《绵绵》作者: 不夜情   文案:   狗血 - 主受视角 - 仙侠 - NP - 边限   我也曾幻想天长地久。   修真,第一人称受,很多攻,狗血。   愿三百年绮梦浮生比狗血更狠。 第一章 你好,江随云   “周师兄,周师兄?”   我从远峰云影中收回目光,淡淡看了眼来人捏在我肩上的手:“我在。”   符冠英手中挽着一件门派白袍,双手将我牵起:“道尊天门传音,召全体弟子前往四象殿集合。”   我蹙眉道:“所为何事?”   符冠英为我细细穿好白袍,又面对面揽我,将腰带系住。闻言只道:“纵然天塌下来,也有大境界在前面顶着。以你我小小修为,又何必操心那许多。”   又狎昵地在我腰上抚摸:“师兄病了一场,腰肢越发细得叫人怜惜了。我恨不得再在你身上加一重禁令,别让人看见了才好。”   我淡笑道:“符师弟若喜欢,今夜亲手丈量便是。”   我所在紫霄门,是中原道修第一宗门。宗主青霄真人一代道尊,若干年前便已入大乘境,执剑意“无心”,修为更在兰陵萧氏掌门人萧昭、淮扬江氏家主江鹤行之上,当世殊绝。   天光之下,七峰十六堂弟子如蜂如蚁,向主峰不空山进发。   正厅白衣成行,大多不相识。我选了个不起眼处站定,见符冠英青衣飘飘,站在朔月堂之首,容色冷冷,却不看我了。   顷刻人齐,两仪门前一人现身。   大乘修者的灵压泛开,殿中弟子齐呼:“谢道尊。”   我暗松一口气,原来此道尊非彼道尊。正好,我也不想和师父相见。   掌事长老谢明台沉沉开口:“三百年前,我道门百家齐聚雁荡山顶,开‘浮生千重变’阵,一举剿除苍炎魔君孟还天,平动乱,救苍生。”   他声音顿了顿,带了些痛惜之意:“我派首徒萧越,却也因此一役,堕入魔道……”   当啷一声,周围纷纷向我侧目,连两仪门后也有人望来。   我勉力一笑,拾起地上雪羽玫瑰剑,指尖竟有一丝颤抖。   谢明台续道:“……折损多人,才探得消息:萧越已现身极焰魔窟之中,那魔教余孽向千秋、濮丽人,更对他俯首帖耳,言听计从。近日蓬莱宫灭门惨案,也是出自他授意。”   大厅中一片惊诧痛惋声。   流云峰长老白无霜蓦道:“蓬莱宫……他莫不是为了阁中秘宝,‘天之生我’?”   谢明台肃然道:“正是。此物有起死回生之效,我们猜测,他是为了复活孟还天。”   厅中沸然。一女子颤声道:“孟还天元神俱灭,魂魄消散,如何复活?”   我向她望去,见一身独一无二的流霞锦衣,衬着耳中一对明月珰,华贵娇丽,却不复当年少女模样。   谢明台叹道:“千年前,孟还天遭前代大能合力毁杀,却留下一颗魔种。魔种千方百计入驻宿主,夺人灵智,借尸还魂。雁荡山一战,他情知不敌,狡兔三窟,未必没有留下后手。”   江雨晴身形一顿,急道:“那大师兄……是否被魔种附体,才做出种种……?”   白无霜冷道:“晴儿,退下!魔种宿主,早已丧失本性,无恶不作,好似疯狗一般。如何能再用门派旧称!”   谢明台安抚众人几句,道:“萧越入门近百年,与许多弟子有旧。他当日在时,对上恭谨有礼,对下亲和仁厚,温文尔雅,如春熙暖阳。只是魔性无情,他日重逢,万不可念旧心软。”   我随人潮退出时,只见青砖湛湛,江雨晴仍失魂落魄般立在原地。   我心中不忍,上前一步,轻声道:“大师兄道心坚固,纵有魔种入体,也不会轻易动摇。蓬莱惨案,定有难言之隐。”   江雨晴抬起双眸,泪意莹然:“……多谢。”   我信步下山。刑堂的时辰掐得准,身上禁令开始一闪一闪放出白光。   有大弟子叱令道:“这位同门,请回你禁足之所,勿在外逗留。”   我在仓禀石旁停下,笑道:“我瞧瞧叫人采买的东西,也不可以么?”   仓禀石与从前别无二致,朴实无华,连卸货时碰坏的一角也没修补过。我仰头望去,见一条黄尘小道,从稀疏树木中通往一处青檐大院。相比之下,这秋收堂倒大了好些,连堂前那两株花树,也高过人头了。   我看了一刻,将手放在石头阵影上。诸多影像匆匆闪过,直到我停驻到一个画面。   那是个五短身材的年轻人,仪态不佳,形貌丑陋,肿泡眼,塌鼻梁,左眼处一大块红色星斑。不笑时,木讷憨愚。笑起来,脸肥肥圆圆,便有了些呵呵的傻气。   我笑起来,摸了摸冰冷的石影:“你好啊,江随云。”   当夜符冠英果然便来与我亲热。朔月堂并不管刑责之事,也不知他如何使手段进来。我房中倒有几块辉石,形为香炉、笔筒之类,大概是他送来的了。   我二人脱了衣袍,搂在一处。他情迷意动,吻我的嘴良久,阳物与我蹭蹭磨磨,顶着我下腹用力。如此自然不得趣,好久都未泄精。   我瞧得可怜,便把腿缝张开,让他插入腿间。两厢夹紧,又有些汗水湿滑,我再鼓舞地吟叫几声,果然催得他兴奋难耐,很快浓精浇了我一身。   他尽了兴,身躯火一般热,缠绵吻我,又要帮我打出。我忙推辞道:“我……结丹不易,须保元阳。”   他这才放开,仍与我贴面睡在一起,在淡淡辉光中痴看我,道:“师兄,你真好看。”   我一瞬间竟失笑,伸手捧住他脸:“我的符师弟也英俊非凡。”   符冠英一怔,忽又覆上来,极力吻我。   子时将近,我披衣送他出门。   符冠英在我身上摩挲不休,不舍道:“若无宵禁便好了,我定要与师兄抱拥一夜,天亮时再看师兄醒来。”   我被他弄痒,只敷衍道:“以后有机会的。”   符冠英将我大力揽入怀中,叹息般道:“……师兄最近对我太好,好得我有些害怕了。”   他着迷地闻我面颊,双臂力气极大,几乎将我揉碎:“师兄,我等你忘了他。”   时近深秋,我裹紧衣袍回屋,却不由停了脚步。   屋前背对我站了一人,立于露浓霜白之中,连天上那轮惨白的月亮,也不如他清冷。   我一时眼花,几乎脱口叫出。   幸而他及时转过来,才把我话音掐灭。我也不知如何唤他,便含糊道:“叶……白驹兄,找我何事?”   叶白驹冷冷看我,仆似主人形,连声音也学得三成相似:“周令,你戴罪之身,却与十六堂弟子鬼混。是否三百年拘禁太短,不足以令你反省?”   我有些愣怔。他虽是个剑侍,却和主人一样冷傲,一向眼高于顶,如今却来过问这些俗事。   他望我身上凌乱衣物,脸上浮现嫌厌之色,将头一撇,道:“罢了,你原本就不知廉耻。若非谢长老相托,我多看你一眼也是脏了眼。”   我三百年不知世事,也不晓得他现在是什么身份,只得道:“是。”   他等了一等,忽而有些愠色:“你还不清理干净跟我走,还傻愣在这里做什么?”   我忙进屋着好白袍,又匆匆收拾床上狼藉,才跟他出门。   走了一路,终归放不下,我轻咳一声,小心询问道:“不知……叶师弟他……”   叶白驹眼角向我一扫,目光中的厌恶之意一下浓烈无比,仿佛我是头臭泥潭里的癞蛤蟆,竟妄想跟他家的仙鹤上床一般。   我垂眼笑了一声。不错,还是这熟悉的味道。   四象殿中,两人正在等候。   谢明台审视我良久,捋须道:“我看是像。”   白无霜也凝目看我,眉心微蹙,道:“下颌和嘴一模一样,鼻子也差相仿佛,只是这眼睛……”   二人看向我身边:“白驹君认为如何?”   叶白驹嗤了一声,几乎拿鼻孔出气:“……把眼一遮,也就差不多了。”   二人皆喜:“白驹君对他相貌细微之处最为了解,既这么说,多半便错不了。”   他们将我引入一间密室,相对坐下。   谢明台温和道:“你是……朱雀长老门下?想不到他一个火灵根的修者,却破例收下你一个水灵根弟子,想来你资质定是绝佳的。”   我谦虚道:“他老人家门下弟子,没一百也有八十,弟子福薄,只拜师时见过他一面,心法武功,皆无缘教诲。”   谢明台呵呵两声,才道:“白日规训你已听过了,这里却还有些机密要说与你知。萧越复活孟还天之事,在苍炎教中早已路人皆知。近年他愈发疯魔,不惜花费万金,在寝宫中造出一间还魂密室。十二月初七,便是当年孟还天魂飞魄散之日。待他启动‘天之生我’,体内魔种转生为人,夺了他一身渡劫修为,便是一场苍生浩劫。”   他从芥子袋中珍重取出一张血红符箓,道:“我道门弟子踏遍先贤洞府,月初终于在众妙山中寻得此物,乃是当年弗见、弗闻、弗得三位道尊合力炼化而成,专为驱逐魔种之用,名曰‘无垢’。”   我嘴角一勾,道:“那就好。”   谢明台却摇了摇头:“不好。”   他目光垂下:“这道驱魔符,使用起来有一个苛刻之极的要求:要对方不设心防。”   我怔了一怔。白无霜已在旁望定我:“萧越如今魔性极重,纵是心腹手下,亦不受他信任,道门更被他视作仇人……我们本已绝望,直到白驹君今日在殿中看见你。”   他一向冷静森严,此刻却漫漫叹息一声:“你长得很像一个人。这人间万世,能让萧越放下心防的,也不过他一人而已。”   我凝坐许久,才道:“你们是让我假扮那个人,引诱萧越前来,让我为他亲手贴上驱魔符。”   我抬眼向他二人扫去:“你们怎知他会信?我小小金丹修为,他瞬息之间,便能灭我万回。”   谢明台向来光明磊落,此时竟有些愧色:“……道宗自有法门。”   白无霜却直视我双眼:“以那人在他心中地位,必保你无虞。”   我干笑一声,道:“我与那个人,真的很像?”   叶白驹进门后就一言不发,离我远远地,似乎生怕沾染了我身上的臭气。此时却冷哼了一声:“如何不像?你不就是照他的模样……”   他似乎想到了什么,硬生生把后半句吞了下去。   我眉目不动,只缓缓伏跪下去:“是,弟子领命。”   一面白纹粗糙的镜子,浮现在我眼前。   谢明台道:“这是萧家的灵犀镜。”   我目光落到镜面一条深口裂纹上,心中说:又见面了。   谢明台从芥子袋中取了一滴血,印入镜心灵石。少顷,镜面泛出人影,正是兰陵萧氏掌门人萧昭。   他比从前倒憔悴许多,身心俱疲的模样,只简扼介绍几句:萧家曾为北朝皇族,虽改朝换代,仍保留宫中旧习。萧越作为世子,一言一行皆由血脉记录在册,即为起居注。只消从头翻阅,便对他了如指掌。   我骇然道:“……他自己知道吗?”   萧昭漠然道:“本人无权查看。”   我心中十分同情,心想世子也不易当,年少无知,偷鸡摸狗,统统有人白纸黑字写在纸上,自己却看不到。   萧昭指身边一尺多高的卷册,便要撤身。   我叫住他:“萧掌门,我向来不爱念书,又要为令郎犯险,事成之后,你拿什么谢我?”   萧昭眼角微微一张,似觉得我很没见识:“……你要什么,萧家还有给不起的?”   我向他举起二指,微微一笑:“那就一言为定。”   谢明台给我备了一间小院,我倚在明窗前,案头摊开一卷书。   偶然抬头,见门前落英飘零,白衣弟子谈笑声从远处传来,不甚分明。那情形常令我恍惚,好像这一幕极熟悉。   我在凛寒香气中,翻阅他的一生。   萧越家世煊赫,亦是天纵奇才。九岁凝神,十六岁筑基,二十七岁结丹。不到百年,已入元婴境。   我掩卷出神,记起我第一次见到他时,身边白衣拥簇,人人眼中尽是敬慕光辉。他一身玄色衣袍,却衬得一张脸更是英华灿烂。   他向人一笑,那笑便有了万千法相,连他身边那一团气息,都比别处暖热温柔。   当时我连跌痛都忘记,只呆呆望着他,心想:   世上竟有这般人物。 第二章 大师兄,我原谅你了   十一月中,天降初雪。   谢明台召我发问:“看得如何?”   我神色为难:“其他种种,倒也记录详尽。只有一个地方太过简略,实在难以启齿……”   叶白驹见我吞吞吐吐,极不耐烦,喝道:“有话就说!”   我便直说了:“……双修。”   我摊开手,无奈道:“萧越与他……之时,起居注并无记载,想来也是……避讳。”   谢白二人俱沉默下来。叶白驹一张脸却变了颜色,一只传音石几乎在手里揉烂。   谢明台懊然道:“那……如何是好。这等私密之事……”   白无霜亦沉沉道:“不然,我请江家……?”   不知如何又触怒了叶白驹,他倏然出门,回来却一脸阴沉,向我道:“出来。”   我随他前行,故意问:“我们去哪里?”   叶白驹冷道:“我带你去见宗主。”   我脚步一顿,退回几步,向那雪白洞府门口望去。   不会错,就是我身飞烟灭,魂也认得的云何洞天。   我哑哑张口,却不敢问。   叶白驹领我穿过寒冰走廊,止步殿外,恭谨唤道:“宗主。”   我眼中一阵刺痛,怔望殿中那人。世外凛冬,亦不及他周身冰冷。我离他这么远,鬓眉却好似挂了雪。   叶白驹嫌恶地挡住我,不许我贪看一眼:“宗主,周令来了。”   叶疏向我走来,白袍曳地,玉冠如雪,好似一朵巨大的冰晶在虚空中盛开。   我一句师弟已到嘴边,强行平息心境,叫了声:“叶……宗主。”   叶疏停在我面前:“你要问他双修之事?”   太近了。我几乎看见他的睫毛浓丽地一动,在深挺的鼻梁阴影下闪掠如飞羽。   叶疏淡淡道:“你的心太乱。”   我垂下眼。他本就玲珑剔透,我的心思他件件都看破。   我使出全身力气,轻声道:“是。”   叶疏极淡地叹口气,伸出雪一般洁白的手指,轻轻点在我眉心。   一息之间,神念被外力破开,诸般镜像从我天灵盖一涌而入。   我衣衫松褪,热汗蒸腾,雪白的大腿紧紧缠在萧越身上,手却无力地推拒他胸口:“大师兄……这样不对……”   画面一转,萧越将我摆成跪姿,从身后深深进入,粗壮孽根打桩般插弄我,将我穴口操出一圈浮肿。我嘴里呜呜哭出来,后臀却随着他身体浪荡,淫声叫道:“要出来了,求你了师兄……求师兄疼我……”   再一闪念,是萧越将不着寸缕的我拥在腿间,额头一道长长汗水,流过他狭长剑眉,星华丹目,流过他疼惜爱怜的脸,滴在我颈边的吻痕上。   他哑声道:“江郎,喜不喜欢?……”   我在锥心剧痛中昏迷过去。   不知过了多久,我才在内室醒转。   我扶额坐起,实在疼痛难忍,又呻吟几声。此处寒意更重,连我身下睡的玉床也冷硬到了十分。   我不由伸手抚摸。玉质仍极冰凉,然而触摸久了,却生出丝丝暖意。   我微一转目,忽而怔住。   只见漱玉池旁,多了一尊真人大小的玉像。白衣缱绻,长发如瀑,只一个背影,便已华美夺目,不似尘世中人。   门口影动。我不禁问:“所刻何人?”   叶疏声音淡漠响起:“是我道侣。”   我不由望他一眼:“既是道侣,何不让他转过身来。”   叶疏平淡道:“我负他太多,他大概不愿见我。”   我啧然笑道:“宗主,人间有句俗话,叫百年修得共枕眠。夫妻之间,有什么过不去的仇恨。你长得又这般好看,改天轻轻赔个不是,说不定他就愿意了。”   叶疏落目在我身上,眼光甚是奇异,似是微诧,又似不愉。   我头又痛起来,难忍道:“宗主,你这功法,当真厉害。”   叶疏略歉然道:“我将他往日记忆送入你识海,不意你极为排斥,是我之过。”   我恳切道:“的确有些难捱。不知这些……唔,大概有多少?”   叶疏道:“不多。”思虑了一下,道:“七八次而已。”   我应道:“既如此,下次再继续罢。”   再见已是月底。秋收堂前寒梅开得正好,我便顺手折了一枝最红艳的送他。   叶疏却不接,只道:“多谢。我不喜此花多年。”   这次他打开我识海顺利得出奇,没出半点岔子。叶白驹在一旁早有忿忿之色,送我出门时,好似驱逐甚么秽物一般,连那支梅花也一并扔在地下,口中骂道:“你少痴心妄想了!”   我哑然失笑,心道这白驹儿几百年毫无长进,来来去去,也只会这一句。   十二月初六夜里,我回到别雨山。   山中小木屋简陋如故。符冠英坐在我的床上,看我怀拥暖炉,歪在床头睡觉。   他贪恋道:“师兄,现在见你一面,可真不容易。”   我隔着被子轻轻踢了他一脚:“一个月不来,我还以为你又跟哪个骚货跑了。”   他立刻握住我的脚,滑腻腻地摸上来:“哪有人骚得过师兄的。”   我再踢他,他便钻入被中来,嘴中只道:“蓬莱宫一名孤老放出遗言,说萧越抢走的’天之生我’是假的,真的那个,已交到我们宗主手里了。唉,可惜老宗主雁荡山一战后道心受损,渡劫不成,否则也不怕他生事。   “为他一句话,我们十六宫这些日子人人忙得脚不沾地,连我的好师兄也不能疼了。”   我在月下端看他的脸,捧着吻了一下:“是瘦了。换师兄疼你,也一样的。”   他被我勾动,吻紧我,又抚摸我全身,下腹热滚滚一条勃起,顶在我身下,那情欲形状火烫般鲜明。   他啃咬般亲我耳朵:“师兄,借你的手。”   我圈住他,捋住他滑嫩顶端,使他粗硬如挺,面红耳涨,几乎在我手里冒出水。   我松了手,将他往后一推,翘起双腿,让自己那处呈现在他眼前。   我轻柔道:“师弟,干我。”   符冠英身形在雪色下瞬间冻结,几不可信地看着我,许久才结巴道:“你……你终于肯了?”   我淡道:“我为什么不肯?”   符冠英喉结滚动,脸上涌现狂喜之色,忽然纵身将我抱紧:“你从前说,你一见高修为男子,便不由自主要去攀附。那婉转献媚之态,连自己也反感作呕。百般挣扎,也是徒劳。索性顺天由命,立下决心:既要攀附,便选一个世上最强大的修者攀附。”   他深深看我,目中似有千言:“我知道你一直对叶师弟……甚至不惜为他……”   我感到他火热的手指,柔情无限地描绘我脸庞。   他哽咽道:“我与他天差地远,你今日却肯允我。师兄,我实在……实在太高兴了。”   他舔入扩张之时,我心中尚无一丝波动。还想我惨淡一生,什么贱都犯过,什么脸也丢过,惟独这攀附他人,是完全没有过的。   但他一进来我就知道错了。我像个未经人事的雏妓一样,被英俊多金的恩客开了苞。他那物打进来,我内里就下雨般滚出蜜水,争着浸泡他,伺候他,苦苦将他留住。他退出去,我立刻空虚得哭出声来,追着他耸动腰,嘴里发出母狗般“啊啊”的喘叫声。   我变成一株最柔弱的菟丝子,不依靠他就不能活。他只是操了我的穴,就摇身一变,成了我的主人,我的君王,我的丈夫与命运。他保护我,支配我,给予我无尽的安全感。   我被他挤出了水,又用水含住了他。   我在他泄精时望他的脸。看他的表情就知道,再没有比这一刻更满足了的。我太懂他们了。男人最沉迷的,就是完全拥有的快乐。   我在他身下婉娈呻吟至深夜。我放不开他,他也不放开我。   子时已近。他仍在我身上一起一伏,声音沙哑动情:“……师兄,我不想回去了。我带你走吧。”   我的胯骨像是自己活了一般,摇动地去顺应他的动作。可惜脑子还有三分清明,只含情道:“我等你。”   与他分别,我十分难舍。与白无霜一同离山之时,见别雨山在脚下愈来愈小,甚至掉下泪来。   雁荡山风雪凄凄,连灵岩上的朱鸟颜色,也黯淡无比。   谢明台手捧一盏琉璃心灯,其中一颗蓝莹莹的魂火跳动不止。   他将那蓝色调亮少许,赞叹道:“天机阁的赝品,简直以假乱真。”   白无霜却站在一只竹箱旁,挑起一件深红色喜服,眉头紧皱,道:“……白驹君,是这件?”   叶白驹原本看我那丧气样子不顺眼,离得远远地给叶疏打伞。一见那件红衣,脸上顿时变色,慌乱无措,连连道:“不是,不是,我弄错了!”又急忙蹲下身去,在储物戒中胡乱翻找。   我见他额头汗出如浆,又不时偷看叶疏脸色,颇觉可怜可笑。   时辰将至。我换上一身白衣,束了发,跪坐在阵法中央。衣袂飘飘,流风回雪,倒真仿出几分仙气。   叶疏隔着风雪看我。我也望着他,笑道:“像么?”   他沉默不语,云纹广袖微微一动,手中已多了一条雪白绸带,笔直向我飞来,遮住我的眼。   他声音平静无波:“……这样就像了。”   一点蓝莹莹的光,悬浮在我头上。万籁俱寂,惟有风雪声。   叶疏衣角窸窣轻响。我神识放出,见他缓缓伸出一只手,单手结印,姿势美妙之极。   一阵纯正的灵力从他手中注入阵法中央。刹那间,阵中白芒爆长,我蒙着眼,仍被那刺眼光芒灼痛。   与此同时,那赝品“天之生我”亦蓝光大盛,发出冲天锐响。   顷刻间,黑云翻滚,隐隐传来惊雷之声。远天之间,一道黑焰剑影闪电般穿破云层,向我凌厉飞来。   ——诛邪!   这把大师兄从前斩妖除魔的灵剑,如今剑身竟密布血色纹路,极为妖异。   叶疏瞳色沉沉,一声清鸣,同悲剑已出鞘。   阵法以我所在之处为圆心,骤然浮起一团白色屏障,将诛邪疾弹出去。   那血剑倒退里许,倏然停在半空。剑旁黑雾息息缠绕,生成一个人形。   他的黑羽披风在凛风中猎猎舞动,周身的魔息浓得好似一团游动的水墨。   他叹息道:“师弟,我本不愿与你为敌。”   也不见他如何作法,一只巨大的骷髅手掌已凝结在阵法上空,猛然抓向我头上。   琉璃心灯瞬间熄灭。白无霜厉声道:“萧越,你看看他是谁!”   我抬起头,隔一层冰冷绸带,与他两两相望。   萧越喉头无声地动了动。我听见他神魂中传来一句低不可闻的吐息:“你是谁?”   我说:“江随云。”   他俊美脸庞上忽现裂变血纹,深黑瞳孔边缘辐射出一圈朱红。纵有阵法保护,我仍被他身边骤变的魔息震得吐出血来。   他见我吐血,急抢上一步,几乎踏入阵法之中。   但他神色中疑虑重重。我暗暗叹气——他原本是第一等聪明人物,难免怀疑这是个天大陷阱。   他忽然问:“我曾与你说,我幼年时最怕什么?”   我回忆了一下,开口道:“爆竹。”   他瞳孔血环微微一转,又道:“我在床上叫你什么?”   我道:“……江郎。”   他怀疑之色更重,几乎望进我躯壳里:“我最后问你一个问题。”   我仰起脸。   萧越一字字地说:“雁荡山决战前夜,你在芙蓉峰小石涧的山洞里……”   叶疏双瞳剧烈一震,修长手指霎时握紧剑柄。   萧越问:“……跟我说了什么?”   我静静看他,风雪将我脑后交织的绸带吹得笔直飘起。   我的声音也散落在风中:“我说:大师兄,我原谅你了。” 第三章 花月温柔   雁荡山整个风天雪境,忽然在我眼前花了一下。   被黑雾卷入他怀中时,我甚至没来得及看掌中藏匿的“无垢”掉落到了何处。   那日密室中,谢明台告诉我,他如今修为已是……   ——渡劫。   叶疏在后森然道:“放下他!”   他挥出一道冰雪剑意,穿透了萧越的心口。我感到萧越在我身后一阵痛楚痉挛,双臂却铁索般绞紧。   漫天的白在我眼前缩小成一个点。风声也消弭了。   一阵撕扯般的眩晕后,我从半空跌落到一间黑森森的殿阁中。   萧越比我摔得更重,全身骨骼一声裂响,手却仍不屈地向我伸来,用一团极稀薄的魔气托住我。   他苦笑道:“叶师弟这万古同悲剑,使得越发精湛了。”   又痴痴望向我:“随云,摔疼你了。”   我忍着腿上剧痛,起身道:“不疼。这是哪里?”   萧越轻轻吐出一口气,似欲隐瞒,但最终只抱愧道:“……极焰魔窟。”   我本该扮出大惊失色模样,补全我刚刚还魂的设定。然而实在不善作伪,只垂眸道:“大师兄,你入魔了。”   我看向他眼瞳中那一圈血环:“你现在是孟还天么?”   萧越脸色本已苍白如纸,闻言更惨淡了几分,急道:“我……”   话到半途,他目光忽凝住,怔怔道:“你受伤了。”   叶疏大乘巅峰境界,只比他稍逊。他性情一向冰冷,剑意精纯之极,我只被一丝剑气擦身而过,右腿几乎从中切断。   我咬牙道:“不碍事。”   萧越哪里肯听,立刻要过来看我伤口。他身上创伤更重,一步也走动不得,惶急之下,竟一步步向我爬来。   我看不得他这个样子,怅叹道:“大师兄,我真的没事。”   萧越手足并用,终于爬到我身边,血糊糊涂涂绵延了一地。他仰面看我,眼中柔情无限:“从前你最爱说你没事,我也当真了,最后却令我那般后悔。今后我再也不信你了。”   我被安置在一间柔软精致的屋子里。几个老魔医萦绕在我身边,替我尽心诊治。   萧越先前几天不见,听下人说,他魔息散乱,那一剑几乎去了他半条命,不知多久才能恢复。后来就天天过来,起先只在门口问候。见我不赶他,便小心翼翼开始靠近,给我放帐帘,吹汤药。半夜醒来,见他坐我床边,一动不动看我,最后柔柔轻笑一声,伸手替我掖好被角,这才放心去了。   这日我在帐中换药,侍女刚替我除了中衣,他就来了。侍女忙将帘钩放下,搬了绣凳给他,他却不肯坐。我隔着一层梨花轻纱,见他抚胸站在帘外,身形也立不稳,还不时咳嗽,便道:“你伤得重,原该好生将养着,不必天天到我这里来。”   萧越立即站定了身子,扬声道:“谁跟你说的,我早就好了。”虽故作爽朗,话语中的虚弱之意却藏也藏不住。他自知隐瞒不过,虚虚笑了一声,又低声道:“随云,你别赶我,我在这站一会儿就走。我看着你,伤便好得快些。”   他在旁人面前一向是翩翩君子,恪守礼节,从不当众说这些言语。我当着侍女的面也不便发作,只道:“那也由你。”   萧越便有些讪讪不自在。   侍女在旁掩口笑道:“尊主,你是如何得罪了随云公子,这样做小伏低,人家也不理你。你替人去七心门求医,中了镇山大阵九死一生,讨了这半幅药来,公子也只由你。”   萧越忙打断道:“住口。”又轻拢了声音,对我道:“随云,不要听她胡说,我晚上再来看你。”   待他走了,我歪在帐中小憩,腿上敷药处阵阵清凉,十分舒适。侍女侍候我午睡时,我便微微张开眼皮,问:“他真的去了七心门?”   侍女脸上微露喜色,忙垂了头道:“尊主不许我们说,公子别为难我们了。”   我勾了勾嘴角,道:“我本是正统道修之体,他要医治我,将我送入七心门便是。就算七心门医不得,叶疏也医不得么?你们尊主破阵不行,倒是会赚人心疼。”   侍女便有些怨色,不与我言语了。   夜里再唤人时,连叫几声,无人应答。我只得忍痛起身,自寻伤药来敷。拖了一条伤腿十分不便,连拆药纱也费劲。我极力掰扯双腿,似一只待宰青蛙,形状甚是不雅。   风移影动,萧越飘然而入,却止步帐帘一臂之外,端方守礼。我隔纱看他朦朦胧胧,轻轻叹一口气,道:“既来了,不如进来帮我。”   梨花纱一张一落,他已进入帐中来,不言不语,盘坐在我身前,将我一只脚踝握起,搁在一边膝头。复从碧玉瓶中摘了些药膏,轻轻替我涂抹。   我伤在大腿根,他动作再小心,也少不得有些痒处。我这具身子向来受不住挑拨,一时不自在起来。   萧越一把扣住我大腿,又忙将手缩开,无奈道:“……别动。”   我不禁有些羞恼,任他打开腿弯,察觉他手下暧昧,情急之下,竟一脚踹了出去。   萧越被我一脚正中心口,闷哼一声,额头渗出豆大汗珠。待他完工,我才望见他胸口漫出血来,连里衣也浸红了。   我过去一探,见他魔息又有不稳之态,怪道:“疼也不说。”   萧越背身虚咳几声,偷看我一眼,才道:“怕你又当是赚你。”   我莞尔一笑,道:“现在说这种话,我还被你骗得少么。”   萧越定定看我笑颜,千言万语,皆在一双春风翩翩的眼里。   梨花雪落,江流如黛。四周忽融入星月夜里,遥遥听见集市喧闹笑语声,我与他依偎在江岸,望见千千万万花灯,从江雾中腾空飞起,悬空浮动,放出红色光明。   萧越在我头顶轻喟道:“……我入了魔,你是不是看了不喜欢。”   他阖上一双眼,紧紧贴住我身体,声音更低:“这里禁制太多……江郎,你只须记住,这一切全是为了你。”   我轻道:“是么。”   他握住我垂在他腿上的手,炽烈道:“当然。”忽有些急切,道:“江郎,不是我要拘你,只是叶疏……叶师弟他对你,从无一丝情意。你……之时,他一滴眼泪也不曾为你流过。他们叶家人皆是一般执念,除却求仙问道,世间再无一物能入他眼。他又有什么好,上一世许了他,又害得你如何伤心。他召你回来,也不过为自己心安。”   我失笑道:“他不好,难道你就好了?”   萧越口中叹息,目光却愈发深浓:“我从前不好,今后都改。”   他手掌灼热,瞬息间,花月清荫,灯芒如溅,普照温柔人间。   他的声音也随一声吐息钻入耳中来:“……江郎,上一世欠你的,我拿自己还给你。”   次日那多嘴侍女便消失不见,另换了两个知进退懂眼色的。我腿伤外观已不吓人,内里却如冰轮转刺一般,甚是难捱。萧越几日不见踪影,却叫人送了许多点心吃食来,什么芙蓉雪花酥,玫瑰红豆饼,我嫌甜腻,都弃在一旁不理。   这日我午睡未醒,听见门外禁制嗡鸣,侍女又躬身退出去。一人款款走近,掀开帘帐,坐在我床边,摸我头发,又来吻我的嘴。   我从蒙眼绸带中望上去,问道:“你是谁?”   萧越英挺的长眉微微一挑,嘴里发出一声女人娇笑:“不愧是我们尊主心心念念的宝贝,还没偷上嘴儿,就把人家识破了。”   他面容幻化,露出本来面目,却是个妩媚佳人,云鬓半偏,香腮胜雪,只脸上一道长长抓痕,鲜红狰狞。   我淡淡道:“原来是千面魔女,失敬。”   濮丽人以手支颐,侧身躺下,与我相对:“我们尊主如今为你焦头烂额,受尽了那群妖魔鬼怪的气,你却在这里好睡,可见是真无情。”   她素手轻舒,露出掌中一枚留音珠。一个尖戾苍老的声音传来:“……那叶疏几次三番传信,要拿‘天之生我’换人。不知那人是什么珍奇宝贝,竟让尊主连转生大计也顾不得了?”   萧越森冷的声音响起,威压极为慑人,并不似先前病痛模样:“向千秋,你是在质疑本座么?”   向千秋声音一顿,再开口时竟已带了三分惧意:“属下不敢。只是……属下以残病之躯,冒死屠灭蓬莱宫满门,是为尊主元魂归位,却不是为了旁人谋私。尊主若连这一点也把持不住,属下及门下千百教众,只能怀疑孟教尊的魂种,到底在不在阁下身上了。”   音散声消。濮丽人双手捧了脸,几乎吹气在我脸上:“你看,人家对你多么情深义重,你感动不感动?”   我想了想,开口道:“还好。”   濮丽人看着我,忽而格格一笑,压低声音道:“其实你不是真的江随云,对不对?”   我一时竟不知如何答。   濮丽人笑得更娇艳,连吐入我耳孔的声息也酥软:“蓬莱宫的掌教老头是我杀的,他什么都跟我说啦。那甚么‘天之生我’,用起来麻烦之极,要尸身完整,还要死得新鲜,最要命的是,还要三位当世大能共同护法,才能成功。”   她娇滴滴地看着我:“可是江随云死了三百年了,骨头都化成灰了,活不过来啦!”   我沉默片刻,才道:“你何不去跟他们说。”   濮丽人嘻嘻笑道:“我才不说。人人都想复活孟还天,看他们一场空忙,岂不快活。”   她长相极为熟艳,笑起来却如小儿女般天真。   我仰头看她,她也望我,笑容不变:“你不像他,倒像我一位故人。”   我还要开口,她已跳下床去,轻理云鬓,回眸瞥了一眼我伤处,嘴角噙笑:“随云公子,叶宗主这一剑正气浩然,我们魔修心术不正,只怕难以医治。不如请灵素谷的医修过来,早日诊治。”   灵素谷远在南疆,谷中医修往往醉心丹炼,不分正邪。我问萧越,他只说去安排。不几日,果然请了人来。他倒也有些手腕,来的竟是谷主大弟子柳唱。自谷主闭门谢客,他可说是中原第一炙手可热的人物。人红排场也大,侍鼎的童子就带了四个。我房间本就不大,人多了更显拥挤。柳唱便蹙起眉心,毫不客气地对萧越道:“萧教尊,我要替病患诊视伤处,你可否回避一下?”   萧越刚将我从帐中扶起,怕我身上失力,给我腰后垫了好几个软枕。闻言一顿,嘲道:“他平日伤药,都是我亲手换的。今日神医驾到,却是看也看不得了。”   柳唱眉毛一挑,道:“是你懂治病,还是我懂治病?出去!”   萧越冷冷扫他一眼,似要发作。我只得牵了他袖子,低声道:“罢了,你先出去。你伤口更重,柳……神医早一时替我看了,也好替你诊治。”   萧越脸色才和缓下来,握了我的手,旁若无人道:“那也不必。你如今肯为我担忧,我便是身中千刀万刃,也不枉了。”   几个童子倒也训练有素,听他与我这样甜言蜜语,神情也一无所动。只有最左首一个身形晃了晃,也飞快站稳了,一张僵木的脸也垂了下去。   柳唱这才替我解衣看伤,边看边骂:“这群魔修长的是不是狗脑子?冰伤骨肉,竟拿雪凝生肌膏给你治。口服的又是什么,呸呸!”尝了一口我碗中剩余药汁,忙吐之不迭,连声骂道:“这药再多喝几口,你三年也难下床。说他狗脑子,也是抬举了他!”   他口中骂得欢畅,却背身向外,对我极快地使个眼色。   我忙起身道:“呃,还望神医指点。”   柳唱朱毫一挥,写下一张新药方,又将一个小瓶递到我手中,紧紧握了一下:“这是我亲手配制的朱炎止息膏,外敷七次,保你恢复如初。”   我感激道:“多谢神医。”   柳唱退身向后,忽向我细看几眼,道:“公子可与我识得么?”   我也思索一番,抱歉道:“应该不识得吧。”   柳唱走后不久,侍女便送了新药来。我饮尽,道:“你出去吧,不用伺候了。”   侍女一向言听计从,这时却摇了摇头:“公子,尊主叫我看着你。”   我失笑道:“看着我什么,难道我还怕苦不成。”   侍女低低看我一眼,那目光竟有些惊颤。我忽觉不对,还不及反应,一阵惊天动地的魔压迫来,我一时情急,忙将袖中物事藏在身后。   只听一声巨响,我已被萧越压在床上动弹不得。他目中血环颜色已深,周身气息紊乱,一手毫不留情按上我小腹,发力催动。   嗡鸣声中,一个白色阵法从我身上浮出,一闪一闪放出白光。   萧越难以置信地盯着那阵法,一字字道:“……别雨山,禁足三百年。”   我溺水般呼吸,想叫他却发不出声。瞬息之间,手却摸到了那柳唱带来,秘密送到我手里的物事。   ——无垢。 第四章 是你么?   我几乎要苦笑。这镇魔符哪怕早来一时半刻,我也已成功。也怪不得他们疏忽,门派禁令年限森严,施术之人亦无法解脱。叶疏已出手替我压制,不知如何还是露了破绽。   萧越将我脖子掐紧,瞳孔血色如烈焰,几乎将我眼上绸带烫穿:“——你究竟是谁?”   我呛咳道:“我……我是……”   挣扎中,一声瓷盘碎响,各色糕点洒了一地。   萧越如梦初醒:“怪不得你一口也不尝,原来……你根本不是他。你从谁那里打听到我喜好,——莫非萧昭给你看了起居注?”   他脸色阴暗不明,手下用力,又喃喃道:“不对,不对,起居注没有……”忽然全身一震,魔息登时爆长:“是了,’燕然春风’!他与我……的记忆,叶疏全部读过。我喜昏了头,竟连这也忘了!”   我脸色已涨成紫红,在他暴怒威压下,只觉寸寸皮肤皆裂出血来。   萧越见我瑟缩可怜模样,倏然一伸手,将那白色绸带从我眼前扯下。   我已习惯神识视物,仍止不住闭了闭双眼。萧越居高临下望我,神情似哭似笑,声音亦极狂乱:“你一直不取这带子,我还当你不愿见我,日夜待你殷勤,只盼你回头看我一眼。原来……都是假的!你蒙着眼,只因你眼睛不像江郎罢了。”   我竭力抚了下自己喉咙,沙声道:“我没有骗你。”   萧越纵声大笑:“好,好,你没骗我,是我自己蠢,有眼无珠,识你不破。”突地怒气爆发,照脸劈了我一个耳光:“不要脸的假货,爬叶疏床的贱种,你也配假扮他的模样!”   嚓地一声,我身上道袍已被他撕裂。他冷冷道:“江郎的衣服,你穿脏了,不能要了。”   我捂着脸,胆战心惊,拖着一条伤腿,狼狈躲向里床。   不知如何又触怒了他,只听他一声冷笑,道:“你装作我的江郎来接近我,你知道我最想对他做什么吗?”   我受足惊吓,拼命藏起自己,不断摇头。   萧越目光如冰之寒,瞳中血色茫茫,随手抽掉自己腰带。   我双目惊恐睁大,眼睁睁看他褪下衣袍,露出颀长躯体。   他漠然道:“江郎不在,你替他罢。”   我一声“不”还未及出口,那白色绸带已破空飞来,在我手上紧紧缠缚,将我拴在床头。   萧越两手抬高我的腿,向内一挺,长驱直入。   我身体早已认主,被他强上,好似将我根系一刀斩断,灵魂强行剥离,纵然被活活剐下一层皮来,也未比他这一插到底来得苦痛。   我痛得整个身子折上来,又被他厌恶地推回床面。他魔息溢开,阻止我再异动一步。下体却已将我破开,一前一后动作起来。   我身体不认得他,极力不配合,后穴缩到痉挛,不许他进来操我。却哪里抵得过他一身渡劫修为,再抵抗也是无用,水不出来,趁着血便也操了。   我痛得脑子发白,只能张口惨叫。萧越嫌我吵闹,便连我声音也禁了。梨花纱帐之中,只剩他喘息夯打之声。   我以口型求他:“大师兄,我好痛,你饶了我吧。”   只换来他猛力一个插顶:“别叫我大师兄!”   我再无力发声,只能随他撞动,流着眼泪,哀哀欲绝地望着他。   他与我四目相对,狂暴激怒的血瞳中,竟也流露出一丝恸色:“你为什么这么看着我?”   他仿佛被唤醒记忆,下体挞伐更快疾,声音却似在云雾里:“我的江郎,每次与我交欢,都心甘情愿,欢愉无比。他从不会……从不会这么看我。”   他越说自己越信,一把伸出手来,捂住了我的眼睛。   他一边操我,一边喃喃低语:“你不像他,你不像他。你想扮他,先把这双眼睛去掉罢!”   一阵开脑取髓的剧痛刺入我识海。刹那间,我识物之力空空荡荡,真正瞎了双眼,再看不见任何东西。   眼前最后一个画面,是他在我面前耸动的健硕上身,胸口绷带滑落,露出底下一道早已愈合的浅浅伤痕。   我极轻一笑,几乎呕吐出来。   ……大师兄,你又骗我一次。   我一连烧了十余日,水也没得几口,头昏眼花,如在梦中。神识涣散之际,依稀听见萧越在魔殿中与人争执,又见琉璃灯盏中蓝火摇曳,映着濮丽人一抹嫣然笑。惊觉回神,想着不能就死,勉强爬到床边,在地下摸索了些碎糕点,扣扣索索送进嘴里。   一缕血腥气飘入我鼻端。我止了咀嚼,茫然向那处望去,眼前只有黑暗。   萧越一步步向我走来,诛邪上鲜血滴落声声,杀戮之意几乎迫入我眼皮。   我闭目待死,却听他开口,气息浮动,喉音阴郁:“叶疏叫你骗了我这么久,让他付出点代价罢。”   我被他攫入一团血网中,离了极焰魔窟,御风前行。洞中不知日月,门外正是极寒天气,我身虚体弱,冻得全身僵硬,只极力将手窝在心口,保住一丝暖气。   昏沉沉在半空中,只听一道剑意清鸣,脚下传来叶疏清冷声音:“萧越!”   萧越哼笑一声,道:“我亲爱的叶师弟,你骗得我好苦啊。想来也是,你对随云虽然无情,却与他有婚姻之约。你们叶家人最是道貌岸然,就是为了那点面子,也不至真的把他让给我。”   叶疏冷道:“少废话,放人。”   萧越伸指在诛邪剑身一弹,挑眉笑道:“放人?看你拿什么跟我换了。”   叶疏未作声,只听底下嚓然一声,似火焰毕剥。   萧越讽笑道:“师弟,你江南叶家传人,堂堂一派宗主,什么时候改行当了假货贩子。一个假货还嫌不够丢人么?”   他五指一收,血网瞬间收缩,条条索索绞入我肉里。   他俯视叶疏,口气中满是志在必得:“你知道我要的是什么。”   叶疏沉默不语。   萧越喉头发出一声异笑,忽一把抓过血网,将我骑在胯下。   他狂戾的声音也传入我耳中:“叶疏,这人名叫周令,原是朱雀堂一名普通弟子。他对你用情至深,不惜服下禁药’非花如梦’,宁可改头换面,从夜半到天明,夜夜受那噬心蚀骨之苦,也要变成随云的模样,讨你一夕之欢。却不该一时性急,惹得你勃然大怒,禁足令一下便是三百年。你这样利用他,心中不会有丝毫不安么?你把他送到我这里,让我天天操弄这么一张肖似随云的脸,你舍得么?”   他说得兴奋起来,将我僵直双腿向旁一分,竟就要向我身后顶入。   只听他邪笑道:“师弟,你不喜欢他的眼睛,是不是?我帮你把他弄瞎了,你现在看看,像不像你的随云啊?”   极寒北风中,我几乎仍能听见叶疏手在广袖中微微颤抖。   最终他只道:“好。我给你。”   他从怀中取出一样物事,留恋般握了一握,向空中抛来。   萧越如溺死前抓救命草一般,贪婪地将那物事捧在手中,似要战战兢兢打开。   不知那是何要紧之物,他周身气息不受控制地涣开,先前身上的淡淡血气也渐渐转浓。   血网缓缓从我身上萎落。我在他身下不经意般动了一动,抬起惟一能活动的右手,倏然向他心口拍去!   转瞬间,“无垢”发出凌厉符光,千万道曲折禁纹,一并交映在萧越身上。   ——但这一下却打空了。   萧越做梦般看了看那浮在空中的弯曲字符,又看了看自己胸口,突然纵声大笑起来。   他指着叶疏,又指了指我:“你以为……你以为我中了孟还天的魔种,才变得这般模样,是不是?哈哈哈哈,叶疏啊叶疏,你自己不是个活人,便以为我也与你相同……”   他忽而振臂,四周顿时昏天黑地,风起云涌:“我当年亲眼看见随云破体而亡,道心瞬息破碎,一念成魔。我三百年寻天觅地,在苍炎教汲汲营营,只为复活随云一人。你竟以为……我如你一般冷血无情!你还叫这婊子过来,妄图镇魔……”   他狂怒之下,魔压重于千钧,我如何能够抵挡,真元快速燃尽,连体内金丹也破开道道裂痕。   只听他嚣叫道:“——我倒要看看,你如何镇我心魔!”   雷鸣电闪,风冷如刀。   叶疏厉声道:“住手!”   一声剑光交鸣,我一头栽在地下,全身力气尽数抽尽,喀嚓一声,金丹化作齑粉。   我仿佛又回到了三百年悠悠荡荡的日子里,肉体解离,魂梦无依。   我化作千万天风,散落三千世界。惟有经过一处青岩小院时,疏影掩映中一角雪白道袍,令我时常驻足。   我鼓足了力气,想要把他袖子吹荡,让他练剑太久的手,感到一丝清凉。   耳中率先传来的是门外叶白驹的咕哝声:“……他躺在这里倒轻松,可苦了别人。我看一年半载,只怕也……”   我呻吟一声,想从玉床上起身。   叶白驹听见响动,见鬼般一声大叫,手中不知什么也惊掉地上。我欲向他讨杯水喝,他已飞一般地逃窜出去了。   少顷,我苏醒之事已传遍七峰十六堂。谢明台、白无霜皆到我床前,说了许多赞赏之语,说我忍辱负重,勇气可嘉,虽未劝返萧越,却也令魔教大乱。其他人也嘉奖了我许多灵物,连我那便宜师父蒋陵光,也赠来一大包一品灵药。   我本不习惯人多,师辈来来去去,头脑便昏昏然起来,于满室清冷中,竟似嗅到了一缕极淡的玫瑰香气。   我起先还当了真,回头一想,叶师弟最不喜俗花艳粉,连我从前偷偷送他的梅花,都要掐着时日,生怕开重了几分。我眼已瞎了,嗅觉却也未长进一分,反作这些糊涂乱想。   人散后,叶疏才进来。我原以为他有些话要问,他却也不问。只道:“我已替你接续灵脉,气息吐纳应是无碍。只是……”   我自然知道他欲言又止的是什么。我金丹已碎,从此便是个废人,连凝气也难,半只脚已踏入凡间,生老病死,都在弹指之间。   我止道:“宗主,人各有命,我不怨怼。”   叶疏望着我,片刻道:“你如有所需,我……门派上下,无有不应。”   我淡然一笑,道:“既这么说,我倒真有一事相求。”   我抬起脸,对准他所在之处,恳请道:“听闻西洲中有一秘境,唤作知梦岛。岛上有异海奇石,传说可重锻根骨,再塑神魂。……”   叶白驹去而复返,听我开口,忍不住便出声打断:“你这个人好没眼色!我起先念你可怜,好意替宗主收留你,却不知你如此不识好歹。自你遭萧越毒手,我们宗主日夜向你体内输送灵息,三个月不眠不休,损了自己修为来救你。你倒好,醒来感激也没一句,却在这狮子大张口,要他陪你涉险!那岛中之海凶险之极,闯入者从来有去无回,你难道不知?”   我如同未闻,只向叶疏道:“……我无力御风,想请一名凌虚境前辈送我到秘境门口,任我独自探索。不知宗主可否答允?”   叶疏久久望我,久到我几乎要怀疑这要求太过分。最终他只道了一声:“好。”   动身时,却只有叶疏一个人过来。我还以为是谢明台或白无霜送我,兀自在那里苦等。   只听叶疏开口道:“走罢。”   我意外地回过身去,只觉他唤起的风拂动在脸颊。   叶疏道:“你准备好了,便跟上。”   我也不知他为何屈尊降贵亲自送我,自然不敢不从。这御风术凭的是修者运转自然之力,我从前倒可借力,但如今修为全失,身沉体重,只得大不敬地拉住了他袖子。   踏风起时,我跌跌晃晃,依稀感到云锦衣袖之下,他手臂内侧似有些纵横凸起,隔着许多层,也不真切。   到了西洲,我们趁夜落地,向人打听秘境所在。当地人十分热心,告诉我们那知梦岛便在莲花镇附近,每年荷叶接天之际,乘上一只小船,驶入藕花深处,悠然一梦,便可进入。这秘境中有些烟花雨雾,颇可一观。年年盛夏,都有不少小道侣携手而来的。   我忙问:“听说岛上有一处灵泽,叫做前尘海……”   乡民便立刻变了脸色,连连摇手道:“去不得,去不得。那海水妖邪得紧!人一踏进去,话也不会说,眼珠也不会转,别人叫他也听不见,定定地站在那里,再也不会动了。我见过太多啦!同伴从里面出来,哭得惊天动地的,说好好一个人,眼看着皮脱肉烂,化作一具白骨……”   我倒不惧这些。秘境开启是在六月,我把春光误尽,正好有心补救。一路走走停停,虽目不能见,也有些趣味。叶疏竟也不走,风餐露宿,都陪着我。一连又下了几天阴雨,山路泥泞,我便折了一根竹枝,当作拐杖,敲敲打打前行。当夜柴火潮湿,叶疏是万中无一的冰雪灵根,天生与火相克,连施术法,仍点之不着。我只觉柴烟呛鼻,身上衣裳又湿透,怕他面子过不去,便道:“宗主,我不冷。”   叶疏半天不语,又道:“你吃什么。”   我如今体质已与凡人相近,一日不食便觉腹中饥饿。闻言忙从怀中取出半张冷饼,道:“我吃这个就行。”   那饼在身上搁了一天,已不大新鲜。我实在冷饿,也顾不得滋味,狼吞虎咽便吃了起来。察觉叶疏在对面一动不动看我,一时不自在起来,竟忘了他仙体大成,问了一句蠢话:“……你吃么?”   尚未听见回答,只听车轮辘辘,銮铃声声,山路间传来一个清脆的女子声音:“——叶宗主?”   叶疏淡道:“江大小姐。”   江雨晴诧笑道:“我与家兄来西洲办事,想不到在这荒郊野岭竟遇到熟人。要不是远远望见宗主冰雪仙仪,真不敢上前相认。”   江家女子皆是火灵之体,我何时走过这般好运,一下昏了头脑,连她说的话也没听见。忙道:“……劳驾,能帮我点一下火么?”   江雨晴屈指一点,火焰熊熊燃起。她一向手比嘴快,这才就着火光看向我,不解道:“这位是?”   火光燎热之际,我颤然一惊,只觉山下那马车之中,有一道热烈之极的目光也同时望向我,几乎在我脸上烧出两个窟窿。   我几乎被他望出一个踉跄来。他用一双隐藏起来的眼睛,便逼问到我元魂深处:   ——阿云,是你么? 第五章 我这辈子认定了你   叶疏眼睫也未抬,口吻平淡:“他是朱雀门下弟子周令,随我去知梦岛。”   周身热烫一瞬间便已退去,冷雨又重新落在我肩。我哑然失笑,心想我三百年前易容求爱,只怕在修真界已十分出名。   江雨晴却不认得我,大概见我脸色发白,便邀请道:“天雨路寒,不知宗主和这位……同门,可愿与我们同行?”   我本以为叶疏一定拒绝,他叶氏一向眼高于顶,江家又惯有暴发户的名声,他出尘之人,怎肯受江家恩惠。   谁知叶疏竟站起身来,道了声“叨扰”,便走入那马车中去。   江家人出行,一贯张扬富贵。我才到车前,便嗅到一阵豪华气息。想到自己一身泥水肮脏,怕污了人家车子,便止步车座,将一双湿脚垂在舆驾下。   车行平缓,只听江雨晴唤人奉茶之声,又好奇道:“说来也巧,家……我们也要去知梦岛。不知宗主所去为何,莫是秘境中发生了什么变故?”   我心中暗自感慨,想一别多年,江大小姐鸳盟落空,快人快语却是一如往昔。   叶疏还未开口,江风吟已在一旁不耐烦打断:“不该打听的别乱打听。叶宗主天下第一等的大人物,不知多少要务牵扯,岂是能轻易说与外人知的。”   我不免一惊,他从前便与叶疏有天才之争,一向十分的不对盘,但明面上总有几分客气。如今叶疏又是青霄门之主,他身为门中弟子,论理也不该对尊长这样无礼。   叶疏倒不在意,开口仍平静:“也没什么不能说的。”向我示意一下,道:“他神识受损,听闻前尘海有造化之力,便去一试。”   江雨晴恍然大悟,道:“其实我们也……”中途却又硬生生止了声,生硬换了一句:“不知这位周师兄受了什么伤?”   这我可不敢让她问下去了,忙强咳了几声,想岔开话题。   江雨晴果然中计,转而问道:“周师兄,你冷么?”   我本想说不冷,嘴唇僵冷,一时竟卡了壳。只闻衣料窸窣,身上忽然一阵温暖,竟被人披上了一件外袍。   我握着那云锦衣襟,闻到衣上极淡清冷气息,不由十分感动。我这师弟生性爱洁,连鞋底也沾不得一粒灰尘,何况我现在这样邋遢,他却不吝施舍我一件衣服穿。要放在从前,我不知又要辗转几多日夜了。   江风吟似不屑哼了一声,细听倒不分明。马蹄轻快,转眼已到镇上。几名家仆前来接驾,口称“少主”。我也落了地,站在一旁等候。耳听他们下车之声,忽有人停了步,接着一阵清风起,将我湿衣一瞬吹干。   我料不到江少爷竟大发善心,忙道:“多谢少主。”   江风吟看也未看我一眼,显然对我十分嫌厌,一步不停地去了。   我便在莲花镇上寻了间客栈住下,叶疏也一并留下,并不知有什么打算。我行动不便,吃饭倒水全靠摸索,穿衣束发,更是一塌糊涂,叶疏便来帮我。他又哪里会照顾人,衣带打起结来,便久久解不开。时近六月,小客栈楼上更有些暑热。我又无修为,一时热上脸来,鬓角也汗津津的。忽而一声裂帛,叶疏手持断带,默然无语。他才推门出去,便听对门传来江雨晴一声惊呼:“宗主?你在这里……呃,抱歉!”   我不知她惊惶什么,自觉衣冠不整,便下意识裹紧衣襟。只觉一道鄙夷之极的目光射来,简直有如实质,要将我一箭穿透。   镇上便只这一间客栈,江家兄妹既住在这里,出门上楼,难免有时碰见。江风吟对我恶感之浓,几乎令我诧异。我实在也不曾得罪他,不知他为何如此讨厌我,难道是那声少主喊得不够恭谨?   江雨晴与我倒熟悉起来,她又爱吃零嘴,又喜与人攀谈,在青霄门时,身边总是围簇一大群女伴,莺声燕语,热闹非凡。这些天似把她憋坏了,吃饭时总要与我聊上几句,一时抱怨她哥近年性子越发沉闷,起先只是不见外客,现如今连她也不大愿意见了,阴沉沉的谁看了都怕;又怪桥头卖莲蓉酥的老头黑心,说是家里婆婆一根一根剥出来的红莲,如何眼花,又如何手烂。花了高价买回来,却是掺了染料的白莲……   我顺口道:“红莲不过噱头。连糖带油调制下来,舌头也分辨不出本来滋味。老头编故事不易,权当花钱听个乐子罢。”   江雨晴愠道:“本小姐还能与他们计较,不过不乐意当这冤大头罢了。”又凝目看我一阵,忽道:“……你刚才说话的语气,与我一位朋友好像。”   说罢,仿佛发现了什么,索性将手咬在嘴里,对我细细端详:“这么一看,其实你和他长得也很像。”   我指了指自己眼睛,笑道:“睁开来,便不像了。”   炎夏时万物泽盛,灵气充沛,连妖邪也生息起来。叶疏接连几日,都被镇长请去周边除妖。江雨晴也跃跃欲试,却连遭婉拒。她来与我怒诉,只道人看不起她女儿家。我嘴上附和,倒是心知肚明:叶疏相貌殊绝,一身冰雪气质,更是飘然若仙,令人莫敢逼视。莫说凡人见了打心底敬仰,便是先贤大能,见了他也要齐声赞叹:此子必登仙途。江风吟虽也有奇才之名,奈何性情实在倨傲得过了分,一双眼睛恨不得摘下来挂在头顶上,别人自不敢到他面前自讨没趣。大小姐更不必说,此时手里一包荷叶糯米鸡还兀自吃得香甜,我要是当地人,见她这副尊容,心中也要大犯嘀咕。   我二人难得出门,她连吃带骂,十分耽误脚程。才踏上清水桥,忽听大小姐一声娇叱:“绿毛怪,哪里走!”香风一动,水波踏响,竟追着那妖物去了。   我被她生拉硬拽出来,连竹杖也未带,只得以手一点点摸着桥栏,缓缓前行。   行至半途,桥下叫卖走动声悄然隐去,荷风也不再清透,身周如烟笼雾织。   一只骨节分明的手牵住了我。   我止步,却未回头。一道悦耳声音从我身后响起:“你便是不叫人省心,修为又低,又爱凑这些闲热闹。若不是我跟着,连水鬼拖下去吃了也没人知道。”   我转过身去。他看我模样怔怔,几乎气笑,双手捧了我脸颊,半含恨道:“罢了,脸上这么大一个疤,水鬼也嫌你丑,不愿吃你。”   我静了片刻,开口道:“那你嫌么。”   他哂道:“你自己不去照镜子,倒问我嫌不嫌。”   嘴里这么说,手却揽住了我,别别扭扭将我揉入怀里:“一天到晚不知心里想什么,我这辈子既认定了你,任你变成什么样子,也是不会放手的了。”   我由他抱着,合上双眼:“情爱障眼,于你修为有害。”   他服软地笑了一声,将我搂紧:“仙途漫漫,我怎舍得你一个人寂寞。”   我也笑笑,扶住他滑向我腰后的手:“可是我不信你。”   他柔情款款的语气还未收起,已瞬间转为惊恐:“……为……什么……”   我微不可闻地叹了口气,将雪羽玫瑰剑从他心口收回。   我平静道:“因为我看不见你。”   剑上有叶疏置下的冰雪剑意,对方顷刻间已如寒蝉枯叶,萧杀欲死。   他犹自不信,哆嗦道:“我这……我这术法……窥人心梦……从无失手……你……”   这妖物竟非一般的花妖鸟兽,受此重创,竟不就死,忽而一声戾叫,暴起扑来。   我躲避不及,才叫一声不好,只觉一阵疾风席卷过来,将那妖物波地一声,打落湖中。   江风吟冷哼道:“自寻死路!”   但听两道长芒一前一后啸叫而过,桥下水波迸溅挣扎,一个细细的声音哭叫道:“别杀我!别杀我!我没有害过人!”   大约见江家少爷境界可怖,哭声更大了:“道爷道爷,我是秘境里面出来的,道爷若有要问的,我我我……知无不言,言无不尽!”   我听辨这妖物修为,竟连门径也未入,连妖息也无一分,不然也不会被我一剑穿胸。遂出声道:“少主杀它易如反掌,且听它说几句无妨。”   江风吟冷冷道:“妨什么?左右要死的也不是我。”剑芒一收,向那妖物呵斥:“变回来!”   那妖物抽抽搭搭,转眼水声不闻,大约已化为原形,却听不出是什么。   只听它小声道:“我……我本是前尘海上一处光斑,不知负在何人泪眼中,不慎被带了出来。”   它想到往事,又哭了起来:“我既无形躯,便不能修炼,也回不去。落到这凡人小镇,也没力气害人,只凭本能,追逐道爷们身上光辉灵动之物。好在曾在海中浸淫多年,也会些造梦之术,便……常常编织美梦,趁人不备,动手偷取。”   它似是向我腰下一指:“今日我便是……看上了这位道爷剑上那块石头。未曾想……道爷心志坚定,竟不受我蛊惑。”   我也不禁诧异,随手一摸,只摸到一条打得十分精致的剑穗。细细捻动,才发觉内里硬硬的一块。   我心下思忖,又问道:“你说造梦,又是怎么回事?”   那小光斑道:“好教道爷知道。无论多高的修为,只要双足踏入秘境,内心最隐秘的愿望便被全数知悉,一览无遗。若有人在秘境中放肆,出去时便给他编织一个噩梦,直指他一生中最后悔、最害怕,心底最不愿面对之事。”   它咳嗽一声,不好意思道:“……这个容忍程度,不是很高。拈花惹草,驻足过久,也便算在里头了。”   江风吟忽道:“那前尘海呢?也是噩梦?”   小光斑诧道:“不不,前尘海……是无限的美梦。”   它回忆道:“我听波涛们说过,踏足海中,便可以做一个天底下最香甜美满的梦。不管是珠宝美人,还是滔天权势,随心所欲,应有尽有。就连当神仙,也不比在梦中更快活。”   它沉醉一番,忽又打了个激灵:“我从前还听说,若能得真正解脱,最终海潮降落,见一黑礁,名叫皆空石。向石许愿,无有不应。但世人本为忘却红尘而来,可见红尘中有许多伤心事。一个人越伤心,梦境便越温存,如何却醒得过来?”   江风吟傲然一笑,反问道:“若我非要闯一闯,又如何?”   小光斑十分怕他,似缩了几缩,才嗫嚅道:“……我看道爷天姿灵秀,玉面丹唇……”估计吃了一吓,忙改口道:“这个……权柄在握,仙途在望,只怕……能一举成功,也未可知。”   江风吟自不管它这些马屁,收剑入鞘,似望了我手中一眼,口吻仍极嫌恶:“这是你的剑?”   我忙道:“是。”   江风吟厌道:“凭你也配。”   只听一道令人齿酸的风刃声刮过,我伸手一摸,剑鞘上纹饰的大朵玫瑰竟已被他生生削去。   我听他脚步远去,不禁有些发噱,想他竟连别人用什么剑也要管,这人未免也太霸道了些。   小光斑也声音小小道:“这个人,实在挑得不好。早知道,我便换个人了。”   我斥道:“偷东西还多嘴。”   它讪讪不说话了。我走出几步,又停下来,向他晃晃那剑穗:“还不来?”   小光斑大喜,倏地投身过来。我握着光秃秃的长剑,重走回桥下热闹中去。 第六章 哥哥,我已经死了   夏日渐渐,雨乱红蕖。镇上妖邪已除尽,镇长挑了个良辰吉日,设下筵席,答谢叶疏。我全无帮衬,竟也在受邀之列。想着无功不受禄,还找大小姐赊了一大笔帐,买了许多瓜子糖饼。到了一看,筵席设在一个乐坊大院,本地人来了一多半,孩童跑得满地都是,这才安下心来,找了个角落混吃。   席间十分喧闹,全无半点规矩。镇长向叶疏祝酒时千恩万谢,口称仙君,恭恭敬敬,谁知却被顽童一把跳上背来,场面大乱。又有妙龄少女纤腰束素,跳垂手舞,引得观者拍手叫好。   我躲得偏僻,倒不难知晓叶疏如今处境。大抵凡人俗世沉浮,怎不爱慕他一身霞姿月韵。我瓜子还没分完,已听到几番少女私语,要借酒行凶,将自己玲珑娇躯,持荐仙君。   我心中暗笑,想我修真界美女如云,多少温柔医修、美貌魔女,欲向他自荐枕席,皆是铩羽而归。要是白驹儿在这里,荷塘边只怕又要多出几只蛤蟆了。   又有小童轻拽我衣角,我将最后一颗糖放入他掌中,道:“没了,去玩罢。”   那手却不放开。我怕他不信,抖落纸包,将那压底的糖霜都洒下来:“你看,真的没了。”   话一出口,忽觉有些不对。   舞乐声中,我听见叶疏声音响起:“……多谢。”   他在我近旁坐了。我闻到他身上淡淡莲花气味,不知如何大了胆子,竟道出一句:“仙君客气。”   他未作反应,大概日子正好,不愿与我生气。   可惜这偏僻一角,也抵不住如火芳心。才对坐片刻,便有人捧着水盆匆匆经过,脚下却没来由地一偏,将他一身浇得透湿,连我也遭了池鱼之殃。   一道娇嫩喉音显得十分慌乱:“仙君……对不起!我这就帮仙君擦拭……”   我大惊失色,顾不得一身狼狈,一把抓住叶疏手臂:“不了不了,这个……暑热难捱,多谢姑娘送凉。”   他衣袖湿得紧贴肌肤,仓促间,分明摸到他臂上凹凸不平,竟似剑伤划痕。   我心中更惊愕,实在想不到普天之下,还有谁能这样伤他。   一时不及想,便开口问了出来:“这是……?”   一阵踉跄脚步经过,又陡然顿足。只听江风吟一声讽笑,嘲道:“姓叶的,我真是万分的瞧你不起。”   他身形似有些摇晃,口齿也不甚流利,然而说起话来,却是毫不留情面:“……他才死了多久,你就耐不住寂寞,找个小情儿天天当着人腻歪,生怕别人不知道你们做的丑事。”   复向我一指,冷笑道:“就连这假冒皮相,也不及他万一。你既守不住道心,便配不上那一纸婚约。我奉劝你早日当着吕祖分断干净,也免他轮回之路无人相伴,孤苦伶仃。”   江雨晴连连跌足,急忙要将他搀扶走。我扑面闻到他身上一阵酒气,也极诧异,想人间的酒对修士不过甜水而已,千杯也不在话下,如何像是醉了。   叶疏默了一瞬,竟也开口:“我道心动摇不假,阁下一意孤行,又是为何。”   我张口结舌望他,几乎以为他也喝多了。   江风吟冷傲一笑,一字字道:“我不像你们,只会夜夜痛不欲生。我弄丢他,便亲手把他带回来。”   我目送他二人离开,只觉头疼欲裂。   却听叶疏在身边缓缓道:“是我自己割的。”   我连自己盲眼都忘记,倏然将脸对准了他。   叶疏道:“我叶家有一独门术法,名唤’燕然春风’,本是一位元祖女修所创。她道侣飞升,心中思念不已,便作此术,取忆君迢迢隔青天之意。后辈却不解相思,生生化作一门摄魂法,只用来观人记忆,窥人隐秘。”   他口吻极平静,无一丝波澜:“你当日在云何洞天所见的,便是我道侣脑中记忆。”   我只盼月色昏暗,掩饰住我脸色:“那你……他与萧……”   叶疏道:“是。他与萧越七次交欢,皆留存在我识海里。我这三百年修为无寸进,想他时便常常翻阅记忆。我天性寡淡无趣,反复搜寻,也不见他有几次真正开怀。有时无法,连他和萧越……也拿来看。”   浓雾暗影中,仍觉他目光如星子,向我望来:“他恼我看他记忆,不许我再与他相见。我本想毁了这术法,如有来日,也多少让他少恨我一点。可惜这术法根植血脉之中,无法根除。纵然割断,一年半载又生出来。无他法,只好多割几次了。”   我极力控制神情,怕自己一口气松了,便流下泪来。   叶疏向来寡言少语,说了这些,似也有些不习惯,起身道:“明日我陪你去知梦岛。”   我哑哑道:“你不怕做噩梦么。”   他并不回头,只极轻叹了口气,那叹息也不分明,转眼便被夏风吹没。   翌日乘舟入湖,正值夏日午后,鸟雀呼晴,水波缭丽。风荷万顷中,只闻舟楫破水,萍花轻荡。依稀听见江渚清歌,与女孩儿采莲嬉戏声。   江雨晴看得有趣,也学人家摘了一支大荷叶,遮住了头。她本不情愿与江风吟同去秘境,小舟摇摇荡荡,竟第一个将她催入梦乡。   叶疏静立船头,衣袂飘摇,好似冰雪照影,水殿风来。   小光斑偷偷探出头来,附耳道:“你这个师弟,看起来很不快乐。我瞧得心疼,想送他一场好梦。”   我反问道:“你敢么?”   小光斑缩了缩头颈,不敢再动了。   我道:“你若太闲,不如帮我看看那位姑娘的梦。”又压下声音,道:“如见到她心上人,便立刻来告诉我。”   小光斑领命而去,片刻即回,连声道:“太乱了,太乱了。我从未见过一个人的梦中,有这样多的闲杂物事。什么钗环首饰,艳史奇谈,竟无一件正经事。山珍野味,甜点小食,更是数不胜数。我出来得急,踩到一只油饼,还差点滑了一跤。”   我有些失望,又问:“你可见她身在何处?”   小光斑道:“看见了,是在一处苍青山头,广场上里里外外围了许多人,青砖上落叶火一般红。中心高台上,二人正在比剑。其中一人占了上风,瞧来十分得意。”   我忙追问道:“那人穿什么衣服?”   小光斑却记不起了,苦思冥想许久,才道:“黑色罢?”   我并不意外,长长吐出一口气,只觉肩上负重又沉了些。辗转良久,才沉沉入梦。   醒来已在秘境之中。知梦岛景致绝佳,我自然也无心久留。于细雨流光中前行良久,忽而周身一空,听见潮汐涨落,惊涛拍岸。   我拄剑点地,寻到一处礁岸,长吸一口气,便一步踏了进去。   叶疏在我身后蓦然开口,声音全不似平日从容,细听竟有微微颤抖:“你今日蹈海,是为谁?”   我双目紧闭,眼前却勾勒出一张惑人的桃花脸,眼眸含情上挑,任谁见了,都要赞一句狐媚尤物。   那双眼却落下了太多泪水,含恨发狠地盯着我,咬牙道:“我一生不幸,全由这副身体而起……”   我缓缓道:“我为自己。”   海水沾湿我鞋袜,继而淹没我衣襟。我手持雪羽玫瑰剑,一步步走向最深处。   小光斑早已兴奋难耐,打了好几个滚,迫不及待要跃身下去。忽有些不舍般停了动作,绒绒地扑上我脸颊:“……道爷,第一次见你梦中心愿,实在吓我一跳。从没见过你这样的人,竟希望自己长得又丑,修为又低,情人虽不少,个个都对你不好。”   它蹭了蹭我,竟有些呜咽:“道爷,我法力低微,帮不了你多少。你一生这样辛苦,能多做些美梦,也是好的。”   我涩然一笑,将剑穗摘下,向着远方海面,尽力一抛。   ——这美梦气数已尽,再做又有何用。   刹那间,神识复苏,金光几乎刺伤我的眼。   江雨晴在岸上哭叫道:“哥哥——!”   我回头望去。骄阳之下,只见世上最骄傲的江家大少爷,一动不动伫立碧波之间,满头白发如雪。   我摇了摇头,艰难拔出双足,一步步回头向他走去。   海水如泥沼,拖着我身躯。我费尽全力到他身边,只见他周身浮起淡淡光华,嘴角挂着一抹笑容,看来好梦正酣。   我不禁想笑。这位少爷实在高不可攀,每每要紧时见他,都在幻境之中。   我将手探入那光华中,想看看能令他缚足不前的,到底是何等美梦。   一阵水波纹泛起,我已入他梦中。   远山叠翠,七峰如星斗,却是不空山。我立足演武场,从人群背后望去,见试剑台上一金一白两道身影,正缠斗在一起,   我辨认周围服色,认得是在我上山候选第三年,入门试炼的最终擂台上。这一战我并不在场,只听说精彩绝伦,双方都是百年不遇的英才少年,叶师弟更是临阵破境,以十九岁之龄凝结金丹,青霄门开宗以来,惟他一人而已。   台上激战已近尾声,江风吟手中两柄软剑游云、飞絮,使得犹如一张密网般,将叶疏围困其中。叶疏同悲剑已被缚得无法施展,施放出的冰雪术法亦被他罡风吹散,   我哑然失笑,心道当年这一战之败,对狂横无比的江少爷果然是致命打击。连如此性命攸关的时刻,他还沉迷梦中擂台,一心要反败为胜。   只听一声剑鸣,两人飞身分开。叶疏白皙的脸上微微见汗,江风吟剑尖指地,缓缓平定呼吸。   我仰起脸,听见他朗声道:“流云峰弟子江风吟,不敌叶师弟高招,此战落败。”   说罢,他纵身下台,也不顾身旁千万道惋惜目光,径向台下一名明袍弟子走去。   我忽然头皮一紧,下意识向后缩去。   ——那是我。   江风吟亲密牵住我手,旁若无人般朝外走去。我竟也坦然自若,与他十指相扣,相伴而行。   江雨晴笑嘻嘻地跟在我二人身旁,一时埋汰她哥哥技不如人,一时又缠到我身边,娇声问:“嫂子,今晚带我去吃什么?”   我莞尔道:“看你哥这样子,落毛凤凰一般,就叫徐妈炖只鸡给他补补罢。”   身后忽有人叫道:“随云公子,留步!”   我驻足回头,见叶白驹捧着一封拜盒,小步疾跑到我身前,垂眉顺目道:“我家主人有些话想和公子说,请公子务必收下此物。”   我还未开口,江雨晴已经第一个跳了出来,赶鸡一般向他挥舞双手:“跟你说了多少次了,我嫂子跟我哥青梅竹马,早已指腹为婚。我嫂子脾气又好,我哥又肯让着他,感情极其融洽,从小到大连脸都没红过。我劝你家主人不要痴心妄想,赶紧把这些劳什子收理起来,打叠肚肠,等着喝人家一杯喜酒罢!”   叶白驹涨红了脸,捧着拜盒,进也不是退也不是:“可是,我主人他……”   我向他一笑,止道:“白驹兄不必多言,我心领了。”   江风吟携我下山之时,叶白驹犹自在山道上失落张望。   江雨晴拿肩头推撞江风吟,讨赏道:“哥,我刚才的话说得漂不漂亮?给没给你长脸?这个月是不是该多给我些零花?”   江风吟身高手长,一个指头便将她推得远远的:“我与阿云情深,世上何人不知,还要你来多嘴。你这丫头心心念念着喝喜酒,难道我们会欠你和萧越一杯喜酒不成?”   三人言笑晏晏,一路下山去了。   我叹了一口气,从玫瑰花丛中转出几步,已拦在他面前。   我轻声道:“哥哥,跟我回去吧。”   江风吟倏然停步,看了看身边的我,又震惊地看向我:“……你是谁?”   我望住他双眼,叹息道:“从前便认不出我,如今你还认不出么?”   江风吟俊脸扭曲,颤抖道:“你……你……”   我在层层荡开的水波纹中,向他涩然一笑:“我将你送到大乘境,不是为了让你在这里变成白骨。雨晴的喜酒,你不是还没喝么?”   江风吟一双意气飞扬的眼睛,转眼已变得挫败哀伤,一头束得精致华贵的黑长发,也渐渐化为霜白。   他伸出手,似要将我留住:“阿云……”   我也向他伸手,两手虚空交握,实体却叠不到一起。   我轻轻道:“哥哥,我已经死了。”   一声裂响,波纹破成千万片。青山绿水,少年情爱,一并粉碎。   江风吟双眸陡然睁开,胸口急剧起伏,海水将他一身流金缎袍浸得湿透发黑,皱巴巴贴在身上。   江雨晴喜得在岸上哭了出来,张口要叫他,声音却哽噎得听不见。   他灵息极度混乱,显然受损不轻。我背对他,继续深一脚浅一脚走向海里。   一阵蔚蓝的海风倏然而发,将我沉重躯体轻轻扬起,如将一朵浮云送向深海尽头。   我看着自己雪白的影子,从浩瀚无垠的海面上掠过,遥望那上面映照出的,我身为江随云的一生。 第七章 你要当谁爷爷啊?   我叫江随云,随风的随,云天的云。可惜长相庸俗土气,与这名字毫不相干。   我自小没有父亲,母亲在我十三岁那年也撒手人寰。她至死也没个姓氏,坟上的灵牌,只草草写了三娘二字。   临死她苦苦哀求本家管事,让我进内宅谋个差使。管事原本冷脸皱着眉,对我们这八竿子打不着的旁支亲戚十分厌烦。直到母亲将头上惟一一支金钗拔下塞入他手里,他才哼了一声,将钗子放进嘴里咬了一口,见齿印宛然,这才将我带走了。   我人小力微,进了江家大宅,便被分到最偏远的园子里。这园子原本搭着几架葡萄藤,如今全已荒芜,藤下杂草丛生,蜂蝶不来,只长了几棵孤零零的野玫瑰。   我花了五年时光,将原先的枯藤一一拆除,铲去杂草,沃肥土壤,筛选了最好的玫瑰种子,精心培育,细致修剪,终于将这小园改头换面。   清晨日暮时,我偶尔从草帽下抬起头来,见花丛红艳如美人脸,花瓣上犹带点点露珠,也不禁心满意足,露出傻笑。   我本不善与人交谈,旁人也瞧我不起,这五年来,几乎连睡也睡在园子里。待得久了,那些半成精鬼的草籽花枝,竟也与我相熟,跑来与我聊天,还教我许多奇怪法门。只是我实在愚钝,直到大火烧尽玫瑰园,脸上新添了硕大红疤,也没学会一成。   后来我便稀里糊涂被选入内府,又得罪了江家的凤凰心肝大少爷。连送他前往青霄门修习时,也嫌我身上有臭气,不许我靠近他们车队一步。   青霄门不愧是中原道修第一宗门,山脉绵远,云生雾绕。我生平第一次出门,哪里见过什么世面,看什么都新鲜。见人家门口灵石上映出人影,还大惊小怪地偷望了好几眼。   谁知这一下却坏了事,负责接引的道爷见了,误以为我也是来学修道的弟子,竟也将我推入月读门进行测试。   一测竟测出我是个道体,还有些微弱的水灵息。我当了十九年凡人,做梦也想不到有朝一日竟有望修仙。一时简直喜心翻倒,在江家家仆妒恨目光中,喜孜孜地进入芝兰台候选。   芝兰台在玉秀峰下,离主峰不空山最远,建有一个小小四合院,备有房屋七八间,供入门弟子三年候选之用。   大少爷资质之佳自然是万中无一,家世又非同一般,进去就独占了一间屋子。与我一同进来的一百多人,大多是有钱人家的子弟,此时也只好十多人挤在一间屋里,一时怨声载道。   很快有教习长老前来规训,立下规矩若干条,让我们明日一早,到问渠楼领取入门心法,再去演武场修习剑术。   我出身贫寒,长得又丑,自然安分守己,不敢与人争。当夜抱着铺盖睡在当风口,想到不必寄人篱下,还能读书学剑,实在心中欢喜,做梦也笑了出来。   谁想第二日就出了大丑。问渠楼前人太多,也无人指引,我又怕停留太久,胡乱领了一本青皮册子就走。走出一段,才听后面的值守弟子叫道:“喂,那个穿麻布衫的,站住!”   我下意识看了眼自己身上,果然周围非富即贵,只有我一身破衣烂衫,十分打眼。只见那值守弟子一脸不悦,抢上前来,一把夺过我手中册子,骂道:“这是筑基心法,你一个刚进芝兰台的候选,拿这个干什么?”   我一下就红了面皮,结结巴巴辩解道:“我……我不是故意……”   那值守弟子上下扫了我两眼,忽然发出一声怪笑:“你不会是不识字吧?”   周围已拥来许多人驻足指点,我愈发窘迫,生怕人瞧不起,硬着头皮道:“我……我认得字的。”   那值守弟子喷然一笑,随手翻开一页册子,直戳到我眼前:“那你念念,这句话是什么?”   我抖抖索索,本来字就识得不多,此时越发如看天书一般:“这是……心……心神……”   那值守弟子看出破绽,越发得意,几乎把册子逼到我脸上:“心神什么?心神什么?”   我不住摇头后退,忽然一跤跌倒,周围顿时窃笑声四起。   忽听一个如春风般的声音在身后响起:“神亦役心,心亦役神。二者交相役,欲念生焉。”   周围一阵骚动。我抬起头,见人群已自动让开一个缺口。七八名高阶白衣弟子簇拥在一人身边,令他一身玄色锦衣如黑曜石般,越发夺人耳目。   那值守弟子立即收敛了神色,躬身叫道:“大师兄。”   大师兄温然道:“远远听见你在考较师弟,一时口快,得罪莫怪。”   说着,向我伸出手来,将我拉起。   那弟子嘲道:“什么师弟,一个大字不识的混混儿,偷拿筑基心法来着。”   我眼也红了,小声道:“……我没偷拿,我不……不知道那是……”   大师兄回头看了看我,转而向那值守弟子开口,语气却带了几分严厉:“张乾,你本月负责值守问渠楼,一应书籍,都须亲自经手。这位师弟既有不便,你更该用心指引,他挑选时你不闻不问,索回时又怎好咄咄逼人。”   他口吻仍极温和,那弟子却已羞愧万状,眼中几乎掉下泪来。   我更羞窘,忙摇手道:“不关这位……的事,是我自己没问。”   大师兄对我言语轻和,却并不松口:“他比你入门在先,本该多照顾你些。”又向那弟子道:“你生在富贵之家,家中自有夫子教导。不知世间几多寒门子弟,自小为生计奔波,一天学也不曾上过。他们如有机会求学,也不见得就比你差了。你学识既比他高,从今以后,不妨多教他些。待他三年候选期满,正式入门之时,也算给师长尽了些心意。”   那弟子忙点头如啄米,抱着册子矮矮地去了。   大师兄这才亲手取了一本淡黄书皮册子,递到我手里。   我讷讷收下,半天才嗫嚅出一句:“谢……大师兄。”   他向我一笑,道:“我叫萧越,拜在道尊门下时日最长,旁人屈唤一声大师兄,当不得真。门中弟子众多,难免有管教不周到处。如有人欺侮你,你只管到不空山后千旗山找我。修炼中有不懂的地方,也可以来问我。”   我脑中晕陶陶的,连声答应,目送他被人簇拥而去,真如送别神仙一般。   当夜果然有人送来笔墨等物,并数本启蒙书册。我便在练剑之余摸索识字,只是无人提点,进展甚缓。也到千旗山找过大师兄两次,他皆是和颜悦色,悉心指点。   可惜我太不知避讳,来去不过两趟,已被人暗中盯上。一日刚从演武场下来,已被人一脚绊倒在路旁竹林里,拳脚如雨点般落在我身上。我苦苦护住头脸,仍被打得连连痛叫,趴在地上狗一般瑟缩。   一双锦鞋出现在我视野里,旋即捡起我被打落在一旁的剑来,呵地一笑:“这根破竹棍儿,就是你的剑?”   我识得他声音,吓得吞了吞唾沫。修习入门剑法“青云剑”时,我见旁人皆有佩剑,名贵不凡,便也偷偷折竹枝削了一柄,剑身竹节凹凸,手握处还有点点污渍,自是不像样之极。   张乾抛了抛那剑,轻飘飘道:“这剑还真衬你,都是一般的穷酸丑怪。”   他骂完这句,忽然一脚踩住我,举起竹枝剑,向我身上劈头盖脑打来:“怎么的,你看大师兄疼你,就以为有了靠山不成?你倒有脸,家里穷得一根毛也没有,资质更是奇差无比,还当自己是个真仙,天天在这里碍眼。我告诉你,多少人想求见大师兄一面不得,你一个粪坑里的臭虫,竟然蹬鼻子上脸,跑他面前盘旋去了!”   他入门已久,如今修为早非凡体,我如何经得住这样打,只是哀嚎起来,不断向他求饶。   他终于停了手,俯身在我耳边问道:“好师弟,要是别人问起你,你这一身伤怎么说呀?”   我声音哑得几乎劈开:“我……自己不小心……”   张乾满意地哼笑一声,将折成两段的竹枝剑往我身上一摔:“要是让我知道你再出现在大师兄面前,这山上每一根竹子,我都要在你身上打断!”   我在房里整整躺了小半个月,才能忍痛下地行走。期间十二式青云剑已教习完毕,待候选弟子凝气之后,便由教习长老进行考较。我只学了前三式,心急如焚,厚着脸皮去问,也没人肯教我一招半式。没得奈何,只好趁人练习时,在旁假作打坐,偷学些皮毛。   哪知我作伪功夫不佳,很快被人发觉,劈脸骂了一顿。同期其他人也来观望,听他说得激昂,都目露鄙夷之色。这群少爷蜗居在此,又要与人争竞,本就十分憋屈。如今我被打成落水狗,自是人人得而诛之。正好大家也已熟悉,不必维持一开始彬彬有礼的假客气。我很快成了芝兰台少爷们的使唤仆人,洗衣打饭,皆由我一手操办起来。一时手脚慢了,便是一顿拳打脚踢。哪天挨了师长的骂,便全迁怒在我身上。嫌我打水声刺耳,便将我倒吊在轱辘上。嫌马桶没刷干净,便一股脑往我头上套来。有些人虽看不惯他们作为,但不愿多事,也对我避而远之。   如此半年有余,我整日阶忙得晕头转向,连教习长老的课也无暇去听,不要说锻体修炼,连那仅有的三招剑式也几乎忘记。旁人却一日日精进起来,有些凝气有成的,掌心不动,已能压灭小小烛火。我扫除间隙偷见了,只有暗地羡慕而已。   这日将下学时,我坐在柴房前洗衣裳,忽而一阵狂风席卷而来,好似猛虎过山一般,吹得屋顶瓦片也震颤起来。院中的树木也狂舞不已,半绿不黄的落叶掉了满地。   我被吹得眼也睁不开,心中诧异,想这初秋时分,如何就刮起偌大风来,莫不是冬天要早来了?   片刻风息,我看满院狼藉,只叫得一声苦,自取了笤帚清扫。才扫出一半来,听他们兴奋吵叫,紧接着咔嚓连响,竟似火石打燃之声。   我僵硬回头,只见轰然一声,前院一个落叶堆已经点着,火苗腾起,只是湿气重了,白烟熏然,众人皆掩鼻躲窜。   忽见一人指我道:“喂疤子,你是瞎了,残了,瞧不见爷们儿要修炼?赶紧的,把火生起来!”   我骇得脸色发白,待要发足逃跑,却又不敢。一步一挨到那落叶堆旁,忍着烟熏,将下面压实处弄松了些。那火腾地一声便高烧起来,我只觉那火焰热力直渥到脸上,几乎连眼眉也被燎到了一般,吓得连滚带爬,向旁躲去。   他们一向以折辱我为乐,见我怕火怕得厉害,那还有什么好客气的,几个一拥而上,押着我便往火堆拖去。我惨叫哀求,慌乱之中,竟在抓我那人手上死死咬了一口。   那人吃了痛,暴躁欲狂,狠踢了我几脚,一把揪住我头发,把我直接按到火堆前,任光焰烤近我的脸:“狗畜生,烧光你这身狗毛,看你还敢咬你爷爷!”   我不断扭动挣扎,却哪里挣脱得开。一声焦响,眉毛已烧去半边。   忽听一人在后冷冷开口:“……你要当谁爷爷啊?” 第八章 这衣服太好了,我不配穿   我早已吓得魂不附体,连这声音也没辨认出来。只觉身旁几人面面相觑,随即领头的开了口,倒是客客气气:“这个……江大少爷,我们管教下人,扰了您清静了。”   此时天色已晚,我从肿眼中望去,见一道淡淡金色身影,傲然立在人群之前。他一身江家嫡系血脉,天资又高得惊人,在家时便已筑基,一进青霄门便引起极大轰动,连择徒最严的流云长老白无霜,也对他青眼有加。虽同为候选,地位却已卓然不同。他辟谷已久,平日只与几个家世相近的内门弟子来往,平日等闲难得见他一面,不知今日如何在这里撞上。   只听他哼笑了一声,显然已经很不耐烦:“你们怎么管教无所谓,打死我也不管。这东西虽是我江家出来的,也算不得什么沾亲带故。你要当他爷爷,也当不到我头上。不过嘛……”   他嘴角轻轻一勾,淡金色的长袖倏然向两旁拂开,刹那间狂风大作,满院三四十人,皆被掀翻在地。   他这才在满地枯叶飘零中,掸了掸袖口,轻描淡写道:“……江家终究还是要住人的,畜生想进来,门都没有。”   又向我厌恶地瞥了一眼,道:“还愣着干什么,没看见我袖子上沾了灰吗?”   我吓了一跳,忙诺诺地爬起来,却见他双手一甩,走进了房门。   我一时不知所措,在他敞开门口侍立许久,回望身后许多如芒目光,终于鼓起勇气,踏入他房中去了。   我虽无能,活儿却干得不赖。江大少爷如今虽不必饮食,但也是从小被人伺候大的,我服侍得力,他倒也受用。不多时,我便替他鞍前马后,扫屋洁舍,俨然又成了他的家仆。深夜想来,不由苦笑感慨,索性是服侍他一人,在家安安稳稳一世也就罢了,又何必苦苦受这一遭?   只受他一人奴役,我倒多了些空暇,书和剑也捡起来了。可惜这安生日子也没过几天,不知江少爷犯了哪门子煞,脾气比往日更坏了十分,对我横竖看不顺眼。我为伺候他起居方便,本已在他床脚搭了一卷小小铺盖,也得了他默许,近日却嫌我呼吸声扰他清修,不由分说把我赶到外面。念书也被他怒骂一通,忙改为心中默念,结果还是挨了一风鞭,说我心声也吵到了他。我自是不敢多嘴,只唯唯诺诺而已。   时已入冬,一日天雪,江少爷院中来了几位稀客,皆是衣裳鲜明,气宇轩昂。他们在屋里烹茶赏雪,十分风雅,我侍立在门外,裹紧了一领破袄。耳听他们谈天说地,聊了些门派传闻,不知怎地说到了男女之事。几个入门不久的,都眼红一位“宋师兄”可以下山游历,阅尽人间绝色。那宋师兄却连连摆手,笑称门规森严,寻常女子实在不敢招惹。那些同门女修,姿色平平不说,还个个自命清高,想求一门道缘,简直难于登天。又问到解决之法,那宋师兄干笑道:“女的不好找,只得退而求其次,找一位男道侣,夜里双修起来,也可稍解寂寞了。”   一屋子都了然地笑起来,连江风吟也哼笑了两声。   不多时,天已暮。稀客们告辞而出,我进屋收拾茶具,不知谁看见了,便向江风吟挑个眼色,笑道:“江大少爷,我可听说了,云何洞天那位,修的是天下独一份的无情道。你把人放在屋里,可输人一头喽。”   江风吟睨了我一眼,薄唇一张,嘲道:“江家外门一个杂种罢了,你看他样子,白给你你要么?”   那人果真看了我一眼,见我形貌丑陋,立刻做呕吐状,在江风吟肩上同情地一拍,匆匆走了。   不知是否饮了茶水,江少爷这一夜比平时更为焦躁,打坐又复卧下,斥我进来,又赶我出去。我自小便怕冷,只怕他也因天寒不得安睡,好不容易灌了个汤婆子,又给他送去暖脚。敲门却无人应,只得从门缝中侧身进去。到得床前,见他背对里床,身体弓起,床板也微微震颤不休。我只轻轻叫了一声“少爷”,他颤动忽止,扭头向我看来,满脸怒容,玉一样的脸庞上却泛着不自然的红。   我这才知道坏了事,一时窘迫难当,连逃出去也不晓得,几乎要僵死在原地。   江风吟将手从下体抽出,望着我的蠢相,悻悻道:“小兰、玉玉,哪个来都行,就算是个清俊些的小厮也好……偏偏是你这么个丑鬼。”   我吓得吞了口唾沫,一步步便要往后挪。   江风吟伸手拖住我前,最后一句话是:“……早知道还不如带阿四。”   我与江少爷的第一次,其实谈不上顺利。他没上过男人,我更对床事一无所知。他性子又急,又兴致勃发,不由分说纵身挺入,也不管我受不受得住。我一身凡人骨头,连凝体也只修到第二阶,哪里经得住这样捣弄,他这么蛮横地一插,简直痛得魂飞魄散。他也不管,这一下插爽了,压着我的肩,把我捣开了些,后穴操湿软了,便进进出出起来。他修为既高,力气又大,一时操发了性,肉根拍得我臀肉啪啪作响,好似急雨般不得停歇。我痛得涕泗横流,扭头求他轻点慢点,却被他一把将脸按在床上,骂道:“别让老子看见你的丑脸!”   我无力抗拒,只得任他索求。前前后后不知被他干了多久,昏迷又醒来,连他何时泄精也不晓得,最后被他一脚踹下床来,再往后便毫无印象了。   次日醒来,却蜷睡在地下,手脚都已僵冻,只胸前有些暖意。看时,却是昨夜我给他灌的汤婆子。我勉强爬起,只觉全身如被车马碾过,眼泡肿得高高鼓起,下体更如刀劈斧凿一般,痛得无法直立行走。挨了二三日,痛楚半点不减,下体渐渐溃烂,身上也发起烧来。我情知不妙,忍着饥寒,披了烂袄,拄了一根细伶伶竹剑,前往壶山求医。到了才知葫芦真人脾气极大,每日只看十五人,且只看重症。若非奄奄一息,他老人家连眼皮也懒得张开。今日人满,他已入洞府午睡去了。一打听,连往后半个月都排满了。我“啊”了一声,掩不住的失望神色。一名煎药的童子见了,便嘲道:“全青霄门等师父他老人家看病的,没八百也有一千。你要是不怕短命,不妨到对面山上找那个姓柳的试试。正好天气冷了,他那些毒虫蝎子饿得没处去,正等着心急的送上门呢。”   我行走不易,仅有的一双鞋也已踏湿,虽听见凶险,也只得硬着头皮一试了。出门上山,越走越冷。原来这归梦峰在不空山正北,北风呼啸,连山路上也结满了冰。到山顶一看,只见一个凄凄草庐,积满白雪,里面蹲着个瘦骨伶仃的少年,正对着一只破鼎扇烟。听我结结巴巴说了来意,扔了扇子,手上的黑灰也未擦,忽然一把扣住了我手腕,只搭了一搭,便道:“哦,你被男的上了?”   我窘迫难言,一时期期艾艾,说不出话。这少年怪道:“你害羞什么?你唱哥我见得多了。你们道门男的最是假惺惺,嘴上双修双修说得好听,无非是精虫上脑罢了。看你这软皮豆腐样儿,给人白肏了屁股还不知道呢。”忽抽动几下鼻子,问道:“你怀里是什么?”   我忙取出怀中物事,道:“这是我在宝膳堂拿的饭团、素果,不知柳……柳兄用过晚餐没有?”   柳唱摆手道:“三天没吃了。快拿来,饿死哥哥了!”   我二人坐在风雪中的小破屋里,就着丹鼎里的一点红光,将几样吃的分食一空。剩了些渣子,柳唱便双手小心捧起来,拿到屋角去喂虫。   柳唱替我开了张方子,又扔了个小瓶给我,说是消肿化脓的药。当夜我便歇在这里,虽是张吱呀呀的木板床,竟也睡了个难得的安稳觉。后来才知柳唱来头不凡,竟是南疆医谷中人,据说少年时天资超绝,深受谷主喜爱,不惜打破生平誓言,收他为门下首徒。可惜他医术虽高,却不辨是非。三十年前鸣天岭一战,百家修士围剿一名魔修,眼看就要成功,他却嫌正道人士手段阴损,竟出手救治那名魔修,以致众人功亏一篑。事后他被医谷驱逐,不许再踏足南疆一步。中原道门商议后,一致同意将他禁足青霄门中,以免他再去作恶。归梦长老云游未归,门下弟子也大多外出游历,便将他囚禁在此。他刚来时,弟子们如临大敌,防范心极重。日子久了,便也不当回事了。他境界被压制,原本每日都有人送来饭食,后来见没人管,渐渐也懈怠了,他便常常饥一日饱一日,胡乱过活。   我后来便常替他送饭食上来,他有时吃了,有时拿来喂蛇虫,从不问究竟。只有一次他突发奇想,手中捻磨虫药,双眼便盯着我脸上红疤做凝思状。我忙低下头,止道:“久了,治不好了。”   柳唱嘲道:“我在想你去掉这块疤,本来是什么模样。看来看去,也是个丑人。谁要替你治了?”   我“哦”了一声,自去收拾碗筷。柳唱却在我身后叹了口气,道:“随哥,你长得这么难看,心却太好了。以后一生,还不知要受老天多少刁难。我有心给你炼一丸丹药,让你这幅皮囊变好看些,可惜我景况如此,也只做个空口许诺罢了。”   这自然也是后话。次日起来,我身上如火烧针刺,比昨日更难过十倍,柳唱只说是药中蛇毒太过,下次再配,便知如何修改分量了。我只得谢过他,一步步捱下山来。此时天色将明,我在蜿蜒山道上拄杖而行,忽闻远处一声清鸣。抬头望时,只见对面不空山上,一座青岩小院中,一名白衣少年正在练剑。   他挥剑,转身,上挑,练的正是青云剑第三式“瑶台飞镜”。只是身姿秀丽,身法圆转如意之极,莫说芝兰台那些弟子,便是教习先生亲至,也未见得有如此圆融境地。   晨曦淡薄,雪雾绵绵,照在他雪白衣袂上,如同天仙降世,玉洁冰清,不染半点凡尘。   我怔怔立在山道上,只觉胸口击鼓般不停搏动,热血一股股冲刷过体内脉络,连眼前也望得星斑闪耀,仍舍不得离开一眼。   回去一连数月,我脑中尽是那白衣身影,停停灭灭,竟无一时或忘。连吃饭倒水时,也常常恍惚出神。好在江少爷自那日失仪后,躁郁之意一扫而空,又重新对我视而不见,倒也没惹他老大不快。   转眼年关将至,道门虽不过凡节,到底尘缘不能尽断,膳堂多少还是添了几道菜,山上也纷纷放起烟花爆竹。我忙兜了一大包饼面酥糖,爬到归梦峰送给柳唱。趁他吃得欢快,便佯作不经意状,打听那少年是谁。   柳唱瞄我一眼,将手中一块花生酥咯嘣咬断,似笑非笑道:“知道归知道,我劝你趁早死了这条心。”   我立刻慌乱起来,两手直摆,差点咬了舌头:“我什么……什么心了,我就是看他剑术……剑术……”   柳唱口中咀嚼,手摇了一摇:“随哥,你知道你们青霄门,第一个来找我的人是谁?”   他端详了我一眼,啧啧道:“那人可比你长得好看一千倍,脸蛋儿长得像朵桃花,一双眼睛水盈盈的,看人的时候不知多么脉脉含情,教人一望就要酥倒在地。这还是次要的,最要紧的是他天生媚骨,无论搞上哪个男人,那就跟他永永远远分不开了。你知道他找我干什么吗?”   柳唱笑嘻嘻地看着我,玩味地咂了咂嘴:“——他要一剂春药,喂给你的心上人叶疏。”   我张圆了口,一时竟不知如何发声。   柳唱吁了口气,摊手道:“人家也是没办法呀。你看你这个叶师弟,不怪老天偏爱,实实在在生得太圆满了。万里挑一的冰雪灵根,江南第一世家的血脉禁术,七岁随你们宗主上山,不到一年就已筑基。如今刚刚十七岁,听说马上又要突破。更可怕的是……”   他伸出手,对我做个一刀两断的手势:“听说他修的心法,是早已绝于世间的无情道。好好一个人,练得冰雕玉像一般,话也不会说,笑也不会笑,更不要想跟他颠鸾倒凤,滚作一床……我看哪,别说是你,就算是那个千娇百媚的小美人,喂他八斤淫药,脱光了在他面前打滚,他也未必会看上一眼。”   我瞬间被扑灭,垂下脖子,一声也不吭了。   柳唱见我受打击甚剧,倒也激发了几分人性,反来安慰我:“随哥,你想上他,这辈子是没指望了。想他上你,更是痴人说梦。你要想替你心上人分忧,他们叶家倒是有一门抑情之法,名叫横波,全由九苗古语写成。这门古语失传已久,据说十分神秘晦涩,叶家寻遍天下,始终无人解得。你若能学会,帮他译录出来,说不定他就此记得了你。待他羽化登仙之时,回忆往事前尘,心中掠过你一丝残影,也算全了你相思之愿。”   他说得虽渺茫,我却受了极大鼓舞,竟就此振作起来。想那九苗古语何等艰深,我连斗大的字也不识得一箩筐,如何能帮上他的忙?于是我立下大愿心,一下山便直奔书本,埋头苦读起来,连满地破杯烂盏也浑没在意。少顷,听见江风吟一步一踉跄地回来了。我服侍他躺下,却吃了打,嫌我靠得太近,丑到了他。我离得远了,又命我送汤送水,不得安生。好容易安顿好了他,我才点了蜡烛,重打开书册,用手指一遍遍摹写字句。还没写完一二行,只听江少爷在床上厉声道:“灭掉!”   如在平日,我早已战战兢兢照做了。但今时不同往日,我竟头一次悖逆了他的命令,只弓身将烛光拢住,手仍在描摹字迹。   江风吟冷冷道:“你聋了?我叫你灭掉!”   我张开袄子,极力遮住烛光,不让光透出去。   江风吟大概也没想到我如此顽抗,难以置信般呵笑一声,我只觉一道利刃般的风声倏地一声笔直切来,将我那件本就破破烂烂的袄子割成片片飞絮,蜡烛也被切成一滩白色粉末,棉芯的火微弱地跳了一跳,就此熄灭。   我静了一会,将书本上的蜡粉抖落,俯身将地上脏污收拾干净,抱着书本,独自到屋外去了。   外面雪色茫茫,加上院中许多喜庆灯笼,字勉强也可辨认得。我裹紧身上单衣,不住呵手跺脚,用生满冻疮的手翻动书页。   不知过了多久,一声门响,江风吟披着锦裘走了出来,脸色阴沉得要滴出墨汁来。看我背对他站在雪地里发抖,看神情是要拿鞭子抽我一顿好的,开口却不知如何有些气虚:“你用我房里的蜡烛,问过我没有?还不给我滚进去!”   我冻得嘴皮子都不听使唤了,一句话说了几次才说清楚:“……蜡烛是我捡了别人不要的,不是……少爷房里的。”   江风吟估计没被人当面这么顶撞过,这一下估计气得不轻,回屋时门砰地一声,摔得震天动地。   第二天从主峰拜谒回来,我给他打扫屋子时,见我昨夜得罪他的屋角一隅,竟然多了一大捆蜡烛,足有百支之多。旁边还摆着一件崭新的皮袄,入手厚实无比。我拿起来看了一看,摸不清少爷又犯的哪门脾气,于是都端端正正放在一旁。到了夜里,仍撮了几截自己捡的蜡烛尾巴,裹了单衣,出门念书习字去了。   谁知这一下可把他得罪狠了。他一进门,发现东西我原封未动,人又到了雪地里,那一下简直雷霆大怒,双目赤红,一把攥了我的手腕,将我横拖进屋,狠狠摔在地上:“你是不是有病?我给你蜡烛你不用,跑到外面去捡这玩意!这他妈什么玩意,啊?!”   他把我辛辛苦苦捏的小蜡烛条往我面前一掼,摔得稀烂。他犹自不足,连那件皮袄也摔到地上:“还有这件衣服,你为什么不穿?这么冷的天你穿个破衣站在外面给谁看!你丢的谁的脸自己不知道?”   原来是怕我丢他的脸了。我与他实在没什么关系,从前我也丢脸,也不见他怕了。话是这么说,看他正在气头上,我也不敢直说,只道:“这衣服太好了,我不配穿。”   江大少爷这才消了点火,嫌弃地抖开皮袄,往我肩上一裹,道:“这臭皮子好什么了?我家的狗都嫌穿了闷气。”顿了一顿,又把我一推:“你命贱穿不得好的,我叫人再给你做两身破烂就是了。”   我莫名其妙,一头雾水。当夜他在我身上尽情驰骋时,忽然威胁般卡住我后颈,狠狠道:“你不要仗着本少爷用过你,就恃宠而骄,给我脸色看。本少爷的恩惠,不是你想要就要得到的,明白吗?”   我第二次也没好过多少,痛得把床单都几乎抠烂,听他言语不对,强忍着开口道:“可是……我并不想要少爷的恩惠。”   江风吟动作一停,又报复般剧烈夯打起我后穴来:“你闭嘴能死!” 第九章 与我心中许多妄想   日子便一天天过下去。江少爷的脾性我也渐渐摸清,大约八十余日为一个周期,临期越近,躁郁之气发作得越厉害。直到狂暴抑制不住时,便将我按在床上狠操一夜,次日便气定神闲,焕然一新。除此之外,倒与我相安无事。有时穷极无聊,还会夺走我手中书卷,要教我读书认字。只是他耐心实在太差,总嫌我蠢笨,最后往往将书往我脸上一摔,也没正经教几个字。我起初被他强插时还挣扎哭叫,后来心中盘衡,发现利大于弊,索性心一横,也不再抵抗了。   转眼春至。一日晨练后,教习长老忽然宣布:四月初七,本门将在千竹湖举行青云剑考核大会。届时全体候选弟子,无论凝气与否,皆须到场试炼。芝兰台除我之外,多是凝力中后期,听见噩耗,一时哀鸿遍野。教习长老吹须瞪眼道:“青霄弟子,一向出类拔萃!你们若连这点能耐也没有,明年也不必大比了,直接卷铺盖滚出山门罢!”又向身后遥遥一指,道:“看看你们叶师弟,年纪小着你们好几岁,也才学青云剑,人家使出来是什么模样!到时候看见人家,再比比自己,还求什么仙,学什么道,不如一头跳进千竹湖里,淹死了事!”   我连凝体第二阶也未修成,早已远远落后于他人。听见叶疏竟也要来,惊得几夜未眠,虽知无用,还是找了江风吟,求他教我剩下九式。江风吟大不耐烦,匆匆舞了一回,便一脸阴郁地出门去了。我如何记得住,自己参详许久,也只练了个似是而非。虽然心急如焚,也是徒增烦恼罢了。   当日却是个朗朗晴天,我与其他候选弟子齐聚千竹湖旁,只见碧竹千顷,湖心如璧,湖中立起竹桩数十,出水大约三尺,从湖畔直延伸到湖心,越往前越险恶。湖畔亭亭立着一人,黑衣如墨,气度高华,竟是许久不见的大师兄萧越。   我心中猛烈一跳,被张乾痛打的记忆顿时复苏,一阵后怕,忙深深低下头去。   萧越目光向我们一群人望来,微微一笑,朗声道:“诸位师弟,今日青云剑试炼,芝兰竞秀,各施所长,正是本门择选良才美质之意。师尊原本有意亲至,只是中途……被一位前辈……”   只听半空一个苍老活泼的声音叫道:“喂,小萧越,你不要趁老头子棋路顺畅,在下面偷偷讲我口舌是非。你师父这会正落下风,听了你胡言乱语,更是心烦意乱,一败涂地,呜呼哀哉也!”   我们大骇之下,纷纷向天空中望去,只闻其声,却不见人影。   又听一个沉着坚毅的声音响起:“棋盘老怪,你缠我下棋便罢,却将我大徒儿一个人扔在那里监工,好没道理。不如先搁置在此,待我回来再下过。”   我们认出是青霄真人声音,忙跪地叩拜,口称道尊。   那棋盘老怪啐道:“你这老儿好生没趣,一局都未下完,怎能甩手就走?好罢,我也叫我的大徒儿下去帮你,一个换一个,这你总该没话说了罢?”   俄而天音消弭,萧越身边却多了一名青袍板正的修士,连衣襟冠履也系得一丝不乱,工整守礼地向萧越一揖,自称棋盘真人座下弟子,名叫李杨青,今年二十五岁,水系灵体,所用兵刃为师长所赐的一柄单刀,名为“断水流”。   他介绍完了自己,便目不转睛地看着萧越。萧越这才会意,忙也回了一揖,如实介绍了一遍自己。李杨青等他说完,便客气地点点头,问道:“剑的名字是?”   萧越有些哭笑不得,抚剑道:“诛邪。”   李杨青赞道:“好名字。”说罢,如同完成了一个仪式,转身与他站在一起,不再多说一个字。   我见他举止端肃,他那师父却好似孩童一般,真不知如何将他教得这般古拙。又想到考核在即,我还不知要出多少丑,心中又悬吊起来,不敢再胡思乱想了。   转眼考核开始。芝兰台弟子按名册顺序依次出列,前往湖中竹桩上进行演练。桩共三十六处,修为深厚者,便择十二、三处舞剑,袍袖飞舞,剑式美妙。普通不过立于五、六处,立足不稳,模样滑稽。也有顾首不顾尾、紧张落水的,引得岸上阵阵哄笑。   我耳听报出的名字越来越多,一颗心好似蚂蚁进了热油锅,抓挠作怪,坐立不安,连叶疏何时来到也没注意。   眼看名册堪堪到尾,萧越点道:“江风吟!”   江风吟应声而出,一身朗金色锦装,裹着矫健身躯,轻轻一个纵跃,便已落在第十五支竹桩上。   我只觉眼前一花,他手中已多了两柄光芒闪烁的软剑,一长一短,缠绵流丽。   只听他悦耳的声音在湖上微风中响起:“江某执游云、飞絮,演练十二式青云剑,请师兄品鉴。”   他剑尖微微抬起,斜斜画了个剑圈,正是青云剑起手第一式“清风徐来”。   刹那间,湖面无风自动,连那千顷翠竹,也发出轻微沙沙声。   众候选弟子一阵躁动,有人喃喃道:“——金丹突破!”   修士灵体有地水风火之别,一旦结丹,便能催动自然之力,为己所用。江风吟已入筑基后期,距结丹只一步之遥。此时处境十分凶险,常心浮气躁,与平日迥异。但他体质绝顶,竟在突破期借来偌大风力!   只见江风吟白玉般的脸庞上一无所动,双剑光华粲然,每施展一式,便轻盈盈向前迈出一步。十一式后,已立足湖心最后一支竹桩上。   岸上人人屏声静气,等着他如何收尾最后一招。   江风吟修长眼角向这边一瞥,嘴角向上一勾,忽然之间,袖舞缭乱,剑意如狂风压境,霎时湖面翻波,千顷竹林齐齐弯折!   岸上百余弟子,亦被满湖水气弥漫的烈风吹迷了眼,纷纷以手遮掩。   只见江风吟双剑齐挑,身形拔起,正是最后一式“扶摇直上”。   疾风过处,他稳稳落于岸上,湖中三十六支竹桩,竟一并齐头断裂。   他这惊天动地的十二式使出来,一众候选自不必说,连萧越也频频颔首,李杨青更是实诚,直称自己也未必有这份功力。   先有道尊传音,江风吟比往常倒谦虚几分。只是收招立定之际,仍自然而然流露出一丝天之骄子的倨傲之色。   萧越向他嘉勉数句,才拿起名册,眉心微动,报出下一位试炼者:“……叶疏!”   我呼吸为之一窒,眼望他雪白身影缓缓越众而出,只觉一颗心快要跳出胸膛,只手极力捂住胸口,才能稍抑。   岸上多有钻营之人,早就识得这位天才师弟的大名,此时见他接江风吟之后出场,不禁窃窃私语。   李杨青却对他一无所知,望了一眼湖面,开口道:“竹桩悉已毁损,不知这位道友如何演练?”   萧越向来执事公平,一时沉吟不语,江风吟眼底却掠过一丝得色。   只听叶疏淡淡开口:“无妨。”   众目睽睽之下,只见他从岸边轻轻一抬足尖,竟笔直向湖面上踏去。   我双眼睁得大大的,与在场之人共同转的是一个念头:“他是要登萍渡水,一展轻功?”   只听“喀嚓”一声,叶疏脚下竟已凝结出一片薄薄冰凌,形如雪花,美妙之极。   他少年纤直颀长的身体,穿着一袭盛白云锦长袍,踏着脚下次第生出的朵朵雪花,一步一步,向湖中心走去。   江风吟自他踏出第一步起,脸色便难看起来。待他三十六步原封不动踏尽,我已不忍看他面容。   叶疏立足湖心,脚下冰意森森,将他白袍下摆也染上了冰霜颜色,开口亦极简略:“叶疏,同悲剑。”   他将手中几乎透明的长剑平平举起,一招一式,开始演练十二式青云剑。   青霄门以剑入道,剑意便直指道心。江风吟试演出的剑法张扬肆意,雨横风狂。叶疏演练出来,却是无边无尽的孤绝寂寞。天地茫茫,山河千古,便只有他一个人孤独舞剑的身影。   堪堪收尾之际,只见三十六处冰凌连绵一片,以叶疏立足之地为中心,向外辐射十丈有余,形成一个冰堆雪砌的湖中岛屿,在春阳照拂下,折射出瑰丽的光彩。   岸上一片死寂,人人望着叶疏独立冰岛之上的秀丽身姿,神色变幻不已。   我根基极差,人又驽钝,早绝了与人相争之心。但这些候选弟子一向视自己为人中龙凤,一朝被天才震慑,又如何能够接受。   叶疏对此漠然无视,双足一点,落回岸上。   忽听萧越朗声笑道:“两位师弟剑法精湛,却十分辜负春光。好好一湖春水,吹皱的吹皱,冻结的冻结,搅乱得不成模样,却让最后一位师弟如何上场?”   他向岸上众人一笑,从腰间抽出一柄赤练般的长剑:“做大师兄的,只好替人做些水磨工夫了。”   话音落处,一道龙腾般的红色火焰已从他剑尖奔涌而出,瞬间席卷湖中冰岛。   那烈焰如有生命力般,落地开花,一霎眼间,冰雪消融,碎淩浪荡,竹上的冰斑亦寸寸退却。   眼看大火将成连天之势,李杨青从身上解下“断水流”,向湖中抽刀挥去,我只觉一阵清凉扑面,湖中烈火熄去,尽化为如酥小雨。   雨丝沾衣,众人才陆续回神,或惊叹自愧,或沉默不语。江风吟握在游云飞絮上的手攥得灰白,一声不语,竟自离身去了。   萧越向李杨青点头一笑,展开名册,念出我的名字:“江随云。”   我一颗心早已颠成百八十瓣,索性惧也无用,只得走上前去,将手中歪歪扭扭的竹枝剑握紧,开始演练。   起手式“清风徐来”,第二式“白鹤欲归”,演到第三式“瑶台飞镜”,我便垂下竹剑,静静立在场中。   萧越从名册上抬起双眼,问道:“为何停下?”   我讷讷道:“……后面的便不会了。”   萧越眉心微蹙,这才看清我的脸,大约我实在丑得令人过目不忘,他竟认了出来:“你是去年问渠楼前的……?为何不来找我?”   我只闭嘴不答。   李杨青此时却在一旁开口:“我看这位江道友也不是全无可观。前两式虽身法生疏,第三式却气候开阔,隐隐有摘星望月之意。”   我面皮一时烧了起来,惟恐别人看出我是痴想叶疏,模拟他当日动作千百遍,才学了些四不像的剑意。   萧越也温然一笑,道:“这位师弟道心坚定,我早知晓。不过今日我只能按门规评定,得罪莫怪。”   我自知末流,并无话可说,只向他深深一揖。   忽听李杨青道:“你的剑……”   我低头看时,见那竹枝已然劈裂,想是我近日临时抱佛脚太过所致。   我忙道:“不打紧,我再削一柄便是。”   李杨青抬头望了望湖畔青竹,道:“道友何必舍近求远?今日相见有缘,便由我送给道友好了。”   他青袖一扬,一股水波顿时灵活窜起,由此岸至彼岸,缠住一杆翠竹,咔然折断,又裹在水波之中,悬浮半空,不断团团旋转。   少顷水散,一柄色如翡翠的竹剑初露雏形,静静落在李杨青掌中。   他双手平托剑身,郑重交到我手中:“今日初晴后雨,一霎而消,此剑可名’一霎雨’,道友以为如何。”   我看这竹剑莹然有光,骨节绵润,比我以前用的破竹枝不知强了多少倍,连忙向他道谢。   李杨青庄肃地摇了摇手,看着我手上的茧疤,诚恳道:“江道友,我曾三次候选不成,在青城山扫了十年山门。人人笑我学刀无望,说以我的资质,下山当个屠夫,也嫌手脚不利索。道友,天道酬勤,只要你不负天,天必不负你。”   我向来不信天命之说,但听他说得一片赤忱,竟也心有所感,躬身向他行了一礼。   临走时,忽见湖岸旁白沫之中,竟飘荡着一块小小冰晶。我四顾无人,忙伸手捞了起来,做贼般拢在掌中,匆匆去了。   江风吟当夜又将我拖入房中,原本今日也不是他突破发作之期,想来是白天叶疏展露功力,略压了他一头,大大刺激了他一番。我从前只是被动承受,今日不知是否被人劝动,仿佛于深不见底的渊底窥着一线生机般,生平头一遭有些心热,被他插了片刻,竟也硬挺起来。江风吟自然也操出不对,往前一摸,骂了我一声下贱。我不敢惹他心烦,自己强握了许久,才瞒着他浅浅泄出来。巅峰之际,脑中一片浓白,只余一块细碎冰晶,与我心中许多妄想一起,融在我火一般烫的手上。 第十章 癞蛤蟆丑八怪,竟敢肖想我家主人…   冬去春来,转眼三年候选期将满,入门试炼近在眼前。芝兰台人人拼红了双眼,没日没夜打坐练剑,惟恐一个阖眼,便被人比了下去。我穷尽了力气,不惜以身为柳唱试药,吃了无数古怪折磨,仍堪堪停在了凝力初期。到得后来,连柳唱也心浮意乱起来,将药石毒液抓得一团稀乱,蹲下身去,几乎抠破了头皮:“你一个水灵根,用了唱哥的天吴圣水,按说连方圆十里内的水灵息也能引来了,怎会没有半点动静?……莫非是这鬼地方风水不好,坏了我的虫蛇灵性?……”   青霄门本是道修最高宗门,门中弟子个个资质非凡,芝兰台便有十七人筑基,其他人也多在凝气突破。我自知留下无望,每日修炼也不过尽人事而已。江风吟原本漫不经心,直到听说叶疏前年才正式拜入道尊门下,这一次竟也要以候选身份参比,立刻一改往日傲慢,径往门派中苦修之地恋月潭去了。   试炼之日定在十月初九。秋风晨露之时,我独自在房中醒来,只觉身上清清冷冷,想我三年求道,从满怀希望到黯然离去,宛如一场幻梦。   当日从演武场下来,见山道旁最高大亮丽的那株红枫旁,有许多师姐驻足停留,间有娇笑嗔闹之声。看时,见树身上横七竖八缠绕许多彩绳,绳上又系着花花绿绿许多纸鹤,小巧玲珑,展翅欲飞。   有师姐合掌许愿道:“树灵在上,弟子今生今世,只要嫁给萧越师兄,便别无所求了。”   说罢,将三五只纸鹤取出,依次挂在彩绳上。   另一名师姐笑嘲一句,似乎对她举止十分不齿。转身从自己袖中抽出一物,却是一大盒纸鹤,足有十七八只之多。   她在众师姐惊笑捶打中,不慌不忙悉数系上,向树身拜了几拜,道:“树灵在上,弟子没刚才那个姓秦的贪心,也不求与叶疏师弟结发,只要怀上他一个孩子,弟子宁可终身不嫁,天天养着小雪人,也不要那个大雪人了。”   先前那师姐便直戳她脑门,笑道:“嘴上说不贪心,纸鹤倒折了一打多。我看树灵今夜就要独疼你,说不定一觉醒来,已在云何洞天玉床上了。”   我一时竟走不动路,眼望那树上鹤舞翩翩,待她们推笑远去,这才一步步下山去了。   回去我一夜未眠,尽学人折纸鹤去了。我也没她们那些名贵彩笺,只有些练过字的斗方,墨迹浸晕得脏兮兮的。裁裁剪剪,好容易折了五六十只,趁着天色未晓,偷偷挂到树上,学着师姐们的样子,合十祈愿。   不知是否树灵开眼,次日下山时,忽见树上空了一大片,我的纸鹤已被人摘去,彩绳上却多了一张红笺。展开看时,却写着数行小字。我连蒙带猜,才知有一名极工丹青人物的画师,怜我相思之苦,愿为我描绘一张心上人的肖像,请我明日午时,再来树下拿画。他赀费也极公道,黄金十两,即可钱货两讫。   仿佛怕我不信,红笺下方,还绘有一只骨节分明的手,手指修长,指甲圆润,静静按在一柄剑上。   我一眼便认出这只手属于何人,脸上顿时轰的一热,忙恭恭敬敬跪下来,向树磕了好几个头。   可惜热过之后,心头一阵悲喜交加,想到明日正是十月初九,三场试炼下来,未必能如约而至。即便拼了第三场不要,我囊中羞涩,又如何凑得齐十两黄金?一时搜索枯肠,实在无计可施,只得又抹下脸皮,去向江少爷借钱。   江少爷自从恋月潭归来,身上灵意又锻实了几分,威势更比以往不同。此刻他正在床上盘膝假寐,听见我臊眉耷眼开口打秋风,眼睛也未睁开,只哂笑一声:“十两?钱倒是小钱,只是不知道你拿什么还。”   我头几乎低垂到胸口,衣角几乎都要搓烂:“我……回去给少爷侍弄园子,我会种花,牡丹、茉莉、蔷薇、金桂,什么都会种。”   江风吟眼皮微微一动,似带嘲弄:“那玫瑰会种吗?”   我心口仿佛被重搥一棒,猛然抬头望向他,见他毫无异色,才重新低下头去。   江风吟不屑一笑,道:“你那时弄坏了我最珍爱的东西,如今本少爷宽宏大量,不与你计较。你要是再敢违逆我,我保证叫你生不如死,谁也保不了你。”   这一夜他不知是否战前太兴奋,精力更胜往昔,将我操干得几乎散架。后半夜我实在遭受不住,只能求他从我下体脱拔出来,换口替他吹箫。他靠在床栏上分腿而坐,将我的头在他腿间按得不断耸动,呼吸也急促起来,嘴上道:“你这个价钱,外面娼楼里的头牌也买得了。你舌技这般差,便是买断你一辈子,也嫌太多了。”   我脑中早已窒乱,哪里辨得清他在说什么,只是卖力舔弄罢了。待他最终泄精,我已累得不知天南地北。次日集合钟声响时,见他早已出门,一锭小小黄金,正放在我嘴唇上。   入门试炼分为三场。第一场是笔试,我连艰深些的字也不识得,与那卷子相看两厌,自不必说。哆哆嗦嗦提起笔来,不过死记硬背,将入门心法从头到尾默写一遍。交卷时旁人的评定已出,江风吟与叶疏都是一级甲等,早去往第二场试炼之地了。   我欢喜又复自卑,趁主考对我的卷子眉头大皱,悄悄伸出手,在叶疏的卷子上摩挲了好几下。   不知是否做贼心虚,总觉得有道不友善的视线钉在我背上,回头望又消失了。想来也是嘲弄我三级乙等的成绩,遂也习以为常了。   第二场试炼是在一处门派秘境之中,由擅长幻术的几位长老设下数重考验。我凝体三年,不过打些死木桩子,连这些高阶法术的影子也没摸过,不禁敬畏非常。一步步小心行去,见四季之景更迭明灭,心中不禁感叹幻术之奇。   一路走到尽头,见林雾后分成四条岔道,须择其一进入。我本已走向最后一条积雪的小路,不知为何中途却转了向,向那满地黄叶踏去。   须臾间,只见秋波潋滟,眼前已是一面无边湖泊。天高云阔,湖面如同一块巨大的镜子,照得天空澄明,纤毫毕现。   我立足岸上,只觉一阵雪意掠上脸颊。举目看时,见湖泊那一方已化为一个琉璃世界,积雪盈尺,雾凇沆砀。一个雪白颀长的身影,就静静站在一株梅树下。   我眼中一见他,便再也看不到别物。见他驻足,我也驻足。见他衣摆在雪上摇曳,举步向前,我也向前。   那梅花开得正好,点点猩红如血。叶疏在玉树琼枝中徐徐前行,忽然不知被什么吸引了目光,旋即停在一株红梅下,伸出雪白晶莹的手,按下一弯树枝,低头嗅了嗅枝头一朵半开的梅花。   我痴痴站在湖泊中,看着这天造地设的绝艳,几乎落下泪来,恨不得将这图景一刀刀镂刻在心房上。   他这孩子气也只昙花一现,顷刻便收敛了神色,径向出口去了。   我举步欲追,却听湖畔传来新的脚步声。回身看时,却是江风吟到了。   这湖畔大概唤起他不好回忆,脸色一下就已经不太好看。又见叶疏抢先一步,越发焦躁不安。只见他阖眼捏诀,似欲催动灵息,可惜秘境中却无法动用。他寻觅之下,不见舟船,更是烦躁,把湖岸踢得泥土乱飞。   我起初还诧异他竟被这小小幻术难倒,在湖中朝他不断挥手,又在虚无的湖面上反复跳动。后来才醒悟过来,叹了口气,回身一步步朝他走去。   江风吟满脸烦郁,这表情倒是我熟知的。当下向他“喂”了一声,见他无知无觉,只得走上一步,拉了一下他的袖子。   江风吟如见了鬼一般,劈手向我所在之处打来,厉声喝道:“什么人!”   我哭笑不得,复拽了拽他袖口,发现牵扯不动,只得壮着胆子,握住了他的手。   江风吟瞪大眼睛看着自己的手,察觉我向前用力,半信半疑之下,也随我一起踏入茫茫水波。   他天资聪颖,一踏之下,自然知道这是个最常见的障眼法。于是神色立刻变换,看着他自己被空握的手,清了清嗓子,客客气气道:“多谢前辈指点。”   我又好笑,又十分庆幸。江大少爷若知道牵着他的人是我,必定雷霆大怒,只怕会杀了我灭口也未可知。   幻境既破,其实我也不必再带领他前行。但不知是为了我和他之间的片刻宁静,还是为自己难能在他面前有些用处,直到湖波踏尽,我才将他的手轻轻放开。   江风吟望见出口,面露喜色,脚下也加快了。忽转过身来,向我的方向道:“还没请教前辈大名?”   我从湖岸上望去,见他淡金锦袍被水风款款吹动,映出他一张冠玉般的好面孔,长眉斜飞,眼角亦微微上扬,平日惯会辱人的嘴唇,也如抹朱般红艳。   我心中忽然一阵悸痛,拉过他的手,在他掌心一笔一划,画了朵小小的云。   他不解其意,只拢住手掌,道了声谢,便转身去了。   我等他去远,别处也纷纷有人破幻而出,才出了秘境。看天色时,已近正午。第三场是擂台大比,我本就毫无胜算,却不知为何踌躇良久,才从去演武场的路上掉头,去往我与那神秘人约定之处。   我独自在空无一人的山道上等待,眼看太阳到了头上,又不断往西移去,那人始终不见来。   我又怕他只是作弄我,又愧疚没去参加大比,一锭黄金几乎在手里捏出汗来。   忽然之间,演武场那边惊呼声大作,一道灿烂无比的金光从不空山辐照开来,连我也不禁抬头仰望。   就在这时,一个冷冷的声音在我面前响起:“你就是挂纸鹤的那个人?”   那是个年纪尚幼的白衣孩童,不过十三四岁,虽极力作出大人神色,仍掩不住满脸稚气。   我见他手中握着一卷长长之物,顿时反应过来,忙向他施了一礼,道:“正是。不知阁下是……?”   那孩童似不愿与我多谈,将那画卷往我一递,打断道:“你要的东西。”   我忙在裤上擦了擦手汗,才如获至宝地接过来。给他黄金时,他却不接,只将下巴一摆:“你先打开看看。”   我见识过他画手的功力,本不愿当着人打开,此时却也无法,只得解开系带,将那画卷立起,一点点展开。   不知是否卷轴不灵,一时竟拆解不开。我用力大了,忽然噗地一声,从画卷中弹出一物,正正砸在我脸上,却是一面镜子。   那孩童见妙计得售,双眉倒竖,凶态毕露,一根小手指直指上我脑门:“你这个癞蛤蟆丑八怪,长得这么一个恶心样子,竟敢肖想我们家主人!我主人天姿灵秀,绝色容颜,九天上的神仙也配他不上。凭你也想沾惹他,你是三岁死了爹,五岁没了娘,没人告诉你你有多丑吗?你还撅着一张猪嘴,在这里求什么跟他日日夜夜,我呸!你个下流贱胚,白驹爷爷今天就告诉你,少在那意淫我主人,他以后的日子与你没有半点干系。就是世上的男男女女死光了,也轮不到你!” 第十一章 拿你的道体给人赔罪罢   此时擂台已散,山道上人头涌动。听见热闹,都围拢来看。   我跌在地上,脸上被砸出老大一道红肿,听他骂得露骨,又羞又窘,恨不得找个狗洞钻进去。   依稀听旁人窃窃道:“这不是叶师弟身边那个剑侍吗?听说他最是护主,上次虞师姐做了点心送去,被他追着骂了一个多时辰,还把人家的点心拿去喂了狗。气得师姐哭了好几天……”   另一人也窃窃道:“那这个更倒霉,说是想跟叶师弟……长得还这么丑。虞师姐可是烟雨峰第一美人……”   我面色涨得通红,头也不敢抬起,嗫嚅道:“我……我不是要与他……日日夜夜。我是……我是……”   周围忽然传来一阵奇异的威压。我一抬眼,身上顿时如冰寒彻骨,再也说不出一句辩驳的话。   人群尽头,是显然经过一番苦战、颇有些狼狈模样的江风吟。他身后一人白衣如雪,冷冽灵息不断向外波动,正是刚才一战中破入金丹境的叶疏。   叶白驹见到主人,立刻傍到他身边,指着我恨恨道:“主人,就是他!前天早上我化形出来,正好听见他在树下咕咕哝哝,说多么爱慕你,要如何对你无礼。我本想给他个教训,想到你上次要我谨慎行事,还特意多给了他一次机会。结果,哼!别提多恶心了,他今天竟然偷偷摸你的卷子,那一脸淫相,谁不知道他脑子里想的是什么!”   我天灵盖咚的一声巨响,便是五雷轰顶,身飞湮灭,也不及此刻难捱。   叶疏那双绝顶美丽的眼睛,生平头一次掠过我脸上。我却如被剐了一层皮肉,颤抖得不成模样。   叶白驹得意洋洋,邀功道:“这人对你如此不敬,我只送他一面镜子,让他照照自己的丑八怪模样,不要再痴心妄想。主人,这一次我可没办错事罢?”   叶疏的眼睛从我脸上移开,如同经过一块石头、一棵花草,冷漠如终年不化的寒冰。   只听他淡淡向叶白驹开口:“你很好。走罢。”   我全身再无一丝力气,瘫软在地,只觉我心中隐秘惟一的雪地,被人一脚踩成了烂泥。   一道浓浓阴影笼罩在我身上。我不敢抬头,却被江风吟一把扯住衣襟,强行从地下拽起来:“……他在胡说什么?”   我抖得不能成言。叶白驹却在远处回过头来,对他扮个鬼脸,吐舌笑道:“我是不是胡说,你一问便知。我看你对这丑八怪宠爱得很,十两黄金说给就给。啧啧,他是你家奴仆,还是未婚妻啊?可惜啊可惜,你天资不如我家主人,修为不如我家主人,连心尖儿上的人也只爱我家主人。淮扬江氏,不过如此!”   周围一阵低低笑声,虽畏惧江家势力,听起来仍然刺耳之极。江风吟适才败阵,一身风灵息本就受损不稳,此刻在众目睽睽之下被叶白驹出言嘲弄,他一向心高气傲,如何受得住这样侮辱?我只觉喉咙一紧,已被他活生生提了起来。天光树影下,只见他一双眼怒火熊熊,眼角几乎眦裂,声音阴森:“——你喜欢叶疏?”   我眼前阵阵发红,呼吸也似灼了血,明知不该出口,却自暴自弃道:“是。”   江风吟眼皮不自控地一跳,五指收紧,忽然笑了出来。   他神色冷峻,开口也慢条斯理,却比刚才的狂态更令人恐惧:“你爱喜欢谁,便喜欢谁,与我有什么干连。只是你长成这副模样,谁被你多看了一眼,也要作呕。别人说起来,还要怪我这个主人没教好你。”   我隐隐觉得不妙,眼望着他,露出哀哀求恳之意。   只见江风吟笑容不改,眼底却浮出一线阴黑戾色:“你弄得人家道爷不高兴了,就拿你的道体给人赔罪罢。”   旁人惊呼声中,我只觉丹田中刻骨铭心一阵剧痛,人已向后直飘出去。我体内溢散开的水灵息,直到连根断却,也只拂得那树上的纸鹤微微一晃。   醒来见到的第一个人,却是大师兄萧越。当时天光迷暗,他背身立在夕阳下,看不清神色面容。见我呻吟醒转,才回过身来,关切之色溢于言表:“江师弟,你好些了?”   我挣扎坐起,只觉灵台空空荡荡,再无半分灵气流动。一时竟不知是喜是悲,只能苦涩一笑:“好多了。”   萧越坐到我床边,拿起我手腕探了探,脸色又黯淡了一分。复看向我双眼,斟酌道:“江风吟毁损同门道体,已受刑堂责罚,禁足流云峰三十年。”   我暗地吐纳,只觉原先与天地之间一小缕微弱的连结也已消失殆尽。不知为何,反有种奇异的解脱感,仿佛那曾蓄于丹田的少许水灵息,原本就不属于我。   然而对江风吟,我也不能说不恨。当下只道:“那也好。”   萧越目中也露出歉愧之色,道:“我身为师门首徒,未能及时制止他出手,疏忽大意,难辞其咎。”顿了一顿,看着我面色,试探问道:“……你可愿去兰陵么?我萧家虽无过人之处,却也薄有屋舍田地,可护你终生无忧。”   我本不觉得自己有多可怜,听见这几句话,忽然觉得自己成了天下第一可怜人,几乎惨笑出声。   萧越似也觉出不妥,沉吟一瞬,才道:“……前几天谢长老谈到堂务人事,说是秋收堂还有个采办的空缺。你如不嫌弃……罢了,也太委屈了你。”   我自然知道秋收堂是十六堂中最低阶的一堂,专管门中俗物、杂物,山石花木,针头线脑。来外客时,布置会场茶水;门派大比后,打扫败叶枯枝。既不需要灵根修为,也无须灵活头脑,只要有手有脚,便能进去做事。我在芝兰台时,便常见秋收堂弟子穿一身豆绿色短打,到玉秀峰砍竹堆柴,扫雪除霜。   兜兜转转,也不过是回到最开始的路上。我无声一笑,道:“我这样的人,在哪里都是一样,有什么委屈的。不知秋收堂在何处,能否请大师兄指路?”   萧越深深看我一眼,微不可闻地叹息一声,道:“就在不空山下,我带你去罢。”   就这样,我以二十二岁之龄,废物凡躯一副,成了青霄门秋收堂下一名采办弟子。   秋收堂就在山门之后,从照影石左侧前行里许,经过一条黄尘小道,来到一座青檐大院,上去便是了。这照影石还有个名字,唤作仓禀石,取圣人经训之意。我起初不识字,又怕人耻笑,每每只叫它“下车石”。后来与人相熟了,才发现不止我一人,堂中一多半竟都是睁眼的瞎子,有时接到家书,还要拿来问我。我又练过几年锻体,灵台虽已溃散,身体倒比常人健壮得多。见人打架斗殴,也只得硬着头皮去劝和。久而久之,我一个被修真界扫地出门的货色,在秋收堂居然成了文武全才,备受尊崇起来。门中有好几处采办,如朔月堂、舞雪堂等,管的是维持、修炼阵法所用的辉石,或炼丹、锻剑用的天材地宝,那都是入门弟子才能运作的。秋收堂只管凡物,与俗世最为亲近,原由一位名叫谢俊的管事负责。这位谢管事来头不小,与掌事长老谢明台同宗,人也极是精明强干,只是年纪渐长,力不从心,有心从手下选一人接任。前后换了两任,皆以贪污公款、中饱私囊告终。大概凡人也有私心,神仙当不得,手中落些好处,买买高宅大院,娇妻美婢,也是好的。他老人家挑来选去,最后竟选中了我。我当时已经三十有四,常年与堂中一群老爷们厮混,皱纹渐多,木讷如故。若说有什么进步,一是识字量大增,账本也做得,代人写家书也来得,连九苗古语也熟背了几千字;二是重操旧业,自己在小屋后偷偷种的两株红梅,开得比外面市集上卖得最贵的品种,只怕还要娇艳几分。除此之外,只比以前合群些,再无别的长处。起初听谢管事一说,还以为他拿我逗趣来着,连打了几个哈哈。后来发觉他是真心要抬举我,这才大吃一惊,急忙摇手推辞,说自己生来不善言辞,跑腿负重也还罢了,如何能调派他人,说出去别叫人笑掉了大牙。到时万一出了纰漏,我丢人丢惯了的,只豁出这张老脸就算了。老管事一世英名,又何苦断送在我手上。   谢俊听了,也不驳回,只望着我嘿嘿笑,目光中大有深意。我急得满头大汗,又忙推身边几个相熟的弟兄,叫他们把往日埋汰我的那些言语拿出来,说给老管事听听。一人果然仗义开口,直指我道:“谢管事,这您老人家就看错眼了。我们随哥看起来老老实实,平常对山下那些姑娘大姐规规矩矩,做出一副正人君子模样,其实他心中早就爱惨了叶师弟,六年前真人开坛讲道时见了人家一面,一股春梦做到如今。他还私下跟我们说,今生除了叶师弟,他谁也不娶。唉,你把这么个人安排上去,我们老兄弟以后的日子可就苦了!日夜不得歇不说,万一哪天师弟瞎了眼,岂不是连人带院子,都要送给他做嫁妆?”   我羞愤难当,起身就要扑他。六年前我是见了叶疏一面不假,却是在布障之后,透过沸滚的茶汤,裹着一脖子的油汗,遥遥远远看了他一眼。当天云天宗几个豁口咧嘴的臭屁小儿,不满他们门派师长在罗刹海群魔斩中惨败于叶疏,竟故意向他身上泼洒沸水。我当时还大惊失色,打翻了一条长桌。叶疏却漠不关心,水只沾衣,便在他身上悉数化作冰屑,簌簌而落。可惜他穿的一身白袍实在太通透,一瞬间我眼前只见美人湿身,肌理颜色都从底下透了出来,劲瘦纤细的腰身更是一览无余。修士从筑基开始,便可渐渐延缓衰老;修炼至金丹境界,更可以容颜永驻。叶疏结丹时还只十九岁,如今少年气质不改,身体却已长成,望之实在令人心折。我当夜便做了个荒唐之极的梦,谁知正好被同住一屋的兄弟听见梦语,嘲笑至今。   又有一人趁热打铁道:“没错,随哥虽不娶妻,不生子,却有好几样古怪癖好,花销甚巨,不得不向老管事交代。一是爱收集古语集子,每到一处,必先进古籍店,但凡听说人家有甚么九苗拓文,立刻不惜重金购买,最多的一次竟花了三贯大钱。二是喜欢侍弄屋后那两株梅花,年年冬天,都要挑日子折下来,偷偷送到别人家门口去。老管事,你要是用他,可得留心那些残羹冷饭,火灰粪沤,说不定一个不留神,就被他拿去做了花肥。” 第十二章 不才萧越,特来见礼   谢俊听他们胡言乱语,也不生气,将我肩膀拍了几拍,道:“我瞧着你不错,人品心性,都是上上之选。你喜欢叶疏,那有什么稀罕?他那张脸生得好,性情又冷淡,小姑娘们早送了他一个称号,叫什么‘千霜君’。别说你喜欢,连不世出的医谷女修,魔教那些小妖女,也喜欢得紧呢!你若追得到他,这一座秋收堂送你当聘礼又有何妨?”   我张口结舌,无言以对。谢俊哈哈大笑,虽是六十岁人,却爽朗如少年:“你若追不到他,这管事之位倒也多得几贯银钱,买买本子,种种梅花,也尽够了。你要讨你小情人欢心,少不了要弟兄们助你一臂之力。这就走马上任,劳心劳命去罢!”   我没得奈何,只得战战兢兢,接了管事之职。一开始自然许多人不服,故意挑拨生事,或谎称物品失窃,或蓄意破坏屋舍。至于不满分配,掂轻怕重,更是家常便饭。我本不擅长与人打交道,别人不愿做的,我只得自己去做。别人做得不到之处,便由我去善后。夏日在粪池中疏通,春日在山洞里打蛇,也曾在夜行的押车上被人持刀劫道,也曾被村匪奸商打得头破血流。数次化险为夷,常年与伤病为伍,后来连柳唱也不愿看见我,纵然给他做了许多花样小食,也不能令他满意了。终于有一年门派大典,须为四象殿中诸位天尊清洗金身。别人也还罢了,惟独正中那一座吕祖先师像,却营造得分外高大。当时寒冬腊月,滴水成冰,梯架搭起三丈多高,颤颤巍巍,滑不溜手。平日司管正殿的几名老干事,向来自恃身份,不许别人踏进殿中一步,抢了他们在道尊、长老们面前焚香插花的殷勤。别说我一个无权无势的新官,便是谢俊也安排他们不动。这一回却推推缩缩,无一人肯上前。事到临头,我也只得咬牙上了。后来虽说一脚滑下来,摔断了两根老骨头,到底将吕祖擦拭一新,没误了庆典的时辰。待我一瘸一拐将养起来,自正殿几位干事以下,竟都安分和气,不再与我作对了。   可惜我不该畏惧柳唱斥骂,只请了山下的正骨大夫替我诊治,手法粗糙,吃痛不少,大半年还未痊愈,走路还有些高低不平。这一年我已三十九岁,与一群臭烘烘的中年汉子站在一起,一般的面皮焦黄,毫无神采,诸多老丑之下,面上红疤反而不再醒目。这一下跌断了腿,又给了旁人许多新的谈资。下山采购时,相熟的店家便向我取笑。我身边几个嘴贱的,便多舌道:“小荷啊小荷,你这话就说得没意思了。随哥一把年纪了,摔断条把腿,那还不是家常便饭?你当年若肯嫁了他,如今也当得起一声管事夫人。随哥有你日夜在旁照料,不但这条腿好得飞快,连中间那条腿也要支棱起来呢!”   那小荷却是个胖大妇人,年轻时一看到我就要拿鸡毛掸子驱赶,嫌我脸上长了个断财疤,妨碍了她的糕饼生意。如今小荷成了老荷,早已嫁做人妇,对我倒日渐亲切,每回见了,总要笑闹一番。听了便叉腰笑道:“什么这条腿那条腿,只要是随哥的腿,老娘就没有不爱的!左右我那死鬼老公夜里也不得力,不如今日就收拾了铺子,跟你们上山去。那个什么霜君雪君的,也让老娘见见,到底是一个什么神仙模样儿,叫咱们随哥心心念念的,日里夜里不忘。正好前些天马六娘子给了些助性的猛药,老娘见合了心意,当场把他麻翻了,也给随哥那条腿尝尝鲜儿!”   我常年与他们混迹市井,这般的风言风语也不知听了几箩筐,别的犹自可,一听到调侃我与叶疏,总是禁不住闹个大红脸。小荷趁机端出几屉玫瑰红豆饼来,说吃了她许愿的花饼,必定桃花兴旺。我们这次下山是为贱价收些好皮子,小食并不在采买单子上。见他们说得快活,也只得无奈一笑,自掏腰包,把她的点心都买了下来。   当夜我们几个吃饱喝足,就在丹霞镇上宿下。夜里与行路人闲谈,竟听见一件惨事。原来七八里外有个村子,唤作明月村。村中有个外地猎户,来此不过一二年,身手强壮,人又仗义,平日上山打猎,同行多有受他荫庇的。谁知天有不测,今年一开春,竟被野猪拱死了。他家中尚无子嗣,只一个浑家、一个幼女,母女俩无人护持,便求村长通情,让死者葬入村后馒头山。村人怕她们要挟分地,立刻换了一副面孔,既不肯替她们迎来送往,也不愿替死者抬棺出殡。可怜母女两个,凄凄惨惨,哭哭啼啼,背着尸首,将人葬在馒头山下一条深沟里。今年夏天雨水又多,前些日子,竟将尸首冲了出来。他那浑家受不得刺激,当天就疯了。村民竟还要赶尽杀绝,又请了几个假道士来,谎称她邪祟上身,泼血殴打,又将人活活逼死了。   我们听他转述,都觉惨绝人寰。有人便问:“那妇人死了,那她女儿呢?”   行路人摇头叹道:“说来只怕诸位不信,那群人逼死了母亲,竟又捉了那小女孩,对外只道:那邪祟不在妇人身上,便在这女孩身上了。如今正拖上馒头山去,要点山火烧死她呢!”   我这几个老兄弟平日虽口中浑话不断,为人倒都极为正直。听见世上竟有如此匪夷所思之事,不禁拍案而起,就要去打抱不平。我出门找了几匹快马,一面叫人回山门报讯,一面与人赶往事发之地。不一时已到馒头山下,远远望去,果见火光点点,十余村汉并一个头目模样的人,正将一个瘦弱女孩拖住双脚,拽向一旁半人多高的火堆。那女孩嘴里被塞了麻核,摇头呜呜有声,显然不愿前去受死。只见她被绑的双手极力抠抓地面,抓得十根手指鲜血直流,地上划出许多道歪歪曲曲的泥痕。   我一望之下,血直冲脑门,再也顾不得理论,下马便向抓住她那人一拳打去。那人捂脸倒地,骇叫一句:“什么人?”其余村汉早已一拥而上,木棍拳脚,便向我身上招呼起来。几个老兄弟也随之赶到,双方混战起来。我那几年锻体功夫早已生疏,人数又落于劣势,好在对方也是孬手,一番乱斗,最后仍以微弱优势取胜。我肿着半张老脸,一瘸一拐走向火堆旁,便要将那女孩手上绳索解开。   忽然之间,我听见许多道粗重的呼吸声,从四面八方传进耳朵来。不止那些个被打翻在地的村汉,连我们秋收堂那几名汉子,也不禁赤着双目,发出了这野兽般的声音……   我低头一看,只见那小女孩身上衣服已在挣扎中扯破,露出一片白花花的胸口。她人生得矮小羸弱,一对乳房却是洁白耸隆。暗夜中看来,竟似有着奇异的吸引力,令人移不开目光。   我只瞥过一眼,便脱下身上一件满是血污的外套,给她牢牢裹住了。   一时众人爬起身来,分作两方对峙。我们自报家门,那头目听了,连称失敬,又连扇自己几个嘴巴,说一时眼拙,错认了江湖骗子,酿下大错云云。我本来满心义愤,见他如此这般,倒也不便苛责。又问那女孩如何打算,只见她举袖拭泪,小小身躯微微颤抖,分外惹人怜惜:“爸爸妈妈死了,我……我没处可去了。这里人人都欺负我,连饭也不给我吃。”   我心中难过,从身边取出钱袋来,便要塞在她手里。   只见她抬起头来,脸上一道长长抓痕,从额头穿过眼睑,直划到嘴边,颜色鲜红,形状狰狞。   她朝我凄然一笑,脸上泪珠未干,这一笑却天真娇艳之极:“我见过许多坏人,像你这样的人,却从来没有见过。瘸子大叔,我给你当老婆好不好?你的心这样好,我不替你看着,真怕别人辜负你。”   我浑身一僵,只听那几个老不要脸的放声大笑,鼓噪不已。正是尴尬,忽听山下脚步杂乱,村夫竟来了三四十个之多,架弓的架弓,荷锄的荷锄,将我们团团围住了。   那头目见救兵驾到,一改先前卑躬屈膝之态,向我们一挥手,凶态毕露:“甚么青霄门、红霄门,管闲事管到你爷爷头上,统统只落得一个灭门!”   又向我狞笑两声,道:“我瞧你们两个丑八怪倒是挺般配,趁着良辰吉日,欲火焚身,一块儿到阴曹地府,做一对鬼夫妻罢!”   我们六人都被捆成粽子,扔在柴堆之中。嚓然一声烧响,赤焰已逼近我眉目,我情知无望,紧紧将那小姑娘护在身下,心想留她一个全尸,也是好的。   突然之间,烈焰如莲花绽放般倒卷开来,将周围一众村民全部卷入其中,头发衣服瞬间起火,惨叫声不绝于耳。   我们几个坐在白地之中,目定口呆地看着远处那个黑衣如墨的高大身影。   萧越向他们微微一笑,仍是那么温文有礼,仿佛在地上嚎叫打滚、身上火焰却愈烧越旺的这些人,跟他一点关系也没有:“远远听见诸位贤士提到在下师门,不才萧越,特来见礼。” 第十三章 那剪影宛如一幅画一般   我惊骇大喜之下,眼眶竟有些湿润。   入门已逾二十年,从修仙路走到凡尘路,每每遭遇厄难之时,总是他来救我。   萧越向地上翻滚之人一眼也不瞧,黑袍映着熊熊火光,向我们几个一步步走来。将我从地上扶起时,目光在我脸上停留一瞬,不确定般开口:“……江师弟?”   他修为高深,二十七岁便已结丹,面容年轻俊朗之极。这些年领袖群伦,斩妖除魔,更隐隐有中原新一代宗师之气象。说到形貌,我倒比他年长得多。听他仍用旧时称谓,一时竟有些五味杂陈。   萧越见我身上五花大绑,屈指一弹,一道殷红火线从他指尖射出,瞬间将那麻绳烧成焦灰。   那小女孩贴在我身后,悄声道:“瘸子大叔,这是谁呀?”   我也压低声音道:“是我……们青霄门的大师兄。”   那小女孩目光在我二人之间转了个来回,扑哧一笑,道:“你喜欢他?”   我一口气差点卡在喉咙里,急忙道:“不是!”   那小女孩眨巴着一双大眼睛,奇道:“为什么呀?你大师兄长得这样好看,我要是能天天陪他睡觉,宁愿永远不吃饭。”   她语气娇柔,说的话却实在不像出自一个乡下贫女之口。我心中打了个突,不禁打量了她好几眼。   此时那几个村民身上火势已渐渐熄灭,个个烧得形状凄凉,空气中满是皮肉焦臭。村长与乡绅也带人赶到,不住向萧越揖首,又将伤者打发抬走,说要将此案交给县衙审办。那小女孩深深藏在我身后,不论村长如何叫她,始终不肯出来。萧越便问:“你叫什么名字?”   那小女孩细声细气道:“丽丽。”   萧越见她披着我的豆绿色外衣,长眉一挑,温和道:“方才那人吃痛不过,交代你父亲当日死得蹊跷,只怕非是意外,而是人祸。你且随他们去,待人犯审问清楚,天意昭昭,必定还你一个公道。”   丽丽扁着嘴巴摇摇头,抓着我衣襟的手愈发紧了。   我虽起了些疑心,终究怜她孤苦,当下牵了她的手,高一脚低一脚,送到那边去。   萧越注视着我二人相携走过的身影,笑容和煦,眼底却有些不明之色。   丽丽靠在我臂上,叹了口气,附耳道:“瘸子大叔,你这个师兄脸上笑眯眯的,看久了却实在叫人害怕。我看陪他睡一次就够了,老婆还是给你当的好。”   说罢,踮起脚来,在我面上亲了一口,几步走入人群中去了。   我们再返回丹霞镇时,已是夜半时分。其余人都疲惫不堪,各自睡下不提。我见萧越立身长街之上,便撇下困倦,过去向他道谢。   萧越目光落在护城河粼粼水波上,闻言一笑,道:“是你们报讯及时,我不过跑了趟腿罢了。若不是你们一腔义勇,那猎户一家的冤屈便无从伸张。论理,还该我谢谢你才是。”   他出言真挚,我一时不禁也有些飘飘然起来,咳嗽一声,转而道:“不知丽丽以后怎么办?她父母双亡,那明月村看来也不是宜居之所,不然将她接到这里来,请镇上认识的朋友照顾她。唉,那道疤也不知是谁抓的,下手忒也狠毒!她一个小女孩家,脸上破了相,以后嫁人也是个难处。……”   萧越听我絮絮叨叨,忽而嘴角一弯,笑道:“你这样挂念人家小姑娘,岂不是辜负了对叶师弟往日一片心。”   我万料不到他这样一个端方君子,竟也拿我这点见不得人的心思打趣,一时简直火烧上脸,没做手脚处。   萧越看我反应剧烈,眼底掠过一丝笑意,不知怎地,总觉得那意味有些深长。   我还要拿话搪塞,忽听远处城中一声爆竹炸响,白焰冲天,继而落星如雨。那烟花色泽极尽妍丽,银光落尽后,又是一朵硕大的红色烟花凌空盛开,如同天上下了一场大火。   有镇民披衣携手相看,说是城中举行一年一度的焰火大会,替今夜造桥的鹊儿照路。   烟花闪耀,将我二人与护城河的水波一并映得通红。萧越从旁望我,忽道:“江师弟,你是不是怕火?”   我微一错愕,随即想起方才火堆之中,我浑身哆嗦,差点吓尿了裤子。当下不好意思道:“是了,十几岁时被火烧过,如今见了还是怕得很。”   萧越目光移到我脸上,道:“这是那时留下的么?”   我这印子也被人问过几次,却从来无人察觉是个烧伤。一时心中不知是何滋味,抚摸了一下自己凹凸不平的疤痕。   萧越道:“当年千竹湖畔,我施术之时,便注意到你脸色发白,直往岸边躲去。想你大概从小吃过苦头,才怕得这样厉害。”顿了一顿,又莞尔道:“这样看来,叶师弟倒是你的良配。”   我苦笑道:“莫再拿我寻开心了,行不行?”看他神情放松,与平日我所见的年轻弟子差相仿佛,不只是那个守成持重的门派大弟子了。遂也多了一句:“听说火系灵根天生烈性,大……你灵体如此精纯,想来是不惧任何物事的了。”   萧越目光微动,静了片刻,才道:“……也是有的。”   他抬起头来,望向漫天烟花,却又似看向茫茫远处:“小时候有一年过年,我被一串鞭炮炸中眼睛,从此一听到爆竹声,便十分害怕。后来长大了,便不太怕了。只是听到这声音,总还是有些不喜。”   我在秋收堂多年,见他主持过法会庆典不下十次,礼炮齐鸣之时,总见他在场中笑脸迎人,不见半分异色。这些年我年岁渐长,在堂中也从随哥变为随叔,过几年又要变为随伯,对年轻人总是止不住地心存怜惜。当下一时忘了身份,只道:“大师兄,其实你不必如此。你待人宽厚,处事公平,别人自然全心全意敬服你。你纵有些挑剔脾气,也是人之常情。倘若事事苛求自己,一切务求尽善尽美,好固然是好,只是未免也太辛苦了。”   又想了想,便伸手掩住双耳,对他道:“下次再放爆竹,你这样堵住耳朵,便听不见了。”   萧越仍一动不动望着天边烟光残影,许久才微微一笑,道:“也没那么严重。当时年纪小,如今也记不得了。”复转过来,向我道:“不像江师弟你,明明见到火就怕,还强忍心中恐惧,舍身护住那小姑娘。”   我心中喀然一响,连脖颈都烧了起来,比听他揶揄我与叶疏还害臊得多。   焰火升腾,星河落地。我望着萧越近在咫尺的面容,想到门中弟子无不对他全心崇拜,唤他“春殷君”;又想那丽丽眼光当真毒辣,我虚长了四十岁,竟连一个黄毛丫头也不如。   临别时我又忍不住回头,见萧越一个人站在长街星夜之中,那剪影宛如一幅画一般。我一向没情趣惯了的,也不由有些怅惋,心想金风玉露之中,这样一位英杰身边,本该有个年轻漂亮的人相伴的。   斗转星移,时日如流。转眼我已四十六岁,就在那一年春天,灵素谷出了一件大事:谷主前往江浙一带寻采极乐仙草时,不知为何种恶物所伤,魂毒入体,危在旦夕。他谷中人手济济,却一个也不起用,反而千里迢迢派人前来青霄门,请柳唱回去医治。医修在修真界地位尊崇,灵素谷更是其中翘首。是以那几位白须飘飘的长老到来之时,连我也被手下小学徒从睡梦中唤起,拖着这幅老迈之躯,布置屋舍,剪花备茶。其时我腿脚不便,已三四年没去过归梦峰,平日只倚老卖老,支使几个新入堂的小子跑腿,给他送些市上能买到的虫蛇花鸟。这回见了大阵仗,又寻了个空当,拄了竹剑上山去了。放眼一望,不禁有些脸酸。只见那小小草庐已被修葺一新,四周光秃秃的土山也连夜种上了许多名贵花卉,若不是这些年用剩的破炉虫笼堆积在一旁,足足的便是一方秀丽天地了。进门一看,处处光鲜亮堂,连日照都比平日明媚些。于是忍了笑,向屋中主人大声贺道:“唱老爷,恭祝你乔迁之喜了!”   柳唱正蹲在地上调弄几条半死不活的蛇,闻言气急败坏:“恭喜个屁!这群牛鼻子什么也不懂,在老子屋里乱开窗,可把老子的宝贝折腾坏了。日后我研制出治蠢的药来,你们青霄门人手一份,谁吃了也不亏!”又叫我到屋外砍几丛玉斑花来,把西边的日头遮住。   我摇手笑道:“你拿什么破布遮不得,且饶过那灵花罢。”又在我给他做的竹椅上坐了,望着他忙忙碌碌的身影,笑眯眯道:“唱哥这新宅子美则美矣,不知道还打算住多久啊?”   柳唱头也不回,嘲弄道:“那要看主人家留我多久了。”   我将一条腿盘起,捶了捶膝盖:“你是问这个主人家,还是那边那个主人家?”   柳唱手上动作顿住,片刻才笑了一声:“随哥,你这话就没意思了。”   我恳切道:“唱哥,我们做凡人的,纵有些悔恨,几十年一晃过去,死了也就闭眼了。你们却是年深寿永,千百年也是寻常。若是心中有憾,日后想起来,岂不是长长久久的后悔。”   柳唱回身望我许久,终于收敛了神色,叹气道:“我……其实是他私生子,你大概听说过罢。”   我呆滞片刻,才僵硬道:“……没有。”   柳唱无谓地一耸肩,道:“我妈死了,他本来不想认我,又舍不得我一身灵毒,才不情不愿当徒儿收了。他从前不出名时,可没现在这么嫉恶如仇。只不过他天资聪颖,渐渐从那些人身上榨不出新意来,于是摇身一变,倒成了正派宗门的御医了。可惜我从小跟着他,对他这些行径一向嗤之以鼻。别看他对我断情绝义,一旦有异种魔毒现世,他还不知有多狂热呢。世上的魔修他看不上眼,连那镇压在雁荡山下的魔君孟还天,他都敢暗地里打主意,我看这一回他是着了道了。说什么我是他最信任的弟子,我解不得,天下间便无人解得。其实谷里那些老家伙一个个早试过了,药石罔效,只好抓住最后一根救命稻草,要拿我的血去换血罢了。”   我哑哑看着他,只觉喉咙如塞了棉絮,半天只道:“那你……”   柳唱又叹了口气,起身道:“我是无所谓,谁让我有个痴心的妈呢?答应她的事,自然是要做到的。”   我见他提着蛇要走,忙一步抢上,起来急了,还差点拐到地上:“唱哥,我……我是不知你应允过甚么。我母亲过世也早,她从前常和我说,不求我大富大贵,只要一世平平安安,少些烦恼,做娘的便心中欢喜,死而无憾了。你母亲倘若在天有灵,见你父……见他如此待你,必定也十分愤怒失望,无论起先应承过什么,也是要收回的。”   柳唱侧头瞥了我片刻,眼角似有微光一闪,嘴角却不屑下撇,旋即笑道:“放心罢,你唱哥这些年手头也没荒废。等我回去见了他,还不知死的是谁呢。”   我晓得他这话只为我宽心,勉强笑道:“我有什么不放心?我对你向来是最放心的。”   柳唱又叹了口气,这一次更加深长:“是吗?我对你倒是极不放心。”在身上兜兜摸摸,扔过一颗火红的药丸来:“这几天找老家伙要了些好东西,时日仓促,只炼出这一颗成品来。这药名唤’三生万物’,紧急关头,可极大提升你三招威力。只是淬炼不足,服用之后,脏器受损剧烈,有万箭穿心之苦。你这辈子要安安稳稳当个小堂主,九成九是用不到的。不过你心中有意难凭,只怕哪一天就要受这苦厄。思来想去,还是给你的好。”   我看着掌中血色丹药,又看着他瘦骨伶仃的身影,忽然一阵强烈不舍涌上心头,一时竟止不住老泪纵横。   柳唱却不再来与我煽情。当天夜里,便负了他的箱箧蛇虫,在几名灵素谷长老簇拥下,一言不发地去了。 第十四章 变成这样,倒是合适多了   第二年冬天,我一个老兄弟回家给孙子张罗娶媳妇,喝多了几杯,便一醉不醒。再四年,谢俊也过世了,享年七十有四,算是喜丧。我依照他的心意,也物色了几个接任人选。其中一个叫王粟的秉性最佳,只处事差了些火候。我本打算花三五年历练他,可惜天不遂人愿,人还没打磨圆润,忽一日灵波动地而来,原来槐安国黄粱城一处灵界碎片提前开启,整个修真界为之震动。据先辈留下的手书记载,这碎片中灵息完沛,异果妖兽取之不竭,竟是一段千载难逢的造化奇功。四方道宗皆已收到讯息,一时门派精英弟子尽出,要去碎片中寻得大圆满大提升。青霄门自然不落人后,自大师兄萧越之下,从七峰十六堂择选了许多精锐,即日向那碎片进发。   他们喜从天降,我却是悲从中来。听说那碎片中自成一个小世界,人在其中百年,有时竟不觉时间流逝。我如今已到知天命之年,也不知还有几年好活。我心中执念未灭,万一此去天人两别,岂不是抱憾终身?于是也不顾他人如何讶异,匆匆安排了堂中事务,便锁了房门,带足盘缠,下山寻车去了。想到他们有凌虚境长老襄助,御风的御风,飞剑的飞剑,我竭力追赶,也未必赶得及,心中焦灼不已。   正在那里彷徨无计,只见几匹骏马拉着一部车子,烈烈地停在我身前。驾车的却是谢俊最小的孙儿,才三十多岁,见了我便笑道:“我爷爷从前交代过我,让我早早备下几匹快马,说千霜君不远游便罢,他若有一天走了,你总要追过去的。”   我怔立原地,感动且伤怀,几乎又落下泪来。   紧赶慢赶,一路颠簸,终于在碎片开启之前赶到了黄粱城。城中往来济济,皆是各门派云冠道袍,缤纷热闹之极。车上除我与谢俊孙儿之外,还有二人轮流驾车。我们四人进得城来,探得青霄门所在,便趁夜潜入客栈。何曾想这槐安国并无一个镇得住场的宗门,此次灵界碎片大开,城中良莠混杂,已发生多起杀人夺宝之血案。我们才从后门破洞钻入,冷飕飕地一抬头,只见院中白袍林立,萧越居于众人之首,叶疏冷冷立于他身后,再往后只见一顶淡金冠冕,在冬阳下发出暖意光辉,竟是多年不见的江风吟。听见响动,诸多目光移来,率先落在我身上。   只听一个端肃有礼的声音问道:“不知这几位师伯隶属哪个门派,为何深夜来见?”   我认得这是青城山大弟子李杨青,多年不见,还是这般古板认真。   萧越向我望来,眉心微蹙,似是难以辨认。这也怪不得他,此刻天寒地冻,我穿着一件黝黑臃肿的老棉袄,因膝盖受不得寒,护膝绑腿缠了厚厚一层,头上还戴着一顶陈年的狗皮帽子,用得久了,内里的棉絮都露了出来。相较之下,他们这群名门世家的子弟,个个衣履风流,骨清神秀,望之不由令人自惭形秽。   我咳了一声,顺了顺痰气,才道:“我们……”   李杨青忽然“咦”了一声,走上几步,望着我手中当拐杖的一霎雨:“你是……千竹湖那位江道友?你如何变得这般模样?”   我抓了抓面皮,干笑道:“是,你……记性真好。”见江风吟似也注意到这边,剩下的却不敢说了。   李杨青不与人打马虎眼,追问道:“道友怎地这样老了?”   我打个哈哈,企图岔过:“这个,生老病死,都是寻常。我疏于锻炼,又贪恋……那个红尘,一时不觉就老了。”说着忙使个眼色,向萧越求救。   萧越果然走过来,挡在我与众人之间:“管事,你远来辛苦,先在西院歇下罢。”   我忙以破帽遮住脸,带着那三人往西院走去。临了见李杨青还不解地立在原地,转而回头,向他深深施了一礼:“李道友,当年蒙您亲手赠剑,我感激到如今。日后如有机会,定当报还。”   李杨青还要开口,我已将头一缩,躲进屋舍中去了。   当夜风雪凶猛,我便在屋中炭炉旁坐了,从怀中摸出一本册子,先是卷成一卷,拿绸袋装了。想想还是不妥,又起身找笔墨,想留下几个字。   送我来的三个,除谢俊孙儿年轻些,其他两个都是四十多岁的粗豪汉子,平日与那几个老不羞一起,空口调笑我惯了的。车上已被他们嘲了一路,见我心神不宁,更是笑发了性。一个便夺了我册子,举起笑道:“随伯到底是文化人,老了老了还写起书来了。不知都是些什么醒世名言,神神秘秘的,却不给老弟们沾沾文气。”   另一个便笑道:“甚么名言?咱们随伯一把年纪了,千里追妻,还不得拿些真金白银出来?我看这书里没一句正经,尽写了些风言风语倒是真。”   谢俊那孙儿年纪小些,对我也尊重些,当下只道:“别闹人家随伯了,他老人家费了二三十年工夫,才写了这一本辨识九苗古语的册子。你二位大爷手脚曲折打弯的,万一投入火中烧了,随伯岂不是要跟你们拼命。”   那举册子的越发笑得不行,道:“是吗?那是什么古语,我老徐也来观望观望。”遂揭开第一页,装模作样念道:“叶疏吾妻俪鉴:比来已隔年许,思卿之意未敢忘……”   我气笑出声,连声道:“放屁,放屁!”   结果愈发趁了他的意,三人学着我平日写的那些家书口吻,闹得不成模样:“……离别情怀,今犹耿耿;海天在望,不尽依依!”   我气恨不过,拿起一霎雨,各自当头打了几下。   待几人笑累了,我才收捡了册子,珍重放入绸袋中,出门去倒洗脚水。刚走到天井外,忽听一声细细冷笑,如蛇信般钻入我耳中来:“——你叫谁吾妻啊?”   我一瞬间满身冰冷,僵硬回过头来。上天实在不肯怜悯我,这等要紧之时,闲话却被这个魔头听了去。   我吞了一口口水,牙齿几乎弹到舌根:“叶……白驹兄,我不是……他们说笑话的。”   叶白驹身形也已高挑起来,不再是懵懂孩童模样。只是那嘴唇往下一撇,神气却比昔日更加刻薄:“笑话?我看你才是个笑话。当年你言语轻薄我主人,被你那姓江的老相好一顿规训,连道体也破了。这才多少年,你就好了伤疤忘了痛,又在这里贼心不死起来。”   他右手二指微微一捻,一团颜色污浊的法术光芒便绽开在指尖:“看来那面镜子没教你认清自己,也罢,白驹爷爷少不得再次耗费神力,替你再塑真身。”   我还要辩解,只见他手指向我轻轻一点,我只觉眼前一黑,四周景物瞬间变得极为巨大。要张口时,只吐出一段分叉卷舌来;再看自己,四肢趴地,肚皮鼓起,竟已变成了一只癞蛤蟆!   叶白驹双手抱胸,欣赏了一阵我呱呱乱叫的丑态,凉凉一笑,道:“变成这样,倒是合适多了。”长袖一甩,转身便已不见。   我无法可想,只得忍了严寒,一步步跳回房门。才到门口,便听见里头谐笑之声:“随伯这老不正经的,定是趁着倒洗脚水,偷偷往他老婆房里去了。我们且不要声张,等他回来,再敲他一顿好竹杠。”   另一人也接笑道:“正是,快把门闩了,由他百般叫唤去。”   我心知指望不上,鼓着一双眼睛望了望四周,转而向大师兄房中跳去。   他房间却在东院。我千辛万苦跳上窗台,连肚皮都快僵冻成冰,才从窗缝中挤入半个身子,便听见一个充满威势的中年男子声音在房中响起:“……我看你是日子过得太舒坦,忘了祖先当年如何从血里火里打下的江山!你自己犯蠢也就罢了,却置萧家万年基业于何地?阿越,我对你太失望了!”   我骇了一跳,半条后腿便不自觉往后缩去,心想萧越一向深受师辈喜爱,何人竟待他如此疾言厉色。遂从缝中偷望进去,见一面圆圆之物悬浮在房中,其上白纹纵横,似是犀角之属。萧越便垂手立在地下,低声应答,姿态甚是恭顺。房中空空荡荡,却不见第二人。   我尚自诧异,只见那物转过半边来,却是一面镜子。其中灵纹波荡,依稀见得是个形貌威严的中年男子。二人对答却听不真,只隐隐见那镜中人连连摇头,怫然不悦:“……我们年轻之时,莫说这般破境飞升的大机缘,便是能加一甲子功力,什么脓血污秽之事,也是心一横,眼一闭,该做便做了!终南捷径你不走,反找些鬼迷心窍的借口,轻率放纵如斯。来日你继承大业,也这般优柔寡断,只怕为父就要重新考量了!”   灵波随他语气急剧跃动几次,旋即倏然熄灭,镜中人影也消失不见。   萧越仍在黑漆漆的镜前恭顺站立,少顷,忽然抬手一翻,将那镜子重重拍在桌上。   我见他眼中露出一丝前所未见的凶戾之色,忽然一阵心惊肉跳,不敢再多做停留,转向南院去了。   李杨青作息精准,早已在榻上盘坐入定。我从他房门脚下进来,沾了一身冷霜,哪里还有力气跳到他面前,只好在地下呱呱叫唤,不断蹦跶。   上天终于开眼一次,李杨青目光很快被我吸引,古板的面孔生出一丝疑惑:“这寒冬腊月的,哪里来的青蛙?”   我一听有戏,拖着僵冷的身躯,从地下努力蹦跳几次,又对他有气无力地叫了几声。   李杨青恍然大悟,起身将我托在掌心,便推门向外走去。   我感激涕零,伸出舌头想舔他的手,又怕自己万一是只毒蛤蟆,只拿爪蹼蹭了蹭他。   只觉李杨青带我走过连廊、院落,来到一处小小水塘旁,蹲下身来,对我道:“蛙兄,你回窝里睡觉去罢!外头天冷,不可再出来了。”   说着,伸手在水中轻轻一拨,满池浮冰顿时消融,我被放入之时,甚至感觉到丝丝温意。   我伸长四肢,在水中沉沉浮浮,望着他掩门的背影,简直哭笑不得。   这下我当真绝了念头,不知能再去寻求何人。忽听院中踏雪沙沙之声,北院一人推门而出,向我所居之处走去。   待我看清那人头上淡金道冠,不禁睁圆了一双蛙眼。若不是前肢短小,恨不得举起来揉一揉眼睛。   江大少爷披着一顶长长雪氅,想来这些年在流云峰受人追捧,比从前更加富贵逼人。他形貌也未大改,脸仍如冠玉一般,只是脸色一如既往地难看。   他停在我房门口,抬起手来,似要扣门。手到半途却犹豫了,顿在半空,良久不动。   我两个前爪死死攀住水塘边的泥涂,一眨不眨地看着他。不知等了多久,那只手始终没有扣下去。   我一口气泄下来,长长吁了口气,却不知自己在失望什么。   忽然嘎剌一声门响,萧越已从房中走出,步伐与平时大异,如同下了甚么决心一般。抬头见江风吟在我门口徘徊,脸色霎时一变。   就在此时,东边白光大盛,一阵潮汐般的强大灵波铺天盖地扩散开来。   城中修士齐声惊呼:“灵界门开——!”   青霄门弟子亦纷纷推门而出,齐聚院中,等候萧越示下。   萧越从江风吟身边一步抢上,将那两扇木门喀然一推,环顾室内,喝问道:“江随云呢?”   那几人熟睡正酣,被他这样劈头一问,哪里答得上来,只听一人迷糊道:“……出去就不见回,还以为他去找千霜君了。”   萧越回身望了一眼孤立雪地上的叶疏,又看了看天上飞向灵界的无数黑点,神色变幻,最终只留下一句:“等他回来,叫他立刻传信给我。”   说罢,也不顾那几人捧着传音石诚惶诚恐的样子,向众弟子一挥衣袖,院中顿时展开一张巨大飘浮的卷轴来。   萧越喝令道:“走!”   一众弟子皆上了卷轴,依次站定。我趁机也从水塘中跳出,瞅准间隙,双腿尽力一蹬,蹦到叶疏雪白的衣摆上。   几名风灵根的弟子阖目念诵法诀,那卷轴下风息摇动,很快抬升到半空中,向那灵界碎片缓缓飞去。   那灵界门口形如一个巨大树洞,许多蚂蚁在旁忙忙碌碌,修士一旦与之相触,便消失在树洞深处。我见叶疏已伸出玉白的指尖,即将碰到一只树叶上摇须的蚂蚁,也急忙鼓起双眼,长舌一卷,将一只蚂蚁吞进肚里。只觉脑中一阵刺刺的极不好受,再睁开眼来,已在一处山涧之中了。   这山涧生得好生丑恶,四周寸草不生,山壁鼓鼓囊囊,如同长了一串串葡萄肿瘤。那流水淙淙,也隐隐呈现出瘆人的铜绿色。我嘴里还残余着蚂蚁的土腥味,涩涩的十分难受,随口便往地下唾去。   这一口痰水声响太大,不远处一个人缓缓抬起头来。我定睛一看,几乎想一头撞死在地上。   只见那人雪白衣冠,容颜清绝,不是叶疏却又是谁? 第十五章 这是罗刹海   我羞臊之下,脱口道:“抱歉,我不知道有……”话一出口,才发觉已能口吐人言。再往身上一看,只觉脑中一黑:我已变回人形不假,身上却是一丝不挂,衰老身躯、垂朽皮肉,一览无余。   叶疏淡淡扫过来一眼,目光便转开了。   我闭上眼睛,紧紧捂住羞处,心中只有一个念头:还不如当只癞蛤蟆算了。   一阵轻如云朵的脚步向我走来,又停在我身前。只听窸窣声起,我身上已轻轻覆上一件衣物。睁眼看时,竟是叶疏的白色外袍。   我做梦也想不到有此奇遇,忙紧紧裹在身上,不住向他道谢。这袍子轻柔致密,衣襟上似乎还余留着一阵似有若无的梅花清香。   我偷偷深嗅一口,立刻推翻了之前的念头:……还是当人好。   叶疏身形颀长,我却是矮而衰迈,穿了他的好衣服,在腰上盘了三匝才勉强合身。自己也晓得丑,不敢到他面前去现眼。打量四周,见天空低迷阴沉,给人一种难以言说的压抑之感。那光线也呈现一种蠕动的血锈色,好似屠宰场中悬挂了几天的内脏一般,照得那本就难看之极的山水更加怪异。   我强忍不适,绕过咕噜冒泡的溪水,见最大的那块山壁上拱起一块婴胎般的石头,上面写着三个淋漓血字:不知梦。   我长长吐出一口浊气,心想这灵界碎片倒有点自知之明。谁要是在这鬼地方做梦,必然连自己也会吓醒的。   拖拖沓沓查探一圈,纵然再没胆子,也只得硬着头皮,走向叶疏所在之处。我心中度量距离,离他四五尺远,便立刻停住脚步,小心开口,问他接下来有何打算。   叶疏虽是人人称羡的天才,平日只在云何洞天舞剑修心,人情事务一窍不通。青霄真人对他又极为保护,几乎连山门也没让他出过。听我这么问,竟难得迟疑了一下。   我屏气等待半天,见他没有下文,这才斗胆道:“方才我勘探四周,发觉这灵界之中似有这般奥妙……”便指天光日影,揣测了一番我二人所在方位。又沿着山脉走势,水流方向,猜度他人可能聚向何处。那都是我这些年在秋收堂修山筑屋,排水造园,积攒的一些无用的识用。我本就口拙,在熟人面前话也不多,更何况是在他面前。几句话说得磕磕巴巴,说到后来,连地上的石头、泥沙也搬来用了。   好容易讲完,我已是一脑门汗,欲举袖去擦,又忙改为手抹。口中道:“……这只是我在外头胡乱摸索出的浅薄之见,还不知此间境况如何。据说这灵界异物妖兽极多,叶……千霜君你只身一人,恐有不测。如能与其他同门会合,那便……”   先前我在地上摆弄之际,叶疏已移身过来,仔细聆听。他原本就肤白胜雪,低下头来,一段漆黑如墨的长发从脸侧垂下,那艳光直照进我眼中。我傻子般张了张嘴,脑中一片空白,下一句话竟就此卡住了。   叶疏抬眼向我望来,问道:“那便如何?”   我哪里还记得原来要说什么,结巴道:“那……那就……”   忽然一阵碌碌声从我腹中发出,在这空旷之中,极为响亮。   我一瞬间面皮涨得通红,忙将肚腹按紧。谁知肚子不争气,竟叫得愈发大声了。   修士筑基期便可开始辟谷,十天半月不进食也是寻常。再往上,渐渐便可纳天地精华为己用,一年半载中,连水也不必沾唇。叶疏对这三餐一宿显然十分陌生,抬眸看了我一眼,才问道:“你饿了?”   我本还想硬撑,奈何那饥饿感阵阵涌上来,连肠胃仿佛都拧动不已,只得羞愧道:“是。”   一张嘴说话,口水竟不由冒到了喉咙口,赶紧咕咚一声咽下。   叶疏又看了一眼地上的简陋地图,指其中一处出路,道:“往东南?”   我慌忙点点头。叶疏便率先动身,我也亦步亦趋地跟上。   这灵界长得虽穷凶极恶,倒也不是一成不变。忍饥挨饿走了不到半个时辰,遍体肿囊的秃山已经不见,放眼所见,都是些畸形林木、异形藤株。走到一片惨绿的叶蔓下,叶疏示意我停在原地,雪白的身影隐入叶影,很快不见。少顷,我眼前一花,他已落回我所在之处,同悲剑入鞘,左手向我伸来,掌中放着四五个暗红色的果子。   他这柄剑晶莹细长,冰霜颜色,除三十多年前归梦峰遥遥一见,只在千竹湖旁见他使过一次。我一时简直受宠若惊,忙恭恭敬敬将那果子接过,背身放进嘴里。只咬了一口,便觉腥气刺鼻;再咀嚼几下,口感好似发了絮的生肉,其中还有粒粒渣滓,粗粝硌牙。我虽已饿得前胸贴后背,仍觉难以下咽。想到这是叶疏亲手为我采摘的,硬是一咬牙吞了下去,喉道里顿时弥漫开一股臭咸鱼般的血味。   我竭力吃了两三个,剩下的无论如何吃不下了。再上路时,目望叶疏高挑背影,不由对自己十分唾弃:从前夜深人静时,常对着叶白驹绘的那张红笺痴想,只要有幸碰一碰这只手,砒霜毒药我也情愿一口吞了。如今不过是几个果子,我却矫情扭摆,实在太做作了。   谁知这做作还没到头,行路不过片刻,我腹中竟又饥饿起来。一开始我还硬挺着不理会,不过三五十步,胃肠已饿得打鸣,只得趁叶疏不注意,将剩下那两个果子也吃了。我食量一向不大,上了年纪后,注重养生,更是过午不食。不知为何,一到此间,胃简直变成了无底洞,两个果子投进去,转眼就被吞噬一空。再走一阵,又已饿得不可忍受,酸水一股股直冒出来,饥火烧心,一步也走不动了。   叶疏察觉异状,掉头望着我,似是不解。   我饿得脏腑都绞痛起来,对他五官扭曲地一笑,十分难以启齿:“我……好像又饿了。”   叶疏并不露惊讶之色,手按上同悲剑,临走只对我说了一句:“嗯。”   我孤身一人站在原地,惴惴不安,苦思他这个单音有何深意。日影渐长,我腹中饥饿难耐,以至于他身影出现之时,我眼前竟有些眩晕。   叶疏将手中一包物事递给我。我打开看时,见是十来枚与之前一模一样的果子,被几片触手般的藤叶卷须胡乱裹起。   我已饿得只剩一口气,实在也顾不得什么体面礼节,好似饿鬼投胎一般,双手将那果子只是往嘴里捞去。狼吞虎咽了七八个,才觉得腹中空虚稍解。待要向他道谢,偏偏一个嗝打了出来,顿时腥气四溅。   叶疏一直在旁沉默不语,此时忽开口道:“冒昧问一下阁下修为。”   我擦嘴的手僵在半空,喉结不自觉上下滚了一圈,才道:“我是凡人,没有修为。”   叶疏再波澜不惊,飞羽般的眼睫也不由一动,目光落在我脸上,大约在辨认这个半截入土的老头是谁,如何竟跟他混入了这灵界碎片。   我半垂着头,只觉脸上那块红疤火辣辣的,索性自己引颈就戮:“我……我是江随云,从前……树上挂纸鹤的那个。”   话一出口,又觉后悔。以他的绝世姿容,示爱者不知凡几,我又算什么东西,怎敢劳烦他记住。   叶疏又看了我一眼,才微一颔首,说了声:“哦。”   我还无暇思索他言语之深意,他已经起身而去。走出一丈开外,见我还在原地,便驻足道:“走罢。”   我如蒙天音,立刻爬将起来,将果子一兜,跟他去了。   这一路风平浪静,全不见外头传得邪乎的那些妖物。除我饿得实在太快之外,竟无任何异样。我从小惯于挨饿,后来习得炼气之法,进食更是不疾不徐,人模狗样。谁想这短短三四日,竟然原形毕露,吃东西好似恶狗抢食,喉头荷呼,口中吧唧,形状丑恶不尽。饱腹之时,总觉得无颜面对叶疏:想他一个仙姿绰约的大美人,被迫与我同行,已是大大的亵渎,——竟还要他去替我寻食!我思前想后,打了无数遍腹稿,却没一次敢出口的。   这一天眼见日色昏昏,算来已进入不知梦第四天。我在一甸流脓般的沼泽中寻到一处干地,便与叶疏在此暂歇。我照例先啃了几枚果子,才摆算了一番沼泽流向,望着那地上枯枝形状,忧虑道:“看来确是往灵界中心的路,为何至今一个人也没遇上?只怕是……”   话到中途,一声肚腹鸣响,将我思路打断。我忙往嘴里塞了一口,忽然一阵异样,低头看看自己的肚子,又僵硬抬头,从眼角瞥向叶疏。   叶疏也看了自己一眼,面色倒十分坦然:“是我。”   我先前怕他往返辛苦,用他采来的藤蔓编了一只大篮子,此时里头还剩十来枚果子。见状忙搓净了手指,将那篮子呈递给他。忽然想到一事,又赶紧将手缩回,从身边掏出一把石磨的小刀,拿起一枚果子,将外面一层蜂巢般的絮肉削去,只留中心一块深红果肉,这才拿刀叉了,小心送到他手上:“……中间有几颗甜籽,气味也没那么腥。”   叶疏伸手接过那团果肉,放进嘴里。他手指白得发光,衬得那果肉颜色更加醒目,昏暗中望去,好似泛着一种肉胎的腥红。   这绝美与极可怕的画面交织在一起,简直乱人心目。待他沉默地吃完,我才偷偷打量了他一眼,问道:“如何?”   叶疏神色平淡,点了点头,道:“嗯。”   我与他相处这几日下来,大概也知晓他性情习惯。闻言如获至宝,忙又精心削了好几枚果子,一一递给他。   叶疏姿态优雅,自不可与我同日而语。接到第三枚,便问道:“是否这灵界中,还有其他变数?”   我熟谙的不过人间之事,几天下来,愈发没了把握。又怕胡言乱语扰乱他,只道:“方位走向推测不难,本门中也有许多能者……”   说到此处,心中忽然浮现出一个淡金色身影来。我赶紧一晃头,将他从脑中驱逐出去——江少爷家学渊源,想来不至于连我这半吊子也不如。   当下续道:“其他门派也多有能人异士,应已估测出这碎片大致大小。我看入境者不下三四百,假设每队二人,进门时全部散布在外缘,我们向中心进发三日后,无论如何,至少该与三到四队相遇。”   说话间第四枚果子也已削好,我便自然而然将刀尖上的果肉递过去:“如今放眼四周,却不见半个人影。我记得当日入门考核最后一关,便是……”   忽然之间,我看见自己伸出的手背上,浮起好几处浅褐色的斑点。不知是不是天光昏昧的缘故,皮肉似乎也比我印象中松垮得多。   叶疏心思灵慧,一点就透:“你怀疑有禁制隔离?”   我连幻境皮毛也没学过,听到这高深术语,还迟钝了一下,才道:“是,想是大家虽处于同一空间,却彼此不能相见。江……淮扬江氏有一门血脉术法,名唤’咫尺天涯’,便与此有异曲同工之妙。”   叶疏垂下双眸,道:“千人千境,师尊亦无此神通。前辈大能之中,便只有……”   倏然之间,一阵深黑腥臭的海水从四面八方涌了过来。那浊浪翻滚之间,但见鬼相狰狞,千万恶鬼赤身露体,缠抱打斗,啃食交媾,戾叫尖笑不绝。   眼见那海浪要将我二人脚下白地吞没,叶疏伸手提起我颈后衣襟,足尖轻轻一点,踏着一只枉死鬼乱糟糟的毛发,笔直升腾到半空中。   我当了三十多年凡人,何曾见过这般恐怖景象,只骇得浑身发抖,刚吞下的果肉几乎倒回喉咙。   叶疏居高临下,俯视这万鬼汪洋,眉心极轻地一动:“这地方我见过。”   我骇然望他。叶疏确认般环视一圈,开口道:“这是……罗刹海。” 第十六章 不必白费力气了   我弓身缩腿,紧紧钳住眼皮,将自己团成一团,任凭他带领我踏海而行。几经腾跃、起伏,头晕眼花的恶感淡了些,便大着胆子将眼睛睁开一线。只见叶疏同悲剑在手,出招如冰霜万刃。剑锋所到之处,恶鬼长声惨叫,化作缕缕黑色魂烟,消弭在海浪之中。   腥风雾浪中,叶疏目光冷淡,身法轻灵,乌黑的长发不断飘动,手中剑刃光华如雪。我不知将他当日群魔斩的英姿摩想了几万遍,今日一见,更胜我所想千倍。   正心醉神迷之时,只见群鬼中忽然现出一只人形来,含愁脉脉,似菱花泣露,却是一位明艳绝尘的小姐:“叶师弟,我……我做了些落樱糖,你不嫌弃的话……”   我倒吸一口凉气。这位小姐一身门派白袍,更显身段娇柔,神态亦极温婉,却是我偷偷窥视过好几次的烟雨峰弟子虞明姝。   叶疏脚下不停,往一群饿死小鬼身上凌空一踏,向虞明姝胸口一剑刺去。   虞明姝惊恐地张大了一双妙目,难以置信地看向自己胸口前的刀刃,手中小巧精美的花糖一颗颗滚落,掉进了污黑的海浪中:“我只是想……给你尝尝……”   这人形竟逼真之极,叶疏收剑之时,鲜血喷涌而出,将那虞师姐的胸口染得一片通红。   我纵然知道是假,仍是骇出一身冷汗。忽然一阵摇撼,却是叶疏被人往前撞了几步。   我回过头来,只见到一张桃花般鲜妍的脸,神情委屈慌张,衬得他愈发楚楚可怜:“是、是我不小心,那个……师弟你袍子脏了,我……帮你弄干净罢。我……我叫周令,是朱雀……”   他下一个字尚未出口,已被叶疏一剑斩断头颅。那颗美丽的脑袋落海之时,还困惑地眨了眨含情的双眼。   无数人形前仆后继向叶疏涌来,无一不是面容娇美,体态婀娜。扎着两个圆髻的小魔女叉腰站在山门下,口口声声便是要见千霜君一面,说被牛鼻子们关进黑水牢也情愿;青衣束冠的女医修粉面含春,将帕子搭在他手腕上诊脉,临出门却忘了带走;她师父在外叱责她医道不精,心念太杂,转头却自己紧了紧衣服,将熟桃般高耸的胸部束勒出来,不经意般靠在叶疏手臂上。   凡此种种,叶疏全然无动于衷。美人多情,甜心蜜意,皆是一剑斩落。   我一颗心东突西窜,既怕这人形中有我,又怕没我。   叶疏一柄同悲剑已饱饮鲜血,连手背、白袍上也已血迹斑斑。一手捉着我,便往海岸边浊沫轻盈飞去。见我簌簌发抖,开口道:“都是虚妄。”   我啄米般点了点头,见脚下黑潮已平息,映出我与他一双倒影。一个是红颜美少年,一个是半老白头翁,两相照映,好似人生之水,漫漫流过身上。   眼见落地在望,海中突然掀起一阵滔天巨浪。一个体型庞大的怪物从海底缓缓升起,黑水倾泻之下,只见那怪物头上长着一对血红小眼珠,四肢短小,却有着一张大得惊人的嘴,嘴裂直到耳后,两排牙齿硕大尖利,好似一把把嶙峋利斧。上下张开来,涎水如同瀑布一般淌下,从中伸出一条血红的舌头,上面还残留着许多死人血肉。   我只望了一眼,便几欲作呕。看叶疏时,却见他冰封般的脸上,竟头一次露出惊讶动摇之色。   我颤声道:“那、那是什么?”   叶疏星波般的黑眼瞳动了动,声音也已带上了一丝颤抖:“是……杀我爸爸妈妈的怪兽。”   我斗然张大了眼。   叶疏与我目光相对,大概实在心中害怕,那眼神中竟有几分求援之意:“但我并没有亲眼见到。这怪物……是我想象出来的。”   我见那怪物直立起来,竟高出海面十丈有余,摇头晃尾,抖落身上血浪鬼尸,露出一身疙疙瘩瘩的皮肤来。那双血红眼珠左右一转,正正停在我与叶疏这个方向,旋即森森一笑,将那两排锯齿张了开来,向我二人一步步逼过来。每一抬步,整个海域都为之震颤。   我早已骇得六神无主,不自觉便贴附在叶疏手臂上。见他握剑的手攥得指节发白,强忍恐惧向他道:“既、既是你心中所想,不知这东西……有什么要害没有?”   叶疏对我极轻地摇了摇头,眼中惧意更浓。想他七岁跟青霄真人上山,想必父母遇害是在更加年幼之时。他小小的心灵中,自然将那害死亲人的怪物想得可怕之极。   我眼中忽然一阵泪意,恨不得穿越到当年当日,将小小的他抱在怀里。   那怪物一步便迈出半里之远,转眼已到面前。一只利爪高高举起,便向我们疾扫下来。那阴影遮天蔽日,鹰钩般发黄的尖甲足有三尺多长。   叶疏带着我急往一旁避去,速度只稍迟一步,衣袍便已被尖甲擦破。我惊望一眼,顿时眼前一黑:只见那怪物身侧,竟长着七八只一模一样的爪肢,上下舞动,狰狞无比。   七八只尖爪挥舞追赶之下,叶疏左支右拙,好几次都只在生死边缘堪堪躲开。他左臂仍紧紧捉住我,多了我这个累赘,身法运转不灵,十多个回合后,背心被那怪物一爪刮中,登时血流如注。   我嘶声求他放下我,他不为所动。我自己去松他的手,他却抓得更紧了。   那怪物久攻不下,焦躁异常。忽然之间,血口箕张,向天发出一声地动山摇的怒吼。随后身体猛地一摆,一条山丘般硕大的尾巴从它身后高高扬起,恶狠狠拍进海里!   转瞬间,海水倒卷,波涌如旋,那怪物竟将海中央砸出一个巨大窟窿,黑浪白沫一涌而入,以那窟窿为核心,渐渐卷起一个方圆十余里的漩涡来。   叶疏拼斗良久,本就难以为继。此际海啸风狂,惊涛奔涌,越发找不到落脚之处,不得不冒险向那怪物靠近。   那怪物眼珠中露出得逞的凶光,一张丑陋的大嘴张到极致,口中涎水滚滚而落。   我听叶疏喘息剧烈,实在不知如何才能让他抛下我,只得哑声问道:“你从前想这些害怕时,可有人安慰你?”   茫茫风浪中,叶疏声音亦不如平日清灵:“没有。只有师尊……”   他话音陡然断开,双眼直勾勾向那怪物口中望去。   只见一个面目肖似叶疏的美妇,手中横抱着一个中年修士半截尸体,玉容失色,气息奄奄,正将一张泛黄画卷并一本绢册递向他。   那美妇垂泪道:“疏儿,这是我穆家画灵,我已命他认你为主,护你一生平安。他虽不谙世事,却极善化形,对你更是一片赤忱,绝不会欺你叛你。他本是无情之物,日后若犯错闯祸,你严厉管教便是。你从小呆呆的闷得很,妈妈以后不在你身边,让它陪着你说说话也是好的。”   她拭去泪珠,又指那绢册道:“这是叶家《横波》之卷,本是你父要传给你的。这术法怪异得很,练了之后,七情断绝,高兴的时候不会笑,悲伤的时候也不会哭。我从前还总怪你爸爸,不让他寻得古语破译之法。唉!我到今天才知道,我能想到的事,元祖婆婆怎会想不到呢?想来这世上的伤心事,实在是太多了……”   叶疏单薄的脊背上下不断耸动,显然心中大乱,竟迷迷茫茫,向那怪物口中踏了出去。   电光石火中,我神思回到我初入门的某日,四象殿中,两仪门下,青霄道尊向座下小道童温和一笑,摸了摸他毛茸茸的头顶。   我颤然举起手,摘下叶疏沾满血污的玉冠,摸了摸他光滑如缎的黑发。   我阖眼低声道:“……都是虚妄。”   一声裂响,叶疏迷蒙的双目霎时睁开,那美妇与中年修士瞬间消失不见!   叶疏抬起眼来,神色不再恐惧,浑身却燃起了滔滔怒意。   那怪物似也被他气势所迫,竟半合了嘴,往后退了一步。   说时迟,那时快,叶疏更不多言,如雁鸥冲天而起,挟惊天之怒,一剑劈下!   这一剑势如破竹,将那怪物从头到尾一劈到底,其势不绝,携叶疏与我向那漩涡中心直坠下去。   我失重惊悸之下,一阵长声惨叫。只觉我二人向下不断跌落,最终掉入一个伸手不见五指的黑暗深渊之中。   渊底浓黑如墨,惟有穹顶极上方环射出一圈狭小光亮。我一身老骨头摔得根根摇动,滚在地上嗳哟呼痛。呻吟良久,才惊觉空壁回荡之中,另有一阵压抑的忍痛喘息声。   我心往下一沉,忙道:“千霜君,是你么?你受伤了?”   话一出口,便觉声音弛缓干涩,比方才在地上时苍老得多。   那声音止了一瞬,才回道:“是。”   我顿时慌了神,连声道:“我……我这就来帮你看。你就呆在原地,勿要……乱动。”说着,在地上乱摸乱找,拖着腿爬出老远,好容易寻着了一对干燥石头,并许多半湿枯枝、草叶。我运劲打火,不知击打了几千次,终于从石中撞出一大簇火星,将枯枝点燃了。只是那火焰也极微弱,稍不留意便沉落了。   我从火光中看去,只见叶疏除背心抓痕外,身上大大小小还有七八处伤口,其中左腿上一条口子最深,破皮见骨,连里面的肉都翻了出来。虽未伤筋动骨,但行动也已极为不便。要如之前那般借力腾空,那是绝无可能。   我身边一无所有,只得撕了一条袍边,替他草草裹上伤口。收手之际,只见自己手背褶皱极深,如沟壑纵横。那几处斑点颜色也已转为黑褐,那光景我竟似曾相识:谢俊过世之前,我最后一次看望他,便在他手上见过一样的老人斑。   我一直在等这一天来,却不曾想它来得这样快。一时心中空茫,兀自呆坐许久,才转向叶疏,艰涩道:“……事有紧急,不知可否借你《横波》一阅?”   叶疏也从火光中望向我,不发一语,只默默从怀中取出一本绢册递向我。   我眼眶不觉一酸,竟道了声:“多谢。”   这绢册封面已微微发黄,显是珍贵古物。翻开内页来,只见字迹秀丽,墨迹清晰。我一看之下,却如一个巨锤劈头砸下,只打得脑中阵阵发黑。   ——这册子中的九苗古语,竟与我认识的九苗古语全然不同!   仔细看来,也不能说完全不沾边:有些似部首拆解,残缺不齐;有的又如几个字打乱重新拼凑在一起,笔划复杂之极。然而无论怎么翻来覆去,还是一个字也识辨不出,更毋论猜解其意。   我脑子里一阵嗡鸣,又一阵啸叫。想他叶家何等家世,一声令下,天下奇珍异宝便如流水阶送来。他家费尽心思也破不了的谜题,我如何竟梦冲了脑壳,发起这般妄想来!   我抑制不住心中绝望,一大滴浊泪顺着脸颊流下,洒在书页之上。   叶疏见我神态如狂,几乎失去血色的薄唇一动,低声道:“此书是我家传术法《长相思》残卷,先元祖不知出于何种考量,在字法中设下密制……”   他目光落在那书页上,竟就此失声。   只见我泪水滴落之处,三四个被沾湿透纸的怪字,竟自发游动起来。诸多支离破碎的笔划,也重新组合在一起,化作“爱”“欲”二字。   我震惊之下,泪水流得更加多了,扑簌簌地都掉在书上。   七八个沾了我眼泪的字也扭曲变化起来,拆解、合拢,化为“喜”“怒”“哀”“恶”“惧”。   七字齐具,绢册金光大盛,光阵之中,无数细小笔划游弋聚集,化为一个个工整的蝇头小楷,陆续落到行列之间,排句成段,最终排布成一本完整无缺的术法。   我大悲又复大喜,心力交瘁,直直往后便倒。   叶疏忙将我扶起,单掌抵住我后背,注入灵息。   我灵台已破,纵然给我渡劫神通也无一用,何况他如今受伤极重。刚挣动一下,只觉他传来的冰雪灵息立刻向外溃散,只得闷头道:“千霜君,不必白费力气了。我……”   一句话还未出口,只见一阵隐隐红光,从脚下弥漫而来。光照之下,我才看清我二人是在一座中空的山腹中,四周深不可测。头顶那微茫的一圈,便是出口。   再看一眼脚下,只骇得几乎晕去:老天是怕我这辈子的苦还没到头,竟在将死之际给我开了个惊人的玩笑——那赤焰浓烟,挟无穷地火滚滚而来,竟是一眼望不到头的火山岩浆! 第十七章 夫君,我冷   叶疏反应极快,一把携住我的手,便往高处奔去。我如今年老体衰,如何禁得住这样奔波。逃出一二里,已是心脏打鼓,气喘如牛。只喘息得一瞬,那紧追的热浪便直袭上身来,连背心似乎都被热辣辣地燎去一块,哪里敢再停留?   身后那岩浆好似长了眼睛一般,任我二人如何改变方向,都紧随其后,穷追不舍。叶疏与我交握的手上灵息一丝丝散发出来,显然正在不断动用真元。   我早已胸腔作烧,喉口腥甜,正不知如何劝他抛下我才好。忽然间,身后那岩浆嗞嗞的涌动声中,冒出了一个我熟悉之极的声音:“阿云阿云,从前那小玫瑰升了花仙去,园子里有草无花,好生无趣。这玫瑰花妖的位子,不如就由你接任吧!”   我浑身一窒,情不自禁回过头去,喃喃道:“……卷柏?”   那草妖对面立着一人,却是压着草帽檐,羞得不敢抬头的我:“我……长得这么丑,哪能当得玫瑰。花仙大人要是见了,肯定会不高兴的。”   地上几团刺栗般的东西立刻不认同地滚动起来,七嘴八舌叫道:“阿云不丑!阿云哪里丑了!”   树上一挂紫红色的桑葚浆果也晃了晃细白的须须,以清亮的童子音郑重地说:“……阿云是我们见过最好看的人!”   喀然一声,大火扑袭而来,将它们和惨叫声一并吞没。   我大叫一声,便要伸出手去。   一线冰针般的灵息狠狠在我手上刺了一下。叶疏疲惫之极的声音传来:“……是幻象。”   我回过神来,才发现那岩浆离我们更近了。当下心中一凛,只是发足狂奔。   眼看前面几步便是高地,我拼足气力,向上登攀而去。到得顶上一看,只觉两眼一黑。   但见红光流淌,另一滩岩浆竟从前方逼了过来!   我刚下意识后退一步,只见前方又已浮现幻影,这一次却是在江风吟的屋子里。   新年刚过,江家的管事早早地便将开春的新衣送到芝兰台。江少爷进来见到满地大包小包,一脸厌烦,嫌我手脚太慢,没在下学前给他收拾妥当。呵斥几句,不知又发了什么兴致,从地上一个箱子里捡出一件裘皮袍子来,非要我穿上。   我哪里敢糟蹋这贵重东西,却更不敢违逆他,只得双手紧着袍边,生硬地衬在肩上。   江风吟歪在床上看了我一眼,哧地笑了出来。   我自然知道他笑什么:从前那件皮袄,我一直不肯要,气得他最后撕烂了要扔掉,我才默默捡回来,缝好穿了起来。天气奇冷又要外出时,我便将皮袄翻过来穿,却被他嘲笑说像个矮冬瓜长了毛。如今他又发噱,自然是在笑我丑。   他反来问我:“你怎么不问我笑什么?”   我木然道:“不知少爷笑什么。”   江风吟又笑了一声,换了个姿势斜倚着,才道:“也没什么。你这个人丑是丑了点,看久了,倒也顺眼。”   我不知这岩浆到底是何心思,为何独挑了这两处记忆来造影。眼看这幻象以江风吟一掌击碎我灵台告终,东面、西南、西北方向,又有更多岩浆不断涌来。   眼看这高处转瞬之间就要被岩浆侵袭,叶疏眼眸沉沉,同悲剑紧握在手,不断将四周卷摆不定的火气化为寒冰,阻挡岩浆靠近。   岩浆属地火,正与他冰雪相克。他施术片刻,已经额头见汗,受伤的左腿更是已经难以支撑,身体向一旁不自然地倾斜。   我见那岩浆喷火灼浪,丝毫没有被他逼退之势。抬头望天顶一圈微光,遥不可及。   我静立一刻,才想好措辞。嘴唇刚一动,叫了声:“千……”   只见那热火之上,赫然生出一个比之前更大得多的幻象。我举首望去,心中登时一片冰凉。   ——那是我二十八岁那年,在门派论道大会上布茶时所见的,一身湿漉漉滴水的叶疏。   那浇漓的水全然不同于真实情境,简直如瀑布一般,浸透了叶疏少年骨肉匀停的身体。白色衣理之下,叶疏岂但是腰线毕露,连大腿、臀后也湿了个通透,胸前两个樱色小点都凸显得清清楚楚。   我张口结舌,只是傻望着那高大清晰无比的幻影。明知道不该,仍忍不住吞了口口水。   那幻影似是反应不及,竟未施展冰霜之术,只是任由自己若隐若现的裸体展露人前。   只听脚步连连,从他身后黄障中钻出一个人来,匆忙将手中茶壶放在一旁,急急赶到叶疏身边,一把拉住他的手细看,关切道:“没事吧?”   叶疏玉白冷淡的脸上罕见地飞起一抹红晕,任那人在自己手上抚摸不休,低低叫了一声:“夫君。”   我脑中闷然一响,如遭雷击——   那是“我”。   “我”将身上的豆绿色外衣解下,披在叶疏肩头,将他打湿的身体紧紧裹住,然后亲昵地搂着他的肩——那幻境中的我,身材比他还高大几分——沿着山路下去了。   场景一变,却是在我秋收堂的房间里。“我”拿烧红的熨斗一寸寸熨干叶疏的外袍,嘴里絮絮叨叨,怪罪云天宗的气量狭小,活该输人一等。忽听叶疏在身后床上羞怯道:“……夫君,我冷。”   “我”忙扔下熨斗,几步扑到他身边,将他身上裹的花布被子一揭,嘴里没羞没臊道:“来,夫君抱你一会,便不冷了。”   抱自然是抱了,也当然不止是抱。“我”一蹿上床,便八脚鱼一般缠住他,便往身下压去。见他唇珠圆润可爱,伸嘴就去吻,叶疏也温顺相就,只是面色更红了。   “我”吻得鼻中嗯嗯有声,身子也长虫一般拱动磨蹭起来。虽有被子遮掩,实实的已是一副急色之相了。   叶疏也被“我”拱得鬓发湿乱,一贯冷漠的声音也染上媚态:“好夫君,亲亲好夫君,快……”   我倏然出手,一阵血红光芒射向叶疏颈后,将他牢牢禁锢在原地。   叶疏身上几束冰白光环亮起,又急速熄灭。他本已是强弩之末,强自冲破之下,同悲剑竟呛啷一声,断为两截。   我一声苦笑,本想劝他不必再白费力气——江家这一门血脉法术,名叫“回头万里”,一生只能施展一次。任你修为如何高深,只要中了此术,再不能移动分毫。   我绕到他面前,仰起头来,凝望着这张我爱了三十多年的脸。叶疏僵立原地,见我赤裸裸地盯着他,眼底不自觉流露出厌恶之色。   我苍老的心里仍是感到了一阵锐痛,用力按了按胸口,才发现动作愈发迟缓不灵了:“千……叶师弟,我诚然爱慕你不假,多年以来,一直当你是天神化身,从不敢稍加亵渎。那……只有那次想了一想,以后就再也没敢过了。”   话说出来,才觉得实在不可信。我一向不善言语,却未如今时今日一般恨自己口拙。   地火蔓延极快,转眼已逼近脚边。我也只得拼命把话说完:“门派考核那天,你家剑侍怪罪我对你不敬,其实不是的。我对树灵求的,是你日日夜夜平安快活。我说话声音粗,许是他听错了。”   再顿一顿,又添了一句:“你以后练《横波》时,如能记起我一次半次……不不,只要对你修为有益,助你早日登仙,便是一次也不记起,我也心满意足了。”   叶疏眼瞳中尽是地火涌动的红光,眼睁睁看我将半截同悲剑从他手中接过。   我也趁机贪婪望向他的脸,忽然发现他其实长相偏于浓丽,眼睫更是乌黑夺目。平日他气质那般冰冷,离我又极遥远,这还是我第一次这样近地观看他。   这样完美如仙的脸,却从来都不属于我。甚至,连看也看不见我。   我涩然一笑,感到一股诡异之极的苦味从我咬破的齿尖弥漫开。与此同时,心脏也斗然传来一阵撕裂般的烈痛。   我缓缓举起同悲剑,竭尽平生之力,使出了我此生惟一学过的三式剑术。   第一式,“清风徐来”,荡开浓烟尘雾;第二式,“白鹤欲归”,劈散地火熔浆。   最后一式,“瑶台飞镜”。我将叶疏托起,极力往上一抛,剑断处汇聚万千自然之息,随着我吞天破日般的剑势,将他整个人向天顶出口送去。   这一式名字却是正好。叶疏原本就是高天中的月亮,凡人能在水中碰一碰他的影子,已是普世中最大的恩泽了。   四面八方熔岩滚滚而来,照得山壁一片红亮。那壁立千仞之间,立着一块巨大石碑,上书四个大字:泪海悲天。   看来那家书实在写得不祥,连情话也是谶言。   ——离别情怀,今犹耿耿。海天在望,不尽依依。   我最后望了一眼叶疏消失在微光外的身影,阖上了双眼,任岩浆彻底将我吞没。   再次睁开眼时,我竟是一阵失落。   一世的苦到了头,欢欣也到头,实在不必再醒来。   抬起眼来,只见身在一间空荡荡石室之中,既无门户,也无光亮。看自己时,见手上老皮已垂絮如绵,比我生平所见最老的人还要老得多。想那山腹中时间流速极快,这么一起一伏,不知又已经过去了多少年。   忽听一个尖锐怪异的声音在我身后高叫道:“四十二年!”   我转过头去,见那面石壁上竟已长出一只婴儿大小的眼睛,瞳仁上翻,白多黑少,眼皮上还稀稀拉拉长了十几根枯黄的睫毛,也是杂乱不已。   见我并无惊讶之色,那眼睛便有些怒色,喝道:“你怎不问我什么四十二年?”   我便顺应道:“请问前辈,什么四十二年?”   那眼睛啪地一下睁大,连血丝也条条狞了出来:“什么前辈?姑奶奶可是三界五行第一美女,人称赛琼华的……异梦天女艳、艳无双!你这臭小子好生无礼,竟连人也不会叫唤!”   我听话听音,改口道:“小人愚钝不明,可否请仙子指教?”   那异梦天女听我唤她仙子,立刻转嗔为喜,语气也缓和了下来:“哼,算你老小子识趣,姑奶奶倒也不妨提点你一二。你进入我这不知梦以来,人间已过了四十二年啦!三千世界十万碎片,说到日月更替,谁也没有我快!我厉害不厉害?你奇怪不奇怪?”   我听这位仙子说话老气横秋,口吻却像个心智未开的孩童一般,当下只道:“厉害,奇怪。”   异梦天女顿时高兴起来,马上道:“姑奶奶我呢,就是喜欢厉害奇怪的物事。越血腥、越怪异,我吃……我听了就越快活,肚皮也……心里也胀得鼓鼓的,好满足,好舒服……嗝!”   她打了个大大的嗝,这才满怀希望地看向我:“那你还不把你那些异怪故事、荒唐念头,细细讲给我听?先说好,要你秘法封存起来的那一种。像刚才那样的,什么放火啦,亲嘴啦,操你师弟啦,我一个也不要听。”   她长长打了个哈欠,眼睛也眯缝起来:“……姑奶奶早已尝遍九天奇谈,不管是射日揽月,还是扒灰乱伦,统统都不中我的意。不是我说,你这人也太小气了些。留给人看的东西,纵使在最假道学的人之中,也是无聊透顶的了!” 第十八章 可曾见过我师弟么?   我垂头想了片刻,方道:“仙子的意思,是我故意施术隐藏了一些……稀奇古怪之事,不让仙子瞧见?原来仙子神通广大,能将人心中所思所惧化为虚景,展现人前。方才我与……历经那般惊心动魄,看来都是仙子的手笔了。”   异梦天女得意道:“不错,正是姑奶奶的独……”忽然顿了一顿,才道:“独门秘术!人心各异,在幻境中虚虚实实挣扎一番,岂不是大大的有趣?你那师弟也是白板一张,呸!简直味同嚼蜡。只有那巨口怪物,还有点儿意思。那丑货倒有几分眼熟,在哪里见过呢……”   那只眼睛深深向下瞥去,显然在努力思考。忽然骨碌一声,眼珠归回原位,怒视着我:“好小子,差点被你岔开话题!快将你秘法解开,若等姑奶奶亲自动手,管叫你生不如死。”   我无奈一笑,道:“不知仙子为何如此肯定?”   异梦天女嗤了一声,显然对我的反问十分不屑:“不知梦里的孕梦果,是姑奶奶我精心培育的圣物。我辛辛苦苦把人引进来,不抛个引子,又哪有人老老实实,把异梦双手捧来给我?从前我法力低微之时,尚不能驱逐日曜,不论如何布置,总有许多漏网之鱼。自从神功大成,便再无人能逃过被我吃……被我窥见之命运。不管他修炼到第几层,也不能十年、一百年不吃东西。我又不能真把他们饿死,才养了这些果子,一颗便可抵一年饱腹之用。”   说到这里,她满足地叹了口气,显然对自己创世才能十分满意:“吃了我的果子,就只能乖乖将异梦献上啦!这果子培育不易,吃几口便能造梦。有些饿鬼连核也吃了,啐!十分该死。姑奶奶故意把味道弄得如此血腥,便是为了省几枚籽留种。有些人倒好,满满采了一篮子,连皮带肉,吃得干干净净!”   我略带歉意道:“实在不好意思,我太饿了。”   异梦天女立刻盯住我的脸,眼里闪动着兴致勃勃的神采:“是呀是呀,为什么会这样呢?我在这里一千……不,九百……这么多年,从没见过谁像你一样,饿死鬼投胎一般,尽往嘴里填。”   她的眼睛很难说漂亮,但说到最后,竟然发出光来:“快说,你到底有什么异于常人之处?”   我一时竟有些愧疚,竟希望自己真有些独得之秘,不致令她希望落空。   但我还是只能说:“……我什么术法也没学过。大概因为我是凡人,才饿得这般厉害罢。”   石壁上的如果是张人脸,倒不难猜出是何种表情。这单独的一只眼,再震惊不信,也只是霍然睁大而已:“……什么?不可能!我门口有南柯梦守,凡人根本进不来!”   我忆及那巨大树洞,歉疚道:“仙子说的是那群蚂蚁么?说来惭愧,我先前被人施了术法,变成一只蛤蟆。经过之时,不觉卷了一只吃了,醒来便在仙子秘境中了。”   见她犹自不敢相信,只得道:“……一切尽在仙子掌握之中,仙子回头一看便知。”   只听“嗖”地一声,那眼睛已从石壁上消失,好几根睫毛都脱落下来,显然已经心急如焚,顾不得了。   我见她风风火火,如同秋收堂那些讨糖吃的小童一般,有糖驱使时,两只小脚板奔得飞快,叫也叫不回了。再一想,又有些好笑:这位天女对人脑海中的念头了如指掌,要是知道我拿她和一群拖着鼻涕、赤脚邋遢的凡人小孩相比,又不知要如何动怒了。   少顷,那眼睛咕嘟一声回到石壁上,眼神极为凶煞,如同要吃人一般:“……你真的没有术法?”   我认命道:“真的没有。”   异梦天女顿时勃然大怒,眼裂几乎都被她睁开:“你脑子里装的是猪屎吗,啊?被人变成癞蛤蟆你不奇怪,你那宝贝师弟屁股沾了点儿水,你倒是记了个准!也是,你这么一个丑八怪模样,连癞蛤蟆也是抬举了你!你等着,姑奶奶现在就把你变成一口浓痰,叫你从一百八十个烟鬼老头的喉咙里咳出来,才算消了今天这口气!”   我记得叶疏沾水的不是屁股,但也并未纠正她,只道:“是。”   异梦天女一怔,竟然还结巴了一下:“我要把你变成浓痰,你、你不害怕?”   我不禁失笑。这一世我生得丑陋平凡,孤独终老,无人相爱。老天让我降临到这世上,可曾问过我一句害怕不害怕?   遂客客气气道:“仙子说要变浓痰,那就变浓痰罢。”   异梦天女眼色一变,眼瞳又立刻竖了起来:“你以为你顺着姑奶奶说,姑奶奶就会饶了你?呸,你想得美!我偏不顺你的意。我要你在这长生天里关上一千年,一万年,变成一个风干的老僵尸,再放到你那师弟面前,看他还认不认得你!”   我颔首道:“那可多谢你了。能再见他一面,总是好的。”   异梦天女眼瞳越吊越高,眼底却有些闪闪烁烁,旋即嗤笑一声,道:“你以为有那么好的事儿?你这老不死的丑鬼,糟蹋了我珍贵的果子,死一万次也不过分!等姑奶奶吃饱了肚子,再好好想想怎么炮制你。”   她扔下这句话,异常凶狠地剜了我一眼,冷哼一声去了。再来时,不是出言恫吓,要将我变成癣鳞脓疱、牛头狗面的怪物;便是威胁连坐,要我父母在地下夜夜魂灵不安,我亲友兄妹个个死于非命。我听到后来,反而道:“仙子如能寻到我母亲,能否替我问一声她的姓名?日后在心中祭奠之时,也好有个记认依靠。”   异梦天女正自絮絮唾骂,闻言几乎跳起来啐了一口,连道:“晦气,晦气!原来也是个没娘养的东西。我看你长得这副尊容,还问什么狗屁姓名,只怕你娘就是被你丑死的。这辈子、下辈子、下下辈子,都不愿再见到你!”   我与她交谈不下七八次,只觉她小孩心性极重,尤好虚张声势。但今日这句话中的恶毒之意,那是前所未有过的。一时起了试探之心,故意问道:“随口一提而已,又何苦大发脾气,莫非……仙子其实找不到我娘?”   这一下可捅了马蜂窝,那眼睛啪地一声睁到极限,血丝几乎炸到我脸上:“放你妈的狗臭屁!老娘天圣神通,无所不能!我纵横八荒六合之时,别说你那狗屁倒灶的娘,就连那死牛鼻子吕洞宾,还连个屁都不是呢!”   我“哦”了一声,道:“仙子当年必定十分风光得意,只是天地万物,相生相克。仙子又能造境,又能掌梦,这般通天彻地的能耐,真不知您的克星又是如何厉害了。”   异梦天女早已在暴怒边缘,听到这里,反而冷笑出声:“我的克星?是啊,从前我倒有一对克星,不是别人,正是我两个亲爱的好哥哥!那个司掌噩梦的,心肠歹毒,贫嘴贱舌,从小到大,从没给我一个好脸色,见天便是说我长得……!美梦哥哥虽比他好些,但却对他一往情深,也不见劝他积点口德,呸!简直屎糊了双眼。哼,他们看不起我,那又如何?我拆了自己的魂壳,施下万古禁绝之术,把他们连身体带神识,融了个精光!一个压在东海,一个镇在西洲,我要他们东西永隔,生生世世不能相见!”   我听她话语中恨意滔天,想来那位噩梦神君说话必定难听之极。遂问:“不知他说你什么?”   那只眼倏然瞪紧,厉声道:“你问这个作甚?”   我见她反应剧烈,更证实了几分心中所想,当下道:“也没什么。不过嘴长在别人身上,假如颠倒黑白,把好的说成坏的,自然十分可恨。要是只是不会花言巧语,恰好说了几句实话,只是不太悦耳动听,那就不能说人家的不是了。比方说,你长得样子一般,别人非说你丑,倒不妨大耳巴子抽他。但你若是本来就奇丑无比,那……”   那眼中的瞳仁早就上下晃动不已,听到最后一句,几乎从石壁里凸了出来:“放屁!放屁!姑奶奶美若天仙,连……”   一句吹嘘尚未出口,那石壁忽然一阵动摇,石块扑簌簌落了一地。那眼睛茫然转了几圈,后面突然显出一个人形来,“嗳哟”一声,向前便倒。   我忙支撑着起身,扶着墙壁缓行过去,将她扶了起来。   那是个身形极其矮小的女童,头大身小,四肢却又短又粗,比例极不协调。一头黄发稀稀疏疏,好多处露出头皮,却扎着两个鲜红的蝴蝶结。待她抬起脸来,只见上半张脸皱纹布结,好似一位乡村老媪。下半张脸却还是孩童模样,长着一张豁口裂嘴,牙齿也是参差不齐。   我见她膝盖磕青了老大一块,问道:“可痛得厉害么?”   那女童却似见了鬼一样望着我,嘴皮上下抖索,许久才颤声道:“你……你为什么不笑我?”   我诧异道:“我为什么要笑你?”   那女童独眼瞪了我半天,才反手将那石壁上的眼珠扯下来,往另一只眼窝里一塞,尖声道:“你少他妈假惺惺了,要笑就笑吧。”   我哂了一声,道:“我笑你什么?笑你长得丑?说到丑,我倒也不输给你。再说了,长相是爹妈给的,要是自己有选,谁不愿意天生漂亮?”   异梦天女一双眼睛对准了我,眼珠却一个往斜上方,一个在眼眶里乱转。闻言似想起了什么,冷冷哼了一声:“那美梦倒长了一副好皮囊,一双眼睛光闪闪的,又有什么屁用?有眼无珠,活该陪人受苦!”   我听她话中之意,这位美梦神君也没作什么恶,竟然神形俱灭,镇于东海。于是少不得多嘴道:“依我看,仙子……”   她听到我这个称谓,全身忽然一颤,头也低了下去。   我继道:“……不妨将这法阵收了,让他二人团聚的好。好好一对有情人,只因些许口舌造业,便不得善终,实在可怜。”   异梦天女立刻两眼竖起,叫道:“什么可怜?谁可怜了?他平日说我,我都忍了!可他说我一出生就害死了妈妈,我如何能够忍得?……我虽是个天生畸形儿,却和他们一样,都是妈妈的小孩子!他凭什么……又不是我想……”   我见她两只怪眼中泪水淌出,便不自觉伸出手替她擦拭。   异梦天女显然不习惯有人碰触,刚替她刮去一边眼泪,猛然便将我手腕打开。   突然之间,她动作停了下来,回身一把扣紧我的手,眼中泪水未干,已全是讶异之色:“……谁在你身上下了禁制”   我听她说得郑重,还道是灵台碎裂之故,遂道:“我从前是个道体,还有些微弱灵息。后来毁了,这才成了凡人。”   异梦天女五指在我手上越扣越紧,连连摇头,道:“不是,不是。你外面这具躯壳原本就是凡体,哪来的灵台、灵息?”   我乍闻奇事,不由一阵茫然:“敢问仙子,‘外面这具躯壳’……却是何意?”   异梦天女却不再应我,只顾摸索身上口袋,不知取了甚么法宝出来,往我掌心狠狠扎下。   我只觉灵魂根处煞然一痛,剥皮抽髓也不过如此。只见掌心处浮起一个发光透明的圆球,无数血珠、血点,从我伤口处逆流往上,在那圆球中消解、融合,漂浮不定。   异梦天女两眼发直,死死盯着那圆球,喃喃道:“果然是尸茧大法……原主与俑尸之间以血为引,命数相连。若不是误打误撞进了我这长生天,现在你已经老死化尘,再也无人窥知这奥秘了。是谁想让你默默无闻,跟这具俑尸一起死掉?”   我越听越一头雾水,奇道:“甚么一起死掉?……我已经死了么?”   异梦天女见我夹杂不清,顿时暴躁起来,跳起来直戳我的脑门:“蠢货!你身上被人裹了一层茧壳,自己不知道吗?不管是你这张脸……”她挥动粗短手指,使劲撕扯了一把我的脸皮,口中道:“还是皮肤骨头、五脏六腑,都是茧!都是假的!你真正的身体,被压在这下面啦!”   我情不自禁向自己身上看去,只见老朽如昔,诚然是我用惯的身体。这若不是我,那我又在何处?   异梦天女狠狠啐了一口,叫道:“你不信我,是不是?这法术名唤’尸茧大法’,施行极为不易。一是要以大法力完全压制本体,二是要向俑尸体内倾注活力,最要紧的一步,是要将血脉连接,使二者生死相连。施术之后,原主就彻彻底底被俑尸裹住,再也不得解脱了。因这法术太过阴邪,从前都是拿来当刑罚用的。试想你的仇人本来资质拔群,法术通天,你恨他恨得牙痒痒,忽然有一天,被你裹进一个茧壳里,却是个剑都拿不起的天残体。仇人咬牙隐忍五百年,含辛茹苦练了一身本领,拼了命来刺杀你,却被你小指头一勾,压得跪地磕头,淌血不已。那是何等快意!”   我见她满脸得色,不觉蹙了蹙眉,道:“我从记事起,便是如此了。”   异梦天女也蹙眉望我,单只眼珠转得更快了:“我便是这一点想不通。假若你当时年纪尚幼,杀起来易如反掌,又何必劳神费力弄这玩意?……莫非他有必须让你活命的理由?……这法术如此精深,近几百年来,世上出过哪些大能啊?……”   她一颗毛发稀疏的大脑袋左右不停摇晃,显然正在苦思冥想。我心中不忍,劝道:“仙子,人心难测,想不通便想不通罢。”   谁知这一句立刻惹得她暴跳如雷,跳脚尖声道:“什么想不通,姑奶奶偏偏就是要想通!我身为异梦天女,竟解不出眼前遇到的怪事,传出去岂不是让人笑死!”   说话间,已在地上绘制了一个法阵,将我一把拖了进去,按在地上:“废话少说,我先把你本体剥离出来,看看到底是个什么东西!”   我全无抗拒之力,只得任由她与我对坐,与她掌心相接。只觉她小小的手骤然一热,一阵灼烧感从她手心直传过来,如同暗火一般。   那火焰在我体内循环一个周天,无功而返。接着手心一阵沁凉,体内却已换成了水流。再是地壤之力,最后则变成了风。   异梦天女皱纹深结,双目紧闭,自语道:“……雁过留影,术结留痕。怎会一点破绽也没有?……”   我才要张口,只见她眉心舒展,叫道:“是了!”两手向前一送,竟是一左一右,同时向我传来水火之力。   我凡人衰老之躯,连坐着都十分艰难。这两股灵力灌入体内,着实十分难熬。本想咬咬牙便过去了,谁知水火之后,又是风火,继而又是地火。如此变换多次,异梦天女眉头重新绞在一起,怒道:“不对?为什么不对?难道不是两个人,是三个?……”   她眼皮颤动不休,忽然面露凶光,竟将三股元素之力同时注入!   这法术耗损甚巨,这一次力量明显比之前弱得多,她身形微微一晃,额头也渗出汗来。   我苦笑道:“仙子莫再耗费力气,我看我……”   异梦天女怒道:“闭嘴!”   她连试三次,皆不成功,又恼又急,劈脸打了我一个嘴巴:“你他妈说你先前有灵息,却是什么灵息?”   我只得道:“水灵息。”   异梦天女骂道:“怎不早说!”手法一变,左掌发出澎湃水力,右掌辅以地火风三股灵息,尽数推入我体内。   我只觉全身一挣,竟有摇动之感,似乎有人用力推了我一把。看时,却好好坐在地下。   异梦天女脸露喜色,笑道:“找到啦!”只是一震之下,灵息已竭。她嘴里骂骂咧咧,身上白气渐浓,送来的灵息却越来越稀薄了。   我叹息道:“仙子……”   话音未落,头上忽然传来一声巨大的坼裂声,似乎什么地方崩落了一块。   我不及反应,只觉身上灵息骤然浓郁,几乎被掀得一晃。   异梦天女睫毛头发皆已汗湿,脸上却显出嘲弄之色,得意道:“跟姑奶奶斗法,你还嫩了点!”   我知她好胜心极强,再劝也是无用。少顷,只觉身体摇撼愈来愈快,竟似松动了一般。头顶、远处的崩裂声,却也越来越频繁了。   我听最近一声巨响就在耳边,正要开口相询。忽见淡淡法阵光芒中,异梦天女那半张孩童般的脸,竟也已爬上条条皱纹。   我脱口道:“你的脸……”   异梦天女睁开双眼,只见她眼皮已十分垂逶,原本大片的眼白也变得浑浊不堪,向我勉强笑了一声:“不该……拆魂壳的。一块一块,零零碎碎的,总不如整个儿用得……顺手。”   我这才想到其中关窍,急道:“这秘境是你魂壳所造?……你现在拆了,以后却住到哪里去?”   异梦天女嘴角旁深深的纹路向旁展开,似笑却又非笑:“你这老小子好没、没见识。拆了……就没了,还住……住个屁。”   一语未毕,只听轰隆一声,头顶石壁已裂开一道长长缝隙,细碎砂石簌簌而落。   我只觉一阵不安袭上心头,怔怔道:“仙子,你……”   异梦天女眼睛已不太能睁开,头上的蝴蝶结也已灰败,闻言强自看了我一眼,哑声道:“你……眼泪怎么这么多,这有什么……好哭的。你这个人……一点用也没有,别人说你不丑,你就……记一辈子。我……我比你还没用,从来没有人说我……除了你。”   她身子微微一斜,四股磅礴之极的灵息从她掌心骤然送出:“呵,我……我那两个哥哥,只要有一个像你,也不会……”   我如身在骤雨飓风之中,全身骨肉皆如腐烂般寸寸脱落。脚底根系盘旋,紧紧束住我体内之核。   石室塌落,天崩地裂。无比强烈的光阵之中,只见异梦天女向我最后望了一眼,两眼倏而睁大,嘴唇似颤然吐出一个人名,旋即消失不见。   我在一阵奇异的眩晕中悠悠醒来。抬眼望时,只见天光大盛,我睡在一片平平无奇的砂砾地上,却不知身在何处。试探叫了几声“仙子”,无人答应。   我强忍眩晕,撑地站起身来。一动之下,只觉身子轻捷,轻盈如跃。别说以我如今这把年纪,就是年少之时,也从未如此灵便轻挑。   站起身来,只觉视物比从前大为不同,似乎往上提了老大一截。再仔细辨认,只觉视野也比从前开阔多了。   观望之时,两眼之间总有些不对,仿佛有个黑影耸立其中。抬手摸去,才知道竟是自己的鼻梁。   我惊诧之下,连摸了好几次,直到鼻骨疼痛才罢休。手放下时,只见手背皮肤白皙细腻之极,骨节也纤细多了。手指又极长,张开来仿佛蜘蛛精一般,几乎吓自己一跳。   我的鞋子早在从蛤蟆化成人时失去,为了赶路方便,自己绑了一双藤鞋,此时早已破烂不堪。从烂草枯藤中看去,只见一双玉白秀美的赤足,脚背上浮现淡淡粉色,十片指甲也是圆润莹洁,绝不是我那双长期劳作、脚趾变形、上面还长满鸡眼黄茧的老脚。   想到这个“茧”字,心中一痛。明知无幸,仍忍不住回身寻找。极目天边,只见杂草荒土,矮坡连绵,却哪里见得到一丝异象?   再往前走,便遥遥听见人声。举目望去,见门口那棵大树已在眼前。树下白衣纷纷,站了好几个青霄门弟子。   我一时竟有些情怯,踌躇不敢上前。那几个弟子却已看到了我,眼睛一落在我脸上,便如被施了定身法一般,再也不动了。   我向来便是怕人看,下意识便低下头去,手也忍不住遮向脸上疤痕。   ——一触之下,才惊觉那处平滑无比,再无半分凹凸不平。   只听脚步沉稳,一人从众弟子身后疾步而来,一身黑衣如墨,却是久未谋面的大师兄萧越。   我乍见旧识,不由一阵欢喜,便要向他迎去。   却见萧越两眼望在我脸上,脚步竟不自觉停了下来,开口时,竟有些语句不畅:“请、请问这位道友从秘境出来,可曾……可曾见过我师弟么?” 第十九章 你不要装我江师弟,乱我心曲   我听他语气陌生客气,不由一阵心慌,脱口道:“我……”   话一出口,便觉声音也已全然不同。我从前不善与人言语,浊音又重,说话总是含糊不清,几时有过这般清亮音色。   萧越又是一怔,才掩饰般轻咳一声,道:“我师弟体质近于凡人,大概五六十岁模样,脸上这里有块……”向自己左眼比了一比,忽而话语一顿:“是了,秘境中时日如流,我师弟看起来只怕不止这般年岁……我一时竟忘了,实在抱歉。”   我才知他是特意在门口等我,心中一阵温暖,低声道:“大师兄,我……我就是江随云。”   萧越毕竟是见惯风浪之人,闻言也不见如何失态,只将一双温润眼眸张大些许,旋即道:“道友说笑了。”   我急道:“大师兄,真的是我。我在秘境中某一处跌了下去,有一位天女将我拘在石室里,给我身上……不不,她说我身上原本有个禁制。……对了,那地方唤作泪海悲天,吃了她的果子便会出现幻境,不知大师兄你们有没有遇上?”   我本就口拙,一句话说得颠三倒四,自知无法取信于人,更是急得额头见汗。   萧越却又望着我出神一瞬,才忽然反应过来,匆忙移开了目光:“道友既自称是我师弟,不知可否移步详谈,以证真伪。”   我自然无不答允。萧越便向我做个请的手势,引我前行。路过那几位同门时,只见他们仍直勾勾地盯着我,直到萧越低声提醒,才重新活动起来,或理冠带,或与人交谈,只是举止皆十分生硬不自然。   我不明就里,随萧越到了黄粱城一间客栈中,将秘境中前因后事,详详细细说与他听,只把我对叶疏种种遐思掩去不提。见他沉吟不语,忙走到窗前,指道:“大师兄,这是我们来时住的客栈,你就住在东院,是不是?我听见你来寻我,还让小谢他们找你报信。只是那时我已成了……青蛙,说不出话来了。”   萧越眼底掠过一线异色,喟叹道:“我便是怕你一时情急,随叶师弟去了。想那不知梦中何等险恶,其他道门皆死伤过半,本派人手折损最少,也有七人死于非命,十三人至今元气未复。想不到你与他业缘如是之深,以致最后有此奇遇。”   我听他话语松动,一时激动,回身握住了他手:“大师兄信我了么?”   萧越低头向我二人交握的手望了一眼,一贯沉稳的神情竟有些动摇,片刻才抬起脸来,向我歉然地摇了摇头:“世上有拘魂、夺舍之法,我道行低微,难以辨别。恐怕只能请……请阁下随我一起回山,让师尊他老人家定夺了。”   我略感失望,只得道:“……也好,是该小心为上。”   萧越从腕上解下一卷红光流动的绳索,彬彬有礼道:“为防万一,面见师尊之前,可否让我将这捆魔索系在阁下身上?请放心,饮食行动皆无碍,只是不能离我一丈之外。”   我自无异议。萧越将我一边衣袖小心卷起,道了声“得罪”,将那绳索一端在我手腕上紧紧缠缚几圈,另一端却系在他手上。   我形貌大改之后,周身感触也远比从前灵敏。此时察觉他灵压沉敛,比初结金丹时大为不同。遂关切道:“大师兄在秘境中历练得如何?可也遇着什么异事?”   萧越凝目看我,客气地摇了摇头,道:“验明真身之前,请阁下不要用江师弟的口吻与我交谈。妖魔多诡,望你见谅。”   我知他向来谨慎,只得作罢。此时正是夏日,院中水塘生出浮萍一片,时闻蛙声。我忽想起一事,忙将那绳子轻轻一挽,将他带到那水塘边,指道:“那天晚上,李杨青还……”   但见碧水清波,照见我的倒影。我一望见水中自己的面容,登时怔在原地,久久不能回神。   我生平所见风姿绰约之人不可胜数,叶疏自是其中翘楚,萧越、江风吟亦是丰神俊秀,道宗名门之中,也多有仙风道骨、姿容端秀者。然而水中这张脸,实已超出我所知美丽的范畴,好似神光从天而降,令人一瞬间如坠梦中。   我屏息良久,才极缓慢地抬起手来,轻轻按在自己脸上。   只听萧越向我道:“李道友却如何?”   我这才如梦初醒,如避蛇蝎般退开一大步,不敢多看那倒影一眼:“没、没什么。那时他……现在大概也不认得我了。”   萧越回头看了看水面,忽而一笑,道:“不必惊惶。阁下生得很美,令人难以移开目光。先前我看到时也几次失神,在此道声失礼。”   我何曾听过别人赞我面容,更何况他如此直言不讳,一瞬间便赤红了双颊,恨不得将自己埋到地底。   萧越似也有些赧然,目光生硬地转向天边云彩,忽道:“你身上衣衫可要更换?”   我见水中萍影轻荡,映出我一身白袍破烂污损,诚然是不能再穿了。但我身边并无银钱,便想添置也是无法。   萧越道:“我倒带有几件干净衣裳。仓促间不便订做,如不嫌弃,先将就几天如何?”   我哪敢嫌弃,忙道谢不迭。萧越便唤店伴送来温汤手巾,让我在房中沐浴更衣。他借我的衣裳,除内衣外,便是一件柔软光洁的黑色锦袍,并冠带等物。我比之前已高挑许多,仍未及他,穿他的衣服,自是宽大不少,遂用锦带环住。那玉冠却不会系,便原封不动抱在手里。推开门来,见他背身站在院中,身姿舒挺,如夏日苍梧。遂向他走去,将玉冠递过:“多谢大师兄。这个我没用过,怕弄坏了,先还给你。”   萧越并不看我,反手接过,道:“抱歉,是我考虑不周。”   我见他反而道起歉来,忙摇手道:“不不,是我手笨。这头发也不方便得紧……”说着,便要拨给他看。   禁制解除后,我最烦恼的便是这满头乌发。长及脚踝不说,发量还极为丰沛,适才沐浴之时,乌泱泱地浮了半桶,望之简直骇人。我从前打杂干活,多是扎一小髻,何曾有这般麻烦。谁想萧越不但不看,反向旁避了一步。   我落了个没趣,尴尬地抓了下鼻子,偷看他一眼,又道:“这捆魔索当真神奇,袖子穿过,竟半点不受拘束。”说着,便勾住腕上绳索,好奇地摇动几下。   萧越手上一震,绳索上一股灼热灵息传来,将我的手弹开。我明知他防范我并无不妥,仍不由有些不悦,咕哝道:“我本来就是江随云,你对他那般好,却这样对我。”   萧越却听见了,瞥了我一眼,道:“你若是江师弟,我以后自然也待你好。”说着,竟露出一抹极淡的笑容。   我抬眼望他,不觉又埋怨起来:这槐安国的夏天,实在有些太热了。   一路无话,转眼已到青霄门下。行至丹霞镇外,只见处处人声鼎沸,比我印象中热闹了许多。城镇外沿也扩张了不少,街边茶楼、商铺,皆比从前光鲜。行人衣着打扮,女子妆容发饰,也比旧时大不同了。   我随他们去投宿,途经小荷那家糕饼店时,不由多驻足了片刻。只见店前热气蒸笼,卖的仍是蒸糕、点心之属,店面却已全然不同,门口那块油腻腻的蓝布帘子也换了新的花色。我向店中忙碌的伙计张望了好几眼,并不见一个面目肖似小荷的。有意问时,那伙计却只顾傻望着我,连手被烫了也不晓得。我见萧越在前方等候,恐他不耐,只得重新低垂了头,跟他去了。   当夜投宿却不顺利,连问了几处都说客满,说是正好赶上了一年一度的焰火大会,城中客店早已人满为患,连镇上也跟着沾了光。最后还是有店家认出青霄门弟子,紧着收拾了两间上房出来。我听他们私下笑谈,说是再无处可去,就只好去甚么“丹霞山庄”了。又说庄中几味小食做得如何精致美味,可惜大师兄轻易不许人去,也只得独自在这里吞馋涎罢了。我听得好奇,欲开口问时,反被他们攀住话头,问我喜欢吃些什么。   我年老口味寡淡,只爱些甜烂之物,料想不中别人谈兴。于是努力回想了一番,说道:“从前城东铁匠铺前有一家憨头烧饼,分量足,价钱也公道,刚出炉时两面煸黄,滋味最好,我一口气能吃十七八个。桥头有家夫妻打卤面,黄豆汤味美又不要钱,每次去必定喝到肚胀。是了,原先烂抹布街还有一家烧腊店,老板人极好,每次到他店里做生意,他都附赠一副猪下水,两条猪头肉。冬夜在砂锅里炖烂了,配一杯米酒喝,吃得全身热烘烘的,倒头睡去,连梦也不做一个。”   那几个年轻弟子听了,面色俱都十分奇异。有一个便自告奋勇,要帮我去买。   我忙道:“这都是许久前的事了,现在只怕早都不在了。我有个……朋友,从前我常在她家店里买玫瑰豆沙饼吃,今天一看,也不在了。”   一位年纪甚小的师弟立即凑过来,道:“说到豆沙饼,我倒知道一家……”   忽听房门咔然打开,萧越的身影冷冷出现在门口。几名弟子相对吐了吐舌头,顿时作鸟兽散。   我见他神色疏离,不由一阵心慌。他原本并不信我,只当我是妖魔作祟,附了他江师弟的身。如今见我和门派弟子相谈甚欢,只怕更要怀疑我别有用心了。   我一时讷讷,想解释却又无从开口。   眼见他出门下楼,我也忙跟着下楼。走得太快,还踩中衣摆,差点绊了一跤。   萧越身形一顿,重又往前走,脚步却放缓了。   走上长街,恰逢烟火盛放,万紫千红。我要替自己真身作证,忙几步赶上了他,指那焰火道:“大师兄,有一次我差点被人烧死,是你救了我,你还记得么?你跟我说,你小时候最怕鞭炮声。我当时还告诉你,只要这样……”   我举起两手,模仿当日动作,捂住自己耳朵,向他道:“——便听不见了。”   萧越只看了我一眼,便别过头去。烟光照耀下,却见他耳根都已经红了。   片刻,才听见他的声音自星夜中传来:“你……不要装我江师弟,乱我心曲。”   我心中猛然一跳,不知怎地,耳朵也有些发烫。   次日一早,我便上山谒见青霄真人。道尊常年闭关,我在山上这么多年,只有幸听闻过他老人家一二传音,连画卷、雕像也无缘一见。听掌事长老叫我抬头,惶惶然看时,见他样貌不过四十六七岁,一身灰白长袍,长髭短须,面容沉着。他无声无息地站在两仪门后,整座大殿便有种异样威压直达心底,令人心中肃然,不敢造次。我只觐望了一眼,便立刻又将头深深压下去。   青霄真人听萧越述说我秘境中遭遇,不置一词,只缓缓来到我身边,温言道:“好孩子,抬起头来。”   我畏惧地抬头,只见他从袖中伸出一只手来,将一根手指轻轻点在我额头。   我只觉脑中一阵沉重眩晕,竟是昏昏欲睡。待惊觉回神,头脑仍觉钝滞无比,仿佛从一场长达数月的黑甜梦中醒来。   谢明台关切道:“如何?可是本门弟子江随云?”   我知他修为极高,普世无出其右。但想到那禁制诸多古怪,连惯见异事的天女也差点束手无策,一时心中忐忑,惶然无措。   只听青霄真人道:“是。”   我全身松了一口气,几乎就要往下瘫去。   却见青霄真人望着我,亲切道:“你从前是芝兰台候选弟子?听说你秘境试炼并不逊于他人,为何最后竟然落选?”   我万料不到有朝一日竟还要拿这陈年旧疤出来,当众切给人看。只得垂头道:“我那时不识文字,第一场笔试只得了三级乙等。剑法也未好好学,青云剑一共只学会了三式,擂台大比……便放弃了。”   青霄真人与旁人低语几句,欣然笑道:“我都听说了。你在秋收堂任职时,坦荡磊落,从不偏袒徇私,对身边一众长辈、晚辈,更是极尽照拂。你少年贫苦无学,却凭借自己极大毅力攻读诗书,终有所成。你禁制之躯屡遭挫折,心性却愈见坚韧。如今你根骨资质,无一不是上佳。不知你可愿意入我门下?”   我一生之中做过万千浮想,从未想过还有这等美事砸上头来,一时连欢喜都已傻了,连师父也喊不出来,只深深跪在地上,向他老人家磕了好几个响头。   青霄真人笑道:“且不必忙。下月十五天门大典,七峰十六堂弟子齐聚之时,为师再受你这一拜不迟。”   又将我扶起,指萧越道:“你师父我一生惫懒,只收了两个弟子。这位是你萧越师兄,想必你已经见过了。”   我忙点了点头,躬身叫了声:“……师兄。”   两个字出口,只觉一阵奇异感触掠过心头。   又听青霄真人道:“还有一位,论入门先后,你本该叫一句师兄。只是他跟随我时年纪极幼,人人都以师弟唤之,你便也随个大流,叫他师弟罢。”   说着,便向殿厅一角唤道:“叶疏,过来!从今往后,你便有两位师兄了。” 第二十章 娃娃,这个给你   我再听到这个名字,不禁有恍如隔世之感。只听衣袍在地上发出沙沙轻响,殿旁一人向我走来,停在我身旁。   我本以为自己要激动晕厥,开口却比想象中平稳得多:“叶师弟,你好。”   叶疏神色仍是平淡无波,双眸静静停留在我身上,却没有出声。   我一瞬间竟有些想笑。他永远是这个样子;你爱他如狂,当着他的面在意念中猥亵他一次又一次,为他流下许多眼泪,为他死了,他再见你,也还是这个样子。   青霄真人捋须笑道:“我这小徒弟向来寡言少语,听他开一句口也是千难万难。以后你与他相处久了,便知道了。”   说着,又将目光投向萧越,赞许道:“阿越办事愈发妥帖了。不知梦中时流如梭,你江师弟生死未卜,难为你在门口守了那么久。一路辛苦,先下去歇息罢。”   萧越躬身应了一声,退了下去。   青霄真人将我领入内室,让我在蒲团上坐下,细细询问我从前所学心法。听说我修炼三年才到凝力初期,不禁莞尔。   我惶恐不已,想他老人家一代道尊,前后两位弟子都是少年成名的天才,却破例收下我这个候选不成的废物。   青霄真人摸了摸我头顶,温言道:“随云,你入门虽晚,却是你们师兄弟三人中历经世情最多的。只要修习得法,假以时日,未必就逊于他二人。”说着,便伸出二指,探我左手腕脉。一探之下,忽然“咦”了一声。   我从前吃惯了灵质不足的苦头,见他面有讶色,一颗心顿时悬了起来。   青霄真人放下左手,复在我右腕上切探良久,眉心深深蹙了起来,自言自语道:“这可有些奇了。”   我小心问道:“师尊,不知有何不妥?”   青霄真人沉吟道:“天生四象,地、火、风、水。先天体质与自然之灵相鸣和,是为道体。一鸣对应一和,谓之灵根。你大师兄萧越,便是火系灵根;叶疏则属水系中冰雪一支。你刚才说,月读门测出你身带水灵息。但我适才探你体质,灵台中确有一股浑朴之力,却不属水,亦不属于任何一系。”   我经他一说,才发觉丹田之中蕴藏着一团蒙昧气息,如雾隐深谷一般。一时茫然无计,问道:“师尊,那我……?”   青霄真人道:“我先教你运转周天之法,其余待我出关,再行斟酌。”传了我呼吸吐纳之法,又给了我一枚青色令牌,道:“你剑法未成,让叶疏教你便是。我先前已交代过,谅他也不敢对师兄拿乔。”说罢摇头一笑,让我出去了。   这令牌却是青霄门宗主标识,我才出四象殿,立刻有掌事弟子上前,要为我安排住处。我推辞不过,只得在不空山中看了几处。待一脱身,便迫不及待向秋收堂去了。眼望那黄尘道中一角青檐,胸中一片激荡,恨不得立刻奔进门去。   几步紧赶上去,到得院前,只见一切如旧,连杂屋外的几个破烂轱辘,用剩了不要的土砖、梯架,并墨线泥胚等物,也还堆积在原地。我走近看时,见一把我从前惯用的瓦刀斜插在土里,刀身长满厚厚一层锈泥,把手却早已腐坏了。   一名赤脚小童从东院门口一阵风似的跑出,见我独自在泥地中发怔,神色甚是好奇:“姐姐,你是谁呀?”   我涩然一笑,问道:“从前住这里的。你们管事的在么?”   管事少顷即出,一张脸团团的很是和气,问来却是姓张,来此二十五六年了。我问起旧识,有一二人张管事尚有印象,说是或病终,或寿终;余下儿女几人,或从父业,或举家搬迁某处。谢俊孙儿也已病逝多年,只留下一名幼子谢福元,如今也已是古稀之年。他在村中颇有威望,如有事相寻,到清风村随意着人打听就是了。   我心中感慨,一时出神。忽听张管事道:“适才听仙君名讳,莫非与昔日堂中的江管事有渊源么?”   我苦笑道:“正是同根一脉。”   张管事喜道:“那就是了。前任管事曾对我言道,东院有两件物事,决计不能擅动:一是左起第二间厢房,二是屋后那两株梅树,那都是当年江管事留下的旧物。又切切叮嘱,说万一事不可测,厢房也还可一动,那梅树却是万万动不得。如摧折了一星半点,从前的王管事、谢老管事,在地下做鬼也须饶不过我二人。只是天意难料,前些年后山被暴雨冲塌了,却将那两株要紧的梅树压在下面。我与堂中弟子抢挖了一夜,才救出来一多半,又请了城里的老梅匠重新栽过,活是活了下来,却再也没开过花了。仙君既是江家后裔,可否代为收管,也好让他老人家这些珍贵遗物有个交代。”   我向那厢房望去,果然门框窗纸甚是老旧,似已多年没人动过。于是谢道:“您有心了。我能进去看看么?”   张管事忙不迭道:“当然,当然。”将我引到台阶上,将外头拴的一把锈迹斑斑的锁打开了。   我推门而入,只觉一阵沉积气味扑面而来。看房中摆设时,只见床榻杌凳,一如既往。桌上还堆着我当年追随叶疏而去时未及收拾的书卷笔墨等物,纸张早已发脆,一碰就化为碎片。床单帘帐也早已朽坏,帘钩上生满铁锈。我伸手一摘,锈屑簌簌而落。木柜板上满是虫蛀的洞眼,衣裳都已结成一团枯絮,柜底下还放得有两坛米酒,现在自然也已不能喝了。   我从前最怕别人嫌我不整洁,房间一向收拾得干干净净,衣物叠得方方正正,床单上连一条褶皱也要拉得笔直。如今在这尘网蛛结的房间里,竟提不起半分力气来打扫,只将床边显眼的灰拂开,便兀自坐在上面出神。萧越借我的衣服也沾了不少灰,此时也顾不得了。   我在房中坐了一夜,望见月光照在窗外那两株梅树上。偶有小童到我门口探头探脑,又立刻被大人低声呵斥回去。   次日一早,门外却来了一位不速之客。   叶白驹形貌比最后一次现身时殊无改变,神气仍是那般倨傲,连话也懒得多说一句,在院中将下巴一抬,示意我跟他出去。   我一步迈到门前,却又不知为何停住:“在下驽钝,不知阁下之意。”   叶白驹这才横扫了我一眼,极不情愿道:“道尊有令,让我主人教你剑术。现在正是他练剑的时辰,迟了一时半刻,便恕不奉陪了。”   我只得随他上山。到了云何洞天门口,只见树影掩映中,叶疏一身雪白衣袍,正独立那座青岩小院之中。   叶白驹叫了声“主人”,便在他身后站定,又向我手中打量一眼,嗤道:“你就拿这玩意跟我主人学剑?”   我手中却是一把歪歪扭扭的木剑,是临走时从小童玩耍的柴火堆里抽来的。闻言只握住了木柄,平静道:“见笑了。”   叶白驹哼了一声,不再言语。叶疏手中仍是那把同悲剑,想是他从秘境出来之后重新锻铸而成的。此时便握在手中,走上前来,将青云剑在我面前一招一式演练起来。   十二式演毕,叶白驹立刻在旁抢着问:“会了吗?”   我回想了一下,摇摇头,道:“不会。”   叶疏便又演练一次。多年不见,他剑意愈发精纯。第二趟使罢,地上青砖已泛起一层淡淡白霜。   我垂眸片刻,歉然道:“还是不会。”   叶疏还未开口,叶白驹已率先发难,几乎跳起脚来:“不会?怎么看了这么多遍还是不会?我家主人学甚么剑法口诀,从来只要一遍,再使出来,连一分一毫也不会错。我瞧你如今长得也算……”   他上下端详了我几眼,哼然道:“……也算顺眼,怎么脑子还是这样笨法?该不会是……还没死心,变了一世人,又故意来纠缠我家主人罢?”   我知道他口舌恶毒,喉头仍是一阵发干,心想:我脑子确实笨得很,不然也不会为解你家古语耗尽一生,更不会为你家主人性命也不顾。   一时心中气苦,将木剑背在身后,开口道:“叶师弟,我今日随你剑侍来此,全因师父之故,绝非我本意。你不喜欢教习他人,我也不喜欢勉强。不如这件事就此作罢,以后我二人还是少见面的好,以免一个不留神,又被人揣测我有别样心思。”   说到后来,竟止不住有些赌气,只得强自忍耐,道:“师父那里由我去说,你不必担心。”说罢,转身径自去了。   次日我便禀明掌事院,说要回秋收堂居住。那旧屋中零碎甚多,我收拾时又往往手执一物怔立出神,许久也未打理清爽。张管事忽传噩耗,说是谢福元重病在床,多日水米不进,只怕大限就在这两天了。我忙随他前去,到得一处农家小院,只见一间瓦屋中药气熏然,榻上僵卧着一个老人,泛着白翳的眼不断向外张望。七八个子婿侄甥伺候在侧,面上皆有哀戚之色。他孙儿才三四岁,尚不晓得爷爷将死,兀自爬在床头小凳上吃豆。   张管事上前一步,大声道:“福大爷,江管事家来人啦!”   我忙赶到榻前,见他手上生着许多褐色斑点,正与当年他曾祖爷爷谢俊一模一样。我心中一痛,轻声叫道:“元元,是我,疤子爷爷。我来看你来啦!”   谢福元咳喘几声,双眼向我的方向找来,喜得几乎挺起了头颈:“疤子爷……爷,你……咳咳,你回来了?我父亲说……”一时使力过了,突然大咳不止。   我忙扶住他,要将他身体放平。谢福元却不管不顾,只道:“……嘱咐我,把这……这些东西,交给你。”说着,便向身旁颤巍巍摸索起来。他儿子忙上前帮忙,终于寻着了一个包袱,向我递来。   我打开看时,见是我那柄“一霎雨”,并几本书册、七八锭纹银,还有一个锈蚀难辨之物,仔细看来,却是皮帽上的一枚铁搭扣。   谢福元咧嘴道:“可算是办成……了这件事,在地下见到先父,也算对得住他老……”喉中痰音荷荷,已讲不上话来了。   我见他家人拿的拿痰盂,叫的叫人,自知留在这里也无益,便与张管事起身告辞。走到院中,只听背后脚步撞撞,却是那小童出来拿豆吃。   我停下脚步,从包袱中取出那几锭银两,忍痛对他道:“娃娃,这个给你。”   那小童黑豆般的两只小眼睛看着我,却不过来,只盯着我脚边晒豆的竹箕。   我失笑道:“你同你爷爷一样傻,从前我们逗他,他从来都只要糖,铜板一个也不要。我们说铜板给他攒着娶媳妇,他倒吵闹起来,说连媳妇也不要……”   忽然之间,一阵极其强烈的心酸涌了上来,几乎将我横冲在地上。从前我也受过无数孤独委屈,却没有一次像今天这样摧人心肝。我眼中一时竟流下泪来,匆匆将银两放在豆箕之中,头也不回地上山去了。   当夜门外却又来了位不速之客。我打开门来,从红肿的双眼中望去,不由一怔。   那月色下静静立在院中的,却是叶疏。 第二十一章 你为何要说谎?   我一身邋遢,面上还有泪痕,房中也糟乱得不成模样。我从前最珍重爱慕之人是他,不知为何,在他面前总是如此不堪。   叶疏见我立在阶上,抬起眼来,问道:“你为何不来找我?”   我明知他话出无心,心口仍不觉紧缩一下,才道:“我悟性太差,怕耽误了师弟的时间。”   叶疏道:“师父命我教你,我自当遵从。”   我听他口吻冰冷,禁不住心中讽笑一声,道:“师弟如不情愿,大可不必勉强。这青云剑也不是甚么秘奥,我随芝兰台弟子一同习练,也是一样。”   叶疏黑玉般的眼瞳中浮起一丝奇异之色,仿佛我说了什么匪夷所思的言语一般:“师命如天,岂由得我情不情愿。”   我一阵怨愤之意骤然生出,索性挑明道:“那好罢,我便直说了:我不想跟你学剑,更不想每天傻呆呆看着你演练,还要受你那剑侍奚落白眼。我宁可找个最低阶的弟子教习,也不想再到你们主仆面前丢脸。”   我怕他还执著师命那一套,又道:“我到时一定禀明师尊,说一切全是我自作主张。师尊只当我任性胡为,绝不会怪罪你半点。”   叶疏神色半分波动也无,也不接我言语,反将一双黑瞳转向院中那两株梅树。   我一时情急羞恼,脱口道:“这不是!”   叶疏反问道:“这不是什么?”   我自悔失言,索性破罐子破摔道:“反正不是你想的那个!”   叶疏道:“你怎知我在想什么?”   我一时噎住,心想谁说他不会说话,我瞧他口齿灵便得很,出去跟人吵架只怕也吵得赢!   时值盛夏,正是这老梅树最丑陋之时,树皮块块皲裂,修剪过的节疤突隆,气息也颇不好闻。叶疏缓缓走近那梅树,伸手抚摸了一下光秃秃的枝节,道:“我不是瞎子,不止认得梅花,也认得这梅枝。”   月华之下,他一双黑沉沉的眸子凝望着我,问道:“你为何要说谎?”   我耳中轰的一声,便是当日被迫在他面前展露内心妄想,只怕也不如今日这般倍感屈辱,仿佛一颗心被剥光了扔到地上。   我今日本就情绪激荡,此时被他一逼,眼中忍不住又涌上泪来,大声道:“叶师弟,从前我确实对你有过痴心妄想,可笑固然可笑,却也不欠你什么!不知梦中你救了我,我也救过你,咱们就此扯平。顶多是欠了你一件衣服,以后我……我赚了钱,自会原样缝制一件还给你。我本来也不爱梅花,不如今日一并砍了,也免得留在这里,白白惹你猜疑!”   说罢,从房中直摘了那柄一霎雨出来,挥剑便向其中一株砍去。其时全身灵息如沸,竟将碗口粗细的树干一剑斫断。   我犹嫌不足,又要去砍另一株。剑还未挥出,只觉一阵冷冽之极的阻力从剑上传来,再不能前进半分。   我一剑不下,气势已颓,无力地将手垂下。   叶疏放下手掌,沉沉地看了我片刻,转身走了。剩我一个人立在院中,只觉万种伤心一并笼上身来,忍不住又抱着地上断折的梅树哭了一场。   隔日我便前往演武场,与芝兰台弟子一同演剑。虽已与教习长老讲明,想到自己偌大年纪,还要与那些嫩得如同新笋的娃娃们修习同一套入门剑法,实在面上过不去,遂翻箱倒柜,寻了一张土黄色的麻布蒙在脸上,只露出一双眼睛。到了一打听,才知今年正是这一批弟子考核之期,千竹湖大比时日未定,人人如剑悬顶,勤练不辍。我在旁观望一圈,只见许多面孔稚气未脱,剑意已锋芒毕露,使得一团银光也似。莫说跟随演练,就是看清也很不容易。我心中啧啧惊叹,教习长老在旁道:“比你当年那届如何?”   我赞叹道:“江山代有才人出,别人不敢妄言,比我自然是强得多了。”   教习长老早已换过几轮,只知我误了课程,闻言笑道:“道尊弟子如此谦虚,岂不叫我们愧杀。”当下扬声叫道:“曲星、葛尘,过来!”   一男一女两名弟子应声而来,皆是气质出众、衣履鲜明,佩剑也是镶金嵌玉,华贵无比。我从前最怕的就是这类人,不禁将头颈低垂了几分。   教习长老指那女弟子道:“曲星,你将青云剑从头演练一次,让这位师兄指点一二。葛尘,待你曲师妹演练完毕,你二人便相对拆招,动作须放缓,将一招一式拆解清楚。”   二人齐声答应。那名唤作曲星的女弟子便恭恭敬敬向我一躬身,道:“请师兄指教。”   我手足无措,慌忙也回了一礼,道:“不敢。”   曲星嘴唇一抿,瞥了教习长老一眼,才收敛了神情,退身舞起剑来。   十二式演毕,教习长老问道:“如何?”   我只见她淡黄衣袖不停闪动,早已眼花缭乱,哪里品评得出什么子丑寅卯,只得硬着头皮道:“曲师妹剑势轻灵,十分……高妙。”   只听一阵低语轻笑,从几名聚在一起的女弟子中发出。曲星狠狠向她们瞪了一眼,脸颊却一片绯红,咬唇道:“多谢师兄夸赞。”   葛尘忽在一旁道:“不知师兄可否也单独指点我一下?”   我一时反应未及,怔怔道:“这个……”   葛尘却不等我说完,躬身施礼,竟已自顾自演练起来。   我只得凝神观看,只见他仿佛有意要盖过曲星一头般,每一剑使出,都比曲星适才更为舒展,姿仪也更见美妙。   他甫一收剑,便立刻问我:“师兄以为如何?”   我骑虎难下,只道:“葛师弟……自然也是极佳。”   葛尘向我靠近一步,嘴中却道:“是么?我一直觉得第七式’凌云举翮’有些不到之处,未知师兄意下如何?”   我还道他已发现我装腔作势,被他这么一追问,立即想到从前旁人对我咄咄之姿,下意识畏惧起来,忍不住往后缩去。   只听一声啸鸣,一道五彩斑斓的流光从演武场旁倏然飞出,将葛尘与我隔绝开来。   一个清脆俏丽的少女声音喝道:“葛二,你好生无礼!人家师兄何等温柔,见了你那三脚猫般的剑术,碍着面子没有直说罢了。你却苦苦纠缠,居心不良。本小姐看你岂止是剑式不到,连脑子也不到得很!”   众女弟子笑道:“晴丫头来得好快!”一拥而上,将她簇在其中。   葛尘被她一剑截开,倒也不见愠色,显然平日也是与她斗驳惯了的,只拖长声音道:“大小姐,稀客啊。这演武场的门,您还记得往哪边开吗?”   那少女不屑道:“本小姐三个月不上演武场,一样单挑你十个。”   又收了长剑,亲亲密密地来到教习长老身边,撒娇道:“崔先生,我今天睡迟了,误了时辰,先生原谅我一次罢。”   她嘴里说话,眼角却偷偷向我瞟来。   我见她一身红衣,灿若流霞,脸蛋秀丽绝尘,天然带着一段娇嗔态度。轮廓却依稀有几分眼熟,不知在哪里见过。   教习先生无奈道:“你既来了,便也演示一番如何?”   那少女喜道:“我正有此意,先生真是我的知心好先生。”   说罢,便款款来到我面前,掩嘴咳了一声,道:“师兄,献丑了。若我练得不妥,还望师兄不吝指教。若还看得过去,师兄可否将名字告诉我?”   我还未及反应,一旁葛尘等人早已嘘声大作。   那少女更不多言,从腰间取下一柄五色流光的长剑,握在手中。日光之下,只见剑身不断波动,光彩流晕,竟是一柄软剑。   她见我不转眼地望着剑身,将头微微一倾,带着小女孩家炫耀的口吻,道:“此剑名叫‘不醉流霞’。”   说罢,扬剑上挑,却是一招“清风徐来”。只是这剑光华璀璨,说是清风,实如虹彩一般。   她灵息充沛,剑势夺人,远在曲星、葛尘之上。我生平所见诸人中,怕也只有那几个天才人物可堪媲美。   十二式演罢,好似绮红千里,云蒸霞蔚。   她剑式一收,便迫不及待跃跳到我面前,娇声道:“师兄,我剑法好不好?”   我忙点了几下头,赞道:“精湛之极。”   那少女立刻眨了眨眼睛,问道:“那师兄叫什么名字?”   我推辞不过,只得低声道:“我姓江……”   只听葛尘一干人在旁大声鼓噪道:“师兄,别告诉她!她今天问到了,明日就要到树灵那里挂纸鹤求姻缘了!”   那少女脸上一红,斥道:“放屁!本小姐早有姻缘,哪像你急不可耐,步步紧逼,把人家吓坏了!”   说着,便傍到我身边,嬉笑道:“江师兄,你说巧不巧,我正好是你的本家。我也没别的兄弟姊妹,只有一个哥哥,唉,不中用得很,不提也罢!我从小到大最羡慕别人有个温柔哥哥,轻易不说妹妹一句重话。从此以后,我便拿你当哥哥看待,你说好不好呢?”   我一清早便强行多了一个妹妹,又被人团团围住,问了许多莫名其妙的问题。我本不擅长与人交往,哪里想得到如今的年轻人性子如此飞扬跳脱,全然应付不来,最后简直是落荒而逃。往后几日,便不敢再去演武场,只在房中打坐吐纳。这日睁开眼来,自觉灵台清旷,若有所成。推门而出时,却见黄昏日暮之下,萧越正负手背身立在院中。   我忙迎上几步,道:“大……师兄找我?”   萧越回过身来,看见我脸上面幕,似有些意外,旋即道:“是。大典在即,司礼院给你做了几件礼装,你试试是否合身。”   我道了声谢,双手接过,便欲请他进门。见他并不移步,只得匆匆换了衣服出来,头发却来不及束,怕他久等不耐,忙赶到他面前,问道:“是这样穿么?”   萧越只扫了一眼,便转开目光,提醒道:“左腰下面。”   我垂头一看,果真腰带未系平整,腰下鼓起了一大块。这礼装黑底白色滚边,衣料细腻,极难理平。我盘弄半天,也未打理清楚,反而褶皱越多。   萧越轻叹一声,走了过来,替我将腰带解开,重新系好。腰旁那怎么也不贴服的布料,也在他手下变得柔顺无比。   我讷讷道:“多谢大师兄。”   萧越并不言语,隔了一瞬,忽道:“近日有没有什么事想跟我说的?”   我想起谢福元逝世,我又在叶疏面前斩断梅花,处处皆是不顺,不由心中一阵钝痛,片刻才道:“……没有,都是些平常小事。”   萧越抬眼望了望我,松开双手,道:“好了。”   我见他转身欲走,忽然想起一事,忙叫道:“大师兄!”   萧越身形一顿,回过头来。我不好意思道:“你的衣服我洗过了,只是尚未来得及熨烫,下次一定还你。”   萧越眼色沉沉,淡漠道:“……你什么时候还,都是一样。”说罢,便消失在夜色中。   我见他神色冷淡,比当初从槐安国回来之时还疏离几分,心中一阵莫名失落,却不知是为了甚么。 第二十二章 我以为你早就死了   隔日司礼院送来改动后的衣物,除腰带更易打理外,却多了一张银黑的纱幕。我房中并无镜子之属,便在水旁照了一照,见脸遮得几乎不见,这才安心了几分。只是想到要在大庭广众下抛头露面,仍是心中惴惴。   大典当日,我一早便向不空山天门殿行去。那天门殿在七峰十六堂中位置最高,宛在云雾之中。沿途竹林修茂,翠影丛丛,将千道石阶掩映得步步清凉。参加大典的弟子在石阶上三五同行,偶有低语之声。   我穿着礼装,行动本就不便。头发由一根缎带束在脑后,十分之不稳当。路程还未过半,缎带已松脱到背,眼看又要掉落至腰。正自烦恼,忽觉脚下一晃,一步几乎踩空。低头看时,却是一处石阶年久失修,已塌裂了。   我蹲下身来,见石阶毁损倒不厉害,只是土方已被蛀空,想是当年修筑时未加白矾之故。我手中一时也无合用之物,便弯腰在树丛中拾了些碎石土块,将就修补一下。   几人经过我身边,见我低头做活,均停下脚步。其中一人便客客气气在我旁边蹲下,自报家门,说是地灵根的一名金丹弟子。听我说地面损坏,便自告奋勇要来帮忙。   我在秋收堂背过的土方没有一千也有八百斗,何曾肖想过道门弟子竟肯耗费珍贵灵力,帮我们做这些下贱活计。一时心中好生感动,向他道了谢,才向他说明如何修整。这位同门瞧来也不像是干过活儿的,术法施展之处,不是连空隙中的泥丝也挖了出来,便是将土块拱起老大一堆。他连连对我道歉,我自然也不能怪责,少不得拉了他的手,向石阶上一一示意。   忽然眼前洒下一片黑影,我抬头看时,却是萧越。   我怕他以为我故意逗留,忙指那石阶道:“大师兄,这个……坏掉了,我让这位……帮忙修一下。”   萧越朝那歪歪扭扭的土方瞥了一眼,黑袖微微一抬,瞬间修补归位,连碎石也铺得齐齐整整。   我早知他灵质浑厚,火术精深,却不想连地系法术也如此得心应手。   萧越似无意扫过我与那名弟子拉着的手,那弟子忙将手放开,讪笑几声,逃一般飞奔而去。   萧越见我傻呆呆站在原地,又低低叹了口气,伸手牵住我的手,带我一起走上去。   我随他拾级而上,只觉他握着我的手温暖有力,心中一阵委屈,许久才低声道:“我以为你不愿意理我了。”   萧越没说话,只兀自往前走去。片刻才轻叹道:“我怎会不理你,说了要待你好的。只是……”   一语未毕,身后传来一声高呼:“江师兄——!”   我驻足回身,只见那红衣少女满脸惊喜之色,两手提着长裙,正从阶梯下快步向我奔来。   到了我面前,才气喘吁吁道:“我特意向白长老求了一张请柬,便是为了见你一面。听说你是道尊择定的徒弟,曲星她们还哭了一场,说本来就与你天差地远,从此愈发配不上了……”   她诉说半天,才发现萧越在旁,顿时大有忸怩之色,搓着衣袍带子,含羞道:“……好久不见。”   萧越对她却和对旁人并无二致,彬彬有礼道:“江大小姐,好久不见。令兄好么?”   那红衣少女“啊”了一声,忙道:“好得很,好得很。他还说要请你品茶小聚,不知……你何时有空闲。”说得自己害臊起来,回身跺足叫道:“哥,你自己来说!”   我顺着她目光望去,只见斑斑竹影之中,一个淡金色身影远远立在阶下。百年不见,仍是那般桀骜飞扬的神气,连腰间悬挂的两柄软剑,也似要夺鞘飞出。   萧越温文道:“近日尽顾着领这位随云师弟入门,怠慢了与二位之约,还望原宥。”   江风吟目光牢牢嵌在我脸上,许久才开口:“大师兄事务繁忙,是我们请得唐突了。舍妹雨晴不太懂事,还请见谅。”   江雨晴嘟嘴道:“我怎么不懂事了?”便向江风吟挤了挤眼睛,示意我道:“哥,说了是个大美人,我可没骗你罢?”   江风吟紧紧盯着我,声音竟有一丝沙哑:“……你是江随云?”   我不愿与他对视,移开目光,道:“是。”   江风吟抢上一步,似要将我抓住,又强自压下:“我以为你早就死了。”   江雨晴愠道:“哥,你怎么这样跟人家说话?”又来拉我的手,好声道:“江师兄,我哥哥不会说话,我替他赔个不是罢!”   我先前不知她身份,如今再也不能视作平常,便向旁露骨地一避,让她的手捕了个空。   江雨晴难以置信地看着我,委屈地叫道:“我哥哥得罪你,你生我的气干什么呀?”   我不发一语,转身向山顶走去。只听江雨晴在后带着哭腔叫了好几声“江师兄”,最终都消弭在山道尽头。   大典其余并无可说。青霄真人尚未出关,只分了一缕神念至此。礼乐鸣定,只听他唤我名字,我便立起身来,垂头向他走去。   一阵清凉山风吹来,将我面幕与礼装一同拂动。场中人人屏息,目视道尊亲手为我束冠。   赤日清风中,我只觉他手掌轻轻抚摸我发顶,似饱含慈爱。我一生从未有过父亲,直到此时方有了些为人之子的滋味,心中感悌,向他深深叩拜下去。   其余道门也多有来观礼的师长,大多是神念分身,此时便纷纷向道尊庆贺。独有一人哈哈大笑,却在我肩上虚拍了几下:“青霄老儿,我瞧你这个徒弟长得如花似玉,很是不赖!正好我的大徒儿李杨青尚未婚配,他的品性你是知道的,也不算辱没了你的爱徒。不如……”   他话还没说完,只见一道白光闪过,人影已消失不见。青霄真人收了法诀,向我淡然道:“他惯会胡言乱语,你一句也莫听。”   神念传音诸多限制,只他身后离得近的萧越、叶疏几人听见。我早见识过这位青城山前辈的风范,自然不会放在心上,只垂首答应。再问我赠剑之事时,我便将那柄“一霎雨”捧出,又说我剑术低微,悟性不佳,只随芝兰台教习长老修行便好,不敢再惊动他人云云。   青霄真人似并不意外,颔首允了,忽又皱了皱眉,笑道:“听说你这竹剑正是李杨青所赠,若教那老儿知道,又该得意了。”挥了挥手,命司仪宣唱礼毕。   散场之际,山中却下了一场大雨。一众弟子各出机杼,或以风火之力荡开雨水,或遁地而去,或运转水灵息湃开周身湿气,也有随各峰长老踏剑而下的。   我灵台气象已十分稳固,却不知归属何系,更不知如何使用。大雨浇来,并无一物可以抵挡。刚下了几步石阶,礼装已经湿透,沉沉坠在身上。   我隔着冰冷大雨望去,见也有灵力不足的弟子冒雨奔跑,却也有同伴在侧,几人共一件外衣,顶在头上,嬉笑不已。   我心中惘然,怔怔立在阶上,任雨水在脚边扑起阵阵白雾。   忽然之间,头顶的雨声似乎被甚么隔开了,我脸上的雨水也不再汩汩流下。   我回过身来,见萧越沉默地站在我身边,手中撑着一把巨大的黑伞,正遮在我头上。   我一时竟有些鼻酸,瓮瓮地叫了声:“大师兄。”   萧越将伞倾过来,肩与我相挨,低声道:“走罢。”   我二人共一把伞,从瀑布般流水的石阶上走下去。翠影摇曳中,似有一抹明亮之色隐藏竹林之后,只是雨横风狂,很快便瞧不见了。   雨越来越大,毫无停歇之意。我与萧越行至半山,便在道旁一座凉亭中暂避。   我身上礼装已湿得贴在身上,头发也一股一股不断往下淌水。萧越领我坐在亭中,并不看我,只道:“衣服给我。”   我不解其意,从身上脱下外衣,捧在手上。萧越随手捏诀,平地便燃起一团小小火焰来。他抖开我的衣袍,向火烘烤。   我打了个寒颤,不由向他身旁靠去。萧越瞥了我一眼,问道:“怕么?”   我下意识摇了摇头,只觉那热力几乎袭在我面庞上,忍不住向后躲了一躲,这才颤声道:“有一点。”   萧越五指一握,将火苗压小了些,眼望那红白光焰,开口道:“我小时候家中管教严格,一言一行皆有专人看管,便是多抱怨了一声,也立刻有人禀报内院。我从懂事开始,便轻易不敢将心事吐露人知。喜欢什么,害怕什么,有什么忧愁烦闷,只敢对着鱼池里的锦鲤说。鱼儿虽不会开口慰藉,但只要说出来,心里终究是好过些。”   他侧身看着我,眼色十分温柔:“我看你比我更甚,什么事都闷在心里,连谁也不告诉。江师弟,师尊已正式将你收入门下,从此我们便该是世上最亲密之人。你不必与从前一般,事事都自己肩负,也多依赖我这个师兄一些吧。”   我不想他竟对我作出这般剖心之谈,心中如被火灼烫一般,只是怔望着他温和的目光,许久才发出沙哑的声音来:“……你小时候……跟鱼儿说话,你那时……一定也很孤独寂寞。”   萧越眼底忽然一颤,转瞬才恢复如初,眉眼一弯,笑道:“你也知道孤独寂寞,却不来与我说。”   我心中原本就不堪重荷,受他轻声细语的一鼓舞,几乎便要溃堤而出。当下强自屏住气,指着那檐柱下几道白痕,道:“这亭子是当年谢管事带我们几个一同修建的。那时他孙儿不过五六岁,顽皮大胆得紧,谁也管不住。他趁我上去架顶,拿着我的瓦刀乱斫……”   说到此处,再也抑制不住,泪水夺眶而出。   萧越伸过手来,替我拭泪。我平生苦厄,自己咬咬牙也是过了,如何受得住他这样细心呵护,一时简直不能自已,扑在他肩上,呕心挖肺般恸哭起来。   萧越起先只是客气地环住我,举止有度,纯然是一位君子。后来见我实在哭得全身发抖,支撑不住,才将我紧紧搂入怀里,轻轻拍着我后背,不断抚摸我头发。 第二十三章 我这一生,全是缺憾   自此萧越便对我多加眷顾,事事照拂。连我房中的一应器用,大多也由他命人送来。我托人转谢时,只说是自己多了无处摆用的。我当年与江风吟同住,也见过他家中送来屏风、字画、太师椅诸般物事,将小小一间屋塞得无处落脚,惹得他大发雷霆的。当下不疑有他,只当替他保管暂存。偶尔也有书册卷帙送到,多是诗歌曲赋,我只当是他敦促我勤读,自也一一妥善收置。   此时正是一年中最酷热难当之时,日头白汪汪的,地上好似铁皮烫脚,那暑气直到半夜都不曾散去。我在院中自铰了一条铁笼头,将那倒塌的梅树重又扶在桩上,仍造出本来模样,聊做景观之用。听堂中弟子纳凉闲谈,说是西河一带连年战乱,今年年景又不好,许多外头做散工的,都等不得秋冬清账,早早地便来央告结钱了。我听在耳里,想起那几位过世的老兄弟家中均无积蓄,平日也只是勉强过活,如今只怕更为艰难。又思及我娘在淮扬的墓不知如何了,欠叶疏的那件衣服也无钱归还,坐吃山空,实在不是道理。遂弃了手中事务,去与张管事搭上话头,委婉表示我需银钱使用,看他能不能替我派些活计。   恰好萧越差人给我送冰镇莲子汤来,却是个愣头愣脑的小弟子。听见我二人对谈,忽插口道:“我看师兄他们平日受望月堂之托,常下山做些祈福画咒、驱邪镇魔的法事,收入颇为可观。这位师兄倒不妨去望月堂打听打听,说不定哪出庙会要扮何祖仙姑,师兄一上场便似了个十足十,连胭脂也不用多擦一分。”   那望月堂虽与我们同在十六堂中,却个个趾高气昂,似乎人人身有要事,且机密无比。我当了这么多年秋收堂管事,除了给他们采买过一些黄纸红绸、活鸡活狗,再无交集。听见如此肥差,不由怦然心动。第二天去问时,却不禁大失所望。原来这望月堂中的差事,固然油水丰足,却并非随意可领,而是一早分门别类,配给了门中弟子;对执行者的体质修为、资历经验,亦有严苛要求。我一来灵质未明,手无缚鸡之力;二来从未遇敌,只怕连邪魔到了面前也不晓得。眼望那一张张黄卷在厅中浮转,只得吞了口馋涎,悻悻离去。   才到门口,那位管事模样、坐在大柜台后一直埋头打算盘的中年人,忽然“咦”了一声,扬声叫道:“喂,你!”   我驻足回头,见他手中捏着一张崭新黄卷,正满脸不悦地审阅字句,连看也没看我一眼:“丹霞镇知道去吗?”   我忙道:“知道,那片我熟。”   那管事从单片眼镜下瞟了我一眼,似舍不得那黄卷离开他手一般,半天才极不情愿地向我扔来:“算你走运,有人要送东西到丹霞山庄,门口左起第二个屉子,小心着去!路上若是磕了碰了,薪金扣除一半。主家如不满意,一文钱也没有,还要倒贴我十贯大钱!”   我喜从天降,忙向他谢了又谢,出门领了待送的物件,径往丹霞镇去了。   那丹霞山庄就在镇外一个山水丰盈之处,停云揽月,气派万千。我从西首角门进去,见一名小厮正蹲在树下,百无聊赖地抠地皮玩。一看见我,如同见了鬼一般,撒腿就跑。我也吓了一跳,忙对假山池中照了照自己,见面幕挂得好端端的,真不知他何以惊吓至此。少顷,一名大腹便便的中年男子缓步走出,自称广叔,一应接派皆由他经手。我见管事的人到了,忙将怀中裹得密密实实的物什取出,恭恭敬敬地递交给他。见他拆开看时,乃是一张轻飘飘的信笺,其上简略写了几字,也无落款印鉴。广叔收了信,上下打量了我一眼,便叫小厮领我去景云厅稍坐。   这景云厅却在一蓬极茂的绿荫之下,中有竹椅数个,几上又置有鲜花、瓜果,清风沁凉。我小心翼翼地坐了,立刻便有人送来解暑茶汤、糕饼点心。我腹中虽无饥感,但见送点心来的大娘目光灼灼,实在不好意思装瞧不见,只得拿了一小块玫瑰豆沙饼,掀开面幕,慢慢放进嘴里。舌尖只尝到一阵淡淡甘甜,馥郁芬芳,显见用的皆是新鲜玫瑰,那豆沙亦是细腻绵软,入口消融。那大娘便问:“小郎君,我这糕饼味道如何?”   我生平吃过最多的就是小荷家的糕点,用料均为假冒伪劣,常从里头吃到半生不熟的面块,如何能与这般精细高雅的点心相比。当下不住口地夸赞,大娘心花怒放之下,将什么芙蓉雪花酥、豌豆黄、莲蓉果食连珠阶送上来,少不得又拈了许多入肚。   不一时,肚内已撑到半饱。自忖来别人庄上送信,却在这里不住口地吃人家东西,着实不成体统。正要托词起身,却见那树荫中拱出一团灰白之物,正在枝干间攀援跳跃。仔细看时,眼珠小小,屁股浑圆,却是一只灵獾。几名家丁在粉墙另一侧架梯逗引,急得满头冒汗,那灵獾却一股脑往枝梢蹿奔上去,一个圆滚滚的身子眼看支挂不住,就要往下掉落。   我眼看不妙,忙几步赶到那树下,牵起衣摆,两手包圆,蹲个马步,准备将它一把兜住。谁知那灵獾身子虽肥胖,却极为灵活,四只细细爪子牢牢攀住树枝,整个倒吊过来,把两个黑黑眼珠向我一觑,竟纵身一跳,跃到我肩上。   我与这些灵怪生物,最熟悉者莫过于蛇虫蛛蚁,莫说与之亲近,就连走近了一步,也是胆战心惊,大气也不敢喘。见一头热烘烘的小兽趴在我身上,肚子一鼓一吸地颤动,顿时吓得呆在原地,不敢稍动。   那灵獾在我肩上拧了个圈,搔了搔肚皮,鼻子抽动几下,便沿着我手臂一路小跑,来到我手掌上,凑向我指间,伸鼻嗅个不住。我怕它咬我手指,趁它不备,偷偷将指头蜷起。这灵獾却甚是机警,见我缩手,立即一屁股跟上,一个身子都悬吊在我手上,在我指头上舔了好几下。   我暗度其意,问道:“你是饿了,要吃东西?”   那灵獾并不通人语,只是撅着一只肥臀,拱头嗒嘴。我一手僵硬悬空,一手偷偷从桌上拣了块糕点,小心翼翼送到它嘴边。那灵獾忽而将身竖起,伸手夺过点心,便一把填入嘴里。三两口下肚,便在我手上连连绕圈,将一个毛茸茸大尾巴在我掌心不断扫动。我又试着喂了一二块,皆都抓着吃了。   家丁这才赶到,连声向我道谢。又骂那灵獾道:“好好准备的灵谷你闻都不闻,反跑来讨客人的东西吃!”说着,便伸手来接。那灵獾却行动如飞,攀着我的臂,直躲到我身后去了。   家丁百般无计,只得央我移步灵兽园。到了一看,只见灵兔、灵獾、灵雀满地乱走,五光十色,缤纷炫目。家丁侍立在旁,均是无精打采,说这些祖宗已经大半个月不吃不喝,个头均饿瘦了一大圈。若是出了什么差池,真不知如何向主家交待。   我见地下满堆一大盆金灿灿的灵谷,无人问津。那胖灵獾却在我手臂上蹿跳不已,显然甚是焦急。我见它不断伸鼻乱嗅,只得蹲下身子,歉然道:“点心不能再给你了,你若饿了,先将就吃些罢!”   那灵獾这次却好似听懂了一般,一落地,便围着食盆转了几圈,将头凑入其中,吭吭然吃了起来。那些灵兔、灵獾、灵雀原本在旁闲步,见它一个人吃得吧唧有声,也不禁凑了过来,一啄一爪,争抢之下,很快吃了个精光。   家丁均喜不自胜,又在食盆中添了满满一大捧灵谷,转眼又去了大半。那总管广叔听人禀报,也出来向我道谢,还给我封了一封十两银子的谢仪。我忙推辞道:“只是碰巧罢了,如何当得起如此厚赐?”广叔摇手道:“应当的,应当的。这些灵兽豢养不易,且喜肯与小郎君亲近。若有些不得当,便再花百十两黄金也没处买去。小郎君莫嫌我们慢待才是!”   我从前只知这些灵兽十分珍贵,爪牙肝腑,魂魄灵身,都是炼丹炼器必不可缺之物,却不知身价如此高昂。听了咋舌之余,也只得厚颜将银两收下。回望月堂交差时,又得了那掌柜一记白眼,并铜钱三十二枚。我怀揣银钱,浑身松快,走起路来轻飘飘如在云端。回到房中,将钱数了又数,又取了一页账簿来,细细记录。写到“归还叶疏衣物”一项时,却忽然提笔忘字,连写几个疏字都觉不对,只得悻悻作罢。   隔日院中却又来了两位稀客。葛尘尚自谦默守礼,只在阶下驻足。曲星却早已攀到门框边,睁着一双无辜的大眼睛,不断向内窥探。我猜测他二人来意,本不愿多谈,但见小姑娘眼巴巴地望着我,终究是狠不下这个心肠,还是将他们请进屋来,沏了杯茶。曲星好奇地打量我屋中摆设,问这问那,我都只嘴上应付。忽见她眼中一亮,向一座半人高的镂空铜炉指去,惊呼道:“那不是眉山老祖亲手制作的洞仙炉么?师兄放着这样法宝不用,却将屋子弄得又闷又热,可见心里是不愿我们进来了。”   我听她说得委委屈屈,只得道:“没这回事。”   曲星可怜道:“那你让葛尘去打一盆水来,好不好?这炉腹中有玉骨十二扇,只要添些凉水,便能释出丝丝凉意,好似大热天饮雪水,畅快无比。这宝贝可不易得,我家里都没有,连我姑姑家才能有一座,却不肯借来给我。”   这铜炉自然是萧越所赠,却并未告诉我有这般效用。我半信半疑,将一壶清水倒入炉腹中,果见孔隙中生出缕缕冰雾,清凉袭人。我哪里认得这样名贵的物件,原本还打算等冬日搬到屋外,烧起火炭来,炖一锅狗肉吃。今日若无人提醒,真可谓暴殄天物了。   葛尘却安坐不动,只将手中的茶珍惜地啜了几口,道:“我倒不觉闷热,只索师兄这茶多喝几口罢了。”   我见他们总顾左右而言他,索性道:“二位有话不妨直说,如此曲里拐弯,实在没甚么意思。”   二人对视一眼,这才收敛了神色,道明来意。原来江雨晴芳辰将至,邀请了一大帮相熟的同门,要在芝兰台饮酒做东。人人都欣然答允,惟有我那日天门大典后对她不理不睬,几乎成了她一块心病。这些天她每日心心念念,便是要邀请我去参加她的寿宴。他二人自不知我为何突然翻脸,一个嗔怪大小姐有口无心,一时说错了话,还望师兄不要见怪;一个让我也不必十分惯着她,露个面就走,只当完了她一个心愿。   我听到后来,止不住地想笑,几乎要出言讥讽。最后只道:“我与她最多是点头之交,去与不去,她的寿辰也一样欢欢喜喜,热热闹闹。大小姐相交满天下,又何必在意我一个过客?”   曲星不断将那冰雾扇向自己,闻言天真一笑,道:“雨晴生来便受人娇宠,自然事事都要圆满。稍有一丝缺憾,心中便不好过。师兄只当发发慈悲罢!”   这话初听也还罢了,送走二人后,我独坐房中,回味她言下之意,却是越想越怒。只听门口又被人轻轻叩了两下,我只当是他们去而复返,一时将忍不住,厉声道:“你只知世上事事要圆满,却不知还有我这般事事不圆满之人!你有缺憾便来找我,我一生全是缺憾,却叫我问谁去?”   只听一声门响,我满身怒火,抬头望去,只见江风吟立在门口,面容似有些扭曲,敲门的手仍僵在空中,忘了放下。 第二十四章 别到最后竟要共侍一夫,那就是千…   普天之下,我最不愿见的人就是他。见一时怨愤之语被他听了去,愈发气恼,起身便将门狠狠一摔:“你也不必再为令妹的生辰来劝我,我说不去便不去!”   江风吟忙将手臂卡入门缝中,冷不防吃痛,倒吸了一口凉气。我也未料到他竟然不闪不避,手把着两扇门,却不好再关上。   江风吟低头揉弄手臂,想来那一下夹得甚为疼痛。半晌才开口道:“我不是为她来的。我就是想……想看看……”   他用力咬了咬牙,才将下一句话艰难说出来:“……看看你好不好。”   我简直要发笑,两手将头发用力往后一拨,将脸对准了他,左右照了两下:“看到了?没有死,好得很!”便又将门一合,不欲再与他多说一个字。   江风吟这一次反应倒是迅速,一把撑住了门框。他力气自然比我大,人又生得高,手臂也要长些,被他一阻挡,我再努力也是徒然。   我满面怒容,狠狠向他瞪去。江风吟在我注视之下,竟然脸上一红,不自然地将目光挪开,小声道:“我有话跟你说。”   我本来一句也不想听,但知道他素日的性子,如不顺了他的意,怕他一时又闹得天翻地覆。没奈何,只得让他进来。只是心中有气,既不请他坐,也不愿给他倒茶。   江少爷倒也没计较我招待不周,搔了搔面皮,咳了一声,才开口道:“其实我从流云峰下来,便一直想去找你。我知道你去了那甚么秋收堂,想是心中对我十分记恨,宁可在人前现眼,做些低贱活计,也不愿再见我。何况你……后来听说你进了不知梦,我……甚是牵念。几番找大师兄打听消息,他口风却紧得很,半点也不肯吐露。”   我已无力与他争执,只道:“我丢人现眼,有劳少爷牵记。如今我侥幸捡了一条性命回来,过往之事,也算两清了。少爷,请回吧。”   江风吟似料不到我这般反应,低头望了我许久,才咕哝道:“要不是道尊亲口证实,我真不敢相信你就是他。你……你也太不像他了。”   我更不多话,将半杯残茶往他面前重重一放,茶水泼得到处都是:“你煮茶的水,要山阴处最洁净的夜雪。我在玉秀峰深处的竹林里,不知摸黑给你采摘了多少次。那山道一步一滑,我好几次一脚踏空,摔得眼前发黑,许久都爬不起来,却只记得将你那只贮雪的玉瓮牢牢抱在怀里。你屋中闷热有蚊虫,便叫我蹲在床边,一夜一夜替你打扇。我连你入睡之后也未敢停手一刻,你醒来却嫌我身上有汗臭味。还有你这衣服……”   我上前一步,一把抓住他衣襟,深深一嗅,道:“向来讲究得紧,洗过熨过还不算,还要拿白檀木细细熏过。这熏香还要合宜,一时浓了,一时又说淡了,我总由你百般挑剔。我在屋后添炭吹火时,旁人如何讥讽践踏,也不必说了。有一回竟被人阴踹了一脚,我一口血吐在熏笼中,不小心污了衣料,忙缝了一朵淡色小花遮掩。你回来看到却大光其火,连说晦气,反将那熏笼一脚踢翻。最后还是我跪在地上,一点点将那些碎檀木拾起……”   我说到此处,抬起头来,直看到他惊惶的眼睛里:“这些事情你大概已不记得了,我却还没全忘。你要我像从前,我宁可再次废了这道体灵根,不要这劳什子的脸,与那些你眼中的低贱之人一同生老病死,也不愿在你面前像从前!”   当夜江风吟几乎是从我房中落荒而逃。我目视他身影消失,只觉脸上红得发冲,想是一时气急之故。想我将话说得这样绝,日后总无相会之期。只是心中对江雨晴有些过不去,想她从前虽有过错,也不过是无心之失。我迁怒于她,实在大违我本性。想到方才那二人言语中提及她贪嘴爱吃,思及上回在丹霞山庄吃过的点心极是美味,又是外头买不到的,大约也能送得出手了。于是少不得又跑了一趟丹霞镇,仍由那小厮引入门中,便塞给他一包铜钱,请他转告广叔,说上次尝过庄上点心,心中一直念念不忘。不知可否花些银钱,买几枚带上山去。   那小厮手中拿着钱,脸色红红白白,十分怪异,撒腿便跑了。这一去却去得长,我等了许久,才见广叔匆匆出来,言语有礼,直说合庄还欠小郎君老大一个人情,区区点心又如何劳烦小郎君亲自跑一趟,傍晚必定差人亲自送到府上云云。我面上作烧,一定要付钱才罢。广叔见我坚持不受,这才松了口,说庄中实不缺银两,只是近日针线娘子眼疾复发,几件主家的衣袍无人裁改,正自烦恼。我自忖针线上的活不差,秋收堂一众弟子,家中贫苦无钱裁衣的,成家之前,衣服鞋袜都由我一手包办。只是经手的都是粗布麻线,怕对不住人家的好料子。转念一想,从前跟江风吟稀里糊涂那几年,正是他长身体之时,他家中一时来不及送来,也是我灯下挑补而成。当下便毛遂自荐,又将身上的豆绿色布衣布裤翻过,将针脚拈起来给人看。广叔连称针法细密,便派人抱出几件墨色锦袍,告诉我何处需如何修改。我一看那颜色,心中便打了个突,但想不至于如此巧法,仍道了声谢,接了上山去了。   翌日便有人捧了食盒,送到我院中来。看时,竟足足有十二色点心,由六只叠在一起的漆盒盛放。那盒子也是精巧夺人,玫瑰饼的盒子上便饰有玫瑰,莲蓉酥的盒子上便饰有荷花,光这几只盒子,已抵得庄稼人家几年的耗用。我连连称谢,又拿钱出来请他喝酒,来人却坚拒不取,紧赶着回去了。   这日便是江大小姐的芳辰。我原本只想在礼宾处放下点心便走,连名字也不欲留。但看这盒子如此宝贵,只怕不得完璧归赵,只得挂名进去,想寻葛尘或曲星转交。谁知一踏入芝兰台,便被江雨晴逮个正着。只见她径自推开人群,便上前一把攀住我手臂,喜色溢于言表:“江师兄,你来啦!这是给我的么?”   我苦笑道:“江大小姐,你好。你眼睛好得很哪。”   江雨晴格格笑道:“那是自然。我一晚上无心欢喜,专等着江师兄你来。”又拉着我的手,撒娇道:“你是贵宾,到我房里去坐嘛!等我打发了这些人,咱们今夜饮酒作乐,不醉不归!”   我待要推托,哪里能够抗拒,早被她拽入闺房中去了。无巧不巧,却正是当年江风吟那间屋子。一看那门框台阶,我便一阵不自在。进门见她交好的七八人都在,另有几名境界颇高的大弟子,想来是她家族世交之类。榻下却坐着江风吟,衣饰鲜洁,脸色却臭得很,连看也未向我看一眼。   我更不乐意见他,当下也选了个离他最远的位子,打算敷衍片刻,便藉口离去。   大小姐生辰自然不同凡响,房中金灿灿的礼品早已堆得小山一般,几上置有仙酒灵果无数,皆是我从未见识过之物。几名小姑娘都已喝得面容娇艳,不知怎地都往我身边凑来。先还只是甜声娇语地与我说话,后来便越来越大胆,有的便上手摸我头发,嘴里啧啧感叹,又将我一绺头发拨过去,放在自己耳边搔首弄姿;有的捉了我的手,连袖子也挽起来,将自己白嫩嫩一条臂膀伸出来,贴着我的手对比。还有的可怜兮兮地盯着我面幕,那目光太过热烈,使我窘迫不已,不得不掩袖相避。   曲星离我最近,一见我衣袖牵动,便重重地叹了口气,道:“师兄,你家中那样有钱,为什么天天总是穿着这样的衣裳?”说着将我身上的豆绿短衣一扯,口吻嫌弃之极:“……料子也廉价,颜色也土气,还有这上下两截,又是甚么式样?只有进城赶集的乡下人才这么穿。师兄仗着自己美貌,细腰长腿,便这样乱穿一气,我可见不得美人糟践自己!赵瑟,你家那紫色缎子叫什么名字?下回叫人做两身来给师兄换上,到时我挽着他的手下山游玩,别人见了怕不是都要羡杀!”   那赵瑟是个鹅蛋脸少女,头上簪着一枚紫玉钗,闻言只是抿唇一笑。另一位正把玩我头发的却不答应了,立刻将身上的襦裙拿到我眼前,说紫色压人,不如她家的粉樱显人气色。几个人皆是不落下风的,三言两语,便争执不休。   葛尘却悄悄在我耳边道:“师兄莫怕。去年此时,她们尚自为了叶疏师弟争得面红耳赤,如今也不过一时新鲜罢了。”   我正是如坐针毡,忙低声向他道谢。葛尘眼色忽也有些游离,将身子又凑近些,道:“……葛某身上这颜色,却是家姊亲手从蓝草中萃取的,不知师兄可看得上眼么?”   只听一声门响,江雨晴大摇大摆地走来,满眼春色,一屁股跌坐在我与葛尘之间:“葛二,你少在这胡咧咧了!一身破衣烂色,也好意思跟我们争夺。哥,哥!”她挥开葛尘,便向江风吟叫喊起来:“你快将身上那件流金缎的袍子解下,给我的好师兄试试。师兄,我们江家的料子最是光彩耀人,这时节还显不出好来。要到寒冬腊月之时,披上一件白裘皮子,内里显出一段金色来,艳光粼粼的,那才叫美不胜收呢!”   江风吟听她提到寒冬、裘皮,脸色更是难看,呵斥道:“胡闹什么?我让你喝酒了么?”   江雨晴被他横眉竖眼地一喝,嘟起了嘴,很是委屈。我也不禁睃了他一眼,心想这人真是莫名其妙,妹妹大好的日子,却寻衅在这里发作。   旁人见他兄妹置气,都来劝和。江风吟身边几人便向他劝酒,曲星等也拿过点心来,正是我送的那几盒。江雨晴这才转嗔为喜,不住夸赞精美。才捧着玫瑰豆沙饼咬下一口,忽然双目睁得极大,一口饼含在嘴里,神色已激动万状:“这……这是大师兄叫你送来的?他……他自己怎么不来?”   我诧道:“甚么?不是,这是我从山下丹霞山庄要来的。”   江雨晴面上春意更浓,嗳哟一声,推了我一把:“师兄真是的,门中谁不知道丹霞山庄是大师兄家的产业,专为他在这里开设的。他家的点心轻易不许人,连我也只尝过一两种。如今一送就是十二色齐全,莫非……莫非母亲已经……”低下头来,已是含羞带怯,说不出话来了。   忽听一声嗤笑,从江风吟身边传来。却是从前常与他交往的一人,叫什么宋师兄的。他当年颇为精鬼,今天大概是多喝了几杯,醉醺醺地笑道:“江小姐莫要自欺欺人了。那姓萧的自己若有心,又何必多此一举,遣你这美人师兄送来?只怕是……嘿嘿,这话说出来不好听,大家心知肚明也就罢了。”   江雨晴柳眉倒竖,便要纵起,却脚底一软,直摔在曲星身上:“什么心知肚明?你把话说清楚!”   宋师兄舔了舔嘴唇,指我道:“你这师兄惯会攀附他人,从前在你哥哥房中时……”   江风吟忽厉声道:“宋清澜,别说了!”   那宋师兄却一时酒冲了头,对他的喝令听而不闻,只道:“……便百般殷勤讨好,做小伏低,将你哥伺候得妥妥帖帖。后来见叶疏得道尊宠爱,大有下一任宗主之势,便又转而追求叶疏。如今抱上了姓萧的这棵大树,自然不把你们江家放在眼里了。你别看他一副楚楚可怜的样子,手段可多得很哪!当年还是个丑八怪模样时,便迷得你哥哥颠三倒四,先是不许我们说他丑,后来……呵,后来就不便说给你们听了。我劝你也要看紧些,别到最后竟要共侍一夫,那便是千古笑谈了!” 第二十五章 我是给你的,你喜欢便好   只听一道崩雷般的鞭声响彻屋宇,宋清澜一声惊呼,抱头滚倒在地。房中一时大乱,有战战兢兢去拉江风吟的,也有骇得面色发白,向后退却的。江雨晴兀自未醒,大着舌头问道:“哥,你发什么火?江师兄,谁和谁共侍一夫啊?”   我头疼欲裂,实在不愿看这闹剧,便站起身来,直言道:“江大小姐,师弟、师妹,承蒙诸位看得起,今日邀我至此良会。只是我一无显赫家世,二无高深修为,剑招至今只会三式,连这张脸也像是偷来的。从前在芝兰台候选时,蒙江少爷不弃,让我跟在身边伺候。只是我生来愚笨,常惹得他心中不痛快。当年不欢而散,如今强行攀交,也是无味。从此山高路远,倒不如不要再相会的好。我对大师兄绝无非分之想,他也全然瞧不上我,将来大小姐与他合籍之时,我定要来讨一杯喜酒喝。今日是大小姐寿辰,我却在这里惹人不快,多有得罪。”说罢,向她深施一礼,推门而去。   才下山道,只听身后隐隐有人叫我名字,我不欲理睬,脚下越发加快了。忽然一股狂风迎面袭来,吹得我眼睛都睁不开,风沙浇得我满身都是。江风吟已从身后追来,一把拉住我的手肘,气喘吁吁道:“等一下!”   我只觉那风倏然而止,心知是他捣鬼,想他天资过人,却拿来这般作用。一时气急,将手抽回,在身上用力拍打。   江风吟讪讪放开了手,脸色闪烁不定,半晌才道:“那姓宋的胡说八道,我已教训过他了。往后再有人这般嚼舌,你……你只管告诉我。”   我拍尽身上砂砾,回绝道:“不必了。他有几句话倒也没说错,我当年跟你,确是存了寻求庇护之心。若不是你出手相助,我难免日日夜夜受人欺侮。无论你待我如何,我心中总对你十分感激。只是后来你……,这恩情也就一笔勾销。上次话已说尽,若不是令妹执意邀我前来,我亦不愿与你江家再有丝毫沾惹。你要是有什么疑心顾虑,尽可打消了。”   江风吟听到我一语带过之事,神色动摇,忽道:“其实你进不知梦之前,我……”   他咬了咬齿根,面上泛起一阵酒晕,硬是开口道:“我曾经找过你一次。我本想对你说声……”   我背心忽而发烫,只觉一阵凉风贸然吹上脸来,不由怒道:“不要总搞这种把戏!”   江风吟登时哑口,看了看我被吹乱的发丝,似才意识到我在说什么,大声辩解道:“不是我!”   我这才觉出那风清爽怡人,偶带竹叶虫鸣之声,只怕是错怪了他也未可知。但此时也不愿纠正,抬脚便往山下走去。   江风吟却又将我的手死死拽在手里,这一次却比之前用力得多:“……你跟萧越是真的么?”   我愠道:“刚才我已说过,你听不见吗?你有空在这里质问我,不如去敦促你妹夫早日提亲,免得时时怕人惦记!”   江风吟手劲极大,我连挣几下,也挣他不过。当下怒气冲冲地瞪向他,只见他也寸步不让地望着我,那白玉般的脸庞上竟流露出一丝委屈:“你根本不知道,他……他对你才不是你想的那样。他就是看你皮相漂亮!他……都不知有过多少女人了。”   我反问道:“他对我怎样,你又知道了?”   江风吟提声道:“我当然知道!是你什么都不懂!”   我只觉荒谬,将他的手一挥,嘲道:“你现在想起我什么都不懂了。你当初强上我的时候,怎么没想过我什么都不懂啊?我第一次陪你上床,你嫌我长得丑,嫌我不是女的,嫌我不如阿四。你射完就睡了,把我一脚踢到地上。我身上烧了七八天,你半句也没有问过。你要用时便拿我用一下,平日正眼也不看我,连操我时也要把我的脸压下去。你现在说别人看上我皮相漂亮,难道你倒曾看见我的心不成?”   江风吟如被雷霆击中般,连眼角都颤抖起来,只是怔望着我。我本来还有几句恶语,但看他这般模样,终究是不忍出口,从他手中挣脱出来,径自走了。   那几件墨色锦袍我回去细看,果然是萧越素日穿的样式。起先广叔托我时,我紧赶慢赶,生怕他主家催要起来,误了正事。现在已知道归属何人,不知怎的竟懒散起来,磨磨蹭蹭花了七八天,才悉数裁改完毕。遂与那几只干净食盒并作一包,送到千旗山去了。   他这住处毗邻不空山,灵气清朗,松涛起伏。十六堂之一的嘉禾堂坐落山脚下,那是门中秘器法宝集中之地,都是要经他之手入库、分配的。我只在芝兰台候选时来过一二次,当时只是平平无奇一间小院落,如今他威望日隆,自不可同日而语。我被管事的小弟子引入内宅,告知我大师兄在四象殿与谢长老议事未归,让我在此等待。我规规矩矩将两手并在膝上,等了又等,总不见人来。后来坐得腿也酸了,便将身子探出,四处觑看。只见内室中支起一张屏架,隐隐挂有一物,却似衣裳之属。我心中一动,忙将包袱中几件锦袍取出,轻手轻脚走入内室,想替他收归其中。   走到近前,才觉得有些不对。那屏架上的衣裳瞧来十分眼熟,细一端详,却像是他当日借我的那一件。我疑心自己看错,凑近闻了一闻,只闻见一阵淡淡竹叶气味,正是我当日熨烫时,怕炭烟污了衣物,连夜淬了大半碗竹叶汁水,将那炭一块块都漂过了,衣上才残留这般气息。当下心中不解,心想:“大师兄把这件衣服挂在这里做什么?难道他生性爱洁,不喜别人穿过?”   这房中也无箱笼等物,我举目四顾,只见窗下书案上置有卷册数十,案中斜压一方镇纸,镇纸下是一张烟青色方笺,字迹宛然,不知写着何物。   我一时好奇心起,移开镇纸,展开看时,只见开头一句是:   “缁衣之宜兮,敝予又改为兮。适子之馆兮,还予授子之粲兮。”   字如其人,亦是气度翩翩,含威不露。再要看时,只听脚步声近,忙将方笺放下,镇纸胡乱一盖,背身转了过来,只见萧越已到门口。月余不见,更见风华。我一时讷然,低声道:“大师兄,我……来送你要改的衣服。”   萧越将我手中衣物接过,口吻无半分不自然,向我道:“辛苦你了。广叔这几天还怪我来着,说叫你做这些细碎,平白伤了情分。又说我忝为门派首徒,门中弟子无钱使用,竟不知善加接济,却教人四处奔波,白白受累。他老人家原是一片好意,只是我也知晓江师弟你的性情,若受我赠物太多,只怕你心中一时不自在,反觉我轻视于你。仓促间无暇多想,只得出此下策,还望师弟原宥。”   我对他隐瞒之事本有几分不愉,见他说得如此坦荡,反而不好意思起来,垂头道:“师兄说哪里话。师兄为我思虑周全,我感激都来不及。”想到他家富可敌国,却绕了这么大一个圈子,细心维护于我。一时感动欲泪,哽咽道:“师兄总是如此照顾我,是我……是我自己太别扭了。往后师兄只管直言,别说让我裁补几件衣裳,就是……就是……”   我结巴了两次,也想不到有什么他办不到,却要我来办的,情急之下,面皮也涨红了。   萧越温言道:“你我之间,又何须说这样的话。”说着将窗支开,让我有气可透。随口又问:“点心好吃么?”   我忙重重点了几下头,道:“好吃,好吃得紧!只是我不知它如此珍贵,还是听江大小姐提起,才后悔自己牛嚼牡丹,不曾细细品味。”   萧越嘴角轻轻一弯,似叹息道:“我是给你的,你喜欢便好。早知你要送人,便不必照着你的口味做了。”   这句话他说得甚轻,我只听到略微几个字,便张着眼睛看他。萧越无奈一笑,目光落在我背后的书案上,忽然一顿。   我扭头一看,见纸张凌乱,自知瞒不过去,只得干笑道:“师兄,你的字好看得很哪。”   萧越英挺的面容忽浮起一丝异色,手从我身后探过,将那张纸笺翻了过去,重又用镇纸压上。这才对我道:“其实前日我从望月堂中探得一宗大案,却与西河之乱有关。那西河位处中原、西域交界处,大周、比象二国向来多有纷争,战火连年,民生多艰。我们虽不欲插手人间之事,但平息干戈,济世救人,本是修世间道之本分。更何况大周守军辗转求告,说对方军中有凶煞现身。此事不便明查,我已向谢长老请示过了,便由我带领几人潜入军中,见机行事。这一趟或有凶险,但成事之后,报酬极丰,更有望得到大周皇室器重,从此成为蹁跹台座上宾。江师弟,你可愿与我一同前往?” 第二十六章 也不是仙姑   我自无不应,从此勤加打坐修炼,连那仅会的三式青云剑也拿出来舞了又舞,惟恐自己这趟出去百无一用,坏了青霄门的颜面。一日晨起习练,曚昽中摸到一霎雨上有个突起,拿到近前一看,只见剑柄护手处竟长出一枝新芽,竹节尚自浅绿。   我大为惊奇,翻来覆去看了许久。这竹剑虽附了些水灵息,但也是一百多年的死物了,如何有枯木发芽的道理?想是近日天雨潮湿,生了些霉斑也未可知。当下取了锉子、清漆,细细打磨一番,抛得两面溜光才罢。   忙定之后,便到四象殿听候,由萧越点派门中弟子十余人,一同前往西河平乱。那西河以雍州为中心,流经龙门镇、黑水城、天水关等地,大漠孤烟,黄沙滚滚,别有一番开阔气象。雍州总兵徐天寿见我们到来,喜不自禁,亲自出城迎接。我见他年纪不过四十一二岁,面容沧桑,两只眼睛深深地塌入眼窝。光这一双眼睛,便比我当年五十岁时更显老态。席中谈到近日战况,徐总兵叹息不止,道是比象国自百年前归顺大周,虽有不臣之心,但如今日这般大举侵袭,那是从来未有之事。又道比象国多为域外之民,平日打劫商队、抢夺财物十分惯熟,但说到军纪严明、训练有素,比大周守军自是大大不如。这次不知如何竟一反常态,行动如飞,进攻、撤退皆一气呵成,似有高人坐镇指挥。起先他们骚扰北部重镇燕然城时,城中守军一时轻敌,竟被一举攻破。他尚不知敌人如此厉害,陆续向北边增援数千人,如同水滴浇赤地,一发无影无踪。直到敌军连下燕然、九曲、陂南数城,这才慌了手脚,连忙向翩跹台急报。周帝闻讯,震怒不已,连夜敕令河内守军三万八千人前往雍州驰援,如今已在路上了。   这些人间征伐之事,我自然半点也不懂,只能装出认真聆听状,神色肃然,频频点头。耳听萧越与他言语来往,不但对战况了如指掌,对双方排兵布阵、军备粮草,竟也知之甚详。我心中佩服得五体投地,屡屡向他看去。萧越忽而一顿,回头看了我一眼,目光似含笑。我自知他早已看穿我装模作样,心中竟也不如何羞恼,只是低垂了双眼,不再看他了。   萧越旋又问及异状,徐总兵却说不出个所以然来,只道大周将士们一向骁勇,近日却恶疾频发,连他也常觉精神不济,疲累异常。昨天夜里发梦,竟梦到他死去多年的娘,在一条黑河旁朝他不住招手。道长们来得正是时候,无论开坛做法,还是烧符兑水,他即刻都可着人安排。如需要鸡头、狗血,便要开出详单,一并前往集镇采购了。   同来的几名弟子听他越说越偏,神色均十分古怪。萧越倒也并不点破,只说如此顾虑也不无道理,本门弟子自当效劳,先在城中布下清心法阵,涤荡污秽云云。徐总兵自不知清心诀是宗门中最低阶的法术,许多假冒道士往往学了个皮毛便拿去骗钱的,一听之下大喜,便要请他当场演示。一名师兄忍笑道:“我来罢。”萧越淡淡扫了我一眼,止道:“我来便是。”说罢,从袖中取出一捧金粉,托在掌心,以指在虚空中画了一个圈,黑袖一翻,将掌中金粉尽数泼入。霎时光彩流动,那金粉星屑汇聚成流,化为一道浮空符文。虽是个简单法术,运笔却利落之极,衬着他墨色锦袍,更隐隐显露高华气象。我一时钦慕无已,呆望了许久,直到那金色消隐才罢。   徐总兵见到这光辉灿烂的术法,挢舌难下,直呼高人。又说他一见这法阵,便觉神清气爽,身子康健不少。眼看战事吃紧,便请诸位仙君移步西河各地,施展神术,定我军心。他也是雷厉风行惯了的,与萧越稍做商议,即点遣了数名心腹,驾了马车,恭恭敬敬地将众人一一送往龙门、天水、云州各处。到我时,萧越略一迟疑,握了我的手,向他道:“徐大人,我这位师弟初次下山历练,人情世故皆不太懂得,还望大人照拂一二。”   我忍不住斜睨他一眼,心想甚么不晓人情世故,我分明是一肚皮草包。萧越嘴角露出淡淡笑容,手却握得更紧了些。   谁知总兵大人却会错了意,连声道:“巧极,巧极!我正有一个绝佳去处,将令师弟安置于斯,再好不过。”便唤来一名高高瘦瘦的军士,叫作裴参军的,驾车将我送往黑水城。   萧越无奈,只得拉过我手腕,低声道:“你好生待着,我过几天便来找你。”   我受他照顾,心中一甜,低头应道:“知道。”想起席间之事,忍笑向他道:“师兄若要捉妖除鬼,我这把剑倒与桃木剑有几分神似,可堪一用。”   我本来只想和他开个玩笑,哪曾想萧越叹息一声,竟真的将我的一霎雨拿了过去,复又将身上的诛邪解下来,给我系在腰间。   青霄门一脉皆是以剑入道,剑意即道心。修士对自己的剑往往爱逾性命,便是至爱亲朋,也少有如此不设防的。他见我怔在原地,才道:“剑上有诛魔之意,如遇凶煞,可保你无虞。”   我自知无力自保,只得收下。临行见徐总兵尚自叉腰与人交谈,头发花白,腿也似有些挺不直,那光景与我那群老兄弟最后几年的印象重叠在一处,竟令我一时忘了身份,开口道:“大人,战事虽繁忙,你自己也要保重些。身子骨若垮了,纵有婆……子女伺候,老了还是自己难过。”   徐总兵诧望着我,隔了片刻才回过神来,动容道:“多谢仙君。”   我倒不好意思起来,见萧越在一旁含笑看着我,更是害臊,轻声道了一句:“你也保重。”就慌忙进了马车,逃一般地走了。   从雍州到黑水城路途近百里,一路黄尘飞舞,索性避无可避,便将车门敞开,与那车夫攀谈。那车夫是个西北汉子,话语粗豪,嗓门极大,一时咒骂天气,一时又问我道门中事。见我不时将面幕上的细沙抖落,忽然哈哈一笑,对车中道:“仙君,我有一句话,你听了可别生气。先前我第一回 见你,还道自己眼睛花了,怎么这鸟不拉屎的荒漠里头,竟走出一位画上的仙姑来?后来大着胆子同裴参军说了,才知道他们一开始也错认了,还在营地里押宝下注,赌你是男是女来着。”   我从前也常见人赌博取乐,多是赌一日出工或黄酒几角,吆五喝六,煞是快活。想来不禁有几分亲切,便笑道:“是么?不知这位裴参军赌的什么,赢了多少钱?”   那裴参军年纪极轻,只怕还不到二十岁,脸皮也比那车夫薄得多。闻言竟将头一撇,不敢看我似的,含糊道:“……我没赌。”   那车夫笑嘲道:“坐庄收钱的时候不害羞,这会见了正主,倒害起羞来了!你们那破城要水没水,风沙又大,我劝你趁早把那二两银吐出来,给人家多备几件兜帽是正经。这么白白嫩嫩一位仙君,若教风沙吹坏了,他那又威风、又厉害的师兄追究起来,可没你好果子吃!”   裴参军听了,把眼觑了我一觑,却不说话了。临到下车时,才忽然道:“……我们拿你打赌,你不生气?”   我失笑道:“皮相而已,有什么可生气的?”想他们若是知道我从前是个面容丑陋的糟老头,只怕连手中的赌盘也要骇掉了。   车入黑水城中,守城的参将闻讯而来,听裴参军道明来意,干瘦的脸上不禁浮现一丝诧异,复又欢喜道:“好极,好极!咱们黑水城何德何能,竟一连迎来两位仙君。这可把老史他们都比下去啦!”说着,便唤人去请另一位过来相见。   我不曾想还有其他修士在此,与裴参军对视一眼,均感意外。回想徐总兵之言,料得是一位其他宗门的前辈,忙敛裾以待。   这黑水城城关极为粗陋,连路也只用黄土草草填塞,城垛上却布有破烂黑篷数顶,想是为阻隔风沙之用。少顷,一道雪白的身影从城防大营中缓缓走出,面容沉静,步履如仙。连那污结发黄的布条,在他身后也如盛开的琼枝一般。   我简直不愿相信,垂头使劲揉了揉眼睛。   只听那车夫在身后喃喃道:“去了一位仙姑,又来了一位仙姑。裴、裴参军,这……总该是位仙姑了罢?” 第二十七章 你是在躲着我么?   我吓了一跳,忙向他们使个眼色,摇了摇头。叶疏容貌向来昳丽无匹,我在不知梦幻境之中,便见他屡屡因生得太美,惹来一身烦恼。犹记他当年一剑一个,杀得精光,只怕不喜旁人多看他一眼,更不必说对他评头品足了。   叶疏看向我,目光平静无波,仿佛当日梅树毁落,我气竭声嘶,不过是他眼前扬过的一片尘沙而已。   他竟还叫了声:“师兄。”   我也只得强笑了一声,道:“……想不到你也在这里。”   那参将姓刘,闻言一拍大腿,喜道:“原来二位是旧识,那就好,再好也没有了!”原来城中正逢时疫,城防官兵多有病倒的,已将寓所尽数占满,仅剩楼上一间空房,已给叶疏住了。刘参将见我忽然到来,先自发愁无处安顿,此时方松了一口气,亲自引我上楼,又一迭声地唤人送被褥铺盖来。临到门前,又顿了一顿,挠头笑道:“只是我们这地方太也简陋,对不住仙君了。”说着,便将一块半黑不黄的门帘掀起。   门帘启处,只见地上沉积着一层黑腻腻的老泥,墙上更是连窗也无,只开了个拳头大小的破孔,照进几缕天光。桌椅之属破旧已极,说是几百年前的古董也有人信。靠墙处有个黄土砖块砌成的台子,大概就是床了。惟有床上铺的一卷玉色丝席不染纤尘,想是叶疏之物。   我本要借口向他请辞,此刻却怎么也说不出口。只是这样一来,只怕叶疏又当我有什么猥琐之思,待他一转身,便抢先道:“是大师兄让我来的,我全不知你也在此。早知你来,我就不来了。”   谁知叶疏看了我一眼,开口道:“你很不想见到我?”   我被他一句话堵住,只觉怎么说都不对,只好生硬道:“倒也没有。”   叶疏才道:“此地与叶家先元祖大有渊源,故而派我过来查探。”过了好一会,又淡淡道了一句:“那就好。”   我也不知好从何来,照我看来是半点也不好。正逢裴参军替我送了一床沉甸甸的大花被子进来,便要动手将叶疏的丝席挪开。我忙将他拉到屋外,只道我不用这些物件,让他重新送回去。   裴参军抹汗诧道:“不用?仙君莫看现在又热又晒,夜里冷起来,那湿寒直透入骨头缝里,挡也挡不住的。那些患了病的,一人盖三床棉被还直喊少了。不瞒你说,军中的被子早已抢光了,这还是找民间的大娘临时打的,花布面子也是大娘自家的。她还千叮咛万嘱咐,说不可弄污了,她还要留着给她儿子……”   他忽而一顿,黑红的脸上露出一丝忸怩之色,住口不说了。   我一听如此珍贵,只得郑重收下。再遇到刘参将,便问他将士们身上有何症状,是否有人照顾。人手不足的话,我也可去帮忙。   刘参将圆张了嘴,连连摇手道:“仙君身份高贵,如何能做这等事?”   我不好直说自己甚么仙君也不是,往上一指,道:“我那位叶师弟,术法造诣远胜于我,我给他提鞋也不配。城中大事有他一人足矣,将军大可放心。”   刘参将虽半信半疑,也只好由我去了。我便与军医一同前往城防营所,探视患病将士。先是见了些症状较轻的,都说身上无力,只是昏昏欲睡。此时日头高悬,外面的黄沙晒得滚烫,患者却不断将被子紧在身上。我伸手摸去,只觉一阵寒凉。那重症患者更是连睁眼的力气也没有,只顾在被底哆嗦打颤。我将最内一层棉被掀开,触手潮冷,沉重无比,仿佛一块结了冰的铁板,压得人气都喘不过来。   军医在旁道:“被子天天都拿去晾的,日头烤得沙干沙干的,一到第二天就成这样了。”   我虽觉怪异,也只当是本地气候之故。见人手紧缺,便留下照顾。这贴身伺候的活我最是熟稔,裴参军一开始还手忙脚乱,替我拧手巾、打扇,见我事事妥帖,也不再多话了。   从此我便常驻营所,替将士们晾晒被褥,扫除秽物,有手脚发软、起不来身的,便替他擦身喂饭。我灵息运转之后,夜里也并不困倦,只清晨回寓所稍作休息。如此一来,跟叶疏便极少相遇,更无同室相处之虞。数日下来,只匆匆打了一次照面,话更是一句也没说过。   转眼十余日已过,患病将士多有好转,连原先一个昏迷不醒的也挺了过来,连吃了两大碗稀饭。我瞧他张口接饭的样子甚是猴急,心中宽慰,向一旁笑道:“裴参军,我看他吃得香甜,想必身子已无大碍了。”   裴参军才从外面提了一桶脏兮兮的水来,说是一桶,其实不过浅浅一个底罢了。闻言神气却不太高兴,嘲道:“你喂他,他当然吃得香甜了。别说稀饭,就是喂他一嘴屎,他也照样张口接吃不误。”说着,将一条湿淋淋的手巾往那病患脸上一扔,语气极是不善:“周二牛,别装相了!你自己有手有脚,还等着他帮你擦不成?”   我见他举止无礼,诧道:“这位周家兄弟病还未愈,我自是要多照顾些。你又怎好与病人置气?”   裴参军见我回护于他,更是恼怒,将桶往地下重重一放,转身便走,连水也溅出来许多。   我好生不解,叫了他好几声,他应都不应,一径冲出去了。过一会在城楼上看时,却见他一个人站在毒日头地下,拿着铁锄发狠铲地。   我也不知他为何气恼,言语原也不是我所长,只得走了下来,站在旁边看着他。   我身上这件兜帽斗篷是他所赠,长短合宜,只是帽沿太过宽大,盖在头上,连眼睛也被遮得不见,看人时需将下巴仰起。裴参军见我这么看着他,虽然怒色未消,却也不再与地过不去了。片刻,才含混不满道:“他都好了,还故意要你喂饭。……你都不知道他们晚上怎么说你。”   我见他松动,才放下心来,解释道:“我以前常给小童喂汤饭,不过见他样子有几分亲切罢了。”见他挥锄之处,胁下裂开好长一条口子,想是适才用力太过所致,遂将他拉到一旁棚帐下,拿针线出来与他缝补。   裴参军哼然道:“你拿他当小童,他却未必。”见我弯着腰走线如飞,抬着的胳膊也有些不自然地曲折,咳嗽一声,道:“你怎么什么都会。”   我笑道:“这又有什么了不得的?有一年别人家女儿出嫁,临上轿才发现鞋面子素了一半,一时寻不着针线,还是我紧忙从她衣上抽了几根红丝,拿鱼刺磨尖了作针,当场给她缝了几朵大花,这才平平安安嫁了出去。后来她生了娃娃,还专门请我去喝酒哪。”   闲谈间已修补妥善,裴参军举臂上下试了一试,闻言道:“那你缝了什么花?”   我伸手替他整理,随口道:“不记得了,大概是玫瑰罢。红艳艳的讨喜,人人见了都爱。”   裴参军忽道:“那你喜欢么?”   我还未开口,只听城楼上一阵喧哗,十几名年轻士兵挤在一处,向我招手叫道:“江仙君!”   我瞧着热闹,也抬起手来,向他们挥了一挥。   只见一人挤到最前,却是方才那名病患,叫作周二牛的。他声音虽还有几分虚弱,精神已十分健旺:“仙君,你喂的饭真好吃!”   我忍不住笑起来,裴参军却满脸不乐,对他做了个割颈的动作。   城墙上一人高叫道:“不好了,裴哥不高兴了,不该咱们动了他的宝贝江仙君,要拿刀子来砍咱们的头呢!”   一群人哄然大笑,你推我挤,闹成一团。   我见他们数日前还缠绵病榻,半死不活,如今却这般生气勃勃,心中大是喜慰。裴参军却嗤之以鼻,不断以手势回报他们的讥诮。   忽然之间,叫得最凶的戛然而止,其他人也逐渐收声,城楼上只余一阵诡异的安静。   我向他们目光所在处望去,只见叶疏牵着一匹马从营帐中走来。他脚步也不见得多么徐缓,但周围一切都似染上了渺渺仙气。连那匹毛色发黄的瘦马,在他手中也如脚踏祥云一般。   他走到我面前,开口道:“据说城西瞭望台有异,你可要同去?”   我见他特意相邀,不好推拒,只好道:“待我回房取剑。”   叶疏道:“好,我等你。”说罢,掉转马头,走向城门下。从始至终,都未看旁人一眼。   我也只好没趣地跟上。等我取了剑下来,叶疏在马前淡淡打量一眼,目光停在我腰间,道:“这是大师兄的剑,为何到了你身上。”   我实在没什么好心虚的,但被他这么一问,竟不由结巴起来:“大、大师兄说此地有凶煞,让我带着诛……诛魔来的。”   叶疏目光回到我脸上,似感意外:“我在这里,你为何还要带。”   我一时竟哑口无言。若是别人这般说法,可谓狂妄之极。但叶疏并非有意夸口之人,于他只是道出事实罢了。然而正因为此,才更令人恼火。   我一口气憋在腹中,一路不与他说半句话。那瞭望台就在西郊二三里外,黄土搭砌,似是新造而成。我下马绕了几匝,又上上下下仔细勘察,工事疏漏倒找出七八处,异状却是半点也无。看叶疏时,也是如此。   查探无果,只得原路返回。我先上了马,叶疏轻轻一点,跃坐在我身后,伸手去挽缰绳。我忙努力侧身,避得远远的,生怕碰到了他一点。   叶疏手执缰绳,却按马不动,反抬起眼来,向我道:“你是在躲着我么?” 第二十八章 他在追求你   我原本要矢口否认,但迎着他一双乌黑清亮的眸子,违心的话竟说不出口,闭上嘴唇,只当是默认了。   叶疏又问:“为何要躲?”   我又被他问住,沉默半晌,只垂下眼道:“我不想见到你。”   叶疏望了我片刻,缓缓道:“你曾经找叶白驹要我的画像,不知梦中一路盯着我看,又幻想我与你双修,让我叫你夫君。”   他口吻冰冷,仿佛陈述证词一般,无一丝高低起伏。说罢,也不顾我赤红得几乎滴血的脸,直接抬眼与我对视:“你从前也不识得我,所爱者不过是我的容貌。我十九岁至今容颜未改,你现在为何不愿见我?”   我再不能忍,离鞍一纵而下。落地不稳,竟而一跤摔倒,吃了一嘴沙子。我也顾不得狼狈,向他怒视道:“不错,我从前苍白肤浅,色迷心窍,我勘不透你那美丽皮相,不行吗?你说我爱的不过是你的容貌,难道容貌不是你身上一部分?我被你容貌吸引,便不配向你奉献一点真心?照你这么说,除非世上人人都是丑人,才算是心心相印,不掺半分虚假了!”   我本是一时气急攻心,才口不择言。话一出口,竟触动心事,不由得怔了。   叶疏在马上看着我气急败坏,眼睫低垂,若有所思。许久,才伸手向我,道:“回去了。”   我将手狠狠往腋下一夹,连看也不看他。过了片刻,只听一道极轻的弹指声,我身周浮现出一个淡白色的法阵,形如六角雪花。人在其中,只觉神清目爽,连脚底的黄沙也仿佛清凉了不少。   叶疏的声音在法阵外响起:“在里面等。别出来。”   耳听他马蹄声远去,不一时,裴参军飞马而来,见我坐在地上不动,惊道:“叶仙君让我来接你,你怎么了?”   我发作的气力已过,倦道:“没什么,走罢。”   从此我避他更甚,连那寓所也不曾回过,成日阶只和守城士卒一起,清理淤渠,修筑城防。城中民众有时送来面饼、清水,他们追闹吃喝时,我心中方有些安宁喜乐。这日他们又在角楼下叫我,我本不愿理会,却听一声叠一声,十分执拗。我无奈走去,道:“我不是说过我不必饮食么?”   一名小兵嬉皮笑脸道:“可不是晓得么?方才那位奶奶便是怜你吃不得、喝不得,特意送了这条红头绳来,要江仙君你系在发上,免得白白热坏了。”   我见那红绳颇为陈旧,想是人家孙女儿扎小辫的物什。另外几名士兵却趁机起哄,要我绑上给他们看看。周二牛动作最快,一手擎了红绳,一手便往我兜帽上抓去。   只听对面一声怒喝:“你们在干什么?”   几人见裴参军来到,互相挤眉弄眼一阵,各自去了。周二牛临走却还向我抛了个媚眼,道:“仙君,我看这红绳与你甚是合衬,不如……”一语未毕,已被裴参军踢了一大脚,捂着屁股连骂了几句娘。   我看得有趣,笑道:“如今你与他们可亲密得紧啊。”   裴参军呸道:“谁与他们亲密了?狗东西不识好歹。”目光向我手中红绳看来,嘴上道:“是了,叶仙君让我转告你,雍州有急讯传来,请你今日之内与他一叙。”   我心中怫然不悦,脱口道:“不去!”   裴参军正色道:“似与云州战况有关。”   我只得道:“知道了。”想到又要与他面对,燥恼异常,将兜帽中的头发全拨向一旁,不断扇动。   裴参军见我发间偶有细沙掉落,嘴唇一动,却欲言又止。见我向他望去,才迟疑道:“你……可要洗浴么?”   原来他与众兵厮混熟了,便听他们言道,城西瞭望台附近有一条暗河,乃是黑水城雨季时蓄水所用。他们出城布防时,便常偷偷下河戏水。今年天旱得厉害,据说近日就要开闸引流,以解城中用水燃眉之急。   我自禁制解除,周身覆盖灵息,并未沾染许多尘埃。但成日风沙浇灌,身上总有些不大爽利。一听之下,不禁怦然心动。一过黄昏,便催他带我前去。   裴参军也未亲身来过,一路探察地形,七弯八拐,终于在一处沙丘上驻足道:“到了!”   我往下一望,只见银色月光照着细沙中一条弯弯的水流,却是甚么河了?连开春化冻的小溪水,也比它丰饶些。走下去看时,只觉脚下绵软,沉沉如坠。一脚踩空,便再也拔不起来了。说要在其中洗浴,只怕连个头大些的鱼也很难办到。   裴参军长长“啊”了一声,神情极为懊恼,挽住我道:“仙君,请回罢。我实在不知道……”   我轻轻挣脱他,笑道:“来都来了,怎能空手而归?”说着,便深一脚浅一脚来到溪流旁,原本只想洗手,略一迟疑,便摘了面幕,掬水洗了一把脸。见他还在沙丘上发怔,便招呼道:“快来,凉快得紧!”   裴参军这才回过神来,抬步走到我身边。只是同手同脚,姿势极为别扭。   我近日头发愈来愈长,一坐下来,发尾便全铺落在细沙上。只得又沾了些水,用手将之草草梳理一遍。本想拿那段红绳绑成一束,只是绕来绕去,总是不能成功。   裴参军默不作声地接了过去,将我头发全拨到脑后,又小心翼翼地握在手里,替我束发。   我只觉他手法比我更为生疏,笑道:“我瞧你也不大会,倒不如叫周二牛来。他家里好歹有个女儿,一年也多扎得几个羊角辫。”   裴参军咄道:“他会个屁。”伸手梳了几下,又道:“你别理那群兵流子。他们一天到晚,便是在背后说些对你不敬的言语。”   我好奇道:“甚么不敬的言语?说我不会施法么?”   裴参军道:“不是。就说些什么……你多么温柔体贴,会照顾人,想……娶你回家什么的。”   他说到后几个字,声如蚊呐。我好笑道:“他们是离家太久,多喂了几口饭,便想媳妇了。还有什么?”   裴参军道:“还有便是争论叶仙君与你谁更美了。”   这倒是我做梦也没想到过的奇谈,不由失笑道:“这还需要争?”   裴参军嗯了一声,道:“不需要争,当然是你更美。”   要不是头发被他握住,我简直要扭头看他一眼,如何好好一个年轻人,却像是瞎了。   裴参军双手掌着,似要将那绳子打结。忽又在身后问:“你与叶仙君是……”   他顿了一下,似乎有些难以启齿:“用你们的话,是叫仙侣么?”   我骇了一大跳,重心不稳,几乎跌入沙流中:“自然不是!你……怎会这样想?”   裴参军忙伸手拉我,似也慌了,连声道:“是我胡乱揣测,你莫要生气。我……我是看你对谁都轻声软语,从不说半句重话。叶仙君又是那般高洁出尘的人物,若不是……若不是……实不知你们为何总是吵架怄气。周二牛还在那一口咬定,说他从前打了老婆,下田回到屋里,老婆饭也不煮,衣也不晾,横鼻子竖眼睛的,足足便是你……对叶仙君那般模样了。”   我万料不到旁人竟会有此误会,幸而没在叶疏面前提起,否则又不知如何辩解了。当下只道:“不是的。我和他……”   说了这几个字,忽然不知该从何说起,愣怔了半天,才默默摇了摇头。   裴参军悻悻道:“就知道那小子靠不住。”见月上中天,伸手将我扶起。只听一声轻响,我满头长发瀑布般披散开来。原来他束得太紧,反将那红绳崩断了。   裴参军出神地望我半晌,才道:“你与叶仙君也好,其他人也罢,我永远只向着你。”   我只觉他眼神甚是热烈,月光下看来年轻之极,全无我这耄耋老人的暮气。当下苦笑道:“那可多谢你啦!”   回城时已是深夜。我到了寓所楼下,又磨磨蹭蹭与裴参军闲话好一阵,才不情不愿地上去了。   我原也没期望他入睡,但见他玉白身影端坐在银辉之中,身下丝席亦散发出柔和光芒,屋中全无可逃避之处,还是忍不住叹了一口气。   叶疏鸦羽般长长的睫毛一动,睁开双眼,向我看来。   我一屁股坐在地上,将行囊拖到身前,低头道:“有事请讲。”   叶疏沉默了一瞬,却道:“方才我听到你与裴参军说话。”   我解包袱的手一顿,不耐道:“是是是,我和他出去散心,行了吗?没遇到邪魔,没耽误正事,劳您关心了。”   叶疏墨玉般的眼瞳一动不动地看着我,忽道:“你若对他无意,便不应该再跟他出去。”   我如听天方奇谭,抬头道:“什么?”   叶疏淡淡道:“他在追求你,你看不出么。”   我好似被惊雷劈中,倏然跳起,只想找一句最激烈的话来反驳他,喉咙却哑了火,吐不出一个字。   叶疏目光落在我身上,口吻比他白衣上的月光更清冷:“就算你对他有意,也是不成的。他是凡人,寿限太短,与你不能久长。你该从此远离他,免生忧惧。”   我一听凡人二字,好似被点着一般,厉声道:“凡人怎么了?凡人爱仙人有什么过错?你觉得你高高在上,凡人对你生出一丝肖想,也该千刀万剐是吗?我偏要与凡人在一起!我不要天长地久,就是一夕之欢也是好的!”   我激动之下,全身灵息无法自控,不住向外逸散。陡然之间,只听一声凄厉啸鸣,从我行囊中传出。   我满腔怒火悉数化为惊疑,抢上看时,只见诛邪正不断震颤长鸣,剑上的咒文竟已赤红如血! 第二十九章 只怕你嫌腻了   叶疏反应极快,玉白身影一纵一点,已落到我身前,沉声道:“你方才去了何处?”   我见诛邪红芒闪烁,震动不休,也不知有多少妖魔鬼怪潜伏在附近,骇得差点咬了舌头:“就只去了、城西……是了,有一条暗河,说是主城平时蓄水的,过几天就要开闸放……”   叶疏重复道:“城西?暗河?”忽然加重了语调:“——瞭望台下?”   我半张着口,点了点头。只见叶疏目光一沉,道:“军医告诉我,先前患病的士兵,皆参与过城西瞭望台修筑工事。只怕那河水之中……”   话音未落,只听一声传讯烟花的炸裂巨响,从主城城楼上传来。   一个苍老沉痛的声音长声道:“云州失守——!”   我与叶疏赶往指挥营所时,刘参将正与几名副将、守备在沙盘前高声争执,神色极为激动。一名副将见我们进门,忙道:“两位仙君来得正好,快劝劝将军罢。他非说云州是妖法所破,要仙君请出符水来,与我城三千六百名将士洒在身上,赶去云州驰援呢!”   刘参将两眼通红,高声道:“如何不是妖法?比象国那群恶贼,不知使了什么毒咒,使得偌大一座云州城,人人身患怪病!老史平日那么强悍一个人,领兵上马时竟要靠人搀扶。恶贼杀了他还不算,还将他五脏六腑活生生从肚腹里挖出,放入口中吃了!可怜他一世英雄,连个全尸都没留下!”忽见我手中诛邪通体赤红,符文几乎滴出血来,一时急发了性,伸手便来抢夺:“仙君,你今日将这宝剑借我,我定亲手斩下那摩儿狗头,为老史和云州一千四百弟兄报仇!”   我在青霄门多年,所见的皆是得道高人,连山下老农都比别处温文有礼,何曾见过如此疯虎般的势头?只叫得一声“不好”,宝剑已然脱手。我骇出一身冷汗,忙抢上时,却只夺回一把剑鞘。惊急之下,也不顾那剑锋雪亮,便上前死死握在手中,用力往回一扯。只觉手掌一阵疼痛,登时血流如注。   刹那间,诛邪放射出千万道璀璨红光,刺得人眼睛都睁不开。乌云涌动,月隐无光,天地间一片肃杀,无数惨叫号啕声遥遥传来,好似无间地狱大门洞开,万千鬼魂交叠蠕动,几欲爬出!   我勉力将眼睁开一线,但见天昏地暗中,一道高大身影破空而来,黑色袍袖只微微一动,已将诛邪收在掌中。霎时云破月出,银辉遍洒大地,凄喊哭叫俱已止歇,四周一片安宁清明。   我又喜又无端委屈,叫了声“大师兄”,便情不自禁向他身边倚靠过去。   萧越还剑入鞘,向刘参将拱手道:“好教将军得知,那云州是有些古怪。我门中弟子出阵对敌,遭阴煞侵蚀,以致灵枢受损。如今敌军正向黑水城进发,徐总兵特命我等前来相助。还望将军早日振作精神,将城防妥善布置,保得一城百姓安康,才算不辜负史将军以身殉城的一片丹心。”   刘参将听了他这番言语,双手颓然垂落,眼中滚下泪来,自有人将他扶下。萧越这才将我拉到身前,关怀道:“我一听说云州噩耗,便连夜赶了过来。陶师兄金丹初期功力,对敌犹自受了重创。若是你迎头遇上,我真不知如何担忧了。”说着,便向一旁的叶疏客客气气道:“叶师弟,这几日多劳你照顾了。”   叶疏向他揽着我的手扫了一眼,淡漠道:“分内之事,谈何辛劳。”   我被他一望,不由便有些心虚,将脖颈又埋了下去。萧越仍牢牢握着我手臂不放,坦然道:“陶师兄与师弟你灵质同源,还请移步一观。”   叶疏微一颔首,便向门口走去。经过我时,忽而停了下来,道:“你的手。”   我忙提起手掌,见鲜血不再流出,伤口也已转为淡红。萧越也凝目看来,道:“我将诛邪给你,不是让你光着手来抓的。旁人夺去便夺去,又有什么要紧?你再不爱惜自己,连这柄剑我也给你没收了。”   我见一霎雨悬在他腰间,竟也雍容华贵起来,一时看得入神,本欲向叶疏说的话也忘在了脑后。   待他玉白身影消失,萧越便拉我坐下,问我城中境况。我将暗河、怪病之事一五一十说了,又迟疑道:“不知是否我身上染了邪祟,诛邪才鸣声示警?方才我的血也是,滴在剑上竟发出那般异状。只是我修为低微,灵枢受没受损,自己也不知道。”   萧越将我的手郑重地放在膝上,取了一条锦带细细包扎。闻言一笑,道:“有我在,你大可不必担心。”复将带子打了个结,垂目道:“放心罢。你就是变成了妖魔鬼怪,师兄也要你。”   我见他黑玉冠低垂,在昏暗室内光泽流动,想到我刚出不知梦时形貌大改,他将捆魔索束在我手上,便是为了怕人移魂夺舍他“江师弟”之故。一时心中触动,感激道:“大师兄,你待我真好。”   萧越眉峰一动,不知想到了什么,头也不抬道:“方才我看叶师弟对你十分关怀,你们关系何时这样好了?”   我诧异道:“他对我十分关怀?若不是他叶家阴差阳错,偏派他来了这座城,他连话也不愿与我多说一句。平常见了,也是相看两厌……”忽然心头掠过一丝怀疑,抬首道:“大师兄,你是故意让我……”   萧越立刻打断道:“不是!”又自己轻轻摇了摇头,似叹息道:“我若知道他在这里,便是捆也要把你捆在身边,又怎会放你独自前来?”   我听他语调十分奇异,又似温柔款款,又似蛮不讲理,自己琢磨了一阵,不信道:“你从前还笑过我呢。”   萧越无奈更甚,双手扯住我兜帽边沿,往中间握了一握,道:“好师弟,我知错了。以后不敢了,行不行?”   我听他这样好声好气地哄我,好似哄小孩儿一般。于是也趁机道:“那算你欠我两个玫瑰饼,回去可不许赖了。”   萧越又捏了一下我脸颊,才道:“你跟我一起回庄上去,想要多少都有,只怕你嫌腻了。”这才牵了我的手,一同往城关去了。   敌军来势凶猛,城中闲适气氛一扫而空,人人都忙碌起来。萧越与叶疏各率六七名弟子,在城外布下绵延数里的法阵。我自问帮不上忙,便留下照顾陶师兄。那灵枢是体内灵息净化提纯之地,一旦受损,外力泥沙俱下,对修为损害极大。他体质本来属水阴寒,又受了阴煞侵蚀,面色青白,嘴唇发紫,成日只是叫冷。大师兄将一枚珍贵之极的离火珠挂在他胸前,也不见好转。我无计可施,只好替他换衣擦身,让他少受些苦楚。这陶师兄却是个最不愿麻烦别人之人,有时痛得汗透重衣,也不肯向我诉说。一天夜里,我见他辗转反侧,不得安稳,便问他身上是否疼痛,他只咬牙摇头。我替他换洗了衣裳,进来时,见他身旁落着一物,冰冰冷冷,暗哑无光,却是那颗离火珠。   我见这珠子平平无奇,也无甚温体之效,心中着实存疑。当下也不忙放回他身上,只双手捧了起来,翻来掉去地看。那珠子本来蒙着一层白翳,触手冰凉。被我拿了一阵,竟隐隐有些发热,珠面上也浮起一层暖光。我不敢造次,忙小心翼翼放在陶师兄胸口上,怕它滚落,又将手指轻轻托着。陶师兄一张铁灰色的嘴唇原本抿得死紧,眉心蹙出几道深深的纹路。过得片刻,脸色竟好看了些,身上也不再打颤。再过一阵,呼吸平稳,眉心展开,似是睡着了。   我一时未及深想,只道这珠子果真娇贵,还须恭恭敬敬放在手中,才肯施舍法力。这西北之地夜深露重,握得一阵,身上暖烘烘的,倦意渐渐袭来,不知不觉也在床边睡了过去。   昏梦之中,只觉室内越来越热,连呼吸都似烧灼起来。我自恢复灵体,极少流汗,此刻却汗出如浆,连鬓发也汗湿了。那热气袭上身来,极不好过,体内灵息遂也沸动起来,与之相抗。一时犹自未醒,只听身后有人焦急呼唤道:“……江师弟,醒醒!这是怎么了?……陶师兄,你……你好了?”   我脑中一个激灵,这才猛然醒来。睁开眼来,只见满室红光滟滟,热浪灼人,床帐被褥等物,皆已燎焦卷边。门边一只放水盆的木架,竟已冒出青烟。陶师兄披衣立在床前,除双眼还有些憔悴外,脸色已恢复如常。那离火珠仍托在我手中,已烫得如同火炭一般了。   我忙扔下珠子,待要起身,忽然被甚么突出之物绊了一下。定睛看时,几乎倒吸了一口长气。   一根二尺多长的竹枝,正从我腰间的一霎雨上冒生出来。竹叶新芽,犹带青青之色。 第三十章 只看着我一人便够了   众同门闻讯赶来,皆惊诧不已。陶师兄自诉事由,说他昨夜灵息衰微,体内之气寒滞如冰,几乎已不能流动。眼前一度浮现幻象,梦见幼年时与他最亲厚的嬷嬷坐在床边,要领他出门去。其时神智已不清醒,只觉嬷嬷拉着他手,一迭声地说他身上冷,衣服也不要他穿了,只匆忙替他穿上两只鞋,就要往外拉扯。便在这时,他心口忽而涌上一阵暖流,瞬间寒意大减,手脚也不再僵冻。嬷嬷本来还有一只鞋拿在手里,此时也忽然化为一团火焰。他这才从幻象中摆脱出来,只觉胸口那颗离火珠不断送来热力,将盘踞他灵台脉络中的阴煞之气燃烧殆尽,又助他周天运转,将灵枢修复如初。他睁开眼来,见我双手将珠子牢牢托着,自己却累倒了,心中好生感激,便要将我扶到床上安睡。谁知我全身大汗淋漓,搬也搬不动,叫也叫不醒,那珠子却越来越红,越来越热。他待要取出时,手刚一碰到珠面,珠子斗然大亮,殷红如血,热力亦突然暴涨,将他的手烫出一串燎泡。他身体虚弱,无力传音,往门外扔了好几只脸盆、茶碗,才引来守卫。如今又见我身上佩剑死木复苏,二者之间应有关连,只不知到底是甚么缘故。   我一怔之下,想到之前我久握剑柄之时,一霎雨也曾复生。那群患病兵士起初身上寒凉,连被底也潮冷无比,昏昏恹恹,药石罔效。如今想来,皆是染了阴煞之故。我只喂了几天饭,便个个活蹦乱跳,再无半分异状。莫非我这两只手中,真有甚么秘奥不成?   萧越握着我手,细看了许久,长眉蹙起,道:“你先天灵质属性不明,连师尊也无从分辨。想来这种种异怪,皆出于此。”话语一顿,忽向叶疏道:“……叶师弟家学渊源,可知其中缘故?”   叶疏浓黑的长睫一动,与他目光相接。他二人只短短一个对视,我竟觉透不过气来。   只听叶疏淡漠道:“不知道。”   萧越沉吟片刻,道:“大战在即,江师弟灵术有疗愈之效,于我等助益极大。”复向我一笑,道:“只是做大夫不易,以后要偏劳你了。”   我何曾想过自己还有这般用处,忙将头点得啄米一般,颤声道:“是,随云必竭尽所能。”   三日后,比象国八千士兵在统帅那摩儿率领下,向黑水城逼近。刘参将领兵出击,拒敌于三十里外,青霄门下弟子亦随萧越出城抗敌。我遥听金鼓三响,旋即伤员便源源不断送入城中。我观其伤口,见浮着一层淡淡的黑气,皮肉沾之即腐,血色如铜锈一般。伤口深浅不一,多是刀刃所致。只消挨上一二刀,纵然再硬气的兵士,也呻吟呼痛不绝。我忙挽袖施法,替他们拔除阴煞之气。初时还有些手忙脚乱,不得其法。后来也摸到些关窍,一见黑血转红,便知已然无虞。不到两三个时辰,几名地系灵根的师兄也退下阵来。原来他们所施术法须不断压缩地壤深处,使得黄沙内陷,截断敌军来路。临阵虽有奇效,但灵力损耗巨大,须臾间难以恢复。我见他们背靠营帐,大有疲态,还道也不慎被阴煞所侵,忙来到最近一人身边,问道:“贝师兄,你受伤了?身上冷么?”一面自然而然运转灵息,向他体内注入灵力。   贝师兄原本双目紧闭,神采全无。隔了片刻,双眼讶然睁开,身体也坐直了。我见他一霎不霎地盯着我与他交握的手,关切道:“师兄,你还好么?”   贝师兄将手抽回,难以置信道:“我……我……”   他激动之下,一时竟连缀不成句,忽将二指竖起,画了个法诀。只听一声塌裂巨响,帐前陷下一条一尺多深的壕沟,黄沙如雨般向下倾泻。   我万料不到竟能助他瞬息间恢复灵力,抱着万一之念,又在另几人身上轮番试过,无不成功。待他们欢欢喜喜向我道谢、重新投入战场时,我犹自不敢相信,将自己的手捧在眼前,看了许多遍。   当夜萧越率众归来,道是今日对阵大获全胜,敌军连夜撤退,连那摩儿也受了重伤。一众同门皆十分欢悦,便在城楼下燃起篝火,酌酒庆贺。陶、贝二位师兄非要将我推上前去,说此役要记我首功。我抗拒不过,被他们拉到营帐前,笑闹了半天。又有许多兵士扶携前来,向我道谢。我几时受过这等礼遇,一时涨红了脸,把头几乎垂到颈下。好容易摆脱出来,见萧越持剑立在身后,望向我的目光尽是温柔笑意。我双足便情不自禁向他走去,倚靠在他身边,怪道:“大师兄看他们闹我,也不来救我。”   周围喧闹之极,说话声难以听清。我听萧越似说了句什么,却又不分明,于是将手比成筒状,放在耳边,对他张了两下,示意让他再说一遍。   萧越低头看我动作,叹息般一笑,俯身凑在我耳边,吹气般道:“我说你天赋异禀,以后还有无数人要追逐爱慕于你。你还是趁早习惯的好,免得日后烦恼。”   我初时对自己这体质一惊一乍,回头想来,不过是驱邪疗伤、续补灵力,天下医修皆擅于此。倘若因此便受人追捧,那柳唱岂不是成了天下第一炙手可热之人?当下也在他耳边道:“没有的事。我这个人向来没什么用,能给大家帮上些忙,便心满意足了。”   忽听一道清冷的声音在旁唤道:“江师兄。”   我转过头来,见叶疏捧着一把粗劣的军刀立在一旁,乌墨般的瞳孔直直地望在我脸上。我心中实不愿与他多言,但见周围好几个人向这边看来,只得硬着头皮道:“做甚么?”   叶疏道:“我有一事相商,烦请师兄移步。”   我只得随他绕行一段,停在角楼之前。叶疏见我站定,垂下睫毛想了一想,才开口道:“我回去想过了。你贪恋我的容貌,虽浅薄些,也是情爱的一种。我从前言语有不当之处,请见谅。”   我一向不爱与人逞强斗嘴,但一听他说话,总禁不住气往上冲。当下强自按捺,忍气道:“你叫我出来,就为说这个?”   叶疏这才擎出那柄军刀,指道:“我观军中沾染阴煞者,皆因身中此刀,想是开战之前,以阴邪之物集中炼成。此物性寒极冷,正与离火珠相克。你如将自身灵力灌注其中,淬炼全城刀枪弓箭之属,他日敌军卷土重来时,便可群起抵御了。”   我只隐隐察觉刀伤与阴煞有关,未料他想得这样深远,一时还愣怔了片刻,才道:“……你说得有理,我明天便找人试试。”   叶疏听了,墨玉般的眼瞳却微微一张,似乎很是意外:“你不生气?”   我反问道:“我为什么要生气?”   叶疏看了我片刻,道:“自你从不知梦回来,每次与我说话,最后总要着恼生气。你对旁人都和颜悦色,惟独对我冷着一张脸,一见我便唉声叹气。我问你是否不愿见我,你又说不是。”   我心中实在好笑,心想别人对你痴心情深,勾搭送命,你都只当作把戏看,何尝有半点放在心上?这么多年过去,他那《横波》只怕早已大成,修得断情绝欲,孤冷更甚往昔,如今却在这里说甚么我不愿见他。   叶疏见我不答,又上前一步,逼近我面前,道:“我不解其中缘故,请你明示。”   我也不愿再躲,抬起眼来,将他那张绝色面容上下打量一番,道:“不错,我从前爱你,全因不认得你。你若能变成一座玉像,不会伤人,也不会说话,我一样愿意天天将你摆在房中,看着你的脸吃饭睡觉,保证和颜悦色,没有半点烦厌。”   说罢,也不理会他听懂与否,径自从他身边绕过,回热闹处去了。   此时众将士已有七八分醉意,西北汉子本来豪放粗犷,索性赤了膀膊,打着火把跳起舞来。我连躲开几支高歌的队伍,才回到萧越身边,将叶疏所言一一转告。又道:“大师兄,我觉得此法大为可行,左右不过耗些力气,试错了也无妨。”   萧越颔首应允,又笑看我道:“旁人蓄积灵息,一点一滴也瞧得珍贵无比。你倒好,根基还未稳固,便拿来虚耗。”旋即握了我手,便往诛邪剑身上按去,口中笑道:“你既要试,便从我这里试起如何?”   我挣扎不过,求饶道:“大师兄,放过我罢。”好容易脱手出来,兜帽却又蹭落了。我将满头长发都往后抹去,连声道:“不来了!你仗着自己天资过人,却来取笑我这修为低微的师弟。你这剑上回割了我的手,现在还没好呢!”   萧越故意将我的手举向火光,检查道:“割了哪里?我怎么没看到?”复向远处瞥了一眼,道:“我又算什么天资过人了?真正天资过人的在那儿。结丹不到百年,距元婴境只一步之遥。今日战场上,也是他一剑击中敌方首脑,出手之准,剑意之纯,都叫人自叹弗如。”   我听他忽然夸起叶疏来,不由浑身别扭,怪道:“好端端的,又提他干什么?”   萧越低头笑了一声,将我脸颊边一缕头发拢向耳后,望着我道:“我萧家有一门血脉术法,名叫‘率土之滨’,那是先元祖身为天下之主时,用以感知四海八方灵力波动的。这门术法归属地系,是历代择定继承人时最倚重之物。我先天灵质不符,却受家父钦点,列为下一任门主。一应元老,殊无异议。萧家上下,无不心服。”   我不明其意,呆呆地瞧着他,道:“你原是世上最优秀之人,我早就知道了。”   萧越目光更深,几乎将我映入瞳中:“我从前也是这么想的,如今才知远远不够。我若是真的那般耀眼夺目,你从那时起便不该看到他,只看着我一人便够了。”   我纵然再迟钝,也尝到他话语中别样的情味,脸霎时便红得滚烫,不自觉便拿两手去捂。   萧越似也有些无措,慌忙站起身来,问道:“你……你热么?”说着黑袖扬起,便要向最近的火堆压下。谁知一挥之下,那火焰反而冲天而起,可见他也意乱之极。   我吃了一惊,不由便向他避去。萧越平日照顾我惯了的,便将我紧紧护在怀中。   我一闻到他身上沉香气味,脸颊不知为何烧得更厉害,从他怀中挣脱出来,极小声道:“我回去了。”便匆匆拢上兜帽,逃一般地走了。 第三十一章 原来是个天灵根的小子   刘参将听了那炼器克敌之计,夸赞有加,次日便亲自督兵,兴建淬炼池等一应工程。我尝试将灵力注入离火珠中,果然兴发,满池红焰。以刀兵置入池中,煅烧后色转暗红,舞动时隐隐有烈火之声。未几,城西暗河又有佳讯传来,说是侵蚀源头已经找到。我赶去看时,见两位水灵根的同门正从水底起出一物,似是一层湿漉漉的黄色软膜,凝裹在砂石之上,四周浮着一团阴寒之气。奇的是那软膜一拱一吸,宛如活物一般。众人围看称奇,问起来,竟连萧越也不识得。只听他唤我道:“江师弟,你到这边来,试一下能否净化。”   我自那夜之后,便不好意思再与他见面。听他叫我过去,倒向旁避开几步,阖目运功,将灵息触探出去。   我这身混沌灵力,与他物一向相容极佳,从未受过半点排斥。但这异物显然极不受用,一被我灵息裹住,立刻急速上下摇摆,好似屁股遭了蛇咬,十万火急要逃开一般。几番扭动不成,竟如吹气般膨胀起来,圆鼓鼓的好似一个皮球。   陶师兄嘲道:“怕是个死了正主的阴间小鬼,跟你道士爷爷在这玩球呢!”   他话音刚落,只听嘭地一声,那黄膜斗然炸裂,无数黄色细小粉雾向外喷薄,好似漫天花雨一般。   我还未反应过来,只听喀然一声,我面前已张开一面冰白镜屏,将那黄雾与我隔绝开来。几名离得近的同门却已沾上少许,脸色顿时十分难看。   萧越喝令道:“退后!”袖中一道符诀激射而出,将那碎膜残片烧成灰烬。那冰镜也蔓伸出无数冰凌,渐次盘节起来,结成一个晶莹的牢笼,将那黄雾锁在中央。但雾气无形,终究不能尽收。只见那逸散开的黄色粉末纷纷落落,都坠入河流之中。霎时间,人人都闻到了一阵浓烈之极的气味,非兰非麝,如腥如香,直直冲入脑中,熏人欲醉。   众人忙掩住口鼻,屏息退让。只见黄雾落处,河水一瞬间化作乌黑,底下传来一声凄厉之极的啸叫,河面上阴风惨惨,森然可怖。   萧越冷冷立在河畔,右手按在诛邪剑柄上,只拔出短短一截,便见红光大作,嗡鸣不绝。他向众人摇了摇头,道:“煞气已深,难以挽救。贝师兄,你带人到闸门前截断水源,勿使其他支流遭受污染。城中枯水已久,须早做打算。”   几人领命而去,剩下的便七手八脚,救治方才吸入黄雾之人。我欲赶上看时,经过叶疏身边,忍不住脚步一顿,想对他道声谢。眼睛才望定他,便听萧越温文的声音在众人中响起:“江师弟,劳烦你过来看看。”   我只得匆匆过去,替人疗治。再抬头时,只见叶疏独自立在远处,将那冰雪牢笼收入掌中,一语不发地离开了。   那黄雾阴邪极重,片刻之间已渗入肌理,侵蚀血脉。我费了许多工夫,才将几人身上阴煞除尽。刘参将听闻此事,忧色难掩,道是城中水源早已紧缺,如此一来,又要跋涉数十里引流,于军于民都极为艰难。敌军尚未去远,近日更是将一应辎重抛掷在扎营之地,向东南方向轻骑疾行,不知又在酝酿什么阴谋诡计。那摩儿当日被叶疏一剑穿胸,重伤之下,竟也率部离营而去。一名副将啐道:“晦气,晦气!那摩儿那老狗裹了一身血绷带,瞧上去活脱脱像个僵尸鬼,偏还摇着旗子、铃铛,带了一支马队,就跟老光棍讨了个死老婆,急着去接……”   他说到这里,忽然打了个结巴,颤声道:“……接、接阴亲一般……”   萧越斗然立起,问道:“先前周帝派遣河内守军三万八千人前往雍州支援,距今已一月有余,徐总兵那里却全无音讯。”   他一向冷静自持,此时眼中竟也浮现惊惧之色:“——这三万八千人,现在在哪里?”   只听一声骇然惊呼,从城楼瞭望台上传来。抢出看时,只见一名士兵跌坐在瞭望台上,手指前方,嘴唇不断颤抖。   我凝目远望,但见乌云变色,阴霾沉沉,天边黄沙尽头,一支面色僵死、动作划一的大军正向黑水城齐步走来。一团细粉也似的黄雾,就浮在他们头顶的天空上。   城中百姓见“尸兵”来到,人心惶惶,一时大乱。刘参将命人在城楼上架起火炮,朝天连轰数发,又杀了五六名带头闹事者,将人头高悬起来,这才将混乱平息下去。我见萧越他们并头谋划退敌之策,自愧帮不上忙,仍到淬炼池旁,催动离火珠吐息。正运功续力,只听身后有人叫道:“江仙君,想不到真能在这儿遇上你。”   我回头看时,却见周二牛搂了满满一手长枪短刀,把个肚子腆得老高,模样甚是滑稽。遂笑道:“是有好一阵子不见了。怎么只有你一个人?他们呢?”往他身后望了望,问道:“……裴参军呢?”   周二牛嬉皮笑脸道:“仙君别人都不问,单单只问我们裴哥。这要让他知道,只怕今天夜里都睡不着了。”说着将手中兵刃一股脑扔在地上,便要往池中放入。   监工厉声喝止道:“每日冶炼皆有定额,岂容你想来就来!”向旁边两名卫兵一挥手,就要将他赶走。   周二牛抛个媚眼道:“大哥,行个方便,这不是急着用么?”说着将其中一柄脏兮兮的军刀提起,那把手上还缠着几条纱布,已握得甚是肮脏:“喏,看清楚了,这可是裴参军他老人家的独门宝刀,那是万万错不了的。他就要随刘将军出城杀鬼,正所谓:鸡屁股里面掏蛋吃,一刻也等不得了。且容老弟插个队罢!”   我听他满口俚俗,不由发噱,便将那把刀接过来端详:“裴参军要出城上阵?他不是文官么?”   周二牛嗐了一声,怪道:“仙君,我们裴哥武举人出身,当年雍州兵变大名鼎鼎的暴乱头子。徐总兵为了驯服他老人家,前前后后没少花功夫。你与他相处那么久,没听他跟你提过?”   我呆呆道:“没有。”回想裴参军一路陪我过来,不是打水端饭,便是铺床晾衣,连那床大花被子也是他亲自去借的,为此还受了人家大娘好一顿数落。想他昔日这般英雄,却受我差使,天天受这些窝囊气。一时心中歉然,再看他这把军刀时,见护手都已脱把,那纱布便是拿来作固定之用的。当下借了个烧红的铁砧子,抄起大锤,替他复原如初。   周二牛在旁看我运锤如风,咋舌道:“怪不得裴哥说你什么都会,今日总算是见识了!”   我谦虚道:“许久不打铁,有些手生了。”又捡了半块砂石,将刀上锈蚀之处打磨一新。   周二牛本是个嘴巴最闲不住的,不知怎地,在旁看我磨刀良久,却才憋出一句话:“……江仙君,你若不是仙君就好了。”   我忆及他当日病重将死之状,笑道:“怎么?吃了我喂的饭,这会却不认账了?”   周二牛却不接我的话头,反直愣愣向我道:“仙君生得这样美,性情又这样温存。我看那位叶仙君,还有新来的这位黑衣仙君,都对你十分倾心。我今日只替裴哥问一句,要是没有仙凡之别,他可有机会入仙君法眼么?”   我听他忽然提起萧越,脸颊没来由一阵发热,结巴道:“这、这个……”   忽而一声鼓角长鸣,从城门高处传来。   周二牛一骨碌跳起,道:“集合了!仙君,方才都是我胡言乱语,与裴哥没有半点干系。你只当我放屁罢!”说罢,从我手中接过军刀,便掉头向营帐跑去。   我忙叫道:“等一下!”匆匆从离火之力中取了一握,与我体内剩余灵息混合,尽数灌入那军刀之中。又嘱道:“敌人大半已不是活人,你……你转告他,务必小心。”   周二牛嘿地一笑,道:“等他回来,你自己和他说罢!”   我念及那黄雾厉害,心中牵念,城头观战之时,便着意打量刘参将乘坐的那部战车。只见一色黄衣轻铠,却认不清谁是谁。遥望远处乌云密布,三万大军压境,间有鬼哭之声。我方将士不过三千余人,列队而出,气势竟丝毫不减。萧越与一众同门亦驾乘战车,各持长剑,向敌军徐徐靠近。   忽见敌军阵中发出一声似惨笑、似哀叫的怪声,一只缠满纱布、木偶般的手臂高高举起,从左到右,极不自然地划了个半圆,停在一人头顶上。   刹那间,如木桩般钉在原地的大群“尸兵”,顿时迈开双腿,两手一前一后僵直划动,向前疾冲而来。   几名地灵根的师兄早有防备,在各自方位运力施术,将尸兵前方沙地一举截断,形成一条宽三尺、深五尺的壕沟,配合极为精妙。那尸兵果真无知无觉,直直地便向沟中踏去。萧越诛邪剑尖一指,数股风力相助,沟中登时燃起熊熊火焰。   他长剑出鞘之时,我只觉手上伤口猛地一跳。回想当天他在暗河旁拔剑时,也有同样感应。当下忍不住拿起手看了一眼,心想:“是我的血流到他剑上之故么?”   忽听一阵惊乱之声,从黑水城将士中发出。那排得一丝不乱的队列,似也有些动摇。   我极目望去,不禁从背脊上流下一道冷汗。只见那尸兵前排跌入沟中,被泥沙掩埋,后排竟不管不顾,便直接踩在沟中人身上、头上、脸上,继续往前扑去。后排再跌倒时,身后仍源源不断有人补上。这些尸兵全无知觉,身上烧得火人一般,仍如常爬行、跑动。如此填补数批之后,壕沟便不能再阻其前行。几名师兄原本还在不断补充新的壕沟,片刻之后,只见敌军中那条手臂颤摇了几下,斗然一个反折,连腕骨都几乎折了出来。那原本在沟底挣扎的尸兵立刻一个翻身,后腰反弓,脊骨悬弯,以一个绝非人能做出的姿势,从沟沿一折一翘地爬将出来。立定之时,或单腿撇折,或脊骨断裂,更有头颈断折的,皆面带怪笑,直直睁着一双眼,汇入尸兵队伍,向我方逼近。   我自问平生见过不少异事,此时也不由牙关打颤,浑身发冷。只见双方相遇之时,任我军将士如何挥刀砍刺,对方既不知闪避,也不晓得痛苦,便是将他半边身子削去,他也只双手握着刀枪矛戟等物,猛向前方攒刺。虽只这一招,但数万人漫卷而来,实难抵挡。萧越、叶疏一黑一白两道身影在阵中不断晃动,所到之处,火焰冲天,冰雪覆地,敌军多有伤折。只是他二人本领再大,在这千万人之中,作用也极为微茫。不一时,地灵根几位师兄先退下阵来,风、水几位同门也力竭而回。我急得满头大汗,将离火珠悬在身前,不断为一众同门续力,救治为尸兵所伤的士兵。只是伤者极众,中煞亦深,许多人还未撑到回城,便已丧亡。只见场中黄色身影越来越少,黑潮越来越近,天色也越发昏沉。全靠刘参将在主战车上奋勇指挥,才不至全盘溃败。但听对方阵中那人惨然一笑,尸兵忽并拢了双腿,手臂徐徐抬起,倏而嘴巴一张,吐出一团絮状黑气。凡触及者,无不翻滚在地,双手抠抓头脸,显然痛苦之极。我远远望见萧越向主战车跃奔而来,中途经过一大片稠密黑气时,身形忽然一晃,便要向下掉落。   我一声惊呼还未出口,只见平地里一道冰花,在他脚下开出。只是那冰花远不如从前晶莹闪耀,才凝结便已破碎。   我一颗心高高悬起,见他二人从主战车上架起摇摇欲坠的刘参将,退往城门。众人忙上前接应。我见刘参将满脸乌黑,萧越全身灵息也已干枯,惶急之下,各伸出一掌与他们相握,将体内灵力一股脑送过去。刘参将体内毒性已深,拔除之后,仍昏迷不醒。萧越体内灵核却远比其他同门深阔,我极力输送,也不过填满三分之一而已。我还要接续,只见他睁开眼来,向战场上望了一眼,便推开我的手,起身拔剑在手,从城门上一跃而下,径闯入阵中去了。所到之处,火光点点盛开。   我这才转向叶疏,见他仍是一身白衣如雪,玉容仙姿,全然瞧不出半分狼狈模样。我本要为他续补灵力,见他雪白的手指垂在衣袖之中,免不得又迟疑了一下。   却见叶疏上前一步,一把握住了我的手,眉心微蹙,道:“你灵台干涸,气象枯竭,再动用就要伤及根基了。”   我所学有限,全凭自己胡乱摸索,闻言一阵后怕,又自愧不该以小人之心揣度他,当下诚心道:“多谢师弟提醒。”   叶疏摇了摇头,向我道:“坐下。”   我依言坐下,只见他一掀下摆,与我面对面对坐,将那枚离火珠浮在我二人之间。   隔着炽焰烈火,叶疏一双墨瞳仍是那般平静无波,开口道:“这些尸兵形如傀儡,行动皆受人操控。杀退一千一万,也是无用。惟有击灭首领,才有取胜之望。那首领虽是那摩儿模样,内里早已换了魂壳。方才我在阵中接近他三次,已探知他功力在元婴前后。只是我灵质克制不了他,需要与他相克之人出手,方能成功。”   我见他一双眼停在我脸上,忍不住左右打量一番,这才难以置信地指向自己,问道:“我?”   叶疏道:“是。这首领灵质极阴,中煞者又常梦见死去之人。你灵息与离火糅合,正可相克,体质中应有苏生之力。我将此珠与你相融,或可与之一较高下。只是此举十分凶险,你……”   我朝城下漠漠黑潮望去,见那零星火光又即将熄灭,冲口道:“我愿一试。”   叶疏微一颔首,更不多言,双手一合,将那离火珠瞬间压碎,剥离出千万缕红丝般的灵力,悉数送入我体内。   我只觉全身如火炼灼烧,意念中亦燃起燎原烈火,不由全身发起颤来。忽觉身上传来一阵清凉,却是叶疏握住了我的手。   我与他灵息相融,逐渐平定。动荡之中,只觉我隐隐作痛的灵台被不断注入灵力,到得后来,依稀竟窥见他识海一角,一个透明灵体浮在一片金光之中,本已大致看得出模样,随着我体内愈来愈丰盈,那灵体也愈来愈稀薄,到最后已经所剩无几。   我于修仙一道虽未窥门径,却也耳濡目染多年,绝非一无所知的傻子。见他半只脚已踏入元婴境,却为这凡间战事大损修为,不禁颤声道:“叶师弟,你……你何必如此?”   叶疏睁开眼来,开口仍是那般清冷:“我不喜欢输。”   我站起身来,只觉全身灵意充盈,连丹田中也热烘烘的,胸中一时竟生出股前所未有的豪气,将一霎雨握在手中,在几位同门掩护下,向敌军阵中疾奔而去。   萧越独自抗敌,早就难以支撑。见我们来到,便立刻过来会合。才踏出几步,尸兵忽一齐仰起头来,扬起手中刀枪,纷纷向他的方向投射而去。   我见他左支右拙,忙将一霎雨抽出,仓促中也无其他招数,便是一式“清风徐来”,替他掠开身前纷飞的兵刃。   哪知我这一招使出,非但刀枪、矛戟,连地上的尸兵也倒下一大片,萧越脚下一圈尽成白地。   他惊诧之下,飞身赶来,立在我身边,问道:“你来干什么?”   我听他口吻甚是严厉,忙辩解道:“大师兄,叶师弟说……”   忽听一阵桀桀惨笑,从敌军阵中传来。只见一只血绷带下的眼睛紧紧盯住了我,那独眼全是眼白,竟无半点黑色。我被他一望,顿觉头脑一阵眩晕,几乎便要颓丧大哭。   一个阴鸷嘶哑的声音也随之响起:“还道是什么东西一直坏老夫好事,嗬嗬,原来是个天灵根的小子。你过来,让老夫瞧瞧修为怎么样,值不值得老夫花点力气,拿回去煲汤喝啊?” 第三十二章 我没见过玫瑰,不知道你喜不喜欢…   我入门以来,便只知修士有地火风水之分,这天灵根却是头一次听到。闻言不禁诧然,心道:“那是什么东西?”   萧越身子不着痕迹地一动,挡在我身前,朗声道:“还没请教前辈大名?”   那独眼竟不屑正眼看他,嘲道:“叫你老子萧昭亲自过来,再给我恭恭敬敬磕上三个响头,爷爷我一高兴,说不定就告诉你了。”又越过他向我端详一番,啧啧道:“老夫早知道青霄老儿不会调教人,未曾想脓包到了这步田地。一个绝世罕有的奇材,却在他手里白白糟践了。莫说丹魂神念,就连灵基也是稀松平常。暴殄天物,可恨,可恨!”   叶疏在旁淡漠道:“那也强如藏头露尾、不敢见人之辈。”   那独眼上下一翻,对准了他:“我道是谁,原来是叶家的小崽子。你在罗刹海中,可伤了我不少鬼子魔孙。这笔账,爷爷迟早要向你讨还……”   几乎是刹那之间,叶疏面前已浮起一面半人高的冰雪盾牌,被甚么东西猛地一撞,顿时四分五裂。他亦被撞得后退数步,手紧紧捂住胸口,指缝中逸出一缕黑气。   那“那摩儿”长声大笑,惨厉如哭:“择日不如撞日,我看今天就是个讨账的吉日。本来爷爷要炼一样东西,急需十万阴魂。花了许多力气,才挑唆得两边打这一场恶仗。你们碍人好事,十分该死!今日先将你们变作尸傀,待我下了这黑水城,先破安定,再灭雍州,将古燕然这一片杀戮之地悉数收入囊中,再来慢慢熬煎。天灵根的小子,你叫什么名字啊?爷爷见了你很是欢喜,一会把你灵核挖出来,给爷爷去复生一位通天彻地的大人物,也算对得起老天给你的这具珍宝之身。不知你意下如何?”   我听他句句指向我,避无可避,只得强忍心中恐惧,硬着头皮道:“……大家原本过得好好的,你为何要这样作恶?”   那人独眼骨碌碌一转,怪道:“我作什么恶了?周帝贪得无厌,占了中原一大块地盘还不算,还要征伐四海,开疆扩土。我替比象国打抱不平,有何不可?要怪,就怪他太贪心啦!”将手一挥,原本停驻不动的尸兵皆弓腰摇臂,蓄势待发。   萧越忽道:“敢问前辈可是万鬼门门主,阴无极么?”   那人独眼喀然一歪,连头颈都几乎拧了过来,阴恻恻地盯着萧越,冷笑道:“……小子倒有几分眼力,竟认得你阴爷爷,看来今日可不能放你活着离开了。”   萧越与他对视,殊无半分惧色:“七百年前,苍炎魔教被七大宗门一举剿灭,首恶皆已伏诛。独独阴前辈你身为魔教第二号人物,堂堂噬魂左使,却隐姓埋名逃到秦岭,一手创立万鬼门。平日只养些凶煞小鬼,择期送入罗刹海中,使之自相残杀。我师尊早就疑你养蛊饲魂,方才你又说,要用我师弟复活一个人。莫非你向主之心不死,竟异想天开,要复活那魔君孟还天么?”   阴无极重重啧了一声,血绷带下的脸竟有些扭曲:“怪不得那群牛鼻子三番五次前来坏事,原来早在背后猜忌你爷爷。你师父该死,你也该死!”手臂赫然一举,尸兵顿时张口戾叫,面目狰狞,向我们猛扑过来。   众同门各施术法,将之阻挡开来。萧越诛邪上不断泛起红光,剑尖指处,火焰丛丛簇簇,将尸兵烧得止步不前,不住倒伏。   我见火光之下,“那摩儿”心口正中破开拳头大小一个窟窿,两面透光。其中弯弯曲曲,长着些须根般的物事,颜色颇为古怪,正无风自动。   我心念一动,陡然想到:“这魔教左使行事鬼鬼祟祟,既不敢自报家门,也不愿露出真容,连身体也要借这死人首领的。他不能现出真身,莫非有甚么难言之隐?若将这死人打倒,不知他还能不能指挥尸兵害人?”   那尸兵不断向前涌来,如同虫潮一般。众同门逐渐抵挡不住,向后退去。阴无极怪笑道:“现在想逃,已经晚啦!”左手僵硬一摆,已经将五指倒送入口中,喀然咬下。那尸兵顿如吃了猛药一般,动作比之前迅捷了数倍。只见重重阴雾之中,千万尸兵张开了嘴,露出白森森的牙齿,扑身纵跃过来。贝师兄一块人头大的沙砖劈头砸下,尸兵竟只微微一滞,便顶着一个烂西瓜般的头颅继续扑上,只余一副牙巴骨一张一合地露在外面。贝师兄一时不防,竟被咬中小腿,登时跌倒在地。其他人亦是左支右拙,空门大露。   萧越挺拔身姿立于众人之前,此时左手挥出一道鲜红法诀,浑身灵息倏然鼓动,连诛邪剑身也荡出重重焰影。身周二三十名尸兵本已抓到众人脚下,被他荡开的一道烈火般的剑光扫中,悉数切为两段。   我心中方一喜,只听贝师兄在旁忍痛指挥道:“快,向他心口攻击!大师兄在焚烧剑意!”   只听一阵飒响,七八道法术一并向阴无极劲射而去。只是那万鬼门主功力实在高深,双臂微微一颤,竟将众人竭尽全力使出的法术都化解开去。   我从前跟在江风吟身边时,便曾听他一位高朋无意中提起过,说某上古神兵本是他家所有,可惜在一次道魔大战中焚烧殆尽,剑意消散,沦为凡品。此时又见诛邪剑身泛起血色,剑势到处,尸兵残肢飞舞,惨不忍睹。想那剑意直指道心,若任由它杀戮下去,大师兄自身定会遭到极其可怕的反噬。   我只听萧越喘息粗重,持剑的手亦在黑袖中不断颤动,诛邪鸣声大作,戾气四溢。当下一咬牙关,将一霎雨提在手中,一招“白鹤欲归”,向阴无极心口攻去。   适才叶疏将离火之力融入我体内,此时我平平无奇的一剑,竟也带出星火之色。那隐隐微光溅到阴无极身上,只听他闷哼一声,独眼中血丝大绽,叫道:“小子要死!”心口那些须根状的物事倏然伸长,如同无数细小的肉肢伸展开来。霎时间,一股浓黑腥臭的魔息如触手般缠来,将我牢牢压制在地下。   我只觉那魔息如有形、似无形,紧紧扼住我喉头,不断向内收紧,似要将我活活勒死。我手足舞动,拼命去扯脖子上的“手”,却只抓到一团虚影。   我喉中发出“嗬嗬”之声,涕泪流了满脸,连一霎雨也已脱手。忽然颈中一松,一大股空气涌了进来。我垂死般剧烈喘息几声,只见离我最近的魔息皆已渗入冰霜白气,向下纷纷而落。   阴无极再三受阻,更为狂暴,口中啊啊怪叫,魔息瞬间激爆而出。叶疏本就是强弩之末,又将法力集中挡在我身上,一时无力回护自身,竟吐出一口血来。   我见他受伤,心中大乱。又见萧越苦战之下,涌来的尸兵越来越多,诛邪剑上红光却越来越妖异。环顾一众同门,灵息皆已耗尽,只是挥剑死战而已。我强忍脖颈疼痛,将一霎雨从沙地中重新摸索到,牢牢握在手里。但要起身施展剑招,却是谈何容易?   忽听身后有个嘶哑的声音遥遥叫道:“……仙君!”   我勉力将头抬起,只见浓墨般的天影下,一道浴血身影正向我疾奔而来。昏暗中虽瞧不见面容,但那高高瘦瘦的身姿,定是裴参军无疑。   我惊骇无已,尚不及出声阻止,但见裴参军几个腾跃,已到近前。他见扼着我脖颈的魔息自对方心口滚滚而出,更无一丝犹豫,嚓然一声,刀锋挥出一道银线,直直便往他头顶劈去。   只听一声怪响,声如撕裂败絮,那摩儿从头直到胸腹,整个上半身都被劈为两半。那些须根失了倚恃,四散跌落,断裂萎落的不计其数。   阴无极见那须根受损,勃然大怒,两爿尸身上的嘴一并张了开来,发出一声令人齿酸的戾叫,残余须根尽皆迸裂,无尽魔息倾泄而出!   裴参军纵然再悍勇,也是凡人之躯,如何禁得起魔教噬魂左使这掏心夺肺的一击?连一声闷哼也未发出,向后便倒。   我目送他高瘦躯体直挺挺跌入黄沙之中,只觉眼前一黑,体内不知从何生出一股力量,如同怒潮狂波一般,不受控地向外冲去。   我再顾不得其他,一招“瑶台飞镜”,向阴无极血淋淋的躯体递去。   一霎雨受我体内澎湃灵息驱使,剑芒爆长,剑身亦发出碧玉光泽。只听一声巨响,那摩儿尸身碎裂为无数尸块,在空中以惊人的速度枯槁腐烂,还未落地,已经化为尘土。那四散摇曳的须根也迅速干枯发黑,缩为一曲细茎。   他那只独眼一早从眼眶中滚了出来,此刻在沙中鼓得巨大,显然对我这一剑意外之极。   只听它喃喃道:“原来这就是苏生之力,好,好,好!正好如今有高人相助,解灵淬核,易如反掌。到时我炼化十万阴魂,将那吞灵兽唤起,便能迎接尊主归……”   我见他眼色欣喜若狂,提起剑来,往他眼中狠狠插落。整只眼球瞬间蒸腾,剑底只余一片萎缩的薄膜。   我这才扑到裴参军身前,颤声叫道:“裴参军,裴参军,你怎么样?”忽想起自己身有苏生之力,忙将手胡乱覆在他胸口,企图救他活命。只是方才最后一刻我倾尽全力,灵息早已涓滴不剩,只余一个空荡荡的基台,在丹田中毫无用处地筑立。   裴参军满面黑气,听见我呼唤,眼睛勉强睁开一线,看见我的面容,嘴角极淡地向上一动。只见他左手努力抬起,将我的手轻轻拂开,从胸前口袋中取出一物,向我递来。   我忙接在手中,见是一块小小的云母石,大半已被打磨成花瓣模样,显然是花了许多心血,日夜雕凿而成。   裴参军已发不出声音,只将一双眼深深看着我,嘴一张一合,无声地说:“仙君,我没见过玫瑰,不知你喜不喜欢。本想做完再送给你,可惜……”   他嘴唇张合越来越慢,终于停下,再也不动了。   我握着那小小的银色花朵,只见半点也不像玫瑰,倒像紫薇多些。心中犹自不信,连叫了几声“裴参军”,抹了一把眼泪,忙重新跪在他身边,拼命向他体内注入灵息。   萧越向我走来,握着诛邪的手已缠上一层诡异血色纹路,且有继续向上攀伸之势。见我神态狂乱,只在我身旁站定,默默相伴。   却听一个平静冷淡的声音在我面前响起:“别浪费灵力了。”   我泪眼朦胧地看去,见叶疏已经站起身来,脸色苍白,衣襟上犹带血痕,一双墨瞳却已恢复了昔日冷漠:“他死了。” 第三十三章 你也腰痛么?   我如同未闻,仍低垂了头,双手叠按在裴参军胸前,徒劳无功地替他诊治。只是灵息早已断绝,又治得甚么来?不过将丹田余力一次次强逼出来罢了。眼见他肌肤渐渐发黑,脸颊萎缩凹陷,身上军服也逐渐松弛,只觉胸口一阵剧痛,眼泪滚滚而出,将他身上一大片都浸湿了。   萧越眼中流露不忍之色,撑着诛邪半蹲下来,将手放在我肩上,低声道:“……随云,放他去罢。”   我耳中虽听见他说话,脑中却已不能辨其意,手上动作亦不止歇。忽然一阵穿心掏腹般的痛楚从丹田传来,我一口血直冲到喉头,又硬生生咽了下去。   突然之间,裴参军的尸身从内部开始咔咔作响,继而全身泛起一层琉璃般的冰白色,肌肤上也有了裂痕。   我见那裂痕千条万缕,不断从他脸上、身上、手背上蔓延开来,不由心魂俱裂,带着哭腔叫道:“别……!”   话音未落,砰地一声,尸身已如一片最脆弱的薄冰般,被一只无情的巨掌捏为齑粉。那粉屑落地消融,渗入黄沙之中,再也寻不见了。   我一瞬间几乎被怒火烧红了双眼,抬头望向对面叶疏刚收回的手,嘶声道:“你干什么?”   叶疏雪白的衣袖垂落下去,眉目中又现出我从前见惯的奇异之色,仿佛红尘万丈,贪嗔爱怒,在他面前都不过一方幻境而已。   他淡淡道:“他已经死了。”   我再也抵受不住,冲身站起,向他嘶吼道:“他死了就死了,你毁他尸身干什么?我要把他尸骨送回家乡,好好安葬,还要替他守墓三年!我不像你,亲眼看见别人为你而死,也半点无动于衷!你自己是个不长心的怪物,便以为别人也和你相同……你把他还给我!还给我!……”   几位师兄忙一拥而上,将我死死拖住。我拼命挣扎片刻,终于失去力气,直跌在萧越怀里,搂着他宽阔的肩膀泣不成声。   萧越伸出左手抱住我,不断抚摸我肩膀头发,在我耳边柔声劝慰。直到城中将官几次三番请他过去主持大局,他推辞不过,才亲自将我送到房中,服侍我躺下。见四周别无他物,便将那卷大花被子打开,将我严严实实裹在里头。   我一见这被子,忆及裴参军与我从前种种,又想起他当时支支吾吾,多半是那出借的大娘舍不得新被子,说要留着给儿子娶媳妇之故。他年纪未必有人家儿子大,却在此殒命,再也不能娶亲安家、受人照拂了。倏然之间,想到了那天月色之下,他说别人在背后议论我,说我温柔体贴,要娶我回家。他当时语气生硬,却又带着几分羞赧,现在想来,只怕就是他心中所想,只是假托他人之口罢了。   一念及此,中心如绞,也顾不得萧越身上伤损,顾不得他还有千头万绪的事务要处理,只无助地抓紧了他,哽咽道:“叶……说他在追求我,我真心不晓得,半点也没看出来。我从来没……从没有人这样对我。要是早知道……”   萧越将手指按在我嘴唇上,望着我的眼睛满是温柔:“我都知道,不要苛责自己。”又极轻一笑,低声道:“我追求你,你不是也没看出来么。”   我心中隐隐已有预感,但他这样猝不及防地告白,仍是所料未及。察觉他的手指不自觉地摩挲我嘴唇,一时连耳朵也烧了起来,恨不得立刻躲到被底去。   萧越又摸了摸我通红的脸颊,隔着被子,在我耳边哑声道:“你躲我,我也是要追的。除非你亲口告诉我你喜欢了别人,我才彻底死心。”说罢,替我掖好被子,这才匆匆去了。   阴无极借尸还魂,煽动大周、比象二国纷争,导致的这一场弥天血案,终随他肉身消亡告终。刘参将昏迷未醒,守城将士伤亡惨重,那三万八千援军受他操控,做出种种非人行径,此时也渐次清醒过来。只是战场上死去的年轻生命,便永久留在这一片血染黄沙之上了。   雍州徐总兵听闻事由,亲自赶来善后。萧越为死亡将士立下千人刀剑冢,离开那天,我在马车上特意睁大眼睛,要在那高耸如山的刀剑堆中找到一把陈旧的军刀。然而风沙太大,马车摇摇晃晃,很快便去远了。   我们这一趟出来,堪称惊心动魄,变故丛生。魔教余孽欲复活孟还天一事,一旦传扬开去,势必引发中原道门一场巨大动荡。萧越身为师门首徒,本应立刻回门派向师尊禀报。只是他激战中剑意受损,诛邪又是他家传神兵,权衡之后,便由二位归梦峰的师兄驾乘法器回山,知会一干宗门长老。余下弟子则护送他前往兰陵,我自然也在其中。初时还小心翼翼,生怕阴无极与其他魔教妖人前来寻衅。哪知才上了官道,便有人前来接应。沿路州县,无不待若上宾。到得齐鲁境内,来者更是洋洋洒洒,前呼后拥,将我们几辆马车都挤开了。我乘车之时,便常见领头那部黑色车辇中,常有许多官员模样的人进进出出,都是来与萧越请安问好的。   我这一阵极少与他见面,一来不知如何与他相处,远远见了他背影,都不禁心慌意乱,没做手脚处。二来他身边实在拥挤,就是有心相见,也多有不便。这日晨起,见驿站外远山平阔,古意盎然,算来已到临沂境内。车马却迟迟不行,据说是萧家几名子侄亲自前来迎接,排场既大,礼数亦多,自是非同小可。我枯坐车中,偷眼望去,只见黑压压一层甲兵,又有当地大小官员,并护卫、随侍多人,团团簇拥在屋舍之前。几名年轻男子从另一部极高而古雅的马车中下来,皆一身玄锦衣袍,眉目冷傲,气度不凡。举手投足之间,也自有一番端肃高华的气象。   我从小孤身一人,向来羡慕别人都有兄弟姊妹,每日争吵嬉闹,说不出的亲密快活。见他们先在萧越门口致礼,才依照长幼次序鱼贯而入,不由感叹道:“他们兄弟感情当真亲厚,大老远的还特意来驿站迎接。我若是知道要把弄这么多斯文,早就逃得远远的了。”   贝师兄与我同车,此时早已掀开地毯,将整条手臂伸向车底下,聚精会神地勘探着什么。闻言呵然一笑,道:“无怪大师兄说你天真。他们这样的高门大户,他又是内定的下一任当家,你想想,那有多招人嫉恨?别看他们当着人客客气气的,背地里指不定使什么坏呢。一个个巴巴地跑了来,不是为了打探虚实,就是要趁机上位了。怎么,还盼着人家真的兄友弟恭不成?”   我哪里晓得这其中的倾轧,闻言惊愕无已,忙道:“那大师兄他……处境岂不危险之极?”   贝师兄又望了我一眼,好似我说了句蠢话,又仿佛带着些揶揄似的,道:“大师兄在外历练多年,谋略手段,岂是他人能比的。再说这光天化日,明目张胆的,他们纵有什么企图,也不敢明面上亮了出来。”向车后一努嘴,道:“倒是那个没长嘴的少爷,还真不知他跟来干什么。”   我默然无语。想当初选派人手之时,人人都以为叶疏第一个就要回门派,谁知他一声不响,默默找了辆马车坐了进去。他性情冷漠,又寡言少语,与这些同门自然也毫不亲近。大家欢聚热闹之时,他总是一个人远远立在一旁。我气恨他毁却裴参军遗体,心中本已暗暗发愿,此生不要与他再有任何干连。但见他如此,仍有些胸闷。   忽听贝师兄“咦”了一声,坐起身来,将一只沾满泥尘的手放到眼前,翻来覆去看了好一阵,诧异道:“好端端的,怎会地动?”   我才要张口询问,右手伤口中骤然一跳,只觉一股惊人的威势直压过来,感应中亦有明晃晃一道锋刃。我悚然一惊,心想:“大师兄怎会在这时拔剑?莫非他们按捺不住,直接在屋子里动上了手?”   只听几声铜铃轻响,众官员、护卫皆列队肃立。萧越率先走出,玉冠齐整,笑意如常,与旁人略加问候,便径自登车去了。   我睁大眼睛看他身后之人,只见个个疏淡有礼,瞧不出半点异样。虽则如此,心中实放不下。我身上又无传音石等灵物,只得找了一个路过的小厮,本想让他带句口信给萧越,让他务必小心。那小厮却缠夹不清,说让我去找一个甚么伯批一张条子,又要转交一位甚么姑娘。我一听如此繁琐,只得作罢。谁知刚过了中午,车门就被轻轻敲了两下,萧越温和的声音在外响起:“两位师弟,我能进来么?”   我忙将他迎入车中,问道:“你……大师兄,你怎么来了?”   萧越看着我,微微一笑,道:“你找我,我怎能不来?”   只听一声轻咳,贝师兄大大伸了个懒腰,起身道:“马车坐久了,腰痛得很。我下去走走,松松筋骨。师兄,我走了。”   萧越含笑道:“贝师弟,再见。”   车上只剩我们二人,我突然慌张起来,手也不会放,眼睛也不知看何处。萧越将门帘扣紧,见我坐姿僵硬,莞尔道:“你也腰痛么?”   我呆呆道:“我不腰痛。”   萧越笑意更深,坐在离我极近的地方,衣袖几乎与我靠在一起,问道:“找我什么事?” 第三十四章 那还不是天大的喜事?   我原本有许多担心,真到了他面前,反而一句也说不出口。见他身动之时,胁下衣料似裂开一道口子,切口平割如削。我忍不住拿手轻轻一捻,问道:“这里怎么破了?”   萧越顺着我动作抬起手臂,闻言略一迟疑,才道:“大概不小心挂到了。”   我也不戳穿他,只道:“那你脱下来,我帮你补一下。”   萧越欣然道:“求之不得。”立起身来,便去解腰间束带。   我与他独处一室,本就心神不宁。他解开衣袍之时,身上一股气息直侵过来,鲜明得我颈后一激灵,忙语无伦次道:“也……也不必脱,你穿着……就可以了。”   萧越见我窘迫异常,眉眼一弯,依言坐了下来。我凑近他身畔,拿针比了一比,只觉他体温从衣下阵阵传来,撩得我脸上发烫。当下也顾不得姿势别扭,将双手伸得长长的,人却远远避在一旁,不敢靠拢他一点半点。   萧越舒展手臂,也循规蹈矩地离我一尺有余,但我不知如何,仍像被他抱在怀中一般。我只得咬唇集中精神,垂眸替他缝补。察觉他在近旁一霎不霎地凝望我,手上顿时失了准头,线缠得一片混乱,退了好几针。   只听萧越在头顶开口道:“几天没见你,灵息恢复了么?”   我低头道:“已恢复了。”   萧越顿了一顿,又道:“筑基时若有什么不明白之处,尽管找我。”   我答了声“是”,忽而心念一动,低声背诵道:“神亦役心,心亦役神。二者交相役,欲念生焉。”   萧越不解道:“甚么?”   我忽然有些气馁,摇头道:“没什么。”手上加快,不一时已缝补妥善。萧越举袖一看,笑道:“果然天衣无缝,无怪广叔对你赞誉有加。”   我听他提起当日之事,怪道:“还说呢。你家料子厚重,工艺繁复,走线又密。裁改那几件衣衫,倒花了我七八天辰光。怪道人患了眼疾不见好,实在是费力得很!你不多请几个针线娘子,难道日后成亲之时,身上新郎官的衣裳,也要找我这穷……”   萧越忽欺近过来,声线也低了下去:“日后甚么?”   我被他气息一逼近,哪里还记得下文,整个人顿时呆在原地,一动也不敢动。隔得近了,才发现他眉弓锋锐,瞳色深沉,鼻梁本来极高正,正中又有一处细微耸隆,瞧来其实并不如印象中那般平易近人。只是他神情温和,眉目中总带款款之色,将他长相中的凌厉悉数冲淡了。   我吞了口口水,才结巴道:“……找我这穷、穷光蛋的师弟代工不成?”   萧越眼角笑意渐生,道:“我家料子厚重,工艺繁复,花了我宝贝师弟许多辰光。我哪敢让他再为我操劳?”探起身来,见我仍呆呆地仰头看他,伸手在我眉心轻轻一戳,笑道:“不过你若肯亲手缝制,那就最好不过。”   我隐隐觉得他言语有些暧昧,一时脸上又热了起来,但实在经验浅薄,分辨不明,只得隔着面幕,揉了几下自己的脸。只见萧越举步欲下,却又停了下来,从袖中取出一物,回身向我递道:“若再有事找我,打开盖口便是。我纵在千万里之外,一见此物,也会立刻赶到你身旁。”   我接在手中,见是一支银色圆筒,其上隐隐有星彩流动,不知是做甚么用的。见他特意交给我,只得收入怀中。   车入兰陵城内,沿途更是山呼海拥,百姓夹道相迎。萧越远远坐在仪仗之下,瞧不见面目表情。他那几个宗室兄弟随行在他之后,一身锦灿,矜贵无比。一路秋阳艳照,赞颂之声不绝于耳。   我趴在窗纱前,听旁人叙说萧越从前种种事迹,不由有些面红,却又止不住地将耳朵探出去。   贝师兄双手抱在胸前,饶有兴味地打量了我好一阵。我还道面幕上沾了灰,忙抻开来抖了抖。   只听贝师兄叹道:“凭你这张脸,当个太子妃,也尽当得了。只是你这性子,唉……落到别人手里,被人宰了吃了,只怕还要心疼人家,怕他吃快了噎着。”   我全然不解,茫然道:“师兄,你说甚么太子妃?”   贝师兄闭目一笑,不再言语。不一时已到府邸前,自有人上前接待。一众同门潜心修行已久,对人间富贵不甚了然。但从只言片语中不难得知,萧家一应吃穿用度,纵在世家王侯之中,也是登峰造极的了。   我少年时曾在江家内宅服侍,虽也豪奢无度,却无这般迫人的威势。当下只敢低着头行路,生怕错走了一步,遭人笑话。行至中途,才依稀觉得屋宇有些眼熟。待众人在厅下落座,我隔着假山池沼,只见对面浓阴喜人,树下散落着几个竹椅,又摆着鲜花瓜果之属,正是丹霞山庄中的景云厅。   我骇然之下,用力揉了揉眼睛。旋即想到:“他们有钱人家偏爱这风凉地儿,造得一模一样,也是有的。”   萧越有事在身,接待我们的是一位名叫萧楚扬的青年才俊,听说是萧昭近年最为器重的侄辈之一,修为已到金丹前期,行事说话亦是滴水不漏。茗茶很快奉上,我随众人啜饮了一口,也尝不出甚么滋味。忽然心中一动,想:“这时若有个点心吃,那就好了!”   便在此时,一阵巨大的玫瑰香气随风吹来,轻轻柔柔地从厅上直漫开去。   萧楚扬正向身旁婢女吩咐甚么,闻见气味,双眉微微一蹙,哂道:“广叔不来则已,一来便是这么大手笔。”   那婢女一身明秀,显然也是大有身份之人,闻言掩袖一笑,道:“方才婢子们还在那儿说呢。少主从不施作这些小事,如今千山万水地赶了回来,头一件就是嘱咐我们去采买新鲜玫瑰,还让广叔亲自督工,生怕假手他人。我们都猜是不是和未来的少夫人有关,兰妈这一次嘴巴却紧,任我们做尽了水磨工夫,也不肯透露一星半点……”   萧楚扬嘴角笑意未去,脸色却有些阴沉。那婢女似也自悔多言,福了一福,低声道:“楚扬公子,婢子替您换一盏茶。”   萧楚扬这才扬目一笑,道:“去罢。”   我听他们言语中提到广叔,更是坐之不住。只见几名师兄与萧楚扬相谈甚欢,便寻隙朝门外望去,果见丹霞山庄那名大娘正叉腰立在景云厅下,指点一名小婢女装点食盒。几头灵獾在她脚下不住盘旋,时而支起身子来,将两只细爪放在嘴边,朝二人不断作揖。   那小婢女扑哧一笑,道:“兰妈,你们平时给它们吃什么,可喂足了?怎地见了人吃的东西,也这么馋嗒嗒的?”一面说,一面取了块点心,一上一下地逗引那几只灵獾。   兰妈啧了一声,道:“这群祖宗天天吃的都有定数,我们哪敢慢待一分?”又立起眉毛,斥道:“我劝你也仔细着罢!也不看这盒子玫瑰豆沙饼是给谁的,就在这里嬉闹起来!若出了差池,你瞧少主掀不掀了你的皮?”   那小婢女躲笑道:“兰妈,你别仗着我们不在少主近前,就狐假虎威地唬起人来。你道我看不出么?少主的心上人不在这儿便罢,若在这儿,定是厅左那个穿白衣的美人了。”   我向她说的方位一瞥,见叶疏正垂眸饮茶,不由心中一笑。   兰妈啐道:“放你妈的屁!少主的事,也由得你在这胡吣。我看哪,怕是你自己春心动了!”向她背上一推,催她快走。   那小婢女却并不见身影摇晃,抿嘴一笑,自顾捧着食盒进来了。   我怕她瞧出端倪,反来笑我,也不敢吃,只拈了半块藏在袖里。见她不住偷眼望向叶疏,好笑之余,不禁想到当日幻境所见,心道:“这小女孩若知道美人杀人只要一刀,不知还爱他不爱?”   须臾人散,各自引入客房。我见那几只灵獾在假山旁百无聊赖地晾着肚皮,便嘬起唇来,打了个小小的唿哨。   与我同路的另有一位莫师兄,此时便莫名其妙地看着我,问道:“江师弟,你怎么了?”   我向假山下微一示意,见一只最小的灵獾已注意到我,支起耳朵向我望来,心中倍觉亲切,遂停下脚步,抬起袖子,向里头指了指。   莫师兄看了看一旁引路的小厮,又看了看我,忽伸手在我眼前摇摆几下,道:“还不走么?”   我见那几只灵獾连跑带滚向我奔来,不觉露出笑容,蹲下身去,口中道:“师兄先走罢,我喂……”   话音未落,只见冲在最前头那只灵獾已跃上我拿着糕点的手,却如一片虚影般,从我手中穿透过去。   我何曾见过这般奇景,一时张口结舌。转眼间其他几只灵獾也已赶到,各施奇招,抢夺我手中食物,偏偏一个也碰触不到,只急得抓耳挠腮,在地上团团乱转。   莫师兄目光愈发奇异,也蹲在我身旁,好奇道:“……你这是饿了?”   我见他落脚处正是一只灵獾肥肥胖胖的大尾巴,张口欲喊,又硬生生扼住,咽了口口水,道:“师兄,你瞧……这地下有什么?”   莫师兄两面一张,失笑道:“我瞧什么也没有,只有你在这作弄古怪。”起身将我拉了起来,又道:“怪不得大师兄偏疼你,原是有些傻呆呆的。”将我送到住处,这才与人走了。   我独坐房中,百思不得其解。直到第二天早上广叔督率一应小厮,亲自将诸色精巧点心送到我房里,才款款道出原委。原来萧家为天下主时,在多处建有行宫,格局布置都与兰陵主殿相仿,史称“影宫”。影宫地下藏有阵法,遇事时紧急发动,主殿、影宫两相交叠,即可商讨要务、交换讯息。纵有人误打误撞进来,不解阵法,便瞧不见影宫中人,只当他在自言自语罢了。丹霞山庄便是青霄门下一座影宫,专为萧越一人修筑。他在族中地位之高,可见一斑。   我细思这传讯法门之妙,惟有惊叹而已。忽而想到一事,不禁一怔,心道:“既有他家阵法坐镇,如何却教我瞧见了?”   广叔看出我心中疑惑,微微笑道:“少主怕小郎君一个人寂寞,专门吩咐过了,叫我们挑几只最活泼的灵兽,多来陪伴小郎君。”又让人捧出食盒,说是兰妈不能亲手触碰灶台,又嫌这里的厨娘手脚愚笨,发了好几次脾气,才依着小郎君往日的口味做出来了。小郎君若吃着不好,便立刻叫人全部重新做过。   我听他们如此兴师动众,岂有不说好的。思及萧越对我的温柔情意,那玫瑰饼吃在嘴里,愈发如蜜糖一般甜了。   如此五六日,广叔虽已不再亲至,萧家下人却都对我恭谨之极。我每日吐纳打坐之余,与灵兽玩耍一阵,心中便十分安定。这日灵息才在体内游走了一个周天,手上伤口忽然一阵剧痛,如同刀烧火燎一般。   这伤口是诛邪所伤,自此与之感应相通。萧越返回兰陵原是为修复剑意,我伤口早已愈合,这几日却一直隐隐发胀,想是诛邪正在淬炼之故。但如此疼痛,那是前所未有之事。一时有些心浮气躁,许久平定不下,便索性推开房门,向伤口招引处走去。   萧家我全然不熟,丹霞山庄却去过几次,循着旧日记忆乱走,倒也无人注意。不觉已走到后院之中,还未绕过月洞门,便觉一阵冰寒之气扑面而来。我忙停步望去,只见庭中一株红枫下,叶疏倚树而立,手按在胸口前,双目紧闭,长长的睫毛不断颤动,虽仍面无表情,但显然十分痛苦。   我下意识往后退了一步,随即想到当日他被阴无极一掌击中,心道:“他的伤还没好么?”   地上草木摧折,冰霜满地。若在平时,我只当是他灵体殊异。但此时存了体察之意,便觉那寒气中带了一丝极为邪门的阴冷,正统功法之中,断无这般煞意。   我对他恨意未消,只想:“任你如何难熬,我也绝不理会。”   正要撤身,忽听细细一声“吱”,一只胖灵獾从白墙上翻纵过来,跳在红枫树上,便向枝上蹿跃过去。见到叶疏,吓得往后一缩身,差点摔了下去。   我几乎惊叫出来,又忙压下声去。   叶疏不在阵法之中,对此自是全然不知。那灵獾见他并不理睬,便大着胆子向他凑近。那红枫想是丹霞山庄原有之物,被它一个肥肥的身子压上枝梢,竟也并不弯折。到得近前,见叶疏头上束的白玉冠在秋阳下晶莹剔透,便立起身子,伸爪去拨弄。   我远远望去,见它的胖爪不住从叶疏玉冠中穿过,却如猴子捞月一般,次次扑空。眼见它一双小小的黑眼珠中充满疑惑,不禁有些想笑。   突然之间,叶疏抬起眼来,正与那灵獾相对。   我呼吸一滞,几乎以为他已经看见了。隔着满院冰霜草木,只觉叶疏身上破损的灵力如烛如炬,穿透、洞悉,在那灵獾所在之地形成一道无形的实体。   人人都知道他是修真界千年一遇的奇才,仙途平坦,手可摘星。但我直到此时,才真真切切地感受到,他不止远远胜过我,与我识得的所有人相比,他也是最出挑的那一个。   那灵獾歪着头与他相望半晌,屁股一扭,从树上掉头跑走了。   我默然退开,仍沿伤口疼痛处行去,越走越偏僻,最后竟到了一座尘堆土掩的大殿之中。下阶梯时更是十分昏乱,不知究竟到了何处。进殿张望时,只见地上黑黢黢地,似画着些甚么。我一时好奇,拿脚擦去灰尘,仔细一看,几乎呕吐出来。那地上画的,竟是一幅活生生的魔母剖腹吞子图。那魔母满脸狞笑,腹中破开一个大洞,正大口嚼食小儿血淋淋的脑袋。旁边或拔舌、或抽筋、或剁碎尸块,皆是鬼影幢幢,邪气森森。大殿正中却是一座四四方方的池子,其中倒悬一柄长剑,剑上铁索横绕,牢牢锁在大殿四角。池中妖雾极浓,池旁鬼尸堆叠,时闻凄叫之声。萧越修长的身影便背对我立在池前,似在默念咒诀。那长剑在铁索中不住挣扎,突然一声撞响,向上直冲,将四条锁链拉得笔直。萧越身形微微一晃,似有些不愉,继而重新念咒,将那长剑压了下去。   我细看那剑时,却正是诛邪。只是此时它血纹暴涨,黑雾萦绕,说是一柄魔剑也不为过。   我心中大骇,心想:“诛邪怎会变成这般模样?”   却听萧越沉沉开口道:“既然来了,何不出来一见。”   我心中一跳,还未开口,只见萧楚扬从池下长长的阶梯旁转了出来,微一拱手,道:“愚弟楚扬,特来恭贺兄长大喜。”   萧越淡淡一笑,反问道:“哦?我何喜之有?”   萧楚扬随他向池中看去,笑意宛然,语气却阴恻恻的:“兄长身为火灵阳体,原本镇不住这焚天种魔大阵。幸得姑母算无遗策,替你择定了江家那位火灵阴体的大小姐。两相交合,佳偶天成,从此世世代代,家宅安宁。那还不是天大的喜事么?” 第三十五章 只要我心爱之人坐在水边时能想我…   他语意阴森,那“天大的喜事”几个字,听在耳里便如最恶毒的讽刺一般。萧越却不以为忤,只缓缓道:“贤弟对我如此关怀,为兄先在此谢过了。”   萧楚扬哼然一笑,道:“那是自然。我萧氏一族身领天命,圣元祖以正意入心,为保黎民太平,愿以身献世,除一切邪祟。此意铸魂为剑,正是诛邪。千年血脉功法,以此神兵为阵眼,与山川后土相连。萧家下一任继承人,皆须神兵认主。从前我常暗自忧心,想兄长这一身灵质本非上选,却不知借了哪门子的东风,忝居少主之位。不知他日阵法动摇、妖邪反噬之时,兄长当如何自处?萧氏万古基业若因此毁于一旦,兄长又如何向列祖列宗交代?……直到兄长婚讯传出,弟才将这颗心安安稳稳放进了肚子里。可惜……”   他说到这里,故意长长叹了一口气,摇头道:“可惜火灵阴体之人天生血气入煞,有个大大的不妥之处。弟与灵素谷冯谷主相识多年,也曾问起这血煞之事。可惜以冯谷主天纵奇才,亦不得解。想江大小姐对兄长一往情深,却是情路坎坷,难见白首。兄长这金玉良缘,百般算计,只怕到头来终是一场虚空。唉!实令人怅惋之极。”   他人前笑脸相迎,倒与萧越有七八分相似。这几句话说到最后,窃喜之意再也藏不住,面上的沉稳之色一扫而空。   萧越背身漠然相以对,片刻,忽然轻轻一笑。   只听他轻巧道:“方才听你言道,圣元祖铸魂为剑,愿除一切邪祟。洪荒万古,邪祟总有尽时。请问贤弟,到时又当如何?”   萧楚扬一阵愕然,旋即抖擞精神,高声道:“道长魔消之时,只须将神兵封印,自然天下太平!”   萧越向他扫了一眼,那目光仿佛长辈看着不谙世事的幼童一般,仁慈中又带着几分怜悯:“说得好。天下无事,四海升平,万民自得其乐,为何还要奉我萧氏为主?”   萧楚扬悚然一惊,往后踉跄了一大步。只见萧越回身望着锁链中殷红如血的诛邪,一字一句道:“楚扬,你灵质上佳,做事也算十分用心的了。可惜说到心胸城府,总是棋差一步。你要执掌大位,难道一次也没想过,有朝一日神兵尘封,我萧氏一族如何立身?这阵法为诛魔所生,却唤作‘焚天种魔’之阵。这种魔二字,你当真不知其中深意?”   萧楚扬全身大颤,我从背后望去,只见他下摆不断波动,显然心绪大乱。   萧越却不再看他,只淡漠道:“我外祖家中落已久,灵质既不合宜,亦无元老扶持,全凭一己之力逆天改命。从前种种略过不提,单只说我眼前这份机缘;起初别人何曾将我放在眼里,今时今日,还不是老老实实入我彀中?阵法也罢,姻缘也罢,你但凡多想一步,也不至在我面前耀武扬威。近日家中无事,你回去闭门思过罢!”   他语气也不见得如何威严,萧楚扬却如被人浇熄一般,向殿外一步步垂头走去。行至中途,忽哑声道:“你说的逆天改命,也包括……么?”   他声音极轻,似也知道这话不能轻易出口一般。我遥遥望去,只见他嘴唇翕张,依稀是“起居注”几个字。   萧越目光一变,之前的游刃有余荡然无存,厉声道:“你说什么?”   我从未见过他这般情态,惊骇之下,忙将身缩在一旁。只见萧越从阶梯上一步步走了下来,黑影拉得极长,缓缓向萧楚扬靠近,将他全然笼罩在黑暗里。我只觉一颗心越跳越快,眼见萧楚扬背心瑟瑟发抖,手紧紧握住剑柄,显然也怕得不轻。   萧越停在离地七八级台阶上,冷冷俯瞰他片刻,忽而一笑,温然道:“……没这回事,去罢。”   萧楚扬如蒙大赦,肩膀都松塌下来,三步并作两步,头也不回地出殿去了。   我也趁机闪身而出,一路未遇旁人,倒是有人送来请柬,说是蹁跹台已知晓我等西河抗敌之事,周帝龙颜大悦,赏赐无数。黄衣使者今夜入城,届时在主殿设宴,论功行赏云云。广叔见我恹恹的不大起劲,便劝说道:“今日正逢十五,城中百姓多在水边放河灯。小郎君宴前若无事,也可出门赏玩。”   我见他其意甚诚,只得披衣出门。一路沿河而行,果见水中星星点点,波光摇动,甚是绮丽。路上见人卖做好的花灯,遂也买了一个便宜的,默默放入水中。旋即想到:“裴参军身死魂消,只怕未必感应得到我这番心意。”一时又想到萧越,想我与他相识百年,而今想来却是面目模糊,所记得者惟有他那双温柔含笑的眼睛。遂又将他给我那支星彩之物取出,握在手中冰冰凉凉,却并不打开,心中只道:“我对甚么神兵、族望,半点也不懂得。大师兄要娶江大小姐,那是什么时候的事?将来他成了亲,不在青霄门住了,我想他之时,不知他还来不来见我?”只见那淡紫色光华愈行愈远,我坐在水边想着心事,一时竟是痴了。   只听身后一人柔声道:“怎么一个人坐在这里?”   我回头望去,只见萧越颀长的身影立在河畔,望着我的眼睛尽是笑意。   我怔怔看他向我走来,不由朝手中瞧了好几眼。   萧越傍我身边坐下,见状笑道:“听说江家小郎君独自来看河灯,我怕他一个人寂寞,特来相伴。”   我呆望着他夜幕下的剪影,心中不知是何滋味。明明有许多话想和他说,到嘴边却只剩一句:“……多谢你叫他们来陪我,还专门做玫瑰饼给我吃。只是那几只灵獾见久捞不到嘴里,发了躁性,都躲了起来,不同我玩了。”   萧越听我说着这些零碎,眉目都松弛下来,连语调也柔和之极:“嗯,大师兄陪你玩。”   兰陵城墙与别处不同,在黛蓝月色下朱红森严,尽显旧时气象。宫墙中远远传来烟花之声,隔了一层淡淡的河雾,如在云中。   我勾动心绪,侧身道:“大师兄,你小时候被爆竹炸中眼睛,现在都好了么?”   萧越眼中暗光一动,应道:“都好了。”   烟花绽放之时,水面亦映出流彩焰影。萧越让我倚靠在他身边,在我头顶低声问:“我们江家小郎君,刚才坐在这里想什么呢?”   我垂头想了一下,将握了许久的那支银色圆筒拿起,将筒口盖子打开。   倏然间,只见一道绚烂之极的红光从我手中飞出,在高空中消隐一瞬,斗然绽开,将半边天空照得雪亮,连那轮璀璨的圆月也被比得暗淡无光。   水中千万盏花灯,便如受到召引一般,飘飘摇摇,向空中升腾而去。城内外行人,无不举头相看。   萧越揽抱着我腰身,声音压得极低,仿佛就在我耳边:“我萧氏一族掌管帝印千年,其实在本朝颇受猜忌。如今的周帝虽非不能容人之人,朝堂上终有诸多不自由。以我父亲经天纬地之才,也不得不忍气吞声。他怕我锋芒太露,想了许多办法磨我的性子。其实这一朝一代的霸主,我又有什么稀罕?我不出手便罢,一旦出手,便要这万古时空、星辰日月,尽在我掌握之中。”   我一霎不霎地望着他,只觉他与身后朱红宫墙的幢幢黑影重叠起来,叫我全然看不分明。   他转过头来与我对望,英挺的眉眼忽含情一笑,如春风吹入花月夜里:“这些我如今全不在意,只要我心爱之人坐在水边无事时能想我一想,便足够了。”   我只觉他扶在我腰畔的手如火一般热,连带我半边身体都几乎融了下去。星雨灯流之下,萧越伸手将我面幕从耳边摘下,向我唇上吻了下来。 第三十六章 你的心太好了   我完全落在他手中,紧紧闭着眼睛,让他唇上暖热的气息拢住我。   忽而一声极轻的烟弹声从河对面传来,继而长旗招展,风声飒然。萧越动作一顿,向远处檐牙遥望一眼,哑声道:“宫里的使者来了。”   我这才醒过神来,羞得连眼睑都烧红了,急忙将面幕提起。只是慌乱之下,手指打结,竟找不到系带所在。   萧越双手捧住我下巴,替我重新系上面幕,手指恋恋不舍地摩挲着我耳朵和脖子,情人般耳语道:“走罢。”   我手脚僵硬,几乎忘了怎么走路,只任由他牵着我的手,回到萧家正殿之中。   殿中诸礼已备,使者下车时,萧越已换上繁复礼装,率领宗室亲族,设宴相迎。我与一众同门立于殿下,见气氛庄穆,等级森严,虽我等修真之士不受礼法所拘,到底有些惴惴然,连平时惯于玩笑的几位师兄也沉稳起来,一个个仙姿如画,端坐在漆案之后。只有使者依次到座前施赏之时,才自矜地立起身来,颔首施礼。萧氏掌门人萧昭也现身正座之上,虽只一缕神念,却带着一股肃厉之意。他狭长双眼往座下一扫,人人敛声屏气,连咳嗽也不敢发出一声。萧越在他身边侍奉,态度极为谦恭。使者在旁极力赞许,萧昭却始终未露笑容。   我认得他正是当日镜中人,心想:“大师兄这个父亲对他也太严苛了些。”忆及萧越平日待人亲和之态,不由有几分庆幸:“幸亏他不像他父亲。他要是板着这么一张脸来亲我,我早就躲得远远的啦!”   一念至此,不禁脸红心跳,不可遏止。忽见侍从使女之后,萧越向他父亲附耳说了一句甚么,萧昭竟举目向我所在之处看来。我一瞬间连背都热红了,实在羞不可抑,想要掩袖遮丑,却不小心打翻了酒盏,场面更为狼狈。   手忙脚乱中,只见一旁的贝师兄支颐斜睨着我,面上的笑容古里古怪,大有深意。我大感窘迫,急忙要找一句话来替自己遮掩。四周一望,只见叶疏座下空空,不知去向。当下故作惊讶,转首道:“咦,叶师弟到哪里去了?”   贝师兄耸了耸肩,道:“我怎知道?”   叶疏为人向来淡漠,酒宴也只是一个人孤零零地坐在席尾,连侍酒的婢女都离他老远。使者过来时,他既不起身招呼,也不开口谢赏。使者受了冷遇,更不会去应酬他。满殿酒浓歌乐,竟无一人注意到他何时离席的。   我胸中微微一酸,竟想起从前在芝兰台时,常侍候江家少爷与人通宵宴饮。他们酒酣耳热、行令快活,我便垂着头温酒、备菜、换上新的杯盏,虽也常在席间,却如同透明人一般。虽知叶疏天性如此,但心中究竟过不去,朝他的空位望了好几眼。只见他漆案上的肴馔几乎原封未动,一只玉瓷酒盏却滚落在一旁,洒得案上一片淋漓水迹。   我一见之下,心口不禁打了个突。再多看得几眼,越发觉得不祥。拜请了一位婢女去探看,却说叶仙君不在房中。   我内心不安更甚,见新一轮的盘盏又送了上来,不由有些焦躁。见萧越正与使者相谈甚欢,几位大世家的师兄也与其亲族各有往来,秋香酒意之下,人人脸上皆有光彩。我强坐了片刻,终于按捺不住,起身便往殿外走去。   一出大殿,便觉一阵清冷袭来,吹在我发烫的腮颊上。我索性解下面幕,向人迹冷清处寻去。才转过后院一道垂廊,只见月光朗朗,照出青砖地上一摊淤黑。走近看时,星星点点,分明是一大团血迹。   我一颗心顿时卜卜跳了起来,驻足向旁张望,却不见人影。再往前紧赶几步,只见垂廊尽头又溅着几点黑血。一张雪白的丝帕染了斑斑血迹,被人折了几折,平平整整地放在阑干上。   我一瞬间几乎连头皮也炸开,用力吞了口口水,轻声叫道:“叶师弟,叶师弟?”   空寂亭苑中,便只有我一个人的声音在回荡。我突然一阵害怕,再顾不得意气之争,发足在廊下狂奔起来,口中颤声大叫:“……叶疏!叶疏!”   但见庭中那株红枫树沙沙动了几声,一个人影缓缓转了出来。那身影在清冷月光拖曳下,竟显得有些单薄。   他声音也远比平日虚弱:“我在这里。”   我方才嘶喊忘形,乍然见他,竟不知如何相对。待要像从前一般冷漠,又拉不下这个脸面。当下只得硬着头皮向他走近,故意粗声问道:“……你伤还没好?”   叶疏白衣上溅了许多血点,闻言只点了点头,道:“嗯。”   我心中不知是何滋味,只得道:“那坐下罢。”   叶疏依言坐下,与我掌心相抵。我一触到他的手,顿觉一阵刺骨寒凉,不由打了个冷颤。待我运转灵力缓缓送入,只觉他体内阴气浸然,连丹胎中都隐隐有侵蚀之兆,全靠他灵基中些许残息苦苦支撑。他冰雪之质,无力克制阴寒,久而久之,伤及肺腑,才有吐血之虞。若再拖得几天,只怕修为大损,数十年也难以复原。以他绝顶天资,让自己落到这般境地,可说极不应该。我后怕之余,竟生出一股莫名怨恨,一口气哽在胸口,也不刻意控制灵息,便如江河倾倒般向他身上泼去。   叶疏本已紧闭双目运功,此时秀丽的眉峰微微一动,却在周身隔出一道屏障,将我粗鲁无礼地倾泻向他的灵息约束住,如潮头还转,复又向我送来。   只听他澄澈的声音响起:“你灵核尚空,不要动用太过。”   我浑身一震,对他的千般怨结顿时散了一多半,只垂头潜心吐纳,将重新淬取的一段纯正之力徐徐送入他体内,如春日溪流般在他灵脉汇聚,流向四肢百骸之中。   叶疏灵核极深,清旷无边。我起初胡走乱撞,几乎连他边廓也摸不到。片刻之后,他残损之息渐渐接续,才缓缓引导我灵息流动,将他经脉中的阴伤一一祛除。庭中寂静无声,明月照人,惟余红叶婆娑之声。   叶疏忽开口道:“西凉十二城古称燕然,是叶家元祖灵犀真人飞升之地。”   我心头一怯,抬头向他看去,见他阖目而坐,容色浅淡,与从前引我恼恨时别无二致。也不知这毫无因由的一句话,又要引出甚么伤人之语。   却听叶疏道:“灵祖自得圆满,却苦了他的夫人。她在燕然城煎熬百年,日思夜想,流泪成泉,始终未能再见丈夫一面。她临终前留下一册功法,便是你在不知梦中解出的那本《横波》。其中诸般法门,全为抑情之用。她老人家尝透爱欲之苦,不忍见后人重蹈覆辙。情绊愈烈,尘障愈深。忧惧哀怒,皆由此生。至亲至爱,伤人至深。斯人已去,便将一颗心活活从腔子里哭出来,也是无用。这件事情,我爸爸妈妈死时,我便知道了。”   我怔怔望他,只觉一股强烈麻痹之意从胸口荡开,竟令我整个脊背滚烫发热。   叶疏墨玉般的双眸对准了我,极轻极缓地睁开:“……你身负苏生之力,此后世道动荡,难免有无力回天之时。你若放任自己伤心下去,只怕连眼泪也是要流干的。”   月晕浮动之下,他看着我的眼睛好似玉照琉璃:“你的心太好了,不该受这种摧折。” 第三十七章 再盯着我老婆看?   我从前做丑人时,也常听人说我心好。其时不过低脸讪笑,想我生得这般面目可憎,脾气若还怪异些,更无人与我相近。只是有时见谢俊他们醉倒在地,自有老妻絮絮地搀扶回去,或见小荷口中嫌弃老公腰病,却常背了他在铺子外头晒太阳,也难免发些癔梦,幻想有人全不在意我皮相如何,竟肯照见我的心来。乍闻此言,脑子当真如擂鼓一般,一下砸得嗡嗡作响。恍惚半天,才挤出一句蠢话:“……我的心好不好,你又知道了?”   叶疏仍一霎不霎地望着我,简直连我的心都要看穿:“我自然知道。”   他声音也如月色一般,向我轻轻洒落:“灵素谷医修悬壶济世,天下称颂,谷主冯雨师更是德高望重,受万人尊崇。只是他向来嫉恶如仇,深恨离经叛道之人。以他那般妙手仁心,犹自不肯救治魔修、鬼修。我这样遭你厌恶,你却肯放下成见,时时替我担忧。又不惜耗费灵力,替我医治。我看你的心,比他们都要好得多。”   我只觉万种热一并涌上心头,这一下只羞得脖颈也抬不起来,待要驳回一句:“我其实也并没有那样厌恶你。”吞吐半晌,舌头竟如压了石头一般,徒自嗫嚅而已。   殿内侍从闻讯而来,将他从我眼前引去。我也自随婢女回到宴席之中,只是那脸上的沸热,任秋风吹了许久也未冷去。   次日一早,门中便有主事弟子驾乘法器前来,奉师尊之命,召我等返回门派。旁人自无异议,惟有萧越剑意未复,不能同往。我在众师兄扶携下笨手笨脚登空之际,忽闻身后一人高呼:“小郎君,请留步!”   我回头望去,见广叔率一众仆役匆匆赶来,向我揖礼道:“少主有一物见赠,望小郎君不弃。”向旁略一扬手,便有一名管事模样的人恭恭敬敬呈上一个金漆托盘,盘中放着一枚绣得精巧之极的丝囊,却不知其中藏有何物。   广叔道:“这是少主平日系的锦带。少主说,此番不能与小郎君同行,深以为憾。小郎君将这条带子系在腰间,便如他日夜在旁相伴一般。”   我一时只羞得抬不起头来,也顾不得甚么礼数,忙忙地将那丝囊抓起,一把塞入怀中,掉头便走。待我逃也般登上法器一端,乘风凌空之时,还依稀望见兰陵宫阙之前,广叔与其他仆役仍停留在原地,一动不动地目送我离去。   我痴痴站了许久,才伸手入怀。手触到那柔滑丝缎,心头又是一阵乱跳。虽然说甚么也不敢拿出来瞧瞧,更不必说佩戴在身上,但这一番缠绵情意,着实令我一路上都魂不守舍。任天风浩荡,亦不如我心中摇荡了。   到得不空山上,师尊一缕神念已在四象殿等候。见我向他叩拜,忙将我扶起,含笑道:“我道我如何眼拙,瞧不出你灵体归属,却原来得天之力,非常人可比。无霜,你闭关已久,快来瞧瞧我这新收的小弟子,可俊不俊啊?”   流云峰长老白无霜择徒是出了名的眼高于顶,根骨悟性,皆要十分考究。当年他一意要收下江风吟,正是相中他天资过人。只是他天性不苟言笑,闻言也只抬了抬眼皮,瞥我一眼,淡淡道:“不错。”   掌事长老谢明台笑道:“白长老向来不喜夺人所好,宗主又何苦同他炫耀,只别让蒋长老瞧见了倒是真。那最是个贪心不足的,见了你这天灵根的小弟子,岂有不爱的。说不定当场就把他拐走,还罗织许多罪名,怪你教而不得其法,白白把他糟蹋了。”   只听嗡地一声轻响,一名黄脸方巾的中年修士已现身他二人之间,满脸睡容,长长打了个哈欠,懒洋洋道:“一时不见,便听有人在背后编排我的坏话。甚么小弟子,宗主几时收进门的?竟无人知会我一声!”   青霄真人哈哈一笑,向我道:“这是朱雀峰长老蒋陵光,你叫师叔便是。他老人家最会相面占卜、摸骨算命,你日后若有机缘,也可向他请教一二。”   我忙见礼道:“弟子江随云,拜见师叔。”   蒋陵光怪道:“宗主这话说的,日后是机缘,当下便不是机缘了?”忽上前一步,将我双肩按住,从臂膀处往下,连十根手指一起细细捏了一道。又将我翻了个身,从踝骨至脊背,一路摸索上来。我见他双目紧闭,摇头晃脑,嘴里念念有词,哪里敢妄动一根手指?只是紧张之下,身体不由自主地有些瑟缩。   蒋陵光不耐烦道:“放松些,我又不吃了你!”将我头身拨正,双手捧了我脸颊,将眼耳口鼻一一摸过。又催问我生辰八字,我忙颤声答了。只见他掐指算了片刻,点头道:“好险,好险!”又摇了摇头,叹道:“可惜,可惜!”   谢明台不解道:“这孩子命格如何,总该有个定数。怎会又是好险,又是可惜?”   蒋陵光将手从我脸上撤下,又恢复了那副睡眼惺忪之态,懒懒道:“说给你听你也不明白,又何必白费唇舌?”复将目光对准我,上下端详片刻,道:“方才没来得及细看,如今一打量,你这副容貌,倒与我门下一名小徒甚是相衬。他也是万里挑一的冰雪灵根,虽不及你,勉勉强强也可将就了。他身上本来有一处隐患,我最是头疼不过。方才见你性情温存,定不是那薄情寡义、始乱终弃之人,正合我的心意。不如请宗主做个见证,将你二人指为道侣,择日完婚。”   谢明台拊掌笑道:“来了来了!”我却大吃一惊,全没想到他初次见面,便要替我做媒。一时晕生双颊,抓耳挠腮,直没做手脚处。   青霄真人摆手道:“我老头儿从不过问这些事情。你既有此意,自己勤加打点,也就是了。我还有正事与他说,你们先退下罢。”   蒋陵光掩口打了个大大的哈欠,似笑非笑道:“不过讨一门亲事,宗主也不必紧张成这样。一言不合,就赶起人来。”又向我道:“我那小徒模样生得十分可人,你一见便知。是了,他姓周,单名一个……”一语未毕,已被谢明台扭走了。   白无霜举步欲走,忽道:“你方才说,你叫江随云?”   青霄真人略一扬眉,笑道:“怎么,你恰好也有一名合衬的小徒,要说给他不成?”   白无霜摇了摇头,又凝目瞧了我几眼,道:“许是同名同姓,也未可知。”身影一动,便已不见。   青霄真人这才命我上前,诉说事由。原来阴无极西河事败之后,一路丧逃回万鬼门,伤重未愈,却强撑病体,开启六道传音大阵,召集天下怨鬼前往淮阴地界,在罗刹海畔、万劫城中,举办甚么“鬼门千侣”大会,据说规模极盛,百年不遇。众宗门私下相商,均觉他如此急于操办,定与复活孟还天之事脱不了干系。万鬼门中虽有线报,但人微位浅,道行有限,多有难以涉足之处。前日三清宫玉真道人在昆仑修行时,意外擒住一名级别甚高的鬼修,从他身上搜出一枚幽冥令,正是阴无极邀请入会的信物。说不得,便要请我来扮一扮这位朋友,赴一赴这万鬼大会了。   我做凡人时,便常听见这罗刹海的恶名,说是群鬼怨集,凶险异常。莫说普通宗门的弟子,便是前辈大能,也多有折损于此的。一时惊诧难言,努力吞了口唾沫,颤声道:“师尊有令,弟子自无不从。只是……只是弟子……”   青霄真人微微一笑,拍了拍我的头,语气甚是亲切:“以你现在的修为,的确不该让你以身犯险。只是一来万劫城门口有魑魅魍魉把守,那是孟还天当年麾下的四头妖兽,嗅觉最是灵敏。四兽分管地、火、风、水四象之力,只要闻到一丝气味,便吠叫不休,任你如何易容改扮,也是无用。你灵质殊异,正是与会之选。二来你体内有苏生之力,正与鬼魂相克。天灵根原本就稀世罕有,只要修炼得法,进境何止一日千里。何况万劫城内有人接应,你叶师弟亦与你寸步不离,必能护你周全。”   我乍听之下,惊奇比之前更甚,又忍不住干咽了一口口水:“叶、叶师弟?他……他也要去?”   青霄真人颔首笑道:“那是自然。这鬼门千侣大会,自是要两人同行的。”   我干巴巴地问:“那他……如何进门?”   青霄真人温和道:“他不进门。”   我心中还有万千疑问,他已一笑摇头,道:“且不必忙。逢山过山,遇水渡水,也就是了。”说话间,二指已捏成诀,一封紫莹莹的玉简顿时浮空而起,在我身前参差环列。   只听他沉着的声音响起:“随云,为师将这一本《先天九炁大法》残卷传授于你,望你永守道心,光明如镜。”   我浑身一震,诸多杂念顿时一散而空,叩头涕零道:“是,弟子必不负师尊圣诲。”   万劫城前,昏灯凄凄,一支长长的队伍蜿蜒排在护城河前。几名鬼卒煞有介事地把守在吊索桥旁,接取令牌,查验正身。只听一个声如裂竹的鬼声高唱道:“……钩心洞狗吞大人,过!”   我面无表情,将身上一顶浓黑斗篷遮得严严实实,与前方一个满身流脓的恶臭鬼离得远远的,双眼不经意般扫过城楼上盘踞的四个黑影。只见三者皆岿然不动,只有最右那只魉兽嘴巴一撅一动,似在咀嚼甚么。再看时,竟是一双细瘦的人腿,已吞进去一多半,只剩两只脏污的脚在外头。   我忙收回目光,心中一阵惊跳,短杖已在手中攥出了汗水。   忽听门口一阵嘈杂,一名鬼卒头目已将一名绯衣女子拦住,似是在向她索要验明身份之物。   那女子腰肢盈盈,不堪一握,此时便哀哀凄凄道:“大哥,行行好罢。这罗刹海尽是吃人的鬼,前不着村后不着店的,你让我一个弱女子往哪儿去?”   那鬼卒头目不耐烦道:“老子管你去哪,今天没有令牌,便休想踏入这万……”   一语未罢,一阵妖雾吹来,将那女子头上的兜帽荡开半边。那鬼卒头目脸色顿时大变,一连退开好几步,喃喃道:“九……九……夫人?”又向一旁连连挥手,示意索桥放下。   那女子垂下头颈,仍哀哀道:“多谢大哥。”重新拉好兜帽,这才款款地去了。以那索桥之朽败,她一步一摇地走过,竟未发一声。   我满心疑云,脸上只做无事。那恶臭鬼气味难闻,鬼卒只捏着鼻子瞧了一眼,便嫌恶般将他放行。到我时,那鬼卒头目竟有些恭谨起来,接过令牌时,还唤了我一声:“鬼丑大人。”   我眼皮也未动,只冷冷哼了一声。   那鬼卒头目愈发客气,将我引到桥头,躬身道:“大人,请。”   我内心紧紧悬吊着一口气,脚下却平稳无波,向那吱呀作响的索桥走去。   霎时间,我只觉如芒在背,四头妖兽的注意力一并被我吸引过来,连那头正在嚼食的也停下了动作。八只血红的小眼珠,便在城楼上一动不动地盯着我。   我佯作不知,手中短杖好整以暇地一点,左脚已踏上桥面。只听四兽口中发出低沉嘶声,或昂首,或振翅,左首第二头魅兽更是躁动难安,突然打了个响鼻,向我的方向立起身来。   那鬼卒头目诧异之极,道:“这是怎么了,四位妖尊大人怎会一起……”   话音未落,那魅兽双翼一展,已飞下城楼,直落在我面前的吊索上。只见它遍体赤红,形如鹰隼,腹部却长着一张诡异之极的人脸。它居高临下地审视我,双眼微微眯了起来,伸长脖颈,便往我身上嗅来。先是闻了闻我胸口,继而凑到腰间,停顿良久,鼻孔翕动不休。那腹上人脸双目紧闭,嘴却裂开一条深缝,一条鲜红的舌头吐了出来,涎水长流,口中哼哧有声。   几名鬼卒见状,皆已变色,那头目更是面色肃杀,手中骨刃一挥,眼看便要发难。我心知不妙,鼻中“哼”地喷出一口气,伸手入怀,将一只绘着白雪玄鹤的锦袋往地上一掷,冷道:“……小畜生鼻子倒灵,看看这是什么!”   袋口开处,几枚青玉灵符一并摔出,灵质清鸣,碧光流烁。   魅兽歪着头端详玉符,又朝我抬起头来,喉中发出狺狺之声。那舌头见了玉符,亦从我身上缓缓收回,如蛇一般围绕游动几圈,小心翼翼伸出舌尖去舔,却立刻如烫到一般,被弹开一尺多远。   那人脸勃然大怒,魅兽亦震怒不已,一声狂吠,双翼高举,将几枚玉符扑得粉碎。   那鬼卒头目忙将骨刃收在身后,神色比之前更恭谨了几分,躬身道:“……看来大人此去昆仑,大有斩获。方才小的们多有得罪,还望大人原宥。”   我双眼上翻,阴恻恻道:“再有下回,你那对狗眼珠子就保不住了。”短杖一顿,提声道:“我带来的人呢?”   那鬼卒头目点头哈腰道:“是,是。尊夫人想必已经到了。”又忙呵斥手下一名脚快的鬼卒,让他替我在前头带路。   我没好气地将斗篷下摆一挥,傲首阔步,随他渡桥入城。迎面竟又是一道索桥,桥下黑水发出阵阵腐臭,岸边堆起一二寸厚的白沫,不知已沉积了多少年。我随那鬼卒下桥,只见幽幽几点鬼火,照着水上木桩、缆索,却是一个渡口。   那鬼卒跳将下去,一脚将渡口抢食争闹的两只鬼踹倒,骂道:“一天天就知道在这里偷懒,还不手脚麻利些,将大人的家眷送进来!”   那两只鬼吃了打骂,不敢怠慢,忙将水底浸得湿淋淋的麻绳捞起,一匝匝收盘在自己腰上。那绳上显然拴得有物,只见水波不断摇动,举目看时,竟是一条小小渡船,从城墙上一处孔洞中穿行而来。   那孔洞极其狭窄,不过寻常人家的狗洞大小。船上载着一名女子,此时雪白的脖颈中拴着一条绳索,只能双手双脚趴跪在地,胸口紧紧贴在船底,屁股微微向外撅起,显得极为圆润。她原本俯身向下,听见渡口水声,乌缎般的黑发微微一动,抬起头来。幽冥河水中,只见她一袭红衣,肌肤如雪,眉目浓丽之极。霎时之间,连河上阴森森的几点鬼火都绮丽了几分。   我身旁三只鬼痴痴望着这绝世的美人,六道鼻血一并淌了下来。那绳索失了拉力,渐渐松了开来,一圈圈跌落在地。   我重重哼了一声,短杖在地上用力一顿。几只鬼这才如梦初醒,忙手足并用,将小船拉了过来。   那红衣美人双手挽住裙边,莲步轻移,下船登岸。几只鬼眼睛如被黏住了一般,一霎不霎地跟随她脚步,其中一只甚至不自觉吸了吸鼻子,表情陶醉之极。   我心中不由生出几分容情,想师尊令他扮成女子与我同行,我做了万万千的准备,见他时亦是这般失态。   叶疏靠在我身旁,轻轻抓住我的衣袖。我心神一震,短杖微微离地,往后一指。只听扑通、扑通几声,三只鬼早被掀入水中,双手捂住眼睛,惨叫呼痛,寒雾从指缝中汩汩而出。   我冷冷道:“再盯着我老婆看,莫怪我这寒潭孤影杖手下无情。”衣袖一挥,戾气十足地入城去了。 第三十八章 他不该那样对你   进得城来,自有鬼丁指引。一路往下,盘盘曲曲,来到一座巨大洞窟之中。只见壁灯冥冥,鬼影幢幢,洞中已坐得满满当当,不下一二千人。有相识的原本在交头接耳,见我冷着一张脸进门,皆缄口不敢言语。我迈步向前,旁人竟为我让开一条路来。叶疏如此绝色,自有不少人垂涎贪望,但大约对我十分忌惮,纵有什么淫猥之语,也只是附耳窃窃罢了。   我不动声色前行,见之前那名弱质芊芊的女子也在其中,身边傍着一名面容清秀的少年,想来便是她的伴侣了。见我向她望去,兜帽下的嘴唇柔柔一笑,似乎很是亲和。那清秀少年却立刻警惕起来,狠狠瞪了我一眼,又忿忿地盯着叶疏,眼神极是不善。   我按下心头疑惑,冷眼打量,见洞窟四壁皆做铁黑色,其中却凿空了多处,不知要填补何物。我环视一圈,便挑了个不显眼之处坐下,将短杖平放在地上。   忽听对面一声尖笑,一个干枯恶毒的声音开口道:“我道是谁在这招摇过市,原来又是你这丑八怪。啧啧,好重的臭气!”说着,竟扇起一道黄风,吹得洞内一片腥臊。   我头也未抬,冷冷道:“波蟾老鬼,阴门主请你我来做客,我劝你客气些,莫在别人地盘上丢人现眼。”   那波蟾老鬼身形肥短,满头癞痢,望着我的目光充满怨毒。闻言咧开一张阔口,桀桀笑了两声:“丑八怪,听说你在昆仑被玉真子打得屁滚尿流,连头也差点被人家割去,当了尿壶。说到丢人现眼,再也没有强如你的了。哈哈哈,本洞主听了这消息,实在替你开心得很哪!”   旁边一个白脸老人连连用手扇开腥风,闻言劝道:“波蟾洞主近日发达了,与鬼丑观主也和气些罢!既然大家来到此地,也给阴门主一个面子,先把过去恩怨放开了不谈,听听他老人家有什么教诲不迟。”   波蟾老鬼冷笑一声,啐出一口浓痰:“这丑八怪一日不死,本洞主一日不和他罢休!”一双潮湿黏腻的黄眼睛滴溜溜一转,却停在叶疏身上。   我哼道:“你先死了罢!”   波蟾老鬼目光不断徘徊在叶疏胸口、腰臀各处,闻言竟露骨地笑了几声:“你还没死,我怎么敢死?你死了不打紧,你波蟾爷爷可得保重这条老命。否则你这千娇百媚的漂亮老婆当了寡妇,骚逼痒了,却叫她找谁的鸡巴棒捅进去……”   他说到这里,面上泛起兴奋之色,挺起胯来,对着叶疏的方向空插了几下,声音也愈发黏腻起来:“……把那粉嫩嫩的小肉逼磨出骚水啊?”   我早知波蟾老鬼与这原主极不对付,据说二人本是同一宗派中的弟子,鬼丑入门虽晚,却颇得师父青睐。波蟾忌惮这个师弟,用残忍手段活活磨死了师父,逼其让位。不料鬼丑心机深沉,竟将波蟾当时的夫人骗作炉鼎,吸干后功力大涨,一举将波蟾驱逐。波蟾遭受重创,鬼元尽散,只得辗转投在南苗一座毒窟门下,另寻他计。几大宗门长老与我计议时,都以为二人太过熟悉,或恐露出破绽,最好避而远之。我极力不愿生事,但听他如此侮辱叶疏,如何能够忍住?一时竟将前辈规训忘得干干净净,拔杖而起,怒道:“你说什么?”   波蟾不自觉往后一缩,似要找个庇护之处。斗然间,只见一个身材高大、肩背宽阔的铁甲卫兵从他身侧跳出,手中银光一闪,一道寒芒径直向我左眼射来!   这寒芒快若闪电,我余光中只见叶疏裙波轻动,一股凌空穿透的冷意几乎已逼近我眼珠,却中途受阻,当啷一声,跌落在地上。   我几乎骇出一身冷汗,低头看时,却是一截生铁铸造的拇指,想是千钧一发之际,叶疏暗中出手弹落的。那铁甲人身手虽快,脑子却似有些不灵光。见一击不中,将右臂硬生生抬起,两只无神的瞳仁对准缺了一截指节的手掌,头颈左右摆动,仿佛极为不解。   波蟾本来有恃无恐,见铁甲人这十拿九稳的一招竟然落空,不由打了好几个哆嗦,一张阔嘴紧紧闭了起来。   我见那铁甲人重铠之下,胸部微微隆起,心念一转,一摆短杖,冷声道:“原来师兄又讨了个厉害夫人,怪不得精神见长,可喜可贺!我也没什么拿得出手的贺礼,就祝师兄这一次善始善终,莫重蹈了覆辙。”   波蟾眼角重重一跳,恨得牙关紧咬,却不敢再对我轻举妄动。见那铁甲人还楞楞站在那里,气不打一处来,将掌中几只朱红小蝇狠狠搓磨数下,那铁甲人登时全身剧颤,双手不住抓抠头皮,在地上乱磕乱撞。   我不再理会,重新挑了一处清净地方坐下。经此一乱,周围之人敬惧更甚,不但与我离得远远的,连先前打量叶疏的下流目光也悉数消失不见。   其后又陆续有人进来,愈发将洞窟内挤得无处落脚。我见其他人虽成双成对,但显然尊卑有别。一方或立或坐,另一方无论是男是女,不是依偎在怀,便是匍匐在脚边,十分柔媚恭顺。我心中不禁暗暗皱眉,虽知鬼修吸取坟墓阴煞为食,最是尊崇强者。不论师徒、夫妇、父母、子女,相处都如主奴一般。但亲眼目睹,仍是令人不适。忽然腿上一沉,叶疏竟也放软了身子,轻轻伏在我膝头。   我全身一僵,一条腿登时伸得笔直,再不敢稍动。只见门口一名鬼首领带了许多小鬼,一一对照名单之后,便将一条绳坠交予各人。我见那坠子平平无奇,便随手挂在颈中。   须臾诸事停当,洞门轰然关闭,洞顶不断上升,一颗花斑诡异的魔珠,便浮现在天顶之上。旋即一阵隆隆巨响,十座面目狰狞的雕像从石壁中移了出来,填入原本凿空之处,严丝合缝。只听诸人惊叫道:“十殿鬼宗!”许多原本大喇喇坐着的鬼门之主皆站起身来,更有俯身下去,不断向其叩拜的。   我冷眼旁观,见那女子仍好整以暇地坐在地上,将自己遮得浑然一体,全无起身之意。我有样可学,便也老实不客气地昂起头来,岿然不动。   周围乱哄哄闹了一阵,一道冥冥之音从那天顶魔珠中传来,自称万鬼门下仆,来传阴门主口信:原来罗刹海底长年镇埋一座轮回宝塔,乃是当年魔尊遗留下的三圣物之一,其中煞意浑厚,恢弘无边。罗刹海茫茫阴气,取之不竭,全赖于此。三百年来,灌养冤魂野鬼不计其数。只是魔尊殒落已久,圣宝塔年久失修,逐渐力不从心。近年来万鬼门育养的鬼种,便多有犯上作乱的。前日一股失了心智的反贼更是胆大包天,竟不惜自爆鬼魄,疯狂冲击塔身。塔顶本已摇摇欲坠,遭此横祸,顷刻破开一个巨大窟窿。如不是阴门主他老人家见机极快,以他精纯无比的尸傀之力一手遮补,如今早已毁损,再也无法修复。尸傀虽可阻挡一时,但单靠他一人之力,终究不能久长。魔尊当年留下一方法宝,名唤吞噬骷髅,出于万古阴冰之下,强韧无匹,又可自行交融生长,原是修补塔顶的不二之选。可惜此物在当年道魔大战中也已碎裂成千百块,万鬼门寻遍天下工匠,始终不知如何融和。无奈之下,只好厚着脸皮,广邀各位鬼界能者,来替阴门主巡察万劫城阴曹十殿,想想办法了。万鬼门有求于人,自不会令各位空手而归。待修补大成之日,便将塔中供奉的九枚赋魂丹双手奉上。   这声音气若游丝,忽近忽远,一时如在天边,一时又直穿入耳孔。我听他一时沉痛,一时激昂,场中皆不为所动。惟有听到最后“赋魂丹”三字,人人眼中放光,贪婪之色毕露。许多人早已耐不住性子,一跃而起,询问如何计算、如何分配,一时沸然。   鬼修入门之初,必须散去生魂。虽可再凝实躯体,魂舍却从此悠悠荡荡,成了孤流独舟,无根之萍。炼至化境,自然也可夺人魂魄。但冤魂路苦,终不如这唾手可得的好处。那声音耐性极佳,一一作答。待众人归座,才一指头顶,道:“事不宜迟,便请诸位从十殿中择其一而入。塔力有限,每日巡察皆有定时,望诸位牢记在心,切切!”话音落地,十座雕像轰然开启,露出脚下黑洞洞的一张门来,众人各择其意,鱼贯而入。   我见人堪堪散尽,波蟾与那铁甲人也一同消失在官明王脚下,便与叶疏并肩朝寒冰地狱大门走去。忽听一声“大人且慢”,却是那女子从背后赶来,娇怯怯地向我道:“鬼丑大人,奴家丝丝实在无力自保,不知可否与大人同行?我这侍从没甚么其他本领,倒会一些粗使活计。我让他一路好好侍奉大人和……夫人,定让贤伉俪舒心如意。”   我听城门鬼卒唤她“九夫人”,对她又怕得厉害,心中早已不信到了十分。当下毫不迟疑,冷声道:“我向来不惯与人同行,夫人请自便罢!”   那自称丝丝的女子似乎有些失望,却不再多言。她身旁那清秀少年,却仿佛松了一口气般,目送我二人离开,连面容都轻松了许多。   我第一次踏足阴曹鬼殿,心中极为忐忑。不料这寒冰地狱第一层实在无甚可观,除了同往此殿的鬼修之外,只余黑云沉沉,沙砾飞舞。一路无事,约莫三个时辰后,微光渐渐隐去。我抬头望时,见魔珠已经黯淡,忙紧走一程,见路旁墓碑林立,聚着十来对鬼侣。我搬开其中一块墓碑,便露出一具腐烂棺材。再暗中打量,见旁人皆是双双而下,也只得与叶疏打开棺盖,一并躺入其中。   这棺材极其狭窄,也不知旁人如何睡法。我与叶疏面对面躺下,虽然极力往后靠去,两人胸口、肚腹,乃至大腿、膝盖,仍是紧紧相贴。我屏息望去,只见棺盖漏下的光越来越弱,终于彻底归于黑暗。   我在暗中与他呼吸相闻,浑身都不自在,两手拼命挤拢自己,生怕与他多接触了一点。有心找几句话来缓解尴尬,却又不知如何开口。   忽然一阵淡淡气息拂上脸来,却是叶疏极轻地开口:“你今天太犯险了。”   我自然知道他所指何事,事后想来,确是极不应该。听他此时提起,只得勉强辩解道:“他……辱人太甚,又是那么一副模样,我实在听不下去。我知道……你最讨厌癞蛤蟆,容不得他在你眼前聒噪。”   叶疏静了一瞬,道:“你怎知我讨厌癞蛤蟆。”   我自然而然道:“从前我对你……对你……时,你家那个剑侍,便……”   话到一半,突然哑口,心道我如何能提起这件事,已过去了多少年不说,倒像对他诉苦一般。一时讪然,忙硬生生掐断道:“我……我便知道了。”言罢,忙将脸对着棺盖,假作观看天色。   叶疏这一次却默然更久,才开口道:“……他不该那样对你。” 第三十九章 那是什么滋味?   我胸口一阵酸坠,想叶白驹从前对我虽然无礼,倒也不比旁人更坏。只是一想到他种种轻蔑嘲讽,皆出自叶疏默许授意,便如一锅滚油活活浇上心头肉来,道声惨痛也不为过。我先前故意对他口出恶言,做出张牙舞爪之态,也难说没有一丝对他作践别人心肝而不自知的悲愤。此时听他这一句轻轻的言语,心头血肉又已复生出来,竟不知该作何反应,只钝钝地“哦”了一声。   叶疏静静注视着我。棺木狭小,他与我相距极近,声音又压得极低,平日冰雪疏离之气大减,仿佛呢喃耳语一般:“他是我妈妈为我绘制的画灵,天生护主,永不叛离。画灵初生时心智闭塞,须主人悉心教导,才能懂事明理。后来……”   我鼻腔中忽然涌上一股酸楚,不愿他再叙说下去。   叶疏望了望我骨质眼罩下被化得阴狠血红的眼睛,顿了一顿,继道:“后来我妈妈死了,旁人不通穆家之术,他心智便永如六岁孩童,不辨真心假意。有时他护主心切,自行其是,也是我教导不善,望你莫怪。”   我早将叶白驹原谅了个彻底,连他这几句话也不忍听,慌忙摇头道:“我没有怪他,也……也没有怪你。”说罢犹觉不足,忙又续补了一句:“莫说他小小孩童,就是我……我十几二十岁时,也分辨不出旁人真心假意,闹了许多笑话。何况你母亲……那、那自然不能怪他的。”   叶疏与我眼瞳相对,缓缓道:“多谢。”   我忙用力摇了摇头,背靠棺木,不敢再多言语。只是胸中一股抵触的意气悄然退去,连身体也舒展下来,不再那么紧绷了。   片刻,棺中光亮透出,我估摸时辰,尚不足一刻钟。听旁人纷纷起身,我也推棺而起,仍摆出一张冷脸,与叶疏一同上路。这一次殿中却不再寂寞,除大团黑云外,总算多了几群呜呜咽咽的小鬼。见有人来,吓得四散奔逃。叶疏从袖中微一弹指,便将七八名小鬼一齐打作尘烟。   我见这些小鬼如此弱法,心中好生不解。想阴无极当初只是附在死人身上,便将一片西河大地搅得尸山血海,万户号哭。如今到了他老巢中,没道理反将人轻轻放过。再入棺木时,我与叶疏商议,他亦不知端倪。如此三四停后,便下往第二层粪尿泥小地狱中。这一殿倒也名不虚传,满池粪尿沸腾,蛆蝇扑飞,许多黄滚滚的裸身鬼在其中惨叫沉浮,口吞粪便。我怕叶疏见不得这些污秽,入门起便挡在他身前。见池中鬼冒出头来,便运起我初练不久的“先天九炁”之法,以短杖代剑,将之击灭。我这心法名字虽然磅礴,其实整本细细讲述的皆是如何操控灵力,如何分流并枝、归属入脉,并无一招一式记载。我经师尊指点修习,终于摸到一些运气诀窍,不再如从前一般任它逸散了。但说到斩妖除魔,所倚靠者仍不过那三式青云剑而已。如此一招“清风徐来”,又一招“白鹤欲归”,硬生生砍开了一条道路。待绕过一条满是尿骚气的深沟,只见眼前白莹莹地,一面一人多高的屏风立在地上,绣织精美绝伦。之前见过的那清秀少年立足屏风之后,一张脸上满是嫌恶,正挥动手中一枚丝帕,拍出一缕银线,将一只向其大吐粪水的女鬼打落池中。只是他功力似是平平,只阻挡得一时,却不能灭除。转眼又有更多鬼魅伸手伸脚,向他二人爬去。那名唤丝丝的女子被他护得严严实实,手中连武器也未拿。她大概十分爱洁,望着屏风外鬼头耸动,紧紧搂住了自己的衣裙。见我二人到来,宛如见了救星,远远叫道:“鬼丑大人,又见面了。”   我本不愿与她扯上干系,冷冷望了一眼,便欲绕道而行。忽听那女子一声惊叫,原来一只鬼爬行极快,竟已穿过那屏风底下,直扑到她脚边。一只沾满黄粪的手臂,便往她身上抓去。   那清秀少年脸上变色,颤声叫了一句:“夫人!”丝帕挥出,却打偏了。   只见那女子动作远比常人笨拙迟缓,躲避那鬼手之时,竟踉跄了一下。她身上宽宽大大的衣服也散脱了一半,只见斗篷之下,她肚腹高高鼓起,竟已怀有七八个月身孕。   我一见之下,虽知其中多半也是个鬼胎,到底硬不起这个心肠。当下挥起短杖,将她二人身旁鬼怪都杀尽了。那女子自然过来道谢不迭,又垂泪诉说自己从前有些恶名,也有些手段,只是自从怀了这个孩子,丈夫便一去无踪,自己一身鬼元也全部喂了胎儿,实在无计可施,只得来此碰碰运气,看孩子父亲是否也在其中。又再三表示要与我同行,只道自己绝不妄图那甚么赋魂丹,只要留得她孤儿寡母性命在,就感激不尽了。   我耳听她哀哀恳求,神情虽十分漠然,眼角却忍不住向叶疏望去。见他不置可否,便冷冷道:“与我无关。你要跟着,就跟着罢!”   丝丝闻言大喜,连声道:“多谢大人。”又望向叶疏,唇角轻动,道:“……多谢夫人。”   她身旁那清秀少年见我竟答允同行,脸色不满之极,恶狠狠地剜了我一眼。此时见她与叶疏说话,更是一步抢到二人之间,似要将她目光挡住一般。   丝丝微微一笑,道:“烛灵,收了画屏,跟大人上路罢。”   她话语轻柔,语气却不容置疑。那少年对她显然言听计从,虽然脸上一百个不情愿,还是将那屏风收起,折成手掌大小的一叠,放入袖中,冷着脸走开了。   我心中实有些忐忑,再入棺木时,便先偷眼打量叶疏脸色。我识物之力本弱,眼前又一片昏暗,勉强睁眼看了半天,也看不出什么异样。叶疏似有所觉察,抬起眼眸,意示询问。我只得硬着头皮道:“……这里臭气熏天,我怕你睡不惯。”   叶疏一双墨瞳在我脸上定了片刻,道:“鼻妄香臭,清心化念。”   我一路提心吊胆,生怕污秽沾了他一片衣角,何曾想到甚么功法、口诀?此时听他提起,才急匆匆运气吐纳,闭塞口鼻,果然清爽不少。   叶疏目光落到我胸前,眉心微微一动,伸手拿起那枚绳坠,道:“这骷髅变大了。”   我低头看去,见那吞噬骷髅仍不过指头大小,比先前并无二致。瞪大眼睛看了许久,才依稀觉得头颅膨大了些。遂道:“是了,那是什么缘故?”   叶疏摇了摇头,道:“不是这殿中有异,便多半与你行止有关。”将绳坠放回我胸前,又道:“你带着她们也好,有什么蹊跷,一对照便知。”   我这才放下心来,长长舒了一口气。再上路时,那一主一仆便远远跟在我们身后。我有意寻究,举杖在手,见鬼便杀。遇到成群的,叶疏也从旁相助。剩余几只残鬼,那少年烛灵也一一出手料理了。丝丝一直袖手在后,到周围清净时,才几步赶上来,向我道:“烛灵先前在第一层时,杀了好些小鬼。奴家才发觉这绳坠上有些怪异,大人请看!”说着,便将兜帽下一物托了出来。   我冷眼望去,见她手中那吞噬骷髅已有一个指节长,几可见白骨。只听她盈盈道:“奴家有大人庇护,拿着也是无用。不如交给大人保管,以表绝无二心。”说罢,伸手便去摘颈上坠子。   我冷道:“不必了。”收杖前行之时,向自己胸前扫了一眼,见骷髅果然又长大了些。当下心中一动,心想:“阴无极将千万鬼修请到自家地盘上,手刃他罗刹海辛辛苦苦养出的鬼子鬼孙。如今看来,杀得越多,骷髅越大,奖赏也越加丰厚。难道他真的伤重难愈,治不了这群扔屎放屁的尸头小鬼么?”   这一次出来,殿中追逐猎杀者明显热衷了许多,想来我二人并非孤例,其他人也已发觉骷髅之秘。一路前行,只见道旁小鬼都被清剿得干干净净,还有许多鼓着肚皮漂在池中的。叶疏见一座半人多高的便池黄水汩汩淌下,随手捡了一根枯骨,向池底轻轻一拨,只见鬼尸堆叠,最底下皆是未成形的婴童。   我见他们如此赶尽杀绝,不禁微微皱眉,心想:“这些人同为鬼门一宗,下手却毫不留情。”余光瞥去,却见丝丝也在身后直勾勾地望着叶疏,那目光极为奇异,既似乖张嫉恨,又似欢悦爱怜。见我向她望去,霎时便敛得无影无踪,只余一张楚楚笑颜。   我心中打了个突,再看烛灵时,只见他死死盯着叶疏,紧咬下唇,一条丝帕几乎攥烂在手中。我颇觉异样,不由多看了好几眼。他对我却丝毫不假以辞色,如看地上的粪溺、泥涂一般,不屑地一扭头,便拢到丝丝身旁去了。   我心头存了此事,一时也难安定。棺木盖子才一合上,便悉数将猜疑讲给他知。叶疏听我磕磕绊绊,诉说那丝丝对他如何暗地揣度,似乎毫不关心,连眼睫也未一动。独有听到我说烛灵举止古怪时,才忽然张开眼皮,定定地望向我。   我犹自不觉,自顾自道:“……他长相虽也清秀可人,但那般绞着手帕,实在也太脂粉气了些。我瞧他年纪甚小……”   叶疏忽对我做个手势,示意我噤声。我忙将嘴紧紧闭了起来,只听缝漏之中,透出几句极细微的人声。乍听并不分明,我将灵识凝聚在耳内,好不容易才听见一句:“……您执意要穿它,属下自然不敢多嘴。不过依属下看哪,任什么样的绝色佳人,也比不上您自己的模样。”   这声音似娇似怨,听来倒有几分耳熟,却不知是何人所发。   我满头雾水,待要再听时,忽然近旁又传来一声女子的高亢叫声。   我大吃一惊,心道:“魔珠早已熄灭,是谁还在外头?”   一念未毕,只听那女子又“啊、啊”叫了两声,却微带颤抖,仿佛又是痛苦,又是欢愉。   我一怔之下,顿时脸红过耳。鬼修尊卑有别,等级森严,又多擅交合之法。想必是哪位鬼修大人方才在路上耗费了大量精力,正好趁休息间隙吸阴采补了。   只听那女声一时娇喘,一时哀求,间杂“夫君肏轻些,干死奴家了”之类的淫声浪语,更有一下一下撞动棺木之声。先前那说话之声早已隐去,暗夜之中,连他们交吻操弄的水声也听得一清二楚。   我与叶疏呼吸相闻,避无可避,简直羞窘到了十分。棺木实在狭窄,我虽极力运气蔽塞耳目,仍觉得叶疏身上的气息不断向我鼻中钻来。我在心中默念了数十遍清心诀,只盼那魔珠早日亮起。偏偏这一次间断又久,几乎比往常长了一倍。我将眼睛紧紧钳住,恨不得从缝隙中钻出去,一头埋进粪坑中才好。   忽听叶疏开口道:“那是什么滋味?”   我全神躲避,浑没注意其他。还愣了一刻,才难以置信道:“你、你问我吗?”   叶疏看着我,淡淡道:“嗯。你不是和大师兄做过么?”   我一瞬间血涌上脸,几乎炸破了脸颊,竟忘了棺中境况,将头猛地摇了十几摇:“没、没有!岂有……岂有此事!我怎会……怎会和大师兄……”   叶疏看着我慌乱模样,神色一丝不动,只将浓丽的羽睫垂了下来,望向我腰间:“那他的腰带,怎么在你身上?” 第四十章 更无法成为你的妻子   我乔装入城时,确是将大师兄所赠腰带系在了衣内,料想这一身黑漆漆的,旁人也瞧不出来。结系之时,心中还有些不可言说的旖旎之意。但此时被他当面揭破,简直面红如火,慌不择言,结巴得几乎咬了舌头:“我没有!那不是……不是你想的那样,我从没……”   待要立地发誓,忽然芝兰台那几年的荒唐事一股脑涌上心来,话到嘴边,一口气已泄了下去:“……从前当凡人时跟人有过,后来……便再也没有了。”   叶疏一动不动地看着我的脸,道了一声:“那就好。”   他向来不爱言语,说完这三个字,便阖上了双目。我吃够了惊吓,将手按在胸口,努力平复呼吸。想当初黑水城头,他也曾忽然问我,是否不愿与他相见。一时只想:“他从不关心旁人之事,却三番两次这般问我。难道那《横波》练起来实在太过无趣,偶尔也想找人说说话么?”   转眼魔珠亮起,我出棺时,见丝丝也已起身,一手轻轻拢着兜帽,姿态十分慵懒。烛灵却脸红红地,似有些魂不守舍,落下好一段路,才如梦初醒般跟了过来。   这粪尿泥小地狱最后一段路,其状更为凄惨。许多鬼已经死在池中,又被后来者割空胸口、切碎残肢,似在试探是否有令吞噬骷髅长大之效。丝丝原本娇娇柔柔地跟在我身后,大概见满目惨不忍睹,脸色已微微发白,双手捧着肚腹,脚步也不由加快了。   烛灵对她最关心不过,立刻也急切慌张起来,一下到第三层,便急不可耐地寻了一处空地,将那屏风张开,护送她入内。丝丝转入其中,白莹莹的屏面瞬间转为漆黑,声响更是一些不闻。烛灵便捧了双颊,一眨不眨地盯着那屏风看。   我见他情态甚痴,心想:“这小孩儿对他这位夫人,可心爱得紧哪!”   一念未罢,只听喀啦一声,空地旁一个囊肿般的山包骤然撕开一道缝隙,底下竟布满腥臭脓血,好似一张朱红裂口,瞬间已将烛灵吞没。   我一惊之下,不及细想,短杖挥出,打出一道先天灵力。那裂口尚未来得及黏合,挨了我一杖,显然极不好受。上上下下翻拱一阵,竟如老人弓背咳嗽一般,将一团人形又从脓血中吐了出来。那屏风忽明忽灭,闪烁几回,终于褪尽颜色,瞧来与平常的屏风别无二致。从后望去,只见丝丝纤细的双臂高高举起,身上却鼓鼓囊囊,似在套穿一件臃肿之极的衣物。   她对外面的变故犹自不知,背身唤道:“烛灵,怎么了?”   烛灵呛咳几声,微弱道:“我……咳咳……没事,请夫人……放心。”   我见他满头污血,身上衣衫几乎腐蚀殆尽,显然那脓血中含有剧毒,不由皱了皱眉。再看时,却见他胸口布条散烂处,露出一对圆润硕大的乳房,好似玉峰高耸,雪团凝脂。   我何曾想到她竟是一位女子,急忙移开目光,一眼也不敢多瞧。烛灵忽然暴露人前,显然也十分无措,竟在地上对我愣愣直望了好一阵,才掩过衣襟,转到屏风后面去了。   我内心饱受冲击,余光瞥到叶疏时,却见他神色平静,似乎毫不意外。我知道他向来绝顶聪明,不想连这些俗务也如此通透。对比起来,我实在蠢笨不堪。一时有些怏怏不乐,垂头丧气地往前行去。   这脓血地狱虽不如上一层恶臭熏天,但阴狯狡诈远远胜之。那些脓头血脑的小鬼都藏身地底,趁人不备,便在脚下悄悄掏开一个肉洞,无声无息地将人拖将下去。众鬼修自然毫不客气地给予还击,一路将地面轰得稀烂,血水悉数溅了开来。   我功力微浅,到了这一层,便只提杖摆个样子,全由叶疏在旁出手。闻见满鼻子腥气,心想:“这里与不知梦倒有些相似。”想我出来如是之久,仍如从前一样,只能事事受他庇护。虽知不该,还是在心中长长叹了一口气。   这一层的棺木却高悬在半空,其下垂落十几条藤蔓,须攀援而上。我被叶疏扶住手臂,凌空一点,便轻轻巧巧落在藤蔓顶上。我默默无言地躺入棺中,眼望黑暗一点点将头顶笼罩。   静谧之中,忽听叶疏开口道:“你不高兴?”   我闷闷道:“没有,我恼恨自己眼拙罢了。白白在人身旁那么久,连是男是女也分不清。”   叶疏静了一瞬,道:“你分得清我么。”   我听他说过无数非常之语,但这一句仍远远出于我的意料,一时竟傻在那里:“……什么?”   叶疏垂眸看向自己身上红裙,道:“自从我穿上这衣服,变成女子模样,你看我的目光便柔和许多,不似从前冰冷抗拒了。当年在不知梦中,我见你心中幻梦,也是将我视作妻子,对你撒娇撒痴,全是女子情态。你从前对我十分倾倒,到你我同门之时,却连跟我学剑也不愿意。我百思不得其解,向你请教缘故,反而惹得你更加恼怒。你亲口承认欣赏我的容貌,想必是其他地方不符你的喜好。若是别的倒也好办,但我本是男子之身,纵览世上一切功法……”   他说到这里,竟还停下来想了一下,似乎在回忆他生平所阅的古籍秘卷:“……也不能变作女子,更无法成为你的妻子。”   我听他说出这一大片怪异之极的话来,如换在几个月前,我早已怒不可遏,只当他又故意以我从前爱他之心相辱。但这些日子与他朝夕相处,实知他并非糟践真心之人,只是向来遥遥在上,看不见世间痴怨罢了。见他问得认真,竟也莫名生出一股勇气,颤声道:“……不是。”   这两个字出口,仿佛心中长堤也豁开一个缺口般,滔滔流将下来,连平日从不敢示人的话语,也情不自禁地吐露出来:“我长相丑陋,脑子又蠢,连入门的剑式也学不会。教习先生第一课要我们立道心,人人都说要载天覆地,救济苍生。可是我全无本领,天下众生,没有一个人需要我。我那时在归梦峰见你,容貌那样绮丽,又是不世出的天才……你与我一个在天,一个在地。我……我对你……”   我生平饱受口拙之苦,但从未如今日这般苦恼急切。夹缠了半天,才竭力吐出一口长气,道:“……我憧憬你。我……也想在你狼狈害怕之时,抱……抱着你,安慰你,替你做些事情。我想……保护你。后来我不愿见你,也不是为你言语之故。只因为……”   话到嘴边,一阵莫大的心酸涌了上来,如浪潮般将我淹没。我用力闭了闭眼,恍如看到了我昏头昏脑那些年,好像一个傻子双手托着一颗滚烫跳动之物,傻呵呵地站在雪地里,跺着脚搓着手,使劲追问眼前一座寒冰的雕像:这是我的心,热热的,很暖和。你要不要摸一下?   我睁开眼,艰难道:“因为我……”   陡然间,一声惊惧之极的惨叫穿破夜空。我与叶疏对视一眼,不及细想,同时破棺而出。只见丝丝身上缠着四五条藤蔓,骇得脸色雪白,将一条颤抖的手臂指向半空。我抬首望去,只见一具棺木洞开,其下垂落的藤须上紧紧缠吊着一男一女,赫然是曾在洞窟中见过的白脸老人夫妇。两人头脸躯体皆被蛀空,千疮百孔,瞧来极为可怖。 第四十一章 我要穿上她   丝丝早已躲到烛灵身后,兜帽下的嘴唇也已全无血色:“我行动不便,只好将这些藤蔓缠在身上,让……让她拉我上去。谁知刚到半空,就……就看见两个死人挂在上面,已经……不动了。”   此时已有十余名鬼修落地,见那二人死状凄惨,皆有异色。我暗中打量,见死者头上棺木翻转,残余面孔上最后的表情也是惊恐万状,显然是被什么怪物一把从棺中拉出,瞬间击透。那怪物身上想必长有触手之类的长肢,故而在尸身上留下许多透明窟窿。   我仍沉浸在方才与叶疏颈首相依、作倾心之谈的绮思中,脑子混混沌沌,只是想:“脓血鬼几时变得这样厉害了?它们要是趁夜出来偷袭,那棺中岂不是住不得了?……”   其余鬼修窃窃一阵,各自寻了一处空地坐下,与棺木、藤蔓都离得远远的,似乎怕那夺人性命的鬼怪就藏身其中。我也只得跟随坐下,眼望方才我与他身处的那一具棺木,只觉心中一片缺憾。   叶疏轻轻伏在我膝上,与我目光相触,仿佛知道我心中所想,长长的睫毛一动,向头顶方向闪了一下。   我的心立刻奇异地平定下来,也向他挤了挤自己血红的小眼睛。只是受骨质眼罩阻隔,模样必定十分丑怪,那也顾不得了。   天光亮时,众人纷纷起身前行,面容俱有几分凝重。我临走时特意多望了一眼,见两具尸体都已干枯发黑,仿佛被人吸干了一般。藤蔓下站着一人,却是烛灵。我见她直勾勾地盯着那白脸老人尸体胸口处,不知是何意。见我注意到她,竟向我笑了一笑,追着丝丝走了。   我只觉她比之前有些异样,也未放在心上。谁知直到脓血地狱行尽,又历经饥渴、铜斧、灰河三狱,那魔珠始终高高亮起,不曾有半刻熄灭。这三狱中的小鬼比先前几层煞气更重,行动更敏捷,脑子也更灵醒,有时甚至设下陷阱来引人上钩。一些修炼未到火候的鬼修,单打独斗已无法前进,不得不三五成群,结伴而行。丝丝藏身在我之后,全靠烛灵手中丝帕左支右绌,竟也堪堪无大碍。我那几式青云剑也早已不堪大用,一切铜尸饿鬼,都靠叶疏击退。一路几无喘息之机,下到灰河地狱时,连我那样迟钝的灵识,也觉察到了他损耗之重。他是正统道门弟子,修的是天地正气,在此浊臭之所,复元极为缓慢。我听他原本清宁绵长的呼吸都已开始紊乱,心中焦急万状。不知过了多久,魔珠终于有了转暗的迹象,小鬼也渐渐隐匿不见。我等不及天色黑透,忙将叶疏拉到身旁坐下,握着他的手,替他输入灵力。一时太过心急,还将他呛了一下。   烛灵一张丝帕浸透鲜血,此时便来到我身后,跪在一汪黑水旁清洗。我见她双眼不时瞥向我和叶疏之间,忍不住冷声道:“你看什么?”   烛灵嘴角一弯,有些玩味地一笑,道:“我看二位夫妻恩爱,眼馋一下罢了。”又将目光转向我脸上,叹道:“我猜得不错,你虽长得丑了些,却最是个会疼老婆的。可惜……”又长长叹了一口气,绞了手帕走开了。   我听了她这没头没脑的一句话,却是心头一震。举目四顾,只见一众鬼修四散而坐,或交颈吸吮,或交缠抚慰,阴暗处更有衣物窸窣、低喘娇吟之声,想是正做好事。鬼修廉耻心极为淡薄,平时采补从不避人,只是阴气渡引之际,全身空门大露,怕人寻仇而已。如今这样急不可耐,可见都已到了枯竭边缘。我与叶疏如此相对枯坐,在一片淫乱之中着实扎眼。   此行之前,宗门长老千叮万嘱,要我二人见机行事,不可露出马脚。我从骨质眼罩下偷望了他一眼,心想:“事已至此,将他拉近些也就是了。难道还能真的亲他、抱他?”还只动了这个念头,面皮又已开始作烧了。   叶疏双手本来与我相握,此时不知感触到了甚么,便从我手中挣脱出去。我才觉手中一空,他整个人已经投身入怀,一个柔软的身子,便依偎在我胸口之上。两条温软的手臂也从我腰下穿过,将我紧紧搂住。头也自然而然倚靠在我肩上,姿态亲密之极。   我浑身彻头彻尾一僵,哪里敢有半分异动?只见极深极浓的黑暗中,叶疏雪白细长的手指从红袖中伸了出来,轻轻扳过我的脸,鲜花一样的嫣红嘴唇,吻在了我这张白骨森森、皮破肉烂的嘴上。   我如今这副尊容,由大易宫掌教长老亲手勾画,看似是一张皮,其实是一具“壳子”。只有在壳中持续运转灵息,才能保持完好。叶疏想来也由他一手打造过了,否则胸臀何至于如此浑圆,身体又怎会如是之软?……虽则如此,那两片柔绵的触感,仍令我一瞬间浑身虚飘,竟不知身在何方。我两只手本来离他远远的,此时头晕脑胀之下,也忘形地抱住了他,只觉他丝缎一样的长发滑入我掌中,又被我揉皱得不成模样。   突然之间,那颗魔珠在天顶中放出雪亮的光芒,将整个狱殿照得如同白昼。众人纷纷掩目相避,只见光照之上,一处宝塔状的穹顶轮廓毕现,东南角却破了个窟窿,一个骷髅状的气团有气无力地封在破洞处,好似乡下人家拿白纸糊窗户一般,瑟瑟摇动不止。远远望去,“纸”已经薄得几乎透明,显然已支撑不了多久。   我还未醒过神来,只心中略略过了个念头:“这个骷髅头,跟我们颈中戴的吞噬骷髅好像,只是大得多了。”   一名站得最靠前的鬼修忽露紧张之色,侧耳道:“……那是什么声音?”   我入寒冰地狱以来,脚底一直有轻微鼓动,伴随微不可闻的咕噜之声。当时不以为意,如今四周一片死寂,只觉地底不断起伏,一张、一翕,那咕噜声也清晰了许多,仔细听来,竟似有人在进食一般。   只听一声娇笑,却是丝丝所发。她拿手轻轻理了理兜帽,款款道:“阴门主,是你么?你在下面吃得痛快,我们可快要饿死啦!”   地底本来不断耸动,闻言斗然一顿,紧接着一阵瘆人之极的“喀喀”声不断发出,地面渐渐裂开无数纹路,脚下也开始站立不稳。其余人见状不妙,都已四散奔逃。但整座大殿都已开始崩塌,又能逃到哪儿去?   我与叶疏的手紧紧握在一起,向进殿方向发足狂奔。一路地裂之处,都由叶疏飞身而起,带我凌空越过。但那大殿实在坏得太快,如此四五次后,脚下全然破碎,再也无处借力。我一脚踏空,顿时向下急坠。眼见一团红云急速向我扑来,我极力伸出手去,却终究差了一臂之远,身不由己地跌了下去。   这一跌根本无法计算距离,往下直坠了数十丈有余,背心才重重着地。我运起平生之力护住后背,仍摔得眼前阵阵发黑,手中寒潭孤影杖也早已不知掉落到了何处。昏昏沉沉中,只听身边有轻盈走动之声,随即手中硬硬地被塞入一物。待要催自己醒来,眼皮却如有千钧重,一时又昏厥过去。再醒来时,却见那短杖已好好地回到了我手。我呻吟一声,勉强坐起,只觉脸上轻飘飘地落下一物。捡起看时,却是一块血污的丝帕。   我认得这是烛灵之物,一时茫然,心想:“难道她也跌了下来?……叶疏现在又在何处?……”   此时天顶明亮,我举目望去,只见我正在一座极其广阔的寒冰大殿之中,四周都矗立着丈许高的冰墙。冰墙之上,又有两层坍塌大殿,断头铡刀、枪剑斧钺等沾血不祥之物悉数倾翻下来,鬼尸摔得到处都是,四分五裂,不成形状。看来那地下“进食”的东西出手不凡,不但将其上六层尽毁,更将余下的斫截、剑叶、寒冰三层一并打了个稀巴烂。   进门之初,那自称万鬼门下仆的便详细说了:地府十殿均有九层,再往下便是供奉宝塔的圣坛——转生殿。转生殿汇聚十殿冤魂,如百川归海。我功力微弱,在这冰墙之间冻得着实不轻。当下一手拄杖,一手裹紧斗篷,哆哆嗦嗦前行,一心要去转生殿与叶疏相会。谁曾想转过一道冰墙,又是一道冰墙,纵横交岔,如同一座巨大透明的迷宫一般,看不到尽头。我拿出毕生所学,在地下刻出冰墙走向,倒也推演出了几条可行之路。偏偏几个活口上都有人激斗,各施鬼术,血雾横飞。道旁坚冰上尸体堆叠,其中好些都是浑身蛀空,与那白脸老人死状一模一样。我离了叶疏,自不敢胡乱生事,一听见人声,立刻绕道而行。过墙之时,也要先探头探脑一番,确定无虞后,才一溜小跑过去,行藏十分猥琐。   如此漫行七八个时辰后,我只觉身上越来越冷,周围的鬼修、小鬼也越来越少。再走得一阵,四周已瞧不见半个人影。我一边搓手呵气,一边拖着短杖向前走去,心想:“他们都到哪儿去了?”   脚下这条路正在我推演之中,接连往左走了三次,果见一座四四方方的冰室出现在道路尽头。我心中一喜,脚下加快,却不小心被甚么绊了一跤。低头看时,只见地下横陈一具新死的尸体,浑身孔洞密密麻麻,不下百余,却无一滴鲜血流出。   我吃了一吓,忙爬了起来。忽然之间,一股奇异的腥香从尸身上传了过来。   我一怔之下,陡然从地下跳起,便要向冰室中狂奔过去。   只听一个哀婉的声音在我背后响起:“天寒地冻的,大人这是要往哪儿去?”   我止步回头,见丝丝一袭绯衣上血迹斑斑,轻轻巧巧向我走来。只一时不见,她似乎又有了些不同,仿佛肚子比之前更大了一倍有余,走动时外袍已遮盖不住了。   我对她本就又惧又怕,尤其她看叶疏的目光令人不适。如今叶疏不在身边,更是不敢与她相对,强撑着才没后退。   丝丝笑道:“鬼丑大人对我好生冷漠,一句话也不肯跟我说。其实方才我在路上看见了尊夫人,难道大人不想问问她的下落么?”   她说话之时,兜帽下的嘴极为怪异,仿佛不受控制地畸偏向一旁。我明知她所说的全不可信,仍忍不住道:“……既如此,还请夫人告知,感激不尽。”   丝丝嘴角牵动,才要开口,殿中突然忽明忽暗数下,却是天顶中的魔珠闪动不休。少顷,那魔珠表面花斑隐去,却现出一只全是眼白的独眼来。   我手中短杖顿时攥紧,心中咬牙切齿叫了一声:“……阴无极!”   只见那只独眼上下一翻,一个阴鸷嘶哑的声音从魔珠中传出:“转生殿的诸位同宗,这一趟实在是辛苦了。经过大家一番苦战,阴某这手底下的鬼子魔孙,可算是死得差不多啦!大家瞧一瞧自己颈上的吞噬骷髅,是不是饱满了不少呀?”   他说完这一句,还特意留空片刻,以待众人查看。继而又道:“可惜啊,咱们圣宝塔上这个天漏,只要一个骷髅来补就够了。那些零零碎碎的也不合适,要嘛,就要最大的那一个。你若嫌自己的太小,别人的太大,那也不必慌张。只要轻轻把别人杀掉,他的不就变成你的了吗?……”   他在魔珠中咳笑几声,似乎觉得这件事有趣到了十分:“对了,顺便告诉你们一声:之前说好的九颗赋魂丹,不知怎地化成了一颗,还添了许多好处,可喜可贺!只要吞服下肚,一是修为大涨,直接将你送入塑魂境;二是分山辟水,若是拿不到手,只怕这罗刹海千尺海底,有点儿不好出去。”   他唉声叹气一阵,才道:“好了,闲话少叙,诸位请自便罢!”魔珠一闪,独眼已经不见。珠子却从中裂开,浮现出一枚遍体漆黑的丸药来。   我听到这恶毒之极的炼蛊之法,震惊难言。丝丝却低头轻笑一声,自言自语道:“……原来如此,我早就想到了。别人不懂你的心思,我还能不懂么?……”   我见她脸上皮肉松动,只觉妖异之极,情不自禁向冰室中退去。   只听她柔声道:“你不想知道夫人在哪么?”   我脚步一顿,颤声道:“……他在哪?”   丝丝歪了歪头,道:“在我的衣箱里。”   我乍闻异事,双目几乎睁到极限:“什么?”   丝丝兜帽下的脸缓缓抬起,外袍被高高凸起的肚子顶向两旁,露出颈上垂下的一个人头大小的骷髅来:“尊夫人长得很美,我要她当我的新衣服。”   她对我森然一笑,五官尽数塌向一旁,眼下裂出一角鲜红:“我要穿上她。” 第四十二章 我会好好替你照顾你老婆   我见她一身人皮竟已不附体,电光石火间,突然明白了她口中的这个“穿”字。满殿冰寒,我一颗心也如同跌入冰窟,开口竟不由打了个寒颤:“他……他又没得罪你,你为何要……穿他?”   丝丝哀凄一笑,道:“哪儿的话。我动胎气那几日,还多谢尊夫人细心照顾了。唉,本来这件衣服还能穿些日子,可惜我肚里这个小杂种实在贪得无厌,把为娘的身子都吃空了。我只好不辞劳苦赶到这里,好去转生殿换一副身子。要不然这宝塔底下臭烘烘的,谁乐意来呀?想不到阴无极这么没用,连老巢都被人打穿了。没法子,我只能亲自出手,帮他收拾收拾破烂家什了。这次来得匆忙,也没奢望能穿件好衣裳。谁知路上竟遇到尊夫人这样一位佳人,真是意外之喜呀!”   她得意之下,皮肉垂晃不止,好似市集上铁钩挂卖的猪肠一般,恶心恐怖之极。我强忍胃中不适,将短杖悄悄拢在袖中,便要去解杖头封印。   丝丝一双血丝牵连的眼睛对准了我,咯咯笑道:“尊夫人不在你身边,你敢对我动手么?也就是你这冒牌货,还敢大咧咧地站在这里。要是换了真的鬼丑,这会儿早就跪下啦!”   冰光照耀下,只见她一步步向我走近,兜帽底下蠕蠕而动,一阵腥香扑鼻而来:“——你以为他去昆仑干什么?我告诉你,阴无极一心扑在他的复活大业上,我早就看不顺眼,成心要给他找点不痛快。听说孟还天的蛇杖埋在昆仑地下,我嘛,就让鬼丑去把那条蛇斩了,给我拿来泡酒喝。谁知这没用的老小子竟落入牛鼻子之手,呸!真是蠢到了家。我问你,他是活着,还是死了呀?”   我听她揭破我冒充之事,愈发惊骇,手在杖头连连运劲,一时竟解之不开。   丝丝咧嘴笑道:“罢了,不过是个无足轻重的小卒子,死了就死了罢。”将手轻轻一拂,兜帽往后滑落,露出一头密密麻麻的黄色长发。细看来,却哪里是头发?一条条皆是蛆虫般扭动的软物,正汩汩发出腥香之气。那气味与我在西河战场中闻到的一模一样,只是更黏稠浓腻得多。   我情急之下,竟强行破开封印,将一霎雨一抽而出。甫一扬手,丝丝头上几条肉虫斗然暴长,黄光一闪,将一霎雨打得远远的。   只见十余条黄虫将身子拉得极为细长,向我手脚、肚腹缓缓爬将过来。丝丝双手张开,绯衣底下隐隐露出一抹鲜红,向我狞笑道:“孕妇脾气不好,你是知道的。你乖乖等死便罢,要是惹毛了我,我就让你亲眼看看,你老婆是怎么被我活生生地穿进去的!”   我见一霎雨距我极远,眼见是捡不回来了。心中正一片冰凉,忽听一个干枯怨毒的声音在我身后阴恻恻道:“这不是阴夫人么?夫人何等身份,却来跟我们小鬼抢饭吃。看来果真如传言所说,阴门主……”   我一瞬间头皮倒竖,只恨自己识人不明,竟将这么一个狠角色当作弱质女流,放在身边如许多日。一时心中只一个念头:“我拼了自己命不要,也要救他出来。”虽知波蟾也非善茬,此时却只盼望他说得越多越好,以伺转机。   丝丝听了,果然将血淋淋的双眼对准了波蟾,厉声道:“他怎么?”   波蟾唉声叹气,哑声道:“说阴门主重伤难治,已从噬魂境一路跌落,连轮回宝塔也已无力维系,恐怕……”   他愈说声音愈低,几乎便听不见了。丝丝似乎极为关心,连连踏上几步,追问道:“恐怕甚么?”   波蟾惋惜地摇了摇头,笼在袖中的双手也晃了一晃:“恐怕已经凶多……”   话音未落,一团高大的铁灰色在丝丝身后无声无息冒出,刹那间,两条铁臂已紧紧扼住她纤细的脖颈!   丝丝骤然受制,惊慌失措,头上黄色肉虫如发了疯一般,向身后不断拍打攻击,放出一股强烈之极的酸味。虫身上的浓液泼溅在地,竟将冰面腐蚀出一个个大小窟窿。但那铁甲人一身盔甲不知由甚么打造,竟只表面烧得嗤嗤作响,行动并不受阻。只听喀喀声颤响不止,丝丝脖颈已被扼断,只余一层皮与头胸相连。   波蟾这才挺直了腰杆,将袖中一群朱红小蝇放出,得意道:“九命丝丝,早就听说你是个天生怪胎,想不到还真让我老蛤蟆捡到宝了!这要是给冯谷主送过去,他老人家一高兴,再送我几个铁皮子毒尸,老子岂不是从此横行鬼界,再也不必瞧别人的眼色了?哈哈哈!……怎么回事?十五,住手,别掐烂了,你这蠢货!”   我见他动作突然惶急起来,手中小蝇也嗡嗡乱飞,似乎急于操纵那铁甲人住手。那铁甲人却不管不顾,双臂如铁,紧扼不放。只听砰地一声,九命丝丝的头竟已她勒爆,原先长着脑袋的地方,只剩下一截盘根错节的黄色筋束,顶着“头”上无数细小虫丝,蠕动不息。铁甲人更不多言,双手箍得更深。只听“咕叽、咕叽”声中,九命丝丝一副皮囊渐渐脱出,一团一人多高、状如花瓶的软肉被活活挤了出来,瓶腹位置高高鼓起,里面拱摆摇动,似乎她肚中那个“胎儿”仍在挣扎求生。但随着皮囊落地,这团古怪之极的物事也失去了活力,最终瘫软在地,再也不动了。小小空间之中,尽是那股非兰非麝的腥香,浓如黄雾,中人欲呕。   我强忍胃中翻腾的酸水,向她脱下的皮囊扑去。揭开那件被黄液浸透的绯衣,内里果然藏着一层半透明的软膜,其中一片鲜红,似乎裹得有物。只是那膜极其扁平,如同薄纸一般。我一颗心几乎悬到嗓子眼,双手抓住那黏糊糊的软膜,尽力向两边一撕。只听咔嚓一声,膜口已裂开一条小缝。我忙将手探入,只抓到一个温热之物,似乎是人的手肘。我大喜过望,紧紧一把攥住,奋力向外拉去。   忽然之间,我颈中一痛,全身麻痹,已不知被什么兵刃勾中。只听波蟾在身后桀桀笑道:“鬼丑,你要救你老婆,有没有问过我老婆答不答应啊?”   我勉强回头,见他手中握着一条长长的蝎尾鞭,鞭上的倒刺,正勾在我喉咙之上。波蟾兴奋之下,脸涨得通红,头上的癞痢更是粒粒发光:“你吸干我老婆,截断我阴元,害得我这些年东躲西逃,好似丧家犬一般。今天这笔账,终于是两清了!你放心,你死之后,我会替你好好照顾你老婆,让她欲仙欲死,夜夜快活……啊!”惨叫声中,竟是被那铁甲人如电一般扑倒在地,两条沾满黄液的铁臂,又已死死掐住了波蟾肥短的脖子。   波蟾惊怒无异,口中喝骂:“十五,你这没脑子的贱畜,竟敢对主人动手?”双手挥舞不绝,将那朱红小蝇搓得嗡鸣大作。那铁甲人十五受他所控,似乎痛苦之极,一时全身剧颤,一时张口发出“啊啊”之声,然而无论波蟾如何动作,她双手始终紧掐不放。   我虽不知她为何出手相助,但此等良机稍纵即逝,半刻也不敢迟疑,忙将叶疏从那软膜中拉了出来。只见他双眼紧闭,满头满脸都是滑溜溜的清液,情急之下也顾不上那许多,便拿起手来,给他胡乱擦拭。   叶疏睁开秀媚双眼,见到是我,长长吐出一口气来。脸色虽有些苍白,身上却无大碍。想那九命丝丝将他困入“衣箱”,只是图他容光美艳,不至于伤他性命。我一颗心这才落入肚里,几乎便要掉下泪来。   只听那铁甲人嘶声痛叫,浑身发出“咔叽、咔叽”的怪声,铠甲缝里黑血涌出。波蟾一双短腿抖得筛糠一般,最终几个大颤,向旁一歪,显见已经死去。   我见那铁甲人摇摇晃晃从波蟾身上站起,似要向我二人走来,忙将一霎雨拾起,挡在叶疏身前。   她头盔的嘴部张合几次,仿佛要开口说话,喉中却只发出断裂的几个字词:“……青……真人……叫我……”   我见她眨眼之间便连杀二人,哪里敢怠慢半分?剑尖已向她指去,手背忽然一冷,却是叶疏按住了我,向我点了点头。   我临行前便得师尊告知,说万劫城内有人接应。一路下来,并未见谁人与我示好传声,如何想得到却是波蟾手下?见她高大的躯体伤痕累累,忽然脚下无力,一跤跌倒在地。我自悔太蠢,忙奔将过去,将她扶起。只是她身躯太过沉重,只勉强扶起半身,便再也拖不动了。   那铁甲人十五头盔上两线生铁铸成的小缝对准了我,内里似有泪光盈盈,却看不到眼瞳。只听她吃力道:“我……死后……告我师……冯谷主,十五……变成傀儡……血尸……感激……对他绝无……半分怨恨……”   她口齿不清,喉音浑浊,我只听见“谷主”“血尸”几字,骇道:“你是冯……谷主的弟子?是他把你变成这般模样?……医修修的是救死扶伤之道,如何能行此炼活人为尸之事?我日后……若有机缘见到你师父,一定替你……讨个公道。”   十五盔甲面部忽现激动之色,一把攥住我手,厉声道:“你不可……不可……今日十五救你……你日后定当……定当……”   我见她垂死之际,仍对师父一片痴爱,心中感触,轻声道:“……我定当报还。”   十五听我答允,一口气卸了下去,缺了一截的精钢手指用力握了我一握,盔甲中发出嗤嗤之声,污血如黑泉般流了出来。   我抱着她高大沉重的身子,心中一阵大恸,忍不住流下泪来。   哭得双眼模糊之际,只觉叶疏一只微温的手掌伸了过来,轻轻放在我背上。   忽听一个惊骇绝望的女子声音叫道:“夫人,夫人,你怎么了?”   我抬头望去,只见烛灵浑身脓血,正跌跌撞撞从冰室中奔来。见到地上瘫成一团的黄色软肉,脸色倏然变得煞白:“夫人,我被那脓血鬼吞进去,一直不得出来。未能在您身边伺候,都是属下的错!您本体竟被人脱了出来,这可如何是好?……是谁?是谁?!”   叶疏见她向九命丝丝地上的“尸体”不断靠拢,冷冷道:“站住!”   只听一声裂帛般的重响,叶疏指间真气将烛灵抛出的画屏撕得粉碎。烛灵却趁这一霎之机,扑到尸体前,双手将它抱了起来。   烛灵虔然道:“夫人,属下带您回去!”   那软肉一与温热人体接触,黄色细丝忽而一阵颤抖般的摇曳,竟死而复生,强行掰开烛灵双腿,从她阴户处一挤而入!   烛灵脸上先是露出骇痛之色,随即便闭上了眼睛,放任那软肉活活钻入了她身体,神情甚至有一丝喜慰。   那软肉钻行速度极快,先是头部筋束穿入,接着那硕大无朋的瓶腹也咕哝咕哝钻了进去。烛灵少年般清瘦的身体自然容纳不下如此异物,下体被活生生撕裂一道血口,内脏淌出,血流如河。   我与叶疏见到这人间最恐怖的画面,飞快地对视一眼,均知九命丝丝复生后难以抵挡,转身便向冰室中逃去。   这冰室中不见半个人影,不知那些争夺吞噬骷髅的大鬼修都去了何处。我与叶疏一路疾行,竟而畅通无阻,直来到转生殿祭坛之中。那祭坛高高垒叠在大殿正中,四面八方都是污血横流的梯级,那颗遍体漆黑的药丸,就悬浮在祭坛中央。   我与叶疏见四周并无机关,遂两人紧紧挨在一起,小心翼翼登上梯级。眼见离祭坛愈来愈近,我呼吸也愈发紧张。待一步步挨到梯级尽头,我与叶疏同时止步祭坛七八尺外,见无异状,我才提起一霎雨轻轻一挑,那药丸便自然落入我手。   我难以置信地握住那药丸,心想:“这就是阴无极这么久苦心孤诣,遍邀鬼界能者,自毁万鬼门阴曹十殿,诱人自相残杀的镇魂丹?”   一念未止,一声令人齿酸的饱嗝声从地底陡然响起。嗝声所到之处,地面瞬间拱碎,梯级寸寸断裂,祭坛更是向下直坠。   我还未及反应,叶疏已一把将我揽抱入怀,如当年在不知梦中带我踏入泪海悲天一般,与我一同往深渊中跌去。   这深渊不知高几百尺,我只觉风声呼呼过耳,许久才有落地的实感。其时头晕耳鸣,跪在地上吐了半腹酸水才缓过来。周围伸手不见五指,只有一股低微的淙淙之声,似是附近有水流经过。   我心道:“当下是在淮阴地界,这声音想必是淮水某条支流了。”一时已恢复了些许视物之力,见叶疏正一动不动望着头顶,遂问:“……你在看什么?”   叶疏抬起雪白的手,轻轻在我眼皮上一点。我双眼顿时清明,照着他往头上一望,骇得从地下直跳了起来。   只见头顶是个穹窿状的巨大石洞,长着一朵方圆不知几里的朽烂蘑菇,菇上密密麻麻长着半人高的黄色须根,数量以千万计。阴湿石洞中,须根的细茎无风自动,如同一个人吃饱喝足后手摸肚皮一般,惬意之极。一股浓得几乎滴垂而下的腥香,就弥漫在这石洞之中。   我喃喃道:“……这是什么东西?”   只听水流溅溅中,一个虚弱无比的中年男子声接口道:“这就是阴无极。” 第四十三章 做我新婚之贺   这声音来得突兀,我和叶疏回头看去,却不见半个人影。遂壮着胆子开口道:“多谢前……前辈指点。只不知这是阴无极的……鬼体,还是别的什么?前辈如不吝赐教,我等感激不尽。”   那中年男子声音长长叹了口气,道:“你们看它像什么?”   我瞪大眼睛朝头顶望去,见那些黄色须根摇摇摆摆,其上浮着无数细小粉雾,气味浓郁扑鼻。刹那之间,竟与我从前在园子里种植花卉的记忆重合,一时脱口而出:“……花蕊?”   那中年男子虚弱一笑,赞许道:“好聪明的小朋友。是啦,天分阴阳,物有雌雄。他夫妻两个同为魔蕊,阴无极是雄,他那个鬼老婆就是雌。两相交合,结种孕气,唉……真是不妙之极。”   他说话有气无力,说了这几句,便没了声气。好一会儿,才似缓过来一般,微弱道:“近日阴无极胃口大开,饱食了一千多对阴阳鬼元,休养生息,养精蓄锐。虎毒尚不食子,这邪魔外道发起疯来,却连自己的心腹、同宗、子民也吃得干干净净。我困在这海底一百多年,从未见过他如此大动作。唉,这魔头善炼尸傀,九命丝丝又是个蛇蝎心肠的怪胎,无论他二人有何毒计,这天下……只怕又要不得安宁了。”   我与叶疏清亮的眼瞳相对,心想:“阴无极要复活魔尊孟还天,自是倾其所有。九命丝丝却又是为了什么?……”忽然之间,一个念头雷鸣般从我脑中闪现:“——她怀孕了!”   那声音也惊愕良久,才苦笑道:“是了,是了。那孟还天生就魔心妖身,惟有体腔内一颗魔种是他命门。只是这惟一命门却不死不灭,只要寄托在血肉之上,便能沉睡永生。一有机缘,便能附于人体,再世为魔。前代大能镇灭孟还天时,在场一名西华宫女弟子一时疏于防护,胸腹受到重创,当时并未放在心上,只是随众人回山静养。阴无极大战后本已败逃到秦岭,重伤追缉之下,竟甘冒奇险,潜入西华宫,强行带走这名弟子。再后来,他便多了个老婆。我从前也见过几次,却从不记得她的面貌……原来如此!她腹中怀的便是这颗魔种,二人近日吸补聚力,便是为了共同诞育那魔尊孟还天!”   我早知阴无极对孟还天忠心不二,却如何想得到,他的复活大计竟是“生”下他?一时间只觉毛骨悚然,情不自禁向叶疏身边瑟缩了一下。   叶疏垂眸思索片刻,开口道:“还没请教前辈名姓。”   那声音自嘲般笑了一声,道:“倒不是我自矜,只是如今落到这般境地,再提起名字来,没的辱没了老祖宗。两个小朋友不信我的话么?当世应该还有几位大乘境高士,你们出去之后,一问便知。”   我虽与这神秘人素不相识,但一听他开口说话,便觉一阵莫大的亲切之意,内心更是对他的话深信不疑。看叶疏时,只见他眉心微蹙,道:“并非不信前辈,只是……”   忽听一个浑浊如瓮的女声从头顶传来:“——阴无极,你给老娘出来!”   我一惊抬头,见洞顶一道高高悬空的石梁之上,九命丝丝正跌跌晃晃地走过来,身上烛灵的皮已经惨碎,一个巨大的肚腹就沉沉垂在她两条腿之间,随着她走动一摇一坠。   那皮囊大概穿得仓促,头眼耳鼻都不能贴合,只有一条嘴缝勉强挂在黄色筋束上,发出难辨的浊音:“我道你几百年来一次次替我转生,多少存了些对我好之意。原来从头到尾,你就是为了我这个身子!什么夫妻情重,都是狗屁!我问你,我怀的这个是什么东西?为什么如今连我的元体也吸空了?你为了他,连老娘的命也不要了吗?……你说!你说!”   她激动之下,皮肤更是寸寸涨裂。遥遥望去,只见她肚子大得匪夷所思,如同一个巨腹的水瓮一般,连肚皮上那一圈黄色筋束也被撑得透明,大腿上血水直往下淌流。   我在秋收堂时替人贺过多次新生之喜,见她这般情形,只怕立刻就要产子。她腹中如真是孟还天的魔种,一旦顺利诞下,后果真是不堪设想!情急之下,向那水流方向拱了拱手,求恳道:“前辈,弟子身有苏生之力,只是功力浅薄,才到第二层。眼下魔种将出,不知如何才能阻止,万请见教!”   那声音听见九命丝丝之言,默然片刻,自语道:“看来我想错了,她是被人蕊化的,多少还残留了那女弟子的意识。阴无极才是那个天生的怪物!……”听我向他询问,只叹息道:“……魔种出世之前,极度渴求死亡之力,身周百里之内,一切阴煞都会被它吸尽。你以生力将阴无极连根毁去,或可让魔种无力钻出母体,就此再度沉睡。”   我一听有望,立刻跳起身来,将一霎雨握在手中。举头望去,只见黄色须根成群结片,如同早春时村野中一片茂盛之极的油菜花田一般,只是花田万无这般腥冲诡异。想那阴无极功力深厚,百年前便已入噬魂境,离道修中的大乘境只差一层。近年为了复活孟还天,更是四处煽动战火,使得万户新鬼,天阴雨哭,如今只怕师尊才与他有一战之力。我虽然是他克星,但终究只是个小小筑基修士,要说将他连根毁去,定是无稽之谈。彷徨无计间,手底摸到剑柄上一个冷硬之物,却是裴参军当日临死前送给我的小小花朵。当下气血冲头,心道:“管他如何,最坏不过一死罢了!”心中默念先天九炁法诀,便要提剑奔上。   忽然衣袖一紧,却是叶疏牵住了我。只听他清冷的声音道:“听前辈口吻,应同为道宗一脉,不知可愿助一臂之力。”   那声音哑哑笑了几声,道:“天下有难,我等修士本该倾力相助,谈何不愿。只是我多年前为人一剑穿杀灵魄,如今只剩一缕残魂,还是靠宗族中这一支古老河流保全,才在这腌臜之地苟且多年。如今无形无魂,虽还残余了些往日灵息,却一分也使不出来。”顿了一顿,又惨笑道:“……早知如此,当年求她手下留情些,也就是了。”   我句句听在耳里,虽在万般危急之下,仍不由问道:“前辈,是谁害了你?”   那声音极深、极长地叹了一口气,无尽沧桑尽在其中:“不是的,那怎能怪她?是我自己太过贪心。我辜负她一片真心,她要恨我、怨我,也是应该的。何况……我也永远不会见她了。只是……只是……唉!你们身上如有驻灵定魂之物,我或可尽力一试。”   我二人入万劫城时,为恐暴露身份,连他的同悲剑也未带,何况其他法宝灵器?话虽如此,仍存了侥幸万一之念,忍不住在身上掏摸起来。   忽听一个近在咫尺的声音笑吟吟道:“笨蛋!你把那镇魂丹喂给他,不就行了吗?亏我辛辛苦苦杀了那么多死鬼给你弄了来,你却好不把人家放在心上。”   这声音阴鸷嘶哑,竟是阴无极所发。用这娇滴滴的女子声口说出来,更有种说不出的惊悚之意。我一瞬间头皮倒竖,与叶疏站在一起,执剑屏息以待。   只见那蘑菇下的朽湿处噼啪、噼啪亮起几点微光,一个灰蒙蒙的身影浮现其中,倚坐在霉白菌丝之下,不是那已被穿得破破烂烂的烛灵,却又是谁?   我只觉眼前之事不可思议之极,忍不住往头顶望去,见那个“烛灵”两爿身子已经撕裂,只余些红白之物相连。再看眼前这个,面貌身材虽一模一样,但那神气轻佻慵懒,倒与她之前调侃我与叶疏之时有几分相似。一时满心迷茫,道:“你是谁?”   “烛灵”啧了一声,嗔道:“原来你也跟天下男人一样,有了新老婆,便不要原来的旧老婆了。早知道我也不花那么多工夫救你,让你跌死在寒冰殿里算了。”虽是狠毒之语,说得却如打情骂俏一般。   我愕然心道:“我哪里来的新老婆、旧老婆?”忽然脑中灵光一闪,诧道:“你是……丽丽?”   那人这才转嗔为喜,怪道:“什么丽丽?人家叫濮丽人,你可好好记住了。”   只听喀嚓一声,一道荧荧鬼火从她手中燃起,照出她脸上一道长长的鲜红抓痕。但见她神气似笑非笑,向我道:“瘸子大叔,咱们又见面啦!”   我与她相遇时,她还是个弱不禁风的凡人女童。如今却在这天下最阴邪之地重逢,她又变得这般诡异。虽不知如何认出我来,想来自是受了许多煎熬。当下心头一痛,道:“你……当了鬼修了?你爸爸妈妈呢?”   濮丽人噗嗤一笑,手却捂住了眼角:“亏得你挂念。好罢,瘸子大叔,是丽丽骗了你。我其实是替苍炎教办事的,这次来万劫城,是为了替老阴打掩护来着。他早已变成了这个东西,又怎能主掌鬼门千侣大会?等他们把那玩意生出来……”她向九命丝丝几乎垂到地上的肚子指了指,叹道:“……咱们就要迎接尊主归位、大杀八方啦!”   我听她话语与那水中神秘人全然一致,心头愈发沉重。却见她神气恹恹的不大起劲,忍不住道:“……那你为何要救我?”   濮丽人以手捂嘴,打了个大大的哈欠,又向我眨了眨眼,道:“我这个人天生没出息得很,只想当条无拘无束的野狗,不想当别人养的家犬。再说,我不是喜欢你么?”复向那些黄色须根一指,道:“瘸子大叔,你要斩草除根,现在就请动手罢。等他夫妻相会,魔种发动起来,一万个丽丽也救不了你啦!”   我听她口吻似娇似怨,也不知有几句实话。叶疏目光落在我身上,亦有几分不确切,低声道:“这女子可信么?”   濮丽人忽然不高兴起来,重重哼了一声,道:“什么这女子、那女子?他亲口答应,要娶我当老婆的!”又向叶疏上上下下扫了几眼,挑衅道:“你以为你和他很要好么?我看你们干坐在一起,嘴也不会亲,屁股也不会摸,呸!一看就知道不是一对。我看哪,他和他那个英俊潇洒的大师兄,比跟你般配得多!”   我与她相处统共不到一时半刻,知道她性子古怪,嗔喜无常,倒不是真对我有什么情意。听她胡说八道,只得道:“我信你就是了。”又向那水边走了几步,东张西望道:“前辈,你在哪里?”   那声音低喟道:“我在水里。”   我极力往水中看去,只见自己的隐约倒影。待要张口再问,忽然一线念头照入脑海,再开口已有些艰涩:“前辈残魂……化为河水了么?”   那声音听我声颤,反安慰我道:“我这也是咎由自取,半点不怨……”   头顶石梁上忽传来几声震响,却是九命丝丝久呼不应,逐渐暴怒,一个变了形的身子用力颤了几颤,头上蕊丝如金蛇狂舞,声嘶力竭叫道:“阴无极!你出来!”   她狂怒之下,声如有形之质,撞得石洞中回音不绝。我与叶疏均觉耳膜剧痛,连濮丽人也不由紧紧捂住双耳。   只听石洞上方轰嚓有声,似是塔身那薄薄一团“气”在内外夹击之下,终于支撑不住,暴裂开来。刹那间,一道巨大污浊的水柱从洞顶直落而下,却是罗刹海海水急速涌入。   濮丽人呸了一口,骂道:“这疯婆子!”攀住身旁一根菌丝,飞速向上荡去。   那海水来得飞快,首当其冲的便是洞中河流。那声音焦急道:“来不及了,孩子,快!”   我一咬牙,将镇魂丹从怀中取出,投入水流之中。但见黑影落处,水面不断波动,白浪汩汩冒出,翻腾如沸。   遥遥望见一个灰影浮现在九命丝丝对面,轻轻巧巧立在石梁上:“死婆娘,别叫了!把你那大肚子给我收一收,看了没的叫人恶心!”   九命丝丝显然目不能见,左右扭动筋束,才对准了濮丽人的方向。听她言语无礼,更是怒极:“你说我恶心?你明明说过……你明明……”   她气急之下,向前踉跄了好几步:“你说皮囊都是假象,你自己生得也丑,绝不会……绝不会嫌弃我。我要不是听你花言巧语,怎会将我好好一副道体交出,任你变成这畸形怪物?你找来一群花容月貌的女孩当我的新衣,以为我就心满意足了吗?那阴穴全是尿骚味儿,你以为我很爱钻吗?你答允和我永为夫妇,全他妈是哄我的鬼话!”   濮丽人冷哼一声,显得老大不耐烦:“大姐,你脑子放清楚些,行不行?你们道门修是清心寡欲,我们魔修生来就是强者为尊,你却跑来说什么永为夫妇,未免太过天真了!”忽而在身上一掸,换了烛灵的嗓音,道:“夫人,属下倒是愿意与您永为夫妇,怎么你穿我的时候,却半点也不留情啊?”   九命丝丝听她提到烛灵,已经面目全无的“脸”上,竟罕见地流露一丝愧色。但这愧色也只一闪而过,随即张口厉声叫道:“你不是阴无极!你是谁?他……他在哪里?”   只听一声水浪滔滔巨响,一道雪练般的水流已离岸而起,旋绕在我身周。我只觉一阵强大的灵压沉沉浸入体内,不敢大意,双手握紧一霎雨,便向那蘑菇上一剑斩落!   这位前辈灵息之强,远远超于我之想象。刹那间,我五内灵识俱已展开,向四面八方延伸开去,连海水中厉鬼啸叫之声也听得一清二楚。体内灵息充盈之下,一霎雨碧光如芒,好似上古传说中最锋锐的宝剑一般,将一大朵蘑菇从中劈开,轰然倒向两旁。那些须根为剑气所斩,纷纷向下断落。   这妖物是阴无极所化,眼见就要孕化他最关心之物,自然不会束手待毙。霎时间,千千万万粉雾聚合成股,化作巨掌、长爪、利齿,向我当头抓咬而来。我只觉那道水流带着一霎雨向半空一指,剑尖发出一道龙卷般的飓风,将浓雾一吹而散。   我见这位前辈的功法正可驱散黄雾,精神为之一振,运起平生所学,将那“先天九炁”之力一点一滴发挥出来。虽只一板一眼的朴实剑招,却也使到了极处。只见风刀如削,满眼浩荡,阴无极万缕根须已是七零八落,黄雾已也渐渐逸散,再也无法绞结。那海水却也愈来愈来势汹汹,先是淹至脚踝,继而又淹没至膝。   濮丽人见到底下情形,抿嘴一笑,道:“瘸子大叔,你好厉害!以后再见面时,千万记得高抬贵手,放你的小丽丽一马。”扭过身来,向九命丝丝弹了弹舌头,嘲道:“你那死鬼老公就在这下面,你去找他呀。”   九命丝丝切齿道:“臭婊子,你……”她肚腹已鼓胀如球,地上又血水淌流,脚下忽然一滑,竟从那石梁上直直跌落下来。   我一瞬间不及细想,挥剑向她肚腹斩去。那水流亦贯力于剑身,心意相通之下,碧芒爆长,照得整个石洞内莹莹发亮。   底下残余须根见状,宛如听到共同召唤一般,齐心协力向她落下之处聚拢,形成一只厚厚的雾茸“手掌”,企图将之托捧在手心。我浑身苏生之力在这位前辈催发下,亦是如盈如沸,再无半分保留,向那团妖邪之物竭力一刺。   只听一声烂肉挤出般的“嗤——”,九命丝丝全身黄色筋束寸寸而断,肚腹也飞快地瘪了下去。阴无极黄色须根早已所剩无几,经此一役,更是风卷残云,悉数凋零。   我这一剑使尽全力,见雌雄魔蕊一并除灭,心中一松,往后便倒。只听后背啵的一声,却被深水托了起来。原来只转眼间,海水又已上涨至胸腹,眼看就要淹过人头。   那旋绕我的水流原本晶莹透明,此时也已被海水吞噬了十之八九,只余一条细细水柱在我眼前浮动。我浑身虚软,连灵核内里也刺痛无比,待要张口向他道谢,却连动一动嘴唇的力气也没有了。   那水流缓缓在我面容前盘旋良久,仿佛在仔细端详一般。只听他断断续续地叹息道:“原来你是……唉,这体质世间无二,我早该认出来的。”又朝叶疏绕了过去,向他也打量片刻,却似笑了一声:“……也好,只是太不爱说话了些!”   我还待寻问,只听天顶接连咔嚓、咔嚓几声,中间塔楼倒塌之声。多处海水倒灌而下,将那最末一股水流吞没不见。   我与这位前辈才认识片刻,感觉却是前所未有的亲近。见他身死魂消,心中一阵恸惋。   叶疏几步踏来,将我紧紧挽住。我足下无力,只能随着他在海水中飘浮。   叶疏将我口唇边一抹头发拿开,向头顶看了一眼,道:“罗刹海变故大生,师尊应有所感知,定已赶来接应。我们先在此等……”   才说到“等”字,只见九命丝丝毙命之处,那层已经瘪落的黄皮底下,竟发出一阵妖异之极的红光来。一个小而浑圆的物事,正将那死去的肚腹渐渐拱起。   我骇然之下,只发出两个极短的音节来:“——魔种!”话一出口,才发现已经恢复了自己本来的声音。想是方才耗尽全力,连灵息也未剩一丝,鬼丑的面貌自然也无法再维系。   叶疏神色冷峻,左手向那魔种遥遥一挥,一团冰雪灵息喷薄而出,将之紧紧裹在其中。只是那孟还天号称魔尊,境界甚至远在当今师尊之上。叶疏纵是天纵奇才,却如何拿得它住?只听哧哧几声轻响,魔种红光已将他灵息融尽,宛如以汤沃雪一般。接连数次,皆是如此。那红光仿佛受到激怒,在肚腹中涨得更大,色泽也比之前更血腥得多。其下垫伏的筋束、须根,皆已开始腐蚀发黑。   那腐黑色扩散极快,顷刻之间,已漫延到蘑菇中部。所到之处,蕊须朽灭,连石头也仿佛为之消融。   我只觉双脚一轻,原来海水已没到颈部,再也站立不住。见那魔种即将出世,之前万般阻挡,历尽千难万险,全是无用之功。一时身虚如绵,脑中也是一片空白,心想:“看来今天死在这里了!”   一念既出,竟不觉如何可怕。忽觉腰间一空,却是叶疏将我的剑拔了过去。   我低声道:“叶师弟,你……”才一开口,海水顿时倒灌入鼻,不由呛咳了好几声。   叶疏执剑在手,向我身周画了个一人多高的剑圈。只听咔咔连响,一个晶莹剔透的冰球,已将我牢牢封住。   这冰球飘浮在海水中,比叶疏所在之处略高。他抬头向我,红裙黑发,皆被海水打得透湿。昏暗中看来,竟有些苍白脆弱之意。   我内心隐隐猜到他要干什么,急忙低下身来,叫道:“不,不!我不要你一个人在这里。放我出去!”   叶疏负剑而立,向我极轻地摇了摇头:“你出去之后,尽快知会师尊他们。我……”说着,向魔种红光遥望一眼,轻声道:“……我独自抵挡片刻。”   我见那腐黑色如宣纸泼墨一般,向外越染越快,连海水也被烧得嘶嘶作响,只怕他几息也抵挡不住,何况一时半刻?这一下急火攻心,拿手在那冰上拍个不住,口中只是嘶喊:“不行的,你怎么挡得住?”   叶疏面容清浅,口吻也冷静到了十分:“挡不住,也不要紧。师尊问道无心,想来也不会如何伤心。”说着,一双墨玉般的双瞳一动不动地望着我,道:“你说过喜欢我的容貌,虽不愿听我说话,却情愿对着我的玉像吃饭睡觉。我让叶白驹挑了一副玉料,让他照着我细心雕刻。想来送到你房中,也并不惹你烦厌。”   我听他竟还牢牢记着我赌气之语,这时候说出来,真如拿刀子扎我的心一般。一时站立不稳,竟一屁股跌坐下去,复又拿手掌猛拍冰面。   叶疏认真道:“日后你娶那女子为妻也好,和大师兄结为道侣也好,也可做我新婚之贺。”忽而顿了一顿,道:“……那女子是魔修之体,只怕师尊未必赞成。”   他脸上妆容早已去了大半,身形却还是女子模样,隔着冰角凌光望去,那红艳光芒几乎夺人而出。   只见他与我对视片刻,唇角极轻地一动,道:“……我说完了。”   我还未及反应,只见他将手一扬,一声裂响,原本就龟纹遍布的洞顶顿时全盘崩塌,海水汹涌涌入,顷刻已将石洞灌满。那魔种所在之处却鼓起一个偌大的“空壳”,似乎连海水也怕与之相遇。   冰球在这连通一片的幽暗海水之中,徐徐向上漂浮。我被死死困在其中,望着他独立海底、越来越渺茫的身影,只觉一颗心活活被人挖了出去。   昏昏沉沉不知漂浮了多久,头顶终于现出一片光亮。远远听见鬼哭厮杀之声,想来海面上正在进行一场混战。我气力仍未恢复,任如何捶打头顶,也只有空空之声。终于等到哗啦一声,冰球浮出海面。我浑身一轻,急忙举目四顾,只见远处一个金色身影,正在群鬼头上纵跃而过。一时喜填胸臆,拼命在冰球中敲打示意。   那身影显然耳力出众,听见声音,便将双眉蹙起,折返回来。隔着冰球晶莹之面望见我,双眼倏然睁得极大,衣袖一扬,海面顿时风声如狂,将他直送过来。但见他手中长短剑齐齐挥出,将冰球一切为二,将我揽抱起来。   我再顾不得其他,紧紧抓住他衣襟,竭力道:“叶疏……在海底。救……快去救他……”说到最后几个字,眼前一黑,就此晕厥过去。 第四十四章 我不是瞎子   我从一片黑沉中醒来,眼皮重得如同铅坠,极力睁开一线,又无力地合拢回去。隐约听见有人在遥远之处说话,字句传入耳中,却仿佛听天书一般,不知其意。   只听到一个瓮瓮的声音说道:“……你这次强行出关……又损……只怕……”   我脑中钝钝的不知所以,几乎又沉睡过去。又听另一人淡然道:“那也是命中注定有此一劫。若不是这一次机缘巧合,以他的性子……也不见得有这般顺利。叶疏他……”   我一听这个名字,脑中骤然一惊,海底种种惊心动魄一并浮现出来,心中一个声音只是大叫:“他怎么样了?”只是体虚到了极处,灵识强行一聚,又立刻涣散开去。   那瓮瓮的声音静默一刻,才迟疑道:“其实……你便是挑明了说,也无妨碍。我看他天真痴厚,对你又敬慕有加。纵然……想来也……”   另一人几不可觉地轻叹一声,低吟道:“‘……四时不灭春常暖,天下何人入旧山?’”   我灵窍突然一阵通透,心道:“这是师尊的声音!”只是从前听在耳中,只觉沉着坚毅,好似金石琳琅,立地有声。这时隔着一层听来,却似有些怅然不明。   我强忍识海虚空,从床上撑起身来。只觉四周尽是精纯淳正的灵意,想来已回到不空山上。只勉力张口叫了句“师尊”,一阵头昏眼花,重又向下倒去。   门口一个青袍背影转了过来,见我醒转,忙过来将我扶起,以手探我灵脉,欣慰道:“灵核还有些枯干,运转周天十余日,便能流澈如常。”   我对自己全不关心,只拉着他袖子,竭力道:“师尊,叶师弟他……”只是喉咙哑到了十分,一句话竟发不出声音。   青霄真人见我焦急万分,安抚道:“魔种已被我们一干老家伙联手镇压,随云,你不必担心。”又颔首赞许道:“想不到阴无极一世邪魔,最后竟败落在你们手里。嘿嘿,后生可畏,当真了不起!”   我气力未复,脑子倒比之前清明许多。见他口吻轻快,料想叶疏应是无事。但没听见他亲口证实,总难免有些担心。只是这一踌躇,反而不好开口追问了。   青霄真人笑吟吟地看着我,隔了好一会儿,才恍然想起一般,道:“你叶师弟也已醒转,现正在云何洞天静养。你可要他过来么?”   我见他笑得十分慈爱,更是难为情,忙摇头道:“不、不必……”   忽而门口藤帘一动,一名小道童进来禀道:“宗主,叶师弟来了。”   青霄真人哈哈一笑,道:“看来是我多此一问了。快请他进来罢!”   我听那小道童噔噔地跑了出去,一时心情竟有些难以言喻,简直不想见到他,头颈也只是垂着不动。少顷,门口脚步轻轻,余光里映入白袍的一角来。只听青霄真人关切道:“疏儿,今日比昨日好些么?”   我依稀觉得门口那道目光一直停留在我身上,不由将头垂得更低了。过了好一会儿,才听见他开口道:“好些了。”   青霄真人端详道:“那就好,瞧着是比昨日淡了。”又拊掌道:“雌雄魔蕊共同诞育孟还天之事,连我亦是头一回知闻。你们在那石洞中的奇遇我也听说了,那位鼎力相助的修士,确是前代一位异人。当时天下都道他已陨落,不想一缕残魂系于水底,反成你们此行之幸。这也是你江师兄天生福泽深厚,品性坚毅,才得以全功而返。来,让为师好好想想,该拿什么奖励你。至于疏儿你,最多算是保护有功,又已临危破境,奖赏是不必给的了。过几天得了空闲,再将同悲剑法使给为师瞧瞧罢!元婴之后,剑意应更深一层,不必再拘泥剑势了。”   我才要推却,却见叶疏已躬身谢道:“是。”   青霄真人还要开口,那小道童又进来禀告:“青城山掌门神念请宗主一见,说是封印魔种耗费太过,前来讨十宗法器复力。”   青霄真人笑骂道:“这老不羞!”当下推衣起身,又向地下一指,对叶疏道:“这是其他宗门前辈赠送的灵草、灵丹,还有你江师兄换下的几件衣物。你将这些送去他房间,再替他拿些必要之物上来,万万不可轻慢了!”   我见师尊支使他十分顺手,却哪里敢要他替我拿药、收拾东西?见他已领命地将我几件底衣抱了起来,鬼丑的斗篷等物都已丢却,萧越送我的腰带却放在最上面,从他手里长长地垂了一束下来。我情急之下,也不顾自己还光着脚,毛手毛脚地滚下床来,一把夺过,闷声道:“我自己来!……”一抬眼间,只见他脸上魔纹交错,好似浓墨洇染的一般。这一惊非同小可,怔怔道:“你脸上怎么了?”   叶疏不甚以为意,道:“魔种余毒,不日便可消退。”   我亲眼见那魔毒朽败万物,落骨消融。听他口吻这样浅淡,却不知当日袭上身来是如何疼痛。一时眼底又发起热来,只是久久怔望着他。   我前往万劫城时秋未过半,此时却已是深秋。我赤足站在冰凉地面上,忽然鼻中一酸,打了个大大的喷嚏。   只听“噗嗤”一声,门口半绿不黄的藤蔓上竟发出一声笑来。我听那声音有些瓮瓮的,想来就是适才与师尊对答的那位前辈了。听他笑得颇为打趣,必是将我的呆相尽收眼底。   我又羞又窘,见叶疏又已将灵丹拾起,只得匆匆道:“我……我跟你一起去。”忙趿上鞋子,逃一般跟他下山去了。   出得四象殿来,只见云峰苍翠,秋阳如碎金遍洒山道,照得人心上也明丽了几分。我亦步亦趋地跟着叶疏,侧目见他白衣拂动,有心找几句话和他说,却又寻不着半点由头。想我二人在万劫城中耳鬓厮磨,彼此一个对视,便能知晓对方心意。谁想一回到太阳底下,种种亲密荡然无存,话语生疏,更胜往昔。我低头走在他身后,见秋阳将他影子拉得长长,一时只想:反正从前与他也无话可说,现在不过是恢复如初罢了。但任如何自我慰藉,仍忍不住一阵巨大失落。   胡思乱想中,不觉已从练武场经过。秋风寒凉,吹得我身上的门派白袍哗啦啦一阵乱舞,几乎连我也吹了个趔趄。   叶疏原本一语不发地走在我身前,此时忽然停了下来,向我伸出一只手。   我与他此时实在没有半分默契,东张西顾半天,才意识到他是要帮我拿东西。我双手忙搂紧了那几件旧衣,摇头道:“不、不用麻烦了,我……我拿得动。”   叶疏不言不语,只是姿势半点不改。我见他意志甚是坚决,只好将衣物又交到他手里。   叶疏提着几包灵药,将我几件旧衣挽在左臂,空出的一只右手,便将我的手牵住了。   我做梦也没想到他竟是为了牵我的手,霎时间连眼睑都红了起来,脑子里呜呜作响,抬起脚来,却忘了怎么走路。   叶疏见我浑身僵硬,转过头来,问道:“怎么了?”   他这牵法也不知是谁教他的,修长手指全从我指缝中握了进来,简直密不可分。我舌头仿佛被人切去一截似的,只是紧望着他不作声。   叶疏见我站在原地不动,垂眸看了一眼我二人相握的手,不解道:“你不高兴吗?我看大师兄牵过好几次了。”   我忙努力摇了摇头,道:“没、没有。”又觉一阵热涌上脸上,低声道:“……那是不同的。”   叶疏点了点头,道:“那就好。”牵着我的手,一步步向前行去。   我低着头随他前行,只见道旁枫叶皆已转作深红,脚下落叶绵软,走起来如在斑斓的云彩中。秋荫林翠之间,隐隐传来同门笑语声。我时而偷望一眼他魔纹下玉白的侧脸,又急忙将目光掉了开去。   只听脚步纷纷,一群人簇簇拥拥,从山下迎面而来。其中一人黑袍锦带,身形高挑,不是萧越却又是谁?   我忽然一阵心虚,几乎想从叶疏手中挣脱出去。但身上本无气力,叶疏握得又紧,只挣了一下,便认命地不动了。   双方道中相遇,俱停了下来。只见叶疏微一抬头,客客气气地唤道:“大师兄,你好。”   萧越一双眼全落在我二人十指相扣的手上,那神情仿佛被人劈面打了一耳光般,连声音也有些嘶哑:“……师弟,你好。”   他目光缓缓往上移动,来到我脸上,强作平静道:“我听说你身子受损极重,正要去瞧……看望你。如今可好些了么?”   他虽极力作出若无其事状,但我一与他目光相触,便如被无形的刀刃割痛一般,恨不得就此消失不见。   叶疏在旁接口道:“他还有些虚弱,须十余日方可恢复。师尊命我下山与他拿些取用,不耽误师兄了。”一拉我的手,带得我不由自主跟他往前走去。   萧越一动不动地盯着我,忽道:“叶师弟,听说你已破入元婴境,当真是一日千里,我还未向你道贺。”   他这几句话,又已恢复成从前的温和口吻。只是我听起来,总觉得有些微妙的敌意。   叶疏却恍如不觉,礼貌道:“多谢大师兄。”   萧越也极有涵养地一颔首,再也不多看我一眼,在一群人簇拥下远去了。   一路无言,只任叶疏牵着我的手,直送到秋收堂门口。张管事见我回来,原本笑容满面,就要出来迎接。一抬眼见到叶疏,顿时手足无措,似乎不知该如何接待,竟蹑手蹑脚地退回去了。   我心头本有些怅惘,见状也不由笑了出来,想他在常人眼中,确是极不近人情的。忽见秋阳之下,他一霎不霎地望着我的脸,一时也不禁有些慌神,忙举手摸了摸,道:“我脸上有脏东西么?”   叶疏摇了摇头,道:“没有。我看你笑起来好看得很。”   我一只手还在脸上,此时只觉整个面颊如同火烧,两个手都捂之不住。当下只讷讷道:“……在你眼里,别人也有好看不好看之分么?”   叶疏淡淡道:“我不是瞎子。”   我脸上更烫,几乎连头颈、后背也烧了起来,只怕连煮熟的虾米,也不如我周身热得厉害。只见他微一示意手中物事,似乎要帮我送进去。我哪里好意思,忙抢过道:“我自己……自己收拾便是。”   叶疏道:“好。我在这里等你。”   我在他目光中一步步挨进房门,将门一关,便忍不住一头扑在床上,蒙着被子,狠狠打了十几个滚才罢。起身时摸了摸自己的脸,只觉笑容在脸上几乎不曾下去,心中喜悦更是要从胸膛中溢了出来。只是在这漫天遍地的大欢喜中,萧越那痛楚伤怀的目光,仍在我心头挥之不去。 第四十五章 迷情艳意,损人清修   我在四象殿疗愈了足足半月有余,常见诸多宗门长老、四域高士送帖求见,皆为魔种之事而来。孟还天濒临复活一事,已令一众魔修蠢蠢欲动,苍炎教如今的第一号人物——吞灵右使白空空,更是在极焰魔窟接连举行尸灵邪典,誓要夺回魔种,迎尊主归位。修士虽一意求仙问道,但身在三界五行之中,难免有些人情纠葛、恩怨是非。师尊身为中原第一道门掌门人,自是众望所归,责无旁贷,担负起了凝合百家之力、抗击苍炎魔教之重责。师尊忙碌之余,亦抽空与我调理灵息,偶尔也与我说些门派趣闻,令我大长见识。这日晨起,自觉灵脉舒畅,已有潺潺生息之意。正要告予师尊知晓,却被小道童拦住,说师尊正在发火赶客,劝我现在莫要去的好。我在青霄门多年,连寻常弟子生气红脸都不常见到,何况师尊早已修炼得如同清风散月,如何竟对人发起火来?道童见我万分惊诧,便在我耳边偷偷道:“就是那个江南叶家了。宗主瞧不起他们的为人,最不乐意跟他们打交道。偏偏脸皮又厚,总当自己是甚么风云人物,带着一群唯他马首是瞻的南方宗门,横行霸道,吵吵嚷嚷,没得招人讨厌!”   我听到“江南叶家”,顿时上了一百八十个心。再要问时,那道童却不知道了。我明知宗门大事非我所能寻问,但心中实在牵肠挂肚。见师尊回来,与我对坐调息,虽然不敢张嘴作声,但见他神情冷峻,忍不住偷偷睁开一边眼睛,窥探他老人家的脸色。   青霄真人叹了口气,道:“随云,你的心乱成这样,修得什么法来?有什么话,便直说罢。”   我被他窥破心思,臊得面皮通红,嘴开开合合几次,还是结结巴巴地问了。青霄真人阖目叹道:“这件事虽罕有人知,说给你听却也无妨。你叶师弟的父亲叶寒天,原是江南叶家第十三代子弟中最出众的人物。宗族长老对他寄予厚望,原本在他四十岁时,就要迎娶另一大宗族的女儿,接掌门户。如此安排倒也无不妥,可惜他三十九岁时,遇见了你叶师弟的母亲穆清雪,更当着众人之面,立誓非她不娶。这些名门世家,表面温文尔雅,内心最是势利不过。穆家一个毫无名望的小族,最高功法不过是画几张画儿。穆清雪虽然天资卓绝,他们却如何瞧得上眼?当时境况我并不深知,但叶家用了几多龌龊手段,企图拆开他夫妻二人,那也不必说了。叶寒天一怒之下,折剑飘然走远,从此不再踏入家门半步。他二人成婚之后,所居山庄遍植红梅,雪中看来,如同一片花海一般。一家三口其乐融融,尽享天伦……”   他说到这里,似也有些不忍,摇了摇头,道:“他二人……之后,叶家以施舍慈悲之态,逼着你叶师弟认祖归宗。你叶师弟年纪虽小,性子却十分执拗,抱着那梅树不肯走。叶家派去接他的人见他不从,竟将那满院梅树一并削平,洋洋得意道:‘叶家治不了你爹,还治不了你么?’……”   我听到此处,只觉心窝中一阵剧痛,竟而无法坐直,不得不弓下腰去。   青霄真人道:“后来我将他带上山来,便与叶家再无瓜葛了。如非魔种之事与道门命脉相关,我与他们本也无话可说。只是……前日你叶师弟试演同悲剑中‘流萤’‘飞霜’二式,你觉得如何?”   师尊命他在院中演练剑法之时,我便挨在窗边偷看,惟恐被他二人发现,还遮遮掩掩,弄了许多做作。以我眼光之低拙,只见其剑意深寒,好似孤萤一点,冷月无声。以我相距之远,犹觉面颊冰凉。听他出言揭破,只好硬着头皮道:“我……我瞧着自是好极。”   青霄真人摇头一笑,道:“你叶师弟剑心孤绝,天下无人能及。只是他从小境遇坎坷,既无家人、朋友,对外物更是漠不关心,与人世羁绊极浅。他这剑法深不可测,生死两面匀化,方可得悟大道。前期尚可依靠心性、灵质,到元婴、化神境后,便全看个人悟性了。我见他剑意中从无过客,只有归人,时常替他忧心。自他这一趟与你同行归来,剑中却多了许多鲜活生机。剑为心声,想来也是受你身上苏生之力吸引之故。你们既是同门一脉,相处又极为融洽,往后不妨常在一起切磋、习练,助他多结生缘,对你亦大有裨益。”   他言辞恳切之极,我却忍不住一阵羞意扑上心来,心想:“师尊这几句话,倒似给我和他指婚一般。”一念生出,便知道大不应该,忙用力敲了敲脑壳,将这荒唐念头驱逐出去。   未几,我灵息恢复如常,便禀明师尊,搬回秋收堂居住。回去头一件事,便是将那梅树上的铁笼头解开,默念先天九炁之法,往那枯槁树桩上一顿胡乱浇灌。时近初冬,另一株梅树上已有了些萌蘖新发,这一株却光秃秃的,好不丑陋。我虽知枯木不能逢生,但心中仍抱了万一之念,蹲在那早已断折的树干旁,徒然使了许多力气。   张管事在旁看了半天,欲言又止,劝道:“仙君若要弄些柴火,那边伙房中尽有,只管取去。这梅枝子稀稀拉拉,漂是漂亮,却是头一个不经烧的。”   我忙摆手道:“我不是要拿来烧。我……”自觉异想天开,实在难以启齿,“我”了一声,便打个哈哈混过去了。   张管事倒也识趣,并不追问,又提醒道:“方才仙君尚未回来时,有一位漂漂亮亮的男仙君,还有一位女仙君,在这里等了半天,说是要约你前往什么山庄,探望一位师兄。又说那庄子等闲难以进入,只有仙君去了,才有好茶好米相待。两人说了十句话,倒拌了八句嘴。后来那位女仙君不知收了什么消息,二人便匆匆忙忙一起走了。”   我听他描摹二人情状,倒与曲星、葛尘有七八分相似。一时心头茫然,心想:“他们找我干什么?那庄子想来便是丹霞山庄了,大师兄什么时候回去的,怎地又要人探望?莫非他……竟生病了么?”   这念头一冒出,便觉自己蠢了。萧越金丹之体,早已百病不侵,又岂有抱恙之理?但要说诛魔战伤,近日又并无激烈交锋。思来想去,到底放心不下,回房拣了一张面幕草草系上,便往山下赶去。   一路不及多想,直到引路的小厮将我领进景云厅,才觉自己来得莽撞了。举目四顾,只见那一丛浓密的绿荫已转为枯黄,竹椅上也颇有寒意,好好一处清凉之地,如今竟有悲秋之感。庄中我熟识者一个也不见,连那满地奔逃的灵獾、灵兽,也不知到哪儿去了。我一个人在凉风中坐了好久,才前呼后拥地来了一位姑娘,正是当日去往兰陵道上见过的那位萧家小娘子,名叫瑟瑟的。印象中似乎极有威势,亲自打理萧家大小事务,从不假旁人之手。外人要与萧越见面,也要经过她通话传报。当时离得远了,未敢细看。如今迎面一看,只见相貌英艳,举手投足皆落落大方,虽不似少女娇美,却别有种成熟利落的风情。眉角眼梢中,更有种掩饰不住的居高临下之色。我从前在秋收堂时,最怕的就是这种高门大户的掌事娘子。这些人讲话虽然滴水不漏,但眼神如看牛马、蝼蚁,全没将我们这些卖苦力的当人看待。此时一见到她,余悸尚存,头先低垂了三分,说话更是哆哆嗦嗦,词不达意。瑟瑟姑娘见我一身普通白袍,举止又如此忸怩,落座也并未叫人奉茶,只向我欠了欠身,道是少主并无大碍,只是最近家中事务繁杂,身子有些疲累,需要静养几日。师长若有什么训诲,可让她代为转告。若是寻常慰问,她替少主谢过便是。   我见她言语虽未说破,却大有赶客之意,怕是将我当成了前来谄媚献殷勤的门中弟子。我最会看人冷眼,若在从前,早就识趣告辞了。但心中实在牵念,又赔着小心问了一次,又说如有用得上之处,我定当倾力相助。瑟瑟姑娘大约没见过我这么厚脸皮的人,蛾眉轻挑,嘲道:“萧家家门之事,就不劳阁下费心了。”说罢,径带着一群仆役去了。   我一个人被撇在厅中,只觉面红耳臊,进也不是,退也不是。自己讪讪了好一会儿,才沿原路出去了。一路也无人招呼,只是凭从前印象乱走。从一座锦鲤池旁过身时,忽听后厢房的明窗中,传来一阵笑语之声。   我心头一怔,脚步便不由停了下来。只听葛尘的声音笑道:“……大师兄莫嫌我们叨扰,要怪只怪江大小姐,一听说你回庄养病,简直心急如焚,死乞白赖地要拉了我们来。如今一看,我们来了也是枉然,倒不如回去的好,免得平白在这里招嫌。”   一语未毕,只听拳声挨肉,间有娇叱追逐之声。葛尘躲避笑道:“大小姐,你打我便打我,小心别把大师兄的药洒了。我身上疼些不要紧,到时候你自己心疼起来,可就不划算了!”   我茫然望着那窗内,心想:“江大小姐也来了么?”   又听一名女子跺足嗔怪道:“大师兄,你就看着他们笑我,你……你也不帮帮我。”果然便是江雨晴的声音。她平日口齿清脆,这句话却说得娇娇滴滴,那一种羞怯情态,可想而知。   旁边窸窸窣窣,似是曲星她们几个见她发娇,均在旁挤眉弄眼,附耳窃笑。嘈切之中,只听萧越的声音从厢房中传来,带了些笑,却也掩不住虚弱之意:“你让我怎么帮你?不如将药给我,让我自己喝罢。”   我往日听见他说话,绝没有这样上心。如今却连全身都几乎支棱起来,拼命分辨他语气腔调中的细微变化,想看看与之前和我说话时有什么不同。一时又羞愧起来,心想:“他如今尚在病中,我不去关心他身子,却一心钻营这些无关紧要之事。”   窗内几人又笑闹一阵,方听见有个老成的女声道:“大师兄要服药歇息,晴丫头、葛二,你们别闹他了。”听声音也是平日与她们交好的女伴之一,名字却对不上号。   果见窗中影影绰绰,原本聚在一起的几人散了开来。只见曲星一个纤细苗条的身影立于窗前,不知在书案上随意翻取甚么。忽听她扑哧一笑,恍然道:“原来如此。晴丫头,你这下可要完了!”   只听脚步急切,江雨晴连声叫道:“怎么,怎么?”便将头凑了过来。   曲星将案上一物摊开,指点道:“你瞧瞧,这是什么?”   那窗格开得太高,我只见江雨晴在案前凝目细看,却不知究竟是何物。   但见江大小姐抬起头来,满脸不解,道:“不就是本诗集么?”   曲星恨铁不成钢地戳她一指头:“什么诗集?你看看这一页,大师兄细细地折在这里,颜色都比别处旧些,可见常拿在手中赏阅。你再读这一句!”   江雨晴性情贪玩爱闹,显然对诗词曲赋不大在行,以手指书,一个个字读道:“缁、缁衣之宜兮,敝……敝予又改为兮……这是什么意思?”   曲星在她额头狠狠一凿,道:“你这丫头,怎么念书的?睁开眼睛瞧瞧罢,你家大师兄的衣服,被别人捷足先登,拿去改过啦!”   江雨晴捂住额头,不满道:“改过便改过,那有什么大不得的?我哥的衣服,也常叫人来改的。不过他脾气古怪得很,有一次不该别人动了他的旧衣服,还发了好大的火来着。”   曲星叹气道:“傻子,傻子。这是诗经中一首夫妇之辞,说的是丈夫在朝为官,常穿一身黑色礼服;妻子便常为他修补衣袍,两个人情好绸缪,如胶似漆。丈夫一穿上妻子亲手改制的衣服,见无比合体称身,便情不自禁露出笑容。你对女红一窍不通,难道大师兄心中想的会是你不成?”   江雨晴这才吃了一惊,神色也紧张起来:“那……那是谁?莫非……莫非是那个瑟瑟?我一进来便看她不顺眼,原来……原来还瞒着我有这一出。啐!我就说赵瑟这个名字取得不好,竟跟这种下等丫鬟重了……”   忽听萧越开口道:“江大小姐,曲师妹,你们在看什么?”   二人皆有些慌张,忙道:“没有,没有。”只听啪嗒一响,却是书册落地之声。   萧越目光落下,也是一怔,才涩然道:“……这是从前我常读的诗赋,虽本质无邪,但迷情艳意,终究损人清修。如今我也……二位师妹如不嫌弃,自行拿去便是。”说罢,将碗中汤药一饮而尽。 第四十六章 你有这个真的了   我从丹霞山庄出来,一路心绪万千,一时想:“我见大师兄写过那首诗的,就在千旗山他的住宅里,拿镇纸紧紧压在下面,一点儿边也不露出来。我要看时,他却拿手遮了不许。他心思藏得这样深,连让我给他改一件衣服,也偷偷留下这许多秘密。他从前便一直关怀我、照顾我,若不是裴参军……唉,他也不会和我明说。只怕在我觉察之前,他就已经喜欢我很久很久了。”又想起我在他府上做客时,他命人大张旗鼓,做了玫瑰饼给我;又怕我寂寞,叫了许多灵兽陪我玩耍。甚至更久远之前,他在槐安国屋外等我挽起头发,在秋收堂院中给我整理衣装,在不空山石阶上为我打伞烘干湿衣,桩桩件件,皆在目前。山道中寒风飒飒,吹得我面幕不断荡垂,令我不由摸了摸嘴唇,心想:“那天在水边,假如……假如……不知现在又会如何?”   但这也不过是空想罢了。方才他说得清清楚楚,以后这些绮艳心思,他全都不要了。当日他乍见我和叶疏牵手,震惊竟至失态,想来也是以为我和叶疏已经定情。他谦默君子,自然选择退让,不再对我展露心意。只是不知他为何如此笃定?……   思来想去,心始终定不下来。最终只在心中叹了口气,想:“想这么多,都已经迟啦!看那江大小姐对他情深一往,两人门当户对,灵质又互为襄补,只怕好事就在近前。到时我亲手给他二人做一套漂漂亮亮的婚服,也算报答了他从前待我的恩情。”   计较已定,便回到秋收堂中,将他送我的一应器用检点出来,一一擦洗干净,或以布袱包裹,或投入箱笼。连他送给我的诗词曲赋,并广叔交给我的十两银子,也一并放入箱中。收拾到那洞仙炉时,见其中玉骨冰莹,鼎身却毫不起眼。遂想:“他将这名贵之物送给我,我又哪里识得?不过白费了好东西罢了。”想从前我在江风吟身边服侍时,也常见许多新鲜宝物送来,样样奇巧,花样百出,还被其他世家子弟背后酸讽,说他家不愧是暴发户,喜欢变着法儿地在人前炫耀。想江雨晴从小见惯天下珍奇,嫁入萧家之后,掌管这些家当自无半点不妥,那瑟瑟姑娘想来也不敢给她这个少夫人脸色看。愈想愈不着边际,狠狠晃了几下脑袋,才将杂念从脑中驱逐出去。   次日师尊果然传话下来,让我每日卯正时分,去往云何洞天练剑。我奉命踏足那青岩小院时,想起上次在这院中受叶白驹几次三番挑衅、不欢而散之事,脚步便有些怯了。   叶疏玉雪般的身影立于小院中央,见我踟蹰不前,抬眸问道:“怎不进来?”   叶白驹在旁捧着他的剑,闻言也哼了一声,道:“就是,磨磨蹭蹭的,我们院子里又没有蛇!”   他说得口气冲,叶疏却似记起了什么,忽然走了过来,牵起我的手,将我带入院中。   我心中一松,浑身的刺也下去了大半。见叶白驹一双眼睛睁得圆溜溜的,蓄积了一大股气,刚脱口叫出“主人”二字,叶疏便打断道:“下去,这里不用你伺候了。”   叶白驹对他的话不敢有半分违拗,虽然对我撒了老大一个白眼,摔门的声音惊得鸟雀齐飞,却也老老实实呆在房中,不再出来摆动。只是心中对我怨懑不平,常暗中使些小手段,不是在给我的茶水中加些树枝、鸟粪,就是在我和叶疏停招吐纳时,故意在我身旁将笤帚扫得哗哗有声,做出逐客模样。见我不加理会,愈发变本加厉,将落叶都向我扬来,洒得我满头满身都是。   叶疏听见我拍打衣袍之声,睁开眼来,墨瞳只略微一动,叶白驹立刻扔下笤帚,抱头逃进房中,且将门关得紧紧的,似乎生怕他来怪罪。   叶疏与我原本对坐二尺之远,此时便来到我身边,道了声:“你别见怪。”便伸手过来,替我清理身上叶屑。   我忙道:“我没……没怪他。”停了一停,又赶紧道:“他心智不过五六岁,我……枉活了这么一大把年纪,自然不能跟小孩子怄气。从前我也见过好些顽皮小童,捉弄起人来,比他还过分得多。有一回我们辛辛苦苦燔了十多斤石灰,一转背的工夫,尽被几个娃娃撒了尿进去……”   叶疏目不转睛地看着我,脸上的魔纹在朝阳下亦如在闪光一般,距离我面孔极近。修长的手指也伸了过来,轻轻搭在我耳朵上。   我被他手指一触,顿时心跳如雷,连话也说不出了。只觉耳边一轻,叶疏已收回了手,指尖夹着一片黄叶,却是从我头发上摘下的。   我不禁微感失望,匆匆道了声“多谢”,便扶剑起身了。只是心中却暗暗懊恼:“我真是昏了头了,怎会以为他是要亲我的?莫说他对我并无男女之情,就是……就是……唉,他《横波》练了那么久,只怕心中早无情欲之念。我却在这里发白日梦,实在蠢得过了头了!”   心中一懊丧,使剑更是不通。我本就只会区区几式青云剑,平日全靠将那《先天九炁心法》一一说与叶疏参详,让他先行领悟后,再与我拆招习练。他已升至元婴之境,剑术又极为精微,我若不是全神贯注,连他剑式的痕迹也看不到。与我一比照,便如一匹奔行如飞的灵骏带着一头呆驴一般,全然拖累了他的精进。我愈练愈是丧气,想我这天灵根人人都说世上罕有,师尊又传我先天心法,我这么久却毫无长进,归根结底,多半还是脑子太笨之故。心灰意懒之下,一天更无半点进益。次日便向来接我的叶白驹告假,说自己身上疲倦,今日便不去了。叶白驹本来一脸老大不情愿,一听之下,简直从心底高兴了出来,连蹦带跳地回去复命了。独剩我一人坐在房里,对着窗外的凄风冷雨怔怔发呆。心中只想:“我与他相距越来越远,魔教最近又如此猖獗,以后再有什么任务,我也是不能同他一起去的了。否则像这样半点忙也帮不上,难道再到生死一线之时,又要眼睁睁地看他独自留下不成?”   正想得颓靡,忽然眼前一花,见院中那两株梅树底下,似乎多了个修长的身影。我起初还不敢相信,使劲揉了揉眼睛。再看时,果然便是叶疏。他一身白衣,也未打伞,雨丝落到他头上,便如冰花玉屑一般旋飘开去。   我足足吃了一惊,赶紧跳下床来,开门出来迎接。叶疏进屋站定,对屋中陈设一眼也未瞧,只定定地望着我的脸,道:“我听叶白驹说你不舒服,你怎么了?”   我本来不善作伪,见他如此关切,越发从心中羞愧了出来。好不容易鼓足勇气,将我心中所想一一向他剖白。说到后来,只觉眼前灰蒙蒙的,头也几乎垂到了胸口。   叶疏听我自怜自艾地说了一大片,神色仍是淡淡的,道:“这不关你的事。据你所言,那《先天九炁心法》残卷之中,原本就缺了最重要的采灵纳气之章。世上千招万式,如无灵息相辅,便如无源之水,无根之木。纵然将细磨工夫做到极致,亦不能活。你灵质殊异,寻常吐纳之法对你收效甚微,问渠楼也只有疏导四象之力的卷帙,只怕要到……”说到此处,瞳色忽而波动了一下,继道:“……天下藏书多矣,前代亦有天灵体大能飞升。人虽稀少,却无不大名鼎鼎,想来必有功法传世。就是没有,也不打紧。上天对你如此宝爱,你凭藉这具天灵之体,自创一套功法,开天地之大道,也是一样。”   我听他这一席话,脑中豁然开朗,刹那之间,眼前展开了一片见也未见过、想也不敢想的新天地。一时心中只喃喃道:“我若不是与阴煞相克,也灭不了阴无极,更拦不住孟还天现世。虽不知是谁将我困在尸茧中,压制我这一身苏生之力,但想来多半与那群邪魔脱不了干系。如今我机缘巧合脱生出来,还搭上异梦天女一副灵壳,实在该振奋精神,好好磨砺老天给的这一副躯体,诛魔杀敌,镇灭妖邪,替自己挣一口气,也给师尊长长颜面。我却每日不思进取,天天在这里拿捏作态!”虽知自创功法云云,是他天才之思,与我辈庸常者不可同日而语。但胸中一颗心已经热热跳动,自伤之意一扫而空。当下发自至诚地向他道了谢,见他外袍下摆被雨气濡湿了一层,忙到屋角将炭盆点上,让他脱下来交给我烘烤。   叶疏无可无不可,脱下白袍,便自然而然坐在了我床上。我心中猛烈地跳了几下,一转眼却见床头放着一只精巧丝囊,正是我犹疑那锦带要不要还给萧越之际,随手放在那里的。这一下心跳得愈发厉害,趁叶疏不注意,忙将那丝囊一把抓起,藏在腰后。   我这屋子本来就小,将萧越送我之物归还之后,愈发空空荡荡,只剩几样必用之物。我在屋外精心备了茶水,进去一看,却见叶疏将手臂轻轻支在我书案上,正在翻阅案头一本破破烂烂的旧书。   我认得那正是我当年研读九苗古语时做的笔记,中间不知多少错漏之处,也不知他看了要如何发笑。但说要从他手中夺过,却也没有这个勇气。一时抓耳挠腮,将茶盏换了好几个地方摆放,挡道:“……虫都蛀空了,没什么好看的。”   叶疏“嗯”了一声,又拿起底下另一本。我眼睁睁看着他揭开封皮,露出底下记录的几条账目,“归还叶疏衣物”几个字赫然在列。我脸上如同炭火燎烧了一般,拼命拿手去遮,不让他看。   叶疏显然不解,问道:“你何时欠了我衣物?”   我嗫嚅道:“就是……不知梦那次。你……你自然不记得了。”   叶疏道:“我记得。”又往那涂抹处看去,道:“你不会写我的名字?”   我刚要辩驳,只见他手指微动,已从我笔架上摘了一支笔下来。尖毫在砚台上轻轻一点,凹涸处顿时生出一汪淡墨。他蘸墨执笔,在纸上端端正正写了“叶疏”两个字。   我见那字和人一样,亦具梅雪之姿。正看得入迷,却见他笔尖移动,在他名字之下,又写下“江随云”三个字。   我眼中忽然涌上一阵强烈泪意,想到便是在这个屋子里,我不知思慕他多少日夜,受尽情爱几多蹉磨,才换得这两个名字在纸上并列。只是我那些成日嘲我笑我,要我拿秋收堂做聘礼的老兄弟,却一个也瞧不见了。   正哽噎间,那书页之间忽而掉出一张薄笺,上方的字已消磨不见,下方绘的一只手,却是宛然如新。想来正是叶白驹当年诱我上当之物,只是年深日久,红笺已褪为无色。   那只手绘得惟妙惟肖,全不用比照,一看即知所属何人。叶疏垂首瞧了片刻,屈指在笺上轻轻一弹,那纸原本已脆弱不堪,立刻化作纸屑纷飘。   我大惊之下,忍不住扑上去捞取。冷不防手上一紧,却是叶疏将我的手牢牢握住了。   只听他淡淡道:“你有这个真的,还要那个假的作甚?” 第四十七章 风萧萧兮易水寒   秋风摇动霜草,转眼又是一年门派考核大会之日。这原本也不与我相干,耐不住江雨晴软磨硬泡,一趟趟支使人来,非要我去送她不可。我听葛尘他们转述她求恳之语,不禁发噱,心想:“她结丹已久,剑法精湛,又是名门望族之后,七峰长老岂有不爱之理?这考核也不过走个过场罢了,却说得这样可怜。”嘴上虽含糊答允,内心实不愿与她见面。当日只是磨磨蹭蹭,直到日上三竿,才慢吞吞地来到秘境门口。远远望见江雨晴一袭流霞锦衣,粲然如火,身旁挤挤拥拥,簇着一大群人。不止同门好友,更有教习先生、掌事弟子,连流云峰那位白长老也在其中。一时失笑,想我平白无故,何苦又来做她锦上的花边。遂拿起脚来,打算悄悄离去。   只见人群中一个金色身影十分耀目,似是江风吟正向她叮嘱什么。隔得远了,只听见依稀几句:“……万丈悬冰、刀山火海,多半便是幻象了。你对幻象一窍不通,又生来怕水……若是遇上河海、湖泊,也不要急躁。秘境中自有好心的老前辈相助,你跟着他走,幻境自然破除……江雨晴,你耳朵听见没有?”   江雨晴嘴上敷衍答应,却显然心神不属,眼睛只顾向外张望,似乎在等人来。曲星在旁掩嘴笑道:“江家哥哥,你对我们大小姐的心思,当真是半点也不明白。今天你妹夫不来,她就是在这里站成望夫石,也不肯进去的。”   江风吟皱眉道:“你说萧越么?我母亲只前些年提过一次,近年并未再提。他家也只送来寻常拜帖,怎见得就是我妹夫了?”   江雨晴脸上一红,顿足道:“哥,你这个人没意思得很!我不要你送我了。”四面一张,忽然眼中一亮,叫道:“江师兄,你来啦!”   我猝不及防,身子立刻停了下来,脚却不肯向前挪动。江雨晴见我装聋作哑,大小姐脾气发作起来,连声催道:“我都看见了,你还躲什么?……江师兄!喂,江随云!”   我在众目睽睽之下,无可奈何,只得向她走去。只见白无霜在旁细细打量我,忽开口问道:“我记得你是道尊新收的弟子,也和雨晴识得么?”   这位白长老一贯喜爱天资出众的弟子,想必江雨晴日后也要入他门下,故而在他面前十分殷勤恭谨,忙抢着答道:“好教您老人家知道,这位江师兄为人极好,平日对我也是照顾有加。对了,他从前……也是和我哥一起在芝兰台候选的。”说着,便向一旁冷着一张脸的江风吟一指。   白无霜“哦”了一声,颔首道:“那就是了。上次听说你叫江随云,只当是同名同姓。既与风吟同期,那看来就错不了了。当年你们考核大会之前……”   江风吟听到最后一句,脸色古怪之极,出声阻拦道:“……师父!”   道宗师徒之间规矩极为严苛,连亲生父子也有所不及。在师长面前便连咳嗽谈笑也是过错,何况直接打断师长说话?他这两个字出口,连平日最放肆的江雨晴也吓住了,只将一双杏眼睁得大大的,骇然向他脸上望去。   白无霜也怔了一怔,奇道:“不是么?你那时特意来找我,说你有一个本家同门,先天资质太差,脑子又不记事,再给他三百年,也无法通过考核入门。你想让他当你的剑侍,与你一同留在门派之中。平时只在流云峰居住,吃穿用度都记在你名下。外人问起时,只说是你带的仆役,绝不会伤及青霄门颜面。只要我应允下来,你便立刻拜我为师,再也不理会旁人招揽了。后来你……,却只孤身一人前来,我心中还有些纳闷。只是……”   他说到这里,又将我上下端详一番,不解道:“他怎会说你资质太差,无法入门?我看道尊择你为徒,心中称意,更胜往日收下萧越、叶疏之时。莫非这其中还有些别的际遇?……”   我见旁人皆不明就里,只得道:“弟子从前身受邪法压制,确是愚驽之极。江……他让弟子以仆役之身入门,想来也是怜悯弟子的一番好意。我……”   江风吟一张俊脸涨得雪白,忽然大声道:“你不要误会了!”   我诧异道:“……我误会什么?”   江风吟额角突突跳动,瞧来立刻就要发作。江雨晴却全然不察,一拍手掌,喜道:“原来江师兄与我哥还有这段因缘,我说怎么一见师兄,心中便倍觉亲切。当年你要是跟我哥入了流云峰,我们三人天天在一起,谈天说笑,习剑修行,岂不快活?……江师兄,你那时为什么不来啊?”   江风吟脸上阴沉之意几乎溢出,向她厉声呵斥道:“你闭嘴!”   我脚步一动,微微挡在江雨晴身前,道:“江师妹今日还有大考在身,不如先去罢。这些陈年琐事,又有什么紧要?我脑子不记事,早已忘了。”顿了一顿,又道:“以弟子当日资质之低劣,白长老肯破格收录弟子,弟子铭感于心。”说着,向白无霜深深一揖,告辞离去。只觉江风吟两道炽热的目光直钉在我背上,也只做无知无觉,脚下加快,一径走远了。   才离开他视线,一到山阴缭乱处,顿觉一阵烈意涌上胸口,竟而难以行走,只能以手扶竹,在道旁缓缓蹲了下去。江大少爷方才对我疾言厉色,如在从前,我只当他真的恼恨。但近日初尝了些人世情味,再不似往日愚憨,呆呆怔在那里,脑子里只是想:“原来他当年还有这番打算,我全然不知道。那时他天天嫌我长得丑,连看一眼我的脸也要作呕,却还愿意将我带在身边。唉,他一向高傲惯了的,却为我跑去流云峰找人求情。我哪里却想得到?只是……只是……究竟是什么缘故?”   想到头痛处,忍不住抱住头狠狠晃了晃。当日他亲手毁我道体,我不知多少次深夜梦醒,腮边带泪,心意难平,便是难以明了:他为什么那样生气?纵然万遍猜想,也只当是他嫉妒叶疏天才过人、痛恨我对家主不忠之故。只是今日之后,却再难作寻常看待了。   痴想良久,起身时只闻灵脆笑语,参与试炼的弟子已陆续出了秘境,在门口呼朋引伴,三五成群而去。江雨晴也已现身门口,方才被哥哥斥骂的余恼尚在,还微微撅着嘴。曲星他们围绕她说了好几句俏皮话,也不见她开怀。忽而一群人纷纷止步,一名鹅蛋脸的少女抿嘴笑道:“晴丫头,你看谁来了?”   我在间疏竹影中举目望去,只见一个黑袍高挑的身影正立在山道中央,正是多日不见的萧越。隔得远了,只见他眉眼憔悴,竟大有清减之意。   我一见之下,胸口好似被一只无形的手重重抓住,不由自主地向他靠近了一步,心想:“他怎地这样瘦了?”   江雨晴见萧越到来,脸上阴霾顿时一扫而空,笑生双靥,也不顾矜持不矜持,就向他直奔过去。萧越对她亦展露笑颜,二人面对面交谈几句,见道中人来纷沓,便让入一旁的竹林间,站定了说话。   江雨晴已然是少女中的高个子,萧越身材却还要比她高得多。曲星他们见江雨晴向他仰着一张俏脸,眼中笑盈盈地,一副痴态可掬的模样,皆在远处吃吃而笑。还有人起意前去偷听,却被同伴拖拽不许,一时笑闹不绝。   我目不转睛地望着他二人,只觉相貌姿仪,锦衣名剑,无不般配到了极处。心中便不由叹了一口气,想:“那不是很好么?”   只见江雨晴把玩着自己的裙带,两腮绯红,含羞带笑,不知向萧越说了句什么。萧越向她柔和一笑,言语甚为温雅,却摇了摇头。江雨晴动作一顿,笑容立刻隐去几分,不死心般追问了一次。萧越脸上歉意更深,目光更温柔,却仍是断然摇了摇头。   曲星见状,不由也敛了笑意,低声道:“不好,晴丫头太心急了。”   一语未毕,只见江雨晴盈盈双目中已噙满了泪花,小嘴也扁了下来,却执拗地昂着头,向萧越狠狠说了一句什么,转头冲向女伴,投入曲星怀中大哭。萧越按剑的手微微一动,似有不忍,最终却叹息一声,转身离去了。   只见江雨晴哭得梨花带雨,诉道:“大师兄说他……说他心属他人,不能忘情。若不能求得那人,他是宁愿终身不娶的了。我问他……那是哪家的小姐,难道门第比我家还要高贵,灵质比我……比我还与他相合?他望着我只是苦笑摇头,说……说……”说到此处,忽然一阵呛咳。众女忙替她抚摩背心,好生安慰。   江雨晴缓过一口气来,鼻头通红,泪珠点点,哭道:“他说人家不但门户远远不及,甚至眼中都没有他这个人。可是……可是……他却说——‘江大小姐,人生在世,并不一定事事都要登对的!’”   我远远听见这一句,只觉心仿佛被穿透一般,在胸腔中狂跳不止,竟至耳鸣。   只见江雨晴推开曲星,发狠道:“他喜欢别人,那有什么大不了的?反正我已经对他说了,本姑娘既然看上了他,那是王八吃秤砣,铁了心不放手了。就是等一百年,一千年,熬到他心上人死了,化成了飞灰,也非要他娶我不可!”   考核大会之后,本应择期举行入门大典。只是今年不同往日,苍炎魔教在西北、中原等地兴风作浪,更对昆仑三清宫、嵩山释迦寺进行疯狂围攻,临近的道宗、佛宗诸门派,皆有殃及。释迦寺千年佛门,香火正浓,尚有余力相抗。三清宫近年却是人丁稀少,唯一一名半步大乘的掌门人又已在四十年前陨落,一旦受袭,岌岌可危。青霄门七峰长老中,除闭关云游者外,均已赶往昆仑相助。一日我从云何洞天练剑出来,见山道旁悬挂了许多绒花、明灯,皆在枝头莹莹飞舞,才知大典之期就在明日。我在秋收堂多年,从未见过这般景致,不禁仰头端看了许久。一时忘了看路,却与一个人迎面相撞,将他手中经卷撞落一地。   我连声道歉,忙替他一一捡拾起来。见那人一身礼服高冠,却无威严之态,反有些拘谨之色,正是我在西河战场救治过的陶师兄。当日我们一行人共战阴无极,生死之间,越见情谊。他见了我,亦是又惊又喜,拉了我衣袖,与我叙了许多闲话。   我见他手中握了七八本书,皆是《天心正法敕坛仪》《太元河图仰谢仪》之类,想是正在苦读典籍,遂赞叹了好几句。陶师兄却连连苦笑,道:“不是的,这些都是明日入门大典要主掌的科仪。大师兄有事来不了,却赶鸭子上架,抓了我来顶替。”说罢,又翻看默背起来。   我心中一跳,忙道:“大……大师兄怎么了?我看他最近瘦……累得厉害,也不常在山上见到了。”   陶师兄挠头道:“我也不大清楚,只听谢长老他们提过一次,说近日魔气嚣生,他萧氏曾为天下主,正气所在之地,世族大阵第一个受到冲击。他父亲闭关多年,阵眼早已换由他掌持,想来这镇宅大业,是有些费神思。”再叙几句,便告辞去了。   我再抬起脚来,便觉步履沉沉,连这漫山灯火,也忽然不好看起来。心中只想:“我在这里赏灯看花,大师兄却在那黑冷大殿中,独自一人拖着病体,支撑那焚天种魔大阵。他那面冷心狠的弟弟说了,他火灵之质并非首选,运作起来颇为勉强,须与甚么火灵阴体相合。唉,我又哪里晓得什么阳体、阴体?我身体里便只有些苏生之力,管他有用没用,便是帮他接续一段灵息,也是好的。”一念至此,再无犹疑,向张管事借了一匹快马,向丹霞山庄疾驰而去。 第四十八章 不怕   入得庄来,只见秋意萧索,池草霜白,阶堂上厚厚一层落叶也无人洒扫。庄院中一片昏暗,连灯也无一盏,惟有中厅灯火通明。向厅内看时,只见十余名黑衣仆役恭恭敬敬列为一队,手中皆托抱着一个黑色布袋,形状奇异,袋中偶有卜卜跳动之声,不知装的是何物什。那瑟瑟姑娘手持一条银色短鞭,从左首第一人开始,以鞭尾轮流挑开布袋束口,依次查验。只见她每经过一人,面色便阴沉了一分,显然对袋中之物极不满意。查验罢了,便重重叹了一口气,道:“广叔,你也算是萧家的老人了。宗家对你何等信任,才让你一个人跟了少主,在这千里之外的影宫中逍遥快活。可你看看这些东西,被你养成了什么样子!这要是平日无事,我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也就罢了。如今正是急用之时,却一无可用。到时候上头怪罪起来,莫说你我小小管事,就连少主……哼!也未必担责得起。”   她这几句话说得疾言厉色,为首的广叔不住唯唯诺诺,身后仆役亦是噤若寒蝉。厅下另立了一排弟子,衣着虽也是黑色,冠饰却更是精美,见丹霞山庄众人低头受训,皆有幸灾乐祸之色。   我见此情状,才知先前全然想错了。这位瑟瑟姑娘近日全权接管丹霞山庄不假,却不是萧越的甚么美人宠婢,而是他们兰陵宗家派来的钦差女使。广叔地位显然在她之下,以他半老之龄,被这么一个年轻姑娘当众骂到脸上,也只能哈腰赔笑而已。我在门外见他肚皮不断颤动,似乎还想恭谨些,偏偏再也躬不下去,心中一阵难过。   瑟瑟对他一眼也懒得多瞧,一抬下巴,道:“后面那些也拿进来,一并送下去。”   我视线受阻,看不见她所指何物。广叔却露出为难之色,颤声道:“这、这个……少主特意嘱咐过,这几只别有用处,不入……不入库房。”   瑟瑟冷笑一声,道:“我看你也是老糊涂了。现在底下形势如何,你难道不知?少主过得了这一关便罢,若是过不了……广叔,我虽年轻不识大体,却也知道时移势易,我们做下人的,只要这一点忠心不改,宗家总少不了我们一口饭吃。怕只怕结了私交,生了私心,一叶障目,认主不明,那可就非人所愿了!”短鞭一挥,叱道:“你们几个,连这些一起拿上。手脚都利落些,别让楚扬公子等急了!”   我见一行人鱼贯而出,忙侧身闪在一旁,趁广叔过身时,便偷偷向他招了好几下手。广叔乍见到我,仿佛难以置信般,先向身后谨慎地打量了好几眼,才快步赶到我身边。听我叙说来意,忧色稍解,却迟疑了好一会儿,才道:“其实萧氏近况,说与小郎君听也无妨。近日魔气猖盛,本家阵法中有一重大难关,今夜正是突破之期。此阵不成,便大有凶险。如有万一……少主必不愿小郎君你身处险地。”   我赶紧拿出手来,表示道:“我灵息有疗愈之效,应可替他助力。”也不知如何说明,胡乱挥舞了好几下。   广叔还要推辞,只听中厅又传来催促之声,一时不及细说,只向我微一颔首,示意我跟上。   这影宫与正殿纵横相交,道路虚虚实实,随行一段,便与我印象中的屋宇全然不同了。一晃眼间,又已到了那座尘土掩盖的大殿之中。殿中漆黑,下阶梯时,更是暗无天日。前方一名仆役脚下一绊,手中布袋摔了开来,立时蹿出一团灰白灵巧之物,飞快地向门口逃去。我定睛一看,却是一只肥肥胖胖的灵獾。观其形貌,就是那只最喜登高爬树、在我手中讨过不少糕点的。这灵獾认出我来,便一刻不停地奔窜到我脚边,立起身子,后足不住跳跃,两只细细的爪子也不断往我身上抓挠。   我俯身将它抱了起来,只觉比最初见到时沉重了不少,尾巴也愈发毛蓬蓬的,如同一只大松鼠相似。它本来十分焦躁,在我怀里拱嗒了一会儿,才逐渐安静下来。我摸着它软茸的头顶,心想:“方才听瑟瑟姑娘怪广叔没把‘东西’养好,原来说的就是这些灵兽。却不知道要拿去作什么?”   转眼已到殿中。我举目看时,见那高高的阶梯尽头立着一人,黑衣广袖,正是萧楚扬。大殿地面以其为核心,呈现出一面巨大的虚空两仪图,萧越独自一人站在左旋太阳阵阵眼之中,正自阖眼默念法诀,周身浮起一层淡淡光华。右旋太阴阵中却空空荡荡,黯淡无光。地上那些绘得惟妙惟肖的魔物,也隐约有拱动之状,宛如要从画中生出一般。   只见萧楚扬双手好整以暇地负在身后,脸色有些久不见天日的苍白,被剑池中诛邪的红焰一映,竟有几分狰狞之意。见萧越数次催动阵法,太阴阵始终纹丝不动,嘴角一挑,嘲道:“愚弟才禁足数月,还未熟读宗祠宝训。怎么一转眼间,宗伯、长老纷至沓来,好好的少主不去供奉,反来请我这个正在思过的罪人。兄长一生自负逆天改命,怎么到这关窍上,却马失前蹄,折了戟了?莫非那江大小姐真是高不可攀,兄长的深情款款、绵绵情话,都哄骗不来一个镇宅的少夫人么?”   萧越独自操持阵法,显然损耗极巨,此时鬓发皆湿,身上黑袍也已被汗水浸透。闻言双目一动,却并未睁开,只低声道:“……楚扬,魔物将出,族难当前,还望你……莫做意气之争。”   萧楚扬哼地一笑,厉声道:“宗家之事,我自当尽心竭力。可如今阵法动荡,全因你自命不凡,居位不正,与别人有什么关连?当日你威风八面、得意洋洋,对我训示这焚天种魔大阵之时,可曾想到今日要遭其反噬啊?正殿还有要事,恕我不奉陪了。”说罢,长袖一拂,就要离去。   萧越立在阵中的双脚一动,语气中已带有求恳之意:“楚扬,是……是我错了。如今……阵中太阴之力衰减,盼你相助。”   他在我心中向来高高在上,神采飞扬,青霄门上下千余弟子,都自然而然奉他为尊,对他心悦诚服。此刻听他竟低头求人,我心脏如被人打了一巴掌般,恨不能立刻将他拉开。   萧楚扬平日事事屈居他之下,一时得志,脸上轻浮之色几乎飞了出来,反抬起手来,闲闲拨了拨手指:“那兄长这是在求我了?”   萧越湿黑的睫毛上下颤动了一下,脸上涌现耻辱之色,却强忍着开口道:“……是。是我求你。”   萧楚扬志得意满,哈哈大笑,道:“兄长既然开了这个金口,做弟弟的又怎好太过谦让?少不得要替兄长分忧了。”转对广叔一行人懒洋洋命令道:“赶紧动手,别让你们主子等急了!”   广叔深深低着头,连声应道:“是,是。”趋步向前,将先首一人手中布袋解开,拎出一只雪白的大兔子,耳朵长长垂在脚边,乖巧温驯之极。   萧楚扬只瞥了一眼,嘴角便不由下撇,显然和瑟瑟一样,颇嫌品相不佳。只见他长袖轻舒,向剑池中一掬,掌中便浮现一团暗红色的泥坯。起先瞧不出形状,团团转动数十次后,一只古拙的陶器逐渐成型。他指尖轻轻拨动器皿底部,一手遥遥向这边伸出,忽然举掌向空中一剖。那兔子浑身一颤,仿佛被一把看不见的刀从中切开一般,拼命蹬腿挣扎起来。虽不见真正流血,但开膛破肚,掏心剜骨,宛在目前。片刻,那兔子仿佛被掏空一般,一头耷拉下去,再也不动弹了。萧楚扬手中那“陶器”中却多了一团青色珠状物,只听他口中半念半唱,如在祝祷祭文一般。但闻一声裂响,陶器已碎,萧越对面的太阴阵中却闪出一阵青光,带动那阵法如鱼逐尾般流转。只是这青光并不持久,只十余转后,便消弭不见了。萧楚扬再掬剑火制器,转手又剖了一只灵雀,重新注入阵法之中。   我早知这些灵兽生来便是做炼器、制阵之用,但眼睁睁看到如此惨状,仍是鼻中酸楚,差点落下泪来。我怀中那灵獾似也知道大难临头,在我手臂上来回蹿动,忽而扑身落地,向萧越飞奔而去。   我一惊之下,下意识就要追赶。一只脚刚踏入那太阴阵中,只见整个右旋阵图光芒大盛,连阵眼也焕发出一道深不可测的幽光。   萧楚扬霎时脸色大变,质问道:“……你是谁?”   萧越大概也感知阵法有异,狭长双目缓缓睁开一线,深深看了我一眼,哑声叹息道:“你来干什么。”   我手足无措,道:“我……我来帮帮你。”又朝萧楚扬胡乱打了几个手势,道:“我、我不是坏人。我是大师兄……大师兄的……”   萧越忽打断道:“别说了。”将那只灵獾抱起,命道:“广叔,带他出去。”   我见他将我全然拒之门外,又是焦急,又是委屈,双足定定站在原地,说什么也不愿挪动一步。   只见萧楚扬居高临下,一双冰冷的眼睛从萧越身上缓缓移开,又落在我身上,忽而笑了几声:“兄长,我看你这位同门师弟对你情深义重,不惜擅闯我萧氏禁地,也要助你一臂之力。他灵体既也属阴,兄长何不与他试试?反正你这几只灵兽也荒废得紧,只接续得一时,最终也是油尽灯枯,难以为继。兄长要在这少主之位上屹立不倒,光靠外物贴补,拼拼凑凑,终归是不成的。”   我从不知自己阴阳之属,只道既有万一之幸,我试试也是好的。萧越却垂目良久,才道:“……萧楚扬,你当真要如此赶尽杀绝?”   萧楚扬双袖一卷,脸上尽是狂热之色,话语却无一丝温情:“萧越,我与你争强斗胜几十年,对你再了解不过。你这个人表面装作君子,可心性之坚狠冷酷,世所难及。只因我同受父亲器重,你便对我百般打压贬斥。任我如何做小伏低,你也没将我轻轻放过!你今日放下身段求我,他日东山再起,对我亦不会留半分情面。事已至此,我又何必再替你抬轿?今日之祸原本由你而起,你自己好好领受罢!”身影渐渐虚花,显然就要离去。广叔急叫道:“楚扬公子,留步!”却哪里喊得他住?只见黑影闪处,剑池旁已空无一人。   萧越见他倏然而去,原本已经发白的嘴唇更是一丝血色也无,手也从袖中垂了下来。我几步抢到他面前,道:“大师兄,你……如有用得着我的地方,我……我……”   萧越尖瘦的下巴一动,声音虚弱之极,道:“你要试,就试试罢。”   我立刻连点了好几下头,连声道:“是,是。我一定尽心竭力。”   萧越却不愿看我一般,移开了目光。我依从他指引,退到左旋太阴阵眼中,吐纳生息。他单手一挥,唤出一面金光真言之壁,在我身周环绕。   我细看那光壁上文字,只见洋洋洒洒,正是这焚天种魔大阵的总诀。繁冗三千余字,我也不全识得,只依稀知道这阵法本是当年帝王一统四海、法令天下之物,所惩戒者并非实体之“人”,而是臣民心中杀、盗、淫、贪、嗔、痴、两舌、恶口、妄言、绮语十种恶念。始皇太祖最初一心要世道至清,严惩天下之恶,竟至天道衰落。后恶念成魔,逸散于世,反令生民重获生机。皇太祖通悟天机后,便与魔一并化为此阵:道长时种魔,道消时焚魔,如此交相把持,生民便千秋万代,都要尊奉他萧家为主了。   如此帝王心术,我自然半点也不懂得。当下只依照真言所述,念咒捏诀,将全身灵息一点一滴注入阵眼中,镇灭阵中此起彼伏的魔物。   广叔见我身旁幽光升起,面有忧容,忽道:“少主,万一……”   萧越截声道:“不必多说。”   广叔目中似有泪光闪动,率众向他深深一揖,这才一步步退出大殿。   我观他神色,竟似生离死别一般,心中不安更甚。体内灵息发挥之下,那太阴阵青光更甚,渐有超越萧越足下太阳阵之势。只是无论光潮如何高涨,左右旋之间始终不能交融。   此刻殿中盈满阵光,却丝毫不觉明朗,反如身入幽冥一般。我见萧越额头满是汗水,呼吸急促,颧骨下阴影极浓,周身白气蒸腾,显然灵力已用到极致。当下也不敢疏忽,忙阖目作诀,催动体内仅剩的灵息逸出,心中不断祈祷,只盼那阴阳两极融合流转。然而直到灵核见底,两边仍然纹丝不动,便如隔着一层世上最不可逾越的透明障壁一般。   我控制尚不得法,施法之时,灵识也向四周不受控制地延伸开去。隔着幽幽暗光,只见萧越脚下阵法已然熄灭,手也放了下来。一双深黑的眼睛朝着我的方向,一动不动地看着我。   我一阵强烈心悸,睁开眼来,与他四目相对,只觉他眼中情潮涌动,如要将我淹没一般。   我从未见过他用这样的目光看我,如在平日,只怕连耳朵也要羞红了。但此时此地,只令我感到一阵恐慌,张开嘴来,声音却几乎连自己也听不见:“……大师兄,阵法……失败了?”   事到如今,萧越反无之前焦灼之状,柔和道:“嗯。”   我一见他那副温文情态,眼泪便不由落了下来,哽咽道:“没、没其他办法了么?”   萧越深深注视着我,闻言微微一笑,道:“没了。你走罢!”   我之前听萧楚扬说得那般狠绝,又见广叔向他道别长辞,虽不知他失败后要遭受何种惩罚,但也可想而知,绝非责罚几句便能抵消。想到他如与江雨晴结为燕好,凭借大小姐火灵阴体之力,原可一世无忧,安安稳稳当他的萧家少主。宵小之辈在他面前只能战战兢兢,连头也不敢抬起来。想到这一切全是因我而起,泪水簌簌而下,几步扑了过去,一头投入他怀中,紧紧抱住了他。   萧越双手也不由一动,似要拥抱我。最终却只轻轻摸了一下我头发,轻声笑道:“我江郎的头发,长得这么长了!”   我靠在他温热胸膛前,往日他待我的柔情悉数涌上心头,泪水愈发如雨一般淌了下来。泪眼模糊中,只见那原本壁垒分明的两道阵法,边缘竟有些交叠晕染,阵眼也开始缓缓运转。   霎时间,我脑中如拨云见日,想到了一件近在眼前之事。这件事极其简单粗浅,莫说我们正统道门弟子,便是经历了些婚俗的村妇、乡农,也立刻就能明白。   我从他怀中抬起脸来,怔怔道:“大师兄,这阵法并非无解,只要你和我……和我……是么?”   萧越浑身一僵,避开我目光,催促道:“你走吧。”   我观他神色,便知自己猜中了。见他直到此刻还要抗拒,心中气苦,哭道:“你不愿意,是不是?”   萧越低低叹息一声,双手捧住我脸,与我额头相抵,道:“我怎会不愿意?便是梦魂之中,我也肖想了几百上千次。可我知道你心属叶师弟,即便我今日趁人之危,往后你与他长相厮守之时,又怎会安乐快活?……”说着,呼吸也不由滚烫起来,在我额上吻了数下,沙哑道:“江郎,你切不可怪责自己。今日之事与你毫不相干,只是我自苦罢了!”   我听到最后一句,只觉心仿佛也被他烫伤一般。想我诚然爱叶疏不假,一想到与他挽手漫行千山万水,便觉心驰神摇,人生灿烂可期。但萧越为我如此,我若负他而去,哪怕从此事事圆满,又有什么滋味?   思及至此,心中已定,双手将他头颈搂紧,一字字道:“……我愿意的。”   萧越先是一怔,脸上涌现狂喜之色,说话竟也不流利起来:“江……你……你真的愿意?”   我用力点了点头,生怕他不信,便去解自己门派白袍的腰带。只觉一阵大力拥来,萧越已将我极力抱紧,在我耳边喃喃道:“江郎,我……我太高兴了。我……我……”   他一向极善言辞,百家宗门论道之时,也从不曾落了下乘。如今却这般拙口笨舌,竟变得连我也不如了。我听在耳里,心中竟极甜蜜。只觉他将我从怀中松出,面对面看了我许久,英挺的眉眼中情欲浮动,低下头来,深深吻住我。   我生平第一次被人吻得这样深,只觉他有些厚的嘴唇热热地亲着我,舌头也插了进来,柔软而强硬,几乎将我整个打开。萧越深吻片刻,又退出去,在我面颊上轻轻咬着,复又来到我耳边,湿湿地含住我半边耳垂,呼吸的热气皆钻入我耳孔里,痒得我身体颤动不已。   我还是做凡人时与江风吟有过床事,他又哪里有这样温柔细致,不过提枪硬上而已。只被萧越吻了几下,便觉身饧腿软,情不自禁地依附在他身上。萧越单手揽着我腰身,另一只手也不见如何动作,只听环佩清响,一阵强烈气息扑面而来,却是他脱下外袍,铺在了地面上。   我只觉他手掌顺着我后腰不断往下抚摸,又是喘息,又是害怕,轻轻叫了声:“大师兄……”声音出口,才觉又酥又娇软,仿佛在唤他如何弄我一般。一时羞红了双颊,再也不敢作声了。   萧越将我仰面放在他衣袍上,俯身压住我,又深透般吻我,问道:“江郎怕么?”   我实有些畏惧,却担心他顾忌我,只咬唇道:“不怕。”   萧越一笑,道:“我看你怕得很。”又浓热地吻我许久,在我通红的耳垂边含情道:“等下江郎说痛,我便停下,好不好?”   我被他吻得意乱情迷,答不上话,只能胡乱点头。忽觉腰上肌肤一热,已被他手掌把持住,这才发觉身上袍带松褪,连内衣结带不知何时也已被他打开了。   我心头一阵剧烈跳动,还未开口,萧越已将身贴合下来,衣衫竟也已解开,劲瘦挺拔的身材与我赤裸相对,下体一根灼热之物便直直戳在我大腿之间。我一时羞不可抑,将大腿紧紧夹住了。   萧越见我羞得满面绯红,偏在我耳边哑声问道:“江郎摸摸它,让它到江郎身体里面去,好不好。”   我忙摇头不迭,腿夹得更加紧了。萧越却也不强求我,那热烫肉棒一上一下,竟在我腿间摩弄起来。我被他连吻带脱摸了这么久,哪能没有感觉,下体竟也硬了。萧越便往下退去,双手扶住我阳物,在顶端吻了几下,张嘴深含进去。   我一进入他湿软口腔,只觉腰身如石火点触一般,直向上猛弹了好几下。萧越含得极深,厚唇包裹我柱身,上下吸动不止。我何曾被人如此亲密妥善对待,见他黑玉冠在我下身一起一伏,浑身爽得打了个哆嗦,忍不住双手捂眼,哭了出来。   萧越见我哭泣,才忙吐出我阳物,将我抱住,不断亲我面颊。我对他已全不设防,主动与他应和,两人接吻的水声在大殿中清晰可闻。萧越才拉起我的手,将他肉棒圈住,握着我手替他打了几下。我只觉沉甸甸的巨大一根,脸又发起热来,忍不住就要从他手中挣脱。萧越搂着我,柔声问:“大不大?”   我咬唇望着他不答。萧越又吻吻我,道:“太大了,是不是?那我是进去一半呢,还是全进去?”   我做梦也想不到他的温柔竟也如此磨人,本来不想接他的话,但见身周阵法淡光如停云一般,毫无流动之象。遂极力压下羞涩,低不可闻地说:“全……全进去。”   萧越目不转睛地看着我,忽而一笑,道:“江郎,今日与你这般,我便是立刻化入阵法,身死魂灭,也是心甘情愿。”挽起我一边膝弯,温柔无限地进入了我。 第四十九章 你问你的心   我与江风吟第一次上床,痛得魂飞魄散,事后高烧半个月不退。后来虽不似最初疼痛,也只是不疼痛而已。他心情好便动作轻些,心情不佳之时,便将我往死里弄,撞得床板砰砰作响,从不管我受不受得住。他自然也从不吻我。如今被萧越拥在怀里,身下虽只是冷硬青砖,却如置身云朵上,未令我有丝毫不适。进入我身体时,也是极尽体贴,只悬着胯一寸寸缓缓推入,将我后穴弄得麻痒酸胀,并无多大痛楚。一见我抠抓地上衣物,便立刻停下来吻我,又将我双手牵起,放在他肩上,喘息道:“是我让江郎疼的,要抓,便抓我罢。”   我被他覆压在身下,体内插着他大半根肉棒,手环抱着他宽阔的肩膀,只觉从头到脚都被他照顾到了,安全妥帖无比。听他这么说,便立起五指来,真的在他后背上抓了一道。指甲与他肌肤相刮,又觉亲腻太过,忙松开了手,改为轻轻挠了两下。   萧越笑了一声,顶着我鼻尖,在我唇上问:“江郎舍不得我疼,是不是?”   我含羞望着他眼睛,感到他的柔情蜜意几乎滴淌而出。萧越又深吻我几次,下身往前一挺,顿时连根没入。   我只觉他阳物深长,胀满我后穴甬道,热热地在我体内搏动,从最前面的膨大龟头,到粗壮挺直的茎柱,连根部软囊和刺人的毛发,也感应得一清二楚。耳畔只听见他呼吸粗重,显然也已情欲勃发,却只放着不动。   我穴口被他撑开已久,丝毫也不痛了,内里反生出些细细的痒来,仿佛要他插上一插才能止痒。但这话自然说不出口,只得又叫了一声:“大师兄……”语意娇绵,连从前听新婚的女子唤丈夫,只怕也没有这样甜腻。   萧越听我这么叫他,欲色更浓,吻我道:“江郎里面太紧了,师兄动不了了。”微微往后抽出些许,果然我那腔道里立刻绞结裹紧,仿佛不许他出去一般。   他身子这样一动,又不重新顶回来,我里面被他捅开的肉壁一阵空缩,痒得越发厉害。我也不晓得如何是好,嘴里呜呜咽咽,只是仰面看着他。   萧越将我一边膝盖几乎挽到胸口,臀部后退,再抽出小半截,继而用力往前一顶。我只觉一股热胀直达后腰,身体完全被他填满,饱实无比。这一下身心满足,看着他的眼睛立刻带上了水雾,搂着他的手臂也不由收紧了。   萧越见我这样依恋他,英俊面容愈发情动,在我身体里一前一后抽送起来。他平日修炼极勤,脊背上的肌肉块垒分明,随着他干我的动作不断紧实、舒展。我被他干到爽处,全身都浮起一层潮红,与他赤裸肌肤贴合处汗涔涔的,嘴里只呻吟叫道:“大师兄……慢、慢点,受不住了……太深了……”   萧越此时却全然不顾我淫声哀求,臀部起合的动作越来越快,一下下在我体内插到极深,几乎将我破开。我屁股里面早已盈满了水,只被他插得啪啪有声。身周那阵法也浮起阵阵幽光,好似秋林朝雾般流动不止。   我浑身大汗淋漓,在他一刻不停的疼爱下,下体硬得几乎淌水,一阵射精之意直冲脑门,迷乱道:“我……我要……呜呜……”   萧越动作放缓,又低头来吻我。我眼前已经朦胧一片,体内敏感已到巅峰,灵识亦如丝般敏锐。只觉我体内最湿软处,似乎张开了一样什么东西,像是一个熟烂的肉环,入口密密层层,如花瓣般堆叠在一起。其中隐含了一张狭窄的“嘴”,正正地开在花心里。   我虽在欲潮之中,却也隐约觉得不对。想从前江风吟干我,也有这般持久之时,却从不见此物张开。一时连眼睛也不由睁开了,心想:“那是什么东西?”   萧越就在我体内操干,此刻似也有所察觉,动作忽然一顿,喉结上下滚动几次,这才将我一边臀部牢牢把住,挺腰插了进来。我与他身体相连,只觉他托着我的手竟有些颤抖。   他硕大龟头才一碰到那肉环,我只觉天灵盖嗡的一声,仿佛身体芯子里最软、最湿的一块嫩肉被人啄了一口,爽得连颤了七八下。这快感实在过于未知和强烈,竟令人生出一阵莫名畏惧。   萧越尚不知我的怯缩,吞了口口水,又朝那肉环中顶了四五下。那环口的花瓣如红潮细浪,严严密密裹住他冠状头部。我只觉他浑身一阵剧烈颤抖,与我相贴的腹肌急缩,喉间逸出一声极长而满足的叹息。我却没来由一阵毛骨悚然,仿佛将自己全副身家性命拱手交到他手上一般,直觉感到了危险。当下只发抖道:“大师兄,我怕。”   萧越头颈泛红,全是男人快到绝顶时势在必得之态,只随意吻了吻我,便又抽身向内急顶。这一下入得更深,直插到花心那张“嘴”之中。那东西显然也对他极尽索求,一顶之下,竟自己半张开来,啵的一声,内里的淫液与他马眼中黏液交缠,拉出一条长丝。但觉一阵火热的灵息如丝如缕,缠绕进我身体之中,与我灵息互相倾吐交织。霎时之间,阵法光芒暴涨,照得大殿如白昼般光明。   萧越喘息粗重,浑身威势大盛,适才的款款温柔全然不见,连声音也强硬了许多:“江郎,让我进去。”   我头皮阵阵发麻,眼见他就要深入我体内那条湿淋淋的缝隙,仿如决战时忽然暴露了命门一般,随时都会被人置之于死。萧越虽对我百般温柔,我却也不能与这灵魂深处的求生本能相悖。一时怕得直往后退去,连身下的衣物也蹬乱了:“别、别……”   萧越瞳色深沉,灵压释出,压得我无法逃离。声音却放得极柔软,道:“你让叶师弟进去,不让我进去?”   我又是害怕,又是委屈,辩解道:“我没有!我没跟他……我只跟你这样过。”说着,泪水便从面颊上滚了下来。   萧越面色这才松弛下来,满脸歉意,抱着我吻了好久,不住道:“是我误会了,对不起。”下体却仍直直地顶在那裂开的深缝中,一点点划动里面潮涌的水,勾动灵意与他体液吸缠。   我攀着他肩头,饮泣道:“大师兄,你停下罢,我……我真的好害怕。”   萧越低头打量我的脸,大概见我模样可怜,亲了亲我嘴唇,目光又温柔下来:“江郎既不喜欢,那便不做了。”   他当真爱重我,说了不做,便毫不犹豫地向后退去。我体内那条湿缝恋恋不舍地咬着他龟头不放,他拔出去时,只觉一阵巨大空虚笼罩全身,几乎令我要出声挽留。但与此同时,那不受控制的脆弱感也随之远去。   萧越抽身之后,花瓣不再涌动,肉环渐渐闭合,灵识也恢复钝感,此物的存在也已无法感知。我二人灵息仍交缠了好一会儿,才各自分离。那焚天种魔大阵原本流转如漩涡,此时流速也缓了下来。我心情大起大落,又动用太多灵识,已经极为疲倦。萧越还在我身体里,轻轻插弄我穴腔。那并不似热烈交欢,只是带我荡漾在情爱余波中罢了。阵法幽光中,只见萧越宽阔的肩头缓慢耸动,我在他绵密的深吻之下,不觉阖目浓睡过去。   半梦半醒中,只闻到一阵沉香气味。我极力张开眼来,见身在一张精美华贵的大床之上,墨金重缎的帐帘层层逶迤而下,帐外明烛高烧,不知是何时辰。我身体尚未苏醒,隔着堆叠如云的丝暖锦衾,似见萧越正背对我盘坐床间,身周隐约有灵流泛动,赤裸脊背上却多了七八道红痕。我朦胧中还动了动念头,想是何人在他身上留下的。只是疲累太甚,一念未成,又已沉睡。   再醒时,已在一个温热的怀抱之中。我意识渐渐清明,才发觉自己身无寸缕,身后之人也未着衣物,两人亲密无间抱在一起。天光初明,帐中一片昏昧。我微微一挣,还未睁开眼睛,已被萧越吻了后颈,又在我耳边沙哑道:“江郎,早上好。”   我勉强在他手臂上翻了个身,与他呼吸相闻。只见他精神奕奕,意气风发,一扫昨日颓靡之态。我心中也不禁欢喜,轻声问道:“大师兄,阵法怎样了?”   萧越将我面颊上垂落的长发往后拢去,闻言一笑,道:“已全然无碍了。只剑池中有少许孽力残留,三四日便可除尽。”说着,眼中笑意更浓,低声道:“多谢我的江郎舍身相助。身上还好么?”   我听他说得暧昧,脸颊又热了起来,只觉身体一切如常,只后穴有些鼓鼓的胀痛,想是被他插弄太过之故。遂红着脸道:“……还好。”   萧越伸手抚摸我的脸,含情道:“那就好。江郎里面那张嘴吸得好厉害,我真怕把江郎弄坏了。”   我昨夜被他干得那样舒服,现在又赤裸裸地被他紧抱怀里,看他的样子温文尔雅,说的话却这样下流,身体记忆立刻就被他唤起,一下眼睛都快红了。   萧越呼吸也急促起来,将我仰面压住,深深吻我。我已非未经人事的嫩雏,被他舌头插入搅弄时,便自然而然忆起后穴被操开的快乐,身体不由展了开来,双腿也难耐地上下交错。   萧越见我如此,身上那股亲自破开了我的自得之意更是几乎溢了出来,一路吻了下去,给我舔了乳头、肚脐,又替我口了一次。我第二次被他含入嘴里,最初的羞涩畏怯已去了一多半,只是挺直了身子,任他施为。萧越舌技比我当年高超了何止百倍,只在我茎柱上套裹了数次,将我软嫩龟头含在厚唇中咂吸几口,我已觉得后腰阵阵麻痹,精潮将至,喉间也忍不住发出甜腻喘息。   忽听帐外有人恭谨道:“婢子奉命,前来伺候少主和随云公子升帐。”   我万料不到外头竟然有人,这一下羞得脸皮如火烧,情急之下,便要双手倒撑着床逃开。   萧越却不许我躲开,反将我重新吞入,不紧不慢道:“是瑟瑟么?”   帐外那声音愈发恭顺,回道:“是。不知少主有何吩咐?”   我全身都羞出了一层汗,拼命推他的头,不要他再弄我了。萧越与我同床共枕时已将黑玉冠摘下,我只抓住他几束散落的黑发,但觉光滑如丝,不知如何使力。床帐极高而深阔,那上下滑动的水声回荡其中,更是格外分明。我慌乱急迫之下,竟而无法抑制,短促淫叫了一声,射了一小股在他嘴里。   只听萧越声音在我身下一字字发出,因给我吹箫之故,有些口齿模糊:“……你去告诉广叔,将随云公子素日爱吃的糕点做五六样来。对了,玫瑰记得要园子里现摘的。我们随云公子……”   他从下覆上了我,嘴边点点都是我射出的精液,英挺的眉眼尽是爱怜之色:“……喜欢带露水的。”   结果谁也没起得来,又在床上极尽缠绵地做了一次。这一次他并不极力深插,那肉环也并未出现,仿佛在我身体里沉睡了一般。萧越侧身揽着我,抬高我的腿,从后进入。我全身睡在锦衾绣被之中,身旁浮着淡淡沉香气味,更无什么生死大阵迫在眉睫,比之昨夜冰冷大殿中仓促交合,自不可同日而语。但在这柔情欢爱中,心头反有些说不清道不明的惘然。   萧越干燥有力的手圈住我阳物,一边顶胯操我,一边替我手淫。见我迟迟不射,便吻我耳朵,问道:“江郎昨天……怪我么?”   我向来迟钝,但这一瞬竟全然捕捉到他言语所指,略一犹疑,才道:“……没有。”   萧越又吻了吻我,停了下来,叹息道:“江郎,我昨日露了丑态,吓着你了,是不是?说来不怕你笑话,我有生以来,从未尝过嫉妒别人的滋味。什么冰雪灵根、绝世天才,我从没半点放在心上。可那天山道中见他牵着你的手……”   他自嘲般笑了一声,向我穴腔深处顶进去:“……妒念竟无法自抑。十恶中的贪、嗔、痴,我全犯了。阵眼不稳,阵法动摇,皆起于此。你来救我,我不知多么欢喜!”   我听在耳中,竟觉这缠绵情话,比他身体还要火热。我当凡人时自不必说,便是改头换面之后,也只有裴参军对我暗暗表露过好感,何时感受过这样确切直率的情意?心情激荡之下,也不知如何是好,只是噙着一汪眼泪看着他。   萧越不住吻我眼睛、睫毛,又亲我额头和鬓边湿透的头发,下身动作越来越快,将我插得湿软如泥,终于在他插顶下完全射出。   这一趟做完,天色已大亮。萧越唤人进来,给我穿衣束发。系带时,却是他亲手拿起一条有些眼熟的锦带,面对面给我系在腰上。又在我耳边道:“江郎不可再还给我了,让它替我天天抱着你罢。”   我被他弄得面红,一句话也不敢应。穿戴完毕,与他同入偏厅时,见十二色糕点早已齐备,瑟瑟、广叔分列左右伺候,满厅二三十人,无一个咳嗽抬头的,待我更是恭敬之极,连与我平视也不敢。我实不习惯自己坐时旁边有人站着,正忸怩难安,萧越却在旁望我笑道:“你先习惯这几个,等以后进了府来,还有几千几百个要你使唤的。你个个都这么客气,可没空和我说话了。”   我听他话中之意,竟似要我来做此间的女主人一般。一时羞得只是抬不起头来,将那玫瑰蕊子藏在手里,一点点剥来吃了。心中只想:“那我又如何管得?秋收堂拢共才一二十人,我也约束不来,一天天的喝酒生事。”见那些灵獾、灵兔在门前扫得干干净净的堂阶上追扑嬉闹,只觉心中暖洋洋的,十分安宁喜悦。   转眼出门登车,我见瑟瑟亲自带人给我鞍前马后地奉车,其状甚为殷勤。想到她昨夜咄咄逼人之态,心头实有几分不喜。萧越仿佛看出我心中所想,握了我的手,耳语道:“江郎又在顾惜我了。你瞧她并非忠仆,一见我难以成事,便向他人投诚,是不是?其实她忠心耿耿,不在广叔之下,只是效忠的对象不是我,而是兰陵萧氏罢了。平日为我上下打点,不过看在我是萧家少主的份上。哪天这少主之位换了人,她立刻改旗易帜,离这丹霞山庄远远的,眼中再也没我这个人了。”   他口吻虽淡,却藏着一丝难以觉察的嘲讽之意。我听在耳里,心口便堵堵地有些难受,忍不住向他道:“大师兄,就算你哪天不是萧家少主了,我……我也仍如现在这般待你,绝不会……离你而去。”   我生平极少与人这样赌咒表白,话一出口,自己也觉难为情之极。只见萧越在日色下低头看着我,还道他又要吻上来。他却只是浅浅一笑,替我理了理发上的绸带,送我上车而去。   入门大典设于不空山天门殿上,正是我当日拜师之地。我从竹林千道石阶中一路上行,见人人神色肃穆,更有些衣袍上绘着白雪玄鹤的别派弟子满脸悲容,在人搀扶下哀哀前行。我隐隐感到一丝不祥之意,心中不安,脚下也不由加快了。   到得殿前,场中已立满了白袍弟子,连掌事长老谢明台及十六堂堂主,皆在队列之中。师尊阖目坐于莲台宝座之上,身周青气幽幽环绕,如同祭悼亡魂一般。   我当年虽未入门,却也看得出今日阵仗之隆重,绝非平日小小庆典可比。见场中弟子皆已列队分明,叶疏一身如雪白衣,清清冷冷地立在师尊座前。他身旁却空出一个身位,想是留给我的。   我脚下一顿,只得硬着头皮穿行过去,在他身旁站定。一闻到他身上冷冽气息,竟只想避而远之。不知不觉,已与他拉开老大一段距离。   入门大典已然近半,陶师兄正主持唱诵,音韵极是悠长,想来那几卷科仪赞词都已烂熟于心。我听到中途,昨天彻夜交欢的疲倦涌上身来,虽努力打叠精神,但脑中昏沉沉的,神识也已有些混沌不明。隐约知道高阶弟子正为新入门的师弟师妹束冠,那其中有曲星、葛尘、江雨晴……个个面孔稚气未脱,抬手触摸自己头上道冠,神色皆是兴奋难抑。   师尊睁开眼来,见此番景象,在座上长长叹息一声,道:“昆仑昨夜传噩耗,三清观为苍炎魔教所破,门中道友一百二十六人,自玉虚、玉真、玉玄三位长老之下,悉数以身殉道。魔人以满手鲜血,一举夷平百里雪山,强行起出孟还天蛇杖,更扬言一月之内踏平释迦寺,迎接魔种归位。那吞灵右使白空空烧村活祭,召出上古十二天魔中的心魔、血魔,皆是当年随孟还天为害苍生的巨孽……来日大难,已在目前。我辈一生问道修行,皆仰天地正气,此际自当奉天而行,勿令黎民再受倒悬之苦。只是……”   他目光从众人身上一一掠过,清矍面容上流露出怅然不舍之意,一字字道:   “座下弟子,若有未了之愿、未许之情,皆可相结。纵然天命难违,不过舍身卫道,一死而已。”   此刻山风烈烈,吹得场中无数白袍高高飞舞。只见叶疏抬起头来,一动不动地仰望师尊片刻,又转身向我看来,那目光如水一般清澈。   只听他缓缓开口道:“你愿与我结为道侣么?”   我一阵恍惚,如从黑甜梦中惊醒,才发现昏沉中,竟已紧紧倚靠在他身边。他一只修长漂亮的手指,刚刚从我面幕旁撤下。   我几乎以为出现了幻听,用力甩了一下脑袋,才难以置信道:“……什么?”   叶疏墨玉般的瞳孔映照着我,静静地等我开口答复。我只觉身在幻梦中,张嘴却忘了说话,只发出一声:“不……”   叶疏垂眸看了一眼我的手,伸手与我十指相扣,定定地看着我的眼睛,道:“你问你的心。”   我便在从前最异想天开的绮梦中,也未敢妄想今日。纵有万千错枉,但要问我这颗心,又如何能从他两眼中逃过?   我几乎是嘶声道:“我自然……”   叶疏眼角极细地动了一动,拉住我的手,带着我往前一步,向莲台上禀道:“弟子叶疏,与师兄江随云两情相悦,愿结为道侣,永不相负。”   我脑中嗡鸣阵阵,不由自主地随他跪了下去。   只听他清冷的声音在我耳边响起:“请师尊赐婚。” 第五十章 太冷了   我呆呆站在秋收堂前,眼睁睁看着张管事兴高采烈,指挥伙计将我房中物什一一搬出,提的提,抱的抱,如蚂蚁运粮一般,喜气洋洋地向山上送去。寒风飒飒,将我衣上、头发上沾着的彩缎、流苏吹得漫天飞舞,那是江雨晴他们听到师尊赐婚后,非要拥簇在我和叶疏身旁放的礼花……师尊择定的婚期在正月十六,说我们两个亲缘淡薄,双方皆无父母主事,婚典不好太过清苦,最好沾点山下过年的喜气……   但见张管事在我面前,嘴一张一合,似在诉说什么。我脑中一片混乱,竟一个字也没听明白。   张管事见我呆立不答,举手在我眼前挥了几下,叫道:“仙君,他们让我问你,院中这两株梅树,要不要一起搬过去?”   我回过神来,向那梅树望去,见一株沉沉地束在铁笼头中,颜色枯槁如昔,并不曾活了一寸。另一株却是生机勃勃,姿态舒雅,枝头已生出许多淡绿色的苞芽。当下只茫然道:“不……不必了。”   张管事点头道:“也好,也好。日后仙君回来探亲时,也是一片风光。”擦去额头汗珠,又偷望我几眼,忍不住以手捂嘴,咳笑道:“我听刚才那几位女仙君说了,仙君当年种下这梅树来,便是因您……您那位如意郎君爱梅花之故。我看仙君站在这儿半天不说话,只怕是高兴得呆了。仙君生得这样好看,人又亲和良善,平日待我们也如常人一般,与那位叶仙君将来定是一对神仙眷侣。我们虽没福见着,心中也是替仙君欢喜的。”说罢,憨憨笑了两声,便又进房去奔忙了。   我遥望他一个豆绿色圆胖的背影,在那老旧门槛中与人攀肩交谈,那情形看在眼中无比熟悉,竟令我一时痴了。   待被人催行到云何洞天门口时,只见叶白驹双手抱着一块四四方方的玉坯,两只脚定定守在门口,眼神不善地瞪着秋收堂一行人。张管事自然也不识得他,只晓得他随主人姓叶,便向前施了一礼,问道:“叶总管请了。不知我们江仙君的东西,放在府上何处为宜?”   叶白驹狠狠瞟了一眼我那些廉价旧物,瞧来恨不得立刻一把火烧个精光。只是大概也已听闻师尊赐婚之事,虽然白眼翻得震天响,却忍气吞声将门一屁股撅开,抬脚往后一指,道:“扔那儿就行了!”   我从未踏入过这房舍之中,时至今日,才头一遭进了门。见一阵灵波荡处,那两扇平平无奇的木门已消隐不见,眼前出现一条长长的寒冰走廊,地面、四壁冰晶覆盖,连洞顶也结满了长长短短的冰凌。再往前走去,眼前豁然开朗,乃是一间巨大透明的冰室,其悬顶之高阔,说是大殿也不为过。其中空空荡荡,除一座玉池、一张玉床外,只有正对门的那面冰壁下置有一张小案,案上孤零零摆着一只羊脂玉净瓶。   我尚有筑基修为,在这屋子里站了片刻,便觉身上发冷,忍不住在手上呵了呵气,心想:“不知从前我送他的花,是不是就插在这个瓶子里?”   我犹自如此,其他人更不必说,只放个东西的工夫,早已冻得面色发青,哆哆嗦嗦地退了出去。我搓了搓手,见叶白驹在门口冷眼旁观,硬着头皮问道:“不、不知叶师弟在哪里?我……我有事找他。”   叶白驹见我的东西零零碎碎摆了一地,仿佛嫌我污了他主人的地盘一般,用力避开几步,这才没好气道:“我主人刚才在漱玉池中催动阵法,如今神念分离,去了……去了……哼!说给你听你也不知道。你只老老实实呆在原地,千万不要去惊扰他!”   我忙应了一声,便站在殿中等候起来。见那玉池筑台灿烂晶莹,其中水波漪动,冰雾缭绕,好似一个天然的缥缈仙境。叶疏一个雪白的身影正坐在池水中央,阖目打坐,身下蔓伸出一层清凌凌的薄冰,状如芭蕉碧叶,十分灵秀可爱。   我一见那景象,便觉眼中被人狠狠撞了一下,心想:“他这个样子,倒似那戏中的瑶台仙子一般。”忽然心中一震,忙定了定神,转念道:“我原本要与他说什么来着?是了,我昨夜已身许了大师兄,怎……怎配与他合籍?那是决计不能的了。可如今师尊赐婚之事已经人尽皆知,我若反悔,岂不是……叫他落人笑话?唉,他若问我当时为何不出声拒绝,我……我……”   脑袋阵阵发痛间,仿佛又听见他清丽的声音回荡在识海深处:“你问你的心!”   我长长叹了一口气,使劲敲了敲胸口,恨不得将自己一颗心剖出来问问才好。   胡思乱想中,抬眼已和叶疏清冷的双眸相对。我浑身一颤,眼看他从池中缓缓起身,白衣舒卷,一步步踏冰阶而下,来到我面前。大概那池中比别处更冷,他原本就白皙细腻的面容更多了几分晶透之意,玉冠下的黑发湿气如烟,身上犹自萦绕着几缕未散尽的仙雾。我眼睛望着他,本来要出口的话便忘了一多半,只结巴道:“我、我听叶白驹说你……不在这里,让我不可……不可惊扰你。我之前……”   叶疏点了点头,道:“是。我去了叶家。”   我眼角猛地一张,想到他父亲早年与家族决裂,他幼时又受到叶家人那般对待,想来二者之间嫌隙极深。但我一介外人也难知究里,当下只重复道:“……叶家?”   叶疏道:“嗯。我去找一本书。”   我看他面色沉静,也不知是喜是忧,遂小心问:“找到了么?”   叶疏道:“找到了。”说着,墨瞳对准了我,眉眼也似带着一层莹润之色:“藏书阁的长老说要照壁留影。等过几天,就能拿出来给你了。”   我意外之极,诧然道:“给我?给我……干什么?”   叶疏想了想,郑重道:“给你当聘礼。”   我惊怔之下,一口气突然呛进喉咙,弓背狂咳起来。叶疏看着我狼狈模样,平静道:“是谢长老告诉我的,说旁人娶亲,要三媒六聘,纳金纳银,还要奉上许多珍贵小物,以示诚心。你我将来在吕祖面前心血滴誓,命魂相连,绝无反悔之虞。至于屋产田契,我们成婚之后,自然也都是你的。惟有你这《先天九炁心法》只有半部残卷,难以修行。我想叶家藏书浩如烟海,因去替你寻找,万幸找到了。你灵质胜于我,有此功法相助,成就定在我之上。将来天下众生,个个都需要你。现在我照顾你,日后我……时,再由你照顾我。”   我听他竟将我在万劫城中说的痴话记得清清楚楚,又一心记挂我心法不全之事,不惜花费许多工夫替我寻觅。他去藏书阁之事虽只一语带过,但想以他叶家弃子的身份,为了替我讨来这本书,还不知吃了多少白眼苦头。一时泪盈于睫,喉头沉坠,先前盘旋在心中的话语,再不能吐出一个字。   叶疏却望了一眼天色,向我道:“天晚了,睡罢。”   我也不由抬头望去,见那走廊上果然隐隐照出些暮色,满室冰芒也转为柔和。虽不明他话中之意,但见殿中便只有一张玉床,大约是催我上去休息。我自不敢拂逆他之意,当下手足并用地爬上去,只觉一阵刺骨寒意直透肌肤。这玉床宽宽大大,纹理如霜,上面褥盖等物一律皆无,仅有一只四四方方的玉枕,自然是他平日所用的。我平平躺在这玉床上,初时还只背部冰凉,再躺片刻,全身如坠冰窟,连双手双脚都冻得没了知觉。便是从前年老衰迈之时,也未体会过如此极寒。我冻得牙关格格打颤,心道:“再躺下去,也不必叶白驹亲手雕刻,我已变作一座硬梆梆的冰雕了。”待向他开口时,才知头颈也已冻僵,只能一寸一寸扭转过去。目光落到床边,却不由惊呆了。   只见叶疏立在距我不到一尺之地,全身脱去的衣物如絮云般堆叠在脚旁,修长的身形一览无余。我一眼扫过,只见他身上一团赤裸裸的雪白之色,吓得赶紧闭上了眼睛,心跳得咚咚直响。   叶疏却已来到玉床上,不解道:“你为什么不脱衣服?”   我连看他也不敢,将眼睛眯出狭窄的一线,颤着嘴唇问:“脱、脱……做什么?”   叶疏的声音仍是那般清冷:“双修。”   我一惊之下,眼睛不由睁大了,与他面对面相望,几乎咬了舌头:“你不是……无……无……”   叶疏道:“我不是。”   我紧张得吞了好几口口水,直想左顾右盼一下,找些其他由头引开,偏偏脖子根本动弹不得,只得干巴巴地问道:“你……你会吗?”   叶疏长长的羽睫上下一动,道:“会。”顿了一顿,又补充道:“学了。”   我嘴巴开合几次,还待说话,叶疏却已退了下去,一手掀开我内袍,将我腿间之物直接含入口中。   我骇得全身骤然一紧,待要挣扎逃开,四肢早已冻僵,却哪里动弹得了?只觉他温热口腔宛如一汪暖水,将我浸得如温水中的花瓣般渐渐胀开,下身知觉不断复苏,原本疲软的阳物也不由抬起头来。   叶疏见我在他嘴里勃起,似乎得到了鼓舞,秀丽的红唇又张大了些,将我吞得更深。我倘若没有昨夜与萧越那一番欢爱,只怕早已不知所措,将他推得远远的。但离今早被萧越舔射也不过五六个时辰,身体还牢牢记得被人以口舌挑弄到高潮的滋味,如今被他含得入港,哪里舍得抽身出来?几个喘息间,已硬得筋棱鼓胀,将叶疏一个漂亮的嘴巴插得满满当当。   叶疏将我弄得硬挺挺的,略一思考,便整根吐了出来,修长的手指握住根部,复又伏跪在我腿间,以口含吸龟头。刚开始动作时,尚自十分青涩,仿佛不太敢动一般,舌头也不知如何配合,只是毫无建树地藏在齿列之后。但他察物之力实在可怕之极,我每一次轻微情颤之后,便觉那快乐之处又被他试探般加深一次。如我只是轻轻吐息而无其他表示,那动作便立刻被他抛弃,不再对我使出。如此片刻之后,他已完全将我把持在手中。手指拢着我囊袋,以掌心渐次搓揉,弄得我时时紧缩。嘴将我阳物尽根含入,上下套弄,次次深抵他窄嫩喉口,如要将我热化了一般。我被他吸得屁股不断内夹,两腿也情不自禁地曲起,虽是羞怯欲遮,实将自己又送进去了些。呜咽之间,忽然意识到手足已不再僵硬,双眼含着些情欲水气,便要将他推开。然而低头看时,只见叶疏睫羽低垂,红唇微肿,玉白的脸被我插得鼓起变形,那丝缎般的黑发直荡落到我小腹上,那美景简直令人心醉。我一只手已摸到他脸边,此时呼吸不由为之一窒,动作便缓了下来。   叶疏见我手探下去,便伸手与我相握,继续替我含吮。我全身酥酥软软如泡温泉,竟不自觉地摇动屁股,向他嘴里轻轻抽插。   叶疏让我插了十余下,似乎停下来想了一想,旋即将我吐出,将我翻了过去,膝盖撑跪在床面上。   我精潮未至,只是懒绵绵地觉得舒服。此刻从他嘴里出来,全身无力,便将头伏在手臂上,想扭过去看他。   只见叶疏雪白的手和脚向后退去,接着我后穴一阵湿软,竟是被他用舌头舔了上去。   我一声高昂尖叫,脑子几乎炸开。那感觉与舔前面全然不同,连带身体里面也泛起一片难搔的奇痒。几乎是一瞬之间,我体内那张“嘴”就已经张开,肉环旁的花瓣更是兴奋得不停摇颤。   我发抖道:“不,别舔那里……”   叶疏探过脸来,仔细审视了一下我的表情,应道:“嗯。”   我见他重新退下去,刚松下一口气来,只觉屁股已被他两只手分别握住,向两边掰去。他那条湿润灵巧的舌头,直接顶入了我后穴狭湿的缝中。   我半嘶哑地淫叫了好几声,只听那满殿巨大冰晶将我的浪声传得连绵不断,这才晓得羞耻,双手紧紧捂住了自己的嘴。但觉叶疏舌尖不断向内摩动,舌身与我微微有些红肿的肉壁交插,好似涟漪滴于水面,一圈一圈波纹扩入深处,令我爽得魂飞天外,屁股打颤。我体内那缝隙也已激动难耐,不但尽张了开来,其中更汩汩流出淫水,排得我穴腔内一片黏糊。那肉环开合之下,体内好似万虫拱动,直痒到了花心口,偏偏他舌头已不足用,一时骚得穴眼翕动不已,呻吟也愈发带了哭音。   叶疏舌间津唾将我舔得透湿,混着我穴中淫液,后臀中尽是他舌头插弄出的水声。我只觉那肉环环口硬胀发酸,仿佛一张饿极了的嘴待人哺喂一般,实在熬受不住,夹紧了穴孔,向他呜呜地哭道:“……叶疏……”   叶疏听我唤他,便从背后覆压上来,贴在我汗气蒸腾的脸颊旁。我看他嘴边一片晶亮,本就微翘的红唇更添了十分艳色,顿时头昏脑涨,竟不由迎上去吻他,连舌头也伸了进去。叶疏只被我探舔了几下,便学着勾住我舌腔,向内反复插动。唇舌缠绵间,只觉他嘴里犹带了些我体内淫水的腥臊味。我一边自愧玷污了他的冰姿玉质,里头那张嘴却越发张开了,屁股痒得钻心,情不自禁地向他下体拱去。   我如此骚动难安,叶疏自然也有所察觉,便松开我嘴唇,问道:“怎么?”   我实在耻于开口,但看他眼神如秋水一般澄澈,绝不是像萧越那般故意使坏,只怕是真的不知道也未可知。当下强忍害羞,低声道:“进……进来……”   叶疏秀媚的黑眸轻轻一闪,应了声:“好。”便将我翻过身,与我拉开半尺距离,双膝跪在我大腿两旁,替我一件件脱去衣物。那手法极其生疏,仿佛这辈子第一次替人宽衣一般。解到我内袍时,还被那条墨色锦带绊住了,绕了许久也未打开。他垂眸盯着那带扣看了片刻,忽然一把抓住中段,嗤啦一声抽去,将我腰身都拔离得往上一跳。   那锦带还是早上萧越亲手系在我身上的,如今被他这样强硬取下,仿佛将萧越在我身上打的印记也一并摘除了。眼看我已被他褪尽了衣物,连方才已滑落至发尾的缎带也被他解去,在他面前一览无余。我只羞得满面飞红,忽而记起一事,慌道:“叶、叶白驹他……他……”   叶疏看着我的反应,似觉很有趣味,眼睛一动不动照着我,许久才向殿内一示意,道:“他在那里。”   我骇得后穴一紧,一股淫水顿时涌出。再看他示意之处,却哪里有人?便只一案一瓶而已。那玉瓶中却多了一物,似是个松松卷卷的画轴。   叶疏才道:“他回画上去了。”   我绷紧的屁股这才放松下来,全身一下松匮无力,不得不将手臂攀绕在他身上。只觉他身下之物硬硬垂了下来,不时触碰到我腹部毛发,又缓缓与我茎身相擦。我从前对他做过种种妄想,大多浅尝辄止,只要与他作伴,便令我心满意足。偶有胆大发梦之时,也不过在被底脱他裤子,摸他屁股罢了。他身上这个雄性物件,非但没敢想过,甚至连意识都要远远避开。在我心目中,这自然是个不洁之物,配不上他这一身白衣出尘的气质。此刻见他竟也勃起如柱,不知脑子里如何发了昏,竟伸手握住了他。一触之下,只觉极长而粗壮,沉甸甸地打手。头部巨大,茎身滚烫,其上暴起的筋棱都几乎有我小指粗细。我目瞪口呆,连手也忘了缩回,仰面望着他,心中只是想:这么一张冰清玉洁的脸,下面那物怎地如此粗大狰狞?但此时后穴正空,只转了几念,便已幻想到他这巨物插进来是如何快活,双眼便不由涣散开去,嘴也张开了。   叶疏并不令我空自难受,见我情欲满脸,便将我两边大腿分开,扶着那巨棒一顶而入。如换了我当年的凡人之体,纵然被他疼爱,只怕这一顶也要令我骨裂魂散。但如今穴中淫水淋漓,竟然丝毫也不感疼痛,这一插直没根部,令我发出一声极满足的呜咽。我体内那肉环显象更为明朗,紧紧与他根部相扣。那红湿的肉嘴也被他一力破开,龟头顶部直撞进那缝隙最深处。   叶疏生平与他人毫不亲近,大约也是第一次被我身体这样饱吸,肉棒连根颤抖了好几下,肉头鼓得更加饱满,那绝色脸孔上竟也浮起一丝欲意的红。我看得眼睛发直,又凑上去吻他。叶疏一边回应,一边抽身少许,对准刚才令我呜咽处,又往内重重插入。这一次力道更强,我爽得口水横流,眼前白光浮动。便在这绝顶的极乐中,只觉脏腑肚肠皆被剥了出来,赤条条地供奉到他面前。那危险之意铺天覆地而来,令我肝胆俱裂,死命将他抱住了。   叶疏插了这两下,面上浮红更艳,声音也不复之前清冷,低头问:“你害怕么?”   我泪水盈盈地望着他,只觉身体里那些丝丝缕缕的花瓣不断向他茎身裹缠,咬着他不肯放开。我抬手抚摸他洇湿的黑发,与他目光交缠,透过他墨玉一般的眼瞳,看见自己迎向他的痴迷神色,颤声道:“……不怕。”   叶疏得到我的应答,再不说话,举胯便又向我身体里抽插。我拼命压抑惧意,让他一点点逼进那湿泞的底囊。那嘴虽无餍足,也并非深不可测,底缝下极其狭窄柔软,叶疏插透进去,便荡起一阵阵清波般的灵意,直袭入我灵核深处,带动我体内绵绵苏生之力,向他潮回水岸般奔涌而去。欢爱到浓处,连识海也逐渐交叠,竟能在被他操干的同时,极短暂地感知到他被我那娇湿肉嘴吸得极紧、极热的快感。整个玉床汗气蒸腾,全是我二人交欢的情热。我早已被他插射两次,腹间全是浓郁精液,气味鲜明无比。叶疏大概也快要到了,明澈的双眸干得眼尾发红,玉一样温润的肌肤上布满红晕,下身强烈地操着我穴腔里那张肉嘴。我虽是头一次被人做到此处,却隐隐感到那底囊中有一团什么东西,即将喷发出来。那“东西”大概是我性命攸关之物,越逼到关口,越令我心惊胆寒,仿佛“给”出去后,元魂都要切去一大块。这一下无论如何战胜不了恐惧,向叶疏哀求道:“拿出去,叶疏,求求你,不要再……我要死了……”   叶疏临近高潮,原本清雅如仙的面容已是欲念大炽,听我这样求他,虽极力停了下来,但那余留的征伐之意仍不断向我体内冲击。只见他美艳双眸直直盯视着我,不知在动什么念头。我脑中一响,刚刚觉得不妙,他已向我俯身下来,在我耳边道:“拿出去,太冷了,……”   最后两个字声音极轻软,如同带着媚态:“……夫君。”   我心中轰然一声,防备彻底倒塌。随着他最后一次冲刺,我穴中喷溅出一大团粘稠阴精,那射法根本无法自控,宛如失禁一般。叶疏也抵着我那条深缝射出大股纯正精元,浇得我腰身往上挺动不止,眼前片片发白。高潮之中,只觉一股澎湃之极的灵流射进了我腔道之中,随我经脉汹涌奔汇到灵台,瞬间便将灵核填充得爆满,如同要炸开一般。我身体突然承受了如此磅礴的灵息,全然无法引导,百流错乱间,人已陷入昏迷。 第五十一章 长相思   我仿佛身在一片虚浮的梦寐中,四肢百骸皆如飞花丝雨,在风息中摇摇荡荡。体内另一套脉络却如剔骨还真般明了,连其中透明的灵流走向也看得一清二楚。大股新鲜壮丽的灵息如波涛般涌向灵核之中,灵核又循先天九炁之法急速运转,蓄积、生发,孕出一团蒙昧混沌之气,静静悬浮在我下腹。我意识已陷入深处,只觉那气团隐隐有流动之象,虽受其力所限,不能循转,却也十分顽执,不断向我腹中波散。几乎是一瞬间,我便感知到了:“它”在寻找。   便在意识到“它”的同时,我识海已开,神智复苏,如同云开雾明一般,但觉原本筑基之处,已多了一样金灿灿、暖融融之物,向我灵台中发出光辉。   我一惊之下,如梦中受人背推,一下跌醒过来。眼前冰芒璀璨,正是在云何洞天之中。我从玉床上坐起,只觉身体饱满轻盈,丹田更是一片暖热,说不出的舒畅,忍不住大大伸了个懒腰。只见一件纯白柔软之物从我身上滑落,却是叶疏平日惯穿的外袍。枕旁也已多了一叠衣物,质地花纹,都与他身上的一模一样。最上面一件却被人踩了几个大黑脚印,不用想也知道是叶白驹的手笔了。   我脑子里还有些发虚,还思忖了好一会儿,才记起昨夜我与叶疏颠鸾倒凤,我那几件衣服沾满汗水淫液,自然不能穿了。一时羞红了脸,忙起身着衣。叶疏身形虽较我为高,穿起来倒也并不如何突兀,只肩袖宽阔了些,下摆也微微有些长了。我穿戴整齐,一抬目间,见殿中冰晶上映出我雪白身影,不由痴怔了许久。   忽听一阵轻颤般的嗡鸣声,自我身后玉床上发出。我循声望去,只见枕侧有个物件,正一闪一闪放出红光。拿在手中看时,却是一条精巧之极的红色手链,触手温绵,好似丝绳之属。束口处打了个同心结,绳尾坠着一个水滴状的坠子,那红光便是从坠子中发出的。   我一时好奇,套在手腕上试了试,只见尺寸大小,如量身定做般合宜。我举起手臂,对天空摇了几摇,见那红光仍持续闪动,带得那坠子也颤动不休,不禁伸出手去,轻轻碰了一碰。   霎时间,我“眼前”清清楚楚出现了叶疏的身影,只见他正立于师尊所居的小院中,仰面向上,不知在聆听什么,神情甚是专注。说是眼前也不确然,更类似一种灵识的探见。我乍然见到他,全无准备,脑子里尽是昨夜他在我身上香艳欲情之态,只觉面皮又已开始发烧,更不知要跟他说什么,只是忸怩作态而已。   叶疏似乎也“看”到了我,仍是淡淡面容,只将目光放低,仿佛在注视他面前的那个“我”。他左手雪白的袖口中透出莹莹红光,与我这坠子上的交相闪烁。周围一片静寂,不闻一丝声息。忽而他身后的藤蔓一阵猛烈摇动,一个金黄的葫芦从叶间探出头来,看了看一动不动的叶疏,又顺着他目光望了望虚空,葫芦的歪嘴接连动了好几下,似在啧啧感叹。那样子十分世俗,便如我们从前起哄人家小夫妻新婚恩爱、一刻也分不开一般。   我心头一阵蜜甜,只觉与他这样隔空相望,竟比昨夜情事还要旖旎几分。只见他向前方微一颔首,神色恭谨,想是师尊召唤前去,转而又向“我”看来。我忙举手画脚,一字字做出嘴型,要他替我向师尊问安。但我肢体笨拙,瞎舞半天,自己也觉毫无指望,只得作罢。见叶疏垂眸在左腕上轻轻一点,红光熄灭,眼前景象也随之消失不见。   我眼前一恍,只见四周空荡,独剩我一个人在这冷冰冰的大殿中,心头不禁掠过一阵惆怅。但旋即想到自己灵息之变,遂打点精神,开始吐纳炼气。周天运转之时,只觉气脉中活泼泼的,比之前灵动十倍也还不止。那黄金灿烂之物如五岳立于天中,布置出一个崭新门户,内驰外守,抱元引炁。自此,我元魂安稳,金丹始成。   金丹境是普通修士一生汲汲所求,结丹之后,容颜永驻,延寿千年,从此便是仙凡之别。别门小派中若是出了一位金丹弟子,也是要书之名山、镌于经契的大喜事。青霄门虽为天下道宗之首,除十六堂中有些灵赋偏于旁门、非主攻剑术的高阶弟子之外,也只七峰长老亲传弟子中有一二十佼佼者,历经百年苦修,方臻丹境。如萧越、江风吟、江雨晴、曲星等名门望族之后,不但有宗家血脉、上等功法加成,更有烧不尽的阵法灵石,吃不完的灵丹妙药,修炼起来远比常人容易得多。像叶疏这样百年即入元婴境的绝世天才,又自不同。据说朔月堂有一名副堂主,也才到元婴中期。他境界如此高涨,将来定担大任,千般事务一并砸上身来,再想在这青岩小院中一心一意练剑,只怕难了。难道等他大成之日,也让他带人去采石不成?……   我越想越离奇,甩了甩发涨的脑袋,站起身来。见我那些家什还散乱摆在地上,忙一一收拾整齐。只见我那几件污了的衣服都胡乱塞在一个茶碗篓子里头,弄得一团潦草,可见泄愤之深。我将里外几件都拿到外面洗了,独拿起那条墨色锦带时,却不由一阵心烦意乱。我一生之中,只有别人负我,这还是第一次尝到辜负他人的滋味。一时只想:“我可没脸再见他了!唉,他闻听我和叶疏的婚讯,一定勃然大怒,说不定还要打我一顿。罢了,罢了!我做下这等事来,就是道体被他毁去,也是应该的。”想到此处,鼻子一阵酸。   忽听衣袂轻拂,走廊中传来碎玉琳琅般的脚步声。我忙擦了一把脸,定了定心神,从篓子旁站了起来。哪晓得方才想得入神,头重脚轻,竟打了个趔趄。   叶疏来到我身边,在我手肘上轻轻一扶,使我不至跌倒。我方才只是见他虚妄影像,已觉极不好意思。如今见到他真人,只羞得连脖子也不敢抬起来。偷眼望去,只觉他整个人似乎都不一样了,虽近在咫尺,却如散发淡淡光芒一般。一时不由自惭形秽,羞羞答答半天,只说了句呆话:“你……你回来了。”   叶疏松开手,面容沉静,应道:“嗯。”   我低着头搔着面颊,只恨自己嘴笨,不知如何引起话头。在他面前,一切人事都显得无足轻重,毫无提起的必要。但实在想与他说话,虽觉难以出口,还是将自己梦中结丹之事和他说了。   叶疏倒并无不耐烦,只点了点头,道:“那就是了。我昨日觅得《先天九炁心法》补残之卷时,从头查阅全本,亦不曾见一采灵纳气之法。想来你这灵质本就通天达地,宇内六合之气,无不可纳之为己用。如再取法倍之于人,一步登天,便有违道法恒常,背反因果大律,为天理所不能容。我观前代天灵体大能,皆是天眼七窍洞明,便是呼吸走路之间,亦能修为精进。独有你纳取之力远远不足,以致徘徊不前。今日灵满丹成,应是昨日你我双修进益之故。”   我见他面不改色说出双修之事,心头一阵怦怦乱跳。我对这些门道本就一无所知,他既如此说,那自然是错不了的。当下搓了半天耳朵,才小声问道:“那、那你有进益么?”   叶疏明澈的双眸对准了我,那春波深处好似忽然吹皱了一般,有一瞬间的荡动。过了片刻,才听到他答道:“……有。”   我顿时欢喜无限,连声道:“那就好,太好了。”想昨夜他顶破我体内那条湿缝时,确有一大股冰雪灵息与我激发碰撞。若按他说的道法恒常,多半是补他元阳之损了。细想来,忍不住又是红晕满脸。垂头见他腕上垂下一枚玲珑剔透的坠子,这才想起那手链还在我手上,忙道:“我……我见它在动,就拿起来看一看,不小心……碰了一下。”说着,便手忙脚乱地要摘下来。   叶疏将我右手按住,道:“是给你的。”   我从前只在戏台上见过公子佳人互赠玉佩、帕子为信物,山盟海誓,誓不相负。至于平常夫妇,极少有如此多情者,何况叶疏这样冷清之人?一时惊得呆了,愣怔道:“这是……什么?”   叶疏伸手与我相握,皓如霜雪的一段手腕上,也缠绕着一串同样鲜红的丝链。与我手上的交叠在一起,轻丝密织,天衣无缝,如同一条红线将我们紧紧绑在一起。   只听他缓缓道:“这是我妈妈留给我的,名叫……’长相思’。二人分别佩戴,可时时而知对方所在。取意……’相思相见,至死方休。’”   我只觉心中一阵剧烈震荡,许久许久,才颤声道:“多……多谢你。我……我会永远珍惜……它。”   我初窥丹境,心绪大乱之下,全身灵息奔逸而出,连眼前都有些花了。叶疏握着我的手,替我疏导。忽而又道:“师尊让你与我闭关勤练,以备释迦寺之战,不必再向他问安了。”   我抬头望着他绮丽玉容,见昨天还隐约可见的魔纹已消退得一干二净,肤白胜雪,唇红如樱,已是半痴半醉。又听他这样知我心意,连我那鬼画符般的手势也猜得分毫不差,更是魂飞神荡。先前还想与他找些话来说,以免二人之间气氛太过沉闷。如今却觉只要在他身边,不说话也是好的。心摇意动之中,目光落在他红唇上,忽起妄念,想如昨夜那般吻上去。但心念转了许久,始终不敢造次,只能紧紧握着他的手,偷偷许愿这一刻长久。   十一月初,西南道门传讯:极焰魔窟中发布生死煞令,白空空撕天作法,号称要在十二月初七、魔尊孟还天生辰当日,一举夺回魔种,血洗释迦寺。这一次敌人声势浩大,不但苍炎魔教倾巢而出,其余魔门鬼府、邪派散修,也均派遣精英元老出战。中原百家道门,以青霄门为首,联手青城山、西华宫、灵素谷等一众名门大派,同仇敌忾,欲齐聚释迦寺,守卫同侪,合力诛魔。更有异域门派、他方修者,也纷纷赶来相助。一时之间,战鼓如催。门内弟子或苦练剑术、丹术,或加紧采集材宝、炼制法器,或在师长护持下聚灵破境,人人奋勇,个个争先。我与叶疏日夜在云何洞天修行,虽彼此之间无甚亲密话语,一天到晚只是对坐吐息,但偶在间隙中偷望他一眼,也足以令我心安。   这一日睁开眼来,却有一名嘉禾堂的小弟子来拜访,说临行在即,堂中为诸家子弟都备了一些通灵驱魔之物,请随他前往领取。我见院中叶白驹人影不见,叶疏又在漱玉池中阖目入定,不好令人家白跑一趟,遂整饬了衣冠,随他下山去了。   嘉禾堂坐落于千旗山下,山上便是萧越所居之处。我遥遥望见松涛起伏中那一处院角,心中一阵紧颤,连脚步也不由迟疑了。   那小弟子自然不顾我的踌躇,一径敲开嘉禾堂大门,将我带了进去。只见大厅中灵光浮照,熠熠生辉,阁架上陈列着千百件珍奇。有的观其形貌,尚可推想出作何用途。有的岂止想不出如何使用,连形状、色泽也难以描述,直是闻所未闻。灵物本是天地精华养造,如此齐聚一堂,厅中灵意盈然欲出,令人耳清目爽。   说来也巧,嘉禾堂今日当值的,却是与葛尘交好的一名世家弟子。当日师尊赐婚之时,也随他们过来向我恭贺过的。此时见了我,热情洋溢,替我将合用之物一一清点过数,又说了许多祝福之语。帮我收拣桌上物品时,忽而一拍脑袋,叫道:“差点忘了,里头库房还有一种犀烛,亦具破瘴之效。”说着,便推开厅左一道小门,带我拐了几拐,来到一处阁楼前。   我一进这库房,便觉一阵心悸。停步一看,连呼吸都几乎停了一瞬。只见萧越正在最近一座阁架下,对着长桌上一张半残损的古卷轴温声说着什么。他身旁围了五六名弟子,正自专心聆听,从前取笑过我与他的贝师兄也在其中。   我一见他,顿觉慌张无比,下意识便要逃开。但腿也已不听使唤,却如何抬得起来?   萧越一抬头间,也已看到了我,话语一顿。再开口时,声音明显沙哑,竟已无法接续。   便在这时,那当值弟子已从阁楼上一步步爬了下来,喜道:“随云师兄,你看这对犀烛红彤彤的,又做龙凤之形,交予你与叶师弟贤伉俪使用,最是合衬不过。到时二位在马车上点起来,花烛高照,良宵美景,岂不是羡煞旁人?”说着,便将手中一对红烛向我递来。   他声音响亮,又带欢声笑语,在场人人听得清清楚楚。我根本不敢抬头看萧越脸色,只是低头发抖而已。   那弟子见我不接,诧异道:“师兄?”   忽听两声轻咳,却是贝师兄所发。只见他将手握拳放在嘴边,向旁人道:“……我们先出去回避一下罢。”说着,过来轻望了我一眼,抓着那当值弟子的背心,推着他率先走了出去。其余人也随之离开,门也掩上了。   只剩我与萧越单独相处一室,我只觉又心虚,又畏惧,连看他一眼的勇气也没有。听见他脚步转过阁架向我走来,全身悚栗,眼眶中也不由噙满了泪水。   只听那脚步停在我身前,似是萧越正在凝视我。我只觉芒刺在背,虽极力忍耐,仍忍不住流下泪来。   良久,只听他极轻、极渺茫地叹了口气,温柔道:“江郎,我还没有哭,你却哭起来了!”   我本已豁了出去,无论他怎样讥讽我、怨恨我,甚至动手毁了我,我也绝不作半分抗辩。此时听他语气仍是这般柔和,一时悔愧无已,哭道:“大师兄,我……我对不起你。我是个……是个卑劣无耻的小人,你……我配不上你。你、你打我,你骂我罢,不要再……不要再这样对我了。”说着,泪如雨下。   萧越瞧着我的目光全是柔悯,似乎要将我泪水轻轻拭去一般:“我为什么要打你、骂你?我知道,你那天……委身于我,只是心中对我过意不去,绝非对我有什么眷恋之情。你从前便对叶师弟倾心相爱,他又在万劫城舍命护你周全,你能与他结为良缘,自然不会再把我放在眼里。我听见这个消息,也替你……”   他说到此处,也不禁喉头哽咽,朝旁边空看了片刻,才道:“……替你欢喜。我自己虽无此幸,但那……两情相悦,想必……是世上第一快乐之事。我……师兄见你心中快乐,自然也……也无憾无怨。”   我听他忽然换了自称,只觉心中一阵撕扯般的剧痛,仿佛被人活活挖走了一大块。一时只是摇头道:“不、不是。我不是对你……我心里有、有你,才……”哭得狠了,口齿愈发不清晰,话语也是一片模糊。   萧越深深望着我,英挺的面容上似浮现一丝苦笑:“嗯,我知道的。你心里有我!只是一见到他,就忘了我。”   我几乎都不知如何反驳,只是哭着对他摇头。只见他衣袖一动,似要拍拍我、安慰我,却在中途硬生生放了下去。   只听他极力克制的声音响在耳畔:“你不要担心。萧家阵法已经稳固,即便……我也会谋求别的办法。让我再去求萧楚扬也可以,……让我娶江雨晴,也可以。只要我的江郎,与心上人一起,平平安安、无忧无虑地过一辈子。只是……广叔新做的糕点,不能亲手端给你了!”   我听到最后一句,只觉掏心断肠,亦莫过于此。泪眼迷蒙中,只见萧越眼眶通红,嘴唇也在微微颤抖,最终只轻轻道:“江郎,让我最后抱抱你罢。”   我哭得全身发抖,向他迎上一步,只觉他立刻伸出手来,将我无比紧密地搂在怀里。那抱法用力之极,几乎将我骨头都揉进血肉里。   我把头深埋在他怀里,闻到他身上沉香气息,更是泪流不止。萧越不断以手替我擦去面颊上的泪水,但我越哭越无法止歇,如何便擦得去?   萧越又极深地叹息一声,将我的脸捧起来对着他,低低叫了声“江郎”,向我唇上吻了下来。 第五十二章 师兄疼我   我嘴唇早已被眼泪打湿,被他吻了几下,舌头只尝到一阵苦涩。想到从此与他再无抱拥之日,搂着他的手越发不能松开。萧越亦是情热如火,吻了片刻,便情不自禁地深入进来,厚唇含缠着我舌尖,不断将我泪水吻去。深吻之中,手也在我背上、臀后难以抑制地爱抚起来,摸得我身体发软,不住向他投怀挺动。一时间,两个人都衣衫凌乱,呼吸急促。   萧越喉结上下滚动几下,极其不舍地将我推开半臂之远,紧紧贴着我绯红的面颊,哑声道:“江郎,我们不能这样。你现在……是有主的人了,师兄……不能这样疼你了。”   我被他弄得浑身沸热,脑子迷迷茫茫中,便觉再向他献身一次,也是应该的。听他如此知节守礼,倒显得我把他看低了,心中愈发羞愧难当,只含着泪点了点头。但实在不愿就这样与他分离,仍与他耳鬓厮缠,让他嘴唇点水般碰触我耳垂、侧颈各处。   萧越贪恋地在我颈中浅吻,原本就只是勉强拉开的一线距离,不知不觉又重新合拢在一起,比之前还要亲密得多,再无一丝间隙。只觉他又捧起我的脸来,在我唇上吹气般亲了几下,见我也嘴唇微张着应和,才重又与我深吻。这一次不再是那般温柔体恤,反带着些纵情挥霍之意,情欲也比之前浓郁了十倍。激吻之下,我身体也如同烧了起来,只觉他下衣中那物也已粗长滚烫,隔着衣物与我的摩擦顶动。   我腰身早已不着力,全靠依偎在他身上,才得以站立。只觉他在我耳边轻声说了句什么,其时爱欲正盛,只隐约听到是在征询我同意,想也没想便“嗯”了一声。萧越便面对面将我抱了起来,双手托着我屁股,让我两腿盘在他腰间,将我放在之前他们品鉴古卷的长桌上。   我揽着他吻了片刻,任他替我解了衣带、外袍,只见他缓缓蹲下身去,跪在我腿间,替我舔了起来。他对我这根孽物也已了若指掌,嘬含肉头时,便以舌尖快速捣弄马眼缝隙,待我欲仙欲死时,便改用上下颚压紧插弄,让我感到一阵直冲脑门的强烈紧窒。我本就情绪高涨,又被他湿热的口腔再一次连根吞入,激颤之下,大腿夹得紧紧的,将他束得一丝不苟的冠发全弄乱了。   萧越呼吸粗重,脸色也已发红,向后退了些许,双手掰开我的腿,在我颤鼓鼓的大腿软肉上咬了一口。我猝不及防,惊叫一声,只觉那处又是刺痛,又是麻痒,反比他温柔舔吻还要刺激得多。只这一下,穴中便一阵透湿,立刻流出了一小缕淫液。   萧越将我双腿打开,从我被他舔得通体发红的阳物下向我看来。他本就生得极好,剑眉星目,鼻梁高正,俊雅中亦不失威仪,与他旧帝王之家继承人的身份全然合契。如此直挺挺地跪在我身前,爱慕无限地仰望着我,我毫无抵抗之力,屁股一阵紧缩,连硬胀的肉棒也跟着跳颤了两下。   萧越见我兴奋,柔情更浓,又替我口了一会,转而舔我囊袋,又将我双腿抬高,低头轻轻咬我屁股。我只觉他厚而软的嘴唇在我穴肉旁不断吐出热气,腰已彻底虚软,不得不以双手撑在两旁,将整个身子更深地迎向他。后穴更是如蚌合般翕张,水潮涌而出,沿着大腿不停往下滑落。   萧越松开我,见一滴半透明的淫水已流到足踝,便以手蘸去,又向我举起指尖示意。我正羞红了面颊,只见他迎着我目光,莞尔一笑,竟将手指放在口边,伸舌舔去。   我一瞬间脸涨得通红,见他从我腿间站起身来,便过去弄他嘴唇,要他吐出。萧越亲亲我脸颊,道:“江郎让我尝尝罢。我下半辈子,便靠这个味道活了。”   我心中顿时一酸,捧着他的脸,几乎又落下泪来。萧越又爱怜温存地吻了我许久,二人如藤缠树一般搂在一起,他下身勃起处便正正顶在我穴口,隔着他那挺括厚重的衣料一次次撞入凹处,愈发令人欲火烧心。   我被他和叶疏翻来覆去干了三次,素了几十年的身体,便如陈年的湿柴受了火一般,先只冒些青烟,也不能十分烧起来。如今越烘越干,一点便着。想到他头一夜给我破处时是何等体贴快活,第二天在床上又那样缱绻缠绵,忍不住眼睛都漾起了水光。只是他君子不夺人所爱,虽已硬得笔挺勃发,几乎隔着衣物操进我穴来,吻我的动作也强劲深透,仿佛要代替下面入我体内一般。但他都说了不能这样了……我难耐地绞紧双腿,盘住他精悍腰身,股间湿淋淋的,将他小腹下的衣物都夹湿了。   萧越双手紧握我两边臀肉,几乎将我提得离开桌面,二人只是吻个不住。下身衣衫也被他拂开了,那巨大肉棒一摇一颤的,与我后臀赤裸相贴,借着我那些骚水,在我臀肉中进进出出。好几次我都以为他已经进来了,却只是肉棱擦过我穴口嫩褶而已。我被他这样假凤虚凰弄得难熬之极,激欲之下,腔道中那张“嘴”又已张开,肉环下的花瓣也鼓胀起来。   萧越将我“嗯嗯”扭动的身子搂在怀里,让我极力用屁股夹他的肉棒,偏偏淫液流得太多,次次都滑了出去,哪里便夹得住。我急得又哭了起来,恨不得自己伸手抓住那根东西,让它不要乱动了。   萧越轻轻叹了口气,在我耳边问道:“想要大师兄疼你?”   我面上一红,却不好意思开口,只泪蒙蒙地看着他,又去吻他的嘴。   萧越摸着我湿透的后穴,也似忍耐到了极限,叹息道:“……罢了,师兄总是拿你没办法。”握着他那柔绵硕大的龟头,微一用力,便重重顶进我穴口来。中途忽而又停住,哑声道:“江郎,以后全靠他疼你了。”   我被他这么强力一顶开,快活得眼前一阵发黑,眼前便是刀山火海,也闭上眼睛跳了。听他说得伤怀难舍,愈发呜呜咽咽起来,直将自己送了上去。   萧越又吻了吻我,腰身往前一挺,将自己整根肉棒一插到底。我腔道中那肉嘴立刻急不可耐地咬住了他,让他一下就操进了深处。肉缝破开之时,我脑中一阵迷魂般的眩晕,喉咙中发出一声高亢淫叫。   萧越上次怜惜我,忍了没进来。此时被那肉环连根吞入,我情潮又急,那些花瓣缠吸得好生厉害,底囊的水也极其丰沛。只觉他那巨物在我体内急颤般打跳了几下,搂着我屁股的手也瞬间掐紧了,嘴唇在我颈边悬停片刻,才极轻地笑了一声,抱着我一上一下开始动作。   我里面被叶疏操开过一次,已不如先前那么害怕了。但在这情欲的高潮中,仍有种切肤的恐惧挥之不去。然而想到日后与他再无欢爱之期,也只得极力压下喊停的冲动,任他操办。我双腿打开,被他这样抱在身前,每一次靠他的胯力顶上去,回落时都连带着我全身重量下沉,他阳物又粗长,楔入极深,一下接着一下,捣得我内里一片湿烂。不一时,我身上衣裳全已汗透,盘着他的腿也已无力,两只脚也滑落到他臀后。只觉他两块健壮臀肌已硬紧如磐石,汗水从背肌中潺潺而下,犹自急速抽顶地干着我,那热烈爱欲几乎倾注进了我身体里。我失神地随他动作摇荡,脑中鬼使神差,竟浮起一个念头:“叶疏他……便不会这样待我。”   但这念头也是一闪而过,汗气蒸腾间,我已被他插得茎身高举,马眼中的清液已涂满他小腹。只是受姿势所限,一时竟不得出。体内那张肉嘴也已难以满足,只是咕涌吞咽而已。   萧越恋恋地从我体内拔出,将我翻过来,令我两手撑住桌沿,屁股挺起来迎向他。他站在我身后,双手扶着我腰身,重新插了进来。后入比抱姿插入更深,我被他顶得往前一耸,只觉那湿缝一下就开到了最大,一股潮动般的灵息立刻顺着他茎身缠了出去。与此同时,一股割喉般的致命感也刺透了我全身。   萧越察觉我微微发抖,俯身柔声道:“江郎,怕不怕?那不做了,好不好?”   我实已怕得满头冷汗,但听他话语温柔,对我全是顾惜。我已经辜负他一片情意,又怎能让他再受一次委屈?当下咬紧了唇,反将屁股向他撅起了些,极小声道:“……师兄疼我罢。”   萧越得了我许可,喜悦之意几乎溢出,在我背上吻了好几下,才把住我后腰,往我穴中大力操干起来。起初尚怜我受力不起,一下一下挺动时还有空顿。后来干得性发,便只是将我整个人一次次撞向桌沿,令那桌子也随着我们交合的动作摇颤不已。我屁股被他干得水声啪啪,穴口一大圈浮肿,那湿缝也被他操得熟透,阴精几欲喷发。萧越此时却慢了下来,又握住我勃发的阳物,在手中上下套弄起来。   我前方精关也已将开,但只被他手指淫弄,后穴得不到抚慰,竟觉全然搔不到痒处。虽那夺魂之惧已如阴云压顶,也顾不得了,只是摇着屁股向他肉棒迎去,口中哭叫道:“要……要出来了……大师兄,求求你……”   萧越喘息极剧,几下急顶,忽而身子一颤,一股火热灵息从我二人身体连接处喷出。只觉他阳物上的青筋勃勃跳动,似在极力忍耐着什么。再插入时,便只带动我灵息与他相湃,那灼烧般的烫感也随之隐去。我受了他这几下,再控不住精潮,前后一并溅射出来,整个人犹如鱼儿离水,往上弹跳了十余下,才湿漉漉地瘫倒在地。   那之后的事情,便晕沉沉地记不大分明了。只记得萧越将我拥在腿间,以手替我梳理湿发,与我接了无数个吻。那锦带他也缠在我袖中,说是我答允过他,不许再还给他了。我无论扔在哪里,都由我高兴。再不济,也能剪了做个风筝,哄叶师弟开心。这些话听在耳中,实是锥心之痛。我又抱着他哭了良久,离开千旗山时,双目皆肿得桃子一般。当夜回去云何洞天替叶疏收拣衣物时,犹自神思恍惚。叶白驹在旁冷嘲热讽,说我粗手笨脚,一看即知伺候不好他家主人。我无精打采,也不与他辩驳,哑哑地拾掇了一应物事,与叶疏登车而去。   十二月初七距今尚有一月之遥,各宗门自有凌虚御空的大能,一日飞渡万重山,不在话下。但更多的却是元婴以下普通弟子,徒步疾行,也只比骑马快些。从青霄门到释迦寺千里之途,便由众人乘坐马车前去了。初下山时,阴雨连绵,尚无可观之处。上路几日,天气放晴,道旁秋草霜结,远村中炊烟袅袅,农人荷锄而行。那些自乘了宗家华丽大车的少爷小姐,一生下来便在深宅大院中服丹炼气,哪里见过这般奇景?一时尽从马车中探出头来,呼朋引伴,指指点点。虽有师辈同行,但那朱雀峰长老蒋陵光整日阶睡眼惺忪,谢明台又忙于坐镇后方运送阵图、丹鼎的大车,分身乏术。高阶一些的弟子尚知这一去前途未卜,皆在车中修炼不辍。一干年轻弟子,却已如春日踏青郊游一般了。   我坐在叶家雪白的马车里,见葛尘从车子侧窗中递出一束稀稀拉拉的野花来,作势要投给赵瑟。赵瑟抿嘴去接,那花束中途却被一抔碎土击得高高飞起,连花瓣也打秃了不少。原来是曲星从中作梗,见葛尘使剑去挑那地上花束,愈发一不做二不休,掌力到处,将那地面硬土也拱了起来,使得葛尘的马车一个巨大颠簸,人几乎跌出窗外。众女笑作一团,江雨晴迟来一步,悔得跺烂了脚,直催旁人再去摘些花朵来。   我正瞧得有趣,忽听叶疏清冷的声音在对面响起:“你在看什么?”   我吓了一跳,忙摇头道:“没、没什么。”才发觉自己不知不觉整个人都趴跪在车窗前,忙回身端坐。   叶疏周天运转方罢,身上带着丝丝冷息,双眸向我望来,问道:“先天剑法,你修炼到第几式了?”   我全身一紧张,坐得更端正了,答道:“才到第二式。”临行之前,他已从叶家藏书阁将《先天九炁心法》补残之卷取来。两相对应,先前那些缺漏不通之处悉数贯通。除心法更为完善规整之外,更多了十三式剑诀。这剑诀又分下、中、上三卷,下卷十一式已是博大精深,曲尽幽微,有他这样的绝世天才在旁参详,统共也不过演练了“飘风骤雨”“和光同尘”两式,皆只学了些剑形,连剑意的皮毛也未体悟到一分。中卷、下卷更是奇特,虽各只一式剑诀,境界更是宏阔无边,想来远非我此时修为所能及。我在他面前舞剑,本就心中惴惴,总觉自己好似一只红屁股猴子,在人前扮丑作怪。听他这么一问,顿觉自己不务正业,怠惰不堪,心中羞愧,将脖颈也垂低了。   叶疏低眸看了我一刻,美目也随之阖上。过了一会儿,忽听他开口道:“我头发要再束一次。”   我忙站起身,应道:“我来帮你。”见他束在冠中的发髻整整齐齐,不见哪里乱了,但对他的话自无半点怀疑,于是跪坐在他身后,替他摘下白玉冠来,取了一把小小玉梳,对着车壁上悬挂的一面铜镜,梳理他一头黑缎也似的长发。见那梳子打磨得细泽绵润,与他床上那只玉枕如出一辙。忆及先前总见叶白驹坐在小院中恨恨地磨着什么,一见我经过,便愈发咬牙用力,还要拿起脚来,将地上的玉屑踢得到处都是。于是问道:“这也是叶白驹做的么?”   叶疏在镜中望着我的脸,道:“嗯。”   我见他看着我,只想低下头去,干巴巴道:“做得……很好,……很精致。”   叶疏道:“画灵之术,便是裁度物形。经手雕绘之物,皆灵动如生。”   我恍然道:“原来如此。”将他肩上的几束头发放下来,轻轻替他梳理发尾。忽而想到一事,忍不住一笑,道:“幸而你现下平安无事,不然……”   我本想说“即便让他雕成你的玉像,他也不肯给我”。但话到中途,总觉得隔了一层,咳嗽两声,便不再说了。   却听叶疏道:“他不会给你的。”   我心中砰地一跳,抬起眼来,呆呆望着他镜中容颜:“……为什么?”   叶疏眸光一动,与我在镜中的目光正好对上。   只见他淡淡道:“你有这个真的,还要假的作甚?”   我脸上轰地一热,瞬间连耳根也红透了。我虽在众目睽睽之下受他求婚,又由师尊钦点婚期、众人道喜祝贺,更是第一天就与他行了洞房之礼,实则心中始终虚飘飘的,殊无与他结为眷侣的实感。直到此时此刻,才终于有了些双足触地的心安。当下只是紧紧捂住双颊,心想:外面秋光再好,又哪里比得上他的容光?便是在这马车中陪他一辈子,我也不嫌沉闷了。 第五十三章 洱海日出苍山雨   我们的车队一路北上,沿途不断有其他门派好手前来汇聚,声势逐渐壮大。苍炎魔教闻风而动,亦指派一众魔门妖人前来截杀。大门派有高阶师辈护送的,众弟子结阵苦战一番,也便有惊无险地过来了。一些小道门非但无人护送,连传讯的法宝也无,更有走错路到安庆、肇州去的。谢长老除打点本门事务外,又要担任联络沿途宗门之要职,还要分派人手,接应、安置其他门派弟子,成日忙得脚不点地。这日却将叶疏召去,说鄂东的紫霞宗一大早传音求救,说山门受血丹宗突袭,现已岌岌可危,命他立刻动身前往彭泽之南,将观中十余名弟子接引过来。   叶疏接了传音符,领命而去。谢明台却向我笑道:“非是老谢不解风情,定要你们小夫妻生生分离。实在蒋长老的瞌睡劲儿忒大,推也推不动,叫也叫不醒,我手头又没旁人可用,只得劳烦你家小叶了。此去彭泽湖也只一二日工夫,快则七八天,慢则半个月,便能回来了。嘿嘿,常听人说小别胜新婚,也不知怎么个胜法,只怕小随云你也要到那时方知了!”   这位掌事长老向来亲切和蔼,但毕竟是师门长辈,听他这样调侃我和叶疏,只羞得我脸颊赤红,忙不迭地行礼逃走了。回到车中,脸犹自滚烫。自己捂了好一会儿,才平静下来。见对面叶疏打坐之处空空荡荡,颇有些不习惯。一时想:“他走得这般急,连衣裳也没来得及替他收拾。不知那彭泽的水干不干净,他鞋袜若打湿了,却在哪里换洗才好?”忽而又想到:“他是替朱雀峰的蒋长老去的,虽然他……修为又高,剑术又强,却又如何比得上七峰长老?不知那血丹宗的魔人,他对不对付得了?”   如此杂念丛生,一颗心久久不能平定。连例行吐纳炼气之时,心中牵念的也全是他。先一二日尚可忍耐,到得后来,那相思如穿心透骨一般,五内如焚,坐立难安。回想起来,我和他自西河黑水城一遇后,便从未分开过这么长时间。有了婚约之后,更是朝夕相伴,片刻不离。久而久之,竟习以为常。如今一旦不见他在身边,只觉神魂不属,人都好似缺了半边。车队出发时尚有些冷清,如今早已浩浩荡荡,绵延数里,人数更是多了十倍也还不止。许多年轻爱热闹的,便常聚在一处,比武斗技,谈天说笑。我在车中熬得受不住时,也偷偷混在他们人群之后,听他们扯些无用之谈,聊解心中寂寞。有时思念得狠了,也忍不住伸出手来,轻轻抚摸那“长相思”的坠子。但临到头来,总怕时间不巧:万一他正在伏魔激斗,难免分心;若是正在养神纳气,更不该胡乱打扰。虽则心中不断说服自己:“我就只看一眼,绝不扰他休息。”但思前想后,顾虑良多,这一道触手可及的灵息,始终没敢传寄出去。   如此掐着指头数日子,到得第五日上,我正混迹在一众师弟妹中看人飞羽博戏,忽听人传信:“千霜君回来了!”   叶疏这名号盛名在外,倒是在山门中无人叫唤。我还是做凡人时常听秋收堂的老兄弟提起,如今陡然重闻,竟还呆滞了一下,这才猛地站起身来。起来得太急,眼前还冒起了一大串金星。   星光晕晕中,只见一群身着湖青色道袍的女子亦步亦趋地跟在一人身后,向这边簇簇行来。那人白衣胜雪,气质凌尘,不是叶疏却又是谁?   我乍然见他,竟有些不敢上前。待回过神来,他已领了那紫霞宗的带头师姐,去谢长老车中复命了。   先前听谢明台说,此去彭泽路途遥远,便只一去一回,路上也要花上整整四天。我全没料到他回来得如是之快,一时手足无措,在人群中忙怔了半天,才想起要回去收拾一番。但这几天百无聊赖,早将那马车里里外外擦得光可鉴人,一尘不染。虽取了一桶水重新抹过,也不过将地板打湿了些。正跪在地上撅着屁股擦地,只听车门一动,却是叶疏推门而入。   我心中猛烈一跳,忙将身坐直,颤声道:“……你回来了。”   叶疏面容浅淡,道:“嗯。”   我眼睁睁地望着他,只觉眼角发胀,只想投入他怀里,问问他一路辛不辛苦,有没有受伤。但见他全身上下一丝不乱,莫说血迹污渍,连灰尘也未沾一分。灵息更是满足丰盈,殊无半点损耗,全然不似经过一场恶战。我本想趁机握一下他手,想到自己手上不干净,也只得硬生生缩回。搜索枯肠想了半天,才问了一句蠢话:“……你喝茶么?”   叶疏道了声:“不必了。”便越过我走向他修炼之处,阖目而坐。片刻,呼吸清宁,头顶逸出白色烟息,显然已通入大周天。   我在旁痴看了他一会儿,才收了毛巾、小桶,下车清洗去了。其实内心有些小小失落,但想到他既平安归来,我心中只有欢喜,绝不贪求更多。途中见春廪堂的小弟子正烧了一大锅水,虽知他不要吃茶,也顺手打了一壶。路过一群高谈阔论的别派弟子时,只听一个年轻的女子声音笑道:“……好姐姐,求你别卖关子了,一口气与我们说了罢!千霜君见那辛……辛……啊呀,总之是那血丹宗的宗主,叫什么’怒海魔灵’的,将那融血化骨之毒沉入湖底,染得拒霜湖一片殷红……你快说说,后来却如何?”   我一听“千霜君”三个字,脚下便情不自禁停了下来。另一个清脆伶俐的女声却不紧不慢道:“也不如何。只是那满湖血水立刻咕噜冒泡,一大团赤霞红雾从湖上扩散开来,将我们藏身之处悉数笼罩。岳师姐先前中过一次,知道是他体内魔婴怒气所化,侵蚀丹体,最是霸道不过。当下低声提醒千霜君小心,却被那辛虹听见,竟还斯斯文文卖弄了几句学识,说这血湖撞了千霜君名讳,那是极不吉利之事。不如由他代为接待,一定洞府大开,纳婴食灵,决不拒人千里之外。”   先前那年轻女子“啊”地一声,骇然笑道:“这叫什么斯斯文文?比那些凶神恶煞的,听起来还吓人得多呢!千霜君听到他这番鬼话,又是怎生回答的?”   那伶俐女声道:“魔修先期皆是奇形恶状,自炼成婴灵始,魔气凝化于体内婴魂,样貌渐与常人无异。辛虹结婴已逾百年,不止面目如常,连魔息也隐藏得几乎不见,这才骗过镇山大阵,混入我们紫霞宗来。千霜君闻言,只说了声‘好’,便持剑在手,一步跨了出去……”   我早已听得聚精会神,一颗心高高悬起。那年轻女子却掩嘴笑道:“他……便只说了个‘好’?”   那伶俐女声也噗嗤一笑,道:“是了,这位千霜君原本就不爱说话。我们岳师姐……咳咳,一路和他言语,他不是目不斜视,便是微微点头。只有向他请教剑法时,才能答上一二句。其实他又何必多说?只见他眉头也不皱一下,衣摆一扬,便直接踏入那毒雾飘摇的血湖之中。落足之处,湖水瞬间冰封,不但血水凝固成冰,连那红雾也尽化为霜,从半空中簌簌而落。他却如闲庭信步一般,飘然前去。那冰面随他脚步不断向前蔓延,待到辛虹面前时,除中心一点水波犹自晃荡外,整个拒霜湖已冻得严严实实,宛如一大块血玉相似。那辛虹本来有恃无恐,见状自知不妙,全身喀喀作响,双眼血红如焰,便要祭出他那招‘魔神狂怒’,妄图抵死一搏。当时我们皆在远处,犹觉热焰灼人。千霜君全然无惧,手中那柄雪白的长剑微微一动,只一剑,仿佛白露从天而降,炎威尽退,凉意袭人。那辛虹……”   我听她描述生动,心想:“那是他同悲剑法中‘玉露’之式,凋伤秋意,最是与火炎相克。”   只听她继续道:“……生生受这一剑,立足不稳,直沉入那湖水中心。千霜君冷冷站在那冰窟之旁,看他一寸寸沉没下去。辛虹体内那魔婴尖叫不绝,竟破开辛虹颅顶,意欲离体而出。千霜君一语不发,单膝点地,一剑插入辛虹头顶正中。那魔婴长叫声中,灵体逐渐冻结为透明,好似一个诡异之极的冰雕。他收手拔剑之时,一阵凛风从湖面上吹来,那冰雕便化为无数细小冰屑,飘散不见了。”   我虽见叶疏完好无损地回到车中,但直到听到此处,才长长舒了一口气。只见四周之人皆有震惊钦佩之色,更有好事者向其他人求证追问,一时人声如沸,热闹纷纷。期间又吸引了许多新人前来,七嘴八舌询问之下,先前听到的少不得又要添油加醋,向人重新讲过。我混在人群之中,不知把拒霜湖这一战听了多少次,只听得津津有味,巴不得他们永远讲下去。直到月上中天,人群渐渐散去,这才意犹未尽地回到马车上。我手脚已放得极轻,不知如何,还是惊动了叶疏。只见冷冷月光下,他睁开双目,向我问道:“你去哪里了?”   我舌头顿时打结,手也不由比划了起来:“我、我去外面打水,听他们说……说你……”见他目光落在我手中的铜壶上,忙硬生生打住话头,问道:“你喝茶么?”   叶疏道:“嗯。”   我赶紧应道:“我这就去沏。”待将茶具取出,才发觉刚才在外逗留太久,水已凉透了。我懊恼之极,歉然道:“水冷了,我再去烧一壶来。”急匆匆提起壶来,便要下车。   叶疏止道:“不用了。”自己斟了一杯冷水,放在嘴边啜饮。   我只得在旁候着,心中羞愧不已。见他喝了几口,忽然抬起头来,微诧道:“那是什么声音?”   我忙侧耳倾听,不知费了多大力气,才依稀听见远处传来一阵歌声,似是青年男女闲来无事,在月下唱答。歌词曲调,皆不似中原声口,多半是赶来相助的异域人士了。   我这几天混迹人群,倒也并非一无所获,当下猜道:“近日有好些南方门派前来投奔,想来不是大理,便是岭南了。”说着,心头忽掠过一阵奇异之意,试问道:“……我明天再去打听一下?”   叶疏微一点头,似乎并不如何上心。旋将杯子放下,墨瞳对准了我,口吻仍是淡淡的:“你要听,问我就可以了。”   我胸腔中嗡地一声,只觉这几天的辗转反侧尽数化为甘甜,几乎连我的心也泡进了蜜水中。垂着头陶醉了好一会儿,才小声道:“……你用的是哪一招?”   叶疏道:“玉露。”   我仿佛吃了一大颗甜糖,脑子晕乎乎的,浑身都快飘到天上去。自己激动了好久,才开开心心替他收拾了茶具,重坐在他对面修炼起来。   自他此战成名,那蒋陵光愈发睡得人事不省,谢明台也无可奈何,只得又将几件重任派在他身上。还未出湖北,已经出去了三次。好在时日不长,往往朝出暮归,敌人中也再无辛虹这般硬手,并不令我十分煎熬。这一日下车打水回来,只见江雨晴、曲星一干人皆流连在山坡上,打了好几支火把,不知在采摘什么花草。旁边却燃起一大堆篝火,许多年轻弟子在旁闲谈,连那紫霞宗的几名女弟子也在其中。其中一人看起来颇为老实胆小,便不断拉扯身旁一名女子的衣襟,说怕岳师姐等急了,催她们回去晚课。   那女子任她摇晃,只是含笑不理会。旁边一名伶俐女子便掩口笑道:“安师妹,别催啦!咱们迟迟不肯回去,正是为了岳……一件头等要紧之事。此中深意,你这憨丫头自然猜不透了。”   那安师妹似懂非懂,便向旁人寻问。篝火旁几名别派弟子便拊掌笑道:“你们这几个师姐忒也不厚道,说得这般暧昧含糊。来来,师兄跟你说了罢!你们岳师姐看上了那位又漂亮、又厉害的道尊弟子,准备把他带回去,给你们添个姐夫哪!”   他这句话声音甚是响亮,我尚未来得及吃惊,江雨晴几人已从山坡上转过头来,向这边张望。又听另一人恍然道:“怪不得这几次出去接应,岳师姐都自请出战,原来是为了与千霜君携手同行。啧啧,平日只听说岳师姐眼高于顶,对追求她的人更是丝毫不假辞色,想不到一遇见意中人,竟也如此……咳咳,实令人刮目相看。”   另一持剑弟子立刻接道:“是了,贵派霞隐师叔仙逝之后,那名动天下的未央剑法,便只岳师姐一人得其真传。千霜君又是剑心殊绝之人,他二人以剑论道,你来我往,彼此照应,岂不比独自参悟更快得多?对了,岳师姐现已是元婴后期了?”   那伶俐女子便是先前绘声绘色讲述之人,此时却只抿嘴而笑,道:“差不多罢。”   一群男弟子登时拍手起哄道:“行了,行了,正是女大当嫁之时!正好青霄门之夏堂殷堂主明日过来,他老人家最会无中生有,搭造盛筵华堂。到时早早将新房做起来,摆上三百里流水席,也让咱们沾沾天下第一宗门的光彩!”   话音未落,只见江雨晴已在一众女伴簇拥下,气势汹汹走了过来,下巴向那群起哄之人一抬,傲慢道:“让开!”   那群弟子为江大小姐这一身气焰所慑,乖乖分向两边。江雨晴一步踏入,双手叉腰,向那几名紫霞宗的女弟子冷哼一声,道:“好教几位知道,我们叶师弟早已有了家室。他的那位道侣,不但长得倾国倾城,性情更是温柔如水,叶师弟对他疼爱得不得了,过完年就要正式和他成亲。我劝有些人自己回去照照镜子,不要在这里自取其辱了!”   我在暗处听得清清楚楚,心中不由一阵感动。先前我对这位骄纵受宠的大小姐并无好感,但此时此刻,对她只有无尽感激,心中龃龉也已消尽。   道宗弟子合籍之后,滴血为誓,命魂相连。觊觎他人道侣,便是要夺人魂魄性命,那是道门第一大禁忌。果然那起哄之人听了,皆满脸肃容,连声道歉。紫霞宗几名女弟子也相顾失色,只道不是有意失礼,实是一无所知。那老老实实的安师妹却小声道:“那千霜君他也没说……”立刻被几名师姐以眼神喝止了。   却听篝火旁一个懒媚的男声冷冷道:“呵,好端端的,他为什么不说?这门亲事,你道他自己情愿么?不过是道尊亲赐,师命难违罢了。那江随云愚笨、粗俗、浑浑噩噩,我多看一眼都觉浊气熏天,如何能入了他的眼?”   我循声望去,见说话那人一顶斗篷遮住了大半张面孔,只剩一双勾魂夺魄的桃花眼露在外面。   我一见之下,顿觉有七八分眼熟,心想:“这人我曾见过的,叫什么名字来着?”   江雨晴听他出言无状,恼火道:“喂,你在说谁?我江师兄哪里不好,要你在这里评头品足?”   那人哼笑一声,道:“我说错了么?江随云不过是运气好些,其人一无头脑,二无灵性,整日不过随波逐流,点头哈腰。别人对他笑,他也对别人笑;别人对他哭,他自己也呜呜直哭。蝼蚁尚知争食,他却不知一天到晚活在世上是为了什么。对比叶疏冰雪剑心,难道江随云这等蠢货,还配与他同证大道、共结仙缘?别笑死人了!”   江雨晴被他一通讥讽,勃然大怒,跳脚道:“他不配,难道你就配了?你又是什么东西?”   那人将眼一抬,反问道:“我自评说江随云,与你何干?敢问阁下又是谁?”   江雨晴恼得满脸通红,连连跺脚,咬牙道:“我……我是他亲自认的妹妹!你这样诽谤我哥哥,我……”   她气急之下,反而灵光一动,叫道:“是了,是了!你一定是嫉妒他。我随云哥哥长得漂亮,运气又好,连道侣也是天下数一数二的天才……我知道了,你一定暗恋叶疏好多年罢?啧啧啧,我看你自命不凡,觉得自己既有头脑,又有灵性,香气逼人,大有见地。可惜呀,叶疏就喜欢我随云哥哥那样的。他宁愿看随云哥哥对他哭哭笑笑,也不乐意听你一句金玉良言。什么仙缘,什么大道,想那么多不着用的,人家夫妻两个天天抱在一起睡觉,你气不气呀?”   那人听了她这几句强词夺理之语,竟是正中心事,一时只气得双腮桃红,反而更增鲜妍。陡然之间,我想起来了:“这是不知梦中那个讨他欢心的小弟子,似乎是朱雀峰门下,名叫……周令!”   只见他身形一晃,已从火旁站了起来,切齿道:“我……我……总有一天,我要让他知道江随云……配不上他。只有我……”狠狠一甩衣袖,几个踉跄之下,已经去远了。   我见闹剧收场,本想过去向江雨晴道谢,见她满脸得胜的光辉,又被女伴称颂不断,嘻嘻哈哈地回到山坡上采花。遂打消了这个念头,换了一壶水,回到马车上沏茶。想到周令那伤心欲绝之状,竟与从前的我有七八分相似,一时有些心疼,只想:“也是个可怜人!”   少顷,叶疏推门而入。我忙将沏好的茶奉上,中途还特意多看了一眼他的手。只是我向来眼拙,也瞧不出是否与人切磋过,只得作罢。   叶疏垂眸饮了一口清茶,问道:“怎么了?”   我忙道:“没什么。”想了一想,看着他脸色,轻声道:“我问过了,那天夜里对歌的是大理巍山派弟子,皆属于……南诏古族。他们当日唱的,便是南诏古歌了。”   叶疏道:“嗯。”   我又忍不住看他一眼,心中惴惴,抓了好几下脸颊。   却听叶疏平淡道:“我妈妈就是南诏族人。”   我虽已猜到其中缘由,仍不禁一阵心慌,赶忙点了几下头,小声道:“那她……”   叶疏道:“我小时候,她给我唱过。我还记得这几个音,其他都不记得了。”   他被茶水浸润的红唇微微一动,发出几个诘屈之音。   我第一次听他发出这般音调,不由有些想笑。旋即坐正了身子,不好意思道:“其实我……向他们学了一首,只是……唱得不好。你……你要听么?”   叶疏一双明眸立刻向我望来,道了声:“好。”   我顿觉一阵羞涩,咳了好几声,这才低下了头,学着他们的腔调,极低极低地唱起来:   “洱海日出苍山雨,   有情无情也难分。   未必他心如我意……※”   我实在是笨,强记到第三句,后面的已经忘得一干二净。但曲韵未竟,只得自己乱编了一句:   “……我心永如月儿明。”   唱罢,良久才敢抬头望他。只见淡淡月华之下,叶疏那双世上最明艳的眸子轻轻闪动,如有波光渺远之意。   许久许久,才听见他开口道:“谢谢你。”   我用力摇了摇头,只觉泪水又已盈然于眶。一时想:那周令说得果然不错,我便是这样一个毫无灵性之人。但见叶疏如此,只觉了无遗憾:若说我活在世上为了什么,那就是为了坐在月亮下,给我心爱之人,轻轻唱这一首歌。   ※文中歌词采用自大理白族民歌《载歌载舞“绕三灵”》。 第五十四章 放开他   翌日,传音弟子来报,说之夏堂十余名弟子已在鹤子川下滞留一日一夜,殷堂主的符令亦是百呼不应,应是途中遇到雾障、迷境,以致无法传讯。谢明台分出一缕神念,前往鹤子川旁的承恩寺,请寺中住持入山破境。谁知又是一整日过去,不但殷堂主不曾回信,连住持慧净法师进山之后,竟也了无音讯了。   谢明台收到承恩寺传报,十分挂心,便要催动神念,再去探听。那蒋陵光原本睡得鼾声如雷,此时却醒了过来,大大打了个哈欠,头发乱蓬蓬的,懒洋洋道:“老谢,别白费力气了。拨几个出息点的过来,我带着走一趟罢!”   这位朱雀长老原有几分开天眼的本领,只是整日阶半痴半睡,嘴里更是无一句正经话,虽收了不少根骨奇佳的弟子,却俱不如何出色。谢明台闻言,立刻召集叶疏等人,前往救援。   此时消息已经传开,其他门派听闻青霄门弟子失陷山中,或与魔人相关,纷纷涌到谢明台车前,请命出战。那紫霞宗的大师姐岳明柔也仗剑而出,向谢明台拱手道:“敝派上下,深受尊门恩泽,今日正当报还。”   蒋陵光睁开半边睡眼,只扫了一扫,便将手挥了好几下,赶道:“去去去,不要女娃娃。”   岳明柔更不多言,手中长剑一抖,已将剑鞘甩脱。只听她朗声道:“弟子剑已出鞘,绝不空回。”   她原本就生得清艳,这一抖一甩,动作干脆利落,飒爽之极。我在旁见了,不由心生艳羡,又将头低了下去。   江雨晴却翻了个老大白眼,嘀咕道:“有什么了不起?等本小姐破了境,比你抖得还好看些。”说着,将手中抱着的一条白白胖胖之物晃了几下,笑嘻嘻道:“小萝卜,你说是不是呀?”   我瞧那萝卜水灵爽脆,须子上还带着些新鲜老泥,不由有些诧异,心想:“难道是昨天她在山上挖来的?”   只见那萝卜头上两片翠绿翠绿的叶子扑闪了两下,仿佛听得懂她说话一般。江雨晴立刻惊笑道:“你们看,动了动了!”曲星、葛尘等人也立刻凑拢去看,也有伸手去摸的,立刻被江雨晴推开了,连声嫌道:“你手干不干净?就来摸它!……”   我哑然失笑,只觉这群少爷小姐倒很会给自己找乐子。旋即想到自己,又暗不可闻地叹了口气。   此时被选中的七八名弟子均已列队而出,叶疏原本立于队首,忽然低声向谢明台说了句什么。谢明台似有些意外,却也颔首应允了。   我见他白衣如雪,转身向我走来,心头一阵慌乱。叶疏牵起我的手,将我领到队列之中,向蒋陵光禀道:“他和我一起去。”   我只觉上百道目光一起落到我身上,霎时连手足都不会动作了,只是木呆呆地站在他身边。   旁边一位飞鹤门的师兄见叶疏与我姿态亲密,好奇道:“千霜君,这位是?”   叶疏道:“是我道侣。”   我的脸轰然一热,恨不得将面纱撩起来将自己蒙住。但在这窘迫之中,又另有一番难以言说的欢喜。只觉那岳明柔也在旁一霎不霎地打量我,虽不愿露怯,但心中实在没底,将叶疏的手又拉紧了些。   谢明台笑道:“人家小夫妻舍不得分开,那有什么可说的?陵光,你意下如何?”   蒋陵光懒懒扫了我一眼,只道:“既然要去,就早点动身罢!”   一路疾行,到鹤子川时,只见满山雾霭如烟,归鹤点点,如一副淡墨山水画般。蒋陵光仍是一脸睡不醒的模样,身形摇摇晃晃,几次差点跌倒在苍苔上。玉秀峰一位师兄向他报了几次传音无果,他倒不耐烦起来,连连摆手,让人不要再打扰了。   我与这位朱雀长老打交道不多,不知他秉性如此,还是另有后着。但见他如此惫懒行事,心中总有些犯嘀咕。却见岳明柔从后赶来,向叶疏客客气气道:“千霜君,这座山有些古怪,灵气、魔气皆无所踪,应是被人故意藏匿。我剑法中有一招‘月冷乌啼’,可做探灵之用。只是施术之人功力深厚,我剑意未纯,只怕难以破障。”   叶疏微一颔首,道:“清光。”   我在他身边已久,记得这是他七十二式剑法之一,忙退开几步,手自然也和他松开了。只见岳明柔默念剑诀,湖蓝色长袍无风自动,手中未央剑往前一递,灵波漾出,果然有月冷西山之意。叶疏手中霜白长剑也随之掠出,如水月照临,将岳明柔那将尽的灵波辉映至极远处。霎时间,人人耳中都听见一声惨厉的乌鸦啼叫。只是那鸦声短促之极,如被什么从中掐断了一般。   蒋陵光这才回过头来,诧笑道:“好个女娃娃,有这手段,却不早些使出来!”伸手在耳朵里抠了几下,又向林中东南方向一弹,催道:“就在那里,再来两下!”   岳明柔在紫霞宗中名曰大师姐,但师辈均已不在,实与掌门无异。闻言眉心微微一紧,复向叶疏道:“——雁过长空。”   叶疏应道:“朔云。”   此时我与其他人早已退开,将他二人身旁让出一块空地。只见暮色之下,两人衣袖拂动,双剑齐出,气势奔阔,宛若高天流云。剑意尽处,一声鸿雁清鸣自深林中传来,如带悲音。   蒋陵光啧道:“好小子,藏得够深,可真让人好找!”也不见他如何挥剑发招,眼前只见一道壮丽如云霞的红焰喷吐而出,带着他飞腾如雀鸟的身影,直击那雁鸣之地。焰流到处,连那水一样浓浊的雾气也为之破开。   其时夕阳西沉,夜色初临。蒋陵光一剑击出,如霞光返照,映出林中一株枯树下几具倒伏的躯体。只是那雾气竟挥之不散,往复旋流之下,又已将山林悉数笼罩。在场弟子除我之外,皆是元婴以上境界,蒋陵光更是化神境末期、将入凌虚境的宗师级人物,虽只短短一瞥,却已瞧得清清楚楚:地上之人身着白袍、僧衣,正是先前失去音讯的两派门人,之夏堂殷堂主与承恩寺住持慧净法师却不在其中。   众人见地上之人俯面朝下,身姿僵硬,不知是死是活,俱都忧心关切。待上前时,却见那雾气愈发浓郁起来,人在其中,连身旁之人的脸也无法看清。那枯树方才明明就在眼前,不知怎地却失了踪迹。在原地绕行许久,始终寻之不见。   蒋陵光先后挥出两剑,却都被浓雾吞噬。他原本满面睡容,此时更显困恼,提声道:“何方邪魔在此作怪,不妨现身一见!”   只听一声极轻的呵笑声,似从那枯树顶上传来。一个男女莫辨、似嗔似喜的声音低低问道:“你们是谁呀?是来陪我看星星的吗?”   这声音低吟婉转,柔媚多情,如同情人在枕边耳语呢喃一般。听在耳中,令人不由心神一荡。   蒋陵光听音辨位,手中一柄色作鲜红的长剑夺然而出,剑意如惊弦,直指那声音来处。只听“啵”的一声,如同石子投入古井,竟未激起半分波纹。   那声音又轻轻一笑,这一次竟出现在左近,距我们不过丈许:“我的星星很漂亮的,你们要不要看一看呀?”   只听长剑清鸣,叶疏、岳明柔几人同时出招,刺向“它”所在之处。七八道剑光交织,连浓雾也被照得倏然一亮,却悉数落了空。   那声音在我们背后响起,这一次却带了几分幽怨之意:“话也不跟人家说,还凶巴巴地发招打人家。唉,你们名门正派之中,难道就没有一位温柔解意的美人,肯陪我看一看星星么?”   岳明柔本是一派之主,门中弟子皆是弱质女流,遇事时自有一番大将风范,当下冷声道:“你的星星呢?拿出来,我陪你看!”   那声音立刻高兴起来,叫道:“好呀好呀!姐姐,你叫什么名字呀?”   岳明柔手中剑握得更紧,全身灵意聚结凝实,冷冷道:“你先说你的名字。”   那声音兴高采烈道:“我叫苏……”   话音未落,只听岳明柔一声闷哼,当啷一声,手中长剑落地。   众人俱都大惊,纷纷上前相扶。岳明柔已是元婴后期,剑术又极为精湛,纵遇上魔修中的化魔境,亦有一战之力。但此人只倏忽之间,便将她手中剑击落,那已不是出手快慢所致,而是境界的绝对压制!   只听那声音又已飘远,在半空遥遥叹息道:“可惜啊,可惜,姐姐你长得不够漂亮,配不上我的星星。”   说罢,长袖一拂,但见枯树下几具躯体直挺挺地浮了上去,每一个名弟子下腹中的金丹皆光明透亮,如要离体而出。在满山浓雾之中,当真如渺小的星辰般,闪着极其暗淡的光泽。   蒋陵光脸色难看之极,低声骂道:“怎地忽然来了个淬魔境的大魔头?是了,苍炎魔教除了阴无极、白空空左右二使,还有好几个劳什子的护法,其中有一个名声最臭的妖人,专以采补道宗弟子为乐,好像就叫苏……苏……苏什么来着?”   那声音格格一笑,嗔道:“蒋长老忒也糊涂,连我这魔教妖人的名字也记不得。放心罢,你长得又老又丑,本座一见你就头晕作呕,绝不会采补到你头上。”忽而精神一振,问道:“我看你带的这些孩子还算齐整,有没有漂亮一点的孝敬给本座啊?”   我听他语意轻薄,仿佛将我们都当成了供他享乐的玩意儿,忿怒之下,头一个念头却是去握叶疏的手。刚一动念,只觉左手一阵温暖,却是叶疏如心有灵犀般,伸手与我相握。   蒋陵光啐了一口唾沫,道:“你老母长得最漂亮,你去孝敬她罢!”身形一展,便向那枯树下疾扑过去。只见他一手执剑,一手便去抓一名年轻僧人的手臂。但奇的是他明明已循定方位,落地时却诡异地越过了那一圈“星星”,斜斜落在了一丈开外。他低低“咦”了一声,反身又向树下扑去,这一次稳稳落地,却直接出现在了我们身后。   我早知这雾气中必有古怪,但眼睁睁看着蒋陵光遭他戏弄,诡异之中,又觉脊背阵阵发凉。   那声音笑吟吟道:“你怎知我娘长得漂亮?可惜她早已被我爹炼化了,只剩一张皮啦!想孝敬她老人家,还要先从我第八个小妾的脸上撕下来……”   只听嚓地一声,蒋陵光半边脸上竟已被撕去一大块皮肉。他反应极快,不闪不避,手中剑光倏然挥出。但仓促之间,仍是打了个空。   那声音这才悠然响起:“——大张旗鼓的,不要也罢!”   我在万劫城也见过不少妖魔鬼怪,但此人之阴邪妖异,却是生平罕见。眼见岳明柔、蒋陵光接连受伤,心中惧意大起,将叶疏的手越握越紧。   忽而耳朵一热,只听那声音竟已贴在我耳边,呻吟般轻轻道:“小牛鼻子,你是不是害怕呀?要不然,怎么把人家的手抓得这么紧?”   我大骇之下,急忙将手甩开。那声音幽怨道:“偏是你这孩子小气,手也不许人拉,脸也不许人看。本座倒要看看,你究竟长着怎么一张……”   我只觉面颊前一凉,却似被人吹了口气,连我垂落的面纱也被吹开了。   霎时间,那声音戛然而止,如同静止了一般。   我眼前只有雾气流动,瞧不见半个人影,却明明白白感到有一双蛇一样的眼睛,正在距我不到半尺之处,一眨不眨地紧盯着我。   魔修中的淬魔境相当于道宗中的凌虚境,只与师尊的大乘境相差一层。我一个小小金丹弟子,在他面前犹如苍鹰脚底的幼兔一般,岂止全无还手之力,简直连逃跑的念头也消失了。这瞬息之间,冷汗已将后背浸透。   蒋陵光大概听见我呼吸有异,忍痛唤道:“……随云?”   只听那声音长长吐出一口气,比先前轻柔了十倍也还不止,语调甚至有些小心翼翼:“你也是青霄门弟子吗?不错,不错,你们青霄门很有眼光,不愧是中原第一宗门。你师父是谁?该不会是这只稀里糊涂的小红鸟罢?”   只见雾流微微一荡,蒋陵光一声惊呼,已经离地飞出数丈,砰地一声,摔在一棵大松树上。那魔功霸道之极,竟将那松树撞得从中断折。   那声音这才欺到我耳边,充满诱惑地低吟道:“你看,你师父这点儿微末道行,在我面前可不够瞧的。不如你拜我为师,师父一定将这身功夫,从上到下……”   他说了这四个字,我只觉从嘴唇、喉结直至胸腹、下体,同时被一条潮热的舌头舔了个透湿。其实舌头只有一条,但那动作实在快若鬼魅,瞬息而动,便如四五条舌头同时舔了上来。这一下浑身汗毛倒竖,一霎雨虽握在手中,却连剑式也忘了个干净。   只听身后传来叶疏冷冷的声音:“放开他!”   我只觉一阵冰寒之意从我脸颊边肃杀而过,直击我眼前那个“东西”,正是他剑法中杀意最盛的一招:白骨。我也曾在那青岩小院中见他演练过这一式,但直到此时此刻,才知威力一至于斯。叶疏对剑势掌控之精准,已经到了惊人的地步。我一瞬间几乎以为连躯体也被他一剑穿透,但最终落在他剑尖的,竟是一缕桃粉色的衣服残片。   那声音少见地惊奇了一声,赞道:“不错嘛,竟能碰到本座真身,看来姓蒋的带出来的徒弟也不全是脓包。只可惜……”   叶疏不等他慢悠悠说完,一招“青松”紧随而上,借四周松林挺傲之意,直是苍翠欲滴。这一招我看得分明,只见他先展开一段冰雪灵息,使得那浓郁水雾轻微一滞,虽极短暂,且不分明,却也大致可辨认出敌人所在。青松本是岁寒中最坚贞不移之物,孤心傲雪,劲节凌风。那妖人境界虽在他之上,但终究邪不压正,又被他一剑逼退。   岳明柔等人听见打斗声,皆挺剑上前相助。蒋陵光举袖在脸上一拂,只见鲜血横流,不怒反笑,道:“好,好,这下可不困了!”双手一振,一道朱雀霞光飞出,照得雾中一片明亮,他自己也随之投入战团。   我这才松下一口气来,只觉那舌头残留在身上的黏腻之意挥之不去,竟似穿过我衣裳,直达肌肤深处。才抬手擦了一把嘴唇,忽而腰身一紧,却是被一条手臂从身后抱住了。   浓雾之下,只见那手臂上颜色鲜明,正是一截桃粉色的衣袖。那声音紧紧贴着我后背,娇柔道:“我话还没说完呢。为师这分身化神之术,厉不厉害呀?要不要我从里到外,仔仔细细地教你一遍?” 第五十五章 这样好不好?   道宗中亦有分神之法,自破入化神境始,便可催动神念游走四方。修为愈深,神行愈广,最终四海列国,转念可至。到凌虚境之后,神形逐渐合一。青城山掌门棋盘真人便已入凌虚后期,当日在拜师大典上以手虚拍我肩,只觉气流旋动,宛在身边。但这妖人竟能活生生分出两个实体,那边与人激斗不休,魔息四溢;这边却将我紧紧搂在身前,贪婪地埋入我发间深吸。我只觉他身上的热息隔着薄薄衣物,从我肌肤上直透了过来,一时毛骨悚然,反手一剑,向他下腹刺去。仓皇之下,哪还记得什么剑势、剑意,只是下意识抵抗他近我身而已。   那妖人见我剑术平庸,一声娇笑,竟徒手将一霎雨接住,又在我后颈中吹了口气,缠绵道:“小宝贝,谁给你的这破竹片儿?你们青霄门半点也不会怜香惜玉,竟让绝代美人拿着这般寒酸的器物,让人瞧得好不心疼。为师这里倒有一把宝剑,你要是喜欢,今夜便亲自教你使用,一定让你……蚀骨销魂,极乐无边。”   他说到后面几个字,声音中已满是情欲。我只觉后臀中传来一阵妖异之极的感觉,仿佛他手指、舌头与胯下之物同时挤入我穴口一般,既湿软,又硬挺,既向内灼热深入,又向腔道中扩充开来。我脑子里仿佛有一条线猛然炸开,一声惊叫,全身先天之气如刺团般露尖,将我整个人密不透风地裹在里面。   那声音“呵”了一声,显然大为惊讶。只见一道寒光斜刺里飞来,却是叶疏闻声来救。那声音啧然不快,愠道:“一个两个,都来扰本座的好事!”浓雾中但见艳粉色一闪,叶疏还未到我身边,中途已然动弹不得。也不知那妖人如何施法,似将千钧之力压在叶疏身上,以他剑意之锋锐,竟全然抵御不住。原本单手握持的同悲剑,转瞬之间,已换为双手齐握。只见他剑身不断颤动,喀喀之声不绝于耳,踏在地上的两脚已控制不住地后移,玉一般的额头上也隐隐有青筋暴起。   蒋陵光见势不妙,连声叫道:“结阵,结北斗大阵!”   道宗法阵多出自历代仙师之手,共天交感,集四象之力,引真阳,生百变,原本是越级克敌的不二法门。但一则这北斗阵是道宗弟子入门阵法,生息变化一早已被破解殆尽,全靠阵眼随机应变,灵活操控。蒋陵光地位尊崇,多年不曾临阵指挥。此时虽情势危急,一时却布置不及。二则众弟子多在元婴境左右,与那妖人相差实在太远,纵然竭力牵制,作用也极为有限。那声音优哉游哉,竟似全不受拘束,反笑道:“蒋长老苦心孤诣,又点画出这许多星星来,想是为了贺本座新婚之喜了。还要多谢你们青霄门辛勤养育,千里迢迢,将这位佳人送到我面前。你叫随云,是不是?这名字可美得很啊!将来随本座姓苏,那也好听得紧。唉,本座虽娶了八个老婆,加起来却也比不上你十分之一的美貌。等回到极焰魔窟,我就把她们全杀了,让尊主亲自为你我证婚。这样好不好?……你喜不喜欢?……”   我听他声音如丝如絮,直往我耳孔中钻入,恨不得抬起手来,捂住不听。雾气之中,只听蒋陵光的指令不时传来,中途却多迟疑,有时甚至还要岳明柔强撑着低声提醒。虽知不该腹诽师辈,但心中实已浮起一个大不敬的念头:“若是……”   就在这一霎之间,我右手中一处突突地跳了起来,一个冷静有力的声音也在身后不远处响起:“……延宗长老,立乾位;延明伯父,守震位。萧怀逸、萧云扬,翼行护阵!”   我难以置信地抬起头来,只见人影闪动,三四名黑袍老者各占一方,身后亦按八卦方位紧随着几名黑衣弟子,萧越颀长的身影正立于雾林之间,手中诛邪正自吐露暗红光辉,照得周围若隐若现。   只听阵中几人又惊又喜,同时叫道:“大师兄!”   蒋陵光正在天枢位上捏诀施术,无暇分神,扬声道:“是萧越么?”   萧越布阵未定,闻言仍施了一礼,客气道:“正是弟子。家父前日感应到这一位炎风护法……”说着,向那雾中的艳粉色一指,续道:“……苏陨星前辈在此地有魔息波动,命我率萧氏门人前来镇灭。先前知会谢长老时,才知您已带人先一步赶到。这魔头恐光喜暗,日落之后有妖术加成,又擅作雾隐分身之术,乍然遇见,难免吃亏。弟子加快脚程赶来,幸而……不曾延误。”   蒋陵光如释重负,连连摆手道:“如此再好不过。我阵法早已生疏,一并听你调遣便是。”   那苏陨星在雾中轻哼一声,道:“我道是谁,原来又是你们这群黑狗崽子。前日在开封府中,也是你们从中作梗,伤我炎风堂十余弟子。我看萧昭那老小子最近猖狂得很,怕是要本座找上门去,采上一采,才能消我心头之恨!”   这魔头狡诈无伦,口中说话,一道粉光已直击坤位一名老妇。那乾坤二位正是八卦阵法中央核心,一旦纵横交合,大局已定,便再也撼动不得。那老妇冷笑道:“来得好!”竟不闪不避,十根枯瘦的手指红彤彤地向上一拨,好似千万枝珊瑚绽放于深海之中,虚实万重,竟将那粉光原封不动地打了回去。   兑位那名精干老者赞道:“延秀妹子,好一招’红妆宝镜’!”   我们见萧家这几位宗老修为高深,似不在蒋陵光之下,皆是精神一振。只听萧越谦恭道:“那弟子就斗胆僭越了。”说着,先布下萧氏主阵,才一一指点这边的北斗阵改换方位。他阵法精通自不必说,对蒋陵光带来的这几名弟子竟也了如指掌。何人擅长何种功法,他随口报出,竟无半点差错。转眼七位主星皆已就位,最后剩我和岳明柔时,只余两个隐星位,并不参与主战,只做掠阵之用。只听他略一犹疑,道:“紫霞宗岳师姐,你身上有伤,恐气力不济,请主弼位。江……师弟,请你移步开阳星旁,守辅位。”   我对这北斗大阵一知半解,却也知道开阳星与其辅星一主一副,合称双星,最是密不可分。这开阳星由武曲星君司掌,主其位的自然是我们之中战力最强之人。我应声坐在叶疏身边,心头竟掠过一丝惘然。   萧越布置停当,朗声道:“延宗长老,陵光师叔,二位所主之阵,一为天罡七星,一为北斗大阵。二者捭阖贯通,合而为一,威力倍之。请!”说着,黑袍下摆一拂,正坐紫薇星位与艮位生门交叠之处,阖目默念咒诀。萧延宗、蒋陵光亦同时催动阵眼,两座法阵顿时灵息流动,一并运转起来。   这阵法虽有生、死、奇、正诸般变化,本质却再浅显不过。譬如一个人,生具头、颈、腰、背、四肢,只要心智健全,便可完成吃饭、穿衣诸般事情。阵眼便是心智,阵位便是躯体,灵息如血脉贯流,一旦畅通无阻,退可守平安,进可御强敌。在场十七人皆为剑修,萧越一人连结两阵,便如将两名使剑高手联合起来,使其心念相通,共同完成一套剑法。常人说眼观四路、耳听八方,已是千难万难。如今他一个人既要兼顾十七人灵质生克、灵息流续,还要将苏陨星雾中如鬼似魅的攻击一一化解,其一心多用,精细繁复,非常人所能想象。只见浓雾之中,两道淡淡的法阵光环交递往复,绵绵不绝。我一向钝感,起先只能感知到身边的叶疏体内极寒之气,随着灵流循环越来越快,灵触也逐渐延伸开去,越过七股将要形成合力的灵息,只觉不远处一只小小婴体正蜷成一团,不断颤抖,却正是岳明柔体内元灵。细探之下,才惊觉其灵核已经破损,灵力如泄洪般外流。我心中大骇,心想:“那妖人只轻轻一招,便将她灵核击破,何其阴狠恶毒!”当下默运先天九炁心法,如从前挑针补衣一般,在她灵核裂口处上下运“针”。   苏陨星起初游刃有余,攻速极快,还口齿轻佻,说了许多妖邪之语。随着阵法渐渐生成,他出手愈来愈慢,也不再有余裕出言挑逗。再到后来,他无论攻击阵中何处,不但无法破壁伤人,好几次还差点被阵网捕获。最后一次更被萧越算了个正着,阵诀白芒大盛,一举将他击飞。只听他在枯树顶上发出一阵娇喘,显然这一下受伤不轻。   萧越见一击得手,调度更快了一倍有余,灵流几乎在雾中浮现出白色脉络,宛如两只巨手,不断向苏陨星所在之地收紧。   苏陨星真身也已显露,只见一件艳粉色丝袍在空中飘飘荡荡,身形面容却看不清楚。见天罗地网将成,竟还艳笑了两声,道:“萧家小狗有点意思,这星河云淡,当真是好看煞人呀!本座也有些小小星光,愿共入这一片良辰美景。”   只见他两条长长的水袖一舒,亮出手中物事。左手是一团成人大小的婴灵,身上缚满了细小锁链,条条勒进了灵体深处;右手却是一枚淡青色的舍利子,被囚在一只精巧中空的铜炉中。   蒋陵光一见那婴灵,脱口叫道:“老殷!”   苏陨星嘻嘻一笑,道:“是啦,这就是你们之夏堂的殷堂主,仗着自己骨头硬,死活不肯交出这几滴乌龟血。没办法,本座只好把他剥出来啦!”又将右手一托,道:“这位呢,就是急公好义、慈悲为怀的慧净方丈了。旁人常说舍利香,我怎么半点也闻不出来?唉,多半是老和尚偷吃了荤腥,身上有些臭味,把香气都盖过了。”   他口中说话,长袖便如丽舞一般甩动起来。红粉落处,只见那锁链如活了一般,勒得那婴灵头颈欲折,喉头荷呼不断。那铜炉中也已燃起蓝绿色妖火,烧得那舍利子青烟袅袅,发出一阵痛楚之极的呼号。   枯树旁那数名“星图”中的弟子意识尚存,见二人受难,心绪激荡之下,金丹明灭不休。苏陨星笑道:“心疼了?别急,少不了你们的份儿!”也不见如何伸手动作,那雾气中竟仿佛生出七八只手来,将那几枚金丹攥入掌中,捏得咯咯作响。   金丹、元婴、舍利,皆是修士元魂所系,一旦为魔息侵蚀,所受痛苦远非刀戟加于肉体可比。苏陨星手段毒辣,毫不留情,一时惨呼哀叫声此起彼伏,不绝于耳。   萧越经营阵法已久,体力远超负荷,身上衣裳皆已汗气腾腾,英俊面容也已被汗水打湿,见状只略一皱眉,问道:“不知苏前辈有何见教?”   苏陨星叹了口气,道:“不敢,不敢。本座除品位清绝之外,别无所长。今夜风清月白,本座只想早些回到清凉殿中,享些人间快乐罢了。”   萧越冷冷道:“那前辈今日之愿,怕是要落空了。”双目复又闭合,口唇默念阵诀,催动那阵网发出绵密的白光,将苏陨星立足之处进一步封锁。   苏陨星啧道:“常言道天家无情,诚不我欺。蒋长老,你也是殷堂主多年好友,难道便眼睁睁看着他老人家受苦受难?”   蒋陵光双目紧闭,似无所动,阵中那道炎热灵息却斗然紊乱起来,激得其他几道弟子的灵息皆有不稳之状。倏忽之间,一道原本在中位辅佐的冰雪灵息森然而起,竟硬生生将蒋陵光压了下去。苏陨星似察觉蒋陵光异状,欣然一笑,便要举步从他司守的天枢位踏过。只见他粉衫动处,阵中寒意袭人,雪白剑芒一闪,已从那片艳粉中穿过。虽不闻血肉穿透声,却见雾中滴答、滴答,一连淌下好几股鲜血。   苏陨星跌回树上,一阵呛咳,显然受伤颇重,声音也不似先前娇嗔:“咳咳……蒋长老,这小子……竟夺了你阵眼么?啧啧,我看他不像你带出来的,多半是那青霄老儿的……咳咳……高足,颇有乃师以众生为蝼蚁的风范。”   我听一众同门哀哀惨叫,已觉心中不忍,只想封闭灵识,断绝谛听。见叶疏竟能强夺阵眼、反客为主,不由生出一阵钦佩,赶忙集中意念,替岳师姐疗治。   萧越道:“苏前辈有空关心他人,不如管顾一下自己。天色将晓,前辈雾隐之术将破,又重伤在身,何不束手就擒?”   我抬头望向天边,果然已泛起一阵鱼肚白。林中无尽的浓雾,也渐渐如水般淡去。   苏陨星又咳嗽几声,叹惋道:“罢了,你们堂堂名门正派,以多欺少,恃强凌弱,这份厚脸皮,本座甘拜下风。唉,这鹤子川风水虽不甚佳,倒也山明水秀,勉勉强强,也可做本座升仙之地。只可惜临死之前,没能采一口我的宝贝随云,当真遗憾得紧!”   我先前听他污言秽语,已觉浑身发毛。此刻他死到临头,忽然唤我名字,又岂有什么好话说出来?一时手忙脚乱,便要闭塞耳目。但岳师姐灵核修复正到紧要关头,竟抽不出手来。   只听他的妖异声音带着微微喘息,从雾林中清清楚楚地传了出来:“随云,随云,我看你木木呆呆,只怕在床榻上也是条小笨鱼儿,不得快活。本座看在眼里,真是疼在心上。绝代美人若无风月手段相配,岂不是暴殄天物!那个冷冰冰的剑修,是你老公不是?看他那个冷淡样子,也不像个会疼人的。让本座猜猜,你们双修之时,是不是一个姿势干到底,连嘴儿也不会亲一个啊?唉,要是让本座沾着你的身子,一定将你从头到脚,细细腻腻地弄上十天十夜,岂有让你下床之理!是了,我们随云不止姿容绝艳,连下面那处也是柔滑紧致,岂止寻常男子难以比拟,就连女人的牝户也有多有不及。方才本座弄进去少许,竟如婴儿吃奶一般,饥渴难耐,咬着本座的玉茎,不许本座出去。看来你老公醉心修道,不解风情,全没想到你的小骚穴这么欠人干。宝贝儿,人生在世,最要紧的是自己畅意。自家男人喂不饱你,你可以找人来喂你呀。若嫌一个不够,本座还可分身而出,一个操弄你那粉嫩肉穴,操得里头湿湿嗒嗒,腔道都被本座操变了形状。另一个专门插你那红艳艳的小嘴,插得又深又快,精水从你喉咙口一路喷到肚腹深处。本座舌技出众,人所共知。再分出几条来,替你舔着耳孔,肚脐,脚趾缝儿,上上下下,浅浅深深,干得你淫声浪语,浑身软肉动颤,直叫亲亲好老公,随云小骚货受不住了,饶了随云罢!” 第五十六章 我看上次你很喜欢   我一生也未听过如此淫秽露骨的言语,只听他字字句句,皆在意淫我在床上如何放浪风骚,已是脑门嗡嗡响成一片,羞愤欲死。林中之人皆是道门同宗,个个听得一字不落,更有萧越、叶疏同时在场,不知他们听见骚穴、牝户诸般煽惑之语,又会如何想我。气急之下,灵息登时大乱。   岳明柔灵核裂缝已在我“缝补”下勉力合拢,但也只堪堪止住灵力外泄,元婴仍极为虚弱,连在阵法中维持平稳也十分困难。此时却抬起头来,清声道:“他道侣与他有情,前辈何能及万一?”   我灵台一震,登时清明了不少。只觉一道暖热灵息从阵法深处传来,温柔替我调息。起初还以为是蒋陵光主导时察觉有异,转念之间,才意识到这是萧越特意赶来抚慰我。我身在隐星位,本就不在阵法流动之中。他身为两阵中枢,又正在最后收束关头,竟还能分神察觉我灵息不稳,一时感愧万分,忙收敛心神,阖目运功。   苏陨星闻言,竟怔怔立住,一袭艳粉色丝袍也停止了飘荡。只听他喃喃道:“……情?……情是何物?”   其时雾已散尽,这妖人面容在天光下一览无余。只见他长相极为浓郁,神情却如十二三岁的小女孩一般天真娇憨。那枯树旁的“星图”也已熄灭,只剩十余名生死未卜的弟子直挺挺浮在空中。   他定定地望向我,低声道:“我不知道什么是情。随云,你教教我罢!”   我明明看见许多年轻躯体僵挺在眼前,只怕早已凶多吉少,但与他深邃的乌褐色眼瞳一对视,竟忍不住生出一丝动摇,开口道:“你先放……”   忽然之间,远处村落中传来一声嘹亮的公鸡啼鸣。苏陨星瞳光一变,脚尖朝一名离他最近的“浮尸”一点,人已化作一团粉影,向上纵跃而起。与此同时,那天罡北斗七星大阵也已彻底收拢,阵网恢恢,将他一举捕获。只听喀啦一声,那件丝袍已碎裂成千百万片!   ——但终究是晚了一步。   但见晨曦之下,一道极淡的粉烟已飘散到山林尽头,一串颜色奇丽的血滴裹挟其中,声如碎玉,好似美人耳上摇荡的一串宝石红耳坠。只听苏陨星的声音从烟雾中遥遥传来,虽受创极深,仍似带着笑意:“随云,随云,我告诉你,你们正道这些男人,不是醉心权势,就是断情寡义,没有一个好东西。他们跟你说的情啊,爱啊,你一句也别信。还是早日到本座床上来,快乐几日是正经!……”   众人等见他竟能在千钧一发之际分身逃离,脸色均不好看。萧越反安慰道:“这苏姓妖人是魔教四大护法之首,向来行踪不定,连真身也极少显露。这一次重创他分身,元神也必受损,至少释迦寺一战,他应是无力作恶了。”说着,便率先将一名橫陈地上的僧人扶起。众人也忙上前救治,且喜还有呼吸,只是灵息微弱,灵核受魔息污染极重。看来那苏陨星布下这诡异“星图”,便是为了吸采他们身上功力。   蒋陵光双手结出一团灵元,将殷堂主元婴褓护其中,叹道:“可惜之夏堂此行护送的真阳之血,却被这魔头夺去。仓促之间,却如何炼得出第二次?”   那坤位老妇将十根红彤彤的手指一掸,傲然道:“朱雀君不必多虑。魔教之中,便只这几个叫得出名号的人物。白空空守着老巢不敢动,心魔查无此人,只怕早就死了。只那血魔冷千锋近日风头盛些,等我们在释迦寺结起真武血阳大阵,还怕杀他不死?这真阳之血虽然难以炼制,却另有取得之法。到时选几个真阳之体的弟子,祭天化阵,不就行了?”   蒋陵光摇了摇头,道:“真阳之体不算十分罕有,却要十修十戒,方能纯粹。常人吃不了这份苦,祭阵也是无用。”他历经一夜激斗,又被那妖人击伤,忽然身子剧烈一晃。我就在他身边,忙伸手将他扶住。   萧越道:“如此,只能再行计议了。”说着,双目向我看来,声调也柔和了些,道:“江师弟,烦请你先替蒋长老疗治。”   我巴不得离人群越远越好,闻言简直感激涕零,忙应道:“是。”   一时承恩寺监院已到,将慧净方丈舍利与两名受伤僧侣接回。我们也一并乘上萧家法器,向大部队驻扎处浮空飞去。我自坐了最后一部仪仗车,向蒋陵光体内注入天灵息。见他身旁那团婴灵蜷睡正酣,不由多看了好几眼,心想:“不知它什么时候醒来?”   蒋陵光原本也昏昏欲睡,忽而道:“少则三五月,长则一二年,也就醒了。但他肉身已彻底毁损,花费百年光阴,也未必能重塑为人。”   我原本垂头不敢言,听到“肉身彻底毁损”,才一惊抬起,哑哑道:“是……是那妖人……”   蒋陵光道:“是。那妖人对他严刑拷打,逼他交出真阳之血。殷堂主受尽百般折磨,始终不肯吐露。那妖人便将他肉身一截一截融化,最终才在他枕骨中找了出来。”   我听到这人间惨事,震骇良久,才颤声道:“您……都看得见么?”   蒋陵光倦道:“推演而已。你瞧我平时长睡不醒,遇事又极无能,想必刚才心中暗暗咒骂我来着。唉,我来这鹤子川,本来万般不宜。无非是残梦之中,见他这一结局罢了。”   我心中一凛,愧然道:“是弟子起了不敬之心,愿领惩罚。”   蒋陵光懒洋洋地摆了摆手,道:“我不与他们一样迂腐自大。不过虚长了几百岁,却要旁人奉若神明,又是什么道理?”忽而精神一振,转道:“是了,你与我那小徒周令如何了?我夜观星象,算来你有个极大因果在他身上,那是命定之数,半点也错不了的。你师父胡乱指婚,坏人因果,不要也罢!……”   我听他端正了几句,忽又胡言乱语起来,更有指摘师尊之意,只得苦笑聆听。听他提到周令,心中只道:“他一心要拆散我与叶疏的姻缘,这也算因果么?”   一念至此,不由向车外望去,不见叶疏,却一眼看到了萧越。这法器作帝辇之形,又有五色云萦绕,萧越一袭黑锦长袍,端坐其中,真是煌煌赫赫,恍如神仙皇帝。我与他割舍之后,一颗心全落在叶疏身上,只当从此生生世世,再无其他情爱纠葛。此时一见之下,下意识就要低头避开。但此刻身在高天之中,并无一人注意我,蒋陵光也已打起鼾来。低头挣扎了许久,终于还是偷望了第二眼。想到他身为指挥中枢,比从前更具威势,心中感触,只想:“只要他过得好,我就放心了!”   落地时已是日落时分。谢明台闻听苏陨星之事,十分关切,将我们都唤去车中详问,又令壶山医修救治受伤的之夏堂弟子。我出来得早,便在车旁等叶疏。岳明柔紧随其后,车外早有一群紫霞宗的师姐妹候着,一见她出来,顿时一股脑儿地围上去,拉手拭泪,问个不停。岳明柔也一一问候安慰,见我一个人立在旁边,便向我走来,当面深深行了一礼,道:“多谢。”   我登时手足无措,急忙也还了一礼,结巴道:“不……师姐不必如此,是、是我要多谢你。”   岳明柔摇摇头,又仔细看向我,道:“我先前见千霜君济我一门于危难中,的确为他风度倾倒。闻听他已有道侣,心中执念未尽,竟还存了一较高下之意。初见你时,只觉你过于柔弱了。但这一日一夜下来,才知你与他十分般配,正是一对天作的佳侣。千霜君当日剿除辛虹之后,一路赶回,想来也是为你之故。你们……贤伉俪如此情深,又对我紫霞宗有大恩,将来二位合籍大婚之时,岳某定备薄礼前来相贺。”又向我一揖,才带着师姐妹走了。   我目送她苗条的背影被人簇拥远去,只觉心头一阵滚热。直到叶疏出来,我从不敢主动握他的手的,竟也迎上去,轻轻把自己的手触在他手背上。   叶疏看我一眼,反过来牵住我的手,似觉我体温有些异样,问道:“怎么了?”   我与他肌肤相贴,便觉心跳了好几下,忙摇头道:“没事。”   不知怎地,嘴上虽如此说,心中实期待他与我多亲近一会儿。以致上车之后,见他自去打坐调息,不由一阵空虚。与他对坐少顷,一夜激战后的疲倦袭来,只觉晕乎乎地坐之不稳。偷望一眼叶疏,料想他已经入定,便寻了一处角落,蹑手蹑脚地躺了下来。只是身子虽已松懈,心却更不安定,又不敢翻身惊扰他,只将自己的面纱摘了下来,胡乱掸着上面几不可见的灰。见腕上那长相思的坠子随我动作不断打晃,仿佛受到蛊惑一般,情不自禁伸出手去抚摸。谁曾想头脑淆乱之下,竟笨手笨脚,将灵息点了进去。那坠子立刻红光大作,嗡嗡震鸣起来。   我这一下吓得不轻,赶紧拿手去捂。先前叶疏也教过我中止之法,一时却如何想得起来?被我手掌一抓,震鸣声反而更响了。   正是心慌意乱,背后伸过一只雪白的手来,腕上束着一条与我一模一样的红绳,那坠子也在一闪一闪发光。只觉他握住我的手,在那同心结上微一弹拨,两处交映的红光顿时一并熄灭。   我惶急之下,满头都是汗水,身上更热得厉害,连回脸看他也不敢。眼见叶疏玉一样的手指移了上来,轻轻按在我额头上。我本就倦极不清醒,被他一碰,越发眩晕起来,竟发出一声幼猫般的呜咽。   叶疏收回手,道:“你被妖言所惑,陷入情欲,难以宁定。”   我浑身一颤,回想起来,这一路果真有些不对劲。本想立刻坐起来清心祛邪,但难得与他靠得这么近,一时却舍不得动。   叶疏在我身后停了一瞬,忽道:“要我替你纾解么。”   我彻头彻尾一惊,忙将头摇了几摇,舌头也吓得不会说话了:“不、不必麻烦……”说着,就要从地上爬起。   叶疏却将我按住,道:“这是道侣应有之责。”便合衣躺了下来,与我面对面睡在一处,眼眸清如冷月,道:“我可以用嘴帮你。”   我一动也不敢动,脑子也一片混沌,只忍不住看着他的红唇,无意义地重复道:“嘴?……”   叶疏道:“嗯。我看上次你很喜欢。”   我脸上倏然一下就烧了起来,顿时想到了苏陨星那妖魔般的言语,忙用力摇摇头,道:“不……”声音陡然降了下来,讷讷道:“……换个……”   叶疏目不转睛地看着我,应道:“好。”   结果还是被他拥在身前,用手帮我打了出来。我虽极力抑制,不愿让他以为我如那妖人所言,是个沉溺情欲、难以餍足的骚货。但他高挑漂亮的身躯就在我身后,因替我套弄阳物之故,离我极近,手臂又微带颤动。濒临高潮时,我灵识亦敏感无比,只觉他身上若有若无的梅花气息也似变浓了许多。深嗅起来,愈发令我心荡。我后腔中那肉环虽未张开,但穴内也已麻痒起来,意乱情迷中,有没有向他身下撅挺摩擦,也记不清了。只记得最初他还十分生疏,还将我茎头软皮弄疼了。后来便完全将我把控在手里,连修长手指上握剑留下的薄茧,也会撩压我茎身筋脉,让我发出极低呻吟。最终高潮时,竟已不受控制,连推开也来不及,直接射得他满手都是。 第五十七章 别动   一夜好眠,醒来天光大亮,车队也已行至蔡州地界,算来距释迦寺只二百余里。我推门下车,见人声鼎沸,原来昨夜又有大大小小十几派宗门来投,三四百人聚在一处,声势蔚为壮观。我向来畏惧人多场合,一下车,忙将面纱匆匆系上。远远见叶疏雪白的身影曼立水边,脚下便如生了眼睛一般向他走去。到了他身边,只看着他面容,便觉得心中甜丝丝的,连没话找话的功力也越发自然了:“……你什么时候起来的?”   叶疏将同悲剑归鞘,身上还残留一丝冰息,应道:“卯时一刻。”   我这才想起这是他练剑的时辰,从前在那青岩小院中,便风雨无阻,日日如此,想不到途中也不曾耽误了一次。一时肃然起敬,自愧道:“我、我明天与你一起,可以么?”   叶疏道:“我原有此意。”说着,在水中洗了洗手,又道:“看你睡得太沉,没叫你。”   我脸上一红,顿时想到他昨夜替我纾解,将我弄得浑身虚软,更生出许多不该有的期待。虽知他对情事并不热衷,又是在官道的马车上,万一弄得动静太大,第二天便再也无颜见人了。但想到自己并非天生淫荡,而是被妖人蛊惑,竟比从前还放纵了几分。射精之后,不但呻吟叫了好几声他的名字,还主动将身子送入他怀里。只是一来困倦不堪,二来也不见他下一步动作,只在他颈中蹭了几蹭,便陷入黑甜梦中。现在想来,实在丢脸之极。见他洗手,便也蹲了下来,将手放入水中。只觉从他手中流过的水,也仿佛格外冷冽,遂将手张开、合上,捞了好几次。   叶疏忽道:“别动。”   我呆呆抬头,见他带着水珠的手指伸过来,在我鬓颊边轻扯了一下,将我褶在耳旁的面纱放了下来。   我又是一阵面热心跳,自己理了理面纱,小声道:“多谢。”   忽听对岸一阵窃窃笑语,我一惊望去,只见曲星、赵瑟一群人正在水边梳妆,江雨晴却别具一格,认认真真地洗着那支大萝卜。想是见到叶疏弄我耳鬓,个个挤眉弄眼,揶揄道:“一大早的,就当着这么多人摸耳朵、捏脸蛋,啧啧啧,生怕别人不知道他们昨晚上有多恩爱呢!”   我从前与叶疏清清白白之时,听一群口无遮拦的男人调侃起来,犹自回回脸红。如今既与他有欢爱之实,又被一群漂漂亮亮的小姑娘起哄,一瞬间几乎全身都红透了,恨不得跳进水里再也不出来。   叶疏神情一无所动,见我羞得厉害,只道:“不要理会。”   我小小点了几下头,仍过了许久,才敢偷偷将脸抬起来。那边见叶疏毫无反应,似觉无趣,交头接耳几句,便自揽水照镜去了。   江雨晴这才洗完了萝卜,擦了擦脸上水珠,双手哗啦一声抱起。那大白萝卜过了水,模样越发喜人,头上两片叶子青翠欲滴,几条细细的根须也缠在一起,仿佛一名小牧童翘着脚,在山坡上惬意晒太阳一般。   我当了半辈子凡人,一饭一蔬皆是踏踏实实,一见这地上长出来的物事,真是倍觉亲切。见一群小姑娘粉色尖尖的纤手把那萝卜传来递去,仿佛将之当成了家养的小猫小狗。那萝卜也怕痒似的将根须蜷了起来,偶尔还缠在人手指上,似在讨主人欢心。那景观真是生平未见,不禁心中称奇。   江雨晴“养”了这个萝卜,也如乡下抱着娃娃的婶婆一般,见人便要打开襁褓,炫耀一番。见我多看了两眼,便热情招呼道:“江师兄,你也要抱一下小白么?”   我听她竟给萝卜取了名字,实叫人哭笑不得。尚未开口,只听叶疏清冷的声音在旁道:“来路不明之物,不宜随意触碰。”   我一个“好”字已到嘴边,闻言立刻硬生生吞了进去。见叶疏转身欲走,忙向她歉然摇了几下手,这才紧跟着叶疏去了。   当天夜里,却有一名壶山的小师弟慌慌张张跑来,说是有急事请我过去。原来当日苏陨星那妖人脱身之前,为凌空借力,一脚踏碎一名之夏堂弟子下腹,如今内丹残破,内脏流出,眼看是不行了。谢明台连向释迦寺发讯求援,却久久无人回复。直到今天下午,才有知客僧仓皇回讯,道是那血魔趁释迦寺方丈无相大师闭门冲关之际,竟单枪匹马直杀到大雄宝殿前,妄图以一己之力,破万法佛尊金身,夺取其中所镇魔种。虽在释迦寺首座无性、执事长老无我、流云峰长老白无霜、大易宫掌门兴云法师等合力抵御下,一击即退,负伤而去,却已生生造成二三十名弟子伤亡。灵素谷、七心门医士全力救治,却收效甚微,迄今已有十一人不治身亡。这边恸哭未毕,苍炎教又派出炎天护法尹灵心,率领邪影天宫、巫真殿一干魔宗门派,袭击驻扎在摩耶山下的道宗弟子。如今释迦寺药师殿的大堂中早已人满为患,一众医修忙得日夜颠倒,自是无暇分身前来。壶山弟子虽也随葫芦真人学习医术,平日修习仍以炼气为主,药石皆不甚精。见那弟子奄奄一息,均是无计可施。听说我身负苏生之力,这才匆忙来请我一试,那也是无法之法了。   我随他到了一座形如帐篷的医车中,见几名白袍弟子正忙忙碌碌,车中笔挺地躺着一名身着暗红服色之人,身上盖着一条布被,沾满了脓血污秽,只剩一双脚露在外面,精美的锦缎鞋子也只剩下一只。我观他脸色,便觉毫无指望。揭开被子一看,肚腹已凹陷成一个洞,其中已无鲜血流出,却发出阵阵恶臭。伸手一探,只觉他灵脉堵得石块一般,浑身气息也已涣散,只怕大罗神仙下凡,也救不得了。   壶山一名弟子在旁问道:“随云师兄,如何?”   我见那人灰白无神的瞳孔极轻地一动,心中不忍,道:“我尽力而为。”   我从前为人输送灵息,向来是双手交握效果最佳。但他肠破肚烂,无法坐起,只得由我将他上半身勉强抱起,让他的头靠在我肩上,这才握住他双手,强行将灵力送入。寻常修士一受我灵意激发,纵在重伤昏迷之中,灵核也会自行运转起来。但他实在伤重,浑身如一潭死水,不起半分波澜。待我费尽全力探到他丹田深处,只见基台塌陷,灵壁千疮百孔,地上只余几块金丹残骸。本欲替他穿补,却如风中捕絮一般,无处下“针”。我束手无策,只得围着那小小丹骸绕了一圈又一圈,试图以灵团包裹起来,也让他临死前少受些苦楚。眼看那丹骸上的金光一个接一个衰灭,心中焦灼,只是将灵息一股脑儿倾泻过去。   那人原本两眼呆滞,此时却竭力睁开一条缝来,灰色瞳孔对准了我,嘎哑道:“江……随云?”   我只觉掌中金光突然亮了一下,还道护丹有望,忙道:“师兄先别说话,试着护住心脉!”   那人哑笑几声,道:“你还记得我么?”   我从前故交多是凡人,如今皆已亡故,绝少听见有人这般问我。一惊之下,向他脸上望去,似是见过一二次,如今却全无印象了。脑子里追忆了好一阵,才渐渐寻着一个相似之人,迟疑道:“你是问渠楼的……张乾师兄?”   张乾嘲讽般一笑,道:“是我。从前你又丑又蠢之时,我骂你偷书不识字,后来又打得你满地打滚,痛哭求饶。你一定恨不得杀了我罢!如今你贵为道尊高徒,志得意满,我却死到临头,连条野狗也不如。你看我这样子,心中可痛快不痛快啊?”   他几句话说得又狠又急,灵脉一激,那金光竟又大闪了好几下。我忙将灵息覆了上去,见他直挺挺地盯着我,沉默一瞬,才道:“我……”   我和他灵识交织,语声低微,旁人皆不可闻。壶山那名弟子见我额头全是汗珠,身上白息弥漫,张乾却无半点反应,叹息道:“随云师兄,算了,莫再浪费力气了。”向旁低声吩咐,让人取抬尸的木架来。   我嘴里应了一声,手中仍珍惜地护着那丹骸上些许金光。只觉那光亮如同风中之烛,极为跳摇不稳,又见他一双死鱼般的瞳孔仍紧盯我,才摇了摇头,低声道:“那些我都不记得了。从前打骂过我的人多了,当时自是十分怨恨,日子久了,便也忘了。”   张乾目中忽然露出一丝奇异之色,又似意外,又似讽刺。大约也是惜命,竟难得静了一刻,突然开口,语调却甚是尖酸古怪:“你可知道当年是谁……”   一语未毕,只见车上的棉帘一掀,一个英挺的身影现身门口。壶山几名弟子顿如有了主心骨一般,一同叫道:“大师兄!”   萧越温然应道:“嗯,我来看看张师弟。”眼睛却一直望着我,蹲在我身边的动作也犹为轻柔。见我汗透重衣,轻声道:“……我来罢。”   我自上次与他相拥泪别之后,还是第一次与他正面相对,一时心中也不知是何滋味,只应了声“嗯”,便将灵息交由他主导。车外的小弟子早捧了盥洗的物事立在一旁,我不便让人等候,又看了张乾一眼,才匆匆下车去了。   待净过了手,身上仍仿佛有些腐味挥之不去。我独自立在秋风中,听远处篝火旁传来阵阵歌笑声,不由一阵怔忡。只听一声门帘轻响,却是萧越从车上下来了。   我见他面有哀色,便知不用再问。见他来到我面前,竟不知该如何开口,半天才涩涩道:“这位张师兄,从前还送过我许多笔墨、书本,……是个极好的人。”   萧越瞳孔深处忽而颤动了一下,也过了好一阵,才道:“……嗯。他命已至此,你……你别太难过了。”   我本来只有些感怀惆怅,被他这么一安慰,只觉鼻子一酸,掩饰地提了提面纱。心知此时就该转身,回到我和叶疏的马车上。但脚偏偏在地上不肯离去,思忖了许久,才故作平时与他交谈的姿态,开口道:“大师兄,那天在阵法中,多谢了。”   萧越也刻意与我保持距离一般,客气地点了点头,道:“同门相助是应有之谊,不必言谢。”   我不敢再找话说,含糊应了一声,便要离开。只听他仓促叫道:“江……师弟!”   我抬起头来,见他双眸深深望着我,仿佛有许多话要说,最后却只道:“那妖人的言语,你一句也不要放在心上。他这样辱你,我下次结阵,一定将他碎尸万段,替你出气。”   他向来处事端方,极少听他说这样偏激的言语。我听在耳里,眼眶忽然一阵热。   忽听一阵欢悦脚步,却是江雨晴抱着那支萝卜,在同伴的鼓噪下兴高采烈地跑过来,含羞带怯地展示给萧越看。我这才趁乱而去,一路心绪纷乱,竟不知不觉走过了叶疏所在的马车,回神后才匆忙折了回去。 第五十八章 我不要他治!   眼见释迦寺战况紧急,容不得半点拖延。当天夜里,谢明台便命朔月、扬风、之夏三堂弟子筑云梯,造风行阵,燃石为料,又令队中修士持疾行咒,轻灵身法,令马车飞驰前行。他老人家坐镇阵中,以半步大乘之力催动阵眼,只见一路黄尘滚滚,近黄昏时,车队已抵达摩耶山下。远远望去,只见释迦寺大雄宝殿苍黄的一角轮廓映照在秋阳之下,说不出的庄严巍峨。修真界太平已逾百年,这一群弟子多在自家门户中娇生惯养长大,许多人还是头一次与师友分别,途中又经历种种艰险,此时见终点在望,都忍不住欢呼呐喊起来。   我在谢明台身畔枯坐,不时偷望一眼旁边阖目端坐,替他掠阵的叶疏。只见谢明台眼前悬浮着一块平平无奇的青石,正向不可见之处一次次发出单调之极的长音。只是无论如何呼叫,对面始终没有回应。   谢明台双眉紧蹙,指诀一变,长音顿止,旋即短促而快速地鸣唤起来。这一次却几乎立刻被人接起,谢明台面露喜色,忙道:“白长老,你在哪里?”   他这车子被之夏堂改造过,四面空透,可极目望远,掌控全局。话音刚落,只见半空中断线纸鸢般摔出一人,从我们头顶一路跌落,身上鲜血淋漓而下,竟整整溅洒了大半支车队!   我从没见过一个人身体里,竟能流出这么多的血。见自己面纱上斗然溅上一片鲜红的血点,骇得不由往后一缩。   叶疏身形一展,如同一只雪白的鸟儿斜斜掠出,将那流血之人一把挽在手中,阻住他直落之势。   这才听那青石中传来白无霜的声音,隐隐似有远天回音:“老谢,你来得正好。我正与……玉清子道长……救……”只听那边剑气纵横,似乎激战正酣,只说了这几个字,便无法再开口。   我此时已抢到叶疏身边,见他手中那人白发杂驳,已经十分苍老,衣上白雪玄鹤也已被鲜血浸透,想来便是那玉清子道长了。我手已按在一霎雨剑柄上,此时忙蹲了下来,解开他衣衫查看。见他胸腹上一道剑伤深可及骨,连皮肉都翻了出来。我心中更骇,想:“不过一道伤口,怎么流血如是之多?”   只见车队最前一道黑影几纵几跃,却是萧越来到我们车前,禀道:“谢长老,那血魔冷千锋半刻之前突然现身摩耶山下,袭击长春堂神、意二鼎。白长老正与其分身相搏……”   一语未毕,青石中和天边同时传来一声刺耳剑鸣,隐约听见众弟子惊呼之声。白无霜重重喘息了几声,虽似招架住了这一剑,却已竭尽力气:“老谢,快去……守鼎!”喀然一声裂响,竟是剑锋吃力不住,从中断折。   谢明台倏然站起,叫道:“白长老!”   萧越面色极为严峻,将右手上新缠的一段黑锦束带解下,露出手背上一枚血红符咒,向之吩咐道:“延秀长老,传令全队立刻停车,原地待命。扬风堂封堂主,派遣三队精英弟子,持金刚咒前往长春堂护鼎。延宗长老,结阵!”   这符咒我从前不曾见过,想是为释迦寺之战专门备置的。他言出之际,咒印焰光闪动,我手中旧伤亦有感应。只听队中一前一后传来两声应答,那萧家老妇更是行动如风,话音落地,每一辆马车前立刻浮起两枝血色珊瑚,交叉嗡鸣,警示众人不再向前。   此时白无霜的声音再次响起,喘息更剧,语意却比之前无畏得多:“血魔伤人,流血不止,无药可解。叫孩子们都躲开点!风吟,拿你的剑来!……”一声清鸣,似乎那边又已动上了手。   我听见“流血不止,无药可解”,一颗心登时高高悬了起来。见叶疏雪白身影玉立而起,同悲剑也已出鞘,忍不住一把牵住他的衣袖,颤声道:“你……千万小心。”   叶疏澄澈的双目向我看来,微一颔首,道:“嗯。”   我见他双足一点,沿着那玉清子道长跌落之处凌空奔去,胸腔也仿佛空了一大块。回过身来,才见萧越还在原地,手上血咒已暗,却仍不动身,似在等待什么一般。   我向谢明台望去,见他双目紧闭,正将外延极深的阵法缓缓收回。一恍神间,才意识到他是在等我,一时竟不敢抬头,只低声道:“大师兄,你……你也当心。”   萧越目中流露出欢喜之色,郑重点了点头,转身纵跃而去。   我目送一黑一白两道身影消失在天尽头,这才低下头来,扶起那位玉清子道长。见他脸上已无半分血色,连嘴唇都已转为死白,伤口仍不断涌出暗红色的浊血。我手头一时也无可用之物,忙将面纱撕了一大幅下来,替他包扎伤口。只是心慌之下,一个结却半天也系不上。   只听天边剑刃交鸣,十余道剑影白光森森,将一名身材高大的灰袍男子围在其中。白无霜首当其冲,厉声道:“……冷千锋,站住!”说着,手中剑似飞星,向那男子急攻过去。那不是他平日的佩剑“寒水”,却是江风吟双剑之一“游云”。   我还是头一次见到这传说中嗜血如狂的大魔头,却与我想象中怒发冲冠、血气弥漫的模样大异,其人只是个相貌普通的中年剑客,只是身法快得匪夷所思。手中虽只一把青剑,施展起来,剑如其名,便如百十道剑锋同时在空中绽开,令人心惊目眩。   我对剑道连略知皮毛也谈不上,但一眼望去,便知境况危险之极。围攻者虽众,但在他暴风骤雨般的攻击下,仅有白无霜还能趁隙还击一二。其他人莫说还手,就连追逐他身影也已经吃力之极。纵有良机在前,却又顾忌他手中那把杀人剑,不敢直撄其锋。心中一怯,愈发阻拦不住。眼见那冷千锋一剑逼退白无霜,又向山下一处浓烟滚滚的屋舍急投而去,想来便是长春堂神、意二鼎所在之地了。   众人之中,却以江风吟那道金色身影最为醒目。我从前见他施展剑法,一招一式,姿态皆十分华丽考究。今天看来,却多了些好勇斗狠之意,神情也颇为狰狞。见冷千锋就要落地,一咬牙关,也乘风急坠而下。手中短剑如同一道金粉尘絮,向他背心激射而去。   冷千锋身在空中,眼看避无可避,竟在将落未落之际一个反折,灰影一晃,向我们的车队直冲过来。只听咔、咔两声,惊呼声四起,迎头两架马车中的弟子躲避不及,眼见就要被他鬼魅般的剑芒击穿!   谢明台一直双目紧闭,此际倏然睁开,言出如咒,大喝一声:“去!”   但见那正如退潮般缓慢收回的阵法,边缘斗然漫开,如潮头急回,将冷千锋直直掀出半里之远!   冷千锋滚落在地,一双毫无神采的眼睛紧紧锁在谢明台身上,木然道:“这里还有一个。”   那风行大阵同时催动数百人马前行,本是古兵法中急袭之法,有伤道法公允。谢明台虽已臻半步大乘之境,收回时仍须谨慎小心,免遭反噬。适才为保护门中弟子,灵台明显已有损伤,双目又已紧紧阖上。此时他身边无人掠阵,惟剩一个不中用的我。当下执剑而起,但心惊胆战之下,手心冷汗直冒,连脚底都已软了。   白无霜此刻已率众落地,距冷千锋只有数尺之遥,几道剑影已向他身上招呼过去。那冷千锋不闪不避,众人眼前一花,只见他竟从分身之内,又化出第二个分身。现身之处,赫然就在谢明台眼前!   江风吟身法远不如他妖异,落地之后,反比白无霜他们离我们近得多。见状更不多言,人剑合一,飞絮挥出一缕金线,向“这个”冷千锋劲射而来。   我见一个高大的灰影在面前瞬间出现,手中青剑沾满血渍,便要向谢明台头颅削去,下意识地便护在了他身前。忽然之间,混乱的神识中清清楚楚地浮现了一招剑式:——飘风骤雨!   我修炼这剑诀时日不长,未能参悟半分剑意。我原本不是爱与人一较高下的性子,平日与叶疏切磋也是点到为止,对敌时反而是那几招青云剑用得多。万分紧急之下,哪里有余裕思索?一霎雨在手,一招“飘风骤雨”,便向冷千锋递了出去。与此同时,江风吟的飞絮也已逼近了他后心。   一刹那间,飞絮上的金线焕发出惊人的光芒,刺得人眼睛几乎都睁不开。其中又藏带着些许水灵之力,两相交合,真如天风狂雨一般,竟将那不可一世的血魔胸口打了个对穿!   分身是本尊神念所化,冷千锋被飞絮刺中,虽无鲜血流出,身形却虚荡了一下,仿佛水面的倒影忽然破碎。他呆滞的目光缓缓低下去,看了一眼自己胸口的剑尖,又直直向我脸上看来,嘴唇一咧,道:“很好,我记住你了。”   我与他目光相对,只觉背心阵阵发凉,想到谢明台还在我身后,硬撑着没有低下头去,手却已经颤抖个不住。   只见冷千锋双臂一振,将飞絮铮然一声倒射回去,带得江风吟也往后踉跄了几步。他高大的身躯化为透明,瞬间消失得无影无踪。   白无霜此时也已击退另一个“冷千锋”,率众向这边疾奔过来。见江风吟一击得手,甚为喜慰,在他肩上拍了好几下。江风吟面上却无半点得色,兀自收了短剑,跳下车去了。   我见他方才那一剑精彩之极,心道:“多日不见,他剑法竟精进如斯。只是不知为何看起来不太高兴?难道那血魔只记恨我一个,他自觉被看轻了么?”   我们一行初到摩耶山下,便遭遇强敌。谢明台、白无霜皆有损耗,将车队略作安置,便带领我们前往大雄宝殿,与寺中主事相见。方丈无相大师与大乘境只一步之遥,正在后山禅院极力冲关。如今掌管山寺一应杂务的是执事长老无我大师,慈眉善目,为人亲切。那首座无性大师却是一名武僧,手持一柄紫金佛杖,身上穿的袈裟也与旁人不同,色泽尤其鲜亮。他似乎不善言辞,从头到尾,除了自报家门,再无一句多话。往一众僧人前一站,正是一个堂堂正正、威风凛凛的大和尚。另有几名班首、执事,一一厮见过后,便各自着手安置。释迦寺本就有千人之众,先前已有诸多宗派前来驻扎,加上今日来到的三四百人,洋洋洒洒,接踵摩肩。光是安顿这两千多人,便已千头万绪,极不容易。无我大师却还抽空来到我和叶疏面前,打量一番,笑道:“这想必就是道尊那两位喜结连理的高徒了,恭喜,恭喜!今日仓促,未及准备新房。还请二位委屈几日,以后大婚之时,老和尚一定亲来念十卷《地藏菩萨经》,贺有情人。”   我何曾想到这样一位白须飘飘的得道高僧,也来揶揄我和叶疏的婚事,只羞得面皮通红。早有小沙弥上前,将我和叶疏领入东边僧院一间小小禅房中。禅房虽旧,却打扫得一尘不染,令人进门便觉清爽。只是房中空得吓人,其他陈设一概皆无,连石榻上的席子也已被人揭去,留下了许多青色印子。床头却放着一团破破烂烂之物,花色斑驳,不知是墩布还是衣服。   那小沙弥走在前头,似也有些意外,“咦”了一声,将那东西提了起来。我从后看得分明,却是一件陈旧之极的百衲衣,上面沾满了暗色血迹。   那小沙弥挠了半天自己的光脑袋,才恍然道:“是了,这是象竹师兄遇难时身上所穿之物,想是灵素谷的医士派人送过来的。”说着,便将之揽在手里。只是那衣服实在太破,只这么一动,上面又掉下好几条碎布。   我忙从地上收捡起来,递到他手里。那小沙弥连声道谢,又叹气抹泪道:“象竹师兄是我们首座长老的心传弟子,佛典精通,武艺出众,最难得的是那一副菩萨心肠。首座长老从前脾气暴躁,打人骂人都是家常便饭,全靠象竹师兄在旁劝告求情,后来渐渐也都改了。只恨那血魔……”呜咽起来,再也说不下去了。   我从未见过这位象竹师兄,但见他哭得伤心,想来是个宅心仁厚之人,也忍不住跟着掉了几滴眼泪。那小沙弥哭了好一阵,才逐渐止歇,小心捧起那百衲衣,说他要去请教首座长老,看是埋入衣骨塔,还是和这房里其他器用一样尽数烧去。连道了好几声失礼,才拭泪去了。   叶疏一直与我牵手而行,待那小沙弥出门,双目便望着我的脸,黑沉沉的看不出情绪。我忙擦了擦眼角泪滴,道了声:“抱歉。”想到之前谢明台他们提到护阵之事,问道:“谢长老他们是不是让你过去?”   叶疏道:“嗯。”目光垂下,看着我二人手上的长相思,又说了一句:“有事叫我。”   我心中一荡,连点了几下头。目送他背影消失,自己空落了一会儿,才提步出门,独自前往药师殿中。本来只想找灵素谷医修问一句话,一进大殿,只见满地伤者橫陈,处处哀哭,殿中弥漫着一阵浓得令人作呕的血腥味。那白日受了重伤的玉清子道长也在其中,身边却冷冷清清,只有一名面容文秀的弟子在旁炼石煮药。身边医士来来去去,并无一人前来替他疗治。   我忙在他身边蹲下,见他尚有呼吸,不由道:“怎么不请人过来?”   那煮药的弟子头也不抬,道:“他们说师叔祖受伤太重,治了也是无用。”将几枚赤色石头迅速换了位置,手法漂亮之极。   我见他衣上也绘着白雪玄鹤,想到他们三清观被魔教残忍灭门,世间所余不过寥寥二三人。一时恻隐心起,道:“能让我试试么?”   那弟子目光仍只盯着炉中的石火,道:“你要试,就试罢。”   我只觉他口吻冰冷,想是伤心之故。当下伸手探了探玉清子灵脉,只觉他体虚之极,灵核亦十分松散,与蒋陵光、岳明柔、叶疏他们勤修苦练的灵息全然不同,看他手边也并无长剑,只怕平日并非主修剑术。再探下去,果然触到他灵基中沉淀的厚厚一层灵石精华,看来是一位精于炼造的前辈。只是血液枯竭,灵石在体内无法淬炼。我思忖了一阵,心中已有计较,遂将自己的天灵息化作滔滔之水,送入他灵台之内。只是他如今神识未复,我也不会淬取之法,一时却无动静。   那弟子这才抬起头来,眼神平淡,反劝慰我道:“生死有命,不必徒劳。”   我正灰心丧气,忽觉手中一震,玉清子苍老的眼皮竟动了一下。我心中大喜,忙握住他双手,持续送入灵息。只觉他灵识渐醒,灵核也开始缓缓运转,体内多年沉积的灵石精华,也在我催动下一点一滴发挥出来,将他荒芜的血脉一寸寸填补充实。虽比之活血是天差地远,但续命应是无忧了。不一时,嘴唇已恢复些许颜色,脉搏也从几乎没有转为微弱。   那弟子这才向我脸上望来,沉默了好一阵,才静静道了声:“多谢。”   此时早有灵素谷、七心门医士来到,见我竟将血魔重创之人从鬼门关拉回,均觉不可思议。消息传出,殿中欢呼流泪声四起,许多人纷纷挤到我身边,求恳道:“随云师兄,随云师兄,替我师兄、师姐看看!”   我最怕被人拥簇,一时浑身都不自在,只得低着头一一答应。忽而红衣一照,江雨晴背着那大白萝卜,推开众人硬挤到最前面,叫道:“师兄,你先给我哥看看,他要死啦!”一把拉住我的手,就往殿角奔去。   旁人听见凶险,都让开一条道路来。我心头也是剧烈一跳,心想:“白天见他并未受伤,难道后来冷千锋又去而复返?”心中一急,也快步跑了起来。谁知到了一看,只见人来人往,少说有十个身着江家服色的人在旁伺候。江风吟躺在一张干干净净的软榻之上,身上外衣已被解开,露出胁下一道一寸多的浅浅剑伤,想来是那血魔临走最后一击留下的。虽然也不断有细小血珠滴下,但比之其他伤者,实在也谈不上多严重,“要死”云云,更是无稽之谈。   我见江雨晴夸大其词,原本有些不喜。心中皱了皱眉,来到他身边,伸手便去探他伤处。   江风吟一见我,仿佛见到瘟疫一般,猛地把外衣一掀,将自己伤口裹住了。   江雨晴不明所以,奇道:“哥,我叫随云师兄给你治伤,你躲什么呀?”说着,便上前去拽他的手。   江风吟把她的手一拂,回身吼道:“我不要他治!”   我见他眼神中全是嫌恶,反应又如此激烈,本来对他的一点怜惜,又全数烟消云散,忍气道:“江师妹,令兄心绪不太平稳,我……一会儿再过来。”   江雨晴还未开口,江风吟已截声道:“别来,永远也不要来了!”   我气往上冲,心想我又不曾得罪你,你却这样赶我。一怒之下,转身便走。   只听江风吟在后冷声道:“对了,听说你跟……好事将近,恭喜你得偿所愿了。说起来,你也算是江家出去的人。到时候我一定为你备下五色嫁妆,送你风光大嫁。”   我听他说得刻薄嘲讽,气急之下,对他怒目而视,便要找一句话来回讽他。一望之下,却见他裹得乱七八糟的金缎外衣下,露出里面一件旧得不成模样的衣裳。看样式也不是里衣,接缝处都已跳了丝,胸襟上还有一处污损。再一细看,却哪里是什么污损?   ——分明是一朵绣上去的淡色小花。 第五十九章 你不愿看见我,就别看好了   我只觉那小花甚是眼熟,似是从前我绣在他衣服上的。但天长日久,也不确然。这么一迟疑,再多的恶言也说不出口,只头也不回地道了声:“那就多谢了!”只听身后一身暴响,大约江少爷又在摔东西泄愤,不知遭殃的是手炉还是茶碗,我也懒得再去理会。   殿中伤者虽众,需我亲手救治的却不到十人。先前在万法佛尊金身前受血魔重创者,不是当场殒命,便是鲜血流尽而死。如今尚能侥幸活命者,当时都不过轻伤而已。如今身上皆敷着厚厚的止血药粉,只是血流如注,将药粉都冲了开去,须有人时时在旁补充。我先来到一位昏迷不醒的大易宫师兄身边,向他体内送入灵息。他正当盛年,平日又修炼得宜,失血虽巨,却比玉清子道长恢复快得多。只一时半刻,脸上便见红润,伤口鲜血也不再流出。一旁自有其他医修上前包扎、开药,我收回手,见他师姐、师弟尽皆喜极而泣,只觉心中暖盈盈的。如此依葫芦画瓢,将余下几人一一看过,殿外天色已经大明,算来已是十二月初三清晨了。我替最后一名伤者疗治完毕,只觉腰酸背痛,眼睛也有些张不开了。   这名伤者却是一位宗门长老,身边门徒如云。见我救得他老人家性命,个个感激涕零,有要拿灵宝、法器酬谢我的,有连连呼谢神医的,更有直接向我跪下磕头的。我哪里见过这场合,拉了这个又扶不起那个,只急得满头大汗。   我诊疗之时,好几名医修便一直紧随我身旁,见我手到血止,皆有好奇难耐之色。此中犹以灵素谷医修最甚,好几个当场便掏出医经来,旁若无人地在我身后交耳讨论。向我投来的目光更是狂热,仿佛要在我身上扎上几十根针,给他们一探究竟才好。此时见我窘迫异常,皆有不解之色。一名头戴白色方冠的青年医士便施施然走上前来,挡在我身前,鼻中哼了一声,道:“赶紧散了,照方子煎药去!”   我见他气派十足,其他医士行动说话间也以他为尊,想来是灵素谷一位举足轻重的人物。见他替我解围,忙向他道谢不迭。那青年反奇道:“看你做大夫这样熟练,旁人吵吵嚷嚷来谢你,怎地如此不习惯?”   我涨红了脸,羞怯道:“我……我岂敢称什么大夫,不过会些缝缝补补的笨功夫罢了。”说着,便将自己补续他人灵息之事说了。   那青年一听之下,两眼放光,立刻取出腋下夹着的一卷医书,并书中一支羽毫笔,将我拉到殿中一处僻静之地,呼朋唤友,将我团团围住,问了我大大小小无数个问题。从呼吸吐纳、周天运行,问到起居食宿、父母生辰,直到将那书上空白处记得密密麻麻,无处下笔,这才意犹未尽地停了下来。又合十求恳道:“师兄,能不能请你给我们一点血?我们冯谷主半生精研此道,当今许多救命灵药,皆是他老人家从血中析取而成。只是异血难觅,谷主近年又身体不济,已许久未炼制过新药了。如今魔人纷出,邪法猖獗,光一个血魔便已难以对付。师兄灵质如此难得,如能交由我们带回,让谷主研究一二,或再试炼出几味丹药来,那便是全修真界之幸事了。”   我听他说得如此郑重其事,自无不允。那青年欣喜若狂,忙将那羽毫笔往两头一拔,露出其中一条透明的长管,道了声“得罪”,便将那长管上连着的一根细针亮出,往我腕上扎入。我任他将那管子一点点吸满,见时机凑巧,便小心问道:“不知贵谷中有没有一位……学徒,名叫柳唱的?”   几名灵素谷弟子原本聚在我二人身畔,闻言面面相觑,空气也好似迟滞了一瞬。只见那青年将满当当一管血惜重地收进怀里,这才抬起头来,讶然道:“师兄……莫非与我们少谷主识得么?”   我见他们反应奇异,本已捏了一把冷汗。听到“少谷主”三字,才长舒了一口气,忙摇手道:“也、也谈不上识得,只是……有过几面之缘罢了。”记得他从前告诉过我,他是谷主私生子。如今看来已经认祖归宗,身份也已大不相同,倒也不忙相认。本想再打听一下那血尸之事,又想他心地仁厚,连我那般伶仃孤苦之时,犹对我不离不弃。如今常在他父亲身边,若见不平,定会出言劝阻,也用不着我在这多嘴了。   那青年还待开口,只见先前引路的小沙弥急急忙忙走来,向我道:“道长,您的那位……呃,夫君,就是……穿白衣服的那位道长,让我来找你,说他之前给你传过……什么思的,你没有回应。”   我心中一跳,忙握住腕上坠子,见红光并不闪动,想是先前疗治时未曾注意。一时颇觉遗憾,忙问道:“他找我什么事?”   那小沙弥道:“没什么事,就是问你在哪里。他在大雄宝殿中等人,一时却不得回了。”又飞快一合十,道:“道长要是没有其他吩咐,我就去衣骨塔啦!”   我听这平平常常两句话,心头竟如蜜之甜,浑身疲累一扫而空。闻言忙回了一礼,道:“劳烦了。是去安葬象竹师兄的……?”   那小沙弥道:“正是。我捧了这衣服去,首座长老看都没看一眼,只说人死如灯灭,让我们赶紧烧了了事。”将手中衣服小心地理了理,突然掉出一块看不出花色的襁褓来。他弯腰拾起,又不由落了几滴泪,抹眼道:“象竹师兄一出生就遭人遗弃,首座长老在后山捡到他时,他身上就只穿着这块包布。他小时候没有衣裳取度,一年年长高长大,都是首座长老亲手给他补续。他是知道自己……,临行前才特意将这件旧衣穿在身上。不知象竹师兄到了那边,身上冷不冷,有没有人给他衣服穿?”   我对佛宗一无所知,只道这位无性长老佛法高深,已经到了堪破生死的大境界。听他说得伤怀,忍不住道:“小师父若不忌讳,可否让我缝补一番,再行送去?”   那小沙弥感激不尽,连声道:“多谢,多谢!到时烧寄过去,师兄一眼便认得出来了。”又向我合十数次,才恭恭敬敬离开了。   我将那百衲衣收起,一时触动心怀,若有所思。那灵素谷青年闻听我二人对话,眼中却迸出狂喜之色,向我请求道:“师兄既已婚配,可曾与人双修?不知方不方便透露一二?”   我大惊失色,忙将手摆了十几摆,推辞道:“这个就……不大方便了。”生怕他还要寻根究底,忙寻了个借口逃开了。   回到殿中,好一通拐弯抹角,才重新回到江风吟所在之处。只见他正在榻上闭目养神,江家众人小心翼翼地在旁服侍,江雨晴却不在其中。我径自走到他身边,推了推他肩膀,叫道:“……喂。”   江风吟见我去而复返,脸色一下变得说不出的古怪,嘴巴开合了两下,才恼怒道:“你又来干什么?说了不要你治了!”说着,一把翻过身去,拿后背冲着我。   我又好气又好笑,道:“你要也罢,不要也罢,总之这里只有我能治。”也不顾旁人目光,直接坐在他软榻旁边,从托盘中取了一块干净手巾,往他脸上一扔:“你不愿看见我,就别看好了!”   江风吟向来心高气傲,被我这么一顶嘴,气得立刻扭过身来,浑身灵意骤然激昂,连我那半截面纱也被直拂到脸上。我本已做好他死活不肯配合的准备,谁知他怒视我好半天,只将两手握得咔咔作响,却没有下一步举动了。   我不愿多话,伸手将他外袍粗暴一扯,露出胁下伤口来。那血魔妖术着实厉害,一夜过去,那浅伤竟无半点愈合之态,血反比先前流得更多了。我飞快扫他一眼,谅他也不肯松开双手,遂直接将掌心放在那伤口之上。灵力送出之际,原本还担心他顽抗不服,没想到也出奇地顺利。他体质既强,受伤亦轻,只片刻间,血液中的流毒已被连根拔除,脏器也修复如常。只是身体肌肉僵硬无比,仿佛对我的触碰极其抗拒一般。   我见他伤口中血流渐止,这才缓缓将手收回。只见他身上那件旧衣沾满血迹,无论如何是不能要了。一时心想:“这衣服本来也不是贴身穿的,这穿着如何能够舒服?”有心再给他备一件里衣,想他定然不肯要,遂也打消了这个念头。   江风吟一直没将毛巾拿下,一张俊脸遮去大半,只露出有些失去血色的嘴唇。他性情一向飞扬,少有如此静默之时。我若是完全猜不透他也罢了,偏偏又对他熟悉之极,也只好沉默不语,将绷带穿过他身下,替他包扎好伤口。他身动之时,衣上一阵白檀香气也随之浮起。   我心中想:“这么多年,他倒只爱这一种香味。”   忽见一名黄袍僧人前来,向江风吟道:“传谢真君口令:佛尊金身底下发现敌人侵袭之势,请道长速往正殿待命。”   江风吟应道:“知道了。”这才支起身来,将脸上手巾摘下,却也不看我,只是避得远远的。   我听战况生变,本已起身欲走,见他怔坐不动,迟疑了一下,才道:“你……多保重。”   江风吟眼角狠狠跳动一下,仍一语不发,只将那手巾拧得更紧了。   我出得殿来,见到门外亮光,忍不住举手挡了挡。忽然之间,心中无比思念叶疏,恨不得插翅飞到他身边。一路急急忙忙赶回禅房,连脚步都比平时快了许多倍。   只是我到底慢了一步。小沙弥告诉我,首座长老无性大师夜巡时,探得大雄宝殿地下禅武大阵有细微裂痕,恐是魔人妖诈,嘴上宣称要踏平摩耶山、迎魔尊归位,暗地里却打着窃取魔种的主意。幸得无性大师发现及时,现已带领三十多名高阶僧侣,并谢明台、兴云法师一干宗老,连萧越、叶疏、江风吟等道宗弟子,一并往地下去了。 第六十章 没人吃你   叶疏走得匆忙,我也不及送别,心中空落落的,每日除在药师殿打些下手外,便是替已故的那位象竹师兄补衣,也使手头不至于无事可做。头几天倒是出奇地风平浪静,不但那血魔不再前来侵扰,连其余一应魔宗妖邪也都隐匿不出。白无霜率领各大门派宗老,在天王殿与大雄宝殿之间运气造阵,层层加固,以保万无一失。山下长春、朔月两堂中挤满了精于炼丹铸器的道宗前辈,身具真阳之体者亦踊跃而出,殊不吝惜自己体内热血,一次次洒入神、意鼎中,无半句怨言。注守二鼎的弟子更是殚精竭虑,日夜不休,据说进展十分顺利,最迟明日破晓之前,便能炼出真阳之血了。   我在药师殿听闻佳讯,只想:“若教殷堂主婴灵得知,必定十分欢喜。”   此时已是十二月初六下午,伤者大多已经痊愈,殿中倒显得有些空荡。远远见院中一名白发杂驳的老者在身旁弟子搀扶下缓缓佝行,定睛一看,却是那位玉清子道长。   我忙放下手中针线,过去替他探脉。只觉血气虚弱之极,只能维持最低限度的呼吸心跳,只怕多喘了两口气,也要立刻昏厥。即劝道:“前辈身体尚未恢复,还是多歇息的好。”   玉清子认出是我,惨然一笑,道:“老朽之躯,躺着也是等死罢了。”说了这一句话,便是一阵呕吐般的重咳。我与那小弟子忙将他扶到院中木桩上坐下,替他捶背顺气。   玉清子喘息许久,喉腔中仍余嗬哧之声。他眯着一双老眼,望着天上太阳,怆然道:“我在昆仑山上采了一辈子石头,一天剑也没拿过,一场仗也没打过。同门的那些师兄弟,也多年不曾见过了。只是每年冬天山上落雪的时候,观里总不忘派一只青鸟,送一壶自酿的雪菊酒给我。如今是再也喝不到啦!”   我心中一酸,低声道:“……晚辈也学过一些酿酒的法子,前辈若是……”   玉清子哑哑一笑,叹道:“不必了。”又抬头望着我,道:“你救了我性命,原该好好谢你。可惜老道身无长物,只有一个雪山里头捡到的徒儿,武学修为也十分平庸,只一双手还算灵巧,炼石注鼎、扫屋做饭,也还差强人意。此战老道若能苟活,还可多看顾他几年。若是一命呜呼,还望你不要嫌他笨拙,收他做个门子、剑侍,都是好的。你是道尊的高徒,身边自然不缺人伺候,只当行个善罢!”说着,便将那弟子背心一推,让他跪下给我磕头。   我一生也没想过要别人来伺候我,闻言大吃一惊,赶紧伸手去扶。玉清子又在旁咳嗽不断,一时竟手忙脚乱。   忽听江雨晴明快的声音在院门口响起:“随云师兄!”   我如同见到救星,急忙告辞而去。玉清子犹自不肯放手,拉着我衣襟,气喘吁吁道:“那你可答允了?”   我只得道:“我……我自然答允。”   江雨晴早施施然走上前来,一把挽住我手臂,一边往外走,一边取笑道:“师兄,你的好夫婿叶师弟,天天招惹的不是什么漂亮大师姐,就是风骚小师弟。你倒好,总是跟些胡子花花的老头儿纠缠在一起。唉,这可输了人家一头了!”   我心想:“是了,我从前也是个胡子花花的老头儿。”这话也不必向她提起,只闲问道:“江师妹这是往哪儿去?”   江雨晴道:“我方才打算给小白找些活水,几弯几绕,歪打正着,却找到了正院里一座大许愿池。我瞧那池子里的金鱼、王八个个滋润,想是有些香火供着,急忙跪下来,诚心诚意许了三个愿望。一会跟曲星、葛二他们说了,再弄些香烛去拜一拜。”   我听她说话活泼有趣,忍俊不禁道:“不知师妹许了什么愿?”   江雨晴伸出手指,一个个掰着数道:“头一个自是希望天下太平,妖魔鬼怪统统死光,一个不留。第二当然是许愿我哥平安回来,免得本小姐一天天替他担心。对了,那天他还故意跟你吵架,是不是?”   我哭笑不得,道:“……也算不得吵架。”   江雨晴唉声叹气,道:“我哥那个人,最是口不对心。心里明明想要你治,你特意过来了,他又是那个鬼样子。把你气走了,他又别别扭扭回过头来,偷看你给别人治。唉,师兄是我见过性情最好的人了,他也跟你处不来,真不知我未来的嫂子怎么受得了他那个牛脾气。说起来,我好像真没见你生过气。以前葛二还说过想娶你当老婆,被曲星削了一巴掌……”   我听她扯得没边,赶紧道:“那第三个呢?”   江雨晴这才止了滔滔不绝的话头,摸了摸背囊中水灵灵的萝卜叶子,开开心心道:“第三个是替小白许的,希望它快快修炼成精,跟我玩耍作伴。”   我还道她第三个愿望必定与萧越有关,闻言倒有些意外,转而心想:“到底是女儿家,只怕这些心事不便对外人出口。”   那萝卜原本搭在背囊边沿上,伸出几条细细的须子,惬意地一颠一摆。见了我,仿佛有些害怕似的,哧溜一声把自己藏了进去。   江雨晴忙隔着布袋轻轻拍它,哄道:“小白不怕,没人吃你,没人吃你。”   我哑然失笑,道:“谁说要吃了它?”   江雨晴气恨道:“还不是青城山那几个臭小子,仗着他们大师兄不在无人管束,天天在那里无事生非。昨天还说要把小白片了熬汤喝……”愤愤一抬头间,双目忽然定在我脸上,讶道:“师兄,你、你……”   我忙往脸上一摸,只觉面纱边摆都已脱丝,连下巴、嘴唇都露了出来,只隐隐约约遮住小半边面孔,想是上次撕得太急所致。我自从改头换面,最不习惯的便是旁人的注视,只有藏身面幕之后,才感到安心。此时暴露人前,顿如没穿衣服一般,窘迫异常,不知如何遮住才好。   江雨晴睁着大大的眼睛,仔细欣赏了好一阵,才道:“师兄,听说你以前长得不好看,后来才变成这样的,是不是?我倒奇怪了,你一不是修炼了什么邪功妖术,二不是夺了别人的面目皮相,是自己天生就长了这张脸,那有什么好遮遮掩掩的?我读书不多,却也知道:天予不取,反受其咎。有些人生来灵质出众,有些人悟性就是比别人高些,有的人手灵巧,有的人会唱歌,这都是老天爷给的,你大方收下就是,难道还跟他客气?你长得这么漂亮,正该给大家多看看。赵瑟就很会穿珠子,你看,我这个坠子就是她穿的,好不好看啊?”   我身形比她高些,见她拼命踮起脚,向我展示耳上一个沉甸甸的珍珠坠子,不由莞尔,道:“自然好看了。”   江雨晴满意地摸了摸耳坠,又仰脸看了我一会儿,才感慨道:“师兄,我要是长了你这张脸,还不知道得意成什么样呢!但凡年轻俊俏些的男人,一个都别想逃过我手心。”说话间,她所居的禅院已到,便向我挥手作别。那萝卜也从口袋边沿探出一个头来,用两片叶子捂着自己,偷偷从叶缝中“看”了我一眼,又赶忙躲回袋中去了。   她这一席话,倒勾动我的心怀。回到药师殿中,竟生出个前所未有的念头,想找面镜子照一照自己。才想到我和叶疏的马车上似乎挂着一块,忽觉腕上一阵嗡嗡震响,坠子红光大亮。我心中砰砰直跳,忙整理了一下仪表,在衣摆上擦了手汗,才小心地接了起来。本以为立刻就要见到那张我朝思暮想的脸,谁知那边不知出了什么差错,等了半天,只见一片漆黑,偶有几道光影闪过。忽然眼前一阵颠倒,画面飞快地扫过一排人影,观其服色,应该就是谢明台、兴云法师、萧越、江风吟一行人,叶疏一袭如雪的白衣也在其间,却一晃而过,全然瞧不清楚。除此之外,只见热焰飞腾,周围似有许多高而扭曲之物,看起来像是巨大铁笼的栅栏。我一急之下,浑然忘了这坠子无法传声,连叫了两声:“叶疏!”却哪里有人回应?只见那画面闪了几下,便骤然熄灭。   我再不懂门道,也看出地下出了巨大变故。一时心急如焚,忙飞奔到正殿中,向主事之人禀报。心慌之下,一句话结结巴巴,竟无法顺利诉说。无我大师温言安慰道:“无性师弟掌管禅武大阵百年,他一向金刚烈性,纵使不慎被妖魔钻了空子,也绝不至动摇根基。你爱侣在阵中,定无性命之忧。”   我这才稍微平定,将长相思中所见一一转述。白无霜愈听愈惊,将手上一块青石摊开,指道:“我与老谢以传音石联讯,前几日一切如常,今早入阵之后,便百呼不应。我还道他遇上敌人,无暇分神,如今看来,只怕……”   无我大师沉思片刻,忽道:“江道长,你说你见一巨大牢笼,中有熊熊烈火。不知你可记得,那火焰是什么颜色?”   我当时忧惧担心之极,那画面也是一闪即过,如何便想得起来?无我大师见我不知所措,将手中紫金钵一托,温和道:“道长,有请你识物之力。”   无我大师身为释迦寺方丈之下头一号人物,乃是一位已塑金身的高僧,与谢明台、白无霜境界相当。因常年苦修,念力更为精粹。此时合十释放出来,我只觉一阵慈悲之意在身周舒展开来,说不出的温暖安适。当下紧闭双目,将视野向他交出。只觉眼瞳中一阵摇荡,我眼中所见,已浮空照影在大殿前空地之上。   白无霜拨动那青石发声,向我道:“随云,传讯!”   我紧张得咽了口口水,点了点头,向长相思中注入灵息。只见黄昏日暮之中,殿前砖石上阵法线重重叠叠,殿中万法佛尊金身辉煌,映着我腕上微小的红光一闪一灭。忽然之间,嗡鸣停止,红光也长亮起来。我眼中所见画面,也随之浮现在众人眼前。   我抬头望去,只见叶疏一行人身在一座暗无天日的牢狱中,地面、空中、头顶皆有小团黑炎不断燃烧跌落。这牢狱中虽无狰狞鬼怪,但不知为何,看起来怪异可怖之极,令人身上阵阵发毛。   无我大师和蔼的面容上浮现难以置信之色,失声道:“这是……十方炼狱!”   他惊骇之下,白须、白眉一起颤抖起来,连连摇头道:“不对,不对。禅武大阵汇聚历代佛尊渡化之力,十方炼狱这集世间一切冤孽于一身之物,怎会镇之不住?莫非……”   忽然之间,只听那青石中发出嗞嗞、嗞嗞之声。白无霜急叫道:“老谢,老谢!发生了什么?……无性长老呢?”   那青石又啁哳了几声,才传来一个诡异而缓慢的声音:“我——们——被——他——”   我头皮一阵发麻,这才想起这画面中最可怖之处:他们的眼神、表情、动作,都足足像是被放慢了十倍!   无我大师喃喃道:“……入此炼狱者,弹指间受身苦、心苦、神念苦,皆须十倍于人,谓之……十方炼狱。”忽而目光一紧,抢上两步,叫道:“不——!”   只听吱呀一声,那十方炼狱上惟一开着的一道小门,已被人毫不犹豫地封死了。无性长老仍穿着那身鲜亮的僧袍,背着光一步步走向牢狱正中。那里正覆盖着一个巨大的卍字阵法,却不似平常所见的佛宗阵法光线柔和,反而洇着一种森冷的死光。   叶疏受那炼狱孽力所制,手腕抬得极为沉重费力。我们先只看到无性长老不断起伏的胸口,再逐渐上移到他狞笑的嘴,最后才看见他一双眼睛。黑炎飞舞之中,只见他瞳孔竟已变得一片朱红! 第六十一章 他在害怕什么呢   白无霜失声道:“不好,无性长老入魔了——!”   我脑子嗡地一声,仿佛被人从头顶猛击了一拳。只见无性长老全身煞意止不住地扩散开来,身上僧袍也变得妖光四溢,如鬼魅般移步到卍阵中央,口念偈语:   “此日已过,命即衰减。   如水少鱼,斯有何乐?”   念罢,一双赤红眼瞳中似有血泪滴下,手中佛杖尽成白骨,只向上一举,轰隆一阵巨响,十方炼狱中黑炎瞬间燃成一片火海!   无我大师颤声道:“如水少鱼,如水少鱼……原来象竹之死,竟令你悲痛如斯。是我太过大意,竟将你与他百年师徒情重,误作水月镜花。如今你身入业海,却殃及几多无辜者,同受一生冤孽轮回之苦。哀哉!哀哉!”   我见叶疏雪白的身影已被黑炎吞噬得几乎不见,又听说此时他所身受的,竟是一生痛苦的反复重现。想到他幼年父母皆丧,被自己想象中浑身爪肢的血口巨怪吓得半死,又曾受叶家人凌辱,真不知他在这业海之中是何等难熬。一时焦灼烧心,只急道:“这……这怎么办才好?”   忽听一阵骇人惊叫,门外弟子急报:“血魔来袭——!”   我只觉一颗心倏然下沉,抬头望去,只见一道灰色高大的身影踏暮色而来,在天王殿檐角上的罗汉石像上轻轻一点,如一头展翅的大鹏鸟一般,径自向万法佛尊金身扑来!   白无霜反应极快,将那青石往我手中一抛,人已到了阵图之中,传音道:“结真武血阳大阵——”   只听应声如潮,诸名宗门长老已进入阵线,分列其位。除七名凌虚境主阵者外,另有多名化神境的堂主、门主一一布结,共七七四十九人,合为一个玄武大阵。主位在北,阵眼属水,由白无霜亲自掌控。只见他将游云剑横陈胸口,白刃一闪,已割破自己手掌,鲜血从虎口蜿蜒而下,滴入阵眼。两殿之间的砖石上原本绘制的弯曲凹线,也开始浮现出惨淡血痕。   白无霜双手捏诀,诵道:“天地玄宗,万气本根。三界内外,惟道独尊。鬼妖丧胆,精怪亡形。朱阳玄武,侍卫我真!”   只听一声巨响,大地震动,阵中血痕交织为一个个硕大孔洞,宛如一面捕鲸的巨网。主阵者身上、头顶灵息湃动,七人鼎力协作,如渔民结伴出海一般,将那巨大的“网”尽力一抛,同时撒向四面八方。辅阵者立刻紧随而上,一举挑上网的外沿,将之拓深延展,如主血脉上不断蔓生出细小枝节,将云天之上悉数笼罩。冷千锋身法快如闪电,但一从那阵法上空经过,脚底却凭空现出几道血裂,似是他身上散发的煞气被“网”锚定,竟直接在空中显象。整个阵法如风吹幡动,尽数指向冷千锋踏足之处,血光泼剌一响,几乎将他半截小腿淹没。只是那冷千锋反应快得惊人,脚下一个反折,宛如轻烟直上,堪堪避开了这一击。如此几个来回,冷千锋虽一时不得进殿,但身法愈见飘逸,那血线也难以再近他身了。   我凝目看去,见执阵众人双眼紧闭,脸上皆有痛苦之色。那阵法中的大小血线却苍白迟缓,如同一把锈钝之极的柴刀,纵然费尽九牛二虎之力,却也劈不开眼前兀立的高山。   白无霜一咬牙,将剑换入左手,又在自己右臂上深深割了一刀。血流入阵,确有催发之效,但比起冷千锋忽左忽右的身法,却如一条破木舟在鲸波中兜兜转转,始终无法将渔叉对准那庞然大物,更毋论一举刺中。   此时那业海黑炎已窜起半人多高,已有人在轮回痛苦中支撑不住,双手死死抱住自己的头,发出瘆人的惨叫。那青石中偶尔传来沉闷之极的风声、地动声,想是谢明台、兴云法师正竭力与无性相斗。但无性大师原本的修为便与谢明台不相上下,入魔之后,更将身上禅武阵眼全盘逆转,使得一座降魔大阵化作无穷业海,实已成了这轮回地狱的造物之主。手中白骨禅杖只向下一顿,黑炎中斗然传来阵阵哭声。谢明台性情纯厚,又生长在门派之中,处事公允服众,并无甚么过不去的心结。受那十方炼狱的法术影响,不过出剑缓慢、身法钝重而已。那兴云法师却曾有过丧子之痛,此时被无性一激,明显已受了心魇,不复凛然正气,反如凡间那些白发人送黑发人的父母一般,双眼含泪,哀哀欲绝。   我极力睁大了眼睛,在黑炎中寻找叶疏的身影。整个视野中烟雾弥漫,人在其中,好似僵尸鬼影,一举一动,都诡异之极。但见江风吟金色剑芒偶尔一闪,便消隐不见。   长相思取意“相思相见”,原本只照见对方所在之地。但在这业海之中,也难以校准方位,所见不是歪斜倾倒,便是长久停留在空无一人之处。我焦心之下,却忽然瞥见了萧越黑袍的一角。他定力应该比江风吟高得多,但一望之下,只见他冷汗涔涔,英挺面容上满是惊惧之色,竟至有几分扭曲。握着诛邪的手也松开了,情不自禁向前抓去,仿佛面前有什么正在消失,要竭力去挽回一般。   我心中大骇,连叫了几声“大师兄”,见他一无所动,担忧更甚:“不知大师兄在害怕什么?”   此时那真武血阳大阵血线又已退灭,冷千锋身在其中,竟似不受拘束,倏忽之间,却在白无霜右臂上刺了一剑。口中只木然道:“我帮你!”   执阵众人见他如此气焰嚣张,均有激愤之色。但见他一击之下,白无霜身形猛地一晃,顿时血溅三尺。   无我大师掌中托钵,正不断下达指令,命殿外各门派弟子做好抵御其他魔人的准备。见阵法施展不开,急问道:“长春堂万堂主,真阳之血还要多久?”   钵中传出一个枯哑的男子声音,虽在紧急之中,亦不见十分慌乱:“正在全力炼制,最多一个时辰。”   我见冷千锋身影又有向殿内闪动之意,阵法却无半点起色,莫说一个时辰,只怕半刻钟也撑不过。白无霜生受了那一剑,更是脸色惨白,连捏诀的手也已开始发颤。   我心知无望,回头向那万法佛尊金身看去,只想:“不过瞬时之间,血魔就要闯入。我和叶疏在万劫城受尽生离死别之苦,方有今日。如今他在业海煎熬,我却在这里眼睁睁看着魔种再次出世不成?……”   一念方成,忽听那边一阵骚乱,那万堂主枯哑的声音竟也带了几分惊骇:“玉……道长,你这是干什么?快下来!”   只听玉清子苍老虚弱的声音响起:“老道就是……真阳之体。虽无半点功夫,也算苦修百年,多少比那几个孩子……有些用处。”   神、意二鼎的滚沸声中,只听他森然道:“魔头,你屠我师门上下,此仇不共戴天。老道的血流干了,还剩这一身骨肉。如今尽数化了去,我要叫你生生世世,都镇在我三清观修士的血魂之下!”   惊叫声中,只听一声水花重响,竟是玉清子道长以身投入鼎中。霎时间,一道纯正鲜丽的血光从山下直冲而上,将阵中人人面色映得发亮!   无我长老双目沉痛地闭了一闭,以神念移物,从钵中取出一串色泽鲜红的物事来,深施一礼,抛出道:“白长老!”   白无霜手中剑光一闪,只听那真阳之血叮铃轻脆,在那龟裂状的阵眼上略一盘旋,便如春江融雪般化了进去。几乎是同一时间,全阵血芒暴涨,甚至将头顶星辰也映得黯然无光。冷千锋先前经过的几处血线,也陡然扩大了十倍,几乎连缀成片。他第二次踏过时,无论是掠行如飞,还是分身化影,那血线都宛如记得他先前步法一般,引导阵中四十九人聚合之力,将他黏得微微一滞。冷千锋最可怖的便是一个快字,此时被阵法所困,脚下如陷流沙,每一步踏出,都拖得他往下坠了一寸。如此再三,只见那灰影愈来愈慢,那血光也愈见盛大,如在幽夜中搏动的一颗巨大心脏。   我胸口动荡未止,凝目向长相思中看去,只见一截雪白的剑尖,极轻极缓地向卍阵中心的无性长老背心刺去,正是叶疏的同悲剑!   我先前只担心他被挑动幼年心事,万料不到他心性强韧如斯,不但不受影响,反而从中寻得破局之法。一时感泣万分,心也从一片空茫中缓缓落地。只是这松懈之中,总觉得有个极大的不对劲,令人有些不安。   此时那冷千锋已被阵法完全捕获,如同野兽跌入陷坑,东突西撞,却始终冲不破身前的藩篱。执阵者自白无霜之下,头顶无不白气蒸腾,显然灵息都已发挥到极致。那血光也已冲到顶点,燃得方圆十里一片灼灼之色。   冷千锋竟似也慌了神,一步踏错,竟将自己正正地送到阵眼之下。只见白无霜双目一张,厉声喝道:“兀那血魔,还不伏诛!”   他一声令下,执阵众人倾力而出,使那血网倏然回落,从辉煌盛大坍缩至一人大小,向冷千锋头顶一举镇下!   就在这电光石火间,我突然想起,那不对劲的究竟是什么了——   白无霜受伤的右臂,并不似之前那样血流不止,而是在他灵息运转下逐渐愈合了!   我脑中如遭雷击,脱口叫道:“不对!”   但那收阵之势已无法再逆转了。在淋漓破碎的血光中,“冷千锋”毫发无损地立在原地,向阵中众人微微一笑,那木然的脸孔上,不知何时竟多了一道狰狞的红痕。   只听她嫣然道:“……可是,我是心魔呀。” 第六十二章 我跟你去   我难以置信地望着她的脸,唤道:“丽丽?”   “冷千锋”浑身一震,从破灭的大阵中举目望见我,脸上天真得意之色登时褪去,开口竟似有一丝慌乱:“瘸、瘸子大叔,你……你……我……”   只听释迦寺外犀角声急响,山下怪叫尖笑声如潮,守卫弟子惶急传讯:“尹灵心率大批魔人侵入山门——”   喧哗动荡中,只见一道噩梦般的灰影从天王殿前一掠而过,犹如一支死亡的长箭擦过天空。那箭尖上一点青光,正正地射入了我身后万法佛尊金身之中。只听喀嚓一声,那牢不可破的金身已裂开一道缝隙,一道妖异红光立刻从中透出。   那孟还天曾为天下魔主,千年煞意,皆在他一人之身。只一座亲手遗留下的轮回宝塔,便殖养出无数鬼子魔孙。如今魂种驾到,魔息释出,众魔感知之下,脸上皆焕出别样神采,个个气焰飞腾,魔咒愈发狠毒,出手更是凶残。耳听山门前杀声震天,不住向这边逼近,显然守卫弟子已经支撑不住,连连败退。再回头一看,只见原本直挺挺立在卍阵中的无性长老,双瞳中的血环竟也开始飞速转动,身上魔息如往火中浇油一般,砰地一声炸裂开来。业海黑炎熊熊燃烧之下,甚么叶疏、萧越、江风吟,尽数被浓烟吞噬,一个也看不见了。   我只觉身上阵阵发冷,向濮丽人咬牙道:“你说你不想当家犬的,你……你为什么骗我?”   濮丽人面孔已化作女子模样,却隐隐地瞧不见真容。只见她满脸皆是愧色,却只颤声道:“我……我身不由己。瘸子大叔,对不起。”   我更不多言,立起身来,一霎雨已经握在手中。见无我大师已在大雄宝殿中席地而坐,钵中六字真言浮列而出,如一道金色护罩,环绕万法佛尊金身之上。冷千锋第二剑挥出,剑意更为残暴。青芒落下,却被那真言金光一现,硬生生挡了开去。   释迦寺原本有十七八名修为深厚的高僧,多半已被无性长老带入业海,余者皆在山门外率领寺中弟子御敌。此时殿中空空落落,除我之外更无别人。冷千锋一击不中,立刻从佛头上直落而下,剑指无我大师。我一步抢入二人之间,又是一招“飘风骤雨”,尽力向他刺去。我与他境界相差三重之远,剑术又拙劣之极,这毛手毛脚的一剑,道一声螳臂当车,亦不为过。只听一声清响,他的青剑已被我身前骤然浮现的真言弹开了。我一霎雨上的灵息,却显然打中了对方身上某种虚体。以我区区金丹之力,竟将这早已入大乘境的上古魔头逼得向后退去,似乎他体内那东西对我忌惮之极。   冷千锋木然的脸上也现出一丝讶色,看着一霎雨上缓缓褪却的一丝碧色,自言自语道:“……玄阴之体?”   我还是当日在萧家的焚天种魔大阵中,才知晓自己体质属阴。四象之力中,地、火多数属阳,水、风则多属阴。如江雨晴那般的火灵阴体,算是极为难得。听他语气惊异,似乎我这阴体还有些异于常人之处。但无论如何,能克制他便是好的。当下手中剑式一变,一招“和光同尘”,挑向他咽喉。一剑既出,身周那六字真言亦是金光大展,竟将冷千锋又逼退三尺,人已到了门外。   殿外真武血阳大阵尚在,但阵眼血光已灭,执阵者灵息也已耗尽,绝无可能再发动第二次。冷千锋双臂一振,便将主阵几名宗门前辈掀飞,一双毫无神采的眼瞳对准了我,竟似有些怨愤不平一般:“你身属玄阴,剑法却如此稀松平常,不堪冷某一击,更不配与老孟为敌。”   我一怔之下,才反应过来:“他说的难道是孟还天么?……我区区金丹弟子,又怎能与魔尊相提并论?”   一念方动,只见他身影一花,青芒一闪,连那真言也不及反应,我右臂已凌厉一痛,虽不见流血,内里灵脉却几乎被他一剑斩断。   我一生也未受过这般剧痛,便是江风吟当年毁我道体,也抵不过这痛楚的十分之一。虽极力握住剑柄,不让一霎雨落地,但实已浑身颤抖,再无法动弹一根手指。   只听冷千锋冷冷道:“既然死不了,多受点活罪也行。”   我身负苏生之力,想来假以时日,体内灵脉必能修复如初。但这仓促之间,如何却来得及?只见那青芒又向我面门袭来,只得以左手勉强抵挡。虽有真言相护,也觉掌心一冷,几乎就要被他一剑刺透。   忽觉颜面上一阵风动,冷千锋剑尖已刺破我掌心肌肤,却再也无法往前一步。一名面容柔和的中年僧人从后山禅院飘然而来,所行之处,竟似了无声色。   无我大师见他现身,喜道:“师兄闭关,可有进境?”   那僧人正是释迦寺方丈无相大师。闻言却只摇了摇头,道:“不曾进。”   无我大师还待开口,钵中数声惨呼齐发,却是魔人来势汹汹,寺中各处皆有不敌,死伤者众。   他紧阖双目,惨然道:“……不曾进,当如何?”   无相方丈淡然一笑,道:“不曾进,可以退。”   只见他身上袈裟无风自动,一缕金光从他天灵盖蜿蜒而下,将他一具法相从真身中分离,挪移远去。只听钵中一处传来喜极呼声:“……方丈!”   我全然不通佛法,但这位大师名唤“无相”,所修应与“有相”相对。此时见他一具具法相不断从身上分出,纵然再无知之人,也看得出他是在自毁境界。看无我大师时,只见他面色似悲似喜,似对这位方丈师兄舍身之举,爱重了然之极。一时心中感佩无已,强忍右臂疼痛,将一霎雨重新握在手中。   法身共三十二相,转眼已散至四面八方,护恃全寺激战中的道宗、佛宗弟子,或怒目持杵,或口喷烈火,使众魔胆战心惊,不断退避。那炎天护法尹灵心是个骑着巨蜥的侏儒妇人,此时遭受迎头痛击,钵中只传来她气急败坏的喝叫声:“冷千锋,你在干什么?还不迎尊主出来,大伙儿都要死光啦!”   冷千锋对她显然十分烦厌,道了声:“闭嘴!”青剑动处,人竟已分成两个,一个急刺无我大师胸口,另一个便直攻万法佛尊金身。我眼见紧急,就地一滚,以一霎雨勉力挡住他攻势。只见佛尊金身上赫然浮出一个法相,却是一具巨大的白骨骷髅。   无相方丈强行摧毁境界,只片刻之间,真身便已垂垂老矣,在夜色中几乎虚化。最后这一具法相,也已苍白之极。但那无色枯骨,却正与冷千锋剑上的血意相克。不但将他攻势尽数挡下,随着六字真言不住盘旋,连佛尊金身上的裂痕也渐渐弥合。   白无霜忽在破灭阵中低声开口道:“他血气将尽,难以为继了。”   我忆及血魔袭击的路数,多是一击即退,极少与人缠斗。想来天道恒常,他身法如鬼似魅,剑伤又如此阴狠,定然不可久长。果见七八剑后,他分身已合二为一,出招也不如初时可怖,最近一击甚至直接被法相与真言化于无形。   只听那尹灵心咒骂不断,先是怪怨冷千锋不堪大用,又转而骂道:“白空空,你是死了,还是被人日了,没看见姓冷的快不行了吗?他妈的,一个个平时人模狗样的,真到了紧急关头,伤的伤,跑的跑,全靠我这矮子老娘们一个人撑着!”   忽听江雨晴的声音骇然响起:“小白、小白,你怎么了?”   我听她声音就在左近,忙举目望去,待看清眼前景象,不禁倒吸一口凉气。   只见暗夜之中,她那支白胖怕羞、受她千宠万爱的“萝卜”,已蔓生出千百条惨白的长须,好似一大团缠结蠕动的白虫子。每一条虫子的尽头,都紧紧吸着一个人,有曲星、葛尘、蒋陵光、白无霜,还有许多青霄门和别派的修士,那都是被她喜孜孜地炫耀过、伸手摸过那“萝卜”之人……只听一声尖叫,江雨晴已被那虫群般的东西高高送到半空中。无数虫丝一头钻入她少女玲珑的躯体中,一头扎入尾端之人体内,一条条逐渐吸血、鼓胀,从她体内“过滤”后,再透过她胸口一条不断疯长的白色长须,直送入冷千锋颅顶之中!   霎时间,冷千锋全身血气格格直响,连眼瞳、皮肤甚至头发,也化作一片血红。手中青剑也已变成一柄赤色长剑,宛如刚从烧红的炉膛中取出一般,连剑旁的空气也被激得扭曲不止。只见他目眦尽裂,一剑刺出,好似赤浪浇天。无相方丈的白骨法相,便如一滴露水滴在烙铁上,滋啦一声化为乌有。无我大师的六字真言,也活生生被他一剑劈散。只听一声裂响,金身竟已被他削去半边,一时魔种红光大盛,比得大雄宝殿金翠檐角都失去了颜色。   群魔欢欣鼓舞,高叫道:“尊主!尊主!”   道宗、佛宗弟子受无相大师舍身相助,本已全面压制邪魔入侵。然而那“萝卜”一现身,使冷千锋陷入狂暴,情势立刻逆转。四面惨呼不敌声不绝于耳,法相金光也开始次第衰灭。   江雨晴被大股虫丝穿体,那长须又不断从她胸口抽出鲜血,显然极痛难捱,只哭道:“小白,小白,我捡了你,每天好好待你,许愿都想着你。我有什么对不住你的地方,你要这样对我?……”   那“萝卜”毫无反应,尹灵心却已嗤笑出声:“白右使,你听见没有?人家正派小姑娘大发善心捡了你,每天好吃好喝伺候着,没半点对不住你老人家。你反来吸她的血,忒也没良心了!”   我听她语气轻佻嘲讽,看来这软白蠕动之物,就是那吞灵右使白空空了。谁曾想这样一位恶名昭著的魔教首脑人物,竟装痴卖傻,混在我们车队之中?眼见数名宗老急速靠近,援救被虫丝串连的白无霜等,但只一沾身,立刻也被纳入其中。那白色肢端摇摇颤颤,好像丝线穿珠一样,将一群人吸在尾部,给半空中的江雨晴供血。   只见尹灵心拍了拍坐骑脑袋,侧耳倾听片刻,啧然道:“白空空,你嫌人家动作太慢,不妨再多弄几个血袋子。你挑的这小姑娘蠢是蠢了点,好在血中带煞,冷千锋那痨病鬼可受用得很哪!”   我见她座下巨蜥忽然换上一身惨白皮肤,想来白空空真身不在此处,多半还在那苍炎魔窟之中。耳听周围魔人笑声四起,心头不由一阵悲楚。举目四顾,只见那多余的虫丝张牙舞爪,仿佛要再抓些人来吸血一般,周围一圈尽成白地,再无一人敢向前;身后冷千锋势如疯虎,万法佛尊金身破碎,魔种立刻就要降生。一众宗门大士,自无我、无性之下,皆已神衰力竭,自身难保。再看那长相思中,黑炎腾空,业海无边,无论如何叫喊,对面始终没有回音。   我右臂疼痛欲裂,一霎雨剑尖也垂到了地上,向尹灵心惨然道:“……请你放了她罢!”   尹灵心冷冷道:“你又是什么东西?”   我自知在她眼中没有半点分量,只道了声:“我是……”便说不下去了。   只听头上虫声如雨,血腥味浓郁无比。江雨晴原本不断挣扎的身躯已渐渐无力,少女红润的脸庞也已苍白深陷,先是叫了几声“妈妈”,又呜咽叫道:“哥哥,救命!……哥哥,哥哥,我好痛啊……”   我往前一步,只觉嘴唇几欲干出血来:“我是她哥哥。”   尹灵心白眼一翻,道:“莫说甚么狗屁哥哥,就是天王老子今天到这,老娘也……”忽而言语中断,向那巨蜥皱了皱眉,道:“死妖怪,你说什么?”   我见那巨蜥皮肤上透出一层艳粉色,瞳孔也转为乌褐,心中一紧,还未开口,只见尹灵心啧了一声,鄙夷地扫了我一眼,道:“留她一命,也不是不行。苏老妖说了,只要你跟我们回去,自愿到他床上,做他的肉壶禁脔,从此日日夜夜,让他操个尽兴。他怜惜你屁眼紧致,定会怜香惜玉,给你妹妹行个方便。”   我只觉四处痛呼惨叫声渐不分明,眼中也似乎浮起一层白翳,深深地望了长相思一眼,嘶声道:“好,我跟你去。” 第六十三章 快走   只听群魔欢声大作,万法佛尊金身已轰然倒塌,红光映得天空宛如染透鲜血。   尹灵心座下巨蜥自然也是魔物,闻见魔种气息,兴奋得逐尾转了几个圈子。尹灵心踢了它肚皮一脚,迎面向我而来,满脸不耐烦道:“白右使,尊主归位,放她下来罢!苏老妖这下欠了我老大一个人情,看他拿什么还?”   我木木地望着那巨蜥细长分叉的舌头向我卷来,只是站立不动。只听一声衣帛裂响,却是我怀中原本放置的一物自己张了开来,挡下了这一击。   ……那是象竹师兄身死时所穿的百衲衣。衣裳别处皆十分老旧,惟有胸口一块布料鲜亮如新。   只见长相思中卍字光芒大盛,无性长老仰面向上,喃喃唤道:“……象竹?”   那百衲衣静静浮在我身前,衣袖、下摆飘飘荡荡,显出一个眉目低垂的青年僧人虚影,浑身散发莹洁白光,口中念出四句偈语:   “清水无鱼,爱生忧怖。   夫生辄死,寂灭为乐。”   无性长老如遭当头棒喝,全身悚然一震,瞳孔中的血环逐渐恢复本来颜色,原本狰狞凶戾的面容也化为松弛祥和。   他向象竹虚影深深合十,口念道:“多谢大师点化。”   象竹亦向他深揖一礼。刹那间,十方炼狱大放光明,黑炎业海化为无上愿力,金色佛光如湖心涟漪,从地下一波一波温柔漾开。   我沐浴其中,只觉整个身躯空灵洁净,一股欢喜慈悲之意汇入四肢百骸,生生不息。金丹门户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延深、生长,丹体饱满如坠,竟初步幻化出一枚混沌婴灵。   再看四下里,道宗、佛宗及一众魔宗弟子,凡之相触者,皆面露讶色。满目尸山血海,方才的你死我活,一瞬间竟寂然无声。   冷千锋全身血气横流,牙关格格道:“老东西……便来一百个,也是无用!”   那魔种已脱壳而出,被佛光一压,显然极为不适,红光向内紧敛了几下,以冷千锋浑身血气为轴心,凭借他上古血魂之力,斗然向外喷发!   只见天边两道身影乘无上愿力而来,其中一人青袍半旧,一剑萧然而出,山移云破,天地失色。冷千锋一身血魂尚未凝结,已被一柄中空透明的长剑从心口穿透。   我喜极叫道:“师尊!”   那青袍人正是青霄真人。他这一剑汇聚天覆地载、万物死生之功,竟将修为远胜于他的上古邪魔一剑碎魂!   另一人却是个童颜鹤发的老者,胡须根根上翘,长相颇为诙谐,手头却半点不慢。一个方方正正的黑白棋盘骤然伸出,灵潮如漩涡涌现,将那魔种一举吸入。   他这棋盘也玄妙无伦,水落之处,黑棋与白棋一步步自行对弈,终成“万劫不复”之局。那魔种被镇压其中,红光渐次衰微,终于消隐不见。   那老者却是青城山掌门棋盘道人。见大功告成,才哈哈一笑,擦了擦两道白眉上的汗:“怎么,瞧不起老东西?咱们打架虽不如年轻人生猛,跟在后头捡便宜可是最在行的。你看,这不就捡着了吗?”   尹灵心见情势急转直下,座下巨蜥一连变幻七八种颜色,脸色愈发难看,咬牙道:“姓白的,你好一番谋划算计,到头来连狗屎也不如!还不赶紧给我夹着尾巴滚过来,回去从长计议!”一声戾叫,一人一蜥已窜爬到山门之外。群魔无首,立刻溃不成军。再胡乱厮杀一阵,或尸横就地,或束手就擒。   合寺上下数百名弟子,见这一场艰苦之极的战役打到最后,竟然大获全胜。面面相觑之下,忽然欢呼震天,拥抱在一起。天边晨光熹微,照见的全是流泪欢笑的面孔。   我先前与尹灵心对答之际,已抱有必死之心。谁曾想片刻之间,形势便发生了天翻地覆的大逆转?只见金身碎块之中,血魔尸横就地,师尊执剑在手,面色端肃,正以大乘法力不断压灭他残余血魂。棋盘真人却在储物戒中翻找寻觅,忽然取了一个破烂背篓来,在封镇魔种的棋盘上比了一比,似要兴致勃勃地将之纳入。忽然大殿外一阵动荡,却是叶疏背着昏迷的兴云法师,从地下法阵中盈盈升起,安然落地。   我一见那雪白身影,只觉鼻子一酸,踉跄几步,直扑到他身边,拉着他的衣袖,哽咽不能成言。   叶疏皮肤上、眉目间皆有金光流转,在那愿力加持之下,一身白衣焕然如新,身上冷息如玉山霜凝。被我这么莽莽撞撞一拉,袖上顿时激起好几蓬细小雪雾。他将兴云法师交给一名大易宫弟子,又告知谢长老正在地下助其他人出阵,这才垂眸向我道:“没事了。”   我这一夜过得心惊肉跳,险象环生,右臂更是痛楚难当。此时见他无恙归来,激动之下,两眼泪水模糊,便想让他抱着我,安慰我,给我抚摸一下伤处。   却见无我大师与无相方丈搀扶而出,停在我二人身前。叶疏深施一礼,肃然道:“无性长老已于片刻之前圆寂了。”   二位老僧向那阵中望去,神色俱有些复杂,似是惋惜愧疚,又似爱怜敬重。无相方丈喃喃道:“无性师弟一念入魔,使千年大阵朽败,十方炼狱重现,佛心尽毁,连累无辜;一旦悔悟,又身化愿力,普济众生。虽不能抵罪过之万一,幸而孽海回头,未以大恶之身陨落。此局之解,全靠江道长一片悲悯心肠。如非道长替亡者补衣,一念至善,象竹亦不能现身说法,点化妄人。阿弥陀佛,善哉,善哉!老僧谨代全寺上下,感激道长大德。”   叶疏跌入业海之时,我对这位无性长老犹有怨嗔。此时想到他为爱徒惨死,心碎成魔,虽说罪孽深重,却也称得上一句至情至性。见二位年高德劭、垂垂老矣的高僧向我深深行礼,急忙上前扶起。   此时那“萝卜”也已不再吸血,只空自呈现一个虫巢模样。虫丝仍蠕蠕而动,却已法力全无,原本吸附其上的人纷纷脱身。江雨晴身在半空,一双杏眼充满血丝,一跃起身,将胸口那条巨大虫丝愤恨地一拔,将右手高高对准了它,哭道:“……小白,我真心待你,你却如此回报于我。从今往后,永永远远,我再也不要看见你!”   只见她嘴唇上下一动,吐出四字法诀。也不见有何法术释出,只见她与那“萝卜”之间的空气忽然扭曲了一下,接着她便一屁股跌落在地上。那虫丝犹自往她身上扫去,肉白尾肢穿过她伤痕累累的身体,竟如穿过虚空一般。那虫丝似乎不敢相信,又挥动好几条长须,七手八脚向她身上各处钻去。江雨晴既不躲避,也不畏惧,任凭那虫丝在她立足之处空空扫荡,仿佛这丑陋无情的妖物,已彻底与她的世界隔绝开来,永不相见。   我识得这是江家血脉之术,不想威力一至于斯。见她手捂胸口,一张俊俏脸蛋上全是血痕,忽然想起一事,举目向真武血阳阵中望去,心想:“丽丽去哪儿了?……不对,她是孟还天座下心魔,诡计多端,害人性命。我怎能再叫她丽丽?”   便在这一转念间,只觉耳边传来一声带着哭颤的低语:“……他要解体了,快走!”   我一生愚钝蠢笨,从凡尘到修真界,只觉人人都比我聪明。但就在这一霎之间,仿佛灵光乍破,身在意先,一霎雨已从右臂中骤然挥出,一招“天清地宁”,带动全身灵息以天河决堤之势,尽数向血魔尸身涌去。   这是先天九炁剑法中的第五式,我连剑招雏形也未习得,更毋论在实战中使用。恍惚之间,似乎并非我施展了这一剑,而是这一剑选择了我!   只见一道惨碧光芒从我剑上湃然而出,笼扣在大雄宝殿门前。便在同时,冷千锋血魂也已彻底消丧在师尊无心剑下。只听喀然一声,他本该只剩一具干壳的尸体毫无预兆地爆裂开来,尸血碎肉,四处喷溅!   师尊亲手将他诛杀,此刻首当其冲,身形只晃得一晃,已被尸血溅了满身。棋盘真人离他稍远,反应极快,立刻举起那棋盘抵挡。除他二人外,其他人尽在我剑力荫护之下,如同瓢泼大雨中,我一力撑开了一把青竹滴翠的巨伞。只有江雨晴一个人离得太远,隐隐见几滴尸血溅上她的红衣,却也瞧不分明。   我出剑之时,便已抢上几步,挡在众人之前。这天魔解体之力惊天震地,我只觉脚下地面不断摇撼、垮塌,灵核突突直跳,全身灵脉如火烧针刺,手臂更如被人在断处反复碾压一般。那腥臭无比的尸血,也无可避免地喷到了我手上、身上。所沾到之处,肌理、皮肉、骨血、魂灵,皆成一片焦土。我体质与他相克,尚有抵御之力。但那离魂破体之痛,亦非人所能忍受。一瞬间忍不住张口惨叫,鼻涕眼泪流了满脸。   天魔解体只在瞬息之间,冷千锋躯壳一爆即亡,漫天碎尸纷纷坠地,鲜血染红了半座山头。我一身灵息也已涓滴不剩,再无半分力气,强撑着一霎雨,跌跪在地上。   只见眼前白影一闪,叶疏已从我身边掠过,直奔到师尊身边。他身法原本就快极,但这一掠更是快得匪夷所思,竟使我眼前出现了若干重影。   我身上痛得几欲晕去,眼中也有些瞧不清了。模模糊糊中,只见叶疏一贯清冷的面容上罕见地露出恐惧之色,双手已经触到了师尊焦黑一片的青袍上,却颤抖得无法再向前一步。   棋盘真人才从棋盘后露出头来,脸色也如同白纸一般,见师尊倒地不起,慌慌张张去拉他手臂,直叫道:“这如何了得,如何了得!”又抖抖索索在怀中掏出传音石来,颤声道:“葫芦,快来,快来!”   其他人这才反应过来,白无霜忙请灵素谷医修过来,替我们几人救治,谢明台经过时拍了拍我肩头,夸了我一句:“好孩子!”无相方丈、无我大师也来到我身边致谢,这才一一布置人手,清点伤亡人数。   只听背后脚步声起,一个人已来到我身边,哑声道:“你没事罢?”   我鼻腔一酸,望着萧越关切的眼睛,轻轻摇了摇头,哽咽道:“师尊……怎样了?”   萧越脸色也有几分沉重,道:“我现在过去探视,你在这里等我。”   我噙着泪水,连点了几下头。萧越起身往大殿中一掠而去,片刻即回,安抚道:“壶山葫芦真人神念已至,正指点灵素谷医士全力施救。师尊替天行道,不应有损命数,你也莫要太担心了。”   说着,便将我僵握在一霎雨剑柄上的右手小心地拿了下来,低声问:“这只手还能动么?痛得厉害么?”   我一颗心好不容易放了下来,听了这两句话,眼泪几乎夺眶而出。   江风吟此时也已将受伤的江雨晴打横抱起,在一众师辈同门护拥下,匆匆向外走去。见我坐在地上,脚下一顿,走近几步,低声向我道:“……多谢你救她。”   说罢,也不等我回应,抱着江雨晴的手用力紧了一紧,转身去了。   我被灵素谷医士扶起时,只觉一阵头晕眼花。旭日初升,愿力流转,照得四下一片辉煌。但这光明之中,又间杂了许多死别之苦、恸哭之声。   师尊伤及灵魄,须回青霄门医治。谢明台、白无霜、蒋陵光等经历一夜奋战,均有损伤,便由叶疏护送,一并驾乘法器回山。我遥遥望见师尊平躺在法器中央,本想将自己苏生之力传送给他,一动丹田,只觉一阵生痛,原来灵核早已空空如也,不知何时才能复原。当下也别无他法,见蒋陵光匆匆经过,忙道:“蒋长老,如有用得着我之处,烦请一定告诉我。”   蒋陵光先前被苏陨星撕去的一块皮肉还未长出,此时深深看我一眼,面色难以言喻,只微微一点头,便登法器而去。   我目送那法器升空远去,只觉心中一阵剧烈失落,如同踩空梯级,浑身都不着力。一步步捱下山来,见长春堂弟子正在收拾丹鼎等物,一名白衣玄鹤的弟子却远离人群,仰头望着那已经烟消火熄的巨大鼎炉,面上虽无悲戚之色,却有种骇人的平静。   我记起玉清子道长临终之托,心头一痛,在他面前一瘸一拐地停下,轻声道:“你叫什么名字?”   那弟子一双平淡的眼睛对准了我,道:“我叫符冠英。”   我不知如何措辞,讷讷半天,才道:“令师曾说,万一他不幸罹难,让你……让你留在我身边。我剑道心法,一无所长,对你毫无……裨益,何况我……我也不习惯有人……”   符冠英语气无半点波动,开口道:“我知道,你成家了。”   我喉咙突然一窒,张了张口,才道:“……是。我见你炼石之术颇为精湛,如不嫌弃,我可以替你向朔月堂举荐。只是我……平时和他们不大打交道……”   符冠英道:“嗯。能不能进去,全靠自己。”   我见他如此灵慧,不由还愣怔了一下,才应道:“……话是如此,你如不愿意……”   符冠英道:“我愿意的。”   我看他面容文秀,比青霄门中最小的弟子也大不了多少,不想心性如此坚韧,头脑又如此灵透。想来入门之后,必定大有作为。当下向他一颔首,便在灵素谷医士搀扶下去了。   这一场轰轰烈烈的大战,终以血魔伏诛、魔种封印胜利收尾。只是佛、道百家宗门,为此一役,也付出了惨痛代价。车队来时,浩浩荡荡三四百众,去时却寥落了不少。好在年轻人并不似我这般善于感伤,刚从释迦寺下山时,犹自有些哀痛呜咽。不过五六日,便饮酒踏歌,尽显豪情。原本众人分散各地,平时相见,也是开坛论法、擂台论剑,无不彬彬有礼,客客气气,生怕失了师门的礼仪风度。如今共历生死,彼此心照,一路南下的篝火边、酒坛旁,不知结交了多少好友知己。我前几日自伤心事,只在马车中静卧养伤。谢明台已随师尊回山,如今便由萧越主持大局,每日派人来煎茶换药,将我照顾得无微不至,自己却并不过来。这一日我昏昏沉沉之中,鼻中闻见一股奇异香气,睁开眼时,却只见一碗平日我不爱喝的汤药。端起碗来,见边沿沾着一滴鲜妍之色,低头一嗅,果然有些玫瑰香味。   送药来的小弟子道:“大师兄怕你嫌苦,特意找百花门的师姐讨了一瓶天香玫瑰露。说每次在碗里加这么一勺,你便吃得下了。”   我低头尝了一口,苦涩之中确有一丝甘甜。想到他这样细心待我,于情于理,都该亲口向他道个谢。当下问明他所在,便将外衣披在身上,信步下车走去。 第六十四章 好,是蜜   此时已是十二月深冬,天空澄透,呵气如霜。我如今已晋升元婴境界,按说早就寒暑不侵。但那天魔解体之毒侵蚀极烈,所溅之处,那一块便如连根坏死了一般。我一日三餐服药抵御,苦练心法,犹自难以复原。右臂灵脉断裂,也无力修补,只暂且不去管它,自己做了个木头夹板,缠了几圈纱布,草草挂在胸前。一下车,竟不由打了个寒颤。遥遥见萧越在最大、最热闹的一堆篝火旁,与七心门门主、青城山执事长老、大易宫掌教师兄数人坐在一起,推杯换盏,逸兴遄飞。火旁围坐了许多大门派有头有脸的人物,欢声笑语中,不断推举出人来,向他们轮番敬酒。   只见一个红光满面、声如洪钟的老者摇摇晃晃站起,手中托着一个大酒碗,高声道:“春殷君,你那个头发长长、下巴尖尖的俊俏师弟呢?当日那血魔爆体之时,要不是他一力阻挡,我老头儿早就迎面被浇了个透。别说好端端坐在这里喝酒,连骨灰也还不知道剩不剩一丝儿呢!他到哪儿去了?叫他出来,吃我蜀山派这一杯酒,谢他救命的恩情!”   火边多有执掌真武血阳大阵者,闻言轰然叫好,更有人附和起哄,要萧越将人交出来。萧越忙起身笑道:“非是在下故意拿乔,实是他身上有伤,不宜饮酒。何况我这位师弟心地纯善,向来是……把别人的性命瞧得比自己要紧得多。前辈向他言谢,他反而浑身不自在。承蒙诸位厚爱,我替他喝了罢!”说着,将那一大碗酒一饮而尽。   我不听这话还好,一听之下,更不能往前一步。悄悄退回一程,见曲星抱膝坐在火旁,几名眼熟的少女也在她身旁沉默不语,神色甚是寂寥。我脚步一顿,心想:“江师妹中了尸血,先一步回门派去了。小姑娘们平日交好,如今一群人中独独少了快人快语的江大小姐,自是悒郁不乐。”有心过去问候,才一举步,忽觉与她们其实并无深厚交情,有几个甚至连名字都分不清。再一细想,其实与江雨晴也不过泛泛之交。见葛尘几人也已来到众女之间,做些小小法术,逗她们开心。一时心头也不知是何滋味,又往后退了几步,找了个最偏僻处的火堆坐下了。   这火堆小得可怜,人也是稀稀拉拉。我捡了一块空地坐下,只见身旁坐了个扎着圆髻的大眼睛小弟子,正高高兴兴地从几个酒坛里分别倒出酒来,盛在几只平口酒盏里,调过来,倒过去,不时尝一口自己的成品,十分自得其乐。见有人来了,立刻热情相邀,要我尝尝他妙手调弄出来的佳酿。   我忙婉拒道:“我不胜酒力,恐怕辜负美意。”   那小弟子瞪大了眼睛,道:“这算什么酒了?这是我们八仙观自酿的蜜水,半点也不醉人的。”又一一指给我看,说这蚁绿的叫什么春梦长,玉色的又叫什么秋云散,端的是五色斑斓,好看煞人。我尝了一口,入口清甜,只有些淡淡的酒气。这几天喝了七八副药,正是嘴巴发苦,不觉将一杯都喝尽了。那小弟子见状大喜,越发一盏接一盏递了过来。我推辞不过,只得一一喝了。未想这酒吃在嘴里甜甜蜜蜜,却是后劲十足。到第三四杯后,已觉身上发热,脑中发晕,那篝火看在眼里,也仿佛摇晃不止似的。忽见火中噼啪一声,蹿起一团火花。我一惊之下,下意识地拿袖子挡住了脸。   只见那火花一爆之后,忽然飞快矮缩、变小,仿佛被人从空中按熄了一般。我从手臂后望去,见萧越不知何时已来到我身旁。见我露出脸来,便将法诀收回,靠我坐下,无奈道:“又怕火,又坐这么近。”   我喝了几杯,反应已有些迟缓,钝钝地看了他好一会儿,才应了声:“哦。”   萧越见我面前放着好几个空盏,皱了皱眉头,道:“伤还没好,怎么就喝起酒来了?今天的药都吃了么?”   我向来对他的话不敢有半点违拗,心中一急,立刻就要开口解释。哪想那蜜酒好生厉害,连舌头也涩了许多,说出的话也如同委屈负气一般:“这、这哪里是酒?明明……是蜜。”待要给他查验时,手竟也不听使唤,将酒盏直凑到他面前,还在他嘴唇上撞了一下。   萧越大概从没见过我这般无礼举动,还怔了一怔,才将酒盏从我手中取了下来,哄道:“好好,是蜜,是蜜。”说着,示意那小弟子把空杯都收走,才对我道:“蜜喝完了,该回车上休息了。”   我一听之下,心中老大不情愿。见他这样顺着我,越发乔张做致起来,把手臂往后一撤,摇头道:“我不休息!我今天晚上都不休息了。”   萧越哂道:“我看你醉得不轻。”见我缠在夹板上的纱布乱糟糟的,便给我解开,重新绑过。   我脑子知道该道谢,眼睛却直愣愣盯着他的手,见他手上束带也已解下,手背上原本色泽鲜红的符咒也已转淡,便拿手点了一点,大着舌头问:“这是诛邪画出来的吗?为什么不红了?”   萧越身体一僵,躲开我的手,道:“这是诛邪念力所化,由古兵符演变而来,执掌在手,方可统帅三军。战时须不断吞噬灵息,才能维系。如今战事已毕,便归还回去了。”   我对他说的什么兵符、统帅,一句也不能明白。只听到吞噬灵息几个字,便在他腕上一探,只觉盛大充沛,显然比从前境界更深了一步。我握着他的手,迷茫了好一阵,忽而没头没脑地问道:“你那时候看到了什么?”   萧越深色的瞳孔陡然一抬,与我目光正好相对。他本来在给我系颈上的纱带,与我离得极近。这么一对视,我连他眼底的细微之色也瞧得一清二楚。   我从未见过他这样的眼神,但就在这一瞬间,我面前高大的身影与久远之前……在我认识他更早之前,他幼时在鱼池旁孤独的身影交叠在一起,并无丝毫不同。只是他如今长大了,连对鱼儿也不能说了。   我张大眼睛望着他,说:“——你对我说罢!”   萧越深黑的睫毛一动,还未开口,只见我腕上红光大闪,嗡鸣阵阵,在这微弱火光之下,愈发耀眼夺目。   我脑子里一激灵,立刻慌慌张张爬了起来,东张西望,找了一个清静无人之处,又习惯性整理了一下头发衣装,这才小心地接起来。对面看起来应是四象殿后师尊所居之所,地上铺着好些药草、药炉,七八名壶山弟子正在藤架下忙碌不休。叶疏坐在一张冷冷清清的石桌旁,那是师尊平日与棋盘真人对弈的地方。   我见他面容疲惫憔悴,显然心力大损,只一眼望去,便觉难过之极。只听一阵嗞嗞响动,我袖中竟传来他断断续续的声音:“……我一心挂念师尊……伤情,……顾及其他,你……”   蒋陵光临去之时,将他的传音石给了我。这石头其实并无多大奥妙,全仰赖使用者修为深浅,分神可到之处,才能声传万里。我平时所见者,不过谢明台、白无霜几位凌虚境长老而已。此时听见叶疏的声音如在耳畔,竟还恍惚了片刻。听他提到师尊,急忙问道:“师尊现在伤势如何?”   话一出口,明显感到声音不能及远。想做几个手势,偏偏右手又动弹不得,一时笨拙难言。   叶疏竟看懂了,回头望向地上的药炉,面容暗淡,道:“比受伤时好些了,只是神识仍未恢复,灵根也毁损极重,不知……以后还……”   我见他担心之极,忙使劲指了指自己,道:“师尊一定会平安无事的,我……我的天灵息能克制尸毒,以后全部……全部都给师尊,他老人家肯定能恢复如常。”   我修为不足,叶疏自然听不到我这一段结结巴巴的说话,只静静地看着我,点了点头。   不空山的月光似乎比我所在之处更冷清。我一眨不眨地盯着他月下的身影,不知是不是被酒力催动,一阵道不明的委屈骤然涌上心头,哽咽道:“叶疏,我好想你。”   叶疏墨玉般的瞳孔一动,抬头向我望来。忽听他身后门内脚步纷沓,一个瓮瓮的声音惊喜叫道:“宗主!……”   我还没反应过来,眼前画面已断,只留下一片冰冷虚影。   我心中一阵发苦,独自怅立了许久,才一步步回到原先的火堆旁。萧越仍坐在原地,火圈外却多了一支鱼龙混杂的队伍,队中皆是青年男女,载歌载舞,其乐融融。我对他们一眼也不愿多瞧,只向那小弟子道:“先前那蜜还有没有了?”   那小弟子扭过头来,窥伺了一下萧越的脸色,这才悄悄对我道:“他让你喝么?”   我胸中忽然生出一阵莫大烦躁,不乐道:“他管不着我!”见他面前放着一杯蜜色的水,便夺过来一口饮尽。   那小弟子愁眉苦脸道:“师兄,这……这个是醉人的了。”   我向来量浅,连那不醉人的喝了也昏昏然。这杯酒一下肚,顿觉腹中如火烧,身上一阵虚飘,几乎坐之不住。但这颠三倒四的感觉,反而比醒时更美。当下将酒盏对他一伸,连晃了好几下,让他再给我倒上。   那小弟子又朝我身后瞅了好几眼,怯怯道:“没、没有了。”   我明明看见他面前还有许多半成品,却不肯给我。一时气恼起来,将半个身子伸得长长的,去捞他脚边的酒盏。忽觉腕上一紧,却是萧越将我的手牢牢制住了。   我挥之不开,气势汹汹地抬起头来,见他盯着我的目光黑沉沉的,除了一贯的温和认真之外,竟有些无计可施一般。我心中猛地一跳,气焰顿时灭了。   忽听脚步飒沓,笑声不绝,却是那群月下踏歌的年轻人遥遥唱起一首古老的情歌来:   “我心如同炉中火,   火扇不搧火花飞。   火花飞到郎身旁,   ……”※   最后一句隔得太远,便听不清楚了。   我听到这相差无几的曲调,只觉一阵空虚涌上心头,手一松,酒杯啪地一声,掉在了脚边。   萧越低声道:“你喝醉了,我送你回去。”   我被架在他手臂上,倚靠着他宽阔的肩膀,脚下软得犹如踩在烂泥里。一路也不知怎么走过去的,仿佛只是打了个盹,便已到了马车之中。这马车中空空荡荡,萧越找了许久,不见一件柔软织物,只得将自己外衣脱下来,铺在地上,扶我躺下。   我眼睛无意识地跟着他的动作,闻见他身上熟悉的气息,灵识也仿佛暂时归笼了一般,嘴一张一合,呆呆道:“大师兄,多谢你照顾我。”   萧越瞥我一眼,道:“现在知道叫大师兄了?”替我倒了杯水,喂到我嘴边,道:“刚才还说我管不着你。”   我就他的手喝了一口水,觉得凉丝丝的很是舒服,整个人都倒在他身上,眯着眼睛道:“我说错啦!你别不管我,我只有你了。”   话一出口,便知道大不应该,但收也收不回来了,只得闭了眼睛,在他怀里装醉。   萧越也明显一顿,隔了一刻,才有些沙哑地开口:“……别乱说。”   我本来已经知错,但听他口吻这样严厉,仍忍不住有些负气。忽觉身下一个巨大颠簸,马车竟驱驰起来。萧越原本半抱着我,车子陡然一动,重心不稳,几乎将我压在身下。   车队前方传来一个清长的传讯声:“林中起瘴,全体起行——”   只听车外嗤嗤作响,似是火石点燃之声。一片温柔的烛光从车门缝隙中漫洒下来,照得四下红盈盈的,那是嘉禾堂特别给我和叶疏准备的犀烛,可惜这么长的路上,一次也没用过。   萧越没有起身,我也没有推开他。在红烛高照之下,我望着他深沉如潭水的眼睛,两个人呼吸相闻,许久都没有动作。直到萧越细不可闻地叹息一声,将我脸颊上一缕长发拂开,低头吻住了我。   ※文中歌词采用自大理白族民歌《我心如同炉中火》。 第六十五章 你也是   我眼前一片朦胧,内心却还留着些清醒意识,知道自己已有家室,不该再与他如此亲热。但嘴唇被人吻着的感觉实在太好了,一瞬间除发出娇甜鼻音之外,竟禁不住怨恨起来,心中迷迷糊糊只是想:叶疏一次也没吻过我。我是他的道侣,可他一次也没吻过我……   萧越呼吸混乱,显然也情动之极,在我沾满酒与蜜的唇上吻了一阵, 舌头逐渐深入,手也来到我耳边,抚摸我耳垂脖颈各处。我被他长着剑茧的手抚弄面颊,感到他对我十分迷恋,只觉飘飘然很是开心。其时眼睛也看不清楚,与他深吻数次,觉得他没有抱紧我,便不断挺起身子,向他靠近。   萧越被我一挺一挺地蹭了几下,与我交吻的气息火一般烫,哑声道:“你的手。”   我这才想起自己右手还挂在胸前,正是阻挡他与我肌肤相亲的罪魁祸首。当下几乎连脑子也没动,直接拿手去撕自己颈上的纱布。偏偏系得又紧,撕也撕不动,急得呜呜直哭。   萧越心疼地亲了亲我脸颊,替我轻轻解了下来。我也顾不得灵脉断裂之痛,用一个别扭姿势反折了手臂,将他紧紧按在我身上,让他亲我、抱我,摸我下面勃起的物件。   萧越与我三次欢爱,皆是他一力主动,我除了攀附在他身上呜咽承受,别的什么也不会。那时他已对我十分疼爱,如今被我这样索求,那情欲愈发如大雨一样淋下来,下体硬得铁杵一般,深深抵进我大腿夹缝处。   我全身知觉都已离散,独独对这根肉棒感知得无比鲜明。想到这欲望都是因我而起,情不自禁地露出笑容。只觉他顶得我下面生疼,虽嘴唇跟我吻得极深、极热,却也解不了渴。脑子这时已纯然不会思考,只凭本能往下退去,一路经过他起伏的胸膛、小腹,来到他往下挺翘的粗壮阳物旁,拿脸颊亲亲密密地蹭了一会儿,闻着他下体勃起时特有的气味,张开嘴来,将他含了进去。   萧越还保持着压在我身上的姿势,此时四肢都撑跪起来,以免压着我的头。我含住他滑嫩硕大的龟头,再往下吞时,便须将头抬起来。我身上又没力气,追他不上,又急得哭起来,泄愤般将口腔用力收紧,把他前半截肉根吸得在我嘴里颤动不止。   萧越摸了摸我的脸,似乎又叹了口气,臀部下压,大腿放低,如先前操我后穴一样,开始一进一出地操我的嘴。起先尚自小心爱惜我,浑身劲力都控在腰上,只作浅浅冲刺。待我将嘴努力张到极致,连根吞入直抵喉口,拿几乎没有动弹余地的舌头给他吸着茎柱上的软皮,让他龟头嫩肉插入我咽喉尽处的柔软腔体,他便有些意乱情迷,每一下动作,都令我忍不住向内吞咽一次。我只觉他肉棒涨得我嘴角欲裂,进出的力度也有些难以自控,想必也被我吸得十分快乐。只是他对我太过怜恤,冲了几次,便将膝盖抵在我身旁,不住低喘,显然正在强自忍耐。我偏不要他这样珍惜我,两只手都抬起来抱着他,右手无力,只是按在他大腿上。左手却摸索到他坚实饱满的臀部,用力将他身体下压,让他整根挺入我嘴里。   萧越受我热情鼓舞,原本悬着的臀也放了下来,试探着往我喉咙口插了几次,到底情欲勃发,无法控制,终于重而有力地干起我来。我给人吹箫的经验倒比其他都足得多,虽然醉得两眼迷离,却也知道如何顺应他动作包含吮吸,令他深喉到底,而自己不至干呕。其时头脑已经完全混沌了,竟还分神想到:不知江风吟知道我拿被他打骂出来的舌技伺候别的男人,心中作何感想。   萧越干到兴奋处,粗大肉棒在我嘴里进进出出,每一次都插到根部,双丸不断拍打我脸颊,将我来不及吞下的口水插得咕涌有声,许多都流到了我耳边、下巴上。我嘴巴整个发麻之际,感到他动作越来越强烈,下体麝香气味也越来越浓,马眼中渗出的微苦液体也流入了我喉咙。我实在想撑到最后一刻,偏偏意识越来越遥远,到此已经彻底支撑不住。一时失神,再回过神来,只觉嘴里的阳物已被拔出,萧越将我汗水淋漓的身子提了上去,不断吻着我红肿的唇。再一闪念间,却只觉下体一阵暖洋洋的酥软,似是萧越在用嘴抚慰我。我意识游离之际,羞耻心全无,只是呻吟呓语:“好舒服,要射了……再深一点……”到得后来,整个人坠入乳白色的迷梦,什么也不知道了。   次日醒来,只见车外天色已近黄昏。我只觉头痛欲裂,脑中如有几百个小鬼踢脚跳舞一般,恨不得将一颗头摘下来才好。勉强坐起身来,一时竟不知今夕何夕。   只听吱呀一声,一名平日替我送药的小弟子端着一碗汤进来,喜道:“师兄醒了?这是刚煮好的醒酒汤,快趁热喝了罢。”   我喉咙中正火烧火燎,顺手接了过来,道了声“多谢”。声音一出口,只觉嘶哑难听之极。一怔之下,才发现嗓子涩痛,连吞咽都极为困难。我下意识地吞了口口水,这才记起昨夜的荒唐,冷汗立刻流了满身。   那送药弟子忽道:“大师兄说……”   我心中突地一跳,一碗汤登时洒了一多半。那送药弟子吓了一跳,赶忙替我收拾。我见身上衣服也已悉数换过,忍不住问:“他说什么?”   那送药弟子道:“说是南昌一带有魔教余孽出没,他与萧氏一族的几位宗老已一并赶去了。他临行前还特意过来看你,见你一直没醒,还亲手给你煎了这碗醒酒汤。对了,他还让我转告你,你若想见他时,只要放出你们约定之物,他一定不远万里,回来与你相见。”   我细思这几句话中的情味,满心惊愧之中,又多了许多负疚,只摇了摇头,低声道:“不……不必了。”一口饮下残余汤水,只觉心中苦涩难言。   马车日夜前行,历经一路分离与道别,终于回到了青霄门。我们千里驰援释迦寺,一路艰辛磨难,可想而知。许多年纪小一些的弟子,望见七峰云影,都忍不住激动得痛哭起来。   我重新回到门中,深吸一口不空山灵秀之气,又见到山道旁熟悉的景致,这才有了归家的实感,一颗空落落的心也回到了胸腔中。上得山来,头一件事便是去拜见师尊。师尊本是大乘金体,受天魔解体之毒,多处皮肉、骨头,连带灵脉、魂根,皆一并融烂,便如在精美的锦绣上放火烧了几个洞一般。我虽也同受此难,一则溅到的尸血少,二则有相克之力,如今只是灵息受阻,难以修炼。师尊伤势却比我严重得多,万幸医治及时,葫芦真人又久在他身边,对他老人家体质了若指掌,不眠不休地守了二十多天,这才堪堪将他从鬼门关上拉了回来。只是他灵根遭受重创,坏死之处极多,连带神识受损也极重。如今虽恢复了神智,却只清醒了一时半刻,其他时间都在辟息固元。我前去拜谒之时,除壶山弟子十余名外,谢明台、白无霜及数峰长老、多名堂主亦济济一堂,或聚首议事,或注灵燃鼎,人人皆忙碌不休。师尊却沉沉睡在榻上,脸上、身上多处皮肤焦枯萎缩,有几处烂得太深,连整块肉都被剜了下来,深可见骨,触目惊心。   我与他相处时日不长,但见他身受这非人的痛苦,也不由垂下泪来,在他床边跪了许久。见他一只清瘦的手伸出了薄被,便小心地握住,将之轻轻送回被中。告辞之前,忍不住向侍立在他身旁的叶疏望去,极力道:“你……多保重些,不要太辛苦了。”   叶疏脸色比当日在长相思中所见并无多大分别,只是面对面看来,更是苍白得几乎透明。闻言只点了点头,道了声:“你也是。”   我鼻子一酸,又不禁淌下两行眼泪。转身出门时,忽听院中有人叫道:“随云!”   我心中一颤,回头望时,却是谢明台赶了上来,仍是满面和蔼笑容,问我一路是否平安,又探问我伤势恢复得如何。闲叙几句,才道:“道尊身体尚未安妥,尹灵心、向千秋几名魔教余孽又在华东作乱,只怕你与小叶的婚期,要延后几日了。”   我竟有松了口气的感觉,躬身应道:“谢长老考虑周全,弟子自无半点异议。”   谢明台倒有些诧异,笑道:“陵光还说你一定十分失望,早知如此,我真该与他打个赌的。”说着,又拍了拍我受伤的臂膀,道:“随云,你心地柔善,又向来是最懂事的,师伯、师叔们都对你赞赏有加。唉!当日千钧一发之际,你奋不顾身,拼力相护,这般英勇之举,可说是天下第一等的了不起,老谢在此深深向你谢过。”说着,竟向我一揖到地。   我忙伸手将他扶住,急道:“这如何敢当?那都是弟子应当做的。”   谢明台修为远胜于我,执意深深行了一礼,才起身道:“不,世上没有应当之事。你心好是你心好,旁人怎能习以为常?”又命人给我包了许多灵草、灵药,才道别而去。 第六十六章 眼前月   我晋升元婴境后,修炼时须进一步意定心清,谓之:闹处炼神,静中炼炁。但尸血余毒未尽,每每与之抵抗,都要竭尽灵力,莫说修为精进,连不损折都很难做到,身子也比往常要困乏得多。回到云何洞天,只坐在地上吐纳了片刻,连一个小周天也未行完,便觉眼皮发涩,头也一点一点沉了下去。再醒过神来,已四仰八叉地睡在了那张玉床上。梦中灵息难以为继,浑身冻得几乎麻木,自己搓手搓脚地回暖了许久,才打着颤坐起来。环顾室内,只见一片素白晶莹,美固然美极,却无半点嫁娶人家的喜气。往日还有叶白驹嘟嘟囔囔地摔门骂人,如今却也不闻一声,想来也到四象殿侍奉他家主人去了。   我心中暗暗叹了口气,下得床来,在自己角落中堆着的一堆旧物中寻了些铜钱,径自下山去了。   到得丹霞镇上,只见家家户户门前灯笼高挂,喜气盈盈。街上人来人往,布店、肉摊、糕饼店、糖果铺前货品皆堆得小山一般,教人一看就觉得充盈满足。许多身穿新袄子的孩童四处追逐,不时从地上捡出一二只小鞭炮来,点燃了往远处一扔,自己忙捂耳与同伴背身蹲在一处,身后地面炸得一声爆响,往往吓别人一跳。一名儒生模样的老者当街挥毫泼墨,书写一卷长长春联,动作行云流水,一气呵成。最后一笔落下,旁人皆叫好鼓起掌来。   我一向喜爱看这些热闹民生,不觉在那长街上走了好远,手中也多了许多零碎。街边亦有卖符纸、端镜、坛尺等游方道士好用之物的,见我身着门派道袍,便一力吆喝起来,不但费了许多唇舌,还硬是拉住手臂不让走。我实在推辞不过,一抬眼间,见他摊架上挂着一串长长的绛红色剑穗。一时想起叶疏既不用饮食,平生也无其他爱好,想送他一件新年礼物,竟想不到他还缺什么。见那剑穗打得十分精致,遂掏钱买了下来。   回到山上,已是日暮时分。太阳一下去,天气便冷得厉害。我搓着耳朵,四处寻人打听了一番,这才绕行到宝膳堂门口。只见好些俗家弟子都挤在一张长桌旁,吃自己包的饺子、喝热乎乎的米酒,只有一个人独自坐在饭堂角落,慢慢吃着刚领来的一钵青菜、一碗饭。   我走到他面前,将手中的酒坛放在他桌上,低声道:“……镇上只有这种山菊酒,你将就着喝一点吧。等明年下雪时,我……一定给你酿一壶雪菊酒来。”   符冠英筷子停在半空,静静地望向我。我见他眼神平淡,反显得我多此一举了,尴尬之下,只得硬着头皮道:“就当是……祝你新年好。”   符冠英将最后一口米饭送入嘴里吃了,放下筷子,目光扫过我,却落在我腰上的剑穗上,道:“这个很漂亮。”   我原是为叶疏买的,但人家既开了这个口,也不好意思装聋作哑,忙从身上摘了下来。见他腰间已多了一柄低阶弟子常用来练习的长剑,便俯下身来,替他绑在剑柄上。口中道:“我们山上有些规矩与你先前的不一样,你多担待些。你在朔月堂若有什么不习惯之处,来与我说便是。”   符冠英垂目看了我一刻,才道:“知道了。”   我自己也算是个不善与人相处的,但这位符师弟性情之孤僻不合群,仍远远超于我的预料。一时不禁感慨,幸而没依他师父所托,将他留在身边。他要是和云何洞天那对冷冰冰的主仆相处起来,可不知是一幅什么怪景象了。   一转念间,人已到了青岩小院门口。叶白驹正低着头,一脸不高兴地打磨手中那块四四方方的玉坯。这一去一回也有一月之久,那玉坯仍是璞朴一块,也看不出是什么器物,只一条边磨毛了些。   我走到他身边,一时竟不知怎么唤他,迟疑了一下,才轻声道:“白……白驹兄,这个给你。”   叶白驹抬起头来,先很不客气地瞪了我一眼,这才瞥向我手中:“什么东西?我不要。”   我原本料到他不肯要,倒也并不意外,只道:“这是糖葫芦,镇上过年时小……都爱吃的零嘴儿。外面一层是甜的,里头的山楂倒有些酸,你不嫌弃的话,不妨拿去尝尝。”说着,便将那竹签儿插在地上石缝里,自顾进门去了。   进得门来,只见一切如旧,连灯也未点。我取了从前在秋收堂用过的烛台,呵手点了起来。本想自己再打一条穗子,独自坐在那石桌旁清点了半天,寻遍了针线篓子,也没找到一条同色齐整的长络子。拿了几条杂色的拼凑起来,打了一半,隔远了一看,只觉花花绿绿的俗气不堪,实在无法匹配到叶疏身上。正自懊恼,只听身旁有人开口道:“你在干什么?”   我哪想得到他这时候突然回来,来得又如此无声无息,一惊之下,下意识便将手里的半成品紧紧捂住,结巴道:“你、你什么时候回来的?师尊……怎么样了?”   叶疏道:“刚才已经醒了,吃了药,又睡了。”   我欣喜道:“那好极了,再好也没有了。”见他目光落在桌上玉瓶中盛开的一枝红梅上,忙道:“这是我从秋收堂采来的,若是……若是放在这里不合适……”   叶疏道:“合适的。”说着,伸手将我牵起,问道:“师尊说今天山下过年。你有想去的地方么?”   我被他握住了手,竟恍神了好一阵,才摇了摇头,道:“我呆在这里就好。这时太晚了,他们也都回家去了。”   叶疏垂眸看了我一眼,忽道:“外面下雪了。”   我上山时,风中已带了些刺骨之意,确有下雪之兆。闻言忙跑到门口,果见满天细雪飘飞,地上也落了一层绒白。一时心中欢欣,几步来到院中,用手去接那纷纷扬扬的雪片。只是那雪实在太小,未及落到手里,已经融得不见了。   只听叶疏在我身后道:“你要捉雪,我带你去。”   我只觉腰上一紧,足下竟凭空生出一朵奇丽的六角冰花,乘着我与叶疏,缓缓离开地面,飞往细雪中的无尽高天。   那冰花飞过云何洞天与四象殿,飞过举行天门大典的竹林与千道石阶,飞到了不空山更高处。我只见地上的屋舍越来越小,最后连山峦也只剩一脉云雾叠嶂的暗影。雪花纷纷如雨,仿佛都往我头顶急落,样式也大了许多。我伸出手来,想捕捉一片最大的雪花,却慢了一步,从我手指缝中飘飘转转地落了下去。忽觉脚下冰花下沉,却是叶疏见我失之交臂,带我追着那雪花而去。我再一伸手,便正正地落在我手心,光彩晶莹之极。   我捧雪在手,开心不已。才放在眼前细看,忽然鼻腔一酸,打了个大喷嚏。   叶疏揽在我腰上的手一紧,问道:“冷不冷?”   我摇摇头,“不冷”两个字才出口,又连打了好几个喷嚏,忙掩袖遮丑。   叶疏不再多言,驱动冰花从空中缓缓降落。我远远望见山中一处波光漾漾,似倒映着一轮明月。遂好奇道:“那是什么地方?水里怎会有个月亮?”   叶疏道:“那是恋月潭,门中弟子清修之地。”说着,穿过山中的细雪,带我落在那月亮旁边。   我见潭水旁生着几株古树,枝条旁逸斜出,此时都已落了一层白雪。于是踏上枝头,伸手在水中一捞,却无法触及那轮明月。   叶疏也随我而来,一身白衣如雪,足不沾尘地踏在那琼枝上,真如姑射仙人一般,令人莫敢逼视。   只听他道:“这月亮并非真物,是个计算一周天之内可达到最高法力的灵器。修士突破极限之时,月亮便随之产生阴晴之变。每升一层境界,都可到此计算一次。待最后道心圆满之时,月珠便消失不见了。”   我在芝兰台时便知道江风吟到过此处,却无缘一见,更不知作何用途。此时也似懂非懂,只想:“修炼到最后,月亮也没有了,那不是很可惜么?”   此刻雪轻如柳絮,坠入水面,一忽儿便不见了。我坐在老树枝头,见叶疏也来到身边,想到他今日凌虚御风,忍不住小声问道:“你又破境了么?”   叶疏道了声:“嗯。”旋即眉头轻轻一蹙,道:“我身受偌大愿力,非我之物,反为其累。如今难以分割,将来心法大成时,定要将之全部散去。”   我当日也受无性大师圆寂之力加持,只觉多一分进益也是好的,十分沾沾自喜。全没想到真正的天才之人,连旁人的赠予也分毫不取,生怕拖累了自己功法的纯正。一时惭愧起来,道:“……是。你……仙途辽阔,自是……自是不需要他人。”   叶疏抬眸看了我一眼,道:“你不与我一起么?”   我忽然一阵强烈心酸,几乎连胸口也为之撕裂。只见潭中月色近人,我与他肩并肩地坐在一起,他带我捉雪,与我聊天,绝不会再对我的爱慕视而不见。与我从前每一个孤零零的除夕夜相比,与我在芝兰台、秋收堂夜里的无数次祈望相比,已经是美满得不能再美满。可是我的心,为什么还是如此酸楚呢?   我掩饰般擦去眼角的泪水,吸了吸鼻子,轻声道:“谢长老说,我们的婚期要延后几天。叶疏,你要是……你要是……无论往后延期多久,我都可以。就算你要取消,……也可以。” 第六十七章 你早点回来   叶疏静静地望了我许久,墨玉般的瞳孔中映着雪光月色,竟令我有种无所遁形之感。   他的声音也像是琼玉撞落在碎冰上:“为什么这么问?”   我凝望他艳丽无双的容貌,胸口那针刺般的痛感越来越浓,明知有些话说出来必死无疑,仍止不住地往万丈悬崖下纵身一跃:“我觉得……你不需要我。你往后漫漫长路,有没有我在身边,都……”   叶疏打断道:“我需要你。”   我一句话问出来,已觉万分后悔。听他回答得如此急切笃定,身上忽然仿佛被人抽干了力气,将头深深靠在了他肩上。   叶疏伸手抱住我,在我脸颊旁轻声道:“师尊对我恩同再造,谢长老他们见他伤势危重,恐我难以兼顾,才有此一问。在我心中,早就把你当成了惟一的伴侣。你若因此不安,我现在就可以带你去吕祖像前合籍,滴血为誓,心魂相系。”   他双手收拢,将我抱得更紧:“夫君,我需要你。”   我听到这一句,再也忍受不住,泪水一涌而下。从眼中看去,连水中的月亮也仿佛晕开了一团朦胧之色。只觉叶疏修长的手指不断替我拭去泪痕,我在细雪与月光中痴望他的红唇,如失了神一般吻了上去。   次日一大清早,我们一同前往四象殿拜见师尊。方外不问俗事,山上亦无半点过年的气氛。青霄真人精神虽不比以往健旺,倒比前日所见好了不少。见我来了,还特意让小道童给我拿了一个小小红包,又问起我二人的婚事。正好有壶山弟子进来送药,师尊被人搀扶起身,口中笑道:“我这老头儿学艺不精,倒牵累了一对爱徒的美事。没奈何,只好豁出这张老脸,到天机阁去讨些漂亮绸子来,算为师给你们赔罪,如何?”   我见他袖口中露出的手腕干瘦之极,与他意气风发时相比,确已露出衰老之态。一时心酸不已,深揖道:“弟子小小琐事,不及师尊金体万分之一要紧,令师尊三番两次费神,已是极不应该。师尊这么说,实在折煞弟子了。”   青霄真人在我头顶轻轻一拍,笑道:“是了,我们随云向来是最懂事的。你和疏儿情好绸缪,原是不在意这些繁文缛节。只是早一日完婚,总是少了一桩心事。”又问了我几句心法修炼进展,才被人劝着歇息了。   我们方告辞出门,只听藤架上沙沙有声,一个闷闷的声音唤道:“叶疏,叶疏!”   我止步回头,见一个金黄的葫芦高悬在枯叶之间,向叶疏道:“你且留下,还有些事须与你详谈。”   叶疏眉心一动,应声而去。我看着他雪白背影,心口那熟悉的撕裂感又开始隐隐作痛,不由叫道:“等一下!”   叶疏脚步一顿,向我看来。我却不知如何诉诸言语,嗫嚅半晌,只哑声道:“……你早点回来。”   只听那葫芦啧啧连声,一个歪嘴几乎咧出了本体:“行了行了,知道你们小两口一刻也分不开,老葫芦一定知情识趣,早早地把你老公还给你。”在叶丛中闪了几闪,催着叶疏走了。   我只得独自走回云何洞天,见叶白驹仍在门口有一下没一下地磨那块玉坯,那冰糖葫芦的竹签子一动不动地插在原地,上头的八颗珠子一颗也未动。我心中闷闷,进门怔坐了许久,才勉强将该做的物件取了出来。一时心情郁结,做了几次也不合意。起身出门时,见天色又已转暗,雪虽然停了,寒气却比昨日更重。我向流云峰方向遥遥望了一眼,本想自己过去一趟,却又不愿遇到江风吟。正犹疑间,忽见不空山旁一处峰岭上燃起一道灿烂焰火,红光升空,旋即散坠如星子,颜色极为夺目。   我心中一动,想:“江师妹最喜这些声光之物,想来定在此处。”当下踏雪而行,来到那焰火之地。一路只见明灯高照,连道旁的苍松上都绑满了彩带与绒花。箫鼓声起,火光点点,许多年轻弟子都聚集于此,梳洗一新,执杯互道安好。少女们更是盛装打扮,个个脸上带着明媚笑容,不时与女伴发出银铃般的笑声。   有些小弟子认得我,热情招呼道:“随云师兄,那门口有许多精巧点心,尽可以自行取用。”   我认得那正是千旗山大师兄的住处,从前我替他送裁改的衣服来,还进去过一次。如今只见大门敞开,主事的却是贝师兄。当下来到那摆放酒食的长桌前,取了些玫瑰酥放入口中,却并不似在丹霞山庄中尝到的那般鲜美。   我略觉失望,心道:“想来广叔、兰妈他们也来不及做这许多,多半是从外头铺子里买的。”   忽觉眼前一黑,已被一双温软的手掌捂住了眼睛。一个清脆的少女声在我身后笑道:“猜猜我是谁呀?”   我苦笑道:“江大小姐,你好。”   江雨晴小小嗤了一声,似觉其味索然,将手放了下来,嗔道:“随云哥哥,你这个人好生无趣!纵然认出是我,也要假装不识,东拉西扯,多猜几个名字。最后数猜不中,再由我来告诉你。一来一去,岂不好玩得紧?”   我从前当老头时,便常被顽童们嫌弃木讷无味。想不到今日又重新听到这一番妙论,只得应道:“受教了。”   江雨晴也不计较我坏了她的趣味,亲亲密密地挽了我手臂,道:“随云哥哥,你也是来看焰火的吗?可惜大师兄还在路上,只怕今天难以赶到了。如此美景不能与大师兄同看,实在缺了些滋味。哼,曲丫头她们光顾着打情骂俏,什么也不懂得欣赏!对了,怎么只有你一个人,你们家那个大雪人呢?……”   我听她一句接一句问个不住,实在难以抵挡,在身上掏摸一番,取出白日做的那只红丝绒束袋,道:“江师妹,这个送给你。”   江雨晴好奇地接过,惊喜道:“好漂亮啊!是云绣坊的新品吗?”   我倒有些害臊起来,抓了抓耳朵,道:“是……是我做的。你上次那样的珍珠耳坠,平日不戴时,便可收在袋中,既防潮湿,又可减少磨损。一时仓促,做得不好,望你莫嫌简陋。”   见她垂头不语,忙又补上一句:“我旧年常给人做些小玩意儿,聊做新年之贺。你若是不喜欢……”   只听江雨晴瓮声道:“我喜欢的。”   我听她声音竟带上了浓浓哭腔,低头一看,她那双美丽的大眼睛里,竟已噙满了泪水。   我大惊之下,手忙脚乱地就要找帕子给她拭泪。只见江雨晴满脸泪水,止住我动作,抽泣道:“随云哥哥,我跟你说了罢!再过几天,我就要走了。”   我听她说得凄凉,心中大骇,颤声道:“你到哪里去?”   江雨晴道:“我本是火灵阴体,天生血中带煞。平日无甚异状,只是生气动怒时,心口疼得厉害。我哥从小就娇纵我,曲星、葛尘他们也总是宠着我、让着我,便是为了我这个娘胎里带来的症结。可惜千算万算,没算到小……那骗人的妖物,更没算到天魔尸血。”   我一转念间,只觉身上发凉,哑声道:“你……中了天魔血煞么?”   江雨晴凄然一笑,道:“是啊。哥哥替我请了许多医生,有的在漠北,有的在西洲。以后我呢,就不能再常回这里来啦!”又抓着我面纱下摆晃了一晃,装模作样道:“这样的绝世容颜,也不能天天看到了!”   我见她强颜欢笑,心中难过,向远处笑闹的一群人望了一眼,问道:“曲师妹她们……”   江雨晴摇了摇头,道:“我一个也没告诉。我跟她们说,母亲担心我,让我回家待一段时间。就这几天的辰光,弄得大家都哭哭啼啼,那有甚么意思?”   我越见她口吻轻快,心头越沉重,只哽咽道:“……嗯。”   江雨晴仰起头来,双手用力合了一下我的脸,笑道:“你别哭啊!我们家很有钱,我母亲很厉害的,一定能请来最好的医生,把我治好的。我好好吃药,乖乖治病,说不定还赶得上你跟叶师弟的婚礼。倒是你自己,凡事小心着点儿。有些人心又黑,脸皮又厚,一心要破坏你们两个的姻缘。你心又这么软,肯定斗不过人家的鬼心眼儿。有事你尽管来找我,本大小姐一定奋勇当先,替你抽他几个大嘴巴子。”   说着,便松开手来,将那红丝绒束袋向我摇了一摇,道:“随云哥哥,谢谢你送我的礼物。以后有空的时候,来我们家玩儿吧!”   我看着她俏丽的身影远去,只觉一颗心空空茫茫,仿佛也被冰冷的雪风吹透。只见人群之后,一道道焰火仍无休无止地在天空中盛开。那一朵朵巨大银花灿烂又复消隐,在暗夜中看来,竟有几分凄楚。   我在寒风中不知站了多久,再回神时,已不自觉握住了袖中那支星彩烟花。   只听一个沙哑的声音在我身后响起:“……怎么一个人站在这里?”   我浑身不受控制地一颤,却没有回头,只仰望着夜空中烟花余烬,道:“不是说今天赶不回来么。”   萧越浑身散发汗意,呼吸也比平时急促得多,闻言只道:“听说江师弟一个人在这里看烟花,我怕他心中寂寞,特意赶来相伴。”   我听他竟将当日水边之语记得半点不错,不禁失笑,泪水却从面纱上滚了下来。   萧越走近我,与我并肩站在一起,低声道:“一个人在这里想什么呢?”   我手中扣着圆筒的手指微微发抖,望着满天如雪散落的银色光辉,想到有一个相同的时刻,叶疏将我紧紧搂在怀里,对我说:“夫君,我需要你。”   就这么一句话,便如冰雪极寒之中,一把世上最坚固的伞撑在了我的头上,那些小刀般割人的雪粒和冰雹,再也沾不到我身上半分。   ——可是,我还是太冷了。   我抬起袖口,将已握得微温的银色圆筒高高举起,向天空中放出一道绚丽之极的红光。 第六十八章 吃得下   那红光扶摇直上,化为一道长长的虹彩,从深冷的雪空中划过。烟花绽开的银芒,还不及下落,便如受深空之力招引般,沿着流烟的痕迹再一次缓慢上升。那光华倒流的奇景,如同将人间的银河献上了九天。纵然是再见多识广的人,也不禁举头相看,发出赞叹之声。   只有萧越颀长的身影来到我面前,看着我无力垂下的右臂中虚握的银色之物,眼中全是爱怜疼惜。   他温柔的声音也带上了一阵痛楚之意:“……你心里不快活么?”   我眼眶一酸,泪水几乎又要涌出。只觉他的手不敢确定般拥住了我腰身,两个人相距极近。我仰脸看着他温暖柔软的唇,伸手在耳边轻轻一拉,解开了面纱的系带,将自己冰冷的嘴唇印了上去。   萧越先是全身一震,这才反应过来,将我扣进怀里,回应了我一个短暂炽热的吻。   他在我嘴唇旁低声道:“江郎,你身上好冷。”   我眼睛张开一线,哀泣般看着他近在咫尺的英挺眉目。只见他喉结上下一阵滚动,牵住我几乎冻僵的手,转身向屋内走去。踏入门槛时,一旁主事的贝师兄似乎瞥来一眼,旋即身后传来大门关闭的声音……一进内室,萧越便立刻将我牢牢按在门上,急切地吻着我嘴唇、脖颈,不断抚摸我腰臀各处。我也搂着他极力回应,甚至伸手去拉扯他腰带,一时情急,却怎么也解不开。   萧越握着我的手,一下就把带扣打开了,让我隔着薄薄的丝质中衣,抚摸他热烫的肌肤。我听见他在耳边道:“这次没喝酒罢?”   我已觉他下身之物硬了起来,紧紧贴在我身上。想到上次我半醉半醒间,非要他跪伏在地上让我含舔之事,脸上一阵红,手却在他腰身上抱得更紧了。   萧越意味极浓地咬了我耳垂一口,哑声道:“你再装醉,师兄也不会放过你了。”   我被他放在内室中的架子床上,道门中人日夜苦修,并不讲究床具奢华舒适,这张床比他丹霞山庄中那张堆满锦绣的大床,可说朴素之极。但这狭长的硬榻,对我来说已是世上第一的温柔乡了。萧越覆压在我身上,将我雪白的衣袍一件件除去。他动作一向利落,但我不时弓起身去吻他、摸他,竟扰乱了他的步骤,以致好几件都缠绕在我手腕与大腿上,使我难以动弹。萧越也只衣衫半褪,坚实的肩背与臀也未完全露出,便迫不及待地往我身上贴合,吻也从我唇舌上下移到喉结,又来到我胸前,以舌尖含弄我鼓起的乳头。我从来不知自己身上有气味,但见他吸咬我时,除嘴唇仿佛尝着什么美味般贪婪不放之外,还迷恋地闻着我的气息,高耸的鼻峰也低了下去,亲昵地凑在我肌肤上。我与他几度欢爱,如今想来竟都印象模糊,纵然加在一起,也不如这一刻鲜明。从前他大概也舔过我乳头几次,但如今日这般令我乳尖酥酥麻麻,连腰身都几乎打起颤来,双腿更是忍不住绞紧的,那是从来没有之事。身上一软,所发出的声音也越加淫靡,就连先前被他连根操进来时,只怕也没喘得这样厉害。到他退下去开始伺候我硬直的阳物时,我喉咙中的呻吟已完全压抑不住,只是带着颤声哭道:“大师兄……啊、啊……不要再深了……呜呜……不行了……”忽而想到外面还有许多同门未散,只怕我叫得这样骚,早已不知被谁听到了。这一下吓得屁股都紧缩起来,身体反而更有感觉,情不自禁地向上挺了挺。   萧越给我口了一阵,重新回到我身上,身上原本就浓郁的性爱之意更是几乎溢了出来,吻着我道:“江郎今天好硬,好大。师兄快吞不下了。”   我被他煽动得浑身滚热,跟他接了交合一样深的吻,摸着他几乎把我顶穿的肉棒,呻吟道:“大师兄,你也好硬啊。”   萧越又忍不住吻我,低声问:“江郎吞得下么?”   我不知为何竟吞了口口水,发出的声音也湿得不像自己的一般:“吞得下。”   我转而来到他身上,俯下头去,在他硬得从下腹直翘了起来的阳物上舔了一阵,随即嘴巴含住了他硕大肉头,一面以舌头舔舐缠绕,一面努力往下吞去。与上次酒后乱性相比,我动作清醒得多,但脑子深处昏沉沉的,比连喝了十杯醉人蜜还醉得厉害。萧越阳物生得有些斜翘,此时已被我弄得十分润滑,弄到中途,便不好着力。我想也未想,便拿未受伤的左手捧住根部,再往下吞入。只见一物在他腹部毛发间摇动不止,却是我腕上那长相思的坠子。   我双目盯着那点鲜红色,忽然一阵毁裂的快感涌上心头,深吸一口气,一口将萧越的肉棒吞到底。   我舌技本来不坏,此时更存了一力服侍他之心,手替他打着下半截,将他那根硬涨之物反复送入口腔深处,让他每一次都插进喉咙深处的窄口软肉。偏偏头发又长又密,吹箫时不断垂落下来,黑鸦鸦地都蜷落在萧越小腹和大腿上。我烦不胜烦,自己拿手撩了好几次,但动作一继续,便又从耳后滑下。其时脑子已没有别的念头,只是急得抓心,简直想要寻一把剪刀来,把这碍事的头发全剪了才好。忽觉脸上一阵暖柔触感,却是萧越半弓起身来,将我鬓颊边扰人的发丝全部拨到一边,在指尖绕了几圈,替我轻轻地挽了起来。   我只觉嘴里的东西勃然怒张,连隆起的长筋都极为明显,他喘息又极重,显见正在情欲高峰。便在这般境况中,他也不忘注意我,温柔照顾我。一时心中欢欣,更胜往昔,将他肉棒从口中吐出,压覆在他身上,让他将我抱住接吻。我自己却极力张开大腿,将屁股翘了起来,扶着他早已湿哒哒的柔滑长物,自己坐了进去。   萧越似也没料到我竟这样吃下他的肉棒,深黑的眼瞳竟有一丝难以置信,直到我开始缓慢摇动胯部,这才忙用双手托住我屁股,使他全部楔入我体内。我穴腔早已湿透,被他饱满的肉棒从下一顶而入,只觉浑身一阵激颤,仿佛这物件不是插入了我屁股,而是堵住了我身体里的某个空洞一般。一时昏昏地只是想:“太好了,再也不必忍了。”但脑子也已钝化,再深的思考便无法进行。在他身上张开腿趴着动了几下,便觉不能满足,遂脱离了他怀抱,撑着他布满红晕的腹肌坐了起来,双膝屈折在他身旁,摇动腰身将屁股抬起,复又往下深深一坐。先几次尚生疏艰涩,反复十余次后,穴内逐渐被萧越操开了,那空虚饥渴处也得到一次次强烈抚慰,与他身体相接处尽是淫水蜜液,随着他肉棒在我体内一进一出,发出咕涌咕涌的交合声。   萧越被我骑在身下,每一次都顶进我最红湿的软肉之中,虽然那肉环并不显象,却比他上次操进去时更令人头皮发麻。只见他额上青筋突出,英俊面容上全是汗水,手握着我的腰,跟随我的动作,向我体内一次次冲顶。我也将到绝顶,身上汗涔涔的,头发都已湿成长绺,弯弯曲曲地沾在我额上、颈上。从迷蒙的眼中望去,只见萧越失神地仰望着我动情之态,那眼眸如星子闪耀,只照见我一个人。   我俯下去,屁股夹着他肉棒前端,轻轻地动着,让他继续舒服。   我在他唇上问:“大师兄看着我干什么?”   萧越摸了摸我汗湿的长发,吻我道:“没什么,一时忘形了。”   我竟如心有灵犀般,全然明白他在顾虑什么。此时身体里插着他的东西,仿佛有了最大的倚仗,平日衣冠端正时从不敢出口的话,此时借着汗水与情热,也在他耳边问了出来:“……我美么?”   萧越失笑一声,看着我的脸,很快道:“美。”   说出这一句,便似情难自禁,在我眉眼唇上吻了数下,道:“你是天下第一的绝色。”   我原本已被操得全身发热,听到他充满情意的爱语,再也抑制不住,就着被他掐住腰的动作,在他结实的小腹上射了出来。   我披衣从后门偷偷溜出时,只见漫天烟消云散,饮酒庆贺的同门也只余寥寥几人。我在凛寒的雪风中挽了一把头发,便裹紧衣袍,向云何洞天走去。来时的路上苦涩难言,连脚步也沉沉下坠,仿佛走向深崖一般。跟萧越干完之后,竟连身上都轻松了许多,在门口见叶白驹搬着小凳坐在茶炉旁煮水,脸被炭火烘得红红的,还顺手跟他打了声招呼:“白驹兄,新年好。”   叶白驹倒似吃了一惊,飞快瞟了我一眼,又背身守炉子去了。   我听他并不口出恶言,也有些意外。走过长廊,再回望时,见那串冰糖葫芦还斜斜插在地上,只是好几个背面都留着半边歪歪扭扭的牙印。   我脚步一顿,不由苦笑出声。走入冰室,才到自己箱笼旁,打算找一套衣服来换,忽觉有些异样。回头看时,只见叶疏平平正正地躺在玉床上,头下枕着玉枕,双手放在胸前,显然已睡着了。   我一怔之下,换衣服的动作立刻放轻了。待我点了烛台,来到床边时,只见他双目紧阖,长睫毛在烛光下投下两道秀丽的剪影,眼下浮着一圈淡淡青色,面容也似有些疲态。我怕他受凉,伸手握他手时,确也有些冰冷。于是阖目运功,将天灵息送入他体内。哪知才触及他灵脉,只觉一股极其深厚宏大的灵力在他身上流动不止,我这一缕灵息汇入,如细流归海一般,瞬间无影无踪。   我早知他在释迦寺已再次破境,但最多也只到化神境,绝无可能一蹴而越两级。惊诧之余,登时想到他叶家先祖登仙之事。忆及那位创下无数厉害功法,却郁郁终生的元祖婆婆,不由心想:“他修炼如此快法,将来定和那位灵犀真人一样,早早地羽化升仙去了。我一个人孤零零地留在世上,也会对他日夜思念,流泪成泉么?……唉,到时他与我天人相隔,真是‘美人如花隔云端’了!……”   一时胡思乱想,身上倦意袭来,便在他身边沉沉睡去了。醒时只见天光大亮,满室冰清玉润。叶疏不知什么时候已经醒来,手也已经回到自己身旁,不再与我相握。   我坐起身来,揉了揉眼睛,脑子还有些半梦半醒之感,使劲晃了一晃,才道:“你醒了?昨天……可是师尊伤情有变?”   叶疏眸子一动,与我四目相对,道:“现在没事了。”顿了一顿,又道:“师尊替我们重选了日子,就在三月初六。”   我仍不十分清醒,拿手捂住额头,自己按了一阵,口中应道:“好。”   叶疏凝目望着我,又道:“师尊说,天机阁的喜服料子已备好了,问是让他们做好了送来,还是只要衣料和样式图,你自己亲手缝制。”   我早听说过天机阁的盛名,阁中所制珍宝皆是独一无二之物,数量又极为稀少,莫说寻常修士,就连世家大族等闲也难得到。一听竟要交给我,忙道:“我针线拙劣,只怕糟蹋了人家的好东西。还是……”   叶疏打断道:“我想穿你做的。”   我一抬眼,正与他相距半尺的绝美面容相对,实在无法抗拒,只得道:“……好罢。只是到时候成品出来,针脚不平,前短后长,又或者穿着不合身,袖口小了,衣领大了,便不能怪我。”说着,便下床从针线篓中寻了一条旧尺,让他站在我身前,让我以手拃量他肩宽腰围。   叶疏道:“自然不怪。”将两臂抬起,目视我围着他测了半天,忽道:“你右臂受伤了?”   我正蹲在他身下,闻言竟也不如何气恼,反而笑了一下,道:“快好了。”   叶疏目光不离我头顶,忽然叫了一声:“夫君。”   我抬头望去,问道:“嗯?”   叶疏道:“我……不善与人相处,若有什么地方做得不好,请你告诉我。”   我在他腿上丈量的手一顿,嘴唇动了动,却不知该从哪里说起。   ——我拿到了世上最完美的雪,却希望捧着它在屋子里烤火。   我对自己摇头笑了笑,站起身来,向他道:“嗯。……我想要你抱抱我。”   叶疏一双美目凝望我许久,向前走上一步,将我轻轻拥在了怀里。 第六十九章 情人节的花   隔日,却有一大一小两名管事弟子来找我,道是嘉禾堂开年人事补缺,受朱雀峰蒋长老举荐,今日特来对我进行入门审核云云。我见他二人年纪虽然不大,神色中自有一番优越居高之意,一时慌乱起来,忙在身上擦了擦手,就要请坐让茶。二人却对我的殷勤不加理会,只公事公办地问了我家族出身、生平历练、修何功法等,又交给我一本厚厚的册子,道:“这是堂中所存一品灵草与灵石目录,共一千三百四十六种,皆须熟记于心。这个月正好有两个值守弟子的空缺,你与周师兄初九来堂中报到,自有人带你们去该去的地方。”   我接了那册子在手,茫然道:“不知……是哪位周师兄?”   那大弟子皱了皱眉头,道:“自是朱雀长老门下的周令师兄了。他老人家还说,你二人向来亲近,让你们多在一处研习。不过这也须看各人的眼力悟性,我们无权定论。”   我二十岁才开始认字,不知费了多少笨功夫,才将那些简易的勉强认全,再难的便只能连蒙带猜,也不知闹过多少笑话。见那目录沉甸甸的一大卷,时间又如此紧迫,早已心生怯意,本想以准备婚事之由推托。但一听到周令也要去,我临阵脱逃,倒似怕了他一般。一时也不知怎么昏了头,竟一口应承下来。料想蒋陵光要将我二人凑在一起,多半是不服他亲手演算的因果有谬,这才生拉硬拽,弄这一出。如今我与叶疏婚期已定,一众魔宗也销声匿迹,不再出来作乱。周令又对叶疏情深一往,连话也没和我说过一句。无论怎么看,我和他此生都无一丝情爱干连,纵有什么因果,也越不过我和叶疏的次序去。夜里挑灯苦读时,忽而忆及从前在江风吟房里习字之事,想他在药师殿讽刺我终于得偿所愿,不由有些怔了。楞楞半天,才想起柳唱曾经说过,周令入门之初,便到归梦峰求他赐一剂春药,妄图以此与叶疏交合。据我在幻境中所见,当初也是他故意撞上来,弄脏了叶疏的袍子。此人在叶疏面前装得楚楚可怜,背地却藏着这许多见不得人的手段。我不问其余,便是替他去探探虚实,也是好的。   一时计较已定,便专心背诵起来。但那册中物类实在太多,莫说一连几页的属性、用法,就连叫出名字也极为困难。我不眠不休地念了七天,只觉毫无把握,踏入嘉禾堂大门时,简直心惊胆战。纵是当年第一场入门试炼时,也没有这样紧张。周令也已来到堂前,仍戴着当日火边所见的斗篷,远远见到我,那嫌恶简直不加掩饰,一连退开了好几步。   那嘉禾堂的主事长正在盘点货仓,十根粗短的手指在七八本册子上翻转如飞,百忙中望了我二人一眼,斥道:“你们是来干活的,还是来唱戏的?都给我摘了!阮组长,把他们带到后仓,先请这两位娇滴滴的贵公子筛上六百斤石头,再进正堂修习!”   我被他一呵斥,顿时满脸通红,忙将面纱解了下来。偷眼看周令时,见他也悻悻摘下了斗篷,露出一张鲜妍的脸孔来,灿若桃花,明艳照人。虽不似叶疏那样清雅脱俗,但说到姿容之丰媚,实是我生平所见第一。我刚刚萌生的一点儿自信,一见他的脸,顿如老鼠挨了打一样,又灰溜溜地缩回洞里去了。   那阮组长倒并不如主事长那般疾言厉色,只将我们带到后仓,指着门口一个堆积如山的垛子,道:“这些都是多年陈仓的药材、石髓,不慎掺杂混淆在一处,须对照名录一一筛选分类。”说着,便将架子上一本摊开的纸簿拿起。谁知那纸年深日久,也已风化变脆,一经挪动,立刻四分五裂,再也拼凑不起来了。   阮组长呛了两声,扇了扇腾起的灰,尴尬道:“这个……名录也已散佚,总库虽有照影留存,还须亲自检索抄录。不知哪位……”   周令立刻抢道:“我自小临池学书,最擅钟王二体,虽不比大家气韵流丽,也算得上黄庭初写,略有小成。”   我学字便是自己胡乱拼画,只求看起来像字而已,甚么名家韵体,那是听也未听过的。一时气怯,更不敢开口说话了。   阮组长道:“那就请周师兄先随我到总库抄录,回来再对照入库。”又向我歉然道:“只是这分门别类的重任,要先麻烦江师兄一个人了。”   我只得硬着头皮道:“不麻烦,交给我便是。”   眼见周令身段款摆,施施然随他去了,我这才在那垛子下驻足仰望,只见高山仰止,鱼龙混杂,也不知掺含了几十几百种花草石头。旁边倒也有几样器具,不过铁锹、筛子、麻绳、油布而已。我长长吁了口气,抄起铁锹,一把趟进药石堆里,掘了一大铲青红紫白之物,往筛子上一甩,便扔下铁锹,双手端起筛子,哗啦啦抖搂起来。只觉那筛子甚是沉重,于是左顾右盼,见山上生着许多漂亮松树,遂过去折了几枝,修去多余的针叶,便在地上立了个支架,又扯了一截麻绳,将筛子两边吊将起来。再一筛动,便觉得心应手,流畅自如。想到周令临去对我轻蔑的一瞥,也忍不住在心中哼了一声:“我字是不会写的了,但说到卖力气干活,却也是从小苦苦摸索,最擅园艺、木工,虽不比靠手艺吃饭的老师傅,也算得上手脚麻利,勤勤恳恳。到时他抄完回来,我早已择得干干净净,摆弄得清清楚楚,看他有什么话说!”   我幼年在江家时,便最擅于做些死心眼的活计。后来在秋收堂,旁人不愿做、不屑做之事,我也不知干了几多。起初工具不称手,进度甚是缓慢,物类也难分开。后来自己拿瓦刀砌了个澄清池子,引雪水入池,使药草上浮,灵石下沉,速度便快了不少。又做了个三层的连环筛子,将大小石髓筛得历历分明。灵花灵草中有许多陈年无用的,内里都已衰萎,面上却瞧不出来,原本要一条条放在手中掂量,才知端的。我忆及从前乡农扬场之事,便找来一只破旧木箱,上头开了个入仓的口子,加了一条转轴,插上几片风叶,装上把手,拆掉一面箱壁,牢牢裹上油布。再将花草放入时,只须不断鼓动风叶,便将秕子吹得远远的,只留下饱满沉实之物。如此七八日,竟将那山一般的垛子腾空了一小半。整个后仓热火朝天,尽是我劳作的痕迹。这天冬阳正好,我如从前当凡人一般,一屁股坐在背风处歇气,手搭凉棚望去,只见不知不觉间,我择选出的灵石已摆满一大块空地。灵石颜色本就鲜明璀璨,阳光一照,更是闪闪发亮。我心怀大畅,见一阵风过处,那几片风叶嘎吱作响,缓缓转动。其时灵息虽不富余,却不禁伸出手来,向着那风箱一指。只听喀啦啦一阵狂响,风叶大动,连那油纸也吹得哗哗有声,许多枯花败叶全扬了起来,飞絮扬尘般飞了满天。我瞧得有趣,又将手往上一挥,让那些飞舞之物越发高扬起来。   忽听背后有人重重咳嗽一声,回头看时,只见浩浩荡荡一行人正在我身后,七八双眼睛全在我身上。除那常年拧着眉头的嘉禾堂主事长外,还有好几名负责记录的掌事弟子。旁边一个身影颀长夺目,却是萧越。他看着我的眼睛全是笑意,想来刚才我扬风吹花的蠢相,都被他看在了眼里。   我一瞬间面红耳赤,急忙站了起来。忽见自己衣袖和裤腿还绑成灯笼状,那是先前为干活方便扎起来的。这一下愈发窘迫,赶紧拆了下来。   那声咳嗽却是贝师兄所发,此时已走了过来,道:“例行巡视,江师弟不要紧张。”向地下摊开的数包灵花灵石看了一眼,讶然道:“这都是些什么?”   我忙一一指道:“这是菩提兰,这是紫仙芝。这个……这个……”一时卡壳,见那主事长也已向我走来,急得满头是汗。   那主事长带了好几个人过来,在池子、筛子旁皆停留了片刻,这才来到我面前,冷冷地扫了我一眼,道:“你叫什么名字?”   我一身热热的,全是吓出来的汗,颤声道:“弟子江随云。”   主事长翻了翻手中册子,皱眉道:“跟你一起来的那个呢?”   我如实道:“他到总库誊抄名录去了。”   话音刚落,贝师兄便在旁嗤地一笑。主事长眉头蹙得更紧,在册子上飞快写了几个字,这才冷冷道:“草石皆有性,少自作主张。弄乱的地方,走的时候皆须清理干净。”   我忙恭恭敬敬道:“是。”   贝师兄啧道:“老祝,我怎么看你这个人口是心非的?心里明明满意得很……”伸头看了一眼他手中册子,笑道:“嘴上却不肯承认。好在我们江师弟向来招人心疼,倒也不差你这点儿评弹。”说着,在站在原地的萧越肩上一拍,随主事长笑眯眯地远去了。   我一时不得索解,看萧越向我走来,面上忍不住又热了起来,自己抓了几下,才讷讷道:“你们什么时候来的?”   萧越含笑道:“也没多久。”   我与他一独处,闻到他身上气息,初一夜里与他上床的记忆立刻涌现在眼前,禁不住有些头皮发麻,道:“……你不在嘉禾堂,也要随他们巡视么?”   萧越望我笑道:“我怕一时不来,我的宝贝师弟就被人欺负了。”   我心口一甜,低声道:“我天天忙着干活,没人欺负我。”   萧越莞尔道:“你这个性子,受了欺负还不知道呢。”环顾四方,目光落在那片璀璨的灵石上,忍不住挑了挑眉,道:“这些碎末灵力甚微,一般淬炼时都弃去不用,难为你分得这样齐整。”   我“啊”了一声,心中甚是惋惜,道:“原来如此。我瞧这些石头漂亮得很,若是做不了大用,铺在路上,也是很好看的。”   话一出口,便知道自己蠢了。修真灵物也多有废弃的,不是焚毁,便是深藏,又岂有铺在凡尘路上,供人踩踏的道理?   萧越却并未在意,又将我未及收捡的几种灵花随手拨了拨,忽然拿起一朵紫色小花,向我晃了一晃,道:“这个叫什么?”   我忙屏神凝气,努力辨认,回想道:“这个是……天仙子。”   萧越微微一笑,换了一支重重叠叠的千叶花蕾。我极力思索,仍不能确定,试探道:“千层……花?”   萧越深黑的眼瞳对我一动,我立刻改口道:“不对!是……千层艳。”   萧越嘴角上扬,仿佛对我的胡蒙乱猜很觉有趣一般。旋即在地上寻觅一番,挑出一支极灿烂的深红花朵,向我眼前递来。   我这一下可是半点也想不起来了,蹲在他面前琢磨了好久,眼巴巴地望着他,祈望他能大发慈悲,给点提示。   萧越眼中笑意更深,向我腿上指了指。我脑子里一点主意也没有,虽知万不可能,还是脱口而出:“……云腿?”   一语出口,萧越放声大笑。我识得他以来,从未见过他如此肆意开怀。   萧越笑了许久方止,连眼角都笑出了眼泪。最后才拿花在我额头轻轻敲了一下,笑道:“这叫’美人膝’。” 第七十章 我送你回去   次日我就被召入正堂中,随掌事弟子整理药典、清理小宗法器,虽是些打杂的活儿,却也受益匪浅,大长见识。最初几天,我尚自十分拘谨,萧越也只偶然过来一趟,与我交谈几句,问我是否习惯。再往后,只要我在堂中,不消片刻,萧越的身影也会随之出现。那门口原本挂着四角垂铃,我待了几天,竟习以为常,一听铃声清脆,便情不自禁地抬头去张望。这天正踮着脚在进门的架子上擦灰,听见门口丁零零的,值守弟子又隐约招呼“师兄”,于是喜孜孜地回头望去,却只见到贝师兄匆匆进门。他一见我神情,便揶揄道:“完了,该来的没来,白白叫人失望了。”   我面上一红,低头道:“贝师兄,你好。”见他手中托着一大笼茶具,好奇道:“这是要入库的宝贝么?”   贝师兄叹气道:“不是,这是招待那几个糟老头子用的。人老事多,尽折磨我们这些跑堂的了。”忽然向我打量一眼,道:“是了,左右是百般挑剔,倒不如换个讨人喜欢的进去伺候,也少挨几句骂。江师弟,你会沏茶么?”   我被他推入厅左那道小门,拐了几拐,来到一座熟悉的阁架下。桌旁却多了几把气派十足的椅子,显见有贵客到来。我依照贝师兄所嘱,找了一个隐蔽之地,将茶笼中五花八门的茶具取出,点了一只细白泥的炉子,烹水煮茶。不一时,果然见萧越领了几名从未谋面的老者进来,落座之时,个个不屑一顾,双眼望天,看起来都是不易相与之辈。我忙将沏好的茶送了出来,恭恭敬敬地双手敬奉着,供座中老者取用。   据贝师兄所言,这几位都是往日司管朔月、舞雪、嘉禾几堂的耄宿,如今虽已闭关退位,不问世事,每逢门中编纂天下名珍册《天华宝录》时,总要邀请这几位德高望重的老者出山,似模似样地讨论一番,最后束之咒法,盖之宝印,以示敬重。老人家也无其他嗜好,惟有进门这一道茶,要求苛刻之极,非栖霞山阴的枫露不饮,非眉山老祖独作的瓷盏不用,至于沏茶时壶如何啄,杯如何点,更是讲究无比。我侯立一旁,见众人端茶在手,以盖轻撇,偶有啜饮者,却无一人品评好坏,不由心中惴惴。见萧越一个人坐在末位,正以一种奇异的目光深深望着我,遂脚步轻轻地来到他身旁,取出茶笼中最后一盏茶,放在他面前,低声道:“大师兄,这是你的。”   萧越眼瞳轻轻一动,意外道:“我也有?”   我小声道:“当然。我沏得不好,不知……味道怎么样。要是……要是……我再去重新沏过。”   萧越饮了一口,道:“我喝着是极好。”替我环顾一圈,笑道:“你不必担心。他们没掀桌骂人,那就是满意之极了。”   我一颗心这才落下来,将茶笼抱在胸口,长长舒了口气,道:“原来如此,那我就放心了。”   萧越又笑了一声,仿佛话没说尽似的,又向我靠拢了一些,温柔道:“你辛苦了。”   我还没接口,只见一个白发稀疏的老者放下茶盏,对我和萧越一瞪眼,道:“你们两个叽叽咕咕,尽说些什么悄悄话呢?萧越,你这相好的长得不坏,沏茶的手艺也算凑合,算你小子有福气。去,别光顾着谈情说爱,再给老头儿们加点水去!”   我听他言中之意,竟将我和萧越视作一对,不禁两腮通红,赶紧摇手辩驳道:“您误会了,我……我不是他的……”   那老者听我言辞闪烁,很是不耐烦,拿手挥了几挥,道:“行了行了,老头子活了七八百年,什么没见过?现在不是他的,过几天也会变成他的。少废话,沏茶去!”   我只得领命而去,开了一坛旧年贮存的枫露,又到桌旁加了一轮水,见他们已铺开雪白长卷,开始研经读典,便默默退下了。见萧越长身立于众人之间,胸口不禁一荡,随即想到:“不知他跟别人说了没有?”   一念至此,一阵幽微的甘甜忽而在心底溢开,只觉就此装聋作哑,也是好的。一时呆呆望着炉中跃动的小火苗,竟而出神。   忽听门外隐隐传来争执声,一人厉声道:“……耿师兄亲手验收的货品,岂会有错?你才入门几天,仗着自己有几分眼力,便如此目无尊长,真当我青霄门没人了么?”   我心中一跳,出门看时,只见正堂前聚了十余名嘉禾堂弟子,为首的那名掌事弟子手舞足蹈,气势汹汹,脚边放着一个打开的灵草口袋,袋中黑土红花都被踢散开来。一名青袍弟子静静站在他对面,却正是符冠英。   我一怔之下,忙凑上前去,问道:“这是……怎么了?”   那位好说话的阮组长也在其间,此时便和善道:“这位朔月堂的符师弟前日在东海秘境中采到了十余支一品红花,经耿师兄查验,皆属地性。今日入库时,他却非要我们归入火灵一栏。火性红花极为罕见,便是一流的医谷药宗,也是常年稀缺。这个……耿师兄在堂中掌鉴多年,应当不至于错认。”   为首弟子听了,越发恼怒,道:“阮师兄,与这小子还有什么话好说?一目了然之事,偏要在这里钻牛角尖!知道你原来门派采药厉害,你出身昆仑,见多识广,谁也不放在眼里。可惜这里是青霄门,容不得你动不动耀武扬威!你要质疑耿师兄,倒是开口说话啊?若能说出几分道理来,我姓潘的话放在这里,当着这么多人的面给你赔礼道歉。一棍子打不出个屁来,光会瞪起一双死鱼眼睛看人,没的叫人火大!”   我见他咄咄逼人,急忙上前几步,护在符冠英身前,赔笑道:“潘师兄且莫恼。这位符师弟我也是认得的,平日是不大爱说话,但一向敬爱同门,恪守己责,绝不是故意挑起事端、心术不正之人。今日只怕有些误会,请容我问他一问,若果真冥顽不灵,师兄再骂不迟。”   潘师兄正在气头上,闻言只哼了一声,道:“随云师弟既这么说,我且在这儿等着。今儿不说出个子丑寅卯来,只怕他以后手上采炼的东西,在我们这嘉禾堂过不去!”   我喏喏连声,忙将符冠英拉开几步,问道:“怎么几天不见,反跟人闹起来了?你以后采药炼石,跟他们还有打不完的交道。现在就得罪了人家管事的师兄,以后可怎么是好?那红花若是火性,你怎又不说明白?”   符冠英面容平淡,仿佛事不关己一般,只将眼睛定在我脸上,一声不吭。   我本不善于说话,劝得几句,已经言辞匮乏,只得自己去口袋中捡了一支红花,放在眼前端详。但我连目录都只背得磕磕绊绊,如何鉴别得出什么地性、火性?瞎看了半天,只好向他道:“反正我……我什么也瞧不出来。”   符冠英嘴角极轻一动,又沉下脸来,一扬下巴,道:“土里有东西。”   我听他口气松动,忙捧了一把土细看,果见泥土中隐约有些黑色碎末,却看不出是什么。   符冠英道:“这是皆空石碎片,有残余造化之力,可重锻根骨,再塑性灵。”   他说了这句话,便不再多言。我还琢磨了好一刻,才恍然道:“所以这些红花本属地性,全赖这……皆空石之功,化为罕有。”忽见那花瓣边缘已有些枯萎,不由奇道:“怎地这花……好像要凋落了?”   符冠英垂目道:“天生万物,逆天而动,总要付出点代价的。”   只见一个秀丽的身影情不自禁地抢上几步,却是周令。只见他死死盯着符冠英,颤声道:“……世上真有让人重锻根骨之物?”   符冠英眼角都未向他一瞥,只淡漠道:“事在人为。”   一旁嘉禾堂弟子听见奇闻,一时议论纷纷。阮组长摸着后脑勺,迟疑道:“这灵质更迭之事,从前也曾听说。只是……”   我忙打圆场道:“说来也巧,几位老堂主正在里面喝茶。既如此,不妨先容我将这一袋物事送进去,让老堂主品鉴之后,再……再行入库。”   几名嘉禾堂弟子窃语一番,并无异议。我将那袋子送入库房,与诸位老者看时,一桌人竟都十分感慨,将阅了一半的《天华宝录》扔开不提,反谈起自己年轻时不知天高地厚,擅闯东海、西洲秘境,不知做了多少荒唐之极的梦。又云两地相隔万里,却都有皆空石的传说,不知孰真孰假。又笑骂这皆空石身为绝世灵物,有通天之力,却不肯老老实实待在秘境里,反而行踪不定,处处留下碎片,实在难以捉摸。   我越听越奇,忍不住将异梦天女之言相告,又结结巴巴道:“若弟子猜想不错,这两处秘境之中,便是被她怒而镇压的美梦、噩梦两位神君了。如今天女也已……过世,两位神君虽然神魂俱灭,却都在殒身之地留下这皆空石,如今四处奔走,许是心有不甘,终想一见。”   众人听了,都啧啧称奇。先前那名取笑我与萧越的老人晃了晃稀疏的白发,叹道:“这便是天下的有情人了!生生世世,拼尽千劫万苦,那也是要在一起的。”   我谢过众人,回到堂前,绞尽了脑汁,才朝双方道:“老堂主说,这泥土中确是皆空石无疑。只是……灵性重生,本属造化之奇,堂中弟子辨认不出,也……也属平常。如今这些红花就按一品火性入库,不知几位……意下如何?”   阮组长忙接口道:“如此甚好,如此甚好。符师弟眼力独到,我们做师兄的自愧不如,往后还请多多指教。”   符冠英仍是一副波澜不兴的模样,只略一点头,忽道:“潘师兄。”   那潘师兄正要悄悄离开,闻言全身一颤,止步道:“怎么?”   符冠英道:“师兄还没给我赔礼道歉,如何就走了。”   我吓了一跳,忙握了他手,挡在他身前,道:“……你少说两句罢!”又赶紧将入库的名录搬到自己面前,想尽快替他了账。偏偏又不记得一品红花在哪一页,将一本册子从头翻到尾,头上都几乎要冒出汗来。   只见眼前一阵阴影压来,符冠英已来到我面前,开口道:“一百四十二页。”   我忙依言翻到,提起笔来,替他录入。只听符冠英忽道:“你好笨啊。”   我头也不抬,只道:“说到头脑聪明,我自是远不及你。还请你日后少开金口,少与人作些意气之争,我这笨人就谢天谢地了。”   符冠英沉默不语,只目不转睛地盯着我头发上一垂一荡的带子。那还是我早先沏茶时,唯恐扫入茶汤中不敬,从袖中取了萧越送我的那条锦带,匆匆忙忙绑起来的。见他紧盯不放,拿起来瞧了一瞧,问道:“怎么了?”   符冠英摇了摇头,将地上空口袋提起,转身欲走。   我见他佩剑空空,并不见我送他的那条剑穗,顺口问道:“那穗子呢?”   符冠英脚步一顿,道:“炼了。”   我目送他背影离去,竟有松了口气之感。每次与这位符师弟相处,总觉他目光凉丝丝的,注视我的时候又分外长久,实在令人有些不适。其时天色已黑,回库房时,只见人去楼空,徒留桌上几杯冷茶。我一时竟有些不舍,怅然道:“老堂主们……都回去了么?”   萧越道:“都回去了。”说着,不由一笑,道:“老堂主们都对你赞不绝口,还钦点你明年再来这里沏茶,说等你做了好人回来,让我务必转告你。”   我也忍不住一笑,道:“什么好人?你们又来笑我。”将茶具一一收拾妥当,见天色已暗,遂小声道:“大师兄,我先回去了。”   萧越道:“嗯,我送你回去。”   此时正月将尽,天气严寒,月色浅淡,山道两旁积雪未化。我与萧越并肩而行,一路闲谈,不知不觉到了那红枫树下。我问及那《天华宝录》,萧越应道:“皆已编排完了。对了,狄老堂主还大手一挥,叫我去他洞府领一样宝物,说是名列《天华宝录》之首的极品,恰逢时机成熟,借给我们欣赏几天。明天你再来时,便能看到了。”   我呆呆点了点头,问道:“狄老堂主是哪位?”   萧越含笑看我道:“就是说你是我相好的那位了。”   我与他原本靠得极近,衣袖不时碰在一起。闻言脸上一阵燥热,低声道:“……你没告诉他么?”   萧越深黑的瞳孔一动,故意凑近我,问道:“告诉他什么?”   我只当他又在使坏,忙往前逃了几步,道:“说我……我不是……”   忽然之间,眼前出现了一条璀璨夺目的长路。只见山道从我脚下开始,铺满了千千万万细碎的灵石,一钩弯月照耀之下,如一道流光溢彩的长河。   我难以置信地踏入其间,只见脚边如五色星芒闪动,于是深深地吸了一口气,将衣袍下摆高高提了起来,向闪光的尽头奔去。   萧越停在我身后,颀长身影立在原地,久久凝视着我。许久,才从山道中央向我走来,问道:“你喜不喜欢?”   我本想说话,还未开口,只觉喉头一阵哽咽,只鸡啄米般用力点了点头。   萧越低头望着我,含笑道:“我石头是化不了了。不过日后美梦之中,一定会有你刚才的样子。”   我抬头与他对视,只觉一阵依依难舍之情几乎冲破心脏,竟希望时间就此停住。   萧越声音也有些微颤,哑声对我道:“……江郎,再见。”   我不知在云何洞天外平静了多久,才低头走了进去。一进那冰室,不由怔在原地。   只见我与叶疏的玉床上,一幅长长的喜缎直铺到地上,绮红交映,满室辉光。 第七十一章 怎么欺负的?   我在门口默立良久,才一步步走了过去,将那喜缎握在手中。入手只觉柔若无物,几乎从指缝间滑落。轻轻一扬,整幅缎面便盈盈而动,宛若风舞流云。那深红色竟不像染上去的,反似洞房花烛夜透出的光亮一般,教人一看便觉鸳盟相谐,两情欢悦。我一生之中,从未见过如此矜贵华美的物事。一时兀自坐在床边,拿手抚摸了好一阵。待要寻自己的刀剪来试裁,却见室内惟一的那张石案旁,打了好几个方方正正的孔洞,深嵌在冰墙之中。我原本堆在地下的一应物什,都已被人扔在了这玲珑剔透的“柜子”里。   我料想又是叶白驹的大作,一怔之下,不由有些鼻酸。走到那面冰墙下,见只有衣服、茶具是放对了的,其他东西想来他都不认得,摆得七零八落。我的针线篓却放在最高处,伸手只摸到粗糙的竹编,再一用力,便推得更往里了。   我踮脚摸了半天,忽见背后伸来一只雪白修长的手,替我拿了下来。   我身子一僵,从他手里将东西接过,低声道:“……多谢。”   叶疏看了看我,又向玉床上望去,道:“这是天机阁今天送来的料子,你看看是否合意。师尊说,若还有需要采办之物,只管向他开口便是,不必担心花费。”   我见地下另有一只箱笼,丝穗、革带、冠佩等一应俱全,足见已费了十分心思。师尊这两句话,便如寻常人家的父母对小儿女的口吻一般。我听在耳里,心中一阵负愧,应道:“是。师尊还未大好,却终日为这些琐事劳心,实在……实在……”想到先前我为叶疏一心挂念他老人家之事,竟心生暗恨,当真愚不可及。羞惭之下,连话也说不出来了。   叶疏道:“谢长老也劝他不必事事亲力亲为,又说我虽然一窍不通,随云却是细心能干,件件事都办得妥帖。师尊却说,我们两个从小无亲无故,如今能彼此依靠,不必孤独一生,他心中欢喜,只盼婚礼办得越热闹越好。欠下的人情,大不了日后再创些剑招、心法,慢慢偿还就是了。”   我心中一酸,泪水几乎夺眶而出,掩饰般拿针线篓挡了挡自己。一动之下,尺子下压的一张纸便飘飘摇摇地落了下去。   叶疏俯身替我拾起,交还给我。我低头谢过,才将东西放下,从中寻找刀尺时,忽听他在旁道:“你的腰好小。比我小多了。”   我一怔之下,才想起那张纸上写的是我和他两个人量体的尺寸,不知怎地,脸上一下就羞红了,忍不住道:“……谁让你看的?”   叶疏道:“抱歉。我不知道不能看。”   他这样正经,我反而更臊得厉害,背身胡乱翻找了一阵,口中道:“那你赶快忘掉,我……就算了。”   叶疏歉然道:“我过目不忘。”   我本来又羞又急,听到这一句,脑中立刻浮现出当日他在黑水城的冷硬模样,不禁气笑出声。   叶疏走近我,问道:“你笑什么。”   我摇了摇头,抬眸向他望去,道:“笑你跟以前一模一样。”   叶疏墨玉般的眼瞳也静静地望向我,忽然伸出双臂,将我拥抱在怀中。   只听他在我耳边问道:“你也还是一样,……苍白肤浅,色迷心窍,勘不透我这美丽皮相么?”   我简直不知如何应对,只得将脸深埋进他颈窝,无奈道:“现在我知道你过目不忘了。”   叶疏抱我的姿势与我上次请求他时别无二致,甚至连手臂环抱的位置都毫无区别。我从前并无这般明显之感,但如今几乎是清晰地感到,叶疏对人几乎没有自发性的举动,没人教他,他就永远不会。   我紧紧闭了闭眼睛,仿佛要将眼前不断晃动的月光与彩石驱逐出脑海。只觉腰间一阵温暖,却是叶疏张开修长的手指,仿佛丈量一般,圈住了我的腰。   次日到嘉禾堂,进门时竟有些恍惚。这大半个月栖身于此,只觉无一处不好,有时甚至磨磨蹭蹭,不想回去。今日却不知为何脚步迟迟,领了擦灰的物事进去,在架子上打扫了一阵,竟又发起呆来。   忽然眼前一阵暖热,已被一双手从后蒙住。萧越温柔带笑的声音也从耳边传来:“猜猜我是谁?”   我一声“大师兄”就要出口,中途想起江大小姐的训导,硬生生咽了下去,故意道:“贝师兄?”   萧越笑道:“不是。”   我又佯装想了一想,才道:“唔,……祝堂主?”   萧越也被我逗笑了,道:“不是,再猜。”   我最不擅长与人玩闹,这么一来一去,已经没了念头,求饶道:“真的猜不出了,到底是谁呀?”   萧越低笑一声,将我转过来对着他,手束在我腰上,仿佛要将我拉得更近一般:“是你老公。”   我还在玩笑的余韵里,此时与他四目相对,竟生出一丝微妙的抵触,轻轻回了一句:“……是吗?”   萧越眼睛原本带着与平时一样温柔含情的笑意,这时也忽然散去了一般,就着他侵压我的动作,隐隐露出底下凌厉的逼慑之意:“不是吗?”   我忽然被他惹恼了,本想脱口而出一句“不是”,但见他神情,话到嘴边,又强行抿了下来。眼见氛围已经急转直下,但要我说些柔软的言语去哄他,却也不愿意。   萧越盯了我片刻,脸上笑意全无,松开手,径自走了。   那之后萧越一直不曾理我,直到午后十余名师兄弟鱼贯而入,聚在长桌旁议事,我又被推进去沏茶时,只见他面色阴沉地坐在主位,见我进来,也只低头看眼前的礼簿,向我看也不看一眼。我见桌上放着几色糕点,都是我在丹霞山庄时爱吃的。此时桌旁许多人都取来品尝,满室都是狼藉的玫瑰饼香,却无人注意我。我更是委屈气愤,给其他师兄都上了茶,却赌气不给他上,让他手边空空荡荡。只听座中人嘈嘈切切,注意力却完全无法集中,只依稀听见说青城山宗主忽然大发雅兴,要带几名为首的大弟子过来小住。这位棋盘真人向来异想天开,行事难以捉摸,我们自然也不敢多问,只将见面时要互相赠送的法礼备好,便万事大吉了。正恍惚间,忽被一人拉住了衣袖,一怔望去,正是当日那名祝贺过我订婚之喜的世家弟子,还特意为我取过犀烛的。今日大概又轮到他当值,仍是热情洋溢,招呼道:“随云师兄,你怎会在这里?听说昨日天机阁才送了你和叶师弟大婚的喜服料子来,你还不去裁作,不怕赶不及么?”   我听他忽然大声宣扬出来,明明并无不可见人之处,这一下却窘迫异常,连一句应对之辞也说不出来。见萧越翻阅礼簿的手突然一紧,连纸页的边也攥破了,更是忍不住心中一跳。   贝师兄在旁饶有兴味地看着我的反应,又越身向萧越瞥了一眼,从桌上拈了一块黄豆糕,往那弟子嘴里一塞,啧道:“这么多东西,还堵不住你的嘴么?”   我在他身边呆得难受,早早找借口出去了。不一时里头人散,贝师兄经过我时,却将手在我肩上一拍,调侃道:“赶紧送个台阶去罢,人家都快下不来了。”   我向来听不懂他这些半真半假的言语,本来不想理会,想着茶具无人收拾,硬着头皮推门进去了。只见萧越还一动不动坐在原处,嘴唇抿成一线,脸色难看之极。我也顶着一口气,低头收拾残茶,刻意不去看他。才收了一半,只听一声椅子拉动,萧越已站了起来。   我眼睛只盯着喝剩的茶杯,心想:“他一定是要出去。”   只听脚步沙沙,却是向我的方向走来。我头顶一阵强烈发麻,狠狠咬了咬嘴唇,才将远处一碗残茶收在手里。   萧越停在我身后,身上的气息前所未有地透过来,几乎使我不能站立。   他有些嘶哑的声音也从后传来:“我说错话了,别不理我,行不行?”   我胸口剧烈一酸,眼睛顿时也红了,转过身看着他,却说不出话。   萧越胸口微微起伏,眉眼中又恢复了我熟悉的温柔之色:“我没控制好自己,让你不开心了。以后再不说了。”   从前我与他相处时,也曾感到他对叶疏有敌意。但与先前相比,这一次我几乎真切地感到他在压抑自己。我心中顿生不忍,忙摇了摇头,道:“没有。我不是……”   萧越紧紧盯着我,几乎要以无形之力将我笼罩在他身体范围之内,低声道:“你不生气了?”   他其实并没有动作,我却不由向桌沿退去,轻声道:“我本来就没生气。”   我一退,萧越立刻感应般追了过来,双臂按在我身侧,整个人几乎把我压住,说话声音也擦着我耳垂:“好罢,没生气,只是连茶也不愿给我喝了。”   我忍不住一笑,又咬唇忍住,道:“什么茶?你口渴么?”   萧越的眼睛深深望着我,像要把我完全收拢在他目光的领域之内。   我听见他低哑的声音响起:“……嗯,渴得很。”   然后他低下头,打开了我的嘴唇,给了我一个干枯滚烫的深吻。   在桌旁接了好几个吻,先前对他的恼恨早已烟消云散,两个人搂在一起,甜甜蜜蜜地说话。萧越这才想起什么般,道:“是了,狄老堂主送来的绝世珍宝,你要一起看么?”   我自是好奇,忙点了点头。萧越便牵了我的手,带我到一旁的阁楼上去。我从吱呀作响的木梯上弯腰走上去,见这阁子十分狭小,光线昏暗,四壁横七竖八堆满了灵器,不是少了一只、难以成双成对,就是模样比一般的物件古怪得多。地上铺着一层柔白的软毡,室中有一只小小石桌,桌上放着一块灰黑色的石头,样子平平无奇,便如路边随手拾来的一般。   阁楼低矮,我俯身环视一圈,不见什么灵光闪耀之物,于是轻轻问:“大师兄,宝贝在哪里?”   萧越一笑,将我拉下去,坐在那石桌前,从背后抱住我,指道:“宝贝在这里。”   我大出意料,诧异道:“……就是这块石头?”   萧越将我抱在腿间,似是心满意足,在我面颊上一吻,笑道:“可别小看它。这石头名叫’方寸红尘’,是上古圣仙毕生心血所化。”又指向那石头上一处磨白,道:“从这天眼中望去,便知其中神奇大化。”   我依言将眼凑上,只见一阵云开雾散后,石中竟现出一方世界来,虽谈不上山明水秀,也有几分乡野韵味。过不多时,草木簌簌而动。我睁大眼睛屏息等待,却见一头野猪狼狈窜出,一个身披兽皮的男小人高举一根大腿骨,急追一阵,眼见野猪已无影无踪,这才折返回去了。   我满心疑惑,再看一阵,又见一个女小人提着一柄渔叉健步而出,来到河水边,举叉捕鱼。她动作利索,只三两下,便扎中一条手掌大小的银鳞活鱼。只见女小人将渔叉倒转,放在口边,张口将鱼肉撕下,生啖入肚。   两人反复出现,不过采果、狩猎、吃食、睡觉诸般事情,二人身手矫健,却不见半点功法。山山水水也平凡之极,未见一丝一毫灵气。   我全然瞧不出珍异之处,忍不住问萧越:“这是哪里?这两个小人又是谁?”   萧越见我一脸呆相,大概瞧得可怜,又捏捏我脸颊,才笑道:“不知道。不过据我们推算,应是三千世界其中之一,只是不在此时,更不在此处。这两个人……也不过是异世界中普普通通的一男一女罢了。”   我更是一头雾水,心想:“这也能叫做绝世奇珍么?”   再往里看时,却见两个小人已到了同一片山坡下。女小人先前捕鱼受伤,一瘸一拐地伸手去摘树上野果。那男小人手脚伶俐,此时却使起坏来,从地上拾了几个青皮野果,从背后去掷打那女小人。   我不禁“啊”一声,忙向萧越道:“怎么办,这个男小人在欺负她了!”   萧越揽着我,凑上去瞧了一眼,嘴角笑意转深,道:“怎么欺负的?”   我打手势道:“就是……就是……”   再往那天眼中一看,不禁哑口。原来两人已在山坡上搂作一团,屁股光光,下身一耸一接,做起好事来。   我一怔之下,顿时面红过耳。只觉后颈一阵火热呼吸,却是萧越嘴唇碰到了我脖子,缓缓亲吻啮咬。   我浑身痒得钻心,不由自主向他怀里缩去,颤声道:“你怎么也……欺负人……”   萧越含住我耳垂,耳语道:“因情生事,天经地义,怎么算欺负人了?”   他嘴上这么说,真的进来的时候,却故意放得极慢,还低声向我道:“江郎,你里面好紧啊。叶师弟不碰你的吗?”   我已被他弄得毫无还手之力,听到这样过分的话,竟也无力羞恼,只恨恨地对着他呜咽了两声。   萧越长长叹了口气,下身深深浅浅地顶着我,口中道:“我若与他易地而处,江郎……我要你每天晚上被我操着入睡,早上又被我操醒来,日日夜夜……含着我的东西,腿都合不上。你越向我求饶,说你受不住了,我操得越厉害,把你干得射都射不出来……”   我听着这淫浪之极的言语,全身都羞耻得紧缩起来,忍不住拿拳头去打他肩头,呜呜道:“你……好的不学……跟魔教妖人学这些……羞辱于我……”   萧越被我后穴一紧夹,也重喘了两声,闻言却受到提醒一般,低笑一声,附耳对我说了几个字。   我实在不能出口,但身体已被他操透了,后穴也已经流湿了,情欲高潮之时,浑身只是如无骨般虚软,竟有些自嘲地想:那妖人所言果真不假,我这骚穴只怕真有几分欠人干。我不去找我名正言顺的道侣,却在这人来人往的阁楼上,抱着别的男人……   我听见我甜腻的声音响在我和萧越情爱热烈的汗气里,比我平时的声音仿佛换了一个人般:“好……好老公……” 第七十二章 你可知道他是我道侣?   我在一片困乏的温暖中醒来,只觉身上干燥清爽,先前溅射在小腹上的精液,腿间流溢的淫水,都已悉数被人擦去。地毯上厚厚一层毡绒,睡着原就不冷,萧越仍将自己的外袍脱了盖在我身上,脑后也被他细心地垫了一只鹅毛枕。我懒绵绵地翻了个身,见萧越正在桌前端坐,身上仅着一件素绉里衣,身躯健硕,紧绷的肌肉线条隐约可见,腰身上束着一条二指宽的墨色锦带,与他亲手赠予我的那条一模一样。我双眼迷蒙地望了片刻,只觉心中柔情四溢,移靠过去,从背后轻轻抱住了他的腰。   萧越将目光收回,疼爱地抚摸着我衣袖中裸露的小臂,道:“醒了?身上累不累?”   我将脸贴在他结实的后背上,一点也不想动,只用鼻音含糊应了一声。   萧越向来爱照顾我,见我这副情态,似乎也极受用,声音越发如羽毛一样温柔:“我让广叔新做了糕点送来,你现在要吃么?”   我长长嗯了一声,甜蜜地说:“要吃。”   萧越在我环抱他的手上拍了拍,见我不肯放开,哄道:“我下去给你拿,好不好?”   我身体里还余留着他阳物顶开穴腔的酸软,与上次我主动向他投怀送抱相比,此刻对他更是满心依恋,不愿意离开他一步,闻言反将他抱得更紧了。只是闻着他身体发出的气息,都觉骨头发酥,几乎又要阖着眼睡过去。和他厮磨了好一阵,才恋恋不舍地撑起身来,道:“我去拿罢。你要喝茶么?”   我先前外衣也已被他脱去,此时便光着脚,披着萧越宽大的锦袍,从木楼梯上吱吱呀呀地走下来,果然见门口放着六只叠在一起的漆木食盒。其时也有些馋了,于是先偷偷拿了一只玫瑰饼,衔在嘴里,才脚步轻盈地走到茶炉旁,生火煮水。此时心中全是缠绵爱意,给他精心沏了一壶最好的茶,又花了许多心思,将茶盏和点心漂漂亮亮地摆在托盘之上。做这些事时,嘴边竟情不自禁地带着笑容。忽听身后一声细微响动,回头只看见一抹荧蓝色消失在阁架后,霎时已无影无踪。   我心中打了个突,凝目望了半天,却瞧不出半点异状。上阁楼时,便向萧越说了。萧越却全不在意,将我沏的茶放在嘴边,珍惜地啜饮了一口,才笑道:“我已让人在前门下了禁制,旁人是断然进不来的。我与江郎在这里幽会,怎能叫别人来打扰?”   我扑哧一笑,知道他行事向来周详,遂也不再放在心上。此时门外又已黄昏,淡金色光线斜照在阁楼上,将茶汤与小食也装点得更为温柔。我听着萧越手中茶盏轻响,忽发奇想,道:“可有什么宝贝长了脚,自己在地下跑么?”   萧越直接笑了出来,道:“没有。”放下茶盏,在我光裸的脚踝上一握,道:“倒是有个小玫瑰精长了脚,跑到这里来,被我捉住了。”   我脸上一红,待要挣扎时,已被他整个拉拽过去,在脚上摸了好几下。我吃不住痒,笑得软倒在他怀里,又被吻了好几下。于是还是抱在一起,看天眼中几个小人奔走嬉戏。眼看那男小人与女小人已经如胶似漆,须臾不离。采野果时,一人便坐在另一人肩头,以便攀高。捕鱼时,也在水中合作无间,一旦成功,便共同发出呐喊声。少顷,两人便一起靠坐在树荫下,亲亲密密地分食。忽然眼前一花,只见河岸旁跑来两个更小的小人。那女小人一跃而起,牵住两个小孩的手,向视野尽头跑去。跑到中途,又停了下来,转身向那男小人不断跳跃招手。那男小人原本在树下呆望,见状立刻匆匆追去,连未吃尽的野果也不要了。   我看得津津有味,眼见他们就要消失在碧绿的山野边缘,忙不断倾斜角度,追逐几人的身影。冷不防见萧越正单臂支在石桌上,也津津有味地望着我。我轻咳一声,坐起身来,指道:“……都跑掉了。”   萧越道:“是了。这异世界广阔无边,从天眼只能探见一方景象。彼处并无冬、春二季,草木虫鱼极其繁多,人却居无定所,有时七八十年间,也未必有人经过。”说着,长眉轻蹙,道:“圣仙于鸿蒙之初,开天眼,见红尘,共一千九百一十七种。如今皆已湮灭,仅余二三流传于世。狄老堂主得其已逾百年,却始终参悟不透,不知其中究竟藏着何种天机。”说着,便不由将那石头拿在手中,沉吟揣摩。   我对这些玄妙之物从不敢妄发议论,但此时被他搂在腿间,彼此气息相接,说不出的亲密柔和。见他眉心蹙结,自然而然便想为他解去忧愁。于是也动了好一阵脑筋,才试探道:“想是圣仙他老人家心意慈悲,自己有通天之眼,便想让凡尘中打滚的人也来瞧一瞧,看一看。这三千世界,各自勃勃生长,大有不同。咱们偏偏能在此时、此地、此刻相逢,可称极不容易,竟是一份了不起的机缘。或许圣仙别无他意,就是盼着世上少些欺哄、纷争,大家高高兴兴、和和气气地过日子。他老人家闲来无事,在天上觑上一眼,也觉心中喜乐……”   这一段话说到后来,只觉极不成体统,活活将一位全知全能的仙人,说得与村口的老大爷一般模样。一时羞讷,手便不自然地去抓头发。   萧越原本一臂将我虚抱在怀中,另一只手握着那石头,反复端看。此时听了我一番奇谈怪论,手不知不觉停了下来,整个人都仿佛沉寂了一瞬。许久,才在我头顶笑了一声。   他向来温煦如春风,嘴边常带笑容。我与他相处之时,更是时常见他眉目含笑。但这一声笑全然不同以往,竟似天地红尘之中,开了一道心门一般。   我浑然不知,仰头向他道:“大师兄?”   萧越嘴角一挑,自己摇了摇头,道:“没什么,就是忽然……”   说着,低头在我嘴唇上吻了一吻:“想亲亲你,抱着你。”   我向后一躲,反而在他怀里埋得更深,脸红道:“可你已经抱着了。”   萧越深黑的眼睛无限柔情地看着我,低低唤了一声:“江郎。”   我抬起眼来,与他对望。不知为何,他如此英挺深情的面庞,看着我的时候却仿佛要哭出来。   我与他的心绪这一刻完全共鸣,眼底也不禁涌起一阵湿意。只听他极轻、极怅然地叹了口气,将我仰面放在柔软的毯子上,解开了我的内袍。   我与他的情事,除第一次被他破开时有些慌乱无措,其余都称得上鱼水交融,无尽欢愉。但这一次明显与之前都不一样,他并无之前那般热烈引逗,也不逼我叫老公,也不弄什么花样,就只是简简单单地吻我,进入我,下身一耸一顶地干着我。我刚才已被他操进去一次,内里湿湿软软,还有些被他冲撞出来的红肿,如今又在他身下承欢,竟比平时感觉更为强烈。只被插了三四十次,便止不住地攀住他健硕的腰,想要他慢一点。但手上无力,反像催他使劲一般。只觉手底下他肌肉舒张,满带汗珠,仍向我身体里一次次深入,不由小声求道:“大师兄,我要……射了……”   萧越应了声“嗯”,动作停了下来,那硬烫肉棒只是放在我体内,上头的肉棱随我呼吸一鼓一胀。他低头与我深吻片刻,哑声问:“好些没?”   我喘息一阵,只觉射精的逼迫感退去了些,呻吟道:“好些了。你别那么快……啊、啊……呜呜……”   萧越腰沉下去,进出的动作果真放慢了些。谁曾想这一慢下来,情潮愈发汹涌急切,我只觉一阵头昏耳鸣,一下就被送到顶峰,哭叫道:“大师兄,我不行了……”   萧越也低喘道:“好宝贝,江郎……射罢。大师兄也不行了。”   我根本没听见他说什么,腰身一连几颤,精液溅射而出,几乎喷到自己胸膛上。与此同时,只觉股间一热,萧越也抽身出来,射在了我大腿之间。   我拥住他汗湿的躯体,从高潮的绵荡中渐渐落下,这才钝钝地生出些惊讶。修道既是修心,亦是修性。道宗虽不似佛宗戒绝爱欲,其实修炼到至高境界,一样七情六欲俱消,贪嗔痴妄皆灭,心中烦恼、爱念,体内汗水、精元,皆已造化通灵,归于大道。是以风流轶事、情爱纠缠,向来是低阶弟子居多。从前江风吟与我荒唐之时,并不吝惜精元,常常射在我体内。萧越在我印象中却极少如此,想是他修的功法要守真固元,这也并非奇事,当年我做凡人时,便听人开过许多半真半假的玩笑。一时有些回不过神,伸手一摸,只摸到一片湿滑。不知为什么,竟令我开心得很。   萧越颀长的身躯覆盖着我,许久,才脱力般吻了下我耳朵,失笑道:“我把江郎弄脏了。”   我也回吻了他嘴唇一下,将脸贴近他颈窝,咬唇道:“下次……再弄脏一点。”   其后七八日,都过得轻飘飘的,仿佛一眨眼就过去了。直到青城山一行人远道而来,我才离了嘉禾堂,与师尊、一众长老等,立于不空山顶迎接。   棋盘道人仍是胡子上翘,一派天真,一见师尊,便嘘寒问暖,说了许多俏皮话。师尊尚未大好,由两名小道童抬了一顶竹轿,倚坐其中,道:“老怪,且莫拉拉杂杂,尽叙些闲话。我来问你:我上月病中,探得你青城山上灵波大动,不知是何缘故?”   棋盘道人装模作样地捋了捋翘须,但笑不语。师尊略一思忖,便不由笑道:“恭喜,恭喜!”   我们早知这位前辈功力殊绝,只比师尊稍逊。如今师尊这般言道,想来是他老人家释迦寺一战后了悟真机,竟而破境。当世大乘修士,除师尊之外,只有兰陵萧氏掌门人萧昭、淮扬江氏家主江鹤行二人,说一句傲视天下,亦不为过。   我们反应过来,俱都向他庆贺。棋盘道人将手摆了几摆,乐呵呵道:“区区大乘罢了,有何之喜?老头儿于千钧一发之际将魔种一力镇压,也不见谁来夸夸我。”   师尊啧了一声,道:“当着这么多后生小辈的面,亏你说得出口。是了,魔种如今镇在何处了?可是上次商议之地?”   棋盘道人得意洋洋道:“放心罢!我已找了一处最佳的宝地,绝不会叫人猜到。管叫那些魔孙崽子翻破了天,也没地方找去。”说着,一眼望见了我,双眼一亮,过来拉住了我的手,喜道:“这不是我们小随云么?小随云当日出手果决,救人性命,可以说立下九分功劳,只比我老怪差上一分。多日不见,愈发出落得青春俏丽,像个新嫁娘的样子啦!”   我近日在嘉禾堂自由散漫惯了,今日见客竟也忘了系面纱,闻言止不住脸上一热,低声道:“前、前辈,您好。”   只见对面一道青影动了动,却是李杨青难以置信地向我脸上看来,奇道:“这位是……江道友?”   我最后一次见他,还是变成蛤蟆之时,困在黄粱城的客栈中,如今想来,仿佛相隔万里。一时心绪动荡,颤声道:“……是我。李……李师兄,好久不见。”   李杨青惊异之下,亦有些激动,向前几步,握住了我肩头,打量道:“真的是你。我当日见一霎雨形状模样,犹自不敢相信。一别多年,不知道友是否安好?我常在心中惦记。”   我知他心地极好,当年便受他极大恩惠,心中时常感念。如今再次相见,当真如遇故人,哽咽道:“李师兄,我也常常惦记你。上次在释迦寺未见到你,深以为憾。你送我的这把剑,我一直带在身边。”   李杨青见我手中一霎雨仍带青青之色,亦是感怀万千,不禁伸手轻轻触摸。忽而一个伶俐的脑袋插到我二人之间,头上白发、嘴边白须一并摇动,却是棋盘道人满脸喜色,跳将起来,一手抓着我,一手握着李杨青的手臂,道:“原来你们两个之间,还有如许旧缘,不错,不错!好极,好极!青霄,我看我这大徒儿与你这个小徒弟郎才……那个貌,情投意合,私下里更是早已互赠表记,打得火热。你看你新房也布置好了,喜缎也买来了,不如卖我老怪一个人情,让他们合籍算了。我看你家那位爱徒……”说着,向一旁静立的叶疏一努嘴,偷偷道:“一副不近人情的样子,定然没我徒弟这么会疼老婆。你这如花似玉的小徒弟嫁了他,岂不是凄凄惨惨,独守空房,呜呼哀哉,悔之晚矣!”   师尊笑道:“好哇,我道千里万里地跑来做甚么,原来是到我这抢人来了。”说话间,似有些倦了,阖目歇了片刻,向李杨青点点头,道:“杨青近日剑术见长,再高深些的,谅你师父也不会教了。一会过来给我掌掌眼,看与我们随云般不般配。”   我惯知这位前辈喜爱胡诌大话,也只不去信他。见师尊移驾而去,谢长老等正与青城山弟子闲叙,安排住处,李杨青却在原地等我。我胸中一暖,待过去与他说话时,忽觉手腕一紧,被叶疏牢牢握住了。   只见叶疏双眼望定李杨青,道:“你可知道他是我道侣?”   李杨青不知其意,茫然道:“知道。”   叶疏道:“既知他是我道侣,为何一直盯着他看?”   我大吃一惊,脸立刻涨得通红。往日他也有许多不通世务之处,但最多便是待人冷清些,不爱言语。但这两句话实在莫名其妙,无礼之极。偏偏我口齿笨拙,只极力解释道:“他……他不是那个意思,李师兄,你……千万莫要误会。”   李杨青却退后一步,深揖道:“在下绝无觊觎江道友之心。适才见江道友形貌大改,好奇心起,一时忘形,确属僭越,在此向贤伉俪请罪。”   我见他如此坦荡,更添了几分羞愧。一见叶疏被人召走,忙前去向他致歉。李杨青却连称自己有错在先,两人客气了好一阵,才将别来事由一一叙过。李杨青听了我在不知梦中的奇遇,慨叹道:“道友之心,历万苦而弥坚,老天果然不负。当日千竹湖边,在下小小祝祷,竟而成真,实在是替道友欢喜。”说着,一贯板正守礼的脸上,也露出小小笑容。   我感激道:“若无李师兄良言鼓舞,随云亦无今日。”说着,便将一霎雨捧起,道:“方才听师兄所言,似乎已见过这把剑了?”   李杨青道:“是。师父对你天魔解体之时那一剑称赞有加,我亦有幸在留影石中观摩过一次。”说着,便将袖中一物取出,口中道:“我观道友剑式,似天河倒悬,荡涤浊气……”   我一见他手中物事,只觉一颗心斗然停跳,竟不能移开目光,连他之后的话语也无心聆听,只胡乱搪塞几句,便头重脚轻地告辞而去。一路转了千百个念头,心中不断安慰自己:“断无如此巧合之事,不过自己吓自己罢了。”然而一到云何洞天门口,远远望见一个风姿绰约的身影与叶疏面对面站在一处,似在讲述什么。定睛一看,只见脸孔鲜妍,媚眼含嗔,不是周令却又是谁?   我一惊之下,全身冷汗立刻争相涌出。眼见周令语气激动,神色似带怨毒,又仿佛有些难掩的兴奋。叶疏仍是那般清冷漠然,连睫毛都未曾一动。临去时似见周令将一块甚么东西交到他手里,离得远了,却看不清。   我努力遏止自己胡思乱想,在门外平定心绪良久,才鼓起勇气进门。见叶疏独自坐在玉床旁,目光却落在那匹几乎原封未动的喜缎上。   此时天色已晚,冰室中也已昏黑。平日我总嫌光线不足,现在却只恨处处太明亮。其时双腿也已微微发抖,只勉强走了过去,试图挡住他的目光,口中找补道:“……我许久未动针线,手头有些生疏了,……明日便开始做。”   叶疏淡淡道:“嗯。”   我从未像今日这样看他不透,也从未这样怕他。只见他伸出左手与我相握,露出一段雪白的手腕来,腕上的长相思鲜艳欲滴,墨瞳也定定地向我望来。   只听他清冷的声音缓缓响起:“……双修么?” 第七十三章 嫁给我   我满心害怕,如在极薄的冰面上瑟瑟行走,乍听此语,简直措手不及,下意识反问道:“什么?”   叶疏动手将我拉近,我膝盖一阵虚软,不由自主地跌坐在他身上。   叶疏仰面看我,仿佛真的以为我不明白似的,描述道:“双修,就是我进入你的身体,然后……与你灵息相接。你第一天来云何洞天,我们便做过的。”   我纵然深知他性情,但这种话听在耳里,仍觉一阵莫名羞耻。当日他诚然与我有过激烈情事,但今非昔比,且不必说我提心吊胆,毫无情欲之念,只看他玉容清冷,也全然不似动情之状。我向来不聪明,但一想到他突兀求欢后可能包含的隐情,只觉脊背阵阵发凉,与他接触的身体部位也无法自控地后退,嘴上实在找不到借口,只得又说了一句蠢话:“现在……?”   叶疏双手束在我腰上,使我无法再退,与我相对的美目,也无半点波动:“嗯。你若不愿意,我绝不勉强。”   我此刻自然不能和他上床,究其根源,却并非他言中所指之意。虽头顶利剑高悬,仍不由哽咽答道:“我不是不愿意,只是……”   说到这里,忽然心中针扎般一痛,又忍不住补上一句:“对你,我永远愿意的。”   叶疏久久地望着我面孔,久到我都有些恐慌起来,不知究竟是什么难题,让他如此天才的脑子都不可解。终于等到他目光移开,落在我腰间一霎雨上。   我只想转移他注意力,忙道:“这是当日千竹湖试剑大会,李师兄好心赠予我的。我青云剑只学了三式,笨手笨脚的,还折断了手中竹枝,他也没有半分瞧我不起。……是了,那天你也来了,穿了一件雪白的云锦袍子,从碧绿的湖面上一步步踏过去,每走一步,脚下都开出一朵冰花来。后来三十六式演毕,你一个人站在湖心那座冰岛上,微风吹着你的衣摆……”   我原本只是岔开话题,忆及当年景况,竟恍然若梦。左思右想,到底找不出一个合适的词来形容,只得苍白地比了一比:“……真好看。”   说到此处,忽觉自己可笑,低声道:“你听我说这些,一定十分烦厌。”   叶疏垂下浓密的羽睫,想了一想,抬起眼来,道:“你以前经常看着我么?”   我眼底忽然涌出一阵泪意,道:“我一直看着你。”   叶疏目光又停留在我脸上,分不清是审视还是探究,许久许久,才开口道:“我以后也只看着你。”   我心里又是一阵难忍的刺痛,掩饰般伏在了他肩头,任他握着我的腰,将我面对面搂在腿上。只觉室内一阵梅花香气幽幽浮动,却是玉瓶中那枝红梅正热烈盛开,凛寒中更显极艳。   只听叶疏的声音也淡淡浮动在耳边:“方才有人来找我,给了我这块石头。他说,只要我看一眼石中留影,便无法与你再做道侣了。”   我原本身体就十分紧绷,一听此言,只觉头脑中空地一声巨响,四肢百骸都如遭了定身咒法一般,再不能动弹。叶疏将我松开了些,仍将我扶坐在他膝上。只见他平平托起一只雪白漂亮的手,掌心一枚鸽子蛋大小的石头,正发出荧蓝色的光芒。   我从前在他面前丑态百出,不堪入目,但只怕统共加在一起,也不如此刻难捱。一时竟连看他一眼的勇气都没有,全身僵硬,手脚如冰之寒。   却听叶疏一贯平淡无波的声音也低下来,宛如一声悠长的叹息:“……既如此,我就不看了。”   只见他修长的指节缓慢合拢,喀嚓一声,将那留影石捏得粉碎。   我再站在嘉禾堂前时,又是一日黄昏。萧越却不在堂中,问了几个人,都不知他去向。还是贝师兄从库房出来,告知道:“大师兄家中阵法忽生异变,今早已赶回丹霞山庄去了。”   我平日惯见他看透不说透的揶揄神气,此时重见,直如隔世。当下只垂颈道:“……多谢。”   贝师兄将我上下打量一眼,面上谐谑尽去,见我脚步沉沉欲走,忽叫道:“江师弟。”   我抬起头来,见他难得换了一副正经面孔,向我道:“……若是见机不对,宁可不说,千万不要当面触他之怒。他那个人……”   他忽然沉默一阵,似有些话难以出口,自己摇了摇头,自言自语般道:“……有时我也猜不透。”   我本就心事重重,听了这一句,愈发愁肠百结。一路下山,只觉脚下如有千斤之重,几度想转身就此逃去。不知下了多少决心,才一截木头般杵在了丹霞山庄门口。广叔犹自不知,高高兴兴地将我领了进去。我木然进入那座尘土掩盖的大殿,遥见萧越独自一人立于焚天种魔大阵之中,双目微阖,黑袍飞扬,脚下阵法正流畅运转,并无半分滞窒。那太阳阵的光华,却比上次明亮得多了。   我一路在心中酝酿了千百种说辞,此时一见到他,只觉伤心欲绝,还未开口,眼睛已经红了。   萧越在阵中睁开双眼,一步步向我走来。他面容上还维持着笑意,但整个人散发出的凌厉怒气已经呼之欲出,深黑的眼瞳也如芒刺一般,紧盯在我身上。   然而他发出的声音还是那么温柔款款:“江郎,你是来为我助阵的么?路上辛苦,让我抱抱你罢。”   我挣开他怀抱,颤声道:“大师兄,我……我不该与你如此。你原本待我是极好、极好的,全怪我……”   说到此处,只觉人生尽成一错,后悔得不曾死去,只颤抖着将他送我那条墨色锦带取出,哭道:“这个……还给你罢,从此以后,我们……”   我上次与叶疏订婚之后,也曾这般与他诀别,但忆及当日痛楚,竟不及此时之万一。“不要再见面了”几个字还未出口,心如同被人撕成千百万片,那痛苦加诸身上,令我全身灵息紊乱,一口血直冲喉咙口,又被我硬生生压下去。   萧越看都没看那条带子,只一动不动地盯着我,良久,忽然不可思议般笑了一声:“江郎,我真是不明白。叶师弟究竟有什么好,值得你一次又一次选他?他心里根本没有你,你受了伤,他连看也不看你。他对你一点情欲都没有,你跟他在一起,他能满足你吗?”   我从未听过他口出如此辱人之语,泪水未尽,面皮已涨得通红。萧越神色更是骇人,衣袖一振,将我推在地上,居高临下地看着我:“江郎,早先我们情好时,我见你低头奉茶,心中好生欢喜,想你以后到我父母眼前,也是这般温柔似水,他们必定都满意之极,如我一般怜惜你。不想叶疏只消小指头一动,一切都化为幻梦。江郎,我也知道我待你好,为什么在你心中,我永远都比不上他?”   我见他面上柔情尽去,大有狂态,竟似换了一个人般。从前他提及叶疏在我心中地位,只是消沉自伤,甚至退避三舍,如何有这般你死我活之意?听他提及父母云云,简直将我视作了他的妻子。一时又是畏惧,又是伤怀,在他笼罩我的一团浓郁黑影中抬起头来,哽咽道:“大师兄,千错万错,都是我对你不住。可是我……我与叶疏已有婚约……”   萧越眉眼中原本充满戾气,闻言竟哑哑一笑,缓缓跪蹲在我身前,手背若即若离地触碰我面颊:“江郎,你坐在我身上上上下下的时候,想过和他有婚约吗?”   我此刻对他怕得厉害,一被他碰到,止不住地便往旁边躲去。何曾想这一下彻底激怒了他,只见他眸中霎时变得通红,一把将我推在冰冷的地上,不由分说压了上来,将我衣衫嚓地一声撕开,自己撩开内袍,便强行向我体内顶入。   我被他粗暴地一推,背心疼痛欲裂,泪水立刻涌了出来。只觉他那火热之物已硬梆梆地顶到我穴口,惊惧之下,立刻挣扎起来,双手极力扑打,两脚急蹬地面,极力要从他身下逃脱出来。   萧越全身灵压尽数释出,压制得我透不过气来。我如溺水之人头顶被人深按,全身渐渐失去力气,双腿蹬动越来越慢,手也疲软下来。其时再无别法,拼尽最后一点力气,本能地去抓他眼珠。   原本以我这毫无章法地一抓,决计碰不到他半点皮肉。但萧越此时全然失去理智,人又离我极近,眼皮上竟被我抓出长长一道血痕,鲜红的血珠顿时沁出。   我见他一只眼睛立刻盈满了血,顺着睫毛滴落,惊骇之下,又哭了出来。   萧越冷笑一声,灵息一挥,地上那条锦带直直飞来,将我双手紧紧缠缚在一起。与此同时,我腕上红光大闪,却是长相思忽作嗡鸣之声。   萧越更不多言,单手将我缚在一起的手腕压在头顶,膝盖顶开我无力并拢的腿,腰身缓缓耸落,阳物如楔子般朝我体内钉入。   他声音也阴沉之极,擦着我耳垂响起:“江郎,叶师弟在找你,是不是?接啊,让他看看你现在的模样,漂亮不漂亮?”   我手腕被缚得几乎断裂,闻言双眼尽是泪水,朝他哀求地摇了摇头。   萧越低头俯视我,血珠直落在我脸上、唇上:“江郎,你再放弃我,我就……”   忽然之间,他狠戾疯狂的目光中,也流露出一丝令人哀怜的痛意。   只听他颤抖道:“……不要放弃我。我只有你了……”   我哀哀抬眼与他对视,只觉体内一阵怪异之感,腔道中那久未张开的肉环,竟在他一插之下,全数绽开了。   我先前与他那般浓情蜜意时,这东西一次也不曾出现过。从前它显象也极为不易,须不断爱抚亲吻,使我欲念大盛,方能一现。谁曾想在这般境况下,竟被萧越一下插到了那肉腔最深处,简直匪夷所思之极。   我两次被人操进这个地方,都是淫水充盈,内里湿泞一片,遂只当是某个情欲之核,令我与交欢之人皆能得极乐。然而今日被萧越强行进入,未得到半分抚慰,穴中更不曾有一丝一毫湿润,才知此物并非与我情欲相连,而是一件独立生长的异物。但被他这么硬生生地一顶,自也痛苦不堪,想到他并不怜悯我的泪水,只死死咬着嘴唇去瞪他。   萧越原本双眼血红,大失常态,一破开我体内那肉环,动作陡然停下,面上种种暴虐一扫而空。我从下望去,只见他脸色极为奇怪,三分后悔之中,竟仿佛还带着七分后怕。   我与他目光相对,见他整个人的狂乱之意如退潮般平定下来,喉结上下滚动几次,带血的眼睛窒息一般注视着我,嘶声唤道:“江郎。”   我片刻之前还对他又恨又怕,此时与他相望,只觉心碎欲裂,哭道:“你这么对我,我……我再也……”   萧越仿佛生怕听到我接下来的赌咒之语,立刻俯下头来,吻住我嘴唇。唇舌相交之际,我只觉眼中发烫,身上发颤,从前与他吻过十次百次,皆不如这一吻深入魂魄。我心中余恨未消,吻了片刻,便狠狠往他唇上咬去。萧越被我咬了几口,鼻息滚热,吻得更加动情,原本停在我身体里的阳物,也随之一进一出地操干起来。   我穴内本来干涩无比,给他插了几下,快感急涌而来。那肉环兴奋得几乎炸开。底下那湿软的内囊,几乎不是去包裹他,而是去舔他,咬着他。萧越闷哼两声,腰身往前一挺,送得更加深了。   我与他数度鱼水之欢,身体对他极度熟悉,不过片刻,腔道里便被他磨得透湿,抽动时也逐渐湿软柔滑,不再令我疼痛。我恼恨自己,又抗拒不了他,只觉身体被他干得不断向前耸动,一时满脸都是泪水,不想让他看见,于是别开脸去。   萧越这次比之前每一次都干得更狠,龟头已深抵在我肉腔尽处,此时却低下头来,双手扶正我的脸,不断吻着我的眼泪。又极沙哑地在我耳边重复道:“江郎,对不起。对不起。”   他每说一句,便往我身体里挺入一次,让我那条紧而小的肉腔将他再次深吸。这三个字如同咒语般在我耳腔里回鸣,随着他动作越来越快,我的心仿佛也被他施了幻术,虽则泪水满面,气息已经全乱,双腿也难耐地蜷曲起来。灵息极力荡动之时,我在他身下,如同一点微尘飘散在狂风暴雨中,本能地便去抓住眼前之物。其时阴精将射,意识全然不明,直到在最后献祭般的高潮中,才发现自己双臂已下意识搂住了萧越的头颈,手腕上那锦带犹自缚得紧紧的,在他脑后无力地交结在一起。   我体内那肉腔深处与人灵息接壤,有回波助潮之力。萧越最后几下将我干透,浑身剧颤之下,一阵火焰般的巨大灵意倏然从他身上升起,弥漫整座大殿。那阵法亦是光焰大涨,直冲殿顶。   我全身湿淋淋的,脑中一片混沌,只觉腹中那气团又开始徐徐蠕动,如蚌贝般向外伸出软足,在软泥中不断翻觅着什么。其时也已无力思考,迷迷蒙蒙向萧越望去,却看不清楚他脸上神情。只觉他就着我艰难搂着他的姿势,从我身体里缓缓退出,又无比贪恋地吻我面颊,手也在我身上爱抚个不住。   我微弱道:“手……”   萧越才如梦方醒,急忙将手一拨,那锦带立刻松脱下来,我手腕被捆得太久,一时却动不得。   萧越这才坐起身来,替我整理好破破烂烂的衣袍,又将我双手拉了过去,疼惜地揉着我满是红痕的手腕。我浑身无力,夺了好几下,才将手夺了回来,自己抚着伤处。但见他满脸失望之色,眼皮上老大一块血痂,嘴唇也又红又肿,又有些于心不忍。迟疑许久,才背身对他道:“……你的眼睛。”   萧越全身一颤,嘴唇开合几次,才发出声音来:“是我太冲动了。江郎就是把我抓瞎了,也是应该的。”   说着,忽自嘲一笑,道:“真瞎了也好,就看不见你跟他结婚了。”   我先前决意前来丹霞山庄时,尚以为有分断之法。事到如今,只觉这件事已成死结,永不可解。一时间又掉下泪来,呜咽道:“……别说这样的话。我……我也……”   萧越忽如抓住救命稻草般,一把抓住我肩头,急道:“你也舍不得我,是不是?”   我实在想说句最狠绝的话,断了他的念想。但想到方才与他那样深切欢爱,灵肉激荡,又如何能骗得过人?   萧越见我不语,狂喜之意更如从眼中迸了出来,一把攥住我的手,便向那梯级上大步走去。   我跌跌撞撞跟着他,不知他要将我带往何方。只见他咬牙道:“我带你去见我父亲。我要他跟青霄真人说,取消你和叶师弟的婚约,然后……”   他回头看我,脸上焕出梦寐般的神采:“……嫁给我。”   我做梦也想不到他竟要我毁约另嫁,一时惊得步履都忘了,喃喃道:“那、那怎么可以?”   萧越嗤笑一声,紧紧握着我的手,回身道:“有什么不行?你道他让你们两个合籍,存着甚么……”   突然之间,他瞳孔急剧放大,脸上也一瞬间失去了血色,死死望着我身后大殿门口,不知看见了什么可怕之物。   我犹自不知,还仰头问道:“大师兄,怎么了?”   只听殿中一个充满邪恶的声音沉沉响起,如同从诡异不可测的虚空传出,又似在千万人体血肉中翻滚搅动:“——他看见我啦。”   我一惊之下,回头望去,只见空阔无比的大殿中,已多了一道女子剖腹生产般的血色裂缝。无数肉瓣从那缝中争相攀伸而出,每一瓣初始不过一臂之长,越伸越远,越开越大,最后开在边缘的那些足有一丈多长,充满肉泽,如同海中巨鲸的舌头,不断向外舔舐,腥臭的涎水淌得到处都是。其中已经堆叠了几千片肉瓣,那裂缝中仍源源不断地吐出新肉来,叠在一起扭曲摇摆,竞相踩踏,仿佛一个极小、极窄的空间中几万只肥蛆一起爬动一般,教人看一眼都要头晕耳鸣。   我从未受过如此恶心冲击,这一下差点吐了出来。但见萧越全身僵硬,忍不住也牙关发抖,颤道:“这、这是什么?”   萧越喉结极轻一动,嘴唇煞白,几乎无声地说道:“这是……孟还天。”   只听那肉瓣中啧了一声,浮现出一张面孔来。那长相全然无法描述,只是完全不似活人。只见他抬起肉瓣中两个黑洞,向我们所在梯级看来,开口之时,底下一团细碎血肉便做吞噬之状:“本尊新近出世,血气不足,本要将养一阵。谁想睡都睡了,忽然一阵灵波扑面而来,扰人清梦。唔,好香,好香!没得奈何,只好起来寻芳了。”   我见那肉瓣三五成堆挤在一起,纷纷做陶醉之态,只觉胃酸阵阵涌了上来。只见萧越肩膀不断轻颤,显然也怕得不轻,手却悄悄握住诛邪剑柄,无声无息地挡在我身前。   孟还天嗅了一阵,肉瓣分散,许多都垂落在焚天种魔大阵之中。只见他抬起黑洞洞的眼睛,向我二人咧嘴一笑:“方才在此破凌虚境的,是谁?”   一语未落,只见眼前一花,萧越已化为一片虚影,瞬移到阵眼之中,黑袖倏然高举,阵法中顿时光芒大盛,耀目之极。那面先前我曾见过的金色真言之壁,也一瞬间便被唤起,在殿中注满金光,急速旋转。   孟还天浑身都被金光包围,却摇了摇头,似有不尽遗憾:“你萧家当年十世称帝,纵横天道,立下这座阵法,倒还有些看头。可惜现在……”   他嘴里犹自叹息,那硕大肉瓣已轰然落下,也不见如何生势变化,竟活生生将太阳阵阵眼砸开一条深缝!   萧越身影一阵虚化,擦身躲开这一击。但诛邪剑身已惨淡无光,真言之壁更是被孟还天击碎!   只听他啧然道:“种魔为己用,凭你如今也配?”   但见那金光碎末之中,原本深困地面的无数邪魔,皆缓缓爬行而出。   只听萧越喘息道:“配与不配,你说了不算。”   但见朱红剑光一闪,孟还天脚底一朵肉瓣已被刺了个对穿。萧越身形一晃,又已来到他两眼之间。然而剑上红光甫一亮起,裂缝中心几支细长肉瓣陡然暴起,将他四肢紧紧缠住,整个人高高吊在了空中。   孟还天嘶嘶一笑,声调拔高,那层层叠叠不断涌出的魔息震得整座大殿都摇撼起来:“本尊说了不算,谁说了算?你吗?”   他问话之时,半空中便如有一只无形的铁锤向萧越胸口重击。第一下砸下去,只见萧越面露极端痛苦之色,全身向内蜷缩,身上竟有个虚神的影子一晃,险些离体而出。再一下,只见以萧越为核心,整个太阳阵燃起熊熊烈火,那火颜色宛如鲜血,竟似以他血脉为引,要将他全身燃尽。   我心痛如绞,只哭叫了一声:“大师兄!”一霎雨已握在手心。刹那之间,脑中清清楚楚地印出先天九炁剑法的第七招:光而不耀。眼前虽有我平日最害怕的火焰,而今竟也全然不顾了,只是运劲于肩,双足一点,向萧越面前的无形之气疾刺而去。   却见萧越满身是血,从被缚的半空中抬起头来,眼角几乎睁裂,向我极力张了张嘴,却看不清说的是什么。   我这一剑所到之处,火光冲天,将一大半肉瓣裹入其中,萧越身周的烈火,却已被一霎雨上的水灵息尽数浇灭了。   我才松了口气,忽觉一阵天旋地转,已被一条脏腥的肉瓣直扫下来。落地正在太阴阵中,一路往后跌去,身下光芒四溢,如同一条灿烂无匹的死路。   只觉一阵泰山压顶般的魔压向我袭来,我竭力抬头看时,只见那裂缝中成千上万个肉瓣都直立着向我举起,显然诧异之极。   那两个黑洞也牢牢盯在我脸上,难以置信道:“……九天玄阴之体?”   我生平还是头一次听到这个名字,一张口却吐出一口血来,忍痛嘶声道:“你说什么?”   孟还天那两个黑洞不由睁大了些,看了看我,又看了看萧越,忽然发出一阵钝刀割肉般的妖异笑声。   只听他大笑道:“怎么,你不知道吗?你是九天玄阴之体,也就是……”   他故意顿了顿,拉长了声音:“天上地下,古往今来,世上第一的炉鼎啊。” 第七十四章 你只怕还要感谢我   我头一次听说炉鼎二字,还是在芝兰台江风吟身边时,听那宋师兄宋清澜说过一件奇谈:道是某门某宗自诩正派,宗老麾下却常招揽一批美貌女修,功力平平,又时时换新,只怕是被人当了炉鼎也未可知。又感慨这些女子白白生就一副好皮囊,在人间便是为娼为妓,也收得些恩客钱财,丰足过得一生。可惜误入修真门下,灵体惨遭功高者采补,久而久之,连精魂都不剩一丝,实在连娼妓也不如了。时日久远,其他均已不记得了,但当时一众世家子弟脸上的鄙夷厌弃之色,实是我生平所见之最。此时听见孟还天所言,第一反应便是无法相信,竭力叫道:“不可能,我才不是……那劳什子!”   孟还天嗤的一笑,万千肉瓣也在空中连血带涎水地抖动,似与他一起发笑:“怎么,你不知道?你这位亲亲爱爱的大师兄,不就是因为操进了你的鼎口,才从化神境一举登上凌虚境的么?”   我还要激烈辩驳,忽然一阵隐隐的不祥之感掠过心头,霎时之间,想到了许多从前难以索解之事:为什么我身为男子,后穴中却生了个如此下流的肉环,只有被男子阳物顶入时才会款款张开?为什么平日欢爱时灵息并不相接,只有肉环打开时才会汹涌如潮?……为什么每次被操入肉腔,我的畏惧竟直达灵魂深处,仿佛有一样最要紧的物事,就要被人硬生生夺去?……   孟还天将我牢牢压在地上,看我脸色变幻,如同看戏台上的小丑一般,呵笑道:“倒也难怪!看你这这副软弱无能的样子,也不像个能担大任的。想你圣祖先辈九天玄女当年何等风光,只凭手中一支娇嫩花枝,便将正当盛年的冷千锋打得屁滚尿流,伤了本尊许多宝血。可惜这一身灵质太过逆天,造化难容,身陨之后,降格跌落凡间,已有许久不曾见了。也不知玄阴之体如何选中了你,莫非如今天道沦丧,要待本尊仗义出手,重定世间万法么?”   他凝神思索,浑身肉瓣也与他一起摇摇颤颤,好似一具具抻长了的无皮人尸随风摆动,殿内充满浓郁刺鼻的原始腥臭。我纵在大受打击之下,也不由胃中一阵翻腾,张口干呕了两声。   孟还天两个黑洞洞的眼睛从我二人之间漫不经心地掠过,突然之间,“目光”直直盯在了我身上,浑身肉瓣也不再抖动,反而兴奋得根根直立起来。   我脑子里嗡地一声,只觉心脏都停止了搏动。果然只见他嘴部那一团细碎血肉向两旁拉开,做出一个恐怖难言的笑模样:“好极,好极!你是天下第一的炉鼎之体,本尊是天下第一的孽种魔头。不知本尊破开你的鼎口,会不会修为大涨,破界诛天?”   我双目倏然睁到极限,极度惊恐之下,在那肉瓣下极力挣扎起来。但见萧越悬吊在半空的四肢也不断挣动,但在孟还天滔天的魔压之下,又如何脱离得半分?   孟还天嘴裂得更开,那裂缝也随之咔然一动,七八条细长的肉瓣前端不断延长伸出,互相缠绕在一起,结成一个血肉模糊的长条,蠕行到我身前,沿着我小腿肌肤一路拱上来。我骇极后退,举起手中一霎雨,向那东西上疯狂斫刺。然而无论如何奋力,却连最外面那层腥碎的肉屑都刺不透。竹剑无锋,剑刃与软体相撞,立刻被弹了开去。   孟还天哼笑一声,嘲道:“我来之前,你跟这萧家的小崽子在这里亲嘴摸屁股,好不尽兴。怎么换了本尊,便这样不情不愿,莫非是嫌本尊那话儿不够大?”   我只觉他那条东西直直挺挺,往我脸上、身上不住挤挨,从我破烂的衣袍下滑入我身后,动作充满淫邪之意。我心知无幸,拼尽全力向萧越看了最后一眼,将一霎雨倒转剑柄,便向自己心口插去。   萧越满面鲜血淋漓,瞧不见神情如何,却极轻地对我摇了摇头。   却听孟还天叹了口气,道:“瞧你这要死要活的模样,真把自己当成了他的爱侣,只怕还在心中大发诅咒,恨本尊拆散了你们这对苦命鸳鸯。可惜啊,萧家这小崽子采了你,为的是他万古帝王之业,重回权势之巅,对你并无半点情意。你与其信他哄人的鬼话,倒不如痛快张开腿来,免得本尊伤了你这娇怯怯的身子,坏了鼎气。”   我已决意一死,反不如之前惧怕,闻言自是半点不信,从牙缝中哑哑发出一声冷笑。   孟还天那东西充满怜悯地舔舐了一下我的脸,道:“你不信本尊,是不是?本尊身为魔宗之主,生平所见大奸大恶者,无一不是你们这群自命不凡的名门修士。魔门弟子行事,虽伤天命,却也坦坦荡荡,从不矫饰。你们正派中人,却最是道貌岸然,巧言令色,无尽荒唐之事,皆假大义之名。你这位情郎出自帝王之家,更是无情之集大成者,无情中的无情。喏,你看!”   我尚未反应,眼前一花,萧越身上突然浮出一面圆圆之物,直落到我眼前。只见白纹粗糙,正是黄粱城他厢房中我曾见过的那面镜子。   那血肉长条之物在我颈上狎昵地缠了几圈,忽然一阵收紧。我窒息之下,不得不抬起头来,与那镜子相对。   只听孟还天道:“此物名叫灵犀镜,从小跟随他萧氏子弟,记录一言一行。你生而为器,什么证道飞仙,那是想也不要想了。反正是白白受人采撷,倒不如早认命的好。你这大师兄心机太重,不是好人。你看过之后,只怕还要感谢我。”说着,魔息一吐,那镜面波纹动处,无数画面一涌而出。只见萧越吊在空中的身影晃颤不已,显然不愿让我看到。但我头颈被缠得死死的,眼珠也直瞪了出来,纵然想要不看,又有什么法子?   但见镜面一荡,萧越正坐在千旗山旧宅堂中,样貌比现在年轻稚嫩些,陈设也并不十分讲究,倒似我最开始入门时所见模样。只见他身着一袭黑曜锦袍,手中静静翻阅一本淡黄色书皮的册子,面上若有不愉之色。一旁侍立一人,却是那问渠楼的师兄张乾。他一改在我面前趾高气扬之态,腰背半躬,低眉顺眼,请示道:“大师兄,这姓江的小子生得面目丑陋,偏偏还不识好歹。师兄随口敷衍一句,他竟拿个棒槌当了针,一天到晚往这儿跑,辱了师兄的尊目。要不要我帮您……教训一下?”   萧越眼皮也未抬一下,似随口道:“你看着办吧。”   张乾一拍胸口,道:“一定办得干净利落,管教他不敢再往千旗山一步。”又低下了头,小心翼翼问道:“那之夏堂甄选的事……?”   萧越瞥他一眼,淡淡道:“我已和殷堂主交代过了,你下月自去报到便是。”目光复回到书册上,道:“小惩大诫,别太过分了。只别让我看到他的脸,也就是了。”   镜面再一荡,已到了一座客栈中,看周围景观,正在槐安国黄粱城之中。但并非我变成青蛙那一座,依稀却似我从不知梦出来时所居。只见萧越正望向镜中,从我的方向看来,便是与我对视。只见他神态恭顺,口中道:“父亲既探得不知梦灵界垮塌,想他出来就在这两日。儿子带人去门口等待,必能一举截获。”   只听萧昭充满威势的声音响起:“……若我所知无误,他如今身上尸茧已除,面貌早已今非昔比。你再要诱他入彀,便是千难万难。”忽而冷笑一声,斥道:“当初要不是你勘不透皮囊妄相,今日又何至于一无可争之力?他心中有了别人,你再取用他时,功力便次之而又次之。我早已对你言明,你却装聋作哑,一意孤行!”   萧越恭声道:“父亲教训得是。不过据我所知,他虽对叶疏痴心一片,纯属自作多情,不得所爱。儿子对这种人了如指掌,只要略施小计,一定手到擒来。父亲且请息怒,容后观之。”   萧昭漠然一笑,道:“那也是你自己的事。”顿了一顿,忽又道:“那九天玄阴之体,自古以来,都是世上无双的绝色。你到时候见了他,千万记得把持心性,别被他迷得人事不知,徒惹笑谈。”   萧越嘴角轻轻一挑,道:“儿子只将他视作器用,又怎会以待人之心待之?父亲对我未免也太不放心了。……”   镜面波纹又生,这一次却已跳到了一座深黑的马车之中。几名萧家宗老正起身下车,那名唤萧延秀的老妇犹自向人寻问真阳之血,想来正是我们击退苏陨星那一日。萧越送走诸人,回到车中,却立起身来,轻揽袍带,整理了一番仪容。再细看时,却已坐了下来,将腰间那条墨色锦带持在手中,阖目捏诀。   但见灵息动处,那锦带其中一处辉光漫然,竟传出一个我熟悉之极的喘息声:“……叶疏,我好热……你摸摸我……”   ——那是我的声音。   我当日为苏陨星撩动欲念,对叶疏投怀送抱,待他以手弄出之后,还趁势向他求欢,只当是世上最私密的情事,此时却一一传入另一人耳中,在小小马车中听来,一字一句清晰之极。   却听锦带中传来叶疏清冷的声音:“今日不宜如此。睡罢。”   我犹记当日我身上疲倦,很快便乖乖在他怀中睡去。却听锦带中传来我一声重重的叹气,其中充满失望之意,竟无半分掩饰。萧越听在耳里,不由发出一声讽笑,摇了摇头,自言自语道:“竟比我想的还要容易百倍,叶师弟,我真是感激你。”   只见他轻巧地收起锦带,转向车外,问道:“……张乾怎样了?”   门外传来其他弟子的应答声:“张师兄金丹毁损,意识不清,已经快不行了。”   萧越眼中挑起一抹异色,口吻却诚挚惋惜之极:“我与他相识多年,想不到天有不测……到时记得知会我,我去送他最后一程。”   诸多画面重叠在一处,有的是短小片段,有的却是一闪而过。我看见他在水边为我升起万千河灯那一夜,背向我一步步迈入朱红宫墙,神色倨傲轻蔑之极,尽是见猎物入笼的绝对掌握之姿;当曲星和江雨晴声声念着“缁衣之宜兮”,我心神大乱,怔怔离去之时,他在门内向我背影势在必得的一瞥;他吩咐嘉禾堂那名当值弟子入内给我拿红色犀烛,他命令瑟瑟有必要时将灵兔、灵獾当着我的面悉数宰杀,他听到我与叶疏取消婚约的那一番对话,立刻着人布下新年烟花大会,急匆匆向青霄门赶回。   最后一个画面,却是他与贝师兄在嘉禾堂中相坐对谈。我对他亲朋友眷一无所知,平日也不见贝师兄与他十分亲近,此时见他神色放松,双眼轻阖,一贯的温和之态也全然不见,面上却有几分倦色。   只见贝师兄手中拈起一枚金碧琉璃色的碎灵石,啧啧道:“难得见你花这么多心思,看来与太子妃情意正浓,真是羡煞旁人啊。”   萧越嗤笑一声,却不答他话语,只道:“你这称谓,也莫到处乱叫了。江雨晴受了血煞,已不堪一用。我父亲最近对我赞誉有加,正准备为我重择一名火灵阳体的女子为妻,以免我境界提升太快,反难以诞下子嗣。”   贝师兄手中一顿,张了张眼皮,似不经意道:“我看太……他近日对你情根深种,远非与叶师弟可比。你到时择妻另娶,教他如何接受?”   萧越长目微暝,将头仰靠在太师椅背上,似极惬意:“只须告诉他,我身在家族之中,有诸多不得已便是了。他心那么软,总是舍不得让我为难的。”   一声碎响,镜面已归于平静。我原本被孟还天勒住脖颈,才勉强抬起头来。不知何时他已收回肉瓣,我身躯仍如僵死一般,半点动弹不得。   只听孟还天充满诱惑同情的声音直透入我识海来:“看见没有?你大师兄对你,从头到尾,全是虚情假意。你们道宗这群人哪,嘴里说得比谁都好听,行事却肮脏无比,竟连魔修也不如。江随云,左右是做器具,还不如让本尊来好好疼爱你。至少本尊眼中不见色相,不管是无盐嫫母,还是褒姒西施,都无半点分别。绝不会因为你丑,便将你拒之千里……”   他嘴里说话,一条软乎乎的异物便从我两腿之间悄无声息地钻上来,渐渐深入我后穴之中。   只听萧越在空中极力嘶吼一声:“随云,他在诱你入魔!”   我霎然一惊,如从一场梦魇中惊醒。孟还天那东西已强行捣开我穴腔,也不知用了何等术法,竟使那鼎口肉环立刻显象。我只觉一条异怪之物如鳄鱼硬尾般一插而入,瞬间就捅入那块最湿软的底囊,与我灵息相接。就在这一刹那间,我腹中忽然炸开一团爆破般的热意,全身先天之气如千万把刀锋同时向外插去,便与苏陨星当日意图不轨时对他的攻击一模一样,只是威力更强大了无数倍。只听孟还天发出一声凄厉之极的惨叫,那条探入我身体的东西逃命般急缩了回去,全身肉瓣亦争相向那裂缝回缩,那裂缝都被挤得弯曲起来,如同被人踩了一脚的蜈蚣蜷缩成一团。只一眨眼工夫,肉瓣已逃得干干净净,那裂缝也在空中匆匆忙忙弥合起来,殿中只余阵阵残余腥臭。   我死里逃生,虽不知缘由,终于是保全了这一副身躯。但心中竟无半点庆幸之意,只将一对血红的眼睛对准了萧越,竭力想冷笑一声,却连脸上肌肉也止不住地在颤抖:“……他诱我入魔?姓萧的,我看你才是真魔!”   萧越也已从半空中落地,此时也是劫后余生,脸上神气却比被孟还天凌虐时还要慌张畏惧得多。闻言全身一阵摇晃,说话竟是结结巴巴:“不是那样的,江郎,你听我说!……”   我将手重重一挥,嘶声道:“够了!我听你说什么?说你当年是怎么嫌我丑,叫欺负我的人过来打我?说你是怎么算计我从不知梦出来,一步步诱骗我对你生情?说你假作舍不得我,叫人紧赶慢赶地送了这带子过来,结果却拿来偷听我与别人说话!亏我信以为真,还一直开开心心地系在身上,以为你真的对我有几分相思!”   萧越一句话也接不上来,只是不断摇头,重复道:“不是的,不是的。”听到最后,已经慌不择路,急忙将自己腰上那锦带解了下来,往地下狠狠一掷,连声道:“你看,我扔掉了,扔掉了,以后再也不会了。”   我对他恨意已达巅峰,他这般做作,只令我忍不住齿冷。当下冷笑两声,摇头道:“萧越,你的谎话,我听够了,不要再说了。你早就知道我是炉鼎,却从来不告诉我,任我百般出丑,把自己当了个活生生的人!你要采我,为什么不直截了当一点,搞这些花言巧语,曲里拐弯,有什么意思?以你的修为,强奸我又有何难,为什么要……”   一语至此,忽然灵光乍现,恍然大悟之下,更觉心冷如死:“……是了,是了。你那无所不能的爹,比苏陨星、孟还天懂得多,知道不能强奸我,是不是?你要骗我鼎口打开,与我谈些虚情,弄些假爱,也就罢了。你一心坏我和叶疏的婚约,原来是因为我成亲之后,束手束脚,不便你哄我张开双腿。你自己早已选好了妻子,却叫我这不能诞下子嗣的男人嫁给你。可怜我水性杨花,心志不坚,竟被你这种人哄得团团转。我从前只道叶疏待我不及你,现在瞧来,你竟不及他待我之万一!……”   萧越原本已将面如死灰,听到最后一句,眼角肌肉突突跳起,咬牙切齿道:“哼,叶疏,你以为他……”   但我一个字也不愿听他说了。   我直直瞪视着他英俊扭曲的脸,将右手高高对准了他,上下嘴唇微一颤动,从喉咙深处发出撕裂般的一句咒诀:   “——咫尺天涯。” 第七十五章 我配不上你   我不记得如何从地下大殿中跌跌撞撞走出,只听身旁不断传来器物翻倒之声,引得好几只草丛中自在嬉戏的灵兔立起了耳朵,红红的眼珠好奇地望向我,又看向我身旁虚无之处。我一瘸一拐走到朱红的庄门前,只将门缝推开一线,立刻就被人关紧了。我再竭力一推,门却只微微一晃,犹如被什么下死力气按住了,不让我出去。一来一去,那灵犀镜突然从空气中滚落下来,直掉到我脚边。   我从血红的眼中冷冷看了一眼那镜子,俯身捡了起来,双手抓住那犀角粗糙的边缘,没头没脑地向门缝中砸去。一下,两下,三下……只听一声裂响,白纹上已多了一条深深的裂痕。   不知何时,门上的阻力消失了。我虎口震得满是鲜血,将那镜子往地上一扔,推开门,踉踉跄跄地走了出去。远远听见广叔急喊“少主”,又仓促叫人立刻去影宫向家主报信,我都已半点不关心了。我在道中深一脚浅一脚地前行,到最后难以为继时,甚至忘了有没有拨动腕上坠子,只张口哑声叫道:“叶疏,救我。”脑中一阵浓腥的眩晕袭来,双膝一软,一头栽倒在地,什么也不知道了。   不知道过了多久,我身体渐渐复苏,识海却好似蛰伏沉睡了一般。只要意识开始向外探触,浑身便如挨了打的狗一般抖索起来,一颗心更是深浸在汪洋痛苦之中,连随波逐流都觉辛苦。浑浑噩噩中,只闻见一阵极淡的梅花香气。耳听一阵急躁的拧水之声,一个半湿不干之物丢在了我脸上,接着一阵粗砺的疼痛传来,似是有人正在粗暴地给我擦脸。虽然神识未开,也知此人伺候我不情不愿之极。我对这位白驹兄一向敬而远之,此时见他待我如故,竟觉一阵莫大的感激。昏昏荡荡之间,只觉叶白驹的动作远去,叶疏的气息迫近,微温的手握住了我手腕,缓缓送入一段冰雪灵息。我身体其实并无多大损耗,纵有些皮肉伤,也不十分疼痛。但大悲大怒之下,心神几近枯竭,体内元婴也如胎儿般蜷缩起来,不愿见人,更羞于与他相见。察觉他灵息探入,只在意识深处背过身去,不做理会。   叶疏收回灵息,手仍在我腕上握了一会儿,才向叶白驹道:“师尊说,他心神受孟还天魔息重创,退行蜷睡不醒。如有他平日喜爱之物,可以其为引,诱他醒来。你可记得,他平日喜爱何物?”   如在从前,他这句话传入耳来,我只怕又要暗自神伤。但今日听来,竟觉无比安心,连原本沉湎自我之中的婴灵,小小的手也忍不住抓握了几下。   叶白驹正是无甚好气,将毛巾往盆中一扔,水溅得地上的冰嗞嗞直冒冷气:“我看他什么也不喜爱,就只喜爱主人你。从前顶着一张丑脸时,就总是色迷迷地望着你,连哈喇子流出来都不知道。后来……变成这模样了,对着你的时候也还是一副呆相。一双眼睛更是粘在你身上,你练剑的时候也看,打坐的时候也看,看一阵,傻笑一阵,那一脸痴态,多少层面纱也挡不住!”   我听了他这几句贬语,识海忽而一阵动荡,似乎想起了一件极其要紧的事。这件事近在眼前,触手可及,却偏偏意识白茫茫一片,如雾里看花般看不分明。   叶疏听了,竟若有所思,在床边沉吟片刻,忽然俯下身来,将我抱住了。   我在这张冷冰冰的玉床上已躺了许久,身体都已失去知觉。叶疏体温向来不高,此时与我相贴,仍然带来了一阵浅淡的暖意。我只觉他动作十分规整,正与前两次我请求的姿势一模一样。只是换成横向,想必颇为古怪。他身材原比我高些,从前这般拥抱时,下巴只靠在我头发旁边。此刻依偎在我胸口,头便自然而然靠在了我肩上。黑丝缎一样的头发也倾撒在我身上,连沙沙摩擦的声音也清晰可辨。   刹那之间,我想起了许久之前,在万劫城地下阴湿发霉的灰河地狱中,他扮成柔软鲜艳的女子,在我丑陋破烂的嘴唇上轻轻一吻。那红裙黑发的倩影,在我眼睁睁地看着他消失在海底后,在我心间留下了深入骨髓的烙印。   也就在这一瞬间,我什么都想起来了:我从前对他情深一往,他若要我张开鼎口,什么心思也不必花,什么手段也不必使,只要冷冷地向我吐出几个字——甚至说都不用说,只要轻轻地扫一眼,别说什么采补,连命我也立刻献给了他。他是我名义上的道侣,若想采我,一万次也采了。他偏偏一无所动,成日与我共处一室,只顾练剑、打坐,如非必要,连话也不和我说。我那日在马车中主动求他,他却碰也不碰我。比起……无所不用其极,甚么阵法失陷、灵宠玫瑰、烟花彩道,诸般心机算计,只为哄我张开腿来,叶疏可谓占尽天时地利,不战而胜。我平日惯见他的冷淡,心中还颇有些怨怼。如今想来,正是对我这该死的九天玄阴之体一无所图之故。   想到此处,识海中又是一阵恨意刺痛。我先前受萧越甜言蜜语诱骗,竟而对他生情,还道天下之间,情人都要那般你侬我侬,如胶似漆。再看叶疏时,便觉他处处不足。焉知萧越全是为了取我鼎中功力,这才百般温柔殷勤。而今回头一看,叶疏这样生疏冷清,反而是最好不过。可惜我生为炉鼎,那是连娼妓都不如的下贱之身,与他这出身名门的天才修士身份之悬殊,只怕更甚我凡人老丑之时。他还将他母亲的遗物赠我,想他母亲弄梅作画,何等华贵高雅,若她在天有灵,怎会让她儿子与我这种人相思相见?……   一念至此,肠为之断。一阵窝心剧痛之下,意识竟自己苏醒过来。极力睁开眼睛,正与叶疏澄澈的明眸相对。他长长的羽睫微微一动,既不惊讶,也不见欢喜,容色淡淡,一如平时。见我醒来,便在床边坐直,又拿起我的手来,似要检查我体内灵息流动。   我本已想好如何开口,但肌肤与他一触,泪水立刻就不争气地淌了下来,说话也全然没了章法,只是流泪抽噎道:“叶疏,对不起,我……我是……”   “炉鼎”二字到了嘴边,却无论如何说不出口,一时心口都痉挛起来,只哭道:“我配不上你。这个……这坠子,你拿回去,给……给别人罢!”说着,心如同被人狠狠攥了一下,痛得倒吸了一口冷气,死命狠下心来,便去解腕上长相思的绳结。   叶疏按住我的手,语气仍是那般平静:“你是我的道侣。答允我的事,不能反悔。”又握起我的手腕,挑起长相思的绳结,向外突然一拔。   他现在境界我虽不甚知晓,但当日带我凭虚御风,想必已在化神之间。蒋陵光便是化神后期,随手一挥,山木尽摧。我只觉他全身冰雪灵息沛然而发,大惊失色,下意识便去抢那坠子。   却见叶疏一拔之下,长相思纹丝不动,连我的手也分毫未损。他这才将手收回,向我道:“何况它认主。一戴上,就取不下来了。”   我从不知道如此平铺直叙的一句话,竟比世间一切海誓山盟分量更重。一时感激万状,又羞愧难当,忍不住又落下泪来。   不多时,师尊与几名长老、堂主也来探望。见我要起来见礼,忙道不必,又亲自坐在我床边,叹道:“孟还天现身丹霞山庄之事,我都已知晓了。你大师兄……”   我一听到这三个字,便觉一阵强烈反胃。师尊并未发觉,继道:“……说当日家族阵法动荡,请你前去助阵,却未曾想灵息异变,竟将那魔头引来。萧越身受重伤,已回他兰陵家中休养去了。”说着,屈指捏了个诀,语气甚是沉重:“他这番现身,倏忽来去,竟然无迹可寻。棋盘真人一时无法联络,青城山应长老与我等连夜赶到封印魔种之地,勘探之后,只见此景。”   一阵灵纹波荡,冰室中已浮出一面留影,但见影像中雪峰连绵,分明照见一处破败的道宗大殿,一张沾满血迹的匾额也被人打烂了一多半,只依稀辨认出一个“清”字。继而画面一晃,曲曲折折,不知何时已进入一个玉石洞穴,洞中尽作琉璃光彩,隐约可见一角柔软裙裾。先前在释迦寺封印魔种的那面黑白棋盘斜斜置于空中,仰头望去,却是持在一双玉质纤纤的手中。再仔细一看,只见那棋盘上已多了一条鲜血狰狞的裂缝,其上的“万劫不复”局也已被打得稀烂,黑白棋子崩落一地。   白无霜凝目望去,眉心紧蹙,道:“这裂缝……不似人为,却似长尾之属猛力拍击而成。”   青霄真人喟道:“正是。棋盘真人算准了魔教众人定会上天入地寻找孟还天,于是反其道而行之,将之镇压在满门罹难的三清观下。谁曾想百密一疏,竟忘了孟还天手中那条蛇杖。那杖头魔蛇在昆仑雪山下沉埋多年,不想嗅觉灵敏至此,穿破重重法阵,竟将魔种释出。魔种出世之初,别无选择,只能就近寄生。妖兽之流,灵智有限,属于下下之选。孟还天此番寄生蛇身,也算是不幸中的万幸。”   我忆及当日殿中景象,那肉瓣扭曲蠕动,果然与蛇类有几分相似。想他正是寄生之初,亟需提升功力,这才循灵波而来,意图采我鼎气。只忍着恶心回忆片刻,已是浑身冰冷。   青霄真人道:“据萧真君所言,孟还天入阵之后,遭遇重击,不知往何处洞穴养伤去了。如今苍炎魔教也已知悉,白空空已准备召唤四境魔修,前往极焰魔窟共举大事。蛇魔虽不比他以往的寄生之躯可怖,却从此成了龙头核心,远非白空空之流可比。到时群魔大举,又不知要如何作恶了。”说着,一贯清矍的面容也带上了几分苦涩,摇头道:“……孩子们才过了几天的太平日子,眼看又要到头了。”   我见在场人人脸色凝重,心知危机已不可逆,反将我兀自一人的愁绪冲淡了几分。听师尊最后这句话,便如乱世中一力照护家人的慈父对小儿女们的爱怜之语,何曾像一位高高在上的得道仙君?想到萧越被孟还天揭破之前,还妄图挑拨离间,引得我如今杯弓蛇影,竟对旁人暗生疑窦,只当人人和他一样,对我别有所图。其实只要动一动头脑,便知荒唐可笑。青霄门已是威名赫赫的中原第一宗门,师尊是名满天下的一代道尊,早已入大乘之境,距渡劫飞升只在旦夕之间。叶疏更是不世出的天才,再有眼无珠之人,都看得出他日后必定功德圆满,升仙入圣。譬如穷家小子,常为了一块金子争得头破血流。但若一个人早已坐拥金山,又要你这几两添头作甚?   思及此,不禁又悔愧欲泪,颤声叫了句:“师尊……”喉中一阵枯涩,再也说不下去了。   师尊这才向我与叶疏看来,眼中方露出些许喜慰之意,道:“虽前路未明,我两位爱徒的婚姻大事,可不能受半点委屈。尤其是这一个,也不知吃了多少苦,方有今日。日后成了亲,叫叶疏给你多买些糖吃罢。”说着,便在我头顶轻轻拍了一下。   我心中一阵温暖,泪水如雨而下。怕旁人看见笑话,只赶忙背过身去。   往后几日,果然有多位司管和合、正缘仪礼的管事师叔伯过来,交代我诸般流程,又详细询问了许多细处,如传信香云自何而起、至何而止,宾客如何入座,赞礼如何吟诵云云。我嘴上惫懒回答,应对也无甚精神,虽知件件都怠慢不得,偏偏提不起劲来。别人才一出门,我便一屁股瘫坐在地上,独自呆呆发怔。见各堂各部送来的大小簿子堆积了半尺之高,只觉心烦意乱。忽听院中又有客来,心中一万个不想起身,却也只得出门迎接。抬目看时,只见来者青袍板正,冠履一丝不乱,却是李杨青。   我忙上前奉茶,又问他棋盘真人之事。李杨青双手端端正正捧了茶盏,尚自未饮,听我问起他师父,便将茶放了下来,规规矩矩道:“已找到了。师父下山追皮影戏班子去了,昨日才有回音。”   我一怔之下,只觉这确是棋盘真人才能干出来的事情。但听他这么一本正经地说出来,更是叫人忍俊不禁。只笑了一下,想到心中之事,便又敛了回去。   李杨青饮罢一盏茶,客客气气地放下茶盏,向我道:“江道友释迦寺前那一剑气势如虹,惜于留影石仅有一方视野,许多精微之处难以参详。此次来是想请江道友当面试演此剑,不知是否方便。”   我此时全无演练剑法的心情,却不好令他失望而归,只得连声应允,将腰间一霎雨解了下来,立在青岩小院之中。试出几剑,皆是拖拖沓沓,疲软无力。在他面前我倒不怕丢人,只收剑道了声:“……抱歉。”   李杨青略作思索,从院角走到我面前,道:“道友当日对阵天魔解体,气势也未逊色半分,今日却十分手软心慈。如将我想象为敌人,想来应有不同。”   我知道他于剑道向来有过人的执着,从他剑名“断水流”便知端的。一时也无他法,将一霎雨对准了他,阖目想象敌人形貌。脑中忽忽而过好几人,都觉不甚仇恨。突然之间,一袭黑锦长袍直直浮现在脑海中。一个喑哑含情的声音贴着我的耳朵,如蚂蚁触须在我耳孔中轻轻摇晃:“江郎,你叫一声亲亲好老公,我就让你……”   刹那间,我怒潮大盛,一霎雨上青芒爆长,一剑刺出,宛如夏夜雷霆骤雨,惊透人间好梦。   剑意渐落时,只见院中淅淅沥沥尽是水意,空中仍有雨丝斜斜飘落,只余李杨青脚边一圈白地。   我暴怒之后,心中更空,垂下了剑尖,道了声:“……见笑了。”   李杨青鬓发沾满水珠,布鞋也已濡湿,闻言却只将我上下打量一番,问道:“道友剑术精绝,为何面有忧色?”   我颓然一笑,摇了摇头,道:“我给你拿些毛巾来。”   才转身几步,李杨青忽从后道:“江道友,我也有一招剑法,请你品鉴。”   我驻足回头,见他将长剑立起,行了个最标准的起手礼,这才身随影动,一剑逸出。   我头一次见这位青城山大弟子使剑,竟不见如何提步动腕,剑意已迫人眉睫!   我心性远不及他,第一反应便是向旁避开。只见剑影凌空之处,漫天丝雨已被悉数劈成两半。连我留下的郁郁之意,竟也被一扫而空。   李杨青收剑而立,问道:“道友以为如何?”   我从来便不善于夸赞旁人剑法,一时只讷讷道:“自然是……极佳的。”   李杨青道了声:“多谢。”还剑入鞘,又在剑柄上爱惜地擦了擦,这才抬目道:“我师父从前不务正业,曾自毁一段修为,测算出我是个月盈之体。”   我一惊抬头,与他当年在千竹湖旁殊无二致的清亮目光相对。只听李杨青板正的声音一字一句道:“顾名思义,这月盈之体,一开始取月华之练,清光渐满,无论是修习功法,还是悟道破境,比别人都快得多。直到未来某一点时,任你如何取法,一切到此为止,再也不能前进分毫。”   我生平从未听说过如此奇异的体质,乍听只觉残酷,细想来,却又觉难以断定。   李杨青道:“我最初听说此事,正是历尽万难,终于得以入门拜师之时。当时年少心高,又才守得云开见月明,自是难以接受。我师父却道,莫说最后还有些好处,便是一无所得,又有什么大不了?人人都要死,难道就不吃饭、不穿衣、不拉屎了么?”   我听到最后几个字,眼前浮现棋盘真人白须高翘、活泼泼的模样,不由一笑。   李杨青道:“江道友,人生千百年,犹如流水滔滔,亦有尽时。你经行河岸之时,掬一捧水月在手,便不负此时、此地、此刻因缘。”   我元魂剧烈一震,如同醍醐灌顶,嘶声道:“……李道友,谢谢你。”   李杨青亦微微一笑,向我工整守礼地一鞠,道:“江道友,告辞。” 第七十六章 又有何难?   此时已是二月中旬,我心中愁绪虽未尽散,但千般琐事迎头而来,竟无暇再自怜自伤,每日只是没头苍蝇般团团乱转。最后实在分身乏术,只得将一应婚典事务悉数交由正缘科决议,自己只紧着刀尺剪裁,专心赶制我与叶疏二人的喜服。天机阁的匠人心思缜密,不但边裾、袖边、领口等最费工夫之处皆有成品,附上的裳服形制图更是极为详尽。我起初屏息凝神,处处小心,生怕剪坏了一点料子,针尾在手里握得发烫,也不敢从缎面上穿进去。后来做得久了,也多少有了些手性,不再诚惶诚恐,奉若神明,反倒得心应手了许多,那红缎在手中从容旋转,衣裳轮廓也渐渐出来了。虽还潦草无比,却也隐约可见成衣形状。我从前做惯了粗衣布裤,此时习惯成自然,双手拿起衣肩,用力抖搂了两下。只觉那衣料如一匹柔软的流水般,在我指间丝丝荡动。一时心中惊叹不已,偷偷摸摸提了那半成品的红衣,对着一块冰在身上比了半天。这一件是给叶疏缝制的,比我身躯要宽阔些。我望着冰上模糊红影,一时竟有些茫然出神。   忽然眼前影像一阵变幻,原本粗砂难辨的冰面已变得光可鉴人,将我木木呆呆的模样与身后刚进门的叶疏映照在一起。只见他收了法诀,玉步轻移,镜中高挑的身影不断向我走近。我只觉一阵手足无措,忙将衣服收回臂上,垂头道:“我、我看看大小……合不合适,绝不是……有别的想头。”愈说愈乱,转眼望见石案上放着一封宾客名单,忙过去一把抄起,向他道:“这是陶师兄今天送过来的,我也不认得别的什么人,你……你看一下。”   叶疏应了一声,就着我的手看了起来。我与他肩并肩站在一起,一页页点认婚礼来宾,遇到全然眼生的名字,他还低头向我介绍几句,说是何门何宗何人,擅长何等功法云云。我听他声音不住撩过耳边,其实并无其他举止,却令我比从前与他相处时还要不好意思。正有些坐立难安,忽见眼前一页名单上赫然出现了一个意想不到的姓氏。我心中一震,忍不住道:“这个……叶霜河,是哪个宗门的前辈?”   叶疏随我手指方向看去,平静道:“江南叶家。”   我眼睛倏然一下睁圆了,忍不住向他脸上望去,又狠狠咽了口唾沫,才颤声道:“我……先前听师尊说过,你小时候……在院子里……”   叶疏淡淡道:“嗯。就是他。”   我虽知他们世家大族,少不得有些大局考量。师尊虽对他们厌恶之极,却也不得不与之周旋。但忆及此人对幼年失亲的叶疏何等恶毒无情,不由气往上冲,骂道:“好厚的脸皮!他怎么好意思来?”   叶疏道:“是我请他来的。”   我猛地抬起头来,从他脸上却看不出半点端倪。一时竟有些不敢再问,嘴巴张了好几下,才试探道:“你与他们……和解了么?”   叶疏摇了摇头,似是不愿多谈,目光移到我先前偷偷摸摸藏在身后的喜服上,忽道:“你穿红色很好看。”   他这一句忽如其来的夸赞,立刻令我双颊通红,低头讷讷半天,才道:“这件是……你的,还没有做完。到时候……到时候……”   我本想说:“到时候你换上这身衣服,如有甚么地方不合当,我再来改过。”但话一出口,只觉怎么说都令人害臊,也不知世上那许多新嫁娘,是如何克服这道难关。   叶疏颔首道:“原来是我的,无怪腰围大些。本以为你会给我做一条女子衣裙,看来并非如此。”   我吃惊之下,连害羞都忘了,瞠目道:“你怎会……这样想?”   叶疏墨玉般的眼瞳对着我,道:“我看你很喜欢。”   我又被他噎得一怔,才道:“那是当日鬼门千侣大会,你若不假扮女子,便无法顺利蒙混入内。如今你我……合籍大婚,当着几百上千道门同侪的面,自然不能叫你再着裙钗。否则旁人看来,岂不是……你、你嫁给了……”   叶疏低眸看着我,道:“我与你同心结誓,生死与共。无论是你嫁给我,还是我嫁给你,总归是我们在一起,那又有什么分别?”   我听了他这几句话,如同一道通天彻地的电光,将我心中阴霾照得透亮。忆及从前与萧越纠缠时,在他身上感受最深的情爱引诱,便是一种毫不避讳的占有欲。他不止是由外至内,更是从上到下地入侵我,从平时一言一语之微,到床上对我种种看似温柔、实则不容反抗的手段,无不致力于使我变成“他的”。他虽对我的情意虽是伪装,手法却大致不错。单就这一种欲念而言,我不但在江风吟身上感受过,甚至在裴参军身上亦曾触及一二。我平生便只这些贫瘠经验,自然也将之参照到叶疏身上。但他本就是世上第一冷清的性子,我要他对我鸳鸯蝴蝶般缱绻情浓,无异缘木求鱼,如何能够称心?想来在他心中,我既非什么低贱的炉鼎、小厮,也非什么高不可攀的仙人,只是恰好能与他日日夜夜行坐在一起,共同修炼,彼此增益的伴侣而已。譬如月光,虽不浓丽,却也尽够我望见前路了。   一念至此,心中又似要涌出泪来,只强自忍着,对他用力点了点头。   忽忽数日又过,我紧赶慢赶,日夜兼工,终于在二月底将两套喜服裁制了出来。虽还有许多针脚稀疏不平之处,领口收束等处也还不能细看,但想距婚典尚有七八日,尚有时日做这些水磨工夫,多少去了一桩心事。此日正是春晴,照得冰室中四面发光。我低头缝合腰带对角的一处尖形,只见晴光游丝之下,绮红流艳,便是天下最红的花朵,也不及这人间极力织造的锦缎鲜妍。一时忍不住,又发起臆想来:“不知那天是什么天气,近日还下不下雪?他若穿起这衣服来,走在白雪世界之中,那可不知是怎样一幅绝色图景了。”   正自出神,忽听外间乒乒乓乓,竟似有人打了起来。我忙放下针线,匆匆出去看时,只见院中新停了十余辆锦车,每辆车上都堆满了金华灿烂之物,珍珠玉石、灵宝法器,无不是我前所未见的奇珍。一名身着云白锦袍的中年男子远远立在车队之后,身后跟着七八名下属、仆役,排场之大,连一般的宗门之主也远远不如。叶白驹却蓬头散发,势若疯虎,两只拳头攥得格格作响,身边一辆车子已然被他一脚踢翻,绫罗翡翠滚了一地。他犹觉不足,又抬起脚来,向那些散开的罗缎上胡乱踩踏不止。   我一时反应不及,忙上前拦住他,道:“这是怎么了?”   那中年男子这才不紧不慢迈步过来,向我打量一眼,拱手道:“久闻天方君姿容殊绝,仁心过人,今日一见,果然名不虚传。”   我从释迦寺一战后,据说旁人是送了我这么个衔号,但一则无甚名气,二来也不曾出门,这还是第一次听人当面提起,不由一阵脸红,忙揖道:“都是道宗同门抬爱,后辈愧不敢当。不知前辈是……?”   那中年男子神色中带着久居高位者惯有的倨傲,面上却是山水不露,只道:“敝姓叶,此来是为贺我贤侄叶疏新婚大喜。区区薄礼,不成敬意,还望不弃。”   我这才狠狠吃了一惊,一时不知如何应对,虽知叶疏出门未返,也不由得往身后望了一眼,才结巴道:“叶、叶前辈,您……您好。那个……叶疏今天不在,或请……劳动尊驾,改日再来。”又向那十余车满满当当之物慌乱地摇了摇手,道:“这些……太贵重了,叶疏必定不肯收的,还是请您……姑且……”   我从前做凡人时,也见过许多口角冤仇,也不知做了多少回和事老,被人嘲过多少次烂好人。但闹到一方结婚之时送礼上门,另一方却坚决拒之门外的,那是从来未有之事。乡下人家将儿女嫁娶之事瞧得最重,纵有深仇大怨,别人巴巴地来登门示好,多少还是要给些坐席的情面,绝不至于当场撵人出去。虽知眼前这人十分可恨,这一句狠话竟也说不出口来。   叶霜河似早有预料般笑了一声,正色道:“我不是来找叶疏的,是来找你的。”向旁略一示意,道:“这些东西,也是给你的。”   我见他手下已准备将东西往云何洞天搬去,吓得说话愈发不利索了起来,连连道:“不不不,我不能收,我……”忽见一人脚下一绊,一只金丝精美的箱子摔在地下,一副莹洁如玉的象牙牌立刻撒了出来,牌面上皆镶嵌着大小不一的红宝石。我骇了一跳,后半句便接不上了。   叶白驹早已在旁跳脚半天,见状更是暴怒无比,两眼如要喷出火来,一手指着叶霜河,说话也尖得变了形状:“我记得你,你就是那个畜生!你叫主人跟你回去,主人不肯,你就扯他的头发,还把我们院子里的树全砍了!我过去咬你的腿,你一脚把我踹回画上,还叫人赶紧把我烧了。我恨不得活活剥了你的皮,吃你的肉,喝你的血!如今你又死皮赖脸地来讨好,不要脸的杂种,该死的老畜生,凭你也配进我主人的门!”   叶霜河涵养极佳,听他污言秽语,丝毫不见愠色,倒向我客客气气一笑,道:“天方君,不知可否进去详谈?”   叶白驹一听他向我说话,更是如吃了火药一般,掉转怒火,直向我喷吐而来:“江随云,你这天生的贱种,也不知我主人看中了你哪一点,我瞧你一无是处,连狗屎也不如!一见别人送的破烂东西,就浑身没了骨头,满脸堆笑,就差跪下来叫爹了!你人虽然变了模样,可是你的心啊,还是那个畏畏缩缩的丑八怪,没有半点变化。依我看哪,你根本就不该活过来。你这么想跟这老杂种一个鼻孔出气,倒不如不要嫁我主人,转头嫁了他,一起当一对儿癞蛤蟆!”   他最后一句叫出,全身皆是熊熊燃烧的恶毒之意,忽然脸色一阵煞白,竟然就此昏厥。   我忙过去将他扶起,正不知所措,只听叶霜河在旁指点道:“画灵无魄,将他放入画卷,温养几日即可。”   我忆及他从前确有入画之时,遂取了案上那卷轴来,将他轻轻裹住。果见纸上白光一闪,叶白驹已回到画上,蜷睡不醒。我松松地将之卷起,入内向叶霜河奉了茶,这才问道:“不知叶前辈找我何事?”   叶霜河闲闲端了茶盏,向室内顾盼一番,才悠然道:“一别多年,当日小小孩童也已长大成人,成家立业,真是可喜可贺。不知大典之后,天方君是长居于此,还是跟叶疏一起,回叶家居住?”   我从未听说过叶疏提过此事,不由一阵诧异,重复道:“回……叶家?”   叶霜河了然一笑,好整以暇地烫了烫茶水:“是了,天方君不会还不知道吧?叶疏上次在叶家藏书阁索要先天九炁心法残卷时,便与我立下契约,将他父亲带走的《横波》之卷交还,并在大婚之后,每年回家一次,将《横波》经义进行详解。他幼时对我甚是抵触,不想长大之后竟肯放下姿态,主动求和。如此,一家人冰释前嫌,亲密无间,岂不是好?”   我做梦也想不到那先天九炁心法补残之卷,竟是叶疏付出如斯代价,才得以到手的。想他交给我时,便只一句:“给你当聘礼。”我当时只道他吃了许多白眼苦头,尚自十分心疼。如今瞧来,他为我这门心法,从此被叶家的缰绳牢牢系住,再也挣脱不去了。而这牵绳之人,却正是从前欺凌过他的罪魁。前因后果一贯通,我胸口顿时一阵剧痛,几乎喘不过气来。   叶霜河仿佛就等这一刻一般,长长叹了口气,将茶盏放在身边:“其实你二人在青霄门合籍成亲,将这云何洞天打点得样样妥帖,到时移居别所,未必十分习惯。我当日亲见四哥……也就是他父亲为那穆家女子与家中决裂,确是分崩离析,难以弥合。叶家距此千里之遥,你们若是想来,我自然扫榻相迎。但若并不十分乐意……我也乐得成人之美,落个一别两安。”   他抬起一双与叶疏瞳色甚是类似的眼珠来,眼角的细纹微不可见地眯了眯:“叶寒天生前悬赏天下,寻访一位能解《横波》之人。只因那九苗古语失传已久,无人解得。我先前以为是我这侄儿天纵奇才,竟在不知梦中得获天机,这才心悦诚服,低头向他求教。但最近无意中得知,当日不知梦中,与他在一起的, 正是天方君你。而你在此之前,曾花了几十年工夫,破解九苗古语。叶疏向来冷漠绝情,连别人多看他一眼,都嫌挡了他求仙证道之路。但你从不知梦出来之后,他竟一反常态,主动追求你,如今更是昭告天下,要与你合籍大婚。天方君,我据此斗胆猜测,破解《横波》的不是叶疏,而是你吧?”   我与他对视,只觉身上一阵森寒,吞了口口水,问道:“……前辈想说什么?”   叶霜河忽而一笑,迫人的威压散去,重又变成那位名门大族长袖善舞的掌事者了:“也没什么,这不是紧赶着来拜访了么?天方君若肯透露一二,我叶家上下当真感激不尽。叶家虽无号令群雄之能,却也有些独到的本领。叶疏身上有些秘辛,说得的、说不得的,我都可告诉你。我四哥当年殒身云南,到底是何端倪,叶家多年孜孜不倦,打听到了不少消息,也可一一告诉你。对了,我听说那位小朋友……”   他向画卷一示意,嘴角不着痕迹地上挑:“……对你万分排斥,还曾对你有过许多无礼之举。穆家画灵无人滋养,心智永不长大,偏偏叶疏因他母亲之故,绝不会扔下他。这邪门小派的物事,原本就不该存在世上。只要天方君愿意,叫他从此长睡不醒,再不能打扰你的安宁,又有何难?” 第七十七章 我等不到明天了   我默默良久,才试着将他言下之意重复了一遍:“前辈是说,叶疏之所以与我成亲,全是为了我解出那《横波》之故。如今《横波》归还叶家藏书阁,前辈对九苗古语无从着手,想请我去解。任我有什么心愿,前辈手段通天,一定能为我达成。”   叶霜河无声一笑,道:“好孩子!看你模样柔柔怯怯的,想不到说话这等爽快。不知在你心中,可有什么难平之事?听说你在江家原是旁支杂系,我与江家主母薛夫人素有交情,前日她家少爷前往灵素谷,还是我派船过的澜沧江。过几天替你做个见证,让她将你正式纳入族谱如何?从此名正言顺,也算是两姓联姻的一段佳话。”   我见他口吻极其自然,似乎刚说出口的是世上最平常不过的一句话。一时气火直冲顶门,也不顾礼数不礼数,直接将他手中茶盏夺了下来,起身道:“叶前辈,请回吧。”   叶霜河看了一眼空空的右手,似也有些意外,问道:“怎么?”   我从不曾对长辈如此无礼,只垂头低声道:“晚辈天生愚昧,也无什么高贵出身,只是从小受亡母教导,深知不可贪恋身外之物,更不能为了一己私欲,拿别人做交易。要打探甚么消息,我们凭自己便足够。戕害他父母的异兽,我们自然也不会放过。外面那几辆车子,请前辈一并带回去罢。”   叶霜河摇了摇头,叹了口气,道:“天方君,你可想清楚了。你与叶疏身份悬殊,旁人当着你不好指摘,背后却不知说得如何不堪。如今我既愿助你一臂之力,从此青云直上,跻身名门,你又何必推拒?那画灵本就是世上最低贱之物,却对你口出妄语。日后年年月月,你都要受他侮辱,不死不休。你再会装聋作哑,难道心中真的就无半点怨怼?”   他这张嘴实在也厉害之极,若在平时,我只怕已经被他带了进去。但萧越伤我之痛犹在昨日,听他这般循循善诱,只觉身上发毛,极为不适。开口虽还有些拘谨,却已多了几分强硬之意:“……我本就是卑贱之躯,那有什么说不得的?他虽只是个画灵,却也是穆夫人亲手编织,留给爱子的宝物。前辈当年在他家威风八面之时,他身边也只有这低贱之物伴随。你说他口出妄语,难道是他的过错?倘若穆夫人平平安安活在世上,我看他一样守礼知节,绝不亚于前辈这样的高贵上流之人!”   叶霜河听我语带嘲讽,再怎么不动声色,眼角也不由跳了两下,长身而起,哼笑道:“听说你对叶疏痴心一片,如此甘当小丑,任人取乐,无非是为了讨他欢心。可惜你虽识得九苗古语,却不明白那《横波》中记载的究竟是何法门,这才不知死活,一头撞向南墙。旁人守株待兔,你却误落情网,哼!可悲可笑之极。”   我更懒得听他这些挑唆之语,只觉他面目可憎,不愿他在我和叶疏的住处多待一刻,只道:“我对所载功法自是一无所知,只知这《横波》出自君家元祖婆婆之手,乃是一门抑情的术法。想来婆婆她老人家,正是一个多情之人。若是天生无情,却也不必再抑了!”向门口露骨地做个请的手势,老大不客气请他出去了。   叶霜河此番前来试探,虽未动刀动枪,但也足令人身心俱疲。当日叶疏回来时,只与他简略提了一句,探知叶白驹在画中安睡无恙,其余也不再多言。再翻看宾客名单时,一见那个名字,顿如吃了苍蝇般恶心。一时只想:“叶疏以《横波》换取先天九炁心法,那是替我欠的人情,与他并不相干。往后叶家若有危难之处,我再豁出性命,竭力报还就是了。”心中打定主意,从熨斗中捡出一块木炭来,将叶霜河三字一笔划去了。   此时已是三月之初,正缘科开出的清单如雪片一般飞向各堂,都是婚礼上花费布置之物。我原想孟还天魔种已寄生出世,魔教中人亦在寻觅其踪迹,搅得到处乌烟瘴气,如今中原四海,皆有些不太平。大战当前,婚礼实不该操办太过。但小小地提议了几次,均无收效。合卺结誓之礼均在四象殿中举行,我初四尚在埋头大改喜服后腰不对整处,初五一早勉强赶了去,却听他们商议已毕,说是要备一匹长长的金色织锦,自不空山正殿大堂一路往下,直铺到云何洞天门口。我骇了一跳,连连摇手,直说不应如此铺张。我生平最会可惜东西,连线头碎布也不肯轻易丢弃。叫我将人家一匹好端端的料子放在脚下踩踏,却又如何能够?他们却只叫我放宽心,说这织锦是一位最财大气粗的少爷派人送来的,说是指名道姓,一定要铺陈开来,让我这一路嫁得风风光光。又说我若嫌贵不舍得用时,他立刻叫人一把火烧了,一寸灰也不给我留下。   我闻听此言,不由哑然。想当日在药师殿时,这位少爷诚然说过“送你风光大嫁”之语,但想来也是气话,自然不能作数。取了那织锦看时,见只是些寻常纹样,并非什么鸳鸯戏水、并蒂莲花,心中已松动了一半。那锦上的暗金色泽也甚为浅淡,光照之下,只不起眼的薄薄一层。乍一望去,简直不像他江家一贯使用的东西了。想他江大少爷难得大发慈悲,对我与叶疏的婚事不再冷嘲热讽,横加指摘,已是难能可贵。至于怕我嫌贵,一烧了之云云,倒很有他旧日待我的风采。思而想之,竟有些怔然。陶师兄几人只当我并无异议,遂趁机将一干大小事务都敲定了,才将我放回。   我两套喜服均已裁改妥帖,早早烧了一面火斗,将之熨得平平整整,平铺在玉床之上。原本还有个小小心思,准备在最后一天付诸针线。谁知从一大清早开始,贵客纷至沓来,竟无一刻得闲。先是紫霞宗的岳明柔师姐秀秀气气地来到院外,礼数周全地叩了门,正襟危坐地饮了茶,才有些不好意思地将袖中一件玲珑小物取出,说是自己亲手做的一张水晶丝幕,本想给我大婚之时做面纱之用,今日一见,才知我早已弃去面纱多时。虽则不合时宜,也已更换不及,只得请我将就收下了。我接过看时,见一张薄如蝉翼的丝幕上,镶着一条半寸宽的水晶玻璃边,边缘垂下十余条透明丝络,络子上均缀着一串琳琅作响的水晶珠。我心感其意,忙道谢不迭。岳明柔临去之时,俏立院中,又向我脸上端望一刻,忽道:“其实方才我原本还有一句:日后你和千霜君生了女儿,将这东西哄她玩耍,却是再好不过。”   我极少见这位执掌宗门的大师姐开玩笑,一时反应不过来,怔怔道:“这……我与他都是男子……”   岳明柔莞尔道:“我自然知道。不过见你与他并肩站在一处,倒平添了些烟火人间之意。千霜君素日清冷如仙,自从与你在一起,连眉目也生动了许多。我们做外人的瞧在眼里,也不由替你们欢喜。将来若生不得女儿,养一个也是好的。”掩嘴一笑间,已飘然去远了。   少顷,灵素谷弟子也登门拜访,为首的正是当日释迦寺那名气派十足的青年医士,名叫卫行针的。原来他年纪轻轻,已是灵素谷四大坛主之一,在中原极有名望。此时却口口声声唤我师兄,又将一只小小银盒郑重交给我,道:“此物名唤负山,师兄如有意前往时,或遇机关、迷瘴,只要将一滴血滴入盒心机关,即可变做通途。敝谷自谷主之下,诚心期盼师兄携眷到来。”   灵素谷地处南疆,向来以神秘著称。数百年来,惟有虔心求医问道者受谷中人指引,方能进入。至于心怀叵测、寻衅肇事者,皆不得门而入,只能在谷外打转,白白喂了蚊虻。他既如此许诺,那是给了我一个天大的倚仗。我感激之下,顿时想起柳唱来。犹记当年他为我苦恋叶疏,连夜炼制“三生万物”,这才造出不知梦中我剥除尸茧之契机。因果宿命,仿佛早有注定。不知以后我与叶疏一同前往谷中探望他时,他又会如何感慨评说?只怕也和从前一般,连头也懒得回,只蹲在地下连声道:“二位来得正好,我这里养了几头新虫蛇,快将手背伸出来,让它咬两口试试!”   不一时,只闻笑语如珠,却是曲星、赵瑟一干人到了。这群姑娘自不比岳师姐拘谨客气,一进门来,便各行其道,惊叫连连,将玉床上铺着的喜服、箱笼中放的冠带,皆拿起来观看,凑头交颈,啧啧赞叹。我也只得随她们高兴,沏了茶来,不见葛尘,遂问道:“葛师弟没与你们一起么?”   赵瑟正将箱笼中一方红盖头翻了出来,盖在曲星头上玩闹,二人笑作一团。闻言只抿了抿嘴,笑道:“葛二也不知怎么了,将我们曲师姐得罪狠了,一早就被埋在玉秀峰半山腰里,现在还没爬出来呢!”   曲星嗤的一笑,随手摘下盖头,理了理鬓发,道:“理他干什么?”又取出袖中一枚钟漏,对了半天时刻,这才将一件金缕披肩送到我面前,说上头的一百多颗珍珠,皆是赵瑟教她们一同穿织的。又兼江雨晴千叮咛万嘱咐,自称找漠南一位有名的灵婆算过了,此物一定要在某时某刻送出,才合了命辰属相,定能佑我婚姻美满,万年久长。   我摇头一笑,想这江师妹也是一派天真,道宗中多有擅观星象、能断死生的高人,她却跑到漠南那八竿子打不着的地方,在江湖骗子身上花这冤枉钱。见那珍珠洁白圆润,更兼颗颗一般大小,极为难得。当下谢了又谢,又陪坐在侧,事无巨细地答了无数问题,将她们好奇心一一满足,这才堪堪罢了。临走收捡时,忽听一人“嗳哟”一声,将叶疏那件喜服襟口折了过来,拖长声音笑道:“随云师兄,这是什么呀?”   我一见她手中物事,脸顿时红透了,忙上前遮掩不迭。这一下反闹得所有人都凑了上去,争看那衣襟反面暗绣的两朵玫瑰。赵瑟拿手指尖摸了一模,啧啧道:“这玫瑰绣得这样细腻,看来是师兄的手艺了。平常只见人绣百合、牡丹,师兄这花色倒挑得别致,不知取的什么吉祥寓意?”   我赧然道:“不……不是的。这个……是我最喜欢的花,我……”   话未说完,一群少女齐齐露出了然之色,意味深长地“噢——”了一声。我愈发羞窘,连头也不敢抬起来。   曲星低头望了那玫瑰许久,忽而一笑,道:“听说天机阁喜缎制成的婚服,礼成之后,色泽永葆鲜红,可历万年而不朽。师兄将挚爱之花描绘于此,便如师兄自己常在眷侣心口一般,那也是海枯石烂,永不能磨灭的了。”   我听她说这几句话的口吻,似与从前有些不同。向她脸上望去,却又看不出端倪。送她们离去时,只见一群灵雀儿似的的少女叽叽喳喳地散去,忍不住叫道:“曲师妹,请留步。”   曲星原本落在最后,闻言止步回过头来。我见她眼眸如星,忽而有些怯了,说话也磕巴了好几下:“我知道葛师弟向来与你们交好,或许平日就是这般玩闹的,只是……把人埋在土里,呃,大为不吉,不然早将他放出来,也免得弄脏衣服。你若是对他……对他……更不要这样待他。他再好脾气,受你欺负得久了,心里也……也难免委屈。久而久之,终是……不太好。”   曲星听我说到“对他……”面颊忽一阵红红白白,煞是好看。听到最后,却似深受触动,向我揖了一礼,道:“江师兄,谢谢你。”   我本来怕自己多嘴讨嫌,见她身影盈盈远去,似乎并不嗔怪,这才将心放了下来。正缘科早将一应婚典科仪与我言明,我今日在云何洞天独自居住一夜,明日再由叶疏从四象殿前来迎亲。眼看天近黄昏,忙将两套喜服重新收装起来,将他的穿戴都放在一只箱笼里。忽听院外窣窣响了几声,出门看时,却不见人。再看门前,已多了一封油纸,边缘也甚为潦草,似是从什么东西上随手撕下来的。打开看时,见是两颗扁平的石头,上头蒙着一层淡淡的翳光。拿在手中,只觉二者之间有一股难以言喻的微妙感应,尤其声音响在耳中,更是毫微可辨。我在脑中苦苦寻摸了一番,除了那古里古怪的符冠英外,也难作第二人想。他向来擅长采炼灵石,这石头想来也有些奇妙之处,才神神秘秘地给我送了来,却又不与我言说。一举步间,忽而眼前如雷霆乍现,浮现出当日在嘉禾堂门口,他直勾勾盯着我发上锦带的画面。那带子正是萧越诱骗我系在身上,以便窃听我说话之物。当时他还说我太笨,如今想来,只怕早就发觉其中有异了。   这许多天来,我还是第一次如此寸寸分明地想到萧越。以他萧氏少主之尊,为取我鼎中功力,竟不惜行此窥私下贱之事。不知他侧耳倾听我为他对叶疏冷淡抗拒之时,又作何之想?多半是轻蔑一笑,还要作笑话说给别人听,讥讽我是世上第一的大傻子。   一念至此,一阵惊人的怒意斗然冲上心头,只觉永不相见也难解我心头之恨,恨不得他消失在这世界上才好。想到当日孟还天让他燃血为引时,我还拼死前去相救。以后他再落入敌手,我只会拍手称快,绝无半点怜悯。   只听身后重重响起一阵脚步,我回头看时,却见叶白驹背着手进来了,想是替叶疏来取喜服及明日要用之物。当下忙道:“东西我已收拾好了,清单也已备妥,只是还未勾对,劳烦稍等。”声音一出口,只觉有些不对。伸手在脸上一摸,竟有些微湿。   叶白驹大概见我哭了,那神气也不如平日厌烦,只有些生硬地“嗯”了一声。我怕他等得不耐,匆匆对了单子,又忙将那箱笼合盖上锁。余光只见他猫着腰,倒着手,在玉床一侧鬼鬼祟祟,不知在干什么。我瞧得奇怪,叫了声:“白驹兄?”只听他慌慌张张道了声:“啊?”只听背后啪嗒一声,似是什么东西落到了地上。   我过去拾起,见是一只四四方方的玉枕,与床上原有那只一模一样,显然正是一对。我常见他骂骂咧咧地坐在门口磨玉坯,想来就是此物。他虽极不愿替我做东西,却不敢忤逆叶疏,因而一天到晚拖拉怠工,想来也甚是可怜。见那玉枕做得光滑柔润,想必花了不少工夫打磨抛光,即向他道:“白驹兄,多费心了。”   叶白驹果然道:“这是主人叫我给你做的,不然我可没这闲工夫。”   我不由失笑,道:“我知道,那我也多谢你。”将那箱笼搬到他面前,道:“都对好了。烦请你回去让他试试,若有哪里不合身,还请立刻告知。”   叶白驹双手抱起箱笼,却不忙就走,反而飞快瞥了我一眼,又不自然地移开目光,支吾道:“你……你跟老畜生说的话,我……听见几句,也不知你真心还是假意,你……说得也不怎么样。你这个人虽然……总喜欢缠着我主人,看不出倒有些德行,不是那背后捅刀的卑贱小人。”   我一时受宠若惊,忙道了声:“不敢。”   叶白驹显然一辈子都没说过夸赞旁人的言语,只这别别扭扭的几句,便已憋得一张脸通红,撇开头道:“你在我这儿,算是勉勉强强过关了。以后你跟主人……成了家,我自然也会侍奉你。只是你记住了,万万不可辜负我主人,你若有什么地方对不起他,我……”   我见他忽然咬牙切齿,整个箱笼都被他攥得喀喀作响,还道他要说一句惊天动地的恶毒誓言。却见他激动之下,眼中竟冒出一朵泪花来,不知是否想起了当年面对叶霜河之事,狠狠道:“……我就是被人烧了,做鬼也饶不过你!”   我见他逃也似地离去,只觉一阵巨大莫名的喜悦涌上心头,比之当日叶疏求婚时的震惊,与他上床后的羞怯,这一次更加浓烈欢跃,只想手舞足蹈一番。原本还拿了针线篓出来,想在自己的衣襟上绣朵梅花。但浑身都浸在洋洋如海的快乐之中,手脚皆疏懒无力,往玉床上就势一仰,见四面贺礼堆积,丰盈喜庆之极。案上玉瓶中红梅在烛光下吐露花蕊,映得我喜服上也是一片娇妍花影。山下观礼宾客已到了一多半,时闻门外春气惊蛰之声。一时中心如醉,将左手手腕高高举在眼前,才若有所思地拨弄了一下那鲜红的坠子,忽觉指尖传来一阵震动,接着灵波一晃,叶疏的身影已出现在眼前画面中。一眼望去,只见他已将喜服穿在了身上,只未着冠带等物。见我在这端四仰八叉地呆呆望着他,明澈的美目也向我看了过来,向自己示意了一下,道:“我试穿了,很合适。”   我身边此刻并无传音石等物,他声音仍能清清楚楚响在耳中,可见如今功力之深。以往我还有许多胡思乱想,但今时今夜,心中只有欢欣,只觉有夫如此,与有荣焉。虽然在他看来,嫁娶并无差别。但在我心目中,总是仰望他,崇慕他,以他的喜恶为人生轴心。见他身着明日迎娶我的婚服,那明艳之色几乎要融穿我的眼睛,一时竟不知如何才好,极力控制着自己,才开口道:“……那就好。”   一语未竟,只觉胸口一阵狂潮般的情意铺天盖地涌了过来,压得我喘不过气来。一瞬间,爱恋他的全部记忆井喷而出,使我声音也彻底沙哑:“叶疏,我好想你。”   这一句话出口,先前全力维持的矜持立刻抛之脑后,哽咽道:“……我等不到明天了,我想立刻见到你。”   叶疏在四象殿那头一动不动地看着我,很快,我听见他应道:“好。”   眼前的画面一阵泛了花般的急晃,再停下时,已到了那青岩小院门口,然后是冰雪走廊,最后是我所在冰室的门口。   我做梦一般从玉床上坐起,看着叶疏一袭红衣,黑发如缎,向我一步步走了过来。 第七十八章 带你买糖去   我不知旁人洞房之夜是何种模样,但我将自己亲手缝制的喜服从他身上脱下时,确实感到了一种鲜明透骨的夫妻鱼水之意。与第一次与他肌肤相亲全然不同,与和萧越的乱意痴缠也全不一样,在这个春气浮动的夜里,我雨打浮萍一样的人生,终于与一样命定之物牢牢牵系在了一起。从此普天之下,万世之中,我与他的名字紧紧相连,生死魂梦,再也分不开了。   思及此,一阵比情欲更浓郁千百倍的热恋将我身心彻底席卷,只是双手抱住了他穿着雪白内衫的身子,想与他亲密紧贴,不留一丝缝隙。脸深埋在他颈窝里,竟头一次闻到了他肌肤上天然的暖热气息。一时心潮荡漾,在他雪白的脖颈上极轻地咬了一口。   叶疏将我推开些许,美丽的眼眸低下来看着我。我正是绝顶高兴之时,也不顾其他,又向他红唇上吻了一下。   叶疏看了我一会儿,立起身来,将自己内衫除去。又向我覆压下来,膝盖分开跪在我身体两侧,将我衣袍都解开了。   我原想只要和他见上一面,亲吻几次,便已极满足。此时被他仰面压在床上,不由有些懊恼,小声道:“我知道你没有……你不要勉强。”   叶疏低头与我对视,问道:“我没有什么?”   我自然说不出口,然而被他深深俯视着这么一问,忽然意识到他即将是我丈夫了,想与我做什么都是理所应当的。即便他欲念浅淡,也是不分什么时候,都可以碰我的。一时羞得眼睑都红了,躲开道:“就是……也不是非要那、那样的,你抱着我,也就……也就够了。”   叶疏又看着我,侧身躺了下来,与我面对面相抱,问道:“哪样?”   我只觉他一只修长的手已探入我腿间,握住我半硬之物,从底端皱缩的双丸之下向上抚慰,动作虽轻,却如在替我手淫一般。我上次在那马车中已体会过他高绝的技巧,此时身心记忆俱被唤起,一头埋进他怀里,再不敢抬起来了。   叶疏用手替我将阳物打得完全硬起,退身下去,将我含入口中。我被他口舌侍弄,只觉全身都如着了火一般,腰胯不断发颤,双腿如要融化。叶疏自然一生也不曾与别人有过情事,全部经验都是从我身上取来。比之第一次他从懵然无知到一步步攀升学习,这次他掌控性更强得多,将我整根纳入喉咙深处时,察觉我屁股紧缩,大腿也难以自控地一次次向内收夹,便将一只手握住我一边膝盖,屈折着向我胸口压下,方便他改变动作方位。我被他强行压住,只觉整个下体全暴露在他眼前,耻感之下,身体反更兴奋,阳物在他嘴里直颤了好几下。   叶疏低头深含几次,将我从嘴里吐出。我那物在他温暖口腔里插了太久,离开时仿佛恋恋不舍,湿淋淋的龟头从他口唇拔出,发出“啵”的一声。我脸孔顿时一阵绯红,叶疏却似并不觉如何,在我反折的大腿上重新一按,头又伏了下去,直接用舌头舔进了我下面翕张的穴口。   我最禁不住这里被人弄,嘴唇张开处,发出一声软腻的呻吟。叶疏不等我反应完,整张红唇都裹了上去,舌尖从我半湿的内壁一路顶入,在那湿深处颤荡不休。   我全身最软弱之处被他这样顶刺,只觉意志都几乎涣散,只一恍神间,穴腔中丝丝缕缕,如浮花游絮,那肉环又已显象。叶疏舌尖轻轻一顶,竟从那环口堪堪经过。那东西被这么一挑逗,哪里还合得住?霎时就开到最大,连里面的肉囊都难耐地收缩起来,仿佛只等男人的肉棒咬进来一般。   我从前无知无觉时,只当这是个助兴之物,虽知一旦被人进入,便有灭顶之感,也并不觉致命。如今却知自己是个炉鼎,自然也不能以平常心待之。我从前做凡人时,样貌既丑,又无灵根,全身无一可观,从生至死,也无人多看我一眼,如今却嫌太炙手可热了些,也不知老天为何如此颠倒作弄。只觉叶疏退出少许,又有向环口发硬的肉圈顶入之意,便觉眼眶一阵湿,双手搂紧他头颈,颤声道:“不……不要那个。你、你摸摸我。”   叶疏红唇一动,道了声:“好。”便来到我眼前,与我重新抱在一起,让我硬烫的阳物在他身上磨蹭。我心中安定之余,又觉一阵空虚,不断向他挺动亲吻。只觉叶疏伸臂搂住我,一手从我臀缝中探入。干燥修长的指尖在我穴口抚弄一阵,沾了些流出的淫液,试探着将第一指节插了进来,察觉我受不住地向内紧吸,又加重力道,整根向深处探入。   我体内肉环打开之后,如同里面新生了一张嘴,层层叠叠,缠缠绕绕,饥渴贪婪之极。我对自己这体质知之甚少,但也知功高者采补他人,是以炉鼎为法,将任一驯服者变作一具吸取功力的灵器,那是后天养育,并非天生而来。孟还天说我是天下第一的炉鼎之体,照道法恒常之说,我体内鼎气应极力藏匿,又岂有如此渴望被人采撷的道理?须知天生万物,第一要诀便是保护自身。灵芝生于千仞之崖,骊珠藏于九重之渊,愈少有,愈难得,世事莫不如此。我近日惶惶惑惑,连做梦也梦见自己变成了一只青铜鼎器,煮着一锅热气腾腾的羹汤,人人都手持巨大匙柄,要在我身上分一口。但此时被叶疏搂在怀里插弄,但觉情欲如沸,竟不可遏。他手指并无许多动作,只一探到那肉环口上,那些密密的花瓣立刻向他的手缠了过来,不断吸吮、裹紧,将他漂亮的指尖向内吸引,仿佛将之当成了肉茎的替代物一般。叶疏随手一拨,连花带肉环皆重重吞咽一声,身体中心一阵深入骨髓的酥麻立刻将我击透。我一声小小哭叫,竟忍不住射了一小股出来,瞬间就将他大腿根喷湿了。   叶疏下身还剩一条白色衫裤,此时就势脱了下来,下体与我赤裸相贴。我只觉一团硕大之物硬梆梆地戳在我腿间,那饱实的热度与沉甸甸的分量令我全身都打了个颤。上次初见他身上这条狰狞巨物,我惊骇过度,只握了一二下,便不敢再抚摸。此时后面被他手指淫弄着,全身从腰肢以下都软成一摊,只将两手满满地握住他阳物,替他打弄起来。但姿势又别扭,注意力又集中在他指尖搅动那一点,竟是用不上力气,急得又呜咽起来,恨不得同时生出两个我,一个被他抱着插屁股,一个替他口淫才好。这玉床原本冰寒彻骨,此时身下的这一片寒玉,也已被我浑身做出来的热汗浸透了。   叶疏渐渐把我后面插开了,甬道愈发松软透湿,指尖也进得更深,直接与我肉环中的内囊触碰,那地方的灵识敏锐如发,甚至能意识到他修剪得圆润整齐的指甲边缘,其鲜明程度令人头皮发麻。我已彻底软在他身上,两条腿也恬不知耻地与他双腿交缠,双手摩弄他硬挺勃发的阳物,几乎就想这样张开腿迎进去。但心中不知何处似乎压着一处阴霾,此时当然无余裕思考,到底是何忧虑也不分明,只是本能地感到畏惧而已。   叶疏离我极近,此时冷清面容上也染上了绮霞般的红晕,那美色如往我眼中倾力泼洒一般,令人莫敢逼视。他一条手臂原本端端正正地抱着我,此时却抬起了些,将我沾在颈边的长发拨开,道:“头发湿了。”   我眼睛跟着他动作,只觉他替我拿开头发之后,又无意识般在我肩膀上抚摸了几下。突然之间,对他的爱意如地火一般倏然喷发,只觉将自己全部献给他也毫无怨言。他日后对我再无一丝一毫情欲也罢,我便将这一夜当成千百夜来过。一时整个人向他凑上去,在他红唇上渴饮般深深吻了一下,咬唇道:“我里面也……”   叶疏自然知道我里面已经湿得流水,连他手掌上也沾了不少淫液,进出时一片水响,托着我屁股都有些打滑不稳。他眼角也已泛红,下体巨物直顶在我手中,腰臀一线微微起伏,大有向我双手中抽顶之势。我又替他套弄了两下,只觉里头一阵剧烈空痒,一下就将他手指绞得密紧,一条腿也忍不住勾到了他身上,将穴口凑在他那物上,胡乱摩动。   叶疏低头注视我喘息迷乱的样子,忽将手指从我体内拔了出来,翻身跨到我身上,将我手足摆成跪姿。我只觉他那滚热巨物不断碰着我屁股,喉中不禁吞咽了好几声。想到他上次全程从背后上我,连接吻都十分困难,也看不到他的表情,事后想起甚为遗憾。于是向他扭过脸来,亲了亲他嘴唇,几乎无声地恳求道:“……抱……”   叶疏竟然立刻意会,应了声:“好。”便将我翻了过来,正面覆上,将我双腿高高分开举起,自己托住阳物,便往我身体里深深顶入。我渴求他已到极限,那肉嘴一被充满,全身一阵强烈满足,精囊被外力一迫,几乎就射了出来。我眼前白光泛动,极力张嘴呼吸,这才将射精之意压回去一些。睁开眼来,见叶疏正一动不动地看着我,我刚才欲仙欲死的神情有多难看,可想而知。一时羞得将手直遮在脸上,小声道:“好丑……”   叶疏下身牢牢插在肉环口中,跟随那灵波流动之意往内抽顶。闻言却停顿了一下,道:“不丑。很好看。”   他徐徐退身抽出一多半,又一挺身插了进来,将我弄得呜咽出声,情欲的眼泪从指缝中一淌而下。   他这才将我的手拿开,墨玉琉璃般的眼睛正正地望着我,仿佛要说一句他从未出口的话,最后仍只是重复了一次:“很好看。”   我被他干得软软颤颤,本想做这种事情,谁的样子也不会好看。但当我那肉腔底囊全部洞开,让他进到最深处时,我在失神的绝顶快乐中,同样看到了他濒临射精时的面孔。他素日白衣如仙,对人亦冷淡无比。但此刻鬓横发乱,眼底通红,鼻尖上汗珠沁出,唇色嫣红如珠,阳物在我体内急速抽插,将我操得全身都摇动起来,整张脸散发出惊人的欲望与美丽。不知是否头脑发昏,我竟在他身上感到了一种对高潮的隐忍,仿佛他也留恋我二人灵息交连、我完完全全被他占有这一刻。   我只觉心魂大动,意识几乎离体而去,只胡乱迎着他最后几次强劲冲刺,嘴里呜呜哭叫道:“叶疏,你……拿走吧,我……全都给你。叶疏……”   一阵灭顶的爱潮将我整个人淹没了。被送上巅峰极乐那一刻,我体内一腔浓郁得几乎成形的“鼎气”也向叶疏倾涌而出。与前几次相比,我无比清晰地感到了“它”正在离我而去。其时脑中空空荡荡,似乎浮现了好几个莫名其妙的问题,只是还未构成章句,便已无力散去。隐隐意识到叶疏从我体内滑出,极度疲倦之中,只是不自觉地向他身上靠去。察觉他伸手抱住了我,身上愈发懒乏,连眼睛也睁不开,只用头顶沙沙地蹭着他胸口。   此时烛光温柔,照得我与他两件婚服红光缱绻,满室皆沉浸在喜意之中。我依偎在叶疏怀里,一身爱痕,心醉神漾,轻声道:“明天……我们就成亲了。”   叶疏身上灵息浩荡,如将我裹在怀抱中,使我不受半点伤害。闻言只“嗯”了一声,我还道以他的性子,绝无下文。不想过了一阵,静室之中,头顶上忽然传来他欢爱后有些沙的声音:“我带你到山下买糖去。”   我全身一怔,这才想起当日师尊曾有此一言,谁想他这样认真,一句戏语也记在心里。一时脸上竟止不住泛起笑容,在他唇上亲了一下,想和他说一句世上最缠绵的情话。但嘴巴实在太笨拙,讷讷半天,最后才道出一句:“叶疏,我好欢喜,好快活。”   叶疏静静看了我一阵,将我揽入怀里,手合在我腰上,让我在淡淡的梅花香气中,沉沉坠入了梦乡。   次日他从我枕边起身时,我隐约还有些意识。只觉他先将自己手臂抽出,又摆正我头下的玉枕。大概我头发睡得太乱,又觉他伸手过来,将散落在我肩上、面颊上的头发拨了开去。随即他久久没有动作,但我隐隐感觉到,他正全神贯注地看着我。   我识海还在沉睡之中,却也觉心中十分甜蜜。叶疏凝望我一阵,起身穿上喜服,悄无声息地出去了。   仿佛半梦半醒中,只听脚步窸窸窣窣,一个身影来到我身边,摸我头发,又来吻我的嘴,口中唤道:“还不起来?”   这声音分明是叶疏的,我却一下惊醒过来,睁眼与“他”相视,脱口道:“你是谁?”   “叶疏”扑哧一笑,将身上我那件大红喜服微微一掸,娇声道:“瘸子大叔,是我呀。除了你的小丽丽,还有谁会冒着天大的危险,巴巴地赶来这牛鼻子成堆的地方,贺你新婚大喜?”   我一见濮丽人,当日她在释迦寺假扮血魔之恨登时涌上心头,伸手便将一霎雨持在手中,厉声道:“你来干什么?”   濮丽人垂眸看了一眼对准她的剑尖,面上竟流露出几分委屈:“我说了,我是来给你道喜的。我还特意准备了一样贺礼,喏!”说着,双手将一个画轴直递了过来。见我不接,恼得跺了跺脚,将绑着画卷的绳子一扯,往我面前一扬:“你看!”   我下意识向后一退,见那画卷十分残破老旧,纸上血迹都已发黑,显然已是多年之物。画上绘着一个白肢巨口的怪物,整个身子如同一头巨大怪异的章鱼一般,只是爪肢更多了十倍。只见七八条爪肢前端,都吸着一个垂死之人,只是面貌神态,却又不完全像人。再定睛看时,却是一个个被强行剥离的元灵。那画笔也匆忙潦草之极,似是在仓促中几笔挥就。   我一瞬间就意识到了什么,却难以置信地望着她:“这、这是……他父母……”   濮丽人委屈之色更浓,道:“现在信我了么?我知道对不起你,也不敢气恼你娶了别人当老婆,偷偷打听了许久,才将这幅画儿从一个脏兮兮、臭烘烘的地方挖了出来,准备好好地献给你。你……你却拿剑对着人家。”说到此处,竟真的掉下一滴泪来。   她如今幻化的是叶疏的模样,我明知是假,仍见不得这一幕,将头别了开去。再开口时,已气弱了许多:“你是……魔宗首领,与我道宗……势不两立。你走罢!下次见面,我便要出剑了。”   濮丽人久久凝望我,忽道:“你可知道我是谁么?”   我听她语调中竟有决绝之意,心中一动,抬目与她对视。   只见濮丽人嘴唇轻颤,低声道:“我们上古十二天魔,原本是当年圣仙销三千界之恶,铸成的十二魔身。魔身结神之后,互不服气,缠斗不休。其中脑魔灵智最高,野心最盛,不断改造壮大自身,最终将其余九名魔神吞噬殆尽,成为魔尊。他变体之后,身上不再有血液流动。冷千锋又痴迷剑术,无碍他的大业,这才被他放过。只是我们本就是恶孽所造,无论作何挣扎,终如江心漩涡旁的行船一般,不受控地向他身边跌去。”   我直望着她脸上浮起的鲜红抓痕,只见她苦涩一笑,道:“我是心魔,也就是……人心中的恶念。贪婪、嫉妒、傲慢、欺骗……我第一次见你,便是在勾取恶念之时。瘸子大叔,我见过千千万万人心,谁也不及你干净纯粹。你今日大婚,我本该高高兴兴替你庆贺。可是……我一到这里,便觉心中不安。这山上有个极大的恶念,就在那里,张开大口等着你。”   我见她手指之处,却是今日婚礼的正殿。一时竟反应不过来,反问道:“什么恶念?”   濮丽人摇了摇头,挽住我手,道:“我不知道。你若信我,便与我一同去瞧瞧罢!”   我只觉眼前一花,已不知身在何处。待“睁眼”时,见已在一座青黄的藤架之下,却是师尊在四象殿后的居处。   我心中诧异,只想:“她带我到这儿来干什么?”   只见红影轻动,濮丽人化成的“叶疏”已带着我向内室走去。那是我从万劫城海底回来的养伤之所,师尊在释迦寺受天魔解体之毒后,也曾在此疗养。此时他正背对门口负手而立,仰首望着墙面上一幅空白画像。说来也怪,我曾在这小室中进出多次,却从未注意过眼前这幅画像。   突然之间,一阵前所未有的紧张袭来,令我不由咽了口口水。只见青霄真人侧过身来,先打量了“我”一眼,道:“今日婚事要紧,白驹儿先不必出来了。”   濮丽人也淡淡应道:“是。”   青霄真人长长吐出一口气,从我眼中看去,只见他一袭青袍下的身躯竟不甚肃直,头上也仿佛夹杂了许多细小的白发。   只见他背对我二人,喃喃自语道:“总算一切尘埃落定,最大的障碍也已除去,再无后顾之忧了。以他对你倾心之深,再采三五次,便可将你送入渡劫中期。到时运起横波不灭之法,定可一举破我月盈之命,助为师羽化飞升。我等这一天,已等了太久了。只是……”   他向濮丽人走来,轻轻拍了拍她喜服肩头:“……疏儿,为难你了。” 第七十九章 我不想再做梦了   我眼前轰然一黑,如坠万丈深渊。濮丽人原本垂眸低目,此时与他轻轻一触,眼睫也不由得惊颤了一下,似在竭力克制退避之意。   青霄真人似也不习惯与人接触,将手收回,一笑道:“你也长大啦,不是那个刚跟师父上山时,哭着鼻子的小娃娃了。那时你年纪还小,心性未坚,身上还有些无用的情衷,如今也已尽数炼去了。为师早知你日后必证大道,但短短百年之间,直臻半步大乘之境,仍是远远出于我意料。很好,不愧是为师最倚重的弟子,不愧是《横波》选中的主人!为师传你万古同悲剑时,便知你定有今日。争奈那九天玄阴之体生得玄奇,被采用时须心无旁骛,死心塌地,才能将效用发挥至最大。当日他从不知梦出来,恼恨你对他无动于衷,还差点对萧越移情别恋。原想以你的天资,任是世上如何难成之事,对你也不过举手之功。惟有这男欢女爱,缠绵情致,你心中分缕皆无,便有天纵之才,亦难仿效。幸而江随云性子软弱,天真愚憨,你只在罗刹海底舍身救了他一命,他便立刻回心转意,省却许多麻烦。否则以为师这孤独之人传授的几招微末手段,又如何能与萧越一争高下?”   我全身如被千刀万刃刺透,他每一句话说出来,便似将沾满鲜血的刃尖又向深处推了一次。只见青霄真人向那空白画像仰头望去,似深有感慨,叹道:“我三百年前破大乘第三重之时,本以为仙门在叩,却不知月之将盈。待要死心认命,偏偏江随云又在不知梦中解出《横波》,其中载有灵犀先祖当年破格飞升之法。早知如此,你在他尸茧未破之时,只要稍对他施以眼色,以他当日对你痴爱之深,定将一颗心悉数奉上,又何须再耗费光阴?可知阴差阳错,天意弄人。说来也奇,萧昭虽以‘率土之滨’得悉他封存于尸茧一事,又花了偌大力气,强行催开异梦天女秘境,想来对他鼎中之物志在必得。他们萧氏一族一心重夺帝位,萧越更是野心勃勃,做得一手好假面功夫,却在江随云当年封印之时无动于衷,白白错过大好良机,实在令人费解。”   我眼前一片浓黑,只是漠然想到:“他不是无动于衷,只是嫌我丑罢了。”   青霄真人摇了摇头,伸出一只已露衰老之相的手,掸了掸画像上一处几不可见的尘埃:“罢了,孟还天当日横空出世,将他全盘算计打得稀烂,任他如何巧舌如簧,江随云也不会再信他了。他虽零零碎碎采了几次,江随云心中对你不能忘情,终究是差了一层。如今萧越虽已彻底出局,你却也不可掉以轻心,还是趁新婚燕尔之际,善加取用为宜。你对他原本无情,时日一久,终怕夜长梦多。何况孟还天已经寄生而出,倾天魔息汇于一身,定将搅动三界血雨腥风。为师以你横波为助,加上斩魔之功,必得一举圆满。这破格传功之法,反逆天道,到时你难免有境界跌落、经脉逆行之苦。原本将江随云一身余力采尽,或可还你凌虚之境。不过为师深知你脾性,非己所有,你连一眼也不会多瞧,毋论动手采用。也罢,以你绝世资质,重聚灵海,飞仙悟道,也只在刹那之间。你我师徒二人一前一后,天上相见,岂不美哉!灵犀先祖在上,定能佑护我叶氏后人。”   只见日光之下,那空白画像上赫然显出一尊仙影来。只见画上之人一袭云锦白袍,仙袂飘飘,超凡入圣。只是背身向内,不见面容。   忽听院中远远传来一声活力十足的叫喊,却是棋盘真人的声音:“青霄老儿,你一对爱徒今日成婚,也不见你摆些喜糖喜果出来招待,忒也小气了!大易宫那几个贫嘴惯了的,正在宾客席上你一言我一语,挖苦你得很呢!”   青霄真人淡淡一笑,脸上一丝异样的狂喜之色顿时隐去,道:“吉时将至,你去罢!江随云想必也已苏醒多时,别叫他等急了。”   我只觉胸口一阵麻木、一阵冰冷,竟控制不住地打起颤来。一只同样发冷的手轻轻抚在“我”的画卷上,只听濮丽人静默片刻,忽道:“为何……不对他言明?”   青霄真人回望他一眼,似长长叹息了一声:“这一句话,当日我命你向他求婚时,你也问过。当时情形紧急,未及详言。疏儿,你性情淡薄,无嗔无喜,却不知世上有另一种人,情根深种,性烈如火。他爱你之时,便是要他将一颗心活活挖出,扔在地下喂狗,他也毫无怨言。但他一旦发觉热爱落空,那一种狠毒报复,亦比常人残忍百倍。这九天玄阴之体,一经双修,功力飞涨,更胜采用之人。你若向他和盘托出,只怕他美梦惊破,对你我皆极为不利。”   他说到最后几个字,如同想到了什么一般,眼底竟也流露出一丝惧色:“……便让他一梦不醒,也是好的。反正他爱你入骨,只要在你身边,便心满意足,欢喜无限了。你待他冷淡些,又或不愿见他在眼前,闭关云游去了,几十年、数百年……他也只等着你。”   濮丽人深深垂下头,应了一声:“是。”   青霄真人朝后挥了挥手,身上显出一种大获全胜后的倦懒来,随口道:“是了,‘燕然春风’对你灵识有损,如今他与萧越再无欢好之虞,你不必再读他脑中记忆了。”   我再一恍神间,已回到云何洞天之中。濮丽人也已随之而来,却似有些不敢看我一般,只在旁恨恨骂道:“好哇,我说我怎么看他处处不顺眼,果真是个……天杀的无情郎。瘸子大叔,他们这一窝都不是好人,我看你这婚不结也罢!”   一语未落,只听门外笑语喧天,一群明媚少女高声催道:“随云师兄,你准备好了没有?新郎官可要下来迎亲啦!”   我抬起双眼,向濮丽人脸上看去,大悲大恨之下,声音反极平静:“丽丽,把衣服给我。”   濮丽人双目圆睁,连脸上的抓痕都似有鲜血绽出:“……你明知他待你是假,你还要嫁他?”   我竟笑了一声,道:“一出好戏,岂能有始无终。你若有胭脂,借我嘴上擦一些儿罢。”   只听礼炮三响,法鼓三擂,门外的人声、笑声、催促声也越来越响。我双手提着喜服轻盈的长边,缓缓推开门走了出去。   刹那之间,全场寂然无声。我在重重深红的盖头下抿了抿唇,将一双穿着红绫子婚鞋的脚一步步往前迈去。红幕垂迤之下,只见院前停放着法辇数重,香鼎几座,一件深红喜服的下摆,就静静玉立在前路尽头。   那是我亲手裁量的尺寸,一分不多,一分不少,正与他身材合衬。我低垂了双眸,来到他身边驻足。只见一只雪白修长的手伸过来,牵起我一只手,与我十指相扣。那喜服袖子甚长,堆叠下来,宛如一捧深红的花朵跌落在白雪上。   周围突然像活了过来,掌声、欢呼声、少女的尖叫声几乎吵破了耳朵。叶疏牵着我的手,向山上正殿方向一路前行。   山道两旁已被装扮一新,所有新生的树木枝条,都绑上了喜庆的红色绒花。正缘科备了许多彩带、鲜花,沿路不断有人打起欢快的唿哨,向我们头上、身上尽情抛撒。不知哪家的仙童也从人群中兴高采烈地挤了出来,牵着我身后长长的衣裾,钻进钻出,挥舞嬉戏不休。   陶师兄拘谨中不失喜悦的科赞之声不断响在耳边,颂唱的是:“……良辰绮序,为证鸳盟;惟兹嘉礼,适观厥成。鸳鸯比翼,鸾凤和鸣;百年永好,共策前程……”   释迦寺执事长老无我大师也在观礼人群中,只听他慈悲温和的念诵声也响了起来:“地藏菩萨利益安乐一切有情,令诸有情所愿满足……”   在这洋洋的喜赞之中,只见粉霞点点,蝶舞纷纷,众人仰头看时,却是师姐们从山顶放出成千上万只绯色纸鹤,如同春樱之灵一般,在头顶上飞舞盘旋,引得男女老少,都忍不住伸手去捕捉。   惟一不作美处,便是天色沉沉,密云欲雨。但那山道正中的暗金织锦,却在这一片阴暗中焕发出盛大的光彩,如同一条流淌着璀璨金丝的江流。   不一时,四象殿已遥遥在望。我抬起头来,忽觉一阵风从练武场上倏然而起,我盖头上垂坠的水晶、披肩上镶嵌的珍珠,一并随风而动,叮当作响。身上深红的喜服,更如红云乱舞,似要翩然飞去。   那一刻我不觉止步,向那风起之处望去。只见天高地阔,竹影横斜,风起而复落,惟余此起彼伏的道贺声。   只听陶师兄高声宣道:“新人齐入正殿,谨运灵香,奉请纯阳演正警化孚佑帝君兴行妙道天尊,合卺结誓——”   四象殿这一座吕祖像,营造得分外高大。高高仰起头来,也瞻望不到全貌。此时殿中礼香俱全,叶疏从礼官手中托盘里取了一把银色小刀,与我把臂而起,落入吕祖双手之中。只见青烟袅袅,灵香浮动,吕祖手中已生出一卷泛黄名录,别处已双双对对写满名姓,空白处却浮起一团混沌阴阳露水,不住流转缠绕。只见叶疏伸出左手,举刀在腕上深深一割,鲜血流出,滴入那露水之中。他完成后,便反手将那银色小刀递给我。我始终未向他望过一眼,也不知他面上是何神情,但这一递确与平时那淡淡模样不同,似含期待之意。   我自然不会让他空等,伸手将那小刀接过,掀开半边盖头,直视着他的眼睛,在手腕上作势一划,一松手,刀子呛啷一声,掉在吕祖手上。   叶疏原本追随我动作的墨瞳诧异地动了动,目光落在我手腕完好的一道白痕上,又久久落在我脸上。   他竟然还问了出来:“你为什么不与我结誓?”   我望着他被喜服映衬得更为白皙艳丽的面容,本想冷冷一笑,但那笑容却像哭一般,只指了指吕祖像上的匾额:“我不想再做梦了。” 第八十章 你懂什么叫情吗?   叶疏抬起秀媚的黑眸,向匾额上“梦觉迷津”几个字望去,又重新定定望着我的脸,神色极难辨明,仿佛我说了一句世上最玄妙的偈语,连他这样聪明的头脑,也解不出其中真意。   我更不多言,纵身便要向殿内跃下。只觉手臂一紧,已被叶疏伸手拉住。   我回过头来,见他正欲俯身将那把银色小刀拾起,一霎之间,只觉满腔怒恨决堤而出,一刻也不能忍耐,强自压低了声音,切齿道:“叶疏,今日当着这么多人的面,我不想闹得太难看。你们师徒二人一个无情,一个无义,联起手来,没把我当过一天人看!你若有本事,尽可以将我这九天玄阴之力从腔子里连根挖出来,一寸也不要给我留下。但你想要我继续对你死心塌地,助你师父破格飞升,那是再也不能了。我宁愿一刀子捅进自己的喉咙,也绝不与你的血滴在一起!”   叶疏万年不变的冷淡面容,似也动摇了一瞬,开口竟有些迟疑:“我不知道你不愿意。师尊说,与我合籍成婚,会让你高兴。”   我简直忍不住要发笑,向满堂宾客瞥望一眼,只见众人皆对我二人之间的变故懵然不知,葛尘从后牵拽着曲星新衣上一支长流苏,曲星装作不知,唇边却忍不住抿出笑容。紫霞宗一名小师妹似是识物有碍,在岳明柔指点下才找准方位,欣喜之色登时在脸上绽开。无我大师仍是那般慈眉善目,紫金钵中却不知被哪个俏皮鬼扔了一枚糖纸,红灿灿的十分醒目。   我一口血已到胸口,又硬生生压了下去,向他靠拢一步,极力平定怒意:“……会让我高兴?是你奉命来赚我身体,让我傻子一样被你耍着玩高兴,还是你待我如事件、如物品,我却信以为真,将一颗心全盘对你献上高兴?你这么听师父的话,让你求婚就求婚,叫你舍命就舍命,连你母亲的遗物都拿来当筹码……叶疏,你好得很!我是瞎了眼睛,才会对你一次又一次动心!”   叶疏垂目看着我手腕,忽然抬起眼来,道:“长相思不是师尊叫我给你的。他只叫我……常在你身边,多赞你容貌好看,要向你证明我属于你。你不喜欢的东西,不要让你看到。你有需求时,须尽道侣之义。”   我浑身一窒,顿时想到他从前对我种种生硬怪异之处,当时只觉脸热心跳,如今想来件件有迹可循,无一不是笑料。这一下终于按捺不住,嘶声道:“叶疏,你还算是个人吗?连一头猪、一头狗,也比你通人情得多!你这种人就该孤独终老,为什么要骗我爱上你?”   叶疏紧紧握着我一条手臂,不知为何用力极大,我只觉臂骨都快被他捏碎:“我从没骗过你。”   我冷笑一声,逼视他的眼睛,道:“是么?你说和我两情相悦,永不相负。你懂什么叫情吗?”   叶疏迎着我几乎发狂的目光,红唇一动,反问道:“……像你跟萧越那样?”   我瞳孔陡然大张,只觉这一句实在莫名其妙之极,不知他为何突然提起。只见叶疏与我对望,开口道:“你说你很想我,转头就跟他在马车里搂在一起。你说对我永远都愿意,却让他进了你的鼎口。他让你取消与我的婚约,你也没有拒绝。如果这就是所谓的情,我不能明白。”   我看着他绝色的面貌,到底压抑不住,将他狠狠往后一推:“你这几句话倒真是人模人样,模仿得好像!没错,萧越是贪图我炉鼎之体,可他好歹知道甜言蜜语,温柔小意,好歹对我还有些真的情欲!你呢?你对我硬起来的时候,脑子里想的是什么?”   叶疏一生只怕也没被人问过这等粗俗的问题,竟还低头往自己身上看了一眼,道:“没有想什么。只是身上一处肌肉而已。”   我再也听不下去,奋尽平生之力将手一拂,狰狞道:“好,好,你不必再说了。今生今世,我再也不想听你说一个字,再也不要见到你这张脸。原来最该受我咫尺天涯的,不是萧越,而是你!对了,将来你们相见,谈起采补我的心得时,别忘记好好感激他。若不是他,你跟我上床时,只怕还要向你亲亲好师尊讨教学习。呵,说到师尊,他既这么想要我九天玄阴之力,下次不如自己来拿,不要假手旁人。虽然你只是披了张人皮,内里根本不知是个什么东西!”   只见青烟散去,火星一闪,金炉中的灵香已经燃到尽头。那团露水只得一人鲜血,也向书页中滴坠而去。只是名录合拢之际,纸上只孤零零“叶疏”二字。   一时鼓乐齐鸣,陶师兄高声宣唱道:“伏以,婚联二姓,德合乾坤,永以为好!……”   只听喀啦一声破门巨响,一道苍老的人影凌空倒飞而来,狠狠撞在吕祖脚下,连请圣的香炉也撞翻在地,香灰洒了一地,却是青城山掌门棋盘真人。   一时满座俱惊,皆举目向门口望去。只见棋盘真人满面痛苦之色,手抚胸口,哆嗦指道:“我……我在山道旁捡纸鹤玩儿,忽见他一脸要杀人的模样,提着剑就往山上冲来。老头儿一片好意,特地上前拦他一拦,谁知他如同疯魔了一般,竟对我一剑刺来。咳咳……青霄,你这大徒儿,实在是……太不敬老了些!”说着,竟咯出一口血来。   我骇异之下,低头望去,只见他胸口深深一道剑痕,鲜血淋漓而下。周围一圈翻开的皮肉犹带焦黑之色,显是火焰灼烧而成。   但见两仪门后青光一动,青霄真人已现身大殿之中。见棋盘真人受伤吐血,亦大出意料,朝门口喝道:“萧越,你竟敢对师辈动手?”   江家咫尺天涯之术决绝无比,一经施展,不但身躯、声音、灵息,连他手中之物也一概不见。我只听大殿中静默一刻,旋即人人脸现诧色,面面相觑,似乎都难以相信。   李杨青早已赶到棋盘真人身旁,虽极力克制,搀扶他伤躯的手仍有几分颤抖。闻言抬起脸来,板正的脸上全是不可思议:“……你若没动手,我师父身上的伤从何而来?”   不知萧越如何应答,众人皆倒吸一口冷气,似觉他所言甚为荒唐。李杨青更是长身而起,反问道:“我师父好端端地,为何要刺伤自己,莫是他失了心智不成?”   青霄真人目视门口,目光中大有哀怜痛惜之色,叹道:“萧越,为师知道你近日受孟还天重创,亟欲复仇。不想一念之妄,竟成心魔。今日是你叶、江二位师弟的良辰佳日,你却为一己私欲,大闹婚堂,对道宗前辈白刃相加,还当众撒下这弥天大谎。看来你迷途已深,惟有将你逐出门墙,交给百家宗门长老发落了。”   修真之人对师承出身最为看重,更甚亲生父子。萧越既已拜在青霄真人门下,旁人眼中他的首要身份便是青霄门大师兄,萧氏少主的名号倒埋没在后了。一个人若成了门派弃徒,任他从前如何风光,霎时便成了过街老鼠,受万人唾弃。家族除名,亲友断交,天下之大,再无容身之地。如萧越这般以下犯上、重伤别派宗主的,还要受百家审判,重狱关押,连一身修为也要悉数废去。萧越向来以谦谦君子之姿享誉天下,亲和有礼,英朗正直,广受同门爱戴。在场多有与他交好的,一时唏嘘不已。   我片刻之前才与叶疏决裂,只觉识海已成恨海,全然无裕思考其他,只在遥远不明之处动了动念头:“他如今虽已采不到我,却也还是萧家独一无二的继承人,更兼凌虚破境,地位牢不可破。今日这一步棋,实在令人费解。他在这里挥剑杀人,又和他家族大业有什么干连?难道他父亲也命不久矣,要在有生之年见他身披龙袍,重作九五之尊,这才病急乱投医,行此昏招么?”一念转下,只觉太过牵强,便不愿再多想了。   此时我犹在吕祖掌中,离地三丈有余。忽听众人一阵惊呼,竟一同仰面向我望来。我对萧越之言全不关心,谅来也不是什么好话。叶疏在我身边,原本只空望着那名录消隐之处,对大殿中的变故甚至连眼皮也没抬一下。此时却正身而立,神色冰寒,突然之间,他身影一动,灵波动处,手中那把银色小刀倏然射出。与此同时,殿中人人向两旁惊退避开,我手上那道诛邪旧伤也骤然疼痛起来。感应之深,如同伤口中长了个小小心脏一般,突突跳动不止。   叶疏如今已是半步大乘之境,仍被对面袭来的无形之力逼退一步,一时红衣猎猎作响,满头束得一丝不乱的黑发皆飘舞横飞。霎时间,满殿全是烧灼之气,连吕祖脚下都被火焰燎得一片焦黑。那把小刀却在大殿砖石上丁零零砸出老远,刀身上沾满鲜血,地上也飞溅出长长一道血迹。   只听无我大师念了声“阿弥陀佛”,合十道:“萧道君,今日是一对有情人结缘之日,你纵有不舍之情、离爱之意,也应平心定气,以无边道法化解贪、嗔、痴念,方得道心恒固。如何能擅闯婚礼正殿,叫江道君跟你走?至于动手伤人,更是极不应该。棋盘真君已身受你一剑之伤,叶道君若不是反应及时,也要被你这泼天烈焰卷入。你萧家始皇太祖当年严惩天下之恶,你今日如此作为,便无愧于道义、家法么?你如今戾气满身,日后若有机缘,老僧定要好好与你化解一番。”   此时谢明台、白无霜、兴云法师等皆已聚在门口,似已将萧越拿住。青霄真人也摇了摇头,道:“知会萧掌门,择日对他审判。大师这番慈悲之语,只怕他要到牢狱中才能体悟了。”   我一字一句听在耳中,垂目想了一想,手挽衣裾,从空中跳落下来,向门口道:“且慢。”   霎时间,满殿目光全集中在我一人身上。我从焦炭般的砖石上一路走去,仍习惯性地结巴了一下,才开口道:“萧越手中诛邪曾割破我手掌,从此他运剑之时,我手上伤处皆有感应。方才他向叶疏出剑,功力太盛,我亦觉疼痛。但棋盘前辈身上这一剑,我却未感应到一分一毫。当时情形如何,只怕还要细究其然。萧家继承人随身带有一面灵犀镜,你们让他取出来,一照便知。”   谢明台颔首道:“灵犀镜之事,我亦曾听闻。阿越,请你将镜子交出,教人一辨真伪。”   也不知萧越如何作答,却见众人疑色更重,议论纷纷。白无霜蹙眉道:“你说‘从那天起’,那天却是哪天?此物既关乎你家族继承之业,又岂有不随身携带之理?”   我听在耳中,却立刻明白过来。只觉造化翻云覆雨至此,只余一声苦笑。即道:“那便只有我一人的证言了。我自是人微言轻,感应一事也惟有天知,何况我与萧越早已交恶……”说着,将地上那把银色小刀拾起,向身前那一团虚无之处狠狠刺去,引得众人惊呼之下,又复骇然。   我收刀而立,道:“……发誓永不与他相见。若论私情,我对他半点皆无。但若此事有蹊跷,我亦不能坐视他身败名裂,遭受不白之冤。”   只听李杨青在我身后开口,声音中竟有微微颤抖:“江道友,我一向深信你的品性,知道你绝非口出妄言之人。但你话中之意,直指我师父自伤躯体、污蔑他人,这……这怎么可能?”   我转身与他对视,见他端肃的面孔上尽是惊疑不信之色,不知为何,只觉一阵撕心惨痛,一直空涸的眼眶中也有了泪意:“……你以为师父就不会骗人吗?”   李杨青直视我良久,似也被我痛苦感染,嘴唇苍白无色,却仍固执地摇了摇头:“我不相信。”   我忽觉一阵头晕眼花,几乎就要往地下跌去。旁边立刻伸来一只手,眼疾手快地扶住了我。   我浑身无力,再也不愿多说一个字,只道:“你信也好,不信也好,反正我已经说了。”侧目望去,见臂上紧紧握着一只雪白修长的手,心中只觉嘲讽之极。见青霄真人一袭青袍立在两仪门下,更不言语,伏在地上,向他叩了三个头。想到入门之初,我曾对他如何满怀孺慕,泪水滚滚而下。   喧闹之中,陶师兄也已反应过来,连忙诵唱《圆满赞》,高宣道:“礼成——!”   其后的事,我一件也不知道了。三月初六夜里,我将深红的喜服平叠在云何洞天门口,独自一人下山去了。只是身心皆如蛀空了一般,茫然不知前路。只觉天大地大,竟无我的归处。一时信脚走到渡口,见赤脚医生在叫卖狗皮膏药,遂隐约想起柳唱来。其时连什么灵素谷、冯谷主都已尽忘,只想到柳唱身边去团缩一夜,沾他一些活气便好。我身边也无钱财,好在也不要吃饭睡觉,便四处借光搭船,几经辗转,才来到澜沧江畔。船夫却不肯渡江,说是春潮带雨,风急浪大,怕不慎翻在里头,人船两折。我道:“那只在江岸旁游荡一番,也是好的。”船夫本要在水上讨生活,带着我倒也无可无不可,只说要先去码头雇个伙计,给他拉蓬扯索,过浪出滩。我便向他言道,我是修道之人,手上也有些力气,大小活计样样都来得,不如就使用我,也可为他省些钱米。船夫原有些将信将疑,船行几日,见我手脚勤快,干活麻利,不但不要吃馒头咸肉,连他的破渔网、竹篓子也补得齐齐整整,不由眉开眼笑,对我愈发亲切。这日我二人堪堪到了血战滩前,天色骤变,春寒倒卷,风也陡然劲急,眼看船被那风推得左横右斜,向礁石上直撞过去。船夫立足船头,大笑道:“痛快,痛快!”运起平生之技,将那船如一尾油滑鱼儿般,使得活灵活现。我也手把桅索,将那一展臂长的油布船帆不断变换方向。正在滩中盘旋不断,一阵打头风骤起,将我头发吹得扑剌剌一阵乱舞。船夫大叫一声:“放!”我双手一抛,那帆瞬间吃满了风,带得船几乎从水上挺跃起来。眼看借了这股风势,就要一举出滩,只听一声裂响,船力气全失,重重拍回水上。原来那风太大,却一口将船帆吹破了。   只听船夫破口大骂,污言秽语滚滚而出。我待出言安慰时,却见那迎头的劲风忽然消失得无影无踪,我的头发也立刻落回肩上,再无一丝拂动。江面风平浪静,连险滩中的激湍也已化为细流。   只见对面遥遥驶来一条华贵描金的大船,一个红衣少女倚立在一个金色身影旁,正向我惊叫挥手道:“随云哥哥,你怎会在这里?” 第八十一章 他是不是喜欢你?   我这大半个月如一朵浮沫般信水漂流,所动者惟有手脚力气,脑子里空空如也,早已多时不作用了。乍见江家兄妹,一时竟反应不过来,还眯眼打望了一下。   那船夫在旁问道:“仙家,那阔气大船上两位少财主,是你朋友不是?如今篷破行不得了,若方便时,过去搭个便索,拖挈到渡口才好。”   我思量片刻,只觉与江雨晴虽有些交往,也算不得什么朋友。与她身边那位大少爷更是一身孽缘,能不见还是不见的好。但眼下也无他法,只得移船相近,请人抛了一卷绳索下来,将小船在那一人多高的巨大舢板旁牢牢绑定了,在江上拖行。   江雨晴早已按捺不住,才见我登船落座,那话语如珠落玉盘一般,问得又急又密,竟无歇止。一时问我新婚当日景况如何,那一身天机阁喜服是如何好看,她们送的珍珠披肩是否点缀一绝,请了几多宾客,宴上有何吃食,凡此种种,巨细靡遗。我一一简略作答,她却听得津津有味,双手握住色作绯霞的脸颊,两眼都是兴奋的光芒,又忙问道:“那随云哥哥,你不与你的好夫君叶师弟卿卿我我,怎么到这儿走起船来啦?”   修真之人结为道侣,其实与人间夫妻大不相同,一则寿命漫长,二则旨在证道,彼此相处清淡如水,并不时时出双入对。一方云游、闭关,动辄几十年杳无音讯的,亦不在少数。我也不愿对她隐瞒,便直言道:“我去灵素谷找一位朋友。”   江雨晴“啊”了一声,遗憾道:“那你可来得不巧了。我们前日才去拜访过,结果人家说冯谷主旧疾复发,谢绝外客。这还是动用了天大的面子,才请黄坛主出来诊了脉,讨了几副药。听说谷主此病来势汹汹,经不得半点打扰,如今已知会四方,闭谷封路了。幸好你遇到我们,不然这一趟也是白跑。”   我本来也不执着入谷,只是无处可去而已。闻言只点了点头,道:“那日后再会,也是一样。”见她面色甚佳,问道:“不知师妹身上血煞如何了?”   江雨晴耸了耸眉毛,道:“就那样呗。天南海北看了好些大夫,都说煞气根子是断不了了,倒也不碍着什么。总之这辈子,跟药罐子是分不开啦!”   言语间,只见江风吟冷着一张脸走过来,将手中一碗浓绿如胆汁的汤药往她面前重重一放。江雨晴登如脚踩狗屎一般,仰天哀叹了一声,道:“哥,你出去吧,我一会儿就喝。”   江风吟催道:“现在喝。”   江雨晴撒娇道:“哥——”   江风吟丝毫不为所动,语气更坚决:“喝。”   江雨晴皱着一张小脸,紧紧捏着鼻子,在那碗边抿了极小的一口。我只觉一股腥苦气味扑鼻而来,几乎将人冲得一趔趄。想当日柳唱给我炼制药物时,最喜在其中添加几味新毒,入口甚至有活物抓挠之感。只怕那灵素谷名医开的药方,也未见得有多温和。见江雨晴双目噙泪,显然极不好过,便开口道:“这尸血入体之时,毁根摧元,难以自愈。我当日也深受其苦,幸而……体质殊异,往后一二月,破灭处也渐渐生长出来了。师妹若不介意,也可让我一试。只是我对岐黄之道全不懂得,难有奇效,恐怕只免得些眼前的苦楚罢了。”   江雨晴一听之下,如蒙大赦,连声道:“好,好!只要不喝这劳什子的东西,让我上刀山、下油锅,我也情愿。”说着,生怕我反悔一般,立刻将双手向我高高举起。   我在她对面坐下,与她掌心相抵,送入灵息。只觉她体内灵脉通畅,并无滞窒之感,只是空塌塌的不太受力。细探之下,发现她血中的确有些异物,只是无形无质,丝丝蔓蔓,想来便是尸血之“煞”了。我尝试以苏生之力化解,却如将手穿过白雾一般,不着痕迹。我体内天灵息原本与任一灵质相融,都能催发对方本身具有的四象之力,使之萌生壮大。此时虽深治不得,但江雨晴与我灵息相接,脸上也愈发透出红润颜色来,仿佛一只水灵灵的大苹果。我一眼望去,忽然想到了孟还天初见我时那句妖异之语,心中不由苦笑了一声:“说什么珍稀罕见,也不过是为他人奉献罢了。”当下也不求其他,只继续沿顺她周身脉络,助她血气满满运行一个周天。只见江雨晴头顶升起一缕黑烟,在空中一飘而散。   江雨晴仰头望去,欣喜不已,拍手道:“大夫说了,只要身上出了煞,这一日就算平安了。这鬼玩意儿,本小姐今日总算不用喝啦!”手舞足蹈之下,竟合身扑入我怀中,欢然叫道:“随云哥哥,你真好!”   我猝不及防,险些被她扑得往后一倒。只见江风吟出手如风,一把拎住妹妹衣领,将她提了起来,呵斥道:“动手动脚的,像什么样子!”   他人高手长,江雨晴虽也不矮,被他拿在手中,便如一只大猴儿相似,只嬉皮笑脸道:“哥,你这就不懂了。从前随云哥哥云英未嫁时,我们与他捏手摸头发,吃些便宜豆腐,还有几分拘谨。如今他已嫁做人妇,与他的亲亲好老公结誓同心,左右是谁也撼动不了,给我亲近一下,又有什么关系?何况我心中一直只把他当哥哥,吕祖在上,我若对他有一丝歪心邪意,一道劫雷劈下来,管教我立地魂飞魄散。”   我听她信口赌誓,如同儿戏,免不得道:“江师妹,虽说你正心慧剑,百无禁忌,这些谵妄之语,也不宜时时放在嘴边。”复起身告辞道:“船家还有些活计要交代,我先下去了。”   江雨晴哪里肯依,一把拖住我的手,扭得麻花儿一般,不许我离去。我见她当真十分不舍,那神态与从前怕回家吃打骂、抓着我袖子哭喊“疤子爷爷”的顽童一模一样,只道:“你有拉扯我的力气,不如省着些,明天吃药也容易。”劝说好一阵,这才委委屈屈放了。又约我几时回青霄门去,我也只随口答应。   他们这条船高大华美,内舱就有两层。我出门时,只见江风吟一个金色身影正立在楼梯转角尽头。见我下来,目光立刻移了开去,眼望着扶手上包裹的棉絮,生硬道:“……多谢你替她医治。”   我离开之时,只带走了自己从秋收堂带来的旧物,此时一身破衣烂衫,头发半湿,身上还有些鱼腥气味,下意识避开他一步,道:“不敢。多谢你帮我们过险滩。”   江风吟嘴唇一紧,并不答言。我几步下了梯级,人已到了甲板上,背身向他道:“……也多谢你送的织锦。”   往后几日,我在小船上与船夫闲谈闲坐,将他那面破帆也补了起来。油布用的线比一般麻线粗韧得多,我补完一边,来不及使剪子绞断时,自然而然旧习难改,抵住那一圈顶布,低头用牙齿去咬断。每到此时,总觉得有道目光久久停留在我身上。直到我们泊岸下船,饮酒作别,我独立码头人潮中,方觉出一丝惘然来。见货船上已摆卖起了一刀刀的黄纸,原来又是一年清明将至。想起我娘在淮扬的墓多年无人祭扫,必定寂寞得紧了。遂取了那船夫非要塞在我手中的几贯大钱,到驿道旁茶摊下坐了,见过路行商停车时,便上前寻问。问了好几支车队,都不往江浙一带走。眼看又下起雨来,于是帮店家收掇了条凳茶碗,在草棚下暂避。忽听銮铃声声,大道尽头驶来七八辆金光华丽的马车,江雨晴便在其中一辆最大的车子里,向我伸出头来,狡黠地吐了吐舌头:“随云哥哥,这可又见面啦!我们正好要回淮扬老家,不知你同路不同路呀?”   我见她执意与我同行,再避而远之,倒显矫情了。于是道了声谢,往最末那部车中坐了。江雨晴过来招呼时,只拿手不断在脸前扇动,怪道:“这一车都是仆役下人,你不去与我聊天说话儿,却呆在这邋遢地方干什么?”我只道:“我在这呆得惯些。师妹要找我解闷时,派人来唤一声就是了。”江雨晴这才作罢,见我身上湿衣已经脱下,晾在车旁檐架下。遂道:“现在这淫雨天,你晾一个月也干不了。我叫我哥帮你罢!给你招一阵风来,眨眼便干透了。从前在芝兰台,我们便常这般使唤他的。”说着,便要打发小厮去喊。我忙止道:“我也不急穿,让他飘飘摇摇的倒好,不必劳烦令兄了。”江雨晴扑哧一笑,道:“随云哥哥,你这样客气做什么?自你答允上车,我哥嘴上虽一句话不说,心里还不知多高兴呢。你们怎么说也有些旧日情谊,如今倒撇得这样干净。等日后得了空,你们从前怎么相处,都要原原本本告诉我。待到了我家,我可不许你走了,非留你住个三年五载不可!”   我深知她性子天真,也并不十分放在心上。果然一路上她只贪着些风光吃食,并不来烦闹我。我挂在车旁的衣衫,也在柳丝春风中渐渐干了。   马车日夜兼程,四月初便已抵达淮扬地界。道旁正是春耕时节,良田水泽尽头,遥遥望见江家大宅一抹金碧辉煌之色。我先寻了我娘的墓去拜祭,只记得埋在一处野林地里,墓旁长着三五株歪牙豁嘴的矮杨树。她死时家中一贫如洗,无钱立碑,我也不识得几个字,只捡了条一尺多长的木片,自己榨了些桐油抹了,在上头歪歪斜斜刻了个三字。一时寻寻觅觅,不出半日,竟也在深林中寻着了。那几株矮杨树皆已枯死,其上结了许多藤枝,也已死了好几轮,缠得不见天日。那木片斜插坟头,也已烂了一多半,只隐隐看得出左下一朵小小的云。我将墓旁一尺多高的野草除了,在亡母坟前恭恭敬敬磕了三个头,望着那低矮的坟丘怔了许久,心道:“我从小生得又丑又笨,只有母亲从不嫌厌,对我百般疼惜。我身上尸茧之事,不知她知不知道?唉,她一介凡妇,又怎会在意修真界这些腌臜算计?什么九天玄阴,什么绝世炉鼎,我永远都只是她傻乎乎的阿云罢了。如今她早已轮回享福去了,这坟墓却须重修一番才好。”   我离开青霄门时,对叶疏给我的地契银票分文未取,如今囊中空空,无钱使用。恰逢江雨晴派人来禀报,说晚上就到江家了,要给我准备住处。我向同车之人打听,得知那园子还在,一直无人打理,仍旧荒在那里。于是讨要了一间距那园子最近的客舍,又去拜见了管事的,说我最会侍弄园子,牡丹、茶花、蔷薇、茉莉,无一不精,无一不会。到时将新鲜花朵送入内宅,少爷小姐看了喜欢,我也不要工钱,只索些朱砂、麻石,并几棵松柏树种罢了。   那管家却早已江山迭代,体貌皆是凡人模样,只知我是小姐带来的客人,闻言大为惊诧,向我打量了好一气,大概从未见过我这样穷困潦倒的修仙者。最后虽勉强应允,但看我的目光已经颇为不同。我全不在意,第二天清早,径往那园子去了。推门只见一片焦土,花木只余几束鬼手般的枯根,满地死灰,空无一物,惟有零零星星几茎野草。我打了几铲下去,见底下半尺已无炭渣、土疙瘩,便挥起锄头,将整片花园连根带底刨了过来。此时又不觉肚饿,又不必睡眠,浑身力气充沛,比从前不知轻快了几多。翻新之后,沃肥培土,育种栽种,更是熟极而流。这日开渠引水,将地下干土都浸得咕噜冒泡,整个园子皆是土腥湿气。我趁着土泞松软,将先前沃好的草灰拌入,正忙忙碌碌,忽听背后一阵草节舒展之声,一个困意浓浓的声音从地下响起:“……阿云?”   我回头望去,见一团黄卷之物正从土里缓缓“坐起”,形貌如同枯草,只边须吃了些水,略见一抹翠绿。我乍见之下,几乎难以相信,叫道:“卷柏?你……你怎会在这里?”   卷柏打了个大大哈欠,楞楞道:“阿云阿云,你是不是糊涂啦?我一直在这好好的,只是不小心睡着了。”几条枯须挥舞了几下,又对我“看”了一阵,忽然露出笑容,赞叹道:“阿云,一会儿不见,你变得更漂亮啦!”   我忍俊不禁,蹲下身来,向它诚挚道:“谢谢你。”   卷柏揉了揉眼睛,打量四周,好奇道:“咦,玫瑰花妖呢?风滚草、桑葚儿呢?它们都到哪儿去了?”   我静了一刻,道:“玫瑰花妖成仙了,到天上去啦!……它们几个,也到天上去了。”   卷柏摆了摆枯须,呆呆道:“原来大家都到天上去了。怪不得我刚才做梦,梦见他们在对我招手跳舞,好不快活。只是不知为什么,总觉得有点出汗,好热,好热!啊,是了,我还梦见了好久以前的事情,也在这个园子里,是一个不知有多么漂亮的小姑娘。阿云阿云,你现在已经很漂亮了,可是跟人家一比,还是差那么一点儿,只能排到第二去。”   我向来知道它脑筋不太好使,胡言乱语,颠三倒四,当日常惹得别人发笑。今日重闻这般夹杂不清的言语,竟如听仙乐,轻轻道:“嗯,那自然是很漂亮的。”   卷柏忽然打了个寒噤,将大小卷须都抱住自己,害怕道:“……别看人家生得漂亮,脾气可是了不得。她来我们园子里玩儿,不小心被玫瑰扎了一下手指,一怒之下,把玫瑰根下的土也掀了,刺也烧了,还把花瓣儿全吹烂了。要不是有个温温柔柔的大姐把她哄走了,我也不能还魂了,就在她手底下死了。阿云阿云,我可不想再做这种梦了。还是跟桑葚儿他们一起,在你草帽底下打秋千,最高兴,最快活……”   它说话之间,卷须蜷成一团,又已睡着了。   我与旧日老友重见,心中有万般滋味,一时怔怔立在原地,复捡了些枯枝草絮,给它盖在身上。   只听啪地一声响,却是江雨晴从园外跳了进来,叫道:“随云哥哥,我又来找你玩啦!”   我见她满脸欢快,笑语如珠,也不禁消去几分忧愁。只见她一路走,一路啧啧赞叹,拍手道:“听说你在这里种花儿,我还不信。你来我们家做客,哪有让客人干活的道理?不过我哥说,有些人生来就闲不住,你若喜欢,在这儿打发些时日,倒也不赖。……我越看这园子越眼熟,倒似从前来过一般。”说着,便在一株斜插枝条旁蹲下,拿手轻轻点着那新发的嫩芽,问道:“这是什么呀?”   我道:“这是茉莉。”   江雨晴怪道:“茉莉花膏我也用过不少,倒没见过这般的。”又指着几丛小叶道:“这个肯定是菊花了。”   我顺着望去,不由一笑,道:“这个是蔷薇。”   江雨晴“哎呀”一声,嗔道:“不猜了!我从前跟他们掣花签时就次次猜错,被那几个家伙笑也笑死了。”说着,便在我身边紫藤架下坐了,随口道:“随云哥哥,芝兰台后也有一大片花圃,也是你种的么?”   我摇头道:“我在芝兰台时……忙得很,没有这个空闲。”   江雨晴支着脸颊,侧头望着我,忽而一笑,向不远处等候的江风吟一努嘴:“是么?那你跟我说说,你跟我哥那时是怎样的?”   我也不由向他望了一眼,垂头道:“也没什么。那时他是大少爷,我是……他的仆人。他潜心修炼,我在旁替他做些杂活。没别的了。”   江雨晴又望了我好一阵,眼睛里全是鬼灵精怪之色:“我才不信呢!我哥说要你跟他一起去流云峰,你为什么不去?你对别人都和颜悦色,轻声细语,不知多么温柔。只有对我哥,总是避得远远的。我看我哥对你很有些古怪,你老实告诉我,他那时……是不是喜欢你呀?” 第八十二章 我从没看见过你的心?   江风吟原本一脸不耐,负手对着脚下一丛玫瑰枝条。闻言头颈一僵,迟了一瞬,才斥道:“满嘴胡说八道什么?”   江雨晴吐了吐舌头,却无半点惧色。我见她情态甚是娇憨,只得思索了一下,道:“我那时长得很丑,令兄……想来是瞧不上的。只是芝兰台不许带仆役进去,我虽不中他的意,也只得凑合用了。”   江雨晴格格几声娇笑,推我道:“哄我呢!你不知道我哥那个人,眼睛高到天上去了。别说贴身伺候的人了,连外头角门子里守夜的小厮,八百年打不着照面的,也非要眉清目秀的不可。你说他在芝兰台跟你凑合,怎么去流云峰还要带着你呢?你总说自己从前长得丑,我看也丑不到哪里去,顶多就是没这么惹眼罢了。是了,你那时为什么不跟他去啊?我问过好几次了,也没一个人告诉我。”   我一时竟不知如何措辞,刚开口说了一声:“我……”只见江风吟脸色一沉,打断道:“江雨晴,回去吃药了。”   江雨晴平日最爱撒娇耍赖,但于此一事上自知没有讨价还价的余地,也只得不情不愿地站起身来,委屈道:“随云哥哥,我过几天再来找你。”临走又附耳道:“我们两个偷偷说,不让他知道。”说着,便拿出小指来,与我手对手拉了勾,这才心满意足地走了。   自那日之后,江雨晴果然三不五时来园子里找我,与我一同莳花弄草,逗趣解闷。这位大小姐天真明快,口无遮拦,听她说话,颇有解颐之效。江风吟次次都跟着,只是一开始总站得远远的,从不来与我言语。眼看天气渐暖,日头也一天天毒辣起来。我从后山拖了一大把枯黄的毛竹,做了一座一人多高的葡萄架,只是无葡萄可栽,只在旁撒了些牵牛花种,任它去胡乱攀爬。又敲敲打打,刮刮锉锉,做了一条竹椅,几个竹凳,磨得一根毛刺也无,置放在葡萄架下。江雨晴一见便十分喜欢,立刻全身往竹椅上一倒,摇得吱呀作响,连叫:“好凉快!”又颐指气使,命人送了瓜果、茶笼等物过来,供她大小姐享用。见江风吟站在花篱后,正当着一头太阳,便招手叫道:“哥,你也过来坐下,给我们弄些风来!”   江风吟回头看了看满架阴凉,又极快地掠过我一眼,仍是沉着一张脸,缓步过来,将家仆摆好的竹凳拉过去,在架旁一点余荫下坐了。我与江雨晴坐在一起,替她将梨子切成小片,将茶炉煨好了,取上头铜壶中的滚水泡茶。正低头望着手底下茶雾升腾,只见江雨晴将脸颊贴在竹椅上,侧身直勾勾地望着我,说:“随云哥哥,你好漂亮啊。”   我不知她为何忽然有此一说,礼节性地笑了笑,将茶汤上的浮沫撇去了。见江风吟背身向外,顺手也替他沏了一杯,从面前推远了些。   只见江雨晴拿一只娇小的手掌托住脸,向我认真道:“说真的呢。那时葛尘、曲星他们,第一次见你,便统统被迷倒了。葛尘说你只露一双眼睛,就已经勾人魂魄。那面幕放下来,只怕看了路都走不动呢!将你娶了放在家中,便是一辈子大功无成,每天只看着你,心里也快活。曲星却说,你面目固然美极,穿衣的品位却实在不敢恭维。好好一个大美人,穿得如同乡下的脚夫一般……”说着,忍不住往我身上看来,啧然道:“看看你这一身破衣烂裤,边都磨毛了,连我们家下人都不要穿的。你老公家财万贯,也不拿出来给你做几件漂亮衣裳。若教曲星看见了,又不知要怎么刻薄你了。”   我思及曲星当日为情所困,如今也不知怎样了。看她与葛尘时常斗气拌嘴,只怕情路也未必顺遂。嘴上只应道:“我在园子里做事,也不必穿好衣裳。”   江雨晴也不甚放在心上,纤手一挥,道:“我家的料子最好,他们一个都比不上。反正我哥过几天也要做衣裳,你们身量差不多,到时给你拿几套来就完了。”饮了一口茶汤,舒舒服服地叹了一口气,道:“随云哥哥,你这双手当真灵巧,连茶也泡得这样好喝。从前听别人说你配不上叶师弟,我总在心中翻个老大白眼。依我说,叶师弟能娶你当老婆,那是祖坟冒青烟,算他家灵犀先祖在天上开了眼了。我要是他,一定把你看得紧紧的,才不许你一个人在外乱跑呢!哎,你出来这么久,想他不想?”   我原该打个哈哈敷衍过去,但一对上她天真明媚的面容,竟不愿矫饰,垂目静默了一刻,才道:“我不知道。”   江雨晴一口茶几乎喷了出来,诧笑道:“想就是想,不想就是不想,岂有不知道之理!”见我腕上露出一截红绳,遂伸手一把握住,道:“这是叶师弟送你的,是不是?听说拨一下这个坠子,便能虚空相见。你若见他时,心中又酸楚,又甜蜜,那便是想他得紧了。你要是不好意思,只管推在本小姐身上,说我威逼利诱,不得不从罢了。”   我眼睁睁看着她伸出一个白嫩的指尖,便要向长相思中点入,脑中明明知道她非此物之主,召唤也是无用,心口却嗡地一声,几乎连血液也停止了流动。   只听一声竹物重响,却见江风吟倏然站起,训斥道:“江雨晴,你烦不烦?人家想不想别人,与你何干,要你在这里多事!你一天天剑也不拿,也不见打坐修炼,尽躲在这里消磨意志。以后不许来了,老老实实给我呆在房里喝药去!省得一天到晚多嘴多舌,惹人讨嫌!”   江雨晴无缘无故受他一顿骂,眼看大小姐脾气也发作起来,跳脚道:“我跟随云哥哥闹着玩呢,你凶我干什么?我在这里开开心心,又碍着你什么事了?你不乐意可以不跟来,又没谁专门请你来了!我偏不喝那苦死人的破药,你又能奈我何?随云哥哥,以后我就在这里不走了,你天天给我疗伤,行不行呢?”   我见他兄妹忽起口舌之争,本能地向后退了一大步,闻言也不及多想,只道:“自然可以。”   江雨晴得我这一句,如同大获全胜一般,向江风吟扭腰吐舌,大作鬼脸。江风吟一张俊脸却气得发白,冷笑了一声,道:“你也不要得意!他现在答应得好听,以后每与你运功一次,都消耗了一段灵息。到时他跟他那个……比翼双飞不成,头一个就要找你,我看你到时如何赔得起!”   我近日替江雨晴祛除血煞之际,确实感到损耗甚巨,体内婴灵原本只小小一团,也已许久不曾长大一分了。但如今我心灰意冷,早已无心此道,听他这般倒嘲,只觉刺耳之极。一时压抑不下,开口道:“多谢江少爷这样替我着想,只是双飞与否,终归是我和我道侣之间的事。我认得事主,也识得分寸,绝不会迁怒旁人。”   江风吟气得肩膀都颤抖起来,一双眼死死盯在我脸上,仿佛要将我烧出个洞来。我也不愿与他对视,一低头,正好望见给他沏的那杯冷茶。其时正在气头,拿起杯子,便狠狠往花丛中一泼。   只见江风吟不敢相信般望向我手中的茶杯,又僵硬地向挂在枝上的几片残茶看去,脸色难看得惊人,忽然袖子一拂,向园子外掉头就走。人过之处,一阵狂风骤起,吹得整个葡萄架都瑟瑟发抖。   江雨晴手忙脚乱,去按几乎被吹起来的竹椅、杯盘,恼道:“我哥突然怎么了,发这么大火干嘛呀!”   我头发也被吹得横飞起来,拿手压了几次,仍在脑后乱舞不已。我一把抓在手中,只觉烦乱之极。   尔后江雨晴果真不再见人来,只托人写来几张歪歪扭扭的字条,说她哥蛮不讲理,将她关在闺房中,不许她出来一步。幸而她智计无双,已使出锦囊妙计,让曲星借百岁寿辰之名接她出去,到时再使一迂回之计,如此这般,便可与我重会。我接了字条在手,见花笺幽香,盛之以玉匣,若非一手字如同狗爬,倒颇有些风雅之意。再几日,连字条也不来了,想来妙计已成,她大小姐已在兄长护持下,大摇大摆地往寿宴去了。   我近日惯见她在园中罗唣,一时不来,倒显得这园子有些冷落。正是初夏天气,园中蔷薇、茶花、茉莉皆生机勃勃,抽枝生发,连我种在最隐秘处的一大丛玫瑰也绿叶满枝,比别的花更早长出米粒大的芽蕾来。这日我才在沟渠中挖泥做肥,眼见天色阴沉沉的,乌云团积,大雨欲来,忙扔了锄头、簸箕,将竹扦横七竖八插在玫瑰丛中,拿麻绳捆束起来。见一小株玫瑰被风吹折在地,忙伸手扶了起来,却见枝上已开出一个小小的花骨朵,艳红初绽,娇艳欲滴。一时心中怜惜,想道:“这花儿生得这样早,偏又受了风吹,不知还能不能活?”   只听一声闷雷滚动,风卷得满地草叶乱滚。我下意识伸手挡住眼睛,却见花丛后白衣如雪,赫然已经多了一个人影。   我只觉脑子里斗然一阵空,待站起身来,却连四肢都已僵木,只嘶声道:“……你来干什么?”   叶疏也仿佛不明为何一般,还看了看自己所在之地,才怔然道:“我……也不知道。我听白长老说你在这里,一时出神,不觉至此。”   狂风之下,他立在花丛后的身影,确有几分虚透之意。只有望着我的一双墨瞳,仍是那般定定不动:“你说过不想再见我,我不会违背的。”   我双手紧紧握在竹扦上,竭力在麻绳上绑了一个结,头也不回道:“你可以走了。”   叶疏却在我身后久久停留,目光落在我手中摧折的花骨朵上,道:“原来你喜欢玫瑰。”   我全身一僵,一阵前所未有的耻辱感冲顶而来,连当日婚礼上与他正面决裂,也不曾如此羞愤。叶疏却宛如不觉,垂眸道:“你绣了两朵在衣服上,我看了才知道。山下的人跟我说,现在这个时节,玫瑰还没开出来,要到五六月才开。……”   我一句也不想听,厉声打断道:“不要说了!”   叶疏沉默地望了我片刻,竟又开口道:“你走以后,叶霜河来找我,说我毁约无信,要我将先天九炁心法总诀与上下两卷如数交还。我才知道这部心法原本就是师尊放入叶家藏书阁的,他只传授你上卷,却让我定下婚约后,再将下卷给你。他早知总诀中记载的是你凭借双修采灵纳气之法,那是九天玄阴之体独一无二的修炼法门。他藏起总诀,你便难有大进境。他还说你如今恨我入骨,日后有了造化,对我百害而无一利。我没有听他的话,替你拿了过来。无论你以后如何对我,我都认。”   我看着他手中递过来的一卷紫莹莹的玉简,只觉万分好笑,立起身来,道:“我不要。”   叶疏伸手向我的动作半分不改,忽而羽睫一动,停在我腰上。   我今日穿的是一身麻褐色的粗布衣裤,为防花圃中蚊虫叮咬,袖口、腰间都用布条绑得紧紧的。我对他的心思从来都猜不透,但他目光实在太过露骨,我一瞬间便意会到他在看什么,这一下暴怒直冲脑门,竟不可遏,一把夺过那玉简,向他嘶叫道:“我说了我不要,你耳朵聋了听不见吗?什么叶家、心法、你师父,我多听一个字都要作呕。你以为你把总诀恩赐给我,我就要感恩戴德,重新做你脚下任人拿捏的狗吗?我宁愿元魂爆裂死在你面前,也不会向你这狗屁心法多看一眼!”说着,奋起平生之力,将那玉简向他脸上摔去。忽见手腕上那鲜红坠子摇荡不休,激怒之下,抓住那红绳用力一扯。连扯几下,见纹丝不动,更是怒火中烧,顺手从地下抄起一把花铲,便向自己手臂砍去。口中只道:“还给你!这个也还你!我江随云宁可不要这只手,也不要你叶家一点东西留在我身上!”   那花铲边沿锋利如刀,立刻将我割得皮破血流。再往下时,却无论如何用力,也进去不得半分了。   只听雷云一道裂响,大雨如瓢泼般倾泻下来。我满脸雨痕泪痕,挥舞着带血的花铲,对叶疏嘶喊道:“滚啊!”   叶疏隔着雨帘望着我,那墨瞳也仿佛被打湿了一般,比以往更浓黑得多。   只觉一阵风动,我身前已多了一个金色的身影,却是江风吟立在我与叶疏之间,冷冷道:“叶师弟,这是我江氏所属之地,你不请而入,有失礼数。请回吧。”   叶疏本是神念至此,但他已臻大乘之境,转瞬千里,亦非难事。此时脸上被我玉简打中之处,竟浮出一片淤伤。闻言只最后深深看了我一眼,身影才彻底消失。   我一见他离开,只觉全身力气如被抽空,跌跌撞撞往外便走。只觉袖子一紧,却是江风吟将我拉了回去。只见他紧紧盯着我的脸,肩头起伏数次,才哑声问道:“……你跟他怎么了?”   我将他的手猛地打开,冷道:“不关你的事。”   江风吟脸色一瞬间就阴沉下来,一把攥住我手臂,几乎将我整个人扯到他怀里,咬牙切齿道:“我以为你嫁给他会开心,会快活,这才……这才……你现在变成这样,你让我怎么甘心?”   我几乎冷笑出来,将他用力一推,道:“说什么甘不甘心,说得你好像喜欢过我一样。你江大少爷从来就只把我当下人,当奴仆,岂有半点把我放在心上?”   江风吟脸色雪一样白,眼中全是爆开的血丝,几乎是声嘶力竭道:“我没喜欢过你?我在芝兰台就喜欢你了!你丑死人的时候!脸上那么大一个疤的时候!是你自己鬼迷心窍,眼里永远只有叶疏,从没看见过我的心!”   我激愤到了顶点,反而冷静下来,向他冷冰冰一笑,反问道:“……我从没看见过你的心?”   只听地下一阵噼啪响水之声,一束吃饱了水的青翠卷柏颤巍巍露出头来,呆呆道:“阿云,我做了一个好长好长的梦——”   眼前一望无际的大雨忽然一阵波动,化为一个暗黄色的夏日黄昏。园子还是这一个园子,只是比现在杂乱得多。一个潦倒破烂的草棚,就静静傍立在篱墙旁边。满园玫瑰花含苞待放,如同美人含羞的面容。   一个充满生气的英俊少年来到园子里,先踮脚向外打量一番,这才蹲身到一片玫瑰花丛中,轻声叫道:“喂!”   一朵小小的红玫瑰如同听到了一般,从花瓣中发出一个怯生生的声音:“你好。又见面了。”   隔着三五尺远,那草棚后却躲着一个瘦小肮脏的少年,满脸紧张期待之意,不时向花丛中偷看一眼。七八团刺栗一样的东西在他腿上、身上滚来滚去,发出草精特有的吱吱笑声。   那英俊少年自然是江风吟了。此时他还是少年身形,眉目也十分生动。听见那玫瑰应声,便展颜一笑,道:“我又来练习啦!你再帮我看看,比前天有进步没有?”   他端端正正站起身来,退后几步,阖目捕风,唤一声:“起!”   那玫瑰却连也叶片也没动一下,倒是远处老树上一只归鸦被他这一声暴喝惊起,扑啦啦飞走了。   江风吟肩膀一下松懈下来,掩不住失望之色:“哎,还是不行。”   他重新坐下来,对着玫瑰花丛,心烦道:“过两年就要上青霄门了,听说那可是中原第一宗门,世家子弟齐聚一堂,什么厉害人物都有。到时候若被别人比了下去,我可没脸呆在里头了!”   那玫瑰小声道:“你已经很厉害了。在我心里,你是全天下最厉害的人。”   江风吟嗤的一笑,道:“就你这小花妖嘴甜。你见过几个修士,就在这里说大话?”   那玫瑰结巴了好一阵,才有些心虚地说:“我、我见过很多的,我……我见过腾云的,驾雾的,嘴里喷着火的,他们……统统都比不上你。”   江风吟眼中登时现出喜色,颓丧之意一扫而空:“真的?你可不要骗人。”   那玫瑰口齿更是慌乱,讷讷道:“我……我发誓。”   江风吟得了保证,神气飞扬,道:“这么说,那我就放心了。小花妖,自从我筑基上了第二层,心中总莫名其妙觉得烦躁。每天来这里跟你说说话,仿佛就少了许多烦忧。真是多谢你啦!”   那玫瑰连话都说不出来了,声如蚊呐道:“能跟你……跟你……我也……”   江风吟伸了个大大的懒腰,随手在玫瑰红艳的花瓣上点了一点:“我要走了,明天再来找你。对了,你还没告诉我你的名字呢!”   只听一个诧异的童声响起,却是树上那一挂桑葚摇起了细白的长须:“咦,阿云的脸,怎么比我的果子还要红了?”   那一群风滚草也七嘴八舌叫起来:“阿云害羞了,阿云害羞了!”   我面红过耳,捂住了自己的肿眼泡,嘴边却忍不住露出羞涩的笑容来。   连那不远处的玫瑰,传出的声音也似带着羞赧之色:“我……我妈妈以前总叫我阿云……”   江风吟一跃而起,俯身向那花丛一笑,道:“小花妖,你名字还挺好听的。从今天起,我也叫你阿云吧!” 第八十三章 你看不见我,那是应该的   我在园子里汗流浃背地培土,一听见篱墙外脚步响动,立刻一头躲进草棚,连花锄也吓得扔在地下。   只见江风吟一阵风般地冲进园子,径自来到那小玫瑰花前,叫道:“喂,阿云!”   我惊魂未定,犹自在草棚中喘息,连那小玫瑰中传出的声音,也有些气喘吁吁:“你怎么……这个时候就来了?”   江风吟道:“今天我在房中打坐,忽然看见太阳照在院子里这么大,怕你在园子里晒坏了,所以就来了。”   我脸颊一下就羞得发烫,一把将头埋进膝盖,声音里却全是欢喜:“没事的,我……晒不坏。”   江风吟怪道:“看你这细皮嫩肉的,只怕多晒一会就蔫了。”说着,半蹲着左顾右盼,正好瞥见我扔下的那把花锄,顺手拿了起来,替小玫瑰花松了松土,又将一旁的破桶中残余的半桶水哗啦一声,尽数倒在这一丛玫瑰下。   他扔下桶,喜孜孜道:“阿云,你多喝点水,就没那么热了。”   桑葚立刻在树上做出很渴很渴的样子,风滚草也吱吱笑道:“阿云阿云,我也要喝水!”   我脸更红了,努力发出一声吞水的咕嘟声,小声道:“嗯,谢谢。”   夏日午后,忽然下起了一场倾盆大雨。我在园子门口深一脚浅一脚地拉着茅草篷子,忽听身后传来江风吟的声音:“你,站住。”   我全身一僵,几乎忘了怎么呼吸。只听江风吟在身后不耐烦道:“帽子给我。”   我连他的目光都不敢相对,伸手将头上破了边的草帽摘下来,极力低下头,颤抖着递给了他。   江风吟仿佛嫌我动作太慢一般,一把夺了过去,视线未在我脸上多停留半分,立刻几步抢到那花丛前,双手举起草帽,珍惜地遮在那朵小玫瑰头上。   他自己淋得一身透湿,却连从头上流下的雨也不擦,眯着眼望着那玫瑰笑:“阿云,你看我对你好不好?冒着这么大雨,特意来给你打伞。”   我满身雨水泥泞,连滚带爬躲进草棚里,隔着花枝雨雾望着他金色衣袖的一角,强打精神道:“……好。”   江风吟对我的失落浑然不觉,兴高采烈道:“那你打算怎么报答我?”   大雨之下,只见他眉目中充满期待,道:“昨天听乳母给我妹妹讲故事,说有个书生救了一只黄鼠狼,后来黄鼠狼变成人来报恩,给了他许多金银财宝,还让他当了大官。阿云阿云,你呢?你给我什么好处?”   我几乎被他问懵了,愣愣道:“……你是想要金银财宝,还是要当大官?”   江风吟盯了我半天,连在草棚里的我都手足无措起来,不知他想要什么。   只见他终于绷不住,自己扑哧一声笑了出来:“我什么都不要。等你变成人,就天天在我身边陪着我吧!”   雨停时,江风吟从地下捡起两三片掉落的花瓣,心疼地拂去上面的泥水,左右比划,想把它插回去。   我心跳还没平复,只羞涩地告诉他,掉了也没关系,只要根还在,我还会长新的出来。他这才高兴起来,轻轻戳了戳我的叶子,道:“那我就放心了。我的阿云这么漂亮,要是掉光了,就变成小秃子啦!”   我心头一阵甜蜜,又是一阵酸涩,望着他花丛后白玉般的脸庞,嗫嚅道:“你总说我……其实我、我长得……也不是那么漂亮的。”   江风吟怪道:“说什么傻话?你是世上最漂亮的小玫瑰。以后变成人,一定也漂亮得不得了。我找人问了,说花妖的寿命只有短短几十年。等我从青霄门学成回来,成了天下最强的修士,就帮你苏生骨肉,锻塑元魂,让你永远跟我在一起!”   我在昏黄的烛光下绣着一个小小香囊,愁眉不展,半天也走不动一针。   风滚草快扎根了,不再滚来滚去,嘴却还是那么闹腾,吱吱叫道:“阿云有心事!阿云不高兴!”   桑葚在草棚外跟缸里的卷柏嘀嘀咕咕,连说带笑。卷柏听完,激动地摆动着半绿不黄的叶子,嗷嗷道:“骗人,骗人!阿云怎么会不漂亮?”   它把自己的叶子咔嚓一声张到最大:“我老卷柏活了这么多年,阿云是我见过最……第二个漂亮的人!”   风滚草立刻竖起了身上的刺球,打听道:“第一个是谁?谁是第一个?”   我看着它们打打闹闹,向茶碗里的水照了照自己的脸,长长叹了口气。   太阳又升起来了,园子里干得像从没有下过雨一样。卷柏在缸底昏昏欲睡,桑葚热得一声不吭,只有风滚草在草棚外抓着自己小小的根须,忽然指着自己的肚皮,欢叫道:“阿云阿云,你看,我开花啦!”   我撅着屁股趴在它面前,使劲往刺团里看,果然看到一抹淡紫色,也喜不自禁,轻声道:“是啊,还那么小呢!”   只听江风吟声音远远响起,又似娇惯,又似嫌弃:“说了这里没什么好玩的,你非要跟来。喂,你别乱摘啊!”   我心中一阵悸动,向花丛中望去。只见江风吟仍是那般高挑飞扬,身边却多了一个古灵精怪的少女,双手缠满绷带,向园中各处都探头探脑地翻踢几下,哼道:“那你为什么天天偷着来,还要别人连催几趟才回去?肯定是有什么好玩的东西,你一个人偷偷藏起来了。”   江风吟显然不愿与她纠缠,仗着自己腿长,一步跨到那玫瑰花丛之后,道:“阿云,你先别说话,别让我妹妹听……”   他话语斗然停住了,嘴唇一瞬间变得煞白,直直地望着那空荡荡的玫瑰花枝,声音也变了:“……阿云?你别吓我,你、你到哪儿去了?”   江雨晴听见异动,三步并作两步,一把横跳过来,得意道:“好哇,这下被本小姐抓住了!”   江风吟完全慌了手脚,向她颤声道:“阿云呢?阿云不见了!”   江雨晴反问道:“谁是阿云?”忽然眼睛一亮,从花枝中捡起一只香囊,怪道:“这里怎么有个香袋儿?咦,袋子上还绣了一朵花。”   江风吟猛地抬起头,一见香囊上绣的那朵玫瑰,眼睛一下就红了,几乎是吼道:“给我!”   江雨晴将香囊往后一藏,吐舌道:“我才不给呢!这是什么东西,哪个佳人小姐给你的呀?”说着,故意伸鼻去嗅那袋子,赞道:“好香,好香!”   江风吟更不说话,一跃而起,便向她手中抢去。只听嗤啦一声,江雨晴手上的绷带被他扯得稀烂,手臂上浮起长长一道血痕。   江雨晴脾气当日比如今更骄纵了十分,一时气得杏眼圆睁,手向他狠狠一指,叫道:“你打伤我,我告诉母亲去!”   她情绪失控之下,指尖突然火光一闪,溅出一大片火星来。那片玫瑰花丛晃了一晃,枝叶下冒出青烟火苗,竟是烧了起来。   江风吟大惊失色,挥袖便去扑打。只听一声劲风急响,一片大火顿时如雨般泼洒开来。   ——他从来都引不来的风,却在这一刻引来了。   火落在草棚顶上,落在玫瑰丛中、大桑树上。霎时间,幻境已成一片火海。江雨晴吓得尖叫起来,江风吟一把拉住她的手,向玫瑰园中拼命望了一眼,转身向外疾奔而出,二人的背影转眼消失在火焰之中。我在草棚中仓皇地前奔后跑,徒劳无功地想救它们所有人。直到桑葚细白胡须在火中渐渐蜷曲,风滚草淡紫的小花化为焦黑,我才一步步拖着烧了一半叶子的卷柏,拖着那口破缸,穿过冲天的烈焰,拼死向外逃去。草棚顶烧塌了,一团巴掌大的火,忽然掉在我脸上……   我眼前一片模糊,再也看不清了。只见画面一阵波动,一个人影出现在火海中,却是江风吟去而复返。只见他一次次将沟渠中的水打在破桶中,向玫瑰花丛上不断浇洒,试图泼灭那狰狞的红焰。忽然之间,他目光落在焦枝后的一处,将桶向旁边一扔,冒着滚滚浓烟冲过来,扶起地下蜷成一团的瘦小身影,连喊了几声,见“我”已昏迷不醒,一咬牙抱了起来,向园外极力奔去。   一声裂响,幻境破碎。大雨浇漓,尽洒在我和呆若木鸡的江风吟之间。   他极力吞咽一声,做梦一般看着我:“你……你就是阿云。我找管事的人……问园子里花妖的事,他们说园子里只有你。……后来……后来你……”   他忽然全身一震,紧紧盯着我的喉咙:“你的声音,为什么不一样了?”   我犹自震惊于方才最后一幕,并不与他对视,只道:“……嗓子烧伤了。”   江风吟一张俊脸血色全无,喃喃道:“怪不得,怪不得。我让你来我身边,让你多说点园子里的事,你总对我不理不睬。你……你还把那玫瑰香囊剪碎了。我怎么问你,你都不说一个字。我……我还……”   他声音嘶哑,也如被火灼烧过一般:“我罚你跪了三天三夜,任你受人欺凌,我……我在青霄门……那样对你,全因此而起。可是阿云,我不知道……不知道那是你。我……找了你好久!你就在我身边,我却傻子一样看不见你。”   我摇了摇头,只觉无力再多看他一眼,只道:“你心中只有那个漂漂亮亮的玫瑰花妖,我不过是个任你大少爷打骂泄愤的丑陋下人罢了。你看不见我,那是应该的。对了,我还不知道我的命是你救的,谢谢你。”   江风吟不敢再动手拉我,眼睁睁看着我穿过花丛向外走去,在我身后颤声道:“不对!我在青霄门……是嫌你长得丑,嫌你拿不出手,时常对别人贬低你。可……可我早就在意你了,你在雪地里一晚上,我一晚上都没合眼!我看你穿得那么少,特意叫人做了衣服给你。我怕你不收,才故意说得那么贱。宋清澜他们嘲笑你,后来我发了好大一顿火,他们就再也不敢说了。你问我要黄金那一天,我先醒过来,看着你睡梦中愁眉苦脸的样子,想等你考核没过,再告诉你师父答允我的事,你该有多么高兴。等以后到了流云峰,你就会听我的话,再也不会惹我生气了。可是那天……亲耳听见你承认喜欢叶疏,才知道我在你心里,什么都不是!”   我头也不回地走向我的院落,不知为何,眼中酸涩难言,雨水顺着面颊流个不停。   只听身后江风吟的声音仍不断传来,不知是不是雨势太大,竟也似带着泪意:“江随云,你装花妖也好,又丑又倔也好,我这辈子就跟你干上了,一次又一次把心掏给你。我做了错事,是我对不起你。可我除了你没喜欢过别人,我也不知道怎么办啊!……”   我浑身透湿地回到房中,只觉头痛欲裂。想到大火中死去的花精草怪朋友,想到他替玫瑰花遮阳挡雨的傻相,只觉阴差阳错,仿佛老天故意捉弄,竟不知与谁诉说。一时又想到萧越,想到叶疏,只觉人间漫漫其苦,不如当日一并烧死在玫瑰花园中,只怕还多些快活。想到恍惚处,不知不觉伏在床边睡着了。醒来时,面上尽是泪痕。   再去园中时,却见花径上落了许多新土。再举目一望,只见一树青青,原先的草棚旁边,竟已多了一株几乎一模一样的桑树。   我只觉呼吸一窒,一步步朝那树下走去。那桑树脚下都是翻新的泥土,显然是近日移植而成。地下郁郁葱葱,种了半畦刺球般的野草。连卷柏当日爱沉睡的水缸,也原样立在一边。   我情知一切无法更改,仍难以自抑,走到那桑树下,望着稀疏叶中淡绿色的果实出神。   江风吟离我远远的,似乎生怕惹恼了我,一步也不敢向我靠近,只低声道:“……书上说,花草受天地灵秀,易成造化。你……你是天灵之体,有你日夜相伴,它们……会回来的。”   他一见我有离开之意,又急忙赶上一步,道:“……它们可能已经不是你认识的样子了,可是……再认识你一次,它们也会很高兴的。”   我脚步一顿,本想对他说些什么,却又无话可说。只到花篱旁捡了簸箕,重新回到那片玫瑰前,将竹扦和麻绳取了下来。活干了半天,原以为他早已经走了,抬头一看,却还直愣愣地站在原地。   从此江风吟便天天来园子里站桩,我也不去管他,任他来来去去,只当没这个人。江风吟来了几天,见我眼角也不向他瞥一眼,以他大少爷的一身傲气,竟然也忍受得住。后来更是找到了一道法门:我锄土时,他便替我打水。我在树上剪枝,他便在树下扶着梯脚。连我捣弄臭得要命的土肥时,他居然也拿铲子来铲,虽然一开始掩袖不迭,但见我目不斜视,也放下了他金灿灿的衣袖,笨手笨脚干起活来。我在葡萄架下歇息时,他自然也不敢过来,只在外面日头下一声不吭地呆着。转眼已是六月伏天,我已向管事的送过七八次鲜花,这天送去时却说有几朵蔫了,不要了。我原封不动抱了回来,见牵牛花已爬满葡萄架,遂也将一大束蔷薇月季都摆在阴凉之地,拿了江雨晴上次没来得及叫人收走的茶具,给自己煮了一壶凉茶喝。见江风吟背对我蹲坐在葡萄架前,正望着远处玫瑰花丛发呆。他上次在释迦寺同受愿力加持,如今也已是元婴境,自然早已寒暑不侵。但不知为何,看他一个人坐在在白晃晃的太阳下暴晒,总有些于心不忍。一时恍神,已替他多倒了一杯茶。但如何给他,却煞是伤脑筋。我生平不爱给人摆脸色,但对他又实在不愿温言细语,踌躇半天,这才一把端起那茶盏,往他身后重重一站。   江风吟听见响动,耳朵先动了一下,这才转过身来。见了我手中的茶,整个人先是一怔,这才从下往上仰脸向我望来。   我本来要说几句刺人的话,见他满脸狂喜,竟觉胸口一滞,只粗声道:“泡坏了的,你爱要不要吧!” 第八十四章 来啊亲我啊,抱我啊   江风吟一跃而起,连声道:“要,要!怎么不要?”说着,便忙不迭地伸手来接。那凉茶刚刚煮沸,杯身犹自滚烫。一入手,只烫得他一哆嗦,差点连茶盏一并摔在地上。他大惊之下,动作都没了章法,只手足并用地去挽救。只听一阵乱响,茶托、茶杯、茶盖一起动荡起来,茶水也洒出一多半。   江风吟端着那糊里糊涂的一杯茶,跟捧着什么珍奇异宝一般,兀自激动了半天,才对我道:“……多、多谢。”   我瞥了一眼他烫得通红的手指,也未加理会,重新回到茶炉旁,给自己添水。   只见江风吟揭开杯盖,小心翼翼地吹了吹只剩一个底的凉茶,又惜重地饮了一口,顿时苦得龇牙咧嘴,舌头都吐了出来。换在从前,只怕大少爷早就雷霆大怒,连杯带盏砸在我面前。如今得了这么一口苦水,明明无法下咽,却舍不得丢开,低头一口口都饮尽了。送还茶盏时,见我垂目煮水,便只轻手轻脚将东西放了,低低道:“以后若还有泡坏了的,也都给我罢。”   我头也不抬道:“只有这么苦的。”   江风吟大概没想到我还肯跟他说话,连呼吸都急促了好几下,才颤声道:“……再苦我也要的。”   我低头不看他,由他去了。第二天本来不想睬他,不想他再来时,竟也学聪明了,长腿一屈,直接蹲在我茶炉前,替我扇着炉火。如此倒也不便视而不见,只得又给了他一杯。一来二去,连竹凳也让他坐了去了。其时牵牛花已爬满葡萄架,连头顶也遮得浓阴一片。我在惟一一座宽大竹椅上闲坐乘凉,他那么大一个人勉强缩在一条小凳上,倒似我故意晾着他一般。我生平最不愿对人拿腔拿调,沉默半晌,才生硬道:“江师妹什么时候回来?”   江风吟全身都摇晃了一下,仿佛连话都不知道怎么说了,一开口还咬了舌头:“啊,她……她月初就该回了,又搬出许多借口,磨磨蹭蹭,故意拖延。只怕她们师姐妹半年没见,混在一处乐癫了,连家也不要了。”   我听他语气中颇有亲密怨责之意,倒不由有些羡慕,自己喝了口苦茶,道:“你不盯着她,她肯吃药么?”   江风吟整个金色身影都对准了我,连那一片阴凉地也变得明晃晃的,连声道:“肯的,肯的,我……我就是怕她不听话,特意拜托了师父。有他老人家坐镇,江雨晴保准服服帖帖,再也不敢调皮作怪。”   我已有许久不敢回忆青霄门,此时经他一提,顿时想起白无霜、谢明台一应师辈来,心中长长叹了口气:“青霄真人虽一心算计我,他们对我却是极好的。”忽而想起蒋陵光曾数次装疯卖傻,指出我与叶疏并非良缘,如今想来,只怕正是在不着痕迹地提醒我。可惜我一叶障目,辜负了他这番良苦用心。   正自怅然,忽听一声杯盏轻响,江风吟如鼓足了勇气般,抬头定定望着我,道:“幸亏我没跟去,上次才能保护你。你放心,只要有我在一天,他……别想靠近你半步。”   我分别后与叶疏重见,伤筋动骨,大伤元气,更不愿与他谈起。但他这几句话口气实在太大,叫人忍不住要打压一下他的气焰,遂淡淡看了他一眼,道:“他大乘境了。”   果不其然,江风吟立刻被激得往上一跳,声音都变了形:“什么?怎……怎会这样快?”再看他神色,分明是想说“绝无可能”,但又想起叶疏素有绝世天才之名,只怕真的接连破境也未可知。一时俊脸上红一阵,白一阵,精彩之极。最后一咬牙,攥紧拳头道:“大乘又怎么样,我……我迟早也是大乘,修为功力,还要远远在他之上!他伤你的心,纵然再厉害,也是个无情无义的混账!”   我听他字里行间都是不服气,有些好笑,又止不住一阵心酸。当下掩饰般提了花铲,起身道:“不用了。他以后不会再来了。”见他急忙又要跟来,止了止步,回头道:“……你要帮我种花,这身衣服不合适,换一身再来罢。”   下次再见时,江风吟果然已换了一身灰扑扑的粗布短衣,不知是借了哪个仆役的,裤腿还短着一大截,袖子也吊在臂弯里。随我在花田中培土时,露出的部分饱受蜂虫侵扰,裤腿也被花刺挂烂了许多。我冷眼旁观,并不作声。这天倒并不十分炎热,我培完东边两畦,只觉新土气味怡人,于是扔了花锄,整个人往后一仰,躺在了草坡上。只见太阳远在重重云朵之后,又无一丝风,云与太阳都一动不动,一切都过得极慢。我空看了许久,将草帽盖在脸上,闭目养神去了。   江风吟本来受我吩咐,在渠中清淤铲泥。我远远听见他手中铁铲与沟渠中的石块发出撞响,与园子里花气发散的声音及蜂子嗡鸣交织在一起,甚是安详静谧。过了一阵,意识渐渐下沉,这些声音都听不到了。忽觉草帽上影子一晃,却是江风吟轻轻走过来,坐在我身边。   我识物之力未开,但也分明感到,他正偷眼看我。大概怕我发现,看上一阵,又赶忙别过头去。   我阖目不动,只觉眼前渐渐亮得刺眼,周围的毒热又渐渐升起来,想是云都散了,太阳又出来了。脑子里转了一念,知道换个地方才好,却又懒得动。   忽然一阵风无端而起,带着渠中清润的水气,带着花香和暑热,吹过我刚出了些汗的身体,吹过我的脸颊、耳朵、头发,连我脸上的草帽也吹得摇摇晃晃,几欲乘风而去。   我情知这风是为谁而起的,虽于他不过举手之功,却不能再心安理得躺在那里。于是假意打了个哈欠,掀开草帽,坐起身来。   江风吟仿佛屁股挨了针一样,立刻也一跃而起,慌道:“我……我去挖……那个泥巴了。”   我心中叹了口气,道:“等一下。”   江风吟马上定住了,姿势极为僵硬。我只得绕到他身前,示意了一下他手臂上虫咬的红痕,道:“袖口太短了,找点东西扎一下。”   江风吟呆看着我,半天才反应过来,急忙左顾右盼好半天,目光居然落在了一卷麻绳上。   我无可奈何,解下腰间多缠的一根布条,示意他伸出手臂,给他紧紧缠在裸露的皮肤上。   江风吟低头看着我动作,那两道视线浓烈得几乎将我烫伤。许久,只听他喉结上下滚动几次,沙声道:“我好想抱你。”   我向来知道他江大少爷是个毫无情调之人,但这一句也实在轻薄太过,一时几乎被他气笑,反问道:“你敢吗?”   江风吟立刻摇了摇头,将手一把缩回,掉头就跑了。   我一下午没理会他,临近傍晚,却又下起雨来。我把第二天要送的花都剪了下来,两手抱着花篮,冒雨走回自己住的院落。江风吟却赶了上来,两手张着一件黄泥斑驳的外衣,一语不发地替我挡在头上。   我心中有气,加快脚步往前走。江风吟一路跟在后面,一步也不落下,始终紧紧傍在我身边,给我挡雨。待进了院门,我几步冲进房间,看也没看他一眼,反手将门狠狠摔上了。其时满心怒火,将花篮往地上用力一掼,摔得花瓣乱飞。在桌前平息了半天,犹觉心火难消,仰头喝了好几口冷茶,忽然全身一震,心道:”我在气什么?“   门外雨声越来越大,砸在地下劈啪作响。透过窗格的缝隙,只见天色昏黑,雨雾茫茫,连树上才发的新叶也被打落了许多。   只听江风吟的声音从雨中传来,也已被雨打得一片模糊:“……我又说错话了,得罪你了,是不是?江随云,我知道我以前不是个东西,不值得你原谅,不值得你多看一眼。你现在肯理我,是你人好心善,我正该谢天谢地,不能再奢求其他。一百年,一千年,只要你不点头,我连坐在你身边的资格都没有。可是我对你就是这么想的,我骗不过自己的心!我从前怕丢脸,怕跌了面子,怕别人指指点点,说三道四,现在我都不在乎了。我不管你喜欢谁,不管你嫁给谁,我就是想抱你,想亲你,想跟你一起睡觉!……你不喜欢听我说,我可以永远不说。你要杀了我出气,我现在就给你去拿刀。我在这花园里,一辈子给你当牛做马也可以,但你要我不这么想,除非把我的心挖出去!……”   我只觉心烦意乱,狠狠一咬牙,倏然站起,将门砰地一声推开了。   江风吟浑身透湿,狼狈不堪,眼睁睁看着我浑身灵息激荡,向他一步步走过去,双眼死死盯着他的脸,将他腰畔短剑嚓然拔出,直直指向他心口。   江风吟一张脸雨水纵横,灰扑扑的装扮也消去一身桀骜之意,见我剑诀已成,双目紧阖,转瞬之间,灵核停止了转动,全身灵脉也尽数封闭。此刻他命门大开,体质与凡人无异,只要我一剑刺入,纵然不死也成半个废人。   他这把“飞絮”剑寒如水,锋锐逼人。剑尖才抵在他胸前,衣衫已嗤啦一声裂开,露出半边胸膛。雨水蜿蜒而下,只见他胸口一起一伏,心跳声清晰之极。   我持剑的手几乎攥出血来,仰望他闭目待死的脸,再也忍受不住,嘶声道:“你说你想对我干什么?”   江风吟艰难地睁开双眼,隔着雨向我看来,见我满脸是泪,嘴唇微微一颤,却不敢说话。   我用剑尖顶着他心口,逼着他向后退去,口中道:“来啊,抱我啊,亲我啊。”   江风吟哪里敢有半分动作,连连摇头,往后踉跄几步,忽而身形一晃,竟一屁股摔在地上。   我居高临下望着他,冷冷道:“当年毁了我的气魄呢?”   江风吟抹了一把脸上的雨水,看着我手中金光流动的剑,哑声道:“阿云,你……”   ——他的话戛然而止。   我俯下身,向他冰冷湿透的嘴唇用力吻了下去。 第八十五章 我走不动了   第二天也仍然是下雨。我将前一天采来的花细细喷上清水,枝叶都修剪一新,放在门口等人拿去。本来雨天也是无事,在房中闲坐半天,还是从墙上摘下一只油黄的旧竹笠,斜斜戴在头上,一步步往园子里去了。远远望去,只见葡萄架下空无一人,不由长长出了口气。走近看时,见满架牵牛花已凋零了大半,地面积水成洼,那些竹椅、茶具也沾满了雨渍泥尘。我摘了竹笠在手,随手将竹凳上几瓣残花拂去了,不知怎地,竟有些打不起精神。   忽听喀啦一声响,玫瑰花丛后站起一个人来,仍是那身灰扑扑的打扮,满头都是雨水,见了我,立刻将两只沾满黄泥的手高高挥舞起来。   我嘴角一动,又强自压下。只见江风吟兴高采烈,一路小跑过来,道:“我见你上次下雨天在玫瑰里插了些竹签子,想是怕水泡坏了。你看,我一大早就过来,把一块地都插满了,只差绑在一起了。”说着,献宝般向玫瑰丛中一指。   我一眼瞥去,见花田中果然高高低低插了三四十支竹扦,还有许多短的,都在田边插得笔直。一时简直要笑出声,忙收敛了神色,道:“……这不是防雨的,是防风的。上次是它幼枝纤弱,如今个头比那竹扦还高了,早就用不着了。”   江风吟脸上笑容顿时一僵,声音也立刻掉了下来:“哦,我不知道这里头的学问,我……这就去拔掉。”忽而眼睛又一亮,忙道:“还有什么要做的,你跟我说一声就是了。”   我一时竟搪塞不出,顿了一顿,才道:“……你过去时,若见花瓣有些残缺不齐的,便整朵摘下来,收在这个篮子里。我带回去晾了,做花茶喝。”   江风吟领命而去,再回来时,却见篮子里稀稀拉拉,只十余朵残花,皆是破烂得不能看的,有的连花瓣也不剩了,只有一个花萼撑在那里。江风吟却十分自赏,双手捧到我面前,道:“我看那些玫瑰花儿,个个齐整漂亮。大的小的,红的白的,我一个都舍不得。最后忍痛摘了三四朵,其他的都是自己掉在地下的。”   他这几句纯然都是外行话,我听了却只觉心中酸涩,掩饰地在那篮子里一拨,道:“也差不多了。走罢。”   江风吟一见我动身,忙将篮子的长柄一把抢在手中,又要替我将竹笠戴上。我见他头发湿得一绺一绺滴水,眼睛看向一旁,问道:“你没带伞么?”   江风吟理所当然道:“拿着伞怎么干活?”忽又嘿嘿一笑,似有些不好意思:“本来使了些术法,将雨水都吹开了。后来脚陷在泥里,又挨了刺扎,忍不住骂了一句,术法就破了。”   我低头抿了抿嘴,道:“……回去罢。”   从园子往我的住处不过里半,江风吟双手高举,郑重地将竹笠撑在我头上。他在花田里来来回回大半天,身上早已泥污淤结,连脸上也溅得不少黄泥点子。那花篮也与他臂膀极不合衬,不时滑落下来。我侧目望去,见他不知想到了什么,脸上露出一个傻得惊人的笑容。我仰头向他,问道:“你笑什么?”   江风吟这才回过神来,赶紧摇了摇头,道:“没什么,不笑了。”   我打量着他的脸,只见他刚压抑了一下,又忍不住嘴角上扬,简直是从心里笑了出来。见我紧盯着他,终于坦白道:“……你第一次主动亲我,我……我高兴得不知道怎么好了。就是……”   他迎着我的目光,肩膀缩了一下,声音也低若蚊呐:“就是样子太凶了,我还以为活不成了。”   我未料想他说得这样热烈直白,一时几乎绷不住脸,疾步向门口走去。   江风吟顿时慌了,忙从背后追来,连声道:“我说错了,再不敢了。我以后只在心里回味,绝不在你面前提一个字……”   我人已到了门口,闻言差点气笑,陡然止步,回身直冲到他面前,双手按住他大花猫一样的脸,踮起脚来,亲了一下他的嘴唇。   江风吟整个人都变成了木雕,只有沙沙的雨水,不断打在油黄的竹笠上,汇成细流滴下,落在我二人之间。   我从他温热的唇上退开,低声道:“这是第二次。”   雨断断续续下了七八天方止,待放晴之时,园中花木都比雨前浓翠了许多,新植的桑树也发了些淡红色的嫩芽。花田中群蝇飞舞,到处是泥腥气味和虫蠓的气息。我自己拌了些药沙,捏成许多臭烘烘的小球,放在花根下驱虫。江风吟却总在身后打扰,我不胜其烦,扭头道:“干什么?”   江风吟蹲在我身后,摇着我扇茶炉的破扇子,闻言道:“给你赶虫子啊。”   我瞥他一眼,怪道:“你的风呢?没事的时候天天乱舞,该用的时候倒藏起来了。”   江风吟忙将头摇了好几下,解释道:“不是的。我的风若使起来,你辛辛苦苦放的这些臭小球就保不住了。”说着,还怕我不信一般,举扇往我才放好的几颗驱虫药上一挥,果然一阵风起,吹得那小球滴波滴波地向四面滚去了。   我有心逗他一下,遂从地上捡起好几枚药丸,向他直递过去,口中道:“什么臭小球?这里头都是药。你仔细闻闻,不但不臭,还能闻出些药香来。”   江风吟生来与风接息,对气味敏感无比。从前在他身边时,无论把自己洗得如何干净,他总嫌我身上有臭味。他自己的衣服,沾了一点茶烟炭火气,就再也不要了。此时分明闻见那小球恶臭扑鼻,见我模样不似说笑,这才半信半疑地放下扇子,将鼻子凑了过来。一闻之下,瞬间向后弹开三尺,俊脸也皱成一团,好看之极。   我见他上当,终于忍不住,将头埋在膝盖之间,格格地笑出声来。   江风吟受了我捉弄,原本大叫一声,就要还击。但见我笑得肩头乱颤,去捡小球的动作却愣住了,只呆呆看着我,许久许久,才颤声道:“……你笑了。”   我抬起头来,与他欣喜若狂的目光一相对,竟久违地有些不好意思,将头重新低了下去。   下午却有人来禀告,请江风吟前往扬州地界接大小姐。原来白无霜闻听苍炎魔教四大护法之一屠仙鲸在沿海一带出没,前去探查之际,将江雨晴一并带了过来。我这些天在园子里不问世事,一听苍炎魔教四个字,便下意识封住了耳朵。见江风吟问了几句平安,便打发人下去备车。再到我身边时,已是一脸消沉,闷闷不乐。趁着夜色将我送到门口,还可怜巴巴地用手把住门框,道:“就一眼,再看一眼我就走。往后几天都见不到了,你给我留个念想罢!”   我心中一动,扭头望去,见他大少爷一身肮脏衣裳,半张着脚顶住我的门,瞧来真是半分姿态也无。这一下到底硬不起心肠,靠近他面前,将头发往后拨去,露出脸来,向他左右一照,示意道:“看好了么?”   江风吟直着眼睛望着我,忽然脸上一阵飞红,喉结也情不自禁滚动了一下。我还要作势关门,已被他砰地一声顶开到最大,结巴道:“我……我还想……”   我向他逼近一步,问道:“你想干什么?”   江风吟连眼睑都浮起一片红,低头盯着我的嘴。我心中又叹了口气,手臂勾住他脖颈,将自己的唇印了上去。   江风吟这次不再呆呆等我动作,与我触碰片刻,便忍不住将我腰身紧揽,向我唇舌中深入。一开始他紧张之极,只在浅处轻轻厮磨,仿佛怕我不放他进去一般。我伸舌尖勾了他一下,这才向深处抵了进来。我们从前什么事都干了,在床上也不知被他后入了多少次,但说到接吻,却是一次也不曾有过。江风吟的吻也如他对我的情意一样,笨拙而赤诚,带着灼人的热意,几乎使我身体燃烧起来。分开时,两个人都呼吸急促,脸上发红。我拿手背擦了擦湿漉漉的唇,哑声道:“……你该去接江雨晴了。”   江风吟一脸魂不守舍,显然还没从刚才的深吻中脱离出来,只应了一声“噢”。   我其实也脚底发软,双手扶住两扇门勉强站稳,见他还在原地,催道:“还不去?”   江风吟一腿半曲,姿势极为奇怪,闻言脸上更红,尴尬道:“我走不动了。”   我还愣怔了一下,才突然反应过来,一时竟不知如何接口,面颊也羞红了。只见江风吟忽然背过身去,往地下一蹲,闷闷道:“你快进去,你再看着我,我更走不动了。”   我只得将门关上。此时夜色正浓,院落中的灯光将他蹲在门外的影子照在门上,细微之处皆可见。我站在门前看了许久,才见他艰难站起来,向院中走了几步,忽又折返回来,在我门上响亮地亲了一口,这才匆匆去了。   他这一去三五日才得回,临行还千叮万嘱,说这几天热得要命,不让我再去侍弄园子,以免晒伤。我每一思之,不由一笑,最后竟真的将草帽边沿又加了一层。这日听人说少爷小姐回来了,还特意回房间换了一身像样的衣服,这才在葡萄架下布下茶具,沏了一壶花茶。不一时,只听一声欢叫,一团红影直从花径中向我奔来,嚷道:“随云哥哥,我好想你呀!”说着,纵身将我抱住了。   我见她脸上红扑扑的,一句话更是喊得中气十足,也不禁为之欢喜,拍了拍她背心,问道:“最近乖乖喝药了么?”   江雨晴从我胸口离开,嗔道:“怎么一个两个见面都是这话?喝了喝了,全都喝了!”见面前凉着一壶花茶,便老实不客气地提了起来,咕咚咕咚一口气灌下去半壶,才打了个水嗝,眉飞色舞道:“师父还掏了老本,替我请了七心门的翁长老来看病。那是个好老好老的老头,用的金针这么长一根,扎在身上一点也不疼,倒是麻麻痒痒,像蚂蚁在爬。自从他给我施了针,我这几天出的煞都少了许多。曲星她们给我算了一卦,说我九十七岁这一年运道最旺,定能逢凶化吉,得遇良缘……”   我听她啰啰嗦嗦说着话,偷眼朝她身边的江风吟瞥去,见他脸色甚是阴郁,从进来起又一语不发,怎么看也不是当日甜蜜飞扬之态。虽不知他在想什么,仍给他斟了一杯花茶,递到他面前。   江风吟看了我一眼,那眼色极为复杂,盯了那茶水中摇荡的花瓣半天,终归是伸手接了过去。   只听江雨晴忽而一顿,原本的欢呼雀跃也暗淡下来:“对了,我还听说了一件不得了的事,说是大师兄犯了大错,被他父亲关在丹霞山庄了。最近都是那个叫萧楚扬的出来现眼,到处耀武扬威。呸!没的叫人讨厌。我本来要去探望他,却被结界挡住了。随云哥哥,你成亲前后,有没有听说大师兄犯了什么错啊?我问师父,他总是含糊其辞,不肯痛痛快快告诉我。”   我心中一震,再看江风吟的神色,顿时了然,不禁有些着恼,朝他一伸手,道:“不喝就还给我。”   江风吟从底下发狠般瞪着我,一口将花茶饮尽,随手往竹凳上一放,咬牙道:“……你跟我来。”   江雨晴犹自在掐指嘀咕道:“可大师兄又会犯什么错呢?大师兄修为又高,家世又好,又是最会照顾人的。我刚入门时嘴巴馋,偷跑出去被关了禁闭,还是大师兄叫人给我送了点心来……哥,随云哥哥,你们到哪去啊?”   江风吟一路拉拉扯扯,将我拖到房中。我只冷冷看着他,嘲道:“对,没错,我跟萧越是真的。你有话就问,没话就滚,若还想听些细节,恕我不方便说。”   江风吟本来脸色就难看,闻言更是几乎扭曲起来:“我以为你只跟叶疏好过,原来跟萧越也有这么一段!他为了你大闹婚堂,当众抢亲,还打伤了前来阻拦的前辈,当真是……当真是……对你情深义重!”   我连这两个人名字都不想听见,只皱了皱眉,将自己的手抽回,问道:“你想说什么?”   江风吟死死盯了我半天,开口却如要哭出来一般:“我……我好后悔……”   我胸口骤然一酸,再也维持不住冰冷模样,任由他金灿灿地一步抢上,将我紧紧搂在怀里。   只听他在我耳边喃喃道:“阿云,我太蠢了。我一次又一次,眼睁睁看着别人从身边冒出来,去牵你的手。听说你要结婚,我气得要死,见了你却只敢冷嘲热讽。早知如此,我就不该送那劳什子的破锦,我乘着风上不空山来,一把抢了你就走,带到天涯海角去。什么萧越、叶疏,我一个都不放在眼里。”   他说到最后,又懊恼起来,将头全埋在我肩上,闷声道:“……你还要我管好我妹夫,我就知道他会对你起坏心思。我跟你说了他女人很多,你……你又不信我。”   我抱着他汗津津热乎乎的身体,听了不由摇头一笑,道:“不是的。我是个炉鼎之体,身上有九天玄阴之力,只要与我交合,便会修为大涨,比常人修炼迅捷百倍。叶疏要与我成婚,萧越要将我带走,皆是为此。他们如今的境界,也是这么来的。”   江风吟乍闻奇事,立刻将我上上下下查看了一遍,才紧张道:“那是什么?对你身体有没有损害?”   我这些天听了他许多傻话,但这一句听在耳里,竟令我眼眶一热。   江风吟见我无恙,这才重新将我抱入怀里,道:“你爱是什么便是什么,是妖是魔,是仙是鬼,我反正是不放手了。”在我耳朵上蹭了一蹭,忽又狐疑道:“我从未听说过什么炉鼎之体,阿云,你是怎么知道的?你要是想拿这个吓退我,我告诉你,那可是打错算盘了。”   我又几乎笑出来,也在他耳朵上蹭了一蹭,道:“你不信,今晚来试试罢。”   话虽如此,待我沐浴更衣,躺在床上,见他耳朵通红地坐在床边时,虽然蜡烛已灭,一室无光,还是有些不自在。暗夜之中,只见江风吟双手放在自己内衣衣带上,忸怩道:“……就、就脱吗?”   我哭笑不得,往他背上靠过去,作势道:“不然让我来伺候少爷宽衣?”   江风吟立刻猛摇了几下头,道:“不了,不了。”这才将自己上衣除尽,又将我放在床上,替我解了衣裳,与我接了吻,嘴唇往下退去,将我露出的肌肤都舔了一遍。他又哪里干过这取悦别人的活儿,舌头虽然一刻不停,却无甚燃情之意,倒弄得我有些想笑。待他呼吸渐热,开始向我下体抚摸时,我连后穴也未十分湿润,察觉他那物从宽松下衣中垂落,硬硬地戳在我腿上,还不禁在心中苦笑了一声,想只怕跟大少爷第二次初夜,又要吃点苦头。正自出神,忽觉手中多了一个铁皮小盒,也看不清是什么,只闻到一股腻腻的脂香味。再看江风吟时,只见大少爷已趴在了床上,自己把亵裤拉到膝弯,一脸豁出去的神气,毅然决然地向我道:“阿云,你来。” 第八十六章 少爷   我一时不解其意,坐起身来,望着他撅起的结实臀部,问道:“怎么了?”   江风吟将脸埋在床上,含混道:“你不是炉鼎之体吗,我要是……那个,就变成我采你了。所以……就换你来了。”说着,面上又涨红了,一把把脸转了过去,声音也小得听不见了:“你轻点噢。”   我这才彻底明白过来,不禁有些好笑,又有些感动。见他姿势僵硬,在心中暗笑一声,贴身过去,在他耳边道:“嗯,你放松些。”   江风吟浑身一阵颤抖,连手脚都不知道往哪放了,横躺在我面前时,明显见他紧张得吞了口口水。我从身后抱住他,从小盒中取了些油膏,在手心中煨化了,便向他下体抹去。江风吟本已半硬,被我双手握住,滑腻腻地从根部捋弄,虽则身体肌肉仍十分绷紧,很快也硬挺起来。江大少爷这根东西我自然并不陌生,当年口活也没给他少做,长度倒不算突出,只是茎身极为粗壮,一只手几乎包裹不下。当年第一次在我身上泄欲,足足去了我半条命。此时就着些润滑之物,愈发粗韧,在我手中勃挺如柱,后颈也起了一层细汗。我见他这个模样,从前那便是被我伺候舒服了,要催我舌头舔得卖力些。一时心中发笑,故意将自己阳物往他身后顶了顶。江风吟后臀立刻向中间夹紧,旋即转过脸来,几乎是幽怨地瞪了我一眼,才勉勉强强将腿张开了些。   我简直忍不住笑,凑上去亲他。江风吟没好气地回过头来,一连被我亲了两下,这才缓和了神色,与我热吻起来。这个吻自是比之前浓情得多,舌头缠得极紧,入得也极深。江风吟双手搂着我,吻到火热处,情难自禁,就要往我身上压来。肩膀一动,却被我反手推回床上,这才清醒过来,张着抹朱一般的红唇,仰面看着我跨坐到他身上,脸上全是渴慕爱恋之色,哑着嗓子叫道:“阿云。”   我向他抿嘴一笑,在他赤裸裸的目光注视下,将腰肢微微抬起,用我的穴口操进了他的肉棒。   江风吟双眼睁到极致,显是愕然之极,转瞬才涌上一阵难以言喻的喜色。我这个姿势本就不好深入,他又粗得厉害,只堪堪将龟头吞进穴中,就卡得动不了了。一时骑虎难下,只好微红着脸向他道:“……进不去了。”   江风吟这才咕嘟吞咽了一大口,便要扶住我的腰,助我开拓深入。只是他激动之下,动作全然混乱,阳物上又抹了太多油脂,差一点竟从我体内滑出。我忙伸手扶住,瞧他也帮不上忙,只好自己咬牙忍耐,抬高大腿,将他那粗硬的一大根上缓缓吞进去。这一次直到中段,到底撑得太过,再不能深入分毫。我只得自己挺腰使劲,屁股摇晃着往下坐,见他两只手还无比局促地在旁边做摆设,遂咬唇轻轻道:“帮我一下。”   江风吟早已面红耳赤,连锁骨下一大块胸膛都红了。闻言才回过神来,忙托住我屁股,向两边掰开。我只觉他两只手火一般烫,我含着的那根东西也热得不可思议,如要化在我身体里。我由他分担一半重量,一手得了空闲,艰难伸到我二人连接处,将自己裹得结结实实的穴口一圈嫩肉弄开一些,又接了些屁股里滑落的淫液,混着先前的油脂,往他根部那处又涂抹了许久。江风吟整个人僵在下方,见我打得油润作响,阳物更粗大了几分。最后终于坐到底时,二人皆发出一声满足的叹息。   我腰身早已虚软,屁股里楔的东西真如钉桩一样,顶得我小腹又热又痛。当下只伏在他胸前,将鬓边的汗珠蹭在他身上,道:“我没力气了。”   江风吟立刻道:“你别动了,我来动。”果然将我重新扶起,令我骑马一般跨在他身上,他挺起腰臀,上上下下奋力操我。才顶了十余下,只听满室粗喘,皆是他在身下发出的。我也许久未与人有过情事,难免有些情切,只觉体内那肉环又已渐渐张口,花瓣也开始荡动,他动得却不甚凶猛,似乎不够尽兴。一时忘情,只想让他干进来些,遂紧紧夹着他肉棒,呻吟道:“嗯,少爷……”   江风吟满脸隐忍到绝顶的神气,连腹肌都绷出了块垒。一听我腻声叫他,立刻忍耐不住,全身一松,喉间发出一声不情不愿的嘶吼。我体内也忽然一阵暖热,却是他七八股精液不受控制地射出,悉数喷溅在我肉口花瓣上。   我不曾有过这等经验,一下反应不过来,还往下看了一眼,只见好几道浓浊白液,从我体内缓缓流出,滴得他下腹毛发一片粘稠。再看江风吟时,浑身如熟透的虾子一般,从耳根红到了脚趾,双手捂着脸,仿佛今生今世都不肯拿下来了。   我知道他向来自尊心奇高,本想找几句话温言安慰他,但一念方动,只觉我二人之间,大可不必做这些矫饰。索性笑出声来,俯身下去抱着他,在他耳边道:“少爷,好快啊。”   江风吟被我一激,手立刻从脸上弹开了,愠道:“谁、谁让你坐这么深的,我在下面使不上力,我……你夹得又紧……”越说越心虚,一声大叫,又把自己的脸蒙上了:“……那我没跟别人做过啊!”   我看他样子实在可爱,又忍不住笑,隔着他的手亲亲他脸颊,哄道:“知道了,你心里只有那个给你当下人的丑鬼,我变成这样,你看着不顺眼,没处使劲……”   江风吟分开指缝,恨恨盯我一眼,一翻身把我压在下面,向我眼睛鼻梁发泄般一顿乱亲:“不准叫自己丑鬼!”   结果还是面对面搂在一起,江风吟伸臂给我枕着,在夜色中专心致志地注视我的脸。我过去最不敢让人细看,但对他却无此顾忌,反向他昂了昂下巴,问道:“你在看谁?”   江风吟理直气壮道:“看你。”眼睛盯着我,手也忍不住抬起来,在我左眼附近那块皮肤上摸了摸,道:“那时候……疼么?”   我当日记忆都已不大分明,印象中血痂脱落时露出嫩肉,确有几分难捱。于是顺着点点头,道:“有点疼的。”   江风吟眼中全是爱怜愧疚之色,将我紧紧抱住,道:“阿云,对不起。我那时还总是嫌你这块疤难看,不曾想我自己才是罪魁祸首。我自己发昏,烧了我的小玫瑰,还不死心地怀揣着那香囊,天天去园子里找你。……你心里一定恨我恨得要命,才把你送我的东西剪碎了。这些事情,我……我都不知道。”   我只觉他毛茸茸的头紧挨着我,双手抱紧得我几乎无法呼吸,对他也不由十分怜惜,伸手拍着他热乎乎的背,安抚道:“也没那么恨。”想到当日他雷霆大怒,一边疾言厉色地喝骂我,手却拼命捡起地上的碎片,试图拼凑被我剪成千百条的玫瑰花囊。一时眼眶竟有些热,又在他背心抚摸几下,道:“你这么喜欢我做的东西,改天再给你做几件好了。”   江风吟又惊又喜,一把退开,揽着我的腰,道:“真的?”   我莞尔道:“真的啊。免得江大少爷一件旧衣穿了几十年,磨烂了也舍不得换下来。”   江风吟一下就定住了,仿佛尾巴被人捉住一般,舌头都直了:“你、你怎么知道?”   我捧住他的脸,抿嘴道:“我看见了。本来想给你再做一件贴身穿的,料想你也不会要,这才作罢。”   江风吟立刻点头不迭,连声道:“要,要,我当然要。”又缠手缠脚地把我抱进怀里,吻我道:“你给我一杯茶,我都开心死了。那时做梦都没想过,还能跟你这、这样。”   我与他吻了片刻,身上又热起来,喘息笑道:“所以才这么快?”   江风吟将我猛地压在身下,重新勃起的阳物热热地顶在我腿间,贴着我耳垂哑声道:“让你见识见识我到底快不快!”   虽则放了狠话,实则他进来时仍有些余悸未平,连根没入时,整个后背还悬停了半天,寻了我嘴唇来接吻。我也不敢乱动,双腿轻轻勾在他腰上,感觉他试探地浅浅抽插两三下,一碰到那些骚得发颤的花瓣,便又停下来,似觉不可思议般,低声问:“这就是你……那个?”   我微微睁开眼睛,应道:“嗯。这是鼎口……里面还有。”   这句话出口,忽觉心情明丽了许多,仿佛一大块乌云渐渐散开了。江风吟从前自然没见过此物,又调整了半天呼吸,柱头与我肉环口不轻不重撞击几次,大约觉得在可忍受范围内了,才一鼓作气捅进那肉口中。   他那物实在粗得过了分,我只觉那“嘴”已被撑到最大限度,连那层薄皮都几乎撑得半透明。这东西虽栖身在我穴内,实与我身体中心无异,一被男人穿透,顿时手足如绵,浑身酥软,情不自禁淫叫出声。   江风吟上次的教训谨记在心,一听我发出羞人的声音,立刻低头吻住我。见我嘴边带着笑意,又气得下体狠顶了我一下,咬牙切齿道:“不许笑!”   我身体一阵软颤,见他白玉般的面容就在面前,额头汗水亮晶晶的,眼睛里倒映着我被他操干时软媚的脸,更觉心情飞荡,只笑道:“好好,不笑了。”   这一下江风吟可不肯放过我了,在我嘴上咬了一口,将我左腿挽到他肩上,阳物楔准了位置,便向我体内重重夯打起来。我那鼎口饱饱地含着他,随他一进一出的动作不断改变形状,兴奋的汁液横溢出来,被他抽顶成泞,又撞打成沫,发出拉丝般的浓黏之声。我只觉整个人都被撑满,身体如同要从中间胀裂一般,他的风灵息也与我深透接引,令我灵脉轻盈,浑身飘飘然,如在云端御风。我被他一次次顶上去,快活得几乎呜咽起来。只是他久久不射,实在折磨煞人。我早就要登临高潮,只觉他也腰身轻颤,大腿冲得如石头一样紧,正是从前即将精出之状,却偏要跟自己较劲,咬着牙关不肯射。我知道他还记着先前一箭之仇,不让他逞一次威风只怕不能善罢,只得求饶道:“我不行了,少爷……给我罢。”   江风吟果然就在等我开口,马眼已经控制不住地喷出一小股,嘴巴仍强硬道:“我还不想,我……我是看在……”   我不等他说完,精关已开,前后全喷了个透湿,精液甚至溅到了他嘴上。江风吟哪里还忍得住,茎头一下就破进了我底囊深处,与我阴精裹缠在一起,向我体内射了十余股方止。与此同时,一股激荡的灵息也从我那“鼎口”喷涌而出,同时向我与他体内送出,霎时之间,我神念离体,宛如灵魂出窍,不得不牢牢抱紧了他汗淋淋的脊背。   再到园中时,江风吟仍装模作样地坐在半阴凉地里,我则安安静静坐在葡萄架下煮茶,耳听江雨晴聒噪不止,偶尔趁她不备时二人目光相触,便觉甜腻心荡。江雨晴无知无觉,仍在我面前肆无忌惮地指摘兄长,讲了许多他兄妹在流云峰的起居学剑之事。我每听到江风吟使性耍横,便忍不住低头一笑。这一时江雨晴正讲到她们一伙人去年上元节的乐事,说那葛尘整日没个正形的,那天竟叠了十多个方胜,上头各书了一首令人齿软的酸诗,送给她们师姐妹恶心人。复述到他那几条酸腐句子,不禁哇哇大叫,伸手捂脸,连声道:“‘骑马踏烟莎,青春奈怨何。’——亏他写得出来!”   我随口道:“只怕他送给别人,都是添头。只有一个人,才是他真心欲诉的。”见她此时动作,不由一笑,忍不住向江风吟瞥去。江风吟一怔之下,明白过来,立刻狠狠地警示了我一眼。   我收回目光,压下嘴角笑容,自去斟茶。只见江雨晴忽转过头来,向我脸上狐疑地打量一番,又扭脸向江风吟,仔细审视几眼,这才疑惑道:“哥,随云哥哥,你们是不是有什么事瞒着我?”   我不意她突然如此敏锐,习惯性与江风吟对视一眼,才心虚道:“哪有?”   江雨晴脸上疑云大起,目光在我二人之间打转,哼了一声,向我道:“你们两个以前的事,不肯告诉我,难道本小姐就猜不出来么?我秘境试炼之前,师父明明白白地说了,当年我哥提前去求了他,说你资质又差,脑子又不记事,只好让你避开考核,当他的剑侍。随云哥哥,你那时又不好看,又不能干,我哥却非要把你留在身边。但凡动脑想一想,不就知道为什么了?”   我还未接口,只听江风吟打断道:“你还好意思说!进去之前,我再三交代,遇到河流湖泊,不要慌张,自有前辈相助。你却被幻境瀑布吓得涕泪横流,走不动路,最后还是自己左脚绊右脚,一个倒栽葱跌下来,才知底下深潭都是虚幻!要不是师父仁慈,你早就被扫地出门了,还有闲心在这嚼舌!”   我听到“自有前辈相助”,更是止不住想笑。见江雨晴被他气得跺脚,直从身上袖子里掏法器,说要找师父讨个公道,她江大小姐堂堂正正拜师入门,绝不是那种扫尾凑数的跛脚弟子。我趁机将一碗凉茶端起,递给江风吟,向他极轻地开口道:“少爷,请用茶。”   江风吟脸一下就涨红了半边,一把抢过茶,那眼神恨不得在我嘴上咬出两排牙印,压低声音道:“……不准叫我少爷!” 第八十七章 慢点   他们兄妹吵架斗气,十分郑重其事,绝无半点作伪。江雨晴再来找我时,不但对江风吟避若蛇蝎,嗤之以鼻,且连他的名字也不许提起。江风吟乐得与我在园子里厮磨,花田中有活时帮我搭把手,无事时便在架子下乘凉,在茶炉边说话,在草坡上并排躺在一起,看天上的鸟雀与流云,不时抱在一起,亲个嘴儿。他与我一同晋升化神境后,运起风息更为自如,微风只从坡上吹过,吹得我遍体清凉,纵在炎夏骄阳之下,也不流半滴热汗。别处却丝毫不受波及,连最娇嫩的花瓣都不会颤上一颤。江风吟自己也不嫌热,时时与我腻成一团,尤其喜欢找借口碰我身体各处,却又不似纯然的情欲,更似精力旺盛下无法自控而已。这日我正枕着手臂在坡上闭目养神,只觉身边窸窸窣窣,一阵熟极的白檀香气靠近过来,先低头端详了一会儿我的脸,才将我一缕长发从衣领中挑出,轻手轻脚放在一边。我头发原本都黑压压地拨在一侧,此时只觉他一只热热的手伸来,在上面不住抚摸摆弄。我心中好笑,将脸上草帽摘下,道:“你要给我扎辫子么?”   江风吟手里拿着我一束发尾,打开成一片扇子形状,在自己鼻梁上往复刷了几刷,见我醒来,也不害臊,反振振有辞道:“我是看你头发这么黑,又这么长,披散在这里,若戴上几朵花,那就不知怎样好看了。”   我看他痴态可掬,忍不住一笑:“我伺候的花都是孝敬东家的,自己哪有花儿戴?”   江风吟对这些人间俗务一窍不通,闻言着实愣了一下,问道:“我……房里的花,是这园子里摘下来的?”   我屈指在他额头上一弹,怪道:“人家总不是自己天生长了翅膀,飞到瓶子里的。我一大清早在这替你剪花枝时,你还在床上等人端漱口水呢!”想起他在花田中七手八脚拔竹扦的笨拙模样,替我拌药肥时捏着鼻子不住扇风之状,赞可道:“‘白的五六支,红的七八支,单要玫瑰,别的一朵儿杂的也不要。’是不是?念你驱虫护花有力,今天这十多支玫瑰的功劳,都归你了。”   江风吟怔怔道:“我……没想过这些事。跟你去芝兰台之前,我还以为衣服也是一下做好了,自己叠得整整齐齐,放在枕边等人穿的。”   我失笑道:“所以你是少……”忽然想起他不许我叫这个,忙拿手背压住了嘴。   江风吟哼了一声,屈指就要弹我额头。手到中途,却怜惜地收了回去,捏诀道:“那今天的玫瑰,就送给我的小花匠罢!”   只见他二指一扬,一阵温柔的清风从玫瑰花丛中悠然送来,那碧绿枝叶瑟瑟动处,无数红白玫瑰乘风飞来,花瓣纷纷扬扬落下,落在我头发上、脸上、身上……如同一场绮艳的花雨。   我猝不及防,被洒了一头一脸,连连挥舞开来,口中笑道:“……太多了!”   江风吟望着我狼狈模样,笑得腰也直不起了,只是用手乱指着我。我抬眼望去,只见天道循环,报应不爽,他那顶淡金色的玉冠中,正正地嵌着一朵深红色的大花。   我从前受惯了别人捉弄,从未有捉弄回去的念头。但与他在一起,实在说不出的畅意快活,当下强行收敛笑意,坐起身来,抖落头发上沾的几朵碎花,忽作惊愕之状,直直盯着他头顶。   江风吟原本还在弓背大笑,见我面色严峻,也不由紧张起来,伸手就要去摸自己玉冠。   我极轻地对他摇了摇头,右手握住一霎雨剑柄,屏息凝神,缓缓向他凑近。江风吟也紧张之极,目视我来到他面前,一只手僵在空中,竟不敢稍动。   我忍笑已到极限,手伸出去,还未碰到那花,已经笑倒在他肩上,不成声道:“江、江家哥哥,你的头花,好……好漂亮啊。”   只觉江风吟紧绷绷的身体忽然一晃,接着耳边传来一声蓄积已久的气音。我还道他一定要跳脚急眼,谁曾想等了许久,腰上重重一紧,却是江风吟将我深抱入怀。   只听他在耳边低低道了句:“没你漂亮。”   我被他推出些许,两个人呼吸相闻。头戴鲜花玉冠的江大少爷,向我满带笑意的唇深深吻了下来。   结果什么事也没做成,直到太阳落山,两个人还在园子里吻了又吻,影子长长地缠在一起,分也分不开。好几次我明显感到他衣下那根东西热热地抵着我,手也在我屁股上充满爱欲地捏揉,却并不再往深处索求了。我还以为他顾忌我不情愿,主动向他依伏过去,他又在我身上抚弄好一阵,才恋恋不舍地退开,又追上来亲了一下我微微肿起的唇,喘息道:“好阿云,要了我的命了。”   我原本面对面跨坐在他大腿上,此时身上也有些软了,轻轻顶了一下他明显勃起的地方,低声问:“这个怎么办?”   江风吟被我一碰,低喘了一声,道:“别这么压着。”搂着我屁股,调整了一下方位,让我臀缝凹陷处与他那物隔着衣料相贴。   我只觉屁股下硌得发烫,坐之不住,不禁提气往上微微抬起。江风吟起初还警告我“不准动”,来来回回几次,干脆将我腰扶起来,带着我在他身上一顿上上下下,还好笑道:“阿云,你看,像不像在骑马?”   我扑哧一笑,先前的缠绵氛围一扫而空。犹记从前与那两个人纠缠时,我对情事尚十分懵懂羞涩,但也隐约知道,我与他们平常相处,其实并不亲密,惟有床笫之事,又太过热烈了些。如今虽都成往日烟云,但直到这一刻,才彻头彻尾地意识到,他们对我的身体没有半点迷恋,一切情爱之举,都不过为了达成最后的目的罢了。   一念至此,眼角一阵湿,搂住江风吟头颈,珍爱地吻了吻他面颊。   暮色沉沉之际,家仆来报,说大小姐今天没喝药就跑出去了,到处找遍了也不见人。江风吟立刻一跃而起,嘴里骂道:“多大的人,还不叫人省心!”实则关切之极,后脚就跟去了。我这才懒懒回到葡萄架下,才收拾了两个茶盏,只听花篱下鬼鬼祟祟,摸进来一个人影,正是众人遍寻不得的江大小姐。   我见她猫着腰躲在一丛美人蕉后,不住向身后张望,显是怕人找来。遂走过去笑道:“江师妹,小心蚊子。”   江雨晴马上“嘘”了一声,一把将我拖到她身边,悄声道:“小声点,别让人知道我在这里!”说着,果然有一队家丁慌慌张张地从园外经过。江雨晴目送他们越行越远,得意道:“来呀,来呀,叫你们打着灯笼也找不着!”   我见她娇憨模样,不由一笑,问道:“你不吃药,又到处乱跑,旁人自是要担心你。”   江雨晴连连挥手,嫌道:“谁管他们呢!”又压低声音向我道:“随云哥哥,一会你给我打掩护,送我出去。今天就是拼着被捉住,我也非得再去一趟参同院不可!”   我奇道:“参同院是什么地方?”   江雨晴叹了口气,道:“那是我母亲的居处。我自己找人打听过了,说大师兄被人当众污蔑,才有如今禁闭之灾。我要去请求母亲,邀请道尊、我师父、棋盘真人他们一起过来,还大师兄一个清白。”   我一怔之下,向她望去,见她一眼也不向我多望,只怕连萧越抢婚之事也不知晓,隔着千里万里,却对他如此深信不疑。想萧越如今被禁足丹霞山庄,少主之位被萧楚扬取而代之,对他而言,已是最严苛的酷刑了。当下轻声问:“你不信他重伤前辈么?”   江雨晴摇头道:“大师兄绝不是那样的人。”   我见她目光闪闪,十分坚定,一时竟有些鼻酸,道:“你对萧越……当真是一片真心。”   江雨晴原本双颊嫣然,闻言脸上更红,先“哎呀”了一声,嗔道:“怎么忽然说起这个来?”说着,自己双手捧着脸颊,想了一会儿,才道:“我一出生便是火灵阴体,他父亲亲自下了帖子来问过的。后来我又去了青霄门,见到他的姿态风仪,只觉天下无双,谁也比不上。我从小性子执拗,喜欢一样东西,说什么都要得到手。他虽然另有心上人,那又有什么关系?从前曲星她们笑我,说我就是看中人家长得好,地位高。我现在想明白了,我也不是非要嫁他不可,只要他平平安安,不受冤屈,我就开心得很了。”   我听到后来,亦触动心事,开口竟还顿了一下:“……嗯。大……大师兄他吉人天相,一定会平安无事的。”   江雨晴连连点头,又向我挤了挤眼睛,笑道:“还说我呢!你对叶师弟,不也是一片真心?她们跟我说,你院子里的两株梅树,就是当年为叶师弟亲手种下的。你们结婚的时候,整个云何洞天都是梅花的香气。深吸一口,连心都要陶醉半天。对了,先前还有个长得歪瓜裂枣的男的,在背后说你坏话,妄图拆散你和叶师弟的良缘,真是臭不要脸!叶师弟娶了你,自然是有妻万事足,什么大道,什么仙缘,又怎会放在眼里?”   我苦笑一声,却也不愿戳破,只垂目道:“大概吧。”   江雨晴整个身子都弯下来,凑近我的脸,怪道:“随云哥哥,你怎么好像不太高兴?你放心,我见过叶师弟跟你在一起的眼神,跟他看别人的样子完全不同。赵瑟以前不是喜欢过他吗,鼓足勇气去找他说话的时候,他看那丫头的眼神,简直不是看人,是看一片树叶、一块石子。你就不一样了,他对着你的时候,就……有人味多了。哎呀,我可不是骂你老公!反正……反正……就是很般配、很般配的。我江半仙给你们算了一卦,你们俩一定能恩恩爱爱,长长久久的。”   我哑然失笑,道:“那可多谢你了。”   江雨晴也摇头晃脑,颇为自得了一阵,忽然睁开眼来,在自己额上猛击一掌,跺足道:“完了!我光想到你和叶师弟,全然把我哥抛在了脑后。唉,我怎么把他给忘了?怪道人常说女生外向,果真如此。”   我猝不及防,一口气几乎呛在喉咙里,重复道:“你哥?”   江雨晴一眨不眨地注意着我脸色,笑嘻嘻道:“对呀,我哥。我又不是瞎子,难道还看不出……”一语未毕,忽然倒吸一口冷气,蹙紧了一双小眉头。   我大大松了一口气,忙替她顺气拍背。江雨晴摆了摆手,龇牙咧嘴道:“过了时辰,一不吃药,就发作了。”又向外偷看几眼,问道:“那群狗腿子过去没有?”   我见她十分执着,道:“江师妹,我先替你驱除煞气。”   江雨晴展颜一笑,道:“那真是求之不得。”遂与我对坐,任我向她体内送入灵息。   我上一次替她驱煞时,只觉她灵脉中空塌塌无力。这一次再探入,却什么也感觉不出,不知是空是满,是虚是实。她体内那些枝枝蔓蔓倒是少了许多,不再有风卷柳絮之意,大概都已经被药力降服了。一个周天下来,只见她脸色又已红扑扑的,只是比起当日在船上,却好似有些古怪。再仔细看时,只见皎洁月光之下,她颊上浮着两片晕开的嫣红,只是颇不自然,不像自己本身颜色,反像是扑上去的胭脂一般。   我心中奇怪,助她行转最后一处灵脉。过了好一阵,她头顶才徐徐飘起一缕看不出颜色的淡烟,几乎还没看清楚,就已消散在晚风中。   我见她底下红晕渐褪,越发确定是胭脂无疑,随口道:“你还在吃药看病,脸上若涂画太过,大夫便不好望诊了。”   江雨晴意会过来,张嘴竟迟疑了一下,才道:“……知道了。”又看了我一阵,忽道:“随云哥哥,第一次见面,我就跟你说了:我从小到大,最羡慕别人有个温柔哥哥。你是我见过最温柔的人了,对我又这么好,打着灯笼也没处找去。我看今天就是个良辰吉日,不如我们就此撮土为香,结为兄妹,你看如何?”   我见她其意甚诚,竟将这异想天开的主意说得如此有鼻子有眼,不由一笑,拍了拍她的头:“在我心中,早就将你当妹妹看待了。待你大事一了,再来做这些门道不迟。”见四周阒然无声,便指引她向正院去了。   第二天一大清早,我还在园中剪枝,便受管事催促,亲自将花送到大少爷房中。我进门时,只见江风吟正坐在内室一张象牙大床中,向我挤眉弄眼,自己捧起漱口水来,咕噜咕噜地吐在唾壶里。我差点被他气笑,将玫瑰都撒在桌上,他来催我插花,我便拿花枝打他的头。胡闹一阵,最后还是被他捉住,扔在了床上。我与他接吻间隙,便问道:“雨晴昨天抓到了么?”   江风吟气喘吁吁,迫不及待要将我内袍打开,闻言只道:“抓到了,扰了母亲半天清静,还哭哭啼啼了半天,烦死人了。”嘴上说着话,便一刻也等不及地低下头去,在我乳头、胸腹上乱吻,手偏偏又解不开衣带,只将我阳物堪堪露出,便张嘴含在口里。   我不意他如此性急,全身还未准备好,已被他吞进去一大半,一瞬间刺激过浓,连屁股都夹了起来,腰也受不住地向他高挺。   江风吟仿佛得到褒奖,愈发卖力吞入。我几乎马上就感觉到了他喉咙口的热度,忍不住蜷起一条腿,呻吟道:“嗯……慢点……”   江风吟退出些许,正要再次连根吞进,只听门外脚步声急,一个红影已停在门口,怄气道:“喂,你在不在里面?” 第八十八章 哥哥   江风吟一听见妹妹的声音,立刻慌不择路,急匆匆从我身上跃起,手足并用,扯了许多床帐、枕头,试图将我藏进去。我见他慌慌张张,倒有些想笑,反正也无处可躲,只慢吞吞缩进里床,半天还没藏好,一只脚还露在外头。江风吟急得满头是汗,一把抓住我的脚,反手便往被中胡乱塞入。   江雨晴见他不应,还道他故意拿乔,气得又跺了跺脚,叉腰叫道:“好哇,姓江的,你在房里装聋作哑,当大爷是不是?哼!师父亲口跟我说过,我的天资悟性在他门下数一数二,连几位成名已久的师兄师姐也多有不及。你道你的屁话,本小姐很放在心上么?你不开门就算了,正好我也不爱看见你的臭脸。你只把一双耳朵竖起,老实听我说便了。”   江风吟明显松了一大口气,肩膀都垮了下来。只是听见妹妹出言不逊,仍皱起鼻子,不悦地喷了一声。   只见江雨晴模糊的身影在门前晃了一晃,开口倒难得有些忸怩:“我昨天求母亲替大师兄雪冤正名,母亲已答允了。她、她还说,等我病一好,就……让萧家来我们家提亲。你也知道,大师兄他另有心上人,我又……唉,那是不能嫁他的了。虽不能成真,不过光想想,心里也是美的。”   江风吟听到中途,已然脸上变色。见我从枕被中探出头来,气得连瞪了我几眼。忽然发现手中还握着我的脚,顿如捉住了把柄一样,恶狠狠地往上一托,在我脚背上不轻不重咬了一口。   我先前被他含了一阵,腰后还有些残余的燥热。脚本来又是身上最为敏感之处,被他热热的唇齿一碰,一阵奇痒沿着小腿直达下体,不由连脚趾都抓了起来。   我反应如此剧烈,江风吟亦有所觉察,立刻将口唇凑上,又试探般在我足趾上轻轻一咬。第一下尚属玩闹,这一次却是货真价实地调情撩拨了。我如何受得了,小腿一瞬间绷得笔直,身体也不受控制地往上挺去。羞耻之下,恨不得立刻将脚夺回,又顾忌江雨晴在门外,不敢发出太大响动,只能咬着唇小心用劲。江风吟愈发张狂,双手牢牢将我整只脚掣住,温热的舌头在我趾间软肉中穿插舔弄,烫人的气息也喷在我脚上,令我全身痒得挠心,迎着他动作不断挺身扭动,穴中的淫水哗地涌出来一大泡,连我身下内袍都浸湿了。   江雨晴犹自在外掰着手指道:“我昨天回去想了一夜,你这个人除了性子暴躁,嘴巴讨厌,自命不凡,瞧不起人,……也没别的毛病。父亲云游四海,母亲又长年在参合院斋修,从不喜欢别人打扰。我算是你带大的,小时候不懂事,弄坏你许多心爱的东西,你都只骂我几句了事。只有一次不知什么事,你气得打了我一巴掌,一见我哇哇大哭,又忍气吞声地过来哄我。但凡我想要的,你都千方百计给我取了来,不让我受半点委屈。我在青霄门时,也是你第一个照顾我。虽然我一天到晚念念叨叨,嫌你脾气不好。真有人要把你换了去,那我……多半也不肯换的。”   她在那边絮絮不止,江风吟与我早就抱在一起,手脚相缠,浓情蜜意地亲了起来。我后穴急得难耐,两只脚攀着他的腰乱蹭乱踢,又被他抓住,朝两边分开。我还道他又要舔我的脚,立刻服软,以气音求饶道:“不要了,太痒了,好……好哥哥。”   江风吟一听这称呼,眼睛都直了,足有半天魂不守舍,好久才哑声道:“……你叫我什么?”   我忽觉一阵难以言喻的背德快感,仿佛真与他有甚血脉牵连,却双双滚在床上,行此乱伦之举。这一下羞得手指都红了,哪里肯再叫,慌忙抓了个枕头挡住自己,嘴里胡乱道:“……你听你妹妹说话!”   江风吟扑上来亲我,全被我用枕头挡了开去。他便朝我喉结锁骨下不断吻去,在我耳边连叫几声:“好阿云,云弟,宝贝弟弟。”将我叫得浑身发软,又退下去,双手捏弄我的胸部,把一边挤出椒乳形状,便含入口中,用舌头热热地舔着乳头,舌尖在乳晕旁不住打转。   只听江雨晴停了一停,又道:“你以后要是喜欢谁,就大大方方去追,做妹妹的永远站在你这边。……就是喜欢随云哥哥,那也不打紧!他虽然已为人妻,我看对你也不是完全没有那个意思。只要郎有情,妾有意,勾搭成……那个,却又如何?反正叶师弟进境如飞,一日千里,肯定早早地证道飞升去了。到时候你帮着照顾一下寡妇,想来也……也不违吕祖规训。”   江风吟闻言,才从我胸前抬起头来,齿尖轻咬着我一边涨得熟红的乳头,口齿不清向我道:“我在听呢!”   我情欲早已被他挑起,被他这样疼爱,乳头硬得高高立起,后背几乎弹离床面,直往他口唇中送去。江风吟也已欲望勃发,下体向我身上不断顶撞、磨蹭,手也搂住了我屁股,手指往我水淋淋的臀缝中深深插入,喘息道:“……好多水啊。”   我双腿紧紧夹着他,只觉情痒之下,看他的影子都开始涣散:“嗯……进来……”   只听江雨晴的影子在外动了一动,似乎还有些未竟之语,最终只浅浅叹了一声,道:“算了,真到了这一天,反觉什么言语都是多余了。哥,有空的时候,多来瞧瞧我罢!……”   我隐约见门上一道红影渐行渐远,仿佛有根小小的刺在心口戳了一下,但此时全身如被爱火烧着一般,早已无暇思考。只觉江风吟那粗得惊人的阳物已插进来一个头,圆硕的龟头将我穴口撑得鼓鼓胀胀,几乎令我太阳穴都膨胀起来,脑子也嗡嗡地直被推入欲潮狂波之中。只听他粗重喘息响在我耳边,催促道:“宝贝阿云,叫我,刚才那个……再叫一声。”   我被他半插着,满脸绯色,乳头硬红,肉棒被他腹肌压得牢牢的,屁股里全是他弄出来的淫液,实在无一丝抗拒之力,只呜呜咽咽地叫道:“哥哥,操我。”   江风吟重重吻了我一口,尽情鼓起臀来,狠狠一插到底。   我从前与他上床,不得他半点疼惜,只是一味横冲直撞而已。如今爱欲相缠,他烈火般的情潮几乎喷涌在我身上,性子却仍是那般蛮横急躁,也不使什么花样手段,也忘了给我柔情抚慰,只向我体内湿软处猛烈抽插夯打,不给我半点喘息之机。他动得又急,身体又精壮,插起来啪啪作响,打得我屁股生疼。我被他操干一阵,穴腔忍不住收紧,龟头也被他擦得通红,马眼一张一翕,淅淅沥沥滴出水来。这快感太过直接,我实在承受不住,拿手推他胸膛,想要他换个姿势。他这时倒与我半点默契也没有,反拿起我的手来,放在嘴边乱亲。我只得自己艰难脱身出来,将汗湿的头发拂到一旁,让他从身后抱着我。我屈抬起一条腿来,让他从背后进入。江风吟一根肉棒早已赤红怒勃,筋脉高张,上面沾满我的汁水,光滑水亮。此时急得如同要吃了我一般,连顶了几下,都没能找准方位一举楔入。我只得反手握了他的东西,自己对准了穴口,引他进来。江风吟猛地一下插进最深处,爽得在我体内打了个颤,又啪啪啪地插了我好一阵,才忽然回过味来,愠道:“……你怎么这么熟练啊!”   我简直忍不住好笑,转头跟他深吻,又让他摸我乳头,拿着他的手替我手淫。哄了半天,才把大少爷哄高兴了,从背后做了一会儿,又让我双手扶住床板,四肢趴地,撅起屁股,他跪在我身后,摇动腰身急速干我。如此再三,我全身水都几乎流干了,哭叫了好几声哥哥,他才终于尽了兴,按着我的背,在我体内射了。   我进门时还是早晨,此时日影已到床脚下,晴光耀眼,竟是连中午也过了。我手脚一点也动弹不得了,被他嘴对嘴喂了几口水,只觉他又从背后热热地将我搂住,便挣了一下,哑声道:“不来了……受不了了。”   江风吟嘿嘿一笑,得意万分,贴脸亲了我一大口,威胁问道:“以后还说不说了?”   我假作不解,反问道:“说什么,少爷?”   江风吟一把逮住我,就往我身上腋下一顿呵痒。我笑得全身颤抖,搂着他脖子连叫不敢了。讨了半天饶,才清静片刻,又觉他在我屁股上颇有目的性地摸来摸去,仿佛有什么话要问,又不便出口一般。犹疑了还不到半刻,便已按捺不住,凑在我耳边问:“喂,阿云,刚才你那个……为什么没开啊?”   我早知他心里一点事也藏不住,倒也不觉无礼,只随口道:“有时候开,有时候不开,谁知道呢。”   江风吟在我身后咕哝了几声,忽然掐在我腰上的手一紧,啊的一声大叫,扑上身来:“我不准你说!”   我看他样子又恼又可爱,噗嗤一声笑出来,抚摸着他的背,顺气道:“好好,不说了。”生怕他又想到我与别人的情事,立刻岔开话题,问道:“你衣服要做什么样式的?还是有结带的这种么?”   江风吟果然被我分散了注意力,往自己身上看了一眼,比道:“从前你给我做的那样就好,带子不要多了,不好解。”又哼了一声,双手轻轻在我脸颊上一拧,道:“别的我不管,反正你以后做的衣服、香囊,你沏的茶,你种的花儿,都只归我一个人。”   我一笑,鼻子和他碰了碰,道:“知道了。我也只归你一个人。”   我与他四目相对,又缠缠绵绵地吻在了一起。   忽听门外传来一个无比恭谨的声音:“少爷,您交代的事均已办妥,白玉也从西域尽额采买回来了。只是那地方太过偏远,仓促之间未及完备,还望少爷……”   江风吟一听之下,立刻做贼心虚般捂住了我耳朵,又急忙出声打断道:“行了,下去罢!”   我听那声音有几分耳熟,倒似如今在江家管事的那位老伯。见他眼神甚是飘忽,显然有事瞒着我,于是凑到他面前,虎着脸道:“好哥哥,你背着我,偷偷摸摸做什么呢?”   江风吟脸色一阵红,挠头道:“也……也没什么。就是……本想都备妥了再告诉你,他们……又说有许多忌讳规矩,到头来还是要你点头才行。哎,好不容易给你做件事,结果不上不下,卡在这里。”说着,啊啊一阵乱叫,双手把头发全抓乱了。   我全然猜不到江大少爷要为我做何事,总不是见我园子寒碜,要替我修一座白玉仙苑。当下只抱他道:“那以后多替我做几次,也就扯平了。”   江风吟果然听在耳里,反手将床帐一扯,往我身上一压,又狠狠做了两次才罢。   第二天却是个阴天,乌云密布,晨风寒凉,吹得花枝瑟瑟发抖。我还在丛中剪枝,管事的已亲自来到园中,说今日玫瑰另有去处,请小仙君随他而行。我心中诧异,揽花在怀,随他出了园门,又从后门出了江家大宅,渐渐向山间行去。不一时,已到了一片我眼熟的野林地里。只是目力所及之处,只见那满山鬼手般的枯杨皆被清理得干干净净,连一棵杂草也不留。举目一望,只见无数新植的青松、苍柏,挺拔焕发,翠色喜人,哪里还有半点旧时荒山的影子?   我一怔之下,双脚不由加快往前走去。那山路上的腐土与黄泥也已消失不见,一条曲曲折折的青石小径取而代之。远远望见一个熟悉的坟丘,旁边似乎堆得有物。紧着步子上前一看,整个人几乎定在原地。   只见我娘那方低矮狭小的坟茔旁,已高高砌起一个华美高大的白玉陵,将她小小的坟包密不透风地保护在其中。一道淡青色的玉阶,从我脚下铺陈下去,直到我娘的墓前。阶下立着一个玉台,其上有香炉,玉碗、还供着一只阔口的玉盏。除此之外,坟上一粒土都未曾动过,连那残朽的木片墓碑也好好地插在原处。   我只觉眼底发颤,鼻腔发酸,一步步拾级而下,停在那玉台前。   只听管事在旁轻声禀道:“小仙君,少爷让我们问一下您的意思,三夫人的陵寝是定居于此,还是另择宝地,再行安葬?”   我抬头望去,见满目玉色,柔润如脂。一时喉头竟有些堵,颤声道:“……就在这里罢。”   管事应道:“是。少爷已备下足量玉料,请了这边最好的师傅,替三夫人重修宝陵。陵庙棺椁,一应用物,小仙君只管开口,千万勿要担心花费。”   他又压低了声音,躬身道:“这附近一百多里山林,少爷都已买下,怕人来人往,扰了三夫人宁静。到时修一座陵园,与本家宅院相邻。小仙君想念三夫人时,便时时可来看望了。”   我已说不出一句话,只一点头间,泪水已夺眶而出,啪嗒一声,掉落在玫瑰枝头。   管事从我手中接过花,供奉在那白玉盏中。我在玉台前闭目祭拜,只觉一阵风过处,身边已多了一个人。   我睁开眼睛,望着他白玉般的面庞。他一身衣织在阴云下更显灿丽,正与我并肩而立,在墓前虔诚祝祷。   我心中有千万句激荡之语,出口却只有低颤的一句:“你跟我娘说了什么?”   江风吟睫毛一动,缓缓睁开双目,久久望着那块残朽的墓碑,这才拉起我的手,将一样东西放入我掌心。   我低头看时,正是我娘临终前为我谋求差使,塞在管事手中的那一支金钗。当时我年纪尚幼,还道是极为贵重值钱之物。如今看来,一支钗子细瘦得可怜,钗头只卷了朵单薄的小花,中段还裂开了一条缝,被一条细细密密的宝石镶补了起来。   江风吟垂下眼眸,一贯飞扬的面容上也有了几分忧郁肃穆之色:“我跟她说,我要……永远替她照顾你。”   我只觉一阵巨大的情意倾涌而出,再也无法遏制,合身扑在他怀里。   江风吟浑身一僵,许久才抬起手来,将我死死嵌在怀抱中,仿佛要将我们两个合成一个人。   只听他有些暗哑的声音也在耳边响起:“……我以后还要为你做很多、很多事,我会为你做一千件、一万件事。阿云,你记着我这句话!”   我只觉他语气有些奇怪,正欲抬头望去,却见他垂下手来,紧紧与我左手相握。   那长相思无法取下,是以一直戴在我腕上。我心中一动,想:“莫非江雨晴昨天提了一句,他才忽然在意我和叶疏合籍之事么?”但看他平时情态,又全然不像。   忽见不远处两名颇上了年纪的婢女向前一步,提醒道:“少爷,别让客人久等了。”   我从未见过这两人,只见穿着打扮,皆与常人无异,但身法眼神,分明是两名低阶女修。我从前在兰陵,便见过不少这种高门大族中豢养的灵仆。这些人资质平庸,修为低微,到顶不过筑基左右,只是寿命比一般人长得多,也更忠贞精干。修真世家主人寿限动辄以数百年计,若家中主管经常更迭,多有不便。江家奴仆虽众,却都是凡人。如今看来,他家中倒也养了灵仆,不过平日不常见到罢了。听她们说话口吻,显然并不以他身份为尊,想来多半是他母亲薛夫人手下了。   江风吟听见催促,目光中流露出抗拒之意,显然极不愿意前去。眉心一动,却硬生生压了下去,只用力抱了抱我,在我额上吻了一下,才掉过头,匆匆与那两名婢女下山去了。   我只觉他今日处处透着奇怪,目视他远去身影,全不像要去陪同长辈见客,倒似富家小姐跟穷书生私奔不成,被家中活生生捉了回去一般。一时握着他放在我手中的金钗,思疑不定:“莫非他母亲嫌我炉鼎之体,与他在一起,坏了他家的名声么?”   一念生出,只觉心慌慌的,竟是茫然无措。我好不容易才与他倾心相爱,实在不愿再受半点风波。当下一咬牙关,一路奔行到园中,捏诀运功,全身苏生之力倾泻而出。灵息所到之处,花丛以肉眼可见的速度飞速生长,原本的幼小花苞也悉数被我催开。繁花灿烂之间,只听一连串烟雾般的喷嚏从土里传出,卷柏揉着眼睛,困倦道:“阿云阿云,我刚才好像又睡着了,是你叫我起来的吗?”   我忙蹲下身,歉然道:“是我。我有一件急事求你帮忙,吵醒了你,实在对不起。”说着,将我从青霄门带出的小小背囊打开,取出一封压在最下的油纸,露出纸里包的两块扁平石头,拈起其中一块向它递去:“你能带着这个,去一个……名叫参同院的地方么?”   我独自坐在房中,将另一块石头平平正正放在眼前,听卷柏一路磕磕绊绊前行,不时传来草叶分开、黄沙窸窣声,与它含糊不清的咕哝声。起先还道我一时急过了头,竟连这般见不得人的手段也使了出来,只怕难以成功。忽听咕噜一声,似是卷柏掉进了一个盛满水的大瓶中。只听几名凡人侍女正在院中摘花,手中剪得喀嚓作响,嘴也没闲着,只说刚才来的客人傲慢得很,连老夫人也要看他脸色,也不知是什么来头。另一人忙嘘了一声,道:“夫人最不喜欢这个称呼,万万莫要再叫错了。她老人家有仙耳一双,隔着这么老远,也听得见你这个小蹄子混叫的。”又一人却推她笑道:“这一下连’老人家’也叫了,岂不更该死了!”嬉笑一阵,为首的说采得差不多了,这才捧了那瓶子,悄然无声地送进去了。   我只听侍女裙裳轻轻摆动,接着门被小心地掩上了,忽觉一阵前所未有的恐惧感冲上心头,几乎就想将那石头扔出窗外。   忽见石上翳光一动,江风吟的声音从中传出,却似有些晦暗不明:“……请问母亲,雨晴醒了么?”   一个女声在他对面遥遥响起,仿佛距他甚远,声音也有些虚茫:“多亏冯谷主这一剂救命的血药来得及时,总算从阎罗王手里抢回小丫头半条命。如今虽然呼吸无碍,只是那姓卫的说了,若有下次,就未必有这般机缘凑巧了。”   我听他们话中之意,江雨晴竟似已性命垂危了一般。一时骇得怔了,心想:“她一直看的是最好的大夫,怎会忽然病得这般厉害?莫非血煞又加重了?……为何他一个字也没和我说?”   石中久久沉默无声。只听那女声幽幽叹了口气,开口道:“你想好了么?是眼睁睁看着她死呢,还是依他所言,亲手把江随云带到灵素谷去,交给冯雨师啊?” 第八十九章 母亲   我只觉冯雨师这名字甚为陌生,在记忆中寻觅了半天,才终于想起来了:“那是灵素谷谷主,柳唱的父亲,先前盛情邀请过我前往谷中做客的。若不是他当日封谷,我早已在柳唱身边了。……她现在说要将我带去’交给’他,却又是什么意思?”   石头那边沉闷了足足一刻,只听江风吟突然开口道:“母亲,东海还有几位知名医士未曾拜访,不知……”   薛夫人哼然一笑,打断道:“你不肯,是不是?且不说治不治得,便是会诊、探脉、换药,又是好一番工夫。你等得起,你妹妹的病等得起么?她体内血脉已被煞气彻底侵蚀,脸上无半分活人颜色,恐人发现,自己偷偷抹了许多胭脂做掩饰。你可都知道么?何况七心门首座长老翁无疾早有定论,若他的金针也断不了这血煞,除了冯谷主出手,世上再无人救得她性命。你一心为你自己打算,可曾将你妹妹半点放在心上?”   只听一阵骨节喀喀握响,显然江风吟正极力压抑痛苦,许久才嘶声道:“我爱惜雨晴,胜过自己千万倍。今天他要的若是我的命,死一百次我也情愿。可是……阿云与这件事没有半点干连,我不能这样对他。”   薛夫人衣裾轻动,似举步向他而来,声音也更柔和了些:“甚么要不要命的,说得这般骇人。我只让你想法子医治你妹妹,怎么看你这模样,倒像要你去杀人放火一般?江随云如今与你正是浓情蜜意之时,你将其中利害向他一一阐明,难道他还会见死不救不成?他若真是那般无情之人,也枉费你对他一番心意了。何况灵素谷冯谷主妙手仁心,天下皆知。不过是看江随云体质殊异,想请他多在谷中盘桓几日,取些头发、指甲,最多不过放点儿血,做些使用罢了。好端端一个人带进去,自然也会全须全尾还给你,总不会将他吃了。”   我与这位薛夫人从未谋面,只听她声音,应是十分慈爱可亲。但不知为何,她说话的语调语气,听来总有种不协调之感。便如我从前做木工活,有些不合卯榫之处,心急赶工时几锤子下去,也能勉强交差。但成品瞧在眼里,总让人有几分说不出的难受。   江风吟却似不为所动,仍犹疑了半晌,才试探道:“若是无惊无险,冯谷主只须亲自与他讲明,阿云他自然不会不答允。又何必以医治雨晴为……要挟,反显得落了下乘。”   薛夫人淡淡叹息一声,道:“人哪,纵有通天彻地的能耐,也越不过天命去。冯雨师一身绝世医术,却救不了自己的性命。他早年仿效神农尝百草,以致血毒攻心,如今早已到了油尽灯枯之境。他多费心医治一人,便是把自己又往死路上推了一步。灵素谷闭门谢客,正是为此。我们与他向来无甚交情,如何能开得了这个口?如今雨晴亟需他出手医治,他又有求于江随云,二者并行不悖,彼此全了心愿,岂不是一桩天大的好事?”   她这几句话说出来,义正言辞,喉音轻柔,又似长姊温婉劝慰,又带着些天然的颐指气使之意,连我隔着那石头听来,也几乎快被她说服。   但听喀沙有声,似是一张柔软之物被人卷成一束,握在手中递出。我不见他二人动作,却也隐约感到对面正在僵持之中。   只听江风吟似乎下了极大的决心,道:“……既如此,我诚心诚意去求他一同前往,也就是了。他无论去哪儿,我寸步不离地在旁陪着,绝不让人多碰他一指头。这……这甚么‘言灵血契书’,恕我不能认同。”   我头一次听到这物事的名字,想来是法器之属。只听薛夫人款款道:“是了,你怕伤了你的宝贝小情儿,心中总是放心不下。须知江随云身藏的灵力玄妙之极,他只消有一星半点不情愿,任你魔煞也好,天尊也罢,谁也休想触碰他半点儿。这‘言灵血契书’上有他鲜血印鉴,只要你对他动之以情,晓之以理,让他亲口说出愿将自己交给冯雨师任意处置,契约即成,便再无后顾之忧。他生就这般逆天之体,你替他担心什么?”   石中传来羊皮纸变形扭曲之声,似是江风吟已接过那“言灵血契书”,却一语不发,只是死命攥在手中。   只听他哑哑道:“……他想要的……是阿云体内的九天玄阴之力。他不像……别人,要阿云一次次……献出鼎气。他是要一刀到底,连根拔了去。”   薛夫人淡淡“哦”了一声,微讶道:“你竟知道九天玄阴之力。是谁告诉你的?”   江风吟忿忿道:“是阿云自己跟我说的。旁人为谋夺他一点好处,使了无数下作手段,罔顾他的身体,践踏他一片真心。我……”   薛夫人呵然一笑,打断道:“当年头一个这样对他的,不正是你吗?”   我只觉脊背一阵冰寒,几乎就想掩耳逃出门去。江风吟亦如遭雷击一般,连开口都已混乱:“不、不是,我……我没有,我不是贪图他……我……我那时……”   薛夫人笑音更轻,如带讥嘲:“江随云对人如此不设防,却有着一身能助人修为飞升的灵力,譬如三岁小儿手握重宝过闹市。他这一辈子,想要别人对他一无所求,想要与心爱之人长相厮守,那是千难万难。你不惦记,难道别人也不惦记么?如今冯雨师愿意出手替他剔除九天玄阴之力,对你二人而言,那是求也求不来的机缘。惟有如此,才能永远绝了他人觊觎之心。”   说到此处,她又似惋惜、似怅然般叹了口气,柔声道:“从小到大,我从不约束你们半分。无论你们喜爱谁家的孩子,家世品性如何,只要对方点头,我无不答允。江随云虽是个世人都瞧不起的炉鼎,只要你们两心相照,我自然也乐见其成。你们若是从小青梅竹马,又有多年同门之谊,从无半点伤心辜负,如今自是情比金坚,任谁也动摇不得。可惜现在……唉,跟他有过鱼水之欢的那几个,也是对他呵护备至,受他多年痴爱的。你当年烧死他朋友,毁了他道体,只陪他插了几朵花儿,他就将你轻轻放过了。他能对你心软,难道便舍得对旁人绝情?”   石中一阵死一样的沉默。不知过了多久,才听见江风吟艰涩道:“……不知……是如何剔除法,可对他……有甚么伤害?”   我在静室中,只觉几爿顶骨如被人硬生生劈开,一把久悬在头上的刀子,终于是直直插落下来。   只有薛夫人那轻柔的声音,还不断传进耳来:“冯雨师精研医道,如何操刀动手,自非旁人所能知晓。不过天生万物,皆有成规。这玄阴之体既能助长修为,又让江随云生得这般美貌,一旦去除,境界从此止步不前,那是不必说的了。至于人嘛,性命自是无忧,只是从此泯然众人……”   她说到最后几个字,语调忽然拔高变尖,听起来甚是刺耳:“……变老,变丑,又有谁知道呢?”   江风吟却松了一大口气,喃喃道:“那……那就好。他再老、再丑的样子,我也见过了。无论他变成什么模样,我对他的心意绝无半点改变。”   薛夫人又淡笑一声,只是那笑声中充满轻慢,仿佛对他的话一个字也不信:“事不宜迟,拿好这张契书,好好地向你的阿云许诺去罢!……”   我目视那石头上的翳光一点点消失,望了一眼被雨前的狂风吹得不断摇撼的窗户,缓缓站起身来,推门走了出去。   茫茫然不知走了多远,天色灰沉沉的,冷雨从铅云中绵绵无尽地落下来,把我的头发、衣服、脸颊、肩膀……都打得透湿。我行尸走肉般一步步向前迈行,想到就在不久之前,我也曾经这样披头散发,失魂落魄,从丹霞山庄走向青霄门,又从青霄门走向渡口,走向我从未得到过的归处。我原本就累极了,只想找个地方最后栖息一会儿。但就是这么一个小小的园子,到头来也容不下我。   山道湿滑,青石上泥泞遍布。我从木然的眼中望去,见几片深红的玫瑰花瓣零落在道旁,也已被泥水玷污得不成形状。   我空空地想:“你要救你妹妹,那很好。你要别人把我剖开,把我身体里的炉鼎取出来,那也不是你的错。只是下次孟还天、苏陨星之流再来上我,我再无自保之力,只能任人操弄。到时你最好直挺挺地在旁看着,千万要睁大了眼睛,不要挪开一步。”   迷迷蒙蒙之间,不觉已来到我娘的墓前。我对那些被雨水洗得春脂般柔润的白玉一眼也不看,径自走向那一方陈旧矮小的坟丘。见那块残朽的木片有些歪斜了,便伸出手去,将它轻轻扶正。未想那木片内里早已坏损,一经触碰,便如尘絮飞灰一般,四分五裂,化为一堆烂渣,再也合拢不起来了。   我呆呆望着那堆破碎的木片,忽然之间,一阵难以忍受的巨大伤心倾轧而来,身体再也不能支撑,扑通一声,跪倒在墓前,泪水滚滚而落。   我把脸尽贴在那腐黑的坟土上,犹如幼时埋在我娘瘦小的怀抱中一般,呜咽道:“娘,你疼疼阿云,把阿云一起带走罢!”   只听喀啦一声,那坟土受了我的眼泪,忽而从中裂开一条深缝。一阵烟云的白雾从中袅袅升起,一瞬间就将我笼罩了。   一恍惚间,我已身在一间无边无际的深黑宫室之中。这宫室并无立柱纹饰之属,惟有紫光如流沙,在殿内穿织浮动。惟有最中间有一处黑色虚空,如同一条精美的丝络缺了轴心,无法成串。   一名宫装丽人背身立在那虚空缺口之下,听见我进殿的响动,哼了一声,叱道:“你怎么才来?”   我入此境时,虽知绝无可能,心中仍抱着一线妄想,盼着与我娘再见一面。此时见这女子身形窈窕,秀美无伦,光只一个背影,便知是世间少有的美人。又听她说话趾高气昂,与我娘没有半分相似,更是心如死灰,只道:“这是哪里,前辈是谁?”   那宫装丽人冷笑道:“这是玄天秘境,是圣女大人从前的居所。我是……宫中的女使,今日受你感召,现身指引。”   我全然提不起半点精神,垂头道:“是。”目光扫过殿中,心想:“不知我娘的亡魂有没有来过这里?”   那玄天女使见我半死不活的模样,显然极为不喜,锦衣一动,转过身来。只见她身姿曼妙之极,脸上却是一团虚无,全然看不清五官面目。   只听她厉声道:“江随云,你可知你是何人?”   我头也不抬,道:“知道。我是个炉鼎,只要哄我张开腿来,别人便能修为大涨,晋升破境。”   那玄天女使哈地一声,连那模糊的面孔上,也露出了恨铁不成钢之色:“什么炉鼎?九天玄阴之力,是圣女大人当年斩混沌、破九天,从鸿蒙之初夺来的至高无上的神力,是三千世界之中,最尊贵、最强大、最永恒的力量,万古重生,不死不灭。而你,就是九天玄阴之力挑选的这一代……”   她说到此处,仿佛故意要让我听清一般,一字字咬得极清晰:“——孕育者。” 第九十章 我要你对我说——   我心中一片灰丧,对这骇人的名头根本不愿多想,只在识海深处动了动念头:“原来这东西是个活物,我是被它挑中的。”听她语气中充满荣华自得之意,仿佛这玄阴之力降临在我身上,乃是一件光宗耀祖的大喜事。一时心生反感,开口也忍不住带了几分讽刺:“世上这么多人,为何偏偏挑中了我?”   玄天女使哼了一声,道:“那也是机缘巧合罢了。鸿蒙初开之时,三千界清而轻者上升,重而浊者下降,于是正邪有别,善恶始现,遂分化出两股蒙沌之气,其中之一诞于九重高天之上,得万世之光明,蹈天地之正道,感孕而生一圣女子,即后世所谓九天玄女,也是这玄天秘境的主人。另一股则生于无尽炼狱之底,为世间一切浊恶催生,化为十二魔身。二者天生相克,水火不容。圣女大人最初迎战十二天魔时,胜负不过五五之数,还一度为血魔剑气所伤,几乎流血而死。当时有一小国,名华胥国,国民对圣女大人爱戴有加,不惜触怒十二天魔,将之藏匿其中。未几,群魔闻讯而至,将华胥国一国上下,男女老少,杀得一个不留……”   我听到此处,只觉与濮丽人所言大相径庭,不禁心生疑惑,道:“……销三千界之恶,铸成十二魔身的,不是……圣仙么?”   玄天女使冷冷道:“哪有甚么圣仙?这世上惟一的主宰,名曰天道。天道无情,从不在意道魔纷争,更不在意孰消孰长。天道只掌管一件事,那就是‘平衡’。”   她仰起模糊如一团气雾的脸,望向殿中流动的紫光,似神往、又似不甘,徐徐开口道:“圣贤不死,大盗不止;否极泰来,盛极必衰。阳春万物生长,莫不欣欣向荣;秋冬又复凋零,留待明年之春。年复一年,莫不如是。荣不可久,枯而复生……这就是天道。华胥国这一万八千条人命,终于打破了魔孽之‘衡’。圣女于屠刀血地之中,心眼骤开,折一娇嫩花枝,以一招‘无物之象’,荡平群魔。从此手握先天九炁,将十二天魔尽数碾灭。只是这玄阴之力本就有绵绵苏生之功,圣女又是意志顽昂、心智超群之人,一经催发,竟无止歇,最后竟能令春不老,花长红,人心中只有善意,世上只有善行……”   我心念一动,想起曾在焚天种魔阵中见过的总诀,心道:“那是不成的。他萧家早就试过了,最后还是要自己养些魔子魔母出来,世上方得太平。”又想到孟还天毁灭阵法时,曾说过萧家“十世为帝,纵横天道”之语,一刹那间,仿佛拨云见日,有些从未想到过、也决计想不明白之事,皆露出一角端倪。   果然听玄天女使话锋一转,叹道:“……正所谓强极则辱,终于再次触犯天道,不但她老人家肉身湮灭,体内玄阴之力也被剥夺神格,跌落凡尘。千百年来,只能蹉磨于凡女之腹,代代相传。天道惧其威能,将之打入轮回,无论玄阴之力如何复苏,每一次诞育新生,前世记忆皆被抹除,又重归婴胎孱弱之态。但它本是创世之初傲视九天的力量,怎会甘心永远受困笼中?最初身怀玄阴之力的女子,出身乡野,面目平庸,仅比常人体格强健些,寿限也比一般人长得多。几世以后,已有福寿之名,得以进入小富之家为婢。家生数代之后,乡俗之气尽褪,略有清丽之姿,于是从奴到妾,又进一步。再几世,庶女嫁作寒门士子正妻,再生嫡女,入巨贾家,入王侯家,终于在前朝最后一位皇帝在位之时,得以入宫侍奉,从才人、昭仪而至贵妃、皇后,最后改朝换代,取而代之。自此,再无萧氏王朝,只有大周天下。”   我做凡人时,亦常听他人说起这位开国女帝的种种民间秘闻,其中流传最广的,一是她天生丽质,仪态万方,举凡文臣武将、外国使节,只要见过她一面,没有不被蛊惑的,从此皆死心塌地,听她发号施令;二是心肠歹毒,不择手段,当年为栽赃皇后,竟将刚生下来的女儿亲手掐死。当年听人绘声绘色讲述时,只觉荒唐无稽。但想一个女人再如何狠心,也绝不至于对自己亲生骨肉下毒手。然而今日回头一看,只觉一阵毛骨悚然,不由道:“那她女儿……?”   玄天女使嗤然道:“当日正是她夺位要紧之时,交合次数却已用尽,以致怀孕生女。一旦玄阴之力落入婴童之体,一世谋算,就此落空,纵死也难瞑目。是以当机立断,杀死亲女凡体,取回玄阴之力,终成一代大业。”   她脸上气雾浮动,瞧不见神情如何。但听她语气兴奋高昂,显见对周帝杀女一事赞叹有之、崇拜有之,独独没有一丝怜悯。   我对这些事情一无所知,只觉这位女帝追逐权势,已到了非人的地步。一时想到那刚出生即被扼杀的孩子,心道:“你们争权斗法,然而小小婴童却又何辜?”当下只皱了皱眉,道:“前辈方才说交合次数用尽,又是何意?”   哪知这一问却惹恼了她,连那张模糊的脸上也现出怒容:“玄阴之力藏于女子牝户之中,一生只能打开九次。九次之后,母体怀孕结胎,诞育下一代。先天九炁心法总诀上写得明明白白,你为什么不读?”   我经她劈头一骂,原本昏昏荡荡的脑中,顿如一道电光照下,四下一片通亮:“原来只能采用九次,怪不得萧越一见我和叶疏亲密,便想方设法,布下天罗地网,哄骗我向他献身。叶疏第二天一大早忽然向我求婚,也是因为他对我使了那甚么‘燕然春风’,读到了前一晚我和萧越交合的记忆之故。他们汲汲营营,对我百般算计,便是生怕自己少取了一次,便宜了别人。”   我对这两人早已不存半分爱意,但如今真相大白,仍觉一阵刻骨之恨喷溅而来,烧得我脑子发烫。从前再如何厌恶,也只望永世不见。但今日恨极如狂,恨不得两个人双双死在我面前才好。   玄天女使冷冷瞧着我,道:“玄阴之力被天道所拘,自身无法生长,须以男子阳精催发。为免所托非人,还苦心孤诣,定下严苛法门,须得到母体允许,才能与神力相接。最初玄阴之力不但无法回馈,还反过来损其精元,坏其性命。后来才发现如此一来,只剩母体在俗世奔波,独木难支,这才逐渐开始返送对方,利人利己。从此与玄阴之体交合者,皆百病不生,运道昌盛。如此一代传一代,从夫家而至父家,皆是玉堂金马,大富大贵,步步攀升,最终一统天下,登基称帝。从此人世已极,升入仙道……”   我一听到“阳精”二字,记忆沸涌而来,不由心中冷笑:“是了,是了。萧越从头到尾,一次也没在我身体里射过。叶疏只有第一次,怕是初学乍练,难以自控,后来便没有了。他们都知道,只有我不知道!江风吟倒不在意利不利己,只对我的命瞧得一文不值,连他妹妹一根小指头也不如。”心哀之下,忍不住自嘲一笑:“如此稀世奇珍,人人见了都心狂眼热,身边萦绕的尽是虚情假意,再无半寸真心了。”   玄天女使一双混沌目光落在我脸上,如同看着一头可怜虫一般:“真心?玄阴之力选中了你,给了你艳冠天下的美貌,更给了你不死不灭的道体,那是任凭周帝权倾天下,召来千百炼丹方士,耗费了无数人力物力,也求而不得的’长生’。玄阴之力将你一举送到众生之巅,世上有权有势、修为卓绝的男人,都要匍匐在你脚下,如蝼蚁般任你挑选。你却在这里神志不清,跟我说什么真心!”   我听她话中之意,倒似我贪心不足,问了一句最不该的蠢话一般。一时只想:“原来如此。一个人身负玄阴之力,想要真心,便是错了。”   玄天女使遥望着我神色,大概也觉得极不中意,头连摇了几摇,道:“周帝亲手灭断下一任玄阴之体,却也倚恃帝王纵横之道,将之送入仙界。她身死之后,神力逸散于海外仙山,为一名女冠所得,后亦嫁人产女。其母服药炼气多年,虽不过皮毛,终是半只脚踏入了修真界。其女……道体虽不完善,却也觅得佳婿,满心欢喜,要为他诞下一个可爱的女儿。”   这位女使诉说之时,一直是一副高高在上的口吻。惟独最后这一句话,却说得十分柔软甜蜜。   我心中一动,心想:“莫非她二人识得么?”   却听玄天女使语气陡变,道:“谁知天有不测风云,孩子尚未出世,丈夫却意外丧生。她得知噩耗,就此一病不起。最后拼尽全力生下一名男孩,也追随丈夫去了。临死之前,将孩子托付给一名婢女照顾。这婢女不负所托,悉心养育,可惜将孩子带到十三岁上,也身患重病,一命呜呼。”   她一双雾中的眼睛死死盯在我身上,竟似有切齿之意:“古往今来,无数母体殚精竭虑,以命相搏,离情绝爱,终令玄阴之力冲破天道桎梏,重返仙界。江随云,它选中的第一个人,就是你。”   我只觉脑子一片空响,茫然许久,心想:“原来我娘也不是我娘,我生身之母另有其人。不,她对我那般温柔慈爱,与亲生母亲又有何异?”于是开口道:“请问前辈,我母亲叫什么名字?”   玄天女使怒极而笑,道:“你身负三千界至高神力,却只关心什么母亲不母亲。你问了又能如何?死了,全都死了!死得透透的,再也活不回来了!你不在提升修炼上狠下功夫,一天到晚纠缠这些无关紧要的琐事,鼠目寸光,不思进取,实在愚蠢之极!”   我见她勃然大怒,便住嘴不问,只垂目看了自己一阵,沉默不语。   玄天女使冷笑道:“你以为装聋作哑,便由得了你么?自古以来,玄阴之力皆寄生于母体,独独到了你这一代,落入男子之身。你可知道是什么缘故?”   我抬头与她对视,只觉一阵心悸。但见她无形的嘴一张一合,对我一字字道:“因为它不打算再传下去了。它要在你身上,达到它的终极。”   我在原地木立良久,只觉可笑之极。若换了世上任何一人,只怕得此奇遇,都要乐不可支。但我天生散淡,事到如今,对甚么天下权柄、万物主宰,更是厌恶到了极点。忽然之间,想起每次交合之后,我体内确然有一团东西,正在我下腹寻找着什么。当时不得索解,而今想来,不由一阵头皮发麻。若我生为女子,只要诞下后代,便可一了百了,与之再无牵连。可惜这惟一的希望,也已断得干干净净。这“不死不灭”四个字,于我而言,实在是普天之下、普世之中,绝无仅有的毒咒了。   突然之间,我心中一紧,仿佛有一件极其重要之事一闪而过:“我从前也听说过的,那是在什么时候?”   玄天女使将我面色尽收眼底,嗤笑道:“哼,总算还没蠢到家。创世之初,与玄阴之力相生相克的魔孽之气,化为十二魔身,一度为圣女所灭。圣女死后,魔气重炽,其中脑魔野心最盛,竟反炼圣女手中花枝,飞速壮大自身,一跃而成魔尊。从前它未臻成熟之际,集天下能人异士之力,尚能剿灭。但它体内魔种只要寄生血肉之上,便能夺舍重生。如今它卷土重来,孽力更胜往昔,举世已无人是它敌手。惟有玄阴之力发挥到极致,才能与之相抗。脑魔狡诈无比,当年趁你……母亲毙命之时,对你施以尸茧大法,妄图将你困在凡人躯壳中死去。可惜天命不改,世事总难如愿……”   她向我一昂下巴,傲然道:“现在你明白了?”   我向她凝望一刻,摇了摇头,道:“我不明白。”   玄天女使诧然回望我,难以置信道:“……你不明白?”   我平静道:“前辈说的一切,我都很清楚。只是我被摆布太久了,谁的安排也不想听了。”   我往后徐徐退了一步,仰望她云遮雾隐中的面容,道:“我只有一个问题,请前辈赐教。”   今夜的月色却很不如何,全然不切我的心意。我仰卧在宽大的竹椅中,望着架子上一大片闭得紧紧的牵牛花,在花气晚烟中兀自出神。   只听脚步急促,由远及近,到得葡萄架下,却分明迟缓了几步,这才向我移近,拢向我身边。   我听见他喉结轻轻滚动,呼吸吹在我面颊上,仿佛要对我说一句热意缠绵的情话。于是我趁他还没开口,抢先向他迎了上去,深深吻住了他。   说来也怪,我与这么多人有过爱孽纠缠,肌肤之亲,但惟有从这一个吻起,我才有一种奇异的平静感,仿佛一个人落水,生怕沉入海底,因而手足并用,在惊涛骇浪中不断呼救挣扎。最后终于用尽了力气,再也动不了了,就这样四肢张开浮在水面上,静静漂向远方。我甚至能感到唇舌相缠之际,江风吟的情欲从何处萌发,又真切地指向我身体何处。与之前相比,他这一次也明显迫切得多。在我身上各处亲吻之际,力道之强,简直令我皮肤生疼。片刻已来到我腿间,整个人半跪在竹椅下,将我阳物连根含入口中,吸得啧啧有声。我从前最是害羞,一开始动情,便忍不住掩面呜咽。此时全无顾忌,只是顺势呻吟,自己还伸出手去,拨弄已经开始湿润的肉洞入口。江风吟也受不了一般,一把抓住我的手,便将我阳物吐出,臀肉分向两旁,整条舌头悉数捅入我后穴中。从前叶疏给我舔穴时,我只顾惊恐羞怯,也没细细体会。如今被一条湿淋淋、热津津的灵活之物舔入穴中,两层敏感之极的软肉层层交叠,甚至在我那肉环打开之时,他的舌尖沿着那酸胀的一圈打转,舌身也与那些骚进骨头的花瓣丝丝缕缕缠绕,当真是极乐无边。我只觉江风吟口中的热气不断呼入我腔内肉嘴中,烫得我浑身发颤。最后他握着那粗硬之物一插而入时,我连穴腔都已被他弄麻了,只能发出低微喘息。江风吟干我的姿势倒未曾变,但与先前相比,仿佛一下就成熟得多,也强势得多了。我也不甚在乎,只是随他动作发出欢爱之声,使得竹椅吱吱呀呀,摇晃不已。待他一滴不剩地射进我身体里,整个花园灵意动荡,连那千百朵早已入睡的牵牛花,也一并绽放开来。   我浑身如雨淋过,搂着他汗气蒸腾的背,失力笑道:“我真怕你把这椅子做塌了。”   江风吟也忍不住一笑,吻了吻我眼睛,道:“谁让你在这里勾引我?”   我不置可否,坐起身来,将他先前急不可耐地给我脱去的衣裳从地下拾起,一件件穿上。见他眼睛一动不动地盯着我,故意将动作放慢,问道:“看我干什么?有话跟我说么?”   江风吟也是衣衫不整,闻言先是一怔,才摇了摇头,道:“没有。就是……想看着你。”   我嘴角微微一勾,道:“是么?我倒是有一件事,想跟你说。”   江风吟眼睁睁看着我拿起他的手,又伸出手指,在他掌心一笔一划,画了一朵小小的云。   我迎着他惊愕的目光,又忍不住一笑,才道:“想起来没有?”   江风吟看看自己的手,又望向我的脸,开口竟有些不畅:“你是……秘境里的……”   我有模有样地点点头,道:“对啦,我就是那个好心相助的老前辈。”   我望着他月色下冠玉般的英俊面容,微微一笑:“哥哥,你总被小小的幻术难倒,总是认不出我。第一次,你烧了我的玫瑰园。第二次,你毁了我的道体。我其实很好奇下一次会怎么样,但我已经不想看到了。”   我握着他忽然开始变得冰冷的手,一字字道:“我江随云自愿进入灵素谷,任凭冯谷主处置,立此为据,绝不反悔。作为交换,哥哥,你只要对我说四个字就够了。”   我看着他一瞬间就已慌乱失措的双眼,缓缓道:   “——我要你对我说:’咫尺天涯’。” 第九十一章 我自然愿意   我凌虚御风,目视地面上一大片连绵起伏的丛林山谷,双足落在一片粉红雾瘴前,遥望前方。   只听身后窸窣有声,江雨晴红衣乱舞,从半空中极不稳妥地落下,鬓发钗环,皆被风吹得横乱。她一张脸早已煞白消瘦,连原本鼓鼓的双颊也已凹陷下去,却仍精心描绘了眉形,穿了一件灿若朝霞的外衫,气喘吁吁地将一枚颠倒的珍珠耳环戴正,向身后怪道:“哥,你眼睛是被风吹迷了,不中用了?我喊了好几次要你看路,你却七弯八扭,尽走岔道,差点就跟随云哥哥走散了。”又上前几步,挽住我的手臂,摇晃道:“随云哥哥,我哥拖着我的膀子,不知多么不情愿似的,一路上尽给我脸色看。我不要他带了!你们这踏云乘风的法宝,也给我玩玩罢!”   我略一回头,瞥见那金色衣织的一角,淡淡道:“这个不好玩,给你看个好玩的。”   江雨晴身上虚脱无力,倚靠着我才能站稳,闻言大为欢喜,眼巴巴看着我取出那银色小盒,好奇道:“这是什么呀?”   我咬破手指,将一滴鲜血滴入盒心机关,思忖了一下,道:“大概是……灵素谷的引路人罢。”   话音刚落,只见天边嗡嗡大作,从粉瘴之中飞来一大群黑云也似的蚊虫,个个有巴掌大小,振翅声连在一起,鸣动如雷。   灵素谷向来以神秘著称,谷中弟子在外行医时,亦是面目冷峻,来去匆匆,如非必要,一眼也不向患者多瞧。我在半空俯瞰时,却见谷中鲜花烂漫,处处芳菲,药田中水泽闪动,道旁点缀着一座座雪白药庐,许多青年弟子手捧医书,三三两两聚在一起,或向年长医士请教,或埋头苦思,不时在书上奋笔记录。卫行针早在谷口等候多时,见蚊群带着我们三人落地,忙上前见礼,将我们引入山中。   江雨晴虽在病中,却不改爱好天性。见屋舍精洁,药香袅袅,冠服者皆从容乐学,竟有沂水舞雩之意。她一路走,一路看,赞叹道:“这里真好啊,好像世外桃源一般。”   我冷眼望去,也有些意外。原想一个人无论如何善于伪装,神情气质中总有本性流露。若是一派宗主,整个门派都会深受影响。但见谷中如此祥和平静,难以想象冯雨师竟是个背地里炼活人为血尸、与江家做人命交易的伪君子。一转念间,又想起师尊来,心中不禁一声讽笑:“江随云啊江随云,你不自量力,竟评断起人家高高在上的仙门大能来了。这些人城府之深,又岂是你所能妄测一二的?”   卫行针闻言,温然道:“江大小姐若是喜欢这里,待病愈后,与令兄多住几日也无妨。”   江雨晴大为欢喜,眉花眼笑,夸赞道:“卫坛主,你真是个好人。”   我在旁听他二人对答,不知为何皱了皱眉头。遥想当初在药师殿时,这位青年坛主众星捧月,派头十足,对伤重垂危的玉清子道长不闻不问,对我身上的灵息、鲜血,却是极为热衷。说他嗜医成狂,倒不为过;说是个好人,多少有拔高之嫌。一时未及多想,只当他在自己门中,自有一番不同。忽觉手上有些疼痛,举起一看,手背上不知何时已多了一个小小血点,想是入谷时被不知什么蚊虫叮了一口。   漫行片刻,已到了一座雪白的药舍之中。卫行针推门而入,躬身禀道:“谷主,客人到了。”   只见满室耀眼生花,垂荡着千万条细长的金线。金线尽头,似有个人影端坐其中,却又看不清楚。   一个柔和恬静的男子声音从金线后传来:“冯某不问世事多年,不知薛夫人是否安好?听闻江小姐身染天魔血煞,未能及时知晓,深以为憾。”   我第一次听见这位传说中的医谷谷主开口,只觉他话语中带着一种奇异的安抚之意,仿佛冬日火炉旁,一头温顺的猫咪依偎在人脚边一般。连江雨晴向来大大咧咧惯了的,此时也不由收敛了一身习气,轻声细语道:“冯谷主,你……您好。我……我母亲说您尊体抱恙,本来不该前来打扰,只是……那个……弟子的病……”   冯雨师微微一笑,宛如煦风吹拂,连那垂荡的金线也仿佛春堤碧柳般,款款动人:“我知道,黄关灸都与我说了。冯某将死之人,幸而这只手还没废掉。多救一人,也是余心平生所向。江小姐,请将右手伸出来。”   江雨晴依言伸出手掌,只见十余条金线如活物一般,攀缠上她手腕、虎口、指节各处。   只听咔哒、咔哒之声,似是金属机关启动作响。但见金丝粼粼,那人影手上亦金光牵动,沉思一瞬,开口道:“天魔解体之毒,与你自身相冲,煞气由血脉经入肺腑,血生而盈,血尽方解。此乃不死不休的绝症,原本无药可治。只是几十年前,冯某自己也曾患血竭之病,万幸身边有一位至亲,以血换血,竟而苟活至今。自此精研此道,也算略有小成。”说着,那目光隐隐转向江风吟,含笑道:“不知随行的这位江家少爷,肯不肯把自己的血换给她呢?”   江风吟眼中无半分神采,面容憔悴之极,与江雨晴站在一起,他倒像身患绝症的那一个。闻言嘴唇只一颤,沉沉一点头。   冯雨师笑道:“是我问得不该了。天底下有哪一个哥哥,会选择不救自己妹妹的?别的东西再如何宝贵,又怎能与血脉至亲相提并论?”   他这一句话说得极为露骨,但不知怎地,我听着他柔和的声音,倒也不觉多么刺耳,甚至还觉出几分道理来。   江雨晴却是一怔,向江风吟望去,急道:“不、不,我哥的血换给了我,他自己怎么办?……哥,你会不会死啊?”说着,小嘴一扁,几乎就要哭出来。   只听冯雨师身旁一个彬彬有礼的声音道:“江小姐不必担忧。换血之法说来骇人,其实只要遵循生息之理,双方性命皆可无虞。只是耗时费日,心急不得罢了。”   我听这声音甚为耳熟,但说话的口吻实在与我记忆中相去太远,一时抬起头来,却不敢上前相认。   冯雨师又似笑了一声,道:“如此,二位该放心了。卫坛主,带他们下去准备罢。我近日精神不济,早一刻疗治,便多一分指望。”   话音落处,金丝牵荡,轻轻扫拂在我背上,如在催我前行一般:“至于这位从进门起就一言不发的小友,不来与犬子叙叙旧么?”   我再无犹豫,拨开千万缕摇荡的金丝,向那影影绰绰的人影走去。   金波回浪处,只见江风吟握着江雨晴的手,一霎不霎地望向前方,却望不准方向,只是目光空空游动。卫行针已在身后打起门帘,他却双足牢牢钉在原地,如同生了根一般。   只听冯雨师柔和道:“江少爷,令妹身上煞气已深,莫要误了正事。”   门帘一声轻响,终于是放了下来。   我一步步走去,见药舍已走到尽头,那“人影”也已不见,只余一把空椅子留在原地。再往前行,转溪过桥,眼前竟是一大片灿烂的灵花之海。我从前在嘉禾堂时也曾苦读目录,此时放眼放去,皆是最名贵的品种,更有一多半连识也不识得。灵花原就比寻常花卉为大,朵朵丰艳又有光彩,此时熏风吹拂下,宝光丽色,摇曳生辉,几乎连人的心都要随它一同绽放开来。我久立其间,只觉天下无事不可开怀,这一生不知与谁诉的悲苦,仿佛都被冲淡了许多。   只见花海之中,一名面容恬静的青年推着轮椅,向我缓缓走来。轮椅上坐着一名脸色苍白的中年男子,气质儒雅,嘴角亦带着平和的笑容。艳阳高照下,他右手衣袖中的一只金属手掌,在扶手上映出一道银色反光。   他停在我身边,唤道:“江随云。”   他声音有种高天中云卷云舒之意,我听见自己名字从他口唇中发出,只觉心湖中的波纹也已被抚平,只随口应道:“是。”   冯雨师与我一同向繁花深处望去,微笑道:“这片花海是我少年时亲手种下的,后来被小柳唱的毒蛇蝎子毁去不少,如今又重新尽长出来了。”   我听他声音响在耳畔,心中暖洋洋的,只盼他不停地说下去。   冯雨师嗓音柔和,如同在讲述遥远的故事一般:“我十五岁时,父母亲族,全部死于一场宗门血战。我哭天抢地,悲痛欲绝,可是亲人却不会再睁开眼了。我想勤加修炼,早日复仇,却被告知是个天残体。此生此世,是与武学一境绝缘了。没奈何,只得另辟蹊径,苦读了几万卷医经、毒经,又来到这毒瘴丛生之地,采药、炼丹、尝毒、制毒……我的名声渐渐传开,仇家也来找我求医。我不动声色,来到仇人家中,三年、五年……当年动手的人,我一个也没有放过。有的身体蛀空了,有的炼成了血尸,有的封进了尸壳里……一开始,我没有丝毫心慈手软。可是越到后来,我越是心生迷惑。这些人平时待人温和良善,行事也不见得十分邪佞,却为一念之恶,以致无辜者枉死。若无此恶因,又何以有恶果?”   他长长叹了一口气,遥望花海尽头:“自此之后,我极研医道,广收门徒,只为知晓人心中的恶念,究竟从何而来。若论天下至恶,当属那魔尊孟还天。传闻他现世之时,四海邪魔皆奉他为尊;一旦身灭,群魔惶惶然不知所向,如同失了魂魄。他到底用了什么手段,让这些无恶不作、不知忠贞为何物的妖魔,对他如此死心塌地?”   我听在耳中,也觉这秘密十分紧要。一时只想:“是了,那是什么缘故?这驱使群魔之法,若能取作正途,岂不是一件天大的好事?”   冯雨师赞许道:“我也正是此意。只是孟还天早已被前代大能联手毁杀,体内魔种也不知去向,惟有一部分残余魔身镇压在雁荡山下,由好几派大宗门轮流看守。我多年潜心打探,苦心经营,将千百垂死的修士从阎王手中夺了回来,终于登堂入室,取得一众宗老信任,探知了孟还天魔身所在。奇怪的是,当我悄悄潜入之时,镇魔符下却什么也没有,只闻到一股浓浓的血腥味。”   我心念一动,想到孟还天当日在萧家阵中现身时,那无数条肥大的肉瓣不住拱动、舔舐,整座大殿确是浸泡在一股令人反胃的血腥味之中。   冯雨师却出神了一刻,才颔首道:“那就说得通了。我无功而返,正自懊恼,忽然这只手上微微一痛,低头一看,一只朱红色的小蝇正从我手上飞离,在手背上留下一个小小血点。便只咬了这么一口,我意识已经一片震荡,刹那之间,心魔如狂,恨不得杀尽天下人才能泄心头之恨。我自知不妙,一咬牙,将自己整只右手都砍了下来。”   我注视着他喀喀而动的金属手掌,只觉肃然起敬。他毕生医术,都在这只手上。一旦发觉不对,立刻一刀斩断,可见心性坚忍,远非常人能及。   冯雨师道:“少了这只手,自是一大损失。后来虽然贯通了古今机甲之术,铸了这只铁手,也总不如自己的手方便灵活。但与我所得相比,这也算不得什么了。”   只听嗡嗡声起,我脚边一朵碧绿的灵花蕊中,密密麻麻飞出一群朱红小蝇,足有二三十只之多。   冯雨师金属手掌一动,将那群小蝇都招到手上,怜爱道:“我将咬我的几只小蝇带回,精心培育,以血饲之,再与旁人血肉相触时,他心中所思所想,便在我面前坦露无余。初时操之过急,还引来了一群厉害魔头,幸而平时混得不坏,百家宗门一齐出手,在鸣天岭将他们杀得干干净净,只留下一名功力最低微的女魔修。这孩子与我倒也有些渊源,正是我当年复仇时炼成的血尸之一。刚认出我的时候,对我恨之如狂,几乎要生啖我身上之肉。我在她身上放了几只小蝇,又来到她脑海之中,将她的滔天恨意一一纠正。最后她不但对我言听计从,忠心耿耿,甚至在我暗示之后,彻底忘却了父母亲族,将我当成了她的惟一的恩师。”   他言语之中,有许多平时我绝不赞同的,但听来都只觉洋洋洒洒,似乎连反感、嫌恶、憎恨之类的情感,都从我心田中消失了。但听到最后这一句,仍感到了一阵与生俱来的惧意。   果然听见冯雨师柔和亲善的声音再次响起,在八月盛夏、无边花海之中,如同一场漂浮的甜梦:“那时我才恍然大悟,原来我前半生苦苦求索的一切,全都错了。人心无尽,见美色而生淫欲,见财宝而生贪念;因嫉生恨,由爱生怨,由欲而生忧惧。凡此种种,皆是恶念之渊薮。惟有将所有人的灵识全部归一,剥去一切私心杂念,方得圆满。从此人人心中平和欢喜,再无欲念索求,更无死生别离之苦。此世界……应命名为’极乐’。”   我脸上竟也情不自禁露出微笑,声音也轻飘飘的,仿佛怕打破了什么一般:“真好啊。”   冯雨师亦微笑道:“那是自然。你来时看到这山谷中的景象,冠者谆谆教诲,童子乐而好学,人人谦和有礼,怡然自得。可惜我一人之力,终究有限……我要血!取之不尽、绵绵不绝的血,淹没高山、大地,海一样深的血……我要这世上的每一个角落,都像灵素谷中这般欢喜快活。江随云,你愿献出体内全部九天玄阴之力,与我一同造此极乐世界么?”   我将目光从花海中离开,向一直静静在旁聆听的那名青年脸上望去,轻声道:“……唱哥,世上真有这样的地方么?”   柳唱从前在青霄门时,修为受制,瘦骨伶仃。如今身量高了不少,身上那股少年畸零之意荡然无存。风起之时,他俯身将冯雨师膝上的薄毯拉起,动作自然而然,宛如一对天下间最温情的父子。闻言和善一笑,道:“我父亲说它存在,那它就存在。”   他温和的眼瞳与我相对,缓缓道:“随哥,从前你面目丑陋,灵力低微,人人都瞧不起你。你痴心眷恋的美人,眼中根本没有你。当时若有一种药,让你变得好看些,让他多看你一眼,纵有噬心蚀骨之痛,你也一定毫不犹豫地吞下了。如今你已如此美貌绝伦,可是与那时相比,你是快活得多,还是痛苦得多呢?”   我心中早已波澜不兴,连冯雨师的惊人之语也不足以令我动摇半分。直到此时,方觉一阵难以言喻的惆怅。只觉手背上沉沉一坠,低头一看,竟是一滴眼泪。   柳唱道:“那时你对我很好,我也怜悯你。我们像两只弱小无依的幼兽,瑟瑟发抖地躲在一个山洞里,以为长大了一切就会好。其实人生在世,譬如抽刀断水,一生二,二生三,总也不过是无穷无尽的烦恼罢了。我父亲以自身鲜血饲养人间万念,众生皆得解脱,再无难平之意,岂不是好?”   我望向他脸上恬淡的笑容,只觉一切心念都已被荡涤得干干净净,连自己发出的声音,也变得花朵一般温柔:“……我自然愿意。”   意识昏荡之间,隐约见柳唱带领几名方冠医士来来去去,探视我心跳、脉搏,从我身上各处抽出鲜血,在我下腹部种下七八道弯弯曲曲的金属细丝。依稀认得其中一名青年就是那卫行针,以他坛主之尊,在柳唱身旁气势竟也弱了下去。另外几人想必地位也差相仿佛,更有一名韶龄少女,瞧来比江雨晴大不了多少,替我按揉身体肌肉时却无半点忸怩之态,手法更是极尽娴熟。几人彼此之间以礼相待,对我也极为温和客气。我久处其间,只觉身心愉悦,心想:“若是世上人人如此,便再无冷眼欺凌了。”见柳唱在一旁负手而立,看人调配汤药,确有几分少谷主的气派。遂笑道:“你好像变了很多。”   柳唱静静看我一眼,道:“是么?我看你倒是一点也没变。”说罢,将一碗殷红如血的药端起,自己试了一口,这才来到我身边,示意我喝下去。   我身上系满长丝细管,动作不便,受几人搀扶,才坐起身来,低头把药喝了。一时想到江家兄妹,于是问道:“他们怎么样了?”   柳唱谦和道:“我父亲已替江小姐换了第三次血,一切皆十分顺利,江少爷的血与之正相匹配,只是难免要受些疼痛。”   我不由一笑,道:“比当年你骗我吃的那些虫蝎丸子还叫人疼些么?”   柳唱嘴角微挑,道:“我从不曾骗你,都是你心甘情愿吃下去的。”   言谈之间,药力已在腹中发作,只觉意识渐渐涣散,只余一道血气障壁隔绝在我小腹之中,如同蚌壳将我腹中气团紧紧裹住。柳唱几人的身形声音渐渐远去,冯雨师柔和的嗓音在我脑海中响起:“别怕,我与你一起,取出来很快的。”   只听咔哒、咔哒之声,在我腹部次第响起。插入我身体里的细丝,也随之发出颤栗般的波动。   我摒除脑中一切杂念,让自己的意识如云中飘絮一般,散漫浮开。只觉一个巨大无朋的黑暗之物从我识海上空缓缓覆盖下来,一个声音似在我识海最深处轻数:“一,二……”   意识交叠的瞬息之间,我眼前清清楚楚出现了一根肥大浮肿之物,在半空中缓缓划动,如同一条巨兽的白色肉肢,动作迟缓不灵。再往后移,只见画面中出现了更多类似的肉肢,足有百条之多,不断蜷曲、舒张,其状可怖。再退一大步,终于窥见这些肉肢生长之处,乃是在一条极其粗壮的主干上,其表皮遍布皱缩,里里外外,生着七八十张血盆巨口,每一张巨口之中,仿佛都在咀嚼着什么坚韧之物,吃得津津有味,口水横流。巨口之下,牢牢吸着一枚混沌婴灵,只是方位颇为突兀,不像天然生成。婴灵周围,无数朱红小蝇飞舞不休。   我脑中黑沉沉的,似觉这东西在哪里见过,却又想不分明。   突然之间,我识物之力猛地一动,几乎从脑子里跳醒过来。只见那主干最底下之处,死死插着一把已经生了锈的长剑,剑柄全作一条梅枝形状。枝上一朵血红的梅花,就开在一张血肉模糊的巨口旁。 第九十二章 开门   我从未见过这把剑,然而霎时之间,如一道混沌的光柱打进了浓黑的海底一般,意识深处一阵动荡,想起了阴无极曾说过的“有高人相助,将吞灵兽唤起,迎尊主归位”之语,想起濮丽人送我的画卷上那头巨兽,每一条爪肢上,都吸着一个垂死的元灵。甚至更久之前,我与叶疏在不知梦的幻境中,所见的中年美妇与她手中抱着的半截尸体。   ——但我已经无法再“想”了。   我感到腹中那层血气障壁如雪崩般垮塌下去,一股浓浊的苦味从身体内部倏然爆开,心脏也传来一阵撕裂般的痛苦,只盼找一件利器狠狠戳进去才好。   脑中的声音呢喃道:“……三。”   只听一阵喀喀嗒嗒乱响,我身上诸多细丝软管顿时乱作一团,连冯雨师那只冰冷稳定的金属手掌也仿佛突然失去了控制,向我下腹毫无章法地重重一插,鲜血登时迸出如泉。   我只觉识海中一阵混乱不堪,更无犹豫,以玄阴之力凝实为剑,向那混沌中的巨口怪物疾刺而出。   ——视之不见,听之不闻,抟之不得,三者混而为一,脱古今之形骸,以无状之状伤人于无形,正是当年九天玄女威震群魔的那一招“无物之象”!   那意识中的怪物饱饱地吃下我这雷霆万钧的一击,顷刻之间,如癫痫病人一般抖颤起来,浑身爪肢好似一窝炸开的虫丝般狂乱挥舞,七八十张血盆大口全部张到极限,一起发出尖利的啸叫声。那深陷在巨口下方的婴灵,全身如遭重击,双手抱头疯狂摇晃,仿佛要将脑子里的甚么异物驱逐出去。那群朱红小蝇也呼啦一声惊散,在那婴灵身周嗡嗡乱飞。那画面原本极清晰,如在目前。此时一经动荡,立刻碎化消融,霎时已然不见。   我识海骤然一轻,“自己”如雪白气泡般轻盈上升,迎向那光明之处时,几乎被照得睁不开眼睛。最终醒来之时,只见一团朦胧。一个我再熟悉不过的声音催道:“喂,随哥,别睡了!”   我识物之力尚未恢复,但一听这似调侃、似嫌麻烦的口吻,便觉一阵心安。才要接口,只觉一阵穿心之痛袭来,令我止不住倒吸了一口冷气,龇牙咧嘴道:“这么多年,你这……‘三生万物’,还是……这么伤脏器,也不……好好淬炼淬炼,去些毒性。”   柳唱啧了一声,道:“这不是怕你忘了么?”说着,手脚轻快,早将我身上缠绕的软管一一解开,口中道:“你就别多嫌了!就这一颗药,也还是费了许多心机,偷偷摸摸炼出来的。你也听见了,他偷了孟还天的东西,把灵素谷变成了他的傀儡山谷,还做得好一场春秋大梦,想把天下变成他的傀儡世界。可惜这门法术来路不正,将他一身血耗得干干净净,没奈何,只得将我从青霄门召回来了。他当年与我换血之时,唯恐日后生变,这才大发慈悲,留了我一条命。又怕我从他手心逃脱,将我意识洗得一片空白,还让我叫他父亲,我呸!你唱哥虽然聪明绝顶,却也没想到他疯成这样,险些着了他的道儿。可惜他万万没想到,换血之后,我与他亲亲密密,黏黏糊糊,你中有我,我中有你。他固然能控制我,难道我便不能反控他?……只是我被脑蝇牵制太深,无万一之把握,不敢有半点轻举妄动,平时言行亦不敢透露半分。就连对你那几句暗示,也须按着自己的脑子,叫自己‘不去想’。这么多年下来,差点把老子逼疯了。”   言谈之间,我身上的绊绕都已被他除去,眼前也渐渐恢复清明。闻言只一笑,道:“幸而我听懂了。”   柳唱道:“姓冯的野心太大,竟企望集吞天之力于一身,迟早有反噬之祸。他开始打你主意时,我就预料到有这一日。好在人算不如天算,这老疯子虽对你我心念了若指掌,却不知当年归梦峰上,我们两个打的小小机锋……”   他说到此处,很觉趣味一般,向我脸上看来,调侃道:“那时你面皮薄得要死,一撒谎就舌头打结。瞧不出如今大有长进,连心中意愿都能藏得严严实实,一点儿也不露出来。我见你对他毫不抗拒,还道你真信了他的妖言鬼语,要去那见鬼的极乐世界哪。”   我嘴唇一动,道:“不瞒你说,听他说得美丽,还真有几分心动了。”说着,只觉一阵头晕脑胀,坐起身来,见他面容生动,已非当日恬淡无波的诡异模样。只是眼瞳神气,却也多摧折痕迹,不再是当年归梦峰上那个孤傲倔强的少年。一时感慨万状,道:“唱哥,我那时不该劝你回来的。”   柳唱耸了耸肩,道:“你不劝我,他也饶不过我。再说,劝了就有用么?我那时天天劝你不要痴恋你那个美人师弟,你何曾听了我一句?是了,听说你已如愿抱得美人归,我听到婚讯,心中着实替你高兴。我们随哥傻人有傻福,也算没白吃那几十年的透心苦。你如今长成这样,我替你炼的药也用不着啦!”   我一声苦笑,竟是无话可应。只觉腹部疼痛,低头一看,见我正躺在一个石台上,下腹血流如注。冯雨师那只金属手掌染满鲜血,歪歪扭扭地跌落在地上。满地红色蝇尸,犹如火焰一般,他的“身体”却不见了。   我生怕他意识犹存,压了压心绪,才向柳唱使个眼色,做口型道:“他人呢?”   柳唱叹了口气,向上一示意。我小心翼翼地抬头望去,只觉头皮一阵发麻,几乎吐了出来。   只见天花板上密密层层,也不知爬着几千几万头芝麻大小的白色肉蛆,其中半数已孵化为小蝇,嗡嗡地在我们头顶倒立蠕行,身上尚未转红,而是呈现一种透明的肉色。一层淡黄色的黏液下万头攒动,许多软翅小脚的蝇蛆不时往下掉落。我嗅觉也已复苏,只觉一股呛人的腐肉味浓烈得犹如实质,几乎将我打了个跟头。   柳唱与我一同望去,目光也似有些复杂:“这就是冯雨师。他……化去自己一身血肉,饲养了千万头脑蝇,以便驱驰他人为己用。”   他嘲讽般一笑,低声道:“从前他一心复仇时,还有些人的气息。我娘是个凡人苗女,陪他炼丹、采药,至死都对他一往情深,还说他无依无靠,叫我多怜惜他些。可卫行针他们一群小孩,从小被他控制,性情怪异之极,连活人的情感都没有,又有谁来怜惜他们?……他如今这样,还算是人吗?……”   我背脊忽然一寒,电光石火之间,记起一件紧要之事,忙道:“唱哥,他自称生就天残体,是真是假?”   柳唱不知所以,道:“自然是真。若不是他灵体不堪大用,又怎舍得将之化作一摊……”   他一向头脑极佳,说到此处,也仿佛突然明白了什么,双瞳都几乎散开:“莫非他真的疯了……?”   一语未落,一阵山摇地动,震得那石台上剪刀、镊子等物叮啷作响,天花板上的蛆蝇站之不稳,如下雨般落在地上。我二人跌跌撞撞奔出,只见这“蝇室”正在整个花海最高的一处岩峰上。极目望去,只见远处一片清波大湖之中,一个高逾数十丈的白色巨怪正湿淋淋地露出头来,无数长长的巨肢伸展开去,将岸边的村落民居如吹灰般扫荡开一大片。在它巨大身影映衬之下,湖边的群山万壑都似幼童的摆设一般,显得极为渺小。   柳唱震惊道:“那是……什么东西?怎会从洱海里突然冒出来?”   我也不由咽了口口水,才道:“那东西……是个吞灵兽,原本是用来……复活孟还天的。我先前被他意识入侵时,曾见这怪物出现在我识海,身上还牢牢缚着一枚婴灵。……那婴灵身旁,也有许多脑蝇……”   我与柳唱四目相对,从彼此眼中都看出了深深的惧意。   柳唱喃喃道:“那才是冯雨师!他天残之体,无力作恶,于是将自己元婴剥离出来,以脑蝇操纵这怪物,靠这怪物吞吃灵力,供他平日使用。错了,全错了!我只道这脑蝇是万恶之源,焉知根本之恶竟在此处。”忽而全身一震,后怕道:“……那我适才一举成功,正是误打误撞,全靠随哥你灵力炸裂,激得这鬼东西兴奋发狂,冯雨师一时失控,才让我趁虚而入。这……这可实在错得太多了!”   我见他脸色青红紫白,显然冯雨师这一疯狂之举,更在他意料之外。遂道:“我如何有那般本领,全赖你‘三生万物’救命。如今这怪物冒头作恶,只怕一般人不是对手。你以冯雨师元婴为介质,控制它不再为害人间,便是善莫大焉了。”   柳唱自然不与我客气,倒翻了个白眼,道:“岂有那般便宜之理!到时将它爪子挥舞起来,把老孟咔吧咔吧撕了吃了,再往老子胯下一夹,四海八荒骑着玩儿去。”   眼见情势紧急,容不得半点迟延。柳唱一把火烧了蝇室,自卫行针之下,点派了二三十名灵素谷弟子,在那“负山”指引下,一并向洱海旁赶去。这些弟子年纪极小,修为亦不甚高,脑中除了冯雨师多年传下的惊人医术,其他一概皆无。此时乍然脱离意识桎梏,那一种茫茫呆呆,与一头头初入山林的幼羊殊无二致。柳唱嫌他们烦人,一见人来找他说话,一律装聋作哑,充作不知。向东南方向疾行三五日,雾瘴已渐渐稀疏,遥遥望见水天一色,苍山负雪。路上只见许多布衣扎头的男男女女,背负了一身家当,扶老携幼而来。问时,只道村落中来了许多道姑、道爷,说洱海中有巨怪吃人,让他们赶紧逃命去。   柳唱啧道:“定是巍山派那些个不中用的牛鼻子了。从前只会扯着嗓子跳大神,不想这一次倒也长进了。”   那名先前与我擦身的少女走上前来,禀道:“黄关灸传讯来,说江小姐第四次血也已换过了,皆按谷主手法炮制,一切如常。她哥哥却是双目涣散,形容枯槁,每天只是盯着门外的花看。黄关灸说他思虑过度,神失所养,以致血脉不充,气机不畅。长此以往,只怕血府神舍皆有损伤。问是否也开一副方子,给他调治一番。”   柳唱嗤的一笑,道:“那是心病,他治得来么?”说着,目光向我瞥来,嘲道:“我依稀记得那年寒冬大雪,有人烧得一身滚烫,捧着屁股上山找我治伤。怎么一眨眼的工夫,跟那白肏了下人的少爷也纠缠上了?叫你那漂亮老婆知道了,只怕难以罢休。”   我淡漠一笑,道:“那倒也不……”   只听一声水波厉响,一条鼓鼓囊囊的巨肢从湖中骤然抽了出来,足有三人合抱粗细,将岸边一排茅屋一下打得粉碎,土块、砖屑飞起一丈多高。那巨肢不断挥舞上升,水中泼剌作响,两条、三条、四条……愈来愈多的白色爪肢伸出水面,仿佛无数巨蛇从地底扭动而出。只听轰然一声,一条被水泡得皱巴巴的“主干”破水而出,仿佛一座高峰拔地而起,将苍山上的积雪都遮得不见。但见湖面上阴风阵阵,湖水不断往外涌出,如同开闸泄洪一般。岸边尚未出逃的村民,皆骇得两腿发软,屁滚尿流,一时哭叫声四起。   那巍山派名声一向并不显扬,为首的长老、宗主也不过元婴中后境界,见这怪物越出水越高,也个个面有惧色,却仍拔出剑来,守在岸边,掩护村民逃走。那巨怪爪肢扫去,巍山派众人或跃身躲开,或挥剑发招。那爪肢不闪不避,任剑光打在肉皮上,竟是毫发无伤。那巨怪见一扫不中,身子一摇,两条爪肢如同一双巨掌,向巍山派众人砰然合拢。这巨怪身体巨大,动作却甚是灵敏,只听一声惨叫,一名小弟子避之不及,双膝以下已被夹个正着。虽身旁同门眼疾手快,齐心将他抢救出去,但一双腿已经齐膝而断,鲜血淋淋。那爪肢尖头轻轻一卷,将那两截小腿塞入主干上一张嗷嗷待哺的血盆大口中,那嘴立刻贪婪地大嚼起来。只嚼得几口,似觉滋味不佳,扑地一口,将骨渣血肉全吐了出来。   我在对岸见此景象,也觉心惊。柳唱将指尖点在太阳穴上,阖目冥神片刻,向我摇了摇头。我更不多言,伸手抓住他背心,便向湖心凌空飞去。   那巨怪见巍山派众人在前,如饿狼闻着了香肉,爪肢狂舞,巨大的身体向上一耸、一落,只见巨浪如雪,这一步竟迈出一里有余。我带着柳唱向那巨怪不断靠近,反复变幻方位,柳唱双目始终紧闭,示意无法与冯雨师意识相连。此时巍山派众人早已无心恋战,皆向岸边山麓之中发足狂奔。那巨怪大为不满,只听一声巨响,它那数十丈的高大身躯向前倾去,爪肢好似一片捕山的蛛网,将那十几个奔逃的人影全然笼罩在内。   我只见那爪肢的阴影离地越来越近,那十几人的绝望几乎肉眼可见。忽听柳唱道:“就是这里,随哥,下去!”   我不及转念,带着他垂直下沉。只听啵的一声,双足已踏入湖水中。   柳唱一直阖目搜神,此时突如脑部遭受重击一般,双手紧紧按住太阳穴,倒吸了一口冷气。那巨怪一条爪肢的尖头已碰到一名巍山派长老头顶,忽也一阵颤动,身体滞在半空,竟无下一步动作。   我见柳唱面容扭曲,额上全是豆大的汗珠,忙将灵息送入他体内,问道:“如何?”   柳唱面色稍霁,两颊肌肉仍不停跳动,眼皮颤抖,牙关紧咬,显然正在全心操控神智。那巨怪爪肢渐渐停止挥舞,一条条僵举在空中,探出的身体也缓缓回到原位。   那巍山派长老侥幸不死,立刻连滚带爬逃开,向传音石颤声道:“谢、谢长老,这……这里!”   只听半空一阵瘆人的尖叫怪笑,西岸忽然涌现出一大群妖魔鬼怪,苍炎魔教的护法之一尹灵心骑着蜥蜴,带领一众魔教妖人,沿岸一路疾奔而来。空中也黑点密布,显然皆是法力出众者,为首的却是个从未谋面的老者,面相狡戾,老气横秋,一双断掌中牢牢托着一样白色物事。另一边却是紫气东来,清音琳琅,诸多修士仙袂飘飘,凌虚乘风而来,有我熟悉的青霄门师辈、同门,也有其他门派宗族的弟子。萧家那几名宗老也在其间,只是坐镇中央的换成了萧楚扬,同样一袭黑衣,神色矜傲之极。   只听谢明台冷冷道:“向千秋,你老人家藏头露尾百余年,今天怎么舍得出来送死了?”   那断掌老者尖声一笑,道:“不敢,这不是给你的棺材缺了一角,过来寻些材料补上么?”口中说话,双手已掣出那白色物事,叫道:“白右使,咱们天各一方这么久,可算是归位啦!”   我仰头望去,只见那物其状极为眼熟,竟是当日江雨晴捧了一路的那支“萝卜”!   只见那“萝卜”直直落下,跌入那巨怪头顶,竟如入无物一般,彻底消隐其间。   刹那间,柳唱一声惨叫,全身紧缩,头上青筋暴起,冷汗淋漓而下。那白色巨怪全身也如电闪般一抖,内部发出一阵沉闷的流动声,紧接着,整个身体几乎兴奋得立起,那本已僵化的爪肢更是倏然向外爆长了十倍!   我内心大叫一声不好,只见一蓬腥臭的黑浪向我劈头盖脸打来,一霎雨顷刻挥出,手上却多了一个柳唱,竟来不及提身飞出。忽听喀啦啦一阵响,一整片黑浪已悉数结为黑冰,距我足底不过半寸。   我向身后那飘逸如仙的雪白身影瞥了一眼,飞身上岸,将柳唱放下。   柳唱勉强睁开眼睛,只见眼角都已被震出血来,显然已伤心肺。我忙替他补续灵力,助他畅通血脉。只听他虚弱道:“那……玩意……只怕就是这怪物本身的元灵。冯雨师的意识鸠占鹊巢,又太过孱弱,就快被人家……咳咳……吞噬掉了。”   我掉头望去,见那白色巨怪的身体比先前更高了七八十丈有余,道一声遮天蔽日,亦不为过。先前那爪肢相对短小,如今皆已无比细长,在洱海上空蔓伸开去,好似海生植物无穷无尽的触手。有修士被它卷入“手”中,在半空中一道长长惨呼,已被送入无数巨口中的一张,吃得片甲不留。嚼尽血肉之后,那巨口还满意地打个饱嗝,咕咚一声,将“灵”吞入肚中。   尹灵心骂道:“白空空,你吞灵就吞灵,别在老娘眼前犯恶心!”一夹座下蜥蜴,带领岸上魔人对一众道宗修士围追堵截,力图将之送到白空空爪肢范围内。   向千秋尖声笑道:“尹护法,白右使饿久了,让它好好美餐一顿罢!”断掌一挥,黑光一闪,竟将白无霜剑锋打得向旁一偏。谢明台、兴云法师二人并肩联手,风借火势,将白空空左首几条爪肢烧得向后卷起。然而只一瞬间,几条着火的爪肢灵蛇般退入水底,趁机翻出一道腐臭水花,反将几名岸上的道宗弟子击倒在地。   我不忍再看,向柳唱正色道:“唱哥,能否尽力一试?”   柳唱睁开眼来,见叶疏正自湖心笔直飞出,身影经行之处,七八十条尖刀般的冰锋齐齐向白空空“身体”激射而去,瞬间将一块浮尸般白皮插得刺猬也似,其中一张巨口中的牙齿也被打落了几颗。但这鬼东西实在太过巨大,人在它面前,仿佛飞蚁浮尘一般。惟有几名半步大乘修士的攻击,还能在它身上留下几道粗浅痕迹。凌虚期长老的剑招,它已全然不放在眼里,连躲也不躲,直接赤膊相迎。无论利刀快剑,还是符咒法诀,打在它身上,直如隔靴搔痒一般,连它皮肤都击不穿。至于元婴、金丹以下的弟子,连它的身都近不得。白空空似对叶疏伤它之举怀恨在心,不顾旁人,十余条爪肢一并向空中的叶疏扑击过去。叶疏长剑一挑,白影留痕,人已在七八丈外,却将一大股湖水如喷泉般挑起,在它长长伸出的一大束爪肢上奔流旋转,形成一个水环。只听咔嚓一声,水环凝为冰环,将十余条爪肢都铐得无法动弹。谢明台、白无霜、兴云法师等立刻从旁掠出,狂风巨浪,烈火高燃,力图将那束爪肢一并斩落。只听向千秋尖笑大声,一双断掌挥出,如同一把死亡的铡刀,将三人的攻击消去了一多半。那爪肢只受了些皮肉伤,愈发昂扬起来,一声裂响,冰环已碎。   尹灵心哼道:“向护法蛰伏多年,这一招‘长生斩’使得愈发得心应手了!”胯下蜥蜴一摆尾,身后阴气森森,诸多魔物、鬼修争相向前,撕咬岸上的低阶弟子。   柳唱叹了口气,示意灵素谷弟子渡水救人,向我道:“方才这鬼东西半个身子出水时,我才隐约感到冯雨师神念在水面之下,看来‘下面’大有蹊跷。你设法引它到半空,看我能否与冯雨师重新连接。只是……它的主元灵也已归位,纵然我能控制冯雨师残存意念,也未必……制得住它。”   我听到最后,竟也不觉如何,微一点头,起身道:“那也不过一起死了罢了。”将一霎雨握在手中,双足一点,向那巨怪飞去。   此时岸上已有许多道宗弟子被爪肢或扫下水、或扬到空中,萧家七名宗老脚步一刻不停,向尹灵心攻去。萧楚扬便如当日对战苏陨星时一般,在旁指点方位,呼喝不绝。远远望去,阵法流动畅然,阵光也极为明亮。但不知为何,那阵法并无丝丝入扣、渐次收拢之感,边缘反多有松弛不灵,几次被那蜥蜴反咬一口。那名叫萧延秀的老妇向来傲气冲天,一时出招用老,竟被蜥尾横空一扫,跌落水中。只听众人惊呼声中,一条爪肢神不知鬼不觉地从岸边水中冒出,将萧延秀一把卷入!   我斜掠岸上,左手翻出一大股玄阴之力,如投饵般向它那条爪肢扔去,口中叫道:“喂,这里!”   先前白空空在识海中吞下我“三生万物”焕发之力,竟而兴奋难抑,显见我这一身灵息,极其对它的口味。此时被我灵息劈头一砸,如同蚊虫嗅到血一般,弃下萧延秀,转头向我伸来。我更不迟疑,腾空跃起,又是一股灵息砸下,引逗得它爪肢激动乱颤,紧紧追随着我,高高舞在空中。   我身上还是离开江家时穿的一身薄金色衫子,此时人在高天之中,风吹得我衣袂猎猎作响,满头长发不断飞舞。低头望去,只见苍山如雪丘连绵,洱海似玉带蜿蜒,尽橫陈在我脚下。一时之间,心念澄透,似与千年前那一位睥睨天道的九天玄女产生了共鸣。一生从未触及过的先天九炁剑法第二层,也清清楚楚印在了我心上。   ——这一招,名叫“手可摘星辰”!   一霎雨剑身爆发出一道灿烂无匹的光芒,仿佛一颗极动人的流星一般,拖着长尾向碧海青天之上飞去。白空空爪肢如松针般根根直立炸开,巨口中发出惊人的怪叫,山一样高耸的身躯跃出水面,追逐我而来。但见它底下的躯体更加庞大,每一张嘴都开裂到极致,下面更有无数蔓伸的根系,坚硬卷曲,盘根错节,好似一株倒生的钢铁巨树。无数污浊之物四处飞溅,黑水如洪流般倾泻而下!   我身在千仞高空,识物之力反而更加明朗。见柳唱独坐岸边,忽然全身剧烈一颤,双手猛地按住了太阳穴,想来已捕捉到冯雨师的意识。再一眼望去,只见叶疏雪白的身影从波涛如沸的湖面上急剧上升,人在半空,双眼斗然睁到极致,一贯冷淡无波的脸上也露出惊绝悲痛之意。   只见他墨黑的双眸牢牢盯着底下巨口旁那把生锈的长剑,喃喃唤道:“……爸爸……”   我早知他父母亡于巨怪之口,从濮丽人寻回的画中也多少窥得一二。但见他亲眼见到杀害双亲的仇人,却又是这般残暴凶悍,只怕大仇难以得报,反送了许多同门性命。其时剑招也已用尽,便从半空一跃而下,带着白空空巨大的身躯也直直下坠,如同泰山压顶一般,湖面尽被它阴影辐照。   忽见云烟沸涌,湖波剧颤,仿佛千军万马动地而来。只见叶疏痛楚之下,手中同悲剑颤动不已,脚下不断凝结冰霜,全身更是漫射出一圈摄人心魄的白光。尹灵心座下的蜥蜴,竟不由向后退了几步。   只见白影一闪,叶疏已稳稳执剑在手,迎着白空空下落之势腾空而起,举剑向上狠狠一剖!   我并未见过他演练这一式剑法,却知他同悲剑亦有第二重,平日竭力不可到处,惟有剑心剑意突破极限,方得大成。如今一见之下,我立刻想起了从前青岩小院中,他难得开口讲给我听的剑式名称。   ——那是“天地同枯槁”,是大乘境修士才能施展的致命杀招。   他一剑既出,光华如练,从底到头,将白空空山一样巨大沉重的躯体一劈为二,一前一后跌入洱海中,溅起数十里滔天的血水。   谢明台先前被向千秋断掌击中,半边身子满是鲜血,此时跌跌撞撞落在岸边,一身湿淋淋的,见状不禁拊掌笑道:“好,好,好!我们小叶疏临阵破境,一招毙敌,我看这群妖魔小丑,还有甚么……”   一语未毕,他一贯温和慈厚的面容上,也罕见地流露出难以置信之色。   只见白空空漂浮在湖上的两半躯体,其横断面已成暗红色,其中枝枝蔓蔓,飞快生出无数细长的白色根须。两方飞速生长,顷刻间已交织成网,密如丝絮。只听轰隆一声巨响,那已被叶疏一剑劈开的巨大躯体,竟又重新拉合在了一起!   一时之间,岸边安静得如同死去了一般。萧楚扬向来以口舌之利见长,此时见到这般情形,竟情不自禁吞了口口水,发白的嘴唇动了一动,却发不出声音。   只听兴云法师颤声叫道:“……孩子们,快跑!”   但闻一阵令人齿酸的戾叫声,白空空挺身长叫,似乎愤怒之极。只见它“脚下”倏然一顿,整个洱海都仿佛塌陷下去一大截。忽然砰砰砰几声巨响,它粗壮的爪肢狠狠扑击而下,将湖岸直接打得稀烂。无数道宗弟子从缺口中直接跌落,哭叫声中,已被爪肢死死卷住,挣扎不开,眼睁睁看着自己被送入血盆巨口!   我见变故陡生,急忙落入人群,极力救援。但满目都是惨象,竟不知救得谁来。向千秋、尹灵心手下大批魔人,亦向道宗修士疯狂扑杀。   我见岳明柔长发凌乱,正与一名全身流毒的魔修缠斗,飞身向前,一把揽住她纤腰,便向山顶飞去。岳明柔却不肯就走,只连声叫道:“安师妹……安师妹还在水里!”   我将她放下,转身返回湖岸。只见兴云法师一杖击退尹灵心,左手却捂住了胸口,显是痛苦难言。白无霜一柄长剑使得风声飒然,却无法从战团中突破。谢明台对阵向千秋,亦是无暇分心他顾。举目茫茫之间,见曲星手中抱了一名女子,正吃力地从水中泅渡而来。她单手挥出,湖岸缺口顿时生出新土,向二人延展而去。葛尘正在岸上对战一名魔修,见状忙扑到岸边,将曲星手中女子接过。只见她面色苍白,一臂断折,正是紫霞宗的安师妹。   我心中稍安,一剑将身周魔修悉数逼退。倏然之间,一条巨大爪肢从天而降,将水中未及上岸的曲星拦腰卷去!   我一惊之下,便要拔身赶去。葛尘却比我更快,将安师妹往我怀中一推,一咬牙关,跳到那爪肢上,举剑不停攒刺。那爪肢却毫不理会,眼见一来一回之间,就要将曲星投入巨口之中。   葛尘双眼通红,势若疯虎,见一无所用,索性扔下长剑,以一双手去掰那卷得死紧的白色尖头,口中叫道:“死妖怪,你要吃人,吃我啊!”   那爪肢被他拼命掰扯,竟也烦了起来,居然真的反身一卷,将他牢牢裹住。曲星失了禁制,整个人从半空直直掉落。我正欲上前相救,只见白衣动处,叶疏已从尹灵心身前腾空而起,将曲星接在手中。然而顷刻之间,葛尘身上那一抹鲜亮的蓝色已消失在一张巨口中,数里之外,犹闻骨肉破碎之声。   我忆及他生前笑貌,只觉心头一阵酸楚。此时已近黄昏,整个湖面上一片尸山血海,道宗众人向山上且战且退,力图避开那无处不在的爪肢,却仍有不少人命丧魔教妖人之手。暮色之中,忽闻白空空体内发出一声长长的“呜——”,爪肢渐渐停止挥动,如山般的身躯也缓缓退回湖中。   尹灵心眉心蹙起,连催促了几声,见它一无所动,朝向千秋使个眼色,一声口哨,众魔修退得干干净净,只剩下一片浮着血沫碎肉的战场。   众人终于得以有喘息之机,唯恐白空空又出来作怪,悉数转移到邻近最高的一座山峰背面。巍山派的弟子说,这座山正是当年大理雪神舍命镇压瘟神之地,名字就叫雪人山。山上有大小石屋,陈设都极简陋,不过勉强遮风挡雪而已。   柳唱仍双目紧闭,满头汗水,我以灵息送入他体内,才听见他在我脑中道:“……随哥,冯雨师意识已无法控制,我竭尽所能,不过令它暂时沉入湖底。这东西咱们打不过,收拾细软赶快跑罢!”   我摇了摇头,道:“孟还天已经出世,白空空迟早要与他会合。再说这东西一步跨出,方圆百里都在它狩猎范围之内,又能跑到哪儿去?”   谢明台、白无霜几人受伤亦极重,正在卫行针等弟子治疗下调匀吐息,此时便摇头道:“此事原该禀报道尊知晓,免有今日之劫。可惜道尊与棋盘真人前日才动身前往昆仑,说是已有召唤魔蛇之法,要知会萧氏掌门人萧昭、江氏家主江鹤行,集地、火、风、水四大乘之力,开浮生千重变之阵,一举封印魔种。只是不知为何,连日却无法联络。”   兴云法师受伤最重,此时面容枯陷,双目无神,叹道:“这白姓魔头已近渡劫之境,只怕即便道尊亲临,也……”   我从石砌的窗口向外望去,只听处处皆是哭声。依稀听见赵瑟的声音在风雪中哽咽道:“……她一时烧糊涂了,只问我葛二去了哪里,我……我……”   我低头默然片刻,起身道:“唱哥,你最多还能控制多久?”   柳唱微弱道:“天亮之前,应是无虞。”   我颔首道:“那也尽够了。”   我推门而出,只觉寒意扑身而来。一轮明亮得惊人的满月,如一枚世上最无瑕的珍珠,滴坠在苍山洱海之间。   我垂下头,一步步向山后那座雪顶石屋走去。只见石门紧闭,惟余屋内之人身上的寒意不断溢出,使得满地皆成冻土。   我停在门前,抬起手来,将腕上一闪一闪的红光按灭,在寒风中一字字道:“……开门。” 第九十三章 一次洞房花烛   这屋中别无所有,除地下陈年的火盆、稻草之外,只一张二尺来宽的石床,年久失修,边角还塌碎了好几处。屋顶、墙壁也多有漏裂,北风从石头缝隙中呼啸而过,如同萧索鬼哭。我背对他站在床边,只觉头发被吹得在脸颊边乱荡,反手将之拧成一束,扔在背后。   叶疏在身后一动不动地凝望着我,忽道:“你受伤了?”   我已脱了鞋袜,光脚站在地下,低头解外袍上的腰带。听他这没头没脑的一句,还不由顿了一下,才想起先前冯雨师欲取我腹中气团,手掌一插之下,确是皮破肉烂。这几日忙着赶路,不曾好好疗养,至今尚未痊愈,腰腹上还绑着绷带。这与今日之事也不相干,当下只冷冷道:“死不了,别太用力就行。”   叶疏沉默良久,才低声应道:“……明白了。”   我背身躺下,将一盒油膏放在床侧,目光无处可去,不自觉地望向墙上布满蛛丝的孔洞。   少顷,只听床边窸窣作响,接着一阵浅淡的气息贴近我背后。我只觉一只手试探般放在我腰上,那温度竟使我不由得战栗了一下,强自压下将他甩开的念头,浑身却已绷紧了。   叶疏从前与我仅有的几次亲密,也极少抚摸我身体。此时手法更是生疏之极,从我腰上生硬地移下去,隔着内袍碰了碰我的胯骨,缓缓将我侧着的身子翻过去,整个人有向下退去之势。   我拦住他,重新背过去,漠然道:“你直接进来吧。”   叶疏也似僵硬了一下,才应了一声“好”。我索性闭上眼睛,感觉他将我内袍掀开,蘸着油膏的手从裤腰探了进来,动作轻柔地抚弄我后穴入口,许久才不确定般插进来半个指节。   我早已逼迫自己忘了与他的情事,但也分明记得从前他每一个动作都充满前进感,既能令我飘飘然不知天地岁月,又间不容发地指向下一步,仿佛他那天才的脑子里早已写明步骤,标好流程,只要从头到尾照做,便能分毫不错地完成。回过头一看,其实他从不曾掩饰,不过是我情迷意乱识不破,误以为那是真的爱欲。如今我二人早已形同陌路,从前种种更如同笑话一场,却不知他哪根筋搭错了,这时候倒束手束脚起来了。   我正自不解,忽觉后颈一阵温热,似乎有个柔软的东西落在我脖子上,轻轻吻了上来。我做梦也没想到他这当口突然亲我,一时又烦又恨,咬牙厉声道:“不要做多余的事!”   叶疏动作骤然一停,从我颈后慢慢退开了。我更不愿多说一个字,自己将亵裤一把扯到膝弯,手指使劲往穴中捅了几下,反手把两边臀丘掰开,将穴口明明白白地露出来。   叶疏在我身后又静了片刻,才解开内袍,捋起自己下面那物,一点点进到我身体里。   灵素谷的药膏果真不同凡响,纵然是这样不带丝毫抚慰的交合,也将我甬道腔壁尽数润开,使之湿软易插。我已极力将身体感知摒除出脑海,但他下面那东西实在太过巨大,刚进来一个头,那异物铆入感已经鲜明之甚,令我大腿根部和后腰一片麻痹。再往内,一寸寸都进得极为艰深,我屏住呼吸,想象自己是一副糟烂的木器,被人拿钉锤石凿,一段段打进一块楔子来。倘若只有疼痛,只怕还好熬些。但两具血肉之躯深插在一起,又不能真正断绝五感,竟还生出些恶毒之极的快慰来。叶疏也似怕太过我疼痛,进到一半,便硬生生停了下来。我穴口一圈嫩肉都被他撑得微微鼓起,内壁牢牢吸附在他那根粗硬的肉棒上,结合处一阵异样的浓热。我一时失了控制,穴腔一下收拢,将他下体深深绞紧。只听身后呼吸一窒,那东西又在我体内胀大好几分,连茎身一跳一跳的轻颤也细微可察。再顶入时,内里湿湿烂烂,竟生出一两丝绵长的淫水,往他肉柱上浇流而去。   我先前生怕多迎合了他一下,倒显得这无情之事不够无情。临到头来,只觉人世竟有这般情爱、这样夫妻,当真可笑可哀之极。当日吕祖殿中我恨声质问,听他冰冷作答,简直痛不欲生。如今细想来,竟是一句醒世名言。我这翕张穴口,红熟甬道,又何尝不是“肌肉而已”?肉体深合、痴缠,欢欣快乐,欲仙欲死,与我又有甚么干连?   此念既成,再无半分自矜。一瞬之间,那肉环在我体内完全显象,比起与江风吟在花园中决裂那一次,更明晰到了十分。我甚至能“看到”那东西的全貌,比起一张贪婪透湿的嘴,它更像一个完美的性爱容器,无论是那些茂盛柔软的花瓣,还是内囊中饱满丰盈的汁液,乃至我体内灵脉的走向与驱动,无不野心勃勃,步步为营。叶疏插到极处,一开始还知道避讳,只是挺胯抽顶,并不十分用力。后来做到意浓时,大概我里面太过湿滑,他无处借力,整个人向我靠过来,扶着我的腰,哑声问道:“……这里,能握一下吗?我动不了了。”   我已被他插到全身发软,肉环渴求也已到最高点,内心实望早得解脱,只道:“你快点。”   叶疏得我允许,双手立刻收紧,胸膛与我后背紧密相贴,巨物往我花心口中抵到极处,又控住我的腰,几乎连根拔起,又往复撞击进来,使我整个人都往前晃颤了一下,内里淫水更是噗地一声溅开,那滑腻水声在石屋中鲜明到了十分。再往后,他两条手臂都环上我的腰来,越过我肚腹上的绷带,将我彻底搂在怀中,手指也碰到了我胸口肌肤。先前我亵裤未除下,被他膝盖大腿紧紧一缠,乱糟糟地都束在我脚背上,使我难耐地蜷起身来。我本不愿与他这样亲密,想他从前在情事中冷淡如仙,触碰我也不过为动作方便,从无占有意味。哪知今天却大异平时,想来白日亲见他亡父遗物,终是有了些活人的情绪。我自也知道与我不相干,但他夯打得如此厉害,一贯平静的呼吸就抵在我耳后,喘息剧烈,已经乱得全无章法。我再竭力压抑,身体也不由被他唤起,只觉喉咙中隐忍有声,只得抬起手来,死死咬住了衣袖。   叶疏干到濒临高潮处,一向远低于常人的身躯也如同患了高热一般,竟比我身体还热上几分。我肉嘴深处早就被他操开,灵息涌泄而出,与他马眼中吐出的精元混交在一起。他已是当世仅有的五名大乘修士之一,兼之冰雪灵根,灵息醇正无比。我几乎感到“它”对欲来之物那种垂涎欲滴,每一个毛孔都张到最大,等待着一场酣畅的浇漓。意识迷乱的一瞬间,只听叶疏在我耳边喃喃叫了一声:“……夫君。”   我简直勃然大怒,待回身发作时,忽觉有些不对。那一声不是发自他喉间,亦非响在我耳边,而是在识海交叠时,他意识中轻轻唤出的。这称呼原本也是他诱我献身之辞,此时再叫,全无道理。我亦不愿多想,只当他射精之意压迫脑子,一时混乱而已。最后几下密点般的冲击后,我只觉腔内一阵滚烫,底囊被他满满射入十几股精液,饱足得几乎垂坠下去。那灵流返还之际,整个苍山洱海仿佛都为之一空,湖畔山顶,只剩下这一间狭窄破败的小屋,雪意向四海八荒辐射而去,徒留下我们二人在交合的末尾紧紧相拥。   我挣开他的手,从他下体慢慢脱离,自己坐起身来,提起亵裤,穿上内袍,下床着鞋袜。   叶疏脸上红晕极丽,瞳孔却乌沉沉的,从身后久久望着我,嫣红的唇翕动好几下,最后只沙哑道:“多谢。”   我披上外袍,头也不回道:“我不是为你。”   推门之时,见他的长剑斜斜倚立在一旁。白日血战时未及细看,只觉剑上似多了什么东西。如今临近了一看,不由脚步一顿。   只见那雪白华贵的剑柄上,挂着一条花花绿绿的剑穗,杂色斑驳,粗陋难看之极。后半截甚至都没织完,只怕摆在路边小摊上叫卖,都嫌太过寒碜。我当初离开云何洞天时,将自己那些旧物或烧或扔,一件也未留下。这东西也不知他是哪里拾得的,也不知他挂在剑上,所为何意。   我只觉莫名其妙,将外袍裹紧,径自迎着满头寒风,往前去了。   此时月已西坠,天色将明,谢明台几人安置了伤员与一众低阶弟子,各自脸上皆有决意,与柳唱一同回到昨日激战之处,持剑而立。尹灵心、向千秋等亦率领群魔,隔岸遥遥对峙。   只见尹灵心座下巨蜥逐尾绕了几个圈子,发出嘶嘶之声。柳唱一夜竭力压制冯雨师婴灵,已是面如白纸。此时忽然整个身子向前一弓,双手死死按住了头,汗珠霎时已浸透后背,颤声道:“它要来了。”   只见湖波涟漪不断颤动,无数细小漩涡从湖底渐次生出,整片湖水仿佛烧沸了一般,白浪漫天。只听一声破水巨响,那巨怪已从湖中冒出头来。但见它身躯比昨日所见更加雄伟,爪肢也更加肥厚,连一张张开裂的巨口,也比昨天更加凶残。牙齿之间的残肢肉屑犹自未净,浓郁的腐臭味令人作呕。   柳唱低声道:“……冯雨师意识所剩无几,主元灵即将归位,若要动手……”   忽听一个带着哭腔的少女声音叫道:“……曲星,不要,求你!”   我听这声音好不熟悉,却是江雨晴所发。一怔望去,只见黄衫轻动,一名女子手挽剑花,独自立在黄土塌陷的湖岸旁,不是曲星却又是谁?   我常见她与葛尘斗嘴使性,足足是一对欢喜冤家,只是心意还未相通,便是这般惨烈的死别。此时见她双目通红,面上尽是悲绝之意,全身灵意如刀锋般凌厉而出。只是人既娇小,境界亦低,与这雄壮硕大的巨怪一比,当真如螳臂当车一般。   白空空已完全站立起来,身躯横亘在湖面中,爪肢铺天盖地挥舞开去,几乎将一轮新生的旭日都挡在了身后。谢明台、白无霜几人握剑的手均已发白,我亦觉一阵强烈的压迫之意袭上身来,连脊背都感到丝丝凛寒。   江雨晴声音又起,却是从曲星身上一块传音石中发出:“曲星,葛二……葛二在天有灵,也定不愿见你为他赴死。他……他……”   突然之间,白空空千百条爪肢都滞在了半空,庞大的身躯也忽然静止下来,向曲星所在之处转过身去,体内发出一阵诡异之极的“呜——”声。   江雨晴似也有所觉察,惊道:“……那是什么声音?”   只听一声戾响,白空空几乎是向曲星纵跃而去,“脚下”打出的巨浪仿佛海啸一般涌向对岸,连一众魔人都不由四散躲避。   柳唱厉声道:“就是现在!”   顷刻间,人人耳中只听一阵天崩地裂的巨响,两岸青山同时向湖中挤压而去,将白空空直接夹在了两道山脉之间。它那惊人庞大的身躯,仅仅在夹缝中露出了几条细白的爪肢。洱海的水如飞瀑般喷泻,将断岸上所有目瞪口呆的人浇得浑身透湿。   ——那正是大乘巅峰的造化之力:移山填海! 第九十四章 他对我很好   此刻远山如黛,红日初升。只见云影之上,浮现出一道夺目之极的雪白身影,浑身灿然生辉,正是叶疏。远远看去,仙袂凌空,玉容冰冷,已全然不似尘世中人。   尹灵心连喝带骂,带领魔教一干人仓皇逃窜,沿着那不断扭曲断裂的湖岸线疾奔。但见叶疏衣袖轻拂之下,湖中两座郁郁青青的巍峨高山,如同小儿手中的沙堆一般,从边缘开始交融,竟慢慢融合、高耸,化为一座新的巨峰。白空空极力挣扎,震得山体摇撼不止,无数土块碎石,如飞蝗般滚滚而下。但青山越来越高大沉重,将它庞大的身躯渐渐吞没其中,连最后一截短短的白色爪肢,也终于被山石掩盖。   尹灵心狠狠啐了口唾沫,道:“不是道理!怎地一夜不见,这小子功力大涨,连这般手笔也能做下?白空空这废物,枉老娘辛辛苦苦,弄了许多生灵喂它,却这般痴肥不中用,活活叫人给埋了。”   向千秋冷笑一声,道:“这小子是叶青霄那厮的宝贝徒儿,你道是什么好东西了?这群人号称名门正派,一个个满口苍生大义,背地里还不知有多少龌龊心思、下流手段。否则好端端的,尊主又怎会忽然……”   此人老奸巨猾,嘴上故弄玄虚,断掌在袖底一动,掩身在一阵泥瀑之后,突地暴起,向距他最近的谢明台横斩而去。   谢明台昨日与他正面对了一掌,被他无形掌力斩伤胸口,半边青衫至今血迹斑斑。此时却无惧色,只叫得一声:“好!”剑锋一寒,便向他迎去。   却见向千秋哈哈一笑,“长生斩”中途忽而转向,向一旁正迎战一群巫魔人的兴云法师背后狠狠劈下!   兴云法师伤势极重,本就是强弩之末,生受了这横空一斩,背上鲜血喷溅出二尺多远,整个人扑地便倒。向千秋断掌一错,便要取他灵魄。白无霜急掠一剑,格挡在二人之间。只见尹灵心座下巨蜥一个疾冲,竟用身子硬吃下了白无霜这轻灵一剑。它一身皮肤既厚且韧,如一件铠甲相似。白无霜一剑刺入那龟裂的硬壳间隙,一时却不得出。只听喀嚓一声,剑身已然开裂。   尹灵心单手挥出一道碧影,将白无霜长剑斩断,另一手却摸了摸巨蜥的头,夸道:“好孩子!”   只听一阵炸雷般的闷响,从叶疏镇压白空空的山体中发出。无数黄沙泥土落入湖中,使得湖水一片浑浊摇荡。与此同时,两岸大地也猛然摇撼起来,震得众人站立不稳,相顾失色。兴云法师刚被谢明台搀扶起身,一经震动,不由呕出一大口黑血。   我眼见不妙,一霎雨倏然出鞘,一招“无物之象”犹未成形,腹中突然一阵撕裂般的剧痛,仿佛几百个轱辘同时从肚肠中碾过,又如一个千钧的秤砣以一根单丝悬挂在腹中,扯着脏腑往下拖坠。   这一痛实是肝肠寸断,我死死按住腹部,只觉冷汗如浆水一般淌出,霎时已将内袍浸透。更诡异的是,我透过这烈火烧心般的极痛,竟能极微妙地感应到“它”的怒火。   我痛得耳鸣不止,心中只掠过一念:“玄阴之力竟能察觉我在利用它……它在报复我么?”   就在这时,只听喀喀坼裂之声不绝于耳,那湖中苍山竟已从内部裂开大大小小十多条缝隙。白空空沾满黄泥的爪肢从裂缝中不断钻出,一条、两条、三条……终于身躯猛地一颤,将山体完全崩开!   它肮脏的雄躯之内重重嘶鸣了一声,显然叶疏这一举动,已彻底惹恼了它。我举目望去,只见它抬起那深达十几里的根系,一步一震,沿着洱海狂涌不止的潮水,向叶疏雪白的身影举步追去,那情景简直宛如上古神话中的巨人跨海逐日一般。它头部附近的爪肢越伸越长,只见黑影蔽日之处,竟朝叶疏所在方位喷出数十条黏稠丝絮,好似蜘蛛捕食远处的小小飞虫。叶疏神色仍是那般冷漠,沿山脉上空不断后退,长袖在风中翻飞,将沿岸苍山十九峰尽数折断,向白空空劈头推去。白空空在水中狂奔乱舞,试图躲闪,仍不时被砸个正着,断肢残块不住飞溅。只听轰隆之声响彻大地,连天象似也被这山海巨变震慑,一时阴云密布,电闪雷鸣。   向千秋、尹灵心等人原本胜券在握,众魔更如秃鹫一般将我们几人团团围住。曲星先自现身岸边,此时也已到了我身旁,正披头散发,与人苦苦缠斗。眼见我们几人寡不敌众,难以支撑,但群魔亲眼见到这改天换日的神通,个个面有惧色,一时气怯,竟而久攻不下。   白空空爪肢高举,体内传来无数生灵凄叫声,丝絮漫天喷溅,使得天空都仿佛出现了裂痕。然而无论如何狂怒,始终碰不到叶疏一片衣角。   只见叶疏挥手劈裂最后一座斜阳峰,将白空空砸得一个趔趄,洱海为之断流。他垂眸冷冷望了一眼,同悲剑剑尖一指,默念剑诀,从万丈高空之中,凌空踏日而来!   只听一声惊天动地的巨响,一道山一样高的浪涛从洱海逆流反冲,如同一条雪白的巨龙在河湾中尽情奔腾,连带着那十九座橫陈的山体一并倒飞,将白空空笔直“顶”回原地。只见山石林木向两岸一路飞溅,白空空肥大的身躯被这海啸般的洪流极力一推,竟直直飞上了天空,在阴云之下印出一个黑影,遥遥望去,如同一株根系茁壮的“树”一般。   叶疏不待它落地,举剑在湖面一划。只听喀啦一声,整个洱海已结成一大块坚冰。白空空巨大的躯体轰然落地,只砸得四分五裂,如同下了一场冰与血之雨。冰上无处着力,白空空站立不稳,半截主干上仅余的十余条根系拼命攀抓,跌滑了好几跤。那些巨口惊骇之下,也一并忘了咀嚼动作,在冰面上各自愣怔,张开了口无法合上。那梅枝剑旁,更有一张巨口与其他不同,肉色双唇中密密裹着一大团黄色液体,还不断向外泌出,一眼望去,如同嘴里含着一枚半透明的茧。茧中鲜红发亮,似是包得有物。这东西有生以来只怕也不曾如此暴露人前,只一霎眼间,便将那张嘴紧紧闭了起来,只露出一条猩红扭曲的肉缝。与此同时,它身上断肢残体中蔓生千万根系,企图将摔得东一块西一块的“身体”重新拼凑起来。   我再愚钝无知,也知道这枚“茧”是这巨怪性命攸关之处,它吞灵壮大自身、身躯杀而不死,此处正是关窍。冯雨师当年与阴无极暗通款曲,许诺他复活孟还天。阴无极求成心切,将孟还天不死不灭之秘据实相告。不料冯雨师亦非池中之物,将之默记在心,反过来偷取脑蝇,夺白空空躯体为己用,使其主元灵始终不得归位。只怕元灵藏匿之处,就在这枚“茧”中。   此时乌云滚滚,天色昏黑,忽然一声雷响,暴雨倾盆而下。叶疏手中寒光一颤,漫天密雨尽成冰刃,将它爬援新生的丝脉尽数钉死。冰天雪地之中,只剩满地溪流般的污血冷冻成冰,它破碎的巨大尸块分散各处,再也没了半点声息。   叶疏持剑落地,一步步向白空空走来。群魔无不为他灵压所慑,连那头巨蜥都不由得往后瑟缩了一步。   白空空自知无幸,残剩的主干中发出低沉的悲鸣声,那原本生在底部的根系也不住讨好地摇动,如在摇尾乞怜一般。   向千秋断掌负在身后,腰背半躬,全无先前气焰飞腾之状,低眉搭眼道:“这个……叶真君,白护法的意思是……您若是高抬贵手,留他一条贱命,您两位父母大人的英灵,也可重塑血肉,再世为人。不知您意下如何?……”   他口中说话,那虬结错乱的白色根系之间,竟隐隐浮现出两个半透明的灵体,左边是一名疏朗正直的中年修士,正满面希冀地看着叶疏。另一名却是一名泪水涟涟的美妇,面目与叶疏极为相似。   只见她伸出一双纤纤手掌来,向叶疏泣道:“疏儿过来,妈妈抱抱!”   叶疏脚步一顿,仰首木立,一贯清冷的面容上也不由露出了一丝裂痕。我一瞬间思绪万千,想起他在罗刹海中那如孩童般的神情,本欲再上前道一句都属虚妄,但见他眼中波光泛动,却说不出口来。   忽见黄衫闪动,冷光如铁,一个嘶哑的女声叫道:“好,你先还葛尘的命来!”   众人惊呼声中,只见她手中长剑疾刺而出,已正正插入白空空那条含着“茧”的肉缝之中。   她金丹之境,剑法亦不出众,但这一剑浸透了少女的恨意,剑尖竟笔直陷入半寸!   我再无犹疑,将手放在她柔弱的肩上,遍体灵息喷涌而出。曲星受我玄阴之力催动,剑力骤然增强百倍,一剑穿透,直没至柄!   只见那肉缝中不住颤动,黄色茧液如泪水般滴下。但见肉缝下什么东西如心脏般一鼓一跳,越来越快,如要开膛破肚而出。   我一推她背心,大喝一声:“走!”   谢明台、白无霜等识得厉害,均已退开十余丈外。只听一声九天焦雷般的劈裂声,却是叶疏全身冰雪灵意如利剑齐发,手中同悲剑清鸣如啸,向白空空那枚扎着一个剑柄的“茧”激射而去。我识得他以来,第一次见他流露出如此盛大的怒意。想来白空空以他父母为饵,正是碰到了他生平最不可触碰之处。   他如今大乘巅峰境界,举世再无第二人能与之比肩。盛怒之下,一十九剑接连劈下,将白空空茧中肉色灵体切割成千万片,残肢飞舞,肉肢腥臭,淡黄茧液流了满地。连主干、根系、分散别处的尸块,也被他剑意摧割为一堆肉泥。   向千秋先自卑躬屈膝,此时见势不妙,一个飞身倒跃,从战战兢兢的群魔头上直退往后,竟将手下当作肉盾。兴云法师法杖掷出,将他背心打得血肉横飞,连滚带爬地去了。   群魔见首脑逃之夭夭,更是无心恋战,一时哄然逃窜。叶疏看也不看,一剑斜挑而出,一座山丘笔直飞起,将尹灵心与她三四十名手下一并镇压其中。   却听一声怪响,一团花花绿绿的矮小身影从山底下滚出老远,却是千钧一发之际,那巨蜥使足全力,将尹灵心从背上抛出,自己后半截却被压得动弹不得,只余一双前爪不断刨土。   尹灵心在苍炎魔教中地位尊崇,此时幸而获救,立刻迈开两条不过常人半条手臂长短的腿,向前狂逃了几步,忽而一咬牙,转过身来,面目狰狞,一个侏儒身子忽而拉长、异变,化为一只头似鸡、足似鼠,丑恶难言的怪鸟,尾上白毛一张,向那山丘回身飞去。但听她高声戾叫,一双爪子竟如虎爪一般,将那巨蜥上半身死死抠紧、拉长,最后竟崩然一声,将那巨蜥连臀带尾尽数拉断,带着它半截不知死活的身子,转身飞远了。   我头一次见到这位炎天护法的元身,瞧来也非凡鸟,不知是何异禽。举目望去,只见白空空肢体已散,元灵尽毁,成千上万被它吞吃的生灵,纷纷从它体内逸出。洱海犹自寒冰未化,只听漫山遍野,都是一众闻讯赶来的修士凄凄别离的哭声。   我独自来到那肉缝软缩之处,将其中一枚小得可怜的元灵拾起,放入那枚名叫“负山”的银盒中,以灵息包裹成团。转头望去,只见叶疏那不染凡尘的身影也在万千泪眼之中,身前一名中年修士的元灵青袍淡淡,正向他嘱咐着甚么,想来便是那位名声赫赫的梅庄主人叶寒天了。另一名美妇的元灵却是又哭又笑,几乎要扑在他身上,正是他亡母穆夫人。   我心中一酸,本欲转身离去,忽见穆夫人目光下移,落在他剑柄上,怪道:“这好好的穗子,怎么散了?来,妈妈给你编起来,编一个漂漂亮亮的花样儿……”   她一边说,一边兴兴头头地,就要去握那织了一半的剑穗。但她早已只剩一团虚灵,手指穿过叶疏的长剑,便如风拂过一般,如何却碰得到半分?   我再无法袖手旁观,举步赶去,向叶疏道了声:“我来。”遂蹲在他身旁,将那穗子一挑一穿,编织成串。   穆夫人见我腕上长相思鲜红夺目,惊讶地望了望我,又望了望叶疏,眼中焕发出难言的光彩,颤声道:“这……这位是……”   叶疏湿黑的双目向我看来,红唇一动,却不说话。我只得替他道:“叶前辈、穆夫人,好叫二位知晓,我叫江随云,是他的道侣。”   穆夫人与叶寒天对视一眼,高兴得几乎不知如何是好,双手在衣裙上不断擦拭,连声道:“好,好,好……我们疏儿竟有这位一位佳侣,这真是……真是……这头一次见面,也没给你准备甚么像样的东西,你看这……”说着,便在那透明的衣袖中胡乱寻觅。   我忙止住道:“夫人不必客气。我……嫁给叶疏,心满意足,胜过珍宝万件。”   穆夫人一时竟哽咽,一双与叶疏有八分相似的美目欢喜无限地看着我,连声赞道:“我们随云生得这样俊美,是疏儿高攀了。……”又将几乎透明的手向我伸来,在虚空中与我相握,偷偷凑近我耳边,向我问道:“……他对你好么?若是对你不好,只管对我说,我替你狠狠教训他。”   我一时竟失笑,正色道:“他对我很好。”   说到此处,见叶疏仍在原地一动不动地望着我,遂伸出手去,与他十指相扣,向前滔滔不绝道:“……他剑术超绝,修为高深,我与他在一起,世上人人称羡。他疼我爱我,将我视作心中第一要紧之人,从不让我受半分委屈。他与我说过许多二位前辈之事,还在师门与我种下了两株梅树,每到冬日,红艳无比。我们成婚之后,没有红过一次脸,十分甜蜜快活……”   我原本只是信口开河,忽然之间,只觉一阵泪意涌上心头,竟难以接续,只能将头深深埋进了叶疏肩窝中。   穆夫人却信以为真,一时喜极而泣,拉着叶寒天,让他与我说话。叶寒天当年反叛本门,想来是狂傲不羁之人。此时见了我,却也只点点头,道:“……极好!”   只听身畔嗤嗤烟雾声不断响起,叶寒天与穆夫人灵体也渐渐模糊,终于消隐不见。   我抬首目送二人消失,面上泪痕未干,从叶疏手中慢慢抽出手来,向他那条剑穗轻轻一挥。只听喀嚓一声,那穗子立刻炸成一团五彩斑斓的粉尘,纷纷扬扬飘散到雪地上。   叶疏才与父母相见,一时竟反应不及,茫然伸手抓去,只抓到一场虚无。他犹自不敢相信般,手掌张开、合上,只见几粒碎屑从他雪白修长的手指间滑下,再也寻不见了。   我再无多话,握着那枚冯雨师的婴灵,向一旁面色苍白的柳唱走去。见他难以索解地望着我,只木然道:“我答允了十五,要留他一命。”   柳唱啧道:“你自做好人,可给你唱哥招了个大麻烦。”虽百般嫌弃,还是将那银盒接过,顺手将一枚小小药囊向我扔来,显是疲倦之极,只指了指我的脸。   我见那药囊上刻着“非花如梦”四字,想是他从前应允我的易容之物,便随手收在怀里。   只见柳唱向我背后瞥了一眼,叹道:“对死人都仁至义尽,对活人却这般冷酷无情。随哥,你如今也是年深寿永,若是心中有憾,岂不是长长久久地后悔。”   我嘴角极轻一动,道:“……是么?”   只闻一阵极低的哭泣声,我抬头望去,只见曲星正背身而立,双臂环拥,似紧紧抱着一个人。细看来,却只有寒风、凛雪、冻土而已。 第九十五章 非花如梦   我从腹部一阵难以言喻的痛痒中醒来,只觉身下阵阵颠簸,正是在一座途行的马车中。我向窗外茫然望去,只见道旁水田青青,稻株过膝。农夫在田间劳作,妇人在门前堆垛、晒谷,儿童拿了许多长竹竿,赶走啄食稻粒的鸟雀。烧草灰的黑烟在山村之间袅袅升起,正是南方两季稻谷相接、一年中农忙最甚的季节。   我又钝钝坐了许久,才想起白空空一役之后,柳唱灵识受损极重,带着冯雨师元婴回灵素谷大养去了。谷中弟子皆懵懵懂懂,恰逢江氏兄妹在其中换血疗伤,便由白无霜护送前往。兴云法师、谢明台伤势亦不容乐观,各大门派宗老、弟子更是伤亡惨重。好在叶疏最终以天神之姿斩杀巨怪,总算给这凄凄洱海之行,带来了一束久违的光明。众人分别之时,悲容中犹有愿景与壮意。但棋盘、青霄二位真人远去昆仑之后再也无法联络,连带着同去的青城山应长老、大弟子李杨青等人也音讯全无,着实令人焦心。道宗一干主事人只知棋盘真人在三清观遗址布下收炼魔蛇的阵法,此时内门却已紧闭,百呼不应。昆仑是前世大能镇压孟还天蛇杖之地,苍炎魔教一得知魔种诞育的消息,第一步便是夷平雪山,将镇守蛇杖的三清观残忍灭门。由此可见,这条蛇杖对孟还天意义非比寻常,地位只怕还要在白空空之上。只是不知为何,自孟还天现身丹霞山庄后,竟一反常态,全无动静。这南疆的巨怪出来造孽,还是冯雨师亲手引发的祸端。棋盘真人当日将魔种镇在三清观下,却被魔蛇夺去;前日他带头布阵,又自称有召唤魔蛇之法。于是种种不明之处,尽悬于他一人之手。与他同行的青霄真人是当今道门持牛耳者,他亦是当世修为最高的修士之一,二人亲切入世,地位远非闭关云游的萧昭、江鹤行可比,堪称中原道宗一对定海神针。如今已有不少门派赶往三清观中,然而连日来掘地三尺,却见不到半个人影。三清观弟子大多殁于灭门一战中,幸存者寥寥无几,地位也大多低微。惟有符冠英的师父玉清子与三位长老同辈,若观中有什么阵法机关,只怕世上惟有他知。只是他向来性情孤僻,从不与人言谈。朔月堂堂主、玉秀峰长老一干人找他问了好几次,他都是一语不发,站起来冷冷走掉了。   我与这位符师弟相处不多,对他的过往一无所知,只知他对草石药性无一不精,想来跟随玉清子长老颇有时日,亦得其真传。听到谢明台手下弟子转述他无礼举止,不由心中一哂,开口道:“我去找他。”   一时回忆散尽,身上的痛感却更重了。我解开绷带看时,只见腹部五个狰狞血洞,竟无半点好转迹象。俯下身来,甚至能闻到一阵伤口腐烂的异味。我只觉这景象陌生又遥远,上次见自己如此凄惨,还要追溯到当年擦拭吕祖像摔断腿之时。体内那一向生机沛然的灵息,此时也已全然悖离了我“本身”,对我的伤势漠然视之,不闻不问。   我与叶疏最后一次双修之后,境界已到凌虚中后期,已与蒋陵光、白无霜在伯仲之间。当日腹中忽如其来的绞痛也已止歇,但身体深处,仍有阵阵恶感余留。玄阴之力虽不能口吐人言,但这一举动摆明了就是对我的警告。这一手段我从前做凡人时也常领教,多是在地主员外家帮忙做工时,人家阔老爷偶尔大发善心,赏我们一碗肥肉吃。但这肉上桌之时,必有白眼翻天的家仆在碗边重重敲打几下,以便我们识趣站起身来,称颂老爷大德。玄阴之力虽将自己吹得古今无双,看来也免不得有些老爷脾气。先前略施小惩,大概也是我站得不够恭敬之故了。   马车飞驰,不过三五里,已到了丹霞镇上。我遥望着长街下熙熙攘攘的行人与铺子,不觉出神。一恍之间,马车已向前飞奔而去。远远望见林木中掩映一座高门大院,只大半年不见,气象已全然衰落,连山水也已枯败。隐约听见门前有谷粒翻晒、农妇笑语声,旧色的高墙上停着几只麻雀,不时飞落坪前觅食。   忽见几名孩童追逐一头瘦瘦小小、灰不溜秋之物,从谷堆中穿梭而来。定睛看时,却是一头饿得脱了相的灵獾。只见它嘴边叼着半个黑乎乎的糠饼,想是在山庄中饿狠了,出来找东西吃。   只见孩童们拿起石头、砖瓦,脱下草鞋,向它身上打来,口中叫道:“老鼠!老鼠!打死它!”   我收回目光,向驾车的师弟歉然道:“劳驾,停一停。”   那灵獾饿久了跑不快,被鞋底打了两下,慌不择路,竟一头撞入我脚下。我俯身将它抱了起来,只觉它瘦得皮包骨头,小小的肚皮脏兮兮的,在我手中不住瑟瑟发抖。   我随手抓起一把谷粒,用灵息在掌中握了一握,送到它的嘴边。那灵獾一时竟不敢就吃,黑眼珠呆望我一刻,才埋头狼吞虎咽起来。吃得急了,好几次差点噎住喉咙。   那些农妇孩童识得青霄门标记,望望那灵獾,又望望我背后的马车,均有些不知所措。   我原以为萧越禁足丹霞山庄,不过暂避嫌疑。一转念间,想到他与萧楚扬为继承大任,一度争得你死我活。如今萧楚扬风头正盛,对这位失势的兄长,自是极尽打压之能事。从前这些灵兽受尽娇宠,送到嘴边的灵谷等闲不吃一口,现在却沦落到来偷凡人的东西吃。广叔他们不知还在不在庄内,那位瑟瑟姑娘,据说早就投奔到萧楚扬身边了。   我讨了好些谷子,注满灵息,金灿灿地洒在落满灰的门槛上,又向几名农妇深深谢过。临行之时,替她们将坪中的谷子扬得干干净净。风起之时,只见无数糠壳、细尘,在烈日下纷纷扬扬,从那朱红的大门前飞过去了。   青霄门转眼即至,旁人各有去处,我却在仓廪石前徘徊许久,才信步走到秋收堂门口。只见青檐如旧,连院中那株已经死去多时的梅树,也在铁笼头中伫立如昔。我仰头看时,见老树虬枝上已有生机流动之意,只怕过了今冬,又能发出新芽来。   我痴望片刻,再去找符冠英时,只见他又在膳堂吃饭,仍是独坐一个角落,默默吃着面前一钵青菜、一碗饭。我坐在他对面,目送他将最后一口米饭送入嘴里,这才放下筷子,头也不抬道:“走罢。”   我却不动,只道:“你若不愿去,不要勉强。”   符冠英静静看了我片刻,淡漠道:“没有不愿意。”   叶疏自洱海一战后,接连破境且灵息耗竭,如今已闭关辟息。这一次远赴昆仑,带队的却是那一向神神道道的朱雀长老蒋陵光。他老人家惯会摸骨算命,人情策略却是一概不通。落地头一件事,便是独自偷偷摸摸去寻了一捧千年雪,说是怕殷堂主灵塔炎热,要给他殖养之地添上一丝清凉,还兀自坐在三清观烧焦的门槛前,摇头感慨道:“若有甚么灵石、灵药可重锻根骨,蒋某便是拼上百年造化,也是要求它一求的。”   符冠英对他正眼也不瞧,独自在废墟之中走动,不时挖起一两块石头,放在鼻子底下一闻,又随手抛下。我从前只知他辨采药石厉害,却不知他用的是何禀赋。正自出神,忽见符冠英动作一顿,头也不回道:“你身上有气味,不要站在我身后。”   我从不知自己身上有气味,闻言便移开脚步,离他远远的。只见雪山残墟之间,一名白袍中年男子正自指挥众人四处寻觅,正是叶霜河。看他面容神色,显然已将自己当成了暂摄主位的道宗掌门人、   我对他们这些勾心斗角厌恶之极,一眼也不愿多看,又向符冠英折返了两步。   忽见符冠英手执一枚圆圆石子,眉心紧蹙,复凑近一嗅,转手递给了我。我见那石头晶莹剔透,在日光与雪光下,如闪烁琉璃光彩。一瞬之间,想起了曾在留影石中见过的玉石洞穴,忙道:“是这里了!”   众人纷纷上前,各展神通,将一条狭窄之极、仅容一人侧身而过的穴道挖了出来。当下组了一支十多人的队伍,由蒋陵光带头,叶霜河断后,从窄道中一一进入,落脚处只见一座巨大洞穴,璃彩夺目,门口镌刻着“天姬福地”四个大字。一名体态婀娜、身姿绰约的女子玉像正立在洞穴之中,高达丈许,裙裾柔软,纤纤玉手中捧着一张黑白棋盘,其上一条鲜血狰狞的裂缝,仍是十分触目惊心。   我仰头望去,见玉像栩栩如生,惟独却没有面容。除此之外,洞中空空荡荡,一目了然,再无半个人影。   符冠英停在门口一块平滑如镜的石壁旁,漠然道:“凡出入者,皆于镜中留影。”   他将手贴在镜上,只见一阵灵波荡动,我们一行人的身影陆续浮现在镜面中。再往前推移,忽听蒋陵光一声低呼,只见镜中人影泛泛,棋盘真人、青霄真人、青城山应长老、李杨青等人,正屏息凝神,一步步从洞口经过。旁人并无异状,只见棋盘真人素来嬉皮笑脸的面孔上,却浮现出一丝扭曲之色,似乎正在强忍某种痛楚。符冠英一松手,镜中人影便尽数消失了。   众人面面相觑,均觉一阵寒意掠过心头。蒋陵光喃喃道:“……只有进来,没有出去?那……那怎么会?”   叶霜河捋须沉思片刻,向队列中那名大易宫掌教师兄一扬下巴,问道:“你看方才二位真人一行人之中,有甚可疑之处?可有魔教妖人易容打扮,混迹其中的?”   那名掌教师兄被他劈头一问,也不由肃然答道:“据传此圣地是当年镇压蛇杖之处,敝教改易容貌,是以一枚’壳’嵌套在本体之上,只怕难以瞒过。”说着,便掏出从前我曾见过的胶水、面具等物,简易捏了一副容貌,盖在自己脸上,从石壁前重新经过。果见镜中清清楚楚,照见的仍是他的原貌。   我沉吟片刻,将柳唱送我的“非花如梦”药囊取出,见其中整整齐齐,放着三枚褐色药丸。遂向蒋陵光道:“蒋长老,借一根头发使用。”   蒋陵光连声道:“有,有,应有尽有!”说着,已将袖中一个黄兮兮的布包打开,只见里头密密麻麻,也不知收集了多少怪异物事,指甲、毛发,更是数不胜数,想来都是他替人卜算之物。他寻寻觅觅,忽然目光一顿,拿起一根长长的黑发,直送到我眼前:“喏,这个给你!”   我看他神态举止,便知这头发所属何人。即将一霎雨一挥,反手削下自己几缕头发,这才接过他那根黑发,烧制成灰,与一枚“非花如梦”一并服下。只见众人皆露出惊异之极的目光,再从石壁前走过时,果然不出所料,“我”已经变成了周令的模样,连脸上委屈含恨的神情也别无二致,只一双桃花眼殊无风流之态,与他不甚相似。   我服下第二颗“非花如梦”,变回本来模样,道:“看来元魂不必相符,只要……”   符冠英自踏入这玉石洞穴以来,不知为何一直脸色苍白,连文秀的面容上也带了三分狰狞。见我变为周令,竟难得有些失态,从头到尾,目光没从我脸上挪开半分。直到我变回原貌,仍久久凝望着我面容。   蒋陵光追问道:“只要怎样?”   我才要张口,只觉手中一阵极其微弱的感应,似是从一霎雨中所发。我一惊之下,举剑在手,见那竹枝上清浅的碧光不断流烁,指向那玉像脚底。   我心中没来由地一紧,吞了口口水,捏了个剑诀,缓缓向那玉像指去。一剑落下,只听一霎雨悲鸣大作,玉像双脚喀嚓一声裂开,一个身穿青袍、浑身抽搐的血人在其中蜷成一团,不是青城山大弟子李杨青却又是谁? 第九十六章 是我   我大骇之下,急忙将他从那缝隙中扶出。一触之下,只觉他体内骨骼、灵脉,寸寸截断,灵核破烂,已是气息散尽之兆。再看他神色,只见瞳仁翻白,口角边都沾满白沫,竟是神智全失。我双手颤抖,拼命将灵息送入他体内,只见他无光的瞳孔对准了我,嘴唇不断颤抖,显然有话要告诉我。但他识海早已一片混乱,如何却发得出一个字来?   我惊惧痛心之下,再也顾不得其他,见叶霜河还假惺惺地站在一旁,嘶声向他喝道:“你们叶家那读人记忆的法术呢?快给他用啊!”   叶霜河成名以来,只怕还没被人用这种口气命令过。此时竟也被我疯疯癫癫的势头震住,忙提步上前,手指在李杨青眉心中一点。只见他双目紧闭,眉心紧皱,指端不住放出白光,忽然全身一怔,继而脸露惧色,冷汗也霎时流淌下来。   我观其脸色,便知有大难发生,只觉李杨青浑身痉挛,不由厉声催促道:“你快说!”   叶霜河睁开双眼,整个人如同被重锤击打过一般,方才的自得之情、夺权之威荡然无存,身上灵意如流,转而向我眉心一点,哑声道:“……你自己看罢!”   我被他强行破开神念,只觉脑中剧痛,诸般破碎画面一涌而入。有他埋头清扫山门时,旁人对他盛气凌人的讥嘲,亦有他得知自己月盈之体后,在激流之中一次次不甘心的嘶吼。最多的则是他与棋盘真人相处的景象:这位青城山大宗师性情如顽童一般,有时一个老大不耐烦,竟在众长老、堂主眼皮下捏出一个泥身,自己金蝉脱壳,下山玩耍去了。李杨青耐性极佳,对他又了如指掌,每每总能在他撅起屁股与一群孩童斗蟋蟀、打泥丸之际,悄无声息地来到他身后,也并不出声打扰。直到他输了耍赖之际,这才客客气气地请他回去。每一次棋盘真人对他的突然出现都大吃一惊,挠头不解,不知这个面孔板正的青年,为何总能找到自己。惟有一次,他真正收敛了所有气息,藏在浪花后的青山之后,苍老的眼睛担忧地望着李杨青溅湿的衣袍,不知该说什么话去劝慰他……   画面一阵动荡,已来到这座玉石洞穴中。只见阵光点点,棋盘真人为首、青霄真人为辅,二人正在勾画一座大阵。阵法中央,一缕黑光从那巨大的玉石女像脚下蜷曲而上,便如同一条盘柱的长蛇一般。玉像手中缺失之处,似是一条曲曲折折的短杖,但观玉像优雅之姿,却又不像手执一支武器,倒似拈花含情而立。应长老等亦在旁掠阵,一共七人,组成的阵型恰如一朵鲜花。青霄真人坐镇其中,鼻子微微翕动,叹道:“原来无尽宿生蛇当年衔尾而生,同结善恶之果,身上承载着脑魔之种,却盘踞在九天玄女遗留的花枝下。昆仑这玄女玉像洞穴,既是它不得脱身之所,也是它最为眷恋的原乡。如今放出旧巢气味,自能将之召引过来。只是……以此推论,魔种无论如何,也不该寄生在它身上。”   棋盘真人眼皮不住颤动,半边脸都皱成一团,显然痛楚难捱。闻言只咄了一声,爽朗笑道:“什么道理!若论起道理来,那昆仑九色鹿大半夜里给我老头儿托梦,送我一座无尽宿生阵诀,更是莫名其妙之极。老头儿这般精彩的手笔……”说着,如同小儿刚得了新鲜玩意儿一般,充满夸耀之意地向阵法中捏诀作法,使得阵光前后断点相连,那条“长蛇”也展身游动起来,在阵法上空扭成一个圆环形状。只听棋盘真人高高兴兴道:“……更是岂有此理、全无道理了!”   这位前辈行为举止虽多有异想天开之处,一生心性却极合道意。在道宗生死攸关的大事上,他老人家说话向来极有分量。听他嘴里胡言乱语,说什么托梦之辞,手中却一丝不乱,释出精妙阵法,众人皆信服不已。青霄真人仰首见那黑色蛇影越游越快,不住逐尾兜圈,眼看就要首尾相连。与此同时,一股淡得几乎闻不见的气味从阵中不断向外溢出,似是花木清香,又像是血肉腥臭,二者掺和混杂,竟然无法分辨。一时感慨道:“无尽宿生蛇与魔种如今一体同生,此地只能作暂时囚禁之所。要根除后患,惟有开浮生千重变之阵,将这魔物永镇雁荡山下。这阵法乃是一道隔绝生死之门,一旦孟还天踏入其中,便无法在此界作恶,天下也不必再受他孽力荼毒了。”   棋盘真人连连点头,白须、白发根根上翘,欢快道:“那可真是好极,妙极,善莫大焉!眼看这臭皮蛇儿就要落网进洞,不知老萧出关了没有?江鹤行那小子倒是走得潇洒,如今事关紧急,也不说差人递个话来。老头儿虽然年纪大了没记性,也记得他当年正气凛然,有鼻子有眼的,很干了些除魔卫道的大事。想那山山水水又有什么好看,又何至于这么久连家也不回,亏他也不腻烦……”   青霄真人听他絮絮叨叨,不知怎地眼皮一跳,道:“江氏家主云游多年,无从寻觅。不过地、火、风、水之力,四者只缺其一,若是……倒未必没有别的法子。”   棋盘真人立刻追问道:“哦?那是什么法子?”   我见他兴致勃勃,一派天真,全无半点异常。李杨青却不由多望了他几眼,在这段“记忆”之中,我甚至能感到他一瞬间的迷惑。我无法形容这种诡异的感觉,就像一件精心编织的华服上,忽然冒出了一截线头似的。   青霄真人皱了皱眉,显然这法子并不如他之意,只沉沉道:“江家有……”   忽听李杨青开口道:“师父。”   此时阵法已全盘启动,那“黑蛇”也已以口衔尾,阴影如波,不断向外扩散开去。棋盘真人正全神贯注倾听青霄真人说话,忽然被他打断,眼底骤然掠过一丝戾色,但旋即如换了个人一般,又露出如孩童般的神情,问道:“啊?”   李杨青双目一错不错地盯着他,一贯严肃板正的声音竟有些发颤:“……那一天,……孟还天现身丹霞山庄那一天,你不在青霄门,说是……去镇上了。不知当日的皮影戏班子,演的是哪一出戏?”   棋盘真人额角青筋重重一跳,忽然整个人都蜷缩起来。随着他一点一点抬起身,但见浓黑蛇影之下,他一向亲切诙谐的面孔已变得无比扭曲,喀喀一笑,用一种黏腻邪恶的声音说道:“……演的是汉朝李夫人借尸还魂,结果变成了妖怪,把一群装神弄鬼的臭道士统统吃掉啦。”   只听喀然一声,阵眼凹陷,那阵法霎时逆转,蛇影回缩,黑光反噬,使得阵中人人灵脉大乱,呕血满襟。但见阵中“棋盘真人”的躯体斗然拉长、裂开,从体腔中伸出无数巨大肉瓣,出手如电,将青霄真人手中的无心剑打飞。其他人惊叫声中,已被肉瓣牢牢裹入,再也动弹不得。李杨青只痛叫了一声“师父……!”一条脏腥的肉瓣就地扫来,如有千斤之重,将他全身打得寸寸断折,如破布袋一般横飞出去……   眼前画面一黑,已到尽头。我睁开眼来,与李杨青浑浊愣直的目光相对,只觉万千伤心一并涌来,抱着他软塌塌的身体痛哭失声。   李杨青受了我许多灵息眼泪,眼中忽现出一线清明,死死抓住我后背,吃力道:“我……师……释迦寺……被魔种寄……生,他……已不是……我……我师父了。我师父……很好……很好……他不会……不会骗人……”   我泪如雨下,哽咽道:“嗯,你师父……是世上最好的师父。”   李杨青呆滞的脸上露出一丝喜慰之色,旋即全身痉挛数下,元灵毁散,就此气绝身亡。   只听洞穴中一声巨响,那柔润玉像已从中裂为两半,几具破败躯体从孔隙中跌落,正是阵中那四名青城山长老,此时均已遇难。我怀抱李杨青渐渐冷去的尸体,耳中只听见蒋陵光惶急地叫道:“……道尊呢,道尊呢?……”   叶霜河向来养尊处优,此时却也风仪大失,连云白锦袍也脏污了好几处,颤声道:“棋盘真人被孟还天……寄生夺舍了。他将道尊诱入无尽宿生阵中……他……”   忽听一声极轻的呵笑声,如同一条腐烂的舌头舔进耳孔深处一般。只见碎石纷纷崩塌,一个光彩流溢的琉璃洞穴霎时已化为废墟。在三清观前百余修士众目睽睽之下,洞口那面平滑如镜的石壁一阵动荡,镜中影像宛然,显出一条血红扭曲的裂缝来。无数肉瓣正从那裂缝中层层叠叠涌出,在雪色与残阳之间,那幅图景简直如同世上最恐怖的鬼画一般。   蒋陵光切齿道:“——孟还天!”   孟还天从一堆细碎血肉中“抬”起头来,那张脸红润矍铄,带着几分狡黠顽皮之意,赫然正是棋盘真人的面孔。   只见他须发摇动,俏皮地笑了笑,发出的声音也活泼泼地:“你们的道尊,在这里啦。”   我抬头望去,见青霄真人就在其中最肥大的那条肉瓣下,头顶被牢牢吸附在瓣口之上,整个人如同僵尸木偶,随他动作怪异摇摆,也不知是死是活。只听人群中骇声大作,连叶霜河都不由往后退了半步。   蒋陵光向来不以战力见长,此时手中剑也在发颤,仍咬牙喝道:“……放下他!”   孟还天慢条斯理道:“别急,急什么?听说你们杀了我的空空儿,给本座的宏图大业,添了不少麻烦。为公平起见,不该偿还本座一点东西么?唉,何况这件东西,本来就是我的。青霄老儿,你说是不是呀?”   只见肉瓣一松,已将青霄真人抛到地下。孟还天伸出一只穿着青城山布鞋的脚,在他昏迷不醒的脸上碾了几下,那张与棋盘真人一模一样的脸上,露出极为残忍的笑容:“好教各位得知,那浮生千重变之下,压着本座一件至关紧要的东西。可惜这阵法要集齐四象大乘之力才能打开,我来算算:萧昭一个,江鹤行一个,叶青霄虽然只剩半条命在,好歹也是一代道尊,总不至于那般不济,连阵法也催动不得。给他也算一个罢!咦,还差一个火灵体,到哪里去找呢?……”   他嘴里说话,表情也甚为紧张,两条花白眉毛也紧紧绞了起来。忽然之间,他噗地一声笑,拍手道:“差点忘了,火灵之体就是我呀!想不到这破破烂烂的臭老头儿,倒也有些本事,不枉本座寄生一场。到时咱们四个牛鼻子齐心合力,把本座的东西拿出来,再与本座合而为一,左手倒右手,妙哉,妙哉!十二月初七一早,本座在雁荡山静待各位光临。放心,别害怕,死不了多少人的。毕竟……”   只见镜中画面渐渐模糊,他肉瓣一阵紧缩,一条条从裂缝中隐没,声音却遥遥传出,连远近雪山上都是连绵的回音:“……毕竟本座一统天下后,你们都是我的子民啊。”   众人目视他最后一条肉色肢瓣消失,脸色如纸之白,竟无一人作声。蒋陵光喃喃道:“他不惜再开一次浮生千重变,也要拿回他镇在雁荡山下的东西……那是什么东西,竟然如此要紧?”   我垂目冥思片刻,道:“……他要他的’脑子’。”   青城山距此千里之遥,此时整个门派自宗主之下,长老、首徒全军覆没,一时竟无掌事之人。蒋陵光等匆匆商议后,便将五具尸身就地火化,再由人带回门中进行安葬。我目视火舌一寸寸将李杨青的袍角吞没,胸口除空空荡荡之外,惟剩一丝痛苦的残绪:“……雁荡山下压着的是孟还天控制人心的至恶法术,冯雨师只得其皮毛,便将灵素谷弟子全都弄得神魂迷乱,如同傀儡木偶。一旦释出,人人脑中意识都在他掌控之下,修道也好,修魔也罢,诚然都是他的子民了。青霄真人说,浮生千重变之阵是一道’门’,须地、火、风、水四名大乘修士齐心合力,才能开启。孟还天最为关心的就是此事,他秘而不宣,扮作棋盘真人,自然也全是为此筹谋。”   思及此,又不由想起棋盘真人孩童般的笑容来,一阵激恨之意涌上心头,倒将悲伤冲淡了不少。回想孟还天寄生之后种种作为,不禁蹙了蹙眉头,只觉不通之处颇多:“……他第一次现身,揭破萧越待我的虚情,又在婚礼当日诬陷萧越对他动手,使萧越百口莫辩,几乎当场身败名裂。萧越最高也不过凌虚之境,孟还天何至于对他如此忌惮,甚至远在萧昭之上?……是了,婚礼当日!若非濮丽人告诉我,有个极大的恶念在不空山顶等我,我也……永远不会知晓青霄真人如何命令叶疏利用我。难道她与孟还天早已串通?……但孟还天花费偌大心力,使我与他二人反目成仇,恩断义绝,又是什么意思?总不见得是同情我。……”   霎时之间,如同一道电光照透黑夜,我脑中清清楚楚地出现了孟还天当日在焚天种魔殿中,对我那一句妖异之语:   “你是天上地下,古往今来,世上第一的炉鼎啊。”   我一怔之下,前因后果顿时贯通:“孟还天只知道我是九天玄阴之体,却对这体质知之甚少,一开始竟还妄图采我以提升修为。但他灵智极高,一旦得知不能违背我本身意志进行交合,立刻想方设法,阻断萧越、叶疏再次与我双修之可能。他为何如此急切?……想来他那天衣无缝的计划中,绝不能出现第五位大乘修士。他之所以对青霄真人出手,怕是那阵法对他也极为致命,要有半数把握在他之手,才无后顾之忧。”   一念至此,简直止不住想要发笑:“江随云,你这世上第一的的大傻子!甚么师父、师兄、 师弟,全都是骗你的。连一口一个瘸子大叔,喊得亲亲热热的小姑娘,也是骗你的。惟一急急火火,替你揭穿这些谎言的人,却是这世上最凶残、最邪恶的妖魔。可惜以他这么高明的脑子,也万万没有想到,这至高无上的玄阴之力,竟然也有被人强行操纵的一天……”   突然之间,体内一阵翻江倒海的锐痛,如同体腔中千万根愤怒的毒针正报复般向我小腹猛扎一般。我紧紧捂着腹部,却不由露出一丝惨白的笑容。   只听一个毫无起伏的声音在我背后道:“你怎么了?”   我头也不回道:“没什么。多谢你带路。”   符冠英在身后静默许久,走上前来,向我袖中望了一眼,平淡道:“你的药还有吗。”   他眼神动作,与当日在膳堂中看向那条剑穗时如出一辙。我随手将装着最后一枚“非花如梦”的药囊取出,放在他掌心。   符冠英先前在洞穴中脸色极为难看,此时已恢复如常。从前他看我时都是平视,此时却像是长高了些,垂目看了我一刻,轻声道:“……师兄,后会有期。”   昆仑一役,棋盘真人化为魔种,青霄真人被孟还天掳去,中原道宗元气大伤。萧昭被迫出关坐镇大局,江鹤行却仍是下落不明。众长老前往江家劝说时,提到道侣之间有命魂相连,或可以此感应云云。不想薛夫人勃然大怒,驱逐来客,并放言江家退出这场大战,独善其身,死生不论。此举一出,竟多有跟风者。道宗原本已经人心惶惶,见为首的名门世家如此作为,更是灰心丧气。一时之间,魔宗妖人四处作乱,甚嚣尘上。噩耗不断传来,道是孟还天重返极焰魔窟之后,手段更为血腥狠辣,短短一月之中,已指派向千秋、尹灵心作恶多起,屠灭西华宗满门。我与蒋陵光一路沿江而行,沿途只见匪乱丛生,多处村落都有焚烧痕迹,城镇中也多斗殴流血事件。蒋陵光叹道:“道消魔长,自此而始!”这一日到了秦淮河畔,蒋陵光遥指对岸月笼烟沙处,道:“过了此处,就到江家的地盘了。旁人求不来,也就放不下身段再求了。我们却还是要厚着脸皮,求她一求不可。”说着,自嘲一笑,道:“事到如今,青霄门上上下下这点面子加起来,也抵不上道尊一条活生生的性命要紧。你家那位还在辟息之中,不知方外大难。不然以他对道尊关怀之切,叫他一路磕头磕上江家去,他也肯的。”   我淡淡一笑,道:“那是自……”   一语未毕,眼前一阵妖娆之极的白雾倏然而起,将整个轻歌曼舞、秀色无边的河面全部笼罩在浓浓的迷雾之中。一个男女莫辨、婉转多情的声音从雾中响起,似远在天边,又似近在耳边:“蒋长老,你好呀。真是人生何处不相逢,咱们可又见面啦!”   蒋陵光手中剑出鞘,朝雾中东张西望,恨声道:“……老妖怪,你还没死呢?”   只听苏陨星噗嗤一笑,柔声道:“世上还有那么多美人等着我抚慰疼爱,我哪里舍得就死?比如我现在身子底下这一个,体软声娇,泪水涟涟,尤其是这一双桃花眼,迷得我头晕眼花,恨不得立刻……嗯……小楫轻舟,渡入桃源深处……”   我听到“桃花眼”三个字,便觉心中一紧。果然随着一阵黏腻水声,雾中传来另一人隐忍的喘息声,虽不甚分明,但确有几分耳熟。   蒋陵光狠狠啐了一口唾沫,拔身而起,落在一条画舫甲板上,叫道:“……周令?”   只听那人又喘了几声,旋即无声无息。苏陨星却格格娇笑起来,嗔道:“蒋长老,看不出你这样老丑,功夫又逊,竟调教出这么俊的一个徒弟。你叫周令?很好,很好,连名字带人,都颇中本座之意。就是眼泪未免也太多了些,来,让本座替你舐去几滴。哎呀,别害羞嘛,一会儿本座舔入你别的地方时,你流下的就不止几滴眼泪了……”   蒋陵光眼角几乎迸裂,便要向雾中投身而入。但那声音一时在前,一时在后,眼前只见茫茫水波,如何找得到他所在?   我拦住蒋陵光暴起的身影,轻声道:“蒋长老,等一下。”   雾中那呻吟娇媚的声音,忽然像是顿了一下:“……随云,是你吗?”   我微微一笑,纵身跃上画舫顶上的牌楼,应道:“是我。苏护法既然还记得我,不如把别人换下来,操我罢。” 第九十七章 你说呢?   只见那江上烟波也仿佛静寂了一瞬,接着苏陨星含情带笑的声音才柔媚响起:“好,那你过来呀。”   我更不多言,纵身一跃,便往那浓雾中投去。只听蒋陵光追逐惊呼道:“随云!……”雾气如浓郁的潮水般收拢起来,霎时将他隔绝在身后。   轻烟薄雾之中,只见一条风流锦绣的花船静静停泊在岸边。人未及近,已闻见一阵呛人的粉脂香气。我从二楼中舱推门而入,见水晶帘后一张床榻尽作玫红之色,舱内绛红色帷幕低垂及地,映得满室嫣然,比寻常人家的婚房还要浓丽几分。床上苏陨星衣袍半褪,将身下一名满脸泪水的青年两条赤裸的腿高高举起,使其后穴完全暴露出来,在空气中颤缩不已。苏陨星如同赏玩什么珍宝古玩一般,埋首在他股间,贪婪珍惜地注视着那一圈淡樱色的嫩肉,忽如青蛙捕蝇一般,舌尖倏然一伸,向他深处刺入。   那被他肆意亵玩之人正是周令,此时见我来到,眼中屈辱之意几乎滴淌而出,连嘴唇都已咬烂。但受了苏陨星这么深深一舔,后穴竟不由紧了几下,喉间也逸出一声娇吟。苏陨星格格娇笑道:“你好甜呀。”愈发将口唇凑了上去,一时水声连绵,满室皆是淫靡之气。   我迟疑了一下,手从帘子上收回,淡淡道:“我还道苏护法对我有些旧情,原来也不过如此。”   只觉颈后一阵黏腻,仿佛有人细细舔了上来。接着腰身一紧,小腹上已多了一只艳粉色的衣袖。只觉苏陨星的身躯热热地贴在我身后,在我耳垂上咬了一口,呵气道:“随云这样说,便是无端冤枉人了。自鹤子川一别,本座对你日思夜想,魂牵梦萦,无时或忘。连与旁人缠绵快活之时,脑中想的都是你的模样。可是珍馐佳肴吃不到嘴,也要找些汤汤水水充饥嘛。谁叫人家肚子饿呢?何况你这便宜师弟风骚入骨,实在是我见犹怜。颜色虽比你远远不及,难得身子却是个知情解意的,一碰就湿,一摸就软。随云,你看!……”   他分身化神之术已臻化境,一个在我耳边呢喃低语,柔情万种,另一个却将周令整个雪白的后臀几乎从床上立起,埋头在他穴中吮吸不已。只见他一截粉色舌尖在周令身下进进出出,周令紧紧闭住双眼,泪水从卷翘的睫毛中不断流出,下身却忍不住发颤,双腿也难耐地夹紧了。从我眼中望去,已是一副迫不及待被人享用之态。我本以为他受妖法所制,却见他脚趾蜷缩,手也在床上动情抓挠,只怕行动并未受限也未可知。   苏陨星的舌头灵巧地钻入我耳中,声音却如小儿女撒娇一般,道:“宝贝儿,我又想疼他,又想疼你,怎么办?我们一起好不好?……”   我只觉身后一热,一样湿软之物已顺着我大腿一路缠绕而上,从我衣袍下无声无息地滑入。当下只一笑,开口道:“不好。”   苏陨星鼻中发出“嗯嗯”的腻声,与我颈首相缠,接了一个湿漉漉的深吻,口齿不清地问:“为什么呀?”   我叹了口气,道:“苏护法,你原不识得他。这位周师弟对我老公一往情深,铁了心要把自己的处子之躯献给他。你当着我上他,他只心里别扭些,倒也不至寻死觅活。你若是当着我老公上他……”   话到此处,果见周令腰身陡然向上弹起,全身肌肤都泛起淡淡绯色,嘴里也发出呜呜的恨声。   苏陨星满足地喘息一声,娇笑道:“当着生平挚爱的面,被本座干得香汗微微,娇喘连连,一双腿儿紧了又松,肉茎颤巍巍吐出蜜露来,嗯……美妙,美妙之极!你老公是谁,那个冷冰冰的剑修么?啧,长得也算是个美人,就是下手忒也狠了。那天刺我一剑,我到现在还疼呢!”   我从他怀中转过身来,与他下体相贴,缓缓迎合了几下:“那你现在奸淫他老婆,也算报了这一剑之仇了。”   苏陨星听到这悖德之语,明显大为兴奋,一双乌褐色眼眸几乎放出光来,又吻了我好几下,甜腻道:“那时见你和他手牵着手,对我不知多么防备。想多跟你说几句话儿,你都不理不睬的。我问你情为何物,你也不肯教教我。如今怎么转了性子,甚么都肯随我了?”   我勾住他脖颈,就势往后退去。只听水晶帘一阵乱响,我已搂着他仰面跌在那张玫红色大床上,将一条腿攀在他腰上,淡笑道:“我已不在乎情是什么了,我现在只想要快乐。”说着,便向他耳中吐气道:“苏护法有所不知,我后穴不但柔滑紧致,其中还长了一样奇绝之物,据说操干起来极乐无比,有女子牝户滋味。可惜我老公醉心修道,不解风情,一个姿势从头干到尾,实在无味之极。苏护法若有心,多疼疼我罢!”   苏陨星生平最爱这些淫声浪语,一听之下,勃挺如柱,将周令完全丢开,两具分身一前一后将我夹在中间。我与前一个湿腻相吻,抬起屁股,便向身后一根高举的阳物上深深坐下去。肉缝甫开,尚未得入港,只触着些毛发,苏陨星忽然扑哧一笑,附耳道:“小骚货,你好坏哦。尊主特别嘱咐过了,说你是九天玄阴之体,一点委屈也受不得的。要是强行奸辱你,不但操不进嘴儿,还会连人带那话儿,砰地一声,炸成一团肉泥。你明明知道人家对你一片真心,却哄着人家死在你身上。”   我抬了抬眼角,倒也不觉十分失望,只道:“哦?他还说什么了?”   苏陨星仍将我浓密缠住,一个吻着我替我手淫,一个挺着肉茎,在我穴口蹭磨不休:“他老人家还说,他已知道你能违背天理,压抑性情,跟你那几个薄情寡义、恬不知耻的姘头重新搞在一起。我们尊主怜悯你得很,说只怕这秦淮河上专做皮肉生意的船妓,心里也苦不过你。可惜大局已定,你再如何挣扎献祭,也改变不了天意。顶多不过费些手脚,把青霄老儿炼了,化在阵里,助他老人家一臂之力罢了。”   我微一点头,叹气道:“看来苏护法的绝世风月手段,我是无福一试了。既如此,先从我身上下去罢。”   但见眼前雾气迷荡,苏陨星两具躯体合二为一,俯压在我身上,脸上娇憨之态更浓:“好随云,亲亲随云,你身体里生了这么一个宝贝,却叫人碰也碰不得,岂不是活活地剜了我的肝去!我看你那几个情人,全为自己打算,半点也没把你放在心上,倒不如本座坦坦荡荡,是真的贪恋你这副肉身。索性张开腿来,让本座予你些真正的快活罢。”   我向他欲念如狂的脸上望去,只觉腹中原本一直与我作对的玄阴之力如火中烧,隔着一层不可知的意念,我几乎能清晰地感应到“它”即将爆发的激扬之力。当下一挑嘴角,右手悄然握住一霎雨剑柄,口中道:“好啊。”   苏陨星顿时喜笑颜开,重重亲了我一口,道:“你可不许骗……”   一语未落,一阵凌厉如寒光的飓风狂卷而来,漫天雾气一扫而空。只听见水晶帘叮叮当当一阵撞响,一长一短两柄剑刃,已从苏陨星赤裸的胸膛中对穿而过!   苏陨星动作本就如鬼似魅,这凌空飞来的一剑却更是快若闪电。他低头望了一眼胸口透出的剑尖,乌褐色的眼睛眨了两眨,竟还对身下的我笑了一下,娇柔道:“本座风流一世,到最后也是……牡丹花下……”   我不待他说完,扬手一剑,正正地捅在他心窝之中。苏陨星浑身一震,魔息逸散,就此再也不动了。   只听嗤地一声,剑尖拔出,苏陨星的尸身直直向下栽倒,露出他身后的江风吟来。多日未见,江大少爷仍是一身金色衣裳,只是脸色白得如同死人一般,整个人元气大失,看来那换血疗救之法,对他颇有损伤。   我先前被苏陨星连摸带舔,早已衣衫不整,半边屁股都露了出来。却见他双目死死望在我脸上,浑身发颤,连手中剑都发出低微震鸣之声。继而抬起一只僵硬的手来,竭力擦了擦眼睛,仿佛在确认是否身在梦中。   我垂目望去,见他腕上裹着一层厚厚的纱布,臂上还余留着深深浅浅七八道血痂。一时隐约猜到了什么,凝眉道:“……你看得见我了?”   江风吟两只眼睛一下就红了,干裂的嘴唇微微翕动,极轻地点点头。   我竟不由松了口气,道:“那就好。”   果见蒋陵光、白无霜一同到来,说是江雨晴九次换血之后,煞气已除,只是身体虚弱之极,暂留在灵素谷疗养。白无霜听闻昆仑大难,立刻与江风吟一同前往淮扬,不想在此相遇。我立在床边,见蒋陵光关切地问了周令几句,得知苏陨星并未得手,这才长长舒了一口气,连声道:“万幸,万幸!”又回身向我道:“随云,多谢你舍身相救小徒,免他受奸人所辱。只是下次万万不可如此冒险了!”   我见周令双目红肿,瑟瑟发抖,适才的媚态荡然无存。一时在心中皱了皱眉,应了声“是”,目视蒋陵光将他带出,转头道:“白长老这一趟是要去见薛夫人,劝她唤回江真人么?”   白无霜叹道:“是。薛夫人心意甚决,送入江家的帖子,都被她退了回来。只是事关道尊安危,纵有万一之望,也只得舍了这张面皮,求上一求了。”   我点头道:“原该如此。不知两位几时动身?”   白无霜道:“明日一早,我二人便前往江家拜会。只盼她看在风吟面子上,应允此事。”   他说到最后,显然也全无把握,眉目中深有忧色。我劝慰道:“白长老不必忧愁。道……师尊他老人家心系苍生,才有此难。无论薛夫人答不答允,这浮生千重变之阵……总还是要开的。”   我顿了顿,向一旁僵立的江风吟笑了笑,客气道:“……江师兄,你说呢?” 第九十八章 我好想你   江淮之地本就多雨,又正值道衰魔盛之秋,河面上愈发阴湿起来。我坐在那玫红色大床上,如同坐在水中,连衣服、头发都仿佛吃了水,沉沉地堆在身上。惟一可慰藉者,却是我久久不愈的腹部伤口,已在击杀苏陨星的一瞬间恢复如常,只留下几个淡淡的白色疤痕。我低头抚摸了一下,自己叹了口气,向水晶帘后那个金色的身影道:“……我已和白长老说了,天亮之前要交代分明。”   江风吟浑身一僵,隔着帘子一动不动地望着我,许久才艰难走上前来,在床沿边上斜着身子坐下。我向他靠拢过去,只觉他悚然一惊,几乎就要从我眼前逃开。我不由失笑,道:“不过几天不见我,倒像见了鬼一般。”一时移到他身边,拿起他左手细看,见那纱布中隐隐透出血来。一探之下,见他腕上一道深及灵脉的伤口,正汩汩冒出鲜血。修真之人最要紧的便是灵脉畅通,呼吸吐纳,周天行走,无不仰赖于此。若受皮肉之伤,纵然血流成河,也无损半寸修为。但这灵脉中的先天之血,却是轻易毁损不得。他这伤口并非新创,少说也是七八天前以极薄锐的刀刃割开的,本已敷药将息,今日浮云、飞絮同时出鞘,许是使用太过,又再次迸裂如泉。我以灵息探入,只觉他一身气血惨淡之极,仅能维持最低限度的运转。他与我分别之际,已是凌虚中期,此时不进反退,内里空耗,只怕数百年也难以恢复生机。看来这换血疗法,伤灵动魄,更重创自身根基。如非至亲至爱之人,确是难以痛下决心。   我握着他的手,心想:“看来这血脉之术也非牢不可破,只消将自己灵脉割断,一身鲜血放出,便可自行解除。只是不知如此一目了然的法子,为何却从来无人使用?萧越若是知道,当日也不至枉受冤屈;江风吟也是机缘巧合,才能与我相见。想来世上从无这样的蠢人,对人施术之后,反又自毁血脉,追悔前尘。”   一念至此,只觉万事荒唐,如同一场颠倒之极的笑谈。其时心中已有计较,仍忍不住开口道:“我在你家时,好像没听你提过你父亲。”   江风吟手被我牵住,身上硬得如同石块一般,闻言只干涩道:“……我和……都是乳母带大的,从没见过父亲。”   我听他特意将妹妹名字隐去,反追问了一句:“雨晴身上的血煞除尽了么?”   江风吟张了张口,却几乎嘶哑不成声:“……除尽了。”   我微一点头,衷心道:“嗯,那也是万幸了。”说着,反手褪下衣物,头也不回道:“来吧。”   话虽如此,等我衣衫尽解,仰面倒在床中央时,却见江风吟还直挺挺地愣在原地,一无所动。我皱了皱眉头,起身将他拉过来,见他神色靡丧之极,也不知能不能硬起来。遂好心问道:“怎么了?要先亲嘴么?”   江风吟跪撑在我身上,一点也不敢碰到我身体,声音也哑得变了形状:“我……我不想跟你……这种情形下……”   我一直强自抑制,此时几乎气笑了出来,反问道:“若非这般情形,你道我便情愿么?”本不欲口出恶言,但见他不肯配合,还要我来催请,不由冷笑道:“……叶疏就比你聪明,一句多话也不问!”   江风吟生平最听不得叶疏两个字,平时若拿他作比,早对我发起狂来。如今听我提及与叶疏交合之事,果然如同被一根毒针狠狠蛰了一下,整张英俊面容都扭曲起来,手也紧紧握住了我肩头。只见他眼瞳在夜船之中一片浓暗,但并非我意料中的激狂,反显出一种难言的痛色来:“我知道。……你……你是为他……报他父母之仇。你……总是如此,总是为了……别人……”   他若恶声恶气,骂我几句,我倒也心安理得。但这疼惜之语,我实在一个字也听不下去。一时也无暇多想,立刻将脸迎了上去,吻住了他嘴唇。   江风吟原本嘴唇冰冷,与我吻了片刻,才恢复了一丝暖意。我生怕他还要与我做什么剖心之谈,索性动起手来,将他一把推在床上,在他身上摸索一阵,便埋首在他胯间,双手扶住他的物件,就口含吮起来。江少爷这根东西本就粗大,蛰伏时已极有分量,又值血气方刚之年,我与他在玫瑰花园那些时日,他便常常搂我坐在身上,下面硬得发胀,顶得我屁股生疼。哪怕是从前在芝兰台时,也是一点就着。但今日怕是体虚无力,与他舔了好一阵,才见他缓缓勃挺起来,也不似往日高举急切。我也不欲多言,分腿坐在他身上,自己掀开内袍,便向他阳物上坐了下去。   这个姿势对我二人也不陌生,他咬牙要献身给我那一夜,我便是这般跨坐在他身上,用自己的软穴操他的肉棒。当日他也是不知所措,还是我让他扶着我的腰,助我摇动。今日我也一般不得力,喘着气低望时,却见他双手紧紧捂在自己眼睛上,嘴唇咬得发紫,连嘴角肌肉都在不停颤动,却未发出半点声音。   我俯身下去,催促道:“我动不了了。”   江风吟双臂交叉,遮挡在脸上,哽咽道:“阿云,我好想你。”   我索性不懂也罢了,但这一刻竟与他灵犀相通,也不忍再讽刺他,只将脸颊贴在他胸口,自己平静了一下,才低低道:“……哥哥,人不能什么都想要。”   江风吟嘴唇一紧,咬得一线鲜血登时迸出。但他动作确实不再被动了,只一翻身,便将我牢牢压在身下,阳物也终于开始坚挺发烫,一下就将我肉环口顶开了。   我被他紧紧搂住头颈,看不见他神情面容,只是如从前一般,受他一次又一次强力冲撞而已。江少爷床技一向不十分出色,多是只顾自己爽快,动作粗暴直接,少有温柔小意。但这次交合不同以往,一样的动作,倒给他弄出了些罕见的柔情。行事到后半程,我竟也有了些情动,情不自禁地攀紧了他的背,拿下体一起一伏地去迎合他。玄阴之力受我意愿压制,也被迫张开口来。只是有叶疏那一次殷鉴在先,它不待交合完成,就已开始疯狂反扑。先是从腹部开始刺痛,继而扩散到整个下体,到最后濒临高潮之时,我身上冷汗已将床单浸得透湿,穴腔中紧缩痉挛,已分不清是痛感还是快感。只觉江风吟背肌发紧,大腿颤动,搂着我的手热得惊人,如要将我烫伤,显然也要射了。夜船薄雾之中,我感到他湿润的脸借着黑暗,一点点畏怯又难抑地贴在我耳朵旁,脸颊上,却再也不敢攀上更多。几滴滚烫的泪水,也随他最后几次动作,悄无声息地落在我汗湿的脖颈上。   我在我二人交织的浓厚灵息中半睡半醒,仿佛一个失神,做了一个久远的梦。待我拖着疲倦的身躯醒来,又为身上的剧痛喘息平复了许久之后,江风吟仍在床上昏睡未醒。他身上微微焕发着光芒,周身流动的灵意纯正丰沛,面色也比昨天好看多了。只是俊容上犹带泪痕,在一片凌乱的巨大玫红色之间,甚是脆弱堪怜。   我低不可闻地叹了口气,伸过手去,想把他横斜的黑发拨到一边,让我再好好看一眼他的脸。谁想一动之下,竟如幽灵一般,直接从他身体里穿透过去。看来他与我交合之后,一步晋升大乘之境,先前毁损的灵脉悉数痊愈,那“咫尺天涯”之术也恢复如昔了。   我心中一声苦笑,独自披衣下床。经过那水晶帘时,只闻珠翠叮啷。转头向床上看去,只见江风吟睡梦中紧紧蹙了一下眉,低唤了一声甚么,搂紧身前一床锦被,又沉沉睡着了。   我出了船舱,沿河徐行,见东方已露出一线瑰色,河中大大小小暂驻的画舫间,皆萦绕着水气般的薄雾。一个人抱膝坐在河畔,肩头似有些起伏。听见人来的脚步,微微抬起头来,一见是我,立刻换上倔强无事之色,只是一双桃花眼哭得红肿,却是瞒人不过。   此时已是十月下旬,我与大乘之境也堪堪只差一步,水风吹来,竟觉身上寒凉。遂心想:“这玄阴神力只顾利己,半点不肯利人。我接连两次违抗它的意志,竟连灵力都被没收了。”一时之间,竟觉胸臆之间涌起一阵难言的畅快之意。当下裹紧外袍,对周令道:“不知令师现在何处?我有事找他。”   周令听我问起蒋陵光,倒似受了什么大委屈一般,紧咬嘴唇,道:“我……我不知道。白长老……叫我回去,不要再出来……丢人现眼了。”   我微微一怔,随即想起他昨天在苏陨星身下婉转呻吟之状,只应了声“哦”,便匆匆向前走去。   却听周令在身后道:“……你也瞧我不起,是不是?我从前说你一无头脑,二无灵性,配不上叶疏,你定对我十分怨恨。现在我……我在你面前那等不堪,你……自然也觉得我下贱之极。你心里都笑死了罢?反正以后在你面前,我永永远远也抬不起头来了。”   我听他这几句忿忿之言,倒真的笑了一声,停步转身,道:“我笑你干什么?说到身子下贱,我倒也不输给你。苏陨星如今已经伏诛,他从前亵弄过的人,又有什么过错,难道还要自杀不成?至于你说我资质平庸,不能和叶疏同证大道,共结仙缘,那是千真万确,我又何必怨恨?对了,说到叶疏,我倒有一件事忘了告诉你。”   水雾之中,我向他呆呆定住的身影一笑,道:“……其实我和他并不曾结为夫妻,命魂也不相连。你……往后若还想追求他,尽管去追便是。他生平最爱梅花,练剑时不喜别人打扰,虽不爱言语,你多缠着他问几句,也会应答。他家那个剑侍不好相与,只少惹恼他,多买些山下的糖葫芦哄哄他罢。”   也不知蒋陵光是否卜算到了这一因果,我回去时,他只从眼皮底下打量了我一眼,便替我安排了一辆不起眼的马车,让我歇在里头。我一放下车帘,顿觉全身无力,一跤跌在地上。昏昏沉沉之间,又仿佛回到昨夜的梦中。梦中竹影斑驳,石阶暑气蒸腾,我蹲在道边才砌了一半的凉亭中,满头泥灰,正对着太阳欣赏那石凳粗磨出来的亮色。那山顶大概庆典才散,白衣弟子三五成群,谈笑散场,其中有萧越,有叶疏,甚至还有应该正被禁足的江风吟。他们从我身后徐徐而下,一眼也没向这灰扑扑的亭子看来。我也对他们的经过无知无觉,只顾向身后一名小童捉去,笑道:“元元,这瓦刀不是拿来玩的,快还给疤子爷爷罢!” 第九十九章 天长地久   秦淮河距雁荡山千里之遥,我全身灵力空空荡荡,已与废人无异。一路蒙蒋陵光门下几名小弟子照拂,时昏时睡,半梦半醒,沿途听见他们起身、谈话,也不大真切。只知苏陨星死后,魔教中争夺炎风护法之位者众,孟还天索性定下一条毒计,将门下分为几宗几列,各由一名淬魔境左右的魔宗长老带领,直到十二月初七止,屠害道宗弟子最多者为优胜,其首领升为护法;向千秋、尹灵心、屠仙鲸三人,择其一升为魔尊副使,地位与先前的阴无极、白空空等同。群魔既受魔尊复生鼓舞,又受权势地位蛊惑,一个个魔性大炽,更胜往昔。道宗却正好相反,能人虽也不少,但统论起修为、品性、威望,却无一个能完全服众的。萧昭闭关修炼多年,在齐鲁之地虽颇有声望,但说到统率中原,驱驰群雄,便有些力不从心。叶家原本在江南一家独大,叶霜河亦是热衷把弄权柄之人,但此君胸襟气度不足,往日太平无事时倒也能指点江山,当此生死存亡之时,却终究差了一层,不能一呼百应。谢明台、白无霜、兴云法师几人俱有名望,但如今皆有伤在身,难以主事。大战当前,中原道门却无一人掌管大局,如同一盘散沙相似。车到杭州、绍兴之时,耳中所听闻的不是伤便是败,竟无一胜。直到十一月中,才渐渐听见一二件反败为胜的佳讯,说某年月日,大易宫、紫霞宗等在天台山下重创向千秋;屠仙鲸在台州近海作恶,也被白无霜、金城曲氏等联手击退。我们顺着灵江一路南下,只见民生渐盛,盗匪之乱也平息了不少。这日堪堪到台州城外,我见车篷外晴光灿烂,便在两名小弟子搀扶下,膝上盖了毯子,倚靠在车门旁晒太阳。见路旁商铺渐多,行人虽稀,我们停车问路时,神态也从容徐缓,显见这一带未受动乱之苦。我听车中几名年轻弟子十分感慨赞叹,说自从萧家出手后,聚合百家之力,定下诛魔大计,使得道宗原本各自为战的门派、世家重新坐在一起,结为盟友,共抗大敌。虽不能说就此前嫌尽弃,上上下下的人心,终究是慢慢凝聚了起来。孟还天真身未复,魔宗诸人也非铁板一块,一时形势变化,此消彼长,百姓总是多过了几天好日子。其时头脑昏沉,无力思索,听到“兰陵萧氏”四字,只道是萧昭亲自挂帅,自不必说。车行一段,只见江水折流,山势也渐渐走高,隐隐可见北雁荡山隐没云雾中的轮廓。一晃眼间,只见台州城上似站着几人,一个个神色肃然,黑衣如墨。其中一人半侧着身子,瞧不见全脸,但看衣着气质,多半便是那新近上位的少主萧楚扬了。犹记他在苍山洱海时,叱令族老,威风八面。今日一见,面上倒有些谦卑样子。想是当日阵法施展出来,不大得意,萧昭待他们这群子弟向来严苛,怕是挨了好一顿数落也未可知。正想着,忽见萧楚扬和其他人对望一眼,竟各各向城下看来,目光所及之处,正在我这座又小又破的马车上。   我对此漠不关心,横竖这一车小弟子修为低微,也帮不上几多忙,倒不必特意去报备了。此时已是十二月寒冬,南方更是阴湿刺骨,过护城河时,只觉那冷气丝丝缕缕,直往骨头缝里钻来。我冻得牙关打颤,忙将身上的薄毯裹紧了些。只觉一大束头发从肩上垂落下来,遂也揽在胸前,聊作取暖之用。   车中几人忽都安静下来,无人发声。车到城中道观投宿,一名小弟子扶我下车时,呆呆望了我片刻,竟有些面红,仓皇失措地跑走了。   我进屋拢了一盆火,搂着坐了半夜,才忽然意识到他是为何而脸红的。同时也不甚分明地记起,我好像已经一辈子没想起过自己的脸了。   次日起行时,门口却换了一辆马车,外面看起来陈旧平常,上车才发觉车厢暖热之极,地上铺了厚厚的绒毯,四壁密密地裹了石棉、雁绒,车中并无炭火等物,只摆着一个平平无奇的暖炉,烘得四周暖洋洋的。细看时,炉中只隐约有些红光,不知燃着何物。我见地上放着一样灰扑扑之物,打开看时,却是一条轻软的盖毯,不知是什么动物的皮毛做成的。   同车的小弟子道:“这是观里一位真人送来的,说山道崎岖,深宵苦寒,此去与一众同门会合,原先的车子漏了风,便不能再坐了。”   我心中隐约猜到七八分,一时竟不知是何滋味,只颔首道:“不知是哪位真人,想得好生周到。无端受了他一个人情,倒要当面道谢才好。”   这几名小弟子都是天真之人,闻言面面相觑,显然托辞都还未备好。我心中笑了一声,在暖炉旁懒洋洋坐了,问道:“今日初几了?”   一人答道:“回师兄,初四了。”   我打了个哈欠,淡道:“我正要请这位真人一见,烦请几位转告一声。我如今不便出行,倒不是有意拿乔托大。他若来时,只在这马车中相会罢了。”   此时正是大战之前最要紧之时,沿途两派厮杀痕迹处处可见。道宗诸人在芙蓉峰聚首,此处有山涧飞瀑,白雪积岩,灵气丰盛。如今已有千余人驻扎于此,共同设下咒阵、符箓,点起明灯、烛火,高唱法赞仙曲,壮其声势。魔宗妖人则隐匿于溪湖之间,隐隐可见湖底鬼火莹莹,似有水魅精怪在暗中游动。湖山之间魔气浓郁,诡意森森,教人极不好受。青霄门弟子已在谢明台、白无霜带领下安营扎寨,原本初五夜里便能抵达,不想天冷路滑,驽驾难行,反误了行程。直到初六清晨,才隐约见到涧边营地中有了些熟悉的面孔。几名主事的长老却都不在,问时,只说都到山顶议事去了。   我仰头望去,只见山道高而极陡,又被深雪覆盖,雪上只一二清浅脚印。正思忖间,一名小弟子忽颤声报道:“……师兄,萧、萧……真君来了。”   我心中一动,正要起身,见车门一掀,一名身着黑纹锦袍之人现身门口,神色肃厉,灵压迫人,却是萧昭。   我还是第一次见到这位名震天下的掌门人真身,煮茶的间隙不由多端详了几眼。只见他面容轮廓与萧越略有几分相似,眉目却更冷厉些,气质也更雄浑得多,颇似一位常年戎马的武将。我虽不像蒋陵光会观人断命,但只看他面貌,的确不如萧越有帝王之相。一时茶汤已沸,便支撑着替他沏了杯茶,问道:“不知萧掌门找我何事?”   萧昭饮茶的姿态倒与萧越相近,风仪礼数,半点不失。闻言将茶盏放在手边,欲待开口,面色却有些踌躇。   我不愿见他为难,只道:“……事关天下气运,萧掌门有何吩咐,晚辈无所不从。”   萧昭在修真界立威已久,我从前在兰陵萧氏时,只远远坐在席间,都不敢与他多对视一眼。此时与他对坐,倒也不如何畏惧。只见他摇了摇头,道:“孟还天前日在极焰魔窟大施妖法,虐杀了十八名火灵体修士,炼了一条……活体灵脉。你可知他的用意?”   我这些日子穷极无聊,早已将这些事情想过千百遍,只应道:“我知道,苏陨星跟我说了。他开这浮生千重变大阵,本来也极冒险,四个席位之中,他须占一半,才能稳操胜券。当时他还不知叶疏已破入大乘境,回头发现手中只剩一席,只怕多生变故,于是又生一计,要将青霄真人化在阵中,襄助他以一敌三。这条……灵脉,想来就是抽取他人灵力、化为己用的邪门法器了。”   萧昭沉沉一点头,喟道:“正是。适才我与凤采、千霜二位道友相商,均觉以孟还天的性子,定然不惜摧残青霄真君之元体,也要取回他号令天下魔道的逆天妖术。一旦得手,苍生再无宁日。青霄真君他……当年那般待你,又哄你入他门下,凡此种种,你心中怨恨,那也只由你。只是此事非关他一人,你身负九天玄阴之力,还望你看在道门一脉的份上。明日无论我们三人谁先魂消身死,都请你接替其位,镇守浮生千重变大阵,万不能将阵眼拱手交到孟还天手上。”   我还在回忆他口中的“凤采君”是哪一位大能,一时醒悟过来,不由发噱:“江风吟这一下青云直上,竟与萧氏家主平起平坐了。”再听他这一番高论,竟有些意外,垂头想了一想,才淡笑道:“萧掌门言重了。我身为玄阴神力之器,受人争夺利用,实在不足为奇。道尊召我入门,如今虽难究好坏,回味起来,倒也过了几天舒心快活的日子,尝了些做人的滋味。人有私心私欲,再寻常不过。反倒是那些成天将大义挂在嘴边的,才真真可怕得紧。何况一日为师,终身为父。今日萧掌门不来叩问,我也绝不会弃之不顾。”   萧昭似未料到我竟说出这一番话来,又将我端详一阵,才道:“如此便是极好。”忽摇头一笑,自嘲道:“我来此之前,谢真人曾劝我不必多此一举,如今看来,倒是我将你胸襟瞧小了。”   我无声一笑,问道:“萧掌门还有什么要吩咐的么?”   萧昭难得又犹疑了一瞬,似比之前更难启齿一般,许久才开言道:“……先前阿越受孟还天寄生之体栽赃嫁祸时,多谢你替他分辩。明日如侥幸不死,往后有用得着萧某之处,尽管开口便是。”   我欣然道:“那再好不过。我眼下就有一件事,正愁无人理会。萧掌门如肯仗义相助,当真感激不尽。”   我向他腰间那柄苍黑如墨的长剑一指,道:“听闻此剑名叫’烛天’,是一把削金断玉的神兵。最难得是一剑刺下,五内俱伤,外头却完好无损,半点也瞧不出来……”   萧昭听到此处,脸上已经变色,却瞧不出喜怒。我抬起头来,迎着他的目光,微微一笑,伸出左手,道:   “——请萧掌门动手。”   我下车时,天色已甚为阴晦,雪深路滑,山路难行。我紧紧按着左手手腕,只觉体内玄阴之力如发了疯一般,竭力补续那条刚刚断裂的灵脉。脉中鲜血在我体内喷涌而出,竟无止歇。那创口血肉愈合速度之快,如同时间被向前飞拨一般。幸好萧昭剑术已臻化境,出手既快且狠,又有境界压制,这五六个时辰之间,总还是难以痊愈。只是我体内本就一片虚空,连坐在车中都不觉暖热。如今雪中独行,只觉冰寒入骨,一步颤巍巍迈出,竟踉跄了好几下。正觉百般难捱,忽见叶白驹坐在飞瀑积雪旁,正自百无聊赖地在地上画圈。我心中一喜,忙提声唤道:“白驹兄,能不能过来扶我一下?”   叶白驹转头见我,也甚为惊奇。只见他脸上还有些别扭神气,脚下已快步走了过来,不甚亲密地搀住了我手臂,带我往前行了一段,才语气生硬地问道:“你到哪儿去了?我主人天天记挂着你。”   我料想当日之事,以他的心性未必明白,叶疏自也不会和他说。当下只随口道:“我出去办几件事。”听他说话口吻天真,不由失笑,道:“他亲口跟你说的么?”   叶白驹哼了一声,道:“虽没亲口和我说,但他如今修炼之时,常常对着你从前睡过的地方出神,还将你给他做的衣服拿出来看,那还不是记挂着你?你的事要是办完了,就早点回云何洞天来,省得遭人惦记。”   我不愿哄骗他,只道:“那是自然。”   叶白驹嘴唇闭得紧紧的,似有些不情不愿,再徐行一段,才勉强道:“……听说你见过我先主人了,她……她怎么样?我问主人,主人总不肯告诉我。”   我一时也难以措辞,苦想许久,才道:“穆夫人她很好,跟叶庄主在一起,没受什么苦,还是那么高贵、优雅,又温柔,又美丽。她……”   忽觉一阵风停雪寂,仿佛这漫天的凛寒都从身边消失了。握在我手臂上的仍是一片雪白衣袖,却已经换了另一个人。   我与他竟是无话可说,只在这冰天雪地之中,沉默地伴行最后一程。我伤口虽不外露,但内里受创太深,终是从腕上一线缓缓渗出,一滴滴都落在白雪之上。远远只见芙蓉峰顶洞口掩映白雪,洞口竖着符文阵旗,在落日余晖下极为肃穆庄严。   我低声道:“送到这里就行了。”   叶疏雪白的手指却在我臂上紧了一紧,空了一瞬,才道:“我不想你去。”   我倒有些吃惊,不由向他脸上望了一眼,虽知以他的聪明,绝无不知之理,但终究还是提了一句:“……阵法四角齐全,才能救道尊。”   叶疏并不像在看我,目光似在雪上,又似在空中:“我知道。我——只是想告诉你。”   我只觉眼前发黑,脚底虚浮,也无力多言,只竭力拉了一下嘴角,将手臂从他手中轻轻抽出,道:“可惜世上之事,不能件件如你所愿。”   天色昏黑。我一个人向那山洞中缓缓走去,只见洞口狭窄,洞内湿寒而逼仄。拐弯抹角几段,才见一处暗红火堆,萧越一个高大的身影居于正中,萧氏宗老及青霄门、大易宫、释迦寺一干人等,皆在他身旁围坐,面色端肃,气氛凝重。见我来到,众人皆抬起头来。萧越目光一落在我脸上,便再也移不开了。   贝师兄咳了一声,道:“大事已定,明日破晓之前,再来议说分明。”说着,率先起身,带着众人一一离去。经过我时,手微一抬起,似乎想在我肩上一拍。不知为何,中途又收了回去。   我手足早已冻得僵硬,便举步向前,在火边坐下,对萧越道:“大师兄,好久不见。”   萧越从我进来起,姿势动作便如定住了一般。听见我和他打招呼,眼角微不可见地颤抖了一下,难以置信道:“……你……”   我侧过头,让火光将我眼瞳照亮些,应道:“看得见了。”又向他伸出手去,语气轻快道:“不信你摸摸。”   萧越呼吸一下就急促起来,眼睛死死盯在我手上,过了许久许久,才终于害怕般慢慢伸出手,轻轻触碰了一下。指尖交叠之际,只见他瞳孔急剧波动,再也压抑不住,将我紧紧搂在怀里。力道之巨,几乎将我一口血从喉咙中挤压出来。   我只觉他胸膛不断起伏,连灵息也颤荡不已,只得极力压下胸口不适,在他背上轻轻抚摸。萧越双手如磐石般嵌紧我,喃喃道:“……我在丹霞山庄时,便是日日夜夜想着你替我说的那几句话,才撑到真相大白之日。那时我常想,如能再见你一面,将你拥在怀里,便是立刻死了,我也心甘情愿。我……做梦也没想到真有这一天。”   我被他搂得喘不过气,听他这情爱之词绵绵不绝,只轻轻笑了一声,问道:“大师兄为何不叫我江郎了?”   萧越如被抽了一巴掌般,俊朗的脸庞都有些变形,哑声道:“我不敢。”   我失笑道:“为什么不敢?”说着,推开他少许,与他额头相抵,轻声道:“大师兄,我知道马车是你送来的。难为你桩桩件件,总是替我想得周到。我那时太生气了,对你用了这般严苛的法术,后来想想,很是后悔。你其实一直待我很好、很好,天热时怕我中暑,天冷时怕我受寒,处处照顾我,在我身上花了许多心思。纵然从前有些待我不好的地方,算起来都抵过了。你是萧家少主,青霄门的大师兄,有些事情,你也是身不由己。我恼恨你瞒我骗我,其实易地而处,我只怕比你还要错得多。从此我们只看往后,前尘种种,都不必再说了。”   我与他深黑的眼瞳相对,在他发颤的唇上轻轻一吻,柔声道:   “……大师兄,我原谅你了。” 第一百章 我无所愿   萧越从前诱哄我向他献身,与我亲密之时,总带着浓重的欲色。我如今与他这样温言软语,又在他唇上吻了好几下,主动要将自己送给他,他反如头一回入洞房的新郎官一般,手脚也不知怎么摆放,只僵硬地应了一吻,便将两手捧住我的脸,低低叫了声“江郎”,无限珍爱地抚摸我脸颊、鬓发,又轻轻握着我肩头、臂膀,那动作几无情欲之念,倒像是反复确认我身体轮廓所在。我只觉他动作细细密密,全无向前挺进之意,也不知要拖延到几时去,心中只道:“大师兄给他父亲发落了这一场,往日权势悉数落于他人之手,如今虽重回高位,怕是有些意志消磨,也未可知。”但觉他的手落在我后腰,只隔着衣物握了一握,仿佛怜惜我太瘦一般合在原处,便再也不往下抚摸了。于是在他唇边低声恳求道:“大师兄,我身上好冷,你抱着我罢。”   这话也不是全然作伪,我方才一路走来,确是冻得浑身冰寒,连发梢的卷曲处也落满了霜。萧越自然信之不疑,一臂将我牢牢搂紧,又向火堆底下轻轻一挥,也不见火焰高举,那融融暖意却一下就袭上身来。   我依偎在他怀里,将脸贴在他厚实的胸膛上,轻轻问道:“大师兄,我成亲那天,你拼命闯进婚堂来,是知道他们对我不怀好意,特意赶来提醒我的么?可惜我不识好歹,你说的那些话,我一句也没听见。”   萧越苦笑一声,在我头顶轻轻摩挲一下,道:“都是些蠢话,你不听也罢。”停了一停,声音更加苦涩:“……我也没那么好心。我……就是不想让你嫁给他。”   我勾了勾嘴角,道:“其实我也想到了。以你父亲的智识才略,孟还天无端栽赃在你身上,他怎会不知其中有诈?多半是见你为了我这样意气用事,他大失所望,要借此机会来敲打你一番。萧楚扬指挥的阵法我也看见了,那样呆滞不灵,如何能跟你比?只要长了眼睛,都知道你比他强得多。你看如今大战在即,他又将全副重任都交给你一个人了。”   萧越自讽般一笑,道:“那也算不得什么。”说着,舒展了双腿,让我在他身上坐得更舒服些,又将我垂在背上的头发无意识般轻轻拨弄,阖目道:“先前我见山头落雪,还想你今时今夜,必定是和他一同度过。我自知铸成大错,不敢奢求其他。只要你千万个念头之中,有一瞬间想到过我,纵然明日死于你不可见之处,我也此生无憾。”   我心中一哂,想:“我将江风吟送入大乘,你父亲那‘率土之滨’自然探知得一清二楚,这时你却只提叶疏,半句也不提你从前这位准大舅子。”当下伸出手指,在他唇上一按,怪道:“好端端的,说这些晦气话干什么?”   萧越握住我的手,动情道:“江郎,我是真心这么想的。从小我被父亲寄予厚望,一生汲汲营营,便是为登临帝位,重振天道。我自负心志凌云,却不知早已深坠名缰利锁,嗜欲太深,难悟天机。直到当日你与我释说红尘真意,我才如梦方醒。江郎,我得以与你相逢,是此生此世最了不起的机缘。从今往后,我对你绝无欺哄,句句皆是真言。天道若要对你不利,我便替你一剑将它斩落下来。”   他说到最后一句,双目被火光映得赤红,竟又恢复了几分往昔神采。我双手搂住他脖颈,向他甜蜜蜜一笑,道:“那也不必如此相悖。方才我见过萧掌门了,他说我当日一力替你辩白,他心中很是感激,再也不拿我当器物看待了。我还向他献了茶,他老人家爱喝得很,你可知道么?”   萧越喉结极力滚动几下,与我四目相对,竟然说话不畅:“我……不知道。”   我向他湿黑的睫毛望去,又仰头一笑,道:“我和叶疏其实并不曾合籍成婚,你可又知道么?”   这一句话出口,只见萧越整个脸庞都几乎放出光来,握着我的手一下就变得如火之热,急切道:“……江郎,你说的可是真?我亲眼看见……”   我叹了一口气,道:“没有,我没跟他滴血合卺。他又不像你待我这样好,又不曾令我真的快乐,我既知他全无真心,为什么还要嫁他?”又向他仰起脸来,半真半假地笑道:“左右都是骗我,索性找个最会疼我的罢!”   萧越自悔般低喟一声,眼眸却如星彩流溢,又哑声唤了一声“江郎”,在火光热意中低下头来,无比情动地吻住了我。   我体内玄阴之力丝毫不受外物欺瞒,一察觉我的意图,简直气急败坏,全力收归于灵脉伤口那一点,新生之沛,萌发之烈,使我半边身子都几乎鼓裂开来,仿佛要将我这个“孕育者”的意志抢先一步爆破。这疼痛我倒也忍得,只是它跟我如此作对,难保时日无多。萧越这时却又比平日更温柔了十倍,将他的黑裘、锦袍悉数铺在地上,又拿手熨帖了好几下,才将我百般爱惜地抱上去。吻我身体时,连衣物也不十分脱下。直到肚脐之下,也并不似从前多有引逗,勾得我欲火难耐,好令他有机会插进来,只是一味吻个不住。掀开我内袍时,只觉他呼吸滚烫急促,双手无意般抚摸我胯骨两旁,有些厚的嘴唇轻轻触碰我下体,先小心翼翼亲了几下,才张开嘴来,在我茎身与肉头上慢慢吮吻,舌头顺着微微鼓起的脉络舔舐。待我挺立起来,便连根吞入极致,让我直抵他喉腔深狭处。那着意令我欢愉之举,确实与从前步步为营、攻城掠地之态迥异。他床上功夫向来娴熟,我虽非为此而来,倒也被他侍弄得浑身发软,春潮涌动。萧越又将我翻过身来,使我双膝触地,腰身塌下,后臀高高向他迎去。他伸出一条灵巧之极的舌头,在我后穴中吸吮不休,也不知如何使了巧劲,竟连穴心都被他舌尖舔到了。我快慰之下,下身不自主向前挺动。萧越又给我握在手里,极富技巧地打了几下,这才覆压在我身后,喘息道:“江郎是要我舔着后面,给你用手弄出来,还是要我用嘴?”   说了这两句,他自己也有些抵不住似的,声音也哑得变了,在我后颈、耳朵上连吻了几下:“我想尝尝江郎的味道,好久没尝过了,想得受不了。”   我在他怀里“嗯”了一声,转头与他缠绵深吻,伸手在他硬得笔直的阳物上一捏,呻吟道:“我要这个。”   萧越浑身一僵,动作顿止,唇热热地又覆上来吻我,下体却避开了些,只将手指滑入我穴缝中,强劲有力地穿插着:“大师兄这么摸着,给你用嘴,好不好?”   我自然知道他在躲闪什么,此时实在无暇与他做这些水磨工夫,只转过身来,与他面对面贴抱在一起,将双腿紧紧盘在他腰上,让他下面那勃发的硬物与我一张一翕的穴口相触,仰脸看着他英挺的眉眼,声音放得极为绵软,道:“大师兄,我好湿了。你插进来,操我一会儿。”   萧越自是尝过我那鼎口肉环的滋味,此刻在黑沉沉的无人洞窟之中与我抱在一起亲热,下体硬得直抵在我身上,怒张的茎头难耐地在我肉缝中摩动,却不肯硬生生挺入进来,只压抑道:“江郎,我……现在不能。待我境界圆满,禀明父亲,正式向你求婚之后,再……”   我穴口已有些汁水淋淋漓漓流出,沾得两片臀肉也湿透了,与他茎头最软嫩之处交蹭在一起,两人都不由呼吸粗重起来。萧越替代般深吻我,如同要将我吃进肚子一般,咬牙道:“……到那时,我要整夜整夜操着我的江郎,让你这里都被我射得……鼓起来,走不动路,下不了我们的婚床。”   他手掌抚摸之处,的确有一样东西几乎将我肚腹撑起,却是玄阴之力在我下腹奔流运转,似乎极不甘心,却又不得不回身相护。我听他满嘴痴话,却真的不肯再进半步,只得笑叹了一声,道:“那些车马仪仗,流水花烛,全是做给外人看的。若是真心相对,别说全无名份,就是受万人唾弃,我也甘愿。”又吻了他一下,附耳道:“好老公,你疼疼我。等咱们……那天,你让我上一次罢!”   这好老公三个字,以前欢爱忘形时我也叫过,也不见得怎样。此时萧越听在耳里,却连背心肌肉都绞结起来,下体更是硬挺如铁,简直要将我胀开。贴住我说话时,嗓音也已被情欲浸透:“江郎要上我,我自然乐意之极。只不知……”   他开口时,那圆鼓鼓肉头便已插入我穴口一多半,破水研磨,令我身体不由轻颤。他声音也如同在我耳腔内撩动一般,亲昵道:“江郎是想这样上……”   我极力向他奉献,连玄阴之力亦无法抗逆,鼎口肉环几乎是被强行催开,千丝万缕花瓣皆在不情不愿中展开,洞口湿泞如软泥。只觉萧越突然往前一送,那根略微上翘的雄壮巨物一下就捅入我最深处,水都被他挤出去一大片。我脑中一阵强烈眩晕,下体猛地弹起,紧紧顶在他小腹上。   萧越也喘息平定好一阵,才对我展露笑颜,柔情道:“……还是这样?”   我灵息与他相接,只觉腹内如千万牛毛细针发狠攒刺,只痛得一身冷汗,唯恐萧越发现,忙将他紧紧抱住,咬唇颤声道:“反正……你如何待我,我就如何待你。你从前欠我的,一件件都要还给我。”   萧越被我那肉环紧咬了几口,也禁不住轻轻抽插起来,闻言更是欢悦,低笑道:“那江郎须对我温柔些,留着我这辈子慢慢还了。”   他骨子里到底是帝王之势,再怎么温柔应允,真到了入港之际,那惯常的强大掌控欲终于又回到了他身上。他对我身体敏弱之处了若指掌,我又对他千依百顺,只觉他那物硬烫灼人,挺身急插之时,根部都几乎胀大了一圈。玄阴之力一开始不肯打开环口,肉腔紧窒,穴内挛缩,反比从前畅意迎接时更令人得趣。要不是身上太痛,倒也算我生平第一极乐了。灵波回荡之际,我只觉浑身骨骼全不受力,灵脉缕缕如刀割,全身惟有一处快感升腾,那滋味简直令人求死不能。萧越却久久不射,好几次明明已感到他喘息加剧,面容扭曲难耐,却又放慢抽插,强自压抑下去。我怕呼痛出声,只咬得嘴唇一片血腥,此时也只得低声呻吟道:“大师兄,求你……给我罢。我……不行了,真的要死了。”   我这些话听在萧越耳里,更是万分催情,惹得他后臀又紧挞数下,才低哑道:“江郎把那个关上,让大师兄多疼你几次,好不好?”   我不知他为何会有这般误解,竟以为我能随心控制鼎口开合。眼下也发不出更多声音,只哑着嗓子道:“关不上了,你射罢……射我里面。”忽觉身上一阵碾压血肉般的剧痛,竭力忍耐之下,连他背心都抓破,只带着哭音道:“我给你……怀一个……”   萧越哪禁得起我这样引逗,口中发出一声满足到顶点的重喘,腰臀紧绷成一道弓,将十余股浓白纯厚的精元直射入我那发疯般翻搅的“囊”内。霎时间,我身上无穷痛楚一并休止,那玄阴之力在此至关重要之时,终于放弃了对我的规训与惩治,转而全力汲取它最渴望的力量。我浑身一松,再难抑制,泪水涔涔而下。萧越受足回溯之力,整个人几乎发出炽烈光泽,阴寒石窟霎时化作春池,连身旁已成余烬的火堆也喷出一丛红焰来。我神识昏乱之间,只觉他仍在我体内一点点缓慢射精,如同要永远与我荡漾在这情爱的余波中。唇也缠绵地落在我脸颊上,将我的眼泪悉数吻去。从我眼中望去,见他脸上情潮未褪,灵息已飞扬如昔,身上威压更是止不住地波荡开来。一时之间,别无所想,却记起当日嘉禾堂小小院落中,他逗弄我时开怀大笑的模样来。其时四肢百骸松软无力,洋洋然如浸海水,不禁也向他露出笑容。   萧越用地上锦袍细心将我裹住,见状忍不住也眉眼一弯,亲了我一口,问道:“江郎在笑什么?”   我闻见锦袍上一阵竹叶清香,竟哑然失笑,对他的恨意也仿佛真的烟消云散了一般,应道:“没什么,想你从前教我认的花儿。”伸手将他抱住,祝道:“大师兄,你一生所愿,一定都能实现。”   萧越破境伊始,心境正在青云之巅,闻言双眸更放出异样神采,笑道:“江郎回到我身边,我生平第一心愿已足矣。其他闲头琐事,都只好往后站一站了。”   我意识逐渐散去,听他言语,也仿佛很替他开怀一般,在他鼻梁那处耸隆上无力地一吻,就此陷入茫茫深处。   玄阴之力受天道所羁,一生只能被催发九次。它择定我做它终极的容器,不惜自绝后路,想来对打破桎梏、重返巅峰势在必得。想那历届母体,或柔弱,或刚强,总如江水滔滔,只是向前。惟有我既身为男子,又以炉鼎之体被他人哄骗,少受了好几次精元。不知它最后如此孤注一掷,究竟是凭借万无一失的谋算,还是世事演变至此,不得不依势而为之?……   我沉入识海之渊,只觉腹中一团拳头大小、似胎儿又非胎儿,色泽如玉、触手却柔滑可亲之物正在半空中一拱一吸,如同一个人正在甜梦中沉睡。我体内灵脉渐渐与之渗透、交融,除被萧昭“烛天”斩断的那条尚未复原、流动不畅之外,我体内灵核、灵台、婴神及一切先天九炁之气,全部被那东西纳于麾下,收归己有。如今我神智尚有几分清明,还有物我之辨。但以其拓疆易主的惊人速度来看,“它”与我化为一体,也只在片刻之间。   我心底苦笑一声,缓缓将神念向外打开。此刻我破境大乘,正是触识最精微灵敏之时。放“眼”望去,见雁荡山上阴云荡雪,天象甚为不祥。向千秋、尹灵心等统率无尽妖魔鬼怪,如黑潮般向灵峰中心涌来。百家宗门一力相抗,但见宝剑光寒,阵光闪耀,处处皆是呼喝咒诀之声。谢明台、白无霜、无我大师各自主掌一方,杀得血肉横飞。赵瑟、曲星、岳明柔等年轻弟子亦拼红了双眼,挥剑奋力厮杀。人群中只见许多生熟面孔,连避世多年的狄老堂主等人也在其中。寒风朔雪之中,只见萧昭、萧越、叶疏、江风吟分坐顶峰四方,均自阖目诵诀,开启大阵。   这“浮生千重变”生得也奇,阵中并无光华透出,却是一片苍白虚无。四人身影皆已被这晦暗无光的阵光笼罩,从我眼中望去,只见江风吟脸色如同死人一般,身上衣袍都素暗了几分。叶疏仍是那般清冷无波,只不知是否我看错,总觉他外壳虽未改,内里却有些不同,仿佛玉石中多了许多裂纹。萧昭主控阵眼,面沉如水,有渊渟岳峙之意。阵中最可观者,萧越一人而已。他昨夜情事中沾湿的鬓发尚未干透,玉冠如墨,容光焕发,气势竟隐隐已经凌驾于其父之上。四人掌心灵意如丝络串连,也是他手中这一道火光最为耀目。   地、火、风、水四象之力连缀于阵法中央,奔流旋转,聚合为一团灰白裂变之物,远远看去,犹如一只大得惊人的眼瞳,在惊天巨变中投来含情的一瞥。孟还天一道血雾千须的身影就浮空在这“眼瞳”上方,头颈胸腹,还保持着棋盘真人的天真面貌,连一双苍老手掌中喷发的咒诀,亦带有他灵体的火焰之意。身体后半截却已异变为触手形态,肥厚肉瓣从腹腔中喷涌而出,狭长者逾十三四丈,愈靠近“根”部愈密集,似是向四面八方不断勾舔的无数舌头。肉瓣上碎肉滴血,地上煞影重重,活生生将一个纯白之境,化作无尽修罗血狱。   孟还天由脑魔演变而来,体内魔种是他惟一命门,不死不灭,与玄阴之力互为制衡。他蛊噬人心、吞灭他人意志的“魔脑”镇压在阵法之中,他自要处心积虑夺回。如按他原先设想,四席占半,自是如探囊取物,唾手可得。但如今阵法四角俱全,他从掌阵变作破阵,却未有如此压倒性力量。眼下阵“门”已开,底下一团狰狞活物隐约可见,法力流转却不可逆,只能进,不能出。孟还天连连抢攻,皆不可破。一时情急,十余条肉瓣被“门”倒吸卷入,不得不断尾求生。此消彼长,更难得手。   孟还天啐出一口血沫,骂道:“江随云这小子好不要脸!叶青霄还在本座手里,他倒是洞房夜夜换新郎,自顾寻欢作乐,半点也不关心师父死活。真那么欠肏,怎不来找本座?”   话一出口,风火两道灵力骤然暴增,将他逼退一大步。叶疏一双冰冷的美目却已慢慢睁开,开口道:“他在哪里?”   孟还天长长叹了口气,学着棋盘真人摇头晃脑几下,故作天真道:“你问你师尊么?他与我灵息相克,不好使用,只好都化掉啦。”   一言既出,忽闻山上山下,众人一齐惊呼出声。但见雁荡山下湖水霎时化为血红,满湖秋雁戾叫惊飞。孟还天周身肉瓣不断向外摇动扩张,越来越长,逐渐垂落,如同千万道从天裂中降落的飞瀑一般,将血湖之水倒吸入肉瓣顶端。他原本与阵法僵持不下,饱饱地吞吃了这一口,魔息倾泻而下,立刻将阵法逆转过来。那魔息中更有一股熟悉之极的青色水泽闪动,我灵识一触之下,便知属于何人。灵息取之于活体,想来性命应是无忧。但以他一世之尊,双方决战之际,竟成了孟还天破阵之器,大概也是生平第一的奇耻大辱了。   我对这位师尊有过许多孺慕之情,恨怨之意,事到如今,见他受此非人之苦,亦有不忍。当下手执一霎雨,缓步走出洞门。只见血湖翻沸之下,孟还天条条肉瓣都吸得满足,几乎涨破开来。阵中四道灵流均有摇摇欲坠之相,江风吟修为相对最浅,此时已难以支撑,白玉般的脸庞也变得极为扭曲。只听喀嚓一声,他所坐镇的正西方向阵法已裂开一道缝隙,底下血色一闪,腥臭扑鼻,显是那“魔脑”要从中钻出。萧昭左手一挥,裂开的土地瞬间合拢,严丝合缝。他自己那道灵流却微弱了许多,孟还天更不多言,长笑声中,魔压盖顶而来。萧昭浑身一颤,耳中、眼中立刻有鲜血蜿蜒而下,身周阵法也坍陷出若干孔洞。只闻凝冰之声接连响起,却是叶疏出手相助。虽可抵挡一时,但如此趋势下去,魔脑破土而出,也只在迟早之间。   孟还天距离功成只半步之遥,更迸发出无比狂暴之态,连那枚被他深藏元魂的魔种,亦在他逐渐透明脱落的皮肉之间依稀透出红光。我清清楚楚地记得,同为不死之物,魔种存世之途又与玄阴之力不同:原主毁亡之后,只要还能觅得一块细小血肉,魔种便能寄托其上,再次沉睡,以伺重生。当时未及多想,如今一念忽生,只觉体内一阵恶寒发烫,那是九天玄阴之力成形冲顶之后,发自本能的第一次兴奋。   我无言一笑,仿佛一位昏聩无能的君主,于兵临城下、久病垂死之际,终于与麾下功高盖主的大将军达成了一生中唯一一次君臣同心。   我看着自己的手紧握在一霎雨莹润的竹柄上,灵意贯透之下,剑意破云横天!   这一剑,正是先天九炁剑法最高重惟一的一式,名叫——   万物生光辉。   我足尖在芙蓉峰顶轻轻一点,人已凌空踏入雁荡主峰,更在孟还天的血瀑之上。在那“万物生光辉”辉煌映照之下,一切生灵、残肢、尸块皆被褓抱,不容魔种寄生。从云天中俯望,“浮生千重变”已是千疮百孔,阵中四人均有伤损。我此刻生息满盈,灵脉复原如初,眼中只微微一花,萧越便从正北位消失不见了。几乎与此同时,阵眼如沙漏般向下塌去,一团肥肥白白、形如巨蛆的脑状物从中腾出,正正地嵌合在孟还天身上那透出的红光之上。一霎之间,我脑中仿佛被人狠狠拨了一下,剑意已到尽头,剑身也已劈裂,竟再不能进半分。   ——但我本就不必再用剑了。   我嘴角一勾,将手中残竹抛下,反手从怀中取出一物。   当日秘境之中,玄天女使听罢我最后一句发问,仍是那般趾高气扬地望着我,但那神色却有些异样,似是怜悯,又似不屑:“你宁可死,也不愿孕育玄阴神力么?”   我木然道:“正是。”   她又居高临下扫我一眼,低叹一声,这一次语调中却多了几分柔和之意:“你若真有这般决意,我也不妨说与你知。圣女被天道降罪之前,为免将来无法自控,亲手为自己打造了一件小巧饰物,正是克制玄阴之力的宝器。只要你秉承必死之心,将它轻轻刺入胸口,肉身自然衰亡,神力也会逸出,再寻栖息之地。只是……你神魂俱灭,生生世世,再也回不来了。”   我淡漠一笑,道:“死都死了,岂有再回来的道理。”   我将母亲留下的那枚小小金钗托在掌心,想起玄天女使垂睫低声道:“这支钗子,唤作长恨。”   ——这名字倒好,可堪破天长地久。   我嘴边微笑未绝,倒转钗尾,却从胸口滑下,向小腹中那团似胎儿又非胎儿之物尽情一刺。   只听一声断响,我已如一片羽毛般盈盈落于前尘海尽头。只见万里碧波一同下陷,潮平之处,赫然显露出一块黑色的石头。这石头大半已经朽坏,色泽漆黑,全无半点光泽。知梦岛的天光映照其上,仿佛也被吸收得一丝不留。   它与我两两相望,虽只短短一刹那,我已如古经卷中那些有幸目睹神迹的先哲一般,对这超越自然的圣物彻底信服。   我听见“它”的声音渺然响起,如从异世中迢递而来:“你有何求?”   我缓缓道:“我无所求。”   “它”复问道:“你有何愿?”   我原想替周令求一副平庸根骨,至此却也释然,只道:“我无所愿。”   话音落处,海潮沸涌,天云变幻,流水如昨日,滔滔经过我身。霎时间,我这具残破灵躯,竟与万物兴衰共鸣。我举步行处,海水不断向后退避开去。如烟如梦的一座小岛,竟隐隐传来劫雷破空之声。   ——那是创世以来,三千大道中,从来无人练成过的异体:无情道。 第一百零一章 你得到我了   这知梦岛秘境一来一去,并不占许多时日。重回别雨山时,山中犹有丝丝暑热。虽已是黄昏日暮,我那木屋中也不见清凉。我将手中之物放下,支开木窗,散出些闷闷之气。左右是无事,见窗台上摆着好几样辉石打磨的小巧物件,随手拈起一只核桃大小的香炉,放在掌心闲闲把玩。   只听木门重重一声响,一个身影一晃而入,接着我腰上一紧,已被人从身后搂了个满怀。   我从前倒也与人做过夫妻,但直到此刻,才头一次有了新婚旖旎之感。耳听他呼吸甚为粗重,仿佛生怕来迟了一步,心中竟不由生出许多温柔,轻轻抚上他手背,柔声道:“怎么走得这么急?汗都出来了。”   符冠英双臂揽得更紧,嘴唇不断摩挲着我面颊、头发,又似亲吻,又如深嗅:“我还以为你不回来了。”   我一身媚骨早已认他为主,闻到他唇边淡得几乎虚化的气息,都觉喜乐无边,转头与他一吻,道:“千不该万不该,临走被我的好师弟操了。纵然心中有些不甘,身子也是要回来的。”   符冠英与我浓浓应了一吻,令我浑身娇软如酥,几乎站立不住。直到两个人急不可耐地滚作一团,喘着粗气撕扯衣物之际,他才忽然发觉不对一般,停了动作,问道:“……你眼睛怎么了?”   我被他仰面压在床上,浑身都几乎没了骨头,只觉情潮如滂沱大雨般降落下来,将我浸得里外透湿。闻言也只攀着他脖颈后背,闭眼向他索吻,将整个身体不断地向他迎去:“没什么,先前受了些小伤,如今虽好了,还有些流泪怯光,见不得人。”又甜腻地蹭着他面孔,娇声道:“师弟给我吹吹,便没那么疼了。”   符冠英怜爱地捧着我的脸,痴迷地看了许久,才轻轻低下头来。我只觉眼皮上一阵濡湿,一样软热灵巧之物已舔了上来,舌尖钻入缝中,沿着眼睫不住柔滑摩动,仿佛一条细细的蛇,扭动身子往我肉穴深处嘶嘶钻入。其淫靡绵长,竟比上次他给我开苞时更令人魂荡。我几乎融在他身子底下,呻吟道:“好人,下面也给我弄弄。”   符冠英笑了一声,嘲道:“没见过你这么骚的。”   我也对他吃吃一笑,道:“我还有骚的没使出来呢。”在他耳垂上咬了一口,吹气般耳语了一句。符冠英受不了一般,往我唇珠上咬了一口,却依言倒过身子,与我反叠在一起。我早已被他剥得赤条条的,全无遮挡。他埋首下去,亲昵地含住我勃起的肉柱,上上下下吞舔起来。他身上倒还有些衣物未除,我闻到他下体气味,已是欲火中烧,将脸凑在他裆下,双目紧闭,舌头也不由伸得长长的,舔得他袍裤上一片湿。符冠英如逗弄我一般,隔着裤子,便将他那条肉棒往我嘴里插。我更是中心如醉,张开嘴来,感受他凸挺的茎身在我口唇中滑动、挤压,不禁难耐地吞咽起来,涎水淌满了下巴。   符冠英生得面容文秀,唇角却比常人开得深些,将我下体连根吞入,直抵入喉,竟是毫不费力,游刃有余。舌头更是如同上了机簧一般,先在我微微开隙的马眼中钻磨了好一阵,仿佛一根细轴小棍直捣洞心,愈钻愈深,令我又疼痛又爽利,几乎当场射了他一脸。复又来到我后穴入口,在外面的肉褶上甜腻地吻了半天,才将整条舌头钻入肉缝,在甬道中来回揉搅,愈见深长,最后竟抵入花心软核那一点,用舌头勾弄最红湿处,只将我弄得眼泪汪汪,淫叫连连,浑然忘了身在何处。仰头闻着他下体愈来愈浓的气息,竟连动作也不晓得做了,只会喘着气乱伸乱舔。   符冠英见我那样子,笑意更深,自己解了袍裤,将他那肉棒猛地弹在我脸上,这才命令道:“师兄,张嘴。”   我从前与人上床,向来是含羞做小,曲意逢迎。但如今日这般彻底放下身段,恨不得将自己化成个性爱壳子,只为将男人纳入体内、尽情抽挞的,那是前所未有。此时一触到符冠英龟冠上的软肉,神智全失,如同狗舔骨头一般,胡乱着迷地吞入嘴里。只替他口了几下,脑子里已阵阵发白,止不住发出一阵快乐的哀鸣。符冠英后臀微一用力,将整根肉棒捅入我嘴里。我喉腔一被填满,简直连躯壳也饱足了,喜得眼泪口水一齐流了下来。   符冠英见我骚态十足,那东西也越发饱满,一边替我舔穴,一边深深浅浅在我口中冲刺起来。我被他弄得呜呜直哭,尽情给他吞咽一阵,口水实在太多,反将他滑了出去。我又急又热,眼睛又看不清,胡乱寻找,只找到一个凹陷柔软之物。伸舌舔去,只听符冠英发出一声闷哼,那物也紧缩了几下,却是他的穴口。我也顾不得其他,将脸贴合上去,往他穴中又插舔起来。   符冠英倒也受用,口中逸出低沉喘息,还低低趴着让我伺候了一阵,才将我拉了上去,与我交舌深吻,膝盖分开我的腿,对准我湿淋淋的穴口,一下就破开了我的身体。   我在床上惯于被人采用,只是生为男子之躯,雌伏人下,再如何爱慕倾倒,多少还存了些羞耻之心。纵然是最后心如死灰之际,也还有些本能的回避。便连第一次认主时,也还心思不属,不曾全情投入。譬如一只小船,再如何在狂风骇浪中摇荡,也还不忘牢牢把着自己的锚,恐有粉身碎骨之虞。然而今时今日,我不但将锚抛开,甚至连船也不要了。我化成了比水更软的水,与他再也分不开了。   符冠英就在我身体里,一口气将我插射出七八股,精液溅得我与他小腹上一片柔滑。我这样全身心臣服他,他如何感知不到?一时更将我爱进了骨头里,整个人发出餍足气息,哄道:“师兄忍着些,一夜还长得很。”   我挺着腰挨他的操,撒娇道:“你也射罢。”   符冠英道:“我忍得住。”又俯身看了我一阵,见我片刻也离不开他,才忽然一笑,道:“师兄这么久不回来,还以为师兄不要我了。”   我失笑道:“那怎么会?”在他嘴上亲了亲,道:“我眼睛受伤,叶宗主带我去求医了。亏他一代宗师,竟也信些鬼神之说。正经大夫不去请,却将我推入一个秘境,说只要摒除私心杂念,行至海枯石烂之处,一切心愿都能实现。”   我说到此处,不由扑哧一笑,勾住符冠英脖颈,迎着木屋中洒落的一片温柔月光,仰头道:“师弟,你说世上真有如此神奇之事么?”   符冠英往我体内温柔抽顶,望着我的目光却似含讥带笑:“幻梦成真,本属虚妄。”   我在他耳边吹了口气,黏腻道:“倘若是真的呢?你想许个什么愿?”   符冠英道:“只索我的好师兄多操几次罢了。”   我抿嘴一笑,将他推开些,翻身骑在他身上,肉穴咬着他阳物上下摇动,嗔道:“说得这般肉麻,却也不问人家的眼睛怎么受伤的。可见男人的话,一个字也信不得。”   符冠英双手扶着我的腰,那物在我体内粗壮高顶,水声湿滑,吃得极深。闻言嘴角一动,道:“怎么受伤的?”   我叹了口气,双手按住他胸膛,屁股将他夹得紧紧的,呵气般道:“那自然是因为我的好师弟偷偷跑去告了密,引得萧越那大魔头勃然大怒,把我这假冒江随云的小贱人弄瞎啦。”   符冠英面容无甚波动,连起伏的动作也未停止,只紧盯着我的一双眼眯了眯,愈发显得狭长:“是么?”   我轻柔道:“是呀。他原本待我十分温存,煎汤送药,情意绵绵,完全将我当成了他那死得骨头都不剩,拼也拼不起、凑也凑不上的老姘头。可惜一夕之间,尽成泡影。唉,那也怪不得!我要是满心欢喜,却发觉别人全是骗我,我也要生气。他虽毁了我的金丹,又强上了我,我看他那样子,却觉可怜得很。”   符冠英听到末几句,眼底闪过一线阴冷之色。我抬起臀来,在他阳物上吃力地坐了几坐,叹道:“只是我始终却想不通一件事。萧越本来对我信任有加,柳唱一来,他便一反常态,不但识破我面貌,连我身上别雨山三百年的禁制也知晓得一清二楚。我想来想去,都觉极不应该。是不是有一个人,宁可践踏道宗大业,不顾世道毁伤,也不愿我落在他手中呢?想我在这世上无依无靠,最舍不得我的,只有我的好师弟一人。再回头一想,那天柳唱手下有个戴面具的小孩儿,身形跟你倒有几分相似。”   我体内被他填满,只动了几下,喘息更剧,连说话都有些断断续续:“我受谢长老之托,假扮江随云,为的是萧越对我不设心防,以便逼出他体内魔种。师弟消息这样灵通,多少也知晓一二。那又何必多此一举?我百思不得其解,直到这次去知梦岛,看见了一样东西,这才勉强想通了一些:想来师弟早就知道,魔种不在萧越身上了。”   符冠英唇色本就极淡,月光下看来更是没有半点颜色,闻言只道:“我为何会知道?”   我怜惜地吻了吻他的唇,道:“因为你就是协助魔种吞噬宿主的……那条蛇呀。”   符冠英终于停止了动作,望着我的眼瞳却无半分变化:“你都知道了。”   我叹息道:“是啊。其实你从前并未刻意隐瞒,是我太笨了,才一直不曾发觉。玉清子道长在昆仑捡到你,你对地上生长之物了如指掌,又对气味敏感无比,想来并非名师传授,而是你蛇类天性了。反过来推想,前因后果便一目了然。孟还天寄生之后,头一件事就是前往青霄门久住,自然是为你之故。你一进入昆仑天姬福地,便大有痛苦之色,想必重回你往日囚禁之所,有些发自本能的抵触。那天你还问我要了世上最后一颗‘非花如梦’,现在想来……”   我拨开耳边一绺汗湿垂落的长发,与他四目相对,淡淡道:“你从那天起,就策划好了一切。我身死之后,你对周令撒下弥天大谎,骗他服下这枚丹药,让他变成了我的面貌。唉,我那冷冰冰的前夫虽一向待我不真,见我在眼前灰飞烟灭,多少也有些不好受。这时周令乍然出现在他面前,多半要触个大霉头。是了,当时他情形如何啊?”   符冠英漠然道:“不太记得了。像是不信,又像是要信。脸上没什么样子,心里只怕已经疯了。”   我点了点头,道:“那也是难得了。周令触怒了他,在别雨山一关就是三百年。你在他屋中放了这许多辉石,想来也不是关心他生老病死,多半是拿来监听他平日动静的。不知区区一个朱雀堂弟子,何以让师弟如此煞费苦心?仔细一想,棋盘真人被魔种寄生时,常面目扭曲,露出狰狞模样,这与周令夜夜所受噬心之苦,倒也对得上。那当然也不是什么药毒,而是你为了给他身上另一个魂魄强行夺舍,对他施下的术法了。”   符冠英仰面贪婪地看着我,眼角竟还笑了笑:“你比从前聪明了。”   我在他肉棒上不轻不重地一夹,柔声道:“也没那么聪明。之前我一直不明白,我爆体而亡,魂魄尽散,连大乘境的修士也捕捉不到一丝一毫。你又是如何拿到的呢?……直到我在前尘海尽头,望见皆空石上的蛇形裂缝,这才恍然大悟。原来你是从这石头里诞生的,只要你’想’,便能将我魂魄从千万天风之中,一一召回。就这样,一百年,两百年……符师弟,你是用三百年时间,重新造了一个我啊。”   符冠英道:“事在人为。”   我衷心道:“你是我见过最了不起的人。不过我在世之时,倒不见你多么亲热殷勤。连与我说句话,也是爱答不理的。怎么人都死了,反而热络起来了?是不是你心里,早就对我情根深种,难以自拔了?”   符冠英难得地迟疑了一瞬,才道:“我不知道。我总是想着你……我想得到你。”   我抚摸着他的脸,温柔道:“是啊。你要做的事情很不容易,可你终究还是做到了。我回来了,身上媚骨又认了你为主,永远听你的话,永远不会背叛你。符师弟,你得到我了。”   符冠英道:“嗯。我很开心。”   我凝目看了他一阵,竟久违地有些伤心:“可是这件事你做错了。你不该这样对周令。他曾经亲口告诉我……”   我用力闭了闭眼睛,想起许多年前,在秦淮烟柳轻纱的岸边,周令追上我,含恨发狠道:“江随云,你少看不起人了!我一生不幸,全由这副身体而起。身为堂堂男儿,却生了一身下贱骨头,只能永永远远受制于人。一旦所托非人,连路边的野狗都不如!我对叶疏……不过为他无情入道,绝不会负我、辱我罢了。你与他真道侣也好,假道侣也好,他对你如何,难道我瞧不出来,还要去自取其辱不成?”   我听见自己失力的声音,清冷地在水风中响起:“这倒巧了。说到身子下贱,我比你更甚。老天待人不公,那也没有别的法子。只好自己硬起心肠,赌一口气,说不定一个凑巧,竟然斗过了天命,也未可知。”   不知隔了多久,才听见他在杨柳枝下低声道了句:“……多谢。”   我举起身畔的雪羽玫瑰剑,微微向上一提腰身,往符冠英颈下尽情一划:“……他不喜欢这种命。”   我金丹破碎,灵台坍塌,原本连剑也未必举得起。但人体血脉经行,心脏搏动,皆不由自主,皆属无情。在我眼中看来,与修剪一株花苗、筛下一捧细沙,并无区别。剑尖切开他咽喉时,甚至能感受他生命在我手中缓缓退去。但见窗外月色隐去,阴云密布,一道百余丈的闪电骤然从别雨山顶蜿蜒劈下,照得我眼前一片惨白。   我心中一片空离,从他尚未疲软的阳物上抬起身子,只觉屁股下一阵失禁般的稠湿,想来他临死之前,到底没能忍住。不知为何,总觉得眼前有些模糊。伸手拭去,竟是一道泪痕。   又听一道惊雷从屋顶劈过,狂风吹得木门、木窗一并飞开了。我披上衣袍,将地上新买的一坛雪菊酒浇在符冠英尸体上,只觉头发不住向前横飞,遂拿手抿了抿。一晃眼间,只见屋外已多了一道雪白的身影。   在我杀夫证道的劫雷下,叶疏的云锦广袖不断发抖,一步也不敢上前,只在原地梦呓般叫了声:“……夫君。” 第一百零二章 又怎能说不欢喜   我望着他失措模样,只莞尔一笑,道:“嗯。”   只见雷鸣电闪,在我头顶不断盘旋、聚集。我以无情入道,不同于道、魔、佛、鬼一切诸体,无息吐纳,无物中藏,更无须筑基、结丹、元婴、化神诸般章程,内舍之中只是一片虚清。杀符冠英之前,只见草木生长、鸟雀飞行,无不在既定轨迹之中,已觉精微神奇。此时雷劫当头,见紫电如一头九重之上的巨大蜘蛛,爪肢无限狭长,从天裂中缓缓探出头来。我仰面望去,只觉全身灵触几乎蔓伸到极致,便如庖丁解牛一般,连云层如何波动、雷电如何起势,也瞧得一清二楚。只听一声裂响,一道劫雷以不及掩耳之势,挟山海之威,向我天灵盖笔直劈下。其“势”之厉,竟令我满头长发向四面八方炸开!   我才从符冠英身上下来,身上犹带着被男人穿透的余韵,腰身也还有些绵软。但这密不透风的雷击,在我眼中宛如一场疏可走马的春雨,只须闲庭信步,便能滴水不沾身。   眼前冰光一动,却是叶疏于间不容发之际,持剑极力一挥,霜雪如华盖,将这横扫天地的雷霆尽数挡在半空。以他大乘巅峰之境,竟隐隐有相持不下之感,可见威力惊人。   我坦然受他佑护,心中并无半分波澜。只是从漫天白光中看去,他握在剑柄上的手青筋暴起,与这惊天之力相抗,如在别雨山上替我撑开了一把巨大的雪伞。只听一声震耳欲聋的巨响,劫雷已散作千百万片,化作无数细小云团,在空中闪爆不绝。叶疏亦受反噬之力重击,剑身剧烈一颤,虎口登时震裂,鲜血淌了满手。   我将炸开的长发拢作一束,过去看时,见他整条手臂皆成焦黑,与枯木无异,于是牵住他的手,轻轻道:“回去罢。”   云何洞天一切依旧。我将叶疏扶坐在玉床上,本要替他找些止伤之物,举目四顾,见室内空空荡荡,惟有那案上玉瓶中孤零零地插着一支玫瑰,色泽极为红艳,几乎要渗出血来。只是玫瑰生于盛夏,置于冰雪之中,瞧来总有些不相宜。   我与他并坐在一起,撕了一条袖边,替他将毁损处包扎起来,口中道:“怪不得上次在此养伤时,隐约闻到些玫瑰香气。你一向不爱这些东西,我还当是自己闻错了。”忆及他当日一反常态,亲自护送我前往西洲,遂问道:“你那时认出我了么?”   叶疏直直盯着我与他相握的手,脸色又过于苍白,红唇微微一动,那浓丽之色简直要流落下来:“……猜到了,只是不敢信。”   我叹了口气,道:“是了。我只道就此无事一身轻,可惜老天偏不许我自在,竟唤出符师弟这么一号了不起的人物,天涯海角,宇宙洪荒,一片片重新捉了回来,活脱脱又拼凑出一个新的我。从前我在异梦天女手中,便尝过这死而复生的滋味,实在很不如何。不想这第二世,愈发的不由自主,好不容易死了,一个替我夺舍,一个替我招魂,还有一个更是异想天开,竟要独闯前尘海,许愿将我带回来。我真到了他们面前,却没一个认出来的。”忽而想起一事,问道:“周令如何得罪了你,惹得你下这么重一道禁令?”   叶疏墨瞳中一阵动荡,艰涩道:“……你……身亡后,师尊也……我接任宗主当日,周师弟前来观礼,忽然脸色煞白,软倒在地。当时人心未定,又恐是魔种作祟,遂令旁人远避,只余我独自与他相对。他原在地下呻吟呼痛,一抬头间,却已渐渐变作……你的样貌。我……一时心绪大乱,不能自控,大约说了些伤人之语。周师弟看不见自己模样,又在激怒之下,只是向我冷笑道:’口口声声你道侣你道侣,怎么不用命魂术去找他啊?哈,对啦,你跟江随云的婚约是假的,根本就没做过一天真夫妻。他临死之前,还叫我以后多照顾你,把你爱的梅花,你家剑侍的糖葫芦,多在身边备着些。他要是心中放不下你,又怎会把你托付给我?叶疏,醒醒吧,江随云不要你了。你想跟他做道侣,这辈子,下辈子,下下辈子,都不可能了!……’”   我思及周令含泪发狠之状,惋惜道:“他说的也是实情。只是当时他已中了无尽宿生蛇之毒,禁与不禁,都难逃命运。”说着,向漱玉池旁那座玉像一示意,道:“我头一次来,你还说这是你道侣。关了他三百年,这两个字还是不肯让一让。”   叶疏收回受伤的手臂,望了我许久许久,忽道:“对不起。”   我失笑道:“怎么忽然赔起不是来?”见那玉像衣饰华美,翩然欲飞,绕过去看时,只见五官肌理更是雕刻得纤毫毕现,比我在镜子中看到的还要逼真。只是不知为何,总觉得有些愁容不展,郁郁不乐。尤其是一双眼睛,美则美矣,却卑卑怯怯,少有神采。看得久了,倒有些令人伤心似的。   我从未如此长久凝望过自己的容貌,一时感慨万端,问道:“我从前在你面前,总是这样一张脸么?怪不得白驹儿不喜欢我,我现在看了,也觉嫌厌得很。”   叶疏起身向我走来,喉结上下滚动,良久才干涩道:“不是的。是你从前与我……我心中只有自己,从未令你有片刻欢喜。我见萧越他们……一心复活你,想来你与他们一起时,多少有过快乐的日子。只有我……”   他顿了顿,声音更嘶哑了些:“我在莲花镇时,见你与孩童笑语欢闹,总愿这一路走不到尽头。陪你去知梦岛那天,你问我怕不怕做噩梦。有一个世上最大的噩梦,我已做了三百年了。”   我叹了口气,道:“我知道。”见那玉像左袖中隐隐透出一抹鲜红,却是一枚坠子从腕上长长垂落下来,正是那“长相思”。一时心有所感,拿手轻轻一拨,道:“其实我都看到了。那天在雁荡山顶,我爆体身亡之后,神识尚未散尽,见你如捕风一般,四处追寻我身体残片。师尊他老人家虽然还在湖水之中生死未卜,你也没顾得上多看一眼。那时我就知道了,我在你心目中,终于比甚么师命、道心,都要紧得多。我心中宽慰,了无遗憾。你在这院中练剑时,我还常常化作风来看你,你可都知道么?”   我望着他近在咫尺的艳丽面容,又微微一笑,道:“你说你从未令我欢喜,其实不是的。我爱上你,譬如乡下穷汉得了张藏宝图,白天夜里,贴肉放在怀中,想想都是美的,连吃饭干活都比从前有力气。又怎能说不欢喜?何况你这个人,本就是很好、很好的。我与你相识,从不曾懊悔过。”   叶疏颤声道:“嗯。我也是。”   但他的神情,简直像我在他面前又死了一次。我低下头,轻轻抚摸着他左手腕上的狰狞伤疤,道:“我并不恼你看我记忆,以后切莫这样自苦了。”   叶疏腕上长相思不断摇颤,竭力道:“好。”   我放开他的手,仰目向他望去,柔和道:“还有,不要再替我应劫了。下次,你就挡不住了。”   下了青霄门,我一路往东南行去,不过十余日,已到了秦淮河畔。只见烟光粉脂,商铺林立,放眼望去,老者慈爱,孩童欢悦,街头巷内,竟无一个衣衫褴褛之人,比当年更富庶了数倍。只是找了好几个车夫,都不知江家所在。犹记得当年他家院墙金碧辉煌,有良田万顷,又是淮扬知名的望族,本地人绝无不知之理。七弯八拐打听了好几天,才知江家少主掌权之后,将家中的田地、房屋、商铺、山林渔牧之场,大半分给了佃户、贫家,当年自是人人称颂,只是时日如流,如今也不大有人记得了。   我忆及江家兄妹出行时豪阔之态,心中一笑,想:“不愧是江家,家大业大,分了这许多出去,仍旧气派不减。”   一时车轻马疾,已到了一处旧山头上。当初江风吟一掷千金,将周围一百多里山林全部买下,如今也已尽数还了回去。正是清晨时分,四下静谧无声,惟有青烟袅袅,从茅檐青瓦中依依散去了。   我一步步前行,见山中生满密草,惟有中间一条道路光秃秃的,底下的石头也比别处光滑圆润。山道尽头,却是一座白玉陵园。历经多年风霜,玉色如油如脂,更显富丽。玉阶尽头静静地站着一个人,一头白发垂落下来,愈发衬得身上灿烂耀目。   我距他二三丈,便远远驻足,不再向前。只见江风吟从墓前转过身来,目光从我脸上一瞥而过,声音却已变了:“……是你。”   我应道:“是我。”   江风吟眼角猛地一跳,许久才道:“多谢阁下当日警醒之恩。”   我向他一笑,道:“既如此,我倒有个不情之请。我有事求见薛夫人,不知少主可否帮忙通传一声?”   江风吟将我带到参同院一道陈旧的朱门前,却迟疑了一下,向我道:“我母亲不见外客多年。”   我坦然道:“我不是外客。”说着,上前一步,高声道:“弟子求见玄天女使——”   话音落处,只听一声轻响,院门应声而开。我独自步入院中,见屋舍中影影绰绰,似是坐得有人。一个女子声音从中传出,不知是心绪错乱,还是惊疑不定,连那一贯轻柔美丽的嗓音,也仿佛多了几分狠戾:“你是谁?”   我无声一笑,道:“尊使神通广大,岂有不知我是谁之理。或者……我应该叫您一声——母亲?” 第一百零三章 他不怪你   屋中人的影子似忽然晃动了一下,隔着数重帘幕,犹觉她目光如冰刀一般,死死钉在我脸上:“——江随云?”   我坦然道:“是啊,我是江随云。母亲一直处心积虑,想要取我性命。可惜我一出生就是个道体,纵然躯壳死了,元魂也消不去,自是不如周帝杀女那么方便。”说着,竟有些怅然若失,道:“……若是母亲当年那尸茧大法一举成功,我也不必受这许多人世磋磨。可惜天意如此,覆手为雨,那也是无可奈何之极了。”   薛夫人冷冷一笑,道:“什么天意?若不是萧昭那老匹夫一心要做皇帝,横插一脚,坏我好事,我又何必如此辛劳?”   我摇了摇头,道:“母亲自己贪嗔如是之深,反怪别人算计太多。萧掌门生就血脉之术,母亲与人施用这般邪法,又如何能够瞒得过他。只是青霄真人与冯谷主二位,本就是天下最厉害的人物。不知母亲许诺了什么好处,竟令他二人自愿受你驱驰?”   薛夫人重重哼了一声,道:“你怎知有他二人的功劳?”   我道:“那也是事后推想罢了。母亲若不识得冯谷主,又怎会费尽心思,哄得江风吟将我送给他。看母亲对他如此信任,想来那阴毒无比的尸茧之法,便是这位以蛊毒起家的大谷主的手笔了。只是术法虽好,他自己却施展不出。没奈何,只得请青霄真人出手,封印我这身负九天玄阴之力的孽种。想不到他老人家一代道尊,竟也狠得下心,对小小幼童行此下作。想来他那月盈之体已初露端倪,此一时虽风光无两,眼见再难突破,心中一定苦得很了。母亲以玄阴之力相诱,他自然一口应允。怪不得我初入青霄门时,测出有些微弱的水灵息,原来是他留在我身上的。可惜这番动作实在太大,惊动了远在兰陵闭关的萧掌门。他既一心要做皇帝,面对我这送上门的珍奇,又焉有不动心之理。他手握那‘率土之滨’,对天下秘境了如指掌。是以不知梦灵界一开,便极力催促萧越将我带去,说不定临行前还耳提面命,叫萧越牵着我的手,二人一同历尽万难,互生情愫,待异梦天女为我解开尸茧之时,就是他萧氏一族一飞冲天之日。可惜我长得太丑,萧越看不上眼,白白坐失了良机。可见万事只可凭赖自己,总想寄托在别人身上,多半是不能如意的。”   我缓缓抬起头来,向屋中那绰约人影道:“正如母亲当年身负玄阴之力时,金娇玉贵,颐指气使,受尽万千宠爱。要不是所爱非人,又怎会如此无能,事事都要假手于人?”   只听一声厉响,我脚下的地面裂开一条一丈多宽的深缝,地火凭借风势,将我席卷其中。其焰之烈,竟将院中的青砖古树瞬间化为烟灰。与此同时,薛夫人阴冷的灵压也已压到我口鼻之间,嘲道:“你说谁无能啊?”   我身在水深火热之中,却只淡淡一笑:“江鹤行虽被你送上大乘之境,你却也差不到哪里去。一剑击穿他灵魄,其实不算太难。但要他一心一意待你,把家里明媒正娶的老婆休了,将你这见不得人的外室扶正,凭你这点微末道行,那却是万万不能。”   我话音未落,但听喀啦一声,眼前屋舍四分五裂,一股狂暴的灵息激涌而出。一名华服女子立于断壁残垣之间,浑身怨嫉之气劈面而来,几乎将我扇了个巴掌:“——你说什么?”   我满头长发猎猎向后狂舞,目光落在她脸上,喃喃道:“原来如此。我将这件事从头到尾,细细盘剥,始终有个最大的疑问在心头:母亲出身不俗,美貌绝伦,又是千载难逢的玄阴之体,按理说天下男人都该趋之若鹜,奉若珍宝。怎么区区一个江鹤行,竟这样高不可攀,母亲低三下四地跟了他这么久,连孩子都生了,却还是无名无分?……”   我向她酷肖江家兄妹的面容凝望良久,一晃眼间,竟似看到了自己的几分影子。只是浓烟烈火之中,这张本该温婉和善的面容,也仿佛皮相扭曲,极为可怖。   我摇了摇头,道:“原来你与江鹤行相识时,他就已经有妻子了。卷柏曾与我说,你从前在玫瑰园里作威作福,是一位温温柔柔的大姐把你劝走了。想来这位大姐,就是江鹤行的夫人,江家兄妹的生母,你的一生之恨,骨肉至亲。你身上这副躯壳,原本便是她的。那她……却到哪儿去了?”   薛夫人扬了扬下巴,露出一个得意洋洋的笑容:“死啦,化成了千万片亡魂,再也活不转了!你跟她儿子苟且乱伦之时,多半就有她的几张碎片儿,挂在房檐屋架、老树枝头,哭哭啼啼地看着呢。”   我听她这几句话说得恶毒难言,道:“我看她对你很好啊,你为什么这样恨她?”   薛夫人冷笑道:“她对我很好?薛青珠这贱人,从小惯会作弄虚情假意。她若真心对我好,怎么不去自我了断,却非要赖在这里,霸占江鹤行不放?不错,她是比我生得早些,她与江鹤行合籍时,我还是娘肚子里的一团胎气。我薛家一门忠心耿耿跟随周帝多年,我母亲更是最受她老人家宠爱的女冠,这才在周帝驾崩之时,握住了这个世上最大的秘密。我从出生第一天起,便是玄阴之力至高无上的孕育者,凌驾天道的天选之人。她又算什么东西?我看中的男人,本来就该从头到脚,每一根头发都属于我。亏她一口一个小妹地叫着,假作贤惠大度,背地里却与江鹤行藕断丝连,好不要脸!呵,他总说我太过高高在上,与我在一起,不似世间夫妻。我为向他表明心迹,不惜用尽交合次数,生下了你这该死的小杂种,不但修为大损,还差点丢了性命。可他们是怎么对我的?你一岁多时,我抱着你,欢欢喜喜地去找江鹤行,要他听你第一次开口叫父亲。结果上天有眼,竟让我听见他与薛青珠在屋中密议,说他如今已是大乘之境,我又已失去玄阴之体,从今往后,再也不用畏我、惧我,他们又能光明正大在一起了。薛青珠还假惺惺地掉了几滴眼泪,我抬头一看,只见她手里抱着一个跟你差不多大的男孩,连肚子都好大了。哈哈哈,这就是我的好姐姐、好姐夫!我找来冯雨师,什么法子都试了,只为尽快提升功力,好手刃这一对奸夫淫妇。最后我去杀她,江鹤行竟然还将她护在身后,说不出多么疼惜。可惜巫毒术法终究不是正道,最后虽一剑击穿他灵魄,却将自己肉身也燃尽了。没奈何,只得暂借这贱人的身体一用了。乖孩子,你说,我做得对不对啊?你要是被至亲至爱之人这样欺辱,你恨不恨啊?”   我望着她疯疯癫癫的模样,嘴角往上一勾,道:“母亲明知姐姐、姐夫相爱甚笃,却倚仗自己身负玄阴之力,威逼利诱,活生生拆散一对恩爱夫妻。你不怪自己抢了姐夫,反怪姐姐没有一死了之,为你让路。一旦不如愿,便拿起刀来,杀得干干净净。唉,母亲实在是天下第一自私之人。是了,江家兄妹又无玄阴之力护体,母亲为何手下留情,留下他二人性命?”   薛夫人哼道:“你道我没动手么?薛青珠这贱人,元神都碎了,却偏偏拘着我的手,不许我伤她一双儿女。萧昭也忽下拜帖,暗含警告,劝我莫要赶尽杀绝。呵,他也不是真心要主持这个公道,不过为那丫头天生火灵阴体,正合他家那狗屁焚天种魔阵使用罢了。这几笔账,我全都清清楚楚记在心里。只要我拿回九天玄阴之力,这些碍眼的杂毛,一个也活不了。”   我了然道:“怪不得江风吟说,他们俩都是乳母带大的,从没见过父亲。想来事发之时,他不过两三岁,尚未记事。江雨晴年纪更小,还在襁褓之中。亏他们这么多年对你尽心侍奉,想不到这张温柔慈爱的画皮之下,藏的却是杀母仇人。”说到此处,竟觉一丝苦涩,道:“如此说来,我竟比他们有福分。我娘虽命薄早逝,对我却是真心疼爱。不知我身世来历,她可知晓一二?”   薛夫人不屑道:“一个最下等的乡下婆子,让她养便养了,还敢问什么首尾?主家让她养个猫儿狗儿,她也一样拌食喂水,好生相待。说起来,她病重将死之前,还跑到我这里,求我照顾你。明明与你没有半点血缘,也不知哪来的那许多泪水情深,真是笑死人了!”   我默然半晌,点一点头,道:“是啊。世上与我血缘最深的那个人,怀胎十月、诞育我的母亲,却一心只要我死。你尸茧大法不成,又生一条毒计。你假意与冯雨师合谋,许诺他将我腹中气团剖出。其实你早知此法不可行,之所以与江风吟那般言语,不过是为我彻底心灰意冷。你早不出来,晚不出来,偏偏在我一心求死之际,化作玄天女使现身,向我炫耀玄阴之力何等伟大。然而我一生苦痛,全因玄阴之力而起。你愈吹得天花乱坠,我心中对它愈加厌恨。我问最后一个问题时,你高兴得都有点忘形了,是不是?可是母亲,我最后用长恨刺穿的,不是自己的道体,却是刚刚成形的玄阴之力。这件事情,不在你计算之中吧?”   薛夫人眼角狠狠一跳,咬牙切齿道:“江随云,你真他妈是个疯子。”忽而眉心一蹙,喝问道:“你当日在雁荡山形魂俱灭,谁将你复活的?”   她盛怒之下,院中诸物皆燃烧起来,地面也斗然深陷。我立足一株摇摇欲坠的枯树上,忽听身后江风吟惊异之极的声音响起:“……母亲,你说什……什么复活?”   我不由深深叹了口气,道:“哥哥,她不是你母亲。”   江风吟瞳孔骤然张大,死死盯在我脸上。我从腰畔抽出雪羽玫瑰剑,向薛夫人只望了一眼,剑尖便已从她胸膛中穿过了。   薛夫人显然对此毫无准备,甚至低头诧异地看了看胸口的剑尖。只见她全身如发冷般颤抖,纤手挥处,一股铁锈色的灵息如枪如戟,海潮般向我激涌而来。而我保持出剑的姿势,任这灵涛从我立足之处一分为二,滔滔向两边流去。   江风吟颤声道:“你……你……”   我向薛夫人迎风片片脱落的皮肉看去,开口道:“其实江鹤行没有死。”   薛夫人已经破烂得不成模样的“脸”上,终于露出了决堤般的动摇之色:“——你……你骗……我明明……”   我看着自己握在剑柄上的手,缓缓道:“他身死之后,残魂化为江水,归于淮河地下一条古老支流。我与他相见,也是机缘巧合。他识得我身上玄阴之力,见我落难,还拼尽全力,帮了我一个大忙。对了,他还提到了你。”   我目光移到她脸上,只见一个透明的灵体正逐渐显露出来。虽沾满血肉不堪之物,仍是尘世中独一无二的绝色。   我望着这张与我极为相似的面孔,柔声道:“他说,他不怪你。”   薛夫人浑身剧烈一颤,两道干枯的泪水,从已经开始离散的一双美目中直淌了下来:“鹤郎说……不怪我,随云,你……也别怪我。我一直想要……重获玄阴之力,我要……春不老,花长红,我要反逆时日,倒转因果,回到……很久很久以前的那一天。我要他……永永远远……不认得姐姐,我要他从一开始……就只识得我薛青玉……”   我目送她最后一缕残魂化为白烟散去,如同一声遥远的叹息。只听身后一阵踉跄碰响,却是江风吟喜极如狂,跌跌撞撞向我奔来,连声道:“……我就知道他们是骗我的!阿云,阿云,这么多年,你到哪儿去了?我……我好想你,我有好多好多话要跟你说……”   他的声音戛然而止。   光天化日之下,一道与天地同高的巨大劫雷,从满天乌云中探出半身来,在我背后隐隐照亮。 第一百零四章 一点也不像他   天雷之下,江风吟俊容惨白,喃喃道:“……那是什么?”   我仰头望去,见雷云滚滚,来势汹汹,比杀符冠英时更凶狠了千百倍。遂道:“那是我杀母的天劫。”   江风吟又是一怔,向薛夫人消亡之地看去,神色中竟有几分茫然。他一向是蜜罐中的大少爷,如今一旦得知生母遭人夺舍,父亲也早已遇难,凶手却是他一心一意叫了几百年的“母亲”,又不知要如何自处了。   但只一个瞬间,他注意力就回到了我身上,急道:“那怎么办?这东西落在身上,哪里还有命在?”忽而双眼一亮,一把攥住我手腕,道:“我带你走!”   我见惨淡电光隐约将天空分割成无数残片,如一只巨手覆压人间,纵然瞬移到海外仙山之上,也翻不过它的掌心。见他抓着我的手甚是用力,只淡淡道:“走不了啦。”   只听雷鸣如战鼓,震得四野一片隆隆回声。飓风狂雨几乎要将大地掀起,天光在极暗与极亮之间不断闪动,好似无知小儿在地窖中投入了一串炮仗相似。人在其下,渺小之极,当真连蝼蚁也不如。   江风吟一咬牙,挥剑出鞘,口中叫道:“阿云,你站到我身后来!”   我只觉他身上白色风息如鹏举,扶摇而上,在我头顶集聚为一道深达百余丈的漩涡,裂口极长,显然是要替我将劫雷纳入其中。他这三百年倒比叶疏精进得多,如今也已是大乘巅峰境界,有改天换日之能。但在这灭世天威之下,也不过野马尘埃而已。   我摇头一笑,道:“你挡不住的。”白袍一扬,已从他那暴风漩涡之中轻轻巧巧穿了过去,如一缕轻烟浮于穹苍之间。此刻我心中一无所有,万象皆空。神照之下,但见情流纵横交错,人间一切欢欣、苦恨,尽在其中。“我”如被丢弃在急流中的一颗石子般,既小且破,在惊涛拍打之下,立足不稳,连翻了几个跟头,眼看就要被带走。   刹那之间,我灵识一片灿烂光明,竟似从这旷世洪流之中,看到了几千年前九天玄女几乎相同的困境。只是令她止步不前的,却是时空之流、因果之流……她是天上地下,最狂勇孤傲的战神。但她最终还是败了,刀锋不能斩断流水……也在这瞬息之中,我心光大彻,抬起头来,直视雷云后那个巨大黑色的影子,一字一句道:“我有情时,受千般苦,生千般恨。人若生当如此,天以何故生人?天不生人,何以生万物?天不生万物,天道又何存?”   只听云中传来一声尖戾之极的啸叫,好似整个天地忽然从肺腑中发出一声震惧的长鸣。雷云沸涌,情意如流,从我身边一泻而下。我从中流缓缓下落,好似舟中宝剑沉江,任失主如何契刻,再也寻不着了。   我从高空落地之时,云霾多已散去,天色却并不明朗。微雨不尽,秋风带凉,几片黄叶从庭树枝头萧萧而下。无情道并无灵息之说,但我向被天劫之力反推在地的江风吟一步步走去时,诚然感到了自己身上辐射出的某种灰色虚无之意。它并不冰冷,也不哀伤,而是一种类于水与礁石的错迕。连江风吟这样天真明亮的人,在我面前也仿佛失尽了颜色。   我半蹲在他身前,在他额心轻轻一点,将万缕前尘送入他识海。江风吟脸颊上肌肉剧烈一颤,艰难地将眼瞳对准了我,吃力道:“原来……是这样。我……全没想到,你……你是我……我们是……”   我看他心神大乱,全然地语无伦次,遂接口道:“哥哥,那都不要紧了。”   江风吟嘴唇发白,如溺水般抢着道:“是、是了。不论如何,我对你的心意,都……绝无半分改变。这些年,我一直……一直在等你。他们说你……灰飞烟灭,我一点也不信。我的阿云是心里太难受了,一个人藏起来了,我的阿云不会死……对了阿云,你看这园子漂不漂亮?我都识得了,这是芍药,这是蔷薇,这是金桂……还有这些玫瑰,红红白白,三色、五色的,都是我花了好多年头,一朵朵培育出来的。你那些小小的朋友,回来了,又走了,红果子,紫小花儿,还有个说话颠三倒四的长胡子草。他们说有好多事情要告诉你,我都记下来了,你等一下,我、我找给你看看……”   我极淡地摇了摇头,轻声止道:“哥哥。”   江风吟原本在身上乱寻乱找,此时勾头弓背,动作极为滑稽,却如一块僵石般动弹不得。许久,许久,才如解冻般抬起头来。秋云之下,只见他面颊上已尽是泪痕。   我看着他白玉一样的面容,也没有别的言语,只静静与他相对。   只听他带着哭音道:“阿云,你活着回来,我……好开心,开心得不得了。可是……你不要这样看着我。你哪怕打我、杀我,永永远远不理我,也比现在这样好得多。你这样看着我,我……我觉得我在你眼中,根本……不算个人。”   我不知如何向他描述,竟还思索了一下:“这是我的道。”   江风吟向来骄傲,失态也只短短一瞬,很快便双手抹了把脸,重重点了点头,发狠道:“好,我明白了。你人回来了,心却不见了。没关系,哥哥等得起。就算你飞升了,成了天上的神仙,从一千年、一万年中轻飘飘地飞过,天涯咫尺,我也要你多看我一眼!”   我到江淮时,才是初秋。沿海一路南下,人烟渐稀。及到台州附近,放眼望去,只见十室九空,许多破损渔船、渔网横陈浅滩,商市屋舍也早已朽败。又见一名老妇抱着一条血淋淋的大腿哭得撕心裂肺,几名乡绅模样的人却围在一处,怪她儿子不该私自下海打渔,如今命丧神教天威之下,也是咎由自取,怨不得人。我陆陆续续打听了几日,才知孟还天当日强夺青霄真人灵力,身死之后,魔息化散,落入海中。魔宗四大护法之一屠仙鲸吞食为己用,竟也一举登上大乘之境,体躯暴涨十倍有余,多年来兴风作浪,为害一方。叶疏身为天下道宗之主,一度前往东海诛魔,却被萧越牵制。谢明台、白无霜等历次出手,均不能根除此患。江风吟亦有出战,只打得风急浪高,山呼海啸,沿岸村镇毁于一旦,死鱼死虾堆积数十里之长,腐臭味经年不散。此战虽令屠仙鲸一目受损,却反而助长其声势,使得苍炎魔教势力范围急剧扩张,这才有向千秋、尹灵心之流一举踏平蓬莱宫,劫掠“天之生我”之举。沿海居民畏于其威 ,竟多有供奉魔宗首脑的。   我一路走去,见得不少泥塑金身。傍晚到雁荡山芙蓉峰下,只见海潮之中,矗立着一座高耸的雕像。从背后看去,黑袍锦带,浑身赤焰,恍然便是萧越的模样。他从前在道宗时,虽也身居高位,但一贯藏锋敛芒,气质温文尔雅,如春风过眼。如今失心叛道,号令群魔,君子之姿荡然无存,那视万物为刍狗的疯态,倒与当年孟还天有几分相似。   我心中摇了摇头,心想:“一点也不像他。”随手一拂,将十丈有余的雕像直直推入海中。   但听一声水波拍响,浪花四溅,一层层沾满污黑泡沫的海水不断向后推去,如深宫中的门子一道道传报兵变的消息。最后一道浪头澎湃处,只见远处风起云涌,一个巨大的黑影从海面上缓缓浮起,如同一座浑厚的小岛。四边海浪不住尖啸狂涌,我脚下水位也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升高,从脚背直到大腿,又淹没至后腰,将我才以一枚鱼骨束起的黑发尽数冲散,在海沫中飘荡不止。   那“小岛”愈升愈高,极宽且厚,几乎已经不像山峰拔地而起,而是海平线被人活生生拔高了一条弧线,令天空都退让了一大片。海浪高耸,如一堵横亘千里的雪白高墙,以摧枯拉朽之势,向雁荡山下的我覆压而来。   我双目微阖,但见潮汐在海域中张合、交行,如天上月一呼一吸。海上风,海底沙,从万丈地动,到一只蚌壳细心裹紧一枚珍珠,尽在我心流之中。   我向眼前的庞然大物望了一眼,提起脚来,一步踏平海波,开口道:“叫萧越出来。”   屠仙鲸一只独眼惊惧地瞪大,连庞大丑陋的身躯也颤抖起来,好似一片浑浊的天幕动荡了好几下。只见它密布着死蚌、藤壶、白骨的躯体缓缓向海底沉去,一道惨绿咸腥的水柱从它头顶喷溅而出,无数怨灵混缠其中,惨叫号哭,海面一片凄凄之声。   我举目遥望,见海天相接处一道魔影在浓雾中渐渐成形,正是萧越。他极嫌恶地向我瞥了一眼,只顷息之间,手中诛邪已抵向我咽喉,身后赤焰千里,将海水映得通红:“又是你这自作聪明的婊子。怎么,姓叶的操得你不够,又想起本座床上的温存了?”   我平静道:“不是的。我身上媚骨早已认主,你当日强行上我,令我痛不欲生。我今日来,是有一句话要告诉你。”   萧越不屑一笑,身上煞意更重:“我与你这贱人无话可说。”与我四目相对,忽然面色一变,道:“……你看得见了?”   我点了点头,道:“嗯。这一句话,我要看着你眼睛说。”   萧越瞳中血环浓烈一动,我已从诛邪下无声无息地来到他身前,伸出双臂,将他轻轻抱住了。   我用甜梦一般轻柔的声音,在他耳边道:“大师兄,你一生的事情,我都看到了。你曾偷偷翻阅过你父亲的起居注,知道他从前也不是萧家指定的继承人。他那一代最了不起的人物,因悖离家族意志,被彻底剥夺身份。他被记录在起居注上的一切,夫妻情重,父女天伦,全部替换成了另一个人。起居注就是你们王朝的史书,于是在茫茫时空之中,他在这世间活着的痕迹,便如被一只大手轻轻抹去了。在十方炼狱中,你心中最害怕的事,就是你重蹈覆辙,从头到尾被人取代……你从前负我太深,我心中不能不恨。在雁荡山决战前夜,芙蓉峰小石涧的山洞里,我说体谅你所有的不得已,那是假的。我只想报复你,要你眼睁睁看着我死在你面前,千般美梦,尽成一场空。但现在我都明白了:人生在世,各人只得各人道路。伴行一段,已是有幸。你向我说过许多谎话,也曾向我付出真心。我将真心予你,也不算所托非人。惟有最后一次骗你,使你道心破碎,变成这般模样,实在对不住得很。”   我低低叹息一声,靠在他滔天的魔息之中,将他抱得更紧了些:“……大师兄,请你原谅我。” 第一百零五章 再也不怕浪费了   此际碧海潮平,冷月无声。我与萧越呼吸相闻,只觉他神识深处颤抖不止,身上魔息如玉山雪崩,层层向下跌落。他原本已是渡劫之境,又是魔宗之主,魔神已近通灵,如千丝辐射,与世间一切妖邪孽障相应相连。此时那千丝万缕也如被火灼烧的细小触手一般,从他身上纷纷脱落。诛邪剑身血色纹路一一蜿蜒消失,他身后赤红千里的海面,也逐渐归于宁静。   萧越手臂虚落在我背上,一点点收拢,绞紧,如同落崖之人死死攀住了一根孤枝:“江郎……”   我被他紧拥在怀中,双眼淡淡望着他身后海域中无声旋涌的暗流,柔声道:“我在这里。”   只听一声撕破耳膜的浪潮尖啸,身周海水滔天而起,好似一座原地升高的雪白峡谷,无尽浊流滚滚而下,将我二人硬生生陷落谷底。海水如一只倒扣的漏斗,内部陀螺般急速旋转,带起的厉风急雨如同皮鞭一般,抽挞得人肌体生疼。隐隐见脚下一团肉红色愈来愈近,却是一张开裂到极限的血盆大口。那风暴不是别物,正是它鲸吸时所卷起的巨大漩涡!   我与萧越双双裹挟其中,身不由己,不住旋转下落。离近之时,只觉一大团浓黑腥臭的长肢从屠仙鲸体内喷涌而出,张牙舞爪,涎水淋漓。只一霎之间,那千百条舌状肉瓣便沿着我双腿蔓缠而上,那黏腻吞噬之感,仍与“它”临死时别无二致。   ——我甚至听见它魔魂爆裂的一刹那,充满怨毒不甘的声音,从三百年前血肉横飞的雁荡山顶传来:“江随云,你去死吧。”   我一经它拖拽,便如一颗落入枯井的石头般,不断向那深渊巨口中坠入。只见眼前红光闪烁,一道清鸣随之响起,却是萧越飞身急下,一剑向束缚我最深的那条肉瓣斩落。只是孟还天本就是世间邪煞之最,又对我满腔怨恨,当日即将登临巅峰时,连四名大乘境修士联手也不能与他相抗。虽诛邪剑意燃烧已极,也不过在那活物般游动的肢体上斩下几个肉块而已。   我入无情道后,对自己躯干四肢、皮肤血肉,一概视作无物。譬如海中礁石,无论如何改变形状,皆不改其宗;即便湮灭,亦已永恒。至于惊惶、恐惧、疑虑诸般情绪,更是早已从心中剔除得干干净净。情质蜕落后,万物在我眼中再无奥秘,惟剩本原。但孟还天与玄阴之力共生,无爱无欲,眼中不见妍媸,从根源上来说,也合了无情之意。同鸣共振之下,倒是一场难得的因缘,全然不必解脱。遂仰起脸来,向萧越微微一笑,摇了摇头。   萧越自然不解我意,那英俊面容竟露出几分狰狞之态,与他当日见我爆体而亡时若有相同。只一忽之间,他似已下定决心,嘶声道:“江郎,拉住我的手!”   我依言伸出手去,与他冰冷的手掌相握。他瞳中血环本已褪去,气息返清,道心复萌。此时那血环竟又熊熊燃起,眼中如滴出红泪,周身又开始浮动一团浓稠水墨。只见诛邪红光大盛,却是萧越倒转剑柄,将这柄斩妖除魔的神兵,正正插入了自己胸膛。   霎时之间,他身上爆出一股充沛无比的魔息,向孟还天殖养于鲸腹中的魔息激射而去,便如两枚刚刚出膛的炮弹在空中正面相撞一般,一声巨响,两败俱伤。但见眼前海水翻滚,哀鸣震天,却是屠仙鲸肚腹被彻底炸穿,血流成河,将海水染得一片猩红。   只听海岸上一个威严的声音颤声叫道:“……阿越!”   我长长叹了口气,将重伤昏死的萧越揽在臂中,双足在血海中一点,如一片羽毛般飘落在萧昭身前,道:“萧掌门,我应允将令郎带回,如今已做到了。”   萧昭目视萧越胸口直没至柄的长剑,神情极为复杂,半晌才道:“多谢。方才可是魔种复生么?”   我摇首道:“那是孟还天的残息,已与屠仙鲸一并丧亡。魔种当日在阵前受损,纵然侥幸寄生,也需毒液入体,才能夺舍宿主。如今无尽宿生蛇已死,萧掌门从此高枕无忧了。”   萧昭似苦笑了一声,神念残影闪了一闪,立在我眼前的已是真身。他从我手中接过萧越,向我深深一躬身,道:“仙君功德,光耀天地。”   我向旁一侧身,避开他这一礼,道:“好说。我动身之前,曾与掌门言道:我向来不爱读书,又要为令郎犯险。事成之后,希望萧掌门拿一件事谢我。”   萧昭一怔之下,面色更为肃然,立身道:“仙君有何吩咐,萧某无所不从。”   只见天边人影绰绰,想是台海左近的修士、魔人皆闻讯而来,眼见又是一场厮杀。我嘴角一弯,道:“既如此,我就放心了。到那时,我再替萧掌门沏一杯茶罢。”   屠仙鲸体量巨大,魔息覆压极广。苍炎魔教多年盘踞东南,便是仗恃它鲸吞之力。如今首恶伏诛,近海宗门率先赶来,扫除余孽。中原其他门派在萧昭、谢明台接连召引下,亦是一呼百应,纷纷投入战局。至此,从台海到东海,沿岸尽成战场。只是相比当年释迦寺、雁荡山两场恶战,如今道门大势,魔道衰微,自向千秋、尹灵心以下,不过一些不入流的妖魔小丑而已。我倚海相看,只觉一无可观之处。耳听得一阵怪异的嘶叫声,非人非魔,倒似兽类呜咽。举目望去,只见衣锦斑斓,岳明柔、江雨晴、赵瑟一群女子长剑流烁,将一名侏儒妇人团团围住,正是那炎天护法尹灵心。领头一人面容清瘦,一袭陈旧蓝衣,剑法既狠且冷,不知比旁人凌厉了几多。尹灵心先前与白无霜对阵,元魂削落大半,如今早已魔息涣散,不过左支右拙,苟延残喘而已。那巨蜥也焦急万分,在她身边不断绕着圈子,一见她受伤行走不稳,便呜呜地凑上前去,要用自己的躯体接住这个主人。但它身形虽巨,却无半点法术,如今擅闯剑阵,如同一名误入斗殴之地的傻大个一般,不过仗着皮粗肉厚,多受了一顿拳打脚踢而已。   尹灵心自知必死,一咬牙,将手中残余魔息一掌拍碎,叫道:“曲姑娘,且慢!”   只听一声钝响,一把色如槁木的长剑已经直指她咽喉,正是那剑法卓绝的蓝衣人。细看时,果然便是曲星。犹记从前她与江雨晴剑术相当,比岳明柔尚自远远不如。如今重见,非但剑意、剑术,连修为亦是一骑绝尘,远在众人之上。只是旁人多少还有些旧时模样,眉目神韵,尚见几分年轻女子的灵动飞扬。她却瘦得几乎只剩一把骨头,从前总爱揶揄人的脸如今大有愁苦之相,整个人如同一把拉到极限的薄弓,锋锐之余又极为脆弱。闻言也只冷冷道:“讲。”   尹灵心手指那巨蜥,垂泪道:“老妇自知作恶多端,甘愿领死。只是它从我身为鬿雀之时,到入魔化形之后,一直跟在我身边。这孩子长得虽然丑陋,却一些儿魔气也不沾,一点儿法术也不会,一件坏事也没有干过。我平生所作所为,与它并无干连。我死之后,只盼姑娘小姐们高抬贵手,饶它一命。”说着,竟不留半点余地,直直向曲星剑上撞去。   众人见她仰面摔倒在地,污血从喉咙血洞中汩汩流出,将她原本就畸形的身躯映衬得愈发瘦小,一时俱都无言。只见尹灵心摸了摸那巨蜥的头,吃力道:“对、对了,它会千里传音,皮肤……还能依凭对方衣裳……变色。小姐们……放了也好,养了它,解解闷子,也好。”又催促那巨蜥道:“快、快,给人家……变一个看看!”   那巨蜥智力不高,听见主人吩咐,便听话地变起色来,皮肤一时樱粉,一时湖蓝,一时又艳若红霞,端的好看煞人。直到尹灵心血尽而死,它犹自凑在尸身旁边,将脸贴在尹灵心僵死的脸上,不断拱动,似在奇怪主人为何不睁开眼来。   众人见了,皆有不忍之色。曲星望着这一幕,不知想到了什么,手中滴血的剑尖微微颤抖,终于也无力地垂了下去。   我立在她身后,淡淡道:“曲师妹这把剑,倒与从前有些不同。不知有什么名目没有?”   曲星一双几乎已经没有光泽的眼睛转向我脸上,停了短短一刻,枯声道:“……奈何。”   我颔首道:“好名字。”只一伸手,那槁木色的长剑已到了我掌中。只听赵瑟一声惊叫,我已悄无声息地将那巨蜥斩作两段,鲜血喷出二尺多高,如同泉水一般,将它缤纷绮丽的一副身躯都淹没了。   我将剑交还她手上,道:“情之奈何,不知其终,倒不如割舍的好。”又向她衣角血污扫了一眼,道:“衣服穿旧了,就换一件罢。”   曲星难以置信地望着她手中倏忽来去的长剑,听到最后一句,忽然全身一震,眼中若有泪涌出。我背身离去时,只觉旁人都怔怔在后望着我,却无一人敢上前与我相认。我从血泊中缓缓踏过时,赵瑟更是忍不住往岳明柔身边怯退了一步。   只听脚步踢踏,却是江雨晴从后追来。只见她俏脸憋得通红,双手胡乱舞动一阵,结巴道:“随……哥哥,我哥都和我说了。你……你回来,我……我们都……”   我目光抬起,与她相对,只见她立刻打了个寒噤,吞下那些热情言语,只嗫嚅道:“那时在莲花镇,我……就说你跟他好像。”   我从未见江大小姐这般却步不前,不禁一笑,反问道:“现在呢?”   江雨晴鼓起勇气看了我一眼,仿佛有些闷闷不乐,又有些害怕似的:“……现在……倒像变了个人似的,一点也不像了。”   我莞尔道:“你倒是半点也没变。”又想了一想,道:“在莲花镇时,我也知晓了一件事情。既叫我一声哥哥,我一定尽心竭力,绝不令你落空。”向她一点头,飘然而去。   尹灵心身死之后,向千秋也在近海伏法。余下诸魔或在极焰魔窟战亡,或自断修为逃之夭夭,投降、被俘者不计其数,俱送往不空山天台受审。我自然不理这些纠葛,放眼四海,竟无一处牵系之地,无可无不可,便在归梦峰上当年柳唱的屋子里居留下来。起先倒清静了几日,尔后大半个月,一时天冷欲雪,见门前放着红泥小火炉、细白长炭,并几封极美的新茶;一时晨风之中,又闻见似有若无的木头清漆香气,并一阵阵田间地头充满俚俗趣味的谈笑声。这一日天清气寒,日落之后,天幕仍作深红。我正在屋中写字,只听叩叩两声,萧越温雅的声音从半敞的两扇木门后传来:“江师弟,我能进来么?”   我将手中一笔珍重地写毕,开口道:“请进。”   萧越推门而入,将手中一个食盒放下,笑道:“广叔他们催了又催,非要我送些糕点给小郎君,实在推托不下,只得上来讨嫌了。他们还说……”说着,自然而然便来到我身边,问道:“……在写什么呢?”   我也坦然道:“在写一幅字儿。他们还说什么了?”   萧越眼角一弯,道:“我劝他们莫白费力气,这些鲜花糕饼,如今怕是不合我们江师弟的口味了。他们却说,收不收下,全凭小郎君做主。送与不送,却是他们自己的心意。”   我忽然有种荒谬之感,只觉他并不止是他,倒似受着另外两个人孤注一掷的期许而来。当下一笑,向门外两名一左一右持剑而立的黑衣人望去:“他们许你四处乱走么?”   萧越有些无奈地一笑,倒不见消沉,反向我走近了一步。从前见他时,总有些天生的仪仗。如今手脚皆缚有捆魔索,身上穿的也从锦袍换成了囚衣,甚么宗门首徒、世家少主的名头,剥夺得一个不留。他此时此刻,倒显出不一样的风华来,只望着我道:“原本以我犯下的大错,就地格杀也是轻的。只是谢长老他们也算手下容情,说我最后自毁境界,与孟还天余息两败俱伤,终是护持住了一点道心。如今魔境已经悉数荡平,我亦已跌落金丹之境,纵有万一,也再难作恶了。到时一同发落到大荒之地,服刑三四百年,再回中原,终生忏悔赎罪。”   我听到最后,也不由露出笑容,道:“是么?那就太好了。”   萧越眼眸发亮,连身上的捆魔索也一闪一闪放出光芒:“你也觉得这样好么?”   我与他离得极近,让他眼底映照我柔和带笑的面容:“是啊。我已向你父亲提过亲了,等你一出来,就与江雨晴成婚。反正年深寿永,三四百年,也不过一霎眼罢了。我答允了江雨晴,要送她一套漂漂亮亮的喜服。你新郎官的礼服,若无别人做,也可由我这穷光蛋的师弟代工。如今我多的是辰光,再也不怕浪费了。” 第一百零六章 未见得有你当日美丽   萧越整个人如同忽然熄灭了一般,良久,喉咙深处才发出一阵灰烬般的声音:“你……叫我去娶江雨晴?”   我失笑道:“我如何能驱使你,娶与不娶,都凭你自己愿意。江雨晴当年换血后,仍然性属火灵阴体,与你灵质正堪匹配。何况你二人一个本元受损,一个修为跌落,如能双修共进,比之一人漫漫独行,又不知要轻省几多。江雨晴自然并非你意中之选,她对你的痴心热望,其实也早已消磨。不过道侣之间,原本也不必有情的。”   萧越面孔上已无半分血色,听到末尾一句,竟又惨白了几分:“你……明明知道我对你……”   我微微一笑,指窗外道:“我知道。大师兄,你看!”   萧越机械地抬起头来,待他看清外面景象时,瞳孔仍不由自主地扩大了。   只见那深红昏暗的天空,从我手指之处,夜幕渐渐褪去,白昼重新显现。天光越来越刺眼,比最鼎盛的白天还要明亮,照透了世间一切黑暗,连山道苔藓的背阴处都照得发光,一时蛇虫扑簌,蝙蝠扑喇喇地惊飞远去。天上星光,人间灯火,尽数隐没在这盛大的光明中,再也瞧不见了。   我垂下手腕,向纸上写尽的字看去,柔声道:“大师兄,从前你送过我许多美丽的物事,暗夜之中看来,件件都有光彩。我那时见了,心中也十分欢喜。只是天亮了,那些都用不着了。”   萧越极力笑了一下,神情却似要哭出来:“原来我……我的江郎,已经这么厉害了。”   我也不禁叹了口气,道:“是啊。我的这门功法,名叫无情道。自我杀夫杀母,世间万物,在我眼中再无奥秘可言。纵然是全盛之年的孟还天,也抵不住我轻轻一剑。当日你自毁境界救我,其实大可不必。我这具肉身,这副皮相,在你们眼中,或许有些不同意义。但对我而言,也不过是万物之一。即便在屠仙鲸肚腹中,与脓血污秽一并消融了,化作露水,化作天边的流云、青草上的光辉,那也好得很啊。”   萧越低头许久,再看向我时,双眼已经通红,声音已抑制之极,却仍似带着颤音:“当初我以为你骗我,对你好生无礼,强上了你,还伤了你的眼睛。你……”   我看着他湿黑的睫毛,歉然道:“大师兄,我一点也不怪你。”   萧越脸上肌肉颤动,竟而大笑起来:“无情道……原来这就是无情道,好,好极了!我说叶疏怎么突然大发善心,让我与你见面。原来他们早就试过了,个个头破血流,只有我一无所知,还在这里丑态百出,大梦不醒。好,好,好,他是假无情,你是真无情!……”   他灵息动荡之下,身上捆魔索条条紧扣入肉,英挺的身躯也被缚得古怪扭曲,难以直立。门口黑衣人将他押下去时,他模样已狼狈不堪,连头颈都歪向一边,却朝我挤出一个笑容,道:“……我要是再上你一次,会怎么样?”   两名黑衣人均露出如临大敌之色,显然认为他这句话问得魔性不改,大为不妙。我指尖一拂,将他们这段记忆抹去,走到萧越面前,平静道:“也和从前一样,被你抚摸,身体会变软,会喘息,也会射精。只是没有用而已。”   萧越目光如刻骨般看了我许久,终于苦笑一声,随他们下去了。   只听门口传来啪、啪叩掌之声,却是柳唱倚在门上,拍手赞道:“随哥如今这番妙境,尊称一句超凡入圣,亦不为过。冯雨师一生苦苦求索,要造什么极乐世界,要人人心中平和欢喜,再无烦忧。那时我们骂他妖言鬼语,疯疯癫癫,如今看来,竟是你真的做到了。”   我微微一笑,道:“三千大道,本就是殊途同归。下次与他相会,倒不寂寞了。”见茶炉上水已沸,遂沏了一杯茶,送到他手边。   柳唱哂道:“那有何难?他现在就在那小银盒中,活蹦乱跳得很呢。前日我在极焰魔窟收拾破烂时,他还一唱三叹,夸奖你那位大师兄心思缜密,一间转生密室造得四角周全,若是由他老人家亲自操持,放入魔种,必能一举成功。可惜雁荡山早就被那群老牛鼻子里里外外扒了个遍,掘地三尺,也不见魔种所在,怕是早已归尘化土,尸骨无存。何况孟还天那些老部下,如今死的死,灭的灭,魔宗一道,几近衰竭。它再想借尸还魂,另起炉灶,那也是没本钱的买卖,难办得紧了。”   他口中说话,便抬脚走进屋来,上下端详,品评一番。见纸上写得有字,也兴致勃勃地伸头相看,念道:“山中无所有,岭上多白云。——不错,当年我把这山前山后摸了个遍,正是鸟不拉屎,一穷二白,空见几片白云罢了。不过随哥,你这笔字,倒比当年强多啦。”   我含笑道:“多谢。”   柳唱轻车熟路,寻了个地方坐下,放下茶盏,遥望窗外,感慨道:“随哥,从前你常来这山上,与我做伴儿。年轻时手脚便利些,后来老了,少不得有些风湿疼痛,又瘸了脚,越发地不好走了。我看在眼里,好不怜惜,特特地采了几窝老蛇,替你泡了一大壶蛇胆子酒,好叫你路过北山腰那一程时,有力气拄起拐来,多看你心上人几眼。我见你白白受尽人间情苦,也曾暗自发愿,望你早日解脱。如今你当真跳脱情海之外,我实在该替你欢喜。只是不知为何,总有些怅然不舍,只怕是真的老了,也未可知。”   我也随他望去,只见天光褪去,暮色深浓,对面不空山的青岩小院也望之不真了。遂也不再看,只向他道:“唱哥,我心中一直很感激你。”   柳唱哈的一笑,起身道:“我不用你感激我。以后当了神仙,多发些善心,保佑我少挨几口蛇虫蛰咬,我就千恩万谢了。”背朝我挥了挥手,施施然下山去了。   自他离去后,青霄门连下了十多日的雪。归梦峰大雪封山,青崖路断,再不见一个人来。我在山中独坐,偶听天台上传来怨诉之声,恸哭之意,又隐隐听见许多人来到江雨晴身边,出声道喜。只是那庆贺声在陶师兄的考召科仪诵唱之中,伴随“典狱”“枷起”种种判词,似乎也并不如何尽情。桩桩件件,从我身边轻盈流去。待我再张开眼来,步出门外,只觉归梦峰上下一白,宛如一幅画般。连山道中的石头,仿佛也失去了颜色。茫茫细雪之中,惟有一道凝霜般的目光,从对面不空山一处我曾张望过千百次的地方,一动不动地向我望来。   我只觉那碎雪如米粒,向我脸颊不住飘来,沁凉可爱。一时想起从前他带我高天捉雪,将一朵雪花放在我手心之事,心中明悦,遂开口叫道:“叶师弟。”   只见那雪白的身影忽而颤动了一下,隔了一个极不自然的间隙,他的声音才艰难应道:“……江师兄。”   我道:“从前门中有个地方,似是叫恋月潭的,如今可还在么?”   叶疏又静了一瞬,点了点头,道:“我带你去。”   遥遥望见波光漾漾,映着一轮明月。潭边古树依旧,我落在白雪枝头,双脚垂了下去,便自然而然伸出脚尖,将那圆满无缺的月亮在水中踢散了。只觉叶疏在身后默立片刻,才走上前来,与我隔了尺许,无声无息坐了下来。   我支颐望着那水月,淡淡道:“你的心好乱。”   叶疏目光也向潭中涟漪望去,道了声:“嗯。”   我还道以他的性情,难有下文。谁知他沉默一阵,又开口道:“今日魔宗受审,有个新送来的鬼修。我审不了,就回来了。”   我伸出手去,向虚空轻轻一握,随口问:“那是谁?”   只见我一握之下,那水中月如被有形之力收紧一般,先是边缘逐渐退行,月轮渐不完整。再往后,便只剩半个月亮,孤独落在水面上。   叶疏一双墨瞳却只定定看着我的脸,直到月色暗下来:“……鬼丑。”   我莞尔道:“倒是一位故人。我还记得他那寒潭孤影杖,拿在手里沉甸甸的,不称手得紧。我们还替他杀了波蟾,他老先生的日子,想必是过得顺遂多了。是了,那时你还穿了一条红裙,当真是美艳不可方物。我一见之下,心中总生出些许多大不敬的念头,想你穿上嫁衣,也就是这般模样了。后来你我成婚,那天机阁的喜服号称天下无双,也未见得有你当日美丽。”   叶疏双目直勾勾地望着我,颤声道:“……嗯。”   我也微微一笑,手指轻轻收拢:“可惜我赶制匆忙,尚有许多疏漏不足之处。你若不介意,可再交予我一次。将来大师兄和江雨晴大婚之日,双双穿将起来,便能尽善尽美,无半分遗憾了。”   叶疏雪白的头颈低下很久、很久,似乎有什么从他面颊上滑落水中,只是碎影流光之间,最后一钩残月也消失不见,什么也看不清了。   待他终于抬起头时,神色已恢复冷清,玉白的面容也已了无痕迹,只轻轻一点头,从怀中取出一件物事,递向我道:“这是萧越临行前叫我还给你的。”   我见他手中似是一枚小盒,观其形状,正是当日萧越识破我身份时,向他急切索要之物。依稀记得他对此物十分留恋,遂问道:“是什么?”   叶疏似不愿回答,只道:“你打开看罢。”   我伸手接过,揭开盒盖,只见其中放在一小段灰白难辨之物。说是一件东西,实在极为勉强。若非叶疏以冰雪灵息反复缠裹,便是呼吸重了一分,也要立刻将之吹散了。   ——那是“我”的一截指骨。   我忆及他们争夺不舍之状,不由心中一笑,指尖轻轻一点,便要将之化去。   然而就在这一瞬间,我脑中如电光石火一般,想到了三百年前,我灰飞烟灭之前,最后使出的那一式“万物生光辉”。   当时雁荡山方圆百里,一切生灵、残肢、尸块,皆被我灵息褓抱,不容魔种寄生。惟一不在其中的——   是我自己。   仿佛听见天命的一声冷笑,我眼睁睁地看着一点恶毒之极的红光从尘灰中扬长而起,没入我的身体。 第一百零七章 不要再骗我了   我独自坐在十二道罗织如刀的法阵中央,望着各大宗派符文咒诀上长短不一的光芒,将暗夜中的七峰十二堂照得幻丽非常。那些淡漠的光照在许多张我熟知的面孔上,个个疲惫苍老,全不见前几日的喜悦风光。我心中叹了口气,开口道:“谢长老,萧掌门,世人只知魔种寄生血肉,未想亦有附骨之能。往后二位录之法章、告诫世人之时,少不得要添上这一笔了。”   谢明台向来亲切和蔼,如今境界大成,性情不改,望着我的目光大有悲怆之色,颤声道:“当日你……身灭之后,宗主他……神念不稳,梦魂千里,常去雁荡山左近徘徊。自他拾回这一截指骨,离魂之症便不药而愈。我们都只道他……皆不敢多作劝说。还是陵光拿了你一缕断发比对,才知这确然是你之物。如今你死而复生,他心中欢喜无限,对你珍重敬慕,只会更胜从前。只是……只是……”   我微一点头,道:“既如此,想来魔种非有大能,不过风吹雨打,血肉干枯,瞒过诸多法眼。”目光越过他,向不可见之处遥遥望去,道:“他非有意为之,我自然明白。萧越与他争夺之时,亦不知我已在旁久矣。天意弄人,一至于斯。”说到此处,竟不由笑了一声,道:“请动手罢!生死有命,我不怨怼。”   萧昭肃厉的面容愈发如铁一般沉寒,闻言竟也顿了一顿:“……你当日曾向我道,无尽宿生蛇已死,魔种纵然入体,不得蛇毒激发,也不能夺舍复生。你……”   我淡淡道:“说来也巧,那条蛇竟与我有些夙缘。以我身中蛇毒之深,便是复生十个孟还天,也还绰绰有余。如今我神智尚自清明,待到发起疯来,只怕世上无人是我敌手。诸位前辈灵心慧质,必不受我这江随云的壳子障眼,只将我看作一头为害苍生的巨孽,也就是了。”   我原本也不是多语之人,说完这一句,便断绝五感,闭目待死。神识如夜幕渐渐低垂之际,只觉身周浮游不定的杀咒中,似传来一阵争执之声,又间杂“派人严加看守”“天无绝人之路”种种言语。时心中一无所想,再睁开眼时,满目晶莹,已到了云何洞天之中。举目四顾,玉池潺潺,冰烟袅袅,连瓶中那支玫瑰也红艳如昔。惟有四周纵横交错,设下数十锁缚之阵,将一间冰室裹得宛如一只蚕蛹相似。我双手、足腕上,也束满封锁法力的镣铐,无形无质,只略微一拉扯,便如小小飞虫一头撞入蛛网,泛起外围法阵一串连绵的波动。阵光过处,金芒一闪,江风吟的声音从门外遥遥传来:“阿云,别动。”   我不意他们顽愚至此,不由摇了摇头,道:“除魔卫道,本是人心所向,何苦这样大费周章。哥哥从前最会看破我的皮囊,如今竟也随了俗了。”   江风吟涩然一笑,道:“阿云,你不必拿这些话激我。莫说你现在形貌未改,就是真的入了魔,变作一堆尸山肉块,血淋淋的冲向前来,我也不能眼睁睁看着别人对你动手。何况叶……”说到此处,语调甚是奇异,只道:“……更是与你那位灵素谷的朋友许下重诺,要在十二月初七之前,找出剥离你身上魔种的法子来。”   我哑然失笑,道:“魔种并无实体,如烟光水雾,入体消融。若有剥离之法,孟还天何以危害千年?”   江风吟苦笑道:“那些个老家伙也是这么说的,还抬出一堆苍生大义压人来着。叶……宗主却道:‘无情道法,一样开天辟地,前所未有,我道侣也练成了。魔种诞育以来,要壮大自身,只有寄生一途。一旦破解,再难为恶。从前既无法可施,那便自此而始。’”   我入道以来,心中情流悉数断绝,好似飞鸟投林,惟余一片茫茫。魔种入体,也不觉如何。听他转述叶疏之语,一时却想到了我初习先天九炁剑法时,参悟不得其法,常暗自沮丧。他勉励我时,便曾有“自创一套功法,开天地大道”之句。其时我远远落在他身后,连他一片衣角也触不着。如今红尘颠倒,却是他向我追寻来了。   恍惚之中,只觉那江流中亘古不变的灰色礁石,仿佛被一样更永恒的东西从底下轻轻撞动了一下。但这也是瞬间之事,回过神来,也只点了点头,道了声:“也好。”   ——但我很快就知道来不及了。   十一月二十四夜,苍炎魔教六堂主潜入青霄门,从归梦峰雪崖取道不空山,目标所指,竟是我所在之处。此时天台审判未竟,各大宗门首领又为如何处置我一事齐聚一堂,几名小小魔人闯进来,如飞蛾扑火一般,四人当场身亡,一人重伤不治。最后一人身裹血绷带,大约是阴无极曾经的部下,习得过一些傀儡尸术,头颅离体,一时竟不得死,反就灵便之势,直冲到云何洞天门口,嘶声大叫“尊主”。其状虽不雅,实则魔息早衰,莫说此时不空山上能人济济,就是一名普普通通的低阶弟子,也能一剑送了他的鬼命。然而一霎之间,只见那头颅上的一双耳朵突然高高竖起,如向云何洞天之中倾听,继而缓缓转过头来,整张“脸”上全是激妄之极的神色,向门口众人环顾一圈,尖声狂笑道:“原来尊主……已经回来了。这个宿主……无情历劫,道行极高,长得也是天姿国色,他老人家好生欢喜,满意得不得了啊!”一个头颅在地下滴溜溜打了几个转,话音斗然一变,已充满阴邪黏腻之意:“……我化作棋盘老道之时,胡子翘翘,老树枯皮,除了一个忠心耿耿的徒儿,也没谁来体惜。如今落在江随云身上,那可就大大的不同。你们几个小不要脸的,当年对我喊打喊杀,现在一个是我亲亲好老公,一个是我亲嘴摸屁股的老姘头,还有一个嘴里叫着哥哥弟弟,背地里早就不知干过多少见不得人的事了。啧啧啧,一日夫妻百日恩,再要杀我,你们舍得么?……哦,对了,还有一个萧大掌门,这会儿也成了我的老丈人了,干脆也扒灰上炕,大家滚作一床,胡天胡地,你中有我,我中有你。哈哈,哈哈,哈哈哈!……”   其时我在云何洞天之中,法阵隔绝神识,对此一无所知。听人复述时,也不如何意外,只道:“魔人惯会说这些荒唐之语。当日苏陨星未死之时,比他更下流十倍不止。”忽而心头一顿,抬头向眼前人望去:“……法阵动了,是不是?”   谢明台与白无霜对视一眼,均面色凝重地点了点头。   我向四周遍布的法阵望了一眼,见阵光密集如昔,但其中多有新旧更迭之处,如狂风吹破蛛网后,又急匆匆地修补而成。我早有准备,却不想如此快法,一时竟茫然了一瞬,才道:“你们还不动手么?”   白无霜长长叹了口气,道:“柳谷主说,医书中并无此方,他穷尽脑力,也只思虑出几条偏险之道。至于是否可行,有多少把握,却是全不可证。有同侪诘问,说你昨夜几乎破阵而出,已令人心惶惶。若是事态严重,又待如何?宗主不发一语,只默默起身离去。再回头看时,他已阖目坐在门口青岩小院之中,释出冰雪结界,将云何洞天与方外天地硬生生切开了。”   我摇了摇头,道:“那我等着罢。”又向身旁雪羽玫瑰剑一示意,道:“只是这把剑,却在我身边放不得了。”   江风吟一直在白无霜身后侍坐,此时便走向前来,俯身将剑拾起,口中道:“……他力竭时,我自会上前接替。”   我只觉他这一句话多余之极,眼皮也未抬,道:“那也是你的事。”   江风吟本已将剑插入腰间,闻言动作一停,向我凝望一阵,忽而叫道:“阿云。”   我抬目与他相对,只见他白玉般的面容竟带着一抹久违的笑意,道:“你刚才这一句,倒与从前有些相似了。”   我尚不及反应,江风吟已向我蹲身下来,平视我双眼,朱红的嘴唇紧抿了几下,道:“阿云,他们都太聪明了,只有我是傻子,我什么都不怕。你这无情道法,将好端端一个人,修得泥塑木偶一般。纵然与天地同寿,历万年而不朽,又有什么快活?我不懂甚么天道无常,只盼我的小玫瑰永远笑意盈盈,平安喜乐。”又在那剑鞘上轻轻摩挲了一下,笑意又起,起身道:“哥哥弄坏了上面的花儿,待还你时,再替你装饰几朵罢!”   我只觉他这一番话着实傻得厉害,再恍然回神时,眼前已空无一人。此间与外界一切联系皆被寸寸切断,如同从时空之中强行挖出一颗果核来。比起先前法阵阻隔,更是深空远寂,如同坐在一场永恒而无声的大雪中。我进入云何洞天以来,从未着眼室内之物,此时枯坐其中,倒似那玉池、玉瓶、玉床,都显出原相来。一时走到那玉像前,仰脸看了一阵,忽道:“这次来,倒不曾见过白驹儿。他到哪里去了?”   门外静默一刻,才传来叶疏有些迟滞的声音:“回叶家去了。我请叶霜河寻访到了穆氏后人,有望开他心智。”   时空割裂为逆天之术,虽巅峰修为,亦维持不易。他说完这一句,深息片刻,才又开口道:“他说他从前得罪你太狠,任你如何处罚,都是应当的。你若要消气时,将他画卷上添上几条蛤蟆腿,也就是了。”   我不由失笑,道:“白驹儿说出这番话来,足见已谙事了。”见那冰墙中孔洞宛然,其中一只箱笼并未上锁,打开看时,只见绮光流艳,除嫁衣之外,连岳明柔、曲星等人馈赠的一应新婚之礼也在其中。我随手轻轻一拨,那丝幕上的水晶便发出一串玲珑撞响声。一时若有所感,张目向门口望去,忽然想起很久、很久以前,我曾是怎样佝偻着背、呵着手,站在秋收堂的梅树下,等着一场迟迟不来的雪。   ……我再次睁开眼时,只见玉池中的水气浓郁得如同白雾一般,遮得我眼前一片茫茫。神识虽仍受困阵法之中,却已无与外界割裂之感,显见那冰雪结界已不复存。周围景致一无所动,惟有我左手腕上晃晃荡荡,竟是多了一枚鲜红之物。   我将手横在眼前,默视那血滴般的坠子,只觉一阵冰冷之意从脊背直爬上来,脱口叫道:“叶疏。”   阵光动处,只听他清冷的声音不甚分明地从门外传来:“嗯。”   我不觉松了口气,心头疑云却起,问道:“……我做了什么?”   叶疏空了一瞬,才淡淡道:“我不知道。”   我不由反问道:“你不知道?孟还天附身夺舍,总不会为了我与你再续前缘。这长相思……”   我身上缚有无数阵法咒诀,一动之下,摇荡不休,掀起无数波澜。我忽觉不对,眼望门口间隙之处,提声道:“……你为什么背对着我?”   叶疏雪白的身影微微一晃,绸缎般的黑发在背上轻轻摆动了一下,向我极轻地侧过头来,又很快转了回去。   然而只这短短一瞬,我已瞧得清清楚楚:天光之下,他那世上最美丽的脸孔上,已经多了一条深可见骨、狰狞无比的剑痕。   只听他平静道:“不要看。”   我早知入魔之后身不由己,必会做出种种非人之举。但这幅景象赤裸裸冲击到眼前,才发觉其中不尽荒谬之处。一时心头空茫,只喃喃道:“……怎会如此?”   叶疏摇了摇头,重复道:“我不知道。”说着,修长手指握住同悲剑带血的剑柄,道:“他们说得不错,由我看守你,那是不成的。我一听你唤我,便方寸大乱,以有此劫。可惜后来事迹皆被抹去,不能再作追忆。”   我听他气息有衰竭之兆,显然这一剑不止毁损面目,伤他更是极重。听他言中之意,却是孟还天夺取神智之后,还假作我的口吻,与他甜言蜜语,哄骗他近身来。他竟丝毫不觉怪异恶心,反似深以为憾。我原本对己身殊无留恋,但见他如此,求死之言,却是再难出口了。   此时已是十二月初一,我身周无形法阵也已撤去,替以十二条手臂粗细的锁链,分别从我双手、双肩、胁下、大腿等处穿过,将我悬缚在冰室穹顶之下。观其形状,倒与当年锁在萧家剑池中的诛邪有几分相似。想来这锁链另有玄机,多半是克制邪性之物。未想斗转星移,我倒成了天底下最大的邪物了。   萧昭立于众人之间,向我仰望一阵,沉声道:“大荒之地音讯不通,阿越前几日才得知你……,立刻遣人发来急讯,说他在苍炎魔教时,为转生之计,曾与教中首脑对魔种追本溯源,反复参详,说其本质并不如世人想象的那般可怖,而是类似一种极其细小、无孔不入的裂生毒素,不过毒性霸道无比,寄生地点极其刁钻罢了。柳谷主听了大受启发,正在紧急试炼药物。他接了特赦令,也已在路上了。”   我全未想到还有如此转机,想到柳唱医毒之术精绝,只怕这渺茫之极的希望,竟也可尽力一试。穿骨的滋味自不好受,但如此受缚,反而令人心安。众人离去后,我关闭神识,在四角铁链从我身体里轻微的拉扯中,竟觉一阵困乏,就此阖上了眼。   朦胧之中,只听一阵铁链的叮啷、叮啷声,伴随一阵血肉撕裂的疼痛,从我身上发出。醒来之时,只觉自己仍高高悬挂在半空之中,连手足姿势,也没有半分变化。往下望去,见满地冰霜上独自站着一个黑衣如墨的身影,正是萧越。   我问道:“大师兄,你们找到破解之法了么?”   萧越从地下深深仰望我,不知是否离得太近,看起来仿佛一个浓黑的影子:“嗯,找到了。柳谷主说,这魔种毒素与冯雨师当年饲养的脑蝇一体同胞,都是脑魔操纵他人意志之物,只是比起那些附属品,浓度不知高了几百倍,交叉异变也复杂得多。虽然有些棘手,幸好天可怜见,他手头正好有一位精研此道的老人家,省了许多宝贵工夫。”   他说到这里,眉眼一弯,又带了些我熟悉之极的温柔神色:“他还说,这位老人家还是你当年千金一诺,才得以留下一条性命。我江郎的心这么好,老天自然不肯负你。”   我从见他那一刻起,便有种异样之极的感觉,在心头萦绕不去。在他说话之时,便已忍不住将手脚看了好几次。直到见他款款含笑的目光,终于按捺不住,厉声道:“……我干了什么?”   萧越笑意不改,反问道:“江郎,你在说什么?你好端端地呆在这里,哪儿也别去。柳谷主说,他一定能把你治好。”   我愈见他如此,愈是心惊肉跳,一个不祥之极的念头在心中斗然浮出,开口竟有些不稳:“不,不,一定是……”   就在一刹那间,我脑中如九天惊雷一般,隐隐照见了那个难以置信的名字。   我直视萧越双眼,木然道:“……我杀了江雨晴,是不是?”   萧越深潭般的眼底微不可见地一颤,自下而上久久凝望着我,忽然展颜一笑,道:“怎么会呢?犹记我走时,江郎还那般高高在上。不过中了些毒,倒比那时胆小多了。”复向门口扬声道:“雨晴,你进来罢!”   只听一声银铃般的娇笑,江雨晴从门口探出半个头来,先向我吐了吐舌头,才脚步轻盈地闪身而入,与萧越并肩而立,笑道:“随云哥哥要杀了我,那可要先问我未来的老公答不答允。”   我垂眸看着她明艳的笑容,目光从她身上火红的流霞锦上经过,落在她腰间的长剑上,一字字道:“丽丽,不要再骗我了。” 第一百零八章 那是一颗糖   骄纵爱笑的江大小姐,在十二月初四夜里,高高兴兴地试着天机阁的嫁衣,被我用她最得意的那把“不醉流霞”,钉穿在流云峰的雪地上。她特意替我找了一位漠南的灵婆,算准时日送来的金缕披肩,上面溅满了泥土、血污。一百多颗洁白晶莹的珍珠,纷纷落在她冰冷死去的尸体旁。   十二条穿骨的锁链,对我形同虚设。杀人之后,我甚至还原封不动地回到了悬空之处。一路留下绵延数里的血脚印,如同世上最恶毒的挑衅……   我将最后一条锁链从我身体中抽出,站起身来,低头望着自己鞋底残留的几点血渍,轻声叫道:“哥哥。”   江风吟就在我眼前,白发散乱,双目血一般红。他的右手,死死按在腰侧的剑柄上。他的灵息太过溃散,剑鞘在他手下不断发抖,连上面新刻的几朵还未成形的玫瑰,也在我眼中模糊起来。   我抬头与他相对,无声地说:“你杀了我吧。”   伴随一声如哭泣般的剑鸣,雪羽玫瑰剑已离鞘而出,对准了我的心口。那一刹那间带出的尖锐风息,将我的头发骤然荡起,在我脸上割出无数道细长的血痕。   我一动不动地望着江风吟。我从没在一个人的眼睛里,看到过这么深的痛苦。与此同时,我脑中也如急流一般,想起了许多明亮的日子,想起九月的流云下,有一朵深红色的鲜花,轻轻落在他的玉冠上。   江风吟握剑的手骨节格格作响,泪水从他白玉般的面庞上滑落下来。只听哐当一声,雪羽玫瑰剑掉到了地上。   我被押送到台海左近时,已是初七凌晨。竟又是一场漫天的大雪,凛风过耳,如带呜咽。遥见雁荡山顶一座四四方方的阵法中央,静静浮着一具红衣如火的尸体。叶疏、江风吟分坐阵法左右,对面似乎还坐着一个人,只是隔得远了,却瞧不清楚。   只见柳唱单薄的身影一动,施施然走到尸体身边,试了试脉搏,又扒开眼珠看了看,点头道:“时机正好,且将那宝贝法器请出来罢!”   我极目望去,见一名颤巍巍的白发老者手中提挈着一物,似极珍重地轻抚几下,又向对面怨毒地盯了一眼,才恋恋不舍地放入阵法之中。   ——只见一盏精巧的琉璃心灯在阵中缓缓升起,幽幽吐露着蓝色的光芒。   我仿佛一只脚已踏入万丈深渊,却又硬生生停在半空:“这是……‘天之生我’?”   柳唱拍了拍手,道:“随哥见多识广,竟连蓬莱宫的千年秘宝也识得。这宝贝名头虽骇人,使用起来着实不易,也不知能否成功。死马做活马医,全当碰运气了。”向对面那人略作示意,只见阵眼流转,灵息萦动,那一团蓝盈盈的光芒,照在阵中四个人的身上,如宝石般闪亮。   我目不转睛地向阵中望去,隐约之中,仿佛看见江雨晴深红衣袖下的青白手指极轻地动了一下。只是眼前时明时暗,只怕错看了也未可知。   只听柳唱在身边叹了口气,开口道:“看来是活过来了。随哥,请入阵罢。”   他一声令下,身畔的谢明台、白无霜出手如电,已将我推入阵中,牢牢禁锢在“天之生我”之下。   我直觉事有蹊跷,又见柳唱几步走上前来,左手一扬,竟从身后挈出一盏一模一样的琉璃灯来。但见他反持灯座,喀嗒一声,两灯相连,如同镜面上的倒影一般。   我心思电转,道:“这一盏……是天机阁的赝品么?”   柳唱摇摇头,道:“岂有这般以假乱真的赝品!这东西原本就有一对,一个叫‘天之生我’,有起死回生之效。另一个全然相反,名叫‘天之亡我’,自是一件杀人灭口、叫人万世不得超生的法器了。两者合而为一,那便是同生共死,更添威力。”   他向阵中望去,瘦弱的面庞上蓝光闪动,叹息道:“……随哥,裂生毒素已完全侵入你脑中,药石罔效,惟有以倾天之力强行催出,再施以魂火,才能连根铲杀魔种,还你自由之身。只是……”   只听萧越温和的声音从对面响起:“柳谷主,请不必说了。”   他早已跌落到金丹之境,未想也在三位大能之列。我讶然望去,只见原本如海波般柔和流动的阵光,已变得凶残湍急。萧越司掌的一道朱红色的灵流,与叶疏、江风吟手中两道灵息衔尾成环,竟也奔腾壮丽,丝毫不落下风。   我身处其中,只觉脑中一阵灼热、一阵刺痛,到得后来,简直连脑浆都沸腾起来,如同脑中同时存在千万个王国,每一个王国都有两方来势汹汹的人马,正自流血混战。这阵法损耗极巨,只片刻间,蓝光大盛,三人皆汗透重衣,头上也升起缕缕白雾。但见那红色灵流逐渐减弱,萧越口唇微微一动,喉结上下滚动,阵法一明一暗之间,又重新稳固下来。   我心中隐隐猜到他在吞服何物,但脑中剧痛无比,竟无力开口。只听头顶魂灯燃得毕剥作响,忽然一个灯花爆裂开来,如同在我脑海中抽了一记响亮的鞭子。自魔种入体以来,我头一次明晰地感应到了“它”的存在。若比拟起来,却与当年我体内玄阴之力那阴森森的触感如出一辙。它机关算尽,要以我为阶石,登临万世之巅。可惜我这个人,原本就是最不爱受人摆布的。   一念至此,好胜之心重炽,霎时间,那蓝光亮得如同白昼,远远波散开去。阵中三道灵流原本如风雨送归舟,载我徐徐前行。此时情势完全逆转,我反如水底漩涡一般,将几股支流悉数卷没。只听一声锋刃裂响,却是叶疏雪白的身影在阵位上急剧颤抖,手中用以支撑身体的同悲剑深插在地下,剑身已断为两截。   我睁开眼来,见他巅峰之境至真至纯的一段灵息已经枯竭,随时有元神摧毁之虞,仍在极力催动掌中冰雪灵流,令我脑中魔种无可遁形。此时他就算退出阵位,也未必能保住一身大乘修为,何况他全无回护自身之意,只是不管不顾地向外奉献?   我眼望着他,低声道:“……你放手罢。”   叶疏脸上剑伤极深而长,从左额直到右边嘴角,皮肉翻出,一边眼睛只剩血洞,早已看不出从前美艳夺目之貌。闻言只将所剩的一只独眼对准了我,长长的羽睫上下一动,竟对我露出一个极浅的笑容。   只见他缓缓抬手向我,破破烂烂的嘴唇中,极低地唤了一声:“夫君。”   我向他伸出手去,只觉他修长的手指轻轻一握,我掌中已多了一个冰冷的硬物。   ——那是一颗糖。   我不敢相信地张大了双眼。只见雁荡山惨淡如霜的月光下,叶疏将最后一道澎湃灵流注入阵法,身上境界层层跌落。   只听一个声音从空中遥遥传来,似带慌乱:“……兄长,你回来罢!我认输了,从此再也不与你争了。”   我犹未从震惊中回神,抬眼望去,见萧越身前浮着一枚灰白圆圆之物,正是那面灵犀镜。其中影影绰绰,似堆叠着许多卷册。萧楚扬原本侍立在萧昭身侧,此时也大失风仪,面上竟罕有地流露出求恳之色。   萧越强行以“三生万物”提升功力,此时药效方过,手中灵流已是强弩之末,喉间发出沉闷喘息,显然正在忍受身上剧痛。闻言抬了抬头,又挑起一个他惯常挂在嘴边的笑容。只是比起从前含威不露,这一笑却纯出自然,简直有些不像他了。   只听萧越温声道:“楚扬,你精明强干,足当大任。往后行事做人,只须谨记一个诚字,少些欺哄纷争,便不负天地一番心。”又向他身旁的萧昭微一稽首,举袖一扬,便要将那镜中画面拂去。   我如何不知他要干什么,只叫了一声“大师兄”,便扑身要去抓那镜子。才一动,身后突然传来一阵强烈的麻痹之感,顿时跌回原地,连一根指头也动弹不得了。   只见灵犀镜中无数卷册,皆如波浪般开始翻动。记载着他一生的古朴文字,一行行、一句句,被替换得干干净净。萧越却一眼也未多看,只将一双眼睛深深望向我,款款道:“江郎,不碍事的。”   我心中明明地知道:“这是江家血脉之术‘回头万里’,中者纵然修为盖世,也不能移动分毫。”但见他灵流枯竭之下,修为急速衰减,先是从眼角生出细小纹路,随即额头、鼻翼两旁也显出刀刻般的深纹来。顷刻之间,他英挺飞扬的眉目皆已浑浊发黄,脸颊渐渐松弛下垂,黑发中也已夹杂了无数白发。原本端正如苍松、充满帝王威仪的后背,也一点点团缩下去,似极了老人模样。一时难以自控,待要去握他的手,却如何能够?   只听萧越的声音,不断在我耳边响起:“江郎,我先前怨你入了无情道,现在想来,倒觉欢喜。大师兄如今形貌衰朽,老丑不堪,在你眼中,也不过世间万物之一。就此化为露水,化为天边的流云,青草上的光辉,江郎在天上做神仙时,闲来无事想上一想,也不至太过嫌厌。”   说到此处,他喉头已经呕哑,声音也已有些难辨,惟有对我的笑容,仍似情意缠绵:“……要留在江郎眼里,那该是多美丽的光辉啊。”   他说完这句,缓缓伸出一只遍布灰褐色斑点的手来,在我手上轻轻碰了一碰,浑身灵息散佚,就此阖目不动了。   我受他二人接连冲击,已觉不能承受。但觉神识如在狂风乱雨之中飘摇不定,颅顶一物突突乱跳,几乎要破脑而出。头顶那蓝色魂火已燃到极限,阵中遍布金色光芒,照透了日出前昏黑冰冷的天空,如同提前升起了一枚小太阳。   天寒地冻中,忽觉脑后一阵温暖,却是江风吟伸出手来,轻轻抚摸着我冰冷的头发。   我身不能动,口不能言,连眼珠都无法转动。心中不断请求他住手,却连他面目也看不到。只听他笑了一声,道:“也好。雨晴从小羡慕别人有个温柔哥哥,从此以后,总算能如愿了。”   他说到这里,话语已经失力,却仍执着地不肯收手,还在我发尾发狠般扯了一下,低声道:“喂,你答允给我做的衣服,是不是早就不记得了?以后带雨晴来祭我时,可不能再忘了。样式像你以前做的那样便好,带子不要多了……”   他声音越来越低,最后几个字,如同擦过我耳边的一声吐息:“……不好解。”   我孤零零地坐在法阵中央,只觉脑子如要炸裂一般。此际云开日出,东方大白,身旁三股灵意如烟雾般弥散开去,吹得我衣带在风雪中一阵飘扬。   只听喀剌剌一阵轻响,一枚荧蓝色的小石头轻轻滚落在我脚边。我身上术法已除,伸手要去拾起,手指却不听使唤。   但见那石上光华一闪,瞬时放出一大片园景来,百花盛放,盛夏高天,繁华热闹之极。桑葚摇着灰白的细须,风滚草开出了紫色的花朵,都亲亲密密、打打闹闹地凑在江风吟脚边,向留影石中好奇地探望。卷柏的叶子也青翠起来了,却只顾东拉西扯,到处着人寻问,要去哪里与阿云说话。最后好不容易找准了方位,整个身子却都歪了出去,只扯着嗓子,向不知什么地方空喊道:“阿云,阿云,你这么久不回来,是不是也到天上做花仙去啦?唉,做仙不好玩儿,还是早些回来,和我们一起玩儿罢!……”   一霎之间,我心中情流如天波奔涌,一泻而下。什么物我之忘,万象皆空,全都不要了。与此同时,那“天之生我”的光芒陡然大亮,如同一张梦寐的大网,将光照之处尽数笼罩其下。   “……令君,令君!”   ——谁在叫我?   那正正经经的呼唤声低下去,另一个灵动俏皮的声音却在耳边叫嚷起来:“令君,快醒来!夫子又盯上你啦!”   我揉了揉睡懵的双眼,伸了个大大的懒腰,在九天界耀目的阳光中坐起身来。讲堂上一脸沉毅的青霄老君正严厉地直视着我,一条透明中空的戒尺在掌心一上一下敲动:“琼华仙君,《玄天幻真总录》有云,上神所谓心者,与天同光,为天之正。则你以为,如何炼‘心’?”   我端坐不动,只将眼皮抬了抬,只见书案上翠竹轻轻摇动,枝上一青一红两个拇指大的小人儿,正手脚并用地将案头沾满了口水的一页仙书翻过。我前后左右的小仙也急急忙忙替我翻找,个个抓耳挠腮,不知所措。   青霄老君冷眼旁观,忽点名道:“蓐收仙君,你司掌秋祀,这四时五藏,与心遥想知闻,更应知善恶短长。不知你有何见地?”   那小仙是我十余名跟屁虫之一,说到仗势欺人,倒是一把好手。这正经本领,那是一门也无。闻言只得灰溜溜站了起来,张嘴啊啊几声,惹得旁人一阵拍案大笑。   青霄老君摇了摇头,目光停留在一个最不起眼的角落中,声音也似忽然舒朗了许多:“……千霜,你来说。”   一个高挑的身影从比别人矮了一大截的书案后站起,只是与这满座如雪的衣冠不同,他一身素白衣裳上被人泼满了墨汁,黑色长发发尾参差不齐,仿佛被狗啃过一般。他面前的仙书,也只剩一张脏兮兮的封皮了。   他双目平视前方,对四周的哄笑声视若罔闻:“弟子以为,道以无心为体,则炼心之法,宜以静。正所谓:冰寒千古,万物尤静;心神合一,万变不惊。”   青霄真君脸色和缓,示意他坐下,又向我瞥了一眼,长长叹息一声,大有扼腕之意:“琼华仙君,你身为天帝之子,生具上神之体,人称’天命之子,万世之心’。如今堪堪落地百年,竟如此蒙昧混沌,心窍未开,老夫授教多年,未见如你一般顽石朽木者。若不是神体做不得假,还怕是那大命星两眼昏花,一时竟算错了!” 第一百零九章 我希望你是梅花   磨磨蹭蹭总算挨到下学,我如释重负,一把拂开案上画得七零八落的仙书,在一群人簇拥下,懒洋洋地向门口走去。经过那个瘦削高挑的身影时,我仿佛想起什么一般,拨了拨耳边一串垂荡的宝珠,漫不经心道:“明姝仙子,母后早上给我的糖,现在还有没有了?若还有,给他一块儿。”   我身后紧随的一名女仙满面飞扬跋扈之色,闻言心神领会,道:“回令君,没有了。”又向旁嫌恶地瞪了一眼,鄙夷道:“依我说呢,玉珠夫人亲手做的仙饴何等珍贵,这无名无籍、来历不明的杂种,又怎配尝一尝滋味?”   我叹了口气,道:“本想一尽同窗之谊,可惜事有不巧,没奈何,只能由你们想点办法了。”向后摆了摆手,头也不回道:“随便弄点什么,只要将他嘴巴封住,别那么多话就好了。”   步出学宫,门外落英缤纷,接我的车子早已等候多时。一名挺拔如刀的黑衣侍卫,沉默地守在车旁。   我向来不喜春殷,也不知为何父皇一贯最溺爱我,却听信甚么宿命之说,非要这身份卑微的罪臣之子在我身边伴驾。从前我年纪小时,与他共处一室,嘴上还能嘲弄几句。现在他肩阔腿长,五官轮廓也渐渐深邃鲜明,平日进进出出,常见年轻宫娥对他暗送秋波。仙界礼法森严,七情六欲皆为下等,他纵有什么淫猥心思,也不敢冒天下之大不韪。但见他在宫外执勤时,那些女人故意驻足在他面前,脸上荡漾一段春情,那情形瞧在我眼里,实在不堪之极,也懒得再给他一个眼色了。   我对他不加理会,坐在车里,对着镜子照了一路,挑了一支宝石流光的金钗,待要别在发上,来来回回换了好几次,皆不如意。阿晴却一向与他亲近,从我锦袍上一摇一荡滑下,坐在春殷肩头,与他有说有笑,连我在学宫中的闲杂也与他说了个遍。春殷原本侍立在后,不动如山。听她说起千霜应答之事,迟疑片刻,轻声禀道:“太上鸿蒙宫所藏古籍,凡一万八千卷,多有修心之法。《青华秘文》有云:心为人体内之君,念心思神,则心与神交。神亦役心,心亦役神……”   阿青从竹枝上坐起,天真地拍了好几下手掌,赞道:“好厉害,好厉害!上次令君背书,花了一个多时辰,连短短两行也没背下来。春殷君,你学问这么好,以后多教教我们令君。”   我见他背诵如流,不知怎地,心中烦闷更甚,冷笑道:“是了,只怕就是学问太高,父兄亲族才在刑天宫里日日受苦,不得翻身。若肯少读几卷书,也不至仙体残缺,一世做贱仆。”说着,往镜中抬了抬下巴:“愣着干什么,还不赶紧来伺候本仙君?”   春殷脸上的神采一瞬间就退了下去。他喉结上下动了动,低沉应了声“是”,接过那支钗子,半弓着腰,谦卑地替我簪在发上。   车马招招摇摇地入了宫,我一路提着锦织,直奔凌霄宝座,磨着父皇替我解了外面的锦裘,又一头扎在母后怀里,向她要糖吃。   我父皇九皋帝君与我母后玉珠夫人成婚多年,情好绸缪,莫说轩辕境,便是放眼整个九天界,也找不出第二对如此恩爱的仙侣。传说父皇出身、赋格皆属平庸,至今还未修成神体;既无掌控三界的雄才,又有夫妻之情牵累,原本与帝位隔着十万八千里。众仙恭迎他上位,只为我从娘胎里带来的这一颗“万世之心”。我自出生第一天便被寄予厚望,一群白须飘飘的天庭仙君,最爱聚在我身边指指点点,个个夸我姿容美丽,一看就是要叱咤风云的大人物,那是一定能与三尊四圣媲美的。可惜我从小不学无术,结交的尽是狐朋狗友,父母又溺爱得紧,品行更是一塌糊涂。旁人对我失望透顶,连我的容貌,也成了金玉其外的一副空皮囊了。   这旁人之中,又以那执掌天地五方的五老最甚。今天实在晦气,几个矮墩墩的臭老头一个也没走,都捋着胡须坐在案前,听一名长身玉立的年轻仙君说话。见我进来撒娇发嗲,面上欣赏之意尽去,换上了毫不遮掩的鄙薄之色。   玉珠夫人忙搂着我,疼爱道:“我的儿,小声些,莫扰你凤采哥哥说正事。”   我嗤了一声,故意提声道:“什么旁支杂系,也混在我们家里。连仙丹都是别人给的,也不知是个什么东西,就让我叫起哥哥来了。”   凤采从小听惯我这些讽刺的言语,却远不如春殷沉得住气,闻言声音一顿,一对上挑的凤眼如刀锋般在我脸上掠过。   那西方白帝老君听了,从鼻孔里喷出两条白气,嘲道:“不错,他的仙丹是本座所赠,那又如何?一个人无论出身、赋格如何,只要持身端正,自强不息,比那些自诩天生高贵,却一无是处的废物草包,便不知强到哪里去了!”   我还要反唇相讥,父皇忙出来做和事老,这才平息了一场风波。我嘴里吃着母亲喂的糖,满心不高兴地睨着凤采地站在一张水晶图卷旁,说什么四千年前,仙族倚天之势,一统九天界,定都轩辕境,将妖族放逐到大荒之泽,将魔族打入赤焰深渊。万古基业,一则仰仗西昆仑神兵之力,二则当日真灵之气沛然,生生不息。如今昆仑寒冰积雪,神兵沉睡;真灵之气日渐衰薄,已有千年未出现过一位神君。如今九天界人心不稳,魔族又出了几名强悍之极的人物,对轩辕境虎视眈眈。为今之计,应与妖族修书和好,联手抗击魔族;万余天兵,平日无人监管,都是浑浑噩噩度日,应选拔有能之士,日夜操练。一切用度花销,应以军营为重,宫中奢靡之风可休矣。   他说到这里,居然向我看了一眼,冷冷道:“……令君身上这件锦衣,足够四百名军士换上御寒的甲胄了。”   我朝天翻个白眼,道:“他们受寒受冻,关我什么事,为什么要动我的衣服?”又摸了摸自己的脸,骄傲道:“何况我长得这么美,天生就是要穿漂亮衣服的。”   凤采一双凤眼落在我脸上,似要笑我愚蠢无知,却忽然慌了神一般,别别扭扭地将目光转了开去。   时光之流从身边一晃而过,我已笑嘻嘻地抱着臂,看着他们将一匹毛色如雪的小马驹四仰八叉地绑在地下,惋惜道:“千霜君,你这坐骑好是好看,就是太馋嘴了些。我母后好不容易给我做的糖,一转眼的工夫,都给它舔脏了。你说,该怎么办呢?”   千霜也被人抓住手脚按在一旁,见我向他心爱的小马驹一步步走去,一贯清冷无波的脸竟也有些动摇。   他的声音也不再那么高不可攀:“我……赔给你。”   蓐收仙君在旁边嗤笑一声,抛了抛手中的镰戈:“赔?你赔得起吗?”   千霜急道:“我会……想办法,想很多办法,它年纪小不懂事,绝不是故意偷……”   我蹲在那小马驹身前,充满恶意地拍了拍它顽项不服的头:“——是吗?”   那小马驹性子野,四蹄都被绑得粽子一般,仍恶狠狠踢了我一脚。   我摸了摸自己脸上疼痛之处,缓缓接过那把雪亮的镰戈,道:“它不懂事,我帮你教训它。”   鲜血从千霜斗然睁大的眼前高高喷出,马头上沾满了血,在学宫门前的地上骨碌碌滚出三尺多远。   明姝仙子对我使个眼色,说:“那杂种脾气真够硬的,死了一匹马,每天还跟咱们一起来上学,脸上还是那副鬼样子。”   我瞥过一眼,懒懒问:“你有什么好办法?”   她咯咯一笑,十分明艳:“不如……把他首阳之戒破了罢。”   我心中一动。首阳之戒是九天界第一大戒,男女皆须恪守遵从,守身如玉。除非月老见证,终生不可破。一旦破戒,仙体灰飞烟灭。   可惜我对如何破法一窍不通,好在有一位知交好友精通此道,遂出了南天门,下到混沌天,去向她老人家请教。   混沌天与轩辕境正好一下一上,居于两极。此地所居,多是成仙无望之人、修炼不成之精怪,也有被发落刺配下来的小仙,龙蛇混杂,淫邪不堪。我一向不解她为何长居于此,想来多半是为了淬炼她那出神入化的变身之术。   只见白光一闪,我回头望去,皱了皱眉:“我不是叫你不要进来么?”   春殷沉默不语,走上前来,忽捧起我的脸,深深在我唇上一吻。   我骇了一大跳,竟忘了推开他。但见他忽而娇媚一笑,道:“这九天第一绝色放在眼前,实在叫人把持不住。”   我这才落下一颗心来,唤她替我出谋划策。丽仙听了,只玩味地笑了笑,道:“首阳之戒外物不可破,须自己心甘情愿。我帮你哄骗一番,倒也不难。只是听你言中之意,也非对他有何眷恋,只是要他向你低下头来。”   她向我耳边吐了口气:“既如此,倒不如这般行事。比起毁了他的身子,这可伤人得多了。”   我领了她的仙术,易容成一只花妖,打听千霜的住处,装作弱不禁风的样子接近他。   千霜在我们这些人眼中,如一块绊脚的臭石头般,从不对任何人假以辞色,更遑论露出半点真心。谁知面对这只相貌丑陋的小妖,虽言语淡淡,却友善之极。连从未让人踏足过的洞府,也用来收留我。   那洞府又小又破,放着许多寒酸之物。我偷偷打开身上的九华观照镜,一件件照给他们看,惹得一群人在学宫前捧腹大笑。   我见一张油纸中包着些花花绿绿的碎屑,便故意展开,假作天真道:“仙君,这是什么呀?”   千霜从我手中接过,眼中露出怀念之色,道:“这是我的马平时爱吃之物,只是太过珍贵,要学宫发了奖赏,才能给它买上一点。”   我本来要追问一句:“那你的马儿,现在到哪儿去啦?”   然而看着他乌黑的羽睫,这一句话,竟前所未有地卡在了喉咙里。   我与他一天天亲密起来。我看着他在昏暗烛火下一点点补着破烂的仙书,竟鬼使神差般替他带来被撕毁的那一页。我勒命阿晴在他洞府前献上一道彩虹,只因雨水打湿了他唯一一件衣服。我与他甚至一起潜入九天禁地,并肩坐在一片温柔的湖水边,看银河迢迢万里,灿烂的星尘萦绕天际。   我用足尖点了点湖面,告诉他:“听说只要走进水里,便知自己真貌。”   千霜看了看我,又看了看湖水,忽然起身,解开了衣袍。   我面红耳赤,捂住眼睛叫道:“你干什么!”   千霜道:“我从未见过父母,也不知自己身世,试试也好。”   我将手指从通红的面颊上挪开,眼睁睁看着他水中雪白赤裸的身躯,和他身后缓缓浮现出的一柄凌厉古朴的冰寒长剑。   若问世间何物与他最为匹配,的确没有比这样一柄剑更合适的了。   他却向我看来,眼眸如星辰:“你不下来么?”   我连忙往后躲了好几步,连连摆手道:“不、不了,万一……万一……”   千霜看着我慌乱之态,目光中若有笑意:“我希望你是梅花。”   我怔怔道:“……为什么是梅花?”   千霜道:“这样便不会被我冻坏。”   我一瞬间如遭雷击,呆在原地动弹不得。直到回到宫中,还对着镜子发了许久的呆。   学宫门前,蓐收仙君打了个哈欠,向角落瞟了一眼,似无意道:“好像好久没听见那杂种的笑话了,令君是不是藏私了?”   我心头砰地一跳,反驳道:“岂有此事,你们不是都看见了么?”   众人三三两两对视,皆有些挤眉弄眼,道:“笑话没看见,倒是看见令君和人家花前月下,好不羡煞人也。”   我心虚骂道:“放屁,放屁!”见千霜的卷子放在台前,气急之下,想也不想,一把拿起来撕得粉碎。   众人却仍有些不信。明姝仙子忙凑过来,恨铁不成钢道:“你们这群蠢货,都不懂令君的用心。令君要破他首阳之戒,现在不给他些甜头,又如何诱他上钩?”又压低声音,一一附耳道:“令君思谋周全,连假扮的月老、破戒的妖身,都备得妥妥帖帖。到时九华观照镜一照,管教青霄老儿也保他不住!”   我在车中坐立不安,春殷在身后默视我许久,忽上前一步。   我下意识掩住唇,斥道:“干什么?”   春殷从来最会隐藏锋芒,此时在镜中直视着我的目光,竟罕见地带上了一丝阴沉:“令君,请停手罢。”   我全没想到他竟敢这样看着我,忍不住恼火道:“我让你说话了吗?”   春殷被我一喝,立刻低下头去,却并不后退。再与我对视时,目光已撇去危险之色,却更为深沉复杂:“那位仙君……罪不至此,令君何必赶尽杀绝。”   我简直气笑,伸手在妆台上重重一拍,珠宝滚了一地:“他得罪了我,我赶尽杀绝怎么了?”   春殷嘴唇一颤,英挺的眉眼竟有些扭曲:“就是怕他首阳之戒一破,从此便在你心中挥之不去了!”   我一直以为他对我忠心耿耿,不想竟为别人激动到这个地步,连尊称都忘了。再联想先前那一次他炫耀学识,也是为千霜对答如流之故。看来他对千霜倒是惺惺相惜,竟不惜与我作对。   一念及此,更是说不出的心烦意乱,恨不得将眼前一切统统砸碎才好。   然而一切仍纤毫可见,历历分明。我满怀心事,步履沉重之极。千霜回头问:“怎么了?”   我几乎是自暴自弃地问:“我们永远在一起好不好?”   我目不转睛看着他的红唇,甚至祈望他发现其中不合情理之处。但他只是如从前一样柔和地看着我,应了一声:“好。”   我只好硬着头皮,与他一起来到正缘宫中,坐在真正的三生树下,看着笑眯眯的丽仙捋着白胡子,将红线的一端,系在我的手腕上。   我一时恍惚起来,看着千霜向她伸出白皙的手腕,却停在了半空,淡淡道:“我有个问题想问你。”   我一颗心陡然发紧,眼睁睁看着他目光离开那红线,又向我身后看不见的九华观照镜扫了一眼,似是叹息了一声:“……如果你跟这小花妖一样,既无家世,也无美貌,还会这样践踏别人的心吗?” 第一百一十章 他太脏了   我与他桩桩件件,如雪崩般向下倒去。我气急败坏,狼狈不堪,一嘴巴扇在春殷脸上,喝问道:“向他通风报信的是不是你?”   春殷被打得脸撇向一旁,慢慢用拇指擦去嘴角的血,哑声道:“是。”   我气得发疯,让父皇立刻将他打落刑天宫。母亲爱怜地给我拭去脸上的汗珠,劝慰道:“乖儿,春殷是你宿命之人,一向稳重妥帖,照顾你也尽心尽力,挑不出半点错处。你不喜欢他,只叫他少在近前就是了。那刑天宫破离仙体,最是严苛不过,如何能轻易发落?”   我一口恶气压在心中,日思夜想,竟想出一条绝妙之计。不过几日,我便主动向春殷求和,装作热络之态,又要他在我寝宫守夜。到了夜里,却叫丽仙引人进来,施展幻术,诱他破身。我却手捧九华观照镜,匆匆赶到凌霄宝殿,送到父皇母后眼前。   时机当真极巧,春殷竟无半点抗拒之力,人已到了我寝宫床上,黑色贴身侍卫服半褪,健硕腰身一起一伏,狭长双目紧阖,满面春情,显然正做好事。他身下却是个风情万种的女子,光看相貌,还有些少女之态。但迎合之时,动作却已熟透了。   我嘴上虽惯会发狠,真刀实枪却一次也没见过,一时竟看得呆了。只见春殷情动之际,在那女子耳边不断低唤,嗓音低沉沙哑,远非平日可比,我听在耳里,竟也忍不住脸上发烫。   父皇见他如此秽乱,自是震怒不已。春殷好梦未醒,已被一纸圣令打入刑天宫,连体内半颗仙丹也被连根挖去。学宫也不见了千霜的身影,据说他只拜别了青霄真君一人,老头儿感慨万端,还送了他一个紫金葫芦。如今他早已远去,想来也不会再回到这里。   我心中空空,竟不知该如何打发这一天天的长日。那群老厌物看在眼里,愈发对我百般挑剔,竟还有人对我父皇大言不惭,说我只要有凤采的一半,亦是天道之幸。我本就心头烦闷,听了这些捧高踩低的屁话,更是火上浇油,只想找个由头,发泄一番才好。不知走了什么运,却叫我看见凤采独自走出一道低矮宫门,警惕地向后张望了一阵,这才七弯八拐,来到一座御花园中,蹲身向地,口唇一张一合,显然在与甚么东西讲话。我急忙屏息细听,只听对方口齿不清,颠三倒四,一时话语亲密,好似家中长辈体恤温存。一时却又抽抽搭搭,仿佛在向他大吐苦水。凤采一直侧耳聆听,不时应允几句。我隔得远了,一个字也听不清。此时此刻,倒真有些后悔不曾好好学仙术了。听到最后,只听地下那东西长叹一声,道:“……本来以你的傲性,在这里看人脸色,实在委屈了你。可惜你……身负本族中兴之望,全当老灵柏对不住你了!”   我听到最后一句,心中暗喜,想:“真是天助我也!原来这小子岂止来路不正,更是出身下贱。不知他是只什么妖怪?他如今得了仙体,只怕原形早已不在了。”忽然心念一动,忍不住一拍大腿:“九天禁地!只要将他推到水里,一切显露无遗。到时人赃并获,岂不是狠狠打了那群死老头子的脸?”   一时布置妥当,却忽然想起一事:凤采眼高于顶,从来瞧不上我这爱穿花衣裳的草包。寻常见了,连眼角都不向我扫一下,更不会自毁前程,冒冒失失进入禁地。蓐收仙君见我烦恼,踊跃献上一计,说他司掌秋谷,手下多的是善酿美酒之人。那酒可是世上第一迷情之物,叫人天昏地转,飘飘然不知身在何处。如要令人倾倒,只要酿一壶最浓醉的酒便是了。   我将信将疑,待他将酿好的一壶酒呈上,我一闻那酒气,已觉脑中昏昏。浅啄一口,顿时头重脚轻,一跤跌在地上。旁人唤我时,已一句也听不到了。   再醒来时,只见红丝翩跹,千条万缕。月下老人倚着三生树熟睡正酣,一名素未谋面的年轻小仙端坐在我身边,手中握着一条红线。红线的另一头,却牢牢系在我的手腕上。   月下老人睡眼半闭,全没将我的冲天怒意放在眼里,只打着哈欠道:“令君昨夜以死相逼,要小老儿做个见证,与这位仙友结缘。我吃缠不过,要替你绑结时,你却劈手夺过,非要系在人家剑上。”   我一眼望去,果见他腰间一把破破烂烂的兵刃上,密密缠了十几圈红线。分明却是一把刀,却又何尝是剑?   我又羞又恼,跺足道:“你这老儿好不糊涂,还不赶快给我剪断!”   剪刀喀嚓一响,我立刻跳起身来,将腕上一截断线抖落在地。见那小仙一语不发地看着地上的红线,开口问道:“喂,你姓什么?”   那小仙平静道:“裴。”   我随手一挥,不耐烦道:“行了,过几天替你向我父皇讨个差事,就算两不相欠。”又对他狠狠煞了一眼,威胁道:“……你要是敢让别人知道,就是死路一条!”   不日仙宫夜宴,凤采也位列其中。只是他来得实在太晚,席上人已寥寥。一些见他近日风头大盛,赶着前来巴结之人,他也不甚理会。我还以为他一定不肯喝我手中的酒,谁知他目光在我脸上逗留许久,竟一伸手夺了过去。   我倒有些出乎意料,搔了搔脸颊,道:“你也不怕我把你毒死。”   凤采薄唇一动,不知是自嘲还是讥讽:“毒死了我,谁给你们家当牛做马,一天到晚受这窝囊气?”   我不知他心中竟是这样想法,忍不住反讽道:“说得这样难听,我们几时亏待过你?你要什么东西,件件都给了你。连我的衣服,也不如从前精致了!”   凤采冷笑一声,道:“是了,你们一向高高在上,何曾把别人放在眼里?我又不是你家的奴仆,想要什么就要什么,又何必要你来恩赐?”   他说到此处,白玉般的双颊一片绯红,直向我逼近过来,一把抓住我的衣襟:“还有这几件该死的衣服,我迟早……”   我几乎被他压在身下,嘴硬道:“什么?”   凤采眼中如含着一汪水,挣扎将我按住,嘴唇擦过我耳垂,咬牙切齿道:“……给你脱下来。”   我一颗心砰砰跳个不停,忽觉他头一垂,彻底醉倒不动了。   我竟微微有些失望,连将他拖入九天禁地时,还有些恍惚。将他放在湖岸旁,才触碰到他身体,又忍不住缩手。   却听九华观照镜中传来白帝老君一声怒喝:“……你对他干了什么!”   我一惊之下,手下失了力道,竟将凤采直直推落水中。霎时间,漫天金光流丽,他身后一只巨大美丽的凤凰腾空而起。   凤采从冰冷的湖水中醒来,鬓发湿透,脸色苍白,死死盯着我的眼睛。那神色令我心中一阵慌乱,才要解释我并非故意,只见他紧紧闭上双眼,将体内仙丹叼在镜前,向白帝老君清鸣一声,将鲜艳如火的双翅尽情一举,乘风翱翔远去。   光影如梭,穿织愈来愈快。春殷仙体残毁,一怒之下,与父兄共同叛出仙界,成了令人闻之色变的赤焰魔君,威势仅在魔尊孟还天之下。千霜仙路断绝,孤身一人前往极寒之地历炼,却为霜境认主,原来身世非凡,乃是剑尊之后。如今真身化神,银甲生寒,身骑一匹无头战马,统率昆仑百万雄兵,无往而不胜。凤采亦一统妖族,自号荒泽帝君,使得那些花精鸟怪,树神兽妖,各离其主,夭夭而兴。九天界真灵之气枯竭,放眼一片萧条,连日月星辰也黯然无光,父皇亦无力回天。魔族悍然发兵,三界共同举事,金鼓动地而来,以摧枯拉朽之势,踏破凌霄宝殿。   我从冰冷的睡梦中,被几名凶神恶煞的魔兵从床上拖了下去,披头散发,赤着双足,连外衣也来不及穿,就这样狼狈地跪在我撒娇发痴过千百回的宝座前,身子颤得如同一片单薄的落叶。   宝座上一个黏腻邪恶的声音响起,似带玩味之意:“这就是天命之子,琼华仙君?”   我根本不敢抬头,只偷偷瞥到他脚下款款摆动的肥大肉瓣,已吓得双腿发软,一屁股瘫坐在地上。   孟还天啧然道:“他爹那般硬气,身受焚天业火,也不肯吐露幻海之眼所在。怎地儿子如此不济,别是几位一时走眼,看错了罢?”   千霜与凤采一左一右,在殿下各占一方,与他呈分庭抗礼之势。只听凤采冷冷开口道:“他就是化成了灰,我也认得。”   一条冰凉湿冷的花冠黑蛇从玉阶上嘶嘶而下,在我脖颈上紧紧缠了几圈,立起半个身子,向我骇得半点血色也无的脸上喷出阵阵腥气。   我一生都未见过如此恶心可怖之物,一与它黄色细长的蛇眼相对,忍不住吓得哭了起来。   孟还天赞叹道:“赤焰君,常听人说红颜祸水,当真不假。你看他哭得梨花带雨,楚楚动人,简直叫本尊都忍不住动了凡心,想跟他睡一觉才好。”   我早已怕得六神无主,却极力咬住唇,颤声道:“……我陪你睡觉,你就放了我父皇么?……”   孟还天微微一怔,才忽然大笑,环顾左右道:“你们听听这孩子说话,堂堂仙界太子,怎么跟个婊子一样?”   春殷一身魔意如血,坐在玉阶之上,闻言连眼皮也未一动。他身后侍立的一名英艳女子,却冷笑了一声,恶毒道:“他对自己这副皮囊瞧得比命还重,只怕在他眼中,整个三界九天,竟无人配碰一碰他的玉体。尊主若有兴致,一验便知。”   我看她身形,倒有几分眼熟,却不知为何对我如此怨恨。但见孟还天一听之下,肉瓣兴奋得根根高举,止不住牙关发颤,眼泪流得更凶了。   殿中忽而白光闪动,已展开一面一人多高的九华观照镜。其中黑火升腾,孽海横流,其中一人头颈低垂,不知是死是活,身上九龙暗袍已残破不堪。   孟还天狞笑道:“九皋,这刑天宫的滋味如何?本尊的宝贝蛇儿为了破你的仙体,花了好大的力气,没奈何,只得拿你的掌中珠、心头肉来将养一番了。”   我只觉那花冠黑蛇在我身上缓缓游动,将我身上仅剩的白色寝衣撕裂成一堆破布。那暗红滴着涎水的长长蛇信,也从我耳孔中深深地舔了进去。   我再也按捺不住,挣扎哭叫道:“不要,不要,求求你!父皇,母后,救我,救我!……”   只听九华观照镜中一阵嘈杂,却清清楚楚传来母后的声音,温柔却又不容抗拒:“琼华,不要求他!”   我父皇亦一点点艰难抬头,双目如喷出火来,吃力道:“我儿是……天命之子,万世之心……你对他无礼,便是违悖天道……”   孟还天一声戾笑,声震大殿:“万世之心?好,好,好!本尊今日倒要看看,到底甚么叫万世之心!”   我横陈在地,只觉那蛇不断向我两腿之间挤入,只向凤采哭道:“我父皇、母后,从前对你很好……就是一条狗,也该知恩图报……”   凤采原本面有难色,闻言目光立刻沉了下来,重重哼了一声,拂袖而去。   忽然身后热辣辣地一痛,却是那一条灵巧细长的蛇尾,已从我后穴寻隙插了进去。我痛得只是哀哀惨叫,却又觉前面一阵难熬的奇痒,原来那蛇翻折头颈,将一张开裂到嘴角的巨口,几乎将我下体吞吃入腹。   我双腿乱踢,拼命遮住自己屁股,阻止它再进来。但我一无法术,二无修为,惟有一副无用的神体,眼看也要破了。   阶上寒光一闪,却是千霜离席而起,银靴发出的笃、笃声从我身边经过,只淡淡留下一句:“不喜欢看这些。”   一根骨头般的硬物捅进了我的后庭,带着勾刺,烫得惊人,一伸,一缩,一伸,一缩……   只听一个细细的声音哭道:“令君,令君,你怎么了?”   我从红肿的双眼中看去,见我小巧美丽的兵刃已经从中断折,两个小小的人掉了下来,一个抹着眼泪,徒劳无功地替我将一片片碎布遮在身上。另一个却早已哇哇大哭,两只小手不断抚摸我冰凉的面颊。   她抬起秀丽的脸蛋,向一个方向泣不成声道:“春……春殷君,你救救我们令君吧,你救救他……”   一团如墨的黑影向我走来,停在一尺开外,声音低沉有力:“我可以救你和阿青。”   他的目光落在我遍布浊液与泪痕的身上,没有一丝波动:“……他太脏了。”   他身后那名女子紧随他出门,经过我时,忽而脚步一顿,似笑非笑道:“你知道那天夜里,他一直在叫谁吗?”   我脑子昏昏然一片,只怔看着她如带少女之态的脸,居高临下地俯下身来,如看牛马、蝼蚁,向我吹气般呻吟道:   “——‘令君。’” 第一百一十一章 那都不是真的   命宫本就幽深无光,从我肿得发烫的眼中望去,只见镜中黑影叠着几重星影,愈发看不清了。   大命星望着我,幽幽叹了口气:“令君,天医星与我斗了三百年,只道今日种种,无不在他推算之中。我倚仗你万世之心,总以为千万次试演之外,还有个不一样的结局。如今看来,命不可逆,势不可移。魔种出世,凌驾仙道,已成定局。”   只听他苦笑一声,面上更显疲态:“——是他对了,我错了。”   我在丽仙搀扶下勉强坐起,只觉后穴痛得钻心,身子更如一堵年久断颓的破墙,冷雨从千疮百孔中凄凄穿过。闻言低头向自己胸口看去,只见平平如昔。伸手尽力一挖,只抓得皮破肉烂,却无半点变化。   丽仙握住我的手,怪道:“莫要做傻事了。它若是肯睁开眼来,也不会任由你哭哭啼啼,变成个小抹布。”   她又抚摸了一下我的脸颊,语意天真,如小女孩一般:“其实仙也罢,魔也罢,那又有什么紧要?我有个叫瑟瑟的丫头,从前修炼仙法时,便最是勇猛精进。如今成了魔女,瞧着却也不赖,我们还一起吃茶呢。你神体也已破了,便随我一同住在这混沌天,享些皮肉之淫,口腹之欲,岂不是好?你若想帝君、夫人,我变成他们就是了。连你那几个老相好,甚么赤焰魔君、霜境之主,我也全变得出来呢!”   我一时竟被她唬住,心头一阵迷糊,旋即却又想到:“假作真来,终无趣味。”遂又哭道:“我不要你这个假的,我要真的!”   大命星似与她对视一眼,才摇头道:“令君有所不知,这魔种秉万世孽力而生,世间无物可挡,纵倾仙、魔、妖三界之力,胜负也只在五五之间。令君想逆天改命,那是万死一生,只多保重自己身子罢!”   我一辈子生活在父母羽翼之下,一遇强敌,便油然而生畏怯之心。然而听他话中之意,竟似这不可逆转的宿命之中,仍有一线转机。生平头一次竟鼓足了勇气,咬牙道:“若有万一之法,我……我宁可舍了这条命不要,也要将它千刀万剐!”   一团浓黑的雾气,在我眼前弥漫开来。   依稀只听见他低声道:“……此物名唤‘无量劫灰’,是我星位命器,一旦开启,将于恒河沙数无量劫中,取得未来惟一求全之法,辐照九天三界,以无限身外之身,做一刹梦中之梦。我与丽仙得一先机,深植神念,即便前尘尽忘,应可助你一臂之力。只是此物有计时之限……”   他向雾中一只灰扑扑的古老沙漏一指,声音更低得有些发颤:“若细沙漏尽,仍不能成功,我们三人便困在幻象之中,生而复死,永不得解。所受生灵极苦,亦将百倍还诸己身。”   我目视那黑雾中心的漩涡,仿佛与一只毒蛇的眼睛久久对视,最终只颓然一笑:“孟还天日夜折磨我父皇,逼他交出甚么幻海之眼。待他得手,万世孽力滚滚而来,又何尝不是在炼狱之中。伸头缩头都是一刀,倒不如去做场大梦罢。”   只听丽仙喃喃道:“……成功与否,如何界定?梦醒之后,可还记得么?……”   那声音渐渐远去,黑雾茫茫,将我彻底吞没。   ——我猛然睁开眼来,只见黑雾淡淡,从九华观照镜中如烟飘散。   我如从上古沉睡中苏醒,只觉连身体都不是自己的一般。一时强忍不适,极缓慢地动了动自己的手指,竭力吞了吞口水,向一旁尚自未醒的丽仙叫道:“……丽丽,丽丽。”   只听镜中一声裂响,却是柳唱先惊醒过来,也难以置信地扫视身周一番,才与我目光对上。   他望着我尚自红肿的眼睛,仿佛有些陌生似的,喉头哽了一哽,才有些害怕般轻唤道:“随哥?”   我面上泪痕未干,一听之下,顿时又添了两行新泪。   我颤声道:“唱哥,是我。我们……回来了!”   身旁一声呻吟,却是丽丽捂着额头从地下坐起,倒似宿醉方醒之态。她先自对我痴望了一会儿,又将一双明眸向镜中望去,促狭地眨了一眨:“二位且别忙着高兴,只怕是大家都死了,跌在幻象里头,正做白日梦呢!”   柳唱将手无力地一摆,道:“管他是真是幻,你唱哥实在撑不住了,且让我歇一会儿罢。”说着,已然瘫倒在命宫星盘之上,又向丽丽指了指,道:“你也别捉弄他了,趁着坟头未冷,快带他去哄一哄那几个老相好罢!人家好不容易连命也给了他,正是头脑昏冲、满心情热,想来这时反一反水,也不如何为难。快去,快去!……”声音愈来愈含糊,终于一头栽倒,坠入沉眠。   我这才想起一件要紧之事,急唤道:“唱哥,你还没告诉我……”   却见丽丽娇艳一笑,拿起我一只手来,向我眼前晃了一晃:“瘸子大叔,你看,这是什么?”   八柄矛头银亮的长枪,不由分说地指在我二人身前:“来者何人,竟敢擅闯圣殿?”   我急于赶路,竟忘了南天门禁卫森严,等闲难以进入。我如今只是个失势的前朝太子,仙牒上写得明明白白,实在无从抵赖。   丽丽无衔无籍,自然也无入宫资格。此时便骨碌碌一转眼珠,掩口笑道:“我们是混沌花街上的妓女,是赤焰魔君深夜寂寞,叫咱们姐妹来给他暖床的。大人,且行个方便罢。”   她这话破绽实多,自是难以取信。我却怔怔立在原地,眼望卫队为首那人鲜活的面庞,极力压下心绪动荡,颤道:“裴……裴……”忽而心中一凛,开口便带了哭音:“……紫薇仙君,我……小人入宫,有要事求见。”   裴参军一双冷峻的眼睛缓缓落在我面纱上,又顺着我瀑布般披散的长发望了片刻,漠然不发一语。   只听嘿嘿一声笑,一个腆着大肚子的天兵从后将他一扑,搂着他头颈,向我打量一番,挤眉弄眼道:“裴哥,这小妓女长得倒有几分姿色,你若瞧得上,哥们今儿也带你开开荤如何?”   裴参军反手将他拂开,向前一抬黑瘦的下巴,眼前长枪顿时一并撤去。   我被丽丽拉着向前急走,忍不住回头向他道:“……仙君,谢谢你。”   裴参军眼角极轻地一跳,对我一眼也不看,手却不自觉般握住了刀把上一截陈旧的红线。   昆仑终年积雪,兵士畏热喜寒,此时皆在北辰宫驻营。我偷偷摸摸潜入宫邸之时,竟有情怯之感。愈往前,心跳得便愈厉害,最后步入正殿庭院之时,竟不得不停下来,手抚胸口以平息。   忽听身后一声咴鸣,我一惊回头,只见淡月之下,一个高挑颀丽的身影,就静静站在一匹毛色雪白的马儿身旁。   我一见这匹马,先自抵受不住,也不顾它记得与否,只胡乱哽咽道:“白、白驹兄,我先前……实在是万般对你不住。你如何朝我撒气,都是我应受的。就是……就是割下我的头来……”   说到此处,想到他被强行拽入梦境,变作人身,也不知跌跌绊绊,吃了多少苦头。心智虽只五六岁,对我的仇恨却是铭心刻骨,一时不忘。一念至此,眼中一阵酸涩。   叶白驹如今已是声名赫赫的战神坐骑,马头也早已重塑血肉,只一双眼珠是玉石雕刻而成,在月光下黑得发亮。闻言只冷淡瞥了我一眼,将头别了过去,打了个不知喜怒的响鼻。   一只修长白皙的手落在马背上,意示安抚。我连抬头看他的勇气也没有,只勾着头,垂着脖颈,将一只捏得死紧的拳头向他面前递去。   我竭力道:“这是你……给我的,不知你还……记不记得。”   只听他平淡无波的声音在身前响起:“这是什么。”   我急忙向自己手中看去,只觉眼前一黑。原来我一路攥得太紧,竟将那颗糖融化了一多半。月色昏暗,我又满手是汗,早已瞧不出半点形状。   我僵硬地抬起头来,只见九天月华之下,他原本就美艳绝伦的脸,更添了十分慑人的光辉。片刻前我眼中所见那深可见骨的剑伤,已如烟云过眼,不留任何痕迹。   我嘴里阵阵发苦,语无伦次道:“原来……你好了,不不,你一直就……是好的,是我做梦昏了头,梦见你……与我成了亲,又为我死了。不过……你放心,那都不是真的,我……”   我突然说不出话了。   那雪白的人影向我靠近一步,缓缓低下头来,两片嫣红的嘴唇,隔着一层薄如蝉翼的面纱,如细雪般落在我唇上。   只听他清冷的声音如叹息般在我耳边道:“……这个是真的。”   我全身如同石化,怔怔望着他面容,待要开口,声音已经沙哑:“可是……我不是江随云。我……杀了你的马儿,又总是欺负你。我见你比我聪明,便打从心里嫉妒你。我……我……”   说到此处,想到我在无量劫灰中,因容貌家世之故,在他面前一向抬不起头来。最后令他动容者,惟有这一颗温柔无用的心。如今因果逆转,我竟是这样一个仗势欺人、满心恶毒的小人。由表及里,从内到外,尽是蜃楼幻境,无一物是真。一时又愧又急,忍不住又掉下泪来,只哽咽道:“我的心不好,我半点……也不像他。”   叶疏若有所思地向我脸上看来,不过片刻之久,我只觉浑身污秽,无所遁形,便是当日凡人老朽之时,被当面揭破意淫他身子,也不如此刻无地自容。   只听叶疏道:“在下界时,我对别物皆不挂怀,独独一见梅花,便从心里亲切了起来。当时只道是为我父母之故,方才梦觉时细想了想,才知原来许久、许久以前,已有一个人,如这梅花一般,迎着满头的风雪,铆足了力气,就这么跌跌撞撞,破开了我的心。”   我拼命抬起脸来,要说自己当初是如何面目猥琐,虚情假意。却见叶疏向我摇了摇头,道:“你做令君时,心中无所有,眼中不见人。扮成那小花妖,却似昏昏荡荡之中,意外张开了一孔心目。再听我提起白驹儿,便于心不忍;再撕我的卷子,也心虚气短多了。其实春殷向我说破时,我几乎便不愿相信。那时三生树下,我看你将红线挽在手中,竟生出个可笑之极的念头:若你生来不是这样美貌出众,权势滔天,即便你在千千万万次际遇之中,有一次认清自己的心,我也会再一次被你吸引。”   他将我揽入怀中,双手如丈量般搂住我的腰,声音竟也带上了一丝沙哑:“……夫君,你就是他。”   我再也忍受不住,将脸埋在他散发千古凛寒之气的银甲上,泪水将面纱尽数打湿了。忽觉手心一阵湿热,却是那白马略带嫌弃地低下头来,伸舌舔去我手中融化的糖水。 第一百一十二章 我倒希望他不记得   只听一声轻咳,丽丽从庭院门口探出一头如云秀发,道:“不是小丽丽要煞人风景,实是情势紧迫,一刻也等不得了。方才我去寻你大师兄,一时迷途,却正好撞见那姓冯的一脸死人样子,从运宫急惶惶奔行出来,直往凌霄殿去了。这老不死的一向爱与小柳儿作对,我们逆天改命之事,须瞒他不过。他如今一心敬奉孟还天,到时运筹一算,只怕第一个便要对你发难。”   我被叶疏紧紧拥在怀中,一时只觉天地皆忘。听到此处,才一惊抬起头来,道:“是了,冯雨师便是那天医星,与唱哥一向是死对头。只是……他推演的却是什么路数,竟不与命宫相同么?”   丽丽摇了摇头,道:“命是先天之体,生来皆有定数;运是大势所趋,宇宙穷通之变。”见我不得其解,遂叹了口气,伸手向虚空中一点,口中道:“柳唱深信你万世之心,这才穷尽推算,不惜动用星位命器,替你于无量劫中,硬生生逆转天命。你与千霜君曾有一段孽缘纠葛,尔后分崩离析,再无相交……”   她手指之处,两枚小小金星浮现眼前,先自胡乱跌撞一阵,星轨又莫名纠缠在一起。随之其中一枚光芒急闪,飞往极高极远之地,将剩下那颗远远抛下。   我忆及他当日被迫远走之事,仰望那孤独远去的微星,只觉极不好过。但见眼前一晃,叶疏已伸出一只修长秀丽的手,将那颗星轻轻摘了下来,重新放在那一片混乱的星轨之中,与先前那一颗缠绕不休。   只听丽丽道:“……如今你命数已不在既定轨道中,连带千霜君也受到影响,再次与你交会。想来凤采神君与你那位英俊狠心的大师兄,多半也是要与你继续纠缠的。甚至帝君、夫人,你身边那些亲朋知己,也悉数发生改变……”   只见眼前金光浮动,聚成一个巨大莹莹的星团。忽见她举手一扬,一股厉风骤然而起,将所有小星扫得七零八落,化作无数细碎的光屑。   她向我张开五指,如叹息道:“……可惜无论如何更改,仙道衰落也是不争的事实。无论你我如何挣扎沉浮,在这千万次命运的尽头,总是身不由己地向死局跌落。这……就是运。”   我目视那尘埃中飘浮的微光,许久才苦笑一声:“原来如此……!唱哥要我倾仙、魔、妖三界之力,便是要这三界众生无数的命数叠加在一起,齐心合力与魔种相抗,方得以用来改变这个无可撼动的……’运’。我父皇原先手下的仙界老人,如今泰半都关押在刑天宫里,也有些法力低微、无大用者被打落混沌天,只有少数禁卫军未动。他们对孟还天自是恨之入骨,只不知肯不肯与我起事。”想到自己从前种种飞扬跋扈、胡作非为之态,只觉面皮上如针刺一般,只想找个地缝钻进去。   叶疏替我理了理面纱,道:“我与师尊……都会帮你。”顿了一顿,又平静道:“先前我们联手攻打轩辕境时,似见孟还天对大师兄十分忌惮。魔界强者为尊,原先他从赤焰深渊中带出来的魔兵魔将,改投在大师兄麾下的不在少数。大师兄此时虽奉他号令,但他父兄亲族在魔界威望之隆,已不在孟还天之下。以他的心计手腕,将来改天换日,也不算太难。”   我听他直以“大师兄”呼之,想起春殷从前是如何悉心守护我,我又是如何践踏嘲弄于他,心下不由惴惴,小声道:“只不知他还记不记得我。”   叶疏墨瞳深处极轻一动,也宛如叹息般开口道:“我倒希望他不记得。”   我只觉这对话似曾相识,再向他怔望时,却见他握住我的手,口吻又已恢复平淡:“走罢。我带你过去。”   他如今已是霜境之主,出门排场却比下界大得多。我亦步亦趋地跟在十二名面无表情的西昆仑甲兵身后,才到凌霄殿玉阶下,只听一个娇娇怯怯、哀哀凄凄的女子声音从后叫道:“千霜神君,你来得正好。尊主方才传令说,他老人家梦中得了神谕,叫咱们赶紧都去听听呢。”   我只觉这声音颇有几分耳熟,偷眼望去,竟是那万劫城中早已香消玉殒的九命丝丝。只见她身姿窈窕,脖颈上却无头颅,只有一大团黄色筋束,虫丝纠结,无风自飘。阴无极、白空空也随行在侧,一个人形全无,惟见在地下不断流动的一摊黄色须根,散发出阵阵浓烈的腥香。一个却矮矮肥肥,一派天真,仿佛一个萝卜模样,短短肉肢随着他跳跃的步伐一抖一颤,瞧来真是说不出的怪异。身后亦有许多旧相识,在这富丽堂皇的天庭衬托下,愈发奇形怪状,乌烟瘴气。   我自知无量劫灰中经历之事皆非真实,但斗然见这么多劲敌死而复生,每一个皆是花了无数心血代价,才得以险胜。一时之间,竟有极为荒诞之感。却见叶疏琉璃般的双眼向我看来,并不言语,只将右手缓慢有力地握在腰间长剑的剑柄上。   我心中一凛,瞬间清醒过来。忽觉眼前一花,一个艳粉色的身影已晃到我面前,粉面含情,柔媚婉转道:“这位娇滴滴的美人儿,怎么竟混在臭男人堆里,莫非是千霜君的相好么?”   丽丽见机极快,早已变身为一名高大甲兵,混在队列之中。闻言将一副冷硬口吻学得惟妙惟肖,道:“不是。他是来送信的。”   苏陨星往我面纱上吹了一口气,格格娇笑道:“送信?送的什么信呀?若这样的绝色佳人跟了我,我必定天天心肝儿肉一样搂在怀里,决计舍不得这双玉足碰一碰这脏地……”   他的话突然顿住了。   叶疏漠然道:“凤采神君命他过来,问白帝老君现在刑天宫何处,要向孟尊讨个情面。不知炎风君有何见教?”   只听尹灵心在后嘲道:“老妖怪想美人想疯了,看见个半边俏的花妖,就当是什么天仙了。若真那么猴急鬼馋的,不如去找尊主求求情,叫他把那什么九天第一绝色赏了你罢。那小子长得倒还不错,可惜现在破了身了,不干不净的,只怕难中你的意。——喂,安分点,你这蠢家伙!”   苏陨星不理她胯下巨蜥骚动,又盯了我好几眼,这才悻悻地将面纱一摔,讽道:“你们那处的水土,实在也太不养人。堂堂一代荒泽帝君,手底下使唤的无一个出挑的,全是这般庸脂俗粉,白叫本座高兴一场。”   阴无极不耐道:“休要罗唣!赤焰魔君早已到了,如今正在殿中等候。你们倒在这儿拖延起来,没的惹他老人家不快。千霜神君,请罢!”又向我喝道:“兀那花妖,还不快去催促你家凤帝前来,若误了尊主的正事,只怕他担待不起!”   我见他将一块巴掌大小的符令向我掷来,忙接在手中看时,却是一枚狰狞的吞噬骷髅。眼见一行人拥着叶疏往殿中去了,没奈何,只得捧了骷髅,独自往南斗殿赶去。这原是父皇与百官议事之所,最是庄严肃穆不过,此时却尽浮在一片雾林之中。才踏入数步,便觉脚下啵的一声,似是泥涂之属。定睛一看,眼前波光粼粼,竟是一大片水气丰隆的沼泽。举目望去,见朱红宫墙皆成断壁残垣,煌煌大殿也拆得七零八落,水泽旁生着无数藤蔓巨树,满地尽是极尽鲜妍的硕大花朵。鸟兽横行,虫翅缭乱,种类不下千种之多。   一卷青青之物正与同伴在泥水中玩得兴高采烈,此时便骨碌碌向我滚了过来,好奇道:“你是谁呀?”   我一动不动地看着它明亮可爱的眼睛,轻声道:“我是魔尊派来送信的。你们……凤帝在么?”   风滚草高高兴兴道:“原来是来找我们大王的,我带你去!”又围着我打了好几个滚,惊叹道:“哇,你好漂亮啊!”   我现在这副尊容是丽丽在众目睽睽之下匆匆变就,脸上枝叶从皮下微微凸出,嘴角猩红开裂,长着三四个小小花苞。听它这般夸赞,不由一阵心酸,蹲下身道:“……你头上的小花,也很漂亮呀。”   风滚草顿时容光焕发,喜道:“是吗?你这个人很有眼光,是个大大的好人。别看它现在不起眼,从前在御花园中,可是第一名贵的物事。宫里的女仙,便常拿它染衣裳呢!”一路说,一路牵着我的手,连蹦带跳道:“不过那地方气闷得紧,我们一个也不愿多待。好不容易开出的花儿,都被人剪了去了。我们那时都提心吊胆,连一口露水也不敢多喝。最可怜的还是桑树,宫里的人嫌它长得太高,连夜砍去大半边,差点没送了它的命。幸好大王妙法无边,又给它救了回来。如今它枝繁叶茂,正可做大王栖息之所。你看!”   我抬眼望去,只见沼泽正中长着一株奇高无比的扶桑树,高逾千丈,几乎与太阳齐高。浮云尽头,忽听一声悠长的清鸣,一头金光闪耀、长羽如织的巨大凤凰出现在天边,如同一片遮天蔽日的绮丽云霞,展翅向扶桑树上飞来。   风滚草拍手喜道:“大王沐浴回来了,咱们快上去罢!”   只见一大群斑斓的彩蝶蹁跹而来,如同一道华美游动的天梯一般,上下不断交替,载着我二人向那绿云也似的树顶一步步走去。我只觉心中惴惴,不自觉拉紧了风滚草细长的叶子。   风滚草浑然不觉,一路风风火火,带我到一座轻纱曼舞的王帐前,叫道:“大王,魔尊的使者到了!”   只听凤采冷冷的声音从王帐中传出:“进来。”   我随两名长尾的卫兵入内,见帐中金华灿烂,堆积着许多锦绣辉煌之物。凤采已化作人形,肌肤上水珠未干,立在王座之前,正由几名面目妖艳的女子侍候穿衣。   我垂下头颈,低声道:“魔尊请大王前往凌霄宝殿,说是……梦中得了神谕,要与三界首脑相商。”   灵柏正眼也没看我,只从文书中抬起头来,向我呈上的吞噬骷髅一瞥,嘲道:“孟还天自从入主凌霄殿,越发现了形了。大王给他三分薄面,他倒拿个棒槌当了真,把自己当成了这九天界的主人。”顿了一顿,又道:“依我说,咱们也不必对他卑躬屈膝。只要东南三境到手,立誓永不与他魔族为敌,不就万事大吉,不必在这看他的腌臜脸色了?”   凤采哼笑一声,其中意味却难以言明,只道:“那也非长久之计,先不必说了。”略一回头,向我命令道:“去给我把那件羽织拿来。”   我先见风滚草、桑树、卷柏都不认得我,心中已灰丧了一半。闻言只得应了声“是”,替他捧来那件流金华服时,竟有恍惚之感。只见凤采背对我张开手,身上淡金色的内衣尚未十分系好,紧实背部隐约可见,引得一旁伺候他的女子粉面含春,娇羞无限。一怔之间,只闻到帐中一阵浓郁的玫瑰香气。偷眼看时,只见那几名女子竟都是花卉化形,左首那个面目娇美,艳若红玫瑰;右首那个却皮肤白皙,颇有楚楚之致,想来便是白玫瑰了。他脚边还有个相貌清俊的年轻小厮,替他轻轻梳理身上尚未完全收起的几支凤羽,鬓边也簪着一朵黄玫瑰。玫瑰本就鲜艳夺目,我又来得匆忙,相比之下,更是灰头土脸,难看之极。   我明知他此时未必记得梦中之事,仍觉一阵鼻酸,忙侧过了脸,将羽织交给那名艳丽女子。一不小心,却在衣上留下一个肮脏手印。   那女子啧了一声,斥道:“笨手笨脚的,还不让开些!”   凤采忽道:“小兰,玉玉,退下罢。让他来。”   我一听这两个名字,更觉委屈,一步步挨到他面前,见他胁下内衣带子未系,遂忍着气伸出手去,替他打了个死结。   凤采低头看了看那结扣,又居高临下冷冷扫了我一眼,道:“系得不好,解了重系。”   我一肚子火气不敢发出来,又蹲下去,拿手狠狠扯那带子。才扯了两下,只听头顶一声轻笑,接着手上一紧,却是被他牢牢握住了:“现在真是高贵了,一点委屈都受不得了。还敢奢望你给我做衣服,不把身上的扯烂就不错了。”   我不听则已,一听之下,泪水扑簌簌地直掉下来,咬唇道:“我还以为你认不出我了。”   江风吟叹了口气,将我拉了起来,双手盘在他腰间,似是无可奈何,又似想揍我几下,在我耳边道:“我又不是傻子!方才第一眼见到你,我便认出来了。” 第一百一十三章 我欠你多些,你欠我少些   我心中想:“从前你便是个大傻子,一次也不曾认出来。”手一触到他锦服下紧实的身躯,梦中许多记忆一同浮上心头,不知是甜蜜还是酸楚,死命在他腰上掐了一下。   江风吟痛得倒吸一口冷气,连一双高傲上挑的凤眼中也立刻泛出泪光,却反将我向他猛地拉近一步,几乎将我整个人纳入他怀里:“不许在心里骂我!我聪明这一回,就算将从前的欠账一并抵消了。”   我闻见他身上灼热辉煌的气息,只觉一颗心烧得发烫,恨不得再撕扯他几下才好。只觉嘴上一痛,却是被江风吟低下头来,重重咬了一口:“我说你一个小小花匠,在别人面前温柔似水,怎么对我却那样坏,原来在天上就是这么一副臭脾气。早知与你还有这么一段孽缘,当初就该不管三七二十一,先把你衣服脱了再说。”   我忍不住又哭起来,恨恨道:“你从前就瞧不起我,后来……也瞧不起我。你在天上嫌我草包,在下面又嫌我丑。”愈想愈恨,又抓又打,在他背上抓破了好几道。   江风吟低骂一句,道:“你以为你现在的模样挺美么?”忽然离开了些,皱眉从嘴角摘出一颗小小花苞,嫌弃道:“扮也不知道扮个漂亮的!”   我反唇讥道:“我看你身边漂亮的多得很,红的白的,个个都争着伺候你这个大王呢!”   江风吟眼神简直恨不得再咬我一口,却忽然向旁笑出声来,伸手捏住我脸颊,道:“什么红的白的,也比不上我九天第一的小玫瑰。”说着,将我一把抱起,放在他金尊玉贵的宝座上,半跪在我身前,替我将沾满泥水的鞋袜脱下,笑道:“别人伺候我,我伺候你罢!”   我见他低头之时,一头漆黑如鸦雏的长发滑落下来,心中竟不知是何滋味,低声道:“你还说呢!嘴上催我给你做衣服,结果转头便抛下我,留我在世上孤零零一个人。你还叫我和雨晴去祭你,倒不如拿把刀子来,挖了我的心算了!”说到此处,忽而一怔,道:“……雨晴是我竹枝上的小仙,从小在我身边长大,却不知几时与你有了因果。”   江风吟仍垂着头,大概摸着我脚上冰冷,又握在手心暖了一暖,才道:“我们妖族生来不识父母,全靠族人养育。想来是这位织梦的大神见我平日常眼红你在天帝、夫人面前撒娇发嗲,于是大发善心,赏了他们二位做我一世高堂,又替我添了一位极招人心疼的妹妹。天伦之乐,也算是享尽了。”   我听到后一句,心酸难抑,道:“……我父皇母后心中,一直将你当我哥哥看的。我那时设计陷害你,一半便是为了嫉妒你之故。若我不是甚么天命之子,论起品性才干,比你便一无是处了。”   江风吟嗤地一笑,道:“我道令君向来是个富贵闲人,原来背地里却这般深谋远虑。父母之爱儿女,又岂有因这些不相干之物变更的道理?你从前又有甚么是处,不过天天打扮得花枝招展,教人一看就心里窝火,他们也一样爱你爱到心肝里。”眼望着我,白玉般的面容上笑意更深:“不过我早已打算好了,待我娶了你,你的父母便也成了我的父母,从此亲如一家,再无半点区别了。”   我却识得这一句话的分量,向他明朗的面孔望去,竟不敢抬起眼睛:“你也知道一切原是梦,还肯如梦中一般待我么?”   江风吟叹气道:“其实醒来之后,我整个人魂不附体,许久都迷迷茫茫,不知是梦非梦。还想再见到你时,你究竟是谁?是天上这个任性跋扈的令君,还是地下那个又温柔、又好心的阿云呢?后来我总算想明白了:那就是你,不同际遇中的你。其实梦中迭经数变,早已向我泄露天机。第一次,我看不破你的皮相,为美丑所拘,不能认清对你的心意。再后来,你不但身体换了一个人,连诸般柔情也一律抛却,看人如看石头、草芥。到最后,你连本性也彻底消失,甚至对至亲至爱也白刃相加,无半分容情。我回头想来,也觉不可思议。倘若我所爱者是你,如今这一个穿着周令的壳,藏着孟还天的魂,手持杀江雨晴的剑,对世间亦无半分情意的江随云,还是不是你?情之本质,究竟要摧毁到何种地步,才能显露最后那一点真面目?”   他说到这里,声音也已有些沙哑,俯身抚摸着我的头发,自嘲道:“从前我见你身居高位,却终日浑浑噩噩,只顾自己讲究快活,从没将别人放在眼里。我们妖族还要如何尽心尽力侍奉你们,你们都只当是天经地义。谁知我自己做了江家大少爷,也是一般的眼高于顶,盛气凌人。待你之残忍刻薄,更在你对我之上。想你当初做令君时,也是浑然不谙世事。身上穿的衣裳,也只当是一下做好了,叠得整整齐齐,放在枕边等人穿的。我再声嘶力竭,说旁人如何受苦受冻,你自然也不明白。那时我气恨你不听话,大半夜将你赶到雪地里,也就是这般情形了。”   我将脸颊紧紧偎着他的手,哽咽道:“那是……不同的。你后来……也都改了。”   江风吟道:“你后来不也都改了么?”忽而一笑,道:“你揭破我的妖身,我坏了你的道体,一报还一报,也算是扯平了。只是你在天上虽横行霸道,倒不曾对我用强,看来还是我欠你多些,你欠我少些。”   我听他才正经几句,又不正经起来,恼得又要去打他。却见他深深望着我,一双凤眼如金波流光:“……阿云,我与你旧账未了,又添了许多新账,此生此世,总也算不清了。”   我仰目与他相对,几乎被他身上汹涌的情意刺透。只觉面颊一阵刺痛,那些枝叶苞芽,已尽数从我脸上脱落。江风吟额头与我相抵,与我亲昵地厮磨片刻,如兽类依恋同伴一般,深深吻住了我。   我与他唇舌交缠,气息交融,泪水几乎又要涌出。只听帐中有人重重咳嗽了一声,一个严肃的声音不满道:“大王在这里白昼宣淫,好不快活,却将眼前的正事忘得一干二净。既要作长久之计,这时还不动身,那姓孟的只怕又要派人来催了!”   我一听灵柏的声音,立刻阵脚大乱,忙不迭地将江风吟推开。只见那一脸智慧相的老灵柏目光在我身上打了个转,皱眉道:“大王年富力强,头一件要务,便是从各部族中挑选一批修炼最勤的雌妖,多多诞育后代、繁衍生息才是。何况大王……之后,早已成就半神之体,又岂有耗费在雄妖身上的道理!”   江风吟却一派昏君作为,反在我面颊上又吻了好几下,才转头道:“你睁开眼来,仔细瞧瞧他是谁?”   我猝不及防,正与老灵柏一双青翠的眼睛相对。只见他眼中先自有些诧然之色,旋即想起了甚么一般,双目斗然张大,连眉睫上的卷须都一并颤动起来。   我一瞬间泪盈于睫,道:“……你认得我了么?”   灵柏手指我面门,神色激动难抑,连身上的枝叶也几乎根根绽出:“我当然认得你!不单是我,我们妖族几万万族民,谁也忘不了你。你仗着天帝偏爱,把我们大王害得好惨!若不是你这该死的小人从中作梗,我们大王早就堂堂正正修得正果,又何必屈居人下,成日看那群妖魔鬼怪的脸色?如今你威势尽去,足足的便是一条丧家之犬,却又混赖在我们大王身边,摇尾乞怜,好不要脸!”又转向江风吟,正禀道:“帝君,这琼华仙君空有一副皮囊,内里却恶臭难言。帝君莫要被他美色所惑,早早打发出去是正经!”   江风吟挑了挑眉,起身笑道:“好罢,这便去了。”便牵了我的手,出了王帐,行到那碧绿树冠边缘,展开一对金色羽翼,化作凤形,将我负在背上,向凌霄殿高飞而去。   我从未乘御过这般巨大壮丽的坐骑,只觉风声簌簌经过耳畔,身上襟带尽数向后飞舞,流云浓雾,如向眼前直涌过来。惊骇之下,反将心中愁郁抛开了几分。   只觉身下一动,江风吟向我回过头来,头顶金色长羽在风中不断摇曳,赤红长喙在我脸颊旁亲密地啄了一啄,道:“……阿云,他们只记得从前的令君,却不认得今日的你。当日玫瑰园中,他们与你亲近,便是为你一颗赤子之心吸引。如今虽已隔世,想来假以时日,他们定会待你如初。”   他说到此处,凤眼含笑,天风如温柔的羽毛一般,轻轻拂过我的脸:“再认识你一次,他们也会很高兴的。”   我再也经受不住,泪水又从面颊上直淌下来,将脸深深埋入他灿烂的毛羽之中。   凌霄殿转瞬即至。江风吟替我披上一顶极阔大的斗篷,将兜帽也劈头盖脑给我戴上,将我大半张脸遮得严严实实,命我在原地等他。临走又捧了我的脸,低声道:“不知孟还天还记得几分,只是再让我如最后那般,眼睁睁看着他占据你躯体,那是万万不能。待我试探之后,再设法让你与父亲、母亲相见。”   我原本十分不舍,听到最后,忍不住啐了一口,道:“你这个人好不害臊,谁许了你了么?就叫起父亲、母亲来!”   江风吟眼角傲然一挑,道:“怎么不曾许了?夫人当年亲口对我说过,帝君早就萌生退意,只是你心性尚幼,未受磨砺,我却是才识过人,正堪当你的肱股之臣。日后你若身登大位,要你与我立下血誓,一辈子都要倚重我。”   我本欲张口反驳,想到从前母亲确是对他颇为欣赏,就连无量劫灰之中,也让他做了我的亲生哥哥。一时之间,又想起一件更难启齿之事,竟不由语塞。   忽觉头上一痛,却是江风吟抬起手来,恶狠狠敲了我两个榧子,又舍不得般在打疼的地方摸了摸,叹气道:“……我知道你要做什么,也知道你是不能轻易许人了的。从前我发起痴梦来,总愿你眼中只有我一人,与旁人再无瓜葛才好。可惜世事如此,叫人不得不低头罢了。”将我兜帽重重一拉,转身向玉阶上去了。   我望着他背影,忽而想起当日前尘海中,他便是如此孑然一身地走向碧波深处。正自伤怀,忽而眼前一暗,两名黑袍红瞳的卫兵已无声无息出现在阶前,阴恻恻道:“令君,我家主人请你到殿中一叙。”   我心中一凛,只道孟还天已先一步发难。虽则心中不断安慰自己:“叶疏、江风吟此时亦在殿中,若见孟还天如先前那般凌辱我,绝不会袖手旁观。”但如今我神体残破,实在毫无胜算,一步步走来,竟出了一身冷汗。   只见两名卫兵半押半解,穿过重重园林,将我带到一座精巧的偏殿之中,只见壁陈珠玑,锦帷低垂,屋中宝光浮动,气息靡丽,正是我从前居住的寝宫。一人正分开双腿,冷冷坐在那张我素日最可心的白玉床上,身上戾气几乎如同实质,压得我无法呼吸。   我全没想到竟与他在此重逢,但见他身上散发浓烈魔气,一双血瞳冷漠之极,不由一阵心悸,一句“大师兄”到了嘴边,又不由咽了下去,只敢低声道:“不知春……魔君殿下唤我何事?”   春殷冷厉的目光将我从头到脚扫了一眼,薄唇轻挑,似玩味道:“无他。孟尊命人破了你的首阳之戒,我惯知你狡狯,特来查验一番。”   我见他嫌恶之色毫不掩饰,已是心冷了一多半。但他这句话对我羞辱之深,仍是闻所未闻。一时怒从心头起,咬牙道:“破了,破得不能再破了!当着几百人的面,被那条蛇按在地下操了半个时辰,你是眼睛瞎了,看不见么?”   春殷目光一寒,笑容却更深:“……见是见了,不曾亲手查证,总是不大放心。”也不见他伸手抬臂,我腰上如被一股无形的绳索狠狠勒紧,身不由己向他跌去。只觉背上一沉,已被春殷压在床上,连口鼻也几乎被他埋入艳丽的绣被之中,整个人如同溺水一般,只是拼命挣扎而已。   我狼狈不堪,又抗拒不得,新仇旧恨一并涌上心来,嘶声道:“你……你敢碰我一下,我就……我就……”   春殷发出一声意味不明的轻笑,凑在我耳边,问道:“你就如何?”   我还要回头咒骂,忽觉股间传来一阵奇异之极的痛感。两根骨节分明的手指,已深深插入了我之前被操开的后穴之中。 第一百一十四章 疼死你算了   我梦中历经几世光阴,实则不过短短一瞬,先前被强行开拓之处还未完全痊愈,内里更有许多见不得人的伤口。被他这么硬生生一捅,竟是长驱直入,直抵入最中心那处软肉。一刹之间,只骇得魂飞魄散,连身体也止不住痉挛起来。   只听春殷嘲道:“夹得这样紧,你倒是来者不拒。”口中说话,手上动作却愈发粗暴,指节向外抽出少许,又猛地一插到底。只觉他粗硬带茧的指腹在里面用力捣弄了几下,似触到些黏湿之物,不知为何又暴躁起来,戾声喝道:“……这是什么?”   我被他这么没轻没重地一插,创口立刻破裂,痛得一身冷汗,从床上强自回过头,对他咬牙切齿道:“是看见你死了,在给你哭坟呢!”   春殷不怒反笑,反又向我凑近了些,将我尽笼罩在阴沉的目光下:“那可多谢你了。”将手倏然拔出,见指端淋淋漓漓的尽是鲜血,神色顿时好看了不少,竟还直送到我眼前,以指腹轻轻搓揉,如同玩赏什么珍宝一般:“……我一个出身卑贱的小小侍卫,竟惹得令君如此伤心,实在是极不应该,罪大恶极。”   我见他动作下流之极,破口骂道:“春殷,你这忘恩负义的杂种!要不是我父皇母后仁慈,你早就九族全灭,不知死在刑天宫何处了。你不肯将功赎罪,好好护佑于我,反而不知满足……”   忽觉身上魔息一沉,只压得我呛咳不已,剩下的污言秽语再也发不出半个字。只听春殷在背后阴恻恻道:“……依你说,我倒该三跪九叩,感激你家的大恩大德了?”   我只觉他两只大手如烙铁般掐着我腰身,几乎将我整个人从中折断。下面那根物事隔着一层薄薄衣料顶在我股间,早已硬得发烫了。羞怒之下,只强行将头颈拧将过来,将一双眼睛死死剜住他,恨不得将他捅个对心穿。偏偏不知怎地,一眼望见他鼻梁上那处耸隆,触动无数伤心事,鼻腔一酸,竟不争气地流下泪来。   春殷随手一掀,将我仰面压在他身下,一双血红瞳孔紧紧盯住我,见我泪水盈盈,衣衫不整,竟如失神一般,如自言自语道:“不错,正是如此!我从前在你身边时,日日夜夜,便是肖想着你在床上这般模样……”   最后两个字,与他挺身而入的动作一并发出:“……令君……”   他这个人极善隐忍,心机深沉,与我纠缠最深,反目也最狠。我对他问心有愧,又怕到了极点,却不肯向他低头半分。此时被他硬生生挺插进来,只觉他阳物竟与无量劫灰中别无二致,前端作挺翘之形,如此一捅到底,痛极之余,竟还传来一丝说不清道不明的酥麻之意,仿佛身体还残存着与他欢爱缠绵的记忆。忽而想到梦中两世为人,亦是几次三番受他奸辱。新仇旧恨涌上心头,只嘶声道:“你算什么东西,竟敢觊觎我?放眼整个九天界,再没有身份比你更低贱的了。我一代天帝之子,万……”   说到此处,忽而哑口,想到我生平所有之物,便是被眼前这人悉数抹杀,那恨意愈发如狂风骤雨般涌了上来。只觉后穴阵阵鼓胀,却是他拿血做润滑,就势在里面动作起来:“万什么?我看你这个人,本就是没有心的。以后改个名头,就叫……九天第一万人骑,倒是十分合宜。”   我恨极欲死,只见他那张活该千刀万剐的面孔就在我眼前,神色中满带讥嘲,却又仿佛迷醉到了十分。一时气急,张嘴便向他咬去。   春殷从前仙体未成之际,已比我这草包神仙强了十倍。如今已是魔神之身,捏死我真如捏死蚂蚁一般,不费吹灰之力。但我这一口下去,他却全然不避,反如故意一般,让我死死咬住他左下颌一块肉。两手却不慌不忙,将我大腿高高挽到半空,臀部后退,阳物几乎尽抽出,忽而向前猛地一送,向我那团最湿烂的软肉紧打进去。我只觉浑身激烈一颤,忍不住低叫了一声,牙齿也不由得松开了。   只听他在耳边讽道:“咬啊,怎么不咬了?来,再咬紧些!”   我被他干得浑身耸动,穴腔全然不听使唤,只是将他那肉棒密密裹住,让他在我身体里肆虐顶撞。闻言只气得眼睛通红,哭叫道:“你这样对我,我……我杀了你……”   春殷喘息道:“我这样待你?哼,当初我对你俯首帖耳,恨不得将一颗心剖开献上时,你是怎么待我的?”紧连着动了好几下,嘲道:“是了,我是罪臣之子,杂种贱民,果真不妙之极。可惜世上本就有万种修炼之法,只因你们这些自诩高贵的神仙多占了几年运道,将旁支小族尽划作三六九等,从生到死,统统要为你们让路。但凡不合你们心意的,或贬或杀,株连九族,何曾有过半点慈悲?我又犯了什么过错,你要设下那般毒计骗我?”   他说了这几句,眼底血红一片,连声音也已嘶哑:“……要是动情也是错,你当初为何又对叶疏意乱情迷?从没见过你这样的蠢货,事到如今,还什么都不明白!”   我原本只靠一口气强撑着与他相对,乍闻此言,一时竟反应不过来,还随他动作起伏了好一阵,才怔怔叫道:“大师兄……”   萧越似自悔失言,又凶狠地插了几下,从齿缝中冷声道:“别叫我大师兄!”   我浑身一松,方才强项不服的劲道尽数散去,那泪水如不受控般汹涌而出,手臂也揽住了他脖颈,哭道:“大师兄,你为什么不认我?我还以为……你都忘了。”   萧越发狠道:“我倒巴不得都忘了,省却以后无尽烦恼。”话虽如此,动作却轻了许多,望着我的目光也多了些叹息之意:“你这个人,除了一次又一次把我的心搅乱,再没别的本事了。”   我从前听过他千百句情话,却都比不上这一句浓郁甘美。思及他话中之意,不由怔道:“你那时向他挑破,原来……不是要与我作对。你是……你是对我……”   萧越立刻打断道:“住口!”   我见他面上忽然泛起一阵奇异的潮红,霎时之间,想起了他在我身边朝夕相伴的日子,想到他如此雄才,如此抱负,却为我这一事无成的草包神魂颠倒,甘愿被我呼来斥去,从不敢流露半点心意。那无望的浓情与我在人间一世痴苦交相映照,几乎令我的心也随之化去。见他左下颌一圈鲜红的咬痕,正是我之前狠命咬下的。此时便忍不住向他迎去,在那牙印上舔了一舔,又轻轻吻了几下。   萧越浑身一阵颤抖,神色极为复杂,说高兴又不像高兴,却也非先前恨怨之色,只喃喃道:“早知今日,何必当初?”又低下头来,与我额头相抵,瞳孔中血色几乎裂开,竟似无计可施:“……太晚了,江郎!”   我自不知他言中所指,只觉他情意极热,便仰起脸来,去就他的唇。萧越死死控着我,不让我靠近他分毫,仿佛我这轻轻一吻,竟要动摇他的根基一般,汗水也从额上直流落下来,滴在我眉睫之上。   我先前挣扎嘶吼之际,身体铆足全力抵抗他的进入,肌肉绷得如同惊弓之鸟相似。如今不但力气尽松散了,还不由荡起腰身,贴服起他的动作来。只是他之前太也粗鲁,一缓下来,顿觉疼得受不住,见他神情不好看,也不敢仗势,只将手紧紧攀在他结实赤裸的背脊上,自己咬着唇小声道:“大师兄……你轻一点,我里面好疼。”   萧越死死咬着牙,闻言反用力顶了我两下,才恨恨道:“疼死你算了!”   我只当他不愿怜惜我,才委委屈屈闭上了嘴,只觉体内一阵空虚,却是他硬生生拔了出去。接着身上一轻,却是他退身下去,将我一边大腿弯折,似不耐烦般掰开我臀缝,将一根手指探刺进去。我一受痛,便忍不住全身一阵颤缩,将他手指咬得密紧。萧越斥道:“放松些!”我忙极力放松,只觉他手指并不如何用力,只以指腹在我内腔中缓缓抚触,仿佛在替我检验伤口。那一种轻柔绵密,既似春殷往日待我周全之意,又如他梦中哄我上床时款款之情。一时幻真交叠,竟似将从前的万种情味又从头尝了一遍。从腿间望去,只见他阴沉不悦的一张面孔近在咫尺,也不知从哪来的胆子,悄悄挺了一下腰,将自己翘起的阳物蹭到了他嘴边。   萧越一把将我那物握在手里,从底下极凶地瞪了我一眼,喉结滚动几次,终于自暴自弃一般,将我鼓胀的肉茎一口含了进去。   他一贯精于此道,我当日那具九天玄阴之体,便被他翻来覆去操得烂熟。如今体内虽无那一张一翕的肉嘴,但被他挺身穿透的记忆犹存,下体一下被他吞到最深,只觉背脊上猛地传来一阵剧烈快感,几乎就此失禁。萧越犹不知我敏感至此,反手将我夹紧的大腿撇到一旁,将我肉根湿漉漉地吐出半截,换了个姿势,又向前推入,深吞至喉。我愈发难耐,双手抵着他的头,屁股不断在白玉床上摇动,身下湿泞一片。情热之际,将他散落的黑发都抓乱了。   萧越动作一顿,从下面抬起头来,口中仍含着我肉根,眼睛却比先前更红了。我与他四目相望,胸中情潮汹涌,便忍不住伸手去抚摸他被我撑得变形的脸。   只听他宛如从肺腑中深叹了一声,俯身上来,在如枪刺般挺入我的同时,也动情地吻住了我的唇。   我仿佛坠入了一个深黑的梦里。梦的边缘是欢爱的余韵,下体被贯穿的酸胀感还未散去,里面也湿得直淌出来。一具修长赤裸的躯体与我紧紧缠绕在一起,我完全知晓,就是这个人刚刚透彻地享用了我……我感到他对我有一种极限般的占有欲,但不知为何,他的占有仿佛又同时将我推向了完全相反的方向。我眼皮极其沉重,全然睁不开来,然而心境却极为恬淡柔和,甚至带着一丝悲天悯人。他的声音在耳边响起,就像一条肉欲的舌头舔进了我身体深处,说的话更是昏昧难辨:“……,我实现了。”   我心中深深地叹了口气,又似不想让这声叹息触伤他的心一般,将那气音的末端挑作了一点笑:“那好,你告诉我,……”   他忽然不安起来,瞳孔斗然竖成了一条线,梦境也一片片从边缘崩落,如褪下的鳞片般灰白蜷缩。我的手背轻轻抚摸他的脸,仿佛神明在抚慰他多苦多难的信徒;但就在同一瞬间,我突然失去了全知全能的神通,变得跟他一样渺小、茫然,在虚无与破碎之中,从本相和外物之间,不知是向谁苦苦追寻,还是在作扪心之问:“——我想要什么?”   一刹那间,如无声处听惊雷,我全身一震,已从梦中跌落。张开眼来,只觉刺痛不已。但见叶疏清雅的身影就端坐在床边,忽然一阵说不出的害怕,只想扑入他怀里。才叫了一声:“叶……”只觉喉音满是情事后的倦哑,衣物也已换成了从前我做令君时惯穿的华服。只一动,便硬生生停了下来,只干巴巴地问:“孟……孟还天说了什么?他可都知晓了?”   叶疏一双美目落在我脸上,微微摇头,道:“其余都不曾说,只说运星已替他推演大成,仙界气数已尽,正是重启天道之时。届时他要改天换日,须将最后一道天险踏平。”   他顿了一顿,才道:“……这天险就在九天禁地之中,名叫幻海。”   我偷偷潜入这禁地数次,更在其中结下无数孽缘,今日却是头一次知晓它真名。闻言不由一怔,才喃喃道:“幻海……?那我父王手中的……”   叶疏道:“是。白空空、阴无极已奉命前往刑天宫,欲取‘幻海之眼’。孟还天说,只消取得此物,仙族灰飞烟灭,再无翻身之日。”   我惶急之下,一把抓住他衣袖,颤声道:“那怎么办?他们要如何对付我父王?”   叶疏还未开口,只听“噗嗤”一声,一个圆滚滚、金灿灿的葫芦已倒挂在床帐的金钩上,瓮声笑道:“那有什么可急的?小叶疏对你这般情深义重,老丈人有难,他做女婿的,岂有袖手旁观之理?嘿嘿,孟还天虽自命不凡,却未必是你老公的对手。”   我听他语带揶揄,正与从前在青霄门时一般无二。一时竟不由湿了眼眶,颤声道:“师……师尊他老人家安好?”   葫芦在金钩上一个翻滚,直垂荡到我眼前来,笑嘻嘻道:“好,好,好,怎地不好?他老人家赋闲多年,亏了你们几个好徒弟,这可又东拉西扯地忙起来啦!唉,我追随他老人家多年,从前倒也见他轰轰烈烈,追寻过一番通天之途。只是后来得悟天机,早已不做此想。好端端的,却又在梦中落空了一回,真是好不气煞人也!只因多费了那许多心力,如今头也白了,眼也花了,棋力更是不足棋盘老君多矣,十次里头,倒要输上九次。”   叶疏将手覆在我手背上,仰首道:“是。师尊几时得闲了,我与随云再来拜见。”   葫芦连连摇头,道:“罢了罢了,眼前大事要紧,这些繁文缛节不要也罢。”一荡一晃之间,人已到了门外,忽又回头笑道:“是了,真君还说,那甚么天机阁的锦缎,再自命不凡,到底是人间之物。二位若有用时,他老人家不惜豁出这张老脸,也要向天河织女讨一幅好的。”   我听他忽然提起旧日大婚之事,更是心绪激荡。叶疏握着我的手,待我平复片刻,才道:“凤采神君已同往刑天宫,途中暗将数枚冰晶置于转角,回返相照,应可令你与九皋帝君相见。刑天宫无法施用法术,只得以此相替。”顿了一顿,道:“与九华观照镜相差无几,只未得那般清晰。”   我怔怔道:“那自是好极,却不知照影在何处?”   叶疏红唇一抿,道:“就在这里。”   只见一阵冰光闪动,寒雾如烟,他雪白的身影已化作一匹凌厉古朴的长剑。剑锋如水,涟漪波动,映照着无数重叠碎裂的囚牢之影。最终平定之时,只见一间空荡荡的石室,既无门户,也无光亮。一名中年男子浑身捆满铁索,双手大张,吊挂在石壁之上。   我从前饱受父王溺爱,只知倚恃他的身份、财力,父子之间惟有娇痴惯宠之语,未见得有片刻交心。如今大梦初醒,再与他相见,竟如见万劫城河水中的前辈一般,说不尽的亲切爱戴。一时哽咽难言,含泪唤了一声:“……父王!”   那人低垂的头颅一动,缓缓抬起头来,面容苍白虚弱之极,更比从前老了数倍,在空中茫然望了许久,才与我目光相对。只见他紧紧望着我的脸,眼中也放出柔和的光彩来,似要唤我名字,又觉无此必要一般,向我身边打量了一眼,含笑道:“那个不爱说话的呢?”   我也不由一笑,只觉泪水潸然而落。只听江鹤行温和道:“别哭,傻孩子,哭什么?你经此一劫,出落得这样了不起,我与你母亲都不知有多么高兴呢。”忽而摇了摇头,笑叹道:“是了,你母亲可得了意了,说我与她注定有一番孽缘,纵然她一分为二,赶尽杀绝,我还是记挂着她,永永远远也离不开她了。”   我泪水未干,又忍不住流下了欢喜的眼泪。忽听脚步纷杂,似向这边而来。一时忙压下思绪,问道:“父王,那‘幻海之眼’,究竟是甚么东西?”   江鹤行长长叹了口气,道:“……那是一个愿望。” 第一百一十五章 退下   冰光寒雾之中,只听他疲弱的声音缓缓响起:“混沌初开之际,万物气意充沛,世间异象横生。其九重高天之上,无尽炼狱之底,山河息壤之间,有一小国名华胥,其中诞育一名女子,秉天地造化之力,解生民倒悬之苦,离散一切高妙出尘之士、十恶不赦之徒,并山精鬼怪、奇花妖兽,身化为一方新天地,即……今日之九天界,与人间世再无株连。其中异种奇人,演化为仙、妖、魔三族,又混战多年,终是邪不压正,由本族接持天道,一统天界。本族以光明雅正立身,千年以来,教引妖息,肃清魔孽,清心灭欲,振举仙纲,并无一刻纵情妄为之时。只是世情衰歇,终是不变的至理。一时鼎盛之后,三尊四圣渐次陨化,仙灵之气逐日淡薄,这些年来,竟是一日不如一日了。”   我愈听愈奇,问道:“这位……创世元祖,就是九天玄女么?”   江鹤行道:“正是。玄女曾云:圣贤不死,大盗不止;欲求天道久长,惟有均衡二字。是以创世之初,便三分天下,设轩辕境、荒泽、赤焰深渊为三族本源之地。为免一家独大,又花了无数心血精力,创立西昆仑、混沌天,一在万里之外,神剑之灵可化为任意一族,以作万一之计;一在市井之间,杂居相聚,以期缓和交融。最后将无上愿力,化作一池碧波,与人间梦魂相接,那是为了不忘本心之意。本族历任天帝,无不视之为终身大任,以幻海为天途,教化世人,垂之以正气,引之向光明。当是时,天人顺遂,仙灵弥昌。然而三百年前一次仙魔之战,竟得知千年以来,妖、魔二族亦凭借幻海之力,向人间施展千般梦呓,语之以怪力,诱之以心魔,使得人心浮乱,后患无穷。当时在位的第七代阳燧帝君,正是一位杀伐决断、嫉恶如仇之人,得知此事,遂以……一己之力,斩断梦乡。自此之后,幻海封印为禁地,不许任何人踏足。当时九天诸神,对此赞颂不绝。未曾想,仙道衰亡,亦自此而始。数百年来,仙气陨落,方术式微,帝位空悬,甚至我继任之时,竟连神体也无,只是个庸庸碌碌、耽于浮情的小仙而已。当日太上鸿蒙宫众神尊无一个敢信的,将那幻海之眼传来递去,不知从那方小孔中看了多少遍……”   我心中一动,道:“敢问父王,这‘幻海之眼’,可是一块灰黑色不起眼的石头,上方有一处磨白的?”   江鹤行诧道:“不错。此物为玄女精魂所化,深殖历任天帝血脉之中,非退位之日不得出。天眼照见之人,则为下一任帝君。只是……你如何得知?”   我亦不得其解,只如实道:“我在无量劫灰中见过一次,却不是这个名字,只唤作’方寸红尘’。其中一些秘奥也无,只有几个懵懂小人,赤着……双脚,在山野中跑来跑去。”   江鹤行深蹙眉心,喃喃道:“莫是玄女见我辈愈行愈远,在梦中点化指引?方寸红尘,方寸红尘……不错,人间此界,都不过是茫茫大荒中一点微尘罢了!”   我听囚牢外隐隐传来人声,见江鹤行兀自苦苦思索,情急道:“父王,你说幻海之眼中有个愿望,那是什么?”   江鹤行这才一惊而醒,却又茫然摇了摇头,道:“我不知道。”   他在冰晶中与我相视,似苦笑道:“我只知有其一事,却不知如何许法,更不知它为何物。若是知道,早在孟还天动乱之际,便早已许了,又焉能让你与你母亲……受这般流离之苦?”   我脑中灵光一闪,忙道:“是了,母亲曾假托玄阴女使之名,知会我一件要紧事……”忽而一怔,才道:“……她曾言道:世有玄女,魔种方生;二者相生相克,不死不休。不知这个愿望,是否印证在魔种身上?”   江鹤行摇头道:“我接任多年,自知无能,将历任天帝留下的谕旨一一瞧得分明,又常请教智识出众、令名远播之士,从未听说过魔种二字。不过这天道制衡之说,倒是十分有理。玄女自是无限光明之人,可惜魔种不灭,苦海不平,这红尘一世,终无宁日。她老人家定是预见到了今日,才在幻海之眼中留下一线生机。这愿望正是这因果死局惟一之解法,解得开时,众生安乐。若解不开时……”   他幽幽叹息一声,忽如想起什么一般,诧道:“你刚才说,是你母亲假托他人之名告知于你,那怎么会?你母亲从不在意这些事情,反怪我不该当了这劳什子的天帝,事事皆不自由……”   一语未毕,只听一个阴恻恻的声音道:“帝君想是在这小小牢笼中呆久了,一时竟发了癔症,和自己说起话来。”室中却不见其人,只有一摊腥黄色的须根从地下不断涌入,好似一片泛滥的粪垢。其中包裹着一团突起,做大肚花瓶之形,吐出的言语却甚是哀凄:“……其实以帝君之尊,又何必白白受这般折辱。奴家早就听说,你们神仙个个都修得冰雪人儿一般,夫妻不似夫妻,父子不似父子,惟有当今帝君,正是古往今来,第一个性情中人。您老人家只消将那幻海之眼交出,便可一家完聚,全你夫妻之义、爱子之情。那不是两全其美的好事么?”   江鹤行淡然一笑,道:“阴先生,阴夫人,二位好。”向门口扫了一眼,道:“在下仙体早破,不过一介囚徒,不敢劳动诸位大驾,这就请回罢。”   我见门口横陈着一只白白胖胖、萝卜也似的物事,正自无忧无虑地玩着自己头上两根长须。江风吟立在一旁,神色漠然;萧家几名老者紧随其后,瞳孔皆作血红。乍一看去,倒似是白空空的下属一般。   我微觉不快,心道:“那是什么缘故?”   只听阴无极嘶嘶一笑,那地下腥黄之物也拱动不休:“九皋,你也莫太瞧得起自己了。你本是个下九流的微末人物,只因一朝阴差阳错,倒真把自己当成了这九天界的主人,真是笑煞人也!不说别人,便是你上一任阳燧帝君,那是何等的胆略手腕?最后收场虽不尽如人意,也算对得起一界众生。可惜这石头有眼无珠,三百年前竟选了你这么一个不堪大用的糊涂虫。若你有半分帝王之才,堂堂仙族,又怎会沦落到这般田地?”   白空空原本百无聊赖,听到末一句,忙抖擞起细小肉肢,向四面八方蔓伸开去。肢端到处,一间间囚室石壁纷纷碎裂。放眼望去,所关押的尽是我从小熟识的众仙尊,个个披枷带锁,往日仙姿荡然无存。我透过横七竖八、宛如蛛网一般的白色肉肢,只见母亲俏丽的身影被牢牢锁在石壁上,正吃力地抬起头来。我一望见她清瘦的面容,几乎便流下泪来。   江鹤行向母亲深深望去,许久才淡淡道:“对也罢,错也罢,终归是挑中了我。孟尊若想取而代之,只怕它不肯答允。”   九命丝丝顺着他目光转去,格格娇笑道:“看来帝君是不见棺材不掉泪了。”忽而身子款摆,贴近我母亲面颊,头上蛆虫也似的头发轻薄地挑起她下巴,轻柔道:“尊夫人这一张花容月貌的脸,别说帝君看了死心塌地,我们看在眼里,也喜欢得不得了。只是不知道没了这张脸,帝君还爱人家不爱呢?”   江鹤行脸色瞬间大变,怒喝道:“你敢!”   九命丝丝狞笑道:“你看我敢不敢呢?”筋束一收,向门口命令道:“凤采,动手!”   只见江风吟立在原地,下唇咬得铁紧,望着九命丝丝的目光亦充满鄙夷。但他锦服下的手臂,竟如被人下了咒一般,木然平平抬起,指尖一点鲜红火焰,向我母亲席卷而去。   只听一个微弱的少女声音大叫道:“住手!”   我一颗心已悬到了喉咙口,循声望去,只见母亲身旁吊着一道细细的锁链,一个火红色的小小身影被拴在半空中,面上尽是愤恨之色,向江风吟破口大骂道:“你这有娘生、没娘养的死妖怪,竟吃了熊心豹子胆,拿火来烧夫人的脸!你给我等着,等我们令君万世之心苏醒,看他不把你千刀万剐,剥了你的皮给夫人赔罪!”   江风吟全身大震,死死盯着她秀丽的面孔,指尖的火焰也委顿下来。   母亲抬起双眼,静静看了江风吟一阵,语气温柔慈爱之极:“没事的,阿晴,我不怪他。”忽而一笑,道:“……你这么说他,他可要伤心了!”   阿晴不知所以,只恨恨啐了一口,又圆睁杏眼,向盘绕在母亲身旁的肉肢怒叱道:“看什么看,丑八怪!”   白空空正好奇地向她摆动,闻言竟不由颤缩了一下,摇摇晃晃地退了回去。   阴无极哼笑了一声,嘶哑道:“罢了。九皋,你以小人之心度之,总以为这天帝之位炙手可热,人人都要来抢夺。可惜眼下你仙族已被一网打尽,妖族也尽在掌握之中,九天界悉数奉孟尊为主,还需要一个破石头正名不成!他若不是为了重开幻海,也不必如此大费周章。”   江鹤行难以置信地向他望去,艰难道:“……重开幻海?”   阴无极道:“不错。自三百年前幻海封印以来,你仙族便江河日下,气数将尽,你难道没想过其中的关连?孟尊要你交出幻海之眼,便是为了兴除旧弊,再造新天。何况还有一事,须说给你知晓……如此,你还要固执己见么?”   他说话之时,便如一条稀疏的黄色水带般,绕行江鹤行身边。隐约只见二人之间光芒闪动,江鹤行垂头凝望良久,神色变幻不定,复又从冰晶中遥遥望了我一眼,终于无力地点了点头,低声道:“好,我答允你。”   一时冰光散去,叶疏雪白的身影重新显露。我只觉脑子里一团乱麻,千百件想不通、猜不透之事,如铅云般坠在心头。叶疏伸手将我面颊上未干的泪水拭去,道:“帝君最后所见之物,多半便与你有关。这愿望究竟为何,只能往幻海中找寻了。”微一沉吟,又道:“孟还天已封锁九天禁地,我等亦不得入内。不过我识得其中一名守卫,带你潜入一时半刻,想来也非难事。”   我听他筹谋如此周全,忙收敛心神,用力点了点头。叶疏振衣而起,继道:“先前我已见过萧掌门了,他受大师兄嘱托,愿与凤采君一族共同举事,助你一臂之力。是了,他还送来了半支枯竹,说是你一位故友。如今虽神力衰竭,假日时日,必恢复如常。你与棋盘老君见了,定然十分欢喜。”   我竹枝上两名小仙,一名阿青,一名阿晴,从小伴我长大,在下界亦化身为人,与我结下极深情谊。李杨青身死之时,我悲恸万分,不能自已。此时得知他死而复生,又能得见他端正古板的面容,不由喜极而泣。但见叶疏清冷的背影正要离去,我心中忽然一凛,想到了他话语中隐含之意。一时只觉亏欠他良多,忍不住哑声唤道:“叶疏,我……”   叶疏人已到了门口,闻言只向我回了回头,道:“夫君,我知道。世上之事,不能件件如我所愿。”   我只觉头皮一阵发麻,只见他修长的手掀起水晶帘,轻盈地走了出去。   未几,凌霄殿天音大作,知会九天诸界:九皋帝君已向魔族归化,孟还天将执三族大计,于此纪月盈之日,翻转幻海,再换新天。眼下时日无多,我亦无暇与故识一一相认,只与师尊、灵柏、萧楚扬几人密议了一番,才知九天界诸神或隐或灭,当今之世,便只叶疏、萧越、江风吟三具神体。孟还天却是天下孽力之渊薮,深不可测,取之不竭。如何克敌制胜,还须从长计议云云。   我暗想:“这番对战,与开启那‘浮生千重变’大阵时倒是一般无二。只是今非昔比,我身上并无玄阴之力,提升他人修为不得半分。纵然想要出力,也是一无所用。”   一念至此,不由哑然失笑。当年我深恨他人将我视作器皿,心灰意丧,只求一死。不想人世无常,如今竟宁可有些用处了。   却见青霄老君面容沉着,淡道:“四时不灭春常暖,天下何人入旧山?”   我悚然一惊,拜道:“多谢师尊教诲。”   青霄老君挥了挥手,道:“接你的人来了。你去罢!”   我再拜而出,换了一件宽大斗篷,将兜帽罩在头上,遮得面容不见,这才架了一部五色云萦绕的车子,向幻海直奔而去。到得禁地门口,只见守卫森严,见我驾车来到,立刻上前索查。   忽听一个熟悉的声音冷硬道:“退下!” 第一百一十六章 我只向着你   我低埋着头,从地下望见他穿着皂云靴的两只脚,一步步踏了上来。   只听守卫谄媚道:“原来是裴仙君的舆驾,是小的们唐突了。”霎时之间,撤得干干净净。   我不敢耽误,假作执鞭之状,将车子直驶入禁地之中。耳听守卫声渐远,这才小心翼翼开口道:“那个,紫……”   车中人漠然道:“看路。”   我忙将嘴巴紧紧闭了起来,再也不敢发出一个字。又过了好几重守卫,只觉眼前一阵开阔,风也分明从海上吹来,却无半分湿润之气,刮在脸上,竟如老树枯枝一般。细论起来,倒与那大漠中的朔风有些相似。   只听裴参军道:“到了。”   我跳下车来,打量眼前光景,几乎便不敢相信:“……这就是幻海?”   裴参军从我身边越过,反问道:“难道世上还有第二个幻海?”仙袍一动,已从一丈多高的岸边轻飘飘地落了下去。   我身无法力,只得手足并用,寻了些凹凸不平的岩石下行。这石头也不知在此陈列了几千年,大半已经化为砂土,踏上去落沙如雨。我下来得急了,一跤摔在地下,甚是狼狈。幸而海底已积了厚厚一层细沙,身上倒没受伤。见裴参军已走得远远的,连忙小跑跟上。一路见礁石如林,地上有无数迴流裂痕,许多岩层已被侵蚀一空。如此前行不知几许,只见前方再次断层下陷,色泽比近海昏暗得多。我踏足其上,只觉细沙松软,微带湿气,显然才干涸不久。忽见沙堆中露出灰黑一角,我心中一震,忙扑上前去,双手挖掘了好一阵,底下那物才显出真貌,却是一段石阶,早已折在里头了。   裴参军见我一动不动,远远停下脚步,问道:“怎么?”   我怔怔道:“这石阶原本在湖岸上,我从前和……踏过的。”又向眼前那深陷的沙地望去,道:“看来这儿就是多年前的幻海,只是……水都不见了。”   裴参军凝目望向前方,复又回头望了望来时的海岸,道:“你从前所见也不是真正的幻海,只是一个浅底罢了。”俯身在细沙中捻了一捻,道:“砂心尚未全干,左近一二里应有水源。”一句话出口,神色竟也恍惚了一下,这才向前赶去。   我紧随他身后,见银色月光照着他高瘦背影,心中不知是何滋味。不出片刻,果然见细沙中一条弯弯的水流,只是孱弱之极,比当日黑水城外那条暗河还可怜得多。人在近旁,莫说照影,就连伸手掬一捧水,也生怕把它截断了。   我正自无措,忽见水波中微光一闪,忽而从眼前掠过,转瞬又藏入水底去了。我无暇多想,忙趴下细看,连口鼻都沾染了许多沙子。却听噗嗤一声,却是那晃动之物所发。我一抬头,正与一点光亮相对。只见它如同一只顽皮的眼睛,向我粼粼地一眨。   霎时间,我心中灵犀一点,叫道:“小光斑!你……你怎会在这里?”   那小光斑闻言也不由惊奇起来,在我眼前一连明灭了好几下,才呆呆道:“……道爷?”   我万料不到竟与它在此重会,欢喜之下,便要伸手将它从水中捧起。小光斑忙将身一闪,声音已在水流尽头:“道爷道爷,不是我不愿与你亲近,实在我呆的这地方忒也小了,你动作再大一些,我就没有啦!”   我赶忙把手缩回,歉然道:“是我的不是了。”心念一动,忙道:“你一直在幻海里,可知其中有何奥秘?”   小光斑高兴道:“我自然知道!那可是我千辛万苦才发现的,你若是问别人,保准一个也说不上来。是了,这儿原来也没别人。”口中说话,那微光已循着水面荡远了。   我急走追赶,只见它一时在前,一时在后,嘴里絮絮叨叨,忽道:“道爷,你现在的情人,待你好些了么?”   我一时羞窘难当,忙向后瞥去,又狠狠瞪它一眼,低声道:“不许问了!”   小光斑忙自己嘘了一声,忽而又流闪到裴参军身边,搭讪道:“我记得道爷的梦中也有过你,是叫作裴……裴……”   裴参军目不斜视,接道:“少清。”   我还是头一次知道他的名字,小光斑自然也无从知晓,只随口应了声“哦”,思忖道:“原来如此!你人是极好的,对道爷又一片赤忱,难怪他十分惦念。唉,你死的时候,道爷不知哭得多伤心呢!……”忽而身子一跳,叫道:“到啦!”   我举目望去,只见水流已到尽头,汇聚成一个小小水洼,不过寻常妆镜大小。走近看时,只见水色澄明,映着天上一轮将满之月。又等了一阵,不见半点波动,遂问道:“这是什么东西?”   小光斑大为惊奇,在那水洼上连连闪跳,道:“就在这里,水里那么大一个机关阵法,里头还有个好丑好丑的小姑娘,你没瞧见么?”   我伸头看了一阵,摇了摇头,道:“我什么也没看见。什么小姑娘?”   小光斑着急比划道:“就在下面啊!头上扎着蝴蝶结,脸上还有好多皱纹,眼睛一直这么闭着,不知睡了多久了……”   裴参军显然也未见到它描述的这番景象,皱眉道:“不要故弄玄虚。”   小光斑急得几乎哭出来,连声道:“我没有!明明就在这里嘛!”自己用力看了几下,惊道:“她身边还有两个人,脸色惨白惨白的,不知是人是鬼,好吓人啊!”   裴参军脸色一沉,伸手便要拔刀。我忙将小光斑挡在身后,道:“它胆子小,莫把它吓坏了。”听它最后这一句,不由心中一跳,问道:“……烦你替我问一句,她可识得异梦天女么?”   小光斑摇头道:“别白费力气啦!她长得这么凶巴巴的,等她醒了,还不知要发多大的火呢。”话虽如此,仍高声叫道:“劳驾,向您老人家打听一个人,叫作……什么梦天女的?”   只见那水洼忽而颤动了一下,小光斑亦面露讶色,道:“原来你没睡着。那我跟你说话,你为什么不搭理?”突然骇了一跳,飞快缩到水边,害怕道:“……不理就不理,为什么要骂我啊?……这就奇了,我既无父母,也无兄弟姐妹,又怎么会有姑奶奶?”   我听她这副做派,那是再无怀疑,急切道:“异梦天女,是我。你看得见我么?”见小光斑目视水中,又对我摇了摇头,忙道:“我是……琼华仙君,就是你在不知梦中解开禁制的那个……老头儿。你怎会在幻海机关阵法之中?你身边两个人,可是美梦、噩梦两位神君?他们……还活着么?”   小光斑磕磕巴巴传了这几句话,过了片刻,愁眉苦脸向我道:“道爷,她叫你不要啰啰嗦嗦,她老人家已经行将就木,半截入土,那个……没几天好活了。有什么要紧话,就赶紧放……说了罢。”   我大吃一惊,顿时忘了不能相见,扑在水边叫道:“你怎么了?”   小光斑侧耳倾听,也装模作样地叹了一口气,转述道:“她说:傻子,傻子!他们三个生来就在这阵法中,汲取九天界仙、妖、魔三族真灵之气,幻化为海,反哺天界众生。从前真灵之气俯拾皆是,如今已多年不可得了,连偌大一片海水都干得不剩几滴。海犹如此,那三家又能好到哪儿去?不过和他们一样,坐着等死罢了!”   我乍闻奇言,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先前听柳唱和冯雨师争执,我还道仙魔两族一兴一衰,乃是天道正理。不想事到临头,竟不分强弱胜负,俱要一同灭亡?一时怔怔道:“那……是什么缘故?”忽而心念一动,问道:“我父王说,历代天帝……不不,历代大能,都竭力向人间编织梦境,以为己用。三百年前,阳燧帝君封印幻海,从此天界人间再无梦魂相通。不知为何她言语之中,对此并未提及?”   小光斑这一次听了良久,才摇头道:“她说,你上当啦!九天界与人间从不相通。若阵法开启,她焉有不知道之理?你父王是个糊涂蛋,你也是个糊涂蛋。那个叫什么阳燧的,更是糊涂蛋中的糊涂蛋,世上绝无仅有的蠢货。千年以来,真灵之气日渐衰竭,海水也干枯了一多半。要不是那老小子多管闲事,三百年前大家就已经死得精光,一个不留,岂不干净!”   我心道:“听她言下之意,阳燧帝君封印幻海,实则是为延缓天界衰亡之势。不,不对!当日幻海之眼在他手中,他为何不许愿海水复生?难道玄女留下的惟一愿望,竟与九天界的存亡……全无干连?”   只听小光斑正色道:“那这真灵之气,究竟是什么东西?为什么从前处处都有,现在却没了?”   我还不曾开口,闻言不禁起疑,向它端详了一眼。一看之下,却见它在水波中渐渐晕散开来,那一点光斑也亮得刺眼之极。   只听水底传来一声微弱的叹息,几乎连我也听见了:“我要是知道,早就把两个哥哥救活了,还用得着你来问?”   我见那水面不再颤动,心中一阵怅然,低声道:“……我还没向你道谢,你就走了!”   一念及此,忽然想起一件更可疑之事,将目光缓缓移到那光斑之上,质问道:“天女也在我心梦之中,你见到她时,怎么会不记得?”   裴参军听我语气严厉,也沉下面容,持刀立在一旁。只见那小光斑渐渐睁大了眼睛,茫然道:“是啊,我本该记得的。为什么现在全忘了?”   只见它边缘涣散如碎星,照得那水波上灿然生光。一刹那间,我忽如心领神会一般,脱口叫道:“你是……”   光雾飘零之间,小光斑对我拉了拉嘴角,如梦初醒道:“道爷,我好像就是……那个最大的糊涂蛋。”   我见它小小光芒就要消尽,急叫道:“小光斑!……阳燧帝君!……”情急之下,想起从前它最爱光辉灵动之物,忙在身上胡乱掏摸,想找一件物事将它留住。但浑身便只有光秃秃的一件斗篷,哪里掏得出什么来?   只听他断断续续道:“道爷,那个愿望,我许对了,又许错了。”   我颤声道:“你许的是什么愿?”   残光之中,只听他叹息道:“那个愿望,要用自己去换。我许愿天界众生都好好的,仙妖魔三族……少些流血争斗,可是……我……想错了……”   忽听一个柔媚含情的声音遥遥道:“谁在那儿?”   只见人影一闪,裴参军已挡在我身前,冷漠道:“是我带人巡视,怎么?”   苏陨星乌褐色的眼瞳从他身上扫过,又越过他盯着我看了好一阵,才格格笑道:“没什么。今夜风清月白,裴仙君在此清凉之地巡视,也是一件快乐事。”懒懒打了个哈欠,向旁边一盏空中飘浮的纱灯道:“丫头,走罢!”   那纱灯中明烛高烧,开口却甚是严厉:“裴少清,你旁边那个是谁?”   苏陨星“嗳哟”一声,如小女孩与人嬉戏一般,从后遮住了她的眼睛:“行了行了,但行好事,莫问前程。是了,你回去也莫与你那罗刹夫人提起。今日睁一眼闭一眼,往后若是无处栖身,说不定还能投奔一个绝色美人。”回头向我颇有深意地一瞥,银铃般娇笑声中,已去得远了。   我却不知这老妖怪究竟看出了什么,又何以放我一条生路。一时想到小光斑,不禁又伤心起来:“怪不得梦中他心心念念便是要回去,原来他……是把自己化在海里了。唉,他许愿众生喜乐,那是真正心怀天下之人,为什么幻海之眼不肯替他实现?”   只听脚步沙沙,裴参军已来到我身边,见我泪眼婆娑,倒耐心等待了一阵,才道:“天快亮了,走罢。”   我默默随他出去,将到门口时,才向他道:“裴仙君,多谢你。我知道你有许多为难之处,孟……他们问起来,只说我胁迫了你就是了。”   裴参军冷冷道:“我自有办法。”说着,从车驾上一跃而下,背对我走出一段,头也不回道:“我说过,我永远只向着你。”   我怔望他高瘦的背影,几乎又掉下泪来。车行到混沌天街,只见丽丽在小院门口懒懒梳着一头长发,怪道:“小瘸子这是去了哪儿,又弄了一身眼泪在这里?”上前挽住我的手,邀功道:“好教你知道,你家的小人儿活过来啦!”   我忙抹了一把脸,随她进入里间。只见草木苍翠,风滚草垂下长长的叶子,将一个小小的青色身影向我送过来。想是怕他着凉,还在他身上郑重地盖了几朵紫色小花,将他整个人都掩得不见了。   我哭笑不得,将那几朵花轻轻拂去,望着那小小的端正的脸,唤道:“阿青!”   那小人儿慢慢睁开眼,与我目光相对,迷茫渐去,换成了我熟知的肃然之气:“江……令君!”   我喜不自禁,伸手要去拥抱他。李杨青给我带出的风息一荡,便在叶子上一连颠簸了好几下,我忙将他接在掌心。李杨青起身理了理头发衣摆,道:“令君,你当日在凌霄殿受苦之时,我便悄悄去求了春殷……萧师兄,让他瞧在往日情分上,放了帝君、夫人。萧师兄倒没为难我,只说:’你以为由得我么?’后来我力竭昏迷,恍惚中竟生出个可笑念头,祈祷这一切只是一场噩梦,待我醒来,仍是你竹枝上成日无所事事的小仙,你仍是那个不可一世的令君。哪知真正做了一场大梦,虽与你结下深情厚谊,但见师父被魔种夺舍,着实心痛万分。不想今日大梦初醒,见你安然无恙,师父亦风采如昔,实在是……比一切美梦都还要好,再也没有这样好的了。”说到后来,眼眶也已红了。   他一向老成持重,极少有如此真情流露之时。我听在耳里,鼻酸之余,又觉一阵凄凉,心中只道:“事事都这样好,却只怕逃不过命运。”   李杨青心思最是通透,此时便抬起脸来,一字字道:“令君,眼下情境,我已听说了。我与阿晴一为虹,一为雨,乃是世上最无用之物,也帮不上你什么忙。不过依我看来,能有破解之法自是最好,便是无可逆转的死局,那也不要紧。就算只有一天,也是大家欢欢喜喜一同度过。”   我在无量劫灰中,便曾受他妙法点化。如今再次聆听,竟有当头棒喝之感。出门望去,只见晴光灿烂,赵瑟、岳明柔、虞明姝、曲星一众女仙并头凑在扶桑树下,不时发出笑语。葛尘却摘了一支别别扭扭的黄蔷薇,拿陶师兄做遮挡,偷偷簪在曲星发上。萧楚扬与灵柏对着一卷泛黄地图冥思苦想,师尊捋须在旁指点,棋盘老君却蹲在地下,拿石子歪歪斜斜搭了个小屋子,又向两名坐地闲谈的昆仑甲兵指手画脚,似是在说给徒弟的宝厦缺了个气派屋顶,欲借人家护甲一用。叶白驹身旁多了好几匹个头相近的战马,不时挨肩擦颈,发出几声咴鸣。   我久立凝望,忽然之间,胸口最深处仿佛被什么撞动了一下。那悸动鲜明无比,似近在咫尺,又如在无限遥远之外。   只听江风吟的声音从身后响起:“阿云,你心口不舒服么?”   我茫然摇了摇头,见他肩上落着一片草叶,便伸手替他摘去,怪道:“凤帝大人来便来了,还带了这么贵重的见面礼,实在不敢当。”   江风吟瞪我一眼,道:“我急着见你,不行么?省得一时没看见,又被人拐走了。”   我嗤然道:“我没长脚,不会自己走回来么?你来得正好,我还要问你呢!那天在刑天宫,你是中了什么邪了,竟敢向我母亲动手?”   江风吟摆了摆手,道:“你的母亲,也是我的母亲。我岂有对她老人家不敬之理?”又顿了一顿,含糊道:“……说是中了邪,其实也……未尝不可。”   我追问道:“那是怎么?”   江风吟似有些难以启齿,道:“别问了,反正你放心,我已定下一条万无一失的计策,到了孟还天面前,绝不会重蹈覆辙。”突然狠狠向我脸上看来,咬牙道:“还不是因为你!”   我反唇相讥道:“什么都怪我,雨晴不认你,难道也要怪我?”   这句话正中江风吟痛处,顿时脸色煞白,颓然坐了下来。我侧目瞧了他几眼,在他身旁坐下,低声道:“没事的,哥哥。再认识你一次,她也会很高兴的。”   江风吟与我四目相对,脸上柔情渐溢,握住了我的手。   倏然之间,天音大作。院中人一齐止了动作,只听孟还天邪恶黏腻的声音响彻天地:“……孩子们,到时候了!” 第一百一十七章 多谢你,江随云   幻海空空,岸边惟余细沙与长风。   我藏身众人之后,隔海望去,见对岸魔息黑沉沉的,孟还天一个血腥丑陋的身子立在最前,阴无极、白空空分列左右。萧越不远不近地侍立在他身后,一袭黑袍,神色冷漠。不知怎地,总觉得他身上有些说不出的异样,眉目也不如从前端正威仪了。   我心中隐隐觉得不对劲,想到他从那日之后,与我再无只言片语,一次也没见过。近日商议之时,也只是萧昭、萧楚扬代为出面。一时想:“孟还天从前有控制人心之能,自是不惧身边人反叛于他。这一次大师兄易主犯上,难保他不会突然发难。”想到此处,心中不安又加重了几分。只听寒胄一动,却是叶疏从兵阵前遥望过来,向我微不可见地摇了摇头。   我知道他是叫我放心之意,但风雨将至,前路不明,实在难以平静。目光从一众山精草怪中掠过,只见江风吟穿了一身奇丽无比的锦袍,正与身边一株白蔷薇说笑。见我神色凝重,向我抛了个媚眼,又以两指拉住嘴角,做出一个笑模样。   我几乎被他气笑,心道:“我还道他只是不庄重些,怎么不正经至此!”只是这么一来,心上那紧迫之感却又轻了几分。   只见孟还天走上前去,浑身鲜红肉瓣如根根倒立的长须,在风中款款摆动:“今日群贤毕集,实在难得。千年以来,咱们赤焰深渊一众族人,以及大荒之地诸位朋友,被这些神仙老儿呼来喝去,东躲西藏,这窝囊气也受够了。遥想当年三尊四圣初建天界秩序时,你修你的天人合一,我使我的鬼蜮伎俩,大家两不相干,相安无事。可惜后来继任之人贪得无厌,竟想要人人都依循他那套规矩。啧啧,当真是痴心妄想!纵然是人间那些蝼蚁一样的东西,既无头脑,也无气力,皇帝叫他卖命干活,又不许他吃饱肚子,他也要在心中抱怨几句。何况我们……又岂是凡人能比得了的?”   只听一个温和的声音从后方传来:“万物有道。倘若混沌无序才是至理,圣祖又何以开天辟地?”   我极目望去,见刑天宫牢狱中的仙官皆已被押解过来,并锁在一个囚台之上,父王、母后也在其中。   孟还天哼笑道:“谢真君此言差矣。天道正理,惟有均衡……”   我听到均衡二字,心中不禁突地一跳。孟还天却似浑然不觉,只啧然道:“……你们一个个满口礼义道德,却不知在旁人眼中,连狗屁也不如。我们妖魔鬼怪自有安身立命之计,又何必听你们安排?你们若真是天命所向,这幻海中的真灵之气,又为何尽数枯竭?”   谢明台面色一僵,竟而哑口无言。孟还天叹道:“罢了。你们倒行逆施,自行其是,以致天界众生落入苦海,不得解脱。从今往后,多受些劫难,也是应该的。”向后一示意,只见向千秋血淋淋一只断掌抓着我父王后背,将他推下囚台,跌跌撞撞向前走去。   孟还天命令道:“九皋,交出来罢。”   江鹤行好不容易才站稳身躯,闻言嘴唇一颤,却并无动作。   孟还天往台上一指,不耐烦道:“你亲朋手下皆已沦为阶下囚,我要杀要剐都只在一念之间,还能更坏不成?何况这幻海之眼,如今也不该在你手里。”   江鹤行听到后一句,神色不知是喜是悲,反手插入自己胸口,缓缓将一物托出。只见一块眼睛大小的灰黑色石头,从他手中慢慢浮起,悬于半空之中。石头虽平平无奇,却似泛着一层漆黑神秘的光泽,令人莫敢逼视。   孟还天直勾勾地向半空望去,脸上竟流露出一丝难耐的兴奋之意:“看来一切幻乱,终于要了结了。”肉瓣一举,便向那石头卷去。   只听一声清越剑啸,甲胄齐动,斧钺交鸣。叶疏按剑上前,开口道:“孟前辈,且慢。”   孟还天肉瓣悬停空中,距那石头只一臂之遥,不紧不慢道:“千霜神君有何高见?”   叶疏道:“前辈自称要重开幻海,再造新天。可惜玄女创世以来,幻海便从未与人间相通。既如此,又何来重开一说?晚辈虽属仙族,不过为平衡之意,对其种种施为,也并不十分赞同。只是前辈所言不尽不实,实难取信于人,还是将幻海之眼交还帝君,重新计较为是。”   孟还天向身后长枪如雪的甲兵一瞥,啧道:“你为什么不问问他,在石头里看见了什么?”   叶疏平静道:“前辈,放回去。”   孟还天微微一笑,忽道:“你可知道,此海为何名幻?”   这一句话问得突兀之极,叶疏与我对视一眼,才道:“我不知道。”   孟还天叹道:“我来告诉你罢!”   只听一声爆响,他全身肉瓣如同一蓬炸开的蒲公英般,倏然长大了千百倍,在海面上卷起一道腥臭的飓风。那本已空空如也的幻海,竟似掀起了一层看不见的黑色浪潮。   孟还天目视海面,道:“慈悲是幻,热望是幻,好梦如云,柔情似水……都是幻。九天玄女一手创造的这个世界,本身就是幻。如今幻梦破灭,我们也该回去了。”   我从未听过如此离奇的言语,只觉匪夷所思,荒诞之极。只听孟还天道:“你可曾想过,九天界与人间既不能相通,玄女为何耍猴儿一般,叫你们辛辛苦苦,编织诸般人间梦?因为她心里清清楚楚地知道,终有一天,你们都会变成非人之物……到那一天,这拯救苍生的九天界,本身就成了人间最大的冤孽。”   江风吟忽道:“她心里想些什么,你怎么知道?”   孟还天向幻海之眼一指,道:“因为我就是她。”   只见那小小石头不断上浮,身周的光泽也重重晕开,终于在海面上空形成一副大得惊人的幻相。幻相中一名女子端坐宝座之上,虽双目深阖,但那仁慈不朽之姿,除却九天玄女,不作第二人想。但见她洁白的肌肤上开满血肉模糊的花朵,头颅和身体断为两截,原本秀美的长颈,却由一条冰冷的黑蛇取而代之。于是那圣洁的美貌之中,又染上了一层邪恶诡异之意。   只听一阵根系缠绕之声,白空空无数肉肢深结地底,阴无极、九命丝丝亦化为腥黄色须蕊,与孟还天首尾相接。孟还天怀念地向那幻相望去,黏腻的声音随之响起:“她一生寻求均衡,我便是她的’均衡’。我与她同为一体:她是神,我是魔;她是幻,我是真。她是过客,我是归人。我还要感激你,若非你在无量劫灰中织梦点化,我至今还不知自己真身。琼华仙君……不,多谢你,江随云。”   我听他忽然叫出我的名字,心中一悸,竟下意识地去腰畔持剑。   只见银甲一动,叶疏已挡在我身前,双眼望向对岸,道:“不知前辈有何打算?”   孟还天桀桀笑道:“那自然是……”   话音动处,海面已经风浪大作,卷得岸边飞沙走石,人人睁不开眼睛。海中那无形的黑色浪潮涌流向一处,如陀螺般急速旋转起来。但见水底阵光大盛,三道孱弱的影子极力顽抗,却如何抵挡得了这滚滚浊流?只片刻之间,便做烟消云散,底下只露出一座狭长的机关来。这机关色泽灰白,便如一只少了眼瞳的眼睛相似。那幻海之眼早已在风暴中摇摇欲坠,此时也无力悬空,便向那机关中跌落。   孟还天如欣赏什么绝世美景一般,摇头晃脑道:“……重返人间啊。”   眼看那石头就要落入海面,只见眼前金光闪动,江风吟已化为凤形,从海面平平飞过,将那石头负在背上。只是他动作甚是缓慢吃力,翅膀在风浪中不断颤抖,待要回转上岸,却迟迟飞不过来。   孟还天哼然一笑,肉瓣下压,那石头顿如沉重了千百倍,将凤凰压得往海中直坠下去,连翅膀也沾得透湿。孟还天怜悯道:“你从幻中来,落入幻中去,也是干净!”   我心头一震,再看那凤凰时,只见它负着幻海之眼的背上,竟已压出一片铜钱大小的血痕。它显然吃痛,维持不住形态,身子虚晃了几晃,露出一张女子面目。   我惊呼道:“丽丽!”   只听一声嘹亮凤鸣,一头金色的凤凰从对岸高飞而来,双翼一张,疾风如火,立刻将那海上的狂风逼退了一多半。只见它华美的身躯穿风破浪,便要将丽丽从海中救回。   孟还天摇了摇头,道:“我生平最怕自作聪明的人,可惜,可惜!”也不见他念诀动手,只见火光一闪,江风吟两片羽翼竟立刻燃烧起来!   只听孟还天缓缓道:“凤采神君,当年你割却仙身,向我借力之时,就该想到有今日。”只听一声惨叫,那石头竟径直穿透了丽丽的躯体,落入机关之内。   这机关恰如为这枚黑色“眼珠”量身定制,一旦咬合,顿如一只真正的眼睛一般,张开、闭合几次,瞳孔渐转透明。从“眼”中看去,依稀可见城郭楼台,长街酒望。   江风吟身受焚烧之苦,毛羽半数已经焦黑,仍忍痛掠近海面,试图阻挡那机关开启。却见李杨青小小的身影奔将出来,向海上施诀落雨。一众花精树怪见了,也忙汲水向他身上泼洒。霎时间,喊声四起,对岸昆仑甲兵一路血战到囚台边,与孟还天麾下魔兵厮杀成一片。   叶疏更不多言,倏然之间,已化为那柄凌厉古朴的长剑,向孟还天肉瓣深处一剑斩落。其剑意力透千古,竟令那看不见的黑潮上一瞬间覆满冰霜。   ——然而这一剑,却被一柄血红的兵刃挡住了。   我难以置信地抬起头,只见凛风之中,萧越一袭黑袍猎猎飞舞,手中诛邪密布咒诀,将叶疏死死压制在空中。   我如坠冰窟,喃喃叫道:“大师兄……”   萧越艰难地看了我一眼,剑光一动,将叶疏逼退一丈有余。遥遥望去,只见他面色惨白,连嘴角都已扭曲,黑袍下露出的身躯,胸口竟开着一个血窟窿。   只听孟还天哈哈一笑,道:“千霜神君素有西昆仑战神之名,我自是远远不如。幸好手中不多不少,还剩了这么一个可用的人才。借刀杀人,岂不快哉!”   但见一条黑蛇在他头顶衔尾盘旋,蛇身环绕一圈金色契文,明灭之时,萧越便如身不由己一般,仗剑向叶疏击去。他与叶疏功力本在伯仲之间,但叶疏无论是穿是刺,他竟都不避不让,以血肉之躯相抗。如此一来,叶疏只得舍弃剑式,只与他短兵相接,生拼硬斗。一时之间,大落下风。   我知那蛇身契文必有蹊跷,心急如焚,向空中颤声叫道:“大师兄,你怎么了?”   孟还天噗嗤一笑,道:“江随云,你还没想到么?他当初被你逼得走投无路,只有入魔一途。你这位亲亲爱爱的大师兄,最是傲气不过。为了报你一箭之仇,与我立下这言灵血契,从此无论他上天入地,是神是魔,都要乖乖听我的话。结果梦中跟你亲嘴摸屁股,竟又因恨生爱,真是造化弄人呀!唉,你大师兄为了你,不惜自毁神体。可惜他这具躯体,那是毁也毁不去的……”   他说到此处,不知想到了什么,面上焕发出志得意满的光辉,仿佛自言自语道:“什么天命,我偏偏不信这个邪。我要让你看看,最后谁才是主宰命运之人……”   如同为了衬托他的妄语一般,蛇身契文斗然大亮,萧越发出一声沉重喘息,手中诛邪血气狂涌,向叶疏当头压去。只听一声刺耳交鸣,这威猛无俦的一剑,竟将叶疏剑身中段击得粉碎!   我哭叫道:“叶疏!”   叶疏剑神受损,不能维系原貌,只得恢复人形。但见他狼狈地滚落岸边,左手捂住胸口,雪白的铠甲上鲜血横流,显见已身负重伤。   但见乱阵之中,江风吟一身辉煌的凤羽正熊熊燃烧,萧越神色狰狞,一手死死压住剑柄,似在极力控制自己。但诛邪淌血的剑尖,却仍然直直地向叶疏胸口刺去。   我于模糊的泪眼之中,与那海底的幻海之眼遥遥相对,只见那磨白之处,清清楚楚地照见了一样东西。   ——那是一颗破碎的心。   突然之间,那条黑蛇双眼死死盯住了我,口中所衔的长尾渐渐松动,身上的金色言咒也骤然熄灭了。   萧越神色一松,再无半点犹疑,反身向孟还天一剑斩落!   只听一阵令人齿酸的肢体断裂声,孟还天长长的肉瓣委顿在地,犹自不断吐露腥水,眼中尽是不甘之意,嘴边却挂着一丝邪恶的笑容:“你以为……杀了我,就能阻止万世孽力重返人间么?”   我仰目望去,只见幻相之中,玄女身上花瓣片片掉落,落尽之时,其中一物才终于从她心口缓缓苏醒。与此同时,萧越身上的皮肤也开始寸寸开裂。   一瞬间,我什么都明白了。   ……萧越低头向自己身上望去,那其中流淌的并非鲜红的血液,而是开天辟地以来,一切有生之物剥离了柔美的情质之后,从最原始的本能中,不断激发、滋生的罪孽之物,所有被压抑、被教化的丑陋天性,被征服过的全部苦难……如江如海,滔滔不绝,齐齐映照在那“眼”中,向人间奔涌而去。   他与我四目相对,梦呓般低声道:“……我才是那颗魔种。” 第一百一十八章 这就是万世之心   这万古孽力从他体内山呼海啸而出,仿佛宇宙洪荒中一只无形的巨手,将亿万年才有幸澄清污浊,使得众生有一丝喘息之机的大天地,狠狠地从底部翻搅起来。顷刻间,萧越身上渗开一团深渊般的暗黑之意,如同浓墨滴入水底,将肉眼可见之物皆染上死亡之色。   我连声嘶叫道:“不,不。”双手不停在他身上拍打挥动,想要将之驱走。   萧越握住我乌黑的手,哑声道:“太晚了,江郎。”   我只觉掌心一痛,手中已多了一个冰冷的硬物,低头望去,却是诛邪的剑柄。   我一瞬间心慌意乱,将剑当啷一声扔在地下,语无伦次道:“不,现在还不晚,一定有办法的,大师兄……”   萧越摇头一笑,道:“天命如此,无计可施。我不能平的,是与你在一起太晚了。”   他说到此处,已是难以为继,连声音也已带上涣散的回音,却向我露出一个有些狰狞的温柔笑容:“若有往后,我其他都不要,只要天天醉卧美人膝便够了。”   他漆黑无光的瞳孔对准了我,一道血泪从已经开始失去人形的英俊面庞上缓缓淌下:“……是了,叫作云腿,也无不可。”   我只见他躯体已慢慢开始异化,若待魔种彻底取而代之,天界人间,皆是万劫不复。但要我亲手了结他性命,却又如何能够?   那黑蛇立起身子,暗黄色的蛇眼映着我满脸泪水,发出极轻的嘶嘶之声。   我与它目光相触,只觉一阵眩晕,竟似又回到了那个奇异的梦里。那享用了我、缠绕着我的人终于露出了本来面目,他从千万天风中带回了我,在天界却从未与我相见,只在梦中无声问我:你想要什么?   霎时间,如心窍通明一般,我向它无声地点了点头。那黑蛇又凝目看了我一阵,才摆动蛇尾,向海底游去,严丝合缝地落入石上一道蛇形裂口中。   只见那灰黑色的幻海之眼斗然大亮,从海水中徐徐上升,最终落在我眼前时,光明散尽,石头也已变了模样。   那是一支小小的金钗,钗头卷了一朵单薄的小花,中段还裂了一条缝,被细细密密的宝石补了起来。   ——它的名字,叫作“长恨”。   我再无犹豫,跪伏在地,祝道:“弟子江随云,愚顽无知,罪孽深重,罔顾天命,致此祸乱。幸得天道点化,以无情无义之身,入无怨无悔之梦。惟以至诚之力,发无上愿心:愿千般苦难,降于弟子一身。愿一切有情,皆有归处;一切万物,皆得自由。”   那充斥天地的庞然黑气,如同受到指引一般,向我心口奔涌而来。只瞬息间,那四亿六千万次失败的天命,仿佛同时在我身上试演。那痛苦镜像无穷重映、无尽叠加,仿佛一只天真又残酷的孩童的手,将我如一团黄泥般,一次次捏作人形,又在最意想不到之处一把拍烂,扯断、压扁、撕裂成无数片段……   我于这无穷无尽的痛苦之中,倒转钗尾,向自己心口尽情一刺。   骤然之间,眼前一阵明亮夺目,宛如天地初开时第一缕穿透混沌的光芒照在了我身上。一样形如玫瑰的茫茫之物,从我胸口一点点扩散开来,将众生群魔,天道涸泽,一并温柔笼罩。   在那瑰丽的光泽之下,时空逆流,因果背反,亿万微星拖曳长尾奔行轮回之中,将整个九天界那已成定局的宿命带得旋流起来,终于如潮汐般层层溃退。雨过天青,虹彩光照,早已枯竭的幻海之中,又重新涌出了如梦一般甜美的真灵之气,波涛涌动,连绵不绝。丽丽的幻身一点点结为人形,阵法中空空如也,海水中只留下三道碧蓝的梦影,从粼粼的光波中一跃而过。   只听一声低低呻吟,叶疏手抚胸口,从地下血泊中缓缓坐起。江风吟几乎燃尽的金色凤羽,也一寸寸流溢出新生的光辉。   萧越血流成河的双眼对准了我,喃喃道:“这就是……万世之心。”   我只觉他身上滔天的杀戮之意与痛哭之声渐渐平息,再也压抑不住,扑在他怀里,双手紧紧搂住了他。   我身上流云般雪白的羽织垂迤及地,内里层层繁复的九龙暗袍金光夺目,一步步走向长长的玉阶尽头。   阶下仙、魔、妖族分列三方,萧越、叶疏、灵柏各居其首,手持仙笏,向我遥望。裴参军率一众天兵肃立殿外,柳唱、丽丽、谢俊、赵瑟、曲星、葛尘、萧楚扬、岳明柔诸人,并青霄真君、棋盘真君、谢明台、白无霜、萧昭、扶桑一众老成者,或笑语如珠,或捋须颔首,或携手相看,一派喜气。其中尤以我父皇母后为最,二人卸去朝珠宫装,便如一对普通的中年夫妻,并肩站在一处,眼角柔软的细纹皆舒展开来,显是心中欢悦无限。   我心中叹了口气,暗想:“他夫妻两个从此享尽了清福,却托天眼之名,把这千斤重担压在我肩上。”忆及父王母后亲亲密密拉着萧昭与师尊的手,那情形实在诡异难言,只觉脚下愈发沉重了许多。   江雨晴一袭红衣似火,双手替我提着裙裾,此时便低声提醒道:“随云哥哥,笑。”   我侧目望去,见她一张笑脸灿若朝华,也不由展颜一笑。   玉阶渐尽,只见李杨青手捧帝玺圣诏,身姿端正地等候在凌霄宝座之旁。见我到来,眉目中自然流露出亲厚的笑意。   风滚草自然不与我客气,早就唤来千万只彩蝶,呼朋唤友,枝叶招展,兴兴头头地坐在了玉阶之旁。忽见他向天空睁大了明亮的眼睛,高叫道:“阿云,你看!”   我举目望去,只见绮霞流火,百鸟齐鸣,一只鲜艳华美的凤凰从天边傲然飞来,金色的巨大双翼扇动之际,如同苍穹之上流过一匹明媚的锦绣。   陶师兄正了正司仪的玉冠,宣道:“——吉时已到,新君嗣位——”   众人拜倒行礼,齐声朝贺。江雨晴展目望去,忍不住格格一笑,道:“随云哥哥竟做了天帝,以后这些称呼,可不能混叫了。”   我也忍俊不禁,道:“小丫头人间走了一遭,越发得了意了。李师兄若得空时,还须好好管教她。”   江雨晴吐了吐舌头,狡黠道:“你还说呢!那时你们打得天昏地暗,我竟一点儿也没瞧见。最后千辛万苦醒过神来,人都已经散了,只留下一个怪好看的东西,落在幻海里头,与人间相望。是了,听说你还给那东西起了个名字,叫甚么啊?”   李杨青一板一眼道:“好教晴小姐知道,此物流传万世,光照古今,教人生可以死,死可以生,又做花杯之形,便是叫’情盅’了。”   江雨晴拊掌笑道:“真好名字!又这样巧法,正好与你我小名相应。将来向人夸嘴时,也是一件美谈……”   我在她欢颜笑语中,俯望座下众人,也不由微微一笑。   ——千秋万世,天上人间,不过是情而已。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