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主角和反派成为竹马   作者:星沉夜   文案:   晏郁是一本龙傲天修真文里的反派,天生魔种,成为魔尊后更是嚣张跋扈,无恶不作;   而身为书中主角,谢知微惊才绝艳,修炼速度一日千里,血液具有压制魔种的奇效。   两人是命中宿敌,在绝云峰顶一战后双双陨落。   晏郁死后带着记忆,转世为一名婴孩。   而主角谢知微竟然转生在他家隔壁,还有了个新名字——谢识。   看着眼前没有前世记忆、软萌弱小又可欺的谢识,晏郁露出了邪恶的笑容。   ——好想现在就干掉他!   然后……晏郁就因为弄伤邻居家的弟弟,被他爹吊起来打。   晏郁:“呜呜呜呜哇!”   泪眼朦胧间,却见幼年谢识颠颠跑过来,眼圈红红地护住他。   晏郁:“……”   幼年谢识是个小糖包,有五大优点:   长相可爱、听晏郁话、爱黏着晏郁、把所有好吃的都给晏郁、总是想保护晏郁。   晏郁仰天长叹:“这叫我怎么下得了手!?”   反派受(晏郁)X主角攻(谢识)   注:前世今生后期融合,以今生为主   内容标签: 年下 前世今生 青梅竹马 仙侠修真   搜索关键字:主角:晏郁,谢识 ┃ 配角: ┃ 其它:   一句话简介:宿敌变竹马   立意:这世界充满温暖,爱你的人总在身边 第一章 初见   噗嗤!   利刃刺破血肉的声音响起,晏郁感到一阵钻心的疼痛,他的喉咙泛起腥甜。   下一瞬,他呕出一口鲜血,洒在眼前人白净的脸上,犹如雪地上落了朵朵梅花。   而眼前人只是轻眨眼睛,甩去挂在眼睫毛的小血珠。他手上动作未有丝毫停顿,长剑往前又送了几寸,彻底洞穿晏郁的心脏。   他外貌不过二十五岁,是个青年修士,身上却偏偏显出修真大能的沉稳气度,一心只求降妖除魔,眼底一片淡漠冰冷。   天生魔种的魔尊晏郁自然就是他的诛杀对象。   按照常理,灵力深厚的晏郁不该就这样落败。   但这青年却不是常人,而是灵韵宗首席大弟子,修炼天赋远超常人,晋升速度堪称一日千里。   最为关键的一点是,他是修真界万年难得一遇的神子,血液具有压制魔种力量的奇效,是魔种晏郁的命定宿敌。   今日,晏郁败局已定。   可他脸上却露出与情况不符的笑容来。   这笑容越来越大,如同一朵在尸体上绽放的花。   他丢下手中的佩剑,张开双手,紧紧抱住了谢知微。而刺穿他心脏的长剑也因为这动作而没入他的胸口,只留下一个剑柄在外面。   谢知微先是一愣,而后马上反应过来他要干什么。   不好!这魔修要自爆!   谢知微急忙向后退去,但玉石俱焚的晏郁怎么可能让他如愿。   双手如铁链一般牢牢禁锢谢知微的身体。   此时正是春初时节,绝云峰顶桃花灼灼,落英缤纷。   若忽略周遭的鲜血和焦土,远远望去,紧紧相拥的晏郁和谢知微倒像是一对缠绵的爱侣。   下一瞬,冲天的烈焰自晏郁身体中冒出,吞噬了他和谢知微。   滚烫的气浪迎着谢知微俊秀的脸庞扑了过去,像猛兽遇见了美味的猎物,放肆地灼烧着他的头发、眉毛、衣物和皮肤。   眼前的一切都化作扭曲的色彩,耳边是火焰燃烧的噼啪声,火焰一层层剥离皮肉,血液从伤口流出,蒸发成血雾。   作为丹田自爆的人,晏郁的痛苦一点不比谢知微少。   但他看着谢知微此刻凄惨的模样,还是痛快地大笑起来。   他将谢知微拥得更紧,语带笑意,在他耳边轻轻道:“谢仙君,我不喜欢一个人,所以……陪我一起去死好不好?”   漫天大火中,谢知微看的最清楚是眼前人的脸。   晏郁的肤色苍白如纸,嘴唇因染血而异常红艳,此刻,他的嘴角畅快地翘起,脸上笑容疯狂决绝,仿若暗夜中的厉鬼   黑压压的眉毛下,是一双漆黑眼眸,里面倒映出谢知微皮肤融化的可怖模样。   谢知微心知,有这魔修在,他活不了。   死到临头,他内心反而冷静下来。他睁大眼睛,眼神凌厉如刀,一寸寸扫过晏郁的眉毛、眼睛、鼻子、嘴巴……   谢知微认真将魔修的模样烙印在心里。他发誓,若有来生,哪怕掘地三尺,他也要将这魔修找出来,然后千刀万剐,碎尸万段,以报杀身之仇!   *   景旭五十年。   神子谢知微外出游历,偶遇魔尊晏郁,两人殊死搏斗后,双双陨落。   此后,绝云峰顶大火百年未熄,照耀四方亮如白昼。   有道人预言,魔尊晏郁生机尚在,不日将重现人间。   世人惶惶不可终日。   *   “沈修灵!小兔崽子你死哪去了!快点给我滚出来!”   中年男子的咆哮声在深林中回荡,惊得林中鸟雀四散飞起。   八岁的沈修灵,或者说晏郁,他正躺在湖边草丛中休憩,一旁的树木恰到好处地为他遮蔽了午后的炙热阳光,洒下一片阴凉。   一头野鹿本来卧在晏郁附近,却被中年男子中气十足的声音吵醒,惊慌失措地逃到树林深处。   晏郁揉了揉眼睛,翻身坐起,缓缓地伸了个懒腰。   绝云峰一战后,已过千年。   那一日,晏郁本来做好了魂飞魄散的准备,却没想到,再一睁眼,他竟变成一名婴孩,还带着前世的记忆。   这真是——太棒了!   晏郁立刻在心里制定了蛰伏计划,先韬光养晦,而后东山再起。   这一世,他出生在一对平凡的夫妇家中,是他们唯一的孩子,名字叫沈修灵。   他娘是凡人,在生他时难产去世;他爹是名天赋差劲的修士,总是闭关修炼,但一百岁了还在筑基期徘徊。   在晏郁他娘死去后,他爹越发专注修行,直接带着尚在襁褓的晏郁,寻了一处海上孤岛避世修炼。   听见沈远闵的呼喊声,晏郁懒散地从地上爬起,一边打着哈欠,一边朝声音来源处走去,动作堪称龟速。   离近了,沈远闵察觉到晏郁的气息,一个闪现,瞬移到晏郁身前,一把拽起他稚嫩的手臂就往山顶腾云飞去。   “唉,爹,轻点轻点,我才八岁!”晏郁叫嚷道,“别把我胳膊扯断了!”   到了山顶后,沈远闵自云端纵身一跳,稳稳落地。   他一扭头发现晏郁还在祥云上,便问:“你怎么还不下来?”   晏郁略带无语地看看他,又看看地,半天没动静。   沈远闵这才反应过来,自己儿子才八岁,从高空跳下来是会摔死的。   他再一次跳上祥云,将小胳膊小腿的晏郁抱了下来。   脚一沾地,晏郁便问他爹:“发生什么事了?”   他知道沈远闵心里只有闭关修炼一事,今日漫山遍野地找儿子,一定是有特别的事情要交代给他。   沈远闵牵着晏郁的手,往山顶的凉亭走去,口中道:“多年来,你独居深山,身边连一个玩伴也没有,想必过得很孤独。不过,今天爹爹为你找了个弟弟,他长得很可爱,你一定会喜欢他的。”   晏郁深深地看了他爹一眼。   据他所知,他娘早死了,他爹又是个男的,不可能生孩子。所以,所谓“弟弟”,一定是另外一个女人和他爹一起生的。   今天他要见的估计是后娘和继弟。   他在心里长叹一声,问世间情为何物,不过是旧去新来。   沈远闵听不见他内心的话,只顾柔声告诫他:“等会儿见到弟弟,要表现得礼貌些,给人留下好印象。”   晏郁木着脸,点了点头。   凉亭中坐着一位美妇人,身穿水蓝色织锦长裙,一头乌发高高挽起。她听见脚步声,扭头朝两人看去,脸上漾出一抹温良笑意。   晏郁的视线掠过美妇人芙蓉般端庄的脸,落到她怀中抱着的肉球上,他心想:这约莫就是他的“弟弟”了。   他松开沈远闵的手,三步并作两步,来到美妇人跟前,低头去瞧她怀中的婴儿。   那婴儿长得白白胖胖,脸蛋鼓鼓的,像个发面馒头,嘴巴却很小,红得像樱桃。此时,他睡得很香,两只眼睛闭得只剩两条细线,嘴巴一张一合,仿佛在水里吐泡泡。   晏郁想,他爹还真没说错,这孩子长相倒是可爱。   虽然现在还没长开,但从五官的雏形就能看出,他长大后一定是位俊俏的公子哥。   “看来修灵很喜欢小识呀。”沈远闵走到晏郁身边,伸手揉了揉他的脑袋。   美妇人闻言,笑得温柔。   “小识?”晏郁一边嘀咕着,一边抬头向旁边的沈远闵,“那他的全名是不是就叫沈识?”   好痛!   回应晏郁的是他爹的一个脑瓜崩。   “他叫谢识!”沈远闵板着脸纠正道,他长叹一口气,无奈地对美妇人道:“犬子愚笨,望谢夫人海涵。”   美妇人笑了笑,道:“童言无忌,无妨。”   晏郁瞬间明悟:哦,原来不是弟弟,是别人家的孩子。   魔修向来冷血薄情,晏郁也不例外。他之前认为这孩子是自己同父异母的亲兄弟,才对其多了几分好奇,如今得知对方与他毫无血缘关系,自然也就没了兴趣。   他揉了揉自己被弹脑瓜崩的脑门,随意瞥了几眼谢识稚嫩的脸,重新在心中点评道:相貌一般,勉强能看。 第二章 结缘   一会儿后,一名身穿蓝色长袍的男修士从远处御剑飞行而来,站在了谢夫人身旁。   沈远闵和这两人进行了一番简单的交谈。   晏郁站在一旁,听了全程,大致了解了事情的经过。   这是一对家境优渥的金丹期修士夫妇。他们原本过着平静的生活,但却生下了一个天赋异禀的孩子。   这孩子自然就是谢识。   据那名男修士介绍,谢识出生时,天有异象,阴雨连绵的小镇忽然迎来久违的晴天。空中遍布霞光,云团中隐隐有五彩莲花绽放。   晏郁闻言,心神微动,五彩莲花?好像有点熟悉。   他想从记忆中抓住点什么,但一时之间竟毫无头绪。   “这可真是天降祥瑞,说是万年难得一见也不为过!”沈远闵看向襁褓中沉睡的谢识,情不自禁地感慨道,“此子未来必有大成就,恐将成为扰动修真界风云的大人物。”   谢夫人嘴角扯出一丝苦笑,眼圈渐渐红了起来,眼中泛出点点泪花,“我倒宁愿他是个平凡的孩子。”   男修士,也就是谢识他爹,神色同样很悲恸,他接过话茬继续道,“我儿诞生时的祥瑞惊动了周围的魔修。他们将他视为未来的威胁,为了扼杀他,不惜血洗整座城池,连我那元婴期的父母都遭了殃。若非最后时刻,他们拼死将我们夫妇和识儿送出,怕是我们也没有遇见恩公的机会了。”   说着,谢家夫妇抱着谢识,朝沈远闵郑重一拜,道:“我们一家三口在茫茫大海漂流数日,今日多亏恩公搭救。”   沈远闵赶忙伸手扶起二人,道:“谢兄、谢夫人不用太客气。我们沈家父子在孤岛修行多年,自是古道热肠之人。这海岛广袤,山腰处有一处平地,再建造一座屋子绰绰有余。若两位不嫌弃,可与我父子二人做邻居,共居孤岛。”   “这……真是再好不过了。”谢家夫妇感激地应下。   随后,沈远闵先将受伤虚弱的谢家夫妇安排在自家小屋里稍作休息,而后带着晏郁进深山伐木,为他们准备建造木屋的材料。   当然,由于晏郁年幼,修为低,沈远闵是伐木割草的主力,晏郁主要在旁边看着,顺便采点野花野果。   一路上,沈远闵都在叮嘱晏郁要跟谢识搞好关系。   晏郁不解地问:“为什么?”   沈远闵语重心长:“你刚才也听到了,这孩子出生时天降祥瑞,一看就是位世上罕见的修炼奇才,以后会在修真路上走得很远,至少是个元婴期修士。”   晏郁明白了,他爹看人家发展潜力不错,想让他提前抱谢识的大腿。   “爹你这就不对了,世上诸事,求人不如求己。”晏郁反驳道,“唯有自己强大,才是最重要的。”   沈远闵伸手,又想敲晏郁的脑门,但被晏郁灵活躲开了。   “唉——,”沈远闵长叹一口气,“要不是你修炼天赋比爹还差,爹用得着考虑这些旁门左道吗?你看看你,都八岁,才堪堪修炼到练气一阶。以后四处游历,怕不是被人揍得找不着北。”   “我只是不擅长修仙而已。”晏郁极其小声地为自己辩驳道。   他天生魔种,叫他来修仙,不是难为他嘛?   转世后,晏郁一直在偷偷地修炼魔修心法。有着前世的记忆,他的修炼速度飞快,如今已达到筑基中期的境界。   只是这些事,沈远闵完全不知道罢了。   就这样,在孤岛生活数年的晏郁忽然多了户邻居,还有了个嗷嗷待哺的玩伴。   谢家夫妇仿佛也察觉了沈远闵的意图,总是有意无意给晏郁和谢识制造相处机会,拉近两人间的距离。   晏郁表示:大可不必。   一来,他不想应付小孩子,二来,他无意与修仙人士交好。   长久以来的经历让他清楚,无论他与那些修仙人士之前的关系有多好,当他魔种的身份暴露时,很少人会顾忌往日情分,大部分人都会直接与他划清界限,刀剑相向。   这一天,晏郁按照沈远闵的吩咐来给谢家夫妇送草药。   谢识他爹出门打猎去了,屋里只有谢夫人和谢识。   看见晏郁进门,卧病在床的谢夫人虚弱地坐起身,朝晏郁打了个招呼,“修灵,你来了。”   话未说完,便止不住地咳嗽。   之前与魔修的战斗,伤了她的心肺,让她的身体太不如前。   晏郁把草药放在桌上,快步走过去,扶谢夫人躺下,“谢夫人不必如此客气,身体要紧,快点躺下休息吧。”   谢识本来安安静静地躺在摇篮里,此时被谢夫人的咳嗽声吵到了,小小的脸蛋渐渐皱了起来,眼睫像蝴蝶一样颤动,似乎要醒来。   这样的小孩子,被吵醒后通常要哭喊个不停。   谢夫人看见了,用手帕捂住自己嘴,弓起背,勉强压低自己的咳嗽声。   “修灵,去抱抱他吧,把他哄睡着,不然太吵了。”她哑声说。   晏郁应了声好。   他走过去,轻轻推了推摇篮,但发现这样没有大用,便弯腰把谢识抱起来,打算抱着哄。   这一世,晏郁当婴儿时,经常被沈远闵抱着睡觉,知道什么姿势对于婴儿来说是最舒服的。   过往的经验给了晏郁满满的信心。   然而,他刚一抱起谢识,谢识就像受了什么刺激似的,猛地睁开水汪汪的大眼睛,看着晏郁,哇哇大哭起来,哭声响彻整间屋子。   晏郁吓了一跳,手忙脚乱将谢识放回摇篮里。可谢识仍在哇哇大哭,吵得人头疼,无奈之下,谢夫人拖着病体,下床亲自哄儿子。   最终,谢识重新入睡,小屋重归安静。   晏郁站在那里,觉得有些尴尬,便告辞离去,“谢夫人,我走了,家父给我安排的课业还没做完呢。”   望了望晏郁离去的背影,谢夫人面子上也有些挂不住。   她转头看着摇篮里儿子白嫩的脸,疑惑地喃喃道:“小识,你平时挺乖的呀,怎么遇见修灵就哭闹起来了?”   不满一岁的谢识自然无法回答他娘的问题。   他只是朦胧中感觉晏郁是个危险的人,下意识地排斥他,甚至有点讨厌他。   谢夫人理解不了儿子朦胧的想法,她希望儿子能和晏郁好好相处。   “小识,以后见到修灵哥哥不能再像今天一样哭了,好吗?”她坐在摇篮旁,一边推动摇篮,一边呢喃。谢夫人的话语轻如梦呓,温柔地流淌进谢识的耳朵里。   “沈家父子收留了无家可归的我们,是你娘、你爹还有你的大恩人。我们对待恩人,理应客客气气的。”   “以后,若是爹娘不在了,陪伴你的应该就是修灵哥哥了。”   “你看,修灵哥哥对咱家多好啊,亲自来送草药,还抱你哄你。”   “作为一个有礼貌的好孩子,是不是应该对修灵哥哥多笑笑?修灵哥哥看到你笑,也会很开心的。”   ……   在谢夫人的谆谆教导下,摇篮中的谢识渐渐进入梦乡。   梦里有飘渺如烟的云山雾海,有轰轰烈烈盛开的烂漫桃花,也有摧枯拉朽的滚烫大火,两道扭曲的身影在火中紧紧相拥。   谢识想看清那两道身影,但却不得其法。   很快,女人温柔的嗓音自四面八方传来,冲散了云雾、桃花和大火,化作一条小船。   谢识坐在小船上,遥望天空闪烁的星辰,眼皮越来越沉重。   女人便给他唱起了歌,歌词只有四个字——“修灵哥哥”,不断循环。   梦醒之后,谢识小小的脑袋里只记住了一句话——“在修灵哥哥面前要乖”。   第二天,晏郁又来给谢家夫妇送草药。   谢识他爹依旧早早出门打猎,谢夫人正用手支着头,坐在摇篮旁边小憩。唯有谢识是醒着的,正睁着水汪汪的大眼睛,好奇地打量着周围。   他伸出莲藕般的手臂,在空中胡乱挥舞着,嘴里咿咿呀呀的,轻声念叨着什么。   晏郁一踏进屋门,就与摇篮中的谢识视线相接。   四目相对间,两人皆是静默。   晏郁进门的脚步僵了僵。从昨天来看,这孩子好像不喜欢他,这会儿不会哭起来吧,他担忧地想。   一个呼吸过去了。   两个呼吸过去了。   三个呼吸……   摇篮中的谢识看见晏郁,既没有哭,也没有闹,只是安静地盯着他。   晏郁稍稍放松下来,他保持着与谢识四目相对的角度,蹑手蹑脚地走进屋内,像昨天一样将草药放在桌子上。   随后,他头也不回地走了,脚步飞快,仿佛后面有猛兽在追他。   谢识:“……” 第三章 相熟   阳光轻轻洒在葱郁的山林中,山间小道处于层层枝叶遮挡下,纵横着斑驳破碎的光影。   晏郁背着箩筐,悠闲地漫步在小道上。   他的箩筐里装满了新鲜多汁的紫云果。这种果子生于山林间,在海岛上很常见,皮薄个大,堪比皮球,咬一口就汁水四溢,不仅味道好,而且富有营养。   以前,沈远闵抓不到能产奶的野鹿、野羊、野狼时,就专门采摘这种果子,榨成汁,熬一熬,当奶水喂给婴儿时期的晏郁喝。   谢家夫妇居住在海岛已有三年左右,谢识也长到了三岁,能爬能走,还会说话,只不过口齿不是很清晰。   沈远闵一直很关注谢识的成长,隔三差五就往山腰的小屋里送点营养品。   这不,今天上午晏郁刚刚采了满满三箩筐的紫云果,沈远闵见了,就吩咐他送一筐给谢家夫妇。   晏郁当时就反问他爹:“爹,你不觉得你太谄媚了吗?”   沈远闵气得胡子都歪了,他指着晏郁的鼻子,怒道:“有你这么跟长辈说话的吗?还‘谄媚’?别学个词就到处乱用!”   晏郁连忙低头,诚恳认错。   “你还小,性子傲,不知道结交朋友的重要性。”沈远闵顺了顺气,跟晏郁讲道理,“多条朋友多条路,一个人走江湖是很辛苦的。”   晏郁承认他爹说得很有道理,但可惜他前世今生都是个独狼性格,过惯了独来独往、刀口舔血的生活。   更何况,魔修的世界里没有朋友二字,信任只会换来背叛,黑吃黑是常态。   晏郁垂下眼皮,掩盖住眸中的暗潮汹涌。   那边,沈远闵还在讲他的大道理。   他走到晏郁身边,拍了拍他的肩膀,“你看,谢识天赋出众,未来会成为厉害的修士,之后又会结识很多同样厉害的修士朋友。这其中指不定就有几个温柔美貌的女修士。到时候,凭借你和谢识的旧日交情,人家不会不愿意替你说媒的。”   “这样的话,你的终身大事不就解决了吗?你娘若泉下有知,也会很开心的。”   沈远闵越说越兴奋,竟有点期待他未来儿媳妇的到来了,他用大手拍了拍晏郁的背,沉声道,“小兔崽子,听爹的准没错!”   晏郁心下不以为然,面上也不敢直接反驳正在兴头上的沈远闵,嘴里含糊地嘟囔了几声,“好好好,是是是……”   *   晏郁来到谢家时,谢家夫妇二人都不在。地上铺了张凉席,小小的谢识在上面爬来爬去,玩具被他丢得到处都是。   谢识听见进门的声音,扭过头,眨巴着眼睛,安静地将来人望着。   这几年来,谢识不再像之前那样,见到晏郁就哭。他对待晏郁的样子很奇怪,不哭不笑,而是用一双晶莹剔透的黑眸,默默地盯着晏郁。   晏郁从没见过他这样的小孩,觉得很奇怪,甚至有点毛骨悚然。   他有时候甚至会猜测,谢识是不是个傻子。当然,从事实来看,谢识的智力发育没有任何问题。   其实,谢识之所以表现得这般奇怪,是因为他拿不准对晏郁的态度。   作为一个三岁小孩,谢识懂的事情少得可怜。由于奇怪的梦境,谢识在本能上是讨厌晏郁的,但他娘亲和爹爹却时常教导他,要在修灵哥哥面前乖一点,要礼貌。   谢识想做一个听话的孩子,那么就需要听爹娘的话,可是这却与他朦胧的梦境相矛盾。   那么,到底是遵循本能,对晏郁坏一点,还是听爹娘的话,对晏郁好一点呢?   这样两难的选择,三岁的谢识想破了脑袋,也下不了决断。   于是他只好在面对晏郁时,默默盯着对方,不哭不笑,不疏离也不亲近。   平常,晏郁也不会主动接近谢识,甚至尽量减少与他的接触。   今天也不例外。   晏郁看了看空旷无人的小屋,把装满紫云果的箩筐放在桌子上后,打算直接离开。   临走时,他瞟了眼凉席上的谢识,发现谢识正用眼角余光瞅着紫云果、嘴里一下又一下地咽着口水。   晏郁心下了然,留了心眼,离开小屋后没有走远,而是待在不远处观察谢识的动作。   果不其然,在晏郁的身影消失后不久,谢识就支棱着两条小短腿,慢吞吞地从凉席上站起来,借着凳子爬上桌子,伸长手去够箩筐中的紫云果。   由于光顾着拿果子,谢识晃晃悠悠地把箩筐推到了桌子边缘,眼看就要连人带箩筐翻倒下来,偏生他自己还一无所觉。   晏郁虽然铁石心肠,但不会眼睁睁地看着一个三岁幼童以头朝下的姿势,从半人高的桌子上摔倒在石板地面上。   他的身影从屋外闪现到屋内,稳住摇摇欲坠的箩筐,像抓小猫崽子一样,单手将谢识从桌子上拎了下来。   双腿沾地时,谢识还有点懵,不明白发生了什么。   晏郁严厉地指责他:“你还小,骨头脆,到处乱爬的话,当心摔成傻子。”   十一岁的少年身高约莫有一米五,身形高瘦修长,站在三岁孩童面前,影子可以将其完全笼罩,乍一看是很有压迫力的。   谢识被他说得泪眼汪汪。   晏郁继续道:“你爹娘不在家的时候,你更要乖巧听话。这屋里这么多桌子板凳,若是磕了碰了伤了,哭个半天也不见得有人理睬你,知道了吗?”   谢识重重地点了点头,小声地说:“知道了。”   见他模样乖巧,晏郁的语气也缓和下来,他从箩筐中取出十个紫云果,放到谢识之前玩耍的凉席上,道:“这十个果子够你吃了,别再爬上桌子了。”   谢识看了看凉席上的果子,又看了看晏郁,抱起一个果子,塞到了晏郁手上,奶声奶气地说:“修灵哥哥,你也吃。”   看着他纯真可爱的模样,晏郁的心软了软。   他接过谢识递过来的紫云果,又从箩筐里另外多拿了五个紫云果,放在凉席上。   谢识张开小嘴,轻咬了一口紫云果。下一瞬,清凉甜蜜的汁水像溪水一样流淌进他的嘴巴里,顺着食道一路往下,让他整个人都感到心旷神怡。   “好吃!”谢识不由自主地赞叹道。   与不满一岁时相比,三岁的谢识变得更可爱了,睫毛浓密卷翘,皮肤又白又软,手脚都胖胖短短的,像个精致的莲藕娃娃。   吃紫云果时,嘴巴两边鼓起来,一看就让人很想戳。   晏郁没忍住,伸出一根手指,戳了戳他鼓鼓的右边脸。   由于正在吃东西,被戳脸的谢识猝不及防地呛到了,他从皮球大小的紫云果后面抬起眸,哀怨地瞅了眼那个罪魁祸首。   “哈哈哈哈!”   晏郁被他的反应逗得开怀大笑,笑声在小屋里久久回荡。   孩子的友谊很简单,几颗紫云果瞬间拉近了三岁的谢识和外貌年龄十一岁的晏郁之间的距离,让两人不再那么生疏。   之后晏郁又陪了谢识一会儿,两人一起吃了十多个紫云果,把肚皮撑得圆鼓鼓的。   谢识问:“修灵哥哥,你等会儿还有事要做吗?”   “有啊,”晏郁想了想,回答道,“我傍晚的时候,要去抓金粉蝶。”   金粉蝶的翅膀磨成粉,装在袋子里,在黑暗中会散发出明亮柔和的光芒,可以用于夜晚照明。   他们父子居住在孤岛上,煤油、蜡烛比较难获得,所以隔三差五就会去抓一些金粉蝶,当做照明材料。   “那修灵哥哥可不可以带我一起去?我一定乖乖的。”谢识恳求道,“爹娘不在家,我一个人好无聊。”   “啊?这可不行。”晏郁断然拒绝。带一个三岁小孩出门,显然很碍手碍脚。   但谢识却不肯放弃。他伸出小手,小心翼翼揪住晏郁的衣角,眨巴着葡萄似的黑眼睛,可怜巴巴地将他望着。   晏郁推开谢识的手,冷酷道:“不好意思,我不吃这一套。”   说着,他从凉席上站起来,拍拍衣服,迈步就要走。   当他走到门外时,发现身后竟然没有了声音。   晏郁扭头一看,看到三岁的谢识正坐在凉席上,窝成一团,双手捂脸,无声地哭泣着。   见晏郁看过来,谢识竟然还转了个身,拿背部对着他,不让他看见自己的眼泪。   晏郁无奈了,这一刻,他觉得自己简直是个罪人。   他走到谢识跟前,问:“真的能做到全程乖乖的吗?”   谢识张开手指,透过手指的缝隙去看眼前人,郑重其事地点了点头,“嗯!”   “那行,走吧。”晏郁说。   谢识瞬间喜笑颜开,蹦跶着跟在晏郁身后,全身上下连头发丝都散发出兴奋的气息。   话已出口,晏郁只得无可奈何地揉了揉自己的太阳穴,“希望今天一切顺利吧。”   离开前,他不忘留张纸在桌上,向谢家夫妇说明情况,承诺天黑之前会把谢识安全送回来。   *   金粉蝶常常在傍晚时分的溪水边出没,喜欢靠近纯洁的生灵。   晏郁身为魔种,在金粉蝶眼中,想也不用想,必定被归为最黑暗、最丑陋的那一类,退避三舍都来不及,又怎么会主动靠近呢?   不过,晏郁自有相应的对策。   在抓捕金粉蝶前,他会准备好一些雪莲花瓣,撒落在溪水边的草丛里,自己则躲在不远处的树下。   等金粉蝶被雪莲花瓣吸引过来后,他就一网兜扫过去,一次能抓住四五只金粉蝶。   现在,晏郁也想按照往常的做法来捕蝶。他让谢识安分待在大树旁,自己从怀中取出装有雪莲花瓣的布袋子,一点点把雪莲花瓣撒在草丛里。   “现在,我们要做的就是等。”晏郁说。   他一回头,却狠狠地吃了一惊。   只见黄昏的大树下,小小的谢识被金粉蝶覆盖了全身,活脱脱一个小金人。除了身上的金粉蝶外,他周围还有数只金粉蝶在翩翩起舞。   远处夕阳低垂,溪水随风而动,波纹间荡漾着点点破碎的金光。但这金光不及此时谢识的十分之一。   晏郁看了看自己撒下的雪莲花瓣,又看了看谢识,不禁感慨道:“我的天,没想到你竟然是个这么纯洁的男孩子!”   惊叹完后,晏郁果断拿出网兜,开始抓捕谢识身上的金粉蝶。 第四章 发现   昏沉的天色下,无数金粉蝶闪耀着金灿灿的光芒,众星捧月般簇拥在谢识周围,让他亮得像个小小的金太阳。   “别动!”晏郁一边提醒着谢识,一边用网兜捕捉住一只又一只的金粉蝶。   按道理,晏郁的网兜会吓走一些胆小的金粉蝶,为此,他还特地放缓了动作。   可稀奇的是,那些金粉蝶察觉网兜后,只会稍稍挪个位置,不愿意远离谢识。   此情此景,堪比飞蛾扑火,又似猛虎扑食。   幸亏金粉蝶只吃花蜜,不吃肉,不然的话,谢识估计早就被一拥而上的金粉蝶啃成一堆白骨。   晏郁也感到诧异,“今天的金粉蝶也太胆大了吧?连躲都不躲。”他忍不住问谢识,“你爹娘给你洗澡时是不是放了很多香粉?把你打造成一个比花还香的人?”   “……”谢识的嘴巴上落了只金粉蝶,他抿紧嘴唇,无法回答晏郁。   捕捉了满满两大笼的金粉蝶后,晏郁收起网兜,开始伸手帮谢识驱赶飞过来的金粉蝶。   今天的收获颇丰,几乎一整年的夜间照明都不用发愁了。   “下次捉金粉蝶,还叫你。”晏郁说。   听到能出来玩,谢识自然眉开眼笑,重重地点了点头,伸出小拇指到晏郁跟前,说:“那我们拉钩上吊一百年不许变,谁要变谁是小狗。”   晏郁不想跟他玩这种小孩子把戏,直接忽略了谢识伸出的手,专心致志地为他驱赶周围的金粉蝶。   但谢识对金粉蝶的吸引力太大了,晏郁这边刚赶走一堆,那边的金粉蝶又飞了过来。   到后来,晏郁都累了。   他看了眼铺天盖地的金粉蝶,抓起谢识的手,就让小溪下游跑。   看见纯洁的小宝贝跑掉了,金粉蝶们扑棱着大翅膀,就飞过去追。   晏郁和谢识跑啊跑,金粉蝶们追啊追。   终于到了一个小水泊附近,金粉蝶们停止追逐,在离他们十步远的地方,焦急地上下飞舞,仿佛畏惧着什么。   谢识扯了扯晏郁牵他的手,“修灵哥哥,这里好像不对劲。”   “我在海岛上生活多年,这里每块地我都熟。”晏郁安慰他说,“我知道它们为什么不敢过来。”他指了指面前的小水洼,水洼浑浊,下面似有百丈深,“这里原先是一块沼泽地,栖息着一头金丹期凶兽。”   听见凶兽二字,谢识害怕地往晏郁怀里缩了缩。   “不过不用怕。如今时过境迁,沼泽地变成了小水洼,那头凶兽也因渡劫失败而陷入沉睡,轻易不会醒来。”晏郁摸了摸谢识的脑袋,语气轻松,“除非有一道极为诱人的大餐摆在它嘴边……”   说到这里,晏郁忽然顿住了。   他蓦地意识到,如果谢识对金粉蝶有着巨大的诱惑力,那么,说不定他对凶兽来说也很诱人。   谢识同样也意识到了这一点,眼神惶恐。   “修灵哥哥,我们还是赶紧离开这里吧,我感觉很不安。”   说时迟那时快,原本晴朗的天空忽然阴沉下来,黄昏一瞬间被夜幕取代,云团如浪潮般在两人的头顶翻涌。但空气却莫名地闷,没有一丝清风吹拂过来。   一条柔软的“藤蔓”嗖地一下从水洼中窜出,直冲天际。   晏郁抱起谢识就跑。   烦闷的空气终于流动起来,但腥臭的气味却从水洼中急剧泄露出来,向四周翻涌而去。连之前徘徊在周围的一群金粉蝶也被熏走了。   越来越多的“藤蔓”从水洼中钻出,在空中乱舞,绽开猩红的吸盘,就像是血管一样铺满天空。   晏郁逃离的脚步忽然止住。   谢识从他怀中抬起脸,神情有些许的茫然,不明白在身后有怪物追的情况下,晏郁为什么停下。   “有结界。”晏郁说。   在离他鼻尖一寸远的地方,赫然竖立着一块半透明空气墙。空气墙环绕水洼,从四面八方阻隔了他们逃生的路径。   谢识瞬间心凉了,他想:他们完蛋了,今天要死在这里了。   泪水沿着他稚嫩的脸蛋流了下来,浸湿了晏郁的衣襟。   一只手伸过来,擦去了谢识脸上的泪水。谢识泪眼朦胧地看着晏郁的下颌。   就在刚才,晏郁转了身,直面那可怕诡异的粗壮触手。   十一岁的晏郁有着一张很俊俏的脸,五官精致,皮肤白皙地过分,眼眸黑如夜色。昏暗的光线落在他的脸上,仿若暴风雨的前奏。   谢识从他怀中仰头看去,清晰地看到他流畅利落的下颌线。   晏郁将谢识放到地上,用手拂去他脸上沾染的灰尘,嘴唇翘起,温柔道:“哥哥等会儿把这墙打个洞,你钻出来后,一直往家里跑,千万别回头,好吗?”   谢识抓住他刚拂过他脸的手,泪水如泉涌。他咬紧牙关,喉咙哽咽到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但他的意识却表达明确——他不要一个人走,他要和修灵哥哥一起走!   晏郁坚定地推开了谢识的手,把他往墙边推。   下一瞬,他凝聚丹田灵力,狠狠砸向半透明的界面,硬生生凿开一个只供一人通过的洞口。洞口很小,只有谢识这样的三岁孩童才能通过。   水洼中的怪物察觉了他们的举动,变得愈发狂躁,挥舞着触手就要向这边甩过来。   “记住,千万别回头!”晏郁运用灵气,将谢识从洞口塞了出去。   事已至此,谢识也没得选择。   他明白,如果再磨蹭下去,哪怕晏郁牺牲自己,也换不回他的安全。   最坏的结果可能是两个人都死在这里。   谢识的眼中积蓄了满满的两汪泪水,他握紧自己小笼包大小的拳头,跌跌撞撞地往山腰处的家的方向奔跑。   一路上,他牢记晏郁的话,强忍悲伤不回头。   他拼命地奔跑,耳边只听得见自己越来越沉重的喘息声,心跳的节奏得比鼓点还密集。   谢识记不清自己跑了多久,他在心里反复念叨着晏郁最后交代的那句话——   “别回头!千万别回头!”   身后传来怪物的怒吼和重物落地的声音。   谢识的脑海中不由自主浮现出晏郁被怪物粗壮的触手鞭打至吐血的画面,他的心瞬间揪了起来,但嘴里还是念叨着:“别回头!不要回头!”   噗嗤!   身后仿佛有人的鲜血如泉水般喷涌出来。   谢识甚至可以想象那殷红的血液是如何覆盖半边天空的,那场景壮美而残忍。他宁愿那是今天艳丽如血的晚霞。   修灵哥哥都是为了保护他……谢识简直心痛到无法呼吸。   “不能回头!”他咬紧牙关,继续埋头逃跑。   身后持续传来血肉撕裂的声音,怪物在嘶吼、咆哮、癫狂,发了疯似地用触手鞭打土地。   砰!   砰砰!   砰砰砰!   每一道声音都像是一条细而锋利的铁丝,从四面八方来把谢识的心脏包裹住,缓慢而细致地切割。   他不愿去想晏郁此时的惨状。   晏郁还活着吗?晏郁还有呼吸吗?晏郁还保留人形吗?   谢识放弃思考这些问题,只顾不停奔跑。他必须让晏郁的牺牲变得有价值,他必须活下来。   但事实真的如谢识所想象的那样吗?   只见小水洼处,晏郁手持一柄由鲜血铸就的暗红长剑,轻而易举地又砍断了怪物的触手。   他眼眸黑而沉,里面像藏着一块冰,看怪物的目光凉得渗人,连一丝鲜活气也没有。   鲜血顺着暗红长剑蜿蜒而下,但那不是晏郁的血,而是怪物的血。   这一世,经过十一年的修炼,晏郁的修为已经达到惊人的筑基巅峰。这种速度若放在寻常修仙门派,百分百会被视作千年难得一遇的修炼鬼才。   更别提,晏郁的魔种体质,对凶兽有着天然的克制作用。   自始至终,被打吐血、被撕裂身体、被暴揍的都是小水洼中的怪物。虽然它是金丹期的凶兽,但愣是没让晏郁吃半点苦头。   他将剑直直插入小水洼,暗红色剑影隐没在浑浊的泥水中。好一会儿后,水中传来噗嗤的闷声。   长剑插入了怪物的身体。   晏郁耳朵动了动,他双手结印,低声呵道:“破!”   在肉眼看不见的地底下,暗红色血剑爆裂开来,携带着骇人的威势,将怪物炸得粉碎。   可怜的怪物连破土而出都没做到,就呜呼升天了。   此时黄昏将尽,遥远的地平线处,最后一缕晚霞消散在繁星初上的夜幕中。   “呼——!”结束战斗的晏郁长舒一口气。   他拍了拍身上的泥土,打算立刻回家。   至于谢识那边怎么解释……额,就说怪物突发恶疾,死掉了。所以他才安然无恙地回来了。   晏郁越想越觉得这个理由可行。   如果谢识要追问,他就说其它的事情他也不清楚。毕竟小孩子嘛,总能含糊过去。   晏郁正要迈开步子,忽觉胸口一痛。   他解开前襟,只见白皙的皮肉上赫然出现了一抹胭脂色伤口,像被人拿滚烫的烙铁印了一下。   伤口周围没有皮肉撕裂的痕迹,不是擦伤,也不是抓伤。   刚才的战斗中,晏郁全程占据上风,怪物的触手根本没机会近他身,更别提伤到他了。   胭脂色伤口还在继续往里生长,边缘参差不齐。从外到内,伤口中血肉的颜色越来越深,越来越红。   这是腐蚀!   晏郁思维凝结了片刻,他想起谢识逃走前在他怀里哭过,泪水浸湿了他的胸口。   重新整理好衣服,晏郁发现,衣服沾湿的地方跟他胸口腐蚀出的伤口,对应上了。   所以,是谢识的泪水腐蚀了他的皮肤。   作者有话要说: 第五章 杀意   人的泪水能腐蚀皮肤这种事,乃世间少有。   在晏郁的两辈子里,给过他这种体验的只有一人——神子谢知微。   电光火石间,他脑海中闪过初见谢识那日的记忆:   山顶凉亭中,谢识他爹说谢识出生时天降祥瑞,天空中隐约浮现五彩莲花的图案,还说魔修把尚在襁褓中的谢识视作未来的威胁,并大开杀戒。   苍茫夜色中,晏郁微微眯起了眼睛,他的思维快速运转,但深黑的瞳仁中却不显分毫,平静淡漠。   彼时,他以为谢识顶多是一个天赋还不错的修仙天才,没有放在心上,没想到,对方竟然是他的前世宿敌,最后与他共赴黄泉的人。   而且从现有的情况来看,谢识并没有前世的记忆,亦没有前世的法力。   这简直是天助他!   胸口处胭脂色的伤口在隐隐作痛,晏郁的心情却欢畅起来。他抬起瘦削修长的手指,轻轻揩去嘴角处因刚才战斗而不慎沾染的点点血迹,脸上露出一个浅淡的笑容。   死亡的感觉太糟糕,那种痛苦他不想再体会第二次。   所以,仁慈的神子大人,这一世,就麻烦你一个人去地府再走一遭了。   不,不只是这一世,是永生永世,他们都不会再见面了……晏郁的眼眸中闪过一道锋芒,这一次,他不会给谢知微留下任何喘息的机会。一旦出手,必定叫他魂飞魄散,永无来世。   这想法过于美好,连晏郁自己都忍不住笑了一声,他似留恋似不舍地轻叹道:“永别了,谢知微,我会想你的。”   他左手食指中指并拢,凝聚灵力,在右手掌心划出一道裂口,殷红的血液如小溪般潺潺流出。   下一瞬,流出的血液往半空中飞去,快速地冻结成一柄暗红色长剑,锋利的剑刃处泛着淡淡幽光。   晏郁手握长剑,目光如炬在山林中扫了一眼,锁定了位置。   另一边,谢识快速地奔跑在回家的山道上,一颗又一颗泪水从他眼眶中溢出,一部分落在他脚下的土地上,一部分则流进他的嘴里,苦涩的咸味充斥着他整个口腔。   修灵哥哥……他心中不断呼唤着这个名字。   晏郁推他离开、为他断后的场景还历历在目。谢识想要留下来,和晏郁一起面对恐怖的怪物,可他也知道,现在才三岁的他,留在那里只会拖晏郁的后腿。   他能做的就只有赶紧逃回家,找到金丹期的爹娘,让他们马上去救危在旦夕的晏郁。   在路上多耽搁一会儿,修灵哥哥活下来的几率就越小。   谢识拼命地迈开双腿,恨自己没有长翅膀,恨自己跑得太慢。   跑着跑着,谢识面前出现了一片荆棘丛。   如果是平常时候,谢识会绕开荆棘丛,走平坦的山道。可是那样就等于绕一个大弯,太浪费时间了。   直接从荆棘丛中走过去,是最快的路。   谢识咬了咬牙,脱下外衣,包住两只手,而后坚定地钻进了荆棘丛。   三岁的他身体娇小,如果认真寻找荆棘之间的缝隙,说不准还真的毫发无损地走过去。   可现在,谢识最在意的却是时间。为了节省时间,他只顾埋头往前走,根本来不及寻找缝隙。   尖刺扎破他幼嫩的肌肤,疼得他龇牙咧嘴,眼泪跟不要钱似的往下掉。但他前行的步伐依旧无比坚定,哪怕再痛再疼,他都没有停下脚步。   他必须前进,他必须回家,因为有人需要他。   这道信念一直支撑着谢识穿过荆棘丛。   他小小的双手几乎被扎成了筛子,每一处都是红红的血洞。身后的荆棘丛中央留下一条血迹斑斑的道路。   从荆棘丛中走出来的那一刻,谢识深深地松了一口气,但他仍然保持着前进的冲劲,继续朝山腰处的家跑去。   一会儿后,他终于回到了家。   看到家中橘黄色的灯火时,谢识险些又要热泪盈眶。这一路上,他已哭过太多次了。   谢家夫妇正在厨房准备晚饭,他们看到了桌上晏郁留下的小纸条,知道谢识被晏郁带出去玩,于是并不担心。   对于这对好心帮助他们的沈家父子,谢家夫妇是好感度满满,十分信任。   谢夫人从厨房端菜到大厅,却看见了泪眼婆娑、形容狼狈的谢识,吓得盘子都摔了。   她扑到谢识面前,颤抖着声音问:“识儿,发生了什么?你怎么变成这个样子?修灵他不是和你在一起吗?”   谢识擦了把眼泪,带着哭腔,用三两句就把事情经过跟谢夫人讲清楚,而后拉着他娘,喊来他爹,叫他们快点去救晏郁。   “修灵哥哥,为了保护我,自己独自留下和怪物缠斗,爹娘你们快去帮他!”   此事人命关天,谢家夫妇哪敢耽误,抱起谢识,三人一起往谢识所指的地方飞去。   *   晏郁本来是循着谢识离去的气息,一路追了过去,但随着距离的渐渐缩短,他进一步察觉到了谢识爹娘的存在。   他们和谢识在一起,而且两个人都是金丹期修为。   虽然晏郁现在是筑基期巅峰,能越阶打败金丹期修士,但这不代表他能在两名金丹期修士的围攻下全身而退。   更何况,海岛上还有他爹沈远闵在。即使侥幸杀了谢识,他又该如何跟他爹交代呢?   夜风微凉,吹散了晏郁心头的杀意,让他躁动不安的心倏地平静下来。   上一世,晏郁是天生地养的野孩子,没人教导他,更没人保护他。自他记事起,他就无师自通地领悟了适者生存的杀戮法则。   因为天生魔种的身份,总有很多人来追杀他,但最后却被晏郁收割了性命。   无论是为了自保,还是为了变强,杀那些亡命之徒时,晏郁心中没半点犹豫,更无需考虑其它。   可是今时不同往日。   这一世,他出生在一个寻常人家,像一名普通孩子一样长大。如果没有继承上一辈子的记忆,这一世他其实就是沈修灵,而非披着沈修灵皮囊的晏郁。   这是他的保护壳,但同时也给他带来许多牵扯。他不能再像上辈子一样肆无忌惮地杀戮了。   夜幕下的山林中,晏郁望着天空飞行的三道身影,侧了侧身,让自己隐藏在大树的阴影中。   神子的血可以克制魔种,是他的宿敌。   在这一世的谢识成长起来前,他必须把他干掉,否则后患无穷。不过,此事需从长计议,急不得。   晏郁的脸完全没入黑暗,淡色纤薄的唇轻抿,显出一种疏离冷淡的意味。   他无声地叹了一口气,抬手挥散手中的血色长剑,剑柄、剑身、剑刃顿时化作点点红芒,消失在空气中。   他迟早会杀掉谢识,但现在不是合适的时机。   谢家夫妇和谢识来到小水洼处,但放眼望去,这里只有血迹和焦土,却不见晏郁的身影。   谢识急得眼泪直掉,他挣开他爹牵着他的手,来到浑浊的小水洼边。   一番战斗后,小水洼中的水已经由原来浑浊的泥土色变成了脏污的血红色。   谢识的泪水滴落在水面上,溅起一圈圈涟漪,他泣不成声:“修灵哥哥,都怪我非要跟着你出来。你不依我,我还哭闹。如果我不跟你来,我们就不会被那群蝴蝶追,就不会误打误撞跑到这里,惊动怪物,你也不会……不会……”   他哽咽不已,最后那个“死”是怎么也说不出口。   谢夫人来到谢识,拍着他的背,软声安慰道:“识儿,你不要太伤心,说不定修灵他还活着呢。我们再在周围多找找吧。”   谢识他爹则仔细查看了小水洼旁边的痕迹,“这里血液很多,但都不是人血,可能是水中的怪物的。”说着,他用手按在地面上,放出神识,检查了地底的情况,诧异道:“怪哉,水洼里的怪物竟然已经死了。”   “修灵福大命大,约莫是找准了怪物命门,趁机杀了它。”谢夫人大喜过望地说,“这种蜗居小地方的凶兽往往是纸老虎,看起来厉害,但身上藏着致命的弱点。找到弱点,就能除掉它。”   闻言,谢识也开心起来。   但谢识他爹的神情却有些严肃,语气担忧:“根据怪物残留的气息来看,它是只金丹期凶兽。据沈兄说,他家孩子今年才练气五阶。境界相差过大,哪怕是侥幸反杀,也怕是凶多吉少。”   谢识紧紧抓住谢夫人的袖子,急促地恳求道:“爹,娘,我们要赶紧找到修灵哥哥。”   三人便以小水洼为中心,开始漫山遍野的搜索。   晏郁找了个机会,提前点了自己的几处穴道,制造出受了重伤、灵气紊乱、命不久矣的假象。   而后,他估摸着那三人搜索的路径,躺倒在一处草丛中。   不一会儿后,谢家夫妇和谢识发现了昏迷不醒的晏郁,把他带回了自己的家,仔细医治。   晏郁缓缓“苏醒”时,恰逢谢家夫妇外出为他采药,屋里只剩谢识一人。   闪烁的灯火中,谢识惊喜地看着睁开眼睛的晏郁,眼角眉梢写满了开心。   而晏郁亦微笑着注视他,神情温柔如水。   作者有话要说:   写完一看,感觉把晏郁写成了一个蔫坏的反派(捂脸) 第六章 梦魇   “你醒啦,”谢识惊喜道,“我去厨房端药。”   一会儿后,谢识捧着一碗乌黑的汤药走了进来,汤药上方冒着腾腾的热气。   晏郁从床上坐起,伸手接过一看就很苦涩的汤药,仰起头,屏住呼吸,打算一饮而尽。   但谢识却喊住了他,“等等。”   谢识从怀里掏出一个小荷包,小心翼翼地倒出一块亮晶晶的“石头”,放到晏郁手掌心。   “来,修灵哥哥,这药苦。喝前吃颗糖,就没那么苦啦。”   谢家夫妇对孩子管得严,加之海岛物资匮乏,谢识一年都难得吃几次糖。在谢识眼中,糖果是十分珍贵的东西,特别稀有。   如果不是这次晏郁救了他,大大改善了他在他心中的形象,说不定,谢识还不愿意把糖果分享给他。   晏郁看出他对糖果的稀罕,想逗他,便故意蹙起眉头,为难他道:“这药颜色这么黑,一颗糖恐怕不够。”   谢识打开小荷包,又倒出一块糖果,声若蚊呐:“那两颗……”   “不够!”晏郁心肠很坏,继续狮子大张口。   “那三颗?”   “太少啦。”   “那再来一颗?”谢识的脸蛋皱皱巴巴,他攒了一年,才攒十颗糖。   晏郁面容忧郁,仗着自己身体虚弱,特别张狂。他掀了掀眸子,可怜巴巴地对谢识道:“哥哥我啊,特别怕苦。”   谢识用一双晶莹剔透的眼睛看着他,小小的手里攥着装糖的荷包。   两人对视半晌后,谢识甘拜下风,把所有的存货都交了出去。   十颗糖,一碗药。   晏郁狠狠地齁到了,他忍不住舔了舔自己的牙齿,舌尖传来甜腻的触感。   谢识在一旁眼馋地盯着他的嘴巴,问:“甜吗?”   晏郁眼神微闪,说了谎:“还是很苦。”   “那我下次多攒些糖,全给哥哥吃。”谢识握紧小拳头,下了决心。   糖果很重要,但哥哥更重要。   谢识天真无邪的模样让晏郁感到好笑。   他放下瓷碗,伸手抚上谢识白净可爱的脸蛋。他指尖残留着碗壁的余温,热乎乎的,让谢识感觉舒服,忍不住歪头蹭了蹭。   眼前这个孩子,对前世恩怨一无所知,对他没有任何防备。晏郁思绪飘散,目光一寸寸滑过谢识的眉毛、眼睛、鼻子、嘴巴和下巴,透过他尚且稚嫩的五官去回忆前世谢知微的模样。   晏郁是在神子谢知微成年后才和他有交集,没见过他小时候的样子。这才没在之前认出他来。   神子谢知微,出生于仙门世家,是谢家族长嫡子,出生时天降祥瑞,自幼便表现出惊人的修炼天赋。少年时,他被灵韵宗太上长老看中,收为座下亲传弟子,同时也成为了灵韵宗首席弟子。   他的一生辉煌灿烂,众人艳羡,仿佛凝聚了天底下的气运。   如果不是遇见晏郁,与他同归于尽,谢知微能在仙途上走得更远,早晚成为天下第一,飞升成仙。   只可惜啊,他遇见了晏郁这样一个打起架来疯狂不要命的魔种。   晏郁心底一点也没有葬送天之骄子的愧疚。   他抚摸谢识脸庞的手一点点往下,停留在他的柔软脆弱的脖颈处。从旁人视角看来,他像是一个大哥哥,在温柔轻抚弟弟的脖子。   晏郁能感受到手掌底下血液的流动和谢识跳动的脉搏。   现在,只要稍稍用力,这个鲜活的生命将立刻消失在世上。   谢识望着晏郁,纯真的笑脸上没有一点对危险的警觉。   晏郁最后还是收回了手。   他心道:现在不是合适的时机。   屋里就他和谢识两个人,如果谢识死了,杀人凶手简直不要太明显,谢家夫妇一定会怀疑到自己头上。   “我要睡了。”晏郁拉起被子躺下,闭上眼睛。   “好,”谢识乖巧道,趴到床边,“我看着修灵哥哥睡。”   小屋变得安静,晏郁的意识逐渐放松下来,睡意涌上脑海。   一段久远的前世记忆从角落里窜出,钻进他的梦乡。   那时,他还很小,大约九岁,被一个魔修门派收留。他的同门师兄弟大部分是和他年龄相仿的孩子。   自幼流浪的晏郁第一次有了家,有了家人。   他不用再过风餐露宿的日子,不再漂泊流浪,不再饥一顿饱一顿。在那个门派里,他与同门弟子一起狩猎、练剑、修行,一起完成宗门安排的每月任务。他们互帮互助,不是亲人,胜似亲人。   那段无忧无虑的时光甜如蜜糖。   可是,很快就到了祭祀守护灵兽的日子。   那个魔修门派没有大能坐镇,势力孱弱,全靠一头狮头蛇身的凶猛魔兽庇护。   门派每年都会选出一名不满十八岁的弟子,用他年轻的肉身神魂祭祀守护灵兽。   虽说为门派献身是件光荣的事,但没有人会心甘情愿献出自己的生命。那一年,门派师兄弟们定下规则——大家一起比赛抓灵鸟,一天内抓住灵鸟数最少的人当祭品。   灵鸟栖息枝叶间,身形小巧,五感敏锐,飞行时疾如闪电。要想抓住它,得费好大一番功夫,不仅考验捕鸟人的抓捕技巧,更考验眼力和身法。   晏郁是这方面的佼佼者,他很厉害,一上午就抓了一百只灵鸟,几乎抓空了一座山。   最后几乎是顺理成章的,晏郁是比赛的第一。   然后……他被选出去了,成为祭品。   祭祀前夕,在门派阴冷的牢狱中,最初把晏郁捡回宗门的师兄来看他,告诉他真相,打算让他死个明白。   师兄说,大家伙都不想死。他们早就达成了协议,进行了一场群体投票,选定晏郁为祭品。   而那场群体投票,晏郁在此之前根本不知晓。   多么可笑啊,一场结果是他的投票,偏偏在投票时把他排除在外。   牢狱昏沉的光线中,晏郁的手指握住身前的栏杆,他执着地求一个缘由,“既然你们早就有了选择,那抓灵鸟比赛又是怎么回事呢?比赛规则又算什么呢?”   师兄长叹一口气,说:“本来抓灵鸟比赛的最后一名应该是你。你年龄小,修为低,身体弱,而且单论抓捕灵鸟的技巧,你肯定比不上经常与它打交道的其他同门。”   说到这里,他的声音顿了顿,继续道:“小郁,按理说,你是最后一名。可谁曾想,你那么厉害,抓了那么多灵鸟,成为了第一名。”   晏郁紧紧盯着面前人的脸。   “可是,结果早就定下了。”师兄苦笑,“大家伙都不想死,投票选择已经是比较公平的做法了。小郁,你要明白,这不是我们的错。我们不想你伤心,才搞出一场抓灵鸟比赛来哄骗你。如果你按照大家伙想的那样,成为最后一名,你会接受这个结果的,不会像现在这样难过。”   晏郁的羽睫颤了颤。彼时他才九岁,却已经有了自己的倔强。他闭上双眼,不愿意在这个收留自己又抛弃自己的人面前流下眼泪。那在他看来,很耻辱。   见他久久沉默,师兄不再多留,起身离去。   在他身后,晏郁睁开了双眼,目光锐利如刀。“师兄,你又何必把一件残忍的事情说得那么仁慈。你们都抛弃了我!”他看着那人离去的背影,声音嘶哑地喊道,“什么比赛!什么灵鸟!不过是你们看我苦苦挣扎的借口!”   昏暗的牢狱中,年幼的晏郁一字一句,犹如泣血:“我既然赢了比赛,我就不会死在祭祀台上。”   正式祭祀那天,大雪纷飞,天地间全是一片白色。   绝境激发了晏郁的潜力。他挣脱锁链的束缚,拼死斩杀了那头巨大的凶猛魔兽。   祭祀台上鲜血淋漓,祭祀台下是众人惊恐的目光。   晏郁没有大开杀戒,只是一个人拖着魔兽的尸体,顶着狂风暴雪,在那个寒冷的冬日,离开了那处伤心地。   虽然那天他没有杀那些同门,但因为守护灵兽死了,那个魔修门派在不久后就覆灭了。   得知这一消息时,晏郁的心情难辨悲喜。   梦境中,晏郁反复体验着那日雪中行走的寒冷。他的身体瑟瑟发抖,如坠冰窖,风裹挟着雪扑打在他身上,寒意穿过皮肉直入骨髓。   体温一点点流逝,血液流速变慢,双脚冷得失去知觉,连脑袋也越来越沉重。他渐渐听不见自己的心跳声,周遭的声音仿佛消失殆尽,万籁寂静。   隐约间,似乎有人在喊他。   那声音从遥远的天边传来,与声音一同到来是温暖。   刹那间,风停了,雪住了。头顶浓云散开,暖阳照耀在他身上,   晏郁在一片温暖中醒来。   他张开眼睛,与一双水润懵懂的眸子对上了视线。   谢识正趴在他身上,隔了好几层被子瞧他。刚才他察觉晏郁在睡梦中身体发抖,就把家里所有的被子都拿了出来,堆在了晏郁身上。   晏郁睡眼惺忪,对焦缓慢,他迷茫地问眼前人:“你会抛弃我吗?”   谢识坚定地摇了摇头,说:“不!”   小水洼那次,谢识也想留下,和晏郁同生共死,但他太过弱小,只会成为晏郁的拖累。不得已才暂时逃走,去搬救兵。   如果还有下次,谢识绝不再逃离,他会和晏郁站在一起,与怪物战斗。   “修灵哥哥,我会努力变强。”谢识趴在被子上,语气铿锵地立下誓言,“以后我来保护你。”   晏郁的意识彻底清醒,他推开谢识和身上的五床厚棉被,深深地喘了口气,平复被压得有些迟缓的呼吸。   他挑眉看向谢识,懒洋洋地反问:“你要保护我?”   谢识重重点头。   “哈哈哈!”   晏郁一个没忍住,笑出声来。   这也太讽刺了吧。   他堂堂魔尊转世,天生魔种,凶名远扬,竟然会有一个小孩子说要保护他。而且,这话还是从神子谢知微的转世口中说出来。他们可是宿敌呀,不死不休的那种。   一想到这些,晏郁就笑得停不下来。   “哈哈哈哈哈!” 第七章 时光   谢识被他笑得尴尬,但不肯收回誓言。   他咬了咬牙,抬手抱住了狂笑不止的晏郁,把脸埋在他的怀中,声音又奶又闷:“不准笑!”   由于两人距离靠得极近,晏郁轻轻一呼吸,就能闻见对方身上传来的奶香味。   是个乳臭未干的小孩子啊,他感慨道。   晏郁搂住突然扑过来的谢识,防止他摔到床下。   黄豆大小的烛火中,晏郁忽然瞥见谢识衣领下藏有一点红痕。   他的手指掀开衣领,发现谢识遍布伤口。此时伤口已经上了药,只余小小的红痕。   “怎么回事?”晏郁问,“你身上怎么这么多伤?”   谢识紧紧抱住晏郁,将自己的脸贴在了晏郁胸前,听他心跳的声音。“为了修灵哥哥,一切都值得。”   随后,谢识向晏郁完整地叙述了事情的缘由,说自己是为了抄近路,直接闯入荆棘丛。   “不痛吗?”晏郁问。   肉|身闯入尖刺密布的荆棘丛,自然是痛的。三岁的谢识点了点头,口中却道:“但我想节约时间,尽快找到爹娘,让他们去保护修灵哥哥。如果修灵哥哥因我而死,我会难过愧疚一辈子的。”   晏郁闻言,轻轻“啧”了一声,眼中情绪不明,手里将谢识小小的身躯搂得更紧了些。   他想要杀的小孩子却想要他活着,真是……傻得天真……   怀中的小人温软粘人,让人只想紧紧抱住他,丝毫不像前世大火中仇视自己的宿敌。   窗外是夜的寂静,头顶是星光闪烁的天幕,而屋里是一对彼此相拥的竹马。   ……   安宁的一夜过去。   第二天,晏郁从床上醒来,隐约听见院中传来兵器碰撞的铿锵声。   其中一人手法老练,出手迅捷,每次挥剑都带着轻微破空声,如林鸟鸣叫。而另一人似是初学者,挥剑的动作沉重缓慢,时不时就摔倒在地。   他摔倒的声音又轻又软,估计是个不大的小孩子。   这些都是晏郁根据听到的声音判断的。   他起身出门,来到院子中,果然看见谢识和他爹一起练剑。   谢识的手中握着的是一柄未开刃的金属长剑。这剑对于一名三岁小孩来说,太长太重。才练了一个早上的剑,谢识就满头的汗,小脸通红,显然累得够呛。   但他目光坚毅,不肯懈怠,即使剑法生疏,也依旧仿照一旁大人的样子笨拙地挥舞着手中的长剑。   晏郁抱胸站在门口,安静地看了许久。   身为神子谢知微的转世,谢识小小年纪就显出了惊人的剑道天赋。仅仅练了一个早上的剑,他就将基础的剑术招式掌握了七七八八。   晨辉中,谢识额前碎发湿润,他咬紧牙关,手中长剑横劈、竖砍、上挑。剑身在阳光中折射出银亮光影,疾如闪电,灵活如蛇。   “修灵你醒啦?来,吃早点。你身体虚弱,可别饿着肚子。”谢夫人从卧房出来,瞧见晏郁已醒,热情地张罗他去厨房吃早饭。   一会儿后,谢识和他爹也进了厨房。   谢识看见晏郁,眼睛里亮起光,手持长剑,径直跑到他面前,挽了个漂亮的剑花。   “修灵哥哥你看,我会耍剑了。”谢识骄傲地说,“以后碰见怪物,我帮哥哥打它。”   晏郁直觉:这个小孩说到做到。他昨晚说要保护晏郁,那不是空话。他今天早上就开始练剑,努力让自己变强,让自己拥有保护别人的能力。   看着谢识累得通红的小脸,晏郁面上露出欣慰的笑容,抬手摸了摸谢识的头。   但他心中的危机感却越来越强。   眼前的谢识是神子谢知微的转世,他现在变强是为了保护他,那以后呢?   等他觉醒前世记忆,他是否会牢记幼时的承诺?   这其中的变数太多,晏郁不想赌……   光阴如流水,晃眼间五年过去了。   这几年里,谢家夫妇一直待在海岛上,把谢识带在身边,晏郁竟然一直没有寻找到合适的时机。   幸运的是谢识和他变得很亲密,视他为至亲至爱的兄长。   看着这孩子黏着自己撒娇的模样,晏郁心中唏嘘不已。如果谢识不是谢知微转世,他倒是不介意把谢识当弟弟一样宠着。   可惜世上没有如果。   期间,常年闭关的沈远闵出关看过晏郁一次。   当他从谢家夫妇那得知晏郁打败金丹期凶兽的事情时,脸上非但没有露出喜悦,反而狠狠地训斥了晏郁一顿。   “你就那么点修为,竟然敢和金丹期凶兽打起来!”沈远闵双目圆瞪,怒不可遏,“你是不要命了吗?”   晏郁知晓他爹的脾性,低下头,乖乖挨批。   看到他态度好,沈远闵的声音也温和了许多,苍老的手搁在儿子的肩头,循循善诱道:“爹知道你和爹一样,修炼天赋都很差劲。这不怪你,怪爹没本事。但是修灵啊,天赋乃天定,强求不来。”   晏郁的嘴唇嗫嚅了几下,想说自己修魔天赋高,但终究还是闭了嘴,站在沈远闵面前,一言不发。   “你别听信什么逆境激发潜力的说法,别故意找死。爹和娘就你这么一个孩子。我们都希望你好好的,安安稳稳过完这一生。”说到这,沈远闵手握成拳,喉咙中发出沉闷的咳嗽声,“咳咳咳——,爹从没拿你和谢家孩子作比较。爹对他们家好,只是希望以后他们发达了,能多帮衬着你点。”   晏郁闻声抬头,瞧见沈远闵头上多了许多白发,像落了一层层薄薄的雪。   沈远闵修炼资质低,停留在筑基期多年。自从晏郁长大到差不多能自己照顾自己的年龄后,他就经常闭关修炼,试图突破瓶颈,增长寿元。但结果却不尽人意。   随着时间一年年过去,他的年龄越来越大,修为却停滞不前。此消彼长之下,沈远闵的外貌逐渐苍老,从中年开始一点点步入老年。   他头上的白发和皮肤上的皱纹越来越多,身体也越来越孱弱。   沈远闵隐约有预感,如果下次他闭关,还不能突破筑基期,他可能就要和孩子他娘在阴曹地府碰面了。   不过沈远闵认为这事没必要让晏郁知道。   “答应爹,以后遇见打不过的就跑,千万别逞强,好吗?”沈远闵嘱咐道,“如果下次再让爹听到你越阶挑战厉害的凶兽或人,爹可要真的责罚你了!”   宴郁点了点头。   沈远闵欣慰地笑了笑。身为父亲,他看着自己唯一的孩子,因苍老而浑浊的眼睛中充满了骄傲和不舍。   当晚,父子俩简单告别,沈远闵再次进入石室闭关,而晏郁则往山腰处的谢家小屋走去。   这些年里,谢家夫妇与他日渐熟络。自从知晓沈远闵经常闭关后,他们就邀请晏郁来他们家吃早中晚饭。偶尔谢识会缠着晏郁留宿他家,谢家夫妇也是随他。   此时,谢夫人已经做好了一桌丰盛的晚宴,有鱼、有野鸡、有野猪肉,也炒了几道山野小菜。瞧见晏郁进门的身影,谢夫人说:“洗洗手就可以吃饭了。”   晏郁的视线环视屋内一周,寻找洗手用的水盆,却发现谢识直接端着水盆,颠颠地朝他跑了过来,“哥哥,洗手。”   他已经八岁了,走起路来很稳。一路跑来,水盆里的水竟半点没洒。   待晏郁洗完手后,谢识把水盆里的水倒在屋外,将水盆放回架子上,乖乖巧巧地坐到晏郁旁边的位置上。   “沈兄又闭关了?”谢识他爹问。   “嗯。”晏郁点头。   “可惜了,我今天想着他要出关,在山里打了不少野味,还想着让他尝尝呢。”谢识他爹感慨道,“不过你来也是一样,今天这顿饭你可得多吃点。”   说着,他往晏郁和谢识碗里各夹了一只野鸡腿。   晏郁连忙道谢。   谢识看见了,把自己的野鸡腿也夹到晏郁碗中,然后一脸期待地等着晏郁向他道谢。   晏郁哑然失笑地把野鸡腿夹回谢识碗中,口中道:“谢谢你,但太多吃不下,这只还是你自己留着吧。”   晚饭过后,谢识缠着晏郁留下陪他睡。   晏郁拗不过他,只好同意。   两人躺到一张床上后,谢识又开始撒娇,让晏郁给他讲睡前故事,“修灵哥哥,你看我今天这么乖,你给我讲讲睡前故事呗。”   晏郁没有拒绝,起身下床去拿桌上的故事书。他随便翻到一个故事,清了清嗓子,就要开始。   冷不丁,谢识声音软软地感慨道:“修灵哥哥,我感觉你对我好好。”   说这话时,八岁的小孩正抱着晏郁的手臂,脸蛋靠在他胸前,整个人几乎黏在了他身上,让晏郁不由得想起了曾经在过年时吃到的那种又黏又甜的小糖包。   不!我对你一点也不好,晏郁在心底回答道,我可是打算杀掉你。   他近年来“宠溺”谢识的种种行为,全都可以简单粗暴地解释为“黄鼠狼给鸡拜年——没安好心”,或者再准确一点,给将死之人的一顿美食。   神子与魔种是天定的宿敌,晏郁早晚要干掉谢知微的转世。正因如此,这些年里,晏郁倒乐意包容谢识的一些小任性,满足他的绝大部分小要求。   这是他对这个小孩子仅有的怜悯,犹如涂了蜜的刀。   当然,谢识完全察觉不到晏郁对他的杀心,他只当自己有了个脾气好的哥哥。   半夜,窸窸窣窣的声音传入晏郁耳朵中。他立刻醒来,凝神细听片刻,发现是隔壁卧房里谢家夫妇起床穿衣,低声讨论着刚才海岛防护阵法出现的异动。 第八章 美景   当年谢家三口搬到海岛后,为了隐藏他们的气息,躲避魔修的追杀,他们在海岛周围设下防护阵法。   多年来,防护阵法一直安安静静。今晚突然出现异动,恐怕将有危险到来。   谢家夫妇心知此事的重要性,拿上法器就火急火燎地往出现异动的方向飞去。   黑暗中,晏郁睁开眼睛,窗外夜色照在他眸中,折射出冷冷幽光。他知道,他耐心等待的时机来了。   谢识窝在他怀里,睡得很香,呼吸温暖绵长,对一切一无所知。   晏郁平复杂乱的心绪,伸手推了推熟睡的谢识。   谢识揉了揉惺忪的睡眼,迷惑不解地看向半夜醒来的晏郁,问:“修灵哥哥,你怎么醒了?”   晏郁的半张脸隐没在浓重的阴影中,他勾起唇角,露出一个浅笑,像一只蛊惑人心魄的狐狸。   他问谢识:“要不要去看萤火虫?半夜是看萤火虫飞舞的好时候。”   “啊?”谢识有些犹豫,“可是现在好晚了。”   晏郁却自顾自起身穿衣,嘴里懒洋洋道:“你不去,我就一个人去。你晚上还说我对你很好,结果你现在连陪我看萤火虫都不愿……唉……”   语气中藏着些埋怨。   谢识不想让晏郁不开心,自身后抓住晏郁的衣角,小声说:“我去的。我们两个一起去,夜里互相照应,防止有危险发生。”   看着忙不迭穿衣的谢识,晏郁用舌尖舔了舔牙齿,心下感慨:他就是最大的危险。   临走前,谢识还不忘拿走自己的佩剑,他认真地对晏郁说:“我爹说已经彻底掌握家传剑法了,今晚由我来保护修灵哥哥。”   一路上,谢识尽职尽责地走在晏郁前面,眼神警惕地环视周围,看他板正的身姿和严肃的表情,倒真像个小保镖。   晏郁走在他身后,眼中倒映出眼前人的小小背影,心情无比复杂。   眼前这个小孩子可能不知道这条路将是他的黄泉路。   毕竟有着五年兄弟情谊,在正式下手前,晏郁真的带谢识看了一次萤火虫。   两人在幽暗的山林中走了一会儿,山路变得越来越窄,等到达一个极限后,眼前的视野忽然开阔起来。   原来,在枝叶交错的密林中还存在一块平整的草地。   野草不过半人高,热闹地簇拥在一起,仿佛一块精心织造的墨绿毛毯。草地上,无数发光的萤火虫自由自在地飞舞嬉闹,照耀此方小天地璀璨如节庆街市。   “好美啊!”谢识情不自禁地赞美道。他伸出小手,眼疾手快地抓住一只萤火虫,像献宝似地捧到晏郁面前。   他张开手掌,手心的萤火虫就飞了出来,落在了他自己的鼻尖上。   谢识觉得鼻尖痒痒的,顿时打了好几个喷嚏,萤火虫顺势飞走。   晏郁笑了笑,说:“你看,这些萤火虫很喜欢你呢。”   他说话时,又有几只萤火虫朝谢识飞过来,好奇兴奋地在他周围飞行。   谢识才八岁,还是小孩子心性,贪玩。   他受到眼前美景蛊惑,往前走了几步,进入萤火虫群中,伸手在空气中抓来抓去。每抓住一只萤火虫,他就开心地笑一下,然后又轻轻地把它放开。   如此循环,乐此不疲。   萤火虫最开始受到惊扰,有过小骚动,但发现这个小孩子不会伤害它们后,竟然会主动往谢识手里钻,陪他玩闹嬉戏。   一旁的晏郁看见谢识沉醉其中,脚步往后挪,偷偷地离开了那块草地。   事实上,根本没有草地和萤火虫,刚才的种种不过是晏郁制造出的幻象。   刚才他们其实是走进了一处封闭的山洞,山洞里是晏郁设置的杀阵,只要活人在里面待上一天一夜,就会魂飞魄散,永不超生。   为了让谢识死得快乐些,晏郁在杀阵上又设置了一重幻境。幻境中是美不胜收的漫天萤火,谢识在其中不会感觉到时间的流逝,也不会感觉到疼痛。   只要待够时间,他将无知无觉地失去生命,就像抱着永世的美梦陷入沉睡。   抛下谢识后,晏郁本以为自己除掉心腹大患后,心里会很开心。   他迎着月光行走在山林间,用力扯起嘴角,努力让自己看起来很高兴,但脸上表情却是比哭还难看。   往日谢识鲜活的模样反复出现在他眼前,笑着喊他哥哥。可是下一瞬,那懵懂稚童的身影忽然晦暗下来,风一吹,就化作一堆灰烬,消失在空气中。   他是在伤心愧疚吗?晏郁被自己这一认知吓了一跳。   为什么难过呢?他不过是杀了一个未来会威胁到自己的人罢了。他杀的是前世宿敌谢知微的转世……   如果两人身份调换,先出生的是谢知微,拥有前世记忆的是谢知微,他会怎么对待弱小天真、没有记忆的自己呢?   晏郁可以给出很肯定的答案——谢知微会毫不犹豫地杀了自己。   这是基于他对谢知微的了解。谢知微向来嫉恶如仇,杀伐果断,为了除魔卫道即使牺牲一些无辜人士也在所不惜,是个极其铁面无私的性子。   除去世人对神子的滤镜,白衣胜雪、涤荡四方的谢知微与前世身为魔尊的晏郁没有什么区别,他们都执着于变强,为达目的不折手段,眼高于顶,漠视众生。   所以,今晚他杀谢知微转世,完全合理。   可是……   晏郁忍不住闭了闭眼睛。   他到底不是谢知微,谢识也不完全是谢知微……   一想到那个为他闯荆棘丛、奶声奶气说要保护他、总是黏着他撒娇的孩子,晏郁的心脏就一抽一抽地痛。   这种心里的痛楚顷刻间化作一股冲天戾气。晏郁舔了舔干涩的嘴唇,没由来升起对鲜血和尸体的渴望。现在的他很想要杀戮,很想要毁灭什么东西。   世人眼中,神子修仙天赋高,魔种修魔天赋高。但两人的区别不止于此。   与常人相比,神子十分擅长克制,面对爱|欲、贪欲、食欲、色|欲、杀欲,神子从来都内心宁静,道基稳固。而相反的是,魔种很难克制自己内心的欲望,每时每刻都在被欲望驱使,做出种种离经叛道的事——杀戮、纵欲、贪欢……   神子和魔种,一个极端克制,一个极端放纵,是完全相反的两个人。   此时此刻,晏郁内心烦躁,杀戮的欲望倾巢而出。同时,这种躁动也渐渐影响到了整座海岛上的动物。   霎时间,海岛上鸟雀乱飞,野兽咆哮,连一些夜间休息的猛兽都出来觅食狩猎。   茫茫夜色中,一头油光水滑的壮硕野熊从林间窜了出来,猛地扑向了山路上站着的人。   晏郁眼中锐芒闪过,直接冲了上去,几招就将野熊大卸八块。   鲜血染红了周围的树叶,肉块的鲜味引来更多嗜血兽类。黑暗中亮起一双双猩红的眼睛,它们贪婪地袭向血泊中的晏郁,一波又一波,几乎是没断过。   晏郁此时正需要战斗来发泄他内心的苦闷,便越战越勇,越打越凶。   另一边,萤火虫群中,谢识玩了一会儿玩累了。   身为神子转世,他比一般孩子要更懂事些,很快不再沉醉于眼前的美景,而是静下心来,寻找晏郁的身影。   “修灵哥哥,你在哪?”他拨开身前高高的草叶,在闪烁如星子的萤火虫间,搜索着那人的存在。   可是不知不觉间,初来时方寸大小的草地已然演变成无边无际的大草原。   一阵风吹过,草叶摇曳,绿浪连绵,似一片望不到边际的绿色海洋。   谢识心慌地呼喊着晏郁的名字,但天地苍茫,无人应答。   他隐约意识到:自己可能和修灵哥哥走散了。 第九章 前世   谢识心中一时有些慌张,但他晃了晃脑袋,定下心神。   他心道:冷静!要冷静下来,才能找到修灵哥哥。   谢识一边安慰自己,一边循着一个固定的方向前进。   微风习习,草叶接天,谢识的身体几乎隐没在了一波又一波的绿浪中。夜里光线熹微,只有头顶的星星和月亮能勉强照亮前方的路途。   “修灵哥哥!修灵哥哥!”   谢识不停地朝四周呼唤着,但传入耳中的只有徐徐的风声和窸窣的草叶摩擦声。   他仰头看向头顶的天幕,即使时间已经过了许久,星星依旧那么明亮,皓月的位置仿佛定格。   按照常理,随着夜深,月亮会一点点往东边爬。   恐惧在谢识心中缓缓蔓延开来。   他咬紧牙关,强忍害怕,在茫茫草地中越走越快,最后几乎是拼命奔跑。他有种预感:如果他一直留在这,他可能会死。   忽然,谢识脚步一歪,重重摔倒在地。   等他爬起来的时候,他发现眼前的场景已经天翻地覆。   接天绿叶消失不见,时间也由黑夜转为白天,取而代之是一座气势恢宏的华美宫殿。   那宫殿白玉为阶,磐石为墙,琉璃做瓦,巍峨耸立在云端,缥缈如烟的雾气缭绕在四周。   圣洁、威严、冰冷,是谢识对这个地方的初印象。   他站在白玉台阶上,犹豫着要不要进去。   爹说好奇害死猫,更何况修灵哥哥还没有找到。想到这里,谢识就准备转身离去。   但没想到的是,他一转身反而直接进入了宫殿中。   殿内的空间比外面看起来还大。一池活水中栽种了数朵雪白莲花,四周的柱子上镶嵌着夜明珠,发出的柔光倾泻在水面上,波光粼粼,煞是好看。   池子位于宫殿中央,一朵大如凉亭的五彩莲花玉立在池子中央。   谢识的心脏突突地跳起来,内心没由来地涌起一股熟悉感。他下意识地靠近池水,睁大眼睛望向池水中央的五彩莲花。   那莲花绚烂如虹,散发出至圣至洁的气息,花瓣晶莹剔透,透明如蝉翼,淡淡光华流转在花瓣边缘。   一名年轻的白衣修士在上面闭目打坐,他玉冠束发,剑眉星目,气质出尘。   感应到谢识的靠近,白衣修士睁开眼睛,朝他伸出手,“过来。”   修士衣袍上的银丝莲纹随他动作飘动,仿若花开。   谢识被他用灵力嗖一下吸到身边。   “你是神仙吗?”谢识怯生生地问道。   “不是,”白衣修士淡淡道,“吾名谢知微,是你的前世。”   谢识面露疑惑:“前世?”   谢知微知道这事用嘴巴解释起来很麻烦,便直接把手掌覆上这个八岁孩子的额头,将前世删繁就简地传给了他。   谢识脑海中顿时浮现出一堆他从未见过的画面。他看见自己出生在仙门世家,父母看着他,说他以后必定能为家族带来荣光。   他还看见自己拜入灵韵宗太上长老门下,仙风道骨的老人抬头轻轻抚过他的发顶,说以后这就是他亲传弟子。   他更看见自己一人一剑,深入魔窟,力战群魔。   猩红色调的画面中,白衣修士身如皓雪,不染纤尘,傲然站立在魔修藏匿的道观门前。手中长剑即使饮血也依旧光亮干净,唯有剑尖在一点点地滴落鲜血。   他身后是上千魔修被斩杀后堆积成的尸山血海,他身前是一群向他虔诚叩拜、视他为救世仙人的弱小凡人。   谢识吸了吸鼻子,嗅闻到画面中清冷莲香里掺杂着的浓浓血气。   最后,谢知微心神一动,将他前世与那魔修一同陨落的画面也放了出来。   谢识又看见了幼时梦境中的大火、雾海、桃林和紧紧相拥的两道人影。   “这是我的死敌,也是你的。”谢知微指了指火海中的晏郁。   谢识似懂非懂。   谢知微为了让谢识看清死敌的样子,又特意把画面放大再放大,把晏郁妖若鬼魅的面容清清楚楚地呈现在谢识眼前。   哪知原本还乖巧安分的谢识忽然皱起眉头,反驳道:“不,他不是。”   谢知微不解,问:“为何?”   “他长得很像我的修灵哥哥,但修灵哥哥素来对我很好,”谢识说,“他是我的好哥哥,才不是死敌。”   这回轮到谢知微蹙眉了。   “魔修生性狡猾奸诈,他过往待你好,或许只是为了诓骗你,让你失去防备心,然后趁机杀了你。”谢知微斩钉截铁道,“今天你陷入布置有幻境的杀阵,约莫就是他的手笔。”   “不!我不信!我和修灵哥哥只是走散了,是我太过沉迷于抓萤火虫,跑到了他找不到的地方。倒是你……”说着,谢识猛地推开谢知微,后撤一步,眼中露出警惕,“你忽然把我拉到这个陌生的地方,还给我灌输一堆不知道哪来的记忆,还污蔑我的修灵哥哥。鬼知道你安的什么心!”   谢知微愣住了。   眼前的情况完全出乎了他的意料。   他的转世为什么对他这么不信任?还这么护着那个长得像晏郁的人?这中间到底发生了什么?   谢知微心中涌现出事情脱离掌控的不安。   他定了定神,耐心跟谢识解释来龙去脉:“前世魔修与我同归于尽后,我侥幸剩下一缕残缺神识。在你诞生后,我由于力量孱弱,一直在你识海深处温养。一般情况下,我无法感知外界,只能托梦送达前世记忆。”   谢知微的手按在谢识的肩上,双眼与他直视:“这次我会出现,是因为你遭遇了生死危机。你的修灵哥哥绝对没你想象得那么好。”   谢识小孩子心性,见不到别人说晏郁不好,甩开谢知微的手,气鼓鼓地背对他。   “我就是你,你就是我,你我本一人,生死同相依。”谢知微长叹一口气,“我没必要哄骗你。你看到那些记忆时,难道不也觉得很熟悉吗?那些是你前世经历过的场景。”   谢识默然无声,态度有些软化。   “至于你的修灵哥哥……”谢知微绕到谢识身前,对他说,“不如我俩打个赌?”   谢识:“赌什么?”   “我指引你破开阵法,你去寻你的修灵哥哥,我们试一试他,”谢知微淡淡道,“赌他会不会再次对你下手。”   世间长得相似的人不少,但眉眼气质那么像晏郁的,可能只有他本人。更何况,前世他俩死在一块,转世到一块,也是情理之中的事。再结合今日的杀阵……谢知微心中几乎已经笃定所谓的“修灵哥哥”就是魔尊晏郁。   他久闻魔种凶名,又与对方打了不少交道,对其脾性不可谓不了解。   在谢知微眼中,晏郁面容阴郁,为人阴险,为达目的不折手段,冷血薄情到了极致。   晏郁今天把自己的转世引入杀阵,定是认出了他。这次杀他不成功,肯定还会再下杀手。   当然,如果换成谢知微自己,他也会像晏郁这么做。   魔种的存在对于天地苍生来说,就像是悬在头顶的一把刀。只有把刀拿掉,才能安心。 第十章 相拥   谢识从幻境中走出,发现自己身处一个黑黢黢的山洞里,周围没有草叶,也没有萤火虫。   “你看,我没有骗你。”脑海中传来谢知微漠然的声音。   谢识垂在身侧的手指颤了颤,他抿了抿唇,没有回答,一言不发地往山洞外走。   洞外是黑暗沉寂的茂密丛林,惨白的月光照在他脸上。   “那边,”谢知微给谢识指了个方向,说,“你要找的人就在那。”   谢识循着指引赶了过去。随着距离的逼近,他察觉到四周的血腥味变得越来越浓,时不时听见野兽凄厉的嘶吼。   溶溶月色下,无数野兽尸体堆积在一处丛林空地中,一人赤手空拳地站在尸山中央,身侧的双手异化成爪状。   殷红的鲜血从尸山中流出,沿着地面的小沟四散蜿蜒,一条支流险些淌到谢识脚边。   他灵巧避开,才没让鲜血脏污了自己的鞋子。   纯白的皓月下,是遍地鲜红。两种颜色形成鲜明的对比,给人以强烈的视觉冲击。此情此景,仿若人间炼狱,而尸山中央的那道人影就是炼狱中的嗜血修罗。   “修灵哥哥?”谢识看着那道背对自己的身影,不确定地发问。   那道人影侧了侧身,一只黑如寒潭的眼睛看向他,眼中没有任何情绪,冰冷死寂。   正是晏郁。   谢识认出他,但却不敢靠近。“修灵哥哥,你的状态好像不太对。”   晏郁疑惑地歪了歪头,下一瞬,他忽然笑了。   谢识顿时汗毛直立,心中警铃大作。   果然,伴随着笑意的出现,晏郁膝盖微微弯曲,整个人朝谢识这边扑了过来,双爪锋利,泛着幽幽冷光。   如果这利爪落在小小的谢识身上,他绝对被立即撕成碎片。   谢识心中害怕得要命,他知道自己应该赶紧躲开,但双脚像是粘在地上一样,僵直得动不了。   只一个呼吸的时间,晏郁已经逼近到他身前,利爪离他鼻尖只差三寸。谢识能清晰地看见晏郁面无表情的脸,他的眼中空无一物,只有纯粹的黑。他看着他,仿佛在看一个死物。   谢识以为自己要死了。   然而,晏郁却与他擦肩而过,袭向他身后的恶狼。   原来一头一人高的恶狼悄悄循着血腥味来到了这边,站到了谢识身后,而他对此一无所觉。   谢识提起的心又放了回去。   “修灵哥哥怎么了?”他问。   谢知微在脑海中回答他:“这一世,他可能仗着有前世的修炼经验,境界提升太快,再加上一些外界的刺激,走火入魔了。”   “走火入魔?严重吗?”谢识担忧地问道。   谢知微却没直接回答他,转而道:“你记得我们之前打过的赌吗?你的修灵哥哥很明显有问题。”   谢识手握成拳,紧了紧,低头不语。   “现在啊,是个极好的机会。他陷入失控状态,我们可以趁机杀了他,提前除掉这个未来的威胁。”谢知微悠悠道。   谢识抬头看了看正与野狼战斗的晏郁。   那边的战斗眨眼间就会结束,留给他们商量的时间不多。   “怎么做?”谢识问。   “神子的血能压制魔种,心头血对魔种而言更无异于穿肠毒药。”谢知微一边说着,一边用所剩无多的灵力在谢识面前召唤出一朵灯笼大小的五彩莲花。“这是你的本命灵物。现在,你只要取一滴心头血滴在莲花上,再将它打入魔种体内,顷刻间就能令其灰飞烟灭。晏郁此时走火入魔,不会太注意你。”   月色中,五彩莲花上流转着淡淡光华。   谢识看着它,眼底映出一片斑斓光芒。   此时,晏郁已经解决了恶狼,抛下尸体,转身朝谢识袭来。   两人间隔了一朵漂浮半空的莲花。   谢识吸了吸鼻子,没有搭理那朵莲花,张开双手,跑过去抱住了满身血煞气的晏郁。   “修灵哥哥,我好害怕,我再也不乱跑了。”   晏郁的身体僵住了:“……”   谢知微也是狠狠吃了一惊:“你在干什么?你不打算杀了他吗?”   但谢识没有回答他,只顾眼圈红红地抱住晏郁的腰。   由于没了灵气维持,五彩莲花转瞬便化作光点,无声地消散在空气中。   晏郁异化的利爪轻轻按在了谢识后心上,与搏动的心脏只隔了一层皮肉。他叹息般感慨道:“小识,我刚刚看见了一朵莲花。”   五彩莲花,是前世谢知微的本命灵物。谢识召唤出了它,那岂不是说明他觉醒了前世记忆?   谢识把脸埋在晏郁怀里,他吸了吸鼻子,想流泪但忍住了。   那人说他的血能压制魔种,不知道他的眼泪有没有差不多的效果,谢识心想,还是不要在修灵哥哥怀里哭了。   谢识带着哭腔说道:“我刚才只顾着抓萤火虫,等回过神来发现自己找不到你了。我拼命地跑啊跑,最后在一个奇怪的地方看见了一个奇怪的人。他说……他说他是我的前世……”   晏郁搂住谢识的手紧了紧。   “他说我是神子转世,你是魔种,我们是宿敌,”谢识哽咽着继续道,“可我不想管什么前世恩怨。我才八岁,拥有的只有这一世的八年时光。在我眼中,你不是魔种,不是宿敌,而是我最亲的修灵哥哥。你对我很好,还救过我,我发誓要努力变强保护你。”   识海深处的谢知微感觉自己完全理解不了自己转世的脑回路。   按道理,魔种想杀他,不管之前待他多好,都不算数了,现在不是应该进行正当防卫,然后试图反杀吗?   那厢,谢识还在向晏郁诉说心里话。   他越说越难过,眼眶泛酸,豆大的泪珠控制不住地流了出来。为了不弄湿晏郁的衣服,他刻意挣脱了对方的怀抱,后撤了一小段距离,自己拿衣袖擦眼泪。   “修灵哥哥,我真的很喜欢你。上一世的事就留在上一世,这一世,我们不要做宿敌好不好?”   正如谢知微猜测,晏郁此时处于走火入魔中。但他并非被动失控,而是主动让自己陷入狂化状态,借杀戮来发泄自己内心的苦闷。   他拥有足够的自我意识,能听懂谢识的话,也能进行分析判断。   看着不停抽噎的谢识,晏郁身上的煞气渐渐平息,异化的双手也恢复如常。   他很难描述自己现在的心情,只觉得心脏酸酸涩涩的,又酝酿出一种刻骨的甜意。   那甜意比谢识三岁时喂他的十颗糖还要浓,浸透了他的全身。   这个孩子视他为至亲至爱的兄长,即使在得知他是魔种后,也未曾改变对他的态度。   晏郁伸手擦去谢识眼角的一滴清泪,泪水沾湿他指尖的皮肤,立刻腐蚀出一块胭脂色伤口,小小的,红红的。   “修灵哥哥,你的手指!”谢识瞧见了,担忧地又后撤了一步。他一边抬起袖子,胡乱地把脸上的眼泪擦干净,一边提醒晏郁说:“哥哥你碰我的眼泪,会伤到你。”   但晏郁却长手一伸,直接将谢识整个人带进了怀里。   谢识惊讶地瞪圆了眼睛,像只受惊的小猫。   晏郁低声问:“你真的……不怕我?”   谢识坚定地摇了摇头。   晏郁将他抱得更紧。   两人的距离如此之近,谢识能清楚地嗅到晏郁身上浓重的血腥味。那血腥味来自山林间无数野兽,很新鲜。但他内心没有丝毫恐惧,反而感到很安心,只因为这人是他的修灵哥哥。   前后两世,晏郁从未想过自己竟然会因一个小孩子的话语而感动得一塌糊涂。   今时今日,此生此世,哪怕只是童言无忌,他也认了。   繁星明月下,尸山血海中,两道身影紧紧相拥。   谢识识海中的谢知微看着这一幕,想起了他与晏郁同归于尽那日的场景,一时之间,心情复杂得难以言喻。   自己的转世和宿敌的转世竟然亲密地拥抱在了一起。   谢知微有种深深的背刺一刀的感觉。   他想起谢识之前与他的交谈,便在识海中问谢识:“你……不介意他对你下过黑手吗?”   谢识听见了,他敛了敛眸,回应道:“过去的事情就让它过去吧,也不能确定就是修灵哥哥做的。就算是又如何,他也是被前世记忆裹挟的,就像你现在也在一门心思怂恿我伤害修灵哥哥一样。”   谢知微冷不丁被呛:“……”   他清了清嗓子,又问:“那你之前还问我怎么杀魔种?”   “我就问问,但我不会做。”谢识回答说,“知道了方法,以后就可以避免我在无意中伤害到修灵哥哥。”   谢知微还想说些什么,但他马上吃惊地发现谢识把他屏蔽了。他无法再通过谢识感知外界,同时谢识也听不见他的声音。   “这这这……”谢知微满心惊叹,说不出一句完整的话。   上一世遇见的所有惊讶的事都抵不过今晚给他的冲击大。   惊叹之余,谢知微更在年幼的谢识身上察觉到一种苗头——他的转世未来会比上一世的他走得更远,更加厉害。   不说别的,单论能无师自通地屏蔽他,就看出这小子不简单。   识海中的谢知微闲得无聊,开始翻阅谢识这一世的记忆。他想要知道晏郁到底给他的转世灌了什么迷魂汤,让他的转世如此死心塌地、不管不顾地信任他。   八年的时光化作一幅幅精致画面,在谢知微眼前飞速变换着,从嗷嗷待哺、牙牙学语,到能说话、能走路……   忽然,他玉白的指尖点在一幅记忆画面上。   画面顿时从记忆流中脱离出来,放大,完完整整地呈现在他眼前。   这是晏郁带三岁的谢识出来抓金粉蝶的那一夜。两人逃到小水洼附近,惊醒了地底沉睡的凶兽,陷入生死危机。晏郁将谢识送了出去,叫他赶紧逃跑,自己则留下断后,与凶兽殊死搏斗……   从谢识的视角来看,那一次晏郁是舍命保护他。   从此以后,他俩有了过命的交情,晏郁是救人的一方,而谢识把自己放在了被救的一方。   被救……谢知微轻声呢喃这两个字,抬手掩住脸,合上双眸,不是很想面对现实。   根据他对自己性子的了解,如果在他幼时也有一人舍命救他,而且偏偏那个时候他自己没有能力保护对方,那种深深的感动和无力将交织在一起,成为他余生的遗憾。   此后如无意外,他将千倍百倍地对那人好,为的是报恩和弥补。   “晏郁,你真行。”谢知微咬牙切齿地念着晏郁的名字。   彼时的谢知微还未意识到,未来他将接受更多的思想冲击。例如,所谓的遗憾在长久陪伴后也可能化作暧昧的情愫。   ——他的转世不仅会保护他的宿敌,甚至可能爱上他的宿敌。   识海外,谢识正和晏郁商量着回家。   “也对,挺晚了,该回去休息了。”晏郁看了看已经升到头顶的月亮,如是说。   他伸出手,想要牵谢识。   谢识将手放在晏郁手里,顿了顿,问:“那这些野兽的尸体怎么办?就这样放在这里吗?”   两人周围堆叠了数只野兽的尸骸,有些血肉模糊,有些四分五裂,还有些保留了完整的身体和皮毛。 第十一章 责罚   晏郁摸着下巴想了想,觉得把这些尸体留在这里有些浪费,便道:“那……我们挑几头皮毛完好、膘肥体壮的,带回去?”   谢识没有反对。   回家的路上,晏郁扛了一头野狼尸体在肩上,谢识则拖着一只大野兔的腿。   “会不会太重了?”晏郁问。   谢识挺了挺胸膛,神情傲然,说:“哥哥你不要太小看我。我好歹算是习武之人,这点力气还是有的。”   晏郁被逗笑,随他去了。   今晚的凶猛野兽几乎都被晏郁吸引过去,杀了个干净,所以山路一片安静祥和。   月色柔和地倾泻下来,天边薄云悠悠漂浮,黑暗中树影幢幢,却丝毫不显阴森。   谢识一时起了玩心,快走几步,偷偷躲进树丛的阴影中,等晏郁过来时,就突然窜出来,企图吓吓他。   但晏郁早已识破他的小把戏,一直注意着他的位置,所以一点都没被惊吓到。   他看向举起双手、做出猛扑动作的谢识,面上波澜不惊,眼中似笑非笑。   谢识也不尴尬,冲他吐了吐舌头,放下双手,重新拖起野兔子,走在晏郁身旁。   两人玩闹着回家,虽然没说多少话,但周围的空气都充斥着快活的气息。   他们仿佛不是走在漆黑寂静的山路上,而是走在鸟语花香的美景小道。   这种欢乐的气氛持续到回家。   山腰小屋灯火通明,谢家夫妇已经探查完海岛阵法回来了,正焦急地站在门口,不停地左右张望,似乎在寻找他们的身影。   沈远闵陪在他们身侧,一脸肃然地站着。   谢识看见爹娘,如燕子见了巢,拖着野兔子,飞一般跑了过去。“爹!娘!”   谢夫人一把将他搂在怀里,“担心死娘了!大半夜的,不好好睡觉,跑到哪里去了?这……这怎么拖了只大兔子?”   此时,沈远闵也看见了晏郁,视线从他的脸上移动到了他肩上扛着的野狼尸体上,眼神逐渐变得犀利。   晏郁想起他爹之前跟他说的不要逞强一事,心中一沉。   他赶紧丢下野狼尸体,带着点讨好,模样乖巧地凑到沈远闵身边:“爹,你不是刚闭关吗?怎么这么快就出来了?”   “哼!”沈远闵衣袖一甩,板着脸,指着地上的野狼尸体,“我要是继续闭关,你这个臭小子是不是要把整座海岛都掀个底朝天?把所有野狼都杀个片甲不留?”   晏郁汗颜。   从事实来看,他今晚的确把海岛的凶猛野兽霍霍了个干净。   但这能让他爹知道吗?   显然不能。   晏郁心中尴尬,但面上却不显分毫,小声辩驳道:“怎么会呢?爹你言重了!”   “你忘了我今天怎么交代你的吗?我千叮咛万嘱咐,叫你不要逞强,结果你呢?”沈远闵看起来很生气,“转头就大半夜出门,打了头野狼?还带着小识?”   说这话时,沈远闵眼尖地瞥到谢识膝盖上的灰尘,猜测他可能摔倒过,于是眉头皱得更紧了。   他对晏郁说:“你起码也是个当哥哥的人,怎么成天带弟弟乱跑?要是磕了伤了,你好意思吗?”   谢识听见沈远闵对晏郁的训斥,怯生生地从他娘怀中探出头来,说:“沈伯伯,我没事的,你别太责怪修灵哥哥。”   谢识他爹顺势劝道:“沈兄,两个人是一块出去玩的。孩子嘛,都贪玩,骂几句就算了。”   谢夫人也附和:“是啊,夜色已深,还是早些休息吧。”   沈远闵知道在别人面前教训自家孩子不好,及时住口,脸色铁青地转过身,往山顶的屋子走了过去。   “跟上,回家!”他喝令道。   晏郁很少见他爹这般动怒,他心中叹气,知道回家肯定会受责罚。他爹不在外人面前罚他,是顾全他的面子。   “修灵哥哥……”谢识担心地看向晏郁。   晏郁淡淡一笑,意思是让他宽心。   随后,他片刻也不敢耽误,跟上沈远闵的步伐,直接把野狼尸体留在原地。   他爹就是因为他打了狼才怪他逞强,要是再把东西带过去,在他爹眼皮子底下晃,他爹估计更生气,他受罚更重。   ……   回到山顶的家中后,沈远闵领着晏郁来到一个光线昏暗的房间,叫他跪下。   房间前方的供桌上摆着他娘的灵位,两侧燃着两只白蜡烛,烛芯在火焰中噼啪作响,滴滴烛泪沿着烛身往下流淌。   沈远闵从抽屉中取出香线,点燃末端,握住燃香,朝灵位拜了拜,随后将其插在了香炉中。   淡淡檀香味在房间内弥漫,烟雾缭绕中,他娘的灵位静静伫立。   “你娘死得早,我一个人既当爹又当娘把你拉扯大。我们不求你出人头地,只希望你能好好长大。”说话间,沈远闵从供桌底下摸出一根细而长的棍子,“可你呢?不听话就算了,还惹祸,总是去做超出自己能力范围的事情。”   他拿着棍子,走近晏郁。   晏郁跪在蒲团上,低垂着头,动也不敢动。   “偶尔一次没事,是你运气好。每天都这样,你是生怕死不在我前面吗?”沈远闵严厉道,“你以为你很能,很厉害!但身体发肤受之父母,你若伤了,我们做爹娘的,难道不痛心吗?世间只有黑发人送白发人,哪有白发人送黑发人的道理!我今天才嘱咐过你要安分点,结果你晚上就跑出去和野兽搏斗。”   沈远闵叹息一声,握着棍子的手出现小幅度的颤抖。他说:“我本不想责罚你,但你这般任性妄为。你娘若在天有灵,她也不会阻止我。”   此时,他已经走到了晏郁跟前,一低头就能看见自家孩子乌黑的脑袋。浑浊的眼珠中浮现不忍,但被他强行压了下去。   修士老死前,心中会有隐约的预感。   今天沈远闵就察觉到了这种预感,他本决心破釜沉舟,一门心思闭关修炼。可是闭关室内,沈远闵却想起了晏郁,这个他和妻子唯一的孩子。   那时摆在他面前有两个选择,一个是继续闭关,为了渺茫的境界突破机会而努力,另一个是立刻出关,利用生命的最后时光来陪伴孩子。   这个选择并不艰难。   因为沈远闵知道自己资质平庸,即使闭关,也很难成功晋升。他闭关不过是因为怕死,向老天求一线生机,而这生机很渺茫。   于是沈远闵闭关当晚就出关。   出关当天就从谢家夫妇那里得知了晏郁和谢识两个人大半夜不睡觉,出去乱跑的消息。   沈远闵当时差点没气得七窍生烟。他清楚地记得自己出关前就仔细叮嘱过晏郁,可结果呢?阳奉阴违!   平日里沈远闵管教晏郁,最严重的时候不过痛骂一顿。但今晚,他必须要狠狠责罚他。   为的不是别的,就是希望他死后晏郁能真正安分点,别再逞强,爱惜性命。   他不想他去世后,才在地府和他娘团聚不过几个月,晏郁就来了。好家伙,一家三口齐活了。这种全家团圆,沈远闵可不要!   棍子划过空气,带出轻微的破空声,重重地落在晏郁背上。   这点伤痛对于修为已至金丹期的晏郁,相比蚊子叮咬,不痛不痒。   但他并不表现出来,而是深吸一口气,在眼眶中憋出两汪晶莹的泪水,咬紧牙关,神情痛苦。   棍子每落一下,他就瑟缩一下,做出被打得痛了又忍住不躲的隐忍模样。   看他这个样子,沈远闵心脏也揪住了。   “现在知道痛了,之前干嘛去了!”   他冷哼一声,手上棍子不停,但落下的间隔变得长了点,挥棍的速度变得慢了一点。   晏郁配合地哽咽起来,嘴角往下拉,求饶道:“爹!孩儿知道错了,孩儿再也不敢了。”   沈远闵心中怒气散了大半,打算不轻不重地用棍子在晏郁背上抽最后一下。   正在这时,房间的门被人从外面猛地推开。   分别后,谢识的右眼皮一直跳。他看着沈远闵生气的样子,很担心晏郁回家后会被他爹责罚,于是便挣开他爹娘,火急火燎地赶了过来。   他推开门,看见沈远闵拿着棍子,又看见跪在蒲团上瑟瑟发抖的晏郁,眼圈一瞬间红了。   谢识不管不顾地扑了过来,伸出小小的手臂,把比他大许多的晏郁抱在怀里。   他用身体挡住沈远闵要抽下来的棍子,眼泪哗啦:“呜呜呜……沈伯伯你不要打修灵哥哥……是谢识的错……”   谢识来不及抹去眼泪,一边抽噎,一边说话:“呜呜……今晚是我任性,忙着捉萤火虫,和修灵哥哥走散了……修灵哥哥他很好,沈伯伯你不要打他……”   沈远闵最开始愣了一下,但也顺坡下驴,果断收起棍子,不再责罚晏郁,只是还嘴硬道:“今天是小识为你求情,如有下次,谁来护你都没用!”   晏郁连忙表决心,说不敢有下次。   谢识却还在哭。他一时情绪上头,停不下来。   沈远闵叹了口气,对晏郁吩咐道:“哄哄他。”说罢,丢开棍子,双手负在身后,迎着凉凉的月色朝屋外走去,打算外出散心。   但刚出院门,他又改了主意。   他想起晏郁之前肩上扛着那头野狼,膘肥体壮,煞是凶猛。   沈远闵站在山顶,望着底下黑黢黢的茂密山林,喃喃自语道:“这荒山野岭,猛兽不少啊。”   他心知自己时日无多,又担心晏郁在他死后再去找野狼搏斗,决定今天晚上好好清理一番山林中的凶猛野兽。   狼、老虎、毒蛇、黑熊之类有着尖牙利爪的肉食动物肯定不能留,兔子、山鸡、狐狸等威胁小的可以留。   沈远闵心神微动,身影瞬移到山林中,一寸寸地排查着可能的猛兽。   然而,出乎他意料的是,今晚的山林很安静,没有猛兽出没,连影子都没瞧见。   “怪哉。”沈远闵拧着眉。   作者有话要说: 第十二章 安抚   沈远闵在山林间细细搜索着,试图寻找出异常的原因。   他一路走,一路留心,渐渐地,他鼻子动了动,嗅闻到空气中弥漫着一阵极淡的血腥味。   如果不是今晚的沈远闵打起了十二分精神,估计还察觉不到。   沈远闵目光一凛,唤出佩剑握在手中,循着血腥味缓缓靠了过去。   映出他眼帘是一块林中空地。   方寸大小的地方,除了野草外,什么都没有。   月色下,野草肆意生长,颗颗水珠挂在叶尖,如同被水冲洗过一般,碧绿清透。   没有看到预想中的尸体,沈远闵却没放下警惕。   眼前这个地方就是血腥味的来源,这里一定发生了什么,绝不像表面那么平和。   他蹲下来,用手抓起一抔泥土,碾碎后认真端详。   手中泥土十分湿润,富含水分,闻起来带着土腥味和另外一种怪怪的味道。   沈远闵展开手指,泥土顺着他指间缝隙落下,留下薄薄的一层淡红色水渍,像是血水。   他在这里搜寻了一会儿,脚步停在了旁边的一棵大树下。   与周围不同,这大树底下的土壤被按压得很紧实,仿佛有人在这里埋过东西。   沈远闵用长剑把土刨开,土壤下面露出的东西让他心神震动。   那是一百多具野兽骸骨,它们血肉丰盈,脸庞狰狞,伤口处还淌着血水,显然是刚刚才死。   究竟是什么人做的!   对方为什么要夜晚屠杀海岛猛兽,还把它们掩埋起来,不让人发现?   而且从尸骸数量来看,对方或许有吸引猛兽的特殊手段。一百多只野兽,总不可能杀了之后再埋尸到一块,太麻烦。   沈远闵越想越心惊,甚至猜测是不是有魔修潜入海岛。   他手中动作不停,继续在尸坑中翻找。   忽然,一个破布袋吸引了他的注意。沈远闵觉得有些眼熟,捡起布袋,打开一看,里面是数片雪莲花瓣。   雪莲花瓣是晏郁平常抓金粉蝶时喜欢用的东西,它们洁白干净,散发着清冽的气息,最容易吸引金粉蝶。   布袋中的雪莲花瓣原本应是纯白的颜色,但此时却被血水染成了晚霞一般的浅红色。   冷汗从脊背冒出,打湿衣衫,风一吹,引出黏腻的寒意。   一个可怕的猜测一点点浮现在沈远闵心中,他不愿去相信,但整个人的灵魂却在理智的带领下直接落入深渊,苍老的身躯摇摇欲坠。   周遭所有的声音仿佛都消失了,他的血液渐渐冷却,心脏每跳一下就造成巨大的痛楚,眼角皱纹深如沟壑。   怎么会!   修灵你……做了什么……   山顶小屋中,晏郁正忙着哄谢识,叫他不要哭。   “哎呀,你不要哭啦,”晏郁将谢识搂在怀里,手掌轻柔地拍打着他的背,“你看我这个被打的都没哭,你这个没被打的怎么还哭得这么起劲?”   谢识一边哭,一边抽噎,“呜呜呜哇,修灵哥哥,我忍不住,停不下来。”   “……”晏郁无奈了。   他感慨道:本质上是个小孩子呀。   虽然今晚抱住异化的自己时看起来那么勇敢,说起话来也一副小大人的模样,豁达又清醒,但说到底,他还是个稚气未脱的八岁小孩,哭起来就没完。   晏郁不再哄谢识,默默陪在他边上,让他自己安静下来。   “呃——!”   谢识哭得久了,不由自主地打了个嗝。   晏郁听见了,嘴角翘起,看着他的眼睛中满是揶揄。   谢识心中又羞又恼,眼中泪水涟涟,止也止不住。   眼前这个泪水淌了一脸的小孩子,眉眼渐渐长开了,越发有了前世谢知微的模样,但晏郁却很难再将他与前世宿敌联系起来。   他抬手摸了摸谢识柔软的发顶,在心中自言自语:这个是谢识,是像个小糖包一样、最爱黏着他、坚定地说要保护他的谢识。   才不是天杀的谢知微!   经过好久的努力,谢识终于不再哭泣。他仰着头,用红红的眼睛瞧着晏郁,一脸关切地问:“修灵哥哥,沈伯伯打你,你痛吗?”   晏郁想也没想地摇头。   他有修为傍身,他爹用棍子打他,他根本没感觉。   谢识抬起袖子,仔仔细细地擦干净脸上的泪水,然后才小心翼翼把头蹭进晏郁颈窝里,模样很小鸟依人。   晏郁轻轻拍了拍他的背,道:“哭了这么久,惨兮兮的,怪可怜。”   谢识没回答,把脸埋在晏郁肩头。   “你前世可是灵韵宗首席大弟子,威风赫赫的神子,”晏郁打趣他,“怎么转世了就变成了一个小哭包呢?若是你前世故人看见你,定要把下巴都惊掉。”   谢识被他逗生气了,声音闷闷地反驳道:“我才不管什么前世,我只活在这一世。他们吃惊就吃惊,干我什么事。”   “好好好,”晏郁柔声道,“我们不论前世,只看今生。”   两人抱着依偎许久。   屋内的白蜡烛仍然在燃烧,烛泪在金属烛台上堆叠了厚厚的一层。烛火熹微间,晏郁今生娘亲的灵位安然而立,冥冥中仿佛有一位妇人温柔地注视着他们。   晏郁觉得在这个肃穆的房间里聊天有点尴尬,便领着谢识到了他自己的卧房中。   “坐!”晏郁拍了拍自己的床。   谢识听话地坐到了晏郁旁边。   “你今晚忽然跑过来,爹娘能放心吗?”晏郁问,“他们今晚在家门前等你的时候,看起来很担心。”   谢识回答:“当然放心呀,今晚是他们两个亲自把我送过来的。”   “啊?”晏郁有些惊讶。   谢识揪着衣角,“在你离开后,我怎么想都觉得你要受罚,想赶过来帮你说说话。爹娘拗不过我,亲自把我送到你家门口才离去。”   “这……”晏郁有些不赞同谢识的做法,“今晚,你爹娘本就因你的安危而担心受怕,你又闹,他们该更焦虑了。”   “不会的,”谢识为自己辩驳,“我爹娘他们是同意我来的。他们虽然不想打扰沈伯伯教育你,但也怕你被罚得太重。所以今晚我来,也有一分他们的意思在。”   晏郁脑海中浮现出谢家夫妇和善的脸,羽睫微垂,身侧的手指动了动,思绪逐渐发散。   他们都是很好很温柔的人呀。   如果一切都按照自己最初设想的那样,设下幻境杀阵,除掉神子转世,保自己未来无虞,那谢家夫妇作为谢识的爹娘,将经历丧子之痛,哭得肝肠寸断……   那时面对悲痛欲绝的谢家夫妇,他自己是否能装作一无所知,撇清嫌疑,将自己摘得干干净净呢?   光是想象一下,晏郁的心脏就忍不住颤抖起来。   他眼前仿佛浮现出事情败露后谢家夫妇愤恨斥责他的样子,耳边是幽怨的哭泣声和凛冽的风声,从地平线开始,视野中的世界一点点漫上血红。   他满身罪孽,却无处解脱。   数不清的人影包围了他,一个接一个地指责他、批判他。四周好吵,好闹,喧嚣的声音如冰刺般扎入他的脑袋。   安静!   给我安静点!   灵魂深处传出一道蛊惑的声音——“杀了他们!只要杀了他们,世界就安静了。快!杀了他们!”   晏郁想寻找声音的来源,而后赫然发现说那些话的人就是自己。   他抬手掩住脸,呵呵地笑了起来,杀戮的欲望在他内心翻腾。   谢识就坐在晏郁身边,很快就察觉了他的不对劲,他惊慌失措地看着沉浸在自己世界里、狂笑不止的晏郁。   房间内乌黑魔气弥漫,充满了不详的气息,原本明亮的烛火都渐渐黯淡下来,越来越微弱,直至熄灭。   “修灵哥哥,你醒醒!”谢识喊道。   但晏郁仿佛听不见他的叫喊。   谢识咬了咬牙,解开了识海中对谢知微的屏蔽。   谢知微一下子看见了魔种发狂的恐怖场景,他幻化成虚影,站在谢识身旁,不慌不忙地看着他。   “你有什么办法吗?”谢识急忙问。   谢知微语气淡漠:“我有杀了他的办法。”   谢识皱起眉头,意识到什么,他问:“是你动了手脚?”   “略施小计,让你看看魔种的真面目。”谢知微说,“魔种无法克制自己,小小的情绪失控就能让他陷入癫狂。随着他修为的增长,他将越来越难控制自己的破坏力,甚至还将引起周围生灵躁动,让他们也失去理智,开始无止境的杀戮。”   “魔种,是悬在天下苍生头顶的一把刀!”谢知微的话语铿锵有力,“你现在因为一时心软而放过他,可想过未来千千万万因他而死的无辜生灵。”   嗖!   一道血剑穿过谢知微幻化的身体虚影,深深地钉入木质墙面。   晏郁神情狰狞,周围魔气缠绕,一双黑眸直直地看向谢知微,语气愤恨:“原来你小子在捣鬼!”   谢知微惊讶晏郁竟然还能维持神智,他往前一步,避开袭来的晏郁,淡淡道:“我只是在劝我的转世迷途知返。”   但转头却发现谢识已经站到了晏郁身边,和对方同仇敌忾。   谢知微:“……”   谢识一脸抗拒地瞧着谢知微的虚影,不想承认自己有这么一个道貌岸然的前世。   他稚嫩的脸上神情严肃,一板一眼地声明道:“无论修灵哥哥是不是魔种,今天都是你诱他发狂,如果造成了伤亡,你要负全责。”   说完,他又拉了拉晏郁的手,仰着小小的脑袋看向他,晶亮的眼眸中是满满的关心。   晏郁安抚地回握谢识温暖的小手。   作者有话要说: 第十三章 同眠   虚影是谢知微临死前的完好模样,外貌大概二十五岁,眉目疏朗,仙姿玉骨,穿着一身白,配合着白玉般清冷的脸,整个人就像从雪中走出一般,散发着不容轻视的威仪。   他瞧见谢识和晏郁站到一起,剑眉微拧,脸色越发冰冷。   谢知微的目光先是落在谢识身上,后来又移到了晏郁脸上,定定地看了一会儿。   他嘴唇翕动,无声地吐露出几个字。   晏郁从他的口型看出他的意思,但他偏偏装傻,似笑非笑道:“谢仙君,你想说什么就大点声。我不懂唇语。”   谢知微漠然地瞧了他一眼,没答话。   人形虚影产生阵阵波动,犹如石子投入平静的湖面,泛起一圈圈的涟漪。   不过眨眼间,虚影就消失在了原地。   “他在做什么?”谢识疑惑地问道。   晏郁说:“跑了!”   “跑哪去了?”   “这里。”晏郁伸出修长如玉的手指,轻轻点了点谢识的小脑袋。   准确来说,谢知微是回到了谢识的识海深处。   虽然知道对方听不到,但晏郁还是挑起嘴角,不客气地讥讽道,“打不过就跑,真不害臊。”   谢识学着晏郁的样子,也用手指点了点自己的脑袋,奶声奶气道:“不害臊!不害臊!”   晏郁笑得开怀,状态逐渐恢复正常。   身为魔种,晏郁对失控状态并不陌生,只要不是太严重,他自己就能收放自如。   屋内的魔气一瞬消失,黄豆大小的烛火重新燃起,把房间照亮。   谢识想起谢知微嘴唇上下开合的动作,忍不住好奇,问晏郁:“修灵哥哥,他刚刚说了什么?”   晏郁扯了扯嘴角:“他让我别太得意。”   然而,看着尊敬的神子大人那张万年冰山脸上浮现出憋屈的怒气,晏郁心里别提多得意了。   前世他俩身死时,谢知微看他的眼神中仿佛带了一万把刀子,显然是恨极了;现在谢知微依旧愤恨地盯着他,素来清冷的眸中充斥着不甘的怨念。   这种前后照应令晏郁不禁唏嘘一句孽缘。   不过,这种被人看不惯又干不掉的感觉真是太酸爽了。   想到这,晏郁揉了揉谢识的脑袋,把他束好的发搞得一团糟。   “谢谢你,小识,”他半是玩笑半是诚恳道,“谢谢你一直偏袒我。”   一缕黑发垂落在谢识额前,他略带无语地顶着一头蓬松乱发,仰头对晏郁道:“修灵哥哥,我头发乱了,我不会梳头发的……”   晏郁朗声道:“小事一桩,反正你今晚睡我这,明早上我起床帮你梳头。”   有人梳理乱发,谢识便不再烦恼,抬起手,打了个哈欠,困倦地说道:“我想睡觉了。”   晏郁随即熄灭了烛火,在黑暗中把谢识抱上了床,细心地为他掖好了被角。   木床很大,睡上一个少年和一个孩子绰绰有余,中间还能留有一大块空当。但谢识喜欢贴着晏郁睡,与他抵足而眠。   半梦半醒间,谢识想起晏郁发狂失控的模样,害怕地搂紧了晏郁劲瘦结实的腰,他梦呓般问道:“那个时候,修灵哥哥为什么忽然情绪不好?”   晏郁还没睡着,他在黑暗中豁然睁开眼睛,眼珠的黑映照着周围的黑。   “我想到了你爹娘,想到了……你……”晏郁模模糊糊地回答道,声音有些惘然。   谢识意识到晏郁之前那样,是因为联想到了他死后他爹娘的痛楚。   他随即与晏郁贴得更近,试图把自己身体的温暖分给晏郁一点,极其小声地安抚道:“没关系的,修灵哥哥,你不用太愧疚。今晚什么事情都没有发生,你看,我还是好好地活着,还能陪你一起睡觉。”   许久后,晏郁浅浅地“嗯”了一声,声音落在空旷安静的房间里,轻轻的,近乎梦中的呢喃。   两人就这样紧紧抱着,陷入了昏沉的梦乡。   月上中天时,一道身影闪入了晏郁的卧房中。   来人正是沈远闵。   借着雕花窗缝隙透进来的月光,他站在床前,静静地注视着床上安眠的两个孩子。   他来得无声无息,整个人几乎与黑暗融为一体,像一樽沉默的雕塑。   晏郁睡眠浅,很警觉,马上醒转过来。   他心中疑惑沈远闵为什么大半夜忽然跑到他卧房里,还一动不动地站在原地盯着他,看起来怪渗人。   晏郁没有贸然睁眼,而是保持着睡觉的姿态,眼皮轻闭,双手搁在身侧,呼吸绵长舒缓。   一炷香时间过去了……   两炷香……   三炷香!   沈远闵终于有了动作,他弯下腰,伸出手,为晏郁……掖了掖被角!   晏郁心下惊愕:他爹站在这这么久,难不成就是在纠结要不要为他掖被角?   意识到这一点的晏郁险些破功,他慌忙稳住波动的情绪,继续装睡。   之后,沈远闵又看了晏郁一会儿,幽幽地叹了一口气,便转身离去。   晏郁旋即睁眼坐起,茫然地瞧着安静的卧房。   沉睡的谢识感受到晏郁的动作,眼皮动了动,隐隐有醒来的趋势。晏郁立刻躺回被窝,将谢识搂在怀里,轻轻拍打谢识的背部,让他重新陷入深眠。   他爹今晚是一时兴起来瞧瞧他吗?晏郁脸上写满了疑惑。   ……   一夜过去了。   天边刚刚泛起鱼肚白的时候,谢家夫妇来到了山顶,给沈远闵送来了晏郁昨夜丢下的那头野狼尸身。   沈远闵以为他们是来找孩子,迈步便要去叫晏郁和谢识起床。   谢家夫妇却拦住了他,道:“不必吵醒孩子们,让他们多睡会儿。我们夫妇此番前来,是为了另外一件事。”   沈远闵站定,瞧见二人神情严肃,赶忙问:“发生了何事?”   “昨晚我们察觉海岛防护阵法有异动,前往查看时,发现了魔修出没的痕迹。”谢夫人眉心微蹙地说着,一副忧心忡忡的样子。   谢识他爹在旁边补充:“虽然有海岛防护阵法在,外人轻易进不来,但我们怀疑昨晚的异动可能只是魔修在踩点。当初忌惮我儿的那群魔修冷血凶残,屠戮了整座小镇,不会轻易放过我们一家三口。”   “难道……”沈远闵心中有了一个可怕的猜测。   谢夫人闻声点了点头,肯定了这个猜测。她缓缓道:“他们估计已经发现我们藏身的这处岛屿,早晚会追杀过来,就像当年屠镇一样,杀光岛上的活人。”   沈远闵心知自己修为一般,只有筑基期,在魔修手下根本活不过一招。   他双手往前推,深深地朝谢家夫妇作了一揖。   谢家夫人慌忙地扶起他,道:“沈兄何故行此大礼?”   “我……”沈远闵想说些什么,又从何说起,“谢兄谢夫人,鄙人修为低微。如果魔修来袭,还望二人多多护着我儿修灵。”   “沈兄这说得什么话!”谢识他爹长眉如刀,皱成一个“川”字,“我们谢家三口全靠沈兄的收留,才能有这几年的安稳日子。魔修也是因我儿谢识而来。”   “沈兄你父子二人,对于我们来说就是恩人。”谢夫人紧接着道,“就算沈兄今日不说,我夫妇二人哪怕拼尽一身修为,也定会护你和修灵周全。”   沈远闵再次朝谢家夫妇深深一拜,谢家夫妇又再次诚惶诚恐地将他扶起。   随后,三人详细探讨了一番日后的安排。   晏郁和谢识起床时,谢家夫妇已经离开这里去加固海岛防护阵法了,沈远闵则拖着野兽尸体进入厨房,为两个孩子做了一顿狼肉火锅当早饭。   沈远闵一个人既当爹又当娘地把晏郁拉扯大,厨艺不说炉火纯青,但也算得上美味,足以令人口水直流。   早饭过后,晏郁自觉地端起碗筷去厨房清洗,却被他爹拦住。   沈远闵板着脸,说:“放下,不用你洗。”说罢,抢过脏污的碗筷,自己去洗了。   晏郁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他爹今天怎么对他这么好?   谢识溜到他身边,把自己的猜测说了出来:“修灵哥哥,我猜沈伯伯可能是觉得昨晚打你打得太重了,今天对你好是为了弥补你。我爹娘有时候也这样,罚了我后又心疼我,就会在后面的一段时间里对我特别好。”   晏郁似懂非懂。   在他看来,罚了就罚了,为什么要弥补?   前后两世,晏郁这是第一次当人家孩子,实在难以理解为人父母这种复杂的心情。   沈远闵洗完碗后,晏郁吃惊地发现他爹竟然没有继续闭关,而是翻阅丹药配方,开始研究起炼丹。   这太不符合常理了!   晏郁疑惑地跑过去问:“爹,你不闭关了?”   沈远闵:“嗯,不闭了。”   “为什么?”晏郁追问。   “最近想炼炼丹药。”   “这又是为什么?”   沈远闵被他问烦了,瞪他一眼,把他轰出炼丹室,说:“大人的事,小孩子少管!”   看着眼前紧闭的石门,晏郁摸了摸自己鼻子上的灰。   “唉,这就是当人儿子的不好。”他叹息道。   晏郁把疑惑压在心底,站在原地犹豫了一会儿后,决定去找谢识玩。   他的前世宿敌还像乌龟一样窝在对方识海里,这件事还是早点解决为好。 第十四章 教导   谢识正坐在桌前,认真地阅读法术书籍。   然而这些书籍所用的语言向来晦涩难懂,小小的谢识瞪大了眼睛,只读懂了最表面的意思。   没有前世经验的他,身体心智与普通的聪明孩子一般无二。在没有人教导的前提下,即使是神子转世,独自参悟术法也必定要耗费不少时间。   屋子旁边栽种了一棵桃花树,一枝挂着露水的桃花恰好横在谢识窗前。   百无聊赖间,谢识合上书本,伸出稚嫩的手,去够桃花枝条上的花骨朵。   就在他即将要扯下一朵粉红花苞时,一只骨节分明的手从斜下里探了过来,提前一点挡住了他的动作。   “桃花灼灼,本是美景,何必辣手摧花?”   谢识循声抬头,映入眼帘的是一张清冷疏朗的脸,鼻端传来对方身上的淡淡香气,冷冽如雪。   来人正是谢知微。   他再次幻化成虚影,在谢识面前现身。   谢识瞧见他挡着自己的手,蹙了蹙眉,有点不开心。   谢知微神情淡淡,白皙手指在半空蹁跹,眨眼间就用灵气凝结成一朵活灵活现的娇俏莲花。   莲花整体呈粉白两色,花瓣末端为如霞的粉,颜色朝边缘一点点过渡,渐渐变成了剔透的雪白,煞是好看。   谢识看出这就是他刚刚在书上看了半天没看懂的灵力化物法术,眼中浮现些许惊艳。   谢知微将变出来的莲花递到谢识面前。   谢识却犹豫要不要接。   那日谢知微怂恿他杀死修灵哥哥的场景还历历在目,眼前人是修灵哥哥的敌人,接他的花岂不是背叛了修灵哥哥?   谢知微看出谢识的纠结,不再等他答复,直接把莲花塞进他手里。   他的嗓音似泠泠秋水,清冽悦耳,“这朵花是我塞给你的,不算你自己拿的。”   这花好看,谢识挺喜欢。   他握住莲花细长的茎干,忍不住把鼻尖凑近,深深地嗅了一口,入鼻的是清雅的莲香,令人心旷神怡。   “谢谢!”谢识诚心诚意道。   “不客气。”谢知微一边说着,一边伸过手,越过谢识的身体,自然而然地拿起桌上书本,随手翻开。   谢识想阻止时已经来不及。   “其实,你若有不懂的地方,可以问我,我自会倾囊相授。”谢知微拿着书,对谢识道。   谢识有些纠结:“这不好吧……”   “有何不好?”谢知微道。   “你想伤害修灵哥哥,”谢识抿了抿唇,“但我不想那样做,我想保护他。”   谢知微用一双清凌凌的眼睛打量着眼前这个小孩,问:“他对你很重要?”   谢识想也没想,重重地点了点头,一脸认真。   “……”   唉,谢知微心中叹气,暗自给晏郁记上一笔。不过他对这个回答早有预料,面色如常,未有变化。   “弱者无法保护任何人,甚至会成为累赘。”谢知微循循善诱道,“只有拥有足够强大的力量,才能真正去保护自己想保护的人。没有力量,再美好的愿望终究也是泡影,落不到实处。”   谢识何尝不懂这个简单的道理呢。   他看了看书,又看了看谢知微白玉雕成的俊脸,心中仿佛有两个小人在打架。   一个小人叫他答应他,他想变强,想拥有力量。如果以后再发生当年小水洼处类似的事情,拥有力量的他就不用靠别人庇佑,而是直接站到怪物面前,堂堂正正打败他。   另一个小人则叫他拒绝,说变强只是保护别人的手段,而非最终目的。如果一味追求强大的力量,却伤害了真正想保护的人,绝对是本末倒置!   谢识的立场在接受和拒绝二者之间反复横跳。   风吹过桃花树,绿叶与桃花碰撞,发出沙沙的声音。谢知微的雪白衣袍在桃花枝叶间上下翻飞,如浪花似雾霭。   他一直站在原地,静静等待谢识的答复。   不知过了多久,谢知微的乌黑长发上落了数片粉白桃花瓣,而谢识也终于仰起头,语气坚定地对眼前人道:“我可以接受你的教导,但有一个条件——你不能要求我伤害修灵哥哥!”   谢知微蹙眉思索片刻,眼眸中淡淡光华流转,随后,他嘴唇上下开合,勉为其难地说:“我现在答应你。”   对于这个回答,谢识还算可以接受。   他看过前世记忆,知道谢知微和修灵哥哥有着同归于尽的血海深仇,不能现在就逼迫谢知微放下芥蒂。   “那我们就这么说好了。五年之内,你不能食言。”谢识一副小大人模样。   谢知微轻抬下颌,表示同意。   然后,谢识就不客气了。他拿出书本,一页又一页地翻找着自己发现的疑惑,让谢知微这个新任师父为他细细解答。   若是解答得不够明白,谢识还会要他再讲一遍,力求深入透彻。   谢知微身为灵韵宗首席大弟子,修炼天赋远超常人,又有多年历练经验,讲起各类法术和灵力运用技巧,自是信手拈来。   而且,他还是谢识的前世。虽然由于晏郁的干预,两人的三观思想有了很大的差别,但在思考方式上还是存在很多相似点。   谢知微能理解谢识感到困惑的问题,谢识也认可谢知微对口诀心法的解读方式。   若单论教学,他们绝对是最合适彼此的老师和学生。   谢识一手支着脑袋,一手翻着书本,正听得聚精会神。   忽然,谢知微讲课的声音一顿,书房立刻安静下来。   谢识疑惑地看向停住的谢知微,问:“怎么了?”   谢知微没回答,身影逐渐虚化,像水中波纹一样消失在原地。   回到谢识的识海深处后,他还不忘叮嘱谢识:“不要说我出来过。”   谢识满头雾水,扭头一看,却发现晏郁掀开窗外桃花枝,长腿一跨,直接从窗户翻进他的书房。   “修灵哥哥!”谢识欢欢喜喜地打招呼,“你怎么从窗户进来了?”   晏郁回答:“觉得近,懒得走门。”   他目光在房内逡巡一圈,问谢识:“刚刚是不是有人站在你身后,我透过桃花树看见人影了。”   谢识仿佛忘记了谢知微的叮嘱,把事情原原本本说给晏郁听:“我的前世出来过,他送了我一朵花,还教了我灵力化物的术法。”   仍留了听觉在外界的谢知微:“……”   他这是被卖了对吧?   谢知微知道自己转世被晏郁迷惑住了,对他无比信任,甚至特别偏袒他。但当亲身体验到这一点的时候,谢知微还是在心里狠狠地郁闷了一下。   晏郁挑了挑眉,笑着问:“他教你术法?”   谢识点头:“嗯。”   “无偿的?”   “对,他还答应我不会伤害你。”   谢识不想对晏郁有任何隐瞒,对他知无不言。   “那你就好好跟他学。他前世好歹活了二十五岁,教一个八岁的你还是没啥问题的。”   说完,晏郁摸了摸下巴,嘴角又牵出一抹笑,漆黑如墨的眼睛温柔地看着谢识,实际上却是透过他对谢知微进行挑衅。   只见他轻启唇瓣,语气半是信任半是得意:“只要心在我这,身在何处压根没什么分别。”   “心”指谢识信任晏郁,“身”指谢识接受谢知微的教导。   这句话的言下之意便是,他相信谢识不会伤害他,不介意谢知微在谢识身上下功夫。或者说,无论谢知微如何接近谢识,他都坚信谢识是站在他这边的。   被这样一道热烈纯粹的目光直白地注视着,谢识的小心脏扑通扑通跳,感动得不要不要的。   他眼眶泛酸,从椅子上站起身,像候鸟归巢般扑进了晏郁怀里。   “修灵哥哥,你真好。”谢识说。   人与人之间的关系是需要维系的。谢识在乎晏郁,所以很犹豫要不要接受谢知微的教导,他害怕晏郁受伤,害怕他不高兴。   但晏郁却表现得很豁达。   这种豁达让谢识又惊喜又感动。他意识到晏郁对他的“好”是很自由的,他从不束缚他,给足了他选择的空间,让他不必因他而过分拘束。   即使晏郁知道他是前世宿敌转世,他也没有压制他的发展,折断他的翅膀。   某种程度上,谢识的成长对于晏郁是潜在的威胁。但自从他们在那个月夜坦诚交心后,晏郁就彻底放下了,像一个真正的大哥哥一样,关心着照顾着年幼的弟弟。   想到这些,谢识的眼泪险些从眼眶中溢出,他赶忙憋了回去,不想让眼泪沾湿晏郁的衣襟,腐蚀他的皮肤。   晏郁被谢识的眼泪吓了一跳,说:“你怎么忽然一副要哭的样子?”   他伸出白皙修长的手指,想拭去怀中人眼角的泪珠,却被拦住。   谢识抢先一步,用衣袖擦去自己的眼泪,闷声提醒道:“修灵哥哥,我来擦,你别碰,会受伤。”   晏郁哭笑不得:“我又不是瓷娃娃,受不得伤。”   身为魔种,前世的晏郁大伤小伤受了个遍,痛得死去活来的时候也不少。不过是被几滴泪水腐蚀指尖,这点小伤小痛,晏郁根本不放在心上。   书房内的两人相谈甚欢,识海深处的谢知微心情可就没那么美妙了。   云端宫殿中,数百雪莲渐次盛开,清冽莲香环绕四周,俨然一副繁华盛景。   这里是谢识的识海深处,他的心情会影响这里的环境。现在的谢识很开心,所以宫殿内的环境也呈现出热闹的景象。   即使是一向清雅高洁的莲花,也如桃花一样烂漫盛开,夭夭灼灼。   谢知微端坐莲池中央,被雪莲碧叶簇拥,冰雪般的脸上浮现郁闷愁苦的神情。   他是上辈子对晏郁下手太狠,所以用这辈子来偿还吗?   对于现在的情况,谢知微实在接受不了。 第十五章 出游   晏郁想到此次前来的目的,便问谢识:“你能不能把你的前世从识海里叫出来?我想跟他聊聊。”   “好。”谢识一口答应。   随后他便在识海中呼唤起谢知微的名字。   谢知微:“……”   有晏郁在这,他自然不肯出去,于是没有回应谢识的呼唤,埋头装死。   谢识喊了许久,不见他回应,只好无奈地对晏郁摊了摊手,道:“他不回我。”   “行吧……”晏郁也没有法子。   谢知微现在就窝在谢识的识海深处,除非他主动现身,晏郁也奈何不了他,总不能一掌劈开谢识的识海。   现在的他们处于一种微妙的平衡中。   由于谢识的偏袒,谢知微杀不了晏郁;同样地,由于谢知微藏匿在谢识脑袋里,晏郁也除不掉这个宿敌。   平常晏郁不在场的时候,谢知微就出来指导谢识修炼,而一旦晏郁的身影出现,他就立刻消失,回到谢识的识海深处。   ……   在这样岁月静好的氛围下,眨眼间半年过去了。   这半年里,沈远闵没闭关过,一直猫在炼丹室里,不知在研究什么。谢家夫妇也时常外出,说是加固海岛防护阵法。   自从对谢识放下杀心后,晏郁便不再关注大人们的动向,在深林中寻了一处隐秘洞窟,专心修魔。   临近过年时,沈远闵忽然打造了一艘大木船,装满了食物和财宝,说是要带谢识和晏郁两个孩子出门赶集。   谢识从没离开过海岛,听到要出远门,自然举双手双脚赞成。   谢夫人还给谢识做了一件漂亮的新衣裳,丹红绸缎,上绣峰峦云纹,喜气洋洋,衬得谢识就像一个吉祥福气的精致童子。   临别前,谢夫人拉住谢识的小手,细细嘱托着出门在外的注意事项,叫他千万要听话。   谢识边听边记,抬头却看见他娘的眼睛有点红,他问:“娘,你怎么要哭了?”   谢夫人用帕子擦了擦眼角,温柔一笑,说:“傻孩子,娘羡慕你啊。娘这几年都住在海岛上,都没机会出门逛街,看看外面的世界。”   谢识想也没想地说:“那娘也一起出门嘛!船上空间很大。我们一起去逛集市。”   他懂事的样子让谢夫人心中酸涩,嘴唇翕动着却说不出话。   谢识他爹主动接过话茬,一脸镇定地对谢识道:“爹娘要处理海岛上的事情,忙得很。你有这份孝心,就替爹娘多走走多看看,碰到新奇有趣的事,回来后讲给我们听。”   看着谢家夫妇和谢识依依惜别的场景,晏郁心中颇受触动,在船上搜寻着沈远闵的身影,打算和他爹之间也来一段亲情互动。   话说,他也好久没和他爹说过话了。   很快,晏郁在船舱里找到了他爹。   沈远闵一身黑袍,带着兜帽和面具,把身体和脸都藏得严严实实。他一见到晏郁跑过来,就转身回自己在船上的卧房。   晏郁瞧见沈远闵对自己的躲避,满腔温情闷在心中,不上不下,卡得难受。   他站到沈远闵门前,隔着一层门板问候他爹:“爹?”   沈远闵:“嗯。”   “爹,多日不见,你怎么穿着这么古怪啊?是炼丹时出了什么差错吗?”晏郁问。   沈远闵沉默了一会儿,回答道:“是,试药时吃坏了身体,皮肤变得跟油菜花一样绿,你别看,给爹留点面子。”   “额……”晏郁想象了一下他爹绿色皮肤的样子,很懂事地没再多问了。   他回到船舱,意料之外地看见了谢知微的身影。   谢知微仍然是那副亘古不变的白衣装扮,头戴玉冠,面若霜雪,正盘腿坐在一方棋盘前。   “下棋吗?”他问。   晏郁感觉很稀奇,这位可是一见到他就躲起来的主,怎么今天忽然主动现身了?   不过,这可是好机会啊!   杀了他的好机会!   线条流畅的嘴角微微翘起,如墨黑眸中酝酿着风暴,晏郁面上对谢知微露出和善的笑容,语气自然道:“却之不恭。”   他缓步朝谢知微走了过去,背在身后的手心却燃起了一簇烈焰。   烈焰灼灼跳动,艳红的色彩下蕴含着杀意和威能。   谢知微察觉到晏郁对他的杀意,冰冷的脸上眉心微蹙,淡淡道:“你似乎不想下棋?”   晏郁闻言,唇边的笑容却越扩越大,他皮笑肉不笑地回答:“怎么会呢?和谢仙君下棋,是我天大的福气。”   对于懵懂天真、信任他、依赖他的谢识,晏郁会因过往情分而心软收手,甚至放下杀心。但对于有着前世记忆、对他抱有杀心恨意的谢知微,晏郁可一点都不会心慈手软,一出手就是杀招。   对他来说,谢知微彻底魂飞魄散才是最好的。   只见晏郁脚尖轻点,飞速袭到谢知微身前,手心火焰冲天,又快又狠地击向那道白衣身影。   谢知微早有预料,身影如烟飘散,径直穿过晏郁的身体,躲过攻击后重新凝聚。   “我是来问你一件事。”谢知微道。   “什么事?”晏郁说话时,手上的攻击节奏却没断过,一道道火球朝谢知微飞了过去。   当然,他有分寸,那些火球在离船身仅有三寸时就会自动熄灭消散,不会对这艘大木船造成损伤。   谢知微一开始也担心晏郁的火球会焚毁木船,一度想接下晏郁的所有火球攻击,但看见那些火球能自动熄灭,便知道晏郁下手有轻重。   放下顾虑的他灵活地躲过晏郁的大部分攻击,遇见一些很难躲开的,谢知微便将身形化为缥缈的烟雾,直接让那些术法从自己的身体里穿了过去。   两人一个打得起劲,一个躲得从容,对话更是没耽搁。   “航行期间你和谢识是住两间房,还是一间房?”谢知微问。   晏郁被问得莫名其妙,但也如实回答道:“一间房,他年纪小,我爹让我照顾他。”   “好的,我明白了。”谢知微得到了答案,身形渐渐透明,如烟似雾,缓缓消散在原地。   晏郁警惕地环视四周,以为谢知微又要从哪里冒出来,但出乎他意料的是,谢知微竟然是真的消失了,没再现身。   晏郁一头雾水:这人在他面前现身,只是为了问这么一个简单的问题?   可是,他与谢识睡不睡一间房,又和谢知微有什么关系呢?   黄昏时分,船已出航,沿着一个既定的方向缓缓前行,在蔚蓝无边的海面上划出一道长长的涟漪。   船身四周,白浪翻涌,偶尔有鱼群从下面游过。   谢识趴在船舷旁,睁大了猫儿似的圆眼睛,好奇又兴奋地望着周围的白天蓝海,这是他在海岛深林中从未见过的美景。   晏郁站在船头,张开双臂,闭上眼睛,感受着海风迎面吹拂的舒爽。   一会儿后,他睁开眼睛,眼角余光却瞥见一片雪白衣袂。   谢识当前穿的是他娘给他做的丹红衣裳,沈远闵一身黑袍,正待在船舱卧房中,所以这突然出现的雪白衣袂只能是……   晏郁转过头,视线沿着衣袂缓缓往上,果然看见一张清冽疏朗的脸。   除了谢知微,还能有谁?   虽然看他的样子,他也是来甲板上看风景、吹海风的,但晏郁还是很不客气地起了杀心,双手异化成利爪,朝那人扑了过去。   其动作之迅猛,犹如猛虎扑食,更如猫抓老鼠。   谢知微瞧见他发现自己,清冷的脸上没什么表情,唯有身形一瞬间如烟飘散。   靠!又跑了!   晏郁及时收住攻势,轻啧一声,眼中是毫不掩饰的嫌弃。   他骂骂咧咧道:“谢知微,打不过就跑,我鄙视你!”   谢知微:“……”   他有理由相信,如果他打不过还不跑,晏郁不仅会鄙视他,更会在干掉他后狠狠嘲笑他,说他不自量力。   两人转世后,晏郁一直在修魔,未有一刻放松,现在的修为已至金丹期。反观谢知微,他只残留一缕前世神识,一直温养在自己转世的识海深处,力量孱弱。   至于他的转世,就更别提了。谢识稚嫩懵懂,是个还没长大的小孩子,还十分信任依赖晏郁。   两相对比之下,现在的谢知微根本无法和晏郁正面抗衡,他只能躲。   晚上,晏郁洗完澡回房时,又看见谢知微如幽魂般在走廊游荡,看起来像是在散步。   晏郁当然不会放过他,当即将一头湿透的乌发甩至身后,单手掐诀,朝谢知微攻击而去。   谢知微则眼神淡淡地瞧他一眼,身形再度消散。   此情此景,犹如甲板上的情形复现。   凌晨,晏郁从梦中醒来时,又看见了谢知微的身影。彼时的他正坐在窗前看月光。   晏郁不忘初心,释放火球术,射向谢知微。   意料之中,谢知微的身形又消散了。   早上,晏郁帮谢识梳理头发时,谢知微又现身了,站在昏黄的铜镜前安静地看着。   晏郁……晏郁也是没了脾气,任由他在旁观看。   他知道他一旦出手,谢知微就会立刻躲起来,但再过不久又会出来溜达,如此循环往复,没个结果。   晏郁终于明白谢知微那一日问他那个问题是何用意了。   敢情他是得知晏郁和谢识乘船期间会住在一起,又想出来透气,就有了打不过就“加入”的心思。   当然,这里的“加入”不是与晏郁化敌为友的意思,而是指他现身时不再特意避开晏郁,只会在晏郁攻击他时,马上躲到谢识的识海深处。 第十六章 集市   船只航行数周,终于要靠岸了。   晏郁和谢识站在甲板上,激动地眺望远方。入目所见不再是蔚蓝无边的大海,而是一座繁华小镇的轮廓。   此时,太阳刚爬过半边天,把金光慷慨地倾洒在大地上。金灿灿的日光中,黑瓦白墙的房屋鳞次栉比,小镇中的石板路平整宽阔,人来人往,熙熙攘攘。   沈远闵将船只收进储物戒指,寻了处客栈,订了两间房,随后便对两个孩子说:“好了,你们可以去玩了。”   说完,他还不忘把一袋银两塞给晏郁。   晏郁下意识地颠了颠钱袋,发现分量不轻,兴奋地拉着谢识混入赶集的人群中。   他居住在海岛上多年,虽然不觉寂寞,但还是更喜欢热闹点的地方。   而且,有沈远闵在的地方,晏郁总会有自己是个孩子的错觉,他乐意享受这种错觉。   集市上充满了许多谢识未曾见过的新奇玩意,有人在表演杂耍,有人在叫卖精致饰物,有人在当街做糖人……   眼前是琳琅满目的商品,耳边是喧嚣热闹的人声,鼻端是甜腻糕点、香辣烧饼、炭烤红薯等多种美食混合而成的诱人香味。   晏郁紧紧拽着谢识的手,东瞅瞅西看看,嘴里时不时道:“小识,你看这个花瓶,画得真漂亮。”   “还有这里的泥娃娃,惟妙惟肖,可可爱爱。”   “这儿的烧饼也不错,喂,老板,多少钱一个?”   ……   跑来跑去,不亦乐乎。   然而,晏郁却忽略了一个问题——他与谢识的身高差。   晏郁长了谢识八岁,现如今,谢识八岁,他的外貌年龄则是十六岁,恰是意气风发的少年模样,身高是谢识的足足两倍。   谢识站在他身后,看不见摊铺上的花瓶、泥娃娃、烧饼,只能清楚地瞅见晏郁如云似墨的发尾。   晏郁向来懒得打理自己的头发,今日出门只简单用布带绑了几圈,梳了个高马尾。   他本想将全部头发都束在头顶,觉得更清爽利落,然而奈何头发又长又密,单手握都握不住,只好任由乌黑发丝如瀑布般垂落身后,直至腰际。   每次晏郁喊他说有好看好吃的东西时,谢识其实什么都没看见,他眼前只有晏郁挺拔修长的背影,以及乌墨般的马尾轻轻扬起时,隐约瞥见青葱少年那流畅利落的腰部线条。   小小的谢识用自己审美观评估了一下,觉得还挺好看的。   这种夸赞无关爱情。   在谢识心中,他爹最俊,他娘最美,他的修灵哥哥最好看。   许久后,晏郁终于发现了谢识看不见摊位物品的问题。   他将谢识提溜至身前,低头问他:“看不见,你怎么不说呀?你都不知道你错过了多少好东西。”   为了弥补谢识,晏郁又带着他把自己逛过的摊位重新逛了一遍。   他们一边逛,一边买,手里提着大大小小的包裹。   忽然,一道白色身影吸引了晏郁的目光。   是谢知微。   小镇集市太热闹,连他也忍不住凝聚出实体,在街道上走走逛逛。   在熙熙攘攘的人群中,他一身白衣玉立,正面容肃穆地看着一个占地颇广的套环游戏摊位。   摊位用白色粉末圈出一块方形区域,里面摆满了人偶、发簪、皮球、糖果等奖品,区域边缘堆了很多圆形铁环。   摊主正热情招待来往顾客,为他们讲解游戏规则,说是花一文钱就可以抛一次铁环,套中什么都可以带走。   晏郁牵着谢识,凑到摊位前。   谢知微瞥见他的身影,心中一凛,轻轻后撤一步,俨然有了逃跑的意思。   然而,晏郁却并没有攻击他的意思。   “今日我心情好,不杀生。”晏郁嘴角翘起,冲谢知微笑意盈盈道。   谢知微哪会真的信他,身体远远避开他,站到了摊位的另一侧。   晏郁倒也不气恼,依旧脸上带笑,对谢知微道:“我猜你傻站在这里,是因为身上没钱吧,哈哈。”   身无分文、兜里比衣服还干净的谢知微:“……”   他以为晏郁在嘲讽他,避开视线,神情冰冷。   “喏,我这有。”少年清朗的嗓音在嘈杂中格外清楚。   谢知微闻声转头,只见一串深黄铜钱越过乌泱泱人群头顶,在阳光中折射出淡淡光晕,朝他飞来。   谢知微一挥衣袖,轻而易举地接住铜钱,深深地看了晏郁一眼。   良好的教养促使他想说出谢谢二字,但对着这个宿敌,谢知微还是拉不下脸,他嘴唇翕动两下,静默无声。   他抿着唇,把铜钱交给摊主,换了二十次铁环投掷次数。   晏郁和谢识站在一旁,看着这位白衣仙修动作优雅地抛出一个又一个铁环,然后圈住一枚又一枚包装精美的小糖果。   谢识喜欢吃糖,看到谢知微收获颇丰,眼中浮现艳羡,情不自禁地感叹道:“他身手真好,圈住了这么多糖。”   晏郁摸了摸下巴,瞅了瞅谢知微清清冷冷的眉眼,思索片刻后,道:“我是说,有没有这么一种可能。二十次机会,他全抛歪了……”   糖果是摊位上分布最广,也是最便宜的物品。摊主一开始看见谢知微流畅优雅的动作,还以为这位白衣青年要把摊位上最好的东西圈走,结果却是圈走二十枚糖果。   摊主吃惊之余,为了安抚客人情绪,除却谢知微圈住的糖果外,另外多送一些糕点给他。   谢知微看着怀中的一堆糖果糕点,哀伤地叹了一口气。   他没有套住自己想要的东西。   “喂,你怎么回事?堂堂首席弟子,套东西时不至于连点准头都没有吧。”晏郁牵着谢识,穿过拥挤的围观人群,来到谢知微附近。   一阵尴尬涌上谢知微的心头,他轻抿薄唇,眼帘微垂,面无表情地辩解道:“我封闭了五感。”   晏郁疑惑:“为什么?”   “若是不封闭五感,那岂不是次次都中?对摊主和其他顾客不公平。”谢知微说。   他们身处的这座小镇名为落霞镇,镇上居民大多是没修为的普通人。与他们相比,修士五感敏锐,能眼观千里、耳听八方,玩集市小游戏时的确占尽优势。   虽然晏郁认为出来玩最重要的是开心,没必要注重这种小事上的公平,但他还是认可谢知微的想法。   “我看你也不喜欢糖果糕点,就全给小识吃好啦。”晏郁一边说,一边又从怀中摸出一串铜钱,交给摊主,换了十次套环机会,“你想要什么,我给你投。”   谢识闻言,兴高采烈地接过谢知微怀里的糖果糕点。   听见晏郁后面的话,谢知微眉心微蹙,似想拒绝。   但紧接着,他就听晏郁又补充了一句:“放心,我也封闭五感,大家公平竞争。”   少年逆光而立,阳光落在他身上,描绘出修长流畅的身形轮廓,脸庞白如瓷器,深邃眼眸中带着笑意。   他身穿玄青常服,头发高束起,乌黑马尾垂至腰际,随风飘拂,漫不经心中透出几分慵懒与疏狂。   谢知微看着晏郁自信的眼神,咽下到嘴边的不要,沉默地点了点头。   “你要什么东西?”晏郁问。   谢知微指了指摊位上最远最偏的那个镀银镂空铃铛。   “好的。”   晏郁深吸一口气,站到划好的黄线前,逐一封闭视觉、听觉、触觉、嗅觉、味觉。   眼前的世界变得漆黑、静默、无味,唯一能感觉到的东西是手上的铁环。   他根据之前记住的方位和距离,控制住手中力道,将铁环稳稳抛出。   谢识站在他旁边看着,视线跟随铁环,瞧见它在半空中划出一道优美的抛物线,而后准准地圈住了那个铃铛。   “中了!”谢识兴奋地叫了出来,“修灵哥哥,你好厉害!”   当晏郁头也不回地把铃铛丢进谢知微怀里时,谢知微的心情再度复杂起来。   他嘴唇翕动两下,终于克服对宿敌的心理障碍,对着晏郁的背影说了句“谢谢”,声音比微风还要轻,顷刻间淹没在集市的喧嚣中。   晏郁没有听见谢知微的道谢,因为谢识也看中一个款式差不多的镀金铃铛,正拽住晏郁的衣角撒娇,让他也给他套一个。   晏郁自然不会拒绝。   只是这次他运气很不好,封闭五感后丢了一百多次也没套住那个镀金铃铛。玩游戏花的钱足够去别的摊位上买十多个一模一样的铃铛。   最后是摊主看不下去了,主动把镀金铃铛拿了出来,送给二人。   谢识捧着铃铛,左戳一下右戳一下,圆溜溜的铃铛在他手心滚来滚去,发出叮叮咚咚的悦耳响声。上面精致的花纹随着旋转而流动,仿若山间流水、云中雾霭。   “谢知微眼光不错。”晏郁随意感慨了一句。   身旁的谢识玩铃铛玩得不亦乐乎,眼角眉梢是天真无邪的笑意。   “像猫一样。”晏郁捏了捏谢识温暖柔滑的脸蛋,打趣道。   他转过头,目光淡淡地扫过集市上来来往往的人群,没有再看见那道白色身影。   晏郁估摸着谢知微是去集市上别的地方逛了,没太在意。   日头西斜,晚霞漫上天空,集市上热闹渐歇,摊主们纷纷收摊回家吃晚饭。   晏郁和谢识回到客栈,整理今天买到的东西。   他们不仅买了吃的,还买了一些书、衣服、饰品以及其他的新奇小玩意。   晏郁将谢识留在屋里,翻出集市上买的茶叶,打算送给他爹。   他来到沈远闵房前,伸出手,轻轻敲了敲房门,喊道:“爹,今天集市你不去,真是太可惜了。我看见茶叶品质不错,给你买了点。”   屋内没有传来回应。   作者有话要说: 第十七章 恸哭   晏郁又敲了敲门,喊道:“爹,你在里面吗?”   房间依旧没有回应。   晏郁眉头轻皱,施展术法,一道暗光穿过门缝,从里面解开了锁。   他推门而入,看见沈远闵穿着一袭宽大黑袍,用手撑着头,脸朝下,似乎正靠在床头假寐。   原来是睡着了,晏郁心中松了一口气。   他拿着一包茶叶,轻手轻脚地走到床前,试探性地唤道:“爹?醒醒!我给你买了茶叶。”   沈远闵头颅低垂,一动不动。   晏郁刚松开的眉头又皱到一起。   这房间里也太安静了,连人呼吸的声音都没有,黑袍包裹了沈远闵的身体,看不见胸膛的起伏。   晏郁壮着胆子,伸手推了推沈远闵的肩膀。   手底下传来硬邦邦的触感,冰冷毫无生机,入耳的则是窸窸窣窣的摩擦声,像是布料与木头在互相摩擦。   晏郁眼神一凛,直接掀开罩住沈远闵身体的宽大黑袍,摘下他的面具。   眼前的场景让晏郁瞳孔一缩。   黑袍底下不是人的身躯,而是一个做工粗糙、五官模糊的人形木偶。   一叠纸张随着晏郁的动作脱离黑袍,像白翅膀的飞蛾一样在房间里四散飞舞,飞至最高点后失了力量,打着旋儿落了下来。   白纸上写了墨字,趁它们还在空中飞舞的时候,晏郁接住一张,轻轻瞥了一眼。   只这一眼,就让他脸上顿时失去了血色,进门之前的喜悦心情荡然无存。   这些纸上写满了沈远闵留给晏郁的遗言。   它们是沈远闵的遗书!   晏郁呆呆地站在原地,呼吸骤停,从半空落下的纸张凌乱地覆盖在他身上,如雪似霜。   “修灵吾儿,为父愚钝,常年闭关,对你疏于照顾,竟忽略了你身体的异样。”   “传说千年前,有一魔种嗜杀凶残,所到之处血流成河。但为父以为,魔种嗜杀或许非他本意,乃天性驱使,受杀欲所控。”   “加之,魔种生于魔域,魔域魔修横行,若不杀戮,如何自保?”   晏郁阅读着纸上的文字,手指捏得用力,指尖处一片煞白。   他爹……竟然知道他是魔种!   晏郁继续往下看。   “为父资质平庸,苦心钻研炼丹半载,终得一丹方,可缓解魔种失控症状,令其静心凝神,平稳情绪。”   “只可惜海岛物质匮乏,珍宝难觅。为父知自己时日无多,便以剩余生命力入药,潜心炼制,获得三枚灵丹,取名凝神丹。”   “丹方和灵丹皆在储物戒指中,吾儿修灵勿忘取用。”   晏郁的手指渐渐颤抖起来,“生命力入药”这五个字明明用的是黑墨书写,但在他眼中却格外鲜红刺目。   难道……   “数日前,为父生命力枯竭,身死海岛,葬于深林,又恐吾儿过度悲痛,便制作一简陋木偶,用残念代为操控,以掩人耳目。”   “人活百年,死而无憾,视为喜丧,吾儿修灵不必过分自责伤感。”   遗书后半部分的内容与谢识相关。   只见沈远闵写道:   “当年屠戮谢家的魔修再度追杀至海岛,谢兄谢夫人重情重义,送你和谢识乘船逃离,自己则留守海岛,设下杀阵,誓与那群恶徒决一死战。”   “但谢识尚且年幼懵懂,需人照料。”   “吾儿修灵至情至性,知孝悌,敬长幼,谢识亦视你为兄长。”   “今后,望吾儿亦视谢识为幼弟,悉心抚恤长大。此乃谢兄谢夫人遗愿,切记切记!”   ……   一滴清泪落在遗书上,晕染出一片乌色。   晏郁眼眶灼热,心中的悲伤犹如洪水决堤,倾泻而出。   他再也忍不住,攥着沈远闵留给他的一叠遗书,扑在床上的粗糙木偶上,肩膀颤抖,哭得不能自已。   泪眼朦胧间,晏郁眼前浮现出旧日清明时节的一幅场景。   清晨时分,阳光熹微,山顶一片宁静祥和。一棵粗矮的老槐树下,晏郁他娘的墓碑静静伫立。   沈远闵领着他来祭拜他娘。   彼时,晏郁跪在墓碑前,看着他爹用粗糙的手掌一遍又一遍轻抚冰冷的石碑,听着他爹向他娘轻声呢喃着他的近况,心中竟然生出朦胧的不真实感。   那一刻,他忽然感觉前世的种种离他那么远,仿佛那些只是午夜梦回的虚妄。   他不再是魔尊,也不再是魔种,只是一对平凡夫妇的孩子。   父母赐予他新生,唤他沈修灵,护他茁壮成长。   如果晏郁没有前世记忆,他其实就是真正的沈修灵,生活在孤岛,身上寄托着爹娘的美好期许,随着岁月的流逝,逐渐成长为一个与前世的晏郁迥然不同的个体。   此即转世,此即新生!   晏郁伏在木偶上恸哭,泪水滴落在木偶的表面,形成一大片深色水渍。   这是他上下两辈子里,第一次为一个人的生离死别而难过。   他深刻地意识到,沈远闵死后,世上将再没有人用看沈修灵的目光看向他,再无人得知他的魔种身份后依旧庇护他,再无人如亲生父母般无条件爱他。   或许几十年后,又或许几年后,旁人提及他时,想到的称呼只会是魔种晏郁。沈修灵这个隐含父母期许的名字,将遗落在茫茫岁月的尘埃里。   从今往后,今生结束,前世延续。   ……   曲曲折折的小巷中,谢知微正悠闲散步,白色长靴踩在青石板上,安静无声。   他眼前出现一处售卖画作的小摊位,他心中来了兴致,上前细细观摩。   一身书卷气的摊主腼腆而客气地招待他。   “客官您看看这幅牡丹花开,我今日新画的……”   忽然,一颗水珠落了下来,猝不及防地滴在艳丽富贵的牡丹画作上,晕染出一小圈红痕。   紧接着,又是一颗。   摊主抬头一看,却见数日晴朗的天空忽然阴沉下来,他赶忙推开谢知微,一边道歉一边收摊:“对不起,客官,快下雨了,我要收摊了,您下次再来吧。这些画作沾水就全废了。”   雨一滴接一滴地落下来,很快连成了数条珠串,悬挂在天地间。   顷刻间,滂沱大雨降临落霞镇。遥望天空,除了雨还是雨,迷蒙蒙地笼罩整座小镇,密如瀑布。   谢知微不惧下雨,雨水在快淋到他身上的时候,会有周身灵气自动将其引开。   他衣衫干爽地站在烟雨朦胧的小巷中,疑惑地看向忽然阴沉的天空,掐指算了算,皱起了眉。   天性使然,魔种无法克制欲望,也难以控制自身的负面情绪,偏偏魔种的负面情绪还容易影响到周围的天地万物。   前世谢知微就曾见到晏郁在万人宴席上忽然失控。   那还是场非常重要的宴席。   从古至今,仙修门派都将魔修视为邪门歪道,认为他们急功近利、杀戮成性、纵欲贪欢。事实也的确如此,那些骇人听闻的命案几乎都是魔修的手笔。   以灵韵宗为首的仙修门派心怀天下苍生,不愿见到魔修在世间作乱,命令门下弟子外出游历时,一遇见魔修时就要立刻将其斩杀,避免引发更多的惨剧。   魔修喜爱独来独往,以散修居多,偶有拉帮结派也难成气候。所以,仙门百家在对魔修进行清算时,几乎没遇见特别大的阻力。   这种一边倒的情况持续到魔种出现。   魔种天生擅长修魔,实力增长的速度堪称恐怖,并以一己之力降服了那些强大的魔头,杀掉了那些不服他的魔修,被拥立为万魔之首,俗称魔尊。   自此,素来一盘散沙的魔修变得群龙有首。   世人惧怕魔种凶名,竟开始纷纷修魔,妄图投入魔尊麾下,享尽荣华富贵。   仙门百家担心天下大乱,主动向魔尊递上拜帖,邀请他来瑶池赴宴,商讨仙修魔修共存大计。   如果瑶池盛宴一切顺利的话,仙修和魔修将互相约束,井水不犯河水,彼此相安无事。   然而,谁都没有想到魔尊晏郁会在宴席进行过程中忽然失控。   彼时的谢知微刚刚拜入灵韵宗,没有参加那场宴席,但从幸存者留下的水镜中看见了当日瑶池盛宴的惨状。   铺设绸缎的桌子被推倒,山珍海味四处散落,众多仙门修士一改往日的谦和斯文模样,像山野村夫般挽起衣袖,抽出佩剑,与同门好友刀剑相向。   只要稍稍一低头,就能看见人头、人手、人腿……   不知是谁打翻烛火,火焰顺着纱织帘幕腾腾往上,照亮漆黑的夜空,映衬得周围仿若人间炼狱。   漫天赤火中,唯有黑发黑眼的魔尊斜坐高台。只见他头颅微垂,以手掩眸,似乎不忍看见那些厮杀,但猩红如血的嘴唇却勾起嘲讽的弧度,喉咙中发出低低的笑声。   他全程没有杀过一名修士,但没有人会怀疑他不是这场宴席惨剧的罪魁祸首。   水镜前,门中师长指着晏郁的脸,对谢知微说:“这,就是魔种。他是天底下的祸害,是你将来要除掉的魔头。”   谢知微看着水镜中鲜血四溅、断肢遍地的华美瑶池宴,重重地点了点头。   的确是祸害,他想。   只那一次,谢知微就深深明白了魔种的恐怖。   对方不仅实力强大,行事桀骜不驯,情绪阴晴不定,而且他的负面情绪能影响到周围的万物生灵,让它们和他同悲同怒,陷入杀戮和欲望的漩涡中。   雨越下越大,越下越急。雨点噼里啪啦地打在屋顶瓦片上,破碎成无数泥点,如烟如雾如尘。   谢知微白衣飘飘,走出小巷来到大街上,看见家家户户大门紧闭,数不清的啼哭声、呜咽声从屋里传出来。   落霞镇上凡人居多,魔种负面情绪的影响力对于他们来说太强了。   谢知微担心瑶池盛宴的惨剧再次出现,身影一闪,朝晏郁和谢识居住的客栈急速赶去。   作者有话要说:   久等了ORZ 第十八章 噩耗   “叮叮铛铛!”   房间里,谢识坐在床上,左右拨弄着那个镀金铃铛,听着它发出的悦耳响声,笑弯了眼睛。   雨丝顺着窗户飘进屋内,带来冰冷的湿气。   晏郁之前买的东西都放在靠窗的桌子上,此刻各个包裹表面都蒙了一层水渍。   谢识看到了,跳下床,来到桌子前,踮起脚尖,把窗户合上,隔绝外面的风雨。   关窗时,他耳中除了风雨声,还听见隐约的哭泣声。那声音从千家万户中传出,仿佛有数百人在哀伤恸哭,衬托得雨中小镇格外阴森恐怖。   谢识捧着铃铛,瑟缩了一下,心中惶惶。   他下意识地去寻找能给他安全感的人——晏郁。   “修灵哥哥,外头好古怪,我好害怕。”   谢识来到隔壁房间门前,见门没关拢,抿了抿唇,推门而入。   房间里安静异常,与外头大雨的喧嚣形成鲜明对比。   十六岁少年怀抱一具粗糙的人形木偶,安安静静地坐在地板上,清瘦白皙的手指中捏着一叠纸张。   那张青涩俊俏的脸上褪去了戾气和张扬,神情乖巧而漠然,乌黑碎发下是一双黑沉沉的眼眸,没有一丝温度,仿佛失去了所有神采。   光线昏暗的室内,冷白肤色的少年不似活人,倒像是个比怀中木偶稍微精致一点的年轻人偶。   谢识颤着胆子喊了一声:“修灵哥哥?”   晏郁脑子一片空白,眼前弥漫着一层薄雾,他耳边反复回荡着昔日里沈远闵对他说的话,有些是严厉的教导,有些是打趣的调侃,有些是叹息般的关心……   可是这些声音,他以后再也没有机会听见了。   谢识意识到晏郁现在的状态很不对劲。   恍惚中,他仿佛回到了岛上的那个月夜。那时的晏郁双手染血,站立在尸山血海中,扭头朝他看过来时,眼中照不进一丝光亮。   谢识没有因晏郁的异常状态而害怕,他心中只有心疼和担忧,一如当初。   他眼中含泪,跑过去,用小小的身体抱住了那个安静漠然的少年。   刚一接触,谢识就发现晏郁的身体冰冷得吓人,他忽略冰冷带给他的不适,双手将对方搂得更紧,试图用自己的体温把对方温暖。   晏郁眼前的薄雾渐渐消散,视线慢慢聚焦。他察觉到怀中的温暖,低头,望进一双对他充满信任的水润眼眸中。   那眼眸晶莹剔透,不染尘埃,比春初的融雪还要干净清澈。   晏郁抬手,轻轻抚摸谢识温软的脸蛋,指尖掠过他眼角淡淡的红痕。   看见从悲伤中清醒过来的晏郁,谢识差点喜极而泣,但他知道不能在晏郁怀中哭泣,于是强忍泪意,憋得两处眼角红通通一片,惹人怜爱。   他学着晏郁的动作,伸出稚嫩的小手,擦去对方脸上未干的泪痕。   “修灵哥哥,你哭了?”谢识不确定地问。   晏郁垂下眼皮,眼中情绪翻涌,唯有神情依旧漠然平静,仿佛把所有痛楚都掩盖在厚厚的冰层下,不轻易显露出来。   他张了张嘴,默了片刻,道:“小识,我爹……他……去了。”   这段短短的话好像耗尽了晏郁的力气,他再度沉默,眼中的黑暗席卷而来,如一条失魂落魄的野犬,形容狼狈,无家可归。   察觉到晏郁的难过,谢识心脏就像被人狠狠揪住一般,一抽一抽地痛苦起来。   他伤心,他也伤心。   泪水在谢识眼眶中打转,眼前像起了雾气,他攥住晏郁冰凉的手,想了很久的措辞。   他想要安慰晏郁,但却不知从何说起。   他想说自己会永远是晏郁的家人,但这并不能弥补晏郁丧父的悲伤。   他想让晏郁开心起来,但又怕晏郁为他强颜欢笑。   屋外的倾盆大雨未曾停歇,呼啸风声呜咽盘旋,客栈房间里的光线阴沉如水,晏郁搂住木偶,而谢识抱住晏郁。   最后,在一片沉默的痛楚中,谢识稚嫩的嗓音终于响起,为晏郁的悲伤画上了句号。   “我们为沈伯伯举行一场葬礼吧。”   晏郁紧闭双眼,微微颔首,同意了。   房门外,在二人看不见的阴影处,谢知微站在那,看了全程。   他起初担心魔种情绪失控后会破坏整座小镇,匆忙赶来制止,但等他到达客栈后,却通过狭小的门缝,窥见门内悲伤流泪的晏郁。   前世的宿敌哭得那么伤心,一时之间,谢知微的步履停住了,不知道自己该不该上前。   如果他过去,又该说些什么呢?   长久以来,谢知微视魔种为宿敌,对晏郁的印象是那种杀人不眨眼的冷血魔头。   他一生志在除魔卫道,却没人告诉他如何处理一名泪流满面、看起来可怜又倔强的冷血魔头。   难道要直接杀了他吗?谢知微不太确定。   后来,谢识从自己屋里跑出来,拥抱住神情麻木的晏郁。   谢知微从他们的对话中得知了晏郁他爹去世的消息。   他心中有些庆幸自己刚才没有直接冲过去,对晏郁拔剑相向,不然的话,也太不道德了。   ……   夜幕降临的时候,落霞镇大雨初歇,空气中充斥着雨后泥土的腥味,青石板路被冲刷得崭新透亮,道路两边的沟渠中,积蓄的雨水潺潺流淌。   在这个陌生的凡人城镇,八岁的谢识拉着十六岁的晏郁,穿过大街小巷,去寻找能帮他们举办葬礼的店家。   一场简单的葬礼需要棺材、寿衣、灵堂、贡品、挽联、丧事主办人,以及墓地。   一切准备得很仓促,但谢识和晏郁两个人都努力做到尽善尽美。   第二天清晨,阳光穿过云层,朝大地洒下一缕缕金光。   谢识、晏郁跟着丧葬队的人来到小镇旁边的山顶,将装有木偶的棺材埋入地下。   这处墓地面朝着他们来的方向,周围草木茂盛,鸟语花香,是一处风水宝地。   白色纸钱被抛洒在坟包上,犹如墓地上绽放开来的朵朵白花。   微风拂过山顶,吹动晏郁身上的粗麻丧服猎猎作响,隐约有琴声从缥缈的远方传来。   这琴声空灵澄澈,清净肃穆,仿佛是专门为这场葬礼而演奏。   谢识环视四周,没找到弹琴的人。   晏郁却神色微动,认出这是灵韵宗的安魂梵音,那么弹琴的人自然就是……   葬礼结束后,丧葬队下山离去,晏郁又在墓碑前站了许久,谢识陪在他身边。   随后,两人离去。   一袭白衣的谢知微抱着长琴,从树荫浓青处现身。他撩开遮挡视线的树枝,目光深深地望向晏郁和谢识离去的背影。   那枚镀银铃铛悬挂在他腰间,随他动作晃动,发出清脆的声响。   谢知微面无表情,抿了抿唇,为自己刚才弹琴的举动找了个理由。   他欠晏郁一串铜钱和一枚铃铛,一曲安魂梵音是用来还这些东西的。   ……   三天后的黄昏,谢识见晏郁的心情有所好转,便主动拉着他出门吃馄饨,想让他早点从悲伤的情绪中脱离出来。   悠悠霞光中,晏郁坐在路边摊里的木桌旁,神情淡淡地瞧着谢识为他们点单。   谢识模样精致可爱,嘴巴又甜又讨喜,三言两语就讨得了摊主老夫妇的欢心,煮馄饨时为他们多放了几个。   两碗热气腾腾的馄饨很快被端上桌。   放筷子的竹筒靠近谢识,他取出两双筷子,将其中一双递给桌对面的晏郁。   “逢年过节时,我娘都会煮一大锅馄饨,有时候是野猪肉馅的,有时候是野兔子馅的,特别好吃。”谢识开心地说道,“我爹嘴馋,吃得快,最过分的时候,他甚至从我碗里抢吃的。我娘总会说他。”   晏郁接过筷子,看着碗中的馄饨,眼睫轻眨,不知该如何开口。   他还没有把谢家夫妇身上发生的事情告诉谢识。   生离死别本就很残忍,晏郁刚刚体会过一次,这是一种锥心的痛楚。面对尚且年幼的谢识,晏郁很难将这个噩耗直接说出口。   谢识只察觉到晏郁心情低落,以为他仍在为沈远闵的去世而伤心。   他握着筷子,一边吃着馄饨,一边试探着对晏郁说:“如果修灵哥哥愿意,我可以把我的爹娘分给你,我相信他们会像对待亲生孩子一样对待你。我当你的亲弟弟。”   看着谢识清亮透彻的眼眸,晏郁的呼吸滞了滞。   作者有话要说: 第十九章 选择   晏郁张了张嘴,想说些什么,但又犹豫了。   他沉默着垂下眼帘,忽略了谢识的一片好心,拿起筷子,埋头吃馄饨。   晚饭后,两人回到客栈。   晏郁让谢识把谢知微唤了出来,谢识不疑有他,听话照做。   谢知微现在逃跑的功夫是一绝,只要晏郁对他露出杀心,能溜得比兔子还快,所以竟然不怎么惧怕在晏郁面前现身了。   “小识,你先歇息。”晏郁摸了摸谢识的脑袋,柔声说道,“我和这位仁兄有点事情要谈。”   谢识抬手握住晏郁摸他头的白皙手腕,仰起头,专注地看着他,说:“修灵哥哥,我还不困,我就在房间里等你回来。”   晏郁叹息一声,点了点头,而后引着谢知微来到客栈屋顶,设下隔绝窥视和窃听的阵法。   此时,太阳还未完全落下地平线,半圆形的红日紧紧贴在西方天空的边缘,周围云朵被晚霞晕染成艳丽的金红色。   客栈黑瓦铺设的房顶上,晏郁一身玄青常服,身形散漫地斜坐在屋脊上,遥望天边落日。   谢知微站得离他很远,脚尖犹如蜻蜓点水般立在微微翘起的屋角上,雪白衣袍随风鼓动。   “何事?”他一脸冷淡地问。   晏郁将谢家夫妇身上发生的事情简单地说给谢知微听。   谢知微神情没有太大变化。   他待在谢识的识海深处多年,与谢识父母没有太多交集,对他们没什么感情。他更关心谢识以后的人生发展方向。   晏郁笑了笑,对他说:“我最近有一个大胆的想法,我想回到海岛,把谢识的爹娘救回来。这样我就不必忧愁怎么跟他说他爹娘的噩耗了。”   这话说得轻飘,却令谢知微心中震动。   “你在开玩笑吧?”他扭头看向晏郁,却发现对方的眼神认真,显然是仔细考虑过这件事。   晏郁把自己的分析说给谢知微听:“我最开始见到谢识那天,曾听谢识他娘介绍说,追杀他们的那群魔修能干掉两名元婴期修士。我现在的修为是金丹巅峰,越阶挑战,干掉一名元婴修士不是问题,再加上一个你,我觉得从实力来看,我们不是没有胜算。”   听见晏郁用上“我们”这个词语,谢知微感觉很别扭。   谁跟他是“我们”!   不过,谢知微倒也没有过分纠结这个小问题,而是根据晏郁的分析,提出了自己不同的看法。   “我并不觉得有胜算,”他眉心轻蹙,缓缓反驳道,“现在距离当年,已经过了多年,那群魔修的实力估计增长了不少。更何况,谢识他娘说他们能干掉两名元婴期修士,并不代表那群魔修只能干掉两名元婴修士,或许他们能一口气杀掉十多名元婴修士,也未可知。”   “而且,他们既然要围攻海岛,肯定有所准备,我们贸然归岛,只怕会成为送上门的炮灰。”   “最重要的是——”   谢知微的声音忽然放缓拉长,似是强调。   晏郁下意识看向他,只见谢知微神情肃穆,语气冷静地吐出两个字:“时间。”   “你要知道,距离我们离岛,时间已经过去很久了。”他与晏郁视线相对,“船只在海上航行数周,我们又在落霞镇上玩了数日。”   “谢识的父母只是金丹期修为,普通修士也很难越阶打败强敌。这么长的时间里,足够那群魔修杀掉他们,并把海岛翻个底朝天。”   “你现在过去,最好的结果是为他俩收尸,竹篮打水一场空。最坏的结果是落入魔修的埋伏,丧命海岛。”   “我猜测,这里估计也有点你爹和谢识爹娘的考量。他们或许是故意在路途和落霞镇上耽误这么多时间,为的就是怕你们忽然发现真相,立刻跑回海岛,重新陷入生死危机。”   “他们求死是为了救你们,不是为了拖累你们。他们若泉下有知,肯定希望他们的牺牲是有价值的。为人父母,向来想得很长远,就希望子女好好活着。”   谢知微说的句句在理,晏郁又何尝不知道回去救人只是一种美好的奢望呢?   在晏郁发现遗书前,他爹已经死了。他连他爹的最后一面都没有见到,只能为一具木偶举行葬礼,以此来弥补心中的遗憾。   现在的谢识也即将体验这种至亲之人离世、却无法好好告别的痛楚。   一想到这个在自己悲伤时耐心陪伴在旁的乖巧孩子,晏郁心中就涌现阵阵不忍心。   所以,他才有了刚刚那个鲁莽又天真的想法。   他想为谢识做点什么,又仿佛在安慰现在的自己。   霞光映在晏郁的脸上,勾勒出他清晰利落的侧脸线条,浓黑眼眸中染上淡淡金红,深沉晦暗。   他眨了眨眼睫,压下眸中翻涌的情绪,“所以,谢仙君的建议是?”   谢知微眉目冷冽如霜雪,看着思索动摇的晏郁,铿锵有力地下了结论:“我建议你不要冒险,不要回海岛。那里很危险。”   这人板着脸说话的样子让晏郁忽然来了兴致。   他低低笑了两声,对着谢知微,半是真心半是调侃道:“说实话,谢仙君你让我有点惊讶,还以为你会劝我去呢。”   谢知微无语望天,回答道:“如果你去送死,按照现在你在谢识心中的分量,你觉得他有几成可能认为是我怂恿你的?”   “额,七成?”晏郁不太确定。   谢知微眼神淡淡地瞥了他一眼,道:“谢识目前只是有点排斥我,如果你在和我谈话后马上跑回海岛,我就成罪人了,他会恨死我的。”   被自己的转世视作死敌,那种画面光是想一想就足以令人绝望。   谢知微看出晏郁已经彻底动摇了,扯回话题,趁热打铁道:“谢识爹娘十有八九早已命丧黄泉,你与其纠结要不要现在回去海岛收尸,不如蛰伏起来,待你和谢识都变强后,再去找那群魔修报仇雪恨。古语云,君子报仇,十年不晚。”   说罢,他深深地看了晏郁一眼。   晏郁也回他一道深沉的目光,不知有没有读出谢知微的言外之意。   其实,“君子报仇,十年不晚”这句古语也算是谢知微给自己的箴言。   自从谢知微在自己转世面前现身后,他就在除掉晏郁一事上屡屡碰壁。   晏郁是魔种,是天底下的祸害,但谢识却十分信任依赖他。只要谢知微一表现出对晏郁的敌意,谢识就会排斥他,坚定地站到晏郁身边。这让谢知微感到头疼,却也无可奈何。   毕竟是晏郁先一步踏入谢识的生活,还树立了良好的大哥哥形象。   不过,世事难料,人心易变,谢识现在才八岁,未来的人生还很漫长。   谢知微坚信:随着谢识长大,他会逐渐认识到自己肩负的使命,踏上除魔卫道、庇护苍生的正道。   天下苍生与魔种不可共存,神子终究要与魔种为敌。   想到这里,谢知微眸色微暗。   “那你觉得我该怎么跟谢识说他爹娘的事情?”晏郁问。   他此时已经完全放弃了冒险跑回海岛的打算。   正如谢知微分析的那样,现在回去没有意义,还会让自己陷入危险的境地。   目前,他们最该做的其实是保证自己安全,努力变强。找那群恶徒报仇雪恨的事情可以往后放放。   “我不想让谢识太伤心,所以想请谢仙君再给点建议。”晏郁补充说,“谢识好歹算是你的转世,你们的思维方式或许有共通之处。”   谢知微面上没什么表情,像是对晏郁的问题早有预料。   “我建议你直接说。”他淡淡道,“这种事情就算说得再委婉,也不会减轻听的人内心的痛楚。如果我是谢识,我会希望你痛快点,别绕弯子。”   晏郁低着头,似在沉思。他不声不响地坐了一会儿后,站起身来,说:“好,我明白了。还有——”   晏郁学着谢知微刚才的样子拖长自己的声音,见谢知微的注意力被引过来,嘴角牵出一抹笑,眼眸晶亮,看起来诚心诚意:“谢谢你的建议,谢仙君。”   “嗯。”谢知微回复得很冷淡。   随后,晏郁一个纵身,跳下屋顶,从侧边的窗户回到客栈中。   他步履匆匆,显然是要找谢识说清楚一切。   西边的太阳坠入地底,金红霞光渐渐黯淡。在落日余晖的背景中,谢知微身若皓雪,幽幽站立在客栈屋顶翘起的边角,神情清冷漠然,眼中似在深思。   他刚才对晏郁说了谎。   所谓的“直接说、痛快点”,不是他内心的真实想法,而是为了拆散晏郁和谢识!   如今谢识爹娘身故,晏郁成为了谢识唯一的依靠。无论是身体上,还是心理上,谢识势必越发依赖晏郁,一刻也不离开他。   谢识很有可能会跟着晏郁去魔域,甚至开始修魔,而那不是谢知微想看到的场景。   得知父母身故的消息后,排在谢识心中第一位的事情将是报仇。   要报仇就得先变强。   神子擅长修仙,不擅长修魔,那么谢识变强最好的选择其实是与晏郁分开,独自前往仙门修仙。   谢知微遥遥望了眼天边黯淡褪色的晚霞,白衣身影逐渐虚化透明,消失在原地。   作者有话要说: 第二十章 八年   晏郁知道谢知微心中或许有着另外的盘算,但他明白这种事情瞒不住,还是把来龙去脉如实地告诉了谢识。   哪怕谢识再聪慧早熟,他也是个八岁的孩子,得知父母噩耗后,当即就红了眼睛。   他想扑进晏郁怀里哭泣,但又顾忌着,不想伤害他。   最后还是晏郁主动把泪流满面的谢识搂进了怀里。   谢识哭了一整晚,晏郁抱了他一整晚,任由泪水沾湿他的衣襟,腐蚀他的胸膛。   丝丝的疼痛在怀中人稚嫩的哭泣声中显得那么微不足道。   之前是谢识安慰晏郁,现在是晏郁安慰谢识。他们有着同样的痛楚,相拥着舔舐伤口,温暖彼此。   天光初现时,谢识眼睛都哭肿了,眼泪也流干了。   “修灵哥哥,我一定要变强,我要为爹娘报仇!” 稚嫩沙哑的童声在房间里响起。   “嗯。”晏郁回应道。   谢识抓住他的一根手指,嘴唇颤抖着,想把心中的不舍全部诉说出来。   神子的体质意味着谢识只适合修仙,晏郁同理。如果要变强,他们只能一个去仙门,一个去魔域,相隔千里。   “放心,这不是离别。”晏郁伸出白皙的手指,温柔地擦去谢识眼角的泪滴,笑着安慰他,“修炼闲暇时,你完全可以来找我,我也可以过去找你。修士御剑飞行的话,日行千里不要太轻松。”   “这……真的可以吗?”谢识仿佛打开了思路,但心中有些许迟疑,“会不会太危险了?”   晏郁想了想,回答道:“肯定有风险的,不过平时多注意,应该没事。”说到这,他话语微顿,笑了笑,补充道:“一旦被发现,你就说你是来降妖除魔的,我就是你要清除的那个魔头……”   晏郁本意是逗谢识笑。哪知谢识听见他这样形容他自己,很不高兴地捂住了他的嘴,阻止他继续说下去。   “我才不要伤害修灵哥哥。”谢识一脸认真道。   晏郁嘴角微翘,捏了捏谢识白嫩的脸蛋,换了个角度:“那就是我这个魔头心思坏,一顿吃八个小孩子,看你细皮嫩肉就想把你抓回去煲汤,你与我缠斗不休。这样说怎么样?”   谢识觉得有点道理,顿时破涕为笑,但笑着笑着,嘴角又往下掉,一副要哭不哭的样子。   晏郁叹息般摸了摸他的脸,眉眼间是一片心疼,说:“想哭就哭,哭够了之后再收拾心情,往前走。”   谢识再次哇的一声扑进他的怀里,即使已经哭不出眼泪,也一直在难过地哽咽。   晏郁紧紧搂住他。   和自己不同,谢识是一个真正的小孩,内心懵懂稚嫩,双亲的逝去将在他心中刻下一道不灭的伤痕。遭逢大劫后,他将走上一条漫长的复仇之路。   无论如何,晏郁都希望能陪伴他度过日后那些悲伤孤独的时光。   这是他对自己的交代。   屋外天光大亮,朝霞引着红日升起,晨曦朦胧而灿烂,一如他们的未来。   谢知微站在走廊中,听着屋里的声音,知道自己的期望再一次落空了。   哪怕谢识和晏郁即将走向不同的人生道路,他们的心依旧紧紧相连。   至少现在,修仙和修魔的差别不足以分隔两人。   谢知微想起晏郁之前挑衅他的那句话。他对谢识说:“只要心在我这,身在他处,压根没什么区别。”   谢知微起初听到,觉得晏郁很猖狂,现在想想,他发现晏郁比他想象的要豁达包容。   客观上看,谢识神子转世的身份对魔种来说终究是个威胁,让谢识跟着自己去魔域,把威胁控制在身边,是对晏郁最有利的做法。   但他没有,反倒去安慰舍不得与他分离的谢识。   原因只可能是他也希望谢识变强。   他待谢识是真心的。   谢知微被自己这一猜测惊到了。怎么会呢?一个与鲜血和死亡为伴、从魔域中厮杀成王、行事肆意张狂的魔种,也有会这样鲜活的一面吗?   与晏郁的言行相比,他反倒更像是一名拆散别人家庭的恶棍了。   谢知微薄唇轻抿,回到了谢识的识海深处。他想他需要静静。   这天后,晏郁和谢识又在落霞镇待了几日,稍作休整,在小镇附近的土地庙中为沈远闵、谢家夫妇各上了三炷香。   随后晏郁一路护送谢识到灵韵宗门口,目送着他登上山门长阶,才转身离去,前往魔域。   ……   光阴如流水,晃眼间,八年过去了。   为免去不必要的麻烦,在这几年里,晏郁和谢识都隐藏了自己的魔种/神子身份,但这丝毫没有影响他们取得的成就。   面对当前混乱割据的魔域,晏郁一边修魔,一边不断向那些有声望、有势力的强大魔头下战书,除掉或者征服他们,一步步建立自己的势力版图,成为了魔域的赤霄魔君。   接下来,只要再打败另外的八名魔君,他将一统魔域,重登魔尊宝座。   谢识在拜入灵韵宗后,凭借出色的修炼天赋,很快从记名弟子晋升为外门弟子,去年又升为内门弟子,他的修为也从八岁时的炼气期一跃成为现在的金丹期。   十六岁的金丹仙修,这可不常见,是实打实的宗门天骄。   谢识在灵韵宗内备受关注。   这一天清晨,天蒙蒙亮,灵韵宗所在山脉的蔼蔼雾气尚未散去。   一道清俊修长的淡蓝身影从洞府中走出。   他模样不过十六岁,身形高挑修长,如墨乌发半束半散,眉目深邃悠远,肤如雪,唇似霞,少年的活力与朝气在他身上体现得淋漓尽致。   他穿过重重回廊,来到任务大厅,以外出历练为由领取了一块离宗令牌。   大厅内的其他弟子认出他,热情地打招呼道:“谢师弟,又外出除魔啊?”   “嗯。”谢识淡淡点头,以示回应。   他步履匆匆,一刻也没有在大厅多逗留,拿到离宗令牌后就快步离去。   看着渐渐远去的淡蓝背影,大厅内的灵韵宗弟子都忍不住露出了钦佩崇敬的神情。   “这是谢师弟今年第三次外出除魔了吧?”   “吾辈中能有谢师弟这样热衷除魔卫道的人,乃仙修之福。”   “别人修炼是为了力量,只有谢师弟修炼是为了匡扶正义,护佑苍生。”   “等我以后成为内门弟子,我也要向谢师弟学习!”   ……   谢识听不见这些弟子的议论声,他已经走过山门,来到了灵韵宗山脚下。   随后,他稍稍辨认了一下方向,刻意走入无人小巷,在里面拐上数道弯后才出来。   此时,他已经换下灵韵宗弟子服饰,穿上了另一套看起来很普通的灰蓝散修装扮,还用术法遮掩了面容。   确保没人跟踪或注意自己后,谢识混入人群中,带着雀跃激动的心情往魔域的方向赶去。   这几年来,晏郁和谢识一直保持联系。一年十二个月,他们至少会抽出一周的时间来见面。   有时候是晏郁抽空来到灵韵宗山脚下,与谢识会面,有时候则是谢识假借外出游历,前往魔域,寻找晏郁。   往常,晏郁会和谢识约定一个地点,亲自来魔域的边缘地带接应他。   但是现在,谢识到达后却没看见晏郁本人,只有一名长相凶恶、面带刀疤的男魔修站在旁边的大树下,似是在等待什么人。   谢识心中一惊,没有贸然上前,而是半蹲在草丛中,借眼前半人高的杂草掩藏身形,手中唤出了一柄长剑。   哥哥出什么事了吗?谢识神情担忧。   晏郁并不喜欢和他谈论这些打打杀杀的事情,所以谢识对晏郁这边的情况只了解个大概,只知道他成为了赤霄魔君,有很多人怕他,也有很多人想拉他下来。   不过,前些日子里,谢识偶然从灵韵宗弟子们的讨论中听说了一些关于魔域魔修的八卦。   传闻近期赤霄魔君手底下的一名魔修城主反叛,投奔了玄元魔君,两方势力闹得很不愉快。   谢识不确定传闻的真假,但眼前情况反常,他需要打起十二分注意。   作者有话要说: 第二十一章 少年   谢识持剑躲在草丛中,等了许久,也不见那刀疤脸魔修离开。   不过,他申请外出游历的时间长达数天,并不急于今天就见到晏郁。   这样想着,谢识心中的焦虑散去不少,掐诀隐藏自己的身形,盘腿在草丛中开始打坐。佩剑置于身侧,只要一转手腕,就能握住。   他留在这附近,主要是为了防止晏郁找过来时找不到他。   ……   另一边,赤霄魔宫中,玄元魔君正带着那位叛逃的城主来向晏郁赔礼道歉。   玄元魔君长得一副老好人样,乌发华冠青袍,说话时的神情恭顺谦和,眼中一片真心实意。“赤霄魔君,事情就是这样。这混蛋听从天极魔君指引,假意背叛你投靠我,目的就是为了离间你我二人。赤霄魔君,你可千万不要中他们的计。”   晏郁斜坐主位,单手支着下巴,嘴角含笑地瞧着玄元魔君,姿态慵懒惬意,无人能看透他心中所想。   大殿内,那名叛逃的城主浑身脏污地趴跪在地上,瑟瑟发抖地等候发落。   他脸色苍白,头发乱如蓬草,手脚处有鲜红的鞭打血痕。显然在来之前,玄元魔君已经惩罚过他了。   “叛徒就在这里,赤霄魔君想如何处置他呢?”玄元魔君问。   晏郁似笑非笑地瞥了眼宫殿中那名模样凄惨的城主,状似仁慈地开口:“他效忠我时尽忠职守,即便后来叛逃,也没有做出大的错事。我仅仅是损失了一名不那么忠心的下属。”   说到这里,他忽地话锋一转,漆黑如墨的眼睛看向一旁的人,笑着说道:“倒是玄元魔君你,差点因他背上黑锅,确实应该好好清算一下。”   这话将惩罚叛徒的主导权踢回给了玄元魔君。   玄元魔君闻言,思索片刻,柔声道:“既然赤霄魔君都这么说了,那我就不客气了。”   他一挥衣袖,叛逃城主顿时觉得身上仿佛泰山压顶般沉重起来。   玄元魔君的强大威压没有丝毫保留地倾泻在他身上。   刹那间,他被压得趴在地上,脸色涨红成猪肝色,嘴唇大张,呼吸粗重:“啊啊啊啊!”   紧接着他的眼球高高鼓起,炸开,整个人被无形的力量活活地碾成了碎泥。   一块碎骨往晏郁这边飞溅而来,他随意打出一道气劲,将其弹开。   此刻,大殿内的地板上只剩下一滩烂泥般的血肉,红色血水朝四面八方流淌,可见玄元魔君下手的狠辣。   若是旁人看了,难免对玄元魔君心生惧意,态度会变得更端正些。   但晏郁却面色不改,依旧笑嘻嘻的,朝玄元魔君打趣道:“早知你要用这招,我就该提前差人在殿中铺好地毯,更方便清理。”   玄元魔君笑着接下他的话茬,道:“哈哈,是我疏忽了,还望赤霄魔君见谅。”   两名魔域魔君和和气气地坐下来,聊了一会儿杂事。   随后,玄元魔君告辞离去。   晏郁躺倒在椅子上,抬手捏了捏抽痛的眉心,嘴唇的线条一点点拉直,心中将玄元魔君的名字放在了暗杀名单的第一位。   休息了一会儿后,晏郁想到今天谢识会来找他,开口将宫殿外候着的魔仆唤进殿内,问:“少君接到了吗?”   少君是指谢识。   在魔域,魔君的儿子或弟弟往往称作少君。晏郁把谢识视作幼弟,便随手给了他这个称号。   “回魔君,尚未。”魔仆恭敬地回答道。   晏郁手指轻轻敲击桌面,心中计算着时间。   从灵韵宗到他们约定的地点,大概一个时辰的路程,而后再赶来赤霄魔宫,顶多需要再花费一刻钟时间。   每次见面,谢识总是很积极,据他说天色刚亮时就会走出宗门。没道理现在还没到。   晏郁眸色微暗。   今天他也想亲自去接应谢识,但玄元魔君突然到访,他不得不留下应付一二,这才派了一名貌美的女魔仆代替他前往约定地点。   那魔仆身上有他的信物,谢识应该能认出来。   晏郁当即站起,身影化作一道流光,朝赤霄魔宫外飞去。   等他到达约定地点后,却看见一名陌生的凶恶魔修在大树底下徘徊,周围不见谢识的踪影。   显然,晏郁派去的魔仆可能已经被杀了。   那名陌生魔修察觉到天边飞速逼近的恐怖威压,神情慌张,想要逃跑。   晏郁眼中厉芒一闪,双手异化成爪状,闪现到他面前,狠狠地扼住了他的脖子。   正当晏郁准备对其严刑拷打的时候,一道清亮的嗓音在旁边的草丛中响起。   “修灵哥哥,我没事,我在这。”   谢识自半人高的茂盛杂草后站起身来,朝晏郁挥了挥手,脸上挂着惊喜的笑容,眼眸亮若星辰。   呼——!   瞧见他没事,晏郁暗自松了一口气。   然后,他手指用力,咔嚓一声掐碎了这名陌生魔修的喉咙。这招不仅作用在他的身体上,还粉碎了他的神魂。   死亡来得如此之快,那名魔修可能都没反应过来,惊恐的神情中夹带着一丝迷茫,凝固在他脸上。   来之前,他的主人说,如果被问是谁指使,就回答天极魔君的名讳。   然而,晏郁却没给他这个机会。   晏郁松开手,任由这具新鲜温暖的尸体往后仰躺在自己面前,目光冰冷但脸上却带着笑意。   一簇火苗从他冷白的指尖飘出,如一只蝴蝶,缓缓落到了尸体上,将其燃烧成灰烬。   谢识很快拨开身前野草,一路小跑,来到晏郁身边。   他看着地上的那团灰烬,疑惑地问:“修灵哥哥,你不审问一下主谋吗?”   晏郁轻轻摇头,说:“没必要。”   谢识便没再多问。   两人一同回到赤霄魔宫。   一进入安全地带,谢识就忍不住地抱住晏郁的腰,脑袋埋在他脖颈间磨蹭,撒娇般,用软软的声音诉说着自己近日对他的思念。   八年来,谢识的身高如雨后春笋般节节攀升,如今个子和晏郁齐平,再过两三年,估计要比他高一个头。   那个可爱得像糯米团子的小孩子已经彻底长成了一名清俊修长的翩翩美少年。   虽然晏郁这几年也算看着谢识慢慢长大,但他心中还是有点儿不太适应。   小孩子撒娇和少年人撒娇,给人的冲击力是完全不同的。   晏郁伸出一个手指,抵在谢识额头中央,神情尴尬地将谢识推开些许距离,让两人的身体不要贴得那么紧密。   “多大的人了,抱来抱去,害不害臊!”   谢识委屈巴巴地又黏了上去:“我一年才见哥哥几次,与哥哥相处的时间少得可怜,就想着抓紧时间多跟哥哥亲热亲热,哥哥你怎么还……嫌弃我……”   说到最后,谢识的眼圈都变得红红的,再配上他白嫩的脸蛋,十分地楚楚可怜。   晏郁觉得他说的有道理,就没有再推开他。   两人依偎的时间里,晏郁简单地向谢识说明了情况,还摸了摸他的头发,夸赞他遇事冷静,临危不惧。   谢识被夸得很开心。   但谁知晏郁紧接着又道:“最近魔域有点乱,几位魔君暗地里在谋划着一些事,我这边有点危险。这次回去之后,你近期就不要再过来了。”   “那以后呢?”谢识问。   “以后的事,以后再看吧。”晏郁回答道,“走一步算一步。”   谢识将脸从晏郁肩头抬起,目光坚毅地与他对视,神情认真地恳求道:“修灵哥哥,我现在已经变得很强了,虽然还没达到足以保护你的地步,但我希望能为你做点什么。我想让修灵哥哥过得轻松一点。” 第二十二章 炼丹   谢识等了许久,没等到回复。   他以为晏郁要拒绝他,眼中带了些急切,手指抓紧晏郁的衣襟,说:“修灵哥哥,你别总把我当小孩子,我会生气的。”   迷蒙水汽漫上他乌黑澄净的眼珠,如春日清晨的雾霭,清冽朦胧。   “我这些年里在宗门里学了很多东西。我不仅会斩杀妖兽,还学会了炼丹炼器,绘制符咒,设置阵法,训练灵兽。连占卜观星,我都能说上一二。”   谢识执拗地说明着自己的价值,用那双起雾泛红的眼睛直视晏郁,掷地有声地强调道:“哥哥,我很有用的!”   晏郁的神情有些无奈,微凉的指尖轻轻拂过眼前人的脸颊,柔声道:“没把你当小孩子看,我刚才只是在思考,让你做什么事情比较好。”   谢识眨了眨湿润的眼睫毛,下面那双雾气蒙蒙的眼珠渐渐清晰起来。   “什么事情都好,”谢识兴奋道,“只要能帮助哥哥。”   晏郁想了想,说:“你帮我炼丹怎么样?”   “好呀!”   谢识回答得很快,几乎是晏郁话音刚落,他就开了口。   晏郁怀疑他根本没听清自己说的是什么事情,曲起手指关节,敲了敲他的额头,问:“你听清了我刚刚说的是什么事情吗?”   谢识努力回想了一下,不确定地说:“炼丹?”   晏郁点了点头,说:“是炼丹。”   得到肯定的答复,谢识脸上露出开心的笑容。他知道晏郁接下来肯定要说一下炼丹的细节,于是竖起耳朵,精神高度集中。   “我要你帮我炼制凝神丹。”   晏郁手指轻点谢识眉心,将凝神丹的丹方传输到谢识的脑海中。   仅一个呼吸,谢识就将丹方牢牢记住,连一个标点符号都没有放过。   “此丹具有静心凝神之效,能缓解我的失控状态,是我爹生前为我特意研制的。”想起沈远闵,晏郁心中浮现一丝痛楚,但很快被他强行压了下去。   他缓了缓心神,继续道:“来魔域后,我搜集了很多材料,炼制出不少凝神丹,但它们都是次品,效果远远比不上我爹留给我的那些。”   说着,晏郁手腕翻转,从储物空间中取出一个白瓷瓶,递给谢识。   谢识伸手接过,拿开瓶塞,往瓷瓶里面瞅了一眼,发现里面仅剩一枚黑乎乎的丹药了。   “只有一颗丹药吗?”谢识下意识地问。   完美成品太少,不利于之后炼药时进行药效比对。   “原本有三颗,来魔域后我用掉了两颗。”晏郁回答道。   这话说得轻飘飘,但谢识猛然间意识到了什么。   他见识过晏郁失控的样子。   状态诡异癫狂,眉目黑沉冷厉,眼神凉到渗人,看什么都像在看死物。   控制能力急剧下降,同时战斗力以惊人的速度不断上升。   失控后的晏郁会变得比平常更爱笑,但笑容背后却是对鲜血和死亡的渴望,像一名不讲道理的温柔杀人狂。   晏郁曾跟他说过,比较轻微的失控,他自己能控制住。   但如果到了一定要吃凝神丹才能恢复正常的地步,那就说明……   谢识不敢再想下去了,他心疼地抱紧了眼前人温暖的身体。   晏郁察觉到他的情绪,试图安慰他:“放心,没造成严重后果,有一次是对手太强大,我用失控状态才勉强赢了他。”   谢识听完他的安慰,越发心疼了,将晏郁拥抱得更紧。在他看不见的地方,他的修灵哥哥或许就在生死边缘走过许多遭。   晏郁心中无奈,但更多的是暖意。   他们都在长大,身形逐渐拉长,容貌从青涩走向成熟,但他们待彼此的心从未变过。   金碧辉煌的赤霄魔宫中,梁柱上的夜明珠散发出幽幽光华,整齐划一地倒映在地板上。两人的影子落在地上,融合成一片黑。   “好啦好啦。”晏郁主动开口,结束两人的拥抱。他抬手敲了敲谢识的脑袋,说:“这项艰巨的炼丹任务就交给你了,争取早日完成哦!”   “嗯!”谢识重重点头,“我一定为修灵哥哥炼制出很多很多的极品凝神丹。”   他壮志昂扬,刚说完,就手握瓷瓶,松开对晏郁的拥抱,转身朝赤霄魔宫中的炼丹室走去。   “诶,等等!”晏郁拉住他的手,哭笑不得地提醒道,“你今天不是来我这里玩的吗?怎么现在就要钻到炼丹室里去了?”   谢识这才反应过来,他今天是来找晏郁出去玩的。   “要不?我先炼丹,我们改天再去玩。”谢识瞅了瞅手里的瓷瓶,低声喃喃道。   这是晏郁第一次让谢识帮他做事,谢识很看重这项炼丹任务。他想尽快做出成果,让修灵哥哥不要再小看他,让他明白他是非常有用的人,以后多多“使唤”他。   他现在已经迫不及待地想进到炼丹室里,按照丹方炼制出第一炉凝神丹。   晏郁拦住他,再度敲了敲他的额头,说:“你来一趟不容易,还是多陪陪我吧。至于炼丹,你可以回到宗门再去研究,记得千万要小心,不要把丹方泄露出去,更不要让自己陷入危险。”   谢识这才收起瓷瓶,放弃钻炼丹室的想法。   听见晏郁的嘱咐,他乖巧地点了点头:“修灵哥哥,我都晓得的。我有自己的洞府,我可以在洞府里炼丹,别人轻易进不来。”   晏郁擦了擦额头并不存在的汗水。   有时候,有一个太懂事的弟弟,也是一种甜蜜的苦恼。   “不过,出去玩之前,先让我检验一下你的修炼成果。”晏郁一边说着,一边将谢识领到了演武场。   这里场地宽阔,适合比试。   晏郁长身玉立,双手背于身后,下颌微抬,示意谢识朝他攻击。   谢识这些年里修炼很用功,宗门年轻一代的弟子中少有人是他的敌手。   虽然他和晏郁的境界差距大,完全打不过对方,但他坚信自己的表现一定能让晏郁满意。   只见谢识唤出佩剑握在手中,脚尖轻点,整个人借着冲力飞至晏郁面前,手中长剑如灵蛇般急速出招。   刺、砍、勾、挑,招招迅疾却不失章法,同时也找准了时机。   假如晏郁和谢识是一个境界的修士,或许还真能打个平手。   晏郁笑着夸奖道:“剑法精妙!”   谢识面露喜悦。   大抵少年人都不经夸,谢识听见一句晏郁的夸奖后,便想听到更多的夸奖,手中长剑挥动更快,出招更加频繁密集,有时甚至不看攻击时机。   就好像一个厨子,不看场合不看时间,把所有的菜一股脑全端了上来。   此时,谢识的剑法已经绚烂至极,但攻击却数次落空,颇有些花拳绣腿的味道,跟之前完全没法比。   这还是在晏郁让着他、放大水的情况下。   “唉。”晏郁哀叹一声,明白谢识还需磨砺成长。   他看准破绽,长袍一撩,用脚尖将谢识的长剑挑飞。   谢识暗道不好,扑过去将把剑拿回来,但斜下里却伸出一条腿,把佩剑踢得更远了。   谢识苦哈哈地看着面前的晏郁,求饶道:“修灵哥哥,我认输了。”   晏郁笑了笑,说:“还早着呢!遭逢对手时,修士丢了剑,难道就不打了吗?继续!”   谢识觉得在理,便赤手空拳地又朝晏郁冲了上去,打算让他的修灵哥哥检验一下他的拳脚功夫。   然而,这一次,他的表现比用剑时还要糟糕。   谢识一掌打出,晏郁同样出掌,两人掌心碰到一块。   肌肤紧贴那一刻,谢识的心脏忽然跳得很快。   他的注意力挪到了奇怪的地方。他发现他的掌心是灼热的,而晏郁的掌心带着微微的凉意。   晏郁眼里只有比试,他绕到谢识身后,试图反制住谢识的双手。   两人的身体不可避免地会有紧紧相贴的地方。   比试前,两人都脱下了外面的罩衫,穿着轻便凉爽。   单薄的衣衫完全无法阻止对方的体温顺着相贴之处传导过来,反而增加了一丝欲说还休的暧昧。   明明只有一点接触的热度,却如星星之火般,烧得谢识整个人都是滚烫的。   在那短短的一刹那里,所有的拳脚招式都被谢识忘得一干二净,他的世界仿佛只剩下那一道如玉的修长身影。   如果能拥抱……   “你输了。”晏郁的声音将他唤回现实。   谢识回过神来,依旧是那副乖巧可爱的模样,所有的异常都被完美掩盖。   他不好意思地挠了挠头,以少年人的姿态扑到晏郁怀里,诚恳地说:“修灵哥哥真厉害。”   紧接着,晏郁跟谢识讲解了一下他比试过程中的优缺点,并给出针对性建议。   谢识认真地听着。   随后,两人外出游玩。   不过由于晏郁统治的地盘没啥娱乐活动,这次的外出游玩看起来像是领地巡查。   遇见作乱的魔修和猛兽,先是警告,警告后还不驯服,就直接干掉。   大部分时间里,他们都在天上飞来飞去。整个过程中规中矩,比较乏味。   晏郁担心谢识无聊,但谢识却兴趣盎然。   在他心中,只要能跟在晏郁身边,哪怕是坐在一起,发着呆看天空都是一件美事。   包括赤霄魔君在内,魔域共有九位魔君。每位魔君都有自己的统治区域,中间错落着大大小小的魔修城池。   此时,晏郁和谢识飞到了晏郁统治区域的边缘,再往前飞一段距离,就到了合欢宗主的统治地界。   合欢宗主,又称合欢魔君,是九大魔君之一。   谢识以为晏郁会停下,但谁知他直接飞了过去。   谢识咬咬牙,赶忙跟了上去,“修灵哥哥,这边是合欢宗主的地盘。我们要不要掉头回去?”   “合欢宗主前些日子已经降服于我,”晏郁回答说,“我们去他那里玩玩没事,他那里很繁华的,有很多……额……”   晏郁想了半天,不知怎么跟谢识形容。   “反正你到了就知道了。”   作者有话要说: 第二十三章 亲吻   晏郁一心只想给谢识找个好玩的地方。   浮云从两人身侧飞速掠过,远处灯火辉煌的楼宇渐渐靠近,鼓乐笙箫中,隐约有无数娇俏笑声响起。   谢识神情凝重地飞在晏郁身后,犹豫着要不要叫住他。   他已经长大,对某些事并不是一无所知。   两人很快落到地面。   谢识本以为眼前会是一派群魔乱舞的景象,谁知竟是一条栽满了桃花树的繁华长街,路上行人两两成双,眉目间深情款款。   街旁楼阁悬挂着一盏盏琉璃灯,迷离如月色,片片桃花随风飞旋,为整条长街营造出一种浪漫朦胧的氛围。   除了小情侣多了些外,这里与其他繁华城镇并无明显不同。   “这……”谢识心中诧异。   这里不是合欢宗的地盘吗?为什么看起来如此正常?难道世人对合欢宗的理解有误吗?   疑惑归疑惑,谢识暗自松了一口气。   晏郁看出谢识的放松,挑唇轻笑,用揶揄的目光看向他:“小识,你好像有点失望?”   谢识白净的脸颊上浮现淡淡红晕,嗔怒道:“哥哥!”   他咬了咬牙,语气中带着羞涩和气恼,“我又没来过合欢宗,刚刚你说得含糊,我还以为……以为……”   “以为什么?”晏郁故意逗他,话语中的恶劣半分未藏,“怎么不说下去?”   谢识别过头,不吭声了。   晏郁噗嗤一笑,摆摆手,说:“好啦,不逗你了。”   谢识这才转过头看他。   “修灵哥哥,常来合欢宗吗?”谢识试探地问。   晏郁摇头,将谢识带进旁边的茶楼中,一边走,一边回答:“我不喜欢这种事,没有战斗有趣。而且,合欢宗地盘内,也不是处处都搞那种交易。像我带你来的这处,就比较清净,多茶楼多集市。”   两人在二楼寻了一处房间,房间内外两侧都有窗户。客人可以通过外侧的窗户看街上的风景,也可以通过内侧的窗户听一楼的说书人说书。   谢识见到桌上有茶壶和茶杯,主动斟了两杯茶。碧绿的茶水在雪白的瓷杯晃荡,犹如绿浪打白舟。   晏郁端起茶杯,抿了一口,唇齿生香。   谢识学着他的样子也喝了一口茶,一股醇厚的茶香沁入咽喉,令人快慰。   晏郁手肘撑在桌上,手背微弯,撑着下颌,看见谢识喝茶的动作,笑了笑,“你不是喜欢吃甜的吗?怎么喝起茶来了?不苦吗?”   “不苦,甜的。”谢识又倒了一杯茶,伸手递到晏郁嘴边,“不信修灵哥哥尝尝看?”   晏郁低头一瞧,发现碧绿的茶水底下藏了几块糖果。   他接过茶杯,喝了一口,果然很甜。   几颗糖果将茶水中淡淡的苦涩覆盖得一干二净,留下的只有丝丝的甜意。   晏郁抬眸,看向谢识,发现他正微笑着注视他,专注的眼眸中只倒映出他一个人的模样。   晏郁低低笑了两声,夸道:“创意不错。”   谢识与他四目相对,唇角缓缓上扬。   两人在房间中一边喝茶一边听人说书,期间还叫小二送了碟小菜,气氛安宁祥和。   谢识想起晏郁之前的话语,忍不住问道:“修灵哥哥,你是怎么降服合欢宗主的?”   晏郁将目光从一楼收回,晃了晃手中的茶杯,茶水在瓷杯中左右激荡,他似在思索措辞,“一月前,合欢宗设下一场鸿门宴,邀我赴约。宴会上,我和合欢宗主大战一场。我赢了,他输了,所以向我臣服。”   这话简直把收服一名魔君说得跟吃饭喝水那样简单。   晏郁的语气轻飘飘,但谢识却深知其过程的艰难凶险。   他眉心轻蹙,问:“修灵哥哥用掉的凝神丹里,是不是有一颗就是因为这位合欢宗主?”   “是。”晏郁如实回答。   因为这个“是”字,少年清透如琉璃的眼眸中带了锋芒,如一柄出鞘的利刃,带着幽幽寒光。   他隔着一张桌子,心疼地握住晏郁的手,用微热的手掌包裹住那微凉的指尖。   晏郁哑然失笑,安抚地回握谢识的手,强调了一下事实,“人家比我惨多了,我还能好好地跟你说话,人家可还在床上躺着呢。”   闻言,谢识试图配合地笑一笑,但嘴角却有千斤重,怎么都翘不起来,连鼻子也酸酸的。   他不在意对错,也不在意公平,他只希望他的修灵哥哥不要受伤。   他想要保护他。   两人在茶楼听了许久的戏,又在街道上逛了逛,买了些小玩意。   夜深后,城里放起了烟花。   无数朵烟花争先恐后地飞至空中,爆炸声不绝于耳,五颜六色的“小雨点”从四面八方散开,把黑夜染成了彩虹般的白昼。   因为魔域最近有动乱,谢识知道这次分别后,将要隔很长一段时间才能和晏郁再相聚。   明明已经分别无数次,但他的心中还是充满了不舍和留恋。   什么时候才能和修灵哥哥一直在一起呢?   璀璨的烟火下,谢识瞧见街道的角落里有一对情侣在互相亲吻,他忽然想起他之前与晏郁亲密接触时那种心脏发烫的感觉。   那种感觉是什么呢?   谢识隐隐有了猜测,但不敢确定。   长久以来,他一直把晏郁当成至亲至爱的兄长,哪一个弟弟会爱上自己的哥哥呢?   谢识看着晏郁的侧脸,嘴唇翕动。   这些年来,遇见疑惑的事情,他一直习惯咨询晏郁。晏郁说的,他都会牢牢记在心里。   可这种事情能直接问出来吗?   万一只有他一个人有这种感觉……   万一修灵哥哥觉得他很奇怪……   在吵闹的烟花爆炸声中,谢识犹豫了很久,终于还是屈服于自己的怯懦,从怀中摸出他很久以前买的面具。   那面具通体纯白,没有任何花纹装饰,仅在眼睛处留有两个孔洞,连嘴唇那里都是封闭的。   晏郁正在他旁边,仰头观赏空中形态各异的黑夜焰火,没有察觉他的动作。   谢识咬了咬牙,戴上了面具,闭上了眼睛,隔着面具,轻轻吻了一下那个人的脸颊。   恰在此时,漆黑的夜空中又炸开一团烟花,如天女散花,照亮天地。   烟花绚丽的光华中,晏郁察觉到脸颊处的触碰,愣住了。   谢识吻得很轻,蜻蜓点水般,一触即离。   晏郁看向他,乌黑的眼眸中充满了不解。   谢识摘下面具,冲晏郁腼腆地笑了笑,用一种理所当然的语气解释道:“我小时候就很想亲哥哥,但又怕伤害哥哥,今天才灵机一动,想到这个笨方法。”   他笑得纯良可爱,眼神更是天真无邪。   针对这样的情景,谢识不知在演练了多少遍,于是现在的表情神态都毫无破绽,仿佛只是一个娇憨的想要亲吻的弟弟。   而且,刚才他发觉自己隔着面具亲吻晏郁时,除了心跳略快外,没有其他的感觉,便顿时放下心来。   谢识心想:幸好,他真的只把晏郁当哥哥,最近的异常或许只是青春的躁动。   因为他只与晏郁有亲密接触,所以从表面上看,这种躁动和晏郁有关。但实际上,这无关爱情,是常见的成长反应。   谢识提起的心渐渐放了下来。   然而,正在他凝神思索的时间里,一个吻猝不及防地落到了他的脸颊上。   紧接着,是第二个吻。   谢识对此毫无防备。   那一刻,谢识觉得自己的心脏也如同今晚的烟花一样,轰一下炸开了,化作五彩缤纷的流星雨。   刚才所有的推理被彻底推翻!   晏郁知道有些家庭里,大人会通过亲吻小孩的脸颊来表达自己的疼爱。所以,他完全能理解谢识的举动。   在得到谢识的亲吻后,晏郁以一名哥哥的身份,也在他脸颊上亲了亲,算作回应。   一下。   两下。   亲完后,他轻轻摸了摸谢识柔软的头发,笑着调侃道:“你虽然亲不了我,但我可以亲你。你以后想要我亲你时,就喊我一声,我连你的那一份一块亲了。”   然后,晏郁很吃惊地发现两行泪水从谢识白皙的脸颊上淌过。   “小识,你怎么忽然哭了?”晏郁眸中惊疑不定。   谢识闭上了眼睛,把所有情绪都藏在内心深处,眼睫毛不停颤抖,带着一丝说不清道不明的意味。   “没事的,修灵哥哥,我只是太开心了。”   他努力让自己的语气听起来像是个被大人亲吻后很开心的小孩子。   ……   谢识告别晏郁,回到灵韵宗的洞府后,谢知微才现出身形。   面对谢识和晏郁亲密的竹马关系,他已经从最开始的别扭抗拒,变成了现在的麻木漠然。   只能说习惯真是一种可怕的东西。   谢知微知道谢识一年里会有几天和晏郁待在一起,所以他尽量不在那段时间里现身,专心在谢识的识海深处打坐冥想,免得自己给自己找不痛快。   以往谢识从魔域回来后,要么看着晏郁给他买的东西傻乐,要么激动得整晚睡不着觉。   然而,今天的谢识却很反常。   光线昏暗的洞府中,他沉默地跪坐在蒲团上,手指温柔地拂过一张纯白面具,动作轻得像在抚摸情人的眉眼。   但他的眼睛却很红,豆大的泪珠慢慢凝结在那双琉璃般透亮的眼眸中,泪水顺着脸颊簌簌落下,滴在手中的面具上。   只需轻轻的两个吻,就轻而易举地击溃了他的内心防线。   原来真的是那种感情……   或许从很久以前,他就不再是个称职的弟弟了。   谢识原本以为自己喜欢黏着晏郁,是因为喜欢向哥哥寻求安全感,自己喜欢晏郁,也是出于对哥哥的敬爱。   结果想想,多么可笑。   他想要的远比普通的兄弟情更多更过分,也更见不得光。   谢识抬起双手,再也控制不住情绪,崩溃地捂住自己的脸,泪水从他指间缝隙流淌下来。   他以为自己能坚强地直面真相,结果发现完全做不到。   只要一想到晏郁,他的心脏就滚烫如火,但神智却清醒地提醒他这种感觉是禁忌的。   一面是心动,一面是心痛。   刻骨的爱意和痛苦纠缠在一起,化作细密的钢丝,一寸寸切割着他的血肉,疼得堪比粉身碎骨。   修灵哥哥……我怎能如此……谢识在内心痛苦地哀嚎着。   看着流泪的谢识,谢知微敏锐地意识到,他久等的机会终于来了。   一个拆散他的转世和宿敌的机会。   作者有话要说: 第二十四章 天命书   在谢识低低的啜泣声中,谢知微白衣如画,缓步朝他走近。   他蹲下身,视线与谢识齐平,冰雪般的脸庞上浮现出关心的神情。   “你怎么了?是不是晏郁欺负你了?”   谢识循声抬头,映入眼帘的是自己前世的脸。   他意识到自己刚才流泪的样子全被自己的前世看了去,一阵惊恐涌上心头。   他用那种感情想着修灵哥哥,结果却被旁人撞见,也不知有没有察觉他内心的思绪。那些见不得光的心声……   谢识还是个十六岁少年,脸皮比纸张还薄,一下子就白了半张脸。   然而,这惊恐的惨白落到了谢知微眼中,却变了一种味道。   在谢知微眼中,自己的转世是个不谙世事的天真少年,而晏郁却是个蛊惑人心、嗜血凶残的大魔头。   如今,这名天真少年因为大魔头而难过落泪,还在他关心询问时,变了脸色。   这说明什么?   说明那名大魔头一定狠狠欺负了这名少年,才能让他一想到他,就脸色惨白。   谢知微越想越合理,试图向谢识询问更多细节。   但谢识却低垂着脑袋,一个字都不肯说。   谢知微看着他的反应,眉心蹙得更紧,对晏郁行为的恶劣程度又有了新的认知。   看看这名少年,连提都不愿意提了。   两人谁都没有再说话,洞府中一片静默无声,昏暗的光线让他们看不清彼此的神情。   谢识的心脏痛如刀割,他明白这种禁忌的事不能往外说,于是低头不语,只想赶紧揭过这一页。   谢知微的眼眸深沉如水,剑眉微拧,脸色似乎很冰冷,但他的内心却略带兴奋。   他的宿敌终于要和他的转世分开了……   无论心中思绪如何百转千回,从表面来看,谢知微依旧是那个清冷疏朗的白衣仙人,君子端方,仙姿玉骨。   一只骨节分明的手落在谢识肩膀上,谢知微幽幽叹息一声,朝谢识柔声安慰道:“你不想说我也不勉强。你只需记住,对于你的修灵哥哥,我远比你更了解。”   听见晏郁的名字,谢识下意识抬头,但眼前的洞府空无一人,谢知微的身影已经消失了。   回到自己转世的识海深处,谢知微一下子就看见了云顶宫殿中烂漫盛开的满池莲花。   他以为是自己的因素,没有过多在意。   在这之后的很长一段时间里,谢识没有再去魔域找晏郁,晏郁也没有过来灵韵宗找谢识。   这一反常现象让谢知微更加坚定了自己的想法。   他的转世和宿敌之间果然有了矛盾。   ……   一月后,灵韵宗内门大比开始。   谢识作为神子转世,修仙天赋本就出众,再加上谢知微的悉心教导,金丹期的他已经可以打败许多元婴期修士,力压灵韵宗这一批的年轻弟子,是名副其实的宗门天骄。   论实力,谢识绝对能赢得内门大比的第一。   然而,在最后一场比试中,他却遇见了一名棘手的对手。   对方明面上的修为是元婴期,但每次出手表现出来的实力却是大乘期,防御也高得离谱。   谢识想得单纯,只认为是对手灵力比他深厚,咬牙继续战斗,银亮长剑如游龙般在比武台上游走,寻找对手可能的破绽。   经历一个小时的苦战后,他终于打败了对手,赢得了比试。   从比武台下来时,谢识的衣衫已经湿透,汗如雨下,白皙的脸颊因疲累而泛红,双手近乎虚脱,险些握不住佩剑。   他一边擦汗,一边在脑海中跟谢知微感慨道:“这回的对手好厉害,深藏不露。”   整个比试过程中,谢知微都没有干涉,但他一直在旁观。   听见谢识天真的话语,谢知微蹙了蹙眉,纠正道:“不是厉害,是吃了药。”   “吃药?”谢识不解。   “有些丹药能够暂时提升修士修为,让一名元婴期修士在短时间内发挥出大乘期的实力。”谢知微说。   这名对手第一次出手时,他就察觉到不对劲,但那时比试已经开始,为了不让谢识分心,他才闭口不言,直到现在才说。   谢识渐渐回过味来,脸上有些不开心,“他这是比试作弊!”   “嗯,”谢知微回应,“还好你赢了,不然就让他奸计得逞了。”   “不讲武德!”谢识生气地骂道。   无论如何,谢识顺利赢得内门大比的第一名,拿到了丰厚的奖品。   在领奖过程中,谢识隐约感觉有人群中有一道怨毒的目光盯着自己,环视四周,发现是那名吃药作弊的对手。   谢识只觉一头雾水,直接无视那道怨毒的目光,领完奖品后马上回了洞府。   他一件件清点这些物品。   “千年丹心草,可以用来吸收灵气,辅助修炼。”   “火狐的皮毛,正好做一件大氅。”   “蛟龙的断角,成色还不错,试试看,能不能用来炼制凝神丹。”   ……   此时,内门大比的物品只剩下了最后一件。   那是一块通体莹润的秘境通行令牌,上面刻着“问缘仙人”四个大字。   谢识对修真界的大能修士不了解,习惯性地去问识海中的谢知微:“你听说过问缘仙人吗?”   “听说过,”谢知微在洞府中现出身形,接过谢识手中的令牌,细细打量,“千年前,我死的时候他应该还没死。”   “那他厉害吗?”谢识紧接着问,“他遗留下来的秘境里的宝物多吗?”   这两个是谢识比较关心的问题。   秘境主人厉害意味着秘境里面往往会有强大的功法传承,宝物的多少则和秘境探险的收获挂钩。   然而,对于这两个方面,谢知微都摇了摇头,给出了否定的答复。   谢识顿时对问缘仙人秘境失去了大半兴趣。   “不过,我还是推荐你去一趟。”谢知微说,“问缘仙人虽然不强,家底也少,但修炼的功法很特殊,能预见天命。”   “例如?”谢识问。   谢知微回想了一下:“他曾预言魔种将祸乱人间,神子将挽救苍生。”   “传闻中,他倾尽毕生所学,窥探天命,制成了一本书,上面记载了所有人的命运。”   “如果能拿到天命书,就能预见万事万物的发展轨迹。” 第二十五章   听完谢知微的介绍, 谢识的嘴角不自觉拉直成一条线。   他定定地看了看那块秘境通行令牌,眼中带着点质疑,闷声问道:“问缘仙人真的有那么神吗?他预言的事情难道都能成真?”   “自然。”谢知微轻轻颔首。   谢识蹙眉, 反问:“他说修灵哥哥会祸乱人间, 但天下苍生现在不是还活得好好的吗?”   谢识见不得旁人说晏郁。在他眼中, 即便晏郁是魔种,也不该被冠以污名。   “可见这位仙人的预言并不完全正确,存在错漏之处。”他补充道。   秘境通行令牌由一整块白玉雕成,触感温润,表面有淡淡光华流转。   谢知微把它握在手中,竟有了种握住天命的安心感。   身为修仙世家公子, 谢知微自幼被教导要顺应天意,承担神子的使命, 以诛杀魔种、庇护天下为人生目标。   对于天命, 他的第一反应是敬畏。   听见谢识的质疑,谢知微揣摩着天意, 高深莫测地回答道:“或许, 不是没有发生, 而是时候未到?”   他说得玄乎, 但谢识却觉得他像个江湖骗子, 眼中的质疑分毫未少。   显然,“时候未到”的回答无法让他信服。   “我不喜欢这位问缘仙人, ”谢识任性地说, “我不想去这个秘境。”   既然问缘仙人的秘境没有强大传承和宝物,那么就说明去的价值不大。而且, 宗门里有交易所, 把秘境通行令牌挂那里卖掉也是可行的。   这么想着, 谢识就伸出手,示意谢知微把令牌还给他。   谢知微顿感头疼,他的转世未免太护着晏郁了吧,跟母鸡护崽似的。即使他和晏郁闹矛盾,也听不得一点关于晏郁的坏话。   谢知微试图用语言改变他不去秘境的想法,“问缘仙人的秘境肯定藏着许多天命预言,更有天命书这样神奇的宝物。你不去的话,太可惜了。”   谢识蹙眉:“我不在乎。我修炼只为变强,保护自己想保护的人,又不是为了天命。”   他抬了抬手,再次示意谢知微还令牌。   谢知微无奈了,把令牌藏在身后,继续讲道理。这次他动用了杀手锏。   哪怕谢识不在乎天命书,他也一定在意晏郁。   只见谢知微神色肃然,薄唇轻抿,对谢识淡淡道:“问缘仙人曾预言过魔种的未来,也就是你亲爱的修灵哥哥的未来。”   说到“亲爱的修灵哥哥”几个字时,谢知微的牙根没由来泛酸,语气心不甘情不愿。   果然,谢识的神情变了,愤懑褪去,眼神变得认真犀利,如一柄出鞘的利刃,直直地望进谢知微的眼眸中。   “然后呢?”谢识问。   他的转变过于明显,越发显出修灵哥哥这四个字在他心中的分量。   谢知微脸上波澜不惊,心中又是狠狠地郁闷了一遭。   如果不是他确定谢识就是自己的转世,他都要怀疑谢识是不是某位前世暗恋晏郁的小姑娘转世了。   瞧这重视程度!   “然后,如果你能在问缘仙人的秘境中拿到天命书,就能知道晏郁的未来,更好地帮助他、保护他。”谢知微说的每一个字里都透着深深的无奈。   谢识闻言,思索片刻,动摇了。   瞧见谢识改变了自己的想法,谢知微这才把令牌丢还给他。   令牌在空中划出一道优美的抛物线,谢识伸出修长白皙的手,用食指和中指稳稳夹住飞过来的令牌。   “我会拿到天命书,但我不信天,不认命。”   洞府中,容貌清俊的少年手握令牌,目光坚毅。   从来笃信天命的谢知微:“……”   另一边,晏郁也收到了问缘仙人秘境即将开启的消息,有意前往观光。   各大仙门管控了秘境入口,只有元婴期以下且获得秘境通行令牌的仙修才能进入秘境。   晏郁通过自己在仙门百家的卧底,顺利获得一个合适的假身份,乔装打扮后混入仙修群体中。   ……   秘境入口处,各大仙门弟子提前一晚到达,就地打坐休息,等待明早秘境正式开启。   由于拥有秘境进入资格的修士并不多,所以秘境入口处的空地显得很空旷,仙门弟子穿着各异,分布得疏疏落落,如夜空的星辰。   晏郁的目光在人群中快速扫过,最后定格在一抹淡蓝的身影上。   是谢识。   此刻他正闭目打坐,脸庞白皙如玉,神情淡漠似雪,再配上那一身妥帖端正的灵韵宗内门弟子服饰,倒真有几分冷面仙修的味道。   随着年岁渐长,谢识的容貌和前世的谢知微越来越像。   不过晏郁从不会把两人搞混,因为无论何时,谢识看向他的眼睛都是亮晶晶的,深情而专注地注视着他,那双猫儿似的眼眸中只清晰地倒映出他一个人的身影。   至于谢知微,呵,那家伙看他时自带杀气,非常好辨认。   晏郁隔着人海,朝谢识那边看了一会儿后就收回了目光。   他不打算与谢识相认,一来,他进入问缘仙人秘境中有自己的事要干,二来,他不想打扰谢识历练,阻碍对方的成长。   漫漫修真途,主要还是靠自己。   当然,如果谢识遇到危险,他肯定会出手帮助。   “你有察觉到什么吗?”识海深处的谢知微忽然开口。   谢识睁开眼睛,环视一圈,没有发现任何异常。   “没有。”他回应。   谢知微回想着刚才那一刹那的被注视感,提醒道:“刚才有人在观察你,你进入秘境后要多加小心。”   “明白。”谢识重新闭上眼睛,打坐调息。   次日,太阳升起时,问缘仙人秘境正式开启。   在缥缈艳丽的云霞中,一道巨大青铜门凭空出现,无数红黑线条飘动在大门表面。   谢识好奇地看了一眼那些红黑线条,然后就感觉自己移不开眼睛了,那些红黑线条仿佛能摄人心魄,带着无法脱离的可怕吸引力。   “不要细看,那些是宿命线。”谢知微的声音似泠泠秋水,唤回了谢识的神智。   回过神的谢识不禁冒出一身冷汗,他低声感慨:“这就是宿命的力量吗?”   谢知微以为他接下来是惊叹天命不可违。   哪知谢识直接来了句:“真邪门。”   谢知微:“……”   在大部分仙修眼中,天命崇高威严,不可违背,少有人会直接说宿命邪门。   裹着红黑线条的青铜门一点点打开,门后的场景越来越清晰。   天空是一片茫茫火海,烈焰如波涛般此起彼伏,仿佛随时可以灼烧到底下的土地。大地上林木稀疏,土壤黝黑干裂,参差不齐的裂痕无规律地分布着,像乌龟的背甲。   等候许久的仙修们看到门后的天地,纷纷露出畏惧又向往的目光。   秘境意味着危险,也意味着宝物。   不知是谁第一个化作流光,飞入青铜门中,紧接着,其他修士也唤出佩剑,御剑进入秘境中。   谢识和晏郁混入人群,同样飞入门中。   一进入秘境中,谢识就离开人多的地方,来到偏僻安静处,让谢知微现出身形,指引道路。   “你认识问缘仙人?”谢识边走边问。   谢知微回答:“十岁时,我作为世家子弟来过问缘仙人住处,听他讲道。”   “那你还记得他讲了什么吗?”谢识随口问。   谢知微摇头:“他讲的都是些大道理,记不太清。”   两人穿过枯木荒土,来到一座破败的阁楼前,蜘蛛在角落结了网,窗棂处落了厚厚的一层灰。   谢识抬手轻轻一推,腐朽的木门轰然倒塌,溅起一片灰尘。   “这里是问缘仙人的藏书阁,或许能有所发现。”谢知微挥退灰尘,踏入阁楼中,雪白衣袍未曾沾染半点尘埃。   藏书阁一共有两层,两人快速商讨后,决定一人负责一层。   然而,当谢识仔细翻找完藏书阁一楼的书架,顺着楼梯上到二楼时,却看见谢知微一身白衣若素,站在窗口前,手里拿着一本书发呆。   谢识还以为他有了发现,激动地跑过去,低头一看,发现是本故事书。   “……”谢识出声提醒,“喂!”   谢知微骤然回神,把那本故事书放回书架,脸色有些不自然道:“抱歉。”   “你怎么了?”谢识关心地问。   谢知微垂下眼睫,遮住眸中情绪,“没事,只是想起了一些过往。”   谢识看出谢知微不想细说,也没追问,继续在二楼的书架中翻找有用的东西。   二楼的书架比一楼少,谢识很快就翻完了,一无所获。   他想问问谢知微的进度,一扭头,却发现谢知微不知何时起,又把那本故事书拿在手里,站在书架前发呆。   谢识沉默地走了过去。   而这次,谢知微终于开了口,“你认为晏郁是个怎样的人?”   谢识被问得猝不及防,不明白他为什么会忽然问这个问题。他想了想,遵从本心地回答道:“在我眼中,修灵哥哥坚强清醒,乐观温和,唯一不好的地方就是太倔强了,不轻易把脆弱的一面暴露在人前。”   谢知微对这个回答并不意外,但他坚持自己的看法,“在我眼中,他冷血无情,是个手染鲜血的刽子手。”   谢识蹙了蹙眉,忍下心中的不悦,追问缘由。   谢知微捏紧泛黄的书页,脑海中浮现悠远的回忆,他闭了闭眸,不让声音过于颤抖。   “我曾经有一位朋友,他是这里的杂役弟子,做事勤恳,为人低调,从不惹祸,但他死在了晏郁手上。”   作者有话要说:   坐在电脑前一天一夜,憋出三千字,大家将就着看ORZ   【怕剧透的人不要看下面的作者有话说】   。   。   。   。   。   。   。   。   。   。   。   。   。   。   。   。   。   。   。   杂役弟子=晏郁,他杀他自己 第二十六章 暗算   谢识沉默下来。   他不了解晏郁的前世, 只从谢知微的只言片语中知晓晏郁前世是位凶名远扬的魔尊。至于这位魔尊到底犯下哪些罪孽,他并不清楚。   然而,比起遥远的前世, 谢识更关注今生。   在今生, 晏郁是他至亲至爱的修灵哥哥, 两人幼时青梅竹马,长大后相依为命。离开海岛后,他们是彼此唯一的家人。   他承诺要保护修灵哥哥,便一定说到做到,不因任何事情而改变。   因此,面对感伤过往的谢知微, 谢识没有附和,没有反驳, 只是站在他旁边, 沉默着一言不发。   他们对晏郁的看法截然相反,彼此之间无法理解, 更无法改变。   在这种时候, 最好的沟通方式反而是沉默。   天上的火光透过窗户照射进来, 形成一道丹红光影, 落在书本和谢知微的脸上。   藏书阁内, 落满灰尘的书架有序排列,安静伫立。   一会儿后, 谢知微从自己的回忆中回过神来, 他脸上的悲伤落寞如潮水般缓缓退去,神情恢复成一贯的凛若冰霜, 眼底一片淡漠无尘。   他轻眨眼睫, 面无表情地拍去手中书本沾染的灰尘, 然后将其收进储物空间。   谢识瞧见他的动作,问:“这本书是重要线索吗?”   “不是,”谢知微摇头,补充道,“只是一点关于前世过往的纪念。”   接下来,谢识跟谢知微说明了一下翻找藏书阁的情况,“我把一楼和二楼的书架以及周围的杂物堆都翻了一遍,这里都是一些普通品阶的功法口诀类书籍,没有特别有价值的物品。”   谢知微点点头,说:“那我们去下一个地点。”   两人简单商量完后,正要从二楼窗户前离开。   只听“嗖”的一声,一道蓝盈盈的水箭从远处飞来,稳稳地扎入窗户边缘地带,然后就像失去灵力的维持一样,化作一团无形的水,顺着墙面流了下去。   这暗算来得突然,两人都神色一凛。   谢知微飞速掐诀,右手大拇指从其余手指的指尖一抹而过,在两人周围形成一个透明的灵力防护罩。   谢识站在防护罩内,唤出佩剑握在手中,抬眸朝水箭来袭处望去,目光锐利。   对于想要伤他性命的人,他绝对不会客气。   远处,正对藏书阁二楼窗户的地方,有一块凸起山丘。   山丘上站着两个人,一人身穿灵韵宗弟子服饰,用一块黑布遮掩面容,另一人则穿着云烟阁弟子服饰,面容平平无奇,未有遮掩。   谢识本以为那两个人是一伙的,都是来杀他。   但谁知,他还没来得及动手,就见那名云烟阁弟子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扼住了那名灵韵宗弟子的脖子。   随后,被扼住脖子的人身体软绵绵地倒了下去,生死不明。   这是内讧?谢识眸中惊疑不定。   那名云烟阁弟子站在山丘顶端,远远地朝藏书阁二楼窗户的方向望了一眼,黑若寒潭的眼眸中看不出情绪。   旋即他头也不回地朝相反的方向离去,身影渐渐缩小成一个黑点,直至再也看不见。   在他离开后,谢识和谢知微一同从藏书阁中飞出来,落到山丘顶端查看情况。   谢识走到那稥香名灵韵宗弟子旁边,蹲下身,扯下他的遮面黑布,食指和中指并拢,放至他的颈动脉处探了探,确认他已经死亡。   “怎样?”谢知微问,“是敌是友?”   谢识面露迷茫,“这名灵韵宗弟子我认识,他也是内门弟子,但我们素来无交集,不知他今日为何要暗算我。至于那位云烟阁弟子……”   他凝眸细细思索,发觉自己从未见过那张脸。   “我大部分时间都待在灵韵宗,很少接触其他宗门的人。我应该未曾见过他。”谢识说。   谢知微也走了过来,简要查看了一下地上的尸体。   “他是被一击杀死的,”谢知微伸出手指,摸了摸尸体尚且温热的脖颈,“喉管碎裂,神魂俱散,那名云烟阁弟子出手狠辣,不可小觑。”   闻言,谢识神情肃然,打起了十二分精神。   谢知微站起身,站在沙丘顶端,遥望藏书阁二楼窗户边缘那道水箭留下的痕迹。   他剑眉微拧,不太确定地推测道:“或许,这名灵韵宗弟子不曾暗算我们,射出水箭的可能是那名云烟阁弟子。这名灵韵宗弟子撞见了,想要阻止他,让水箭射偏了,却因技不如人,而丧命此处。”   谢识瞧了瞧尸体旁边的黑布,不太认同谢知微的推测。   在他看来,比起堂堂正正露出面容的云烟阁弟子,这名蒙面同门朝他们下黑手的可能性更大一些。   两人互相交换一番看法,决定在接下来的行程多加小心。   毕竟,秘境中一次暗算不成,往往意味着还会有第二次暗算。如今还有一名敌友关系不明的陌生云烟阁弟子,行事更需小心谨慎。   然而,即使谢识和谢知微特地遮掩自己的行踪,对周围事物提高警惕,却还是在前往第二处目的地时遇见了埋伏。   荒芜龟裂的平原上,一名灵韵宗弟子面上堆着和善笑意,缓步朝二人走近,嘴里说着一些话,意思是自己遇见了麻烦,想要向同门借一些治疗伤口的丹药。   谢识储物戒指里的丹药很充足。   虽然这名灵韵宗同门和他不熟,彼此不过点头之交,但看见对方面上诚恳,态度良好,谢识当即表示愿意分一些丹药给他。   大家都是同门,出门在外互帮互助也挺合理。   然而,当这名灵韵宗弟子渐渐走近,距离谢识不过两三步时,他忽然脸色一变,和善笑意被冰冷杀意取代,一团冰晶自他双手掌心凝结,又快又狠地朝谢识胸口袭击而去。   谢识心中大骇,眼疾手快地持剑格挡。   一路上,谢知微未曾回到谢识的识海深处,就陪在他旁边,因此也立刻注意到了这位灵韵宗弟子的偷袭,一掌推出,滔天气势压在对方身上。   两重作用下,这名灵韵宗弟子的身体如断线风筝般,飞了出去,口中吐出鲜血,喷洒出一条短线。   他落地时还没死,谢识身形闪了过去,长剑横在对方脖子前,眼神凌厉地逼问:“我自问与师兄无冤无仇,师兄今日为什么偷袭我?”   这名灵韵宗弟子冷笑:“怪就怪你得罪了不该得罪的人。”   随后,他竟自绝经脉,直接死在了谢识面前。   看着眼前的尸体,又想起之前的暗算,谢识眉头紧锁,脑海中隐隐浮现出一张脸。   他素来以和为贵,从不刻意与人结怨,在门派中连一个仇家也没有。如果硬要说得罪什么人的话,他就只记得前些日子的内门大比上,他打败了一名通过吃药来提升修为的对手。   宗门发放大比奖品时,对方不仅不反思自己不讲武德的作弊行为,还用怨毒的目光瞪视自己。   听说那名对手好像是某位内门长老的远方亲戚,在内门弟子还挺有“声望”。   一番思索下来,谢识觉得他的嫌疑最大。   他转身,想要跟谢知微聊聊自己的猜测。   但此刻,谢知微正白衣玉立,站在原地,警惕地遥望附近的一棵枯木,眸若寒冰。   那枯木高瘦如竹,叶子都没了,枝干光秃秃一片,怕是藏不了人。   谢识同样警惕起来,仔细地盯了片刻,没发觉异样,便走过去问谢知微:“那里有古怪吗?”   谢知微收回目光,略带思索地看向谢识,轻启薄唇:“那名云烟阁弟子刚才来过,就站在那棵树上。”   “什么时候?”谢识连忙问道。   “从那名灵韵宗弟子出现在你面前开始,他就来了,”谢知微沉吟着说道,“然后他一直站在那边,不声不响地看着那名弟子偷袭你,然后被我俩反杀。”   谢识闻言心中一惊。   对方存在了那么久,他竟然全程没察觉异常,这说明对方的修为可能远高于他,也许和谢知微是一个水平。   谢知微继续道:“我本以为他会趁我们精神松懈的时候发动攻击。我做好了应对的准备,但哪知他一看偷袭的灵韵宗弟子死了,就安静地消失了。”   谢识露出沉思的表情,开口道:“从种种迹象来看,这名云烟阁弟子和偷袭我们的人不是一伙的,甚至有点保护我们的意思。”   说到这,他语气不免带了点轻松惬意,给出了自己的结论:“我觉得,他像是朋友。”   谢知微也觉得对方不是谢识的敌人。但他思来想去,总觉得那名神秘的云烟阁弟子身上有古怪。   云烟阁弟子好歹是仙修,出招时应该有章法讲节奏,但他们初见这名神秘的“朋友”时,对方一出手就扼住了暗算他们的灵韵宗弟子的喉咙,而后一击必杀。   这样出手即杀招,不给对手留活路的狠戾做派,与其说是仙修,倒更像是魔修。   或许这名云烟阁弟子不是云烟阁弟子,而是……   提起魔修,交友范围狭隘的谢知微只能想到一个人。   一个他非常讨厌并视为宿敌的人。   晏郁!   谢知微眼底的冰雪又堆了一层。   不过,如果对方是晏郁,那么为什么不直接出现在谢识面前呢?谢识看到他应该会很高兴才对。   谢知微想起了前些日子谢识从魔域回来后偷偷流泪的场景,轻抚手掌。   啊,对了,他和谢识正闹矛盾,所以他不敢直接出现在谢识面前。   谢知微越想越觉得有道理,并决定干扰谢识的判断。   他不能让谢识以为晏郁在暗中保护他,那样会加速他们的和好。而自己的目标是让他们分开。   于是谢知微轻咳两声,神情严肃地提醒谢识道:“我们不能这么早下结论。对方可能和暗算偷袭我们的那波人有仇,所以才对其出手。他和我们不一定是朋友,这回站在附近也许是为了捡漏。我们还是要提防他,必要时先下手为强。”   谢识似懂非懂地点了点头。   作者有话要说: 第二十七章 追杀   天空中的火海依旧在燃烧, 大地上的树木枝干光秃,张牙舞爪的样子犹如重重鬼影。   谢识和谢知微一路小心谨慎,来到第二处地点——聚宝阁。   这里一般是储藏宝物法器的地方。随着数百年的光阴流逝, 聚宝阁外部的结界渐渐腐朽, 已经变得薄如蛋壳。谢识持剑身前, 轻轻甩出一道飘逸剑气,便将结界击碎。   只听咔嚓一声,结界碎裂的同时,聚宝阁的大门也随之粉碎成齑粉。   几只眼睛猩红的鸟雀妖兽被惊醒,拍打着翅膀,从门后冲出, 呲着尖牙,朝两人袭来。   谢知微一挥衣袖, 灵力如波纹般荡开, 瞬时间震碎了它们的身体,血肉从半空中簌簌落下, 染红了聚宝阁门前的地面。   浓郁的腥臭味从妖兽尸体中传出来。   略有洁癖的谢知微蹙了蹙眉, 快速封住嗅觉, 从尸块上方一跃而过, 进入聚宝阁内。   谢识紧随其后。   聚宝阁中弥漫着一股木头腐烂的怪味道, 雕梁画栋的金漆银皮斑驳脱落,露出难看的底色, 墙上书画也都泛黄起了霉点, 失去了原本的装饰作用。   谢识本以为问缘仙人秘境中的聚宝阁类似灵韵宗的灵宝仓库,藏有许多珍奇异宝。但他们两个人在这里翻找了半天, 还是和藏书阁一样, 只翻到一些普通品阶的宝物法器。   说句难听的, 这种东西,随便在灵韵宗山脚下的地摊上都能买到不少。   谢识兴致缺缺,忍不住朝谢知微感慨道:“你之前说得太委婉了。这位问缘仙人哪里是家底少,分明是穷得叮当响!竟然连藏书阁和聚宝阁这两个地方都没有好藏品。”   谢知微同样郁闷。   当年他来问缘仙人住处听他讲道时,对方府邸奢华气派,应该还是有点家底,谁曾想过了一千年,竟落魄到这种境地。   “会不会是因为其他人已经搜刮过这里了?”谢识猜测道。   谢知微摇头,反驳说:“我们进来时门口结界尚在,就说明我们是这里的第一批造访者。”   “唉。”谢识叹息一声,认命地整理聚宝阁中的物品,企图从一堆破烂中找出还有点价值的物品。   这一刻,他感觉自己仿佛不是来秘境探险,而是来秘境拾荒捡破烂的。   谢识翻了半天,没翻出有用的东西。   这堆宝物法器不仅品阶普通,而且残缺腐朽,跟破铜烂铁没啥区别。   忽然,一根卷轴吸引了谢识的注意力。   卷轴的布由灵蚕丝织成,每一根丝线中都蕴含着微渺的灵力,因此能够千百年光洁如新,没有一点岁月流逝的沧桑痕迹。轴体则由两根灵玉雕刻而成,花纹精致生动。   谢识怀着激动的心情,缓缓展开卷轴,发现卷轴上的字也不是用墨水书写的,而是用金银两色的灵蚕丝缝制而成。   这卷轴制作如此用心,谢识本以为上面记载了传世的心法口诀。谁知当他细看时,却发现这赫然是一张奖状!   谢识的目光飞速从卷轴文字上扫过,获取关键信息。   “鸿月十五年……凌霄天骄榜第一名……陈玉……”   谢知微看见这边的状况,缓步走到谢识身边,瞥了眼卷轴上的内容,主动为谢识解答疑惑。   “千年前,仙门百家喜欢设立各种榜单,对年轻仙修的实力进行分析比较,然后制成五花八门的排行榜。”   他指了指卷轴上的“凌霄天骄榜”几个字,说:“这个是当时最受认可的实力排名榜单,它收录了三十岁以下的年轻仙修的名字,主要按照实际战绩排出高下,适当参考仙修的修为境界。”   谢识听完介绍,又看了眼卷轴上的“陈玉”二字,问:“既然陈玉拿了第一名,那么他是不是当时最厉害的年轻仙修?”   谢知微颔首,说:“单从战斗力来看,算是。”   “算是?”谢识疑惑了。   谢知微回想过往,“陈玉,是问缘仙人失散多年后寻回的幼子,传闻他十三岁时才踏入修仙一途,启蒙太晚,修为境界只有炼气。”   “只有炼气?”谢识一脸惊叹,“那的确太低了。一般来说,仙门世家的孩子十岁就筑基了。”   谢知微继续道:“不过,他虽有炼气,但战斗技巧很高,曾经一人赤手空拳杀死了一头元婴期凶兽。这也是凌霄天骄榜把他排到第一名的重要原因。”   十三岁,炼气期,元婴期凶兽,这几个词语连到一起,足见陈玉这个少年天骄的勇猛无畏。   谢识脑海中不由得浮现出一幅荡气回肠的场景:一名浑身浴血的凶煞少年,傲然站立在一具壮若小山的凶兽尸体旁边,眼中是初生牛犊不怕虎的锐不可当。   “真厉害。”谢识感慨道。   “厉害?”谢知微纠正道,“不如说可怜吧。”   谢识觉得奇怪,一个十三岁就能杀了元婴期凶兽的少年应该是厉害的,怎么会和可怜这个词扯上关系呢?   他正准备细问,耳朵却忽然动了动。他隐约听见不远处的天空中有成千上万的翅膀拍打声传来,那声音似有数万只飞鸟朝此处飞来,且速度越来越快,尖利的鸣叫声连绵如雨。   谢知微同样脸色一变。   他放开神识,透过聚宝阁的屋顶遥望远方,清楚地看见西边的天空黑了大半,一群长着尖牙的灵鸟聚集在一处,像大朵乌云般朝他们飞来。   那些灵鸟不似山中鸟雀般可爱,更像是吃人食肉的乌鸦。   谢识没有谢知微那么强大的神识,径直趴到窗户前,往鸟群飞来的方向凝眸细看,意料之中地看见了五位灵韵宗弟子排成阵法模样,召唤指挥着这群可怖的灵鸟。   “没完没了!”   谢识愤怒地握紧了手中的长剑。剑身受他情绪影响,折射出耀眼的寒光。   内门大比中,他公平竞争,哪知对手不仅作弊,还是个输不起的小人,在秘境中三番五次召集人马,要置他于死地。   泥人尚有三分火气,谢识此刻顾不上同门情谊,只想杀个痛快。   “等等,”谢知微拦住要跳窗出去的谢识,“你看!”   谢识止住身形,朝谢知微所指的方向遥遥望去,只见那五名灵韵宗弟子旁边忽然冒出一道熟悉的云烟阁弟子的身影。   数道血剑从他手中飞出,分别从五个方向射|入那些灵韵宗弟子的身体,顷刻间便解决了他们。   有了之前的经验,谢识都不用过去细看,就知道这位神秘人士出手即必杀。这些暗中作乱的灵韵宗弟子已经一命呜呼了。   他心中感激,几乎确定这位神秘人士是他的“朋友”。   然而,对方来得突然,去得也突然。   只一个眨眼,就从谢识视野中消失了,不见影踪。   “下次见面时,我一定要亲口对这位好心人说一声谢谢!”谢识郑重地声明道。   谢知微:“……”   在铁一般的事实面前,任何混淆视听的话语都失去了作用。   谢知微苦心琢磨半晌,选择转移话题。   “天快黑了,入夜后秘境可能会发生变化,”他伸手指了指越发暗沉的天色,提醒道,“这座聚宝阁年久失修,太脆弱,我们需要寻一处更安全牢固的地点。”   谢识仰头看天,发现天空的火海没有一开始那么旺盛,热浪火焰变成犬牙参差的火苗,越来越微弱,隐隐有了熄灭的态势。   两人抓紧时间,简单收拾一番后便往外飞去,目光在大地上逡巡,寻找着合适的藏身之处。   在天空火海完全熄灭前,他们终于找到一处宽阔的石头缝隙,快速地闪了进去。   这缝隙很宽,躲进四五个人完全没问题,头顶更有巨石遮挡,能防风雨。   “这次秘境,包括我在内,灵韵宗一共进来了二十名弟子。”谢识皱着眉头,神情不悦,“我们一共才见到七名弟子,他们都要暗算我,也不知其余的十二名弟子是敌是友。”   谢知微同样神色肃然,道:“我们接下来需要更加小心。他们估计会联合起来,围杀我们。”   他猜测的只是最坏的情况。   然而,在问缘仙人秘境的一处山洞中,这最坏的情况险些成了真。   只见剩余的十二名灵韵宗弟子全围坐在篝火前,商讨着接下来的计划,火光照得他们脸色通红,面若修罗。   他们也不想谋害同门,但谢识惹上的人是背景强大的赵永安。   赵永安不仅是内门赵长老的远房亲戚,还是修仙世家赵家的公子,更与古老世家谢家有着姻亲。   这回是赵永安下了死命令,要求他们一定要提着谢识的人头去见他。   若是违背赵永安的要求,他们这些人恐怕在灵韵宗没有好日子过,更会被赵家和谢家联手折磨。曾经惹怒赵永安的弟子已经变成猛兽腹中的食物了,他们可不想步他后尘。   这群弟子聊得认真,丝毫没注意到艳红火光中,一道幽幽的身影正缓步踏入洞穴中。   作者有话要说: 第二十八章 会合   篝火摇曳的山洞中, 晏郁的身影隐没在黑暗中,他静静聆听着这群灵韵宗弟子商讨如何设下陷阱、引谢识进入然后一起围攻、杀掉谢识,一双黑眸中冷意蔓延。   当听见他们哄笑着选择谁来砍下谢识头颅时, 晏郁的脸色已经凛若冰霜了。   他掀了掀眼皮, 手中数道血剑射出, 干脆利落地取走了这群灵韵宗弟子的性命。   篝火仍在燃烧,但篝火旁的十二个人却已躺倒在地,双目圆睁。说话者仍保持着张口的姿势,听众脸上还挂着鲜活的笑意,他们似乎都没意识到自己死了,时间仿佛在此刻冻结。   如来时般, 晏郁脚步轻缓,悄无声息地从山洞中走出, 身后拖着一道瘦长墨黑的影子。   在他身后, 山洞中的篝火因没人添柴,火势随着时间的流逝渐渐变弱, 最后只余下一堆乌黑灰烬。   失去了这唯一的热源, 山洞也重归黑暗和冷寂, 一堆灵韵宗弟子的尸身在冰冷山洞中安静沉睡。   此时, 天空中的景象从火海变成一片茫茫无边际的深海墨浪, 空气在天地间快速地流动着,眨眼间已是风雨俱来。   晏郁在周身支撑起一个灵气罩, 用来隔绝雨水和狂风。   天地间阴沉一片, 周围是影影绰绰的黑,光秃树枝勾勒出猛兽怪物的轮廓, 而晏郁形单影只, 竟隐隐有了被重重怪影包围的架势。   当前他修为高深, 足以在这秘境中横着走,所以他不惧怕那些怪影子。   然而,他的情绪好像开始躁动起来。   这些雨水、狂风和影子似乎能勾出人内心的惧怕、惊恐、茫然等负面情绪,并将它们无限放大。   糟了,晏郁站在狂风骤雨中,脸上浮现一丝哀叹般的苦笑。   他不怕打架,但他担心失控。   ……   石头缝隙中,谢识和谢知微衣衫干爽地待在原地。   他们早已在石头缝隙外部设下防护罩,即便外头风雨交加,这处小天地也能安然无恙。   谢知微本打算原地打坐冥想,但听见外头呼啸呜咽的风声,怎么也静不下心来。   他转头遥望灰蒙蒙的天空,隐约觉得这风雨有些古怪。   谢知微自问是个不怕刮风下雨的人,但此刻身处这样萧瑟凄凉的景象中,心中竟然泛出一丝丝愁意。   当然,对于一个正常人来说,这点愁意能很简单地被压制下来。   “这雨能影响人的情绪。”谢知微提醒一旁的谢识。   他刚一说完,脑海中就下意识浮现一个人的身影。   晏郁也在这个秘境中,谢知微猛然间察觉到这一点。   魔种不擅长克制欲望和负面情绪,那么这风雨对人心情的微小影响如果作用在晏郁身上,将被放大多少倍呢?   会不会直接引起魔种失控?   谢知微心中担忧,瞄了眼旁边的谢识,纠结着要不要说出这件事。   一般来说,魔种失控,战斗力会提升,所以最后遭殃的往往不是魔种本人,而是周围的生灵。若只考虑晏郁的安危,其实去不去阻止他失控都没什么区别。   谢识正在专注地整理自己今天收获的药材,逐一评测成色,判断能不能作为凝神丹炼制的材料。   这些日子里,谢识除了进行内门大比外,也在钻研着凝神丹的丹方。   他曾收集了所有规定的药材,按照丹方的剂量炼制了三炉凝神丹,但出炉的都是次品。   谢识觉得很奇怪,这丹方是沈远闵留下的,没道理对方能炼制出极品凝神丹,他炼制出来的却都是效果差一等的次品。   两人炼丹唯一的区别只在于药引。沈远闵用自己仅剩的生命力入药,而谢识尝试用灵气充足的高品阶稀有药草作为替代。   难道一定得生命力入药吗?谢识犹疑不定。   他决定再试试别的稀有药草,转头翻找起自己的储物空间,想看看有没有合适的药材。   叮当!   一枚镀金镂空铃铛不小心掉了出来,落在地面上,发出悦耳清脆的响声。   这铃铛响声将谢知微从纷繁的思绪中拉回现实,他抬眸朝谢识那边看去,疑惑问:“你也有这种铃铛?”   谢识伸手将镀金铃铛从地上捡起,吹了吹上面的灰尘。   听见谢知微的问题,他很自然地回答道:“那个时候,在集市上,我觉得你的铃铛很好看,就缠着修灵哥哥也给我套了一个。不过,我这个是镀金的,我记得你那个是镀银的,长得不太一样。”   谢知微从储物空间中取出那枚镀银铃铛,握在手中,指尖触碰到铃铛表面的花纹装饰时,传来凹凸的触感。   他回忆起昔日晏郁帮他玩集市小游戏的场景,握住铃铛的手指紧了紧,心中渐渐动摇。   少年恣意慵懒的面容仿佛犹在眼前,他笑嘻嘻地对他说:“今日心情好,不杀生。”   即使对晏郁魔种的身份再有偏见,谢知微也不得不承认晏郁大多数时候很温和,不争不抢,甚至乐于助人。   在不作恶的时候,他看起来就像是一个好人。   谢知微遥望天空中的深海墨浪,绞尽脑汁,终于想出一个合适的理由。   他此去不是为了魔种的安危,而是为了秘境中的年轻仙修们。   如果晏郁在秘境中失控,发了疯,一旦碰上这些来探险的年轻仙修,怕是要酿下不少命案,损害仙门的有生力量。   谢识见谢知微握着铃铛沉思了好一会儿,关切地问:“你在想什么?”   谢知微面无表情地将铃铛收进储物空间,语气淡淡,回答道:“我在想……我好像在路上落下了什么东西,我们要不要沿着路线回去找找?”   “现在?”谢识惊愕地看着骤然起身的谢知微,不明白他为何如何匆忙,提醒道,“现在外面有暴风雨。”   “我担心暴风雨过后东西就找不到了,所以还是现在出去吧。”谢知微说。   他挥手打开灵力防护罩,斜风裹挟雨滴飘进石头缝隙中,带着冰冷的湿意。   谢识只好陪谢知微一起顶着狂风暴雨,去找他丢失的东西。   然而,两人沿着路线找了半天,最后在附近找到一个人。   观其穿着打扮,赫然是之前多次帮过他们的那名云烟阁弟子。   他正在和一群怪物战斗,那些怪物通体乌黑,薄如纸张,灵活诡异,就像一个个会活动的影子。   谢识将诧异的目光投向身旁神情淡漠的谢知微,他隐隐觉得谢知微好像有点言行不一。对方之前明明提醒他要提防这位看似好心的云烟阁弟子,结果现在又冒着风雨跑出来找他。   谢识看了看谢知微,又看了看那名云烟阁弟子,清透的眼眸中写满了疑惑。   谢知微没留意谢识的神情,他面容肃穆地飞至晏郁身边,帮他赶跑那些怪物,问:“你现在觉得怎么样?”   周围的环境的确勾起了晏郁内心的负面情绪,让他陷入轻微的失控,不过仍处于可控范围内。   此刻他的灵力防护罩已经撤去,衣衫被雨水淋湿,瞳孔和头发是墨一般的乌黑,雨水顺着他流畅利落的下颌线聚集到一处,缓缓滴落在眼前泥泞的土地上。   他与那些怪物一直打斗,不是因为打不过,只是想借战斗缓解内心的躁动。   听见谢知微的声音,晏郁眼中的杀意褪去少许,他转过身,神情中藏着一丝迷茫。   他在疑惑谢知微和谢识为什么忽然出现到他的眼前。   不会是幻觉吧,晏郁心想。   下一瞬,谢知微拧起眉头,看向晏郁手臂处的血色,冷冷道:“你受伤了。”   这声音将晏郁唤回现实。   他想:啊,会说话,不是幻觉。   晏郁循着谢知微的视线,瞅了瞅自己手臂的伤口,漫不经心道:“小伤而已,没事。”   谢识站在旁边,不远不近地瞧着这边,他有点搞不清楚状况。   随后,三人又在附近寻了处新洞穴作为藏身之所。   一进入安全地带,晏郁就躺倒在干燥的草堆上,舒展着疲累的身体,口中发出舒服的喟叹。   谢知微瞧见他的伤口就那么大大咧咧地搁置,有些看不惯,主动拿出干净的布条为他包扎伤口。   动作间,两人离得很近。清雅莲香在晏郁鼻端浮动,他掀了掀单薄的眼皮,一张冰冷端庄的脸清晰地出现在他眼前,浓密的羽睫根根分明。   晏郁觉得这场景很稀奇。他从没想过有一天,谢知微竟然会为他包扎伤口。   “谢仙君?”晏郁嘴角荡开笑意,随意地喊了一声。   谢知微的声音淡漠如常,“嗯?何事?”   “你是不是偷偷坑了我?”晏郁笑着问道,“不然你今天怎么对我如此好心?”   依他对谢知微的了解,这家伙高傲得很,现在能放下架子,对一个他讨厌的人好,可能只有心虚愧疚这一种解释。   “……”谢知微冷不丁被呛。   他垂下眼帘,眸色深了深,手指捏住布条两端,忽然用力一拉。   “嘶——!”   伤口处传来的疼痛让晏郁倒吸一口凉气。   其实这点疼痛对晏郁来说跟挠痒痒似的,但谢知微既然这么做了,他总得给他几分面子,痛上一痛。   果然瞧见他吃痛,谢知微眸中的暗色散去少许。   “痛吗?”他冷冷地问,凑近晏郁耳边,一字一句地提醒着他们之间的杀身之仇,“上辈子你拉着我同归于尽时,我感受到的痛苦可是这会儿的千倍万倍。”   那年桃花灼灼时节,云雾飘渺的绝云峰顶,漫天大火将神子和魔种共同吞噬,结束了他们两个人的前世。   谢知微的手指在布条末端灵活摆弄,打了一个牢固的活结。   “晏郁,你给予我的痛,以及你犯下的那些杀孽,我都牢牢记在心里,不会忘记。”   这话来得突兀,也不知是说给晏郁听,还是说给自己听。   谢知微做完这些事后,深深地看了晏郁一眼,在洞穴内离晏郁最远的地方寻了一处空地,盘腿而坐,冥想修炼。   为了让洞穴内暖和一点,谢识从储物空间中取出了一点柴火,用打火石敲出火星,点燃它们,堆成一簇小小的篝火。   火光跳跃间,晏郁垂下了头,抬手掩住了脸,身体倚靠在明暗交界处,无声无息。   他在笑。   晏郁活得洒脱肆意,心中对于千年前那件事没有半点愧疚,只觉得很开心。   上一世,死到临头能拉着死对头一块走,简直是魔生一大乐事。那一日的漫天大火中,谢知微越痛,他心中越爽快。   若是有机会,晏郁甚至还想拉着这位神子大人多死几次。   看着宿敌和自己感受着同样的痛苦,身为魔种的他竟有种诡异的满足感,仿佛品尝到了世间最美味的佳肴。   这种变态癫狂的心理是绝对不能让谢知微知道的。   想到谢知微刚才板着脸跟他强调过往恩怨的模样,晏郁只觉他幼稚好笑。   他们不是本就视对方为死敌吗?神子和魔种不是注定不死不休吗?这种事情有反复强调的必要吗?   所以,一等他离开,晏郁就忍不住低下头,掩住脸,安静地笑了起来。   他不敢笑出声,不然谢知微听见了,面子挂不住,一定会过来找他算账。   燃烧中的柴木噼啪作响,几点火星飘动到半空,又渐渐冷却成黑点,坠入篝火中。   寂静安宁的氛围中,今夜一头雾水的谢识忽然站起身,朝休息中的晏郁走了过去。   谢知微依旧在原地打坐,闭着眼睛,面容沉静,似乎全身心地沉浸在修炼中,然而背地里却通过神识传递给晏郁一句话。   他说:“晏郁,你来秘境里一定有事要干,那么我们何不约法三章?你不把你的真实身份告诉谢识,我不干扰你的行动。”   晏郁觉得谢知微这话来得奇怪,不过看在他今晚好心为自己包扎的份上,晏郁回了句:“好,一言为定。”   事实上,告不告诉谢识自己的身份,对于晏郁来说,是一件无关痛痒的小事。谢知微拿这件小事来和他签订口头契约,怎么看他都不吃亏。   在陌生人面前,谢识向来面容温和,礼数周到。   只见他走到坐在草堆上的晏郁面前,身体半蹲,目光与他平视,嘴角弯起恰到好处的弧度,态度既不夸张,也不冷淡。   “今日多谢兄台出手相救,在下不胜感激。”谢识诚心诚意地表达自己的谢意。   晏郁如今乔装打扮,五官眉眼和身形轮廓都做了大改动,与之前完全不一样。   他抱剑怀中,剑眉浓黑,看起来就像一名行走天下多年的沧桑剑客,豪迈粗犷。   单看容貌身形,谢识绝对认不出是他。   听见谢识的感谢,晏郁微微颔首,脸上没有太大的表情,云淡风轻道:“鄙人侠肝义胆,平生看不得小人暗算偷袭同门的事,又恰好路过附近,便随手出了几招。小兄弟不必太放在心上。”   这话算是简单解释了自己帮助他的起因经过,不过整个逻辑拙劣到经不起推敲。   谢识笑了笑,脸上的谢意越发明显,“若不是兄台古道热肠,在下估计要与那些人好一番纠缠。还是得多谢兄台。”   说罢,他抱拳,朝晏郁轻轻一拜。   直起身体后,谢识的眼睛依旧定定看向晏郁,脸上带着笑,继续道:“在下谢识,敢问兄台尊姓大名。”   晏郁抬眸,看着一直注视自己的谢识,思绪微动,意识到他正在揣测自己的真实身份。   他保持镇定,随口胡诌了一个名字,回答道:“顾墨。”   “顾……墨……”   谢识将这个名字沉吟了一遍,再次看向晏郁的眼睛,神情似乎很惊喜,他说:“这个名字跟我的一位朋友很像。”   晏郁挑眉,顺着他的话茬,问:“你这位朋友叫什么名字?”   “他也叫顾墨。”谢识说得自然,脸上表情挑不出一丝错漏,但眼睛却亮晶晶,熠熠地与晏郁对视。   晏郁不知道谢识到底有没有一个叫顾墨的朋友,但他看着谢识的样子,凭借多年的相处经验,一下子就反应过来,谢识在说谎。   至于说谎的缘由嘛,估计是怀疑他了。   晏郁因谢识的敏锐机灵而开心,加之他本就没有隐瞒谢识的充分理由,神态间的伪装顿时卸下了大半。   反正谢知微要求的是他不能直接告诉谢识他是晏郁,如果谢识自己猜出来了,那该另当别论。   燃烧篝火的山洞中,谢识正专注着看着眼前完全陌生的人脸,胸膛微微起伏,呼吸轻缓。   半明半暗间,眼前人抬起眼皮,用乌黑的眼眸回看他,没有说一个字,只轻轻扯了扯唇角。   只这样一个简单的微小表情,就让谢识心神震动。   他一笑,他便知道这是他的修灵哥哥。   猫儿似的眼眸瞪大,眼中惊喜与兴奋两种情绪交织在一起,谢识情不自禁地伸出双手,攥紧了晏郁搁在身侧的手,用温暖的掌心包裹住他微凉的手指。   哥……   谢识唇瓣动了动,想说点什么来表达自己的喜悦。   嘘!   晏郁竖起食指挡在自己的唇前。   谢识瞬间明白他的意思,紧闭嘴唇,不再开口。   洞穴里只有他、晏郁和谢知微三个人。虽然谢识不明白晏郁为什么不让自己继续说下去,但他素来乖巧听话,即使心中有着疑惑,行动上也绝对遵循晏郁的指示。   寂静无声中,谢识将晏郁的手握得更紧,瘦削手指一点点伸进他的指缝,与他五指相扣,眼睛专注地看着他,里头的眼神比今夜的篝火还要灼热滚烫。   他的神态和动作无一不在传达着一句话。   有修灵哥哥在,他好开心。   作者有话要说: 第二十九章 陈玉   外头风雨肆虐, 洞内两人双手紧握,还有一个在打坐。   谢识已经有一个月没见到晏郁。即便他俩经常分隔两地,但他心中还是充满了想念。   在这一次的秘境中能和晏郁碰面, 对谢识来说是意外之喜, 就像做梦一样。   谢识握着晏郁的手, 目光透过那张陌生的脸去想象他真正的模样,眼睛一眨不眨。   “咳!”   一片沉默中,谢知微忽然轻轻地咳嗽了一声,彰显了一下自己的存在感。   晏郁眼神闪了闪,左手覆上谢识的手背,安抚似地拍了拍。   除却最开始说的那几句话外, 他们已经沉默着对视许久,这样的情形发生在两个之前不认识的陌生人之间太奇怪了。   得到晏郁的暗示, 谢识恋恋不舍地松开手, 站起身。   “今日多谢顾墨大哥相助。秘境中机遇和危险并存,如果顾墨大哥不嫌弃, 何不与我二人同行?”谢识客气地提议道, “得到的宝物, 我们三人商量着均分。”   晏郁摸了摸鼻子, 做出思考的样子, 实则通过神识询问谢知微,“我加入你们, 你觉得怎么样?”   谢知微仍旧闭目打坐, 用神识冷冷地抗议道:“不怎么样!”   晏郁笑了笑,决定跟谢知微反着干, 立刻答应了谢识的邀请, “这般说来, 真是再好不过了。”   他说得爽快,谢识也喜出望外。   唯独谢知微不太乐意。   “顾墨兄弟来秘境中,想必有正事要办,”他睁开眼睛,看向晏郁,提醒道,“我们三个人的探索路线不同,可能会影响你的办事进度。”   “无妨,”晏郁无所谓地笑了笑,“我们可以重新规划路线,明天去你们的目的地,后天去我的。这样间错开来,也不算太耽误事,还能多跑一些地方。”   他话音刚落,谢识便抚掌称好,“哥……顾墨大哥这主意不错!”   谢知微:“……”   如今两票赞成,一票反对,结果已经很明显了。   晏郁成功加入谢识和谢知微的秘境探险队伍。   三人快速商讨完后,谢识从晏郁身边离开,也在山洞内寻了处空地休憩。   篝火燃烧间,谢知微盘腿而坐,目光在晏郁和谢识之间逡巡。   他感觉这两人现在的相处模式不像陌生人。   难道刚才在他眼皮底下,这两个有矛盾的人就相认并和好了?这也太快了吧?   “你把你的真实身份告诉谢识了?”谢知微通过神识向晏郁提出质问。   晏郁回应:“没有。”   他的确没有直接告诉谢识,是谢识自己猜出来的。   “谢仙君,你放心。” 晏郁基本上把谢知微当小孩糊弄,语气特别自然,道,“我既然答应了你,短时间内不会反悔。”   同一时间,谢识也察觉了晏郁和谢知微之间的眼神互动,猜测两人是在通过神识交流。   金丹期及以上的修士都可以通过神识与别人说话,但境界高的修士可以监听境界低的修士的神识谈话。这也是刚才谢识只和晏郁眼神交流的重要原因。   他修为只有金丹期,用神识跟晏郁说话,在谢知微耳中相当于张嘴说话,什么都听见了。   谢识聪颖机灵,很快就明白晏郁和谢知微可能暗中有过约定,不能让他得知“顾墨”就是他的修灵哥哥。   谢识担心谢知微刁难责问晏郁,借着整理白天发现的理由,主动朝谢知微走了过去。   “我与顾墨大哥一见如故,既然他要加入我们,这次讨论就不避开他吧。”开始讨论前,谢识这般建议道。   “一见如故”算是解释了他对顶着陌生人脸的晏郁好感度高的原因。   谢知微闻言,越过谢识的肩膀,深深地看了晏郁一眼。   晏郁察觉到他的视线,无奈地摊了摊手,一脸无辜。   谢知微总觉得哪里怪怪的。   这时,谢识从储物空间取出那根卷轴,在他面前缓缓展开,开门见山:“白天在聚宝阁的时候,我记得你说陈玉这个人很可怜。”   谢知微颔首。   “为什么?”谢识问。   谢知微的指尖轻轻触及卷轴上的“陈玉”二字,一边回忆过往,一边说:“在陈玉被认回之前,问缘仙人虽有预测天命的能力,但因自身境界低微,在仙门百家中没有多少名气。”   谢识隐约意识到了什么,他蹙了蹙眉,接过话茬,试探着问:“是陈玉让问缘仙人有了名望?”   “是他,”谢知微点了点头,“教出一名能战胜元婴期凶兽的炼气期弟子,这个噱头一度让问缘仙人成了传世名师,他创立的问缘府也跟着成为千年前仙修们心中的最佳学堂。”   说到这,他顿了顿,“这也是为什么谢家当年会送我去问缘府听他讲道。”   谢识觉得有些荒唐。只因一个陈玉,千年前竟然有那么多仙修向往崇尚问缘府。   “陈玉真的有那么厉害?”他不敢置信地问。   在谢识眼中,越阶战斗虽然厉害但并不稀奇,因为他和修灵哥哥经常那么干。   谢知微看出谢识的惊讶,解释道:“普通修士中,很少人能越阶战斗。”   谢识似有所悟。   “陈玉身上就体现了这种特质,他很强,”谢知微强调道,“而且,比起他自身的实力,仙门百家更看重他蕴藏的潜力。炼气期堪比元婴期,那么等到他元婴期,是不是就堪比洞玄期呢?”   他的手指轻轻抚过卷轴上的“凌霄天骄榜第一名”几个字,语气颇为感慨,“当时,陈玉被认为是天底下最惊才绝艳的年轻天骄,连身为神子的我都要屈居第二。”   陈玉第一……神子第二……   谢识心中念叨着几个字,脑海中忽然闪过一个猜测,但不敢确定。   “人人都羡慕陈玉,人人都想成为陈玉,所以纷纷来问缘府求仙问道,”谢知微继续介绍往事,“问缘仙人因此声名鹊起。”   忽然,谢知微话锋一转,神情中透着悲凉,“不过,再光鲜夺目的事迹如果只出现一次,早晚会被人遗忘。”   谢识想到他说陈玉可怜,忍不住接话:“所以,问缘仙人为了维持他的名气,经常让只有炼气期的陈玉去越阶挑战元婴期凶兽?”   谢知微垂下眼眸,认可了他的话。   一股无名火气从谢识心中窜出来,他愤怒道:“这怎么可以?既然越阶挑战少见,那么越两阶挑战基本上就是以命相搏了。哪怕陈玉是天骄,也不能这样逼迫他。”   谢识神色肃然,语气铿锵地下了结论:“问缘仙人这是在用陈玉的鲜血堆砌自己的名望,他在利用他。”   谢知微没有反驳,显然他也认可这种判断。   陈玉在外流浪漂泊多年,十三岁才与亲生父亲相认,这本是一件感人的事,但怎料造化弄人,问缘仙人对这个孩子缺乏感情,只把他当工具。   他右手悬于卷轴上方,飞快地掐诀,淡淡金光落入灵蚕丝织成的缎面。   这是复现诀,有一定几率能通过物品重现当年的画面,前提是借助的物品要承载着某个人比较强烈的情绪。   而现在,复现诀在卷轴上成功施展了。   随着金光彻底融入卷轴,摇曳的火光冒了出来,缥缈灰烟升腾至半空,构成了一幅模糊的灰白画面,斑驳褪色如陈旧的壁画。   画面中的土地颜色很深,像是被鲜血浸透了,一名十三岁少年跪倒在地,他面前躺着一头青面獠牙的巨大凶兽。   谢识凑近灰烟,看见了更多的细节。   激烈的战斗后,少年的腿脚都受伤了,以不正常的角度弯折,腹部被划开,鲜血如小溪般潺潺流出。   他一头乌发披散,夹杂着血污凝结成块,干裂的嘴唇紧紧抿起。   明明打败了厉害的凶兽,少年却看起来并不开心,身上透出了深深的悲伤和茫然。   这幅画面残留着当年这个人的强烈情绪。   谢识仅仅是盯着看了一会儿,心中也不由得涌起阵阵悲伤。   这个人打败了凶兽,但自己也如一头斗兽场的野兽,无所归依,命运坎坷。   作者有话要说: 第三十章 吴明   卷轴燃烧到底, 灰色烟雾也倏忽散去,但画面中那个处境凄惨的少年却烙印进了谢识心里。   他垂在身侧的手指动了动,眼睫微颤, 问:“后来呢?后来, 陈玉他怎么样了?”   “死了。”谢知微遗憾地回答道。   谢识面露惊诧:“死了?”   “频繁的战斗让他的根基受损, 修为一直停滞在炼气期,问缘仙人也没想过用心培养他,”谢知微掐了个诀,清除地上残留的灰烬,继续道,“某次战斗后, 他重伤不治身亡。”   谢识捏紧了手指,指节处一片煞白。   他张了张口, 又提出疑问:“问缘仙人既然能预测天命, 他是不是早就预知陈玉修为会停滞,会死在某次战斗后, 所以他才对亲生孩子这般冷漠?”   谢知微摇了摇头, 说:“不清楚, 或许吧。”   听完陈玉这个少年天骄的遭遇后, 山洞内陷入久久的沉默。   谢知微心中唏嘘不已, 而谢识则下意识看向了一旁的晏郁。   晏郁将手臂垫在脑袋后,正躺在草堆上假寐, 他全程没说过一句话, 仿佛对陈玉的故事并不感兴趣。   外头风声呼啸,大雨倾盆, 湿冷的空气通过敞开的洞口传进洞穴内。   谢识朝火堆中多加了点柴木, 让大火燃烧得旺盛, 从而提升山洞中的温度。   火光映照在晏郁的脸上,让他冷白的肤色透出些许暖意。   谢识走了过去,脱下身上外袍,轻轻披在状似安眠的晏郁身上,安静地回到了自己的位置上,打坐休憩。   洞内三人呈三角形分布,距离不远不近,泾渭分明。   谢知微就坐在晏郁和谢识的中间,恰到好处地将两人分隔。他见晏郁和谢识都休息了,便从储物空间中取出那本在藏书阁发现的故事书。   书本页面泛黄,边角处还长了黑色的霉点,散发着经年的腐朽气息。   但略有洁癖的谢知微却不嫌弃它,小心翼翼地将它捧在手里,轻轻翻开,阅读着里面的小故事。   时光仿佛回到了他十岁那年。   他初入问缘府,想去藏书阁看书,却不小心迷了路,一个人惶恐地走在曲曲折折的石子路上。   一名比他大三岁的杂役弟子瞧见了,十分好心地把他送到了目的地。   两人自此结缘。   谢知微问:“你叫什么名字?”   “吴明,你呢?”那名杂役弟子回答。   谢知微想了想,觉得迷路这件事对于谢家嫡子来说太过丢人,没有告诉对方自己的本名,而是说了字。   “我叫……谢衡之。”他说。   谢知微经常去藏书阁看书,而吴明主要负责整理藏书阁的书架,所以两人常常见面,渐渐熟络起来。   谢知微的前半生里从未接触过像吴明这么惨的人。   家境贫寒,身体有病,娘早逝,唯一的亲人就是他爹,但他爹一点都不疼他。   彼时的谢知微为吴明的处境而心酸,但吴明自己却很乐观。   他说:“虽然我过去很惨,但现在我拜入问缘府,能给我爹长面子,他会多重视我一点。而且,问缘府弟子众多,我能交到很多仙修朋友。”   说着,吴明从粗布衣裳的口袋里掏出一只麻雀,递到谢知微手上。   “你是我在这里的第一个朋友,这只早上刚抓到的麻雀就送给你了,作为认识的礼物。”   那只麻雀还是幼鸟,鸟喙淡黄,毛绒绒一团,蹲在谢知微的手心瑟瑟发抖。   谢知微一心向善,和吴明一起把这只麻雀放回了窝里。   第二天,吴明又送了他一条鱼,还是已经烤熟了的,均匀地撒了孜然,香气扑鼻。   谢知微盯着这条烤鱼,咽了咽口水,果断放下心中的善念,决定用自己的肠胃超度这条可怜的鱼儿。   吴明看见他吃得开心,自己也笑得愉快。   问缘府内昼夜更迭,谢知微和这名叫做吴明的杂役弟子成为好友。   身为谢家嫡子的谢知微地位尊贵,经常碰到故意与他套近乎、拉关系的人,他起初也怀疑吴明与他交好,是别有所图。   但随着相处天数的增加,他发现吴明的目的很纯粹,就是找一个能说话聊天的人。   在问缘府中,似乎很少人愿意跟他玩耍,听他讲话,更无人关心在意他。   吴明为人低调,甚至毫无存在感,就像一个透明人。有时候,谢知微向别人打听吴明这个杂役弟子的事情,得到的回答都是不知道不清楚。   在谢知微眼中,吴明身处逆境,却心存希望,是个值得敬佩的人。   他决定帮他一把,写了一封书信给谢家长辈,替吴明谋了一份打理谢家仓库的差事。   这份差事虽然地位一般,但薪水丰厚,包吃包住,闲暇时间里还能去家族学堂旁听,学习剑法口诀。赚钱和修炼两不耽误。而且,有自己的面子在,其他的人也不敢轻易欺辱他。   谢知微相信这份差事能改善吴明的境况,让这名朋友的日子不再过得那么苦。   他担心倔强的吴明会拒绝他的好意,还打了好久的腹稿,把措辞修改得委婉含蓄,尽量不伤及对方的自尊心。   然而,没等谢知微把这个好消息告诉吴明,他就赫然发现自己找不到他了。   他问遍藏书阁,无人知吴明的去向,又跑遍问缘府,仍旧毫无收获。   在这个过程中,谢知微得知了问缘仙人抓获魔种的消息,又听闻魔种被抓前曾在问缘府中杀了一些人。   他怀疑其中就有吴明,于是连夜前往牢狱中审问魔种。   牢狱中冰冷湿寒,弥漫着臭烘烘的血腥味,光线昏暗到看不清人脸。   魔种的手脚被锁链穿透,牢牢地绑在木架上,他头颅低垂,杂乱的头发遮住面容,身上衣衫破烂,血迹斑斑。   谢知微皱眉看向眼前这个脏污的犯人,心中闪过诧异,他没想到凶名远扬的魔种竟然是个身形瘦弱的十三岁少年。   跟吴明一样……   不过,这个念头很快就被谢知微自己掐灭。他反复告诫自己,不要被魔头伪装出来的可怜所欺骗,吴明心地善良,绝不会犯下杀孽。   谢知微这样想着,心绪立刻平静,眼底一片淡漠无尘,看牢狱中受刑的魔种的眼神就像在看一抔污泥。   “吴明?这个人你见过吗?”谢知微开门见山问。   眼前的魔种似乎神智不是很清醒,过了好一会儿才有反应。他试图抬起脑袋,看看眼前的人,但他颈椎受伤,脖子活动艰难。   尝试几次失败后,他就放弃了。   一道嘶哑的声音在牢狱中响起,他问:“你是谁?”   谢知微不屑于告诉魔种自己的名字,蹙了蹙眉,回答道:“不关你事。”   “你找他干什么?”魔种又问。   “这也不关你事!”谢知微冷冷催促道,“快点回答我的问题!”   之后是一阵长久的安静。   “你……的问题是什么?”魔种迷迷瞪瞪地问,“我忘了……”   谢知微的脾气顿时上来了。   他本就有洁癖,在这个脏乱臭的牢狱待了这么长时间,心中已经很不爽。   再加上魔种又叫他重复一遍自己说过的话,谢知微觉得他在逗自己玩。   不过,想到吴明,他咬了咬牙,强忍怒火,一字一句道:“我问你,你见过吴明这个人吗?”   “呵,”魔种忽然笑了起来,语气中透着得意,“见过,我杀了他。”   “你!”   谢知微猛地扑了上去,揪住魔种的衣衫,强迫他与自己对视。   魔种脸上布满脏污,看不清眉目,两只眼睛也一片暗红,瞳仁没有焦点,似乎看不清东西。   但谢知微没有因为这惨状而心生不忍。   那一刻,在他心中,被魔种杀死的吴明才是最无辜最悲惨的人,他似一株淤泥中开出的花,向阳而生,乐观执着,本该有着无限光明美好的未来。   但现在一切都终结了,吴明死在了魔种的手上。   “你知不知道!”谢知微心中充满难过和愤怒,嘴唇不停颤抖,“他马上就可以脱离苦海,过上好日子了!你为什么要杀了他?”   魔种被他说得莫名其妙,搞不清状况,但这不妨碍他嗤笑着嘲讽。   “好日子?”魔种说,“那是别人的好日子,不是我的。我最讨厌那些自以为通过努力就可以让生活变好的人。”   “我痛苦着,别人也休想好过!这就是我杀了吴明的原因。”   “他太愚蠢,太可笑,太容易为了一点温暖而付出全部。这样天真的人只有死了,才能获得解脱!”   谢知微听出他话语中的残忍嗜血,手指捏得用力,眼神变得越来越冷。   他没有落泪,而是把友人死亡的悲伤都化作了铭心的恨意。   谢知微缓缓松开魔种的衣衫,退后一步,远离木架,恶狠狠地瞪着他。   他想到魔种的真名是晏郁,便带着怒意,冰冷地咒骂道:“晏郁,你不得好死!”   说完,谢知微一刻也不想多呆地离开了牢狱,也离开了问缘府。   同一年里,天骄陈玉也死了,而魔种晏郁却重伤问缘仙人,逃回魔域,成为了魔尊。   每每想起吴明、陈玉和晏郁这三个人的经历,谢知微都忍不住牙根痒痒,感慨一句:“好人不长命,祸害遗千年。”   在他看来,吴明和陈玉都是被命运捉弄的可怜人,他们虽然命运多舛,但一直都在努力,从未自暴自弃、自甘堕落。   只有晏郁一人,是个天生的恶棍。他生于黑暗,沉迷鲜血,对光明不屑一顾。   之前在牢狱短暂的交谈中,谢知微就隐隐感觉此人的性格极端偏执,成为魔尊后一定会犯下更多的罪孽。   所以,在谢知微以神子身份拜入灵韵宗后,他每时每刻都在努力修炼,为的就是有朝一日,能为天下苍生除了这个祸害。   家族长辈和宗门师长的教诲更让他坚定了这一决心。   ……   谢知微怀念地轻抚手中的泛黄书页,目光缓缓扫过故事书中的内容。   在问缘府的时候,吴明经常跟他分享这本书上的故事。   每当说到故事主人公历经千辛万苦过上幸福的生活时,那个青涩少年的眼中都会露出浓浓的期许,脸上挂着满足的笑意,就好像他成了那个主人公一样。   彼时的谢知微则盘腿坐在他身边,双手撑着下颌,含笑回望他,鼓励祝愿他。   记忆中,吴明跟他讲的都是结局美好的故事。   谢知微下意识地以为这本书上都是这样的内容,然而当他一边回忆过往,一边看完第一个故事时,他发现好像有哪里不对劲。   为什么故事的结局处,所有的人都死光了?   谢知微的眉头先是皱起,而后又缓缓松开,一向冷若寒霜的脸上勾起一抹淡淡的笑意,苦涩与欣喜混杂在一起。   他很容易就想明白了关键。是当初的吴明修改了故事的结局。   那个少年心存希望,向往光明,所以他不能忍受悲剧,硬生生把所有故事都讲成了美满的大团圆结局。   这点心思幼稚,却纯净。   然而,这样天真乐观的少年却死了。   死在了晏郁这个冷血魔头手上!   想起往事,谢知微的眼眸中泛起冷意,他忍不住抬起头,恨恨地瞪向同一个山洞中的晏郁。   不知从何时开始,晏郁从假寐中睁开眼睛,正茫然地瞧着谢知微手中的故事书。   作者有话要说: 第三十一章 一夜   晏郁盯着那泛黄的书本看了许久, 越看越觉得熟悉,眸中惊疑不定。   这本书是……   晏郁的视线缓缓往上,移动到谢知微冰冷漠然的脸上, 与他充满恨意的眼眸对上了目光。   晏郁:“……”   满腔怀念之情瞬间冷却, 他仿佛从回忆倏地落回现实。   现实是他和谢知微是宿敌, 前世同归于尽,彼此不死不休,刀剑相向。   晏郁稍稍平复纷乱的思绪,扯动嘴角,翘起一个浅浅的笑,寒暄似地问:“谢仙君, 你手上这本书是哪来的?”   谢知微不屑于与他分享自己的过往,冷冰冰地回绝:“不关你事!”   晏郁碰了一鼻子灰, 依旧乐呵呵的, 继续问:“那……谢仙君为何半夜瞪我?”   谢知微一口气噎在喉咙里,上不去也下不来。   他垂下眼眸, 将视线从晏郁脸上移开, 鼻腔发出闷哼:“哼!我只是看着你, 防止你出去作乱!”   晏郁被他逗笑了, 脸上的假笑变成真笑。   他觉得这人说话真有意思。   谢知微现在又打不过他, 他若想做坏事,谢知微根本无力阻止。就算日夜看着他, 又有什么意义呢?   “那么, 你可得好好看着我,”晏郁故意挑衅他, 似笑非笑道, “我这人好梦中杀人, 而且会梦游,碰到谁就干掉谁。谢仙君,你千万集中注意力,别让我跑出洞穴外大开杀戒!”   “你——!”   明知这话充满挑衅意味,但谢知微还是被激出了火气,冰雪般的脸上升腾起怒意。   他想到可怜身死的吴明,竟真的担心起眼前这位不管不顾的魔头会将秘境变成血海,眼中利芒一闪而过。   只见他修长手指在半空蹁跹跳动,掐出一道束缚法诀,点点灵力化作数道细长铁刺,朝晏郁所在的草堆飞了过去。   这些铁刺呈包围之势,一旦落到地面,能形成一个小型牢笼,将晏郁困在其中。   “君子动口不动手,”晏郁皱眉,身形灵活地躲开袭来的铁刺,口中继续道,“谢仙君,我们不过聊了几句天,你怎么就急眼了呢?”   谢知微知道自己不是现在晏郁的对手,但他今夜心中烦闷,只想寻求发泄,打个痛快。   灵气在他周围激荡,吹动他白袍猎猎作响,如翻腾的雪色波涛。   谢知微一心想给逝去的友人出一口恶气,而且这一世他隐忍太久了,于是第二次出手就是大招。   他的双手朝前伸出,携带气劲在半空扭转出一个漩涡,蕴藏阴阳八卦的规则,具有毁天灭地的威能,杀伤力极强。   这招如若打在晏郁身上,至少让他受个重伤。   然而,眼瞅着灵力漩涡离对方越来越近,晏郁却没有丝毫躲开的意思。   这位黑发黑眼的魔头脸上挂笑,深若寒潭的眼睛幽幽地瞧着他,既不还击,也不闪避。   谢知微正疑惑着,就见一道清俊的少年身影挡在了晏郁和他的中间。   “你快住手!”谢识大声呵斥道。   他说的是你,而不是你们。   谢知微意识到谢识呵斥的对象只有他一个,咬碎了一口银牙,强行压下心头憋闷,轻甩衣袖,挥散了朝晏郁那个方向急速飞去的灵力漩涡。   受到出招时的气浪影响,山洞内被吹得一片狼藉,篝火熄灭,烧焦的木头和乌色的灰烬散落一地。   晏郁原本歇息的干燥草堆也四散分离,一些干草甚至飘到了外面泥泞的水洼里,被雨水淋湿。   见谢知微收手,谢识松了一口气,转过身,关切地查看晏郁的状况。   他的手在晏郁身上四处探了探,确认没有任何明显的大伤口,“修灵哥哥,你没受伤吧?”   晏郁安抚似地摸了摸他柔软的头发,笑着摇了摇头。   谢识心中还是充满了劫后余生的后怕。他知道论实力,晏郁绝对打得过现在的谢知微,可他还是不想他的修灵哥哥受伤,哪怕是一点小伤都不可以。   他忍不住抱紧了晏郁的身体,将脸埋进他的脖颈间,感受他鲜活的体温。   晏郁觉得好笑,屈起手指,敲了敲他乌黑的后脑勺,打趣说:“你还真把我当瓷娃娃了?碰不得伤不得?”   谢识没有答话,沉默着将他拥抱得紧,恨不得融进自己的骨血里。   一旁的谢知微看着眼前亲密相拥的兄弟俩,又想起谢识刚刚喊出的那句“修灵哥哥”,几乎什么都明白了。   他们俩早就认出了对方,但故意装作不知道,就是为了隐瞒他。   至于所谓的矛盾,估计早和解了。   一片狼藉的山洞内,谢知微的脸色很差,睫毛颤动着,像凝结了一层冰霜。   他弯下腰,捡起那本战斗中被他放到地上的书本,小心拂去表面的灰尘,熨帖地收进怀里。   怀中的书本冰冷无温度,而他最讨厌的宿敌却与他的转世热乎地依偎着。   复杂心绪在谢知微眼中纠结缠绕,最后化作嘴角一抹嘲讽的笑意。   太讽刺了!他想,这世道竟是无辜者身死,作恶者美满。   谢知微垂下薄薄的眼皮,嘴角抿直,脸上的神情重归淡漠。白衣身影渐渐透明虚化,如日升时的朦胧晨雾般,无声无息地消失在了原地。   他又回到了谢识的识海深处。   谢知微消失得干脆,没有再往晏郁那边瞥过一眼,以至于他错过了晏郁在他离去时那一刹那的闪烁眼神。   那本书,晏郁记得,是他在问缘府的时候,以吴明这个假名字认识了一个名叫谢衡之的朋友……   现在,山洞内只剩谢识和晏郁两个人。   洞内没有篝火照亮,处于一片漆黑宁静中,洞外风雨不曾停歇,雨落大地的簌簌声清晰可闻。   谢识抓住晏郁垂在身侧的手,声音闷闷地问:“修灵哥哥,感觉冷吗?”   他攥紧晏郁微凉的指尖,拉到嘴巴前,哈了口热气。   “哥哥的手好冷,我来给哥哥暖暖。”谢识说。   听到他的声音,晏郁从思绪中回过神来,笑了笑,抽回了手,解释道:“我向来手脚冰凉,已经习惯了。”   谢识却不依不饶,再次抓住晏郁的手,用两只手包裹住,执着地要给他暖手。   看着他孩子气的动作,晏郁哑然失笑,提醒道:“小识,你几岁了?”   谢识哼了一声,回答:“不管我几岁,修灵哥哥都是我最喜欢的哥哥。弟弟想对哥哥好,不是理所应当的吗?”   十六岁的少年声音清朗若溪水,说话时的语气却仍似懵懂孩童般娇嗔可爱。   晏郁无力反驳,只好由他去。   帮晏郁暖了一会儿手后,谢识又从储物空间中取出一堆柴火,在地上重新燃起篝火,驱散山洞中的黑暗和寒意。   两人一同坐在篝火前,伸出双手来烤火。   期间,谢识往火堆里丢了几个红薯。火焰将红薯烤得表皮焦黑,但内部却散发出诱人的香气,让人涎水直流。   谢识用手帕包裹住热乎乎的烤红薯,递到晏郁手中。   晏郁接过,尝了一口,对谢识竖起了大拇指。   谢识脸上荡开笑意,带着几分羞赧,眼睛却亮如星辰。   他也捧起一个烤红薯,开心地吃起来。   只不过吃的时候,他仍旧一眨不眨地瞧着晏郁的动作,仿佛看着这人吃烤红薯,能让他手上的食物变得更加美味。   晏郁察觉到他专注看着自己的灼灼目光,调侃道:“看我能让你吃得更香吗?”   “嗯!”谢识没有反驳,而是重重地点了点头。   晏郁无奈地笑了。   他以为谢识在跟他贫嘴,没有放在心上。   秘境中风雨交加,树木催折,但此方山洞却安宁祥和,充满温馨。   “陈玉,是修灵哥哥前世的一个身份吗?”   山洞温馨的氛围中,谢识忽然开了口。   晏郁吃烤红薯的动作一顿,转头看向谢识,篝火映照在他脸上,使得他脸颊和眼睛都是一片霞红。   晏郁扯了扯嘴角,问谢识:“小识,你怎么突然问这个?”   谢识握着一根枯枝,拨弄火焰底下的柴木,让它们燃烧得更充分些。   “我猜的,”他说,“一千年前,陈玉拿了凌霄天骄榜的第一名,而我的前世说那个时候的他才拿了第二名。我就想,谁能比神子还厉害呢?”   他转过头,清透的眼眸定定地注视着身旁的人,“在我眼中,修灵哥哥打架是最强的,陈玉的经历恰好符合了这一点。”   “而且我猜,陈玉之所以十三岁时只有炼气修为,除了启蒙晚外,可能还有一个原因,”谢识神情复杂,继续道,“陈玉或许不擅长修仙,修仙资质差。”   话都说到这份上了,晏郁没有否认的机会。   他笑容苦涩,将目光从谢识脸上移开,看向柴堆上跳动的火焰,夸奖道:“小识,你还挺机灵的。”   这相当于承认。   谢识的心情却并不好,他意识到如果晏郁就是陈玉,那么陈玉遭受的那些苦楚,晏郁全部都承受过。   他的嘴角垮了下来,扑过去,和晏郁紧挨着坐在一起。   “唉,让一让,别把我挤到火堆里了。”晏郁哭笑不得地提醒道。   谢识这才把身体朝旁边挪了挪。   山洞中忽然又变得很安静,唯有火堆噼啪作响。   一片静默中,晏郁疑惑地开口:“小识,你不多问问我过去的事情吗?”   谢识坚定地摇了摇头。   晏郁哑然失笑地问:“为什么?”   “因为那没有意义,”谢识说,“无论修灵哥哥前世经历过什么,今生我对你的心不会变化。而且……”   谢识垂了垂眼眸,搁在身侧的手握住了晏郁的手,脸上表情苦涩,心疼地说:“修灵哥哥即使现在释然了,谈起那些难过的往事时,心里也会很痛苦。”   “我不想让修灵哥哥为了告诉我过去的事情,而让自己再次陷入过去的悲伤中。”   说到这里,谢识抬起眼眸,看向晏郁,嘴角扯出一个笑,眼中带着安抚。   晏郁却注意到火光照耀中谢识的眼角泛着湿润的光。   他忍不住伸出手指,想要为他擦去泪水,但被谢识灵巧地躲开。   谢识对这种事情已经很熟练了,飞快拭去自己眼角溢出的泪水,至于那些眼睛中打着转儿的眼泪,则被他硬生生忍了回去。   “我不想看到修灵哥哥受伤,哪怕是一丁点小伤口都不行。”   晏郁伸出的手停在半空,顿了一会儿,收了回去。   看着眼睛里不再含泪的谢识,晏郁自己的眼角反倒湿润了。   天生魔种的他,自幼活在鲜血和厮杀中,魔修想着杀他立威,仙修想着杀他安定世间。   前世,从未有人在得知他的魔种身份后,依旧真心待他,视他为朋友或亲人。   而这一世,他以沈修灵的名字出生,虽然仍旧没有摆脱魔种体质的桎梏,但却有人愿意接纳他,包容他,真心实意关心他。   一个是他这一世的亲爹沈远闵,一个是他最开始想杀的邻居家弟弟。   晏郁看着身前跳跃的火焰,觉得自己的心脏比这团篝火还要温暖炙热。   他低下头,用手遮住眼睛,掩去眸中神色。   虽然谢识叫他不要回忆前世,但晏郁还是情不自禁地想起了他前世的亲生父亲。   问缘仙人能够预知天命,从与他重逢那一刻起就知道他是魔种,未来会祸乱人间。所以,他从未把他看做亲子,只把他当做一把好用的刀,在无穷尽的斗兽中成就他的名师声望……   “喂!我不许!”谢识忽然扑了过来,紧紧搂住晏郁的腰,打断了他的回忆。   晏郁回过神来,迷茫地问:“不许什么?”   谢识板着脸,捏住他的下巴,让他与自己对视,郑重其事地声明道:“我不许你再在心里想那些难过的往事。”   晏郁笑了,感慨道:“小识,你好霸道,还管我心里怎么想。”   谢识却很执拗,铿锵有力地说:“不许就是不许。”   “修灵哥哥前世过得那么苦,肯定一想就会难过,然后……”谢识哽咽起来,眼神认真,“修灵哥哥难过,我也难过,所以不要再想那些讨厌的人、讨厌的事了!”   开始时是命令式的语气,说到后来,渐渐卑微,变成了带着哭腔的祈求。   “答应我,修灵哥哥,好不好?”谢识的声音轻若蚊呐。   面对这个与自己青梅竹马、一直关心在意自己的少年的请求,晏郁能怎么办?   他只能轻抚他的脸庞,柔声地说了句:“好。”   谢识一瞬间破涕为笑,兴奋将怀中人抱得更紧,晏郁同样安抚似地搂住谢识的脊背。   由于两人身形相仿,一时之间竟分不清是谁抱谁,地上的两道影子互相依偎,融成一团,难分彼此。   夜色渐深,两人虽为修士,但也需要休息。   谢识从储物空间取出两床厚实的被褥,铺在干燥平坦的空地上。   现在他们已经彻底“相认”,不用再为了谢知微装作不熟,谢识自然是有什么拿什么。   晏郁从地上捡起谢识之间披在他身上的外衣,拍去灰尘,递还给他。   谢识接过外衣,想了想,把两床被褥合成了一床。   晏郁疑惑地问:“你这是给你自己留的,还是给我留的?”   谢识掀开被子,将晏郁推了进去,随后自己也躺进被窝,得意洋洋地说:“我们一起睡,这样更暖和。”   晏郁觉得他说的有道理,反正在海岛时两人也经常睡一张床,便没有拒绝。   谢识身体炙热,温暖了整个被窝。   两个人肩并肩,紧紧地挨着入睡。   在晏郁眼中,谢识一直是一个乖巧懂事的弟弟,脸蛋软软的,手掌小小的,身体暖暖的。但此刻,当他感受到对方衣衫下劲瘦结实的肌肉时,他再一次真切地意识到谢识已经长大这个事实。   他依旧可爱,依旧听话,但身体已是少年。再过两三年,他将从少年变成大人。   “小识,你变硬了,”晏郁略带遗憾地感慨道,“没小时候那么软绵绵了。”   谢识:“……”   他转过头,仔细地瞅了好几眼身边人的表情,确定他没在开黄腔,只是在说字面上的意思。   谢识脸上发烫,藏在被窝的手羞恼地抓住了晏郁的手,示意他不要再说下去。   哪知晏郁感受着他抓住他的手,继续将现在与过去对比。   晏郁记得小时候谢识的手很小,与他相握时,连他的掌心都填不满。   但现在嘛,自然是今非昔比。   晏郁反握住谢识的手,细细摸索着,感受到少年人手指的瘦削有力,估量着谢识的手与他差不多大。   “小识,”晏郁忍不住又心生感慨,“你好大。”   谢识:“……”   他现在整个人都冒烟了,脸颊滚烫如火烧,他磕磕绊绊地求饶道:“修灵哥哥,你别再说那些奇怪的话了,我们还是安静睡觉吧。”   晏郁反应过来自己刚才话语的不妥之处。   他也感觉有点尴尬,轻轻咳嗽两声,说:“对对,睡觉睡觉!”   随后,两人在温暖的被窝中度过了安宁的一夜。   早上起来时,晏郁感觉自己从脚尖到头顶都是暖洋洋的,他从地上坐起身来,懒洋洋地伸了个懒腰。   当看见他俩床头站立着的谢知微时,晏郁眨了眨眼睛,非常友好地打招呼道:“早呀!谢仙君!”   作者有话要说: 第三十二章 树妖   谢知微逆光站立, 眉目清清冷冷。   他扫了眼面前的被褥,没回应晏郁的问候,只冷哼一声, 转身朝山洞外走去。   山洞外风雨停歇, 晴朗的阳光通过洞口照射进来, 映得四处亮堂。   晏郁摸了摸身下温暖的被褥,看了看那道傲然离去的白衣身影,心中冒出一个荒谬的猜测。   难道谢知微是觉得他们俩晚上有被子盖,他没有,所以不高兴了?   两人的说话声吵醒了谢识,他从睡梦中悠悠醒转, 揉了揉惺忪的睡眼,顶着蓬松的乱发, 微笑着跟晏郁说了声早安。   “你也早。”晏郁一边说着, 一边笑着将他头发拨弄得更乱。   谢识赶忙躲开晏郁作乱的手。   两人像小狗打架般,在被窝中好一番嬉戏, 随后才各自起床, 打理仪容外貌。   出发前, 谢识拉着谢知微聊了一会儿天, 大致内容是叫他不要再对晏郁出手, 否则就会怎样怎样云云。   晏郁双手抱胸,站在山洞外等待二人, 百无赖聊的他发呆望着天空。   一刻钟后, 谢知微抢先从山洞中走出,当他看见晏郁的脸时, 神情有一瞬间的呆愣, 眼神几度变换, 有恨意,有愤怒,也有无可奈何的憋屈……   最后,谢知微拿出了他惯常使用的漠然神情,目不斜视,淡定自若地从晏郁身边路过。   一股清雅莲香从晏郁鼻端倏忽飘过,如风过无痕。   晏郁看着谢知微端庄的背影,也愣了片刻,垂下头,额前碎发掩住他眸中翻涌的神情。   结合谢知微手上的那本书和他昨晚的情绪异常,不难猜测,谢知微很有可能就是他当年遇见的谢衡之。   虽然已过了许多年,但谢知微的言行举止、脾气秉性和那个名叫谢衡之的十岁小孩存在不少相似之处。   例如,他们都很喜欢端着,面子大过天,骄傲又臭屁,像只永远高昂着头颅的雪白孔雀。   正在晏郁垂眸沉思时,谢识跑过来,亲热地拉住了他的手臂,提醒道:“修灵哥哥,别发呆了,我们该出发了。”   今天是秘境中的第二天,按照谢知微的指路,他们三个人要前往问缘府的会仙亭。   晏郁回过神来,和谢识一起跟上谢知微的脚步。   谢知微一点都没有要等队友的觉悟,这才一会儿功夫,就走出老远一段距离。   一夜风雨过后,秘境的天空又恢复成无边火海,但地上的景色却与之前大不相同,荒芜的大地上变得绿草如茵,干枯的树木重新焕发生机,长出了茂盛的碧绿树冠。   举目四望,处处生机勃勃,草木葱茏。   同时,秘境灵兽的活动也比之前更频繁,隔三差五就从阴影中窜出,偷袭路过的修士。   这不,当他们穿过一片藤蔓缠绕的小树林时,就遭遇了一只巨型树妖的攻击。   啪!   只见树妖挥舞着自己的粗壮枝干,像舞棍一样,甩向面前的晏郁。   晏郁毫不惧怕,轻轻抬手,唤出一柄血剑,就要直接斩断这只树妖的树干。   在他即将出手那一刻,旁边传来谢识清朗悦耳的嗓音。   “修灵哥哥,你不要出手,让我来和它耍耍!”   随后,晏郁便看见谢识手持长剑,闪到他面前,横展剑身,完美地格挡了树妖的攻击。   晏郁明白谢识是想通过战斗来磨砺提升自己,便挥散血剑,瞬移到附近的安全地带,放任谢识和树妖打斗。   他眼角余光瞥见一角雪白衣袍,扭头一看,发现谢知微也远离了战斗现场,站在远处,负手而立,面容沉静地观察谢识和树妖对战的过程。   银亮剑光与碧青枝叶交错在一起,时而剑光吞没枝叶,时而枝叶覆盖剑光,两者实力相当,战况胶着。   晏郁看了一会儿,觉得没什么意思,便将目光移动到谢知微那边。   他还没想好怎么面对这个前世的友人兼宿敌。   自他从问缘府牢狱中逃出后,他知道自己会被仙门百家通缉,所以没想过再赤手空拳地回去,更没想过重新启用吴明这个假名字。   平心而论,当年他自认为和谢衡之只是普通朋友,即便不辞而别也顶多被对方记上一年半载,然后随着时间的流逝被渐渐遗忘。   然而,昨晚这名白衣仙修朝他大动肝火的模样,却无疑在表明一件事。   谢衡之,或者说谢知微,心里还记挂着吴明。   意识到这一点时,晏郁的心情变得无比复杂。   他前世从未感受过来自旁人的温情,只能用杀戮来保护自己,跨越尸山血海来到今生,才有幸遇见他爹和谢识。但是现在,当他回望过往,却赫然发现前世在某个角落里,也有一人曾真心念着他,而且这人还成为他的死对头。   这种戏剧性的反差怎能不让人心生感慨?   风过密林,引起一阵树叶摩擦的沙沙声,远处谢识和树妖战得正酐。但晏郁却觉得世界安静得只能听见自己的呼吸声,他背靠旁边的树干,缓缓阖上了眼睛,千般思绪都藏于心中,乌黑发丝随风拂动。   忽然,侧边传来窸窸窣窣的声音。   晏郁似有所觉地睁开了眼睛,朝谢知微那边看了过去,发现一条毒蛇悄悄游走到对方头顶的树枝上。   那毒蛇通体浓青,细长的身体像极了周围的藤蔓,令人难以察觉。   此时,它正张开嘴巴,露出阴森森的尖牙和猩红的蛇信子,下一瞬就要向树枝底下停留的人咬去。   晏郁没有出声提醒,因为他知道一条毒蛇而已,谢知微绝对能应对得过来。   果然,只见那名白衣仙修伸出如玉手指,状似随意地朝头顶轻轻一指。   一道白光如刀刃般从他指尖射出,顷刻间将头顶的毒蛇斩断成两半,扭曲的蛇身落到地上,化作一片血污,融入树根处的泥土中。   整个过程中,谢知微的面色未有丝毫改变,眼眸淡漠冰冷,雪白衣袍不染纤尘。   晏郁看着,想起昨晚上谢知微朝他大打出手的场景,突然来了恶趣味。   他这人比较手欠,和熟人见面时,喜欢先给对方来场恶作剧。   晏郁飞快掐诀,在谢知微头顶又变幻出一条一模一样的浓青毒蛇,让它张口作势要咬底下的人。   谢知微察觉头顶又有异常,没有多想,指尖射出一道灵刃,斩断毒蛇。   然而,当灵刃触及毒蛇那一刻,蛇身忽然膨胀起来,仿佛变成了一个圆鼓鼓的装满污血的大口袋,砰一声破开,浇了谢知微一身血。   感受到脸上有液体流动,谢知微愣了愣,伸出指尖蘸了蘸,放到眼前瞧了瞧。   殷红的血色和白净的肤色形成强烈对比。   是血,还很臭。   谢知微脸上冷得能掉冰渣,转头看向一旁的罪魁祸首,眼尾狭长,眸中带刃。   晏郁白瓷般的脸庞隐于半明半暗中,神情深邃晦暗。   从谢知微的角度,只能看见这人弯了弯嘴角,露出一个充满歉意的礼貌微笑。   谢知微捏紧了手指,指节咯吱作响,   他想起早上和自己转世的约法三章,强行压下心中怒火,咬了咬牙,使了个术法,清理掉身上的污秽,换了身干净的衣服。   仅仅几个眨眼的功夫,他又变回了最开始那副至圣至洁的白衣仙修模样。   谢知微担心晏郁这个魔头等会儿无聊的时候又要折腾他,便极其干脆地回到了谢识的识海深处。   几炷香时间后,谢识打败了树妖。   他没急着离去,而是用长剑在树妖躯体上劈砍了几下,将树妖的心脏挖了出来。   那心脏呈深绿色,晶莹通透,像一颗珍贵的祖母绿宝石,在阳光下折射出熠熠光泽。   谢识连脸上汗水都没擦,就兴高采烈地捧着树妖心脏,献宝似地递到晏郁面前。   晏郁瞧了眼那心脏,发现它是千年树妖的心脏,蕴藏着充足的灵力,用途广泛,可以炼药炼器,还可以直接生吃来增长修为。   “树妖是你一个人打败的,这心脏也是你一个人的战利品,”晏郁笑了笑,说,“不必给我。”   谢识却眼神发亮地瞧着眼前的人,将树妖心脏捧得高高的,执拗地要把这份礼物送给晏郁。   “我的同门们常常把赢得的好东西送给心上人,虽然我没有心上人,但修灵哥哥是我认为最重要的人,”他说,“我也想把好东西送给修灵哥哥。”   他说得诚恳,眼神柔软如云朵,从四面八方包裹住眼前人在他眸中的倒影。   晏郁心中无奈又温暖,轻轻抬手,将树妖心脏收进了储物空间。   察觉到手中物品的消失,谢识脸上的笑容越发掩盖不住,他伸出双臂,开心地抱住了晏郁。   晏郁敲了敲他的脑袋,揶揄道:“不就是收了你一个小礼物吗?看把你给高兴的!”   谢识将脸埋在晏郁脖颈间,感受着怀中人的鲜活气息,心中无比安定。   听见晏郁的话,他用一种弟弟跟哥哥撒娇的语气,闷声闷气地回答道:“以后我要收集世间珍宝,把他们全送给哥哥。”   看似甜言蜜语,更是海誓山盟。   晏郁任由谢识紧紧拥住他。   少年人的双手修长有力,如同铁链般将他环住,白皙漂亮的脸庞依偎在他颈侧。   在晏郁看来,谢识小时候是个小黏人精,长大后是个大黏人精,再大点估计就是个巨型黏人精了,再大一点就变成了老黏人精。   这个想法把晏郁自己都逗笑了。   他微微垂下头,微凉的指尖轻点谢识的侧脸,像数数一般,念叨道:“小黏人精,大黏人精,巨型黏人精,老黏人精……”   谢识不明白晏郁此举意欲何为,但这不妨碍他随着晏郁的声音,露出欢笑。   无论何种缘由,只要修灵哥哥开心,他也开心。   待在云端宫殿中的谢知微原本在打坐冥想,但他此刻已然睁开眼睛,愕然地看着满池盛开的莲花。   数不尽的雪莲碧叶无风自动,散发出阵阵莲香,把之前冰冷圣洁的宫殿装点得热闹喧嚣。   扑通!扑通!   惊讶之余,谢知微忽然感觉自己的心脏跳动得很快,一下又一下,密集得好像在为什么事情而欢呼雀跃。   这种感觉……他拧起眉头,是红鸾星动!   这一世,谢知微常年待在谢识的识海深处,认识交往的人只有谢识和晏郁两个,他自然不会认为是自己红鸾星动。   而他与谢识同出一源,彼此联结。   那么,这识海中的异象只可能是因为谢识。   想到这里,谢知微果断离开识海深处,在外头现出身形。   此时,谢识和晏郁已经穿过小树林,继续朝会仙亭方向前进,正在一条小河边稍作休息。   问缘仙人秘境的地形地貌与问缘府类似,晏郁在那里待过一段时间,了解去会仙亭的路。在谢知微不在的这段时间里,是他给谢识指引道路。   谢知微看见四周陌生的景观时,还有点惊讶。   他没想着一直窝在识海深处,他以为谢识打败树妖后会直接喊他出来,到那时,谢知微会继续给他指路。   谁知他不在的时间里,谢识和晏郁竟然已经走了这么多路,而且方向还是正确的。   谢知微的目光掠过谢识,直直地看向晏郁,嘴唇翕动半晌,狐疑地开口问道:“刚才那段时间,是你指的路?”   晏郁笑了笑,如实回答:“是我。”   谢知微眉心不自觉地蹙了起来,轻眨羽睫,问:“你了解问缘府的地形?”   “当然了解。”晏郁似笑非笑道。   谢知微听到他说去过,蓦然想起他曾在问缘府的牢狱中见过魔种。   说不定,魔种被抓前曾经仔细探查过问缘府,所以晏郁才能知道前往会仙亭的路线。   这般想着,谢知微纷乱的心绪瞬间平息,如冰封万里。   “我倒是问了废话,”他轻启薄唇,淡淡开口,“我忽然记起,昔日魔尊曾被关押于问缘府牢狱中,自然是了解地形的。”   听见谢知微的话,晏郁嘴角的笑容渐渐扩大,一双黑眸中寒芒闪烁。   “谢仙君,要不咱俩打一架?我现在手有点痒!”   作者有话要说:   不是所有心动时刻都会红鸾星动。只有在感情深到一定程度时,才有可能产生红鸾星动的感觉,且发生几率不是百分百。比心!   === 第三十三章 问缘   话音刚落, 谢知微就敏锐地察觉到空气中弥漫着一股杀气。   他抿了抿唇,神情不变,故作淡定地扯开话题:“我们什么时候继续出发?”   “呵。”   晏郁看着谢知微淡漠似雪的脸庞, 喉咙处发出一声冷笑, 黑眸中泛着嘲讽。   真怂, 他想。   谢知微垂在身侧的手指动了动,他自知失言,便在心中忍了又忍,勉强维持住表面的清冷高傲。   两人的交流以尴尬收场。   谢识接过谢知微的问题,从树上跳下来,拂去身上沾染的树叶灰尘, “现在就可以了。”   随后,三人沿着清澈见底的小河, 往上游走去。   会仙亭位于河水上游, 坐落于灵力精纯之地,是过去问缘仙人招揽仙门修士、向他们传道授业的地方。   “问缘仙人一生中最得意的一件事, 就是他能预测天命, 死后估计很想把这份衣钵传下来, ”晏郁朝谢识介绍道, “我觉得会仙亭很有可能就存有他的天命传承。”   他推测得信誓旦旦, 不禁令谢知微多看了他几眼。   难道晏郁前世被抓前除了探查了问缘府地形外,还仔细打听了问缘仙人的性格经历?   这位白衣仙修的浓密羽睫轻轻颤动, 如黑色蝴蝶落在雪莲花瓣上, 眼中似有沉思。   谢知微感慨般地开口:“你……好像对问缘仙人很了解?”   “对于我的仇人,我都挺了解的。”晏郁笑着回看他一眼。   谢知微想了想, 觉得也对。   毕竟魔修大多心狠手辣, 睚眦必报, 报复心理极强。深扒仇人的背景也不是新鲜事。   这厢谢知微自我解答了一个疑惑,那厢晏郁还在跟谢识交代会仙亭的事情。   他提醒道:“如果会仙亭中有天命传承,那么一定会设置重重考验,你切不可掉以轻心。”   “我明白的,”谢识乖巧点头,“修士前辈们在留下自身传承时,往往会设下关卡秘境,来检验来者的资质能力。这是常识了。”   “常识也要多加注意。”晏郁轻点谢识的额头。   谢识再度点头,说了声好。   “而且问缘仙人他不是个良师,”说这话时,晏郁的神情变得有些严肃,“在获取传承的过程中,你要小心他的残魂趁机夺舍。”   谢知微眉心微蹙,他虽然知道问缘仙人对待亲子很糟糕,但不认为身为仙修的问缘仙人会做出夺舍这种阴邪行为。   夺舍,即害人性命、夺人身躯,会沾染业障,是魔修惯常做的事。   谢知微不禁反驳晏郁的话:“小心为上,固然是好,但不可无端揣测修士前辈。如果问缘仙人留下传承,那么必然是希望有人能在他死后将独门功法流传下来,不会刻意暗害自己的弟子。”   晏郁笑了笑:“谢仙君莫不会认为所有仙修都是德高望重之辈吧?”   “自然没有,”谢知微冷静道,“世间仙修千千万,出几个沽名钓誉之人并不稀奇。”   他只是觉得夺舍这事太损功德,问缘仙人这种级别的仙修大能做不出来。   晏郁敛下眼眸,向谢识和谢知微说起了问缘仙人的一件往事。   “你们可知问缘仙人他是如何发现自己能预测天命的?”   这种事情比较隐秘,估计只有问缘仙人和他周围的亲眷才清楚,外人很难得知。   谢知微紧了紧手指,抬眸定定地看着晏郁,一副洗耳恭听的模样。   谢识机警地注意到谢知微认真起来的神情,猛然间意识到这可能会暴露晏郁就是陈玉,悄悄拽了拽晏郁的衣袖,示意他不要说下去。   晏郁感受到自己的袖子动了动,给谢识回了个安抚的眼神。   他不介意告诉别人他就是当年的陈玉,他从未想过隐瞒这件无关紧要的小事。   只是当年的问缘仙人很介意自己有个魔种儿子,不仅给他安了陈玉这个假名字,后来还对外声称他在战斗后重伤身亡。   晏郁幽幽开口:“问缘仙人幼时曾在梦中预见自己家中会遭逢大劫,他的父母和几个兄弟姐妹都会因此而死,然后,你们猜他做了什么?”   谢知微想了想,从最常见的思路猜测问缘仙人的行动:“他把自己的预见告诉了家里人,但他们没信,所以没能阻止劫难?”   谢识的思维则更跳脱些,“难不成问缘仙人投靠了他的仇人,任由对方杀自己全家,讨得对方欢心,最后成功让自己一人苟活?”   “都不是,”晏郁笑容要多讽刺就有多讽刺,“他啊,没把这件事告诉任何人,而是在劫难降临那天,独自出门逛了一圈。等他回来的时候,他家已被灭门,完美复现了他梦中的场景。”   晏郁望向悠远的天空,黑眸深沉如海,继续道:“仙修敬畏天命,而问缘仙人是其中的佼佼者,只知道跟着宿命的指引,对于天命的安排不敢有半分不从。即使天命叫他家破人亡,他也连根手指都不会动。”   “他活得就像天命的走狗,自私自利,怯懦不敢言,最是欺软怕硬。”   “空有一身能力,却跟没有一样无区别。”   谢知微不知道晏郁所说的话是真是假。如果问缘仙人真的明知家里会遭噩耗,却毫无作为,那他还真是……敬佩对方。   像这样顺天命、没人性的仙修,可不多见。   如果换做是谢知微自己,即使是叫他在天下苍生和谢家亲人之间二选一,他也会犹豫彷徨许久,绝不会像问缘仙人放弃得这么干脆。   不过……谢知微掀了掀单薄的眼皮,看向晏郁的脸,古井无波的眼眸底下藏着纷繁思绪。   “这件事涉及问缘仙人隐秘,你是从何处得知的?”谢知微问,“他应该不会把这件丑事宣之于众。”   晏郁双手抱胸,脸上挂着不知真假的笑容,他故作神秘,道:“不如你猜猜看?”   谢知微猜测晏郁身为前世魔尊,许是在问缘府中安插了一些眼线,设置了一些隐蔽的信息传达渠道。而这种事,涉及势力版图,晏郁定不会跟他明讲。   想到这,谢知微便没有自讨没趣,漠然地闭上了嘴。   只有谢识仍在兴致勃勃地跟晏郁请教更多关于问缘仙人秘境的事情。   他担心触及与陈玉有关的伤心往事,便只问秘境内地形分布,以及问缘仙人功法特点。   晏郁察觉到他话语中的小心翼翼,心中一暖,轻轻摸了摸谢识乌黑的头发,耐心地为他一一解答。   某一刻,当谢知微侧身看向他俩时,赫然发现这两人之间弥漫着一股极其怪异的氛围。   那种感觉就好像,他们眼里的世界里只有彼此,而他是个插不进去的外人。   谢知微:“……”   “咳咳!”他假装不经意地咳嗽两声,彰显自己的存在感。   作者有话要说: 第三十四章 阵法   三人一路且行且聊, 走到小河弯曲处时,忽然听见旁边的草丛中传出修士的呼救声。   谢识下意识地看了晏郁一眼,似在征求他的意见。   晏郁挑了挑唇, 说:“想救就去救。”   谢识松了一口气, 伸手拨开草丛的遮挡, 朝呼救声传来的地方看了过去。   只见五名陌生的仙修像种萝卜一样,被埋在松软的沙地中,肩膀以下的身体都动不了。   他们服饰统一,赫然是穿云门的修士,估计是在秘境中结伴探险,然后不小心落入了秘境中的陷阱。   听见草叶摩擦的沙沙声, 沙地上五个乌黑毛绒的脑袋齐刷刷转过头来,眼中神情各异, 有惊喜, 也有恐惧。   秘境中人心难测,即使同为仙修, 也不见得对方就是百分百的大善人。   万一来的不是救兵, 而是杀人夺宝的恶徒, 他们这群修士手脚皆被束缚, 只能任人宰割。   五名穿云门弟子心中像悬挂着一只水桶, 上下晃荡,担忧不安地看着谢识越走越近的身影。   谢识蹙眉, 扫了眼地上的盛况, 柔声问:“诸位身上发生了什么?”   谢识身上整齐地穿着淡蓝色的灵韵宗内门弟子服饰,浓云般的乌发半冠半束, 五官端正, 面白唇红, 长得就像一名乖巧且不谙世事的世家公子。   清澈如水的眼眸不含半点锋芒,透出温柔的善意,让人一看就知他是个好人。   感受到谢识身上无威胁的善人气质,这群穿云门弟子内心的防备卸下大半。   其中,一名修士出声回答了谢识的问题:“回这位小兄弟,我们不慎落入秘境中的幻境,才一眨眼的功夫就发现自己这样。我们身上还有点灵石,如若小兄弟不嫌弃,我们可以拿出一百块灵石,聊表谢意。”   谢识仔细地查看了他们周围的沙地,发现沙地中有阵法,要救他们得先破了这阵法。   他把这救人也当做自己试炼的一部分,神情认真,一丝不苟。   谢识研究完阵法的灵力流动线路后,直接拿出朱砂和毛笔,轻转皓腕,在阵法东南西北四个方向各画了一笔。   当最后一笔落下时,只听咔嚓一声,无形之中,沙地上的阵法如琉璃般怦然碎裂。   旁边的谢知微从这简单的动作看出谢识对各类阵法的精通,微微颔首,眼中似有欣慰,但他立刻又看了眼身旁的晏郁。   一想到自己转世这么好的修仙苗子竟然落到这魔头手里,他就忍不住心痛惋惜,就像看见良家妇女被浪荡纨绔拐跑般难以接受。   晏郁不知谢知微心中所想,看他瞥向自己,嘴角扯出一抹礼貌的浅笑。   谢知微神情淡漠地移开目光。   五名穿云门弟子顺势从沙地中腾空而起,带着满身泥土落到平地上,掀起阵阵烟尘。   他们先是整理一下自己的衣服容貌,确认自己没有少胳膊少腿后,彼此看了看,而后拱手向前一推,朝谢识感激地拜了拜。   “多谢大侠出手相救!我等不胜感激。”   说着,他们中的一人从怀中取出一袋鼓鼓囊囊的灵石,想递给谢识。   “我等身家贫穷,这袋子里有一百灵石,还望大侠笑纳!”   谢识遗传了他父母的古道热肠,此次救人只是顺便,不为报酬。   只见他淡淡一笑,回绝了这份谢意,抱拳道:“诸位秘境探险不易,这些灵石还是诸位兄台自己留着吧。在下就此辞别了,日后有缘再见。”   闻言那名穿云门弟子收起灵石,再次表达了自己的谢意。   随后,两帮人马挥手作别。   然而当谢识等人的身影远去后,留在沙地的穿云门弟子脸上却变了一番神色。   与别的宗门不同,穿云门弟子都是自幼被宗门收养,统一姓云,名字就是他们在宗门的年龄排名。   “怎么办?要追上去吗?”刚才拿出灵石的那名弟子,云五十一,如此问道。   他们的确是因落入秘境环境而陷入沙地中,也的确希冀着有好心人能来救他们。但一百灵石也是他们费劲千辛万苦才赚到的,绝不会轻易送给他人。   这些穿云门弟子原本的打算是,先以灵石为诱饵,让好心人把他们救出去,然后乔装打扮,用抢劫的方式再把这些报酬拿回来。   如果刚才谢识真拿了报酬,这会儿迎来的将是一伙“陌生人”的抢劫。   然而,实际上谢识没拿报酬,这种纯粹的善心反倒衬托出他们几人的丑陋嘴脸,让他们在原地茫然不知所措。   “追!”说话是云二十,这群弟子中最年长的一人。   其他人诧异地看向他,支支吾吾道:“可是……他没拿我们的东西。”   “是没拿,但你们看他们三人在秘境中从容不迫的样子,”云二十舔了舔干裂的嘴唇,眼中露出贪婪的光,“要去的地方肯定有好东西,我们跟上去说不定能分杯羹。”   其余人恍然大悟,一致同意了这个决策。   无论是仙修,还是魔修,都抵抗不了天材地宝的诱惑。人性本贪,何况他们只是跟过去瞧瞧,碰到好心人不要的东西就拿一拿,算不上忘恩负义,这群穿云门弟子自以为是地想。   ……   另一边,河水流淌的哗啦声中,谢知微察觉到他们身后跟上来五只老鼠,冰冷的眼眸中闪过一丝不耐烦。   他雪白衣袖下的手腕轻转,将精纯的灵力凝结在手心,形成五团白色的光球,里面蕴藏着不可小觑的杀伤力。   如果这团光球落到了那五名穿云门弟子身上,要不了他们的小命,但会让他们重伤,行动不便,停止偷偷摸摸的跟踪行为。   正当谢知微即将出手那一刻,晏郁忽然从旁边用胳膊碰了碰他的胳膊,打散了他手中凝聚的灵力。   他的动作看起来漫不经心,仿佛只是在走路时不小心与谢知微的身体相撞。   但谢知微却知他绝对有心。   “你转性了?”谢知微面上保持淡漠,背地里却用神识与晏郁沟通,语气中略带惊讶。   在他眼中,晏郁一向残忍无人性,他没想到他刚才竟然会阻止他攻击后面的那群穿云门弟子。   这也太好心了!一点都不像一个魔头了。   谢知微下意识地瞧了瞧一旁的谢识,猜想是不是谢识的善举感动了晏郁。   哪知晏郁用漆黑的眼眸淡淡地瞥了谢知微一眼,笑着吐露出自己真正的用意:“会仙亭中说不定有隐秘机关,让这群人跟着,等会儿用来投石问路。”   谢知微一下子就明白了。   敢情这位是把那群穿云门弟子当成挡枪的炮灰。   谢知微眼眸中惊讶瞬间散去,他就知道晏郁没安好心,果然是存了利用之意。   不过,他也没有阻止。   谢知微向来高傲,目中无尘。对于君子,他以礼相待,对于苍生,他心怀怜悯,但对于作恶的小人和魔头,他可就没什么多余的善心了。   当前,在谢识救了那五名穿云门弟子的前提下,他们竟然偷偷跟踪他们,这种白眼狼的行径直接让谢知微在心中将他们划入小人行列。   作为神子,谢知微对于小人十分地不屑一顾,于是默许了晏郁的安排。   很快,三人到达目的地。   两座冲天山峰之间悬挂着一条银河似的宽大瀑布,水花四溅,雾气氤氲,连周围的空气都无比湿润。   那瀑布顶端隐没在缭绕的云雾间,仿佛从天际流淌而来,落到地面,形成了一条弯弯曲曲的小河。   但奇怪的是,明明河水清澈见底,河中却没有鱼虾的影子,更别提四下飘拂的水草了。   谢识走近山峰,凝聚灵力到双眼中,霎时间他眼泛精光,视野变得远而清晰。   他仰头观察了一下整条瀑布,得出结论:“这是阵法,会仙亭应该就在阵法后面。”   晏郁也简单瞧了一眼瀑布,发现里面蕴藏着一道极为复杂的阵法。   谢知微来到他身边,评价道:“阵法精妙,不过阵法主人的修为境界差点火候。”说到这,他看向晏郁,“以你现在的实力,根本不用解密,完全可以用武力强行打破阵法。”   “要不你直接破阵吧?节约时间。”谢知微语气淡淡地建议道。   晏郁随意笑笑,掠过他的建议,问谢识:“你想不想试试?多思考、多实践能精进你的阵法理解。”   “嗯。”谢识回答得很快。   他的确很想试试自己解开这个复杂的阵法。   “那就去试试吧。”晏郁说。   谢识兴奋地跑到瀑布底下,开始钻研阵法。当然,他还不忘跟晏郁保证道:“修灵哥哥,我一定快点搞定它。”   “没事,慢慢来,不急于这一时。”   晏郁摆摆手安抚他后,在附近寻了块平整的石头,拂去上面的灰尘,躺上去休息。   谢知微在他旁边寻了处坐的地方。   “我不认为谢识能解开阵法,”谢知微沉吟道,“这阵法经历太久的岁月,阵眼都被腐蚀,现在已经变成一道无解的题目了。”   晏郁自有打算,他说:“失败也算是一种磨砺。”   “我倒是忽略了这一点。”谢知微感慨道。   百无聊赖间,他展开神识,往周围一扫,发现那群穿云门弟子仍然黏在他们屁股后面,脸上的冰雪又多堆了一层。   没有修士喜欢被人尾随。   谢知微轻启薄唇,想问问晏郁具体的处理方案。   他挺想现在就把那群人赶跑的。   但此时,晏郁歪歪斜斜地窝在石头上,一只手臂横在眼皮上,面容沉静,呼吸轻缓,似乎已经睡着了。   湿气氤氲的瀑布前,一阵微风吹来,他脸庞边的发丝随风拂动,有几缕落到他嘴唇边。   晏郁感觉到痒,眉心微蹙,抬手拂去发丝。   谢知微看着似在浅眠的晏郁,目光从他的眉眼处轻轻掠过。   作者有话要说: 第三十五章 考验   论年龄, 晏郁今年已经二十四岁了,但是他的外貌一直维持在二十岁左右,俊美疏狂。   一头黑发被他随意梳理了几下, 几根发丝不羁地垂在眼前, 显出几分漫不经心的慵懒, 脖颈修长如玉,肤色苍白如纸,半张脸被手臂投下的阴影挡住,令人看不清他的神色。   谢知微坐在他旁边,从怀中摸出那本泛黄的故事书,打算继续往下看。   然而, 一个晃神,他不自觉地侧过眼眸看向躺着的晏郁, 心里隐约觉得这人的眉目好像有点眼熟。   在过去的岁月里, 好似也有一人在午后的片刻闲暇中,选了一处树荫遮蔽下的清凉草地, 静静地躺在他旁边, 他则捧着一本书, 默默地看着。   谢知微心里忽然冒出一个可怕的想法。   他不敢去细想, 整个人仿佛坠入极寒极冷的深渊, 全身血液几乎凝结。   他忍不住闭上了眼眸,嘴唇颤抖着, 强行将那个想法压了下去。   在谢知微的心中, 吴明是一朵纯白的向阳而生的花,他善良、坚韧、勇敢、乐观, 身上集齐了谢知微所能想到的所有美好品质。   似清冷夜空的皓月, 不染半点尘埃。   而晏郁他却是纯白的反面, 桀骜张狂、手染鲜血、满身罪孽。   如果将这样两个人联系起来,那么吴明就不再纯粹美好了。   仿佛被玷污了……   谢知微没有办法接受这样的事。于是,他深吸一口气,静心凝神,放空了所有的思绪。   水气弥漫的瀑布底下,谢识眉头紧皱,凝聚灵力在双眼之中,仔细地观察阵法灵力的走向。   他一边看,一边用手中的长剑挥出灵刃,破坏阵法的边边角角。   很快,他就走到了最后一步。   只见这位白皙俊秀的少年双手结印,嘴唇翕动,低喝一声:“破!”   他信心满满,然而瀑布只震动了一下,如石子落到水面中惊起的一阵波纹,随后便再无动静。   谢识愣住了,一时之间有些不解。   他努力地回忆着自己的解阵步骤,没有发现错漏的地方。   “不应该啊,难道是我忽视了什么地方吗?” 他喃喃自语。   晏郁听到这边的动静,睁开眼睛,从石板上坐起,一个闪现来到谢识的身边。   他拍了拍他的肩膀,微微一笑,朗声说道:“你做得已经很不错了。是这个阵法它自己腐朽了,变得无解了。”   谢识似懂非懂地点了点头。   “接下来就交给我吧。”   晏郁说着,划破手掌,殷红的鲜血流出,凝聚成一道血剑。   这血剑散发着悠悠的灵光,似乎饱含了力量。   只听“嗖”的一声,血剑直直地扎进了瀑布的中央,整座阵法被殷红的血液勾勒出来,然后立即无声地破裂,如萤火虫般化作光点消失在空气中。   “哇!修灵哥哥真厉害!”谢识拉着晏郁的袖子,骄傲兴奋地说着。   他脸上喜气洋洋,眼中也泛着亮光,就好像破阵的是他自己一样。   阵法破碎以后,瀑布消失,露出一条布满青苔的小路,夹在两山之间。   小路上雾气缭绕,在朦胧之间可隐约窥见山谷中的景观,里面雕栏玉砌,处处阁楼水榭,连弯曲的道路仿佛也是由玉石铺就而成。   仙气飘飘,但又不失华美贵气。   雾气中,一座玉石雕刻的黑色亭台格外显著,想必就是他们要寻找的会仙亭了。   那群穿云门弟子一直跟在他们身后,看到这一幕,眼睛都瞪大了,心中无比兴奋。   他们觉得这趟真是来对了,这样的洞天福地里面肯定有许多价值连城的宝物。   高兴之余,他们也顾不上许多,直接从阴影处现出身形,如疾风般抢在晏郁等人之前进入会仙亭。   晏郁冷笑,心念一动。   五道火焰般的红色符文凭空出现,眨眼间就烙印在了这五个人的背后。   五名穿云门弟子毫无所觉,身影消失在小路尽头。   谢知微本来还挺嫌弃这五个跟屁虫,看到这一幕,注意力顿时被晏郁吸引了过去。   他回想了一下符文的样式,朝晏郁问道:“这是什么?”   “奴隶契约。”晏郁淡定地吐露出这样的字眼。   奴隶契约,顾名思义就是把人变成自己的奴隶,掌控他们的思想和性命。   被烙印的人无论做什么,无论在哪里,都能被他的主人察觉。主人只要心念一动,就可让奴隶原地毙命。   这是一种极其残忍和霸道的契约。   谢知微想了想,觉得这五只跟屁虫虽然还算讨厌,但也罪不至此,眼中浮现不赞同的神色。   “我给过他们机会的,”晏郁笑了笑,说道,“他们跟了我们一路。哪怕他们在阵法打开前一刻放弃跟踪并离开,我都不会给他们烙印这个契约。”   谢知微觉得他说的有道理,但细想起来,又有点霸王逻辑。   一旁的谢识睁着眼睛看着这两人。   他懂奴隶契约是什么意思,但是对于晏郁的所作所为,他向来无条件支持,不问缘由,也不问对错。   “修灵哥哥,我们进去吧。” 谢识这样说道。   三人随即进入雾气中。   从外面看,进入山谷的这条小路很短,但实际上走起来却是看不到尽头。   白茫茫的雾气中,成百上千只蝙蝠一样的黑色怪物扑扇着大翅膀,从四面八方朝他们袭来。   谢识挡在晏郁身前,一剑斩出,剑刃发出白光,一下子就将怪物斩灭。   这些怪物死的时候,既没有留下鲜血,也没有留下尸体,而是如火焰烧尽后的灰烬一般,无声无息地消失在白雾之中。   晏郁看着谢识的表现,随口夸了一句:“剑法不错。”   谢识很开心,于是在接下来的路途中,更加尽心尽力地挡在晏郁面前,竭尽所能地保护他。   晏郁跟在他身后,几乎全程划水。   他步履轻缓,悠哉悠哉地走着,看起来像是在白雾中郊游。   谢知微在一旁看着,拧起了眉头。   他想起之前在识海深处看到的那番红鸾星动的景象,心中隐约对谢识心怡爱慕的对象有了猜测。   这也不怪谢知微敏锐,实在是谢识表现得太过明显,似乎从未想过隐瞒自己的心意。   从情理上来讲,两人青梅竹马,幼时关系便很好,长大后这种朦胧的情感逐渐发展为暧昧的情愫也不是不可能。   谢知微已经为自己宿敌和自己转世之间的亲密关系郁闷了多年,如今突然发现这件事,心中竟不觉得很惊讶,仿佛早在预料之中。   不过他不会坐视不理。   谢知微清凌凌的目光扫过晏郁的脸庞,仔细观察着他对谢识的态度。   朦胧的雾气中,黑发年轻人逆光行走,脸颊轮廓清晰流畅,脸上的细小绒毛折射出莹莹的白光。   晏郁看着谢识保护自己的样子,漆黑的眼眸中浮现骄傲与欣喜,但唯独没有青年人那种躁动的情愫。   谢知微心中稍稍安定,他意识到晏郁只把谢识当弟弟。   他忍不住松了一口气,广袖长袍无风自动,在下一轮怪物袭击的时候,他果断出手,眨眼间便将怪物清了个干净,不给谢识更多刷晏郁好感度的机会。   然而,从外人的角度看,就像是他主动帮忙保护谢识和晏郁。   黑色怪物的攻击持续了三波后,地上又出现了无数带毒的蓝蜘蛛,他们从浓雾深处爬出来。像潮水一般将路上的三人紧紧包围。   此刻,前后左右都是发出窸窸窣窣声音的小虫子,令人毛骨悚然。   谢识想出手帮忙,但谢知微不给他机会。   只见他手腕翻转,指尖溢出点点白光,凝聚成一朵雪白莲花,花瓣上流转着淡淡光华。   以雪莲为中心,强大的灵力波动涌现,朝四周激荡。   那些有毒蜘蛛顿时被吓得缩回了浓雾深处,不见踪影。   在之后的路途中,谢知微每次遇见怪物都很快出手,成了抵挡攻击的主力。谢识和晏郁则跟在他身后散步,感受不到半点危险。   小路尽头,浓雾散去,眼前是一片亭台楼阁。   之前抢在他们前面进入浓雾的五名穿云门弟子此时只剩下了三位。   这三位穿云门弟子无一不形容狼狈,身上鲜血和汗水混杂在一起,原本还算齐整的衣衫裂开了无数的口子。   更有一人脸色发青,像是中毒,此时正点住了自己的穴位,盘腿打坐,尝试用灵力逼出体内的毒素。   他们看见谢识、晏郁和谢知微,脸上闪过异样。   一方人马安然无恙,衣着整齐,而另一方人马损失惨重,战斗力大减,孰强孰弱已经很分明了。   “哈哈,这位小兄弟,没想到我们在这里又见面了,” 云二十舔着脸对谢识说道,“我们当初见秘境打开,进入得的确过匆忙,忘记跟几位打招呼,在此赔不是了。”   谢识眉心微蹙,不懂他的用意,但心中排斥他们之前的做法。   云二十假装看不出他的态度,继续道:“我叫云二十,这两位是我的师弟云三十、云四十。此方秘境有颇多古怪之处,我们几个联手,能更加顺利地通过考验。”   谢识稍稍往后退了一步,拒绝之意很明显。   哪知云二十脸上笑意未减,说:“小兄弟心中对陌生人有戒备也属正常,不过我们几个的态度就在这里。之后如果有需要我们几个帮助的地方,小兄弟尽管说,我们不会推辞。”   这番话说的很漂亮,既不失礼貌,又带着诚意。   如果谢识真的是位不谙世事的世家公子,看见这人脸上堆笑地说要合作,估计还真会忘记他们之前的所作所为,相信这些人是友善的。   但可惜的是,谢识虽然古道热肠,愿意搭救素不相识的陌生人,但也不是全无戒备之心,他心里唯一相信的人只有晏郁。   谢识很冷漠地将目光从云二十的脸上移开,直接忽视了他们三个大活人,观察起眼前的环境。   谢知微同样懒得搭理这些人,神情淡漠,在他眼里被晏郁烙下奴隶契约的人,早就是一堆死物了。   现在,时间已经变成了夜晚,秘境中的天空从火海变成了深沉如墨的海面。   山谷中光线昏暗,眼前的黑色亭台边缘悬挂着数盏琉璃灯,橘黄色的灯光照亮四周。会仙亭中人影晃动,隐约有讲经传道的声音传出来,但很不清晰,如低声呢喃的梦语。   三名仅剩的穿云门弟子控制不住自己心中的好奇,往前一步,想要进入亭中看看,但扭头一瞧却发现晏郁三人还待在原地,于是眼珠一转,也跟着留了下来。   一阵风吹过,会仙亭旁的绿树沙沙作响,几片树叶从枝头落下,顺着风的方向朝会仙亭飘了过去。   下一瞬,树叶触碰到无形的屏障,燃起了火,化成了一堆灰烬。   若是刚才有人跟这些树叶一样跨过会仙亭的入口,估计也是同样的下场。   寂静的氛围中,一道管家模样的人影步履匆匆地从会仙亭中跑了出来,径直走到几人面前,不管三七二十一,张口就骂道:“你们这群小兔崽子真是懒得可以!宴会都快开始了,还没做好准备。日后看我怎么收拾你们!”   随后,他从怀中摸出五个布做的人偶以及一堆红线,分别丢到每个人怀里。   谢知微是灵体,依附于谢识而存在,不被秘境看作活人,因此他两手空空,什么也没有拿到。   “这是契约,”管家催促道,“你们签订好后就可以开始干活了,记住,千万要听话!”   在管家的指导下,几人咬破指尖,挤出一滴鲜血,滴在人偶的身上。   殷红的鲜血很快渗入人偶粗糙发白的身躯中。   一个呼吸后,几人感觉自己和手中的人偶建立了联系,看它就如同看自己。   随后他们将红线绑到了人偶身上,一共绑了七条。   谢识看着红线觉得眼熟,电光火石间,他猛然想起这些很像秘境打开时缠绕在青铜门周围的宿命线。   红线……宿命……   谢识在脑海中将一切串联起来。   此刻,他们手中的人偶就代表了他们自己,红线则是绑在他们身上的宿命。管家教导他们要听话,意味着要跟随宿命的指引。   作者有话要说: 第三十六章 危机   “宴会需要很多的鱼, 麻烦你们去亭台后面的池塘,抓几条鱼回来做汤,越多越好。一个时辰后, 我会来验收成果。”管家给他们下达了第一个任务。   人影交错的会仙亭中似乎有喊声传来, 管家扭头回应了几句, 说:“马上就来。”   说罢,他就转身沿着回廊,朝来时的方向走了回去。   一道细长的影子拖在他后面,像极了昨日暴风雨中四处游走的怪影子。   管家的身影即将消失在回廊尽头时,他忽然转过身来,淡得几乎看不见颜色的嘴唇裂开一道缝, 提醒道:“哦,差点忘了。鱼饵你们得自己准备。”   说这话时, 他的声音带着点轻快, 与之前吩咐他们时的平淡语气大为不同。   然而,在这样阴森的背景下, 这种轻快的语调却透出莫名的凉气, 仿佛预示着有不好的事要发生。   三名穿云门弟子站在原地, 听得脊背发凉。   谢识听见鱼饵二字, 还以为是小虫子, 手中唤出长剑,在脚下的土壤中劈砍了几下, 想要看看里面有没有蚯蚓。   瞧见他的动作, 晏郁哑然失笑。   “我们还是先去池塘那里看看吧,瞅瞅是什么鱼。”晏郁说。   他沿着一旁的小路, 绕过会仙亭, 径直朝后面的池塘走了过去。   谢识连忙跟上, 与他并肩行走。   谢知微则跟在谢识旁边。   三人来到会仙亭后面,发现这里池塘众多,星罗棋布,每处池塘中都有不少的鱼儿在游动。   他们选择了一处最大的池塘,仔细观察后发现这里的鱼都长得比较健壮。   布满鳞片的流线型身躯底下是结实成块的肌肉,鱼脑袋硬如头盔,张嘴呼吸时,能看见鱼嘴里锯齿状的白牙。   “这鱼怎么还长牙呀?”谢识惊讶地指着一条鱼的嘴巴,“不会是食人鱼吧?”   他想起管家之前提到的鱼饵,心中有了推论。   谢知微站在池塘边,将手伸入水中,想要捞一条鱼出来看看。   但是池塘的鱼都比较凶猛,一看见人手就张嘴咬了下去。   谢知微的指尖溢出灵力,轻轻一勾,就那条要咬他手的鱼冻成了冰块。随后,他将冰块从水中拿出。   谁知这里的鱼一旦离开池塘,就马上变得透明,无声无息地消失了。   晏郁看着谢知微手中空空如也的冰块,摸了摸下巴,从储物空间中取出一具妖兽尸体,丢到池塘中。   但是对于这具妖兽尸体,池塘里的鱼连看都没有看一眼,显然一点都不感兴趣。   “我猜测,这里的鱼可能嘴比较挑,只吃人肉。”谢知微皱紧了眉头,很是嫌弃地看着这些食人鱼。   谢识神情苦恼,说:“这下可麻烦了。此处就我们几个活人,去哪里找人肉做鱼饵?”   说话间,谢知微的眼角余光又瞥见晏郁的手指动了动。   他忍不住心头一跳,淡漠的眼眸中浮现惊骇的神色,一脸戒备:“除了妖兽的尸体外,你这家伙不会还在储物空间里放了人的尸体吧?”   谢知微痛心疾首,越想越觉得这是魔头可能做出的事,然后他就看见晏郁凭空拿出了一堆装有调料的瓶瓶罐罐。   上面还贴了纸条,分别写着孜然、酱油和辣椒。   谢知微:“……”   “谢仙君,你又错怪我了,我哪里有那么丧心病狂?”晏郁皮笑肉不笑,冷嘲道,“就算我真在储物空间里放了那种东西,我也不可能堂而皇之地在你面前拿出来,除非有一天我手痒,想找你打架。”   他一边说着,一边将这些调料瓶分发到谢识手上,还分了一些给谢知微,“作为将功补过,你也来帮忙吧。”   谢知微捧着调料瓶,一时语塞,沉默地同意了。   谢识低头看了看怀中的瓶瓶罐罐,眼睛亮晶晶的,好奇地朝晏郁问道:“修灵哥哥是想出解决办法了吗?”   晏郁笑着点了点头。   “既然没办法把鱼从池塘里捞出来,那我们何不直接把它们煮了?”他的目光扫过整片池塘,“只要火够大,这个池塘也能当锅用。”   “可是……”谢识心中犹疑不定,“池塘水很脏,底下还有淤泥,这样煮出来的鱼吃了会拉肚子吧?”   晏郁屈起食指,用指关节敲了敲他的脑袋,柔声提醒道:“这鱼又不是给活人吃的,管他能不能吃,熟了能通关就行。”   谢识瞬间明悟,迫不及待地想要将这个好办法实施。   随后,三人一同往池塘中注入灵力,灵力遇水即变成火焰,炙烤着池塘里的游鱼。   他们一边放火,一边放佐料,整片池塘俨然变成了一个煮鱼的大锅。锅中鱼儿翻滚,肉香四溢。   感觉煮得差不多后,谢识手拿大桶,以灵力为网,将池里煮熟的鱼一条一条捞了出来。   一个时辰后,管家如约而至。   当他看见谢识和晏郁桶里已经煮得不能再熟的鱼肉时,眼角猛地抽搐了几下。   “这鱼……”   晏郁站在一旁,接过话茬,嘴角挂笑道:“不就是熟了吗?等会儿还省得煮呢,多节约时间!”   可我想要的是活鱼呀,管家心道。   他那淡得看不出颜色的嘴唇翕动两下,似乎想说些什么,但管家立刻又察觉到晏郁身上强大的灵力波动,强行把原本要说的话忍了回去。   “行吧,就这样,算你们通过,”管家接过两个大桶,继续给他们安排任务,“接下来,麻烦你们去旁边的竹林砍几棵竹子,也是越多越好。”   也许是有第一次任务的前车之鉴,这次管家还特意嘱咐他们道:“记住竹子要生的,不要熟的,不然算不通过。”   三人顺着管家指的方向,朝会仙亭左边的竹林走了过去。   他们离开后不久,三名穿云门弟子也过来上交任务。   他们没有那么充足的灵力,做不到烹煮整片池塘,就选择了一处偏僻的小池塘,割了几块大腿上的肉作为鱼饵,辛苦了好久才钓到三条鱼。   嗅闻着这三人身上的淡淡血腥味,管家满意地点了点头。   割肉为饵,这才是正确的捉鱼方法。   他心情很好地收下了他们少得可怜的成果,没有过多为难这些穿云门弟子,简明扼要地交代了第二次的任务。   ……   茂盛的竹林中,一棵棵翠竹高耸挺拔,绿如翡翠,放眼望去,似一片嫩青的暗海。   进入竹林后,谢识没急着砍伐竹子,而是拿出了那个被红线缠绕的人偶,跟晏郁说出自己的发现。   “修灵哥哥,你看,人偶上少了一条红线,”他伸出白皙修长的手指,像数数一般依次从人偶的头部滑至脚部,“我记得之前我们都绑了七条红线,但现在上面只剩下六条了。”   晏郁拿出自己的人偶一瞧,发现也是同样的状况。   “我猜测我们每完成一个任务,这人偶上的红线就会少一条,”他沉吟着,说了说自己的判断,“说不定当所有红线消失的时候,我们就顺利通关了。”   谢识认同他的看法。   既然问缘仙人一生笃信命运,那么跟随宿命的指引,听话地完成所有任务,或许就能成功完成考验。   “不过……”谢识心中仍有疑惑,“消失的红线去哪里了?”   他将人偶翻来覆去地看了好几遍,也没找到消失红线的去向。   晏郁没有纠结这个小问题,收起人偶,招呼谢识一起砍竹子。   “目前才第二个任务,我们还有充分的时间慢慢思考,”晏郁说,“现在先努力砍竹子吧。”   “嗯。”谢识乖巧地点了点头。   看着眼前苍劲的翠竹,他唤出长剑,锋利的剑刃折射出寒光。   谢识深吸一口气,一剑挥出,直直地砍在了翠竹的侧面。   这一剑蕴含灵力,带着削铁如泥的气势,他本以为能直接将翠竹砍断。但谁曾想剑刃与翠竹相撞的时候,竟发出铿锵的金属敲击声。   长剑被弹开,谢识的手被震得虎口发麻。   他诧异道:“这竹子,竟然比我的剑还要硬。”   诧异之余,他心中倒也早有预料。   果然,这里的任务都不是能轻松完成的。捉鱼碰上食人鱼,砍竹碰上钢铁竹。   谢识没有立刻寻求晏郁的帮助,而是自己垂下眼眸,思索了片刻。   随后他用灵力划破指尖,挤出鲜血,涂抹在竹子上。   下一瞬,翡翠般碧绿的竹身竟竟显现出无数发光的符文图案。   符文上灵力流动,彼此勾连,俨然形成了一道包裹竹子的防御阵法。   谢识恍然大悟,道:“怪不得砍不动,原来是有阵法。”   不过,阵法,这可是他擅长的领域。   谢识的目光顺着灵力流动路线简单逡巡了几下,便找出了规律。他指着符文稀疏之处,喜悦地对晏郁说:“修灵哥哥,这就是阵法的薄弱之处。我们用剑砍这里,应该能比较轻松地砍断竹子。”   话音刚落,他就自己用长剑试了试。   原本无比坚硬的翠竹表面顿时出现了一道深深的裂痕。   随后,在谢识的指示下,两人的砍竹任务进度飞快,不一会儿就砍倒了一大片翠竹。   谢知微没有人偶,无需完成任务,他在一旁看着两人砍竹,心中觉得有些无聊。   他环顾四周,发现竹林深处清净典雅,一时之间来了弹琴的兴致。   白衣仙修盘腿而坐,灵力凝聚成长琴,如玉手指落在琴弦之上,轻轻抚弄。   清新舒缓的琴声自他指尖流淌而出,与周围墨绿如海的翠竹相映衬,颇有几分诗情画意的感觉。   悦耳的琴音中,谢知微获得了久违的宁静,心绪随着乐声翩翩起舞,在根根翠竹间来回穿梭,无拘无束,随心所欲。   然而,在这样悠闲美好的氛围中,晏郁却忽然开口,对谢知微说:“谢仙君,来点激昂的乐曲,提升干劲!”   原本悠扬的琴声忽然停滞,竹林中重归宁静。   谢知微的雅兴被打扰,他抬眸看向晏郁,眼神十分不善。   “高山流水,难觅知音,”谢知微高深莫测道,“下里巴人,最煞风景。”   晏郁那一句话过后,谢知微顿时没了弹琴的兴致,一甩袖子,挥散灵力凝聚而成的长琴,百无聊赖地在竹林中散步。   回忆着之前戛然而止的优雅琴声,晏郁心中有些可惜。   他是真的想听一点激昂的乐曲,并非是故意打趣谢知微。   “唉!”他重重地叹了一口气,继续埋头砍竹子。   不知何时起,竹林中起了风。竹叶轻轻颤动,彼此之间互相摩擦,发出沙沙的声音,如同有千万张小嘴在低声呢喃。   这种含糊不清的噪声重重叠叠,如海浪一般,将竹林中的人淹没。   晏郁听着,觉得莫名烦躁。   谢识察觉他神色不对,赶忙停下手中的动作,拉着他到一旁休息。   “修灵哥哥,你怎么了?有哪里不舒服吗?”他关切地询问道。   见晏郁额头渗出细汗,谢识从怀中摸出一方干净的手帕,轻轻为他擦拭。   晏郁闻言摇了摇头,说:“没事,只是忽然感觉很烦。”他闭上眼,身体倚靠在一棵竹子上,凝神细听那些噪声,隐约有了猜测。   此情此景,和昨日的暴风雨很像,都是能勾起人心中的负面情绪。   对于正常人来说,这些微小的影响并无大碍,但对于魔种,却会让其感到不适。   谢知微看见这边的动静,缓步走了过来。   他冷着脸,眼睛直直地看向晏郁,眼眸中堆了厚厚的一层雪。   谢知微也察觉了这噪声的不对劲,但晏郁反应如此之大,却是很反常。   他记得,之前面对轻微的负面情绪,晏郁自己能控制住,但现在却全然不复以往的从容淡定。昨晚的暴风雨是这样,今天的竹林噪声更是如此。   随着修为境界的提升,魔种的破坏力会不断上涨,但自我控制力却会缓慢下滑。   晏郁现在已经很强了,是一方魔头,那就意味着他将越来越容易失控,变成一个不稳定的危险因素。   谢知微面色冷冷,想说些什么,但又不知从何开口。   前世也有类似的场景,但彼时的他从不会与濒临失控的魔种废话,都是立刻拔剑相向,趁他失控,诛他性命。   谢识用眼角余光瞥见一块雪白衣袍,意识到谢知微正在朝他们靠近。   从小时候起,他就清楚神子和魔种的纠葛,心中顿时警铃大作。   谢识想也没想,直接伸出手臂将晏郁护在怀中,转过头,眼神凌厉如刀地看向谢知微,呵斥道:“不许过来!”   但谢知微没听他的话,白衣身影继续逼近,再配上他脸上冰冷淡漠的表情,整个人看起来就像勾魂索命的白无常。   谢识心急如焚,他明白以自己现在的修为打不过自己的前世,可他绝不能眼睁睁看着修灵哥哥被人伤害。   电光火石间,谢识想起谢知微之前提过,他们俩同出一源,生死相依。   于是,他咬了咬牙,抬起手中长剑,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横在自己的脖颈间。   俊秀白皙的脸上神情坚毅,眼中是视死如归的无怨无悔,他铿锵有力地对谢知微再次呵斥道:“快给我停下!”   谢识知道,他死了,谢知微也会死,晏郁现在面临的危险就会自动解除。   如果谢知微继续靠近,那么为了晏郁的安危,他不得不做出最极端的选择。   作者有话要说:   Hello,大家过年好啊,最近过年可能有点忙,没有办法及时回复大家,但是大家的评论我都有看的。非常感谢大家的支持。   回答一些常见的问题:   1、神子对魔种的腐蚀   答:开始的时候可以贴贴,后期会想办法解决的,放心啦。   2、大谢和小谢   答:他们是一个人的前世今生,代表着同一个人在不同情况下的不同选择。前世大谢选择保护苍生,和阿郁成为宿敌,而小谢他可能最开始的世界里只有阿郁一个人,所以他永远是坚定地站在阿郁这一边。   前世今生后期会融合,以小谢为主,大谢只占了一小部分,比例大概是八二分。   整个故事围绕着神子和魔种的纠葛展开,大谢拿的是虐文剧本,小谢拿的是甜文剧本,阿郁拿的是黑暗升级流剧本。大谢、小谢和阿郁,他们其实是互相成就的,比心!   最后,再次祝大家新年快乐,新的一年美满幸福,万事如意。么么哒!   ====================== 第三十七章 清醒   在谢识的目光逼视下, 谢知微终于停止了靠近,站在离他们十步远的地方,安静地注视着晏郁。   谢识松了一口气, 放下长剑, 但仍不敢放松警惕。   此刻, 晏郁脸色苍白,双目紧闭,两道剑眉皱成一个川字,神情烦躁,似乎随时可能陷入癫狂。   谢识将晏郁拥在怀中,用没有握剑的那只手轻抚他紧锁的眉头, 试图抚平那些褶皱,平息晏郁内心的躁动, 但收效甚微。   “修灵哥哥……”谢识轻轻地唤着对方的名字, 清透的眼眸中满是心疼。   竹林中的风声越发大了,枝叶相互摩擦, 如同千万只厉鬼在哀嚎恸哭, 响彻天地, 令人心神不宁。   谢识将脸颊贴近晏郁, 挡住他的左耳, 另一只空着的手则捂住他的右耳,试图用这种笨方法来削减竹林噪声对晏郁的影响。   魔种失控后容易伤人, 如果晏郁没有及时清醒, 最先受伤的会是离他最近的人,然而此刻的谢识全然不在意这一点。   幽深喧嚣的竹林中, 少年仙修紧紧拥住怀中的魔修, 四周风声如泣如诉, 两人衣袖随风翻飞,阴影交叠。   一旁的谢知微看着这一幕,想起了前世临死前的场面。   那时的他们也如现在这般紧紧相拥,但目的却是为了拉着对方去死。而现在,谢识抱住晏郁,只是为了让他平静下来,不再痛苦。   即使心底已经有过料想,但当谢知微真正目睹的时候,他心头还是涌起一股浓浓的荒谬感。   他知道谢识很在意晏郁,然而他没想到谢识竟敢拿自己的性命去威胁他。   垂在身侧的白玉般的手指不由得紧了紧,纤薄的嘴角往下沉了沉,随后又恢复成冷淡的弧度。   谢知微静静地站立在原地,等待一个结果。   如果晏郁能挺过去,那自然是好,如果挺不过去,那就别怪他……诛杀邪魔了。   正如他八年前对谢识所说的那句话,魔种是悬在天下苍生头顶的一把刀,只有把这把刀拿掉,众生才能获得永恒的安宁。   竹林深处除了风声和竹叶摩擦声外,只有谢识还在时不时轻轻唤着晏郁的名字。时间在一点一滴地流逝着,此方天地显出一种诡异的宁静。   眨眼间,半个时辰过去了。   晏郁浓密的睫毛轻轻颤抖着,缓缓睁开了眼睛,神情是噩梦初醒般的惘然。   他瞳孔乌黑,幽暗如夜,渗不进一丝光亮。   等候多时的谢知微察觉到晏郁清醒,掀了掀眼皮,越过谢识的肩头,与他在半空中对上了视线。   世界仿佛安静下来。   时间似乎过了很久,但细究起来也不过几个呼吸的光景。   晏郁盯着不远处那位白衣仙修,瞧了一会儿后,默默地移开了目光,眉眼间带着疏离。   察觉到对方眼神的变化,谢知微的眉心微不可察地跳动了一下。   他咋觉得晏郁刚才是在评估他的威胁程度,发现他的实力没有太大威胁后,就直接忽视了他这样一个大活人。   是被蔑视了对吧?   晏郁刚刚用自己的意志力,强行将自己从失控状态中拖了出来,现在神智有些许迷糊,看什么都像隔了一层雾。   他微微垂眸,看向身前拥抱着自己的人。   由于之前他与谢识脸颊相贴,现在他移动目光,脸庞微动,像是在轻轻地蹭着对方一样。   “修灵哥哥!”谢识察觉到他的动作,惊喜出声。   他直起身体,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他,开心地看着晏郁的乌黑眼眸倒映出自己的脸孔。   谢识知道晏郁清醒过来了。   “真好。”谢识叹息般感慨道,指腹轻轻抚过晏郁的脸,表情高兴得快要哭出来了,琉璃般的眼眸泛着水光,愈发晶莹剔透。   反观差点失控的晏郁脸上却没什么表情,冷静漠然,像是早已习惯这种事。   两厢对比之下,此刻若是来一个外人,估计还会以为谢识才是那个濒临失控的人。   晏郁的眼睛逐渐恢复神采,定定地注视了谢识一会儿,而后微微一笑,神情轻松。   “小识,我没事了,”他说,“我这人命硬,能好好地活很久。”   谢识听着晏郁的话,嘴角高高翘起,努力做出非常开心的样子,然而说话的声音却闷闷的,“我相信修灵哥哥会一直好好的,会活很久很久,甚至比我都久。”   谢识的年龄比晏郁小八岁,或许他说这话只是为了祝愿晏郁长寿安康,但作为听众的晏郁却皱起了眉头,抬手捏了捏他柔软的脸颊,不赞同地纠正道:“不要说不吉利的话,我们兄弟两个都要好好的。”   谢识任由晏郁捏他脸,笑嘻嘻地略过这个话题,抱着他的力道仍然未松。   刚才发生的事让谢识有一种劫后余生的慌张感,不愿轻易松开晏郁,唯有感受着这人鲜活的气息才能给他带来安全感。   意志力的消耗让晏郁精神有些疲累,他困倦地靠在竹子上,抬手推了推谢识的胸膛,示意他松开自己,继续砍竹子,完成会仙亭的考验。   谢识少有地违逆了晏郁的话,执拗地抱住他,两人一起坐在一棵翠竹底下。   “我们已经砍了很多竹子,差不多完成了任务,我还是在这里陪着哥哥休息吧。”   谢识的身体很暖和,像是一个小热源。晏郁身后是竹子,身旁是谢识的怀抱,感觉自己像盖了一床厚实的被子,有一种暖洋洋的舒适感。   他顿时困得睁不开眼睛。   然而彻底休息前,晏郁还是试图以一个大哥哥的身份,对谢识循循教导,督促他道:“管家说砍得竹子越多越好,小识,你要不要再努力一下?”   谢识眉目温顺,顶着一张乖巧的脸,说出拒绝的话,“我不!”   “呵,”晏郁忍俊不禁,挑了挑眉,逗他道,“你不要天命书了?”   谢识敛了敛眸,认真地想了想,郑重地回答道:“天命书很重要,但修灵哥哥最重要。”   他语气、神情乃至动作无一不透露出一种严肃的真诚,他说的“重要”二字绝非戏言,也不是一时的有感而发,而是从来就如此。   再一次体会到眼前这位俊秀少年对自己的重视,晏郁感觉自己的心脏仿佛被云团软软地包裹住,浓黑的眼眸中照进光亮。   他意识到他不是孤独地对抗自己的失控,有一人会尽他所能地陪伴他。   从来身如浮萍的他,现在被一人珍而重之地放在心尖上。   暖意席卷晏郁的内心和身体。   他伸出微凉的指尖,轻轻抚过谢识泛红的眼角,目光扫过那双猫儿似的明亮眼眸,嘴唇翕动了几下又止住。   谢识注意到他嘴唇的开合,轻声问:“修灵哥哥想说什么?”   “没什么。”   晏郁收回手指,中途被谢识攥住指尖。   “告诉我,”谢识与他目光对视,“修灵哥哥,你我之间,直言即可。”   晏郁笑了笑,语气中带点揶揄,南@风@独@家“在海岛时,我爹总提醒我要跟你搞好关系,想着今后你能帮我找个漂亮温柔的仙修道侣。现在想想,倒是没那必要,我有你就够了。”   作者有话要说:   关于这句话的不同理解   阿郁:小识比道侣好   小谢:自己=修灵哥哥的道侣 第三十八章 爱意   当道侣二字落入谢识耳中时, 他忍不住紧了紧手指,睫毛轻颤,掩去眸中翻涌的神色。   从晏郁的视角, 他只能看见谢识白净光滑的脸庞, 如暖玉般, 泛起淡淡胭脂色,煞是好看。   晏郁指尖轻触谢识近在咫尺的脸颊,感受到阵阵热意,嘴角的笑意愈发明显。   “你看你,还是个小孩子,听到道侣就脸红, ”晏郁调侃道,“再过两三年, 你有了心上人, 跟人家结契时,如若还是这么不经逗, 岂不是害羞到连抬起头看人家一眼都不敢?”   谢识闻言, 抿了抿唇, 壮着胆子抬起眸, 直直地注视着眼前英俊苍白的青年。   琉璃般剔透的眸子中一片潋滟, 如盛开一池灼灼莲花,专注而深情。   “我敢的。”谢识颤声回答道, 带着一种腼腆的倔强。   他的呼吸炙热, 与眼前人的气息交融在一起,但又怕惊扰了他, 于是呼气吸气的声音都放得极轻极缓, 如微风拂面。   感受到谢识眼中的坚定, 晏郁脸上闪过一丝讶然,喉结上下滑动,将即将出口的调侃咽了回去。   他还想继续用玩笑的语气追问谢识到底敢做什么,但现在看来,还是不要了。   虽然谢识向来乖巧温驯,但大部分少年人心中都有倔强,打趣他说在未来心上人面前太胆小,总归是种不太合适的行为。   晏郁看见谢识的反应,误以为自己的话语让谢识感到难堪,所以谢识才直视他来证明自己的胆量。   冷白的指尖上移,抚过谢识鬓边的乌发,晏郁见好就收,没再继续调侃他,而用一种安抚的语气简单回应道:“嗯,我知道了。”   晏郁打定主意,不再用这种事情调侃谢识。   “抱歉,以后不问了。”晏郁浅浅一笑,神情中带着些许歉意。   谢识下意识地攥紧了晏郁的衣袖,随着他手指的动作,衣服上出现一道道褶皱。   他意识到自己理解错了晏郁刚才那句话的意思,他只是在夸赞他,不含半点情愫。   “我先睡一会儿。”晏郁说着,打了个哈欠。   阵阵困意涌上心头,他缓缓合上眼皮,在翠竹和谢识之间寻了个舒服的姿势,打算小睡一段时间,恢复精神。   谢识的眼眸倒映出晏郁沉静安详的面容,红润嘴唇上下开合,无声无息地说了一句话。   ——不要道侣,只要哥哥。   上次自魔域归来后,谢识想了很多,也思考了很久。   回望十六年来的一幕幕,他赫然发现晏郁已经成了他心中无法割舍的一部分。   心动就如同一颗种子,栽种在漫长的时光中,经年日久,早已成长为参天大树,由不得人忽视,更无法拔除。   他们分享过快乐,也目睹过彼此的悲伤,互相温暖,擦去脸上的鲜血和泪水。   他们的存在对于彼此来说,都是特别且无可替代的。   谢识小心翼翼地将小憩的晏郁搂紧,垂下眼眸,认真地感受着怀中人鲜活的气息。   他记得他初入仙门那一年,不习惯陌生的环境,因交不到朋友而形单影只,整夜沉浸在父母离世的噩梦中。   灵韵宗的床很硬,夜里很凉很孤独,八岁的他只能一个人拥住被子,把自己窝成一团,才能勉强有点安全感。   彼时的晏郁修为不过金丹期,混入仙修聚集的灵韵宗犹如羊入虎穴,一旦被发现就是死路一条。   可是,在这样危险的情况下,晏郁还是经常来寻他。   为的只是夜晚陪在他床前,静静看着他入睡,为他讲睡前故事,听他分享白天的喜怒哀乐。   那些迷茫难熬的日子,是晏郁陪他度过,像个大哥哥一样。   在别人眼里,晏郁是魔头,而对谢识来说,有晏郁在的地方,就是他的家,带给他温暖和安心。   谢识希望能永远和晏郁待在一起。   他爱修灵哥哥。   即使这份爱不被接受,即使他最终无法和修灵哥哥结为道侣,他也不会离开修灵哥哥,不会背弃以往的那些承诺,更不会爱上别人。   他的心早已被修灵哥哥占据了全部空间,再也装不下其他。   他们之间,守护是永恒的,爱|欲只是锦上添花的升华,没有也没关系。   当然,如果能结契,自然是再好不过。   谢识将脸颊贴在晏郁脸颊上,竖起耳朵,聆听他清浅的呼吸声,情不自禁地蹭了蹭。   晏郁睡得很浅,察觉到他的动作,勾了勾嘴角,叹息道:“小识,你真的很像猫,这么黏人。”   听到这话,谢识没有立即回答他,而是将嘴唇凑近晏郁耳边,似情人呢喃般,轻启薄唇,像晏郁比喻的那样软软地喊了几声。   “喵——喵——喵?”   每一次叫唤拉得很长,似拉丝的棉花糖,软软的,甜甜的。   谢识用自己的实际行动认下了这个比喻。   像猫又怎么样?他就喜欢黏修灵哥哥。   热气轻轻喷洒在晏郁耳廓上,引起丝丝的痒意。   晏郁被谢识特别的回应方式逗笑,胸膛起伏,身体颤动,感慨道:“这下子真变成一只猫了。”   谢识看他笑了,自己也笑了。   一双眼眸明亮如星辰,里面像装了一汪澄净暖和的湖水,温柔将怀中人包裹。   谢知微早已回到识海深处。   当他看见云端宫殿中烂漫盛开的莲花时,思绪纷繁杂乱,几乎拧成了一个巨大的线团。   这样的盛况,谢知微不是第一次见了,但每次心情都很复杂,神情愁苦郁闷。   一个对他很重要的人爱上了一个他最讨厌的人。   这搁谁身上都难以释怀。   谢知微静静出神许久,意识到自己继续烦躁下去也没用,于是闭上眼眸,在莲池中央盘腿坐下,试图用打坐冥想来消磨时光。   但当他合上眼皮,脑海中竟浮现出晏郁温柔抚摸他头发的模样。   而画面中的自己竟然乖乖地任他动作。   谢知微感到不可思议,惊恐地睁大了眼睛,像见鬼了一样。   他的脑子里为什么会有这些画面!   明明上一世他和晏郁势同水火,身为神子的他高傲清冷,根本不可能让晏郁对他摸头的动作,更不可能享受其中。   所以……   谢知微的心脏颤动,他抬手揪住了自己的前襟,素白的衣衫出现褶皱。   一幅幅陌生的画面在眼前如走马观花般闪过。   笑着的晏郁、神情落寞的晏郁、像个哥哥陪伴他的晏郁、调侃揶揄他的晏郁……   除此以外,还有轻声安抚对方、为对方擦去脸上鲜血、义无反顾地拥住对方的自己!   谢知微脸上的淡漠冷静如冰块般四分五裂,簌簌掉落。   这些不是他前世的记忆,而是今生谢识的记忆!   伴随记忆而来的是铺天盖地的浓重情感。   心疼、怜惜、执着、情愫……   谢知微的心脏跳动得很快,整个人笼罩在连绵不绝的浪漫爱意中,他咬紧了牙关,表情阴沉如水。   他意识到,谢识真的爱上了晏郁,而与他同出一源的谢知微也被迫陷入了对晏郁的爱情中。   这种被迫恋爱的感觉让谢知微很不爽。   雪莲碧叶中,这位白衣仙修不复往日的端正清冷,双手紧握成拳,面目狰狞,风度尽失。   此刻的谢知微恨不得立刻冲出识海深处,拔出佩剑,与晏郁大战三天三夜。   他想:要么他死,要么晏郁死。他要终止这段错误的感情。   然而,谢知微稍稍一出神,眼前就浮现晏郁的脸庞,心中爱意汹涌澎湃。   放眼整片莲池,几乎每一朵灼灼盛开的莲花中都写满了晏郁的名字。   谢知微在竹林中现出身影,看见翠竹底下相拥的两人,咬了咬牙,又愤恨地回到了识海深处。   他发现他看见晏郁那一刻,刻骨的杀意顿时被潮水般的爱意覆盖吞没。   谢知微毫不怀疑,如果他真朝对方走过去,他的手脚会立刻违背他的初心。   心中装满爱意的他对晏郁下不了杀手,他只会走过去,抓住他的衣领,凑过去,噬咬对方那时常含笑的嘴唇。   这样的场景,光是想想,就令人头皮发麻。   谢知微本着君子报仇十年不晚的原则,果断虚化身影,再次回到了雪莲碧叶中央。   他想继续打坐,但悟出的道意都扭曲成了他这位宿敌的笑颜,挥散不去。   作者有话要说: 第三十九章 誓言   睁眼是晏郁, 闭眼是晏郁,谢知微觉得晏郁快变成他的心魔了,一直缠绕在他四周。   唯一值得庆幸的是, 从谢识那边传输过来的记忆是断断续续的, 如时光残影般, 只展现他与晏郁相处时记忆最深刻的片段。   虽然每一张画面都蕴藏着浓烈的情感,但还算容易区别,谢知微不至于因此而出现认知上的混乱。   他深吸一口气,默念三遍:“静心凝神!”   谢知微用灵力幻化出纸笔,平铺在半空中,尝试用练字来排解心中的纷繁思绪。   他想抄写一卷金刚经, 然而当蘸满墨水的狼毫笔落在洁白宣纸上,晕染出的却是一个晏字。他毫不怀疑, 如果继续写下去, 第二字会是郁。   谢知微蹙了蹙眉,挥散纸笔, 放弃靠练字来静心的想法。   宫殿中的雪色莲花无风自动, 无数碧绿荷叶彼此相接, 紧紧挨着, 淡雅香气弥漫周遭。谢知微身着白衣, 静默半晌,从怀中摸出了那本泛黄的故事书。   与其想晏郁, 不如怀念旧友, 他如是乎想。   识海深处,谢知微一边阅读书卷, 一边缅怀吴明, 渐渐地竟真的静下心来, 眼眸沉如秋水。   即使隔了一世,他也依旧敬佩这位生于困苦、心向阳光的知交故友,每每想起,都让他心生暖意,同时也遗憾叹息。   ……   苍郁竹林中,风声渐渐停歇,四周安静得掉针可闻。   谢识拥抱着小憩的晏郁,用自己的身体为他提供温暖,同时,他也在思考着缓解晏郁失控的方法。   失控是魔种强大的代价。   谢识知道晏郁前世当过陈玉,他想到此方秘境中晏郁发生过的两次异常,十分怀疑问缘仙人可能预料到晏郁会来这里,所以设下了一些特别的机关,故意诱发魔种失控。   例如昨晚的暴风雨,又例如刚才的竹林风声。   目前唯一对晏郁失控有帮助的就是凝神丹,但也只是缓解状况,并非彻底治愈。   而且,在不以生命力入药的情况下,炼制出来的凝神丹大多数是次品,药效大打折扣。   谢识将下巴抵在闭目休息的晏郁额前,感受怀中人肌肤的温润,眨了眨羽睫,心中充满了依恋。   轻轻磨蹭一会儿后,他定了定神,从储物空间中取出炼制凝神丹所需的药材,打算用秘境中新发现的奇珍异宝,再炼制几炉凝神丹看看药效。   一般而言,炼丹需要使用炼丹炉。   好的炼丹炉能帮助丹修掌控火候,清除药材中的杂质,更精准地萃取药力,从而提升丹药炼制的成功率和药效。   毫不夸张地说,炼丹炉就好比丹修炼制丹药时的左右手,没有这双手就无法炼制丹药,这和巧妇难为无锅之炊是一个道理。   然而现在,谢识却没有拿出正儿八经的炼丹炉,而是直接以灵力为炉。   只见数份珍贵药材被无色无形的灵力托举到半空中,以一个点为中心飘来荡去,渐渐粉碎成末,斑斓的药力像烟雾一般从粉末中挥发出来,然后又被灵力抓取凝聚到一起。   之后灵力化为烈焰,包裹住这些药力,将其萃取凝练,挤压成团。   整个炼丹过程中,对火候和剂量的精确掌控是最重要的,普通修士根本无法做到全程监控,这时就需要炼丹炉的辅助。   不过,谢识在炼制这一炉凝神丹时,却是连双手都未曾动过,仅凭出色的神识来操纵灵力。   研磨、萃取、加热、凝练、成形等步骤一气呵成。   一个时辰后,谢识成功炼制出十枚凝神丹。   他一抬手,半空中的乌黑小药丸就在灵力的驱使下,嗖一下飞到他掌心。   刚出炉的凝神丹还带着烈焰的灼热,微微发烫,浓郁的药香由内而外地散发出来。   从外形来看,这些凝神丹都炼制得很完美,但谢识却是轻轻蹙眉,神情苦恼。   “唉,又是次品。”   谢识盯着掌心的十枚次品凝神丹,拧眉思索片刻,脑中灵光乍现。   如果把这些次品丹药浓缩起来,炼制成一枚丹药,药效会不会提升?   说干就干,他一挥手,让手中丹药整齐地飘至不远处的半空中,再度以灵力为炉,萃取凝练药力。   浓缩丹药出炉的时候,晏郁恰好眼皮颤动,缓缓从睡梦中醒来。   迷迷糊糊之间,一枚散发药香的圆润药丸轻轻递到他唇边。   晏郁知道喂他的人是谢识,于是没有犹豫,嘴唇微张,将药丸咬了进去。   药丸入口即化,药力随之发挥作用,晏郁一下子就认出这是他常吃的凝神丹。   按照丹方,凝神丹应该带着一股苦涩干巴的药渣味,吃起来像炉灶里的煤灰。然而出乎意料的是,晏郁这一次却没尝到熟悉的煤灰味,甚至口腔中连一丝苦味也没有,全是蜜糖般的甜意。   若不是知道这是凝神丹,他险些要怀疑自己刚吃的是卖给小孩子吃的糖丸。   晏郁惊讶地睁开眼睛,看向身前的谢识,开口道:“甜的?”   “我加了糖,”谢识目光熠熠,红润唇角微扬,一脸期待地看着他,“修灵哥哥,药效怎么样?我将十枚凝神丹浓缩成了这一枚,静心凝神的效果有没有变好一点?”   晏郁用舌尖舔了舔牙齿,细细品味了一番,片刻后,缓慢而确定地摇了摇头。   谢识闻言,原本熠熠的目光顿时黯淡下来。   察觉到他的失望,晏郁笑着摸了摸谢识的头发,柔声安慰道:“虽然不是极品凝神丹,但吃了总比没吃好,不算没有作用。”   谢识轻轻扯了扯嘴角,配合地浅浅一笑。   两人又在竹林中休息了一会儿,随后便拿出绳索,将之前砍倒的竹子捆到一起,拖到了会仙亭入口处,等待管家的检验。   还没等他们出声呼喊,管家就像收到感应一般,从走廊中快步走出,来到他们俩面前。   管家扫了眼竹子,没有点评,只挥了挥手,从会仙亭中唤出两位仆从。   这两位仆从都低头蒙面,身形异常单薄,但手臂却很有劲,手指轻拉绳索,几乎没怎么喘气就将满满两大捆竹子拖进亭台中。   晏郁的视线跟随着他们渐渐远去。他想看看会仙亭里面的场景,但珠帘撩起时,即使有头顶琉璃灯的照耀,会仙亭门口也是一片浓黑,像是有阵法隔绝了旁人的窥视。   “你们做得不错,”管家语气平淡地继续交代任务,“主人准备在宴会上为客人讲经论道,接下来,就麻烦两位继续帮忙,去旁边的小阁楼里挑选搬运一些经书过来。”   说完,管家就打算转身离去。   晏郁身形一闪,拦住了他的去路。   管家僵直地抬起头,眼神闪过一丝畏惧,但脸上依旧是那副严肃冷硬的表情。   “阁下刚才是有什么没听清楚的地方吗?”管家问。   晏郁回答得干脆:“没有!”   “那阁下……”管家眼角抽搐,强自镇定,“是有其他的事吗?”   明明晏郁没有动用威压,但管家却感觉身上压了座大山,让他喘不过气来,心中忐忑不安。   虽然在秘境中,外来者的能力会受到一定限制,但管家知道,如果晏郁想杀他,就是一个眼神的事。多和晏郁说一会儿话,管家就觉得自己离鬼门关更近一步。   紧张的气氛中,管家不由得将头颅垂得更低,脊背越来越弯,努力让自己显得不那么趾高气昂。   晏郁双手抱胸,假装没有看到管家瑟瑟发抖的样子,用一种拉家常的语气,随意道:“其实呢,也不是重要的事。只是我好久没见到你家主人了,有点想念他。等会儿,麻烦你替我向你家主人问声好。”   “好的,没问题。”管家恭敬地回答道。   “另外,”晏郁望了望走廊深处人影晃动的会仙亭,笑着继续道,“告诉你家主人,我既然来寻他,就不会空手而归,希望他早点做好准备,别让我等太久。”   他这话说得轻飘飘,语气中带着笑意,神情看起来也很温和,但管家站在自家主人的角度想了想,只觉脊背冒着冷汗。   管家头颅未抬,弓着脊背,客客气气道:“好的,我全记下了,我会如实向主人转达阁下的来意。”   晏郁扬了扬下颌,示意他可以走了。   管家如蒙大赦,如疾风般,脚步虚浮地回到了会仙亭中。   看着管家飞速离去的背影,晏郁转身走到一直等候在外的谢识身边,拍了拍他的肩膀,招呼道:“走,我们去搬运经书。”   谢识就站在会仙亭入口处,离两人聊天的地方不过七八步距离,清晰地听到了他们的对话。   “修灵哥哥,来秘境就是为了找问缘仙人?”谢识问。   晏郁点了点头,说:“对。我起初以为会在秘境里别的地方碰见他,没想到他就窝在会仙亭,倒是省了我的事。”   谢识脑海中闪过一道灵光,他想起竹林中忽然刮起的怪风,意识到晏郁可能就因为这事而判断出问缘仙人的所在。   “那些噪声,是他干的?”   虽是问句,但谢识心中已经有了肯定的答案。   “他估计早就算好了一切,”晏郁挑眉轻笑,语气嘲讽,“他认出你是神子,是可以杀我的人,所以故意诱我失控,让你看看我的真面目,顺带为你创造杀我的机会。”   闻言,谢识下意识地抓住了晏郁的手,掌心灼热。   晏郁安抚地回握他的手,“放心,我知道你不会的。”   谢识的心情稍有好转。   他抿了抿唇,眼中有着疑惑,蹙眉问道:“问缘仙人对他算出来的天命就那么自信吗?即便世人都认为神子和魔种是天定的宿敌,但这一世与上一世相比,有那么多的不同,原本的天命预言不一定还有效。”   话还没说完,谢识就瞧见晏郁脸上洋溢着大大的笑容,像是在取笑他。   谢识脸颊微红,心中浮现一丝窘迫,“修灵哥哥,就算我说得不对,你也别取笑我。”   “没有取笑你,”晏郁柔声纠正道。他握住谢识的手紧了紧,嘴角微弯,眼中似有所悟,“我只是想到了一些事。”   “什么事?”谢识连忙追问。   晏郁笑着为他解答:“问缘仙人曾预言神子和魔种是宿敌,上一世这个预言成了真,你觉得这一世它有没有成真呢?”   “当然没有!”谢识板着脸,铿锵有力地回答道。   “我们不妨假设它有,”晏郁捏了捏谢识的手指,笑了笑,继续道,“但它是以一种很刁钻的方式被印证。这一世,我和你不是宿敌,但你的前世没有在上一世消亡,还活着,他和我是宿敌。”   谢识似懂非懂。   “这就是天命的漏洞,”晏郁沉吟道,“预言真假未知,而且我们不知道它到底是未来的全貌,还只是一部分。一件事情,如果省略了因果,就很容易被人错误解读。”   谢识握住晏郁的手紧了紧,他敛了敛眼眸,坚定地说出了自己的想法,“修灵哥哥,我承认你说的有道理,但我不觉得天命不可改变。未来到底怎样,是由自己说了算。”   “我不喜欢的天命,哪怕它最后只会占据未来的一小部分,我也不希望它发生。”   “就像问缘仙人对魔种的预言,我就很讨厌,我绝不会让它发生。”   少年目光熠熠如火,神情坚毅,握住他的手指劲瘦有力,一举一动充满蓬勃的朝气。   晏郁看着这样的谢识,心中有种吾家有儿初长成的感觉,眼中不由得露出一分骄傲。   从一名兄长的角度来看,此刻扬言要逆天改命的谢识简直像个顶天立地的男子汉,霸气又潇洒。   他抬手摸了摸谢识的发顶,谢识瞬间从自己的思绪中回过神来,无声地扑进了晏郁怀中,撒娇一般蹭了蹭。   晏郁哑然失笑。   扑人怀里的动作可和霸气潇洒没半点关系。   他曲起手指关节,轻轻敲了敲谢识的后脑勺,笑着揶揄道:“小识,你知不知道你刚才说话的样子很威风凛凛?怎么才维持了一小会儿呢?”   谢识把脸埋在他脖颈间,没有回答他的话,像是对此满不在乎。   在他眼里,什么都抵不过与晏郁的一个拥抱。   作者有话要说:   前一秒   晏郁:小识真帅!   下一秒   小谢:要抱抱!要贴贴! 第四十章 斩蛟   “不过, 修灵哥哥,你来找问缘仙人具体是为了什么呢?”谢识期期艾艾地问。   晏郁笑了笑,说:“了结因果。”   见他没有细说的打算, 谢识便压下心中的疑惑, 没有再追问。   两人一边闲聊, 一边朝旁边的小阁楼走了过去。   小阁楼整体很破旧,地板上堆积了厚厚一层灰,窗户是纸糊的,光线透过窗纸照进来变成了暗黄色,更显得此处阴暗凄清,光线中有无数细小的灰尘在蹁跹起舞。   谢识担忧小阁楼中也如前两次那样存在陷阱, 中指和食指摩擦,打了个响指。   下一瞬, 灵力凝聚在他玉白指尖, 形成了一道瘦长的火苗。   赤色火苗灼灼跳动,发出的光芒明亮但不刺眼, 一下子就驱散了小阁楼中的黑暗。   谢识捏着火苗, 迈着谨慎的步伐, 踩着咯吱作响的木质地板, 小心翼翼地在四周逡巡了一圈。   他检查完所有角落, 没发现特别怪异的地方,于是顿时放下心来。   随后, 谢识的目光落到堆叠在中央的一摞经书上, 缓步走了过去,一本本翻阅起来。   “那个管家说要我们搬运一些经书过去, 潜在含义是叫我们在搬书前先自己挑选一遍吗?”   身后一片安静, 谢识随口说的话半天没得到回应, 嗓音在空旷的小阁楼内回荡盘旋,像是他一个人在自言自语一般。   “修灵哥哥?”   谢识不太确定地又喊了一声。   但依旧没得到回应。   警钟在他心中猛地敲响,谢识停下翻阅经书的动作,手指捏紧,提起十二分警惕。   只见他深吸一口气,缓缓转身,定睛看向身后。   目之所及是光线昏暗的小阁楼,空空如也,没有晏郁的身影。   谢识的目光往下移动,落在了身后的地板上。   地板表面覆盖着薄薄的一层灰尘,灰暗的白色中,清晰地显出一个人走路的脚印。   如果晏郁是和谢识一起进入阁楼的话,那么地上应该会有两个人的脚印,而不是像现在一样只有一个人的。   “难道我和修灵哥哥进入了不同的幻境?”他脑海中冒出猜测,“还是说问缘仙人来找他了?”   虽然早已知道这里的每项任务都存在古怪之处,但此刻猝不及防地与晏郁分离,还是令谢识吃了一惊,眼皮直跳,惶惶不安。   “也不知道修灵哥哥那边是怎样的情况?希望一切顺利。”   谢识在低声喃喃的同时,从怀中取出那个粗糙发白的人偶,果然看见上面绑着的红线又少了一条。   现在只剩下五条红线,意味着还有五个要完成的任务。   不过,一味跟着宿命的指引,真的能算活着吗?   不能掌控自己人生的人,跟人偶又有什么区别呢?人偶被人手摆弄,人被天命操纵,都没有自由。   谢识轻眨羽睫,琉璃般的眼眸浮现一缕深思,晦暗不明。   他想起晏郁之前跟他讲的天命漏洞,心中忽然有了个大胆的想法。   只要操作得当,他们或许可以瞒天过海、暗度陈仓,在不完全听从任务指示的情况下消除人偶身上的红线。   谢识越想越激动,恨不得立刻实施这个想法。   但他心中仍记挂着晏郁。   “修灵哥哥虽然实力很强,打得过秘境中的怪物,但怕就怕问缘仙人专门针对魔种的弱点,设下致命的陷阱,”谢识自言自语道,“来秘境后,修灵哥哥已经失控两次了……”   他担忧不已,与晏郁分离让他感觉很不安。   这时,谢识忽然想到了自己的前世谢知微,于是赶忙拜托他去看看晏郁现在的状况。   谢知微听见谢识的呼唤,在小阁楼中显出身影,他本以为谢识想请自己帮忙破解谜题,怎知他是要自己去找晏郁。   谢知微:“……”   他站在原地,良久无言。   说实话,他现在不太想和晏郁见面。   由于心中装满了浪漫的爱意,此刻他只要一想到晏郁,眼前浮现的就不再是一位手染鲜血、笑得猖狂的可恶魔头,而是一位站立在缤纷桃花中、长相俊美风流的浪荡公子哥,邪气森然中透出一股迷人的魅力。   谢知微把这种奇怪的感觉起名为“少女怀春”!   大抵恋爱中的少男少女都眼瞎,心上人在他们眼里就是最美最好看的。只可惜,晏郁对于谢知微来说并不是心上人,而是讨厌的宿敌,这导致谢知微变得十分割裂。   他在心里热烈地爱着晏郁,但脑子却很清醒地痛恨着对方。   所以,在听见谢识的请求时,谢知微没有第一时间回话,而是垂下眼眸,面色如霜地站着。   这位仙修表面上白衣如画,清冷自持,不染尘埃,实际上情感和理智在他内心疯狂打架,谁也不让谁。   他的心叫嚣着自己想见晏郁,他的理智试图阻止,声嘶力竭地告诉自己:不!你不想见他!   正在这边僵持不下的时候,谢识抿了抿唇,恭敬地朝谢知微躬身一拜,语气诚恳地再次请求道:“谢兄,拜托你了,我很担心修灵哥哥会被问缘仙人算计,落入险境。谢兄不需要对哥哥出手相助,只远远地看他一眼,确认安危就好。”   又是一阵漫长的沉默。   “好,我去找他。”   谢知微终于开口,神情冰冷淡漠,语气极为平淡。   他答应了谢识的请求,但这并不意味着他的情感赢过了理智。他只是觉得,秘境中还有很多年轻仙修,如果晏郁失控,毁坏秘境,势必会造成无辜修士受伤殒命。   谢知微认为自己心怀天下,怜悯苍生,不应该对这种可能发生的惨剧坐视不管。   他应该去寻找晏郁,然后看着对方,不让他为非作歹。   这个理由得到了情感和理智的一致赞同。   谢知微依托谢识而存在,对方的识海是温养他残念的肥沃土壤,离开土壤一会儿没事,但离开太久可不行。   告别谢识后,谢知微抓紧时间,身影瞬移到幻境外的小阁楼,目光左右扫视一圈,没发现晏郁的踪迹。   他没有犹豫,直接闭目凝神,磅礴的神识朝四面八方延展开来。   一炷香后,他豁然睁开双眼。   找到了!   白衣身影如水晃动,泛起一圈圈波纹,很快变得透明,悄无声息地消失在原地。   下一瞬,谢知微出现在一处碧蓝海域上方。   他悬于海面和天空之间,脚下是起伏不定的海浪,头顶是迷蒙的浓云,身遭吹拂着咸湿的海风,雪白衣袂上下翻飞。   谢知微一面惊讶于秘境中竟有这样宽广的海域,一面抬起眼眸,定定地看向不远处的战斗场面。   只见在乌云墨海间,一条狰狞黑蛟咆哮翻腾,搅动得浪起云涌,原本清爽的空气因此而变得黏腻,潮湿的雾气缓缓升起,弥漫周遭。   这条黑蛟个头很大,脑袋堪比普通人家的房屋,灯笼大小的眼珠冒着骇人心魄的寒光,没有眼白,眼珠一片猩红,仿佛下一瞬就有鲜血滴落。   这是头走火入魔、失去理智的魔蛟,谢知微在心中判断道。   他凝聚心神,将目光移到与魔蛟对峙的玄衣青年身上。   那青年乌发披散,如浓云般左右飘拂,身形修长瘦削,玄色衣衫沾了水,不规矩地贴在身上,突显出清晰利落的腰线。   从谢知微现在的地方,他看不清玄衣青年的面目,但隐约觉得眼前这道身影和这幅场景有点熟悉,两者之间存在着不协调的陌生感,仿佛这个人不该出现在这样的场景中。   他记得,昔日陈玉曾于墨海斩杀恶蛟,意气风发,场面恢弘。有画师以此为题,绘制了一幅画,如实还原当时情景,这张画作及其赝品受到了众多年轻仙修的观摩追捧。   眼前所见与画上场景极其类似,但陈玉斩蛟时是少年身形,现在这人却是青年,身上气质也大为不同……   正在谢知微出神思考的时间里,不远处的黑蛟忽然发出一声怒吼。   吼!   只见它张开血盆大口,露出森然的尖利獠牙,猛地扑向眼前的玄衣青年。   随着黑蛟的动作,一股难闻的腥臭在乌云墨海中蔓延开来。   谢知微眉心微蹙,抬起袖子,轻轻掩住口鼻,阻隔空气中的腥臭进入鼻端。   这黑蛟嘴巴真臭!他嫌弃地想。   明明只是来寻人,与战斗双方都无冤仇,但此刻的谢知微竟有点希望玄衣青年获胜,赶快斩杀这头朝四周释放臭味的魔化黑蛟,早点让空气恢复清爽。   不过,这黑蛟身形庞大,布满鳞片的身躯厚重如连绵山脉,肌肉暴突坚实,一个甩尾怕是能在地上砸出一道巨大的裂缝。   玄衣青年修为未知,但他站在黑蛟面前,还没它爪子大。在这样风起云涌的紧张画面中,他看起来就像黑蛟旁边的一个小黑点,过于渺小。   能赢吗?谢知微心生怀疑。   他藏在衣袖底下的手指微微弯曲,摆出掐诀的架势。他打定主意,等会儿见机行事,如果玄衣青年在于黑蛟的战斗中落入下风,就稍微出手,帮他一把。   然而,谢知微很快就发现自己刚才估量错了形势。   这位玄衣青年实力强劲,这头魔化黑蛟远不是他的对手。   只见一道暗红寒光自黑蛟身前亮起,它狰狞扑咬的动作瞬间凝滞,眼珠里的神韵也如灯火般熄灭了。   哗!   巨大的丑陋蛟龙头颅从脖子上掉下来,重重地落入底下的墨蓝海水中,惊起一阵滔天巨浪,浪尖几乎快触及天际的浓云。   蛟龙脖子处的断口喷出鲜血,眨眼间便染红了整片海域。最开始的乌云墨海变成了汪洋血海,四周的空气中变得越发潮湿黏糊,血液的腥味和海水的咸味混杂在一起,形成另外一种令人作呕的难闻气味。   很快,巨大的浪花平息,如帘幕垂落般,露出巨浪后面的玄衣青年。   这时谢知微清晰地看见了对方俊美凉薄的面容。   眉眼乌黑,肤色苍白,嘴唇却艳红如血,三种颜色搭配在一起,形成一张冲击感极强的脸,如鬼魅般诡丽锋利,透出丝丝的凉意。   当他垂眸看过来时,会让人产生一种被恶鬼盯上的恐怖错觉,仿佛下一瞬就要命丧黄泉,而凶手就在眼前。   谢知微的白衣随风鼓动,背脊挺直地立在原地,他的眼神仍旧如寒雪般清冷淡漠,但脑中却是一片空白。   所有的思绪好像都离他远去,令他丧失了思考能力。   他艰难地寻回自己的神智,心中升起一个疑问。   昔日陈玉斩蛟,意气风发,是听从问缘仙人指示,那今日晏郁斩蛟是为了什么?   或许一切只是巧合,谢知微自我安慰道。   然后,他就看见晏郁在斩杀完黑蛟后,身影掠过海面,迅疾地飞到了海岸边缘。   有一位白发苍苍的老人正手握一团断裂的红线,颤颤巍巍地站在临海山崖上,他脚底聚集了一汪殷红血液,似乎刚受了伤。   谢知微一眼就认出这是问缘仙人。   红线是问缘仙人的法器,能织幻境、问天命,现在红线断裂,就意味着刚才有人破了他的幻境。   庞杂的线索涌进谢知微脑海里,他越来越确定一件事,但又畏惧那个真相。   海岸处,晏郁已经来到了问缘仙人身边,眼中寒光闪过,不带一丝犹豫,手中血剑猛地刺入他的心脏。   晏郁下了死手,剑柄没入问缘仙人的前胸,剑尖则从后背捅出,相当于将人捅了个对穿。   问缘仙人双目圆瞪,脸上露出濒死时的恐惧,但他的身体没有倒下,而是化作一团墨水,融进了土壤。   前一瞬才怀疑晏郁就是陈玉,下一瞬谢知微又目睹他杀问缘仙人,接二连三的冲击让他清冷淡漠的表情终于出现一丝裂痕。   虽然问缘仙人或许对陈玉没有亲情,一直是利用,但从血缘上讲,毕竟是他亲爹。   如果晏郁是上一世的陈玉,那么对方现在的行为岂不是在——弑父!   谢知微眼神颤动,神情犹疑不定。   晏郁早就察觉了谢知微的存在,忙活完所有的事情后飞到他身边,冲他打了个招呼:“谢仙君,你来寻我?”   “嗯,”谢知微收敛心神,语气淡淡地回答道,“谢识担心你,叫我过来瞧瞧你。”   晏郁脸上浮现笑意,身上的血煞气褪去,整个人看起来很温和。   他看向谢知微,开口道:“是我的错,当时离开得匆忙,没来得及跟小识说一声。辛苦你跑一趟了,谢仙君。”   感受到晏郁眼中的谢意,谢知微心中百般不适。   其实最开始他并不想来。   谢知微定了定神,整理着刚才的所见所闻,定定地注视着面前的人,语气中带着几分严肃,缓缓启唇:“你是陈玉?”   晏郁无意隐瞒,果断点头道:“是我。”   作者有话要说: 第四十一章 血海   眼前人笑得随意, 但他说的话语却犹如山顶跌落的巨石一般,劈头盖脸地砸向谢知微。   晏郁就是陈玉。   那个曾经命运坎坷、惊才绝艳的仙修少年,最后变成了嗜血残忍、凶名远扬的魔域魔头。   此刻谢知微感觉周围的空气仿佛都被抽干了, 呼吸艰难, 有一种窒息的痛感。   他不知是该心痛于陈玉变成了晏郁, 还是该惊叹于晏郁曾经是陈玉。   血色海浪拍打在不远处的山崖上,溅起一阵白色的泡沫,空气中弥漫着蛟龙血液的臭味。眼前的青年穿着一袭玄衣,眉目锋利如刃,眼神深沉如海,一看就是位不好惹的人物。   然而当微光照在他脸上时, 也能看到细小的绒毛,显出几分柔软。   就好比最污浊的淤泥底下也可能藏着一块白玉。   谢知微自诩为晏郁的宿敌, 但现在却发现自己一点都不了解对方, 只是一直在盲目地仇视他,以看待一个魔头的偏见评价他所做的任何事。   他从来都不知晏郁原来有这样一段过往。   如果当年是陈玉在问缘仙人的逼迫下黑化堕魔, 他或许能够理解。   当然, 也只是理解而已, 不代表认可。   “陈玉, 你曾经在年轻仙修中很厉害。”   一片静默, 谢知微忽然开口,平淡的语气中听不出任何情绪。   “当年我的很多朋友都把你视作修炼楷模, 很多人敬佩你, ”他继续道,“如果你不进入魔域, 或许能在仙门百家中谋个不错的职位, 会有很多世家公子愿意为你引荐。”   在承认自己是陈玉后, 晏郁察觉到谢知微脸上的震惊,静静站在他旁边,给足了他时间消化这个信息。   他没想到对方此刻忽然开口,竟对着自己说出了一番恭维的话。   晏郁闻言愣了愣,而后他看着谢知微脸上认真的神情,轻笑出声,强调一个冰冷的事实。   “呵,谢仙君,你要知道我是魔种,仙修中没有我的容身之地。”   谢知微轻皱眉头,试图讲道理,“虽然魔种有着失控的弊病,但只要你能很好地约束自己,不做乱不闯祸,也未尝不可在仙门百家中获得一席安身之所。”   他越说越觉得这个法子可行。   毕竟世人惧怕魔种,主要是因为魔种会威胁到自己的性命,如果魔种失去了爪牙,变得人畜无害,那么大家也没有必要为难他。   “我听说有一种绳子叫束魔索,可以……”   晏郁见他说得起劲,直接出声打断了他的话。   “够了,谢知微!”晏郁垂下眼帘,压制住眸中翻涌的黑色浪潮,嘴角勾起一抹嘲讽的笑意,“我从前只以为你执拗,没想到你的想法竟如此天真。”   他转过身,晦暗深沉的眼眸直直地望向谢知微。   两道视线在半空中交汇、碰撞,谁也不让谁。   “曾经我要的很简单,一个温暖的家,能够为我遮风挡雨,能够让我不再颠沛流离。”   “后来我发现,这对其他人来说极其平常的东西,于魔种而言是一种奢望。”   “我期待过,相信过,努力过,最后却落得一身伤。”   晏郁的眼眸中没有愤怒,没有悲伤,只有一片如墨水般看不透的黑暗。   谢知微从他的语气中感觉到一股死寂般的平静,仿佛刮了一场冬夜的暴风雪,彻骨的寒意湮灭了所有生机。   他张了张嘴,想要说些什么来安抚他。   然而晏郁却不需要他的安抚,沉吟着,继续说道:   “世间人心难测,自毁前程、一味顺从的人,只能如笼中鸟雀一般寄人篱下、仰人鼻息,甚至连一身傲骨都被人随意践踏。”   “而我想要的,是肆意张扬地活着。”   “当然,”说到这,晏郁顿了顿,轻笑两声,补充说道,“即使变成笼中鸟雀,如果能有一人爱你护你,那日子也还算过得下去。只可惜,我并不能遇见这样的贵人,就连我上一世的亲爹——问缘仙人——他也只不过视我如工具。”   晏郁的声音渐渐变得低沉,语气透着苍凉。   “善也好,恶也罢。无论前世还是今生,我拥有的不过是自己的一条命和这份随时会失控的力量。我只能凭借自己杀出一条血路。”   他转头看向脚底不停翻涌的血海,眼中一道寒光闪过,手中灵力化为刀刃,急速飞向波浪连绵的海面,硬生生将血海劈成了两半。   下一瞬,血海在重力的作用下重新合并,融为完整的一块。   几滴冰冷的海水溅到了谢知微脸上,他轻轻眨眼,甩去睫毛上的淡红水珠。   在裂开的血海完全合并前,谢知微隐约瞥见裂缝中有两块断裂的海蛇尸体。   估计刚才这条海蛇正窝在海面底下,想偷袭飞在海面上的他们,然后被反应敏锐的晏郁直接连同海水劈成两半,一命呜呼。   谢知微的脑子刚才就很乱,现在思绪被打断,更不知道自己要说什么了。   有那么一瞬间,他竟然会为上一世自己的所作所为而后悔。   长久以来,在长辈的教诲和周围人的影响下,他一直把晏郁视作十恶不赦的罪徒,认为对方除了杀戮外什么都不懂。   但今天当他得知对方曾是当年备受崇敬的少年天骄陈玉,忽然发觉自己错得离谱。   即使是魔种,也有着极其鲜活的一面。   被众人追杀时,会痛苦迷茫,被至亲利用时会心如刀绞,发觉天下没有自己的容身之所时,会决绝疯狂,义无反顾地转身,用自己的方式骄傲地活下去。   一想到当年陈玉的风采,谢知微心中就涌起一阵惋惜,如同看见一块好玉被人无情地摔裂在地板上。   怀揣着这样一种想法,谢知微看向晏郁的目光中不自觉流露出几分怜悯和同情。   晏郁眉心微蹙,他不喜欢这种看待弱者的目光。   他一身疯骨,即使是死了,也要拉人垫背,绝不做摇尾乞怜的可怜虫。   周围是层层叠叠的海浪奔涌声。   晏郁垂下眼帘,脖颈微转,不动声色地避开谢知微的眼神,问起谢识的状况。   “咳咳,小识那边怎么样了?不存在太大的危险吧?”   谢知微静下心神,一五一十地回答道:“还好,他进入了小阁楼的幻境,现在应该是在完成考验,附近没有怪物。”   晏郁抬手摸了摸下巴,继续问:“那他考验完成得怎么样?有没有头绪?”   “这个就不清楚了,”谢知微说,“不过我离开时,看他神情沉着淡定,应该是胸有成竹,只是比较担心你的安危。”   晏郁闻言,心中松了一口气。   他对谢识的能力还是比较放心的。   身为神子转世,加上自身又勤奋刻苦,谢识在修仙、炼器、炼丹、御兽和阵法等多个方面都表现出了惊人的天赋,是同龄人中的佼佼者,旁人望尘莫及。   虽然晏郁也不确定谢识最后能不能拿到天命传承,但他相信此次秘境之行定能让谢识收获颇丰,以后在修仙一途上走得更远,变得更强。   “虽然小识目前修为才金丹期,有点不够看,但如果小阁楼考的是幻境解谜,我觉得他一定能很完美地通过考验。”晏郁这样评价道。   谢知微认可晏郁的判断,轻轻颔首。   紧接着,晏郁嘴角勾出一抹浅淡笑意,客客气气地说:“谢仙君,我这边事情还没处理完。接下来谢识就拜托你保护了。”   谢知微心神一滞,目光扫过晏郁嘴边的礼貌微笑,眼中浮现些许诧异。   他问:“为什么?你刚才不是已经杀了问缘仙人吗?”   晏郁轻轻转头,眼神跨过宽广的海面,落在问缘仙人倒下的山崖上。   谢知微循着他的视线看了过去,只见山崖松软的土壤仍保留着一团深色的痕迹,像是被人泼了一盆水。   他想起刚才问缘仙人被晏郁捅穿心脏后,身体化为墨水的场面,思索片刻,轻启唇瓣,道:“难道……他还没死?”   晏郁摇了摇头,轻轻将嘴角往上扯了扯,似笑非笑,“不能算没死,应该说他没死透。”   谢知微面露疑惑。   晏郁不欲多言,淡淡地说:“反正没事儿,我多杀他几次,他就死透了。”   察觉到晏郁神情中的狠辣,谢知微心神震动。   虽然他知道陈玉的过往,并不同情被亲子寻仇的问缘仙人,但还是忍不住提醒了晏郁几句:“子杀父,会加重业障。日后你晋升更高境界时,会迎来更厉害的雷劫。我知道你有自己的理由,但是我还是想劝你不要意气用事,多为日后着想。”   世间万事皆有因果,仙修修炼最怕的就是业障。   业障一多,将心魔缠身,修为不得寸进,更有甚者会走火入魔、神智尽失,一身修为尽毁。   谢知微知道晏郁修魔,而魔修不惧杀孽,放纵欲望。但残害血亲,业障过重,非常人所能承受。   晏郁明白这个道理,不过他杀问缘仙人是有着自己的打算。   但同时他也意识到谢知微现在提醒他是出于一片好心,他脸上露出些许的惊讶,定定地看了几眼面前的白衣仙修。   对方一袭白衣胜雪,神情淡漠清冷,很难想象他嘴里会说出关心人的话。   谢知微被晏郁瞧得尴尬,毕竟他曾经一直以来都把晏郁当作宿敌,被宿敌这么盯着,身上哪哪都别扭。   他见晏郁久不回话,蹙了蹙眉,轻甩衣袖,转身就要离开。   “你……你的安危我已经确认了,谢识的话我也带到了,我就先走了。”   晏郁从诧异中回过神来,从身后叫住谢知微,“诶,谢仙君,你别急着走!帮我给谢识带个东西。”   谢知微离去的身影顿时止住,扭过头,冷冰冰地问:“什么东西?”   一枚黑色的珠子从晏郁手中抛出,在空中划出一道抛物线,然后被谢知微稳稳地接住。   “这是……”   谢知微捏着手中的珠子,仔细打量一番。   他发现这珠子通体莹润,黑中泛红,里面隐含着晏郁的气息。   晏郁介绍道:“这珠子名叫蕴灵珠,里面有我的一滴精血,在关键时候能护住持有者一命。麻烦你帮我转交给谢识,为他在秘境中多添一份性命保障。”   谢知微收起蕴灵珠,淡漠的神情有了松动。   他叹气般感慨道:“你倒是对他不错。”   晏郁不明所以,不过仍旧笑了笑,态度很好地向谢知微告别:“多谢了。”   乌云之下血海之上,谢知微的身影缓缓虚化,消失在半空中。   几乎是一眨眼的功夫,他就回到了云端宫殿中,然后以此为中转,在谢识面前现出身形。   谢识聪慧敏锐,此刻已经将幻境中的谜题完全解开,正盘腿坐在阁楼中央,打坐调息。   作者有话要说: 第四十二章 直觉   谢识一见到他, 眼中就亮起了光芒。   他一脸紧张地问谢知微:“修灵哥哥可还安好?”   谢知微瞧了他一眼,隐约觉得这句式有点眼熟,前不久晏郁刚问过他类似的问题。   他情不自禁地敛了敛眸, 秋水般的眼眸轻轻荡漾, 再一次意识到谢识和晏郁关系的亲密程度。   他们即使不在一处, 也彼此牵挂,互相关心。   谢知微白袍微动,将袖子中的蕴灵珠抛到谢识怀里。   “他很好,你可以放心了。这是他叫我带给你的东西,说是可以保命。”   谢识眼疾手快地接住黑中泛红的珠子,珍惜地捧在掌心, 就像捧着世间珍宝一样。   他低头细瞧这颗珠子,眼角眉梢是掩不住的喜悦。   谢识盘腿而坐, 而谢知微长身玉立, 站在他面前,俯视时只能看见他乌黑的发顶。   见谢识完全沉浸在晏郁送他东西的兴奋中, 丝毫没有抬头看他一眼的打算, 谢知微默默哀叹一声, 心情复杂。   “这里面有修灵哥哥的气息。”谢识好奇开口。   “嗯, ”谢知微轻轻颔首, “这是蕴灵珠,晏郁在里面放了一滴自己的精血。”   谢识闻言, 捧着珠子的动作越发小心翼翼, 眼中流露出的珍惜情感也更强烈。   他收拢掌心,炙热的掌心轻柔地包裹住圆润冰凉的蕴灵珠, 仿佛在借物思念着某个同样身体微凉的人。   谢识没有将蕴灵珠直接收进储物空间, 而是取出一条红绳, 将这颗珠子穿了起来。   随后他将红绳挂在了自己脖子上,黑中泛红的蕴灵珠顺势往下垂落,恰好落在了他锁骨的正下方。   白皙手指拉动两边的衣襟,熨帖地遮挡住脖颈处的红线和珠子,隐藏它们的存在。   做完这一切后,谢识还隔着衣服摸索了一番,再三确认蕴灵珠的位置。   他的嘴角翘起,心中像吃了蜜一样甜。   谢知微旁观了全程,脸上面无表情,眼中神色晦暗不明。   谢识抬眸,语气中带着期待,“那修灵哥哥完成他那边的事情了吗?他有说什么时候过来找我吗?”   谢知微从自己的思绪中回过神来,听见谢识的问题,淡淡地摇了摇头。   谢识翘起的嘴角稍稍往下掉了一点弧度,神情有点失落,但他还是表达了自己的理解。   “修灵哥哥的事情更重要,我这边可以自己搞定。”   谢知微刚得知一个重磅讯息,思绪纷繁杂乱,此刻见到自己的转世,忍不住轻启唇瓣,将他此去的所见所闻如实地告诉了对方。   “晏郁在海浪中斩杀了黑蛟,接下来又击杀了海岸上的问缘仙人,”说到这里,他浓密的睫毛微微颤动,如一只受惊的蝴蝶,“他……就是当年的陈玉!”   谢识听得认真。   对于与晏郁相关的一切事情,他都十分上心。   讲完这些后,谢知微本以为会看见谢识露出惊讶的表情,但出乎他预料的是,谢识脸上有担忧、惧怕和关切,唯独少了震惊这一种情绪。   谢知微的目光一寸寸扫过谢识的眉眼唇角,再三确认了好几遍。   真的没有。   “听到晏郁是陈玉,你难道不惊讶吗?”他情不自禁地问。   谢识看了几眼面前的白衣仙修,思索了一会儿后,如实回答道:“我早知道了。”   谢知微脸上淡漠的表情似有崩裂的迹象,他垂了垂眼眸,不动声色地掩住自己内心的惊骇万分。   只听他语气沉着淡定地追问:“什么时候?”   谢识眨了眨眼,回想了一下,很快道:“就在我们讨论完陈玉过往的那个晚上。”   怎么会!   谢知微强装冷静,但双脚却因过度震惊而不自觉后撤了一小步。   雪白衣袂随他动作在半空中划出一道弧线,脚底灰尘吹拂而起,在昏暗的光线中翩翩起舞。   “他直接告诉你的吗?”谢知微问。   “不是,”谢识摇了摇头,“我猜出来了,然后向修灵哥哥求证,他承认了。”   谢知微闻言,沉默了。   他抿了抿唇,淡漠的表情下隐藏着翻涌的情绪,身侧手指紧了紧。   原来谢识这么早就知道,只有他一人一直未曾看出来。   谢知微自诩耳聪目明,但此刻的他发现自己简直像个愚蠢迟钝的大傻瓜,睁着眼睛却看不清周围的事情。   论和晏郁的相处时间,他远比谢识更长,论年龄阅历,他也比现在才十六岁的谢识更丰富一些。   然而,这些都没能帮助他发现晏郁就是陈玉这个真相,直到今天他亲眼看见斩蛟的场景,并向晏郁询问,才终于确定了这件事。   反观谢识却是在了解陈玉过往的当天就猜出了真相。   两相对比之下,谢知微觉得自己愚不可及,钝如锈铁。   谢知微闭上了眼睛,心中似有风暴席卷而来,寒意浸透全身。   半晌后,他才寻回自己的声音。   谢知微缓缓睁开眼睛,眸中冰封千里,不过这寒意只针对他自己。   “谢识,你为什么能猜到?”他卑微而执拗地讨教道。   幽静昏暗的小阁楼中,谢识一直在注意谢知微的神色变化,他没想到晏郁是陈玉这件事会给谢知微这么大的冲击。   即使对方脸上依旧清清冷冷,但身形却摇摇欲坠,反映出他内心的不平静。   听见谢知微的问题,谢识眸光微微闪烁,斟酌着自己的措辞。   “最开始只是一种直觉,我直觉修灵哥哥就是那个人,”他缓缓启唇,“然后我找到更多细节,进行推测比对,得出模糊的推论。最后我询问修灵哥哥,推论得到了验证,变成了确定的结论。”   少年清脆的嗓音在安静狭小的空间里显得格外清晰,犹如庙堂中的朗朗钟声,空灵澄净。   谢知微心神晃动,似乎打开了新的视野,低声喃喃自语:“直觉……”   “对,就是直觉,”谢识接过话茬,“世事万千,人心复杂,不是所有的事情都会有人摊开来,跟你一五一十地说明白。”   “旁人只会说他想说的东西,书里也同样如此。这就需要去多看多听多思考,即使是立场敌对的人的观点,也应该去了解一下。”   “有时候不要轻易忽视自己的直觉。”   谢知微意识到自己的转世正在跟自己这个前世讲大道理。   虽然这些话语几乎耳熟能详,但放在眼下的情景中,谢知微心中还是升起了深深的被教育感,逐渐信服。   不过,他还是提出质疑:“如果直觉错了怎么办?”   谢识不甚在意地摊了摊手,漫不经心地说:“错了就改正。从心而行未必正确,但至少不会让自己过于后悔。”   他的语气十分豁达,然而谢知微却听得皱起了眉。   “这怎么能行?”谢知微反驳道,“你好歹也是神子转世,一昧从心而行,很容易被邪魔外道蛊惑,酿下大错,造成天下动荡、生灵涂炭!”   谢识定定地看了他几眼,随后他向来乖巧温驯的脸上浮现一丝笑意,带着几分自嘲的味道。   谢知微的心脏一颤,并非谢识笑起来有多么惊天动地,而是眼前人勾起唇角、浅浅一笑的模样,竟有三分晏郁的神韵风采。   他赶紧收敛心神,冷静下来。   谢知微心中感慨:果然啊,从小时候起就跟晏郁玩在一块,他的转世也学了点晏郁的脾性。   只见谢识笑了笑,语气铿锵地说:“我不适合做神子,也不想主动披上神子这个看似圣洁高贵的身份。我私心太重,心里只装得下我在乎的人。我可以日行一善,做个好人,但成为全天下救世主所要背负的责任,对我来说太过遥远也太过沉重。”   他顿了顿,目光直直望进谢知微的眼眸中,神情坚定无悔,“谢兄,你上一世或许很厉害,或许受万人敬仰,可这一世的我只想做个普通的强大修士,保护自己仅剩的家人。”   谢知微对此早有预感,毕竟在灵韵宗修炼期间,谢识就两耳不闻窗外事,一心只想变得更强,对正邪纷争没有半点兴趣。   因为晏郁的缘故,在同门师兄弟慷慨激昂地讨论要如何讨伐魔修、宣扬仙法的时候,谢识永远是他们之中表现得最沉默最冷淡的那一个。   然而有预感是一回事,此刻清清楚楚地听见谢识把内心想法都说出来,又是另外一回事。   谢知微内心惊骇,脸上的神情几乎凝滞。   难以形容他此刻的心情,就好似有一方炸药包在寂静的冰层下轰然爆开,威力巨大。   天崩地裂间,所有那些细节都被炸了出来,明明白白地展现在他眼前。   他产生过对应的直觉,但他选择性地忽视了。   而面前的谢识却不管谢知微内心如何震惊,他在停顿了片刻后,又继续剖白道:“对于我这样一个普通修士来说,修灵哥哥是我仅剩的家人,他是最重要的,正邪对错反倒是其次。谢兄,你明白吗?”   谢知微想说自己不明白,但他看着谢识脸上认真执着的表情,明白这一世从一开始就跑偏的谢识会一直偏心下去。   那么他这个前世说什么也无济于事。   谢知微嘴唇翕动,张口欲言,然而当他简单梳理了自己能拿得出手的理由后,却发现这些话都太过冠冕堂皇。   难道他要对谢识说,成为神子能为家族和宗门带来荣耀、能被万人跪拜敬仰、能平定妖邪、做救世大英雄……   可谢识会在意这些看起来很恢弘的东西吗?   答案自然是否定的。   最后,谢知微认输般垂下眼帘,呐呐道:“我……明白了……”   他结束了与谢识的谈话,白衣身影消失在原地,回到识海深处。   云端宫殿中,氤氲水雾弥漫,莲叶静默低垂,洁白的花瓣上凝聚着一颗颗小水珠,亮晶晶的,像落了一场迷蒙的新雨。   谢知微端坐莲池中央,神情落寞忧伤,眸中的雪块碎裂成凌乱的两堆,一如他此刻纷繁杂乱的心绪。   今天,晏郁的陈玉身份给了他最大的冲击,如一柄利剑,刺破了他根深蒂固的错误印象。之后,谢识的话语就好比一只手,将已经扎进他身体的剑,推得更加深入。   阵阵的疼痛蔓延开来,令他心神摇晃,连注意力都难以集中。   他太过骄傲自满,又闭目塞听,有时候更是一厢情愿。   谢知微回忆着晏郁、谢识对他说的话,逐渐开始怀疑起自己存在的意义。   他虽然是前世神子的残缺意识,侥幸从绝云峰大火中幸存下来,以诛杀魔种为目标,但这一世,好像没有人需要他。   晏郁做事有他的主张。得知对方陈玉身份的自己,虽然仍讨厌对方的行事风格,但已经升不起一丝报仇雪恨的心思。   而且,谢识也很有自己的想法,不想接过神子的重担,只想做个普通的强大修士。   晏郁和谢识他们两个人互相关照,是彼此唯一的家人。   这其中没有他的位置。   谢知微身体前倾,一只手撑在莲台上,用力地抓紧了雪白的衣袍下摆,眼神悲喜难辨,喉咙中发出痛苦的哽咽。   他仰起头,不由自主地质问道:“我来这一世,到底是为了什么!”   谢知微迫切地想获得一个答案,但云端宫殿空旷冷清,没有一人能回应他。   无声无息间,周围莲叶上的露珠多了一些,莲池表面一片湿漉漉。   谢知微在自我怀疑中静默了良久,他的神智清醒过来时,觉得自己血管里流动的血液都带着苦涩的味道,心脏每一次跳动,就引起一阵难言的不适。   他从怀中摸出那本泛黄的书本,试图通过回忆旧友来平息内心的纷乱。   然而,宫殿中的雾气过于浓重,书本刚一翻开,里面单薄的书页就变得潮湿。   方正的墨字随水晕染开来,变得朦胧模糊。   谢知微心烦意乱,手忙脚乱地用袖子去擦拭,试图拂去书页上的水渍。   书上文字原本只是遇水模糊,现在被他这么一抹,直接糊成一团黑,什么也看不清。   就连谢知微干净的袖子也变得污浊不堪。   “吴……明……你不要脏!”   谢知微思绪凝固如冰,大脑转动得慢。   他似乎没料到这样的结果,心中更加慌乱,执拗地继续拿袖子擦书,然后越弄越糟糕。   到最后,书本上翻开的那两页已经完全不能看了。   谢知微呆呆地看着眼前这本狼藉的故事书,大脑中空空如也,忽然觉得眼睛很酸涩。   但他好歹活了二十多年,又喜欢摆神子的架子,哭鼻子这件事他干不出来,所以只是单纯地眼睛泛酸,并不落泪,眼角也不泛红。   这本书是他与吴明之间少有的带有纪念意义的物品。   现在,它脏了。   谢知微仿佛看见他眼中那个纯净美好的少年也染上了污浊,不复往日明媚。   过往旧友,面目全非。 第四十三章 真心   小阁楼中, 谢识没有急着去管家那里领下一项任务,而是待在原地思考着谢知微之前提到的事情。   他一边想,一边眉头轻蹙, 神情有些忧虑。   修灵哥哥要杀问缘仙人, 而且要杀很多次, 所在场景也和千年前的事情有所照应。   谢识知道晏郁的脾气。他虽不是睚眦必报之人,但也算有仇报仇。   上一世问缘仙人利用了晏郁,并暗害了他。那么依照他的行事风格,上一世他变强之后,若想寻仇,估计早就报复过问缘仙人了。   这一世, 晏郁忽然来到秘境中,要反复击杀问缘仙人。此次行为有点怪异。   谢识清透的眼眸中浮现深思, 一个词渐渐浮现在他脑海中, 并且越来越清晰。   难道修灵哥哥要……证道?   谢识瞳孔颤动,眼中有惊愕更有担忧。   随着思索的深入, 他越发觉得这可能就是晏郁来秘境的目的。   在修真界漫长的岁月中, 时常有修士杀妻证道, 如今晏郁也可能杀父证道, 所求的或许是断绝心中善念, 斩灭因果前尘,最后以杀入道。   晏郁是魔修, 那么这种可能性便更大。   这种证道方式看似残忍血腥, 但谢识却不反对晏郁的做法。   一方面是问缘仙人对前世的陈玉有所亏欠,另一方面则是谢识对晏郁无条件的信任与支持。   无论在任何时候, 在任何事情上, 他都不会阻挠晏郁做自己想做的事, 而且会在旁边默默地用自己的方式去支持他。   因此,谢识此时想到的是晏郁证道过程的艰难凶险,他担心晏郁在关键时候失去控制,导致证道失败,深受重伤,甚至身死道消。   这种糟糕的结果是谢识无论如何都不想看到的。   “修灵哥哥,我希望你好好的。”   浓密卷翘的睫毛低垂下来,在谢识白皙的脸颊投下两道小扇子似的阴影,黑白分明,遮掩住他眼眸中晦暗不明的情绪。   截止到目前,谢识用任何天材地宝炼制出的凝神丹都是次品,效果跟完美成品相比差了一大截,远远不能起到缓解魔种失控的作用。   久而久之,他也意识到这种材料上的差异是无法用炼丹师的能力和天赋来弥补的。   他好没用……谢识沮丧地想。   证道凶险,而他却不能为修灵哥哥提供最好的丹药辅助。   谢识握紧了自己骨节分明的手,心中暗自下了一个决断,目光坚毅。   随后,他将灵力凝聚于指尖,点点白光溢散而出,在他面前形成一朵悠然盛开的五彩莲花。   花瓣晶莹剔透,淡淡光华流转其上,显出一种纯洁污垢的气息,充满生机与活力。   谢识另一只手的手腕轻轻转动,将往常炼制凝神丹的材料从储物空间中取了出来。   他再次以灵力为炉,凝聚火焰,炼制丹药。   只不过这一次用的药引却是这朵五彩莲花的花瓣。   也就是他本命灵物的一部分。   半个时辰后,灵力火焰缓缓熄灭,芬芳的药香弥漫在小阁楼内。   凝神丹炼制成功,效果为极品。   此时,谢识已是大汗淋漓,原本白嫩的脸颊此刻竟有些苍白,但他眼中却折射出喜悦的光芒,比星辰还要明亮。   谢识再次在识海内呼唤谢知微,恳求他把刚炼制的这瓶丹药送给晏郁。   当谢知微的身影在阁楼中显现时,他鼻子嗅闻到周围有一股十分精纯的药香,又瞥见气喘吁吁、近乎脱力的谢识,敏锐地意识到了什么。   但他只是敛了敛眸,压下心中的惊疑不定,保持淡定的神情,沉默着,一句话也没说。   刚才与谢识的谈话让他深深地明白了一件事。   谢识是谢识,他是他。即使两人有着前后世的关系,也终究是两个独立的个体,有着各自的思想和判断。   更何况,谢识如今已然十六岁,活脱脱是个小大人。   他要用本命莲花为晏郁炼药,自然是经过了一番思考。   谢知微只能尊重他的选择,同时也知道自己根本劝不动对方。   临走时,他留下一句:“好好打坐调息。”   谢识闻言,猛地掀起眼皮,朝前看了过去。但谢知微的白衣身影已然离去,小阁楼中空空如也,单薄的灰尘覆盖在地板上,显出几分凄清寂寞。   良久后,谢识回过神来,在原地盘腿而坐,靠打坐来恢复气血。   不甚明亮的光影中,俊秀少年抬起手,隔着衣服摸了摸脖颈处的珠子,嘴角轻轻扯动,勾勒出一个浅笑。   另一边,谢知微再次展开神识,在秘境中顺利寻到晏郁的位置。   他身影瞬移了过去,睁开眼时看见的是当初人来人往的问缘府,奢华气派,丝毫不似如今沧桑腐朽的模样。   平整的石板路上时不时有仙修世家的马车驶过,衣着光鲜的仆从成群结队地端着漆盘往同一个方向走去,天空中有成百只名贵彩雀在一展歌喉,声音清脆悦耳,宛如天籁。   问缘府往日的繁华生动地呈现在眼前。   谢知微站在道路旁边,周围人却好似注意不到他,要么专心地做自己的事,要么与同伴畅快地闲聊。   看来,这是一处幻境,幻境中的人注意不到幻境外的人。   谢知微眼神微微闪烁,凝神细听众人的议论。   “唉,你听说了吗?问缘仙人前不久认回一个儿子,已经十三岁了,但修为还只有炼气。”   “修为低又怎么样!这一次,他可是战胜了金丹期的凶兽,跨越两阶!”   “问缘仙人可是狠狠地长了一次脸。以前我总觉得他这人神神叨叨的,说的好听,干的事少。现在看来教徒弟还是有一两把刷子的。”   “是他教得好吗?我看未必。或许是陈玉本身就很有潜力。”   “一半一半啦,师傅领进门,修行在个人。”   “陈玉肯定厉害,生出这个儿子、教出这个徒弟的问缘仙人肯定也很厉害。”   “我家孩子修仙天赋也有点差,不过若是把他送到问缘仙人这里学习,说不定也能像陈玉那般威风!”   “你这可得排队了,好多世家也把他们的孩子送过来了。问缘府招生名额现在可是抢手得很。”   “那要不咱比一比?看看问缘仙人先收谁家孩子?”   “不比。在这光较劲儿有啥用?还不如多翻翻自家仓库,找份好的礼物给问缘仙人送过去。”   ……   谢知微站在原地,目送着这群人的身影渐渐远去,他们的议论声越来越小,最后彻底听不见。   他们无一不身穿华服,头戴玉冠,身上威压很强,估计是千年前赫赫有名的仙修大能。   谢知微回忆着他们之前说的话,隐约觉察出了一丝异样。   如果晏郁是单纯地想要击杀问缘仙人,为什么此处会有一个复现当年场景的幻境呢?   难道他要……   谢知微看了一眼熙熙攘攘的大路,转过身,朝与热闹喧嚣相反的僻静之处走了过去。   经过重重小路,拨开茂盛草丛,他最后在一处荒凉破败的小屋中看见了晏郁的身影。   对方仍是青年模样,身穿一袭玄衣,背影修长瘦削,身后长发如浓云般左右飘拂。   一名仆从端着一方黑漆托盘,缓步走进这处破败小屋,将托盘上的东西呈过去,恭敬说道:“公子,仙人知你战斗疲累,刚才特地命厨房为您熬了一碗热粥。”   只见精致的瓷碗中盛着热气腾腾的米粥,里面放了各种滋补的药材,闻之香气扑鼻,能轻易勾起人的食欲。   由于晏郁背对着谢知微,所以他看不清对方的神情,只能从背影隐约判断出晏郁低了低头,瞧了几眼这碗热粥。   “呵!”   一声轻笑在安静的氛围中清晰可闻。   随后,谢知微看见晏郁的双手异化成爪,直接掐住了这名仆从的脖子。   托盘从仆从手中落下,瓷碗重摔在地,碗身四分五裂,黏糊的米粥撒得到处都是,还冒着丝丝的热气。   遍地狼藉中,晏郁干脆利落地掐断了这名仆从的喉骨,结果了他的性命。   与上次一样,地上没有留下尸体,只有一滩深色的像水渍一样的东西。   谢知微来到门口,看着地板上洒落的热粥。略有洁癖的他没有走进去,而是站在原地与晏郁对话。   “你又来了?”晏郁转身,看向他,“小识那边发生什么事了吗?”   谢知微摇头,说:“没事,只是他叫我来给你送点东西。”   话音未落,他便用灵力拖举着丹药,隔空递到了晏郁面前。   晏郁接过,拔出瓶塞,凑到鼻尖闻了闻,惊讶地点评道:“不是次品,是完美的凝神丹。甚至效果还要更上一层。”   他重新塞上瓶塞,握住这瓶丹药,脸上情不自禁地露出笑意,夸赞道:“小识的炼丹天赋果然很高。”   “他听见你夸奖他,一定会很高兴的。”谢知微在一旁道。   晏郁挑眉看了他一眼,有点惊讶他竟然会说这话。   毕竟谢知微一向不喜欢他和谢识过于亲密。   谢知微被他惊讶的眼神看得心头一窘,咳嗽两声,淡定地说:“我会将你的赞赏转达给谢识的。”   说着,他还自顾自地点了点头,强调自己一定会做到。   晏郁虽茫然,但也哑然失笑,客气道:“那便辛苦谢仙君了。”   紧接着,谢知微的目光落到了狼藉的地面上,出声询问:“这粥……”   晏郁循着他的视线看了过去,发出轻笑,脸上带着讥讽,道:“一些虚情假意罢了。”   前一世,问缘仙人虽打心眼里瞧不起他这个魔种儿子,但也明白赤|裸裸的利用只会吓跑他,于是时不时送些无关紧要的小玩意来联络父子亲情,给他编织一种温暖家庭的假象。   他偶尔也来看望凶险战斗后精疲力竭的陈玉,但更多的时候不屑于浪费时间在他身上,只会派遣仆从给伤痕累累的他送上一碗热气腾腾的米粥,象征性地表示自己在乎他这个孩子。   从情理上讲,如果问缘仙人真在乎他,至少应送些伤药补品,或者,从一开始就不让他陷入斗兽的漩涡中。   曾经孤独天真的陈玉会为了这一丁点温情而感激涕零,在斗兽中拼尽全力。他以为自己终于有人疼。   但现在的晏郁眼眸中却只剩下冷意,丝毫不为此而动容。   僻静的小屋中,他缓缓握紧了手中装有凝神丹的瓷瓶。   瓶中丹药刚出炉,还带着轻微的热度,瓶身温如暖玉,一如那个乖巧温驯的少年给他的感觉。   这一世他见识过真心,不会再被那些虚假的温情欺骗。   作者有话要说: 第四十四章 炼狱   谢知微没有在米粥的问题上多做纠结, 他将视线从地上移开,转而打量起他们所在的这处地方。   眼前这座小屋茅草为顶,原木为墙, 又因为疏于打理, 木质墙面看起来坑坑洼洼, 处处是虫蛀的小洞。   部分地方的木板甚至缺了一块,外头的光线顺着缺口照进屋内,让本来没有窗户的小屋也显得十分亮堂。   如果用一个字来形容这里,那就是——破!   谢知微看着陈玉居住场所的惨状,眉心微蹙,开口道:“问缘仙人当初都不舍得给你找个好房子住着吗?”   就算是世家大族的牛棚马厩, 都比这个木屋要更结实更有排面。   晏郁闻言,扬唇轻笑, 道:“也不能这么说。他只是觉得我丢脸, 不想让很多人见到我,才在问缘府最偏僻的这里给我找了间屋子。”   他迈步跨越地上洒落的黏糊米粥, 擦着谢知微的肩膀, 朝小屋外面走去。   走出好一会儿距离后, 晏郁转过身, 从外面左右扫了几眼这间屋子, 调侃道:“往好处想想,这里好歹有个屋子, 能遮风挡雨。不然的话, 当年我估计得就地打洞,埋在土里睡觉。”   他的语气听起来十分乐观, 不含半点愁苦的情绪, 仿佛说着别人的悲惨往事。   谢知微深深地望了晏郁一眼。   他其实有点佩服晏郁的豁达, 但转念一想,时间已过千余年,晏郁早已变成了和当年陈玉孑然相反的一个人,问缘仙人淡出他的生活,他自己也拥有了足以在修真界肆意妄为的强大力量。   谢知微心想:现如今,曾经伤害利用过他的问缘仙人在晏郁眼中,或许只是一只有名有姓的蝼蚁罢了,自然无需投入太多愤怒的情绪。   这样想来,晏郁对这段往事释然并看开,倒是极为正常的事情了。   谢知微从沉思中回过神来,发现晏郁的身影已经离他很远了。   玄衣青年逆光行走,柔和的日光在他修长身形边缘勾勒出一圈莹莹白光,衬得整个人宛若一块光华流转的无暇美玉。   这幅画面让谢知微有些恍惚。   “喂!你,等等我!”谢知微温吞地喊道。   晏郁闻声转头,同时他的眼角余光瞥见几名人高马大的粗笨仆从正飞快朝他奔来。   他们一边跑一边呼唤其他仆从,神情中带着点凶恶狰狞,“快来啊!陈玉那小子偷跑出来了,快把他关回去,别让今天的贵客们看见他!”   看这样子,是要来抓晏郁的。   谢知微手指微动,打算用法术迷昏这些人,但他还没来得及出手,就看见数团火球从晏郁身体内飘出,朝这些仆从的面门急速袭去。   仆从们见状,立即分散开来,往旁边躲闪,然而火球却像长了眼睛一样,在中途陡然转了方向,一个也不落地包裹住他们的身躯。   几缕肉块烤焦的气味自火焰中飘散出来。眨眼间,火团熄灭,地面上只剩下数堆灰烬。   一阵微风吹过,这些灰烬混杂在一块,难解难分。   谢知微:“……”   他看着眼前这些死得不能再死的秘境仆从,心中对晏郁行事的凌厉狠辣作风有了更为直观的认知。   “有什么事吗?”晏郁瞧着刚才喊住自己的谢知微,出声问道。   谢知微收拾好复杂的心情,身影瞬移到晏郁面前,道:“就……我想问一下,你来秘境不只是来杀问缘仙人的吧?”   晏郁双手环抱,挑了挑眉:“嗯哼?”   谢知微听他语气,便知不是。   谢知微缓了缓略显急促的呼吸,眼眸中流露出一丝严肃,轻启唇瓣:“难不成……你是要……”   “呵,”晏郁直接打断他的话,似笑非笑地提醒,“你尽管猜,猜对了我也不会告诉你答案的。有些事情你还是自己琢磨去吧。”   说着,他伸出一根冷白瘦削的手指,竖在谢知微眼前轻轻摇了摇,皮笑肉不笑道:“在魔域,向一名魔修打听他的隐秘事情,要先叫三声爷爷,当一会儿孙子,否则,没门!”   “没门”被晏郁重重强调了一下,说得铿锵有力。   谢知微看着凑到自己眼前的瘦削手指,识趣地闭上了自己的嘴,打消了继续打听晏郁行事目的的想法。   他垂下单薄的眼皮,不动声色地移开视线,脸上的神情如寒雪般漠然。   见谢知微退让,晏郁也不再调笑他,收回作乱的手指,轻巧地后退一步。   “没别的事了吧?”晏郁问。   谢知微回答干脆:“有!”   晏郁好整以暇地等着他。   谢知微抿了抿唇,思绪飞速转动,几个呼吸后,他缓缓开口,眼神认真地直视晏郁,“这个问题我之前也问过你,你当年真的杀了吴明,对吗?”   他问得迫切,晏郁几乎是瞬间就明白了对方隐藏在这些问题下面的真正用意。   晏郁想到这,不自觉敛了敛眸,避开与眼前人的目光对视。   “我记不清了,”他听见自己这样回答,“时间太久远了。我杀了很多人,不是每个死在我手上的亡魂,我都清楚姓名。”   谢知微定定地看着他,一副誓不罢休的态度,目光灼灼:“我的转世告诉我不能忽视直觉。”   晏郁挑了挑眉,等待着他的下文。   “最近我忽然有了个很奇妙的猜测,连我自己也不敢相信。”谢知微继续道,深吸一口气,内心忐忑不安,“吴明……是你,对吗?”   晏郁脸上的笑意顿时止住,如溪水在寒潮中瞬间冻结成冰。   他看着谢知微脸上期待又惶恐的神情,捉摸着他最想要听见的答案。   眉毛和羽睫在日光中落下阴影,黑眸隐于斑驳光影中,令人看不清他眼底的复杂神色。   现在摆在他面前的有两个选择——承认,或是否认。   晏郁明白谢知微清高自傲,很难接受曾经的挚友变成魔头。告诉他,几乎就相当于与他彻底决裂。   如果不告诉他,吴明这个马甲还能在谢知微心中占据一席之地,他会永远把吴明当作一个为美好生活而不懈奋斗的普通杂役弟子,乐观且坚强。   晏郁摸着下巴想了想,觉得后一种结果听起来更好一点。   有一个永远的朋友,即使友谊停留在过去,好像也挺好的……   平复好心中的纷繁思绪,晏郁嘴角微微翘起,扯出一抹看不出情绪的浅淡笑意。只听他语气轻松地开口:“谢仙君,你这个猜测真奇妙,一般人还想不到。只可惜,你猜错了,我不是他。”   谢知微闻言,闭紧了眼眸,掩去眸中情绪。整个人看起来仍然是那位清冷高傲的白衣仙修,仙气飘飘,不染纤尘,仿佛不会为任何事情所动容。   然而,他轻微颤动的乌黑羽睫却泄露出一点别样的心绪,说不清道不明,分不清是喜还是悲。   “是吗?”谢知微声音平稳地回答道,“真好,是我想错了。”   而后,他叹息一声,向晏郁告别:“叨扰了,再见。”   几乎是话音刚落,晏郁就看见谢知微的身影虚化起来,如一阵飘渺烟雾般消失在他眼前。   “就走了?”   灰烬中央,晏郁仰头望向天边明亮的太阳。日光刺目,他有些睁不开眼睛,便抬手,张开五指稍作遮挡。   五指的阴影和白日的明光在他眉目处交错,模糊了眼中神色。   呆了片刻后,晏郁收敛心神,沿着羊肠小道,往问缘府的中心走去。   为了排除后面大战时的干扰,晏郁且行且战。   一路上,他遇见的所有人,无论是仆从还是宾客,亦或是其他问缘府弟子,都被他一把火烧成灰。   他玄衣如墨,行走间带起一阵灼灼赤火,冲天的烈焰无情地吞噬周围一切的生机。   前一瞬还繁华热闹的问缘府,下一瞬就化作焦土,石板路上人声寂寥,屋舍楼阁外墙熏得发黑,仿佛经历了一场可怖的浩劫。   晏郁站在问缘府的最高处,回望身后这处他一手造就的人间炼狱,却好似看见了春日美景,红如鲜血的唇角微微上挑,扬起一抹肆意疯狂的笑。   随后,他转身跳入问缘府中央的大殿,身影轻盈如燕。   大殿内的场景一如往昔,里面坐着的众多修士丝毫没有察觉外面的惨剧,依旧在悠哉悠哉地品茶论道。   乐师拨弄手中细弦,优雅丝竹声不绝于耳,为大殿平添一抹飘渺安宁的仙气。   然而,危险已悄然落地。   ……   另一边,谢知微意识到此处秘境疑似复刻当年场景,在与晏郁告别后,就瞬移到了问缘府的藏书阁中。   看着眼前与从前别无二致的层层书架,他的心跳仿佛漏了一拍。   谢知微压制住内心的激动,维持出他清冷淡漠的神子风范,缓步穿梭在每一处书架前,耐心地寻找着可能有价值的线索。   能直接证明吴明和晏郁是两个人的线索!   然而,寻了许久也无果。   谢知微脸上浮现一丝苦笑,羽睫轻颤,他都不知道自己如今在期待什么。   他得到自己想要的答案,本该十分开心才对,可是直觉却越来越强烈,不停地告诉他,真相就是他最不想看见的情况。   事到如今,难道还要自欺欺人吗?   谢知微伸手从旁边的书架取出一本书,抬手想要翻阅。手指触及书面那一刻,终是叹了一口气,认输般将其放回原处。   离开秘境前,他透过窗户,看了眼外面的情景,冷漠的眼眸中映照出不远处幽幽燃烧的赤红火焰。   模糊看去,那些火焰很像道路两旁灿烂盛开的成片映山红,艳丽张扬,充满无穷的力量。   谢知微默默地看了一会儿后,径直回到谢识的识海深处。   会仙亭中,谢识的进度提得很快。此刻,他已经完成了前六项考验,正在努力进行最后一项任务——宴请来宾。   作者有话要说: 第四十五章 失败   会仙亭中人影错落, 树枝状的烛台上蜡烛摇曳火光,淡红烛泪垂落堆积。   数张蒲团四四方方地排列在亭台中,二十余名面目模糊的宾客端坐在他们的位置上, 除了主位外没有一处空缺。   谢知微返回时, 考验已进入宴请宾客的最后阶段。谢识需要与其他人争夺主位。   所谓的其他人指的自然就是那些仅剩的穿云门弟子。   他们早已死在前几次的任务过程中, 此时是以一种非人的怪物状态挡在谢识面前,面孔和身躯与活人无异,但脚底下拖着的影子却瘦长扭曲,在幽微的灯火中形似蠕动长蛇,令人不寒而栗。   如果他们当初没有贸然跟随谢识等人进入会仙亭,或许能继续在秘境中探索, 收获众多珍宝。但可惜世上没有如果,贪婪使得他们丧命黄泉。   谢识长剑横在身前, 毫不畏惧地看着这些仍保有神智的影子怪物, 他身侧如众星捧月般环绕着数张符纸。   符纸自下往上缓缓燃烧,发出的光芒含有灵力, 全方位无死角地抵挡周围的影子攻击。   云二十、云三十、云四十三人突破不了符纸的防御, 而谢识一时之间也难以寻找到合适的攻击时机。   漫长的一炷香过去了, 双方竟是僵持不下。   云二十面目狰狞地瞪着谢识, 脚底影子疯狂舞动。   虽然明面上这最后的考验没有时间限制, 但实际上,随着周围烛台上蜡烛的燃烧, 亭台中这些影子化身的怪物的力量将逐渐变弱。   云二十明白, 他们必须抓紧时间干掉谢识,否则等对方反应过来这一点, 与他们打时间消耗战, 他们将毫无胜算。   值得一提的是, 即使击败闯关者,这些怪物也不会恢复成人。但这种行为却将带给他们巨大的心理满足感。   ——就算你走到最后一关又如何,还不是和我们一样沦为怪物,永世不得超生!   谢识不知眼前这几位的扭曲想法,打起十二分精神,警惕地环顾四周,及时补充周围的防御符纸,定下了稳扎稳打的计划。   云二十看着孤身一人的谢识,想起之前跟在对方身边的两名青年修士,眼珠滴溜溜地转动,心中有了盘算。   只听他脸上挂着笑,声音柔和,佯装关心地问道:“小兄弟,你身边那两位大兄弟怎么不见了?”   没等谢识回应,一旁的云三十飞快接话,狞笑道:“大哥,你这问的就是废话了。在这些丁点大小的会仙亭中,两个大活人能哪里去?指定是死了!”   这话逻辑没错,如果晏郁和谢知微是普通修士,身影从谢识身边消失,意外死亡的确是最有可能的解释。   然而,事实却并非如此。   云四十意识到自己的同伴们疑似正在戳对方的伤口,对其使用激将法,果断跟着继续道:“小兄弟,我们哥几个虽是新死,但好歹在怪物中有点实力。你现在若是立刻投降,我们绝不过多为难你,招你给我们做小弟。”   本着恩威并施的原则,云四十紧接着又道:“反之,就是敬酒不吃吃罚酒!”   说到这,他鼻腔中喷出一口粗气。   “那时我们就不会像现在这么客气了!不仅会把你的脑袋砍下来当球踢,还会找到你另外两名同伴,将他们扒皮抽筋,碎尸万段!”   “特别是那个谁……”云四十绞尽脑汁回忆了一下,记起他们曾隐约听到过谢识唤身旁那名玄衣修士哥哥,态度还十分热切。   于是他便猜测这位是谢识很在意的人,给出了自认为最恶毒的诅咒。   “特别是你的修灵哥哥,我们一定会狠狠折磨他,让他给我们当牛做马!”   云四十话音未落,就看见一道带火的符文朝他迎面袭来。   烈焰之后,是谢识充满怒气的脸。   旁边的云二十和云三十眼中露出喜悦,暗道:上钩了!   云四十身影灵活地躲过这道符文攻击,与此同时,云二十和云三十则悄然移动位置,预备从左右两个方向包抄转守为攻的谢识。   在这些穿云门弟子眼中,中了激将法的谢识将不管不顾地攻击他们,导致自己的攻击节奏紊乱,攻击出现较多纰漏,给足他们可乘之机。   就连一直呆在云端宫殿中的谢知微也险些提心吊胆起来,生怕谢识被愤怒冲昏头脑。   然而,当他认真观察了一下谢识的反应后,悬起的心顿时落回原地。   谢识看起来的确很生气,但他非但没有失去理智,反而激发了自己的潜力,攻击更加精准,对战局的判断也更为仔细。   有时候,激将法能让对手昏了头脑,而有些时候,它能让对手变得更强,化怒气为力量。   现在的谢识显然是后一种状况。   白皙脸庞上的神情沉着凌厉,如一柄锋利的冰剑,散发着锐不可当的气势。   一张张符纸凭空出现他指尖,殷红血液顺势流淌到洁白的纸面上,眨眼间便勾勒出复杂精确的灵力符文,成为了攻击敌人的最佳利器。   除了急速画符外,谢识还在激烈战斗的间隙里以半空中的符纸为基石,构筑出令人目不暇接的动态阵法,困敌、杀敌于无形之中。   云二十、云三十还没反应过来,就死在了这样刁钻而隐秘的动态阵法中。   临死前,他们双目圆瞪,嘴角溢出鲜血,身体化作一团墨水,无声地流淌至地板上。   从他们迷茫的眼神中可以读出这样一条讯息:自己不是躲开符文攻击了吗?怎么忽然就死了?该死的,脚底下什么时候出现了一道杀阵!   谢知微在识海中看得啧啧称奇。   目前而言,十六岁谢识的修为境界或许一般,甚至偏低,但他的综合战斗意识却是世间少有地强。   他在炼丹炼器、驭兽占卜、画符制阵等多个方面都有着出色的天赋,并能在实际事件中,把它们近乎完美地结合到一起,使得对手防不胜防,让一分实力发挥出十分。   很快,刚骂过晏郁的云四十也丧失了行动能力,浑身虚脱地躺在散魂阵中。   这是一种能让阵中人灵魂力量飞速流失的煞阵。   云四十被谢识爆发出的惊人战斗力切切实实地震撼到了。   说实话,他有点后悔自己嘴欠了。   看着步步逼近的谢识,云四十起初是慌张,紧接着又变得坦然放松。   他以为自己会云二十、云三十一样,干脆利落地死在阵法中,感受不到多少死亡降临的痛苦。   然而,当谢识走到他身边时,云四十赫然发现自己身体底下的散灵阵停止了运转。   发生了什么事?   云四十惊愕地看向头顶长着一张善人脸的谢识,心中忽然冒出一个激动人心的猜测。   难道这小子又善心大发,打算像上次救他们一样,放过他这个可怜虫?   想到这里,云四十的眼眸中顿时浮现些许湿润,看谢识就跟看圣人一般,觉得他浑身散发着以德报怨的人性光辉!   噗嗤!   一柄冰冷的长剑猛地戳进云四十的心窝,也戳破了云四十的美好幻想。   “这一剑,是因我救你之后,你和同伴尾随我。”谢识的眉目沉静如水,语气平淡地陈述道。   噗嗤!   又是一剑。   “这一剑,是因你和同伴在会仙亭中意图杀我性命,坏我机缘。”   心脏破裂的痛楚传至云四十的全身,让他痛不欲生,鲜血如泉水般自他微微张开的嘴巴中潺潺流出。   就在他的意识即将迷离之际,谢识的最后一剑落下,这同时也是他刺得最用力的一剑。   雪亮的剑身甚至发出了轻微的剑鸣声。   “这一剑,是因你言语嚣张……触我逆鳞!”   剑尖穿透心脏单薄内壁的瞬间,云四十的瞳孔骤然放大,眼中的神采顿时消失不见,这代表着他的彻底死亡。   随后,这具心窝被人戳了三剑的尸体也同其他尸体一样,化作一滩墨水,融入地板中。   谢识表情冷淡地看着这一切的发生,抬手擦去白皙脸颊溅到的几道血迹,眼底平静如无风的湖面。   谢知微通过谢识的眼睛旁观了全程,呆了片刻。   他本以为谢识会直接解决这三名已经变作怪物的穿云门弟子,却在战斗的最后瞧见谢识这样一番举动。   在晏郁面前乖巧爱撒娇的谢识,竟然冲冠一怒为蓝颜,一反往日的温良作派,持剑对人行凶。   这场面太具冲击力,让谢知微都感觉有点猝不及防,心情稍显复杂。   擦干净脸上血迹的谢识,仿佛又变回了那个单纯善良、喜欢喊哥哥的青涩少年,身上的凌厉杀意如潮水般褪去。   他跨过地板上的三滩深色水渍,目不斜视地走到会仙亭内部的高处,一撩下摆,缓缓坐到宴席的主位上。   飘忽的钟声自虚空中传来,表示这场考验的结束。   眨眼间,会仙亭中的众多人影无声消失,蒲团上留下淡淡墨痕,四周了无人声,安静寂寥。   谢识丝毫不显慌乱,淡定自若地坐在主位上面,等待着最终奖品的发放。   ……   一个时辰后,谢识眉心微蹙,捧着一团红线,从会仙亭中走出。   “这就是天命传承?”   谢识将灵力凝聚在指尖,探入红线内部,感受到细线里面含有一股玄妙的天命之力。   他的脑海里回想着刚才接受到的传承记忆。   ——操纵宿命线,可占卜问缘,可预知吉凶,可微调气运……   谢识正要细细思索,忽然听见头顶的天空传来轰隆的巨响,似有天崩地裂的威势。   此时,时间已是夜晚。按规律,秘境的天空应该是一片茫茫墨海,但现在,它却反常地呈现出了烈焰席卷的画面。   秘境的白昼和黑夜逆转了。   “这是什么意思?”谢识一脸紧张地询问识海中的谢知微,“是表明修灵哥他那边成功了吗?”   “……”谢知微默然半晌,“不。”   一道白衣身影出现在谢识身旁,仰起头,眼眸深沉地望着天空中燎原的烈火,语气沉重。   “晏郁他,失败了。”   作者有话要说: 第四十六章 误杀   “不!”   谢识脸上露出惊恐万分的神情, 一想到晏郁深陷危机,他的呼吸几乎都停滞了,心跳的节奏乱了一拍。   没有多做犹豫, 他和谢知微一起, 飞速往秘境中晏郁所在的地方赶了过去。   路途中, 谢知微不忘提醒谢识:“晏郁他证道失败后,可能处于失控状态,他或许认不出你。”   谢识认真地点了点头:“嗯,我会小心的!”   谢知微嘴唇翕动,他其实还想提醒谢识做好晏郁凶多吉少的最坏打算,但看着谢识坚毅的脸庞, 终是叹了一口气,把即将出口的坏猜测咽了回去。   ……   时间回到晏郁证道失败前。   问缘府中央的大殿中弥漫着浓重的血腥味, 断肢残骸凌乱地堆积在地板上, 鲜血从尸体下流出,铺散开来, 仿佛一块巨大的深红地毯。   晏郁手持血剑, 站在大殿中央, 目光冷冷地瞧着高台上的白发仙人。   乌发玄衣无风自动, 凉薄眉目中藏着刻骨杀意, 但嘴角却轻轻翘起,愉快得好似看见多年未见的故人。   “仙人, 千年未见, 你过得可还好?”晏郁笑着问,“我无时无刻不在惦念着你。”   问缘仙人发白如雪, 身着一袭宽大灰袍, 额前眼角布满沧桑的皱纹, 端坐高台时颇有几分仙风道骨的味道,但晏郁却知道这人皮下的伪善和懦弱,最是道貌岸然、欺软怕硬。   “你变了许多,”问缘仙人抬眸看向殿中的晏郁,眼中浮现些许怀念的神色,“也不再唤我父亲了。”   晏郁闻言,扯出一抹讥讽的微笑,眼神如利剑般直视高台,缓缓道:“父亲这个词,你不配。”   问缘仙人许久未回应,静默半晌,但脸上仍是慈眉善目的和蔼模样。   他眼神柔和地看着晏郁,像是在看一个无理取闹的顽劣孩童,说话时用的也是一种训斥小辈的温和语气。   “你说话越发没大没小了。”   晏郁冷哼一声,不再废话,手腕转动,脚尖轻点地面,连人带剑飞至问缘仙人面前。   随后,他挥剑斩向对方的脖颈。   问缘仙人眼睫微垂,整个人瞬间后退数十米,灰色长袍随风鼓动。   周围的场景也随之发生变化,从恢弘大殿变成夜色中的茂盛丛林,数位修士高举火把,将晏郁团团围住。   幻境的时间点也发生了改变。   “我们身边竟藏了魔种!”人群中传出阵阵惊呼,“太可怕了!”   晏郁环视四周,目光扫过围观人群脸上的慌张和警惕,又看了看他们身上的问缘府弟子服饰。   恍惚间,他仿佛梦回当初被同门联合围杀的那一夜。   明明他不曾得罪过人,在问缘府中处处与人为善,然而一旦他魔种的身份暴露,这些昔日笑脸相迎的仙修同门就果断对他持剑相向,连一丝犹豫也没有。   当初的晏郁竭力向这些人解释,声明自己虽是魔种,但没有作恶,更没有害过人。   结果自然是无一人信他。   或者说,只要他是魔种,就注定无法得到仙修的友情,生来就伴随着罪恶和杀戮。   “快杀了他!不然我们就危险了!”有人这般强调道。   曾经的晏郁会认真而委屈地反驳他:“不会的,你们是我的同门,我不会那么做。”   然而,回答他的是铺天盖地的凌厉箭雨,那么决绝,毫无回旋的余地。   那时的他付出希望,却收获了遍体鳞伤的下场。   好痛!   好难受!   血液顺着眼睫流进眼睛里,让眼前的世界变得一片血红,周围同门在暗红的色彩中面目狰狞得仿若地狱阿修罗。   在这样的场景中,彼时的晏郁忽然想明白了。   比起一个善人,他更想做一个活人,能痛痛快快地活着。   既然所有人都认为他代表了恶,那么……他为什么要抗拒?   没有人期望他为善,没有人肯信任他,这个世界吝啬于给他一丁点温暖。   如果做个邪恶的魔头,能让他不再受伤,不再如今晚这般难受……   那么他想说,他愿意!   丛林中,无数火炬亮起,在苍茫夜色中形成了一片无边火海,每个人的脸都被火光照得赤红,他们冷冷地注视着包围圈中心的少年。   少年浑身浴血,眼神也渐渐变得冰冷起来,嘴角笑容疯狂决绝,就像一只被逼到绝路的魔物撕开了最后伪装的人皮。   一举一动透出对鲜血的渴望,仿佛他人的死亡能带给他愉快的体验。   回忆至此终止。   与往事一同涌进晏郁脑海中的是一股极为悲凉的情绪,让他心脏酸涩的同时,不断诱惑他去放纵自己,去杀光这些阻碍他的人。   晏郁的嘴角拉直成一条线,他眼眸中泛起浓重的黑,目光越过乌泱泱的人群,看向距离他数十米远的白发老者。   问缘仙人依旧神情温和,眉目慈祥,像是笃定他会失控杀人一般。   察觉到这人浑身上下散发出来的自信,晏郁心中忍不住发笑,唇角的直线再次弯曲。   或许曾经的晏郁会因自己双手染血而心生愧疚,会因自己强大且不受控制的力量而感受恐惧不安,日夜失眠,拼命想投入善的阵营。   然而,现在的晏郁却早已没了那些复杂的情绪。   他的心脏比他的身体还要冰冷,容不下一丝软弱的天真,看人如看死物。杀戮,对他已是家常便饭。   多年的经历将他打造成了一位彻头彻尾的嗜血魔头。   只见晏郁凝聚灵力划破手掌,血液顺着伤口流淌出来,在半空中形成一道道血剑,围在他身侧。   剑尖指向那些同门。   “去!”   随后,晏郁一声令下,数道锋利的血剑朝外射去,如狼入羊群般冲入周围的人群中,飞快地收割他们的性命。   而且,血剑并非直来直去,而是随人而动,认准一个活人后,一定要等他彻底死亡后才会转向下一个目标。   眨眼间,原本包围晏郁的人死了个一干二净,尸体断面齐整,伤口处淌出殷红鲜血,染红了丛林的土壤。   问缘仙人还站在不远处,视线看向这边,似乎一直在观战。   晏郁有点惊讶于对方的冷静自大。   斩杀完这些当年的同门后,他立即调转剑尖,指挥着剩余的血剑朝问缘仙人袭击而去。   问缘仙人赶忙甩袖,挥出一道灵力阻挡血剑的进攻。   然而,血剑之后,晏郁的身影接踵而至。他的双手异化成爪,指甲尖利,泛着幽幽寒芒,如猛兽扑食般狠狠抓向问缘仙人的心口。   噗嗤!   是手掌没入血肉的声音。   晏郁没有犹豫,修长手指继续深入,直至握住问缘仙人的心脏。   肌肤刚一触及脏器内壁时,还能感受到不停跳动的生机。   现在,问缘仙人的生死就掌握在晏郁手中。   但他面上却并不惶恐,神情温和,嘴角带着浅笑,柔声道:“你会杀死我这件事,我早预见了。”   晏郁表情未有变化,眼眸乌黑如夜,看问缘仙人如看死人。   做了多年魔头的他,深知与死人多聊天只会浪费时间,甚至给自己带来麻烦。   于是,晏郁没有回应问缘仙人的话,手指猛地收紧,像捏水果一样,硬生生捏爆了问缘仙人的心脏。   温热的血液如果汁般沿着晏郁冷白的手臂蜿蜒而下,滴滴答答地落在地上。   问缘仙人在心脏捏爆后,还保留着几分神智。   他目光慈祥地看向眼前人,嘴唇微动,似乎喊了什么。   晏郁对此置若罔闻,一道火苗自他指尖飘出,落到问缘仙人的尸体上,如碰上干燥柴木般,火苗化作熊熊火焰,紧紧包裹住问缘仙人。   几个呼吸间就将其燃烧成灰烬。   终于死了。   晏郁看着地上这堆尚有余温的灰烬,眼神晦暗不明。   他回想着问缘仙人临死前的口型,现在才反应过来,他是在亲切地唤他小名。   ——“阿玉。”   呵,晏郁脸上不自觉露出了讽刺的冷笑。他对着问缘仙人的尸身灰烬,缓缓启唇,道:“仙人,身为父亲,你或许曾对我这个孩子有过片刻的温情,只可惜,与你的狠心比起来。这点温情太微不足道了。”   比起在十分狠心中去捞万分之一的真心,他更希望拥有一个能百分百对他好的人。   说完,晏郁毫不犹豫地转身离去,任由地上的灰烬随风吹散。   飞到半路,晏郁忽觉头痛欲裂,眼神的世界变得模糊颠倒。   发生了什么?   晏郁一边疑惑着,一边随意在秘境中寻了处干净空旷的地方稍作停留。   他察觉到内心骤然涌起的烦躁情绪,赶紧从怀中摸出谢识之前拜托谢知微交给他的瓷瓶,打开瓶塞,从里面倒出一枚极品凝神丹。   丹药入口即化,甘甜的滋味弥漫在口腔中,让人心旷神怡。   晏郁稍稍平静下来。   他眼角余光瞥见周围有成群结队的妖兽在游荡,挑了挑眉,身影瞬移到兽群中,借战斗来排解心中躁动。   不知过了多久,当晏郁从沉浸中脱离时,举目四望只能看见四周布满了血红的妖兽残骸,千里荒地生机灭绝,充斥着一种渗人的死寂氛围。   晏郁低头看了看自己沾染鲜血的手指,苦笑一声,施了一道清水诀,洗去手上的污浊。   随后,他打算简单收拾好此处的狼藉后,就继续赶路。   叮当!   一枚镂空铃铛从一具尸骸中掉出,落入身旁的血泊中,发出叮叮当当的清脆响声。   晏郁认出这枚铃铛是谢识的,但他不知道它为什么会出现在这里。   他心中忽然冒出一个可怕的猜测,顺着铃铛落下的路线朝上看去,在无数妖兽尸体中看见一具人尸。   那具人尸身形清瘦,大约是位少年,面孔血肉模糊看不清是谁。   晏郁的心脏仿佛被人揪住,步履沉重地走了过去,手指微动,探进这具尸体的怀中,摸出一个黑中泛红的珠子。   这一刹那,他只觉天旋地转,身体瑟瑟发抖,整个人被灭顶的绝望吞没。   几道破碎的模糊画面从他眼前闪过。   刚才,当他全身心沉浸在战斗中的时候,好似有人从远处跑出来,一边唤他名字,一边不管不顾地扑过来,抱住他的腰,想要让他清醒冷静下来。   而他那时杀红了眼,所以他非但没有停下杀戮,反而掐住了那个人的脖子。   失控会使晏郁判断力降低,存在短暂的记忆空白。   不过,虽然他记不得当时具体发生的事情,但他也知道杀红了眼的自己有多么可怕,眼神寒冷漆黑,嘴角翘起一抹狰狞笑意,似一个疯狂的恶徒。   所以,他杀了小识?   晏郁搂紧了怀中冰冷的尸体,不愿承认这件事,但眼前死状凄惨的尸体却是这一残忍真相的最好证明。   他脸上的表情比哭还难看,悲伤像钢线一样一寸寸切割着他的心脏,让他鲜血淋漓,痛不欲生。   “对不起……”   晏郁神情绝望,嘴唇哆嗦了半晌,最后只从牙缝中挤出一句对不起。   他将怀中人抱得更紧,试图用自己的体温去温暖对方,但却无济于事。反而由于他这一动作,怀中的尸体变得更加扭曲,血肉模糊的脸庞上血水潺潺流淌,好似在不停流泪。   晏郁猜测那是悔恨的泪水。   小识他在后悔,后悔自己不顾危险跑过来,后悔自己承诺说要保护一个可恶的魔头……   晏郁一边用这种不留情面的想法来凌迟自己,一边不断地向沉默的尸体道歉。   对不起,真的对不起,他没想到会发生这样的事。   晏郁想了半天,试图找出挽回局面的好办法,然而思索到最后,他赫然发现自己是最该死的那一个。   因为他是魔种,会失控杀人,所以才会导致惨剧。   如果一开始没有魔种,那么惨剧就从源头被掐断了。   血染的荒原上,玄衣青年抱着一具尸体,漫无目的地前行着,他睁着眼睛,却根本看不见未来的方向。   曾有一人爱他护他,更是声称要把世间珍宝都寻来送给他,那人的笑容天真无邪,眼眸清亮如琉璃。   然而现在,这世间少有的给予他温暖的人却死在了他的手上。   自认为坚强冷情的晏郁忽然不知道该怎么办了,苦涩深入他的骨髓,让他整个人都摇摇欲坠,一呼一吸间都会引起剧烈的心痛。   ……   荒原偏僻的一角,在晏郁察觉不到的地方,一名白发老者现出身影。   观其面目,赫然是本该死去的问缘仙人。   问缘仙人白发如堆雪,眼眸沧桑而沉静,默默地看着晏郁在失去谢识的痛苦中备受煎熬。   这是他设下的最后一道幻境,逼真如现实,常人根本难以分辨。   遥望晏郁渐渐远去、浓缩成点的落寞背影,问缘仙人神情中浮现几分慈悲的温柔。   他叹息般开口,声音如尘埃般飘入风中。   “阿玉,吾儿,你就永远留下来陪我吧。”   作者有话要说:   小修了一下第四十四章 ,情节有变动,大家可以再去看看,么么哒~   ========== 第四十七章 身影   此时, 谢识和谢知微来到幻境入口,却无法进入。   呈现在他们眼前是一片凄清干枯的荒林,了无人迹, 纵横交错的枝丫切割着远处悠远泛黄的天空。林中没有鸟雀等动物, 安静得能听见枯枝落地的脆响。   谢识持剑身前, 与谢知微一起缓缓走入荒林中,明明两人走的都是直线,但兜兜转转,还是回到了原地。   “我很确定晏郁就被困在这里的幻境中,”谢知微沉吟道,“不过, 问缘仙人好像巧妙地隐藏了幻境的具体入口。”   谢识眉心微蹙,眼眸冷冷地扫过眼前这片碍事的枯林, 提议道:“要不我们直接把这些树全烧了?”   得知晏郁遇险的他一刻也不想多等, 只希望能马上进入幻境,营救晏郁。   谢知微摇了摇头, 制止了谢识的想法, “这些树不知在幻境中起到什么作用, 若是贸然焚烧, 可能会影响到幻境中的晏郁。”   说到这, 他转头看向身旁的谢识,眼中带着安抚, 沉声提醒道:“我知你因担忧晏郁而心急如焚, 但情况越是危急,你越要冷静, 否则会让事情变得更糟糕。”   谢识何尝不明白这个道理呢?   但一想到晏郁危在旦夕, 他脑海中就不由自主地充斥着各种恐怖的画面, 内心的不安全感一瞬间到达到了顶峰。   他迫不及待地想要见到晏郁,伸手去触摸对方鲜活的脸庞,用力拥抱住对方的身体,去附耳聆听那富有生机的心跳声。   只有这种切切实实的接触,才能平息此刻他内心的纷繁杂乱,让他明白这个人是好好活着的。   不过,谢识也明白冷静的必要性。   慌不择路的担忧只会让他们走入死胡同,不但无法帮助他们救出晏郁,而且会起反作用,甚至成为晏郁的拖累。   想到这里,谢识深吸一口气,强迫自己镇定下来。   他垂在身侧的手指紧了紧,指甲陷入掌心,淡淡的痛楚传来,让他的神智稍稍清醒。   “我知道了,”谢识回应道,“我会努力让自己冷静的。”   谢知微注意到他手指的小动作,暗自叹了一口气。   而后,两人在荒林前观察了许久,试了无数种破阵的法子,但还是没有成果。   “问缘仙人的功法独出一门,千变万化,诡异莫测,无法用寻常的阵法理论来理解。”谢知微如是乎点评道,神情忧虑。   谢识闻言,眉头皱得更紧,心中越发担忧,但脑中思绪却更加清晰,手中动作沉稳又淡定。   他从怀中抽出一根红线,捏在指尖。   红线殷红如血,指尖白如玉石,二者形成了鲜明的色彩对比。   谢知微看见这根红线,出声询问:“这是宿命线?”   “对,”谢识点头,“我想试试能不能用这东西来强制开启幻境。它和眼前这幻境一样都出自问缘仙人之手,二者的灵力运转方式说不定有共通之处。”   说着,他的手指按照某种玄妙的规则,如跳舞般在红线间蹁跹而过。   冥冥中,谢识感觉自己与天地间的联系变得更紧密了,眼前的世界逐渐褪色,变成一片灰白。黯淡的天地间,隐约浮现一条条红到刺目或者黑如乌墨的细线。   细线的一端绑在人身上,另一端则一直往上,没入遥远的天际,令人看不真切。   原来,天命,就是指天定的宿命吗?   谢识正在凭借手中的宿命线,努力领悟刚刚在会仙亭中获得的天命传承。   他凝聚神识,试图看清纵横在眼前的每一条细线,然而没一会儿就感觉精神力枯竭,大脑像针扎一样传来密密麻麻的痛楚。   噗!   谢识忽地身体前倾,呕出一口鲜血,在身前形成一小片血泊。   谢知微见状,双手掐诀,眼疾手快地为谢识护住心脉。   “你太着急了,”他说,“天命传承包罗万象,艰难晦涩,不是你一朝一夕就能轻易领悟的,要慢慢来。”   谢识擦去嘴角鲜血,露出苦涩的笑容,“我可以慢慢来,但修灵哥哥不一定等我。”   “唉。”谢知微看着谢识倔强的模样,再度忍不住叹气。   谢识深知此刻时间对于晏郁的重要性,他们这边多节约一点时间,晏郁那边就可能少一分危险。   于是,他在简单恢复好精力后,没有多做休息,再度开始感悟天命传承。   这一次他并没有强求自己感悟传承中的所有内容,而是有所侧重,寻找在此时最有价值最容易上手的部分。   宿命种类纷繁,按照颜色来分,有黑、红两色,黑线代表孽缘,红线代表好的缘分;按照种类来分,有亲情、爱情、友情、恩情……   当前,谢识主要感悟天命传承中的爱情线,又称姻缘线。   原因无他,简单好学易上手。   几炷香时间后,谢识豁然睁开眼,眸中精光一闪,嘴唇微张,缓缓吐出一口浊气。   他成功了。   谢识张开手指,掌心躺着一条姻缘红线,其颜色鲜亮如新,赫然已认谢识为主。   他心念微动,红线也随之轻轻摇晃,十分听话。   谢识抬手摸向脖颈,扯下装有晏郁精血的蕴灵珠,将其绑在红线的一端上。   “动!”他低声喝令。   下一瞬,红线伸直,朝荒林深处无限延伸,最后没入一处透明的屏障中。   以肉眼来看,就好像红线的末端悬浮在半空中。   谢知微在旁边等候多时,看见这一幕后,语气中不禁带了点喜悦,道:“入口显现了。”   “嗯。”谢识微微点手,从地上站起,手中握紧了蕴灵珠,怀着激动的心情,沿着红线指引的方向,缓缓走了过去。   谢知微亦步亦趋地跟在他身旁。   当两人走到红线尽头时,鼻尖忽然触及一块厚实如水面的无形屏障,于是屏息凝神,闭起双目,径直穿了过去。   再次睁开眼时,谢识发现自己正站在一处高墙上。   空气中弥漫着浓浓的硝烟味,眼前就是血肉横飞的战场。数万仙修和魔修混战成一团,五颜六色的法术光影纵横在战场上空。偶尔有被降服的灵兽的嘶吼声从人群中传出来,蕴含着撼天动地的威势。   同时,谢识也察觉自己身上的衣物发生了变化,便放开神识,从头到脚地“看”了自己一眼。   在神识的宽广视野中,他看见自己身着雪白华袍,头戴金丝玉冠,打扮得高贵圣洁。   他继续环顾四周,赫然发觉一群仙修大能正神情肃穆地簇拥着自己,态度恭敬且重视。   “神子大人!”有人这般唤道。   谢识闻言,面上淡定自若,实则心神微动。   哦,看来,他变成了幻境中的神子大人。   “魔尊置天下苍生于不顾,蓄意挑起争端,引发仙修魔修之间的战乱。”那人正义凛然道,“我等前日邀请魔尊瑶池议和,却被断然回绝。如今生灵涂炭,战火连绵,吾辈修士不可再退让。”   谢识维持住神子清冷高傲的做派,目光淡淡地落在说话的修士身上,沉默着一言不发。   那人见状,咬咬牙,继续道:“魔种祸乱人间,而神子大人是世间少有的能克制魔种的人。所以,今日恳请神子大人出手降服魔种,还天下苍生一个太平安康。”   他说到最后一句时,高墙上的所有修士都呼啦一声跪了下来,动作整齐划一,声音洪亮,响彻四野。   “恳请神子大人出手!”   一时之间,这句话如浪潮般回荡在高墙附近,带着振奋人心的激昂,让周围的所有仙修内心都沸腾起来。   他们仿佛看见了神子战胜魔种、仙修横扫魔修的美好未来,提前开始扬眉吐气。   明明谢识那边还没给出肯定的回应,战场中的仙修却好似受了无穷的鼓舞,战斗更加卖力。   魔修们察觉到对面仙修的激动兴奋,只觉一头雾水。不过,这并不妨碍他们计上心头,利用对手过度激动的情绪设下陷阱,故意露出破绽,诱导对方出手,然后趁机击杀。   可以说,目前为止,在这场战斗中,仙修这一方是打得最激动的,魔修这一方是收割人头最多的。   两相对比之下,魔修一方竟隐隐有获胜的态势。   高墙上的仙修大能对此看得分明,心中越发焦急,迫切地催促他们眼中的神子大人立即出手。   “只要神子大人你出手,我们就胜利有望了。”其中一人如是乎感慨道。   旁人亦随之附和:“是啊,区区魔种,哪怕他是魔尊,又有何惧!”   谢识同样心中焦急。在身边这些人说话的时间里,他的目光一寸寸扫过眼前硝烟弥漫的战场,从那些战斗中的魔修脸上一个个看过去,却没找到晏郁的身影。   修灵哥哥,你在哪?   久寻晏郁不到的谢识紧了紧手指,恨不得自高墙跳入混乱的战场中,去近距离找人。   他听见周围仙修的催促,侧过身,开口询问:“魔尊……他在哪?”   有人指了指高墙之外的某个地方,说:“就在那。”   谢识循声看了过去,发现晏郁不知何时出现在了战场前方,正静静地望着高墙之上一身神子打扮的他,眼中神色晦暗不明。   与此同时,一条众人看不见的姻缘红线,横贯烽火狼烟,穿过鲜血厮杀,稳稳地连接在两人之间。   “修灵哥哥!”谢识惊喜地喊道。   在旁人眼中,神子大人原本面无表情地站立在原地,看起来就像一株高山之巅的雪莲,冷淡纯白,周身充斥着一种拒人于千里之外的疏离感。   然而,魔尊出现的消息就好似一簇火苗,眨眼间就烧尽了他表面的清冷疏离。   谢识顾不上周围仙修看他的惊愕眼神,满心满眼只有战场上傲然玉立的魔尊晏郁。   修灵哥哥还好好的,真好。   他之前一直担心晏郁的安危,如今看见晏郁完好无损地出现在他眼前,情绪大落大起,脑海中放起了幸福的焰火。   谢识眼眸亮如星辰,衣袍带风,就像最开始想的那样,奋力地从高墙上一跃而下。   华美白袍随他的动作左右蹁跹,远远望去,好似一朵风中飘摇的雪白莲花,从雪山之巅悠然飘落到玄衣魔修的怀中。   扑到晏郁怀里那一刻,谢识感觉自己仿佛抓住了他世界的全部。   高墙距离地面足足有数百尺,加上谢识跳下时又有用力起跳的动作,因此,他的冲击力不可谓不大。   从视觉上来看,谢识跳得唯美浪漫,但从体验上来看,他就像个出膛的炮弹,硬生生把晏郁逼退好几步,险些没把他直接扑倒。   作者有话要说: 第四十八章 议和   谢识落地后还没来得及站稳, 就双手环住晏郁的脖子,柔嫩的脸颊轻轻磨蹭着他,声音软软地诉说着自己的心里话。   “修灵哥哥, 我好担心你。”   以往听见谢识这般说话, 晏郁会笑着敲一敲他的后脑勺, 调侃他多大还这样撒娇。   然而今天,晏郁被谢识拥住后,却陷入了诡异的沉默。   他长身玉立,双手垂在身侧,没有一点回抱谢识的意思,乌黑的羽睫轻轻扇动, 一双眼眸暗如寂夜。   谢识沉浸在哥哥安好的喜悦中,手如镣铐般紧紧拥住眼前人, 与他身体相贴, 静静感受着他的每一次呼吸和心跳。   这种生命的鲜活气息让谢识开心不已,心脏就像泡在酸梅汁中, 酸涩中带着甜蜜。   天知道当他得知晏郁可能证道失败的消息时, 内心有多绝望多恐惧, 仿佛天塌下来一般。   眼下的场景, 好似失而复得。   谢识下意识地将晏郁拥抱得更紧。过了一会儿, 他终于后知后觉地察觉到晏郁的不对劲,抬起头, 看向晏郁的脸, 却望进一双幽若寒潭的眼眸中。   眸中神色淡漠冰冷又陌生。   他看着他,漆黑眼眸却映照不出他的影子, 就像在看一个不熟悉的人, 不似往日亲密热络。   “哥哥?”谢识的手指紧张地揪住了晏郁的衣襟, 嘴唇翕动,声音又轻又缓,生怕惊扰了什么,“我是小识!”   晏郁闻言,神情未有变化,眼底一片漠然。   他眉目疏朗凉薄,一身玄衣如墨,长发随意披散,面无表情站在尸山血海中时,看起来就像一个真正的残忍魔头。   或者说,身为魔尊,晏郁在他人面前本来就是这副凶神恶煞、六亲不认的样子。   谢识睁大了眼睛,把脸凑到对方眼前,几乎要贴到他脸颊上,不敢置信地再次喊道:“修灵哥哥?你不认识我了吗?我是谢识啊。”   那双黑眸中的眼神仍旧很陌生。   此刻,谢识与晏郁离得很近,鼻尖只差一寸就能碰上,两人温热的呼吸气息交融到一起。   晏郁不自觉皱了皱眉,他不喜欢与他人过分贴近,这会让他感觉自己的私人领地被侵犯了。   于是,晏郁看着怀中“容貌陌生”的白袍少年,面无表情地伸出一只手,坚定且不容拒绝地将他从自己怀中推了出去。   谢识对此感到满心的惊诧,他无法接受晏郁对他的冷淡态度,咬咬牙,张开双臂,执拗地又要黏上去。   晏郁察觉到他的意图,目露警告。   谢识悻悻收手。   不过他没有就此放弃,而是站在距离晏郁三步远的地方,眼巴巴地瞧着他,清透圆眸中一片水光潋滟。   这副神态配合上他清俊白皙的面容,看起来十分地楚楚可怜,仿佛受了天大的委屈。   晏郁不是没见过苦肉计。面对其他人的故作可怜,他能够冰冷地无视,但不知怎的,当他看见眼前的少年用这样一种委屈含泪的目光瞅着自己时,他一向硬朗的心脏忽然颤了颤,竟猝不及防地生出些许不忍心。   他下意识地敛了敛眸,不动声色将视线从谢识身上移开,刻意让自己不去看他。   谢识敏锐地察觉到他视线的移开,还以为他不想看见自己,脸上更委屈了,心中无比担忧。   难不成是他来晚了,修灵哥哥已经被幻境影响,神智变得模糊?   刚才他用神识“看”过自己,发现除了衣服饰品有变化外,他的脸仍是原来那张脸,和幻境外没有变化。   如果修灵哥哥身上一切正常,没有理由认不出自己。   想到这,谢识紧了紧手指,心疼地看向晏郁,“修……你能不能仔细看看,我是谁?”   晏郁没有立即答话。   谢识心急如焚,情不自禁地上前一步。   察觉他的动作,晏郁不由得地后退一步,拉开距离,淡淡开口:“神子大人,请自重!此处可是战场!”   他声音冷冽,语气中不含半分往日的亲昵。   眼前人表现得越冷漠生分,谢识心里就越心疼担忧。   幻境果然影响到了修灵哥哥,他想。   这种时候,谢识一点都不想自重,他只想赶紧唤回晏郁的神智,让他尽快从幻境中脱离,回到安全的地方。   “魔尊大人,”谢识磕磕绊绊地开口,他从未喊过晏郁这个称呼,说话时唇舌都不利索,“求你仔细看我一眼。我求您!”   少年嗓音清爽悦耳,语气中带着卑微的恳求,传至晏郁耳中,让他心神一颤。   电光火石间,晏郁抬眸,上下左右地扫了几眼他的五官。   平心而论,这眉毛、眼睛、鼻子、嘴巴和耳朵,他都很熟悉,但当它们拼凑在一起时,却组成了一张对晏郁而言极其陌生的脸。   他搜遍记忆,找不出任何对应的人。   这种熟悉又陌生的感觉让晏郁眼神微暗,他觉得这事情很诡异,认真地看了看眼前的“陌生人”,如实回答道:“说实话,你的五官我很熟悉,但你的脸我很陌生。”   听见前半句时,谢识心中浮现了与晏郁相认的希望,激动不已,但后半句又让他的心顿时沉了下去,眼中神采一瞬黯然。   是幻境左右了修灵哥哥的判断吗?   谢识越想越觉得这一猜测是可能的,脑海中开始思索有用的对策。   与此同时,晏郁也在沉思。   他原本待在魔修大本营中,处于战场的后方,然而刚才,他的心跳节拍忽然多跳了一下,感觉到一种隐约的吸引。   虽然说不清道不明,但晏郁还是遵循指引,来到高墙之下,遥望城墙上那位给他带来异样感觉的神子大人。   不知为何,他总觉得这人是为他而来的。   随后,在众人惊愕的目光中,晏郁也同样无比诧异地瞧见那位雪衣玉冠的少年仙修从高墙上跳入他的怀中。   他本可以退后一步,让对方扑个空,但正要行动时,他的双脚却仿佛粘在了地上,一动也不能动,双手也不由自主地伸出来,做出拥抱的姿势。   当那人稳稳落地时,晏郁心中也浮现满足感。   晏郁一边回忆,一边思考:自己这一系列反应太反常了,他真的从没见过眼前这位少年仙修吗?   于是,鲜血四溅的战场上,出现这样一副奇异景象。   ——魔修的头领和仙修的希望,两个本该打起来的人,竟然平安无事地面对而立。   两人均一言不发,面露沉思,但彼此之间的氛围无比平和,没有半□□味。   高墙之上的仙修大能站在原地,遥望那处,低声与同伴讨论着眼下的情况。   “神子大人这是在干什么?老夫看不懂了。”   “不瞒你说,我也一头雾水……”   “先说第一个问题,神子大人为什么扑到魔尊怀里?”   高墙上众人沉默许久,埋头苦思。这第一个问题就把他们都给难倒了。   虽然最开始是他们一直在撺掇神子大人对魔尊出手,然而当神子大人顺从他们的心意开始行动后,他们却眼睁睁地看见事情的发展方向拐向了某个极其怪异的地方。   先是神子大人跳入魔尊怀中,后来又是两人间拉拉扯扯,不成体统,到现在则是,两人相对而立,气氛祥和。   可以说,整个过程中神子的所作所为,都超出了他们的理解范围。   高墙之上,这群仙修大能讨论了许久,也没个成效。   战场前方的谢识和晏郁也同样一筹莫展。   而此时,这场仙魔大战已然进入尾声,魔修即将大获全胜,正在进行最后的攻城。   只听魔修们召唤灵兽,气势汹汹地撞向紧闭的城池大门,斑斓的法术光芒如烟花般不停炸开,半圆形的仙修防御阵法上浮现阵阵波纹,有了碎裂的征兆。   魔修们见状,爆发出热烈的欢呼声。   这响亮的欢呼声,让沉思中的晏郁回过神来,他转头看了看快要被攻破的城门,声音淡淡,提醒道:“我这边快赢了。”   谢识还不习惯晏郁对他的冷漠语气,愣了愣,几个呼吸后才寻回自己的思绪。   “嗯,的确。”他努力让自己的声音显得平稳镇定。   晏郁察觉到谢识的故作镇定,还以为他是因仙修一方的落败而心神不宁,便出言安慰,只是语气仍旧很平淡生疏。   “神子大人,你不必太过忧心。魔修这边才攻下一座城池,仙修那边还有九十多座城池可守,目前不算走投无路。”   不过,就目前而言,魔修阵营的实力远远强于仙修阵营,只需要再多点时间,魔修就能把仙修余下的领地全部蚕食殆尽,丁点都不剩。   现在和以后的胜利都是属于魔修这一方的。   谢识的手指紧了紧,看了看眼前看他如陌生人的晏郁,又扫了眼高墙之上因即将城破而面露忧虑的那一群仙修大能。   “魔尊大人,请你稍等片刻,我会给你一个满意的答复。”   说完,谢识就脚尖点地,身轻如燕地回到了高墙之上。   晏郁站在高墙之下,远远地望见这位雪衣玉冠的神子如众星捧月般,被仙修大能簇拥在中间,凝神与他们商讨着事情。   此时,他才终于有了神子的样子,眉目清冷,一言一行不怒自威,彰显高贵圣洁。   与刚才在晏郁面前表现出的邻家弟弟神态,完全不同。   前者高傲疏离,后者温软黏人。   晏郁看着这一幕,心中觉得很稀奇,同时,嘴角也不禁勾起一丝笑意。   大抵魔修都有很强的占有欲,看见一个人只在自己面前表露出特别的神态,也会感觉自己占有这个人的一部分,从而心生餍足。   然而,他并不认识这位神子大人啊。   意识到这一点的晏郁赶紧收敛了嘴角的轻微弧度。   谢识与那群仙修大能商讨了许久。在这期间,晏郁暂时叫停了魔修们的攻击,让他们原地休整,等会儿再继续攻城。   几个时辰后,仙修那边终于有了结果。   一名传令魔修撩开帐幕,步入晏郁的营帐中,恭敬地将仙修们的议和书递到晏郁桌上。   晏郁扫了眼那本厚实的议和书,没有直接翻开。   只见他手指轻轻敲击金丝楠木桌面,以手撑着下颚,姿态慵懒地依靠在座椅上,漫不经心地询问眼前的下属:“情况如何?”   “回尊上,仙修们实力有限,意图求和来终止纷争,说是会赔偿之前侵扰魔域魔修的全部损失。”传令魔修躬身回应道。   闻言,晏郁意味不明地轻笑几声,似在嘲讽那群不自量力的仙修。   紧接着他继续问道:“既然是议和,那么他们的诚意如何?”   “非常有诚意!”   传令魔修脸上难掩兴奋之色,说话声音铿锵有力,并对仙修们提出的条款给予了有史以来最高的评价。   “哦?”看着如此激动的下属,晏郁眼中不免浮现些许惊诧,连他都有点好奇仙修们到底开出了怎样优厚的条件。   “仙修们不仅愿意向魔域割让十座城池,每年供奉数百万灵石、上品灵器、优质灵宠,而且会约束手下弟子,撤销除魔令,不再以历练弟子为由,故意骚扰魔域边缘的魔修。”传令魔修如是乎回答道。   晏郁边听边拿过桌上的议和书,随意地把玩着。   无论是领土灵石,还是后面提到的承诺,虽然都很丰厚,但太过寻常,远不足以打动这位魔尊的心。   “还有吗?”晏郁问。   “有!”想到这最后一项奖励,传令魔修不自觉咽了咽口水,内心激动,“他们提出了联姻,愿意把神子送给尊上做道侣,建立仙修魔修的姻亲关系,以结永年之好。”   啪的一声,晏郁手中动作一滞,议和书直接越过桌子边缘,重重掉落在地,书页凌乱地散开。   “你说什么?你再说一遍?”   `传令魔修不明所以,把刚才的话又重复了一遍,还贴心地强调了神子来魔域联姻的事情。   “尊上,您的魔宫马上就要热闹起来了,”这位下属打心眼里替晏郁高兴,“以后你也是有道侣的魔修了。”   作者有话要说: 第四十九章 大婚   营帐中安静了许久, 晏郁好不容易才压下心中的惊愕,勉强维持住面上的淡定自若。   这个事态发展方向,他属于是没有料到。   他有想过仙修那一方议和的情况, 却没想到对方直接提出联姻, 把神子送至魔域。   不过惊讶归惊讶, 这些条件的确很丰厚,于魔域而言不亏,自己这一方不仅获得了大批的修炼资源,还多了一个美貌道侣。   道侣……晏郁嘴里反复念叨着这两个字,罢了罢了,反正魔宫占地百里, 大不了随便寻处地方安置那位神子。   思索到这里,他往后靠坐在座椅上, 抬手捏了捏眉心, 问下属:“仙修那边有说何时大婚吗?”   “没有,他们说由我们来定夺, ”传令魔修说着, 恭敬地从怀中取出一叠黄历, 递到晏郁面前, “请尊上挑选良辰吉日。”   晏郁伸手接过, 简单瞄了几眼,拿起毛笔, 随意勾画了一个日子。   传令魔修取回黄历, 看了看,喜悦道:“下月初一?这日子吉利!属下这就去安排结契大典的相关事宜。”   晏郁头也没抬, 摆手示意他可以退下了。   随着营帐帘幕被撩起又放下, 这名下属安静离开, 此时营帐中只剩下晏郁一人。   他神情沉静地坐在位置上,看着掉落在地没捡起的议和书,脑海中思绪很乱。   纤长手指从怀中摸出一枚带血的镂空铃铛,铃铛内部发出叮当的脆响,在空旷冷清的营帐中显得格外清晰。   晏郁握紧了这枚铃铛,闭了闭眸,心脏犹如处于布满尖刺的荆棘丛中,每次跳动都引起阵阵痛楚。   ……   大婚之日,转瞬即至。   原本恢弘冷清的魔宫变得热闹喜庆,大红绸缎四处高挂,钟鼓声环绕周遭。众多魔修和仙修分立两端,衣着齐整光鲜,躬身朝站在宫殿最高处的魔尊叩拜道喜,声音响彻整座魔宫。   晏郁头戴高冠,身着大红喜袍,单手负于身后,静静看着今日大婚的另一位新人登上千层玉阶,顶着纷纷扬扬的新鲜花瓣,缓步向他走来。   两人都穿着男子喜服,但由于此次联姻中魔修一方占据优势,神子进入魔域生活,因此谢识头上多添了一块薄薄的红纱盖头。   盖头做工精细,边缘处用金线绣着能保佑平安的符文图案,淡淡灵力光华流转其上。这种隐隐绰绰的装饰,进一步衬托出红纱之下那张白皙面容的清隽俊美。   在万众瞩目中,两位新人之间的距离渐渐缩短,直至相对而立。   两人皆红衣如火,身形修长如玉,丰神俊朗,任谁看了都得说一句郎才郎貌。   即使是痛失神子的仙修们看见眼前这一幕,也说不出一句不好听的话。   谢识透过红纱盖头,大着胆子打量眼前的晏郁,心头涌起一股甜蜜。虽然明知眼前是幻境,但能亲身体验一把和修灵哥哥结契成亲的感觉,他还是很开心。   就算这是一场梦,也是一场美梦。   魔修侍者捧着一段系着大红花蕊的绸缎,来到二人中间,分别将红绸的两端递到两位新人的手中。   随后,谢识和晏郁就牵着这段红绸,开始拜天地。   第一次躬身弯腰的时候,晏郁悄悄扭头瞧了眼身旁的少年仙修,提出自己的疑惑:“神子大人?”   “嗯?”谢识隔着一块红纱回看他。   “你是被迫的吗?”晏郁轻声问,“毕竟我俩之前从未相识。”   在晏郁过往的认知中,神子高傲清冷,满口正邪之分,最是嫉恶如仇。对于这样的人来说,嫁给一位魔域魔头,绝对是一件极其耻辱的事情,不可能轻易点头同意。   再联想到之前战场上,这人跳入他怀中的举动,晏郁有点担心那群古板的仙修大能方面认为神子叛敌,把他视为弃子,故意逼迫他来魔域联姻。   说不定,眼前这人能如此听话地按照大婚流程行事,是因为被下了药!   谢识看出晏郁所想,清隽面容上浮现一抹笑意,他温声回应:“不是,我自愿的。”   一开始仙修那边看见战斗形势对他们不利,确实有议和的心,但没有考虑过联姻。   后来,当他们仔细地算了一笔账后,发现送神子联姻能节省大笔赔偿,迫于现实的压力,含泪联姻了。   仙修们提议这件事时,谢识本人也是狠狠吃了一惊,然而思来想去后,他没有回绝。   他想在幻境中创造更多和晏郁的相处机会,尽快唤醒晏郁,帮助他逆转失败的局面。至于面子问题,谢识完全不在意,他深知此处只是幻境。   从这个角度来看,谢识的确是自愿前来魔域联姻。   听见谢识的回答,晏郁不由得深深地看了他一眼,低声感慨道:“神子大人真是能屈能伸。”   他以为谢识是忍辱负重、顾全大局才主动联姻的。   谢识闻言,哭笑不得。   他不愿让晏郁误解他的目的,搞不好他还会进一步以为他是来魔域做卧底,于是出言纠正道:“因为是你,我才来的,没有其他原因。”   此时,魔修侍者的指示声响起,晏郁闻声直起腰身,转了个方向,第二次拜了下去。   谢识同样如此。他透过红纱,看着与他一同行新人礼的晏郁,又环视一圈,视线掠过周围红绸装点的宫殿,扫过台下静静注视他们的众多宾客,心中忽然涌起一股喜悦的冲动。   在最后的对拜环节,两人的距离被拉得极近,起身时呼吸几乎交融。   而就在这时,谢识看着晏郁的眼睛,仗着他身处幻境、认不出自己,红润薄唇微微扬起,用只有两个人能听见的声音,轻而快地说道:“魔尊大人,和你拜堂,我很开心。”   ——修灵哥哥,和你拜堂,我很开心。   话刚说完,他的脸颊就飞起霞红,幸好有头上的红纱盖头挡着,旁人看不真切。   数位魔修手持花篮,围着他们撒了一圈花稥稥瓣,霎时间花雨纷纷。   晏郁的目光穿过缤纷的花瓣,愕然地看向面前身着红衣的俊俏少年。   半晌后,他才回过神来,但这个时候,谢识已经转身,被侍者引导着走下高台,朝新房的方向走去。   在众目睽睽之下,晏郁也不好猛然叫住对方,只能暂且压下满心的惊疑不定。   ……   新房之中,一对红烛灼灼燃烧,蜡泪垂落堆积在青铜烛台上。   谢识顶着红盖头,回想着自己在宫殿上的大胆言语,心中羞涩不已,发烫的脸颊久久未能冷却。   幸好修灵哥哥现在把他当陌生人,不然刚才那话,他还真说不出口。   谢知微自谢识进入幻境后就回到了识海深处,此时刚出来,就看见身着喜服的谢识,吓了一跳。   “怎么回事?”他问。   谢识揉了揉泛红的脸,回答道:“我和修灵哥哥成亲了。”   谢知微:“……”   他内心太过震惊,以至于表情反而显得很淡定。正所谓,震惊的尽头是麻木。   幻境之中,一切皆是虚妄,谢知微如是乎安慰自己。   “晏郁这边有进展吗?”他开门见山道。   想到正事,谢识脸上的红晕稍稍淡去,他眼中浮现些许忧愁,轻轻摇头,道:“没有,修灵哥哥他不知为何,看见我却认不出我。”   说着,他随意扯了扯自己身上的广袖红袍,“我来魔域,就是为了多接触修灵哥哥,找出他证道失败的原因。”   谢知微走到窗边,仰头望了望此处与外界别无二致的天空,沉吟着说出自己的判断。   “晏郁他修为高深,在世间是数一数二的强者,问缘仙人理应赢不了他。所以我怀疑,晏郁之所以会被困在此处,是因为被魇住了。”   “魇住?”谢识轻声呢喃着这两个字,脸上神情疑惑,似是不解。   谢知微解释道:“所谓魇住,简单来说,就是碰见恐怖的事情,害怕到无法清醒。”   谢识闻言微微颔首,立即明白自己现在需要去找出到底是什么魇住了晏郁。   笃!笃!笃!   房门忽然被人敲响。   谢知微和谢识对视一眼,身影隐没在暗处,谢识则等了一会儿后,假装小憩后刚醒的样子,喊道:“进!”   一名魔修侍女端着一方红漆托盘,推开门走了进来。   她将装有食物的托盘放置在屋内小桌上,俯身行礼,对谢识道:“神子大人,尊上今日身体疲乏,可能不会来新房。这是一些吃食,请您慢用。”   说罢,这名侍女就打算转身离去。   谢识叫住了他,敏锐地问:“尊上今日不来,那么明日会来吗?”   侍女回眸,神情中带着点对眼前这位少年仙修的怜悯,“回神子大人,尊上可能不太习惯与道侣相处,所以估计不会常来。”   这话说得委婉,但意思却很明确。   隐藏在暗处的谢知微顿时明悟:晏郁这是晾着谢识,让他以后都独守空房。   谢识也懂了。   现在的修灵哥哥不是很想见到他。   谢识伸出手捏住头上红盖头的一角,想自己把它掀下来。红盖头虽是薄纱质地,但会稍微遮挡眼前的视野,使他看人看物有少许不便。   然而,当他的手指触及红纱那一刻,他忽然犹豫了,将手放下来,端正地搁在身前。   谢识心想:他一辈子可能就成这么一次亲,盖这么一次盖头,还是不要这么随便就掀了,再等等看吧。   送吃食的侍女尚未离去,她看见谢识的小动作,意识到神子心中对她们尊上有暧昧情愫,神情中的怜悯意味越发浓了。   侍女想着谢识远“嫁”而来,也算是半个魔域人了,便忍不住出声安慰道:“神子大人,你无需过分伤感,尊上他……他并非故意冷落你。”   谢识循声抬眸,定定地看向眼前的侍女,连忙追问:“此话怎讲?”   “实不相瞒,我们尊上是极为长情的人,”侍女缓缓启唇,目露伤感,“他曾经有位心上人,却因一场意外被迫与其阴阳两隔,多年都未曾从悲伤中走出来。”   “你们仙修常常说一生一世一双人,想必很能理解这种痛苦。”   “尊上与你结契,是为了魔域和仙门的大局考虑,但他也有自己的私心,短时间内不能像对待道侣一样对待你。”   说完,这位侍女还屈起手指,轻轻擦拭眼角的泪光。   然而谢识和谢知微两人听见她的话,内心都狂喜起来。   他们好像找到晏郁被困在幻境的原因了。   不过,看着伤心的侍女,谢识不得不强忍激动,配合着唏嘘了几句。   做好表面功夫后,他立即追问道:“那姑娘知道修……魔尊大人的心上人葬在何处吗?我身为魔尊的现道侣,想去祭拜这位前辈,也算全了我们仙门的礼数。”   作者有话要说: 第五十章 冰棺   “可是……”侍女的声音顿住, 眉眼间有些纠结。   谢识神情诚恳地看着她,道:“姑娘放心,我只是去祭拜, 不做其他的事情。”   侍女见他面善, 咬了咬牙, 将一切和盘托出,“尊上的那位心上人并未下葬,他的遗体一直被精心储藏在清心殿的冰棺中,尊上时不时会去看他。”   “为防止遗体被破坏,尊上特意将清心殿划为魔宫禁地,从不让旁人进入, ”侍女说到这里,抬眸看了眼前的红衣新人, 柔声劝道, “神子大人,你有这份心意是好, 但祭拜一事还是免了吧。”   谢识从她的话语中提取出“清心殿”这一关键字眼。   听见侍女的劝慰, 他笑了笑, 佯装遗憾地回答道:“多谢姑娘提醒, 既然那里是魔宫禁地, 我身份敏感,就暂且不去了。”   看他言真意切, 似乎完全放弃了祭拜的想法, 侍女便不再多言,告辞离去。   此时, 新房重归安静, 红烛高照, 室内氤氲着一片暖融融的淡红亮光。   谢知微自阴影处现出身影,缓步走到谢识面前,神情淡淡地问:“清心殿,去不去?”   “当然去!”谢识顶着红盖头,豁然从床上坐起,挺直了身板。   随后,他们两人各自往身上使了个隐身术法,悄悄穿墙而出,顶着浓浓的夜色,绕开魔宫中来来往往的侍从,摸黑前往清心殿。   夜晚的魔宫仍然维持着白日的喜庆装扮,大红绸缎在夜色中随风飘摇,一盏盏琉璃灯悬挂在回廊上方,光影迷离泛红。   谢识一袭红衣烈烈如火,穿梭在这样的魔宫中,内心生出些许不真实的梦幻感。   这是他和修灵哥哥的大婚之夜,他在心里不断加强着这一认知。   谢知微走在谢识前面。   对于周围这些大婚装点,他本来没什么感觉,但不知为何,随着时间的流逝,他的心绪竟如起风的湖面般,泛起阵阵涟漪。   脑海中随之浮现出晏郁与他身着同样款式的红衣、深夜携手漫步回廊的甜蜜场景来。   那幅场景除了人物的面容外,其他事物都模糊朦胧,还蒙上了一层淡淡胭脂色的半透明雾霭,很明显是一幅想象画面。   谢知微顺势回眸,瞧了身后的谢识一眼,果然见自己转世正美滋滋地环顾四周,圆润眼眸中一片潋滟光华,说是眼泛桃花也不为过。   谢知微:“……”   谢识注意到他的目光,薄唇微抿,察觉自己的喜悦情绪太过外露。   他心中浮现些许窘迫与羞涩,赶忙收敛脸上表情,凝聚心神,专注赶路。   谢知微脑海中的“甜蜜想象”这才消散,心绪的涟漪也渐渐平息。   呼,谢知微不动声色地松了一口气。   刚才那种被动恋爱的感觉太让人毛骨悚然了,再多来几次,他估计要怀疑自我,以为自己真的喜欢上晏郁那家伙了。   他无法左右自己转世的想法,所以这相当于是个无解的题目。   谢知微收回看向谢识的目光,凝眸望着眼前灯火通明的道路,暗自叹息一声。   魔宫占地广阔,建造了数不尽的亭台楼阁,第一次来的人若是无人指引肯定要迷路。   但万幸幻境中魔宫的建筑布局与晏郁现在居住的赤霄宫较为相近,而谢识常去魔域,对赤霄宫最为熟悉,几乎就跟自己家一样。   “修灵哥哥那里也有一处清心殿,”谢识一边走,一边道,“他情绪不好时,常去那里打坐冥想,以此来平复内心的烦躁。如果我没记错的话,清心殿是这个方向。”   随后,两人沿着谢识所指的方向行进了一会儿,四周越来越安静,人影渐渐稀疏,恰恰符合了魔宫禁地的特征。   走出一段距离后,主要道路上彻底没了魔修仆从和侍卫的身影。   取而代之是一座由琉璃打造的剔透宫殿。   它不似魔宫其它地方那样亮堂,而是从内往外透着幽微的光芒,在深沉的夜幕下稍显黯淡,朦胧如荒野萤火,显出一股凄清却纯净的氛围。   谢识远远望了一眼,良好的夜视能力让他看清了宫殿上方的牌匾,这里正是他们要寻找的清心殿。   宫殿门口设了一道识别阵法,谢识精通此道,很快就将其破解。   之后,谢知微以自己修为更高为由,主动提出打头阵。   只见他迈着轻缓的步伐登上殿前台阶,先用神识感知殿内情况,确认殿内无特殊机关陷阱,以及殿内无人后,才伸出手抓住门环把手,轻轻推开了清心殿的大门。   随着大门的开启,殿内盛景一瞬间撞入他的眼帘,谢知微顿时愣在了原地。   谢识候在他身后,见他身影停住,紧张且好奇问道:“怎么了?”   说着,他挪到谢知微身旁,视线越过他身体的遮挡看向殿内,也愣住了。   清心殿内部空旷,除了中央的一口冰棺外,地面上没有任何多余家具摆设。但殿内顶部却有数条银链垂落,密密麻麻地,好似银色的瀑布。每条银链末端都系着一枚精致的镀银镂空铃铛,数量同样很多。   空气从打开的殿门流进殿内,形成一阵清风,吹动银链、银铃轻轻晃动,它们彼此撞击,响声清脆悦耳,连绵不绝,如海似浪。   宫殿内没有夜明珠,也没有烛火,唯有数只萤火虫自在飞舞,用幽弱的微光照耀殿内。   谢识睁大了眼睛,愕然地看着满殿的银铃和萤火。   这两者都他和修灵哥哥之间的过往旧事有关。   他的心弦仿佛被人猝不及防地拨弄了一下,下意识地伸出手,掌心朝上,接住一只朝门口飞过来的萤火虫。   如同儿时般,萤火虫拖着发光的尾部,悠悠然落到他掌心,细小的节肢在他皮肤表面挪动,引发丝丝的痒意。   这一刻,谢识忽然意识到了什么。他的心脏忽然跳得很快,呼吸艰涩。   他放开萤火虫,如同确认一般,在如海的银铃声中,穿越漫天萤火,缓步来到大殿中央的冰棺前。   冰棺的材质是千年玄冰,晶莹清透,让人一眼就能看见棺椁中那人的样子。   那是位身形清瘦修长的少年,脸上血肉模糊,身穿精致白衫,双手交叠放在胸前,脖颈处挂着一枚黑中泛红的珠子。   谢识将手伸向自己的衣领,从衣衫下拽出那条串着蕴灵珠的细绳。   他脖子上挂着的这颗珠子竟是与冰棺中的尸体拥有的那颗一模一样。   它们分明就是同样的东西!   现在,冰棺中的那人,又或者说,侍女口中晏郁死去多年的心上人的身份再明显不过了。   就是他自己。   谢知微刚才看见头顶的银铃时,就有所预感,此时他走到冰棺另一侧,看着棺椁中面容模糊的尸体,竟没那么惊讶。   在谢知微的认知中,晏郁生性凉薄,疑心颇重,前世今生几乎少有人能走进他心中并占据重要地位。同样地,他行事轻狂肆意,从来一副无所畏惧的样子,谢知微想破了脑袋,也难以找出一个会让对方感到害怕的人。   不过眼下,他到底是发现了正确的答案,既在意料之外,又在情理之中。   “小识,他害怕你的死亡。”谢知微淡漠的目光落在冰棺中,棺中尸体寂然无声,是他话语的最好证明,“是你的尸体魇住了晏郁,将他困在了此处幻境,无法看破。”   谢识嘴唇颤动,手指扶在冰冷的棺椁边缘,清透眼眸中各种情绪翻涌层叠,如琉璃碎裂。   他无法形容自己此刻的复杂心情。这绝不是简单的惊讶、喜悦、悲伤等词可以一笔概括的。   静默良久后,哭泣和笑容两种截然相反的表情一同出现谢识白皙清俊的脸上。   谢知微看着一袭红衣、又哭又笑的自己转世,心中思绪百转千回,终是在现实面前无奈认命了。   他环顾四周的银铃和萤火,无奈地想:谢识喜欢晏郁,晏郁也未必对谢识无意,这是一段两厢情愿的姻缘,从这一世的儿时跨越到了少年、青年时期。   谢知微的视线在清心殿内缓慢移动,渐渐移动到了一道不知何时出现在大殿门口的墨色身影上。   他的目光往上,望进一双漆黑冰冷的眼眸中。   那人身着玄衣,眉目深邃凉薄,脸颊线条利落分明,又出现在魔宫禁地。除了晏郁,还能有谁呢?   谢知微心道不好。晏郁怎么忽然来了?而且,看他的眼神,显然还未认出他们,仍把他们视作陌生人。   “这里不欢迎你们!”   空旷的宫殿中响起一声凌厉的呵斥,声音冷沉,仿佛淬了寒冰,让人不由得心生惧意。   晏郁瞧见自己极为珍视的物品被人触碰,眉心立刻蹙了起来。他想也没想,身影瞬移到冰棺上方,衣袖甩出两道如浪气劲,干脆利落地将冰棺旁边的两个人打飞了出去。   当然,他下手有分寸,仅仅是打飞二人,并未伤及五脏六腑。   甚至看在谢识是他名义上的现道侣份上,手中的力道还刻意收了几分,气劲落到对方身上时犹如清风拂面,非常温和。   谢识和谢知微在气劲过后,很快稳住身形,站直身体,神色各异地看着突然出现的晏郁。   晏郁起初没细看,现在凝眸观察时,他赫然发现宫殿中的两人眉眼至少有八分相像,心中有些许诧异。   不过这两人气质迥然不同,晏郁一眼就认出穿着大红喜袍的那位才是与他刚拜过堂的神子。   刚才晏郁的出手掀起气浪,吹动头顶银链、银铃疯狂摇晃,此刻清心殿内一片喧嚣嘈杂。   在这样的环境中,晏郁抬眸就瞧见谢识缓步朝他走来,红纱盖头底下,是一双水润清眸,似有千言万语要诉说。   作者有话要说: 第五十一章 诉说   晏郁静静注视着他, 等待对方开口。   一片静默中,谢识红润唇角微微扬起,带着点暧昧, 笑着朝前倾身, 头上红纱盖头随之摇动。   盖头边缘处距离晏郁不过半只手臂的距离。   谢识望着他, 眼眸中泛着鲜活快乐的光芒,缓缓道:“今日是你我大婚之喜,可以不入洞房,但盖头还是要掀的。”   晏郁没想到谢识会忽然提到这事,猝不及防地愣了愣。   他的确有意冷落这位神子,刻意不去新房, 然而此刻感受到对方目光中的灼热和期待,晏郁搁在身侧的手指紧了紧, 到嘴的拒绝话语又咽了回去。   不过是掀盖头, 一件小事而已。   他这般想着,冷白指尖触及盖头边缘, 轻轻勾住, 朝后撩了起来。   随着红纱的后移, 谢识白皙如玉的脸庞暴露在殿内幽幽萤火中, 高挺鼻梁投下一道深邃的阴影。   晏郁看着这样一副容颜, 心神一晃,竟感觉心底最柔软的地方被人轻触了一下。   他垂眸, 掩去心中异样, 转过身,冷冷地催促道:“你们该走了, 这里是魔宫禁地。”   谢识柔和一笑, 和谢知微一起走出了清心殿。   然而, 他们却没有直接离去,而是站在门口的台阶上,隔着半个宫殿与晏郁说话聊天。   “宫殿内是禁地,宫殿外的台阶是禁地吗?”谢识眨着眼睛,如是乎问。   晏郁:“……”   晏郁的手指轻轻抚过晶莹的冰棺,没有回答这一过分刁钻的问题。   他将清心殿划为禁地,主要是为了保护这座冰棺,不让来往的人破坏棺中尸体。从理论上讲,谢识和谢知微待在宫殿门口,虽然略带挑衅意味,但不会对他所珍视之物造成实质性损害。   谢识见他沉默,意识到晏郁默许了他们的做法,脸上神情愈发柔和。   他的目光落在了晏郁一直小心注视的冰棺上,压下心中复杂思绪,用友好的语气缓缓开口:“敢问这位是魔尊的什么人?好像很受重视。”   他声音无比轻柔,如春日微风,听起来好似朋友间的闲聊。   晏郁的动作稍稍顿住,他看了看冰棺中安详躺着的尸体,深沉的眼眸中情绪翻涌。   这一边,谢识还在循循诱导:“我知道你不爱我,但身为你名义上的道侣,我还是想多了解你一点。”他顿了顿,下颌绷紧出漂亮的线条,轻笑着补充道:“而且,今日拜堂时,我说的话也是真心的。”   无论是幼时还是现在,谢识身上自带一股人畜无害的气质,他的神情和话语总是透着真诚,让人下意识地卸下心防,同他倾诉。   晏郁回眸,视线穿越满殿的萤火,幽幽地看了他一眼。   谢识注意到他的打量,回以淡淡一笑。   晏郁收回目光,心中涌起刚才掀开谢识盖头时那一刹那的被触动感。   他垂下羽睫,扫过眼前冰棺中那尸体血肉模糊的面容,轻启唇瓣,“冰棺中的人,是一个对我很重要的人,他给了我世间少有的温暖,包容我、信赖我,甚至说要保护我。”   “那么他……”谢识带着试探的意味接话道,“是你的心上人?”   晏郁呼吸急促起来,片刻后轻轻摇了摇头,回答道:“或许吧。”   他闭了闭眼眸,再睁开时,眼中有茫然之色。   “我不清楚,”晏郁道,“我向来人情淡薄,在意我和我在意的人加起来一只手就数得过来,亲情、友情、爱情之间的界限我不太能区别。但有一点,我很肯定。”   晏郁的手隔着冒着寒气的冰面,抚摸冰棺中人的脸庞,继续道:“我不能忍受他离开我的场景。他曾给我黑暗的生活带来光亮,我为此而感动,并希望他能永远为我驻足。这样的想法或许很贪婪,但我却认真思考过。”   一只萤火虫飞到晏郁眼前,被他一把抓住,而后又一把抛开。   “他是独属于我一个人的萤火虫,必须为我发光,也只能为我发光。”   他说话语调温柔,仿佛在说着一件再平常不过的小事,然而一旁的谢知微却从中听出了几分偏执的味道。   谢知微的脑海中不由得浮现出谢识想离开晏郁,结果却被晏郁打断腿关起来的恐怖画面。   他不由自主地移动视线,看向身旁站着的谢识,赫然发现这位红衣新郎正深情地望着宫殿中的晏郁,神情执着无悔,好像一点都没有察觉到晏郁话语中的隐含信息,又或者察觉到了,但根本不在意。   谢知微:“……”   好吧,是他多虑了,谢知微心中哀叹,谢识哪里会离开晏郁呢?他黏着他还来不及呢!   他们之间,仿若飞蛾扑火的关系。   晏郁是火,谢识是飞蛾,飞蛾痴恋火光,哪怕燃烧成灰也要与火缠绵,无惧无畏,旁人是劝不动的。   “那么,后来发生了什么?”谢识看着冰棺,拧着眉头朝晏郁问道,“他怎么会变成这个样子。”   修灵哥哥,你又为什么会被困在这处幻境中。   这个问题从清心殿外传至清心殿内,一下子就勾起晏郁脑海中最不愿回想的记忆。   他握紧了手,羽睫垂下,漆黑眼眸中是痛楚的悔意。   一阵阵气浪凭空出现,以晏郁为中心横扫四周,扰动满殿的萤火和银铃。   刹那间,萤火乱飞,嘈杂喧嚣的银铃响声充斥着整座宫殿,犹如暴风雨来临的前兆。   谢识看着这样一副混乱的场景,心中一紧,迈开脚步就要扑到晏郁身前。   谢知微同样提起了十二万分警惕,做好了防御晏郁攻击的准备。   万幸几个呼吸后,殿内的混乱喧嚣就渐渐平息了,晏郁周围环绕的魔气也缓缓消散。   晏郁从怀中取出一枚凝神丹,闭目咽下,内心的躁动瞬间被压制。   “抱歉,”他说,“我有时候会控制不住自己,不过他为我炼制的这些丹药能帮助我抑制失控,只是,刚才是仅剩的最后一颗了。”   谢识之前在每颗凝神丹中加了足量的蜂蜜,让它们甜如糖丸。   此刻,晏郁口腔中弥漫着一股丝丝的甜意,令人心旷神怡,但他的眉目却泛着苦涩,眼底氤氲着一片暗色。   “这丹药来自我这一世的亲爹,而后被他所改良。他待我那般好,而我却……”他眼睫不停颤动,嘴唇哆嗦了半天,才说出下文,“杀了他!”   这三个字几乎是从牙缝中挤出。   此话一出,谢识和谢知微都睁大了眼睛,神情惊愕万分。   晏郁瞧见了,脸上竟浮现出畅快的笑意,眼眸一片漆黑,透不进一丝光亮,带着疯狂和决绝。   “哈哈哈,谁能想到呢?最后竟是我杀了他!”他犹如自虐般,一遍遍重复着对他而言最痛苦的事实,“是我夺走了他的性命,让他变成一具面目全非的尸体。”   “那是一场意外,又不是意外。”   “像我这样不能自我控制的人,做出屠戮亲友的事情,真是再正常不过。只不过有发生得早一点或晚一点的区别罢了。”   “世上再无他这般待我好、跟我亲的人,可是我却那般对他。临死前,他估计恨死我了,还会后悔自己这些年来的善心善举,后悔与我相识。”   晏郁注视着眼前寒意四溢的冰棺,握紧的双手被灵力包裹,殷红鲜血从指间渗出,滴答着落在宫殿冰冷的地板上。   谢识意识到他在自虐,看得心痛,再也抑制不住内心的情感。   只见他飞速奔了过去,撕拉一声扯下衣衫的一角,强行扯过晏郁受伤的手,为他细细包扎。   “不会的,他不会恨你,”眼泪在谢识眼眶中打转,却被他强忍着不掉下来,“他只会恨自己。”   晏郁看了看包扎住自己伤口的红色布条,又看了看身前的谢识,眼中带着疑惑。   谢识泪眼朦胧,抽噎着继续道:“他决定对你好的时候,应该就知道你的弊病,可他不在意。如果有一天,你因此对他下了死手,也是他不够强大、没能阻止你杀死他的错。他不该让你伤心难过的。”   谢识的目光落到晏郁包扎好的双手上,愈发心痛,伸出手,试探着碰了碰,问:“疼吗?”   晏郁神情漠然地摇了摇头,连眉头都没有皱一下。   “你说谎,谁受伤会不痛呢?”谢识嗔怒道,眸中的泪水又堆积了一层,“其实,比起他自己的生死,他更在意你的安危。他希望你能好好的,即使他不在了,也要好好活着,每天都高高兴兴的。”   说到这,谢识忽然笑了笑,语气中带着无奈,“而且啊,你也要相信他,相信他能保护好自己,有在你手下全身而退的能力。”   “他可不是娇滴滴的花骨朵,他也会很多东西的,会慢慢变强,逐渐成长起来。”   萤火虫在谢识身遭飞舞,为他修长的身形蒙上了一层融融的微光,衬得他整个人仿佛从光中走出一般。   头顶银铃声密集如沧海浪潮声,轻柔地将宫殿内的落寞氛围冲刷得一干二净。   晏郁定定地注视着谢识的脸。之前割裂的眼口耳鼻唇渐渐黏合,有了融合的趋势,那张脸也在他的视觉判断中变得越来越熟悉。   “小——”   他差一点就要喊出那个称呼。   然而,眼前人的五官融合到一半时,却硬生生停滞了,仿佛被外力插手阻碍。   他想喊什么来着?   这个人好熟悉,可为什么他叫不出他的名字?   这种感觉让晏郁心生不快,他皱起了眉头,收回了被谢识握住的手,神情又变得冷漠起来。   谢识敏锐地察觉到晏郁的变化,心中一沉。   有人在捣鬼!   谢知微缓缓步入宫殿中,手中长剑泛着寒光,警惕地看着谢识和晏郁身旁的冰棺,大声提醒道:“小心身边!”   只见不知何时起,冰棺中的尸体睁开了眼睛,怨毒地瞪视着清心殿中的三人。   作者有话要说:   久等了ORZ 第五十二章 狼藉   清心殿内的地板上升腾起一股渗人的寒意, 头顶清脆的银铃声瞬间停滞,殿内萤火虫也停止了飞舞。   只听啪嗒一声,那些银链串起的铃铛竟是如落雪般, 从宫殿上方簌簌掉落, 使得遍地都是银色。万千萤火虫的光芒同时熄灭, 然后无声地直坠地面,小小的虫尸和地面的铃铛混杂在一起,令人分辨不出。   随着光源的消失,清心殿变得黑暗而诡异。   万幸三人都是修士,夜视能力极好,因此能清楚看见冰棺中忽然苏醒的尸体是如何动作的。   那具血肉模糊的尸体朝天伸出双手, 推开头顶的冰层,直直地从冰棺中坐起。他身体僵硬, 每个动作都发出令人牙酸的咯吱闷声, 好似一根陈年的冰凌被人折断。   “晏郁,”尸体豁然张开口, 一股淡白雾气从他嘴巴处冒出, “是你把我变成这个样子, 你得付出代价……”   他语气阴森, 再配上他那凄惨血腥的脸, 此情此景好似怨魂索命。   晏郁看着眼前这一幕,手指颤动, 神情竟少有地出现一丝惊慌失措, “对不起,小识。”   尸体冷冷地与他对视, 嘴巴一开一合, 冲晏郁张开了手臂, 诱惑道:“晏郁你做错事,来,和我一起死,我就原谅你。”   铿!   “住口!”眼见尸体越说越过分,谢识唤出长剑握在手中,带着愤恨,一剑斩向冰棺中的尸体,“休想迷惑修灵哥哥!”   尸体动作僵硬地躲过,长剑的剑刃落在千年玄冰打造的棺壁上,发出刺耳的闷响。   按理说,千年玄冰无比坚硬,能抗住刀枪剑戟的攻击,但谢识这一剑蕴含灵力和杀意,十分凌厉,竟硬生生将半透明冰棺砍出一道蛛网般的裂缝。   裂缝横贯在冰棺表面,几个呼吸后布满整座棺材,好似冰面上结了密密麻麻的冰花。   冰棺彻底碎裂前,尸体的身影从棺内闪出,站到清心殿中央,与谢识等人隔了数十步距离,用冰冷的眼神瞪视他们。   “晏郁……”尸体又阴沉沉地喊道,“你竟让旁人伤我。”   晏郁心神一滞,眼中浮现痛楚。   “修灵哥哥,别信他。”谢识赶忙提醒道。   (香啊香)晏郁闻声,侧眸看向他,目光在尸体和谢识之间逡巡,很是游移不定。   一个是与他自幼相识却被他杀死的“谢识”,一个是身穿大红喜袍、刚与他联姻大婚、身形容貌都很陌生的神子。   这分明是个很好做出选择的场景,但晏郁却犹豫了半天,愣愣地站在原地,不知该帮助哪一方。   尸体瞧见了,张了张嘴,打算继续蛊惑。   谢识咬了咬牙,手中长剑迅疾如游龙,携带着凛冽的杀意,猛地刺向喋喋不休的尸体。   出招时,谢识的身影与晏郁擦肩而过,两人的距离不过咫尺。   就在那一刹那,谢识喊了一声:“修灵哥哥!”   晏郁循声转眸,漆黑眼眸中映出一张清隽如玉的面容,那人的眼眸似琉璃般清透晶莹。   “你不用急着做出选择,”谢识笑道,“让我来为你挑出答案,这一次,请你相信我能保护好自己。”   这一刹那看似漫长,实则不过几个眨眼的光景。   等晏郁回过神来时,谢识已经与尸体缠斗在一起,雪白剑光在两人旁边纵横交错,周围的地板和墙面上留下一道道深长剑痕。   谢知微在一旁听得分明,知道谢识的意思是,叫晏郁在分辨不清真假的情况下不要贸然动手,让他与假谢识决一胜负。到时候,赢的只有一个真谢识,那么晏郁就不用再纠结了。   清心殿中遍地狼藉,漆黑到伸手不见五指。晏郁身处银铃和萤火虫尸体中,眼眸深沉地回忆着谢识刚才对他说的话,心中逐渐有了计较。   他看着不远处真假谢识的战斗,嘴角翘起一抹意味不明的浅笑,最后竟真的双手负在身后,一副不参战、只旁观的样子。   谢知微持剑站在原地,察觉到晏郁的变化。   晏郁看出这位白衣仙修淡漠表情下的疑惑,轻轻一笑,解释道:“小识有这个实力,我相信他会赢。”   谢知微瞬间明悟,他明白晏郁已有八分自信能确认哪一个才是真谢识。   他观察了一下战局,意识到谢识完全能一人应付好这具诡异的尸体后,也反手握剑在手臂后,和晏郁一同观战。   严格意义上讲,此处是面向晏郁的考验,但谢识却偏偏一己之力接过了他面临的难题,用自己手中的长剑帮助晏郁解决问题。   谢识正在用自己的实际行动,向晏郁证明他有保护好自己的实力。   让晏郁放下失控后意外杀死他的担忧。   谢识或许年少,或许性格绵软,或许长相精致漂亮,但他终究是个顶天立地的男子汉,身上自带一股傲然侠气。   他不会等人来爱,他会主动去爱自己的心上人,用自己的力量去帮助对方、保护对方、默默支持他。   几炷香时间后,谢识结束了战斗。   只见他长剑横出,利落地斩落尸体的头颅,又横劈竖砍几下,粉碎了剩余的残躯。   血肉模糊的头颅如皮球般在地上骨碌碌地滚了一圈,碰到墙面停下。随后,它眼眸中的神采黯淡下来,头颅和残躯一起变得软烂黏糊,化作一团污墨融入地板。   谢识手腕轻转,振去长剑的血色污渍,直起脊背,转身看向不远处的晏郁。   染血的白皙脸庞上露出一个烂漫的笑容,神情天真无邪。   “修灵哥哥,”谢识笑着柔声道,“你看,我赢了,我是真谢识。”   他没有受伤,但刚才的战斗还是让他身上的大红喜袍染上了属于那具尸体的血污,颜色变得更加鲜艳。   安静的黑暗中,谢识一袭红衣似血,脸上挂笑,自信从容地走到晏郁面前,头顶红纱因固定不牢而悄然飘落。   晏郁定定地注视着他,伸出手,轻轻地拂过他脸上的血迹,眼神疼惜。   “放心,这都是那怪物的血。”谢识一边安慰他,一边微微歪头,撒娇般,用柔嫩的脸颊磨蹭那只微凉的手。   晏郁回忆起谢识拜堂时跟他说的话,指尖一颤,想要把手收回来,却被谢识伸手拉住。   清俊少年目光灼灼如烈焰,手指羞涩而坚定地攥紧了玄衣魔修的手。   晏郁看着他,眼眸漆黑,眼底一片晦暗不明。   “修灵哥哥的手,我牵住了就不会再放开。”谢识说。   ……   连绵不绝的咔嚓声从宫殿外传进来,谢知微看了看殿内深情对望的两人,又透过窗户望了望外头的夜空。   原本夜空漆黑如墨玉,幽暗深邃,但此时天幕却渐渐龟裂,刺目阳光穿过数道天空缝隙照进此方幻境。放眼望去,夜幕下的宫殿楼阁也渐渐虚化,犹如被阳光驱散的晨雾。   眨眼间,连清心殿也消失了。 第五十三章 陈缘   这赫然是幻境破碎的迹象。   只见三人的身影脱离清心殿, 出现一处云雾苍茫的荒原上,天空和大地皆是一眼望不到头的荒芜,连鸟雀草木都没有。   一名白发老者正手持断裂的红线, 愣愣地看着他们, 他的嘴角不停淌着鲜血, 似乎没想到自己设下的局竟会失败。   问缘仙人深深地望了谢识一眼,感慨道:“我没想到你竟如此纵容魔种,连自己的性命安危都不顾。”说到这,他眼中闪过一道暗色光芒,沉声继续道:“你应该明白,魔种失控时可是六亲不认, 见人就杀。”   谢识想起他的所作所为,神情中流露出一丝鄙夷, 出口嘲讽道:“我今生与修灵哥哥一同长大, 青梅竹马,所以我选择相信他。无论他未来对我做出什么, 我都不后悔。”   “而你, 身为修灵哥哥前世的血亲, 却一口一个魔种, 浑然不顾父子情谊, 不分青红皂白就对他冠以污名。”   “你这样的人,简直枉为人父!说一句道貌岸然也不为过。”   谢识语气铿锵, 有理有据, 三两句就将问缘仙人说得哑口无言。   然而,即使说赢了对方, 谢识心里却还是很愤怒。他剑眉横起, 冷冷面对问缘仙人, 手腕微转,冒着寒光的剑刃直指问缘仙人,一个箭步就要冲上去与他战斗。   一道玄色身影挡在他面前,制止了他的动作。   “修灵哥哥?”谢识疑惑喊道。   他不明白晏郁为什么要阻拦他。   “这是我与他之间的恩怨,应该由我和他来了结,”晏郁安抚地拍了拍谢识的肩膀,示意他留在原地,“此人阴险狡诈,小识你还是待在这里,保护好自己。”   谢识张了张嘴,想了半天,最后还是无奈地回应道:“嗯,我明白了。”   “小识真乖!”晏郁看出他眼里的沮丧,笑了笑,“我去去就回。”   随后,晏郁转过身,望着问缘仙人,原本柔和的神情一瞬间变得无比冰冷。   只见他划破掌心,血液凝聚成一柄柄血色长剑,连人带剑朝问缘仙人面门飞去,攻势极为凌厉。   问缘仙人咬紧牙关,手指在一团红线中蹁跹来往,编织成一道灵网来保护自己。   晏郁轻挑嘴角,数团火焰自掌心飞出,携带着排山倒海的威势,猛地袭向眼前的人。   不过一晃眼的功夫,两人就缠斗起来。   剑气、火光、红线……各种斑驳的灵力光华混杂在一起,方圆百里都受到了冲击,尘土飞扬,连天边的云团都因此变色。   这就是法力高强的修士大能之间的战斗场面,轻则地动山摇,重则天昏地暗。   谢识站在原地,眼巴巴地遥望那处战斗中心,只恨自己帮不上忙。   他不想成为晏郁的拖累,也不想干等着,伸手从怀中取出了之前在会仙亭获得的宿命红线,就地打坐,继续参悟这份来自问缘仙人的天命传承。   或许这样能帮助修灵哥哥克制问缘仙人,谢识这般想着,越发专心致志。   谢知微白袍随风而动,他瞅了瞅正忙着弑父证道的晏郁,又瞧了瞧身边正努力参悟传承的谢识,赫然发觉,自己好像是最闲的那一个,没有事情可做。   不过,这一世以来,他已习惯了这样的场景,此刻倒并不觉得寂寞。   谢知微乐得清闲,在谢识旁边寻了处干净空地,盘腿调息,和他一同等待晏郁的胜利消息。   时间一点点流逝着,谢识整个人再次进入当初那种玄而又玄的状态。   他紧闭双眼,但意识却在身体中豁然掀起眼皮,用一种新奇的视角来打量眼前的天地万物。   灰蒙蒙的色调中,一条条红黑细线连接着天空与大地。红色是缘,黑色是孽缘。   谢识站起身,用意识慢悠悠地行走在这样诡异的世界中。   他一边走,一边观察,手指时不时捏住一根细线,感受着它微弱的颤动,犹如扼住了人的脉搏。   谢识领悟力惊人,不到半天时间就熟悉了此方天地中的大半宿命线。   只要再多一点时间,他或许就能毫无压力地彻底参悟天命传承。   走着走着,谢识忽地察觉到一些红黑细线变得纠结缠绕,越来越密集。   只见四面八方的红黑线条聚集在一处偏僻的角落,在中央形成了一团毛球似的东西,红黑线条并非静止,而是如溪流一般缓缓流动。   在晦暗灰白背景的衬托下,这团毛球一会儿鼓胀,一会儿缩小,看起来就像一个巨大的黑红色心脏在不停跳动。   谢识惊讶地发现自己竟从中感受到了问缘仙人的气息。   他瞪大了双眼,脑海中思绪翻涌,瞬间想明白了种种关窍。   这是问缘仙人的后手!   他在会仙亭的天命传承中留下了他自己的一缕残念。如果谢识参悟传承的进度没有这么快,那么这缕残念将无声无息地发展壮大,成为问缘仙人的第二条命,甚至借此侵占他的身躯,神不知鬼不觉。   “被修灵哥哥猜对了。”谢识喃喃自语。   他看着眼前这个蓬勃跳动的“心脏”,心中大为惊骇,背脊渗出细密的冷汗。   虽是误打误撞才发觉此事,但谢识不会任由这缕残念留在传承中,他当即唤出长剑,打算斩断这颗“心脏”。   问缘仙人的残念察觉到谢识的意图,召唤数条黑红细线朝他袭去,想要控制住他。   谢识身形灵活地避开细线的缠绕,长剑的剑尖距离残念越来越近,浩然剑气引起轻微的破空声。   就在他距离“心脏”不过三步远时,他的手腕和脚踝处忽然凭空伸展出七条细线,就像从木头上生长出来的菌丝。细线末端颤颤巍巍地摇晃着,不断朝“心脏”靠近,似乎要将自己与其连接起来。   若从地上的影子来看,此时的谢识整个人仿佛一个提线木偶,四肢都被细线操控。   眼前的“心脏”则是那个操控木偶的人。   残念想得很好,但谢识却对此混不在意,手脚轻轻一动,就将那些自他身上伸展出来的细线轻松抖落。   一次生死危机就此破解。   “抱歉,我没有完全按照你的要求完成会仙亭的那些考验任务。”谢识说着抱歉,但语气中却无半点歉意,眉目冷淡,目光锐利如刀。   残念似乎有一定自我意识。他没料到自己的精心布局会被谢识看穿,猝不及防地愣了愣,一时之间,连周围不断活动的红黑线条都出现刹那的动作迟缓。   谢识注意到这个破绽,抓准时机绕过红黑线条的防御,双手握剑往前竖劈。   精纯的灵力凝聚在这一剑中,剑刃落下那一刻,由无数红黑线条纠结缠绕而成的巨大“心脏”倏地破碎。万千碎片无火自燃,化作灰烬,散落在此方天地中。   问缘仙人的残念自此消失。   随后,一缕纯黑的线条出现在谢识眼前。   他已基本领悟天命传承,仅凭肉眼就能看出一条宿命线中蕴藏的意思。   眼前这条黑色的宿命线代表了问缘仙人和前世晏郁之间的父子孽缘。   谢识目光微闪,心中有些紧张,确认没有任何威胁后,用指尖轻轻触碰了这根黑色线条。   下一瞬,问缘仙人的过往如摊开的卷轴般,以时间为引依次展现在他眼前。   问缘仙人,真名陈缘,本来是一名普通的富商之子。   有一天,他幼时外出玩耍时,意外捡到了一本书。书本名字别致庸俗,里面用极为生活化的语言讲述了一个跌宕起伏的传说故事。   陈缘起初看得津津有味,然后渐渐察觉不对劲。   因为书里提到的仙修魔修门派和现实完全对应,而且还提到了以后会发生的事情。就比如,陈缘捡到这本书时是景仁九年,魔域的繁花宗还尚在,书里说它会于景仁十年灭门,第二年,繁花宗果然消失。   类似的细节还有许多。陈缘渐渐意识到他捡到的可能不是一本普通的话本小说,而是一本神奇的预言书。   他如获至宝,不仅没有向其他人宣扬此事,而且每天都要把书捧在手里阅读背诵。在能够对书中内容倒背如流后,陈缘焚毁了这本书。   景仁十五年春,陈缘通过预言书得知自己家即将被灭门。他没有把这个预言告诉家里的任何人,而是选择在那一天出门玩了一天。   等他回来时,看见的是一片狼藉的陈府,鲜血染红了门槛,他的父母兄弟了无生息地躺在地上,死状凄惨。   陈缘没有进门收尸,只远远望了一眼,随后扬长而去,拜入玄门寻找自己的仙缘。   在陈缘眼中,能捡到预言奇书的自己绝对是十分有仙缘的,修仙天赋理应出类拔萃,仙运亨通,然而事实却并非如此,他只是一个各方面都很平庸的普通修士。   陈缘心高气傲,干脆自立门派,以预言书为基础,花费数十年时间潜心研究天命机缘,终于有所收获,创制了能问天占卜的宿命线。   他以为自己能在仙门百家中扬眉吐气,被众人推崇,但他的修为实力太低了,理论也艰涩难懂,还是不受重视。   大部分仙门修士都认可陈缘占卜问缘的能力,但修真界终究最看重的还是实力提升,因而修士拜师求道时,往往不会将陈缘创建的问缘府列入考虑范围。   陈缘看在眼里,气在心里,脸上常常挂着郁闷愁苦的神情。   恰在这时,晏郁出现在他眼前。   说实话,这个孩子的出生对于陈缘来说是个意外。   陈缘通过预言书得知自己未来的某个孩子会是魔种,为祸人间。   为了避免成为天下苍生的罪人,陈缘打定主意一个孩子都不要,保持一辈子的童子身。   然而,一次魔域寻宝途中,他不小心与一名妖媚魔女缠绵一夜。   魔女怀了孩子,陈缘拼命追杀,却还是晚了一步。   当他找到对方时,对方隆起的小腹变得平坦,已经诞下孩子并丢至荒郊野岭。   这是陈缘一生仅有一次的失误,他再也没有与他人有过鱼水之欢,晏郁是他唯一的孩子。   所以,在见到晏郁的第一眼,陈缘就知晓了他的魔种身份,并起了利用的心思。   作者有话要说: 第五十四章 胜利   之后发生在陈缘、陈玉之间的事情与谢知微所讲述的完全对应。   陈缘以父子温情为诱饵, 欺骗陈玉为他卖命,用无穷尽的斗兽去成全他问缘仙人的名誉声望。   除此之外,还有一件让谢识难以接受的事情。   陈缘曾粉碎了晏郁的仙骨。   晏郁身为魔种, 擅长修魔, 但修仙天赋奇差。而仙骨则是能提升人修仙天赋的东西。晏郁曾经为了更好地融入仙修群体中, 费劲千辛万苦寻找材料,为自己铸就了一副仙骨。   有了仙骨后,他的修仙速度虽仍比不上那些天纵奇才,但跟之前比,算是有了质的提升,处于仙门修士内的中游水准。   这是魔种修仙的希望, 却被陈缘硬生生敲碎。   陈缘把预言书视为自己的最强底牌,他不希望出现任何违背预言书发展的事情, 认为这会削弱预言书的作用, 进而动摇他自己的名望。   在他眼中,魔种就应该沿着预言书规定的路线走下去, 成为人人闻之色变的大魔头, 最后被正义的神子诛杀, 如此这般, 才是最圆满的结局。   谢识手指触碰黑线, 闭着的眼皮猛地一跳,耳畔隐约响起了问缘仙人的声音。   这声音模糊, 带着沙沙的闷响, 似乎隔了悠远的岁月才传到他这边来。   但即使如此,也不能掩盖问缘仙人话语中的冷酷残忍。   “一个魔种, 修什么仙?”   “阿玉, 你不能怪我, 这是你身为魔种的宿命。”   “现在你说我残忍,可未来你会更残忍。”   “朽木不可雕也……”   谢识睫毛颤动,脸上浮现难过的表情,这并非是问缘仙人的情绪,而是因为谢识想到了晏郁。   那个时候的修灵哥哥满怀希望,却被至亲之人废了仙骨,心里该有多绝望多伤心啊。   虽然修灵哥哥不一定没看出问缘仙人对他的利用,但彼时的他估计还是把对方当亲生父亲。人这一生最开始的温暖几乎都是来自于自己的父母,最坚定爱自己的几乎也是父母。   谢识知道晏郁前世有大半时间都在流浪漂泊,所以他完全能够想象出对方遇见亲生父亲时的惊喜心情。   一个没家的孩子以为遇见亲人就有了家,熟不知那里遍布荆棘,压根没有他想要的温情。   “你真该死!”谢识咬牙切齿地骂道,“虎毒尚且不食子!”   此刻,他心里充满对前世晏郁的心疼和对问缘仙人的愤恨,犹如积了一团火,烧得他整个人面红耳赤,怒发冲冠。   万幸下一瞬他就通过宿命线看到了大快人心的场面。   前世晏郁成为魔尊后,寻了个忌日凶辰,重回问缘府来找问缘仙人寻仇。   彼时的晏郁性情已经变得很古怪了。   只见他玄衣染血,踏着尸体朝高台上的仙人走去,眼中荡漾着笑意,嘴角翘起的弧度堪称柔和。   如果忽略他周身的彻骨杀意,旁人看见这幅场面约莫还会以为他俩是父子重逢。   陈缘早已通过预言书知晓自己会死在晏郁手上,也知道自己会在神子杀死魔种后重获生机,所以此时竟不怎么害怕,依旧是仙风道骨模样,脸上神情漠然,倒显出几分高深莫测的味道。   “我预见了今天。”陈缘缓缓开口道。   晏郁看着眼前人淡定自若的表情,轻挑眉梢,嘴角的笑痕深了深,“哦,仙人难道预见今天我不会杀你?”   陈缘注意到那个“不”字,惊愕抬眸。   他险些以为晏郁要放过自己。   怎知晏郁笑了笑,继续道:“就这么杀了你的话,难解我心头之恨,也太便宜你了。”   这位黑发黑眼的魔修手持血剑,漫步在奢华气派的问缘府中央大殿中,视线闲散慵懒地掠过这里的每一处。   无论是墙上的挂画、地上的织锦、角落的花瓶,还是镶嵌在梁柱上的夜明珠、镀在桌椅表面的金漆银线,一一尽收眼底。   陈缘最好面子,把中央大殿打造得如同海底龙宫,因为他认为这是他的门面。   令人心慌的静默中,晏郁弯起嘴角,眼眸漆黑如夜,道:“仙人,你做过噩梦吗?你试过努力很久的成果却被人一夜摧毁的滋味吗?”   陈缘沉默着一言不发。   晏郁依旧在笑,不过此时终于显出了一丝疯狂的恨意。   “那种滋味啊——”他声音拉得极长,“我特别想让你尝尝!”   随后,谢识就看见晏郁在陈缘身上下了咒,留了他一条小命,但却让他每时每刻都处在身魂俱裂的痛苦中,犹如有数万只蚂蚁钻进他的血管、骨髓乃至脏腑中,日夜不停歇地噬咬啃食。   同时,中咒的陈缘须发皆白,整个人一瞬间苍老了几十岁,从原本的青年修士变成了沧桑老者。   他无法自我了断,更无法离开问缘府。   在晏郁的暗中操控下,陈缘只能眼睁睁看着他倾尽心血创建的问缘府渐渐荒凉败落,直至无人问津。   门下弟子纷纷叛离门派,另寻出路,临走时还顺走了不少珍宝古籍,让本就破败的问缘府显得更加凄清。   随着时间的流逝,他这个问缘仙人也渐渐在修真界中没了姓名,年轻一代的修士听到他,估计只会以为是一个自立名号的山野修士。   他引以为傲的问缘占卜之术更是无人传承,延续断绝。   陈缘为人冷血自私,他一辈子最在乎的就是自己的门派、名望和功法,然而现在它们都被晏郁毁了个彻底。   多年的心血一朝倾颓,还要他亲眼看着。   这是何等的诛心之举!   那些年里,陈缘的身心都备受折磨,困在问缘府中,吐了一口又一口的血。   更为糟糕的是,寻仇那一天他没有死在晏郁手上,这背离了预言书中的内容。   陈缘不清楚这一件事是推迟了还是直接消失,若是前者还好,若是后者,那就意味着预言书对未来的预言将变得不确定起来,可能成真,也可能成假。   这种对未来失去掌控的感觉让陈缘心生恐惧。   由于谢识现在眼前的黑线是陈缘的残念余留下来的,所以整个回忆以陈缘为视角,谢识主要感受的是对方的喜怒哀乐。   不过这种简单的“同感”影响不了谢识本身的看法。   他冷淡地瞧着陈缘在晏郁的报复中受尽折磨,内心生不起半点怜悯之意,认为对方是在偿还欠晏郁的因果。   总而言之,晏郁前世还活着的那些年里,陈缘由于被他报复,心里充斥着痛苦、恐惧和恨意等多种情绪。   后来,晏郁与谢知微在绝云峰大火中同归于尽了,陈缘身上的诅咒随之消散。   他不再痛苦,也恢复了自由,却仍没有离开已经荒凉破败的问缘府,而是把它改造成了一处秘境,等待千年后的开启。   谢识敏锐地意识到,虽然预言书疑似失效,但陈缘可能通过自己的问缘占卜之术又预见了什么。   同时,他发觉自己从陈缘身上感受到了一种极为复杂的情绪。   似伤感,似怀念,似后悔……   然而下一瞬,谢识又驳回了自己的猜想。   不,陈缘没有后悔!   陈缘生性自私,眼里只有自己,根本不可能反思自己对亲子所做的错事,更不能心生悔意。   他只是看着自己凄凉的处境,想起了他唯一的孩子曾给他带来的荣耀。   那些受诅咒折磨的日子里,陈缘除了靠对晏郁的恨意咬牙忍过去外,还经常回忆起曾经辉煌美好的时光。而那些时光里最璀璨的人赫然是那个他最讨厌又最离不开的孩子。   如果要统计全天下有哪些希望能时光倒流的人,陈缘绝对算是其中一个。   重来一回后,他会改变自己对亲子的态度和做法,不过不是出于悔意和愧疚,只是为了他自己,无限期延续那段利用陈玉来收割名望的时光。   指尖黑线如蝶翼般不停颤动,谢识心中的怒火越烧越旺,终于他猛地睁开了眼睛。   他起初以为问缘仙人设下幻境,只是为了阻止晏郁杀他,但现在,联想到晏郁在环境中认不出人的情况,他内心有了一个更大胆的猜测。   陈缘或许是想将晏郁困在幻境,渐渐模糊他的认知和记忆,让他变回那个被虚情假意蒙骗的陈玉,从而重现当年的“父慈子孝”。   虽然以晏郁如今的实力,他一离开幻境就会清醒,但陈缘约莫想要的也不过是在幻境中的一场重来,用虚假的场景来掩盖自己如今的落寞孤寂。   “做你的春秋大梦去吧!”谢识恨恨地骂道。   他通过眼前的宿命线了解完问缘仙人和前世晏郁的过往后,立刻收敛心神,凝聚灵力于指尖,掐了一道法诀烙印到黑线上。   苍茫空旷的天地间,陈缘和晏郁之间的战斗仍未停止,并且可以很明显地看出,陈缘处于下风。   一炷香前,陈缘察觉到自己留在谢识那里的一缕残念消散,他心中隐约有不详的预感,但晏郁凌厉的攻势由不得他分心,只好暂且压下内心的担忧。   谁料这份不详的预感这么快就成了真。   他本来在全神贯注地编织灵网,到最后收尾的时候忽然手腕诡异地一歪,手中红线随之偏移了方位,防御灵网出现漏洞。   晏郁的血剑趁机挑破了灵网,剑光如虹,划过他的喉咙。   一道血线绽开。   紧接着,更多攻击落在他身上。   陈缘如同暴风雨中残破风筝,毫无抵抗之力,口吐鲜血,痛苦地伏趴在地。   一双黑色长靴出现在他眼前,   陈缘知道是晏郁,苦笑一声抬起头,额头与锋利的剑尖相撞,一滴血珠渗了出来。   “阿玉,我输了。”陈缘哀叹道。   晏郁看着他,眼神冷漠如看死物。   “我知你向来杀伐果断不废话,”陈缘低声笑了笑,神情柔和道,“现在这样看我,定是有事要问,你要问什么就直接问吧。”   晏郁挑了挑眉,也没客气,先问他战斗中为何出错,再问谢识在会仙亭获得的传承有没有被动手脚。   陈缘一一为他解答。   晏郁细细听着,但没有全信,更注意留心对方是否有反扑的意思。   如有此意,晏郁会不等陈缘说完,当即将其诛杀。   不过,此时的陈缘或许是心知自己难逃一死,倒显得挺安分,回答也很详尽。   “你身边跟着的那位小朋友,长得很像你前世的宿敌,”陈缘忽然提起谢识,语气感慨,“他倒是聪慧,这么快就参悟了我的传承,还趁机帮助你从暗处攻击我。”   不知何时起,他的样子不再是沧桑老者,而是恢复年轻,变成了一名白发灰袍的青年修士。   由于陈缘如实回答了两个问题,晏郁对他多了点耐心,没急着杀他,给足了他一点时间说遗言。   陈缘眉目慈悲,说话时轻声慢语,就像一个在对孩子谆谆教诲的慈祥父亲,“不过,你现在的实力我清楚。就算没有他帮忙,你打败击杀我也不过是早晚的事。他这样倒算是做了无用功。”   这话一面捧了晏郁,一面贬了谢识。   晏郁听得云里雾里,不明白陈缘的用意,眼角余光掠过他的手脚,确认没有异常的动作后也没有放松警惕。   陈缘维持着被晏郁用剑指头的姿势,絮絮叨叨说了许多。   晏郁一句话都没有回应他,沉默如冰,握剑的手很稳,只要心念一动就能让对方命丧黄泉。   问缘仙人的性命,其实就是他前来此方秘境中要取走的东西。   说到最后,陈缘也没词了。   他望着今生晏郁与他不再那么相似的容貌,历尽沧桑的眼眸中浮现出一丝怀念,他神情悲悯,对晏郁提出临死前的恳求,“阿玉,你已许久没唤过我父亲了,在我死前你能不能……”   “不能!”晏郁冷冰冰地打断他的话。   陈缘眼眸中的怀念被伤感取代,他嘴唇翕动,想问为什么,但明白自己只能得到“不配”二字作为答案,于是将满心的遗憾咽了肚子里。   “我不明白,阿玉,”陈缘苦涩道,“你能重新悦纳宿敌的转世,为什么不能给我一个机会?”   “在这秘境中,我本想与你坐下来好好谈谈,可谁知你一见面就要杀我,在幻境中也是如此。虽然那些场景看起来和过去很像,但只要你继续走下去就会发现,我改了走向,我不会再像千年前那般对你。”   “可惜你好像并不关心……”   说到这里,陈缘面上露出极为伤感的神情,仿佛被逆子伤透了心。   晏郁深知此人的虚伪本性,非但没有被其迷惑,反而心里更加鄙夷。   他幽幽开口,戳穿道:“你确定我跟着幻境走,是会先看到不一样的走向,还是会先落入你的掌控?”   “这千年来,我变了许多,”陈缘缓缓启唇,“阿玉,你不该把我想得那般坏。”   作者有话要说: 第五十五章 渡劫   晏郁闻言, 定定地注视着眼前的人,眉目沉静如水,眼中神色晦暗不明。   陈缘仰着头, 毫不回避地与他对视, 似乎要以此来表明自己话语的真诚。   半晌后, 晏郁忽然笑了,语气嘲讽,“仙人,你都说你变了,可小识待我始终如一,这就是你和他之间的区别。”   陈缘愕然望着他, 瞳仁颤动,眼眸浮现悲哀的情绪。   此时, 晏郁的耐心已然耗尽, 手中长剑微挑,没有任何预告就刺穿了陈缘的脑袋。   陈缘眼中神采瞬间黯淡下来, 表情凝固在前一瞬。   一簇火苗落在他尚且温热的尸身上, 越烧越旺, 眨眼间就将其烧成灰烬。   熊熊火光映照在晏郁的脸上, 在他深邃的眉目间留下一片黑压压的阴影, 额前、双颊和眼眸处却是赤红如血。   他看着眼前这堆灰烬,眼前如浮光掠影般闪过旧日的一幕幕。   晏郁前世曾很执着于他前世的亲生父亲是否对他这个孩子有片刻的真心, 他曾想获得认可和温暖, 然而此刻,蓦然回首过往, 晏郁发现, 陈缘心里想的到底是什么, 已然成了对他而言最无关紧要的一件事。   血缘又如何,父子又如何,他们之间不过是互相利用的关系。   昔日陈缘利用陈玉成名,今天晏郁利用陈缘来证道。   晏郁目光沉沉,虽是在看身前,但眼底却空无一物,空旷冷寂。   他一点也不关心陈缘临死前的想法,一点也不在意对方最后一刻心里是否如脸上表情那般悲哀伤心。   此刻他在意的只有证道。   天地苍茫如海,玄衣魔修站在无边荒原上,眉目凉薄锋利如刃。   他掀了掀单薄的眼皮,漫不经心地遥望逐渐朝他头顶聚集的浓云闪电,血煞气犹如实质缠绕在他周围。   不知何时起,天地间渐渐起了风。   狂风吹拂地上尘土到处飞扬,天空中阴云密布,云团如海浪般急速翻涌,间或有蛇形闪电浮现其上。   天地间一片黑沉沉,仿佛末日降临。   秘境中还有众多仙门修士在探险寻宝,他们察觉到天地异象,纷纷停下手上的事情,面露惊恐地望着电闪雷鸣的天空。   “这……是发生了什么?为什么秘境忽然变成这个样子?”   进入秘境的几乎都是年轻仙修,阅历见识不足,猛然见到天地异象,一时之间乱作一锅粥。有人疑惑,有人茫然,有人惧怕,也有人露出了贪婪的目光。   一些仙修依据自己的经历,隐约猜出此处秘境中可能有人在证道渡劫,本着分一杯羹的心理,取出武器,悄悄朝浓云密集处靠近。   于是在此方秘境中发生这样一副奇异景象。大部分仙修忙着逃离异变中心,一小撮人却走了反方向,摸着黑,目标明确地潜行过去。   谢识从那种玄而又玄的参悟状态中脱离出来时,睁眼看见就是风雨欲来的阴沉天地。   他赶忙环顾四周,紧张地寻找晏郁的身影,当看见千里之外,玄衣魔修正好好地待在风暴中心时,他陡然松了一口气。   修灵哥哥证道成功了!谢识高兴地想着。   一旁的谢知微早已结束打坐,站起身来,雪白衣袍在风中鼓荡。   他眉目清冷,神情忧虑地看向不远处晏郁的身影。   谢识注意到谢知微的表情,刚刚放下来的心又提到了嗓子眼。   “怎么了?”他忐忑地问,“修灵哥哥身上是有什么不对劲吗?”   谢知微轻轻摇了摇头,回答道:“你的修灵哥哥一切都好,只是……其他人要遭殃了。”   就在刚刚,谢知微通过神识敏锐地察觉到四周有数名年轻仙修正朝这里飞速靠近。   在天生异象的前提下,那些人来这里要干什么不言而喻。修真界向来弱肉强食,即使是在仙门中,夺人机缘的事情也屡见不鲜,只是不如魔修做得那么直接血腥。   谢知微并不担心晏郁证道会被打扰,他比较关心的是这群年轻仙修的性命。   来抢一名强大魔修的机缘,此种行为不就等于找死吗?更何况这名魔修还是性情古怪、嗜血残暴的魔种晏郁,岂不是死上加死?四舍五入即挫骨扬灰。   谢知微将自己的发现说给谢识听,谢识当即表示:“我们必须阻止他们!”   “嗯。”谢知微微微颔首,他其实也是同样的想法。   只不过,谢识心里想的是阻止这群仙修靠近,保护晏郁完成证道,而他心里想的则是阻止这群仙修送命找死,保护仙门有生力量。   两人一拍即合,简单商量后开始在周围布置陷阱。   谢识擅长构筑阵法,以刚领悟的宿命线为依托,在晏郁周围不远处,编织了一处处隐秘却难以逃脱的幻境,坐等这群贪婪仙修落入幻象。   谢知微灵力高深,用自己的力量供给幻境阵眼,让它们更加逼真写实。偶尔有人幸运地破解了阵法,从幻境中逃离,就会在下一瞬被谢知微一掌打回去。   两人配合得虽算不上默契,但也构筑了一道牢不可破的防御网。   晏郁证道渡劫持续了三天三夜,在这期间,竟无一人能成功靠近他十里之内,也无一人能亲眼看清这位证道修士的容貌。   当他差不多平息好体内暴涨数倍的强大力量后,天地间的风暴骤然停歇,头顶浓云散开,道道金光顺着云团的缝隙照射下来,大地上的黑暗随之退却,光明照耀四方。   盘腿打坐的晏郁感觉身上暖洋洋的,将所有精纯灵力压入丹田,缓缓吐出一口浊气。   他睫毛颤了颤,睁开眼睛,映入眼帘的是一张清隽白皙的少年面容。   那人眼眸亮如星辰,看见他睁眼时,眼角眉梢都写满了喜悦。   “修灵哥哥!”谢识开心地唤道。   仿佛被他的情绪感染,晏郁脸上也露出了笑意,柔声回应道:“嗯,我在。”   谢识再也压制不住内心的激动,张开双臂紧紧搂住了眼前的人。   晏郁拍了拍他的后背,示意他松开自己,提醒道:“我证道时天有异象,此处不宜久留,我们需要赶紧离开。”   “好。”谢识乖巧照做。   他退后一步,空出距离让晏郁起身,却见对方久久没有动作。   谢识目露疑惑:“修灵哥哥?”   晏郁手撑在地上,用力尝试了一会儿后,不好意思地开口道:“小识,那个……我好像腿麻了,你来扶我一把。”   其实除了腿部的刺麻外,渡劫后他精神上也有点虚脱疲乏。   说完这话,他就朝前伸出了手。   谁知手掌触及的不是谢识的手臂,而是一面宽阔有力的后背,还能隐约感受到衣衫底下的紧实肌肉,带着少年身体的热意。   晏郁感到奇怪,谢识却扭头瞥向他,笑容在阳光更显明媚,解释道:“我想背修灵哥哥。”   闻言,晏郁挑了挑眉,打量了一下对方修长的背影,道:“小识你可得想好了,这里离秘境出口还有好长一段路,会很累的。”   “我想背哥哥,”谢识目光却很坚定,“想一直一直背下去。”   他的眼眸似琉璃般清透,晏郁从其中清晰地看见了自己的身影。   如果说曾经的谢识是一个温暖的小暖炉,那么现在的谢识就好比一团炽热的小太阳。   他的目光过于热烈,猝不及防间,晏郁感觉自己的心口仿佛被烫了一下。   晏郁的眼神微微闪烁起来,勉强地扯了扯嘴角,故作淡定道:“咳咳,小识你的人生还很长,以后你的背应该用来背新娘子,而不是……”   他的话被打断,谢识等待太久,不想晏郁再犹豫下去,竟是直接趁他不备,强行将他背了起来。   “这是最快的赶路方式,修灵哥哥就不要再推辞了,”谢识语气执拗,“而且,我不要新娘子。无论是现在,还是以后,我只想背修灵哥哥一个人。”   晏郁对他从不设防,如今被人背到背上,愣了良久才反应过来。   他听着谢识稚气的话语,哑然失笑,感慨道:“我年少时也像你一般爱发誓。”   只是,大多誓言都没有兑现,甚至被遗忘。   晏郁没有将下半句说出,因为他知道一旦说了,谢识会很生气。   他并不怀疑谢识对自己的真心,他相信谢识会永远待自己好,视自己为家人,不过情爱这种事,还是算了吧。   特别是少年人的情爱,犹如一阵风,来得快去得也快。   谢识背着晏郁走了几步,豁然开口:“修灵哥哥好轻,一点也不重。”   晏郁敲了敲他乌黑的后脑勺,嗔笑道:“怎么说话呢!”   谢识旋即反应过来,说一名成年男魔修身体轻,可不是什么夸赞的好话。毕竟,魔修以力量服人,越壮实越显威风。   他赶忙改口道:“我刚才说错了!修灵哥哥好重,一点也不轻,分量特别足!”   “还分量足?”晏郁轻挑嘴角,语气揶揄,“你搁这称猪肉呢?”   谢识闭紧嘴巴,乖乖挨训。   一旁的谢知微旁观了他俩说话的全程,一脸麻木,“……”   三人走出一段距离后,晏郁瞥见周围躺了一群昏迷的仙门修士,疑惑道:“这些是?”   谢识将前几天发生的事情一五一十地告诉他,“他们在你证道时围了过来,想搞小动作,被我们困进幻境弄昏了。”   晏郁摸着下巴,打量了一圈这些人,漆黑的眼眸似有沉思。   谢知微眉心猛地一跳,担心晏郁要对这些仙门修士斩草除根,那样他之前就白忙活了。   只听他声音淡淡地开口分辨道:“他们没有看见你的样子,也没看见我和谢识的样子。”   说到这里,他略微停顿了一下,对晏郁继续道:“留他们一命不会有坏处,反而能迷惑之后调查这里的仙门修士。如果把他们全杀了,此等行为太过残忍,旁人一眼就能看出是魔修在此方秘境证道渡劫。”   晏郁似笑非笑地看了这位白衣仙修一眼。   不知为何,谢知微被他这轻飘飘的目光看得心头发慌。   万幸晏郁没有在这一问题上多做纠缠。   三人径直从地上昏迷的修士中间穿过,朝秘境出口飞速奔去,路上偶尔也聊上几句。   大部分时候是晏郁和谢识说话,谢知微跟在后面默默地听着。   作者有话要说: 第五十六章 审判   谢知微沉浸在自己的思绪中, 衣袍下摆擦过路旁的低矮野草,发出沙沙的声响。   其实,之前谢识参悟天命传承的时候, 他也看到了连接在天地万物身上的宿命线。然后, 他费了一番功夫, 找到了代表他与吴明的那一根细线。   它呈黑色,说明是一段孽缘。   谢知微当时就轻轻苦笑了一下。说实话,对于这一情况,他早有预料。   如果谢衡之和吴明之间是一段好缘分,那么他们就不会走到绝云峰那一步,在大火中同归于尽。   当谢知微指尖触及那根黑色宿命线时, 他与吴明的过往赫然呈现在他眼前。   晏郁就是吴明,这一点再次得到了验证, 由不得他反驳。   有时候, 谢知微会想,如果当初在问缘府监牢中, 他冲过去质问魔种的时候就认出了对方, 然后把对方救走并保护起来, 前世会不会是一番不同的景象。   身为神子, 他厌恶魔种, 却没办法对吴明狠心。   不过,那种假设依然经不起推敲。假使他真的救出吴明, 为他疗伤并安排谢家仓库管事的职位, 让他过上所谓衣物无忧、朋友成群、热闹平凡的生活,可之后呢?   晏郁是魔种, 加之性格使然, 注定做不了一辈子的家雀, 生来就是一只翱翔长空的鹰隼。他能为这位旧友提供的天地太小了,一片好心反而成了窄小的鸟笼,束缚了对方的发展。   而且,神子理应以除魔卫道为己任,就算他心中不想与晏郁为敌,但在家族宗门的期许下,到最后,他们还是会和前世一样成为不死不休的宿敌。   兜兜转转,结局还是一样惨烈。   谢知微垂下眼睫,遮掩住眼眸中的落寞神色,片刻后,他的心绪才稍稍平复。   他掀起眼皮,看见谢识和晏郁两人正有说有笑地走着路,气氛快乐祥和,阳光落在两人发顶,像镀了一层金。   幻境中的经历让谢知微越发意识到,谢识和晏郁是最契合彼此的人。他们之间关系纯粹无垢,没有前世的恩怨纠葛,没有阵营的对立争斗。   他们在彼此面前可以毫无顾忌地展露自己的喜怒哀乐,可以放心大胆地互相安慰,心中有多在意,行动上就有多关心。   谢知微思绪纷繁,一时之间竟想了很多,等回过神来时,前面的两人已与他隔了一段距离。   他抿了抿唇,安静地跟了上去。   很快,三人就绕过其他人,悄悄出了问缘秘境。   当谢识把一直背着的人放下来时,心中还有点不舍。   晏郁笑着安抚他:“等这段风波过去,我亲自去灵韵宗找你玩,然后找处风景秀丽的地方疯玩一个月。”   谢识看了看晏郁渡劫后有些苍白的脸色,勉强扯了扯嘴角,乖巧地应了好。   随后,晏郁的身影化作一道风,向魔域的方向疾行而去。   谢识盯着晏郁消失的地方,眼睛一眨不眨,神情恋恋不舍。   谢知微看出谢识的心神不宁,以手掩唇,咳嗽了几声,提醒道:“咳咳,我们该去灵韵宗弟子驻扎处汇合了,不然其他人会怀疑的。”   谢识这才收敛心神。   谢知微哀叹一声,回到识海深处。   此次,灵韵宗一共有二十名弟子获得进入问缘秘境的资格,但只有谢识一个人安然无恙地出了秘境。   返回过程中,其他宗门的飞行灵船至少也有五六名修士,唯独灵韵宗这边空旷冷清。   带队的灵韵宗长老看着唯一幸存的谢识,眉心紧蹙,神色不虞。   谢知微通过神识与谢识沟通:“你现在嫌疑很大,回宗后要小心。”   谢识自然也明白自己现在的处境很尴尬,点点头,“我会的。”   “不过,细究起来,那些人也是罪有应得,杀人者却被反杀。”谢知微淡淡道,“所以,你无需过分担忧。我相信灵韵宗师长们还是明事理的人,不会刁难责罚你。”   在谢知微的记忆中,灵韵宗长老们虽然在处理魔修的问题上很顽固死板,但在其它方面都很通明达理,和颜悦色,比较好说话。即使已过千年,他对灵韵宗的大宗风范还是挺有信心的。   然而,谁知谢识一踏入山门,就遇上了数名面色冰冷的执法堂弟子。他们手持锁链,显然是要把谢识关押起来,罪名是残害同门。   谢识身为一名普通的内门弟子,没有办法反抗,三两下就被加上镣铐,关进了寒冷黑暗的宗门地牢中。   这一系列发展太快,谢知微完全没有反应过来。   待周围无人后,他从识海中显出身影,看着眼前蟑螂乱爬的牢房,脑子有点懵。   半晌后,谢知微才喃喃自语道:“我记得执法堂会先调查再抓人,怎么现在直接就……”   “是赵永安在搞鬼。”谢识说。   “谁?”谢知微疑惑问。   “就是之前那个在比赛中作弊却被我打败的人,”谢识一边回忆,一边道,“他记恨我,勒令其余进入秘境的同门暗杀我,不过那些人都被修灵哥哥干掉了。”   谢知微琢磨出点东西来,“你是怀疑他买通了执法堂的人?”   “……”谢识摇了摇头,继续道,“或许不是买通。今天被扣押时,我在人群中看见了赵永安的身影。执法堂的弟子在他面前很谄媚,像是讨好。”   说到这,他顿了顿,“听说赵永安不仅是修仙世家赵家的公子,还是某位内门长老的远房亲戚,更和谢家有姻亲关系。总之他背景很强大。”   谢知微沉默良久,眉目隐没在阴影处,如雪白衣在牢房微弱灯火中染上了几分暗色。   若在千年前,他根本瞧不上赵永安之流,偏偏此刻他的转世却被这位纨绔子弟倒打一耙,陷害得锒铛入狱,这怎能不令谢知微心中懊恼?   他深吸一口气,定了定神,问:“现在该怎么办?有赵永安在,就算这事你本来有理,也说不清了。”   “执法堂不分青红皂白的做法让我寒心,”谢识想了想,神情有点认真,道,“我现在不太想修仙了,想直接叛逃魔域。”   谢知微:“……”   “修灵哥哥渡劫后精神疲乏,我去魔域还能方便地照顾他。”   “……”   谢知微意识到后一句话才是谢识想离开灵韵宗的主要原因。他张了张嘴,欲言又止,终是把自己的想法咽了回去。   这是谢识的选择,身为前世的他只能尊重。   ……   眨眼间就到了执法堂审判的日子。   谢识双手被冰冷锁链束缚,站在执法堂中央,不卑不亢地向面前的宗门长老申辩。   他虽有离开宗门的打算,但仍想为自己争个公道。   当然,在陈诉时,谢识刻意隐去晏郁的存在,只说那些同门在秘境中要暗害他,然后意外落入秘境陷阱,失去了性命。   “这些都是你的一面之词!”   赵永安站在宗门长老身边,一脸得意猖狂,生怕旁人看不出是他在搞小动作。   谢识闻言,眉心微蹙,反驳道:“可宗门也没有证据来证明是我杀了其余的同门。”   “有人证。”赵永安一边说着,一边拍了拍手。   几名与谢识相熟的内门弟子从人群中站了出来,纷纷言之凿凿地指证谢识,说他去秘境前就与不幸离世的十余名同门有过嫌隙,还跟他们说过要在秘境中报复杀害这些人的话。   这些内门弟子语气铿锵有力,与谢识对视也是丝毫不惧,仿佛他们说的都是真话般。   谢识下意识抬眸看向面前的宗门长老,却见这位长者正捋着下巴处的胡须,老神在在,任由赵永安和他的一群走狗在堂上发表真假未知的言论。   “长老,他们说的都不是真的,”谢识抿唇,镇定自若道,“这些证词漏洞百出,分明是临时编造的,有一位师兄甚至连我的洞府所在的位置都说错了。”   宗门长老掀了掀眼皮,目光淡淡地看他一眼:“谢识,事到如今,你可认罪?”   谢识意识到这人并不会为自己主持公道,嘴角泛起一丝冷笑,“我不认!”   识海中的谢知微观看了全程。   他环顾四周,看着眼前一点也不严肃公正的执法堂,不忍地闭了闭眼,心中竟生出一种故人故地面目全非的痛楚。   这不是他记忆中的灵韵宗。   站在谢知微的角度,虽然是晏郁为了保护谢识才杀了那些进入秘境的灵韵宗弟子,但那些人本身就是要杀谢识,死得并不无辜。于情于理,谢识都不该被判定有罪。   然而,在如今的执法堂,除了谢识本人外,却没有人在意这一点。   宗门长老、执法堂弟子和其余内门弟子都站在赵永安这一边。   “准备好了吗?”   谢知微耳畔忽然响起了谢识的声音。   “嗯。”他淡淡回应道。   审判结束后,谢识会再次被押送回地牢,路途中的看守比较松懈。按照谢知微与谢识之前制定的计划,他们两人会趁此时机打昏周围的执法堂弟子,悄悄逃离灵韵宗。   执法堂上,谢识咬紧牙关,拒不认罪,但宗门长老和赵永安却往他身上安了一条又一条罪名,场面是很明显的一边倒。   谢知微早已看不下去了。   他想:谢识离开灵韵宗也好,有赵永安这样仗势欺人却畅行无阻的世家弟子在,灵韵宗就如同一棵表面威风的参天古树,内里估计满是虫蛀。   不过,就在谢知微和谢识都做好了离宗叛逃的心理准备时,却有一群人姗姗来迟地闯入执法堂。   他们无一不气宇轩昂,鬓发齐整光鲜,金红衣袍华美精致,上面绣着统一的暗红凤舞纹路。   “凤凰山庄的人怎么来了?”   执法堂内的众人都露出茫然的表情,连谢识也不例外。   凤凰山庄,别名凤家,是古老修仙世家之一,千年前曾与出过神子的谢家齐名,近年来虽有衰落,但底蕴深厚,仍是一方霸主。   赵永安所在的赵家在凤凰山庄面前远远不够看。   不过,凤凰山庄的人为什么在这个时候出现在这里呢?每个人心里都在疑惑。   宗门长老一眼就认出为首那人是凤凰山庄现任庄主凤温书,赶忙堆起笑颜,迎了上去:“庄主远道而来,不知所为何事?”   凤温书径直掠过这位宗门长老,来到了谢识面前,一下子就搂住了他。   “吾弟!吾终于找到你了,”凤温书一个看似沉稳的中年男子,说话时竟带了哭腔,身体因喜悦而轻微颤抖,“你不知道这些年来,爹娘在家里有多想你。”   谢识突然被认亲,大脑中一片空白。   在他的认知中,他爹娘应该没有这么大的儿子,他也没有这么老的哥哥。   谢识伸手推了推面前的风温书,小声地提醒道:“这位前辈,你是不是……”认错了。   话没说完就顿时止住。   因为隐约间,谢识感觉这位陌生的凤凰山庄现任庄主扯过他的手,悄悄在他掌心写了一个字——“郁”。   谢识垂眸,不动声色地握紧了掌心,内心泛起一阵惊喜的情绪。   是修灵哥哥安排的。 第五十七章 离宗   不过一个晃神的功夫, 谢识就从一名无依无靠的普通内门弟子,一跃成为凤凰山庄现任庄主的幼弟。   执法堂众人感觉有些无所适从。他们本来就是看在赵家势力的份上,故意欺压谢识, 压根不关心真相到底如何。此刻形势逆转, 执法堂弟子们你看看我, 我看看你,颇为不知所措。   要说最为愣神的当属赵永安了。   他仗势欺人惯了,从未遇见今天这样的情形。如果他早知道谢识有凤凰山庄的背景,他绝不会轻易招惹对方。   随后,在凤温书的帮助下,谢识成功洗刷冤屈, 赢得了公道。   之前指证谢识的那些内门弟子纷纷改口,说自己是收了赵永安的好处才编造谎话。   “你们……”这群见风使舵的狗东西。   赵永安恨恨地瞪视着他们, 面色不悦, 一副要将对方生吃了的模样。   偏生这时一直站在他这边的宗门长老也开了口,声音冷冽:“赵永安, 他们说得可是真的?”   赵永安咬了咬牙, 偷偷瞧了眼注视着他的凤温书, 闭了闭眼, 心不甘情不愿地承认自己的错误。   “陷害污蔑同门, 按照宗门规矩,应当受五十鞭笞。”宗门长老的态度很公正严明。   一群执法堂弟子朝赵永安那边围了上来, 把他拖到执法堂正中央, 一名弟子取出刑罚专用的鞭子,递到了宗门长老手上。   这场闹剧以赵永安陷害失败、受到惩罚而告终。   从明面上讲, 谢识安然无恙, 该是个好结果, 然而待在识海中的谢知微却怎么都高兴不起来,内心闷闷的。   因为从始至终执法堂没人在意真相如何,起初执法堂判定谢识有罪,是因为赵永安更有权势,如今执法堂还谢识一个清白,也是因为谢识有了凤凰山庄撑腰。   堂堂仙宗的执法堂本不该如此趋炎附势!   谢识在凤温书和其他凤家人的护送下,回到自己的洞府,路途中有许多宗门弟子为此侧目。   相信明晚前几乎所有内门弟子都会知道谢识的“雄厚”背景。   谢识感觉有些不好意思,轻声道:“庄主你太客气了,我可以自己回去的,不需要你们送。这也太声势浩大了。”   “唉,”凤温书察觉他的窘迫,面上露出无奈的表情,叹气一声,回复道,“这是那位要求的。”   修灵哥哥要求的……谢识愣了愣。   “他觉得,在灵韵宗内,喜爱仗势欺人的世家子弟不止赵永安一个,”凤温书转述着晏郁的意思,“今天你遇见了赵永安,明天你还可能遇见王永安、李永安、杨永安。让大家都知道你是有靠山的人,能节省一些不必要的麻烦。”   谢识闻言,心中情绪复杂,有无奈也有甜蜜。   虽然晏郁要求凤家人陪自己招摇过市的做法有点幼稚,但不得不说,的确能起到震慑旁人的作用。   凤家人离开灵韵宗后,谢识去任务大厅出售秘境所得的灵草灵器,明显感觉周围的弟子看自己的眼神中带着几分畏惧和恭敬,还有不少人挂着谄媚的笑意,乐呵呵地来跟自己搭话。   这算不算狐假虎威?谢识差点被自己的这一想法逗到了。   还挺爽。   洞府内,谢识整理着储物空间,计算着自己有多少灵石。   谢知微在洞府内显出身影,没话找话地问:“我们还叛逃宗门吗?”   “当然!”谢识回答得很干脆,“不过不是叛逃,是赎身!”   灵韵宗管理弟子的模式有点类似一家包吃包住的学堂。   弟子能在宗门内学习修炼法诀,按时领取修炼资源,并得到宗门的庇护,但与此同时,他们也需要听从宗门指示,遵守宗门规矩,定时上交自己的历练所得。   弟子离开宗门有三种方式。一种是宗门驱逐,一般是犯下大罪过的弟子才会如此;一种是直接走,俗称叛逃,会受到宗门的通缉;还有一种则是自请离宗,是最为安全稳妥的方式,但需要缴纳高昂的灵石费用。   有人戏谑地称其为赎身费。   弟子级别越高,这笔自请离宗费用越高。内门弟子的赎身费几乎是记名弟子的一千倍。当然,宗门的传承弟子是绝对不能离宗的,一生与宗门绑定,同生死共荣辱。   谢识生活简朴,无奢侈爱好,从不在修炼和基本生活用品以外的地方花钱,所以多年来攒下来一笔不小的积蓄。   但是,尽管如此,还是与自请离宗要求的灵石数额有较大差距。   谢识想着能不能用一部分丹药符文冲抵。   他跑去宗门办事堂询问,得到了肯定的答复,于是当即就办理了自请离宗的手续。   办事堂师兄听闻了今天发生的事情,向谢识再三确认是否考虑清楚。   “谢师弟啊,师兄知道你今天在执法堂遭受了不公的待遇,但你最后也找回场子了,就莫要意气用事。”他柔声劝道。   谢识一脸坚定,道:“多谢师兄关心,不过我并非一时冲动,已经考虑清楚了。”   “可……”办事堂师兄脸上浮现出纠结的神色,呐呐半晌后,示意谢识附耳。   谢识虽不解,但也照做。   “我有一个小道消息,”办事堂师兄低着声音,“今年太上长老会出关,就是当年教导神子的那位。师兄觉得师弟你身为内门大比第一,很有希望拜入太上长老座下,此时离宗不是明智之举,何不多留几年?”   谢识意识到这名素不相识的师兄是在为他考虑,双手抱拳,轻轻一拜,随后诚恳道谢:“师兄好意我心领了,但我意已决。”   “唉。”办事堂师兄惋惜地哀叹一声,不再多言,手脚麻利地为谢识办好了离宗手续,收回了他身上的灵韵宗身份玉佩。   ……   走出灵韵宗山门那一刻,谢识觉得自己自由得像一只飞鸟,浑身都很轻松。   谢知微借助他的眼眸,回望身后云遮雾绕的灵韵宗山脉,神情悲喜难辨。   他以为自己心中会很不舍,但当真走到这一步时,竟没什么特别的感觉。或许是因为他早就死了吧,现在活在这世间的只有今生的谢识。   一个与前世神子截然不同的谢识。   谢识看着山门前宽阔的石板大道,想了想,没直接往魔域飞去,而是拐了个弯,先去凤凰山庄。   如今,在外人眼里,他是凤凰山庄的人,如果贸然投靠赤霄魔君,可能会给凤家和晏郁带来不必要的麻烦。   因此谢识打算先去找凤温书商量一番,或者借助对方联系上远在魔域的晏郁,问问看他的想法。   在前往凤凰山庄的路上,谢识竟然又遇上了赵永安。   对方身边还跟了一群帮手。   “你可真是阴魂不散。”谢识皮笑肉不笑地打招呼道。   赵永安愤恨地看着他。此刻他背上的鞭笞伤痕还在隐隐作痛,显然是刚结束惩罚不久,还没来及抹药就来寻仇了。   想他赵永安作威作福几十年,没可能因一个谢识而吃瘪受罪。   虽然赵家比不上凤凰山庄,但他在谢家有一个好兄弟!赵谢两家联合起来,未必不能与凤凰山庄抗衡!   想到这,赵永安狞笑了几声,用下巴尖指着谢识,对身旁一名玉面锦带的年轻修士道:“玉泽兄,就是这个臭小子害我受罚,你今天得好好替我出出气!”   谢玉泽上下扫了谢识一眼,见他虽仪表堂堂,但穿着一般,出言讥讽道:“听闻你是凤凰山庄流落在外的少庄主,看起来也不怎么样嘛。”   作者有话要说: 第五十八章 摘星   谢识看这人眼高于顶, 唤出长剑,冲上去就要教训他。   但出手前一刻,谢知微却在他识海中冷冷道:“让我来!”   谢识想着谢知微修为更高, 便放松心神, 让谢知微暂时接管自己的身体。   谢玉泽和赵永安正摩拳擦掌地准备大战一场, 他们起初看见谢识冲上来还感到高兴,后来却敏锐地察觉到对方身上气质的变化。   那种感觉就好像目睹一棵树苗嗖一下长成了参天大树,让人只能仰望,强大的威势压得两人险些直不起身体。   “怎么回事?”谢玉泽惶恐道。   赵永安想到之前大比时的场景,下意识以为谢识也做了类似的事情,喃喃道:“难道他也吃了增长修为的秘药?”   在他们还在猜测的时间里, 顶着谢识身体的谢知微已然来到他们面前,两掌推出, 携带着排山倒海的气劲。   谢玉泽和赵永安躲闪不及, 被打了个结结实实,身体如同断线的风筝, 狼狈地倒飞出去, 吐血不止。   周围的其他喽啰看见了, 赶忙拿着武器围了上来, 结果也被谢知微轻而易举地打倒。   一堆在仙门中久负盛名的年轻天骄此时如同芝麻一样, 散了一地,躺在那里爬都爬不起来。   “是我有眼不识泰山, 小兄弟你大人有大量放我们一马吧!”赵永安看到这一边倒的情形, 顿时不想报复了,磕磕绊绊地向“谢识”求饶。   然而, 一旁的谢玉泽却还在嘴硬, 他朝身前吐出一口带血的唾沫, “我可是谢家嫡子,你今天伤了我,以后就等着被谢家满天下通缉吧!谢家不会放过你的!”   谢知微衣袍染血,缓步走到谢玉泽面前,居高临下地看着他,目光幽深晦暗,“谢家有你这样不成器的子弟,真是家门不幸。今天我就代你父母好生教训你。”   谢玉泽处于眼前人的阴影下,身体害怕得瑟瑟发抖,心中却很不屑,“代我父母?呵,你以为你谁啊!有什么资格教训我?”   谢知微没有再回答他,神情漠然冰冷,让谢玉泽不由得想起摆放在族内灵堂那尊神子玉像。   正他打算细想时,谢知微的攻击已如连绵暴雨般落在了他身上,疼得他哭爹喊娘。   谢玉泽这辈子从没被人这么打过,就算是他爹娘也不舍得教训他。   他开始时还能放狠话,到后来已是泣不成声,哭得像个没断奶的孩子。   谢玉泽想不明白,他明明是来帮赵永安找回场子,为什么眼前这位修士要揍他这么狠?赵永安都没这待遇!   放眼四周,躺的躺,昏的昏,伤的伤,只有他一人仍在挨打。   一个时辰后,谢知微终于解气,顶着谢识的身体离开了此处是非之地。   “你心情不好?”谢识问。   谢知微声音淡淡:“没有。”   ……   谢识很快到达凤凰山庄。   凤温书见到他来时,还有点诧异,不过仍是热情地接待了他。   谢识经由凤凰山庄的通讯阵法联系上了晏郁,向他说明了自己的想法。   谢识白皙的脸上带着点调皮的神采,笑着道:“修灵哥哥,今日我堕入魔途,哥哥可千万别不要我。”   他亮晶晶的眼眸中满是对未来的期许。   晏郁此时正处于赤霄魔宫的闭关室内。他看着传送到这边的谢识虚影,无奈地指出问题:“魔域修仙资源匮乏,你来这边可能会修为停滞,难以晋升。”   “车到山前必有路,”谢识执拗道,“我可以想办法解决这个问题。”   说到这里,谢识往前一步,伸出手指抓了抓阵法上方的虚幻人影,像是在拽晏郁的衣角,向他撒娇。   “好不好嘛?修灵哥哥,让我和你在一起。”   他的声音软软的,像一根羽毛,轻抚心间。   晏郁哑然失笑,松了口,道:“你可以先过来住几年试试,不行的话再想其他办法。”   谢识得偿所愿,顿时喜笑颜开。   高兴之余,他旋即想起凤凰山庄的事情,问:“不过修灵哥哥,现在灵韵宗的人都以为我是凤凰山庄的少庄主,我去魔域的话,会不会造成什么隐患?”   晏郁轻笑,不甚在意道:“隐姓埋名就好了,从今以后,你换个名字和身份。”   谢识脑筋转得快,几乎是晏郁话音刚落,他就开了口:“那么,我去魔域后,就不叫谢识,叫晏识!”   他兴奋地把这个主意分享给晏郁听,“修灵哥哥觉得怎么样?”   晏郁默了默,道:“随你。”   谢识脸上的笑容越发明媚,眼神专注地注视着阵法上方的晏郁虚影,心中充满甜意。   昼夜更迭,四季交替,晃眼间两年过去了。   晏郁在问缘秘境证道成功后,一跃成为修真界最强,步入渡劫期巅峰的他距离飞升只差一步。   不过,他的力量越强大,就越不可控。这两年,他经常待在闭关室内,巩固自己的修为。   与此同时,晏郁也不忘拓展自己的势力版图。如今,魔域其他魔君已然向他臣服,他不再是赤霄魔君,而是像上辈子那样成为了魔尊,一统魔域。   一些仙门百家暗地里也向他投诚,凤凰山庄就是其中一例。   “假以时日,修灵哥哥估计不仅是魔域的魔尊,还将一统天下,所有仙修魔修都跪倒在哥哥脚下。”谢识曾这般感慨道。   两年的时间,让谢识褪去了少年的青涩,身形如翠竹般越发修长高大,在保留着清俊面容的同时,也有了显瘦结实的身材。   不知何时起,谢识站在晏郁面前,竟是比他还要高上半个头,一伸手臂就能环住他的腰。   而且,在魔域的这段时间里,谢识并没有懈怠,反而越发努力地修炼、炼丹、炼器、钻研阵法,并研究从问缘秘境中获得的宿命线和天命书。   陈缘早已将他幼时捡到那本的预言奇书焚毁,但在秘境中,机缘巧合之下,谢识触碰了那根代表他与陈玉孽缘的黑色宿命线,看到了陈缘不为人知的那段记忆。   然后,谢识根据这段记忆画面拼凑整理出了一本书,也就是世人口中的天命书。   虽然内容并不完整,但整体框架是有的。   世人将天命书传得神乎其神,说它上面书写了天地万物的未来发展,但当谢识真正翻阅时,发现它的措辞语句看起来就像一本通俗小说,情节特别狗血。   细究起来,它应该算是一篇群像史诗文,讲述了修真界自建立到现在的数万年历史。   传闻中,修真界本是一片混沌,生出天地秩序后才渐渐发展起来。   如果将最初的混沌比作一块块破碎的布料,那么天地秩序就好比针线,将这些布料都缝制起来,让它们看起来规整得体。   天地秩序无形无色无实体,在冥冥中规定了所有生灵的命运轨迹,以此来分配修炼天赋、气运、机缘和业障。   不求公平,但求有序。   这种安排完全随机,且无法违抗。有些人终其一生求而不得,有些人生来清贵坐拥一切,这都是天定的命数。   后来,天地间出现了两个极端。   一个是集仙修气运于一身的神子,修仙天赋极高,道心坚固稳定,出身显赫,众星捧月,被万千人叩拜。   一个是集魔修业障于一身的魔种,修魔天赋极高,容易失控癫狂,孤苦无依,亲友离散,被万千人唾骂。   总之,一个是天之骄子,一个是天之弃子。   谢识按照记忆,手握狼毫,端坐书桌前,一点点在面前平铺的白纸上书写着天命书上的内容。   他继续写道:“魔种不满自己的境遇,为祸人间,肆意杀戮,企图颠覆原有的天地秩序。”   “然而,天地秩序乃修真界运行发展的根本,一旦被颠覆将地动山摇,天地将迎来一场浩劫。是以,魔种的所做所为是与天下苍生为敌。”   “幸而世间万物相生相克,神子之血可腐蚀魔种身躯,神子之本命灵物,能诛杀魔种性命。”   ……   “在神子和一众仙门的努力下,魔种困于寒牢,死于业障。天地秩序得以延续,修真界重归安宁。”   谢识越写越生气,写到“死于业障”那段时,手腕止不住地颤抖,眼中燃起了一小簇火苗。   一派胡言!他想,就算颠覆天地秩序会让修真界迎来浩劫,但浩劫过后不一定是毁灭,也可能是新生。   谢识复刻完天命书后,将它拿给晏郁看。   晏郁接过,随意翻看了一遍,眼中神色难辨,似是自嘲道:“这就是记载了所有人命运的天命书吗?竟是舍得为我一个大魔头费这么多笔墨,还真是看得起我。”   谢识看着难过,抓住他的手,重重强调道:“修灵哥哥,你别信这些,都是假的。”   晏郁瞧着他紧张的样子,心头一暖。   “好,”他脸上浮现笑意,柔声道,“我不信。”   两人简单地讨论了一下天命书内容后,晏郁心血来潮,询问谢识摘星阁的情况。   仙修和魔修所需要的修炼资源大为不同,魔域修魔资源丰富,但修仙资源匮乏。谢识初来魔域时,即使本身很努力,但修炼进度受此制约,还是很缓慢。   当时晏郁看着面露难色的谢识,叹息一口气,打算不顾他意愿,强行将他送回仙门。   他实在不忍心看着谢识因为留恋他而发展受限,荒□□春。   千钧一发之际,谢识灵机一动,想到了一个解决办法。   当时的他对晏郁说:“修灵哥哥,我想建立一个中转站,促进仙修和魔修聚集地的资源交换。这样的话,魔域之人能更方便地修仙,仙门百家之人也能更方便地修魔。”   “同时,这个中转站还能收集两边的信息,做信息交易,拉拢人脉,汇聚英才。”   晏郁认可了谢识这一想法。   自此,亦正亦邪的摘星阁建立了,且势力渐渐壮大,成为仙修、魔修之间最大的资源流通桥梁。   之前修真界也存在一些类似的中转站,但规模太小,不成气候。更没有像摘星阁这样,在暗地里获得了魔域魔尊和一些倒戈魔域的仙门世家的鼎力支持。   谢识担任摘星阁的阁主,他虽年轻但办事周密老练,两年时间内就将摘星阁管理得井然有序、蒸蒸日上。   借助摘星阁,谢识不仅加快了自己的修炼进度,还帮助晏郁收集了很多奇珍异宝和仙修秘闻,源源不断地为魔宫供应金银财宝、优秀人才和天下动向。   总而言之,魔宫最厉害的后勤辅助机构非摘星阁莫属。   作者有话要说: 第五十九章 鲛绡   “摘星阁一切都好, 运转流畅,”谢识略带骄傲地回答道,“下个月应该又可以往魔宫送来一批上品灵石。”   晏郁有些无奈, 感慨:“你送来的东西太多, 魔宫的仓库都快放不下了。”   谢识笑着从背后斜搂住他, 把下巴搁在他肩头,柔声道:“可我的就是修灵哥哥的,我把修灵哥哥的东西送到修灵哥哥这边有什么不对吗?”   晏郁察觉到他话语中的浓浓依恋之情,垂下眼帘,语重心长地劝道:“小识,你已经十八岁了。自古亲兄弟明算账, 你如果一直这么依恋我,以后你的道侣会吃醋的。”   安宁祥和的气氛一瞬间被打破。   “修灵哥哥, 我不要道侣, 我只要你。”   谢识脸上的笑慢慢黯淡下来,手臂如锁链般牢牢拥住怀中人, 声音闷闷的。   晏郁抬手覆盖在谢识的手背上, 眼神在地板上凝了片刻, 不带一丝情绪地开腔道:“小识, 你在我心中是重要的亲人, 是互相陪伴的兄弟,是亲密无间的知己, 但……”   “但就是不能成为道侣, 对吗?”谢识主动接过晏郁的话,琉璃般的眼眸中起了迷蒙的雾, 充满哀伤。   即使从晏郁现在的角度, 他看不见谢识的脸, 他也能想象出对方此时眉目间的落寞忧愁。   晏郁心脏仿佛被人揪住,但他还是习惯把事情说清楚。   他得知谢识喜欢他时,对方才十六岁。彼时的他只把谢识的喜欢当做少年人冲动的情愫。没想到过了两年,在朝朝暮暮的相处中,谢识非但没有放弃那份少年时的情愫,反而愈发坚定热烈。   说实话,晏郁很喜欢这种每时每刻都被人放在心尖上的感觉,没人不喜欢被在意、关心和宠爱。   他桀骜不驯,孤寂太久,难得被一人珍而重之。   然而,这人却是谢识。   是他看着长大、没有血缘却相依为命的邻家弟弟。   虽然他们之间的亲情早已模糊了界限,但晏郁不想自私地将谢识困在自己身边。   他是魔种,是魔尊,凶名远扬,与世不容,天命书更是预言他将会死于业障。   做他道侣的人,估计下场就是守活寡。   “对不起。”晏郁叹息般开口。   这三个字看似轻飘,却在此刻给谢识的告白判了个死刑。   谢识的唇角顿时僵直起来,心脏像裂开了一个大口子,冷风呼呼地往里灌。   晶莹的泪光凝聚在那双清透乌亮的眼睛中,眼角泛起淡淡胭脂色。   可谢识仍牢记着神子眼泪会伤害魔种的事情,闭着眼眸,强行将泪水忍了回去,不让它们滚落下来。   晏郁感受到谢识身体的颤抖,肩膀动了动,在他怀里转过身。   看到谢识闭目忍泪的样子,他心里也不好受。   微凉的指尖轻轻抚过眼前人白皙如玉的脸颊,晏郁压下心中想安抚拥住对方的冲动,轻启唇瓣,循循善诱道:“小识,你还年轻,以后会遇见更喜欢的人。”   “世间有那么多风华正茂的俊男俏女,你性子甜,长得好,又聪明,他们估计一看到你就喜欢上了。”   “到那时,你们两情相悦,可以尽情缠绵,你也不会像现在这样连哭都不敢哭。”   晏郁一边说,一边在脑海中想象着谢识身着红衣,与他人拜堂成亲的场景,内心情绪复杂斑驳。   “那修灵哥哥会祝福我吗?”谢识忽然睁眼,执拗地看向晏郁,眼眸如被水洗过一样晶莹清亮,睫毛上还挂着细小的水珠,“祝福我与其他人百年好合,白头偕老?”   晏郁嘴唇颤了颤,淡定地回答道:“会。”   这个“会”字如一把巨锤狠狠地砸在谢识心上,他再也控制不住地哭出声来,眼泪如洪水决堤,沿着脸颊簌簌落下。   “可我真的好喜欢修灵哥哥,”谢识哽咽着道,“修灵哥哥难道在心中对我就没有一丁点喜欢吗?”   他五官端正清隽,即使是在痛哭,也显得很好看,说一句梨花带雨也不为过。   晏郁伸手想为谢识拭泪,却被对方快速躲过。   “修灵哥哥还没回答我的问题。”谢识提醒道。   晏郁沉默许久,一双漆黑的眼睛盯着眼前泪流不止的人,没有答话。   夜明珠散发出幽幽的光,宫殿内安静得掉针可闻。   随着时间的流逝,谢识开始破涕为笑,擦干净脸上的泪水后,扑进了晏郁怀里。   “真好,修灵哥哥也是有一点点喜欢我的。”   晏郁犹豫了半晌,抬起手,终是放了下去,任由谢识赖在他怀里,紧紧环住他的腰。   那一天夜里,晏郁歇息在寝宫,刚脱下外袍,房门就被人敲响。   外头响起一道清朗悦耳的嗓音。   “修灵哥哥,我给你看个好东西。”   晏郁循声走了过去,打开门后,看见的是捧着一叠防水鲛绡的谢识。   溶溶月色下,谢识当着晏郁的面,将轻薄透明的鲛绡披在了自己的身上。   这块鲛绡很大,呈淡红色,将谢识整个人都笼罩住,像顶着一块巨大的红纱盖头。   晏郁隐隐意识到了什么。   随后,他眼睁睁看着眼前的青年修士低下头,虔诚地轻吻了一下他的脸颊。   鲛绡很薄,因此晏郁能清晰地感受到被亲吻处的柔软触感,也能看见鲛绡下谢识那瞬间绯红的脸蛋。   “我以后会每天让修灵哥哥多喜欢我一点的。”谢识的语气中仍带着羞涩,但目光却如出鞘的利剑般锋利强硬,“这样每天多一点点。日复一日,年复一年,等个千年百载,我不信我做不成修灵哥哥的道侣。”   晏郁愣愣地瞧着他,头一次有种被打败的感觉,但他却不觉得挫败。   “今天修灵哥哥有喜欢我多一点吗?”谢识眼巴巴地问。   晏郁想了想,跟随自己的心,如实回答道:“好像有。”   谢识脸上绽放笑意,明媚如朝阳。   “那我今晚可以跟修灵哥哥一起睡吗?”他继续问,“屋里太黑了,我害怕。”   说着,他眼中露出可怜兮兮的目光,乞求地看着眼前的人。   晏郁抬眸望了望天上的大月亮,没有戳穿谢识,侧身让出空间,淡淡开口:“进来吧。”   此后,只要晏郁不是在闭关,谢识都会找借口来与他同眠。后来他干脆把东西都搬到晏郁的寝宫,直接住下了。   晏郁对此并不反对。   ……   随着晏郁和谢识实力的增长,他们开始着手调查当年的事情。   他们重返海岛,在搜寻谢家夫妇尸体无果后,为两人建立了一个衣冠冢,每年清明都去祭拜。   晏郁和谢识起初都以为当年屠戮海岛的是魔修,一直在魔域调查凶手的线索,然而多年未有结果。   这很反常,毕竟魔修生来放纵,从不忌讳宣扬自己所做的恶事。若是魔修所为,应该早有断论。   晏郁闭关期间,谢识待在摘星阁中,设立问缘占卜阵法,试图通过宿命线来探寻凶手的线索。   谢知微出来透气,顺带旁观。   这两年里,他越来越不爱现身,终日待在云端宫殿中,反反复复地数着莲池中的莲花,缅怀着过往的岁月。   谢知微长身玉立,安静地看着谢识周围浮现出无数纠结缠绕的黑红细线。   那些宿命线按照阵法的规则分布,在殿内如水波般荡漾飘拂,一幅幅影影绰绰的画面在细线相交处闪过,仿佛浮光掠影。   谢知微在一旁认真观察那些画面,眉心渐渐蹙起。   占卜结果出现那一刻,他脸色惨白地后退一步,不复往日的清冷淡漠,眼中尽是不敢置信。   “不可能!”他喃喃自语道,“怎么会是谢家?”   作者有话要说: 第六十章 谢家   谢识收敛心神, 在占卜阵法中心睁开眼睛,深吸一口气,拿起了落在身前的竹简。   他缓缓将神识探入竹简中, 看见了宿命线推演出来的结果。   果然……   谢识心中并不惊讶, 因为这些年里, 他一直在暗中搜集当年的线索,已经有点确定幕后黑手的身份。   他侧眸看向站在一旁的谢知微,与他震惊的目光对上了视线。   摘星阁内的时间仿佛定格,两人都没有开口。   谢知微向前走了一步,想追问谢识更多细节,想确认这个结果是不是真的。   然而, 话到嘴边,又被他咽了回去。   谢家对他自己而言, 是神圣不可侵犯的所在, 但对于今生的谢识而言,谢家只是谢家, 是一个陌生的修仙世家, 是杀害他父母的嫌疑对象。   谢知微寻回自己的思绪, 压下心中的惊慌失措, 勉强恢复成惯常的淡漠表情, 白衣飘飘,清冷端方。   谢识捏着那根竹简, 从地上站起, 缓缓朝外走去。   他身着精致繁复的摘星阁主服饰,颜色为暖白, 迎光走时仿若一颗夜空中闪烁的璀璨星辰。   谢知微静静地看着自己今生的背影, 心中猜测:隐忍多年, 终于能为至亲报仇,此刻的谢识应该是很高兴的吧。   但为什么报仇的对象是谢家呢?   谢知微垂了垂单薄的眼皮,眼底泛起苦涩的暗光。恕他无法分享他转世的喜悦。   就在谢知微打算回到识海深处,封闭五感,做一个缩头乌龟时,谢识忽然开口叫住他:“谢兄,我想今天就去谢家问个清楚,能麻烦你陪我走一趟吗?”   说这话时,谢识背对屋内,所以谢知微看不清他的表情。   谢知微不太懂谢识的用意。谢家对他意义重大,如果叫他陪着,保不齐他会在关键时候心生不忍,出手制止谢识的报仇行为。   到那时,两人都尴尬。让谢知微回在识海中,对即将发生的血案避而不见,反而是最恰当的做法。   “抱歉,”谢知微声音淡淡地回绝道,“此事,我不适宜露面。”   谢识回头望了他一眼。   这一眼包含了太多讯息,深沉如海,仿佛在告诉谢知微如果他不去,会错过一件很重要的事情。   谢知微眉心微蹙,他不明白谢识如此固执地要他同去是为了什么。   虽然他的转世与晏郁关系好到睡一张床,但两人没什么大的冤仇,为什么谢识非要让他在谢家现身?   他不想目睹谢家人死在自己转世手上,哪怕那是因果报应。   一叠书文自谢识那边丢了过来,谢知微抬手接过,不明所以地看着他。   “这是摘星阁收集的信息,与千年前的谢家嫡子有关。”   谢识说完,便收回了回望的目光,缓步走到殿前,开始召集手下人马。   那些厉害又忠诚的修士都被他挑选出来,站在最前方,足足有数百名。   谢知微看这阵仗,明白谢识此去,谢家必定凶多吉少,甚至可能迎来灭族之祸。   此即血债血偿。   他捏紧了手中的书文,复又松开,目光沉沉地看了一眼谢识的背影,旋即回到识海深处。   数个时辰后,谢知微在识海中看完所有的书文,眼中震惊而茫然。   周围的雪莲碧叶一霎染红,衬得云端宫殿仿若修罗炼狱,腥甜的气味弥漫在空气中。   怎会?   在他以往的记忆中,他是谢家嫡子,出身显赫,父母恩宠,生来就是天之骄子。   然而,眼前的这些证据却都指向一件事——那些过往的认知都是假的!   谢知微心如刀割,主动在外头现身,他想进一步确认真相。   他希望发现他的转世是在用伪造的证据欺骗他。   比起那种可怕的真相,他转世的欺骗似乎显得不那么让人难受。   谢知微多希望谢识是在骗他。   然而,当他显出身形时,谢识带领着摘星阁的强大修士,已经堂而皇之地闯入了谢家府邸,抓住谢家现任族长进行刑讯拷问。   在平常的小事上,谢识乐意与人为善,但一旦涉及亲人性命,他将抛却所有不必要的悲悯仁慈,露出杀伐果决的一面。   在痛苦折磨和搜魂术的双重作用下,谢家现任族长承认了一切。   当年,谢家意外探知神子下落后,派出一批伪装成魔修的谢家修士,屠戮了谢识父母原本生活的小镇。   在谢家三口逃至海岛后,他们耗时八年再次搜寻到神子的所在,于是就有了当年悲剧的发生。   而谢家之所以这么做,竟是为了更好地控制神子。   如果谢家夫妇最开始就死了,没有顺利逃出小镇,那么尚在襁褓的谢识将会成为谢家嫡子,被谢家现任族长接到身边,悉心抚养长大。   神子修仙天赋极高,前途无量,潜力巨大。   但一个生活在别的家庭里的神子,哪怕谢家给他再多好处,他的心终究是向着外人。他给谢家带来的利益保障,无论如何也比不过一位生长在谢家、认为自己就是谢家人的神子。   因为,后者只要自幼调|教,就能为家族贡献全部,永远忠诚,永不背叛。   而类似的场景不止发生过一次。   谢识虽姓谢,但他的老祖宗早已脱离谢家,延续数代后,和现在的谢家的亲缘关系淡薄到可以忽略不计。   不过,千年前的神子却是降生在谢家旁系的一户小夫妻屋中。   那时,谢家众人纷纷遥望天空中骤然浮现的五彩莲花,神情带笑,但内里心思各异。   此等天象世所罕见,谢家人都意识到这个刚出生的孩子未来必有一番大作为。生下他的小夫妻之前在家族中微渺若尘埃,但之后必将父凭子贵、母凭子贵,地位水涨船高,甚至直逼谢家嫡系。   而被旁系超过,是谢家嫡系不愿看见的,于是花言巧语从小夫妻手中骗走了这个天资卓越的孩子。   那对小夫妻生于旁系,平日在家族中最没存在感。他们没看清大家族内部的利益纷争,还以为自己的孩子在嫡系那边能获得最好的培育资源,又想着大家同为一族,亲若一家,就兴高采烈地把孩子奉上。   却没想到,献子后不久,迎来的是自己的忌日。   他们的孩子唤他人作亲生父母,完全忘却了他们的存在。   家族中的其他人不想招惹嫡系,更为了全族利益着想,也故意隐而不谈。   一个生长在谢家之外的神子,对于谢家的意义,不及一个生长在谢家之内的神子。同样地,一个抚养在谢家旁系手中的神子,对于谢家嫡系的意义,不及一个抚养在谢家嫡系手中的神子。   听着谢家现任族长的招供,谢知微捏紧了手指,关节咯吱作响。他闭了闭眸,神情悲苦,胸腔中似有烈火在灼烧。   修士寿元绵长,当年的谢家嫡系尚在人世。   谢知微跟随记忆的指引,绕过重重回廊,闯过数道关卡,手持长剑,挑开了紧闭的石室大门。   门后是谢家前任族长和夫人故作淡定的苍老面容,眼底难掩惊惧。   “知微?”他们看见谢知微出现时,露出小心翼翼的笑容,似在试探。   谢知微冷冷地看着他们,目光中再无千年前的敬爱谦恭。   “小时候,族中的一对阿婶阿伯总是慈爱地看着我,关注我的一举一动,”他缓缓启唇,“然而,每次你们看见他们出现在我周围,都很不高兴,会严厉训斥我,当着他们的面用供鞭狠狠抽打我。”   “渐渐地,我就没怎么看见那对阿婶阿伯的身影了。”   “再后来,他们出意外死了。”   谢知微咬紧牙关,每一字都仿佛从牙缝中挤出来,蕴含着刻骨的恨意。   “你们常在背地里告诫我要远离他们,说他们是旁系,接近嫡系是别有用心。”   “你们还说,大家族内部派系林立,不希望我多生事端,让你们耗费心神。”   “当时的我信了,对他们很冷淡,只为了让我眼中的亲生父母过得不那么累。”   “却没想到——”   “他们才是我的亲生父母!”   过往的一幕幕在谢知微眼前浮现,他语气无比悲恸,却听得石室内的谢家前任族长和夫人瑟瑟发抖。   “知微,我、我们这么也是为了家族着想。”他们颤巍巍申辩道,“虽然是我们提出要求,但你的亲生爹娘也很乐意把你送给我们抚养,我们能给你谢家嫡子的身份,能给你最好的修炼资源,能让你顺顺利利地拜入灵韵宗……”   谢知微不欲多言,直接像谢识一样,对着二人动用了搜魂术。   他亲生父母被逼死时的场景顿时呈现在他眼前。   谢家前任族长和夫人说,生身父母一日不死,他们这种做养父母的一日便不能安心。   于是,为了让他们放下顾虑,彻底把谢知微视若亲子,这对平凡普通的小夫妻不得不早点结束自己的生命。   彼时,他们正值壮年,还有大好的后半生没有度过。   搜魂术结束后,谢家前任族长和夫人本来心中惶恐,但又见谢知微站在原地,久久沉默不语,以为事情还有转机。   他们眉宇渐渐舒展,露出父母看孩子的慈爱目光,柔声道:“知微,虽然我们对你的亲生父母有所亏欠,但我们千年前待你不薄。若是你没那么早去世,估计谢家族长之位就是你的了。”   “除了幼时对你管教稍稍严苛外,在其它任何方面,我们的的确确是把你当亲生孩子抚养长大的。”   “如果你一直留在你生父生母身边,就算你是神子,你也未必能过得如千年前那般光鲜。”   作者有话要说: 第六十一章 融合   晏郁结束闭关后, 从魔仆那里听到谢识集结一帮人马,前往谢家寻仇的消息。   他想了想,身影一闪, 也来到了谢家。   放眼望去, 四周都是焦土、尸体和鲜血, 原本繁华热闹的世家大族府邸变成了一处废墟,滚滚浓烟直冲天际。   晏郁对这样血腥的场景早已见怪不怪,他玄衣如墨,轻巧地穿梭在一片狼藉的府邸中。   一道白衣身影在遍地血红中格外醒目。   晏郁快步走了过去,在距离那人十步远的地方停住,有些惊讶地打量着对方。   只见那人侧身而立, 身着一袭白衣,下摆、袖口和前襟却被溅了大块鲜血, 犹如皑皑白雪上落了一地的赤色梅花。   “你是小识, 还是谢知微?”晏郁一边思忖,一边开口询问。   眼前人听见他的声音, 动作迟缓地转过头看过来, 一双透亮眼眸中不含任何情绪, 血色与雪色交织在一起。   晏郁从他身上既看出了谢识的模样, 也看出了谢知微的影子。   两个人一起出现……是发生了什么事情吗?   晏郁在思索的时候, 注意到眼前人的双手沾染了鲜血,出言提醒道:“喂, 你的手脏了。”   身着血色白衣的人闻言, 低头瞧了瞧,轻轻扯了扯嘴角, 答非所问道:“脏吗?我不觉得。”   那人停顿片刻, 看着满手的鲜血似在出神, 苦笑着道:“我曾以为杀戮和鲜血都是罪恶的,但直到今天,我才发现这真是世上最快意的事了。”   听见这话,晏郁挑了挑眉,不确定地唤道:“谢知微?”   话音未落,眼前的人又变了一副神态,嘴角笑容绽放得很大,抬起头,朝晏郁伸出双手,掌心朝上。   “修灵哥哥,”他笑得很甜,眼睛晶亮,像捧花一样把满手的鲜血递给晏郁看,“你看,我终于亲手为爹娘报仇了!我好开心!”   当嘴角翘到最高处时,透明的泪水从他眼眶中滚落下来,在脸颊上形成两道深色水痕。   他哽咽道:“可是爹娘他们再也不会回来了。”   他眼神专注地看着晏郁,张开双臂,一步步朝他走近,像是要拥住他。   “修灵哥哥,我只有你了,别离开我。”   晏郁眼神颤动,用极轻的声音唤道:“小识……我在。”   在眼前人摔倒前一刻,晏郁倾身上前,猛地搂住了他。   怀中人紧闭双眼,似是突然昏迷,脸上两道泪痕崭新晶莹。   晏郁看着心疼,趁怀中人昏迷,冷白指尖轻轻抚去他脸上的泪水。   神子的泪水以晏郁指尖为土壤,绽放出朵朵腐蚀的胭脂色伤口。   但他毫不在意。   晏郁留一众魔修在谢家废墟中清理战场,自己则抱着不省人事的怀中人,飞速返回了魔宫。   他仔细为对方做了身体检查,却没发现任何外伤和内伤。   担忧之余,晏郁只好为对方盖好被子,守在床边,平心静气地等待对方苏醒。   过程中,晏郁打了个奇怪的瞌睡。   他竟然梦见了谢知微,对方白袍如雪,站立在桃花灼灼的绝云峰顶,眉目沉静地看着他。   晏郁不懂他的用意,但这不妨碍他走上前,与谢知微面对而立,笑着打了个招呼:“谢仙君,你在缅怀过往吗?”   出乎他意料的是,向来对他不假辞色的谢知微竟然点了点头,淡淡地“嗯”了一声。   晏郁漫不经心地笑了笑,意味不明。   “这些年里,我时常在想我存在的意义。”谢知微的声音中充满了感慨,转过身,目光悠远地望向绝云峰下的翻滚云海,继续道,“其实,我早该死了,而不是像这样苟延残喘。”   晏郁双手抱胸,提出一个想法:“传闻世间有傀儡之术,说不定日后你能和小识分开,以傀儡为身躯,过上你想要的生活。”   “我想要的生活?”谢知微重复晏郁话语中的最后几个字。   他低声呢喃了一会儿,而后苦笑着摇了摇头,“我没有想要的生活。我所有的爱恨停留在千年前,早已成定局,我无力改变。我现在只想好好睡一觉,然后永远不醒来。”   虽然谢知微和他是宿敌,但晏郁自认为还是有点武德的,看着万念俱灰的宿敌,他试图出言安慰:“你别这么悲观,你完全可以抛却过往,重新开始,以一个新的身份接触新的人事物。”   谢知微闭了闭眸,“抛却过往,我还是我嘛?”   晏郁没听懂,谢知微倒是主动解释了一回,他睁开眼,淡淡回应道:“我其实重新开始了,那个人就是谢识,与我截然不同的另一个我。”   晏郁似懂非懂,他理解对方话语中的意思,但他认为没必要想得这么纠结。   管它什么非我本我的,只要活着,都是同一个我。   “你……”   晏郁还想继续说什么,却见谢知微抬了抬手,手背朝外,拧了拧眉,有些无奈道:“我是来向你道别的,不是来听你安慰我的。”   说着,他顿了顿,认真地看晏郁一眼,“我想得很清楚了。”   晏郁摊了摊手,收起脸上的笑意,沉声道:“给我个理由,我不想听那些伤春悲秋的虚话。”   “我不明白,我们之间,你何必如此苦口婆心?”谢知微张了张口,半是愕然半是疑惑地反问。   他与他,神子和魔种,是纠缠了半生、在大火中同归于尽的宿敌。   晏郁抿了抿唇,铿锵有力地回答道:“这些话,是给谢衡之的。”   谢知微愣愣地看着他。   “如果谢衡之心如死灰,吴明会出言宽慰他。”晏郁继续道。   除却宿敌这一重关系,他们还曾经是短暂的朋友,只是前世他们斗得不死不休,谁都没有意识到这一点。   谢知微定定地注视他一会儿,又忽地转过头去,像是害怕被人发现神情中的异样。   微风拂过山顶,梦境中的绝云峰上还没有燃起大火,桃花树挂满了花骨朵,芬芳花香弥漫周遭。   安静了许久,谢知微终于开口,缓缓对晏郁道:“我需要偿命。”   “啊?”   “在谢家,我杀了我的养父母。”   晏郁越发诧异,道:“额……杀了就杀了呗。”   此话凉薄,尽显魔头本色。   在厮杀纷争不断的魔域,死人就跟喝水吃饭一样简单随便,除非死的人对自己很重要,否则根本不值得上心。   “……”谢知微意识到他与晏郁观念的差异,默了默,继续道,“虽然我是为亲生父母报仇,但我毕竟享受了他们多年的养育之恩。我杀了他们,理应也用性命偿还,否则,是为不孝。”   “唉,”晏郁长长地叹了一口气,“你何必呢?好不容易活下来,就不要那么死板迂腐了。”   谢知微看着劝他劝得头疼的晏郁,少有地勾了勾唇角,弧度很轻,难以察觉。   “我意已决,你不用再劝。”他淡漠的语气中藏着点得意,仿佛打了胜仗的将军。   绝云峰下云遮雾绕,峰顶桃花灼灼,春意绵延如海。   两人站立良久,忽然谢知微抬眸,看了看朦胧黯淡的天空,对晏郁说:“你该走了。”   随后,晏郁的身体不受控制地远离了绝云峰顶。   又或者说,绝云峰顶正在飞速离他而去。   那些烂漫春色渐渐缩小,白雾从两旁遮掩过来,挡住了绝云峰顶兀自燃烧起来的赤红大火。   那火焰熟悉又陌生,但与千年前不一样的是,这一次的火焰中只有一个人。   晏郁睁大眼睛。凭借极佳的视力,他能清楚地看见那道白衣身影在火焰中慢慢蜷缩起来,直至佝偻到不能再弯曲。   就好像一抔雪,化在了冬末春初的时节。   哪怕将死亡说得再轻描淡写,也不能无视死亡带来的痛楚。   身体灼烧、皮肤融化、渐渐窒息、生机湮灭……   晏郁回忆着当初他自爆丹田引发的大火,心想,谢知微此刻应该是很疼的。   ……   晏郁自瞌睡中醒来的同时,躺在床上的人也睁开了眼睛,转过头,惊惶未定地看着他。   “修灵哥哥,我做了场噩梦,梦里有好大一团火。我被困在火里,怎么跑都跑不出去。”   晏郁就着打瞌睡的姿势,趴在床头,伸出手指,在谢识额头处弹了个脑瓜崩。   “好痛!”谢识捂着额头,惊声喊道。   晏郁笑得没心没肺,幽幽道:“痛!就代表了你醒了,梦里什么样,都不重要了。”   谢识抿了抿唇,委屈地扑到晏郁身边寻求安慰,连人带着被子一起朝床边倾倒。   晏郁接住他,却没用太大力。   然后,两人被柔软的被褥卷成了一根长条,骨碌碌滚到寝宫中央的地毯上。   谢识没料到这样,先是愣了愣,而后竟赖在被子里不肯出来了,还拽着晏郁,不让他爬出去。   “修灵哥哥,”谢识道,“地板凉,被子里暖和。”   晏郁捏了捏他白嫩的脸,没好气地出了道题目:“小识,那么,你是觉得被子放地板上更暖和,还是放床上更暖和呢?”   谢识想了想,没答话,默默地看着晏郁从被子里爬了出来。   随后,他裹着被子抖了抖,用灵力形成一道风,从四面八方吹走被子上沾染的灰尘。   谢识捧着一床干净如新的被子,回到了魔宫的卧床上,中途还不忘对鞋袜施展洁净术。   晏郁回到床边,顺势被谢识拉到了床上,一起歇息。   两人盖着被子,有一搭没一搭地聊着天。   谢识跟晏郁讲他闭关期间,自己干了哪些事情,又是如何搜寻到当年的幕后真凶,最后如何为父母报仇。   晏郁则说了说自己的修炼成果,预计自己再过两三年就将迎来天劫。   聊天时,谢识又睡着了,再醒来时,他的身体变得很烫,头脑却显得很精神。   “修灵哥哥,我又做梦了,”他靠在晏郁怀中,任由对方的灵力探入自己的丹田,断断续续地呢喃着含糊的话语,“这一次,我在一处地牢中,面前挂着一个看不清脸的人。”   一会儿后,谢识又道:“唔,好多书……”   “我坐在一个地方,周围人都夸我厉害。”   “有两个人一边哭,一边笑……明明不舍得,却说为我好。”   ……   谢识的意识仿佛处在清醒和模糊之间,像是发了高烧,紧紧抓住晏郁的衣角,执拗地要他陪在自己身边。   这种状态大概持续了七天左右。   七天后,谢识不再说胡话,他睁开眼睛,愣愣地看着晏郁,喊了声:“修灵哥哥?”   晏郁正待在他旁边,批阅文件,漫不经心地处理魔域的大事决策。   他听见谢识的喊声,淡淡地回应道:“嗯?怎么了?”   “我的前世他好像不在了,”谢识回忆着这几天的经历,缓缓推测道,“我们好像融合了。”   晏郁握笔的手轻轻一顿,“好,我知道了。”   他们或许曾是宿敌,曾是朋友,然而如今一切都不重要了。因为随着谢知微的主动融合,所有恩怨纠葛都彻底结束了。   作者有话要说:   快完结了!完结章两分评发二十个红包,比心! 第六十二章 泛舟   融合后, 谢识性子没什么变化,只在偶尔眨眼回眸时,能依稀看出谢知微的神态。   除此之外, 最明显的变化应属他丹田灵力的暴涨。   谢知微前世修为尽皆倾泻到他身体里, 连同谢识今生修炼所得一起, 将他的境界一下子堆积到了渡劫期。   当然,这种简单的相加会导致根基不稳,需要花费数年时间来巩固修为。   谢家倒台后,以灵韵宗为首的仙门百家由于内部的腐朽堕落,名望下降,日渐式微。   即使有太上长老这样的仙修大能出关, 也不能缓解这种颓势。   放眼天底下,赫然呈现出魔途昌盛、仙道衰落的局面。   晏郁对此乐见其成, 在抓紧时间备战最后的天劫的同时, 还不忘在暗地里为仙门百家的分崩离析加把火。   毕竟,敌人弱了, 从某种程度上来说, 就是己方变强了。   身为魔尊, 他巴不得天底下没有仙修, 只有魔修。   在长久的相处中, 晏郁和谢识的关系越来越亲密。   这一年七夕,两人相约外出游玩, 一同泛舟湖上, 头顶是漆黑的夜幕,周遭是漂浮不定的明亮河灯。   精致画舫如一轮皓月, 在寂夜里, 被星星点点的光芒簇拥在中间。   “尊上, 阁主,前不久我手下的人获得一面宝镜,说是能坦露人心底的秘密,帮助有情人终成眷属。”游玩间隙,一名魔君忽然出声提议,“这面镜子很是稀奇,不知尊上和阁主是否想试试?”   谢识闻言,心神微动,转过头看向身边的人,眼底映照着画舫内夜明珠的幽幽光华,显然是来了兴致。   “这面镜子叫什么?”晏郁随口问道。   这名魔君回答:“照心境,有照心问情之效。”   “那拿过来瞧瞧吧。”晏郁说。   一会儿后,侍从捧着金漆托盘,缓步走了进来。托盘上立着一块镜子,一面不透光的红布盖在上面。   谢识命令侍从将镜子放到旁边的小桌上,随后挥手屏退周围的其他人,拉着晏郁坐在了镜子前面。   “修灵哥哥准备好了吗?”谢识眨巴着眼睛问。   见晏郁轻轻点头,谢识手指灵巧勾住红布的一角,豁然掀开了镜子前的遮挡物。   晏郁的脸清晰地映照在光滑的镜子中。   随后,镜子里竟是如水面一般,泛起一圈圈涟漪。波纹消失后,镜子中赫然呈现出当年海岛的场景。   十一岁的晏郁将三岁的谢识送离结界后,独自一人留在小水洼处,与地底的金丹期凶兽战斗。   三岁的谢识边哭边跑,显然是害怕惶恐到了极点,为了抄近路甚至直穿荆棘丛。   他听从大哥哥的指示,一直未曾回头。   但实际上,如果他回头就会发现事实并非如他想象的那般糟糕。   彼时的晏郁在和地底凶兽的战斗过程中处于绝对优势,根本不需要年幼的谢识那么拼命地赶路寻找救援。   晏郁看着镜子中的画面,心头浮现些许窘迫,他侧眸瞧了瞧身旁的谢识,不知该如何解释。   这些年里,他几乎快把这件事忘了,更没想过向谢识说明真相。   如今猝不及防被谢识看见当年的事实,晏郁有些不知所措。   “真好,修灵哥哥没因我而受伤。”   谢识抱住晏郁的手臂,微微侧身,将头枕在他肩膀处。   几缕调皮的发丝从发冠中翘起,轻轻触碰到晏郁的脖子,让他感觉那里有点痒痒的。   谢识露出这般反应,轻描淡写地,就将晏郁心里中的窘迫揭了过去。   他的呼吸顿时顺畅起来,感慨道:“小识,我还以为你会怪我。”   谢识噗嗤一声笑了出来,反问:“我为什么要怪修灵哥哥?如果我没记错的话,最开始是因我体质的原因才引起金粉蝶追赶,然后也是因为嗅闻到我血肉的香气,地下的凶兽才从沉睡中苏醒。”   谢识拉住晏郁的一只手,修长手指挤入他指间,缓慢而坚定地与他十指相扣。   “我知道,一直以来,修灵哥哥都对我很好,”他眉眼微垂,叹息道,“我也想对修灵哥哥好。”   他说得轻飘,声音醉若夜风,几乎让人误以为是窗外微风的轻啸。   明明类似的话语,晏郁已经听过无数次,但在今天这样的时候心中还是生出了不一样的感觉。   即使再心若磐石的人,在几年如一日的柔情告白中,也很难不被触动。   犹如绳锯木断,水滴石穿。   更何况,他对他并非完全无情。   晏郁手指微动,由外自内收紧,状似不经意地回握谢识的手。   谢识察觉到手指关节处传来的压力,顿感一股热意从相贴的掌心绵延到了心脏处。   他看着眼前的俊美青年,心弦仿佛被人轻轻拨动了一下。   七夕佳节,无人画舫,夜明珠的幽光笼罩四周,将气氛衬托得有些暧昧。   谢识睫毛轻颤,感受到晏郁落在他脸颊上的轻吻,喜悦如潮水般汹涌袭来,顷刻将他整个人的魂魄都吞没了。   一块防水鲛绡无声地从半空中掉落,覆盖住谢识的脸和身体。   晏郁微微挑眉,略带诧异地问:“你准备了多少块鲛绡?”   “很多……”谢识仗着有鲛绡的阻挡,倾身上前,毫无顾忌地吻上了晏郁的嘴唇。   这是个湿吻,两人分离时,鲛绡上沾染了唾液,在夜明珠的光芒中泛着晶莹的亮光。   而谢识此时早已脸若桃花,眸中一片水光潋滟。   晏郁并不比他好多少,闭着眼睛,呼吸急促,胸膛剧烈地上下起伏。   他嗜好战斗,却不喜情|欲,前世今生他从未与人有过如此亲密的接触。   在心意相通的情况下,仅仅是一个濡湿的吻,就让他方寸大乱,心境久久难以平复。   谢识将晏郁推倒至一旁的软塌上,鲛绡隔在两人之间,薄如蝉翼   看着眼前的青年,谢识心中像燃了一团火,烧得他整个人绯红一片。   谢识喉结上下滚动,张了张口,想做最后的确认。   他真的可以吗?   “修灵哥哥……”   一道清越的少年嗓音在安静暧昧的画舫内部响起,但说话的却不是谢识,而是镜子里的人。   谢识混乱的呼吸微微停滞,他伸出手,张开手指,想挡住身下人的眼睛。   但晏郁已然睁开眼睛,循声朝照心镜看了过去。   只见镜子中不再是海岛的画面,取而代之的是一处昏暗的小阁楼。   地板上落满尘埃,一名白皙少年额头渗出细密的汗水,正在以一朵五彩莲花的花瓣为药引,吃力而痛苦地炼制丹药。   “问缘秘境里以及后来,你给我的那些极品凝神丹,都是通过这个法子炼制出来的对吗?”晏郁声音淡淡地开口,似乎不含任何情绪。   但谢识听着他的问题,心中却十分惶恐,脸色白了几分。   “花瓣很多……”他急促地为自己辩驳,竟将一番明明有逻辑的话语说得颠三倒四,“当时修灵哥哥在证道,我实在没办法……那些花瓣可以自己长回来……我没事的。”   晏郁沉默着推开谢识,从软塌上坐起,鬓边发丝凌乱。   谢识顶着鲛绡,眼泪都快急出来了,他紧紧地从背后抱住晏郁,心跳如擂鼓。   画舫内安静无比,外头湖泊中轻微流水声清晰地传了进来。   “小识,”晏郁缓缓开口,“我不希望你为了我而伤害自己。”   “修灵哥哥。”   谢识察觉到晏郁脊背的轻轻颤动,心中浮现出疼惜的情绪,将他拥抱得更紧。   他的双臂结实有力,充满了青年人的力量感,如镣铐般锁住了怀中人。   “从小时候起,我就说过要保护修灵哥哥,不要让修灵哥哥受伤。我一直在努力兑现自己的诺言。”   谢识脸颊与晏郁后背相贴,眸中目光坚毅,继续道:“我是个男孩子,爹娘说,男孩子受伤是很正常的,为在意的人受伤更是光荣的。”   “我想为修灵哥哥受伤,我很开心自己能对修灵哥哥有用。”   听到这里,晏郁手臂动了动,试图挣开谢识的拥抱,他行动表明了自己的抗拒。   “我不想你这样。”晏郁悲伤地说。   谢识笑了笑,回应道:“可我也不想修灵哥哥受伤,如果当时有更好的解决办法,我不会那么做。我也想好好活着,和修灵哥哥天长地久,白头偕老。”   他用力地往后躺下,连带着怀中的晏郁也倒在了软塌上。   旋即,谢识一个翻身压在了晏郁身上,双手撑在他头的两侧,目光灼灼地俯视他,苦笑着扯了扯嘴角,叹息般劝道:“我的哥哥啊,别把我当瓷娃娃,我没那么脆弱。”   晏郁感受到谢识的执着心意,心脏像是被架在火上炙烤,让他感觉又酸又甜。   谢识见晏郁眉心舒展,知道他是想通了,收紧了手指,俯身重重地吻了下去。   “修灵哥哥,我喜欢你,你呢?”他问得直白,幼稚地想获得一个确切的答案。   晏郁张着嘴巴,定定地瞧着近在咫尺的他,轻轻笑了笑。   他没说一个字,但一切心意都坦白在柔和的眼神中。   谢识深情地注视着他,再度低头,嘴唇靠近他耳畔,似情人低语。   夜色下,平静的湖泊倒映天色,宛若一块完整的深色宝石,一艘华美画舫静静停留在湖边。   不知何时开始,湖面起了风,一圈圈涟漪连绵不绝地向周围扩散,折射着皎洁的月色,泛着粼粼的波光,闪得晃眼。   夜里泛舟,月色湖光交织成一片,潋滟而不可方物。   ……   光阴似流水,晃眼间,就到了晏郁迎来天劫的日子。   是飞升,还是陨落,在此一役!   作者有话要说: 第六十三章 飞升(正文完结)   意识到自己将飞升那一天, 晏郁提前寻了处宽阔无人的山峰,就地盘腿而坐,打坐调息。   随着时间的流逝, 他的力量渐渐凝练, 气势推至巅峰。   山峰周围本来环绕着蔼蔼的云雾, 此刻竟好似被无形的气浪推开,纷纷避开晏郁所在的地方。   若站在山脚下,仰起头往上遥望,就能看见茫茫的白云间突兀地缺了一块,刺目的光线照射下来。   谢识站在远处的另一座山峰顶端,紧张而忐忑地看着晏郁的身影。   修士飞升犹如与天搏命, 要渡过恐怖的九九雷劫,稍有不慎就会身陨魂灭。古往今来, 不知有多少大能死在了这飞升前的最后一道关卡中。   而且, 天劫与因果有关,魔修向来业障重, 因此迎来的天劫会比普通仙修要强上许多。   再加上, 晏郁天生魔种, 天地厌弃, 他所要承受的天雷怕是万年以来最强最可怕的。   谢识想到自己这些年的苦心经营, 像是祈祷般喃喃自语道:“修灵哥哥一定会没事的!一定能成功飞升!”   轰隆隆!   头顶的天空开始传出震耳欲聋的闷雷声,乌云似沸水般不断涌动翻腾, 四周的鸟兽虫鱼都静了声, 害怕得缩在自己的巢穴中,一动也不敢动。   紧接着, 无数粗大的闪电在滚滚乌云间浮现, 如同盯着猎物的猛兽, 伸着尖牙利爪,带着排山倒海的气势,猛地扑向站在空旷处的玄衣魔修。   轰——!   一道闷雷在晏郁所在的位置炸响,地上留下灼烧的焦黑,土块裂开深沟,闪烁的电弧如灵蛇般四处跳跃。   谢识睁大眼睛,从远处打量着晏郁的情况,发现他衣着齐整、神态从容,身上没有留下伤痕后,心中不自觉松了一口气。   但这只是第一道雷劫。   后面,晏郁还需凭借自身力量扛过九九八十道天雷,越往后,天雷的威势越强。   在谢识担忧的注视中,一道又一道天雷砸了下来,毫无留情,饱含愤恨的杀意。   晏郁端坐原地,手持血剑,冷眼看向阴云密布的天空,精准地接下了数十道雷劫,眉心平整,俨然一副淡定从容的模样。   谢识一边因晏郁渡劫的凶险而感到心惊肉跳,一边又为他的轻松写意而目露喜悦,心中充满了骄傲和自豪。   他就知道,修灵哥哥永远是最厉害的。   连绵不绝的雷电自天空落下,袭向渡劫的玄衣魔修,炸响时的白光绚烂了半边天空,让人眼睛都睁不开。   忽然,在这样形势大好的关头,谢识眼皮猛地一跳,心中浮现不祥的预感。   下一瞬,耀眼的雷光稍稍散去,露出了晏郁略微狼狈的身形。   啪嗒!   晏郁倾身向前,嘴唇微张,吐出一口鲜血,身上的衣服颜色也深了一些,仿佛浸透了鲜血。   谢识惊愕地看着受伤的鲜血,心中茫然不知所措。   怎么会这样?   他凝聚灵力在双眼中,仔细观察晏郁那边的情况,然后赫然发现一阵阵黑烟缠绕在晏郁周围。   这黑烟来得古怪,肉眼看不见,而且仿佛有生命般鼓动伸展。   谢识手指颤动,想起了之前在天命书上看到的内容。   天命书预言魔种将死于业障。   所以,那些黑烟是业障?   思索到这里,谢识咬咬牙,召唤出驯服的姻缘线,隔着遥远的距离与晏郁手腕相连。   天劫中,晏郁本来气血充盈,但不知从何时起,他的气血如泄气的皮球般,沿着一些看不见的小口子,悄无声息地飞速流失。   他皱了皱眉,脸色十分难看。   若是状态良好的他,应对这些天劫没有问题,谁曾想渡劫时竟然会遇见暗招。   天雷落下时,晏郁强撑着持剑抵挡,却仍被天雷的余波震动了肺腑,猝不及防间又吐出了一口鲜血。   “修灵哥哥!”   一道声音从遥远的地方传了过来,朦胧渺远。   漫天落雷中,晏郁循声抬眸。影影绰绰间,他看见一条格外鲜艳醒目的红线从谢识那边飞了过来,末端系在他的手腕上。   晏郁奇怪地动了动手,红线也跟着轻微晃动了几下。   说来也奇怪,连接上红线那一刻,晏郁顿时感觉身体气血不再流失了,他丹田经脉中再度充盈着磅礴的灵力。   而另一边,谢识惊喜地看见晏郁身边的诡异黑烟渐渐减少,沿着红线传导到他这边。与此同时,谢识周围萦绕的璀璨光点也缓缓飞至晏郁那边。   这些年里,谢识通过摘星阁广结善缘,救济危难,一视同仁地对待仙修和魔修,积累了不少功德。   此刻,借助姻缘红线,无声无息间,谢识身上的功德和晏郁身上的业障完成了一个交换。   晏郁的状态重新恢复至巅峰。只见他玄色衣袍随风鼓动,傲然站立在峰顶,无畏无惧地迎战天上的雷劫。   星星点点的功德金光簇拥在他周围,在冥冥中护佑着渡劫者的平安。   甚至九天之上的咆哮天雷因为地上的璀璨金光,也变得不那么狰狞恐怖,气势柔和了几分。   回望修真界数万年的历史,晏郁或许是第一个凭借功德渡过天劫的魔修。   最后一道天雷从天空落下,劈在晏郁身上,不似攻击,更似赐福。   咔嚓!咔嚓!   无形的桎梏和束缚被打破。   乌云倏地散开,天空重归晴朗,碧蓝如洗。阳光柔和地照耀在晏郁身上,为他身遭勾勒出一圈莹莹的白光,衬得他仿若圣洁仙人。   磅礴的威势如水波般朝四面八方涤荡开来,无论仙修还是魔修,都似有所感地抬起头,望向晏郁所在的位置,内心震撼。   晏郁握紧了双手,认真感受着身体内的强大力量。此刻,只要他想,他甚至可以毁灭这方天地。   他迫不及待地想跟人分享这份喜悦,然而,当他转过身时,看见的却是远处山峰上身体被鲜血浸透的谢识。   他一袭白衣斑驳,周遭黑烟缠绕,脚底积聚了一小片血泊,显然是伤得很重。   但谢识脸上却笑意盎然,眼眸中倒映着晏郁成仙的俊美模样,红润唇角翘起愉悦的弧度。   晏郁呼吸一紧,赶忙飞了过去,抱住他的身体,将灵力渡入他的体内,试图治愈他的伤口。   “小识,你怎么了?”晏郁半是惊讶半是慌张地问,“为什么忽然会变得这么狼狈?”   谢识虚弱地倚靠在晏郁怀里,抬了抬手,将自己手腕上的红线展示给他看,“我利用姻缘线,交换了我们俩身上的气运。”   一道血痕自他嘴角延展开来,殷红的血液滴落下来。   “然后,我就被业障反噬了。”谢识不甚在意地说道,语气很是轻松。   晏郁却察觉到自己的灵力无法治愈对方,焦急地皱起了眉,心生惶恐。   谢识轻抚晏郁的眉心,笑着道:“修灵哥哥,我没事的。我现在好歹是个渡劫期修士,你不用太担心,我休息一下就好了。”   说着,谢识的眼皮慢慢合上,躺在晏郁怀里陷入了深眠,神态从容祥和。   晏郁相信谢识不会骗他。   于是他也闭上眼睛,额头与怀中人紧紧相贴,维持着这个姿势,静静等待怀中人的好转。   一片雪花自天空落了下来,紧接着是第二片。纷纷扬扬的大雪席卷在天地间,举目四望皆是一片纯白,洁净无垢。   数月后,谢识苏醒。   数年后,他修炼至渡劫期圆满,迎来自己的天劫。   晏郁一直滞留在此方天地中,谢识成功飞升那一刻,他也一同离去。   两人飞升后,回望自己的来处,赫然发现那里不过是一处受天地秩序管理的小世界。   天命书其实就是具象化的天地秩序,困住了天下苍生,束缚了神子和魔种的一生。   小世界的一大典型特征是,众生皆有宿命,万事万物按照天命的轨迹缓慢运转。   与之相对应的则是大世界,大世界没有天命的束缚,万事万物自由发展,没有固定的规则。   晏郁和谢识在茫茫外界中旅行许久,穿梭大小世界,最后选了一处与原修真界类似的大世界定居。   他们在山野荒林中建了一座小木屋,挖了个种莲花的大池塘,自此过上了男耕男织的悠闲田园生活。   每逢夏日的夜晚,两人便歇息在莲池中央的凉亭中,细嗅莲香,一边回忆过往的岁月,一边十指紧扣相拥而眠。   他们就这样相守至永远。   ——正文完——   作者有话要说:   【完结感言】   首先,非常感谢一路追过来的小伙伴们,你们的支持是我每天更新的动力。   每天打开后台,看见你们的留言,都会感觉心头一暖。   如果把我比作下蛋的母鸡,你们就是给鸡蛋提供温暖的鸡窝(?)   虽然比喻有点怪怪的,但我永远爱你们,mua!   其次,我要感谢我自己,竟然用两个月时间写完了一本二十万字左右的书,并且尽力做到每天更新,中间只请假了一天(骄傲地挺起了胸膛)   最后,我要郑重地感谢两位主角——小识和阿郁。   没有他们,就没有这本书。   一个是生来孤苦的大魔头,一个是对大魔头死心塌地的小太阳。   他们是最契合彼此的人。   虽然正文到此结束,但他们的故事将在他们的世界继续下去,在此对他们致以真诚的祝福。   也祝追文的大家平安喜乐,岁月无虞,吉星高照!   ========   番外不定时掉落,尽量在三月份结束前更完,大家可以先收藏着。   目前想好的几个番外有:   1、小识和阿郁的甜蜜日常(他们会一直好好的)   2、详写幼年小识拜入仙门后发生的事情(相隔两地,心在一处)   3、可惜当时他不懂(谢知微和吴明的过去) 第64章 番外之岁月缩影   清晨时分, 阳光穿过薄薄的窗户纸照进屋内,落在床上的两人身上。   谢识率先醒来,浓密的眼睫在晨光中染上一层淡金色, 如同华美衣物的精致滚边, 但一双眼眸中却显出惊慌害怕的情绪。   他紧张地转过头, 看向身旁的青年。   晏郁仍在沉睡, 正对着他,呼吸轻缓,胸膛微微起伏。   由于两人离得极近, 所以时常有温热的气息吹拂到他这边,两道呼吸交融到一起。   在确认对方一切安好后, 谢识心中不由得松了一口气。   他刚刚做了一个噩梦。   赤红的天空下,大火漫天燃烧, 乌泱泱的人群挤作一团。   他的修灵哥哥站在包围圈中,面如厉鬼,笑得猖狂,周围人都因此而露出厌恶又惧怕的目光。   但谢识却在梦中注意到晏郁腹部撕裂的巨大伤口。   他看着鲜血从那人的身体中潺潺流出, 心痛得要命,迈开双腿, 想跑回去为他包扎。   然而, 他奋力跑了许久都跑不到晏郁身边。   明明很短的距离, 却遥远若天涯。   谢识只能在梦中一边嘶哑地喊着晏郁的名字, 一边绝望地看着他被人群围攻,在厮杀中求生存, 用伤口换生机……直至梦醒。   睁眼后, 他心中仍残余着噩梦的余韵, 又恐慌又难过。   幸好那只是梦, 谢识安慰自己道。   他搁在枕头上的脑袋稍稍动了动,离晏郁的脸又近了几分,两人鼻尖触着鼻尖,无比亲密。   谢识静静地注视着枕边的人,清透眼睛一眨不眨,心中涌现出无数温暖。   在噩梦中看见晏郁受伤,他有多心疼,现在看见完好的晏郁,就有多满足。   一瞬地狱,一瞬天堂,也不过如此。   乌黑的发丝在玉枕上摩擦,谢识偏了偏头,高挺的鼻梁换了个角度,从晏郁的鼻尖上擦过。   红润的嘴唇轻轻覆盖上另一人柔软的薄唇。   他不敢深入,也不敢张嘴,只能用嘴唇紧密地挨着对方,温暖叠着温暖,像个生涩而懵懂的纯情少年。   即使是这种程度的亲吻,谢识亲得也很认真很仔细,带着怜惜和试探。   每一次呼吸间,他心头都会泛起一阵喜悦。   他在不停确认心上人的存在。   这人是鲜活的,是安然无恙的,是和他在一起的!   真好,谢识暗自喟叹道。   虽然身处现实,但他却感觉一切都如做梦般美好幸福。   吻着吻着,谢识忽然察觉到一道视线落在他脸上,他似有所觉地掀起眼皮,一下子望进了一双漆如暗夜的黑眸中。   谢识动作微顿,往后退了一点距离。   晏郁刚刚醒来,睡眼惺忪,整个人显得很慵懒。   他伸出手,指腹没什么力气地摩挲着谢识的嘴唇,扯了扯嘴角,笑着调侃道:“小识是在叫我起床吗?这种方式还挺别致。”   谢识后知后觉地感到窘迫,脸上绯红一片,宛若天边霞光。   “早、早上好,修、修灵哥哥……”他磕磕巴巴地打着招呼。   晏郁眼眸似笑非笑,没多纠结谢识清晨亲吻他的原因。   只见他手指往下,捏住了谢识的下巴,倾身向前,飞快地在他嘴唇上亲了一下。   晏郁的本意是回应谢识的早安吻。   怎料谢识被亲后,竟然神情骇然地往后退了退,抬手捂住了自己的嘴巴,闷声提醒道:“修灵哥哥,我还没拿鲛绡出来呢!不能亲!”   晏郁被他反应逗乐了,故意道:“可是刚刚小识你也没拿鲛绡啊。怎么刚才你能亲,现在我就不能亲了?”   说着,他往前一寸,又要朝谢识亲过来。   谢识脸上发烫,一边避开他的动作,一边从储物空间取出一片干净的鲛绡。   手忙脚乱中,他一个没拿稳,薄若蝉翼的鲛绡就飘了出去,缓缓落到了床尾。   这距离不算远,但晏郁的吻已然到了眼前。   晏郁用眼角余光瞥见鲛绡飘远,不动声色地挑了挑眉,语气略带遗憾,向谢识叹息道:“可惜,鲛绡飘到床尾了,伸手够不到。”   谢识想说,他可以爬过去拿。   但晏郁却不给他说话的机会,重重地吻上了他的唇,眼眸深深,尽是坏笑。   谢识知道神子的津液会腐蚀魔种,担心伤害到晏郁,只能无可奈何地闭紧了嘴巴,任由晏郁作乱使坏,希冀他早点结束亲吻。   极限的忍耐中,他听见晏郁开口问他:“小识,你很想拿到鲛绡吗?”   想!谢识在心中回应道。   在面上,他则是用力地点了点头。   晏郁看出他的迫切,笑了笑,摆出很好说话的样子,“想要鲛绡的话,你就说一声,我帮你过去拿。”   谢识哀怨地看着眼前的青年。   晏郁吻得密集,不留间隙,他完全没有开口的机会。   “怎么不应声?”晏郁舔了舔谢识紧闭的嘴唇,满意地看着那里被他折腾成醒目的红色,语气柔和,“小识,你不回答我的话,我就不帮你了。”   “……”   “你不说话,那就先让我亲个够!”   “……”   谢识歪了歪脑袋,移开视线,不去看晏郁,一副心如死灰的模样。   明明是眼前的人不让他说话。   晏郁嘴角笑意越发明显,动作也越发过分,仗着魔种的体质不会伤害神子,对着谢识柔软的嘴唇又咬又舔,简直把他当成了一颗拆开包装的美味糖果。   整个过程中,谢识不推拒,不吭声,更不张嘴,显出一种沉默的顺从。   晨光倾泻的屋内,气氛安宁平和,偶尔有鸟雀的嬉闹声从附近山林中朦胧地传过来。   谢识脸上滚烫如火烧,红晕沿着脸颊一路蔓延,最后连耳垂和脖子都是红的,仿若日出时分,待在朝霞最艳丽处的纯白云朵,一点点染上世间最好看的颜色。   晏郁起初是怀着戏弄谢识的心思,但亲到最后,心头却涌起一种珍重的情绪。   因为哪怕被他闹了许久,谢识也从未张开嘴唇。即使已经忍到极限,谢识也没有报复似地回吻他。   已飞升修士的自我治愈能力是十分强大的,甚至可以在伤口形成那一刹那,就立刻愈合,用单纯的肉眼来看,就像没有受伤一样。   对于现在的晏郁来说,神子的腐蚀就如同小伤口一般,无需过分在意。   他的身体完全可以在受到腐蚀的同时进行疗愈,除了留下密密麻麻如蚂蚁啃食的轻微痛感,皮肤表面不会有任何伤痕呈现。   然而这些年来,谢识却古板地不肯踏出那一步,始终坚持隔着鲛绡与他亲吻,以及做更过分的事。   “伤口好得快,难道就等于没受伤吗?”那时的谢识铿锵有力地拒绝他的提议,“这样换来的亲近,我才不要,修灵哥哥也不许要。”   他对他的爱意,从年少时燃烧至今,浓烈却又克制。   晏郁后退少许距离,伸出双手,轻轻捧住了谢识的脸,认真地瞧着。   目光缓慢而仔细地掠过谢识湿润殷红的嘴唇、微微颤动的睫毛和水光潋滟的双眸,他分明情动,却偏偏坚守阵地,到最后连呼吸都是滚烫的。   晏郁脑海中浮现一个词——珍而重之。   此刻,他再无使坏的心思,情绪复杂地轻轻叹息一声。   随后他伸手一挥,一道暗光飞至床尾,勾住轻薄的鲛绡,将其带回了晏郁手中。   暗光在空气中消散成光点,而鲛绡也被晏郁放到了谢识手里。   “礼尚往来,你可以亲我了。”晏郁笑着道。   有了鲛绡的阻隔,谢识终于不用再克制,他放松了绷紧的神经,微微撑起上半身,倾身热烈地亲吻自己的心上人。   被紧紧拥住那一刻,晏郁感觉自己心脏的缺口仿佛被填上了,闭上眼眸,睫毛轻轻颤了颤。   谢识伸出指尖,温柔地擦去他眼角的微弱泪光。   ……   晏郁再度睁眼时,时间已是正午,太阳爬到天空正中央,屋外阳光明亮,树影重叠。   “小识?”他揉着眼睛,摸了摸身旁的被子,发现里面没人。   厨房中传来锅碗瓢盆碰撞的声音,一道疏朗悦耳的嗓音响起,“修灵哥哥,我在这。”   晏郁得到了回应,又躺回了被窝,睡了小小的回笼觉,以此来消减残余的睡意。   在厨房忙完的谢识回到卧房,看见睡着的晏郁,轻手轻脚地爬回床上,钻进被窝,将他搂进了怀里。   一个时辰后,晏郁的回笼觉醒了,看见谢识,迷迷糊糊地说了句:“嗯?你又回来了?”   谢识笑着亲了他一口,以作回应。   两人从床上起身,互相帮助着穿好衣服、梳理好头发,手牵着手走出卧房。   院子中,谢识已经做好了一桌丰盛的佳肴,并设了保温保鲜的阵法,让食物的美味不至于随着时间而流失。   这些年来,他做这种事已经非常熟练了。   晏郁坐到桌边,拿起筷子,夹了一块鱼肉放进嘴里。   鱼肉入口即化,无比鲜嫩,让人唇齿生香。   “不错。”晏郁从不吝惜对谢识的赞叹。   谢识脸上露出笑意,眉眼弯弯,眼底清晰倒映出眼前人的面容。   在他心中,炼丹、炼器、御兽和阵法都是十分有用的技巧,不能懈怠。   而现在,在晏郁相爱相守的日子里,谢识也认识到,做饭的厨艺、整理房间的手艺、还有卧房中的……都是重要的,需要专心研习。   午饭过后,谢识想起自己专门熬的银耳莲子羹,于是起身拿起汤勺,给晏郁舀了一碗,推到了他身前的桌子上。   “这是银耳莲子羹,不仅清甜可口,还对嗓子很滋润,是我特意为修灵哥哥熬的,”谢识脸上有些羞涩,声音软绵,“修灵哥哥要多尝尝。”   晏郁其实吃得有点饱了,本想拒绝,但刚要说话,喉咙处就传来嘶哑的感觉。   他顿了顿,合上了嘴唇,默默地接过谢识手中的瓷碗。   一碗银耳莲子羹下肚,疲累的嗓子果然被滋润到了,说话声音不再那么沙哑。   见这样有用,谢识心中暗暗松了一口气,并决定以后隔三差五就给晏郁熬一碗滋润嗓子的汤羹。   他要在方方面面都把修灵哥哥照顾好。   作者有话要说: 第65章 番外之当时他不懂   是夜, 月色皎洁,如流水般流淌在问缘府中,照得四处疏影横斜。   一片寂静中, 一名十岁孩童从自己的房间中推门而出, 顶着微寒的夜色, 独自一人来到问缘府后山的莲池旁。   他身穿玉锦华袍, 脸颊白嫩,眉目如星,身上带着一股目中无人的傲气, 赫然是一名生活优渥的世家子弟。   腰间悬挂的谢字玉佩进一步表明了他的身份。   “是下去,还是不下去呢?”   十岁的谢知微看着眼前污秽不堪的池塘, 乌黑的眉毛拧作一团。   他有轻微的洁癖,不喜脏污, 但他马上就要进入的莲池却因无人打理而水质浑浊,枯枝落叶像毯子一样覆盖在莲池表面,腐烂的恶臭弥漫在空气中。   呕!谢知微一个没忍住,险些没直接吐出来。   说实话, 他真不想踏入这处莲池。   除了池中的污秽外,这莲池还有个名字叫炼心池, 里面设有限制灵力的阵法, 进入池中就等于变成没有力量的孱弱凡人。   而且, 池水也很特殊, 能检验人心的黑暗面。如果一个心中充满欲望的人不慎落入池水中,就好比落入沸腾的热水中, 沾水的皮肤将感到一阵阵针扎般的疼痛。   越是欲望浓重的人, 越痛苦, 反之, 若是心底澄明,那么这池水就跟普通的清水没什么两样。   这处莲池本来是用来辅以问缘府弟子修炼,帮助他们坚固道心,后来不知为何废弃了,变得人迹罕至。   谢知微强忍洁癖,蹲下身,伸出手指探了探池面,沾水的指尖没有传来任何异样。   他记得前几日,他和吴明偶然路过这里时,吴明也伸手碰了碰水面,结果导致原本完好的手掌被烫出一堆水泡,看着十分骇人。   然而,尽管如此,吴明却还是要进入莲池中。   “我需要莲池中央的一节灵藕。”他说。   谢知微紧紧抓住他的袖子,死活不让他下去,“不就是几节灵藕吗?我家仓库里多的是,改明儿我给你带一堆过来。你不许进到这么危险的池塘里。”   好说歹说才打消吴明以身犯险的念头后,谢知微立刻给家里写信,差人带一些灵藕过来。   但世上灵藕虽多,但吴明需要的灵藕品种却很特殊,几乎只生长在人烟稀少的风水宝地。他们两人也是偶然才在问缘府的炼心池中发现此物。   谢家仓库里并没有相应的存货。   谢知微又差人去仙修集市上打听,还是一无所获。   他不敢把这些坏消息告诉吴明,他担心吴明听后立刻又跑到莲池边,不管不顾地,直接跳进去挖灵藕。   谢知微自认为他与吴明是朋友,那么既然是朋友,便不能眼睁睁看他残害身体。   不过,对于池水会对吴明身体造成巨大损害一事,他倒想得很通透。   在他看来,吴明生活困苦,心中怀揣着对美好未来的浓浓期许,拥有强烈的希望自己境况好转的欲|望,这一点并不奇怪。   更何况,吴明只是一个平凡的普通人,自然比不过天赋卓绝的仙门修士那般心境澄明。   又不是人人都要断绝欲|望,克制自律,成圣成仙。   “我既答应了他,就不能反悔,”十岁的谢知微蹙眉喃喃道,“这莲池我跳只是感到脏,他跳却是会感到痛……思来想去,摘取灵藕这种事,还是由我来做比较好。”   谢知微看了看飘拂着浮萍的莲池,白嫩稚气的脸庞上是止不住的嫌弃。   他咬了咬牙,提起衣服下摆,沿着莲池边缘,缓缓走了下去。   长靴陷入松软的池底淤泥中,精致的纹路染上污浊,玉锦华袍浮在水面,和周围的水藻凌乱地混杂在一处。   此刻,谢知微的洁癖仿佛被放大到极致,虽然池水对他没有造成任何实质损害,但他浑身上下甚至连每一根头发丝都写满了不适。   他讨厌脏污,讨厌水面的浮萍,更讨厌这处池塘。   该死的,这里怎么脏!怎么臭!   谢知微眉心紧锁,屏住呼吸,强忍烦躁,伸手拨开水面浮萍,缓缓游到了莲池中央。   池水清凉,带着夜晚的寒意,隔着湿透的衣衫传导到他的皮肤表面。   十岁的身体还很幼嫩,不怎么耐寒,皎洁的月色下,谢知微在莲池中冷得发抖。   不过,他更关心灵藕的位置。   举目四望,四周是浑浊的池水和肆意生长的浮萍,没有莲叶的踪影。   难道要钻进水里,去湖底看看?   谢知微一想到这里,心里又是一阵止不住地抗拒,眼中满是嫌恶。   他在心中哀嚎道:这水这么脏,他还要把头埋进去,干脆杀了他算了!   然而,哀嚎完,谢知微终究还是短暂地克服了心理障碍,闭上眼睛,捏住鼻子,咬牙潜进了湖底。   原因无他,来都来了,也不差这最后一步了。   ……   当晚,谢知微成功摘取了十节灵藕。   他将它们仔细地抱在怀中,顶着满身的污泥和水渍,回到了自己的住所。   一边走,他还在一边嫌弃那处池塘,以及跳入池塘的自己。   太脏了,太臭了!   简直像一条掉入臭水沟里的落水狗。   伺候他的仆人看见他狼狈的样子,都面露惊愕,险些以为他被人绑架了。   谢知微向他们简单解释了一句。   一众仆人众星捧月般将他围在中间,认真地伺候他沐浴清洗,喝下热乎的参汤,并换上干净整洁的衣服。   一套流程下来,谢知微又变回了一名长相精致干净的世家小少爷,举手投足间尽显清高傲气。   次日,他将灵藕装进储物袋里,带给了藏书阁的吴明。   “灵藕,我给你带来了,”他昂着脑袋,铿锵有力道,“你不许再去那莲池!”   他面前的十三岁少年伸手解开储物袋子的绳索,惊喜地看着满袋子的灵藕,向来黑沉的眼眸竟有那么一瞬是明亮的。   “这些都是你从你家仓库里拿的?”吴明随口问。   闻言,谢知微的声音滞了滞。   他看着眼前眼神灼灼的少年,又想起昨天自己那臭烘烘的脏污模样,到嘴的否认咽了回去。   十岁的谢知微已经很好面子了,特别是在吴明面前,他不允许自己露出一丝一毫的狼狈。   只见他漫不经心地摆了摆手,雪色宽袖轻轻摇晃,“当然啦,我家什么都有,几节灵藕而已,难不倒我。”   吴明向谢知微表达了自己的感谢,并表示自己最近获得一些珍贵妖兽的骨头,可以抵作购买灵藕的花费。   “这些是我送你的,不用你还礼,”谢知微说到这里,又想起自己想要吴明做仓库管事的事情,带了几分炫耀的心思,继续道,“如果你来我家做仓库管事,以后会见识到更多的奇珍异宝。”   吴明不忍拂他好意,含糊着掠过了这一话题。   随后,两人一同寻了几本书,待在藏书阁僻静的角落里,背靠背各自阅览,偶尔聊几句天。   说实话,一个十岁的孩子和一名十三岁的少年之间委实没啥共同的话题,加之他们过往背景相差巨大,就更没有可聊的东西了。   两人碰到一起的时候,大部分是如现在这般,各看各的书,各做各的事。   明明待在一处,却互不牵扯。   然而,谢知微却并不因此而感到厌倦无聊。他每每侧过头,看到坐在他旁边的吴明时,心头都会涌起一种岁月静好的感觉。   虽然他家里仆从众多,自己也备受父母亲戚的关注,但此时此刻,离家千里,待在与他差不多年纪的吴明身边,谢知微才能真切体会到陪伴二字的含义。   “吴明,我们会是一辈子的好朋友吗?”一片静默中,谢知微忽然这般询问道。   那名十三岁的少年从书本中抬起头来,侧头看向身边的朋友,笑了笑,“可能哦。”   谢知微也跟着笑了出来,转头望向窗外明亮的太阳,声音淡淡地回应道:“我觉得我们会是。”   他希望能和吴明做一辈子朋友,并愿意为此付出努力。   十岁的谢知微想得美好,但却忽略了世事的无常,不懂有些愿望一旦说出口,就容易中途夭折。 第66章 番外之心系一处   落霞镇灿烂的晨曦中, 十六岁的晏郁和八岁的谢识拥抱着,相互擦干了彼此脸上的泪水。   简单休整几日后,晏郁拉着谢识的手, 对他说:“我们送你去灵韵宗吧。”   谢识乖巧地点了点头, 稚嫩的脸上浮现出一丝与年龄不符合的深沉。   他握紧了小小的拳头, 打定主意要好好修炼, 为爹娘报仇雪恨。   两人循着灵韵宗的方向一路前行,白天赶路,夜里则在附近寻家客栈歇息。   有时候没有安排好行程, 两人不得不在野外露宿。   浓黑的天色下,晏郁一边拨弄着面前的篝火, 一边笑问:“小识,怕不怕?野外有好多吃人的野兽, 专在夜里出没。”   八岁的谢识紧紧抓住晏郁的手指,看着灼灼火光中身旁人深邃的眉目,缓慢而坚定地摇了摇头。   “只要有修灵哥哥在,我什么都不怕。”谢识说。   晏郁察觉到谢识话语中对他的依恋, 叹息着摸了摸谢识乌黑的脑袋,掌心传来孩童发丝的柔软触感。   他明白这个孩子经历噩耗, 已然把他当成唯一的依靠。   只可惜他无法一直陪在他身侧。   灵韵宗是仙修聚集地, 对于魔种而言, 无异于虎巢狼穴, 稍有不慎就可能命丧黄泉。   想到这,晏郁垂了垂眼皮, 对谢识道了声歉:“对不起……”   “修灵哥哥不要这样, ”谢识拉住他的手, 放在自己心口处, “即使以后修灵哥哥不在我身边,也在我心里,会一直陪在我左右……”   他睫毛颤了颤,眼中浮现悲伤的情绪,嘴唇哆嗦了几下,“就像我的爹娘一样,他们永远活在我心里,没有离我而去。”   漆黑天幕下,赤色篝火前,一颗颗晶莹的泪珠沿着谢识的脸颊簌簌落下,折射出淡淡红光,宛若血泪。   他哽咽着继续道:“我会把你们都牢牢记住,这样我们就可以一直在一起了。”   “小识……”晏郁轻叹一声,酸涩的感觉涌上心头。   他伸出手臂,将泪流不止的谢识环进了怀里,谢识想起神子的泪水会伤害魔种的事情,肩膀动了动,试图挣脱晏郁的怀抱。   晏郁的态度却很坚决,手臂如铁箍般不容拒绝地搂住了谢识,掌心温柔地抚上他的后脑勺,将他整个人按进了自己怀里,亲密无间地紧紧相贴。   “修灵哥哥……你会受伤的!我脸上有泪水!”   晏郁大胆的行为让谢识短暂地忘记了哭泣。他紧张而担忧地伸出细嫩的胳膊,轻轻推了推晏郁的身体,示意他放开自己。   然而,晏郁却恍若未闻,即使已经有些许泪水沾湿了他的前襟,正在往衣服底下渗透,他也毫不在意。   “让我抱抱吧,小识,”他的声音轻若梦呓,遗落在吹拂而过的晚风中,“以后可能再也抱不到了。”   谢识挣扎的动作止住。   如果说他与父母是死别,那么他与晏郁即将迎来生离。   仙门魔域彼此对立,仙修魔修更是水火不容,即使谢识仍然年幼,但八岁的他已经可以理解这些词背后的含义。未来,他与修灵哥哥可能走上相反的道路,甚至可能互相敌对。   即使他们前几天才约定未来几年会定期见面,但终归有太多不确定性,万一在这个过程中,有个人先放弃了呢?   谢识悲哀地意识到,眼下的这个拥抱或许是离别的前兆,或许以后都不会再有了。   他不再试图推开晏郁,反而也尝试紧紧搂住晏郁,拼尽全力地回抱他。   由于是露宿野外,时不时有野兽的嚎叫嘶吼声从远处传来,篝火的柴木在噼啪作响,平添几分恐怖。   然而,谢识却赖在晏郁的怀里,寻了个舒适的位置,安心地睡了一夜,一点都没有心生惧意。   在野外睡的这一夜,他感受最深刻的只有眼前人怀抱的温暖和可靠。   小小的谢识暗自在心里发誓:他以后也要成为像修灵哥哥一样可靠的人。   数天后,两人到达了灵韵宗山脚下。   谢识望着眼前云遮雾绕的连绵群山,心中终于恐惧了一回,一半是因为对未来的迷茫忐忑,一半则是因为迫不得已的分离。   “修灵哥哥。”他转过头,眼含泪水地看着身后的少年。   回应他的是晏郁温柔的目光,“小识,去吧。”   谢识再一次用力地拥抱了晏郁一下,又很快放开。   他担心自己再抱久一会儿,他心里的不舍会将他整个人吞没,甚至让他就此放弃拜入仙门苦心修炼的决心。   谢识明白,他不能任性,修灵哥哥也是个小孩子,自己不应该成为他的拖累。   在晏郁的目送中,谢识背着包袱,迈步登上山门长阶。小小的身影逐渐隐没在蔼蔼的白雾中,最后彻底消失不见。   而这个时候,晏郁也转身离去,乔装打扮后前往魔域。   ……   谢知微待在识海中,静静地看着他的转世进入仙门后,一边努力修炼,一边风雨无阻地执行和晏郁定期见面的约定。   偶尔,谢知微还能感受到从谢识那边传导过来的深深思念之情。   思念的对象自然是他前世的宿敌晏郁。   每逢这个时候,谢知微心中都会升起浓浓的荒谬感。   前世大火中,他曾发誓若有来生,哪怕掘地三尺,也要将晏郁找出来,狠狠地回敬他对他的杀身之仇。   这份执念造就了他的存在,让他带着前世记忆来到今生。   怎料他虽有转世,但这个转世却完全不听他的指示,一心一意把仇人当大哥哥,爱他敬他思念他。   有时候,谢知微甚至会怀疑,是不是自己身上凝聚了太多对晏郁的恨意,才对导致他的转世对晏郁如此喜爱。   云端宫殿中一派圣洁肃穆,却有一名白衣仙修端坐莲池,面露愁苦,总是唉声叹气。   作者有话要说:   番外也写完啦,全订的小天使可以去打分啦,卖个萌求个高分=W=   有缘再见,拜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