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孽徒成了师门团宠》作者:皆付笑谈   文案:   本书又名《整个师门都是误会》   《误以为大佬们对师尊心怀不轨,没想到他们都对我心怀不轨》   陆续穿入了一本[师尊文学],本该成为觊觎万人迷师尊的炮灰孽徒。   陆续:不,我要做师尊文学中尊师重道的一股清流。   高岭之花的师尊风华浊世,周围却是虎狼环伺。   为报师恩,陆续暗中同对师尊心怀不轨的大能们周旋。   师兄:师弟,你不愿见到我师尊在一处,莫非……   陆续正气凛然:我对师尊绝无半点非分之想!休要胡言乱语!   师兄:……对我有意思?   陆续:???   *   陆续:我要阻止你们的阴谋,绝不让师尊成为你们的掌中玩物。   师兄/师叔/魔尊:???   ……不,我们有意的是你。   *   陆续对师尊千般恭敬万般尊重,还是难逃被逐出师门的命运。   师尊:爱徒,可知道自己错在何处?   陆续:我对师尊绝无不轨之心,天地可鉴!   高高在上的师尊笑容诡艳:为师一直等着你欺师灭祖,可你半点悟性也无。   爱徒天资愚钝,只能自己帮他开窍了。   ——高岭之花的温润君子,是个心机深沉的偏执白切黑。   Tip:   心机深沉美人师尊攻+X+自以为是徒弟受   万人迷团宠受,无脑苏。   师尊攻,小众口味,没有爽文标签,不喜点叉。不接受任何写作指导。   内容标签: 强强 平步青云 仙侠修真 逆袭   搜索关键字:主角:陆续 ┃ 配角:闻风 ┃ 其它:师尊攻,年上   一句话简介:师尊攻支棱起来   立意:坚持不懈,努力前行 第001章 师尊   万千花树缤纷,如云霞绮聚。山风拂过,瓣雨乱红仿若碎玉飘洒。   树林背面的阴影中,隐没着一道竹清松瘦的高挑身影。   陆续斜倚着树,斑驳阴影落在脸上,朦胧了眼角眉梢,看不清表情。   鲜艳欲燃的落花贴上肩头,暗光跃动的衣袂翻飞,宛若气势磅礴的写意画作,又给画中人添上几分遗世独立的孤冷疏狂。   陆续看了眼怀中时计。   漏刻即将滴近九时。   山道的尽头处缓缓走来一个白色人影。   人影手上捧着一个黒木托盘,盘中盛着一只白玉茶杯。   为保茶水不晃,他脚步稳重平缓,甚至谨慎到一丝如履薄冰的意味。   陆续隐匿得很好,来人并未察觉大道旁边的花树背后还藏着一个人。   等到他走出一段距离,陆续悄然从阴影中窜出,无声从背后朝那人的肩膀撞去。   白衣人毫无防备,被撞了一个踉跄,肩一晃,手上端着的茶杯瞬时落了地,在石板上敲出一声清亮脆响,打湿了一地淡红碎雨。   脆响过后,是一阵近乎凝滞的寂静。   片刻后,白衣人从怔愣中回过神,满面的绛红怒色,更甚山花鲜红。   即便撞他的青年神秀清艳,五官如金玉雕琢般完美无缺,令人目眩神迷——   也丝毫不能稍减他半分怒气。   “陆续,你走路是不是没长眼睛?!”   陆续嘴角勾出一丝安抚的笑意,朝他抱歉道:   “陵源峰的花林太美,我光顾着赏花望景,忘记看路,不小心冲撞了夏师兄,还望师兄见谅。”   他弯下腰,捡起落在地上的白色玉杯,带着示好的意味,交还给夏志师兄。   白玉茶杯质地坚固,掉落在坚硬的青石板上也未有丝毫缺口裂痕,可惜杯中所盛“一两黄金一两茶”的君山银叶,已覆水难收。   伸手不打笑脸人。陆续道歉的态度诚恳,似乎真是无心之失。   夏志哽在喉间的责骂压了回去,脸色却并无好转。   陵源峰的青石山道宽阔又平整,几人并排而行都绰绰有余。何况类似的事情已经不是第一次发生。   他难免怨愤地怀疑,陆续是真走路望天不小心,还是故意和他过不去?   可若说是后者,又无凭无据。   夏志黑沉着脸:“这茶是大师兄特意吩咐,要奉去给道君的。陆师弟将它打翻,我人卑位低,没资格问责师弟,大师兄那边却不好交代。”   陆续嗓音明润,冷浸中又沾染几分闲适温和。   他轻笑:“师兄心胸开阔,明月入怀,不会因为这点小事就斤斤计较。”   三言两语便将大师兄高高捧上云端。   这还让夏志怎么说?   若再攀扯大师兄,不免有拉大旗作虎皮之嫌,还容易被断章取义——仿佛在他眼里,大师兄心眼狭小,仅仅因为倒洒一杯茶水就责怪同门。   没等对方回话,陆续又接道:“我正好要去找师尊,打翻茶水一事,待会自向师尊请罪。”   夏志的嘴堵被这句话堵得严严实实。   他并非能言善辩之人,陆师弟把话说到这份上,他想不出再说什么,只能腹诽:   以绝尘道君对陆续的偏宠,别说打翻大师兄一杯茶,即便这俩师承一脉的入室亲传当面争执起来,受责罚的说不定还是大师兄。   陆续要去见道君,若是他在道君跟前添油加醋,说三道四污蔑挑拨一番,道君说不定还怪罪到自己头上。   想到此处,夏志不敢再同陆续继续争执。   他带着满腔敢怒不敢言的鄙夷不忿,端着檀木盘和空玉杯,悻悻而去。   夏志的身影渐渐消失在道路尽头。   他身后的陆续脸色乍然一变,方才还温润柔和的眸色,骤然拢上一层冷戾寒光。   陆续轻摇着头,抿嘴哼笑一声,淬染着一种如同孤月高悬般的冷寂。冷戾神色一闪而过,不露声色地融入漫山绮丽的瓣花乱雨。   刹那之后,精巧薄唇又弯出状若精确计算过的优雅弧度,重新挂上和煦风雅的笑意。长腿踏出大步,走向绝尘道君居所。   千树华林将轩昂壮丽的尘风殿环绕其中。   小桥流水,亭台楼阁掩没在红艳欲燃的芳菲丛中,露出金黄灿耀的琉璃瓦顶和雕龙画凤的深红飞檐,与延绵连天的青翠苍山相映勾连。   正殿屋檐挂着几枚雕刻精美的铜铃,风过音起,脆声清悦,使得庄重肃穆的缥缈仙宫染了几分红尘烟火的意趣喜乐。   轩门微敞,屋里的人似是早已知晓陆续要来,悠闲地在此等候。   绝尘道君坐于书桌前,明净的天光似乎都被他吸引,柔静地洒满画笔难描的精致眉眼。   明净凤目带着几分仙气清冷,昳丽到显出几分阴柔。凌晰流畅的下颌又凭添几分阳刚,刚柔并济的美在他身上毫无一点违和,纤而不弱,似乎是天地之间最巧夺天工的造物。   见爱徒进门,绝尘道君转头扬起嘴角:“怎么这时候才来?可是路上遇到事情耽搁?”   他笑容清雅,语气温和,一点没摆出身在高位之人的架子,如春风化雨般让人不知不觉沉浸。   淡漠的清冷与疏离瞬间被冲散,只留君子如玉的温润端方。   陆续行礼:“方才在路上,不小心撞到了夏志师兄,打翻了大师兄让他端给师尊的茶。”   师尊态度平易近人,没有上位之人的高傲疏冷,陆续却不敢放肆。他躬身拱手,尊师重道的礼节恭敬而齐备,“还望师尊恕罪。”   绝尘道君眼中闪过片刻怔愣。   乾天宗内修士不计其数,他身为陵源峰主,门内众多弟子不可能一一记得。   想了半晌,才终于忆起,陆续口中的“夏志师兄”,似乎是他另一个亲传徒弟,陵源峰大师兄——秦时身边的亲信随从。   “不过一杯茶水而已,打翻了就打翻了,有什么要紧。”绝尘道君轻笑一声,彷如疑惑这种芝麻绿豆的小事,为何值得爱徒如此慎重。   即便大徒弟派人奉给他的茶,是一两一黄金的绝世名品,在他眼中也和一杯白水无异。   “阿续,”一息后他又想起了什么,眼神中浮现一抹玩味笑意:“类似的事,上回是不是也发生过?”   他依稀记得,之前陆续就曾不小心在路上撞到同门,打翻了秦时奉敬他的东西——似乎,也是君山银叶?   沾染笑意的凤目细细打量了爱徒片刻:“该不会是故意为之?”   雅音带着一丝调笑:“莫非是同你师兄争宠,不愿为师接受他的礼物?”   绝尘道君气质出尘,即便略显轻浮的玩笑话,由他口中说出,也如静水流深,端重清正,丝毫没有一丁点放浪之感。   陆续瞬间一愣,回神后急切否认:“师尊别取笑我。弟子确是光顾着观赏陵源峰的华林盛景,没注意到前方,才不小心撞到了夏师兄。”   他低眉垂眸,说得义正词严,用无懈可击的虚假谎言将真相完美掩盖。   打翻那杯君山银叶,的确是故意为之。   不过并非师兄弟之间的暗中争宠——而是那杯茶里有毒。   并非即刻致命的猛毒,是饮之无事,根本无法察觉,却在经年累月的光阴沉淀中慢慢积累的剧毒。   一朝毒发,伤及心脉,毁人修为。   这是他的师兄秦时,因对师尊包藏不轨之心,想出的阴险狠辣不着痕迹的法子。   绝尘道君龙章凤姿风华绝代,深得炎天修真界万千修士钦慕景仰。陵源峰弟子更是仰之如日月,敬之如神明。   万千倾慕之心中,也同时包含了万千求而不得的执念。   执念弥漫难消,沉积化为恶念。想将绝尘道君拉下云端者又何止万千。   陆续知晓师兄深藏于心的深情爱慕与卑劣手段,却难以朝师尊直接言明。   师尊心怀洒落,行为举止完美无缺,偏偏犯了一个致命的错误——太过相信身边亲近之人,且不能容忍他人出言质疑。   否则以他的高深道行,往后何至于落入修为全失,落入囚笼的境地。   何况秦时道貌岸然,在别人眼中,是深得绝尘道君真传,品性肖似其师的高徒。谁都觉得他和道君一样,也是个坦荡磊落的正人君子。   即便陆续说明真相,也没有人相信他。秦时下的毒,根本验不出来。   谋泄者事无功。他不能让秦时知晓,自己早已洞悉他的阴险计谋。   爱徒否认得决绝果断,绝尘道君也不再多言。   他半垂双眸,看向陆续的双手,温言道:“太玄真经修炼得如何了?把你的手给我看看。”   “弟子天资愚钝,半月来修为并无半点长进。”陆续将右手摊开,将脉门交由师尊查探,语含无奈,“每日练剑四个时辰,也未有丝毫精进。”   “你当天阶功法是几天就能背诵的几十字诗词?”绝尘轻笑,“修为需要经年累月的缓慢积累,即便是低阶功法,也得修炼个几年才有成果。”   “你入道才这点时间,按为师教你的法诀循序渐进即可,切勿心急。”   他一手托着陆续的五指,另一只手轻轻抚过对方掌心的几处薄茧:“练剑辛苦,你无需过于苛刻自己,偶尔练几招就行。”   “等日后修为到了,为师传你天阶法咒和秘宝,即便不修剑道,依然能纵横炎天。”   净润修长的手指拂过手中各处,看上去冰凉如玉的指尖却是和想象中截然不同的灼热温度,令陆续心中莫名激起轻微颤栗,和一股难以言说的怪异。   这一动作透着点暧昧缱绻的味道,可绝尘道君神态端方,庄重的不带半分绮靡,只像是一个长辈对于稚子的亲切关怀。   粗略算来,陆续刚及冠之年,绝尘道君大了他三倍有余——虽然修真之人寿数绵长,年龄之于他们,并无多大意义。   但师尊很明显忽略了他的身形,似乎将他当成了总角幼童,就连剑招都是手把手的亲自指导。   不知大师兄幼年时期是如何,但他这个二徒弟,彷如绝尘道君的晚年得子,一入师门便溺爱到无边。   慈母多败儿,慈父亦然。这种慈祥和蔼又放纵的育徒方法,只能宠出一个不学无术,飞扬跋扈的二世祖。   若不是他早已有了稳定的心性,非得给养废了不可!   作者有话要说:   误会小剧场   1.   患有[师尊被害妄想症]的陆续:大家都对我师尊心怀不轨。   陆续:秦时暗恋师尊多年,郁结成伤,已经黑化。   秦时:???   陆续:茶里有毒。   秦时:放P!   2.   陆续:师尊的动作怎么感觉有点不对劲。   一定是我想多了。师尊一定是把我当成小孩。   师尊:不,你没想多。   你确实想多了。   3.   师尊对陆续是真爱。   如果觉得不是,一定是你的问题。   作者:师尊对陆续的箭头又粗又壮。   etc:一个码字的,懂什么角色。   ————   接档文《将军靠美貌征服天下》 求收藏   又名《美人将军深陷修罗场》《自己给自己当男宠》   《王爷的心上人和情敌,竟是同一人?!》   镇北大将军林策,骁勇善战,战功彪炳。   他杀伐果断,常年脸覆面具。坊间传言,大将军相貌丑陋,百姓对他又敬又畏。   为保社稷安宁,林策同淮王结盟,助他登基。   然而两人性格不合,处处争锋相对。   林策冷笑:要是别的王爷能再有点出息,一定不帮淮王。   淮王咬牙:等我坐上龙椅,第一个收拾以下犯上的大将军。   某日淮王遇刺,林策将他救下。   看着眼前风华绝世的俊逸青年,淮王瞬间脸红心跳:这位公子姓甚名谁?家住何处?   林策一摸脸:情况紧急,面具忘戴了。   他急中生智:我是林大将军的侍卫。   2.   淮王心慕侍卫,气势汹汹找林将军要人。   林将军张狂一笑:殿下可知,他既是我的侍卫,也是我的男宠。   自己给自己当男宠可还行。   淮王被蒙在鼓里,将带着面具的心上人当成了情敌。   3.   林策的真容被世人知晓,所有对手都找上了门。   权宦:愿为入幕之宾,帮将军出谋划策。   下属:我做将军手中剑,斩千军万马。   敌国皇帝:林将军与朕结亲,两国世代友好,共享百年太平。   明明可以靠脸,偏要靠实力的大将军助淮王登上帝位后,打算解甲归田。   新帝笑容阴鸷,将人按在龙榻上:普天之下莫非王土,朕的大将军,休想逃出朕的手掌心。   Tip:   文武双全的偏执帝王 X 战无不胜的美貌将军   受万人迷,无脑苏。 第002章 师兄(一)   绝尘道君是炎天界风光无限,完美无缺的传奇。   但他两年前做了一件引万千修士非议至今,匪夷所思的咄咄怪事:   某次下山,他从山野村落中领回来一个凡人,收其为第二个入室亲传。   多少修士挤破脑门,想拜入他门下。可百年来,他只收了秦时这么一个徒弟。   陵源峰内门外门修士众多,却无人有资格称其一声“师尊”。若非亲传,虽为陵源弟子,也算不得他的徒弟。   若是有幸拜入绝尘道君门下,必然是上辈子拯救了苍生,祖坟选到了风水宝地,令万千修士艳羡不已。   但陆续不是。   他只招来了其他同门的嫉妒,愤恨,以及不屑和鄙夷。   被绝尘道君收为徒弟的时候,他已是双九年华,早就过了修真入道的最佳年纪。   况且他天资平庸,拔高了算也只能是个中上,连许多内门弟子都不如。   元婴境界的大能们收的亲传徒弟,哪个不是万中挑一的上上根骨?   然而就是这么一个平平无奇的下等人,祖坟冒了青烟,有幸得了道君青眼,成为他第二个徒弟。   还在拜师的那一刻,被赠予一颗寻常修士一生难求的天阶丹药,直接从入道都难的凡人,一步升天成了筑基修士。   陆续这样平庸的资质,靠自己修炼到筑基,怕是二三十年都难成。   他何德何能,能有这样好的运气?   位尊而无功,奉厚而无劳,可不就遭人嫉恨?(* )   陆续究竟哪一点值得绝尘道君一顾?修士们百思不得其解。   思来想去,唯一能勉强拉扯出来的理由,大概是他那张脸。   陆续一无是处,根骨资质皆平庸,唯独清艳精致的相貌,堪称一绝。精雕玉琢的眉峰眼梢,能让山河万物尽失颜色。   绝尘道君风华绝代世无双,仙姿玉质倾天下。陆续和他相比,也不遑多让。   于是修士们私下传言,绝尘道君收的不是徒弟,是一个赏心悦目,带在身边的摆设。   更有甚者,暗自编排陆续是不是道君和某个凡间女子的私生子。   若不是道君行止端方,沉稳持重,这样的猜测大家都信了。   对于自己在乾天宗彷如众矢之的处境,陆续心知肚明,却又无可奈何。   师尊为何会收自己为徒?   大概只能说,冥冥之中自有天意。   他并非土生土长的炎天界人士,而是由另外一个世界穿越而来。   在陆续原本的世界,流行一种徒弟以下犯上,对师尊图谋不轨的“师尊文学”。   他偶然看了一本主角名为绝尘道君的师尊文学,就穿越到了炎天修真界。   穿入异界后没多久,他真的遇到一位“绝尘道君”,并被他所救,收为弟子。   按照原书的故事,陆续应该同其他师尊文学中的逆徒一样,对师尊心生爱慕,意欲图谋不轨。   然而他一介卑微凡人,来到炎天后孑然一身,孤苦无依。绝尘道君救了他的命,教他修行入道,给了他一个安身立命的场所。   在四海至广,举目无亲的异界,绝尘道君为陆续遮风挡雨的大树。   是他没有来处,未知归途的人生中,一盏照亮整个世界的明灯。   炎天界强者为尊,修仙一途弱肉强食。   能在仙门中衣食无忧,生活无虑,全是仰仗师尊。如此似海深恩,说是再生父母也不为过。   陆续对绝尘道君,只有钦佩景仰,生不起半分不自量力的痴心妄想。   而且他早已知晓,师尊积石如玉列松如翠,世无其二(*),身边虎狼环伺。太多人对这位风华绝代的仙尊心怀不轨,虎视眈眈。   陆续以心为誓——即便自己道行微末,也要倾尽绵薄之力,保护好师尊。   纵使粉身碎骨,万死不辞。   ***   请安完毕后,陆续告退。刚走出尘风殿的法阵范围,迎面走来两个熟悉人影。   其中一个,是他半个时辰前才打发走的夏志。   而另一个,则是夏志鞍前马后,亦步亦趋跟随的陵源峰大师兄,秦时。   前因后果显而易见——陆续打翻了秦时吩咐夏志奉敬给师尊的茶,夏志第一时间找到大师兄告状。   此刻秦时亲自出马,半路劫了陆续的道,找他理论来了。   陵源仙山上的幽风轻轻拂过花林,温柔吹落红艳欲燃的瓣雨碎花,洒在净白如雪的衣襟上。   树下青年长身鹤立,面目俊美,如临风玉树,被阳光勾勒出细碎的浮色金边。   和陆续这个不知从哪个山野荒村捡来的废材不同,秦时这一“绝尘道君的入室亲传”当之无愧。   他是千年难遇的先天道骨,天资旷世难出其右。   又深得绝尘道君真传,年少成名,不到百岁之龄已跻身元婴尊者之列,修为远超许多前辈修士,已不在其师之下。   对于一个真材实料的强者,众人虽有妒心,亦有诚服。   秦时本也肖似其师,该是个谦谦如玉的明月君子。可惜因常年求而不得的相思苦痛,道心蒙尘,成了含而不漏绵里藏针,道貌岸然的伪君子。   世人皆妒恨陆续,秦时怨意尤深。   他本是绝尘道君唯一徒弟,绝尘是他一个人的师尊。   陆续一朝出现,便夺尽师尊所有宠爱,却又资质平平,令师尊遭人非议,名声受损。   见到闲庭信步,意态清闲中带着几分懒散的师弟,秦时冷笑了一声。   浓淡适宜的剑眉微微蹙起,蒙上几分阴郁的偏执。微扬的唇角挂着冰冷的笑意,将所有的怨怒嗤嘲和鄙夷不屑显露无余。   面对这个势如水火的嫡亲师弟,他连谦谦君子的表相都懒得再装。   陆续像是没看出对方脸上一望即知的厌恶,依旧维持着彷如精确计算的笑容,大跨三步上前朝秦时行礼:   “方才不小心打翻了师兄的茶,师兄明月入怀,豁然大度,想来是不会因此事责怪于我。”   还是方才打发夏志的哪一套说辞。   伸手不打笑脸人,不管三七二十一,先将人高高捧起,即便自己无理,也先占一个“礼”字。   秦时双手抱臂,不置可否,只用鼻息冷漠哼笑。   他本就比陆续高了大半个头,此时下颌高高扬起,脖颈微偏,更有居高临下,目中无人的轻蔑意味。   旁人对自己的嫉妒和厌恶,陆续了然于心。   他修为差了师兄太多,若不是有师尊把腰给他撑着,秦时杀死他比踩死一只蚂蚁还容易。   他没有底气,更没有实力和秦时硬碰硬,又必须隐而不露地同对手周旋,只能将姿态放低,和对手虚与委蛇。   “今日不小心打翻师兄的君山银叶,我心中也过意不去。等过几天寻到合适的物件,必将上门给师兄谢罪赔礼。”   秦时仍旧置若罔闻,只冰冷嗤笑。   陆续自觉表面礼数已经周全,再一拱手告辞离去。   他没办法减少对方对自己的恨意,在往后抬头不见低头见的一长段日子,只能尽量将礼数做足,让对方少挑出点错,摆出一副兄不友,弟却恭的姿态,在他向师尊献茶的时候,找机会不露声色地阻止。   刚走出几步,背后传来一声冷若霜刀的“慢,着。”   毫不遮掩的憎恶使得朗音低沉而沙哑,像一把锈蚀的钝刀猛力拉锯着朽木,割裂出咬牙切齿的霜寒。   “师弟,方才去见师尊,是为何事?”   “师尊考效我修炼得如何。”   “哦?”秦时冷笑,“不知师弟炼得如何?”   陆续沉默半响:“……我天资愚钝,进展缓慢,不尽人意。”   “师弟虽然资质低下,”秦时霜言冷语毫不留情,“但出了门,也是我陵源峰弟子,更是绝尘道君的徒弟。你修为低微,败坏的可是师尊的名声。”   完美上扬的嘴角抿紧了一些,陆续已经隐约猜出对方的意图。   果然如他所料,秦时接着道:“我身为师兄,自当指点师弟修炼。现在时间正好,我们去练剑台比划一番,让我看看,你剑法练得如何。”   秦时已突破元婴,晋升一方大能,完全可在乾天宗内另择一峰,担任峰主之职。还继续留在陵源峰,全因想要长伴师尊左右,不愿远离。   他的修为战力早已远超众人,在炎天界名列前茅。说要指点陆续剑法,无非是找个由头,趁此机会毒打他一顿,出一口胸中积郁多时的恶气。   陆续自然心知肚明。   他想拒绝,可秦时的借口天衣无缝,他一时想不出推托之词。   何况对方摆明故意找茬,绝不会轻易放他安然离去。   大师兄的司马昭之心,一旁的跟班夏志,同样听其声闻其意。   他在一旁添柴拱火:“大师兄剑术高超精妙,能得他亲自指教,即便资质愚钝之人,也可大为精进。大师兄百忙之中还不忘抽时间指点剑招,陆师弟,你运气真好。”   这样的好运让给你了。陆续心中冷笑。   他还未张口,秦时已经伸手指路:“师弟,请。”   今日这顿毒打逃不了了。   陆续暗自叹了口气,嘴角依旧挂着神色自若的优雅弧度:“有劳师兄。”   作者有话要说:   *1 《触龙说赵太后》   *2 郭茂倩 《白石郎曲》   ——————   误会小剧场   陆续:师尊对我好,秦时嫉妒我。   秦时:讨厌你是有的,敬仰师尊也是有的。爱慕师尊是没有的。 第003章 师兄(二)   陵源峰山势连绵,地域广阔,有多处试剑台。   秦时打算以指点剑法之名,趁机教训陆续一顿,自然要避人耳目。   他和夏志一前一后,将陆续押解似的带到一处侧峰练武场。   苍松青翠流水淙淙,幽深僻静少有人来,正是暗中解决私怨的好地方。   秦时拔出佩剑。三尺青锋流转着冷光四溢的寒芒,在熠熠光辉下闪耀着艳阳也难以照暖的霜光。   剑名飞将,是把威力非凡的上古神兵,灵气自生,可劈星月,斩高山,断流水,一剑荡平四合八荒。   用来对付陆续这种还未结丹的小修士,杀鸡用牛刀,着实有些辱没神剑的威名。   陆续这只小菜鸡,遇到品阶稍高一些的宝剑,连拔剑出鞘的灵力都不够。   即便绝尘道君可以为他寻来上古神器,也可请到炼器宗师为他打造一把崭新的绝世神兵,他此刻的佩剑,也不过是一把极为普通的寻常长剑。   倒是有一点不同寻常之处。   白玉无瑕金自耀,精铁流萤闪寒光。剑柄剑鞘镶满价值连城的珠宝,像极了中看不中用的花瓶剑主。   见着珠光宝气的漂亮装饰剑,秦时再次嗤笑:“你我境界之别有如云泥,若是我用上灵力,未免有欺负弱小之嫌。今日我指点你剑招,只出招不使力。”   “至于你,”饱含轻视嘲弄的嗓音流露着恶意的低沉,“随便吧。”   这点微末修为,即便用上灵力,他也不屑一顾。   陆续嘴角挂笑,闷声说出一句:“有劳师兄指点”。   对手话语句句带刺,他却无法反驳,因为对方说的话字字属实。   即便秦时从第一眼起,就恨不得将他剥皮抽筋挫骨扬灰,也不得不被师兄弟的名分约束,只能毒打他一顿出口气,不能伤他性命。   陆续细长五指微动,捏紧了剑柄,双方目光相撞后,他抬手就朝秦时挥剑刺去。   秦时一手执剑,一手负于身后,挺拔身姿迎风而立。   他依然高昂着头,半垂着俊朗却冷漠的眼眸,轻蔑地用眼角余光斜瞟对手。   根本没将这个根骨资质甚至不如内门弟子的庸才放在眼里。   虽是打算狠狠教训陆续一顿,他仍然自持身份,等着对手先出招。   陆续第一剑,斜剑上刺,直指对手咽喉。   剑势疾如迅雷,划破虚空,剑风无形旋绕着寒芒流华的长刃,伴着一声清啸剑鸣,一往直前,孤注一掷,不虑其他。   却在离对手三寸之距骤停,无法再寸进半步。   秦时一如既往冷笑一声,抬手一档,以剑挡剑轻而易举封住了直取咽喉的寒刃。   下一息,剑尖轻轻一挑,将陆续逼退了一大段距离。   这看似轻微地一挑,四两拨千钧地将银白剑刃高高挑起,似如隐含了雷霆万钧之力。   长剑差点被巨力打脱出手,陆续虎口震出一条血痕,退了好几步才勉强稳住身形。   即便秦时没调用一点体内灵力,依然可以将他轻易踩在脚下。   陆续眼色一暗,再次举剑刺向秦时。   他身形飘逸,又剑走偏锋角度刁钻,行如苍翠山间的一抹清风流云,隐秘而灵动。风过之处,卷来碎月乱花,有着动人心魄的惊险与惊艳。   游龙跃火,流星飒沓。   可惜这一切在实力高强的对手面前毫无作用。   他刁钻的一招一式,都被对手举重若轻,易如反掌地化解。   “这是师尊传授于你的剑招?”秦时一手仍负在身后,好整以暇嗤笑轻嘲,“只得其型,不得其神。”   “你练了两年,就练出这么个成果?撒把米在地上让鸡啄,鸡都能比你练得好。”   对手一剑挥出,陆续举剑相抗,两把寒刃在半空中狭路相逢,随着嘭的一声清脆回响,擦撞出炫目耀眼的金色火花。   两刃相抵,如胶似漆的粘附在一起,暗劲透过锋锐的剑身互相角逐,你来我往互不退让。   秦时又冷笑一声:“如此纤弱的手臂,如何拿得动刀剑。不如改投凤鸣峰门下,和女修们学弹琴跳舞,用处或可更大一些。”   他轻一使劲,横在两人身前,看似胶着不下的两把剑刃,瞬间一同倾向对手而去。   陆续紧咬牙关,将嘴唇咬出血色,仍是难敌强大的力道。   寒光流转的剑刃,一寸一寸,朝着自己逼近。   即便用上双手紧握剑柄,还是没能将剑锋往前推进半寸,只能眼睁睁看着自己的明光剑刃缓缓后退,割裂肩膀,染上鲜艳殷红。   劲力也拼不过对手,陆续不得已,再次踉跄飞退了几步。   轻柔山风吹来几片落花,带来陵源峰缥缈壮阔的仙山美景,却吹不散空气中弥漫的妒意,轻视,嘲笑,和血腥。   陆续的嘴角通常上扬带笑。   即便周遭都是难以遮掩,浓郁得快要凝结成实质的嫉妒,怨恨和讥讽。   他深知自己拥有的一切,远远超过他该有的。   他资质平庸,却拥有万人艳羡的师尊,和难以计量的丹药法宝。   师尊能给他许多灵丹妙药,足可将一个结丹都难的庸才,堆砌为纵横九天的元婴大能。   别人的想法他无法改变,只能尽量让自己平心静气,笑着面对那些微不足道的风雨。   可这并不代表他没有脾气。   他有,并且气性很大,尤其在被激怒的时候。   经过精心计算的嘴角弧度,是一张符合他这个“漂亮摆设”的面具。   他修为低微,只能靠这张惑人的面具同那些祸心暗藏,妄图对师尊不利的敌手周旋。   他其实是不爱笑的。曾有人笑说他心如铁石,没心没肺。   疼痛让人清醒,血腥激起血性。   秦时轻视他,对他嗤之以鼻,从未将他放在眼里。   对方不用灵力,他并非毫无胜算!   陆续深吸一口气,温雅笑容消失在清艳柔和的脸上。   高林古木投下浓厚阴影,阳光照不到身上,使得他整个人看起来有些冰冷,宛如初春的泉水,看似雪化,却依然有着砭肤刺骨的浸心寒凉   他握紧剑柄,再次朝对手举剑刺去。   剑招依旧角度刁钻,攻势迅捷,却因为凌乱而越来越不得章法,随着逐渐加重的呼吸,精气难以为继,力道逐渐虚弱衰减。   已经完全不似绝尘道君传授于他的剑法了。   秦时眼中鄙夷之意更盛:“这套森罗剑法,当初师尊手把手亲自教导,你却练成这样,有负师尊厚望,更有损他的颜面。”   怒火也烧得更旺:“今日我就好好指点你一回,让你知道,真正的森罗三十六式该是什么样子!”   他双瞳微缩,眨眼之间便刺出十一剑,剑风无形,寒光闪烁,万象森罗。   陆续本该换攻为守,举剑回挡,可他无视了对手的攻势,一往直前全力进攻,完全没有一点防守的念头。   对手的寒刃裹挟着翻涌萦绕的剑气,从他身旁掠过,划过肌肤刺破血肉,拉出一串串飞溅的血珠,在空中炸开朵朵红艳血花。   陆续只攻不守,超出秦时的意料。   可惜剑尖飞舞的血滴并不会引出任何一丝一缕对敌手的同情和怜悯。   他虽厌恶这个师弟,却也知道轻重好歹,留了手。   几道伤口不过皮外伤,刀剑无眼,他指点师弟剑法,见点血,无伤大体。   冷笑一声,秦时再次刺出下一剑。   寒锐利剑攻势迅猛,快得令人无法看清,只有一道仿若月华的银色虚影,被银光萦绕,于眼前一闪而过,拖过一缕灿耀流霜。   陆续挥剑下斩,长剑自上而下,借助顺势下落的力道,将飞将剑的剑路压低了几寸。   只是未能阻断神剑刚猛迅捷的攻击。   这一剑直刺他下腹,要么后退要么侧身闪避,凭他的身法勉强能够躲过。   然而他并未闪避,更无后退,反是向前一步,迎上破风呼啸的剑尖。   神剑无声地刺穿皮肉,温热的鲜血染红白刃,沿着剑身飞速流下,在剑尖处凝成血珠,一滴一滴,跌落地面溅出鲜艳夺目的血痕。   飞将剑刺入陆续小腹,在他背后露出锋锐血红的剑刃,将他干净利落地捅了个对穿。   即便未使用任何灵力,也已不是只擦破表皮的小伤。   秦时双眸骤然一缩。   他未曾料到对手竟然孤绝至此,明知这一剑的凶猛威势,却仍然不退不避。   而陆续眼中映着刀光剑影和艳红鲜血,无端让他想到了暮色深处的茫茫冰原,天寒地冻,滴水成冰,了无生机。   世界满目苍白,颜色尽失,唯有一轮朦胧孤月,淡淡挥洒着流光若金。   或是因为这一瞬间的兵荒马乱,他一个元婴尊者,居然从一个小小的筑基修士身上,感受到一股摄人心魄的威压。   陆续眼中锋锐似剑的幽寒,让他心中霎时一怔,竟一时不知该如何出下一招。   秦时尚在恍神中,却一眼看见,陆续下垂的嘴角,倏然间微微上翘。   绝妙的唇线勾出惊心动魄的风华,轻微张阖,无声地说着:师兄,你输了。   无音却胜雷鸣的几个字,如惊天霹雳般狠重劈在秦时心上。   一目惊鸿,万物失色,只有眼前白玉灼血的浓墨重彩,独占芳时。   还没等他回过神,陆续的剑已追风逐电,断风灭影般袭来。   他本能地想要举剑回挡,却惊讶地察觉,手中利剑被对手用灵力化作的坚韧丝线缠绕,陷在体/内纹丝不动。   即便没有须臾之间的犹豫,他也挡不住陆续随之斩来的那一剑。   明光的刀刃攀上秦时的脖颈,割破护体罡气,在光润的皮肤上留下一道细长殷红的血痕。   陆续早就盯准了这一刻。   作者有话要说:   误会小剧场   陆续:我很弱,我遭人讨厌。   秦时:你很弱,你惹人讨厌。   后来。   陆续:打爆你狗头   秦时:师弟,我错了…… 第004章 师兄(三)   秦时的剑招追光绝影,快到令人看不清剑刃何在。   但陆续和他系出同源,清楚地知道他的剑路,知晓下一剑会刺向何处。   即便他的招式不如秦时迅速,劲力不如对手刚猛,也能清楚感知对手的剑风。   他修为低微,不得不放低姿态,以笑脸为盾,挡住对手的鄙夷不屑和冷嘲热讽,同对方虚与委蛇,暗中周旋。   这并不代表他心甘情愿承受对方的嗤笑和讥讽,轻蔑与耍弄。   若是有机会让他这样的弱鸡以小博大反败为胜,他也想赢。   秦时居高临下,傲然睥睨,根本没把他放在眼里。   这种目中无人的轻视鄙夷,却是出奇制胜的良机。   他早就算准了秦时的剑招,并避开要害,故意让对手的剑刺入自己身体。   他将对手的剑困于自己体内,秦时没办法即刻使出下一招,他却能趁着这一机会,反败为胜,转瞬之间扭转战局。   任何敌手对他的轻视,都或可成为克敌制胜的一线转机。   这并非师尊传授他的剑法,却是天赋平庸的凡人在泥地里摸爬滚打,疼痛混着血泪,在无数次生死一线中扎根而出,野蛮生长的直觉和本能。   是深深镌刻在骨血里的卑微渺小,又尊贵恢弘的求生欲,求胜欲。   凭着天生的一股狠劲和不愿轻易认输的念头,一个小小的筑基修士,将自己的利剑架在了元婴尊者的脖子上。   心中那股无法摧折的心气和傲气,让陆续对自己,对敌人,都能狠得下心。   他胜了。   山风拂过长林,草木轻摇,时光却仿若禁止。   松涛阵阵,吹出天高云淡的寂静。   整个世界,仿佛只有或平静,或巨震的心跳,和鲜血滴落石板的声音。   陆续神色淡然地看着秦时,过了片刻,收了剑,嘴角又扬起完美弧度,优雅又幽寒。   “多谢师兄指点。”   秦时嘴唇微动,似是想说些什么,却又不知该说些什么。   他也应该收剑,可他的剑还插在对手身上。   像是感觉不到疼痛一般,陆续泰然自若,微笑着拔出刺穿身体的剑。   动作利落决绝,没有半分拖泥带水的犹豫。   银亮的剑刃染满淋漓的鲜血,有种残忍又夺目的美。   又被倏然扔落在地,沾上灰棕污浊的尘土,辱没了神剑的尊崇与高贵。   “我要回去疗伤,就不陪师兄了。”陆续声音轻柔,态度和顺,轻描淡写一句带过,仿佛只受了一点小伤。   白衣上晕染的大片血迹,浓墨重彩地描绘出重伤的图案。   若不是计算得恰到好处,分毫不差地避开要害部位,刺穿身体的伤势,绝不会让他还能如此恍若无事般,信步悠闲离开此地。   “等等……”秦时刚开口阻止,剩下半句话还未出口,便同陆续刚抬的脚步一起,冻结在清冷山涧的微风里。   两人战斗得过于专注,竟是谁也没察觉,一旁观战的夏志身边,不知何时多出一个竹清松瘦的高挑身影。   夏志低眉垂首,站得规规矩矩。虽是名门大派弟子那仿佛身背直尺的标准站姿,仍是难以掩盖那股外泻了一身的心惊胆颤。   同他身旁瘦而不弱,昂然如松,轩然霞举的绝尘道君相比,更显出一种缩头缩尾的俯首帖耳,看上去比一身血污,伤痕累累的陆续还要凄惨万分。   陆续心中骤然一凉:糟了。   师尊高风亮节,德才兼备大雅洪量,定然不喜门下弟子暗中争执私斗。   他被秦时捅了一剑,也在对方脖子上划了一道血口,如此凶残的局面,“指导剑法”这一借口显然糊弄不过去。   按照门规,他们这样是不是会被罚去戒律堂?   他来乾天宗两年多,自觉小心谨慎,没做过任何出格的错事。此刻却是犯了大错,还被当场抓包。   他毫无受罚的经验,不知会有何种门规惩罚在等着。   看夏志那副提心吊胆畏畏缩缩的样子,他们要受的惩罚,可能或许大概十分的……可怕?   秦时心头同样一凉,凉得更为彻底。   师尊此刻虽仍是和颜悦色面带淡笑,但他能清楚地察觉,师尊定然怒火中烧。   他侍奉师尊多年,少有见到他如此动怒的情况。   师尊周身带着凌厉气势的咄咄威压,淬着惊心动魄的寒气,浸入五脏六腑四肢百骸,让他瞬时动弹不得。   同门都在私下说长道短,抱怨绝尘道君偏爱二徒弟。   对于那些道听途说的飞短流长,秦时嗤之以鼻:这就是你们眼中的偏爱?   程度还是太轻。   只有他这个绝尘道君的入室徒弟,才清楚明白地知道,师尊对陆续究竟偏宠到何种程度。   师尊不是收了一个徒弟,不是捡了一个赏心悦目的摆设。师尊对这个徒弟,简直像是昏庸的君王,被美色所惑,迷了眼乱了心。   功法剑术,一招一式亲自指点,丹药法器,予如流水毫不吝惜。   最让他心中不平的,还是师尊对陆续的态度,温言软语从没说过半个字的重话。   相比之下,他就像根没娘的野草。   师尊不是对他不好,这么多年和风细雨倾囊相授,从没苛责过他。已然是修真大派中对徒弟最好的师父。   可他是徒弟,陆续却仿若请回来的一尊大佛。   譬如现在,师尊眼中闪过的寒光和怒火,似乎下一刻就能将他千刀万剐烧成灰烬。   所有心念电转,只在须臾之间。   见二人总算注意到自己,绝尘道君淡笑道:“打完了?”   陆续喉头一梗,无言以对。   打完了。   是不是该受罚了?   戒律堂在哪?   预想中的责罚并未如期而至。无论是厉言正色的叱责,还是语重心长的告诫,都未出自师尊的口中。   温言雅语中只流露着真情实意的关切:“阿续,随我去尘风殿疗伤。”   陆续心中微震,这时才骤然想起,自己还有伤在身。   绝尘道君白润细长的手指蓦然靠近,要查看他的伤势。   他不着痕迹退了一步,恭敬拱手:“我正要回屋疗伤,这点小事不用劳烦师尊。”   师尊犹如皎皎皓月,纤尘不染,不应触碰到自己身上的血污和尘土。   虽然被对方当成了总角稚童,可他早已过了在外面同人打了架,回家后一把鼻涕一把泪朝爹娘哭诉的年纪。   他已经及冠,无论在外面受了多少委屈,进门前都会整理好衣襟,调整好面部表情,强打起精神,神采奕奕地回家告诉父母,今天一切顺利。   一身污浊的狼狈样子,不该被师尊看到,免得脏了谪仙目中无尘的眼。   何况虽没伤到要害,也绝非小伤。流了这么多的血,此刻已经感觉冰冷和僵硬。   再不离开,他的故作从容就没力气再维持下去。   陆续躬身告退,脚步匆匆走向自己居所。   残血滴落,一路血花,在青石板上划出细长红线。又很快渗入岩石,艳红飞速减淡,顷刻之间不留痕迹。   清瘦身影离开后,绝尘道君才再次把目光移到大徒弟身上。   秦时早已低埋下头:“弟子知错,愿受师尊责罚。”   他心中清楚,师尊不会开口叱责他,尤其在夏志这样的“外人”面前,师尊绝不会让他灰头土脸,驳了他的颜面。   绝尘道君微微颔首:“你方才出剑,并非有意伤人。”   是陆续以身为牢,自愿受此一剑,换一瞬反败为胜的契机。   “这次就算了。但是,”绝尘道君嘴角挂笑,霜音冰冷,“下不为例。”   秦时倏然间觉得脖颈间那道即将自愈的伤口又有些灼烧般的疼痛,蔓延至全身,却是霜刀一般的凛冽寒峭。   他毫不怀疑,若是再有下次,架在自己脖子上的剑就不是师弟的。   作者有话要说:   误会小剧场   1.   陆续:师尊人美心善,一定不喜欢看到自己和师兄不和。   旁人:不,他只对你好。   2.   陆续:和师兄私斗,犯了门规还被当场抓包,一定会被罚得很惨。   师尊:门规都是写来装样子的。你打别人没事,别人打你有事。 第005章 松雨   “我去!姑奶奶你下手能不能轻一点!”   陵源侧峰一处偏僻小院中,传来鬼泣般的凄切哀嚎,此音铿锵有力,绵长不绝,惊得枝头乱颤,吓跑一众飞鸟。   “叫什么叫。不知道的还以为姑奶奶杀猪呢!”薛松雨将一张浸透伤药的纱布啪的一声,重重拍在陆续身上,刻意避开了鲜红的伤口。   “你和秦时比剑时的骨气呢?这时候怎么没有了?”杀猪般震耳欲聋的天籁之音让她心烦不已,嘴上不阴不阳地冷嘲热讽,手上动作却是温柔又细致。   “你就算老老实实认输,让他打你一顿出气,受得伤也不会比现在重。”   又是几声穿云裂石的嚎叫,让她不胜其烦:“别嚎了,早包扎完了!”   声声凄鸣不绝于耳,一浪高过一浪,甚至让人分不清到底哪些是真疼,哪些是装模作样。   “完了?”陆续一愣,霎时止住了自己仰天长啸,用力过猛的拙劣表演。   他低头一看,素白纱布干净整洁地包裹着他的伤口,从肩头到小腹,厚度适宜,不轻薄不累赘,仅从接口处平整的小结,就能看出医者的耐心细致和深厚关切。   薛松雨用的药并非最好,但对他的关怀照顾,切切实实发自真心。   乾天宗的同门,哪怕许多人并未亲眼见过陆续,也对他充满天生的嫉妒和怨恨。只有薛松雨对他怀抱着由心而生的善意。   她是问缘峰的女修,豪情粗犷,不喜欢拉帮结派勾心斗角,更不会费尽心思讨好手握实权的师姐。   这样一个天赋寻常,湮没在人群里就不见的普通修士,还要故作清高,自然遭到问缘峰同门的无视和排挤。   从这一点来说,她和陆续的境遇有些相似。   二人成为朋友,也没有那么多的弯弯绕绕,只是因为薛松雨心大。   她不嫉妒陆续的好运,那是他的机缘他的运气,命由天定,与她无关。陆续赏心悦目,性格也不坏,仅此足够。   陆续来到乾天宗两年,只有唯二两个人对他好,一是师尊,二是薛松雨。   对于有恩有善之人,他也从不吝啬自己的情义。   有恩报恩,有仇报仇,他的爱与憎,界限清晰,泾渭分明。   “秦时的剑造成的伤,不是那么容易好。”薛松雨一边收拾疗伤器具,一边皱眉,“这几日你自己注意一点,别再跟山猴子一样上蹿下跳,等伤口完全愈合后再练剑。”   陆续顿时觉得有些委屈,自己什么时候像山猴子一样上蹿下跳了?   神剑造成的伤口不易愈合,需要静养一长段时间,但这些都是小问题。   更大的问题在于——   “你这回和秦时的梁子结大了。我看你以后怎么办。”薛松雨竭力想营造出一副幸灾乐祸的愉悦气氛,可惜紧蹙的眉宇彰显了她的失败。   她的墨发高高拢起,梳了一个大马尾,绑了一根及腰的大辫子。   和云鬓花颜金步摇的娇妍女修不同,全身散着一种出身戎马的利落和豪气。   有时会让陆续觉得她曾经是不是落草为寇,占山自据的女土匪,山大王。   那根往日神采奕奕的大辫子,此时无精打采的垂着,将她的忧心暴露无遗。   秦时的身份虽仍是乾天宗弟子一辈,但修为在炎天界中数一数二。   一个战力名列前茅的元婴尊者,被人用剑驾着脖子,已是莫大耻辱。何况他早就看陆续不顺眼,恨不得将他挫骨扬灰。   这件事,没法善了。   “你以后要么站在绝尘道君旁边,要么离秦时远远的,绝对不要和他单独碰面。”薛松雨担忧又无奈,“我真怕他哪天没忍住,趁道君不在一剑把你杀了,再毁尸灭迹,你什么时候死的都没人知道。”   “那时候,我连给你立个衣冠冢都没办法。”   陆续一楞。   山大王似乎对杀人放火,毁尸灭迹的流程特别熟悉。   可道理他都懂,臣妾做不到。   秦时爱慕师尊已久,为了达成心愿,已是不折手段。   自己要保护师尊,修为却比对手差了太远,处于完全劣势,只能用别的办法同他暗中周旋。   今日弄成这样,已然直接撕破脸。当时血气上头,眼中只有剑和血,现在冷静下来,不免有点后悔,硬拼这一口气,确实不怎么明智。   然事已至此,只能走一步算一步。   陆续含糊着应下。   薛松雨也知事情没那么容易,秦时不太可能就这么善罢甘休。这事不是她们说了算。   她很快转移话题,拿起小桌上的食盒:“王记的点心,现在吃吗?”   乾天宗的山下有个乾元镇,背靠仙山,镇中仙凡混居,人口众多。寻仙问道的凡人和寻亲访友的修士来来往往,络绎不绝。   名为镇,早已超出大城的规模。   镇内有一家百年老字号的糕点铺子,已成本地特产,生意十分火爆。   没吃过王记的糕点,就不算来过乾元镇。   筑基修士已能辟谷,但仍有不少修士喜爱口腹之欲,终究是避不开民以食为天。   薛松雨对于糕点甜食十分喜爱。   陆续对吃食没多少讲究,但他出身凡尘,曾经也是一日三餐,二十多年的习惯。   刚修行的那段时间,虽然已可辟谷,但几日不吃饭依旧不太习惯,心中仍然会出现疲劳和饥饿感。   绝尘道君没有经历过人间烟火,只有做过凡人的薛松雨会问他:饿吗?   有人在寒冷雨夜,挂心着你饿不饿,再为你煮上一碗热气腾腾的面条,哪怕只是手艺极为普通的素面,寡淡如水的面汤,也可温暖形影相吊的漫漫寒夜。   “热食暖心,可补气血”是薛松雨时常挂在嘴边的信条。   她每次下山买零食,都会帮陆续带一份。   吃美食的时候想到你,不光是美食的味道好到想要同人分享,更是证明你在他心中占有一席之地。   于是陆续也变得爱吃甜食。   他偶尔还会让薛松雨帮忙再买一份,拿去孝敬师尊。   绝尘道君境界高深,坐拥陵源峰,灵石法宝一样不缺。   凭陆续的本事,没任何办法能得到配得上他的绝世珍宝。   兜里的灵石,也全是师尊给的。   秦时能为师尊准备一两黄金一两茶的君山银叶,他唯一能想到,能买到的,只有大名鼎鼎,连修士们也赞不绝口的王记糕点。   “刚打了一架,快饿死了。”陆续急不可耐伸手便要拿。   在行止端方的师尊面前,他也只有端着一幅温润儒雅的君子相。   只有在境遇相似,性格豪放的薛松雨面前,才能表现出仍旧还未褪完的几分少年心性。   “慌个……什么,你手洗了吗。”薛松雨白了他一眼,嫌弃神色一目了然,似乎山寨里的土匪都比他干净。   陆续假意在半披的中衣上擦了擦手,正准备开动,竹屋的门吱嘎一响,被人轻轻推开,伴随一阵穿堂而过的微凉清风。   陆续的居所位于陵源峰内的一处侧峰,烟冷树寒,人迹罕至。   陆续深知同门都不待见自己,刻意选择了最为偏僻的住处,双方都眼不见心不烦。   除了薛松雨,没人会来这里找他。   他心中好奇,即刻偏头去看,竹清松瘦的颀长身影赫然映入眼帘。   竟是师尊。   绝尘道君身为陵源峰主,位高权重,无论要见谁,都该对方去尘风殿叩拜。全然没有亲自驾临的道理。   何况弟子房的摆设简单,远不如尘风殿雕龙画凤,风雅奢华。   陆续刚回来,沾满鲜血的道袍还扔在地上,流烟的熏香也无法掩盖浓厚的血腥气。   如此凌乱交横的地方,实在不适合仙姿玉质的仙君踏入。   陆续心中一惊,急忙起身行礼,动作牵扯到腹部伤口,疼得他几乎忍不住呲牙咧嘴。   他方才杀猪一般鬼哭神嚎了一大通,即便手臂上的浅伤也似乎能让他痛彻心扉——如今却只能咬牙忍住,不让对方看出半点端倪。   “坐着别动。”   绝尘道君朝垂眸行礼的薛松雨微微颔首,便不再理会,只看向陆续身上的绷带。   师尊微暗的目光看得陆续有些不自在。   他像个寄人篱下的孩子,犯了错,又不愿给收养他的人添太多麻烦,只能匆忙解释:“伤得不重,已经处理好,过几天就能痊愈。”   幽冷的目光在陆续身上梭巡一圈后,转到他脸上:“把绷带解了,重新上药。”   绝尘道君手上拿着一个白玉药瓶。自不用说,他要爱徒用自己的药。   陆续暗中算了算时间。   他从比武台回来,正巧遇上给他带糕点的薛松雨。   他身上的伤口新鲜又平整,处理起来用不了多少时间,到现在不过两刻钟。   师尊这时候来,应是回尘风殿拿了药即刻赶来。   陵源峰禁飞,如此短暂的时间,师尊一定走得很急。   师尊对他的关怀和照顾,陆续一一铭记于心,洪恩永世不忘。   更因如此,他不愿再给师尊添任何麻烦。   师尊给他的药,必然不会是可轻易炼制的寻常伤药。伤口已经处理过,没有必要再浪费上好的灵丹。   正打算推拒,敞开的竹门中又进来一道高挑身影。   精致眉宇微微一蹙,陆续无可挑剔的表情有了一刹那怔楞。他做梦也没想到过,秦时会来。   预想中的唯一情况,秦时来此处只有一个缘由——取他性命。   作者有话要说:   收到了小天使的投雷,高兴!鞠躬~   ——————   误会小剧场   1.   【患有师尊被害妄想症】的陆续:秦时爱慕师尊……   秦时:够了!   2.   陆续:我和秦时结下了大梁子。   秦时:……不仅没结仇,以前的气都消了。   3.   陆续:不能给师尊添麻烦。   师尊:快点来麻烦我! 第006章 上药   陆续曾想过,若是在此处见到秦时,那秦时必然是来取他性命。   可此刻秦时和绝尘道君一样,手里也拿着一瓶药。   看神情,也不像是气势汹汹要来杀人夺命,俊朗的脸上甚至少了几分平日的恶意讥诮。   师尊也在此处,秦时早有所料,并无任何惊讶。   却在下一刻看到薛松雨的时候,大吃一惊:“她是……你道侣?”   他从未听闻,陆续什么时候结了道侣。   陆续和薛松雨表情同时凝固。   他大概能想出,秦时如何得出如此跳跃的结论。   炎天界幅员辽阔,陆地层叠,仅他们所在的上层,就不止千万平方里。   修士们出身环境各不相同。有些地方的人并不太在意男女之别。有些地方却是思想古板,封建教条严格,十分看重男女大防。   他赤着上身,薛松雨帮他包扎伤口,就犯了某类人眼中男女授受不亲的大忌。   陆续并不觉得他和薛松雨之间有任何不妥,他们光明正大,并无任何越界之处,更无男女之情。但谁也不想突然之间多了个无中生有的道侣。   “不是!”二人否认的异口同声。   一种奇妙的感觉从秦时心中升起,仿佛觉得自己松了一口气。   可他根本不知那股莫名的胸闷气短从何而来。   “行了。”绝尘道君早知陆续的这个朋友,正色庄容将偏离的话头拉回正题。   “阿续,把绷带拆了,上药吧。”   陆续正想婉言谢绝:薛松雨刚给自己包扎好,委实不必再麻烦。   薛松雨却恭敬伸出双手,打算接药。   绝尘道君的药,和她给陆续上的,完全不可相提并论。   飞将剑造成的伤口,普通伤药大半月都难以治愈。而道君所赠之药,必然生死肉骨,短短几日就可痊愈,且不留任何痕迹。   绝尘道君面色温和,话语中却似乎带着高高在上的冷意:“本座来给他上药,你先出去。”   薛松雨是问缘峰的内门修士,人微位卑。即便同陆续交好,也从未有幸靠近绝尘道君。   无论炎天传言中的绝尘道君如何心怀若谷,光风霁月,对寻常修士来说,都是高山仰止的存在。   绝尘道君的发号施令,她不敢有丝毫违背,也不觉有任何不妥。   薛松雨行礼告退,陆续心中却蓦然升起一丝难以言说的情绪。   师尊的态度,和往日有着微妙的不同。   世人都说绝尘道君对他这个徒弟极为偏宠,放纵溺爱。他有时自己都觉得像是师尊的老来子。   师尊也时常语出惊人,说一些和清冷外表全然不符的逗弄调侃,把他惊得一愣一愣。   但此刻他第一次从师尊身上,感受到一股近乎不近人情的冷漠。   像是居高临下的神明,傲然睥睨着世间的一切,恣心随意掌管着万物的生杀予夺。   师尊的笑容依然如故,却又无端给人一种无比陌生的孤寒。   陆续一时有些晃神,忽觉身上乍然一凉,神游天外的思绪顿时回归灵台,被风一吹骤然清醒。   在他无知无觉走神的片刻,身上绷带已被法术剥离,如烟消云散般了无踪迹。   “乖乖坐好,别动。”绝尘道君的清雅嗓音又回复了往时温柔的笑意,刚才的冷漠似乎只是一场山风吹来的错觉。   沁凉的药膏抹上伤口,迅速抚灭了灼烧的痛感。随之而来的,是更为炽热的指尖温度。似乎比往常的温热更加炽烈——   明明是一双看上去宛如冷玉般苍凉的手。   薛松雨替他处理伤口时,用的是浸泡药水的纱布和棉花。   手法看似豪放粗犷,实则温柔得当,尽量将伤痛程度减少到最低,手指也并未触碰到他身上。   陆续不觉得有任何不适之处。   可师尊帮忙上药,却勾起一种难言的微妙感觉。   温热的指腹扫过肌肤,带来灼热触感。   分明只是正常涂抹伤口,却似有一种缠绵粘腻的流连,甚至热到有些发烫。   像是柔软羽毛故意在肌骨上轻佻撩拨,暧昧摩挲。   恍若轻柔爱抚的感觉让陆续略微不适。他一个铁血纯爷们,自然不会生出被人轻薄的羞赧,若是真有美人细腻光滑的指尖挑逗,不该是他占便宜?   可是此刻给他上药的是师尊。   是世人崇拜敬仰,他自己奉若神明的仙君。   他对师尊绝无半点非分之想。   仅是那一丝无意中被勾起的暧昧绮念,都是对谪仙大不敬的亵渎。   为了凝神静气,陆续挺直腰背,默默将所有浮思游念赶出脑海。   缱绻绮念骤然消失,不适的感觉全集中于僵直紧绷的肌骨和经脉。   绝尘道君上药的动作细致入微,上药的过程被拉得很长。   陆续如老僧入定一般,只顾挺直身板,静坐如松。   时间的流逝他无暇分心在意,但清楚知晓,这回肯定比刚才薛松雨包扎的时间要久。   久到他一动不动,僵直紧绷的腰背和肩颈甚至有些用力过猛的劳累疼痛。   其实严重的伤口,只有一剑刺穿腹部的前后两处。但即便微不足道的小伤,也被抹上千金难求的名贵伤药,陆续觉得委实有些浪费。   无怪乎他遭人嫉恨。   好不容易等到绝尘道君起身,陆续长长舒了一口气。   再这么绷直僵坐下去,全身经脉都快要堵塞。   伤口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愈合,不用再缠绷带。   他微微舒展四肢,正欲将中衣穿上。   “可需为师代劳?”   绝尘道君嘴角微扬,眼角眉梢全是抑制不住的明净笑意。明明是轻佻浮薄的逗弄,由他口中说出,却没有一点暧昧绮昵的不端。   这或许就是端方雅正的君子气度。仿佛无论他说什么做什么,都是理所当然的正气浩荡。   可若是落在心思不纯的人眼里……会成一种致命的危险诱惑。   师尊语出惊人,每次都令他无所适从。   陆续忙不迭摇头,飞快拿起衣袍自己穿上,同时庆幸:幸好自己对师尊只有满心崇敬,并无半分不轨之心。   否则说不定会和师兄一样,因为天长日久的求而不得,心生恶念歹意,做出欺师灭祖之事。   想到秦时,陆续不由得微微一叹。   方才师兄破天荒地来探望他,似是为了师门的颜面。即便今日闹到这种田地,他二人仍要勉强维持酒边说剑,歌舞升平的兄友弟恭。   毕竟师尊心怀广阔,定然不喜看到他唯二的两个入室弟子水火不容。   师兄放低姿态朝他示好,就算虚情假意表面功夫,他也得强装笑脸,热情回应……   ……嗯?   秦时怎么还在这里?   方才薛松雨离开,他不是也该一同离去?   师尊给自己上药时,他就在旁边一直看着?   感受到陆续的目光,眼睑半垂,若有所思的秦时也把眼光移到他脸上。   四目相对,双方都无话可说。   轻风吹过,熏炉中流出的淡白烟气在房中弥散,给朴素的竹屋缭绕上几分淡薄缥缈的仙气。屋外飞鸟不知是不是在争吵,叽叽喳喳鸣叫不休,一声比一声烦闹。   二人平静对视了片刻,似乎无声地达成一种默契,将今日的一切按下不提,装作无事发生。   ***   日沉西峰,晚霞明,暮云重。   陆续从床榻上起来,活动了一下筋骨。肩胛关节发出几声轻微脆响,身体还有些疲惫,伤痛已经完全消失。   师尊和师兄离开后,陆续小睡一觉,睁眼已是傍晚。   屋内的血气早已散去,桌上放着还未拆开的王记糕点。   他随手打开食盒吃了两个,忽然灵机一动,又将剩下的用纸袋重新封好。单看包装,倒是看不出被人拆过。   今日他和秦时几乎撕破脸,但秦时又来送药示好,以维持这岌岌可危的同门之谊,在师尊面前上演一场虚情假意的兄友弟恭。   他也有此意,礼尚往来,也该回点什么。   乾元镇知名特产,王记糕点,价廉物美,送礼佳品。   拿着一盒未拆的,和一盒吃剩下又重新封好的,陆续哼着小曲出了门。   暮光下的尘风殿浮光闪耀,贵气逼人却又不觉浮华,或许因为主人的缘故,即便雕梁绣柱奢华无比,也自有一股庄重肃穆。   陆续将糕点切成小块,摆上银叉,置于案前。   高远出尘的仙君不沾俗食,对二徒弟送的东西却是来者不拒。   只是吃东西的习惯有些奇怪。   清瘦如竹的身姿端坐在椅子上,纹风不动。   陆续最初以为师尊不打算吃,又碍于礼节不好直言,只无声地视而不见。可每当自己拿起一块,师尊又眼含笑意看着他手中的食物。   清雅俊艳的笑容露着几分调笑,看得他有些微妙的不自在。   几次之后,他才明白对方的未言之意。   他察言观色的本事还未到家——位高权重之人,哪会自己动手?都是饭来张口,等着他送到嘴边。   “今日和秦时斗剑,你实在太过莽撞,往后万不可如此。不过我已告诫过他,以后绝不会再寻你麻烦。”   绝尘道君温柔拂过爱徒手腕上的脉门:“过段时间,你结了金丹,就可使用为师的法宝,那时元婴修士也伤不了你。”   陆续口中称谢,内心喜忧参半。   他对自己的情况极有自知之明,空有师尊赠予的一大堆法宝,却因修为低下,无法使用。   作为乾天宗后台最硬的二世祖,废都废得特立独行。   师尊对他的好,他铭记于心,却因无以为报,很难心安理得地接受。   “过两日,为师要在乾元殿讲道,你……”   “弟子一定早到。”   “为师是想说,若是你不想露于人前,大可不去。”绝尘道君轻笑,“我开坛讲道,教导别人自然不会尽心,那些大宗课业,不去也罢。”   修士们私下对陆续的冷嘲热讽,绝尘道君不是不知。可即便是他,也无法堵住嫉妒怨恨背后的悠悠众口。   陆续自来到乾天宗,大多时间只在陵源峰内。他站在风口浪尖,不爱,也不想到处抛头露面。   陆续含含糊糊嗯了一声,没明确表示自己到底去还是不去。   “阿续,你若想说什么,直言便是。”绝尘道君在爱徒面前从来不摆架子,有时更是言辞放荡,语态近似撩拨,“你我之间不分彼此,没有什么不能说的。”   陆续微蹙着眉,心中万分疑惑,却还是不敢问出口。   初见之时,他一直认为绝尘道君天性温和,君子气度,对所有人都一视同仁的和善。   相处久了,见到的事情多了,才逐渐发觉师尊真如传言所说,对自己不仅是“溺爱”,更是“偏爱”。   他心中偶尔会浮现出一个疑惑:这种有别于旁人的极度偏爱究竟从何而起?   莫非真如传言所说,“他其实是绝尘道君流落在凡间的骨血”   ……自己难道真是师尊的晚来子?   作者有话要说:   误会小剧场   1.   陆续:知道师尊生气,却不知师尊为何生气。   师尊:那叫吃醋。   陆续:秦时是个思想古板的老古董,封建余孽。   秦时:那是担心!   2.   师尊&师兄:你和薛松雨什么关系。   陆续一脸懵:什么什么关系???   师尊:虽然知道,心中还是不爽。   3.   陆续:师尊上药的手法好奇怪。一定是我想多了。阿弥陀佛,罪过罪过。认错念经。   师尊:对着一个不开窍的榆木疙瘩就很生气。   4.   陆续:师尊无缘无故对我这么好,心头有点慌。   陆续:我穿了一本书,虽然是个原作里名字都没提的路人甲,但这个路人甲似乎有隐藏设定。   是绝尘道君的不能曝光的老来子???   师尊:我连恋爱都没谈过,哪来的私生子?!   还有!我不老!! 第007章 争执(一)   秦时撑着下巴,看着眼前的食物,一言不发。   这是陆续送来的东西。   他能猜出对方的意图。   今日之事远超意料,本只打算以指教剑法为名,稍稍教训一下这个师弟,没想到见了血,让对方大伤。这本非他所愿。   他想让事情就这么结束,对方似乎也有此打算。   既然大家心照不宣,此事就这么过了。   师弟是师父的心尖肉,他纵使心怀不满,也无从改变。   他再退一步,两人相安无事,似乎就是最好的结果。   “大师兄,在看什么呢?”夏志走进屋,见秦时正对着桌上的东西发呆,好奇一看,“哟!王记的糕点?”   他眼睛瞬时一亮,伸手便要拿。   秦时啪的一声把他的手拍开:“滚滚滚,谁允许你动了?”   “大师兄你又不吃。”夏志搓着泛红的手背,朝早已不食人间烟火的大师兄介绍这东西每天有多少人排着队买,他多日不曾下山,已经很久没吃过。   秦时心中微微一动:“这东西……很难买?”   “排队的凡人太多,老板又不肯给我们修士行个方便。除了帮师姐们跑腿献殷勤,大家不愿自降身份,和凡人一起排队。”   夏志再次伸手,在大师兄的默许下顺了一个走。   秦时斜了对方一眼,自己也跟着拿起一个,一口咬下。   青团软糯的外皮夹着入口即化的香甜豆沙,嘴里四溢着一股甜而不腻的清香味道。   秦时脑子霎时浮现出一双藏着锋锐,像利剑一样幽光流转的双眼。   明月之下,千里冰封,世界一片了无生机的孤寂苍茫。   唯有一道剑影流华和鲜红血痕,将魂悸魄动的唯一颜色烙印在心上。   那张一直以来极不顺眼的脸,忽然之间也不再那么面目可憎。   他骤然想起,境界高深修士们结道侣,压根不在乎对方的修为和天赋。   自身实力强劲,身家丰厚,强堆出一个元婴不在话下。   大家爱带在身边的,似乎只有唯一一个标准:姿色。   他并不觉得师尊也是如此肤浅的人物,可此生所见的炎天修士,没有比陆续更为赏心悦目的。   带个倾世绝色在身边,目光微微一动,轻瞥一眼就能让自己心旷神怡,何乐而不为。   炎天不缺天赋过人的修士,师尊也不愁道统传承。   这么一想,豁然开朗,仿佛明白师尊为何会收陆续为徒。   秦时自认为想通了关窍,顿觉云开雾散,满目繁花似锦。   他之前觉得师尊偏爱一个天资平庸的徒弟,招致非议名声有损,有如墨点滴上名画,灰尘蒙蔽瑕光,是令他心意难平的一处污迹。   可此时想来,是他的眼界太过狭隘。   根骨平庸又如何,别说师尊,他都能把师弟堆灌成元婴,修为根本无足轻重。   至于外面的流言蜚语,更不必理会。   他初入绝尘道君门下,同样遭人妒忌,少年时没少被同门恶语中伤。如今呢?谁敢在他面前说三道四大放厥词?   这两年,是他着相了。   一旁夏志看着大师兄突然发呆,又突然奇怪微笑,心下不免疑惑:王记糕点好吃到这个地步?连大师兄都这么高兴?   ***   洪亮的钟声伴随着第一道穿破层云的如柱天光,深沉地在连绵不绝的苍翠山峦中回荡。   朴质厚重的悠扬低鸣宣告着光阴,迎接新一天的来临。   宗门道场上人头涌动,摩肩接踵。即便天光刚亮,这里已经挤满了人,比镇上的早市还要喧哗热闹。   在修士多如星斗的乾天宗,也是极为罕见的景象。   大能修士开坛授业,无论内门外门,即便是挂名弟子,也可前来听讲。如此良机三五年也不一定遇得上一次。   绝尘道君这种倾世仙君的传经布道,即便已有师承的弟子,甚至一些已经出师的修士,都要前来听上一听。   为了抢到一个靠前的好位置,许多人昨夜就已来此等候。   陆续来到讲坛的时候,广场上人多到连落脚的位置都没有。   内堂只有高阶弟子能进,反而预留有一些空位。   薛松雨来的早,用陆续的铭牌先占了坐。他俩都是行事低调之人,选的座位也是后排不显眼的角落。   此刻距开坛还有一刻钟,相熟的修士们坐在一起,交头接耳讨论得欢快。   陆续轻手轻脚走到座位上,尽量不惹人注意。   谁料刚一落座,一声尖酸怪气的语调骤然响起:“这不是陆续师弟吗?怎么,金尊玉贵的陆师弟,也和我们一样到讲堂听道?”   声音不大,却有如一根尖刺,狠狠戳破原本和乐融洽的气氛。   “陆续”这个名字太响亮,一时间,数百双眼睛齐刷刷聚向此处,紧紧盯着他,像钉子一般要将他盯出千疮百孔。   空气瞬间寂静,和门外人声鼎沸的广场形成界限分明的两个世界。香炉中缓缓流出缥缈青烟,淡雅的香气此刻显得有些闷热而呛鼻。   眼前语气不善,故意挑衅的同门,陆续不认识。   对方修为已至金丹境界,穿着内门弟子的道袍,衣襟上用银丝绣着山海云纹,地位仅次于入室亲传。   陆续扯了扯嘴角,扬出一个敷衍的淡笑,接着偏过头,视若无物般不予理会。   乾天宗内看他不顺眼的人太多,他不打算把力气和眼神放在这些人身上。   讲堂中依旧寂静一片,鸦雀无声。   所有人都想看陆续的笑话。   有意挑衅的同门显然没打算就此作罢,继续讥嘲:“陆师弟身为绝尘道君的徒弟,却和我们这些内门一同挤讲堂,莫不是道君已经不愿单独指点?”   这话其实毫无道理。   师父开坛讲道,入室弟子和外人一同听讲,乃是常事。   在座的也有不少其他峰主长老的亲传弟子。   但“陆续修为低微,天赋平庸,没资格当绝尘道君的入室弟子”是同门最爱说的一句话。   “陆续不再受宠”则是他们最喜闻乐见的事情。   若是哪天听闻“陆续被绝尘道君逐出师门”,恐怕能引得万众欢呼,弹冠相庆。   师尊对我好得很。陆续心中冷笑,仍是不打算理会对方。   毕竟他确实平平无奇,同门对他的评价,他没底气反驳。何况对方修为比他高。   旁边的薛松雨却看不下去,冷嗤道:“陆续和绝尘道君之间的事,与你何关?”   作者有话要说:   误会小剧场   秦时:……   大师兄的误会可太大了。   夏志:糕点这么好吃?大师兄这么喜欢? 第008章 争执(二)   挑事的内门弟子双瞳微缩,高傲地打量了薛松雨一眼。   薛松雨和他同样都是乾天宗内门,但她衣服上没有高阶弟子的银纹刺绣,身份和修为都极为普通,远低于他。   他讥讽道:“这位问缘峰的师妹,你巴结讨好陆师弟,可得到过些什么好处?据说陆师弟口袋里灵石珍宝无数,他打赏过你什么?没亏待你吧?”   绝尘道君那样的大能们高坐云巅,寻常修士连他们的脚尖都碰不到。   年轻修士更爱奉承讨好自己能接触到的同辈——那些修为高超,或者出身名门世家的优秀同门。   陆续虽自入门以来就闲言碎语不断,大多只是私下议论。   即便和他有直接利害关系的师兄秦时,从没给过他好脸色,时常在他面前冷嘲热讽,但说的话也没有这般尖锐露骨的刻薄。   这几句话已不是阴阳怪气的嘲讽,而近似于口无遮拦的辱骂。   若是当面骂他,他可以置若罔闻,当成狗吠。   可对方骂他的朋友,起因还是薛松雨帮他说话。   陆续扬起嘴角,从座位上站起,桀骜不驯地坐在了对方的桌沿上:“不知这位师兄姓甚名谁。”   这姿势痞气十足,倾世的容颜背着光,眼中寒芒在阴影里更显锋锐,咄咄逼人的气势让人仿佛置身苍茫雪原,天寒地冻却无处可逃。   “李,李意。”被一双寒如霜刃的眼眸这么居高临下的看着,李意无端有些惊惶,方才盛气凌人的嚣张气焰也瞬间矮了一截,想说的话也梗在咽喉,不复流利。   “李师兄,”陆续顺手拿起桌上一本书,在手中卷成圆柱,抵在李意下颌,强迫对方仰起脖子和自己对视。   “我不知你是哪峰哪脉,也无需知道,因为你不过一个内门。可你知道我,清楚我是绝尘道君的徒弟,也知道我口袋里灵石珍宝无数。”   “即便我现在资质不如你,修为境界也不如你,可几年以后呢?我可以靠丹药突破境界,我有师尊赠予的天阶法宝,可以在炎天界横行无忌。而你呢?”   他略微俯下头,在对方耳边冷笑:“你觉得,在我晋升元婴的时候,你会不会仍然还和现在一样,只是个内门的金丹修士?”   陆续自身资质平庸,但是他有靠山。   他并非自小出身在世家豪门,没有仗势欺人的习惯。   但在等级森严,强者为尊的修真界,面对修为高出他一个大境界的修士,搬出师尊的名号借势压人,是他此刻唯一的手段。   并且在心中感叹一句:做一个飞扬跋扈,仗势欺人的二世祖,感觉真好。   李意下巴被人狠力支着,脖子仰得有点疼。   可对方气势太强,他竟被阴寒冰冷的目光震慑,脊背生寒难以动弹。   况且对方说的,是他最为嫉妒和不甘的事实:纵然陆续天资没他好,道途却一片坦荡。   灵石,丹药,法宝,他拼尽全力也难以获得的东西,陆续却能轻而易举得到。   李意睁大了眼,瞠目结舌发不出声,一半是因为愤怒,一半是因为惊惧。   旁人也一样,仿佛瞬间看到孤月,荒原,寒霜,了无生机的冰冷和死寂。   艳阳高照的大厅倏然变成千里冰封的幽冥死地,阴森的寒气霎时蔓延至四肢百骸,似乎连心跳和血液都在刹那间冻结。   连轻微的呼吸声都骤然停止。   见对方不说话了,陆续也见好就收。   他刚把书卷从对方下颌旁移开,正准备放回原位,眼角余光忽然瞥见门口站着的几个身影,动作瞬时一顿,手臂就这么停在半空。   糟了。   方才他欺压李意太过全神贯注,没注意到师尊来了。   狐假虎威招摇过市,老虎知道后,会把狐狸怎么样?   绝尘道君虚怀若谷,德厚流光,自己都从不仗着道行高深,以势压人。   而陆续这个废物徒弟,反而仗着师尊对自己的宠爱,大言不惭。   他恃势凌人,又给师尊的名声抹了黑。   陆续讪讪放下书本,一边尴尬地将其抚平,一边心虚偷瞄师尊脸色。   绝尘道君玉树临风,长身鹤立在门口,凤目弯出完美的弧度,笑意冲淡线条凌厉的疏冷。   似乎没有怫然不悦,却透着一些陆续看不透彻的情绪。   像是饶有兴致期盼一出好戏,唱曲的内容却不甚满意。   秦时在师尊傍边同他并肩而立,双臂环抱,俊朗的脸上依旧带着眉宇微蹙的不屑嗤嘲。   似乎因为陆续搬出师尊的名号仗势欺人,败坏了师门风气,眼中鄙薄之意比往日更为浓烈,甚至淬着几分锋锐杀气。   师尊另一边还站着一位神清骨秀,气势威严的俊逸修士。应是师尊的好友,另一峰的峰主。他嘴角微勾看着陆续,如同看戏似地漠然轻笑。   陆续当了一回飞扬跋扈,仗势欺人的二世祖,过了一把高门纨绔的瘾。   往后乾天宗同门说起他,除了“修为低微,资质平庸”,恐怕还会多一条罪状:狗仗人势。   ***   山风吹拂落花,也吹动尘风殿飞檐上的铜铃。   急促的韵律仿若陆续此刻的心跳,忐忑不安,砰砰作响。   清阳映天,光明影淡,瘦长身影立在微敞的大殿门前,进退两难。   上午的那场闹剧,止于绝尘道君到来之时。   因时辰已至,道君和几位尊者都未置一词。   开坛讲道正常进行,及至散课。   陆续回了陵源峰,刚刚坐下没多时,就被绝尘道君一道传音符召去尘风殿。   他在殿门口踌躇了半晌,思忖着等会见到师尊,该怎么解释。   他又一次犯了门规戒律,被当场抓包。   “在外面一直站着做什么呢?”绝尘道君的声音直接响于脑海。   尘风殿防御法阵的范围之内,一草一木的动静都在他掌控之中。陆续的举动早已被他看在眼里。   清雅声音仍如往常一般带着笑意,陆续“哦”了一声,抬步走入殿内。   绝尘道君端坐在八仙椅上,意态风流,举手投足间自有一股温润端重的谦谦君子气。   陆续极有眼色地给喝了一半的杯里添满水。   又快步走到师尊身后,在他的肩颈上揉捏推拿起来。   这道歉认错的态度,一看就十分诚恳。   作者有话要说:   误会小剧场   1.   陆续:我狗仗人势,败坏了师门的名声。   师尊:我就喜欢你用我的名号。   2.   陆续:我坏了师尊名声,秦时十分生气,用眼刀都能杀死我。   秦时:我是在盯找你麻烦的人……   3.   陆续:犯了错,师尊很生气,该怎么道歉,在线等挺急的。   师尊:缓缓答出一个 ? 第009章 推拿   陆续骨节分明的手指抚上绝尘道君峻瘦的肩背。   毕竟是剑法高超的习武之人。即便看起来瘦削,也是精气健壮的体魄。师尊的体格比想象中还要强劲一些。   线条流畅的肌骨匀称有力,结实紧致到有些……僵硬?   修仙之人经脉畅通,应该不会出现伏案久坐,缺乏运动而出现的症状。   陆续刚起一点疑惑,绝尘道君似乎呼出一口绵长而略微沉重的气息:“需要为师解下衣衫吗?”   轻快的笑意像是缠绕着几分尾音上扬的撩拨,可从他嘴里说出来,又完全没有一点轻浮之气。   即便心中被突如其来的惊人之语吓得波澜涌动,陆续仍旧维持着最低限度的面色平静:“推拿无需褪衣,针灸刮痧才需要。”   他不是医修,师尊也不需要治疗。   绝尘道君轻笑一声:“可惜了。”   什么可惜了?陆续一头雾水,又听见对方道:“今日之事……”   “弟子已经知错,往后绝不再犯。”他仗着师尊对自己的宠爱,狐假虎威败坏师门风气,又给师尊的名声抹了黑,万死难辞其咎。   “你哪儿错了?”   “弟子不该仗势欺人。”   “阿续,”绝尘道君弯肘,将自己的手搭在肩上,轻轻压住陆续的手,“为师一向爱听坊间传言,也深以为兼听则明,周听不蔽,所以对于许多言论放任自流,未加以制止。即便是那些随意编排的流言蜚语,为师也并不太在意。”   师尊的话,陆续深以为然。   他其实也不怎么在意别人的言论。何况别人说的没错,他的确修为低微,资质平庸,连很多内门弟子都比不上。   今日若不是因为李意针对薛松雨的那句,他实在听不下去,本也没打算理会。   绝尘道君顿了顿,又继续道:“若是陵源峰其他弟子借着为师的名号随意行事,为师定不轻饶。”   “但你不一样。为师收你为徒,自是要传你道法,助你修行,护你周全。这其中也包括,给予你为师所拥有的权势。”   “那些飞短流长若是惹得你不愉快,别说欺人,就算提剑杀人,也有为师给你撑腰。往后再遇上类似的事,不必同他们客气。”   陆续一直觉得,若自己还是一个心性还未定的稚子或者少年,师尊这样教导,他必然长成一个不学无术,飞扬跋扈仗势欺人的二世祖。   师尊的言传,和自身的高洁品性极为矛盾,有着别如云泥,方圆难周的违和。   这种猜不透由来的溺爱让他无所适从。   每当这时,就会不由自主地猜测:莫非他真是师尊流落在凡界的骨血?   陆续心情略微复杂,只能想了个略微敷衍却滴水不漏的回答:“师尊恩重如山,弟子无以为报。”   “无以为报?”绝尘道君轻笑,“下一句呢?”   陆续一愣。   下一句,他所知的只有“无以为报,不如杀之”,以及“无以为报,以身许之”。   这两他都不敢。   他不会忘恩负义,也不会大逆不道。   绝不会成为心存非分之想,觊觎师尊的逆徒。   “大恩大德无以为报,弟子定砥砺前行,不负师尊厚望。”   绝尘道君轻笑着未置一词。   看似推心置腹的一番话说完,师尊的手还压在自己手背上。   陆续不动声色将手抽出,若无其事换了一处穴位继续揉捏。   谁料过了一会,对方的手又覆上来。   温热光润的手指轻扣住他的指根,往另一处穴位带:“这里的经络不太通畅。”   又过一会“这处捏一捏”,“这里揉一揉”,隔小半刻钟,就拉着他的手换一处地方。   双手频繁的触碰,令陆续心中有些难以言说的怪异。   但师尊的语气和举止都是那么怡然优雅,似乎他的所作所为都如旭日东升,百川入海那般理所当然。   三刻钟后,绝尘道君笑说道:“为师的腰和腿也似乎有些血脉不通。”   言下之意:腰也帮我揉揉,腿也给我按按。   陆续:“……”   他给师尊推拿肩颈,是带着认错讨好的心,因为这样显得特别的父慈子孝。   他并非行家里手,不过揉捏几个穴位装装样子。师尊身强体健,根本没有什么血脉不通,经络堵塞。   明显就是在逗弄他。   “师尊……”陆续扶额,他一直都小心翼翼,从不逾规越矩,怎么敢碰师尊的腰和腿。   可作为尊师重道的徒弟,也不能直接违抗师命。   好在绝尘道君分寸掌握得加到好处,轻笑几声后便将这个玩笑愉快地结束。   陆续如蒙大赦般告退离开尘风殿,走到山道路口,骤然觉得今日可能不宜出行。   他又和秦时狭路相逢。   讲堂之事,师尊没有怪罪于他,秦时这里可就未必。   相较于自己这个没有本事,还要仗势欺人的二徒弟,秦时这个天资旷世,已经是元婴尊者的大徒弟,才真正能让众人心服口服。   自己唯一能比得上他的,大概只有……不会对师尊心生觊觎,从不打算欺师灭祖。   这么一想,一点也愉快不起来。   方才师尊说过,兼听则明,偏信则暗,对于那些空穴来风,师尊有自己的考量。   若是他对师尊说:秦时心怀不轨,在茶里下毒。他一人之言无凭无据,师尊会信才有鬼。   秦时用的毒世间罕见,根本试不出来——至少目前,他不知道该用何种办法证明茶里有毒。   只能另想办法和秦时周旋。   若是秦时知道自己阴谋泄露,不在茶里下毒,暗中换成别的方式,情况会更加麻烦。   陆续不禁在心中叹了口气,朝着秦时迎面走去,维持表面礼节,道一声:师兄好。   秦时前几天自认为想通了关窍,明白师尊为何会收陆续为徒,对这个师弟的仇视瞬间消减了大半。   今日再次见到对方,更觉自己想的没错。   讲堂里的那一幕,让他觉得,陆续这人不仅是个赏心悦目的摆件,还有些别的乐趣。   陆续坐在桌上,居高临下咄咄逼人的气势,让他又一次心生了几分心惊。   那日陆续的剑抵上他的脖颈,他并不觉得有多愤怒。更多的是从未有过的魂悸与魄动。   今日陆续又拿着东西抵着别人下颌,那副画面让他心尖巨震。   虽是有如置身冰天雪地的阴寒苍凉,厚厚的冰层之下,却似乎有一条仍未冻结的溪流在静静流淌。   令他感觉无比舒畅。   陵源峰的千树华林是炎天界赫赫有名的壮丽盛景,此刻绚璨奇绝的锦绣花海都成了树下青年的陪衬。   鲜艳欲燃的群花瓣雨都褪了色,只有墨发白衣的潇逸身影,是长空流云之下唯一一笔惊魂摄魄的浓墨重彩。   一个修为高深天资旷世的师弟能有什么用,秦时心道,能让人一眼愉悦的摆件才是真正的稀世珍宝。   师尊果然慧眼识珠。   陆续行了礼,见秦时一言不发,神色古怪地看着自己,便抬脚打算离去。   他和秦时水火难容,对方不找他茬,他自是最好溜之大吉。   刚走一步,并肩擦身时,听到秦时温声道:“若是再有人朝你说三道四,无需同他们客气,直接拔剑,出了事有我给你兜着。”   陆续脚步霎时顿住。   秦时道貌岸然,看似是师尊教导出来的翩翩君子,实则内心阴狠毒辣。   他平日对自己冷嘲热讽鄙夷不屑,只是说明完全没把自己放在眼里,表里如一的嗤之以鼻。   现在,秦时竟然同他温言相向——这表示,秦时对他起了杀心。   他打算避开师尊的眼目,找机会对付自己了。   陆续无声叹了口气。   他不仅要阻止对方暗害师尊,还得想办法保全自己。不得不哀叹一句:道阻且长。   作者有话要说:   误会小剧场   1.   陆续:师尊的身体有些僵硬,奇怪   师尊:心跳加快,紧张。还有更[]的地方。   师尊:趁机摸手   2.   陆续:师尊对我太好,绝壁有隐情。   师尊:对   陆续:爸……爸爸???!!!!   师尊:……滚……   3.   以前的秦时:师弟是个漂亮摆设。师尊不可能这么肤浅!   现在:师弟赏心悦目,师尊果然有眼光。   大师兄的误会真的很大……   4.   陆续:和秦时结的仇越来越大。秦时打算杀我了。   秦时:??? 第010章 夜路(一)   修士们独自钻研道术武艺之时,通常会在接天连绵的万仞山川中,寻一处人迹罕至,不易被人打扰的僻静之所。   从陆续居住的侧峰,沿着荒草漫径的古旧小道朝深山中走几里,便有一处冷烟寒树,人踪灭寂的古木高林。   此地位于陵源,问缘和寰天三峰的交界处,是陆续独自练剑的地方,也是他和薛松雨偶然相遇之地。   陆续在陵源峰不受同门欢迎,薛松雨在问缘峰也是不合群的边缘人物。   这两被同门排挤的独行客,凑一块正好能找到相互切磋的对手。   绝尘道君虽传了二徒弟剑法,只让他随意学一学,无需勤加苦练。   但陆续阳奉阴违,每日几个时辰的练习,一天不落。   薛松雨使的是一柄银枪,招式大开大合,毫无女性的温婉柔美,却和她女土匪山大王的气质相辅相成。   长剑与银枪在半空中激烈对撞,伴随金石声响,舞出绚璨火光。   三尺青锋沿着精钢枪杆借势直下,拉出一道星火流光,瞬间便滑到芊芊玉指处,又在距离半寸之时骤然停止。   动作行云流水,洒脱利落。   胜负已分,薛松雨细眉微皱,咂了砸嘴,却也心服口服痛快认输。   “你的剑招飘忽不定,凌厉果决,怎么练出来的?”   陆续修为略逊于她,但她俩斗剑,自己从未赢过。   “我入道时间虽不长,练剑却是时日已久。还没学会走路,就已经能舞剑。”   陆续在原来世界,就有着深厚的家学渊源。   若是在凡尘,凭他的身手绝对能跻身顶尖高手的行列。不用灵力只比剑法,他甚至能把剑锋架在秦时的脖子上。   可惜他们身处修真问道的炎天界。   修士们沟通天地,借以乾坤真气之力,一剑劈山填海,裂风碎石。   修为略差几个小境界时,或能以精妙身手越级取胜。   可惜在绝对的实力压制面前,他依旧是一个修为低微,空有高阶法宝却无法使用的庸才。   薛松雨半蹲下身,粗黑的长辫子无精打采地拖在地上,像一条蜿蜒的胖蛇,蔫头耷脑的十分可爱。   她双手撑起尖削的下巴,愁眉苦脸叹了口气。   “你没必要这么焦急,”陆续在她旁边一同蹲下,轻声道:“和上月相比,你的身手有些进步。距宗内大比还有很长时间,沉下心好好磨练,未必不能获胜。”   薛松雨扯了扯嘴,对方善意的安慰她欣然接受,只是效果甚微。   炎天修真界,玄门百家道统无数,其中三宗四门十二派最具规模,乾天宗便是其中之一。   每隔十年,仙门各派会聚在一起进行一场综合实力的比拼,剑术道法,炼丹炼器……涵盖了仙家七十二路所有神通。   在天璇法会上展现出实力的宗门,才有在炎天界说话的权利。   各门各派对此十分重视,派去参加的天璇大会的弟子,自然是宗门中出类拔萃的佼佼者。   乾天宗的选举办法,是公平公正的宗门内部比试。   同阶中排行前十的门徒,就能代表宗门出战。   薛松雨做梦都想去参加天璇法会。   她在踏上修道一途之前,曾有一胞弟薛乔之。后来二人失散,再无音讯。   她甚至不知,弟弟薛乔之是否还活在这个世上。   血浓于水,亲情难断,即便嘴上不说,心中却仍有深刻念想,希望薛乔之能有幸和她一样步入仙途,活在炎天的某个地方。   即便失散多年,她从未放弃寻找血亲。   天璇法会修士众多,说不定能遇到薛乔之。或者她在法会上打出名声,炎天修士们都知道她,薛乔之也能听到她的消息。   只是鲜血淋漓的现实,像乾天宗拔地而起的崇山峻岭一样,高不可攀地挡在她面前,毫不留情地挡住去路。   她和陆续一样,根骨平平,想要在宗门大比中取胜,代表宗门参加天璇大会,不比登天容易。   陆续有心相助,可惜有心无力。   休息够了,薛松雨站起身,再次和陆续切磋起来。   二人从烈日当空,练到斜阳西沉。等回过神时,暮色渐合,天边已有稀疏的星子升起。   薛松雨匆匆回了问缘峰,陆续也朝陵源峰信步走去。   荒草丛生的山间小道上,堆叠了厚厚一层落叶。   腐草生萤,渺无人迹的深山古林,有种别具一格的幽明静寂。   陆续哼着不成调的小曲,锦纹白靴踩在柔软的朽叶上,踏出漱漱声响。   忽的几声铿锵脆响传入耳中——是刀兵相碰的音色。   乾天宗不乏勤勉修行,挑灯夜读或者月下练剑的修士,此时仍有同门在练武,陆续不以为奇。   他也不好奇到底是哪位同门还在苦练,只沿着自己的道走。   刀兵声越来越近,即便他无心多管,仍无法避免清楚地传入耳中。   陆续从急切的碰撞声中,听出一股无章的杂乱。   随着长风而来的,还有惶恐不安的人语:“李师兄,在下和你无冤无仇,为何要步步紧逼。”   原来是有两位同门起了争执。且说话的那人明显落了下风。   陆续心中略微发愁。   那俩同门明显一人追,一人跑,飞速朝他这个方向奔来。   再过几息就会遇上。   那场面铁定有些尴尬。他是当个热心同门,出言劝两句,还是视若无睹,直接走过去?   倘若弱势的那一方向他求助怎么办?   片刻之后,月下树影中,两道身影已经映入眼帘。   三人无可避免地相遇。   被逼入绝境的修士骤然瞅见一个同门,像是见到救世主一般,慌乱之中连对方是谁都没看清,已朝他狂奔而去,口中大喊:“师兄,救我!”   陆续不认识对方,也不知他和另一人因何争斗。   另一人出招极狠,看起来想取他性命。   那同门为了求救,已经跑过来试图躲在他身后。   陆续猝不及防就这么被拉下了水,即便不明缘由,也不得不管了。   “这位师兄……”他抬眼朝另一人看去,本打算好话说几句,先以语言劝阻,看清对方容貌后,霎时一怔。   修道之人心明眼亮,即便夜色深重,月光黯淡,他们也能如白昼般将眼前一切看得清清楚楚。   对面提刀沾血的人陆续认识,二人前几天才起过冲突。   那是李意。   那日在师尊传经布道的讲堂上,李意挑衅于他,他便做了一回飞扬跋扈的二世祖。   像是仇人见面似的,李意双眸血红,狠狠盯着他,表情狰狞得有些扭曲。   树叶的斑驳阴影投在凶神恶煞的脸上,活像荒野山林中食人的孤魂野鬼。   惨了。陆续为自己默哀一秒。   此地就他们三个人。   别说帮忙,以李意金丹期的修为,他和自己身后的同门联手,也不一定对付得了他。 第011章 夜路(二)   陆续心中一片泼凉。   他和李意结过大梁子,若是李意对他怀恨在心,此刻连他一并杀了,就地掩埋都不用另找地方毁尸灭迹。   别见义勇为没成,反倒搭上自己性命。   叫你仗势欺人,报应来了吧。   陆续紧握剑柄,默默计算着此地距陵源峰的距离。   且战且退,跑回陵源峰求救,来不来得及?   三人六目,在幽黯的夜幕中静默相对,形势一触即发。   好在老天保佑,或者说,他的师尊在上,李意没敢动他。   李意猩红的眼中血光一闪,转头便走,须臾之间就消失在枝繁叶茂的古木高林中。   陆续霎时察觉到一股转瞬即逝,极不自然的阴气。   “这位师兄的救命之恩,在下没齿难忘!”躲在背后的同门将头从陆续肩膀处探出,确定李意已经走远后,才从他身后钻出来,感激涕零地朝陆续道谢。   同门脸有些圆,浓眉大眼长得一脸喜庆。然而此刻愁眉不展,八字眉下撇,活像一根翠绿的大苦瓜。   陆续微微一笑:“师弟无需多礼,我也没做什么。”   他确实没做什么,原本都没打算管。   是大苦瓜不顾一切跑到他身后,扯着袖子将他这个路过的旁观者硬拉下了水。   “若非师兄碰巧路过,在下此刻已经成了一具冰冷的尸首。在下的热血滴洒在如茵长草上,尸骨深埋泥土成为大地养分。待到明年此时,此处荒草一定长得有如我高……”   大苦瓜抒发着狗屁不通的情,口若悬河滔滔不绝,将陆续惊得目瞪口呆。   喋喋不休废话了大半天,大苦瓜才自报家门:“在下上于下兴,寰天峰内门弟子。不知师兄如何称呼。”   “在下陆续。”   “原来是陆续师兄,久仰大名,今日有幸得见……”   “久仰大名”不过是一句脱口而出的客套话,对于初见之人,即便从未听过对方的名字,也要来上这么一句,以示奉承和虚假尊重。   于兴话说到一半,突然疑惑:“陆续?陆续?这名字怎么似乎在哪儿听过?”   他方才命悬一线,根本无暇顾及对方形貌,如今危机解除,才有余裕仔细打量这个被他强拉下水的救命恩人。   眼前的青年清瘦如竹,仿若一块无瑕白玉精致雕琢而成,身形相貌挑不出一处缺点。   ——除了那弯度完美的嘴角眼梢,恰到好处到令人觉得有些不真实,一眼晃神,一时不知他是否真的在笑。   “你是那个!”于兴恍然大悟,眼睛眉毛都快挤到一处,兴高采烈得像是要过节,“陵源峰最好看的摆设!”   陆续:……   他没从对方身上感受到任何恶意,但感觉他脑子里一定少根筋。   最好看的摆设沉默片刻,笑容一成不变:“师弟因为何事被李意师兄追杀?”   “不不不,”于兴并未着急回答生死攸关的大事,而是急于修正情急之下的一个错误,“在下拜入乾天宗已有十余年,远远早于陆师弟。在下才是师兄。”   “陆师弟两年前才入门,而乾天宗下一次开山门招弟子,要等过了天璇大会,在此之前陆师弟是乾天宗最小的师弟。当然也有可能哪位峰主突然收了亲传弟子,这样陆师弟会提前升级为师兄,但据在下所知这样的情况十分罕见这么几十年也只有绝尘道君收陆师弟的这一回。”   于兴一番长篇大论,一气呵成,连气都不带喘一口。   陆续觉得,李意要杀他,可能是被他絮絮叨叨的废话烦的。   “那请问师兄因为何事被追杀。”   “在下也不知道啊!”说起这事,于兴兴致勃勃的喜庆神色骤然消失,又成了一根愁眉不展的大苦瓜。   “在下和李意师兄往日无怨,近日无仇。李意师兄是咱们寰天峰内门的高阶弟子,已是金丹修为,和我这样的普通弟子平日根本毫无交集。”   “在下也不知究竟何时,因为何事惹了李意师兄不悦,今日在下于此地独自练剑,但见古木参天荒草繁茂,虽然冷寂偏僻,却别有一番生机活力。在下似有所悟浑然忘我,不知不觉间天色已深。”   “这时李意师兄突然来到此处,见了在下二话不说拔剑就砍,询问缘由他也不说。在下绝非他对手,只能仓惶逃命。幸好遇到陆师弟,否则在下死于此处,热血洒上草叶,尸骨埋入泥土,待到明年今日,此处荒草定然长得有如我高。”   一句话总结:于兴在此地练剑,李意忽然杀来,他自己也不明缘由。   陆续再次觉得,李意说不定是被这少根筋的苦瓜烦了太久,终于忍不住动了手。   “天色已暗,快到宵禁时间。师兄还是尽快回峰为好。”他客套了两句,抬脚欲离去。   寰天峰修士之间的内部矛盾,和他一个陵源峰的人毫无关系。   何况于兴自己都一头雾水。   “陆师弟!”于兴陡然叫住他,“你看此处古木参天荒草繁茂,空旷偏僻冷寂荒凉,在下似有所悟……”   话说一半,骤然中断,愁眉苦脸却又目光灼灼一动不动将他盯着。   陆续无奈揉了揉眉心,领悟了对方没说完的下半句:于兴怕黑怕鬼,不敢独自走夜路。   他只得好人做到底,绕了一段路,将于兴送至寰天峰上门,再折返回陵源。   回到自己居所,已过了宵禁时间。   虽犯了门规,师尊应当不会责罚他。只是这事日后必然又会被同门们嚼舌,说他恃宠而骄,肆意妄为,视门规于无物。   今夜这场偶遇,陆续本以为只是一场荒诞不经的意外,就如一场突如其来的夜风,风过之后悄然了无痕。   谁知事情却朝着截然不同的方向发展。   作者有话要说:   误会小剧场   陆续:仗势欺人,来了现世报。   于兴:哇!是传说中的陆续!   见到了名人,高兴! 第012章 问讯(一)   第二日上午,陆续在自己房中修炼太玄真经,练气之时,忽然察觉到一股强大的气息由远及近飞速而至——是秦时。   元婴修士威压强大,若是有心震慑,方圆百里都可察觉其骇然灵息。   绝尘道君品行高洁,怀真抱素,从不以修为压人。因此他平日都将灵压收敛,没有丝毫凌人之势。   秦时也亦步亦趋,除非比试斗法,平日也刻意收敛灵压。   今日他并未敛迹,就这么散着一身威压行走在陵源峰,并朝着陆续的方向急速而来。   秦时要来杀自己了?   陆续心知他已经起了杀心,但师兄是阴险毒辣的伪君子,绝不会在师尊眼皮底下光明正大地下手,只会背地里用见不得光的手段。   大概又是想“指教”剑法吧。   秦时气势汹汹地来,却并未破门而入,反而轻声敲门:“师弟,现在是否方便?”   他越是温和有礼,越是需要小心防备。   陆续起身开门,嘴角微扬神色淡定:“师兄来此有何事?”   这是秦时第二次来他的居所,上一次是斗剑后送药。   秦时从头到脚,又自下而上将陆续仔细打量了两遍,才说:“随我去寰天峰走一趟。”   毫不避讳的眼神看的人极不自在。   一听到寰天峰,陆续下意识就想到昨晚的事。   莫非于兴回峰后,又发生了什么?   他不动声色问:“师兄可知何事?”   “据说寰天峰昨夜死了一个弟子。”秦时居然平心静气有问必答,“具体情况我也不清楚。寰天道君亲自来请,师尊已经先行过去,吩咐我来叫你。”   “这种小事传音即可,何须师兄亲自跑这一趟。”陆续心猜,秦时过来,应是打算探查敌情。摸清他家情况,才好想个天衣无缝的法子,避开师尊耳目,神不知鬼不觉地除掉他。   然而此刻他顾不上对方。   寰天峰死了一个弟子,他被叫去,显然与此有关。   于兴昨夜回峰后,又遇到李意?他被李意杀了?李意竟敢在寰天峰内动手杀人?   陆续心思百转,笑容自若:“师兄可知,死的是何人?”   秦时摇头。他所知之事显然没有陆续多,只来带个话。   他又再次用一种混合着疑惑和审视的眼光打量陆续:“你什么时候和寰天峰的人扯上了关系?”   陆续心道:昨晚,深山老林,偶遇。   这事他并不打算告诉秦时,只轻笑着摇了摇头。   秦时眉头微皱,似是不信,却也没再多问。   二人一同走去寰天峰,不多时,来到辰宿殿,寰天道君和绝尘道君已经坐在大殿椅子上等候。   除了他二人,下首还站着一个畏畏缩缩的人影。   陆续心中微惊:这不是于兴吗?死的不是他,那是谁?   于兴低眉垂首,偷偷看了眼陆续,眉眼愁得又挤在一起。   他眼神中带着几分歉意,片刻后将目光移回脚尖,耷拉着头不敢再乱瞅。   陆续跟着秦时,朝寰天道君埋首行礼,听见对方笑问:“闻风,可需给你的爱徒赐座?”   闻风是绝尘道君的本名。只有寰天道君这样的多年至交,才敢对其直呼姓名。   陆续暗中抬眼,不露声色观察着寰天道君。   他外表不过二十四五,眉目清俊,甚至带着几分女相,乍眼一看,似如一位瘦弱书生。   他也有着一个极富诗情画意的名字,柳长寄。   折柳寄别离。   柳长寄出身诗书簪缨之族,却并非一个柔弱文人。恰恰相反,他在炎天界,出了名的凶残好战。   一柄宽刃重剑,一剑斩星河,破苍穹,戾气深重。光凭寰天这一道号,就令许多修士谈之变色,望风而逃。   据说寰天峰原本不叫这个名字,因为柳长寄当了峰主,才将山名改成自己的道号。   其蛮横霸道的性格,可见一斑。   以寰天和绝尘两位道君超然的地位,即便秦时这样的后起之秀,在他们面前也只有站着说话的份。   可寰天道君在打趣,询问绝尘,是否要给他的爱徒赐座。   陆续这样平平无奇之人,若不是绝尘道君的入室弟子,连面见道君的资格都没有,更别说在他们面前落座。   谁料绝尘道君欣然应下:“听到了吗?坐吧。”   陆续哪敢。秦时都在一旁恭敬站着。   他并未入座,两位道君也没再多说。   只是他已来了一会,还未进入正题。   他虽迫切想知道,昨晚到底发生了什么,碍于尊卑礼法又不好询问。   只有秦时这样同为元婴的修士,才不至于像普通弟子那样,在峰主面前万分谨慎如履薄冰。   “请问峰主召我师弟前来,究竟所为何事?”   “昨夜,寰天峰死了一个叫李意的内门弟子。”寰天饶有兴致看了眼陆续,朝几人道,“那个李意,便是那日在闻风的讲堂上,冲撞了陆续的人。”   “不过今日叫陆续来,和讲堂一事无关。只因昨夜最后见过李意的人,是我峰弟子于兴。据于兴所言,当时陆续也在场。本座要查李意死因,自然要询问陆续。”   陆续能感觉到,寰天道君的目光一直落在自己身上。   他深刻怀疑,对方叫他来此,并非真为关心失去的内门弟子。   醉翁之意不在酒,寰天道君的目的,在他。   炎天界对绝尘道君心怀爱慕之人不在少数。   寰天和绝尘是多年的至交好友,说话语气十分亲昵,想必也倾心于他。   对于绝尘偏爱的这个二徒弟,虽不像其他人那样嫉恨厌恶,总归会多几分别样的关注。   寰天道君粗略讲述了事情的前因后果。   李意今早被同门发现死在自己的屋内。寰天峰内部查问了一番,从于兴口中得知昨晚之事。   昨晚李意离开之后,回了寰天峰,夜里没人见过他,直到今早尸体被人发现。   寰天道君笑问:“据于兴所说,昨夜李意突然对他刀剑相向,他在奔逃途中,幸得你拔刀相助才逃过一劫。陆续,他说的,是否属实?”   陆续心中一凛:寰天峰的人怀疑李意之死和于兴有关,于兴为了证明清白,想让自己为他作证?   难怪一进门,大苦瓜就可怜兮兮,乞求似的看了他一眼。现在也低着头,悄悄向他投来求救的眼神。   他才不是路遇不平拔刀相助,于兴扯着他袖子躲身后,他不得不管。   作者有话要说:   误会小剧场   陆续:师尊是万人迷,柳长寄也对师尊心存爱慕。   柳长寄:??? 第013章 问讯(二)   陆续腹诽:怎么又扯上自己。   不过和于兴萍水相逢一场,无情义也无冤仇,昨夜所见,实话实说即可。   “确有其事。”他朝寰天道君讲述昨夜经过,特意强调,“李意见到我,速即转身离开。我二人并未和他发生争斗。”   他顿了顿:“弟子斗胆问上一句,李意师兄他,是怎么死的?”   “他被人发现的时候七窍流血,没有外伤。”寰天道君语气轻飘笑容淡漠,一望便知的敷衍,“若不是中毒,就是走火入魔。”   一个内门弟子的死,不值得他放在心上。叫陆续来作证,不过例行走个过场。   却又有些微妙的兴师动众。   “阿续,”坐在一旁的绝尘道君突然开口,“你昨夜为何独自一人在深木林里?”   清润的嗓音透着几分冷冽,像是料峭春寒中的清泉,冰层虽破,水里还混着冰渣,沾上几滴就能穿破皮肉冷浸到骨子里。   陆续心中微微一抖,震出几缕心惊与心凉。   师尊同他说话,一向温言软语,如三月春风拂面,暖人心脾。   这是自认识师尊以来,他第一和自己说话时,全身带着冷漠冰寒的阴戾。   秦时的目光也同时移来,有如幽寒利剑,锋芒毕露地询问他:为何不好好在陵源峰里待着。   陆续心中发怵,又有几分不明所以:门规里并未禁止随意走动……   只要不乱闯宗门禁地,不私自离山,各峰弟子皆可自由来往。   他去的地方是三峰交界处的一片树林,离住处不远,也时常有别的同门爱去。   他并未触犯门规。   “那片林海地势平坦,广阔幽静,弟子偶尔会去树林里练剑。昨日练剑不觉沉迷,回过神来才惊觉天色已暗。”   回去的路上目睹李意追杀于兴,后来又送怕走夜路的于兴回寰天峰,因此错过宵禁时间。   师尊生气莫非是因为这个?   “陵源峰方圆几十里,七处练剑台,没你练剑的地方?”秦时剑眉微蹙,语气带着疑惑和不悦,“做什么要去那么偏僻的林子里?”   因为是和问缘峰的人一同练剑,自然不好在陵源峰里。何况他一直有意避开同门。   秦时的态度明显是想找茬,陆续隐去第二个缘由,只说自己和问缘峰的同门切磋了一场。   他自觉说话的态度和措辞都恰如其分,对方应当挑不出什么毛病。   谁料绝尘道君听到后,语气更为冰冷:“和问缘峰的那个小姑娘在一起?”   师尊态度严厉,秦时神色不善,寰天道君似笑非笑。   陆续霎时觉得,自己像是在经历三堂会审。他被当成疑犯,师尊要详查他的行踪。   可门规并未禁止同其他峰的弟子切磋武艺。   陆续低首垂眸,不知自己错在何处。虽看不到自己的脸,想来此刻低眉顺眼的模样,应当比于兴看上去还要可怜。   绝尘道君笑容一直挂在脸上,高贵优雅的神情看似和往常并未有何不同,但陆续能感到师尊全身都散发着一股莫名的冷意。   他惴惴不安地等着,时间仿佛被生拖硬拽,流动格外缓慢。   过了半晌,才听到师尊说:“此事我已知晓,秦时,你带阿续先回去。”   陆续暗中打量了一眼寰天道君。他神色怡然,对于绝尘道君的越俎代庖并未表现出任何不悦,看来早就习以为常。   陆续行礼告退,于兴也如获大赦,跟着他一同出了大殿。   空旷寰天大殿只剩寰天和绝尘。   殿中四角立着高大的紫金香炉,冷烟流淌,混着爽利肃杀的冷沁和磅礴灼烈的战意。   逐渐走远的瘦削身影消失于碧天云海,寰天饶有兴致看着绝尘:“自打你收了那徒弟,我已经很久没见你这样……”   “高兴?”   “不高兴。”   绝尘道君洒落的淡然神色下,暗压着浓烈的不愉。   寰天反倒兴致高昂,笑容难抑:“能让你生气的情况难得一见,你那徒弟当真了得。”   “话说回来,那日在讲堂,你察觉到没……”   “没有。”绝尘道君半垂着眼,细密长睫在天地造化般完美的眼眸下投上一层淡淡阴翳。   他神色孤傲冷峻,宛如一蹲晶莹玉雕,刚毅决绝的语调中全是漠然的否定。   这声“没有”,非是没有察觉,而是表明他早已知晓,有意掩盖,且警告对方,不准说出口。   寰天高扬的嘴角笑意更深:“你这师尊当得真是奇怪。你既收他为徒,教他道法,却又不给予磨练,要不是那日讲堂,我还真以为他如传闻所说,只是个好看的摆设。”   “我是真好奇,你将他收入门下,究竟想用他来做什么。”   绝尘蓦然扬起嘴角,温雅笑容覆盖着冷漠寒霜:“修道练剑清苦,有我这个师尊作倚仗,想去哪不都是横行无忌?何须受这份罪。”   寰天不置可否,轻笑:“闻风,你放着这么好一块璞玉不愿打磨,我却是惜才,不如……”   “长寄,”绝尘看了他一眼,微弯的眼梢勾出不容抗拒的威势,“他是我看中的东西,你休想打什么主意。”   ***   陆续三人走出寰天大殿,直到连天的飞檐模糊在视线之外,于兴才长舒了一口气。   他这样的寻常弟子,入门数十年只见过峰主几面,且只能远观,连靠近的资格都没有。   今日却有机会和峰主直接对话,且一次还是两位!   这对普通修士来说,是莫大殊荣,够他和同门吹嘘一辈子——如果不是因为他被叫去审问的话。   寰天峰调查李意之死,他是最后见过李意的人,并且和他发生过争斗。虽然他才是无缘无故被追杀的那个,可这已充分成为被怀疑的理由。   他无比担心自己被定罪为凶手。幸好有陆续可以为他作证。   “陆师弟,你救了在下的命,又帮在下洗清嫌疑。圣人曾言,滴水之恩当涌泉相报,你的大恩大德在下没齿难忘,从今往后,有何需要尽管吩咐,在下必定尽心竭力,万死不辞。”   于兴感激涕零,声泪俱下,说到激动之处,忍不住就要来扯陆续袖子。   将要碰到,一股冷冽如刀的目光瞬时袭来,惊得他骤然一缩,呆在原地动不敢动弹。   秦时虽只淡淡一瞟,元婴尊者强盛的气势就能将人吓出一身冷汗。   于兴立刻挺直身板,义正词严奉承道:“绝尘道君光风霁月,众生景仰。常言道,名师出高徒,他老人家教出来的徒弟也是人中龙凤。”   “秦师兄天赋过人,是当世最年轻的元婴尊者,堪为吾辈楷模。陆师弟人美心善,即便对方是金丹修士,他也无惧无畏,朝素不相识的陌生人伸出援手,还一路将在下护送回寰天……”   他本着拍须溜马的心,想讨好秦时这个大能,却不知自己说错了什么,对方的眼神更加锐利冰寒。   陆续心中扶额微叹,大苦瓜脑子确实少根筋。   他难道没听说过,乾天宗所有修士,尤属秦时这个嫡亲师兄和自己罅隙最深,势同水火吗?   在秦时面前夸自己,和自寻死路无异。   为了避免大苦瓜再主动送死,他急忙私下传音,打断对方废话连篇的冗词赘句:“李意师兄究竟怎么死的?”   这一问题他方才也问过寰天道君。   一个内门修士的生死得不到峰主多大关注,对方轻描淡写一句“中毒或者走火入魔”就将他打发,显然也不会太过深究。   至多吩咐几个弟子查办。   陆续却有些疑虑,昨夜的李意明显不太正常。   “七窍流血,没有外伤,也没验出毒。”于兴对事情的了解更甚于高高在上的峰主,“丹田经脉都正常,不像寻常的走火入魔。”   好歹和自己有些关系,大苦瓜缺根筋,并非完全没脑子。他和李意无冤无仇,李意忽然二话不说要杀他,这行动本就已经怪异。   “不像寻常的走火入魔?”陆续敏锐地抓住“寻常”二字。   乾天宗是源远流长的道门正统,其传承乃乾坤正道,中正平和,门人不会突然之间就走火入魔。   走火入魔严重到陨命,需要一个极其重大的诱因。   陆续静默片刻,小心翼翼询问:“你们探查过李师兄的脉门,他身上是否带有……”   后面两字没说,于兴却知他所想,沉默了半晌:“没有。”   陆续心中一凛:“于师兄,你也感觉到了?”   于兴点头:“有点感觉,只是不敢肯定。”   更不敢随意乱说。   昨晚李意离开之时,陆续突然从他身上感觉到一股阴寒之气。这股阴气转瞬即逝,朦胧得仿佛是夜间凉风吹来的错觉。   他拿捏不准,又见于兴似乎毫无感应,便缄默于口。   谁知于兴也有和他一样的想法。   ——李意身上的那股阴寒灵气,像是魔门修士才有的气息。   那一缕魔气幽微而淡薄,却能轻易将李意的死亡,和生前种种怪异之举联系在一起。   李意或许修炼了某种邪门的功法,所以突然走火入魔。   陆续能迅速联想到魔修,还因为他预先知道一件日后将要发生的事情。   乾天宗的的确确混入了魔修,并且来头不小——炎天界为祸一方的九大魔门元婴尊者之一,星炎魔君。   其目的,当然也是为了绝尘道君。   这位星炎魔君早就对绝尘道君起了觊觎之心,于是瞒天过海混入乾天宗,暗中布下阴谋诡计,再把所有事情栽赃到道君头上,污蔑他勾结魔修。   绝尘道君中了魔君的圈套,有口难辨,又因秦时的毒药修为尽失,最后被抓入魔宫,成了几人的掌中玩物。   陆续本以为这件事几年之后才会发生,没想到现在而今眼目下,魔君已经潜入乾天宗,开始搞事。   会是谁呢?又是如何勾搭上李意的?   作者有话要说:   误会小剧场   1.别人家的霸总   旁人:自从遇到XX,好久没见霸总这么高兴过。   师尊霸总:遇到陆续之前,没有这么不高兴过。   2.陆续:师尊生气,秦师趁机找茬   师兄:那是,咳……吃醋。   3.陆续:星炎魔君觊觎师尊!   星炎魔君:???   还未出场,就被【师尊被害妄想症】的陆续扣了黑锅。   4.   防杠排雷   【东西】是因为师尊霸总现在生气,嘴瓢。   如果觉得师尊对陆续不够喜欢,不用怀疑,一定是你的问题。   师尊是宠妻,不是育儿。纵容宠溺对儿童成长有哪些危害,喜欢指点江山的杠精姐姐请移步育儿论坛发表见解。   另外本文不是打怪升级正统修仙流,主角不负责救世。   主角有靠山,不用修炼也可以横行霸道。 第014章 初现(一)   陆续问:“魔气的事,你对寰天道君说过吗?”   于兴摇头:“这我哪敢乱说啊。”   他俩昨晚都拿不准,也谁都没提。今早同门探查过李意的经脉,一切正常。   若不是二人都有所感,定会认为是自己弄错。   陆续无奈叹气。星炎魔君何等人物,他的手段不简单,没那么容易露出马脚。   乾天宗十万修士,根本无从查起。   而且道门大宗里混入魔修,有损颜面。   他们拿不出真凭实据,就是造谣生事,有辱宗门。   要是事情闹大却找不出魔修,于兴这样的内门弟子,直接逐出宗门都是常事。   至于陆续,可能更惨。多少双眼睛盯着他,就等着挑他的毛病。   “这事你先别告诉任何人。平日行事也小心一些。” 陆续朝于兴道,“最好别再独自去深木林。”   万一被魔修知道,杀人灭口,那才是热血洒上长草,尸骨埋入黄土,明年今日,草比人高。   “呜呜呜,陆师弟,你对在下真好!”于兴本就长得喜庆的脸更是激情昂然,面色红润,从一根大苦瓜摇身一变,成了大番茄。   “你救了在下的命,送在下回家,替在下说话,如今又关心在下安危……”   大番茄感激涕零的模样,让陆续起了几粒鸡皮疙瘩,又觉得有些好笑。   他被对方强拉下水,其余事情不过举手之劳,没有任何地方值得他如此感恩戴德。   他刚想说“区区小事,何足挂齿”,将于兴敷衍打发。还未来得及开口,就瞧见他抹泪。   “从来没人对在下这么好过。在下拜入寰天门下数十载,寰天峰山势险峻,怪石嶙峋突兀阴郁,同门们就如同这冰冷陡峭的巨岩,在层崖峭壁上孤单立足。在下几乎没什么机会和人说话,只能在更深露重的寒夜,怀抱着孤养的小草,将心里话化作浇灌碧绿的养料。”   这什么乱七八糟,狗屁不通的玩意!   陆续自诩表情控制能力一流,笑脸面具牢不可破,即便山岭崩塌,洪水倾泻,嘴角的幅度也如金汤城池,坚不可摧。   可大番茄不知所云的喋喋不休,让他觉得对方在水字数,烦得几乎绷不住脸。   他本想出言打断,却在听到后面几句话时陷入沉默。   所有打算叫他住口的言辞,都梗在喉间,融碎了,又混在一起汇成一句:“若是找不到人说话,就来陵源找我。”   修仙问道之路,对被天道眷顾的人来说,是一条花繁锦绣的阳关大道。   但天选之人只是少数。   芸芸众生的问道之路,路途狭窄,遍布荆棘。   炎天界八成的法宝秘籍,都被位高权重的权贵们垄断。下层修士只能竭尽全力去争去抢。   千军万马过独木桥,挤掉一个是一个。   乾天宗十万修士,有的抱团取暖,有的万里独行。   于兴明显是后一种情况。他来宗门十多年,没有一个真心相对的朋友,甚至连个说话的人都找不到。   陆续并不打算和他成为推心置腹的莫逆之交,只是偶尔谈天说地,打发点山中无日月,寒暑不知年的漫长孤苦,并无不可。(* )   这句话,让大番茄瞬间激动成了火红的大鞭炮,彷若下一息就能引火升天。   他激动到情难自己,像是生怕好不容易可以说话的人跑了,伸手就要去扯对方的袖子。   一声因为阴沉而略显暗哑的声音,如淬着寒毒的剑再一次将他的动作冻在半空。   “你们在说什么?”   陆续和于兴并排走着,面色越来越沉,距离越来越近,秦时一眼便知他俩在私下传音。   这令他感觉极度不快。   即便他现在已经深切体会,陆续走在旁边,无事看几眼,也是一件令人心旷神怡的事情。   “在……在说……”凌人的威势压得于兴喘不过气,仿佛一把利剑悬在头顶,随时可以将他一剑毙命。   他吓得魂不附体,脑子空白完全不知该如何回答。   陆续怕大苦瓜又缺根筋,胡乱说话自寻死路,抢在对方之间道:“在说陵源峰和寰天峰的膳食,有些什么不一样的地方。”   秦时冷哼一声,将“信你个鬼”诠释得明明白白。   师兄的轻视鄙夷陆续早就习以为常。   秦时从没给过他好脸色,近日开始变得和善,是因为起了杀心。   即便他相貌俊朗,那张仿佛写着“催命”二字的脸,再如何风逸清雅都只能看出青面獠牙神憎鬼厌。   陆续扬嘴笑了笑,精确的弧度一如既往。   秦时要维持一张坦荡君子的表相,不会在外人面前将师兄弟的不和表现得太过鲜明,以免暴露自己的杀心。   一笑之后,秦时果然将脸转过,不再逼问他和于兴方才到底说了什么。   ***   陆续能清楚感觉,师尊今日有些愠怒,可惜无法准确揣测,他究竟因何事不愉。   只大概有个模模糊糊的猜想,或许因为自己练剑一事?   但他的阳奉阴违仅仅只在于,师尊只说剑法随意练练即可,他却每日勤练不辍。   这不算什么错吧?   虽然做一个仗势欺人的二世祖感觉良好,但他也有自己的骄傲和心气,无法心安理得当个废物,还是想着再努点力。   何况在师尊的庇护下,安然享乐日子很难长久。   过不了几年,师尊身陷囹圄自身难保。他的境遇可想而知,大概是死无葬身之地。   一条被师尊捡回来的贱命,没了就没了。   可他不想看见师尊从云巅跌入尘泥,被秦时他们囚禁。   他们对师尊的爱,情深入骨,可这违背了师尊的意愿。   陆续并非局中人,没资格评判他们疯癫狂悖的深情究竟对错几何。   他只站在师尊这一边。   秦时,寰天道君,这两人已经很难对付,还有不知潜藏在何处的魔君。   他一个金丹都未结的废材,对手全是数一数二的的绝世大能,一根指头就能碾死他的那种。   要越级打怪,难度系数实在太高。   以他的资质,练个几百年也胜不了他们,但聊胜于无。   不知道自己究竟能帮到何种程度,唯能尽人事,听天命。   时晷的指针转向午时整点,传讯符忽然亮起,带来绝尘道君的传召。   这个时候?   师尊从寰天峰回来了?   在寰天峰时,师尊不好当着外人面叱责自己,现在回了尘风殿,要找自己说道了?   陆续知道自己一定做错了什么,却没想明白错在何处,更没想好请罪的说辞。   但他必须去告罪,况且也有要事禀告师尊。   带着一颗惴惴不安的心,他心怀忐忑走入尘风殿。   绝尘道君依旧仙姿飘然,正襟危坐在长椅之上,气势凛然,尊贵有如神明。   陆续深觉自己会揣摩人心,虽非人情练达,但他谨言慎行,在讨师尊欢心一事上也差强人意。   只是今日师尊心情不悦,他一时拿不定主意:该主动认错跪求原谅,还是默不作声认打认罚?   踌躇半晌,最终决定主动认错。   “师尊,弟子知错。”清越嗓音染上几分低沉的哀愁,微垂的眼梢尽显诚意十足,言辞恳切。   “那你倒是说说,错在何处?”   来了!   这是陆续一直在苦思的问题——师尊一开口就是压轴的送命题。   虽不知道答案,情况却比预料中的要好。   陆续拱手而立,半垂的眼梢看不到对方表情,却能清楚察觉到清泽嗓音中暗含的淡雅笑意。   寰天大殿中那股萦绕周身的寒意也已不复存在,坐在面前的师尊,已回复往常那个如三月清阳般温心和煦的如玉谪仙。   师尊宽容雅量,怒气已消。   陆续心中大石落地,松了一口气,试探道:“弟子错过宵禁时间,触犯了门规。”   他自觉以师尊平日对他的纵容溺爱,又未犯什么大错,师尊只会大事化小,轻拿轻放。   只要认错态度良好,无论错在何处,已然不重要。   他又为自己加上筹码,不等对方说话,迅速转移话题:“弟子触犯门规,无论师尊如何责罚,弟子甘愿领罚。”   “只是师尊,有件重要之事,非同小可。弟子不敢隐瞒,一定得即刻朝师尊禀告。”   见陆续神色严肃,绝尘道君果然没再追究爱徒错在何处,温声笑道:“有何重要之事,让你这般慎重?”   他似是无声叹笑:“为师早说过,你无需如此拘谨,更无需有所顾虑。以你我之情分,何须像他人一样,在为师面前如此小心翼翼?为师只想看你最真实的一面。”   在师父面前,谁不表现出最尊师重道,诚心敬意的一面?   何况还是这种半路捡来的平庸徒弟。   就连秦时那样境界大成,可以出师的元婴尊者,在绝尘道君面前也是毕恭毕敬。   陆续对自己的斤两心知肚明,不敢行容不端。   他将师尊这一席话略过,朝他禀明昨夜遇到李意时,察觉到一丝魔气之事。   他嘱咐过于兴,切勿将此事外传。   李意的尸体被仔细检查过,并无魔门气息,别人只会当他二人胡说八道。   但星炎魔君已经潜入乾天宗,虽不知他的阴谋究竟如何布置,最终目标都是绝尘道君。   他必须提醒师尊,小心提防。   只是不知,无凭无据,师尊会不会信他。   作者有话要说:   * 《答人》 太上隐者   结合上下文,可以猜猜师尊生气的真正原因XD 第015章 方休(一)   绝尘道君听罢,唇角轻扬:“偌大一个宗门,十万修士,混入一批妖修魔修,不足为奇。”   陆续大为吃惊。   李意毫无异常的尸体摆在众人眼前,师尊不做多想,毅然选择信他?   这令他有些许错愕,也生出几分慰藉和感动。   “这事我知会长寄一声,让他再派人仔细查查,”清雅声调微微一顿,“只是这毕竟是寰天峰之事,他们作何处理,陵源峰不好多言。”   陆续也清楚,先不论寰天道君信不信,即便真派人查,恐怕也很难查出线索。   只要师尊能多留意几分,便已足够。   他正要回答“弟子明白”,话还未出口,听见对方继续道:“阿续,我们既已知晓宗内有邪魔外道混入,往后你就别随意乱跑了。”   “乾天十二峰各有禁制,为师不方便探查陵源峰以外的情况。你昨夜离了陵源,路上遇到危险,为师却一无所知,现在想起来仍是后怕。若是有个什么差池,为师该如何是好?”   “往后你要出陵源地界,须得给为师说上一声,切勿不声不响独自离开。”   陆续早就确定过,乾天各峰并无禁止弟子擅自离峰的规定,何况他去的那片深木树林,离居所不远。   他常去那处,若是每每都要朝师尊禀告一声,实在很像家长不放心独自出门的总角幼童。   他已是及冠的成人,长辈却过度关心,依然将他当做小孩看待,多少会有些不适。   他心情微妙地应下,又听师尊说:“还有一事。”   “阿续,你是我陵源峰的入室亲传,地位非比寻常,和普通弟子最好适当保持一些距离。更何况,问缘峰的那个还是个女修。若你们走得太近,难免传出一些流言蜚语,对你对她都不是什么好事。”   “从今往后,若非必要,你还是少和她来往为好。”   陆续倏然一怔。   他不是没考虑过这些问题,但薛松雨是他唯一的朋友。   他们并无任何一点男女之情,即便被人编排一些飞短流长,他们也不会放在心上。   师尊的顾虑他明白,可若连一个真心相待的朋友也没有,这清冷孤单的修道之路,未免也太寂寞了些。   人生难遇一知己,无关性别,无关地位。   即便是师尊之命,他也不愿因此失掉唯一的莫逆之交。   “师尊,我……”对于师尊的吩咐,他向来惟命是听无所不从,但这一次,没办法欣然接受。   “师兄,你气量也未免太狭小,就这么一丁点容人的肚量都没有?”   一声爽朗笑音倏然传来,染着三分恣意三分轻狂,还有一缕似有若无的调谑。   随后,一个清瘦颀长的挺拔身影,踏着轻盈步伐,悠哉悠哉从大门走入。   他的姿态有些放荡不羁,带着一点吊儿郎当的轻浮痞气。   然而脚步看似悠懒闲散,不过一息就晃荡到绝尘道君身边,在行径路上留下几个缥缈残影,和一股无法伪装,无法遮掩的强者气势。   他旁若无人般在道君旁边坐下,熟稔地拿起水壶,倒水,喝茶,行为放浪到有些放肆,看起来像是和尘风殿主人的关系极好,却又莫名让人觉得,他似乎没将殿主放在眼里。   “小曲儿难得有一个中意的猫猫狗狗,你让他养只宠物陪着一起玩,比送什么天阶法宝都更能让小曲儿高兴。”   “这点醋都要吃,也太小题大做。”   陆续眉头微不可查地一皱。   对方口无遮拦的胡言乱语,让他极为不快,却敢怒不敢言。   此人是绝尘道君的师弟,他的师叔,方休。   陆续入门仅两年,没见过师祖,对师尊的前尘往事也不怎么了解,但最低限度的情况还是知道。   森罗剑一脉,万年道统源远流长,直系亲传却不多。绝尘道君这一辈,也仅有两个嫡亲师兄弟。   便是他和方休。   方休同样是千年一遇的修道奇才,他筑基时年龄尚小,又天生一张娃娃脸,即便已过百岁,看上去仍然一副十七八/九的少年模样。   方休许多年前就已是和绝尘道君齐名的英才,早有成为一峰之主的资格。   但他一直留在陵源峰,跟在绝尘道君身边——陆续知道,这是因为方休作为师弟,对师兄爱慕已久。   整个炎天界的元婴修士不超双十之数,都是有资格开宗立派的当世大能。二流门派的掌门都达不到这个境界。   而陵源一峰,就有三个元婴尊者,这样强盛的实力,绝无仅有。   在陆续这个败笔出现之前,森罗剑的传人,各个都是天资旷世的绝顶高手。   只是绝尘道君光风霁月,秦时是道貌岸然的伪君子,而方休,则是心口如一的真小人。   他轻佻狂妄,出言无状。虽是一副神采俊逸,意气风发的少年相貌,隽秀的双眸却透着冰寒幽光,像条冷血的毒蛇,眉欢眼笑睥睨自己的猎物,流露着一种鲜活的残忍。   方休没有立峰收徒,没取道号,但多年前就已传遍炎天的名号,至今仍是修士们不敢触及的噩梦——至死方休。   被他看中的猎物,只有被蟒蛇缠绕,碾压,骨头一节一节粉碎,最终被玩弄至死这唯一下场。   陆续怒不敢言,绝尘道君也沉思了片刻。   毕竟是上百年的同门,又是唯一的师弟,情谊匪浅。对于方休的胡言乱语,虚怀若谷的绝尘道君只当长风过耳,置若罔闻,从不与他分辩。   过了半晌,他朝陆续道:“熙宁说得有道理,为师不该对你干涉太过。阿续,你不会生为师的气吧?”   陆续没觉得方休说的哪一个字有道理,但师尊不再反对他和薛松雨继续来往,这让他长舒了一口气。   一桩事情解决,他又溜须拍马说了几句恭维话,告退出了尘风殿。   陵源峰的芳树琼林终年不败,山花遍野,瓣雨漫天。苍穹碧空,令人心情也为之开阔舒畅。   陆续迈开步子,正准备朝自己的居所走,刚踏出一步,方休陡然出现在面前。   他就像个活泼灵动的少年,踩着轻盈步伐,双手负于身后,围着陆续绕来绕去。   脸上是眉欢眼笑的喜色,目光中却是不加掩饰的不怀好意。   “小曲儿,我方才帮了你,你要怎么谢我?”   方休自诩长了一个辈分,自说自话地给秦时和陆续取了外号:“小石头”“小曲儿”。   陆续不知自己为何会从“小续儿”变成“小曲儿”——虽然哪一个叫法他都不喜欢。   看着眼前这个“百岁少年”,即便心中不想搭理,也不得不表现出对师叔应有的尊重。   他停下脚步行了一礼,恭敬说着“见过师叔”,却回避了对方的问题,绝口不提谢字。   方休哼哼笑了几声,又从正前方绕到他身侧,还凑上前去,宛如锁定猎物的味道一般,鼻尖微动嗅了嗅:“怎么我下山了几月,你还是筑基?”   “师兄没给你增长修为的丹药吗?我这儿有,吃几粒即刻就能结丹,要不要?”   陆续依然半垂着眉眼,语气恭顺而疏远:“师尊嘱咐过,丹药不能一次多服,要等上一颗的丹毒彻底消散才能再服下一颗。否则丹毒积累,永伤根基。”   方休嘴角微微一勾,笑得漠不经心:“也是。你入道才两年,不急这一时。修为什么的不打紧,要是谁敢欺负你,我帮你出气,保管让他后悔来到这世上。”   陆续沉默不答,心道:他最大的对手,是秦时,寰天道君,星炎魔君,还有方休自己。   “小曲儿,”方休又从陆续身侧绕至身前,对最初的问题纠缠不休,“你还没说,要怎么谢我。”   以他的性子,不给个令他满意的答复,怕是不会善罢甘休。   能怎么谢?陆续心里嘀咕,他怎么拿得出来方休看得上眼的谢礼?何况方休刚才的言论,听着就让人心中不快。   正准备随意敷衍几句,话还没涌出喉间,就听见对方又自说自话,哼笑道:“要不这样,你亲我一下?”   陆续一怔。呆愣了两息,也无法确定自己究竟是否听错。   “你说师兄知道你亲了我,会是什么表情?”方休嘴角微扬,露出恶意放肆的期待,“我一直想见识师兄本性毕露的样子,可惜从未有什么东西能打动他。”   “如今好不容易有了你这颗小白菜,我要是动了,他会不会立刻提剑砍我,将所有凶恶阴狠的本性暴露于虚伪的表相之外?”   陆续微垂着头,拱手行礼的姿势没动,眉宇却没忍住微微皱起。   他一直未能想出一个专门对付方休的计策。   秦时绵里藏针,但至少有个端方君子的表相。只要奉承几句,夸赞他襟怀广阔,秦时含沙射影,却也知道分寸,二人之间尚有周旋的余地。   然而方休不一样。他凶横跋扈,胡言乱语张口就来,口无遮拦毫无顾忌。   且多年以来不遗余力地随口抹黑绝尘道君的名声。   此时大家敬重道君,没人听信他的诽谤之语。   可到了绝尘道君被诬陷勾结魔修的那一天,所有人又都似恍然醒悟般,纷纷指责道君真如方休所言,是个沽名钓誉,败絮其中的伪君子。   绝尘道君也因此陷入众叛亲离,无人相帮的困境。   作者有话要说:   误会小剧场   陆续:方休是个病娇疯批。喜欢师尊,得不到就要毁掉的那种。   方休:??? 第016章 方休(二)   “师尊德才兼备,言行如一,还望师叔慎言,勿要诋毁中伤。”   陆续暂时想不出如何对付方休,抹黑师尊的言论,却是一定要直言反驳的。   他说完便走,脸上参着半真半假的愠怒,也正好可以借此摆脱对方的纠缠。   谁知方休仍然不依不饶地跟上,继续在他身边左晃右晃,还装模作样假意叹气:“师兄的外表太具迷惑性,世人都以为他是面慈心善的正人君子。”   “可是小曲儿,你想啊,小石头什么样,我什么样,师兄能是好人吗?”   见陆续大步朝前,充耳不闻,他嘴角扬得更是得意:“森罗剑的传人,自古以来不是伪君子,就是真小人,没一个心性好的。”   “你现在不信我的话,等日后看清师兄的真面目,可就晚了。”   能这样诋毁自己的道统传承,还将自己一起骂进去的,陆续孤陋寡闻,没见过几个。   更无法理解方休的得意洋洋究竟来自何处。   可惜对方是道行高深的绝世大能,他只能心中默念“脑子有病”,如念清心咒般压下自己的恼怒与厌烦,继续置若罔闻。   走到大道的分岔路口,方休还在胡言乱语喋喋不休,大有要跟着他回住所的打算。   陆续不胜其烦,急于摆脱对方,索性把心一横,停下脚步:“师叔方才说,想要怎样的谢礼?”   方休也在他旁边停步。   他刚才也只是随口一说,如今过了这么一会,自己都想不起来。   他眨了眨眼,回想片刻,才记起,似乎说的是:“亲我一下?”   大道两旁生长着干枝粗壮,亭亭如盖的巨大花树。万树千花红艳欲燃,磅礴绮丽。   陆续心中冷笑,嘴角扬出些微似有若无的弯度,漫不经心答了句 “行”。   并趁着对方猝然怔愣之际,将他猛地一拉,抵到了路旁的树下。   他单手撑在树上,稍稍贴近了双方的距离。   二人都是竹清松瘦的修长身形,方休还要略高出一些。   陆续微仰起头,一脸嫌弃的冷漠表露无遗,敷衍问道:“亲哪?下颌还是脸?”   他一旦气性上头,就是刚毅决绝的性子,刀剑加身都面不改色,何况一个无关痛痒的亲吻。   ——也不信对方真敢让他亲下去。   问出这句话的同时,他作势就要靠近,才微动了一点,方休就如他所料,先行退避了。   只是退避的方式远在意料之外。   以二人的实力差距,方休要避开他,易如反掌。只需心念微动,就能如风似电移出几步之外,快到陆续难以看清。   方休也确实如风似电,瞬间脱离了陆续的视线——他掐了一个缩地成寸的咒诀,消失了。   连一溜烟都没留下,消失得无影无踪,只剩了陆续一人撑在树上,独自承受着山风吹下来的落花。   陆续:“……”   他虽一直斜睨着白眼,却看得清清楚楚,在贴近的那一刹那,方休神色骤然剧变。   他脸白如纸,霞红却从脖子一路飞速蔓延,霎时染到了耳根。   嘴上说的轻佻放浪,实则是个脸薄的清纯少年郎。   明明是方休先出言挑衅,如今这局面,反倒成了陆续轻薄良家少年。   艳红花瓣璇落在浮光暗耀的净白肩头,陆续呆愣了几息,才回过神收回手。   也不知该作何感想,不过经此一事,方休或许会暂时避开他一阵子,勉强能算好事一桩。   他转身,准备取道回家,身形刚动,倏然又是一滞。   几步开外,赫然立着两个如松竹般挺拔颀长的熟悉身影——绝尘道君和秦时。   他俩显然已经到了一会,将方才树下发生的一切都看在眼里。   ——光天化日之下,陆续调戏师叔,被师尊和师兄逮了个正着。   无论起因如何,他的举动在旁人看来,都是不折不扣的登徒子。任何的推脱辩解,都显得苍白和可笑。   幸好此时没有其他路过的同门,否则那一幕被传出去,在“天资平庸,仗势欺人”之上,又会新添一句“轻薄放浪”。   陆续两步走到石道上,乖顺地低眉拱手,认错告罪。   方休曾说,想见识一下,陆续若是亲他,绝尘道君会是什么表情。   他的目的其实已然达到,可惜人跑了。   陆续悄悄抬眼,暗中打量师尊。对方神色一如既往,嘴角轻扬,挂着清浅淡笑,和往日并无不同。   方休的胡言乱语,果然不可信。   “阿续,”绝尘道君微叹一声,“熙宁生性顽劣,你师祖当年都管教不了,为师这个做师兄的,更是难以管束。”   陆续微怔,随即明白,事情的前因,师尊也一并看在了眼里。   他调戏师叔的罪,师叔自己也占了一半。   炎天界的修士,不似文人,大多没有表字。方休是陆续目前所知的唯一特例。   从他“至死方休”这个不怎么雅意的名号来看,长辈也是头疼他的性格,所以取字熙宁,希望他能熙和安宁。   ——不仅和名相对,更是希望他能消停一点,别一天到晚无事可做,四处惹是生非。   可惜这仅仅是个美好的愿望。   “熙宁任性妄为,若是往后他再纠缠于你,不必理会。”   “或者你传音给为师,为师会即刻前来相帮。”绝尘道君话音稍顿,清雅语气加重了几分,“可你千万别被他影响,跟着他一道胡来。”   别说师尊这番提醒,陆续自己也不敢再这般对待方休。   他和方休两相对比,自己反倒成了轻薄挑逗的一方,还找不到地方说理去。   幸好师尊明事理,对他又纵容溺爱,这事也没被别的同门瞧见,可以再次轻拿轻放,一笔揭过不再提起。   否则调戏良家男女,搁哪儿都是令人发指的罪名。   陆续谢过绝尘道君,再一次踏上回屋的山道。   他有些心累,只想尽快回去,别在路上又横生枝节。哪知短短一条青石道,今日走起来却格外漫长。   秦时竟然也走在身边,与他并肩同行。   美其名曰护送,实则监视。   他和秦时之间的矛盾无法调和,往日都尽量避免相见。自从秦时起了杀心,靠近他,观察他的次数就多了起来。   秦时要寻找机会,用不被师尊察觉的手段悄悄除掉他,自然是该详细调查对手,了解对方的一举一动。   陵源峰的路不是陆续开的,他找不到推托之词。   师兄送师弟回房,秦时还能博一个关心师弟的美名,陆续只能默默吃下这个暗亏。   此时的秦时敌意更为明显,仗着四下无人,毫无顾忌地盯着他看,又时常深沉思索,摆明了在心中谋划算计。   陆续只能假意不知,用淡笑将自己包裹得滴水不漏,不让他看出什么破绽来。   他不知秦时会想出些什么方法暗害于他,只有且行且看,见招拆招。   好不容易回到侧峰,陆续一句“有劳师兄,恕不远送”,开口就同秦时拜别。   只要进了屋,秦时再怎么想侦测他家周围的地形,也不好明晃晃地到处走动。   谁料秦时突然问:“你要不要换个住处?”   陆续一怔,又听他继续道:“这里路远偏僻,屋舍又简陋。我的院子隔壁还有几处空院,你不然搬过去?”   按照常理,陆续是峰主的入室弟子,本该住在方林苑。那一片地域,是陵源峰弟子的居住区。   只是他不想和厌恶自己的同门们打交道,才特意选了这处人迹稀少的荒山,离群索居。   秦时以前未曾说过什么,大家都心知肚明。   而如今乍然问起,让陆续搬去自己隔壁,是为了方便监视,以及背后下手吗?!   陆续笑说自己喜欢清静,婉言谢绝。   秦时神色平静,也不再多言。   都不是不通人情世故的人,有些事情心照不宣,说得太过没什么用处。   往后表面兄友弟恭,内里尔虞我诈的时日还长,双方都需要回旋的余地。   今日从一早开始,事情就接连不断,仿佛光阴都被拉长了许多。   陆续应付完一切,好不容易才有安静的空闲。   明日约了薛松雨一起练武,说不定大苦瓜于兴会来找。带着希望明日风平浪静,别再出什么乱子的祈求,陆续早早入了睡。   ***   陵源峰内有一处壁立千仞的悬崖绝壁。   山巅上的景色奇伟壮阔,道行不高的修士上不来,却是方休最喜欢的地点之一。   他常来此处已形成习惯,今日情急之下掐了瞬移法诀,未经思考便传送到这里。   此时俊朗隽秀的“百岁少年”已没了寻常轻狂跋扈的意气风发。   他呆傻地愣在原地,修长有力的手指将左胸衣襟狠狠抓出褶皱,骨节因为过于用力泛起一层青苍。   如毒蛇一般的双眸略微失神,少了几分冰冷的残忍,所有的鲜活血色全都聚集到了脖子和耳根,殷红欲滴。   方休是境界高深的元婴大能,从未被人轻易近过身。今日却因为简短到只有一个字的一句话,愣了神,被一个小小的筑基修士破了防备。   他也不是被人稍微一撩拨,就脸红羞赧的毛头小子。十个光裸的绝色美女在他眼前都能面不改色,美人计对他来说从来就行不通。   而今日……他直到现在还头脑空白,只记得鼻尖沁人心脾的沉光香味,耳畔平缓绵长的吐字,还有占了满目,极致精巧的唯一色彩。   这几样东西揉混在一起,让他心跳登时撞如擂鼓,血液滚烫。   他呼吸凝滞,无法思考,下意识的反应竟是落荒而逃。   这是他有生以来,第一次逃跑。   他差点以对方修了什么连他都无法抵御的邪术媚术,自己一不留神着了道。   只是他清楚陆续的修为,一个小小的筑基,无论修习什么功法,都影响不到他……   那自己为何会是这样的反应?   方休两手拍了拍面颊,烫。   无论脸部还是手掌,都是灼人的沸腾热意。   他甚至怕把脑子烧糊,不敢再去回忆方才记忆朦胧的一幕。   可总有声音和画面浮现于脑中,如跗骨之疽,挥之不去。   陆续……   方休心中无可抑制地默念了一次这两个字。   他曾琢磨过这人一段时间,在他刚来陵源峰的时候。   确实是难得一见的赏心悦目。   可他一直没弄明白,闻风为何会收他为徒?就因为长得好看?让师兄动了心?   闻风绝不是以貌取人之人,更不可能轻易动心。他甚至怀疑闻风有没有“心”这个东西。   陆续身上想必有着别的什么,吸引了闻风的注意。   但他观察了半年之久,也没发现陆续有任何奇特的地方。   虽然性格确实挺讨人喜欢,精于察言观色,善于审时度势,又能言会道。   这些都不足以让闻风收他为徒,并且另眼相待。   ……闻风这只老狐狸,究竟在打什么鬼主意?   作者有话要说:   误会小剧场   1.   陆续:我是师门孽徒,我调戏了师叔   陆续:方休外表轻浮,其实是个纯情初哥   方休:脸红,心跳,害羞说不出话   2.   陆续:秦时想杀我,监视我   秦时:……想和你待在一起…   --------   关于师尊,文案里已经写了,这里划重点强调一下   心机深沉,偏执   外表皎皎如明月,切开里面是黑洞   姐妹们别和陆续一样误会XD   头顶锅盖逃走~~   另外因为要压字数攒收藏,工作日隔日更,所以明天不更新,周三见~(没更新的时候我就不挂请假条什么的了)   虽然不是日更,坑品绝对有保障,姐妹们请放心(不信可以看一眼我专栏的完结文…沧桑点烟) 第017章 抢徒(一)   灵山初照,影动参差,光分缥缈。(*1)   陆续在初晨浓郁的灵气中醒来,整理洗漱,打坐晨练。   他一心希望可以永望春山暖日和风,闲看小桥流水飞红(*2)   可惜人生不如意,十之八/九。   刚过辰时,乱树莺啼迎来一道畏畏缩缩的人影。   陆续艳目微眯,满心好奇:“你这是……怎么了?”   他有料想过于兴会来找他,却未曾想到对方会是如此战战兢兢的模样。彷如被饿狼驱赶,自己踏入兽穴走向死地的绵羊。   “陆……陆师弟……”于兴的腰背虽然挺得笔直,目光中难以掩饰由心而生的惧意。   他眉头紧皱,朝陆续打着眼色,示意自己身后。   于兴后面有什么?   陆续警觉地查探,却并无发现任何异常。   “行了,你可以走了。”一阵略微低沉的嗓音伴着山风,吹开缥缈云雾,带着震慑世间的狂气,越过听觉,直慑灵台。   令于兴心惊胆战的身影不在他身后,而是悚然出现在陆续眼前。   陆续瞬间明了事情的前因后果。   他将自己的住处告知过于兴,而于兴迫于无奈,领来了寰天道君。   寰天道君没有通过绝尘道君或者其他弟子,纡尊降贵亲自来偏僻山野找他,绝不可能有什么好事。   往坏处想,杀人毁尸都有可能。   于兴那点微不足道的提醒,根本没有任何用处。   得了峰主的赦令,于兴如同死里逃生般长舒了一口气。可又担心陆续的安危,一时踌躇,未敢离去。   “叫你滚,没听见?”   寰天道君凶名在外,霸道恣睢,昨日在绝尘道君面前倒是不显。今日对着内门弟子,完完全全一副生杀予夺的暴君姿态。   陆续朝于兴使了个眼色。若是寰天道君真要对他不利,于兴留在此处,两只小弱鸡加在一起,除了多一地鸡毛,没有任何作用。   大苦瓜眉角和眼梢皱在了一起,泫然欲泣带着歉意瞥了陆续一眼,手脚并用连滚带爬逃离了这个是非之地。   陆续行了一礼:“若是道君有事找我,只需让人通传一声,我自当飞速前往寰天峰觐见,何须道君亲自跑这一趟。”   “闻风怎么让你住这么寒酸的屋子?”寰天道君没理会陆续的话,只面带些许疑惑,扫视了一眼简陋的竹院。   “南阳诸葛庐,西蜀子云亭。何陋之有。”(*3)   寰天道君扬了扬嘴,轻笑几声:“你倒是会说。有趣。”   他伸出手:“把你手给本座看看。”   态度不似方才同于兴说话时的高高在上冷漠无情,甚至可说带了几分和善。但依旧透着令人难以抗拒的强势威压。   这是要检查他的脉门。   陆续半掩在长袖中的手握紧了拳,复又松开。   虽不知对方究竟意欲何为,他别无选择,只能顺从,将手摊在对方面前。   不属于自己的灵气顺着手腕处的脉门渗入经络,却并无攻击性——确确实实只是普通的查探。   查完脉门,寰天又问:“你四柱八字是多少?”   问八字做什么?   陆续不动声色抽回手:“我幼时家中遭逢剧变,父母早亡,没留下确切的生辰。”   一个从异界穿越来的无根浮萍,哪有什么生辰八字。   寰天道君一愣:“是本座失言了。”   大概是认为自己一句话戳了别人不想提及的伤心过往,应该做一番安慰找补,他温言道:“本座方才探过你的经脉,并非炉鼎体质。”   陆续心中一震,如遭雷击。   明明用灵识就可一眼探知修为,却偏偏要探脉门,测八字,是因为对方怀疑自己是炉鼎?   再仔细一想:莫非寰天道君认为,绝尘道君会收资质平平的自己为徒,是因为炉鼎体质?   这比编排他是绝尘道君的私生子还要荒唐。   陆续只得在心中扶额,安慰自己:这群人都是脑子有病的疯批,否则不会因为爱而不得,对绝尘道君犯下各种丧心病狂,罄竹难书的恶行。   ——可疯是千真万确的疯,强也是毋庸置疑的强。   寰天道君柳长寄,阴谋诡计不多,走的是一力降十会,霸王硬上弓这一道。   他躬亲前来,必然不只是探个脉门这么简单。   果不其然,寰天道君勾了勾嘴:“据闻风说,他觉得练武太辛苦,从不督促你练剑,让你修法咒一道?”   没等陆续回话,他又继续:“可你应该知晓,森罗传承的是剑修道统。你就不觉得奇怪?”   陆续俊眉轻皱,沉默不答。   怎么会不奇怪。   他意外穿越,遇到路过的绝尘道君,被收为徒弟,这些都还能称作天意。   但师尊对他宛如“晚来子”的过分溺爱,确实非同寻常。   寰天道君是师尊的挚友,莫非他知道些什么?   陆续不语,寰天道君也不以为意,过了几息,又道:“本座见你脉象,知你修为低微,武艺根基却是不弱。”   他招出佩剑:“过来和本座过几招,让本座看看你的剑法。”   ——原来这才是寰天道君来找他的真正目的?   陆续心中冷嗤。刚才是他想多了。   说来说去,还是看不惯师尊对他太好,要找个由头寻他麻烦。   这套路他熟,前段时间秦时刚用过一次。   这些大能尊者,个个都能以“指导剑法”之名,毒打他一顿。   别人还觉得,一个丹都没结的筑基修士,能得剑术冠绝炎天的剑尊指教,这等福报,好多人一辈子都求不来。   他拱手推拒:“我入道之前曾练过几年,只是一些凡人的武学,不成体统,不敢在道君面前班门弄斧。”   秦时好歹表面君子,又有师兄之名,下手知轻重。   寰天道君会不会手下留情,可就难说。   他凶残好战,恶名远播,即便同为元婴的修士也不愿和他斗法。   陆续没想到自己这么快就和寰天道君对上。   然而对方专挑师尊不在陵源的时候前来,今日恐怕在劫难逃。   “本座只出剑,不用法。”   寰天道君说完这一句,像是不愿再浪费时间,不等对手说话,已一剑直砍而去。   草。炎天界实力数一数二的剑尊都这么不讲武德。   陆续心中怒骂,同时璇身向后飞退数尺,召出自己的佩剑。   这一战在所难免。   作者有话要说:   *1 初日照华清宫   *2 天净沙 春   *3 陋室铭   ----------   误会小剧场   陆续:柳长寄是个不讲武德的疯批。   柳长寄:……不是误会。   隔日更,明天还是没有哈。周五见~请姐妹们继续支持(鞠躬~) 第018章 抢徒(二)   “反应挺快,不错。”寰天道君哼笑一声,话音刚落,第二剑又由下至上,急攻陆续下盘。   宽刃剑迅如疾风,划出一道炫目青光,在虚空中映出冷锋残影。   虽是重剑,寰天膂力了得,单手使起来也如轻剑一般神速灵动。   即便未用灵力,剑气也如倚天游龙,掠尘惊风。   青光所过之处,草木齐断,玉碧飞舞。   陆续出剑相抗,剑刃荧光刚撞在一处,就觉一股霸道蛮横的劲气沿着剑锋直冲手臂,其力量之大,仿佛能一剑开山劈石,震得他手中长剑差点脱手而飞。   他心知自己接不下对手的剑招,身形如流风回雪,再一次回身避开。   脚尖刚点地,身形还未站稳,第三剑又裹挟着势如破竹的刚烈劲风,呼啸而至。   陆续又一次侧身,可惜慢了半步,避过了青光流转的剑锋,未能躲开破空灭影的剑气。   罡风划过他脸颊,割下几缕青丝,同碧草纠缠在风里。   艳红的血液从血线中渐渐涌出,染湿光润的侧脸,宛如亮荧冰晶上的一团红焰。   寰天道君轻笑:“白玉染血,灼胜明光,妙采照万方。”(*)   “不用担心,打完就给你治,不会伤了你的脸。”   担心个屁,老子又不靠脸吃饭。陆续心中怒骂柳长寄这个不讲武德的疯批。   堂堂一个元婴尊者,对付一个筑基也没留半点手。要是他再慢一步,伤的就不只是脸,直接身首异处。   灼热的痛感激起陆续几分狠戾的火气,但他深知无能狂怒起不了任何作用。   对方毫不留情,也不知何时才会罢手。   只有冷静应对,才能寻得一线生机。   暴戾的剑气如蜿蜒山河的巨龙,一路摧枯拉朽排山倒海,迅风振叶,草木凋零。   别说还手,陆续连招架之力都没有,只能在剑影织结的罗网中竭力闪避。   到第三十招的时候,陆续脚步骤然一顿。   他踩到了掉落的山石,后背是岩石嶙峋的山壁——下一剑,无路可退。   寰天道君扬了扬嘴:“下一剑你要怎么躲?”   剑风裹挟着笑音,又是疾风追电的凌厉一剑。   青光横斩虚空,在山壁上刻下一道深不见底的剑痕。   陆续却当先一步向前,以一个柔软到诡异的角度躬下身,堪堪避开了横断岩石的重剑。   脚下聚集的力道喷薄迸发,凌风身影飞跃前行,银亮剑光舞出一条绚璨轨迹。   无路可退,那就大步朝前。   从寰天道君挥出第一剑,到现在的三十一剑。陆续已经见识了他出剑的路数——他猜得到,对手下一剑要怎么出。   不仅如此,还找到了还手的机会。   他知道对手的手臂会自右斜上挥舞   ——只要把剑举到对手的剑路上,无需动作,对方的手臂会自己猛冲过来。   寰天道君膂力巨大,刚硬迅猛,挥剑的惯性也难以陡然止住。   明光的剑尖划破袖袍,擦到了他手腕的尺骨。   可惜元婴尊者护体真气强劲,只在手腕上落下一缕红痕,渗了两滴鲜血,都没能滑落滴出。   陆续身形未停,再次跃退,防备着对方恼羞成怒的倏然暴起。   位置互换,他身后又有了大片可供闪避的空间。   还能再战。   寰天道君如修竹般立根在一堆细碎山岩中。   他停剑,低头,瞥了一眼手腕上的红痕,随即收了剑。   陆续心道:不打了?防备却未敢有丝毫松懈。   过了几息,寰天道君仰头长笑了几声,随后缓缓转过身:“我果然没看错……”   没看错什么?陆续心中微疑,听见对方道:“陆续,从今往后,你来给本座当徒弟。”   啊?   清艳眼眸霎然一缩,他没听错?   “陆续,你灵根寻常,修行法咒一道,即便用丹药将境界堆至元婴,也只是修为虚高,没什么大出息。”   陆续:“……”   他没指望柳长寄会说人话,但他确实狗嘴吐不出象牙。   寰天道君继续道:“但于剑之一道,你天赋异禀,这一点,你自己知不知道。”   陆续微微一怔。   不是他普通却自信,若在凡界,他真觉以自己的武艺,可以在华山论剑场上名列前茅。   只可惜在动辄劈山镇海的修真界,凡人之力只如蚍蜉撼树,没有深厚灵力的支撑,再精妙的武艺,都只是戏台上的花拳绣腿。   见到他的表情,寰天道君又笑:“闻风不肯好好教你练剑,你在他门下,永远只是个漂亮的摆设。”   “但你拜本座为师,本座定然尽心培养,不出二十年,必能有所成就,成为战力强横的剑修。”   大道三千,神通各异。   剑,阵,咒,丹,医,器,乐是为大流。   论战斗力,剑修当属同阶最强,甚至能打败修为比自己高三阶的对手。   只是登峰造极者少之又少,炎天半数修士用剑,能入剑境者寥寥无几。   偌大一个乾天宗,十万修士,参悟了剑境,能称为剑尊的,只有寰天和绝尘。   陆续并不觉得师尊教导自己不尽心。   相反,师尊对他的好,令所有同门又羡慕,又妒恨。   他收起剑,行礼推拒:“多谢道君美意。但一徒不拜二师,我的师尊只有绝尘道君这一位。”   寰天道君被拒,并未拂袖离去,仍继续劝说:“闻风给你的一切,无论丹药法宝,本座也能给。”   “你若是有别的什么条件,不妨说出来,本座定能帮你达成。”   寻常拜师,都是师父提条件,能够满足师父的要求,才可入门成为弟子。   怎么到了柳长寄这里,反倒成了陆续提要求?   当陆续的师尊,还能有什么好处?   陆续再次婉拒。   别说他对寰天道君印象极坏,他也没忘要保护绝尘道君这一初衷。   “多谢峰主好意。可我……”   “可我就看上你这个徒弟了。”没等他的话说完,寰天身影闪动,一晃眼便至他身前。   陆续一怔,迅即璇身闪避。   可惜对手身法快于他数倍,还未来得及看清,脉门已被他拿捏。   一股强悍灼烈的灵气冲入经脉,压得他动弹不能,只能仍由对方摆布。   草!陆续心中怒骂不止,柳长寄这个不讲武德的疯批,压根不是想收他为徒——或许只是看不惯绝尘道君对他太好,硬要找个借口,让他远离绝尘。   男人的嫉妒心就是这么不可理喻。   “你随本座回寰天峰,行过拜师礼,结下师徒契,和闻风的师徒关系自然解除。”寰天道君拉起陆续就走,“闻风那边本座自会应付,你不用多管。”   谁他娘的要你应付。陆续对柳长寄的霸道蛮横忍无可忍。   他见过抢亲的,还从未见过抢徒弟的。   可他受制于人,一点还手之力都没有,只能被拉扯着,踉踉跄跄走上通往寰天峰的山道。   ***   秦时做了一个梦。   修道之人灵台清明,极少做梦。   但白天所见的那一幕,给他的震撼太过,由眼入心,深深映在脑海,上下浮沉漂旋难去。   青山连绵,花红万千。   碎雨飘飞的琼林之下,清艳逸世的白衣青年将人抵在树上,尖削的下颌高高抬起,精巧的嘴唇缓缓靠近。   那张赏心悦目的脸,在梦中更加令人魂悸魄动,连梦里都飘出沁人心脾的香甜味道。   白衣青年贴近的人,并非白日所见的方休,此时变作了秦时自己。   温热柔软的触感侵染肌肤,穿透血脉,灼烧心扉。   连脖颈上早已愈合的剑伤也开始隐隐透着刺痛的炽烈。   仅这点柔和的甜度,秦时尤嫌不够。他反客为主,将对方按进怀中,融入更深的温软。   ……   真实的微烫粘腻将秦时从酣畅淋漓的梦境拉回现实。   他看了一眼狼藉一片的衣裤和衾裯,神思犹然恍惚。修道之人清心寡欲,他从未有过这种体验。   一定是因为昨日那一幕前所未见,印象太深,才会做这样的梦。   都怪该死的方休。   秦时表情呆滞地起身,沐浴,更衣。   穿衣时瞥了一眼时计,才惊觉已经九时,早过了平日起床的时刻。   他睡过头了。   衣带正系,门外突然响起咚咚的敲门声。   “大师兄,你在吗?”夏志的声音从房外传来。   “何事?”   “来了一个寰天峰的弟子,说有急事要找您。”   又是寰天峰?莫非和前夜死人的那桩事有关?   秦时允许他进来,过了几息,夏志领着一个身材圆润的修士进了门。   “你是……”秦时眯眼打量了来人一眼。这人他有印象,虽然不记得名字。   他是前夜和昨日,同陆续在一起的寰天峰弟子。   于兴神色仓惶,气喘吁吁满头大汗,显然是飞速跑来的。   见了秦时,差点没站稳,一个踉跄趴在地上。   “陆师弟……峰主……”于兴脸涨得通红,慌里慌张,语无伦次。   秦时心中登时一震:“在哪?”   “家……”   他不顾自己尚还衣襟不整,大步流星冲出房间,直奔陆续所住的偏僻荒山而去。   夏志惊得横眉楞眼,怔然盯着大师兄消失的方向。过了一会,又转过头看向寰天的同门。   他俩的对话,自己也都一字不落听入了耳中。   实在想不明白,大师兄是如何从口齿不清的三个词中,同对方交流了一件似是形势严峻的大事。   作者有话要说:   *《神女赋》   ——————————   误会小剧场   1.陆续:我穿了一本师尊文学……大佬都想当我师尊???   2.   陆续:见过抢亲的,没见过抢徒弟的。   柳长寄:……很快就是抢亲了。   3.   秦时:1。   于兴:1。   夏志惊奇:你们在说什么?!为什么就我一人听不懂?!   ——————————————   新开预收 《分手后前男友成了领导》   希望姐妹们点个友情收藏(鞠躬~)   文案:   徐修临学生时代曾谈过一场恋爱。   恋爱对象曹熠辉,身高腿长,成绩优异,外加相貌俊美。   后来二人分手了,徐修临主动提的。   恋爱对象脸再帅,头脑再好又有何用?   性格偏激,骄傲自大,还成日泡在醋缸里,动不动就吃醋生气——整一个中二病,自以为是的霸道总裁性格,搁谁受的了?   七年后,徐修临意外加入特殊事务处理局。   高薪,铁饭碗,光明未来在朝他招手。   部门领导位高,权重,多金。   和大领导第一次见面,徐修临笑容满面,态度恭顺点头哈腰:“领导您好……”   见到领导那张熟悉的冷脸,徐修临笑容僵在了脸上。   领导曾被他甩过,往后还不得给他穿小鞋,扣奖金,安排加班,各种打击报复?   一句话:完蛋,结局只有卷铺盖回家种地。   大领导似笑非笑:“当年你说分手,我答应了吗?”   “他们都知道,你是我相识于年少,交往多年,准备谈婚论嫁的恋爱对象。”   ———   徐修临:领导又吃醋生气,这个月奖金怎么办?   曹熠辉:陪我去趟民政局,车房都写你的名。 第019章 抢徒(三)   秦时在陵源峰多年,从未觉得禁止飞行,限制传送的护山法阵有何不妥。   剑修锻体,修行就该脚踏实地。   陆续住的地方虽是人迹罕至的一座侧峰,单程也不过两刻钟,平日没觉得多远。   然而此时走来,却觉得格外漫长。   寰天道君找陆续做什么?还专挑师尊不在的时候。   秦时心中焦躁,在护山法阵的禁制之下,接连施了几个传送咒诀,才来到陆续的居所。   四周狼藉一片。   所有山石草木都被暴戾的剑气摧折,乱七八糟横倒一地,纷乱不堪。   激烈交锋的痕迹触目惊心。   柳长寄身为一峰之主,成名已久的元婴剑尊,竟然同一个弱不禁风的筑基修士动手?!   这等寡廉鲜耻之事……自己是不是也做过?   秦时咬了咬牙,朝野草凌乱倾倒的小道追去。   过了半刻钟,一心期待的身影终于出现在视野。他再次掐了传送法诀,总算将人拦下。   “不知寰天道君要带我师弟去往何处?”   秦时立在小道中央,将道路劫断。   见柳长寄擒着陆续脉门,强行拉着人走,他胸中蓦地爆燃起一股无名心火。   寰天道君霸道恣睢的做派天下皆知。但陆续是绝尘道君的爱徒,他怎么敢!   寰天扬起嘴角,哼笑道:“除了寰天峰,还能去哪?”   这是通往寰天峰的山林小道。   陆续没想到秦时会赶来。但他此刻该怎么说?   “师兄,救我”?别了吧。这句话他实在喊不出口,只能默不作声待在一旁,竭力拖慢寰天道君的步伐。   秦时强忍着心中怒火:“不知我师弟何处得罪了道君?我这做师兄的先替他赔个不是。还望道君将他放开,等我师尊回山,再同道君商议如何处置。”   “他没得罪本座。”寰天道君笑意傲慢,“还有,他不再是你师弟。本座要带他回寰天峰,收他为徒。往后陆续是我寰天峰弟子,和你没多大关系。”   什么?!秦时心中一惊。   柳长寄这是发的什么疯?   “经过我师尊同意了吗?”陆续是师尊的心尖肉,他怎么可能同意。   “你师尊不在。等行完拜师礼,本座自会告知于他。”   说什么胡话!秦时心中暗骂。这不就是先斩后奏。行了拜师礼,结了师徒契,生米煮成熟饭,还有什么好说。   他决然鹤立在小道中央:“此事我定夺不了。如今陆续仍是我师弟,还望道君不要故意为难。”   “故意为难?”柳长寄哈哈大笑,“秦时,你素日和陆续水火不容,相看两厌。他投入本座门下,你该高兴才对。”   秦时一怔。   他以前确实不喜这个师弟,也想过有朝一日,师尊能将他逐出师门。   森罗剑不需要如此废物的传人。   然而如今……   他们陵源峰最漂亮的摆设,岂容他人染指。别说师尊,他自己第一个不答应。   陆续却从秦时的瞬间怔愣中,看出了他的动摇。   ——寰天道君一语中的,秦时确实是这样想的。   他若离了陵源峰,受益最大的就是秦时。   没人再阻止秦时下毒暗害师尊。他也不用再耗费时间,思忖如何掩人耳目,朝自己下手。   陆续暗叹一口气。   秦时阻挡寰天道君的戏演足了,师尊回山问起,也有了说辞,毕竟寰天道君身为一峰之主,地位和辈分都要高上一头。   戏码足够,该让路了。   至于自己如何逃脱,还得另想办法——虽不知有何办法可想。   秦时并未如陆续预料那般打道回府,依然盛气凌人,形若门神般长身玉立在原地。   他扬起嘴角,假意恭维中带着要笑不笑的阴阳怪气:“矮子看戏何曾见,都是随人说短长。寰天道君怎么也同那些吠形吠声的庸俗之人一样,听风就是雨?”(* )   陆续顿时有些傻眼。   秦时明嘲柳长寄不辨是非,人云亦云,还暗讽他是狗。   自己平日虽也没少被秦时冷嘲热讽,但他对着柳长寄指桑骂槐,听着也挺解气。   他难得一次,默默给大师兄点了个赞,又听见对方继续道:“我和师弟情同手足,伯歌季舞埙篪相和,哪有什么相看两厌。”   “道君身为元婴尊者,不顾脸面欺压一个筑基弟子,若是再这般为老不尊,也别怪我为幼不敬。”   陆续惊得目瞪口呆,按捺不住在心中说了句至高无上的感叹:卧槽。   秦时面不改色,说和自己兄弟情深。这幅道貌岸然的坦荡,挑不出半点惺惺作态的虚情假意,几何以假乱真。   君子善诈,口蜜而腹剑,在他身上演绎到了极致。   如若不是事先就知晓秦时对师尊暗藏已久的觊觎之心,以寻常人的角度来看:   秦时在给师尊的茶里下毒?   绝无可能。无人会信。   就如他此刻宁愿得罪寰天峰主,也义无反顾地袒护自己。   要不是往日他弱到秦时装都懒得在他面前装,就凭秦时最近对他和风细雨的态度,说一句师兄弟和悦相亲,真不为过。   寰天道君本就是霸道狂妄的性格,被人指着鼻子骂了这么多句,即便对方是心爱挚友的徒弟,也忍无可忍。   他冷笑一声,召出重剑阙杨:“本座倒要看看,你是如何的不敬。”   柳长寄放了手,脉门没了灵气压制,陆续终于可以活动。   他揉着微红的手腕,暗中盘算下一步该如何。   两人都不是什么好东西,都是他的敌人。   鹬蚌相争,最终得利的是他。   该如何添柴拱火,才能让他们斗得激烈?最好拼个鱼死网破,两败俱伤。   在陆续思索的短短几息,二人已经暗自交锋了一个回合。   元婴大能的斗法会引得天崩地裂,乾坤异变。是以他们不会轻易使出全力,通常只用小打小闹的三五成实力。   两个绝世剑修,一剑就能断山海,裂苍穹。   秦时和柳长寄都在原地站着未动,只各自释出灵压,相互试探。   狂风骤起,草木摇落,山石碎裂,似乎连大地都在暴戾的重压下发出骨骼碎裂的脆响。   陆续只觉胸中气血翻涌,百骸俱寒。   小弱鸡的护体真气,在绝世大能面前不堪一击,光是站着旁观就能要了他半条命。   趁二人争斗之际,他暗箭伤人的法子行不通……   “小石头,你怎么和柳长寄打起来了?”   轻快中带着几分轻狂的笑音,蓦然穿破厚重浓烈的凌厉斗气。   一身月白劲装的瘦高身影霎然间凭空出现在秦时身边。   方休眉欢眼笑,带着唯恐天下不乱的愉悦:“说几句好听的,师叔帮你打。”   柳长寄是绝尘道君的挚友,方休是绝尘的师弟。二人相识多年,明争暗斗,貌合神离。   大能修士的灵压,可影响方圆百里。方休察觉到柳长寄和秦时针锋相对的战意,满怀期待,兴致盎然地跑来了。   他刚到此地,还未来得及看清周围形势。   笑里藏刀的眼梢微微弯着,漠不经心朝柳长寄的方向一瞥——双眸骤然一缩。   小曲……陆续怎么在这?!   心脏蓦地一紧。昨日的一切还历历在目,他仍然未从方寸大乱中理清思绪。   本想着暂避一段时间,等尴尬被光阴冲淡后,再若无其事同对方见面——谁料不期而遇来得如此猝不及防。   方休顿时觉得耳热,心如擂鼓跳个不停。他莫名心虚地移开眼,一缕血痕却横冲直撞映入眼帘。   “你脸怎么了?”他心火骤燃,“谁干的?”   隽秀的双眼如蛇目一般冰冷,闪着锋锐的寒光,死死盯着柳长寄:“你?”   陆续脸上只是一道蹭破毛皮的小伤,渗了几滴血珠,伤口早已凝固。   殷红血液染在光润的脸上,正如柳长寄所说,白玉染血,灼胜明光。清艳的面容多了几分诡艳妖娆的味道,更添惊心动魄的浓墨重彩。   柳长寄笑说打完就给他疗伤,不会破相,不影响继续当一个漂亮摆设,惹得又不靠脸吃饭的陆续大为不快。   后来打完,二人都忘了,没人当回事。   如今方休一提,陆续才乍然想起这道“再不治疗就痊愈了”的小伤口。   他瞬间心念电转:   方休和自己目前还未交恶,在昨日出人意料的小岔子之前,对他这个师侄的态度不至于如同陵源峰其他修士那样,带着深刻的厌恶和妒怨。   昨日他一不小心轻薄调戏了对方,目前二人之间有些尴尬。但看方休的架势,势必要护着他这个陵源峰的摆设。   他应该装一装,火上浇油。   陆续用手背在伤口上一抹,将残留的血迹扩大了些许。   他没说话,却明显地皱了皱绝艳的眉宇。仿若被伤口疼到了一般。   方休眉心也紧紧一蹙,几乎皱出一道凶邪的竖痕。   他眼中凶光更盛,朝柳长寄扬了扬嘴角,冰冷又缓慢地一字一顿道:“柳长寄,纳命来。”   话音一落,一柄霜光萦绕的淡蓝软剑,如毒蛇吐信般闪出淡绚残影,直扑柳长寄门面。   柳长寄一声冷笑,举剑挡过这一击,身形轻灵一晃,便和他战至一团。   秦时也不讲究什么“以二敌一,胜之不武”,拔出飞将剑,同方休联手朝柳长寄斩去。   作者有话要说:   * 清赵翼《诗论》   误会小剧场   1.   陆续:我草!秦时,影帝!   秦时:……我不是,我没有。   2.   陆续:秦时和柳长寄都觊觎师尊,都是我的敌人。打起来,打起来!   秦时&柳长寄:……虽然打起来,却不是因为你师尊。   3.陆续才是真影帝。   ——————————   2022年的第一天,祝姐妹们新的一年万事顺遂,平安喜乐。   今年也请多多支持^_^ 第020章 抢徒(四)   三把神器撞在一起,暴戾真气嘭的一声骤然炸裂,带着扭曲的虚影,如狂风巨浪般从绚亮剑刃处急速扩散开去。   剑气如翔龙冲天,所经之处,无论山石草木,皆化为飞尘齑粉。   陆续离得近,狠戾的风压冲得他几乎站立不稳,翻涌的气血刹时涌上喉间。   他全力运转灵气,还靠着师尊赠予的防御法器,才勉强压下口中那股腥甜。   心中骤然升起一股无可奈何的不甘和隐忧:他太弱了。   日后在这几人对付师尊之时,如何才能帮得上忙?   令人毛骨悚然的强大灵压不只影响了陆续,整个乾天宗都受到了巨大影响。   “怎么了这是?他们三怎么突然就打起来了?”一道弘毅宽厚的男音在陆续身边响起,带着显而易见的慌乱和焦急,“绝尘道君呢?快叫他来调停。”   陆续认得他,宅心仁厚的丹霞峰主。   “绝尘今儿不在宗内。”美丽温婉的凤鸣峰主也同时出现,“寰天和方休一向不对付也就罢了,怎么连秦时都参与进来?”   “谁同我一起去阻止他们?”问缘峰主刚硬严肃,“他们这么打,不消半个时辰就能毁掉整座乾元山。”   乾天宗十二峰,在山的峰主们纷纷显形,就连宗主也匆忙赶来。   大能们祭出道术法器,在三人之间竖起厚重的法术咒墙,费了半身劲才止住宗内最善战的剑修之争。   “大家这么多年交情,有什么事坐下好好说嘛。”丹霞道人出言劝和,“一言不合就动刀动枪,让弟子们看了笑话不说,事情传出去,乾天宗还会沦为别派的笑柄。”   此时漫山遍野,已挤满了修士。   寰天峰主和陵源的两个元婴尊者打的难解难分,修士们不明所以,纷纷交头接耳,议论不断。   所有峰主,以及宗主也跟着劝和。一人一句,好歹让三人收了剑。   陆续来乾天宗两年多,几乎都待在陵源峰内,从未见过这么大阵仗。   他站在一堆峰主中间,自然成了焦点之一,承受着来自四面八方的目光。   “那个人,看到没。站在凤鸣峰主旁边的那个筑基修士。”   “他就是陆续。”   “长得也不怎么样嘛。”   “不怎么样?你回家照照镜子?”   同门们明目张胆的窃窃私语,随着山间清风拂过耳畔。   陆续默叹了一口气。此刻他走也不是,不走也不是,不尴不尬地呆立在这里,和周围的一切都格格不入。   只能心中默诵太玄真经,如老僧入定般,迫使自己不去在意这窘迫别扭的困境。   “究竟怎么一回事?”乾天宗主是个下巴略方,样貌宽厚的男人。坐上宗主之位的人,修为是其次,最需要的能力是愿意,且能处理好整个宗门的繁杂庶务。   闹出这么大动静,峰主们满心疑惑,他有必要问清事情的前因后果。   他一发话,喧闹的人群顿时止住了交谈。   整座山林鸦雀无声,都屏息静气等着三人的回答。   等了半晌,仍是一片寂静,无人出声。   秦时从于兴处得知寰天道君去了陆续的居所,赶过去时,知道二人打了一场,柳长寄强行要将陆续带去寰天峰收他为徒。   然而柳长寄究竟发的哪门子疯,他不知道。   方休知晓的更少。他因为察觉到秦时和柳长寄的灵力争锋,心中好奇,兴致盎然跑来凑热闹。   陆续为何在此,他也想问。   寰天道君嘴角挂着狂妄的冷笑,挑了挑眉,显然不打算朝任何人解释。   “陆续,”宗主将头转向他,“你来说说。”   一个微不足道的筑基弟子,本不值得一宗之主记住他的名字。   但陆续是绝尘道君的入室弟子,宗内无人不知无人不晓。   陆续哑口无言。   最初的起因,是寰天道君要强行带他回峰,收他为徒。   他能直接这么说?   即便柳长寄的目的是为了让他远离绝尘道君,但寰天道君的亲传弟子,这一殊荣同样引人妒忌。   他脊背忽的一凉,余光瞥见柳长寄眼含戏谑笑看着他,似乎也很想听一听,他要怎么向宗主解释。   他暗暗磨了磨后槽牙,心中再次怒骂柳长寄这个不讲武德的疯批,垂眸拱手朝宗主道:“是弟子不小心冒犯了寰天道君……”   “你冒犯他?”方休刚听到这句,就怒极反笑,“你要是喜欢,老子把他的头给你拧下来当球踢。”   “恶言泼语,愚犬称王。大言不惭,可笑之极。”柳长寄争锋相对,冷笑道,“你这张嘴留着也没什么用,本座帮你永远闭上。”   二人作势又要动手。几位峰主只好再次把他们拉住。   只是众人听了几句,又见到陆续脸上的伤,自己脑补出了真相。   寰天道君要惩罚陆续——整个乾天宗就没几人对陆续不嫉恨的。   陆续好歹是方休的师侄,方休和寰天道君一直以来就针尖对麦芒,互不相让。一个引火索,就这么打上了。   秦时自然要帮自己师叔,也加入战局。   乾天宗主清咳两声:“乾天门规,同门之间不得内斗。今日绝尘不在,等他回来知晓你三人争斗,他夹在中间该如何自处?”   “没错没错,”丹霞道人附和,“你们这样打,对谁都没好处。有什么事坐下来谈,坐下来谈。不要伤了同门情谊。”   几位峰主也跟着劝和,柳长寄和方休才卖了众人一个面子,停战止戈。   闹了大半个时辰,事态终于平息,人群逐渐散去。   喧嚣的山岭小道终于回复了往日杳无人烟的寂静。   陆续靠着古树,缓缓滑坐下去,喘了几口完整的气。   受了凌厉威压的影响,他气短胸闷,如今都还没完全缓过来。   见他忽然往地上坐,方休和秦时心中一紧,即刻伸手打算去扶,却又同时在半空中顿住。   此时小道上只剩他们三人,安静的缥缈薄雾中,飘忽着几丝难以言说的尴尬,和似有若无的暧昧。   经过方才的事,方休稍觉没那么窘迫。虽然心跳还是快于平常,至少能和陆续若无其事交谈。   秦时本不觉得有什么,却在伸手的一瞬间,脑中骤然闪过昨夜莫名其妙的梦境。   陆续摇了摇头,示意自己没事,只是有点累。没过一会,他缓过气,要从地上起来。   两只刚缩回去的手再次同时伸出,又同时顿住。   陆续:“……”   场面确实有点微妙。   秦时对他抱有杀心,又要演一个关爱师弟的好师兄。兄友弟恭的戏码他得奉陪。   方休和他关系稍微好一点,但同样大意不得。   他这个师门,全是尔虞我诈,笑里藏刀。   做了人类想成仙,生在地上要上天——修仙真难! (*)   陆续勾了勾嘴,扬出精确完美的幅度,谁的手也没扶,自己站了起来。   他朝二人道了谢,空气略微缓和。   三人一路走回陵源峰,方休才从不咸不淡的闲谈中,得知整件事情的经过。   “柳长寄要强行收你为徒?”方休先是惊讶,随即转为愠怒,“他敢!”   但随后,他又奇道:“为何?”   柳长寄和方休一样嫌麻烦,从不打算收徒。   不就是因为对绝尘道君心存恋慕,看不惯师尊对他好,要他远离师尊。这有什么奇怪的。   陆续目光左右浮移,暗中看了一眼方休和秦时。这对同样爱慕师尊的两人来说,不是心照不宣的事?还用问为什么?   可这话大家都不能说破。   他带着几分自嘲,笑说道:“寰天道君说我天赋异禀。”   二十年练成一个高阶剑修?先不论他到底有没有这天赋,能不能再活二十年还未可知。   他只有几年时间,要是阻止不了这群人对师尊的阴谋,师尊落入他们之手,他还有命活?   方休双瞳微缩,仔细打量陆续片刻,皱了皱眉,却没多说。   没过一会,又看向对方脸上的伤:“小曲儿,你脸还疼不疼?”   我又没做什么被打脸的事,脸不疼!陆续心中腹诽,随口道,“没多大事,已经好了。”   他又不靠脸吃饭,一点小伤没什么要紧。   沿着小路走回陵源峰,走到居所,陆续远远看见满地杂乱的竹院外,一个圆润身影来回踱着步子。   于兴一张苦瓜脸愁眉不展,焦急等待着陆续的归来。   见到风姿卓越的飘逸身影,他心里悬了一上午的大石总算安然落地,忙不迭跑向对方。   “陆师弟,你总算回来了,怎么样,峰主没怎么你吧?”见对方完好无损,他喜极而泣,激动得要去握他的手。   胖手刚伸出,两道阴冷如霜刀的目光齐齐射来。   于兴只觉脖子发凉,心惊肉跳,霎时如冰块般顿在原地,保持着双手浮空的费力姿势,半寸都不敢移动。   一旁靠墙倚立的夏志见到方休和秦时,恭顺讨好地问候了几句。   鸡飞狗跳了一上午,陆续身心俱疲。朝几位同门打了声招呼,转身就要入院回房。   “师弟,”秦时叫住他,“安全起见,你最好搬去我隔壁,别再独自住这里。”   此事昨日提过,陆续婉拒。   但今日情况已不同。柳长寄没达到目的,谁知会不会哪天又找上门?   “……等师尊回山,将此事禀告过他,再说吧。”陆续心中犹豫不决,因果厉害他知晓,可实在不想搬去方林苑,和同门住在一起。   那些人成日在背后指指点点,他心再大,听多了也烦。   方休沉吟片刻:“师兄要不了几日就回来。柳长寄再怎么专横跋扈,也不敢在陵源峰太过放肆。小曲儿你放心,他不会真把你怎样。”   “你喜欢哪里,安心住。要是下次他还敢硬来,老子把他的寰天峰削了。”   陆续礼节性说了句“多谢师叔”,缓步进了屋。   作者有话要说:   * 鲁迅。   ——————   误会小剧场   陆续:师叔和师兄都在演   方休&秦时:我们没有!只有你一个人在误会! 第021章 练剑(一)   明月照高楼,流光正徘徊。(*)   寰天道君正在一地月华银白的静室内打坐。蓦地心念一动,睁开眼时,眼前已悄无声息的多了道人影。   月光透过宽大窗棂,在来人身上勾勒出浮光跃动的银边,清耀夺目,又皓洁高远。   神清骨秀的脸隐没在背光处,精细雕琢的嘴唇噙着优雅淡笑,一双狭长凤目却闪着阴寒锋光。   “回来了?”面对震心慑神的浓戾杀气,柳长寄不以为意,扬嘴轻笑,“你那个爱徒真有趣。”   “长寄,我似乎曾经说过……”   “我仔细琢磨了这么久,”柳长寄打断对方的话,“还是没想明白,你收他为徒,究竟有何目的。”   “……”绝尘道君顿了半瞬,弯了弯眼,“自然是因为本座喜欢他。”   柳长寄半点不信。清俊的面容笑得漠不经心:“你若是真动心,为何不同他结为道侣。你看似对他好,实际却把他晾在一边,不仅不好好教导,反倒隐藏,埋没他的天分。”   “闻风,你是故意要把他往废了养。”   绝尘不痛不痒地否认:“我说过,练剑辛苦,阿续没必要……”   “你刻意让他只当一个好看的摆设。我很好奇,你究竟打算做什么。”   “什么都不做。”绝尘无声勾了勾嘴,“长寄,你若真想收他为徒,我也不拦。但你得看看他愿不愿意。”   柳长寄微愣,又听对方笑道:“若是阿续愿意拜你为师,我乐意成全你二人一场师徒缘分。可若你强人所难,再在我的地盘上放肆……”   “后果自负。”   仙姿玉质的飘逸身影随同落地的清雅话音一同融化于月色。   静室又只剩了孤月挥洒下的冰冷寂静。   柳长寄哈哈低笑了几声:“闻风,我倒要看看你这只老狐狸,究竟在打什么算盘。”   ***   “你可真是多灾多难。”薛松雨本想当个幸灾乐祸的损友,调侃几句,活跃活跃沉重的气氛,可她无精打采的大辫子先泄了气。   先是秦时,再是寰天道君。   陆续一个筑基小菜鸡,在元婴尊者面前连只蝼蚁都不如,却和炎天界数一数二的两个强者斗剑。   这奇遇……   ……送给她,她也不敢要。   “没事,”陆续反而轻笑着安慰对方,“有我师尊在,他们也不敢真把我怎样。”   他飞速转移话题:“昨日约好练剑,我没来……”   “这有什么。”薛松雨摇头,“你没缺胳膊少腿,现在还能全须全尾站在这,我就谢天谢地。”   陆续言出必行,昨日过了时间没来,她就知道对方一定有事走不开。   后来寰天道君和方休秦时打了起来,这事一个下午就传遍了整个乾天宗,闹得人尽皆知。   “峰主突然出现在我面前,要我领路去找陆师弟的时候,我快被吓死了。”于兴现在想起来还心有余悸。   峰主差他这样一个小弟子做事,本该是无上殊荣。然而对方要找陆续,必不是好事。   可他哪有胆子敢抗命不遵。   “要不是你去找了秦时,我现在说不定已经被抓去寰天峰关着了。”陆续并不觉得这是什么背信弃义的坏事,“别耽误时间,修炼要紧。”   陆续结识了于兴,又把他介绍给了薛松雨。   三个边缘人物结成一个小团体,要尽最大努力,让薛松雨武艺大增,好赢下同门,参加天璇大会。   刚对上几招,陆续身上的传音法器突然亮起——是师尊的传召。   他速即朝二人挥了挥手,匆匆忙忙回峰。   绝尘道君并未将爱徒传唤至尘风殿,而是纡尊降贵,再一次来到陆续那偏僻的荒山小院。   天清云淡日光寒,竹清松瘦的颀长身影临风玉立在院门外,宛如一尊华贵的冰雕玉像,神姿飘逸,遗世独立不染凡尘。   他唇线微抿,神色有几分冷肃,莫名透着一股不近人情的冷戾。   却在听到脚步声,侧身回眸的那一刹那,霎时消融了满身霜寒,嘴角挂上三月春风般和煦温雅的笑意。   陆续行了一礼:“弟子不知师尊回山,今早未去请安,还望师尊勿怪。”   “为师不是说过多次,在为师面前,无需如此拘谨。”绝尘道君清音悦雅,“昨天的事,为师已经知晓。”   他伸出细长有力的手指,拂上白净光润的脸颊:“柳长寄伤了你什么地方?这里?”   那道细小血痕早已痊愈,他不过随意一抹。   薄茧微覆的指尖从唇角轻轻往上,在脸上划出灼热的温度,激起一丝难以言说的怪异触感。   师尊的过度关爱,有时会晕染了边界,让亲切和暧昧的界限变得模糊不明,令陆续有些无所适从。   一个念头蓦然从脑中闪过。   “师尊,”他凛然正视对方的目光,嘴角挂出清浅若无的淡笑,“你看我是否像什么人?”   他并非狗血话本爱好者,但那些白月光朱砂痣的替身戏码,噌地一下就这么浮现于脑海中。   师尊对他这般宠溺,若不是晚来得子,莫非……把他当成了谁的替身?   劲长手指倏然一顿。   片刻后,绝尘道君收回手,认认真真打量了他几息:“确实很像某个人。”   除了师尊文学,他还遇到了替身文学?!   陆续心情微妙,感觉有些好笑。   他思忖着该如何接下一句话。这本该心照不宣缄默于口的事被赤/裸挑破,往后相处起来,似乎有些尴尬。   却听见对方雅音含着笑意:“她世所未见,瑰姿玮态,耀若白日初照,皎若明月舒光。”(*)   陆续大愣。   这是《神女赋》中的几句话。楚怀王在梦中遇到巫山神女,同她一夜云雨。   师尊说自己像巫山神女,是指自己是他梦里人?   ……这感觉,怎么像自己被调戏?!   正自琢磨,又听对方道:“阿续,你方才又去深木林,同问缘峰的弟子一同练剑了?”   惊愣一波接着一波,陆续垂下眉眼:“……是。”   师尊前日曾说过,他不应和薛松雨过多来往。后来经过方休的“帮忙”,同意不对他多做干涉。   ……想必心中还是不喜的。   “阿续,你是否觉得为师并未尽心教导你?”   “师尊对弟子恩重如山,竭心尽力,弟子从未有过如此想法。”   寰天道君的胡言乱语,陆续只当长风过耳,左耳进右耳出。   无论太玄真经还是森罗剑法,师尊都毫无保留的传授。   只不过对他异常纵容,从不严格督促修行,只赠予法宝丹药,要他做个纨袴膏粱。   “经长寄这么一说,为师骤然发觉,确实有一段时间没有指导过你练剑。”绝尘道君声音微顿,“为师本意是不想你苛刻自己,但见你仍是每日勤勉练剑,或许是为师错了。”   “不是……师尊怎会有错……”   “既然你不畏辛苦,从今往后,为师就多督促你一些,到时可别怪为师太过严苛。”   师尊要监督自己练剑?!   陆续喜出望外。绝尘道君是不输于寰天道君的剑修大能,剑法精妙无双。他愿意从旁指教,必定事半功倍。   他欢天喜地跟在对方身后,入了院,拿了剑,准备开始练剑。   ——情况却和想象中大相径庭。   “沉肩抬手,剑尖朝上三分。”   陆续此时宛然一根坚固的木头,筋骨僵硬得如同覆了一层冰。脑子也被冻得只剩空白,出一招错一招。   想象中的练剑:他挥一套森罗剑法,师尊在傍边监督,有误的地方加以指正。   或者两人对招,强化实战。   而如今——   师尊扣着他的手,贴在他身边,一招一式,慢慢比划。   最初传授森罗剑法之时,这样的举动无可厚非。如今他基础剑招早已烂熟于心,要做的是勤加练习,参悟天道。   “侧身朝后,腰背挺直。”   绝尘道君另一只手抚上精瘦后腰:“放松一点,别这样僵直不动。”   陆续全身反而绷得更紧了。   他整个人被师尊圈在怀中,几乎倚在对方身上,抵得密不透风。   对方尖削流畅的下颌时不时蹭上他的脸,温热触感由表皮灼入血脉,沿着经络一路直流到心肝脾肺。   淡雅的乌麟香味也变得异常浓烈,如浩淼烟尘实质凝聚一般堵得鼻腔难以呼吸。   与其说是练剑,更像在调情。   可师尊神色雅淡,目不斜视,正气浩然,没有半点轻浮狎昵之感。   似乎仅是尽心竭力地教导剑法,出格的只有陆续的自作多情。   陆续心神难宁,只能任由对方随意摆弄自己的姿势,宛如一片飘零落花,被风操控,沉浮着迷失了自己的方向。   翠绿的竹墙缝隙中霎然飘来一抹亮白流云,由远及近,三两步便缩地成寸跨至小院门口。   陆续顿觉松了口气。   秦时大概是有事来找师尊,氛围诡异的练剑,终于可以停下。   可惜事情仍旧出乎意料。   绝尘道君对其视而不见,依然将陆续圈在怀中,一招一式带着他比划。   秦时也神色平淡,并未表现出丝毫惊讶,反而负手鹤立在一旁,安静地看着,像是在学习观摩。   陆续沉默无语。原来师尊这样指导剑法只是寻常,是他自己多想。   作者有话要说:   * 曹植《怨歌行》   误会小剧场   1.   柳长寄:闻风在打什么鬼主意。   师尊:不结道侣,难道是我不想吗?!   用不了多久,柳长寄和师尊一样欲哭无泪。   2.   陆续:我穿了一本替身梗的师尊文学?!   师尊:……很想问问别的师尊,怎么才能把徒弟养歪,让徒弟爱上师尊?   3.   陆续:师尊教我练剑,有点不对劲。一定是我想多了。   师尊:……不,你没想多,你是太直了。   4.   师尊嘴上说着不介意别人抢徒弟,身体却很诚实 第022章 练剑(二)   金火燃在当头,缥缈水烟被晒出升腾热气,氤氲缭绕。   竹院外的山石草木刚被寰天道君祸害过,山道两旁原本林立的参天古木都东倒西歪杂乱了一地。   本该幽凉的山涧没了遮挡,在烈日下晒出几分炎炎热意。   筑基修士虽道体已成,不畏寒暑,仍然会流血流汗。   陆续被绝尘道君扶着腰,扣着手,脑中一片空白。   不知练了多久的剑,到停下来的时候,已经出了一身薄汗。   “如何,今日可有收获?”绝尘道君笑问,“剑招是根基,一招一式都得挥上千遍万遍,才能熟练于心。”   “筑好根基仅是第一步,如何调动天地灵气,参透剑道,领悟剑气,修得剑意,最后步入剑境,只能靠你自己领悟。”   “大道三千,道心各异。同样的森罗剑法,你,我,秦时,以及方休,各自领悟的剑心不同,剑意剑境大相径庭。”   陆续握剑的手指紧了紧,手心的薄汗让剑柄有些许滑腻:“弟子受教。”   道理他都懂。然而今日这一场剑练下来,不仅没能增强一招一式的熟练,他都快不会用剑了。   正如师尊所说,不同的人,对剑道的领悟不同。   即便同一套剑法,用剑习惯,出招方式,都有着些微区别。   师尊带着他舞剑,一招一式全是对方的习惯,彻彻底底打乱了他自己出剑的节奏。   不但毫无所获,反而引起混乱,造成退步。   陆续暗自叹了口气,啼笑皆非。   二人收了剑势,秦时才上来朝师尊行礼问安。   绝尘道君微微颔首,又同陆续交代了几句,往后每隔三日,他就这样指点陆续一次。   陆续:“……”   师尊对他要求严格了一些,开始督促指导他练剑,相比之前放任不理,是天大的喜事。   可不知怎的,又莫名觉得似是挖了个坑让他跳。   还不能出言拒绝,只能心怀感恩地道谢。   绝尘道君作为一峰之主,事务繁忙,能用大半天时间一直陪人练剑,已是极情尽至的恩宠。回尘风殿之前,他还极为关爱地帮徒弟理好凌乱的衣襟。   恭送师尊离开后,陆续疑惑看向秦时:“你不跟着师尊走?”   秦时问安之后,并未再说话。   陆续还当是因为他在,师兄有话不方便同师尊说。   秦时也略微疑惑:“我为何要走?”   陆续一怔。秦时并非来找师尊,而是来找自己的。   “师兄找我何事?”   “我……”秦时极为少见的语塞了片刻,“没什么事。我担心寰天道君又来找你麻烦,所以过来看一眼。”   又是以护卫之名,行监视之事。陆续心中冷笑一声,秦时要寻找机会,暗中出手杀他,也没那么容易。   清艳的眉梢微弯:“多谢师兄好意。师尊已经回山,有他在,寰天道君不能再像昨日那样肆无忌惮。”   金色阳光洒下,能令天地失色的那笔浓墨重彩,在金光勾勒下晃得人眼迷心乱。   秦时身形一顿,眼光下意识地浮移,欲盖弥彰地左顾右看。   过了大半晌,才压下胸中那股莫名的心慌气短:“我不知师尊已回山。况且师尊事务繁忙,时常离开陵源峰,我无事时过来看一眼,也不妨事。”   “师弟……,”他顿了片刻,清咳一声,“你练剑时遇到任何疑惑,尽可来问我。许多问题我也能代师尊解答,不用一一去劳烦于他。”   方才看师尊教导陆续练剑,他心中骤然涌出一股近乎浓烈到嫉妒的羡慕。   他不是不知师尊是如何教师弟剑法的。   陆续刚来之时,师尊也是如此手把手,一招一式的教。   他觉得陆续天资愚钝,无论修行练剑,都学得这么费力,简直有辱师门。   他对此嗤之以鼻,压根看不起这个师弟。   可此刻却突然生出几分莫名的心思,想着自己也能像师尊那样,身体力行地指导师弟剑法。   陆续却是再次暗自冷笑。   借指导剑法为名,打他一顿出气,这套路秦时恐是屡试不爽。   ***   陆续本以为师尊在陵源峰,寰天道君不会在师尊眼皮底下找他麻烦。   没想到日沉西峰,飞鸟归巢之时,对方竟然再次出现在他家门口。   “峰主今日又有何事?”   陆续右手负于身后,暗中做好防备架势,眼中满是警惕地盯着来人。   寰天道君不讲武德,随时可能突然暴起朝他出手,一点都不能大意。   柳长寄托着下颌,饶有兴致地笑看陆续:“你师尊昨晚来找过我了。”   陆续心中微微一惊。   柳长寄继续笑道:“本座再问你一次,愿不愿意改投本座门下?”   清润嗓音染着冷漠:“不愿意……”   话才说半句便被抢断:“可本座对你越来越有兴趣,就想要你这个徒弟。”   他娘的这个疯批什么毛病!   陆续心中暗骂,若是好为人师,寰天峰那么多内门外门,资质比他高根骨比他好的,随随便便就能挑出一大堆,徒弟想收几个收几个。   ——归根结底,还是因为他是绝尘道君的徒弟。   “你师尊说了,若是你愿意,他不反对。”柳长寄嘴角勾出狂妄霸道的笑,“你不用有任何愧意,尽可大大方方改投师门,没人敢指谪于你。”   “不愿意。”   “本座昨日就承诺过,闻风给予你的丹药法宝,本座同样能给。不仅不会亏待你,反而会比他更上心。”   这疯批听不听得懂人话?   对着他的自说自话,陆续再次挤出咬牙切齿的三个字:“不,愿,意。”   柳长寄不急不怒,置若罔闻般哼笑:“待在闻风门下,对你只有百害而无一利。”   他并未打算再强行拉人,自顾自地说完话后,拂袖转身:“本座的话放在这里,也给你时间慢慢考虑。什么时候考虑清楚了,来找本座,辰宿殿的大门随时为你敞开。”   随后长腿迈开大步,踏着缥缈云烟扬长而去。   呸!   陆续对着逐渐消散的背影,做了一个嫌弃十足的鬼脸。   他心中暗骂不止,忽觉身侧有什么东西闪动。   眼角余光一瞥——   霎时如同遭遇冰雹雷击一般,心底骤然一凉,整个人都惊得呆若木鸡。   方休悄无声息,倏然出现在身旁。   他刚刚朝柳长寄吐舌做鬼脸,被他看到了。   这种三岁小孩的举动,被人看见委实有些丢人。   呆愣了几秒,陆续回过神,以拳捂嘴假咳两声,生硬地转移话题:“师叔什么时候来的?”   “啊?哦……”方休也在愣神,闻言才收回神思,“刚才柳长寄说师兄昨夜去找他的时候。”   他察觉到柳长寄的灵息,担心他又对陆续不利,赶忙跑过来看看。   二人只在说话,他在意两人说什么,因此在一旁安静听着,并未出言打扰。   陆续的举动他都看在眼里,没想到还有这么孩子气的一面。   那个鬼脸很有趣……也很惑心。   鲜亮柔雅的舌尖,精雕细琢的嘴唇,温乎如荧的澄澈中又淬出几分有意无意的诱惑,如霞彩流光,灼得人魂悸魄动,脸红心热,根本移不开眼。   这么早就在了?陆续惊诧不已。   他修为低微,察觉不到方休的存在,柳长寄不可能毫无知觉。   姓柳的明知方休在一旁,却视若无睹,依旧肆无忌惮地自说自话,分明没把方休放在眼里。   “小曲儿,”方休从陆续脸上移开目光,瞥了一眼寰天道君离开的方向,“我不知他为何会心血来潮,突然要收你为徒,那些妄言妄语不必理会。但他有句话说的没错。”   清亮的嗓音微微顿了顿:“你在师兄门下,确实弊大于利。”   “闻风真的不是世人眼中所见光风霁月的君子。他温良恭俭的表相下,不知安了什么心。”   陆续一怔,随即暗自一声冷笑。   方休对师尊名声不遗余力的诋毁抹黑,他早就见惯不惊。   作者有话要说:   误会小剧场   陆续:做鬼脸被人看到,好丢脸。   方休:脸红,心跳(他真好看)   ———   非常感谢姐妹们的支持!   我,一个扑街底层作者,居然拥有了可以入V的收藏,终于不用在冰天雪地里完结V了!   旋转,跳跃,鞠躬!谢谢大家!!   不过我想再压一点字数,多攒一点收藏,所以还是打算和先前一样,周末连更,工作日隔日更,直到入V。   明人不说暗话,我存稿充足,可保V后日更不断,绝不烂尾,请姐妹们放心入坑!   另外有两篇预收,幻耽《前男友成了领导》//古耽《将军靠美貌征服天下》求姐妹们点个友情收藏。   预收对底层扑街来说太重要了(心酸   最后再次感谢大家~虽然评论没有一一回复,但都有认真看。   再多说一句,专栏里还有两篇完结文可宰(疯狂暗示)。咱们周五见! 第023章 凤鸣(一)   “小曲儿,”面对陆续的冷淡,方休纠结片刻,“不如……”   “不如,你来当我徒弟吧。师兄教你的道法剑法,我都能教。”   陆续神色不耐沉下脸:“师叔上回不是说过,森罗剑一脉,不是伪君子就是真小人。师叔自己也不是什么好人。”   方休眸光一暗:“可我从未想过害你。”   “那师尊又为何想要害我?”陆续嗤笑,“他若是真想害我,何须多此一举收我为徒?我孑然一身,没有任何值得图谋的。”   “你为什么对闻风深信不疑?”方休凝视对方片刻,“就因为他对你有恩?你被他的恩情遮了眼,一叶障目,掩耳盗铃不愿去了解他的真面目?”   陆续眉心微蹙。   他确实是个爱憎分明,有恩必报的人。   否则也不会自不量力地打算同数倍强于他的敌手周旋,哪怕所作所为最终都是徒劳无益。   他相信师尊的为人,不想听到别人污蔑诋毁他。   精妙嘴角微微扬起,凛冽笑音中带着几分放肆:“那师叔倒是说说,师尊究竟做过些什么伤天害理之事?”   方休陡然一怔。   陆续耀若白玉精雕的眉眼摄人心魂,他即刻就想把闻风清气浩然的表相剖开,让这双眼睛好好看看内里阴暗的败絮。   可惜他说不出来。   森罗道统万年传承,个个都是顶尖大能,从没出过一个好人——森罗剑法诡谲多变,心性正派的人难以练至大成。   他自小入门就同师兄长在一块,深知对方道貌岸然,但从未探究对方具体做了些什么坏事。   闻风对他所有的行径不闻不问,他也亦然。   师兄弟二人自来互不干涉。   他没办法切切实实说出,闻风某年某月做了什么。   他不知道,从没关心过。   “空穴来风,捕风捉影,也总得有空穴风影。”陆续继续冷嘲,“师叔信口开河,连生编硬造,子虚乌有的故事都编不出,又如何能令人信服?”   他不想再听方休废话,微一拱手:“我还有事,先行告退,还望师叔见谅。”   话音一落,便抬步同对方错身而过,决然离开此处。   ***   山霭苍苍,浮云淡光。旭日东升,泽被万物。   时计滴落在八时,陆续准点站在尘风殿门口。   绝尘道君对这个二徒弟宠溺放纵,没有任何规矩要求——除了清晨日暮,一天两次的例行请安。   陆续进入正殿的时候,方休正围着绝尘道君左绕右绕,说着什么。   即便见他进来,也并未停止。   看来不是什么需要避讳的事。   陆续恭敬地站在一旁,听了几句。   方休要绝尘道君下次离山的时候,把他也叫上。   炎天界是个天圆地方的世界。山河辽阔,上中下三层划分了许多地界。有些地区百年和平,有些地方千年战乱。   绝尘道君时常独自下山游历。漫无目的,随心随性。   他心怀天下,兼济苍生,路上每遇妖邪作乱,必然斩妖除魔,替天行道。   修道之人鲜少涉足凡尘之事,大多视凡人为草芥蝼蚁,任凭其自生自灭。   绝尘道君却与寻常修士不同。   若是遇到凡界的不平之事,也会拔刀相助惩恶扬善。他是修士中侠肝义胆的任侠。   原为凡人的陆续,便是因此被绝尘道君所救。   方休同绝尘道君说着话,眼神却看向陆续:“师兄,你让我跟着,看看你下山都做些什么坏事。”   陆续:“……”   他昨日怼方休,要他说出师尊是如何金玉其外败絮其中。   方休编造不出来。   没想到他竟然打算跟着师尊下山,捕风捉影。   绝尘道君笑容淡雅:“我近日都不打算下山。”   方休不依不饶:“那明日我想下山,你陪我去。”   他一心想要尽快找出些证据,摆在陆续面前,让他相信师兄的的确确是面善心恶的伪君子。   绝尘:“我明日有事,不能随你下山。”   “什么事比我这个师弟还重要。”方休鄙夷不屑,轻哼,“谁找你有事,我找他有事。”   他一贯这样,要求不遂就纠缠不休,不缠到对方点头同意,没完没了。   绝尘道君眉梢微微一动,似是要点头答应。   陆续急忙开口:“师尊是一峰之主,杂事缠身。若是师叔不嫌弃,可否由弟子代劳,陪同师叔下山。”   方休这个病娇疯批,一心想要将师尊拉下云端,让他众叛亲离孤立无援,这样才方便下手,将求而不得的师兄囚/禁/侵/占。   他必须尽可能让方休远离师尊,不能让他寻得可乘之机,将师尊做的善事刻意污蔑为坏事。   “小曲儿,你代劳什么,不需……”要字还未说完,方休骤然一愣。   他话没过脑便脱口而出,说完才回过神:陆续说要陪他下山?!   他迫切想看一看闻风外出都在做些什么,好找出对方为非作歹的证据。   但陆续陪他下山一同游历……   心中砰然一跳,衡量不过半息时间,便做了取舍:“小曲儿,我现在就想下山,你陪我去。”   他勾了勾手,示意陆续跟上。   他俩现在就走!   “熙宁,”绝尘道君走到陆续身边,不着痕迹挡住出殿门的通道,“你自己任性妄为也就罢了,别拉着阿续陪你胡闹。”   他转向陆续,伸手理了理他并不凌乱的鬓边碎发:“凤鸣峰主新谱了一首琴曲,邀各峰峰主同去鉴赏,待会秦时来了,我们一同前往。”   “熙宁,你去不去?”   凤鸣峰主设宴,秦时和方休虽非峰主,却没人敢轻视怠慢他们,二人自然收到了请帖。   方休放浪轻佻,对宴席又没多大兴趣,早将这事忘到九霄云外。   他本是去也可,不去也可,此刻得知闻风要将陆续带上,瞬间就不想下山了,点头应道:“走啊,怎么不去。”   发丝被人拨弄,陆续心绪有些难以言喻的别扭。   听到方休说话,他假意自然地侧过头看向善变的师叔,让青丝顺势从师尊细长的指尖滑落。   正巧此刻秦时也入了尘风殿,见礼过后,四人一同前往凤鸣峰。   凤鸣峰主将宴会场设在一处水榭兰亭之中。   碧波万顷,水天一色,烟光凝而暮山紫。   峰主欧阳拟歌和凤鸣峰几位女弟子坐在红栏竹帘的水榭内,来宾们在楼亭外围坐。   玉潭水面上设有法阵,将光亮如镜的湖面变作透明的实地。宴桌漂浮于水面,人坐在水上,如坐平地,不沾衣不湿脚,身下却是波光粼粼。   座次按着乾天十二峰的顺序排列,绝尘道君桌案的左边是寰天道君,右边依次是方休,秦时。   这场宴席的名目,为请峰主们听曲,实则因为前日方休和柳长寄大打出手,几位峰主希望借这次宴席,大家坐在一起煮酒论道,对谈饮茶,将此前的龃龉揭过,陵源峰和寰天峰重归于好。   绝尘道君和寰天道君乃多年挚友,此刻言笑晏晏,关系亲密一如往常。   方休和秦时也神色平淡,泰然处之。   陆续同人虚与委蛇惯了,更是忘怀随顺,宛若无事发生。   几位峰主暗自松了口气,前日之事也极有默契地不再提及。   收有弟子的峰主们大多同绝尘道君一样,带了亲传随侍。   炎天界强者为尊,礼法森严。元婴尊者们入座,弟子都恭恭敬敬站在一旁伺候侍奉。   陆续本也打算同其他弟子一样,乖顺站在师尊身侧,却听见对方温柔轻语:“阿续,坐我旁边来。”   他略感诧异,垂眸悄悄环顾四周:大家都规规矩矩站着,没一个僭越的。   绝尘道君轻笑:“你我的情分,怎和他们一样。”   这话听着有些不对劲。   师尊时常语出惊人,话中的调笑之意怎么听都有些暧昧可疑。   平日在陵源峰内对他宠爱放纵也就罢了,此刻当着这么多外人的面,似乎不太妥当。   陆续左右为难,不敢擅动。   “怎么,”绝尘道君语含戏谑,“不听为师的话了?”   “小曲儿,”方休这时插嘴,“你不想和师兄同席而坐,就来我这,坐我旁边。”   陆续:“……”   请问这两者有多大区别?不都是他一个弟子辈的,逾礼入座吗?!   绝尘道君剑眉微挑:“阿,续?”   师命难违,陆续硬着头皮在师尊身旁坐下。   果不其然,一入座,数十道带着疑惑和审视的目光瞬间齐齐向他射来。   绝尘道君有多宠爱这个相貌绝世的二徒弟,峰主们都有所耳闻。   但这是他们自家人的事,旁人不好置喙。   没多久,人到齐了,凤鸣峰主和其弟子们,开始奏乐起舞。   凤鸣峰主修音道,峰内大多是女修,练的剑法也是婉转曼妙的剑舞。   女修们冰肌玉骨,丰韵娉婷,罗袖动香摇风拂水,翩跹妙舞百看不厌。   地位崇高的峰主们可以尽情欣赏,陆续虽然入座,也同其他的弟子们一样低眉垂眼,不宜直视。   绝尘道君同样不好此道,开宴没多久,便朝陆续笑道:“阿续,为师想吃葡萄。”   桌案上摆着美酒清茶,和许多灵气润养的仙果。   陆续坐在一旁负责端茶倒水,可伺候师尊吃食是个难题。   师尊平日偶尔吃些小食,全是他用银叉分成小块,喂到嘴边。   在尘风殿中,只有他们二人倒还好说。   如今大庭广众,似乎又有些不妥。   同样伺候峰主的那些弟子们,有煮茶温酒的,有剥皮挑籽的,没瞅着一个喂自家师尊吃东西的。   陆续一时分辨不清,师尊是真想吃葡萄,还是又调笑逗弄自己。   作者有话要说:   误会小剧场   1.   方休:闻风是坏人!   陆续:呸!   2.   陆续:方休是病娇,想要师尊众叛亲离,然后独占他。   方休:??? 第024章 凤鸣(二)   “怎么了?”见陆续愣着没动,绝尘道君非但明知故问,还再次重复了一遍自己的要求。   “师尊……”陆续喉结微动,咽下一口唾沫,“这不太妥吧……”   “有何不妥?”绝尘道君嘴角轻扬,“平日不都这样?”   平常周围没那么多人!陆续心中腹诽,不知师尊是真的心怀洒落不以为意,还是别有用心,觉着逗他好玩。   “阿,续。”清润笑音中带着几分催促的意味。   陆续眼神游移,瞥了眼四周。   峰主们要么听琴观舞,要么埋头吃喝,没人注意这边。   仔细想想,伺候师尊吃食,是弟子分内之事,似乎……没什么好难为情的。   他把心一横,便用小叉戳了一颗葡萄,飞速喂入对方口中。   绝尘道君轻笑一声,欣然接受。   “啊!”一声清亮嗓音染着几分不满和急促,“小曲儿,我也要吃!”   陆续和绝尘道君同席,旁边就是方休。   方休不知什么时候,从桌案正中移坐到了边上,同陆续挨得极近。两人肩膀只隔了不到一尺的距离。   陆续有种被师尊和师叔夹在中间的错觉。   “小曲儿,你不能偏心,只喂师兄不喂我。”   不是,他是绝尘道君的徒弟,服侍师尊天经地义,可没道理要将师叔一道伺候。   想吃不知道自己动手吗?!   陆续打算置若罔闻。   可惜方休目的未遂,就会一直纠缠不休。   “小曲儿,”方休形似竖瞳的双眸中闪着咄咄逼人的冽光,瞥了一眼陆续,随即避开,淬着几分阴寒的笑意直直盯着绝尘道君,“我也想你喂我。”   陆续眉心微不可查地一蹙,心中瞬间了然。   这件事和葡萄无关。方休恋慕师尊,他方才的举动,引得对方拈酸吃醋。   他平日侍奉师尊左右,沏茶喂食,早已习惯成自然。只除了大庭广众之下感觉有些别扭,其余并未多想。   方休却不乐意了。这是在含沙射影警告他,不要再喂师尊吃东西。   这种举动落在旁人眼里是尊师重道,父慈子孝。在方休眼中,过于亲密,足以燃起醋火。   绝尘道君无奈一声轻叹:“熙宁,别胡闹。”   他极少出言指责这个师弟,只在对方行为太过时轻言提醒一句。   一因他胸襟豁达,宽以待人,不轻易妄议别人的对错是非。   二则是,方休自小任性妄为,师兄的话他根本不听。   此刻也是如此。方休嘴角扬着轻狂放肆的笑意,不达目的誓不罢休。   陆续眼底一道寒光一闪而过。   他和方休关系微妙,时好时坏。只要不牵扯到师尊,方休这个师叔从未对他表现过明显的敌意,他也想尽可能减少一个势不两立的对手。   但二人都有各自不能退让的底线。   清艳眼梢弯出漂亮的幅度,陆续扬起嘴角,决然果断挑起一颗莹如碧玉的葡萄,送到方休嘴边:“师叔,请。”   方休果然如他所料,霎时怔愣,随即烟霞轻染,从脖子一路红到耳根。   那日树下之事,陆续记忆犹新。方休嘴上放浪轻浮,实则一撩就害羞。   他本不想这样,这看起来仿佛他才是一个言行浪荡的登徒子,轻薄调戏一个纯情少年。   可这招对方休行之有效。   方休头顶像是冒出一股青烟,魂魄离体般神情木然,动作僵硬地将葡萄吃进嘴中,宛如含了一颗抿不化的糖。   狂妄的气焰也瞬时被浇熄得连余烬都不剩,他整个人绷直了腰背,正襟危坐目不斜视,再也不敢任性闹腾。   方休终于消停。   陆续又乖顺地低眉垂眼,端坐师尊身侧。   “阿续,”光润如玉的指尖,拈着一颗碧玉般的葡萄倏然凑近陆续嘴边,“别光顾着喂别人,你也吃。”   温言软语带着清正端方的笑意,却听得陆续悚然心惊。   弟子服侍师父天经地义,可师尊喂他吃东西,成何体统!还是在众目睽睽的宴会上。   峰主大能们见了,定然觉得他尊卑不分,不知又会在背后传出些什么微词。   婉转连绵的琴声配着婀娜摇曳的舞姿,五声六律被长风拂出丝丝悦意靡情。   陆续背上渗出些许冷汗,思绪百转,不敢动弹。   绝尘道君对他的窘态视而不见,轻笑一声,将指尖凑的更近:“阿续,张嘴。”   是师尊胸怀坦荡,真不觉得此举有什么不妥,还是他逗弄起来特别好玩?   陆续一颗心不上不下,忐忑难安。   看似冰冷如玉却灼热的手指有意无意蹭到他嘴唇,让他无所适从。   场面不能这样一直僵持。再不动,很快会被其他人注意到。   心一横,他急速张嘴,叼食,闭嘴。整个动作行云流水一气呵成。   绝尘道君霎然一顿,看着自己空无一物的指尖,有了片刻愣神。   过了几息,他薄唇轻扬,心满意足地收回手。   心中大石安稳落地,陆续长长舒了口气。刚喘到一半,剩下半口又堵在喉间。   “阿续,还吃吗?”   这是什么新的惩罚方式?   虽然明知师尊是好意,陆续心里却如同被万斤棉花堵着,空气半通半堵进一半出一半,呼吸不畅。   忽的一声哼笑传入陆续耳中,骤然炸裂,将棉花轰得灰飞烟灭,留下一地阴冷湿寒的冰渣。   寰天道君下颌微仰,半垂眼眸,居高临下侧目睥睨地笑看着他。   他一只长腿屈着,另一只腿伸出桌外,外表明明带着几分文弱书卷气,姿势却豪迈不羁,处处透着高坐云巅的霸气狂傲。   糟了,陆续心道。又惹到一个。   师尊喂他吃东西,这一个也醋海翻腾了。   不,是两个。   秦时也向他投来目光。   秦时君子气度神色端重,眼光却一动不动盯在他身上。隔着一张案几的距离,都能深刻感受到他心中锋锐暗藏的凛冽杀机。   陆续弯了弯眼,令自己看起来闲适惬意,指尖却轻轻敲击着膝盖,暗中设想着两人会如何,他又该怎样应对。   参加宴会的宾客们也很快注意到此处不同寻常的岑寂,纷纷投来诧异又好奇的目光。   四桌五人,气氛有些凝重,弥漫着一股朦胧暧昧的剑拔弩张。   忽然“呛”的一声弦震,亦扬亦挫的激昂琴音如飞瀑争喧,万壑雷鸣,瞬间吸引住所有人的心神。   喧鸣之后,又如长风破浪,转而平缓,波澜渐息,流入天际。   “不知各位峰主,觉得此曲如何?”   凤鸣峰主适时起身,又将众人目光的焦点引回自己身上。   “此曲只应天上有,人间难得几回闻那!”(*)丹霞峰主击节称赞,连连拍手叫好。   其余宾客会意,也跟着附和,赞叹声不绝于耳。   有了这番其乐融融的交口称誉,诡谲寂静的气氛霎然中止,水榭兰亭又是一片欢乐祥和的融洽景象。   此时,烈地峰峰主临泉道人突发奇想:“诸位峰主事务繁忙,难得齐聚。就这么曲终人散不免可惜,道友们也未尽兴。”   “本道有个想法,咱们这些个徒儿都是如日方升的逸群之才,平日在各自山门内难遇敌手。今日正好都在,不妨让他们之间比试比试,棋逢对手,才好知晓自己的不足。”   “临泉这话深得吾心。”秀林峰主拍了拍自家徒弟的肩膀,一脸得意十足的炫耀姿态,“本座这个不成器的弟子,没遇过强敌,年轻人踌躇满志难免轻狂。”   “平日本座说他,总是不听。今日正好有同辈的师兄师弟搓一搓他的锐气,往后才好沉心静气,踏实修行。”   他志得意满,仿佛确信自己的徒弟,是同辈里最出类拔萃的一个。   “正好天璇大会快到了,让他们先比比,知晓自己短处在哪儿,更有助于往后的修行。”几峰峰主都赞成这个提议,谈论之间,迅速将此事决定。   凤鸣峰主柔婉一笑:“绝尘,你家秦时就不必参与了。”   有人附和:“绝尘名师出高徒,秦时的修为早已不在我们之下。他要出场,我们这些朽木徒弟还斗个什么法,乖乖认输,回家睡觉算了。”   峰主们又谈笑几句,这场临时起意的斗法会便拉开帷幕。   一峰主笑问各峰亲传:“你们谁先来?”   秀林峰亲传刘漳一马当先,大步跨到陵源三尊的桌前,抬手朝秦时道:“秦时师兄短短几十年就晋升元婴,吾辈弟子皆将秦师兄奉为楷模。在下一直想见识森罗剑法,却不敢以卵击石,自不量力。”   他转向陆续:“正巧绝尘峰主又收了陆师弟为徒。陆师弟入我乾天宗两年有余,闻名已久,今日方才有幸得见。某愿领教陆师弟高招。”   话音微顿,他又补充:“陆师弟还未结丹,今日比试,你我二人只比剑,不斗法。”   刚刚还有说有笑的宴会场骤然安静。   一阵山风掠过,吹皱水面,众人脚底如镜的湖面泛起一圈圈涟漪,水光跃动,反射出脆亮易碎的安宁。   众人在谈论斗法一事时,陆续全然没把自己算进去。都是资质过人的金丹修士,没人看得上他一个根骨平庸的筑基。   谁能料到,修为最高的同门,首当其冲选了他。   又是他熟悉的套路:只比剑,不斗法。   作者有话要说:   * 《赠花卿》   ——————   误会小剧场   1.   陆续:我逗起来是不是特别好玩。   师尊:不,你迟钝得令人生气。   2.   陆续:我喂师尊吃葡萄,一下惹的三个人吃醋。   方休&柳长寄&秦时:虽然但是,你把吃醋的对象弄错了。 第025章 凤鸣(三)   这种随性而起的比试,双方又实力悬殊,大家过几招,胜负并没多大所谓,只要不败得太过难堪就行。   陆续有自信自己不会败得太难看。   他看了一眼绝尘道君,等着师尊的首肯。   绝尘道君不言不语,神色淡然,昳丽的脸上透着一种怡然庄重的气质,喜怒不形于色。   他不说话,众人更不好出言。   大家都巍然不动地坐着,沉寂的宴场气氛更加凝重,只能听见清风拂过水面的淙淙细响。   一声莺啼响起,打碎尴尬的寂静。   声停过后,秦时站起身,朝刘漳傲然昂首道:“你也知道我师弟入门才两年,修为尚浅。要领教森罗剑法,我奉陪。同样只比剑,不斗法。”   师尊不说话,就是不愿陆续出战。   师尊不愿,他同样不愿。   昨日他见了师尊教陆续练剑,晚上又做了一场酣梦。   梦境中,教导陆续剑法,将对方揽在怀中的人变作了秦时自己。   他按着骨节修长的手,紧扣劲瘦的腰,将人困在怀中,肆意欺/凌。   惊醒美梦的,又是一身温热的狼藉。   陆续不需要修行,不需要练剑,他只需乖顺地站在一旁,就足够让人心情愉悦。   刘漳微惊:“秦师兄,这……”   “秦时,方才刚说过,你不能参与。”秀林峰主抢过话。   他虽对爱徒引以为傲,也清楚自己的爱徒远非秦时对手。   烈地峰主附和:“秦师侄道行高深,早已领悟了剑意。听闻你最近对剑境也似有所悟,我们这群老头子都已不是你的敌手。和这群师弟们比,怕是不必了吧。”   丹霞峰主是个老好人,此时又赶紧站出来打圆场:“刘师侄修为高,还是去和势均力敌的张师侄斗法。至于陆师侄……”   他看了眼自己身后的徒弟:“我这个徒儿武艺也稀疏得很。等会陆师侄同她,去和凤鸣峰的弟子随意比划几招。不图胜负,只是让他们一起玩会,彼此结交,顺带增进感情。”   他本是好意,这番话却是不妥。   丹霞峰是医修,凤鸣峰是音修,都不精于武道。   而陵源峰主修剑道。   他将陆续和一帮温婉柔弱的女修相提并论,已在无意识中将他大大贬低。   一阵微风卷来淡淡花香,混着远处细碎的鸟啼莺鸣。衬得水榭兰亭中仿若凝固的空气更加尴尬冷寂。   峰主们沉默不言,一时不知这话该如何往下接。   霎时一声狂气长笑传入众人耳中,打破诡异的安宁。   寰天道君目指刘漳:“陆续,你去和他打。”   众人皆是一诧。寰天这是何意?   绝尘都没发话,他却颐指气使,吩咐陆续出战……   莫非,他记恨着前日陆续对他的冒犯,想看对方在刘漳手下出丑?   对于陆续一个筑基修士,和元婴尊者们一同入座一事,心胸宽广的人不以为意,心眼狭小的,难免耿耿于怀。   峰主们尚且如此,同为亲传的同辈们不满之意更甚。   仗着师尊宠爱,就和元婴尊者平起平坐,如何不令人生厌生妒?   方才刘漳向他发出挑战,不少人都翘首以待,期盼他被对手打得焦头烂额,笑料百出。   陆续在同门眼中,是个除了相貌,一无是处的笑柄。   还有什么事,比得上眼见一个漂亮草包被打得灰头土脸,狼狈不堪,更大快人心?   柳长寄一说话,沉默了一时半刻的方休顿时忍不住了,冷笑道:“打什么打,有我在,小曲儿还需要和谁对打?”   “柳长寄,你有什么资格对小曲儿指手画脚?”   形似竖瞳的双眸闪着寒冽的辉光,流露出并未言明的嗤之以鼻:想做陆续的师父,你也配?   柳长寄对方休视而不见,继续朝陆续哼笑:“陆续,你就甘心一直站在他们身后,只当一个好看的摆设?”   方休眉心一皱,速即起身,作势要同柳长寄动手。   柳长寄针锋相对,嘴角扬起毫不示弱的讥诮。   两股强大灵气激荡相撞,众人坐着的水面如风卷浪,起了层层波澜。   这次宴会的初衷,本意是为了调和陵源峰与寰天峰的矛盾,缓解方休和柳长寄之间的嫌隙。   先前大家一同听琴观舞,不见他俩面色有异,大家都放下了心。   谁料此时一言不合,又要大打出手。   凤鸣峰主急忙温声劝说:“有什么话坐下好好说,不要动怒。”   丹霞和烈地峰主也跟着相劝,同时朝绝尘道君使眼色,希望他能出言阻止好友和师弟。   绝尘道君却对此视而不见,依旧神色淡然,正襟端坐,一言不发喜怒难辨。   几位峰主面面相觑,不知如何是好。   一旁坐着从未说过话的问缘峰主此时突然开口:“刀剑无眼,弟子们年轻气盛,稍有点争执,就容易血气上头。”   这话也不知到底是在说弟子,还是另有所指。   “剑阵器丹音各峰都在,一对一斗法确实不公。我看不如这样……”   她望向水榭外,碧波千里,水烟澄霞,天光云影共徘徊。   水天相接处,生有一片出水绿荷。婷婷静立,荷风送香。   “这样如何,”她目指粉融荷花,“为免伤和气,今日不斗剑不斗法,大家比一比身法。”   “谁能将那朵花摘回来,谁就是今日的胜者。”   “这主意甚好。”凤鸣峰主即刻附和,“我也不喜欢舞刀弄枪。我门下都是娇弱温婉的女弟子,比不得你们舞刀弄剑的皮糙肉厚。要是不小心伤到哪,弄出个好歹来,我这做师尊的要不要帮她们找峰主要说法?”   她拿出一颗珠圆玉润的巨大绚白灵石,清辉玉臂一挥,灵石便出现在花朵中心,宛若耀霞花蕊。   “摘花也不必了。她们好好地长在那处,何苦要平白受一场无妄之灾。谁把灵石带回来,这颗灵石就送给谁。”   凤鸣峰主欧阳拟峰,柔情绰态气质如兰,又境界高深。炎天界内,追捧她的修士不计其数。   她已定下规则,众人无论同不同意,都不好再出言反驳,免得落了她的面子。   何况多数人都觉得这主意不错。   胜的那一个,自然扬眉吐气,受众人称赞。输的那一群,不用排个倒数一二三,也不丢脸。   柳长寄和方休面色稍霁,各自冷哼一声,不再言语。   陆续起身,和其他同门一起,缓步走向凤鸣峰主划好的起点处。   刚走出两步,柳长寄倏然叫住他:“陆续,你过来,本座有话给你说。”   陆续脚步顿在半空。   柳长寄要说的准没好话。可是众目睽睽,他难以置之不理,否则大家都会觉得他不懂礼数,目无尊长。   在强者为尊的炎天界,哪有一个筑基,敢对元婴尊者不敬不畏?   陆续看了一眼师尊。   绝尘道君手捧茶杯,优雅地小啜一口,凤目半垂意态闲适,宛如一尊夺天地造化的尊贵神像。他并未说话,态度显是默许。   陆续硬着头皮走到柳长寄旁边,对方俯下身,在他耳边附耳低言了几句。   他双眼倏然一缩,眉心紧皱,略带疑惑地抬头看向对方。   柳长寄嘴角荡着狂傲的笑,扬了扬下颌,表明自己金口玉言,一言九鼎。   “小曲儿,他给你说什么了?”柳长寄明明可以给陆续传音,却非要当着众人的面,在他耳边低语,故意做出这种过于亲密的举动。   方休看得心头火起。   而陆续摇头,不愿将二人的私语告知于他,更让他怒火中烧。   方休幽黯的双眼闪着锋锐寒光,阴沉狠戾地看向柳长寄。   柳长寄好整以暇,嘴角噙着讥诮,恣睢狂傲地回视对方。   眼见形势不妙,凤鸣峰主速即出言:“都准备好了吗?我数到三,大家同时出发。”   比试即将开始,二人才各自收了灵压,将目光移到比试场上。   离了水榭兰亭周围的法阵,凝了一层水膜的湖面便恢复了原样。   一声令下,修士们脚尖轻点,轻盈踩踏着水面,朝荷花方向飞跃而去。   银亮如镜的湖面荡开一圈圈涟漪,水漾波移,惊跑了闲云倒映,碧红共影的游鱼。   虽说比试的目标是看谁先取得花间灵石,但过程并非简简单单直冲碧荷而去。   行径过程中,还可出手阻挠对手。   虽不舞刀弄剑,不运转灵力的拳脚相交却是默许的——这才是真正的“比拼身法”。   十几个弟子如利箭出弦,追风逐电,刹那间便跃出长亭,浮空于倒影澄明的水面。   最先出手的是刘漳。   他自诩修为高强,是炎天界新一辈年轻修士中的翘楚。   他一直将秦时奉为道标,对其余同辈都不怎么看得上眼,认为自己鹤立鸡群。   而他第一个出手的目标,便是方才就想挑战的陆续。   他对陆续并无怨恨,只是觉得这么一个资质平平的普通人,不配混在一群出类拔萃的天之骄子中。   一个根骨甚至不如内门的入室弟子,说出去,简直有辱乾天宗所有的峰主亲传。   陆续不紧不慢地跟在几位炼丹炼器的同门身边。   诚然如丹霞道人所说,这群同门少有锻体,身法武艺稀疏平常,也不擅长近身搏斗。   大家一团和气踏浪前行,并未打算出招阻扰他人。   ——忽然一道劲烈掌风,从右前方朝陆续迅猛袭来。   长拳破风,卷起罡气呼啸扑面。   作者有话要说:   误会小剧场   陆续:我穿入了一本师尊文学。   所谓师尊文学,就是人人都想当我师尊。   —————————   早上起来一刷手机,青海地震了。   我刚想着,这次地震上热搜的终于不是我省,结果一看热搜,哦豁,还是没逃掉…   昨晚三个地方地震,青海震级挺大,西北的姐妹一定要注意安全。   不过也没必要过度担心,家里的东西放好,重物不要放在高处。只要不被地震摇倒的东西砸到,一般都不会有事。   外有疫情内有地震世道艰难。祝愿姐妹们平平安安,健健康康,万事顺意。 第026章 凤鸣(四)   陆续早已习惯不讲武德的对手突然袭击。   他侧身,半璇,轻而易举闪过这一击,身法轻灵仿若飞霜流荧。   旁边的同门,只小心留意着身旁和身后的动静,从未想过跑在前方的人会陡然杀个回马枪,他被惊出一个踉跄,步伐不稳,踏出四溅的水花。   刘漳吃了一惊。在他的设想中,陆续躲不开这一拳,必然落水,搞得一身浇湿狼狈。   没想到疾风迅雷的一掌竟被对方轻易避过。   这小子应当只是运气好。   刘漳不觉得陆续这个漂亮草包能有多大能耐,他一击不中,在溅出的水花还未滴回湖面之时,又气势汹汹攻出第二拳。   第一拳,陆续拿不准刘漳到底是冲他,还是随意选了一个对手,要将同门都打落水。   第二拳袭来,他心中了然,对方就是冲着他来的。   寰天道君迅如雷暴的剑法他都能避过,这种柔如轻风的拳脚,对他来说只是小菜一碟。   只要不比拼真气灵力,拳脚功夫,他有自信不会落于人后。   他脚尖再次轻点,稍一借力,灵巧错开。   对方长拳同他擦肩而过,没碰到一丝衣角。   身后同门却是来不及闪躲,身体失衡,咚的一声落入湖中。   安宁祥和的场面瞬时混乱。   一旦有人率先出手,早有此打算的人纷纷跟上。   一时间,近十人同时出拳,衣袂翻飞,随风摆荡,在银波倒影中融成一片。   出拳时的掠风声,拳脚相交的碰撞声,水花四散的飞溅声,以及落水后火冒三丈,仪态大失的咒骂声,在烟波浩渺的湖上搅做一团,热闹非凡。   “绝尘,你徒弟的身法轻灵,煞是好看。”   原本坐在水榭中的凤鸣峰主,此刻走出长亭,和各峰峰主们一同坐在水面上观战。   陆续的身姿相貌,走在哪里都极为惹眼。   他此刻踏在水烟薄雾之中,脚戏清流,凌波微步,宛若游龙乘云,流波将澜。(*)   和猛烈出拳,或者慌忙闪避的修士们一比,眉眼含笑的悠闲洒脱,宛若和周围人群隔了一丈红尘人间。   绝尘道君安如闲云,静水流深,神色怡然地端坐着。   对于凤鸣峰主的赞赏不置一词,并未外露出丝毫愉悦,或是别的什么情绪。   柳长寄却是一声哂笑:“他们这样打,有什么看头。”   好狠斗勇的寰天峰主,嫌这样的比试过于温和,没有刀光剑影的峥嵘气势。   凤鸣峰主佯怒嗔笑道:“寰天,你没收弟子,哪懂我们做师父的心。若是你哪天得了个宝贝徒弟,哪儿不小心磕着碰着了,你都心慌,根本不会舍得让他去和别人斗法。”   柳长寄不以为然,嗤道:“玉不琢不成器。他要是做了我徒弟,我只管带着他,战遍天下,披荆斩棘。”   谁做你徒弟?凤鸣峰主没太听明白,正想再问,旁边响起一声十分应景的“哎哟!”   妙运峰主的爱徒落了水,他顿时火冒三丈,朝秀林峰主大吼:“你徒弟怎么回事。一个习武锻体的,近身欺负我们主修咒法的?”   另有两位峰主也怒气冲冲:“要比刀剑拳脚,找烈地,问缘的人比拼。指着炼器修阵的人打,真是好本事。”   大家竞速,虽然默许出手阻扰对手,但有个不成文的规矩:秀林,烈地这些习武锻体的,找的对手一般是同样精于近身武道的陵源,寰天之流。   练武的打炼丹的,就会让人觉着这人不尊武德,不守天道。   本来该点到即止,秀林峰刘漳却对主修咒法阵法的同门咄咄相逼,还将人打入水中。   看着徒弟们在水里慌乱扑腾,形貌不整狼狈不堪,做师父的,难免气冲斗牛,怒火中烧。   秀林峰主心中不以为然,面上还是得客套几句:“我这徒儿功夫不到家,下手没轻没重,待会他回来,本座必定叱责于他。”   其实并非刘漳不守规矩。   他心高气傲,势在必得,根本没把那些武艺不精的炼丹炼器同门放在眼中。   他本打算三拳两脚,将陆续打下水,便全速飞跃去取那颗灵石。   谁知陆续左闪右躲,他连对方衣角都没碰到过。   那些身法不灵动的,闪避不及,一口真气没提上来,失衡落入水中。   路程行进到一半,原本参加比试的有十几人,现在还在湖面上的,只余下五,六个。   这个身材瘦弱的小白脸,怎么运气这么好?!   刘漳屡击不中,总觉得在他出手之际,就会冒出旁人阻扰,影响他出拳,才每每让对手勉强避过。   他沉肩缩肘,已完全做好下一击的攻势,正要挥出势如风雷的一拳,身后又一道劲烈掌风袭来。   攻势刚毅凶猛,他只得换攻为守,挥臂招架。   刘漳狠狠盯了一眼袭击他的烈地峰同门。对方也怒目而视,似是嫌他碍手碍脚。   四目相对,刹那之后,两人同时出招,双拳不约而同朝着陆续急袭而去。   陆续神色泰然,嘴角的弯度都未有轻微变化。   他身如青霜飞絮,踏水无痕,璇出一个极为巧妙的角度,机敏地避开同时袭来的对手。   刘漳心中逐渐焦躁,出拳越来越快,也越来越乱。   一拳挥出,又被对手避过,还没来的急回神,迎面一股凛冽风压急袭而至。   陆续侧身后,本该袭向他后背的一掌,就这么和刘漳狭路相逢。   原本陆续挡在中间,刘漳和对面的同门都未能见到对方。   而他侧身一避,袭击者来不及收拳,两拳相对,刚猛力道凌空相撞,激起的气流吹散氤氲水烟。   刘漳和另一峰同门身形不稳,各自后退,踩出水花飞溅。   还未重整姿态,方才和刘漳一同攻击陆续的烈地峰同门,不知中了什么邪,竟然脚步一滑,直直朝他撞来。   一股巨大的冲击力,撞得刘漳胸口剧痛,灵力运转陡然停滞。脚底没了灵力支撑,唰的一声重重跌入水中。   湖中波澜涌动,碧水飞溅,游鱼四处奔逃。   陆续早就看穿了对手的攻势,故意引得二人打在一起。   又一转身,烈地峰同门只觉背后一股风压,心中赫然一惊,没稳住平衡就这么将另外两人撞到,三人抱团成了落水狗。   旁边有凤鸣峰和丹霞峰的女修,两人本在小打小闹,无意加入激烈的战局。谁料三个人影倏然朝自己脚边倒去。   女修们受到波及,眼看也要落水,惊呼一声,花容失色。   身形刚倾,后背却被人轻柔一扶。   陆续一左一右,扶稳两位女修后,速即收回手,行礼道:“多有得罪,还望师姐恕罪。”   他举止庄重,谦谦有礼,毫无轻浮姿态。   女修们瞬间红了脸。   水榭边,观战的峰主们将一切尽收眼底。   凤鸣峰主嫣然一笑:“绝尘,你这徒弟倒是比你更懂得怜香惜玉。”   丹霞峰主也称赞道:“绝尘教出来的二徒弟,也同他和秦时一样,是恪守礼节的谦谦君子。”   他喜眉目笑转向陵源峰的三人,本想再恭维几句,却见方休脸色阴沉。   秦时脸上也不见半点喜色。   绝尘道君神色未变,但全身都散着一股似有若无的凉意。   丹霞道人顿时感觉有点冷,未说的话哽在喉间,再也出不来。   此时湖面上没有落水的,只剩了三人。   两位女修受了陆续帮助,又自知身法远不如他,无意再同他争抢。   三人和乐融融一同踏水而行,穿过水烟澹澹的湖面,飞跃至碧荷处。   陆续从花蕊中取下宛如明珠般的透净灵石,带回水榭处,结束了这场比拼。   此时落水的修士都上了岸,用灵力烘干了衣服头发,重新整理好仪容。   一些人想到方才自己在水里扑腾,衣冠不整的样子,面色仍是一片阴黑。   刘漳恨恨看了陆续一眼,心中的不服写了满脸。   他的师父秀林峰主面色也不太好,心里有话,到了嘴边,欲言又止。   丹霞峰主惯例出来宽慰几句:“大家都辛苦了,这场比试……”   “这场比试你们打得不过瘾,本座也看得不尽兴。”寰天道君霸气狂傲的笑音打断了丹霞道人的话,“还是要比剑才有意思。”   “你们再比一场。”   众人皆是一愣。   “本座也是这个想法。”秀林峰主大声附和。他方才就想这么说,寰天的想法和他不谋而合。   刘漳至始至终认为,自己是这群人中最强的一个,这场比试本该他独占鳌头,受长辈夸奖,同辈艳羡。   陆续能胜出,纯属侥幸。   皆因几个武力高强的同门互相争斗,不慎落水,才让陆续钻了空子。   这种无聊的比拼没有任何意义,他想再比一次,真刀真枪地决出胜负。   烈地峰主抚了抚下颌的短须:“本道也觉得,再比一场,也是无妨。”   他虽从未说过,但心中认定,自家爱徒的实力不会弱于秀林峰刘漳。   他最初提出各峰弟子斗法,便是想着看自己徒弟打败刘漳,省的秀林峰成日自命不凡地炫耀。   可惜做梦也没想到,自家徒弟还没显出任何本事,就这么无声无息落了水。他也觉得脸上无光。   许多亲传弟子也这么想。   陆续的修为和根骨,本不配和他们这群天之骄子站在一处。那个看上去比姑娘家还白净的小白脸,除了脸蛋一无是处。   他们想看的,是他灰头土脸,惊慌失措,沦为笑柄。   而不是左拥右抱,和女修说说笑笑,意气洋洋。   作者有话要说:   * 洛神赋   ——————   误会小剧场   旁人:陆续风度翩翩,懂得怜香惜玉。   师尊:生闷气。   _____   明天上班,我要去找编辑商量入V啦。   第一次顺V,没经验(笑着笑着就哭了~)还要准备入V的万字更新什么的。   所以明天不更新哈~周二见!   请姐妹们继续支持!谢谢大家~ 第027章 凤鸣(五)   问缘峰主和凤鸣峰主默不作声。   她俩出的主意,各位峰主给了她们面子,将比道法改为比身法。   但从未有人说过,只比这一场。   比试的结果不能服众,多人都要求再比一场。   三占从二,即便心中不愿,也难以违逆多数人的意思。   流波过后,湖面又恢复了平滑如镜。水光潋滟,山色空濛。   宴会场上寂静无声,峰主们在心照不宣的风静中,达成了默契和默许。   霎时之间,十几双眼睛不约而同朝陆续望来。   他是上一场比试的赢家,大家都想找他挑战,让他败北。   “陆续,去。”寰天道君狂傲地扬了扬下颌,“同他们打。”   他这幅以师父自居的颐指气使,再次惹得方休大怒。   他狠狠一拍桌案:“柳长寄,你是不是想死。老子成全你。”   桌上茶杯倾覆,在光滑的桌面上泼洒出一摊缓缓流散的水迹。   柳长寄傲睨自若,鼻息带着冷笑,讥嘲着对方的口出不逊。   余光瞥到倾倒的茶杯,他似是想到了什么,没头没尾悠懒吟出两句:“被酒莫惊春意重,赌书消得泼茶香。”(*)   众人惊诧,寰天这又是何意?   陆续清艳眼眸却瞬间瞪大。   方才比试身法之前,寰天道君曾把他叫到身旁,附耳私语。   他记得清楚,对方原话:“若你夺得头筹,本座就告诉你一桩,有关你师尊的秘密。”   他如约获胜,一枝独秀。   本想着何时找柳长寄兑现承诺,没想到他就这么不遮不掩,毫无顾忌地说了出来。   炎天界和陆续原本所在的世界,有大致相同的平行历史,诗词相通。   这首诗是千古传诵的名句,诗人为悼念亡妻所写。   师尊的秘密?   陆续蓦地想起修士们私下编排他的一段流言——他是绝尘道君和某个凡界女子所生。   陆续是身穿,并不存在什么占据原身这回事。   虽然他也偶尔自嘲,自己仿佛师尊的晚来子,但应该不存在这样的可能性。   莫非,他其实是魂穿,穿到了和原世的自己一模一样的人身上,却并未继承原主的记忆?   ——或者,还有一个可能。   他昨日才怀疑过:自己是不是被师尊当成某个人的替身?   昨日师尊打马虎眼,模棱两可,暧昧不明。   柳长寄和师尊多年莫逆之交,定然知晓许多别人所不知的秘密。   若他所说属实,那么师尊曾经有过一个心爱之人。   ——而自己,长得像她?   这也就解释得通,为何师尊会收他为徒,对他万般宠溺,以及那种似是而非的朦胧暧昧。   陆续顿感五味杂陈。   穿入师尊文学和替身文学,他自己其实并不觉得有什么。   他不是心怀不轨的孽徒。   他对师尊满心崇敬,没有半点非分之想,自然不会相思成伤。   他只是为师尊感到难过。   师尊道行高深,地位超凡,荣华富贵滔天权势,皆是囊中之物。   可惜夕阳易逝,明月易缺,千古世事总难全。   师尊心有所爱,所爱相隔天涯。   陆续低头,悄悄看了眼师尊。   绝尘道君峰凤目半垂,神色淡雅高华,但他能察觉到师尊微不可查地眉心轻皱。   师尊的心情必然受到了这句话的影响。   他又悄然瞥了眼师叔和师兄。   秦时善于伪装,在他从容淡定的表情上,很难看出内心真实想法。   若是师尊年少时的往事,秦时或许并不知情。   方休眼里闪着狠戾的幽光,如毒蛇般阴冷地盯着柳长寄,像是想将他置于死地。   陆续越发觉得,寰天道君所说,极有可能是真。   柳长寄和方休再一次剑拔弩张。   那句莫名其妙的话,又在水榭周围刮起一道寒凉的冷风。   过了片刻,众人从面面相觑中回神,才有人将话题转回比试斗法之上。   刘漳越众而出,走到陆续面前,伸手道:“陆师弟,请。”   连邀约的话都省了,直接就要和他对战。   秦时骤然站起身:“方才不是说过,你要领教森罗剑法,我来和你比?”   他嘴角微微下垂,极力掩饰着满心的不耐。若不是有这么多峰主在场,他都懒得废话,直接就要同刘漳动手。   山风带着水气,吹散薄暮寒烟。   湖面静静地闪着银光,水榭内又是一阵诡谲寂然。   刘漳一心想教训陆续,秦时一心要上演兄弟情深,袒护这个师弟,场面陷入僵局。   寰天道君再一次添柴拱火,嗤笑道:“陆续自己清楚怎么和他斗,用不着你帮。”   方休忍无可忍,毅然召出长剑,打算不再废话,直接同柳长寄动手。   “唉,唉……”丹霞道人扶着皱成波浪的额头,又要来做和事老。   一声清朗雅音霎时间阻止了所有人的动作:“阿续,把剑拿出来。”   一直默不作声,小啜清茶的绝尘道君此刻终于开口:“为师的那把剑。”   陆续低头,依言从乾坤袋中拿出一把白玉镶金,荧光萦绕的三尺长剑。   绝尘道君细长食指在桌面上轻轻一点,长剑嗡地一颤,伴着一声清越剑鸣,自动出了鞘。   峰主们皆大惊失色。   绝尘道君道行超绝,除了精妙世无双的森罗剑法,还另有一套自己所创的剑阵。   剑阵由五把神器级别的利剑组成,每一击,都可断山分海,碎裂苍穹,威力势不可挡。   没人见过五剑齐出的威能。   至今他所遇的对手,在第三把长剑出鞘的时候,就已死于剑下。   而如今,他将威力最强的那把剑,借给了他的爱徒。   地阶以上的高等法宝,以血结契,方可认主使用。   本命神剑更是与其主心血相连,血脉相依,是修士的半个心魂。   除非关系极为深厚之人,器主愿意让对方成为法宝的第二个主人,一般不与人共用。   炎天界元婴修士不过半百之数,没听说哪个大能,把自己的本命神剑借给徒弟使用的。   刘漳才能卓绝,秀林峰主引以为傲,对这个徒弟极其爱重。   即便如此,他也不敢如同绝尘道君这样,将法剑借给爱徒。   陆续尚未结丹,拔剑出鞘的灵气都不足,这把剑他拿着,同他自己一样,只是个好看的摆设。   但绝尘道君在此,将剑拔出。   拿着这把灵气自生,威力惊人的神器,手无缚鸡之力的幼童都能劈山裂石。   越级斩杀修士自不在话下。   这一举动,更向众人表明他对陆续的宠爱:   陆续拿着他的剑,谁找陆续斗法,就是妄图向他挑战。   秀林峰师徒二人同时瞪大了眼。   在神剑的威能面前,刘漳并无胜算。   若他还一意孤行要同陆续比试,陆续拿着这把剑,光明正大地仗势欺人,毫无公平可言。   刘漳吞了吞唾沫,退缩了。   他要的结果是胜过陆续,赢回方才输掉的面子,而不是再败一次。   “绝尘,他们两个弟子的比试,没必要吧……”秀林峰主面色略沉,绝尘道君偏袒陆续至此,他们师徒二人面上都不好过。   “怎么,”绝尘道君嘴角挂着坦然的淡笑,举止优雅,气势凛然不可侵,“阿续用我的剑,有何问题?”   问题可大了。秀林峰主暗自心谤,两个弟子比试,你做师父的横插一脚,以势压人,好没道理。   可徒弟借用师父的法器,又是天经地义的道理。   只不过少有师父这样溺爱一个不成器的平庸徒弟,连自己的本命神剑都愿意借出。   水榭边再次鸦雀无声。   众人脚下的水膜被风吹得微皱,银光点点,缈如繁星闪烁,无声衬映着气氛凝重的倒影。   “陆续,我徒儿刚刚承你相帮才免于落水,她正想朝你道谢。”凤鸣峰主适时插话,“绝尘,你让他们一旁去说几句。”   “对,对,”丹霞峰主会意,即刻附和,“我这徒儿也是。刚才他们三人相处得挺好,正该再多交流交流。”   烈地峰的亲传弟子也过来朝刘漳道:“刘师兄,咱们俩先打一场如何。”   他早有挑战刘漳的打算,此刻站出来,能遂自己的愿,能给刘漳一个台阶,还能给陵源峰的人一个顺水人情,一石三鸟。   刘漳借坡下驴,和烈地峰同门一道走了。   陆续也顺势跟着两个女修同往水榭角落,暂时远离是非之地。   他俩一走,几位峰主即刻找了些客套的谈笑话,水榭终于从沉闷凝重的空气中脱离,回复了和乐融融的热闹。   “闻风,你的举动我是越来越看不懂了。”   一些峰主举目远眺,看着徒弟之间的比试。一些峰主欢声笑语,闲谈论道。寰天道君却大刀金马地坐着,朝绝尘私下传音。   “你应当知道,若只论剑,陆续不会输给秀林峰的人,你为何不让他出战?”   绝尘道君雅致的唇角微微扬起:“阿续若是哪里受了点伤,我舍不得。”   “胡说八道。”寰天道君哼笑,“欧阳拟歌或许真心爱护她那些弱不禁风的女弟子,你定然不是。”   “我琢磨了片刻,”他笑音顿了顿,带上几分阴冷的寒气,“你不敢让他同别人比剑?”   “你怕他在和秀林峰弟子的比试中,激发出潜能?”   “你为了掩盖他的才能,根本不给他同别人论剑的机会?”   他又思忖了几息,嘴角玩味更加浓烈:“你把他晾在一边,不好好教导,却又将自己的剑借给他,以示爱重。我越来越好奇,你究竟想做什么。”   作者有话要说:   * 浣溪沙·谁念西风独自凉   误会小剧场   1.   陆续:原来师尊心中有个白月光。我真的是替身。   柳长寄:(偷笑)真好骗。   知道真相后的师尊:柳长寄给老子死!   2.   排雷&牢骚   作为作者,我已经说累了   师尊对陆续是真爱,如果觉得不是,那一定是你的问题。   真相指路72章,前尘。   另外师尊送剑=送钻戒=求婚。   师尊霸总是巴不得天天发朋友Q的晒妻狂魔。   没有什么捧杀,没有什么架在火上烤,请不要过分解读。   师尊是绝世大魔,阴险狡诈的白切黑,不是一烧就满身佛舍利的伟光正人设。   要求纸片人遵守富强民主文明和谐自由平等公正法治爱国敬业诚信友善核心价值观的,请痛快点叉,大家江湖有缘再见。   另外如果觉得角色行为和你心中不符,也请痛快点叉。   文案已经写过了,师尊攻,小众口味,没有爽文标签。   不接受任何写作指导,请喜欢指点江山的杠精姐姐们去别处唧唧歪歪,不要毫无意义地互相伤害。   谢谢大家~鞠躬~   ————————————   若是觉得文还不错,愿意请小陆喝杯奶茶,我替小陆谢谢大家~~鞠躬~   V前重申,重要事情说三遍!   师尊白切黑,深黑,纯黑,大黑洞。   森罗剑派不是伪君子,就是真人小,师尊师叔师兄,坏!但对陆续是真爱!   日常求友情预收   幻耽《分手后前男友成了领导》   古耽《将军靠美貌征服天下》 第028章 剑毒   绝尘道君不答反问:“长寄, 你方才同他说的话,是什么意思?”   柳长寄脸上的笑容瞬时一滞,过了半息, 故作高深道:“秘密, 不告诉你。”   “长寄,我是说过,你想收他为徒,我不会横加干涉。他愿拜你为师, 我也乐意成全。但是……”   绝尘道君放下手中茶盏,清茶在杯中摇动晃荡,未洒出一滴。   “你若对他胡言乱语太过, 失了分寸, 我绝不会坐视不理。”   柳长寄抽了抽嘴角, 讪笑几声, 不再接话。   正巧这时陆续同女修寒暄完毕, 回了宴场。   见师尊和寰天道君神色, 便知他俩在私下谈话。   他不便打扰, 只乖顺地站在一旁负手而立, 安静得彷如缥缈流云,独立世外。   “怎么又站着了?坐。”绝尘道君轻言细语, “方才和她们聊了些什么?”   “啊……”陆续一怔,“就随便闲谈了几句, 各峰景色的不同之处, 平日修行多长时间。”   绝尘道君扬了扬嘴, 不置可否。   “对了阿续, 凤鸣峰主的那颗灵石……”   陆续赶忙双手奉上:“灵石在此, 交由师尊处置。”   “把它还给欧阳峰主。为师给你一颗更好的。”   陆续顺从点头。他并不贪图这块价值连城的高阶灵石, 还给凤鸣峰主没有任何问题。   师尊也犯不上再补他一颗。   师尊给他的东西已经够多。   方休刚才和一位峰主聊天,见到陆续回来,也后脚跟着回了座位,恰巧听到这句话。   他轻嘲:“师兄,你这狭小的气量,小曲儿拿个别人的东西你就吃醋不高兴。”   “不过也是,”他转向陆续,“把这个还给欧阳拟歌,我也给你一颗更大的。”   方休才被他调戏得面红耳赤,这么快就忘了?现在又胡说八道些什么。   陆续斜了他一眼,没理会,遵照师尊的吩咐将灵石还给凤鸣峰主。   “哟,”欧阳拟歌黛眉弯如远山,瞥了眼绝尘道君,佯装嗔怒:“绝尘,你从来不收我送的东西,怎么也不准徒儿拿。”   “可我当着这么多人的面送出去的东西,现在又拿回来,不知道的,还以为我故作大方,其实舍不得这颗灵石。”   陆续讪笑着低头,感觉自己被某些事无辜波及。   寰天道君一副幸灾乐祸的戏谑笑容,像是等着看热闹。   “这颗灵石我定然不能再收回,否则被人指谪言而无信。”她又看了眼绝尘,他正襟危坐,端方怡然中透着坚决。   “他若实在不愿意你收我的东西,这样吧,”她温婉一笑,朝陆续打趣道,“你将这颗珠子送给我那徒弟。”   陆续隐约觉得这事似乎有什么地方不对劲?   但师尊不允许他拿,凤鸣峰主又不收回去,他只能依言,将东西送给凤鸣峰的师姐。   日落西峰,霞光倒映。   各峰弟子们结束了一对一的比拼。   烈地峰亲传和刘漳不分伯仲,狠狠搓了他自命不凡的锐气。   秀林峰师徒二人,面色都不太好看,强颜欢笑到眉眼都有些扭曲。   众人恭维着烈地峰主,称赞他名师出高徒。   烈地峰主抚着短须,容光焕发,春风得意。   陆续没上过场。和他一样避战的,还有几个温婉娇弱的女修。   没人同他约战,心里却都讥讽“长的比姑娘好看”“比姑娘还弱风扶柳”。   寰天道君意有所指,笑叹:“若是我寰天峰弟子出战,这些人都不是对手。”   峰主们心中暗诽:你又没徒弟,大话谁不会说。   嘴上恭维:“寰天若是收徒,教出来的徒弟定然境界高深,说不定能同秦时一战。”   陵源峰四人各怀心事,默不作声。   终于等到宴会结束。陆续回了居所,一头倒在榻上,心中思绪纷杂。   这几天事情一桩接着一桩,让他略感疲惫。   好在今日总算清楚,师尊对他如此宠溺,缘由究竟来自何处。   心中大石落地,总算踏实了一些。又难免唏嘘感叹。   ——师尊心有明月,他是替身。   他摇头哂笑,啼笑皆非。   但无论如何,他想要做的唯一一事,只有极尽全力阻止那几个疯批的阴谋,以微末之力,保护师尊安然无恙。   活一天,算一天。   但愿明日能够风平浪静,无波无澜。   ***   大概是心诚感动上天,如陆续所愿,日子安静了两天。   无事发生,他和薛松雨,于兴一起,在偏僻寂静的深木林里安心修炼。   也并非完全无人打搅。   方休和秦时,就一直不停地传讯,问他在哪。   陆续只草草回复一句:在一安静之处修行。   便切断传讯,不再答话。   后来更以沉思入定为借口,关闭了传讯符。   只要不是师尊传唤,其余人事,他没有闲心理会。   到了第三天,又是师尊亲自指导练剑的日子。   再次被揽了一上午,陆续感觉自己对森罗剑法的领悟,越来越混乱。   修士沟通天地,借天地之力,容天地之气,只有领悟剑心剑意,才能将乾坤灵气附于剑气,一剑断山海破苍穹,成为境界高深的大能。   天道玄妙,参悟困难。九成修士都难以真正领悟大道,陆续更是连门槛都摸不着。   可能他只有靠丹药堆砌,成为一个虚有其表的元婴尊者——前提是有命在,能撑得到那个时候。   ……   “这是什么剑?”薛松雨看着陆续面前摆着的一把三尺青锋,好奇问道。   今日陆续有绝尘道君指点,她也被师姐吩咐下山办事,顺道在山下小镇的糕点铺里买了些小吃,带回来给陆续。   一进门,就见陆续反坐在椅子上,将下颌抵上椅背,一动不动盯着眼前的长剑。   莹白的剑刃上辉光流转,是柄绝世好剑。   只是剑上四散的寒意太盛,森然阴冷,让人脊背生寒,一眼便觉不祥。   “不知道,”陆续撇了撇嘴,“秦时送来的。”   他伸手捏起剑柄,仔细找了找,在剑身上看到镌刻的剑铭,古朴字体写着“无究”两字。   薛松雨脸色瞬间凝重:“秦时忍不下去,打算取你狗命了?!”   无缘无故送来一把剑,这是死亡威胁。   她默念了两遍“无究”,恍然大惊。   “这柄剑我听说过。它的品阶很高,却不像别的法宝那样,需要金丹修为才能驱动。”   “此特性引得修士竞相争抢,它的历代剑主也因此死于非命,无一善终。此剑在千年间积郁了许多怨气,是把有名的凶剑。”   清丽话音一落,屋中瞬间寂静,落针可闻。   秦时送来一柄筑基修士也可驱使的凶剑,仿佛在嘲笑这个修为低微的师弟,诅咒他和历任剑主一样,英年早逝。   用飞将神剑杀陆续,大材小用。这柄剑刚好适合。   陆续在一瞬间,脑里浮现出秦时阴森冷笑,手握这柄剑要杀他的模样。   薛松雨抿了抿嘴,担忧道:“你要不……将这件事告诉绝尘道君?”   陆续摇头,反问:“你和同门起了争执,会找师父告状?”   薛松雨沉默。必然是不能的。   被人欺负了,就哭着回家找大人告状?又不是三岁小孩。   同门之间有私仇,大都自行解决。遇事只会找师父说理,这种人她们都看不起。   “那你打算怎么办?”她问。   “是你,你怎么办?”   “嗯……”薛松雨撑着下巴,思忖片刻,瞥了一眼长剑旁边的小食,“在糕点里加点毒药,给他送过去,礼尚往来?”   不愧是山大王,这种相互威胁,以牙还牙的手段很有一套。   和陆续的想法不谋而合。   “就这样吧。”陆续叹了口气。   可惜这是修真界,不是凡界。普通毒药对修士没用。   秦时对他是实实在在的夺命威胁,他给对方送毒药,连恐吓都算不上。   ……   秦时看着桌上的糕点,陷入沉思。   脑中不受控制地浮现出情/艳绮丽的绝美梦境,连夏志是何时进来的都没发觉。   “王记糕点!”夏志突然伸出的手晃着了秦时的眼,将他神思拉回现实。   “还是限量供应的荷叶糕!”夏志拿起一块糕点,一口吞进嘴里,脸上溢出心满意足的笑容,“谁送来的。我昨日排了两个时辰的队,都没买到。”   话一出口,就察觉自己不慎将偷溜下山的事说漏了嘴,赶忙将嘴闭上,安心咀嚼,不再言语。   “谁准你拿了?”秦时的注意力显然没放在对方身上,他盯了这几块糕点大半晌,自己都没舍得吃。   前日凤鸣峰宴会上,他见陆续拔不出师尊的剑,心念蓦地一动,就想到送陆续一柄筑基期也能催动的宝剑。   查了几本典籍,正好就有一柄剑符合。   于是他花重金买下,送去给陆续。   东西刚送出不久,陆续就送来回礼。这是不是表示,他接受了自己的礼物?   “你方才说,这东西难买?”秦时拿起一块糕点放入口中。   浓淡适宜的清甜瞬间在口中四溢,依稀带着梦境中诱人的甜美味道。   同样的话,他上回是不是也问过一次?   夏志砸吧着嘴,口齿不清地点头询问:“谁,运气这么好,能买到?”   “师弟送来的。”秦时嘴里吃着甜点,心中也泛起一丝甜意。   他突然间福至归灵,脱口而出:“他是不是对我……有意?”   夏志不明就里,只管奉承:“大师兄丰神俊逸,道行又高,咱们陵源的师弟师妹哪个对大师兄无意?就是乾天宗其他峰主门下,对大师兄心存爱慕的弟子也不在少数。”   他还觉得没奉承到位,又继续道:“王记不给咱们修士通融,天王老子去了都得排队。别看荷叶糕价格不贵,不比那些丹药法宝好买。送您这个的人,定然耗费许多心力。”   为了再吃到一块,他煽情得更为用力:“一定是他对大师兄的情意天地可鉴,感动了上天,才有幸买到每日只有十几盒的……”   “谁允许你再拿了?”秦时啪的一声,拍掉夏志伸向美食的狗爪。   夏志无奈揉搓着红肿的手背,抬眼一瞥,却见秦时盯着剩下的糕点,有些出神。   俊朗的眼眸闪着他从未见过的熠熠辉光,宛若星辰倒映。微扬的嘴角挂着柔情蜜意的笑,似如春风送暖,夜雪初霁。   夏志心念乍然一震:大师兄春心动了?!这个别出心裁,送大师兄糕点的某位师弟,看来有戏。   作者有话要说:   误会小剧场   1.   陆续:秦时送来死亡威胁,诅咒我和历代剑主一样不得善终。   陆续:在糕点里下毒,以牙还牙。   秦时:???   2.   秦时:师弟收了我送的剑,还送了回礼,他是不是……回应了我的心意?   只管吃&奉承的夏志:大师兄高富帅,人人爱!   陆续:???   3.陆续喝着读者老爷请的奶茶,脑补师尊有个白月光,打算继续当影帝。   ps 并没有下毒。两熊孩子嘴瓢说着玩而已。   中午12点,下午6点,还有二更,三更。 第029章 初现(二)   日照寒烟暖, 树影藏雀声。   陆续应付完方休,已经快过九时。   方休今日大概又无聊,早早就来侧峰找他。   说着“过来看看”, 天南地北聊了小半个时辰, 不知所云。   幸好没有纠缠不休,似是他自己还有什么事,到点就走了。   陆续走到深木林的时候,情况和往常不一样。   除了薛松雨, 还有三个问缘峰的女修,大声吵嚷着什么。   四个姑娘在一块争吵,若非天崩地裂的大事, 就是狗屁倒灶的欺/凌。   说是四个, 其实只有三人。   薛松雨是被无关卷入。   另外两个女修对着一个姑娘阴阳怪气, 冷嘲热讽。   薛松雨和两方都不熟, 无关痛痒地劝了几句, 没人听她的, 也就只有站在一旁看戏。   俩女修见来了陌生人, 不好再继续, 趾高气扬地离去。   被欺负的那一个,黯然无措地在原地站了一会, 朝帮她说了几句好话的薛松雨行了一礼,也满心委屈地走了。   人走后, 薛松雨撇着嘴朝陆续摇了摇头, 以示无奈。   但这破事本身和她无关, 也不怎么在意。   几个女修争吵, 还是为着天璇法会的事。   乾天宗内许多弟子都想参加。人人都期盼着表现出众, 能得元婴尊者们青眼, 收为入室亲传,享有更多的丹药法宝。   被欺负的那名女修名叫徐婉,长得漂亮,修为尚可,是问缘峰去往天璇大会炙手可热的人选。   平日大家对她敬而远之,到了需要竞争的时刻,那些不待见她的同门,就抱团孤立她。   “问缘峰里都是这样,成群结党,利来利往。”薛松雨叹气。   她不喜趋炎附势,勾心斗角,因此极少和同门来往。   “陵源也是一样。”陆续抿嘴,“天下何处不江湖。”   他也是被孤立的那一个。习以为常,满不在乎。   有一个并肩而立,真心相对的朋友,已然足够。   二人将此事放下,开始了今日的修行。   到了下午,落霞满山,众鸟归巢时,陆续问:“大苦瓜今天没来,他给你说过吗?”   他们三人约好,于兴没来,也没打声招呼,必然是寰天峰内遇到什么事。   “他没给我说,”薛松雨摇头,“这两日都没见过他,我以为他给你说过。”   二人面面相觑。   薛松雨:“可能被人派出去跑腿了?”   于兴位卑人微,被同门呼来喝去,做些脏活累活也无法拒绝。   陆续点头:“寰天峰主一旦心血来潮,想到什么就要做什么。他门下的弟子亦步亦趋,有样学样也不奇怪。”   他暗暗将柳长寄贬了一句,又和薛松雨闲谈片刻后,二人各自回山。   虽然嘴上说着:于兴那么大一人,又不会走丢,等办完事自己会回来。   到底还是有些在意,临睡前,他传讯给了于兴,询问近况。   等到睡觉,也没等来任何回应。   过了一晚,依旧如此。   无论是即使传讯,或是留言,对方都没有任何回音。   陆续心中起了疑虑,这事显而易见的不正常。   故意不回?有事耽搁?还是……出了什么事,无法回复讯息?   第一缕天光穿破云层,寒露还挂在树梢,陆续就去了深木林,将此事告知薛松雨。   “你在寰天峰有没有认识的人?能不能找人打听一下?”   薛松雨摇头。虽然她拜入乾天宗多年,除了问缘峰,别的山门里只零星认识几个女修。   “你呢?”话刚问出,她就意识到白问了。   陆续才来两年,而且深居简出,几乎不和同门来往。陵源峰内的同门他都不认识几个。   陆续无言以对。   ——他只认识寰天峰的峰主。   “我去寰天峰打听一下。”   人微言轻的低阶修士,如同草芥蝼蚁。有时遇到危险,悄然无息死在某处,腐朽化作尘土,无人知晓。   但他和于兴相识一场,明知事有蹊跷,无法不闻不问。   “回来回来。”陆续刚踏出一步,薛松雨叫住他,“你在寰天道君那儿是挂了名的人,他知道你去了他的山头,故意刁难你,你怎么办?”   陆续沉默。想必他一踏入寰天峰,柳长寄就能知道。   要是那个不讲武德的疯批扣着他不放,羊入虎口,还真没处伸冤说理。   “还是我去吧。”薛松雨甩了甩辫子,“你回家等我。”   “回来回来。”陆续叫住他,“你打算怎么打听?”   薛松雨疑惑:“怎么打听?路上遇到寰天峰弟子,就问他认不认识于兴。”   没有熟人,只能在路上遇人就问了呗。   陆续眉头微微一皱:“我觉得不太妥。事有蹊跷,我们不知情况,不要贸然妄动。”   他和大苦瓜相识,源于李意。隔天李意死了,恐和魔修有关。   现在联系不上大苦瓜,不知是否和李意的死有关,但一切小心为上。   “你这样,”他在乾坤袋里翻找了一会,拿出一块玉坠,又用小刀在玉坠上刻了于兴的名字。   “你拿着这个去寰天峰,就说在路上捡到,问他们知不知道失主在哪。别说你和他认识。”   “行。”薛松雨拿过吊坠,在手上掂了掂,摇着辫子走了。   ……   陆续回到小竹院,等着薛松雨的消息。   约莫一个时辰后,薛松雨气喘吁吁地跑了回来。   “如何?”陆续给人倒水,又给人摇扇。   薛松雨一口喝下一杯水,缓过气,神色仍然凝重深沉。   “那个于兴,到底什么底细?”   陆续一听,就知问题非同小可。   他和大苦瓜萍水相逢,没认识几天。平心而论,他只知其表,觉着大苦瓜人不像是坏人,可以结交。   至于其他,他并不清楚。   薛松雨拍了拍领口,叹道:“幸好我照你说方法问,没让人知道我认识他。”   “出大事了。”   陆续心中一凛,等着她继续往下说。   “于兴被关了起来。罪名为勾结魔修。”   薛松雨详细讲述了她打听到的经过。   两天前,寰天道君忽然下令,怀疑门内修士有人修习魔门功法,吩咐全峰弟子彻查一遍。   他漫不经心,随口一声命令,弟子们就将山头翻了个遍。   陆续心中微震:“在大苦瓜那儿,找到了魔门功法?”   他将乾天宗有魔修混入的事情告诉过师尊,师尊说会知会寰天道君一声。   师尊留了心,他一句话,寰天道君真吩咐人去查了。   薛松雨点头:“据说在于兴的房间里找到的。”   她皱眉看了眼陆续:“你和他认识的时候,他正被李意追杀。隔天李意就因为走火入魔死了。虽然据于兴说,他和李意无冤无仇,不知为何被追杀,但是……”   “但是,在大苦瓜的房间里找到了魔门功法。寰天峰的人怀疑,大苦瓜没说实话。”陆续思忖片刻,心中了然。   遇到这种情况,大家难免会认为:要么是大苦瓜和李意一同修习魔功,二人出了点什么问题,才发生了后面的事。   要么……大苦瓜偷偷修习魔功,被李意察觉,以至惹来杀身之祸。   无论哪种情况,大苦瓜房中被搜出魔门功法,证据确凿,必然被抓起来审问。   ……难怪联系不上。   “我觉得他看起来不像坏人,”薛松雨皱了皱眉,“但知人知面不知心,何况……”   何况他们才认识几天,根本不知对方底细。   “这事你别管了。”陆续朝她抿了抿嘴,“修习魔门功法不是小事,若是让人知道你认识他,万一牵连到你身上,恐惹麻烦。”   薛松雨点头,随即一愣:“你打算管这件事?”   “我能管什么事?”陆续嘴角微翘,露出一个近似自嘲的笑,“咱们这种修为,哪儿说得上话。”   薛松雨盯了他片刻,才略为放松地叹口气:“你心里有数就行。”   “这件事寰天峰的人并未封口,很快就会传开。不知别的峰主会不会也跟着下令彻查。这段时间,最好安分一点。”   陆续表情浮夸,惊奇道:“我什么时候不安分?”   薛松雨哼了一声,不置可否。   二人心情都有些沉闷,相互嘱咐了几句,薛松雨便告辞离开。   房门一关,陆续彷如精心计算的完美笑容瞬间冷了下来。   那日师尊开坛讲道,李意挑衅于他,他由此和对方相识,并且,结下仇怨。   没过两天,他在路上偶遇于兴被人追杀,杀他的正是李意。   他和于兴两人,从李意身上察觉到了魔气。   当夜,李意死了。死因看上去,像是练功不慎,走火入魔。但并未在他身上查探到魔气。   第二日,他被叫去寰天峰,帮于兴作证。证明于兴和李意并未发生争斗,李意之死和于兴无关。   他怀疑觊觎师尊的星炎魔君已经隐藏身份,悄悄潜入乾天宗,李意之死说不定和魔君有关,因此将此事告知师尊。   ——没说星炎魔君之名。只笼统地说“魔修”。   因为若非他事先知晓一点未来,此时的他不可能知道星炎魔君。更不可能知晓魔君已经潜入乾天宗。   师尊将李意身上有魔气的事告知寰天道君。   寰天道君吩咐弟子彻查,竟然真找到有人修习魔功的证据。   而人赃并获之人,是于兴。   这么一想,他被大苦瓜叫去寰天峰作证,大苦瓜将他当成了棋子?!   被人利用,陆续本该愤怒,可他心平气和,沉静如渊。   只是本能的觉得,事情不太对劲。   若大苦瓜表明看起来少根筋,实则是个心思深沉,善于伪装的人,会这么容易被人从房间里搜到魔门秘籍?   他应该亲自去问一问,听听于兴怎么说。   陆续撑着椅背,缓缓起身,深吸一口气,随即出门,朝尘风殿走去。   作者有话要说:   只出现在背景里的星炎魔君:本座什么时候才能出场?! 第030章 初现(三)   清风拂面, 红艳欲燃的花瓣漫天飞舞,衬得身姿飘逸白衣青年耀若白日初照,明月舒光。   金黄的琉璃瓦顶在日光下闪耀着绚璨光辉, 亭台楼阁在缥缈水烟中若隐若现。   深红飞檐勾连着碧空苍山, 屋檐下的青色铜铃脆声清悦。   有仙宫的庄严肃穆,也有十丈软红尘的烟火意趣。   陆续端正站在大殿门口,还未来得及开口求见,已听到一声清雅笑音:“和为师客气什么, 进来。”   鲜红熠亮的殿门在吱呀轻响中缓缓打开。   陆续一路走到书房,绝尘道君坐在桌案边,停笔等待。   霞姿月韵的身影悠闲地靠在椅背上, 上挑的凤目威仪天成, 却在温雅的笑容中消散了所有高坐云巅的淡漠疏冷。   陆续抬手行礼, 嘴唇刚启, 话还未来得及出口, 对方抢先笑说:“阿续, 你今早说有事, 日暮再来尘风殿, 现在还不到午时。”   “可是半日不见,想念为师了?”   陆续:……   这种形同调戏的调侃, 他不知何言以对。   雅言笑音继续调笑:“一日不见如隔三秋,半日也是一个寒暑。若换我心为你心, 始知相忆深。”(* )   陆续心中扶额, 师尊刚看了什么情/爱话本吗?今日对他的逗弄, 言辞如此猛烈。   自从前几日得知了师尊对他好的缘由, 唏嘘归唏嘘, 心底的忐忑倒是安定下来。   一直解不出的谜题有了答案, 只觉神清气爽。   救命之恩,照顾之恩,一笔一划,所有账目他都清清楚楚记在心里,看得见摸得着。   他不在乎师尊怎么看他。   师尊把他当成某个人的替身,那是对方的事。他无法左右,更无须介怀。   他做事只尊崇自己的本心。   师尊对他有恩,他只为报恩。师尊的情殇爱恨,是和他全然无关的前尘旧事。   师尊的调笑,陆续置若罔闻。他若无其事走到对方身后,乖顺地揉捏劲瘦肩颈,并将自己的来意告知。   “师尊,”清润悦耳的嗓音沉缓地说出请求,“我想去寰天峰的牢狱。”   见于兴,问明真相。   “为师将魔修一事告知长寄后,便没再过问。这事为师都不知,”绝尘道君捏住爱徒的手,移了一点无关紧要的位置,“你倒是知道的清楚。”   陆续动作一顿。   “阿续,”绝尘平淡道,“寰天峰的事,与你无关。你可知牵涉到魔修,宗内会如何处置。”   “端看上位之人,想如何处置。”陆续精雕玉琢的清艳眉眼半垂着,温缓润音将本该讳莫如深的事实剖析得毫不留情。   “往大了说,勾结邪魔外道,丧尽天良,罪不容诛。”悦音染上一缕似有若无的嘲笑,“若是掌权者不想追究,就只是一时不慎,受人蒙蔽,面壁思过即可。”   绝尘道君轻笑:“你倒是看得透彻。寰天峰之事,长寄自会处理。我们陵源峰不应横加干涉。”   “师尊,我……”   “阿,续”绝尘道君温柔摩挲着肩上光洁如玉的五指,“以你和长寄如今的关系,不宜再多往来。听话。”   陆续眼眸垂得更低,细密长睫在惊世的脸上投下淡淡阴霾:“……是。”   ***   遒劲虬曲的古木在厚重的青石路上拉扯出张牙舞爪的阴影,冷烟幽缈的凉风中透着浓浓肃杀。   临风玉树的潇逸身影鹤立在寰天峰山口的大道前。   虽然绝尘道君不允许爱徒干涉别峰内务,陆续阳奉阴违也不是一两次。   他一离了尘风殿,便偷溜至寰天峰。   轮值的守卫弟子是个修为深厚的金丹高阶,许是平日颐指气使惯了,见来人只是一个筑基,连对方低垂的眉目都不屑去看清,鼻孔朝天矫首昂视嗤道:“峰主权高位重,岂是随便来个人想见就见?”   他一脸不耐,赶狗似的地朝陆续摆手:“哪儿来哪儿去,别耽误我时间。”   又对另一值守的同门嘲道:“也不掂量掂量自己什么身份。一个小小筑基也敢跑来求见峰主,把我们寰天峰当成什么地方。”   同门耐性稍好一些,语气没那么冲:“峰主贵人事忙,这位师弟请回吧。”   若不是有事相求,你们那疯批峰主八抬大轿请老子来,老子都不来。陆续心中暗骂。   可他有求于人,也深知强者为尊的炎天界,弱者只能遭人白眼,只得好声好气:“在下确有要事求见峰主,还望师兄帮忙通传,就说陵源峰陆……”   “陆师弟,”他名字还没报完,眼前骤然出现一个人影,那身贵气逼人的服饰,一望便知应是地位超凡的殿前弟子。   “峰主有请。”   果然以寰天道君的灵能感知,他一入寰天峰就能知道。   陆续跟在接引的师兄身后,昂首大步朝辰宿殿走去。   守卫弟子惊的魂不附体,呆若木鸡。过了半天回过神,擦着额头冷汗:“他是什么人?!”   耐性稍好的同门在陆续昂首时瞥见了他的侧颜,心中有惊艳,更有惊吓。   “他说他是陵源峰陆……”   陵源峰陆续,乾天宗内大名鼎鼎,无人不晓的漂亮摆设。   带路的师兄将陆续领到辰宿殿前,客气道:“陆师弟请进,峰主已在殿内等候多时。”   上一次来辰宿殿,秦时带的路,师尊也在,殿内都是熟面孔,不觉得有什么。   如今独自前来,又有求于人,和寰天道君的关系也十分微妙,言行举止更为谨慎。   陆续垂首朝寰天道君行礼:“参见峰主。”   寰天支着长腿,大刀金马斜倚在靠背上,本是勾着嘴角,饶有兴致地看着他。   听到如此生疏恭敬,宛如陌生人的语气,顿时一怔。   “想通了,来拜本座为师了?”片刻后他挑了挑眉,哼笑道,“不必如此拘谨。本座说过,不会亏待你,像往常那样即可。”   清音依旧恭敬疏离:“弟子今日前来,有一事想求峰主。”   恭顺却疏远的态度令寰天心中蓦地一悸,他压下心头那股莫名其妙的不畅快,沉声道:“说来听听。”   陆续将来意告知对方:“弟子想见一见于兴。”   “我当是什么事,”寰天道君漠不经心一笑,“你想去就去。”   他传音唤了殿前随从,又问:“你和他关系不错?”   陆续点头,未答。   殿前弟子得了峰主令,领着人前往寰天峰寒狱。   陆续本以为寰天道君不会轻易应允,甚至提些要求刁难他,没想到这么痛快就答应。   他跟着领路弟子穿过一条因为树木过于繁茂,阳光透不过来,寒烟氤氲,潮湿阴冷的石道,来到一座阵法层叠,防卫森严的石楼。   沿着长满青苔,阴暗湿冷的石阶往下走了两层,领路修士停在一道设有严密阵法的石门前。   领路修士对陆续的态度很是客气,俨然将他当成贵客:“那名弟子就关押在里面,陆师弟请自便。”   陆续抬手说了声“多谢”,举步踏入石门内的走道。   寒狱内光线昏暗,空气中充斥着潮湿发霉的阴冷气味。   厚重的石墙上有暗红色的阵纹缓缓流淌,一股无形的威压彷如千年寒潭的冻水,无孔不入地渗入四肢百骸,冷得人心惊肉跳。   走道两边由石墙隔出一间间牢房,大多是空的。斑驳石壁上到处是大片黑褐色痕迹,像是经年沉积的残血。   其中一间牢房内,蜷曲着一道黑色人影。   人影瑟瑟蜷缩在角落处,全身都透着孤苦。   听到脚步声,他下意识地抬头,在看清陆续时,茫然无措的双眼瞬间闪出亮光,紧跟着,滑出几滴感激涕零的泪。   于兴原本脸圆微胖,长的一副喜庆模样。   然而此刻他颧骨微微凹陷,眉头在绝望的灰败愁容上缠出解不开的死结。   他手脚并用地爬到牢门口,嘴张了张,似乎想说什么,最终只发出呜呜的哽咽。   陆续叹了口气。他本打算厉言正色质问对方,是否修魔,是否利用了他,此刻却一眼心软。   “说吧,”他温声叹道,“怎么回事。”   于兴呜咽着抽泣了两下,沙哑的声音发着抖:“大,大哥,我……我不知道啊。”   “谁是你大哥。”陆续哑然失笑,“别害怕,慢慢说。”   “我,我真的什么都不知道。”于兴用脏污的袖子抹了一把鼻涕,断断续续交代了事情的前因后果。   三天前,峰主一声令下,要搜查门下弟子的私物。   于兴只当是例行检查,本没当回事。   谁知,两位负责搜查的师兄,从他的书架上,搜出一本魔门功法。   他当时就懵了。   他不知什么时候,自己的书架上混入了这么一本书。   可惜证据确凿,百口莫辩。   陆续皱眉:“你的意思是,有人趁你没注意,在你书堆里放入一本魔门功法,栽赃陷害?”   于兴点头。   他不是爱看书的人。很多书放在架子上,只当房间里的点缀,什么时候多了一本,少了一本,自己都搞不清楚。   “你是不是得罪过哪个同门?他有意报复?”   于兴摇头:“我,我没印象。”   他不觉得自己和谁结了仇。若是不小心得罪了谁……他也不知道啊。   陆续仔细审视他一眼,声音加重了几分:“那晚你被李意追杀,是真的不明缘由,还是,隐瞒了什么?”   “李师兄修为高,压根不屑和我们这种人来往。我来寰天峰这么些年,也没多少机会和那些境界高深的师兄们说上话。”   于兴再次抽泣:“那日我一个人在树林里练剑,他突然就要提剑杀我,我打不过,只能跑。幸好遇上大哥救了我一命,否则我定然血溅当场……”   “行了,”陆续叹气打断对方,于兴的话意一上来,就烦得他头疼。   清艳的双眸微微眯起,谨慎细致地又将眼前囚徒上上下下打量了一番。   半晌过后,他温声安慰道:“你再坚持几天,我尽量想办法,帮你洗清罪名。”   于兴耷拉在一处的八字眉和眼角骤然一扬,眼里闪过激动和喜悦,可惜不到一息时间,又愁眉苦脸,陷入绝望。   “峰主根本不会在乎我们这些低阶弟子。我怕是只能一辈子待在暗无天日的牢狱中,腐朽成一堆白骨,血肉为地牢的法阵提供养分,连魂魄也被困于此,永生永世不得解脱。”   “若真如此,我想办法给你个痛快。”陆续无奈安慰。   他本想伸手拍拍对方的肩,可惜被法阵阻扰,只得起身:“好好保重,我过两天再来看你。”   说罢,在对方依依不舍的目光中,缓步走出牢房。   作者有话要说:   * 诉衷情   误会小剧场:   1.   陆续:终于明白师尊为什么对我这么好。腰不酸了,腿不疼了,走路也有劲了。   师尊:……你根本就没弄明白。   2.   师尊明明点了情话技能,结果却是对牛弹琴。   无中生有多了个白月光,被心上人误会,还要被读者老爷们误会别有用心。   师尊霸总:总之就是生气,风评被害,欲哭无泪。 第031章 初现(四)   领路的高阶修士一直守在长廊门口, 见陆续出来,朝他点了点头,便要领着他出去。   “请问师兄, 峰主可曾说过, 要如何处置于兴?”   同门知无不答:“峰主曾派弟子审问过,但他拒不招供。峰主是仁慈之人,只将他关押在此,等哪天他想通了, 愿意坦白,再从宽处置。”   什么仁慈之人,从宽处置。陆续只能暗自冷笑。寰天道君根本没将这事放在心上, 于兴不招, 他也不在意, 就这么把人关着不予理会, 任凭于兴自生自灭。   再次穿过阴冷森寒的石道, 陆续回到辰宿殿。   寰天道君正斜靠在长椅上等他。   “你脸色怎么这么苍白?”他刚问完, 又恍然大悟般“哦”了一声, 自问自答, “寒狱里有法阵,冷。”   之后才笑问:“如何?”   陆续垂眸拱手:“峰主, 弟子有一事相求。”   恭敬疏离的语气每次都让寰天莫名不悦,他眉头微蹙:“但说无妨。”   “弟子怀疑此事另有隐情, 希望峰主允许我在寰天峰中自由行走, 查明真相。”   寰天微怔:“你相信他的话?”   “若本座没记错, ”他扬了扬嘴, 笑意带着几分讥诮, “他曾让你帮他作证, 和之前死去的弟子没瓜葛。这分明是欺骗你,利用你,你还信他?”   “我信与不信,对事实并无任何影响。”清艳眼眸闪过坚毅辉光,“若于兴真的修习了魔门功法,他是从哪里得到的功法,还有无同伙,峰主难道不想知道?”   “我知峰主贵人事忙,不愿门下弟子为了此等小事大动干戈。我愿代劳,为峰主查明真相。”   “你和他,总共也没认识几天。”寰天道君略微诧异,“勾结魔修一事可大可小,说不定你也会牵涉其中,背上一个勾结魔修的罪名。”   “就为了一个萍水相逢,身份卑贱的内门修士?”   陆续闭口不答,沉稳坚毅的目光将一切回答流露于外,无声胜有声。   “哈,你这人果然有趣。”寰天道君昂首大笑,“行,本座允了。让本座看看,你要如何查明真相。”   “多谢峰主。”陆续垂眸,补充一句:“我还需借一套寰天峰内门弟子的道袍。”   “这有何难,本座马上叫人给你送来。”   ……   陆续借用了一间偏厅,等寰天弟子送来道袍,便将身上穿的陵源峰衣袍换下。   要调查真相,势必需要在寰天峰内奔走,找人询问。   伪装成寰天峰弟子才方便行事。   刚将外袍褪下,房门突然被人推开:“好了没?”   寰天道君许是等久了,心中不耐,又是一峰之主,横行无忌,没有敲门的习惯,就这么直接推门而入。   然后瞬间凝固在原地。   陆续褪下了外袍,只穿了一件里衣。   衣领还未整理,微微敞着,精巧锁骨半露在外,瘦削紧实的胸腹将显不显,腰身流畅的线条被透薄的里衣隐隐勾勒,整个人像半掩于浩渺烟波中的绮丽山峰,造化钟神磅礴写意,侵染着引人遐想的诱惑。   寰天蓦地呼吸一窒,喉结滚动,顿觉口干舌燥。   他呆呆看了半晌,才恍然回神,急速转过身,大有非礼勿视的架势。   陆续:……   这些身居高位的人中龙凤,没去过游泳池,没入过更衣室?温泉总该泡过吧。   况且他还穿着衣服。   对方这窘迫样,弄得好像他又轻薄了谁似的。   他不紧不慢换好衣服,朝寰天道君行礼告辞,抬脚打算离开辰宿殿。   刚走一步就被叫住:“等等。本座也同你一道去。”   陆续脚步顿在半空,又听见他漫不经心笑道:“本座不是说了,要看你如何查明真相。”   他心中瞬间了然:贵人事忙的寰天峰主,忙着在一旁看他怎么打听消息,怎么寻找答案。权倾天下的贵人只关心过程有没有趣。   至于门下弟子是否被冤枉,不在他们尊贵的好奇心内。   陆续换了身衣袍,装成寰天峰内门,没用易容法术改头换面——他境界低,修为高一点的修士一眼就能看破,反而容易令人生疑。   寰天峰内门弟子数以万计,同门之间大多面生,行事低调一点,应该不会惹人注意。   寰天峰主好整以暇,趾高气扬跟着他身后。   陆续看他外表,仍然和往常一样。   柳长寄却得意洋洋,说自己施了法术,别人看他,只是一个其貌不扬的寻常内门,没人能看出他是峰主。   大能的境界陆续不懂,只能听之任之。   于兴人微位卑,和高阶修士们素无交集,地位稍高的同门压根不知还有他这一号人。   只需找同属低位的内门弟子打听,也省去陆续不少麻烦。   他问清寰天峰内弟子住处,很快来到于兴居住的弟子僚。   几栋三层高的巨大长形楼阁立在寰天峰内一处地势平坦的山坳。   这里是地位低下的普通修士居住的地方,人来人往,喧闹沸腾。   相比阁楼玲珑,紫烟升腾,雾流涧谷的仙山,此处显得格格不入,更像凡间闹市。少了安静清幽的仙气,多了几分红尘炊烟的人味。   可惜僧多粥少,千百号人争破头皮抢那么一点修道资源,彼此之间关系没法太好。   陆续在路边随意找了些面善的修士,打听大苦瓜平日的人情往来。   都说只知道有于兴这么一个人,没和他来往过,不怎么熟悉。   也理所当然地并未发觉,眼前的人并非本峰弟子,只在心中疑惑:寰天峰竟有相貌如此惊世之人?修为不怎么样,刚从外门升上来的?   没什么有用的消息,也不失为一则好消息。   于兴说自己在寰天峰形单影只,没有相熟的朋友,这是实情。   也没人听说他和谁发生过争执,结了仇怨。   照着同门的指示,陆续在宛如蜂巢的大阁楼里找到了于兴的房间。   低阶弟子居住的地方,形似闹市,人多嘈杂,管理也松散。随便什么闲杂人等,想进便进。   即便是搜出了魔门功法的房间,也并未封印。   陆续瞥了一眼跟在他身后的寰天峰主。对方神色淡漠,心中的漠不关心显而易见。   这地方对他来说,显然还不如殿后的鱼塘更值得令人费心。   可即便如此,这里也是万千修士,数亿凡人们趋之若鹜,心向往之的洞天福地。   底层修士的数量太多了,不如一尾金鳞龙鱼来得珍贵。   陆续推开一条门缝,趁着没人看见,跻身钻入房中。   于兴的房间就和他主人一样,寡淡得没有半点值得注目的地方。   一床,两桌,四椅,几个样式简单的置物架。   竹架上放着一盆随处可见,毫不起眼的绿植,还有几排半新不旧的书籍。   陆续随意拿了几本,有道门典籍,也有话本闲书。都是司空见惯的大街货,值不到一颗灵石。   他物伤其类地默默叹了一声。若不是师尊照顾有加,他的境遇恐怕不会比于兴好多少。   更为关键的,是此处疏于防备,栽赃起来太过容易。   有心之人趁大苦瓜不在,偷溜进来往书架上塞入一本魔门功法,他或许真的难以察觉。   可是为什么?   为什么有人要栽赃陷害大苦瓜?   李意是寰天峰的高阶弟子,或许有些价值,可以成为藏在暗处的那些邪魔外道诡计中的一环。   但是陷害大苦瓜,对他们有何好处?   大苦瓜被抓入寒狱,何人获利?没有。   寰天峰少一个地位卑贱如蝼蚁的修士,依旧落日熔金,月明风清。   莫非大苦瓜在无意中见到了什么,他自己没意识到?但对方必须得借刀杀人除掉他,以防后患?   为何又不直接杀人灭口?   神不知鬼不觉的地杀死他,永绝后患,不比偷摸进来放一本书难多少。   星炎魔君隐藏身份潜入乾天宗,设下阴谋诡计,栽赃陷害绝尘道君。但寰天峰这两桩鸡毛蒜皮的小事,能攀咬到师尊头上?   倘若一个魔君大能,就做点这些偷鸡摸狗的事,陆续都替他觉得脸上无光。   陆续心念电转,绞尽脑汁也想不通,陷害于兴究竟有何作用。   有人和他结仇,蓄意报复,似乎才是最合理的解释。   看来还是得再多打听打听。   趁着廊上没人,陆续又悄无声息溜出了房间。   “如何,可曾发现什么?”寰天道君一直跟在陆续身后,饶有兴致一问。   陆续摇头。   但直觉告诉他,大苦瓜应当没说假话。   这种信任毫无证据,无根无萍。或许只是那几日和睦融洽的交往,那一抹绝望无助的目光,隐隐触动了一根心弦。   他的本心告诉自己,他想查明真相,洗清大苦瓜所蒙受的不白之冤。   他又在楼道附近问了一些住在周围的修士。   大家住的近,抬头不见低头见,或许对于兴更了解一些。   得到的答复仍旧一模一样:没见过于兴和哪个同门往来,也没听说他同谁争执,与谁结怨。   楼道尽头处,有两房间,照不到光。   木雕廊角隔墙送过千秋影,半明半暗,色彩斑驳。   本该潮气湿重,阴冷积沉的角落,却不知从何处传来淡淡幽香。   几个修士围在一起,或站或蹲,说说笑笑,明媚的脸色和阴沉的角落泾渭分明。   令人一眼就觉得,此处绝不寻常。   修士们见到走来两个生面孔,也不以为意,似乎习以为常。   其中一个还朝陆续挤眉弄眼,热心招呼:“你们来得正是时候。房里没人。进不进去?”   房里有什么?   陆续心疑。精致的面容神色平静,没露怯,也没做声。   “看你们面生,第一次来?”一个方脸修士笑容有些古怪,态度却是友善,“不用紧张,一回生二回熟,进去过一次就好了。”   房里究竟有何玄机?   作者有话要说:   大家都很喜欢的小黑屋~(不是。) 第032章 初现(五)   陆续看向寰天道君。   这位贵人事忙的一峰之主, 显然也不清楚这等小事。若若脸上疑惑比他还大。   “既然来了就是朋友。”一位修士似是非常想结识陆续这么好看的朋友,笑得更加殷勤,“这位师弟, 你只管进去, 我给你打个对折,只要一块灵石。”   还要收钱?!   陆续好奇心起,反正也不知该去何处寻找线索,不如进去看看?   他把手伸向乾坤袋, 还没动作,寰天道君已经扔出一枚上品灵石,财大气粗地表示多余的钱不用找, 抬脚就要进房。   毕竟是峰主, 对自己地盘上的事也并非一点不关心。   方脸修士手忙脚乱抓住抛来的灵石, 上品灵石和普通灵石的差别, 如同金元宝和铜钱。这笔天降横财让他乐不可支。   但看到二人打算同时进房时, 神色古怪道:“你们一起?要不, 还是一个一个地进?”   寰天道君从来没有等人的耐性, 也不打算自己先进去, 让陆续在外头等他。   整个寰天峰都是他的领地,有什么去不得的地方?   他高视阔步, 长腿一跨进了屋,将别人欲说还休, 支支吾吾的提醒关在了门外。   房内门窗紧闭, 不透一点天光, 却用法术燃起明亮柔和的淡色暖光。   一张雕花罗汉床横放屋中, 比普通弟子的木板床华贵不少。房梁上垂下几道艳红纱棱, 轻柔迤逦, 映照出绮靡暧昧的人影。   一股浓烈的暖香充盈弥漫,沉郁如水的熏烟从香炉中缓缓流出,在地板上散开一层薄雾,晕染出满屋的纸醉金迷。   寰天脸色霎然一变,暗道一声不好。   偏头一看,陆续已经中了招。   他刚想把人叫醒,忽然一阵天旋地转,竟然被迷失心智的陆续推到在地。   红绸上映出旖旎交叠的淡影。   他下意识想要将身上的人推开,一声满含情靡的“峰主”,却突然变成一张无形的罗网,将他结结实实绑在地板上,四肢僵硬,动弹不得。   陆续压在他身上,清艳的眼眸因为情/念而染上几分鲜艳浓丽,一瞬间,万物失色,只有眼前唯一一笔震慑心魂的浓墨重彩。   “峰主,”雅润的嗓音也压着一丝沙哑,温柔细碎地磨砺着的克己复礼的耐性,带着如妖魅般惑心的情靡,“还是你想听我叫一声,师尊?”   陆续被迷香乱了心智,他该把人推开。   寰天脑中清醒冷静地知道自己应该怎么做,可身体却做出了截然不同的反应。他控制不了自己的行动,或者说,他的手听从着自己的心音:别动,他不想将人推开。   “师尊,”勾魂的音调染着灼心的温烫,在耳边低低响起,更加肆无忌惮地轻笑,“长寄。”   “你想知道闻风为何不让我练剑?”冰凉如玉的指尖抚上温热的嘴唇,轻轻摩挲故意挑拨,让人情难自禁地想将其含入嘴里。   却在即将入口时,欲擒故纵地离去,只余满心失望的空荡。   “因为练剑会起茧。风吹日晒,就没这么光润了。”   寰天的眼光难以控制地跟着白玉般的手指缓慢移动,突然冰冻似的凝结,几乎忘记了该如何呼吸。眼前人已经褪下染尘的外袍,成了真正光洁无暇的白玉。   “你曾探过我的经脉,知道我不是炉鼎。”冰凉手指扣起他的手,缓慢引导,“可你不知道,闻风对我做的事,比将我当做炉鼎更为过分。”   “长寄,你想当我师尊,是不是也想这么做。”   白玉上嫣红斑驳的淋漓血痕灼伤了柳长寄的眼。   他想开口否认,却满腹饥火口干舌燥,喉结微动,什么话也说不来。   “你想的。”艳色惊心的眉目带着戏谑的笑意,笑看他身体的变化。   “师尊,你会比闻风对我更好,还是比他对我更凶?”冰凉的指尖引导着他的手,抚上羊脂般润泽的后腰,“你不会逼迫我练剑的,对不对。要是不小心受伤,你不会心疼?”   身上的冷玉在缓缓移动。柳长寄心里清楚,这是他最后推开对方的机会。   一旦过线,覆水难收。   可他呼吸沉重,四肢僵硬,无法动弹,连闭眼都做不到。   “闻风对我不好,你不会的,对不对。”沙哑的诱音磨灭了最后一丝理智,他再难抑制,捏紧了手中的冰冷。   “长寄,你只能这伤我。”   ……   巫山尽夜雨,一曲玉树流光。   柳长寄停下了对怀中人肆意放纵的伤害,打算温柔吻尽绝艳眼梢边的泪痕。   眼前诱人风景倏然一变。   还是那间屋。景象却和方才天差地别。   鼻尖渗入淡淡幽香,和他共赴云雨之人,衣冠齐整地站在旁边,眼带疑惑地看着他。   白玉精雕的面容还是那般勾魂夺魄赏心悦目,艳色倾世的双眸中却没了只深情注视他一人的情/念潋滟。   陆续跟着寰天道君进了屋。   房中的布置,有些……一言难尽。布置这间房的人应当已经尽力,可惜审美问题难以轻易解决。   他扭头梭巡了一周,越看越疑惑。   这间房究竟用来做什么的?   进来之后,傻站了半天,无事发生。   他偏头看了眼寰天道君:“峰主?”   对方似是走了神,没理会他。   世间不可能有任何法术,让道行高深的寰天道君中了招,却影响不了他一只小弱鸡。   若是寰天峰主都入了障,他没本事救得了。   他只在旁边静静看着,好在没过多久,对方就自己找回了三魂七魄。   澄澈却又惑心的双眸狐疑地望着自己,彷如亲历的情事仍然在心中萦绕不去。寰天心尖猛然一震,耳烫心热,一时不知该如何对待他。   几息之后,他蓦然想起什么,转身一脚将房门狠狠踢开,沉着脸出去阴森问外面的修士:“这是什么阵法?”   一进门,他误以为陆续中了招。没想到却是他自己入了幻障。   在低阶弟子住的地方,竟然有如此高深的法阵?!   这世上竟然存在能让他入障的法阵?!   门口有说有笑的弟子被突如其来的阵势吓了一跳。强大的威压戾气逼人,惊得人毛骨悚然,几人差点站立不住,几欲跪倒在地。   一个其貌不扬的内门,修为和他们差不多,为何如此令人恐惧?   陆续跟着出了屋,也被这股暴戾真气压得气血翻涌,胸闷难受。   寰天道君方才是见着什么了?   再不讲武德,也不会在自己的地盘上大开杀戒吧。   见几人都快被骇人的灵压吓得魂不附体,此刻也只有他敢出声相劝:“峰……先生,有话能不能好好说。你这样问话,谁敢答。”   柳长寄蓦地一怔。   他心中仍不知该如何对待陆续,行动却不受心念控制,顺从地收敛了灵压。   压在头顶的暴戾威压骤然消失,修士们方能重新呼吸。   他们原本以为两人知道此处,慕名而来。现在却不管他二人究竟为何会来,争先恐后一股脑将这里所有的玄妙全盘托出。   陆续听得目瞪口呆。   心里直呼:真他娘的鬼才。   他肃然起敬,心中万般后悔:方才不该嘲笑布置这房间的高人审美不行。   修士们把这间房叫做醉红楼。名字浅显易懂,万古流芳,一听就能猜到和秦楼楚馆有关。   事实也是如此。的确是一家独出心裁的秦楼楚馆。   乾天宗是修仙门派,不可能有风花雪月的温柔乡。   然而道修不是佛修,不讲究绝情断欲。血气方刚的修士们自然会有七情六欲。   可惜能找到道侣的下级弟子能有几个?他们也知道洁身自好,不去山下的烟花柳巷找姑娘。   于是就有一心灵手巧的弟子想出了这么一个别出心裁的法子。   他们用一幻阵布下了这间“醉红楼”,让同门观看春宫戏。还是身临其境的春宫戏。   修士们可以有以假乱真的虚幻体验,纾解人欲,又不耽误别人。   后来渐渐传开,小有名气,慕名而来的同门很多,他们就收点灵石赚点小钱。   难怪这几位师兄建议他们一人一人的进。   毕竟,咳,大家都懂。   所以寰天道君方才是在房间里同人共赴巫山,朝云暮雨。   也无怪他勃然大怒。   不明就里误入青楼春风一度,以为是什么邪门法阵,有这样的反应实属正常。   嗯……陆续陡然一愣:“为何我什么都没见到?”   他不是也该和一个小美人恩恩爱爱,一夜夫妻?   “法阵靠修士自身心念和法力催动。师弟道心稳固,六根清净,自然不为欲/念所动。”   陆续:……   他听出来了。别人是在委婉地说他修为低下,催动不了法阵。   以及隐晦的暗示:他可能不行……   什么六根清净?!他又不是慈航普渡的高僧,若是遇到心仪之人,他也可以一夜七次。   带着一股莫名的不服,陆续离开了“醉红楼”。   闹了这一出,几位师兄对他的态度更为亲切。他打听于兴的情况,他们都搜肠刮肚帮他回想。   可惜还是没想到任何有用的情报。   他们和于兴也无往来,从未听说他和谁结怨。于兴这么多年,连醉红楼都没来过。   有人提出一个稍微有点用处的意见:可以去问问,搜出魔门功法的那两位师兄。   当时是何情况,于兴房里有没有什么异状,他们或许会知道点什么。   只不过负责搜查的都是高阶弟子,他们这里的人攀不上关系,只能陆续自己想办法打听。   作者有话要说:   误会小剧场   1.   柳长寄:陆续中了迷障。   ……原来中招的只有他自己。   2.   同门:(真心夸赞)师弟道心稳固,六根清净   陆续:他们讽刺我不行??? 第033章 初现(六)   日暮余晖落, 红霞映韶光。   摇动的草木荡出清风的声响和重量。   白靴踩踏在厚重的青石板上,偶尔碰到几片落叶,沙音细碎。   要如何找到搜查于兴房间的修士?那些金丹高阶的弟子, 压根不会理他一个修为低微的筑基。   陆续侧头看了一眼寰天峰主。   算了, 峰主贵人事忙,更加不屑浪费时间,过问蝼蚁草芥的小事。   寰天道君自从知道法阵的作用,就一直不言不语, 若有所思。   按照那几位师兄所说,法阵靠修士自身心念和修为催动,若是心里有人, 共赴云雨的, 便是自己的心中所思。   陆续心绪忽然有些难以言说。   寰天道君恋慕的是师尊。那他方才必然在幻障里亵/玩了师尊。   不知在他的幻障中, 是两情相悦的鱼水之欢, 还是他一厢情愿的霸王硬上弓, 或是两者兼有。   他修为高深, 幻境中的体验必然如同真实。   或许连他自己都信以为真。   有人在自己面前肖想敬仰的师尊, 身为徒弟却什么都不能做, 是他无用。   陆续无奈默叹。   不知经此一事,寰天道君往后对师尊的手段会不会更为激进。   他又朝对方悄悄瞥了一眼, 被锦衣华服遮挡的地方,不知是否尚在余韵之中。   寰天道君忽然道:“想看?”   声音似乎带着几分咬牙切齿的隐怒和隐忍。   陆续压下心中尴尬, 若无其事地收回眼神。   两人静默无声地同行了一段山路。   云霞层叠, 山风轻拂, 渲染了一丝落日熔金的辉光, 石板上的淡影总有地方交叠在一起, 无人山路寂静的有些诡异。   “闻风这样对你, 你心中就没有一点怨意?”   突如其来的话让陆续一怔。   寰天本是在问,绝尘故意埋没他的才能,只让他成为别人眼中漂亮花瓶一事。   陆续会错了意,以为对方在询问师尊将自己当做替身一事。   他沉默片刻,顺势问道:“师尊心中的那个人……他们,为何没能在一起?”   以师尊的本事,不会护不住心中所爱,令对方仙逝。   师尊和他的心中明月,是真的就此天人永隔?还是有什么无可奈何的原因,天各一方?   寰天一愣。   一息后,他游移了眼神,扬起嘴角哼笑了一声:“不告诉你。”   陆续在心中砸了砸嘴。不过也好,这人还算有底线,没有彻底道德沦丧,将师尊不愿触及的过往到处散播。   不知不觉间,二人走到了山口。   陆续朝对方恭敬拱手:“今日多谢峰主。明日……”   “明日你再来就是。”寰天道君俊逸的面容背着光,沉着影,眼中有股暗淡却汹涌的波光,看的陆续莫名其妙。   过了一会,他又扬了扬嘴,音调略低,半是玩笑半认真道:“要不你干脆就此待在寰天峰。闻风那里,我自会同他说道。”   “多谢峰主美意。弟子只有绝尘道君一位师父。”   寰天道君愿意给他机会,让他查明真相,这个恩惠陆续铭记于心。   但一码归一码。   欠下的人情他会想办法还,转投师门绝无可能。   以后若是对方妄图对师尊不轨,他也不会手软。   陆续疏离地行礼,告辞,转身踏上回陵源峰的山道。   寰天道君站在日暮微风中,默然注视着灼若明光的潇逸身影消失于视线。   他嘴角微翘,无奈哼笑一声,隐约透着几分自嘲:“平生不会相思,才会相思,便害相思。”(*1)   话音落,颀长身影也消散于幽凉长风。   ***   陆续又换回原本的衣袍。他一路东躲西藏,避开路上的陵源同门,来到尘风殿。   违抗师命,私自前往寰天峰见于兴,还打算插手寰天峰内务,这事不能让师尊知道。   师尊对他是好意。寰天峰内务,陵源弟子本就不该参与。何况大苦瓜的罪名是勾结魔修,他和大苦瓜相识,更应该回避。   倘若大苦瓜说了谎,并不无辜,他也说不定会被牵涉其中,给师尊惹来麻烦。   但他就是没办法闭上眼,不闻不问。莫非,这就是修仙之人时常挂在嘴边的“道心”?   陆续怀着一颗忐忑不安的心入了尘风殿,例行请安。   绝尘道君一贯的温润和雅,脸上未见异色。   还好,师尊不知道。寰天道君没将此事告知于他。   稍稍松了口气,陆续离了尘风殿。   本想一路快步,早些回家,可惜事与愿违。   夹道的花树被西峰斜阳拉扯出大片阴影,粗壮的枝干在微暗暮色中突然墨染了张牙舞爪的扭曲嶙峋。   欲燃山花在最后一丝微弱天光的映衬下,颜色深得像是染了血。   树下一道熟悉的瘦高身影半掩于阴暗,宛如一尊阴冷的杀神。   秦时想必已经在树下站了一会,他有意在路口堵自己。   陆续心中无奈,嘴角扬起毫无破绽的笑,朝他抬手行礼。   “你下午去哪儿了?”清沉的音调在逐渐微凉的夜色中也浸入了几分寒气,入耳便化作深藏不漏的杀意。   陆续心中蓦然一凉。   他偷离陵源峰的事瞒过了师尊,但秦时对他监视更为严密。   他不在陵源,秦时必然知道。   “出门练剑了。”陆续不动声色答道。   以秦时的性格,即便知道他说谎,应当也是心中冷笑,不会直接戳破。   “又和问缘峰那个女弟子一起?”   陆续含糊的“嗯”了一声。   “那把剑用的可顺手?”秦时看向陆续腰间,发现他并未佩剑,又将目光移到他脸上。   “你脸色……怎么这么苍白?”   秦时送他以示威胁的那把凶剑,散发的血霜之气比寰天峰寒狱中的冷气还要瘆人。   陆续瞬间想起剑主英年早逝,不得好死的诅咒。   秦时又在含沙射影嘲讽他。陆续心中暗骂一声,笑答:“剑用的顺手。那盒糕点,可入得了师兄的口?”   虽然他和山大王都一致认为,秦时送剑,他送毒,半斤八两礼尚往来。   可他和薛松雨都没有能对修士有效的毒药,只能嘴上逞个痛快。   秦时身形一顿,语气有点含糊:“嗯……好吃。”   “师兄喜欢就好。”毒不死你。   陆续正打算告辞离去,却听对方道:“你若是找不到对手练剑,我有空闲。明日……明日和我一同练剑,如何?”   偷溜去寰天峰的事,铁定被秦时知道了。   所以秦时特意相邀,阻扰他明日再去——虽然秦时不一定清楚他到底去寰天峰做什么,只是想着坏他的事。   可于兴不能等。   “我明日已经和松雨约好。”   “……”   秦时沉吟不语,陆续能感觉他毫不避讳,直直看向自己目光中幽藏的锋锐杀意。   二人笑里藏刀对视了几息,秦时率先移开目光:“你要回屋?我送你。”   能把监视如此正大光明,清新脱俗的瞎说出来,这伪君子的养气功夫实属天下一流。   就凭这一点,陆续也心服口服地称他一声“师兄”。   他好笑又无奈,嘴角同样扬着虚情假意的淡笑,说了声“多谢”,迈步朝侧峰走去。   一路上,明显能感觉秦时有意拖慢脚步。   陆续我行我素,按自己的步调迅速回了居所。说了告别之语,对方却似乎没有即刻离开的打算。   他不禁有些心烦。   但他心知,秦时必然也一样。   秦时对他的暗恨,比自己对他的不满更甚百倍。   如今正是要沉下心,互相比拼耐性的时候。   秦时满心杀意,却找不到机会暗中下手。   秦时比他演的还累。   陆续装腔作势的笑容更深,朝对方点了点下颌,才转身推门进入房中。   草丛中传来悉索虫鸣,被毁得东横西倒的林木还未长好,杂乱得如同秦时剧烈跳动的心音。   陆续清艳的眉目在皎月下萤光如玉,绝世风华晃得人意乱情迷。   挺立的昂扬让秦时举步维艰。   半掩在宽袍大袖中的拳紧了又松,松了又紧。   孤影在月下站了半天,幽幽吐出一口气。染了三分夜色寒意的高挑身影带着月华转身离去。   虽然现在才七时,他已经预见了今晚的梦境。   ***   日出雾露馀,青松如膏沐(* 2)   陆续一早去尘风殿请安,随后又悄悄避开路上同门,再次去往寰天峰。   气贯长虹的界标石柱缓缓映入眼帘,今日山门轮值的修士不是昨日那两个。   该上去说明来意,求见峰主?还是什么都不说,就站在一旁,等寰天道君感应到他后,派人来接引。   无论那种,都会先遭一顿白眼。   习惯了习惯了。陆续心中苦中作乐,自嘲一笑。   嘴角勾出宛如计算过的精确幅度,轻灵的白靴踩着山道,缓步走向寰天峰山门。   一踏入地界,宽阔石道两旁的粗大巨木突然无风自动,一缕飘影青烟霎然间降在陆续面前。   青烟缓缓化作一道人影,朝陆续抬手行礼:“陆师弟,峰主派我在此迎接,他已经在辰宿殿等候多时。”   陆续略感诧异。   对方是昨日为他领路的殿前弟子,算是熟面孔。   寰天道君一大早就派他在这里等自己?   他回礼:“有劳师兄。”   便在两个值守弟子惊掉下巴的目光中,跟着接引人直接走向辰宿殿。   寰天道君还是那幅霸气狂傲的姿态,翘着长腿斜靠在雕刻奢华的宽椅上。   见陆续进门,他身形轻微一顿,随后挺直了劲健的腰背,缓缓扬了扬嘴角:“来了?”   陆续恭敬行礼:“参见峰主……”   “这是于兴房里搜出来的功法。”寰天峰主朝殿前弟子看了一眼,弟子会意,将一本线装的书籍双手奉到陆续面前。   “不过是地阶的功法,还是残卷,”清越嗓音轻嗤,“没什么可取之处。”   非天阶高品级的功法,入不了高高在上的元婴尊者们的眼——却已是普通修士梦寐以求的宝物。   陆续接过来,仔细观看。   书页应是刚抄不久的,纸张和墨迹都还很新。   许是为了掩人耳目,书皮上写着《戏春风》,从外表看,只是极为寻常的闲野书籍。   陆续将功法交还给殿前弟子。   寰天道君道:“本座已经派人询问过搜查于兴的,是哪两个弟子。”   “本座将他们叫来辰宿殿审问,还是你过去找他们?”   寰天道君这是在帮他?   陆续原以为他只会袖手旁观,他得自己想办法找到那两位高阶弟子。   没想到峰主今日居然愿意帮这个忙。   “多谢峰主。我想自己过去,不必劳烦那两位师兄跑这一躺。”   多走走,多看看,或许才能找到线索。   “也行。那本座也同昨天一样,陪你过去。”   陆续借了殿内一间房,依旧和昨日一样,换上寰天弟子的道袍。   出房时,寰天道君抱臂倚门,安静地站在门外等他。   陆续忽然有种莫名其妙的感觉:寰天道君似乎和以前有些不一样。   但哪儿不一样,又说不上来。   作者有话要说:   *1 双调·蟾宫曲·春情   *2 晨诣超师院读禅经   ——   误会小剧场   1.   陆续:柳长寄在小黑屋里对师尊强取豪夺。   柳长寄:……要我把真相说出来吗?   2.   陆续:我和秦时互飙演技。   秦时:……求问师尊,遇到这么迟钝,又爱胡乱脑补的心上人该怎么办?   师尊:……我也很无奈。   周六晚上十一点更新。姐妹们不要熬夜,周日更新后一起看哈~   祝大家周末愉快。 第034章 初现(七)   “这个你拿着。”寰天道君递给陆续一块手掌大小的金黄令牌, “你拿着它,想问什么尽管问,没人敢给你脸色看。”   寰天峰主令。见令如见峰主。   看着和往日睥睨狂傲完全不同的正经神色, 陆续心中再次疑惑:寰天道君今天怎么转性了?   但对方愿意帮忙, 他求之不得。   在峰主纡尊降贵的亲自引领下,陆续很快走到了寰天峰高阶弟子居住的地方。   下位弟子的居所,喧嚣拥挤,有如闹市, 满是烟尘。   而上位弟子的住处,飞阁流丹,碧瓦朱甍。翠树青烟氤氲着红桥飞瀑, 苍空卧虹绚烂出仙境妙华。   陆续腰间挂着峰主令。即便只是一个筑基, 修为高深的金丹修士们见了他也不敢怠慢, 有问必答。   在态度热情的师兄们指引下, 他很快找到了搜查于兴房间的一个修士的居所。   这个修士显然已经提早得了峰主的命令, 待在房间里等着, 哪儿也不敢去。   陆续刚进门, 另一位修士也得知了消息, 自己跑了过来。   二人清楚陆续来意,他无需多问, 他们已知不无言地将那日情况详细回忆了出来。   他二人负责于兴所住那一层楼的所有房间。进入于兴房内后,本是列行公事地检查, 并未太慎重。   未曾想到粗略一翻, 就在书架上发现了魔门功法。   “大苦瓜……于兴书架上的书不少。你们每一本都拿出来看翻看?”   “哪儿能呢。”其中一位名为张穹的弟子嘿嘿一笑:“那本书套着《戏春风》的书皮, 我一时心痒, 就拿出来看了一眼……”   他朝陆续挤眉弄眼, 一副“你懂的”狎昵姿态。   陆续疑惑。他不懂。   为何见到这本名叫《戏春风》的书会心痒。   “怎么师弟你不知道?”张穹比他还诧异, 又瞄了另一位名为陈棋的同门一眼,“还是和陈师兄一样,不爱看《戏春风》?”   陆续茫然的眼神恰到好处地回答了对方:他压根不知这书是什么东西。   他偏头看了眼寰天道君。   目空一切的峰主眼神同他一样迷惑:没听说过。   张穹顿时像是触动了什么机关,一个瞬步移动到书架边,动作麻溜地从隔层中抽出一本书,又一闪身出现在陆续眼前。   整个动作不过两息,身法灵巧有如行云流水,残影晃得人眼花缭乱。   他像个热忱推销书籍的书商,殷勤又卖力地朝陆续介绍手中书籍,还生怕他不学无术不爱看书,直接将书翻开,摊到他面前。   陆续扫了一眼,看到了书上白纸黑字的内容。   ……   “师尊……”陆续沙哑的嗓音哭泣低吟:“求求你……放过我……”   破碎的哀泣唤来更为暴戾的凌/辱:“陆续,平日为师怎么教导你的?吃下去。”   “师尊,不……啊!”   ……   陆续:“……”   这他娘瞎眼的什么东西?!   他瞬间明白了《戏春风》究竟是什么玩意,并且想将其一把火烧掉。   张穹却还兴高采烈,滔滔不绝地朝他讲述着这风月话本词句多么妙笔生花,内容多么引人入胜。   这是乾天宗最出名的系列话本。历史悠久,源远流长,讲述了宗内耳熟能详的名仕们各种奇闻轶事,爱恨情仇。   作者笔力了得,曲尽其妙,情/词艳/曲酣畅淋漓,场面极其香艳。   戏春风的内容紧跟潮流,近一年来的故事主角,多是乾天宗被人议论的最多的弟子——陵源峰陆续。   陆续是陵源峰最好看的摆设,在各种香艳故事里,他几乎都是被几位尊者肆意狎玩的娈宠,看得人直呼过瘾。   张穹越说越来劲,完全不知道话本中的主角本人,此刻正面色铁青站在他面前。   “所以你看到于兴书架上的《戏春风》,忍不住拿出来翻看?”陆续深深吸了一口气,好不容易将心中无可奈何的愠怒压下,面无表情问,“当时于兴房内,有没有什么异常的地方?”   “最异常的就是这本《戏春风》!”张穹依旧激动地说个没完,“它上面写着贰零贰壹,是最新的一期,我都还没看过。”   他没想到竟然出了新的故事,压根管不住手,即刻就拿出来翻阅。   怀着满心期待,朝圣似的将书打开,里面的内容让他瞬间傻了眼。   并非翘首以盼的陆续和陵源峰三尊者不得不说的故事,居然是魔门的修炼功法。   他又像邀功似的,朝相逢却不识的陆续自豪道:“陈棋师兄不爱看风月话本,从书架前经过都没发现。还是多亏了我。”   陆续再次无奈深吸了一口气,将心绪转移到全神贯注的思考中来。   若是伪装成一本普通的书籍,这些搜查的弟子心不在焉,潦草扫一眼,不一定能发现。   特意将书皮换成《戏春风》,还是大家都没看过的最新内容。搜查的弟子难免心痒好奇,一旦拿出来翻看,定会发现其中玄机。   现在已然能够肯定,于兴必是遭人陷害。   若是自己的东西,谁会用这么惹人注意的书皮做伪装?   分明就是放在那里,明目昭彰地叫人来发觉。   而且混入的时间不会太久,就是这几天的事。否则如此显眼的东西,于兴自己会发现。   可惜还是不清楚,究竟是谁陷害了于兴。   能问的都问了,没能再有收获。   陆续朝二位师兄告辞,打算离去,张穹却将他叫住。   “这位师弟的容貌如此卓绝,依我之见,必不在那陵源陆续之下。”他瞥了一眼陆续腰上挂着的峰主金令,谄媚的眉眼都快挤到一处。   “我自入门以来,从未见过峰主将令牌交给别人,”他举起两只手,将大拇指按在一起,挤眉弄眼,意有所指,“师弟何不看看《戏春风》,也学学陆续勾人的手段,说不定……”   他嘿笑一声:“若是师弟也能像陆续那样,凭着美貌将峰主拿下……”   “苟富贵,无相忘。”   相逢却不识的寰天峰主和陆续各自面无表情看了他一眼,转身离开。   “唉,怎么还摔门呢?”张穹一脸莫名地看着被大力推的巨响震天,微微颤动的门板,好意朝离去的美貌师弟大声提醒,“据说峰主喜欢温柔雅意的。”   白靴踩踏在光华如镜的青石板上,倒映出轩然潇逸的清瘦身影。   陆续早就知晓,宗内同门们厌恶妒恨他,但今日才知,他竟然成了喜闻乐见的风月话本主角。   五味杂陈,啼笑皆非。   他无奈地仰天长叹一声,罢了罢了,能怎么办呢?还不是只有安慰自己放宽心,不以物喜不以己悲,把酒临风,宠辱皆忘。(*)   刚调整好那颗只装的下泾渭分明的厚恩和深仇的心,正打算考虑下一步又该怎么办,忽然听见一声微沉的低问:“闻风他们,真的将你视作……你时常受他们欺/凌?”   陆续一口老血,几欲和一句朝对方祖宗的问候同时喷涌而出。   他是没少遭秦时的鄙夷蔑视和阴阳怪气的冷嘲热讽,但绝非话本中那样被他们当做娈宠。   就算是玩弄,也是他调戏方休!   “柳峰主,”清润嗓音拢上一层凛冽冰寒的讥嘲,“您老人家不会身居高位太久,惯看风雅,见了点什么低俗风月就当真了吧?”   冷音顿了顿:“即便你不相信我,也应当清楚师尊的品格。”   绝尘道君有匪君子,光风霁月,怎么会容忍门下出这等帷薄不修的荒/淫之事。   这声极尽疏离冷漠的“柳峰主”让柳长寄心尖蓦然一震,彷如被一根柔软的尖刺钉入,伤害不大,痛感却极其尖锐。   他沉默片刻:“是我失言。但你并不了解闻风。”   权倾天下的上位者,连道歉都是这么的轻飘敷衍。   陆续冷冷一笑:“我确实比不上柳峰主和师尊相识多年,情深义重,彼此了如指掌。”   “但这并不妨碍我对师尊的尊敬仰慕。”   他和绝尘道君无亲无故,对方不仅救了他的性命,更对他照顾有加。   师尊情至义尽。   他此生所愿,唯有报恩。   柳长寄蓦然一怔。   他不了解陆续,他被闻风带到乾天宗还不到三年。修士寿数绵长,百十年,也是须臾即瞬的石中火梦中身。   那日闻风开坛讲道,陆续和他门下弟子起了争执。   他察觉到陆续身上一点奇特之处,才对这个闻风成日带在身边的徒弟生出几分好奇。   可这并不妨碍,他将他放在了心上。   那点微小的兴趣,如同一颗毫不起眼,却生命力极盛的种子,一旦在心隙中扎根,就吸取着他的心尖血液疯狂生长。   等意识到时,早已根深蒂固,结成罗网,将他的心禁锢在牢不可破的情丝囹圄中。   柳长寄哈哈大笑起来。   陆续,这人可真有趣。   寰天道君又突然发什么疯?陆续心中讥谤。可他有求于人,对方也毫不吝啬地给予帮助,终是欠了一个因果人情。   没必要因为一点口舌之争惹怒他。   大苦瓜还被关在寒狱里,若是寰天道君因为这一怒,不愿再让他查明真相,他就害了大苦瓜。   得不偿失。   爱怎么想怎么想吧。自己又不少快肉。   陆续深吸了口气,迈开腿朝于兴住处走去。   他还得继续寻找线索,找到大苦瓜是受人陷害的决定性证据。   再次来到“醉红楼”,昨日那几位师兄对陆续印象深刻,态度依旧热情。   但陆续觉得他们可能地位低微,从未见过峰主令。   明晃晃的金令牌挂在腰间,他们视而不见,只对着他的脸笑容可掬。   “贰零贰壹号的《戏春风》?!”一位师兄一听,像被点燃的炮仗,瞬间一声巨响,“最新的一本出了?!”   “我连贰零贰零那本都还没买到。师弟你在哪里见到的最新一回?”   “内容如何?上回讲到,陆续不小心惹到我们峰主,被秦时师兄救下,正要以身相报,衣袍已解,却断在了最为关键的地方。”   “你看的那是上上一回。秦师兄龙精虎猛,自然是让陆续哭泣求饶了三天三夜。上一回的故事,是凤鸣峰歌宴。”   “陵源峰的三位尊者,将陆续带入凤鸣亭中,扯去他的衣袍,正要轮流施以惩戒,又断在了最为关键的地方。”   几人一同朝向陆续,异口同声:“师弟,后来的事情如何?几位尊者是如何惩罚他的?”   陆续:“……”   他咬了咬后槽牙,笑容有点僵硬。   无话可说。   这个风月话本,写的都是些什么乌烟瘴气的鸟东西!   作者有话要说:   * 岳阳楼记   《戏春风》,乾天宗最受欢迎的小颜色书籍。   小黑屋大家都爱(bushi) 第035章 初现(八)   陆续深吸了三口气, 才将心火压下,面无表情问:“所以住在这里的师兄们,都没人见过贰零贰壹号?”   “乾天宗弟子多, 《戏春风》一书难求。第一批只有上位的师兄们才有。等轮到我们能买到, 可能要一两个月之后。”   陆续眉梢微蹙。这几棟弟子苑中没有?栽赃大苦瓜的,不是住在这里的人?   是修为较高的上级弟子?   那人也有些精明,用了大家翘首以盼的最新一回《戏春风》封皮。   若是用以前的,张穹早就看过, 并且对其中故事倒背如流烂熟于心,不会心痒拿出来翻看。   “最近有没有高阶的师兄来过?”   偷偷潜入大苦瓜的房间易如反掌,但这片宛若闹市的弟子居苑人来人往, 路口走道就没个无人的时候。   栽赃者是住在别处的高阶弟子, 他来的时候, 或许会有人见到。   “我们住的这地方, 怎么会有上阶级的师兄愿意一顾。”一人直摇头, “别说最近, 这一两年, 也就那日例行检查时, 来过两个金丹高阶的师兄。”   他斜眼偷瞄了一眼陆续身边的同门。   这个其貌不扬,过目即忘的下阶内门, 却有着前所未见,让他心惊胆战吓到腿软, 几欲下跪的可怕灵压。   他把不准对方的身份, 只觉心中惴惴, 不敢胡乱言语。   在陆续的请求下, 他们又传讯朝认识的同门询问。   “醉红楼”的这几个修士人脉广, 很快就问遍了居苑中几乎所有的同门, 大家都言辞凿凿,说着他们没见过,并且绝不可能有上阶级的师兄来此。   除非有道行极高的修士,刻意用障眼法伪装成下位弟子,掩人耳目。   可这事哪能呢?修为高深的上等人,心高气傲目下无尘,怎么会来这种弄脏他们鞋底的腌臜闹市。   陆续默默看了眼他旁边,用障眼法伪装成下位弟子的寰天峰主。   确实感觉他吃饱了撑的。   寰天峰主和他那一批修为高深的殿前随侍,不至于无聊到这个境地,跑来此处栽赃陷害一个区区筑基。   他们可能都不知道戏春风。   到底会是谁呢?   一个能买到最新一回《戏春风》的上位高阶内门。就在近日,悄悄潜入于兴房间,将魔门功法混在于兴的书架上,等着搜查的同门一眼注意到一书难求的最新一回……   灵光一闪,陆续瞬间回忆起张穹的话。   “峰主”,走出居苑后,陆续问向寰天道君,“请问贵峰的那一次搜查,那些两两一队的上阶弟子,是如何安排搭档,和分派负责区域的?”   寰天峰主嘴角狂傲的微笑,金口无声地昭示了答案:他不知道。   他只需一声令下:检查门下弟子的私人物品,其余所有的事,都会有人安排的妥妥当当,贵人事忙的峰主无需再过问。   “你若是想知道,”寰天道君哼笑,“本座可以帮忙。”   他传了一条讯息给殿前弟子。不到片刻,一缕青烟倏然出现在二人眼前,化作人形,躬身行礼:“参见峰主。”   寰天道君朝陆续扬了扬下颌:想问什么自己问。   陆续问明自己的疑问。   殿前弟子回禀:“事情是我吩咐下去的。负责分派的内门弟子是……”   他顿了顿,大概是在传讯找手下的人询问,很快有了回复:“是一个叫陈棋的弟子。”   搜查下位弟子的居苑,不是什么值得慎重对待的大事。他们的各项安排都很随意,搜查时,大多也是马虎草率。   只是那本最新一回的《戏春风》封皮太惹眼,才会引得忠实拥趸的张穹,从一堆书里取出来翻看。   殿前弟子垂首等着回答陆续的下一个疑问。陆续朝他抬手行礼,说着“多谢”。   不用再问。他已经想出了答案。   ***   陈棋接到了上头的传令,有人要找他,叫他回屋去等着。   今日一个带着峰主令的同门问了他有关上次搜查的情形,不知是不是又和这事有关。   他脚步匆匆回到自己居住的院子。   一进卧房,骤然发现情况不对。   有人已经在他的房里。   宽大窗棂被关上,连遮阳的厚重锦纱窗帘也被拉上,只留有一小条缝隙。   仅一缕如柱的阳光从缝隙中照入,金色光芒中跳动着微小的浮尘。   屋内光线一黑一亮,明暗交界线异常分明。   一道人影分着腿,反坐在椅子上。尖削的下颌搭在椅背,熔金的光辉勾勒出风流闲适的剪影,面容却在背光处,融于阴影。   陈棋眯着眼,细看了几息,才看清他的相貌。   那是他平生所见,最绝美的一张脸。著粉则太白,施朱则太赤,五官精妙的恰到好处。(*)   墨色碎发和细密长睫阴翳下的清艳双眸,却闪着残星冷月的幽光,宛若淬过毒的白玉。   越是美丽的东西,越是带着剧毒。   陈棋记得他。是今早所见,带着峰主令的弟子。   金灿的峰主令仍然挂在峻瘦的腰间,昭显着金尊玉贵的地位不凡。   他手上拿着一本书,朝陈棋挥了挥:“借师兄的书一看。”   雅致嘴角扬着的淡笑,勾出危机四伏的引诱,看的陈棋惊艳又惊悚。   “这不是我的书!”陈棋失口否认。   “嗯?怪了?”陆续疑道,“你都看不清,怎么知道不是你的。”   细长光润的手指压着书封上的墨字,黑白交错,将书名的每个字都遮挡了一半。   “封面上有淡墨画的底图,我没有这种书封图案的书。”   “师兄眼力可真好。光线这么暗,我的手又遮挡了这么多,师兄还是一眼就能分辨,可见相当熟悉。”   陈棋默不作声了。   陆续轻轻一笑:“我拿着这本书,问过师兄的好友。他们都说这本书自己没买到,只能私下找你借阅,这本书就是你的。”   陈棋一愣,随后羞赧讪笑道:“这种事,不好叫别人知晓。”   “理解,师兄要维持正人君子的风度嘛。喜爱这种低俗的风月话本,不就和张穹之流一样。师兄秘密守得好,张穹还以为,陈师兄不喜风月,从来不看这种书。”   陈棋讪讪笑了几声。   “可我刚才记错了。这本书不是陈师兄的,是我一个朋友的。”陆续装模作样叹了口气,“他有个奇怪的癖好,对于喜欢的内容,会将书页撕下来,再重新装订成册。”   “因此导致这本书没了最精彩的那几页。我看的心痒难耐,十分想知道那几页的内容。可惜这本书现在只有陈师兄有,因此想找师兄借来一阅。”   陈棋面色一变,支支吾吾道:“借,借人了。现在不在我手上。”   “借谁了?我去找他。”   “借,借给……”陈棋话音止顿,似乎在想要说谁的名字。   陆续笑着接话道:“是不是借给了一个名叫于兴的弟子?”   “陈师兄,”他扬了扬下颌,微弯的眼梢闪着冷月的寒光,“你方才自己已经承认,有这本《戏春风》,那你总得给我个交代,这本书哪去了。”   “我没时间等,过几天第二批的书印出来,你重新再买一本,不就没人知道你曾经不见了一本《戏春风》吗?”   “我就看看里面的内容,即使没有封皮,也不影响观阅。”   陈棋的脸色冷了。低沉的话音带上阴寒的凶狠:“你是怎么知道的?”   “猜的呀。”陆续漠不经心一笑,“近日去过那一处下位弟子居苑的,只有负责搜查的几位师兄。而师兄们负责的楼层和搭档,都是由陈师兄安排的。”   “你知道张穹喜爱《戏春风》,他见到最新的一回,必然忍不住拿来观阅。你将他和你分派到一组,负责检查于兴的房间。”   “你先搜查的书架,因为不爱看风月话本,从书架前经过都没发现,还是张穹搜出的魔门功法。可你明明私底下很爱看,而且几位搜查的同门里,只有你有这最新的一本。”   “陈师兄,”细润的话音隐含着淡笑,却如惊涛拍岸般重重砸在人心上,“换了封皮的魔门功法是你带过去的。”   “搜查于兴房间的时候,你趁没人注意,将书放在书架上。然后若无其事地等着和你一同搜查的张穹发现书中玄机。”   “我猜的可对?”   “看师兄的表情,想必被我猜中了。”清艳的眼底闪过锋锐的幽光,淬着冰冷的诱惑,“师兄可否告诉我,为何要这么做?”   “好,我告诉你。”陈棋轻声靠近了几步,眼光倏然一暗,藏在袖中的利刃瞬时亮起一抹银亮寒芒。   “但得看你有没有命知道!”   叮的一声清亮脆响,一柄短剑掉落到地板上,因为碰撞轻微颤抖着,映出晃动的血华。   陈棋瞪大了眼睛,难以置信地看着自己的手腕。   那里刚被锋利的剑尖割裂了一条细长的血痕,殷红的鲜血渗了出来,一滴一滴往下掉,落在光线暗淡的房中,彷如一团团黑墨。   他一个高阶金丹疾风迅雷的一剑,竟然被一个弱小的筑基挡了下来。   一瞬间,陈棋觉得自己不在房内。   他仿佛置身千里冰封的茫茫冰原。远山满目惨淡的苍白,一轮孤月高悬头顶,霜白的苍凉月光下,那道绮丽孤寂的身影,便是天地间唯一一抹惊心动魄的浓墨重彩。   令人莫名悲怆的景象转瞬即逝,却在心头残留下挥之不去的怅惘。   陈棋回过神,伤口处传来的疼痛和血的腥味令他怒从心起。   暴怒的血丝染红双眼,他一掐诀,雄浑的灵气瞬间化作无坚不摧的巨大风刃,带着龙吟般的低吼,朝着对手直冲而去,要将其一刀两断。   他不信,倾尽全力的一击,这个弱小的筑基修士还能挡下。   “敢在本座面前,对带着本座令牌的人出手,胆子挺大。”   悍戾狂傲的笑音突然响起,越过耳畔直接回响在灵台处,压碎龙吟,震得人气血翻涌,经脉烈颤。   陈棋喷出一口鲜血,暴戾的威压将他的膝盖弯曲,牢牢砸在地上。   寰天道君挡在他的目标面前,嘴角噙着鄙夷不屑的讥诮,眼底闪着欲将人千刀万剐的森冷阴光。   “峰,峰主?!”陈棋瞪大了眼,目光满溢着在劫难逃的仓惶惊恐。   他的诡计被人识破,对方虽然拿着峰主令,但只是修为低微的筑基。   他心存侥幸——这里没有别人,他将人杀掉,说不定能瞒过峰主的耳目。   横竖都是一死,不如放手一搏,或许还有一线生机。   未曾想过,峰主竟然亲临。   作者有话要说:   * 宋玉登徒子好色赋   ——————————   众人问陆续:为什么无关紧要的事情上这么敏锐,感情一道这么迟钝?!   看到评论有姐妹问,陆续这根木头什么时候开花。   这个嘛…陆续是铁树XD 第036章 初现(九)   陆续和陈棋的想法如出一辙。   寰天道君用法术隐藏了身份, 没人知道他是峰主。   他在此处套话陈棋,寰天更是隐匿了身形。   陈棋压根不知还有人在,怎么就能叫“当着峰主的面动手”?   这话根本无理取闹。   他暗自腹诽几句, 安静地看寰天峰主如何亲自审问门下弟子。   柳长寄轻描淡写, 漠然冷笑:“将一切从实招来,本座赐你一个全尸。”   传闻寰天峰主性强好斗,凶残暴戾,积威甚重, 门下修士对他又敬又畏。   陈棋受了他一击,在阴寒凌戾的强悍灵压下,心惊胆颤魂不附体。   他四肢微颤, 不敢再有任何隐瞒, 期期艾艾地将事情经过一股脑全招了。   “四年前, 弟子曾在山下乾元镇上, 偶遇一魔修, 给了弟子一本魔门功法。”   四年前?陆续大为惊诧。这么早?那时他都还没来炎天界。   寰天道君冷嗤:“哪个魔修, 敢在乾天宗的地盘上撒野?他为何平白无故送你功法?你明知乾天来了魔修, 为何不将此事上报?”   陈棋被暴戾灵气再次压迫, 只觉五脏六腑似要破裂般剧痛钻心,又咽下一口鲜血, 惶恐的语气已经带上哭腔。   “那时弟子,弟子和几个同门起了点争执, 他们修为高, 弟子打不过, 只能任由他们欺/凌。”   “他们出手太狠, 弟子的金丹差点被废, 幸好一个修士路过, 将他们赶跑,弟子才得以留下一条小命,继续侍奉峰主。”   寰天峰主冷笑,对门下弟子的赤胆忠心不为所动。   陈棋继续道:“那位前辈……魔修,用法术隐藏了身份,身上并无一点魔气。别说弟子修为尚低,整个乾元镇的道修,都没人发现有魔门的人大摇大摆在镇上闲逛。”   “他救下弟子,临走前又给了弟子一本功法,弟子才知他是魔修。”   那名魔修并未多言,只笑说,如果陈棋修炼这本功法,可以变强,找欺/辱他的那几个人报仇。   否则,日后还会像现在这样,被那些喜欢恃强凌弱的同门欺/辱。   陈棋心中积怨已深,想变强,想报仇,想往上爬的心念超越了一切,根本无需魔修出言蛊惑,自己偷偷练起了魔门功法。   那门功法虽只是峰主看不上眼的地阶,却比寻常内门弟子能接触到的玄阶黄阶高出许多。   他的修为突飞猛进,境界很快就高于欺/凌他的那些同门。   至此之后,他的地位一路攀升,如今已是寰天峰内门的上位高阶弟子,还拥有了一点权力,再也无人敢轻视他。   挺好的一个逆袭打脸的励志故事,符合修真界传统。陆续心中无奈一笑。   他等了一小会,陈棋并未继续往下说,寰天道君也没开口问,忍不住道:“后来呢?为何要冒着被人发现修魔的风险,栽赃陷害一个低阶弟子?”   陈棋偷炼魔门功法的事无人知晓,而且已拥有了如今的地位。   往后只要谨慎一些,稳扎稳打,日子便已经好过寰天峰数万修士。   为何要陷害一个和他八竿子打不着的于兴,在阴沟里翻船?   房中唯一一缕如柱的金光斜照了一点距离,光芒中飞舞的尘埃合唱出满室寂静。   陈棋看着背光处静若含珠的冷艳双眸,咽喉一滚,沉默了片刻哑声道:“那位前辈……魔修,在给我功法后,就再未见过。我原以为和他就只此一面之缘,没想到,他再一次出现在我面前,还是在乾天宗里……”   寰天道君漠不经心的狂傲笑意中带了几分好奇:“何时,何地?人长什么样?”   “他依旧用法术隐去了真实面貌,从外表上看,只是一个极不起眼的修士。”陈棋极力回想,却徒劳无益,“他的声音,体型,穿着,弟子完全想不起来。”   就如同一片悠茫白雾——和寰天道君施放的法术一样,令人转瞬即忘。   “他只在弟子眼前,将那本功法轻轻一扬,弟子便知,那人一定是他。”   低哑的声音因为恐惧,带着仓惶的颤抖:“他吩咐弟子做一件事……弟子,弟子在他面前,完全没有拒绝的胆量。”   “他令我,将那本功法中的一段,单独抄下,交给李意师兄。”   一听到李意这个名字,陆续蓦然一惊。   心念微动之下,许多支离破碎的残片,似乎即将拼凑在一起。   他心中浮现出一个猜想,问道:“那一段有何特别之处?李意要是知道你私藏魔门功法,不会向峰主告发你?”   “我知道,他不会。”陈棋斩钉截铁,成竹在胸。   “师弟想必一定听说过,陵源峰的陆续。”   陆续一怔,漠然点头。那人他熟的很,他自己。   “那一日,我记得很清楚。”陈棋缓缓道:“那一日绝尘道君开坛讲道,陆续飞扬跋扈,仗势欺人,在大庭广众下将李师兄欺/辱。”   “陆续虽然天资平庸,远不及李师兄,却有绝尘道君这么一座靠山,凭着道君对他的宠爱,便能一路青云,将李师兄狠狠踩在脚下。”   陆续沉默。那一日他的确体验了一回狐假虎威的感觉,当了一次骄纵任性的二世祖。   “李意师兄满腹怨怒,却奈何不了陆续。当日下午,那位魔修就出现在我面前,吩咐我将那一段功法交给李师兄。”   “当时我就笃定,李意师兄一定不会拒绝。”   李意的遭遇和四年前的陈棋如出一辙。   李意受了陆续的欺压,满心都是不甘和怨恨。   无论修道修魔,修妖修佛,只要以后能强过陆续,三千大道,管他哪一条。   陆续无言以对,只能略过这一话题:“那人只叫你给李意看其中一部分……”   “那位魔修前辈,并非想帮助李师兄。”陈棋一听他的话,瞬间明白他想问什么,“那一段心法,表面看来能让人修为迅速大增。”   “然而实际上,若不循序渐进,先修行前面的静心诀,以李师兄当时满心怨恨和愤怒的情况,必会走火入魔。那位前辈,要李师兄死于非命。”   “我不敢违抗他的命令,依言将那几页摘抄,偷偷交给李师兄。李师兄果然默然收下,并未将此事声张。很快,他就……一夜暴毙。”   李意偷偷修行魔功,心智半失,于兴那时又刚好在附近,于是被神智癫狂的他追杀。   后来巧遇陆续,二人又察觉到李意身上的魔气,所以,才有了现在的飞来横祸。   一切似乎都穿针引线般串联起来,陆续心中仍有疑惑。   他不是没想过,于兴被陷害为勾结魔修,和李意之死有关。但还是那一疑问:   “你要杀人灭口,为何不用更直接的手段,反而大费周章,绕这么大一个圈子?”   于兴“天降鸿运”,遭遇走火入魔的李意,无论他察没察觉对方身上的魔气,都是要死的。   但陈棋完全可以找个机会将他暗杀,毁尸灭迹,无人知晓。   却偏偏用这样曲折费力的手段,留了于兴一条命,结果被陆续找出真相。   “非是我想这么做……”陈棋脸上也漏出几分疑惑,“这一切,都是那位魔修前辈额吩咐。他让我想办法栽赃于兴,让他背负上勾结魔修的罪名。”   “至于为什么不直接杀了于兴灭口,我也想不明白。”   陆续微微皱了皱眉,听见对方继续道:“我有此疑问,因此壮着胆子多问了一句。”   好家伙。陈棋这人果然有几分精明可取之处,是个成为逆袭打脸爽文男主的好苗子。可惜时运不济。   陆续暗自心诽,接着对方的话往下问:“他怎么说?”   “他说,他不喜欢打打杀杀。”   陈棋语气冰凉。他虽受到法术影响,记不得一点那人的“音容笑貌”,但对方说这话时,嘴角露出的阴森笑容,让他顿时毛骨悚然,像是被一盆冰水当头泼下,冷汗如雨。   似乎见到了从黄泉爬出的恶鬼。   陆续登时一愣。   那个魔修是不是脑子有毛病?!   不过若他,真是那个星炎魔君,似乎也不足为奇。   那个魔修以玩弄人心为乐,他用阴谋诡计,将师尊从云端拉入泥地,让他众叛亲离,声名狼藉。   或许是最难对付的一个敌人。   他不让陈棋直接动手,而是通过寰天道君,借刀杀人。   于兴若就此背负罪名,死在寒狱,他乐见其成。   若是陈棋阴谋败露,他也不痛不痒。   他如同高坐在戏台上,悠闲懒散地喝茶看戏。   无论于兴和陈棋的结果如何,他在一旁隔岸观火,好不惬意。   陆续缓缓吸了一口气,沉思片刻:“那个魔修,有没有叫你去对付陵源峰的陆续?”   他也撞见了入魔的李意,应当也是要被杀的。   而且和于兴一样,并非直接死,而是含冤而亡,死得不明不白。   寰天道君蓦然偏头看向他,怔了一瞬,随即冷笑:“他敢!”   陈棋摇头:“时至今日,我没接过这样的命令。”   但往后魔修会不会让他设计对付陆续,他也不知。   不过此刻阴谋败露,不用忧心这一问题。他没有以后了。   陈棋修炼魔功,陷害同门,人赃并获证据确凿。   寰天峰主派人将他也打入寒狱,没说惩处,估计就这么“宽宏大量”的关着,看他自己在里面撑得过几时。   陆续离了陈棋的居所,二人一同走向辰宿殿。   于兴的冤罪虽然洗清,但不知寰天峰主会不会即刻下令放人。   万一要走个什么章程,几处盖章,几道手续拖个三五天,大苦瓜在里面撑不撑的住?   他思忖着如何找个好一点的说辞,请寰天道君先把人放出来再说,忽然听见对方先道:“一个藏头露尾的魔修,没本事在本座面前撒野。你不必理会。”   那是。陆续心道,您老人家的行事做派,和魔修相比也不遑多让。   他想让对方快一些下令将于兴放了,于是顺着他的话,恭维讨好:“峰主道行高深,英明神武,有您在此,魔修必然不敢……”   他话还没说完,被柳长寄径直打断:“哦?那本座这个寰天峰主,和陵源峰主相比,如何?”   语气带着轻微的嗤嘲,显然不吃陆续拍须溜马那一套。   并反手扔给他一个送命题。   *   作者有话要说:   活在对话中的魔君:本座究竟何时才能出场?! 第037章 回山(一)   论世间风华, 绝尘道君独占七分,剩下三分世人平分。   和师尊相比,寰天道君无论德才, 都相差甚远。   可陆续不能这么回答。又不是脑子一根筋的傻子。   于是他毕恭毕敬道:“峰主和我师尊不分伯仲, 各有千秋。”   陆续觉得自己这标准答案接近完美,谁料对方仍然不接受这番恭维,只昂着高贵的下颌,傲然冷笑。   二人之间一阵沉默。   寂静蔓延在旷阔恢弘的青石山道上, 光滑厚重的石板映出两道人影,横隔着难以跨越的鸿沟。   “陆续,”过了半晌nánfēng, 柳长寄低沉道, “留在寰天峰。无论你想要什么, 本座都能给……我会比闻风待你更好。”   怎么又扯到这件事上面?寰天道君就这么好为人师?!   别人家的徒弟更香吗?   “多谢峰主好意, 但我此前已经说过, 我的师尊只有绝尘道君……”   “若是你想学, 我会好好教你剑术。”柳长寄再次将他的话置若罔闻, “若你不想, 我也不会逼迫你练剑。你可以随心随性,想怎么样就怎么样, 我会护着你,不让任何人伤你分毫。”   “多谢峰主, 但我此生不会改投别人门下。”陆续感觉寰天道君语气多了几分温软, 没有往常的霸道狂傲。   但他从未打算改投师门。现在不会, 往后也不会。   绝尘道君对他的恩德, 值得用一辈子来偿还。   他不想再同他在这一问题上纠缠, 于是趁势改换话题:“弟子确有一事想求峰主。峰主能否允我再去一次寒狱, 于兴还被关在里面蒙受冤屈。”   他相信对方听得出言下之意:他去一趟寒狱,带着峰主的赦令,将于兴带出来。   寰天峰主却对于兴之事闭口不提,他朝陆续伸出手:“寒狱的法阵冷气强盛,会侵入修士肺腑,对身体造成伤害。你修为低,昨日那一趟所受的寒气,要几个月才能化解。”   “把手给我。我替你运功驱寒。一日两次,明后两日你也来,有我帮你疗伤,三日便可痊愈。”   陆续瞬间一愣。他知道寒狱里凛冽的冻气会对修士产生伤害,昨日只在里面待了一会,就觉得霜寒刺骨。   没想到危害比想象中还大。   那更得快点将大苦瓜救出来。   “峰主,于兴他……”他已打算直接开口请求对方放人,话还未说完,手腕已经被人抓住。   这个不讲武德的疯批!   上一次也是这样,寰天道君要做什么向来习惯直接动手,对他一个筑基小弱鸡也不留情,瞬间就扣住他的脉门。   在抚上陆续手腕之时,柳长寄仿佛觉得自己触碰到了幽冥的鬼火。   清瘦的肌骨触之冰凉,却透过血脉,将他的心尖灼伤。   他此前一直琢磨不透闻风的想法,此刻忽然有恍然大悟之感。   陆续就像那处幻妙虚无的桃源,是他心中最绝丽的风景,却又无雨无晴,高远缥缈得让人退无可退,进不敢进。   “昨日你在那处幻阵中,什么都没见到?”   陆续怔了片刻:“我修为不够,催动不了法阵。”   绝对不是他不行。   柳长寄方才似若温软的态度霎时一变,像往常一样,狂气纵横地哈哈大笑起来。   陆续完全弄不清楚这个肆意恣睢的疯批笑点到底在哪。   嘲笑他修为低?不可能。这事他根本不屑在意。   那就是嘲笑他不行?!   陆续在心中斜了他一眼,默默咬了咬后糟牙。   老子肯定比你厉害!   “柳峰主,于兴他……”   他想请求即刻释放于兴的话又一次被外物打断。   一缕青烟飘落,化作人形,躬身朝寰天道:“峰主,秦时师兄在辰宿殿外求见,说要……接陆师弟回陵源。”   秦时是元婴修士,即便未担任一峰之主,乾天宗的人也不敢怠慢。   陆续身形一顿,心声似若九天惊雷:糟了!   师尊不允他插手寰天峰的事务。但他偷溜出陵源峰的事被秦时知晓。   他昨日朝秦时说,今日会和薛松雨一同练剑。   即便对方知道他说了谎话,应该也是缄默于口。大家各怀鬼胎,心照不宣。   怎么会来寰天峰找他?   将他的谎言当面戳破,再阴阳怪气冷嘲热讽一番,让他面子上不好过?   但以秦时的性格,应该不会在寰天峰和他起争执。秦时要在外人面前和他同演师门和睦,兄友弟恭。   莫非……   秦时打算将此事告知师尊?!   昨日他回陵源峰,没被人见到。秦时没有证据,不会给师尊告状。   倘若今日他在寰天峰被秦时当场抓包,再没有任何方法狡辩。   他违抗师命,被师尊罚了,便是对方最想见到的结果。   “峰主,能不能再帮我一个忙?”陆续心念电转,扭头看向寰天道君,“就说我不在……”   “参见道君。”   陆续话还没说完,就听见一声熟悉的冷音。   四个字拖着长长的尾音,昭然地显示着一股鄙夷不屑的敷衍。   秦时竟然擅自跟在寰天峰殿前弟子后面,找来此处。   见寰天捏着陆续的脉门,秦时脸色一沉,冷嘲道:“寰天峰的弟子不够,道君硬要抢强我陵源峰的人?”   “还望道君将师弟还我,我即刻就回陵源,给道君送来一批弟子,任由道君差遣。”   “高矮胖瘦,男女妍媸,道君想收什么样的人为徒?我陵源峰人才济济,必然能满足道君的需求。”   他明里暗里都在嘲讽寰天峰无人才,非得来抢他的师弟。   柳长寄不怒反笑:“若水三千只取一瓢。寰天峰确实没陆续这样的,我只要他。”   秦时一怔,皱眉沉思片刻。   柳长寄并非说错了话。他就是这么个意思。   秦时见过很多根骨奇绝的天之骄子,从未见过比陆续更赏心悦目的倾世绝色。   醒掌天下权,醉卧美人膝。(*)   大权在握的元婴尊者,后面跟几个天赋卓绝的徒弟,不足为奇。   远比不上将陆续这样的玉人揽在怀里让人艳羡。   陆续是整个炎天界不可多得的珍宝。   珍宝天天入他的梦,秦时想揽他入怀。   把世上最好的东西奉给他,看他在自己怀里悠然欢笑,也从他身上肆意掠/夺,让他在自己怀中低泣沉吟。   “这事绝无可能。”   陆续是师尊心尖上的明珠,小心翼翼捧在手心,连轻微的磕碰都怕把将人伤了。   他以前不理解,然而现在,他自己却想争上一争。   师弟会送来和他本人一样香甜浓郁的糕点,他并非全无机会。   秦时冷冷看着柳长寄搭在陆续清瘦手腕上的五指,眼中暗藏着锋锐的寒光:“还请道君放开我师弟。否则……”   “为老不尊,为幼不敬。”   柳长寄和师尊多年挚交,在他年幼之时,是他抬头仰望的两座高山,是他修道一途上流光璀璨的道标。   但如今,他已经长大,自己也成了众人仰止的高山。   他已经和他们站在了同样的山顶,俯瞰众生。目之所及,天地万物,皆可恣心所欲,予取予求。   柳长寄仰头,狂傲笑了几声。   他依言放开手,上扬的嘴角挂着气势更甚一筹的讥诮:“你怎么不问问陆续,他愿不愿意同你走。”   陆续一愣,只觉悬于一线,进退维谷。   寰天道君又给了他一道送命题。   秦时面色淡然,不喜不怒,看上去像是一个沉稳持重的端方君子。   但他浑身萦绕凛冽寒霜,浓厚的杀意不再隐藏。仿佛风平浪静的湖面下,翻涌着狂风恶浪的波涛。   出了寰天,通往陵源,是一条不属于任何地界的山道。   若是秦时要在大道上出手杀他,陆续也不觉奇怪。   秦时对他起了杀心,却一直没寻到暗中下手的机会。一个元婴尊者奈何不了区区筑基?说出去都是笑话。   秦时按耐不住了。   即便会因此惹怒师尊,木已成舟,他已成泉下枯骨。   师尊最多责罚秦时,过段时间,等流年冲淡一切,这事也就化作尘埃,随风而逝。   他是师尊路上捡来的废材徒弟。   秦时才是师尊从小教导出来的高徒。   和秦时一同回陵源?只要他走出寰天峰,就是一条通往黄泉的死道。   可该如何推脱?   若是他说,不回去,不光寰天道君,这句话对秦时也有用。   他们添点油加点醋,将他的原意,用春秋笔法扭曲成他有意转投寰天道君门下。   师尊知道了会怎么想?旁人听见了会怎么说?   想必不到半天,他就会被传成忘恩负义的白眼狼。   他此刻穿着寰天峰的道袍,若是被别人知道,他就是陵源峰的陆续,他百口莫辩,再也解释不清。   思前想后半天,陆续决定,先保住小命再说。   大苦瓜还在寒狱,寰天道君还没答应即刻就放他出来。   峰主贵人事忙,忙着忙着就抛之脑后,拖个三五天,以大苦瓜的修为不知还能不能撑得住。   他不动声色退了一步,抬手朝秦时道:“师兄,我还有些事要找寰天道君……”   “阿续。”   一声朗音带着微风般的浅淡笑意,抚过陆续耳边。   陆续倏然一凉,全身血脉彷如被风刀霜剑刮过,卷走所有的思绪和话语。   师尊居然亲至?!   他被逮了个正着!   陆续的动作僵硬地凝固在半空,这才是真正的陷入死地。   作者有话要说:   * 霍去病   ——————   误会小剧场   1.   陆续:柳长寄好为人师,一心想抢徒弟。   柳长寄:我想抢亲。   2.   陆续:秦时等着我说“不回去”,然后污蔑我想改投师门   秦时:……欲哭无泪。   陆续:柳长寄等着我说“不回去”,然后污蔑我想改投师门   柳长寄:没错。 第038章 回山(二)   “小曲儿, 你怎么……”方休跟在绝尘道君身后,双手撑头,本是一脸悠然的闲痞模样。   见陆续身上穿着寰天峰的衣袍, 瞬时怔住。   冰冷双眸一缩, 少年意气扬扬的眸光映出鲜活的残忍:“柳长寄,老子要你死。”   柳长寄冷笑:“哪来的野狗乱吠,本座给你套个项圈,锁在寰天峰山口看门。”   陆续瞬时从惊吓中恍然回神。   他并非被寰天道君强行抓来当弟子, 而是请他帮忙,特意找来的这一套衣袍。   寰天道君本是好意,这个误会必须澄清。   “师尊, 我……”他赶忙转向师尊, 打算朝他和方休解释, 话还未出口已被打断。   “阿续, ”绝尘道君嘴角依旧挂着高雅淡笑, 朝他伸出手, “随为师回去。”   骨节分明的细长手指在阳光下萤着净洁的光, 纤而不弱, 力而有韵,手臂上流畅的线条勾勒出匀称的筋骨。   这是一只持刀握剑的手, 充盈着纵横天下的劲力。   只需一个心念,稍一用力, 就能将坚硬的骨头捏的粉碎。   陆续站着未动, 不敢伸手回握。   师尊的音调依旧温声细语, 举止仍是高贵雅意。   陆续却从他身上感受到一股莫名的阴寒, 无端让他觉得悚然。   这种心惊胆颤的感觉, 令他深刻认识到, 怀瑾握瑜的师尊,也是高坐云巅睥睨天下,执掌生杀予夺的王者。   绝尘道君的手臂顿在半空。   微风拂过宽袍大袖,衣袂如无声的波浪,轻轻起伏着波涛。   旷阔的山道上凝滞着几分诡谲的寂静。   片刻后,他收回手,紧捏的拳头掩盖在金边灿亮的大袖下,负于身后。   “熙宁,秦时,你们和阿续先回去。我和长寄有话要说。”   师尊的话音温和而决绝,陆续不敢再抗令,朝寰天道君致谢,随后跟着方休默默离开寰天峰。   三人的身影如浮云般渐渐飘出视线,旷阔的山道上,只剩两株玉树临风的清影。   绝尘朝寰天微微一挑眉。   寰天哈哈大笑,好整以暇地朝他讲述了这两日的大致经过。   也隐去了许多不必言说的细节——例如“醉红楼”中的那一场幻境。   柳长寄嘴角微扬:“闻风,你从哪儿找来的这个妖魅?”   从那日闻风讲道的讲堂上,他注意到陆续的天赋,对其生了一点兴趣开始,到现在不过月余,他就完完全全陷入了一场万劫不复的魔障。   他此生栽在了陆续手上。   “长寄,我虽然说过,若是阿续愿意拜你为师,我不反对,只要他高兴。”   润雅的音调倏然低沉,染出霜风雪剑般的寒意:“我也说过,他是我看中的人,你别想打他的主意。”   柳长寄上翘的嘴角勾出毫不示弱的桀骜:“他心中没你。”   闻风脸上的优雅淡笑骤然凝滞。   山涧一阵清风卷过长林,不闻人声,只能听到草木的细碎响动,飞鸟的震翅高鸣。   闻风薄唇微动,无声地说了些什么。   片刻后,萦绕周身的寒气消散,他又恢复回了往常温雅高华的翩翩仙君。   随着柳长寄一声似有若无的冷笑,两道身影如风飘散,旷阔的山道只有草木安宁。   ***   “我当是什么事。”方休清亮的嗓音染着嗤之以鼻的轻蔑,“小曲儿,你若是早告诉我,要不了一个时辰,我就能帮你解决。”   回陵源的山道上,陆续踏着碎叶,将他去寰天峰的缘由告诉了方休和秦时。   “不就一个内门弟子吗?值得你为他大费周章?柳长寄要是不放人,老……我拆了他的寒狱,将人给你带出来。”   什么勾结魔修,修炼魔功,他统统不在意。   “可是师尊他……”   “师兄不让你过问,是他心胸狭窄,见不得你对那些阿猫阿狗太好。”方休脚步轻浮,围着陆续绕来绕去,“说些冠冕堂皇的话,内里全是嫉妒的私心。”   “现在你该知道,闻风不是什么好人了吧。”   陆续:“……”   他完全不能苟同方休的话,甚至觉得他逻辑混乱,前言不搭后语。   就逮着机会往师尊身上抹黑。   俊艳眉头微蹙:“大苦瓜……于兴不是什么阿猫阿狗。”   方休这样的元婴大能,高高在上,从来瞧不上身在泥地的草芥蝼蚁。   陆续清楚他们的想法,更清楚自己无法改变弱肉强食的真理。   但方休鄙夷不屑的语气,让他心中不快。   这句话让方休愣了数息。   许是感觉到陆续语气中隐含的愠意,他稳下脚步,走在陆续旁边,没将话再接下去。   对于森罗剑道统的传人,不是伪君子就是真小人这一评价,秦时从方休嘴里从小听到大。   师尊从不在此事上与方休争长论短,每次都充耳不闻,任由他说。   秦时这个师侄更不好指谪师叔的不是。何况他也深得真传,每遇这种时候,他同样置若罔闻,态度宛如默认。   他转移话题,朝陆续道,“难怪昨日你脸色那么苍白,原来是去了寰天峰的寒狱。”   他又目不转睛盯着精雕玉琢的脸看了半天:“你修为低,寒气入体对身体伤害很大,等回了陵源峰,我助你驱寒。”   方休一听,顿时又怒从心起:“柳长寄居然敢让你下寒狱,他不知道以你的修为根本抵御不了里面的寒气吗?”   陆续沉默。   行了,他清楚自己修为低。不用一而再再而三的在他面前反复提及。   秦时有意明嘲暗讽,他明白。   但方休的话,他分辨不出究竟算是对他的关心还是嘲讽。   三人一路回到陵源峰,入了尘风殿。   陆续随意找了一间房,打算入内更衣,将借来的寰天峰道袍换成自己的衣服。   方休和秦时不明就里,跟着他入了房,刚站定,就见他宽衣解带。   两人还没反应过来,一副瑰姿玮态的绮丽风景便已出现在眼前。   陆续褪了外袍,只穿一件洁白里衣,半露半显,犹如仙雾缥缈的秀丽孤峰,烟波微茫云霞明灭,妙采万方(*)。   “你,你,你……你做什么?!”   二人霎时间血脉喷涌,三魂七魄化作一缕青烟从头顶飘出,肢体僵硬着转身,抬步,走出房外,同手同脚如扯线木偶一般呆板。   然后不约而同,在门口一左一右,一动不动昂首站定,满面赤红有如年画上的两尊门神。   ……不是,他不就换个外袍,怎么一个个反应都这么激烈?   陆续一头雾水,满心莫名。   和他最熟识的薛松雨,还是一姑娘,他就算赤身光膀,她也泰然淡定,视若无物。   怎么几个男人反而像是顽固不化的封建余孽。   搞得像是他当街耍流氓。   换好衣袍,陆续回了正殿,静候师尊归来。   方休和秦时仍惊魂未定,不声不响站在他三尺之外。   高大香炉流淌着澹澹水烟,大殿内香雾缥缈,仙气弥漫。   无人说话,空气中凝结着一股难言的寂静。   没过一会,绝尘道君竹清松瘦的风逸身影出现在殿内。   陆续微微垂下眼眸,心中开始忐忑不安。   ——听从师尊发落的时刻到了。   绝尘道君缓步走到离陆续最近的侧座前,在他面前坐下。   闲适雅意的动作处处流淌着浑然天成的凌人威严。   “阿续,”清越嗓音带着似若三月春风的和煦笑意,乍听之下和往常并无不同,但陆续能感觉到耳风中暗含的刺骨阴寒和震魂慑魄的隐怒。   “若你放心不下那名寰天峰的弟子,大可直接同为师明说。无论你想做什么,为师都答应。”   “你不该瞒着为师,偷偷去寰天峰。”   陆续垂眸拱手:“弟子知错。”   “你下寒狱,受了暗伤。还被一个金丹修士攻击,差点受伤。你可知为师听到后,有多心疼。”   陆续沉默不语,方休和秦时骤然大惊。   “还有这样的事?!”方休勃然大怒,“小曲儿,你方才怎么不说?”   他从头到尾仔细打量将陆续打量一遍,确认无事之后,脸色方才稍霁:“要是你少了根头发,老子一定削平寰天峰。”   “阿续,为师也曾说过,若是你要离开陵源峰地界,需得给为师说上一声,切勿不声不响悄然离去。”   “弟子知错。”   “阿续,”绝尘道君轻叹,“这段时间,你就好好待在峰内,别再到处乱跑。”   虽然师尊说得轻柔,陆续听得明白,他被禁足了。   师尊要他待在陵源峰,闭门思过。   这惩罚也不算太重,他拱手:“弟子领命。”   疏冷的语调让绝尘道君微微皱了皱眉,过了几息又道:“往后,你就搬到尘风殿里住。”   陆续一怔,清艳眉宇瞬间皱了起来。   禁足的惩罚他欣然接受,他违抗师命,犯了错,认罚。   但搬入尘风殿……   尘风殿是峰主居所,象征着陵源峰至高无上的权利,寻常修士根本没资格踏足。   若是住在这里,往后薛松雨和于兴就不能像侧峰竹院那样,随时随地过来找他。   她们根本进不了尘风殿。   而他又不知何时能得师尊原谅,再出陵源。   这等于断绝了他和他们的来往。   “师尊,我……”他心中不愿,想据理力争一番,又惴惴不敢言。   “等会为师陪你去竹院收拾东西,还有哪些需要的,尽管开口,为师差人去办。”   绝尘道君语气温和,态度却是不容反抗的强硬。   陆续不敢再多言,只得低头:“……是。”   “闻风,你这也太过了,没见小曲儿不乐意吗?”一旁一直未语的方休突然开口。   “不过,”大概是飘散离体的魂魄回到体内,方休又开始绕着陆续左晃右荡。   “小曲儿,你和那俩猫狗来往确实过于密切。别说师兄心眼如针,一点小事就醋海翻腾。这回就是我这么豁达大度的,心里都泛酸。”   “你要是不愿意搬入尘风殿,往后还是继续住想住的地方。”他越过了陵源峰主,擅自做主,替陆续做了安排,“但你以后不能再这样。”   意气洋洋的双眸闪过一缕暗沉幽光,“就是豁达大度如我,也是会生气的。”   陆续微埋着头,偷瞄了师尊一眼。   绝尘道君正襟危坐,凤目半垂,气质温雅高华,有如一尊俯瞰众生的神像,庄严中又透着几分无喜无悲,目下无尘的冷漠。   陆续从不觉得师尊心胸狭隘,更是半点没看出来,方休哪处能和豁达大度沾上边。   至于吃醋……即便是有,也是因为将他当做心中明月的替身,和他本人无关。   但师尊未置可否,便是默许了方休的意见。   他暗自松了口气。   不用搬入尘风殿,继续住在偏僻的侧峰,能方便和薛松雨她们随时往来。   他拱手:“多谢师尊,师叔。”   方休悠晃的脚步霎时顿住,眸光又暗了半分。   陆续恭敬疏远的态度,让他心中那点酸意又染上了几分寒凉。   心中瞬时糅杂了几缕烦闷和不畅,他咂了咂嘴:“小曲儿,你这么客气做什么。”   “你这样,闻风不生气才怪。”   陆续依旧半垂眼睑,将方休的话置若罔闻。   他是半路捡来的徒弟,无论师尊如何看待他,他对师尊都是真心实意的仰慕,在他面前不敢有半分不敬。   至于和方休这个师叔……他更不觉得有什么问题。   他们的关系,本就该隔着这样不近不远,恰如其分的距离。   作者有话要说:   * 宋玉神女赋   ————   陆续在“醉红楼”里什么都没见到,并非修为低,更不是他不行(。)   因为他心里没有任何人,心中无欲。   他尊师重道,只把师尊当师尊,一心只想报恩。   师尊:再次求助别的师尊文学里的师尊,如何才能把徒弟养歪?   明天换榜,等换完再更新(晚上6点) 第039章 话本   陆续被禁了足, 也认罚,心甘情愿待在家中闭门思过。   没想到第二日一早,朝霞才光映悠悠闲云, 师尊就来到了他的住处。   日出东山云烟缥缈, 荧煌淡日洒落在绝尘道君夺了天工造化的脸上,流耀着威仪天成的凛然高贵。   昨日萦绕周身的淡漠寒气在清濯阳光下烟消云散,薄唇噙着淡笑,行止比往日更加和颜悦色。   陆续刚打算行礼, 手一抬起,便被人轻轻托住。   “阿续,”温热的手指在他尺骨上有意无意的摩挲, 灼出一点令人无所适从的温度, “你会否对为师心存愠怒?”   因为罚了他禁足, 不准他擅自离开陵源峰?   陆续摇头:“弟子不敢。”   对于被禁足一事本身, 他并无多大感触。来陵源两年多, 他几乎只在侧峰和尘风殿之间行走, 其他地点甚至未曾踏足过。   前两日也是因为大苦瓜的事才会前往寰天峰。   唯一遗憾, 只有禁足期间不能前往深木林, 没办法同薛松雨和于兴一道练剑。   绝尘道君幽幽看了他半晌,扬嘴笑道:“走吧。”   走?去哪?   陆续心中疑惑刚起, 就被对方温柔又强势地拉过手腕:“为师陪你练剑。”   ……   “阿续,”陆续被人握着手, 扶着腰, “手肘放平, 身体侧转半周。”   他整个人都被绝尘道君圈在怀里, 面无表情任由对方引导他的一招一式。   身形刚旋了半个圈, 猛然又被另一人扯着手肘, 强行拉至另一个方向。   “小曲儿筋骨纤细,没你那么大劲力,这一招不能像你说的那样,应该这么出。”   方休挤走了绝尘道君,紧扣住陆续肩膀:“小曲儿,听我的。”   肩膀刚动,后背又被人按住,转向另一方。   “师叔的剑法刁钻狠毒,师弟不适合这样的路数。应该用这一招,以退为进攻守兼备,才不易受伤。”   秦时压着陆续后背,要将人往怀里带。   陆续被拉了一个踉跄,脚踝差点被崴。   他身形还未站稳,忽然停顿,又被人扣住腰,往相反的方向揽。   他如同一个提线木偶,被师尊,师叔,师兄三人分别朝三个不同方向拉扯,撕裂的感觉蔓延全身,脑海里只剩一片空白。   至于为何练剑会练成这样,他也不知。   ——陵源峰三尊者都来抢着指导他剑法,这样的殊荣,别的修士一辈子求不来。   剑之一道,高手们都有自己的领悟。   同样的森罗剑法,绝尘道君的剑意如春风化雨,润物无声。   方休的剑意阴柔狠戾,如同柔软绞杀猎物的毒蛇。   秦时师承绝尘,又夹杂着刚柔相织的绵里藏针。   同出一脉又各不相同的三个人,你一招我一式,相互角逐。   陆续夹在中间,只觉自己快要被撕扯成几半。   方休和绝尘道君的剑路相反,他一边教导陆续,一边同师兄争论。没过多久,越说越怒,干脆直接弃了陆续……弃了剑,同师兄论道。   头脑空白的小弱鸡终于得以拥有片刻喘息。   林峦拱抱乱峰相倚,山色空濛闲云无迹。轻烟薄雾笼罩着树影婆娑的幽然宁静。   陆续甩着微麻的手臂走到一处横倒的荒木上坐下,长长叹了口气,瞬间又扬起淡淡轻笑。   “在笑什么?”秦时走到他旁边,并肩而坐。   灼如明光的笑容让他心跳漏了几拍,连话都说得轻声细语,生怕重音磕碰到易碎的白玉。   “没什么。只是觉得,若能一直这样安宁就好了。”   陆续自来到乾天宗,成为绝尘道君的徒弟,面对的都是冷嘲热讽和流言蜚语。   而师尊,师叔,师兄和他自己,一门四人,还是第一次如今日这样,相处得热闹而融洽。   这让他一时忘记往后将要面临的腥风血雨。   即便是面对尔虞我诈,貌合神离的秦时,也能心平气和并肩而坐。   秦时游移开了眼神,未置一词。   师叔纠缠着师尊,在不远处大声争论,一定要和对方争出个长短。   他和师弟同坐在烟轻日淡的婆娑树影下,看白云苍空。   这样的日子确实惬意美好。   但他贪心不足,仍嫌不够。   他想要的,不仅是和身边人这么坐着。   他想将对方揽入怀里,同他共赴云雨耳鬓厮磨。   秦时瞬间的沉默,让陆续暗自哂笑。   师兄对师尊情深入骨,怎么可能单凭他几句话,说放下就能放下。   越是道行高深的修士,道心越是坚定,内心的执着也越是浓烈。   秦时仍旧会为了心中所求,不择手段。   想必方休也同样不会罢手。   他们一门四人,能拥有这样相安无事的和睦,也不过一时半刻。   陆续揉了揉眉心。   “怎么了?不舒服?”秦时皱眉,“受了寒狱冷气的影响?把你手给我看看。”   他刚伸手,要去探陆续的脉门,眼前一晃,已被人抢了先。   “小曲儿!咱们走!”方休一个瞬步闪身到陆续身前,抓了他的手腕就要将人拉走。   陆续一脸懵。   “你来给我当徒弟。咱们师徒俩另寻一个山头双宿双栖。闻风根本是误人子弟!”   虽然方休用词有误,但陆续听明白了。   方休刚刚和师尊论道,没争赢,恼羞成怒。   “师叔性格急躁,缺乏耐心,不适合为人师表。”秦时一把扯住陆续的另一只手,同方休暗中较劲,“还是由我来教导师弟。”   “我对别人没有耐心,对小曲儿有的是耐心,”方休怏怏不服,“小曲儿,你跟着我修行,不出五十年,就能让你晋升元婴。”   秦时不甘示弱:“我熟悉师弟的剑招,也更善于指教。让他突破元婴境,只需四十五年。”   陆续沉默无言。他记得寰天道君曾说,他只要二十年,就能将自己教导成一代剑修大能。   这两人硬生生将时间拉长了一倍有余。   虽有夸大其词,诓骗他拜师的嫌疑,仅在气势上就要胜过这二人许多。   一声傲慢狂妄的哼笑骤然在三人身后响起:“若交由本座指导,不出十年,陆续就能成为一代剑修大能。”   说曹操,曹操到。   但上次寰天道君口中的“二十年”,还不到一个月,就打了个对折。   陆续哑然失笑,寰天道君果然是在讹诈他。   为了诓他拜师,什么大言不惭的鬼话都敢说。   “怎么可能。小曲儿,你千万别信他。”   方休生怕陆续听信柳长寄的鬼话,动了心念要转投寰天峰门下。   此时已然顾不上他为何会突然来此,急声道,“以你的资质,最少也得一个甲子。”   陆续:“……”   若他记得没错,方休不是才说过,只要五十年的吗?   福无双至祸不单行,打击一波接着一波。   秦时追声附和:“师弟,你的修为你自己最清楚。纵使化神境的修士,也不可能十年就让你有所小成。”   “寰天道君只是为了骗你拜他为师。”   陆续默默咬了咬后槽牙,沉默以对。   他知道师叔和师兄说的是实话,但听了他二人的话,倘若不是一心只为报绝尘道君的师恩,还真有那么一点想转投寰天峰。   柳长寄哼笑,对方休和秦时视若无睹,只朝陆续道:“你若是嫌练剑辛苦,本座也不会逼迫。”   高高在上的睥睨傲慢消减几分:“你想怎么样都可,本座说过,一定会待你很好。”   陆续面无表情,漠然看向他。   他不怕辛苦,愿意练剑。但他不打算改投师门。   而且……柳长寄这个不讲武德的疯批,能不能不要二话不说就捏住他的脉门。   一个元婴尊者,至于每次都趁人不备,偷袭一只小弱鸡?!   “柳长寄,”方休隽秀双眸倏然阴沉,似如幽冷毒蛇,森戾地凝视着他的对手,“放开他。”   秦时也骤然起身,将飞将剑拔出一半:“峰主请自重。”   “慌什么,”柳长寄狂妄哼笑,“本座只是帮陆续运功,祛除寒毒。”   “昨日说过,早晚各一次,总共三天。”他朝陆续叹笑,“你不来寰天峰,只能本座过来。”   陆续客套的恭敬中,露着恰到好处的拒绝和冷漠:“多谢峰主好意。不敢劳烦峰主……”   “我自会帮阿续驱寒。”绝尘道君缓步走来,用着多年挚友间应有的,温和与熟识的口吻,淡然笑道,“长寄,这事你就不用费心。”   寰天道君扬了扬嘴角,同样一副莫逆之交的情深义厚:“闻风,我怕你动什么手脚。”   方休虽和柳长寄相看两厌,此刻难得和他意见一致。   他扣住陆续另一只手的脉门,细心查探半晌,寻不着异状,才放下心。   两股截然不同的强劲灵气在陆续体内游走,帮他梳理经脉,又在他经脉中激烈冲撞。   陆续只觉阵阵剧痛,身体仿佛被蛮横撑开,撕裂,难受异常。   他咬了咬牙,心中暗骂,这样的痛楚,还不如他自己运功疗伤。   可惜小弱鸡毫无抵抗之力,只能躺平任人摆布。   一刻钟后,狠戾冲撞的剧痛才渐渐消失,异样的痛感却仍然残留。   被大能们格外关照,也不见得是一件好事。   方休收回灵气,又忽然想起什么,骤然凑近陆续脖颈,微动着鼻尖,左嗅右嗅。   “小曲儿,那颗筑基丹沉积的丹毒,应该已经全部消散。你已经可以再吃一粒丹药,冲击金丹境界。”   陆续偏身后仰,避开方休。   丹毒是靠闻出来的吗?   方休话一出,秦时又搭上陆续的脉门。   两股残留的灵气还未消散,又一道灵气侵入经络,在血脉中肆意游走,夺占全身。忽而温柔忽而狠重,将人折腾的苦不堪言。   “的确已无丹毒余留。”秦时仔细检查了一遍陆续气海和全身经脉,“师弟,我早已为你备好一颗天阶丹药,你吃下后,必然能够顺利结丹。”   “也不急于这一时。”绝尘道君没再拿捏陆续手腕,而是伸出食指,在服食丹药的嘴上缓缓划过,“阿续根基弱,稳妥起见,再等几个月,确保万无一失后再冲击金丹。”   “也是。小曲儿的太玄心法才练到第二重。若是结丹失败,对经脉伤害很大。”   陆续嘴角僵着似有若无的淡笑,呆坐在冰冷的树桩上,听着几个当世大能,你一言我一语,谈论着哪日阳气最盛阴气最旺,哪种丹药能一次令修为增长最多,哪处洞天福地灵气充沛适宜闭关……   为了他这只小弱鸡操透了心。   最后大能们得出结论:他入道时间尚短,根基孱弱。即便有顶级的天材地宝灵丹妙药,结丹成功的几率也仅仅只有五成。   大能们甚至将冲击金丹境界失败后,治疗内伤需要哪些药物,都帮他罗列出一大堆。   这些情深意重的关切之语,他一点儿也不想听到。   最后不知是谁,拿出一个测算天时的法宝,几人才结束了争论,商议好时间。   ——大约是半年后的某一天,陆续都没走心认真听。   他只听出来,在几位当世大能的眼中,小弱鸡第一次冲击结丹,必定会失败。   他们需得多准备一些伤药和补药。   ***   “你这也太危险了。”   薛松雨大刀金马地靠坐在椅子上,全身散着和修道仙女毫不沾边的江湖豪气。   听了陆续讲述的事情经过,她眉头一皱:“绝尘道君不让你多管闲事是对的,你活该被禁足。”   她看了一眼方桌对面的于兴,眼中露着歉意,语气含着无奈,言辞却如磐石一般坚硬:“我不是说应该见死不救,只是情况有多严重,你自己也应当清楚。”   于兴的八字眉垂到眼角,面色苦寒,蔫头耷脑的点了点下巴。   “幸好寰天道君愿意看在你师尊的面上,给你机会帮他平反,还大发慈悲帮你挡下陈棋那一击。否则你当时就尸骨无存。”   “死到不至于,我身上有师尊给的护身法宝。”陆续悠闲懒散地反坐木椅,将下颌托放在椅背,不以为意一笑,“我知道危险,早有准备。”   薛松雨白了他一眼。   陆续什么情况她又不是不知。她俩修为半斤八两,高阶法宝拿在手上都驱使不了。   “事情都过了,有惊无险,皆大欢喜。”陆续带着几分乖顺讨巧,宽慰完薛松雨,又朝于兴道,“你也别再愁眉苦脸。好不容易从寒狱里出来,高兴点。”   于兴强颜欢笑中带着哽咽:“在下是第一个从寰天峰寒狱里释放出来的人。大哥的救命之恩,在下没齿难忘。”   前日陆续找出真相后,他晚上就被峰主下令释放。   半死不活地休养了一天,今日才来道谢。   虽说在寒狱里关了四日,掉了半身肉去了半条命,寒毒侵入肺腑,恐要两三年才能痊愈。但至少,小命保住了。   还铸就了一个传奇:以前被关入寰天峰寒狱的修士,没一个能活着出来。他是第一个。   “于兴”这名字,瞬间传遍寰天峰,被同门津津乐道。   事情真的都过了?薛松雨仍旧眉头紧锁。   于兴运气不好,无意中撞见李意,招致杀身之祸。   陆续更是从陈棋口中得知那名魔修的存在。   魔修还会不会对付他们,谁也不知。   她问:“寰天道君有没有说过,那名魔修如何处置?”   于兴将头摇成波浪。他怎么会有资格知道峰主的打算。   陆续举手,这题他会。昨日找机会问过。   寰天道君和师尊师叔师兄,这四人看法出奇的一致:乾天宗十万修士,混入几个魔修再正常不过。   自有道魔之分以来,两道之间的争斗旷日持久,从未停息过。   炎天界三宗四门十二派,没有不浑的水。魔门宗派,同样也有道修混入其中。   这几位道门中首屈一指大能,无一人将一个藏头露尾的魔修放在眼中。   方休更是离经叛道:“小曲儿,你知道吗。”   “几千年前,森罗剑派曾是魔修门派。后来一位师祖和乾天宗某位前辈相爱,他才弃了魔门,改投道门。”   “咱们祖师爷的尸骨还供奉在魔门领地内,一处叫伏龙领的地方。我还想着什么时候在乾天宗呆腻了,去魔门找个宗派,混个峰主。”   绝尘道君和寰天道君的道心,比天性邪恶的方休坚定一些。   身为峰主,该查的查,该办的办,遇到魔修绝不手软。   但不会花太多力气,寻找一个躲在茫茫人海里的魔修。   炎天界,道佛妖魔四道,元婴大能不过百,都是鼎鼎大名的人物。彼此之间挂过名,打过照面,心里有数。   元婴以下的修士,翻不起多大风浪,不值得他们浪费时间。   陵源和寰天会嘱咐门下弟子往后更加小心谨慎,并将此事告知乾天宗主。   至于宗主是否要清查整个乾天宗和山下乾元镇,让他们主峰的人自己去忙。   正如陆续所说,牵扯到魔修,要如何处置,全看掌权者想如何处置。   “勾结魔修”并不是一个实际的罪名,而是一个天衣无缝的借口。   最大的作用,是在恰到好处的时候,用来排除异己。   所以它必须成为一个罪不容诛的重罪。   何况乾天十二峰并非铁板一块。   各峰分立,各自为政,有些峰主,还在和同门师兄弟争权夺势。   外人插手峰内事务,才是峰主眼中的大忌。   陆续在意这个魔修,皆因为他知道,星炎魔君会让师尊陷入绝境。   他甚至直言提醒师尊,恐有魔尊大能隐藏身份,对他不利。   绝尘道君欣然接受他的好意,说自己定当小心谨慎。   但观其神色,陆续觉得师尊可能只是不忍扫了他的兴,并未真正相信他所言。   他无可奈何,唯一能做的,只有兵来将挡水来土掩,走一步算一步。   隐去和绝尘道君有关的这一环,陆续将两位峰主的决定告诉薛松雨和于兴。   薛松雨听了,一阵沉默,片刻后敛迹了愁容,却并非真的放心。   两位峰主的判断并无问题。即便他们大张旗鼓的搜查,大海捞针难有结果。   陆续被禁足在陵源峰,反而安全。   至于于兴,世间从无千日防贼的道理,往后只能自求多福。   陆续同样心知肚明。   可惜他们只是茫茫大海中沉浮的一片孤叶,生死从来轮不到自己做主。   几人只得互相嘱咐,别将魔修的事告诉他人。   知道的越少,越安全。   将此无解的命题掠过,几人刻意转换了话题。   “大哥。”于兴抹了把脸,从乾坤袋中掏出一捆书。   “我听同门说,你曾四处寻找这些书。这里一部分是我多年珍藏,一部分是昨晚找同门买的。”   “救命之恩无以为报,我没什么能送的,只能将此书献给大哥,聊表谢意。”   陆续面无表情地看着于兴拿出的《戏春风》,感觉生无可恋。   那日他为了寻找线索,多处询问《戏春风》,竟被张穹和醉红楼那几位以讹传讹。   幸好他们至今不知,他就是书中主角陆续。   “戏春风?”薛松雨突然眼睛一亮,兴致勃勃拿起一本,“有好多以前的珍本,我都没见过。”   “……你也看?”别人不知他是陆续还好,薛松雨和于兴就坐在他面前。   想到那些乌七八糟的香艳场面,陆续脸更白了。   “为什么不看?”薛松雨疑惑,“乾天修士在闲暇之余,大多靠这个打发时间。有些故事特别有趣。”   她翻开其中一本:“这一篇,讲述的是绝尘道君,寰天道君,和凤鸣峰欧阳峰主之间的纠葛。”   “问缘峰和凤鸣峰人尽皆知。就连欧阳峰主自己都说过,很期待后续发展。可惜不知为何,写了一半就没了。”   于兴见她是同道中人,热情洋溢朝她解释:“那是因为两年前大哥来了。故事的主笔也从凤鸣峰的师姐,轮换到了陵源峰的师兄。”   “主笔两三年一轮,等下回轮到凤鸣峰的师姐执笔,可能又会继续连载。”   陆续一愣。他听人介绍过,《戏春风》以前写过乾天宗许多名人的逸闻趣事。自从他来之后,主角才换成了他。   师尊,寰天道君,和凤鸣峰主的纠葛?   他一时好奇心起:“什么内容?”   于兴本就是个话篓子,见陆续有兴趣,压抑多年的天性骤然觉醒,滔滔不绝当起了解说。   “这个故事在我们寰天峰也广受欢迎。”   据传寰天道君钟情欧阳峰主,但欧阳峰主心属绝尘道君。   至于绝尘道君对欧阳峰主,暂时是朋友以上,恋人未满,二人处于暧昧阶段。   至于以后如何发展,便是欧阳峰主所说的“自己也期待后续”。   陆续心中五味杂陈。   他被写入故事中,非常清楚书中内容,纯属无中生有,胡说八道。   然而当和自己无关之时,换做他来读,便觉这些子虚乌有的爱恨情仇……竟然还狗血的挺有意思。   他好奇问向于兴:“有没有我师尊,和你们峰主之间的故事?”   作者有话要说:   感谢姐妹们的支持!赌上存稿箱的尊严,这周,每天更新六千字!   因为订阅非常重要(关系到每周榜单),尤其是对于底层扑街作者。   如果大家觉得还能看,愿意请陆续喝杯奶茶,希望大家不要养肥。   大神的文养一养影响不大,底层扑街没有养肥的,只有养死的(。   另外问一下,姐妹们习惯六千字一章,还是分层每日三千字的两章?   再次感谢姐妹们的支持~鞠躬。   ——————————   误会小剧场   1.   陆续:感受到几个大佬同时教导修行的可怕之处了吗?   2.   《戏春风》还有各种各样的故事。   陆续:从此成了师尊和凤鸣峰主的CP粉。   师尊:无fuck可说。 第040章 话本(二)   陆续清楚寰天道君真正所爱, 并非凤鸣峰主,而是师尊。   “有。说的是二位道君多年相知,并肩而战的故事。”于兴翻出一本, “但只写了一两回, 不怎么受欢迎,就没有后续了。”   绝尘道君光风霁月,寰天道君凶名远播。执笔人不敢写得太离谱,没有香艳场面, 剧情平淡,自然没人爱看。   “还有方休尊者和秦时师兄的。”   方休轻浮放荡,游戏花丛斩落千芳, 有着乾天宗无人可破, 夜御二十的记录。   秦时曾和一位凤鸣峰女修, 以及一位秀林峰女修相恋, 已经到了谈婚论嫁的地步。可惜后来两位佳人渡劫失败, 香消玉殒。他也并未再娶。   陆续的心情更加复杂。   方休看起来像是到处拈花惹草的狂蜂浪蝶, 实际脸皮极薄, 一撩就脸红, 这些故事不可能是真的。   但当成八卦看,确实……引人入胜。   若不是后面几本将他胡乱编排, 他都禁不住叫好一句:宝藏话本。   乾天十二峰,还有别的峰主的故事, 都妙笔生花, 扣人心弦。   最受欢迎, 笔墨最多的, 还是绝尘道君和寰天道君这两位道行高深, 丰神俊朗的人中龙凤, 和另一位绝代佳人的狗血爱恨。   “除了和欧阳峰主的三角纠葛,还有一位女修。”于兴拿出一本编号只有三位数的《戏春风》。   书籍上施了法术,不腐不朽,仍能从中感受到时间的沧桑。   “故事说的,是峰主和绝尘道君还是金丹修士时的事。那时他二人才二十来岁,年纪尚轻,峰主也还不是峰主。”   “峰主曾有个师妹,”于兴左右看了一眼,像是怕隔墙有耳,放低了声音,“据说那位前辈长得花容月貌,比现在的欧阳峰主还要温婉可人。是乾天宗第一美人。”   “她和峰主两情相悦,定下婚约,并且有了夫妻之实。”   陆续和薛松雨不约而同将头凑近:“后来呢?”   “后来,绝尘道君也爱上了那一位前辈。”于兴将声音压得细若蚊蝇,“执笔之人未敢明说,但有暗示,道君曾借酒醉,强取豪夺了那位前辈。”   陆续心里清楚,这事绝不可能。师尊不是那样人的,这也不过是一个胡编乱造的故事。   然而八卦之心高于一切,他咽下一口唾沫,忍不住又问:“再后来呢?”   “峰主和道君是好友,可出了这样的事,他二人关系就变得十分微妙。”   “后来有一次,三人,不,四人,还有方休道君,一同去秘境历练。最后却只回来了三人。”   薛松雨眉头一皱:“那位前辈她……”   于兴战战兢兢半掩着嘴:“后面的故事都没了。这几本《戏春风》年代久远,据说当年曾被人下令销毁。这本被一位师姐偷偷藏了起来,才幸免于难,流传后世。”   “书没了,后来的故事只有当年看过的人,凭着记忆复述。还记得的人已寥寥无几。”   “就是说,你也不知道。”陆续轻叹一声,略微觉得可惜。   “不,在下曾听过。”于兴眼中闪烁着炯炯光辉,像是得了什么功法秘籍,“那还是我刚入门没多久的事。那时和我同一批入门的……”   薛松雨打断他:“讲故事。不是说你的。”   于兴将话拉回正题:“四人结伴同去秘境。你们也知道,方休尊者举止轻浮,那位前辈如此美貌,自然也遭到他轻薄调戏。”   陆续心说不可能,口说:“继续。”   “那位前辈为了躲避方尊者,误入了一处妖兽巢穴。”   “那时峰主才金丹,修为自然不比现在。他虽和道君一同前往巢穴救人,可惜将人救出来时,已经身受重伤,回天乏术。回到乾天宗后没多久,就香消玉殒。”   “峰主和方尊者从此结下仇怨。有人说,峰主倾心欧阳峰主,皆因欧阳峰主和那位前辈相貌有些相似……”   “你叫于兴对吧?”一声狂傲阴戾的冷笑倏然从背后传来,将三颗凑在一起的头吓得猛然一颤。   寰天道君微扬着下颌,居高临下看着于兴,似笑非笑的睥睨令人不寒而栗:“本座不该将你从寒狱里放出来。”   “峰,峰主……”于兴唰的一声,迅即站起。刚站直,又从惊吓中回过神,猛然跪地。   陆续也同样一惊。寰天峰主什么时候来的?怎么又来了?   他早已多次果断拒绝,此生绝不会改换师门,他怎么还不死心。   他和薛松雨一同起身,垂眸拱手:“参见寰天道君。”   低头时眼角余光一晃,门口似乎还有一道白色身影。   他侧头悄悄一看,顿时和于兴有了一模一样的心情。   绝尘道君长身鹤立在门口,嘴角挂着清雅淡笑,凤目微挑,悠然看向这里。   方休也站在他旁边,一身白色劲装,流散着霜雪飒沓的少年意气。   陆续心中渗出几滴冷汗。   他们三人在这里闲聊别人的八卦,被三个正主逮了个正着。   绝尘道君缓步走到陆续身边,姿态依旧如清风流云般高雅华贵,周身却萦绕着一股似有若无的霜寒,无端让人觉得心惊胆颤。   他目不斜视,没朝薛松雨和于兴,以及桌上的书掠视过一眼。   只向寰天道君微微扬了扬下颌。   寰天道君会意,朝于兴冷冷开口:“滚吧。”   于兴摸了一把额头上的冷汗,跌跌撞撞从地上爬起,就要手脚并用跑出门。   “慢着,”低沉冷戾的声调又将他顿时吓个半死,“桌上的东西是谁的?带着一起滚。”   于兴手忙脚乱将桌上书本一卷,胡乱扫成一堆,抱在怀里跑了出去。   无人理会的薛松雨不尴不尬地站在原地,片刻过后,也埋首跟着告退。   房中无人再说话。似有一股穿堂冷风吹入,卷来寂静的霜冻,凝滞在空气中。   陆续心中忽然升起一个奇怪的念头。   他不知三人什么时候来的,也就不知方才他们闲聊的那则八卦,被正主听到了多少。   师尊和师叔神色如常,只有寰天道君面露几分愠色。   表面看来,似乎是刚到,只听到最后一句。   但陆续从师尊身上压迫感十足的清寒里,感觉到一种对方刻意无视的欲盖弥彰。   就连方休都一反常态的安静。看似无事,实则像是若无其事的掩饰。   师尊爱上了寰天道君的师妹,那位前辈却因为方休之故,香消玉殒。   这则陈年的风月往事,必然也和现在的胡乱编排一样,都是无中生有的胡说八道。   他却无可避免地想到,师尊的那位心中明月。   谣言空穴来风,话本故事添油加醋。但许多年前,确实有一位绝色佳人,让师尊深念至今。   究竟是位什么样的人?发生过什么样的事?才会让师尊这样位高权重,要风得风要雨得雨的的尊者,也有着求而不得的此生遗憾。   ……风花雪月的八卦,太令人上头。   陆续骤然明白,为何张穹一眼见到最新一回的《戏春风》,便心痒难耐,一定会拿出来翻看。   他此刻感同身受。   “……小曲儿!”   清亮嗓音在耳边响起,如同炸雷,将飘离的神思拉入体魄。   陆续蓦然回过神。   “在想什么呢?”方休将脸凑近,“叫你这么多声都没反应。”   在暗自编排师尊的风月八卦。   ——自然不能实话实说。   他嘴角扬起精妙弧度,避而不谈,转移话题问:“师尊和师叔来此何事?”   “来给你疗伤。”方休率先抢过他的手,“不是说过吗,一日两次。”   绝尘道君也伸出手:“阿续,手给我。”   俊逸凤目微弯,含着温柔风雅的笑意,瞬间冲淡了周身的凛冽冷漠,如同阳春三月的煦风和细雨。   陆续觉得自己这点小伤,实在不值得如此兴师动众,却仍然乖顺地将手伸出。   经脉被他人的灵气强行撑开,冲撞侵/占的感觉着实不好受。每次疗伤,他还得承受两三遍。   大能们争抢着给他疗伤,和他被人“指教剑法”一样,依旧是许多修士一辈子得不到的殊荣。   陆续又转头看向寰天道君,以眼神询问:你又来做什么。   柳长寄扬嘴哼笑:“山不来就我,我便去就山。”   在陆续满目的疑惑中,他又在已经被梳理过经脉,注入自己的灵气。   三股蛮横的灵气在体内游走争夺,互不相让,陆续觉得身体都不属于自己,只如一片残叶在狂风浪卷的海面上沉浮,被人予取予夺。   好不容易熬过“疗伤”,三人却完全没有一点要离开的迹象。   寰天道君从进门之始,就将这间屋扫视了几遍,此刻皱眉道:“你还打算在这样简陋的地方住多久?”   这间竹院,在寰天道君第一次来的时候,就被养尊处优的峰主嫌弃过。   当时陆续以“南阳诸葛庐”作答,柳长寄不过随口一问,也未再多说。   不知为何今日又旧事重提。   陆续故技重施:“斯是陋室……”   “闻风,”寰天道君压根不听他说话,“陵源峰要是没好的地方给他住,就让他搬到辰宿殿里来。”   方休和柳长寄素有罅隙,相看两厌,柳长寄无论做什么他都看不顺眼。   但在和陆续有关的某些问题上,想法越来越一致。   陆续在这里住了两年多,他原本没怎么在意过,他自己选的地方,自己喜欢就好。   然而此刻听柳长寄这么一说,瞬间也觉得,这房间简陋的根本没法住人。   “小曲儿,要不还是换个地方?”   陆续沉默不语地站着,嘴角挂着看似明艳的淡笑,半垂眼眸遮挡不住冷漠的寒凉。飘逸身形挺拔如松,却透着几分瘦弱单薄。   方休和柳长寄突然就说不出话。   陆续修为低微,地位也和高高在上的元婴尊者们隔着天渊沟壑。   无论按照尊卑礼法,还是实力强弱,他都没有和这些王者平起平坐的资格。   他只能孤立在一旁,默然浅笑,无声无息表达着自己无足轻重的反抗。   这种淡漠疏离的恭敬,如同一根柔韧的尖刺,狠重地戳在心尖上最柔软,最重要的位置。   阴柔绵软的一击,瞬间让人一泻千里,溃不成军。   柳长寄怔然看向闻风。   雅淡的笑容中,是同他一样的无奈。   绝尘道君对爱徒的纵容宠溺,天下皆知。   陆续是陵源峰最瑰姿绮丽的一笔浓墨重彩,是人心尖上的桃源,又是日星隐曜的深渊。   当意识到自己被吸引时,早已濒临绝境。明知会粉身碎骨,也情难自己地往下跳,从此踏入万劫不复的境地。   方休恶狠狠瞪了柳长寄一眼,无声怒骂:都怪你,小曲儿不高兴了。   将过错全推到对方身上。   “小曲儿,你想住哪就住哪。”方休上前两步,又怕自己唐突,不敢走得太近。   “阿续,”绝尘道君几不可闻一声微叹,“刚刚疗了伤,你调息半个时辰,再修炼两个时辰的太玄真经心法,今日的修行便可结束。”   “为师就不打扰你了。”   劲长有力的手指温柔撩起几缕鬓边如墨青丝,陆续心中哂笑:师尊又将他误看做心中明月了?   他拱手致谢:“谨听师尊吩咐。”   绝尘道君的手在半空中顿住,片刻后收回,又温言嘱咐了几句,修行需要循序渐进,切莫心急,待会打完坐就好好休息云云,随后离开了竹院。   屋中终于只剩了陆续一人。   他轻呼一口气,嘴角的淡笑也消失不见,只剩清艳眉目里的无风无雨。   师尊是他万般敬重的谪仙,薛松雨是他遭受冷眼讥嘲时,唯一一个对他亲切友善的朋友。   即便二人一个将他当做心中挚爱的替身,一个将对不知所踪的弟弟的亲情,转移到他身上,他也觉得无所谓,只想回报二人的恩与情。   至于其他人,他并不想强颜欢笑地应付。   可惜世事人情,必须应付。弱者如浮萍,躲不开世间风雨。   他的运气已经极好。若不是师尊,他就只能和于兴他们一样,竭尽全力的生,无声微贱的死。   哪能得到大能们的关注,抢着要收他为徒。   精雕的嘴角扬出自嘲的凉薄哂笑,陆续坐上长榻,收拢思绪,开始今日的修行。   即便步履维艰,却是唯一能将命运抓在自己手中的虚伪念想。   ***   一夜寒雨花铺满地。云迷雾锁,万树衔天的华林还浸着潮湿氤氲的冷烟寒露。   不染纤尘的皓白身影隐匿于阴暗幽静的树影中,宛如一副淡墨写意的磅礴画卷。   陆续一眼掠过时计上的滴刻,细小的水珠即将填满九时。   今日又是秦时派人给师尊奉茶的日子。   绝尘道君金尊玉贵,秦时只会给他敬奉炎天界最好的清茶。   师尊爱喝的君山银叶,只有每隔三个月,才能在产茶的北梁国拍卖会上买到。还得和炎天界别的修士竞争。   即便秦时这样财大气粗的元婴尊者,也并非每次都能买到。   泡茶也得用当天最洁净的晨露,露水烧沸了,再烹上三分钟。   整个工序分秒不差,极其讲究。   茶烹好后,需得在半刻钟后,水不烫不凉时奉到师尊面前。   ——是陆续这等出身平凡的俗人无法仰望的奢雅境界。   好在分秒不差的时间,极其方便他将茶水于半路拦截。   只需在每隔三个月的十五,早上九时之前,埋伏在山道两旁的树林中,看准时间偷袭即可。   穿着内门道袍的弟子逐渐走入陆续的视线。   清艳眉宇微微一皱,怎么又是夏志?   最好的情况,每次更换不同的人,这样好找借口。   可他已经撞过夏志两次,再撞第三次,夏志怎么都能看出来——他就是故意阻止师兄的茶送到师尊手上。   上回就是因为这杯茶,他被秦时捅了一剑,又将自己的剑架在他的脖颈上。   秦时因此生出杀心,由恨意转为杀意。   前段时间他隐晦地劝说秦时,他们一门四人,就这样安心恬荡,不争不抢的相安无事。   秦时果断拒绝。   大能们道心坚定,所求之物,无论用何种手段,不得手誓不罢休。   罢了,反正他和秦时尔虞我诈,笑里藏刀也不是一两天。   大家心照不宣,表面和睦,早晚有一天还是会撕破脸干起来。   上回他和秦时那一架,夏志也在场。就当他今日心存怨恨,蓄意报复。   只要师尊还宠他,秦时都不能拿他怎样,夏志更不能。   夏志走过树林,陆续悄然无息从阴影处钻出。   纵使夏志小心翼翼如履薄冰,仍旧躲不开陆续有心的算计。   白玉茶杯从托盘上掉出,落在花瓣满地的路上,只发出一点柔软闷响。   夏志半张着嘴,呆愣地看着茶水打湿碎花。过了两息,将目光转向陆续。   艳姿倾世的眉眼轻弯着,微垂的眼角闪过一缕锋光,万千繁花投在脸上的阴影,让明艳的笑容蒙上一层幽冷的霜华。   陆续扬着虚假却完美的淡笑,等着夏志找他理论。   等待中的恶言恶语并未到来。   夏志张开嘴,又闭上,又张开,几番开阖,最终无力叹了口气,什么话都没说。   看来他知道自己有意为之,说什么都是无用。   嘴角扬出一丝微乎其微的歉意,陆续躬下身,要将茶杯拾起。   夏志快他一步,一边拾捡茶杯,一边有力无气,拖着冗长的尾音:“算,了。我,来,吧。”   将茶杯捡起后,他又偏着头,盯着陆续看了一会。   古怪的眼神,看得陆续莫名其妙。   因为他三番五次故意捣乱,让夏师兄心累无语了?   “夏师兄,”他脸带些微愧意,吐了吐舌,打算再多道一句歉,谁知对方一言不发调头走了。   几片微湿的落花飘落盘旋,掉在皎净的白衣上,芳华遍布的山道中,孤立着一抹茫然身影。   就这么走了?就算知道他是故意,不也该骂几句出气?   还是说,今日遇到别的什么事,夏志本就丧气消沉?   可看脸色不像。那种似乎从他脸上看出什么,了然于心,又微妙古怪的眼神,反而让陆续一头雾水。   思忖了半天,还是没想明白。   带着满心莫名,陆续信步离开了山道。   不管怎样,他又一次成功阻止了秦时的诡计。   ……   秦时双手抱肩,在宽敞的房间里来回踱着步子,极尽全力压抑着内心焦灼的迫不及待。   又怕愿望落空,不敢将期待表露地太过明显。   门外传来匆忙的脚步声,秦时心中一震,俊朗的眉眼间瞬时涌出难以抑制的欣喜若狂。   细长手指轻弹,一道无形灵气将房门打开。   门外的夏志刚打算敲门,门扉已自动打开,他愣了一瞬,随即抬脚跨过门槛进了屋。   “如何?”秦时沉声问道。   虽然已经竭力让自己平心静气,微沉的呼吸还是暴露了心中的忐忑。   从夏志回来的时间计算,他已猜出答案。   却仍然无可避免的担忧,担心出现令他心凉失望的结果。   “果然如大师兄所料。”夏志双手一拍,满心崇敬地恭维:“陆师弟又把茶打翻了。”   那口不上不下的闷气终于吐出,秦时嘴角无可抑制的扬起。   见他眉眼间的温柔笑意,夏志好奇询问:“陆师弟这到底什么意思?”   大师兄为何不怒反笑?   秦时笑眼中流转几分如愿以偿的得意,不答反问:“你觉得呢?”   不是和大师兄争宠吗?   夏志老早就这么觉得。   陆师弟不愿道君喝大师兄敬奉的茶,因此屡次故意捣乱。   道君对陆师弟有多宠爱,大家有目共睹。   他却还要为这点鸡毛蒜皮的小事同大师兄争抢,可见是个貌美心毒的蛇蝎美人。   夏志此前一直替大师兄抱不平。   可最近一两月,师兄弟二人的关系突然缓和不少,在一起言笑晏晏,和睦融洽。   他本以为陆师弟不会再故意阻挠大师兄给道君奉茶。   大师兄却说,陆续或许会来。   没想到真被大师兄说中。   夏志撑着下巴,冥思苦想了许久,乍然灵光一闪,恍如醍醐灌顶。   “陆师弟不想大师兄给道君奉茶!他故意引起大师兄注意!”   秦时眉眼间的喜悦之意更甚:“你也这么认为?”   夏志只管尽心竭力地奉承:“大师兄道行高深,德才兼备,品貌非凡,陵源峰的师弟师妹们少有不心仪大师兄的。”   “若说陆师弟也对大师兄心存恋慕,我觉得合情合理,毫不意外。”   秦时轻笑了几声,嘴角快要高扬到极限:“我吩咐人一直温着的茶,可以拿出来了。你派人给师弟送……”   “不,我自己给他送过去。”   夏志应了一声“好”,转身准备出门,走了一步又回头问:“道君那边……”   “君山银叶以后都不用再准备了。”   若是师弟不喜欢他给师尊奉茶,他就不再送了。   以师尊对师弟的宠爱,或许还得和师尊争上一争。   只要陆续在意的是他,而非师尊,他绝不拱手相让。   作者有话要说: 第041章 前奏   薛松雨进门的时候, 陆续反坐在凳子上,下颌抵着椅背,一动不动看着桌上放着的凶剑“无究”, 和一杯冷掉的茶。   她眉头一皱:“又是秦时送来的?”   陆续点头。   “里面放了些什么毒?”   陆续摇头:“不知。但必定没安好心。”   他刚打翻了秦时奉给师尊的那杯毒茶, 秦时就即刻给他送了一杯来。   这带着杀意的威胁,太过明目。   秦时说这茶可以温养经脉,对他结丹大有裨益。   那么他的意思很明显:诅咒他结丹失败。   最好能受严重内伤,从此不能修道, 被师尊赶出陵源。   上一次,师尊和师叔,还有寰天道君商讨他结丹一事, 秦时显然比他们三人心急。   给他准备丹药?在丹药里动点手脚, 他结丹必然失败。   这段时间, 秦时替他疗伤, 指导他练剑, 对他的态度越发和善。   而秦时眼底闪过的锋光和晦暗, 以及那浓戾到几欲凝结的杀意, 他闭着眼睛都能感觉出来。   薛松雨忧心道:“你打算怎么办?把这件事告诉绝尘道君?”   “要怎么说?秦时送我宝剑, 送我丹药,指导我修行?这些师尊都知道。”   说秦时对他暗藏杀机?   证据呢?秦时下的毒, 绝对验不出来。   秦时对他无微不至的关心,陵源的同门见了, 谁不称赞一句大师兄心襟广阔, 明月入怀。   若说秦时有意害他, 别人只会觉得他恶言中伤, 心肠歹毒, 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   秦时那么多年的伪君子, 不是白演的。   就连师尊都一直对他深信不疑。   “不必担心,”见薛松雨愁容满面,陆续笑着安慰,“他不会在人前动手。背后那些阴谋算计,我知道怎么防备。”   薛松雨看着陆续将冷掉的毒茶透过窗户,泼在外面的泥地上,便敛去了脸上的担忧神色。   他俩在这儿成日提心吊胆,忧心忡忡也没用。   日子该怎么过,还得怎么过。   最终只能心叹一句:听天由命。   她转移话题:“有一次在深木林,你见到问缘峰的几个门人争吵,还记得吗?”   今日过来,本也是为了给陆续说这件事。   陆续回忆片刻,点了点头。   他还留有一些印象。   似乎是问缘峰的一个女修,遭到同门孤立排挤。他去找薛松雨练剑的时候,刚好看到她们争执。   “那日之后,徐婉时常来树林,和我一同练剑。”   天璇法会将近,有意参加的修士们,修炼更加刻苦勤勉。   陆续和薛松雨这样,少以和同门来往的人并不在少数,也有许多人要找安静地方独自修行。   陵源,问缘,寰天三峰交界处,那片古树参天无人管辖的偏僻森林,便成了不愿在自己峰内和同门一起修炼的修士们最佳去处。   陆续被禁了足,于兴受了内伤要养,薛松雨没了可以切磋的对手。   而在问缘峰内时常被同门找茬的徐婉,为了避开同门,也跑去了深木林。   自然而然和薛松雨成了一起修行的同伴。   虽未深交,长时间待在一起,关系也变得尚可。   “休息的时候,我们会坐在一起闲谈。她上次见过你,那日问起,我便说了你是陵源峰的弟子。”   “她知你是我朋友,希望我能介绍你们认识。我没答应,来问问你的意见。”   陵源峰某某,和陵源峰陆续,有着天渊之别。   陆续身份特殊,薛松雨没告诉徐婉他的名字。愿不愿意结识徐婉,得先问过他的意思。   “我无所谓。”陆续毫不在意轻笑,“你哪天把她带来就行。等师尊解了禁足令,我也还是要去那边练剑,总会遇到。”   告诉徐婉,他就是乾天宗大名鼎鼎的漂亮摆设,也碍不了什么事。   说起来,徐婉遭受同门排挤,和他境遇相差无几。若是性格相投,大家还可以抱团取暖。   “还有呢?”陆续看薛松雨神色,便知她还有事要说。   “还是和徐婉有关。”薛松雨把玩着自己的大辫子,抿了抿嘴,“但这事只是我瞎想的,也就和你聊几句。”   陆续点头:“我知道。”   他又不是大嘴巴,不会将别人的秘密到处宣扬。   何况即便他想说,也找不到人分享。   “我有没有给你说过,徐婉资质很好?”   徐婉入门十多年,就已突破金丹。现在已经是金丹初阶修士中的佼佼者。   天璇法会,乃是炎天界道门盛会。三宗四门十二派都会派门下弟子参与。   大宗门要展现自己的实力,取得炎天界的话语权。   修士们同样为此挤破头皮。   天璇会对修士来说,最好的一点是,排名并非绝对因素。   只要能好好表现,得大能们看中你的资质和潜力,或者别的什么令他们欣赏的闪光点,便能被收为入室亲传,从此一步登天。   徐婉的资质,比问缘峰亲传差了些,在内门弟子里已算上乘。   她若是是参加天璇会,帮宗门赢得几场比试,极有可能得到问缘峰主,或者其他峰主的赏识。   即便被别派的能人看中,改投其他宗门,在天璇大会上也是允许的。   ——所以问缘峰的同门,一定会对她百般阻挠。   “我听徐婉说了一件事。”薛松雨瞥了一眼陆续,“寰天峰陈棋的事,你肯定没忘。”   陆续点头。当然没忘。   陈棋遭同门欺辱,被神秘魔修所救,赠予功法。   以他当时的心境,为了出人头地,修炼魔门功法毫不犹豫。   “据徐婉所说,乾天宗有一个秘密传闻,受同门排挤欺凌,又资质尚可的修士,遇到魔修的不止一个。”   陆续心中一凛,骤然浮现一个事件轮廓:“有魔修混在乾天宗内,专挑这样的修士下手?”   例如陈棋和李意。   他们为了变强,不管什么道,都愿意尝试。   “徐婉说,这是很少一部分人才知道的秘密,叫我千万别到处宣扬。”   “那是当然。”   修炼魔功的人定然不会让别人知晓。   陈棋阴沟翻船,纯属时运不济。否则他现在还好好的待在寰天峰,当着一个地位不低的高阶弟子。   关键是……   “她是怎么知道的?”陆续眉头微微一蹙,“她也遇到魔修了?”   以徐婉的现在的处境,那魔修极有可能来找过她。   或许蓝男不分是她心中纠结忐忑,想找人倾吐,却又不敢明说,只能以“我有一个朋友”“我听别人说”这样的说辞,将此事隐晦地告知薛松雨。   “我不知道。”薛松雨的大辫子在空中晃出一个半圆,无奈道:“这就是我瞎猜的地方。如果不是听你说了陈棋的事,我也不会朝着方面想。”   听说了陈棋的故事,再听徐婉这么一说,立刻就会产生相同的联想。   陆续问:“她的修为,是否短时间内突飞猛进?”   “你问我?”薛松雨如同看弱势群体一样,关爱地看着陆续,“一金丹高阶的魔修站你面前,你能分辨吗?”   陆续:“……”   他不能。他和薛松雨这样的菜鸡,境界高一点的魔修,站眼前他都不知道。   李意也是因为炼岔了气,走火入魔,才让他感受到一丝极淡的魔息。   陈棋他们修炼的完整心法,有着极好的伪装,只有寰天道君那样的顶级大能才能看出异状。   徐婉境界本就高于薛松雨,她根本看不出来。   “你要不将徐婉带过来,我请师尊查一查?”   “不。”薛松雨神色郑重地看了陆续半晌,才低声道:“即便她真的修炼了魔门功法,只要没做伤天害理的事,我不打算告发她。”   “我被峰主所救,带回乾天宗。入了道门,成了道修。若当时是一魔修路过,大发慈悲救了我,说不定我现在就是魔修。”   陆续心中了然。   他不知薛松雨的过去,正如她也不知他的。   一但入道,就和凡界斩了因果。所有身为凡人时的前尘往事,便该一笔勾销。   他不知她曾发生过什么,为何同她的弟弟失散。   他只清楚,薛松雨从未放弃寻找。   若是薛乔之此时还在世,应当也是修真之人,也有可能入了魔门。   道统之争,并不涉及善恶。乾天宗里那些欺压同门的修士,未必就是好人。   何况他们只是天地一蜉蝣,随波逐流自顾不暇,哪管什么大义苍生。   “我知道了。这事我会保密。”   陆续担心星炎魔君冲着绝尘道君而来,因此格外敏感在意。   陈棋金丹高阶的修为,都看不透那个魔修。徐婉才初阶,更不可能知晓。   何况这仅仅只是他二人的猜测。   “勾结魔修”是排除异己的最好罪名。   徐婉正遭受同门排挤,贸然一句话,就有可能被嫉妒她的那些同门拿来添油加醋大做文章,将她陷害成第二个于兴。   他朝薛松雨扬了扬下颌,正色道:“你也不要和她牵扯过深。万一她真的修炼魔功,一朝事发,极有可能波及到你身上。”   薛松雨点头:“我知道。”   “诶,你说,”陆续打趣,“会不会有魔修来找我?”   他也和当初的陈棋,现在的徐婉一样,被同门妒忌怨恨,遭受别人的冷嘲热讽和孤立排挤。   “不会。”薛松雨毅然摇头。   “因为我有一个好师尊?”   “因为魔修找上的都是资质上乘的修士。”   陆续无言以对。他这样资质平平的庸才,魔修也看不上眼。   两人又打趣了几句,忽然传来敲门声。   木质的简陋房门原本就大敞着,二人转头一看,于兴笔直地站在门口,僵直得宛如一颗圆滚木桩。   陆续疑惑打量他一眼。   如今他们三人的关系,大苦瓜往常都是一声“大哥,我来了”直接进门。   今日怎么一反常态,恪守规矩?   正想问一句“怎么了?”话还没说出口,就见大苦瓜不停朝他挤眉弄眼。   他即刻警觉地朝外张望。四处梭巡一周,没发现任何异常。   到底怎么了?   他又将目光重新移回于兴脸上。   这时于兴神色端正,腰背直挺。如同在师长面前的老实学生,正色中又带了几分对严师的畏惧。   陆续一头雾水,看着大苦瓜朝他打招呼,又在桌边坐下,极力做出同往常一模一样的举止,却因为身体过于僵直,一言一行都显得有些用力过猛。   坐下后,于兴从乾坤袋里拿出一本书,声音微颤:“大,大哥,这是最新一回的《戏春风》。”   陆续咬了咬后槽牙:“拿着滚蛋。”   难怪他今天行为异常。将他作为主角的风月话本拿到他面前,大苦瓜脑子里缺的不是一根筋。   是根本没脑子。   薛松雨拿起来,随意翻了翻,颇为不满叹道:“自从主笔轮到陵源峰的人后,内容就没多大意思。不知什么时候才能由凤鸣峰的师姐继续执笔。”   一年多以前的《戏春风》,故事还是绝尘道君,寰天道君,和凤鸣峰主缠绵悱恻的三角恋。   写到一半,作者轮换到陵源峰,内容就全是陆续和三位尊者不得不说的故事。   成了春宫话本。   而且这位陵源的同门为了泄愤,将陆续写得特别的凄惨,受尽凌/虐。   陆续赞成薛松雨的意见。可一想到,她既然知晓,必定是看过……   他觉得应该把门关上,屋外吹来的风,此时此刻极度寒凉。   于兴不赞同:“各有各的趣味。我虽也很喜欢《凤鸣陵源》,但我们峰主单恋欧阳峰主,这事引起寰天峰许多师兄的不满。”   “故事换了之后,追着看连载的人反而更多。寰天峰的同门都很期待……”   “大哥,”感受到陆续投向自己,幽寒似剑的阴冷目光,于兴赶忙住口,朝他解释:“这个月开始,主笔《戏春风》的又轮到寰天峰。故事也换了主角,是我们寰天的弟子。”   终于不用被写进春宫话本,成日受人凌/虐了?   陆续心中一喜,迅疾拿起桌上的书。   ……   “峰主……”杨师弟半跪在地,低泣着求饶,却又受了狠重一击。   “你叫我什么?”   “师尊……”   攻击未停,一剑比一剑凶狠。   “长寄……啊!”   殷红顺着玉柱缓缓流下,滴落在辰宿殿光可鉴人的金石地板上。   破碎的沙哑声哭喊了一夜,换来的却是更为暴戾的猛攻。   ……   陆续啪的一声合上书,心中忽然升起心惊胆颤的预感:“这书写的什么。”   于兴朝他解释:“说的是峰主和寰天峰小师弟。”   寰天峰从外门升上来一个小师弟,据说容貌更甚陵源峰的陆续。   峰主对他极为宠爱,将见令如见人的峰主令都给了他。   同门们只见过他本人,不知他名字,于是取峰主的神剑阙杨中的一字,叫他杨师弟。   因为这个小师弟许多人都亲眼见过,寰天峰中有关他和峰主的桃色传闻,比书中更多。   弟子们也比之前更翘首以盼下一回的《戏春风》。   陆续:“……”   虽然换了师门,换了名字,这人不还是他吗?   他伪装成寰天弟子,带着峰主令调查于兴的冤情,怎么就和寰天道君扯上这层关系?   虽然寰天道君想收他为徒,也不是这个发展。   他深吸了一口气,面无表情:“这件事有人告诉过寰天峰主吗?”   哦,对了。寰天峰主那日和他一起得知的《戏春风》,他没看过。   想来师尊也应当不知。   只有温柔大度的凤鸣峰主,才会兴致勃勃说“自己也期待后续”。   陆续想着哪天找个机会,将此事告诉寰天道君。   以他独断专横的性格,想必不会允许门下弟子这样编排自己。   他应当会找到执笔弟子,命他换个内容。   谁料于兴说:“峰主知道。其他峰的师兄师姐们所写的内容,峰主不好干预。但寰天峰的《戏春风》,要先经过峰主过目,他同意了,才能刊印。”   他又小声道:“峰主也很期待后续。”   陆续浑身一顿,如遭雷击。   柳长寄这个不讲武德的疯批!真就脑子有病!   他真正喜欢的是师尊,就算要看自己的风月话本,难道另一方不该是师尊?   ……不过细细想来,越是喜爱的东西,越是放在心尖,珍之重之。只会在孤枕难眠的寒夜,于心中深深思念,怎么会容许这些风月话本将人亵渎。   用来报复陆续拒绝拜师的不识抬举,却是恰到好处。   无奈叹了口气,陆续压低几分声音,小声问道:“你们有没有听过,有关柳峰主和我师尊的流言。”   “不是《戏春风》里的故事。就他们两人。”   薛松雨摇头:“宗内传闻,二位道君入宗后没多久,还是金丹境界就已经结为莫逆。此后百年,二人并肩而战,晋升元婴和成为峰主的时间也相差无几。是真正的生死之交。”   陆续眉宇微不可查地皱了皱。   他来乾天宗时日尚浅,深居简出,少有和同门交流,对于宗内的奇闻轶事,了解非常有限。   很多事,都是他穿越来炎天界之前看的故事设定。   他自己没在宗门内听过寰天道君喜欢师尊的传言,薛松雨她们来了几十年,也没听过。   可见寰天道君不想这事被人知晓。   和秦师方休他们一样,他也将此事压在心头,等有朝一日时机成熟,将修为尽失的师尊强取豪夺。   他暴虐恣睢,独断专横,心机城府却也极深。   觊觎师尊的那几个大能,没一个是省油的灯。   保护师尊一事,任重而道远。   这时于兴忽然问:“峰主……大哥如何看待峰主。”   方才聊八卦时的兴味盎然和心潮澎湃,已从喜庆味十足的脸上消失,大苦瓜又成了一副正襟危坐的端正模样。   只是闪烁游移,不敢直视陆续的漂浮眼神,昭示他内心的惶恐。   陆续有些奇怪,大苦瓜为何突然有此一问。   他和寰天道君的关系,很难用单纯的好坏来形容。   若是可以,他会尽量避免同对方接触。寰天道君好狠斗勇,凶残狂傲,就连同为元婴修士的峰主们也怕他。   可惜他不得不和对方有所接触。   寰天道君看不顺眼师尊对他好,要抢他这个“绝尘道君的徒弟”。   而且他还欠着寰天道君一个人情。   你们峰主是个疯批——这种话,自然不能朝于兴说。   他随口敷衍奉承:“寰天峰主乃是人中龙凤,道行高深,丰神俊朗,气宇轩昂,通情达理,实乃当世俊杰……”   “谁!?”   陆续倏然感觉到背后一股阴冷气息,极其微弱,但没能逃过他敏锐的直觉,激得他脖颈一凉。   有人将灵息隐藏得极为巧妙,站在他身后。   也不知究竟何时进的门,在他后面站了多久。   心念电转间,他已拔剑出鞘,身形迅捷如风,转了一个刁钻凌厉的角度,将剑尖挑向敌人所在。   “你竟然能察觉到本座?”一声熟悉的狂妄笑音传入三人耳中,浑然天成的威仪令人悚然心惊。   虚空猛然扭曲,随着笑音的落地,无形的罡风幻化出一道颀长俊劲的人影。   于兴的脸哗的一下唰白,战战兢兢跪倒在地。   寰天道君抱肩而立,微扬的下颌昭示出傲视苍穹的睥睨,对指在脖颈前的剑尖视若无睹。   陆续瞬间想通了事情的经过。   难怪于兴一反常态,进门前先敲门,又站在门口挤眉弄眼朝他使眼色。   寰天道君又是和他一道来的,他当时就站在于兴身后,用陆续曾见过的隐踪术,隐藏了自己的灵息和身形。   以陆续的微末修为,不可能察觉得到。   后来于兴进了门,在峰主眼皮底下,不敢再朝陆续暗中提醒。   他一直都站在陆续身后,将他们的谈话听入耳中。   于兴的问题,也是在他授意下问的。   方才陆续敷衍搪塞的奉承,令他心中不满,灵息有了轻微波动,才让陆续察觉。   娘的这个疯批,竟然如此正大光明站他身后,偷听他们的谈话。   陆续心中怒骂,他们方才,应该没说什么会惹怒他的坏话吧?   “即便元婴修士,也没几个人能看破本座的隐踪术。”寰天斜眸看了一眼指着自己脖颈的剑尖,不以为意狂妄轻笑,“你这一剑很漂亮。”   他伸出手,似是要去抓陆续手腕。   陆续先一步收回手,握剑行礼,冷声道:“参见柳峰主。”   寰天道君愣了片刻,勾了勾嘴:“生气了?”   “弟子不敢。”   一阵凉风吹过,从门外带入几缕朔气寒烟。   “本座想看看,你平常什么样。”他像是郑重认真地解释,“你在闻风面前太过拘谨,对本座更是疏远。只有这样,才能见到你更为真实的一面。”   俊朗眉眼弯出柔和的弧度:“很有趣。”   令他深深着迷。   而那惊世的一剑,更让他为之魂悸魄动。   陆续嘴角扬出伪装的假笑:“多谢柳峰主夸奖。”   他收剑入鞘,又从兜里拿出金灿光耀的峰主令,双手奉到对方面前:“多谢峰主将令牌借与弟子,如今完璧归赵。”   他先前以为,这东西像圣旨一样,只是个载体,想写多少写多少。   后来才知,原来是尚方宝剑,峰主令仅有这么一个。   他早有心归还,可惜一直没找到合适的机会。   寰天弟子的道袍可以找大苦瓜转交,峰主令这等重要之物,不能经过别人之手,必须当面交还。   “本座送出的东西,岂有收回的道理。”寰天道君无声轻叹,“你拿着,以后就是你的。”   陆续垂眸,保持着这一姿势,一动不动。   寰天沉默了半晌,也拒不收回。   他转移话题:“你方才的那一剑,掠影惊鸿,叹为观止。本座想好好教导你,不让你的天赋被闻风埋没。”   “我不……”   “不用拜师。只要你愿意学,本座定然尽心指教。”   “我不……”   “本座也不会让你吃太多苦。我们有的是时间,可以每日一个时辰,慢慢练。”   陆续不说话了。   他说一句,对方就打断一句,而且自说自话,全然无法交流。   他已经拒绝过很多次——此生只拜绝尘道君为师。   柳长寄默默叹息。   他拿陆续没辙。退无可退,进不敢进。   只能将他放在心头最柔软的位置,任由他在自己面前放肆。   他斜睨一眼跪倒在地的于兴:“走吧。”   于兴手脚并用爬起来,一步一趋跟在峰主身后,战战兢兢地离去。   呸!陆续朝寰天道君离去的地方,吐舌做了个鬼脸。   薛松雨此前一直低眉垂首,此刻终于长舒一口气,站直了身。   “你不光把剑架在秦时脖子上,还把剑尖指向柳长寄。我看你以后怎么办。”她嘴上幸灾乐祸,脸上忧心难掩。   敢对柳长寄不敬的人,坟头草都有于兴那么高。   陆续如此不识抬举,日后难免遭他刁难。   “有师尊在,他不会真动手伤我。”陆续好笑又无奈,师尊是他的护身符,就算不为报恩,为了自己的小命,也得将师尊保护好。   若是师尊真有一天修为全失,落入他们之手,他也定然死无全尸。   作者有话要说:   灵魂小剧场   1.   陆续:秦时又送诅咒之剑,又下毒。   秦时:心累了太多章,不想说话。   2.   陆续:《戏春风》越来越扯谈,应该叫柳长寄把书都烧掉。   于兴:虽然但是,这就是峰主让人写的。   3.   陆续:柳长寄怎么还没放弃当我师尊。   柳长寄:本座不想当你师尊,只想做你道侣。 第042章 作画   山远天高烟水寒, 一帘风月闲。(*1)   陆续去往尘风殿,向师尊请安的时候,绝尘道君正在书房作画。   金色淡光穿透窗棂, 被霞姿月韵的身影凝聚, 流散着高贵的温雅。   陆续无声跨过门槛,眉眼低垂,悄然站在门口,不敢出言打搅。   “阿续, ”绝尘道君早已察觉到他,未曾停笔,只温言微笑, “过来, 陪为师作画。”   陆续轻步靠近, 站在师尊三步之外。   他看向桌上的画卷。   师尊才刚开始动笔, 洁白稠密的生宣上, 只有寥寥几笔淡墨, 墨韵尚未成型。   “站这么远做什么, ”绝尘道君叹笑, “过来”。   “会画画吗?”   陆续摇头:“弟子惭愧。”   琴棋书画四艺,字他认得全, 棋会走几步,五音六律和笔墨丹青十窍通了九窍, 一窍不通。   “那不是正好?”绝尘道君一手拉过陆续的手, 另一只手压着画纸, 刚好把人圈在怀中, “为师教你。”   陆续默默叹气。被戏弄的次数多了, 他已可从容自若, 波澜不惊。   甚至还能小心试探着问一点八卦。   “师尊……以前可也有这样把手教人的时候?”   师尊同那位心中明月,是否曾有走来窗下笑相扶,弄笔偎人久(*2)的光景?   他不免再次唏嘘,强如师尊,也没办法同深爱之人松萝共倚,窗前依偎。   只能看着他这个替身,伤怀佳人。   握笔的长指动作蓦然一顿。   “若是有,为师的阿续可会吃醋?”   淡冷音调沉静无澜:“师尊说笑了。”   陆续又不是对师尊心怀不轨的孽徒。他尊师重道,对师尊只有程门立雪,高山仰止。   绝尘道君微不可查,轻声叹息。   “为师比熙宁大不了几岁,我二人学艺,全由你师祖所教。”   “秦时拜入为师门下,已是束发之年,为师从未手把手的教过他。”   雅润嗓音一字一句:“只有我的阿续,我才想这样教导于你。”   他拜入师尊门下时,都快及冠了,又不是三岁小孩。陆续腹诽,无论是老来得子,还是代替品,他都不想这样学。   师尊对他的恩情,他心怀感激。   但无论丹青还是剑法,抑或其他,一招一式,一笔一划都被人牵着鼻子走的感觉,带着禁锢,让他疲于应对。   他不适合这样的教学方法。事倍功半,什么都学不了。   清艳的眉眼低垂:“师尊,画的是什么?”   此时宣纸上墨韵侵染,一道连绵远山,上有一轮正圆,黑白墨画上,暂时无法分辨是朝日还是落月。   “这是为师此生见过的,最凄绝绮丽的光景。”清雅音调染上几分低沉,“一见,便误了此生。”   “此情此景,镌刻心间,三夜频梦。却无法真正将其揽入怀中。”   师尊的未言之意再明显不过。   这是与他心底那位明月佳人有关的地方。可惜再也不能同她缠绵相拥,坐看山河广阔,风月婆娑。   陆续一时无言,不知该如何出言安慰。   倘若师尊看着自己,能有片刻的慰藉和安宁,他不介意当这个替身。   反正也不少块肉。   握笔的玉润手指又移向别处。   曲折无尽的苍茫远山下,寥寥几笔,勾勒出一个人影。   陆续心口瞬间一震,八卦的波涛霎时汹涌澎拜,翻腾不息。   师尊要画的,应是那位佳人!   虽然不知师尊画技究竟如何,画出的人物是惟妙惟肖,栩栩如生,亦或獐头鼠目,状如恶鬼。   他至少有机会看一眼,究竟是怎么样的绝代佳人,能令师尊这样的遗世谪仙深情蚀骨,怀恋至今。   忽然小臂一紧,一只肤色淡青的手陡然插/入,横过师尊的手,抓住他的。   然后猛然一拉——一条漆黑墨迹从左至右,侵染整张生宣。如同一道巨大的伤痕,将画卷拦腰切断。   这幅还未成型的画,就这么一分为二,土崩瓦解。   方休嬉皮笑脸站在一旁,似乎在为自己的杰作自鸣得意。   “小曲儿,你想作画?我陪你。我的画技比师兄好。”   他一边说,一边将陆续朝自己的方向拉。   草。陆续心中怒骂。谁他娘的在乎你画技好不好。他只想看师尊心中的白月光长什么样。   他嘴上扬着咬牙切齿的假笑,不动声色抽出手,抱拳道:“师叔。”   方休的手空无一物,顿在半空中。   淡青色血管微微突起,五指捏动几下,最后紧缩成拳,收回身后。   他若无其事继续嬉笑:“我笔墨丹青的技艺都在师兄之上,琴棋之技也比他厉害,剑法还比他高超。”   “小曲儿,你拜我为师,我定然比师兄教的好。”   陆续惊诧得睁大了眼。   他见过几次方休的墨宝。字如其人,方休的字春蚓秋蛇信笔涂鸦,轻浮放荡之气跃然纸上。   和师尊笔势雄放,苍劲匀称的字迹有着云泥之别。   竟然好意思,说自己的字比师尊写得好?   “你不信我?”方休不服,非要争个长短胜负,“那我写给你看。你说一句话,我和闻风一起写,然后你来评判,谁写得更好。”   说一句什么话?说方休是个凶残暴躁的疯批吗?   陆续扬起嘴角,虚假却完美的笑容无可挑剔,恭敬中刻意疏远的充耳不闻昭然若揭。   方休心尖宛如被锐利霜寒的冰刺狠戳,酸涩中侵染上透心的凉,闷声闷气道:“你陪了闻风,也必须陪我。小曲儿,你不能偏心。”   他站在门边,堵住了路,大有对方不答应,誓不罢休的架势。   陆续完全不能理解,“至死方休”为何在这点小事上也要不依不饶。   他再次不予理会,垂眸转向绝尘道君:“师尊,我有一事相求。”   今日本就为此事而来,方才师尊教他作画,没找到机会提。   现在画被方休毁了,想必师尊也没了重画一副的兴致。   方休见他对着绝尘也是同样恭敬拘谨的语气,心中那股不畅的烦闷稍减,才不再打算继续在陆续陪他写字画画一事上纠缠。   “小曲儿,”他又越过绝尘,先一步开口,“有什么事尽管说。闻风不答应,我答应。”   陆续继续置若罔闻,在心中冷睨他一眼:你又不是我师尊。   绝尘道君轻轻一笑:“阿续,你我之间还有什么求不求的。只要能让你开心,为师没有什么不能答应的。”   “多谢师尊。”陆续心道他的请求,师尊说不定真的不答应。   为防对方反悔,他先行道谢后才说:“师尊今日能否允许弟子前往深木林?”   他被禁足两月有余,自觉认错态度良好,从未离开过自己的院子。然而师尊一直没说,何时才解除他的禁足令。   天璇法会的时间越来越近,已不足两年。他一直想着尽力助薛松雨提升,却因禁足没办法陪她练剑。   昨日见了她,又听说徐婉一事,更加按耐不住。   况且在禁足期间,他的剑法全由师尊,师叔和师兄“指点”,若再不能自己钻研领悟,被那三人扯来扯去,混扰自己的步调,就真要不会用剑了。   书房中熏着香传十里的振灵香,香韵缭绕,雅意奢华。   房内无风,流淌的淡薄熏烟却倏然飘荡,在虚空中形成一股股若隐若现的龙卷,旋冻着浸鼻的凉意。   无人说话,淡日华光似乎在宽敞明亮的房中冻结,陆续蓦然觉得有点刺骨的阴冷。   绝尘道君长身鹤立,脸上淡雅的笑容未变,周身却似乎突然拢上一层无形的寒意。   方休方才答应的痛快,此时也抱肩斜依书桌,沉默不语。   陆续抱拳的掌心霎时渗出几滴冷汗。   时计的滴漏落下几声滴答净响。   过了半晌,温和雅音轻言道:“阿续,为师这几日有事要下山。等过几日为师归来,再陪你去那处散心。”   不是,深木林就在陵源峰边界外,离他住的地方又不远。况且他去找薛松雨练剑,师尊陪着去做什么?   对方的回答让陆续满心莫名,其中含义却很明确:他的请求被师尊委婉地拒绝了。   师尊打算继续禁他的足。   房内又是一阵无声寂静,连和煦的日光都仿若要被冻结。   满心期待的请求被拒,陆续心中略微有些凉寒和沉闷。   这时方休骤然开口,沉声道:“我陪他去吧。”   陆续眉头微微一蹙,听见师尊点头:“也好。熙宁,这几日我不在陵源,你把阿续照看好。”   “我知道。”   这几句看似正常却又奇怪的对话,让陆续莫名觉得有些难以言说的诡异。   他这么大一个人,还需要人寸步不离的照看?   无可避免地让人联想到秦时名为照顾,实则监视的护送。   可他又很难从怪异的感觉中挑出实实在在的问题。   师尊对他从来都是过度的关怀和溺爱。   好歹能够去深木林走一躺,行礼谢过后,陆续告退出了门。   尘风殿外日光明媚,花色缤纷,方才书房中诡谲的沉闷一扫而空。   方休又如往常一般,脚步轻灵,隽逸的脸上带着少年得志的洋洋意气,边走边围着他左晃右荡。   仿佛刚才在尘风殿中的异乎寻常,都是一场被暖阳融化的错觉。   “不知师兄又下山做什么坏事。”方休突然调笑,“我本来说和他一起下山,然后回来告诉你,他究竟做了些什么伤天害理的事。”   如毒蛇一般萤亮的双眸笑看陆续一眼:“还是陪小曲儿更为紧要。”   方休又趁机毁谤师尊。陆续微不可查地皱了皱眉,他不需要方休陪。   这种对于心爱之人,不遗余力抹黑,使其孤立,最后身边只剩自己的病娇疯批,他敬谢不敏。   说起来,刚才方休故意打扰师尊作画……   心中一个念头闪过:方休不想见到师尊画出心中明月?师尊的那一段伤魂蚀骨的往事,方休作为师弟,知道多少?   寰天道君对此守口如瓶,他十二分的好奇,可惜无法得知。   方休会愿意告诉他吗?   陆续一旦起了好奇,心绪便如决堤的潮水,汹涌澎湃,难以堵回。   他试探着询问:“刚才师尊所画之人,师叔知道是谁吗?”   方休脚步瞬然一顿,不答反问:“小曲儿……你不知道?”   对方略带几分认真的态度,陆续心觉有戏,更加胆大放肆:“是师尊心爱之人。”   见方休看向他的疑惑目光中混入几分肯定,他单刀直入:“那人为何不在师尊身边?她是否已经……”   “驾鹤西去?”   方休怔然着眨了眨眼,看向陆续的眼神更为疑惑:“小曲儿,谁告诉你了些什么?”   寰天道君曾暗示过,师尊有个亡妻。但陆续不好将这件事抖露。   他虽不喜寰天道君,一码归一码,别人告诉他这个秘密,不能转头就将人卖了。   方才师尊作画时说的那些话,几乎也在隐晦地告诉他这一事情。   他将绝尘道君的话,简略地告知方休。   方休默然了半晌。   白靴踏上山间小道堆积的落叶,重叠了两声柔软细响。   半刻后,方休嘴角轻轻扬起,眉头轻蹙,似是含着几分苦笑和无奈:“小曲儿,有些事,不能从我口中说出。”   “但你若有什么想问的,我可以答。”   陆续心中微疑,方休许过什么誓言,不能说?还是和寰天道君一样有自己的底线,不愿说?   但他自己猜出来,方休不会刻意隐瞒。   他道:“师尊年轻时,有一位深爱的妻子?”   方休点头,默认。   “那位前辈她……仙逝了。师尊对她情深入骨,至今难以相忘。”   方休偏过头,不言不语,再次默认。   那位前辈为何会消香玉陨?方休不会说,陆续只能自己猜测。   他思忖片刻,骤然想到那日他和薛松雨,于兴闲聊《戏春风》的风月八卦时,方休和师尊刻意装出一副若无其事的不寻常举动。   “那位前辈,在你们修为尚浅时,在秘境中遭遇了,意外?”   方休将手背搭在嘴上,依旧沉默。但不否认的态度,将一切答案明示。   陆续叹了一口气。《戏春风》的故事,九成虚构,也有一成空穴来风。   当年更为详尽的情况不得而知,方休不说,他也无心再去揣测。   旧事揭到这个程度,已然足够。   那些花前月下,春风拂柳的点点滴滴,是师尊镌刻一生的宝藏。   师尊若只想闭疏窗,独立残阳,孤心思量,他也不会再去探究。   “多谢师叔。”陆续扬了扬嘴,将方才的一切藏于浅笑之下。只当所有的对话从未发生。   脚步声再次踏出软绵细碎的声响。   方休深吸了好几口气,才憋着没狂笑出声。   他不知陆续究竟是从哪儿产生的奇怪想法,但事情最终的结果,他喜闻乐见。   当初他好奇,闻风为何会将陆续这么一个资质平庸的人收为徒弟,于是仔细观察过这个好看得令人心惊的花瓶。   陆续修为低,毫无自保之力,周围又全是恨怨至深的敌意。   因此他如履薄冰,对谁都心存戒备。   即便善意,也统统当做心怀鬼胎的图谋。   唯独对闻风一人,心怀感念,深信不疑。   闻风真是下了一步绝好的棋。   不过陆续这样心思缜密的人,最容易犯固执己见的错误。   他只会认定自己心中所想,其余谁也不信。   不知是谁给闻风挖的坑,让陆续深信闻风心中有个怀念至今的亡妻——这对他来说,是求之不得的天大好事。   只要陆续一直有这个误解,闻风就绝无半点机会。   “小曲儿,”方休凝心静气了好大一阵,才终于压下心中那股笑到肚痛的狂喜,“师兄他一直爱着亡妻。但他绝不是个好人。”   “还有……”   方休又空口污蔑师尊。陆续置若罔闻:“还有什么?”   “我……不会害你。”   方休侧过头。他本想将自己的心意告诉对方,话涌到喉间,便被重如擂鼓的心跳灼烧的灰飞烟灭,只剩从脖子一路蔓延到耳根的面红耳赤。   罢了。就算鼓足勇气,将心中爱意宣之于口,陆续依旧不会相信。   他的心意,必须想办法让陆续自己察觉。   二人来到偏远僻静的深木林。   陆续远远透过树影,看到林中空地上,两道正在练武的倩影。   薛松雨旁边的那个,应该就是徐婉。   他上回匆匆瞥过一眼,只记得是个貌美如花的姑娘,具体什么样没注意。   徐婉修为高,率先察觉到有人到来,停下手中动作。   陆续已经传音给薛松雨,二人都知晓他等会过来,本来没怎么在意。   然而此时见到来人,都惊愣在原地。   并非因为陆续,而是他身旁的方休。   即便薛松雨知道陆续身份特殊,也曾近距离见过陵源峰的三位元婴大能,方休会来此地,她从没想过。   徐婉就更不用说。她一内门弟子,即便是问缘峰主,也没有资格靠的这么近。   薛松雨毕竟见过几次,心中对这些元婴大能没那么尊崇。   她率先回过神,拱手行礼:“参见方尊者。”   方休昂着下颌,用冰凉的目光扫视她一眼。   这个女修是炎天界多如蝼蚁的底层修士中,他唯二认识的两人之一。另一个是柳长寄门下的胖弟子。   他虽不爱见到陆续和她来往,但陆续喜欢和这两只猫狗一起玩,他也没辙。   他高傲地点了点下颌,示意对方可以平身。   陆续朝薛松雨撇了撇嘴:“我师叔你见过,他很随和,你不用太拘谨。”   就知道方休来了会是这样。可方休非要来,他无可奈何。   只能说几句场面话,尽量让气氛不那么凝重。   薛松雨朝陆续引荐徐婉,有方休在旁边负手而立,三人只得简短寒暄几句,场面肃然的令人不敢多说。   陆续朝薛松雨传音:我们练我们的,不用在意他。   薛松雨无声点了点头。陆续要拿捏好分寸,时刻应付这几个只要一靠近就灵压逼人,令人不寒而栗的大能,不是一般累。   陆续同女修切磋,将他晾在一旁,原本让方休心情不悦。   但站在一旁看了一会,又不由自主扬起了笑。   陆续本就赏心悦目,看一眼就让人心旷神怡。   灵动飘逸的如竹身姿似流风回雪,剑影银光在他周身闪耀,乱絮飞花,天地间只剩这一抹色彩,瞬间夺去了他的心跳。   他看得目不转睛,连呼吸都慢了几拍,生怕错过任何一幕峥嵘绮丽的美景。   一道身影却不识时务,乍然挡在他面前。   “方尊者,”徐婉改了修士们抱拳拱手的道礼,朝他温柔婉约地福身,“小女是问缘峰的内门弟子徐婉……”   “你刚才说过了。”方休皱了皱眉,越过她头顶,继续看向心中的明光。   压根不在乎眼前这个女修性甚名谁。   徐婉半步侧身,让出正面的位置,将锁骨低垂出一个好看的角度:“久闻方尊者大名,今日得见,实乃三生有幸。”   “方尊者剑法超群,在整个炎天都是数一数二的绝顶高手。”   柔媚的娇声微微一顿:“小女斗胆,恳请方尊者指教一二。”   除了“至死方休”这个凶名,方休还有另外一个传闻。   据说他生性浪荡,到处沾花惹草流连花丛,乾天宗许多美貌的弟子,都和他有过一夜春风。他并非强势逼迫,修士们皆是心甘情愿自荐枕席。   能被他这样的大能看上,对她们来说,都是高攀。   能得他宠幸,得些指点,更或者将他伺候高兴了,赏赐一些丹药法宝,足可受益一生。出卖点色相又算得了什么。   徐婉做梦也没想过,自己竟然有能距方休这么近的时候。   她自信长得不差,若能把握这个千载难逢的良机,一定可以摆脱目前的困境。往后再无同门敢欺/凌她。   “指教?”方休目光未动,看着不远处嗤笑道:“行。你和你同门切磋几招给我看看。”   徐婉喜出望外。看来方休真和传闻中一样,只要她主动投怀送抱,他必然不会拒绝。   “松雨和贵师侄打得正酣,方尊者站在这里难免无聊,不如先让小女伺候尊者,等会他二人切磋完这一局,小女再在尊者面前献丑。”   她一边说着,一边伸出手打算去挽方休的手臂。搂着温香软玉看人切磋,不比独自站在这里惬意?   “你,做,什,么?”方休双瞳微缩,目光有如毒蛇一般幽亮阴冷,无情睥睨着眼前的女修。   投怀送抱的人他见得多了,以前就没搭理过,更何况现在他已心有所属,这还是在他倾心之人的面前。   这女修不想活了?   盛气凌人的威压彷如无形的狂风巨浪,压的人胸中气血翻涌,难以呼吸。   徐婉刚走一步,就感觉全身骨骼似如巨力捆压,剧痛的迈不动步,连站立都得拼尽全力。   令人毛骨悚然的灵压同样影响到了不远处的陆续。   他和薛松雨一剑一枪对招正酣,忽觉一股森寒重压渗入血脉,动作蓦地一滞。   二人不约而同停下比试,面带疑惑看向方休。   作者有话要说:   *1 长相思   *2 欧阳修 《南歌子》   ————   误会小剧场   1.   师尊画的是陆续。   至于二人如何相识,先前已经说过,重点剧情不会剧透XD。   2.   陆续:师尊画的是谁?   方休:这不是你吗??   陆续:柳长寄说,师尊有个白月光。   方休:柳长寄干的漂亮!   就让小曲儿一直误会下去!   知道真相后的师尊:柳长寄&方休给爷死!   3.   陆续:戏春风的故事居然是真的?!   师尊:……若是让我找到作者,一定烧了他。   4.   (此处可代入任何人)朝陆续表白。   陆续白眼:我逗弄起来就这么好玩?!   总之就是不信。   所有人:欲哭无泪。 第043章 下山(一)   “啊, 小曲儿,吓到你了?”方休瞬间意识到自己释出的灵压也会让陆续难受,急忙收敛真气, 上下打量他, 关切询问,“有事没?有没有伤到哪儿?”   陆续摇了摇头,看了眼孤零站在一边,瑟瑟发抖, 显得有些脆弱可怜的徐婉。   “她……”怎么了?   方休冷冷哼笑一声,连个眼神都不屑于施舍。   陆续默然。他瞬间猜到了经过,却无话可说。   平心而论, 他理解徐婉的做法。   万千修士可能一辈子都没机会靠近方休这样手握重权, 叱咤风云的大能。   一个百年不遇的良机就摆在眼前, 想要抓住机会攀龙附凤无可厚非。   薛松雨这样不慕权贵, 从未想过通过他这层关系, 从师尊师叔那里讨得好处的人, 反而才是凤毛麟角。   易地而处, 若他是徐婉, 或许也会献媚取宠,以色相侍奉方休, 以求攀上高枝。   可惜她失算了。方休并不是传言中骄奢放逸的好色之徒。   他脸皮薄的连陆续无心撩拨之举,都仿佛成了轻薄调戏。   一阵山风吹过, 莺歌轻鸣, 依稀能听见远处传来若隐若现的飞瀑湍流轰响。   四道寂静的影子投在高低起伏的草木上, 摇晃出嶙峋的扭曲。   片刻后, 方休清亮的少年嗓音沉声打破寂静:“小曲儿, 你陪我过两招。”   高坐云端的元婴尊者, 纡尊降贵开口缓和僵局,陆续自然要配合他打这个圆场。   他点头抬手:“有请师叔赐教。”   方休一怔,随后无奈笑了笑:“为何非得这么客气。”   这么拘束谨慎,淡漠疏离。   二人走到一旁开始试剑。   方休前段时间开始教导陆续森罗剑法,但总会和闻风秦时争抢。   闻风的剑心和他完全不同,他教不了一会,就暴躁如雷,气得停下来同他理论。   虽然时常半揽着陆续,除了心跳有些激荡,其他倒也没觉得有什么。   而此时,白玉无瑕的脸近在眼前,幽淡的沉光香味渗入鼻尖,飘逸身姿夺尽天地色彩,方休的身体无可抑制发生了变化。   他以前曾带着畅怀的恶意想过,闻风捧在手心温养的这颗白菜,要是他去拱了,对方的表情一定精彩纷呈。   可自从那日树下,他情不由己怦然心动,深爱便如海潮决堤,瞬间令他沉溺。   此生再难浮起。   他平生出剑,从未有过这么优柔缓慢的时候。生怕一个不小心,误伤到心尖上最柔软的明珠。   他想极尽温柔地对待这一价值连城的珍宝,倾尽此生所有,将其小心翼翼捧在手心,再温柔给予世间一切。   楚山云阔尽夜雨的时候,他或许控制不住凶残的本心,难以自控。除此以外,他定然将人好好护在心上,谁也不能伤他一根头发。   还没出到三十招,方休毅然抛下了剑:“不打了。”   不能再这么下去。他得离陆续远一点,让冷风吹灭燎原的火星。   方休出招又轻又慢,攻势弱的连薛松雨都不如。   虽然心知他是好意,被人当成一个好看的摆设,小瞧轻视,陆续心中也难免燃起不甘的微愠。   不是他普通且自信,不用灵力只比剑招的情况下,他能小胜秦时,能躲过寰天道君毫不留情的攻击,对上方休也不会轻易败北。   可惜对方轻视他,根本不愿和他对招。他也没了兴致。   陆续收了剑,站在一旁观摩薛松雨和徐婉的切磋。   方休自己打了圆场,徐婉也重新调整心态,从尴尬的气氛中走出。   她仍没忘记自己此时正在元婴尊者面前,依旧想着表现出最靓丽的一面,期望能获得方休的赏识。   她使出了最强的剑招,体态窈窕婀娜,绰约飒爽。   她并无恶意,只为展示自己,强势的攻击却将薛松雨逼得手忙脚乱,左支右拙。   陆续微微皱了皱眉。   薛松雨处于下风,形容狼狈,他瞧见了,心里不大畅快。但两个姑娘堂堂正正的比试,又不好插手干涉。   这时耳边流过方休的声音:“右下回挡,右上挑击。”   在场三人同时一愣。方休在指导剑招?   徐婉霎时喜上眉梢。方才她大着胆子请方休尊者指教一二,他让她和同门切磋,让他过目。   虽然她想以色侍人,自荐枕席爬上他的床榻,被拒绝了。但是……她以自己的修行天赋,获得了他的赏识?   她下意识按照方休说的方法挥剑。   ——根本不对!这不可能是她挥剑的招法路数。   忽然间左下一道寒光袭来,她心中一惊,急忙闪避。   清亮的少年嗓音继续说着:“左下横扫,右挑。”   银光流转的枪尖急势朝徐婉袭来,全是向着她的死角。她根本无法回剑招架,只能仓惶闪避。   此刻谁都看得明白。方休确实在指点某人。   并非徐婉,而是处于弱势的薛松雨。   方尊者不吝赐教,公然偏向薛松雨,徐婉花容失色,随之而来的是无可避免的郁郁不乐。   她额头瞬时渗出几滴冷汗,动作也因一时惊惶露了破绽,被对手反败为胜,占了上风。   薛松雨一枪破风,挑飞对手双剑中的一柄,结束了这场切磋。   徐婉心有不甘,心中泛起一阵酸苦。蒙尊者赐教,如此殊荣,为何不是她得?   哪知事情并未就此结束。   方休从乾坤袋里拿出一枚丹药,细长手指轻轻一弹,一道白光掠影直冲薛松雨而去。   “给你的。”清亮嗓音无波无澜,“能助你结丹。”   这个女修是陆续养的猫狗,他爱和她一起玩。若能让陆续高兴,他偶尔照顾一二也不费事。   徐婉面若娇花的脸色,唰的一下就白了。   薛松雨怔了半刻,不卑不亢抬手谢过。   陆续微不可查地皱了皱眉。方休心血来潮的一次关照,对薛松雨不一定是好事。说不定还会给她惹来是非。   他正打算说点什么,耳边蓦然传来一阵熟悉的狂傲笑音:“怎么,闻风准你离开陵源了?”   陆续还未答话,方休已愠怒道:“柳长寄,你来做什么?”   徐婉已经快要被吓傻。先是方休尊者,现在又是寰天道君。   她入乾天宗几十年,只远观过几次的大能,今日居然离她这么近。   她顾不上再想其他,下意识转向薛松雨,却从对方脸上见到不同于自己的镇定,似是早就习以为常。   她这个同门,资质平平,在问缘峰几乎是个谁也没注意过的透明人。她也是因为来此处练剑,才和她渐渐相熟。   薛松雨往常见到的,都是些什么人?!   她深埋着头,大气都不敢出,将目光悄悄移向寰天道君。   寰天道君对方休视而不见,继续朝陆续笑问:“来这练剑?可需本座相陪?或者本座陪你在山间信步走走,散会心?”   “不需要。”依旧是方休在回答。   他冷笑:“小曲儿有我陪着。哪来的滚回哪去。”   柳长寄继续视若无睹,再次自说自话问陆续:“练剑还是散步?本座都陪你。”作势就要去拉他的手。   方休忍无可忍,拔剑出鞘:“柳长寄,你找死。”   柳长寄这时才漠不经心看了他一眼,嗤笑道:“哪来的野狗乱吠。今日本座就赐你一死。”   陆续夹在二人中间,无力地扬着虚假淡笑,揉了揉眉心。   心中期盼:能不能来个人,把这两个兴风作浪的疯批拖走?   今日师尊不在,他怕二人又像上回那样大打出手,引来乾天宗主和各峰峰主。   况且寰天峰主排场比师叔大。   薛松雨她们在一旁垂头拱手,寰天峰主漠不关心,全然没有叫她二人平身的意思。看样子只要他在,这二人就得一直保持低头行礼的姿势。   “师叔,时间不早了,”他朝向方休,“我们回陵源吧。”   剑拔弩张的方休和柳长寄同时一怔。   方休扬了扬嘴,看向柳长寄的眼中全是阴冷又得意的笑:“好啊,小曲儿,咱们回去。”   柳长寄半掩在宽袍大袖中的手紧捏成拳,嘴唇微张,最终什么都没说,只在心中叹了口气。   陆续朝薛松雨传音,说了句“我先走了”,便沿着林间小道,大步流星走回自己的居所。   方休和柳长寄寸步不离紧跟在他身后,无人说话。   只有小道上堆积的落叶发出细碎轻响,映出三道沉默的倒影。   回到小院,陆续敷衍着,朝师叔和寰天峰主告辞,头也不回进了屋,无声果决地关上门,将所有一切都隔绝在屋外,自己给自己禁了足。   ***   山高气清,云霭绕日,光染朝霞。   陆续清晨的心法修炼完毕,出了屋打算在院外练剑。   前日他虽得到师尊许可,离开陵源峰,却因为有方休在,压根没能同对手尽兴切磋一场。   又因为寰天道君的到来,早早回了屋。   昨日他本想再去一趟深木林。师尊没在,前日准了他外出,没说只允许一天,他这样……似乎不能算违抗师命。   没想到薛松雨传讯说她有事得下山。   罢了,还是自己一人在院里修炼。   刚一开屋门,就见一道玉树临风的高挑身影站在院外。   是秦时。   陆续暗中吐了吐舌。秦时一有空,就来“指教”他剑法。   虽不再同他过招对战,却总对他拉拉扯扯,指指点点,想方设法打扰他练剑。   他还得装出一副虚心接受指教的模样,同秦时虚与委蛇。   搞得他心烦气躁,心累不已。   精致的嘴角扬出虚情假意的笑,说了一声“师兄早。”   秦时也同样笑里藏刀:“昨晚……休息的好吗?”   不好。他向来浅眠,昨夜做了一个迷迷糊糊的梦,半夜醒来就神思恍惚,半睡半醒直到天亮。   他不想在对方面前露出一点疲态,只轻笑道:“很好。师兄呢?”   秦时身形蓦然一顿,过了半刻,才含糊说道:“我也……睡的很好。”   这极不自然的闪烁其词,不禁让陆续觉得,他昨夜做恶梦,是不是因为秦时在下咒诅咒他。   否则修仙之人,是极少做梦的。   四目相对,微风吹起一阵难言的诡异安宁。   “小曲儿,啊,小石头也在。”   一道修长如竹的俊健身影随着山风出现在院子门口。   方休今日没穿那一身金色龙纹飞旋张扬的白色劲装,换了一套稍显素净的短打衣袍,依旧是一副少年意气风发的模样。   他口中说着“正好”,撇着嘴的表情将对秦时也在的“不凑巧”表现的淋漓尽致。   “小曲儿,你有没有别的常服?小石头你也换一身,今日我带你们下山去玩。”   陆续微惊:“下山?宗门有规定,门中修士上山不到五年,不能下山。”   为了让门内弟子斩断尘缘,新入门的修士,必须在山中待满五年才可下山沾染凡尘。   他才来乾天宗两年多,至少还得再待三年。   “宗门规矩?”方休轻嗤,“乾天宗什么事我说了不算?老子才是规矩。”   毕竟是一个战力高过宗主,时常想着重回魔门,令万千修士心惊胆寒的元婴大能。   别说乾天宗,哪的规矩他都不放在眼里。   “可是师尊……”   “闻风不会说什么。你放心。他要是责罚你最好,你别认他那个师父,我们寻个地方双宿双栖。”   陆续无言以对。   他和秦时都在这里,这个师叔如此毫无顾忌悖言乱语,真没问题?   “走,换衣服去。”方休不由分说,抓过陆续的手腕将他拉进门。   “师叔……”秦时阻拦不及,跟着进门。   ——然后两尊面红耳赤的门神,脑门冒着青烟,同手同脚从屋里走出,在门外呆立站定。   陆续又莫名生出一种自己耍流氓,轻薄了良家少男的错觉。   换件外袍而已,至于吗?!   真该让这些养尊处优的金枝玉叶,见识一下公共浴池。   陆续好不容易从箱底翻出一套他刚来炎天界,拜入绝尘道君门下之前的衣袍。   之所以还留着,或许是潜意识里担心,哪天师尊觉得他这根朽木实在有辱门庭,要将他逐出师门。   褪下陵源峰弟子的道袍后,他还得找疯男身衣服穿着离开乾天宗。   换好衣服,出了房门,又和方休沿着山道跟着秦时去往他的居所。   等秦时换完衣袍,陆续才猛然想起:“寰天道君不是有一个法诀,可以让别人认不出自己。”   方休冷哼:“柳长寄那些藏头露尾的小伎俩,老子不屑。”   秦时在一旁正色庄严:“我们森罗剑一脉的人,不善法咒。改头换面的术法也没什么大用处,很少有人愿意学。”   陆续不知该说什么。这些事都和他这只小弱鸡无关。   以他的修为,即便用了易容咒,境界稍微高点的修士一眼就能看穿。   方休一路拉着他,兴致勃勃走上下山的道路。   陆续自己也隐隐怀着一丝期待。自来乾天宗,他一直在山里,从未见过山下的乾元镇,难免好奇,想看一眼外面的世界究竟长什么样。   出了山门,沿着台阶顺道而下,走到半山腰处,便能透过微茫的锁山云雾,依稀看到山下城镇的轮廓。   是个规模巨大的城镇,在云雾缥缈间,一眼望不到尽头。   “对了,小石头,把你的灵息隐藏起来。”方休突然想起这一桩,提醒秦时,“元婴修士走哪都会引起轰动。咱们下山去玩,尽量别惹人注意。否则就不好玩了。”   他笑看了一眼陆续:“小曲儿是筑基高阶,我也伪装成同你一样的境界。”   又补了一句:“虽然我不屑用藏头露尾的法咒,但我们这一脉隐藏修为灵气的本事是炎天一绝,绝对不会被人察觉出来。”   陆续依旧无语。隐藏修为和灵息的法咒,也和他这个修为微末,要走近才能感觉到的小弱鸡无关。   从方休的话,和秦时言听计从的态度,陆续敏锐地猜测出,方休应当经常下山,化作寻常修士,混迹于凡尘世界中找乐子。   秦时褪下陵源峰入室亲传的华贵道袍,常服依旧锦衣玉带,自有一种龙血凤髓的王孙公子气,想必平日仍是以元婴尊者的高贵身份,只去往修真界的高门府邸,少有纡尊降贵下过凡尘。   还是和他这个境界低,连无门无派的散修都比不过的小弱鸡无关。   乾元镇临靠仙界大宗门,无论是定居于此的本地人,还是来乾天宗寻仙问道的游客,修士凡人混居一城,熙来攘往,热闹非凡。   原本一个人间小镇,归属乾元山所在的凡人国界,又被视为仙宗的外门领地。   镇内设置了简单的法阵,可护佑一地百姓不受邪兽侵扰。   同乾天宗内一样,城镇上空禁止修士御剑飞行,以昭示仙门森严庄重的等级和礼法。   只是天道有序,仙凡有别。修士如非必要,不插手凡人事务。   镇内修士起了纷争,由乾天宗定夺。凡人间偷鸡摸狗的日常琐事,由凡界朝廷设立的官府负责。   总而言之,是个鱼龙混杂,却又泾渭分明,混沌又有序的奇妙地方。   陆续一行穿过城门,进入城中,没走几步,就见大道上一队近百人的缟素。   白色纸钱随着行进的队伍,漫天飘洒,街道两旁的行人纷纷主动靠边避让。   秦时从没见过凡人做白事,好奇问道:“这是做什么?”   方休一脸洋洋得意,朝师侄答疑解惑:“做法吧。凡人都爱举行个什么祭天祈福,求神拜佛的祭典,乞求他们臆想出来的神佛保佑。”   “听说今天是他们一个什么节日,热闹非常。”   所以他才想着带陆续下山玩一圈,希望热闹的气氛也能让他开心。   陆续嘴角扬着万年不变的虚假浅笑,心中扶额。   他方才还以为师叔经常混迹凡尘,对凡界的情况甚为了解,没想到也是高高在上,漠不关心的一知半解。   过了两三个街口,接连见着几场法事,方休仍然半懂不懂胡乱解释,还嘲笑:“这些人靠着乾天宗,还求什么神仙?拜闻风都比这管用。”   陆续实在忍无可忍,不得不纠正师叔的谬误:“有抬棺的,是家里死了人,起灵下葬。没棺材的是拜天祭祖。”   他曾听薛松雨介绍过一些后晋朝的凡间风俗。今日他们撞上的是类似清明,中元的一个节日。   方休一愣:“小曲儿,你知道的这么清楚?”   说完后速即反应过来,陆续才入道两年。此前十多年,一直是个凡人。   他移开一点目光:“你以前生活在哪儿?”   闻风是在何处遇到他,将他带回乾天宗的?   陆续平静回答:“在炎天界第二层一个名为安水的小村。”   他穿入炎天界的时候,就落在那个地方。   方休带着询问的目光看了眼秦时。秦时悄然摇头。   炎天第一层住着人族修士,凡人和妖修。第二层住是凡人和低等妖族。第三层则是人族魔修和妖修的地盘。   炎天中层灵气稀薄,修行不易,修士们极少踏足。   二人连几个大国的名字都鲜少听闻,更别说不知位于何处的一个小村。   不知道最好,陆续心道。在众人眼里,他就是一个生长在偏僻荒村,没离开过村子百里,对世界一无所知的乡巴佬。   这样就没人会对他一个异界来客的过去起疑。   他也是时运不济,没穿对地方。倘若穿越到武侠世界,妥妥一个从小山村里逆袭出来的绝世少侠,郭大侠都没他武艺高强。   为了避免显出自己的无知,方休和秦时没再追问陆续的过去。   陆续甚至觉得有点可惜,若是二人问起,他可以滔滔不绝地忽悠他俩,如何种植杂交水稻,保管让不食五谷的仙君听烦了,再也不想找他说话。   三人走过几条大街,来到北边城区。   此处有一个坊市,是修士们摆摊卖货的地方。虽然也有不少凡人爱来开开眼界,但来往的大多是乾天宗底层的内门外门,和无门无派的散修。   他们以物易物,或赚取灵石。   街上人头攒动,喧闹拥挤。   陆续再一次感慨,若不是有师尊照拂,他就是这群人中的一员,为着低阶法器和一点灵石,拼死拼活。   修士们出售的低阶法器,方休和秦时自然看不上,也就来人多的地方凑个热闹。   没走多远,方休忽然脚步放缓,朝陆续笑道:“有人跟踪我们。”   这就是他隐藏修为,混迹凡尘爱找的乐子之一。   底层修士资源紧缺,蝼蚁草芥不得不为了一点法宝丹药互相争夺。   杀人夺宝是修真界常态。   若被人知道他的真实修为和名号,人人避而远之,离他十里地,就没什么可玩的了。   作者有话要说:   误会小剧场   1.   方休:不能再打了。【】了!   陆续:方休看不起我,不屑和我比试。   2.   陆续做恶梦:秦时下咒诅咒我??   秦时做美梦,但是阿晋不允许说。   3.   方休:老子才不屑柳长寄藏头露尾的法咒。   秦时:森罗剑派不善法咒。   柳长寄:呵呵。   师尊:呵呵。 第044章 下山(二)   “不过奇怪, ”方休自言自语疑惑道,“我平常伪装成金丹中高阶,旁人定然认为我身上有上好的法宝可以抢。一个低微筑基, 身上能有什么好东西惹人惦记?”   修为低微的筑基修士陆续, 沉默不语。   这么一想他出门的确安全,没人会把夺宝的主意打到他身上。   “师叔,需要我去把他们抓出来?”秦时从没遇到过这样的情况,不知低阶修士如何处理的。感觉新奇又茫然。   “找条僻静的小巷, 他们自己会出来。”经验丰富的方休左右扫视了一圈,定好目标,大摇大摆走了过去。   陆续淡漠地跟在师叔身后, 反正无论发生什么, 都跟他无关。他就一跟在别人后面的摆设。   三人走入小巷。   阳光被灰白的石墙遮挡, 投下大片暗淡阴影, 将寂静无人的巷道, 同巷外人声鼎沸的大街隔绝成黑白分明的两处世界。   巷头巷尾都凭空冒出几个修士, 堵住他们的前道与退路。   全是筑基和金丹初阶的底层修士。陆续默不作声地等着, 看他们待会被方休打脸。   “做什么?”方休一脸期待地笑问。   “跟你没关系。找你后面那个。”一个肌肉虬扎的方脸男子凶神恶煞恫吓, “识相的快滚,大爷放你们一条生路。”   “找我?”秦时微愣。他从未隐藏修为来过凡界, 如赤子般遇到什么事都好奇。   因为自己锦衣华服,看着像不谙世事的富贵人家公子, 这些人觉得他们有钱可抢?   “找你做什么?”另一个身形彪悍的修士不屑道, “一个筑基, 身上还能有宝物不成?”   他朝陆续扬了扬下巴:“你乖乖留下, 你的两个同伴, 大爷放他们走。”   陆续也愣了。找他做什么?   这几个人是乾天弟子, 想找机会揍他已经很久了?   不对啊,陵源峰陆续虽然臭名远播,如过街老鼠人人喊打,真正近距离见过他的人其实并没有多少。   只要乔装改扮,隐藏好身份,不会那么容易被人一眼认出。   方休欢快的语气骤然变冷:“你们想做什么。”   “当然是,做快乐的事。”方脸修士笑容猥琐,“这么漂亮一个美人,大爷还从来没见过。”   他眼神狎昵地将陆续从头到尾打量:“美人,难道没人告诉过你,你这样大模大样走在街上很危险?别怕,今日把大爷们伺候好,以后大爷罩着你,保证你吃香喝辣。”   “美人”二字让不靠脸吃饭的陆续一阵恶寒。   他一个男的,竟然被几个地痞流氓当街调戏,还是在乾天宗的脚下。这修真界什么世道?   秦时那张端方君子的面孔霎时一沉:“你们……”   “找死!”方休隽逸双眸骤然一缩,如盯死猎物的毒蛇般幽亮阴冷,陡然暴起。   他还奇怪,满大街多如蝼蚁的筑基修士,为何他们会被人突然盯上。   这群人不为夺宝,而是看中了陆续本身。   那是他心尖的珍宝,这群人好大的狗胆。   随着话音落下,几个修士已经身首异处,五马分尸。   有一个修为最高的金丹,身上应是带了替命的法器,又站在巷口离得最远。他法器坏了,命还留着。   看着一地的断肢残骸,他受到了此生最毛骨悚然的惊吓。   这三人明明都才筑基,他们一群人才起了色心,放心大胆跟过来。谁会想到,其中一个竟然恐怖如斯。   他瞬即念咒,用了此生最快的速度,化作青烟逃命而去。   秦时转向陆续,温声道:“别怕。他们动不了你一根头发。”   有什么好怕的。陆续腹诽,别说方休秦时都在这儿,就算二人不管他,走几步就是大道,他自己不知道逃吗?   反倒是现在小巷内一地暗红的碎肉残肢,鲜血飞溅白墙黑染,粘稠的血液缓慢流淌扩散,如同人间地狱的景象更让人恶心。   方休出手真狠。难怪炎天界人人惧怕。   方休转头看向陆续,收敛了几分令人胆颤心惊的寒气,眉目依旧闪着冷血的锋光:“我记住他的脸了。走,我们去找他。”   他找到了今日的乐子。要在这乾元镇里,玩一场猫捉老鼠的游戏。   要不算了?你现在这样冰冷如恶鬼的阴笑,比刚才那些人可怕多了。   陆续对“至死方休”的恶趣味不感兴趣,而且他手段过于残忍令人不适。   不过师叔好歹是为他出头,作为师侄,不好开口阻拦。   随他吧。陆续心道,反正他就一个被拉着凑数的。   三人重新走回阳光明媚的大道,开始“众里寻他千百度”,找寻那条漏网之鱼的身影。   陆续兴趣缺缺,方休和秦时脚步如风,兴致盎然,誓要将人找到,千刀万剐挫骨扬灰。   这穷追不舍的精神,让陆续心中叹服。看来必须得有对待芝麻蒜皮的小事,也不达目的誓不罢休的坚毅道心,才能克服万难,修成大能。   三人走街串巷,来到一条大路时,再次遇到一队百人缟素的送葬队伍。   送葬的人多,仪式隆重,看样子像是城中哪家高门大户。大户要游街,以此朝全城人表明子孙孝顺,家人伤痛,以及——家中有钱。   路过的无论修士凡人,都避让在街边。等着队伍通过的时候,不乏有人窃窃低语地讨论。   陆续随意听了几句,果然是家名门望族,似乎城中人人知晓。   “我记得前不久他家老爷才过世?”   “老爷子逝世有一年多了吧?上回好像是大少爷?”   “不知这次又是谁。他家最近死人是不是太频繁了些?”   “或许是孝子怀念亡父,思念成疾。”   “我看不尽然,”有人神神秘秘,讳莫如深,“这些富贵人家,家里老人死后啊,事儿多着呢。”   一群人恍然大悟般“哦”了一声,随后开始了各种编排想象。   大多离不开儿孙为了争夺家产,暗中谋害手足。   其内容离奇曲折,精彩纷呈,细节详细彷如亲眼所见。   陆续吃瓜听戏,一不小心入了神。   等送葬队伍走完这条街,人群逐渐散去,回过神才发觉,原地只剩了他一人。   他的师叔师兄,被人群冲散。那二人恐怕急着找寻漏网之鱼,没耐心等他就先行离去。   陆续沉默了半晌。   ……这样其实,更好。   好不容易下趟山,根本没机会好好逛逛,就被师叔一路拉着到处寻人。   还不如他自己悠闲散步,听听路边小道消息来得欢乐。   例如刚才那个大户人家的家长里短,就比追杀一个素昧平生的修士有趣。   刚才北边那个热闹市集上,修士们卖的各种法器,他也颇感新奇。反正没目的,不如再去逛逛。   顺着朝北的大道,陆续再次走向甫一踏足就离开,还未来得及闲逛的修士坊市。   他沿着记忆中的走过路线,穿入一条巷道。   此处他刚才跟着师叔走过,是通往北市的捷径,穿过去就能到城北的大街口。   走到小巷正中,天光忽然一暗。游荡的薄云飘挡了日光,明亮天色陡然阴沉。   几个身影凭空出现,将陆续团团围住。   清艳双眸蓦然一缩。   他又被人堵截了。而且其中一个,正是方休和秦时满城寻找的方脸修士。   那二人没将人找到,他却遇到了对方。   或者说,对方也在到处找他。   方脸修士此刻没了在方休面前的恐惧惊惶,他谄媚朝身旁一个阴冷修士满脸堆笑:“张道君,我没说错吧。这人的脸世所罕见,我还从来没见比他更好看的。”   一个金丹修士也敢自认“道君”?陆续有些傻眼。乾天十二峰的丹霞和烈地峰主,都不敢领这个称号。   只有他师尊和寰天峰主这样高手中的高手,才有资格被人称作道君。   张道君撑着下巴,眯眼打量着陆续。   “确实是难得一见的绝色。行,本座就帮你这一回。”   方脸修士点头哈腰:“多谢道君。但他的一个同伴,十分厉害,现在不知在何处,道君可要小心。”   “哼,在本座的混元金斗面前,元婴以下都要让本座三分。一个筑基就把你吓成这样,成何体统。”张道君啐了他一口,“本座先把他拿下,等会再去会一会他的同伴,给你那些窝囊的兄弟报仇。”   方脸修士诺诺连声,口中称谢。   陆续瞬间了然。方脸修士的朋友被方休杀了,他即刻去搬了救兵。   这个张道君身上有件厉害的法宝,又没见过什么世面,因此只是金丹初期,也狂妄自大,觉得自己有恃无恐。   陆续思忖片刻。   方休和秦时就在城里,只要一句传讯,他俩立刻就能出现。   但他不怎么想叫他们。   即便他修为低微,也不想一遇事,就躲在别人身后。   他口袋里有逃跑的法宝,师尊必然在他身上加了替命的法术。即使有个万一,也不至于重伤身死。   对面七个人,除了两个金丹,其他都是和他一样的筑基,其中两个修为还不如他。   他可以同他们一战。   打不过再跑也不迟。   陆续率先召出了佩剑。   张道君和一群跟班一愣,随即哈哈大笑:“你还会用剑?细皮嫩肉的,可别不小心把自己伤着了。”   他一下来了兴致,也拔出自己的佩剑:“既然美人有情趣,本座也不是不解风情之人,就陪你过几招。”   一旁跟班谄笑:“道君可要手下留情,别把那张花容月貌的脸伤了。”   “本座心中有数。用得着你提醒?”   张道君狎笑着看向对手,根本不认为这细胳膊细腿的人能有多大本事。他带着怜香惜玉的调戏,出剑也没用几成力气。   穿错了世界的武林高手,在乾天宗只和三人比试过。   一个是修为相当,他闭着眼睛都能赢的薛松雨。   另外两个,是没运转灵气,只和他比剑招的秦时和寰天道君。   别说张道君跟那俩绝世大能有云泥之别,他的剑法连薛松雨都不一定比得过。   不过就是入道时间长,灵气积累的多一些。   陆续避开轻飘飘的一剑,迅步如电,挽了一个剑花,银光一闪,就在敌人手臂上划出一道细长血痕。   血花四溅,凉风卷过血腥气味,弥漫了整条巷道。   阴影笼罩的小巷,瞬间寂静无声,只有鲜血落地的滴答声响,重重刺激着耳膜。   围观的一群跟班大张着嘴,呆若木鸡。   眼前这个人身形瘦削,皮肤白净,给人一种弱不禁风的单薄印象。   但他方才那一剑势之迅猛,他们只觉眼前一抹辉光闪过,速度快到根本看不清。   伤口处传来热辣的疼痛,张道君登时勃然大怒。   他虽是个无门散修,在乾元镇北城这一片区域,也是人人都要礼让三分的地头蛇。   此时却被一个筑基修士所伤,简直是平生奇耻大辱。   他迅速转身回刺,想要将对方手中的长剑挑落,却又被对手在同一处地方横砍一剑,伤上加上。   他怒火攻心,又怕祭出法宝后,一击就将这不可多得的倾世绝色打的灰飞烟灭,于是投鼠忌器,朝手下怒吼:“给本座把他拿下!”   “把命留着,本座等会要把他折磨的求生不得求死不能。”   手下得令,同一时间,六把兵器同时朝陆续急袭而去。   陆续闪过左边攻来的环刀,脚尖一点飞身跃起,右边袭来的两把兵器瞬时撞在一起。   他手腕一转,自上而下一剑竖斩,长剑借助向下的力势,将侧面袭来的对手打得虎口剧震,手中兵器直直砸到地上,一时难以拔出。   躲过四人的攻击,第五把刀避不开,他索性不再闪避,左臂运转灵气硬接了一刀,右手直刺向正面的敌人。   他硬得下心肠对自己狠,对敌人就更狠。   一旦起了不愿认输的胜负心,就不闪不避,怎么样都要给对手尝点苦头。   一剑刺入敌人咽喉后,他回剑旋身,再次一剑刺出,瞬间结果了第二名敌人。   两个修为不如他的修士,瞬间毙命。   长剑攻势并未停止,陆续身形未顿,再一次攻向剩下的敌人。   厮杀不到片刻,筑基修士已有四人死于他的剑下。   鲜血顺着寒荧流转的明光剑滴落在地,精巧薄唇朝被震慑的对手扬起一个绝煞世间的浅笑。   两道伤换四条命。他不亏。   同阶的筑基还剩下一个,吓趴在地,手脚并用接连后退,再也没有勇气把剑指向他的对手。   陆续将目光转向两个金丹修士。   空气中弥漫的浓郁血腥味,冲淡了几分理性。   他再次举起了长剑。对手比想象中的弱,或许,今日可以越级杀敌,杀掉一个金丹?   眼前这个筑基修士相貌难得,还没玩过就杀了,实在可惜。张道君本想留他一条命,收入房中当个娈宠,此时也顾不得再留情。   在惊惶与震怒中,他拿出法宝,要将眼前敌人打得灰飞烟灭。心念还未动,忽然觉得手臂传来一股凉意,像是空了个什么东西。   紧接着一阵剧痛渗入经脉,方才后知后觉意识到,他的手没了。   手掌被人一剑斩下,断骨的切面光滑平整,红中裹白的断口令人怵目惊心。   似要将全身骨头寸寸捏的粉碎的巨大威压让张道君瘫到在地,连痛苦的呻/吟哀嚎都无力哭出。   方休站在旁边,双眸如阴寒的毒蛇,看死物一般冷漠地看着地上的人形,冽声问:“谁伤的他?”   他闭了闭眼,没再继续追问这个问题,鼻息默叹出一口气:“小石头,把小曲儿带出去。”   秦时会意,朝陆续伸出手:“师弟,我们先出去。”   陆续猜出接下来的场面恐怕血腥恐怖,少儿不宜。他没回应秦时的手,径直转身走出小巷。   蔽日浮云渐散,阴沉天光重媚。   杨柳风轻,游丝落絮莺乱语(* )   二人走到路边一颗树下等待方休。   秦时抚上陆续手臂,温柔责怪中染过心疼:“遇到危险,怎么不叫我。痛吗?”   陆续抽回手,漠不经心笑道:“没什么危险。皮外伤,不打紧。这几人的功夫,比师兄差远了。”   上回他和秦时比剑,对方在他身上造成的伤口,远胜今日,还将他腹部捅了个对穿。现在这种小场面,不值垂眸一观。   秦时倏然一怔。   脖颈上早已愈合的伤口忽然间又开始灼痛,透过血脉燃到心底,烧出一片焚天炙地的悔意。   “师弟,我……”   他一时语塞,顿了顿,“你若是怒意难消……”   “小曲儿,你伤没事吧?”此时方休从小巷中走出,一边低声冷嗤“这么不经打,一下就死了”,一边关切地抬起陆续手臂,仔细查看。   陆续又一次抽回手,摇头淡笑:“没事,小伤。”   两道伤口皮肉外翻,看着有些狰狞,并未伤筋动骨。   放在别人身上,是抹点药,几天就好的小伤,伤在陆续身上,就是在方休心中割裂一道重痕,鲜血淋漓。   “小石头,你带伤药没?”   秦时摇头。   他们这种境界的大能,一是多年未曾受过伤,二是没几人伤得了,三是气海内灵力充盈,皮外伤很快就能自愈,根本没有随身携带外伤药的习惯。   方休皱眉:“小曲儿,我们回去吧。我去找丹霞子给你疗伤。”   也不在乎乾元镇内的法阵和不能御剑的规矩,召唤出本命神剑就打算带陆续飞回乾天宗。   陆续怔然看向他。   凡人医馆随便上点金疮药就能治疗的皮外伤,用得着御剑回山,惊动药宗的丹霞峰主?!   同门听了,除了觉得他草包废物以外,还得加上一个娇生惯养,弱不禁风,这么点破事就兴师动众,乾天宗主都没他这么大排场。   何况他好不容易才下山一回。   “师叔,我还想在城里玩一会。”   方休顿时迟疑:“可你的伤……”   “真不要紧。”   林妹妹都没他这么金贵。   秦时犹豫了半刻,最终还是觉得应该顺着陆续的意思。   若是师尊,陆续说什么他都会答应。   秦时在一旁帮腔,方休没辙,只得听陆续的,不过必须找个医馆先包扎一下。   方休依稀有点印象,镇上有家修士开的医馆,里面应当有好药,便领着陆续朝东城走。   三人来到东边一条小路,再一次遇到那家高门大户的送葬队伍。   这回人不多,都停在巷边,一所深宅大院的后门前。   一群人似乎在争论着什么,个个面露愠色,又强忍着怒气,没好意思在葬礼上大声嚷嚷。   陆续好奇,朝那群人多看了几眼。一人察觉到有人路过,也向他投来视线。   四目相对,二人都同时一愣,异口同声惊讶互问:“你怎么在这儿?”   作者有话要说:   * 鹊踏枝·六曲阑干偎碧树   陆续:喜欢八卦,最爱吃瓜。杀敌一千,自损八百(。   陆续平时很冷静,气血上头了就很冲动。   之前和秦时打的时候也是。   师尊希望他循序渐进,按部就班的升级,不想他越级打怪,因为每次都会受伤。(明明可以躺赢的   ————   误会小剧场   陆续:没人会认为我这样的小弱鸡身上有宝物,我出门很安全。   旁人:不抢宝物,抢人。 第045章 王记(一)   薛松雨穿着一身素服, 站在人群外围,默不作声听着那群人争论。   陆续的伤本来就不重,此刻见了她, 更不着急去找医馆。   他更在意她有没有需要帮忙的地方。   此时此刻不方便说话, 他凑过一只耳朵,想听听那群人到底在争什么。   可惜还没来得及围观,别人就已经散了。   一群人再次离开,薛松雨却和零星两三个人留在原地。   人一走, 陆续打算问问怎么回事,薛松雨先声夺人,惊道:“你手怎么了?”   “刚和人打了一架, 没事, 小伤。”陆续问她, “去世的人, 是你……亲戚?”   “不是, ”薛松雨解释, “我在这家买了二十多年点心, 同他家老爷子和老掌柜交情挺好, 他们出了事,我来看看, 顺道帮个忙。”   买了二十多年点心?   陆续瞬间明白,这家人居然是乾元镇特产, 王记糕点的那家王氏。   这时旁边一个约莫二十七八的青年忽然问:“薛姐姐, 要不请你朋友进去坐一会, 家里正好有伤药。”   薛松雨和他似乎很熟, 毫不见外朝陆续道:“进去坐会, 把你伤包扎了再说。”   顺便给他解释, 她和这家人的渊源,以及方才究竟发生了什么。   青年朝陆续比了个请的手势,又看向他旁边的秦时和方休:“这两位……”   薛松雨一愣。两位尊者隐藏了修为,她完全没注意,这时才看清他二人。   她急忙抬手行礼,方休神色不耐,皱眉道:“算了算了,先进去给小曲儿疗伤。”   说完大步当先,走进小门,趾高气扬似乎他才是宅院的主人。   几人在真正的主人家指引下,来到了大宅内一处单独的小院。   薛松雨一边撩起陆续袖子给他上药包扎,一边询问这伤怎么来的。   此事说来话长。   陆续简略说了整件事经过,又问起她为何会在此处。   此事说来更话长。得回溯到二十多年前。   王记糕点铺是乾元镇百年老字号,他家的糕点广受欢迎,每日都有大把的人排着队买。   糕点铺的老爷子,对顾客们一视同仁,修士也得排队。   许多修士自诩身份高贵,不屑和凡人一样排队,薛松雨不同。   她是乾天宗内门修士,又是常客,还不在凡人面前摆架子。   一来二去,没多久就和老板混熟了。   这么多年来,更是看着店小二升为掌柜,管家变成老管家。   请他们进门的青年,是王家一个儿子,名志专,几乎可说是她看着长大,从小就叫她薛姐姐。他如今面貌看着比青春常驻的修士要大,还是叫她薛姐姐。   有二十多年的交情在,王家逝世的女儿也和她关系熟,于情于理该来参加葬礼。   陆续没想到薛松雨在问缘峰不怎么和同门来往,在宗门外反倒有关系这么好的凡人朋友。   “刚才在外面……”   披麻戴孝的王家人不知在争吵什么,为何王志专不跟着他们一起走,反而留在了家门口?   薛松雨看了眼王志专,征得对方点头同意后,她朝陆续说起深宅大院中那点勾心斗角的私密。   刚才陆续在街上已经听行人说过。   王家老爷子死后,子女为了争财产,争下任当家,闹得不可开交。   这些空穴来风竟然真有其事。   老爷子走后,一年之内,王家又死了两个儿子,一个女儿。   难免会让人阴谋论——是否有人在背地里做了什么手脚。   接连死了三个兄弟姐妹,王家人也有些慌了,三房四房说要报官,让官府的人来查查,他们是否被人暗害。   甚至还有人要请仙长,看看是不是有什么邪祟诅咒。   但另外几房的人不同意,说是正常死亡无需大惊小怪,不愿让人打扰死者安宁。   一家人本来就因为争夺当家人的位置,兄弟阋墙吵得厉害。如今又因此事争论了几天。   眼见马上就要下葬,乾元镇背靠仙宗,流行的风俗是火化。尸体一没,被人暗害的证据也消失。   三房四房一定要在火化前找人来验毒验咒,其他人不干,于是又一次吵了起来。   薛松雨朝陆续悄声传音:王志专并非王老爷子亲生,而是从小领养的。老爷子在世时对他极好,更甚亲子,因而惹的那群亲生子女对王志专不满久矣。   老爷子走后,子女争夺家产,为了能多分一杯羹,更是不待见这个外头捡来的弟弟。   亲生子女们争吵不休,不受待见的养子更没资格说话。   王家人吵成这样,最终都迁怒养子,最后一段路,干脆不让他一同走了。   薛松雨和仙逝的老爷子,刚死的五小姐,以及王志专和王家老管家相熟,同其他王家人关系只是一般。   她一外人也不想再跟着去,听王家人争吵不休。   陆续包扎好了伤口,又听了一段大户人家的八卦。虽然好奇那几个死去的弟兄究竟是不是被自家人所害,可惜没人能告诉他。   民不举官不究,王家人不报官,官府自然不会主动来查案。   城里的修士更是不轻易干涉凡人的家宅争斗,生老病死。   王家不愿家丑外扬,外人就只能当个坊间八卦听听。   方休和秦时等陆续包好了伤,就不愿再待在凡人家里。   薛松雨也没有需要帮忙的地方,陆续同主人家道了谢,起身告辞。   三人出了王家,继续在城中闲逛,又遇到一两拨对陆续见色起意的散修。   方休怒火越燃越烈,早没了最初的玩心,甚至想解除境界伪装。   陆续怕他一怒之下,没控制好灵压将无辜者卷入,没逛多久,也离了乾元镇,沿着山道走回乾天宗。   ***   陆续原来所处的世界,没有修仙者,但全民尚武。他原来的家庭,是几百年的武学世家,他自小习武。   后来穿入炎天界,在安水村小住过一段时日。   炎天界第二层灵气稀薄,少有修士愿意踏足。凡人和低阶妖族争夺生存空间。   小村外围的森林中有不少狼妖,偶尔会来村中袭击人族。   陆续和凡人比试过,和野狼战斗过,泥地里摸爬滚打,临阵经验丰富。却没和人族修士正儿八经,以命相搏过。   来陵源峰后,他要么独自练剑,要么同薛松雨切磋。   这回下山第一次遇到斗剑斗法,当时气血上头,满心只想着要打败对手,并未想过其他。   现在回家后重新静下心,本以为首次遇敌,再怎么样心绪都会有些起伏,没想到心神异常平静,似如古井无波。   唯一一个想法,他这样的小弱鸡,竟然以一敌七,还杀了对面四个人。   这么一想,心态顿时有些膨胀,似乎自己也没那么弱。   可惜以后应该没机会,再和外面那些散修斗法。   他是绝尘道君的亲传弟子,是乾坤袋里装满了法宝,靠丹药堆砌起来的二世祖。   等以后结了金丹,可以驱使那些法宝,乾天十二峰的其他亲传弟子都不敢再找他约战。   只不过,敬而远之的背后,同门对他的妒忌怨恨只会越来越深。   而他要保护师尊不受阴谋诡计所害,真正的对手是他的师叔,师兄,还有寰天道君,星炎魔君这些绝世大能。   这么一想,刚刚才膨胀的心,又如漏了洞的球,瞬间泄气。   更深月色半人家,北斗阑干南斗斜。(*)   陆续修炼了一个时辰的太玄真经,时间未到十时,正打算多炼气一会,门外忽然传来敲门声。   这个时辰?谁来找他?   他起身开门,一道竹清松瘦的颀长身姿鹤立于门外。   陆续一怔:“师尊?!”   绝尘道君身披银跃月色,清贵高雅,温声轻笑:“阿续,几日不见,可有思念为师?”   师尊的调笑逗弄,陆续听多了,已能淡然自若地无视。   他侧身让出通路,好奇询问:“师尊什么时候回山的?”   绝尘道君进门坐下:“熙宁传讯说你受伤了,我回来看看。”   师尊听到自己受伤,事还没办完,专程回来一趟?   陆续心中生起一丝愧意:“一点小伤,早没事了,何须师尊挂怀。”   “你的事比什么都重要。”绝尘道君从乾坤袋中拿出一个晶莹剔透的白瓷瓶,“把上衣褪了,为师给你上药。”   伤口已经包扎过,实在没必要再劳烦师尊一回。   但师尊为此,从万里之外特意回来,他要是再推辞,反倒显得矫揉造作。   他乖顺地挽起袖子,将手臂伸到对方面前。   “衣服。”绝尘道君扬了扬嘴,“衣袖把伤口挡着了,不好上药。”   两道伤都在上臂偏下的位置,袖子一挽,肩膀都露在外面,根本不妨碍上药。   陆续此时只穿了一件雪白中衣,这件衣服一褪,上半身就不着寸缕。   他不是方休他们那样的老顽固,就算在薛松雨面前赤身,也不会感觉别扭——但给手臂上个药,大可不必多此一举。   “为师还要检查,你有无其他地方受伤。”   陆续:“……”   算了,谨听师命吧。   师尊将他当做替身,透过他看的是另外一人的影子,关爱难免过度。   陆续自己心中平静,并无多大感觉,倘若这样能让他敬爱的师尊内心稍有慰藉,他愿意盲从。   褪下半透的白衣,世间最美的风月盛景分毫毕现。   绝尘道君微挑的眼角半垂,细密长睫投下的阴影,挡住了眼底晦暗翻涌的光。   细长手指沾了药,温柔地抚上伤口。上等灵药触肌生凉,但指尖摩挲的触感,比新鲜伤口的灼痛更为炽烈。   师尊上药又轻又缓,陆续无事可做,便微埋着头,悄悄打量对方。   绝尘道君天生一股高雅贵气,举止温和,无论他做什么,都如和风细雨,清阳濯灵。   即便他时常语出惊人,戏谑逗弄,也自成一派谦谦君子的温文尔雅,没有半点狎昵之感。   譬如现在,他察觉到爱徒的视线,优雅一笑:“如何,为师的相貌,可否令阿续满意。”   “师尊风华浊世,是弟子所见过的,最丰神俊逸之人。”   陆续这话并非假意奉承,师尊在他心中,的的却却是世无仅有的绝代谪仙。   绝尘道君扬了扬唇角:“那为师可能令你动心?”   陆续心中骤然一震,急忙坐直了身,义正词严:“弟子对师尊满心崇敬,绝不敢有半点非分之想。”   他虽然穿的是师尊文学,但绝对不做对师尊心怀不轨,妄图以下犯上的逆徒。   绝尘道君神色未变,专注给他上药,并未再说话。   不知是不是更深露重,又未着上衣,陆续突然间觉得后背有股凉意。   用了大半个时辰才上完药,陆续恭敬谢过,又想起师尊为了他的伤专程回山一趟,明日又要出门,正想恭送对方早些回尘风殿休息。   绝尘道君却并无离开的打算,温言问:“今日下山,可还玩的尽兴?”   师叔带他私自下的山,并未得到师尊允许,而且还违反了新入门弟子五年之内不得下山的门规。   陆续心道一声不好,穿衣的动作一顿,即刻慌手慌脚,囫囵把衣服套上,垂首抱拳:“弟子知错,请师尊责罚。”   “阿续,”绝尘道君似是有些无奈,“为师的话,你为何总是不听?”   “弟子知错……”   “为师已经说过多次,在为师面前,无需如此慎重恭谨。”   陆续低头不答。   他对师尊满心仰慕,在他面前自然毕恭毕敬。   秦时那样道行高深的天之骄子,都不敢在师尊面前无礼。   他一个半路捡来的徒弟,本事又低,师尊再怎么宠爱,也不敢放肆。   这点分寸,他心中是有数的。   “过来,”绝尘道君轻微叹了一息,拉起他的手腕,将他带到身前。   陆续隐约感觉,师尊另一只手,虚扶在他身后,有意无意地偶尔碰到后腰,一触即离。   “耳朵凑过来,为师今日教你一道秘法。”   师尊要传授秘法?!陆续即刻弯下腰,依言将头凑近。   一股温热气息吹得鬓边青丝微晃,温言雅音略带几分戏谑的笑意:“为师教你一个秘诀。若是往后你犯了错,或是有事要请求为师,就这样附言在为师耳边,轻声请求。”   “一次不行,多求几遍,为师什么都会依你。”   陆续惊诧,这叫什么秘诀。   这并非师尊想教给他的秘诀,而是师尊又透过他,想到了心中明月。   师尊和那位前辈,定然时常浓情相依。   那位绝世佳人跨坐在师尊腿上,娇柔玉臂搂着爱人脖颈,在他耳边调情撒娇。   师尊为了多听听佳人软音相求,一开始一定故作姿态,忍着不答应。   佳人便轻吻他的耳根,说几句荡漾人心的情话。   一片春色,云雨如潮,无论佳人的要求再如何任性,师尊断然说不出一个不字。   ……遭了!陆续心头霎时一惊,渗出几滴冷汗。   他怎么被《戏春风》带歪了?!居然胆大到编排起师尊的风月□□!   可是那些风月故事确实精彩,万千修士都爱看,不能怪他。   他晃了晃头,收回杂念浮思,即便要写风月话本,也决然不能编排到师尊头上。   何况那是师尊的亡妻。   多好的一对鸳鸯眷侣,可惜情深缘浅造化弄人,最终只落得个碧落黄泉,天人永隔。   独留一人孤立月下,沉思往事,黯然神伤。   “阿续,”温沉雅音再一次拉回陆续浮想联翩的唏嘘,在他耳边轻语,“为师教你的这个秘诀,记住了吗?”   “记住了。”陆续点头。   不知道《戏春风》除了主笔人的文章,接不接受匿名投稿。   那是由各峰弟子共同写就,想必执笔人也会征集一些小段子,再精细加工,写成妙笔文章。   要不找个机会问问大苦瓜?   “阿续,在想什么?”劲长手指挽过鬓发,将青丝绕在指尖,“怎么感觉你在走神?”   “被为师的秘诀吓到了?还是……累了?”   陆续以前不明缘由,对于师尊的过度宠溺和朦胧暧昧,也曾起过疑虑和不适。   如今得知真相,他便可以面不改色心不跳,坦然面对。   惊吓是不可能的,但不能让师尊知道,自己在心中编排他和佳人的吟风弄月。   他只能说:“今日下山,和几个修士战了一场,弟子体力不济,此刻有些想睡了。”   绝尘道君一怔:“这一点倒是为师的疏忽。”   他看了一眼时计,放开了他的手:“你早些休息。”   随后从椅子上起身,打算离开。   走了两步,似是意犹未尽,又转头调谑:“可需要为师陪你入睡。”   “师尊……”陆续扶额,无言以对。   绝尘道君轻笑了几声:“这几日,你待在陵源峰,别再下山了。”   “等为师办完事回来,再带你去镇上玩。”   这句话倒是让陆续微微惊讶。   他违反了宗门命令,师尊不但没责备半句,还同意他再次下山。   即便有那位前辈之故,师尊对他的好就是好,他对师尊的感激之情,并不因此折减半分。   看着那道霞姿月韵的俊逸身影消失在月色流华之下,陆续转身关上了房门。   希望明日,依旧春山日暖,风静云闲。   ***   光时娴静,日淡风清。   这几日什么事都没有,日子过得闲散安怡。陆续在院中练完一个时辰的剑,便在院外的横木上坐着,哼着轻快小曲,且听鸟鸣风吟。   一抹飒爽的淡黄身影忽然间出现在长草蔓径的小路,没多久,就走到他身前。   “今天这么早就回来了?”他问对方道。   薛松雨位卑事多,会被问缘峰的师姐轮流指派守门,巡逻,打扫,跑腿……许多杂务。   前几日她都没空修炼,今日也有事一早就下了山。   “怎么了?”她抿着嘴,陆续瞬间察觉到一定有事发生。   “挪过去点。”山大王将长辫子在肩颈处绕了一圈,在陆续腾出的空位上大刀金马坐下。   “王家又出事了。”   “又死了一个?”陆续想都没想,心念脱口而出。   他算了算时间:“才过九天?”   薛松雨白了一眼这个爱吃瓜看戏听八卦的闲人:“你倒是记得比我清楚。”   陆续扬嘴嘿笑。   他在乾天宗没有其他朋友,除了修行练剑,没别的事可做。喝酒下棋聊天玩游戏,都找不到人。   师叔师兄倒是会来问他,要不要做这个要不要做那个,甚至还有寰天道君。   这些大能他唯恐避之不及,想方设法找借口推拒。   “这次死的是老三。”薛松雨叹了口气,“前晚死的。还是和前几人一样,睡前一切正常,半夜突然猝死,早晨起来人就没气儿了。”   王家的子女为了争当家,争财产,争得不可开交,兄弟姐妹间的关系闹得十分僵硬。   老二沉迷酒色多年,身子骨早被掏空,死的时候没人起疑。   几个月后老大逝世,他已经年过半百,死前感染风寒,也没人太在意。   八日前排行第五的女儿又猝死。她平日身体良好,并无不良嗜好,一年死了三个人,又是大家争夺家产的时候,心中起疑的不止老三老四。   上次陆续看到王家人争吵,最后还是三占从二,没请官府没找仙师,在吉时将人火化下葬。   然而老五才死九天,老三又死了。   这下剩下的人都慌了。   陆续问:“找人验过了吗?”   “医师和仵作昨日就验过,没有毒,不是被人毒杀的。”   陆续迟疑一会,又问:“有什么法术诅咒?”   本来仙凡有别,修士和凡人之间互不干涉。然而乾元镇这样混居的地方,界线非常模糊。   寻常的凡人,修士们不屑搭理。但王家是有钱的大户。   一些修士为了钱,施点什么咒法,也不奇怪。   底层修士,大多都修不到破境渡劫,也就不在乎沾了这点因果会不会加重劫数。   散修无门无派,行事更加百无禁忌。   若是王家哪个子女,用钱攀附上修士,咒杀兄弟手足以夺取当家之位,想来也不是什么新奇事。   “我去的时候,志专告诉我,他们昨日下午就请了镇上一个仙长,开坛做法。”   “那人说话含含糊糊,只说做了法,祛了邪祟,以后不会再出事。老三究竟是不是被邪法咒杀,也没说出个所以然。”   陆续叹笑一声。   凡人根本分辨不出修士的修为境界。他们请的那个,修为肯定不高,专门用凡人误解的祭天做法,招摇撞骗的。   “那你去看了,结果如何?”   薛松雨在乾天宗虽不算什么,好歹是三大仙宗之一的内门弟子,道统纯正。   比那些外门弟子,和镇上散修好上不少。   薛松雨紧了紧眉:“我觉得有些怪异。”   作者有话要说:   * 《月夜》   误会小剧场   1.   【脑补师尊风月□□】的陆续:戏春风接不接受匿名投稿?   狗血剧情真带感,CP磕到飞起。   师尊:……气到不想说话。   2.   师尊:徒弟怎么才能爱上我。   陆续:绝不当觊觎师尊的孽徒!   师尊:想把孽徒逐出师门……   3.   陆续已经在误会的道路上越走越离谱。   师尊,惨!   明天周四,依旧换完榜以后再更新(晚上六点)   以后都这样,就不再重复了哈~   ps 确实有新人物出场,不过和大家想的似乎不一样。   另外,魔君比谁都着急,可惜剧情还没轮到他   ——挨骂小剧场   杠精:都对主角不好,我贷款主角憋屈。   作者:全员大写加粗的箭头,师尊是真爱。   杠精:你一个码字的,懂什么角色?   虽然我理解能力和常人不一样,虽然我RP不太行,但并不妨碍我严于待人,宽于律已,把现实带入小说,在沙雕网文里争当道德小标兵。   我就是看不懂,就是爱打负分,你能把我怎么样?   你一个码字的,能有我懂角色之间的感情? 第046章 王记(二)   听到薛松雨的话, 陆续精神一震:“真是被人咒杀?”   “不能确定。”薛松雨摇头,“我并未查探到确切的灵息,只是有种感觉, 死者身上曾经有过强于凡人的灵气。”   “人死了一天两夜, 有可能咒术的痕迹已经消散,捕捉不到,”她无奈看陆续一眼,“也有可能是高阶法咒, 我查探不出来。”   陆续瞬间沉默。   薛松雨和他半斤八两,修为低,符咒一道也不擅长。   “可能是残留的灵气已经消散。”陆续思忖片刻, “乾元镇里应该没有修士会高阶法咒。”   即便乾天宗, 也是得金丹高阶, 才能施展极难被人察觉的高阶咒杀之法。   没有高阶修士会杀鸡用牛刀, 费大力气咒杀一个凡人。   但他相信薛松雨的判断。   王家人接二连三的死, 是有人蓄意谋害。   “你现在打算怎么办?帮他们找凶手?”   薛松雨摇头叹气:“我会的办法, 都已经试过。除了猜测是被人谋杀以外, 找不出凶手的线索。”   “我给志专和管家王怀一人画了一道符, 能防御修为低于我的修士的咒法。其余再做不了什么。”   陆续默然。在凡人眼中,腾云驾雾, 长生不老的修士看上去风光。   实则也和凡人没什么两样。   大家都是朝生暮死的蜉蝣,无论自己的性命, 亦或别人的性命, 都无法掌握。   凡界高门大户内的争权夺势, 陆续只能当做八卦故事听听。   还是个连载故事。   又过了九天, 薛松雨再次带来最新的一回。   “又死了一个?”见她凝重神情, 陆续就猜到了结果。   薛松雨无奈点头:“这回死的不是儿女, 是老爷子的孙子,老二家的。”   王家富贵,家中人丁兴旺,儿孙满堂。   “这回更古怪。”薛松雨白了兴致高昂,看热闹不嫌事大的陆续一眼,“我说你能不能别这么八卦。”   陆续咧嘴一笑。   薛松雨在宗门内同样只有他一个好友,甚至可说将对她弟弟的情感都转移到他身上。   二人有什么话,只能同对方聊。   “上次他们请了个道士做法驱邪。不请还好,做完法事之后,家里真出了邪祟。”   陆续微惊:“什么邪祟?在乾天宗的法阵里?”   炎天界极少出现邪祟。除了那些元神已成的元婴大能,可以在肉身毁坏后元神不灭,夺舍重生外,寻常修士一旦身死,三魂七魄就重归天地。   凡人死亡,更是如此,半个魂魄都不会留下。   虽有一些秘术可以禁锢生人魂魄,乾元镇布有仙家法阵,这样的情况不会出现。   “王三死后没多久,”薛松雨伸出手指,算了算时间,“从他下葬那天开始,有人在家里看到了王老爷子。”   王家老爷子,已经过世一年了。   “自老爷子死后,王家就接二连三出事。现在又有仆人看到老爷子的身影,已经有人传言,是老爷子不满那些不孝子孙,回来索命。”   “你去王家看过了,”陆续已经猜到,“什么异常都没发现?”   “嗯。”薛松雨无奈摇头。   “或许是有人在装神弄鬼。”   “或许吧。但我有些担心志专。我怕我的符咒灵力太弱,保护不了他。”   陆续默默看了她一眼。   这二十多年,薛松雨看着王志专从一个总角幼童,长成外表比她看上去还大一两岁的成人,多少有些感情。   何况王志专是养子,从小寄人篱下,会让薛松雨想起,她一直从未放弃寻找的胞弟。   “金丹修士没那么无聊,去咒杀一介凡人。”陆续安慰道,“放心吧,你的符咒肯定管用。”   薛松雨扯嘴,强颜欢笑。   二人随意摆谈了几句,她下午还有事,时间一到便离了陵源峰。   ***   漫山花树红艳欲燃,飞花画出山风的轨迹,轻缓盘旋,碎红落在暗光浮动的白衣之上。   陆续站在尘风殿门口,还未开口求见,殿门已轻缓无声地径自敞开。   他来到书房,绝尘道君正靠坐在软椅上,一手执书,一手不时拿起茶杯,优雅小啜。   陆续脚步轻踏,走到师尊身后,乖顺地给对方揉肩推拿。   峻健劲瘦的肩膀忽的一僵,绝尘道君坐直了一些,换了一个更方便陆续揉捏的角度。   清朗雅音带着笑意:“怎么了?”   “师尊,”陆续微声道,“弟子有一事相求。”   绝尘道君假意一叹:“为师还以为,我的阿续想念为师了。”   陆续无视了他的调笑,将王家的怪事告知。   “又是问缘峰那个女弟子告诉你的?”高华朗音喜怒难辨,“你想做什么?”   “师尊,弟子想下山,”陆续早已想好了借口,“上回我受伤,王志专邀请我进入王家,又提供伤药,我欠了他一份因果人情。”   “他家出了事,我想去看一眼。若是不闻不问,恐有损道心。”   “这时你倒会拿道心说事。”清音雅调似乎透着一点微弱的冷哼,似有若无像是错觉,却让陆续无端感觉有些冷冽。   “阿续,你还记得为师上次说过,若有事相求,该怎么做。”   陆续霎时一愣。   他上回在脑内编排了师尊和明月佳人花前月下,共戏春风。   知道归知道,他不能这么做。   师尊怎么看待他,他无法左右。   他对师尊万般仰慕,如此轻浮不敬的举动,万万不敢。   “阿,续?”   陆续继续垂眸,帮师尊揉着肩。   阳光透过宽大的窗棂,斑驳光影映照出无声寂静。香炉中的冷烟缓缓流淌,浸染着清淡,却毫不退让的味道。   “若是为师不答应,你是不是又像上次那样,偷溜出去?”   陆续仍然不说话。   他不知道。暂时还没想过。但说不准。   万一出现特殊情况,薛松雨在王家遇到什么危险,他应该是宁愿违抗师命,也要下山去的。   绝尘道君看似冰冷实则灼热的手掌覆上他的手背,拇指在尺骨轻轻摩挲。   “连几句哄为师高兴的话也不愿意说?”绝尘道君默叹一息。   陆续并非不愿讨师尊欢心。   端茶倒水,伺候奉承,他做什么都心甘情愿。   可惜附在师尊耳边,这种带着调戏意味的轻薄之举,他实在没这个狗胆。   也不敢随口敷衍,应下自己也无法确定的承诺。   “罢了,为师就是拿你没办法。”冰凉的嗓音软了几分,“你要是想去,为师陪你一起去就是。无论你有什么请求,为师都答应。”   陆续陡然一怔。   师尊答应了,并且要陪他一块去?   “多谢师尊。”精巧薄唇勾出迷乱人心的淡笑,“不知师尊哪日有空?”   绝尘道君迅速又优雅地起身:“你若高兴,我们现在就走。”   ***   乾元镇百年老字号的王记糕点铺,迎来了开张百年来,最尊贵的一位客人。   可惜王家人有眼无珠,认不出炎天界风光无两的绝尘道君。   绝尘道君换下了流光隐耀的仙家法袍,只着一身简淡青衣,仍是飘然出尘的高贵气质。   薛松雨在门内被师姐们安排满了打杂跑腿,没时间一同前来,只给王志专传了讯。   陆续和王志专有过一面之缘,王志专知晓他来意,心怀感激站在门口久候。   见面只寒暄了两句,便直入正题,将两位仙长迎进家门。   此时王家的修士,不止他们二人。   王家的四子和七女,也托人请来了修士。   “王家老爷的鬼魂出来作祟”此传言一出,王家人的离奇死亡,就由外人不应指手画脚的凡人家务事,变成了修士们该当降妖除魔的苍生大事。   正气浩荡的修士们除魔卫道,拿点钱财也是理所应当。   陆续走入王家大厅时,有两个修士已经坐在太师椅上,听着凡人低头哈腰的奉承。   绝尘道君将修为隐藏至金丹中阶,是修士们不敢冷眼怠慢,也不会刻意迎逢,不高不低恰到好处的境界。   先来的两修士同属这一境界,见又来了一位道友,不紧不慢地起身见礼。   三人抬手行了一个道礼,开始自报家门。   其中一个自称云崖子,蓄着八字胡,身披八卦衣头戴七星冠,作时常混迹于凡界的散修装扮。   另一个外貌二十五六,长相端正,只说自己来自北方某仙门,不远万里来乾天宗找一好友论道,暂居于山下乾元镇。   他说自己姓张,门派和姓名都不方便透露,语气傲慢不逊,处处暗示自己出身名门大派,不是无门无派的散修,地位高人一等。   绝尘道君隐藏了修为,自然要隐去道号,同张姓修士一样,只说自己姓闻。   陆续默不作声跟在师尊身后,区区一个筑基,金丹修士根本不屑知晓他的名字。   谁料三人自报家门后,云崖子转向他:“闻道友,这位小友是?”   绝尘道君笑答:“是我爱徒。”   张道长仔细看了陆续半晌,意味深长朝绝尘笑道:“闻道友有此爱徒,实是令人羡慕。”   云崖子小声冷哼了一句,看似自言自语,声音却能让在场之人都能勉强听个清楚:“徒弟。我看是养的娈宠吧。”   带个修为低微,模样俊俏的小修士在身边,既是徒弟,又是枕边玩物,这样的情况在炎天界并不少见。   云崖子话说得小声,大家难以接话,权且当没听见。   刚说完,门外又进来一位带着徒弟的修士——是王家某房的妻室请来的。   王家人不放心别的兄弟姐妹请来的仙长,但凡平日有些人脉,都不惜花费重金,一定要自己请来一位才安心。   带着徒弟的这一位,自称决明道人。他的徒弟也是一修为低微,相貌柔媚的少年。   同陆续一样,毕恭毕敬跟在师尊身后。   陆续心情顿时有些复杂。   看那师徒二人的神态,不知那个少年修士是不是他师父养的娈宠。   这对师徒一进门,众人看向他和绝尘道君的眼神更加微妙。   可即便那一对师徒之间的关系不同寻常,他和自己师尊之间堂堂正正,毫无私情。   他的师尊光风霁月,怀瑾握瑜,才不屑做这等荒唐无道之事。   作者有话要说:   误会小剧场   1.   陆续编排的脑内小剧场,被师尊要求现场表演。   陆续:我尊师重道,绝不能成为轻薄师尊的孽徒!!   师尊:阿晋的师尊文学都是骗人的。   2.   遇到另一对标准【师尊文学】中的师徒。   陆续不屑:虽然我穿了一本师尊文学,但我和师尊绝无私情!我要做师尊文学的一股清流。   师尊:是不是该向别的师尊取点经,如何才能变成阿晋的标准师徒文?!   ————   日三缓口气~~二月开始继续日更六千。 第047章 王记(三)   大厅内的几位修士慢悠悠喝完了茶, 才想起自己究竟来王家做什么。   云崖子意兴散漫,拖着怠惰又高傲的长音,朝王家人说:“带本道去看看吧。”   终于等到仙师愿意提正事, 一旁站立久候的王家人俯首帖耳, 忙不迭将几人恭恭敬敬迎到灵堂。   灵堂四周挂着白绸,中央的棺材已经开盖,等候仙长们的调查。   云崖子和决明道人不屑靠近,只在七步之外释放出灵识查探。   张道长出身仙门大宗, 做事的态度认真许多,走到棺材边,仔细观察一阵。   绝尘道君也靠近棺材, 停在刚好能见到死者的距离, 轻轻扫视一眼。   他身上流散着浑然天成的高贵, 又如阳春三月的和风与细雨, 无论做什么, 都是一副气度从容, 风流跌宕的高华雅意。   陆续跟着他站到棺材旁, 朝里细细查看。   死者年纪不大, 二十来岁,神态安详, 闭着眼像是睡着一般。嘴角似乎还略微上翘,令人一望便觉得他应是在美梦中逝去, 死前没有任何一点痛苦。   可惜配上素白的灵堂和漆黑的棺木, 莫名有种毛骨悚然的诡异。   据说凡人医师已经验过, 体内无毒。   陆续放出灵识, 用灵感探查死者身上是否有咒法的痕迹。   和薛松雨说的一样, 此刻已经捕捉不到残留的灵息, 却会让人莫名有种奇怪感觉——此前曾有超过凡人应有的灵气在他身上出现过。   应是修士的道术咒法无疑。   可惜陆续修为低微,才疏学浅,陵源峰也不是精于符箓咒法的道统。   他看不出死者中的什么咒,没有残余的灵息,也无法顺着灵气反向追踪到施咒之人。   他转眼看向师尊。   绝尘道君在扫过一眼死者后,就已退至外围,气定神闲负手而立,彷如成竹在胸。   四个修士都已查看过尸体,再无必要继续待在灵堂。   云崖子和决明道人嫌尸体晦气,早已一步当先跨出门槛,不等王家人领路,矫首昂视径直走入大厅,自行找了椅子坐下。   王家人急于知道结果,然而仙长们高高在上,盛气傲然,凡人只能小心翼翼站在一旁,无一人有勇气开口询问。   陆续跟在师尊身后,同张道长后一步进门。   “不知几位道友有何见教?”张道长拈起下裾,悠然坐上圈椅。   云崖子抚了抚八字胡:“死于咒术。”   这点事我都能看出来,还用的着你说。陆续心诽,他想知道的是,这事何人所为,又该如何阻止。   王家人比陆续心慌得多,再这么下去,不知什么时候就轮到自己头上。   请来云崖子的王家老七再也按捺不住,急声询问:“这事该如何解决?仙长,您可一定要救我!”   说完,他又看向自己的兄弟姐妹,想从他们的脸上,找出究竟是谁对自己家人下此毒手。   映入眼中的,是众人同他一样的慌乱神色。   云崖子并未解答他的疑惑。一时间,凉风吹过,大厅内寂静无声。   陆续心道,这云崖子和自己一样,还不是什么都不知道。   他半垂下眼眸,悄悄打量起另外几个修士。   张道长嘴角微扬,似乎已有定论,却要等着别人先说。   师尊神色淡然,意态闲适,也不急于出口。   决明道人更是不慌不忙。他的徒弟乖巧伶俐地往喝了一半的茶杯中参上水,然后给他揉肩捶背。   似乎大厅内的一切都和他无关,只是来悠闲度假的。   陆续心念蓦地一动:他是不是该学学别人家的徒弟,手脚勤快一点,也给师尊揉捏推拿,别跟个木头桩子似的在这儿杵着。   王家人满心慌乱,一想到说不定下一个死的就是自己,都快急出眼泪,仍是不敢再出言询问。   大厅内鸦雀无声,落针可闻。   此时已是下午,日头偏西,熔金的阳光开始渐染红霞,天光尚亮,却莫名带上几分黑夜欲近的阴寒。   张道长已经清楚另外二位道友靠不住,转头问向绝尘道君:“不知闻道友有何看法?”   一众王家人的目光霎时转向闻仙长,悬吊的心都快提到嗓子眼,热切期盼他能说些什么,又怕他说出话的令人失望。   绝尘道君仍未立刻回答,只柔声朝陆续轻笑:“阿续,过来坐下听为师说。”   啊?陆续微诧。   除了四个金丹修士,其余人全部站着。   另外一个当徒弟的还在积极侍奉他的师父,一刻没闲着。   他入座,怎么想都不妥。   师尊在尘风殿里宠他,在乾天宗里宠他,现在下了乾元山,到了凡人家里,还是对他一如既往的宠溺。   此刻所有人的目光都望向他,他只能听从师命,迅速在师尊旁边的椅子上坐下。   “咒法奇特,不是炎天常见的诅咒之法。”绝尘道君温柔笑看陆续,仿佛只在给爱徒传道授业,并非给王家人解答。   “能在一夜之内迅速置人于死地,且咒法生效后,灵气散逸极快,让人没办法顺着残留的灵息找到施咒之人,是个品阶颇高的法咒。”   “不常见,品阶又高,要么是某派不外传的秘术,要么是道行高深的修士,根据已有的法咒,更改了一部分,算是自创。”   云崖子和决明道人本也在听他讲道,此时异口同声惊诧道:“会这等高阶咒法之人,怎会对付区区一介凡人。   但他们丝毫不怀疑,这是个极为偏门又厉害的法咒,凭他们的本事,破不了。   二人又同时将目光转向一众王家人。   大家都觉得,是王家中的某一人,为了争夺家产,找修士下咒杀死自己的兄弟手足。   然而王家虽然富贵,并非人间掌权者,能请到多厉害的修士?   金丹以上的,少有人愿意自降身份,咒杀一介凡人。   他们可以为了钱财,管一管凡人家务事——这还同除魔卫道沾了点边,算做善事。   若有凡人为了争夺家产这点狗屁倒灶的小事,请他们做法咒杀凡人,再多人间的金银也不干。   云崖子疑惑:“你们是不是惹到哪个道行高深的前辈了?”   “一定是!”决明道人轻易下了结论,“你们王记糕点,从来不给修士行方便,还叫本道和凡人一同排队。就冲这一点,就能得罪不少人。”   几个王家人立刻诚惶诚恐解释:“这是老爷子定下的规矩,我们也反对。大家这么多年也劝过很多次,怎么能让仙长屈尊排队。”   “可是老爷子一意孤行,我们做儿女的也没办法。”   一人这时还不忘争权:“若是我做了当家,一定改了这个规矩,以后仙长们只要肯赏脸,随来随买。”   “只求仙长帮我们渡过这道劫难。”   云崖子和决明道人忽然又不说话。   大厅内再一次陷入阴寒的沉寂。   一王家人壮起胆子,畏畏缩缩,毕恭毕敬问向绝尘道君:“闻仙长,您就发发善心,救救我们吧。”   这位闻仙长金质玉相,气度风雅仙姿飘然,令人见之忘俗。   又一语说出符咒特性,即便凡人不懂修士的道行深浅,此刻也已看出,他的修为定然在另外二人之上。   绝尘道君仍然没理会他,只温和看向陆续,继续给爱徒讲道:“虽是高阶咒法,施咒人明显修为低微,否则不会还残留下微弱灵气,让人察觉。”   高阶咒法,杀人于无形。若是道行高深的修士所为,必然不会留下半点痕迹。   陆续能感觉出咒术的存在,那么施咒之人的修为,不会在他之上。   雅音继续道:“修为低,要施展高阶法咒,距离不可能太远。”   “施咒的人,只能在王家院子里。”   此话一出,一众王家人脸色惨白如纸。   他们的确怀疑,雇凶的多半就是眼前这帮兄弟姐妹中的一个。   施咒的凶手就在自己家里,待的时间还不短,任谁听了,都是一身悚然冷汗。   “可最近……家里没住过外人。”王家人惊惧过后,开始回想近日家中是否来过可疑之人。   但无论之前老大老二死的时候,还是最近这段时间,王家一两年都没来过任何一个外人。   这一年大家都为当家一事争吵不休,家中气氛紧张,没人邀请过朋友来家里住。   仆人们也全是干了好几年的老面孔,没有生人。   最近这三桩白事,间隔极近,大家都胆战心惊,互相提防。   不可能家里来了一个不认识的人,却没人发现。   在场的人都在仔细回忆,最后得出的结论一致。   剩下的几个王家人,都怕自己哪天被人杀了,将其余的兄弟姐妹盯得极紧,一有风吹草动,即刻就能知道。   唯一进过王家大院的外人,只有官府仵作,医馆大夫,和请来的仙长。全在办完事后就离开,走的时候天都没黑。   大家也都如同现在一样,互不放心,集聚一堂。   陆续眉头微微一皱:没来过外人,施咒的只能是早已在王家大宅中的熟人。   可王家都是凡人,没有修士。   他心中骤然浮现一个想法:“师尊,有凡人也能释放的法咒吗?”   绝尘道君凤目微弯:“我的阿续果然聪明。”   “怎么可能?!”云崖子再次发表了自己的见解,“凡人怎么能施法?”   凡人也能用法术,炎天界不就乱套了吗?   “怎么不可能。”张道长哼笑,“云道友孤陋寡闻了。”   “凡人灵气弱,却并非毫无灵气。符箓一道,博大精深,若这自创的高阶咒法,原本就是为了给凡人使用的呢?”   “云道友的确孤陋寡闻。”决明道人搂着自己爱徒的腰,别有深意的眼神看的陆续后背一凉。   他语带几分不甘,和刻意的攀比炫耀:“我这个徒弟,天资聪慧。他在还未引气入体之时,就已经能释放一些法咒。”   云崖子脸色青黑,如锯嘴葫芦一般不说话了。   “我刚才见到死者身上这个咒术时,就有此疑惑。”张道长的确如他自己所说,出自仙家大派,博闻广识,早看出一些端倪。   “所以刚才我已经施放灵识查探过,王家大院,没有暗中躲藏着修士。”   “施咒的,就是你们自家人。”   作者有话要说:   误会小剧场   1.   陆续看到别人家手脚勤快的徒弟,感受到了徒弟界的参差。   2.   陆续眼中的师尊:谦谦君子,温润如玉。   实际的师尊:高高在上的霸道总裁。   3.   师尊霸总:爱一个人就是想要全世界都知道!就是要张扬!   下一章小黑屋预警(大雾~) 第048章 王记(四)   一众王家人脸色更是惨白, 你盯着我,我盯着你,都觉得对方是凶手。   “仙长, 可有办法找出, 是谁下的毒手?”   张道长扬嘴微笑:“这咒法高明,连我都有几分兴趣,想知道究竟是什么样的法诀。”   他扫过一眼众人:“今晚我住在这儿,你们谁施的咒, 晚上可以悄悄来找我。”   “我保证,不会将你说出去。若你有仙骨,可入道, 我还可以传授你修仙法诀, 让你从凡人变成修士。”   这个姓张的, 究竟是来帮忙的, 还是来捣乱的?   陆续略有些无语。   他侧头看了师尊一眼, 绝尘道君淡然自若, 不置一词。   他又转头, 在一堆王家人的最外围, 找到了沉默寡言的王志专。   这个不受待见的养子,站在大厅角落, 自始至终没说过一句话。   墙角的阴影笼罩在他身上,瘦高的身影显出几分寄人篱下的孤独寂寥。   陆续默然微叹, 难怪薛松雨会担心王志专。   不知道自己那时在她眼里, 是否也是这副模样。   类似的境遇, 格外容易引起共鸣。想到自己在陵源峰, 同样独来独往不受同门待见, 陆续难免起了一点物伤其类的感慨。   他原本是想来看看, 能否有能帮得上忙的地方。   可惜无能为力。   无论是薛松雨,还是和她半斤八两的自己,所画的护符或许都抵不了那道高阶咒法。   只能求一求师尊。   若师尊愿意赐下一道护符,定然可以保护王志专不受咒术侵害。   话还未来得及出口,已经有王家人先于他跪在绝尘道君脚下。   张道长的言论,让这群如惊弓之鸟的王家人吓得肝胆俱裂。   他竟堂而皇之地表明自己愿意帮那个凶手。   王家人此刻能求的,就只有这个仙姿卓绝,看起来和张道长一样厉害的闻道长。   “阿续,”绝尘道君温雅笑问,“你想要为师怎么做。”   陆续一愣。   他怎么敢帮师尊做决定。   师尊心怀苍生,四处降妖除魔,替天行道。无论修士凡人,遇到危险都不会弃之不顾。   这群王家人为了当家之位,你争我夺,没顾念过手足之情。   却也没做过什么杀人放火,丧尽天良的坏事。   想来师尊是愿意帮他们的。   “师尊能否找出施咒之人?”   绝尘道君摇头轻笑:“除非他再一次施咒。”   “阿续,若是你想找出施咒之人,我们不妨在这里暂住一晚,明日在王家找找看,是否能寻到什么线索。”   王家人一听,感激涕零,连连称谢。   张道长一声哼笑。   他想知道谁是施咒之人,更想看一眼那道高明的咒诀。   只是究竟帮哪一方,犹未可知。   决明道人和云崖子也没说要走。   大概同样好奇这个施咒的凡人是谁。   尤其云崖子,脸色黑沉,似是仍然不信能有凡人也可施放咒法。   王家人急忙吩咐管家,去给几位仙长准备房间。   这时陆续突然灵光一闪,想到一个问题。   “师尊……”   绝尘道君看出他所想:“阿续,有什么想问的,直接问他们,想必人人都乐于解答。”   “小仙君有什么想问的,尽管问。我们一定知无不言。”王家人巴不得能早一刻找出真凶,正如绝尘道君所说,任何有助于寻找线索的问题,他们都乐于回答。   “据说,”清润嗓音天生带着一缕寒凉,“王老爷子的鬼魂出现了?哪些人见到过?时间,地点,具体是什么情况。”   这时云崖子终于遇到他所擅长的道,斩钉截铁:“本道看过了。王家大院风水正常,绝对不可能出现冤魂作祟。”   他有绝对自信,这回应当不会再有人跳出来,说他孤陋寡闻。   “定是有人在装神弄鬼。”   决明道人也附和:“乾天宗脚下,清气浩荡,哪有妖孽敢猖狂。”   语气威猛凛然,听上去似乎他是乾天宗主。   张道长勾了勾嘴,漫不经心哼笑:“不来乾元镇我还不知道,凡界竟然有百姓相信鬼魂邪祟一说。”   “乾天宗的修士怎么没给你们说过,人死灯灭,魂归天地。无论有再大的冤屈,也不可能再留在世上作祟。”   “除非你们自己心里有鬼。”   这些话虽然安了王家人的心,也让某些心里有鬼的王家人脸上一阵青一阵白。   一人神色讪讪:“仙长说的是。定是有人在装神弄鬼。”   “既然有人故意装神弄鬼,说不定和诅咒一事有关。”陆续浅淡一笑,“好好回忆一下,见到老爷子的鬼魂时,究竟是个什么样的情况。”   风华倾世的绝色笑容看的众人瞬间怔愣。   过了半晌,才有人轻咳几声,回话道:“王家上下,好些人都曾见到过。”   他匆忙吩咐管家,把见过鬼魂的仆人统统叫来问话。   趁着这当会儿,大厅里有几个见过鬼魂的,一一将当时情况告知各位仙长。   一人抢先道:“那是一天晚上,我刚从灵堂出来,就在回房的走廊尽头见到一个白影,在我眼前晃了一下就没了。”   陆续疑惑:“你都没看清楚,怎么知道是老爷子的鬼魂?”   对方脸色一白:“当时已有鬼魂的流言。”   仙逝的老爷子不满这群不肖子孙,回来索命。   ——这则流言,在今日仙长们断言王家人死于咒术,不可能有鬼魂作祟之前,许多人其实是有些相信,并且害怕的。   家人接连死去,大家越来越心慌,整日杯弓蛇影。   “我们之所以认为鬼魂是爷爷,”这个王家孙辈的年轻人额头渗出一点汗,“因为在鬼魂出现的地方,都能找到一块糕点。”   “糕点?”陆续不解,“有什么特殊含义?”   王家是糕点铺子起家,王记糕点已成乾元镇特产。陆续自己也爱吃。   孙辈的年轻人虽然因为惊惶,语气有些不稳,但朝别人说起王记糕点,仍然有一种由心而生的骄傲:   “小仙君想必不知,我们王记糕点能成为乾元镇一绝,皆因百年来一直坚持手工制作,和别处用仙器做出来的不一样。”   炎天界是修真界,修士们有各种各样的法器,得了仙门庇佑的凡界城镇,也有着各种各样的仙器,偃术,机关术。   被视为乾天宗外门地界的乾元镇,风调雨顺,凡人的生活十分便利。   “每日限量供应的手工糕点,是王记的金字招牌。祖传秘方,味道独一无二。家里人人都会做糕点,但每人做出来的,味道都有细微区别。”   “可以理解。”陆续吃过许多王记糕点,虽然分辨不出细微区别,道理是懂的。   “这么说,”他瞬间明白青年说这话的意思,以及为何王家人会觉得那个一闪而过的白影,是已逝去的王老爷子。   “你们找到的那块糕点,味道和王老爷子做的一样?”   孙辈青年身形一顿,惶恐地点了点头。   许多王家人脸色也瞬时变白,证明了这一言论。   “你们确定,”清冷的嗓音加重了一点语气,“这就是老爷子做的味道?不会弄错?”   “你们家这么多人,就没人得了真传,能做出一模一样的口味?”   一众王家人的脸色更苍白了。   祖传手艺,谁都没有学好。   大厅内的空气再次凝滞,陆续转移了话题:“还有吗?还有人见过王老爷子的鬼魂吗?”   王家儿女不说话,还是那位孙辈的年轻人回答:“志专叔也见过。”   王志专见过?陆续将目光转向他。   一直窝在角落没说过话的王志专这时才向前一步,朝陆续讲述他见到养父身影的情况。   “那日我在房里,就是小仙君去过的那一间,见到了爹。他穿着……”王志专的声音忽然哽咽,“白色的寿衣,站在门口,对我笑了笑。然后就不见了。”   “等等,”陆续诧异问,“你见到的不是一道白影?”   方才那些人,不是说只见一道白影闪过?   王志专坚定点头:“是爹,我不会看错。”   “胡说八道!”云崖子按捺不住,脸带愠色大吼一声,“你肯定眼花了。”   王家人只见到一抹白影,一块糕点,侧面印证了有人装神弄鬼。   但王志专说亲眼见到王老爷子,这不就是在质疑:仙长们说的不对,世上存在鬼魂。   不喜这个养子的亲生子女们,开始你一句我一句,指谪他在仙长面前胡言乱语,一定是看错了云云。   王志专低埋着头,一声不吭。   斜阳西下,将孤零的影子拉得更为细瘦。天光逐渐暗淡,寂寞更添几分凉。   陆续俊艳的眉宇微微皱了皱,从似曾相识的画面中,看到了一点自己的影子。   “还有谁见过吗?”他将王家人充满厌恶的目光从王志专身上拉扯过来。   这时管家王怀带来几位见过老爷子身影的王家仆人。   他刚好听到陆续的问话,朝众人道:“前几日我见过,在庭院里。老爷穿着寿衣,朝我笑着点了点头。”   陆续更为诧异:“你见到也是王老爷子,不是一抹白影?”   “我怎么可能认错老爷子?”王怀一脸不可置信。   他是家生子,从小就跟在王家老爷子身边,服侍老爷子的时间,比王家那些儿女的年岁还长。虽是家仆,王家主人大都恭敬地叫他一声怀叔。   “你们呢?”陆续又问向其他仆人。   一些人说,只是白影一闪而过,没看清楚。   一些人说,白影离的远,面目没看真切,但身形动作和逝去的老爷子一模一样,一眼便知是他本人的鬼魂。   但无一例外,都在鬼魂出现的附近,发现了老爷子做的糕点。   云崖子不住的冷哼。   这些凡人方才没听见他们说的话,依然相信有鬼。   仆人们挨个说完之后,时间已过六时。   有人的肚子不断发出咕噜声响,惹得场面有些尴尬。   遇见鬼魂一事,能说的都说了。   陆续不好再把人扣在这里,继续喋喋不休追问下去。   早已辟谷的仙长们,拒绝了王家人晚宴的盛情邀请,各自在侍女的引领下,去往王家人为他们准备的厢房。   作者有话要说:   误会小剧场。   1.   陆续(百米厚的滤镜):师尊心怀苍生,除魔卫道。   师尊霸总:你让我帮忙我才帮忙,否则不想理会。   2.   作者:这一章应该能写到小黑屋~   实际:这一章末尾,陆续和师尊才刚进一间屋(头顶锅盖逃跑~估算失误,对不起Q_Q)   3.   猜到凶手的姐妹请不要剧透…… 第049章 同塌   王家大富大贵, 招待贵客的房间雕龙画凤,装潢十分豪华。   和各种雕刻精美的桌椅床榻一比,陆续那间简陋竹屋里, 样式简单的竹桌竹椅, 简直如同破烂。   晚霞渐沉,房里点起明亮又柔和的淡色灯光,同房中各处垂下的丝绸纱缎一起,映衬出暧昧朦胧的旖旎。   “师尊, ”陆续一路上都在思忖这桩离奇的杀人案件,“真的没办法找出施咒的人吗?”   “阿续,”绝尘道君失笑, “你在这个时候也只想着同为师讨论凶案?”   他挑了挑眉, 绝美凤目在柔淡的灯光下暗掩着情潮汹涌的光:“你难道没想过, 为什么王家只给我二人安排一间房?”   “弟子知道。”天姿玉质的脸正色庄容中淬着几分淡漠的不以为然。   这还需要什么好想的?   王家给四位仙长安排了四间厢房。他和另一位“小仙君”都没有单独的房间。   并非高门大户没有多余空房, 更不是王家小气。   那两位没带徒弟的, 王家人派了婢女服侍。   师尊和决明道人没有。   因为大家都默认, 这两位仙长的起居, 由自家徒弟伺候。   “你既然知道, ”清朗雅音带着几分调笑,又染上一丝低沉, “还不给为师宽衣解带,沐浴更衣?”   陆续怔愣地眨了眨眼。   他早就定过主意, 要尽心尽力侍奉师尊。   平日在尘风殿, 端茶倒水, 揉肩捏颈, 自认为手脚还算勤快。   今天见了决明道人的徒弟, 才知晓自己这个徒弟有多么不称职。   别人家的徒弟, 在师父面前忙里忙外,又是伺候吃喝,又是揉肩捶背,后来还跪在地上捶腿。   一刻都没闲着,将师父伺候得妥妥帖帖。   他呢?先是木桩一样杵在师尊身后一动不动,后来甚至不分尊卑入了座。   和别人家的徒弟一比,哪儿像个徒弟?倒像是个大爷。   枉他自诩会察言观色,连师尊想要沐浴都没看出来,还要他亲自提醒。   师尊是高坐云巅的绝世大能,尘风殿百十个修为高强的殿前弟子,随时听候号令。   下山外出,无论走到哪个仙家门派,都被奉为上宾,修士们抢着要在他脚下伺候。   今日师尊纡尊降贵,隐藏身份陪他入住凡人家中,他却连这么一丁点儿分内之事都做不好。   干啥啥不行,偷懒第一名,只会在旁边抄着手干站着看。   王家那些十五六岁的小姑娘,做事都比他麻溜。   陆续深刻检讨一番,充分意识到自己的错误,急忙伸手去给师尊宽衣解带。   手刚碰到对方腰带,就被紧紧按住。   “师尊?”骨节分明的细长手指重重按在他手上,手心传来的温度似乎比往常还要灼烫。   绝尘道君俊雅的脸半隐在灯火阴影下,暗影投在眉眼处,温和的凤目淬上晦暗幽光。   微凉的夜风吹入清脆虫鸣,映衬出满室奇诡的静谧。   过了半晌,低沉的雅音打破凝滞的空气:“还是为师自己来。”   绝尘道君深吸了一口气,放开爱徒的手,大步流星径直走入隔壁浴房,带出一股冷漠的风。   陆续有些不明所以。   师尊似乎……有点生气?   房内只剩了他一人。   陆续反坐在椅子上,将尖削的下颌搁在椅背,思忖自己这回又什么地方做错了。   冥思苦想,不得其解。   师尊嫌他粗手粗脚?   若是这样,事情有点糟糕。他以前没服侍过人,缺乏经验,肯定也不如那些侍女小姑娘心灵手巧。   修为不济,杂事也做不好,或许真会如陵源峰那些同门所说,过不了多久,师尊就将他逐出师门。   近小半个时辰,绝尘道君才从浴房中出来。   听到响动,陆续急忙扭头,朝对方扬了扬嘴:“师尊。”   绝尘道君身形蓦地一顿。   淡色灯光下,一抹瑰姿绮丽的白玉明光艳色逼人,夺人目精。荧煌润光中又流转着刺骨的寒凉,似如孤悬的冷月,冰原的霜刀。   诱惑着人靠近,又在瞬间将靠近的人冻结成冰。   刚刚泻下去的火,似乎又要在刹那间引燃。   清朗雅音含着低沉的隐忍:“为师沐浴完了,你去洗吧。”   “哦,好。”陆续乖巧应下,起身步入浴房。   终于使得逐渐升温的燎原火,得以有扑灭的空隙。   浴房内一室冰凉,没有一点温热氤氲的水气。   师尊洗的是凉水?   修士筑基后不畏冷热,一年四季寒冬酷暑,对他们并无多大区别。   但陆续始终觉得,还是温度适宜的热水,更能洗去一身烟尘和疲惫。   ——这大概就是震天撼地的绝世大能,和朝生暮死的草芥蜉蝣之间的区别?   沐浴完毕,回到卧室时,绝尘道君正坐在窗边罗汉椅上。   他只穿了一件中衣,衣襟半敞,漏出劲瘦紧实的流畅身线。   墨发未束,青丝随意游落在肩头,气韵闲适。   长腿一屈一垂,不是白日里端方君子的正襟危坐,斜靠椅背的霸气身姿有若睥睨天下的帝王,流散着一股浑然天成的傲气威仪。   不愧是师尊。陆续由衷发出一声赞叹。   如此风华浊世之人,似如夺了天地造化,难怪那么多人都想将他据为己有。   要不是自己对他的崇敬景仰压倒一切,说不定也同秦时一样,成为妄图以下犯上,欺师灭祖的孽徒。   ——可惜他不像秦时道行高深,没这个能耐。   “如何?”贵雅音韵也淬着几分傲睨自若的冰冷,“为师可能入你的眼?”   陆续瞬间意识到自己的失态,这样毫无避讳直视师尊,简直是大大的不敬。   他急忙垂眸,拍起马屁:“师尊丰神俊逸,皎如日星……”   绝尘道君冷笑了一声,几不可闻小声低语:“可还是动不了你的心。”   陆续没听清他说什么,但觉得他全身散着一股凛冽的寒气,看上去心情十分不悦。   ……他又做错什么,把师尊惹生气了?   不应该啊,师尊对他那么宠溺,平时溜须拍马,效果良好。   唯一的可能,师尊今日因为别的事情,心情本就不太好。   “过来,”绝尘道君朝他勾了勾手,“坐到为师身边来。”   陆续乖顺地答了一声“哦”。心里暗自松了口气——不是因为自己失宠。   “你坐这么远干什么?”爱徒坐到长椅另一侧,绝尘道君无奈叹了口气,强敛了由淡愠生出的寒凉,细长手指拍了拍自己身边的位置,“坐这儿来。”   师尊今晚心情不佳,陆续一言一行更是乖顺。   他挪到对方身边,低眉顺眼地正襟危坐。   无人说话,淡色灯光浅照着长椅上看似并肩的两道身影,窗外投入的清寒月光却将影子拉扯的背道相向。   绝尘道君一手伸得笔直,搭放于椅背,手指在木缘上松了又紧,青筋毕露的手终是未敢伸向前方清瘦的肩臂。   房中沉谧了大半刻,清雅幽音才开口打破疏冷沉闷的死寂。   “阿续,你就没什么想和为师聊的?”   他有!陆续心知对方今晚心情不佳,一直颔首低眉不敢说话,生怕哪里没做对,火上浇油。   这个问题他方才就问过,师尊没答。   此时再次一问:“师尊,那个施咒者现在真的没办法找出来?”   话音一落,怎么感觉刚消散一点的凉气又起?而且比刚才更冷?   绝尘道君小声冷笑:“你道心倒是坚定。”   人暖如玉,心冷如石。   “有。”   不愧是师尊!陆续喜上眉梢,对他的崇拜更深。   “我上次说的话可还记得?”绝尘道君拍了拍长腿,“坐过来,叫我一声闻风我就告诉你。”   陆续倏然心惊。   他终于知晓,今晚师尊为何心情不佳。   岂止不佳,光风霁月的师尊今晚举止反常,甚至可说心情恶劣,强忍着一股怒气。   ——他又在思念心中明月。   或许在许多年前,师尊和深爱的那位前辈,也曾如同今日,在某个地方一同处理某件俗事。   师尊喜欢四处游历,那位前辈想必也陪在他左右。   二人携手同游,白日为天下苍生四处奔走,到了晚上,就在一间安静雅致的房里缱绻缠绵。   那位佳人就跨坐在他腿上,二人耳鬓厮磨,或讨论遇到的奇闻怪事,或尽诉情丝衷肠。   一夜尽话巫山夜雨。   ……糟了。   自己真是被《戏春风》带歪。   怎么又开始编排起师尊的风月情/事。   陆续一边在心中默念罪过,一边拉回浮想联翩的游思。   又不免再一次唏嘘感慨,多好的一对鸳鸯眷侣,却偏偏情深缘浅相爱莫及。   若是那位明月仍在,师尊此刻便可拥佳人入怀,春潮带雨享受一刻千金的风月。   而不是对着自己这个废材徒弟,满腔愁情无处发泄,积郁成殇。   “又在想什么?”绝尘道君低沉的嗓音在银月流华下更添一层霜寒,浸染上一丝极淡的阴沉冷笑,“怎么,不愿意?”   “师尊,”陆续垂眸,悦耳音色乖顺又清冷,“弟子不敢。”   他怎么敢直呼师尊的名讳。   师尊今日心情恶劣,他更得谨言慎行。   他入门两年多来从未见师尊如此生气过,要是哪里又没做对,他这个半路捡来的徒弟,恐怕就会因为失宠,连夜就得赶回乾天宗,卷起包袱滚蛋。   绝尘道君蓦地一怔。   抿嘴沉默了片刻,冷冽的声音又回复了一丝柔软:“……为师吓着你了?”   倒不是吓着。陆续心道,只是师尊因为怀恋亡妻,心情不佳,他又没办法做什么。   只能在一旁唯唯诺诺,木桩子一样杵着。   怕对方看了更心烦。   现在就得卷起包袱滚蛋。   “阿续,”咄咄逼人的凌戾盛气总算软了下来,“今日是为师的不是。”   温声雅言轻叹了一口气,细长手指挑起爱徒一缕耳边鬓发,缠绕指尖:“时候不早了。早点休息。”   陆续恭敬起身,墨发从对方手中滑落:“弟子侍奉师尊就寝。”   绝尘道君也起身,轻柔抓过稍一用力就能捏碎的白净手腕,将人带至床榻边:“你睡里面。为师睡外侧。”   啊?陆续蓦然惊得睁大了眼。   他刚进门的时候就扫视过房内,里面只有一张床。   楠木雕花,宽大豪华,睡三四个人都绰绰有余。   他早已想好,师尊睡床榻,作为侍奉师尊起居的徒弟,自然是睡方才坐的那张罗汉椅。   怎么能僭越,和位高权重的师尊同塌而眠?   何况他也不习惯和别人同睡一席。   卧榻之侧岂容他人鼾睡。   挨得太近,给予反应时间的安全距离不足,无论敌友,都会让他生出一种仿佛随时都会被攻击,被夺命的危机感。   风姿绝世的脸上昭然显露的拒绝之意,令绝尘道君强行压下的心火霎时骤燃。   清雅笑音再次浸染一缕阴沉森寒:“这样都不愿?”   “弟子不敢。”   “……罢了,”绝尘道君起身,“你睡床榻,为师去长椅上打坐。”   怎么能让金尊玉贵的师尊睡长椅,他当徒弟的睡床榻?   陆续急忙拉住对方手臂:“师尊!”   力韵柔和的手臂猛然一顿。   绝尘道君此刻终于回复了几分往日的温雅,扬了扬嘴调笑道:“阿续,你若是不愿看着为师睡长椅,就乖乖听为师的话。”   陆续沉默了几息,瞥了一眼宽大的床榻。   要么二人同塌而眠,要么他睡床,对方去长椅,师尊不会再给他第三个选择。   再为这点小事争论,也没什么意义。   师尊又不会害他。   “今晚就恕弟子无礼了。”   他依言上了榻,侧身紧贴墙壁,几乎要把脸贴在墙上,给对方空出了大片空间。   也没再管师尊待会如何,默背着太玄心经闭上了眼。   作者有话要说:   误会小剧场   1.   陆续:我是一个不称职的徒弟,侍奉师尊一点不到位。   师尊:只要你愿意侍寝,其他事情我来伺候你。   2.   陆续:最怕师尊的送命题——你哪儿错了。   陆续:知道自己有地方没做对,知道师尊生气,可确实想不明白自己错在哪里。   师尊:错在你是根铁木。   3.   【师尊被害妄想症】的陆续:我的师尊高岭之花,无双风华,大家都想把他关在小黑屋里酱酱酿酿。   方休&秦时&柳长寄:???   莫名想爆粗口,又不敢骂。   陆续:幸好我道心坚定,否则一定会成为觊觎师尊的孽徒。   师尊:……我生气不是没道理。   4.   陆续又磕起师尊和白月光的CP。   方休&柳长寄:暗自偷笑。   知道真相后的师尊:提刀杀人!!!   5.   师尊:已经竭尽全力在撩了。把爱写在脸上。无奈对着的是根木头。   很想把人绑在床头狠狠酱酱酿酿,可惜这里是绿江。 第050章 王记(五)   初日破苍烟, 零乱松竹影。(*1)   宿鸟高飞,莺啼传入室内。听到旁边悉悉索索的细碎轻响,陆续登时一弹, 从床榻上飞速坐起。   昨日他如面壁思过般, 侧身对着墙壁,一动不动,一整夜没睡着觉。   修士可以用炼气冥想,打坐一晚代替睡眠, 第二日精神也不会太差。   但他昨日修炼了一晚上心法,似乎没什么用,精神还是疲倦困顿。   师尊不会害他。   师尊在旁边, 比他一人还要安全百倍。   大可放心安睡。   心里这么想, 后背却总有一种幽深寒意, 令他脊背发凉。   早想起身, 又怕惊扰师尊睡眠, 只得侧身不动。   一晚上下来, 全身血脉不畅, 半身肩膀手臂都是麻的。   好不容易听到身后起身的悉索声响, 顿时感觉犹如仙音神律,比凤鸣峰主的琴音还要好听。   “昨日可曾休息的好?”绝尘道君见他起身, 俊雅的凤目微微弯了弯,眼底柔情软意。   他又恢复成了往日那个温雅和贵, 气韵怡然的翩翩君子。   昨晚银月流光下, 那个盛气凌人, 浸染三分阴寒冷气的高傲王者, 已经随着孤寒冷月一同消失。   “睡的很好。”精妙薄唇稍稍扬起, 勾出夺魄的笑意, “师尊呢?”   “你说呢?”   陆续眼眸微眯,目光从对方似笑非笑的脸上急速扫过。   猜不出来。   但看由哀而生的怒气已消,想必应该休息得不错?   陆续又朝他抿嘴轻笑,略过这一话题:“弟子伺候师尊更衣。”   昨晚难眠的时候,他霞思天想,已经把这几日该如何将师尊伺候妥帖的条条款款都在脑中罗列完毕。   今日再仔细观察一下决明道人的那个小徒弟,看看还有哪些需要改进的地方。   好不容易有机会观摩学习,定要好好把握。   绝尘道君忖量片刻,最终无奈叹笑:“算了。为师自己来。”   他嘴唇微动,用着只有自己才能听见的声音小声沉吟:“我怕忍不住。”   陆续穿戴的时候,绝尘道君去了浴房。   没想到师尊还有晨起沐浴的习惯。   陆续在房中安静等待了大半晌,师尊才整理完毕,从浴房中出来。   二人出了客房,走向王家大厅。   王家昨晚有四个金丹修士坐镇,再胆大妄为的宵小,也不敢在他们眼皮子底下施咒杀人。   一夜平安无事,王家人难得睡了一个好觉。   可惜此法绝非长久之计。几位仙长不可能一直居住在王家大院。   绝尘道君金尊玉贵,位高权重事务繁忙,更是不宜一直隐藏修为,待在一个凡人家里。   陆续得尽快找出施咒之人。   若实在找不到,他就求师尊赐王志专一道护符。至少能保他平安。   二人去到王家大厅时,已有两位修士坐在里面。   张道长别有深意笑看了陆续一眼,再同闻道友互相见礼。   云崖子座位旁边的小桌上,摆了一个大食盒,装满各种各样做工精致的糕点。   陆续瞬时觉得,他是不是为了吃上王记的糕点,才屈尊接了王家的委托。   过了一会,决明道人带着小徒弟姗姗来迟。   小徒弟一来,就给师父倒茶,伺候吃食,瞬间又将陆续这个呆坐在师尊旁边,什么都不做的不孝徒弟比了下去。   可这是师尊叫他入座的。   这师命,听不听都尴尬。   几位仙长泰然自若,端坐在圈椅上,各自怡然吃食,喝茶,无人说话。   急坏了旁边站着的一群王家人。   今日要做些什么?如何找出施咒者?   纵使额头上急出一头热汗,也没人有胆子率先发问。   要是一不小心说错了话,仙长们不悦,人一甩手走了,他们该怎么办。   陆续坐在椅子上,百无聊赖。   他瞄了一眼师尊,顿时联想到秦时。   师兄那一流的养气功夫,恐怕就是跟着师尊学来的。   无论什么情况,只要秦时有心伪装,便是神色自若巍然不动。   单从外表,决然看不出,他是个道貌岸然的伪君子。   张道长也是个仪表堂堂的修士。   他嘴角挂着所有事情了然于心的怡然自得,和恰到好处的倨傲无礼,一看就和另外两个矫首昂视,鼻孔朝天的半吊子不同。   陆续又看向王家人,在人堆的最外围找到了低眉垂眸的王志专。   他依旧镇静缄默,冷眼旁观一群王家人战战兢兢,如履薄冰。   五官平淡却坚毅的脸上不带一丝慌乱,漠然的显出三分孤单寂寥。   大厅中的画面合卷在一起,瞬间在陆续脑中浮出四个字:人间百态。   他朝王志专扬出一个友善的微笑,正好活动活动自己弧度太久不变,都快笑抽了的嘴角。   一直这么等下去也不是办法。   王家一个年轻的孙辈率先站出来问了话。   少年人到底心高气傲一些,沉不住气,对高高在上的仙长,没有年长之人那么的敬畏惧怕。   他问仙长们,今日要做些什么。   云崖子和决明道人依旧高昂着头,置若罔闻,不屑一顾。   张道长哼笑一声。   片刻后朝绝尘道君问:“以闻道友之见,这施咒之人该如何寻找?”   绝尘道君转向陆续,笑问:“阿续,你想要为师怎么做?”   陆续记得昨晚师尊说过,有办法找出施咒者。   只是那时师尊正因为思念佳人而伤怀,见到作为替身的他,心情更为恶劣。   他昨晚没敢再问。   此时要不再问一次?   可不知为何,心中突然生出一丝犹豫不决的迟疑。   万一师尊又说了同样的话……   他大概又会难以自控地浮想联翩,再次编排一场师尊与那位前辈的花前月下。   “师尊,能否容我先在王家查探一番?”   他还没去王家看过。既然是王家内部的人所为,世上没有不透风的墙,说不定能找出点什么。   实在不行,再求师尊帮忙。   绝尘道君淡漠道:“随你。”   陆续倏然觉得,对方的声音似乎又有点冷?   美貌的小仙君要在王家四处查找线索,王家人求之不得。   陆续本想请师尊寻一处花园凉亭,烹茶赏花,他自己去——被师尊拒绝了。   于是由原来的,他低眉顺眼,一步一趋跟在师尊身后,变成了师尊高视阔步跟在他身后。   先是昨晚逾礼僭越,和师尊同塌而眠,再是今日他一个当徒弟的,走在师父前面。   虽然他从未打算以下犯上,更不敢对师尊心怀不轨,但总觉得,似乎仍然在朝逆徒的方向走。   ……   陆续走向王老爷子鬼魂曾经出没过的地方,路上遇到王家仆人,也顺道把人拉来一问:最近有没有觉得谁有可疑之处。   一路走来的几个地方,都是廊角,树丛边等阴暗角落。   这些地方不仅是大家口中所说“阴气重”,重点在于,方便装神弄鬼的人隐藏。   直至走入管家所说,见到王家老爷子鬼魂的庭院。   这里曾是王家老爷子的居住的院落。   而今老爷子逝世一年,无人居住,忠心耿耿的老管家依然每日派人打扫。   陆续四顾了一圈周围。   这里和别处闹鬼的地方不同。   庭院开阔,阳光穿透周围的树木,细碎的光影洒照在古旧光滑的石板上,有种光阴缓缓流逝的厚重和怡然。   和阴森幽黯的鬼怪故事有着完全不能相容的格格不入。   也没有适合藏人的地方。   除非扮鬼之人轻功卓绝,行走如飞,不然不可能须臾之间消弭于无踪。   院中正好有一个小厮在打扫。   陆续上前,询问最近是否发现可疑的地方。   “可疑的地方,没发现。”小厮像是有什么话想说,探头探脑左顾右看,防止隔墙有耳。   在确定周围没有其他人之后,他朝小仙君和闻道长讨好奉承,说出自己知道的一个秘密:“王管家不是说见到老爷的鬼魂吗。其实那天,小的也在这里。”   陆续疑惑:“你也看到了?”   “不是。小的什么也没看到。”   “这段时间,打扫院子都由小的负责。王管家和老爷感情深厚,即使人都走了一年,他也时常过来看一眼。”   “那日上午,小的刚好要打扫完时,王管家来了。然后小的就走了。刚走出院门,突然想起马褂还挂在树枝上,于是转头过来拿。”   “当时王管家在院里缅怀老爷,他唉声叹气地走来走去,小的不好上前打扰,就站在院门外等了一会。等王管家走了后,再进院子里拿的马褂。”   说完这一句,陆续等了半晌,也没见对方继续往下说。   他小声问:“然后呢?”   小厮摊手:“没了。”   没了?这说的什么事?   “就是小的什么也没看到啊。”小厮一本正经,“王管家在院里待了一会就走了。小的一直站在院门边,没见到什么老爷的鬼魂。”   “后来听王管家说见到老爷时,小的吓了一大跳。”   “仙师,”小厮以手掩嘴,又压低了几分声音,“我听人说,若是见到已逝故人的鬼魂,就代表死期将近。”   “老爷子和王管家,几十年的交情,老爷死了,他最难过。你说,他见到了老爷的鬼魂,是不是就意味着,王管家也快……”   “你说你当时一直站在门边,什么都没看到?”陆续对他的问题避而不答,“当时王管家在院里走来走去?”   “他有没有什么奇怪的地方。比如说忽然站定,像是见着谁的样子?”   小厮摇头:“王管家当时愁眉苦脸,好像在思索什么,小的没从他的动作里看出,他见到老爷的鬼魂。”   “糕点呢?”陆续问。不是说,鬼魂出现的地方,都留有一块糕点?   “没有啊。”小厮摇头,“王管家先走,然后小的进院拿马褂。小的刚打扫过院子,和现在一样干净。什么东西都没有。”   “后来是怎么发现的,小的就不知道了。”   陆续谢过小厮,出了王老爷子的院子。   彼时阳光正耀,杨柳回塘,鸳鸯别浦。(*2)   “师尊,”陆续回身看向绝尘道君,他身后不远的红栏高阁处,有双燕归飞绕梁。   “若是思念成疾,会时常见到她的影子吗?”   作者有话要说:   *1 《晨起》陆游   *2 《芳心苦·杨柳回塘》 贺铸   ————————   误会小剧场   1.   陆续:师尊嫌我粗手粗脚,不让我伺候更衣   师尊:……你碰我,我怕忍不住。   师尊在浴室里做什么,懂得都懂。   2.   陆续一心想着案情。   师尊:(生气)能不能想想我!   3.   陆续大着胆子问师尊和白月光的八卦了~   这个误会能不能澄清?   祝大家新年快乐!   事事顺心,吉祥如意!   新的一年也请继续支持!鞠躬~ 第051章 王记(六)   若是思念成疾, 会否时常见到心上人的影子?   “相思蚀骨,三夜频梦。”闻风低沉的冷清笑意中,轻哼出几许自嘲无奈, “欲话相思苦, 浅情人不知。”(*1)   陆续微抬起下颌,细细看了他一眼。   俊雅眼眸也深深回望着他,眼底暗藏的翻涌情潮几乎难以遮掩,专注的潋滟目光中映着一人清晰倒影。   温和华贵的一尊神像, 因为心魂上销魂蚀骨的情念,淬染上几分黯然神伤的阴冷偏执。   梧桐半死清霜后,头白鸳鸯失伴飞。(*2)   师尊对那位前辈的入骨深情, 令陆续钦佩又感慨。   他默叹了一口气。   若是那位前辈当年修炼过神魂秘术就好了。   只要神魂未灭, 以师尊现在的本事, 定然能让她重生。   ……   绝尘道君捡了一个资质平庸的废材徒弟。   他将人养在身边, 极尽宠溺, 原是另有所图。   这个废材徒弟体质特殊, 可以成为道君心上人复活的身舍。   ——陆续脑中瞬间冒出了这么一个, 略微惊悚的传奇话本。   打住!   他赶紧猛力甩甩头, 将凭空浮现的异想天开强行挤出灵台。   可惜念头一旦升起,便如同生命力旺盛的种子落入肥沃土壤, 石火流沙的须臾间,野蛮生长成为参天大树。   师尊会做出收他为徒, 这一令炎天界所有修士匪夷所思的决定, 说不定, 真有这样的打算。   既然能成为那位前辈的替身, 就有可能成为那位前辈重生夺舍的躯壳。   师尊或许一直在寻找魂魄归来之法。   让他在陵源峰好吃好住, 当个二世祖一般的养着, 就是为着有朝一日,寻到了招魂的法子,便能用他的躯体让心爱之人复活。   嗯……   师尊对他恩重如山,大恩大德无以为报,若是能让其深爱的心中明月复活……   ……陆续自己没什么意见。   只是,得将秦时他们的阴谋诡计,想办法告知于借自己躯壳重生的前辈。   那位前辈若是修为高强就好了,这样她就不惧秦时方休和柳长寄。   然而那位前辈仙逝之时,似乎只有金丹境界。   不过,师尊对她情深入骨,必然百依百顺。   他的话师尊不信,换作那位前辈来说,师尊说不定会相信。   况且师尊说过,只要那位前辈在他耳边,温言软语多求几次,无论再任性的请求都能答应。   这么一想,那位前辈还是早日复活归来的好。   就是不知师尊何时才能寻到招魂之法。   ……这么说来,师尊时常外出游历,莫非,就是为了在炎天各地找寻秘法?   陆续越想越觉得,这一桩桩事情,环环相扣,逻辑自洽。   他可能无意之间猜中了真相。   现在就只剩,他该如何想出一个不会被别人发现而导致泄谋,但能让那位前辈知晓的方法了。   “阿续,到了。”   陆续的手腕陡然被人拉住,将他魂游天外的神思一同拉了回来。   清润雅音淬着一缕细微阴寒:“在想什么,那么入迷?”   “在想,方才那个小厮说的话。”   陆续自然不可能实话实说。   他微微扬了扬唇角,将一路上的浮想联翩的神思完全隐盖:“若他说的情况属实,那王管家见到王老爷子的鬼魂一事,就十分蹊跷。”   绝尘道君凤目微挑,深深看了爱徒一眼,未置一词。   二人此时正好停在王志专的院门口,陆续嘴角挂着一成不变的浅笑,当先抬脚跨过门槛进了屋。   这间屋子他曾经来过。   那日和师叔师兄一同下山游玩,他和一群散修战了一场,手臂受伤。   路上经过王家门口,偶遇帮王家小姐送葬的薛松雨和养子王志专,便跟着王志专进屋包扎伤口。   屋中家具摆设不多,也非雕刻精细的奢华物件,但都是上好的木料,样式简单大方,干净清爽,价格想必也不会太便宜。   屋子的朝向很好,坐北朝南,窗棂宽大,光线充足,屋内混着一股淡淡的怡人荷香。   据说王老爷子生前,待这个养子极好,更胜亲生。   此时房中无人,陆续环顾一周后,走到王志专所说,鬼魂出现的地方。   日光斜照在屋门,落下浓浓暖意,令人的眼和心都跟着一亮。   微风吹过,草木摇曳,木漏的阴影彷如拼成两个人影,依稀投射出慈父牵着小儿的手,序天伦之乐的欢声过往。   倘若人在天有灵,想必是会回来看上一眼的。   ——只是真的有吗?   门外一个平坦干净的小院,视野开阔,抬眼就能望见不远处绕燕双飞的楼台。   和王老爷子的庭院一样,没地方藏人,不适合装神弄鬼。   这两处最不适宜扮鬼的地方,王老爷子的魂魄不但出现,还让人看得清清楚楚。   怎么想都觉得奇怪。   话说回来,施咒者特意扮成王老爷子的鬼魂,是为了让王家人认为老爷子死不瞑目,回来索这帮不肖子孙的命。   这帮不肖子孙争当家之位,争家产,却没一个人学好祖传手艺。   既然没人学到老爷子的真传,味道一模一样的糕点又是谁做的?   即便真有鬼,鬼魂还能做人吃的糕点?   一道灵光骤然从陆续脑中闪过。   模模糊糊有个念头,可惜界限模糊轮廓缥缈,尚未成型。   在王家大院内走了一圈,他又回到大厅。   张道长不知去了哪儿。   云崖子和决明道人依旧在厅堂里八风不动巍然端坐,吃食喝茶,根本不像来王家帮他们解决问题。   几个王家人还留在大厅,战战兢兢地伺候。似乎离他们近一些,可以沾点仙气,不会被邪术咒死。   陆续随意找人问起糕点的事。   鬼魂留下的糕点在何处?他打算去看看。   一听到糕点,两个不动如山的大仙瞬时动了凡心,兴致高昂地表示,也要移动尊步去看一眼。   于是主厅内所有人,连着两位仙长坐着的凳子,都一起去往一间偏厅。   一大群王家儿孙再次齐聚一堂,张道长不知从哪儿听到这个消息,速即翩然而至。   管家王怀吩咐家仆将糕点从仙器食盒里拿出。   食盒上面刻有道术法诀,能保放入里面的食物永久不腐。   这种道术品阶虽低,能给凡人生活增加许多便利。   底层修士们为了赚钱,会制作一些类似的符箓卖给凡人。   如今已形成各类专业商品,市面上广为流通。   七块绿色糕点,各自盛在白色敞口盘里,呈现于几位仙长面前。   王怀朝众人解释,最先出现的几块,王家人心中好奇,便大着胆子吃了。   吃了两三块,都是老爷子的手艺,确定那鬼魂是老爷子以后,剩下的都没敢再动,就这么保存起来。   云崖子乍然不满,冷哼:“王记荷叶糕,每日限量,除非天还没亮就来排队,否则买不到。”   从他鄙夷不屑又忍不住偷瞄的眼神来看,想必他眼馋得很。   “王家的招牌点心,都是手工制作,工序复杂,材料也特别讲究。每日只能做这么些个。”一王家人搓着手,朝见怪的仙长解释,“等会我亲自给仙长们现做。”   他即刻吩咐仆人准备材料,仆人诚惶诚恐又给仙长解释:做糕点都用当日的新鲜材料,今日已经用完,只有明日五时采买后才能再做。   一番装模作样的大献殷勤演绎完毕,大家才把目光重新集中到眼前的一排成品。   陆续虽然吃过不少王记糕点,今日还是首次得知,这东西这么难买。   若是早知这荷叶糕做起来这么麻烦,还是限定品,他就自己留着吃,不便宜秦时了。   上回秦时送他凶剑,薛松雨正好给他带了荷叶糕,他转手就送给秦时。   本想加点毒,可惜没有。   一众人对着白瓷盘上晶莹剔透的糕点,发了一会呆。   “切一个来尝尝吧。”张道长笑道,“我用灵识探查过了,里面没有符咒,就是普通的食物。”   一直盯着看,也盯不出什么花来。   决明道人附和:“本道也想看看,这糕点究竟有何玄机。”   “只要仙长们不嫌晦气。”   一王家人速即吩咐仆人拿来银刀小叉,切了两个,分为八块。修士们一人拿了一块。   “阿续。”陆续正要入口,绝尘道君突然叫住了他。   精巧凤目微微弯着,高贵笑意中带着一丝戏谑调戏。   陆续霎时想起来,师尊吃食要由他伺候。   旁边决明道人的小徒弟,早已积极主动将食物喂到师父嘴边。   两个徒弟的举动,高下立现。   陆续急忙将手中这块点心服侍师尊吃下,再用小叉拿了一块放入自己嘴里。   张道长突然轻笑一声,别有深意地看着他,盯的他莫名其妙。   荷叶糕放在仙器食盒中,即便过了几天,依然新鲜。   薄皮厚馅,入口即化,一股清甜香味在口中蔓延,回味悠长。确是世间难得的美味。   无怪乎辟谷的修士们,也对其赞不绝口。   王家人说,这是老爷子的手艺,和王家其他人做的,有细微的不同。   陆续没尝出,这个和薛松雨上回带给他的,有何区别。   “这个荷叶糕,的确和你们王家外面卖的口味不同。”   决明道人矫首昂视,神色倨傲。一副他是行家里手,能分辨出食物些微差别的装腔作势。   他的那个柔美小徒弟,正附在他耳边悄声说着什么。   恐怕味道不同,不是他自己尝出来的。   是这个灵感颇高,还未入道便能施放咒法的小仙师尝出来的。   陆续顿时有些羞愧,他又被别人家的徒弟比下去了。   决明道人的话音落地,便昂首静立,等着王家人说些马屁恭维话。   一众人却无一人称他心意,都神色讪讪站在原地,似是有话想说,又恐惹怒仙长不敢开口。   显而易见的异常自然不会被人略过,云崖子和张道长都吩咐王家人,有话直说。   管家王怀又是店里大掌柜,他朝几位仙长解释:“这个荷叶糕,和我们卖给顾客的,馅料不同。”   “别说老爷在仙逝之前几年,就已经不做来出售了,就是以前老爷亲自操刀的时候,卖给顾客的也不是这种馅料。”   “这个馅料特别,老爷子只会做给家里人吃。”   他又补了一句:“王记糕点种类繁多,皆是独有的配方,但属荷叶糕工序最为复杂。谁能把荷叶糕做好,谁就算出师。”   王管家的意思,除了王家自己人,吃不到这种馅料的荷叶糕。   根本不用去分辨什么细微差别——和外面卖的馅料不一样,谁都能吃出不同。   这就怪了。   陆续疑惑顿起。薛松雨给他带的,明明就和这个一样。   不同人做的,他不一定能分辨出来细微差别。   馅料不一样,颜色味道差别很大,他再迟钝,不可能连红豆绿豆都分辨不出。   “师尊,”他朝绝尘道君请示,“我有些话,想单独问一下王管家。”   绝尘道君温热指尖又轻又慢地抚过精妙薄唇,拂去根本不存在的食物碎屑。   雅音轻笑:“我的阿续想做什么,为师还能不答应?”   灼热的触碰让陆续心感不适。他微微后仰,不动声色地避开,转头将王管家单独叫去隔壁。   “我是薛松雨的朋友。”陆续开门见山朝王管家道。   王怀点点头:“我知道,清元节那日,松雨和小仙君在一起。当时我也在场,志专把小仙君迎入王家,伤药是我吩咐人去拿的。”   没想到还有这点因缘。   陆续谢过王怀,又说:“我听松雨说过你们的事。”   薛松雨和已经逝世王家老爷子,五姑娘,以及还活着的管家和养子,是二十多年的老交情。   “松雨时常来买糕点,也给我带过许多。荷花糕我也吃过。”   王怀细细看了陆续半晌,苍老却依旧矍铄的目光中闪过疑虑,审视,犹豫,最后混杂在一起,化作破釜沉舟的坚毅。   年迈的低沉嗓音缓缓开口:“松雨是老主顾,看着志专长大。志专叫他薛姐姐。”   陆续点头。他知道。   王管家继续道:“松雨来买糕点,若是那日她并不急着回山,即便大家这么多年交情,她也依旧和别人一样,排队等候。”   陆续微微扬了扬嘴角。   薛松雨就是这样,从不拿人情世故做文章。   即便她知晓陆续身上许多丹药法宝,也从未想过,要从他身上得点什么。   粗粝的嗓音更加低沉,缓慢而坚定地说着陆续已经猜到,找自己求证的事实:“松雨是仙宗的人,不可能一直有时间排队。”   “若是哪天轮到五姑娘和志专做糕点,他们会特意给她准备一两盒。”   所以陆续吃到的王记糕点,是限定中的限定。根本不在外面的铺子里卖。   他吃的荷花糕,是王家自己人吃的那种馅料。   他默然了片刻:“为什么?”   王怀抬了抬因为上了年纪而耷下的眼皮,再次深深审视了对方半刻。   他长长叹了一口气,苍老目光顿时染上无力的疲惫:“我以前不知道,也是最近,老爷的鬼魂出现后……”   他无奈摇了摇头:“猜的。他没告诉过我。”   陆续安静地看着他,耐心地给予足够的时间。   王怀沉默了半晌,低声道:“老爷子一直没指定下任当家,因为王家有规矩,谁学全了老祖宗的手艺,谁就是当家。”   “可那些人啊,觉得王家有钱了,只想着争家产,没人愿意钻研老祖宗传下的手艺。他们甚至还想着巴结修士,要改老爷定下的,对所有顾客一视同仁的规矩。”   陆续静默了几息,清越的嗓音压了一丝沉闷:“王老爷子怎么死的?”   王怀摇头:“我以前一直以为老爷是寿终正寝。再不济,是被那群不肖子孙气死的。”   “可现在,我也想知道。他是不是遭人所害。”   苍老声音顿了顿:“王家下任当家一直没定下来。老爷每年都要考校他们的手艺。一年前,老爷按照惯例,把那些不孝子女叫去,让他们做荷叶糕,看他们的手艺有没有长进。”   陆续皱了皱眉:“那一次也没结果?”   “老爷当时没说过。后来……”   “没几天,他就仙逝了。我一直以为,他们还是没人学到真传。直到最近,一个接着一个死,老爷的鬼魂和那个荷花糕的出现。我才发现,老爷的死,可能并非那么简单。”   “你没问过他?”   “没有。”沧桑浑浊的目光闪出一点干涩的泪光,“那孩子身世凄苦,自幼乖巧懂事。老爷疼他,我也喜欢他。”   “我想知道老爷究竟怎么死的。可若真是……仙师,你说,这事该怎么办啊?”   陆续嘴角微垂:“他既然选了这种办法,想必就是想要真相公之于众。”   王怀沉默。   过了大半刻,他抬眼看向门外。   从这里能看到王老爷子庭院旁边的那座高阁。   虽然已经修建了几十年,因为养护得当,依旧新亮气派。   衬映出行云散后,物是人非。   “老爷年轻的时候,就时常带着我上去玩。志专小时候,我们也时常上去。”   王怀最后长叹了口气,沧桑浑浊的眼神又猛然闪出矍铄辉光,和他的决心一样坚定:“小仙君,走吧。我们去问问。”   陆续跟着老管家,再次回到王家大厅。   他们从偏厅离开后,部分王家人也跟着离开。如今又被全部召集回来。   厅堂外鸟鸣清脆,一群雀鸟绕树高飞。   厅堂内一众人站在木漏的树影中,面面相觑,香炉的青烟缭绕出诡异而脆弱的宁静。   陆续同四个金丹修士一样入了座,清艳绝世的双眸微微眯着,仔细扫视了一圈眼前的王家不肖子孙。   一个王家人用着激动又胆颤的音调,瑟瑟抖抖问向几位仙长:“可是施咒的人找到了?”   张道长轻笑看向陆续:“闻道友,你的爱徒发现了什么线索?”   绝尘道君意态悠闲,笑而不语。   陆续默默深吸了一口气,开门见山问道:“王老爷子究竟怎么死的?”   王家人骤然一愣。   一些人一头雾水,不明白他为何会突然有此一问。   但陆续洞若观火地看到,有人的神色明显变了。   “爷爷,不是寿终正寝?”一个王家孙辈不明所以,回了他的话。   大家都知道,王老爷子那几日感染了风寒。他这个年纪的人,一觉睡下去再也醒不过来,并非什么奇怪的事情。   清越的嗓音略微低沉:“真的吗?”   无人答话。   陆续又道:“你们说,王老爷子会不会受人所害,死不瞑目,怨气难消,所以回来报仇了?”   “胡说八道!”王家人没说话,云崖子气得吹胡子瞪眼。   “凡人什么都不懂就罢了,你一个修士,难道也不知人死后魂归天地,不可能有鬼魂作祟?你师父……”   他本想责问闻道友,怎么教徒弟的。   话还未出口,骤然感觉一股无形的威压,似如许多把锋锐利剑,越过肉身直接攻向神魂。   剧烈的挫骨剥皮之痛让他霎时痛出一身冷汗,剩下的话被割裂在喉间。   “我的阿续在说话,”绝尘道君笑容高贵温雅,语气和善,“还望道友不要出言打扰。”   温文尔雅的神姿和森寒阴戾的灵压形成鲜明又强烈的反差。   云崖子全然没想到过,这个明明看上去和自己相同境界的修士,修为竟然可怕如斯。   他毫不怀疑,自己再打断他那小徒弟,对方会毫不留情将他如蝼蚁一般碾碎。   云崖子不敢再说话。静默地龟缩在一旁,眼观鼻鼻观心。   旁人虽见他异常,却不知何故。   他不再说话,众人也不再理会,重新聚焦于陆续的问题。   王老爷子回来索命这一流言,本也闹得人心惶惶。有不少人曾半信半疑。   然而昨日仙师们言辞凿凿,这世上并无厉鬼。死的人是被诅咒所杀。   他们自然相信仙长门的话。   但这无法解释,老爷子的糕点又是怎么一回事。   此刻小仙君旧话重提,只是他的说法,和现在的流言蜚语有些区别。   “爹被人所害?回来复仇?”王家七女惊诧道,“被谁所害?!”   她刚说完,骤然反应过来。若是爹怨气难消回来找凶手复仇,那死的几个兄弟姐妹……   同有头脑灵活的王家人也想到这一茬,不少人脸色瞬时惨白。   “仙……仙长。”王家八子瑟瑟抖抖说话了,“可你们昨日说是咒术。这……这到底是冤魂作祟,还是被活人所杀。”   “活人。”陆续清音低沉:“但杀人是为了帮王老爷子报仇。”   清绝冷艳的眼梢穿过一众王家人,落在了一角:“我猜的对吗?”   作者有话要说:   *1 晏几道 《菩萨蛮》   *2 贺铸《鹧鸪天·重过阊门万事非》   ————   误会小剧场   1.   陆续:师尊收我为徒,是为了让白月光夺舍重生!!   陆续:我的推理无懈可击!   陆续脑补能力太强,师尊实在……无能为力。   本书又名《师尊他每天都在生气》   ps 因为全是陆续脑补,所以性别问题无需在意~   2.   陆续偷偷观察另一位徒弟:我被别人家的徒弟比下去了。   师尊:为师只想要你侍寝,其他都不重要。   3.   陆续问了,师尊也答了,然而两人根本没在一条线上。   误会越来越离谱。   陆续是铁树,开花得很晚(。   2月又开始日更六千。   希望姐妹们不要养肥(没有养肥的,只有养死的…)   小陆谢谢各位读者老爷请喝的奶茶! 第052章 王记(七)   门外传来清脆莺啼, 语声欢快。斜日暖光映照出大厅内沉闷的死寂。   无人答话,陆续继续问:“王老爷子每年都会考校王家子孙的手艺。谁能把复杂难做的荷花糕做好,谁就出了师, 王家下一任当家就由他来担任。是不是?”   王家人沉默点头。   “可惜王家一直没有人练好手艺。所以下一任当家的位置, 多年悬而未决。去年的考校,哪些人参加过?”   王家七女回忆了片刻:“大哥,二哥,三哥……”   王家人丁兴旺, 她说了许多人,最后才说王家养子:“还有志专。”   “有结果吗?”   “没有。”她摇头,“我们做的糕点, 爹都尝过。什么都没说。”   “是什么都没说。”陆续加重音调, “他并未确切表明, 你们都不合格。”   一王家人点头:“爹当时吃过大家做的糕点后, 什么都没说。我们也认为, 结果仍和往年一样, 大家都没做好。后来没几天, 爹就走了。”   “这次考校过后的几天, 有没有发生什么事?”陆续清音顿了顿,“例如, 王老爷子把谁叫去问话?”   一个温婉的女声回应:“有的。那日当晚,爹就被爷爷叫去了。爷爷很少在晚上找我们, 所以我记得很清楚。”   她是王家老大的遗女。   这话一出, 一些王家媳妇, 王家孙辈也表示, 确实有这么一回事。   王家几个子女那晚都被叫到王老爷子的院子里。   陆续问:“说的什么事, 你们知道吗?”   王家老大的女儿摇头:“没听爹回来提过。”   “你爹后来有出现什么奇怪的举动吗?”   “并无。”她想了想, 又补了一句:“第二日,还是第三日?爹中午没和我们一起吃饭。不知是去了铺子上,还是别的什么地方。”   陆续朝她点头,以示谢意,又看向众人:“这么说,知道那晚王老爷子为何把众人叫去的,如今只剩下王家老八?”   众人目光登时集聚在他身上。   王家老八陡然打了一个哆嗦。脸色唰的一声惨白如纸。   “能否告诉大家,那晚王老爷子找你们说了些什么?”   “没……没说什么。”王老八声音颤颤惊惊,“白日考校,我们都没做出让老爷子满意的点心……老爷子就把我们叫去训话,让我们勤加苦练。”   “是吗?”清寒声线冷若冰霜,“想必你现在已经能想到,那些人为什么死了。如果王老爷子没告诉你们什么特别的事,大家也不用浪费时间,站在这里听下去。”   “大家都可以散了。”陆续作势要起身,“放心吧,诅咒轮不到你们头上。”   王老八瞬间瞪大了眼。似乎已经预见,自己再不说实话的后果。   “老八,究竟怎么回事?”有人大声质问。   他的表情已经说明了一切。王老爷子叫他们去,必然有特别的事情。   “你是不是,知道凶手?”   “你要是早知道是谁,为什么不早说?!”   “我……我……”王家老八“我”了半天,“我怎么会早知道!”   “老爷子的鬼魂十日前才出现,昨日仙师们才断言,他们死于法术。我,我一直以为,是谁为了争家产,杀,杀的人。”   王家老大,老二死了几个月。谁也没觉得异常。   他一直以为的正常死亡,居然会和现在这几起诅咒关联在一起。   有人催促:“到底怎么回事,你倒是说啊。”   王家老八朝一堆人群中看了一眼。恐惧的目光落在某个人身上。   他衡量片刻,还是觉得命最重要,于是咬了咬牙,将一年前,那一晚的详情告知了众人。   “白日大家参加了考校,老爷子当时一句话也没说。我原本以为和以前一样,没人做的荷叶糕能令老爷子满意……”   “谁知当晚,老爷子叫我过去。我去了之后,发现大哥,三哥,五姐,还有老二的儿子也在。”   “老爷子拿了荷叶糕叫我们吃。味道和老爷子做的一样,我原本以为是他做的,谁知老爷子说,这是别人做的。”   这话一出,所有王家人都明白了。   白日的考校中,虽然老爷子当时没说,但有人做出了令他满意的荷叶糕。   按照王家祖训,这个人,就是王家下一任当家。   有人惊讶询问:“是谁?!”   王家老八额头渗出几滴冷汗:“老爷子说,是……是王志专做的。”   什么?!   一群王家人脸色唰的全白,又由白转绿,从绿变黑。   按祖训,王志专就是下一任当家。   可他是个养子!   王家人丁兴旺,儿孙满堂。   这么多亲儿子亲女儿,还有孙子孙女在,让一个养子担任当家。   说出去贻笑大方。   “我们自然不服气。”王家老八看了一眼人群角落,沉默寡言的王志专。   眼中半是怨恨,半是惧怕。   “大家和老头子吵了半天,但老头子年纪大了,头脑不清醒,一意孤行,要让王志专担任下一任当家。”   有心急的人打断他的话:“老爷子被你们气出病来了?!然后没隔几天就病逝了?”   这几个不孝子女确实有不对的地方,因为这样,就要报仇杀人,是不是也太无理取闹?   王老八摇头:“不是。老头子没事。我们吵了半晚上,互不相让。”   “最后,大哥说,要我们几人再做一次。王志专说不定是瞎猫碰上死耗子,碰巧这回做的好。再让他做,就不一定能做出相同水平。”   “我们也能有个机会再考校一次。”   被王老爷子叫去的这几个,是王家儿孙中,手艺最好的。   王志专不能成为当家,下一任当家只能是他们中的一个。   “老爷子答应了。叫我们明日准备一天,后日,大家再在他面前做一次。”   “从老爷子那里出来后,大哥嘱咐我们,结果出来之前,这事别对任何说起。”   一大群亲生儿女,比不上一个外面捡来的野孩子。   谁心中都不服,都不愿承认这个结果,自然也不会将这件事再告诉别人。   “我回房后,也没朝妻儿说起这事。两日后,就我们几个,瞒着大家又重新考校了一次。”   有人问:“这次的结果呢?”   王老爷并未朝王家人宣布要立养子当家主,是否意味着,上一次,他只是碰巧做的特别好?并非真能出师。   王老八沉默不语了。   有人惊讶:“王志专真学得了老爷子的手艺?”   众人的目光顿时转向王志专。   他依旧紧抿着嘴,神色平淡,在人群外围茕茕孑立,和王家的亲生儿孙们隔出孤单零落的距离。   “那一晚,大家曾答应老头子,如果王志专能再一次做出相同稳定的味道,就同意让他成为下一任当家。这时大家再没了借口……”   “所以我们,我们……”王老八握紧了拳头,骤然暴怒,“老头子年纪大了,头脑不清醒,我们怎么能跟着他一块疯!”   “大哥在前晚提出再次考校的时候,就已经做好了打算。若是王志专学得真传,老头子又固执己见,我们就下手!绝对不能将王记糕点交给一个外面捡来的野种。”   “大哥早就准备好了毒药,趁着老头子没注意,将毒混在老爷子吃的荷叶糕里。又诓骗老爷子,同意让王志专担任当家,只是这个消息,要等下一次祭祖时再朝王家其他人宣布。”   王老爷子吃下了毒药,没几天就病逝。根本没等到那一天。   这件事,也被这几人瞒下。   直到今天,大家才知晓王老爷子死亡的真相。   “你们!你们!”管家王怀听了,气的直哆嗦,本想破口大骂这群毒害自己亲爹的畜生,却怒火攻心,涨红了脸,什么话都说不出来。   过了片刻,他转向王志专,勃然怒气已经变成灰白的颓败:“志专,你早知道这事,为何不告诉我。”   从未开过口的王志专此刻终于说了话。   他依旧半垂着眉眼,看不出什么情绪。   陆续能感觉出,他风平浪静的面具下,翻涌着对养父的敬爱,对他死亡的悲痛,以及对凶手的冲天怨恨。   “说了,能有什么用?怀叔,你会信吗?”   “就算你相信,又能拿他们怎么样?”   他无奈哂笑:“他们下毒的时候,我并未发现。没过几天,爹死了,我觉得事情蹊跷,去问了王家老大。”   “他得意洋洋,毫不遮掩地告诉我真相,还嘲笑我,叫我不要打王记的主意。爹的遗体已经火化,即便报官,也找不出他们毒害爹的证据。况且,他们才是爹的亲生儿女。”   “我从未想过要当王记的当家。只想学好爹的手艺,今生好好伺候他。可我没想到,爹因为我手艺学成,被那几人毒死。”   他冷冷看着王家老八:“我要替爹报仇。”   照入大厅的光柱偏移了些许位置。照在青年脸上,给平淡却坚毅的五官更添上几分明朗。   却无端升腾出某种令人胆颤的森寒。   大厅内一时无人说话,阴沉死寂。   过了一会,决明道人打破了凝固的沉闷:“事情,本道知晓了。你为父报仇,孝心可嘉,本道不会怪罪于你。但是小伙子,你那杀人的咒法,从哪儿学的?”   张道长也笑问:“你没修过道,却能施放法咒,可见天赋尚佳。把那道咒诀给我看看,我可传授你一套修真心法。”   陆续同样关心这一问题。   他本就对寄人篱下,遭受排挤的王志专抱着一丝同病相怜的善意。   听了他的话,此刻更是千般感慨,无以言表。   他朝王志专抿了抿嘴,投去一个幽淡,却极致关切友善的浅笑。   王志专也回望了他一眼。   他没理会二位仙长,只朝陆续说:“我得知了爹死亡的真相,心中充满怨恨。恨他们,也恨自己。我想为爹报仇,却无能为力。”   “那段时间,我时常去往城郊的小树林,找个僻静的地方,发泄心中的怨气,寻求内心的片刻安宁。”   他没说如何发泄怨气。陆续猜的到,无非是伤害无能为力的自己。   “直到有一天,我碰上了一位偶然路过的仙长。他见我……,便问起缘由。我将事情告知于他,他便传授了我那道咒法。”   “我用咒法杀了王老一,不过初次接触法咒,用过一次后,要休息很长一段时间才能再施展第二次。”   张道长适时插话:“你以凡人之躯施放高级法咒,必伤自身精血。得修养个一年半载才能恢复。”   王志专神色平淡看了他一眼,又继续道:“王老大的死,没人怀疑。能再次施放咒法之后,我又杀了王家老五。”   “可这时我发现,他们这样死,我不满意。”   陆续心中了然:“你想要王老爷子的冤屈大白于天下。”   王志专点头:“我在王家的处境,你清楚。没人理会我,也没有证据。况且王家已经请了仙长,我担心那些仙长在王家施个什么法术,咒法就没用了。所以我必须得快。”   “可你这样,”陆续精雕玉琢的眉宇微微一皱,“频繁施放咒法,对身体伤害很大。”   “我只想报仇。只盼能尽早杀了他们。”王志专的神色平淡而坚毅,同心中滔天恨意相比,性命根本算不得什么。   “而且,他说的不对。”   “那位仙长在传授我咒法之时就告诉过我。以凡人之躯施放法术,需用自身精血为引,伤害不可逆转,并非修养个一年半载就能好。”   陆续蓦然一惊:“减寿?”   张道长微微奇道:“我倒是没料到,这咒法对凡人伤害这般巨大?你明知会折寿,还是选择使用?”   “我只想报仇。”王志专平静重复了一遍。   陆续默然。   易地而处,若是他自己,也会和王志专做出相同选择。   只要能报仇雪恨,其他都可以置之不顾。   “施过两次法咒,我的身体已经逐渐习惯。修养不了几天,便可再次施放。于是我又用了第三次,并且装成爹的鬼魂。”   王志专自己谎称,见到了王家老爷子,又留下自己做的,和老爷子手艺一样的荷叶糕。   人们一旦有了先入之见,只要见到白色影子和荷叶糕,即便并未将影子看清,也会觉得那是王老爷子的鬼魂。   鬼魂出现,势必会有人怀疑,王家人横死,是不是和王老爷子有关。   然而因为王家的不肖子孙为争夺家产吵了一年,流言出现少许偏差。   大家以为王老爷子的怨意难平,是因为这群不成器的儿孙。   好在还是有人怀疑——王老爷子冤魂作祟,会不会因为他死于非命。   和老爷情谊深厚的官家王怀,就察觉出了异常。   “怀叔,你是何时发现,这事是我所为?”王志专看向这个和其他王家人不同,对自己格外关照的老管家。   王怀苍老低哑的声音带着一丝疲惫的无力:“我虽不知道上次考校的那件事,但我心里明白,若是王家能有人做出和老爷手艺一模一样的荷叶糕,那人一定是你。”   “你不找我商量,但我毕竟活了这么多年,有些事情,仔细想想也能明白。所以我仿照你的说法,也编出一则见到老爷鬼魂的谎言。让王家人更加相信,老爷的鬼魂回来了,他不能安息。”   他看向陆续:“你看,这不就遇到了愿意帮忙的小仙君。”   王志专处处遭受王家人冷眼,没人理会他。   于是他设计出王老爷子鬼魂作祟,希望能逼王家老八将他们犯下的恶行自己说出来。   他运气很好,遇到了陆续。   有陆续这个凡人又敬又畏的仙师帮忙,王家人此刻终于知晓,王老爷子的真正死因。   “志专,传授你咒术的那个修士,长什么样,还记得吗?”   刚才听他说起这事的时候,陆续就起了一个疑惑。   这道咒术并非炎天界常见咒法,偏门,且品阶很高,由某个修士自创。   云崖子和决明道人都是金丹散修,境界已然不低,又在乾元镇居住多年,他二人都从未见过。   王志专在城郊小树林里,偶遇一个路过的修士,这修士正巧就会凡人也能使用的咒术。   未免太过巧合。巧合到令人生疑。   陆续瞬时想起那个隐藏身份,潜伏于乾天宗的魔修。   他在乾元镇里救了受同门欺凌的陈棋,给了他一本魔门心法。   徐婉也说过,据传有人专挑受欺压的人,给予功法,引诱他们坠入魔道。   除却王志专是凡人这一点,状况何其相似。   有没有可能,王志专和陈棋所遇的,是同一人   ——那个以玩弄人心为乐的星炎魔君?   “他带着兜帽,遮住了眉眼,我未曾见到他的相貌。”王志专回忆片刻,“他身量很高,声音听上去很年轻。”   对于一个仅一面之缘的恩人,王志专所知的,只有这么多。   陆续朝他点点头,以示谢意。   这时张道长开了金口:“事情的原委我们都已知晓。你为父报仇,目的已经达到。把咒术的法诀给我看看,我可让他们都不追究你杀人之过。”   王志专的嘴角轻微一翘:“爹沉冤得雪,我仍有未竟之事。我不能把法诀告诉你,不过我能让你看看施法时的情况。”   陆续心中猛然浮现不祥预感:“志专,你打算做什么?”   王志专看向王家老八,平淡的眉目因为决绝的血红显出几分狰狞:“爹的仇还没报完,仇人还剩一个。”   “志专!”陆续还未来得及阻止,对方已然发动咒术。   他竟早就做好准备,方才就已在心中默念起咒诀。   一响明明无声,却又宛若震彻心扉的巨响直冲耳目。   咒术发动,王家老八惊惶无措的表情瞬时停滞在脸上。一息之间,便已没了气。   而施咒者,乍然四分五裂。   鲜血混合着碎肉和白骨,如雨点一般,瓢泼在众人身上。   王家人被这毛骨悚然的一幕吓得惊叫连连,呆立在血雨中不知所措。   “别看。”一席青衫瞬间挡在陆续面前,温热的手指穿过发丝,将他的头按于胸前。动作温柔,力势不容抗拒。   他被人紧紧按在怀里,除了劲瘦有力的臂弯,什么也看不到。   清朗嗓音语气温和:“阿续,把眼睛闭上,我们先出去。”   陆续没有闭眼,他并不害怕血腥如地狱的恐怖场景,况且师尊将他牢牢紧锁在怀,彻底隔绝了他的视线。   但他仍然有了瞬间的恍惚。   并非害怕,只是为王志专的死而生出一丝难过。   他被师尊拥着,默默走出大厅。   王家人因为惊吓过度,仍不停连声惨叫,王家大院喧哗一片。   王家上下惊惧交加,自顾不暇,没有余力再招呼这几位仙长。   陆续也无心继续待在王家。他穿过走廊,同仓惶奔跑的王家人擦肩而过,默默踏出浑水一池的高墙深院。   暖阳高照,东风御柳,轻絮纷飞。   陆续半垂着眼眸,同绝尘道君并肩而行,走上回乾天宗的山道。   “阿续,”温言细语含着轻微低沉,劲长手指抚上鬓发,“早知王家一事会令你如此不快,为师就不该带你下山。”   陆续一怔,迅即抬头:“我没事。”   他的消沉,让师尊担心了。   精巧薄唇再次扬出赏心悦目的淡笑,正打算说几句别的,不让对方再担心,也顺带调整心情,使自己走出迷雾的低谷。   话还未出口,前方霎然出现一道身影。   张道长横挡在山道中央,截住了他们的去路。   他朝绝尘道君抬手行了一礼:“闻道友请留步,在下有一不情之请。”   绝尘道君高雅一笑:“张道友但说无妨。”   张道君笑看向陆续:“闻道友这位爱徒,玉姿绝世,令人一见便心生欢喜。不知闻道友可愿意割爱,将他让给我?”   他怕对方不答应,迅速补道:“二位走的是乾天宗方向,定然是乾天弟子,那也一定知道,和乾天齐名的三宗之一,沧阳宗。”   “我正是沧阳宗门下。”   他仍未详细自报家门,趾高气扬的神态无处不彰显,他在沧阳宗的地位必定不凡。   “闻道友请放心,我可以道心起誓,必定善待于他。他跟着我,决然不会受半点委屈。”   陆续闻言微惊,怎么又有人想收他当徒弟。   若是像秦时那样天生道体,根骨旷世的天才,修士们竞相争抢,倒是合情合理。   或者如同决明道人的小徒弟那样,百伶百俐细致入微,将师父伺候得妥妥帖帖。   他一无卓越天资,不能光耀门楣。二无剔透心思,时常惹得师尊生气,还不知自己错在何处。   收一个这样的徒弟,除了比别人的师父多费心,还有何好处?   作者有话要说:   误会小剧场   1.   陆续:所谓师尊文学,就是人人都想当我师尊。   看,又来一个。   众人:没人想当你师尊,只想做你道侣。   2.   永远只出现在背景里的星炎魔君:别问我什么时候出场,很戳心。 第053章 沧阳   “张道友说笑了。阿续是我深爱的徒弟, 绝无可能拱手相让。”   绝尘道君嘴角挂着淡笑,举手投足无处不透着细雨濯林的高贵温雅,又正如连绵细雨泽润万物, 世间无一物可以抵抗浸润的侵袭。   “我这有一件天阶法宝, 可攻可守威力不凡,”对于对方的拒绝,张道长不以为意,继续说着交换条件, “若是闻道友舍得割爱,我愿将此宝送给闻道友。”   天阶的高级法宝,九成都被炎天界呼风唤雨, 权大势大的仙门世家或修界大能们所占。   许多离元婴境仅半步之遥的金丹高阶修士, 也难得到一件。   陆续知道师尊法宝众多, 又怀瑾握瑜清风峻节, 决计不会贪图别人的法宝。   但他万万没想到, 自己竟然这么值钱, 可换一个天阶法宝。   张道长一开口就是稀世珍宝, 再一次昭然显示他的身份地位, 绝非寻常的金丹修士。   绝尘道君神色依旧和悦,温言雅语却染上一层薄雾寒霜:“还望道友断了不切实际的念想, 切勿再纠缠不休。”   他伸手揽过爱徒的肩,以一种不容抗拒的威势, 仿佛宣示自己的所有权一般轻声笑道:“阿续, 我们走吧。”   张道长仍站在大路中央, 不动如山地截断通往乾天宗的必经之路。   “闻道友, ”他冷声哼笑, “我见道友见多识广, 器宇不凡,想同道友结个善缘,因此一直好言相向,以礼相待。”   “若道友不识时务,就别怪我手下无情。”   他释放出灵压,盛气凌人地警告对方,若是不愿将徒弟相让于他,就依照修士之间的规矩,比试斗法,杀人夺宝,谁强谁说了算。   陆续骤然一惊,随即生出万分愧疚。   师尊虽性格温和,也是可一剑劈山分海,剑破苍穹的元婴尊者。   绝尘道君的名号,在炎天几乎可以横行无忌。即便三宗四门十二派的家主掌门,都得礼让三分。   师尊为了陪他去王家,隐藏了身份修为,只扮作一寻常修士。竟被一金丹境界的修士出言威胁。   自突破元婴之后,恐怕从未再有人敢对他如此不恭不敬。   清艳眼眸闪过锋锐寒光,如霜刀一般冷冷看着张道长。   有人对师尊不敬,他身为徒弟理当教训对方一番,何况这事本就因他而起。   可惜他的修为比对方差了足足一个大境界,不是对手,只能躲在师尊身后,无能为力地看着师尊自降身份,为自己费心。   “怎么,生气了?”张道长显然察觉出陆续冷如霜刀的眼神,“若是你愿意乖乖跟着我走,我可以保证,不伤你师父性命。”   他勾了勾嘴,轻浮一笑:“说起来,我还不知道你的名字。你叫阿续,哪个续字?”   “张道友,我的阿续,不是人人能叫。”绝尘道君高贵淡雅的笑意还挂在嘴角,右手已并指为剑,优雅轻划,一道银光掠影便化作一柄利剑,逐风追电般直朝对手而去。   张道长本就有斗法的打算,冷嗤一声“正合我意”,瞬时召出佩剑,举剑相迎。   两柄利剑在虚空中猛烈向撞,霎时激荡出一圈青光四射的灵气涟漪。   涟漪又须臾化作无形的惊涛巨浪,迅速向外扩散蔓延。   顷刻之间风云涌动,飞沙走石,山道两旁的成荫巨树起伏摇落,发出粗枝断裂的咔咔碎响。   灵压正面相冲,一直悠然自得的张道长脸色悚然突变。   虽然表面看起来势均力敌,但他清楚地知道,自己被压制了。   他在沧阳宗地位非凡,本命神剑乃是威力巨大天阶神兵,甚至比一些小门小派的元婴修士的本命法宝还要高上几个品阶。   寻常金丹修士根本不是他对手。   但眼前的敌人,仅靠单手掐出剑诀,隔空御剑就将他轻易压制。   他知晓,修士在外行走,有些人身份特殊,不便示于人前,因此会特意隐藏部分实力,不让别人看出来历。   他也有意遮掩了身份。   他猜到对方或许故意压低了修为,真正的实力会比明面上强一些。   却怎么也料想不到,对手的修为竟强横到如此地步。   此等灵压定然不会是无名无姓之辈,不知是乾天宗哪位高人,居然隐藏身份跑去凡人家中,查一桩微不足道,争夺家产的可笑小事。   一时不察,惹上了不该招惹的人,他顿时萌生退意,打算低声下气道歉赔罪。   只要亮出自己的真实身份,对方看在沧阳和乾天同属炎天三宗之一的份上,想必不会再与他为难。   脚尖轻踏,避过戾气逼人的一剑,张道长向后飞退了一大段距离。   正要开口赔罪,求对手停止这场强弱悬殊的比试,倏然间又是一柄飞剑,划破虚空响起低鸣龙吟,威如雷霆般朝他急速袭来。   姓闻的根本不给他开口说话的机会。   一柄飞剑已经将他牢牢压制,如今两把剑同时攻击,迅如狂风,幽如鬼魅,他光是闪避就已倾尽全力,左支右拙。   而对手依旧气定神闲,嘴角挂笑,仅看和煦风雅的外表,根本想象不到出手竟如此阴毒狠辣。   对手招招直刺咽喉,再这么下去,他只要稍一不慎,慢下半步,便会即刻殒命。   “前辈……”他必须得开口,亮明自己身份让对方停手,“在下是沧阳宗主的……”   张道长说话之时,身形有了半刻停顿。   飞剑顿时寒光一闪,爆发出令人毛骨悚然的强戾灵气。   他瞬时明白,对手出手狠辣,从未打算给他开口说话的机会,也从没想过要饶他性命。   他也瞬间知晓对方的身份。   强势的灵气排山倒海汹涌袭来,剧烈的疼痛宛若万把利剑斩裂神魂,要让人遭受碎割凌迟之酷刑。   “绝!尘!”张道长声嘶力竭的凄惨哀嚎响彻行云,惊飞树林中一大群的燕鸟。   惨叫声在恶毒的恨怨中戛然而止,山道上悚然死寂,鸦雀无声。   绝尘道君心念一动,浮空的飞剑闪过一抹光耀流荧,霎时消散。   阴戾的眸光斜睨了一眼对手消失的方向,转瞬之间又变回清风闲云的温和优雅。   他若无其事朝一直揽在身边的陆续扬嘴轻笑:“为师一时大意,竟然让他逃了。”   他温言软语向爱徒传道授业:“沧阳宗有一秘术,名为替死术。炼此术者,选一生辰相同的人,同自己神魂绑定。若是哪日遭遇死劫,能以命换命,由对方替死挡灾。”   “这是沧阳宗主峰一脉的不传之秘,若是以后遇到沧阳宗主门下弟子,需先布下罗网法阵,防止他们逃脱。”   “虽是由别人替命,但施术之人神魂也会受到重创,此时他深受重伤,只需再补一剑,便能将其彻底抹杀。”   绝尘道君没料到张道长和沧阳宗主有关,陆续更是意想不到。   他对炎天道门之间的具体情况不算非常了解,却也知晓,各派合纵连横,千秋万载以来,为了各自的利益时而友好时而争斗,没个定数。   近千年来,三宗四门十二派统领炎天道门,各派分割一隅独霸一方,小打小闹不断,又维持着一种微妙的平衡。   “师尊,”陆续担忧问道,“我们重伤了这个姓张的修士,会不会因此和沧阳宗主结下仇怨?”   若沧阳宗主来寻仇,师尊是一峰之主,情势会不会扩大到乾天宗和沧阳宗的争斗?   这俩大宗一旦生了罅隙,其他仙门必然不会放过送上门的良机,定会在背后煽风点火,推波助澜,坐收渔人之利。   “先不论沧阳宗会否因为这一门下弟子找上乾天宗理论,”清雅声调里的笑意和煦如风,又卷着怒风狂澜的纵横睥睨,“就是他们上门寻仇,又能如何?”   “可是……”   劲长有力的五指挑起一缕青丝,在指尖缱绻缠绕,暧昧旖旎,“你信不过为师的实力?”   “弟子不敢。”   “为师曾经说过,对于弱者的无能叫嚣,大可如长风过耳,一笑而过。但他们若令你不快,只管动手,无论何事,都有为师给你撑着。”   陆续恭顺地退了一步,垂眸拱手:“多谢师尊。”   柔亮青丝不再绕于指尖之上,把玩墨发的手指蓦然一顿。   绝尘道君轻声一叹:“我们走吧。”   ***   陵源峰天高气清,碧空如洗。   连绵百里的芳华林终年不败,山风一拂,乱红飞洒,瓣雨漫天。   陆续跟在师尊身后,回到尘风殿时,方休坐于桌面,将脚踩踏在椅子上,眉头微皱,一脸按捺不住的心烦气躁浮于表面。   寰天道君大刀金马斜靠椅背,两人隔坐着一条三丈宽的旷阔走道,不时四目相对,火花电光四溅,凝结着沉寂如渊的剑拔弩张。   察觉到灵息的靠近,如刀似剑相看两厌的目光同时瞬转,望向来人。   “回来了?”寰天扬了扬嘴,朝绝尘轻描淡写一问,语气熟络,没把自己当外人。   方休从桌子上骤然而起,冷声询问:“闻风,你昨晚把小曲儿带去哪了?”   态度咄咄逼人,丝毫没有对师兄的半分尊敬。   绝尘道君神色怡然,嘴角微微扬起,淡漠又不失优雅地将他的话置若罔闻,没有半分打算回答的意思。   方休撇了撇嘴,他师兄弟二人向来如此,各自行动互不干涉。   闻风不会将所做之事告知于他,他要做什么,也从来不必征得他的同意。   身形一闪,他霎时瞬移到陆续身边,二话不说拉起清瘦手腕,探入脉门查看。   陆续一愣,还未回过神,另一只手又被寰天道君抓过。   两道盛势灵气强行冲入体内,沿着经脉一寸一寸缓慢游走,似要狠戾地侵占全身。   这俩疯批又想做什么?   陆续心火炸燃。师尊陪他去了一趟凡人家中,帮他调查王家人横死事件,这件事值得二人如此大动肝火?   就因为师尊陪他单独下山,引得觊觎师尊的二人醋海翻腾?   他不是不理解男人的嫉妒心不可理喻,可被针对的是自己,谁能心平气和地接受。   王志专身死,他心中不快,更烦恼着要如何将此事告诉薛松雨。   半路上遭遇张道长,又给师尊添了麻烦。   如今刚踏入尘风殿,就被两个小肚鸡肠的元婴大能暗中欺压,毫无反抗之力。   他心中愠怒,常年伪装的虚假笑容更冷了几分。   过了半晌,侵占身体的灵气缓缓从经脉中退出,却仍残留着血脉被强行撑开的痛感。   陆续垂眸静默退在一边,将所有的敢怒不敢言暗藏于心。   一边无奈痛恨着自己的弱小与无力,一边暗中冷笑着传入耳中的荒唐。   方休和柳长寄素有罅隙,针锋相对多年,然而某些时候,意见却出奇的一致。   例如此时此刻。   方休摇头:“没发现动了什么手脚。也没有……”阳元外泄。   柳长寄点头,以示同意。   能动什么手脚?整个炎天界就只有两个人真心实意对他好。师尊还能害他不成。   若师尊真想做对他什么,一个绝世大能,用得着虚情假意对待自己?   今日师尊和张姓修士的斗法,他一剑都接不上。有什么目的值得师尊尽心费力照顾他两年多?   ……等等。   陆续顿然想起师尊昨夜的反常,和他的那位心中明月。   师尊将他养在身边,以做那位前辈重生的躯壳,不过是他自己的胡乱推测。   虽然有理,却无凭据。   方休和柳长寄知道师尊的亡妻,并且知晓得更为清楚。二人不止一次说过,师尊恐会对他的身体做什么手脚。   莫非,他二人早就知道,师尊的确是打算用他的躯壳复活心中明月?   师尊对他这个徒弟好,他们心中不悦,吃点小醋也就罢了。   倘若那位前辈重回师尊身边,便如万箭穿心一般,直射他们心窝。日后对师尊的所有阴谋诡计,或恐更加难以实现。   他们必定要千方百计阻止此事发生。   难怪方休这个师叔,平日对他还算不错,算是尽了对师侄后辈的香火情谊。   然而一旦遇上和师尊有关之事,就毫无掩饰,将狠辣凶残的本性暴露无遗。   陆续暗中皱了皱眉。   他不在乎师尊打算用他的躯壳复活深爱之人。如果有什么能帮得上忙的地方,他在所不辞。   但那二人若是察觉出什么问题,必然从中作梗,阻扰前辈的复生。说不定还会用什么方法彻底阻绝前辈重生的道路。   必须得想出什么办法,不能再让他们不容分说就动手拿捏自己的脉门。   没有人会喜欢自己的命脉被别人捏在手上肆意掌控玩弄。   何况还要在这帮大能的阴谋诡计下,暗中保护对亲近之人深信不疑的师尊。   ***   万里层云蔽日,天光黯淡,山雾深锁。   山涧刮来的大风沾染着氤氲潮湿的水气,给繁茂杂乱的草木蒙上一层阴寒。   陆续坐在院外横倒的木桩上,心里也被浸染了些微寒凉。   他前日回山,心烦不已地敷衍应付完方休和寰天道君后,心怀一腔沉闷的迫不及待,找了薛松雨。   他必须得让她知晓王志专的死,和王家整件事的详细经过。   却又难以启齿。   他原意本是打算保护王志专不受诅咒侵害,谁能想到,他竟然就是那个施咒者。   他还眼睁睁看着王志专在自己面前爆体而亡,化作一摊碎肉血雨。   若是能早一刻察觉王志专的想法,事情必然不会是这一令人哀叹的结果。   薛松雨听后,只沉默着长叹了一口气,无话可说。   她离去之后,这二日他俩没再见过面。   陆续尚且想要几天时间独自待着,调整心情,何况与王志专二十多年交情的薛松雨。   哪知第三日,薛松雨就已走出阴霾,到陵源峰找他。   “给你的。”一见面,薛松雨就扔给陆续一个包裹。   “什么东西?”陆续疑惑。   薛松雨沉默了一息:“志专的遗物。我去了一趟王家,参加了他的葬礼。”   “出了这么大一事,王家乱成一锅粥。王怀说服了几个王家后辈,将志专按亲子待遇,在王老爷子的旁边立了一个衣冠冢。”   她无奈地释然轻叹:“你也别老往心里去,志专为父报仇,也算死得其所。他心愿已达成,此生无憾。”   “若是我,也会和他做相同抉择。”   陆续勉力扯了扯嘴,以示赞同。   他和王志专性格和境遇都有相似之处,若是他遇此困局,同样会为了达成心中所愿,义无反顾。   打开锦布包裹,里面是两本手工装订的书帖。   薛松雨解释:“志专的东西很少,大部分都按照凡界的规矩,火化成灰。这两本是他生前所写,对他意义重大。我和王怀商量了一下,觉得还是应该保留下来。”   细长净润的手指关节泛着青灰,轻柔放开书页。   一本书上写着王记糕点的祖传配方,更多的,是王志专多年来跟着养父学艺的心得。   可说是真正的王记糕点不传之秘。   “这东西王怀不愿交给王家人。”薛松雨哂笑中混着三分无奈,“王记糕点交到那群不肖子孙身上,不知往后会怎么样。”   陆续也跟着哼笑,他拿着这本心得详尽的糕点食谱,若以后不幸被逐出师门,他还可以去凡界找个地方开个糕点铺子,也算有条谋生的门路。   “另外一本,我猜,是他专程写给你的。你看最后一页。”   陆续依言直接翻到最后。   墨迹很新,应是前几天才写。其内容   ——居然是那道高阶法咒的咒诀。   倘若没猜错,应当是他在王家的那天晚上,王志专已考虑过自己的后事,遂然写下。   沧阳宗的修士对这一高阶法咒十分感兴趣,曾以入道心法为交换条件,想让王志专把咒诀给他看一眼。   王志专并未理会他,只悄然将其写在自己的手记里。   除此之外,还有几句话。   “承蒙高人传授仙法,幸甚乐哉。高人曾好心提醒,凡人使用仙法,永折寿命。多次施法,精血难以承受,终会化作一摊肉泥。”   “然我只愿为父报仇,性命有何足惜。”   “高人曾好心提醒”几字,让陆续不自觉眉头一皱。   真是出自好心?   而不是想看王志专在报仇和惜命之间歧路徘徊?   当一个人自知自己死期将近,会是什么心情?   星炎魔君以玩弄人心为乐,看似助人,实则设下重重陷阱,一旦踏上,便是一条通往死亡的不归路。   自创高阶咒法,凡人可用,施法者爆体而亡,场面有如人间地狱。   ——这一切,难道不像一个心肠歹毒之人,搭建好戏台,在热闹的观众席上,捧腹大笑看着自己编写了一个开头的世间惨剧,如何凄惨收尾。   陆续将猜想告知薛松雨,她沉思须臾,低声道:“除却修士和凡人的区别,帮助受到欺压走投无路的人,最后又令他们走向死路。这一点,的确很像同一人所为。”   她赞同陆续的意见,也有一些不同观点。   “因为陈棋的魔门功法,和徐婉的那一条乾天宗秘话,容易让人以为,是魔修所为。”薛松雨撑着下巴,秀眉间的神色有些凝重,   “若为同一人,他在乾天宗至少潜伏了四年,说不定时间更长。”   她看了一眼陆续。那人来乾天宗的时间比陆续还久,他都得尊称对方一声前辈。   “你有没有想过,那人或许不是魔修。”   陆续心中一凛:“他是乾天宗的修士?”   他因为知道星炎魔君会隐藏身份潜入乾天宗,对师尊不利,所以自有魔修出现,就自然而然联想到那个魔尊。   但也一直心有疑惑,这几件事,和绝尘道君八竿子打不着关系。   倘若为了以后诬陷师尊勾结魔修,陈棋那样的寰天峰高阶内门的分量都稍显不足。   为了陷害于兴这等人微位卑的底层修士,折了一颗深埋的大棋,更是偷鸡不成蚀把米。   乾元镇上一个凡人商贾之家,和修士没有任何关系。   要不是王志专认识薛松雨,他根本不会知道,还有这么一件混在万千尘埃中的凡尘小事。   即便现在,王家不会宣扬家丑,这事依然只是一个凡界高门深院中的家长里短。   知道的修士本就不多,即便传开,高高在上的修士也不会多看凡人一眼。   和师尊就更没半点关系。   若这并非星炎魔君所为,甚至不是魔修所为,而是某个心术不正的乾天宗门人的恶趣味,也不足为奇。   魔修可以装成道修,道修同样可以伪装成魔修,让自己撇清关系。   何况自创那道高阶诅咒的人,可以是魔修,也可以是道修,和修魔修道的道统无关。   乾天宗门人久居乾元山,对宗门内外的人事更为熟悉,找准目标,接近目标,远比外来的魔修方便。   他先入为主,反倒误入歧路。说不定会看漏真正隐藏身份的星炎魔君。   作者有话要说:   误会小剧场   1.   师尊的白切黑渐渐显露。   再次预警,师尊真的很黑。大黑洞的那种。   2.   方休&柳长寄检查陆续脉门:昨晚没有被闻风,咳……   陆续:莫非师尊真把他当做复活白月光的躯壳?   陆续:我自愿献舍,并且要想办法让师尊顺利复活白月光,不能被柳长寄他们阻止。   众人:???   3.   星炎魔君背了好久的黑锅。   总算被薛松雨帮忙洗清。   魔君:本座究竟何时才能出场?!   4.   张道长虽是路人,身份远比陆续想象的NB。   被师尊重伤,结了仇,后面会再搞事。   本书很多路人,大多是XX宗主掌门,或者天之骄子,虽然只是路人但实力真的很强(。   陆续才入道两年,换成现代,幼儿园还没毕业…对手都是博导   不是他弱,是对手太强(。 第054章 太清(一)   “无论魔修还是道修, 他的目标非常明确,”薛松雨深深看了一眼陆续,“都是被周围人欺压, 陷入泥潭之人。”   陆续明白她的意思, 调笑道:“你上次不是说,他都是找的天资卓越之人,不会来找我吗?”   薛松雨白了他一眼:“万一他哪天吃错药了呢?”   陆续无言以对。   “总之你要小心。若是哪天遇到……”   “我知道。”陆续点头,“我不会被他牵着鼻子走。”   怕她仍不放心, 他又补充:“师尊会给我丹药,也借给我许多法宝。我和他们不一样。”   虽然遭受同门冷眼排挤这一点,他和陈棋王志专类似。但他并非走投无路之人。   师尊将自己的天阶法宝, 甚至本命神剑都借给他。   只要突破金丹, 可以驱使这些宝物, 即便人人心知他是仗势欺人的二世祖, 也不影响他在炎天界横行无忌。   薛松雨静默半晌:“倘若遇到什么事, 一定要找我商量。别像志专那样, 什么事都憋在心中独自承担。”   陆续扬了扬嘴:“我每日吃好喝好, 衣食无忧, 还能遇上什么事?”   “最大的难题,就是天赋太差, 丢我师尊的脸。”   “……”薛松雨无言以对。她俩同一水平,半斤八两, 谁也帮不了谁。   “行, 那我先走了。”她拍了拍陆续的肩, 将乌黑发亮的长辫甩出一个大大的圆弧, 沿着来时的小路, 离开了陵源峰。   看着浅黄背影逐渐消失, 陆续微翘的嘴角霎然沉下。   他心中藏着的秘密,不可能同薛松雨商量。   绝尘道君过不了几年,会受他深信不疑的至亲之人暗害,修为尽失声名狼藉,被以爱之名囚于囹圄,沦为几人的掌中玩物。   他必须想办法阻止这事的发生。   他不能将此事告诉薛松雨。   她知道了,非但起不了任何作用,还容易引来杀身之祸。   还有一事,师尊将他收入门下,说不定……是为了借用他的躯壳让死去的心爱之人复活。   他自己无恨无怨,但也不能让她知道。   大道三千,对资质平平的底层修士来说,条条都是风雨飘摇的独木桥,没一条是好走的。   他们只能竭尽全力,活好当下。   今日无忧明日无愁,坐看朝阳晚霞,闲听落花,便是最好的一日。   ***   望春山暖日,看流水飞红的日子持续了两天。   这日一大早,陆续还未修炼完太玄真经,便听到几声平缓的敲门音。   这么早,谁来找他?   敛了微蹙的眉宇,嘴角挂上一成不变的淡笑,陆续起身给来人开门。   一抹玉树临风的高挑身影带着几分压迫感,堵在门口。眼中的笑意过于幽深,一眼便令人觉得不怀好意。   秦时大概是算准了时间,专挑他太玄真经炼了快一个时辰,处于最关键的时刻来打扰他。   虽不至于功归一篑,但事倍功半。   若早知是秦时,该让他多站一会再去开门。   将所有的不满暗藏于心,如往常一样同对方互演笑里藏刀,陆续扬了扬嘴:“师兄这么早,找我何事?”   他早起就在修炼心法,此时只穿一身白净单衣,胡乱披了件外袍。   秦时猝然一顿,心跳漏了一拍,急忙别开脸,眼光却无可自控地被强烈吸引。   师兄显然有事不能长话短说,二人就这么呆立在门口也不怎么像话。   陆续无奈,只能负心违愿请他进屋小坐。   “我听师尊说了王家的事。”   秦时入座后,把脸别向另一边,尽显非礼勿视的君子风度,不去看陆续更衣。   目光却抑制不住朝另一方向游移。   陆续微微疑惑,师尊将此事告诉秦时了?   回来那日方休问起,师尊笑而不答,他还以为这点凡尘俗世有如灰烟,过了就过了,师尊身为一峰之主事务繁忙,不会特意朝谁提起。   秦时继续道:“我知你近日心情不佳,本想来陪你,但师尊说,你应当更喜欢独自安静几天。”   他没有这么多愁善感,陆续心道。不过和强装笑脸应付秦时相比,他确实更喜欢独自待着。   他朝秦时道谢:“多谢师兄关心。不知今日又为何事。”   “今日宗门大会,各峰峰主和门下亲传都要前往主峰一聚。”   “宗门大会?”陆续好奇。他来乾天宗这么久,还未遇到过宗门大会。   “不是什么大事。”秦时细致解释,“乾天十二峰各自为政,有时几年都难以聚在一起。”   “宗主觉得大家关系生疏,不利于宗门发展,于是遇到需要全宗参与的事情时,就会将峰主和门下亲传都一起叫去主峰,让大家有个机会见面交流。”   一宗之主,需要操心的庶务挺多。   陆续万分理解,要不是上回凤鸣峰主设宴,他也没机会见到其他峰主的入室弟子。   若大家都这样,往后宗门出了什么事,同门之间关系淡漠,不能齐心对外,受影响最大的,并非某一峰,而是整个宗派。   今日商议的,是需要全宗参与的事情?   秦时看出他的疑惑,微微一笑:“乾天宗内的太清谷秘境要开了。”   “秘境知道吗?”   陆续哑然失笑。他被秦时当成一个彻头彻尾的土包子?他在对方眼里,无知到连秘境是什么都不懂?   嘴角微扬的弧度未变,他漠然点了点头。   秦时或许还是觉得他无知,依旧简单解释了几句何谓秘境——三千世界,九重天界的炎天大世界内,还有许多各自独立的小世界。   太清谷便是多如星辰的小世界之一。   炎天的大门大派,都会有几个独占的秘境,里面或有稀世妖兽,或有奇石草药,灵气充盈的秘境,是不可多得的洞天福地。   太清谷便是一处得天独厚,灵气极其充裕的风水宝地。里面生有各种高阶的灵花灵草灵矿。甚至每隔千百年,在机缘巧合之下,能由天地造化生出天然的高阶法宝。   这旷世罕见的洞天福地,令其余各派甚为眼红,若不是乾天宗高阶修士众多,实力强横,早就落入别派之手,或者成为无主之地。   不过太清谷灵气充沛,里面的妖兽实力也强,大多都已结丹,以前还出现过半步元婴的高阶兽王。   因此乾天宗只允许各峰选出修为高深,天赋卓越的少部分弟子前往试炼。   并且每次还要分派几位峰主一同前往,在弟子们遭遇危险时,及时把人救下,不让这些宗门的精英弟子殒命。   听完,陆续默默哂笑。   太清谷就是专为天资卓越的弟子们准备的试炼之地。   换言之,那些资质平平的底层修士,没资格踏入这块风水宝地。   “若是需要我去主峰,师兄传讯一声即可,不用亲自跑一趟。”陆续猜想秦时故意打断他修行,却无可奈何。   “我们什么时候去,现在?”   乾天宗有护山大阵,宗内不能御剑。   他也不似秦时那样的元婴,修为强横到可以顶着法阵的禁制,施放缩地成寸的传送。   他从陵源走到主峰,得需小半个时辰。   秦时不慌不忙悠然道:“时间尚早,再等两三刻钟出发也不迟。”   那你这么早过来作甚?陆续十二分确定,秦时经过各种窥察,已经摸清了自己的作息。故意选了他炼气即将结束的时刻前来打搅。   就是存了心,不想让他好好修炼。   还有两三刻钟,就这么和秦时就一直待在一起?他没什么天想和对方聊。   秦时目不转睛地盯着他,清亮的眼底又时不时翻涌出暗藏不住的晦暗,看的他脊背生出一层薄汗。   “师弟,”秦时忽然问道,“太清谷试炼,你想去吗?若是想去,我可以陪你。”   陆续眉心微不可查一皱。   他的修为的资质,显然不配进入太清谷。   秦时早已元婴,不是普通的入室亲传,这种试炼对他来说意义不大。   他这样问,什么意思?   秘境内地广人稀,寻个偏僻无人的地方,杀了他,再伪装成妖兽所为?   或者直接将他投入妖兽之口,连尸骨都找不到。   秘境是个暗中除去对手,且不让任何人察觉的好地方。   陆续扬了扬嘴,正准备以修为微末为理由婉拒,他又不是傻子。   还未开口,竹门再一次传来咚咚声响。   这次又是谁?   刚打算起身,秦时已经先动:“你坐着,我去开。”   有人愿意代劳,陆续心安理得粘在凳子上,只将目光转向门口。   “小石头?你怎么在这?”门一开,方休见到开门的人,微微一愣,“你什么时候来的?”   秦时抬手行礼:“刚来一会。”   方休一边“哦”,一边走到陆续旁边坐下,将头凑近:“小曲儿,这几天心情好点没?”   他真没这么多愁善感。陆续再次失笑。   他微微后靠,避开对方:“多谢师叔,我没事。”   方休几不可闻轻声嘀咕:“我猜闻风不想让我来见你,故意夸大其词。”   但他又怕对方所言属实,陆续真想自己安静几天,因此不敢来打扰。   这两日他每天过来,远远看上一会,又默不作声地离去。   也是今日趁着宗门大会,才有借口敲门。   没想到秦时和他想的一样,还比他早到。   “小曲儿,以后你有事别去找师兄,来找我。”清亮的少年音色冷哼着不满,“我不会像闻风那样,只坐在边上冷眼旁观。若是我在,必定能够帮你阻止那个王……”   他根本不知王志专的名字,说到此处顿了顿,迅速略过:“阻止他求死。你想救的人,我都能帮你救下。”   师尊才不是袖手旁观,见死不救。   只是王志专早已默念了咒法,当时的情况,谁都阻止不了。   方休的胡搅蛮缠,陆续早就见惯不惊,他翘着嘴角冷漠问道:“师叔似乎并不精通术法?”   师尊博闻强识,一眼就识破诅咒由凡人施放,且施咒者就在王家大院。   凭着这关键的一点,他才能迅速找出真相。   若不是师尊而是师叔,不知能不能识破咒术。   说不定就和云崖子决明道人一样,那才是真正作壁上观,起不了任何作用。   方休动作一顿,思忖片刻,无可反驳。   他仍旧不服气,哼声道:“我有的是办法可以找出真相。”   陆续记得上次秦时曾说过,森罗剑是剑修道统,门人精通剑道,少有人研习术法。   可师尊显然对术法一道涉猎颇深。   他好奇心起,问出自己的疑惑。   秦时走到他另一边坐下,柔声解释:“寰天道君出身某个修道世家,家学渊源丰厚。”   绝尘道君和寰天道君相识于年少,情谊深厚。二人并肩而战多年,师尊自然能从对方那里学到不少。   他又道:“寰天道君原本修习的是咒法,但他的脾性你也清楚。入乾天宗后没多久,他便改炼了剑道。”   陆续深以为然。   寰天道君暴虐恣睢专横跋扈,遇事拔剑就砍,哪像个对敌时站在后方扔符箓的。   他遵从自己的道心,钻研剑道,才成了现在的一代剑尊。   闲话说完,方休又将话题转到正事上来。   “小曲儿,小石头给你说过太清谷的事了没?”   陆续点头。   “他有没有说过,这次试炼,负责进入秘境,保护弟子安危的峰主是谁?”   秦时奇道:“护卫任务是十二峰主轮换着来,这次的人选定下来了?”   还是有事情是小石头不知道,没说过的。   方休带着几分攀比的炫耀,朝陆续轻笑:“这回轮到陵源峰,是师兄和我。”   他又瞬间冷嗤:“还有柳长寄。”   若是师尊前去,寰天道君也必然前往。陆续完全想象的到这一结果。   他二人在别人眼中,是并肩而战,肝胆相照的挚友。   “那师兄……”他瞥了秦时一眼,对方刚才还在问他,要不要同去。   秦时还未开口,方休已经抢话:“小石头这回去不了。我和师兄都不在,陵源峰得由他代为执掌。”   “小曲儿,”方休隽逸的双眸闪着鲜活亮光,“这回我带你去太清谷玩。”   陆续轻微扬了扬嘴,并未答话。   按照乾天宗门规,他这样低微的修为,能不能进入秘境还两说。   三人又坐了这么一会,时间已经差不多,陆续跟着二人一同来到主峰的乾天正殿。   宗主和半数峰主已经先到。   掌权者们三三两两,或站或坐,围在一起谈笑风生,气氛看似和乐融融。   绝尘道君端坐在圈椅上,温雅和贵。旁边是斜靠椅背的寰天道君,气势霸道狂傲一如既往。   凤鸣峰主站在二人前面说着什么,笑容温婉。   虽然知道这三人的真实关系并不是话本所写的那样,但八卦如陆续,瞬间无可避免地想到了《戏春风》。   风花雪月的故事就是令人上头。   见到陆续,三人目光同时转到他身上。看得陆续有些不自在。   他急忙朝三位峰主行礼,然后低垂眉眼,恭敬地站到师尊身后。   本打算悄然听几句他们三位的谈话,不知为何,气氛突然有了瞬间的沉闷。   还是欧阳峰主温婉柔媚,善于活跃气氛,她朝陆续打趣:“一段时间不见,你似乎……瘦了一些?在陵源峰过的不好?”   她转向绝尘道君:“绝尘,你要是照顾不好人,不如让他到凤鸣峰来。”   柔媚笑音又打趣寰天道君:“上次我去你那儿,路上见到那些练剑的弟子,从早苦练到晚,没个安闲的时候。我徒儿说,若是让她那样修炼,一天都忍受不了。”   “此后我时常告诫门内弟子,谁偷懒被我发现,就送到寰天或者陵源,让你俩帮我管教几日,保准她们以后再也不敢在修行时偷懒。”   她本是玩笑话,方休听了却不怎么高兴,脸色一沉:“小曲儿在陵源过的好好的,去凤鸣峰做什么。”   “你们那是皮糙肉厚,习惯了。”凤鸣峰主嫣然一笑,“严师出高徒是没错,可动不动练剑四五个时辰,哪能不辛苦,还时不时受伤。陆续怎么能和你们比。”   陆续低垂着眉眼,听着几人闲聊谈笑,目光偶尔悄然移向对面。   过道另一边站着几个凤鸣峰女修,也和他一样,恭敬垂首立在凤鸣峰主的座位后面,不时偷瞄几位峰主。   她们也一定在认真听几位峰主的谈话。   毕竟绝尘道君,寰天道君和欧阳峰主的风月故事,就出自凤鸣峰某位师姐之手。   如此难得的场面,怎能错过。   也不知《戏春风》的主笔,何时才能再轮换到凤鸣峰。   陆续聆听着故事素材,甚至觉得报时的钟声有些扫兴。   时辰已至,峰主们停止了交谈,各自归位。   乾天宗主起身,朝大家宣布这次太清谷试炼的详细安排。   大部分都是秦时和方休已经告诉过陆续的事。   还有一些诸如具体时间,各峰选择多少名弟子参与难舍难分,弟子名录……都和陆续无关。   他闲着无事,半垂眉眼悄悄环视大厅内的情况。   这次来的入室亲传,比上回凤鸣峰宴会上要多。   想必上回能同师父一齐赴宴的,是各峰主最为喜爱的弟子。   而这次人都来了,从站着的位置远近,一望便知哪些人更受师父疼爱。   乾天宗主长相弘毅温厚,废话也不多。言简意赅将所有事情交代清楚,便笑着叫大家移步主峰外一处半山凉亭。   峰主们难得齐聚,开完宗门大会,午间还有一场清谈宴席。   山间水雾缥缈,淡日暖照,从高处俯瞰,亭台楼阁半掩于碧绿草木,处处昭显当世大宗的恢弘壮丽,气象磅礴。   峰主和亲传弟子们继续着宗门大会前未完的谈天说地,气氛依旧和乐。   陵源,寰天和凤鸣的三位峰主仍是围站在一处谈笑风生。   凤鸣峰的那几位弟子,此时也同陆续站到了一起。   几人并排而立,低眉垂首,动作极其统一。   陆续越发好奇,《戏春风》的执笔者,在不在这几位师姐里面。   无论主笔在不在,几人浮动的目光偶尔相会,大家相视一笑,瞬间便心领神会,都是同道中人。   一同观看,并同时浮想着一场狗血三角恋的修罗场。   不过陆续感觉,凤鸣峰主能言善道,兴致高扬,另外两位却仿若兴味索然,只有一搭没一搭的嗯声敷衍附和,似是听得都不怎么认真。   正浮想联翩,一道阴影陡然挡在面前,遮住了扣人心弦的修罗大戏。   陆续抬眼,前方站着一个曾有过一面之缘的面孔。   他回忆了片刻,记起这人是秀林峰的入室亲传,名字似是叫刘漳。   刘漳随意抬了抬手,语气不咸不淡:“几月未见,陆师弟近来可好。”   陆续扬了扬嘴,遮掩住心中被打搅的不悦:“尚好。刘师兄呢?”   刘漳没再同他继续寒暄,直接说明来意:“太清谷秘境,陆师弟可曾找到相熟的同门结伴同行?”   秘境历练,可独自行动,也可找合适的同门结伴而行。   陆续相熟的薛松雨和于兴,都是没有资格进入太清谷的底层修士。   他和别峰的亲传弟子不熟,修为又低,恐怕没人愿意和他一队。   况且还未问过师尊,他的修为能不能参与这次试炼。   陆续摇了摇头。   刘漳对这个回答早有料想,淡然问:“我想和陆师弟结伴,不知师弟是否愿意。”   “他不和谁同行。”方休原本在一旁抱臂倚柱,悄然注视陆续,见有人找他搭话,迈步走来,没等人开口已替他回答。   陆续进了太清谷,自然要和他一同游玩。   只是他名义上肩负着监察护卫之职,此刻不好明说。   他早就打算好,入了秘境就将任务扔给师兄,自己带着陆续到处玩乐。   “方尊者。”刘漳见了来人,恭敬行礼。   方休虽非峰主,无人敢怠慢。   方休已经把话说死,刘漳不好再自讨无趣,讪讪离去。   陆续本还思忖如何才能不太失礼地拒绝刘漳。   上回在凤鸣峰,他同对方相处不怎么愉快,甚至可说生出一些过节。   刘漳突然相邀,想必没安什么好心。   方休这句话,替他省事了。   正打算谢过师叔,绝尘道君不知何时也来到他身旁。   “熙宁,阿续无需参与试炼。”   陆续心道:果然。他这只小弱鸡,进入秘境就是给妖兽加餐。   方休皱眉啧了一声:“小曲儿又不是去试炼,我带他进去玩。我会一直在旁边陪他,还能出什么危险?”   “熙宁,你有任务……”   “你负责不就行了吗?”方休不耐烦打断他,“这么点小事,你和柳长寄搞不定?”   以前分派到监察任务,有人遭遇危险,方休也就随手救一救,并非真正关心乾天宗弟子的死活。   能入太清谷的,都是精英弟子,极少遇到需要救援的情况。安排三个元婴修士同往,只是为了以防万一。   若是这回运气不好,多人同时遭遇危机,师兄和柳长寄顾不过来,乾天宗修士这么多,死一两个也不是什么大事。   只能怪他们命中有此一劫。   作者有话要说:   误会小剧场   1.   陆续:秦时故意挑这个时间,打扰我修炼。   秦时:想见你,一大早按耐不住就来了。   陆续:秦时嘲笑我什么都不懂。   秦时:想尽一切办法献殷勤……   2.   秦时:想和师弟同游秘境,咳……单独约会。   陆续:秦时叫我去秘境,打算避人眼目杀掉我。   方休:想和小曲儿同游秘境。   陆续冷眼:不想去。   3.   凤鸣峰主再次出场。   陆续激动地磕起CP。   并且极有可能,见到了《戏春风》的主笔,和师姐们一起磕CP。   师尊:……每一章都在生气。就没个不生气的时候。 第055章 太清(二)   “陆续从未去过秘境, 恰巧太清谷开放,他去见识一下没什么不好。”   寰天道君也来了此处,他的意见再次同方休一致, “本座自会照看好他, 不让他受一点伤。”   陆续又受到了大能们的特殊关照,心情十分复杂。   他清楚自己的斤两,筑基修士绝非金丹妖兽的对手。   然而正如寰天道君所说,若是安全无碍, 去秘境见识一下,百利而无一害。   以心论之,他自己是想去的。   “不行。”清雅却不容商议的决绝语气传入耳中, “阿续没必要去秘境这种危险的地方。”   绝尘道君温柔笑看陆续, 画笔难描的俊逸双眸中闪过一丝深藏不明的晦暗:“阿续, 秘境里的灵草灵矿, 为师都能给你, 你无需同他人那样, 冒着危险去争去抢。”   “等试炼过了, 为师另外找个山清水秀的地方带你去玩。秘境你就别去了, 听话。”   即便太清谷只有天赋卓越,或受师父偏爱的少部分弟子能去, 十二峰加在一起,也有上百号人。   师尊担任监察护卫之职, 不可能无时无刻照看自己。   师叔那样把任务扔给师尊, 对他人不闻不问的行径更是不可取。   陆续不愿任性地给师尊添麻烦, 垂眸答道:“弟子遵命。”   方休皱眉, 掠视绝尘道君一眼, 冷哼一声不再说话。   柳长寄沉默了几息, 骤然开口:“陆续,你过来,本座有话单独对你说。”   寰天道君要和自己说什么?   陆续侧头看了一眼师尊。绝尘道君不置可否,这态度便是默许。   他满心莫名,跟着寰天道君走到亭外不远处一安静之所。   “本座此前就给你说过,闻风故意不让你参研剑道,”柳长寄朝凉亭中的人影看了一眼,“他和欧阳拟歌说得也没错,练剑确实辛苦,你用不着受这份罪。”   “可本座认为,事情并非他口中所说这么简单。”   闻风刻意掩埋陆续的才能,他当初正是因为此事对陆续心生好奇,主动试探。   还曾打算强行收陆续为徒,逼迫他练剑,和闻风对着干。   ……而如今,他自己也不愿陆续受任何一点苦,一点罪。   太清谷秘境,他和方休想法一模一样,趁着这难得的机会,陪陆续去游玩一番,绝无任何一点危险。   闻风不知何故,偏偏不让。   此举定然有什么特殊缘由,他暂时琢磨不透。   但闻风存的定然不会是什么好心。   他和闻风相识多年,清楚他并不是什么好人。   “他现在虽是你师尊,你也不必凡事都听他的。你若想去,本座必定一直陪着你,不让你伤一根头发。”   又一个打算进入秘境后,将自身职责全部扔给师尊的?!   方休也就罢了,怎么连寰天峰主都这样?他自己门下的弟子都不管吗?   陆续心中略微不满,倘若不想尽这个职责,为何要应下这桩事务。   师尊一个人要照看百多个乾天弟子,顾得过来吗?   况且自己不听师尊的,难道听他的?   柳长寄还没放弃收自己为徒?   师尊说得对,秘境他就是不该去。   他朝柳长寄垂眸拱手,清音凛冽:“多谢柳峰主好意。不劳峰主费心。”   悦耳的嗓音说着冷漠的言语,柳长寄只感觉再次被霜寒的软刺刺入,心尖上又冷又痛。   他纵横炎天多年,天下修士少有人敢在他面前说半个不字。   只要不合他的意,逃不开死路一条。   眼前之人一次又一次在他面前放肆,对他的心意不屑一顾。   他却拿他一点办法也没有。   他这辈子彻彻底底栽在陆续手上,万劫不复。   “随你吧。”他无奈叹了口气,“你若改变主意,想去的时候给我说一声,无论何事,只要你想,我都能为你办到。”   清艳的眼梢半垂,将对方的话视作过耳长风,也并未给予回应。   二人走回凉亭,方休即刻问道:“柳长寄给你说了什么?”   明明可以传音,柳长寄却每次都将陆续叫去一边,俯身在他耳旁说话,动作极为暧昧,看得方休心头火起。   “还是太清谷秘境的事。”陆续回他,“柳峰主让我转告师叔,师叔身负保护乾天弟子安危的重责,还望勿要玩忽职守。”   方休惊得目瞪口呆。   他其实猜得到,柳长寄或许是劝陆续不要对闻风言听计从。   他自己也想这么说。   可惜陆续因为闻风的救命之恩,对他的崇敬近乎盲目。   压根不会相信闻风不是好人。   何况闻风为何不让陆续去秘境?他暂时还未想通。   但一向恭敬疏离的陆续难得同自己开一次玩笑,他只能摇头叹笑。   凤鸣峰主在绝尘和寰天二人过来之后,也移步跟着过来。   方才的对话她全部听入耳中。   绝尘道君对二徒弟的爱重,乾天宗无人不晓。   虽然她也觉得,方休和寰天,还有绝尘自己都在秘境中,这些弟子不会出事。   不过他们师徒的决定,她不好置喙。   此刻气氛又有些沉闷,她转向坐在一旁的秦时:“你也不会去吧?”   一名凤鸣峰弟子接话笑道:“秦师兄这等修为,他要入了秘境,还能给我们剩下什么?”   从大殿到凉亭,秦时一直在一旁,安静地看着陆续。   陆续太过赏心悦目,即便乾元仙山风景壮阔,也只能成为色彩黯淡的背景。   那抹天地间唯一的一笔浓墨重彩,夺去了他全部心神。   方才的一切,他也同样尽收眼底。   师尊对师弟的偏爱,他很早以前就清楚。此时也咂摸出一丝不同寻常,难以言说的怪异。   师叔和寰天道君那样,想同陆续在秘境中,一天十二个时辰不分昼夜都待在一起,这样才应当正常。   他自己原本也是这个想法。   他猜不透,师尊为何不愿让师弟进入秘境?   陆续刚才虽和往常一样,态度恭敬又淡漠地半垂着眼眸,但不时微微轻笑。那抹明艳的笑容,让他的心跟着一跳,心情更为愉悦。   可惜现在明灿的笑容又蒙上一层黯淡。   他朝心上人柔声安慰:“师尊也是担心你的安危。”   绝对不是这个理由,秦时心知肚明。他必须留守陵源峰,自然不想陆续进入秘境。   陆续扬了扬嘴,露出完美无缺的虚假笑容,点头示意自己明白。   从这个伪君子的笑容里,他读出了遮掩不住的幸灾乐祸。   他对秘境并无执念,去不了就去不了,不知秦时在暗自高兴个什么劲。   他又将注意力转移到师尊,寰天峰主和凤鸣峰主身上。   可惜此时师尊和寰天峰主都静默饮茶,一言不发。   方休更是坐在二人中间,一脸不耐的凶相,将所有的心烦气躁都形于表面。   凤鸣峰主打趣了几句,无人理会,也不再自讨没趣。   丹霞峰主瞧出气氛不对,又拉着另一峰主,过来找凤鸣峰主寒暄。   大家各怀心事,没有任何值得书写的精彩场面。   陆续偷描了一眼身旁,几位凤鸣峰的师姐都是一副大失所望的愁眉苦脸。   难得的一次聚会,三人下次要聚在一处,不知又要等多久。   午宴过后,峰主们各自散去。陆续兴致缺缺,颇为遗憾地跟着师尊回了陵源峰。   ***   仙山并无一年四季之分,陵源峰花开满树,四季如春。   陆续居住的侧峰在护山法阵最外围,法力最弱。近日高林草木更加繁茂,清阳也多了些许热气。   按正常的时节来看,已经转入盛夏。   绝尘道君不许陆续进入太清谷秘境,陆续自己并未太在意,师尊却似乎怕他心中不快,每日都来他的院中,指导剑法。   方休和秦时同样不约而至。   陆续又被几人拉来扯去,折腾得苦不堪言。   在剑之一道的修行中,越走越偏。   好不容易等到三天后,秘境开放,他这个不孝的徒弟才长舒了一口气。   师尊一离开陵源峰,陆续这个阳奉阴违的孽徒,即刻从家门前的小路溜去了深木林。   大苦瓜于兴养了几个月的内伤,同样久违地来到此处。   陆续逼着二人陪他练剑,将薛松雨和于兴折腾的苦不堪言,到了日落西山,几颗辰星升起,才放二人各自回峰。   他同人切磋了一整天,才找回自己用剑的节奏。   一路哼着不成调的小曲,难得心情愉悦地回了屋。   沐浴更衣,洗漱完毕之后正准备早些休息,窗外忽然传来一丝极其微弱的声响,和往常的虫鸣有所不同。   清艳双眸微微一缩,敏锐的感官让陆续提前察觉了危险的靠近。   “谁!”他瞬间拔剑出鞘,剑尖直指不寻常的细微晚风拂来的方向。   铛的一声精铁脆响,两柄长剑霎然撞在一起。   偷袭者显然没料到,目标竟然察觉到他的存在,且抢先一步朝自己袭来。   覆脸面巾之上露出的双眼登时睁大,将难以置信的震惊显露无疑。   陆续没有从对手身上感觉到灵气——想必为了暗杀于他,特意用法术遮掩气息,以此躲过阵法边缘,法力最为薄弱的护山法阵。   可惜暗杀者低估了他。   黑巾覆面的暗杀者怕被人感知到灵气,识破身份,不敢动用法力。   但陆续能避开毫不留情的致命一击,远在他的预料意外。   他一击不中,即刻从窗边逃离。   这个杀手是谁?   陆续清楚自己遭人妒恨,想杀他的人多如牛毛。   他是绝尘道君的亲传弟子,人人都只有贼心没有贼胆。   有师尊在,秦时这样的元婴修士都不敢拿他怎样。   暗杀者用法术隐藏了气息,他感知不到对手的修为境界。   只是从出的那一招来看,并非是个十分厉害的对手。   他迟疑了一息,从窗外跃出,追了上去。   刚追两步,蒙面人忽然转身。   虽未听到声音,陆续能感觉到,对方明显笑了一下。   遭了。他暗道一声不好,急速回撤,对手却朝他抛出一件物品。   一把带着奇怪香味的粉尘洒在了身上。   粉末有毒?   陆续即刻运转护体真气,但这并不是毒。   正自疑惑,一道亮光又起,迅速将他包围。   眨眼之间,周围景色骤变,他被传送到了一处陌生的高崖边。   陆续凝了凝神,四周草木幽深,随着凉爽的夜风高低起伏。   虫鸣悉索,十丈之内,没有任何可疑气息。   暗杀者没跟着传送过来?   他之所以追出来,并非全因莽撞。   蒙面人不敢在陵源峰大动干戈,引起别人注意。   即便没料到对方还有这一手,他也深信师尊必定在他身上留有保命的术法,他不会有性命之虞。   只是,这里是何处?   与寻常杳无人烟的荒山不同,此处山崖多了一样他没见过的物体。   一道狭长的空间裂缝浮于半空,细缝里一片漆黑,偶尔闪过一丝辉光,看不出究竟为何物。   暗杀者将他传送至此,因为这个东西?   带着深深防备,陆续持剑站在三步之外,小心翼翼等待了一会,什么事都没有发生。   沉思片刻,他决定先行离开。   虽不知此处是哪,他该如何回到陵源峰,远离未知的危险总没错。   走了几步,又一道白光袭来。   看来对手早已布下陷阱,无论是进是退,都是同一结果。   陆续感觉自己仿佛被什么东西拉扯了一下,他捏紧剑柄,随时防备着对手的突然袭击,却未有更大波澜。   恍然一息间,周围景色再次一变。   他又置身于一片陌生的森林中。   这里又是何处?   与方才全无动静的山崖不同,陆续正打算施放神识探查,还未行动,不远处就有强大的灵气急速靠近。   一声从未听过的怪异吼叫,随着飞驰的脚步声同时震入耳中。   两息之后,白中泛金的月夜流光下,一只通体银白发亮,约二人高,形似山魈的妖兽出现在陆续眼前。   乾天宗内不可能出现这样的妖兽。   这里不是乾天宗。   那个蒙面人将他传送到什么地方来了?   山魈见到猎物,眼中耀闪出兴奋的光。   又一声大吼,粗如石柱的长臂裹挟着破风巨力,朝陆续迅猛袭来。   强烈的腥臭几乎凝结成实质,熏得人睁不开眼。   陆续侧身飞退,避开疾如雷霆的强力一击。   重拳打在地上,将平地砸出一个巨大深坑。   泥土闪出棕色暗光,无数碎石彷若锋利飞刀,如雨点般悍然直下。   陆续方才躲过一击,身形刚稳,第二波攻击又至。   他匆忙举剑相抗,剑风在身前结成一张银光交织的密网。虽挡住半数飞石,仍有部分从身边掠过,一瞬间,血花飞溅。   短短须臾,两回合交锋,他已亲身体会到对手的凶猛强悍。   血腥味在周遭飞速弥散,和周身灼热的疼痛一起刺激着灵台和气海。   这并非陆续第一次遇到强于自己的对手。   他曾几次和强于自己的对手争斗。他深知,越是困境,越要冷静。   山魈的长臂又一次袭来,带着震山破石的猛力。   清艳双眸闪过锋锐辉光,借着明亮月华,将对手的攻势看得一清二楚。   白色靴尖在地上飒然一踏,清瘦身影如流风飞霜,轻灵璇过侧身。陆续双手持剑,将寒光闪耀的三尺青锋牢牢稳固在半空。   毛皮银亮的巨臂卷着低吟风啸,刚猛的攻击被对手错开后,径直撞向锋利的剑尖。   这正是陆续想要的结果。   他身形未动,对手反因收不住自身的凶猛攻势,被长剑划出一道从腕至肩,深可见骨的淋漓伤口。   山魈疼痛难忍,骤然发出一声暴怒巨吼。绽裂的深伤彻底激发了妖兽的凶性,浑圆的环目乍然染上深红血光,它猛一转身,更为凶悍地攻向猎物。   即便对手强攻越来越快,力气越来越来大,陆续心中愈发沉着冷静。   他有把握,自己能赢。   暴怒的野兽出拳毫无章法,仅凭本能,陆续并不同它正面抗衡。   他左闪右避,引诱对手自己撞向粗枝巨木。   震耳欲聋的咆哮混着巨树倾倒的闷响,不到半刻,山魈已经伤痕累累。   灵智全失的妖兽眼中闪着殷红血光,要做最后的困兽之斗。   细密血滴随着被鲜血染红的毛皮,从高空直坠而下,呼啸罡风炸开一团团细小血雾气,滴入满地凌乱的断枝残木。巨拳借着由上自下的冲击力,狠狠锤下,要将对手砸成一滩肉泥。   陆续迅疾侧身,再一次以一寸之差的幽微距离,避开野兽的重拳。   同时手腕一转,横剑划出一道银亮寒光,瞬间改变方向,从下往上,朝着妖兽的心脏直刺而去。   腥臭的温热血液霎时澎涌而出,暗红飞溅,滴答的清脆水声中混杂着皮开肉绽的闷响。   庞大的身躯因为失力,还在缓缓倒向对手,三尺长剑一寸一寸,全部没入体内。   森白的獠牙嵌入陆续瘦削的肩膀,做着最后的垂死挣扎。   陆续宛如感觉不到疼痛一般,面无表情站定,淡漠地承受这一切。   皎洁月色之下,一人一兽静默对歭,连微凉的夜风都吹拂地无声无息。   不知过了多久,仿佛只有石火流沙的短短须臾,又恍若一秒一千年。   嵌入骨肉的森白獠牙终于失去力道,颈边也不再传来深沉的呼吸。   凶猛的妖兽彻底断了气。   清艳眼眸闪过一丝凛冽的戾光,陆续抬脚,朝身前的庞大身躯狠重一踢。壮如巨石的妖兽仰面倒下,发出一声沉闷巨响,压碎一地断木裂石。   陆续缓了一口凉气。   休息不过半息,他又即刻行动,拔出完全没入妖兽心脏的长剑,随后一剑刺入野兽腹部,剖开丹田。   光洁玉润的细长手指有着和表相完全不符的凶狠力道。   五指利落果决伸入野兽腹中,并指一抓,瞬间拉扯出一颗沾满鲜血的金丹。   陆续将内丹随意在衣角上擦了擦,也不在意金光上残留的暗红,将其一口吞入腹中。   留给他的时间已经不多,必须得快。   在这之前,暗杀者曾往他身上撒了一把香味奇特的粉尘。   那时他尚且不知,这并非毒烟的香粉究竟是何物。   直到他被妖兽攻击,受了伤,流了血,瞬时明白对手的意图。   满身的血气并未让他浑身散发腥臭,反而四散出一股浓戾的异香。   他身上沾染的香粉,应当是某种能吸引野兽的药物。   所以他一来到这片陌生深林,不到片刻,就有妖力强劲的妖兽出现。   此刻香粉融合血液,药力发挥到了极致。   想必不过顷刻,新的妖兽就会到来,并且源源不断。   清洁术不管用,他必须尽快找到水源,试着将身上的引魔香清洗干净。   可惜他不知自己能否撑得到那个时候。   山魈必然不是这片森林里最强的王者。   接下来要面对的敌人,只会越来越强。   还有那个黑巾覆面的暗杀者。不知是否也跟着来到此处。   说不定他此刻正躲在茂密树林的阴暗处,等着笑看陆续被妖兽撕咬的支离破碎,命丧黄泉。   或许还会寻找适当的时机,在背后放出冷箭。   山魈的金丹融出丝丝灵气,温养血脉。对手强大,也不是全然没有一点好处。   这枚内丹,能抵得上一颗高阶丹药。   肩膀上的几个血洞,正在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愈合。   一场激烈的死斗并未让陆续筋疲力尽,他此刻战意正盛,可以随时对战下一个敌手。   虽想尽快离开此地,寻找水源,可惜森林中的敌人不会仁慈地给予他足够时间。   此刻离山魈倒下,尚且不到半盏茶的时间,茂密草木发出悉索声响,又一道强大灵气急速靠近,修为境界在金丹之上。   陆续捏紧剑柄,毫不犹豫朝长草分开的方向一剑刺出。哐当一声精铁脆响,一股巨力反震的他手臂发麻。   明月皓亮,银光挥洒。陆续看清了躲藏在长草阴影中的对手。   并非妖兽,而是个人。   一个素不相识,身着乾天宗道袍的修士,赫然出现在眼前。   是那个蒙面刺客?   可他应当不会这么早就现身,潜藏在暗处伺机而动才是明智之举。   陆续心中疑惑,然而此刻情势不明,没时间细想。   为了自身安全,有什么话,先制住对手再行询问。   敌方修士也未对陆续留手,青光一闪,一道符箓已朝他急速袭来。   作者有话要说:   误会小剧场   1.   柳长寄:明明拿的强取豪夺霸总角色,为什么还要这么憋屈。   因为这里是绿江,禁止对陆续小黑屋酱酱酿酿。   2.   师尊确实有自己的考量,但不是如柳长寄和方休想的那样。   师尊没有对陆续不好,师尊是真爱,已经说腻了。   3.   陆续被神秘人强行拉入秘境。   一来就受伤。   师尊:看,不信我就是这样。   今日双更,12点还有一更 第056章 太清(三)   陆续一剑破开术法, 璇身飞跃,转瞬闪至对方身侧。   对手举剑挡过,另一只手又扔出一道符箓。   这个身份不明的同门修为不弱, 出手也狠, 只是临战经验远比不上久居森林,天性凶悍又身经百战的野兽。   陆续再次一剑破开符箓。   青光亮至中途,法术还未成型,便已瞬间黯淡。   对手反应不及, 身形有了一瞬间明显的僵滞。   陆续自然不会放过这绝佳的机会,行云流水又是一剑挥出,直取敌方咽喉。   眼看就能将对手制服, 一道银光却忽然从对手身后横插而至, 挡住他的攻击, 转瞬之间化作游龙盘蛇, 以一个难以置信的奇诡角度, 转守为攻, 反向袭来。   此人出现的无声无息, 攻势迅捷, 力道强劲,打了陆续一个措手不及。   原来先露面的法修只是一个幌子。   这个人, 才是真正的敌手。   陆续咬牙,不闪不避迎上剑光。   他若后退躲避, 即刻就是以一敌二, 再无胜算。   硬受这一剑, 强行挟制住法修, 说不定还能将法修当做盾牌, 博一丝胜机——除非对手完全不顾同伴性命。   他向来对自己心狠, 对敌人更狠。   否则他毫无胜算。   迅如游龙的幽寒剑光裹挟罡风剑啸,越过被夹在中间的法修,袭向陆续面门。   攻势比想象中更为神速猛烈。   却在将要刺到陆续时,堪堪停住。   一个熟悉的声音带着万分惊诧的语调,骤然炸入耳中。   “小曲儿?!你怎么在这?”   站在法修身后阴暗处的敌手露出了真容——   ——方休?!   方休不是去了秘境?这么说,这里是太清谷?   两次奇异的传送,空间裂隙,灵气充沛的广袤森林,强悍凶猛的妖兽,乾天宗的同门……   几个碎片在陆续脑中拼凑成一幅完整画卷。   那个蒙面人设计将他拉到了秘境里。   满身染血的陆续将方休吓了一大跳。一想到刚才自己差点伤了他,心中更是一凉。   清亮的少年音色含着勃然怒气,问乾天宗弟子:“怎么回事?”   那名乾天宗修士被盛怒的灵压吓出一身冷汗,战战兢兢解释:“我,我在附近听到银臂山魈的叫声,便循声而来。然,然后……”   然后遇到一个浑身染血,杀气腾腾的可疑之人。   他和陆续想的一样,为防有诈,先将对手制服再说,没想到居然打不过对方。   情急之下动用了保命的传讯法器,叫来了负责救助遇险弟子的元婴尊者。   方休宛如毒蛇的目光冷然看了他一眼,说了一声“滚”。   乾天宗弟子连滚带爬地跑了。   他又转向陆续,隽秀眼眸中的阴寒霎时消散,只有情深意重的关切,以及一丝手足无措的慌乱。   陆续莫名其妙出现在太清谷,全身鲜血淋漓,他一时竟不知到底应该先问什么。   “小曲儿,你身上的伤……痛不痛?”他向前一步,小心翼翼伸出手,打算查看。   陆续退了一步,漠然摇头:“这些血不是我的,是山魈的。”   其实有一部分是他自己的。为了迅速给山魈致命一击,他的肩膀也受伤不轻。好在都被妖兽的金丹治疗的差不多。   山魈金丹中的灵气,比预想中的还要浓厚。   他将自己今晚的经历告知方休。   “有人潜入陵源峰,想杀你?!”方休勃然大怒,“秦时在干什么?闻风将护山大阵的权限交于他,他就是这样做事的?!”   陆续原本以为师尊不在,他住的地方又在法阵最外围,刺客隐藏灵息悄悄潜入,不会被其他人发现。   此时听到方休所言,才知护山法阵目前由秦时掌管。   那就更没什么值得大惊小怪的地方。   刺客潜入陵源峰,秦时应当知道,故意坐视不理。   更或者,此事由他授意。   师尊在秘境,这是杀自己的绝好机会。秦时作壁上观,或者派人动手,怎么样都不奇怪。   那个蒙面的修士,说不定还是陵源峰的同门。   陆续漠然冷笑。   他在乾天宗,就是这么一个四面楚歌的处境。   清冷嗓音沾染孤月冷光,比往日更添一份凛冽:“师尊在吗?带我去见师尊。”   方休瞬时一怔。   陆续此刻杀气未散,单薄瘦削的身影被清寒月色勾勒出淡淡浮光,犹如一块光润无暇的冷玉。   殷红鲜血为清艳的五官添上一笔浓墨重彩的绮丽,灼目光辉美的令人魂悸魄荡。   又冷漠的让人心生寒凉。   陆续是陵源峰最漂亮的摆设。   方休很早以前就知道,闻风将陆续收为徒弟,成日将他带在身边,对他极为关爱。却又放任门下修士的流言蜚语,丝毫不加以阻止。   陆续在陵源峰内八方受敌,能相信,能依靠的只有闻风一人。   这步棋下的绝妙。   陆续将闻风视若神明,而其他人,谁也不信。   他并不觉得闻风这样做有错。他和闻风师出同门,森罗剑的传人,不是伪君子就是真小人,本性实则都一样。   换做方休自己,同样会这么做。   他只是非常嫉妒。若陆续也能满心满眼只装着他一人,只听他一人的话,人生得此夫复何求。   云破月来花弄影,风不定,人初静。明日落红应满径(*1)   月下的孤绝身影勾魂夺魄,方休喉结一滚,顿觉口干舌燥。   无可自抑的变化,清晰明了地昭显出内心念想,他想将眼前的绝世珍宝侵占,据为己有。冷玉一定会挣扎反抗,而那点微不足道的抵抗,会使他更为享受。   力道强劲的手指紧了又紧,指尖刺入血肉,关节泛起青灰,手背青筋毕露。   方休最终默然长叹,缓缓松了手。   “走吧,我带你去找师兄。”   他瞬间拉过陆续手腕。清瘦的手臂线条紧实流畅,触感细腻温良,一只手就能牢牢抓在掌中,稍一用力,就能将细骨捏的粉碎。   他却像捧着吉光片羽的稀世之珍,不忍碰伤了这块冷玉。   但他绝不会放手。   此刻的触碰,已是他最竭尽全力的忍耐。   ***   花映新林岸,云开瀑布泉。(*2)   月明风清,泉水淙淙。   苍遒松树下,两道玉树临风的身影相对而坐,清谈对弈,论道品茶。   难怪遇到门人求救,由方休出手救援。   师尊和寰天道君可以沉心静气下棋品茶,方休性情浮躁,待在这里无聊。   方休并不关心乾天弟子的死活,却希望生点事端,好让自己有事可做。   陆续本不愿打搅师尊下棋,只是他一进入秘境中这处独立世外的方寸小仙境,二人即刻就能察觉。   “阿续?”绝尘道君一怔,随即闪现到他身边。   俊雅的眉宇微微一蹙,轻言细语满含担忧:“怎么回事?”   寰天道君也瞬步而至,低沉嗓音隐含震怒:“谁伤的你?”   陆续又朝师尊说了一遍今晚的经历。   “闻风,你陵源峰的护山法阵莫非只是个摆设?随便一个什么人都能悄无声息潜入?”   没等陆续说完最后几句,寰天道君已怒不可遏沉声诘问:“要是你保护不好陆续,我不会再让他待在陵源峰。”   方休心中本就恼怒,听到这话,忿然讥嘲:“小曲儿在哪,轮得到你说了算?”   然而今晚陆续遇险,现在想来仍旧令人后怕。   他又转向陆续:“小曲儿,你住的地方实在太偏,往后还是搬到尘风殿里来。”   “那两只猫狗,你若是想和他们玩,给我说一声,我陪你去就是。”   陆续眉眼半垂,闭口不答。   “阿续,”绝尘道君抚上他的侧脸,指尖温柔擦拭脸上血迹,“这件事为师一定会派人详查。但熙宁说的对,你不应该继续住在那。”   陆续无言以对。纵使他不怎么想搬离那间小竹院,此时也没办法出言拒绝。   师尊和师叔说的没错,那处竹院实在不安全。   “那边有水,”绝尘道君目指不远处的瀑布深潭,“去把身上的引魔香洗掉,再换一身干净衣服。”   “今晚在为师身旁好好睡上一觉。既然已经来了,明日为师陪你在太清谷四处走走,散散心。”   陆续拱手谢过,转身去往深潭。   浸骨的潭水已被法术加热成温泉。   陆续遇刺前只穿了一身单衣,连乾坤袋都没带就只身追了出来,自然没有换洗的衣服。   他在潭边将血衣上沾染的香粉涤净,又用了一遍清洁咒。   本打算这几日将就穿着,师尊不知从哪儿拿了一套新的道袍,亲自给他送过来。   沐浴完,他进了绝尘道君的空间芥子,里面有一座风景优雅的竹林小院。   红桥流水,竹影清幽,比他住的简陋竹院还要奢华雅致。   绝尘道君调笑:“今晚可需为师陪你入睡?”   惊得陆续连称不敢。   惊魂了大半夜,此时已将近三更。   紧绷的心弦一旦松懈,睡意和疲惫便瞬间上涌。   一沾上高床软枕,沉重的眼皮就再也不想睁开。   有能为他遮风挡雨的师尊在外,陆续感觉无比心安,不过顷刻,便沉入酣畅睡眠。   苍遒松树下,寰天道君一直在静默等待。   见绝尘从芥子中出来,像是怕打扰到另一空间的人深眠,压低声音问道:“睡了?”   绝尘点了点头,正打算坐下,继续未完的棋局,寰天道君突然扬起一丝意味深长的笑:“他单枪匹马杀掉了银臂山魈。又打败了一个金丹修士。”   绝尘道君置若罔闻。   “闻风,”寰天嘴角的笑意更深,“虽然你极力想埋没他的才能,可他天赋异禀,当世罕见,绝不会被轻易掩埋。”   “他入道才两年多,修为尚浅,就已经有了现在的境界。随着时间增长修为积累,往后不可限量。”   方休在陆续睡着之后,在院外又守了一会才从芥子里出来。   一出来,就听到柳长寄的话。   他知道二人在谈论陆续,却没太听明白。   无论是妖兽还是乾天宗修士,在他面前都不堪一击,之前并未觉得有什么奇怪的地方。   此时听到柳长寄的话,回神一想,陆续才筑基,就能杀掉两三个金丹初阶合力才能打败的妖兽,金丹修士也不是他对手。   还有上一回在乾元镇,一人对战六个也不落下风。   他们的森罗剑法实力强悍,难逢敌手,却并非陆续能屡次战胜强敌的理由。   他此前一直认为陆续根骨平平,此刻一想,似乎当真不同寻常。   “小曲儿身上有什么奇特的地方?”   柳长寄愣了一息,又扬嘴嘲笑:“你不知道?”   他看了一眼神色冷淡,默不作声的闻风,哈哈笑了两声。   目中无人的讥诮嘲讽让方休心头火起。   柳长寄是不会告诉他的。   而闻风……闻风在做什么坏事,更不会告诉任何人。   既然问不出答案,也不必多费唇舌。   阴冷如蛇的目光从二人身上掠过,方休径直走到旁边一颗树下,坐靠着小憩。   绝尘和寰天又重新开始了棋局。   长风吹拂,松涛阵阵,宛如仙境的一方世界中,只有风谲云诡的怡然寂静。   ***   芥子世界里,也有用法力刻意演化出来的日升月落。   温暖的阳光透过宽大窗棂,洒在窗明几净的室内。   陆续从沉眠中渐醒,洗漱整理完毕后,走出屋外,就见院中石凳上坐着一人。   方休一直等在院外,见陆续出来,嘴角不自觉扬起:“昨晚睡的可好?”   陆续点点头:“师叔找我有事?”   “带你去太清谷里玩。”   刚打算婉言谢绝,爽朗的少年清音含着笑意:“你和我到谷里去,那些弟子遇到危险,我们去处理。师兄和柳长寄在下棋,就不要打扰他们。”   陆续一想,也是。   方休愿意担负起监察护卫的职责,包揽大部分任务,师尊就可以安闲待在这里对弈品茶,不用东奔西跑劳心费力。   他表情一松,还未来得及点头,手腕就被人抓过,转瞬之间已身在太清谷内。   此处是一座小山丘,视野开阔,景色柔和。不远处有一片小树林,里面传来淡弱妖气,应当只是一些境界低微的小妖兽。   看来方休特意选了一处妖兽弱小的地方,让他体验一下秘境试炼的感受。   这样也好。对手全是山魈那样凶猛强悍的野兽,一不留神就有可能丢掉性命,他也受不了。   陆续在树林边缘寻了几只修为和自己相当的小兽,小试身手。   方休抱臂站在一旁,安静观看。   流光飞霜的飘逸身形轻灵迅捷,一招一式都是让人移不开眼的赏心悦目。   他原本认为,陆续修为低微,又是以一敌众,打不了多久就会精疲力竭。   他随时都准备着出手相帮。   陆续的实力比他料想的要强。   目前为止,仍是游刃有余,不落下风。   可他并未从对方身上察觉到任何奇特之处。   普通的筑基修士是什么样的水平?他不知道。   大一点的蝼蚁和小一点的蝼蚁,在他眼中根本没有区别。   不过陆续身上一定有不同寻常的地方。   闻风对陆续的某些举动,他觉得十分可疑。   并非单纯的喜爱。在喜爱之外,还夹杂着别的情绪。   他猜不出来,但他知道,闻风这只老狐狸定然别有所图。   作者有话要说:   *1 天仙子·水调数声持酒听   *2 张继《江上送客游庐山》   ————————   误会小剧场   1.   方休拿的也是霸总角色,大佬们都是霸总,可惜没拿到强取豪夺的小黑屋剧本。   2.   日常重复,师尊对陆续是真爱,师尊风评被害。   方休:闻风别有所图。   师尊:馋我家阿续的身子,早就垂涎三尺。 第057章 无尽(一)   方休沉思之际, 传讯符的微光突然亮起,将他的思绪打断。   又有乾天弟子遭遇危机。   他撇嘴,低声骂了一句“碍事”, 瞬移到陆续身边, 抓过清瘦手腕,又施法传送去往求救弟子的所在。   陆续正在和几只小妖兽斗法,这种程度的打斗对他来说犹如玩闹。   那几只毛茸茸的小兽生的可爱,都不忍心下重手。   他本想再玩一会就放它们离去, 谁料方休又突然瞬移过来抓住他,一句“怎么了?”还没来得及问出口,眼前景色乍然瞬变。   首先映入眼帘的, 是一只身躯有如山丘的庞然大物。   通体黝黑, 全身覆盖着坚硬鳞片, 两张血盆大口, 三只通红巨眼, 形貌恐怖。   围在它周围的乾天宗弟子, 有四五十人之多。   看来这些修士原本打算联手围剿它, 没想到低估了对手, 反倒成了妖兽的猎物。   方休迅如闪电,威如雷霆, 一剑斩断妖兽长舌,救下被长舌卷着, 正要送入口中的修士。   妖兽勃然暴怒, 一声低沉咆哮, 穿云裂石, 连一碧千里的广袤平原都如地震般抖动不止。   许多人站立不稳, 陡然摔倒在地。   另一条生满尖刺的暗红长舌, 如粗壮的铁鞭,带着排山倒海之势呼啸袭来。   一时间,腥风大作,粘液如雨点滴落在地,绿草顿时枯萎,不断悲鸣着令人心惊胆颤的滋滋腐蚀声。   方休的银色软剑龙游蛇绕,剑气暴戾阴寒,在虚空中凝聚成一条轮廓缥缈,若隐若现的幽明巨蛟。   剑鸣似龙吟,一剑斩断粗如铁链的长舌,又一剑,寒芒大盛,直接将山峦般的庞然大物一分为二。   妖兽的残躯重重倒向地面,将平地砸的再次一震,逐渐分崩离析。   修士们僵立在原地,被震天撼地的强悍威能惊得呆若木鸡。   弥漫在空气中的腥风渐散,过了半晌,众人才缓慢回过神,朝前来相救的元婴尊者道谢。   方休冷眼一瞥,语气冷戾森寒:“下回找准对手,别再以卵击石,不自量力。”   众人低眉垂首,没人敢发出半点声音。   白衣劲装,龙纹金绣飞扬张狂的高挑身影转身走向陆续,正准备带着人离开,一个低婉女声战战兢兢:“方,方尊者,半刻前,有一女修入了妖兽巢穴,现在还没出来。”   她目光转向远处,平原边的连绵山峦上,有一处黑黝黝的洞口隐约可见。   方休神色不耐啧了一声,转向陆续时却瞬间温柔:“我进去看看,很快回来。你在这儿等我一会。”   说完便不见踪影。   盛气凌人的威压消失,众修士才长长舒了一口气。   此时多道目光转向和方尊者一同出现的陆续,半是疑惑半是好奇,还有几分对于他能得元婴尊者温柔以待的羡慕,和由此生出的怨妒。   忽然一个声音疑惑问道:“陆师弟,你怎么在这?你不是没参加试炼?”   陆续闻声一看,问话的是秀林峰刘漳。   刘漳此前曾邀请他在试炼中同行,当时就被方休拦下。   何况陆续并未和参加试炼的同门一同进入秘境,此时突然出现,别人必然疑惑。   被人设计强行拉入太清谷,这事自是不方便对外人说。   精妙薄唇轻轻扬出一个淡笑,并未出言解释。   陆续笑而不答,刘漳不好再问。   无人出声,气氛一时凝重而诡谲。   “陆师弟,”又一温婉女声响起,比起刘漳不咸不淡,难以分辨喜怒的语调,这一温柔音色,善意明显。   “我们要不要也跟过去看看?”   说话的人陆续眼熟,是那日和他站在一起,听绝尘道君和凤鸣峰主八卦的凤鸣峰师姐。   当日那几位凤鸣峰师姐都在此处,朝他使着眼色,示意他先行离开。   被这么多双眼睛盯着,谁都无法自在。   陆续欣然接受了她们的好意,跟着几位师姐一同朝山洞方向走。   除了凤鸣峰,还有几位丹霞峰的师姐。她们平日关系就不错,此次试炼,大家同行,相互照应。   陆续加入了这群师姐的队伍。大家边走边寒暄,师姐们朝他说起刚才围杀那只妖兽的情况。   和陆续猜想的一样,一群乾天弟子集结了五十多个同门,打算一同对付大妖。   本以为胜券在握,谁知对手的强大远超预料。   一丹霞女修感叹:“幸好方休尊者来的及时,否则那个烈地峰的同门就没命了。”   “常年听人说方尊者道行高深,即便在炎天的元婴尊者中也名列前茅,今日我第一次见他出手,”一凤鸣女修压低声音,“似乎是比我师父厉害。”   “他是专司战斗的剑修,丹修,音修怎么能比。”   几位女修闲谈几句,又说到进入洞穴的那名同门。   凤鸣峰师姐瞥了一眼跟在她们后面的几个女修,附在陆续耳边小声道:“那人是她们问缘峰的同门,她们虽一同行动……”   她皱了皱眉,摇头轻叹:“我们都能一眼看出,她们关系不好。”   “那名女修是被她们喊入洞穴的,人没出来也一声不吭,多半不想让别人知道。幸好我们碰巧见着。”   刚才将此事告知方休的,还是一个好心的丹霞峰弟子。   问缘峰,薛松雨的同门。   她们抱团欺压另一个同门,陆续对此事见惯不惊。   几人很快行至洞口,方休还没出来。   洞里漆黑一片,不知什么情况,大家只好站在外面等候。   另有一群好事的同门也跟着一块来了。   问缘峰的人也在。   她们神色冷漠,应是不想看到进洞的同门出来,却又不能完全不闻不问地甩头离去。   没过一会,方休强大的灵息从洞穴里传出,想必已经快走到洞口,即刻就能出洞。   此时洞内倏然传出一声哭喊:“方尊者,不要!”   这声传出后,哭喊像是被什么东西堵住,骤然停止,洞内又是死寂一片。   陆续和几位师姐面面相觑,怎么了这是?   一人小心翼翼询问:“我们,要不要……进去看看?”   陆续思忖片刻,点了点头,大步踏出,率先进洞。   众人惧怕方休,担心贸然进入,事后方尊者怪罪,没人担待得起。   只有陆续无所畏惧。方休是他师叔,不会拿他怎么样。   洞中通道漆黑一片,然而没走多远,便有法术灵火照耀,火光璀璨,将洞内情形亮照的清晰可见。   只是这场面,让众人惊讶得不知如何是好。   一名女子衣襟大敞,神色慌乱,被方休捂住嘴,紧紧抵在石壁上。   方休欲对她行不轨之事——见此情此景,这便是大部分人唯一的想法。   方休见到陆续,动作倏然一顿,匆忙将人放开。   他一步瞬移到陆续身旁,阴寒冷冽的眼神霎时柔软,甚至带着一丝惊慌失措。   “小曲儿……不是……”   清亮的少年音色语气焦急:“……不是你看到的这样。”   无人答话。   冗长的石道上传来细微回音。   方休皱着眉,继续解释:“我刚走到这,她突然开始扯自己衣服,还大哭大闹……”   “方休尊者想强行…我!”那名女修抢过话,梨花带雨,惊魂未定朝大家哭诉她刚才的遭遇。   “我在洞里遇到妖兽,方尊者入洞救我,又护送我出洞。此前一路都好好的,到了这里,他突然停下,要我委身于他。”   “他说只要我愿意以身侍奉,便给我丹药法宝。可我……我不愿意,他就……”要强来。   “你放屁!”方休怒不可遏。   明明是那女修自导自演。   她突然扯开自己衣衫,又兀自大哭大闹,情急之下他才动手捂了她的嘴。   哪知刚好被陆续撞见这一幕。   还是无人说话。   方休游乐花丛的名声在外,乾天宗内许多人都曾有过耳闻。   《戏春风》里甚至有他夜御二十的春宫故事。   他平日行为也确实轻浮放荡,许多人对此信以为真。   他此刻的行为,也像极了欲对女修不轨,被人打搅后恼羞成怒,妄图以势压人。   大家心中有自己的判断。   但方休实力强横,在强者为尊的炎天界,无论他要做什么,没人敢出言阻拦。   这件事的结果,大家都心知肚明,恐怕就这么不了了之。   陆续微微皱着眉,待女修整理好衣襟后,仔细观察了她片刻。   女修的声音他刚才就觉得有些耳熟。   此时她理好散乱的长发,露出完整的脸,陆续顿时回忆起她是谁。   问缘峰,那个容貌姣好资质上乘,却遭受同门欺压排挤,因此和薛松雨有了往来的徐婉。   他和徐婉有过一面之缘,那一回方休也在。   徐婉想攀上方休这颗高枝。   这一次,故技重施。   别人或许不清楚,但陆续自认了解方休的本性。   方休看似轻浮,实则脸皮极薄,动不动就脸红耳赤。还几次将他弄得莫名其妙,仿佛是他轻薄调戏了方休。   何况以方休的能耐,真想对徐婉做什么,哪会是现在这样。   只不过这件事仍有可疑之处。   徐婉想攀龙附凤,他能理解。   可她今日此举,根本达不到目的。   别说方休没对她做什么。即便真的做了,她一旦惹怒方休,那些承诺过的丹药法宝,一样都拿不到。   方休的名声并不好,他不但不介意,反而有着不以为耻,反以为荣的味道。   他一直说自己是真小人。他确实是。   他即便玷污了徐婉,也可以扭头不认。本就污黑一团的名声上再添微不足道的一笔,对他来说根本不痛不痒。   他实力强悍,蛮横凶残,没人敢指谪他。   徐婉这么做,只能坏掉她自己的清白。   难道两次被方休拒绝,气昏了头?   “小曲儿,我真没对她做什么。”方休见陆续不说话,又一次解释。   别人怎么想,他不介意。陆续不能误会。   赌咒发誓,说什么都行。或者对那个女的严刑拷打,让她不敢再污蔑。   无论如何,不能让陆续误会自己。   陆续微微点头:“先出去再说。”   方休本以为还得多解释几句,没想到对方竟然相信自己。   他顿时喜上眉梢,懒得再提这件莫名其妙的烦心事。   陆续眉心一皱,他就胸闷气短,手足无措。   而只要他一个信任的眼神,就能令自己心花怒放,将所有的不快统统抛至九霄云外,只留心满意足的甘甜。   一行人沉默不语出了洞。   这件事大家都心照不宣地缄默于口,没人敢再提。   无论他们撞见了什么,都得装聋作哑。   而方休这位始作俑者,宛若无事发生。   方休天资旷世,筑基时尚且年幼,如今仍然是一副十七八岁的少年模样。   他一副春风得意,眉飞色舞的样子,看在众人眼中,有种难以言说的违和诡异,比青面獠牙的妖兽,更令人毛骨悚然。   出洞后,几位凤鸣峰的师姐问向陆续,是否愿意和她们同行。   陆续一时犹豫。   凤鸣峰的音修和丹霞峰的医修,即便金丹境界,战斗力比他强不了多少。   大家半斤八两,在太清谷里,只会去相对安全的地方,寻些普普通通的妖兽。   这样的试炼,对他来说也恰到好处。   师姐们都是入室亲传,大家地位相当,对他没有恶意。和她们同行,并无害处。   只是,他是不是得先去禀明师尊?   昨夜他误入秘境,师尊只说带他去太清谷走走,没说让他和其他同门一起试炼。   既然已经来了,又有人邀请他同行,师尊……应当会同意?   他打算让师姐们等一会,等去那方结界中向师尊请示过后再回话。   方休却替他回答:“不行。他得和我一起。”   他抢在闻风之前先将陆续拉了出来,怎么能让别人打扰。   “师叔不是尚有职责在身?”   陆续心中了然,师尊和寰天道君在下棋,方休一人无事可做,把他拉出来解闷。   不可能每当有弟子遇到危险,方休都拉着他一块去?   他身处太清谷,不和同门一起参加试炼,反而跟在监察身后,怎么想怎么尴尬。   正打算再说些什么,脚下忽然又是一阵地动。   刚才那只巨大妖兽曾引发两次地震,众人都认为,又是哪里钻出来一只。   虽然地动山摇得厉害,有方休在此,众人安全无虞,心中自然安稳,只拿出武器左右环视,并未将此地震当回事。   陆续放出灵识查探,虽然他的灵能感知铺不了多远,闹这么大动静,必然是妖力极强的妖兽,为何一点妖力都没感觉到?   他正自感叹,太清谷里的大妖果然可怕。   妖力强悍,还能屏蔽灵息不让修士察觉。   忽然离他三步外的凤鸣峰师姐惊叫一声。   她脚下空了。   方圆几里的地面,不知发生何事,骤然出现一条界限分明的亮光。   光圈包裹的地方,喷涌出一层薄雾,地面瞬间变为透明。   师姐坠入地洞,陆续下意识想去救人,刚一步踏出,体内灵气倏然停滞,所有法术失效。   紧接着,强烈的失重感包围全身。   ——他自己也掉下去了。   陆续心中闪过唯一的念头,眼前一黑,瞬间失去意识。   一切如石火流沙,发生在转瞬之间。   “陆续!”   方休伸出手,还未来得及将人拉住,猝然消失的地面又恢复原样。   原本站在光圈内的修士全部消失不见,光圈外的人还在神游天外。   方休的怒吼将众人神思拉回,大家一脸茫然,面面相觑。   “方,方尊者,”一人战战兢兢询问,“刚才那是,那是什么东西?”   地面消失了一息,随后又完好无损的出现。   这绝不是妖兽引发的地震。   他们从未见过此等怪异之事。   “闻风!柳长寄!给老子过来!”方休暴怒不已,大声怒喝,“无尽崖怎么会出现在这里?!”   两道仙姿神韵的颀长身影霎时出现。   寰天道君漫不经心讥嘲:“许是主峰的人测算不准。出了就出了,又不是没见过,有什么……”值得大惊小怪……   他话还没说话,脸色一变,声音戛然而止。   绝尘道君俊美无俦的脸上没有了往日温雅,冷冽的嗓音燃着无尽怒火:“方休,阿续呢?”   方休没心情回答这个显而易见的问题。   他把陆续带出来,却没保护好他,让他在自己面前被无尽崖吞噬。   他难辞其咎。   可谁也没告诉过他,太清谷里几十年出现一次的异象,会在这时突然显现。   在以往,秘境开放过程中,若是会出现无尽崖,乾天宗主会提前告知。   而无尽崖显现之前,天地异动,以元婴修士对天道的感知,必然心有所感,不会如此毫无知觉。   这一次的无尽崖,来的太过蹊跷。   方休怒问:“无尽崖现在在哪儿?”   绝尘道君脸色阴沉,留下一句:“我去找宗主。”   身影瞬间消失。   寰天道君五指在大袖下紧捏成拳,像是在安慰自己,自言自语:“他很厉害,一定不会有事……”   ***   陆续从高处坠落,只觉得各处疼痛难当,全身骨头都仿佛散了架。   缓缓支起身,略微活动筋骨,还好只是一些小擦伤,并未伤筋动骨。   他自嘲了一句皮糙肉厚,扫视一圈周围的情况。   同门们横七竖八躺了一地,粗略一数,有三十来个之多。   有些已经转醒,有些仍旧昏迷。   凤鸣峰的师姐在他旁边不远处,也刚醒。   四目相对,各自询问起对方伤势。   这位师姐不但是凤鸣峰主的爱徒,和她沾亲带故还有点远亲关系,也姓欧阳,名珊。   炎天界除了修仙门派,还有许多修道世家。宗门之间盘根错节,合纵连横,关系复杂。   欧阳师姐比他惨一些,摔伤了手骨,好在伤势不重。   丹霞峰的师姐替她包扎了伤口,大家忙里忙外,一个时辰后,掉下来的这些同门才全部安顿好。   一些同门和陆续一样不明所以,欧阳师姐朝大家介绍起无尽崖。   无尽崖是太清谷内另一处空间,简单说来,是秘境中的秘境。   它在太清谷中四处移动,空间法则奇特,天地灵气流转缓慢,修士体内的灵气也难以运转,修为会受到极大压制。   金丹修士在此处,道行会降低到炼气水平。   无尽崖虽然可怕,但它的移动有一定规律可循,何时何地出现,能提前测算。   以往的太清谷试炼,若有无尽崖出现,入谷之前宗主会事先告知。弟子们可以在那个时候避开无尽崖出现的地点。   这次不知为何,大家都没得到消息。   一个主峰的内门弟子咬牙愤恨道:“这次负责测算的是刘师兄。他除了一身溜须拍马的本事,什么都做不好。定然是他测算的时候偷奸耍滑,算漏了这一次。”   他又喋喋不休抱怨了一大通。   几个因为跌入无尽崖,心中恼怒的同门也跟着他一起发了一堆牢骚。   过了一会,才有人问道:“我们怎么离开?”   草木沙沙作响,众人一阵沉默。   “我们被无尽崖吞噬的时候,方休尊者就在旁边。他知道这一情况,一定会即刻通知宗主。”   秀林峰的刘漳也落入了此处,他安慰众人,“不必担心,我师尊一定会想办法尽快救我们出去。”   一人担忧问:“可,可是,要等到什么时候?”   “万一峰主不愿救我们,或是没有办法……”   “别瞎担心。”一个内门弟子看了陆续等几个亲传弟子一眼,“你的命不值钱,有人的命金贵。”   若只有内门弟子不甚跌落此处,能不能获救,他们说不准。   此时此地,有好几位峰主的亲传,秀林,凤鸣,陵源,丹霞……都是峰主爱徒。   峰主们绝不可能坐视不理。   “现在我们要做的,是想办法撑到那个时候。”   这话听起来有些可怕。   有人疑道:“什么意思?”   欧阳师姐叹了口气:“我们修为虽受到压制,常年生活在无尽崖的妖兽早已适应这里的环境。”   一群人脸色瞬变。   他们的法术法宝,威力大大减弱,妖兽还是一样强。   刘漳握紧长剑:“接下来,我们只有通力合作,齐心协力对付妖兽,才能活命。”   他看了一眼陆续,又转向问缘峰的那几位弟子,警告她们别再像此前那样,暗中给同门使绊子。   大家默然点了点头。   斜日西沉,天空被残阳烧的通红,彷如能滴出血来。   宁静的白日过去,夜色渐浓,四处都笼上一层厚重妖气。   一到晚上,便是无尽崖中妖兽横行的时刻。   夜幕中第一颗星子升起,众人迎来了袭击者。   无尽崖内灵气滞结,灵力运转缓慢,法术受限。   妖兽们转为锻体,大都四肢粗壮,身覆厚重鳞甲,刀剑砍上去,硬如岩石,极难对付。   好在有资格进入太清谷的,都是各峰精挑细选的一批精英弟子。   三十多人联手奋战一夜,虽然受了一些伤,也将妖兽打退。   金丹修士灵气受限,陆续筑基境界,气海中的灵力本就稀薄,反而未受到多大影响。   陵源峰最好看的摆设,一跃而上,反倒成了最强战力之一。   无论身法轻灵,还是剑法精妙,他都出类拔萃,令不少同门刮目相看。   作者有话要说:   误会小剧场   1.   陆续:方休脸皮薄,动不动就脸红,怎么可能去调戏女子。   方休:虽然我的确不会去碰别人,但我只有在你面前才脸红。   其他换做谁都不感兴趣。   2.   陆续一直以为乾天宗所有人都讨厌他,其实只有部分人嫉妒。   陆续的长相,走哪儿都有人喜欢。   所以!不要贷款主角憋屈!躺赢的咸鱼根本不介意!   小陆已经成了凤鸣峰和丹霞峰师姐们的团宠。   师尊的醋坛子又变大了。   今日仍然双更,12点还有一更。 第058章 无尽(二)   到了第二日, 旭阳东升,妖气渐散,无尽崖又归于平静。   众人休息了半日, 养足精神, 此时有人提议:他们所在的地方是一处坪地,周围没有遮蔽,一到晚上就八方受敌。   不如去找找,有没有地势险要, 易守难攻的天险之所。   要是能背靠大山,他们不用腹背受敌,只对付前方涌来的妖兽, 压力会小许多。   众人商议片刻, 觉得言之有理。   此时天色尚早, 若能在太阳落山之前找到一处更为安全的场所, 今晚也能平安度过。   一行人开始朝着西面远山的方向走去。   行进路上, 陆续趁着周围没什么人注意, 走到徐婉身边。   她也落入了无尽崖。   那几个问缘峰的同门, 没再暗中欺压她, 却对她不理不睬。   她没有其他相熟的乾天弟子,娇柔身影一个人走在队伍后面, 孤单零落,楚楚可怜。   见到陆续, 她抿了抿嘴, 一言不发。   徐婉对陆续的感情有些复杂。   那日在深木林见他第一眼, 就在心中刻下难以磨灭的印象。   她有幸见过几次有乾天宗第一美人之称的凤鸣峰主, 但她觉得, 陆续比欧阳峰主更为夺目。   并非女子那种温软阴柔之美, 是另一种越过双眼,直击心魂深处的赏心悦目。   那时她正受着同门的冷嘲热讽,心中万分难过,陆续忽然出现在她面前。   他脸上的浅淡笑意并非对着她,她们也仅仅只对视了一眼。然而就是这一抹灼艳的明光,让她心中顿时一亮,所有的沮丧都在那一刻灰飞烟灭。   于是她拜托薛松雨,希望能介绍他们认识。   说不定,她和他也能成为朋友。   那时她尚且不知他的名字。   等到知晓他身份的时候,所有尚未成型的模糊绮念,都在一瞬间消失殆尽。   陵源峰陆续,怪不得这么好看。   陵源峰主最喜爱的弟子。和一个不受峰主重视的内门弟子,是身处两个不同世界的人。   “为什么要污蔑我师叔?”淡雅音调如平静溪流,清朗悦耳,无波无澜。   “我觉得你不会不知,这样一点用也没有。”   徐婉低眸看向脚下,过了好一会才沉声道:“我没有污蔑他。他确实想……”   陆续扬了扬嘴,目光依旧平静冷漠:“那你为什么不答应他?他都说了要给你丹药法宝。”   “我……”徐婉支支吾吾,“我不想委身于他。”   陆续漠然看了她一眼,嘴角幅度未变,声调仍然冷清:“你受何人指使?”   徐婉脚步陡然一顿。   过了几息,她将头埋得更低,再不说话。   陆续嘴角再次无声扬了扬,不再追问,走回了队伍。   “是那个问缘峰的女修?”欧阳师姐好奇询问,“方休尊者对她……”   陆续无奈叹笑:“我师叔不是那种人。”   方休不是个好人,这一点他比谁都清楚。   但强迫一个姑娘这种没品的事,方休确实没做过。   欧阳师姐“嗯”了一声,没再多说。这事别说她,就算她师尊凤鸣峰主也管不了。   无论事实如何,她都只能装聋作哑。   不在背后说长道短,便是对问缘峰女修最大的尊重。   一行人在夜幕降临时,走到一处下风的山坳。   又是一夜你死我活,以命相搏的激烈战斗。长夜难明,对人的体力,耐力,心力,都是一场煎熬。   苦撑六个时辰,终于挨到天明。   杀死最后一只妖兽,许多人再也顾不上平日最为讲究的仙姿仪态,一屁股坐在地上,姿势怎么舒服怎么来。   丹霞峰的师姐悉心帮陆续包扎了身上的几处伤。   同妖兽战斗时,他一直将几人护在身后,大家心里都非常感激。   也有人看得心惊胆颤。   陆续是绝尘道君最喜爱的徒弟,陵源峰的门人眼红嫉妒,都在心里期盼有朝一日他被道君逐出师门,赶出陵源。   然而此一时彼一时。   陵源峰落入无尽崖的两个内门弟子心里清楚:之前那个乾天同门说的没错,陆续在此,绝尘道君一定会想办法,尽快赶来救他。   若陆师弟有个三长两短,他们即便出了无尽崖,也没办法朝道君交代。   何况生死关头,陆师弟现在比他们顶用得多。   两内门弟子暗中商量了几句,决定还是劝一劝。   一方面朝他示好,另一方面,也要劝阻他,今夜别再只攻不守。   他们不知何时才能离开无尽崖,再这么伤下去,后果不堪设想。   二人刚移坐到陆续旁边,就听到旁边几位同门突然爆发争执。   寰天峰内门弟子说,昨晚的妖兽强于前晚,应和地域有关。若再往山里走,遇到的妖兽会更强。   他们要求大家往回走。   秀林峰弟子说这只是他们的错觉。   每夜都要同妖兽生死相搏,不知何时才能得救。   众人精疲力尽,心中仓惶不安,再不能找到一个易守难攻的安全之处,往后处境会越发艰难。   双方为此争执不下,焦躁的情绪影响了一大堆人。   “陆师弟,你有没有这样的感觉?”一凤鸣峰师姐问。   她们不善战,都在后方以琴音辅助,不知是妖兽变强,还是她们变弱。   只身心俱疲这一点,大家深有同感。   一想到今晚又是一场死斗,秀丽的眉头几乎快要拧出一个死结。   陆续和寰天弟子的看法一样,越朝山里走,妖兽恐怕越强。   只是妖兽修为增强的并不明显,他们不入山,只在外围找个地势安全的地方即可。   平地上没有遮挡掩护,四面受敌,再这么下去谁都撑不住。   “行了!都别吵了!有这精力,不如省下来对付晚上的妖兽。”越来越多的同门加入到究竟是进还是退的争吵中,刘漳忍无可忍,大声出言叱责。   “都已经走到这里,再往前走一段。若能找到遮风避雨的山洞,大家只需守住洞口,就可防御妖兽的进攻。”   能不能如他说的这么顺利,没人说的准。   但刘漳是秀林峰亲传弟子,地位超凡修为又高,大家隐隐以他为首。   他一拍板,内门弟子也不好再争。   人群总算安静,激战了一夜的修士们各自闭目养神。体力恢复了,还得继续出发。   希望能如他所说,找到一个安全山洞,撑到师门救援的时候。   一阵山风拂过,一股似有若无的淡淡香味忽然钻入陆续鼻尖。   修士们身上都沾着血,即便平日最注重干净整洁的女修,此刻也只能忍受满身血腥。   无尽崖里修为受限,每一丝灵气都要用在关键的地方,没有多余的灵力浪费在清洁咒上面。   “师姐们平日用的什么熏香?”陆续尖着鼻子,在风里嗅了嗅。   “都这时候了,怎么还关心这个。”欧阳师姐又好气又好笑。   陆师弟虽长得比她们好看,好歹也是男子,又有一个荒靡无度的师叔。   跟着沾染了些男人的轻浮习气,无可厚非。   只是这时候问起,未免太不合时宜。   无意之中又成了轻浮浪荡的登徒子,陆续急忙解释:“我似乎闻到一股奇怪的香味。”   香味很淡,混在浓烈的血腥味里,若隐若现不易察觉。   他不知是不是谁衣服上的熏香或随身携带的香囊,但这味道一入鼻,心中下意识生出一种警觉。   类似的味道在哪儿闻到过?   一丹霞峰的师姐闻言,左右嗅了嗅:“是有一股淡香味,不是常见的味道。”   “不知哪位同门用的熏香,两天了,还能在一身血腥中保持不散。”   姑娘们大多喜欢味道好闻又独特的熏香,她想找这人询问香料配方。   只是目前的处境,不适合聊这些花月雅事。   不是这几个师姐的熏香。陆续眉宇微不可查一皱。   其他同门不认识,不好贸然询问。况且这味道有何可疑之处,他也说不上来。   休息了小半日,大家再次起身,出发寻找安全之所。   走了大约一个多时辰,有人一声惊呼:“你们看前边,好像有个洞!”   众人随着他所指的地方望去,远方淡苍色的山坡上,依稀有一团墨色和周围略有不同。   透过茂密树梢,大致能判定,确实有个洞口。   众人精神为之一震。   “可若是妖兽巢穴,里面也不一定安全。”   “不去看看怎么知道。”   “即便有妖兽,我们也可以给它占了。大家待在洞里,守好洞口,今晚就可安全度过。”   修士们商议了几句,很快达成共识。   众人加快脚步,迅速朝着山洞方向前行。   越往前走,陆续感觉越不对劲。   那股香味原本很淡,只有起风时,山风吹散众人身上弥漫的血腥气,才能隐约闻到。   然而现在,香味变浓了。   即便是哪位同门用的名贵香料,香味持久不散,也不该在这么短时间内越来越浓烈。   又走了几步,他心里猛然一震。   方才香味浅淡,只觉似乎在哪里闻到过,无法确定。   现在味道浓烈到一定程度,瞬时和记忆重合。   他已然能确定,这是前几日那个蒙面人撒在他身上的引魔香,和血液混合后的味道。   怎么会出现在这里?在哪个同门身上?   “先去找水!”陆续迅速朝众人说明这一情况。   香味会引来强大的妖兽,清洁咒也除不掉,必须尽快找水洗净,否则后果不堪设想。   同门们听了,一脸茫然地半信半疑。   “这是谁身上的味道?”有人问。   大家各自在自己身上闻了闻,一个不起眼的松淳峰内门弟子举起手:“好像,是我身上的。”   “但这不是我日常用的熏香。”   此前香味淡,他自己都没发觉。更不知是在何时何地蹭上的这个味道。   “我们走了这么远,一路上什么事都没有。”有人疑惑,这味道真如陆续所说,会引来妖兽?   众人从未来过无尽崖,一时半会,去哪儿找水。   “最好听陆师弟的,想办法把味道除去。”欧阳师姐劝道,“我们现在处境危险,任何事情都大意不得。”   同门:“那等我们在山洞里安顿好,即刻就去找水。”   陆续刚打算说,先除味道,再去山洞。这香味一刻都不能多留。   还未开口,一人突然惊问:“你们,有没有听到什么声音?”   众人瞬时安静,纷纷拔剑,一边小心防备,一边侧耳倾听。   防备了半晌,山中寂静,连一点风声都没有。   “哪有什么……”有人略微不满,打算叫同门们都镇定一点,不要风声鹤唳草木皆兵。   一个人疑神疑鬼,会使得大家都精神紧张。   老这么下去,没事都会被吓出病来。   正要收剑回鞘,人群中忽然一人惊呼:“小心。”   大部分人还未反应过来,一道巨大黑影猝然从半人高的茂密草丛中蹿出,刹那一瞬,已将一修士吞入腹中。   一条状如蟒蛇的妖兽赫然出现在众人眼前。   巨蟒全身布满黑色鳞片,头上生角,后背有翼,双眼亮着煌光,朝众人滋滋吐着蛇信。   “白,白日怎会出现妖兽?!”不少人被突如其来的巨大妖兽惊得呆在原地,仓皇无措。   恐怕是被引魔香吸引来的。   陆续提醒众人:“小心应付,它比之前我们遇到的都要强。”   这条腾蛇至少金丹中阶,妖力不在他那日遇到的银臂山魈之下。   腾蛇吞食掉一人后,不过须臾,又蜷曲,飞蹿,再次袭向人群。   身法轻快的修士急忙闪身避过,有一个动作稍慢的,不幸成为妖兽腹中美食。   陆续站在腾蛇右侧,将几个师姐护在身后,举剑抵挡攻击的同时,伺机寻找着打败对手的机会。   修士们经历了两夜的浴血死斗,在命悬一线的严酷困境中,急速领悟出联手抗敌的经验。   同腾蛇激战半个时辰,失去五个同门后,余下的人虽大都伤痕累累,也逐渐控制住局面,占据上风。   一个烈地峰弟子趁着腾蛇同正面迎敌的几个同门交战之机,悄声靠近它身后。   只要他这一击能成,他们就能取得这场死斗的胜利。   银亮的白刃寒光闪烁,挟着迅猛的风雷之势,急速斩向对手。   锋锐的刀尖眼看就要没入巨兽身躯,却陡然停在半空。一息之后,环刀无力掉落,横倒在草种中,连声音都细的难以听清。   烈地峰弟子瞪大了眼,难以置信的痛苦表情凝滞在脸上,片刻后,鲜血四溅的身体也软绵绵瘫倒在地上。   “你做什么?!”有人发出一声惊呼。   许多人看的分明,攻击烈地峰弟子的并非腾蛇,而是秀林峰的一个同门。   秀林峰修士在大家专心致志同妖兽作战之时,趁人不备,竟将长剑捅在自己人身上。 第059章 无尽(三)   刘漳躲过腾蛇的正面一击, 怒问自己的同门师兄:“盛飞,你疯了?!”   盛飞嘴角勾出令人毛骨悚然的微笑,又一剑斩向站在他旁边不远处的同门。   场面瞬间乱了套。   腾蛇妖力强劲, 速度迅猛, 修士们须得全神贯注小心应对,动作稍微慢一点,就有可能命丧敌手。   大家齐心协力,尚能勉强应付。   然而此刻, 他们不但要对付可怕的妖兽,还要防备同门的背后偷袭。   面对大家的质问和咒骂,盛飞只冷笑着不言不语, 完全不打算给予任何一点有声的回应。   他击杀了第二个人后, 迅速飞撤到几丈之外, 等待着再次出手的时机。   “陆师弟, ”丹霞峰医修焦急询问, “我们怎么办?”   陆续举剑挡过腾蛇坚硬如铁的蛇信, 退跃半步靠近几位女修:“盛飞的身法和剑法都只能算平常, 你们分出一点心神防备好身后, 他没有偷袭的机会,不会随意攻击。”   “当务之急, 还是须得尽快将腾蛇消灭。”   盛飞一直低调地混在人群里,等到众人伤痕累累, 力倦神疲时才动手, 恐怕是想趁此机会补刀, 让同门全部死在此处。   他们要全心全力对战眼前的强大妖兽, 很难再有余裕对付距离倒远不近, 在外侧伺机而动的盛飞。   修士们御敌阵型被打乱, 方才还处于优势的局面急转直下,须臾之间,又有两名同门死于腾蛇口中。   陆续飞身纵跃,躲过粗壮蛇尾的猛力横扫,一剑挑向腾蛇侧腹。   锋锐剑刃和坚硬鳞片铛的一声激撞在一起,刮擦出四溅的耀眼火花。   几片鳞甲被削落,腾蛇吃痛,暴怒昂头,瞬间张开血盆大口,悍然攻向它身前的修士。   硕大的剧毒獠牙伴随着腥风,势如雷霆闪电,速度迅猛令人无处躲避。   徐婉自知逃不开这一击,心灰意冷地闭上眼,等着将至的死期。   忽然一声“趴下”传入耳畔,她来不及思索,身体已快于头脑,在求生本能的驱使下依言做出反应。   陆续迅然出现在她身后,越过她头顶,朝腾蛇一剑刺出。   银色剑刃在虚空中划出一道白光,似如闪电飞霜,霎时没入腾蛇眼中。   怒吼震天,鲜血如急雨,漫空四溅。   长剑嵌在妖兽眼中一时拔不出来,陆续只得松手弃剑。   徐婉逃过一劫,抬眼看清眼前情况,大喝一声:“接住!”将自己的佩剑朝空中扔去。   腾蛇瞎了一目,剧痛难忍,庞大的身躯在半空中挣扎咆哮。   陆续在半空中接过徐婉掷来的长剑,运转真气纵身一跃,再次举剑斩向胡乱扑腾的妖兽。   银寒锋锐的剑尖对准了腾蛇咽喉,刺穿早已龟裂的鳞片,深深没入妖兽喉间。   陆续双手紧握剑柄,悬吊在半空,再次气运丹田使出一个千斤坠顶。   没入妖兽喉部的长剑借着向下的劲猛力道,由上滑下,将腾蛇从喉间到腹部,割裂出一道穿肠破肚的巨大伤口。   随着飘逸身影的安然落地,庞大如山的身躯也顿然倒地,发出一阵地动山摇的闷响。   腾蛇身死,众人错愕了一息,随即长舒一口气。   林间传出一阵欢声雀跃的赞叹。   陆续一脚踩上蛇头,拔出自己的佩剑,又一剑挑出蛇腹中的金丹,眉间神色仍旧凝重。   清艳双眸瞥了一眼远处的盛飞:“别追,大家先进洞休整。”   经过一个时辰的死斗,人人精疲力竭。   此时斜日已西沉,厚厚云层染上不祥的红光。   身上沾了引魔香的弟子早已成为腾蛇腹中之物,但空气中弥漫的浓烈血腥,令残余的香气更加粘腻呛鼻。   劫后余生的欢欣刚在脸上浮了一半,修士们又瞬间愁云满面。   余下的修士只有不到双十之数。众人迅速跑向山洞,幸好山洞不大,没有妖兽居住于此。   大家各自找地方坐下,倚着石壁稍事休息。   天光消失后,不知还会有什么东西出现,危险远未结束。   “你们秀林峰的人,到底怎么回事?”   盛飞的临阵反戈,让他们损失惨重,不少人怒火中烧,纷纷质问起秀林峰的弟子。   寰天峰的几个弟子,之前因为是进是退的问题,和秀林峰的人已经争执过一次,此时怒火更甚。   “之前提议入山的是他,带路的也是他,你们是不是早有预谋,刻意将我们引至腾蛇出没的地方?”   “我们也不知盛飞为何突然如此。”秀林峰弟子比旁人更为疑惑。   “盛师兄性格内向,行事低调,平日和师兄弟们来往不多。”   “瞧着老老实实的一个人,没想到如此丧心病狂。”   脾气暴躁的修士喋喋不休怒骂着,以此发泄心中怒火。   陆续和几位师姐坐在一堆,和腾蛇战斗时又受了一些伤,丹霞师姐正在替他治疗。   清瘦紧实的身躯上多了几条淋漓血痕,渗着红亮血珠,不仅不显丑陋,反如细腻光润的白玉被人用朱砂精细描绘,情靡绮丽,夺人心魄,勾出人心本性中那一点靡乱的凌/虐欲。   幸好师姐们都是正统道门,神姿绰约的仙女,不是和合欢宗沉迷声色的女魔头。   徐婉缓步走了过来,在他旁边寻个位置坐下。   “刚才多谢了。”   陆续扬了扬嘴,虚假的完美笑容无懈可击:“只是凑巧,那是一个对付腾蛇的极好机会。”   徐婉嘴角微翘,没有戳穿他的谎言。   二人沉默了一会,徐婉突然传音,语气中带着几分如释重负的坦然轻快:“你之前问我,为何要污蔑方休尊者。”   陆续默然点头,安静地等待对方自己诉说。   “松雨和你说过没有?乾天宗流传着一则秘闻。一些遭受同门欺凌的弟子,会得到一个神秘人的帮助。”   这则秘闻,陆续不但听薛松雨转述过,还听寰天峰的陈棋说过,甚至并非修士的王志专也遇到过。   他早有意料,徐婉多半也有此境遇。   然而这真是神秘人的好心帮助?   “是那人叫你污蔑我师叔?”   徐婉摇头:“他没叫我做具体的事情,只说希望我能让太清谷试炼,变得有趣一些。”   “若我能引发一些让他觉得精彩的趣事,他承诺,会给我法宝丹药。”   那个藏头露尾的疯批要徐婉扰乱试炼,事情闹得越大,他越愉悦。   陆续对那疯批的恶趣味无话可说。   “我不知道污蔑一个元婴尊者,能不能让他满意。”徐婉自嘲哂笑,“但方尊者当时确实慌了。”   “况且,”她冷然瞥了一眼坐在另外一边的几个同门,“我撒那样的谎,你们又见到那么一个场面,她们难免会生出一些疑虑,万一方尊者真看上我了怎么办。”   “我偷炼魔功修为大增,她们会误以为,是方尊者给了我一些功法丹药。往后也不敢再肆无忌惮的欺压我。”   徐婉的小心思,陆续无言以对。   他只是一个毫无关系的局外人,没有任何立场指谪对方。   “对于那个神秘人,你还知道些什么?”相较于徐婉如何做抉择,他对那个疯批的身份更为在意,“你知不知道……他究竟是外来的魔修,还是……伪装成魔修的乾天宗修士?”   徐婉漠不经心一笑:“他是魔是道,又有何关系。”   她又轻蔑看了一眼同门:“我和魔修无冤无仇,那几人,才是我心中的妖魔。”   过了几息,她又道:“我根本不关心那人身份,因此从没想过他究竟是何人。不过如今听你这么一说,我觉得他应该是乾天宗的修士。”   “我本来还有一些疑惑,倘若朝这一方面想,忽然茅塞顿开。”   徐婉还要给他说什么?陆续好奇看了她一眼。   徐婉别过头,捋了捋耳发,挡住脸上烧红的烟霞:“那位前辈在入秘境的前两天,出现在我面前,叫我想办法将秘境试炼弄的热闹有趣一些。”   她说的“热闹有趣”应是对方原话,陆续想象得出,那个疯批说这话时,语含嘲笑,不可一世的狂妄模样。   “方才秀林峰那个几个弟子的话,你也应当听到了。”徐婉哂笑一声,“为人老实,沉默寡言,性格内向,平日不常和同门来往。”   陆续微翘的嘴角下垂了一些。   这是秀林峰弟子在人前的说法,换一个角度,很容易让他和徐婉这样人,瞬时联想到另一个可能——盛飞和他们一样,往日在秀林峰,也被同门欺压,孤立。   “你的意思是,盛飞也遇到了那个神秘人,在入秘境前,也收到和你相同的指示?”   徐婉点头:“不无可能。毕竟这是一个趁机除掉欺辱自己同门的良机。”   能把秘境试炼搞得“热闹有趣”,又能解决平日的积怨,一箭双雕,何乐不为。   “可他在无尽崖里把大家杀了,一个人又要怎么对付妖兽,他自己不也是死路一条……”话刚一出口,陆续脑中忽然闪过几个违和的画面,腾蛇无差别攻击着他们这些修士,却从未攻击过盛飞。   刚才寰天峰的人也说,提议朝山里走的人是盛飞,他不漏声色地悄悄将众人往妖兽更强的山里引。   引魔香,应当也是他偷偷洒在别人身上的。   而他自己有办法,让妖兽不攻击他。   陆续又瞬时想到将自己拉入秘境的蒙面人,是否,也是盛飞?   “参与试炼的弟子,中途能否离开太清谷?”   “你问这个做什么?”徐婉好奇看了他一眼,“秘境大门一直开着,谁都可以随时出去。但大家好不容易才进来一趟,不抓紧时间历练,浪费时间跑出去作甚?”   “中途离开过太清谷的人,能有办法知道吗?”   “若是有同行之人,可能会知道吧。不过那些单独行动的人,没人关心。峰主只负责在有人求援时救助,至于弟子们爱去哪,他们不会理会这点小事。中途退出他们也不管。”   “行了,你先听我说。”徐婉嘴唇轻撇,表达着对陆续将话题扯远的不满。   “你刚刚不是说,盛飞将我们杀了,他自己也活不了。其实有办法。”她轻声问向陆续,“隐踪术知道吗?”   陆续漠然点头。他修为虽低,常见法术,该知道的都知道。   “寻常的隐踪术,虽能隐藏自己的灵息,但要在无尽崖中完全隐匿,不让妖兽察觉,自然是不行。”徐婉觉得陆续才入乾天宗两年,什么都不懂,朝他细细解释,   “刚才的战斗中,腾蛇并未攻击盛飞,他明明在我们面前,我的灵识却探知不到他。”   刚才那样混战的场面,徐婉还能注意到这一点,可见她确实天赋极佳,且心思细密。   “所以我断定,盛飞用了隐踪术。”   丽音顿了顿,又接着道:“我刚才说过,寻常的隐踪术并不能在无尽崖里完全将灵息隐匿。但乾天宗里,有一位峰主会独门秘法,他的隐踪术世无其二,能将气息完全隐藏,想必无尽崖里也一样管用。”   陆续眉头微微一皱,听她继续说道,“你之前提醒我,那位身份成谜的前辈说不定是乾天宗的人,若他正是那个会隐踪秘术的峰主,一切就都说的通。”   “他将隐踪秘术传授给盛飞,这样盛飞可以让试炼更“热闹有趣”,他正好可以在一旁欣赏。”   清艳眼梢微微一缩:“你说的这人是……”   “炎天界没几人会这么厉害的隐宗术,他蓝男不分刚好在秘境里。他平日的行事作风你定然听说过……”   徐婉瞥了那几个寰天峰的内门弟子一眼,即便二人传音,也怕隔墙有耳似的压低了心音,“他暴戾恣睢凶残好战,横行霸道肆无忌惮……”   徐婉不敢将那个名字说出来,陆续清楚她说的是谁。   寰天道君柳长寄。   寰天道君确实是个疯批,这一点陆续深有体会。对方的隐踪术他也见识过。   但要说柳长寄是那个隐藏身份,专挑资质尚好,受同门欺凌的修士,引诱他们走上复仇歧途的神秘人……   陆续说不准,他和寰天道君不熟。   他此前以为这些都是星炎魔君所为,为了陷害绝尘道君。   后来发现这些事,和师尊八竿子打不着。怎么看都像一个天生性格缺陷,喜欢玩弄人心的疯批所为。   他搭好戏台,找好棋子,然后在观众席上笑看一出可悲之人上演的热闹戏曲。   让平淡普通的日子变得“热闹有趣”,就是他的乐趣。   陆续对这种令人作呕的恶趣味无法苟同。   解救遭受同门欺压的修士,帮他们报仇雪恨,走出困境?   若真有心相帮,明明可以有更好的方法,而非像王志专那样,逼得他们为了报仇,不惜拼上自己的性命。   说穿了,不过是为了给自己找乐子,假仁假义丧心病狂的渣滓。   可惜这种人哪里都不缺。   “寰天峰的弟子修为强劲,这两日你也见到了。”徐婉目指那两个寰天的内门弟子。   此前他们还顾忌刘漳的亲传身份,让他三分。出了盛飞的事后,谁的面子也不给,气势滔天,迁怒于秀林峰,将几人骂得抬不起头。   刘漳理屈三分,不好回嘴。估计他从未受过此等委屈。   二人沉默了一阵,徐婉又叹道:“你来乾天宗时日尚短,宗里许多事情都不清楚。”   “乾天十二峰,峰主看似地位相当,平起平坐。平日无事,大家各自为政倒好还,然一旦宗门内出了需要各峰共同商议的问题,”她哂笑,“没有商议,峰主们凭实力说话。若是大家意见不合,向来都是寰天峰和陵源峰说了算。”   陆续淡漠一笑。   寰天峰主和方休那样的人,独断专横,遇事怎么可能会和别人商量。   凤鸣峰主的宴会,和宗门大会时,他已经看出一些端倪。   秀林峰和烈地峰常年互相看不顺眼。   陵源峰,寰天峰和凤鸣峰三峰抱团。   丹霞峰主是个到处和稀泥的和事老。   问缘峰主独善其身,各不沾边。   而松淳和另外几峰,存在感极低。几乎一直在旁边喝茶聊天,大事从不参言。   有人的地方就有江湖,权势争斗一样不缺,即便元婴尊者也未能免俗。   “再不久天璇大会要来了。这次秘境之行,目的在于让弟子们在大会之前提升修为,累积经验。可惜因为主峰测算失误,出现了无尽崖,各峰主到时必找宗主理论。”   徐婉呵呵冷笑了几声,柔媚的笑容淬着几分扭曲的阴寒和疯狂:“一场好戏,一地鸡毛。”   “若是我能有命活着出去,也想看看峰主期盼的有趣和热闹。”   徐婉不仅根骨上乘,心思更是机敏聪慧,如果能得问缘峰主好好栽培,仙途一片坦荡。   可惜她出身寻常,性格不讨问缘峰主喜欢,被资质远不如她的同门联手欺压,也无人过问。   修真界八成的资源,被少数顶层修士占据。   出身高贵,或者能得大能喜爱的人,无论资质如何,都可小有所成。   陆续资质平平,可以靠丹药堆成元婴。   欧阳师姐资质也不如徐婉,可她出身好,平日钟鸣鼎食,花团锦簇。   即便刘漳这样的天之骄子,若是外部条件相同,成就不一定比得上徐婉。   然而徐婉只能在下层摸爬滚打,难有出头之日。   她对世态的不公愤恨已久,早已心生怨怒,恨不得能点一把火,将世间可悲可叹的规矩烧成一把灰烬。   盛飞想将同门杀死在这里,以泻多年的心头之恨。   她未尝没有想过。   若是有人能给她提供戏台,她也想尽情演出一场天下大乱,烽烟四起。   即便她和那人的目的不同,大家也可各取所需,各得其乐。   陆续无声叹了口气,又无奈哂笑。   他自己也处在风口浪尖,薛松雨还担心他同徐婉他们一样,误入歧途。   那个神秘人玩弄人心的恶俗趣味,他深恶痛绝。   但他理解那些遭遇不公的可悲之人,想要杀出重围,不择手段向上攀爬的决心。   倘若有一天,他处于孤立无援之境,他的选择会否和陈棋,盛飞他们一样?   毕竟若是遇到王志专那样的困境,他会毫不犹豫走上那条被人设计好的绝路。   说起来,寰天道君试探过他的武艺,似乎目前仍未放弃收他为徒。   那个神秘人,真会是他?   “陆师弟。”欧阳师姐轻唤了他一声。   秀眉紧锁,丽声含忧:“你身上的伤不轻,今晚不要再把我们护在身后,多顾着点自己。”   丹霞峰师姐柔婉一笑:“再这么下去,药快没了。”   她脸上没藏好的忧虑,欲盖弥彰地昭显:不是药快没了,是已经没了。   她们突然这么说,因为音修强于常人的灵感告诉她们,日光越来越黯淡,妖兽已经倾巢而出,正在逐渐靠近。   今晚的妖兽,必然比前两晚更难对付。说不定还会出现腾蛇那样的大妖。   如今他们只有不到二十人,全都伤痕累累,难以御敌。   “师姐,”陆续嘴角依然挂着彷如精确计算一般,虚假却看不出破绽的淡笑,“在无尽崖中结丹,天劫降下时,峰主他们能不能凭借天雷,确定无尽崖的位置?”   众人一愣。   “理论上应该可行,可是……”   谁这么着急去送死,在秘境里渡劫?   渡劫时要承受天雷,凶险万分,不做好万全准备谁也不敢轻易尝试。   渡劫失败,修为倒退都是小事,稍不留神,身死道消。   即便成功,也是九死一生,遍体鳞伤。   “陆师弟,莫非你打算强行结丹?!”   陆续手上拿着腾蛇的金丹,意图已然明显。   他此前服用了银臂山魈的金丹,再加上腾蛇,修为已足够结丹。   “陆师弟,”徐婉皱眉看向他,语带细微不忍,“你应当清楚,你的经脉不够宽阔,强行提升修为,只会给你的身体带来巨大负担。”   这话说的委婉。   她这样道骨上乘,经脉宽阔的修士,破境都是一道不小的槛。   陆续经脉寻常,道骨平平,第一次冲击金丹,成功几率不到五成。   靠外力骤然提升修为,强行结丹,没有成功的可能。   何况没有法宝,法阵守护,以血肉之躯硬抗三十六道天雷?!   陆续此时的身体状况,可能三道都抗不过。   陆续自己又何尝不知。   此前师尊他们曾商议过,要找一处钟灵毓秀,灵气充沛的洞天福地,用各种法宝布下层层抵挡天雷的结界法阵,还要亲自为他护法,才敢让他冲击金丹。   即便占据天时地利人和,做好万全准备,他们也都认为,他第一次结丹很难成功。   现在什么准备都没有,强行结丹,无异于自寻死路。   可他此刻只能想到这一方法。   天雷劈下,无尽崖之外的太清谷必然也能看到。   师尊他们应当可以通过天雷确定无尽崖此时的位置,从而想办法将他们救出去。   否则,谁也不敢保证,他们这群人能撑过今晚。   这是他们唯一的求生机会。   作者有话要说:   误会小剧场   陆续:我和寰天道君不熟。   柳长寄:都一起待过小黑屋,上过《戏春风》,有肌肤之亲了   陆续:??? 第060章 雷劫   60   “不行, 太冒险了。”明白陆续的意图后,欧阳师姐急忙摇头,“即便师尊他们通过天雷, 确定无尽崖的位置, 也不知需要多久才能强行打开无尽崖的出口。”   她没敢说,陆续撑不过几道天雷,在救援到来之前就必死无疑。   陆续故作轻松笑道:“也有可能第一道天雷过后,他们找到无尽崖, 即刻就能打开出口。”   “不行就是不行。”悬壶济世,医者仁心的丹霞峰师姐此时一改温柔常态。   她不能眼睁睁看着他送死。   几人的争执引起了其余人的注意。   刘漳听到她们的话,深深看了陆续一眼:“陆师弟, 你可要考虑清楚。”   “若是天雷降下, 师父他们可以找到无尽崖。我们只要多撑一些时候, 就能等到救援。可你, 很难撑到那个时候。”   “你真的愿意, 牺牲你一人的性命, 来救我们?”   其他人默不作声。刘漳说的很有道理。   他们遍体鳞伤筋疲力尽, 很难撑过今晚。只要陆续引来天劫, 他们获救的机会很大。   但陆续必死无疑。   换做自己,恐怕没几人敢说, 愿意牺牲性命,救几个和自己才认识两天, 并无深厚交情的同门。   让别人踏着自己尸体得救的滋味不好受。   要死一起死, 心里才平衡。   陆续哂笑一声。他又不是普度众生的得道高僧, 没那么高洁的品性。   和几位温柔美丽的师姐死在一起还好说, 没人想和一群全身血污的男人同穴。   不过是为自己争取一线生机。   不这么做, 他自己不也得死。   “陆师弟, 要不还是别了吧。”两个陵源峰的同门被吓出一身冷汗。   绝尘道君有多喜爱陆续,陵源峰无人不知。   秦时师兄也对这个师弟关爱有加。   陆师弟若是在雷劫中身死道消,其他同门或许能活着离开无尽崖,他们可难说。   方休尊者定然扒了他们的皮。   “大家身上有没有提升修为的丹药,先借我一用。等离开无尽崖,我必会奉还。”   陆续爱憎分明,淡漠的性格中又有着固执偏激的一面。   他道心坚定,一旦下定决心,别说十头牛,就算一百头也拉不回来。   “陆师弟!”几位师姐还想再劝,他已经不管不顾,直接将腾蛇内丹吞入腹中。   这下无论谁再说什么,都没用了。   “陆师弟,这是温养经脉的丹药。”一个同门拿出自己的珍藏。虽然起不到多大作用,聊胜于无。   身上有带提升修为丹药的人,纷纷将药给他。   既然要做,就来票大的。   陆续将丹药一口气全部吞入腹中,来了个十全大补。   他又朝陵源峰两个同门说道:“这些人你们帮我记一下,出去后将这事告知师尊。”   他和这些同门才认识两日,有些只看熟了脸,名字还对不上号。   也懒得认真记,反正出了无尽崖,往后少有交集。   但他不会欠着别人一颗丹药。   两个陵源弟子手心全是冷汗,想到方休尊者的残忍手段,感觉自己还不如和陆师弟一同死在这里来的轻松。   腾蛇金丹的灵气渐渐在体内散开,融入血脉,陆续能清晰感觉到自己经脉的变化。   灵气渐渐膨胀,冲击着脉络,如海啸般朝丹田气海猛灌,浓郁到开始凝结成型。   山洞外,狂风大作黑云翻涌,劫云集聚。   天丁震怒,煌光隐现,预示着即将到来的电闪雷鸣。   朝着山洞涌来的妖兽潮感受到雷劫的威势,一时不敢靠近。   千百双闪着妖异红光的兽目,齐刷刷盯着洞口的方向,有种令人悚然心惊的恐怖诡异。   陆续盘腿坐在洞口,其他人挤在洞穴的角落,和他拉出最大的距离。   众人心怀忐忑,希望天雷降下后,峰主们能找到无尽崖,打开出口。   可又怕出口一时难以打开,他们仍旧活不过今晚。   轰然一声震耳欲聋的巨响,一道巨大白光,如利剑般划破苍穹,从天空直坠而下。   第一道天雷,降临。   陆续筑基时有师尊护法,将天雷统统拦截在外,他此前没受过雷劫。   雷光打在身上,似有皮开肉绽之感。   但他受伤的情况不少,这几日在秘境中就没好过,可能都已经习惯到麻木,也并不觉得多疼。   牙一咬,忍忍就过了。决然的表情都没怎么变过。   一击之后,是短暂的寂静。黑云中亮光闪烁,越来越耀眼,雷云中正在积蓄第二道天威。   须臾后,第二声天雷劈下,随即又是片刻宁静。   有人越发担忧,峰主们究竟能不能找到不停移动的无尽崖?能不能强行打开出口?   陆续能撑到什么时候?   自己能不能活过今晚?最终活着出去?   一束雷光巨剑斩下,又是一道天雷。   有人惊叫一声,不忍地闭上眼睛。   陆续本就精疲力竭伤痕累累。无尽崖中灵气运转受限,血肉之躯硬抗三道天雷,已经是极限。   陆续自己却想着,天雷是有点疼,体内灵气也在疯狂乱蹿,他清楚自己身体正在遭受巨大损伤,但也没比脉门受制,灵气冲撞,或者被妖兽咬,要疼上多少。   他仍旧能面无表情地忍耐住疼痛。   只是不知孱弱的身板能撑多久。小弱鸡什么时候变成一只小烤鸡。   下一道雷劫降临时,所有人都于心不忍地侧目偏头。   满身浴血的白玉,在劫难之中,也依旧灼人心魂。   见过这一幕之后,往后无论再看到怎样绝世的颜色,都不会再觉得美了。   他们已见过此生最为绮丽壮阔的光景。   ***   无尽崖内血光冲天,妖气弥漫,处处悬压着不是你死就是我亡的沉闷杀机。   无尽崖外的太清谷,碧空如练光摇北斗,星汉挂垂柳。   几人手拿星盘,在众星罗列的耀光下踱步徘徊,时而昂首望天观星,时而埋头趴在地上写写算算。   急切的弦音在空旷原野上回荡,烟冥露重霜风号,天阴鬼哭声嘈嘈(*)   更惹一片愁云惨淡,心烦气躁。   秀林峰主林德元按捺不住,再次焦急询问:“到底还要多久?!都过了两天两夜,第三夜妖潮马上就要来了!”   烈地峰主临泉道人轻抚短须,仙气飘飘自带几分怡然悠闲,轻鄙地瞥了他一眼:“大家都在尽力寻找,你慌有什么用?每个时辰问一次,只会徒惹大家心烦,还是静下心来,安静等待。”   “你徒弟不在里面,当然静得下心。”   “我峰也有内门弟子陷在里面,都是一样的焦急。”   “几个内门弟子算什么!”秀林峰主被他漠不关心的态度说得越来越怒,“内门弟子能和刘漳比?!他是这一辈弟子中翘楚,乾天宗弟子辈的第一人。”   “临泉,你是不是就盼着我徒弟死在里面,这样你那个被刘漳一直压了一头的徒弟才有出头之日。”   秀林峰主一直认为自家徒弟无出其右,时常挂在嘴边炫耀。   烈地峰主不服,处处较劲,二人不合由来已久。   丹霞道人急忙相劝:“唉唉,这种时候,一人少说两句吧。大家都安静点,别打扰他们测算。”   “欧阳峰主的爱徒也在里面,为了寻找无尽崖,她弹了整整两日的琴,半刻没休息过。”   可惜传回来的音波毫无变化,并未定位到无尽崖的所在。   丹霞道人又看了一眼绝尘道君,他的爱徒同样陷在里面,还是一个刚入道两年,尚未结丹的筑基。   第一次入秘境,就遭遇到这样的祸事,不知能不能撑过。   绝尘道君负手而立,站在一旁沉默不语。   星影光华洒在他身上,仿佛日月星辰都被这尊夺天地造化的圣物吸引。   他依旧宛如一尊神像,高贵奢雅,只是画笔难描的五官蒙上一层淡淡阴翳,恍眼一看似如一位凶神,清冷得令人不敢直视。   方休在他旁边,来回踱着步子,却悄然未发出一点声响。   他心中的焦躁不比秀林峰主少,眉间的竖痕就没舒展开过。   他甚至不止一次,想要威胁逼迫那几个主峰的废物弟子,叫他们快一点。   一个无尽崖的位置,测算了接近三天,还没算出来。   可正如丹霞峰主所说,他们在测算时需要安静。   他自己没办法找到无尽崖,此刻的作用还不如那一帮废物,只能和闻风柳长寄一道,在旁边耐着性子等待。   他可以等,只要能找到陆续,无论多久他都可以敛住暴躁的本性,安静等待。   可陆续在无尽崖里,还能坚持多久?!   焦灼的弦音传回来的,仍是一潭死水的沉闷。   “宗主,”秀林峰主又忍不住催问,“要不还是把你那最擅长测算的徒弟召回来?”   这群内门弟子,显而易见的不中用。   乾天宗主眉头紧皱,心中同样焦急。   他门下的弟子失误,漏算了这次试炼的无尽崖,一下就惹恼七八位峰主,不想个办法妥善处置,难以善了。   他又何尝不想把亲传弟子召回来,可惜他徒弟此时在别的秘境里。   秘境大门关闭,最快也得一月之后才能出来。   况且无尽崖的位置哪是那么好测算的。哪次不要个三五天?   一群人心急如焚,此时突然刮起一阵极不寻常的大风。   透亮的星幕陡然间黑云翻涌,厚重层云遮蔽星光,紫光在黑云中乍隐乍现,即刻就是一场崩山裂石的电闪雷鸣。   “劫云?!”元婴尊者们见惯天劫,无论是自己经历的,还是别人的,早该从容不惊。   即便身在凶险秘境,被迫渡劫也并非少数。   然而出了这么大一事,试炼的弟子都被遣出太清谷,只有峰主们留在秘境中寻人,谁在渡劫?   看劫云的方向……无尽崖?!   大家瞬间想通关窍——天雷劈入的地方,隔着一层界壁,下面一定是无尽崖所在!   有人引来劫云,从无尽崖里传讯出自己的位置。   琴音顿时止住。   不等有人说话,几道潇逸身影已化作虹光,追风逐电朝劫云位置直冲而去。   ……   无尽崖内,乌云压顶。   黑云中的亮光又开始积蓄。细密闪光像生满尖刺的荆棘一样捆绑纠缠,牢牢揪着人心。   山洞内的人眼望天边,都期盼这道雷慢一点降下来。   这时有人惊呼:“那是什么?!”   黑云中的亮光和乍隐乍现滋滋作响的雷光不同,像是有人在外面将深黑的天幕割破,渐渐透出救赎的暖辉。   “一定是峰主们!他们找到了无尽崖!正在想办法打开出口。”   悠扬的琴音最先穿破界壁的裂隙,如同甘霖降下,滋润修士们干裂的气海与灵台。   “是师尊!”凤鸣峰弟子几乎喜极而泣。   紧接着,手持重剑的寰天道君斩裂苍穹,从强行破开的空间界隙出现,有如天神降临。   陆续听到众人的欢呼,心知他们得救了。   他很想抬起头看一眼,可惜强烈的睡意袭来,眼皮重如千钧。   又一道炸雷响起。陆续不知这一次会不会被烤熟。痛他能忍,汹涌澎湃的疲倦和睡意抵抗不住,神思已经一片模糊。   雷鸣过后,剧烈灼烧并未袭来。   耳边只有一道温柔雅音,如和风细雨吹拂,浸润身心。   “阿续。我来晚了。”   陆续被紧紧拥入一个温暖的怀抱。   虽然意识模糊,但他心如明镜——师尊帮他挡住了雷劫。   自己这个不肖弟子,又让师尊为他费心了。   前所未有的安心感和疲劳困顿一齐涌入心头,陆续勾了勾嘴,心安神定陷入沉眠。   ***   气势恢宏的九间大殿内,仙雾缭绕,顺着雕龙画凤的石柱蜿蜒而上,直入青云。   高大的紫金香炉淌出澹澹水烟,同凝滞的气氛纠缠在一起,浓稠得难以化开。   乾天宗所有的元婴修士都聚在大殿里,或面沉如水,或面露愠色,寂静诡谲,剑拔弩张。   “盛飞是本座门下弟子,本座教徒无方,他要如何定罪,全听诸位峰主的,本座绝不姑息包庇。”   秀林峰主林德元侧身朝众人抬手一礼,便在圈椅上坐下,偏头看向殿中一角,再不说话。   他这位亲传徒弟之一,平日行事低调,他有时都快忘了他。   谁知这回不出声不出气,惹出这么大一乱子,真给他秀林峰长脸。   这种孽徒,要来何用。白费了他几十年的栽培。   “还不是因为你厚此薄彼,收了刘漳以后,对另外几个的徒弟关爱大不如前。”烈地峰主见缝插针,责怪道,“你这师父没当好,难辞其咎。”   秀林峰主冷哼。   他以前收的几个徒弟,收徒时看着道骨上佳,谁想到悟性平平,几十年难有精进。   直到遇到刘漳,根骨旷世,悟性卓绝。   他的徒弟被临泉道人的几个亲传压了几十年,终于扬眉吐气一回,自然要更为悉心地教导。   刘漳极有可能,成为继秦时之后的第二个元婴,他哪还有心思管别的徒弟。   “各位峰主有门下丧命于盛飞手中的,想要些什么补偿,尽管开口。”秀林峰主无奈,不得不破财消灾,“本座定然竭力令各位满意。”   烈地峰主有两个弟子陷入无尽崖后,死于腾蛇之口。   虽只是不怎么在意的内门,此刻也要表现出他对那二人极为看重,狠狠敲诈秀林峰主一笔。   因盛飞之故,有弟子身死的几峰峰主,纷纷开口讨要仙草灵药。   秀林峰主咬着牙,一一应下,脸色阴沉得能挤出一滩水来。   “你们乞讨完了没?”等几峰峰主说完后,寰天道君才缓缓开口,语气鄙夷不屑,像是在嘲讽那几位峰主这点小利小惠都看得上,似如乞丐讨口。   “你们说完了,该轮到本座。”他昂首睥睨,态度狂傲朝向乾天宗主,“本座要他本人。要将他囚禁于寰天峰的寒狱。”   秀林峰要避嫌,按乾天宗门规,盛飞如今关押在主峰,等候发落。   寰天峰寒狱没有活着走出来的人,关押在里面的修士受寒气侵蚀,生不如死。寰天道君的意思,是要他的命。   一峰主惊讶:“寰天,你门下的弟子可都好好地从无尽崖里出来了。”   寰天峰内门弟子实力强劲,除了被陆续护着的那几位女修,受伤最少的就是他们。   寰天道君看都没看对方一眼,只冷眼望向宗主,气势咄咄逼人:“本座的话向来只说一次。”   乾天十二峰,峰主平起平坐,宗主是统管全宗之人——虽然只是表相。   寰天态度狂傲,目中无人,难免引起多人不满。   宗主宽厚弘毅的面色难以察觉地沉下半分,思忖片刻,最终若无其事般点了点头。   “该问的都已经问过,就把盛飞交由寰天峰,也省得大家再商讨如何定他的罪责。”   宗主没意见,其他各峰不好再多说。   虽不满寰天飞扬跋扈,他实力强横,没人愿意为着一个盛飞和他叫板。   “这一个处理了,还有一个呢?”寰天说完后,轮到态度更为张狂的方休。   “还有一个?”有人惊诧,“除了盛飞还有谁?”   “那个误测了无尽崖的人。”方休俊秀双眸中闪着如毒蛇般鲜活残忍的冷光,“老子要他的命。”   宽广的九间大殿内骤然无声。   青烟缭绕,仙雾弥漫,氤氲出一股沁骨的寒意。   那位失误的弟子如何处置,是个难题。   因为他的偷懒失误,让三十个弟子陷入无尽崖,才有了盛飞引发的惨祸。   可他又是无心之失,无尽崖出现不过一秒。若出现在无人之处,或者只吞噬了几个无足轻重的内门,罚个闭门思过也就罢了。   只是这回实在不走运,几个亲传陷在里面。   大家心中有怨,难以大事化小。   乾天宗主神色讪讪,朝方休好言好语劝道:“那位弟子犯了大错,我已按照门规,加倍处罚了他。”   “人生在世,谁能不犯一错。若仅仅因为一次不小心失误,就被处死,这让别的弟子怎么想。乾天宗是炎天大宗,法度严谨,一切按照门规来,切不可罔顾人命。”   那位内门弟子能说会道,巧舌如簧,这几年十分讨乾天宗主欢心。   宗主不忍就此舍弃。   为了平息方休的愤怒,他夸赞陆续:“绝尘,这一回多亏了你门下高徒。若不是他舍身救人,引来劫云,我们还不知多久才能找到无尽崖。”   “听闻他重伤在身,我这刚好有几颗温养心脉的丹药……”   “老子稀罕你这几个破玩意?!”不提陆续还好,一听到陆续,方休勃然大怒。   为了离开无尽崖,陆续强行结丹。其他人有惊无险出来,他重伤在身此刻仍旧昏迷不醒。   方休恨不得把那些人全部杀光。   “老子的话也不想再说第二次。”他愤然起身,一脚踢飞圈椅,“把那个弟子交出来,否则老子削平你的乾天峰。”   “方休!你不要太放肆!”   如此目中无人的恣意狂妄,一些峰主忍无可忍。   乾天宗主纵使再有涵养,此刻也沉下几分脸色看向绝尘道君:“绝尘,你看这事……”   “怎么?”绝尘道君手捧茶杯,优雅小啜一口,嘴角的笑意轻如和风,清朗嗓音说出的话却令人惊出一背湿衣冷汗。   “熙宁说的不对吗?”   忽然一阵寒风吹入,将缭绕直上的熏烟吹动,飘出扭曲嶙峋,似如一群张牙舞爪的鬼影。   众人一片惊愕,大殿内寂静笼罩,落针可闻。   寰天道君哼笑了一声。   意思再明显不过。若是有人说不,他就和绝尘一起荡平主峰。   温婉娴静的凤鸣峰主此刻开口,丽声消除了殿内沉寂,站队的姿态表露无遗:“人人都有犯错的时候,可也得看错误大小。”   “若每次试炼,都有一人不小心犯下大错,折损一批精英弟子,我们的乾天宗,怕是后继无人了。”   这话故意将后果说的严重。乾天宗门人众多,即使选去参加太清谷试炼的弟子都是百里挑一的修士,这样的人宗内还有很多。   内门弟子,大家并不怎么看重。只是这回运气不好,陷入了好几位峰主亲传。   秀林峰主的态度瞬变。   就连一向当和事老的丹霞峰主,此刻也同意了方休的意见——他的得意弟子,也在无尽崖里面。   陵源一峰,就有三位战力高强的元婴剑修,何况还有剑尊寰天道君。   凤鸣等三峰主站了队。问缘峰主表示杀鸡儆猴,提醒门人不要再偷懒犯错,也未为不可。   乾天宗主无可奈何,只得点头,同意将那名弟子交由方休处置。   那名弟子甚得他欢心,他已经在考虑收其为亲传。   失去一个会阿谀奉承的弟子不是最重要的。   今日在十二峰所有峰主面前,他这个有名无实的宗主,完全说不上话,颜面尽失。   这一次的宗门大会,在剑拔弩张的气氛中不欢而散。   作者有话要说:   * 曹勋 《古战场》   陆续一旦下决定,对自己对别人都狠得下心。   陆续受伤,师尊很生气。   师尊小心眼,超记仇的~~ 第061章 换秘   清风吹拂, 卷入几片红艳欲燃的落花。   窗明几净的敞亮卧室中,燃着安神香的淡雅味道。   精工雕刻的宽大床榻上,绝尘道君侧身斜卧, 以手撑头, 静静注视着身旁的人影。   瑰姿玮态的绮丽白玉平躺在榻,呼吸轻缓沉稳,淡光跃动在精雕细琢的脸上,看一眼便令人心旷神怡。   陆续彷如人心底的那处桃源仙境, 隔绝世外,不染尘埃,又罪孽深重地紧勾心魂, 无意引诱着世人心驰神往, 想纵情进入, 疯狂掠夺, 将这方乐土彻底占为己有。   温柔俊雅的凤目, 眸光又晦暗了几分。   白玉在淡光下轻抚下, 反射出柔润细腻的色泽, 有时会给人一种澄澈透明, 极为脆弱,轻风一吹就烟消云散的错觉。   绝尘道君俯下身, 轻轻浅尝了一口。   精雕的眉头忽然蹙起,连睡梦中都在抗拒。   本就强忍的灼热心魂瞬间燃起想要恣意放纵, 将光润白玉沾满污浊的暴戾怒意。   陆续似乎做了一个梦。   千里冰封的雪原, 孤峰高悬的冷月, 还有沾满全身的粘稠鲜血。   世界无声充斥着化不开的清冷孤寂。   灼人的温热使得呼吸不畅, 浓淡适宜的眉宇不由自主皱起, 清艳眼梢缓缓睁开。   映入眼帘的, 是那张让他心安神定的脸。   俊雅眉目正温柔专注地看着他,似乎天地间所有的光辉都被那双昳丽凤目吸引。   陆续心中不由得微微一叹。   师尊超凡绝尘,温柔和雅,又是至尊强者,试问天下谁人不爱。   幸亏自己道心坚定,否则定然也会成为心怀不轨,妄图以下犯上的逆徒。   他扬了扬嘴,轻唤一声:师尊。   把玩着如墨青丝的劲长手指陡然一僵。   温言雅语中含着三分炽热,又流淌三分冰冷:“阿续,你平日,如何解决。”   什么什么什么?!   陆续此刻中心受到的震击,比天雷打下来时还要剧烈。   师尊时常语出惊人,他本以为自己已经习以为常。   可一觉醒来,耳边就是如此猛烈的虎狼之词,比往常任何一次都要生猛露骨。   如何解决?陆续回忆了半刻。以前靠德艺双馨的各位老师。   入道修行以后,他参悟天道,清心寡欲,压根就没有那种世俗的欲/望。   上回在寰天峰的“醉红楼”幻阵,不知为何,他白白错过了一次和小美人恩恩爱爱一夜七次的机会,还觉得颇为可惜。   正打算起身回话,忽然头皮一紧。   他的一缕头发,被师尊打了个结,和他自己的青丝系在了一起。   他瞬时明白,为何师尊有此一问。   方才睡意恍惚,觉得眼前景色有些不对,也没沉思细想。   现在心神全醒,才发现自己躺在师尊的房间,师尊的床榻上。   师尊侧身躺在他身边。   刚才只觉对方以手撑头的姿势,华贵优雅中又带着几分凛然威仪,不禁由衷赞叹。   此刻才心觉,他二人姿势靠得太近,过于暧昧。   师尊大概又想起心中明月了。   陆续心中瞬间浮现《戏春风》的桥段。   师尊和那位佳人前辈,以前闲来无事时,就这样躺在床榻上,松萝共倚依偎缠绵。   二人欢声谈笑,再说几句情靡艳语。情至深处,便是金风玉露一相逢,胜却人间无数。(*)   说起来,他现在认识了欧阳师姐。   是否能找个机会试探着问一问,凤鸣峰的《戏春风》主笔是谁。   不过,凤鸣峰的师姐们,肯定喜爱师尊和凤鸣峰主的故事。   这样的编排,会不会有点对不起那位前辈?   “阿续,”温柔雅音蓦然淬上几分凛冽冷意,“你在想什么。”   冷音似笑非笑:“想看?为师不介意。”   陆续霎时收回偷偷下瞄的目光。   看一看,他也没什么好介意的。只是他心中猛然忐忑,怕师尊接下来又出惊人之语。   果不其然,对方下一句将他吓出一身冷汗:“为师有需要,你可愿意帮忙。”   师尊有事吩咐,他必然甘之如饴,竭心尽力将事情办好。   然而这个忙,真不愿帮。   昳丽凤目下压抑着一股隐怒和暴虐涌动的情潮。   陆续扶额,绞尽脑汁思索,该如何委婉答复这个送命题。   师尊看着他,心中所想却是那轮早逝的明月,他也替师尊难过。   这时门外传来一声让他顿时松气的恭敬禀告:“道君,方休尊者和秦时师兄求见。”   俊雅凤目微微一垂,细密长睫扇熄了眼中情焰。   “为师先出去,你在此好生休息。”   绝尘道君解开纠缠在一起的两缕青丝,起身离开房间。   他走后,陆续也起身,在床榻边找到堆叠整齐的新衣。   当他后脚理好衣冠出到尘风殿大厅时,方休又在绝尘道君面前吵嚷着什么。   “我和小石头都试过了,那地方阵法薄弱,把灵息隐匿到极致,确实可以偷偷潜入,不被护山法阵察觉。”   他心怀不满地责问:“你这峰主怎么当的?这么多年,你都没发觉?”   绝尘道君神色淡然,置若罔闻。   那处小竹院,恐怕几十上百年都没住过人。   陵源峰此前没人住在那么偏僻的地方,师尊当然不会注意到。   对于方休的无理取闹,陆续微微皱了皱眉。   这事怎么都赖不到师尊头上。   不过他此前以为秦时故意视而不见,放了刺客进来,现在看来,秦时也毫不知情?   但又有一团疑云升起。   隐匿灵息潜入陵源峰,设计陷阱将他拉入太清谷的,是盛飞?   隐踪术和引魔香都对的上。但他和盛飞素不相识,更无仇怨。   唯一一个合理的解释:盛飞受了那个神秘人指使。   他曾经和于兴一起撞见走火入魔的李意,神秘人就指使陈棋陷害大苦瓜。   当时他就有想过,神秘人大概率也会杀他灭口。   后来陈棋事情败露,又过了这么久,一直无事,他差点忘了这事。   没想到那个神秘人没忘。   “小曲儿?”   “师弟?你醒了?”   陆续站在门口没出声,大殿中的几人争吵完后才瞅到他。   “你怎么样?”二个身影一左一右,同时出现在他身边。   又同时抓起他的手腕,深入脉门查探。   “听师尊说你结丹顺利,我还将信将疑。”秦时眉间的皱痕消失,眉舒眼展的笑意取而代之,“如今总算放心。”   俊眉又微微蹙起:“那晚是我疏忽大意,让你陷入险境。”   从秦时别有深意的深沉眸光中,陆续真看不出他哪点放心。   他结丹成功,秦时的真实想法应是心中不悦才对。   从无尽崖里出来,师兄想必也不怎么高兴。   能逃出生天,并且顺利结丹,让师兄大失所望,他自己心里却是生出一丝得色。   精妙嘴角扬出明艳笑容:“多谢师兄关心。方才我已经听到,我住的地方过于偏僻,阵法薄弱,这事怎么能怪师兄。”   大厅气氛忽然安静,只有停滞半瞬,顷刻后略微粗重的几声呼吸。   他说错了什么?   为何不光师兄,师尊和师叔的眼神也变得奇怪?   他和秦时波澜暗涌,笑里藏刀,被师尊察觉?   师尊不喜同门相争,因此对方休这个师弟百般迁就忍让。   上回和秦时比剑,师尊明显心情不悦。这下可怎么办?   为了不让心头那点隐藏不住的志得意满小心思再被人看穿,陆续垂下眼眸。   “小曲儿,你虽然结丹成功,但昏睡了三天,吓死我了。”方休最先打破沉默。   他恨恨斜了绝尘道君一眼。   这几日陆续都是闻风在照顾,羡慕死他了。   那夜他们冲进无尽崖救人,无尽崖的位置,是陆续舍命告诉他们的。   界壁是柳长寄和林德元,还有欧阳拟歌合力破开的。   闻风什么都没做,却第一时间冲进去将陆续紧抱着不放手。   这只老狐狸就是这样,心机深沉。   闻风知道他脾气暴躁,耐不住性子,就端着谦谦君子的样子站在一边,什么想说的想做的,都扔给他。   坏事他做尽,好处全让闻风占了。   听到方休说三天?陆续一惊,自己昏迷了这么久?   他诧异问道:“后来怎么样?盛飞呢?”   方休:“盛飞关在柳长寄的寒狱里面。我已经打了他一顿,帮你出气。”   陆续眉头微不可查一皱。   按照乾天宗门规,盛飞不是应该交由主峰处置?为何会关在寰天峰?   莫非,那个神秘人,真是寰天道君?   盛飞得他传授隐踪术,知道的肯定比徐婉要多。   寰天道君将他要去,还另有图谋?   “盛飞为何那么做,问过了吗?”   “问了。”方休事不关己,语气冰冷,“他说他在秀林峰长期遭受同门冷眼,憎恶师弟刘漳已久。好不容易逮到机会,想要报仇。”   和徐婉猜测的大致相同。   “还有吗?”   “还能有什么?”方休漠不关心。他只是因为陆续身受重伤,暴怒不已,将那二人严刑拷打了一番。   他要了主峰那个漏算无尽崖的废物的命。   剩下一个,柳长寄要关在寒狱里让人慢慢死,他懒得管。   陆续心道,看来盛飞并未交代神秘人,以及暗杀自己的事。   猜到这件事的恐怕只有他自己和徐婉,那些峰主对盛飞一事的详情,根本毫不关心。   “师尊,”陆续轻声询问,“我能去寰天峰,见一见盛飞吗?”   “不行!”   “不行!”   绝尘道君和方休的声音同时响起,态度决绝,不容商议。   “师尊,既然师弟想见,”秦时却在一旁帮腔,“看一眼又有何妨。”   “我陪师弟一起去寒狱,寒气伤不到他。”   “我说过了,不行。”绝尘道君笑容优雅,语气冷峻。   他又朝向陆续,语调瞬间变得温柔:“阿续,你虽结丹成功,经脉受损却很严重,需要静养一段时间。”   “这段时日,你就住在我这里,好好养伤。”   陆续低眉垂眼:“是。”   “听说你醒了?感觉如何?”一道青烟瞬然出现在大厅内,在陆续面前化作轩昂人形。   柳长寄一把抓过细润手腕,探入脉门。   “还真结丹成功。”朗音狂傲一笑,“那样凶险的情况下还能顺利结丹,你果然天赋异禀。”   方休一声冷哼。   柳长寄和闻风多年交情,丝毫没把自己当外人,尘风殿他一向来去自如,碍眼至极。   陆续猛然抽回手,态度恭敬疏离:“多谢寰天峰主关心。”   柳长寄悬在半空的五指骤然一僵。   过了几息,他微叹一声,柔声轻问:“寰天峰,去不去?”   陆续面露疑惑。   柳长寄一怔,瞬时又恍然大悟般哈哈大笑:“怎么,闻风没告诉你?”   “长寄,阿续他刚醒,内伤还未痊愈,需要静养……”   柳长寄直接打断绝尘道君的话,朝陆续扬了扬嘴:“盛飞说想见你。”   清艳眼眸瞬间微缩。   果然,和那天晚上暗杀的事情有关。   陆续再次请求绝尘道君:“师尊……”   “你若想见,本座带你过去,”寰天道君狂傲轻笑,“用不着询问闻风的意见。”   陆续确实想见盛飞,问一问他究竟知道些什么。   除了让试炼变得“热闹有趣”,还有没有别的。   “师尊……”   绝尘道君面色沉静,和笑容张狂得意的柳长寄对视几息。   “走吧。”他无奈轻叹,“为师陪你去趟寰天峰。”   ***   除了绝尘道君,方休和秦时也跟着一齐去往寰天峰。   寰天道君径直将陆续带入辰宿殿。   “不是去寒狱?”   “狱中冷气浸骨,有伤根基,”寰天道君柔声道,“我已吩咐人将盛飞带出,有什么话在辰宿里问,不必去寒狱。”   陆续心中感叹,寰天道君疯起来不可理喻,讲道理的时候又十二分通情达理。   辰宿殿内一处偏殿,轩窗大敞,依旧散不开浓稠血腥气。房间正中围了一圈白绸,投射着一个跪着的人影。   方休曾说过,他将这人严刑拷打了一番。   陆续见过一次他出手,场面堪比人间地狱。   清绝眉宇微微一皱,看来他们也心知肚明,盛飞如今的惨状想必令人不适。   寰天道君吩咐殿前亲随:“多拿几盏香来。”   顷刻过后,几个弟子端来好几只香炉,才将屋内浓厚的血味压住。   “他来了。”寰天道君笑意冷漠,朝白绸中的人影道:“有什么事,说吧。”   白绸中的人影一动不动,陆续甚至怀疑,对方是不是已经死了。   过了大半晌,白绸里才缓缓发出干裂粗哑,如破烂风箱般的粗重喘息。   即便看不到人,也能从他费力的苟延残喘中,感觉到他此刻正在承受着生不如死的强烈痛苦。   “陆续?”气若游丝的沙哑嗓音,说话都带着痛楚的粗喘,“你过来,我有事只能对你一个人说。”   “你想什么呢?”方休怒极反笑,他的心中珍宝怎么能靠近这种肮脏的东西?   自己是不是下手太轻?   陆续却依言径直走到白绸傍边。   他甚至没看师尊一眼,没去征求他的同意。   他心知,师尊一定不允许。   他在人影前曲下腿,将自己降到和对方同一高度。   “他们在我身上下了咒,不让我死。”死气沉沉的沙哑音调细若蚊蝇,“你若是能答应我一个请求,我就告诉你一个秘密。”   陆续嘴角微微下垂:“那得看什么请求,什么秘密。”   “对你没有任何损失。”   “你说吧。”   “你靠过来点,我只说给你听。”   陆续思忖半刻,将耳朵凑近。   极为痛苦的粗重喘息,夹杂着断断续续的细微话语,传入耳中。   清艳眼梢微微一缩。   陆续皱眉仔细看了一眼白绸后的黑影,沉默不语。   “我没骗你。”粗喘的风箱越来越破,生不如死的痛苦让他再也难以忍受。   “我知道了。”清冷嗓音语调微沉,“我送你走。”   陆续能感觉到,对面的黑影闭上了眼。   他瞬时召出佩剑,以疾风迅雷之势,刺入黑影的咽喉。   暗红的血液瞬间喷溅在白绸上,血腥味浓得连一克千金的上等熏香也压制不住。   “阿续?”   “小曲儿?”   “你这是做什么?”   陆续突然出手,一剑杀了盛飞。这一举动让众人惊讶不已。   绝尘道君眉头微皱:“阿续,他给你说了些什么?”   陆续收剑,起身,缓步走到师尊和寰天道君身前,垂眸拱手:“弟子行事无状,肆意妄为,愿受师尊和峰主责罚。”   说完后,便一直保持这恭敬认罚的姿势,不再说任何言语。   这般毕恭毕敬的疏冷态度,是天底下最尖锐锋利的霜刀。割在心尖最柔软的位置,无坚不摧,伤得人鲜血淋漓,又瞬间滴水成冰。   柳长寄纵横炎天,叱咤风云,从未经历过这样的惨败。   他愿意倾尽此生温柔,将眼前这块坚硬的冷玉捧在手心,可陆续的态度总是如此疏远。   就不能朝他笑一笑,好好地说上一句?   他深吸一口气,强压住心底澎湃喷涌的怒气:“你杀了本座关押的囚犯,总该给本座一个缘由。”   清冷的声音依旧:“愿受峰主责罚。”   柳长寄瞥了一眼闻风。   绝尘道君轻微冷笑。陆续道心坚定,他同样拿他毫无办法。   更不忍心逼迫。   室内一片沉寂。浓厚的腥味和馥郁的香味混在一起,缭绕纠缠,味道十分呛鼻。   “行了。”方休性格急躁,沉不住气,更见不得陆续这幅拒人千里,恭敬冷漠的模样。   “杀了就杀了,有什么大不了。”   不想说就不说,只要陆续高兴。   “小曲儿,我们走吧。”   绝尘道君也颔首:已“阿续,走吧。”   “等等。”寰天道君叫住了正要离开的几人,“陆续,你过来,我有话对你说。”   方休皱眉啧了一声,怎么又有话要单独说。   陆续看了一眼师尊,对方点头默许。   他再一次跟着寰天道君,单独走到隔壁另一间房内。   “我方才探过你的经脉。”寰天道君也不再提盛飞之事,转而说起了别的。   “你靠着外物提升修为,强行结丹,虽然经脉受损,尚未完全恢复。但如今经脉比以前宽阔了些许。”   “听说你筑基时,闻风帮你阻挡了所有的天雷,你未受过天雷劈身之苦,也少了天雷淬炼,因此经脉狭窄,只能说,此举有利有弊。”   朗音顿了顿,继续道:“你自己也应当清楚,你的剑道天赋有多么惊人。即便闻风一直不愿教你好好练剑,你的锋芒,他掩盖不住。”   “你在秘境中杀山魈,斩腾蛇,想必自己对剑之一道也有所领悟。怎么样,如今你是否愿意跟本座学剑?”   陆续已经懒得和他争辩,师尊并非没有尽心教导他剑法。   自他入门第一天,师尊就将森罗剑法的所有招式,毫无保留全部教给了他。   他从师尊那里学的剑招,和方休秦时会的,并无任何不同。   只是森罗剑法广博精妙,自己的剑心,自己的“道”,须得自己慢慢领悟。   “我的师尊只有……”   话还没说完,又被人打断。   “你不用拜本座为师,甚至不用来寰天峰。只要你说一句愿意,本座可以每日去陵源峰教你练剑。”   “峰主,”清冷润音低沉,“您为何愿意做到如此地步?”   是为了让他远离绝尘道君?   还是……寰天道君真是那个神秘人,他如此哄骗自己,打算让他也成为盛飞他们那样的棋子?   “自然是因为,”柳长寄心尖狠狠一跳,耳根瞬间烧红,“……我将你放在心上,想和你在一起。”   也希望能得到你的回应。   陆续拱手:“多谢峰主厚爱。”   柳长寄瞬间气极。   陆续显然没明白他的心意。   他将自己的心意剖明,可惜浅情人不信相思。   陆续不信任他,心中没有他。无论怎么表明心迹,陆续都心怀戒备。   他深叹了一口气:“我今日说的话,希望某一天你能明白。”   “走吧,我送你回陵源。”   ***   陆续跟着师尊一行回到尘风殿。   他自己深有所觉,身上的伤确实没好。不过去了一趟寰天峰,听盛飞说了几句话,疲倦和睡意就瞬间侵袭全身。   盛飞要见他,想用一个秘密,换他帮一个忙。   对方的要求很简单。他想求死。   他受了方休和和柳长寄的极刑,却被下了咒法,吊着一口气,关在阴冷刺骨的寒狱,日日受着痛苦折磨,连死都不能。   他想求一个痛快。   这个忙,陆续愿意帮。   盛飞受到同门欺压,内心充满怨恨,为了发泄心中怨气,误入歧途,害死了很多和他无冤无仇的同门。   他该死。但加诸于他身上的极刑太过残酷了些。   而他说的那个秘密,是真是假,目前还不得而知。   陆续不会轻易将其说出口,他要找机会自己验证。   安神香的清淡味道传入鼻尖,让人心神安定,也令人神思涣散。   他在床榻上没躺多久,一件事还没理清,就意识模糊,不知不觉间沉入深眠。   作者有话要说:   误会小剧场   1.   陆续(自豪):我的师尊风华绝代人人爱!   幸好我道心坚定,承受住了考验,没有成为觊觎师尊的孽徒。   师尊:处于忍无可忍的边缘,只能怪这里是阿晋。   2.   师尊:帮我解决   陆续:????!!!!   真正的送命题来了!!   3.   陆续:师尊和白月光,师尊和凤鸣峰主,这俩CP都好好磕。   狗血戏码最上头。   师尊:无fuck可说。   4.   陆续:我活着出来,顺利结丹,秦时很不高兴。   秦时:都快被吓死了。   5.   柳长寄告白。   然并卵。   大家都把爱写在脸上,就陆续一人看不出来。 第062章 山永(一)   山光悦鸟性, 清阳濯花林。(*)   晨曦带来新一日的鸟鸣莺啼和清新山风。   陆续从沉眠中醒来,眼中映出的,又是那张丰神如玉, 倜傥出尘的脸。   昳丽的凤目专注地看着他, 眸光深含晓月星辰。   陆续一直没忘自己身处的是个师尊文学的世界。   那个不可捉摸,难以领悟,却又无处不在的天地意志,大概想方设法引诱他, 要他走上欺师灭祖的那条不归路。   但师尊是他的道标,他的信仰,是他心中神明。   陆续心中默念了一句阿弥陀佛。他道心坚定, 别说师尊只是躺在他身边, 就算躺在他身/下, 也绝不会对眼前的谪仙产生任何一点非分之想。   这几日他身受重伤, 昏迷不醒, 想必也是师尊彻夜不眠地在照顾他。   如今他已经醒来, 内伤只需静养一段时日便可痊愈, 无需劳烦师尊再费心。   陆续支起身, 恭敬地朝对方行礼致谢。   俊雅的凤目霎时浮现一缕冷光。隐忍的情焰暗燃地更加晦暗和灼烈。   “阿续,”冰冷雅音淬染着极力压抑的暴虐情念, “为师昨日问的问题,你还没回答。”   什么问题?   “若为师有需要, 你是否愿意帮忙?”   陆续心中一震, 仿佛又一次遭遇天劫。   师尊没少说暧昧言语调笑逗弄他。但他身上的温雅高贵浑然天成, 即便轻佻放浪的浮薄之词, 从他嘴里说出, 也不带一点狎昵之味。   他所有的言行举止, 似乎都是清正高雅的理所应当。   就如现在,师尊口中所说,也是人心中再正常不过的七情六欲。   可若帮了这个忙,即便非他本意,似乎也在朝着孽徒的方向靠近。   师尊文学加上替身文学,天道给他的考验,为什么这么难。   游离的目光不自觉朝下瞟了一眼,对方只穿了一件中衣,衣襟未系,半隐半露地显着紧实俊健的匀称身姿。   喉结滚动,陆续不自觉咽下一口唾沫。   他该如何逃离这道身后有恶鬼猛兽,身前是悬崖峭壁,无路可走的送命题?!   天道能不能降下九天神雷将他再次劈晕?   “道君,”门外传来殿前弟子的恭敬禀告,“凤鸣峰主求见。”   天道没有降下九天神雷,天道给他降下了九天神女!   陆续心中骤然松了一口气。   昳丽凤目冷光凛冽:“知道了,让她在大厅等一会。”   “师尊,弟子伺候你更衣。”陆续急忙起身下榻,态度恭顺乖巧。   绝尘道君动作一顿,沉默片刻,回绝道:“不必了。”   雅音让陆续觉得有点冷。他好像无意中又做错了什么,惹师尊生气了?!   绝尘道君走后,陆续也换好衣衫,后脚来到尘风殿大厅。   凤鸣峰主正在和绝尘道君说着什么,方休斜坐在旁边,将一条腿挂在圈椅的扶手上,神色不耐。   跟着凤鸣峰主一齐来的,还有欧阳师姐。   她低眉垂首,恭敬站在凤鸣峰主身后,安静倾听二人的谈话。   眼角余光瞥见恭敬站在门外的陆续,凤鸣峰主主动招呼他:“站门口做什么,快进来。”   “听说你醒了,我过来看看。前几日我来探病,绝尘说你尚在昏睡,不让我们入房探望。”   她又称赞了几句陆续在无尽崖中举动。   陆续一直护着几个凤鸣峰师姐,又舍命引来劫云,她们都心怀感激。   绝尘道君神色淡然,喜怒难辨,端坐在圈椅上优雅啜茶,也不知是在认真听欧阳峰主说话,还是根本没听。   方休脸上的怒意和不耐,越来越明显。   过了一会,凤鸣峰主一边朝陆续和自己爱徒使眼色,一边朝绝尘道君笑道:“他二人在无尽崖里经历生死,好不容易出来,一定有许多话想说。”   “陆续,你和珊儿去外面花林里逛逛。”   陆续半垂着眼眸,看了一眼师尊。   对方不置可否。   得了师尊默许,陆续领着欧阳珊出了尘风殿,雷劫渡到一半,他就不省人事。后来又发生了些什么,他的确想问问。   二人漫步在华林间,说起那两天三夜的劫后余生,欧阳师姐百感交集。   “师尊他们破开界壁之后,大家都安然离开了无尽崖。当时就有人将盛飞的事告诉了几位峰主,他们很快在山林里抓住了盛飞。”   “峰主们召开了一次宗门大会,商量善后。受了伤的同门应该都回峰养伤。那些没事的人,又回了太清谷继续试炼。其他,就没什么了。”   此事已毕,一切重回正轨。   她又叹道:“那日你渡劫,看得我心惊胆颤。幸好绝尘道君及时赶到,替你扛下后面所有天雷。”   “无尽崖里灵气受限,当时情况危急,没时间再布法阵。即便道君境界高深,硬抗三十道天雷,想必也会受伤。”   “我师尊拿出混元伞帮他,可惜法宝在无尽崖里的威力只剩一成,根本起不了多大作用。”   陆续心中瞬时大震。   他昏迷之前,知道师尊替他承受了一道天雷。可他没想到,接下来所有的天雷都是师尊帮他抗下。   师尊对此只字未提,也没人告诉过他。   以血肉之躯硬抗天雷的滋味他受过,才六道就几乎要了他的命。   师尊替他扛了后面三十道,其痛楚可想而知。   他心中瞬间生出满腔愧疚。这么重要的事,为何现在才知晓。   师尊又救了他一次,如此深恩,此生难以回报。   “师弟,你们在这。”一声平淡,但能从中感受到隐约杀意的声音打断了陆续的思绪。   秦时忽然出现在身后,叫住二人。   欧阳珊朝他行了一礼:“秦师兄。”   秦时淡漠瞥了她一眼,端着君子如水的平稳语调,朝陆续道:“瓜田不纳履,李下不正冠,你二人不应单独走在此处,免得引起别人的闲言碎语。”   陆续心中不以为然。   他和欧阳师姐得了师尊和凤鸣峰主同意,才出来散步的。两人就聊了会天,又没做什么偷鸡摸狗的事。   修士们一心向道,乾天宗没那么讲究男女大防。   秦时究竟是从什么地方挖出来的老古董?   若只因为散步聊天,就被有心之人造谣中伤,损了欧阳师姐清誉,谣言澄清不了,他认下便是。   怎么都轮不到秦时摆出师兄的架子,教训他礼义廉耻。   他冷漠回了一句:“师兄教训的是。”垂眸不再理会。   秦时心中升起一股隐痛。   师尊在和凤鸣峰主议事,让他来找这二人。   他见到陆续和别人走在一起,觉得十分刺眼,心火顿生,说话的语气也重了几分。   没想到让陆续生气了。   可他就是不想见到陆续和别人独处。   他只想对方站在自己身旁,二人携手信步,漫步花林。走到寂静无人之所,他就将对方温柔揽入怀里,在瓣花飞雨中深入心中桃源,肆意放纵,纵情掠夺。   他捏紧了半掩在长袖下的拳,强压心中汹涌情念:“走吧,欧阳峰主要回去了。”   三人沿着来时的路,走回尘风殿。   一路无人说话,空气中凝结着霜冻的寂静,只有飞红花雨飘落出风的声响。   陆续回到尘风殿,绝尘道君不留客,凤鸣峰主很快领着爱徒离开。   “师尊,”陆续满怀愧疚,为对方替他扛下天雷一事道谢。   大恩不言谢。他嘴拙,说不出多少花言巧语,哄师尊开心。   但师尊对他的恩情,他都牢牢记在心里,愿用性命偿还此恩。   方休毫无坐相地将腿踩在椅子扶手上,眉心紧皱,眼中闪过阴戾寒光。   难怪。   他一直想不通,心胸狭窄,心眼比针眼还小的闻风,为何会突然同意欧阳拟歌探病,还准许陆续和凤鸣峰的女修单独去花林里散步。   此前几天,别说不准欧阳拟歌入房,闻风将陆续霸占在自己房里,连他都没办法进去看上一眼。   他在这里耐着性子听了半天闻风和欧阳的谈话,也没听出个所以然。没想到这只老狐狸竟打着这么卑鄙的主意。   天雷一事闻风没对陆续说,他也没说——因为这他娘的根本不是个事。   他们都是快摸到化神门槛的人,经历的雷劫数不胜数。剑修锻体,元婴破境的七七四十九道天雷都是肉/身硬抗。   否则也不会有这一身强悍修为。   区区金丹期的雷劫,打在身上就跟蚊子叮了一下,不但不疼,还不会痒。   那些没达到元婴境界的修士,根本领会不到,一个境界之差,实力是千倍万倍的差距。   还当和自己一样,受几道天雷就是九死一生的大事。   蝼蚁怎么能理解天神的强大。   闻风自己不说,却刻意制造了一个机会,让陆续从别人口中听到此事。   微不足道的小事,瞬间成了令人感恩戴德的大事。   陆续本来就对闻风盲目信任和崇敬,如今又添上震天撼地的一笔,闻风在他心中地位,更加不可撼动。   他再怎么朝陆续解释,闻风不怀好意,别有用心,陆续绝不会信。   他一定得另想办法,剥下这只狐狸皮,让陆续看清闻风阴险狡诈的真面目。   ***   陆续因为受伤,住入尘风殿,即便伤好,他的那间小竹院再也回不去了。   绝尘道君以那里阵法薄弱,担心以后再次遇险为由,在入住在尘风殿这段时间,将他为数不多的所有家当全部搬入尘风殿中。   他往后自然住在尘风殿,一切都那么顺理成章,连话都不必刻意多提一句。   这件事不大不小,可无论师尊,师叔或师兄,都不会再准他搬回去。   说过一次,被众人异口同声反对之后,他也不再提起。   只是他据理力争,或是说沉默固执地自己挑选了一间空房。   怎么能一直睡在师尊的卧房里。   他的伤只需静养,不必师尊再费心照顾。   况且师尊房里的安神香,他十分不喜。   他习惯浅眠,能随时察觉到任何风吹草动,才能心安。安神香让他神思涣散,一睡便人事不省。   不但不能睡得安稳,反而更难安心。   尘风殿内是绝对安全,可若丧失敏锐的警觉,往后在外时怎么办。   他不可能一辈子待在尘风殿,永远不出门。   ……至于师尊,陆续想起了之前在王家那一夜,对方的反常。   师尊多半需要安神香助眠,否则他会想起心中明月。相思蚀骨,心情自然不悦。   陆续搬入尘风殿后,薛松雨就没办法再来找他。   她身份低微,绝尘道君的居所,不是她能进的地方。   陆续为此闷闷不乐了几天。   好在师尊对他一向纵容宠溺,很快就同意,他可以每隔一段时间,去一次深木林。   那日和薛松雨,于兴分别的当晚,他就进入了太清谷,到现在已经三月有余。   期间传讯报过平安,没再见过面,许多事情不方便细说。   如今总算伤愈,师尊准许他外出,一大早,陆续就离开了陵源峰。   “我听别人说了一些太清谷试炼的情况,”薛松雨将长/枪舞出半轮光月,一道银芒直刺陆续面门,“你那是在找死。”   “没外面传的那么严重。”陆续出剑抵挡,剑刃在□□上划出一段炫目火花,停在玉臂处,将枪杆挑落。   “我心中有数。你看我不就成功结丹了吗?”   无尽崖中的情况被劫后余生的修士们带出,没几天就迅速传遍整个乾天宗。   经过万人齐心协力的添油加醋,夸大其词,虽不至面目全非,也和真实情况相去甚远。   “有数个屁。你那是瞎猫遇上死耗子。”薛松雨斜了他一眼。   但她也清楚,那是没办法中的办法。   也不知他运气究竟是好还是不好,老是碰上别人穷尽一生也难有的奇遇。   陆续躬下身,捡起落地的□□,扔给山大王。   “徐婉最近如何,她还和你在一起吗?”   “前段时间她天天来。还问过你几次。前几天她被派下山,要过段时间才回来。”   徐婉和方休的事,问缘峰私下嚼舌的也不少。   但正如徐婉所料,大家暗中嘲笑,明里欺负她的情况少了。   “连我都明显能感觉,她的修为提升很快。”薛松雨和陆续知道,这应当是她从那个神秘人那里得了些什么东西。   但别人不知,只会猜疑是不是方休一时看上她,春风一度之后,好歹给了些补偿。   陆续微微皱眉:“你最好别和她走得太近。”   徐婉对这不公平的炎天界怨怒极深,她要不择手段地向上爬,不会就这么安分。   若哪日事发,他担心薛松雨无辜受到牵连。   “我知道。我也只和她在这里一起练武。偶尔闲聊几句,没说过别的。”   “倒是你。”薛松雨盯了陆续几息,欲言又止。   “没人来找过我。”陆续哂笑,“我和他们不一样。”   盛飞和徐婉受到同门欺压,遇到了神秘人的所谓“帮助”。   徐婉猜测那人是寰天道君。   若真如此,寰天道君多次表示要收陆续为徒,教他练剑,就是打算将他也变成一颗棋子。   这件事他不打算告诉薛松雨。   知道太多,有时并不是一件好事。   过了一会,于兴也来了。   大苦瓜见到陆续,声泪俱下不明所以喋喋不休了一大堆废话,似乎那个在险境中九死一生的不是陆续,是他自己。   虽一直想去探望陆续,可惜对方住在尘风殿,他没那个资格。   “大哥,”于兴从袖兜里拿出一本崭新的书册,“请笑纳。”   《戏春风》,最新一回,庆祝陆续伤好的贺礼。   陆续一时踌躇,没伸手去接。   薛松雨荤素不忌,拿过来翻看。   陆续在旁边瞄了一眼。   ……   劲长手指霸道地捏起尖削下颌:“大声点。”   “……峰主。”   攻击更为凌厉:“我没听清。”   “……师尊,……长寄。”   猛烈的攻击持续整整一夜。热意流淌,红白交融滴落一地,春风化雨。   ……   陆续瞬间面无表情,宛若从未见过一般,刻意转移话题:“《戏春风》什么时候才能再次轮到凤鸣峰主笔?”   凤鸣峰的师姐们想必已经积累了不少素材,就等着书写成册。   “可能还要一年?”薛松雨漠不经心,反正她什么内容都能看。   “寰天峰过了是丹霞。”于兴最为了解,“丹霞峰的内容,大多平淡。”   修士们最喜欢看的,还是陵源峰三尊,寰天峰主,凤鸣峰主,这几个相貌出尘的人中龙凤的故事。   于是他又滔滔不绝说起书中,自家峰主和那个拿着峰主印的小师弟的风月八卦。   “我还是喜欢看寰天峰主和凤鸣峰主。”薛松雨道。   “可《凤鸣陵源》里,欧阳峰主喜欢的是绝尘道君。”于兴有些犹豫,虽然寰天弟子都知峰主喜欢凤鸣峰主那样温婉可人的,但那个拿着峰主印的小师弟真实存在。   陆续插嘴:“我师尊本来就强过寰天峰主。”   故事内容暂且不谈,那个拿着峰主印的人是他。   现在还在他这里。   寰天道君不要了,他还都还不回去。   三人聊了一会八卦,又对了半日剑招。   临走时,薛松雨朝陆续道:“过几日,我可能要下山一段时间。”   陆续好奇:“什么事?”   于兴知道:“你要去山永镇?”   薛松雨:“我正在争取。希望能被分派到任务。”   陆续更是好奇。什么香饽饽?   二人朝无知的陆续说起宗门内的另一桩八卦。   乾天宗领地的边缘,有一个叫山永的城镇。山永镇地处两个仙门领地的边界,往日由鸿山派的人管理。   不久前山永遭到妖兽袭击,不知鸿山派内出了什么问题,乾天宗收到了除妖的请求。   乾天宗派出修士,帮城镇击退妖兽,就可将此地纳入乾天领地。   天璇大会将近,宗内修士们不愿放过任何一个历练的机会。   能外出的机会薛松雨从来不会放过。一为增强实力,更重要的,是她从未放弃寻找胞弟。   陆续入宗未满五年,又是绝尘道君爱徒,下界除妖这等小事,和他沾不上边。   除了祝薛松雨得偿所愿,他帮不上什么忙。   三人别过,陆续背对斜阳西峰,哼着不成调的小曲,回了陵源。   ***   过了一日,一个从未料想过的不速之客来陵源峰探望陆续。   彼时他正被方休拉着下棋。   这段时间师尊说他有伤在身,不宜劳累,让他多静养少修炼。   方休怕他无聊,成日拉着他,说要教他琴棋书画,修身养性。   陆续想不出来,方休这样飞扬张狂的脾气,要怎么教别人琴棋书画,修身养性。   没想到方休还真耐得住性子,安静同他对弈。   秦时也每日都到尘风殿来。   他和方休下完棋,又要同秦时来一局。   他们师侄二人明明可以互为对手,不知为何,只找他。   就连寰天道君有事没事也常来。   至于书画,师尊偶尔手把手教。师尊将他当做替身,但每次画不了几笔,就心情不悦地扔了笔,兴致缺缺地离开。   那样的姿势,对方是师尊他可以忍受。方休要教他画画?不可能。   他宁愿在房间里闷头打坐。   听到尘风殿值守的师兄说,秀林峰刘漳来找他时,陆续诧异非常。   刘漳来找他做什么?   ……   “听说你伤好了?”客室里,刘漳见到陆续,开门见山说明了自己的来意。   “去山永镇?”陆续已经听薛松雨和于兴说过。   可他没想到,刘漳居然也要下山除妖,还邀请他一同前去。   刘漳点头,语气不咸不淡:“除妖事小,但乾天宗也得谨慎对待。”   大家心知肚明,除妖后,乾天宗想趁机接管山永镇,将鸿山派的地盘纳入自己的版图。   “各峰选了几名内门,宗主和峰主们商议了以后,打算再派几位亲传一同前去。”   “你也知道,无论对宗派还是个人,天璇大会意义非凡。大家都想在此之前尽可能提升修为,累积实战经验。”   秀林峰主对刘漳极为看重,他自己也一直以秦时为目标,希望能早日突破元婴。   仅几个宗门内的秘境试炼远远不够,身经百战才能成为至尊王者。   陆续嘴角微扬,露出早已习惯的虚假笑容,问出心中已有答案的问题:“为何叫上我。”   “我很早以前就说过,想领教陆师弟的森罗剑法。”刘漳点到即止,大家心知肚明。   他一直以秦时为目标,陆续是秦时的师弟。   秦时早已晋升元婴,他暂时追不上秦时,却对陆续却有一种难以言说的微妙情绪。   “此事我得先请示师尊。”   刘漳点点头,抬手行了个道礼,径直离去。   同门的背影消失,陆续上翘的嘴角蓦然沉下。他冷眼看了几息窗外,也起身离开客室。   作者有话要说:   误会小剧场   1.   第二次小黑屋。   师尊的送命题又被陆续回避。   陆续:欲哭无泪   师尊(生气):都说得这么明显了,只差骑脸输出,陆续还不明白。欲哭无泪。   2.   陆续:我穿入了师尊文学,所以大概是有天道,系统啥的,逼我走孽徒剧情。   幸好我心志坚定,绝对不当以下犯上的孽徒。   天道:你脑补太多,我不背这个锅。   3.   天雷是师尊帮忙挡的。   但师尊很强,无所畏惧。   他也不靠陆续继承道统,陆续的修为emmm,几个大能真的不在意   老婆强不强无所谓,我足够强,能当护妻狂魔就行。   另外,再次强调,师尊真的很黑。   森罗剑派真的没有好人。   4.   八卦小分队各自站的CP。   陆续:师尊和凤鸣峰主。   薛松雨:寰天道君和凤鸣峰主。   于兴:寰天道君单恋凤鸣峰主,寰天峰弟子略微不满。但仍然磕得很香。   至于寰天峰小师弟嘛,大家都喜欢(不是……) 第063章 山永(二)   尘风殿书房内, 绝尘道君正坐在圈椅上看书。   骨节分明的细长手指轻握书卷,天光被他吸引,俊雅眉目高贵如同画中神祗。   陆续脚步轻缓, 走到他身后, 乖顺地为其捏肩揉颈。   “怎么?”劲瘦紧实的双肩陡然一僵,话音含着几分笑,又淬着几分冷。   “师尊,”清冷嗓音略微低沉, “弟子想去山永镇。”   “你去哪儿做什么?”虽未明说,拒绝之意已然明显。   “刘漳方才来邀我同往。”   “为师倒是不知,”绝尘道君微声冷笑, “你何时和他要好了?”   “薛松雨也要去。”   “所以你早就打算同行?”温声雅言中的笑意更加冰冷, “阿续, 到我身前来。”   陆续依言走到他身前, 绝尘道君静静看了他几息。   白玉精雕的眉目半垂, 漏着一股冷漠的顽固倔强。   “阿续, 你还记得为师曾对你说过, 有事求为师的时候, 该怎么做?”   陆续自然记得清楚。   师尊要自己附在他耳边,柔声恳求。一次不行, 多求几次。   因为那位前辈以前就这样,跨坐在他腿上, 和他耳鬓厮磨, 情意缠绵。   师尊对着他, 又想起曾经和心中明月浓情蜜意, 鸳鸯交颈的时刻。   他不介意对方怎么看待他。   但对师尊不敬的行为, 他做不出来。   香炉中熏着淡淡冷香, 房中气氛沉闷,凝重如冰。   冷冽声音压抑着波涛汹涌的怒意:“坐过来,叫我一声闻风,我什么都答应你。”   陆续低眉垂眼站在原地,沉默着一动不动。   温雅朗音冰冻到极点:“那你就别去。”   “师尊……”   陆续放心不下薛松雨,况且还有一件事等着他去确认。   他深吸一口气,咬了咬牙。   豁出去了。逆徒就逆徒吧。   他俯下身,在对方身侧附耳低言:“师尊……”   他做出了大逆不道之举,轻薄了他的师尊。   耳边传来温软热息,仅这么柔软无力的两个字,绝尘道君就彻底丢盔弃甲。   他闭眼缓了一口气,无奈冷声道:“行,你去吧。”   说完起身径直离开书房。   他得在灼烧血脉的欲/火彻底焚身之前,将之熄灭。   陆续在书房中默然站立少顷。   他知道,师尊震怒了。   师尊将他当成心中明月的替身,但他们都心知,他不是。   一时的恍神会迷离心绪,然而当他真做出和那位前辈相似的举动之时,师尊会霎然清醒。   他谁都代替不了。   ……   尘风殿大厅内,水烟氤氲,仙气飘荡。   山风卷入几片碎红瓣雨,落在纤尘不染的净白肩头。   “你同意他外出?!”俊秀双眸露着难以置信的惊讶,方休上下扫视绝尘道君半晌,实在猜不到,闻风这回又有什么阴谋诡计。   陆续垂眸站在一旁,不言不语。   绝尘道君面色微沉。心中虽不愿,但已经答应,就再无出尔反尔的道理。   “叫秦时陪着一起……”   雅音说到一半,戛然而止。   秦时同去,他有更不放心的地方。   陆续听到秦时也要去,心中倏然一惊。   秦时同去,他或许就没命活着回来。   离了陵源峰,秦时要找个机会神不知鬼不觉对他动手,应当不难。   正想着该找什么理由说服师尊打消这一念头,对方自己止住了。   “阿续,”绝尘道君温言道,“为师近日有事,不能陪你同往。”   “你现在已经结丹,为师给你法宝已能驱使。你用为师的剑,元婴以下应当都能轻松应付。”   他仍不放心,又在陆续手上划了一道法咒:“遭遇危险,即刻呼唤为师的名字,为师会即刻赶到你身边。”   陆续拱手谢过。   师尊说完,师叔也不甘示弱,同样设下一道符咒:“别叫闻风,有事叫我,我比他厉害。”   二人神色郑重,仿佛他这个师门之耻不是下山除妖,是去赴死。   没过多久,秦时和寰天道君听到这个消息,也匆忙赶来,在他手上写下咒法。   他一个人,身上带了四个元婴尊者的法咒。   虽然有两道,他心存怀疑,究竟是不是保命用的。   两日后,陆续整理好行装,和乾天宗二十个同门一起,踏上了首次下山除妖之旅。   山永镇在乾天宗和鸿山派的领地交界处。实则归附鸿山派。   一行人先前往乾天宗领地的临镇询问情况。   提到与边境有关的字眼,陆续先入为主的认为,这里和他曾经居住过一段时间的安水村一样,地处偏远,村落孤零,周围是荒郊野岭,因此村镇时常受到妖邪侵扰。   哪知此处是一个规模庞大,人口超百万的大城。   无论乾天宗还是鸿山派,都在凡界的后晋国领土上。   仙门领地和凡人国界互有交差重合,势力盘根错节,难以理清。   分管此城的乾天宗内门修士,朝几位远道而来的同门介绍起山永镇的情况。   山永镇离此地五十里,虽比这座城小很多,人口也有三十万,是一座凡人居住的城镇。   远离仙门的城镇,有妖邪侵扰乃司空见惯的常事。   山永周围的妖邪,一直由鸿山派负责驱除,具体情况,乾天宗没怎么关注过。   这一回妖邪出没,恰逢鸿山派的掌门和老长正为权利争执。   派内不安宁,自然没心思管一个远离门派的凡界城镇。   鸿山派了一帮修为低微的外门弟子,入城后没了音讯,就不想再管。   然而仙家大派,总还是要顾忌几分在凡界中的名声,不能对一镇百姓的生死不理不问。   于是鸿山长老联系乾天宗主,把这事转交给他,变相送一块土地给乾天宗,希望在鸿山派的权利争夺中,乾天宗能暗中支持他。   原来还有这样的内幕。   不过权利和势力的争夺,都是掌权者的棋局,和陆续无关。   来的这一批乾天弟子,除了主峰弟子会经手除妖后的权柄交接,其他都只为历练,不管杂事。   刘漳是秀林峰亲传,在这一辈的乾天弟子中,修为数一数二。   由他领队,即便遭遇内门弟子难以应付的强力妖物也不在话下,算是这次除妖行动万无一失的保险。   除他之外,还有丹霞和松淳的高阶弟子。   乾天宗主对这次行动的重视可见一斑。   至于陆续,他现在已是金丹,又有绝尘道君借给他的许多法宝。   即便有人心里暗嘲他全靠师门,但他已经是个可以横行霸道的二世祖,无人再敢轻易招惹。   一行人了解情况之后,即刻出发前往山永镇。   ……   陆续以为的除妖,应如他以前在安水村那样,同入侵城镇的妖邪战斗。本质和秘境中的历练一样。   抱有此想法的人,不在少数。   当一群人踏入看似毫无异常的山永镇,一入城便知,他们都托大了。   无论乾天宗,还是鸿山派,恐怕都未料到这样的情况。   难怪鸿山派去的修士音讯全无。   从外面看不出来,山永城内被人布下了幻阵。   这不是灵智未开,充满野性的妖兽所为。   这场妖物入侵,恐怕是心智和人族相差无几,可以统领低等妖兽的妖修手笔。   炎天第一层居住着人族修士和妖族修士。   大家同样参悟天道,见了面客客气气一声“道友”相称,背后关系十分微妙。   非我族类,其心必异。   同三宗四门十二派一样,道门修士和妖族修士有着各自地盘。大家平日各走各的道,互不侵犯。   他们本不应该出现在道门的领地。   薛松雨意味深长看了陆续一眼。   他似乎总能遇到别人一生难逢的奇遇。   陆续面无表情听完几个师兄对妖修的介绍,无言以对。   这能怪他?   和他八竿子打不着关系。   他没走夜路,也能遇到鬼。   不过幸好他跟着来了。否则薛松雨遇到这样的情况,他必然担心。   幻阵中的城镇街道空无一人,只有不时出现的幻影妖兽。数量虽多,但和太清谷里的大妖比起来,并不难对付。   只是他们能否平安离开这里的关键,在两个松淳峰弟子手上。   要破除大型法阵,没有一剑破万法的强者,就只能靠专研阵法的阵修。   两个阵修拿着罗盘,带着一群同门在城里从东走到西,由北走向南,绕来绕去。   陆续十分怀疑,这二人是否和主峰算错无尽崖的那人一样不靠谱。   “你们到底行不行?”不少同门也有同样疑惑。   “这幻阵复杂,布阵的是个高手。”   “要先破除几个宫位,再找到阵眼。弄错一步,大家就只能困在幻阵里,一辈子出不去。”   二人一副你行你上的姿态,懒得同外行多加争辩。   一群人从正午绕到天黑,即便幻影妖兽不强,如流水般杀之不尽的怪物也让一些修为不够的同门开始气喘吁吁。   为了回复体力,众人找了一处地方暂作修行,同时等待阵修测算下一个要去的地方。   “你怎么样?累不累?”陆续问向薛松雨。   “还好,没什么感觉。”   问缘峰也是走武道的,体力比法修好很多。   刘漳虽然邀请陆续同行,二人一路没说过话。   反倒是寰天峰的几个同门,对陆续的态度和善到有些殷勤。   “峰主说了,陆师弟受一道伤,我们就扒一层皮。”   “嘘!”一个同门打断几人谈话,做出一个噤声的手势,“有声音在靠近。”   众人拔剑出鞘,准备应付下一波妖兽。   黑影从白墙的转角处闪过,众人各种符箓扔出,一时间,刀光闪烁,火光爆做一团。   烟雾弥漫,敌方同样展开进攻。   陆续一剑斩破急速袭来的火焰,又一扬手,一道剑气划破虚空。   自结丹以后,他对灵气的操控开始如臂指使,得心应手。   以前他挥剑,剑招精妙,但也只限于此,至多能去凡界当一个武林至尊。   修士的强大之处在于,他们能化天地灵力为己用,剑气可以劈山裂石。   道行高深的修士,更可搬山填海震天撼地,斩星辰破苍穹,一剑荡平八荒六合。   陆续依旧用着以前那把珠光宝气的精铁长剑,没用绝尘道君借给他的神兵。   现在遇到的对手,他对付起来尚有余裕,这把凡铁已然足够。   刀光剑影和星火烟尘很快消散。   击退又一波妖兽后,修士们收剑回鞘。   忽然有人一声大惊:“人呢?怎么只有我们几个?他们呢?”   陆续迅速梭巡四周。他们一共二十人来此,一刻钟之前大家还坐在这里闲谈。   此刻在周围的,只剩了五人。   方才的战斗并不激烈,也未曾听到同门的呼救。   烟尘弥漫中,大家专注抗敌,竟是谁也没察觉,不知何时,同门们的身影消失了。   幻阵中的山永镇天色阴沉,厚重的灰云遮盖日光。   阴风吹过,空旷死寂的街道不知从何处传来似有若无的低怨哀嚎,带着让人毛骨悚然的味道。   “这恐怕是幻阵的作用之一,他们被分散到别处去了。”刘漳还留在此处,他看了一眼剩下的四个同门,“松淳峰的两个师兄不知此时身在何处,希望他们平安无事。”   只能寄希望于他们迅速破阵。   陆续在战斗时一直留心着身旁薛松雨的情况,他二人没被分散,此刻不怎么焦急。   刘漳神色也平淡,想必和他一样,身上带着保命的法宝,不慌不忙。   他们才入城半日不到,没遇上强敌,远不到山穷水尽的时候。   另外两个内门弟子修为和薛松雨相当。   本以为只是简单的杀几只侵扰凡人城镇的低等妖邪,哪想过会遇到一旦进入就难以走出的法阵。   他们本来仓皇无措,但见刘漳异常镇定,顿时安心不少。   还好宗主为了确保万无一失,派了几个修为高强的弟子同行。   二人拍了一通马屁,夸赞宗主有先见之明,又恭维刘漳:“刘师弟道行高深,有你在大家一定安然无恙。”   然后问:“我们现在怎么办?”   刘漳瞥了一眼陆续,带着漠不经心的商量语气:“一直在这里等也不是办法。随意走走?”   陆续淡笑着点点头。他能保证自己和薛松雨的安全,其他无所谓。   若实在出不去幻阵,他这个师门之耻也只能使用最后的杀手锏——召唤师尊。   五人朝着刚才听到的,一个阵修的喃喃自语“下一个宫位在西北角”走去。   “为何妖修会忽然攻入人族地盘?”   “城中凡人现在何处?”   为了缓解令人汗毛倒竖的沉闷死寂,几人路上随口闲谈。   第一个问题没人回答的上来。   第二个却是容易。   “他们应当在幻阵之外,平安无事。”薛松雨朝众人道,“我此前曾去过一个妖修管辖的城镇,和道门的地界并无不同。”   “凡人依然按照凡人的方式生活。天道有常,大家各行其道,仙门的争斗不会将凡人卷进来。”   “同样,凡人王朝更替,血流成河的战争,仙门也隔岸观火,置身事外。”   飒爽丽音顿了顿:“妖修布下幻阵,将我们拉入阵中,想必也是为了不影响到城里的凡人。他们这段时间仍和以前一样,日出而作日落而息,甚至察觉不到城里的变化。”   “哟。”一个柔媚女声倏然响起,“这儿还有一个明事理的。”   一抹寒光风驰电掣急袭而来,陆续反应极快,瞬间拉过薛松雨,拔剑挡下。   铛的一声金石脆响,寒铁相撞,火花四溅。   就这么一眨眼,刘漳和另外两个同门也消失不见。周围换了三个素不相识的身影。   “你们道门的人,孤陋寡闻,老爱把我们和灵智未开的野兽混为一谈。”妖冶妩媚的声音娇笑道,“人族也养狗,我们也没说你们和狗一样呀。”   月上柳梢,夜幕降临。柔淡月光下,三个身着华服的人影露出真容。   两男一女,深目高鼻,都是世间难得一见的极好相貌。   浓妆艳抹的妖族女修上下打量了薛松雨几息:“小姑娘,你哪个门派的?”   “本座很中意你,只要你乖乖加入本座麾下,本座可饶你不死。”   薛松雨朝前一步,将陆续挡在身后,向女修行礼:“晚辈乃乾天宗问缘峰门下弟子。不知几位前辈来山永镇,有何贵干?”   她的恭敬态度让妖修更为满意。   “乾天宗的人?不错,依本座看,你的气量比你们那一帮小家子气的宗主峰主大多了。”妩媚声音哼笑,“你再说说,这里是什么地方。”   “山永镇。”   “既叫山永,又没写道家门派的名。为何道修可来,我们妖修来不得?”   薛松雨有礼有节,不卑不亢:“千年前,仙门百家曾划定过领土疆界。”   “你也说了是千年前。”女修不屑轻嗤,“如今本座觉得这地界划分不合理。”   “你和两个乾天宗的低阶修士说这些做什么。”旁边一妖修语气不耐,显然觉得道门和妖修的势力争斗,轮不到这些人微言轻的蝼蚁草芥来管。   “这小姑娘你要是吧,”他睨了一眼陆续,“那这人归我。”   “哟,本座刚还没看清,”女修笑音娇媚妖冶,“没想到人族里还有如此清俊的长相。”   “我先看上的。”   “行,本座让给你。”女修带着几分漠不经心的惋惜,“小姑娘,跟本座走吧。”   陆续方才在一旁,安静听薛松雨和他们谈话。   诚如他们所说,道门和妖修的势力争夺,是上位者的事,轮不到他来管。   但那几个妖修要抓他和薛松雨,就和他自己有关。   三个妖修语气虽狂妄,实则妖力还没太清谷里的山魈和腾蛇强。   陆续怀疑他们的心智和修为都长脸上去了。   这三人薛松雨打不过,他未尝不能与之一战。   银光闪耀,在浅黑暮色中划出一道绚璨流火。陆续当先一剑,直指伸手朝他袭来的人。   寒芒穿心而过,殷红飞溅,白衣血染。   荧煌妖瞳瞬时黯淡,生机尽失。   陆续从那人身上拔出佩剑,手腕半转,再次朝另一妖修攻去。   “姑奶奶不和你们走。”薛松雨语调平淡,长/枪挥出,跟在陆续身后加入战局。   妖修显然没料到,一个才刚结丹的初阶道修,竟然打算以一敌三。   更想不到,这个身形单薄瘦削,长的比女人还好看的小白脸,动起手来如此迅猛狠辣。   陆续灵气稍弱,身手丝毫不逊于对方。   他和薛松雨极有默契,一攻一守,很快占据上风。   妖修一直躲在幻阵背后,陆续拿他们毫无办法。   此时他们现身,胜负即定。   长剑刺入男妖咽喉,血沫横飞。   霜光在虚空划出一道闪亮圆弧,又朝女妖急转直去。   没多时,二人已经打败了对手。   妖修虽死,幻阵依然没能解除。   “可能还是得等松淳的师兄破阵。”陆续收剑入鞘,叹了口气,“先随意走走,看能不能找到其他人。”   薛松雨点头,她对阵道同样没有研究:“这三个妖修说不定只是马前卒,幻阵没破,仍旧不可大意。”   话音刚落,一道符火从背后急袭而来。   女妖还留有一口气,装死了半天,此时骤然暴起,打算和陆续同归于尽。   薛松雨脸色瞬变:“当心!”   符火的攻势对她来说迅急难挡,陆续要躲开并非难事。   他脚步轻点,身形还未动,一道银光霎然出现,在他身前将符火一分为二,余烬瞬时烟消云散。   “没事?”   刘漳突然赶到,挥剑帮陆续拦下符火。   陆续摇头:“他们呢?没和你在一起?”   “刚才眼前闪过一道烟雾,一息之后我就到了另外一条街上。”刘漳朝二人说起自己的经历,“只有我一人。消灭一波妖兽后,我察觉到这边有动静,过来查看。”   赶巧碰上陆续被偷袭的一幕。   “走吧。”刘漳语气一直都不咸不淡,“去找找其他人。他们应该都在城里。”   三人走出街道。不知同门在何处,只有漫无目,挨街挨巷地找。   刘漳在前面领路,陆续剑不离手跟在三步之外,薛松雨同他并排而行。   走了两三刻钟,薛松雨心中陡然升起一丝疑惑。   她们的确是不知该去往何处的无头苍蝇,但刘漳带的路,让她觉得有些违和。   不像是要在寂静无声的城中寻人,刘漳脚步极快,似是径直带她们朝某个地方走。   她瞥了眼陆续。   陆续朝她使了个眼色,他知道。   二人默不作声继续跟在刘漳三步之外。又走了一会,刘漳在城郊一处房屋稀少的空地上停下脚步。   “我们在幻阵里,即便朝城外方向走,也出不去。”即便猜到刘漳不会天真到以为走出城,就能离开幻阵,薛松雨仍是出言提醒。   刘漳究竟打算做什么?   作者有话要说:   误会小剧场   1.   醋坛子成精的师尊,因为陆续想和别人组队,醋意大发。   2.   陆续:师尊思念白月光。   我轻薄了师尊,我还是按照剧情成了以下犯上的孽徒。   剧情:都说了,我不背这个锅。   3.   陆续:当个替身的感觉很微妙。   师尊:何时才能知道自己多了一个无中生有的白月光? 第064章 救治(一)   “你滚吧。这里没你的事。”刘漳连看都没看薛松雨一眼, 晦暗的目光直盯陆续。   刘漳要对付陆续?!   薛松雨瞬即看向陆续,对方神色淡然,看来早就猜到。   “松雨, ”陆续点了点下颌, “你站远一点。”   薛松雨退了几步,她清楚自己远不是刘漳对手。但绝不会弃陆续而去。   她长/枪在手,摆好架势。倘若陆续不敌,她即刻上前相帮。   “不滚?死了可别怪我不顾同门之情。”刘漳目光依旧紧锁在陆续身上, 对薛松雨的存在漠不关心。   随后,他扬起一个令人脊背生寒的阴森笑容:“或是说,接下来的场面很精彩, 你也想看看?”   陆续面无表情看着刘漳。   “盛飞所说是真的?”虽是疑问句, 语气异常笃定。   “那晚潜入陵源峰, 打算暗杀我, 杀不了, 又将我传到太清谷, 意图让妖兽杀掉我的人, 是你。”   “你竟然知道?”刘漳一怔, “什么时候知道的?”   随后他勾起嘴,轻嗤一声:“你既然早已知晓, 为何不告诉你师父?又为何要应下我的邀约,前来山永镇?”   “我不来, 怎么确定盛飞所说究竟是不是真。”陆续语调平稳无波,   “盛飞告诉我, 太清谷试炼之时, 他一直悄悄盯着你, 结果意外见到, 你晚上离开秘境,隐藏灵息,去了陵源峰。”   “你躲在暗处,他也一直隐藏气息躲在你后面。”   盛飞用这个秘密,换了痛快一死。   冷润音调依然无波无澜:“谁指使你这么做?”   又是那个神秘人?   “没人指使我。”刘漳诧异了一瞬,随后笑道,“我自己想杀你。你难道不知,你有多么令人讨厌?”   陆续面无表情,听他继续恨声道:“凤鸣峰的那场比试,我居然输给一个筑基。”   无论秀林峰主,亦或刘漳自己,都觉得他是乾天弟子中,元婴以下第一人。   凤鸣峰的那场宴席,一群亲传弟子比试身法。   他和烈地峰的人互相较量,竟然被陆续这个修为最弱的人钻了空子,被他赢得比试。   他不服,要找陆续比剑。   绝尘道君却将自己威能强大的本命神剑借给爱徒。   如此不公平的决斗他自然不能应下。   他远远强于陆续,可惜他的师父不争气,比不上陆续的师父。   陆续让他失了颜面,他一直怀恨在心。   “乾天宗无人不知陵源峰秦时,后来,又变成陵源峰陆续。”刘漳嗤笑。   秦时是因为强。陆续是因为,他弱,却凭着一张脸,献媚取宠讨了绝尘道君的欢心。   而亲传弟子中,实力最强的刘漳,因为秀林峰主名声不显,以至他在乾天宗里,名声也不响亮。   陆续心中无奈叹了一声,脸色仍旧平淡,无悲无喜。   知道自己遭人妒恨,他也没办法。   “我原本打算直接杀了你,以解心头之恨。”刘漳脸上的愤恨消失,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更令人心惊的阴毒笑意。   “看到你在太清谷中的举动,我改变了主意。”他脸上的笑容越发阴狠,带出几分狎昵,“陆续,你这张脸这么漂亮,杀了实在可惜。”   “我想到一个比直接杀了你,更好的主意。”   “我不太喜欢这种地方。”刘漳掠视了一眼四周,房屋稀疏,枯藤老树,泥地上满是尘土。   “但你被他们在各种地方肆意亵玩,想必幕天席地早已习惯。”   陆续双眸微微一缩。什么?!   这句他没听懂。   “如若今晚你让我享受到乐趣,我也并非无情之人,说不定会考虑留你一条性命。”   刘漳拔出长剑。   “你是不是想着,你师父给了那么多法宝,一定可以安全逃脱?”见陆续神色从未变过,刘漳以为他有恃无恐,“你难道没发现,这里灵气滞涩,用不了法宝?”   薛松雨一听,急忙运转灵气。飒爽神色瞬间惨白如纸。   她心猜陆续身上一定有绝尘道君赠予的保命法宝,即便打不过刘漳,应当能逃掉。   如今的情况,若是陆续逃不掉,落入刘漳之手,后果不堪设想。   这二人修为太低,连这么重要的事都没察觉。   刘漳都不禁为他们哀叹。   “灵气滞涩,法宝失效的情况,并非只有无尽崖才有,”想到接下来会发生的事,刘漳心情愉悦,朝陆续耐心解释,“许多法宝和法阵,都能制造出这样的禁制结界。”   “我知道你带着绝尘道君的神剑,但在此处,即便神器,威力也不到三成。其他法宝咒术,更是无效。陆续,今夜你逃不掉。”   陆续不解问道:“你身上的法宝不也一样无效?”   刘漳哈哈笑了几声:“你莫非以为,我赢你还需要法宝?”   外物失效,大家处在相同环境,刘漳远强于陆续。   他敌不过绝尘道君的法宝,对付陆续本人绰绰有余。   “剑之一道,剑招是为基础。”他今夜要和对方春风一度,此刻也不介意多说几句,“在此之上,以灵化形,是为剑气。”   “再往上,领悟剑意,就能成为实力强横的剑修。”他带着几分炫耀语气,“能领悟剑意的修士万里无一,一旦拥有剑意,即便面对修为高于自己几个境界的对手,也能轻松取胜。”   “那晚在陵源峰,我怕惊动他人,一剑之后未敢久留。今夜无人打搅,我让你见识一下,何为剑意。”   又一个好为人师,要教自己剑道的人。   陆续沉默无语。   刘漳能领悟剑意,的确已经是金丹境界中难逢敌手的强者。   然而不比修为只比剑,也是他的强项。   如今大家的灵力都受到限制,他不信,刘漳的剑能强过秦时和寰天道君。   银光在夜幕中划出空里飞霜,浮光掠影,绚璨夺目。   两道剑芒在虚空中交错,一瞬间,仿佛时间都停滞不前。   瞬息后,一声明明悄然无息,却又彷若响彻云霄的碎响越过耳畔,直击神魂。   刘漳的剑光砰然碎裂,碎玉乱琼漫天飘洒,仿佛在下一场璀璨星雨。几息之后,星雨消散,天地无声,彷如寂灭。   刘漳难以置信地瞪大双眼。   他彷如置身于苍茫无边,千里冰封的雪原。孤月高悬,世界灰白黯淡,色彩尽失,一种悲凉凄怆的怅惘莫名而生。   冷月之下,一道孤高身影,成了天地间唯一一笔浓墨重彩,灼伤双目,夺去神魂。   一股温热暖流从脖颈上流出。   还未来得及感受到疼痛,便已了无生机。   他败了。却再无机会后悔。   “你……”天地寂静了几息后,薛松雨回过神,“没事吧?受伤没?”   陆续摇头,朝她扬了扬嘴。   “现在怎么办?”话刚问出,她默然一叹,“走吧,去找其他人。”   杀都杀了,还能怎么办?   陆续没事就好。   二人又重新走入城中。   月上中天,城内没有声音,没有亮光,整个世界仿佛就只有他二人,静谧得令人悚然心惊。   路上,薛松雨忽然朝陆续道:“刘漳的行踪,如果有人问起……”   “我知道,”陆续朝薛松雨笑了笑,“没见过,不知道他在哪儿,也不知谁杀了他。”   他杀刘漳的事,只有他和薛松雨知晓。   刘漳是秀林峰主的入室亲传,极得他看重。   此事被乾天宗知道,不知会闹到何种程度,引来多大麻烦。   多一事不如少一事。   山大王似乎特别擅长于杀人放火,毁尸灭迹。对于陆续的灵性,她满意地点了点头。   二人对视一眼,无奈叹笑。   月影西移,陆续拿出时计看了一眼,惊奇地发现,滴漏没动。   薛松雨皱眉:“可能幻阵中的时间是静止的。幻阵中虽然过了一天,外面的时间却没变。”   也就是说,不能破阵,在这里待上一年,外边的人也不知道。   “只能希望松淳峰那两个师兄平安无事,”陆续感叹,“且功夫到家。”   他们在城中走了这么久,半个同门都没见着。也不知那些人究竟在哪。   这时不远处,传来一声响动。   细碎声响在死寂的街道上尤为清晰。   二人即刻拿出武器,摆好随时迎敌的架势,带着满心防备一步一步朝声响传来的方向走去。   转过街角,长街上没有妖兽,没有同门,依旧静寂。   街道的一头延伸至黑暗当中,屋影的轮廓有如深黑色的巨兽,张着深渊巨口,安静等待着猎物的自投罗网。   薛松雨眯了眯眼:“那边地上好像有个人。”   长街尽头,有一团更为黑暗的深影,躺在地上一动不动。   “我走前面。”陆续捏紧剑柄,走向黑影。   走到近处一看,果然是个人。满身暗红血污,脸上也沾满鲜血和尘土,看不清容貌。   从衣袍来看,不是他们乾天宗的同门。   陆续俯下身,探了探对方气息:“还活着。”   又探向对方手腕:“体力有灵气,是个修士。还是个金丹。”   他问向薛松雨:“怎么办,救不救?”   “当然。”薛松雨显然从没想过对不明身份的人见死不救。   二人沉默着对视片刻。   陆续猜到薛松雨一定会救。她要行善积德,他并无意见。   可山大王只管发号施令,脏活累活,得他来做。   他不可能将搬这么脏一人的活,交给一个姑娘。   陆续无奈,只能咬牙,蹲下身,将地上的人影背起。   昏迷不醒的人是个男修,身形高挑峻瘦,抗在背上,沉得他想一把子扔下。   “就那里吧。”薛松雨指了指前方不远处的一座小院,“随便找间屋子,借用一下。”   反正幻境中的民房,都无人居住。   薛松雨破门而入,陆续跟在她身后,将人背入一间卧房,放在榻上。   山大王再次发号施令:“他身上有伤,得清洗包扎。去找找,有没有干净衣服。”   陆续面沉如水,甚至有些想哭。   除了找一身干净衣服,其他事情,都得他来做。   那人身上的血污已经干涸,和皮肤都粘在了一起!   引水加热,擦身上药,再包扎伤口。   陆续通宵达旦,整整忙活了一晚上。   他都没这么伺候过他师尊!   期间,或许是伤口太疼,那人曾短暂醒过一次。   陆续刚问了一句,你是谁,为何会在此处。   那人喃喃低语几句,声音小到一个字都听不清,然后又不省人事。   陆续顿时气结。   好不容易忙完,山大王的命令又来:“修士虽已经辟谷,他失血过多,身体虚弱。吃点热食,会比吃冰冷的丹药舒服。”   “我刚才在厨房里看了一圈,找到一些时蔬和面条。”   陆续再次一脸冷漠,看向对方。   二人对视了大半晌。   薛松雨起身:“那我去煮吧。”   “还是我去。”陆续心叹,脏活累活他这做小弟的都包揽了。   幻阵中的东西不知会不会吃死人。   要是人死了,这责任算他的。   陆续推开门,走向厨房。   他进屋时,夜色深重。如今出房,天光已经大亮。   ***   陈泽恍然做了一个梦。   他清楚自己身受重伤。深可见骨的伤口有如火烧一般,灼烫着撕心裂肺的疼。   忽然一阵冰凉的触感抚过伤口,宛如清冽的泉水温柔冲刷全身,流走所有的怒火与伤痛,赋予新的生机。   意识暂时回归,他缓缓睁开了眼。   梦境中的面容他已然记不清。但震撼心神的惊鸿一瞥,那种魂悸魄动的感觉,已镌刻在神魂之上。   困倦和安心同时涌上。他闭上双眼,再次昏睡。   不知过了多久,他真正清醒,抬眼一看,床边站着一个身姿曼妙的人影。   “醒了?”薛松雨抬了一张小凳,将热气腾腾的面条放在床前,“吃点热食,暖身暖心,体力会恢复得更快。”   陈泽支起身,下意识朝自己身上看了一眼。   他身上缠满绷带,伤口已经被人细心处理过。   血脉顿时灼烧喷涌,上了脸,烧得他满面通红。   虽是为了给他疗伤,对方毕竟是个姑娘。   他被一个姑娘看光了。   他又看向眼前的热食。   ……这是他这辈子见过的,最寒碜的食物。   清汤寡水的面汤上飘着几片焉耷耷的菜叶,一些面条并未完全煮透,渗出一点白。   然而这么一碗半熟的寒碜汤面,却鬼使神差地勾着他的魂,让他不由自主动了筷子。   吃在嘴里,味道寡淡,口感极硬,有些地方甚至嚼不动。   但确实生出能融化人心的暖意。   他清楚地知晓,这姑娘救了他。   等人将面条连汤一同吃的一干二净,薛松雨问:“你叫什么名字?是哪个门派的修士?为何会在此处?”   “陈泽。无门无派,是个散修。”陈泽朝她粗略说了自己受伤的经过。   他听说这里出现妖邪,于是过来查看。   没想到一入城就被困在幻阵里,再也无法走出。   妖兽一波一波的袭来,他势单力孤,最终不敌。   薛松雨双眼微眯,审视了他半晌,不置可否。   “你的伤已经上过药,要不了几日便可痊愈。至于幻阵,我们暂时也没有出去的办法。”薛松雨起身,打算出门,“总之你先尽快把伤养好。”   “姑娘,”陈泽匆忙叫住她,“可否请问姑娘芳名?”   “哦,”薛松雨忘自报家门了,“我叫薛松雨,是乾天宗的修士。”   “我就在隔壁,有什么需要,随时叫我。”   “姑娘!”   她刚走一步,又被他叫住。   只是这回他半晌不说话,嘴唇几动,欲言又止。   “什么事?说吧,没关系。”   薛松雨是性情豪爽之人,不太喜欢别人扭扭捏捏。   半天不说话,浪费双方时间。   绛红从陈泽的脖子一路染上耳根。   “多谢姑娘为我疗伤。不知……”   “……不知姑娘可有婚配?”   薛松雨瞬间怔愣,过了大半晌才反应过来。   炎天界地大物博,幅员辽阔,各地风土人情差别巨大。   有些地方对男女大防看的极重,顽固迂腐。   她自己不看重这些,何况是为了救人。   不过,无论陈泽是不是那种男女手指不小心一碰,就必须拜堂成亲的人,对她都毫无影响。   因为,他明显生了误会。   她解释:“给你处理伤口的不是我。是个男的,你放心。没什么好介意的。”   陈泽一愣,心中涌上一股难以言说的怪异滋味。   并非不用对一个姑娘负责的松心。薛松雨其实也误会了,他不是那种拘泥于男女授受不亲的迂腐之人。   修士参悟天道,并不怎么看重性别。   只是昨晚有人细心给他疗伤,他曾看了那人一眼,此生从未有过的魂悸魄动瞬间深刻在心上。   不是眼前这个姑娘?那人是谁?   此时门框传来三声轻响。   陆续见二人正在说话,敲了三下门,以示提醒。   随后走近屋,朝陈泽点了点下颌,随口问了一句:“醒了?”   之后没再理会他,只朝薛松雨扬了扬嘴角:“我重新煮了一碗,吃吗?给你端过来。”   给陈泽的面条他煮的随便,都没怎么熟透。   后来又给薛松雨单独做了一碗。   刚同薛松雨说完,他又转头看向陈泽,冷声问:“怎么?”   这人一直盯着他干嘛?一动不动的奇怪眼神看的他浑身不自在。   陆续和陈泽素不相识,无冤无仇,本该毫无成见。   但他不能让薛松雨去照顾伤员,自己在旁边无动于衷地看着。   他包揽了所有的脏活累活,忙了一夜,因而对他所救之人难有好印象。   甚至无端生出一点嫌弃和厌烦。   陈泽仿佛傻了一般,呆愣地睁着眼,神游天外。   “出去吃,”薛松雨朝陆续使了个眼色,“让他好好休息。”   二人出了房间,又出了院门,来到大街。   薛松雨将刚才陈泽对她所说的受伤缘由告知陆续。   “你怎么想?”   陆续沉思片刻:“听起来没什么问题。不过一般散修,会管妖邪入侵凡界城镇的事?”   他对炎天界的情况,远不如薛松雨了解。   “有些人心好,心怀苍生。有些为了修行历练,顺便救人。”薛松雨顿了顿,“但我觉得这个陈泽,可能没说实话。”   陆续点头:“我觉得他长的,有点像妖修。”   陈泽的眉目深邃,晃眼一看,有着几分男女莫辩的艳色张扬。和寻常眉目清秀的道门修士感觉不太一样。   “既然已经救了,就别再多想。”陆续漠不经心温声道,“我们小心提防着点就行。”   薛松雨有一个近乎偏执的执着。   只要不能确定是十恶不赦的坏人,对于不明身份的人,哪怕明知对方可疑,她也会尽力相救。   陆续明白,那是一种类似于希望种豆得豆,行善积德的念想。   薛松雨一直在寻找胞弟薛乔之。   她潜意识里会想着,若是薛乔之遭遇危险,希望能有路过的好心人救他。   所以她此刻心情矛盾。   他们身处妖修的幻阵,同门没遇到,却遇到一个满身是伤,长得像妖修的人。   怎么想都十分可疑。   若是陆续自己,定然不会相救。   谁知道会不会成为东郭先生和狼的故事。   但救助路人以结善缘,是薛松雨的道心。他愿意帮这个忙。   他们都心存一种侥幸的愿望。   薛乔之不知身在何方,万一他也遇险,说不定正是这一次的善念,能让老天保佑他也渡过难关。   “进屋去吧,面条再不吃就坨了。”陆续再次宽慰她,“那人应该不至于给我们带来危险。”   陈泽有伤在身行动不便,陆续和薛松雨商议了一下,反正也不知如何破阵,不如在这里住几天,让他好好养伤。   不知是否他们杀了那三名妖修的缘故,这几日再也没出现过幻影妖兽。   小院中的日子异常安宁,如同人间最平淡又最难得,远离一切世俗纷扰的平凡喜乐。   陈泽修为不低,又用了灵药,第二日就已能下床走动。   他对陆续的兴趣,远远大于陆续对他的兴趣。   他不好好躺在床上养伤,从早到晚围在陆续身旁,问他的身份来历,话比于兴还多,让陆续不胜其烦。   经过几日相处,即便陈泽一直说自己只是个无门无派的云游散修,陆续和薛松雨都明显看得出来,他的身份定然不是那么简单。   言语之间,词词句句,全都外露着一股目空一切的傲慢张狂。   除了不愿表露自己的真实身份,对别人的鄙夷不屑统统表露无遗。   似是世上没有任何人入得了他的眼。   他知道炎天界的许多名人轶事,尤其几个大门大派和那些叱咤风云的大能,细说起来如数家珍。   陆续从他口中得知,妖修忽然攻入道修的地盘,因为他们不久前出了一位妖王。   妖族修士和人族的道修,魔修一样,也分了很多宗派,大家各自为政。   然而不久前,一个修为高强的大妖横空出世,迅速打下妖族几个大宗派,成了一统妖族的妖王。   之后便如女妖所说,他们不满意千年以前协定的势力划分,打算重新和道门谈判。   作者有话要说:   误会小剧场   1.   陆续(白眼看刘漳):这里有一个对《戏春风》信以为真的蠢蛋。   ……其实,很多人都希望《戏春风》是真的。   2.   刘漳是属于恨到深处,转为爱的那种。(陆续万人迷,谁能不爱呢~~)   刘漳:能不能再给个机会,一定如舔狗一般跟在陆续身边。   话外音:凉透了,拖走。   3.   关于救助路上遇到的陌生人。   想象中   陆续:冷眼走过,谁知道有没有诈。   薛松雨:为了弟弟,求菩萨保佑,行善积德,救走。   实际上   陆续:什么都是我在做……   山大王只管发号施令。   4.   陆续展露厨艺。   陈泽:狗都不吃。   师尊&师叔&师兄&柳长寄:实名羡慕。   ——————————   卖惨小剧场   一大清早起来,阳光明媚。   我:今天天气真好。   友:要出去玩吗?   我:……适合赶稿。   自从开始写网文,我已很久没有别的娱乐时间了(555~)   阿晋的底层作者,平时上班/上学,都是业余时间写作。   业余写手,大多数没接受过专业培训。   以我自己为例,理科学渣,[hello world]我知道,文史方面,没有在座各位姐妹强。   希望姐妹无论看这篇,还是别的网文,能多包容一点。   写的不好,难道是我不愿意吗(哭……)   有些地方觉得逻辑不对/转折生硬/人设不喜,可能是个人理解不同/作者笔力不够/本来不是这样的设定,阿晋不允许,只能强行删除更改,造成前后矛盾……等等等等   不是在评论区嘴一两句就能解决的。   就好比如【我明明说的很委婉,本来就是作者没写好,为什么这么玻璃心】   你一定没想过,一条不太好的评论,对作者影响比你想象中大,还会影响别的读者   ——人类悲喜并不相通。   还是那句话,写的不好难道是作者不愿意吗……   阿晋有专门的读者区,有不满去那里说,大家都快落~   闲聊完毕~今明两天万字更新,12点还有一更。   希望姐妹不要养肥。底层作者都裹着小棉被,太容易凉死了囧。 第065章 救治(二)   谈论完妖族, 陈泽又长篇大论起乾天宗。   他当着两个乾天宗修士的面,口无遮拦把乾天十二峰的峰主贬的一文不值。   “乾天宗主是个傻蛋。宗主这称呼听起来威风,实则因为庶务太多, 别的峰主不想管, 才推举他上位。外人以为宗主统领乾天十二峰,威风凛凛地位崇高,其实,只是个打杂的职位。”   “绝尘?外表翩翩君子, 风光霁月,内里是个不折不扣的阴险小人。”   之前薛松雨只告诉陈泽,他们是乾天宗门下, 并未细说隶属哪一峰。   陆续本也不愿告诉他, 奈何陈泽不停追问, 他烦不胜烦, 无奈之下只得告知, 他是陵源峰门下。   得知陆续乃陵源峰“内门弟子”时, 陈泽目光霎时漏出十二分的同情, 似乎陆续身处刀山火海, 人间地狱。   此时说起陵源峰主,陈泽语气更是鄙夷。   “森罗剑派原本为魔门道统。其传人全是无恶不作的绝世魔头。后来有一传人和乾天宗修士结为道侣, 森罗剑派才自降身份,当了乾天宗一峰峰主。”   “虽然归入道门, 后来的传人依旧本性难移。森罗剑法诡谲多变, 胸怀磊落的人练不成。能大成的只能是阴险狡诈之辈。”   “你看“至死方休”那做派, 魔门中最伤天害理的血宗弟子都怕他。但他也只是闻风养的一条狗。”   陈泽直呼绝尘道君名讳, 对他师门语出不敬, 陆续霎时沉了脸。   若非想到为了救这人, 他辛苦了整整一晚上,他都想拔剑。   可惜他不能让自己的辛苦付之流水。   陈泽对他的阴沉脸色视而不见,继续出言不逊:“你们那个大师兄秦时,和闻风一脉相承,也是个道貌岸然的伪君子。”   他嗤笑一声:“也算是得了真传,森罗剑派后继有人。”   陆续本想“洗耳恭听”,对方怎么评价他这个二徒弟,结果没了。   陈泽“好心好意”劝告他,陵源峰人心险恶,最好别继续待在那里。   对于他神色阴沉的愠怒,陈泽眼中全是他被人骗了还帮人数钱的同情。   “寰天?”贬低完陵源峰,又轮到寰天峰。   “柳长寄狂妄自大,自命不凡。”   “外人都以为,他和闻风莫逆之交,亲如手足。实则二人暗潮汹涌,谁都不服谁,处处攀比,处处都想一决高下。”   “凤鸣峰主?”陈泽装模作样一叹,“人没什么好说的,她也挺不容易。”   “元婴修士,同样也分三六九等。欧阳拟歌根骨普普通通,欧阳家倾尽全力,用尽各种天材地宝,才堆出她一个元婴,勉强坐上峰主之位。”   “她实力太弱,为了在乾天峰站稳脚跟,不得不巴结讨好闻风和柳长寄。乾天宗第一美人,可惜只是闻风手中的一枚棋子。”   他看向陆续:“欧阳拟歌没你长得好看。”   陆续一脸冷漠,置若罔闻。   他实在不明白,一个金丹,哪儿来的底气说元婴修士根骨平平。   寰天道君狂妄,这个陈泽更狂妄,还没人家那实力。   “丹霞道人?性格软弱,一点元婴尊者该有的气势都没有。”陈泽方才嫌寰天峰主太狂,此时又嫌丹霞峰主太软。   “不过我看他更适合当左右受气的乾天宗主。”   说完这几人,其余峰主陈泽更没放在眼里。   “乾天宗就靠陵源,寰天和丹霞撑着,才成为三宗之一。森罗剑派的人虽然品性低劣,实力确是没话说。其他峰主,都是凑数的。”   陈泽再一次同情看向陆续,似是在他眼中,这些大宗派的弟子,听起来师出名门,光鲜亮丽,实则还不如无门无派的散修。   薛松雨在一旁默默听着,就当听故事。   她对问缘峰主心存感激,但诚如对方所说,大宗派门下弟子众多,人情冷漠,成日勾心斗角。   她没多大归属感。   单只为了修行,她在哪个宗派都一样。   几日之后,陈泽伤好的差不多。   陆续和薛松雨在这里待了几天,还没等到松淳峰的师兄破阵。   也不知那些同门究竟怎么样了。   一直等下去也不是办法,二人决定离开这间民居,再次去城内寻找。   “你们要走?”陈泽惊道。   “你不走?”陆续奇道。   这里是幻阵,为何对方感觉彷如住在家中一样,不打算走了?   陈泽沉思片刻:“我对阵法略知一二,你想出去,我可以教你破阵。”   陆续冷漠地扬了扬嘴:“你既然能破阵,之前为何会被困在幻阵里。”   “我这不是被幻阵妖兽打伤了嘛。”   最初陈泽有伤在身,心有顾虑,还装模作样演一演,坚持着“自己是散修,听闻妖邪攻击凡界城镇,所以过来看看”这一谎言。   如今他伤好,虽仍不打算告诉二人真实身份,说起谎话来漫不经心,一听便知是假。   陆续一早怀疑他是妖修。妖修入侵山永镇一事,恐怕也和他有关。   指不定是妖修内讧,大家窝里斗。   但这几日他们相处平和,他看的出来,陈泽的目的,显然不会在两个乾天宗内说不上话的内门弟子身上。   他应当不会将他二人朝陷阱里面引。   和薛松雨传音商量了几句,两人决定跟着他试一试。   陈泽带着两人走街串巷,从南到北由西至东,做法和同门的阵修一样。   只是他没拿星盘,走到一些地方后,施了一个不知是什么的法咒,又径直朝下一个去处。   光从他胸有成竹的姿态上看,比那俩阵修靠谱。   城中四个角都去了一次后,他将二人带到城中心。   “前方就是阵眼。消除阵眼,幻阵消失,你们就能出去。”陈泽眼中闪过一丝不舍,“我另外有事,就不再和你们同行。”   陆续心知肚明,对方来头不小。他和薛松雨不认识他,其他同门或许有人知道。   陈泽怕暴露身份,不想见到别的乾天修士。   大家对此心照不宣。   “你修为低微,平日在陵源峰想必不怎么好过。有没有什么想做的事?我可以帮你。”   陆续并未告诉陈泽,他是绝尘道君亲传。   陈泽将他当成了和薛松雨一样,不受宗门重视的底层修士。   而且在陈泽眼里,陵源峰是人心险恶的人间地狱,比薛松雨所在的问缘峰艰难百倍。   陆续摇头。他没什么事需要别人帮忙。   “你说你是云游四海的散修?”虽然明知这是他随口胡诌的,陆续仍然问了一句。   陈泽愣了一瞬,点了点头。   “松雨一直在找人,你能不能帮忙?”   他没有需要别人帮忙的地方,薛松雨有。   陈泽痛快答应:“什么人,长什么样?”   薛松雨将薛乔之的名字告诉他:“乔之和我分别之时,只有十六岁。如今已有一甲子。”   “……我也不知他现在究竟是何模样。”   乌黑发亮的大辫子无力垂在腰间轻晃:“他那时和我长得有几分相似。若也有幸拜入仙门,模样保持不变,我想,见了他应该能认出来。”   “如果还是个凡人……”   那就已经是个耄耋老者。   最坏的情况她不愿说,怕出口就成了真——薛乔之早已不在世上。   陈泽点头:“我会尽力帮你找。”   茫茫人海,谈何容易。   三人说完话,陈泽施放了破阵法咒。   “陆续!”临走前,他叫住对方。   本想说,等他的事情处理完,就去乾天宗找他,带他脱离苦海。   想了想还是作罢。   陆续不明所以看了他一眼。   什么话都没听到,幻阵就散了。   ……才怪。   陈泽的身影消失,他和薛松雨还留在原地。   天光灰蒙,城镇依旧笼罩着一层淡淡薄雾,四周寂静无声。   这不还是在幻阵里??   二人面面相觑。说好的破阵呢?他们被骗了?陈泽自己走了?   沉默片刻,二人抬起脚步,朝前方大街走去。   还能怎么办?接下来还不是得靠他们自己。   陆续实在想不通,陈泽为何要来这一出。   若是不愿,或者破不了幻阵,直说便是。   就为了骗他们在城里东奔西走一圈?   但他很快发现,陈泽并未骗他。   他们没走多远,听到响动,在城中遇到了几位同门。   他和薛松雨之前将城里走了个遍,半个人影没见到。   而陈泽所谓的破阵之后没多久,他们就遇到了同门。   大家相互一问。都是这样的情况。   这几人前几天在城里无头苍蝇般乱窜,连枯井里都找过,除了他们没有任何别的活物。   今日不知怎的,就和陆续二人重遇。   “这幻境或许有几层。大家被分散在不同的空间里。”有一同门推测了原因,“现在几层空间合为一处,大家才能遇见。”   陆续和薛松雨对视一眼。可能真是方才陈泽破解了法阵。   一群人继续在城中寻找,没过多久,又寻到一批同门。   两个时辰下来,一共找到了十七人。   还差三个——刘漳,还有另外两个同门。   陆续知道刘漳在哪儿。被他杀了,尸体在城郊。   还差的两个,是当时和他们一起落入另一层幻境的五人中,另外二人。   他瞬间了然。在那三名妖修出现的时候,刘漳并非被传至另一个地方,而是自己用法术躲起来,在一旁看陆续二人同妖修斗法。   见妖修死,刘漳显形出来,假意帮他挡下符火。其目的,想必为了让他放松警惕,跟着他走到城郊。   两个同门应当已经被刘漳杀了。   陆续不动声色,同薛松雨一起,装出和其他人一样的疑惑:不知道,被分散之后没再见过刘漳。   大家也不疑有他。   实在找不到人,乾天修士们也没办法。   两个阵修这回很快破解了最后一层幻境。   薄雾渐渐消散。空无一人的死寂街道陡然热闹。   他们站在车水马龙的长街中央,四周熙熙攘攘,人来人往。   果然如薛松雨所说,凡人丝毫未受到影响,完全不知曾经发生过何事。   妖修们放出山永镇被妖邪袭击的流言,在城里设下法阵,请君入瓮。   “说不定刘漳师兄已经离开了幻阵?”   “我们先回乾天,禀明宗主。”   找不到人也不能一直待在这里,众人商议几句,无人反对。   陆续装作不知情,和同门一起返回乾元山,结束了这一次莫名其妙的除妖之旅。   他遇见了妖修,和道门修士并无不同。   最强的对手,是自己同门。   还救了一个身份成谜的陈泽,不提也罢。   他们虽然在幻阵里待了好几天,幻阵外的时间没变。   陆续回尘风殿的时候,方休还疑惑:这么快?   他和薛松雨遭遇妖修,杀死刘漳,遇到陈泽,所有事情陆续一句没提。   他和其他同门的说法一样:忽然和同门走散。幻影妖兽没了,在幻境里待了几天,什么都没遇到。   直到某一天,幻阵突然发生变化,大家重遇,然后返回乾天。   ***   阳光穿过窗棂,被镂空的雕花切割成条条熔金的光柱。   乾天宗主峰大殿内,四个角落里高大的紫金香炉升腾着淡淡轻雾,烟熏缭绕仙气飘荡,将仙宫映衬得金光跃动,庄严肃穆。   殿中气氛却凝结成霜。   元婴尊者们分坐在圈椅之上,神色各异。   绝尘道君悠闲端坐,气韵温华高雅。   陆续低眉垂首站在他身后,默不作声听着殿内暴跳如雷的怒吼。   秀林峰主发指眦裂,怒火难以抑制:“刘漳究竟发生了什么?!当时的情况再给我仔细回忆一遍!”   除妖队伍从山永镇返回乾天宗后,主峰弟子即刻上报了刘漳失踪的情况。   大家都以为,他修为最高,或许已经先行离开,或者去了别的什么地方。   没人想过他竟然死了!   秀林峰主得知其他弟子已经回山,刘漳却没回来,即刻传讯于他。   没有回音。   派人去魂灯殿一看,殿内一排高阶弟子的魂灯中,属于刘漳的那一盏,火苗已灭。   刘漳是下山的二十人中修为最高的一个,身上又带着高阶法宝,修为平平的低阶弟子平安无恙的回来,他却不知遭遇了什么。   人死灯灭,就连骸骨也不知在何处。   即便大家已经说过多次,一行人在幻阵中被分散后,再也没见过他。   秀林峰主怎能就这样善罢甘休。   陆续早知此事重大。   他和薛松雨此前已经说过不知,现在必须咬死这个谎言。   被人知晓他杀了刘漳,又朝大家撒谎,他二人都难以收场。   作者有话要说:   误会小剧场   1.   日常警告:森罗剑派没有一个好人。   师尊是绝世魔头。   2.   陆续杀了刘漳,想着多一事不如少一事,撒了个谎。   事情闹大,一个谎,必须靠更多的谎言来圆。   陆续对敌人凶狠,冷漠,而且……emmm,影帝。 第066章 真凶(一)   “他们被幻阵分散, 自己都搞不清楚状况,再怎么回忆都不知情。”烈地峰主帮着一群弟子说话。   他虽极力掩饰,脸上那股幸灾乐祸的得色仍是一眼便知:“你朝他们发火有什么用?怎么不去妖修那边问问。”   陆续从山永镇回来后没多久, 妖修就攻占了鸿山派的其他几处领地。   此时道修门派才接到消息, 妖族出了一个妖王。   妖修要求和道门重新划分地界,趁着鸿山派内乱,占了他们一大半领地。   目前道修和妖修正在谈判,双方关系极其紧张。   但三宗四门十二派, 大家都打着自己的小算盘,一池浑水。   妖修占的是鸿山领地,乾天宗打着坐山观虎斗的心思, 目前并不打算插手。   当然这些上位者的权势争斗, 和陆续这只小弱鸡没有任何关系。   他只是略微有点惊奇, 妖王一事, 他比乾天宗任何一人都知道的早。   幻阵里他就听陈泽说过。   他猜到陈泽来头不小, 恐怕和妖修有关。但陈泽的真正身份, 或许远超他料想。   “我问过了!”秀林峰主怒吼道, “山永镇内的妖修也不知被谁杀了, 他们同样不知什么情况。”   听着秀林和烈地两位峰主气冲斗牛的激烈争吵,陆续忽然有种荒唐的啼笑皆非。   刘漳是他杀的。   妖修也是他杀的。   他却像个没事的人一样, 默不作声站在这里,看着别人为此愤恨不已。   心中突然浮现一句话:森罗剑的传人, 不是伪君子, 就是真小人。   这句话他的师叔时常挂在嘴边。   陈泽也这么说。   他也是森罗剑门下, 他算那一种?   但不管哪一种, 这句话对他, 对他师叔和师兄都适用, 师尊绝对不是。   ……绝对不是……   这时一道怨怒的目光倏然落在陆续身上。   秀林峰主的爱徒死了,他看谁都像是凶手。   扫视过一群站在大殿中央的弟子后,他把目光转向因为绝尘道君的溺爱,地位高人一等,不用和他们挤在一起的陆续。   “你说你和那个,”秀林峰主瞥了一眼他记不得名字的薛松雨,“问缘峰的女弟子,一直在一起,没遇见过别人?”   “怎么别人都是五六个人一起落入一层幻阵,你们只有两个人?”   他们是五个人,只是另外三个都死了。   陆续淡然摇头:“弟子不知。”   秀林峰主狐疑地审视陆续。他现在疑神疑鬼,发现一丁点儿不对劲的地方,就越想越可疑。   “林德元,你什么意思啊?”方休慢腾腾问道。   他语气虽缓,俊秀眼眸中已闪过阴冷锋锐的微光。   秀林峰主怀疑妖修,怀疑乾天弟子,怀疑有可能和刘漳接触的每一个人。   这其中,陆续嫌疑很大。   他修为虽比不上刘漳,人人都知,他带着绝尘道君的法宝。   甚至还拿着绝尘道君的本命神剑。   绝尘道君那把威力巨大的神剑,是有可能杀掉刘漳的。   烈地峰主嗤笑:“法阵传送看距离。他二人当时站在一起,和别人又离得远,自然只有他二人被单独传至一处。”   他像是暗嘲秀林峰主不懂:“山永镇的法阵啊,没办法将特定的人传至一处。”   秀林峰主当然知道这些弟子当时没办法选择和谁传至一处。   也有可能刘漳和陆续站得近,恰巧被传到一起了呢?!   “只他二人的证词,我不放心。谁能保证,他们两个没有串通起来一起说谎?”   他目光森寒地看向薛松雨,似乎已经在思考,对她严刑逼供,甚至使用损伤心智的搜魂术。   陆续的手心瞬时冒出冷汗。   他是绝尘道君的爱徒,秀林峰主不敢拿他怎样。   薛松雨只是一个身份低微的内门弟子,峰主们不会在乎她的性命。   问缘峰主只皱了皱眉,并未做声。   秀林峰主痛失爱徒,非要查个真相。   她此刻没有必要为了一个普通的内门弟子,和正在气头上的人发生争执。   “说你见到我杀刘漳,被我威胁。”陆续朝薛松雨传音,“将事情推到我头上。”   即便当初因为刘漳打算对付他,被他反杀,这事解释起来麻烦。   谁知道别人会不会信。   说不定会认为他杀了人,还反咬一口。   多一事不如少一事,能撇的干干净净最好。   此前他二人已经说过不知,若被秀林峰主知晓他们故意隐瞒,事情更难收拾。   秀林峰主宁愿杀错不肯放过,铁了心要拷问薛松雨,他不能眼睁睁看着她受刑。   只有薛松雨此刻改口:她被陆续胁迫,不敢说出实情,才能得救。   薛松雨一直垂头,保持着行礼的姿势,一动未动。   陆续又催促了一声,她依然置若罔闻。   秀林峰主恶声问向薛松雨:“你说你二人和众人分散之后,再未见过刘漳,是否属实?”   他施放了灵压,甚至带着一丝打算屈打成招的意味。   “林德元,你朝她出手试试?”方休冷笑一声,也瞬间释放灵压。   虽同为元婴,方休元婴高阶的境界远强于中阶的秀林峰主,对方瞬间被压制。   薛松雨是那些卑微蝼蚁中,为数不多的能让他记住的一个。   在他眼里,她是陆续养的阿猫阿狗。   陆续喜欢和她玩在一起,若能让陆续高兴,他不介意偶尔照顾一下他身边的猫。   他看到陆续皱眉。   他的心中珍宝心情不悦了。   殿内众人皆是一愣。   方休公然明示,要保这个女弟子?!   方休轻浮放荡的名声在外,据说和不少女修有过露水之欢。   不久前在太清谷,就有不少人见他强迫一名问缘峰的女弟子。   这一个问缘峰的女弟子,也和他有露水姻缘?   “方休,你不要欺人太甚!”秀林峰主因爱徒之死暴怒不已,正在气头上。   平日他就对陵源峰恣行无忌的做法颇为不满。只是碍于他们的强横修为,不得不避让三分。   今日方休两次驳了他的面子,陆续是方休师侄,他不好再说。   逼问一个问缘峰微不足道的女弟子也被阻拦,这口气,他再也咽不下去。   “绝尘,”他看向陵源峰主,恨声道:“你们陵源峰未免管得太宽。我不管这名女弟子和方休什么关系,今天她必须给我说出实情。”   “还是说,你们知道,刘漳的死和陆续有关,不敢让她说出真相?”   秀林峰主虽是气极之下的胡乱攀咬,但歪打正着,把事情说中了一半。   事情闹大,容易引起陵源和秀林两峰的不合。   陆续心惊的同时,生出几分愧疚,他不想给师尊添麻烦。   要不现在他自己承认?   薛松雨之前说谎,也是惧于他的威胁,这样宗门应该不会追究她隐瞒不报的责任。   正踌躇不决,绝尘道君轻笑一声:“林峰主,你想了这么久,就得出这么个结论?”   他的言行举止仍旧一如既往的高贵优雅,和风细雨的清润笑音却散出让人如坠深渊的阴寒:“就算真如你所说,我的阿续杀了你的徒弟,你要怎么样?”   山风带着潮湿水气,从乾天大殿穿堂而过。   低啸的风声卷来寂静,殿内悄然无声,空气中彷如凝结出一层让人脊背生寒的薄冰。   峰主们无人言语。   秀林峰主要怎么样?他能怎么样?   即便刘漳真的死于陆续之手,他也只能将这个仇含泪吞下。   绝尘道君侧头看向身后的爱徒,旁若无人般温柔笑问:“阿续,站这么久累不累?”   “熙宁,你先带阿续回去。”   乾天宗人人皆知,绝尘道君纵容宠溺这个徒弟,可说到了毫无边界底线的程度。   宗内私下早有飞短流长,陆续是他的爱徒,也是枕边爱侣。   既是徒弟又是娈宠的情况,炎天界并不少见。   绝尘道君对陆续的态度,哪儿像是师徒。   “德元,大家耐着性子在这里陪你坐了这么久,你除了一遍一遍逼问他们,就没别的办法?”   凤鸣峰主温婉的声音最先打破沉寂。   “他们在幻阵中分散,什么也不知道,你这样能问出什么结果?”   烈地峰主跟着嗤嘲:“正是因为找不到凶手,只能把气撒到低阶弟子身上。你看,来个比他强的,不就什么都不说了?”   “德元,”丹霞峰主长叹一声,“你痛失爱徒,心中愤怨,大家理解。你把各位峰主都叫来大殿,大家也在这里待了这么久。”   “可这些弟子不知道,你就是再问个十遍二十遍,他们也不知道。要不我们商量一下,再想想有没有别的办法。”   秀林峰亲传弟子被杀,有的峰主漠不关心,列如寰天。有的峰主幸灾乐祸,例如烈地。   十二峰峰主被召来大殿,看秀林峰主审问去往山永的各峰弟子。   本还以为有热闹可看,看来看去,看的无聊。   早有事不关己的人想离开,只是碍于那点同宗的面子,只好耐着性子坐在这里。   如今秀林峰惹上绝尘,别说他因为暴怒,胡乱攀咬指责,就算真有其事,也只能不了了之。   有了几位峰主说话,剩下的也都动了动身子,准备离去。   此事已毕。除非秀林峰主能有其他办法找出真相,否则刘漳只能不明不白的死。   陆续跟在绝尘道君身后,同各峰主一起,缓步离开乾天大殿。   走出殿门没几步,寰天道君拦在了前面。   眉目清俊,甚至带着几分文质书生气的脸上,仍是那副不可一世的狂傲笑容:“陆续。”   “……”又要将他单独叫到一旁问话了。   绝尘道君的态度仍是默许。   陆续漠然跟着寰天道君走到不远处,幽静的石道树林边。   “本座很好奇,”柳长寄轻狂笑问,“人是不是你杀的?”   他又沉下声,语气含着几分不悦的冰冷:“问缘峰那个女修,和你究竟什么关系。”   薛松雨是陆续唯一的好友。她把对薛乔之的情感转移到他身上,将他视作弟弟。   他俩并无男女之情,但似乎容易被误会。   可这和寰天道君无关,没必要朝他解释。   “寰天峰主为何会认为是我所为?”他只关心这一问题,“刘漳高我两个小境界,我如何……”   又是这种笑容虚假的冷漠态度。   寰天道君心中无奈一叹:“你要杀他不是轻而易举?”   “我只是想知道,你为何要杀他。”狂傲声调多了几分柔软,又添了几分隐怒,“他,是打算对你做些什么?”   寰天道君对他起疑了,陆续心中略微升起一丝冰凉。   寰天道君起了疑惑,想必其他也有人开始怀疑。   他不想给师尊添麻烦。   “不是我。我没见过他。”只要没人拿得出证据,他就将谎言一口咬定。   寰天道君微缩着眼,紧看了他几息。   最后没再多说,只闷声道:“走吧,回去。”   陆续不愿告诉他实情,而且他要回的是陵源峰,不是他的辰宿殿。   陆续跟在寰天道君三步之外,走回大道。   几人一直在路边等他。   绝尘道君和秦时神色淡然,喜怒不形于色。   方休一脸不耐,心中不悦显露无余。   五人沉默走了一路,偶尔踩到青石板上静躺的落叶,发出几声细软柔谧的碎响。   走过陵源和寰天两峰的分岔路口,方休憋了一路的问题,终于等到柳长寄走后问出:“他又给你说什么了?”   柳长寄每次都把陆续单独叫到一边,低头附在他耳边说话。   动作暧昧,看的他一肚子火。   也不知闻风心眼这么小,怎么忍下去的。   陆续闻言,抬头一看,前方的三人都驻足看着他,全在等他回话。   他轻声道:“寰天道君问我,是不是真的没有见过刘漳。”   这话说出来其实没什么。只是感觉上有点奇怪。   因为他确实是凶手。   然后一直装出一副什么都不知道的淡漠。   “小曲儿,”方休默了几息,“刘漳,是不是你杀的?”   他和柳长寄多年宿敌,相看两厌,但在和陆续有关之时,二人想法出奇的一致。   林德元打算对薛松雨用刑的时候,陆续表情明显不对劲。   他一直看着陆续,知道这二人定然有什么事情隐瞒着没说。   林德元的怀疑其实没错,只有陆续和薛松雨二人落在一处,和其他人比起来,有种难以言说的违和。   算上刘漳和另外两个失踪的内门,五个人分在一层幻境,这才更为合理。   秀林峰的人死了就死了。陆续想杀谁,他不但不反对,还可以替他动手。   但他想知道缘由。   柳长寄也一定这样想。   陆续摇头:“不是,我没见过他。”   他要是承认,和他一同说谎的薛松雨会很麻烦。   地位低下,没有任何倚仗的弟子犯了门规,处罚很重。秀林峰主绝不会轻饶她。   方休皱眉,看向闻风。   陆续谁都不信任,对谁都带着防备,不愿对他说实话。   只有闻风询问,他才可能会说。   陆续不愿说,强行询问或许会惹他不快。   闻风这只老狐狸知道方休和柳长寄一定会问,他自己明明也想知道,却端着不问,让方休和柳长寄去当这个恶人。   该死的老狐狸,每次都这样!   方休暗骂了一句,也只能作罢。   四人再次迈开脚步,踏着古朴厚重的青石板,走向陵源。   陆续低头思忖一路,最终还是决定试探着问出心中疑惑:“师尊,若刘漳遭遇事故,死在幻境中,他的尸身为何至今未被找到。”   他知道刘漳死在何处。   秀林峰主已经将山永镇掘地三尺,按理说,应该能找回他的尸体。   “你们是幻阵破了之后,直接回山的?”绝尘道君朝爱徒授业解惑,“幻阵消失,他在哪儿死的,尸体就出现在城中对应的地方。”   刘漳的尸体,应该在破阵后,出现在山永城郊同一地方。按说不难找。   为何没找到?   “若他死后,尸体未被毁去,”绝尘道君意味深长地看了眼陆续,“有可能,在这之后又发生了什么。”   秦时补充:“你们在幻阵中待了几天后,分隔的空间忽然合为一处。不是乾天弟子破的阵,那当时必然还有别人在阵里,将法阵破除。只是你们不知道而已。”   “永山镇里本来还应有妖修,不知被谁杀了,你们没见到。阵破之后,到秀林峰主找人,还隔着一段时间。”   他轻笑:“你在幻阵中待了几天,看似无事发生,实则在你们不知道的地方,还有人在。”   陆续:“……”   不是,他知道怎么回事。   妖修也是他杀的,法阵,是他看着别人破的。   为了隐瞒刘漳的死,他和薛松雨佯装成和众人一样,什么都没遇到。   刚回乾天的时候,他根本不知那三妖修意味着什么。   现在只能感叹:幸好他们连这事一起隐瞒。   三妖修也类似妖门中亲传弟子的身份,他们的师父,也和秀林峰主一样在找凶手。   倘若被妖修知道,人是他杀的,就会升至为妖门和乾天宗的恩怨,事情更为麻烦。   还有那个身份可疑的陈泽,不知到底牵连着什么。   他遇上的这些事都不能让别人知晓,必须一瞒到底。   只是刘漳的尸体为何找不到,他却是不知。   陆续跟着师尊回到尘风殿,很快,暮色降临,结束了惊心动魄的一天。   ***   时间如同窗间过马,秋去春来,陵源峰的华林四季不败,陆续走入了来到乾天宗的第三个年头。   这段时间炎天界不太平。   妖门和道门为了重新划分地盘,起了不少小冲突。   三宗四门十二派之间也矛盾不断,据说魔门也发生了许多大事。   炎天局势的改变,和陆续这样人微言轻的小弱鸡没有任何关系。   即便乾天宗主忙得焦头烂额,脚不沾地,陆续仍旧一天天的悠闲度日。   无论乾天宗的地盘大了小了,被谁抢了一块,又抢了谁的一块,都不是他的,他才懒得在意。   当局面平定,事态缓和之后,他的忧虑就来了。   他甚至有些理解,那些唯恐天下不乱之人的心思。   前段时间元婴尊者们有事可做,时常离山,修为低微的下层弟子们在山中安静修炼。   他隔好长一段时间才能遇到师兄他们一次。   如今局势安稳,完了,他悠懒闲散的日子没了。   有绝尘道君的庇护,无论炎天乱成什么样,他都能有一方陵源乐土。   若是师尊遇到危险,他必死无疑。   师尊实力强大,外人不是他对手——真正的强敌都在身边,在背后使着阴谋诡计。   陆续又要对付回山的秦时了。   “给我的?”陆续嘴角翘出一点虚假的淡笑,看着桌上几样法宝,和一杯……茶?药?   尘风殿后院的一处花林,有流水飞瀑,风景优美气势磅礴,只有殿前亲随等高阶弟子才能进入,人迹稀少。   ——特别适合杀人之后毁尸灭迹。   “这是我前段日子得到的,这几样很适合你。”   看着秦时眼中仿若要把自己穿透的幽深目光,陆续瞬间明了:秦时前段时间和人斗法,杀人夺宝抢了不少宝物。   眼前这几个,大概也和那把染煞凶剑一样,其主必早夭。   秦时的眼神一直深锁在陆续脸上,目光更加晦暗:“无究剑用的不顺手?我很少见你用。”   不是很少用,是没用过。   秦时朗音低沉,上扬男来风犊伽的嘴角挂着难以抑制的喜悦:“师尊的剑,我也没见你用过。”   陆续依然用着最初那把精铁长剑。   他已经结丹,本该换一柄和修士血脉相连的本命灵剑。   师尊已经借给他那把神剑,没打算给他准备自己的本命法剑。   陆续现在的情况,别具一格。   他神器在手,可以纵横天下。一离开这些法宝,就还是一个刚刚结丹的普通修士。   以他的资质,从金丹初阶到中阶,靠自己每日修行得几十年。即便依靠丹药等外物,也得几年。越往后,境界提升越难。   他的师叔师兄说过,靠最好的丹药堆到元婴,最少也得五十年。   丹毒沉积损伤经脉,对身体有害,为了他身体着想,不能连着服用。   他之前结丹时乱七八糟吃了一大堆,至少得等个三五年,丹毒全消后才能再服下一颗。   这一年,他的修为增长十分缓慢。   “这茶可以温养经脉,”秦时将茶杯朝陆续面前推进了一点,“有助于加速化解丹毒。”   八角凉亭没有墙面遮挡,山风呼啸而过,陆续脊背生出一片冷汗。   白玉茶杯里的黑水倒映着头顶横梁,杯水晃动,荡漾出浮于表面的压抑和杀机。   茶里不知下了些什么毒。   秦时口蜜腹剑,他也笑里藏刀。然而此时的危机该如何应对?   找个什么恰当的借口,才能不用在秦时面前喝下这杯毒药?   作者有话要说:   误会小剧场   1.   陆续:半路捡来的废材徒弟,寄人篱下的可怜小孩,不敢给师尊添麻烦。   师尊:我可以给你遮风挡雨,为什么就是不来依靠我。   2.   师尊霸总:我的阿续想杀谁,一句话的事。   别说一个秀林峰主,天王老子都不在怕的。   3.   师尊一直很高调,因为霸总的爱要让全世界都知道。   但别人看这对师徒,就很奇怪。毕竟【师尊文学】,别人眼中只有师徒XD。师尊也很无奈。   所以什么捧杀,什么架在火上烤,不存在的。   师尊就是行事高调而已。   不要过分解读,贷款主角憋屈。   4.   关于借本命神剑,这里多说两句。   在另外两本同一世界观的书里,有过详细解释。   这里为了突出[误会],就没细说。   简单来说,送本命神剑=送钻戒=求婚。   师尊已经向陆续求过婚了,陆续不知道而已(否则误会解除,全书完)   --------   12点依然还有一更。 第067章 欧阳(一)   陆续嘴角微翘, 看着眼前的茶水:“似乎很长一段时间没见到师兄给师尊送茶?”   秦时:“你不愿意,我就不送了。”   绝尘道君是秦时自小仰望的高山。他对师尊万分崇敬,却也不愿将眼前的珍宝拱手相让。   如今他已经到达同样的高度, 他可以越过那座高山。   糟了。陆续心中泼凉。   他三番四次阻扰, 秦时果然换了计策。   以前可以定时定点,阻止秦时给师尊暗中下毒。   现在,不知对方的手段,又该如何防备?   绝妙的唇线笑的有点僵。   二人沉默了片刻, 秦时的目光一直紧锁着自己,陆续看得出他不怀好意的杀机。   秦时在笑着等他喝下眼前的毒药。   “再不喝,茶凉了。这种茶煮好后, 一刻钟内味道最佳。凉了会少一层风味。”   陆续知道师兄对茶道十分讲究。他不懂茶道的风雅, 只知道秦时下毒也十分讲究。   光润的额头渗出细密冷汗。   “这茶苦吗?我不太喜欢带苦味的东西。”   秦时眼中瞬间亮起辉光, 仿佛如获至宝一般的喜悦。   他轻笑一声:“我还是第一次听见你说自己的喜好。”   “是了, 你喜欢吃甜食。”   俊朗眉宇微微一蹙:“这茶入口时带着一点微苦, 但只有一点。过一会, 会有一种清香回甜。”   “你先尝一口, 实在不喜欢, 我下次叫人换一种煮茶的方法。”   沾一点点,然后说不好喝就行了吧?   只沾一点点, 茶里的毒应该起不了什么效用。   带着不是办法的办法,陆续朝茶杯缓缓伸出手。   “小曲儿, 你在这?”方休霎然出现在身边, 似是寻了他很久, “咦, 小石头也在?你两在干嘛?”   绝尘道君的潇逸身影也出现在凉亭之外, 他比浮躁的方休稳重, 气态闲雅走在后面。   “师尊。”陆续跟着秦时起身行礼,感觉逃过一劫。   俊美凤目瞥了一眼石桌上的东西。   “贡熙茶。”秦时解释。   绝尘道君微微颔首。   一旁方休道:“小曲儿,这茶可以温养经脉。你多喝喝,对身体有益。”   茶本身是好东西,可里面不知加了些什么。   秦时下的毒一定查验不出来,他不能说。说了又拿不出证据,就是信口污蔑。   陆续还以为自己逃过一劫,没想到更麻烦。   三个人都默默看着他,等着他将茶喝下去。   精巧喉结微微一动:“……师兄说这茶苦。”   方休不以为意:“这茶有什么苦的?”就那么一点苦味,根本不算什么。   “怎么,不喜欢苦的东西?”绝尘道君嘴角轻扬,和秦时反应一样:“为师还是第一次知道。”   “那就别喝了。”方休有点懊恼于自己刚才的迟钝。   陆续长长舒了一口气。   师门四人围坐在凉亭内闲谈,三人说话,陆续在一旁默不作声。   他这个师门之耻插不上话。   几人聊了聊炎天的局势,说了些强者的比试斗法结果,哪门哪派又怎么怎么样。   许多名字陆续从来没听过。   不过他知道,局势平定,乾天宗的元婴大能们不用再时常出山。   绝尘道君又查看了他修为,问了几句太玄真经的修炼情况。   然后是让他五味杂陈的事:师尊往后又有时间,手把手指导他练剑了。   能得绝尘道君亲自指导,是修士们一辈子求不来的福气。   可惜他天赋愚钝,师尊那样的教法,只会打乱他原有的节奏,越学越废。   方休又在一旁胡搅蛮缠:“我都说了,你的剑招不适合小曲儿。小曲儿,你跟着我学,别听闻风的。”   秦时也不示弱:“师弟迅疾有余,刚猛不足。他力量不够,你们二位的剑心都不太适合他。”   三人争执了几句,方休性急,又被说话沉稳悠慢的绝尘道君气得暴跳如雷,要拉陆续另寻山头,双宿双栖。   一道青烟骤然落到凉亭外,随即幻化成人形。   殿前弟子单膝跪地:“道君,凤鸣峰主求见。”   方休撇嘴,不满啧了一声:“欧阳拟歌又怎么了?”   陆续突然想起陈泽的话。   陈泽曾对他说过,凤鸣峰依附于陵源峰,欧阳峰主一直在曲意逢迎绝尘道君。   陈泽身份成谜,口气狂妄,又带着深深的恶意,刻意贬低乾天宗,说的话自然不可信。   还不如《戏春风》里编排的,凤鸣峰主爱慕绝尘道君的风月故事。   在徐婉等众多乾天宗弟子眼里,陵源,凤鸣,寰天三峰峰主胆肝相照,情谊深厚。   陆续还知道,寰天道君也对师尊心存恋慕。   但他在陵源峰待了三年,和凤鸣峰主,寰天峰主也已相识一年有余。   虽对他们的前尘往事不甚了解,可他越来越眼拙,觉得这三人的关系有种难以言喻的微妙。   仔细一想,和陈泽所说竟有些相似。   “阿续?”清雅声调打断陆续神思,他蓦然回神,三人已经起身,同时看向他。   陆续急忙起身,跟着师尊一同前往尘风殿主厅。   刚进入大厅,寰天道君竟然也来了,想必是凤鸣峰主请来的。   他和凤鸣峰主不同,将陵源峰当成自己的地方,来去自如。   凤鸣峰主并未直接说事,甚至没和绝尘道君寒暄,见到几人,反而最先同陆续说话。   “一段时间不见,你怎么瘦了?”温婉声音轻轻一笑,“这段时间绝尘时常不在峰内,你不是应该修炼时偷点懒?”   “我那群徒儿,最近一个个都圆润了不少,都不希望我回山呢。”   除了修炼偷懒,陆续和凤鸣峰师姐想法一样。   凤鸣峰主又关切询问他这段时日怎么过的,做了些什么,甚至详细到起居时间。   如同一个慈祥的老母亲,细致过了头,显得有几分啰嗦。   陆续被问得有点心烦,其他几人却安安静静坐着,听他二人谈话。   就连性格急躁的方休也粘在凳子上,没表现出丝毫不耐。   陆续将自己所有的行动详尽交代,凤鸣峰主才转头同绝尘道君说起正事。   炎天界仙门百家,陆续不太了解,很多仙门只听过名字。   他只知宗派之间沾亲带故,关系盘根错节,详细内情并不知晓。   在一旁安静听了几句,连蒙带猜,拼凑出一个大概。   凤鸣峰主出身于一个修真世家。   欧阳家势力比不上乾天这样的大宗派,也小有名气。毕竟出了欧阳峰主这么一个元婴修士,有着乾天这个大靠山。   欧阳世家领地旁边,有着另一个修真家族,何家。   何家因为姻亲关系,背靠着三宗之一的九方宗。   两家挨得近,偶尔有点小摩擦,几百年没发生过大争执,明面上相处还算平和。   然而前不久整个炎天局势混乱,何家趁机占了欧阳家的一块地。于是两家闹了大矛盾。   何家修士强于欧阳家的修士,欧阳家打不过,只能传讯求助于欧阳峰主。   欧阳峰主便来请绝尘道君和寰天道君帮忙。   “九方宗?”方休漠不经心冷嗤,“乾天宗主怎么说?”   “我已将此事告知宗主。宗主的意思,欧阳家和何家的事,不会上升到九方和乾天。”   意思是宗主不管。   欧阳峰主自己想办法解决。   世家弟子和清修门派间的关系复杂,乾天宗也有何家修士,九方宗也有欧阳家的人。世家之间的纷争,不方便以宗门的名义插手其中。   但她要是请的动绝尘道君和寰天道君,何家无论变成什么样,九方宗不会因此事找乾天宗理论。   陆续偷瞄了一眼寰天道君。   寰天道君凶残好战,实力强横。他答应下山帮欧阳峰主,何家无论请来什么人相帮,都得乖乖朝欧阳家赔礼道歉。   寰天道君察觉到陆续的视线,回望一眼。   陆续急忙收回眼神。   欧阳峰主说完,绝尘道君和寰天道君都露着几分漫不经心的态度,不置一词。   她又转向陆续,嫣然一笑:“你入道没多长时日,许多仙门地界应当都没去过。一直在宗里待着,想必也无聊的紧。”   “欧阳家在南方的滁州,那里的风土人情和乾元山大不相同。有没有兴趣,同去看一看?”   师尊没开口,陆续什么都不敢说。   “阿续,想出山游玩吗?”绝尘道君笑看了他一眼,“走吧,为师陪你出去散散心。”   ***   第二日一早,陆续打点好行装,准备跟着师尊一道出远门。   走出尘风殿,意外惊觉,师叔和师兄也要去?   昨日怎么没听他们说过?   他疑道:“师兄不用留守陵源峰?”   秦时轻笑着朝他细心解释:“只要在炎天界内,陵源峰护山大阵的权柄都在师尊手中。”   “上回师尊和师叔去了太清谷。秘境小世界独立于炎天大世界之外,一些道法会受影响。为了以防万一,才需要我留下。”   他又低喃一句:“你不在峰内,陵源出了事也没什么大不了。”   刀锋暗藏的幽深笑容让陆续极为不适。   而且他的无知,又被对方冷嘲暗讽了一次。   但他早已适应秦时这个伪君子含沙射影的轻视嘲讽,心里满是愠怒,脸上仍然挂着毫无破绽的假笑:“多谢师兄指教。”   一行人走到离山的御剑台处,欧阳峰主带着几个凤鸣峰师姐,已经在此等候。   都是陆续熟悉的面孔。   旁边还站着一个双手抱肩的狂傲身影。   寰天道君也去?   昨日也没听他说过。   至死方休,再加上好狠斗勇的剑尊,陆续默默为无冤无仇的何家哀叹一声。   一行人御剑半日,来到南边的欧阳家。   白墙灰瓦的高门深宅依山傍水,占地广阔,一目难以穷尽。亭台楼阁半掩于青翠草木之中,薄云缭绕,宁静淡雅。   凤鸣峰主许是事前并未通知,只有欧阳家主一人,领了几个随从,在分割了白墙黑瓦的铜环大门外迎接。   几个零星人影站在连亘几里的高墙下,显出几分寒碜的冷清寡淡。   现任的欧阳家主是个慈眉善目的中年修士。   他发冠束的十分齐整,长相白净,有几分文弱书生的味道。看着就像是吟诗作画,而非舞刀弄剑的。   欧阳家主和凤鸣峰主见面寒暄,问了一些家常小事。   两人态度熟络,只有闲话家常的怡然平淡,未见迎接元婴尊者该有的热情隆重。   闲谈几句后,凤鸣峰主朝他介绍起身后几位随自己同来的乾天宗峰主。   她轻言细语神色淡然,语气和方才一样恬静,欧阳家主在听到“绝尘”,“寰天”后,脸色瞬间骤变。   再轮到方休,秦时,前后不过半盏茶时间,陆续没看清那些人从哪儿冒出来,但方才还只有零星几个仆从站着的铜环大门口,瞬间站满了人。   几百号人整整齐齐,在府邸大道两旁恭敬列队迎接,从门口一直延伸至视线消失的内院,长得看不到头。   名震八方的四名元婴尊者同时来到欧阳家,是他们从不敢想的天大殊荣。   整个欧阳家主仆上下,举家出动夹道相迎,脸上全是受宠若惊的喜气洋洋,彷如过节。只差没有敲锣打鼓,再点上几串大红鞭炮。   凤鸣峰主笑靥如花,在一群人艳羡的眼光中领着四位尊者走入大厅,好似位极人臣之后的衣锦还乡。   陆续乖顺安静跟在师尊身后,冷眼旁观这一切。   欧阳峰主归家,从最初无人理会,到现在奴颜婢膝,前倨后恭的转变不过一炷香。   深宅大院中的人情冷暖趋炎附势,连欧阳峰主这样的元婴修士也避不开。   几位尊者入了大厅,欧阳家的宗亲们卑躬屈膝,阿谀谄媚,极尽讨好之能拍着马屁,将几位人中龙凤从头奉承到脚,却是谁也没提与何家的争端。   尊者们不开这个口,没人敢催促他们帮忙办事。   绝尘道君气韵高贵优雅,寰天道君神态睥睨狂傲,秦时举止温良端方。   三人嘴角微扬,听着一堆人胁肩谄笑的恭维,不置一词。   方休听了几句,心烦不耐,一脸鄙夷地冷嗤一声,拉了陆续出门,懒得再听这帮废物的废话。   作者有话要说:   误会小剧场   1.   陆续:秦时再次给我送毒茶。   秦时:什么时候才能不再误会?   2.   凤鸣峰主高情商。   知道找陆续,比找师尊本人顶用。 第068章 酒醉   “小曲儿, ”方休将陆续拉出门后,温柔询问:“欧阳家呆着没意思,我带你去附近玩。”   大厅外恭候的欧阳家年轻修士听到, 急忙上前, 谄媚地朝二人介绍周围的风景名胜,并打算尽地主之谊,全程作陪。   被方休阴寒的眼神眼神一睨,瞬间战战惶惶, 汗出如浆。   方休原本打算抢先一步带走陆续,可惜事与愿违。   问明哪有好玩的地方之后,正准备拉着陆续御风而起, 绝尘道君从主厅内走出。   他撇嘴啧了一声, 无可奈何同闻风几人一道御剑离去。   陆续跟着绝尘道君在滁州几处高山大川, 风景名胜之地游玩了几日, 又去往几个凡界城镇。   心中不禁疑惑:他们不是来此地, 帮凤鸣峰主解决欧阳家和何家争端的么?   怎么这几人只顾游山玩水, 像是根本没有欧阳家的事。   滁州游览得差不多, 几人才再次返回欧阳家。   ……   露花倒影, 烟芜蘸碧,灵沼波暖。(*1)   陆续在欧阳家住了一日, 闲来无事,练完今日的心法后, 出了房门打算随处走走。   几位尊者都不喜欢一群人奴颜屈膝在身后跟着, 欧阳家的人只能请贵客们自便。   走到花园长廊, 转角处有几个年轻修士围在一起闲谈。   他无意偷听, 凉薄的话语仍被秋风吹入耳中。   “你瞧欧阳拟歌那副神气活现的模样, 我看着就来气。”   “不过是欧阳家偏房老五的一个侧室所生, 以前连主厅都进不了,现在却坐在上座。”   “当年说什么她资质最好,倾一族之力将她送入乾天宗。有她吃的那么多丹药,就是欧阳家资质最差的修士都能突破元婴。”   “不过你别说,她的手段也是了得。以前靠着阿谀奉承,讨好叔父。如今以色侍人,竟高攀上了几位道君。”   “修为不怎么样,献媚取宠的手段倒是一套一套。”   “等哪天道君们玩腻了,我看她还能神气到什么时候!”   没想到凤鸣峰主贵为元婴尊者,一峰之主,背后也有这等搬弄是非的飞短流长。   陆续默叹一息,他要有这帮子极品亲戚,铁定不管欧阳家的事,让他们自生自灭算了。   他不打算再往前走,再听这些恶意中伤的闲言碎语。   刚转身,一道竹清松瘦的轩然身影赫然出现在面前。   “师尊?”什么时候站在自己身后的?   纤长如玉的手指挑起爱徒一缕鬓边青丝,绕于指尖:“为师方才去院中找你,你不在房里。在此处做什么?”   精妙唇线微微上翘:“闲着无事,随处走走。”   昳丽凤目沉下几分黯淡:“为师本以为带你出来游玩,能让你高兴一点。可惜这里你也不喜欢。”   陆续微愣。这几日跟着师尊寻幽探胜,玩得挺开心。   “滁州山清水秀,风光如画,没什么不好的。”   “是没什么不好。”灼烫的手指在唇上轻轻摩挲,最后停在弯度一成不变的嘴角处,“也没地方让你觉得好。”   孤立在苍茫冰原中的寒玉没有心。无心冷玉又怎会觉得自己冷呢。   过于灼热的触感让陆续略有不适。他不动声色后倾半步:“师尊找我何事?”   “欧阳家的人设下宴席,为师来找你一同过去。”   “这种小事,师尊传讯就好,何须亲自跑一趟?”陆续突然觉得对方身上又散出一股寒气,自己又有什么地方做错了?   为了恭迎几位尊者的大驾光临,欧阳家在一处高峻楼阁中设下宴席。   天上一轮弯月,地上烟锁重楼。(*)八根雕梁画栋的红柱支撑着明黄楼顶,四周无壁视野开阔,极目处,微云暗度,银河高泻。   为讨几位绝世大能的欢心,欧阳家使尽浑身解数。   宴桌上的杯盘金箸,八珍玉食,无一不奢华靡丽。   还有轻纱薄裙的妖娆歌姬于场中献艺。   绛绡缕薄冰肌莹,雪腻酥香。(* 2)   陆续的眼神不知该往何处安放,只好低眉垂首,看着桌前珍馐,神游天外。   周围几道目光一直紧锁在身上,他明白,师尊他们也不合适看那群衣衫透薄的姑娘,可为何要一直盯着他。   一曲舞毕,欧阳家的人纷纷离桌朝几位尊者敬酒,满脸堆笑,态度极尽阿谀。   口中说着“这是百年陈酿的玉霞,有请道君品尝。”   绝尘道君悠闲靠坐,高雅中又露着几分帝王般傲睨万物的意态,斜瞥了几人一眼,未做任何表态。   尊者不理会他们敬酒,欧阳家修士呆立在原地,不知如何是好,场面略有几分尴尬。   “绝尘和寰天都不喝酒。”过了一小会,凤鸣峰主才言笑晏晏朝几个遭遇冷眼的族人解释。   因为窘迫而面色青白的几位欧阳家修士又转向方休和秦时,得到的答案依旧是“不喝。”   欧阳家主清咳几声,陪笑奉承道:“酒色乃俗物,几位尊者都是超凡脱俗的风雅之人,自然不沾。”   一群人连连称是,跟着恭维:乾天宗是清修门派,自然不是满身凡尘的世家可比。是自己行为无状。   师尊不喝酒?听到凤鸣峰主的话,陆续仔细回忆,似乎确实没见过他喝酒。   师尊只啜茶,秦时对煮茶十分讲究。   但乾天门规并无不能喝酒这一条禁令,他曾参加的两次宴会,都有准备酒水。也曾见烈地和秀林等几位峰主喝过。   这时有人问向陆续:“小仙君也不饮酒?”   陆续微笑摇头:“我酒量差,三杯就倒。”   这时绝尘道君忽然笑道:“本座并非不喝酒,只是要分场合。”   他拿起桌上酒壶,给自己和陆续各斟满一杯:“阿续,今日良辰美景,机会难得,为师陪你喝上一杯。”   语毕,拿起金樽,和陆续的杯子一碰,随即一饮而尽。   师尊给自己斟的酒,怎么敢不喝。   陆续只得也跟着将杯中玉霞一口饮尽。   “小曲儿,你陪闻风喝了酒,也得陪我喝。”方休见状,硬从旁边凑过来,找他喝了一杯。   “师弟,以前我有许多不对的地方,一直想寻个郑重的场合向你赔礼道歉。”秦时也来找他对饮,“你若心中有气未消,我愿为你做任何事,以当赔罪。”   这杯酒陆续着实不愿意喝。他和秦时之间的恩怨,不是一杯酒就能泯去。   只要秦时仍对师尊心存不轨,妄图用阴谋诡计夺去师尊修为后以下犯上,他们二人的矛盾就不可调和。   但秦时已经痛快将酒一口饮下,宴会场上,他不能不喝,不能让外人看出他师兄弟二人间的不合。   陆续入门三年多,首次和师门中人月下对酌。   本以为一人一杯,喝完事了。谁知寰天道君也朝他敬酒。   “拟把疏狂图一醉,陆续,这杯酒我先干为敬。”(*3)   寰天道君疏狂豪放,一口气喝了三杯。   陆续有些傻眼,却只得暗中咬牙,陪他喝下三杯。   酒过三巡,他眼含忧色看了一眼凤鸣峰主和几个师姐,心道她们该不会也要来找他喝。   凤鸣峰主没来,他却迎来了第二轮对饮。   “阿续,再陪为师喝一杯。”   “柳长寄凭什么和你喝三杯,小曲儿,你也得再陪我喝。”   “师弟,把酒祝东风,且愿山河与共。”(*4)   刚刚才说过不喝酒的四个人,一个一个轮番上阵。   师尊暂且不论,陆续心存十二分怀疑,其他三人是不是有意想灌醉他,好看他醉后丑态百出。   夜露星幕,珠帘卷韶光。   后院一间宽敞厢房内,灯火辉暖,红绸高悬,迤逦扬扬。   管弦嘈杂的纸醉金迷后,自然是酒醉饭饱的风花雪月。   红烛摇影的房中,有一张精工雕刻的硕大长椅。陆续面无表情坐在长椅正中,周围环绕着四位姿色绝丽的佳人。   ——都是炎天界令人又敬又畏的人中豪杰。   四位绝世大能轮番上阵灌他的酒。他没醉,四人把自己喝醉了。   此刻他仿佛置身秦楼楚馆,周围莺燕围绕。却因佳人太过可怕,吓得不敢有所寸动。   “陆续。”寰天道君醉眼迷离,看似文弱书生实则蛮横狂傲的清俊面孔不断朝他靠近。   “今夜此景,古今无价。你同我一起行礼,昭告天地……”   寰天道君还念着要收自己为徒的事?陆续本以为对方要说行拜师礼,没想到下一句惊得他差点从长椅上摔下来。   “今日你我结为道侣,天上人间,占得欢娱,年年今夜。”(*5)   寰天道君醉的不轻。   陆续脖颈后仰,避开差点蹭到自己脸上的高挺鼻尖。   寰天道君再次斜靠过来,抬首轻望:“那一日在闻风的传道讲堂上,你就是这样,对着一个人放出……。”   后面两个字陆续没听清,他在回忆对方所说,哪日?哪样?什么事?   沉思少顷,蓦地回想起来。一载以前,师尊给所有乾天弟子开坛讲道,一寰天峰的高阶弟子嘲讽他,还对薛松雨出言不逊。   他忍无可忍,坐上了桌子,居高临下用书卷抵起对方下颌,妄言还击,做了一回飞扬跋扈,仗势欺人的二世祖。   他狗仗人势的场面刚好被师尊看到。   依稀记得当时师尊身边还有几位峰主,站在师尊旁边嘲笑他的,是寰天道君?   朗音低沉一笑:“当时你无意中展露天赋,给我留下极为深刻的印象。当时怅然不觉,后来才清楚,原来在那个时候,我就对你一见倾心。”   “你我结为道侣,我怜你惜你必定胜过闻风百倍。今夜花好月圆,你我同赴巫山,我以道心为誓,此生永不相负。”   他话音还未落,就要将嘴唇凑近。   陆续后脑勺被椅背阻挡,避无可避。   眼看就要碰上,千钧一发之际,另一只手一把按住寰天道君的劲削肩膀,将人扯下长椅。   秦时将寰天道君拉走,自己坐了上来。   陆续眼前瞬时换了一张脸。   “师弟,我知道你心里有我。”这人同样醉的不轻。   “每次你对我笑,都让我心花怒放,喜不自禁。”   “我深悦于你,此生想同你携手一起跨越高山,尽览红尘风月,天地星河。”   他嘴角勾出自信的欣喜:“如今我已参悟剑境,再过不久,就能完全赶上师尊的境界。你不用担心,谁也无法阻挠我们相爱相守。”   坚实双臂将陆续抵在椅背上,正要俯下身,贴上梦中缠绵已久的那抹绮丽重彩,忽然又被人一把向后扯过。   “小曲儿。”俊朗的青年面孔瞬间变成意气轻狂的少年容颜。   “我对你的真心天地可鉴,你相信我好不好?师兄不是好人,他对你没安好心。你跟我走,我带你离开乌烟瘴气的陵源峰。”   “我们另外找一处流水飞瀑,造化钟神的地方,我不会允许任何人再恶言中伤你。”   方休拉起陆续手臂,打算将人往自己怀中揽。   又被人按压住手臂,甩出几步之外。   “阿续,”带着酒气的雅润嗓音响在耳边,热意袭人。   陆续被人从身后牢牢禁锢。   酒气一路沿着耳根,朝脖颈处靠近,热意越来越灼烫。   平日甚少喝酒的绝尘道君已经酩酊大醉。   陆续叹了口气:“师尊,我扶你回房休息。”   他一路搀扶着脚步虚浮晃荡的绝尘道君回房,对方大醉,身形不稳,几乎将全身重量压在他身上。   绝尘道君身材颀长,体型劲峻,被他紧紧圈在怀里,陆续很难拖动脚步。   他被四人轮着灌酒,也喝了不少。此时夜风一吹,酒劲上头,血脉突跳隐隐作痛,神智也略微有些恍惚。   走了一刻钟,才将紧紧搂着自己的师尊搬回房。   他将人搀扶到椅子上:“师尊稍等,我去给你倒杯茶。”   要不要找欧阳家的人准备一碗解酒汤?   费了一番大力,将圈在自己身上的手臂扯下,正准备去桌边倒杯水,刚走一步,又被人再一次从身后环抱住。   灼烈的酒气在耳边轻呼:“阿续,今晚陪我。”   一边说着,骨节分明的劲长手指已经开始灵巧地解着他的腰带。   “别怕,我不会弄疼你。”   “今夜你我合籍结为道侣,此生我倾尽所有,比任何人都待你好,你想要什么,我都答应。”   陆续头有些疼,神思些微朦胧。   但他清楚的听见,师尊说的“我”,而非“为师”。   师尊酒醉,彻底将他误认为心中明月。   酒力渐浓春思荡,鸳鸯绣被翻洪浪。(*6)   他理解对方的情念。   师尊对已逝的亡妻情深蚀骨,无时无刻不在怀恋。   能使师尊心中伤痛得到一时半刻的缓和和慰藉,他不介意被当做替身。   春风一度却是不行。   师尊现在酩酊大醉,根本分不清他是谁。   即便只是将他误当成心中挚爱,但有了和他的□□愉,那份对已故之人的深深思念便会因此染上一滴黑色墨迹。   师尊对亡妻的入骨深情,真挚热切,澄澈纯粹,不能因他而沾上不可抹去的污点。   “师尊,”他长叹了一口气,使劲按下灼烫的手,不让其再四处游走,“你醉了。”   “我去叫人煮碗解酒汤。”   身后的人显然意识模糊,并未听到。双手还在挑弄,妄图拨乱是非。   “师尊。”陆续血脉突跳,头部隐隐作痛,也无法仔细思考,直言不讳究竟是对是错。   酒劲上头神思恍惚,再难顾其他。   “你道行高深,必然有一天能找到还魂之法,令爱妻死而复生。”   “那时她若知晓今日之事,定然会起心结。”   “你这么做,她不会高兴的。”   灼烈指尖蓦地一顿。少顷,耳边低语清声清冽,仿佛并未染过醉意:“阿续,你在说什么?”   师尊酒醉没听清?   陆续不厌其烦,字正腔圆,一字一顿又说了一遍:“师尊虽将我误认为她,今夜之事,被她知晓,必定会难过。”   温热吐息拢上一层薄霜:“她?谁?”   冷艳双眸半垂:“自然是师尊心中深爱多年的那位前辈。”   灯影轻晃,将暧昧交叠的双影荡出一缕沉静的扭曲。   夜风舞于草木,四无人声,气氛冷寂。   “阿续,你的意思是,”过了几息,绝尘道君从对方话中悟出语意:“我心中有一个深爱多年之人,我将你,当做她?”   雅音骤然冰冷,隐含着汹涌澎湃的暴戾:“是谁,朝你胡言乱语了些什么?”   “我对你的心意,你难道,一丝一缕,都没感觉到过?!”   劲力五指在光洁玉润的手臂上按出几道红痕,一时失控的力道重压肌骨,陆续疼得皱起了眉。   师尊有个深爱至今的亡妻。这是寰天道君告诉他的。   他找师叔求证。师叔也这么说。   他还曾旁敲侧击问过。   “师尊曾说过心有一人,相思蚀骨,三夜频梦。”   绝尘道君一怔。   片刻后,他冷声叹笑:“阿续,这人是谁,你不知道吗?”   冷笑压制着极怒,小声嗤道:“你可真是道心坚定。”   符文灵火瞬时一黯,光影斑驳摇曳,映照在俊雅的凤目之上,淬上一层阴霾,流露出几分森寒冷戾。   须臾之后,关节泛出苍白,手背青筋毕露的五指缓缓从净润峻削的手臂上放开。   “为师出去醒醒酒。”   话音刚落,竹清松瘦的潇逸身影已如流星飒沓跨出门外。   两扇雕花房门微微颤动,抖瑟出阴冷暴戾的怒火。   玉钩遥挂,微云层暗,月露霜冷。   客苑石道上花木林立,长影被风吹动,荡晃出张牙舞爪的曲折诡异。   一玉树临风的人影抱臂倚树,姿态恣意狂傲。   见到面色冷峻的绝尘道君,柳长寄扬了扬下颌,眼中含着讥诮,全无半点朦胧醉意。   “你借酒装疯也没多大用处。”倨傲朗音嗤笑,“闻风,我以前就告诉过你,他心里没你。”   那时闻风低声呢喃:我会让他有的。   然而此刻情况毫无任何改变。   昳丽凤目高贵依旧,却没了半点温雅和煦,只剩睥睨万物的凌人盛气。   “更不会有你。”   雅音森寒:“长寄,是你朝他胡说八道的?”   柳长寄一愣,随即高昂下颌,哈哈笑了几声。   “我只是随口一说,没想他竟然深信不疑。这人,真有趣。”   闻风眼中闪过锋锐刀光,看了柳长寄片刻,最终未置一词。   柳长寄嘴角轻扬,用同样幽寒眼神回望。   冷月流光,霜刀暗藏,不闻人声,只有林间细碎声响。   ***   闲云飘无迹,碧空澄如练。   陆续揉着太阳穴,从厢房中缓步走出,白润脸上显露着浅淡灰青的疲惫。   他昨夜喝多了,头疼没睡好。此时仍有几分困倦萎顿。   虽然神思还留有一丝恍惚隐痛,昨夜发生的事大致都记得。   师尊酒醉,绮念涌动意乱情迷,醉意之下要拉着他一夜云雨。   他自觉作为替身的自己,不能在对方意识朦胧认错人的情况下,越过那条一旦过界就难以挽回的边线。   于是他让醉眼迷离的师尊把他看清楚。他不是那位前辈。   ……然后   师尊的意思……他弄错了?!   师尊没有一位已故多年的爱妻?   更未把他当做代替品。   陆续按了按眉心。血脉突跳,残余的酒气又让头部隐隐作痛。   虽然这件事,寰天道君和师叔说法一致:真有其事。   如今一想,他二人合起来欺骗他的可能性很大。   他一直以为师尊把自己捡回来,养尊处优的照顾着,是为有朝一日,寻得招魂之法,他的躯壳可以成为那位前辈复生的身舍。   没想到一切都是他的误会。   师尊如此光风霁月,胸怀洒落的有匪君子,怎么会用夺舍重生的邪法。   师尊真心实意对他好,他却以为他别有所图。他这个逆徒简直不孝,引人神共愤。   明明早知寰天道君对师尊不怀好意,师叔对师尊更是各种诋毁污蔑,他怎么会信了他们的鬼话。   陆续默叹一息,陷入深深反思。   他谨小慎微的程度还不够,往后除了师尊一人,谁的话都绝对不能再信。   ……可是师尊既然没有心中明月,也没把他当替身,对他的那些举动,就有些超出师徒之间的暧昧。   师尊猛烈的虎狼之词时常将他惊的目瞪口呆。   将他看作心中所爱的替代品,倒是有理有据,并不奇怪。   可若不是……   之后师尊似乎还说了些什么?他当时醉意上涌,记不得了。只记得师尊离开,他自己倒头就睡。   今早起来之后才察觉,昨晚睡的是师尊的房间。   如此说来,昨夜酩酊大醉的师尊又是睡的哪儿?   “怎么一个人在这儿?”一个轻柔温婉的声音拉回陆续神游天外的思绪。   凤鸣峰主正巧路过长廊。   “你脸色不太好,昨晚没休息好?”   她看了一眼陆续身后,他是从绝尘的房间里走出来的。   作者有话要说:   *1 《破阵乐》 柳永   *2 《采桑子》 李清照   *3 《蝶恋花》 柳永   *4 化用欧阳修 《浪淘沙》   *5 《二郎神,炎光谢》 柳永   *6 《蝶恋花·凤栖梧》 柳永   因为写劝酒词,引用诗文有点多。   阿晋的抄X的判定一言难尽,安全起见,连静夜思都要标明是真的很emmm   要是有标注漏的,麻烦姐妹提醒一下。我真觉得这个很麻烦(。   有时写着写着,想起一句,然后随便写了下一句,压根不是同一首诗,难道还要标注2次?!   古诗词都不是作者写的,读者也知道原文,可阿晋出过几次事,真的令人十分无语。   ————————   误会小剧场   1.   师尊霸总:不和身份卑微的下等人喝酒。   陆续:我酒量不好,一沾就醉。   众人:喝!!   2.   拟把疏狂图一醉,后面是千古名句:衣带渐宽终不悔。   为柳长寄生在阿晋默默点蜡。   柳长寄:都怪阿晋不能N。   3.   陆续:服了这帮疯批。想灌醉他,结果把自己喝醉了。   疯言疯语,听了想打人。   众人:明明是酒后真言……   4.   师尊没醉,打算借酒把人酱酱酿酿。   然后,误会解除,皆大欢喜(不是……)   陆续为何是根木头。还是微醉的木头。   第二天断片儿了。   这是一个悲伤的情人节XD。 第069章 酒醉(二)   凤鸣峰主细柳长眉微微一蹙, 犹豫了几息,用极其微小的声音叹道:“绝尘控制欲极强,又龙精虎猛, 想必你昨晚不太好过……有没有受伤?需要替你拿药吗?”   啊?什么?清艳眼梢闪过一丝茫然神色。   欧阳峰主这话听起来颇为奇怪。   凤鸣峰主见陆续一脸疑惑, 怔了一瞬,霎然微笑改口:“我方才和你开玩笑的。你的表情很可爱,看着就让人不由自主想逗弄几句。”   陆续:“……”   他根骨差,心智也差了些许?   逗弄起来好玩?   所以师尊时常戏谑调笑, 因为他的反应让人觉得好笑?   他一直觉得自己的假笑练得毫无破绽,一切都是自作聪明,自以为是?   他一眼就被人看穿?   陆续再一次陷入深刻反思。   “你脸色不好, 是因为昨晚酒喝高了?”凤鸣峰主关切询问, “头疼?我吩咐人泡一杯解酒的茶来。”   陆续急忙摇头, 连声说不用。不需要那么麻烦。   但他有一个问题想请教对方。   凤鸣峰主:“但说无妨。”   “峰主是如何看待亲传徒弟的?”   凤鸣峰主也是宗内出了名, 宠爱徒弟的师父。   凤鸣峰主怔然眨了眨眼:“你这问题可把我难倒了。”   她思忖片刻, 嫣然一笑:“凡人有个说法, 天地君亲师。修士顺应天意, 沟通天道, 但炎天修真界并无帝王,血缘亲缘也非常淡薄。”   “修士一辈子的修行路途, 除了天道,与之最为密切的就是师了。”   “都说没有无缘无故的爱, 也没有无缘无故的恨, 我看不尽然。我第一眼看到珊儿, 就心生喜爱, 觉得同她有缘。我那几个徒儿都是如此。”   “珊儿也是欧阳家一地位卑微的妾室所出, 她小时候在欧阳家也过得不太好, 尽遭冷眼。收她为徒之后,我就决定要好好待她。”   “或许这有一点母女的感觉?”她微微一笑,“我这样把自己说老了。我还未结道侣呢。”   陆续赶紧拍马屁:“欧阳峰主艳姿绝世,芳龄永驻。”   “你倒是会说话,惹人喜爱。”凤鸣峰主笑看他一眼,“若不是绝尘的徒弟,我都想收你为徒。”   陆续沉默。又一个想当他师尊的?   凤鸣峰主又道:“修真界的师徒关系很奇妙,几句话难以说清。师徒里,有亲如父子的,有情同手足的,有互为挚友的,也有坠入爱河结为道侣的,还有反目成仇的,杀师杀徒证道的。”   “一切因果,自有天意安排。等哪天你有了徒弟,会有自己的感悟。”   陆续默默点头。   想那么多做什么?   他逗弄起来反应好笑,所以师尊时常调侃他。   无论师尊怎么想,都真心实意在对他好。   师尊对他恩深似海,此生无以为报。   他只要倾尽一生,用心侍奉师尊就行。其他无需多想。   “陆续。”温婉柔音倏然低沉,叫了他一声,又表情闪烁,欲言又止。   嘴唇几动,思虑再三后,凤鸣峰主最终缓缓开口,声音细若蚊蝇:“绝尘他……他的性格……,他的有些话,你,听听就行,别当真。”   意指师尊时常语出惊人,调戏逗弄他一事?   陆续心念一动:“师尊也时常同欧阳峰主开一些……”   暧昧这词用在师尊和凤鸣峰主之间或许不太恰当,于是他改口:“语意含糊的玩笑?”   凤鸣峰主低着头,心神不定答了一声沉闷的“嗯”。   私人问题陆续没好再问,本打算再闲谈些别的,一声少年清亮却又淬上几分阴狠的声音从身侧传来:“小曲儿,你在这?”   “我刚才去你房间找,你没在。”   方休出现在长廊拐角处,又瞬间缩地成寸,瞬移到陆续身旁。   他皱着眉,隽秀眼眸下有些灰黑,一夜宿醉后,身体不适心烦气闷。   那身蟠龙云绕,气势张扬的金绣白底劲装,衣角也有些褶皱,一眼便知他昨晚酒醉后,和衣倒头就睡,衣袍都没余力再管。   毒蛇一般鲜亮残忍的目光斜睨了欧阳拟歌一眼。   凤鸣峰主从游廊座位上起身,朝陆续点头:“我还有事,先走一步。”   说完侧身避开方休,离开了长廊。   刚刚还和自己悠哉聊天,怎么突然就有事?   陆续感叹了一句,这些元婴尊者贵人事忙,转而朝方休问好:“师叔昨晚休息的如何?”   “闻风昨晚没对你做什么吧?”戾光闪烁的阴寒双眸霎时一变,眼角眉梢全是情深意重的心急关切,“他有没有强迫你?”   “他要是对你做了什么,你别怕,告诉我。老子去扒了他的皮。”   啊?!   清艳双眸微微瞪大,陆续愣在原地,一脸啼笑皆非的懵然。   先不论师尊怎么可能对他不利,方休那句对师尊的大不敬之语,让他心中极为不快。   方休凑近,低头躬身在细润脖颈间嗅来嗅去,闻了好一会,才放心地舒了一口气。   陆续后仰闪避,后倾到差点站不住。   心中不停腹诽:方休究竟在闻什么?他的鼻子究竟有何特异之处?   陆续无事,方休轻浮张狂的眉欢眼笑又重上俊秀的眉梢。   “小曲儿,我昨晚喝多了,后来倒头就睡,醉的不省人事。”方休叹了一口气,露出几分漫不经心的愧色,“下次你记得阻止我,不能再这样喝。”   “我醉倒之后,若是出了什么危险,都没办法及时保护你。”   陆续不明白,轮番灌他酒的人之一,为何能面不改色说出这些话。   “师弟,你在这?”和方休刚才一模一样的话再一次飘如陆续耳中,“我刚才去了一趟你的院子,没找到你。”   秦时也出现在长廊,见方休也在,行了一礼:“师叔。”   他的脸色也不太好,想必同样一夜宿醉,还没缓过来。   陆续朝他貌合神离扬了扬嘴,他们二人没什么好说的。   秦时昨晚想灌醉他,让他丑态毕露。结果自己先醉了。   可惜伪君子的皮相披的太好,除了说胡话,神色还是装的一本正经。   “你昨晚睡在师尊的房间……”秦时剑眉深深蹙起,“师尊呢?”   这个问题陆续也想知道。师尊昨夜醉的厉害,会去哪儿?   正疑虑,是否该传讯询问一下,或者三人分头寻找。   两道轩昂风逸的高挑身影恰时出现在长廊转角处。   绝尘道君和寰天道君并肩而行,意态闲雅,高视阔步朝三人走来。   师尊昨晚,该不会和寰天道君待在一起?   寰天道君有没有趁人之危,对师尊做些什么?   陆续起身行礼,半垂的眼眸悄悄打量二人。   两人闲庭信步,神态自若,看不出什么异常。   就是两道几乎粘在他身上的目光,令他自己浑身不自在。   秦时和陆续一同行礼,方休抱臂,皱眉不忿地啧了一声。   清风吹入花丛,一时无人再说话,长廊上回荡着花枝把翠叶压出的细碎声响。   虽是酒醉时的神志不清,昨晚师尊要春风一度,从身后强搂着他,衣襟都已解了一半。   方才不觉得有什么,此时二人见面,陆续心中难免生出几分尴尬。   他默然呆立,不知该说点什么好。   绝尘道君却恍若无事般,如往常一样高雅轻笑:“阿续,昨夜休息的好吗?”   他伸出细长手指,温柔抚过清艳眼梢下的一点灰青:“你脸色不太好,昨夜没睡好。”   灼烫的指尖顺着冷玉的脸颊一路滑下,停在雪润脖颈和衣襟交界的地方。   昳丽凤眸中的辉光不着痕迹的一暗。一小片斑驳红痕被衣领遮去大半,还剩一点遮挡不住,暴露出昨夜的亲昵。   那是他留下的。可惜没能继续下去。   他心上的情火已把自己烧得血液沸腾,体无完肤。怀中冷玉仍是如霜刀一样冰寒。   别说动心,就连正常男子受到撩拨后该有的动情反应都没有。   绝尘道君神色淡然如常,丝毫没提昨夜酒醉之事。   陆续心中长舒一口气。   师尊酩酊大醉,昨夜的事忘得一干二净。应该说,并非“忘”,当时师尊就已经意识模糊,不知自己在做些什么。   如此正好,他也可以当做无事发生。   “昨夜喝多了,头疼了一晚上。”   陆续不动声色侧了侧身,避开脖颈上的灼热指尖:“昨夜酒醉,没分清师尊的房间。师尊昨晚在哪儿休息的?”   “头疼?”绝尘道君对他的问题避而不答,灼热指腹又抚上太阳穴,温柔按压:“叫欧阳拟歌端一杯解酒的茶来。”   陆续摇头,急说不用。   欧阳峰主方才就已提过,这点小事没必要麻烦她。何况她现在有事正忙。   “陆续。”寰天道君蓦然开口,一贯高傲的口气此时萦绕着如水的温柔。   又要将他单独叫到一边说什么了?   他昨夜才知晓,师尊亡妻的事全是寰天道君无中生有。往后无论再说什么,他一个字都不会信。   寰天道君并未再将陆续叫去一边,他径直两步走到他身边,虽是附耳低言的姿势,音调大小却未减弱,周围几人都能听得清楚。   “本座……我昨晚说的话,皆出自肺腑。”朗音微微低沉,“我会一直等着你的回应。”   师叔和师兄已经忘了昨夜的醉话,没想到寰天道君还记得。   回应什么?陆续心中漠然哂笑,炎天剑尊一言九鼎,说出的醉话也不收回?   能不能考虑点实际情况。   因为一句酒后之言结为连理的情况不是没有,他和寰天道君结为道侣?   他俩目前还没结仇就已经不错了。   他尚未弄清楚,寰天道君究竟是不是那个神秘人,是不是想着将他变为一颗棋子。   “几位尊者,”欧阳家主忽然率领几位家族宗亲走入后院,在绝尘道君面前躬身行礼。   几人毕恭毕敬站成一排,欧阳家主诚惶诚恐询问:“何家来人了,几位尊者可否移步,驾临大厅?”   在滁州待了好几天,总算开始办正事。   陆续虽然一直挂念在心,但他怀疑,那几人是否还想得起,他们为了调和欧阳家和何家的争端才来的。   几位大能神色淡漠,不置一词。   欧阳家的人只能保持躬身行礼的姿势,呆立在原地。不知尊者们是何意思,又不敢询问催促。   凤鸣峰主后来一步。她进了院,亲自朝绝尘和寰天说了几句,才请动这几尊大佛。   陆续跟在绝尘道君身后,走在欧阳家的人前方,走到了欧阳家大厅。   大厅内熏烟流淌,冷香缭绕着气氛凝重的萧凉。   五个何家修士面色冷肃地端坐在椅子上,安静等候。   见了来人,急忙起身,朝几位尊者行礼问候,自报家门。   其中一个何家家主,两个何家修士,还有两个,是何家从背靠的九方宗内请来的修士。   九方宗的两人也是元婴,显然战力低了乾天宗来的四位绝世剑修不少,对四人带了三分礼让。   谁也没想到欧阳家能请到四位道行高深的剑修。   原本气焰猖狂的何家,此时也没了咄咄逼人的盛气,只能亲自到欧阳家,双方坐下来谈。   何家一方恭维了乾天宗的大能几句,不停说着“冤家宜解不宜结”,“大家化干戈为玉帛”,“何家退还此前侵占的领地”。   一场剑拔弩张的争端,在三言两语中草草结束。   两家达成和解后,何家家主又朝欧阳家的人道:“欧阳家的女修天生丽质,气质温婉,在炎天界闻名遐迩。”   他夸赞了几句凤鸣峰主如花似玉,温婉动人,不愧是乾天宗第一美人。   陆续从他话里得知,欧阳家出美女一事,比欧阳家的家传道统,更广为人知。   何家家主继续道:“咱们两家世代比邻而居,也是一种缘分。虽然以前小有争执,但今日大家言归于好,不如结为姻亲,从此两家成为一家,百年安好。”   宗派之间靠嫁娶互攀关系是常事。   欧阳家的女修才色过人,上门求取的人很多,他们早已将嫁女当成一种谋求家族利益的手段。   何家既然有此意,欧阳家也不反对。欧阳家势力比何家稍弱一些,这对他们是件好事。   何家家主指着身旁一位年轻修士:“这是犬子,尚无家室。今日我特意带着他前来,想为他寻一门亲事。”   他朝众人介绍儿子,言语间处处暗示,他儿子修为高强,已至金丹高阶,是旁边九方宗元婴修士的入室弟子。   这位何家九少爷,身份和修为都高,完全显示了何家求取欧阳家女修的诚意。   欧阳家宗亲们,也对这位往后大有可为的青年才俊相当满意。   几句介绍完何家少爷,便轮到欧阳家挑选女修。   何家是身份尊贵的少爷,欧阳家也必须选一位才貌双绝,正室所出的小姐。   双方须得门当户对,地位相符。   “不知何少爷可有中意之人?”欧阳家一人问道,“若已有看中的人选,今日正好趁着几位尊者在场,将亲事当场定下。若是没有,”   他吩咐下人:“将待字闺中的小姐们都叫来,看哪位同何少爷有夫妻之缘。”   “何须搞出这么大阵仗。”何家主从容摆手。   看他模样,早在来欧阳家之前,他们就已商议好结亲的人选。   “今日得有六位尊者在场,见证小犬结亲,小犬三生有幸。若能请得尊者们喝上小犬一杯喜酒,是整个何家的荣幸。”   言外之意再明显不过,趁着九方宗和乾天宗的大能都在,两人即刻举行婚礼。   欧阳家迅即出言附和。有他们几位参加婚典,两家都能吹嘘一辈子。   新娘还未选出,已有人吩咐家仆,尽快筹备好一切。   仪式简单一点没关系,一定得快,今晚都行。   必须趁尊者们在欧阳家,让二人完婚。   两家几句话就达成一致,安排下人速去筹备婚典后,才再一次将话题转入新娘人选。   欧阳家主:“不知何少爷中意哪位小姐?”   何家主看向凤鸣峰主:“欧阳尊者的爱徒,也出自欧阳家。二人都是大宗门的入室弟子,他二人门当户对,结为道侣,当得起一句天作之合。”   竟然想娶欧阳珊。   欧阳珊并非欧阳家嫡女,身份不如何家九少。然而她作为乾天宗凤鸣峰的入室亲传,门派优势高于欧阳家嫡女许多。   二人同为炎天三大宗的弟子,身份也算对等。   欧阳家想都没想,即刻点头同意。又称赞二人郎才女貌,天生一对。   “珊儿修为微末,离出师尚早,仍需在凤鸣峰中修行。”凤鸣峰主嫣然一笑,声音温软,态度坚定,“不能嫁去何家。”   欧阳家全族赞同,就她一人反对。   陆续半垂着双眸,悄悄抬眼看了一眼对面同他一样,低眉垂首的欧阳师姐。   只不过他能入座,对方却不能在家族宗亲面前同坐,只能站在自己师尊身后。   欧阳珊心有所感,也抬眼和他对视。   陆续瞬间心知,欧阳师姐不愿意。   谁会愿意嫁给一个从未谋面的陌生男子。   凤鸣峰主温婉声音态度坚定,如千钧之力重重砸下,砸出满室寂静。   “不妨事。”欧阳家的人没说话,何家家主早已想好说辞,“犬子也未出师,往后同样在九方宗内修行。分隔两地,各自修行的眷侣多不胜数,两情若是久长时,又岂在朝朝暮暮。”(*)   两家只要这段姻亲关系。他二人是否有情,婚后如何,并非家族该在意的问题。   这话一出,欧阳家的人又即速附和。   彷如两家世代比邻,关系亲密,此前发生过的所有争端,都是别人危言耸听。   凤鸣峰主没了借口,干脆直言:“珊儿心有所属,不嫁别人。你们另选她人。”   一时间,欧阳家的人纷纷开口,你一言我一句,“欧阳珊是欧阳家的人,自该听从宗亲们的安排。”“何家九少身份不凡,是她高嫁。”   总而言之,她的意愿不重要,两家只要二人在几位元婴尊者的见证下完婚。   欧阳家和何家都需要这场有几位绝世大能参加,能大大提高家族声望的婚礼。   何家甚至承诺,如果欧阳珊不愿,他二人不用圆房,只需一个夫妻名义。   任凭欧阳家的人唾沫横飞,凤鸣峰主恍若未闻,安静端坐饮茶,就是不点头答应。   “陆师弟!”陆续没兴趣听欧阳家人说话,正半垂眼眸,神游天外,忽然听到欧阳师姐的传音。   抬眼朝对面一望,对方投来热切期盼的求救目光。   “陆师弟,你能不能帮我说句话。”   欧阳珊对这桩婚事嗤之以鼻,就差对家族宗亲们翻个白眼。   但她父亲是欧阳家的人,即便亲缘再怎么淡薄,她也姓欧阳。   连凤鸣峰主这样的元婴尊者,都难以逃离家族血脉的束缚,更遑论她。   太清谷那几天,凤鸣峰一群师姐对陆续心怀善意。   他从来爱憎分明,一群人互相帮助,渡过了无尽崖的一场劫难。   谈不上生死之交,关系已然不错。   欧阳家的逼婚,他听着都不太舒服。   可惜他一个外人,又非绝尘道君那样道行高深的大能。   他不方便置喙别人家事,即便说了,他的话也没任何分量。   可现在欧阳师姐求他帮忙?   他能帮上什么忙?   “陆师弟……”欧阳珊又求了一次。   连凤鸣峰主也朝他投来殷切目光。   凤鸣峰主为何不找师尊,或者寰天道君?   陆续悄悄瞥了师尊和寰天道君一眼。   两人悠然高坐,神色淡漠,显然根本不在意这桩和他们完全不沾边的家族联姻。   凤鸣峰主没说动他们帮忙?   毕竟两家家务事,外人确实不好置喙。   两人同时察觉到他的目光,朝他扬起嘴角。   陆续急忙收回眼神。   凤鸣峰主这回没能请动两个大能,出言干涉家族内部事务。   陆续觉得自己人微言轻,说话也没任何作用。   可两位女修都殷切望着,他抿了抿嘴,冷声道:“凤鸣峰主说了,师姐不愿意嫁。”   横飞的唾沫骤然停止,吵闹的大厅顿时鸦雀无声。   欧阳家的人没想到绝尘道君的徒弟会突然出声,众人面面相觑,不知何言以对。   过了半刻,有人恭敬道:“小仙君想必平日在乾天宗内和欧阳珊关系极好,这是她的福分。这是欧阳家和何家的婚事,小仙君……”   “既然他说的话你们听到了,”方休宿醉后的不适仍然未消,脾性比往日更加急躁,阴毒的眼神也比平日更加凶狠,“重新换一个。”   他一直看着陆续,刚才他和凤鸣峰的人对视,他就猜到那二人找他帮忙。   既然陆续愿意帮,他也愿意。   欧阳拟歌不去求闻风和柳长寄,直接找陆续,也算有点脑子。她最好快点把这桩事解决,省得陆续和她们继续眉来眼去。   作者有话要说:   误会小剧场   1.   凤鸣峰主总算脱离了普通[师徒文],看穿了师尊文学的本质   陆续:???你这是剧透。   2.   陆续:我逗弄起来好玩,凤鸣峰主也想当我师尊。   师尊:是另外一种好玩……   3.   凤鸣峰主(委婉):你师尊是坏人,他的话你别信。   陆续(误会):师尊也时常对凤鸣峰主说些虎狼之词?!   我站的CP是真的!戏春风素材get!   师尊&凤鸣峰主:???   4.   昨晚进行到一半,师尊气得不轻,第二天闭口不提。   陆续:昨天师尊一定喝醉了,我也假装无事发生。   师尊后面的话,陆续确实喝醉了,没听清。   5.   陆续:师尊昨晚睡的哪?   柳长寄:我的芥子空间……   陆续:你对我师尊做了什么?!   柳长寄:我们打了一架……   陆续:柳长寄趁师尊酒醉,对师尊欲行不轨!   师尊&柳长寄:???你究竟在哪吃的洗脑包?   6.   凤鸣峰主再次高情商,知道有事找陆续,比谁都管用。 第070章 婚礼   听到方休的话, 欧阳家和何家同时惊诧不已。   “这……”   他们即刻偏头看向乾天宗另外三个大能。   三人神色自若,显是对小仙君和方休尊者的话早有所料,不以为奇。   而三人态度, 定然和方休尊者一样:欧阳珊不愿嫁, 重新换一个。   九方宗修士此时开口:“绝尘道君,寰天道君,欧阳珊是乾天宗弟子,和我九方宗弟子结为姻亲, 咱们两宗……”   “何家的人是九方宗主?”寰天道君对乾天宗主都没半分敬重,在别派修士面前,更是态度狂妄, 目中无人。   即便九方宗主亲自上门逼婚, 陆续要帮凤鸣峰的人, 那女修就能不嫁。   绝尘道君笑容高雅淡然, 虽未表态, 已无需再开口。   九方宗修士给自己徒弟使了个眼色。   何家人瞬时明白, 这桩婚事成不了。   虽然欧阳珊只是欧阳家中一房妾室所出, 但炎天三宗之一的亲传弟子身份, 远比一个小小的欧阳家嫡女重要得多。   何家一听说,欧阳家那个在乾天宗当了峰主的女修, 连绝尘,寰天, 甚至“至死方休”都能请来, 当下就连夜商定, 想好了这桩婚事。   欧阳拟歌擅长音律, 其战力在炎天界的元婴尊者中并不算强, 九方的元婴修士略胜她几分, 她本人不足为惧。   但她和整个炎天界都得礼让三分的几个绝世剑修关系甚为密切。   能娶到她的徒弟,以此和剑尊攀上关系,无论对何家还是九方宗修士,都有莫大好处。   可惜如意算盘打得好,事情成不了。   现在怎么办?   何家人互相对视,暗中重新商议。   何家九少爷是元婴尊者的亲传弟子,道途坦荡。   若非为了显示何家的诚意,娶到欧阳珊,这桩亲事根本没必要让他来。   何家需要的,是能和几个绝世大能攀上关系的欧阳珊。   将欧阳珊换成区区欧阳家的嫡女?何家亏大了。   可联姻已经定好,他们必须在几位大能离开之前,让何九完成这桩“有七位元婴尊者参加”“剑尊大驾光临”,能大大提高何家名望的婚典。   何家人商议片刻,此时也只能换一个,将婚礼先办了。   过段时间,再随便寻个借口,让两人和离。   何九前途无量,大有机会另寻家世更高的女修,绝对不能绑在一个欧阳家的女修身上。   为了不让几位大能久等,何家即刻选定了欧阳家主的嫡女。   完成了这桩“有幸得几位尊者见证”的定亲。   至于婚典,自己徒弟娶不到欧阳珊,别说乾天宗几位大能待不了太久,九方宗的元婴尊者都不愿多等。   为了让尊者们参加,两家将仪式仓促定在明日。   凤鸣峰主不愿去何家,陆续也没兴趣。   绝世大能们不愿屈尊移步,这场婚礼明日在女方家中举行。   两个从未谋面,完全没有感情的人,半个时辰,就仓促定下婚事,陆续冷冷嗤笑。   离开大厅后,欧阳珊朝陆续和几位尊者道谢。   陆续也同她一起朝师叔和寰天道君致谢。   他的话不起作用,欧阳师姐不用下嫁何家,还是师叔和寰天道君的话管用。   方休看都没看欧阳珊一眼,对她不予理会。   但在陆续拱手道谢时,骤然一愣。   能让陆续满意,他自然开心。   可对方毕恭毕敬的疏远态度,让他又生气,又无奈。   他昨晚真想借着酒劲,把他强要到手。   他不止一次产生过这样的念头。   即便陆续会拼命反抗,只会加深他纵情的享受。   可数次产生的情念,又数次放弃。   他不想陆续讨厌他。   方休这个凶残毒辣的卑鄙小人,心甘情愿,为了深爱之人做一个正人君子。   此前他一直嘲笑,打心眼看不起那个自降身份,加入乾天宗的师祖。   就为了一个道侣,让森罗剑派降格,成为乾天宗内一座陵源峰。   而如今,为了陆续,他都快成普渡众生的菩萨。   他被陆续捏在五指山中,毫无一丝挣扎反抗的能力。   ***   欧阳家又来了两位九方宗的元婴尊者,月色徘徊,凌天高阁中再一次举行了盛大宴席。   九方修士对乾天宗几人的态度,三分礼让,又混杂几分暗自比较的不服输。   二人朝绝尘道君等人敬酒,几人仍是不受。   性格温婉的凤鸣峰主,在对待别派修士时,神色尚且有几分倨傲,更别说实力强大,本就心高气傲的剑修。   那位明日就要嫁入何家的欧阳家嫡女也被叫入宴席,和未来夫婿坐在一起。   陆续暗中观察了几眼,她态度冷漠,想必也不愿嫁给一个没有感情的陌生人。   七位元婴修士并未寒暄多久,便各自回到桌案之上。   陆续似乎觉得,盯在自己身上的目光,多了几缕。   过了一会,绝尘道君又靠近他旁边,脸上挂着温和高雅的淡笑,再次找他对饮。   另外三人也作势凑过来,打算同昨夜一样,轮番灌他的酒。   陆续揉了揉太阳穴,感觉酒还未喝,头就已经开始隐隐作痛。   “怎么?”绝尘道君抚上他的手,在穴位处替他揉按,“头还疼?”   陆续点点头,这酒他真不想再喝。   师尊昨夜醉得比他厉害,怎么今日像个无事的人一样。   俊雅凤目微微一暗:“那今晚就不喝了。”   没了朝陆续灌酒这一乐趣,几人兴致缺缺。   其实欧阳家事了,陆续对婚宴观礼毫无兴趣,今日就已经想回陵源。   然而凤鸣峰主作为欧阳家的人必须参与。   何况两家极力邀请几位大能参加,各种好话说遍。九方修士也开口相邀,请乾天宗道友务必光临他徒弟的婚礼。   师尊都没说要离开,他开口要走,未免太不识好歹。   没坐多久,他以昨晚宿醉为借口,早早离了宴场回房休息。   绝尘道君几人同他一道离席,陪着他回到厢房。   一句“可要为师陪你入睡”,吓得他又出了一身冷汗,连称“弟子不敢”。   月明星稀,四处虫鸣。一夜无波无澜,无心无梦。   陆续习惯带着防备心浅眠,何况在欧阳家这样陌生的地方。   第二日天光刚亮,霞色还未光耀云层,他就早早清醒。   过了一会,院外才传来各种匆忙走动的喧闹。   今日并非吉日,两家强行测算了一个良辰,到了时刻,开始吹拉弹唱。   虽是准备的仓促,七位元婴尊者观礼,欧阳和何家将此事最大限度散播出去。   请帖一发,前来朝贺的修士远远多于两家以前的任何一次婚典。   陆续一直待在陵源峰,虽然知晓师尊是赫赫有名的得道真君,今日见到许多不远万里,从各处赶来的修士,对师尊俯首帖耳的恭敬和奉承,才有切身体会   ——不止在乾天宗,师尊在炎天界,都是一个极为了得的人物。   不光师尊,别人对师叔和师兄,也是恭敬有加。   他这个师门之耻,无声叹了口气。   对于和绝尘道君齐名的寰天道君,众人也是毕恭毕敬,又敬又畏。   想想自己平日对他们甚为无礼的态度,陆续觉得自己能活着,也算命大。   ——都是仗着师尊对他的纵容和宠溺。   席间,绝尘道君忽然笑问:“阿续,你可曾想过自己的合籍大典?”   陆续摇头。从未想过。   他只打算一直待在陵源峰,长奉师尊左右。   若有缘遇到一个心仪之人,对方愿意陪他住在陵源峰,他们就结为道侣。   对方若不愿,那就作罢,他并不强求姻缘。   “师尊呢?”   轻言细语带着温柔笑意:“我自是要举行一场炎天界最盛大隆重的婚典。”   绝尘道君不仅是陵源峰主,更是炎天界屈指可数,半步化神的绝世大能。以他的境界,在哪都受万人跪拜。   完全有实力举行一场云蒸霞蔚,修士鳞集,整个炎天津津乐道的千古盛典。   若是师尊能得一人心,白首不相离,陆续这个徒弟,欣喜程度恐不亚于对方。   清艳眼梢微弯,由衷祝愿:“望师尊早日得偿所愿,得一绝世佳偶鸳鸯比翼,永结同心。”   一股砭肤浸骨的寒气倏然袭来,令他脊背生寒。   陆续觉得自己这马屁拍得极其精准,又句句是肺腑之言,应当并未说错什么。   可为何,师尊突然生气?   虽然师尊依旧温华高雅,嘴角挂笑,表情未变。但他感觉得出,师尊似乎气得不轻。   寰天道君原本坐在一旁,安静听他二人对话,此时哈哈狂笑不止。   方休更是喜上眉梢,一脸的幸灾乐祸。   秦时也嘴角上扬,喜形于色。   陆续:“……”   虽然不知自己错在何处,但他惹师尊不悦,这三人如此欢心?   他咬了咬牙,默默把这笔账记上。   这场婚礼的来宾,大都冲着巴结几位绝世大能而来,关心新郎新娘的只在少数。   陆续对这场婚宴并无好感,只觉荒唐可笑。   但他仍然得坐在师尊旁边,默默看着各方修士上前参见几位道君。   似乎他们这一桌人,才是婚典主角。   直到典礼完毕,宾客渐渐散席,陆续才得以回房休息。   此间事了,明日,他就能和师尊一起返回陵源峰。   ***   钟动笙歌散,月明灯火稀。(*)   夜风中忽然混入一丝血腥气。   陆续浅眠,向来警觉,瞬时立醒。   他直觉不对劲,迅速起身穿好衣,不过几分钟,院外陡然起了一片惊声喧闹。   他急忙出门一看,欧阳家几处燃火,暗云笼罩,火光冲天。   不时有“杀人”“救命”“她疯了”等惊颤语声夹杂在呼啸夜风里。   绝尘道君霎时出现在他身边。   师叔,师兄和寰天道君也同时出现。   “师尊,”清绝眉宇微微一蹙,“发生了何事?”   绝尘道君摇头,他也不知。   “出去看看。”方休抢先一步抓过清瘦手腕不放,“小曲儿,跟好我。”   陆续面无表情,被人拖着朝喧哗中心走去。   走到中庭,一群欧阳家修士并排举刀,脸上带着惊惶诧异的神色,将刀墙对准黑暗树影中,缓缓走来的身影。   陆续站在人群外围,朝黑影中望去。   鲜红的绣鞋和罗裙缓慢走出阴影,亮如白昼的符光照出人影全貌。   一个女子身着凤冠霞帔,陆续认得她,是今夜的新娘。   她穿着一身鲜红的礼服,鸳鸯红绣上沾满大片暗红血迹。   凌乱的发丝在风中微微飘动,苍白脸上飞溅的血迹,令她看起来宛如黄泉鬼魅。   银亮的刀光在她右手中闪烁,而她的左手,提着一颗人头——是她的新婚夫婿。   被这惊悚的场面吓住,欧阳家的修士们不由自主退了几步。   闻声而来的何家家主此时赶到中庭,见到自己爱子的头颅,霎时脑中一片空白,呆立在了原地。   “发,发生了何事?”欧阳家人惊惶相问。   今日是她二人大喜的日子,她为何要杀死自己的新婚夫婿,并在走来的一路上大肆杀戮自己的族人?   不仅如此,她还放火烧了欧阳家。   新娘低低笑了几声,笑音阴森尖锐,令人毛骨悚然。   何家家主此时回神,勃然大怒:“怎么一回事!说!”   新娘仍然未答,只举刀欢笑,要继续将眼前见到的人,杀个一干二净。   何家家主气急攻心,瞬然拔剑,打算替爱子报仇。   新娘一路走来杀了不少人,身上也伤痕淋漓。   她是家主嫡女,欧阳家的人心有顾忌,不敢伤她性命。何家则不然。   何家家主和她斗了一会,不顾欧阳家人出声阻挠,一剑刺入她腹中。   新娘拼尽最后一口气,扬起嘴角,勾出一个放肆恶毒的咒怨:“你们一个都活不了。”   霎时之间,层云翻涌,狂风大作。   陆续眼前黑光一闪,须臾之间,周遭景色骤变。   碧树青烟,香花倚翠,此处似乎是欧阳家庭院的一角。   景物偶尔掠过淡透虚影,一眼便知并非实物。   这里是?   “此处怨气深厚,想必是欧阳家女修临死之前用了某种法咒,令我们陷入此地。”绝尘道君的声音在耳边响起。   陆续四顾一周,身边只有师门三人和寰天道君。刚才那一大帮欧阳家的人不知所踪。   凤鸣峰主也不知身在何处。   秦时似是怕他悟性低,听不懂,补充一句:“这里和你以前在山永镇遇到的幻阵类似。可说是另一种形式的幻境。”   陆续强行扯出一个笑,虚假表示心中根本没有的感谢,随即看向别处。   此处是欧阳家,这个幻境和死去的新娘有关?   细微人语从前方不远处的隐蔽凉亭中传来。   陆续顺着声音走了几步,见到了说话的虚影。   果然是那个新娘。   她旁边还有一个人影,身形是个男子,可惜因幻境之故,五官模糊,看不清相貌。   女修依偎在男子怀中,眼中噙着泪,梨花带雨愁容满面:“我已朝父亲说过,不愿嫁入何家。可他说婚事已定,无法更改。”   “孙郎,我们现在如何是好?”   这名男子是她情郎,对于欧阳家棒打鸳鸯之举,他气愤却无奈:“他们为了家族利益,竟然全不顾你的终身幸福。”   他安慰心上人:“既然欧阳家不愿更改,那我和你一道去找何家的人,将你我之事告诉何家。他们定然会另寻他人。”   女修点点头:“事已至此,也只能这么办。”   她又咬牙切齿,神色愤恨:“凭什么欧阳珊一句不嫁,就能不嫁!我却必须得嫁!”   眼前虚影一晃,转瞬间,陆续又跟着二人换了一处地方。   客苑厢房内,女修和男子手牵手着,将二人已私定终生之事告知何家人。   何家家主大为惊异。   因为娶不了欧阳珊,他们就选了欧阳家尚未婚配的长房嫡女。   她是未嫁的欧阳家女修中地位最高之人。   没想到居然已有情郎。   这么重要的事,上午商议的时候,欧阳家怎么不说!   当时欧阳家如实告知,他们再换一个便是。   如今婚事已经定下,请帖都已发出,倘若再改,贻笑大方。时间也恐来不及。   何家父子急忙商量。   “这样,你们俩还是继续举行婚礼。这场婚事对两家极为重要,你们假意拜个堂,把观礼的上宾们应付过去。过段时间,你两和离。”   欧阳家和何家只要一段姻亲关系,和这场能抬高声望的婚礼。   大家心照不宣,虽然无奈,女修也只得勉强答应,将这桩婚事应付过去。   女修一走,何家九少勃然变色。   娶不到欧阳珊,只能娶一个完全配不上他身份的欧阳家嫡女,已是吃了大亏。   这女修还早已有了情郎。简直是奇耻大辱!   何家家主只得劝慰爱子:忍一忍,你必须完成这场婚典。   千年难遇的机会,这么多元婴尊者参加你的婚宴,你借着他们的威名,往后在九方宗境遇将大大提高。   大丈夫何患无妻。往后你修为高了,有的是人主动投怀送抱,想娶什么样的娶不到。   女修离开客苑后,一路走到后院花园。刚好见到凤鸣峰主和几位弟子在长亭里弹琴饮茶,欧阳珊也在其中。   一群人言笑晏晏,珠围翠绕,花红柳绿间晴空。   几位女修打趣道欧阳珊:“若非今日之事,我们还不知,师姐已有心慕之人。”   “那个人是谁,师姐,快给我们说说!”   欧阳珊嗔笑:“还敢取笑师姐了!”   凤鸣峰主在一旁嘴角轻扬,半是遗憾半是调侃:“可惜那人的身份非同寻常,即便是我,也无法为珊儿做媒。”   几位女修大惊,瞬间更为好奇:“师姐倾慕上了哪个不得了的大人物?!”   欧阳珊不说,被几个师妹挠了咯吱窝,几人玩闹,嬉笑不止。   欧阳家嫡女站在湖石堆叠的阴影处,眼神恨怨,死死盯着欧阳珊。融在阴影中的脸模糊不清,只有眼中恶意仇视的刀光分明。   陆续瞬时从她身上感受到一股强烈的怨气与杀意。   一幕完毕后,画面又再次一转。   绛绡高挂,红烛摇曳,奢华的雕花床边垂下靡情软纱。   洞房花烛春色良宵,房中却剑影横飞,争吵怒骂声接连不断。   何家九少面色阴寒,一步一步走向欧阳家女修。   新娘一剑刺向新郎,又急又怒,厉声质问:“不是说好只为应付婚礼,做一对表面夫妻?”   新郎侧身避过,并指为爪攥住细瘦手腕,抢过她手中兵器。   他给了新娘一个响亮耳光,眼神阴测低声怒骂:“一个荡女装什么矜贵,还真把自己当成高门贵女。”   随后不顾对方挣扎抵抗,将新婚妻子强行侵/犯。   绛绡散落,迷蒙了一场春风云雨。   陆续面无表情,在幻境中无可奈何,光明正大地听了一次墙角春宫。   云歇雨止,残花落地。   新郎卧榻酣睡,婚服凌乱的新娘再一次举起寒铁利剑,悄然靠近。   寒光一闪,直坠向酣然入梦的禽兽。   床榻上横躺的何九却倏然惊醒,侧身一转,避过要害之处。   他怒骂了几句,二人再次扭打在一起。   何九修为远高于对方,不多时便占了上风。   然而他面色陡然一变,神色惊惶:“你什么时候给我下的药?”   新娘云鬓散乱,眼角被悲苦和愤怒染上一层殷红血色,无边的怒火使她看起来彷如书画中怨恨难消的女妖,要阴毒地噬尽万丈深渊中她痛恨的一切。   她阴森地勾起嘴角,用着难以听清的模糊冷音细碎低喃:“他说的没错,你们全都该死……”   何九力气骤失,她很快就一剑穿心杀了对方,割下头颅,之后如同癔症一般,摇摇晃晃走出屋外,嘴里低声咒骂,逢人便杀。   再之后,就是陆续在中庭中见到的场景。   这场荒唐可笑的婚姻,迎来了一个荒谬绝望的结局。   看似出人意料,又似是预料之中,丝毫不会令人感到惊异。   陆续皱了皱眉,思忖片刻问道:“你们是否感觉,有些奇怪?”   幻境中的虚像草木无声轻荡,无人答话,四周一片诡异的寂静。   陆续左右一望,师尊几人都站定在他身侧,有些神色恍惚的古怪。   怎么了这是?   他疑惑轻唤一声:“师尊?”   “……”绝尘道君的话音沾着几分极不自然的冷硬,“什么奇怪的地方?”   “我们刚才看到的残影,是事件的全部经过?”   不知为何,有种难以言说的违和,似乎是漏了些什么片段。   新娘受辱后,因为哀伤和愤怒心智半失,变得阴怨疯癫,修为也因此暴涨。但总觉得有些突兀。   绝尘道君并未回答,一贯高贵清雅的淡笑此时也已消失。昳丽的凤目中幽藏着一丝盛气凌人的冷戾。   “可能中间还发生过些什么。”方休不自然蹲下身,耳根有些潮红。   他对这场悲剧的联姻毫不关心,漠不经心答道:“管他呢,人都死了。”   他又眼神怪异地看向陆续:“小曲儿,你就没别的……反应?”   突如其来的举动让陆续莫名其妙。   该有什么反应?   作者有话要说:   * 思越人紫府东风放夜时   ————————   误会小剧场   1.   陆续:我人微言轻,说的话不管用。   众人:你一句话比什么都管用。   2.   陆续:我知道师尊NB,但是不知道这么NB。   师尊:还有你不知道的,想看吗?   陆续确实属于没见过世面的那种2333。   有点低估师尊几人的实力,所以老想着,陵源峰和别的地方争起来了怎么办,半路捡来的徒弟不能给师尊添麻烦。   师尊霸总强无敌,谁都不虚!   3.   陆续:为什么大家的反应都这么奇怪。   众人:围观了一场春宫戏,想酱酱酿酿的人就在旁边,没反应才不正常。 第071章 前尘(一)   “我们看到的, 是她心中怨气最盛的情景。”秦时以拳捂嘴,极为刻意地清咳一声,神色同样透着一缕不自然的古怪。   “他的情郎后面没出现过, 或许他们还做了些什么。这些细枝末节的小事, 不影响全局。”   “她的怨恨十分深重,怨意强到能将整个欧阳家都陷入她的诅咒之中。”   新娘那句“他说的没错,你们全都该死”和她突然暴涨的修为,让陆续莫名感觉, 他们应当缺了一些关键的片段没见到。   可几位大能毫不在意,他也没办法。   悲剧已然铸成,如今该考虑的, 应是他们如何从幻障里出去。   新娘满心怨恨, 一直低声呢喃, 要整个欧阳家和她一同毁灭。   这个诅咒幻障内怨气四溢, 待在里面遍体生寒。可似乎, 死不了人?   陆续问了一句, 他们该如何出去。   寰天道君叹笑一声, 答非所问:“道心坚定, 六根清净。”   一贯狂傲的语调沉下些微喑哑,染着三分无奈的讥诮。   陆续莫名其妙, 这几人都不太对劲。到底怎么了?   他的疑惑无人解答,几人一时无话。   阴风呼啸着浓烈的怨恨, 刺骨的寒意在四周弥漫, 煞气浓郁得彷如能拧出一股血水。   绝世大能们神色怪异, 身体冷硬着一动不动, 不着急着离去。   陆续别无办法, 只能带着满心莫名的疑惑, 同他们一样呆站在原地。   师尊他们还要吹多久的冷风?   陆续百无聊奈,在心中默算时间。   好在没过一会,幻境再次一变。   乌云暗沉,荒草丛生,时而一阵冷风吹过,长草如波浪般起伏,入眼的暗绿尽是萧凉。   此处显然不是高阁临立,繁花满道的欧阳家。   “这是哪?”陆续好奇道。   绝尘道君沉默了少顷,摇了摇头。   方休从蹲着的姿势直起身,看了一眼陆续,又将目光飞速游离。   “往前走走看吧。”   几人莫名其妙的怪异消散了一些,朝着前方一团黑影的方向走去。   一刻钟后,深蓝夜幕下,许多四四方方的黑色轮廓出现在陆续眼前。   一座座黑影密密麻麻紧靠在一起,耸入云霄,处处透着压抑的古旧破败。   陆续心中猛然一惊,这分明是他以前所在世界的街道。   只是荒烟蔓草,阒然荒凉,历经千秋风霜,早已被光阴长河冲刷成了无生机的遗迹。   刚想问,已有人给他解答:“这里应该是炎天界第二层。”   绝尘道君喜欢四处游历,见多识广。   他方才神色冷峻,盛气凌人。此刻暴虐阴鸷的戾气缓和了不少,清雅音调仍旧有几分寒凉。   方休插话:“炎天界第二层,有不少这样的遗迹。据说是万载之前的古代凡界王朝。”   这些历史悠久的远古传说,他也曾从书本上读到过一些。   他抢过闻风的话,朝陆续解释:“炎天界第二层灵气稀薄,无法修行,只有凡人和低阶妖兽居住于此。”   “凡人不能调用天地灵气,只能掠夺有限的自然界资源。后来资源消失殆尽,他们无法生存,自然就灭亡了。”   “但也并未全灭,剩下的遗民经过几千年繁衍生息,成了现在炎天第二层的模样。”   他并未再继续往下说。因为炎天第二层究竟什么样,他并未亲眼见过。   极少有修士来灵气稀薄的第二层地界,这里居住的都是凡人。   “小曲儿,你以前,是不是就住在此处?”   陆续淡然点头:“我生于炎天第二层,但不在这个地方。那里是一个偏僻小山村,和此处天差地别。”   他从别的世界穿越而来,来的时候落入了炎天第二层,在一个名为安水的小村住过一小段时间。   后来遇到游历的绝尘道君,被他收为入室亲传,去了炎天第一层。   修士们对炎天第二层了解极少,所有人都以为,他生于此,长于此。   有这个误会反倒挺好,他不用朝师尊编造一个身份和过去。   他只是好奇:“我们在欧阳家的幻境里,为何会忽然来到此处?”   是这里和欧阳家有关?还是新娘为了让整个欧阳家陪葬,怨咒中有什么玄机?   “炎天第二层灵气稀薄,我们身处幻障,修为也受限了。”寰天道君很快察觉到异常。   他狂傲冷嗤:“这点小把戏,不足为惧。”   修为受限,对几个绝代剑修毫无影响,但对寻常修士来说,麻烦颇大。   陆续此前已经遇到两次这样的情况。一次无尽崖,一次是刘漳。   刘漳为了对付他,特意制造出这样一个禁制结界,以此压制绝尘道君的法宝。   欧阳家那个女修,修为不足以对付她想杀的那些宗亲,所以使用了和刘漳类似的手段。   修士们灵气受限,道法和法宝威力不足一成,遇到危险很难自保。   手段是没错,但陆续一而再,再而三遇到此种情况,难免觉得怪异。   这几人怎么像是商量好了似的。   要对付修为高强,或身怀法宝的修士,就没个别的办法?   “师弟,不用担心。”秦时见他皱眉,柔声安慰,“剑修以剑气制敌,不似法修那么倚靠灵气。”   “我和师尊师叔早已领悟剑意,在此幻境中不受影响。”   陆续早就知道。刘漳对他说过,用不着秦时再说一遍。他不是什么都不懂的睿智。   精巧的薄唇微微扬了扬,朝对方勾出一个虚情假意的笑,随后转向前方,在无人看见之时,垂下冷漠的幅度。   一行人继续前行,随着步伐的迈动,四周景色也如缥缈云雾一般,聚合离散不断变换。   没多时,天幕由暗转亮,稀疏的星光落下,阴云遮蔽的淡日升起。周围虚影逐渐凝结成苍茫荒凉的崇山峻岭。   几人置身于山区之中,目光穷尽处,皆是连绵接天的叠嶂山脉。   山脚下有座孤村,零星散落着一片低矮简陋的农家院落。   凉风冷露萧索天,黄蒿紫菊荒凉田。(*1)   陆续脚步霎时一顿。   清艳双眸微缩,仔细观察了片刻。   此处景色,似乎有些眼熟?   见他停下脚步,方休蓦然侧头:“小曲儿,怎么了?”   陆续抬头瞥了眼绝尘道君。   方才看过欧阳家的幻境后,几人神色古怪,师尊面色也有些阴沉,来到炎天第二层后才逐渐缓和。   然而此刻,昳丽的凤目又露出几分冷峻,彷如高坐云端的神祗,温华尊贵,却又高高在上睥睨着世间万物,主宰一切生杀予夺。   绝尘道君本来直视前方村落,长身鹤立,若有所思。   察觉到爱徒的目光,瞬时转过头,静静回望。   目光相接,清峻凤目中有种陆续看不懂,猜不透的晦暗朦胧。   但他清楚,师尊对此地也有印象。   看来是这里了。   紧了紧半掩在宽袍大袖中的拳,陆续毅然迈开脚步,朝山中村落走去。   他心有所感,脑中浮现出一个隐隐约约,但能确信的念头,他知道该朝哪儿走。   径直穿过村中崎岖不平的泥路,来到村后一处小坡。   这里有一片野草芳甸,白色野花生命力极强,即便穷山恶水,地力贫瘠之处,只要春风一吹,便能开出一片杂乱无章,却活力繁茂的花田。   草地上躺着一个身形清瘦的青年。   一身麻布粗衣,沾着几点难以洗净的褪色污浊,青衫落拓也仍然难掩盖宛如白玉精雕的瑰姿艳逸。   精妙的嘴角挂着悠哉闲适的淡笑,哼着不成调的小曲,一眼看上去,便能令人心旷神怡。   却又过于笔墨浓重,和周遭浅淡的色调格格不入,无端给人一种隔绝于世外的疏离冷漠,昭然显示着他并不属于此地,似乎只要狂澜一起,就会随风而去。   众人一阵沉默,无言可语。   这是幻境中的陆续。   陆续更是五味杂陈。以一个完全旁观的角度,看着过去的自己,有点啼笑皆非。   原来在旁人眼里,他是这幅模样。   他曾对着镜子,精心练习过自认为无懈可击的虚假笑意。自以为是的认为,他光圆玉润的虚情假意滴水不漏。   原来竟是破绽百出。   那锋芒毕露的冷傲棱角,凉薄的让他自己都不想靠近。   这里是炎天第二层的安水村。他曾在这里住过一段时间。   旁边一个天真可爱的小女孩,单纯的心思对他拒人千里的冷漠毫无所觉。   她采了色彩寡淡的白色野花,编成一个花环,轻轻放在他的头上。   软糯的声音甜甜说着:“陆哥哥,你比这些花还好看。我阿娘说,村长爷爷都说了,他活了大半辈子,没见过比你长得更好看的人。”   陆续漠不经心勾了勾嘴,摸了摸她的头。   他本想告诉她,长得好看没用。山里的野兽可不管人长得什么样,无论妍媸,都是它们的腹中美味。   要想活下去,实力才是一切。   可这话对一个几岁的小姑娘来说,除了让她过早认识到世界的残酷,再无别的用处。   等再长大一点,会有过多的机会自己领悟,无需任何人特意教她。   炎天界第二层的荒野小村,凡人生存极其艰辛,没有几年无忧无虑的日子给她过。   “陆小哥,小玲,吃饭了。”一个身形健壮的中年村妇走上山坡,朝他二人大声呼喊。   村中妇女要下地做繁重的农活,日晒雨淋,身体壮实皮肤粗糙,和雪腻酥香的炎天女修有云泥之别。   幻影陆续跟在活蹦乱跳的的小玲身后,信步走下山坡。   陆续等人也跟着二人,走入村内一处简陋院落。   农家土屋低矮狭小,和采菊东篱种豆南山,风光锦绣的田园生活完全不沾边。   房内只有简陋的木桌椅,用了许多年,掉漆缺角,斑驳破旧。   桌上碗盘也大多有裂隙缺口,盘中盛着色泽寡淡的青菜,油腥肉沫少得可怜。   寰天道君眉头一皱:“你,以前就住这儿……吃这些东西?”   陆续以前住在陵源峰地势偏僻的小竹院内,那座竹院已是钟鸣鼎食的寰天道君平生所见最简陋的屋子。   可和这里比起来,那处已称得上一句淡丽秀雅。   陆续并非一直住在安水村。但他没觉得这里有何不妥。   何况已经身处此地,凭他之力无法改变现状,除了安之素若泰然处之,别无他法。   山间野花无人照顾,在贫瘠之地,依然能开出生机旺盛的漫山花朵。   线条精妙流畅的下颌不以为意轻轻一点。   秦时顿时生出满腔追悔莫及的愧疚。   他以前想不明白,师尊为何会收个资质平庸一无是处,年过双九还未入道的凡人为入室亲传。   森罗剑一脉的传人,代代都是当世大能。陆续的存在,有辱师门。   非但如此,师尊对师弟的纵容溺爱,远远超过自己。丹药法宝毫不吝惜,就连心血相连的本命神剑都能给予。   他这个从小万人追捧的天之骄子,也没得过师尊如此厚爱。   他心中不忿,看陆续极不顺眼,没少冷嘲热讽,鄙夷讥诮。   如今一想,那些含沙射影的讥讽言语,都如同锋锐尖刀一般,一词一句刀刀割在自己心上。   话已出口,覆水难收。往后能做的,只有倾尽此生,百倍千倍的对他好,以此弥补自己当年无知时犯下的过错。   陆续刚动了两筷子,刨了几口白饭,院外陡然传来一阵仓惶的喧哗。   破烂木板钉成的漏光门嘭的一声被人推开,颤抖着咔咔作响。   一个村民装扮的中年人神色慌张,站在门口大声惊嚷:“陆小哥,不好了。狼妖又来了!”   炎天第二层的凡人生存不易,安水这样的小山村,时常遭受野兽侵扰。   陆续剑法高超,流落安水村,受人一饭一宿之恩,便在村中担任起守村护卫。   他扔下刚吃了几口的饭菜,拿上一柄样式简单古朴但被保养得锃亮的铁剑,匆匆跟着中年大叔走出村口。   身强力健的村民们自发组成的护卫队也从各家门口冲出,二三十个人拿着寒铁一同走向狼妖袭来的方向。   路上有人忧心忡忡道:“最近不知怎的,这群狼妖来的如此频繁。”   “以前几个月来一次,只是晚上零星几只。最近隔三差五就要来,数量也越来越多。”   “现在白日也成群结队出现,没个让人安生的时候。”   一群人走出村口,穿过农田阡陌,和袭击村落的狼群开始激烈交锋。   陆续持剑站在队伍最前,他剑术精妙,以一敌多也丝毫不落下风,却看得幻境中只能作壁上观的几人眉头微皱。   白玉染血,灼胜明光,妙彩夺目。掠影出一种直击人心,动魄惊魂的美。   可那种只攻不守,全然不顾伤痕淋漓,以伤换命的打法,看得人心惊胆颤。   陆续出手极其凶狠,对敌人狠,对自己也狠。   “师弟,你这样不顾惜自己,实在不妥。”   秦时再一次回想起,陆续和他的那场比试。   陆续以身为饵,赢了他一招,可当时情况有多凶险,他俩心中清楚。   陆续不以为然扬了扬嘴:“有何不妥?”   他们以死相拼,不是你死就是我亡,想要取胜,只有这唯一途径。   秦时无言以对。陆续此时的境况,比同他斗剑时还要凶险万分,凡人们都命悬一线。   他出身富贵,自小顺风顺水仙途坦荡。一路走来,都是暖日清风,繁花盛景。   这是他从未经经历过,甚至从未想象过的困境。   方休沉默不语,瞥了一眼绝尘道君。   绝尘唇线微抿,看似淡然的神色中暗藏着几分魂不守舍的心神难定。   约莫半个多时辰,村民们驱赶了狼群,结束了这场你死我活的激烈战斗。   陆续在泥地里滚过,全身尘土和血污,却不显肮脏,反而更有一种白玉淬血的艳色夺目。   他跟着村民一道返回小玲的家,吃完剩下半碗早已冷硬的饭菜,随后回房躺上一张薄裘冷衾的木板床,闭目养神稍事休息。   野兽时常袭击村庄,他得抓紧时间回复体力,准备下一场战斗。   幻阵虚影一晃,暮色四合,转眼便是黑夜。   方休心中一紧。即便明知是幻境,他仍希望时间流逝缓慢一点,好让浅眠中依旧心存戒备的人多一刻安眠。   孤月高悬,流光静耀大地。山林传出一阵阵鬼哭狼嚎,瞬间惊醒睡梦中的荒野村落。   磷光万斛,似星点明灭,如萤飞熠熠(*2)   村民迅速燃起火把,再次出村,同狼群展开猛烈厮杀。   陆续依旧冲在最前,踏破红尘死不旋踵。   为了生存,每一次都是破釜沉舟。   安水村的村民久居于此,村中护卫队早已经历过无数次和野兽的战斗。   然而这一次,却和以前截然不同。   今夜袭来的狼群血目深红,比以往任何一次都更凶狠更强悍,更难对付。   体型巨大的头狼一口咬断几个村民的脖颈,鲜血四溅,血味弥天。   陆续心知,今夜恐怕在劫难逃。   护卫队被击破,狼群冲入了安水村。村中的老幼妇孺或四散奔逃,或举刀相抗,但人人神色皆惊惶。   村中哭声,喊声,狼嚎声混成一片绝望的哀鸣。   大家已然看见,这个几百人的小村落的命运。   和其他那些默默无声消失在妖兽口中的凡人村庄一样,今夜过后,世间再无这个叫做安水的偏僻小村。   陆续和狼群死斗的同时,也和敌人一起跑入村庄。   他击杀了一头狼妖,骤然听见土墙的角落传来一声熟悉叫喊:“陆小哥!”   循声走去,是供他食宿的大婶。   大婶的发丝如衰草一般干枯凌乱,沾满尘土的脸上神色仓惶,皱纹早生的眼角却闪着坚毅辉光。   “陆小哥,村子没救了。”她不忍地看了一眼村中哀鸿遍野,血流成河的惨状。   “我求你一件事行吗?”   陆续沉默无声,毅然点头。   大婶此时一手拿着柴刀,一手牵着小玲。小玲战战兢兢贴着她,眼中满是惊恐。   无人教她世界的残酷,她却已经过早地亲身体会。   “你赶快,赶快带着小玲逃出去。”形势危急,时间仓促,大婶语气焦急。   她并未再多说,意思再明显不过。   村子已经没救了,她希望陆续能带着小玲逃出村子,躲过这一劫。   陆续微微皱眉:“那你呢?”   “你武艺高强,说不定能逃脱。你带上我,跑不快。”大婶一把将小玲推到对方身旁,急切叮嘱,“好好听陆哥哥的话。”   说完,她催促陆续:“快走!快走!”   此时一头野狼发现了躲在墙角阴暗处的三人。血红双眼在黑夜中闪着骇人的萤光,一步步朝几人逼近。   大婶将陆续望身后一拉,提起柴刀迎了上去。   陆续一咬牙,拉起小玲:“走!”   他自己也不知,今夜能不能逃掉。但受人所托,唯有竭力一试。   一切生死诀别,只在瞬息之间。   他带上小玲,开始一夜惊魂的逃亡之旅。   另一个陆续看着过去的自己,紧紧皱起了眉。   他此前一介凡人,对妖魔一事半点不懂。   虽然有过惊讶,为何今夜这群狼妖和以往不同,更为凶悍,村民完全不是对手。   但他不明缘由,后来也未再探究。   如今他已是修士,对妖兽有了更深的了解。此时一眼便知,这些狼妖绝不普通。   炎天第二层灵气稀薄,凡人无法修行,妖兽亦然。   低等妖族并无多强的妖力。   这一群狼妖,双眼血红力大无比,妖力也强于以前遇到的狼妖,凡人远非它们的对手。   为何这样一群从未在此地出现过的强力妖兽,会忽然袭击村子?   ……不,不是从未出现。   那只体型巨大的头狼,他见过,他们此前交过手。   那时它只是普通狼妖,而非现在这样妖力大增,忽然间成了别的东西。   这群狼妖发生过什么?为何几天时间,突然变成现在这样?   幻影陆续一路带着小玲,月下逃亡。   这并非一件容易的事情。   狼群一路穷追不舍,要将他们赶尽杀绝。   群狼速度极快,一路上咬死了所有打算奔逃的安水村民,到了后半夜,只剩陆续和小玲。   和狼群死斗了大半夜,他早已遍体鳞伤。   此时天空倏然下起鹅毛大雪,霜风雪冻,不过一时三刻,安水村附近瞬时变成一片千里冰封的苍茫冰原。   一轮孤月下,连绵山脉边,一大一小两个人影疲于奔逃。身后是一群目光萤红如血的凶残狼妖。   “陆哥哥,我跑不动了。”小玲疲惫至极,泪水满溢的小脸上满是痛苦的绝望。   “你自己走吧,别管我了。”   因沾染鲜血而艳色浓丽的眼梢微微一弯:“再坚持一会,很快就安全了。”   无论是现在的陆续,还是过去的陆续,这话他自己都不信。   绵延不绝的山脉一直连接到天际的尽头,天寒地冻,无路可逃。   作者有话要说:   *1 白居易东墟晚歇(时退居渭村)   *2 满江红磷火   ——————   误会小剧场   1.   陈泽:陆续在陵源峰的生活一定很可怜   陆续:陵源峰是天堂!   2.   秦时:总之,就是很后悔,都怪当时年少,追妻火葬场一辈子追不回来。   3.   陆续其实是土生土长的炎天界人。   末法时代的遗民。   不过这个设定和故事主线毫无关系,不用理会。   还是当做一个被阿晋师尊文学洗脑的铁板正直青年。 第072章 前尘(二)   “小曲儿……”方休嘴唇几动, 很想问问,后面会如何。   但看着陆续无悲无喜的幽寒双眸,所有的话都冻在喉间, 无法出口。   他这个在陆续面前变成大慈大悲观世音菩萨的绝世魔头, 第一次深有体会,何谓于心不忍。   “陆哥哥,”小玲用尽全力,扯出一个比哭还难看的哀绝笑容, “我真的,真的跑不动了。”   她还那么小,能跟着陆续跑到这里, 早已超出凡人的极限。   苍白染血的五指温柔摸了摸小巧可爱的头:“跑不动, 就不跑了。”   “在地上坐着休息会, 别担心, 我会一直在旁边陪你。”   泛白的关节握紧长剑, 剑尖对准了步步紧逼的狼群。   陆续本来在一旁冷眼旁观着自己过去的虚影, 而此刻, 他和过去的自己融为一体。   剧烈的疼痛和困倦瞬时疯狂上涌。前方一双双萤亮血红的双眼, 缓缓靠近。   幻境化作现实,他回到了危在旦夕的生死边缘。   图穷匕见, 欧阳家女修怨气深重的诅咒露出了全貌。   寒风呼啸,凄厉的狼嚎声在滴水成冰的无尽冰原中久久回荡。   飞红四溅, 散乱珠箔满天飘落。光摇剑戟, 杀气横戎幕。(* 1)   陆续分不清真实和虚幻, 分不清生命与死亡。他手中只有剑, 内心只有唯一一个念头, 要把眼前所有带着温度的活物, 统统杀光。   他没有退路,也没想过退路。只求同归于尽,拼个鱼死网破。   不知过了多久,仿佛弹指一瞬,又如历经千年。   三尺青锋甩尽刀刃上最后一股温热血液,耳边一片死寂,心中只剩冰凉。   他以一人之力杀光了狼群,却无力保护身边唯一的温暖。   那个软糯可爱的小女孩身体早已冰冷,混战中,她被一只狼咬断了脖颈。   他终究是有负所托,没能带她活着逃离。   深深喘过一口气,霜冻的冷风如刀割一般侵入五脏六腑。   陆续无力滑坐在地,和娇小的身躯紧靠在一起,默默等待着即将到来的死期。   僵硬失温的身体清楚地告诉他,他要和对手拼个同归于尽,便求仁得仁。   半垂的眼眸中忽然映出一道人影。   染血的绮艳眼梢用尽最后一点力,微微向上抬了抬。   眼前是一张不染凡尘的脸。天光聚集在他身上,高华尊贵,仿佛夺了天地间所有的造化。   陆续只信手中刀,从不信世间有神佛,没想到真的有。   临死前有缘得见,三生有幸。   俊美无俦的神仙轻言细语,询问他是否愿意拜他为师。   精妙薄唇向上微翘,死前有神仙来接引,想必死后去的是极乐净土,世外桃源。   濒死的寒冷,僵硬,疲倦,困顿和无力霎时消褪。   虽然心上仍然残留着滴水成冰的阴寒,被冷汗打湿的衣衫粘腻地贴在后背,但陆续心中了然。   ——他陷入幻障绝境,却又一次渡过生死一线的危机。   神思从恍惚的过去回归到真实的现在。   他深吸一口气,平定下心绪后,四顾了一圈。   周围还是那片苍茫无边的冰原,但幻境逐渐变作透明,缓缓消散。   绝尘道君站在旁边,神色关切地看着他。   陆续朝他扬了扬唇角,他都能安然渡过危机,师尊他们更是轻而易举。   方休眉头微微蹙起,隽秀的双眸闪着清亮又锋锐的光,沉静专注地凝视着精致绝艳的脸。   喜怒哀乐在他心中沉浮交织,混成五味杂陈的魂荡心悸。   闻风当年不知从何处捡回来一个在他眼中弱的可怜的凡人,做出收其为徒这一令所有人大惑不解的举动,他同样觉得匪夷所思。   他自小拜入师门,和这个比他大不了几岁的师兄一同修道。   森罗剑这一代只有他师兄弟二人,两人相处百年,彼此之间了如指掌。   他从未见师兄对谁这么好过,更想不明白师兄究竟有何企图。   有一次闻风将陆续圈在怀里教人作画,他听见闻风说,画中是他平时所见,最凄绝绮丽的光景。   此刻,他感同身受。   冷月流光下的苍茫冰原,万物灰败,乾坤晦暗,却有一笔浓墨重彩灼人目精。   即便闻风这样阴险狡诈,无心无情之人,也在一瞬之间生了心。   如此震魂摄魄的一幕,谁见了能不动心?   上古既无,世所未见。   一见,便误此一生。   方休情难自禁地生出一股怅惘凄怆,随即又转为瞬间燎原的暴怒烈火。   少年的清亮嗓音怒意澎湃,大声叱责:“闻风,你当时一定早在附近!为什么不早一点出来!”   一定得作壁上观,故意等到最后一刻,才如天降神明一般出现在陆续眼前,让他从此一生感念?   俊雅凤目微微一沉,细长手指撩起陆续一缕鬓边青丝,指腹有意无意轻触冷玉脸颊:“我当时偶然路过,察觉到妖气异常,便前往查探。”   “阿续,你心中是否有过埋怨,若是为师能早一点到,就能救下那个小女孩,你也不必因此抱憾终身。”   怎么可能?陆续面无表情摇头,他从未这样想过。   方休的话根本是在无理取闹。   他和绝尘道君素不相识,对方即便见死不救,他也毫无怨言。   师尊救了他这个萍水相逢的陌生人,已是大恩,更别说还对他精心照料,宠爱有加。   没能救下小玲,是他太弱,怎么能怪到师尊头上。   寰天道君也在一旁,眼光幽深,目不转视看着陆续。   他知道陆续天赋异禀,于剑之一道,资质旷世千年难得一见。却从未想过,他的剑心,竟然是在此种向死而生的绝望悲怆中领悟。   剑之一道,以气化形是为剑气,以心凝意得成剑意。   比剑意更高一层,名为剑境。剑境是剑修对天道和自身道心的最高领悟。   修出剑意,就已是绝顶高手。能参悟剑境者,古往今来,寥如晨星。   如今的炎天界,能释放剑境的,也只有他,闻风,方休,和一魔门剑修,屈指可数的四人而已。   虽然只是一闪而过的画面,境界尚未完全成型,但他见过陆续无意中释放的剑境。   那时陆续一个连金丹都未结的筑基,连剑气都无法随心所欲的施展,已在无意之中摸到剑境的门槛。   此等惊世良才,若能好好打磨,必成纵横天下的一代大能。   他笑闻风不惜才,也琢磨不透,为何闻风明知陆续天赋卓绝,却不好好教导,甚至刻意要将他的才能埋没。   此时此刻,他才真正明白闻风的意图。   陆续向死而生,在一腔孤勇的死斗中领悟出剑境。其剑境是令人怅惘凄怆的冰原死地。   但他从陆续本人身上感受不到任何情绪——陆续的心里只有冰寒的刀锋和温热的鲜血。   陆续本就意冷心狠杀伐果断,一块傲然屹立在霜风雪域中的无心白玉,能悟出的道心,只有满心生杀的无情道。   怕他受伤怕他受累,只想将他揽入怀中温柔怜爱纵情掠夺,是其一。   没人愿意心中的世外桃源隔绝于世,永远绝断自己的进入。   闻风不愿,他同样不愿。   陆续的剑,不能再练了。   他只需温软乖顺的躺在自己怀里,他会倾尽一生的爱意疼惜他,保护他。   陆续不会再遇到危险,也无需再握剑。   柳长寄眉目清秀却恣睢狂傲的双眸,沉下一缕幽寒晦暗的微光。   幻境虚影如萤火点点,无声倾塌。少顷,烟消云散出真实的人间地狱。   幻障如雾流散,几人回到现世中的欧阳家。   四周火光明灭,烈焰冲天,熊熊大火将雕栏玉砌,门户锦绣的奢华府邸烧出断壁残垣的破败灰黑。   深宅庭院中高楼崩塌,尸横遍地。鲜血将姹紫嫣红的繁花染成了绛深的暗,血气弥漫,阵阵呼啸的夜风也无法将其吹散。   绝尘道君越出一步,挡在陆续身前,指尖穿过几缕墨发,将他的头轻柔按在自己肩窝:“走吧,阿续,为师带你回陵源。”   陆续心道自己并非心灵脆弱的人,即便见到欧阳家的惨状,也不会受到惊吓。   师尊对他太宠溺,保护得有些过度。   可师尊无论何事,都会替他着想,感恩尚且来不及,怎会拂了对方的好意。   他靠在师尊肩头,疑惑问道:“我们就这么走了,欧阳家怎么办?”   即便劲瘦的肩膀挡住了视线,他也能想到,欧阳家九成九的人没法在灵气受限的幻境中击退妖魔。   他还能听到极少数幸存者,心有余悸的颤音。   他们正心惊肉跳地各自讲述幻境中遭遇的绝境。   今晚那位新娘,成功完成了对自己家族的报复。   她的怨怒和恨意燃起这场熊熊烈焰,将整个欧阳家烧的灰飞烟灭。   “欧阳拟歌死了,凤鸣峰即刻就会派人来处理后事。九方宗和何家也会飞速来人善后,用不着我们帮忙。”   方休心中怒骂闻风这只心机深沉的老狐狸,他这一抱,又不知要将人霸占多久。   “欧阳拟歌弱,我倒是不意外,”方休清亮嗓音带着迁怒的火气,事不关己漠然道,“没想到九方宗那两个元婴中阶也如此废物。”   陆续眉头霎时一皱。   凤鸣峰主和几位师姐,都在今夜香消玉殒……这场惨剧本和她们无关,后果却要由她们来承担。   欧阳家为了家族利益,不顾那位女修的幸福。她却怨恨上可以自己做主,不用出嫁的欧阳珊。   世间没有无缘无故的爱,和无缘无故的恨。可许多爱恨情仇,实在毫无道理。   他默然一叹,无话可说。   半个时辰后,陆续回到尘风殿。绝尘道君境界高深,揽着他御剑,速度快过他几倍。   本想回自己的房间,却被师尊按着肩膀带入殿主卧房。   “阿续,今晚为师陪着你,你放心安睡。”   陆续哭笑不得。师尊老是将他当做一点风雨都承受不了的老弱病残。   “师尊,我……”他想说自己一点事都没有,可室内浓烈的安神香味,对他来说不是助眠的香,而是催眠的毒。   进房不过少顷,汹涌澎湃的睡意和倦意便如狂风骤雨席卷而来。   比他在幻障中同狼妖死斗还要感觉精疲力竭。   半句话没说完,已经意识朦胧,霎时不省人事。   霞光染翠山,烟云绕鸟鸣。再次醒来,已是第二日天明。   清阳暖光穿透巨大窗棂,被巧夺天工的造化之物吸引,映入惺忪睡眼中。   天道是铁了心,要把他朝妄图欺师的孽徒之道上引诱。   看着眼前这张丰神俊逸的脸,陆续默念一句阿弥陀佛,再次庆幸自己道心稳固。   他尊师重道,誓死不做对师尊心存不轨的逆徒。   绝尘道君温柔把玩着他的墨发,见人醒了,轻言软语细问:“昨日休息的如何?”   不如何。他昨晚似乎陷在噩梦中,心中焦灼难安,却怎么也醒不过来。   精巧唇线微微上翘:“睡的很好。师尊呢?”   许是睡的太沉,又睡了太久,喉间有些干渴,嘴唇也感觉有些异常和疼痛。   昨夜在幻障里咬着牙和狼妖搏斗,把嘴唇咬破了?   可能当时全神贯注,并未发觉,现在才知觉回复。   “阿续,”俊丽凤目闪过一丝暗沉,温雅声线染上几分喑哑,“为师昂扬燥热,这忙你可否愿意帮?”   陆续:“……”   又来了。前方是悬崖万丈,身后是凶恶猛虎,无路可逃的送命题又来了!   人/欲乃本能。何况师尊道行高深,精气充沛,又无道侣。   可如此尴尬的忙他实在不怎么想帮。   陆续瞬间想起寰天峰那个能让人身临其境的青楼幻阵。   师尊这样高强的修为,在里面一定能有和现世一模一样的真实体验。   这样他二人都不必再烦恼。   可师尊喜欢逗弄他,凤鸣峰主曾说过,他的表情看起来令人好笑。   ……凤鸣峰主每次见了他都说他脸色不好。   不是脸色不好,是他这张一成不变,犹如纸糊假笑的死人脸,看着就引人不悦。   同样的话,刘漳也说过。   师尊一定是想让他多笑笑,别一直摆出一张虚情假意,破绽百出的死人脸。   想到凤鸣峰主,他低声询问:“凤鸣峰,以后会怎么样?”   灼烫指尖温柔摩挲微垂的嘴角:“生死有命,轮回无尽。她虽没渡过天道降下的劫难,但已经修出元神,魂魄不会归于天地。”   “她的三魂七魄会重新进入世间轮回,不必为她感到悲伤。”   伤悲?陆续并无这种想法,只是凤鸣峰主和欧阳师姐一直对他怀抱善意,待他不错。   她们消香玉陨,他心中难免生出几分感叹唏嘘。   凌厉的唇线微微上翘,示意自己无事,他不该让师尊担心。   何况他真不是对方想象中那样弱不禁风。   灼烫手指瞬时一顿,凤目中的幽光又暗沉了一些。   竭力全力才能压抑住的暴戾情念,如烈火一般灼烧着五脏六腑,几乎要将所有克己复礼的清醒都烧成难以复燃的余烬。   想要侵占桃源的念头,随着时间日益增长,燎原的星火越发难以扑灭。   “道君,”门外传来毕恭毕敬的禀告,“宗主召集各位峰主,共同商议凤鸣峰的善后事宜。”   “本座知道了。”   冷声回复了门外的人后,清冷雅音又瞬间转为和煦春风,“阿续,梳理一下,陪为师去主峰。”   陆续点头,乖顺地起身。   他清楚地记得,昨夜他抵抗不住睡意,睡之前尚未宽衣。   如今身上只穿着衣带凌乱的中衣。想必是师尊亲自照料他宽衣解带的。   这原本该是他伺候师尊的事情。   陆续霎时生出满心愧疚,飞速穿好衣袍,打算伺候师尊更衣。   可师尊径直去往浴房,出来时已经穿戴整齐。   ……真不知自己这样四体不勤的徒弟,收来究竟有何用处。   出了房门,方休和秦时已经在外等候。   方休脸色阴狠瞪了绝尘道君半晌,又绕在陆续脖颈间嗅来嗅去。   似是确认没事,轻狂笑容又重新喜上眉梢。   方休究竟在闻什么?自己身上有什么奇怪的味道?   陆续虽然好奇,但方休时常胡搅蛮缠,无理取闹,说的话大多蛮不讲理。   即便问了,他也说不出什么正经话。而且还会不遗余力地诋毁师尊。   不问了,方休还是不说话最好。   陆续跟着绝尘道君走到主峰大殿时,已经到了几位峰主。   寰天道君以手撑头斜靠椅背,意态疏狂。   他朝陆续扬了扬下颌,以示招呼。又用带着审视的锋锐目光仔细打量绝尘道君半晌,随后又将视线紧锁在陆续身上。   陆续满心莫名,又被盯得脊背生寒。   这群人昨晚在幻境中就行为古怪,过了一夜还没好?   没过多时,宗主和各峰峰主到齐,众人开始商议凤鸣峰往后的安排。   凤鸣峰是乾天宗独一无二的音修道统,女修居多。   门中弟子修行音律剑舞,没了欧阳峰主,其他的剑,器,医,阵几峰,没人再能传授。   大家商量来商量去,最后决定由修为最高的一内门弟子暂为代峰主,继续传承音修道统。   峰内数万修士,愿意留下的,可依旧待在凤鸣峰。不愿的,可改投乾天其他各峰。   陆续从宗主和几位峰主的话里听出一些意思,好几位峰主都希望能将凤鸣峰弟子纳入自己门内,好壮大自己山门的势力。   权势的争夺无处不在,永不停息。可那几位和他一样低眉垂首,尖起耳朵听陵源,寰天,凤鸣三位峰主八卦的师姐们再也不在了。   他一直翘首以盼的,凤鸣峰主笔的《凤鸣陵源》估计也不会再有。   他至今不知那个故事的主笔究竟是哪位师姐。   师尊和寰天道君没说几句话,对凤鸣峰弟子的去留毫不在意。   陆续后来才知道,转投的修士最多,受益最大的,是陵源和寰天二峰。   ***   三峰交界处的深木林不属于任何一峰,没有各峰护山大阵的灵气供给,无法四季如春。   然而草木的自然生机十分蓬勃。即便秋衰冬死落木萧萧,转年春风一吹,又是枝繁叶茂郁郁葱葱。   陆续抱剑倚树,嘴角挂着一点淡笑,看着薛松雨和于兴对招。   待到比试结束,三人在厚叶堆积的泥土上随意一坐,开始休息时的谈天侃地。   薛松雨靠着方休赠予的那颗丹药,顺利结丹。   又有陆续的武艺指导,即便刚结丹不久,在问缘峰的金丹初阶修士中,战力也名列前茅。   粗长油亮的大辫子活力飞扬,在空中划过一道威风凛凛的圆弧,朝陆续说着这几年苦心修行的结果:她以微弱优势,险胜问缘峰的同门,得以参加天璇法会。   高,中,初各阶选出十名弟子,她有幸成为初阶的最后一位。   于兴本就长相喜庆的脸更如过节般红光满面,滔滔不绝说了一大推不明所以的贺词。   说完后眉毛又拧成愁眉苦脸的“八”字。   寰天峰弟子多于问缘,战力也强于问缘,他不输薛松雨多少,然而在寰天峰完全没有出头之日。   他这样地位低下的底层弟子,连去天璇大会观战,给她助威的机会都没有。   “寰天道君是炎天剑尊,多少修士想拜入他门下而不得。能被收入寰天峰,已受万千修士羡慕。”   薛松雨只能这样不咸不淡地安慰。   陆续插了一句嘴:“寰天峰,是不是杂务很少?”   于兴呆愣地把他看着,不明其意。   陆续换了个问法:“寰天峰主……是不是很闲?”   大苦瓜更是一头雾水,峰主的事务多与少,他怎么会知道。   他想了半天,不确定地猜测:“杂务和文书都有专门的亲随师兄们负责,细枝末节的小事峰主定然不会劳神费力。”   “……这段时间,寰天峰没什么大事。”   天塌下来的大事,也在峰主一剑之下灰飞烟灭。   陆续默然点了点头。   寰天峰主应当是没什么事可做。否则不会隔三差五来尘风殿找师尊,二人没说上两句,又无事可做指导他练剑。   这群大能你一言我一句,各说各话,一人指东一人指西。   万千修士毕生难求的福分,是他修行道路上最大的阻碍。   而他日日和权贵显要们待在一起,听他们清谈论道,对乾天宗,炎天界发生的事却是一知半解。   他跟不上大能们的挥斥方遒,指点江山。   详细情况,还得薛松雨和于兴给他解释。   十年一度的天璇大会马上就要来临。仙门百家都会派人参与。   天璇大会上宗派实力的展现,很大程度决定了宗派在炎天界的话语权利。   三宗四门十二派的排名,也于天璇大会上决出。   然而今年的法会和以往有着截然不同的情况。   作者有话要说:   *1 念奴娇天丁震怒   ————————————   误会小剧场   1.误会大揭秘   陆续的道心是无情道!啥都不管,只管杀尽眼前一切的那种。   师尊不是不想,是不!能!让他这么下去。   如果不想办法加以引导,让他改变,结果就是……   陆续成为阿晋里唯一练成无情道的剑修。   杀师证道,杀尽世间一切,然后世界被他毁灭,他得道飞升XD。   2.   陆续是根木头,还是和无情道的道心有关。   前面写过,他自从修仙以后,就没了那种世俗的欲/望。   寰天峰青楼里面,什么也没看到。   陆续越强越冷漠,越没有感情。   大佬们:有没有降低修为,提升感情的方法???   3.   陆续:我一张死人脸,假笑看着就惹人讨厌。   众人:冷漠脸是真的,好看也是真的。   师尊:想让你高兴是真的,调戏也是真的。   4.   师尊对陆续一见钟情。   站在他的角度,确实是一眼误尽此生。   霸总从此没了事业心,成了恋爱脑醋精。   师尊:前面误会本座的人,快点去27章给本座道歉!   柳长寄:虽然错的是自己,给闻风道歉?不存在的。 第073章 魔君(一)   前年妖王现世, 妖族统一,妖修和道修经过一番争斗,维持了三百年的炎天格局骤然大变。   妖修和道修分占炎天第一层, 以前道修的三宗四门十二派, 其中两门六派已经式微。   与之相反,乾天宗势力扩大,在道门中的地位已经不可撼动。   此次天璇法会,道门之间的比拼, 乾天宗已经不怎么看重,更多是给予宗内弟子一个积累经验和扬名天下的机会。   这次法会与往常最大的不同,妖族派了修士前来参与。   不仅妖修, 炎天第三层的魔门修士也要来横插一脚。   “道修和魔修都是人族修士, 道统之争持续万年, 双方水火不容, 势不两立。这次魔修来天璇法会, 必定没安好心。”于兴义正词严。   “话也不是这么说, ”薛松雨摇头, “据说千万年来, 有过许多次,天璇法会上道, 佛,妖, 魔四家道统共同论道斗法, 参研大道。”   “几百年前, 妖族分裂, 妖修忙于内乱, 和道修疏于往来。如今他们重新统一, 自然要开始和道修的争夺。”   “不过势力重新划分后,他们安分守己,大家各行其道,并未再发生过冲突。天道之下,妖族也想和人族和平共存。”   “至于魔修,”薛松雨紧了紧眉,“据说他们此前也是各宗派斗的厉害,厮杀十分惨烈。但不久以前被某个魔君平息了。至于详情,我不怎么清楚。”   薛松雨为了寻人,一有机会就下山远游,四处打听,对炎天的小道消息非常了解。   “天下大势,分久必合,合久必分,自古如此。”陆续不以为意一笑,这些和他无关。   他连天璇法会都没资格参与,管他来的是道是魔还是妖。   他朝薛松雨道:“希望你能得偿所望,在天璇法会上找到薛乔之。”   薛松雨抬手:“借你吉言。”   三人休息够了,又起身开始下一轮切磋。   直到斜阳西峰,倦鸟归林,陆续一路哼着小曲走回尘风殿。   刚过陵源峰路口,小路旁的树下斜靠着一道被霞光勾勒的轩昂身影。   俊朗的眉目半融于阴暗的树影下,使得他整个人看上去有些阴森。锋芒毕现的眸光中杀机尽显。   陆续停下脚步,依旧是那抹虚情假意的淡笑:“师兄。”   秦时敛去几分心中不悦。他不喜欢陆续去找问缘和寰天的那两个所谓朋友。   他的心尖珍宝,只应该站在他的身边。   可师尊同意。况且无论心中如何不忿,他也必须承认,每次陆续和他们一起玩过之后,心情都很愉快。   陆续和他在一起的时候,从来不会哼曲。   想到此处,秦时心情更为阴沉,好不容易才抑制住让对方在他怀里低泣的冲动。   陆续心中哂笑。秦时表面泰然自若,很多时候,对他的杀意都已懒得再隐藏。   见礼之后,他迈开长腿,继续朝前走去。   秦时跟上,和他并肩而行:“师尊和师叔回来了。”   陆续默然点点头。   为了决出参加天璇法会的三十名弟子,陵源峰这段时间也展开了不少大大小小的比试。   整个师门都很忙,就他闲人一个。   今日师尊和师叔还不知为何,离了乾天宗。   原以为他们要过两天才回来,没想到当日就已经返回。   走到陵源峰主道,远远就看见尘风殿外站着两个颀长身影。   方休又不知吵嚷着何事,绝尘道君神色温雅淡然,偶尔回应两句。   陆续走近,方休话还没说完,轻狂不屑的声调仍在继续:“……老不死能活着也算他命大。”   “不过也是,要是那么容易就死了,往后老子还少了点乐趣。”   绝尘道君没有回应他这番粗鄙言论,朝陆续戏谑调笑:“今日为师不在,可曾想念?”   陆续不动声色转移话题:“师尊和师叔在说什么?”   方休显然也不希望陆续理会闻风的疯言疯语,抢过话朝他解释起今日出门的原因。   他们出去见了一位故人。   “故人?”陆续奇道。   师尊和师叔的修为站在炎天顶端,方休少年成名,性格张狂,很少把谁放在眼里。   他以“故人”相称,可见对方身份超凡。   “小曲儿,你听过星炎这个名号没有?”   星炎?星炎魔君?!   陆续当然听过。九大魔尊之一,也对绝尘道君心怀不轨。   星炎魔君隐藏身份潜入乾天宗,暗施阴谋诡计,将绝尘道君拉下云端,让他身败名裂众叛亲离。   然后再将他囚禁于魔宫之中,和秦时方休他们一起做出种种禽兽不如的事情。   他此前曾以为,那个以玩弄人心为乐的神秘人,就是隐藏身份的星炎魔君,后来发现并非如此。   入乾天宗以来,他一直没听过有人提起这个名字,没想到此时忽然听闻。   命运的步伐朝前迈了一步?   离师尊被他们暗害,还剩多长时间?   “你没听过也是正常。”见陆续沉思了半晌也没反应,方休解释:“你入道才三年多,老不死五年前出了事,这几年没再现过身,不少流言都传他已经死了。”   “没想到他隐姓埋名,躲躲藏藏几年,暗中搞些阴谋诡计。如今诡计得逞,又要出来兴风作浪。”   “师叔,和星炎魔君很熟?”听方休的语气,似是多年故友。   “小曲儿,我以前说过,我们森罗剑曾是魔修门派。”   陆续点头,方休说过。他以前在山永镇遇到身份不明的陈泽也说过。   “森罗剑派以前和一个叫凌霄的门派,占据了炎天第三层的半壁江山。魔门其他宗派,都依附于这两派。两派的历代师祖论道斗法,亦敌亦友,关系非同寻常。”   陆续默默听着师门源远流长的光辉事迹,五味杂陈。   方休继续说道:“后来森罗剑派改投道门,两派论道,从魔门之争,变为道魔之争。”   “星炎和我们同属一辈,是打了上百年的老相识。”他瞥了一眼绝尘道君,“星炎只比我弱一点,他和师兄斗了数百场,各有胜负,但略胜师兄一筹。”   “小曲儿,你也知道,我师兄心胸狭窄,最不能容人,因此对星炎恨之入骨。”   陆续懒得理会方休对师尊的恶意诋毁,选择性听了一句。   这个星炎魔君比师尊还要厉害一些?   他悄悄瞥了眼师尊,被对方当场抓包,赶紧移游开目光。   “我和师兄已是半步化神,星炎本应该和我二人差不多。然而五年前,突然传出他要破境渡劫的消息。”   从元婴破境化神,便可真正领悟天道,是修士登峰造极之境。   炎天界目前还未有化神真君。   “森罗剑派改投道门之后,凌霄派在魔门一家独大,但老不死性格狂妄,几个元婴魔修对他积怨已深。据说趁他渡劫之时,联手阴了他。魔门传出他陨落的消息,这几年我们也没再见过。”   没想到师尊和星炎魔君还有这样的纠葛。   绝尘道君这样的绝世大能,难逢敌手。有星炎魔君这样一个相识百年,势均力敌的对手,更是难得。   虽为敌,也是友。   难怪星炎魔君会爱上师尊。   陆续默默感叹了一句师尊和魔君多年的相爱相杀……不对,他怎么又编排起师尊的风花雪月。   赶紧收回自己不着边际的浮思游念,默叹一声,要保护师尊,这个对手真难对付。   ……他所有的对手,都是能轻易踩死他这只蚂蚁的大象。   不知闲看流水飞红的悠懒日子还能再过几天。   “我就知道老不死没那么容易死。”方休不屑冷笑,“他逃过一劫,但受了重伤,不知藏在哪儿养了几年伤。前不久修为才完全恢复至以前的境界。”   “老不死回了炎天第三层,收拾了那帮仇人。如今再次统领一半魔门宗派。他要趁着天璇大会,重新出山。”   今日薛松雨刚说过,这次天璇法会魔修也要参加,就是因为这事?   消失已久的星炎魔君要重出江湖?   “老不死疯疯癫癫,小曲儿,天璇大会期间,你别离开我身边。”   星炎魔君被人暗算,是在五年前。那他应当不知绝尘道君收了自己这个徒弟。   陆续会意。方休的意思很明显,若是魔君知道师尊对他这么好,恐怕也会和秦时,寰天道君一样,找他麻烦。   而且还不会手下留情。   “阿续,用不着担心。”绝尘道君轻柔抚上微皱的眉头,笑音清雅,“有为师在,星炎不足为惧。何况他不会在天璇大会上挑事,只是来露个脸,根本无需理会。”   “熙宁,别在阿续面前危言耸听。”   方休不满地冷哼了一声。   他当然清楚那个老不死不会在道门修士鳞集的地方,毫无理由随意引发事端。   不过是想让陆续靠自己近一点。   陆续只会乖顺地跟着闻风,看的他心中火起,愤怨又嫉妒。   陆续忽然才意识到一个问题:“师尊,天璇大会我也要去?”   他没资格参加,不是应该同于兴一样,依旧待在陵源峰?   绝尘道君似是疑惑,为何他会问出这样一个显而易见的愚蠢问题。   雅音轻笑:“我的阿续,当然要陪在我身边。”   ***   这一届的天璇大会,在炎天西北的苍梧派内举行。   十万修士们纷至沓来,偌大一座远离尘世的幽静仙山,这段时日,热闹喧哗得宛如凡界市集。   这是陆续第二次前往别处仙家门庭做客。   上一次他去欧阳家,就恰好赶上一个千年修真世家的灭门惨案。   薛松雨听说后,神色惊异地看了他半晌,随后声音静如一潭死水,连一点声调的曲折变化都没有:“你怎么去哪儿都遇上事?”   “种种奇遇机缘,给我我也不敢要。”   陆续:“……”   他从她的眼里看出来了。山大王分明露着嫌弃,似乎他是给人带来灾祸的瘟神丧门星。   这次天璇法会,修士们比剑斗法,打着打着火气就上头,不用想也知道,明枪暗箭一定随处可见。   陆续预感自己又会见证许多是非,说不定会再次被无辜卷入。   哪个修士暴怒之下,灵气失控误伤误杀了一大片人,而他恰逢其时从旁边路过,这事是不是也要算到他头上?   海霞红,山烟翠,金碧楼台相倚。(*)   在陆续的认知中,天璇大会和陵源峰内的宗门比拼大同小异。   前段时间陵源峰在练剑场设下试剑台,同门们上台比剑斗法一决高下,台下观者如堵。   陵源弟子法力高强剑术精妙,还吸引了许多别峰的同门前来观摩。   宽广旷阔,一眼望不到边际的练剑场,被成千上万的修士挤得水泄不通。   他不想听那些明嘲暗讽的窃窃私语,被秦时强拉去观战时,只远远看了一眼就找借口离去,但其盛况已映入眼底。   天璇法会也应当是这样,他只要找到薛松雨比试的擂台,就能挤到台下为她呐喊助威。   然而此时此刻,他并未在试炼台下观战,而是身处一座飞阁流丹的宏伟高楼内,坐在富丽堂皇的宴会场中。   天璇大会是炎天声势最为浩大的宗派大比。   除了参加斗法以及观战的修士,炎天各派的元婴尊者们也尽数到场,齐聚一堂。   这群手握滔天权势,掌控整个炎天界的上位者们,自然不可能和寻常修士一样,挤在人山人海中观战。   苍梧宗作为东道主人,为这群权贵专程提供了可一边观战,一边享乐的宴会场。   一座九层高阁屹立在苍梧山地势最高的地方,百尺高楼,可摘星辰。   高楼顶层四面无壁,居高临下,一目便可穷尽大半个苍梧宗。   几座试剑台也清楚呈现于大能们眼目之下。   苍云碧空,青山绕红楼。   楼外修士们刀光血影,只为楼中的权贵一顾。   楼中却是声色犬马,歌舞升平。   陆续无心五声六律金石丝竹,不时望向楼外几处比武台。   可惜他的修为目力有限,无法像元婴尊者那样洞若观火,能将千尺之外微如蝼蚁的攒动人头看得一清二楚。   绝尘道君的话音蓦然传入耳中:“阿续,别光顾着看外面。”   俊美凤眸眼含戏谑,“你是不是忘了什么事?”   忘了什么?   陆续心中微惊,速即将目光移回宴会场,然而细思大半晌,也没想起究竟忘记什么。   “阿续,”温雅声调带着几分调笑,“为师想吃葡萄。”   陆续霎时一愣。   他真忘了!他应该做的最重要的事,是服侍师尊。   雕栏玉砌的宽阔大厅中,云集了几十位元婴尊者。大多带着道侣或徒弟亲随,饮酒吃食都有人伺候。   就他一个不孝徒弟,和师尊同席而坐,却一直心不在焉不时望向外面,该尽的本分一点没尽到。   而且此刻他恍然发觉,方才喝了一半的水,不知什么时候满上了。   他不仅没给师尊添茶倒水,师尊还给他倒水,尊卑辈分完全错了位,上下颠倒。   他霎时惊出一背冷汗,急忙用银叉取了一颗晶莹剔透的葡萄,喂入对方口中。   坐在旁边的方休,正在和前来攀谈的元婴尊者闲谈些什么。   见到这一举动,瞬间中断和别人的谈话,将头凑近:“小曲儿,我也要吃。你不能只喂师兄不喂我。”   陆续:“……”   他是绝尘道君的徒弟,不是至死方休的徒弟。   可方休这个名号的由来,正是因为他目的未遂,绝不善罢甘休。   方休不依不饶,不停催促。   陆续感觉到和方休对谈那位尊者投来的古怪目光。   无可奈何之下,只得喂了师叔一口。   方休红着耳根偏过头,嘴里含着食物,口中才静默地消停下来。   秦时此前就一直阴沉地盯着他,此时目光更为幽寒锋锐。   陆续恍若未见,将头侧向另外一方。   寰天道君以手撑头斜靠在椅背上,目光也宛如锋刀,紧锁在他身上,眼底翻涌着晦暗难明的情愫。   不光他俩,四面八方都有怪异的目光不时投来,看的他脊背生寒,浑身不自在。   这些显赫权贵,嫌他修为太低,不配和他们同席?   可在宴场中梭巡一周,也有其他元婴尊者带着金丹,甚至筑基的徒弟随从,他不是修为最低的那一个。   正暗自纳闷,一位他不认识的尊者前来朝师尊敬茶。对方走到绝尘道君身前,眼光却是看向他。   元婴尊者和绝尘道君几句寒暄后,问起陆续:“绝尘,这位是?”   绝尘道君凤目微垂,嘴角挂着高雅浅笑,喜怒难辨并未作答。   陆续急忙拱手行礼,朝元婴尊者自报家门。   “徒弟?”元婴尊者面露几分艳羡,恭维笑道,“绝尘,你可真会找徒弟。秦时天资旷世,年纪轻轻就已突破元婴。”   “这一个,”他意味深长看了陆续一眼,“更是天姿玉色,世所未见。”   世人以成败论英雄,炎天界强者为尊,境界决定地位。   对方赞叹秦时年少有成,到陆续这里,实在找不出别的地方可夸,只能随口称赞一句无关紧要的相貌。   虽然清楚对方说的是事实,他的确是修为低微的师门之耻,可他又不靠脸吃饭,这话听着难免心中不悦。   他斜目偷瞄了一眼秦时,对方此时看着他的眼神已笑意盎然。   有什么可得意的。陆续心中冷哼。   然而无可奈何,他和秦时同为绝尘道君徒弟,是个人都会拿他二人比较,他比不过秦时。   他怏怏不乐扬出一个虚伪淡笑,朝元婴尊者抬手一礼,便低眉垂眸,不再理会。   “怎么忽然就闷闷不乐了?”寰天道君的声音霎时传入脑中,一向狂傲的语气中含着几分柔软笑意。   陆续好奇他为何会突然给自己传音,偏头瞥了一眼。   寰天道君仍旧目不转睛盯着他,清秀眉目似笑非笑。   “你方才一直在看试剑台,想找问缘峰那个女修?”   陆续一直以为自己的情绪和心思掩饰已经有了进步,没想到还是被人一眼看穿。他沉闷地点了点头。   “金丹初阶的比武场在苍梧山最角落,这里看不到。附近几个试剑台,都是金丹高阶修士斗法的场所。”   陆续心中微诧,随即恍然大悟。   内门弟子表现出色,得了元婴尊者们赏识,便有可能被收为亲传,从此扶摇直上。   可这谈何容易。要多精彩的比试,才能引得这些大能们一顾?   金丹高阶的斗法他们都看不上眼,遑论那些初阶的比试。没几个大能会有这番闲心,去看一群蚂蚁斗殴。   好在薛松雨的目的,只是想“薛松雨”这三个字出现在天璇法会上,让炎天万千修士看见,说不定其中就有失散多年的薛乔之。   或者她能在此处见到薛乔之这三个字。   高高在上的尊者们能不能知晓她这只蝼蚁的存在,她并不在意。   薛松雨的器量远比他豁达,用不着他为对方操这份心。   陆续传音道谢:“多谢寰天道君。”   话音一落,瞬间从对方身上感觉到一股砭肤刺骨的寒意。   刚刚还和颜悦色,怎么瞬时就变了脸?   寰天道君通情达理的时候,态度和善,十分好说话。可又经常瞬间沉了脸色,蛮横无礼。   他见识过多次,猜不透对方想法,也不打算花心思去猜。   过了一会,又有元婴修士找绝尘道君敬茶,甚至还有敬酒的,看来是关系不熟不懂规矩。   每个人都要别有深意地看他几眼,让陆续极度不自在。   绝尘道君不同别人喝酒,却调笑逗弄他:“阿续,陪为师喝一杯。”   陆续一看到酒就头疼,生怕师尊又酒醉,那晚的尴尬又得经历一遍。   幸好对方只是一句口头玩笑,并未白日纵酒。   待到斜日西峰,晚霞染上一层绛金,天璇大会第一日的比拼落下帷幕。   尊者们也散了酒宴,各自去往住处。   陆续跟着师尊到了苍梧派内的贵客居所。他见识了一天统治阶级的声色犬马,其余什么事也没做。   星繁河阔,灯火灼烁,披香画阁与天连。(*2)   环境奢雅的小院中,清泉虹桥上鹤立着两道竹清松瘦的潇逸身影。   方休双眸闪着宛如蛇目的阴毒冷光,少年意气风发的外表下,处处流露出一种鲜活的残忍。   “你就打算把他一直这样带在外面?”清亮嗓音淬上几分森寒的低沉,“你眼瞎了,没见到那些人看他的眼光?”   绝尘道君温雅轻笑,不置一词。   阴沉音调隐含暴躁怒火:“闻风,你到底把他当成什么?”   俊雅凤目漫不经心掠了对方一眼,雅音带笑:“你说呢。”   阴毒目光在意气扬扬的脸上狠狠盯了片刻,最终无可奈何收回令人悚然的强大灵压。   方休不是不懂闻风在想什么。他只是嫉妒。   作者有话要说:   * 柳永《早梅芳·海霞红》   *2 沈佺期七夕曝衣篇   ——————   误会小剧场   1.   活在对话中的星炎魔君再次出现在对话中。   陆续:星炎魔君和师尊相爱相杀。   师尊&魔君:???   2.   师尊抓住一切机会在人前炫耀自己漂亮的未来道侣。   霸总就是这么任性。   方休:嫉妒!找闻风的茬!   ————————   悄悄告诉大家,我期待很久的一个游戏发售了。   于是,我去玩游戏了,这篇文……   继续连载T_T。赶稿的我哪有时间玩游戏(泪。   当初想着挣个游戏钱开始写网文,结果游戏钱没挣到,还把玩游戏的时间搭进去了……惨!   不过依旧很感谢请小陆喝奶茶的各位姐妹~鞠躬。   今天周末,12点小陆还有表演,谢谢大家! 第074章 魔君(二)   闻风走哪都将陆续带着身边, 洋洋得意朝所有人炫耀,这个风姿绝世的人属于他。   旁人对陆续的虎视眈眈,和对他自身的艳羡, 只会使这奸诈的老狐狸心情更加愉悦。   若陆续能坐在他的身边, 方休同样会这么做。   可惜陆续坐在闻风的旁边。   陆续所有的信任和崇敬都只给他的师兄,剩给他的,只有漠不经心的疏远和防备。   即便这盲目崇拜并非闻风所求,已足以令方休妒火焚身。   可他毫无办法。   一声如溪流激石的悦耳嗓音打破二人之间剑拔弩张的沉寂。   “师尊。”   夜风浅唱, 星如莹水。陆续晚间散步,出了房门没走多远,就见到师尊和师叔也在院中。   两人安静地站在流水小桥上, 是在一同赏景?   他朝二人行完礼, 正打算自行离去, 却被师尊叫住, 留下来和他们一起月下闲谈。   这时外出和别派道友叙旧的秦时也恰巧从院外归来。   陆续默默站在一旁, 听师门中三位道行高深的大能指点江山。   今日宴席上, 炎天界半数元婴尊者齐聚一堂, 陆续还见到了传说中的妖王。   妖王深目高鼻, 五官深邃,模样极为俊俏, 和人族相比另有一种风情和气韵。   他和两位同样容貌俊朗的元婴妖修坐在一起,偶尔和前来攀谈的人族修士寒暄几句, 并不多言。   整个人散着一种沉稳安静的气质, 和陆续想象中, 统领妖族傲视众生的王者相去甚远。   陵源三尊对妖王的评价, 只有短短几句:妖修擅长媚术和幻术, 战力并无多高, 和他们斗法只需稳住心神,便可轻易取胜。   说到妖修,陆续骤然想起,不是说星炎魔君也要到场?为何今日未见?   他好奇问了一句,方休抢答:“老不死临时有事,过两日才到。”   这个称年龄相近的魔尊为老不死的“百岁少年”朝他详细解释:   有一千年才开一次花的珍贵灵草,只生长于炎天第三层。   无论用来炼药炼器,都是不可多得的珍品。   这几日恰逢花开之期,星炎魔君要摘了花才来。   “用那朵花,再配以几种天阶草药,可以炼成护元丹。在冲击元婴时服下,可以增加破境成功的几率。即便渡劫失败,也能保护元神不受损伤。”   方休温言软语轻笑,“等老不死来了,我叫他把花让给我,再找丹霞道人练成丹药。等你冲击元婴的时候服用。”   他修成元婴?那得等多少年后?陆续没幻想过这种不切实际的问题。   况且千年一开的天阶灵花万金难求,怎么可能说让就让,师叔的意思明显是要强抢。   为了不让他这个修为微末的师门之耻继续辱没门庭,师尊他们真是操碎了心。   讨人欢心的话都让方休抢着说完了,绝尘道君也不再多言。   他挑起几缕黑亮墨发,绕在骨节分明的细长手指上轻柔把玩:“阿续,这事你不用挂心,为师会将一切都安排好。你只需待在我身边就行。”   几人又闲聊几句,待到夜深,一同走向院内厢房。   陆续朝将他送至自己房间门口的师尊道谢行礼,飞速转身进房,关门。   否则师尊又戏弄他,问出是否要同榻而眠的送命题,他很难回答。   ***   初阳东升,逐退群星与残月。   陆续今日的真经心法还没炼完,房门已被人敲响。   他又一次跟着绝尘道君来到高楼之上。   天璇大会期间,这些统治着炎天界的掌权者们,每日都会在此处酒尽歌舞,论道风月。   心血来潮时往楼外瞥上一眼,看看万千蝼蚁中,是否能有一只恰巧入了他们的眼。   宴会刚开场不久,几名苍梧派的高阶弟子匆忙上楼,低声朝苍梧掌门说了些什么。   苍梧掌门脸色随即一变,神色讪讪朝在座的尊者道:“星炎马上就到,本道须得前往御剑台迎接。不知可有道友愿意随我同去?”   陆续昨晚才听师尊说,星炎魔君要等奇花盛开,摘了宝物才来,可能还要几日。   没想到来的比想象中要早。   元婴尊者们听到此事,神色各异。   有人静水流深,喜怒不形于色。有人面露不悦,不屑与魔门中人同席。   但更多的人纷纷起身,要和苍梧掌门同去见一见五年杳无音讯,如今重现炎天的魔君。   陆续半垂着眼眸,悄悄瞥了一眼绝尘道君。   森罗剑派如今已属乾天宗,然而师尊和星炎魔尊相识多年,关系千丝万缕,远远超过其他道门尊者。   二人五年未见,是否要前去御剑台相迎?   “阿续,”温声细语含着笑意,“你想去看看?”   方休不屑冷哼:“老不死待会反正都要过来,还用的着去迎接?”   他又眉欢眼笑朝陆续道:“小曲儿,你要是嫌在这里待久了无聊,我带你出去走走。”   陆续摇头。他只想去金丹初阶的比武会场,看一看薛松雨的比试,为她呐喊助威。   但那里人多,摩肩接踵杂乱吵闹。师尊这样尊贵的身份怎么能轻易踏足。   师尊也不会允许他单独前去。   丝竹声停,楼中的权贵们去了一大半,剩下寥寥数人,空荡的宴会厅显出几分寂静冷清。   投在身上的目光此刻更为锋锐明晰,陆续更感窘迫别扭。   秦时和寰天道君时常盯着他也就罢了,为何那些昨日才第一次见面的元婴尊者也老爱往他身上瞅。   他这个修为低微,有辱师门的绝尘道君二徒弟,就这么令人心生不喜?   他无声叹了口气,手腕忽然被人轻轻拉起。   “走吧阿续,”昳丽凤目含笑含情,“为师带你出去散会步。”   陆续跟着师尊下了高楼,顺着山石主道,一路信步走向苍梧御剑台。   用方休的话来说,他们并非前去迎接星炎魔君,只是在楼里坐久了无聊,出来随意走走。   秦时也同行,一路朝他介绍苍梧派。   几百年前,苍梧曾是炎天顶级大派。那时乾天宗还屈居苍梧派之下。   后来森罗剑派投靠乾天宗,乾天这个二流门派才借助陵源峰的势力渐渐崛起。   到绝尘道君这一代,乾天宗出了绝尘道君,方休,和寰天道君这三个战力高强的剑修,又有丹霞峰主这个医修宗师为辅,乾天宗才跻身炎天三宗之一。   “乾天宗其他峰主元婴中阶甚至只有初阶的实力,在炎天的元婴尊者中,只能排在二三十位之后。倘若没有陵源,寰天和丹霞,乾天宗即刻就会退回到二流门派。”   森罗剑派以前在魔门呼风唤雨,投了道门同样叱咤风云。   想到即将见到和森罗剑比肩论道几千年,棋逢对手的凌霄剑传人——星炎魔君,陆续心情复杂。   师尊昨晚说过,星炎魔君张狂妄行,时常语出不逊,可谓嘴毒心不善。   对方说了什么难听的话,他不必放在心上。   陆续认识的人里,师叔和寰天道君已是顶了天的狂妄。他俩时常互相谩骂,师叔更是言辞粗鄙。   但这两人从没骂过他,细细想来,连重一点的话都没对他说过。   即便秦时阴阳怪气冷嘲热讽,也没用过污言秽语辱骂他。   师尊专门提了这一句,可见星炎魔君说话十分难听,大约是动不动问候家人祖宗那一类。   魔君看他不顺眼,想必会将他所有亲戚挨着问候一遍。   他还不能还口——因为打不过。   魔君动动手指就能碾死他这只小弱鸡。   他深吸一口气,做好等会面对魔尊唾沫横飞口吐芬芳的心理准备。   道路尽头处传来人语声响。   星炎魔君已到,正顺着大道朝宴会高楼方向走。   一个身着绛红长袍的修长身影,高视阔步走在人群最前。红衣上的金色火焰刺绣十分惹眼,宛若能焚尽世间一切的红莲烈焰。   黑亮墨发随意披散在肩头,一股狂放不羁的凌人盛气扑面而来,隔着几十丈都能感觉得到。   他见到道路这一头的绝尘道君,脚步一顿,瞬间加快步伐,大步流星迎面走来。   陆续站在师尊身侧,待人走近,微微抬起半垂的清艳眼梢,看清了魔君的容貌。   ——冰冷的手指瞬间在长袖下紧握成拳,手心渗出一片冷汗。   怎么会是他?!   陆续感觉自己死期将近。   星炎魔君走到绝尘道君面前,停下脚步,扬了扬下颌,就算打过招呼。   他趾高气扬朝绝尘道:“本座有事要给你说。”   又斜睨了旁边的寰天道君一眼:“森罗剑派目前已属乾天宗,你们那些凑数的峰主要听就一起来,免得本座再浪费唇舌说第二次。”   魔君目的不在天璇大会或其他道修门派,气势汹汹直冲绝尘道君而来。   道门各派的元婴修士虽然只得了这个魔头的冷脸,然而事不关己,苍梧派掌门急忙另外安排了一处大厅,让乾天宗和凌霄派自己商谈解决,迅速甩掉这个烫手山芋。   苍梧派一座掩于翠青树海的偏殿中,熏烟缭绕。斑驳日光从宽大窗棂中照入,勾勒出宛如霜芒笼罩的凝重气氛。   十来个元婴修士分站两边,一边是一脸莫名的乾天宗主和几为峰主,一边是盛气凌人的星炎魔君,和他身后几个元婴魔修。   乾天宗主朝星炎魔君抬手行礼:“不知魔君找绝尘,和我乾天宗何事。”   星炎魔君斜睨了他一眼,似是嫌他修为低下,不值得自己理会。   他开门见山朝绝尘道君道:“闻风,我要和你徒弟结道侣。乾天宗这几日准备一下,天璇大会一结束,即刻举行合籍大典。”   乾天宗主和几位峰主被这突如其来的话惊得呆若木鸡,僵直着脖子把目光缓缓转向秦时。   星炎魔君成名之时,秦时不过一个小小金丹,但如今他也已是元婴,有资格也有实力同对方平起平坐。   秦时按捺住心中怒火,表面仍是一副八风不动的翩翩君子相:“前辈是否弄错了什么?”   “没说你,”星炎魔君轻蔑看了他一眼,转而朝向真正的目标。   目中无人的高傲态度霎时一变,柔情蜜意涌入眼底:“我来接你了。你往后不用再怕他们,没有人能再伤害你。”   陆续从刚才见到星炎魔君那一刻起,就把头深埋,恨不得钻进土里。   他猜到自己刻意隐瞒的事情会败露,但没猜到情况莫名其妙,远超他想象。   他自己都被惊得目瞪口呆。   有位峰主好奇问了一句:“陆续和魔君,曾经认识?”   星炎魔君语气傲慢:“关你什么事。”   陆续矢口否认:“素不相识。”   “……”   一阵山风吹入大厅,带来松涛阵阵。   厅内鸦雀无声,落针可闻。   陆续确实不认识星炎魔君,要是他当初能知道山永镇里偶然遇到的那个名为陈泽的人,是当世魔君,他说什么也要阻止薛松雨救人!   陈泽身份诡异,他一直猜测对方是个妖修。   陈泽不愿暴露身份,他也理所当然的认为,以后若是再遇,大家装作互不认识,心中有数就行。   若是当初能知晓,一年半载之后会引出今天这场事故,他绝不会心疼自己忙活一晚上的劳动成果——宁愿白忙活一晚上,也要一剑杀了自己救回来的这条命。   陆续掌心冷汗岑岑,后背也已薄汗湿衫。   这事只有他和薛松雨知晓,他一口咬死从未见过魔君,魔君认错人,能不能糊弄过去?   “你不用怕闻风。”陆续低眉垂首,毕恭毕敬站在绝尘道君身后的样子,让星炎一阵心悸。   他那时就知道陆续是陵源峰的弟子。他深知闻风性格卑劣,陵源峰必定是个勾心斗角,笑脸魑魅的人心鬼蜮。   可惜他有伤在身有仇未报,还得回炎天第三层清算那帮暗害他的魔修,夺回凌霄派。   前路未明的情况下,他担心身边的刀光剑影会给陆续带来危险,因此当时并未想过带他走。   等到平复魔门叛乱,重新夺回权利和地位,再次成为统治魔门半壁江山的魔君之后,他急不可耐地派人前去前往陵源峰打听陆续的消息,打算尽快寻个合适的时机,带对方远离陵源峰这座人间地狱。   谁知派去的人一问,陆续并非什么名不见经传的普通内门弟子。   他在乾天宗名气甚大,几乎无人不知。   他是闻风刚收没两年的入室亲传。   作者有话要说:   误会小剧场   1.   陆续:早知今日,他在山永镇坚决不救人!救了也要把人杀掉!   他真是什么奇遇都能遇上,走个夜路都能遇到魔君。   2.   师尊:魔君嘴臭。   陆续:魔君一定会问候我全家。   魔君:问候你师门,但对你温柔以待。   3.   旁人:陆续和魔君认识?   陆续(疯狂暗示):快说不认识我!   魔君:认识,我未来道侣。   陆续:哦豁,一直瞒着师尊的事被戳破了。 第075章 魔君(三)   更令星炎魔君愤怒不已的是, 入室亲传只是个名义。   陆续实则是森罗剑派的人养在身边享乐的娈宠,成日遭受三人肆意欺/凌。   他早该想到。陆续这样天姿绝世的相貌,谁不想将他压在身/下纵情玩弄。   他当时就应该带这人走。   “魔君一定认错人了。”陆续打算死不承认。   山永的那几日, 他和陈泽二人相处勉强还算过的去, 分别时也融洽。   陈泽还答应帮薛松雨找薛乔之,说话的语气带了几分朋友的味道。   倘若陈泽能有一点感念那几日的恩惠,此时就该即刻转口,顺着他的话往下说——自己确实认错人了。   陆续不想此事被别人知晓, 陈泽是聪明人,应该看得懂他的意思。   闻风的淫/威竟如此之深,让陆续半点不敢反抗?   星炎魔君再次轻言安慰:“我打的过闻风, 能保护好你, 你不必再怕他。”   得到的回答依旧是冷冰冰的一句:魔尊认错人了。   星炎双眸微缩, 细细端详那张魂牵梦萦, 镌刻三魂七魄的绝世容貌。   虽不知陆续究竟害怕闻风, 还是出于别的原因不愿承认, 但他既然来了, 绝不可能空手而回。   他一定要和陆续结为道侣, 让心上人从此在自己的庇护之下怡然度日,不再受任何人欺凌。   “小曲儿说了不认识你。你耳朵聋了?”方休此刻再也按耐不住心中怒火。   陆续和星炎铁定认识, 毋庸置疑。   老不死虽然疯疯癫癫,结道侣一事不会随意瞎说。   他虽一心想知晓陆续和老不死之间究竟怎么回事, 可惜此地显然不是好好说话的场所。   有什么话他们单独谈, 他不想看到陆续为难。   星炎魔君和森罗剑派的二人打了上百年, 关系微妙。   阴险狡诈的闻风和凶残狠毒的方休, 和他互相看不顺眼。   方休对陆续的亲昵举动让星炎愤怒不已。   更无法接受心心念念的人假意装作不认识自己。   温言软语霎时一变:“不认识?”   星炎魔君眉目深邃, 恍然一瞥, 精致浓丽的五官有几分雌雄莫辩。   此时他双手抱肩,宛如一个被薄情郎始乱终弃的怨妇,开始撒泼骂街:“怎么,玩过我之后就扭头不认账?”   陆续一愣,什么什么什么?!   星炎魔君从来目中无人,即便被人始乱终弃,上门讨要说法也是一如既往的趾高气扬。   “山永镇里,你把我翻来覆去折磨了一夜,折腾得我死去活来,现在换个地方就不认识?”   陆续之前听师尊和师叔都说过,这个魔头说话疯言疯语,让他不要在意。   他已经做好被污言秽语一顿乱骂的心理准备。   没想到竟然是这个形式的污言秽语。   对方没问候他亲戚,他已经在心里把对方祖宗从头到尾问候了一遍。   他好意帮陈泽疗伤,居然被春秋笔法扭曲成这样?!   更可气的,从另外一个角度来看——还真是这样。   所有人看向陆续的目光都变得意味深长。   他还未来得及出口否认,星炎又义正言辞冷笑:“陆续,你敢不敢以道心起誓,你没将我全身看光?”   “你看光了我的身子,该不该对我负责?”   陆续都要被惊傻了。   如此厚颜无耻的话,陈泽怎么能大言不惭地说出口。   当时为了给陈泽包扎伤口,别无他法,可他不敢发誓,他确实……看了。   哪有一个男人看了另外一个男人,就要负责的?!   “阿续。”   绝尘道君向来气度从容,无论何事都是一副不慌不忙,气定神闲的模样。   此刻他竟然比心浮气躁的方休抢先说话。   俊美无俦的脸上仍然带着一点高贵温雅的淡笑,全身却已散发凛冽寒气:“究竟怎么回事?”   惨了。死定了。   陆续悄悄擦净手心冷汗,不敢再隐瞒,将他和陈泽的相识过程一五一十告知师尊。   “他说自己只是一无门无派的散修,弟子确实不知他就是星炎魔君。”   更没想过会引来这么一桩破事。   若是有人以此为借口,攻讦他勾结魔修,会给师尊引来多大麻烦?   再有人添油加醋几句,说他和魔修暗通款曲,他犯了门规,会不会被逐出师门?   绝尘道君沉思了片刻,语气微冷,脸上喜怒难辨:“为师知道了。”   陆续终于肯承认认识自己,星炎魔君脸上露出得意洋洋的笑,朝绝尘挑楠了挑眉:“事情你已经清楚。我早已吩咐属下筹备。天璇大会完毕后,我和陆续即刻举行合籍大典。”   绝尘道君温雅淡笑拢着一霜寒,看向两个徒弟:“秦时,你陪阿续出去走会。”   师尊要将他支开,再同星炎魔君讨论。   陆续此时已然想通,婚典只是随口一说。星炎魔君想以此为由头,朝陵源峰,以及整个乾天宗挑事。   如同欧阳家那桩荒谬的联姻一样,接下来发生的一切,他根本插不上话。   此刻他迫不及待想要离开这个令人窒息的尴尬场所。   商讨的过程更没兴趣听,只要回房等一个结果就好。   这事可大可小,他心中忐忑,拿不准师尊会否如以前那样,不分对错地宠着他护着他。   因为他的故意欺瞒,惹恼了师尊,师尊不想再要他这个不成器的徒弟,他也心甘情愿接受这一结果。   只是详细过程他不想了解。   “我陪他出去。”寰天道君此时陡然一声冷笑。   他懒得在这里听星炎的疯言疯语。   话音刚落,已经拉起陆续离开大厅。   出了这座大殿,外面是古木参天,树寒烟冷的森林。苍梧派掌门怕两派闹得不可开交,刻意安排了杳无人迹的偏僻侧殿。   陆续被人捏着手腕,方才殿内人多不好拉拉扯扯,如今出来,即刻甩了甩手臂。   可惜寰天道君握的紧,没能挣脱。   柳长寄脸色略微阴沉。   上回陆续从山永镇回来的时候,他问过,是否发生了什么。   他以为陆续只隐瞒了那个秀林峰弟子的死,未曾想过居然还有这样一件事。   陆续不信任他,不愿将自己遇到的事告诉他。   他心中有气,也有几分心悸的难受。   但陆续也没将此事告诉过闻风。这又突然让他产生出一种扭曲的快意。   陆续心里没有他,也没有任何人。   二人静默地走了一段路,寰天道君心闷了一会,又无可奈何叹笑一声。   精雕细琢的白玉太过赏心悦目,看一眼就能让人心旷神怡。   有他在身边,就有春风拂面,万树花开,能抚去世间所有的纷扰,喧闹,忧愁,烦闷,只剩情难自禁的欢愉。   想到方才陆续在大厅里,被星炎耍得一愣一愣的模样,他心中瞬时涌起一阵好笑。   陆续所有的喜怒哀乐,都是他心中的珍宝。   “星炎行事狂悖疯癫,他的话你不必放在心上。”   陆续点点头,陈泽那些话让他啼笑皆非,他不想理会一个满嘴胡言的疯批。   只是……   “寰天道君,师尊他,会不会因为此事,将我……逐出师门。”   若是事情闹得难以收场,等着他的将会是什么。   寰天道君一怔,随即哈哈笑了几声。   陆续虽然对闻风盲目崇拜,却也并未真正打从心底信任他。   “这不正好,”他不禁喜上眉梢,打趣道:“你也别在陵源峰待着。到寰天峰来。我早已久候多时。”   陆续无言以对。怎么还想着收他为徒?   ……或是趁机,让他心怀感激,然后像徐婉,盛飞,王志专等人那样,心甘情愿变成一颗棋子?   见他沉默不言,寰天道君又戏谑调笑:“虽然星炎深受重伤,能得你照料一晚,我也不禁有些羡慕。”   陆续闻言一叹:“我真没想过,陈泽居然……”会是星炎魔君。   “你叫他什么?”刚刚还语带笑意的柔声骤然一变,染上几分狠戾的阴沉。   陆续一脸茫然,怎么?有什么不对吗?   “陈泽。”   瞬间恍然大悟,这一定是假名。星炎魔君不叫这个名字。   可似乎也犯不上让寰天道君倏然之间大动肝火。   “你叫我什么。”   阴戾的语气让陆续更加莫名其妙。   他平日不都恭恭敬敬称呼对方“寰天道君?”   寰天道君脸色更加森寒。   “寰天峰主?”   “柳峰主……”   话音一落,后背突然一阵疼痛,一息之间,他已被重重推到身后的大树上。   寰天道君一手撑过他侧颈,将他牢牢抵在身前。   柳长寄此刻妒火中烧。   他纵横炎天多年,横行无忌,从未有过求而不得的东西。   只有眼前这块心如铁石的冷玉,夺去了他的全部心神,让他退无可退,进不敢进。   他无时不刻不想着侵占这片心中桃源,却又不忍强迫,只望他能如每夜的梦境一样,自解衣襟,在耳边甜腻呼唤“长寄”,主动邀请和引诱他的进入。   他会在极情尽致地享受完掠夺之后,温柔吻净艳色眼梢的泪痕,再给予深爱之人世间最美好的一切,逗他开心。   他愿意为心中的仙境压抑自己暴虐恣睢的本性,对他温柔以待。   可这满心满眼的深情,心狠的冷玉毫无所觉。   浅情人不信相思。   情潮翻涌的朗音染上低沉:“唤我一声长寄,我就再次放过你。”   他已经多次压抑自己的情念,强忍着昂扬,让对方在自己眼前一次又一次逃脱。   这一次,他必须得到一点补偿。   陆续完全不明白,柳长寄这个不讲武德的疯批,为何前一秒还有说有笑,后一秒又突然袭击。   抵在身上的灼热和充满侵略性的灵压,让他汗毛倒竖,直觉就感到危险。   他速即出拳,攻势如雷袭向对方身前。   却被轻而易举地抓住。   柳长寄不禁冷笑。陆续毫不留情的一击,虽然连他一根头发都伤不了,却如一把霜刀在他心尖最柔软的位置狠狠刺下,割出鲜血淋漓的伤口。   竭尽全力压制的凶横本性再也抑制不住。   他要如以往一样,恣意纵横,强取豪夺。   他要侵犯心中桃源仙境,让这颗世无第二的绝世珍宝即刻就属于他。   陆续侧头避开,然而充满掠夺的气息径直朝着嘴唇靠近。   眼看就要碰上,一道剑气倏然从身后打来。寰天道君偏头避过,身后一颗巨大古木瞬间拦腰横断,砸在附近的树上,发出一声轰然巨响。   “柳长寄!你找死!”一声暴怒低吼从四面八方传来,魔音灌耳,震得陆续气血翻涌。   星炎魔君霎时出现在他身边,二话不说,一剑急如雷霆猛如烈火,带着红焰缥缈的剑意袭向寰天道君。   陆续生活在魑魅魍魉诡集的陵源峰,周围全是阴森修罗笑面夜叉。没想到食肉寝皮的恶鬼,在寰天峰也有一只,让人防不胜防。   星炎霎时后悔自己的粗心大意。   柳长寄和闻风明争暗斗多年,二人谁也不服谁。   柳长寄的东西,闻风要抢。闻风喜欢的东西,柳长寄也要不遗余力地夺入手中。   他必须尽快带陆续离开水深火热的乾天宗。   寰天道君一声嗤笑,须臾之间召唤出神剑阙杨。   二人霎时短兵相接,缠斗在一起。   “小曲儿,怎么了?”陵源三尊跟着星炎魔君后脚出来,方休走在最前,还没走到陆续所在,便已见到柳长寄和老不死的打起来了。   陆续眉头紧皱,脸色有些苍白。   他朝师叔和走在后面的师尊摇了摇头。   他不知自己究竟说错了哪句话,寰天道君忽然袭击他——他也想知道,究竟怎么了。   方休双瞳微缩,狐疑的将他上下打量,最终没有再问。   “阿续,”骨节分明的劲长手指轻柔抚过白玉精雕的脸颊,“站到为师身边来。”   绝尘道君轻轻揽过瘦削的肩膀,将人半搂在怀:“感觉好一点没?”   两个半步化神的剑修大能灵压何其蛮横。陆续如此近距离的接触,只觉胸中血气翻腾,全身骨头如重压一般阴冷疼痛。   此刻师尊温柔的灵压为他展开一层护体真气,才能缓过一口凉气。   陆续早就暗下决心,要在这虎狼环伺的绝境中保护师尊。可他什么都没做,也什么都做不了。   从始至终,都是师尊在保护他。   无论惹出什么乱子,师尊对他的纵容宠溺,都一如既往。   他甚至不用问,方才他们商议了些什么。   他此刻已然一清二楚,师尊连责罚他都不会,更不会将他逐出师门。   师尊对他恩重如山,此恩此情,今生何以为报?   几人看了一会两位元婴剑修的斗法,秦时忽然道:“听闻星炎魔君破境渡劫失败,身受重伤修为大退,但如今看来,他的修为已经恢复。”   方休不以为然冷哼:“五年就能恢复如初,看来当时受的伤也不重。暗算他的魔修都是一群废物。”   “我倒是没看出来,他有要突破化神境界的征兆。”绝尘道君淡淡一笑,笑容让陆续觉得有些陌生。   “要么修为倒退,并未恢复至巅峰水平。要么,就是他根本没到能破境化神的境界。”   “这么说来还得感谢那群暗算他的魔修。”方休阴寒双眸瞬间闪过冷光,别有深意看了绝尘道君一眼。   化神境界是一番新天地,跨过这一步,能强于元婴百倍。炎天界几千年都未再出过一位化神真君。   这几位绝世剑修,打了数百年,彼此都不愿落于人后,都想第一个破境化神,成为炎天至高无上的第一王者。   陆续默默听着几人谈话,这不是一只小弱鸡能接触的境界。   绝尘道君笑看了他一眼:“阿续,走吧。”   陆续疑道:“不看了?”   “看到现在,已经差不多摸准了寰天道君和星炎魔君的实力。”秦时朝他耐心解释,“他二人旗鼓相当,这么打下去,三天三夜也结束不了。最终结果某一方输个一招半式,和平手并无多大区别。”   陆续完全接不上话,只能面无表情保持沉默。   他跟着师尊走回居所,对方说他刚才受了灵压波及,让他在房中休息。   陆续乖顺答了一声好。他也宁愿待在房里,不想再去那座高楼中的宴会场。   师尊和秦时将他送至房门口,又叮嘱了几句好生休息,别急着修炼,欲速则不达,有害而无利。   方休在二人转过身后,并未和他们一同离开,趁着陆续关门之前,挤进房中。   闻风阴险狡诈,时常抢占先机,将陆续带入自己卧房,布下法咒谁也不让进,独自霸占他好几天。   他今日也抢了这个机会,进了房间门一关法咒一掐,谁也进不来。   陆续一脸疑惑盯着他:“师叔有何贵干?”   方休不是没有和陆续单独待在一起过。   但如今二人同处一室,空气中瞬间就弥漫上一股热腾腾的暧昧气味。   他耳根霎时一烫,喉结滚动,瞬间就觉口干舌燥。   他欲盖弥彰地清咳了几声:“我怕你过度修行,来房里监督你。”   陆续无话可说,只能由着对方待在他房里。   二人无言相对而坐,过了片刻,他终是忍不住,问:“师叔,你们和星炎魔君后来……说了些什么?”   方休对他的问题,向来有问必答,应该会告诉他——只是真假存疑,不可尽信。   “谈好了,这事作罢。往后老不死不会再胡言乱语,大庭广众之下找你结道侣。”   举办合籍大典,同陆续结为道侣?   这话别说他,闻风都不敢说出口。   说了陆续也不会信。   谈了些什么?怎么谈的?就不能再详细点?   陆续疑惑看向方休。   精雕玉琢的五官赏心悦目,细微表情又十分有趣。方休觉得耳根更加灼烫。   “你别管了,”他心旌摇荡,下意识想移开目光,却情不自禁将浮荡的眼神转回陆续身上。   “师兄会处理好。”   面对星炎的异想天开,闻风就一句话:“倘若阿续愿意随你离开,我也不会反对。你让他自己来同我说。”   星炎势在必得地应下。   方休和秦时差点忍不住笑出声。   以陆续对闻风的盲从,谁能说的动他离开?   老不死在陆续面前诋毁闻风,即便说的是真话,也只会增加陆续对他的仇视。   星炎大张旗鼓地来,只能偃旗息鼓地走。   他们根本无需再去理会。   方休语焉不详,就是不打算告诉他。   陆续也不再多问,他只需知道,师尊再一次将他犯的错误轻拿轻放,大事化小,他不会被冠上勾结魔修的罪名,逐出师门就已足够。   “师叔”他还有一问,“星炎魔君叫什么名字?”   他还是没弄明白,为何寰天道君在听到他叫魔君的假名时勃然大怒。   方休好奇:“你问这个做什么?”   “老不死本名凌承泽,怎么了?”   陈泽?这不是真名吗?只是隐去了姓氏。   寰天道君为何忽然就大动肝火?   虽然他是个疯批,应当也不是无缘无故发疯的。   陆续一脸疑惑的有趣表情又在无意识之中勾得方休魂悸魄动。   他更为详细地告诉陆续,究竟是哪三个字,便让他伸出手,一笔一划在对方冰凉的手心温柔书写。   字虽然不同,念出来不是没多大区别吗?   陆续仍然想不明白。   陆续在思忖今日这件令他大惑不解的怪事,方休却陷入另一个困境。   他在对方光洁的肌肤上写字,才写了一半,身体又起了反应。   此时昂然挺立,坐立难安。   他本想至少和陆续待到晚上,谁知现在就已经把持不住。   “小曲儿,我有事先走了,你好好休息。”方休飞速扔下一句话,话音一落就已出了房间。   再待下去,心中的情念就压制不住。   陆续一脸茫然看着房门。   这又怎么了?   方休出去的时候,他瞥了一眼,明显看到对方从脖子到耳根,全是通红。   ……他今日绝对没有轻薄方休!   在房中一直待到晚上,即便无事可做,也比待在宴会厅,受到许多盯得他全身不自在的古怪目光强。   炎天界得益于道法,其实有许多游戏玩乐。修真界并非什么也没有的凡人古朝代。   只是乾天宗这样的清修门派,规矩森严,许多凡界的玩乐在宗内都禁止。   而且自从入道之后,陆续对与自身无关的事情,几乎兴趣全无。   他曾看过一眼陵源峰门内修士的传讯网络。   里面有他不感兴趣的,别人的流言蜚语,和与他有关的流言蜚语,各占一半。   从此他对峰内的布告板再无兴致。   傍晚师尊回院,第一时间就来房中找他。   又调侃了几句玩笑话“我的阿续不在身旁,做什么都魂不守舍。”   陆续不知何言以对,只能低眉垂眸不说话。   作者有话要说:   误会小剧场   1.   陆续(白眼):这里又有一个误将《戏春风》信以为真的傻蛋。   上一个坟头草已经比于兴还高。   2.   魔君(叉腰):你是不是折腾了我一晚上。看光了我,该不该负责。   陆续(气的无话可说):魔君竟然是这种不要脸的人设吗?!   3.   陆续:救了师尊的对手,用的还是师尊给的药……   我这样的不孝孽徒,会不会被逐出师门。   柳长寄:这样最好,到寰天峰来。   师尊:想把魔君和柳长寄一起杀掉。   ————   12点两更 第076章 翻窗   时间如指尖流沙一晃而过, 星月东升,很快到了晚上入睡时刻。   陆续沐浴完毕,正打算上床睡觉, 倏然察觉夜风的流向似乎有些异常。   窗外有什么东西?!   他警觉地召唤出长剑, 握紧剑柄蓄势待发,防备着随时可能出现的危机。   几秒钟后,以法术凝水而成的透明窗户发出三声轻柔的敲击声响。   同时出现的,还有一张高眉深目, 几分雌雄莫辩的俊脸。   陆续拔了一半的剑骤然停顿。   星炎魔君正站在窗外,以口型无声地同他说话:把窗户打开。   这场面透着啼笑皆非的怪异,令陆续一脸懵然。   见陆续呆愣着没动, 星炎魔君又轻敲了三下透明玻窗, 再次用动作提示他打开窗户。   这人究竟搞什么鬼?   陆续不明所以, 面无表情走到窗边, 拨开窗栓。   星炎魔君单手压着窗框, 侧身轻轻一跃, 跳入房间, 眉欢眼笑看着眼前人。   “闻风在周围布置了法阵, 要在不惊动他的情况下悄悄进来,费了我好大一番功夫。”   所以堂堂一个魔君, 压制灵息,如凡人做贼一般, 翻窗而入?   陆续不知该说什么好, 只能问:“不知星炎魔君深夜到此有何贵干?”   “你别这么叫我。”星炎轻笑, “虽然我已恢复身份, 只望我们仍和以前一样。你继续叫我承泽, 也不用对我这么恭敬。”   陆续漠不经心答了一声“哦”。   他本来就没把星炎魔君当做值得尊崇的人。   位高权重的魔君都不在意礼数, 他就更没必要装出一副恭敬模样。   “那你究竟来做什么?”   无论自己是四海漂泊的散修,亦或高坐云端的魔君,陆续的态度都始终如一。   熟悉的语气和神态让凌承泽心花怒放。   “白天没能和你好好说上话,现在才有机会过来找你。我有很多话想对你说。”   “你和寰天道君打完了?”陆续好奇一问。   凌承泽点点头:“刚打完。”   他和柳长寄这一战地动山摇,影响颇大。   然而此处是苍梧派,又在天璇大会时期,不少元婴修士纷纷相劝。   他因为柳长寄对陆续的举动怒火中烧,却从没打算将事情闹大到影响天璇大会,甚至上升到道魔之争的高度。   陆续再怎么说还是道门的修士,在带人离开之前,他不想引出多余的乱子。   二人大闹这么一通,火气渐消,他又急着想见陆续,这场斗法就这么不了了之。   他余怒仍在:“柳长寄下次再这么对你,我一定杀了他。”   陆续神色淡漠,不置一词。   寰天道君今日的举动,他到现在仍不明所以。   对方是师尊挚友,平日隔三差五就到陵源峰来,找他聊天指导他练剑。二人关系并非今日凌承泽所见那么坏。   硬要说的话,他和寰天道君之间,比只认识了几天,今日才知其真正身份的星炎魔君还更为熟悉。   不过他没必要朝一个魔君解释这些。   “不说这个了。”凌承泽走到桌边坐下,给自己倒了杯水,态度毫不见外,似乎这里是他自己的屋子。   “我此前不方便暴露身份,并非有意隐瞒,你一定不会介意。”   和自己无关的元婴尊者,陆续确实不会在意,当初救人只为帮薛松雨积点德。   可“陈泽”居然是和自己师门关系匪浅的星炎魔君,还以这样戏剧的形式出现在他面前,怎么可能不介意。   凌承泽不仅狂妄自大,还自说自话,一副自来熟的做派。   陆续无可奈何地听他朝自己滔滔不绝说起这几年的经历。   凌承泽渡劫时被人暗算,渡劫失败,修为倒退深受重伤。   为了保命,躲避叛徒追杀,他从炎天第三层逃到了第一层,改头换面装成一介默默无名的散修,后来又找机会混入妖修之中。   魔门叛将对外散步星炎魔君已死的消息,同时不断暗中派人搜捕。   他一边躲躲藏藏逃避追杀,一边等着修为恢复。   妖修在山永镇设置的幻阵,是个极好的躲藏地点。   他和妖修混的熟,得知此事之后便速即前往。   只要往幻阵中的分层空间一躲,敌人再难找到他。   可惜路上遇到追兵,虽最终如愿逃入幻阵,却因为一场激斗,流血不止以至昏迷,被路过的陆续和薛松雨所救。   “妖族长于幻术,那处阵法有无数分层空间,”凌承泽笑得柔情蜜意,“我们能在这种情况下相遇,绝非偶然。这是上天注定的缘分。”   陆续懒得理会他的疯言疯语,心道:难怪当时在幻阵里,凌承泽宛若自己家中一样悠闲,一点不急着出去。   “既然如此,你为何要主动破解法阵?”若非有他帮忙,靠乾天宗那两个阵修,不知还要多久才能将法阵破解。   凌承泽面露疑惑:“不是你说你想出去吗?”   陆续无言以对。确实是他和薛松雨急着出去,魔君才出手相帮。   凌承泽又笑:“入幻阵之前,我灵力恢复了五成。经过那一战,又被你所救,伤好后修为恢复至八成。已经不用一直躲在里面。”   “那你得感谢我师尊。”   陆续身上带的,全是绝尘道君给的高阶丹药,药力非同一般。   有了他的药,魔君修为才能恢复这般迅速。   凌承泽置若罔闻,接着道:“后来没几天,妖修和道修为了重新划分势力范围,炎天界第一层局势动荡,纷争四起。”   “魔门怕引火烧身,不敢再派出追兵。我又混在妖修中躲了一年,等到修为完全恢复,便重返第三层,找那几个宵小报仇。”   他张狂冷笑:“九大魔尊说的好听,和道门元婴一样都是凑数的。要不是我当时挨了几十道天雷,怎么会被几个废物暗算。”   他又补充:“虽然是凑数的,九大魔尊也是魔门里实实在在杀出来的。和你们道门那些低阶中阶的元婴不同。”   魔门几十个元婴修士,战力最高的九个,被称为九大魔尊。缺了人,后面的元婴再补上魔尊的空位。   魔门的元婴修士怎么排位,陆续毫不关心,反正都比他这只小弱鸡强。   星炎魔君用着陈泽这一名字,扮作散修在第一层养伤的经过他知道了。   然后呢?   “如今我修为已经恢复,又重新执掌凌霄派。”凌承泽耳根通红,轻轻握起陆续五指,“陵源峰不是人待的地方,我带你离开,从今往后闻风再也不能伤害你。”   陆续急速抽回手。   森罗剑派和凌霄派几千年纠葛,凌承泽和师尊斗了上百年,彼此之间关系微妙,一言难尽。   以前在山永镇时,他对乾天宗和陵源峰的评价就充满轻视和敌意。   陆续不想浪费唇舌和对方争辩。双方立场不同,长久以来的成见不是一时半刻的三言两语就能轻易改变。   凌承泽的话他不信,同样,他的话凌承泽也不会相信。   他们二人谁也说服不了谁,何必浪费时间。   但他不想听到有人对师尊出言不逊。   这世上最不可能害他的就是师尊。   凌承泽动作一顿,眸光暗沉下幽微暗光:“你别怕,我不会像他们那样对你。你不愿意,我绝不会强迫于你。”   有什么好怕的?师尊怎么对他了?   别说师尊对他毫无底线的纵容,就是他那凶残狠毒,令人闻之色变的师叔“至死方休”,都没对他说过一句重话。   凌承泽一直待在妖修的地盘,肯定没听说过道门这三年的新传言:陆续是乾天宗最飞扬跋扈,仗势欺人的二世祖。   陆续面无表情斜了他一眼:“师尊对我好的很。”   凌承泽霎时微怒:“闻风这样对你,你还叫他师尊?!”   不是,师尊究竟怎么对他了?   陆续清楚,凌承泽对师尊有很深的成见。   以前在山永镇,他反驳过几句,对方甚至觉得他是一个被人卖了还帮着数钱的傻子。   今日也说过多次,让他别怕。   话听起来有些奇怪,他不以为然,也未曾细想。   凌承泽嘴里说不出什么好话,他本也懒得问,此时却不禁生出一丝好奇,在对方的认知里,师尊究竟怎么对他的?   精妙嘴角微微翘起:“你倒是说说,师尊怎么对我了?”   艳绝天下的笑容让凌承泽瞬间面红耳赤,一时看的呆愣。   过了大半晌才回过神,欲盖弥彰清咳了几声:“我听说,闻风,方休,还有秦时他们将你当做……”   话音一顿,似是难以启齿。   这话似乎不应该当着陆续的面说出来。他怕他听到这些污言秽语,再次受到伤害。   “当做什么?”什么话让向来张狂妄行的星炎魔君都不敢说?   凌承泽小心翼翼,将他派的人从乾天宗里打探的消息告知陆续。   “我的手下还带回来几本书,上面写着……”   陆续此刻面无表情,心里如遭雷击。   这些魔修还能更不靠谱一点吗?!   他一直觉得,妖修的修为都到脸上去了,面前的这个魔修也是一样。   他越发后悔,当初为何没有阻止,反而帮着薛松雨救人。   如今发展成东郭先生和狼的故事——可惜是头愚不可及的蠢狼。   就这心智,难怪以前会被人暗算。以后真能用阴谋诡计陷害师尊?   《戏春风》都编排不出这么离谱的戏码。   清淡嗓音冷冽如冰:“把那几本书烧了。”   究竟还有多少人将《戏春风》里无中生有的风月故事信以为真?!   “我已经烧了。”凌承泽心疼地看了他一眼,“你放心,以后不会再有人欺凌你。”   陆续揉了揉眉心,深吸一口气,冰冷音调冻出一股咬牙切齿的霜寒:“书,里,都,是,假,的。”   他好说歹说了大半个时辰,恨不得长出一颗守宫砂来证明师尊的清白。   绝尘道君心怀洒落光风霁月,绝不可能容忍门中出现此等帷薄不修的荒/淫之事。   凌承泽沉思了半晌,暂时信了他的话——陆续没受委屈再好不过。   只不过仍一口咬定:闻风是个阴险狡诈的卑鄙小人,陵源峰是水深火热的人间地狱。   陆续冷笑:“我也是森罗剑的传人。你觉得我是伪君子还是真小人?”   “哪种都无所谓。”凌承泽不以为意,柔声轻笑,“你是小魔君,正好配我这个大魔君。”   “你救了我的命,又看光了我的身子,就该对我负责。”   “救你的是松雨。”凌承泽和方休一样胡搅蛮缠,陆续不胜其烦,“你要感谢的应当是她。但你可别胡言乱语,说要和她结为道侣。”   “我一见倾心的是你。”凌承泽依旧自说自话,“看光我的也是你。你翻来覆去折腾我的时候,我醒过一次,见你的第一眼我就认定,此生非君不娶。”   他又补上一句:“你娶我也行。总之你得对我负责。”   满含笑意的粘腻眼光看得陆续起了一身的鸡皮疙瘩。   他在心中暗骂了一句这个说话颠三倒四,长相不男不女的疯批。   师尊说得一点没错,星炎魔君满嘴疯言疯语,他的话自己根本就不该听。   浪费时间和他说了一个时辰,妄想着他能讲点道理的自己才是真蠢。   最后他忍无可忍下了逐客令:“我要睡了。”   “那好,”凌承泽依旧一副眉飞色舞的模样,对他的冷淡毫不在意,“你好好休息,我明日再来找你。”   陆续面无表情偏过头,懒得理会。   “陆续,”凌承泽走到窗边,又回过头,用一种看“被人卖了还帮忙数钱的傻子”的同情眼光看向他,“闻风阴险狡诈,心机深沉。你千万别信他。”   师尊救了他的命,又对他千般宠爱万般呵护。真有心害他,用得着多此一举?   他命早没了,根本活不到救凌承泽的时候。   不信师尊,信一个相处不到十天,满嘴胡言乱语的魔尊?   精雕的眉宇不耐烦皱了皱:“你怎么还不走。”   浓丽双眸满是情意绵绵的笑意,带着十二分的依依不舍:“那我走了。你早点休息。”   话音一落,又如来时那样,一手撑着窗框潇洒一跃,瞬间出了房。   一个赫赫有名的魔君,正门不走,偏要如做贼一般翻窗,陆续对这般行径完全无话可说。   但他真能在不惊动师尊的情况下,来去自如,道行确实深不可测。   师尊,师叔和师兄这三个大能都同住一院,房间就在不远处,从窗边还能见到几人房里荧煌的灯火。   陆续默默叹了口气。   他想过的安闲日子,不知还能有几天。   希望明天风平浪静,无事发生。   作者有话要说:   误会小剧场   1.   陆续:堂堂魔君,什么不学,学别人翻窗做贼!   魔君:深夜私会,激动人心。   2.   魔君:我手下带回了几本《戏春风》。上面写着,闻风几人禽兽不如,对你……   陆续:这点智商,往后能阴师尊?《戏春风》都不敢这么编。 第077章 观战   晨曦映照绚璨朝霞, 鸟声清悦,在茂密枝头叽叽喳喳吵闹不停。   陆续晨起没多久,房门被人轻柔敲响。   绝尘道君站在门口, 高雅温柔笑看着他:“阿续, 昨晚睡得可好。可曾梦见为师?”   师尊一大清早就戏弄他,陆续哭笑不得。   正愁如何回答,对方神色忽然微微一变,用着几分审视的目光, 越过他肩头,扫视屋内。   陆续心尖霎时一跳,生出一丝做贼心虚的惶恐。   昨晚凌承泽来他房里, 被师尊察觉了?   这事若被师尊知晓, 他心情定然不悦。   陆续轻移一步挡住他的视线, 不动声色询问:“师尊, 今日我们还是去那座高楼?”   绝尘道君微微颔首:“观武阁是苍梧派为招待各派元婴修士, 专程修建的地方。怎么, 不喜欢那里?”   观武阁楼高百尺, 地势上佳, 风景壮阔,能俯瞰半座苍梧山, 的确是元婴尊者们观看修士斗法的绝佳场所。   陆续不喜欢宴会场上,时不时投向他的怪异目光。   老被人一直盯着看, 谁都会觉得不适。   只不过苍梧掌门宴请绝尘道君, 他作为徒弟, 理所当然应该随侍师尊左右。   况且师叔和师兄也在, 别人都没嫌弃他修为低微, 对他一视同仁让他入座, 他有什么资格任性。   他扬起嘴角,缓缓摇了摇头。   俊逸凤目闪过一丝暗光,专注看了他一会,绝尘道君才轻言细语道:“走吧。”   陆续跟在师尊身后,走向院门。才走几步,院外倏然出现一个高挑身影。   寰天道君一大清早的来此处做什么?为了昨天的事?   陆续正在疑惑,对方已径直朝他走来。   “你生本座的气了?”   温软语调让陆续一怔。寰天道君这是在朝他示好?   寰天道君又继续温言软语:“你是不是想看那个问缘峰女修的比试?本座带你去看。”   陆续不禁再次感叹,寰天道君心平气和的时候,万分的通情达理。   虽不知昨日他说错了什么引得对方勃然大怒,高高在上的剑尊放下身段,主动找他和解,他还能揪着不放?   再说也没怎么生气,只是觉得莫名其妙罢了。   他侧头看了一眼师尊。   “本座带你去,无需征得他同意。”寰天道君似笑非笑掠了绝尘道君一眼,话还没说完,已拉着陆续扬长而去。   二人离开院门,走入幽静山道。   元婴尊者们住的客苑,奇石飞瀑,风景优美翠色环绕。   即便苍梧派内修士云集,嘈杂拥挤,这片只有权贵才能来的区域依旧远离红尘喧嚣。   陆续的肩膀和寰天道君上臂紧密贴合在一起,即便隔着两层薄锦也能感觉到异样的温热。   想拉开一点距离,却已被人挤到石道边上。   明明二人并排同行,寰天道君趾高气扬走在道路最中央,只给他留了刚能站下的极窄距离,所谓横行霸道,不过如此。   长袍拂过路边花草,摩擦出一阵软绵细碎之音。   寰天道君忽然询问:“你和那个问缘峰女修怎么认识的?”   他一直不太喜欢见到陆续同她待在一起。除了闻风,她是唯一能让陆续上点心的人。   即便并非男女之情,也让他无可抑制地生出一缕酸涩的不悦。   方休为了讨陆续欢心,对她时有照拂。   如今为了让陆续不再生他的气,他也不得不利用她的存在。   “有一次去深木林,偶然遇见。”精致嘴角微微翘起,“我和她投缘,一见如故。”   那时他初到陵源峰,周围全是对他深恶痛绝的妒恨目光。   只有薛松雨看向他的眼神,宁静而柔善。   “那你和本座投缘吗?”   “寰天道君英明神武,实乃人中龙凤,能得剑尊看重,弟子深感……”   “行了。”柳长寄无奈又好笑地叹了口气。   那张滋味绝妙的嘴里,满是装腔作势的假意奉承,搪塞敷衍的漠不经心。   陆续对他毫不在意,他却无可奈何。   他这辈子彻彻底底栽在他手上,全无一点心气,并为此甘之如饴。   二人没走几步,前方突然传来一阵喧闹的呼喊。转角处,天璇大会的比试区域映入眼帘。   每隔百丈,便有一座高台。几处斗法,有条不紊地同时进行。   炎天修士多如牛毛,即便每派只选出极少门人参加,道门百家合在一起也是不小的数目。   距离陆续最近的试剑台刚好决出一场胜负。   胜利的一方,他恰好认识。   那是乾天宗,问缘峰门下的徐婉。   陆续靠近人群边缘,不经意听见观战修士堂而皇之的窃窃私语。   “这女修目前在地字榜上排行第一。实力高强,人也长得漂亮。”   有人不屑冷嗤:“她因为长得漂亮,实力才高强。”   “怎么说?”   “我认识一个乾天宗的道友,据她所说,这女修爬过乾天宗方休尊者的床。”   “难怪,”一人语含不屑,“她定然靠爬床从尊者那里讨得不少赏赐,才能有这般实力。”   一群人评头论足,字里行间全是对她以色侍人的鄙夷和妒忌。冷嘲热讽中又流露出自己不能爬上元婴尊者床榻的深深遗憾。   陆续听得无语,不知该作何表情。   没想到时隔经年,太清谷里方休和徐婉那一幕,不但没有随着时间烟消云散,流言蜚语反而越传越远。   不过徐婉因为修炼不属于问缘峰的功法而功力大增,也并未受人怀疑。   不知现在这样流言漫天,是不是她曾经想要的结果。   寰天道君狂傲轻笑了几声。   早知还有这般传言,真该让方休也来听听。   当着陆续的面被人污蔑和别人有过露水姻缘,他又急又气的反应一定很可笑。   不过众人对徐婉的议论很快停止。   不过片刻,已有不少修士察觉寰天道君的存在。   即便许多人并不认识这位威震四海的炎天剑尊,元婴尊者出现在比试会场,已能吸引在场所有修士的注意。   周围修士纷纷垂眸拱手,朝尊者行礼。   又在低头时,悄悄抬眼,把目光移到他身边的金丹修士身上。   一个刚结丹的初阶,能和尊者并肩而行,众人纷纷揣测他的身份以及二人的关系,艳羡的目光中又夹杂了不少嫉妒与愤懑。   陆续再一次身处风口浪尖。被众多阴郁又不怀好意的目光盯着,令他极其不适。   “寰天道君,”他朝对方传音,“你能不能用隐踪术将修为隐藏?”   即便柳长寄不使用那道将身形完全隐藏的独门绝学,施个高阶修士人人都会的咒诀将修为伪装成金丹,他们也不用如此引人注目。   清越嗓音戏谑一笑:“本座来看天璇法会的比试,还需藏头露尾?”   他刻意想让万千修士看到他和陆续一起。   闻风时时刻刻将陆续带在身边,让别人都误以为陆续是他的人。   他也能用这招,让旁人知晓陆续不属于闻风。   这颗的天下无双的绮丽珍玉也可以属于他。   “不过,”他又笑着接道,“你要是叫我长寄,我可以考虑考虑。”   陆续:“……”。   这些大能究竟怎么一回事?   被人毕恭毕敬地尊称道号难道不比直呼名讳更显尊敬?   看柳长寄志得意满的模样,也不像对这个道号不满意。   他这只小弱鸡猜不到高处不胜寒的剑尊的心思。   这世上没几人有胆量敢直呼寰天道君的名讳,他不想自找麻烦。   他置若罔闻般侧过头,恰巧看到从试剑台上下来的徐婉。   她也朝陆续看了一眼,二人相互/点头,算作招呼。之后便如其他修士一样,远远向寰天道君垂首行礼。   她头埋得极低,即便目中无人的剑尊根本没在万千修士中见到她,态度也十分虔敬。   陆续知道,徐婉认为寰天道君就是那个给予她帮助的神秘人,心甘情愿做他一枚棋子。   她一心想要在炎天界放一把“热闹有趣”的大火,将毫无公平可言的规则焚烧殆尽。   陆续无法赞同这近乎于丧心病狂的扭曲心态,却也没有立场指谪对方。毕竟刀没割在他自己身上。   易地而处,他也没法信誓旦旦的保证,自己不会和她做出相同选择。   他抬眼看向身旁的寰天道君。   柳长寄究竟是不是那个以玩弄人心为乐的疯批?   而他自己,有没有成为那个疯批的目标?   “本座相貌如何?”寰天道君垂眸和他对视,戏谑轻笑,“和闻风相比,谁更令你满意?”   又是不能实话实说的送命题。   陆续暗自腹诽,师尊风华绝世无人可比。寰天道君狂妄至极,自己心中没个数。   “寰天道君和师尊棋逢对手,各有千秋。”   话还未说完,就见对方目光幽寒,似笑非笑地看着他,带着一点咬牙切齿的意味。   他这马屁拍的,究竟哪儿出了问题?   顶着寒意如刀的诡异目光,陆续又朝前走了一段路,来到广场正中央。   此处高立着一座非铁非石的巨大圆柱,四周金色文字浮空环绕,写的是参加天璇大会的修士排名。   修士们按照高,中,低三阶,分了天,地,人三榜。   此刻位列地榜榜首的,便是徐婉。   天榜都是仅次于元婴的金丹高阶修士,陆续晃了一眼,有一人名字有些眼熟,似是陵源峰的同门,其余都不认识。   薛松雨的境界归属人榜,他细细查看,并未见到她名字。   “总榜只显示每榜前十位的修士,后面的排名要去分榜上看。低阶的比试场地朝后山方向走。”   凌承泽毫无征兆地出现在陆续身旁,吓得他一愣。   “薛松雨目前排在第三十六位,以她的实力很难杀进前十。等过两天我会想办法让她的名字出现总榜之上,这样所有来了苍梧派的修士,应当都能见到她的大名。”   “另外我也派人问过,参与比试的修士名单中,没有薛乔之这个名字。”   当初山永镇分别之时,凌承泽答应过,会帮忙寻找薛乔之。   陆续没想到他真有记挂在心上。   凌承泽又继续道:“魔门中我也派人打探过。”   他摇了摇头。没有听说过名为薛乔之的魔修。   “炎天界凡人和修士数量多如星斗,只有极少部分实力强劲的人的名号才能被众人知晓。你们也别太心急,哪天机缘到了,自然就会遇上。”   整个炎天界,人族数量有如恒河之沙。寻找一个失散多年生死未卜的人,难度不啻于大海捞针。   对于凌承泽的善意安慰,陆续抿着嘴点了点头,以示感谢。   又朝他问:“你怎么在这?”   “我刚才去房间找你,你不在。闻风说你来了比试会场,我就猜到你会去看薛松雨的比试。”凌承泽神动色飞,活像只得意洋洋的开屏孔雀。   “她昨日上过场,今日轮空。我觉得你还是不要去打搅她,让她安静修养一日,好好准备明日的比试。”   寰天道君在一旁安静听二人谈话。   陆续救凌承泽时,那个女修也必定在场,他们认识并不奇怪。   但二人显然在说一件事情,他毫不知情。   朗越嗓音冷声问道:“你们在找人?谁?”   凌承泽和柳长寄同样是多年的老对手,彼此之间相互敌视,昨天刚刚才打过一场。   他没想到陆续和薛松雨如此看重的一件事,柳长寄竟然不知。   也是,若非他和薛松雨在山永镇相遇,她这样的底层的修士,高坐云端的元婴尊者又怎会认识。   他神色更为得意地挑了挑眉:“关你屁事。”   柳长寄冷笑一声,眸光凶寒冷戾,神色比魔君更加狂傲。   这二人是不是又要打起来?   陆续想说一句:你们先打,我先走。   他来看薛松雨比试,可惜今日她不上场。凌承泽说的有道理,最好别去打扰她休息。何况寰天道君还在。   早知如此,不该来的。   没得师尊应允,私自跟着寰天道君过来,师尊定然不悦。   待会该如何向师尊认错?   大诫肯定不会有,禁足几日的小惩怕是难免。   陷入沉思之时,离此处最近的比武台周围骤然沸腾起一阵惊呼,同时一道黑影从台上急速飞出,在空中划起破风声响,朝陆续急袭而来。   “当心!”   对歭中的寰天道君和星炎魔君同时伸手抓过陆续。   陆续:“……”   这暗器他能躲掉,然而一左一右两股大力,他担心自己会被扯成两半。   黑影重重摔在陆续身前,在平滑的石板上砸出咚的一声巨大闷响。   隔着八竿子远的陆续又被无辜卷入修士的争斗中,差点被误伤。   试剑台周围有防护禁制,修士们各处乱窜的道术飞剑一般不会误伤到台下观众。   也就他能有这么好的运气。   黑影砸在地上后,陆续才看清,朝他袭来的非是什么刀兵法器,也不是道术符火,而是被对手从比武台上打飞的修士。   虽说天璇大会,修士们斗智斗法点到即止,不能伤害对手性命。   然而刀剑无眼,血气上头的时候,人人心中只会想着打败对手,难有手下留情的游刃有余。   若是陆续在台上,为了取胜,也很可能不择手段,用力过猛不小心伤了对手性命。   几个苍梧派的医修匆忙赶来将人抬出场外救治。   周围观战者议论纷纷。   “看这样子,怕是没救。”   “昨日也重伤了几个。这一届的天璇大会,怎么感觉道友们火气特别大,下手特别狠。”   这句话得到一些参加过以前法会的修士们赞同,也有许多反对的声音。   修士们比剑斗法,轻则受伤重则殒命,整个修真界都是如此。   天道不仁,天地法则又怎会因为一场宗派比试而发生改变。   刚才斗法的那两个门派的弟子更在台下争吵不休。   输的一方指责赢的一方下手狠毒,故意要将他们的同门置于死地。   另一方漠不经心地解释,对手先下的狠手,他情急之下只能竭尽全力保命。   双方各执一词,吵得不可开交。   半刻之前,因为元婴尊者到场而暂时安静的广场,又变得纷杂吵闹。   陆续忽然心念一动,打算问问徐婉,那个神秘人这一次有没有吩咐她,让天璇大会变得“热闹有趣”一些。   可惜环视广场一周,并未在黑压压一片人头攒动中找到她的身影。   小半个时辰后,陆续回到客苑,身边除了领着他出去的寰天道君,又多了一个跟着一起回来的星炎魔君。   师尊并未去往宴场高楼,他正和方休一同在凉亭中对坐饮茶。   陆续心怀忐忑上前问安,好在对于他早上未得允许,就跟着寰天道君去往比试会场一事,师尊只字未提。   绝尘道君笑容如三月春风般温和,全身却弥散着风雨如晦的凌人盛气,别有深意地看了一眼和他一同入院的两人。   陆续知道这些绝世大能有话要说,夹着尾巴一溜烟逃进了屋。   几位大能之间的关系一言难尽。风雨欲来的场面,在一旁站着都觉得胆颤心惊。   他如此低微的修为,在这帮人面前连蝼蚁草芥都算不上,又该如何同对手暗中周旋,从他们的阴谋诡计中保护师尊?   还有更深感无力的:他根本不知这群人的计谋。如今就连秦时也改变策略,不向师尊奉茶了。   连对手出什么招他都猜不到,又谈何应对。   陆续满心愁绪的在房中待了大半日,到了下午清阳西斜,房门被人敲响。   秦时笑里藏刀站在门口,说怕他待在房中无聊,要陪他出去走走。   “师尊呢?”陆续好奇。   “和寰天道君他们一同出去了。”秦时温言解释,“元婴尊者们少有机会向这样云集一处,大家要叙旧,要论道,师尊和师叔上午在院里待了半日,已有不少旧友前来问询。”   苍梧派掌门日日安排盛宴,尊者们赏脸参加。除了观看天璇大会,尊者个人或宗派之间,也有不少大事要谈。   位高权重者贵人事忙,哪能向陆续这般,除了修行就没其他事情可做。   陆续不想和秦时一道出门,然而秦时却说:若是不想出去散步,自己就在房里陪他。   总之要在一旁监视打搅,绝不让他有半刻怡然悠闲的时光。   和秦时一起待在房里,还不如出去走走。   陆续无奈,只得跟着这个貌合神离的师兄一同出了门。   为了不和师兄单独在四下无人的地方走动,他又一次去往比试广场。   高阶以下的斗法秦时懒得看上一眼,他从无收徒的打算,无论有没有根骨上佳表现出众的修士,都毫不关心。   只有几个金丹顶层修士间的斗法,能勉强值得他一顾。   一些半步元婴的金丹修士道行已经不弱,震天撼地的剑气或道法一施展,飞沙走石风云突变。   陆续在台下感慨万千,以他的平庸根骨,即便用丹药强行堆成元婴,也只虚有其表。   这些金丹高阶的实力,他不知此生能不能达到。   因为元婴尊者的到来,周围不少修士驻足行礼。   此时有一别派修士上前朝秦时问候:“秦道友,好久不见。”   秦时神色淡然,同对方叙了几句旧。   修士恭维了秦时几句,话中带着无限唏嘘。   当初秦时刚入道,他已是金丹初阶,秦时尊称他一声前辈。   后来二人在天璇法会的天榜上,同台竞技。   如今,秦时已晋升元婴高阶,他却还未突破元婴。   年龄对寿数绵长的修士来说毫无意义,论资排辈全凭修为。按炎天的规矩,他已经要尊称秦时一声“秦师兄”。   “秦道友天资卓绝,如此之快的修炼速度,只有当年陵源峰二位尊者可比。森罗剑门人代代皆是旷世奇才,在下深感佩服。”   他同秦时说完,问向陆续:“这位道友是?”   “我师弟。”   修士眼中闪过一丝羡慕:“没想到绝尘道君又寻到一位资质非凡的徒弟。不知这位师弟目前在人榜排名第几?以你们陵源峰的实力,想必不会落于前三。”   陆续瞬时哑口无言。   森罗剑的传人全是根骨奇绝的惊世之才,万年以来,恐怕只有绝尘道君收了他这么一位资质平庸的师门之耻。   对方一听他是秦时的师弟,自然而然认为他和师兄一样天赋了得。   即便修为不过金丹初阶,也应当和师兄当年一样,可以轻而易举越级打败比自己高一两个小境界的对手。   哪能想到,他的实力连参加天璇大会的资格都没有。   秦时和陆续都未答话,空气陡然沉寂。   修士完全想不到自己说错了话,又一次毫无眼色问道:“不知人榜上的十个名字,哪一个是这位师弟的?”   陆续瞬时觉得,秦时认识的人,和他本人一样讨厌。   作者有话要说:   误会小剧场   1.   陆续:柳长寄横行霸道,这么宽的路非要走中间。   柳长寄:谁让你离我这么远。   2.   陆续:走哪儿都能碰上奇遇。从比武台下经过,差点受到误伤。   可能是最倒霉催的主角?   3.   柳长寄:陆续和凌承泽在说什么?!   不明所以,吃醋,嫉妒!   陆续:要不你两再打一架?   对了有件事之前忘说,提醒一下各位姐妹。   某棠的大名,在阿晋是不允许直接提及的。   评论里提到某棠,这条评论会被阿晋删掉。   我已经看到好多次,姐妹们直接打出海那个棠,过会评论就没了。   所以姐妹在阿晋评论区里,不要直接打某棠的大名哈。会被阿晋的审核咔擦掉 第078章 听琴   三人正在说话间, 从旁边走来另一位修士,看道袍样式,应为秦时熟人的同门。   刚走来的修士满脸堆笑, 朝秦时和陆续赔礼道:“我师兄一心向道, 不通人情世故,笨嘴拙舌的经常说错话,多有得罪,还望两位道友海涵。”   说完, 忙不迭拉走他那一脸茫然的师兄。   二人走出一段距离,师弟才朝他师兄解释:“那人名义上是绝尘道君徒弟,实际上是那个。”   这话听得师兄更加疑惑不解:“哪个?”   师弟非常无奈于师兄的木讷, 不得不将话挑明:陆续并非因为根骨好才被绝尘道君收为入室亲传。他是陵源峰最好看的摆设。   “摆设什么意思懂吗?据乾天宗的人说, 他实际是给几位尊者侍寝的, 哪会去参加什么斗法。侍寝什么意思不会不懂吧。”   师兄脚步一顿, 愣了片刻才恍然大悟。二人又交头接耳说了些什么, 渐渐走出陆续视线之外。   陆续觉得那个师弟脑子也缺根筋, 比他师兄还不会说话。   不知道这个距离, 二人的对话他能听见吗?!   究竟还有多少人, 对《戏春风》编排的故事信以为真?!《戏春风》里的风月故事,流传究竟有多广?!   他侧目瞥了一眼秦时。   对方嘴角高高翘起, 谦谦君子的脸上全是压制不住的洋洋得意。   但凡遇到对他不利的情况,秦时心情就特别愉悦。   陆续心中暗骂, 脸上装出一副若无其事, 转身踏步朝另一方向走去。   他本就不想和秦时一道出来, 此刻更是兴致全无。即便台下喝彩声不段, 也难以对台上的比试生出一丝一毫的兴趣。   随意闲逛一圈后, 陆续沿着来时路回了住处。   以为这样就能应付完秦时, 哪知他还不罢休,竟跟着进了房间。态度极其自然,似乎这一切都是理所当然。   陆续几乎气的七窍生烟。秦时存了心要打扰他修行,绝不让他有机会静心打坐。   可惜他毫无办法,往后二人尔虞我诈的日子还很长。撕破脸,将暗斗转为明争,对他没有半分好处。   他只得暗自深吸一口气,压住心中怒火,扬起嘴角道:“出去走了一圈感觉有些累,想小睡一会。师兄请自便。”   说完直接侧身往床榻上一躺,闭目养神,只将背影留给对方。   并非全无防备,整座院子都有师尊布下的法阵,他不认为秦时会在此时此地,朝他出手。   秦时想杀他不假,但一定得神不知鬼不觉,绝不能让师尊知道。   清瘦飘逸的身影横躺在眼前,流畅绝美的轮廓宛如一道弯钩,紧紧勾着秦时的三魂七魄,让他的心和身都情难自禁地想要深入心中桃源,一尝洞天福地里销魂夺魄的美妙滋味。   他口干舌燥,滚了滚喉结,贪婪欣赏几眼之后,不敢再继续留在房里。   无论心中有多想在仙境中肆意纵情的掠夺享乐,他也不敢不顾对方意愿,强行付诸行动。   那是他的心尖珍宝,谁也不能伤害,包括他自己。   怕打扰陆续小憩,他低声呢喃了一句:好好休息。然后轻手轻脚出了门,小心翼翼推门再合上,整个过程没发出半点声响。   随后大步流星走入自己房内,臆想着仙境盛景,独自将熊熊燃烧的烈火释放。   秦时一走,陆续蓦然睁开眼,从床榻上坐起,缓缓吐出一口浊气。   充满压迫和杀意的凌厉目光终于消失,心情也为之一松。   他在房中修炼了一会心法,没过多久斜阳沉西峰,绝尘道君回到院中。   房门一开,师尊一见他,又用调戏言语寻他开心,随后拉起手腕,将他拉至院中。   师门四人在月下凉亭里谈天说地——三人说,陆续默不作声在旁边听,偶尔附和几句。   无论是炎天局势,各派排名,亦或道法自然,大能们的境界高他太多,他很难跟的上。   待到月入中天,四人才各自回房。   第二日,陆续再次跟着绝尘道君前往观武阁宴场。   星炎魔君也在其中。他的座位被安排在妖王旁边,却偏偏自己席位不坐,硬要挤在陆续旁边,眉飞色舞,无话找话和他闲聊。   还不时同方休你来我往,唇枪舌战。   宴会场中投向陆续的目光更加意味深长。即便他什么都没做,被数十道目光一直盯着,一整日下来也觉得筋疲力尽。   如此情况持续了两日,若非师尊不允,他真想连夜返回陵源峰。   第五日九时,陆续晨练完毕后,再次无精打采跟在绝尘道君身后,去往观武阁。   刚走出院门,迎面走来一道宛如烈焰流霞的飞逸身影,趾高气扬活像一只开屏孔雀。   一见陆续,星炎魔君即刻抓过清瘦手腕,神动色飞笑道:“昨日说好的,今天你要单独陪我。”   话音未落,已拉着他走上通往比试场地的石道。   这两日,凌承泽每晚都要隐藏灵息,躲过绝尘道君布下的防御潜入他房里。   陆续完全弄不明白,为何堂堂一个魔君,爱学凡人做贼翻窗。   他们白日在宴会上已经说了不少话,晚间的一个时辰究竟有何意义?   凌承泽如此偷偷摸摸的举动,弄得陆续自己也难免生出一丝宛如偷情的诡异错觉。   这事还不能让师尊知道。即便绝尘道君胸怀洒落,至尊王者们也有自己的高傲心气。   一旦知晓自己的法阵被人偷偷潜入,自己却毫无所察,心中必然不快。   何况他二人斗了上百年的法,本就心存强烈的竞争之心。   见到星炎魔君本人以前,陆续一直以为,魔君也对师尊心生爱慕,只是他性格乖张,两人又立场相悖,爱意必然疯狂扭曲。   简而言之,星炎魔君也是个为了得到绝尘道君,不择手段的病娇疯批。   ——绝尘道君周围全是各种疯批,没一个正常人。   可经过这几天的观察,星炎魔君张狂妄行,说话颠三倒四,是个疯批没错。   然而恕陆续眼拙,确实没看出来他暗恋师尊的蛛丝马迹。   一定是哪个地方出了问题。   昨晚凌承泽偷偷溜进房间,告诉他明日有薛松雨的比试,要二人一同前去观看。   他随意应了一句,绝不是什么“单独陪他”。   但他生怕与魔君私会之事被师尊察觉,只得跟着凌承泽逃跑似的快步远离院门。   甚至不敢回头看师尊的表情。   他破罐子破摔的想:师尊要罚就罚吧,罚他在房里面壁思过最好!反正他也不想去观武阁。   二人一路来到比试广场。   经过几天的激斗,已有八成修士落败淘汰,剩下的比试场数已经不多。   广场上的观战者也已大大减少。修士们三五成群,稀稀拉拉从空无一人的试剑台下穿过,连风声都清静了不少。   陆续在广场中央的石柱上,看到了薛松雨的名字。   她排在人榜第十位,刚好能进入总榜。   凌承泽曾说过,会想办法让她的名字出现在这里,前来天璇法会观战的十万修士都能见到。   星炎魔君一言九鼎,果然说到做到。   陆续好奇看了他一眼。   凌承泽会意,眉飞色舞朝他解释:“薛松雨身手不弱,差在灵力不够。我给了她一颗能大大提升灵力的丹药,这样她能打败大半对手。”   他低头附在陆续耳边,小声道:“有几个略强于她的修士,我在比试前派手下去找过他们,问他们想赢还是想活命。要是敢赢,后果自负。”   陆续无言以对。   不愧是张狂妄行,肆无忌惮的魔君。   为了让薛松雨荣登前十,似乎只有这样的方法。   薛松雨一心寻找薛乔之,她自己不反对,陆续也无资格置喙。   反倒还要感谢凌承泽的一番好意。   “之后的比试,我只能给她一些法宝丹药,其余得靠她自己。”凌承泽不以为意扬了扬嘴,“她的目的只是上榜,并非争第一。即便落败影响也不大。”   人榜前十的修士,皆为各派精英弟子,和不受师门重视的底层修士不同。   他再派人去威逼利诱,被人知道反会弄巧成拙,对薛松雨不利。   陆续点点头,示意自己明白。   又替薛松雨道了一声谢。   “这点小事有什么。虽然我倾心的是你,救我一事她也有份。”凌承泽温柔一笑,“等天璇大会结束,你们都随我一同离开乾天宗。我今生定会好好待你,也定然会以朋友之义厚待于她。”   薛松雨在乾天宗,只是个毫不起眼的底层修士。能得魔君照拂,道途定然比现在通坦。   若她自己不介意改投魔门,陆续当然也不介意。   无论是魔是道,都不影响他和薛松雨的关系。   至于凌承泽其他颠三倒四的疯言疯语,太长不听。   看完天地人榜,凌承泽又拉起他,走向朝北的大道。   陆续疑惑,这是去哪?   “薛松雨的比试在下午,离现在尚早。天璇大会除了剑修和法修的擂台,还有音修丹修阵修的比拼。”   凌承泽在解说时,眼中闪过一瞬惊讶。   陆续身为道门修士,竟然连天璇大会的规则都不清楚。   惊讶又霎时化作心疼的怜爱。   闻风品性低劣,阴险狡诈,对陆续不怀好意,根本就不是将他当成徒弟,更没打算好好教导。   陆续为了不让他担心,还骗他,说闻风对自己很好。   他一定得将陆续带出陵源峰这座笑脸魑魅的人心鬼蜮。   “剑修和法修的比试已经快要结束,今日开始音,阵,医三道,比试会场在苍梧派的后山。”   在凌承泽一路的细心解说中,二人一同来到苍梧派后山广场。   此处流水飞瀑,山涧飞虹,和庄严肃穆的前山广场相比,花红柳绿的柔美景色确实更适合琴棋书画这等风雅韵事。   难怪前山广场已无多少看客,原来都到后山来了。   没走多久,阵阵松涛中,随风传来悠扬丝竹。   “炼丹布阵耗时长久,一场比试就得几日不眠不休,对外行来说也没多大观赏性,因此不修此道者,少有人前去观摩。”   略为中性的嗓音细微沙哑,轻笑一声:“音修的比试向来备受万千修士瞩目。能欣赏歌舞曲艺,还能见到不少炎天小有名气的美人。”   这一点陆续深有同感。凤鸣峰的音修师姐们,气质温婉,和动辄打打杀杀的剑修法修天差地别。   凤鸣峰主更是乾天宗第一美人,整个炎天都闻名遐迩。   只可惜,红颜枯骨,美人薄命。   想到芳华早凋的凤鸣峰主,陆续清声一叹:“凤鸣峰主若不是为了调解欧阳家和何家的纠纷,也不会被卷入一场复仇,无辜死在自己家中。”   凌承泽略微好奇:“欧阳拟歌?你和她熟?”   “欧阳峰主和那几位师姐,一直对我多有照顾。欧阳家出事的时候,我也在场。”   欧阳家灭族一事,陨落了三位元婴尊者,整个炎天大为震动,第二日就传得人尽皆知。   凌承泽也曾有过耳闻。   只是没想到陆续当时也在。   深邃眉目微不可查一皱:“欧阳拟歌并非无辜被卷入。她会死只有一个原因,闻风要她死。”   陆续脚步骤然一顿。   森罗剑派和凌霄派几千年渊源,关系错综复杂,难以理清。   凌承泽和师尊之间更是一言难尽。他性格本就狂悖,对师尊又满是成见,陆续没想过能从他嘴里听到半句好话。   可也不能随时随地,逮着个机会就朝师尊出言污蔑。   明明因为欧阳家女修心怀怨恨,为了报复,要整个家族陪葬。   ——这都能赖到师尊头上?!   陆续冷笑:“当时师尊和我一直在一起。凤鸣峰主是死在幻境之中。”   凌承泽出言反驳:“区区一个幻阵,对半步化神的人来说,宛若无物。等你到了元婴高阶,自然就能明白。”   什么叫到了元婴高阶就能明白?   陆续斜了他一眼,他这只小弱鸡,无法明白绝世大能的境界。   凌承泽继续道:“闻风要是不想让她死,动动指头就能救。欧阳拟歌虽然实力弱,也是一峰之主,在乾天宗,乃至炎天道门,占据一席之地。”   美人开口说话,大部分人都愿意听。   “她是闻风手中一颗尚且算得上好用的棋子,又没犯什么大错,闻风不会轻易将她舍弃。她会死在闻风面前,只有一种可能。她做了什么事,触怒了闻风。”   凌承泽正色庄容看向陆续:“闻风心胸狭窄,手段阴毒。他极少自己出手杀人,要么指使方休,要么用另外的刀。”   “你认为欧阳拟歌被欧阳家的人所杀,实则乃闻风自己想置她于死地,借刀杀人而已。”   深邃眼眸闪着澄澈辉光:“陆续,你信我。闻风绝不是什么光风霁月的正人君子。”   话音顿了顿:“既然你当时在闻风身边,可以好好回想一下,欧阳拟歌做了什么,使得闻风大为不悦。”   “那几日我一直和师尊在一起,欧阳峰主和师尊从来相处愉快。”陆续语气冰冷,朝他轻鄙反驳。   每次凤鸣峰主和师尊在一起,他都在旁边,和凤鸣峰的几个师姐心领神会地一起编排二人的风月。   他可以十成十的确定,凤鸣峰主和师尊从未闹过任何不愉快。   为了将证据甩在凌承泽脸上,他开始回想那几日欧阳峰主和师尊相处的所有片段。   那几日,他几乎时时刻刻都跟在师尊身边。而欧阳峰主大概难得回一趟家,带着几个师姐在别处游玩,出现在他们面前的时候并不多。   除却欧阳家和何家议亲之时,凤鸣峰主和欧阳师姐朝他传音之外,也就前一晚他酒醉,第二日在院外偶遇对方。   凤鸣峰主告诉他,他被逗弄时表情很好笑,所以师尊时常戏弄于他。   ……她对自己说,师尊有些话,听听就好,千万别当真。   陆续瞬时回忆起凤鸣峰主当时言辞闪烁,声音细若蚊蝇,生怕隔墙有耳被谁听去的小心翼翼。   那是他第一次见到气质虽温婉,也带着元婴尊者的傲然自信的欧阳峰主,说话如此谨慎。   他当时以为,师尊也同她开过这样暧昧的玩笑。姑娘家脸皮薄,害羞,不似他这般百毒不侵,因此并未当回事,更不能细问详情。   然而她那时略显奇怪的举动,瞬间就和凌承泽的话重合在一起。   ……别把师尊的话当真。   森罗剑派代代都是绝世魔头,森罗剑的传人不是伪君子就是真小人。   方休这样说,寰天道君这样说,凌承泽这样说。   秦时虽然嘴上没说,身体力行地将伪君子的道貌岸然表演到了极致。   就连他这个师门之耻,也隐瞒了一大堆事情,和师兄玩着尔虞我诈,笑里藏刀的把戏。   见陆续表情闪过一丝动摇,凌承泽追问:“如何,可是想到什么?”   陆续清冷声调无波无澜:“你们这样的道行,真能在那个幻境中救人?”   “当然。一个金丹修士的咒法,又不是什么天阶的护山大阵。”凌承泽气态张狂,“炎天目前还未有元婴高阶的阵修和法修,我虽不知那诅咒到底何样,但能保证,闻风若是不想欧阳拟歌死,轻而易取就能将她救下。”   怕陆续不信,他又加上一句:“当初山永镇的幻阵,妖修花费了大量灵石才得以布置完成。你可以找乾天宗的阵修和法修问问,须得多强的灵力,才能困住半步化神的剑修。”   其他事情全凭凌承泽一张嘴,没有任何证据,陆续自然太长不听。   但当时师尊他们,进入的是他的幻障。   凌承泽说能救凤鸣峰主,他其实……并不怀疑对方确实有这个实力。   “或许当时师尊也没料想到,凤鸣峰主这样的元婴修士也突破不了那个幻障。当时还有两个九方宗的元婴尊者,也一同陨落。”   他自己找借口反驳:“而且师叔,师兄和寰天道君都在。”   他们定然都未料到凤鸣峰主会死,否则随便一人出手相救,不会是如今的结果。   “我不是说过,道门除了几个元婴高阶,其余都是凑数的吗?九方那两个元婴,比欧阳拟歌强不了多少,死了也正常。”凌承泽语含不屑,   “元婴高阶强于中阶万倍。在半步化神面前,普通的元婴修士和金丹期的蝼蚁草芥并无多大区别。”   “等你到了这个境界自然就会明白。”   陆续自然知道,越往高处走越难破境,实力差距也越大。   但他这个金丹期的蝼蚁,理解不了大能们的境界,更理解不了,二人明明在说欧阳家的幻境,为何凌承泽非要尊己卑人,忽然又显摆这么一句。   凌承泽接着冷嗤:“闻风要欧阳拟歌死,方休怎么会出手相救。秦时和她本就没什么瓜葛,只会冷眼旁观。”   “至于柳长寄,闻风要除掉自己手中一枚棋子,他更是乐见其成。”   别的内容陆续听都懒得听,更别说相信。   但他相信师尊的高深道行。凌承泽说师尊能救,师尊就一定有这个本事。   ——只是师尊当时,真的对凤鸣峰主见死不救?   他和凤鸣峰主相识的时间不久,都不免觉得有些遗憾。   师尊和她相识多年,……真能……袖手旁观?   “你和欧阳拟歌这么熟?”   忽如其来的一句话让陆续莫名其妙。   他摇摇头:“为什么这么认为?”   “我还从未见过你这样的表情。”凌承泽将头偏到左侧,细看了他一会,又将头偏到右侧继续细看。   陆续要么嘴角微翘,长时间保持一个毫无变化的弧度,要么唇线平缓,面无表情。   他的喜怒都十分浅淡,精雕细琢的脸上甚少有别的表情。   然而凌承泽从山永镇初遇那一眼开始,目光就被这天地间最绮丽的灼霞吸引,难以移开。   他目不转睛注视了陆续这么久,渐渐发现,虽然他精妙五官乍看毫无变化,只要仔细观察,还是能见到清艳眉眼和绝妙唇角的细微变化。   这令他觉得漂亮,好玩,十分有趣,即便看一辈子都不会看腻。   说起欧阳拟歌这件事,凌晰的唇线又极其轻微地下垂了一点点。   陆续此前和欧阳拟歌关系很好,所以觉得难过?   陆续后退一步,拉开了二人之间过近的距离。   凌承泽不以为意轻轻一笑:“欧阳拟歌虽然道行不怎么样,琴艺无可挑剔。当年她参加天璇大会,一曲成名,此后直到她破境元婴,天璇大会上无人再敢弹琴。”   “但她没你长得好看。”   陆续想不明白,这两件事是怎么突然联系到一起的。   又听凌承泽话中带着几分疑惑和好奇:“她究竟做了什么触怒闻风,让闻风在这枚棋子尚且可用的情况下,将她丢弃?”   下一息,凌承泽神色又变,霎时怔了片刻,忽而神色奇怪地看向他。   有人给星炎魔君传了什么讯息?   少顷,秦时的身影骤然出现在陆续身边:“师弟,师尊让我来找你。”   陆续心中一惊:“怎么了?”   他要被叫回去受罚了?!   作者有话要说:   误会小剧场   1.   陆续(白眼):究竟有多少将《戏春风》信以为真的傻蛋。   话说,为什么《戏春风》流传得这么广?连别派修士都知道?!   2.   陆续终于察觉到不对劲:凌承泽怎么可能对师尊心怀不轨!!!   他穿的师尊文学出了问题???   3.   凌承泽:闻风是个超级大坏蛋。   陆续很想把事实甩他脸上,证明他是错的。   然而……似乎真有什么不对劲的地方。   4.   凌承泽(朝心上人炫耀):我道行高深,实力强劲。   陆续(白眼):魔君嘲笑我修为低。 第079章 真凶(二)   “苍梧派……忽然出了点事。具体情况我也不清楚, 要去了才知晓。”   秦时同陆续说完,才朝星炎魔君行了一礼,恰到好处的端正中又处处显露着难以指责的敷衍。“魔君想必也收到了同样的消息。”   明明一个传讯就能通知的问题, 秦时非得次次亲自来找。就算真的叫他回去领罚, 他也不会私自潜逃。   陆续腹诽秦时这样的行径,搞得好像他成了一个犯了大罪,需要押送的囚犯。   他微埋着头,无可奈何跟着秦时和凌承泽去往苍梧前山。   “不是去观武阁?”走到分岔路口, 陆续好奇一问。   秦时摇头:“苍梧掌门请了众位元婴修士前往苍梧派正殿。”   “陆续。”凌承泽的传音忽然进到陆续脑中,“不仅这些已在苍梧派的修士,一些并未前来参加天璇法会的元婴道修和妖修也接到邀请。发起人还不是苍梧派这个东道主。”   “此种情况相当罕见, 绝非小事。待会进到大殿, 你待在我身边, 无论发生什么都不要理会。”   并非陆续普通且自信, 用薛松雨的话来讲, 以他的运气, 走哪儿都会遇到奇事怪事。   来之前山大王已经说了, 他要是去苍梧派, 这届天璇大会必定不太平。   果然一语成谶。   即便事情完全与他无关,他仍会被无辜卷入。   凌承泽的好意提醒, 他选择性地听了前面半句:此事一定非同小可。   至于后面半句——他是绝尘道君的徒弟,自然要站在师尊身后随侍。   三人走入苍梧大殿, 里面已经到了一些人。入座的元婴道修不多, 甚至不如观武阁宴会场的人数。   但新来了好几位刚到苍梧派的元婴妖修。   除了元婴尊者们, 大殿中还站着一批金丹修士。   九个乾天宗弟子, 薛松雨居然也在其中。   还有几十个穿着另外一派道袍的修士。   另外就是三三两两, 数量零星的各派道修。   最吸引人注意的, 并非这些入座的大能和站着的弟子,而是大殿中央,排了好几排,蒙着白布的……尸体?   一眼扫过,好几十具,光线透亮的大殿瞬间变得阴森诡异。   绝尘道君已经先到,陆续径直走到他身后,低眉垂首站着。   凌承泽心怀不满皱了皱眉,走到距陆续最近的一个空位上坐下。   站定后,陆续朝薛松雨传音打了声招呼。   “待会人到齐,千万别再传音。”薛松雨迅速朝他交代,“无论发生什么,你都要想办法让自己置身事外。”   陆续心中微诧。   不让传音,是怕他俩的对话,会被道行高深的元婴尊者灵能感知到?   至于会发生什么,她已然知晓?   他细细扫过乾天宗同门,觉得这些人都有些面熟。   回忆了片刻,瞬时恍然大悟。   这九个同门,都是此前和他们一同前往山永镇的人。   道修,妖修……   今日之事,恐怕又和山永镇有关。   没过多久,苍梧派掌门起身,开口朝殿内众人道:某某道友正在观武阁论道,将此事全权交由他负责。   许多门派和此事无关,不愿参合,因此并未前来。众人心知肚明,也未多言,直接进入正题。   一位模样约莫三四十岁,宽额宽颌的方脸元婴修士起身,朝众人自报家门:“本道乃天鸿派掌门。见过各位道友。”   一群尊者神色淡漠,无人做声。   另有一位方脸修士一声冷笑,场面顿时有几分尴尬。   陆续不明白这究竟什么情况,凌承泽的声音突然传入脑中,朝他解释起那二人渊源。   天鸿掌门本是鸿山派一长老。他和鸿山现任掌门,即那个和他长的有几分相似的修士是同族。   二人为了掌门之位勾心斗角好几年,天鸿夺位失败,负气而走,还带走一批鸿山弟子,另外创建了天鸿派。   两派分家后关系极其糟糕,鸿山派根本不承认这个由叛徒创立的天鸿派。   其余道门各派要么不干涉两派恩怨,要么别有所图。   凌承泽朝陆续传音的同时,秦时的声音也传入他脑中。朝他说的,也是这件事。   当初就是这个天鸿掌门,为了争取乾天宗的支持,让乾天弟子前去处理山永镇一事,变相将这块地送给乾天宗。   结果他没能争得掌门之位,现任鸿山掌门不承认他的所作所为。   如今乾天宗和鸿山两派还因为山永镇的归属时有争执。   但今日之事,并非争论天鸿和鸿山的恩怨,也非鸿山派和乾天宗的龃龉。   当初妖修在山永镇布下阵法,鸿山派过一批弟子,入城后音讯全无。   乾天宗也派过一批弟子,就是陆续这一群人。   另外还有一些偶然路过的道门修士,和无门无派的散修。   阵破之后,出来了一些修士,还有一些人从此消失无踪。   乾天宗秀林峰的亲传弟子刘漳不知所踪,秀林峰主为此掘地三尺,至今死不见尸。   鸿山派,以及有高阶弟子入了山永镇的门派都派人去找过,同样毫无结果。   就连元婴期的妖修,也派了妖族入镇寻找本该在山永镇的三个幻阵阵主。   可惜结果都一样——所有人全都不知所踪。   听天鸿掌门说至此处,陆续心中骤然一震,彷如一块大石重重砸下,砸出严重的不妙预感。   地上那堆盖着白布的尸体,他知道是谁的了。   天鸿掌门道:“今日一早天还没亮,忽然来了几个傀儡铁人,将这一堆尸体送至我派门口。”   一群金丹修士听到之后脸色瞬变。   几个傀儡在夜里搬运了一大堆尸体,放在一个门派大门口。   这场面光听着,就令人毛骨悚然。   有一元婴问:“知道是谁送来的吗?”   天鸿掌门摇头。机关术和偃术,许多仙家门派都能制作。   即便凡界,也有不少凡人钻研此道。   只是搬运东西的傀儡,制作十分简单,无论仙凡都能购买,难以查到来源。   特意使用这样的傀儡,就是幕后主使不想让人追查到他的身份。   “死者中,不少人是我派曾经派去山永镇的弟子。”天鸿掌门继续道:“本道料想,其他修士,或也可能是各派弟子,因此急忙将此事告知苍梧道兄。”   天璇大会期间,许多元婴尊者都在苍梧派做客。   天鸿这样的三流新门派,怕应付不了这样的大事,急忙将遗骸转移过来,要让仙家各派共同处理。   苍梧派曾位列过一段时间道门第一,虽然后来被几个后起之秀赶超,骨子里还是未能放下当年的骄傲。   现在派中又在举行天璇大会,被人恭维几句,即便实力排在三宗之后,也生出几分仍是当年道门之首的错觉。   在苍梧派掌门示意下,几个苍梧弟子缓缓将白布揭开。   尸体被人有意施放过法术,即便已过一年有余,仍旧不腐。无论揭到哪一具,皆有元婴修士点头。   这些人,全是当时进入山永镇的人。   答案已然明显。这些人死在山永镇的幻阵中,尸体却不知被谁带走藏起,又在今日搬到天鸿派门口。   没多久,陆续见到死于他之手的刘漳,以及三个妖修。   众人一边确认死者身份,一边确认死因。   “这身上伤痕,是被妖兽咬死的。”   “这人身上有符火痕迹,是被术法杀死的。”   “这是刀伤。杀他的,是个用柳叶刀的修士。”   “这是剑痕。”   死者的身份和死因很快被确定。   绝大部分修为低微的修士,死于幻境妖兽。   少部分死于修士之手。   最受关注的几名死者——山永镇的三个妖修,都是死于剑伤。   一个被一剑穿心,一个被一剑穿喉,另一个身上也有几道同样剑伤。   还有一人身上的伤,与他们三人相同——乾天宗亲传弟子,刘漳。   这四人,显然被同一人所杀。刘漳和一妖修脖子上的伤痕,不仅伤口大小,连位置都几乎一模一样。   几个元婴妖修,和秀林峰主的脸色都不太好看。   杀人凶手陆续低眉垂首,他看不到自己脸色,只能尽力让自己看起来毫无异状。   秀林峰主勃然大怒:“究竟是谁杀了他们,又带走尸体?今日将他们送往天鸿派,又做何打算?”   “林道友稍安勿躁。”苍梧掌门振振有词,“那人的意图很简单,就是想在此时,离间咱们道门和各位妖族道友的关系。我们千万冷静,不能让他的奸计得逞。”   道修和妖修经过数月争斗,重新划分了势力范围,如今双方重归于好,妖王也在此处参加天璇法会。   有人故意在此时将一年多以前,早已平息的事件摆在妖门和道门眼前,瞬间便会让人想到,凶手打算让双方再起争斗。   “这些修士死状各异,杀人的和运尸的并非同一人。”一元婴妖修正色凛然,“我们明知有人妄图在此时挑拨离间,自然不会上他的当。”   “但徒弟被人所杀,我这做师父的,自是要为他雪恨。今日我来此,只为查明杀他的凶手,至于那人何门何派,我不会多问一句,更不会牵扯到整个道门。”   言下之意,这是他和凶手的私人恩怨,其他修士怎么死的,又是谁藏尸运尸,他不过问。   然而无论杀他徒弟的人是何门派,他都要为徒弟报仇。   秀林峰主附和:“没错。我们只为查明真凶,所有事情,和宗派无关。”   陆续手心出了一层薄汗。   事情的后续发展完全出乎意料。   但他以前就咬定,自己毫不知情。如今更不能将真相说出。   秀林峰主和那几位元婴妖修,绝不会放过他和薛松雨。   “杀人者,当时必然也在山永镇。”妖修扫了眼站在大殿中的一群修士,“把你们的佩剑亮出来,以证清白。”   修士们纷纷拔剑出鞘,将剑身双手呈于各位尊者面前。   别说他们的剑刃和刘漳等人的伤口不吻合,以他们的金丹修为,杀不了刘漳和三名妖修。   自亮兵器的底层修士瞬间洗清嫌疑。   薛松雨用的是一柄长/枪,也被排除在外,无人怀疑。   有几人神色焦灼,迟迟不愿亮出武器。   直到自家门派的尊者发话,才战战兢兢将武器拿出。   ——虽不是杀害刘漳四人的凶手,却是杀害其他修士的凶手。   一元婴修士一掌拍在圈椅的扶手上,怒发冲冠。   他的弟子,竟是死于另一弟子之手。   苍梧掌门和几位元婴不痛不痒劝了几句:自己门派的丑事,回家关上门慢慢处理。   殿中站着的修士都亮出了武器,并未找出杀死刘漳等人的凶手。   妖修皱眉:“就这些了?”   一人答:“这些都是参加天璇大会的人。当初去过山永镇的,还有一些在门派内未曾前来。”   他语气含着几分不屑:“道友若有需要,可让各派将人全部招来,但其中定然没有道友想找的人。”   连天璇大会都没资格参加的修士,更没这个本事杀得了那四人。   “这样说来,杀害这四人的,并非各宗派去山永镇的弟子?或和藏尸运尸之人有关?”   “这四人是我们所知,当时在幻阵中修为最高的几个。能一剑杀死他们,想必修为高强……”   “且慢!”秀林峰主一声怒喝,打断所有人的谈话,“还有一人去过山永。”   他怒目转向站在绝尘道君身后的陆续:“把你的剑拿出来给我看看。”   陆续并未和一众金丹修士站在一起,除了乾天宗的人,没人知道他也去过山永。   此时全场目光霎时聚集到他身上。   陆续悄悄在衣摆上蹭净手心冷汗。   “愣着干什么?”秀林峰主咄咄相逼,“怎么?莫非心里有鬼,不敢把剑亮给大家看?”   “他不拿又怎么样?”方休从椅子上站起,阴冷双眸闪过如毒蛇一般鲜亮凶残的寒光。   林德元敢这样朝他的心爱珍宝说话,活腻了?   “这位小友是绝尘道君的爱徒?”一元婴妖修此时靠近,他对陵源峰几位大能礼让三分,态度比秀林峰主和善,“小友,你只需把剑拿出来让我看上一眼,证明自己和此事无关,没什么好怕的。”   “可你这样躲躲闪闪,不愿将佩剑示人,”他脸色瞬间一变,语气加重几分,“难免引人怀疑,你就是杀害我徒儿的凶手。”   方休早猜测过陆续和刘漳的死有关,只是没想到陆续这么能耐,除了刘漳还杀了三个妖修。   他没把那几个元婴妖修放在眼里,也不在乎道门和妖门会不会打起来。   不就杀了几个妖修,有什么大不了。   陆续想做什么都有自己给他兜着。   “老子说了,他不拿又怎么样。”方休打算自己拔剑。   妖修要打就打,哪用得着废话。   “师叔。”陆续轻唤了他一声,示意他别冲动。   “这是我的剑,请各位尊者过目。”   他从乾坤袋里拿出一柄长剑,剑身荧光流转灵气四溢,神器的巨大威能让元婴修士都感到脊背生凉。   大殿内瞬时一阵惊叹。   妖修瞥了一眼优雅高坐,怡然淡笑的绝尘道君。   “道君的神剑,自然不是杀害我徒儿的那把。”妖修退了两步。   陆续用的这把剑,那他就不是凶手。   在众人心中,陆续方才犹豫不决的举动也有了解释。   观武阁宴会场上,许多元婴修士都猜测他二人并非普通师徒,如今更是毫不怀疑。   修士与自己的本命法宝心神相依,血脉相连。只有感情深厚的道侣,才会将自己的本命神剑赠予对方。   “等等!”秀林峰主再次一声大喝,“陆续,把你自己的剑拿出来给我看看。”   “林德元,你也太无理取闹了。”烈地峰主此时忍不住发声。   妖修都已认定陆续不是凶手,秀林峰主却不依不饶。   都是乾天宗的人,有什么事大家回宗再说。大殿内还有许多别的门派,他这样只会让别派看笑话。   万一,真和陆续有关,绝尘道君怎么可能将他交给妖修。   妖修会轻易罢休?   最后还不得闹成乾天宗和妖修的争端。   乾天宗主的脸色也不太好看。   秀林峰主被爱徒的死气昏了头,去年就闹过一次。   如今还要在苍梧派内,众多元婴面前大闹不休,他这个宗主好没面子。   然而秀林峰主就是打着这样的盘算。   陵源峰三个元婴剑修,他往常就矮了绝尘一头。   回了乾天,这事只能再一次不了了之。   若陆续真是杀死刘漳和三个妖修的人,他必须让妖修知道,这样才能借着妖修的势,逼绝尘交人。   “林德元,刘漳可是金丹高阶。”   烈地峰主言外之意,陆续的根骨修为,乾天宗人人心中有数。   不借助绝尘的神剑,怎么可能杀的了刘漳和三个妖修。   还是一剑穿喉,一击毙命,没用过别的道术法宝。   “既然凶手不是他,把剑拿出来给大家看看又有何妨。”   秀林峰主不顾宗门脸面,非得在众派面前逼迫自己宗内的弟子,虽让各派看了笑话,也会引起妖修疑惑。   乾天宗的事,秀林峰主定然比外人清楚。   莫非真和绝尘的徒弟有关?   “这位小友,”妖修再次转向陆续,“把你的剑拿出来让大家看看,这样你师伯也不会再怀疑你。”   秀林峰主配的上师伯这样的称呼?恐怕还没自己师兄厉害。   陆续暗自腹诽,虽然他是资质平庸的师门之耻,森罗剑传人无一不是绝世高手。   不是同在一个乾天宗,就能和他师门攀上关系。   陆续再次拿出一柄剑:“请众位尊者过目。”   殿内又是一阵惊呼。   凶剑无究!   这柄剑在炎天赫赫有名。此剑威力巨大,对修士修为却无要求,任何境界都能驱使。   在场好几名元婴尊者都想为自己的爱徒或者爱侣寻求,没想到竟然在陆续手上。   又是绝尘道君的神剑,又是无究……   大殿中看向陆续的目光更加意味深长。   “林德元,这下你还有什么想说的?”烈地峰主冷声嗤嘲。   无究的剑痕,也和四人身上的伤口对不上。   “他还有另外的剑。太清谷和山永镇,不少弟子见过他使剑,并非绝尘的剑,也不是无究。”秀林峰主语气咄咄,转向和陆续同去山永的乾天弟子,“你们说,是不是。”   一秀林峰内门答道:“陆师弟在山永幻阵和妖兽打斗之时,用的确实不是这两柄剑。”   他仔细回想了片刻,当时陆续拿的剑很不起眼,他根本毫无印象。   但绝不是这两柄一见就令人惊叹的神剑。   在秀林峰主凶狠的目光逼问下,好几个乾天弟子接连点头,证明陆续此前用的是一把平平无奇的长剑。   “听到了吗?”秀林峰主冷笑,“你当时明明用的别的剑,为何故意遮遮掩掩。”   陆续心道:剑一拿出来,一切不都完了吗。   他只想着糊弄几个妖修,忘了在场还有九个见过他用剑的同门。   这下真的糟了。   秀林峰主将了他一军。方才的一切,反倒弄巧成拙。   “不敢拿出来是不是?”秀林峰主之前仅是怀疑,现在几乎肯定,陆续就是杀死刘漳的人。   他的佩剑必定和四人身上的伤口吻合。   “陆小友,把你平常用的剑,拿出来给大家看看吧。”   无论对方是不是杀害自己徒弟的凶手,妖修也满心好奇,这人有着两把绝世神兵不用,只用一把普通的剑?   其他元婴也饶有兴致地等着陆续拿出佩剑。他们一定得看看那把剑究竟长什么样。   陆续半藏在大袖中的手,紧紧捏成了拳。   如今他骑虎难下,该怎么办?   事情一旦败露,陵源峰和秀林峰的争斗在所难免。   妖门一方,更不知要牵扯进来多少元婴修士。   “哎呀。”一声略带中性的嗓音装腔作势道,“本座方才想起,在山永镇的时候处置过几个对本座不敬的修士。和那几个人有点像。”   凌承泽张狂轻笑:“那几个人,可能是本座杀的。”   星炎魔君手下冤魂无数,哪会去特意关注几只蝼蚁的长相。   “至于剑,随手扔了。”   大殿内忽然一阵穿堂风吹过,香炉中直上的青烟被吹得东摇西晃,形似一只只张牙舞爪的鬼影。   风声低啸,殿内鸦雀无声。暖腻醇厚的熏香也拢上一层幽寒冷味。   刘漳和三名妖修不可能是星炎魔君所杀。   可魔君这句话一出口,让别人怎么接?   几个元婴妖修面面相觑,随后看向妖王。   他们的弟子被乾天宗一金丹修士所杀,还能找人要说法。   若是星炎魔君所为……星炎境界高深,他们不是对手。   “承泽,”妖王长相文雅,说话也轻言细语,“那几个身上有好几道伤口的散修,才是你杀的。他们应是你魔门中人。”   “我族中三名弟子身上的伤口,不是你的剑法所致。”   大殿中又是一阵沉默。   作者有话要说:   误会小剧场   1.   别人的剧本:主角寻找躲在人群里的凶手。   陆续的师尊文学:他是凶手,躲在人群里不让人找到。   2.   陆续两把神剑在身,除此之外,还有各种法宝丹药。   整一个行走的宝物库,炎天界最强二世祖。 第080章 真凶(三)   星炎魔君的谎话被妖王一语戳穿, 不服气道:“你怎么知道我刺不出这样的伤口?本座剑法精妙,什么样的招式不会。”   好几个曾见过星炎出手的元婴偷偷朝他翻了个白眼。   事实明明南边的风摆在眼前,那几个伪装成道门散修的魔修, 身上伤口和死亡的妖修全然不同。   妖王温雅一笑:“那你用这样的剑招杀个人给我看看。”   他随意朝一众金丹修士看去, 似乎在挑选不幸的祭品。   众修士被这道温柔如水的目光盯出湿襟冷汗。   “我说是我杀的,就是我杀的。”星炎魔君瞥了一眼妖王,又将目光转向几名妖修,高昂着下颌神色倨傲:“你们想报仇?尽管来找本座, 随时奉陪。”   陆续长相倾绝天下,对他见色起意的元婴不在少数,只是碍于绝尘道君的高深修为不敢打他主意。   星炎魔君此时倾力相护, 瞬时引起众人无限遐想。   看向陆续的眼光又多添了好几层意味深长。   虽然魔君口口声声说着自己杀了妖修, 这漫不经心的胡说八道没有任何人会相信。   反而让众人都开始怀疑, 那四人确为陆续所杀。   秀林峰主不打算再理睬满嘴疯言疯语的魔修, 再一次紧逼陆续:“把你的剑拿出来让各位尊者看看。”   “秀林峰主。”温声雅调如春风化雨般侵润心魄, 又带着让人无路可逃的天威。   一直静默不语, 悠然轻笑的绝尘道君此时终于开口。   “本座记得, 以前曾说过, 即便真是我的阿续杀了你徒弟,他只能认命。这一点你也一样。”   俊雅凤目微微一挑, 眼中笑意瞬时淬上令人心惊胆颤的锋锐幽光。   绝尘道君斜睨了妖修一眼,高雅尊贵中带着恰到好处的目中无人。   随即又起身转向陆续, 温柔缱绻地挑起几缕青丝, 绕在指尖把玩。   “阿续, 站这么久一定累了。走吧, 为师陪你回房休息。”   “绝尘, 你!你欺人太甚!”秀林峰主怒火攻心, 脸色瞬时绛红一片。   他修为不如对方,平日只得礼让三分。   然而他好歹也是个元婴剑修,不仅爱徒被陆续所杀,自己还在众多元婴面前被绝尘拂了颜面,不争一口气,往后如何在乾天宗,在炎天界立足。   他看向几位妖修,打算联合他们,一起逼迫绝尘交人。   今日即便同绝尘动手,也一定要让陆续给自己爱徒偿命!   几位妖修神色有些犹豫。   被人看轻心中当然不忿,可惜绝尘实力强悍,他们没有胜算,不敢轻易动手。   “师兄,你带小曲儿回房。”方休持剑在手,森寒目光闪过残忍笑意。   林德元一直对陆续紧紧相逼,他早就想动手。如今这情况,他求之不得。   秦时也站起身,装模作样的谦谦有礼中,全是气势森然的咄咄逼人:“晚辈愿代师弟领教几位前辈高招。”   大殿内罡风四起,烟雾缭绕出气氛凝重的剑拔弩张。   乾天宗主急忙起身劝解:“方休,德元,莫要一时冲动,伤了同门情谊。”   丹霞峰主更是走出几步,靠近秀林峰主:“大家这么多年旧识,有什么事等回乾天宗再说。你们要是在外边打起来,像什么话。这么多人看着呢。”   几位峰主纷纷出言相劝。   苍梧掌门和道门元婴也朝妖修劝道:大家有事坐下谈。   将尸体运到天鸿派的人,目的就是想引发妖门和道门不和。大家千万冷静,不要轻易中了别人的诡计。   几个妖修元婴迟疑不定看向妖王,等着看他怎么说。   方休和林德元不为所动,冷冷对视,形势一触即发。   丹霞峰主神色焦急,又扭头朝寰天道君:“寰天,你也说点什么。”   凤鸣峰主已仙逝,此时能劝住几人的,恐怕只有他了。   “说什么?”寰天道君以手撑头斜靠椅背,狂傲笑道:“从今日起,乾天宗没有秀林峰了?”   乾天峰主们惊得目瞪口呆。丹霞峰主让他劝架,不是让他添柴拱火。   但寰天的态度已然明确,他和绝尘是挚友,理所当然站在陵源峰这一边。   秀林峰主的道行本就比不上绝尘,更别说方休,秦时,再加一个寰天。   他的脸色由红转白,又由白转青。   他当了几百年的秀林峰主,权势滔天彷如一国君主。即便离了秀林峰,炎天修士也要敬他三分。   他已很久没有受过这等奇耻大辱,这口气他咽不下去。   可如今势单力孤,不是这几人的对手。   他恨恨看了陆续一眼,又将目光转向妖王。   为今之计,只有说服妖修和他联手,才有可能同绝尘一战。   一道灼如烈火的修长背影霎时出现在妖王案桌前,挡住了秀林峰主所有的视线。   星炎魔君将茶杯嘭的一声狠重放在桌上。淌出几滴清润水声,彷如阴阳怪气的嗤嘲。   “老妖怪,”略显中性的笑音带着极为熟络的语气,“坐着喝你的茶。过段时间请你喝喜酒。”   秀林峰主看不见妖王的表情。几个元婴妖修神情虽无奈,却不再犹豫。   妖王不会为了三个金丹妖修,得罪几个道行高深的道修和魔修。   “好,好,”林德元笑声凄厉,眼中闪过疯狂的血光,“我打不过你们,今日只能认栽。”   “陆续,我就问一句,你为何要杀刘漳?!”   冷润嗓音语调平淡:“他先朝我动手。”   “胡说八道!你这样低微的修为,要不是用了绝尘给的法宝暗中偷袭,刘漳怎么可能命丧你手!”   陆续无奈微叹。他就猜到,实话实说一定没人信。   刘漳惧怕师尊的法宝,用了抑制灵气的禁制,以为用剑意就能将他杀掉。   可惜刘漳学艺不精,低估了他又高估了自己。   “你那废物徒弟怎么可能打的过他。”方休此前在太清谷就听柳长寄说过,陆续天赋异禀。后来在欧阳家终于明白他指的是何意。   他不喜欢陆续用剑,那绮丽凄绝的剑境只会让他心疼不已。   往后陆续不需要再用剑,他会无微不至将深爱之人照顾好。   他本就对林德元起了杀心,此时听到陆续之言,不禁勃然大怒。   刘漳竟然敢对陆续动手,废物徒弟死了,废物师父今日也必须死在他的剑下。   柳长寄说的对,今日过后,乾天宗再没有什么秀林峰。   “林德元,老子给你一刻钟的时间交代遗言……”   方休话还没说完,一道蛮横剑气已越过他,裹挟着斩星辰断天河的强烈威压,以逐风追电之势朝林德元急袭而去。   巨大的剑意虚影仿佛能斩断天地间的一切,凶悍的戾气让殿中的元婴修士也不禁心神大颤。   “唉,唉!”少顷后,众人回过神,丹霞峰主又惊又叹,“寰天怎么突然就动手了?”   他焦急扫过几位峰主:“谁去阻止他们?大家有事好好说,大打出手像什么话。”   别派元婴在一旁围观了整个过程,都认为即便乾天宗闹内讧,也该方休和林德元交手。   谁能想到一直悠懒靠坐,看似漠不关心的寰天突然发难。   他和林德元早有嫌隙?还是他也和绝尘那个瑰姿绝世的徒弟有过巫山云雨?   众人瞬时浮想联翩,别有深意的目光一部分投向乾天宗主,一部分投向陆续。   乾天宗主脸色擦黑。   乾天十二峰表面上平起平坐,陵源峰和寰天峰仗着修为高强,从未将其余各峰放在眼里。   寰天更是独断专横说一不二,俨然自己才是乾天宗主。   平日在宗内遇到意见不合,他这个宗主为了顾全大局,只得忍气吞声。   如今有这么多外人在场,寰天也毫无顾忌地说打就打,即便心里清楚自己有名无实,各派掌权者暗含嘲笑的目光仍然令他大为不快。   他看向其他几位峰主:“快去把二人拦下。”   宗门不合,权势争斗,各派都有。   众目睽睽之下大打出手,事关整个乾天宗的颜面,大部分峰主也觉不妥。   问缘和烈地等几位峰主起身,打算先将二人隔开,一切事情都等回了乾元山再说。   绝尘道君温雅一笑:“熙宁。”   “老子知道,用得着你说。”方休将剑往地上一插,眼中闪过凶残锋光,“今天谁敢帮林德元,就和他一起死。”   乾天峰主们顿时大惊。   绝尘有多喜爱这个二徒弟,乾天宗无人不知。   刘漳也是林德元爱徒,林德元一直为他身死一事耿耿于怀。   大家心知肚明,绝尘和林德元之间必不能善了。   但方休此举未免太目中无人。   平时就有几位峰主看不惯陵源峰和寰天峰的张狂无忌。此时当着那么多别派修士的面被人看轻,心中瞬时火起。   “哎呀!哎呀!”老好人丹霞峰主望着剑拔弩张的几人焦头烂额。   大家的本意是劝架,怎么这几人也快要打起来了。   他不住劝道:“有话好说,有话好说。”却毫无成效。   陆续站在一旁,心中五味杂陈。   是他惹出的这场祸事。   师尊对他千般纵容万般宠溺,不愿让他受一点委屈。   他却老给师尊添麻烦。   他担心这事会引发陵源和秀林两峰不和,一直缄默于口。   没想到今日东窗事发,一把火直接烧到整个乾天宗。   在师尊的溺爱之下,他这只小弱鸡,从飞扬跋扈,横行乾天宗的二世祖,晋阶成了狗仗人势,横行整个炎天界的二世祖。   “乾天宗的各位道友,你们可别忘了,此事有人故意为之,就为了造成同门相残的局面。”一元婴出言提醒,“如今你们已经完完全全中了他的诡计。”   不光乾天宗,另有几派也类似陆续和刘漳同门相残的状况。   只不过他们打算回宗派后关起门来解决,并未像秀林峰主那样,为了借助妖修的势力,非要在大庭广众之下将事情闹大。   可惜秀林峰主的目的未能达到,反而弄巧成拙将自己逼入绝境。   “有人故意将尸体藏了一年多,等到天璇大会时才将他们曝露于众人眼前。这个诡计蓄谋已久,此人心思歹毒,大家不要明知是坑还往里跳。”   几十具尸体被不明身份的傀儡运来之时,就有不少人想到后果。   这并非阴谋,这是明火执杖的阳谋。   妖王沉着冷静,没有上钩。乾天宗的人却没压住火气,上钩了。   方休不以为然,冷声嗤笑。他才不在乎乾天宗怎么样。   陵源能以此为契机脱离乾天宗,重新成为当年威震八荒的森罗剑派,他求之不得。   乾天宗靠着陵源峰这一魔门道统,才从一个三流宗派跃居为道门魁首,如今却以名门正派自居。   只有闻风这样道貌岸然的伪君子才喜欢这个地方,他这个绝世魔头早就看不下去。   他更加恣意轻狂朝乾天几位峰主挑衅道:“到底打不打?”   几个元婴除了说几句“方休,你不要欺人太甚”之外,不敢同他动手。   至死方休凶名在外,他们也怕。   旁边还有神色悠闲的绝尘和秦时。真动起手,即便他们人多,也非这三人对手。   寰天道君同样没给几位峰主思考的时间。   秀林峰主根本不是他的对手,未到一时三刻,两人已经高下立判。   林德元没料到寰天当真一点也不顾念多年同门的香火情,剑剑凶蛮,威势狠戾要取他性命。   更没料到,他好歹也是元婴中阶的剑修,战力在炎天名列前茅,此时竟被寰天打得毫无还手之力。   本以为自己只略逊于对方,拼尽全力也可勉强一战,谁知境界差别如此之大,彷如隔着难以逾越的深渊沟壑。   他此时已想服软认输,不再追究陆续杀刘漳一事。   然而对方步步紧逼,他只能全神贯注应对,根本没有分心说话的机会。   寰天真有此打算:从今日起,乾天再无秀林峰。   认输赔罪,从此低眉顺眼,不再招惹寰天和绝尘的打算落了空,林德元心知自己此生再难回秀林峰。   往后做不成权势显赫的大宗派峰主,心中当然不甘不愿,然而生死存亡之际,已顾不上半生经营,他只得心中掐诀,化作一缕青烟遁逃而去。   方休破口大骂:“柳长寄你这个废物。”竟然让林德元跑了。   不仅寰天道君,在场所有修士皆是一脸错愕。   林德元几百年前就已是元婴尊者,乾天宗的一峰之主。名气虽不如剑尊寰天,也是炎天界有头有脸的人物。   打不过晚生数百年的后辈并不可耻,在场的元婴没人敢说自己能胜过这几个半步化神。   但林德元竟然毫无一点傲骨,就这么灰头土脸,一声不吭地逃之夭夭。说出去,简直贻笑大方。   往后他的脸要往哪儿搁?   哭笑不得的局面,令苍梧派大殿寂静一片。   乾天峰主们更是不知该作何感想。乾天十二峰,往后只有十峰了。   过了半晌,苍梧掌门清咳几声:“既然此事已了,各位道友可让门下弟子领走尸体,带回门派好生安葬。”   “观武阁内还有不少道友等着此事的结果,道友们处理完派中琐事,不妨继续前往观武阁赴宴。”   他又朝之前并未受邀的天鸿派掌门朝:“天鸿道友既然已经来了我苍梧派,也请和众位道友同上高楼。”   天鸿掌门欣然接受。他得意洋洋瞥了鸿山派掌门一眼,仿佛自己的新门派已经得到各派承认。   他这个三流门派掌门的身份瞬间得到提高,已经能参加三宗四门十二派的掌权者出席的昌隆盛宴。   别派修士也极有默契的不再提及乾天宗内讧之事。   吩咐弟子领走门中修士尸体后,尊者们三三两两出了苍梧派正殿。   陆续跟着绝尘道君出了大殿,穿过广场走上山道后,朝他抬手行礼:“师尊洪恩,弟子今生永佩,万劫不忘。”   随后又朝师叔,师兄和寰天道君一一谢过。   风撼松林光涌澎湃。陆续觉着这阵山风特别阴寒。   几人立在原地,哑口无言。   陆续的态度毕恭毕敬,作为弟子后辈无可挑剔。   可这非但不能令人高兴,反让人燃起一股被棉花堵了心口的烦闷气躁。   寰天道君讥诮道:“道心稳固,六根清净。”   也不知是在嘲笑陆续无知无觉的不解风情,还是嘲笑自己水中捞月的无悔痴心。   “阿续,”绝尘道君心中的恼怒不比任何人少,他竭力压抑住想将人强行侵占的暴戾情念,似笑非笑道:“为师有个求而不得的心愿,只有你能帮忙达成。这个忙你可愿意帮?”   陆续心底沉下一缕大事不妙的心惊预感,师尊这语气,准是又要调戏他寻开心。   果不其然,下一息对方道:“为师缺一个可以身魂双修,共同参研乾坤大道的道侣。你可愿意?”   陆续:“……”   虽看不见自己现在的表情,但他能想到,此时呆若木鸡,仓皇无措的傻愣模样一定很好笑。   他定了定神,表面镇定内心慌张地回答了这一送命题:“师尊乃当世豪杰,人中龙凤,必然很快就能遇上一位两情相悦的绝代佳人,陪师尊共同参悟天道。”   方休和柳长寄怔了片刻,随即幸灾乐祸哈哈狂笑起来。   秦时也别过头,嘴角难以自抑微微上翘。   机关算尽,厚颜无耻的闻风,在感情淡漠,不通情爱的顽石面前也只能处处碰壁。   陆续对他的崇敬近乎盲目,但越是如此,越不可能理解他的相思情衷。   星炎魔君和妖王走在几人后面。   凌承泽本打算介绍陆续和妖王认识,几人的对话被长风隐隐约约传到二人耳边。   妖王温吞轻笑:“承泽,你这杯喜酒,我恐怕很难喝到。”   凌承泽眉飞色舞的得意神色瞬时一沉。   陆续周围群狼环伺,自己却浑然不觉。   他一定得尽快将陆续带离陵源峰这个藏污纳垢之所。   火红身影大步流星上前,走到陆续身边。   凌承泽刚打算朝闻风这个无耻之徒破口大骂几句,话音刚涌上喉间,心念骤然一动。   绝世大能对天道和危机的感知远超常人。几个半步化神都瞬时察觉出一股剧烈的灵力突变。   陆续正暗自咬牙,将几人对他的嘲笑一笔一划记在心里,忽然后腰被人揽过,还未回过神,已被师尊打横抱起,瞬间飞跃到十丈之外。   什么情况?!   一头雾水的疑惑很快得到了答案。不过弹指须臾,天地风云骤变。   青蓝如练的万里碧空霎时漆黑一片,黑云压顶狂澜四起,暴雨倾盆电闪雷鸣。   一道巨大闪电如一把毁天灭地的巨剑,从天空破云而下。陆续方才站的那一片地,被天雷劈出一个漆黑深坑。地火熊燃,周围瞬时烈焰冲天。   不止他们站的地方,陆续在高空晃眼一看,目之所及处,遍地是如剑雨般直击而下的烈火轰雷。   响彻行云的雷霆混合着鬼哭狼嚎的惨叫声,哀鸣声,钟灵毓秀的苍梧山,瞬间变成血流漂杵的人间地狱。   这天雷的威力,比他当初破境渡劫强了百倍有余。若非师尊救了他,小弱鸡此时已被天雷劈成小烤鸡。   陆续后背出了一身冷汗,心有戚戚问道:“师尊,这是怎么回事?”   温雅秀眉微微一蹙,绝尘道君紧抱怀中人,再次闪身避过一道星流霆击的天震,低声喃道:“护山大阵?”   方休一边躲避雷霆,一边飞跃至绝尘道君旁边,大声怒骂:“苍梧派在搞什么鬼?!把护山大阵开启,想置所有人于死地?”   陆续大为疑惑:“护山大阵不是抵御外敌的吗?”   说话时,绝尘道君又迅速闪身躲过一道巨雷,他差点咬到舌头。   “这是护山法阵的最后一层防御。若遇门派被人攻陷,将此阵开启,阵法会毁尽阵中一切。”星炎魔君和寰天道君,妖王,秦时几人也汇集至一处。   “这是门派被人占领后,鱼死网破之举。”   道理是懂了。可苍梧派好端端的,未有敌人来袭,更没被敌人占领,开启护山大阵做什么?   ……不对。   看着整座苍梧山血流成河,尸横遍野的悚然景象,陆续霎时冷寒湿襟。   苍梧派正在举行天璇泡泡呀大会,炎天修士云集于此。   今日更有人搬出藏了一年的几十具尸体,借着此事招来一些原本没来苍梧的元婴。   ——有人要借着苍梧派的护山大阵,将鳞集在此的炎天修士一网打尽。   如此处心积虑的大规模屠杀,别说陆续,几个绝世大能都未曾料到。   苍梧派曾是道门第一大派,即便现在被三宗超越,千年大派依旧底蕴深厚。   护山大阵的威力,远非其他门派可比。   一旦开启,空间锁闭,阵法威能连元婴修士也难以逃离。   正适合用来关门打狗,对付齐聚一堂的几十位元婴。   想通其中关窍,几位绝世大能的脸色也极为罕见的微微一变。   作者有话要说:   误会小剧场   1.   陆续:是刘漳先朝我动的手。   秀林峰主:不信。   陆续叹气,他就知道是这样。   师尊&师叔&柳长寄:秀林峰没了。   2.   师尊霸总真的很少亲自动手。心机!   3.   师尊(疯狂暗示):我缺一个道侣。   陆续:我师尊这么优秀,一定能找一个绝代佳人。   师尊:无话可说。遇到一根木头就真的没办法。   4.   众人幸灾乐祸嘲笑闻风。   陆续:他们又在笑我什么???不管,先记在小本子上。 第081章 傀儡   “先找个安全的地方暂避。”魔君和妖王一边躲避天雷, 一边心算法阵宫位。   过了大半晌凌承泽才道:“正东方向十里,有个阵点,那处不会遭到风雷攻击。”   几个大能速即朝他所说方向飞跃而去。   陆续被绝尘道君紧紧抱着, 在心中默数, 倘若没有师尊相护,他被轰成烤鸡的次数。   阵点处有一座偏殿,里面已经躲了一些修士。   陆续进去后没多久,又有人接二连三逃到此处。   无论元婴还是金丹, 大多伤痕累累,完好无损躲过大阵攻击的修士没有几个。   不少人低声咒骂,何人心思如此歹毒, 竟打算将十万修士尽数屠戮。这是整个炎天修真界的一场浩劫。   又过一会, 进来一位披头散发, 灰头土脸的元婴, 身后跟着几位同样狼狈不堪的修士。   陆续掠视几人一眼, 蓦然一惊。   苍梧掌门?!   他后面跟着几位元婴尊者, 还有几位高阶金丹修士, 都是苍梧弟子。   殿中几位元婴修士见了他, 即刻冲上前去大声质问,究竟怎么一回事。   苍梧掌门愁眉苦脸, 连声朝众人解释:他这个苍梧掌门都不知道,究竟何人开启了护山大阵。   他同数十位元婴道友一同前往观武阁, 刚走到楼下, 就遇上大阵开启, 天地突变。   他们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才逃到此处, 一路上见到不少道友实力不济, 未能躲过大阵攻击, 不幸身陨。   此刻他心中的震惊和惧怕,更甚外人。   “护山大阵平日由戒律堂堂主管理,我在苍梧派待了几百年,从弟子做到掌门,也未见过这层最后的防御开启。”苍梧掌门又惊又怒又无奈,“不知戒律堂究竟发生了什么变故。”   最后一层阵法一旦打开,阵中所有人都会遭遇大阵攻击,苍梧派自己人也不能幸免。   如今苍梧山血流成河,火光冲天,门派万年基业就这么毁于一旦。   这事绝非他所为,身为掌门,他比谁都伤痛欲绝。   苍梧掌门声泪俱下,灰头土脸的惨样,旁人很难不信。   有人道:“事已至此,多说无益。当务之急,须得尽快关闭护山法阵。苍梧道兄,这法阵你不知何人开启,如何关闭你总知道吧。”   苍梧掌门擦了擦脸上的泪水和汗水,沾满尘土的脸上更是污脏一片:“大阵的阵眼在戒律堂内,开闭都需得前往戒律堂。”   “戒律堂在据此二十里外的后山……”   话音戛然而止。偏殿中交头接耳的议论和伤痛难忍的呻/吟都霎然停止。   殿内鸦雀无声,只有殿外穿云裂石的雷震,一击一击令人胆颤心惊。   大家好不容易才躲过雷击,逃入这处安全地点。几里路就已遍体鳞伤去了半条命。   去往戒律堂的路上危险重重,一道雷击罡风没避过,就可能殒命。   此时此刻,谁敢离开这处避难所,前往戒律堂?   可不关闭护山大阵,他们就会一直被困于此。   有人不死心,咬牙问道:“除此之外,没有别的方法?等到支撑大阵的灵力减弱,阵法自行关闭,需要多久?”   苍梧掌门叹气摇头,潸然泪下。   苍梧派鼎盛一时,当年何等荣耀。即便现在落于人后,前代祖师留下的护山大阵也无其他门派可以超越。   他曾以大派的浓厚底蕴为傲,如今又因此悲伤。   护山大阵布置巧妙,借用天地灵气。无人前去戒律堂将其关闭,即便等上千百年,阵中罡风雷霆也不会停止。   众人心中无不心凉。他们暂时逃过一劫,又被困在这三丈不到的方寸之地。   难不成,大家一同困在此处闭关悟道,等哪日有道友修为大增,再前往戒律堂将他们解救出去?   一些人将目光移到了绝尘道君等人身上。   厅内众人皆蓬头垢面,只有他们几人依旧仙气飘荡纤尘不染,气定神闲。   “几位道友,”苍梧掌门又擦了一次额头冷汗,向连同魔君和妖王在内的七人恭敬行礼,“不知几位道友可有方法前往戒律堂?”   见几人笑而不答,他晓以大义:苍梧派内十万修士,生死存亡之时,命悬一线之间,此事关乎整个炎天。   修士中也不乏乾天宗,陵源峰和寰天峰的上千弟子。护山大阵能尽快关闭,他们仍有生存的希望。   何况大阵开启时空间锁闭,任何人都无法离开。不将阵法关闭,几位道友也会一直被困此处。   谁都知晓,一旦踏出这个阵位,就会遭到罡风天雷的猛烈攻击。一旦闪避不及,即便元婴也会陨落阵中。   若有人能安全行至戒律堂,只可能是这几位元婴尊者中也出类拔萃的人物。他们是苍梧派内所有修士的唯一希望。   只有他们冒险前去阵眼处,十万修士才能逃过此次大劫。   陆续眉头微微一皱。   大厅内连同苍梧掌门在内有十多位元婴,只想着让师尊他们出去冒险,自己在安全之处等待。   要是他自己,就一屁股在这里坐下,随便别人怎么说怎么求,绝不离开。   看谁熬得过谁。   无非就是被困于此,哪怕千秋万载,也比出去之后一不小心受伤甚至殒命强。   他没有利民济世之才,更无利物济人之德。   苍梧派内的修士和他虽无仇怨,也无恩义,是死是活各安天命。   只是不知师尊作何考量。   师尊心怀天下兼济苍生,出门游历之时,路遇不平必然拔刀相助。   他也是陵源峰主,恐怕很难忍心眼睁睁看着门下弟子死于非命。   苍梧掌门那一番话,处处戳人心肺。   果不其然,绝尘道君优雅一笑,思忖不过片刻,便向苍梧掌门问明戒律堂具体方位和关闭护山大阵之法。   “师尊,”陆续急忙出言阻止,“外面凶险。”   温声雅言轻轻一笑:“阿续是在担心为师?”   “小曲儿,没什么可担心的。”方休插入二人之间,轻嘲道,“我们进来的时候你也见到,这法阵的攻击好躲得很,不费半点力气。”   陆续:“……”   恕他眼拙没瞧出来。那些攻势迅猛的雷震,他恐怕一击都很难躲掉。   秦时和寰天道君也轻笑几声,似是嘲笑他夏虫语冰,凡夫语道。   凌承泽更是语出狂妄:“这些天雷闭着眼睛都能躲。半步化神的境界远非那些凑数的元婴修士可比……”   陆续心中默念出他下一句话:“等你境界到了就会知道。”   好吧,是他这只蝼蚁以管窥天,妄自揣测大能们境界。   只有斯文清秀,全无一点王者之气的妖王会说人话,不带任何嘲讽意味温柔解释:   护山大阵的攻击对别的元婴修士来说凶险万分,伤不到那几人半分。   妖王也不想和这群蓬头垢面满身血污,又脏又臭的道修挤在这么小的房间里。满屋血腥熏得他喘不过气。   既然已经知道如何关闭法阵,自是要即刻离开。   再待下去他可能会被臭味熏死。   陆续面无表情朝几位大能行礼:弟子在此处恭候佳音。   话音一落,倏然感觉几人看他的目光不对劲。   ……不是,……他也得去?!   “我的阿续当然要陪我同行,怎么能和这群人待在一起。”   绝尘道君话还未说完,已如来时一样,将他打横抱起,身影一闪便如流光飞霜,御风而行飞出大厅。   方休心中暗骂:闻风这个心机深沉的无耻之徒!他慢了半步,又被对方抢了先。   骂完后也纵身一跃,飞速跟上。   一离开阵点,雷火便如从天而降的剑雨,电光火石迅猛袭来。   罡风在耳边呼啸,陆续感觉好几道电光雷霆都和他擦身而过,凶险万分。   好在次次都有惊无险。   师尊和几位大能神色悠闲身法灵动,确实游刃有余。   他蓦然缓过气,放下忐忑不已的心。只是仍然想不通,他跟着去究竟有何意义。   苍梧山依旧火光冲天,哀鸿片野。   放眼一望,地上横七竖八全是尸骸。尸山血海中,有数以万计的人左躲右闪,竭力求生。   陆续微微皱眉:不知薛松雨怎么样了?希望她能平安无事。   几位大能很快来到后山戒律堂。   一座大殿半掩于青翠山林之间。此处为阵眼所在,雷击只在附近,殿中也是一处安全场所。   苍梧掌门曾言:“戒律堂是苍梧禁地,平常都有修为高深的弟子重兵把守,进出不易。”   “有人擅自开启护山大阵,戒律堂内必然出了重大变故。望几位道友千万小心。”   为了便于几人通行,苍梧掌门将掌门印交予绝尘道君。   可惜他们似乎用不到。   即便戒律堂内不会遭受阵法攻击,同样一片血海尸山。   把守戒律堂的弟子已被人悉数诛杀,大殿周围死寂一片。   妖王动作轻柔捏住自己高挺的鼻子:“这味道,应该是今日早上死的。有人悄悄杀死他们,然后入殿开启法阵。”   陆续疑惑看了他一眼,妖王的原形是狗?狼?狐狸?   他更疑惑:“苍梧派出了叛徒?亦或别派修士所为?”   “如今炎天修士云集于此,除非见到本人,难有定论。”绝尘道君朝他答疑解惑,“但各派的大阵权柄和开启之法,都在特定之人手中,外人很难知晓。”   “为师也是方才听苍梧掌门说了之后,才知道阵眼所在,以及如何开闭。”   陆续瞬时了然。   正如陵源峰的护山法阵,他知道权柄在师尊手中,师尊有事离峰,会交由师叔或者师兄掌管。   法阵具体如何开启,又是如何布置,阵眼宫位在哪,他一概不知。   更别说整个乾天宗的护山大阵,由宗主亲自管理?还是交由他的亲信?阵眼在何处?   不是地位非凡的人,不可能知晓这些宗派的机密事宜。   即便是外派的人所为,必然有人里通外敌。   几人绕开横七竖八的尸骸,进入戒律堂。走道门窗紧闭,四下一片漆黑,由于无风,血腥味积郁难散。   陆续都感觉腥臭味熏得鼻子难受,也不知妖王这种嗅觉灵敏的人此刻是何感受。   符火燃起,照出走廊上的光景。与外面相同,隔个三五步,就有一具守卫弟子的尸体。   细长走道上,气氛阴森诡异。   没走几步,一种奇怪声响从黑暗的走道尽头传来。像是金石的细微碰撞。   陆续召唤出长剑,持剑在手小心防备。   “这就是那把剑?”妖王轻声一笑。   凌承泽一把拉过他的手,细细观看。   “真就一把普通长剑?!”   几个时辰之前,秀林峰主不断紧逼,要陆续在众人面前亮出他的剑,同刘漳脖颈上的剑痕做比对。   所有人都很好奇,陆续当时用的剑究竟长什么样。   凌承泽也不例外,他甚至没见过陆续用剑的姿态。   就凭这把灵气全无的精铁长剑,攻势凌厉地将几个修士一剑毙命?   这个出手狠辣的小魔君,无论哪一点都甚合他心意。   陆续无言以对。   在这么阴森诡异,血流满地的漆黑走道上,能稍稍有点紧张感吗?   前面不知有什么东西,他们竟然还有闲心关心他的剑?!   但这柄剑杀了三个妖修。妖王不提此事,他也默不作声。   秦时嘴角微微扬起,抚上自己脖颈。   别说杀几个金丹,当初陆续还曾把这把剑架在他脖子上。   这本该是元婴修士的奇耻大辱,可他一点不觉得愤怒,身体还生出几分心甜意洽的燥热。   寰天道君也举起手臂,朝陆续轻轻一晃。   他的手腕也被这把剑伤过。陆续无意中释放剑境,划破了他的护体真气。   陆续别开头,若无其事假装失忆。   现在还能活着,全倚仗师尊对他毫无底线的纵容和爱护。   绝尘道君无奈叹笑。陆续没用他的剑,枉费了他的一片苦心。   好在这一柄剑,也是他送的。   陆续从筑基用到金丹,一直长伴在身,即便另有别的神剑,也从未想过更换。   随着几人朝走道尽头靠近,金石碰撞之声越来越响。   转过拐角,灵火光耀下,声音的来源清楚呈现于陆续眼前。   几个人影僵直站在一间房的门口,如坏掉的提线木偶一般,机械地重复着一种奇怪而扭曲的挥刀姿势。   碰撞的清脆声响,源于他们手中染血的兵器对铁门的冲力砍击。   人影似是听到脚步声,身体未动,僵硬而缓慢地以极其怪异的姿势转过脖子,渐渐露出一张画着奇怪五官的脸。   脸色苍白,有眼无珠,血红色的大嘴宛如锋锐的尖勾,一直咧到耳朵后面。   火光在歪曲的人面上映出半明半暗的陆离光影,于满地横尸的长廊上描绘出令人悚然的恐怖画卷。   “别怕。”绝尘道君温柔又霸道地将陆续的头按在自己肩窝,挡住对方视线。   陆续又好笑又无奈,又带着几分谢意与感激。   师尊对他无微不至,将他保护得太好。可他不是心灵脆弱,见点可怕场面就做噩梦的三岁小孩。   “师尊,天鸿派的人说,几个机关傀儡将尸体放在他们门口。是否同一人所为?”   方休再次暗骂闻风这只心机深沉的老狐狸,又抱着人不放,同时上前将几个铁傀儡细细查探一番。   “没有特别的记号,是随处可见,最普通的铁傀儡。”他饶有兴致地盯着扭曲恐怖的五官看了几息,“脸被故意画成这样子。这人品味不错。”   陆续只觉不可思议。方休究竟什么审美?!   这宛如吃人鬼怪的可怕笑脸,分明就是那人赤果果的嘲笑,他竟然觉得好看?   不过他几乎能确定,这是同一人,或者同一批人所为。   那人早有预谋,将山永镇的尸体藏起,故意在今天放出,一为挑起妖修和道修,以及道修内部的争端。   二为将众位元婴修士聚集在苍梧派正殿,趁众人的注意力都集中在大殿之时,偷偷跑来戒律堂开启护山大阵。   陆续将目光转向傀儡敲击的铁门:“这里面,就是开启阵法的地方?”   凌承泽点点头,当先一步,一脚踢开铁门。   房中同样窗棂紧闭,天光灰暗。   几道符火将房间照的透亮,房内所有一切纤毫毕现呈于众人眼前。   房间空旷,地板和墙壁刻满阵纹,纹路繁杂。红光沿着脉络静静流转,灵气充盈,必是护山大阵最为关键的阵眼无疑。   阵纹最中心有几圈圆环,圈中躺着一具尸身。   和走道上的弟子有所不同,他胸前插着一柄剑。   绝尘道君道:“这人似乎是苍梧的戒律堂堂主。”   连元婴修士都被杀害,做这一切的人,必然也是个元婴修士。   陆续略微惊讶,好奇问道:“师尊,能找出谋划这一切的人吗?”   秦时上前,从尸体上拔出利剑,呈于绝尘道君面前:“师尊,这是修习傀儡道的人爱用的机关剑。”   机关剑和寻常修士使用的长剑不同,上面有着各种齿轮,造型十分独特。   绝尘道君点点头:“待会拿回去给苍梧派的人看看,他们或许知道些什么。”   几人在房中查看了一圈,并未再发现别的蛛丝马迹。   “闻风,滚开点。”   探查完毕后,凌承泽朝绝尘道君不屑冷哼,又轻言细语转向陆续:“我要破坏法阵,你稍微站远一点,免得误伤。”   陆续一边退到门口,一边疑惑询问:“苍梧掌门不是说,要关闭法阵,需要……”   苍梧掌门说的法阵关闭之法有些繁琐,他不懂阵道,过耳即忘。   “那傻蛋还指望我们将法阵完好无损给他留下,苍梧派重建后,还能接着用。”凌承泽嗤笑,“想得是挺美。”   秦时朝陆续详细解释:“直接将阵眼破坏,也能停止法阵。只是这样整个大阵都会损毁,再无修复可能。”   陆续无言以对。   这几人来此处,就没人想过将法阵正常关闭,让苍梧派往后还能接着再用。   他们存心要破坏这炎天第一的护山大阵。   不过苍梧掌门自己龟缩在安全之所,让师尊以身犯险,大阵被毁也是活该。   他又退了几步。然后看着凌承泽召出一把燃着烈焰的本命神剑,朝法阵正中狠力劈下。   一道又深又长的剑痕斩断阵纹。沿着阵脉流淌的红光徐迅变淡,很快黯淡消失。   法阵损毁,效力自破。   陆续再一次受到不小的打击。   他看几人说的轻巧:破坏阵眼就行。   一个门派的护山大阵,岂是那么容易就被破坏的?   星炎魔君震天撼地的一剑,当然可以将其破坏。   换作他来,以他的修为决计破坏不了。   苍梧掌门不是没想过,有人趁机破坏法阵。但他自认为法阵坚不可摧,不怕别人搞鬼。   他也没料到,半步化神的实力竟然高至如此境界。   陆续已经不想再和这群境界高到他无法理解的大能们挤在一处。   他面无表情迅速转身,跟着早已被腥味熏得受不了的妖王一同大步流星飞奔出了戒律堂。   灭尽阵中一切的护山大阵被破,罡风雷震骤然停止。   从戒律堂出来的时候,苍梧山的压顶乌云早已散去,碧空又恢复晴朗。   只是到处浓烟滚滚,血气弥漫,哀鸿片野。   天雷虽停,后续要处理的善后事宜,堆积如山。   传讯符忽然亮起,陆续心念一动,急速掐诀查看。   是薛松雨。   她侥幸遇到一位阵修,和一群修士一同撤入了另一处不受攻击的阵位。受了点小伤,性命无碍。   大阵开启时传讯法术受限,此时才能接到讯息。   陆续蓦然松了口气,朝对方传讯报了平安。   绝尘道君几人后脚出了戒律堂,他又猝不及防被师尊揽过,须臾之间移动至苍梧派正殿。   气势恢弘的正殿房顶都被掀翻了一半,到处是残砖破瓦,满地狼藉。   元婴修士们都移步到了此处,数量比观武阁宴会场中少了一大半。   众人不停朝门人发号施令,安排门下弟子的疗伤,收尸,以及回撤。   经历一场如此巨大的浩劫,不知有多少修士在短短一个时辰之内命丧于此。   天璇大会开不成了。   陵源,寰天,魔君和妖王都有要事急待安排。   陆续低眉垂眸乖顺站在师尊身后,即便什么事都没做,也觉得有些心累。   约莫半个时辰,绝尘道君安排完门内相关事宜,吩咐秦时将机关剑拿给苍梧掌门过目。   秦时将剑轻轻一扔,机关剑便如铁钉一般牢牢深入大殿的青石地板,只剩半截露在外面。   “这是插在戒律堂主尸体上的。”   秦时话音一落,别的还话还未问出,苍梧掌门彷如白日见鬼,瞬间色变。   看来他知道始作俑者是谁。   作者有话要说:   误会小剧场   1.   陆续:外面很危险,不想师尊出去冒险。   师尊:阿续担心我,高兴。   然后陆续感受到了自己和大能之间的距离。   好想离他们远点。   2.   陆续被师尊强行组队。   真不知道自己跟着去干嘛。   3.   方休:这些铁傀儡的脸画的不错。   陆续:完全不能理解方休的审美。   然而师尊和方休,本质上是一类人。他也觉得这些恐怖鬼脸好看。 第082章 蛟龙   陆续抬起眼梢, 扫视大厅之中。   脸色瞬变的不仅苍梧掌门,还有苍梧派好几位元婴,以及几位别派的尊者。   看来这人来头不小, 认识这把剑的人还挺多。   也有许多同他一样, 不知道的。   众人此时已被秦时那看似轻巧,实则蕴含强劲灵气的一扔吸引了注意,纷纷将目光转向插在地上的剑,又转向苍梧掌门, 急切催促:“这罪恶滔天的人是谁?!”   不少元婴修士在大阵攻击中痛失爱徒爱侣,许多宗派甚至损失大批精英弟子,此时无人不想抓到真凶, 将他千刀万剐一泻心头之恨。   苍梧掌门深吸了好几口气, 才在众人怒气四溢的责问目光中, 仓惶道出几百年前的一桩旧事。   苍梧派曾鼎盛一时, 万年道统传承众多, 其中有一脉弟子, 研习机关偃术。   几百年前, 机巧堂时任堂主名为张浚安, 因和派中几位堂主意见不合,负气出走, 带领机巧堂的弟子自立门户。   “什么意见不合,苍梧道兄, 这时还藏着掖着做什么。”各派在苍梧宗伤亡惨重, 许多元婴尊者此时对苍梧掌门心怀怒气, 语气不善。   “张浚安和苍梧道兄争夺掌门之位, 输了, 于是带走一批弟子, 重新创立一个门派。”   和鸿山派与天鸿派的纠葛如出一辙。   那位知晓当年经过的元婴继续道:“苍梧道兄对此事一直耿耿于怀,后来随便找了个借口,带领门下弟子将张浚安的门派屠杀殆尽。”   他嗤嘲一笑:“苍梧道兄自以为斩尽杀绝,哪知还有漏网之鱼,如今别人回来找苍梧派报仇雪恨来了。”   这件事发生的时候,绝尘道君这一辈人还未出生,苍梧掌门事情又做的绝,并未声张,因此只有当时已是元婴的人才知道。   自立门户一事,在九重天界都不算稀奇,炎天也时有发生。   两派水火不容的多,因此屠戮满门的却鲜有听闻。   如此深仇大恨,难怪那不知是张浚安本人还是他弟子的人,隐忍几百年,处心积虑终于等到今日的机会。   陆续默默叹了口气。有冤报冤有仇报仇,有事冲苍梧派不行吗。   又是一个因为仇恨,丧心病狂的疯批,数万修士无辜命丧他手。   众人如刀般锋锐的目光将苍梧掌门盯出一身湿汗。   苍梧派几位元婴不住向众位道友赔礼道歉:他们一定找到张浚安,给整个炎天界一个交代。   “掌门!掌门不好了!”此时一个苍梧弟子跌跌撞撞跑入大厅,神色万分焦急。   “大呼小叫成何体统!”苍梧掌门憋了一肚子火,只能朝门下弟子身上发,“何事,说!”   “封印,封印,”苍梧弟子上气不接下气,“封印破裂,不知还能坚持多久!”   苍梧派的几位元婴脸色再次惨白如纸。   连不少别派尊者也同他们一样。   又怎么了?陆续大为疑惑。要不是凌承泽直接毁了护山大阵,看那几人脸色,他还以为大阵又被人开启。   “众位道友,”苍梧掌门语气低沉,愁容满面,向大家公布了一个更为可怕的消息。   陆续听得一愣一愣。不愧是曾经做过一段时间道门魁首的大派,底蕴真多。   乾天宗和苍梧派相比,宛如一个暴发户,什么底蕴,什么道统传承,通通没有。   苍梧派阵法一道十分了得,因此曾经肩负炎天界一项重任——镇压炎天界内为祸四方的大妖兽。   许多年前,有一只蛟龙被苍梧派捉拿,镇在苍梧秘境之中。   刚才毁天灭地的法阵启动,秘境也受到震动,封印因此产生裂痕。   “护山大阵开启,只是苍梧派内的修士受到影响。蛟龙冲破封印,整个炎天百亿生灵,无论仙凡,都将惨遭涂炭。”   张浚安的复仇还没完,这才是他的最终目的。   陆续实在不知该说什么好。   那蛟龙既然如此凶悍,当初抓住它的时候,为何不直接杀掉?   留着活口,等着它哪日遇到机会,挣脱封印再次为祸世间?   他这问题一问出,又遭到几位大能嘲笑。   好为人师的大能们争先恐后给他讲经传道。   “天生天养的灵物,经过几千年修行,多少都带了一点先天灵气。”   “要杀死蛟龙并非一件易事,需要多年时间。对于苍梧派来说,镇压在门派之中,比杀死它得益更多。”   “蛟龙能为苍梧山提供灵气,还可源源不断地提供炼器炼药的材料。若是死了,取之不竭的珍贵龙鳞龙血就没了。”   陆续面无表情听着,心里早就捂住了耳朵。   解释一遍就够了,即便他天资愚钝,两遍再怎么也能听懂。   用不着给他说五遍,还是同样的类容反复念叨,谁也不甘心少说一句。   就连才认识几个时辰的妖王也不时插几句,就因为他俩方才一起捏过鼻子?!   苍梧掌门朝众位道友陈述厉害,末了,又请大家紧急商议对策。   还有什么可商议的。   只能这些元婴尊者亲自去一趟秘境,封印能修补就修补,若是不能……就由大家合力将蛟龙诛杀。   无论如何,不能让它冲破封印危害世间。   有几位元婴受伤过重,不宜出战,剩下三十来人简单商定后,决定速战速决,即刻出发。   陆续用询问的眼光望向绝尘道君:他是不是又要去?   元婴修士们气势凛然地去征讨万年蛟龙,他一个刚结丹的小弱鸡,在旁边给大家摇旗呐喊助威吗?!   两方激战,刀光剑影术法横飞,尊者们灵压强劲,到时候师尊还得分心保护他。   绝尘道君扬了扬嘴,笑意温和:“我的阿续,当然要陪在为凤师身边。”   话音未落已温柔拉过清瘦手腕,像是怕人跑了。   陆续无话可说,带着几分无精打采的乖顺,跟着师尊,同一众元婴尊者进入苍梧秘境。   对于众人投在身上的怪异目光,他早就见惯不惊。即便心中不适,脸上依旧从容淡定。   好在接二连三的祸事令尊者们焦头烂额,此时也没人有多余的闲情逸致,一直盯着一个修为低微,赏心悦目的金丹修士。   秘境中还有一队负责守卫封印的苍梧弟子。   陆续稍稍松了口气,他不是一枝独秀鸡立鹤群。   炎天界战力最强的几十个元婴修士,纡尊降贵进入一个门派小秘境。秘境中的金丹妖兽别说袭击,连探头都不敢。   路上没有阻挠,一行人很快来到封印之地。   几根刻着咒文的巨大石柱围绕在地牢入口,荧光流转的强力法阵将地牢中关押的蛟龙镇压了成百上千年。   因护山大阵雷霆撼地的影响,法阵许多地方都出现了参差不齐的裂痕。   浓烈的妖气从裂缝中喷薄而出,与法阵的丝丝灵气交缠在一起,相互冲撞争夺。   即便陆续这样微末的修为,也能明显感觉,随着裂隙不断增大,漏出的妖力也在逐渐增强,法阵已渐渐被压制。   再这么下去用不了多久,蛟龙就能冲破封印。   几个元婴阵修绕着石柱走了一圈,细细观测法阵,几人商议片刻,很快得出结论。   这么多位尊者在此,修补法阵不是难事。   大家合力先将妖气压制,他们修补断裂的阵纹,只要一天时间,就能让法阵恢复如初。   苍梧掌门心中大石瞬时落地,愁苦的脸色终于有所好转。   陆续也在心中赞叹,不愧是元婴境界的阵修,只一炷香就想出了对策。   和他以前被困山永幻阵时,几天都想不出破解之法的乾天宗阵修有云泥之别。   阵修定好方位,元婴修士们依次站上,在法阵外围绕了一个圆。   准备工作很快就绪,众人开始施法,一同压制从法阵裂隙中泄露出来的妖气。   修士们成竹在胸,神色轻松。   谁料此时,异变横生。   一阵修倏然拔剑,一剑刺向站在他身旁,毫无防备的另一位阵修。   白刃穿心而过,血光飞溅,一代大能就这么无声无息的陨落。   杀了一人之后,阵修再次以迅雷之势,攻向另一个离他最近的修士。   “你疯了?!”尊者们又惊又怒,没人料到他竟在此时临阵倒戈。   “不,不是……”阵修神色仓惶,姿势极其不自然地攻向对手,“身体他,他自己在动!”   “傀儡丝!”脸色刚刚好转不过半刻的苍梧掌门再一次大惊失色,“他身上被绑了傀儡丝!”   “张浚安的傀儡丝!他现在已成张浚安的傀儡!”   张浚安不知何时,悄悄在这个阵修的身上绑了傀儡丝,就等着众人毫无防备的时候动手。   几位元婴回过神,一同出手瞬间将人制住。   然而人却未能救回来——张浚安应是早有所料,只打算偷袭出手。   傀儡被人挟制,脖颈间的精丝立刻紧缩,将傀儡割喉。   两人殒命,一人重伤,修士们骤然乱成一团。   一元婴厉声质问苍梧掌门:“傀儡丝可以操纵的距离有多远?张浚安此时躲在附近,还是在秘境之外?”   苍梧掌门支支吾吾答不上来,只犹豫不定地说着:距他最后一次见对方,已经过了好几百年,如今张浚安什么境界,他也不知。   但张浚安天赋过人,不可用常理推断,想必在秘境之外,也能隔着界壁操控傀儡。   陆续见过戒律堂的惨状。   虽没见到张浚安,但直觉他远强于苍梧掌门。   张浚安的所作所为,他无法赞同,却不得不感叹一句,他的手段确实了得。   环环相扣的诡计,将炎天界所有元婴尊者都玩弄于股掌之间。   “我们现在怎么办?”一元婴看向仅剩的唯一一位阵修。   阵修皱眉:“还剩二十多位道友,压制蛟龙也绰绰有余,只是站位得稍作更改,待我重新测算……”   话还未说完,一柄银亮白刃从他背后穿透。   温热鲜血沿着剑尖一滴一滴落下,在雪青色的衣袍上开出艳丽血花。   被悄悄缠上傀儡丝的修士不止一个!   另一元婴的身体也不受自己控制,再一次趁人不备偷袭得手。   傀儡丝缠在身上一点感觉也没有?这么多元婴修士都发现不了?张浚安究竟有多厉害?   陆续正暗自腹诽,忽然一股由直觉和本能生出的危机预感令他脊背一凉。   被傀儡丝操控的修士居然径直朝他而来。   他和苍梧派的一群金丹弟子站在法阵十丈之外,元婴修士速度急如闪电,一剑扫过几位金丹,又一剑直指向他。   他下意识想举剑抵挡,手臂却僵直难动,不听自己使唤。   陆续:“……”   傀儡丝缠在身上什么感觉,此刻有了亲身体验。   ……确实发现不了。   他也不知什么时候,毫无所觉地被人设下傀儡丝。   不仅没有一点感觉,即便现在也肉/眼难见。   只能凭灵识大致感受,几根灵气凝结成不可见的细丝,绕在他右臂之上。   被操控的修士神色仓惶无措,口中说着:“不,不是我想的……”   身体却不受控制地挟持住陆续,在空中划下文字:将封印解开。   与此同时,一个传音在陆续脑中响起:小仙君,乖乖站着别动,等解除封印马上放了你。   听语气还挺和善?像在聊天,而非挟持人质。   陆续心中不住暗骂这个心理扭曲,丧心病狂的疯批。   可惜他手上缠着傀儡丝,身体不受控制,又被元婴修士挟制,只能任人摆布。   慌乱喧闹的人群骤然寂静无声。   外泄的妖气刮起一阵阵阴寒凉风,隐隐约约传出凄厉尖锐的鬼哭神嚎。   绝尘道君脸上的和煦优雅不复存在,冷声道:“熙宁,秦时。”   二人决然走向地牢入口。   “绝尘,方休,你们……”元婴们顿时大骇,陆续被挟制,这几人居然想都没想,毫不犹豫就要打破封印。   “师尊……”陆续眉梢蓦然皱起,感激和愧疚宛若决堤的潮水,波涛澎湃拍在心头,激起五味杂陈的浪花。   他这个师门之耻,老给师尊添麻烦。   “封印破坏的后果,你们难道不知?!”苍梧掌门犹犹豫豫上前几步,打算劝说和阻止,“蛟龙为祸四方,百亿生灵涂炭。”   三人置若罔闻。   寰天道君和星炎魔君各自上前一步,意味昭然:谁敢阻止,他们的剑就朝谁。   星炎魔君更是勾了勾嘴,张狂一笑:“本座还未曾见过活的蛟龙。”   不禁令人怀疑,他来秘境,是不是早有打算将蛟龙放出。   方休和秦时举起剑,两柄神剑灵气聚集,荧光萦绕,寒芒闪耀。   “等等!”眼见二人就要挥剑斩破封印,情势千钧一发。   陆续一咬牙,左手持剑,不顾不可自控的右臂,一个旋身,迅猛攻向挟制自己的元婴。   虽不知傀儡丝能不能靠自己强行挣脱,他绝不会坐以待毙,让人将他当做筹码威胁师尊。   肉/眼难见的灵气丝线骤然收紧,将一条手臂割得鲜血淋漓。   一旦气血上头,陆续对任何人都狠得下心,包括自己。   一声咔擦脆响,紧缩的灵气丝线将他右臂折断。   陆续以一个不可思议的诡异角度,身体半旋,将左手长剑刺入挟制他的元婴心口。   紧接着,又迅疾一剑,凭着敏锐直觉斩向看不见的灵丝的方向。   虽然右臂已经毫无知觉,他心有所感,自己挣脱了傀儡丝。   一切只在须臾之间。   修士们眼前景色忽然骤变,空旷的平地和眼前的石柱突然消失,自己身处一片苍茫无际的雪原。孤月高悬于目穷之处的山巅,世界只有黯淡褪色的灰白。   画面一闪而逝,快得令人难以分辨,方才所见是不是自己的错觉。   但一股莫名而生的凄怆怅惘,在心间久久徘徊不去,令人胸闷气短难以释怀。   “阿续!”   “陆续!”   绝尘道君飞身一跃,瞬间移动到陆续身边。   即便心中满是想将人紧搂入怀的冲动,却怕碰到手臂伤口,不敢有所动作。   “小曲儿,伤得重不重?!”方休又急又怒,小心翼翼查探陆续伤势,又在他周围绕了一圈,左嗅右嗅,确定没有未祛除的傀儡丝后,才稍稍放心。   陆续云淡风轻摇了摇头,示意自己除了手臂,没受其他的伤。   同时心中好奇,傀儡丝也能闻出来的吗?师叔和妖王是不是同一品种?   这傀儡丝比想象中的容易挣脱。   他本已经做了断臂,甚至断颈的决断。   幸好张浚安或许觉得他修为低微,只控制了他的右臂,并未像之前死去的阵修那样,在四肢和脖颈处都绕上灵丝。   几位大能也都同时来到他身旁。   凌承泽收敛了一贯肆意张狂的神色,温柔道:“老妖怪精通医道,让他给你疗伤,很快会好。”   随意又转身恶狠狠朝妖王:“老妖怪,下手轻点。要是敢让他疼,我就扒你手下的皮给他做靠垫。”   妖王不以为意,上前一步,文质彬彬轻声询问:“手能抬起来吗?”   陆续后退一步,恭敬拒绝:“这点小伤,我自己就能治,不必劳烦妖王殿下。”   “阿续,”绝尘道君朝他微微颔首,“让妖王给你看看。”   陆续没想到,还有能让妖王纡尊降贵给自己疗伤的一天。   妖王很快接上了断掉的骨头,又给伤口上药包扎。   没过多久,陆续就感觉手臂渐渐能被自己掌控。   火灼的疼痛和冰凉的药效交织在一起,虽非完全无痛,和方才傀儡丝割裂肌骨的痛感相比,不算什么。   等到伤口处理完毕,一旁沉默不言的寰天道君冷声道:“你就没想过这样做的后果?”   秦时同样语气不悦:“师弟,往后别再这样冲动。师尊和我会处理好一切。”   绝尘道君和方休也说了几句,叫他以后切忌不可如此莽撞行事。   陆续低眉垂首,默不作声。   他挨骂了。师尊从没对他说过重话,今日是语气最重的一次。   并非没想过后果,但他不愿因为自己受制于人,使得师尊被人威胁。   “阿续,”绝尘道君无奈一叹。陆续这样沉闷不语的神态,总让他没辙。   峻长五指温柔抚上金雕玉琢的脸颊,“你是我最心爱的珍宝,和你相比,其他都算不得什么。”   “弟子明白。”   绝尘:“……”   无话可说。陆续根本就没明白。   元婴尊者们一直在旁边等着,此时终于有人按耐不住,询问众位道友:“现在又该如何?”   绝尘等人没有破坏封印,大家暂时松了口气。   但危机并未解除,封印的裂痕仍在缓慢扩大。   三个阵修都已身陨,如何修补法阵,成了亟待解决的严重问题。   苍梧掌门只得道:“可否让我派阵道弟子一试?”   元婴们思忖片刻,为今之计,只能如此。   没了元婴阵修,只能找修为尚可的金丹高阶。   苍梧掌门和派中几位堂主商议少顷,从守阵弟子里点了几个修为最高的。   金丹阵修硬着头皮上前,以他们的灵气修补法阵,一天定然难以完成。须得尊者们多将妖气镇压一些时日。   “还等什么,”一元婴语气不耐又无奈,“开始吧。”   金丹修士开始测算剩下的尊者们如何站位,几人走到一根石柱附近,忽然齐齐举剑,一同斩向同一道裂痕。   苍梧掌门傻了眼:“你们做什么?!”   “是,是身体他自己……”几人仓惶解释。   他们身上也被缠上了傀儡丝。   方才一众元婴都已检查过自身,没再发现有人中招。   没想到张浚安在金丹修士身上也布下了傀儡丝。   他们虽对元婴造成不了威胁,但几人方才那一击,让本已开裂的缝隙再次扩大。   几个金丹和陆续一样只被绑了一处地方,在尊者们的帮助下很快挣脱了束缚。   然而此时的法阵裂痕太大,凭金丹修士的灵气已经修复不了。   一位元婴怒骂了张浚安几句,又问:“此时又该如何?”   众元婴你一言我一语:多找一些金丹阵修?炎天还有没有别的元婴阵修?让妖王和魔君请妖门和魔门的阵修?   商议半天也没个定论。   此时一人道:“依我之见,咱们一同进入地牢,将蛟龙合力诛杀,永绝后患。”   苍梧掌门急忙出言:“不可,不可!”   “有什么不可的?”星炎魔君嗤笑,“苍梧派能从蛟龙身上得到好处,我们又得不到。”   “大家出力修补封印,往后这龙血龙鳞,是不是各门各派都有份?”   这句话堵得苍梧派几位元婴哑口无言。   不光妖王和魔君,道门的许多元婴也早有此想法,只是大家都端着架子,没人先提。   如今一旦有人说出口,即刻引来众人附和。   苍梧派今日遭遇重大劫难,门派都被毁去一半。即便大家费力将封印修补,他们往后还能有能力守护封印?   张浚安诡计多端,现在也不知躲在何处。谁能保证过两天,他不会又想出什么毒计破坏封印放出蛟龙?   永绝后患才是上上之策。   在众多元婴的有理有据的逼迫下,苍梧派的人只能咬牙含泪,点头答应。   作者有话要说:   误会小剧场   1.   陆续:又被师尊强行组队。   师尊:我的阿续,自然要陪在我身边。   2.   陆续问了一个问题。   大能们争先恐后给他解释,谁少说了一句都不行。   陆续面无表情:大家都想当我师尊,烦死了。   3.   无情道的小陆对自己真的狠……   陆续:挨师尊骂了。   师尊:都快被吓死了!   ——————   周末,12点双更 第083章 蛟龙(二)   众人商定之后, 妖王朝星炎魔君道:“陆续的伤势不宜再动。我在地面上照顾他,不同你们一起下去地牢了。”   陆续自觉修为本来就弱,如今右臂又受了重伤, 跟着师尊下地牢, 非但没有任何帮助,反会再次成为他的累赘。   如妖王所说,在上面等着最好。   方休觉得妖王说的有道理,但不放心将陆续交给别人照顾。正打算说自己留下, 绝尘道君却点头同意。   老狐狸今日怎么转了性?不但让妖王给陆续疗伤,还同意他和陆续一起留下。   莫非妖王表里如一,真如外表看上去一般人畜无害?   他疑惑审视了师兄和妖王半晌, 权衡一番之后, 最终决定听闻风的。   闻风和凌承泽都放心, 想来妖王应当值得信任。   陆续恭送师尊几人进入地牢, 随后找了跟石柱靠坐着休息。   妖王走到他旁边, 一同坐下, 同他闲聊:“你的剑境真有意思。我到现在都还没缓过来。”   清艳眉梢微微一皱, 剑境?   妖王又笑问:“怎么样, 伤口还疼吗?”   陆续摇头:“多谢妖王殿下替我疗伤。殿下不必再为我费心,可以和师尊他们一同下去。”   妖王微微诧异:“你平日都是这般对人刻意疏远, 满心防备?”   陆续腹诽:他这不是对这些权贵显赫们表现出应有的尊重吗?   至于防备……自古有云,防人之心不可无, 他深以为然。能全心全意信任的只有师尊, 还有一个不在此处的薛松雨。   他扬了扬嘴角, 不置一词。   “我不擅长正面与人交手。即便下去也没多大作用。”妖王回以一笑, “那些下地牢的人, 大多都想从蛟龙身上捞点东西。”   陆续双眸微缩, 暗中审视他片刻。   自己料想的果然没错。方才那些元婴提议合力诛杀蛟龙之时,心思已经昭然若揭。   几位乾天宗的峰主一直未曾表态,师尊他们全程淡然地听着别人的决定。无论封印也好诛杀也好,他们并不是很在乎。   然而若有机会能得蛟龙身上的宝物,为何不要?   “妖王殿下难道不想从蛟龙身上得点什么?”   妖王轻笑:“承泽下去了,我还能分得什么?你们森罗剑派的人,也没一个善茬。还是留在上面安全。”   不等陆续回答,他又接着道:“蛟龙被困在这里不知多少年,早没了当年的法力。别说二十几个元婴对付起来绰绰有余,即便让它冲破封印,有承泽和你师尊师叔,已足够对付。”   “苍梧派的人境界太低,自己对付不了,便以为那头被拔了牙的猛兽还能有多厉害。你不该信他们的话,白受了这伤。”   陆续觉得妖王说话和魔君异曲同工,东一句西一句,但他的意思很明显。   蛟龙不足为惧,凌承泽早有杀它的打算,封印破不破并无多大影响。   但他并非轻信苍梧派的话,而是——蛟龙泄露出来的妖气,难道不能叫做强?!   他今日已好几次被大能们有意无意嘲笑,此时甚至担心妖王会和魔君一样,来一句:等你境界到了就能明白。   还好妖王会说人话。   妖王又换了话题:“总有贪心不足的人心怀鬼胎,不自量力。他们这样下去,也是张浚安的刻意引导。不如我们来猜猜,能活着回来的有几个。”   妖王的意思,元婴修士们会为了争夺蛟龙身上的珍贵材料,互相争斗?   若蛟龙果真不足为惧,并非没有这个可能。   陆续毫不怀疑,凌承泽和方休对谁都下得去手。   他由语言交谈,改为和妖王传音入密:“你方才说,自己不擅长和人正面交手,是不是真的?”   “妖族最擅长幻术,其次是咒术。”妖王完全不介意朝陆续暴露自己的实力,“短兵相接,我完全不是承泽的对手。”   “幻术中有一类惑心术,也被称为媚术。”妖王笑看了一眼陆续,“我对惑心术有所涉猎,要不要试试。不过可能没你厉害。”   谁他娘的问你这个。陆续实在忍不住咬牙暗骂。   他逗弄起来真这么好笑,谁都爱调戏两句?!   妖王轻笑几声:“我打不过承泽,不过寻常的元婴,应当没多大问题。”   他略微好奇:“怎么突然问这个?”   “我,刚刚才忽然想起一件事。”陆续面无表情,“一件非常重要的事。你要是战力还算厉害,我就告诉你。若是打不过他,那就算了。”   “谁?”   “张浚安。”   “想来应当无问题。”妖王会意,“你知道他躲在哪儿了?”   难怪忽然改为传音。   陆续从头到脚将妖王仔细端详。   妖王相貌斯文清秀,气质温文尔雅,说话轻言细语,完全没有一点王者的气势。   他不知对方这句“想来应当无问题”究竟靠不靠谱。   如今只有他俩在这,师尊他们不知何时返回,如此重要之事应该提醒他。   即便打不过,也应早做防备。   “我不认为张浚安能有承泽厉害。”妖王朝陆续俏皮眨了眨眼,“你告诉我,我帮你对付他。”   二人这番轻描淡写的对话,完全不像在谈论一个修为高强,城府深沉的幕后黑手。   陆续扶额:“那边站着的苍梧弟子,右数第三个。”   妖王半信半疑,铺开灵识仔细查探,过了一会有了结果。   “还真是。”他扬起嘴角,“他压制修为伪装成金丹,不是有意查探,连我都难以察觉。”   “他原本的境界应当是元婴中阶,你放心,我打的过他。”   他又好奇一问:“以你的灵识不可能识破他的伪装。怎么知道是他的?”   没想到张浚安混在一群根本没人注意的苍梧弟子当中。   不过这也很好地解释了,为何他出手又狠又准,针对道门的阵修下手,一步一步将元婴们引导至进入地牢。   张浚安曾给陆续传音。   在秘境之外,隔着界壁将他们的一举一动了若指掌,即便陆续没到元婴境界,也知这样的事连师尊都难以做到。   他不信张浚安如此神通广大。他人必然在秘境之中,距离他们不远。   刚刚回忆起来的事情,是他上午曾见过张浚安。   在苍梧派的大殿内,各派处理山永镇一事之时。   入殿没多久,他和薛松雨传完音,为了弄清楚究竟发生何事,他将殿内所有人都仔仔细细看过。   张浚安那时穿着天鸿派的道袍。   张浚安一定隐姓埋名躲藏在鸿山派内,一年多以前,和鸿山弟子一起前往山永镇。   他当时也在山永镇的幻阵里,才有可能抢在各派之前带走修士们的尸体。若他早有预谋,对一个元婴修士来说并非难事。   后来鸿山派分裂,他跟着天鸿掌门去往新的天鸿派。   将尸体放在天鸿派门口,不仅因为小门小派守卫疏散行事方便,更因他自己就在天鸿派内。   身为天鸿弟子的张浚安,跟着天鸿掌门,将修士尸体又搬来苍梧派。   议事开始后他就不在大殿之中,一定是那时去了后山的戒律堂。   他曾经有当上苍梧掌门的资格,自然清楚苍梧派的一切,包括护山大阵的所在和开启方法。这里曾是他的家。   再后来,他又先一步进入秘境,伪装成护阵弟子,等着元婴修士们进入秘境,再根据秘境的形势想出下一步策略。   妖王听完后,兴致勃□□身,瞬间移动到张浚安面前。   “你就是张浚安?”   陆续惊得目瞪口呆。   不靠谱的不是妖王的修为,而是他的脑子。   妖修的修为果真都长脸上了!   张浚安一愣,少顷之后坦然承认:“你如何得知?我哪里漏了马脚?”   “我没看出来。”妖王也坦然道,“陆续告诉我的。”   “我很欣赏你。但你伤了陆续,凌承泽不会放过你。要不这样,你留下一只手,然后马上离开,我就当做没见过你。”   陆续简直无话可说。   妖族和人族之间的鸿沟有如天堑无法逾越,妖王的思考方式,他理解不了。   张浚安勾了勾嘴:“没见到苍梧派的人死绝,我不会走。”   他转向陆续:“小仙君,你又是怎么知道的?”   陆续:“上午我们曾在正殿中见过。”   张浚安挑眉笑了笑。他故意隐藏了修为,无论从哪个角度来看,都是极不起眼的金丹修士。没想到只在正殿中待了那么一会,就被人记住。   两人对视片刻,张浚安全然没有离开的打算。   陆续一直有个疑惑,此时不禁询问:“你是张浚安本人,还是他的传人?”   “他是我爹。我家满门被屠的时候,我只有十岁。一晃眼,这么多年过去了。”张浚安如同闲话家常一般,朝陆续道,“我继承了他的道统,自然也要继续使用这个名字。”   更要用这个名字,向苍梧派复仇。   陆续:“接下来,你又打算怎么办?”   张浚安嘴角微扬:“小仙君,你是第一个靠自己挣脱我傀儡丝的人。作为嘉奖,我告诉你一个秘密。”   “你既然能识破我的身份,那你再猜猜,我的帮手是谁。”   张浚安还有同谋?   陆续眉头微皱,思忖大半晌,最终摇了摇头。   “我给你一点提示,他认识你,想必你也应当认识他。”   什么叫做应当认识?   奇怪的说法让陆续微微一惊。   “还有呢?”   张浚安想了想,笑道:“那人很可怕。我和他不太熟,但我觉得你的处境可能比我更危险。”   陆续眉头微皱,完全没听明白。   正打算再问,脚底忽然剧烈晃动,地牢入口处传出一声响彻云霄的凄厉龙吟。   紧接着,一条如山峦般粗壮巨大,全身鲜血淋漓的黑蛟破土而出。   蛟龙攻势凶猛,朝着人群急速撞来,陆续急忙飞退闪避。   躲避不及的苍梧弟子被撞得七倒八歪,张浚安身形轻灵,一步飞跃到蛟龙背上,乘龙而去。   待到几息过后,一众元婴修士从地牢追出来时,蛟龙早已冲出秘境踪影难觅。   绝尘道君仙姿飘然,从地牢缓步走出,气定神闲的意态和灰头土脸,狼狈不堪的其他元婴形成泾渭分明的强烈反差。   陆续急忙上前:“师尊,蛟龙不追吗?”   “活不了多久,不急于这一时。”和绝尘道君一同出来的方休抢了他的话。   身后的秦时接着说:“即便放着不管,它也会重伤身亡。”   陆续疑惑一问:“蛟龙的尸骸怎么办?”   “龙筋龙骨难得,多的是人会去寻找。”绝尘道君悠然淡笑,“怎么,有兴趣?”   “若我的阿续想要,为师这就派人去找。”   陆续速即摇头。   无论他有无兴趣,这些珍贵的天材地宝都到不了他手。   只是有件事,让他耿耿于怀。   张浚安同蛟龙一起逃了。离开时他回头,别有深意看了自己一眼,留下一句话:以后在谁手上见到龙心,务必小心此人。   张浚安怎会知道,龙心最后落入谁手?   他同蛟龙一起离去,最有可能抢先得到龙心的,是他自己。   然而听这意思,得到龙心的必然不是他。   他拿了龙心,会交给他的那个帮手?   张浚安半遮半掩的提醒,说陆续处境危险,究竟在诓骗他,还是真有其事?   “陆续。”凌承泽从地牢出来,第一时间走到陆续身边,冲他挤眉弄眼,“在上面没发生什么?老妖怪有没有在你面前说我坏话?”   又关切询问:“伤还疼不疼?”   陆续还未答话,妖王先说:“张浚安逃了。不是我故意放的。”   凌承泽一怔:“张浚安出现了?逃了?”   周围的元婴尊者们听到这话,神色茫然面面相觑。他们进入地牢也没多久,张浚安出现又离开?这什么情况?   作者有话要说:   误会小剧场   陆续:人族和妖族思维方式完全不同。   妖王(故作天真):我故意的。 第084章 落幕   妖王将方才地面上发生的一切告诉星炎魔君。   凌承泽原地呆站了半晌, 不知该作何表情。   他万万想不到,竟会出现这样离奇的插曲。   少顷后,千言万语汇成一句对妖王的责骂:“老妖怪你怎么这么没用!”   张浚安敢伤陆续, 他已在心中记下这笔账, 誓要将此人找出来,碎尸万段。   没想到张浚安就躲在他眼皮子底下,还趁着他进入地牢的时候跑了。   “小曲儿,张浚安长什么样?”   方休嫌弃地瞥了妖王一眼, 心骂了一句废物。   早知如此,方才就应该留在地面,将张浚安扒皮抽筋, 替陆续报一箭之仇。   如今他连人都没见到, 对方就已逃之夭夭。炎天幅员辽阔, 找个偏僻荒凉的无人之处躲藏, 往后想要再找, 就没那么容易。   可不将人找出来处以极刑, 他气恨难消。   寰天道君朝陆续戏谑叹笑:“你想起来的可真是时候。”   不早不晚, 刚好在他们进入地牢之时。   陆续无语。   这事也能赖到他头上?!   也因妖王那句“张浚安的目的, 是为引导这些元婴下到地牢”他才灵光一现,识破对方身份。   这时一元婴尊者朝一众苍梧弟子道:“去牢里将你们的掌门和堂主的尸身抬出来吧。”   陆续略微一诧, 问向绝尘道君:“师尊,苍梧掌门死了?”   他迅速环视周围, 果然没见一个苍梧派的元婴出来。   苍梧掌门和几个堂主, 全部陨落在里面?   绝尘道君神色淡然, 动作温雅地点了点头。   方休不屑讥嘲:“那几个废物, 弱的不堪一击。”   凌承泽也嗤笑:“我给你说过, 道门这些元婴都是凑数的。连一条小蛇都打不过。”   陆续一直觉得有些违和。   此前妖王曾让张浚安离开, 对方却说没亲眼见到苍梧派的人死,不会走。   后来蛟龙从地牢里挣脱,他乘着蛟龙一同离去,那时元婴尊者们还未从地牢中出来。地面上的人,应该不知地下的情况才对。   可张浚安走了。他在那时就已确定,苍梧派的元婴都死了?   怎么知道的?!   有什么特殊的咒法,还是有人传音告诉他的?   苍梧派的人被蛟龙所杀,还是在混战中遭人暗算?   张浚安的帮手究竟是谁?他们还有没有别的目的?   陆续心里清楚,不应当为真假未知,语焉不详的几句话耿耿于心。   张浚安诡计多端杀人如麻,极有可能故意编造一些谎言,扰乱他的心绪。   可不知为何,他心中莫名其妙地有些在意。   先是山永镇内消失的尸体重新出现,后又苍梧派灭尽一切的护山大阵开启,紧接着镇压蛟龙的封印破损。   短短一日发生了太多事,令人恍然间有一日三秋之感。   仅这么一日,苍梧派被毁,掌门和所有堂主全军覆没。一个源远流长,万年传承的仙门就此覆灭,想来不免令人唏嘘。   张浚安成功复仇,同时给整个炎天道门带来一场巨大浩劫。   各派修士灰头土脸,清点好一切后连夜返回自家门派。   这一届天璇大会,在触目惊心的尸山血海和断瓦残垣中落下帷幕。   ***   秋风萧瑟,草木摇落,满树黄叶让没有法术加持的深木林,在万年长青的苍翠仙山中别具一格。   陆续悠闲靠坐在一颗大树边,嘴里嚼着东西,吐字含糊不清:“味道确实不如以前。”   薛松雨也同样包着嘴:“你都能吃出差别,可见味道败了许多。老主顾们都不爱去买了。”   “现在排队的人明显没有以前多。再这么下去,要不了几年王记糕点就要没落。”   她轻叹:“百年老字号,不吃就不算到过乾元镇的驰名特产,往后可能没有了。”   陆续不置可否。   经历王志专复仇一事,王家剩下的人手艺平平,做出的糕点再没以前那么好吃。   王记糕点以后如何,静观其变吧。   咽下最后一块糕点,薛松雨拍了拍手上残渣:“你的伤痊愈了?”   “两个月前就好了。”陆续转了转肩膀,“这可是妖王殿下亲自给我治的伤。”   “只是师尊嫌我行事莽撞,罚我两个月不能离开尘风殿,让我引以为戒。”   他又问:“你呢?真不打算跟凌承泽去往炎天第三层?”   天璇大会之后,星炎魔君提出,要陆续和薛松雨同他一道离开乾天宗,改投凌霄派。   陆续当然不去。   但薛松雨和他的情况不同。   她在乾天宗只是个无足轻重低沉修士。改投凌霄派得到魔君照拂,修真路途定然一片坦荡。   薛松雨摇头:“我在哪儿修行都一样。要是我走了,你就一个人在这儿了。”   陆续只有她这一个能全心信任的挚友,她也放心不下对方。   “凌承泽说会继续帮我寻找乔之,去不去他那里都无所谓。”   薛松雨的名字出现在人榜之上,参加天璇大会的十万修士都已见到她的名字,可惜这些人里面,没有薛乔之。   也幸好没有他——至少他躲过了夺去几万修士性命的苍梧护山大阵。   陆续嘴角微翘:“你行善积德,也算善有善报。”   无意之中救下一个魔君,有他帮忙找人,比单靠薛松雨自己不知强多过少倍。   “事情都在朝好的方向发展,相信过不了多久,你们姐弟就能重逢。”   “借你吉言。”   二人谈话之时,林间传来树叶沙沙轻响。   一个圆润身影飞速朝向陆续,跑到他身边后一把拉起他袖子,一把鼻涕一把泪激动道:“大哥,你伤终于好了!”   陆续嫌弃地瞥了于兴一眼,大苦瓜会不会把鼻涕蹭在他衣服上?!   “听说你伤好了,我过来看看。”一个婉丽女声从于兴背后传来,语气有些无奈,“我之前一直想去探望,但你住的地方,我和松雨都没资格进去。”   陆续伤早好了。只是被师尊罚了禁足。   这么丢人的事不宜到处声张,就让人误以为他伤刚好。   他扬了扬嘴:“多谢。”   见到于兴身后的徐婉,他又一愣:“你,改投寰天峰了?”   徐婉此时身着的,已经不再是和薛松雨一样的问缘峰道袍。   她衣袍上的纹样,已和于兴相同。   徐婉点点头,朝陆续详细解释。   即便天璇大会被迫中止,修士们未能决出最终胜负,她的名字一直都位于地榜榜首。   如此精彩的表现已经足以证明她的实力。   为了表彰这些为宗门争光的弟子,乾天宗可让她们成为峰主的入室亲传。   徐婉本该成为问缘峰的亲传弟子,但她换了另一种奖励:改投寰天道君门下。   陆续朝她传音:“你就这么确信,寰天道君是那个神秘人?”   他知道徐婉一直认为,寰天道君就是赠予她功法的恩人,对他有着一种狂热的崇拜。可这仅仅只是她的猜测。   “不是也无妨。”徐婉不以为意一笑,“峰主道行高深,和问缘峰主有云泥之别。寰天峰实力强劲,即便只是内门弟子,战力也远远高过问缘峰亲传。”   星炎魔君时常嘲讽乾天宗除了陵源,寰天和丹霞,其他都是凑数的。   这话并非虚言。   倘若一心向道,即便只是内门,改投寰天也比继续待在问缘更能获得提升。   想要在道途上走的更高更远,徐婉的选择很明智。   陆续无意置喙别人的选择,只不咸不淡打趣一句:“寰天峰每日练剑五六个时辰。”   他以前曾听凤鸣峰主说过,凤鸣峰的女修被寰天峰过于严厉苛刻的修行吓得瑟瑟发抖。   “若不这样,怎能炼出一身强悍修为。”徐婉自嘲一笑:“这么难得的机会,我不去寰天,难道去陵源,和你做同门师姐弟?”   徐婉一直被人误以为和方休有露水姻缘。陆续知道她这句是玩笑,扬扬嘴角不再多说。   婉丽声音又笑问:“你觉得寰天道君如何?”   徐婉突然有此一问,且笑容和语气都有些奇怪,陆续不明所以,只捡了些好话:   “寰天道君是炎天数一数二的绝世大能,境界高深剑法精妙。你资质过人,在他门下修行,过不了多久一定能有所成。”   徐婉失笑,她问的不是这个。   那日在苍梧派,寰天道君和陆续一同出现在天璇大会比试场,她在旁边看得清清楚楚。   寰天道君看向陆续的眼神,宛如倒映星月光辉的一潭春水。温柔如水的目光潋滟着深不见底的浓情蜜意,在场修士一望便知。   只有陆续这个反应迟钝的小傻瓜无知无觉。   薛松雨能因和陆续关系密切,得到方休的关照,她说不定也能因此被寰天道君记住。   只是这一次不能再鲁莽行事,得看准机会。   对方的眼神越来越古怪,陆续被看得莫名其妙。   徐婉说完自己的事,几人又开始天南海北地闲谈。聊着聊着,说到了如今炎天的局势。   许多修士死在苍梧派中,包括二三十个元婴。   于兴长叹:“道门损伤惨重,确实能称作千年以来的第一大浩劫。”   “浩劫?我怎么没看出来。”徐婉不屑嗤笑,“你倒是说说,死的那些元婴,哪一个有真才实学?都是靠着出身好,用丹药堆上来的。”   “真正实力强悍的尊者,哪一个陨落了?峰主又是替大家关闭护山大阵,又是下秘境诛杀蛟龙,他可曾受过半点伤?”   “那些徒有虚名的元婴,本就没有资格和峰主同席而坐。”   徐婉对炎天界的种种不公,不满久矣。早恨不得一把大火将无能之辈制定的可笑规则烧个灰飞烟灭。   名不副实的修士死去,真正有实力的强者活下来,炎天道门正该接受这一场大浪淘沙的淬炼。   于兴想了想,随即转口:“好像是这样……”   “对其他门派是场劫难,对乾天宗来讲,反倒得益不少。”薛松雨对炎天局势一向看得很淡,平铺直叙陈述事实,“像苍梧那样没了元婴坐镇的宗派,大多数弟子都改投了别的宗门。”   “势力庞大的三宗不但没有遭受损失,门下修士反而更多。”   她看了眼陆续:“秀林峰没了,秀林峰的人有不少现已转投陵源。”   乾天宗另外还有几位峰主陨落,乾天十二峰,如今只剩七峰。   但此消彼长,余下几峰的势力都有扩大,其中以陵源和寰天最甚。   乾天宗还接纳了不少别派修士,如今门下弟子数量大增。   往日的三宗四门十二派,现在成了三宗四派。   徐婉哂笑:“再来几场这样的浩劫,乾天宗可以统治整个道门。”   陵源峰的势力扩大,作为峰主亲传,陆续难得赞同一次徐婉。   他忽然又想到:“那条蛟龙怎么样了?”   他曾问过师尊,师尊只简单说了几句:不知被何人最先找到,扒了筋剥了鳞。并未细说详情。   而炎天各派修士间流传的小道消息,时常出山的薛松雨最为了解。   薛松雨朝三人说起了这三个月,她在外面道听途说来的八卦。   几个大宗的弟子在炎天第一层的西南偏隅之处找到蛟龙尸骸时,龙角龙眼龙筋,以及最珍贵龙胆龙心,都不知被何人取走。   只剩下难以带走的龙鳞龙骨等边角料,实际已经没多大用处。   蛟龙身上的珍贵材料被人独吞,各大宗派的元婴们大为恼火,又不知究竟何人所为。   如今各派都在想办法调查,可惜至今毫无线索。   不少道门修士怀疑,此事乃妖王和星炎魔君所为,但没有证据。   “这还不是最奇怪的,”薛松雨勾了勾手指,三人将头凑近,听她压低声音:“我还听到一些传言。”   “据说离蛟龙尸骸不远处,有两具修士尸体。一个金丹,一个元婴。”   “那元婴修士死状极为可怕,已经面目模糊,但从身形判断……”   薛松雨声音越压越低,仿佛在说什么鬼故事。   三人同时咽下一口唾沫,等着薛松雨揭露谜底。   “有人判断,死去的元婴或许是秀林峰主。”   于兴惊诧:“真的假的?!”   “你小声点。”薛松雨斜了他一眼,“这是我从别派修士那里听来的。此事关系重大,各派不敢明说,只能私下传几句。乾天宗内更是不许弟子提起。”   蛟龙身上的珍贵材料不知被何人拿走,秀林峰主又在不远处被残忍虐杀,乾天宗主不想多生事端,不承认那人是秀林峰主。   知道此事的人越少越好,闹大了怕不好收场。   陆续有些疑惑。   当时张浚安和蛟龙一同逃走,最有可能取走龙心的是他。   虽然他最后给自己传音,意指他会将东西交给他的同谋。   张浚安还有同谋这事,可能……就陆续一人知道。   但无论如何,元婴尊者们首先怀疑的,难道不应该是张浚安盗走龙心?   他好奇问向薛松雨。   薛松雨奇道:“我刚才不是说了吗?还有一个金丹修士的尸体,据说他就是开启苍梧法阵的罪魁祸首。”   人死在一旁,身上没有别的东西。   陆续更为疑惑:“张浚安是元婴境界。”   为了报仇,他一直隐藏修为,此前无人知晓,炎天界还有他这么一个修习机关术的元婴修士。   薛松雨摇头:“他只是个金丹高阶。用了秘法,将修为短暂提升了一个大境界。时限到了,他受到法术反噬,气血逆行而死。”   陆续一怔,随后沉默无言。   整件事情的全貌,应是张浚安和某人合谋策划了一切。   张浚安和蛟龙一起离去,因此他的同谋能最先找到蛟龙的尸骸,盗走龙心等宝物。   若陆续猜的没错,张浚安为了报仇,他的同谋为了龙心,二人合谋,各取所需。   张浚安为了报仇,为了同元婴修士战斗,明知死路一条,依旧一往无前。   这令他倍感唏嘘。   可这事和他有屁的关系?   为什么张浚安说他的处境危险?   陆续瞬时有些心累,他究竟在不知不觉中得罪了多少人?   横行霸道,仗势欺人的二世祖也不是这么好当的。   ***   流水飞瀑落花雨,小桥红亭静长风。   尘风殿后院山色旖旎,美景缤纷。   即便是禁足,能入尘风殿这样的尊贵场所,已是万千修士梦寐以求的殊荣。   陆续成日好吃好喝,唯一的烦恼,大概是日子太过懒散清闲。   最初一段时间,师尊说他伤势未愈不宜练剑,只让他修炼心法。   伤愈之后,练剑是准了,但须得有人从旁指导。   于是陆续又被几个绝世剑修,七嘴八舌你指东我指西手把手地“指点”剑法。   这剑该怎么用,越发不会了。   还有更令人无语的,他修炼自己门派的森罗剑法,寰天道君来凑什么热闹。   陆续完全想不明白,这群人既然如此好为人师,为何不自己收几个徒弟,非得要抢着当他的师尊。   炎天百万修士无人不想当他们的亲传弟子——莫非真是抢来的徒弟比较香吗?   除此之外,还有一件让他哭笑不得的事:   凌承泽竟然时常来陵源峰找他。   所谓星炎魔君隐藏身份,偷偷潜入乾天宗,是指魔君隐没灵息,悄然无声避过师尊的耳目,如凡人做贼一般,夜深人静时翻他的窗户?!   陆续深切怀疑,这魔君的脑子是不是被妖族的狗啃过。   他深深长叹一口气,他究竟要如何才能让对方相信,他在陵源峰过的好的很。   反倒是他们这样深夜私会被人知晓,他被冠上勾结魔修的罪名,那就真的只能被逐出师门,逃往第三层魔域。   “师弟。”秦时的声音忽然从背后传来。   陆续暗中咬牙,无奈勾出一个假笑,从凉亭中起身:“师兄什么时候回来的?”   秦时笑意盎然,他一看便知,准没什么好事。   “昨日。”秦时嘴角高翘,“师弟,你陪我下山几日。”   陆续心中一哂,怎么可能。   “师尊……”   “此事我已禀明师尊,师尊已经同意。”   这几日师尊有事不在陵源峰中,一切事务暂由方休代管。   陆续只能和秦时二人同行。   如画眉宇微不可查一皱:“可有什么重要之事?”   秦时故意卖关子:“到时候你就知道。”   第二日一早,陆续跟着秦时来到御剑台,见他召唤出一辆浮光跃金,装饰精美的法宝飞车。   陆续奇道:“不御剑?”   朗音温柔一笑:“那地方距乾元山有些远,需要大半日才能到达。以你的修为御剑这么长时间会很累。”   又嘲讽他修为低。陆续暗中咬着牙,跟在秦时身后上了车。   二人相对而坐,不怀好意的目光一直盯在身上,让他浑身不自在。   但此事师尊已知晓,秦时必然不会朝他出手。   不把他全须全尾带回来,秦时没法朝师尊交代。   精巧薄唇勾出虚伪假笑:“师兄现在可以告诉我,要去什么地方了?”   勾魂夺魄的绮丽笑容看得秦时心跳都漏了一拍。   怔愣几息才恍然回神,朝他细致解释。   他们要去北梁国。   仙门地界和凡尘地界互有交差重叠。   乾天宗的领地,按凡界的地域划分,属于后晋国。而北梁是远在万里之外的另一个凡界国家。   只是北梁和后晋这种凡人治世,仙门除妖,仙凡各行其道互不干涉的情况稍有不同。   北梁皇族为了永保江山,重金聘请了许多修士护卫宫廷,自己也学着修仙世家那样,安排有仙骨的王孙公子修真问道。   北梁国的修士和凡人,界线不似寻常凡界国度那般分明。仙凡之间关系密切,难以分清。   “每年端月十五,是北梁庆贺立国的千秋节。今年恰逢千年大祭,我也得回去一趟。”秦时笑道,“我想带你去我家看看。”   “师兄出身北梁?”陆续从未听师门中人提过自己家世。   然而此时已能明白,为何师尊让他跟着师兄一同出行。   一国的千年大祭,秦时这样的元婴尊者理应赏光出席。   他这个师弟,就跟着同去见见世面。   他又好奇一问:“师兄可知师尊的家世?”   秦时点头:“师尊是前代师祖的血脉。”   继承陵源峰,即是师门传承,又是子承父业。   “师叔是师祖从炎天第三层带回来的,具体家世我不清楚。不过,”朗音戏谑一笑,“师叔身上定然有魔修血统。”   陆续扬了扬嘴,沉默着未曾接话。   他俩在这儿私下议论方休,谁知道秦时会不会转头就添盐加醋,把他给卖了。   秦时又一路给他介绍着路过城镇的风土人情。   陆续嘴角挂着淡笑,偶尔应和几句,心中无比可惜地想:他们师门四人,真如表面一般和乐融融该有多好。   可惜秦时眼底暗藏的锋光和杀意,注定他二人只能尔虞我诈,笑里藏刀。   作者有话要说:   误会小剧场   1.   陆续:大佬们都想当我师尊,因为抢来的徒弟比较香。   大佬:没人想当你师尊。大家在抢道侣。   2.   陆续:师尊对我好的很!   魔君:真的吗?我不信。   3.   陆续:秦时故意诱导我在背后说方休坏话。   秦时:???   千万不要背后议论同学/同事。被人卖了就惨了~ 第085章 北梁   半日过后, 金车来到北梁都城。   一国之都的规模十分巨大,城郭笔直延伸,接入远方苍穹。   陆续在半空俯瞰城镇, 大街上华盖云集车水马龙, 行人熙来攘往川流不息。   “北梁都城按仙门势力划分,归属青阳派。但北梁国广结炎天修士,都城内道,妖, 魔,佛云集,虽然龙蛇混杂, 也显热闹非凡。”   秦时朝他介绍道:“仙门各派有约定, 为了不影响凡界, 凡人城镇内禁飞。不过这次北梁千年大祭, 广邀各派修士, 受邀的贵宾们可以直接飞行入城。”   陆续往外看了一眼, 空中确实可见不少修士身影, 各色流光漫天飞荡。   时有修士驻足, 朝飞车恭敬行礼。   经过苍梧一役,如今炎天的元婴尊者已不足半百之数。却都是名副其实的强者, 权势较以前更甚。   秦时这样的绝世剑修,因出身之故前来参加北梁国祭, 北梁皇族想必喜不自胜。   金车一路畅通无阻飞入皇宫大殿, 越过金銮殿, 径直通往后宫。   陆续疑惑:“后宫乃嫔妃居所, 我们这样的外人进去, 是否合适?”   秦时不该在正殿见过北梁君主, 然后回自己家?   他家是不是欧阳家那样的修真世家?   “我身份特殊,不宜让太多凡人见到,千秋节那日露个脸就行。我们先去房间里安顿好,然后陪你在宫里逛逛。”   住宫里?   “师兄不回自己家中?”   秦时眼含几分戏弄的玩兴:“这就是我家。”   陆续瞬间睁大了眼。   秦时没忍住,笑出了声:“我出身北梁皇族,按辈分,北梁现任皇帝叫我一声皇叔。”   陆续面无表情,无话可说。   秦时故意等到这时候才告诉他,就是想看他此时的惊讶表情,拿他取乐。   他戏弄起来,就真的这么好玩?!   好歹一个绝世大能,能不能别这么无聊。   秦时虽竭力克制,也难掩嘴角抑制不住的上扬。   陆续喜怒浅淡,要么浅笑要么不笑,今日能见他如此有趣的反应,实在难得。   他一见他就心生欢喜,想将世间一切美好尽数奉于他面前,又从他体内悉数掠夺。   金车降落至一处宫苑内,红墙垂柳,景致富贵奢华。   早有宫人在此等候,数量不多,无论身材相貌,仪态气质皆是上乘,必是经过精挑细选,才有资格服侍秦时。   陆续的房间被安排在秦时隔壁,宫人只能守在房门口,随时听候吩咐,绝不能进他的房间。   陆续霎时觉得有些可惜。   难得有机会住进皇宫,却不能享受一次权贵们前呼后拥,酒池肉林的奢靡生活。   在房中休息了一会,秦时来敲门,要带他参观皇宫。   二人用法术隐去身形,在皇宫大内进行了一次走马观花半日游。   第二日清早,陆续刚起来不久,就听到房外,秦时语气极为不悦地和一宫人说着什么。   “他怎么会知道,你们谁走漏的消息?”   宫人战战兢兢,连声告罪:“咱们这些都是宫中待了多年的老人,嘴紧得很,决计不可能告诉任何人。”   “是不是昨日下午,殿下和小仙君在宫中游玩时,被谁见到?”   秦时淡淡看了对方一眼,不怒自威的神情让宫人瞬间出了一身冷汗。   宫人急忙道:“他神通广大,想必另有办法知晓。殿下,他的地位您也清楚,宫里谁都开罪不起。如今他还等着答复……”   听起来像是秦时回宫一事,被谁知道了。秦时昨日说过,他身份特殊不宜让人见到,这一点陆续倒是能理解。   一个元婴尊者驾临,宫里不知有多少人想凭着那一点淡薄的血缘关系,绞尽脑汁攀龙附凤。   秦时懒得应付。   但谁神通广大到让秦时都面露难色?   北梁皇室还请到了道行高深的元婴?   陆续一边感叹北梁皇室广结仙缘,脸面大,一边不禁好奇,谁能让秦时犯难。   他推门而出,故意问道:“师兄,怎么了?”   此时宫人正再一次询问:“殿下,若是让他久等,我怕他会……”   秦时眉头微皱:“告诉他,他弄错了。人没在我这。”   “不是在你后面吗?”一声狂傲冷笑传入耳中,陆续踏了一半的步子骤然一顿。   他知道谁这么神通广大,宫内都开罪不起了。   可谁能告诉他,为什么寰天道君会在这里?!   一众宫人颤颤抖抖,俯身跪拜。   寰天道君视若无物般径直走到陆续身边,戏谑一笑:“想知道我为何在此处?跟我来,我告诉你。”   陆续还未应答,手腕已经被对方拉起,扯着他大步流星朝苑外走去。   秦时身形一闪,拦在二人前面挡住去路:“寰天道君要将我师弟带往何处?”   陆续觉得这场面似曾相识。   寰天道君嘴角轻扬,傲慢讥诮:“带他四处走走。你放心,晚上会把他送回来。”   又侧头温声问陆续:“皇宫已经逛过了?我带你去宫外逛一逛?”   陆续看了眼剑拔弩张的二人,心道他俩要是在凡界皇宫动手,惊天动地的场面怕是不太好看。不如三人一起逛个街,顺道给他说说,究竟怎么一回事!   寰天道君心情愉悦地放开手,同他并肩而行。   秦时眼色阴沉,脸色却怡然端方,挤在陆续另一边。   一路上,陆续听二人讲述了事情的来龙去脉。   寰天道君也出身北梁皇室。   他娘是北梁公主,后来拜入仙门,嫁进柳家。   柳家是修真世家,北梁皇室拼了命将公主们嫁入仙门,也正是靠此道,维持了对凡界千年的统治。   寰天道君虽早已斩断尘缘,不理会凡尘俗事,身份地位摆在那儿,北梁皇室对他万分尊崇。   因着这层关系,北梁千秋节时,他偶尔也会赏脸参加。   有一次千秋节,绝尘道君和他一同前来,在宫宴上见到了秦时。   秦时那时尚且年少,但已展露出过人天资,绝尘道君当即决定,将他收为入室亲传。   陆续没想到三人还有这样一段渊源,听得有些呆愣,又有些难以言说的不是滋味。   炎天界八成的修道资源都被捏在上位者手里。   没有一个良好的家世,难有出头之日。   他这样既无出身,又无天赋的人,能得绝尘道君看中,上辈子莫非拯救过世界?   寰天道君哈哈笑了几声,又微不可查一叹。   他数次想抚上那张绮绝又有趣的脸,即便只是极其微小的一个表情变化,也让他感觉妙趣横生,乐不可言。   手指几动,最终未敢抬起。   那根扎在心尖的软刺,是纵横天下的剑尊,唯一惧怕的东西。   “柳家的道统是符箓法咒,许多道法都是炎天独一无二的家传绝学。你要有兴趣,我可以教你。”寰天道君目光微沉,“你的剑,已经不宜再练。”   陆续侧过头,略带几分惊诧看向他。   他记得秦时曾说过,寰天道君本是法修,后来半路出家改修剑道。   他也记得寰天道君曾经说过,自己经脉不够宽广,丹田内灵气不足,修习符箓一道难有所成,可于剑之一道,天赋异禀。   当年是谁曾说,拜他为师,只需二十年就能让自己小有所成的?!   这才过了不到两年时间,怎么就改口,说自己不宜练剑?   寰天道君当时根本就是随口诓骗他?   还是因为最近越来越难领悟天道和剑心,寰天道君终于发觉当年看走了眼?   陆续顿时有些郁闷和不解。   这几个大能成日明嘲暗讽他修为低资质差,却又要争抢着指导他剑法,究竟什么意思。   将秦时这样天才培养成绝世剑修,不算什么本事,让他这样的庸才学有所成,才有成就感?!   寰天道君略微低头,两道目光交汇在一处。   晦暗又炽热的古怪眼神看的陆续浑身难受,对方总爱用这样的眼神盯着他,让他感觉莫名其妙。   他急忙转正脸,心无旁骛直视前方。   三人走出宫门,门外早已有一辆机关车在等候。   陆续好奇:“要去哪?”   秦时和寰天异口同声:“金斗城。”   上车后,秦时朝陆续解释:北梁国都因为各道修士来往众多,大家论道斗法,也做交易买卖,因此形成了炎天上层最大的交易集市。   金斗城是炎天一层规模最大的仙门拍卖场,每隔三个月会进行一次仙家法宝的拍卖,今日正巧是拍卖会举行的日子。   “这样的小拍卖会,没有高阶法宝,但会遇到不少稀奇古怪的小玩意,”秦时笑道,“每五年还会举行规模庞大的万宝会,到时再带你来游玩。”   没过多久,机关车到达会场。   一座深门高墙的极大宅院立于城中一角,朱甍碧瓦掩映着九重高楼,仙门建筑虽然占地不如凡界皇城宽广,其雄浑气魄远胜凡间。   即便秦时和寰天道君一直笑说,这种小规模的拍卖会仅当玩乐,纷沓而至的修士仍旧把会场挤得水泄不通。   一进入金斗城,陆续瞬时感觉天地真气的流动有所改变。   会场指引人朝他介绍:此处设有法阵,进入会场的修士都会变为同一境界。   此法可防止境界高深的修士以势压人,不会出现元婴修士出价后,元婴以下的修士不敢竞价的情况。   即便陆续和两个元婴一同前来,旁人也不会察觉他们的身份。   秦时和寰天道君这样的顶级权贵,要买什么,也得和别的修士竞拍。   金斗城这一方小天地内,不比修为境界,只拼财力。   陆续咽下一口唾沫,五指下意识捏紧了腰上挂着的乾坤袋。   再一次深切怀疑,二人将他带来这里,又是刻意捉弄。   师尊借给他法宝,赠予他丹药,没给过灵石。   他身无分文。   陆续跟着师兄和寰天道君,进入高楼内的拍卖场。   大厅内雕梁画栋,装潢奢华。正北处有一金色高台,台上陈列着将要拍卖的物品。   三人上了二楼雅座,一目便可将挑高的大厅尽收眼底。   陆续抬眼望上更高的楼层,秦时笑道:“最上两层是包厢,以下都是和这里一样的雅座。这些区域只在五年一届的万宝会才开,平日的小拍卖会只开放一层和二层。”   他又补上一句:“下次万宝会,带你去顶层。”   陆续感觉对方话里话外都把他视作出身乡野,没见过世面的泥腿子。   他暗中磨着后槽牙,扯出虚伪的强颜欢笑,收回四处打量的目光,看向一楼高台。   北梁都城,道佛妖魔,各道修士鳞集,拍卖会平日就座无虚席。这几日恰逢千年大祭,前来观礼凑热闹的修士络绎不绝,会场人满为患。   二楼雅座位置宽松,环境舒适,一楼却不时传来争吵。   入座才一小会,已有不少修士因为座位发生争执。   修士们的修为都被变为同样境界,众人不知别人身份,反倒更容易互不相让。   陆续没敢问雅座的价钱,料想自己一开口,定然又会受到二人嘲笑。   九时正,拍卖会开始。   确实没有什么高阶的法宝丹药,但许多常见的材料,例如灵草符箓等物,是修士们炼丹布阵必不可少的耗材,需求量巨大,同样有无数人竞相争抢。   另有一些稀奇的法器,丹药或功法,竞拍的人不多,唱价的人都一副志在必得的模样,几个人争一争,就能把价格抬得很高。   陆续在拍卖物品中看到了师尊爱喝的君山银叶。   这是北梁国特有的仙茶,只在金斗城的拍卖会上出售。   对修行没有帮助,一楼修士们没有兴趣,更没有这个财力。   二楼的修士却抢的不可开交。这是财大气粗者才能负担得起的尊贵享受。   陆续偷瞄了一眼秦时。对方神色平淡,似乎完全没有参与竞拍的念头。   自从秦时改变策略,再没给师尊奉过君山银叶,甚至没给师尊送过任何物品。   陆续完全猜不到师兄会换什么诡计再次暗害师尊。   可能秦时已经心有所觉,无论他做什么,自己这个师弟一定会从中作梗。   要对师尊出手,得先除掉他。   作者有话要说:   误会小剧场   1.   陆续:知晓了两位大能的尊贵出身,惊得目瞪口呆。   突然就有了和徐婉一样的想法(并不。)   2.   陆续:农村人进城,没见过世面,处处被嘲笑。   秦时&柳长寄:他真可爱!   3.   陆续:当初寰天道君说他天赋异禀,果然是为了诓骗他拜师,骗他的。   柳长寄:沉默。 第086章 拍卖   察觉到偷瞄自己的视线, 秦时速即转头,朝陆续勾了勾嘴。   被逮了个正着,陆续立即正襟危坐, 收回目光直视台上。   君山银叶以一个能堪比地阶法宝的高阶拍出。   陆续再一次下意识捏紧自己的乾坤袋。   他打翻那么多杯, 价格大概都够买十个自己。   拍卖会继续进行,每当出现一些少见的物品,秦时和寰天道君都会滔滔不绝给他介绍这件物品的详情。   好为人师的大能你一言我一语,将一模一样的内容重复两遍, 谁都不愿说得比对方少。   陆续只能僵着微翘的嘴角,默默承受着两道暗含嘲讽的目光。   拍出几件物品后,司仪拿起一个锦盒:“接下来竞拍这两枚清心丹。请各位来宾唱价。”   又是一个陆续从未听过的东西。   他已做好准备, 等着两位大能新一轮语含嗤嘲的传道, 谁料等了一会却无人出声。   秦时和寰天道君同时沉默。   陆续心中微疑:莫非这东西极其常见, 根本无需介绍。是他自己太孤陋寡闻?   他飞速左右掠视一眼, 二人都嘴唇紧抿, 神色略微严正, 不似方才那般怡然悠闲。   寰天道君骨节分明的劲长食指在软椅的扶手上节奏分明地轻轻敲击, 若有所思。   清心丹。从名字猜测, 应是清心咒一类,帮助修士凝神静气, 摒除杂念之物。   二人略显古怪的反应让陆续心起些微疑惑,而少顷之后, 大厅内此起彼伏的唱价声, 令他大吃一惊。   一楼修士要有助修行的实用物件, 二楼修士要奢华风雅的尊贵享乐。   不同阶层的两帮人泾渭分明, 竞拍的目标天差地别。   而这清心丹, 无论一楼二楼, 都有许多修士竞相出价,各不相让。   陆续八卦之心顿起:清心丹究竟有何效用?   即便会因寡见少闻受到嘲笑,他也希望秦时和寰天道君能为他答疑解惑。   充满好奇和求知的目光望向二位大能,好为人师的尊者此时却一反常态,依旧沉默不言。   不仅如此,二人神色似乎比刚才更为严肃凝重。   清心丹的竞拍十分激烈,有二楼修士的争夺,很快将价格提升至前所未有的高价。   陆续粗略心算,此时的价格已经高到可买下之前拍出的一半物品。   还有人在不停加价竞拍。   一刻钟之后,清心丹被二楼一修士出到了堪比高阶法宝的天价。   修士们倒吸一口凉气,沸腾喧闹的大厅瞬时鸦雀无声。   妖媚的司仪笑靥如花,对这价格非常满意。妖冶柔媚的笑音不紧不慢问向宾客:“请问还有出价更高的贵客吗?”   价格实在太高,即便二楼雅座上的富贵人家,也面露犹豫之色。   司仪开始缓缓倒数:“三……”   才刚数出第一个数,秦时和寰天道君同时发音,异口同声将价格又提高了一千灵石。   坐在二人中间的陆续身形瞬时一顿。   他们二人也想要?!   秦时和寰天道君互相对视一眼。空气骤然拢上一层寒凉刺骨的冰霜。   片刻沉寂过后,二人争锋相对,迅速开始竞价。   两位顶级权贵的财力远非寻常修士可比,他二人一旦动了心念,便是不达目的不闭口,价格很快又提升至一个新台阶。   场中瞬时爆发出堂而皇之的窃窃私语,所有目光集于一处,不少人好奇猜测这二人究竟何方神圣。   周围也传来纷纷不绝的议论之声,陆续此时终于知晓,清心丹为何物。   后排有一修士同陆续一样一无所知,她身旁同伴语气羞赧道:“清心丹本名该是情心丹,是魔门合欢宗炼出来的东西。与其说是丹药,不如说是一种蛊术。”   两枚情心蛊,一雄一雌,服下雌蛊的人便会不停渴求雄蛊。是药性极烈的一种催/情药物。   “此药淫/邪,合欢宗用其控制修士,使他们变成供人狎玩的器物。因是魔门之物,炎天一层不多见,纵是金斗城的拍卖会也少有出现。”   修士听完,看向秦时和寰天道君的眼神瞬时一变,连带看向陆续的目光也变得古怪起来。   陆续脸上面无表情,心中如遭雷击。   他知道秦时是道貌岸然的伪君子,寰天道君也并非良善之辈。   二人众目睽睽之下争抢淫/邪药品,唱起价来理直气壮,还是令他叹为观止。   最为关键的一点,他二人拿情心蛊来做什么,无需多说。   他一定得将此事告知师尊,让他务必小心提防,绝不能在不知情的状况下误服雌蛊,从此沦为枕边玩物。   这二人的险恶用心实在太过歹毒。   他们当着他的面,全无顾忌和遮掩,丝毫没将他这个绝尘道君的徒弟放在眼里,是认为他说的话,师尊不会相信?   亦或是,二人已经做好杀人灭口的打算,根本不会给他机会将此事告知师尊?   一出金斗城,他就会被这两人灭口?   金斗城内,修士的境界和身份都会被隐藏,讯息也无法朝外面传递。   要如何才能在死前将此事告知师尊?   细长手指关节涅出泛白的苍青。   陆续忽然心念一闪,秦时刚出完价,他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抢在寰天道君面前,脱口而出下一次的价格。   寰天道君和秦时皆一怔,大厅内再次寂静无声。   两人出价眼睛都不眨,似乎价格对他们来说只是个数字。众人本都等着看清心丹究竟花落谁家,没人想到,此时又杀出来一个。   司仪妖冶柔媚的声音打破鸦雀无声的满室寂静:“请问还有贵客出价吗?”   寰天道君狂傲哼笑,意味深长:“你想要?”   秦时脸色端正,眼色深沉看着陆续。   陆续神情平淡点了点头,后背冷汗湿衫。   他不想要,他只是不想让这两人得到,然后拿去暗害师尊。   寰天道君眼带戏谑,嘴角微扬,没再继续出价。   秦时也果断放弃。   司仪阅历丰富识人善断,一看二人表情,便知他们不会再加价。   她不紧不慢开始倒数,三,二,一。一锤定音。   “这两枚清心丹已是这位贵客之物。整场拍卖会完毕后,请贵客到楼中静室来取。”   妖媚双眼秋波潋滟看向陆续,未语之意尽在不言:一手交钱,一手交货。   随后,又宣布下一件物品的竞拍。   场中许多修士的注意力仍然放在三人身上,不停猜测他们真身究竟是何人。   陆续顶着万众瞩目的深远目光,僵着微翘的嘴角,默默盘算下一步怎么办。   他拍到了清心丹,没让其落入秦时和寰天道君之手,之后该如何?   这是一笔万千修士穷尽一生都难以凑到的天价,而他身无分文。   清悦的狂傲笑音传入耳畔:“你想将清心丹给谁用?告诉我,钱我帮你给。”   陆续无言以对。   寰天道君眼中玩兴更甚:“你知道金斗城的拍卖会,拍下物品不给钱,会是什么下场?”   精巧喉结微微滚动,咽下一口唾沫。   虽然明知对方在戏弄他,思绪仍被人牵着走。   陆续忍不住浮想联翩,待会他拿不出灵石,会遭遇多么凄惨的下场。   “师弟,你别听寰天道君的。”秦时不忍见他再被戏弄,却也难忍自己嘴角的笑意。   “钱的问题不用担心,待会我替你给,就当我买下来送你。”   暂且不论他欠秦时一个人情,秦时是否别有用心——清心丹是将人变做狎玩器物的淫/邪烈药,秦时送这东西给他,单听起来,这话就万分古怪。   陆续听见身旁两人的笑声越来越大。   不用别人提醒,他自己都能有所感觉,此刻他的表情一定非常好笑。   后半场虽也有不少稀奇古怪的东西,并未再出现清心丹这样引起轰动之物。   二位大能没有感兴趣的东西,陆续更不敢有。   散场后,三人一同去往后台。虽然秦时说好替师弟给钱,司仪话还没说,寰天道君已直接将装着灵石的乾坤袋扔给了她。   秦时脸色微微一变,二人之间的气氛又瞬时拢上霜风,剑影一触即发。   “哎哟。”美貌司仪娇柔一笑,“妾身还是第一次见到这么大一笔钱,还有人抢着给的。”   她眼波潋滟看向陆续,无不可惜道:“可惜金斗城内,每个人都不是真实样貌。”   “妾身真想和贵客们一道走出去,看看贵客长什么样子。”   司仪的好奇之心,陆续能理解,为何一直朝他身上看?   不是应该对秦时和寰天道君更为好奇?   两位贵客争执不下,司仪见多识广,早有应对之法。   二人各退一步,一人出一半。   这才止住一触即发的纷争。   离开金斗城时,外面已是斜阳西沉,红霞映天。   明日就是千秋节,北梁举国欢庆,街上到处都在为明日祭典做着准备,热闹又吵闹。   陆续坐上机关车跟随秦时回了皇宫。   宫内同样人来人往,脚步匆匆。   大家都在忙里忙外,这种时候不宜再四处闲逛。   陆续进了房也并未再出来,修炼完心法早早睡下,等着明日参观北梁的千秋大祭。   ***   朝霞映日,祥云漫天。   陆续刚醒,就已听到墙外喧哗匆忙的脚步声。   秦时早早来敲了他的房门。   刚一探出头,就见寰天道君也倏然出现在门口。   立国千年的大祭,规模浩大礼节隆重。   祭拜天地,都城游行,接受万民朝贺……   一套完整的礼法章程,需要整整一天。   秦时和寰天道君虽然已经身在北梁,大典上仍然并未现身于人前,只压制修为隐藏身份,混在一群宾客之间。   北梁皇族为邀请来的修士专程搭建了一座可俯瞰皇城,方便观礼的高台。   陆续趴在雕龙画凤的红色栏杆上,静静看着三千红尘的盛世喧嚣。   上至公主皇孙,高门贵女,下至百姓布衣,无不打扮得花枝招展,不时以最美的姿态望向高台。   就连大街上的修士,也时常望向高台之上。   众人皆知,高台上的仙君们和平日城里的不同。   能被他们看中,便可从此青云直上,一飞冲天。   待到暮色四合,华灯初上,街上各色燃焰,宫中开始了今日大典的最后一环。   北梁君主宴请四方宾客,除了招待各国来宾,庆祝立国千载,更为让满朝文武和别国使臣看看,北梁皇室请到的那些身份尊贵的仙长。   秦时和寰天道君这两位绝世大能,此时终于将真身现于人前。   无论仙凡,无不惊叹:北梁皇室竟能邀请到这两位大能赏光前来!   北梁皇室背靠仙门,必可长治久安,千秋万载永保江山。   陆续心中堵着的那口闷气,此刻终于稍有释放。   大能们的家世大多鲜为人知,这些修士肯定没有听过秦时那句话:这是他家。   即便修士们不知秦时和寰天道君同北梁的渊源,此刻脸上的惊诧表情,远胜于前日的他。   他并非最孤陋寡闻,最大惊小怪的那一个。   席间,北梁皇帝躬身朝秦时敬酒。   他看起来三十出头,正直春秋鼎盛之际,陆续猜测他或许吃了仙家丹药,衰老缓慢。   他真听见皇帝称秦时“皇叔”。   至于寰天道君,无论北梁的凡界权贵,亦或受邀前来的修士,都对他又敬又畏。   不少人想朝他敬酒,满心希望能趁着这个千载难逢的机会,攀结上炎天剑尊。   然而他神色睥睨,意态狂傲,又凶名在外。众人起身又坐,坐又起身,瑟瑟抖抖半晌都无人鼓足勇气上前找他攀谈。   陆续的席位在二人中间,再一次受到众多意义不明的怪异目光。   北梁皇帝朝秦时敬完酒,又转向陆续,语尽讨好之能:“听闻这位小仙君是皇叔的师弟?寡人敬仙君一杯。”   毕竟是凡界的九五之尊,当着满朝文武和外国使臣的面,秦时都赏脸以茶代酒同他喝了一杯,陆续自然不能拒绝。   精妙嘴角挂着一如往常的虚情假笑,将杯中琼浆一饮而尽。   “师弟,”同北梁皇帝饮完酒后,秦时给自己杯中斟上了酒,朝陆续举杯:“惟愿当歌对酒,月光长照,这杯酒我先干为敬。”(*)   陆续霎时生出一股不祥预感。   硬着头皮喝下这杯后,事情果然朝着他最担心的方向发展。   寰天道君还是那句“拟把疏狂图一醉”,找他一口气狂饮三杯。   接着秦时又来。   陆续感觉自己的头再次开始疼痛——这二人又要轮番上阵,灌他的酒。   他们想看他醉酒的丑态,他明白。可这二人酒量如何,自己心里没个数?   心里没个逼数的两位尊者一杯一杯灌他的酒,陆续以手撑头,欲哭无泪。   没过多久,两人就杀敌八百自损一千。   寰天道君眼中朦上一层迷离,将头凑近:“陆续,今日恰逢千秋节,是难得的吉日。此时良辰美景花好月圆,我们今夜合籍结为道侣,此生携手,永伴千秋。”   陆续急忙侧身,偏头,避开对方的鼻尖。   头一转,秦时的脸又映在眼前:“师弟,我们即刻回房行周公之礼。三日后举行合籍大典。我二人的合籍大典,一定比千秋大祭更为隆重奢华。”   陆续再次偏过头,手肘撑在案桌上,面无表情揉捏太阳穴。   此时还是北梁国宴,宴会场中宾客不下千人。   本就有不少人一直关注着他们,两位尊者这么一闹,数百道目光齐齐投来。   丝竹声声,觥筹交错,乐声人言混在一起,交织出杂乱无章的喧哗吵闹。   陆续酒意还未上头,已经头痛不已。   这些绝世大能一喝就醉,一醉就胡言乱语,他只感觉筋疲力尽,无话可说。   还好北梁皇帝替他解了围:“小仙君是否要和皇叔一同回房休息?”   要!当然要!   陆续速即站起,宽袍大袖扬起一阵剧烈风刀。   几个伶俐宫人飞速上前,将秦时和寰天道君扶起,陆续如蒙大赦般跟着他们从偏门离开宴会厅,急不可待朝向后宫住处走去。   陆续不知寰天道君这几日住哪,他人走着走着就没了影踪。   秦时酩酊大醉,路都走不稳,即便被好几个宫人搀扶着,还在歪歪斜斜不停朝他身上倒。   宫人们战战兢兢,走路只敢看自己脚尖。一路冷风阵阵,垂柳在宫墙上舞出扭曲阴影,像奇形怪状的凶邪,气氛诡异得让人心惊胆颤。   好不容易走回住所,宫人将秦时扶入的却不是他自己的房间,而是陆续的房间。   没等他说话,几人已将秦时扶上床榻,随后匆忙告退,快步出了卧房。   陆续呆愣地站在原地,一时不知,现在究竟是个什么情况。   过了半晌,稍微回过一点神,他急忙大步走出房间,吩咐门口的宫人照顾秦时,顺便问:“这里还有没有别的房间?”   宫人恭敬点头:“苑内都是空房,但长久无人居住,收拾出来的只有这两间。”   陆续一叹:“能不能再收拾一间房出来?铺张床就行。”   宫人口中称“喏”,速即安排。   没过多时,就在长廊另一头收拾出一间新房。   即便宫人连连告罪:“时间紧迫,房间简陋,只能请小仙君将就一晚。”皇宫大内的房间,其奢华程度远胜民间。   陆续本来就没有挑三拣四的奢侈习惯,房间窗明几净,床榻软枕温衾,已经令人满意。   他被人灌了不少酒,路上风一吹,酒意上涌,头部穴位又开始突跳,头疼的厉害。此时只想倒头就睡,再也不管其他。   粗疏沐浴之后,他胡乱套上一件中衣,往软被上一倒,再不想动弹。   陆续一贯浅眠,意识朦胧半睡半醒之间,似乎做了个什么恶梦,却又神思恍惚难以分辨。   不知睡了多久,心念忽然涌动,乍然惊醒。   敏锐的直觉告诉他,外边有什么东西。   他从榻上起身,召出长剑,谨慎防备。   不过片刻,窗棂忽然响动,被人用极为高超的技术从外面悄然打开。   陆续没感觉到灵气,要么是个压制灵息的修士,要么只是个凡人。   大窗被人悄悄推开一道能过人的窄缝。   紧跟着,一道黑影从缝隙中闪入,所有一切行为,迅疾如电,又如微风般悄无声息。   这人身手了得,想必做惯了梁上君子。   陆续早有准备,来人身形还未站稳,他已当先一剑刺出。   对方没料到屋内早已有人等候,急忙挥刀抵抗。可惜失了先机,几招之内就被长剑抵住脖颈。   房内虽未亮灯火,修士心明眼亮,漆黑夜里也同样能清楚视物。   来人穿着一身宫女的长裙,先前已在别处同人激烈打斗过,身上有几道鲜红伤口,发髻凌乱,垂发遮了大半张脸。   方才打斗时,人影晃动,陆续未能看清对方相貌。   如今对方被他挟制,动作骤停,他才有机会细看。   一眼掠过,却是骤然吓出一身冷汗,余下的一半醉意瞬间惊醒。   “松雨?!”   薛松雨怎么会在此处?!   又为何如此打扮?还受了伤。   不对!   清艳眼眸闪过一缕寒光,再次细看了对方一眼。   不是薛松雨。   虽然长得很像,但她身形和自己相仿,明显高过薛松雨。   身量如此之高的女子实不多见,再仔细一看,她虽然高瘦,形体骨架显然不是女子,甚至比他还壮了半分。   是个男扮女装的男子?!   陆续正自疑惑,窗外摇荡过几缕亮光,又有铁甲踏地和寒铁兵戈之声,和喧哗吵闹的“抓刺客”混在一起。   刺客?!   和长相极似薛松雨的刺客对视半晌,一丝心念忽然涌上,陆续福至心灵,脱口而出:“薛乔之?”   刺客身形明显一顿,却并未回答。   此时追铺刺客的宫廷禁卫已走到宫苑门口。   房外传出两道人声。   宫人:“你们知道这是谁住的院子吗?竟然随意乱闯?”   禁卫统领:“我们奉命追捕刺客,我眼见刺客逃入院中,若是伤了贵人,这责任谁担当的起?”   “要是不小心冲撞贵人,一切后果,由我来负。”   不等话说完,一队披甲执锐的禁卫已蛮横闯入,在院中四处搜查。   薛乔之眼神瞥向窗外,作势要逃。   陆续一把将人扯过:“躲我房间里。”   不过片刻,门外就传来重重敲门声。   禁卫统领动作粗鲁,声色俱厉:“大内侍卫,奉圣上之命抓捕刺客,还烦贵客开门,让我们进房搜查。”   宫人又急又气:“你们究竟知不知道住里面的贵客是谁?!”   禁卫统领是北梁皇室子弟,又是仙门中人,平日在宫中飞扬跋扈惯了,不知此院谁住着,也没兴趣知道。   他只知道刺客身影跃入院中,血迹又断在这间房外,刺客极有可能躲在这间房里。   又敲了一声门,无人应答,他心中不耐,豪横地直接推门闯入。   房门大开,房中景致映入众人眼帘。   作者有话要说:   * 李白 《把酒问月》   ————————————   误会小剧场   1.   陆续:秦时和柳长寄居然想给师尊服用清心丹!无耻!   秦时&柳长寄:???   其实有在脑内幻想给陆续吃下,不过只是想想。毕竟这里是阿晋。   2.   陆续陷入另一个极大的误会:大能们一直嘲讽他修为低,是没见过世面的泥腿子   众大佬:???   明明是情不自禁想逗弄心上人。太可爱了。 第087章 乔之   陆续支起上半身, 靠坐在床榻上。   墨发随意披散在肩头,中衣衣带并未系上,半遮半掩地露出一线净白流畅的玉光。   灯火从房门外透来, 耀照在瑰姿玮态的倾世容颜之上, 彷如霜寒白玉染上一层浮跃流华,光耀灼目,妙彩万方。   粗鲁闯入房中的禁卫动作倏然一顿,呆眉愣眼立在原地, 一人的手还扬在半空,僵直维持着推门的姿势。   净润嗓音如同千年冰层下的冻水,无波无澜, 冰寒刺骨:“何事?”   宫人从门口躬身挤入, 诚惶诚恐解释:“宫中来了刺客, 禁卫例行公事, 要看一眼小仙君的房间。打扰小仙君清修, 还望小仙君恕罪。”   禁卫统领回过神, 动作敷衍朝陆续拱手行礼, 随后一声令下:“搜!”   禁卫们分头各自搜查, 房梁,屏风, 帷幔……各处能藏人的地方搜了个遍。   陆续端坐床榻,神色冷漠, 放任这群嚣张跋扈之人的粗鲁行径。   宫人立在床边, 连声朝他赔罪, 不时气急败坏朝禁卫怒道:“你们动作轻些, 别吓坏了贵人!”   禁卫置若罔闻, 蛮横地搜完房中每一个角落, 一无所获。   宫人气得磨牙凿齿:“搜完了吧!可以走了吧!”   禁卫统领在门口站定,仔仔细细又将房中扫视一遍:他明明见到人影翻墙进苑,血迹也断在房外。刺客分明躲在某处,为何找不到。   狐疑的目光审向陆续,端详了他半晌,倏然抓住他浮移的目光——他好几次偷偷看向房中衣柜。   统领顺着他的目光谨慎看去,衣柜门缝处漏出一片衣角。   他即刻下令:“把那几个柜子都打开看看!”   “贵人的东西怎可随意乱动!你们别太放肆!”   宫人惊声阻止,蛮横无礼的禁卫依旧置若罔闻。   统领用刀挑开柜门,动作傲慢粗暴,嘭的一声激起符火摇曳晃荡。   柜子里挂着几套全新衣袍,从内到外一应俱全,随着柜门的抖动轻微摇晃,却仍无刺客踪影。   宫人带着几分气急败坏的幸灾乐祸:“看清楚了吗?刺客呢?”   禁卫已将所有角落,能藏人的不能藏人的,全都翻箱倒柜搜查了一遍,只差掘地三尺,依然未能找到刺客踪迹。   统领无可奈何,朝手下一扬手,带着一队人悻悻离去。   宫人再次诺诺连声朝陆续不断赔礼告罪。   一阵鸡飞狗跳过后,房内终于重新归于宁静。   人走后,陆续长长吐出一口气,将覆盖在身上的衾被一掀:“人走了,可以出来了。”   薛乔之急忙从床榻上跳起,动作慌乱,踉跄一步差点没站稳。   “没事吧?”陆续见他面色绛红,深得几欲滴血,关切问了一句:“被子里憋太久了?”   呼吸不畅?   薛乔之语气冰冷:“你脑子是不是少根筋。”   清艳眼眸瞬间瞪大。   这人什么态度?!   他冒着危险救了他,一句感谢都没有,还骂自己少根筋?!   要不是因为他是薛松雨一直在寻找的胞弟,自己管他死活?!   陆续深吸一口气,压住怒火:“你也听到了,他们将所有地方都搜过,耗子窝都能被找出来。”   “你不躲我被子里,躲哪?”   薛乔之恨恨看了他一眼,闭口不言。   薛乔之不是不知,床榻是禁卫唯一不会搜查的地方。   可他蜷曲身子躲在衾被里……二人的姿势……不堪回想……   幽淡冷冽的沉光香味钻入鼻尖,血脉瞬间喷涌上了头,将他从脖子到脸烧得滚烫。   他数次想要移动,哪怕被人发现,也不想以这样的姿势趴在对方腿间。   可后脖颈却被人牢牢压制,动弹不得。   他的鼻尖蹭到了对方腿跟。   如此暧昧的姿势臊的他心慌气短,对方却全无所觉,这不是脑子少根筋还能是什么!   二人沉默对视了半响,都无话可说。   香炉中的水烟缓缓流淌,萦绕出一屋诡异的宁寂。   最后陆续忍不住先开口,为了确认再次问了一遍:“你是薛乔之,对不对?”   刺客脸色冰冷,沉默不言。   看来没错了。   他放缓语气:“你别紧张,我不是什么坏人。我是薛松雨的朋友。”   “薛松雨,还记得吗?你姐姐。她一直在找你。”   刺客仍旧一脸防备的冰冷,闭口不答。但眼里一闪而过的暖色,表明他还记得那个已经分别了一个甲子的名字。   陆续默默叹了一口气。   薛乔之是被禁卫追捕的刺客,他是住在宫里的贵人。他们素不相识,对方自然不会轻易对他卸下心防。   易地而处,他也一样。   “我是薛松雨的至交好友,和北梁皇室没有任何关系。你放心,我要是想害你,刚才也不会冒险救你。”   他朝薛乔之扬了扬尖削的下颌:“我帮你治疗伤口。”   “对了,我叫陆续。”   薛乔之冷声问:“你不问我为何入宫行刺?”   “我问了,你会说吗?”   “不会。”   那还问个屁。   陆续一边给人清洗包扎伤口,一边朝他讲述,这些年来薛松雨一直在竭尽所能寻找他。   他没问薛乔之任何一句过往。这些事,不是他该问的。   六十年间,薛乔之所有经历的一切,该朝薛松雨说。   薛乔之依旧一言不发,只安静地听着。   处理完伤口,陆续又从衣柜拿出一套崭新的衣服递给对方:“你身上穿的衣服,我待会拿去烧掉。这几日你躲在我房里,我会想办法帮你逃出去。”   见薛乔之脸色仍然通红,他疑惑道:“刚才憋的气还没顺过来?房里闷?要不要开窗?”   薛乔之语气冰冷:“我方才确定了一件事。”   “什么?”   “你脑子就是少根筋。”   虽是包扎伤口,他半身赤/裸,前胸后背在擦洗上药时被挨了个遍,能不脸红耳热?   陆续再一次瞪大了眼。   这个叫薛乔之的,怎么这么不会说人话。   现在可以把他交给禁卫吗。   他面无表情磨着后槽牙,心中默念三遍薛松雨,忍了。   “禁卫刚来搜过,后半夜应该不会再来,你可以放心休息半晚。”   薛乔之一愣:“我们,两个,同睡,一张床?”   陆续对这人已经无话可说。他都还没表现出嫌弃,薛乔之的眼神已经把他全身上下嫌弃了个遍。   他压根没打算睡床,这么大反应做什么。怕自己占他便宜,污他清白?!   他面无表情走到另一边的长椅上,横身一躺,将背影留给对方,懒得再说话。   鸡飞狗跳之后,残留的酒劲又奔涌而上,现在头疼的厉害。   薛乔之冷着脸,毫不客气上了床榻。   想闭上眼休息,眼神却不由自主朝对面看去。   他和薛松雨少时分离,一个甲子不见,双方早已不复当年。   这个叫陆续的,什么都不闻不问,冒着这么大的风险救一个刺客?   不怕自己趁他睡觉时,一刀杀了他?   ***   第二日一大早,窗外刚传来清晨的鸟鸣莺啼,陆续的房门就被敲响。   他揉着太阳穴起身,看了一眼床上躺着的薛乔之。   薛乔之同样警觉惊醒,二人目光相撞,同时点了点头。   等薛乔之找个角落藏好后,陆续才走到门边。   门一开,外面站着一夜宿醉后,脸色阴沉烦躁的秦时。   一见陆续,他急忙道歉解释。   他只在昨晚宫宴漏了脸,住在这座苑里的事,只有北梁皇帝和苑中几个负责伺候的宫人知道。   禁卫不知此事,只将苑内的客人当成哪位嫔妃请来的普通宾客。   而他昨夜酒醉,睡的不省人事,今早醒来听了宫人禀告,才知晓昨晚禁卫擅闯陆续卧房。   秦时也揉着太阳穴,神色郁躁:“没想到那群禁卫胆大包天,竟敢冒犯你。”   俊朗双眸闪过一丝狠戾辉光,杀意森然,后面的话没再说出。   二人说话之间,一缕电光势如利剑,从天空中破云直坠而下,寰天道君霎然出现。   幽锐目光看向秦时,神清骨秀的面容沉出凶悍的阴狠和暴戾:“你昨晚在做什么?”   他也是刚刚才知晓昨夜宫里出了刺客。   陆续住在秦时的院里,秦时竟让人半夜擅闯他的房间。   秦时恭顺拱手,心甘情愿低头受了这顿责骂。   寰天道君收敛了几分暴虐怒意,朝陆续温言细语:“往后再有人对你无礼,直接拔剑,无需任何顾虑。你想杀谁杀谁,想做什么做什么,凡事有本座给你撑腰。”   陆续微微扬了扬嘴,转移了话题:“昨夜他们说抓刺客,究竟什么情况?”   二人你一言我一语,争先恐后朝他解释。   昨夜有一伙刺客,扮作宫女行刺北梁皇帝。   皇帝受了伤,龙颜震怒,下令务必将刺客全数捉拿。   陆续:“刺客捉到了吗?”   秦时漠不经心:“据说逃了一个,目前禁卫还在四处搜捕。”   “这群刺客是什么人?为何要刺杀北梁皇帝?”   秦时详细解释:“北梁都城内修士众多,其中大部分都是无门无派的凡界散修。”   一些有道骨的凡人,没拜过任何仙门,依靠凡界流传的修真功法自行入道。   他们虽是修士,一直住在凡界,生活和凡人相差无几。   凡界散修不被修真界承认,大家泾渭分明互不往来。   这些散修自己结成同盟,接一些仙门修士不接的委托。   其中大部分是杀人放火的勾当。   有一伙凡界散修,收人钱财替人消/灾——实则就是一些会道法的杀手。   “不知是谁花钱请了这帮人刺杀北梁皇帝。如今正在审问。”   陆续事不关己点了点头。   “我昨晚喝的太多,早上没睡醒,现在头疼。”他揉着太阳穴,朝二人道:“我想再睡会。”   秦时关切询问:“要不要我吩咐人煮一碗解酒汤?”   陆续婉拒:“我觉师兄可能更需要。”   他朝二人行礼告退,揉着头走回房间。   一进屋,上翘的嘴角骤然下垂,倦意悠懒的神色霎时一变。   清艳眼眸喜怒不显地看着从屏风后走出的薛乔之:“听到了吧?”   一伙刺客全被抓了,只剩一条漏网之鱼。   如今禁卫加派了人手,正在四处紧密搜寻。   薛乔之冷着脸点了点头,不置一词,并未不自量力地表现出要去解救同伴的意思。   陆续随口感叹一句:“昨夜是千秋祭,北梁皇室请了那么多修士,皇宫戒备森严。你们专挑最难的时候下手,勇气可嘉。”   他本没想过对方会回答,谁料薛乔之冷声道:“你脑子少根筋,说错了。”   他此刻很想转身出门,大喊一声抓刺客。   将薛松雨三字当成清静经,心中默念三遍,才忍住气冲牛斗的火气。   “正是因为千秋节,宫里大部分人手都被分派去筹备祭典招待来宾,宫中守备反而松散。”薛乔之嗤道:“狗皇帝昨夜醉的一塌糊涂,正是下手的最好时机。”   他又冷笑自嘲:“只差一点就能取了他狗命。可惜功亏一篑。”   毫不遮掩的森寒怨怒让陆续眉头微微一蹙。   对方几乎咬牙切齿,从牙缝中挤出来的强烈怨恨,不仅仅是收钱杀人那么简单。   薛乔之深恨北梁皇帝?   但别人的私事不好过问,即便问了,薛乔之必然不会回答。   话说回来,凡界散修和凡人皇帝的恩怨,算修界之事还是凡界之事?   乾天宗这样的修真门派,不过问凡尘俗事,薛松雨会怎么做?   陆续默然片刻,同样冷声:“你先好好养伤,我试着想办法,帮你从宫里逃出去。”   “刚才门外那两个是什么人?”   陆续一怔:“你不认识他们?”   薛乔之理直气壮嗤道:“我和他们从没见过面,也无任何瓜葛,为什么会认识?”   “北梁皇宫里有几万人,我都得认识?”   陆续无言以对。   确实。北梁皇室和乾天宗,一个凡界王朝一个修仙门派,从地域上就隔了十万八千里。   凡界散修和修真界的修士,虽同在炎天,实则横隔两个世界。   为了不被又骂一次少根筋,他朝对方道:“秦时是北梁皇帝的……皇叔。”   其实有一点,薛乔之也说的不对。   选在平时,刺客逃出皇宫或许要容易一些。   这次千秋节,秦时和寰天道君都来了北梁,想要在他二人眼皮底下逃走,比登天还难。   他提醒对方:“你把灵息隐藏好,千万别被他们发现。”   薛乔之语气不屑:“这你放心,我是杀手,最善于隐藏气息。”   陆续:“……”   好吧,你说的都对。   ***   陆续以醉酒头痛为由,在房里待了整整一天。   秦时宿醉,状态同样不太好,吩咐宫人不许打扰陆续后,也在房里休息。   直到傍晚,才来敲陆续房门,询问他此时感觉如何。   “头还疼不疼,我叫几个医修来给你看看?”   陆续摇头:“不用,多睡会就好。”   “师兄,”他犹豫半刻,面露几分难色,“有没有,清淡一点的食物?我喝了太多酒,腹中略感不适。”   秦时瞬间喜上眉梢:“想吃东西?我即刻吩咐人准备。”   没过多久,宫人端来燕窝鱼翅,瑶柱大虾。   “这是宫中御膳,你尝尝味道如何。”秦时温柔轻笑,“还有什么想吃的,尽管吩咐。”   虽然修士筑基后辟谷,不沾凡食,陆续入道不过才几年。   在欧阳家幻障,秦时见过他以前的粗茶淡饭,当时就想着,往后一定要让他锦衣玉食,奢华富贵。   可惜师弟一直住在尘风殿中,生活起居全由师尊安排。   难得听见对方说想吃点什么,秦时心中情难自禁地欢欣不已。   陆续恭敬乖顺地道了一声谢,端着食盒进了房。   入房后走到桌边,将碗咚的一声重重朝桌上一搁:“吃吧。”   薛乔之神色冰冷:“我可以辟谷。”   “吃点热的身子舒服,伤也好得快。这是你姐说的。”陆续也冷声,“放心,没毒。”   薛乔之静默半晌,缓缓坐下,动了筷子。   陆续面无表情看着他吃完,又勾出虚情假意的笑,端着空碗出门应付秦时。   秦时嘴角高扬的笑意,让他蓦然心生同薛乔之一样的怀疑,秦时应该不会在菜里下毒?   他吃了无所谓,要是薛乔之有个三长两短,如何朝薛松雨交代?   回房之后,二人各自冷着脸,沉闷对坐了半晌。   陆续又开始头疼。   薛乔之态度恶劣,不会说人话。可他不能不管。   要如何才能从戒备森严的皇宫中,帮他平安无事地逃出去?   ***   第三日一大早,天光刚亮,房门又一次被轻声敲响。   秦时和寰天道君一同站在门口。   “昨日休息的如何?”寰天道君轻笑,“头还疼吗?”   陆续平淡摇了摇头。   “既然无事,那跟我回去吧。”   回去?   清润嗓音疑惑:“回哪?”   “自然是乾天宗。千秋大祭已毕,宫里又在大肆搜查刺客,夜里吵吵嚷嚷,影响休息。”   他就这么走了,薛乔之怎么办?   不行,得想个办法拖延几天。   他顺着话往下问:“你们不留下来帮着抓捕刺客?”   寰天道君讥诮:“什么样的刺客,须得本座亲自出马?”   他又戏谑看了陆续一眼:“只有你这样的刺客,才值得本座亲自出手。”   陆续:“……”   他现在是刺客的同伙。   秦时在一旁插言:“我们只是受邀前来参加千秋大祭。北梁的事,由他们自己解决。”   清艳眼眸微微垂下,陆续沉默不语。   “怎么?”寰天道君一怔,“不想回去?”   陆续未答,秦时先问:“还想在北梁多玩几天?”   精妙薄唇略微一扬,答案尽在不言。   “想做什么,直言即可。”寰天道君温柔轻笑,“想去哪?我带你去。”   “今日想在宫里再走走。”   陆续在二人的带领下,又一次在北梁宫廷内闲逛。   禁卫加派了人手搜捕刺客,一路不时看到披甲执锐的禁卫四处巡逻。   他假意问道:“刺客还在宫中?怎么知道他没有逃出宫门?”   这一句话又遭到了两位大能的嘲笑。   “北梁皇宫虽在凡尘,也花重金布下了仙门法阵。岂是那么容易逃出去。”   清绝眉宇几不可查一皱。   他一路默记着皇宫道路,又不时佯装好奇,询问各处宫殿。   意外察觉,秦时和寰天道君对北梁皇宫并不熟悉。   “我没在凡界待过几日。”寰天道君漠不经心,“我在柳家待到十几岁,之后去了乾天宗。”   即便皇宫,凡尘俗世在高高在上的得道真君面前也不值一提。   秦时同样对凡尘不屑一顾:“我同师尊去往乾天宗以后,只在千秋节回来过几次。”   他少年时虽住在宫里,也早已是尘封多年的往事。   一队卫士和三人擦身而过,陆续又问:“抓到的刺客怎么样了?他们为何要刺杀皇帝。”   “据说有几个严刑逼供后伤势太重,死了。还剩一两个,可能也能快了。”秦时不痛不痒冷然道,“至于原因,我没问。”   “有兴趣?我派人去问问?”   尖削下颌摇了摇:“只是一时好奇。第一次见到皇宫和刺客。”   两位大能又是扬嘴一笑:“凡尘之物有什么稀奇的。不过占地大一点而已。”   尘风殿和辰宿殿这样的仙宫,才是不论仙凡,心中向往的所在。   三人闲庭信步,走马观花在宫中逛了一圈。   回房后,陆续将所见的一切告诉薛乔之。   “我能留在这里的时间不多。必须得尽快想办法让你逃出去。你们当时怎么进来的?原本计划怎么出去?”   “千秋大祭那日宫中人多,宾客来来往往,进出的检查都很松懈,随便扮作宫人就进来了。”薛乔之冷笑,“既然来了,就没打算活着出去。”   陆续漠然看了对方一眼。   他必须得让薛乔之安然无恙出去。   两张冷脸四目相对。   冷眼对视少顷,薛乔之率先移开目光。   脸色依旧冰冷,脖子和耳根却已经不由自主泛红一片。   “没人给你说过,别这样盯着人看吗?”   陆续面无表情咬牙,冷漠回对:“没有。”   在几个打不赢的绝世大能面前,他必须忍气吞声。在薛乔之这个他能打赢的凡界散修面前,也得忍气吞声。   薛松雨这本清静经,快不够用了。   他从凳子上起身,打算到长椅上闭目打坐,懒得浪费力气压制心中怒火。   刚刚站起,听见让人火大的冷言冷语硬生道:“我有个方法,或许能逃出去。”   陆续心中暗骂一句,只得回身再次坐下。   “据我所知,皇宫内有一条密道。”   薛乔之冷音微顿:“不过这已是很久以前的事。如今这条密道还在不在,有没有被人堵上,里面是否有危险,我一概不知。”   “我也不知这条密道能不能绕过皇宫的法阵。”   作者有话要说:   误会小剧场   1.   薛乔之被陆续按在被子里,鼻子差点蹭到[]   陆续一无所觉:你脸怎么这么红?闷的?   薛乔之大胆说出所有人的心声:你脑子少根筋。   2.   陆续(冷眼):薛乔之不会说人话。   薛乔之(冷眼):这是根什么木头? 第088章 烈药   “法阵没问题, 你尽管放心。”陆续冷着脸,朝薛乔之漠然解释。   北梁皇室虽花重金请修士布下的阵法,能被灵石请动的阵修, 不会是什么修为高深的大能。   他方才去看过, 皇宫大阵和这座客苑的法阵一样,只能对付寻常修士。   遇上修为高一点的,形同虚设。   星炎魔君曾教过他,如何屏蔽灵息, 躲开护山大阵潜入陵源峰。   他没办法避过师尊的法阵,北梁皇宫里的这个法阵,可以轻易避开。   薛乔之作为顶尖的刺客, 能将灵息完全压制, 连秦时都察觉不到。   躲一个中阶法阵更是绰绰有余。   “唯一的问题, 不知那条密道如今还能不能通向外面。”清艳眼梢微微一缩, “只有去试试才能知晓。”   “明天晚上。”薛乔之点点头, “明天我的伤差不多能全好。”   二人详细合计, 周密商讨之后, 决定明晚子时去往后宫西侧的密道。   “你……”薛乔之生硬冰冷的语气稍微缓和了一点点:“要是被人发现窝藏刺客, 你会有什么后果?”   陆续心中冷哼,这人的良心总算还没有全部泯灭, 还知道关心一句。   有什么后果?他不太清楚。   想来,应该也不严重?   他和秦时结怨已久, 不过再添一笔而已。   最多得罪寰天道君。   即便如此, 师尊也一定会再次纵容他, 不会让寰天道君把他如何。   “明日还是我独自前往密道。”薛乔之见陆续不答话, 误认为后果严重。   “那怎么行。”陆续否决道:“你要是出点什么事, 我怎么办?”   他自己受伤受罚无所谓, 薛乔之可不能出半点差池。   他还没将这件事告诉薛松雨。   他怕薛松雨知晓薛乔之目前的处境,不顾一切赶来北梁皇宫。   一定得想办法将他安全送出去,让姐弟二人团聚。   薛乔之耳根微红,冷着脸一声不吭。   过了半晌,陆续又道:“乾天宗的位置,你记下了吧。若明晚能安全逃离,你即刻前往乾元镇,去镇里最大的客栈住下,松雨会立即下山找你。”   “你呢?”   “我?自然是先回到这里,然后和师兄一道返回乾天宗。”   薛乔之故意清咳几声,用手背掩住嘴,遮盖脸颊的微热:“你会和我姐一同下山来找我吗?”   陆续摇头:“我不能随意出山。”   “那,我能去乾天宗找你吗?”   “不能。这事不能让别人知道。”   否则师尊问起,窝藏刺客一事不就曝光了。秦时和寰天道君不知得气成什么样。   见薛乔之神色凝重,他宽慰一句:“没什么好担心的。松雨肯定能把你照顾好。”   薛松雨找了他这么久,如今二人总算能够重逢。   往后怎么样,薛松雨一定有她的安排。   实在不行,就去炎天下层投靠星炎魔君。   “要是你和你姐有什么地方需要帮忙,我定会倾力相帮。”   “陆续。”薛乔之忽然郑重叫了他的名字。   “嗯?”   “你脑子真的少根筋。”   陆续:“……”   他不知自己究竟是怎么忍下的这口气。   若没有薛松雨,他大概会学方休的手段,将这人狠狠折磨一顿,才能出这口恶气。   他面无表情起身,所有的力气都已用于压制怒火。   薛乔之又冰冷问道:“乾天宗是个什么样的地方?”   陆续狠吸了一口气,再一次回身坐下。   “问缘峰多是女修,主修武道但武艺很杂。刀枪棍棒什么兵器都有。薛松雨的枪术,据说在凡人时就学过,是你们家传武艺?”   他捡了几句好听的话:“问缘峰主对门下弟子管教很松散,一点也不苛刻。松雨在问缘峰过的很自由。”   换句话说,峰主根本不过问内门弟子。所以徐婉那样被同门孤立,欺凌,在问缘峰时有发生,大家司空见惯。   “按照问缘峰规矩,弟子会被轮流分派任务。松雨也和其他人一样,帮师姐们跑跑腿什么的,其他时间全由自己安排。这六十年,她过的不错。”   修道一途,险峻万分。底层修士都是蝼蚁草芥,哪有什么过得好的。   但他只能这么对薛乔之说。   薛乔之默不作声听着。   陆续将自己所知的问缘峰告诉对方,二人又冷脸相对,沉默了半晌。   过了一会,薛乔之问:“你呢?你所在的那什么峰,又是怎样的?”   陆续和薛松雨的境遇完全不同。   他是炎天界飞扬跋扈,横行无忌的首席二世祖。   整个炎天只有他敢在秦时和寰天道君眼皮子底下窝藏刺客。   “想知道?”   绝妙薄唇缓缓扬起一抹风华灼目的淡笑:“不告诉你。”   薛乔之冰冻千尺的冷脸霎时睁大了眼,目瞪口呆的惊诧有如地动山摇。   陆续心中蓦然涌出肆意飞扬的扭曲快意。   瞬时理解,为何别人那么喜欢逗弄自己。   薛乔之此时的表情,确实很好笑。   二人一个笑意轻快,一个咬牙切齿,默然对视。   陆续此刻有些想哼一支小曲。   忽然房门被人敲响,轻快的气氛霎时凝结上一层寒重冰霜。   陆续眼眸微缩,朝对方斜瞟一眼。   薛乔之点点头,须臾之间隐藏到屏风后面。   陆续起身开门,外面站着一个宫人,低头躬身,双手捧着食盘,盘中放着几碟珍馐佳肴。   宫人毕恭毕敬:“小仙君,这是殿下专程吩咐,特意为您准备的。”   “可需老奴帮你端到桌上?”   “不必,我自己端进去。”陆续接过食盘,道了一声谢,转身进房。   锁好门,薛乔之从屏风后走出,掠视餐盘一眼:“你今日也叫人准备了饭食?”   陆续将餐盘放在桌上,摇头:“没有。但师兄昨日说过,这几日都会叫人准备。”   他把筷子往碗边一撂:“吃吧。”   “你不吃?”   “我又没受伤没流血,不需要补血养气。”   宫人只准备了一双筷子。他要怎么吃?   薛乔之毫不客气,风卷残云将所有饭食吃的一干二净。   他觉得陆续……他姐说的对,吃些热食身体会舒服许多,伤也好得更快。   陆续反坐在凳子上,将下颌搁在椅背,百无聊赖神游天外,心不在焉想着等下怎么同秦时虚与委蛇。   听到撂筷子的声音,他漠不经心抬起眼梢,朝薛乔之看了一眼。   “你脸怎么又这么红?吃热了?要开窗吗?”   “陆续。”对方又正颜厉色叫了他的名字。   又要说自己脑子少根筋?   陆续冷漠掠了一眼,心中做好准备,却听得冷音呼吸沉重:“食物里下了药。”   绝艳眼眸蓦地一缩。   秦时真给他下毒?!   他和薛乔之都验过,确认无毒才吃的。   但他这几日冥思苦想着如何才能将人安然无恙送出宫,对秦时疏于防范,竟然忘记,秦时的毒怎么会被人轻而易举的查验出来。   他太大意了!   陆续心中瞬间闪过一丝仓惶,自己中毒不要紧,薛乔之有个三长两短,他怎么朝薛松雨交代。   有没有什么办法……   寰天道君!   此时唯一的办法,只有去求寰天道君。   即便薛乔之会被人发现,总好过现在死去。   只要人还活着,他去求师尊,师尊一定会答应帮他救人。   “你坚持一下,我马上……”   “陆续。”滚烫的手指抓住他的手腕,隔着衣料都能感觉灼人的温度。   “陆续,你先出去……一定要小心那两个人。”   这话还用薛乔之说。   陆续:“我马上出去找人救你。”   “等等!”   他身形还未动,薛乔之已立即改口:“你现在,哪都别去,就待在房间里。”   陆续正想说这怎么行,他必须即刻找寰天道君,却听得对方呼吸粗沉,连一贯的霜寒冷语都淬上灼烫气息:“这不是毒,是……药。”   有区别吗?   薛乔之见他仍然一副没弄明白的模样,咬牙切齿对这个脑子少根筋的漂亮蠢货直言:“这是……催/情的药。”   陆续倏然一怔。   难怪验不出来。   秦时不下毒,下催/情药,伤不了他什么,却会令他万分难堪。   这份险恶用心,倒是符合森罗剑派的大魔头。   薛乔之喘着粗气:“他必然马上会来,你一定要小心。无论谁敲门,千万别打开。”   话音还未落地,外面已经传来敲门声。   “……别应门。”   陆续眉梢微蹙,打算告诉对方,这门他可能必须得应。   秦时的声音从门缝中传入:“师弟,你在吗?”   过了片刻,再次传入几声敲门轻响:“师弟?”   “秦时早有准备,他要进来,两扇门怎么可能拦得住他。”陆续飞速朝薛乔之道:“你找个地方躲起来。我想办法应付他。”   他挣脱掉对方灼烧肌骨血脉的手指,起身将门打开。   秦时长身鹤立在门外,谦谦君子的皮相端方包裹在外,温柔轻笑:“在房里做什么?”   陆续避而不答:“师兄找我何事?”   秦时微怔:“我听下人说,你有事找我?”   “我并未找过师兄,许是有人弄错了。”陆续心中冷嗤,嘴角扬出藏刀的笑,“不过师兄来的正巧,方才命人送来的膳食,我已经吃完,正打算找师兄道谢。”   俊朗眉目骤然沉下几分阴寒的温柔:“我并未吩咐下人给你准备膳食。”   “你吃了?!”   话音未落,他已然捏过清瘦手腕,灵气探入脉门,仔细查探。   少顷后,确认陆续无事,才缓过一口气。   经脉被别人的灵气强行侵入,在体内野蛮冲撞的感觉让陆续极为难受,仿佛身体都已经不属于自己。   看着秦时的反应,他心中疑惑:秦时当真不知情,还是别有用心在演一场戏?   秦时收回真气,侧头看向身后跟着的宫人,语气阴沉:“把人都给我叫过来。”   宫人战战兢兢应下,即刻快步离开。没过一会,这座宫苑里所有被精挑细选,伺候秦时的宫人都站在了陆续眼前。   “谁给我师弟送的膳食?”   盛气凌人的强大威压遮天蔽日席卷而来,罡风呼啸,似乎连天地都要一避锋芒。   宫人们瑟瑟发抖,在地上跪成一排,不住求饶告罪,都说不是自己。   “师弟,”秦时转向陆续的一瞬间,和颜悦色,“谁送来的,还记得吗?”   陆续摇头。那人刻意将头埋得很低,他也根本没在意对方相貌。   秦时思忖片刻后,似是征求他的意见,又带着几分高高在上的漠不经心:“那就全杀了?”   这事问他?   先不论这一出戏究竟是不是秦时刻意演给他看,有必要杀这么多人?   下药之人在里面,无辜之人也在里面,一点没打算花时间查个清楚?   陆续眉头轻皱,考虑是否要替他们向秦时求情。   只是他略有怀疑,这是秦时有意为之,目的就是要让他开口。   他一旦开口替人求情,秦时会顺势提些苛刻的要求,故意为难他。   到时候他骑虎难下,颜面扫地。   一众宫人跪伏在地上,战战惶惶汗出如浆,被暴戾威压吓得肝胆俱裂,连求饶的话都不敢出口。   思虑再三,陆续最终打算替他们求情。嘴唇刚动,内侍总管忽然颤颤抖抖支起上身,半跪在地朝秦时禀告了一句什么。   总管是个炼气境界的修士,侍奉北梁皇族多年。   他朝秦时说了些什么,陆续不知。   秦时听完后,神色闪过一瞬间的怔愣,随后眼神奇怪地看向他。   “师弟,”俊朗面容带着半真半假的愧疚,朝他解释,“膳食是皇帝派人送来的,事先并未向我告知。”   陆续面无表情点点头,暗中观察对方,思忖这话的真假。   若是真的,秦时不知情,药是北梁皇帝命人下的?   他和北梁皇帝并无仇怨,为何要暗害于他?   秦时知不知道膳食里下了药?   “师弟,膳食你吃了……有没有感觉不适?”   秦时仍一副泰然不惊的谦谦君子相,但问出这句话,显然已经知晓食物里被下了药。   陆续嘴角挂上淡笑,摇头:“师兄方才不是已经查探过我的经脉?”   “我,无,事。”   俊朗双眸闪过一丝幽寒晦暗的锋光,朗音低沉:“既然无事,这次就算了吧。”   陆续下颌微点,他本也不想看到无辜之人被杀。   “师弟,往后若不是我亲自送来的东西,你都别吃。”   陆续不置可否,心道:你送来的我也不敢吃。   宫人们得了大赦,跪谢后卑躬屈膝地匆忙离去,房前廊外,霎时只剩了二人。   “师兄,没别的事,我回房休息了。”   “师弟。”秦时眼色深沉,将他叫住,“前晚我酒醉,无意之中睡了你的房间。”   “你现在住的这间房,下人临时收拾出来,条件简陋。本以为今日回陵源,暂住两晚不用另搬。既然打算多住几天,要不还是搬回原来的房间?”   秦时对刺客藏在他房中有所怀疑?   还是为了确认他是否中药,故意拖延时间?   陆续心中思忖,脸上挂着不露声色的倾绝浅笑:“宫里的房间怎么会简陋。既然已经住进去,也住不了几天,不必搬了吧。”   秦时漠不经心点头:“也行,你想住哪就住哪。”   “师兄,还有别的事吗?”   俊朗眉目似是有几分不易察觉的失望:“无事。”   陆续好不容易将人打发,秦时一走,即刻飞身回房,将门紧紧锁上。   此时薛乔之已经全身湿汗,意识一半朦胧。   为了避免发出响动而被房外的人察觉,他咬牙忍耐了小半个时辰,掌心已被指甲划出几道淡淡血痕。   陆续担忧问道:“你怎么样?”   薛乔之咬着牙喘着粗气,竭力忍耐心中躁动,凭着仅剩的一丝理智,走到房间一角的浴盆边。   这间房没有单独的浴房隔间,只用屏风分隔一片区域。   “……水,……冰水。”   薛乔之为了压制灵息不能随意释放道术,此刻为了压制冲动,也再无余力做别的。   陆续急忙施法引水,他刚一动,对方已经翻入浴盆,将自己整个人泡在水中。   “……不够,不够冰。”   “你身上有伤,水太冰有损筋骨。”   “快点!”   陆续默默叹了一口气,将水温降低。   “你走远点!”   陆续知道薛乔之要做什么,可房间只有这么点大,廊外站着宫人,他不能出去。   他只能拖了一张凳子到房间对角,反坐在椅子上对着墙角面壁。   三丈外传来暗昧的粗喘低吟,混着情靡激荡的水声。   陆续也不知该作何感想。   薛乔之算是替他受过。   往后任何与秦时有关的吃食,无论是否他亲自送来,绝对不能再碰!   薛乔之此时理智全失,只剩汹涌情潮。   唯一紧绷的一弦心念,便是不能对三丈外那个勾动心魂的背影出手。   初逢时的画幕如流水一般,随着情潮在心尖翻涌。   意乱情迷之中,幽凉淡雅的沉光香味又一次钻入鼻尖。   软床温衾占据了所有心念,只是这一次,二人换了位置。   斜靠在榻的成了他自己,那抹能让天地失色的流光艳影,沾染恣心肆意的引诱,萦绕在他指间。   云深夜重,星月黯淡。   身后激荡的水声终于停止,陆续从闭目养神中蓦然睁开双眼。   “怎么样,没事了?”他速步移到浴桶边,伸手想要将人扶起来。   没想到这药性如此猛烈,用了这么长时间。   会不会对薛乔之的身体造成损伤,导致薛家绝后?   以薛松雨大大咧咧,一切都淡然面对的豁达性格,应该,不会在意薛家传宗接代之事?   胡思乱想之际,恍然惊觉触碰上的手臂,依旧炙热且肌肉僵硬。   薛乔之死人一般的冷脸正恨恨盯着他。   “你脑子……”   “少根筋。”陆续面无表情接下了后面半句,让对方无话可说。   薛乔之会遭遇此事,他也有一半责任。他忍。   别人不要搀扶,他也不去自讨没劲,指着桌上一套新衣冷声道:“先把衣服换了。”   薛乔之咬着牙,一脸愤恨地将身上冰冷的湿衣换下。   对这个脑子少根筋的漂亮蠢货,他确实无话可说。   他中了药,二人同处一室本就尴尬。更尴尬的是,他脑中浮现的全是那张瑰姿灼目的脸。   这让他心神难宁,不知如何面对。可对方一张死人脸,全然无绝。   总之就是火大。   两张冷脸对视半晌,薛乔之再一次烧着脖子耳根移开目光。   陆续冷漠啧了一声:“你要不要去睡会。”   薛乔之怒道:“事情还没说,睡什么睡!”   陆续咬牙,再一次忍气吞声。   薛乔之冷哼:“那二人对你不怀好意,往后别再和他们来往。有个是你师兄?倘若无法彻底断绝往来,必须得想办法尽量避开。”   这事还用得着薛乔之说?   他和秦时明争暗斗好几年。   不过这一回……   “师兄说这是北梁皇帝派人下的药,他也不知情。”   虽然后来应该知道了,还试探着等药性发作。   “管他谁下的,目的都一样!”薛乔之越说火气越大,“你不小心吃下……”   “你不会少根筋,傻到不知有什么后果!”   陆续不是无话可说,是压根不想同他说话。   怎么会不知后果,药性发作,他丑态毕露,贻笑大方。   往后陵源峰陆续,除了修为低微,狗仗人势之外,再加上一条罪状:放荡无耻。   似是察觉到自己态度实在太差,薛乔之语气稍缓:“幸好是我误食。这药性极烈,我多年训练都难以抵御,若是你……”   话音一顿,又是怒火熊燃:“你回乾天宗后,究竟有没有办法避开那两个人?”   “没有!”陆续冷瞥了他一眼,“回到乾天宗后,就没北梁皇帝。”   “我刚不是说了,无论谁下的药目的都一样。他二人对你心怀不轨,都想着要将你……”争吵到一半,薛乔之话音突断,深吸一口气。   “你脑子缺的那根筋,能不能长好!”   薛乔之气的不知该怎么说:陆续根本没明白他在说什么,也没察觉那两人的不良居心。   前日那两个人来敲门时,他躲在屏风后面悄悄看了一眼。   他们看陆续的眼神,意图再明显不过,只有这个反应迟钝的漂亮蠢货无知无觉。   “你是不是以为,你中了药,后果和我一样?”   陆续咬牙:“不然呢?”   他不是同样将自己泡在冰水里面,纾解药性。   难道还去找个宫女?   想到此处,心念忽然一动。   莫非北梁皇帝真是如此打算?   他若是失了理智,污了哪个姑娘,罪名不轻。   被人当场捉到,如此恶劣行径,师尊指不定不愿再包庇纵容他。   秦时再煽风点火几句,他必然会被逐出师门。   后果比薛家绝后严重多了。   陆续还是没明白自己的话。   薛乔之见他神色,也不是无话可说,是根本不想再说。   “总之那二人,你往后能避则避。无论什么东西都别再碰。”   陆续不屑冷瞥他一眼:“我知道。”   薛乔之心道:你知道个屁。   他冷漠起身,躺上床榻,侧身对着墙,闭目再不言语。   没过多久,又情不自禁转过身,目不转睛望向侧躺在长椅上的勾魂背影。   ……他走之后,这小傻瓜一个人回到乾天宗,能不能保护好自己?   作者有话要说:   误会小剧场   1.   薛乔之:回了那什么乾天宗,我还能不能见到你?   陆续:不能。但是你别怕,你姐肯定能把你照顾好。   薛乔之:木头。   2.   陆续:耍弄别人似乎……的确很有趣。   3.   薛乔之:你知不知道,你中药的后果?!   自一为是的陆续:知道。我为了解药性,找了个宫女,被人捉到,被逐出师门。   薛乔之:已经不想和木头说话。太难了。 第089章 逃脱   陆续因和薛乔之争吵到后半夜, 第二日醒的稍晚,浅眠被房外传入的说话声扰醒。   他迅速转身,和对面床榻上的薛乔之对视一眼, 对方速即起身躲藏。   开门一看, 寰天道君和秦时都在房外不远处,正争吵着什么。   “北梁皇帝为了讨好你,胆大包天,什么手段都敢用。”寰天道君嘴角扬出阴森冷笑, “本座倒是小瞧他了。”   “若他中了药,你是不是打算顺势而为?”   秦时眼眸半垂,神色平淡喜怒不辨。   清越嗓音讥嘲:“不愧是闻风教出来的徒弟。”   秦时微微勾嘴:“换作寰天道君, 会如何选择?”   寰天道君一怔, 随后哈哈笑了几声。   门动的嘎吱声响, 打断了二人对话。二人瞬间同时转头, 宛若无事一般看向陆续。   寰天道君意味深长注视他大半晌, 少顷后, 眼含戏谑:“道心稳固, 六根清净?”   听得陆续莫名其妙。   对方又无奈叹笑:“往后别乱接东西吃, 想吃什么告诉我,我派人准备。”   陆续不置可否, 扯了扯嘴角。   “师弟,今日想去什么地方游玩?”秦时柔声轻问。   “不知为何, 今日感觉全身乏力, 十分疲惫。”   方才二人的对话陆续隐隐约约听到一些, 许多地方没听清楚, 但能肯定他们在说昨天催/情药的事。   这两人都知道。   那他就中药了呗。药效变了而已。   秦时和寰天道君同时一怔, 即刻伸手, 一人一只抓过他的手腕,探入脉门。   两股暴戾灵气强行撑开经脉,在体内蛮横冲撞,交织游走,互不相让争夺着他的气海丹田。   令人彷如全身被掠夺般万分难受。   偏偏脉门被牢牢压制,挣脱不得。   过了半刻,没探查出任何异常,二人才各自收回灵气。   陆续方才随口胡诌,此时却真感身体不适。   他半真半假道:“昨夜没睡好,感觉疲惫困倦,想回房多睡一会。今日不想出门。”   他耐着性子听完二人不知几分真情几分假意的关切嘱咐,再次回了房间。   薛乔之从屏风后走出,暗骂一句人面兽心,冷声问:“你真没办法摆脱他们二人?”   “没有。”清润嗓音语气比对方还冷,“一个是我师兄,一个是我师尊的至交好友,平日在乾天宗,抬头不见低头见。”   还都是动动手指就能碾死他的绝世大能,他只能虚与委蛇。   薛乔之僵着一张冷脸,不置一词。   “算了不说这个。”陆续漠然问向对方,“你伤怎么样?昨天那药有没有对你身体造成什么影响?”   怎么会没有影响!不仅有,问题还很大!   薛乔之这样的刺客,受过专门训练,寻常的催/情药对他来说毫无作用。   然而昨天的宫廷秘药,药性猛烈到连他都无法抵御,理智全失,纾解了三次才将药效完全消褪。   ……他脑中想的全是眼前这个人!   即便现在药效已经没了,留下的后遗症,完全无法消除!   他咬牙切齿,绷着一张死人脸,走到床榻边侧身躺下:“睡觉!晚上行动!”   陆续:“……”   这人他娘的什么态度!   秦时和寰天道君都没这么凶过他。   二人在房中养精蓄锐一整日,到了晚上夜深人静之时,悄无声息翻窗离开房间。   薛乔之当了多年刺客,平时就特意压制灵息。   陆续隐藏灵息翻墙出苑后,躲在墙角阴影中待了一会,确认苑中没有响动,秦时没察觉他离去,才轻舒一口气。   要躲过凡界皇宫的守卫,对陆续来说轻而易取。   二人趁着夜色,很快来到皇宫西侧的密道入口。   这里是一处被废弃的冷宫,年久失修,宫墙斑驳残破。   腐草中生出萤火点点,幽光萦绕,茂盛长草中不时传来悉索虫鸣。萧凉衰败的景象中又别有一番生气盎然的独特意境。   冷宫中有一口百年枯井,井下隐藏着密道。   “我走前面,你跟着我。要是情况不妙,你自己先逃。”陆续不等对方回应,已当先一步跳入井中。   井底长满过膝的野草,他点亮符火,谨慎梭巡四周。   井壁处有一通道,道路狭窄,仅能容一人通过。   “还是我走前面,”薛乔之后一步跳入井底,大步一跃抢在陆续身前,“不知密道里会否有机关陷阱。”   “别,”陆续侧身闪过,走入密道中,“把你自己照看好。”   他得竭尽可能让薛乔之安然无恙。   身后传来不咸不淡的一句冷声:“幸好你只是我姐的朋友,不是我姐夫。”   陆续脚步一顿,这人莫名其妙说什么呢!   “我和你姐绝无半点……”   “我知道。”冷声似乎染上一点缓和笑意,“你脑子缺了那根筋。”   这小傻瓜怎么会懂人间情爱。   陆续咬牙。   希望这条密道能通向外面。实在不行,他用师尊的神剑劈开一条通路?   他只想快点将人带出去,然后通知薛松雨,后面的事再也不管。   二人一前一后,符火冷光在斑驳剥落的石道上投下两道叠了一半的影子。   脚底偶尔踢到棱角分明的小石子,在寂静狭长的甬道中激荡出冗长回音。   两人不言不语走了一段路,薛乔之陡然开口:“你就一点不好奇,我为何要刺杀北梁皇帝?”   “好奇。你会说吗。”   “不会。”   陆续:“……”   他是真不想和这人说话。   过了一会,冰冷声音又道:“我姐没有告诉过你,我家的事?”   “没有。一入仙途,即斩尘缘。凡界的前尘往事一笔勾销。”   除了薛乔之的存在,薛松雨从未告诉过他,她入乾天宗以前的经历。   正如他也没朝她说过,自己的红尘旧事。   “别人问我不会说,”薛乔之依旧僵着一张冷死人的脸,耳根和脖子在火光下烧出一片滚烫的绛红。   “我只想告诉你。”   清润嗓音平静无波:“那你说,我听着。”   “我是北梁人。”   薛松雨也出身北梁?   她不会也和北梁皇室有关?   北梁皇室出了两位当世大能,是块风水宝地?   陆续漫无边际游思浮想,又听身后冷音继续道:“薛家世代效忠北梁皇室,我祖父和父亲都曾是北梁统领兵马的将军。”   难怪薛松雨身上有一股兵戈气,原来是将门之后。   他瞬间明白她豪放不羁的性格源自何处,一点不意外。   “薛家战功彪炳,曾为北梁立下汗马功劳。”薛乔之冰冷的嗓音骤然染上一缕恨入骨髓的怨毒,“薛家为北梁出生入死,到头来,却因为封无可封,被构陷贪赃枉法,拥兵自重,鱼肉百姓,落得个满门抄斩的下场。”   陆续脚步一顿,沉默无言。   冷声继续诉说着心中愤恨和怨怒:“狗皇帝趁着千秋节,以朝臣庆贺的名义召我一家从封地回到北梁都城,又在皇城外埋下伏兵。我爹只带了家中女眷和二百亲兵回京,怎么会是几千兵马的对手。”   “我们一家在混战中失散。一个忠心耿耿的老将,拼死带我杀出重围,将我藏在一处无人居住的破旧民房内。”   “我受伤过重,昏迷了几日才醒。”薛乔之闭了闭眼,“等我醒来,乔装打扮混入城中时,薛家已被斩首示众。”   “我爹,我几个叔叔……薛家所有忠臣良将的头颅都被挂在城门口,连几岁的幼弟都没放过。”   冷冽嗓音深深吸了一口气:“我有幸得到上天的再一次眷顾,在流落天涯的途中遇上一群凡界散修。他们说我有仙骨,能入道,便收留了我,教我修仙的功法和刺客的武艺。”   冷声嗤笑:“从此我也成了一名收人钱财,替人消/灾的刺客。”   “我等了六十年,终于有机会潜入皇宫,刺杀狗皇帝。只可惜,功亏一篑。”   陆续默然一叹:“你和薛松雨,在混战中失散?”   薛松雨也他一样,成功逃脱。   她没在城门口看到薛乔之的头颅,所以一直觉得他还在某个地方好好活着,从未放弃寻找。   薛乔之沉闷几息:“应该是吧。我逃脱之后,再也没见过她。”   “我以为,她已经……”   “她找了你很多年,你们姐弟很快就能重逢。而且你们现在都是修士,往后的日子一定会过得很好。”陆续顿了顿,没问他,往后会不会再找机会刺杀北梁皇帝。   如果他执意要为家人报仇,薛松雨会作何选择。   要是薛松雨打算帮薛乔之,他呢?他又该作何选择?   北梁并非单纯的凡界王朝,皇宫大内还有许多修士。   皇帝真出了事,秦时和寰天道君不会坐视不理。   “你……”薛乔之还打算问什么,二人脚步同时一顿。   陆续:“噤声。”   薛乔之点头:“有什么东西在靠近。”   一阵啪塔啪塔的声响,带着浓重的潮气朝二人急速靠近。   前方不远处,隐隐约约泛出荧红亮光,在黑暗无光的狭窄通道内划出模糊的流煌。   几息之后,两颗深红光点清晰映入眼帘,鲜丽得几乎能滴出血来。   “是狗皇帝派人豢养的妖兽。”薛乔之语气冰冷,“陆续,到我后面来。”   陆续一脸冷漠:“在后面好好站着。把你自己照顾好。”   血红的兽眼直直盯着二人,像是盯着久违的美味。   漆黑的身体完全融进黑暗之中,只能隐约看到从嘴里呼出的腥热白气,和粘腻欲滴的垂涎。   “通道狭窄,地势对我们不利,你……”薛乔之还欲多说,陆续已一剑当先,惊鸿掠影朝黑兽直袭而去。   银亮剑光划破虚空,似如流星,飒沓出一条炫目的长尾。   符火骤然明光大闪,将通道照耀得透亮。   一震惊雷巨吼同时响起,黑兽张开大嘴,森寒如利刃的巨大尖牙,迎向锋锐剑光。   白刃同尖牙撞在一起,碰出清脆的精铁铿锵。   陆续手腕被巨力一震,流风飞霜的飘逸身形飞退几步。   这妖兽力气好大。   清艳眉梢微微一皱,再次举剑,三尺青锋斜挑着攻向黑兽血红欲滴的眼角。   剑芒快如疾风迅雷,凛冽霜寒的剑气瞬间在漆黑的妖兽身上划出一条深可见骨的细长血痕。   温热血花骤然四溅,在通道中涌落滴答回响。   黑兽爆燃震怒,吼出一声震耳欲聋的怒号,令人气血翻涌头晕脑胀。   下一息,漆黑的大爪如风似电,巨力猛烈朝对手一掌拍下。   陆续侧身,提剑相挡。   通道狭窄,无处可避,只能和兽爪硬碰硬。   虎口被震出一道裂伤,他一咬牙,又一次横剑斩去。   通体漆黑的妖兽飞退一步,四肢微弯,积蓄起足够力道后,怒吼一声,如离弦利箭悍然直击。   陆续反应迅疾,手腕半转,瞬间挽出一个剑花,银色亮刃笔直朝前,等着对手自己撞上来。   黑影忽的一闪,乍然缩小,竟和长剑擦身而过,越过眼前敌人,攻向对方身后的另一个猎物。   糟了。陆续毫无预料,这妖兽居然能变形。   他速即转身,然而通道太窄,身法施展不开。   黑兽尖锐的利爪袭向薛乔之。   薛乔之横剑挡过一击,被巨力震退几步。   他身形尚未站稳,凶寒的尖牙又朝他咬来。   “退后。”陆续低喝一声,同时侧过身,一把将薛乔之推开。   狭窄的通道中,闪避不易。   为了不让黑兽伤到薛乔之,他把心一横,不再收臂躲闪,五指紧握成拳,将手臂挡在对手正前。   一股尖锐的疼痛刺入肌骨,顺着血脉瞬时传递到心尖。   温热的鲜血四溅,在空中飞荡出艳丽的血花。   “陆续!”生硬如坚冰的语音此时染上惊惶的柔软,伤的明明不是自己,手臂和心底却同时涌上撕心裂肺的疼痛。   “愣着干嘛。快!”冷润嗓音却如同感觉不到疼痛一般,似寒川在冰层下无波无澜静静流淌。   薛乔之猛然回神。   他迅猛出剑,朝紧咬着陆续手臂的黑兽愤然一击。   长剑刺穿黑兽头颅,血红双眼闪烁的荧光逐渐暗淡。   陆续跟着掐了个剑诀,一道凌厉剑气化作无坚不摧的风刀,将黑兽拦腰斩为两段。   深深刺入手臂的咬力终于不再继续加大,漆黑如墨的四肢无力垂下,黑兽终于失了生机。   陆续缓缓吸了一口气,捏住漆黑一片的头颅,猛力一扯,将完全陷入骨中的尖牙扯出。   血花在空中飞溅出一抹弧光,几滴热血溅落在白玉精雕的脸上,衬得艳色如画。   兽身落地的重响拉回薛乔之惊愣的三魂七魄,他猛然抚上鲜血淋淋的手臂,仓惶又关切地询问:“没事吧?!”   “没事。”陆续扯了扯嘴,嗓音清冷淡漠,“不要紧,小伤。”   薛乔之一怔,温热柔软的语调又瞬间覆盖一层坚硬冰霜:“那一击我躲得开!用不着你替我挡!”   瑰艳双眸骤然瞪大。   这人什么态度?!   默念薛松雨的名字已经不管用了。陆续忍不住在心中一阵怒骂。   过了片刻,才长长缓出一口气,忍住将他同妖兽一起斩杀的冲动。   薛乔之一副死人脸恨恨看向陆续,手上也没停着,急切又小心细致挽起他的袖口,查看伤势,治疗伤口。   “老子自己来。”陆续冷漠抽回手。   “你手臂受伤,怎么自己来。”薛乔之绷着冷脸,又将他手臂拉过,恨声道:“别动!”   陆续面无表情,任凭手臂由对方摆布。他所有的力气全用于压制心中火气,只觉精疲力竭,心里累得慌。   他宁愿多对付几只妖兽,也不愿对付一只薛乔之。   “行了!”薛乔之心惊胆颤替陆续包扎好伤口,表面仍然一副死人脸。   “以后别再这样。用不着你帮我挡伤!”   陆续如画的眉目同样冷脸以对,无话可说。   二人冷眼对视半晌,薛乔之游移开目光,掩饰耳根红热,冷声道:“能走吗?是否需要多休息一会。”   “我手受伤,不是腿受伤。”陆续无情回怼,“快走吧。我还得在天亮之前赶回皇宫。”   话音一落,已大步流星朝前走去。   薛乔之陡然沉默,脚步虚浮无力地跟在后面,似如故意拖慢速度一般。   心中倏然升起一缕清晰念头,他不想向前走了。   陆续浑然不觉,脚步越走越快。   迎面拂来带着冷气的寒风,二人都心知,出口就在前方。   没走多久,平直的密道角度改变,变为向上的坡道。   顺着坡道向上走,很快出到地面。   谢天谢地,这条密道是通的。   陆续长舒一口气。不需师尊的神剑开路,他也顺利帮薛乔之逃出皇宫。   密道口外长着过膝的杂草。此处应是城郊,四周留有残破的断壁残垣,荒草蔓径,夜风吹过,呼啸出凄凉的低嚎。   “你即刻去往乾天宗。方向清楚?在西北。”陆续冷声催促,“我已朝松雨传讯,你到了乾元镇,她会来找你。”   “一路只管御剑飞奔,别和任何人发生冲突。”   他其实有些担心,这里离乾元镇尚有十万里之遥,薛乔之路上会不会遭遇横祸。   可惜他没办法护送对方前往。   “你呢?”   “我不是说了,得在天亮前回宫?”不能被秦时察觉他曾离开过。   “以后还能见你吗?”   若陆续说不能……   ……他就不走了。   “不知道,看情况。”陆续转身走向密道。   走了两步,又回头:“如果路上遇到危险,即刻给我传讯。”   虽然不知,薛乔之真遇到飞来横祸,他赶过去还来不来得及。   只能祈祷一路平安。   时间已经不早,萧逸身形迈开长腿大步,再一次进入密道。   目送竹清松瘦的背影消失在漆黑草丛之中,薛乔之静立在原地,站了好大半晌,才默然转身,化作一抹流光御剑而去。   陆续穿过密道,再次回到皇宫之时,天光已经大亮。   腐草萤火消弭无踪,破败的冷宫只剩一片萧凉死寂。   他眉头微微一皱,时间紧迫,得急速赶回宫苑,希望一切都来得及。   白日避开巡逻禁卫,要比夜间麻烦许多。陆续回到居所,刚翻墙入院,走到屋后,就听到秦时和寰天道君的声音。   “师弟,我要进去了。”   二人已经敲了一阵门,无人应答。   房内甚至没有灵息。   陆续霎时惊出一声冷汗。   他翻窗入屋的同时,门外秦时已经在下最后通牒。   怎么办?他身上脸上都沾了血污,不能直接朝被子里躲。   如何才能不让二人察觉,他曾出去过?!   房内一直无人应答,秦时心中疑惑,隔着门为自己的无礼举动道了一声歉,掐诀推门而入。   房门陡然打开,二人扫视一眼,目之所及处,没有半个人影。   “陆续?”寰天道君心中一惊,大步踏入屋内,速即搜寻。   屋角屏风上,忽的黑影一晃。   他一步闪移到屏风后   ——动作瞬间凝滞。   陆续趴在浴桶边,缓缓起身,揉了揉惺忪睡眼。   “师兄,寰天道君?”   他像是沐浴时睡着了一般,神思尚有几分恍惚。   过了一息,才扬了扬嘴角:“不知什么时候,睡着了。”   水气氤氲,升腾着缥缈的烟雾。   墨色青丝如瀑,随意搭散在瘦削光洁的肩头,勾勒出烟霞迤逦。   细润净白的脖颈,凌晰精巧的锁骨,流畅紧实的身线,三千世界最引人入胜的桃源盛景,在波光粼粼的水波映衬下,分毫毕现。   秦时和寰天血脉瞬间沸腾出燎原烈火,昂然挺立。   二人僵直着身躯缓缓转过身,如扯线木偶般,同手同脚走出屋外。   思绪也和身体一般灼烫僵硬,根本没有任何余力再去思索,为何毫无灵息,为何清早沐浴,又为何会睡着。   情潮如狂风恶浪,汹涌澎湃,唯一的一个念头波涛狂澜中无力沉浮:得马上找水灭火,否则身心都会被烈焰烧成灰烬。   房门关上,两道颀长身影消失。   热气氤氲的潋滟目光骤然一冷。   陆续从水中起身,下半还穿着的衣袍已被浸泡浇湿,紧紧贴在身上,勾勒出遐想无限的细长双腿。   幸好他急中生智,直接跃入水中,洗去满身血气和脏污。   这样应该能蒙混过去。即便二人生疑,他一口咬定自己就是不知为何沐浴时睡着,别人也拿他毫无办法。   起身换下湿衣,随意套上干净里衣,睡了几日冷硬的长椅,如今终于可以睡上柔软床榻。   藏在水中的伤口泡水后再次开裂,草草处理过后也懒得再管。   躺在榻上闭目养神,神游天外了大半日,到斜阳西沉,落霞映天时,终于等到薛松雨传来的讯息。   薛乔之平安到达乾元镇,姐弟重逢,一个甲子的希冀与找寻,最终迎来皆大欢喜的谢幕。   悬了一天的心中大石化作轻柔羽毛,缓缓飘落,陆续舒出堵在心口的长气。   他功成身退,可以安心睡个好觉。   作者有话要说:   误会小剧场   1.   陆续:药性这么烈,会不会对薛乔之身体造成影响?   薛乔之:对我心灵造成了极大影响。爱上了一个脑子缺根筋的木头。   2.   秦时&柳长寄:见到陆续沐浴。好恨生在阿晋 第090章 真心(作话重要!必看!)   日升月落, 时间如指间流沙,转眼又是一日天光。   清早醒来没过半刻,房外又传来几响轻柔敲门音。   陆续一边整理衣襟, 一边打开房门。   秦时和寰天道君长身鹤立在外, 神色都有几分故作无事的不自然。   陆续嘴角微翘,朝二人拱手问安。   “师弟,今日……想去何处游玩?”   “全凭师兄安排。”   陆续跟着二人在北梁城郊的风景名胜地闲游一日,傍晚回到皇宫, 路上见到巡逻禁卫。   他佯装好奇,随口一问:“刺客还没抓到?”   秦时漫不经心笑答:“连个凡界散修都捉拿不住,简直无能。”   “这么多天了, 刺客一直藏在宫里?”   “刺客乔装成宫女混进宫, 也极有可能继续乔装, 混在宫人之中。皇城内住着几万人, 她伪装成凡人, 要一一排查, 需要时间。”   陆续漠然点头:“他们就一直这样找下去?万一人已经逃出宫了?”   “皇宫的法阵没有响动。刺客还未逃出。”   还好皇宫的法阵不顶用。   他藏匿刺客, 帮刺客出逃, 以及皇宫密道一事,都未被人察觉。   陆续腹诽着北梁皇室的灵石白花了, 又心道一句,他们最好就这样在宫里做着无用功, 找上一辈子。   既然此事神不知鬼不觉, 他无需继续留下善后, 已可返回陵源峰。   清绝眉宇微微一皱:“这些禁卫夜里巡逻的声音好大, 吵得人睡不着。”   寰天道君轻笑几声:“明日带你回乾天。还是说, 现在就想回去?”   “今日天色已晚,lijia 等明日吧。”   又过一日,北梁宫廷仍不知刺客已逃,禁卫依旧在宫中搜索,陆续心安神定坐上金车,跟着二位大能回到陵源。   万千红艳欲燃的花树勾连着苍翠远山。   山风拂过,吹动尘风殿屋檐的铜铃叮铛脆响,同漫天旋舞的落花飞雨一起,交织出浓色艳丽又气势磅礴的仙山盛景。   辉煌庄重的大殿外,立着一道玉树临风的潇逸身影,高华温雅的气韵压住所有红尘浮华,彰显出令人肃然起敬的尊贵。   陆续朝绝尘道君行礼问安:“师尊何时回山的?”   “你走之后第三天。”雅音轻柔一笑,“早知你在北梁待这么久,为师也该一同前去。”   陆续心中骤然升起一股不妙的预感。   果不其然,师尊调笑道:“阿续,多日不见,可曾想念为师?”   还未答,肩膀已经被人揽过:“陵源北梁相隔甚远,一路奔波舟车劳顿。阿续,为师陪你好好睡上一觉。”   陆续陡然一愣,他一回山就遭遇师尊调戏,如此虎狼之词,完全不知如何作答。   一旁的方休冷哼一声,将他从绝尘道君怀里扯出,又绕在他身边,靠近脖颈东嗅西嗅。   “小曲儿……”隽秀双眸闪过一缕阴寒辉光,略带疑惑将人上下端详。   方休闻出什么味道来了?!   陆续每次都对方休的嗅觉十分好奇,究竟在闻什么。   是他藏在袖中,还未痊愈的伤?   他不动声色站得挺直,过了一会,听方休问道:“小石头没欺负你吧?”   尖削下颌微摇。   秦时没把他怎么样。他在对方眼皮子底下救走了刺杀北梁皇帝的刺客。   师门四人表面和乐融融,内里各怀心思进了尘风殿,一切又回归往常。   ……   薄雾锁山,月洒清辉。   秦时离开尘风殿后,陆续迫不及待去往师尊房里,将金斗城内,秦时和寰天道君竞拍清心丹一事告知对方。   “师尊,”陆续将锦盒呈上,“清心丹是淫/邪之物……”   那二人没安好心。   但一个是师尊徒弟,一个是师尊挚友,尊长的是非他不好妄议,点到即止即可。   绝尘道君轻轻摩挲着爱徒温凉细润的尺骨,半垂的凤目遮过一闪而逝的阴寒锋光,过了片刻,才将锦盒拿起,漠不经心打开掠视一眼。   陆续悄悄观察绝尘道君神色。   对方表情依旧温雅淡然,似是完全不以为意。   他不禁心中默默叹气,师尊对身边之人,还是全心全意信任,毫无一丝心防。也根本不会相信,从小教导大的成器徒弟,和多年并肩而战的莫逆之交,会对他存有不轨之心。   过了片刻,昳丽凤目又染上一层笑意。   “阿续,你买下这个丹药,打算给何人服用?”   “不打算给任何人服用。只是不想这等邪恶之物落入歹人之手。师尊,把它毁去吧。”   “毁去?”绝尘道君温声轻笑,“这可是长寄和秦时花天价买下的东西。”   “清心丹材料难得,炼制不易,即便合欢宗内数量也不多,炎天上层更是罕见。就此毁去,不觉可惜?”   不可惜。不是他的钱。这药的作用也令他不耻。   但师尊想留下,他没资格置喙。   陆续正打算行礼告退,绝尘道君忽然捻起其中一枚药丸,戏谑一笑:“清心丹,为师也只仅闻其名,今日还是第一次得见。也不知,是否真有传言中的效果。”   “阿续,若不然,我们试试,是否真有奇效?”   劲长五指捻着黑色丹药,在清艳双眸前轻微一晃,黑白分明的界线便如墨迹晕染,融合模糊,不再泾渭分明。   陆续嘴角微微下垂,这玩笑他一点也笑不出来。   “怎么,我的阿续不愿陪为师一起探寻未知道途?”   戏谑的音调交织着三月春风的和煦暖意,和滴水成冰的刺骨寒意,低低浅笑一声。   “阿续不愿服下雌药,为师服下雌药也可。”   “师尊,”陆续长叹一声,“别戏弄弟子了。”   师尊真服了雌药,他不敢说,究竟还能不能稳住道心,不做欺师的孽徒。   他知道自己逗起来好玩,但师尊能不能换些别的,别老拿情爱之事戏弄他。   雅音温柔笑了几声,五指绕起陆续鬓边青丝,柔意把玩:“天色不早,早些休息。”   顿了顿,又笑道:“不如就留在为师房中,和为师同床共枕?”   陆续仓惶告退,一溜烟跑出房间。   绝尘道君眼色深沉看着背影离开的方向,俊美凤目沉下晦暗阴寒的锋光。   ***   深木林中淡阳清濯,鸟鸣莺啼,正是秋光好时。   回到陵源之后隔了十天,陆续终于得到师门允许,来此处和薛松雨见面。   尘风殿的法阵可以截获一切法术传音,他怕刺客的事情被人察觉,不敢询问。   只有二人见面,才能详谈。   薛松雨朝他深深鞠了一躬:“大恩不言谢。”   “咱两还说这些。”陆续嘴角高翘,“这几日如何?”   “我们在镇上租了一间小院,乔之暂时住在镇上。生活一切安好。”   陆续点点头:“往后有何打算?”   “先就这么住一段时间。等不了多久,就到乾天宗大开宗门,在整个炎天广收门徒之日。乔之的根骨好过乾天宗许多人,一定可以顺利拜入宗内。”   薛乔之也要拜入乾天宗?   “我说句实话,你俩在这儿待着,不如去投靠凌承泽。”   薛松雨宛然一笑,黑亮的大辫子在空中甩出黑墨残影。   “我无心向道,唯一所愿就是找到乔之。如今心愿已了,往后只要我二人在一处,能不能修成正果,都无所谓。”   “何况我们都不放心你一人留在此处。”   陆续薄唇微扬:“你说的对。修道,在哪儿不是修。”   薛松雨真走了,他就没了可以随心随性,无话不谈的好友。   “对了,我曾听你弟说过薛家以前的事,他对北梁皇室的恨意很深。”   薛乔之会否还想着报仇?   “这事我和乔之谈过。”薛松雨神色温和,“我从未对你说过我在凡界的过往。”   陆续淡笑:“你说,我听着。”   他二人极有默契,踏入仙途之前的红尘凡缘,从不多嘴打听。   如今薛松雨想要告诉他了。   “乔之应当对你说过,薛家曾是世代挂帅封侯的兵马统帅。后来功高震主,被北梁皇帝以拥兵自重,危害江山社稷之名,满门抄斩。”   清亮丽音微沉:“那时他年龄尚小,我的年岁也不大,很多事,我们当时都不明白。”   “我爹和几个叔叔,对家里人都很好,可是他们究竟有没有贪赃枉法,鱼肉百姓……”   “我至今也不知道。”   豪放飒爽的清丽容颜,难得地因为沉湎回忆,被如水流逝的时光晕湿上几分追忆往昔的柔软和黯然。   “薛家镇守的地方叫宁州,我们一家住在阳宁城内。虽比不上北梁都城,也是个规模巨大,人口众多的凡界城镇。”   “从小,家里就对我非常纵容。北梁有规定,城内街道不许纵马,上至达官显贵下至平民百姓,都不敢违令。可我敢。”   “我随心所欲当街纵马,横行无忌。虽是凡人,家里却有许多仙门法宝,甚至还见过不少修士。”   “那时我不明白这些意味着什么,所有的一切,都觉得理所当然。”   陆续双眸微微一缩,仔细打量她片刻。   ……薛家,真是在民间为祸一方的贪官污吏?   “薛家究竟有没有横征暴敛,鱼肉百姓,我不知道。不过我曾经是娇纵蛮横的阳宁一霸。”   “后来我和爹他们一起去军营。你知道,当时扎营在什么地方吗?”   陆续摇头。   “那是一个山寨。我听爹的亲卫说,咱们是去剿匪。可那儿哪像是剿匪的样子?我在军营里面也同样横行无忌,无论官军还是土匪,见了我都得低头叫一声大小姐。”   陆续:“……”   他终于知道山大王这一身军匪气打哪儿来的。   “薛家是否官匪勾结,是否拥兵自重,是否意图谋反,我那时都不知。如今过了一甲子,更难弄清楚。”   薛松雨神色温柔又黯淡地笑叹一息。   答案已经昭然若揭。   “后来便是千秋节,薛家被召回北梁都城。那时乔之年岁尚小,不知军中之事,我也不清楚。但我知道,后面跟着宁州大军。”   “只是我们先行的一批人,在入城前被人埋伏。”   陆续沉默不语,没想到还能从薛松雨口中,听到一则多年前,和谋反有关的八卦。   薛家假意奉旨回京,后面带着大军。   北梁皇室识破了他们的阴谋,将计就计,先下手为强,诛杀了意图谋反的一方统帅。   只不过,事情详情究竟如何,这么多年过去,早就不得而知。   “我从混战中逃出,被问缘峰主所救。她说曾和我家有过几面往来,于是我跟着她来到乾天宗,成为问缘峰的内门弟子。”   “入道之后,就再不涉入凡尘。”   陆续心中唏嘘无限。   没想到山大王还曾有过如此风光的过去。   少年时的策马驰骋,意气风发,如今已同指尖流沙,被时光的轻风一吹,烟消云散难觅踪迹。   她坦然一笑:“乔之听了之后,表情和你一样。”   “他什么都没说,我不知他是否能放下心中仇恨。不过乔之很聪明,不会自不量力,以卵击石再去想着刺杀北梁皇帝。”   “我猜,他即便还想报仇,也会等着修成一代大能,光明正大地杀去北梁。”   陆续无语,那人志向真远大。   薛松雨说完故事,二人又天南海北随意吹弹了一通。   她不用再参加天璇大会,连修炼都比以前懈怠许多。   “对了,你什么时候有机会能下一次山?”日暮分别前,薛松雨问,“乔之想见你,当面朝你道谢。”   别道谢了,他没被薛乔之气死,已是谢天谢地。   陆续嘴角微微一扬:“最近可能都不行。你也清楚,乾天修士入宗未满五年,不得下山。我不能老是仗着师尊的纵容,不守宗门规矩。”   他这个飞扬跋扈的二世祖,无数双眼睛盯着,背后全是嫉妒恨怨的流言蜚语。   “也是。”薛松雨一本正经调侃,“你还是乖乖呆在尘风殿为好。”   “这几十年我下山那么多回,从来风平浪静,没遇上任何怪事。你一出门,没哪一次能不出大事。这等运势机缘,给我,我也不敢要。”   陆续无言以对。   ***   几日过后,陆续忽然收到薛松雨的传讯,问他是否有空去深木林。   他的情况薛松雨清楚,未得绝尘道君允许,不能随意离开陵源峰。   只有每隔一旬,可以外出同她和于兴等人玩上一天。   没有重要大事,薛松雨不会主动找他。   第二日一早,陆续找了更好说话的师叔。   方休一口答应:“你想去哪,给我说一声就成。师兄那儿无需理会。”   陆续道了一声谢,在被师尊发现之前,脚步匆匆离开了尘风殿。   去到林间,薛松雨已经在此等候。   往日朝气勃勃的大辫子有气无力的垂着,透出显而易见的沮丧。   “怎么了?”陆续调侃,“薛乔之不听你话,把你气着了?要不要我帮你教训他一顿?”   薛松雨摇了摇头,欲言又止。   她向来是有话直说的豪爽习气,二人之间更是无话不谈。   这是陆续第一次见她缄默不语。   究竟怎么了?   秋风穿过树林,几片碎叶在空中盘旋,舞动出风的轨迹,跌落深秋的萧索寒凉。   沉闷了片刻,薛松雨支支吾吾:“陆续,你,有没有,意中人?”   陆续乍然一愣。平时他和山大王热火朝天摆谈别人的风月八卦,怎么这回对方打听起他的八卦来了?   尖削下颌微摇:“没有。”   “有没有结道侣的打算?”   “随缘。”他豪爽笑道,“咱们的交情,没有什么不能说的。”   “那我就直说了。”薛松雨深深吸了一口气,“乔之他倾心于你,若是你没有意中人,我希望,你能考虑考虑他。”   陆续心中倏然一震,宛如听了一个万分恐怖的鬼怪传奇。   “你说薛乔之他,他什么?”   薛乔之喜欢自己?!   那张冷脸霎时浮现在心中,薛乔之没气死他已是万事大吉。   薛松雨面露几分愧色:“你也知道,我家以前生活奢华,乔之曾是锦衣玉食的将门公子。后来一夜之间家破人亡,他在凡界修行,为了钱财给人卖命,日子过得很苦。”   “我给不了他什么,只一心希望他往后平安喜乐,一生顺遂。”   陆续点点头,他理解薛松雨长姐如母的心态。   毕竟是一母同胞的血亲。   但她是不是弄错了?   “薛乔之喜欢我,他自己说的?”   大辫子上下晃了晃:“他说不说,我都看得出来。”   “我知道这要求对你来说,有些为难。也不求你即刻答应。只是希望,你能试着考虑一下。”   “虽是王婆卖瓜,但我觉得乔之很好,说不定,你可以喜欢上他。”   陆续揉了揉眉心,对方的请求听起来太过匪夷所思。   都不知该作何感想。   “你让我,想一想?”他从未料想过薛松雨会有这样奇怪的请求,只觉莫名其妙,但并不反感。   何况她是他唯一的挚友,她的求情,他不会一口回绝。   “那个,要不,你先带我去看看薛乔之。”思忖片刻,还是觉得难以置信。   山大王这样豪放不羁的性格,极有可能是她会错了意,根本没有这回事。   他最好还是直接去问薛乔之,什么情况让她产生出这样的误会。   陆续跟着薛松雨,偷溜下了山。   薛松雨一脸愧疚:“被绝尘道君知晓,你是不是又会被禁足?”   陆续不以为意摇头:“天黑前赶回山,应当不会被人发现。”   “而且我平日不怎么在陵源峰内走动,禁不禁足,并无多大区别。”   没多久,二人来到乾元镇西边的一处民宅。   这一片地有许多修士居住,街上热闹喧嚣,院门一闭,院墙又分断出与世隔绝的怡然宁静。   薛乔之正在院中练剑,见到陆续,动作陡然一顿。回过神后,依旧是那副万年霜雪的冷眼冷脸。   陆续确信,一定是山大王有所误会。   “你们俩谈谈?”薛松雨左右看了一眼,一溜烟跑进屋关上了门。这八卦她不敢听。   阳光越过黑瓦白墙,在院中投下半面阴影。空气流动着沉闷。   两张冷脸对视片刻,薛乔之偏过头,移开目光。   陆续先说话:“你姐闹了大误会。你待会给她澄清一下。”   薛乔之冷声问:“什么误会?”   “他误以为你喜欢我。”   空气中的霜冻更加冷冽,似乎连微风和暖阳都不敢踏足院中。   薛乔之长吸了一口气:“你脑子少根筋。”   陆续:“……”   若不是薛松雨就在房内,他一定一拳打上他的脸。   他咬了咬牙,冷漠朝薛乔之道:“我走了,你待会给松雨解释清楚。”   “解释什么。”   刚打算转身离去,手腕被人一把抓住,按在了火烫的胸口。   强烈有力的心跳隔着一层血肉,将炽热的温度传到冰凉的掌心。   薛乔之的性命握在他手上,只要稍稍用力,就能穿破血脉,将生机勃勃的心脏捏得粉碎。   “感受到了吗?”   陆续一疑:“什么?”   “我的心跳得很快,它属于你。”   清艳眼眸蓦然睁大,不可置信看向对方。   依旧是那张覆着一层霜冰,一看就让人火大的死人脸。   两张面无表情的冷脸对视片刻,薛乔之又冷声道:“我姐没误会。”   说完,红着脖子耳根和整张脸,动作僵硬,头也不回径直进了屋。   陆续一个人站在院子里,无所适从,风中凌乱。   薛松雨适时跑了出来,伸出手在他眼前晃了晃,将惊诧离体的三魂七魄拉回体内。   豪爽丽音此刻也有着几分愧色:“……怎么样?”   陆续扶额:“我,再回去好好想想。”   “那,你回去慢慢考虑。”   刚打算转身,薛乔之又从屋内走出来,耳根依旧通红,脸色依旧冰冷,啪的一声将几本书狠重摔在院中竹桌上,恨恨盯了陆续一眼。   这人什么态度?!   陆续十二分的怀疑,对方刚才的表白都是他被气糊涂之后产生的错觉。   薛乔之也绝口不提刚才的事,只冷然道:“那地方你能不能别回去?”   “不能。”清绝眼梢冷漠瞥了他一眼,目光投向方才拿出来的书。   熟悉的书皮和书名让画笔难描的倾世五官瞬间凝冻。   《戏春风》。   陵源峰的那几回。   陆续面无表情:“书里的内容全是胡编乱造。”   “我知道,”薛乔之冷音凛冽,“用得着你说。”   那你恨着我干嘛?!   薛乔之的态度简直令人忍无可忍,陆续深吸三口气,才勉强将怒火压下,又听得对方道:“书的内容是假的,但你周围的危险是真的。”   “我听我姐说了那什么陵源峰。你身边没一个好人。”   陆续缄默不语。不用薛乔之说,他自己心里清楚。   这也不是第一次有人对他这么说。   他扯了扯嘴,平静陈述:“师尊对我恩深似海,我不会离开陵源。你放心,有我师尊在,他们不敢拿我怎么样。”   薛乔之绷着脸,看了陆续半晌,无奈摇头叹了口气。   这脑子少根筋的小傻瓜,根本就没明白。   他们所说的危险,不是同一个状况。   他姐也缺了根筋,告诉他,陆续因为深得他师父爱重,因此被所有同门妒恨孤立。   他和师兄成日明争暗斗。   他的师叔,和那什么寰天峰主,都是凶残狠辣的人。   可他见过秦时和寰天峰主,清楚事情根本就不是那样。   那二人都对陆续存了不轨之心,欲/念深重的眼神,就陆续自己傻,看不出来。   他没见过小傻瓜的师父和师叔,但听她姐所说,那二人的心思想必也没那么简单。   陆续这样的倾世绝色,谁不想拥有。   “时间不早,我得走了。”陆续看了眼天色,他还得避人耳目回到陵源峰。   “我会尽快朝师尊禀明。若是他同意,我们就定下道侣契约。”   小院的门吱嘎开启,又咚的一声,半响不响合上。   大街上的脚步喧嚣从门缝中泻了一点进来,为冷清的院子添上几丝热气。   薛乔之呆若木鸡立在原地,脸上覆盖的冰封霜层,出现了地动山摇的崩裂。   作者有话要说:   误会小剧场   陆续:薛乔之喜欢我?被没气死已经不错了。   薛乔之天下第一傲娇。   ————————————————   故事进行到这里,师尊要渐渐露出本性了。   从文案开始,故事里,作话里,反复说过多次:师尊是绝世大魔头,切开是黑洞,不是开玩笑的=_=   如果不喜欢这种人设,虽然很遗憾,后面不要再看了(哭……   让记忆停在美好时刻,好聚好散,江湖路远,下本有缘再见~~   我真的很怕,读者不喜欢这样的角色,花钱看了心中不爽,又来评论区骂骂咧咧。   都已经这么清楚明白,反反复复排雷了,答应我,不要互相伤害好吗……   师尊从来就不是烧了之后一身佛舍利的伟光正角色。   如果觉得不适,请及时止步。   另外,正常人应该都明白,角色三观不等于作者三观,但是……算了(叹气   总之不能要求一个大魔头人设的纸片人,遵守富强民主文明和谐自由平等公正法治爱国敬业诚信友善的核心价值观……   再次划重点,师尊是大魔头,其他角色也都是疯批。   不能接受的,后面别看了…更别看了,觉得人设不符合口味,评论区互相伤害。   如果觉得没问题,并且觉得故事还能看下去,愿意请小陆喝奶茶的姐妹~   给大家鞠躬~请大家继续支持~   还有一个排雷,前面看了这么久,也能看出来,我脑洞比较清奇……   后面的剧情,可能……没人猜的出来。   虽然我曾在评论区看到猜到其中一环的,但其他部分,应该,大家想不到。   如果每一个剧情点都猜中了,那咱们一定是异父异母亲姐妹XD。   不过前面线也埋了,伏笔也写了,后面要改很难。   还是那句话,师尊是坏人,不喜点叉,及时止步。   网文嘛,随便看看就行了,没必要较真~   还有还有,师尊对陆续是真爱。如果觉得不是,一定是你的问题(。   再次鞠躬~谢谢大家~   ——————————   补充说明:为什么突然答应?   因为薛松雨的请求,陆续有认真对待。   既然清楚了薛乔之的真心,又是薛松雨唯一一次的请求……   薛松雨:你谈个恋爱试试?   陆续:试试就试试。   陆续行为模式就是如此,很少拖泥带水。   如果不能接受…请大家好聚好散… 第091章 醋火   尘风殿正厅, 旷阔风雅的大殿香烟缭绕。山风卷入碎玉飞红,逸散出奢贵磅礴的仙气缥缈。   熔金的辉光折射在绝尘道君俊美无俦的脸上,为这尊巧夺天工的造化之物融上尊贵色彩, 也从他身上拉扯出如漆黑如墨的阴影。   陆续脊背立得挺直又僵硬, 低眉垂眸站在下首。   霜寒的气氛和隐含暴戾的灵气压得他心惊胆寒,一动也不敢动。   他从未料想过,一句“打算结道侣”,会惹出师尊如此大的怒火。   大殿内的灵气流动炽热沸腾, 气氛又滴水成冰。   片刻的虚假静寂很快被打碎,方休勃然大怒,毒蛇般阴寒的双眸闪耀出鲜活残忍的辉光, 清亮嗓音恶意蚀骨。   “是谁。那个人是谁。”   陆续缄默不语, 他毫不怀疑, 方休会立刻把薛乔之碎尸万段。   不能让他知道。   “阿续。”绝尘道君的声音也冻上一层砭肤刺骨的寒霜, 没有一丝一毫和煦柔雅的味道。   “把那人的名字告诉我。”   “没有谁。”陆续见势不妙, 速即改口, “弟子就是心血来潮, 忽然冒出这么一个念头。师尊不允许, 那我就不结了。”   大殿内的灵气更为暴戾森寒,似如万剑悬在头顶, 令人悚然到几乎喘不过气。   临时编造的谎言破绽百出,没人会信。   “当真不说?”   清艳眉眼低垂, 静静看着脚下光滑荧亮的地面, 静默不言。   双方沉闷对峙, 气氛阴寒诡异。   少顷后, 绝尘道君扬了扬凌厉下颌, 朗音低沉:“阿续, 回房去吧。”   陆续行礼告退,默不作声在数道幽寒目光中踏出大殿,走向长廊。   “秦时。”人走后,绝尘道君阴鸷的目光转向另一位徒弟。   秦时低头拱手,语调也隐含深深的怒气和杀意:“去北梁的这七日,他一直在我眼下,并未接触过任何人。”   “放屁。”方休怒火中烧,“若不是发生了什么,怎么会突然要结道侣。”   “他认识的人总共就那么几个,一只手都数的过来难得分。”   “熙宁。”绝尘道君瞥了一眼门外,意有所指。   “老子知道。这就去查。”方休怒气勃勃走向门外,“老子一定将那人的尸骨带回来祭天。”   “不。我要你将他安然无恙带回来。”   方休脚步一顿,疑惑看向闻风。   似如神像般尊贵的俊雅面孔,嘴角扬出令人毛骨悚然的阴森笑意:“将人活着带回来。我要在阿续面前将他千刀万剐,剥皮抽筋。”   风一样的男人   笑音恶意肆虐:“这样他以后才不会再犯。”   “还有,出门前给我将长寄叫来。”   方休冷笑一声,踏出殿门,意气张扬的白色身影瞬间消散。   ……   陆续回房后,躺了一会,又起身坐了一会,随后又在房中来回踱步。   他现在心神不宁,坐立难安。   至今未想明白,为何结个道侣,会引得师尊如此大动肝火。   门外守着两个修为高强的殿前亲随,虽未言明,他这一回被禁足在了房间里。   房门忽然一声轻响,他偏头一看,师尊大步走入房中。   周身萦绕的寒意与怒火已经消弭无踪,此时的师尊,又回复了往日的温柔高雅。   “阿续。”绝尘道君和颜悦色地走到桌边坐下,温言软语一笑:“方才为师一时怒火攻心,语气重了点,有没有吓到你?”   “你会否生为师的气?”   陆续拱手:“弟子岂敢。”   “那就好。坐。”   陆续乖顺地在他旁边坐下。   “阿续,他是个什么样的人?是男是女?”   绝尘道君嘴角轻扬,笑意和雅:“为师方才重新考虑了一次。你若是真喜欢,为师也不再反对。你把他带来陵源峰,为师帮你们主持结定道侣的契约仪式。”   “你是我的徒弟,同道侣结契的仪式自然不能草率。”   “师尊,真没有谁。我就是忽然心血来潮,随口一说。”   虽然师尊的言行举止,和往常一样温和,但一股说不清道不明的压迫感,仍让陆续感觉阴寒刺骨。   “阿续,”绝尘道君无奈叹笑,“怎么,连为师都不信了?”   清冷嗓音一口咬定:“师尊,真没有。”   高雅笑音继续循循善诱:“缔结道侣,又不是什么见不得光的事。为师只是想知道,我的阿续看上了什么样的人。”   “你若不想让熙宁他们知道,只告诉为师一人,为师替你保密。”   陆续仍然淡笑摇头:“我没喜欢谁。弟子今生,就在师尊身旁服侍左右。”   “我的阿续,自然要长伴为师左右。”绝尘道君轻笑起身,“既然没有,那这事就算了。”   “为师还有点事要处理,后半日,你自行安排。”   “弟子恭送师尊。”   绝尘道君意态高雅,缓步走出房间。   房门一关,和煦神色瞬间化作戾气暴虐的阴鸷。   步入书房时,寰天道君翘着长腿,傲气十足斜靠在圈椅上,清秀面容噙着狂傲淡笑,眼神同样晦暗阴森。   “话没套出来?”清越嗓音幸灾乐祸阴冷一笑,“他连你也不信了。”   “长寄,”俊雅凤目眸光森寒,“你们在北梁究竟发生了什么?”   “你徒弟没告诉你?”   “秦时说一切正常,毫无异状。”   “毫无异状?”柳长寄哈哈大笑,“他一定没告诉你,那一夜的酒,和那一碗粥。”   “闻风,你教出来的徒弟,阴险狡诈和你一模一样。”   闻风隐在阴影中的眉头微微一皱。   柳长寄饶有兴致地玩味一笑:“若非今日之事,除了秦时的所作所为,我原本也以为一切正常,毫无异状。”   “然而陆续忽然说要结道侣,极有可能发生过什么。我方才又将那七日的一切仔细回想了一遍。”   “我接到你的传讯后即刻去了北梁,前两日,的确没什么事。”   闻风冷笑:“能遇到金斗城拍卖清心丹,能算一件不大不小的事。”   “我只是想着,万一有朝一日,需要呢。”柳长寄勾了勾嘴,“也没想过要给他吃那玩意。”   “千秋节当晚的宫宴,秦时又灌了他的酒。”   闻风:“你也有份。”   “借酒装疯,又不是只有你才能使用的手段。”柳长寄狂傲又阴寒地笑了笑:   “他酒量好,秦时醉了他没醉。我见他神思清明,无机可乘,就走了。”   “没想到那晚宫里来了刺客。据禁卫统领说,他亲眼见到刺客逃入他住的房里,禁卫带人进去翻箱倒柜搜了一遍,什么都没搜出来。”   “你放心,”清秀眉目瞥了对方一眼,“擅闯他房间的那群人,我已经派人杀了。”   “禁卫没搜到刺客,我也未察觉他房里有别人的气息,因此未做多想。然而现在想来,若是在北梁发生过什么……”   闻风话语森寒:“刺客确实闯入了他的房间。被他藏起来了。”   “以结果来推想,必然如此。”柳长寄叹笑着点点头,“连我和秦时都能瞒过,真有本事。”   “第二日,他说酒醉身体不适,找秦时要了一碗粥。后来发生了什么你一定想不到。”   “这事被北梁皇帝知道,为了讨好秦时,皇帝派人又给他送了饭菜。菜里下了催/情/药。”   闻风眉头一皱:“他吃了?”   “饭菜是没了。可他人没事。”柳长寄讥诮,“秦时还等着药效发作,但什么都没发生。”   “我那时以为,兴许凡界的药对修士没效。可如今再看,东西极有可能,被藏在他屋里刺客吃了。”   房内空气陡然凝滞,一股森寒暴戾的灵压喷薄汹涌。屋外晴空忽然覆起一层黑云,阴风阵阵,雷云涌动。   柳长寄视若无睹,狂傲阴冷继续道:“本来千秋节完后,我就打算带他走,他说想多玩几天。吃过药的第三天早上,我和秦时去敲门,没人应,我们自己进的房。一大清早的,他沐浴时在浴桶里睡着了。”   “再后来,他又说巡逻的禁卫太吵,晚上睡不好,我们就回了乾天宗。期间他曾问过几次刺客的事,看似随口一问,或许,是有意探听。”   闻风冷笑了几声:“那刺客究竟是什么人?”   “不知。那帮人是凡界散修,专门收钱杀人的杀手。我没过问过北梁皇庭,你叫方休去问个清楚。”   “闻风,你清楚他的性子,他不会无缘无故救人。那刺客和他必然早有渊源。”柳长寄狂傲哼笑,“你什么时候把那刺客抓到,早点通知我,我等着看你在陆续面前将他千刀万剐。”   ***   绝尘道君走后,看守在陆续房间外面的两个高阶亲随也一同离开。   师尊说了这事既往不咎,就没再追问过。   只笑说一句:“什么时候愿意告诉为师了,将人带到陵源峰来。”   甚至可以住在陵源,和内门弟子一起修行。   师尊光风霁月心怀洒落,对他又放任纵容,什么责罚都没降下。   不仅连个面壁思过都没有,还准许他从今往后随意出入陵源峰,乃至整个乾天宗。   无论深木林,乾元镇或是别的什么地方,他想去哪就去哪。有绝尘道君的命令,没有任何人敢拦他。   他还是那个狐假虎威,横行无忌的炎天界首席二世祖。   陆续舒了一口长气。   他并未因自己的任性妄为不守门规受到师尊责罚。   可惜仍有一颗悬吊的心,七上八下忐忑不安。   秦时对整件事并未置喙过一言半句。   他视若无睹,谦谦君子的表相宛若陵源峰的壮阔山峦,怡然平淡,无论风和日丽亦或狂风暴雨,巍然不动。   但陆续清楚,秦时表面越是温文谦和,内心杀意越是浓烈。   秦时早已想暗中除掉他,一直没寻到机会。   薛乔之又是他在对方眼皮子底下救出来的人。若是被秦时知晓,一定会将满腔怒火发泄在薛乔之身上。   绝对不能让秦时知道。   还有方休。方休不知去了哪。   师叔的手段他见过,凶残狠辣,能让任何地方变为人间地狱。   即便师尊允许他在乾天宗畅通无阻,他也只能待在房间里,不敢下山,不敢朝薛松雨传讯。   他一定被秦时派人暗中监视着。   夜风舞动漫山碎玉飞花,流荡出阵阵淡香。   陆续沐浴完毕,正准备入睡,窗棂突然发出轻微晃动的声响。   他面无表情转过头,熟悉的鲜红流光透过玻窗,朝他摇手致意,随后单手撑着窗框,动作潇洒地跃了进来。   专爱翻窗的绝世魔君,又偷偷来找他了。   “听说你去凡界城镇,参加一个什么祭典?”凌承泽略带遗憾扬了扬嘴,“那几日我有事脱不开身,没能去陪你。”   陆续默默心道:已经有人翻过他的窗户,幸好星炎魔君没来。   “你要是喜欢去凡人的地方玩,来炎天三层。”凌承泽傲慢笑道,“凌霄宗管辖的凡界城镇,比炎天一层的那些小地方繁华热闹的多。”   陆续避而不谈,嘴角微微下垂:“替我给薛松雨带一句话。”   “怎么?”见他神色有几分凝重,凌承泽好奇一问:“为什么不自己给她说?”   “你别管。你告诉她,不行,走远一点。”   这句话的意义并不详尽,但陆续相信,薛松雨和薛乔之一定明白他的意思。   他要二人离开乾元镇,找个地方暂避一段时日。   此刻他们很危险,薛乔之的存在随时有可能被秦时和方休发现。   凌承泽随口笑问:“你俩吵架了?”   陆续漠然点点头。   虽然凌承泽不会对薛松雨不利,可他无法完全信任这个魔君。   对方有这个误会,对薛松雨反而更好。   沙哑嗓音关切询问:“因为什么?需不需要我帮你们调解?”   “你二人关系亲如姐弟,遇到什么争执,大家坐下来好好谈谈。”   他完全料想不到,陆续会和薛松雨闹不和。   陆续淡漠摇头:“没什么好说的。”   凌承泽疑惑地盯着他上看下看,似乎要隔着单薄的一层中衣,将他完全看透。   过了一会,又不死心再次询问。   陆续佯装微怒,闭口不言。凌承泽无可奈何,也不再追问。   二人又天南海北随意闲聊起别的——凌承泽夸夸而谈,口气无比狂妄。陆续神色淡漠,静静听着。   后来他佯装打了个哈欠,凌承泽才恋恋不舍起身:“我先走了,你好好休息。过两日再来找你。”   随后一步三回头地翻出了窗。   人一走,陆续淡然的神色瞬时沉下一层冰冷霜寒。   过了一日,狂妄不羁的魔君又一次半夜翻窗入室。   “你两究竟怎么了?”凌承泽好笑又无奈。   “她怎么说?”   “她说:姑奶奶立马走得远远的。除非你去找她,她绝不回来。”   凌承泽带着几分献媚取宠的讨好:“我还帮你说了几句好话,你们亲如姐弟,没必要闹成这样。”   清润嗓音语气淡漠:“用不着你从中调和。”   心中却是长舒一口气,安然放下悬了几天的大石。   薛松雨虽然性格豪放大大咧咧,但和他极有默契,自己的意思,她一定明白。   薛乔之更是谨小慎微,心防高筑。   他的话,二人一听就能猜到如今什么状况。   他们会找个安全的地方暂避。   等他确认危机已过,再去找他们。   凌承泽又笑道:“对了,你知道吗,薛松雨的弟弟找到了。”   陆续装作因为和薛松雨发生争吵,对她的事漠不关心。   凌承泽不以为意,戏谑一笑:“该不会是因为她找到了亲生弟弟,你们才吵架的?”   “我去的时候不凑巧,他弟出门去了不在家,没见到人。”   陆续心知,薛乔之不是出去了,是隐藏气息躲在屋内,不让对方见到自己。   他们都信不过这个魔君。   “我好奇问了几句,薛乔之长什么样。你猜薛松雨怎么说?”   见陆续一脸冷漠,毫不在乎,凌承泽自说自话:“她说长相和她有几分相似,但神态气质,和你不笑时的样子很像。”   深邃目光饱含绵绵情意,偏头晃脑将眼前人仔细端详:“怎么可能。你这么好看,世间没人比得上。”   陆续心诽:不。他和薛乔之面对面,就是在比谁的脸更像死人。   “后来我又问她们打算去哪儿,她说要回家。”凌承泽再次不痛不痒劝慰,“你什么时候气消了,我陪你一道去找她。她那样的性格,也气不了几天。”   他误以为陆续因为和薛松雨争吵,闷闷不乐,一晚上说了许多笑话想逗陆续欢心,还违心负愿夸赞了绝尘道君几句:   闻风虽然性格卑劣,阴险狡诈卑鄙无耻,但在修道方面,确实是个不世出的天才,是自己愿意斜睨一眼的对手。   陆续的脸色更加阴沉。   好不容易将凌承泽打发,终于缓缓一叹。   幸好这个不男不女的魔君,脑子都长在脸上。   凌承泽刚才说,薛松雨要回家。陆续记得,她家在北梁阳宁。   她的身世没几人知晓,她们混入凡界城镇,不会被修士轻易找到。   薛乔之是专业的杀手,行事非常谨慎。她们的安危,自己可以不必再担心。   没想到一个心血来潮的心念,会惹出如此严重一个后果。   也不知这事何事才能彻底平息,他们三人才能再次见面。   ***   深秋不过一月,连绵接天的壮阔山脉便迎来凛冽寒流。   深木林中落雪如花,四季如春的陵源仙山依旧花如落雪。   陆续自己给自己禁了足,除了房中炼气,后/庭练剑,其他哪儿都没去过。   隔了十日,方休依旧没有回到尘风殿,他心中一边是七上八下的忐忑,一边是心沉如水的安心。   方休没回山,就说明没找到人。   薛松雨和薛乔之安全无虞。   以他二人的凡尘经历,躲在和乾天宗相隔十万八千里的凡界城镇中,不会露出任何马脚。   剑尖从半空划过,挑起一片落花。   漫山飞红中,一抹飞霜流光的飘逸身影夺尽世间颜色,天地黯淡,只有唯一一笔浓墨重彩,灼人目精。   寒芒舞动的剑气忽然停滞,银亮剑刃被两只骨节分明的修长手指悠然一夹,霎时顿在半空。   “阿续,”绝尘道君潇逸的身影蓦地出现在陆续身旁,温雅轻笑,“你已经练了一个时辰,该休息了。”   陆续收剑回鞘,垂眸拱手:“是。”   修长手指温柔抚上冷玉精雕的面颊:“今日早些休息,养足精神,明日陪为师出门一趟。”   “师尊要去何处?”   朗音轻笑:“这几日你一直待在尘风殿,为师陪你出去逛逛,散散心。”   第二日,陆续站在一颗根枝虬结的千年老树下,对着眼前水天颠倒,迷离怪异的浩瀚奇景,整个人茫然无措。   师尊说带他出来走走,他只以为下山随意闲逛,或者去个别的什么风景名胜之地。   做梦也想不到,师尊带他来了一处灵气磅礴雄浑,妖气和杀机同样浓烈的秘境。   “此处名为连沧,”昳丽凤目中淬着一丝坏意得逞的狡黠,“秘境里的妖兽稍稍有些厉害,阿续,你一定要紧紧跟在为师身边。”   陆续揉了揉眉心。   岂止是稍稍有些厉害。饶是他孤陋寡闻,也听过连沧山秘境的鼎鼎大名。   炎天界等级最高,形势最险恶的大秘境。   妖兽大多都是元婴修为,只有元婴境界的修士才敢踏足的一方小世界。   他一个刚结丹的初阶,只要师尊稍一走远,比他强过无数倍的妖兽会瞬间一拥而上,抢着他去塞牙缝。   师尊带他到这里来,是终于忍受不了他这个师门之耻,打算清理门户?!   绝尘道君没忍住,轻笑出了声。   “连沧秘境三十年开一次门,为师早已等待多时。又不放心将你一人留在陵源峰,索性带你一同前来。”   陆续无言以对。   他明白,秘境虽凶险,里面全是稀世罕见的天材地宝,修士们绝不会错过寻找宝物和机缘的绝好机会。   但连沧不是他这样的小弱鸡配来的地方。   “不必担心,”修长食指挑动几缕墨发,绕在指尖温柔把玩,“为师定会保护你安然无恙。”   陆续无奈轻叹出一口气,他并非担心自身安全,只怕会成为师尊的拖累。   “距离秘境入口完全开启,还需一两个时辰。”绝尘道君目指不远处一道划破虚空,正在缓慢变大的空间裂隙,“我们先在此处稍后片刻。”   二人进到芥子法宝中的竹楼小院稍事等候。   以前误入太清谷时,陆续曾进来过一次,在竹楼里住过一晚。   绝尘道君拉起清瘦手腕:“为了确保万无一失,为师再在你身上画下几道符咒。阿续,随为师进屋。”   芥子空间内流水淌红桥,清风荡竹林。   窗明几净的宽敞竹屋内,摆设精致奢华又不失风雅。   陆续被绝尘道君带到精雕细刻的软枕高床上。   按师尊所言,符咒要用混了珍贵灵兽血液的朱砂画在身上,于是他被剥光上衣,按入温软暖衾,成了一条任人摆弄的咸鱼。   灼烫的指尖抚上润白细颈,一路往下,摩挲精妙锁骨,又游移至心脏,小腹,流连每一寸光滑肌肤后,才恋恋不舍在诱人深入的下腹处停止。   鲜红朱砂在烟白劲瘦的冷润白玉上画出一道道精密繁复的符文。   绮绝的烟霞盛景几欲勾动人心本性中难以抑制的掠夺和凌/虐/欲/望。   俊雅凤目情潮翻涌,嗓音喑哑:“阿续,有什么感觉?”   陆续高扬着颀秀脖颈,目光聚在翠色柔亮的天花板上,冷润嗓音毫无波澜曲折:“没什么特别感觉。”   他只感觉师尊的手指一如既往的灼烫,温柔却过于缓慢的过程让他极其不适,不免生出长时间无所事事的一丝不耐烦。   他只知这是可以护他安全无恙的高深法咒,但灼热烫过肌肤之后,没察觉到任何异常的感觉存在。   绝尘道君和雅嗓音低喃出一缕难以察觉的阴冷哂笑:“道心坚定,六根清净。”   陆续没听清对方在说什么,正打算询问,腰窝被劲长手指狠力掐住,瞬间被强行翻了身。   “后面也得画。”   灼热指腹再次烫过每一寸肌肤,带着挑弄的抚触没放过任何一处烟白。   却无法点燃一星半点的情念星火。   怎么这一次这么久。   心如磐石的冷玉将半面艳绝眉目陷在软枕里,神思浮游天外。   以前师尊也在他身上画过防御符咒,印象中似乎没这么久过。   想必连沧山中的妖物十分厉害,情势凶险,师尊为了护他的安危,不得不耗费心神多画几道。   炽热的触感停留在后腰,犹豫半刻,最终忍住欲念,没再继续往下。   指尖离开身体,无所适从的温烫感觉终于消失,陆续心中呼出一口气,心道:总算完了。   他迅速起身,一转头,就见师尊脚步匆匆,散着一身寒气径直走入隔间浴房。   水波荡漾的声响很快穿过墙壁,传入耳中。   师尊这个时候沐浴?   陆续满心莫名,一脸茫然。   因为画咒施法出了一身汗?难怪师尊的手那么烫。   百无聊赖在房中等了大半个时辰,绝尘道君才从浴房出来。   夺天地造化的俊美外表虽然一如往常温雅高贵,陆续能感觉,师尊心情不佳。   他怕自己又说错做错,只乖顺地低眉垂首跟在对方身后。   ……怎么感觉师尊身上散发的冷气更凉了?   一身符咒画下来,时间也流逝的差不多。   二人出了芥子空间,再次来到连沧山入口处。秘境的门已在虚空中打开一道可容一人通过的裂隙。   除了他们,入口周围还站着一些人,三三两两围在一处,热切寒暄,并不着急进去。   陆续再次心惊一颤。这些人全是境界高深的修士。   不少面孔他都留有印象,苍梧派天璇大会时,他曾和这些元婴尊者同在观武阁参加宴席。   炎天道门的元婴修士,在苍梧的护山大阵中陨落了不少。剩下的不超半百之数,全是实力强劲,名副其实的元婴尊者。   有不少人带着金丹期的弟子,全都灵气浑厚,修为高强,和他这个灵气微末的小弱鸡不一样。   “绝尘,你到了。”一位修士上来同绝尘道君见礼。   陆续认得对方,天璇大会时这位尊者就曾找师尊敬茶,还问过自己的名字。   对方也还记得他。   “你把爱徒也带来了?”元婴修士眼含玩味地在陆续身上梭巡半晌,意味深长笑道:“连沧山形势危险,你可别只顾自己享乐,让他被妖物所伤。”   陆续听得半懂不懂,但对方应是提醒师尊照看好他。   他乖顺地朝尊者拱手行礼,手刚放下,又走来一位师尊的旧识。   “绝尘,这是谁?”一位仙姿曼妙的元婴女修走到绝尘道君旁边,疑惑看了眼陆续,“你带个金丹初阶的人来做什么?”   她又笑道:“欧阳拟歌死了,我还说可以和你单独同行,终于不用再看见她。”   温雅的音调淬着几分冰冷的高高在上,冷傲地睥睨女修一眼:“阿续是本座……爱徒。”   女修瞬时一愣,胭脂霞染的脸色倏然变白。   陆续默然唉叹,他这个修为低下的师门之耻,又给陵源峰,给森罗剑派丢脸了。   不断有元婴尊者带着修为高强的徒弟,同绝尘道君叙旧寒暄。   陆续眉眼低垂,站在一众战力高强的逸群之才中,无所适从惴惴不安。   他就不该来这地方。   宛若精确计算过的嘴角微微上翘,佯装出僵硬虚伪的淡笑。还未进入秘境,他就已受到心灵上的沉重打击。   心情正自黯然,一声熟悉的中性腔调,沾染万分欣悦的惊喜传入耳中:“陆续?!你怎么来了?”   抬眼一望,一抹焰红流光霎时闪现到他身边。   凌承泽眼含不屑瞥了绝尘道君一眼,又眉飞色舞看向他:“连沧山里都是元婴境界的妖物,你修为低,进入秘境后别离开我身边。”   陆续:“……”   修为低这件事,他自己心中有数,不用对方一而再再而三的反复提及。   他只会跟着师尊,并且希望不会说人话的魔君能从眼前消失。   “唉哟,好俊俏的小郎君。”一位身材妖娆,只穿了一身半透薄纱的娇媚女魔修跟着星炎魔君走了过来,见到陆续,目光瞬时一亮,朝他暗送秋波,“小郎君,你叫什么名字。待会和姐姐一起,姐姐护你周全。”   涂着红艳蔻汁的芊芊玉手就要伸来挑他的下颌。   绝尘道君和星炎魔君同时伸手想要阻拦。   一把宽刃重剑瞬时从天而降,抢在二人之前拦住妖冶玉手,剑锋紧靠雪腻肌肤,只差分毫,就能斩断雪白手腕。   “柳长寄!”娇媚女修脸色骤然青灰,勃然大怒,“你差点划伤我的手了!”   寰天道君狂傲一笑:“你要是敢碰他一根头发,不只是划伤手这么简单。”   他又朝星炎魔君讥讽道:“看好你的手下,否则九大魔尊又要重新换上一个。”   女魔修怒视他一眼,继而转向星炎魔君,似是想让他替自己出头。   谁料星炎魔君冷眼看向她:“别碰陆续。换人麻烦。”   “她是现任合欢宗宗主。”绝尘道君方才出手,没拦到人,此刻顺势将手覆到陆续手臂上将人拉到自己身前,戏谑一笑,“你上回买的清心丹,就是她门下弟子炼出来的。”   “闻风!”合欢宗主在自己主子那儿受了气,此刻将怒火转到绝尘头上,妖冶眉目瞬间变得凶恶无比,眼中刀光似是要将人生吞活剥。   她咬牙切齿:“你上回阴老娘的事,别以为老娘不知道!这笔账老娘总有一天要讨回来!”   绝尘道君高傲轻笑,充耳不闻。   陆续僵硬站在原地,不敢擅动一根手指。   他又一次无辜被卷入大佬们的修罗场,深切怀疑,自己能不能活着撑到进入秘境大门。   星炎魔君又神飞色动,朝他介绍几个跟着自己一起来的手下。   “九大魔尊都是凑数的,不过实力比道门元婴要强上不少。”   没过多时,妖王也同几个元婴妖修出现在秘境门口,朝他和凌承泽打了个招呼。   陆续无话可说,只想即刻返回陵源峰。   元婴尊者们叙完旧,才不紧不慢信步走入连沧山。   跟着大能们一同前来的金丹修士都一脸跃跃欲试的期待,陆续虚假的浅笑却快要维持不住。   秘境中浓烈凶煞的妖气压得他喘不过气,真不知他进去做什么。   进入连沧山后,元婴修士带着亲随或徒弟们各自行动,人群逐渐散去。   寰天道君,星炎魔君,妖王却一直跟着他和绝尘道君,丝毫没有要离去的打算。   寰天道君和师尊多年莫逆之交,向来并肩而立,无可厚非。   妖王和魔君交好,他二人要一齐行动,理所当然。   可师尊和凌承泽关系微妙,亦敌亦友,这二人走在一路,连空气都凝结上了一层阴冷浸骨的薄霜。   陆续低眉垂眸跟在绝尘道君身侧,默不敢言。   心中仿佛悬着七上八下的大石,惶恐不安,生怕那个恣意狂妄口无遮拦,脑子长在脸上的魔君一不小心,将自己隐藏灵息,避开陵源护山法阵,半夜三更悄悄翻窗入室的事说漏嘴。   二人夜深人静时偷偷见面,听起来不像做贼,更似偷情。   被师尊知晓,不知又会引发何种事端。   缄默不语走了一小会,妖王突然道:“承泽,这次连沧山中恐会出现幻妖。”   几位大能脚步骤然停顿。陆续一脸茫然,也跟着停了下来。   凌承泽向来肆无忌惮的张狂眉目微微一蹙,眼中闪过一丝担忧看向他:“连沧山里别的妖物没什么大不了,幻妖却是有些麻烦。”   “你修为低,为确保万无一失,我要在你身上画一道防御符咒。”   修为低这事,他自己心中有数,没必要又说一次。这才过了多久。   陆续一脸冷漠:“师尊已经帮我……”   话还没说完,两只手腕已经一人一边被人抓过,拿捏住脉门。   寰天道君有如多年挚友般热络熟识,嘴角微扬,别有深意看向绝尘道君:“闻风,你没做什么手脚?”   师尊怎么可能对他做什么手脚?   先不论师尊对他有多关心宠溺,对付他这只小弱鸡,还用得着暗中做手脚?   就算要怀疑,陆续都该怀疑寰天道君会不会暗中做什么手脚。   毕竟他仍然不知,寰天道君究竟是不是那个以玩弄人心为乐的神秘人。   可惜此时没有他说话的资格。   两股盛气凌人的灵气,未经他同意,已陡然横冲直撞突入经脉,一寸一寸绕上他全身所有血脉,深入气海丹田。   直至全身每一寸脉络都被详细检查,确认并无任何异常之处,才被放开。   凌承泽斜瞥了一眼绝尘道君,朝陆续道:“闻风的符咒我不放心。”   他必须得在心上人身上画下自己的符印。   陆续望向师尊。   对方高贵怡然的神色没有任何改变。这是默许的表现。   陆续撇了撇嘴,放弃抵抗似的不耐烦叹了口气:画吧画吧,大能的保命符咒,他又不亏。   竹清松瘦的身形站得挺直,等着二位大能躬亲给他画下符印。   站了一会毫无动静。   “怎么了?到底画不画?”   “衣,衣服。”凌承泽一向目中无人的狂妄语气此刻居然有了几分羞赧。   哦。衣服。   连沧山形势凶险,远非寻常的秘境可比。大能们最高阶的防御符咒要直接画在身上,才能确保万无一失。   陆续面无表情宽衣解带,褪下上衣。   霎时间,空气凝滞,连风都停止了草木的吹动。只有重如擂鼓的心跳声和粗重绵长的呼吸声被无限放大。   又怎么了?   清绝眼眸闪过十二分的不耐:“究竟还画不画?”   二人不动,他就这样一直光着膀子站着?   陆续和凌承泽还算相熟,平时说话随意惯了,此时连带对寰天道君的态度也没了表面恭敬。   “背……”凌承泽剧烈乱撞的心脏此刻快跳到嗓子眼,红潮从脖子一路涌上耳根。   喉结滚动,口干舌燥:“背面。”   他怎么敢在陆续正面画,燎原烈火不得将他烧得灰飞烟灭,要了他的命。   即便渡劫时,天雷劈在身上也能面不改色心不跳,他从未如此惊慌失措过。   作者有话要说:   感谢继续支持我的每一位小姐妹~~   师尊暴怒,后果很严重。   每日一提醒:师尊混乱邪恶,超级大黑洞!请不要用核心价值观要求一个大魔王人设的纸片人(看到我这满满的求生欲了吗……   另外再提前排一个雷:薛松雨姐弟结局已定,就,提前点蜡吧……   还是那句话,如果接受不了,请好聚好散,江湖有缘再见(哭。   —————————   误会小剧场   1.   师尊撩拨半天,陆续躺在床上宛若死鱼。   陆续:师尊为什么突然沐浴??   师尊:不自己解决难道小黑屋吗??   2.   和一堆炎天顶级强者一起进入秘境。   陆续:心里好方,来错了地方,好想回家咸鱼躺。 第092章 情障(一)   陆续面无表情, 漠然转过身。   灼烫的手指在光润冰冷的白玉画布上小心翼翼画下符咒。   他等得百无聊赖,不着边际地想:这些人的手怎么都这么烫。莫非大能们体内灵气充盈,身体都燥热?   好在令人不适的炽烈触感并未持续多久。   只是除了寰天道君和星炎魔君, 妖王也一时兴起, 来凑了个热闹。   陆续顿时哭笑不得。他身上有四位绝世大能最高阶的保命符咒。   虽然进入连沧山的人里,他修为最弱,却是最安全无忧的一个。   不过还是师尊对他最为上心,画的符咒最全面, 最仔细。   符咒画完,陆续理好衣襟,几人继续信步前行。   一路上, 几位大能朝他解释幻妖的可怕之处。   “幻妖能让人见到心魔。爱憎会, 怨别离, 求不得, 人世的七情八苦, 贪痴嗔怨, 种种难以放下的执念, 郁积于心, 都会化作心中魔障。”   陆续翘着僵硬的嘴角,不胜其烦听着好为人师的大能们给他传经布道。   他虽然修为微末, 不是什么都不懂的睿智,怎会不知道心魔的可怕。   上至破境化神的大能, 下到刚刚引气入体的炼气, 无论处在何种境界, 心魔是修士们最难以对付的大敌。   无数修士抵御不了心中的贪念与惧怕, 无法保持本心, 在遭遇心魔时道心破碎, 身死道消。   心魔只能靠自己战胜。所以师尊他们为确保他安全,不得不在他身上画下符印。   有了这些护身的符咒,即便他抵抗不了心魔,至多受点内伤,修为受损,绝不会至身死殒命的地步。   陆续虽从未遇到过心魔,但道理他都懂。   他脑子没长在脸上,同样的事情用不着在他耳边重复三遍。   他好奇的是妖王怎么会知道,连沧山会出现幻妖?   “我擅长幻术,能闻到系出同源的法术,类似的味道。”善解人意的妖王最会说人话,朝他不急不忙温吞解释,“幻妖出现的情形不多见,来连沧山十次,能遇上一两回。”   妖王又笑着补了一句:“虽然都带一个妖字,妖族和未开灵智的妖兽,并非同一种族。”   陆续缄默无言,无话可说。   幻妖少有出现,机会难得。他第一次来连沧山就遇到了。这么好的机缘他不想要。   进入秘境时,元婴修士们各自行动,一旦到了稀有的天材地宝出现之所,又能见到不少人集聚一处。   陆续跟着绝尘道君没走多久,来到一处百年灵花的生长地。   已有好几位元婴尊者都在此地,大家先来后到,有商有量地笑谈着灵花归属。   不知碰到千年难遇的稀世宝物时,这些人还会不会像现在这样,和和气气地商量。   凌承泽对这些灵花不屑一顾,朝陆续温言讨好道:“我上次摘到了一朵千年一开的奇花,可以用它炼制一种保护元神的丹药。药炼好后我拿给你,等你破境元婴时使用。”   这事陆续似乎曾听方休说过。   方休曾说要让凌承泽把这朵花给他。还是炼成同样的丹药给他服用。   他漠然想着,自己突破元婴,不知还要等上多少年。   略微沙哑的中性嗓音狂妄轻笑:“你经脉过窄,气海内存积的灵气不会太充盈,恐怕得好几次冲击元婴才能成功。”   “有了这药,即便失败也不必担心元神受损。到时我再帮你寻一些养护经脉的丹药,必然保护你破境失败也能安然无恙,你无需任何担忧。”   陆续:“……”   他深切怀疑,这个脑子长脸上,不男不女不会说人话的魔君,是不是刻意诅咒他破境必定失败。   半路重遇的那几位尊者拿了灵花之后并不着急离开。   见到绝尘和寰天,纷纷上前招呼,似乎目标方向相同,打算同行一段路途。   大家闲谈之间,不知无意还是有意,有人提到了上回苍梧派的那条蛟龙。   蛟龙身上贵重的材料不知被何人独吞,尊者们至今没有查到究竟何人所为。   几人意有所指瞄向魔君和妖王。   道门中不少人都猜测,这事与他二人有关。   只有陆续知晓,张浚安还有一个同谋,应当是他拿走了这些珍贵材料。   这个张浚安口中“可怕”的同谋,是魔君或者妖王?   感觉上不怎么像。   虽不能完全信任,陆续从未觉得这两个脑子和修为都长脸上的人可怕过。   “师尊。”他好奇一问,“龙心有些什么用处。”   一句话,又引来大能们眼色中的嘲笑,和好为人师,争先恐后的喋喋不休。   龙心无论用作炼药炼器,都能炼出神器品阶的绝世珍品。   但这些绝世大能都已有神器法宝,更无须丹药,用来炼器未免有些大材小用。   龙心难得,对元婴高阶来说,最大的用处是能助他们破境化神。   陆续悄悄偷瞄了几个半步化神的大能一眼。   几人神色淡然,看不出心中喜怒。   但他猜测,即便心怀洒落的师尊,恐怕也想得到这颗龙心,突破化神境界。   “苍梧派的那条蛟龙,也出自此处。”绝尘道君温雅一笑,“连沧山里栖息着许多元婴境界的蛇虺。虺五百年化为蛟,蛟千年化为龙。”   凌承泽抢话:“不知此次能不能再遇上一只蛟龙。”   师尊几人都是冲着蛟龙来的?   陆续再次默然一叹。更加想不通自己来这儿干嘛。   一群人又前行了没多久,温文尔雅的妖王忽然柔声轻笑:“承泽,它来了。”   陆续心中骤然闪过一股怪异感觉,还未来得及开口询问,什么来了,眼前景色陡然大变。   上一息,他还跟着师尊一行人,行走在光怪陆离,水天颠倒的苍翠深山中。   不过眨眼须臾,他便一个人身处一间雕栏画栋,珠帘玉卷的奢华卧房。   鲜艳丝绸从各处丝荡垂下,迎风扬扬红潮涌动,情艳浮靡。   浓郁的情靡香味从熏炉中缓缓流出,房内水烟缥缈,灯光浮华摇曳,一看就不是什么正经地方。   一轮清亮孤月正映在窗边,白如银霜的流光从宽大轩窗中洒入,照在屋内鸳鸯红被的高床软枕上。   一个瘦削身影翘着长腿,软弱无骨斜倚在床头,姿势绮靡旖旎。   白净脸庞光润无暇,眼尾的霞红却凭添上一抹浓墨冶艳,眼波潋滟清荡,一个侧目便能勾得人魂悸魄动,意乱情迷。   他只穿了一件单薄的艳红绡缕,腰间挂着一根金色软带,随意系了一个结,松垮地轻荡在要散不散的边缘,似是故意引诱着人一把将它扯开。   由脖颈至下,云间缥缈的绮丽绝景半露不露敞在外面,只要金带一松,红云便会顺着光润的白玉瞬间滑落在地,在月光与灯影下,将三千世界最勾魂夺魄的仙境盛景一览无余展现在眼前。   那人见了陆续,嘴角微微一扬,绮艳眼梢翻涌出情意绵绵的故意诱惑。   他从软枕上起身,长腿在月下泛着透亮的润光,快步走到陆续身前,挽起他的手臂,朝他怀里钻。   冷润嗓音带着炽热的挑逗:“怎么样?好不好看?想不想要?”   陆续面无表情:“不怎么样。不好看。不想要。”   对着浓妆艳抹,搔首弄姿的自己,他是失心疯了才会觉得好看。   这场面只会让他感觉诡异。   他默默在心中暗骂,心魔怕不是个傻子。   以及,幻妖来袭这么重大的危机,妖王就这么轻描淡写的说一句?   “不好看?!”心魔惊诧的神色中表露深深不服,“你知不知道多少人幻想过这样的景致。”   陆续不为所动,并暗自腹诽:都说心魔只靠一张嘴,就能迷惑人心。但他遇见的这个心魔可能是个傻的。   “你这样穿不如不穿。”润泽嗓音拢着一层冷漠寒冰。   自己的身体低头就能见,有什么可看的。   心魔瞪大了眼,恨恨盯了一眼眼前之人的不解风情。   虽然心魔的神态自己不可能做得出来,但陆续觉得这眼神莫名有点熟悉。薛乔之就时常用这样的冷眼看他。   心魔将自己的脸窝在陆续肩头,将人狠狠缠住。   过了片刻抬起,艳丽眉眼已变成他平常的清淡模样。   “这样呢?”心魔微微翘起嘴角,眼光流转着无喜无悲的澄澈,净若琉璃的眼眸更露着一种无心无意的引诱,令人情不自禁想将疏冷目光染上一层□□迷离。   陆续漠不经心嗯了一声。   这张死人脸适合奔丧,但比刚才挤眉弄眼的诡异表情好些。   “这样也不行?也不想要?”心魔微皱的眉头流出几分难以置信的恼怒。   这明明是许多人魂牵梦萦,求而不得的念想。   陆续越发肯定,眼前的心魔,就他娘的是个蠢蛋。   心魔报复似的将人紧紧一搂,片刻之后,身形陡然消失,坐上了不知从何处突然出现的罗汉椅。   “想不想变强?”   陆续原本漠然等着看对方又要出什么无聊的招数,这句话却让他心神倏然一震。   似乎……心魔也不是太傻……   心魔扬嘴,笑容满是放肆的引诱:“我可以教你变强的方法。”   他微微后仰,大刀金马靠坐在椅背上,带着几分凌人盛气:“你自己心里最清楚,你根骨平庸,修行不易,穷尽一生也难得大成。但我有个办法,能让你轻而易举突破元婴,即便破境化神也不无可能。”   “我教你一套双修的功法。你身边那么多道行高深的元婴,只要能得他们的元阳浇筑,很快就能有所突破。”   心魔双腿微微一动:“你只需像我这样,将身体打开,自然会有人想要和你双修,心甘情愿将精元奉上。”   陆续:“……”   他方才高估对方了。这心魔还是个傻的。   “你别弄错了。”心魔骤然昂首坐在了椅背上,以一种睥睨天下的姿态,咄咄逼人道,“并非你屈身人下,而是由你掌控他们。”   长椅前忽然出现一个单膝跪地的黑色虚影,心魔将脚直接踩在虚影肩上。   “你要这样,让他们甘之如饴地跪拜在你脚下,对你俯首称臣。你才是这个世界的主宰,可以随心所欲操纵任何人。”   他一脚将虚影踢开,虚影又匍匐着爬了上来。   “他们会如蝼蚁一般卑微恳求,为了求你一夜赏赐,会尽心竭力满足你的所有命令。”   “怎么样,称霸天下,随意玩弄别人的权利,你难道不想要?”   心魔嘴角微翘,潋滟目光中满是极致挑逗的引诱:“你过来,抱着我,我教你如何双修。”   陆续无奈心叹。这长得和他一模一样的心魔确实不怎么聪明。   如此破绽百出的谎言,怎么能诓骗得了人。   他冷漠地抱肩而立,等着对方出下一招。   对手依旧不解风情,不为所动,心魔气恨地牙痒:“你不想变强?你明明就很想!”   陆续心慵意懒瞥了他一眼,甚至懒得浪费力气说话。   心魔脸上出现了和陆续一模一样,宛若冻上一层霜冰的淡漠神态:“这些令你抱憾终身的尘缘,是否会在夜深人静之时浸入梦境,让你辗转反侧,夜不成寐?”   “无数次午夜梦回,你难道不曾骤然惊醒,汗湿一背?”   数个身影倏然出现在陆续眼前。   安水村的小玲,王记糕点的王志专,凤鸣峰的欧阳峰主和几位师姐,甚至还有死在他剑下的盛飞,刘漳。   心魔的声音再次响起,在耳边回荡着引诱:“你一直这么弱,类似的事情往后还会一直出现。”   “过来,和我双修,我让你变强。”   小玲软糯的语音带着哭腔:“陆哥哥,我跑不动了。”   凤鸣峰主温婉一笑:“你怎么又瘦了,没休息好?”   “沉重的遗憾压在心头,当然休息不好。你从来没睡过一夜好觉。”心魔朝他伸出线条流畅的清瘦双臂,润音温柔,“今夜我抱着你,有我在一旁,你大可放心安睡。”   “你脑子是不是少根筋?”陆续冷眼以对。   心魔幻化出的这几个人影,全都面目模糊。这几个如同纸扎的人形,能给他造成什么心灵伤害?   他怎么会认为,就凭这些纸人能让他心神动荡,道心不稳?   难怪妖王如此轻描淡写,连沧山幻妖幻化出来的心魔都是傻的。   心魔的双手陡然顿在半空。   他咬牙切齿,再次恨恨盯了对方片刻。   少顷,似是放弃,郁郁不乐长叹一口气。   “打开你身后的房门,走出去,就能离开心魔境,回到连沧山。”   陆续霎时转身,径直走向房门,手刚碰到门框,背后再次传来带着引诱意味的冷言冷语。   “你要考虑清楚。你根骨平庸,只有我的双修功法能让你变强。错过了这唯一的机会,你直接走出去,过不了多久,就会看到重视的人死在面前。”   “而你,无能为力。”   洒脱身影蓦然一顿。   毫无血色的苍白手指按在门框上,光润手背冒出几缕青筋。   青白的指关节微微颤动出犹豫不决的意念,过了半晌,缓缓从门框上滑下。   大门未被推开。   陆续对着紧闭的大门站了半刻,最终转过身,走向心魔。   心魔嘴角上翘,把玩起腰带上要散不散的结。瑰姿绮丽的面容被缥缈烟雾和淡薄月光映照出令人无法抗拒的诱惑,邀请和他长得一模一样的人,共度一夜春宵。   绳结散开,红云滑落,白玉一览无余,分毫毕现。   心魔伸出双手,正欲勾上细润脖颈,双臂陡然一顿。   情意潋滟的目光倏然黯淡,难以置信看着眼前之人。   “你……”   勾魂的诱人音调戛然而止。   另一道声线一模一样的冷音平静无波:“杀了你再出去,更加稳妥。”   银亮剑尖一剑刺穿白玉无瑕的心口,寒月如冰,冻的一滴鲜血都流淌不出。   陆续面无表情收剑入鞘,转身走向房门。   还未等他推门走出,声色靡情的房间已骤然消弭无踪,他又回到遭遇心魔之前的连沧山。   看来已经安然无恙地从心魔境里出来了。   他警惕张望四周,还是入心魔境之前的那处地方。但周围无人,只有他一人独立在此。   陆续漠然一叹。   他遇到的那只心魔是傻子,完全不似传言中那样以花言巧语迷惑人心,难以对付。   然而此时只有他一人在此,随便出来个什么妖物,他就会即刻变成对方的腹中美味。   要是妖兽一口囫囵将他吞入腹中,师尊的法咒要如何护他安危?   他保持着完好无损的身体,一直待在妖物的肚子里?   突然一阵忽冷忽热的怪异山风吹过。繁盛草木随风高低起伏,发出柔软的漱漱声响。   别真是有什么妖物来了?   万一他被妖物带回巢穴,师尊能不能将他找到?   死不了,却被困在妖物巢穴里出不来怎么办?   泛白的指关节紧紧捏住剑柄,陆续全神贯注,蓄势待发。   身边倏然惊现一股灵气,他一剑当先刺出,无论什么情况,先下手为强准没错。   银光一闪,剑气划破苍穹,在虚空中留下一道白虹贯日的残影。却在半空中骤然停顿,再也不能寸进半分。   剑刃被两只细长手指堪堪夹住,凌厉攻势被轻描淡写化解。   看清对手后,陆续紧绷的心弦松了一半,缓过半口气。   他语声恭敬朝对方赔礼:“我误以为有妖兽来袭,多有得罪,还望妖王殿下海涵。”   手却一直紧握剑柄不放。   妖王没料到自己刚从心魔境里出来,就遭人当头一剑。   更没料到,攻击他的是陆续。   陆续竟是第一个从心魔境中出来的人。   他怔愣了几息,随即放开手指夹着的剑刃,语带三分苦笑:“你心防怎么还是这么重?”   “我都在你身上画符咒了,难道还会伤害你?”   陆续仍旧紧握长剑不放,低首垂眸,静默不语。   妖王无奈,叹笑一声,转移了话题:“你怎么这么快就出来?在心魔境里看到了什么?”   见对方仍旧缄默其口,他狡黠地眨了眨眼:“我也把我见到的告诉你,我们俩交换秘密。”   陆续还未答话,已听见妖王道:“我见到炎天未来的景象。再过不久,炎天修真界会被一个道行高深的修士统治。”   “不幸那人是个暴戾恣睢的暴君,他嗜血恋杀,以折磨人为乐,手段极其残忍。整个炎天修真界,都会化作一片水深火热的阿鼻地狱。”   “好了,我说完了。”妖王勾嘴轻笑,“该你了。”   没想到妖王心里怀着天下苍生。   陆续暗自腹诽,料想对方说的不是实话,大概随意编造了一个故事诓骗他。   他也准备随口编几句,嘴唇刚动,就听见妖王语含一丝玩味,兴致盎然道:“你先别着急说,让我先猜猜。”   “嗯……”妖王鼻尖微动,像是猛然嗅了嗅:“你看到的是你自己?”   “我猜中了,是不是?”   临时编造的谎言如同冰封一般,霎时堵在喉间。陆续一时犹豫,该痛快承认,还是矢口否认?   心魔还能靠闻出来的?   妖王的原形究竟什么品种?   妖王又饶有兴致一笑:“我们要不要打个赌?”   “赌什么?”   “你信不信,承泽看到的心魔和你一样,也是你。”   ***   凌承泽感觉后颈莫名其妙一凉,鼻尖微痒,有点想打个喷嚏。   老妖怪刚出言提醒,幻妖就来了。   也不知陆续现在如何。   虽然陆续身上有自己的符咒,即便对付不了心魔,最多也只损失一点修为,不会受太大伤害,他仍放心不下。   不知陆续所见的,是求而不得的执念,还是深藏心底的恐惧。   深邃眼眸扫视一眼四周,眼底闪过锋锐辉光。   他博闻广识阅历非凡,百年闯荡,遇上的心魔劫心魔境不下五指之数。   此时的心魔境,却是第一次遇到。   甚至可说,前所未闻。   他竟然和闻风,柳长寄二人,到了同一个心魔境里。   他心中隐隐约约冒出一个心念,猜到待会遇到的心魔会是什么。   但这二人同在此处,一股怒火迅速点燃。   闻风和柳长寄也有同样想法。   三人面面相觑对视几息,又各自冷笑着将目光朝向前方。   漆黑无光的幽冥霎时一变,心魔境渐渐成型。   一轮孤月高悬,天光却是大亮。苍茫无边的冰封雪域中,又有一片万树花开,春光明媚的世外桃源。   红艳欲燃的落花瓣雨如乱琼飘洒,花林掩映一座黑瓦灰墙的民居小院。   院门外站着一抹竹清松瘦的净白身影,听见脚步响动,他乍然抬头,精妙薄唇扬出一个深笑。   须臾之间,天地万物颜色尽失,只剩眼前一人,艳光倾绝,荡人心魄,灼的人移不开眼。   “闻风,回来了?”   心魔化形的陆续一步飞跃到闻风旁边,挽过他的手臂。清绝眸光如一池深潭,潋滟水波中全是澄澈又刻意的挑弄,秋波一荡,便能诱人心甘情愿沉溺于万丈深渊。   他只穿一身单衣,一根金色腰带和白衣一样松松垮垮,令人须得竭尽全力,才能压抑住此时此刻,就地将冷玉剥开的冲动。   闻风的动作顿然而止。别说攻击或是将人狠重推开,就算想要轻轻避让,都怕一不小心磕碰到了对方。   他不由得长叹一息。即便自认为已经做好准备,心魔对心神造成的震荡,远比预想中猛烈。   俊雅凤目中的锋光瞬时晦暗了几分。   凌承泽怒火中烧。纵使心底一清二楚,身处心魔境,眼前所见的一切都并非真实,仍然无法克制气冲斗牛的怒意。   他心念一动,长剑瞬间应召而出,朝闻风悍然一击。   敌人侧身避让,他顺势将陆续护在怀中。   怎么能让这个阴险狡诈的无耻之徒亵渎他的心爱之人。   金红交织的衣袂翻飞,如风中燃焰。凌承泽动作刚停,一道强横剑气从背后势如飓风雷霆般猛烈袭来。   柳长寄一剑斩向他手臂,趁他躲闪之时,将怀中之人抢去。   狂傲笑音讥诮:“你敢碰他,九大魔尊全换一轮。”   凌承泽冷嗤:“从今日起,炎天再也没有什么寰天道君。”   雷光萦绕的宽刃重剑和红焰飘荡的燃刃激烈碰撞在一起。   二人交战正酣,忽然两柄飞剑从二人背后凭空出现,以风雷之势朝后心飞速偷袭而去。   “闻风!”凌承泽咬牙切齿低喝一声。   他就知道,这个阴险小人必然背后出手偷袭。   柳长寄也不意外,冷声嗤笑。   三人各自为阵,战至一处,争夺着心尖的珍宝。   心魔陆续扬了扬嘴,向后纵跃十尺,抬起线条流畅的清瘦手臂,朝三人轻轻举起:“你们弄伤我了。”   净白手臂上赫然几个殷红五指印,不知是谁方才没控制好力道。   白玉画布上的斑驳血痕,不但没让人心疼,反而勾出一股暴戾的凌/虐/欲/望,想将他全身都染上相同色彩。   清艳眼梢波光流转,薄唇勾出肆无忌惮的勾魂撩拨:“你们这样凶,我承受不住。”   欲拒还迎的诱惑轻声哼笑,又向后飞退三尺。   纤尘不染的净白身影坐在了黑色屋瓦上。   光裸的脚踝悬垂在墙边,轻微晃荡。夺人心魄的盛景若隐若现。   清润嗓音饱含甜美的恶意:“我在这里看你们打。”   “赢了的,随我进屋。”   三人身形顿在原地,静默对歭。眸光中涌动的暴戾情潮,越发晦暗。   ***   陆续在连沧秘境中等着师尊从心魔境中出来。   等了快一个时辰,不少元婴修士都出来了,依旧不见师尊的身影。   站久了有些累,他走到旁边一颗树下,寻了个地方靠坐,一边等待,一边旁观周遭。   不少修士虽侥幸从心魔境中脱离,仍受了极为严重的内伤。同门正在给他们进行紧急救治。   看来心魔并非他之前以为的那么好对付。   第一次来连沧山,就遇到了极少出现的幻妖。幸好自己遇见的那一只,是个傻的。   究竟算幸运还是不幸?   妖王走过来,在他身旁坐下。   陆续不禁担忧问道:“师尊他们这么久没出来,会不会遇到危险。”   妖王缓缓看了他一眼,谦逊答道:“依我之见,危险倒是不会。只可能会耗费一些时间。”   “境界越高的人,心魔也越强?”   所以他的心魔最弱,最好对付。   妖王眼含玩味挑了挑眉,不置可否。   怪异的眼光看的陆续莫名其妙。   过了一会,妖王问道:“我可以问你一个问题吗?”   陆续一脸疑惑,点了点头。   “你为何只信任闻风?”   “他是我师尊。”   这算什么问题。若没有师尊他早死了。这几年师尊一直对他照顾有加,大恩无以为报。   “你不觉得,承泽比闻风更值得信任?”   陆续摇头:“不觉得。”   妖王轻轻一笑。   又是那种看着他,宛如看着被人骗了还帮忙数钱的傻子的眼神。   陆续暗自咬牙,懒得理会这个修为似乎都长在脸上的大能。   又等了一刻钟,仍旧不见师尊身影。凌承泽和寰天道君也没见出来。   陆续不禁又问向妖王:“殿下能否猜到师尊的心魔?”   妖王自说自话和他打赌,说凌承泽的心魔是他。这话他不信。   此时他心中略微有些担忧,想听一听对方会说师尊的心魔是什么。   妖王玩兴盎然看向他:“你这人真有趣。”   陆续一头雾水,被看的更加莫名其妙。   “听说你们在这里遭遇了幻妖?”一群身影忽然从天而降,落在此地。   几个身在秘境别处的元婴尊者听说了此事,顺道过来一探。   众人或真心或假意,不咸不淡关切询问了几句受伤修士的情况,一个女音忽然传入陆续耳中。   “绝尘也在此处?”   一道冷冽目光鄙夷不屑看向他,陆续记得,这个女尊者在秘境门口处找师尊说过话。   她似乎对已逝的欧阳峰主抱有深刻的敌意,想必也心属师尊。对他这个给师尊丢脸的徒弟,自然没什么好脸色。   “绝尘和寰天都在。”另一位元婴答道,“但二人至今还未出来。”   他叹笑:“不知他们遭遇了什么样的心魔。”   女尊者面露几分惊诧:“他们两个能有什么心魔?哪回遇到心魔境,不是他二人最先脱离?”   她又将目光瞥向陆续,上下打量片刻,眼中鄙夷之意更甚,还带了几分怨愤。   “你是绝尘的徒弟,秦时的师弟?”   这一句虽然是废话,她凶狠语气中饱含的恶意,陆续十分熟悉。   太多人用这样不善的态度看他。   没想到有朝一日,他会被一个元婴尊者妒恨。   他硬着头皮起身,垂首行礼:“是。”   女尊者冷笑,朝她的亲随扬了扬了下巴,示意那人过来:“反正现在等着无事,你和我门下弟子打一场。”   她的亲随是个金丹高阶,修为远高于陆续。   明摆想着趁绝尘道君不在,要给他一点颜色瞧瞧。   即便是身处危机四伏的秘境,一旁不少修士受着伤,亟待救治,还有一些人深陷心魔境还未出来——这些久居高位的大能,依旧娇纵蛮横随心所欲,根本不理会他人。   并且还打算欺凌弱小。   妖王从地上起身,正打算出言阻止,女尊者已经抢先开口:“几个金丹弟子论道斗法,咱们这些元婴,就不必插手了吧。”   她冷目又环视四周,大有谁要阻止,就是和她过不去的意味。   周围元婴修士对于这位道友的娇蛮性格,早已见惯不惊。   门下弟子斗法本是常事,何况事不关己。   她话已说到这份上,可见主意已定。   旁人和陆续素无交情,不愿为他得罪一个道行高强的元婴,不再出言劝和。   更有甚者,饶有兴致等着看戏。   “陆续。”妖王朝他温柔一笑,“你身上有我和承泽的符印,不会受伤。何况你也未必赢不了她。”   他狡黠眨了眨眼:“你先和她斗,实在不行,我再出手帮你。”   陆续朝妖王扯了扯嘴。诚如女尊者所说,两个金丹修士交手,元婴尊者出手,以大欺小不像话。   众目睽睽之下,妖王要是帮他,一出连沧山,恶意中伤的飞短流长立刻就会传遍。   下一回《戏春风》的内容,他都能自己编。   这一场交锋,只能自己来。   眼中闪过一缕冰寒如刀的锋光,陆续缓缓拔剑出鞘。   对面的金丹修士鄙夷不屑冷笑一声,她强了这个叫陆续的两个小境界,修为隔着不可逾越的深渊天堑。   陆续平淡神色却丝毫不见慌乱,想必平日仗着师门撑腰,不知天高地厚。   如此正好,她主子故意要让他难堪,若他立刻示弱求饶,这么多人面前,她还不好下手。   对手表现如此硬气,她恰好有理由,可以毫不留情,痛痛快快教训他一场。   灵气引来狂风,风卷残云,天色骤然一暗。   陆续正欲一剑挥出,一个薄纱丝绡的曼妙身姿忽然挡在他面前。   红绫舞动,宛如蜿蜒缠绵的一江春水,又似阴冷游弋的毒蛇,瞬间绕上了金丹女修手中的剑。   “陆小郎君,站到姐姐身后来。”合欢宗主朝他抛了个媚眼,丽音软绵酥骨,“姐姐说了,会护你周全。”   几个魔修的身影也瞬时出现,抱肩冷笑站在一旁,大有随时插入战局的打算。   道门女尊者勃然变色:“你们打算多管闲事?”   “什么叫多管闲事。”合欢宗主娇媚一笑,“小郎君的事,就是我的事。”   酥骨的腻音娇滴滴地嗤笑:“你们道门中人,惺惺作态说什么金丹的比试,元婴不宜插手。我们魔门可不兴道貌岸然这一套。”   “老娘就是要打你门下弟子,你能拿老娘怎么样?”   她又侧身回眸朝陆续递送秋波:“虽然你是闻风的徒弟,一码归一码,姐姐我喜欢你,愿意护着你。”   妖王带着俏皮语调,不通人情世故般适时插话:“承泽下令他们保护你。”   真相被戳穿,合欢宗主不以为意,朝陆续勾引地更加放肆:“小郎君,你是怎么把星炎搞到手的?给姐姐说说。”   “等会呀,你教姐姐几招?要不姐姐教你几招也成。”   陆续哑口无言。   不知合欢宗主究竟在帮他,还是在坑他。   道门女尊者的亲随弟子被合欢宗主的红绫一击击飞数尺,撞断几颗树后跌落在地,重伤不省人事。   这是女魔头朝自己下的战书。   她本想趁着绝尘不在,教训那个让她看不顺眼的金丹修士,没想到会遭到女魔头的阻拦。   久居高位,骄纵蛮横的尊者瞬间感觉失了颜面,怒从心起,唤出法宝瞬时朝合欢宗主攻去。   合欢宗主娇嗔冷笑,扬起红绫就要同她斗法,两件法宝刚刚碰上,还未使出八成实力,骤然感觉压力一松。   道门女尊者不可置信瞪大了眼。   一柄萦绕着火红烈焰的法剑在她身旁陡然出现,一剑斩断她的本命法宝。   心血相连,如同自己半/身的法宝被斩断,她也同时身受剧创,瞬时喷出一口鲜血。   “承泽,出来了?”妖王不紧不慢,温吞看了他一眼,又转向陆续,狡黠眨了眨眼:“看,我就说他能全须全尾地脱离。”   魔君没理会妖王,阴沉着脸一言不发,如同看死物一般冷眼看向道门女尊。   合欢宗主媚态调笑:“星炎,你的心肝宝贝我可是给你护好了,你是不是该答谢我点什么。我上次看中的……”   话说到一半,戛然而止。   半步化神的强戾灵压,如天地混沌压在人身上,即便元婴境界的修士也瞬间惊心色变。   火红的燃焰法剑角度微变,势要再次袭向道门女尊。   女尊者此时已无力再战,急忙掐诀,化作流光打算逃之夭夭。   一道雷火剑影倏然从天而降,巨大虚影隔绝天地,挡住她的去路。   “寰天!”女尊者没想到此时竟会被道门的人阻拦,此人还是自己旧识。   她气急败坏,正打算怒问对方究竟想做什么,嘴唇刚刚一张,一阵剧痛悚然涌上心口,所有的嬉笑怒骂,连同生机一起,消散云间回归天地。   只有不可置信的一声绝望:“绝……尘……”,气若游丝,细小到难以听清。   所有一切都在石火流沙,须臾眨眼之间。   陆续没想到三人会同时脱离心魔境,更没料到三人出来后的第一件事,便是杀了一个元婴修士。   作者有话要说:   误会小剧场   1.   陆续:都说心魔难对付,我遇上一个傻的。   心魔:呜呜呜,我只是如实反应人心中的弱点而已。是你没有心,我也没办法   2.   心魔引诱陆续双修,想破无情道的道心。   陆续:你还不如走剧情,变成师尊,引诱我成为欺师的孽徒。   剧情:???   心魔:那样死的更快。   ————————————   师尊几人在心魔境里做了什么——   当然是喜闻乐见的小黑屋剧情2333。   小黑屋,酱酱酿酿,只可意会不可言传。   整间房拉灯(。 第093章 情障(二)   师尊三人杀了那个道门女元婴, 为自己出头,于情于理,陆续都应当行礼道一声“谢”。   然而一股怪异的冰寒感觉蓦然从心中升起, 他眉心不由自主一皱, 浸心蚀骨的寒意笼罩全身。   森然的压迫感迫使他僵立在原地,所有话都哽在喉间,一句也说不出来。   师尊高贵清冷,霞姿月韵的身影萦绕着伤魂冻魄的阴寒。   寰天道君灵压暴戾, 凶悍的剑气和杀意让人胆颤心惊。   就连平日做贼翻他窗户,让他觉得做事莫名其妙到有些傻气的凌承泽,都一副阴沉狠戾, 令人毛骨悚然的模样。   他们在心魔境中遭遇了什么, 怒火冲天, 怫然不悦?   还是……这才是这几位绝世大能的真实姿态?   ……他以前从未见过他们的真面目?   不仅陆续, 所有修士皆呆立在当场。   盛世凌人的威压同样将他们压制的喘不过气。   只有想法不可捉摸的妖王, 轻轻捏着鼻子朝陆续小声打趣:“承泽现在很生气。”   陆续:“……”   这事他看得出来, 不用他再说一遍。   道门女尊的身体被绝尘道君的飞剑贯穿, 如杀鸡儆猴的示众处刑一般, 高悬于半空,看得人心惊悚然。   过了大半晌, 飞剑才无声从她身上抽离,飞回到绝尘道君身旁。   女尊者的尸体瞬时从空中直坠而下, 在泥地里摔出嘭的一声巨响, 将所有人拉回了神。   众人面面相觑, 不知该说些什么来打破这沉闷气氛。   忽然听得星炎魔君略微沙哑的嗓音阴寒问道:“哪些人是他门下?你们自断经脉, 还是由本座亲自动手?”   “星炎, 你未免太小题大做。”一道门元婴皱眉。   所有的事情他们都看在眼里, 即便起因是那位道友娇纵蛮横,打算欺压绝尘的徒弟,事态也不至于严重到殒命的地步。   他们三人二话不说直接取了她性命,大家相识多年,出手未免太绝情。   凌承泽置若罔闻,神色森寒看了眼被合欢宗主摔出去的金丹修士,随后缓步走向和她穿着同样道袍的一群修士。   “星炎!”道门元婴语含怒火,这些弟子虽非他门下,却是道门中人,怎么能让一魔修在这么多道修面前将他们屠戮。   刚越出一步,另一道身影挡在他身前三丈外。   朗音狂傲阴冷:“你打算帮他们?”   “寰天,怎么连你也不分青红皂白?”道门元婴没料到,寰天竟然和星炎魔君站在一条道上,他心虚又气恼地左右四顾。   周围的道修沉默不言。他们都同他一样,自知不是寰天的对手,此时皆不愿为别派道友强出头,得罪这尊杀神。   无边无尽的沉闷死寂之中,唯独妖王附在陆续耳边轻声调侃:“这一个也非常生气。”   陆续哑口无言。他也看得出来。   这个不着调的妖王能不能别说废话,好好告诉他缘由——他们究竟为何如此大发雷霆。   寰天道君此刻的狠戾威压,和他以前见识过的有着天渊之别,根本不像同一个人。   道门元婴见无人理他,神色讪讪又将目光转向绝尘。   绝尘不似二人那样不近人情,少有自己动手的时候。同他商量,事情说不定尚有回转的余地。   眼光一瞥,猝然凝滞。   绝尘道君轩然霞举,衣袂翻飞缓步走向人群。   他并指掐着剑诀,身影并未有多大动作,一柄飞剑化作流光,心随意动,肆意横行在道门女尊的门下弟子群中穿梭。   剑影光耀如彩云流霞,无声刺入一个金丹修士心口,一剑穿心后,又从她身后飞出,穿针引线般轻易杀光了女尊门下的所有弟子。   冷风吹过,浓厚的血腥不但未散,反而随风扩散笼罩在周围,混着刺骨的寒气,渗入五脏六腑,冻彻心扉。   冷烟寒树下的人群死寂一片,连随风高低起伏的草木都不敢发出任何一丝细碎声响。   水天倾倒的波光水影晕染出血流成河,分辨不清哪里是天,何处是地,血和水的界限模糊氤氲。   妖王依旧附在陆续耳边调侃:“你师尊他……”   陆续眉宇轻皱,额上渗出细密冷汗。   师尊此刻怒火冲天,不需妖王告诉他。   温和高雅的师尊偶尔不悦,偶尔发怒,他不是没见过。   十日之前,他才把师尊惹的雷霆大怒。   但从他从未在师尊身上见过如此令人毛骨悚然的森寒。   师尊究竟在心魔境里遇到了什么?那三人为何会同时出来,皆是雷霆震怒?   绝尘道君缓步走向陆续,一步一步散去周身阴寒。   等走到他身边,周身萦绕的寒气散尽,又变回往日三月春风般温柔和煦的绝尘道君。   “阿续。”并指为剑的劲长手指陡然放松,温柔抚上眼前的如玉脸颊。   雅音带着温言软语的笑意:“什么时候出来的?等很久了?”   他对方才之事绝口不提,宛如无事发生。   陆续侧身后退半步,恭敬行了一礼:“没等多久,师尊安然无恙,弟子便可放心。”   劲长手指空无一物,在虚空中停顿半刻。   过了几息,同一声似有若无的轻微冷笑一同收回。   妖王又适时在一旁,宛如不同人情世故般故意揶揄:“等了你们很久,快有两个时辰。”   他又补充:“陆续是第一个脱离心魔境的,不到一刻钟就出来了。”   “还把我误当做妖兽,砍了我一剑。”   陆续双眸微睁,完全无法理解想法不可捉摸的妖王,为何事无巨细,将所有毫无意义的情况朝师尊一一禀明。   绝尘道君静默片刻,又宛若无事一般拉过他的手臂,轻言道:“累不累?继续前行,还是找个地方休息?”   星炎魔君的红焰身影骤然横在二人之间。   他和绝尘互相森然对视一眼,一转头,看向陆续时又一副眉飞色舞的轻荡神色,和方才判若两人。   寰天道君此时也走了过来。   他瞥了眼时计,嘴角挂上狂傲又温情的笑意,朝陆续道:“时间尚早,我陪你再散会步。”   方才杀人一地,三人都只字不提。   阴寒戾气消散,若非汇集成河的鲜血还在地上缓慢流淌,血腥味弥漫,陆续恍然以为,刚才看到的一切都是心魔境中的幻象,自己其实并未脱离。   清艳眉梢微不可见一蹙,精妙的嘴角淡淡扬起。   几人不说,他也没资格不识好歹地追问。   眼梢微微一垂,他再次乖顺恭敬地跟在师尊走后,信步走上草木葳蕤的山道。   围了一群的修士霎时散去,景色奇异的连沧山,空荡的似乎只有他们一行五人。   除了能引出心魔的幻妖,在几位大能眼中,所有妖物都不足为惧。   几人闲庭信步仿佛踏青远足,一路冷嘲热讽,针锋相对地争吵不休,气氛诡谲,又透有一种动中有静的融洽。   但陆续总有一种难以言说的感觉,那三人,和进入心魔境之前有着细小微妙的不同。   只是这一丝莫名难言的思绪,很快被别的事情冲断。   他不过好奇问了一句:还会不会遇到幻妖,立刻又遭到几位大能嘴角高扬的嘲笑。   一路上怒气难消的人,变成了暗中磨牙凿齿的他自己。   他不禁怀疑,师尊带他来连沧山,多半是为了师尊自己戏弄解闷用的。   ***   秘境小世界中也有白天黑夜。   一红一白两个月亮高悬头顶,夜风忽冷忽热,鬼哭狼嚎随风而荡,听得人不寒而栗。   连沧山的黑夜危机重重,令无数修士心惊胆颤,陆续却丝毫不受影响。   他是炎天界横行无忌的二世祖,有一个道行高深,无所不能又对他万般宠溺的师尊。   他进入了芥子空间。竹林幽风流水淙淙,小桥楼院皓月当空,天地静好,悠懒闲适   ——除了三个不请自来,不知为何非得挤到绝尘道君的法宝中的绝世大能。   “你没有自己的空间法宝?”陆续漠然问向凌承泽。   凌承泽神飞色动,轻浮又狂妄:“有。比闻风这里好多了。我带你过去?”   陆续一脸冷漠:不去。   他完全弄不明白,对方既然嫌弃此处,为何又要待在这里。   凌承泽和师尊相识数百年,亦敌亦友关系微妙。他不知以往时日,这二人私下究竟如何相处。但此时,他一心只想恭送魔君离开。   大不了往后,他对这个声名显赫,位高权重的魔君表现得恭敬尊重一些。   凌承泽疯言疯语了大半天,他提心吊胆,生怕对方将二人时常深夜相见的事情说漏嘴,让师尊知晓。   白日惴惴不安,本以为到了晚上可以稍微安点心,哪知对方和师尊仍是凑到一处。   他瞥了一眼妖王,希望妖王能善心大发帮一次忙。   品种和心思同样不可捉摸,又爱凑热闹的妖王,正坐在红桥的雕花栏杆上,懒散钓着鱼,一动不动对身外事恍然不觉。   反正都坐着不动如山地钓鱼,不能回自己的法宝世界里钓吗?   陆续又将目光转向旁边竹林。   寰天道君抱臂倚竹,身姿狂气潇洒,目不转睛注视着他,晦暗难明的眼神盯的他头皮发麻。   炎天剑尊,从来毫不见外,把师尊的地方当成自己的地方,将师尊的东西看做自己的东西。   师尊有这么一个不分彼此的挚友,陆续不敢有意见,但能不能别紧盯着他。   他绝对不是对师尊心存非分之想的孽徒。   二人目光在空中相撞,寰天道君扬了扬嘴角,勾出意义不明的笑,陆续迅速将目光移开,将头转向另外一方。   绝尘道君走到他身边,将人半搂在怀,指尖把玩青丝。   “阿续,听妖王说,你看到的心魔是自己?”   轻言细语一句话,紧锁在身上的两道深沉目光又加重了一些。   妖王的背影依旧一动未动,不知是没听到,还是漠不关心。   寰天道君讥诮一声:“还是那般道心坚定。”   星炎魔君一言不发,静待下一句话。   尖削绝美的下颌缓缓一点头。   眼角微挑的凤目隐藏起一闪而过的阴暗,清朗声线语调柔雅,轻描淡写问道:“怎么不是你想结为道侣的那个人。”   一阵冷风不知从何方吹入,四面八方倒灌,松涛竹调惊动水中游鱼。   这一回,妖王猝然转身,俏皮看向凌承泽,似是好意地大声提醒:“承泽,陆续想结道侣。你那杯喜酒,我肯定喝不成了。”   凌承泽得意张狂的笑容瞬间凝滞。   高鼻深目,雌雄莫辩的浓丽眉眼被竹叶投下厚重暗影。   锋寒目光瞥了一眼柳长寄,看神色,他也知道。   凌承泽从未听说过此事,一股醋意翻腾的烈火骤燃,但听过闻风方才问的那两句话,他瞬间明白对方的意图。   长指在袖袍下紧捏,他忍住醋火怒意,目光紧锁陆续,并未出言打搅。   听到师尊的话时,陆续心中猝然巨震。   自从师尊金口玉言,说过不再追究此事后,就再也没过问。   没想到忽然在此时提起,令他猝不及防,汗湿衣背。   心魔境中,他看到了表情灵动的自己,也看到了面目模糊的已逝之人。   并未见到冷眼冷脸的薛乔之。   若是心魔化作薛乔之,他一定毫不犹豫捅上一剑,出一口平日忍气吞声积攒下来的恶气。   可惜他没有见到那张令人火大的脸。   精妙薄唇微抿,将谎言一口咬定:“师尊,我那日真就随口一说。真没有谁。”   “心中无人,怎么会在心魔境中看到人呢。”   “心中无人。”柳长寄哈哈笑了几声,嘲笑别人,也嘲笑自己。   绝尘道君凤目微微一垂,掩盖住一闪而逝的凛冽幽光,温柔笑道:“没有,岂不是更好。”   雅音轻扬:“给为师说说,你在心魔境里做了些什么?”   师尊神态尊贵和雅,一如往常,陆续蓦然松了口气。   他神色怡然淡定,音调无波无澜:“心魔想诓骗我和他双修,被我一剑杀了。”   又一阵冷风吹过,竹叶漱漱声响,游鱼激荡出悦耳的滴答水音。   清艳双眸疑惑看向四周,怎么了?这些人都什么表情?   沉默持续少顷,柳长寄忽然几声大笑,随后无奈笑叹。   对上一颗无情无欲也无心,不通人间情爱的冷玉,连心魔都毫无办法。   妖王也跟着哈哈大笑:“你自身虽然无聊,但让我觉得很有趣。”   陆续:“……”   这话是夸他还是骂他?完全没听明白。   凌承泽沉吟顷刻,眉飞色舞的狂妄又重上眉梢。   “我还以为,你对我始乱终弃。”   陆续无语。这人能不能别说疯话。   绝尘道君温雅一叹,继而又软语关切:“时候不早,早些进屋休息。”   提心吊胆一日,终于能得一夜喘息,陆续如蒙大赦,大步流星走向竹屋。   刚迈出两步,陡然发现形势不对,这几人怎么原地站着没动?   “师尊?”他蓦然回首,疑惑问道:“只有一间房?”   绝尘道君未答,过了几息,妖王朝他解惑:“这个芥子空间看着小,实则能随心缩小扩大,房间想要多少都有。”   他又环视一眼,眼含玩味笑了笑,再不说话。   陆续更加疑惑,既然房间不成问题,为何几人站着不动。   “我……”凌承泽嗓音低沉,“我在外面打坐就行。”   他又恨恨瞥了一眼闻风:“他也不能进去。”   “柳长寄也一样。”   虽然不知这三人怎么一回事,但陆续不能一人进屋,将他们三个留在外面。   若是凌承泽口无遮拦说漏了什么话,他在一旁,说不定还能想点借口,将二人深夜私会之事蒙混过去。   他不在,凌承泽胡言乱语朝师尊说了什么怎么办?   他想朝对方传音,提醒他别乱说话。又怕师尊灵感敏锐,将他的传音截获。   打眼色?   师尊和寰天道君的目光都未离开过他身上,一动就露馅。   只能寄希望于凌承泽自己心中有数?   “若是师尊不进屋,我也留在院中陪师尊打坐。”   这样的情况他没法放心入睡,倒不如大家都在一处,他才好及时打断某些人的口不择言。   绝尘道君眼色微沉,过了几息,柔声笑道:“阿续,我和他们还有些事要谈。”   妖王悠闲伸了个懒腰,从桥栏上跳下,走到陆续身边:“不用理他们,我们进屋睡去。”   凌承泽斜睨了他一眼:“老妖怪,你也不能进屋。”   妖王手指自己:“我也不行?”   却也没再多说,后退几步坐上院中竹椅。   这几人到底在打什么哑谜?   陆续茫然又忐忑偷瞄几人,目光再次被人捕捉,只得急速收回。   “阿续,”绝尘道君扬嘴调笑,“莫非一人孤枕难眠?要为师陪你同睡?”   陆续瞬间转身,大步流星走入房中。   沐浴更衣,躺上高床,一直尖起耳朵偷听外面动静。   可惜,不知是房中有特殊的隔绝法阵,还是几人说的声音太小,亦或根本没说,没有一点响动从院中传来。   屋里不知有什么东西,散发着和师尊卧室中相同的安神香味道。虽不如熏香浓烈,待久了同样致人沉眠。   没过多久,陆续昏昏沉沉陷入半梦半醒之间。似乎做了一场噩梦却又毫无所觉。   等第二日迷迷糊糊醒来,宽大的轩窗外已照进如柱的熔金暖光。   他急忙穿戴整齐出了房门。   院中,绝尘道君和寰天道君对坐下棋,星炎魔君不知从哪儿弄来一张躺椅,侧躺着看书。   妖王也平卧在一张躺椅上,听见开门声响动,懒懒散散支起身,打了一个哈欠。   一个春光明媚悠懒闲散的早晨,四个相貌俊逸的人中龙凤,映衬在奢华又风雅的竹林小院中,本该是一副钟灵毓秀,仙气缥缈的入画景象。   陆续却不知为何,莫名觉得有种令人毛骨悚然的诡异,可具体哪里有问题,又说不上来。   一只手在他眼前晃了晃,拉回他的心神不宁的思绪。   妖王朝他笑了笑:“昨晚睡得可好?”   陆续随意扬起嘴角,敷衍出一个淡笑。   妖王随口一问:“承泽,我们三人先走?还是等他二人下完棋?”   “当然是先走,等他们作甚。”凌承泽将书收入袖袋。   陆续斜瞥了一眼,他看似泰然自若的举止中,有一丝难以说清的不自然。   话音刚落,专注于棋局,恍然于世外的二人霎时起身。   绝尘道君朝他温言一笑:“阿续,走吧。”   “师尊和寰天道君的棋不下了?”   “晚上再接着下。”寰天道君笑意狂傲,话里有话,“我和闻风这局棋已下了多年,一时半会胜负难分。”   陆续不明所以,茫然却乖顺地点了点头,跟在师尊身后走出芥子空间。   连沧山作为炎天界内等级最高,危险最大的高阶秘境,山势陡峭连绵千里,浩瀚广阔。   陆续跟着几位大能走入山中森林。   巨大的树木根枝虬结,枝繁叶茂,层层叠叠蔽日遮光。   深山老林中日光暗淡,云烟雾绕,即便陆续有心记忆路线,可惜九湾十八绕后,完全迷失方道。   他不禁心生好奇,师尊他们是如何认路的。   话还没问,也不知自己的心思为何被人看出,几位大能又面露嘲笑之色。   凌承泽还是眉飞色舞,口无遮拦:“只管跟在我身边。”   “等你境界到了就会知道。”   陆续暗中咬了咬牙。   他昨日曾有想过,即便凌承泽在他面前态度尚且还算和善,毕竟是修为高深的大能。   昨日对战元婴修士的那一幕,气荡山河,令人心惊胆颤。往后最好还是对这个魔君表现出一点下位者应有的尊重。   然而一见对方和颜悦色的狂妄,瞬时会想到他翻窗而入的模样,实在难以将他和统御魔门半壁江山的魔君联系在一起,只能真情流露出不恭不敬的冷漠。   可能真如别人所说,他被师尊宠坏了,一个修为低微的金丹蝼蚁,不知天高地厚。   有师尊这座大靠山,他早已在不知不觉间养成了飞扬跋扈的脾性,即便对着炎天境界最高的几位大能,他都全无半点尊崇和敬畏。   他默默叹了一口气,一丝隐隐约约的不安缓缓绕上心头。   几人走到一处不知是何方的广袤森林,妖王鼻尖轻动:“这里有很多蛇蚺,可惜没有蛟。”   陆续心知师尊几人来此地的目的,为了找蛟龙。   没有蛟,岂不是只能空手而回,白跑一趟?下一次再来此处,得再等几十年。   “师尊,既然蛇化虺,虺化蛟,可否捕捉一条境界高深的蛇蚺,如苍梧派那样找个可以随时出入的秘境供养,等着它化为蛟龙?”   话一出,再次遭受几人嘲笑的目光。   陆续毫无怀疑,他来这里的唯一用处,就是用来给几个大能解闷。   作者有话要说:   误会小剧场   1.   陆续:师尊他们为什么生气?   当然是因为小黑屋被拉了灯(。   2.   陆续:师尊他们为什么感觉那么奇怪?   因为都在极力克制,怕被锁(。 第094章 怨毒   好在几位大能笑归笑, 笑完之后仍旧不厌其烦,争先恐后给陆续授业解惑。   “蛇蚺化龙,和修士得道一样, 须得看天资。”   整个九重天界, 修士多如银河星斗,能修成元婴的逸群之才已经屈指可数。   能破境化神,更是寥寥无几,几千年也难出一个。   “不是境界高, 资质就一定好。”凌承泽意态狂妄嗤笑道:“你看那么多靠丹药堆叠起来凑数的元婴,境界就止步于此。给他们几千上万年,也突破不了化神。”   靠丹药突破金丹的陆续很想掉头就走, 从今往后把所有窗户都紧紧锁上。   寰天道君兴味盎然看了他一眼:“有些人修为低, 只是因为入道时间不长。若是天资旷世, 用不了多久就能后来居上, 赶超前人。”   陆续点点头。他的师兄就是这么一个后起之秀。   他整个师门, 都是根骨奇绝的修道天才, 就他一个资质平庸的师门之耻。   若是师祖们在天有灵, 想必能被气活过来。   “此处这么多蛇蚺, 我们无法得知,哪一条最终能够化蛟成龙。或许此时修为最低的那一条, 才有此机缘。”   “何况,炎天当世没有再能布下苍梧派法阵的阵修宗师。”   道门甚至已经没有元婴境界的阵修。魔门那几个, 都是星炎魔君眼中“凑数的”。   绝尘道君温雅淡笑:“修行靠天赋根骨, 相逢却要靠天命, 因果, 机缘。”   “阿续, 我们能在亿万人中相遇, 这是命中注定的缘分。”   师尊柔情蜜意的戏谑,让陆续心中瞬间生出一股不祥。   他后背渗出几滴冷汗,果不其然,对方继续调笑:   “与君初相识,犹如故人归。(*1)红尘缘分皆天定,你既然想结个道侣,等出了连沧山,我们……”   绝尘道君的送命题正说到关键之处,生生被人打断。   凌承泽抢话:“陆续,当初山永镇幻境,无数分隔空间,我们俩都能遇上,这才是真正的天定姻缘。”   深邃浓丽的眉眼,眉飞色舞的神情活像个悍妇:“何况你玩弄了我身子一整晚,必须得对我负责,若是敢对我始乱终弃……”   陆续面无表情,等着听这件是似而非之事的后果,忽然被人捏住手腕,扯了一个踉跄。   寰天道君将人拉到身前,手臂虚扶流畅紧致的后腰:“一叶浮萍归大海,人生何处不相逢。”(*2)   “我见君来,顿觉吾庐,溪山美哉。”(*3)   寰天道君昨晚喝酒了?现在还没醒?   陆续一脸冷漠看着三个丰神俊逸的绝世大能,在自己面前似若后宫争宠,争风吃醋,瞬时感觉自己像个坐拥三千佳丽的君王,忧心着今日该翻哪位佳丽的名牌。   ——没喝酒都觉得头疼欲裂。   他这张死人脸,看上去就这么好笑?捉弄起来就这么好玩?   他面无表情磨了磨后槽牙,感觉自己已经心如死水,百毒不侵。   正当对大能们的捉弄调戏视若无睹,忍气吞声时,倏然感觉身后刺来一股寒如刀锋的目光,激的脖子一凉。   敏锐的感官对这种阴恨怨毒的目光并不陌生,他瞬然转过身,目光所及之处没有半个人影。   陆续眉梢微皱,三位大能胡言乱语的情话霎时变为关切的询问:“怎么了?”   陆续微疑:“附近好像有人?”   绝尘道君不以为意笑答:“此处是蛇蚺栖息之所,冲蛟龙而来的不止我们。”   “方圆五百里有七个元婴,金丹我没数。”寰天道君笑音狂傲,“来的人比我预料的要少,他们不敢过来,不必在意。”   凌承泽还未说话,陆续已经猜到他要说什么。   来连沧山的元婴修士,大都为寻找蛟龙,但他们在此处,别人不敢靠近。   昨日三人手起刀落,半刻钟都不到,轻而易举诛杀了一个道行高深的元婴中阶。   那一幕震慑心神,不少人仍心有余悸。   同欲者相憎,大家心照不宣,各自分划地域各自寻找,避免相见。   凌承泽轻笑:“你修为低,灵识无法感知元婴修士的位置。不过我在此处,没人有胆动手。”   陆续漠然点点头。   若是有人发现了化蛟的蛇蚺,元婴修士们要如何争夺,不是他这只小弱鸡能插手的事。   只是方才他感受的到的怨恨目光,并非为着蛟龙,而是冲他。   不知是幸运还是不幸,他早已习惯背后被无数双不怀好意的眼睛盯着,师尊在这儿,没人敢把他怎么样。   虽不知妖王如何靠气味分辨出没有蛟,另外三人的判断和他一样。   几位大能轻而易举斩杀了几只元婴境界的妖兽,漠不经心拿了一些万千修士梦寐以求,对他们来说却可有可无的天材地宝。   陆续垂眸跟在绝尘道君身后,乖顺地当着让大能们随意捉弄,供他们调笑解闷的摆设。   那道怨恨的目光不时投来,凌承泽问了一次:“要不要把人杀了?”   陆续摇头。   那个方向有一个元婴尊者,带着七八个金丹弟子。他没见到人,暂时难以分辨究竟谁在盯他。   魔君是意思,将人都杀了,清静。   陆续心道:不至于,恨他的人多了去。别人不过盯他几眼而已,没必要因为这点小事就杀人。   凌承泽又借题发挥,再一次说起陵源峰勾心斗角,笑脸魑魅的人心鬼蜮。   陆续恨了他一眼,偷瞄向师尊。   绝尘道君清风朗月,气定神闲,对魔君信口开河的污蔑置若罔闻。   陆续再次叹服,他要有师尊的修为,早一剑朝凌承泽捅上去,让他永远闭嘴。   若非心怀洒落,能由着他在这儿胡说八道?   信步漫游了几里山道,忽然一道轻烟落在几位大能面前,化作人形跪伏在地,神色仓惶道:“我们遭遇了凶悍妖兽,万望二位道君施以援手。”   那人三言两语朝几人慌忙说明情况。   他师门一行发现一处兽穴,入洞查看。   谁料里面的妖兽实力强悍,他师父不是对手,陷在了里面。   几个弟子跑出洞,如今正四处求援。   “已有两位尊者入洞,至今仍未出来。”   “什么妖兽这么强?”凌承泽瞬间起了兴致,“莫非是蛟龙?”   金丹修士摇头:“是一只腾蛇。妖力超过元婴高阶。”   “那也行。”沙哑嗓音狂妄一笑,“老妖怪,走,去看看。”   寰天道君同他一样凶横好战,绝尘道君不会对旧友的求援置之不理。   陆续又被几人拉扯着,瞬息之后来到了那处兽穴洞口。   一个幽黯庞大的地穴掩在茂密长草中,穴道向下延伸,黑黝黝不透光,似如一张恐怖巨口,大张着嘴等着猎物进入。   离着洞口八丈远,陆续就已经感觉到地穴中扑面而来的强大妖力,似如凝结成实质的淡淡烟雾,缓缓升腾,直上云霄。   妖王风轻云淡,理所当然道:“陆续护体真气太弱,洞里的妖气会损伤他的经脉,他不宜进去。”   “你们进去吧,我陪他在外面玩一会。”   这话听起来,像是关心。可陆续总觉得,妖王有意无意又在嘲讽他修为低。   凌承泽回头看了妖王一眼。   妖王会意,温文尔雅缓声一笑:“若再出现昨日的情况,我即刻出手。”   “阿续。”绝尘道君在清秀尺骨上温柔摩挲,“把为师的剑拿出来。”   “再有人敢朝你挑衅,你大可直接杀之,无需留情。无论何事,都有为师替你担着。”   陆续拱手称谢,恭送三位大能离去。   黑暗缓缓吞噬几道颀长背影,他远离洞口十丈,找了个地方靠坐,蓦然舒出一口气。   越级杀敌是别人的戏码,他和连沧山的妖兽差了几个境界,根本就不该来这个地方。   妖王走到他旁边坐下:“那只腾蛇修为凶悍不好对付。即便承泽他们,也要花一些时间。”   “我们要不四处走会,散散步?”   陆续摇头。   妖王叹笑:“你怎么还是不信我。”   清冷声调避而不答:“殿下不进去,不就分不到腾蛇身上的宝物?”   “承泽在,别说我,就连你师尊也抢不到多少好的。”妖王不以为意轻笑,“我就不去凑这个热闹,还是在外面待着安全。”   “我们俩玩点什么?猜谜?猜拳?我身上有骰子,玩吗?”   又接上一句:“你最擅长什么?”   尖削下颌轻摇:“都不擅长。”   “既然如此,就选个我最擅长的。我们来猜拳。”妖王自说自话,“输了的……”   他思忖片刻:“输一次,脱一件衣服,怎么样?”   陆续双眼微微睁大,又引来对方几声笑音。   妖王俏皮眨了眨眼,伸出手:“来吧。我出石头。”   妖王的想法稀奇古怪,陆续没多少心思陪他玩,正打算拒绝,草丛忽然发出一阵响动。   有人来了。   妖王并未看向来人,只淡淡说了句:“他们都在洞里。”随后朝陆续催促,让他陪自己玩猜拳。   陆续眉宇却微微一皱,淡漠的目光与来人对视。   这人并非想进洞,是冲着他来的。   阴寒怨怒的目光让心中一跳,他能肯定,此人就是之前混在一群修士中,不怀好意时刻紧盯他的人。   他不认识对方,不知何时得罪了他。   不过无所谓,他从成为绝尘道君徒弟的那天起,就已经得罪了太多人。   金丹修士目光四溢着恶毒的阴怨,仿佛要用眼刀将他千刀万剐,过了一会,阴恨说道:“昨天死的人里,有我的道侣。”   “我和她已经定下道侣契约,下月就要正式成婚。”   他并未诉说自己的感情,但陆续从他阴怨刺骨的恨意里,感觉得到他对那个姑娘深深的爱意。   “他师父想给你点教训,没打算伤你性命。要同你动手的,也不是她。即便她们有错在前,她又何错之有?!”   “她只是站在旁边,穿着同样的衣袍,就被你们无情杀害。因为她师父惹恼了你,几条无辜性命,就必须一同陪葬?!”   陆续沉默不言。昨日师尊一怒之下,杀了那位女尊者门下所有弟子。   这事因他而起,他无话可说。   金丹修士话里满含强烈愤恨,阴怨嗤笑:“我曾听过陵源陆续的鼎鼎大名,此前我还不信,昨日,让我大开眼界。”   他恶意讥讽:“给人当娈宠,被人肆意玩弄是个什么滋味?你勾引到那么多位尊者,想必很得意?”   “只要往床上一趟,让人随意玩弄,迎逢尊者讨他们欢心,就能在整个炎天横行无忌的感觉是不是很好?”   “你是史无前例,刚结丹就进入连沧山的修士,这份殊荣的确让人羡慕。你的确长得很漂亮,让人一见就想上,可为何心肠如此狠毒!她和你无冤无仇,为什么要杀她!”   妖王不紧不慢起身,语气平淡:“人又不是陆续杀的。”   金丹修士阴怨讥嘲:“当然不是他杀的。他除了以色侍人,将身体给人亵玩,还有别的本事?”   “你要替他杀我?我不怕!”面对前行一步的妖王,他后退了几步,随后宁死不屈地站定,“她死了,我一个人活着也没多大意义,你要杀便杀。”   他嘴里继续吐着阴毒话语:“我就问问,你帮他杀了我,他等会怎么报答你?是不是就在这儿,立刻将衣服脱了,任你狎玩?你会怎么玩弄他?他时常被好几人一同亵玩,你一个人能不能满足?”   妖王神色怡然,又朝前走了一步。   陆续伸手拦住他,面无表情看向金丹修士。   “你道侣之死确和我有关,你心中有怨,我无话可说。你想为心爱之人报仇,我给你一个机会。”他拔剑出鞘,“我不用任何法宝,只用自己的剑。你若能胜过我,我毫无怨言。”   他看了一眼妖王:“这是我和他之间的恩怨,还望殿下不要插手。”   对手明明只是个刚结丹不久的低阶,比自己足足低了两个小境界,修士却无端被一股凛冽剑气震慑,再次退了两步。   “别以为我不知道你在耍什么花招,”金丹修士目光毒怨,“你身上法宝无数,我清楚,自己不是你对手。”   陆续说得再好听,境界高深的妖族之王就在旁边,怎么可能坐视陆续被自己所杀。   “你以为,大发慈悲放过我,我就会对你感恩戴德?”他愤恨道,“我现在杀不了你,我等着看,看你被他们玩腻丢弃的那一天。”   又污言秽语不堪入耳骂了几句,悻悻离去。   陆续漠然看向对方离去的方向,收回佩剑。   没想到外面对他的传言,居然真如《戏春风》里一般。   他缓出一口NANFENG闷气,又重新坐回地上。   妖王伸手在他眼前晃了晃。   过了半晌,他同往常一样扬了扬嘴:“没事。”   “传言不是那样。”妖王神色依旧温吞平淡,“他为了气你,故意这么说。”   “我知道。”   “不过,他有一句话是真的。”妖王轻声一笑,“你就是长得赏心悦目。”   一阵凉风吹过,半人高的长草如波涛起伏,声响细碎,不闻人语。   过了一会,妖王又缓声道:“别理他了。你喜欢玩什么,你说一个,我陪你。”   “看书?下棋?要不去我芥子空间里玩?我擅长幻术,可以演化出你想去的任何地方。”   他思忖片刻,自言自语:“我爱去赌坊和勾栏瓦舍,你去过没?我带你去。”   “看书吧。”面对喋喋不休的妖王,陆续长叹一口气。   他其实真没什么,别人死了深爱的道侣,他被骂几句,不痛不痒又不掉块肉。   胸中堵着的一口闷气,过不了多久也就散了。   “那好。”妖王从乾坤袋中抽出本书递给他。   接过一看——胸中那口气没散,反倒更闷。   封面上赫然三个大字《戏春风》。   妖王不知是不是故意,装模作样惊诧一声:拿错了。急忙收回,又拿出一本。   封面上没有字,陆续接过,随手翻开一页,漠不经心瞥了一眼。   啪的一声,瞬间把书合上。   还是风月话本,编排陵源峰陆续和星炎魔君的。   妖王狡黠笑了几声,一脸天真无邪看向他。   陆续:“……”   这回是真的不想说话。   “好了,不逗你了。”妖王这时才拿了一本别的话本给他,也是风月故事,讲的是几个妖门元婴,陆续不认识,随意看看权当打发时间。   话本看了一大半,地穴洞口终于传来响动。进洞的尊者们出来了。   凌承泽焰红身影一马当先,一步缩地闪现到陆续身边:“等久了?老妖怪有没有说我坏话?”   陆续若无其事摇了摇头。   绝尘道君轩然踏步走过来,挽起一缕青丝在指尖把玩:“阿续,可有想念为师。”   “师尊。”陆续一脸淡漠,“你们才下去两个时辰不到。”   温雅嗓音轻言调笑:“可为师只要一刻见不到我的阿续,便会开始思念。”   他又斜睨了一眼妖王:“你们在这儿没发生什么吧?”   “发生了什么。”妖王语气一如往常,漠不经心的风轻云淡,“陆续被人骂了。”   见凌承泽深眉一蹙,他又温吞道:“是陆续不让我出手的。”   寰天道君清秀眉目面色阴沉,和另外二人异口同声:“怎么回事?”   妖王将方才发生的事告诉三人。   只说被绝尘杀的一人,她道侣过来骂了陆续。怎么骂的没说。   绝尘道君雅音流露一丝阴冷:“哪个宗派的人?”   妖王摇头:“不知道。你们道门的衣袍,看上去都差不多。”   他随口说了几个一同进入连沧山的元婴所在门派,青白长衫,银冠宽袖,其余便是泯然众人,毫无值得他记忆的特征。   陆续本打算如若师尊问起,就说不记得样貌。但没人问他。   妖王简单几句说过此事后,几人似乎并未放在心上一般,听过就算不再提起。   灰头土脸的元婴尊者从洞穴出来后,向各位前来相救的道友一一道谢,又说回去之后必有重谢。   一众人随意客套几句,人群又再度分散。   陆续再一次跟着师尊,在危险重重的连沧山中“游玩”。   四位大能和同阶的妖兽战的山崩地裂,昏天暗地。   他们倒是兴致盎然玩的尽兴,在一旁观战的小弱鸡,光是运转护体真气,不被四处横飞毁天灭地的剑意误伤,就已竭尽全力。   他什么都没做,就在原地杵着,半日下来已是筋疲力尽。   虽然妖王口口声声说自己擅长迷惑人心的幻术,不善短兵相接,陆续觉得这个看上去温文儒雅,像个白面书生的妖王实在太过谦虚。   他都叫不擅刀兵,炎天九成九的剑修,直接改炼法修,或者去炼丹炼器算了。   看着漫天飞舞,迅如闪电势如雷霆的刀光剑影,陆续默默叹了一口气。   这是他此生都难以达到的境界,只能望而却步。   他带着几分垂头丧气,立在一颗奇形怪状的大树下,等着师尊几人同一只大如山峦的妖兽战斗,百无聊奈神游天外时,忽然感觉脊背一凉。   不等心念反应,已本能地拔剑出鞘,朝着微风吹来的方向,挥剑斩出。   铛的一声脆响,一道黑影撞在银亮剑刃之上,他被巨力撞的后退几步,身形刚稳,又凭着感觉一剑挑向前方。   巨力震的手臂发麻,长剑差点脱手而飞。   挡下凶悍的攻击后,终于看清了偷袭他的对手。   一条全身黑气萦绕的双头狰兽瞪着磷火青蓝的双眼,立三尺之外虎视眈眈看着他。   狰兽体型不大,动作异常迅速。   连沧山里全是凶猛的高阶妖兽,陆续默算了一下,以狰兽的体型,没办法将他一口吞下,却能一口咬断他脖子,拖回巢穴里够吃三天。   不过须臾转瞬,狰兽猛然一跃,再次向他袭来。动作快的只能看见一抹一闪而过黑色阴影。   陆续眼中闪过一丝幽锐锋光。   剑锋微转,霜冽寒芒直指黑色残影。   虚空中无声飞溅几滴殷红血花,洒在苍翠荒草之上。   两柄飞剑刺穿狰兽身体,将其悬吊在半空。   绝尘道君挡在陆续身前,瞬间便帮他解决了妖兽。   但银亮的剑尖,却从他身旁擦身而过,划破暗光浮跃的华贵衣袖,在峻瘦手臂上留下一道渗血的红痕。   “师尊!”陆续大惊失色,一股强烈的愧疚由心而生。   师尊赶来替他消灭了敌人,他的剑却误伤了对方。   绝尘道君优雅转身,将他半搂在怀:“阿续,没事?有没有被吓到?让你遭遇危险,是为师的疏忽。”   陆续眉头紧蹙:“师尊,你手臂上的伤……”   “丁点小伤,不碍事。我的阿续无事便好。”   陆续关切查看师尊手臂上的伤势:“请让弟子为师尊疗伤。”   绝尘道君另一只手轻轻一挥,投出芥子空间,温雅轻笑:“那好。我们进屋去。”   说罢,搂起清瘦肩膀,迫不及待将人半推着进了空间内的竹屋。   作者有话要说:   *1 杜牧《会友情》   *2 西游记   *3 辛弃疾 《沁园春》   想试试某花市剧情(bushi),观感会不会不太好……   纠结要不要写的这么露骨(毕竟骂人囧)   高亮排雷:下章给薛家姐弟发便当,接受不了的请止步于此,抱歉啦~~ 第095章 分别   此时星炎魔君和寰天道君也已回到此处。   见闻风搂着陆续肩膀, 半推着进入芥子空间,凌承泽破口大骂:“闻风!你阴险狡诈,卑鄙无耻!”   柳长寄冷声哼笑:“你不是第一天认识他。要一直控制灵力, 不让伤口即刻愈合, 也难为他了。”   可惜陆续什么都不懂,对闻风盲目信任盲目崇拜,除他以外,谁都不信任。   他们却束手无策。   凌承泽气恨得咬牙切齿, 一剑燃焰,将四周茂盛草木焚烧成一片灰烬。   陆续被师尊揽着肩膀半推进了屋。   他找出伤药绷带,一边转头一边道:“弟子帮师尊治疗伤口, 还请师尊褪下衣袍……”   他本想着自己服侍对方宽衣解带, 谁料一回头, 师尊已褪下上衣, 露出筋骨流畅紧实的上身。   陆续:“……”   师尊宽衣的速度是不是太快了点。   他快步走到对方身边, 抬起峻瘦手臂, 小心翼翼清理伤口。   绝尘道君外表看起来瘦削, 但习武之人精悍劲峻, 流畅的肌肉线条纤而不弱,力韵交织, 完美诠释着刚柔并济的强悍之美。   他是这世间夺了天地造化的绝美造物。   陆续暗自叹了一口气,稳固心神。不对师尊产生一点狎昵的非分之想, 恐怕是上天给他的最大考验。   幸好他道心坚定, 誓死不做妄图欺师的孽徒。   师尊伤的不重, 伤口上了药一两日就能痊愈, 陆续心中的愧疚和担忧稍稍减淡半分。   他起身收起伤药, 转身再看时, 对方仍旧悠闲又优雅地坐着,没有任何动静。   “师尊,伤口已经包扎好了。可以穿衣。”   “阿续。”绝尘道君瞥了一眼衣袍,意有所指。   陆续瞬间反应过来,急忙服侍他更衣。   俊艳凤目闪过一丝晦暗,雅音低沉,“为师真的想知道,究竟如何,才能让你动心。”   “弟子一心向道,此生唯愿侍奉师尊左右。除此之外,再无其余念想。”   他正帮师尊更衣,中衣刚拢上,手却霎时被对方按住。   温雅嗓音散着淡淡寒气,带出一声鼻息冷笑:“罢了,我自己来。”   说完,起身走入隔间的浴房。不到片刻,传出激荡的水声。   陆续不明所以愣在原地。   师尊这个时候沐浴?   他觉得自己回答并无错误之处,甚至自我感觉堪称完美,为何师尊又有点生气?   冥思苦想大半天,也不明白又做错了什么。   绝尘道君沐浴了大半个时辰才出来,一身霜寒水气凉得陆续心中发怵。   还好对方并未再说什么,清冷地扬了扬嘴,示意他和自己一同离开房间。   陆续高悬着满心莫名,走出芥子空间。刚踏了半个身子在外,脚步蓦然一顿,停在空间裂隙的正中。   他茫然又疑惑地环顾四周,随后拿出时计瞅了一眼。   距离进屋差两刻满一个时辰,时间不算太久,为何外面景色乍然突变?   原本茂密繁盛的千年树林,成了一座光秃秃的山丘。山地焦黑一片,升腾着残热的余烟。   好奇的目光望向守在外面的三位大能,希望谁能给他答疑解惑。   热风呼啸,余烬和残温混杂在一起,无人答话。   少顷过后,妖王走到他身边,附耳轻语:“承泽烧的,他现在很生气。”   虽是悄悄话的姿势,不大不小的音量,在场所有人都能模模糊糊听清。   陆续懵上加懵。凌承泽抱臂而立,意态狂妄,高高在上地睥睨着一切,仿佛此事和自己无关。   他又看向寰天道君,对方嘴角勾起一个意义不明的笑容,带着三分霸气三分温柔,看的他脊背一凉,急忙移开对视的目光。   云里雾里之中,陆续再次跟着几人继续前行,走出焦土,换了一个新地方“游玩。”   待到斜阳西峰,霞光晚照,众人进入芥子空间,结束一天的玩乐。   在安眠香的作用下,第二日陆续醒来已是艳阳高照。   绝尘道君和寰天道君继续着昨日的棋局。   凌承泽和妖王各自横躺在软椅上,一切恍如昨日。   莫名的怪异感觉又陡然生起,究竟哪里有问题,又说不上来。   搓了搓不寒而栗的手臂,陆续朝几人抬手问安。   妖王伸了个懒腰,心慵意懒打了个哈欠。   下棋的二人从圈椅上起身,绝尘道君温柔问了句:昨日睡的可好?   几人离了芥子,开始今日的游山玩水。   一连三日,没再发生过任何事。   四位大能走一路战一路,屠了半个连沧山的高阶妖兽,漠不经心的收获满满,连带陆续的乾坤袋里也装满了各种珍贵的天材地宝。   从妖兽身上的物件到奇花异草,应有尽有。到后来,他都对着千万修士梦寐以求的珍贵材料起了那么一点司空见惯后的满不在乎。   再难得的稀世珍宝,见多了也不足为奇。   到第五日,几位大能总算打得尽兴,提出离开的打算。   “阿续,”绝尘道君柔声轻笑,“你想再玩几日,还是想回陵源。”   陆续赶忙摇头,说要离开。   连沧山不是他这只小弱鸡配来散步观景的地方。   走到秘境出口,路遇一个元婴尊者,同绝尘道君寒暄闲谈,末了,随口问道:“听说凡界出了点小事,我正打算前往看一眼,几位道友可有兴趣同行?”   绝尘道君礼节性一问:“何事?”   元婴尊者轻描淡写:“一群妖兽袭击了一座凡界城镇。据说凡人的伤亡略为惨重。”   没有仙门庇护的凡界城镇,类似事情时有发生。   无论妖兽凡人,在高坐云巅的大能们眼中,一视同仁——都是不值得他们目光流连的蝼蚁草芥。   这位元婴尊者愿意纡尊降贵亲自前往看上一眼,对凡人来说,就是天神下界,普度众生。   绝尘道君微微颔首:“我随道友同去。不知是哪一处凡界城镇?”   “在凡界的北梁境内。城镇的名字,似乎叫做……”   尊者细想了半刻,才不痛不痒回忆出一个地名。   “好像是叫……阳宁。”   陆续低眉垂首站在一边,乖顺沉默地听着二人对话。   阳宁二字一出,神游天外的三魂七魄瞬间重重跌落,摔的他一颗心又凉又疼。   阳宁?!那不是薛松雨和薛乔之此刻所在的地方?!   流淌在血脉中的热血瞬间冰冷凝固。   一股寒凉而剧烈的不祥预感如巨浪般澎湃汹涌,掀起山河决堤的暴雨狂澜。   “师尊,我去看看!”   什么尊卑,什么礼节,什么师命,此刻已然统统抛之脑后,唯一的心念,便是一定要即刻前往。   陆续顾不上绝尘道君的应允,扔下一句话后,竭尽平生最快的速度,化作一抹流光御剑而去。   “阿续?”   “陆续?”   众人面面相觑,怔了片刻,随即御风而起,瞬间赶上他。   绝尘道君无奈好笑:“怎么了?何事这般匆忙?”   陆续此刻心急如焚,无暇解释,即便对着敬爱崇拜的师尊,神色也流露出显而易见的心烦气躁。   “薛松雨在那儿。”   俊雅凤目瞬时闪过一道幽寒微光,笑音淬着几分阴冷:“她不是在问缘峰?怎么会跑去那么远的北梁?”   凌承泽一直误以为陆续和薛松雨发生争吵,还想着过几天他气消了,自己陪他去找人和好。   此时听闻她在阳宁,慌忙安慰:“你先别急,她身上有我给她的法宝,不会那么容易出事。”   又瞬间召唤出一辆奢华飞车:“坐这个去,比你御剑快。”   绝尘道君温雅高华的脸沉下一层寒霜,正打算出言阻止,陆续没看他,迅速决绝上了凌承泽的法宝飞车。   凤目微缩,寒芒瞬闪,随着一声不易察觉的冷笑,也跟了进去。   寰天道君事不关己扬了扬嘴,带着几分幸灾乐祸的狂傲笑意,同样上了车。   陆续一言不发坐在软椅上,心中的焦躁和担忧一览无余。   凌承泽神色不耐地斜瞥了一眼不知何时也在车内的妖王,妖王会意,朝手下发出一条传讯,询问情况。   过了一会,消息传回,妖王同样一副与己无关的温吞,云淡风轻的第一句话,便是:“情况似乎不太妙。”   “阳宁是一座凡界大城,里面住着不少凡界散修,平日少有妖兽骚扰。”   “这一次不知怎么了,突然就来了一群妖兽袭击城镇。兽潮攻入城中,伤亡惨重。”   寰天道君漠不经心一问:“北梁归属清阳派管辖,他们没派人前往救援?”   “派了。但这波妖兽很强,清阳派没有什么厉害的修士,”妖王平淡一笑,“他们同样伤亡惨重。”   “你们觉不觉得,”他态度淡然,仿若只是同平常一样,几句闲来无事的随口聊天,“妖兽们选的时机很好。炎天的元婴修士几乎都在连沧山内,清阳派的人自己打不过,也找不到认识的元婴求援。”   陆续垂眸坐在一旁,头脑一片空白。   他只听到情况不妙,妖兽袭击似乎不是偶然,其中早有谋划。   激烈跳动的心宛如沉入一池永冻深渊,冰冷刺骨的潭水压在头顶令人喘不过气,无论如何挣扎,只有无能为力地越溺越深。   经过大半日的急速奔波,几人终于赶到阳宁。   陆续心急如焚从车窗中探出半个身子,举目远望,这一眼,几乎看得心跳骤停。   阳宁是个百万人口的大城,城郭接连远山,一目难以穷尽。   本该熙熙攘攘,车水马龙的喧嚣城镇,此刻一片残垣断壁的颓败。   鲜血汇集成河,静静流淌,在高低不平的低洼地带形成一片片触目惊心的血池。浓厚的血腥味难以弥散,熏染了层云。   天空中不少御剑流光,时有得知消息的修士来此寻人,或打听详情。   车到上空,陆续几乎直接从高空中跳下,仓惶落入城中。   袭击发生在几个时辰之前,此时兽潮已经褪去,只余血气弥漫的城镇,火光冲天。   此刻的陆续彷如幼小孩童,对着伤亡惨重的街道仓皇无措。   纵然心中清楚,他该即刻在城里寻找,身体却似乎站在万里冰封的无尽冰原,被冻得四肢僵硬,半步难移。   忽然间,心中浮起一个难以言说的奇怪念头,似是有看不见的魂魄,化作一根细丝,温柔地朝他指引方向。   他连喘气都缓不上,不顾一切在败井颓垣的街道上,朝着心中莫名而起的地方疯狂奔跑。   跑出大街穿过小巷,最后停在一座风格简单又不失精致的小院前。   院门不久前刚刷过,崭新的油漆泛着焕然亮光,衔环的铜兽浮光熠熠,敞开的门缝中却传来死亡的气息。   陆续嘭的一声推开门,踉跄一步踏入院中,院内一角的靠墙而坐的两道身影,霎时吸引了他全部目光。   薛乔之静静靠坐在地上。   在陆续的记忆中,薛乔之一直是一副不近人情的苦大仇深,冷脸冷眼恨恨盯着他,他从未在他脸上见过如此安详平静的神色。   彷如他正在安睡,还做着一个温柔而甜蜜的酣畅美梦。   ——若是忽略他身上一片怵目惊心的暗红。   薛松雨同样神色安详坐在他旁边,如同睡着的她心有所感,勉力抬起沉重的眼皮,带着一丝温柔的笑,看向陆续。   “松雨!”陆续跌跌撞撞跑到她面前,声色惊惶,“我马上救你!”   药!能即刻起死回生的药!   他颤颤抖抖回身,打算即刻跑出院子,去找凌承泽。   凌承泽一定有办法,也愿意救她。   “不必了。”薛松雨气若游丝,声音低不可闻,却依然透着豪爽飒气。   她温婉一笑:“我经脉已断,救不回了。”   “不会的!一定可以……”   她轻轻摇头:“乔之已死,我也没了别的念想,只希望能陪着他同走黄泉路,不再让他一人孤独寂寞。”   她本想告诉陆续,乔之一直在等着见他最后一面,可惜终究没能等到。   可说了又能有什么用,徒增伤悲而已。   “我两走了,往后你一个人,一定要好好照顾自己。”她顿了顿,积蓄了一口力气,轻扯嘴角,“做事别那么冲动,别什么都不管不顾,只图一时痛快。”   “乔之手上有块玉,是他打算送给你的。你……”   “我知道!我往后会一直带在身上!”陆续匆忙掰开薛乔之的手。冰冷的手掌紧捏成拳,他费了好大劲力,才拿出他手中一直握着的一对纹龙玉佩。   他将玉佩握在她眼前:“我会照顾好自己,你放心。”   薛松雨最后深吸了一口气:“能和乔之一起,我此生了无遗憾,自己的死倒是觉得没什么。”   “可是……”英气的细眉微微一蹙,流露出最后的为难和心愿,“可是乔之……乔之的死,让我难以释怀。你能不能……替他报仇?”   没等到陆续回答,她又用尽全身力气,温柔一笑:“若是太难,那就罢了。”   “无论他还是我,都希望你能一生平安喜乐。”   “我走了。记得你答应过我,做事别冲动,好好活着。”   薛松雨平静而轻松的语气,仿佛只是在说她有点累,要去睡一觉。   她静静靠上薛乔之的肩膀,安详闭上了眼,嘴角似乎还挂着浅淡又安宁的笑。   陆续睁大了双眼,茫然无措看着眼前的一切。   一瞬间,世界在石火流沙中崩塌,天地万物褪去颜色,眼中只有苍茫的灰,和血艳的红。   他和二人的一切过往,彷如一块色泽鲜艳的琉璃,在心中无声却又振聋发聩的砰然碎裂,掉落一地锋锐残片,将他的心割出鲜血淋漓。   周遭似乎有人在叫他,但他与世界隔着一层薄暮,无论眼睛看见的,还是耳朵听到的,都模糊不清。   直到一声熟悉又陌生的“小曲儿”,凝固的心神顿然狠重一跳,一股怒火灼烧全身。   方!休!   “是不是你!”   他猝然起身拔剑,怫然怒问:“是不是你干的?!”   若这一切是方休所为,哪怕拼上自己的性命,也要在此地杀了他,为二人报仇。   怒火焚尽所有理智,全然忘了他才答应过薛松雨,做事不要冲动。   艳丽夺目却又怒火满溢的眼梢,如同一根尖锐的软刺,狠力刺穿心尖上最柔软的地方,痛的人撕心裂肺。   方休从未见过陆续如此盛怒,心中陡然一阵惊慌。   他道行高深,纵横天下难逢敌手,但心爱之人的痛恨和厌恶,让他落花流水束手无策。   他踉跄退了一步,深吸一口气,无奈又坚决地否认:“不是。”   “不是我。”   为了找到陆续想与之结为道侣的那个人,他亲自跑到北梁,半夜将北梁皇帝从莺燕环绕的温柔乡中拉起来,逼问他情况。   甚至下了一趟天牢,亲自审问还活着的刺客,终于得知那条漏网之鱼,可能和几十年前北梁的一场谋乱有关。   只是他还没查到那人的具体身份。   不过现在已经不用再查。那个人是谁,他已经见到。   他原本打算,要在那人身上施放咒法,吊着一口气,让他每日受尽凌迟,看着自己的血肉被一片片割下,痛苦得生不如死。   如今他还未动手,那个人已经死了。   看样子死得一点也不痛苦,便宜他了。方休一边这么想着,一边又庆幸,幸好不是他动的手。   深爱之人的痛恨和厌恶,他承受不起。   陆续又怒火尽燃转向凌承泽:“是不是你?!”   凌承泽心尖一震,无奈又心疼地叹了口气:“陆续,你冷静点。”   他明白陆续此刻怒火攻心,但如此不可理喻的偏执怒火,会伤到他自己。   “阳宁之事确有蹊跷,我会查明缘由,替薛松雨报仇。但整个阳宁被屠,不是冲着她和薛乔之的。”   他此前一直误认为,陆续和薛松雨吵了架,此时才知,陆续打算与之结道侣的那个人,竟然是薛松雨的弟弟。   心中有醋意和怒意,更多的却是心疼和担忧。   他软声安慰:“你别这样,好不好。”   对。阳宁被屠城,或许和薛松雨,薛乔之无关。   他们或许只是因为碰巧在这儿,无辜遭受无妄之灾。   但不管何人所为,他一定要找到这个凶手,让他偿命!   清绝眼眸锋芒毕露,诡艳得如同画中妖魅,带着惊心动魄的引诱,淬着见血封喉的剧毒。   陆续提剑缓步走向院门,剑尖在地上一路划出尖锐刺耳的凶音。   “你要去什么地方?”柳长寄挡在门前,眉头微皱,“要去找凶手?这事会有人处理,你先回去冷静几天。”   清润嗓音覆上一层厚重寒霜:“让开。”   视若无物般继续前行。   “陆续。”柳长寄又气又无奈,这人发起火来,怎么这般固执己见,一意孤行。   “跟我回去。”   剑尖在地上划出的刺耳声响,昭显出陆续的答案。   此刻谁也别想拦住他。   忽然耳边清风吹来一声温柔叹息,他只觉后颈一道猛力袭来,眼前蓦然一黑。   即便想竭力保持清醒,身体却软绵无力向下倒去,似乎撞上什么东西。   之后便失去了全部意识。   绝尘道君温柔紧抱着怀中被他无奈之下敲晕的人,凤目阴沉,看了一眼方休和柳长寄,无奈摇头:“走吧,先回去。”   三人坐上飞车,瞬间腾空而起,离开满目疮痍的城镇。   一直在旁边事不关己高高挂起的妖王,此时不痛不痒怡然平淡看了一眼墙边的两具尸身:“承泽,你现在打算怎么办?”   凌承泽不耐烦“啧”了一声,没好气道:“收尸,处理后事。”朝手下传音吩咐了几句,身影也瞬时消失。   妖王一个人立在院中,毫不在意自言自语:“承泽,你的这杯喜酒,无论我再等多久,怕是都没机会喝到咯。”   ***   陆续昏昏沉沉做了一个梦。   一会是安水村,一会是深木林,一会是北梁皇宫。   他不知被什么东西束缚着,无论如何穷尽力气挣扎,却始终难以逃离。   等到好不容易能睁开沉重的眼皮,眼中映出的朦胧景象,是奢华又风雅的宽敞卧房。   令他讨厌的安神香味道弥漫在房中,无孔不入钻进鼻尖,无处可避。   迷离的思绪运转缓慢,他知道自己身在师尊的卧室,可为何会在此处?   思忖了良久方才想起,他之前不是应该在阳宁?   回忆顿时如决堤的洪水,倒灌入心,冲刷出惨淡狼藉的冰凉。   对了!报仇!   他要去找到凶手,替薛松雨和薛乔之报仇!   不能躺在这个地方!   他蓦然起身,满脑子只想着离开这间房,去往阳宁。   身形剧烈一动,一缕头发霎然扯的他头皮一紧。   作者有话要说:   误会小剧场   1.   陆续:我穿入了师尊文学,天道一定要逼着我走犯上欺师的剧情。幸好我道心坚定   天道&剧情:都说了不背这个锅。   2.   陆续:师尊为什么又突然沐浴?   师尊(怒):你说呢?!   陆续因为愤怒,无情道的道心开始改变。 第096章 深吻   此时陆续才发现, 自己躺在师尊身上,二人的头发被各自挑了一缕,系在一起。   他急忙动手去解, 手指刚动, 整只手就被人紧紧捏住,无法抽离。   “阿续。”昳丽凤目专注地看着他,眼色晦暗似若深不见底的寒渊,要将人牢牢禁锢在里面。   “师尊, 别拦我。我要去给他们报仇。”   他极力甩手,打算割断一截头发,即刻离开。   忽然一阵天旋地转, 二人位置互换, 他被对方压在了身下, 没等回过神, 炽热的触感已覆上唇间。   呼吸瞬间被压制, 空气骤然剥离。   绝尘道君肆意纵情掠夺着冰冷薄唇的味道, 直到情焰燎身昂然挺立, 即将烧尽理智, 才迫不得已将人放开。   温言软语被临风不动的冷玉染上一层寒意:“冷静些了吗?”   太久无法呼吸,陆续骤然深吸了一口凉气。   缓过一口气, 心中熊燃的怒火半熄,好歹回复几分冷静与清醒。   沉默了半晌, 毕恭毕敬哼出一声“是”。   一股愧意又瞬间占满了怒火空出的位置。   想要唤回一个怒火攻心, 理智全失的人, 狠狠给他一巴掌将人打醒, 无疑是最好的做法。   可师尊舍不得打他, 只能出此下策。   凤目幽寒阴晦地看了眼前人半晌, 绝尘道君翻过身,侧身支起头,另一只手轻轻抚过方才亲吻的地方,温言中混着一缕寒沙:“再睡会,我陪着你。”   陆续摇了摇头。过了一会,条理不清地含糊说道:“师尊,我……,他们……”   “这事仙门尚在调查,结果没这么快。”俊美凤目半垂,“凌承泽送来了他们的骨灰,你打算将他们葬在何处?我帮你安排。”   陆续一愣,缓缓闭上眼,又将手臂盖在脸上:“我想自己来,不必劳烦师尊费心。”   温雅嗓音冰冷低沉:“好,随你高兴。”   ***   深木林中不知何时下了一层薄雪,老树枯枝偶尔被雪重折断,发出一声咔擦脆响。   这里是陆续和薛松雨相遇的地方,也成了他们分别的地方。   薛乔之或许很想来看看,可惜他此生和这里无缘。   陆续本以为,他踏入此处,过往的回忆会如画卷一般,于此地浮现。   这里有他在乾天宗几年间最愉快的回忆,他应当会见到过往的身影,听到往日的回响。   然而什么也没有。   只有他一人独自立在雪中,四周万籁俱静。   他自嘲地勾了勾嘴,在往常他和薛松雨爱坐的那颗老树边,挖了一个坑,让二人长眠此地。   做完一切之后,他默默走向下山的方向,独自踏着平整的山道,走到山下的乾元镇。   镇里还是深秋,秋高气爽,人来人往。   圆魄上寒空,皆言四海同。(*1)   城镇的热闹,并未因为十万里之遥的另一座城的惨剧,出现任何改变。   陆续心不在焉走到此前薛松雨和薛乔之租住的院子。   院里和他上次来的时候,没有任何不同。   他觉得已经过了很久,久到恍如隔世。然而仔细一想,距离他们分别,还不到二十天。   十多天以前,在这个地方,薛乔之握着他的手按在自己的胸口,将性命交到他手上。   剧烈跳动的心脏带来的温度,让他鬼使神差接受了。   倘若他当时没答应,后来的一切都不会发生。他们也不会死。   都是他的错。   空荡无人的院子,天井的深空压得他喘不过气。   他不敢久待,逃离似的快步走出院门。这个地方他大概再也不敢来了。   他又去了王记糕点,发现修士不用再和凡人一起排队,生意也冷清了很多。   提着一盒糕点一壶酒,陆续独步回山,再一次来到深木林。   都说借酒浇愁,本以为喝醉了心里会好受一些,一壶酒喝完,还没醉。   雪地忽然传来漱漱细响,一道人影走到他身后。   陆续缓缓回头,语气毕恭毕敬:“前日多有得罪,还望师叔见谅。”   平日意气风发的轻狂身影骤然一顿。   方休忧心忡忡地前来,冷漠疏离的态度却霎时点燃一股情焰妒火。   烧得他几乎压制不住,想将眼前人按在此地,毫不留情地侵入。看他在自己身下愤怒挣扎,痛苦哭泣,再将自己深深留在他体内。   若是无法得到心爱之人的喜和乐,那就侵占他的怒和哀,也好过漫不经心的疏远恭敬。   劲长手指紧捏成拳,指尖在掌心划出渗血红痕。   清越的少年声线冷声问道:“小曲……陆续,你喜欢他吗?”   陆续静默半晌,摇了摇头。   他和薛乔之最初的相逢,源自薛松雨口中。   那并非这几年听得最多,却是印象最深刻的名字。   很早以前薛松雨就曾提过一句,陆续给她的感觉,和她记忆中的薛乔之有些相似。   所以陆续明白,她将对薛乔之的亲情,转移到了他身上。   这几年,他也希望,那不知在何处的薛乔之可以安然无恙,并且早日出现。   当那晚他见到对方时,心中的欣喜若狂想必不比薛松雨少。   只是没多就,他就被气的七窍生烟。   他真正和薛乔之相处的时间并不多,但不知因为和薛松雨相似的那张脸,还是和自己相似的神情,对方给他的感觉,和薛松雨一样,可以完全信任。   尤其当他的手按在薛乔之心脏上,只要稍一用力就能捏碎的时候,他清楚的知道,这颗心的确完全属于他,他也可以全心全意将后背交给他。   可惜这份难得的信赖无缘维持多久。   “他成日骂我脑子少根筋。没给过我一天好脸色。”   他还得忍气吞声,舍命护他周全。   精妙薄唇微微扬起:“可他是我一见如故的好友。”   方休紧捏的拳头缓缓放松。他还是只想见到心尖珍宝的喜和乐。   二人在树下静立良久,直到夜雪飘落。   ***   和冬日的深木林相距不到半里路的陵源峰,依旧春意盎然,鸟语花香。   陆续把自己关在了房里。如今,他再没多大必要,顶着师尊的不悦离开尘风殿。   寰天道君似是担心他,带着于兴和徐婉前来探望。   师尊也破例准许二人进入大殿。   或许在这些人眼中,薛松雨他们就是他养的猫猫狗狗。   没了,再换几个,随时可以找人替代。   只有陆续自己才能明白,从今往后没人再成日骂他脑子少筋,他也没有可以全心信赖,情同手足,无话不谈的好友。   随着日月交替,时间流逝,日子又很快恢复平常。   半个月后的某一天,陆续在后殿的凉亭中小坐。   这几日他心慵意懒,修炼也不如往日勤勉。   师尊也说他心情如若不能完全沉静,修炼只会适得其反,修为不增反退。   倒不如好好休息一段时日。   师尊从不督促他修行,他也不是师兄那样,不扶自直不镂自雕的旷世之才。   反正往后都得靠丹药堆叠,别说偷几日的懒,就算天天混日子也没多大区别。   何况他是什么人,炎天首席二世祖。   那日他把炎天修士人人惧怕的至死方休,炎天剑尊,星炎魔君统统得罪了一遍。   即便师尊和妖王,也都受了他冷脸。   这样都还能安然无恙活着,整个炎天恐怕也就他一人。   况且他前一秒才答应了薛松雨,做事别冲动,别只图一时痛快。   陆续长叹一口气。师尊说的果然没错,可能在功法和剑法之前,他得先炼心。   “怎么?”秦时忽然走到身边,柔声询问,“今日想不想出去走走?”   精致薄唇微微一勾,摇了摇头。   对于阳宁之事,秦时从未过问过一句。   陆续无法从他那张泰然闲适的端方君子貌上,猜出他心底在想些什么。   只是那一如往常,锋锐暗藏的目光,仍看得他后背生凉。   秦时默默看了他半晌,然后说:“师尊和师叔方才出去了。”   “我猜,和阳宁一事有关。几家仙门联合调查了半个月,也该出个结果。”   陆续眉头微不可查的一蹙:“以师兄之见,这事会是什么结果?”   “阳宁这样的大城,不会无端遭遇妖兽进攻,必然有什么特殊原因。青阳派修士死了不少,极有可能是他们的仇家所为。”   朗音温言软语安慰:“你放心,无论背后是何人,我一定帮你杀了他们。”   陆续心中哂笑:说谎。   嘴里恭敬道谢:“多谢师兄。”   前几日徐婉来探望他,二人暗中传音了几句。   一怕传音被人截获,二是她也不打算明说,只念着和薛松雨曾有的那段旧情,委婉暗示。   陆续心中了然,她所说的,或许才是实情。   几大仙门对外宣称协同调查,但这几大仙门,全是名不见经传的小门小派。   几个大宗门对此事毫不关心。   几万凡人,千把个底层修士,听起来数目庞大,然而炎天修士多如牛毛,凡人多达百亿。正如他在连沧山入口,遇见的那位元婴尊者所说:凡界出了一点小事。   再多蝼蚁,都只是蝼蚁,大能们没人在乎。   只是普通门派的人所为,那好办,打着替天行道的名号,杀鸡儆猴,还可趁机排除异己。   倘若是有元婴坐镇的大宗派,此事就这么不了了之。   如今炎天界的元婴尊者数量不多,全是道行高深之人,小门派不敢得罪。   即便大门派,也不会因为一个微不足道的凡界城镇大张旗鼓兴师问罪,弄得道门不和。   “因为你在意此事,所以峰主会过问个结果。”   “你不会天真的以为,峰主真会替你给薛乔之报仇。”   徐媛淡淡一笑:“峰主这几日心情不错。”   此时陆续看秦时,感觉他的心情似乎也不错。   秦时和他随意闲谈,所说之事全是吃喝玩乐,问他要不要去某地游玩散心,没提有关阳宁的半个字眼。   陆续敷衍应付了一个多时辰,对方丝毫没有要离去的意思。   直到师尊和师叔回来,给他带回阳宁一事的结果。   “魔修?”   方休点头:“魔门血宗的一峰峰主。和青阳派有过节,平日又以杀人为乐。这一峰的道统是御兽,因此可以操控妖兽,袭击凡界城镇。”   陆续眉头一皱:“道门打算如何?”   “小曲儿,你知道血宗吗?”   陆续点点头,又摇头:“听过名字,具体详情不知。”   一旁的秦时插话,朝他介绍起炎天三层,魔门地界的情况。   魔门门派众多,都依附于两个大宗派。一是星炎魔君的凌霄派,二是无涯魔君的玉衡宗。   两派为了权势争夺,势同水火。   血宗归附于玉衡宗,听命于无涯魔君,和星炎魔君敌对。   血宗的这位峰主,虽不在九大魔君之列,好歹也是个元婴。   阳宁一事,属于青阳派和血宗的私人恩怨,道门元婴不打算为其出头。   血宗承诺,拿出一份数量可观的宝物当做赔礼,让道门各派自己商议如何分配。   陆续冷声哂笑。   北梁是青阳派领地,阳宁也并非北梁都城。   一座再普通不过的凡界城镇,换仙家法宝,哪个宗派会拒绝?   而“道门各派自己商议如何分配”这岂非又将火苗引到道门?   事情正如徐婉所说,背后是元婴所为,此事只能这么了结。   除非陆续自己有本事替薛松雨和薛乔之报仇。   其实薛松雨自己,应当已经猜到结果。   所以才会对陆续说:若是太难,那就罢了。   找一个元婴修士报仇,对他们这样无权无势的底层修士来说,难于登天。   清艳眼梢蓦然一沉。   陆续正打算起身,方休急忙阻止,无奈叹笑:“你别又冲动,先听我把话说完。”   “老不死已经把人杀了。”   陆续陡然怔愣。   “老不死闯进了血宗的地盘,强行将人杀了。”方休道,“不过老不死和那个叫无涯的,本来就因为势力之争,互相敌对多年,这事没那么好处理。”   魔门两方势力之间的争斗,一旦打起来,几万,几十万修士都会参与其中。   受到波及的凡界城池,难以估量。   尤其是元婴尊者之间的斗法,剑破山河,毁天灭地。一道剑气没控制好,就会出现十个,百个阳宁城。   “阿续,你不用但心。凌承泽自己会把事情解决。此事已了,仇已报,往后你不必再挂怀。”   自从那日陆续醒来之后,绝尘道君的心情一直不悦。虽然表面不显,陆续能明显感觉到师尊身上的一缕清冷寒气。   和他说话的语气,温雅中也淬着几分微妙的冷淡。   甚至再也没调笑过他。   即便他脑子少根筋,也能清楚地知晓,他这回可能真的彻底惹怒了师尊。   清艳眼梢半垂,声调低沉:“是。”   凉亭中的气氛顿时有些沉闷。   过了一会,方休又道:“老不死那边的情况,过几日我帮你问问。这几天他忙得很。”   陆续恭敬谢过。   四人沉默对坐,风吹花落,冷沁无声。   没多久,绝尘道君有事先行离去,陆续也借口说自己有点累,匆匆回了房。   ***   明月高悬,月光徘徊在尘风殿外,为陵源峰的漫山华林笼罩一层薄霰。   沐浴完毕,陆续正打算入睡,洒落一地银光的窗户忽然传来轻微响动。   窗棂被悄无声息推开一道能过人的缝,紧接着,一道金红交织的身影单手撑着窗框,潇洒一跃,翻入房中。   凌承泽深邃艳丽的眉眼依旧神采飞扬,温柔轻笑:“这几日怎么样?心情好些没?”   “早没事了。”清润嗓音微微一顿,“血宗的事,我听说了。”   “你近日情况如何?听我师叔说,你和玉衡宗最近摩擦不断。”   凌承泽笑音狂妄:“小打小闹而已,修士间的争斗每日都在发生,都是家常便饭。”   “我今晚正是打算来给你说此事。可惜那日你不在,没能看到我带人杀入血宗,以一敌万的英勇身姿。”   见陆续神色依旧有些郁郁,他又戏谑:“别说炎天,即便整个九重天界,我都可横行无忌。我敌手难逢,此生从未怕过什么,但那日,你生气的模样真把我吓到了。”   “三千世界,就你令我害怕,九天神雷和你相比都算不得什么。”   陆续面无表情,左耳朵进右耳朵出地听着他的胡言乱语。   安静地等到他说完,薄唇微动,迟疑了几息,最终低沉道:“承泽,我问你一件事。”   凌承泽眉飞色舞:“这么严肃做什么,你笑一笑,我什么都告诉你。”   “那个血宗的峰主,真是幕后主使?还是说,幕后主使,只能到他为止。”   清冷嗓音语调平静无波,甚至没有一点高低曲折:“我不懂你们这些上位者的权势争夺,也不清楚各派之间盘根错节的利益关系。”   “但我若是道行高深,门下几万修士的元婴尊者,和一个小门派有过节,不会拐弯抹角去攻击他们管辖地域内的凡界城镇。”   “直接攻打青阳派难道不更好?还不用拿出那么多法宝丹药,给整个道门赔礼道歉。”   “阳宁一事,究竟还有什么内情?”   眉飞色舞的神情陡然一滞,沉默了少顷,又眉欢眼笑:“小魔君,你这么聪明,和我这个大魔君天生一对,命中注定。”   他对这张金质玉相的脸一见钟情,怦然心动的那一瞬间,便已情根深种。而相处越久,越是着迷。他情深蚀骨,沉沦深渊万劫不复。   陆续神色平淡不置一词,静静听对方往下说。   “那个凑数的废物自己说,他不久前从某人手上得了一本失传已久的御兽功法,可以让驱使的妖兽狂化,从而修为大增,因此迫不及待找个地方一试。”   “血宗的人素以杀人为乐,在魔门中也恶名昭彰。”   陆续微一皱眉:“因为不想屠杀炎天下层的凡界城镇,所以跑到炎天上层来?为何又要选择阳宁?”   “地点是给他功法那人选的。至于究竟为何是阳宁,他没问,也不关心。”   “那人是谁?”   凌承泽静默了少顷,摇头:“不知。他发了心魔誓。那人的所有一切都无法透露。”   “这事尚有一些不清楚的地方,我还在派人调查,因此没打算告诉你。”   他无奈叹笑:“我怕你又冲动,一怒之下悍然不顾,提着剑四处□□。”   陆续哂然一笑:“让你们见笑了。”   他清楚自己这个冲动的毛病,血性上头,眼中就只有鲜血和剑影。   寻常的金丹修士可以以伤换命。可对手是元婴,哪怕只是最低阶的元婴,都是以卵击石,蚍蜉撼树。   “你这样很容易走火入魔,”深邃眉宇微蹙,轻柔语气满含心疼,“最终伤到的是你自己。”   凌承泽默然心叹:闻风城府极深,任何时候都沉得住气。教出来的秦时,同样心机深沉。   方休虽然性格急躁,真做起事来,分寸拿捏的恰到好处,从不以身犯险。   森罗剑派不是伪君子就是真小人,怎么到了陆续这儿,就这么让人一言难尽。   冷漠的时候心如寒铁,冲动起来,又性如烈火焚尽一切。   陆续扬了扬唇,嘴角弧度如同精确计算般完美:“有没有办法,能够知道究竟何人指使?是否另有目的?”   “血宗是无涯魔君的手下。”凌承泽狂妄的鄙夷和不屑中带了一丝郑重,“无涯这个人,神秘诡异。”   “以前的魔门,由凌霄派和森罗剑派分而治之。后来森罗剑派改投道门,那些归附于森罗剑派的宗派一部分投靠了凌霄派,剩下的各自为营。”   “上两代的凌霄派掌门,都不怎么行,”即便说起自家长辈,凌承泽依旧目空一切,“所以之前几百年,依附凌霄派的几个宗派都只表面听命,阳奉阴违。”   “直到我当了掌门,才让他们重新听命……你笑什么?”   陆续佯装平静,速即摇头:“没笑。”   他实在很难把眼前这个翻窗入室的傻蛋和统御魔门半壁江山的强大魔君联系在一起。   凌承泽又继续到:“我刚接手凌霄派的时候根基不稳,修为也远比不上现在。用了几十年时间,才彻底将九大魔尊中的一半人收服。”   “剩下的一半,原本打算徐徐图之,然而在我领人攻打那几个表面归附凌霄派的宗门,分身乏术之时,无涯横空出现。”   “他应当不是魔门大宗派的弟子,在我突破元婴,接管门派之前,魔门没有这一号人。”   “玉衡派是近几十年前才建立的新门派,最初也只是个无人问津的三流小宗门。可当修士们渐渐耳熟这个名字时,不知不觉间,他已降服了那几个未曾归顺凌霄派的大宗门。”   作者有话要说:   误会小剧场   陆续:师尊为了让我冷静,不忍心打我,只能另辟蹊径。   师尊:都到了这个份上还不明白,只能小黑屋(bushi。)   ——————   我是一个求生欲很强的玻璃心作者(。自认排雷已经说得再清楚不过…全员疯批,不接受疯批人设的别看了…   可某些评论就真的迷惑——疯批只能疯一半、还得按照特殊(个人)的标准疯?   可以不爱岗敬业,但是不能不诚信友善不富强明主???   可以霸总但是不能太霸总???   要知道现实里的霸总不会温柔体贴,只会996的剥削,并且不尊男德。   暴言:虽然我写的丑但我笔下疯批人设不崩呀,这才哪到哪呢~   就是疯批,就是不讲武德略略略(。   虽然已经说腻了,但还是得说(时常怀疑有些读者是不是屏蔽了作话)   小众CP小众口味,不接受任何指点江山哈。   如果感觉不适,请立刻止步,好聚好散,江湖有缘再见~   我下一本要写忠君爱国的美人将军呢(疯狂暗示大家点个预收XD)   愿意继续支持我这个小弱鸡作者的,这篇文全部看完,大概可能也许接近二十块钱(如果我没算错…)   阿晋拿走一半到我这里八、九块,扣掉发出去的红包,小陆还可以喝大杯蜜雪冰城~   替小陆谢谢各位读者老爷~鞠躬~   另外喜欢疯批强制爱的姐妹,咱们应该是异父异母亲姐妹,可惜这里是阿晋2333 第097章 冷战   陆续心中了然:“无涯魔君趁你在东边打架的时候, 将西边的门派统一了。”   凌承泽点头:“八年前我修为大圆满,破境灵光突现,于是打算找个安全的地方闭关, 尝试冲击化神境界。选的地点本该绝密, 只有少数亲信知晓。”   “但有人背叛了我,将我闭关的消息泄露出去,十几个元婴趁我全力渡雷劫,重伤在身之时联手偷袭, 以至我破境失败,修为受损,为了躲避追杀不得不逃往炎天上层, 暂时躲在老妖怪的地盘。”   “等我伤好, 再回炎天下层, 无涯已经占了三分之二的领地。”他扬了扬嘴, “幸好遇到你, 伤才能好那么快。再晚一些, 等我回去的时候无涯可能已经一统整个魔门。”   “那是师尊的药。”陆续抿了抿嘴, 眼色闪过一丝暗沉, “救你的……是松雨。”   “若非她要救你,我根本不会管, 只会见死不救。”   凌承泽痞气一笑:“玩弄我身子一晚上,将我看光的, 是她还是你?给我煮面的, 是她还是你?”   “那碗面是煮给狗吃的。”   凌承泽汪汪叫了一声。   “我也很感谢薛松雨, 所以你放心, 这事我会一查到底。”   陆续:“你怀疑指使血宗的, 是无涯?”   “我不知道。”凌承泽坦言, “我也好奇,为何是阳宁。你也觉得奇怪,对不对。我们心有灵犀,想到了一处。”   “我觉得此事或许同无涯有关,而且,我不认为他们随手抓阄抓到的阳宁,八成另有隐情。”   “刚才我说过,无涯这个人神秘诡异。”深邃眉目又染上几分难以察觉的阴霾,“他前期的一切计谋,都在暗中进行,当世间得知他的存在时,他已经悄无声息夺取了四个大宗门,十多个二三流门派。”   “他极少在人前露面,所下命令都由玉衡宗的修士传达,我也只见过他一两次。他穿着黑袍带着兜帽,还带着面具。连面具底下的脸,都用了易容的法术。”   “没人见过他的真面目,我也没机会同他交手。只知他同样为半步化神的境界,其他术法招式,一概不知。”   这句话把陆续听得一愣。   藏头露尾,故意隐藏相貌不让人知晓的修士,他恰巧知道一个。   从最初认识于兴开始,后来遇上好几桩事情,背后都有一个身份不明的神秘人。   他以玩弄人心为乐,喜欢“热闹有趣”。   ……阳宁城的事,不知在别人眼里算不算“热闹有趣”,却是陆续一生不可磨灭的“热闹”。   清艳眉目倏然泛出幽寒凌厉的锋锐辉光。   “血宗那个峰主,以前有没有受过别的修士欺凌?”   凌承泽一脸茫然:“啊?这我怎么知道?”   思忖片刻:“什么样的算欺凌?”   陆续冷音平淡:“被人孤立排挤,饱受欺压,你所能想到的一切不公平境遇。”   凌承泽摇头,他这种逸群之才天之骄子,生来就众星拱月高人一等。   别说血宗不听命于凌霄派,两派甚少往来,就连炎天名列前茅的高阶元婴他都没放在眼里,怎么会知道一个凑数的元婴以前是什么样。   “我看他现在就遭受欺凌。他在血宗的情况和乾天凑数的宗主一样,平日负责打杂,遇事被闻风和柳长寄呼来喝去,全看他二人脸色行事。”   凌承泽本意调侃几句,逗一逗陆续,可惜并未取得任何效果。   他讪讪道:“他有没有受过欺凌,和无涯,和阳宁有何关系?”   “你别这样好不好,”他轻轻握住骨节分明的手,“你现在的眼神,又让我有点害怕。”   “你要记住,你答应过薛松雨,遇事不能冲动。”   陆续抽回手,扬了扬嘴:“我有冲动?我现在很冷静。”   “关于无涯,还有些什么?”   凌承泽静静注视他片刻:“就这么些。他身份不明,行踪飘忽不定,即便是我也很难见到他。”   过了一会,又道:“血宗的人我都逼问过,只能得知,那个御兽的之所以选择阳宁,是别人给他出的主意。”   “其他的,目前毫无线索,查清真相需要一点时间。”   “陆续,”玉雕面容上的一缕冷寒让凌承泽心中浮现几分担忧和不安,“你放心把这件事交给我,什么都不用管。”   “我一定查出真相,给薛松雨报仇。”   薄唇微微一扬:“多谢。”   月上中天,凌承泽恋恋不舍,一步三回头,再次从窗户离开。   红衣金纹的张扬身影一消失,陆续微翘的嘴角蓦然垂下。   他反坐在椅子上,将尖削下颌搁上靠背,眼中沉下一缕阴霾。   徐婉的话又一次在耳边浮现:你不会天真的以为,他们会为薛乔之报仇?   凌承泽只提过薛松雨,仿佛根本就没薛乔之这个人。   何况,如果真和无涯魔君有关,这仇他报不了。   二位统帅魔门的魔君,没有什么事是私人恩怨。   两方势力之间的争斗,牵一发而动全身。   若陆续自己身在其位,也不会为了一个底层修士,影响魔门千万修士和数亿凡人的安宁。   无论查明的结果如何,最后都只能大事化小,息事宁人。   薛松雨和薛乔之的仇,只能由他自己来报。   ***   “提升修为的丹药?”   绝尘道君凤目微挑,静静看了爱徒半晌。   温雅音调晕染着几分清冷:“你还未到可以服用下一粒丹药的时候。”   方休低头凑近润白脖颈,绕着细嗅一圈:“小曲儿,你体内丹毒还未完全散完。至少得再等个一两年才能吃下一颗,否则丹毒积累,有损身体。”   秦时出言附和:“师弟,求木之长者,必固其根本。一味图块,只会适得其反。修真问道讲究一个悟字,修为可以慢慢积累,你千万别心急。”   陆续低眉垂眸,缄默不语。   “阿续,你最近心绪浮躁,难以凝神修炼。这段时间无论剑法心法,都别再炼了。”绝尘道君音色更为冷冽,“秦时,这段时日你把他看好。”   秦时拱手:“是,师尊。”   陆续依旧垂眸不答。   方休陪陆续一同出了尘风殿大厅,不住好奇打量他:“怎么了?怎么忽然急着要提升修为?”   陆续嘴角微翘:“老是被人嘲讽修为低,给师门丢了脸面,我自己心中也过意不去。”   方休脚步一顿,眸光闪过鲜活的阴毒和残忍:“你听谁说的?”   “谁敢在你面前说三道四?老子割了他的舌,扒了他的皮。”   精巧薄唇淡漠笑了笑,不置一词。   二人沉默着走了几步,方休又关心问道:“小曲儿,你最近究竟怎么了?”   薛松雨的仇,凌承泽已经替她报了。   可从那日之后,陆续反而更不开心。   方休一见他这副模样,心就乱了一半,剩下全是担忧,一点辙也没有。   他瞥了一眼陆续的腰带。一截红绳露在外面,玉坠藏在腰带里。那是薛乔之的遗物,陆续一直带在身上。   他心中略有不快,可惜陆续执意要这么做,他束手无策。又不敢强行逼迫他取下来,只能劝说自己将心放宽。   但他心胸广阔,闻风那个心胸狭隘的小心眼可就醋火翻腾,心里难受的慌。   方休暗自腹诽,师兄心机深沉,喜怒不形于色,这么多年从未见他脸这么黑过。   若不是老不死将尸体火化了才带过来,师兄一定会去鞭尸,以泻心头之恨。   不过师兄和陆续之间气氛冷冽,他倒是喜闻乐见。   “小曲儿,你若是心情不好,我带你出去散心?”   陆续摇头:“没什么想去的地方。没什么事,我回房了。”   进门后,他将门不轻不重的关上。碰的一声闷响,把所有的拒绝之意都隔绝在房外。   走到桌边反坐长椅,将手臂和下颌搁上,叹了口闷气。   自从前几日知道阳宁之事,或许和统御魔门的无涯魔君有关后,他就知道,报仇只能靠自己。   可他修为实在太低,连元婴尊者的一个衣角都沾不了。   现在更好,师尊甚至不允许他修炼。   这段时日师尊对他的态度一直很冷淡,可见这一回,他彻底惹怒了师尊。   不知再过一段时日,会不会被逐出师门。   他不再是那个恣意妄为,要风得风要雨得雨,横行无忌的二世祖。   闷了一会,他起身,又快步离开房间。   如今师尊不再管他,陵源峰,乃至乾天宗,都可以随意走动——他彻彻底底成了一个没人过问的底层修士。   走到寰天峰的山门,毫不意外被守门的寰天弟子拦在外面。   “要见峰主?”守门弟子嗤笑,“寰天峰主是随便一个金丹修士想见就能见的?”   他轻蔑瞥了一眼眼前穿着陵源道袍的同门,怀疑对方是不是脑子出了问题。   他甩甩手:“别白日做梦了,走吧。”   陆续垂眸拱手,再次说道:“劳烦师兄通报一声,就说陵源峰陆……”   “管你是谁。”守门弟子一脸不耐,“除非陵源峰三位尊者,其余谁来,峰主都不见。”   陆续无奈,在乾坤袋里翻找了一会。   “劳烦师兄将这个交给寰天峰主。”   守门弟子一脸嫌弃地接过,随意看了一眼:“什么东西这是?要是什么破铜烂铁,我不会帮你呈上,你自己拿回……”   他话还没说完,猝然呆若木鸡愣在原地,连手都止不住微微打颤。   “什么东西?”山门另一旁的守卫弟子见同门这般奇怪的反应,忍不住走了几步,凑过来一看。   瞬间张大了嘴。   过了好一会,二人从惊吓中回过神,高傲神色瞬时一变,前倨后恭态度几近谄媚:“这位师弟,您是自行前往辰宿殿,还是我们引您过去?”   陆续:“我自己去就行,不劳烦师兄。”   刚走两步,被人叫住:“师弟,峰主令您拿好,这东西我们不敢碰。”   陆续微笑致谢,拿回寰天道君的峰主令,再次前行。   身后传来热情的指路声:“沿着大路一直走,山顶就是。”   另有二人私语顺着风隐约传来:“他怎么会找不到辰宿殿。他都可以住里面。”   陆续一路微埋着头,沿着宽阔光平滑的石板山道走向寰天道君的住处。   大道上熙来攘往,人流如潮。寰天峰修士本来就多,经过苍梧派一役又收入许多弟子,如今势力更是庞大。门下修士数量,甚至远超许多二流门派。   诚如星炎魔君所说,乾天宗只有寰天,陵源,丹霞三峰。只是丹霞峰的医修不善战,乾天宗主负责杂务,正事都由寰天道君和绝尘道君说了算。   忽然一道白影闪在正前方,挡住去路。   抬眸一看,徐婉挡在身前,朝他摇手致意:“我刚才听人说,路上见到一个陵源峰的弟子,我猜是你,过来一看,果然是。”   她玩味一笑:“找峰主,我带你过去。”   “不必,你忙你的。这个时候,你不是该去练剑?”   徐媛直言不讳:“你觉得,我现在带你去见峰主收获更大,还是练剑的收获更大?”   陆续听得云里雾里。若是他,选练剑。   朝身旁几个同门交代几句,徐婉跟着他一同走向山顶。   二人边走边闲聊,陆续道:“看起来,你在寰天峰过的很好。”   在问缘峰时被排挤孤立的情况并未再次发生。   “那是自然。”徐婉志得意满的神情又隐隐流露一丝落寞,“托你的服,我现在是有资格直接面见峰主的人。不知多少同门讨好巴结。”   陆续淡笑:“那是你天资聪颖,修为高,和我有什么关系。”   “你啊。”徐婉心中一叹,这小傻瓜还是没开窍,没明白峰主对他的一腔深情。   她戏谑道:“峰主这几日心情不佳,在辰宿殿里谁也不见。你把他怎么了?”   “我能把寰天峰主怎么了?”陆续一脸莫名,“这几日我都没见过寰天峰主。”   “所以峰主前几次去陵源峰都没见到你。难怪心情不悦。”   精致雕刻的容颜更是懵怔。他一直把自己关在房里,半步未出。寰天峰主去找师尊,和他有什么关系。   徐婉又玩味笑道:“你主动来找峰主,不知待会,峰主是心情愉悦呢,还是更加恼怒。”   陆续默不作声。他也不知寰天峰主听了自己的请求,会有什么反应。   二人很快到了辰宿殿,壮阔的仙宫映衬在枝叶繁茂,翠□□滴的金丝木林中,金色屋顶泛着跃金光耀,气势磅礴又富贵奢华。   感觉比上次来的时候,规模扩大了不少。   殿前弟子早就得知消息,恭敬朝陆续行了一礼,早已久候的亲随径直带着陆续绕过大殿,走入后殿的峰主居所。   “峰主在卧室中等候,陆师弟请自便。”   陆续第一次进寰天道君的卧房,推门的动作比往日更加小心恭敬。   宽敞的九间大殿奢华风雅,又带着几分剑气肃杀。   冷香的熏烟在房中缥缈萦绕,寰天峰主一腿卷曲一腿伸长,大刀金马斜倚在窗边长椅上,姿势霸气狂傲。   他身上随意穿着的薄衫,和未束发髻而自然垂落的长发,配着略带几分书卷气息的清秀眉目,冲淡了三分凶傲,凭添三分温柔雅意。   陆续抬手,还未来得及行礼就被打断:“坐。”   坐哪?   他瞥了一眼四周,房间宽大,凳子都在远处。要同对方说话,能坐的地方就只有那一条长椅。   还是站着吧。   寰天道君默默看了他几息,似乎要将人穿透的目光依旧让陆续脊背生寒。   少顷,扬了扬嘴,勾出一点讥讽的冷笑:“今天怎么想起主动来找本座?”   陆续心中微微一惊,刚才徐婉说峰主这几日心情不佳,他觉得应该加上非常二字。   寰天道君的心情非常不好。   这几日师尊的心情不好态度冷淡,感觉寰天道君也如出一辙。   “弟子今日前来,特有一事相求……”   清越嗓音冷笑:“弟子?相求?你这是有事求本座该有的说话方式?”   陆续垂眸不语,不知该如何应答。   那该怎么说?   二人之间又是一刻沉闷。   寰天道君默默叹了一口气,语气软了几分:“你平日和凌承泽怎么说话的。”   又半垂眼睑,瞥了一眼陆续腰带上外露的一截红绳,嗓音低沉:“和……他又是怎么说话的。”   陆续知道这个“他”,指的薛乔之。   要是他用对薛乔之的态度对寰天峰主,可能今日没命活着走出辰宿殿。   精雕细琢的面容还是恭敬而疏远地半垂着清艳眼梢,寰天道君无可奈可一叹,态度又软了几分:“说吧,什么事。”   “站过来点,离我这么远做什么。”   陆续走到他身前:“我想请寰天道君指导我剑法。你以前也说过,愿意传授我独门道法。”   寰天道君疑惑看向他:“怎么突然想要跟着我学?”   平日不是一直拒绝?   “我也说过,你的剑不能再练。法咒我可以教,但你得告诉我原因。”   陆续还是那句:“修为太弱,给师尊丢了脸面。”   “听谁说的?”寰天道君眉头一皱,溢出几分凶悍火气,“谁敢这么同你说话?”   薄唇微翘,并无出声。   “你身上不是有闻风的剑?下次谁再敢这么说,直接杀了他。或者你告诉我是谁,我替你杀了他。”   清越嗓音顿了顿:“法咒需要灵气支撑,你气海中的灵力不够,强行施法有伤经脉。等修为达到金丹中阶,我再教你。”   陆续静默片刻,缓缓道:“不知寰天峰主,可否给我一颗增强修为的丹药?”   寰天道君即刻察觉出不对劲:“你身上丹毒还未完全消散,闻风不可能没告诉你。”   “你想提升修为,闻风不答应,所以你来找我?”清秀眉头一蹙:“究竟发生了何事,你突然如此着急提升修为?”   对方缄默不语,他将人仔细打量了一番,思忖少顷:“你想报仇?凌承泽不是已经将人杀了?”   又细思了片刻,恍然大悟:“血宗那个并不是真正的幕后主使。背后还有人。”   魔门打算事情到此结束,并未说出实情。   但凌承泽知道,并将此事告知陆续。   寰天道君狂傲笑了几声,讥诮道:“陆续,你要本座教你剑法咒法,帮你提升修为,然后去给……那个人报仇?”   暴怒的醋火瞬间沸腾血脉:“陆续,你究竟将本座的一腔痴心置于何处。”   即便知道这颗冰冷的白玉仍未长心,那所谓“一见如故”的友情,对别人的热意真挚和对自己的冷漠疏远,已足够让他嫉妒怨恨。   他怒极反笑:“本座的房间,和闻风的房间,你更喜欢谁的?”   陆续正低眉顺眼默默承受着寰天道君的怒火。   他半懂不懂,就如同此前结道侣一样。他知道师尊很生气,却不知为何会那样的大发雷霆。   师尊和寰天道君心情不佳,他也心知可能还是和薛乔之有关,可他们生气的点究竟在哪儿,他想不通猜不透。   他脑子可能真的少根筋。   寰天道君忽然问起房间的问题,他越来越莫名其妙,完全不明白对方是何意。   “师尊的房间和寰天道君的房间,风格不同,各有特色,不分轩轾,都……”   “够了。”柳长寄一声冷嗤打断搪塞敷衍的回答,盛怒之下,不可自控地抚上早就想触碰的白玉脸颊。   “我可以教你剑法道法,也可以给你要想的丹药法宝,但我有条件。”   他粗缓了一口冷气,发泄着心中的情火和醋火:“我要你同我共赴巫山,就在此时此地。”   炽烫的触感让陆续极为不适,下意识就想侧身避开。   但连沧山上,遭遇心魔的情景鬼使神差地浮现在眼前。   他资质平庸,想要变强,和人双修是一条捷径,尤其是和境界高深的大能双修。   清绝眉宇紧紧蹙起,却无任何动作。   “能得峰主爱重,是我的荣幸。”   劲长手指温柔又炙热地抚过温荧如玉的眼角眉梢,一路向下停在薄唇上细细摩挲。   清秀眉眼目光晦暗,情念翻涌,却又透着深深的无奈。   他已经将心完全剖白在陆续面前,陆续依旧没明白。   他仍是对勾走自己全部心魂的心中桃源退无可退,进不敢进。   相思无处诉,浅情人不知。(*)   柳长寄长叹一息,压抑住昂扬灼烧的烈火,不舍地缓慢收回了手。   “你心绪浮躁难以静心,此时修行极易走火入魔,损伤心脉。在你急躁的心绪平缓之前,都别再修炼。”   “秦时来找你了。”他从长椅上起身,半垂下眼睑,“走吧,我送你回陵源。”   作者有话要说:   误会小剧场   1.   陆续:我彻底把师尊得罪了。   师尊:醋火max。   2.   徐婉:峰主心情不好。   陆续:是非常不好,但是关我什么事?   srds,心里还是隐约有所察觉,情况似乎不对劲。 第098章 无涯   月影照英林, 散花如雪漫天飘落。   一抹金红焰影潇洒一跃,翻窗入户蹿入房中。   房中人反坐在椅,精致尖削的下颌有气无力搁在椅背上, 浑然未觉般不动如山。   “怎么了?”凌承泽温柔叹笑, “你房中怎么布下了隔绝灵气的法阵?”   冷润嗓音漫不经心,眼角沉下一丝阴郁:“师尊不让我修炼。”   房内无灵气,不必担心他一人关在房里偷偷修炼心法。   凌承泽不甚在意好奇一问:“为何?”   陆续的根骨资质,修不修行在他眼中都无区别。即便闭关十年, 提升的那点微弱灵气在他看来都显得有些可怜。   但这么点芝麻大的小事,闻风特意禁止,必有其缘由。   “师尊说我心不静, 要等到心绪平和后才能修行。”精雕眼梢黯然微垂, “承泽……”   “嗯?”   “给我增强修为的丹药。”   凌承泽皱头一皱, 静静看了他半晌。   “为何突然急着要提升修为?”意态轻浮狂妄的神色霎时郑重, “陆续, 你该不会想, 去找无涯?”   他无奈啧了一声:“我不是说过, 这事放心交给我, 你什么都不用管。”   究竟是不是无涯所为,都还未调查清楚, 陆续就已经想着要去找人报/仇。   无涯的境界已经半步化神,陆续这样的资质, 永远也不可能打得过他。   “闻风做的对。你现在心浮气躁, 强行修炼只会遭灵气反噬, 走火入魔永伤经脉。”   他虽然讨厌闻风, 此时不得不同意, 布下隔绝灵气的法阵是为陆续着想。   精妙绝伦的眉目无精打采半垂着, 默不作声。   凌承泽走到他身前,半蹲下身,心软叹气:“你别这样,好不好。”   “你答应过薛松雨,遇事要冷静,凡事切莫冲动。”   清润嗓音淡漠冷笑:“我现在不够冷静?”   “陆续!”无所不能的魔君拿眼前的心上人毫无办法,只能长叹。   他是冷,不是静。   一个刚结丹的初阶,心急着要强行提升修为,去挑战一个半步化神的元婴。   这已经不是冲动,这是根本没考虑过后果,迫不及待地去送死。   隔绝灵气的法阵不够,还应当再加上一道禁足的法阵,防止他一怒之下瞒着所有人跑去找无涯。   凌承泽正在沉思,该如何在不让闻风知晓自己和陆续私会的情况下,暗示他别让陆续偷跑出尘风殿,忽然听到一声淡漠冷音:“承泽,带我去炎天三层。”   他陡然一怔,半晌才回过神。   他曾和闻风约定,如若陆续自己愿意跟着他走,闻风绝不阻拦。   这么久以来,他一直想尽办法,说服陆续同他一起离开陵源。   闻风阴险狡诈,刻意引导和放任门下修士为了权势勾心斗角,陵源峰是笑脸魑魅的人心鬼蜮。   可惜陆续始终不信他的话,固执己见地认为闻风心怀洒落光风霁月,一提起闻风就冷脸,斩钉截铁地拒绝跟着他离开。   他从未想过,陆续会主动开口,要自己带他走。   “无涯极少露面,我也不知他究竟身在何处。”凌承泽目光晦暗,微沙声线低沉,“即便到了炎天三层,你恐怕也难有机会见到他。”   “而且你现在的状态,我也不会允许你修炼。”   陆续沉默半晌,缓缓起身,冷音平淡无波:“我知道。”   他给师尊留了一封书信,告知自己的去向。   只要帮薛松雨和薛乔之报了仇,即刻就回来。   虽然这一走,按照门规,他极有可能被逐出师门,再无资格踏入陵源峰。   但他必须得走。他答应过薛松雨,却无法做到凡事三思而后行。   他还是冲动,一旦气血上头就不管不顾,只图一时痛快。   如果回来之后已经不再是绝尘道君的徒弟,他就在山下的乾元镇里住着,在距离陵源峰不近不远的地方,长伴绝尘道君左右。   安静又仔细地环视房间半晌,将房内所有的一切都牢牢印刻在心中后,陆续决然转身,在凌承泽之前,从窗户跃出房间。   ***   金瓦红墙的云凌殿屹立在碧空白云,青翠苍山之中。   不远处飞流直下,银河落天,宫殿周围霞云缥缈,虹桥虚绕。   凌承泽眉飞色舞,笑音带着炫耀:“凌霄派景色如何,是不是比陵源峰好看。”   陆续翘嘴淡笑,不置可否。   高鼻深目的俊丽面容神色讪讪:“住一段时间,你就会喜欢这个地方。”   “或者你喜欢什么样的,我命人重新建一座。”   清润嗓音如冰层下的寒川,笑音也带着凉薄的冷漠:“我是来找无涯的。”   凌承泽无奈“哦”了一声:“那我们先进去。”   殿门口的一行守卫呆若木鸡看着二人身影缓步踏入朱红大门,大嘴惊讶地难以合拢。   张狂妄行的星炎魔君,在一个金丹初阶的草芥面前温言软语,低三下四?!   他们一定是没睡醒。这场面,梦里都不敢想象。   “喜欢什么样的房间?什么样的朝向?住我隔壁那间怎么样?你先休息一晚,明日将家具摆设全换成你喜欢的样式。”   大殿长廊上,凌承泽一路嘘寒问暖,生怕心上人不习惯。   甚至有些后悔,该将陆续平日睡的床也带回来,免得他这几日认床,晚上睡不好觉。   陆续有些无奈,更多不耐:“我没那么多讲究,你随便给我安排一间房,有张床就行。”   神飞色动的深邃眉眼瞬时有些泄气,这根刺在他心尖的软钉子,让他爱得无法自拔,又束手无策。   在陆续黯淡幽寒,却毅然坚决的目光催促下,星炎魔君无可奈何,隔天就给玉衡宗发了请帖,邀九大魔君齐聚:大家坐下来商谈,之前血宗的争端如何处理。   他带着手下强行杀入血宗,杀了血宗一峰主,屠了半个山门。如今魔门两大势力因为这事,整个炎天三层都局势紧张。   既然星炎魔君相邀,无涯魔君理当亲自出席。   然而无涯魔君并未即刻回复,只有玉衡宗一元婴模棱两可的答复:宗主尚在闭关,等过几日宗主出关,才知他是否有空出席。   因此这场商谈,要么由宗主的亲随代为参与,要么推迟。   星炎魔君气得破口大骂:“架子真他娘的大!”   陆续在一旁微微勾着嘴,神色平淡,一声不吭。   第二日,他被凌承泽拉去了凌霄派外的城里。   “反正没事,我陪你出去散散心。”   无论炎天界第一层还是第三层,凡人的生活并无多大不同。   有仙门庇佑的城镇风调雨顺,城里仙凡混居,仙器偃术随处可见,街上行人如潮,摩肩擦踵。   民众安居乐业,无人在意万之里外,是否风雨飘摇。   陆续漫无目的走在大道上,迎面跑来一群嬉笑打闹的孩童。   一个小女孩没看路,咚的撞到他身上。   小女孩常听大人满目憧憬地说着仙人的生活有多好,等她再长大几岁,就去凌霄派试试能否入道修仙。   此时却并不知道她撞到的,就是凡人无比羡慕的仙君。   她不知令万千修士又敬又畏的星炎魔君地位有多高权利有多大,也不知陆续这样道行低微的修士,即便凡人满心羡慕,在修真界也一样如同尘埃。   她只不谙世事地由衷说着自己心中感叹:“大哥哥,你长的真好看!比我以前见过的人都要好看!”   说完,头也不回,和小伙伴们又一同奔跑起来。   凌承泽打趣道:“这么小就这么有眼光,怎么样,我两要不要一同收她为徒?”   他耳根一红,瞬间幻想了许多:他和陆续结为道侣,再收养几个可爱的小徒弟,或者义子义女。   陆续微翘嘴角挂着的淡笑,无法遮盖凉薄的漠然平静。   “你也长得很好看。你如今的修为和地位,是靠脸得来的?”   他一哂:“阳宁城内,不知有多少比我好看的青年才俊,现在如何了?”   上一秒,还少年得志,意气飞扬纵马街头。不过半日,就混在尸山血海之中,面目模糊难辨。   妖物不懂怜香惜玉,无论妍媸,都是它们腹中美味可口的食物。   它们只喜欢细嫩的脖颈和温热的鲜血。   不仅凡人,那个曾经有乾天第一美人之称的凤鸣峰主,如今也成红颜枯骨。   若想一直同小女孩那样无忧无虑,最终靠的,是手中三尺青锋。   凌承泽嘴角微微一垂,将想说的话都憋在喉间。   在他眼中,没人能比陆续更好看。   但令他情不知所起,却一往而深的,不光是那张风华浊世的脸,还有他的全部。   包括那颗无论对别人还是对陆续自己,都狠绝的心。   那颗让他意乱情迷的狠心里,只装着爱憎分明的恩与仇,血与剑,没有人。   二人沿着街道漫步。陆续眼光潋滟,薄唇噙着淡笑,看似对什么都充满兴致,又对一切毫不在意。   无论何处风物何处景色,在那双瑰姿绝伦的眼眸中,都毫无二致。   凌承泽无可避免地想要知晓,究竟什么东西,才能入他的眼。   走过一条街,忽然收到属下传来的禀告。   “无涯给出答复了?”   听到凌承泽的话,陆续脚步一顿,安静站在一旁,等着魔君和属下传讯。   过了几息,凌承泽带着几分怪异的不可置信:“无涯同意亲自出席,但时间得由他定。”   清润嗓音如冰层,压盖着底下熊熊燃烧的怒火,无波无澜平静问道:“什么时候?”   深邃眉眼闪过一抹锋光:“明日。”   ***   凌霄派和玉衡宗这两方势力都对敌方不放心,选了一处和仙门牵涉不大,距离两派差不多远的凡界城镇。   上午出发之前,凌承泽反复再三叮嘱陆续:一定不能冲动,不能见了人提剑就砍。   九大魔君即便是凑数的,也是元婴中高阶的大能。   无涯更是半步化神。   他们几个如果突然打起来,即便他不顾一切保护陆续,也不敢保证自己能让他不受半点伤害。   陆续那点微弱的护体真气,光是他和无涯全力战斗的灵压,都会让他受到内伤。   陆续无言以对。他脑子少根筋,一旦气血上头红了眼,什么都不管不顾。   但他不是傻子。   他的剑劈过秦时,刺过方休,挑过寰天道君,然而他心中清楚,那是因为有师尊这尊大佛的倚仗,别人不会真对他怎样。   如今到了炎天三层的魔门,没人会再对他手下留情。   何况他现在,也不敢再说自己是森罗剑门下,绝尘道君的入室亲传。   他未得师命,擅自离开陵源峰,恐怕已经被逐出师门。   若不是因为在凌霄派内,不知有多少陵源峰的同门,要来“清理门户”。   他想见无涯魔君,想查明真相,想替薛松雨和薛乔之报仇,但不会见了人就拔剑。   凌承泽仍是不放心盯了他半晌。   陆续对着修为境界都高他不少的敌手,一剑狠辣,当先刺出的情况难道还少吗?   二人乘着装饰奢华的法宝金车,来到选定的凡界城镇。   城里最大的酒楼,被人包了场。凡人们只知几位贵客的身份定然不同寻常,却不知来人是统治修真界的魔君。   合欢宗主见了陆续,微微一怔,随后眼波横媚调戏道:“星炎不近女色没有经验,出手又狠,和他睡,定是一场苦痛折磨。还是到姐姐怀里来,姐姐才能让你享受。”   陆续嘴角的浅笑一成不变,不置一词。   凌承泽眉飞色舞的张狂眼色中沉下一缕寒光,带着警告森寒斜睨了她一眼。   他不会强迫陆续一星半点,任何时候都只会温柔疼惜。   八位魔君分坐两列,等了大半个时辰,架子最大的无涯魔君才姗姗来迟。   陆续微抬着下颌,目光冷漠地打量他。   无涯魔君的身量极高,身形精悍劲瘦,穿着一件黑底,绣着繁复华贵龙纹的斗篷。   兜帽遮着额头,在脸上投下深深黑影。   上半张脸带着一张花纹古朴但雕工精致的青色面具,漏在外面的眼睛清亮,闪着令人悚然的锋锐阴光。   下半张脸被阴影覆了一些,下颌尖削凌厉,是极为完美的精致骨相。若非用法术所化,想必也是个面目俊逸的男子。   无涯魔君嘴唇微微勾着鄙夷讥诮的笑容,眼色不屑地从几位魔君身上一一掠过。   目光和陆续隔空相撞的时候,陆续忽然感觉无涯似乎冷笑了一声,让他后背陡然凉出一背的冷汗。   给他一种难以言说的错觉,无涯魔君认识他?怨恨着他?   九大魔君都入了席,两方势力开始商讨,血宗一事如何解决,往后双方如何维持平衡。   大部分时间,是实际的统治者星炎魔君在说话。   他一改往日在陆续面前眉飞色舞的轻浮姿态,高高在上的狂傲中有着几分狠戾的严肃和阴冷。   无涯魔君漫不经心,恍若在听又似乎没听。   血宗虽归附玉衡宗,是他的下属,然而死一两个元婴对他来说不值一提。   他只要势力和权力。   陆续坐在凌承泽旁边,默默听着二人的谈话。   无涯魔君偶尔轻鄙敷衍地回应几句,嗓音阴柔又阴沉,处处昭显着睥睨天下的不可一世。   两位手握大权的上位者之间拐弯抹角的权势争斗陆续不感兴趣,炎天三层的地名他一无所知。   但他清楚,凌承泽不可能像他那样,劈头盖脸直接问:攻击阳宁的,是不是你。   不是他想知道什么,对方就会乖乖回答什么。   凌承泽也不清楚无涯底细,很多事情须得不动声色,暗中进行。   几位魔君或泰然自若,或暴躁凶残,但无论心中想着什么,气势上都不能输给敌方。   雕梁画栋的豪华厢房中燃着淡雅熏香,食案上摆满浓香四溢的山珍海味。   即便早已辟谷的大能,在宴席上也无可避免喝几口热茶冷酒。大快朵颐狼吞虎咽的也大有人在。   陆续喝了一点酒,润了润喉,忽然心中涌上一股莫名其妙的诡异感觉。   房间里有某种说不上来的不对劲。   他警惕地梭巡四周,却没发现任何异常之处。   然而没过多久,一阵浓烈的睡意忽然上涌,不过顷刻,眼中景色模糊不清。   待到他揉了揉眼,再次看清眼前景象时,一切已经和前一秒截然不同。   一股惊心的寒意倏然沿着脊背冲入脑中。   ——他不知不觉中了迷药,这里已不是先前那座酒楼。   此刻他躺在床上,身处一间明亮宽敞的奢华卧房。   他本能地打算一跃而起,拔剑防卫,四肢却软绵绵的使不上力。   一股浓烈的迷香味道在房中弥散,让身体起了一丝燥热。   阴冷笑声传入耳中,他此时才发现,无涯魔君正坐在床边,目光森寒鄙夷地看着他。   无涯魔君已脱去黑底的斗篷,依旧带着面具。似是刚刚沐浴过,全身萦绕一层氤氲冰冷的水气,黑发恣意飘散,身上随意拢了一件中衣,衣襟未系,敞露一线精悍紧致的肌骨。   而陆续自己,衣袍也被人褪去,只留一层淡薄里衣。   他皱了皱眉:“这是何处?凌……星炎魔君呢?”   无涯惊诧地“咦”了一声:“你在席间没听到?”   他不屑地勾了勾嘴,嗤笑道:“作为双方和解,息事宁人的条件,他把你送给我了。”   “你现在是我的东西。”   陆续静默半响,随后扬起下垂的嘴角,同样冷笑:“放屁。”   无涯魔君身形明显一顿。   过了几息,再次重复:“你不信我说的?你在席间没听见星炎亲口答应……”   “老子说你放屁,你就是在放屁。”   凌承泽究竟有没有说过把自己当做物品交给他,陆续不知。   就算是真的,他也不能乖乖按照对方所想,表现出任何害怕,难过,或是痛苦的表情。   他曾是森罗剑门下弟子。   无论师兄的笑里藏刀,还是师叔的暴躁凶残,他都会。   他既可以当伪君子,也能做真小人。   无涯魔君哈哈笑了几声,饶有兴致又森寒阴怨地笑看了他一眼,微微俯下身:“我倒想看看,待会我进入你之后,你还敢不敢这么说。”   他又冷嘲:“我原本打算对你温柔一点的。”   陆续瞥了一眼对方。   浮靡浓郁的香气不断传入鼻尖,无涯打算做什么,一目了然。   可他不能露怯。他本就处在劣势,一旦露了怯,就真的满盘皆输。   精妙嘴唇高高扬起,笑容绝美,阴寒诡艳:“你做不到。你要是能对我怎么样,还会等到现在?”   他身上有好几位大能的保命符咒。倘若无涯有意欺他,想必在他刚才昏迷不醒时候就已经下手。何须一直强忍到现在。   无涯玩味一笑:“那,我试试?”   他抚上白玉腿根,打算朝玉庭伸出手指。   艳目微微一缩,膝盖陡然蜷曲,又在瞬息之后踢向对手。   紧接着,他咬牙勉力挥动手臂,一道气势凌人的剑光,裹挟着震天撼地的强大灵气,激起呼啸的气旋和罡风,朝无涯横斩而去。   他召唤出了师尊借给他的神剑。他这个不孝徒弟,不告而别之时,厚颜无耻地卷走了师尊给他的所有法宝。   金丹和元婴的境界之差有如深渊天堑,不可逾越。   但有这把剑,能够弥补一些二人之间的差距。   虽对修为高强的无涯魔君造不成任何一点伤害,至少,能够震慑对方。   果不其然,对手避开这一击后,停下了方才打算侮辱他的动作。   冰冷语调含着几分难以置信的惊讶:“闻风居然将他的本命神剑给了你?”   陆续心中瞬时一凛,他大概猜到,无涯为何对他带着深深的恨怨。   无涯的确认识他,并且同所有知道他的人一样,妒恨着他这个被绝尘道君万般溺爱的二徒弟。   无涯魔君,也心慕着师尊。   二人静默对歭了几息。   无涯再次冷笑:“我没想到闻风竟然和你结了道侣。”   陆续眉头微微一皱:“绝尘道君是我师尊。”   他二人仅仅只是师徒,并未结为道侣。   “师尊?”面具下锋寒的眼眸似是看傻子似地嘲笑看着他,一股森怨怒意汹涌澎湃:“你见过哪对师徒赠送本命法剑的?这是道侣之间才会相送的东西。”   “若非闻风深爱着你,怎会将心血相连,有如半个自身的本命法器给你。”   无涯在说什么?!   即便知道对方是故意胡言乱语扰乱他心神,陆续还是无可避免地心中剧震。   师尊……爱着自己?!   ……不可能。   心中默念了三遍不可能,无涯一定在胡说八道,想看他心中动摇,然后露怯。   又听见森寒冷音恶毒讥诮:“我想到一个好主意。”   “我给闻风传一条讯息,告诉他,你在我这儿。”   “你说,他来的时候,看见你在我身下靡乱哭泣,会是什么表情?”   他伸出骨节分明的长指,意图挑起尖削下颌:“他最好能快点赶来,来的太晚,长时间受罪的可是你。”   陆续急速侧头避开,又换了个角度,扬起嘴角冷笑:“那你也最好快点传讯给师尊,这样一来,整个炎天都能知道,究竟是谁盗走了那条蛟龙的龙心龙眼。”   他现在深陷险境,师尊能来,求之不得。   即便他这一回任性妄为到极致,犯下大错,可遇到危险,师尊……想必还会再救他一次。   “龙心龙眼?”无涯动作再次一顿,无辜哼笑:“你在说什么?”   陆续上扬的嘴角带着一缕放肆的恶意,染着一点威胁意味:“挂你脖子上的,难道不是龙眼?”   无涯衣襟未系,脖子上挂着一颗光华流转的明珠,珠子里似乎有璀璨星河在缓缓流动,十分惹眼。   陆续方才挥剑的时候,剑气更是激荡起明珠中的一缕灵气。   他其实并不确定这是何物,只是猜测。而看对方表情,他知道自己猜对了。   “你别想抵赖,张浚安什么都告诉我了。”冷笑中多了几分凌厉的气势,“他和蛟龙一起离开苍梧派,将蛟龙的位置告诉了你这个同谋。你独吞了蛟龙身上的秘宝,这事若是被人知晓,”   清润嗓音笑意张扬:“你一个人,能打得过炎天道门,魔门和妖族所有的元婴修士?”   “你和星炎势均力敌,若我师尊,师叔,师兄,还有寰天道君,妖王……”他一股脑说出所有战力强悍的元婴尊者,“他们一起对付你,你觉得自己撑得了多久?”   其他事情,尊者们不会在意,事关龙心就不一样。   房中弥漫着浓郁的靡乱香味,陆续身上的一丝燥热,早已被满背的冷汗浇灭。   这还得感谢无涯。   但无涯的昂然依旧挺立,想必不太好受。   二人默默对视,气氛死寂森冷。   少顷,无涯魔君的不屑冷嗤,率先打破沉闷的对歭:“即便被人知道,对我也没有任何影响。那些人就算一起上,我也不会输。”   陆续讥讽:“希望你被他们围攻的时候,还能继续嘴硬。”   “我不会败给任何人。但我很惊讶,”面具下的眸光微微一沉,“那个机关道的修士居然将这事告诉了你。”   “苍梧宗护山大阵启动,夺了几万修士的性命,这功劳当然算你一份。”   陆续眼眸闪过一缕冷寒,当初张浚安曾说过一句令他费解的话:张浚安的同谋认识他,他的处境很危险,如今总算知道这句话的含义。   “不仅这一件事。你曾去过乾天宗,教给陈棋,盛飞,王志专,徐婉他们功法,让他们走上歧路,是不是?”   眼前这个无涯魔君,正是那个以玩弄人心为乐,存着丧心病狂的看戏念头的人渣疯批。   无涯一愣:“他们是谁?”   陆续冷笑:“还想抵赖。”   无涯思索几息,忽然间起了闲谈的兴致,缓缓勾嘴:“你可知,我的道号因何而来?”   陆续嘴角同样翘出动人心弦的笑:“关我屁事。”   无涯丝毫不以为意,森寒笑音竟然带上一丝温软:“苦海无涯。我这人心善,想要度化世人。”   冷音嗤嘲:“没想到,你还是一位行善积德的活菩萨。”   无涯将功法交给遭受欺凌,或陷入困境之人,让他们成为他的棋子。   他搭好一座戏台,然后安坐台下,得意洋洋看着那些棋子“热闹有趣”的表演,将这个世界搞得乌烟瘴气。   王志专这样的棋子,虽然为父报了仇,自己也丢了命。更有苍梧派那样的情况——许多无辜之人被张浚安复仇的怒火卷入,命丧他手。   这个以玩弄人心为乐的疯批,竟然真以救苦救难的神明自居。   “行善积德算不上,”无涯漫不经心一笑,“我日行一善,度化世人不求回报,积不积德,又有什么关系。”   “只要那些可怜人,能逃离世间苦难,我便心满意足。”   他又补充一句:“我救人于水火,从不问人姓名。你方才说的那些人是谁,我真的不知。”   这疯批作恶多端,小恶自己都不记得。   陆续眸光闪着阴寒:“阳宁之事,也是你在背后指使?”   “我不是刚刚才说过,”面具下的目光又淬着嘲笑,“我从不问人姓名,阳宁又是什么东西?”   “血宗的人屠了阳宁城,所以凌承泽才杀了他。你们今日就是商讨这事。”陆续不得不多费唇舌,让装疯卖傻的人渣无法抵赖。   “血宗那峰主说,有人给了他御兽的秘法,指定让他攻击阳宁城。那个人是不是你?”   无涯回忆了几息,摇摇头:“血宗的人,并无缘受我恩泽。”   “你说的那座城,也无缘受我度化。”   陆续顿时一怔。他本已确信,阳宁被屠城,背后是无涯所为。   他想问问,为何选择阳宁。   城里有什么?这是否是连环计?背后是否还有别的图谋?   可对方不认。   装傻抵赖?亦或确实非他所为,真凶另有其人?   清绝双眸微缩,仔细审视无涯,试图从半覆面具的脸上看出一点蛛丝马迹。   “有没有人对你说过,别这样盯着人看。”无涯扬嘴,眼角余光带着暗示意味,瞥了一眼自己依旧挺立的昂然,和对方毫无反应的半身。   “有。”陆续瞬间沉下脸,“他死在了阳宁城。我要为他报仇。”   “是吗?”无涯冷笑出声,“那太好了。他虽无缘受我度化,却也脱离苦海。”   “现在,该让你受我恩泽,和我一同享受仙境的美妙。”   陆续霎时提剑,青光流转的神剑直指对手。   无涯动作微顿,似是思索,要如何绕开这把灵气凶悍的神剑。   过了片刻,他眼色一沉,角度如鬼魅般诡异,迅猛攻向陆续握剑的手腕。   饶是陆续再如何防备,二人境界差了实在太多,他的战力在对方面前几近于无。   手腕被狠狠捏住,神剑猝然脱手。   无涯俯身而上,就要将陆续压在身下,一道绚璨炙热的阳炎忽然出现,有如蜿蜒的火龙,在房内卷起狂烈热浪。   星炎魔君赤红的身影显形于房中。   “无,涯!”房中状况让凌承泽勃然大怒,咬牙切齿挤出一声怒火尽燃的低喝。   他顺势再次一剑斩向对手,趁他不得不起身闪避之时,将心尖深爱的珍宝护在自己怀中。   凌承泽此时似是要将无涯碎尸万段的暴怒模样,比陆续还冲动几分。   但粗沉的呼吸让陆续一眼便知,他此时状态不太好。   不知是不是有伤在身。   陆续不知此处哪,自己是怎么来的,凌承泽又是怎么来的。   但以他二人此时的状况,实在不宜在弥漫着浮靡熏烟的房间里,大打出手拼个你死我活。   他低声道:“先走。”   凌承泽对自身的状况也有自知之明,即便怒火冲天,也并未打算同无涯在此刻死斗。   当务之急,得将陆续救走。   他紧搂着怀中人,一剑挥出,燃焰席卷整个房间。   接着默念一个法诀,须臾之间传送回了凌霄派,自己的房中。   二人同时坐在床沿上,轻缓出一口气。   陆续眉头紧皱:“你没事吧。”   凌承泽身上火烫,呼吸粗重,看起来不像没事的样子。   “伤哪儿了?”   “没伤。”微哑声线语声低沉,染着十二分的愧疚和歉意,“你,有没有伤到?”   “他……”他欲言又止,缓缓道:“抱歉,我没……”   他没能保护好心尖的深爱。   陆续一见凌承泽表情,就知道他误会了。   在这方面的误会上,凌承泽简直离谱。   “无涯没对我做什么。”他无奈撇了撇嘴,“你先叫人给我找件衣服。”   不过以当时的情况,他和无涯缠斗在一起,又都只穿了中衣,被人误会似乎也不奇怪。   这次就算了,他不骂人。   “我一点事没有。倒是你,快找医修治疗。”   “不是伤!”凌承泽瞬时喜上眉梢,又浮现几分羞赧,“是……药。”   “中毒?!还不去找丹药解毒?!”   “不是毒,是……”沙声喑哑,面色尴尬,“……口口药。”   陆续动作一僵,目光下意识斜下瞥了一眼对方衣袍。   他面无表情急速收回目光,漠然问:“知道怎么解吗?”   凌承泽低眉顺眼点点头。   “还不快去。”   红焰灼烫的身影踉踉跄跄走向隔壁浴房。   陆续在房里等得快要睡着,凌承泽才换了一身新衣,穿戴整齐地出来。   幸好这间房大,他不用像上次那样,对着墙角面壁。   隐约的水声也不是太大,避免了不少尬尴。   月影徘徊在窗外,流华静谧,房中二人对坐详谈,陆续这时才知晓,那场宴会究竟发生了些什么。   凌霄派和玉衡宗双方都怕对手预先设下陷阱,因此选择了凡界的酒楼。   可惜谁也没料到,无涯魔君还是悄悄动了手脚。   他轻而易举买通了凡人,在所有酒水食物里面都放了迷药和催/情药,连房中点燃的熏香,也有催/情助兴的作用。   迷药是对付陆续用的。道行高深的元婴不会被一点迷药迷晕,只是凡人的催/情烈药,神仙都抵挡不住。   八位魔君半数以上都是童子之身,从未遇到这样的情况。   就连祖师级别的合欢宗主,也没料到竟然会在凡界被人暗算,着了道。   药效起作用之时,房间内的状况,一言难尽,惨不忍睹。   陆续刚昏迷,无涯就卷着他传送走了,留下一个玉衡宗的元婴牵制凌承泽。   凌承泽用了一炷香的时间杀掉对手,陆续早已不知去向。   他急忙派人寻找,费了好大一番功夫才打探到陆续所在。中了催/情药,却急于寻找陆续,没有时间纾解,确定地点后直接杀过来,没想到房间里又是浮靡香。   他昂扬挺立了大半日,异常难受,靠着巨大的毅力勉强支撑着理智。直到方才,才将药效解除。   陆续听得目瞪口呆。别说他,就连八大魔君也无人料到,无涯的手段竟然如此下作。   修士们比剑斗法,斩星辰破苍穹,却从未听闻,一群元婴尊者被凡人的催/情药,迷得神志不清。   这事说出去,尊者们的脸都没有地方搁。   四个元婴魔君本来就归属无涯麾下,自然不敢有怨言。   凌承泽手下的人,只能吃了这场哑巴亏。   “无涯这厮居然卑鄙无耻到这般地步!”凌承泽污言秽语破口大骂小半个时辰,才稍稍解气。   将对方祖坟骂遍之后,又温柔朝向陆续:“幸好你没事。你放心,我一定帮你报这一箭之仇。”   “其实你应该想得到我没事。”陆续随意扬了扬嘴,“你们不是都在我身上画过符咒。”   他身上还留着师尊,寰天道君,凌承泽和妖王的护身符咒。   即便无涯也不能把他怎么样。   凌承泽俊丽的眉目微微一皱,带出几分担忧和窘态:“那个符咒,能保护你不受刀剑和道法的伤害……”   他以手捂嘴,刻意地清咳几声:“那事……防不了。”   朝云暮雨,本是人间乐事。   他还想着日后能和陆续日夜云雨恩爱,怎么会下不能行乐的咒法。   陆续面无表情一声“哦”。   看来无涯只是怨恨他,用此事吓唬他,从未打算用这事欺辱他。   不过仅只为了吓唬他,房中点浮花靡香做什么?   做戏做全套?   他自己强忍了这么久,不难受吗?   疯批的脑子就是有病,不可理喻。   作者有话要说:   误会小剧场   大boss就位(不是。)   陆续:人人都爱我师尊,无涯魔君也不例外。   无涯:…… 第099章 欺师   陆续暗骂了无涯魔君几句, 又朝凌承泽说:“我问过阳宁的事。”   “他说并非他所为。只是究竟是真是假,我分辨不出来。”   凌承泽也骂:“他娘的这人如此下作的手段都用的出来,想必也不会有元婴尊者人大面大, 敢作敢当的气魄。”   “他死不要脸的抵赖, 完全做得出来。”   但也有可能,确实并非无涯所为。那又会是何人?   二人沉默对视,毫无头绪。   少顷后,陆续又道:“我在他脖子上看到了龙眼。龙心应该也在他手上。”   无涯这个疯批, 以普度世人的神祗自居。他遇到了报仇心切的张浚安,给予他短时间大幅提升修为,然而药效一过就会灵气反噬经脉寸断的丹药。   看似助张浚安报仇, 实则利用这颗棋子盗取龙心。   张浚安抱着必死的心, 报了仇, 却搞得天下大乱。   他隐藏在背后, 笑看这场“热闹有趣”的复仇戏码, 又将所有成果据为己有。   凌承泽听完后再次破口大骂。   他出了一大通力, 什么东西都没捞到, 全给无涯偷了去。   不少道门修士还认为龙心是他拿走的。   陆续淡漠扬嘴。他威胁无涯, 要将这件事告知整个修真界,让他被所有元婴围攻, 不过只是当时的权宜之计。   龙心之事他不会随意声张,凌承泽也不会, 他们都有私心。   将这事告诉凌承泽, 算作答谢。   答谢凌承泽帮薛松雨报仇, 带他见无涯, 又从无涯手里救了他。   等回了炎天一层, 他会即刻将龙心所在告知师尊, 其余不应该再让第四人知晓。   龙心人人都想要,知道的人多了,又会引起一场轩然大波。   他只希望师尊能得到。   “接下来要怎么办?”陆续问,“若无涯所言非虚,阳宁之事确非他所为,有没有另外值得怀疑的人?”   凌承泽摇头:“这事还得慢慢查。”   “天色不早,你早点休息。”深邃俊丽的眉眼春风满面,耳根烧着一股炙热的绛红:“你……今晚睡这?”   “枕头合不合适?被子合不合适?喜欢什么样的熏香?平日你房里点的……”   陆续恍若眼前无人般,面无表情起身,大步流星离开这间“在他眼中空无一人”的卧房。   ***   九大魔尊的会面晤谈,被无涯魔君的下作手段闹的场面十分尴尬。   谁料第二日,无涯魔君竟然对外宣称,星炎魔君打扰了他的好事,抢走了他的东西。   并要求双方再次见面,协商如何解决争端。   陆续听得目瞪口呆。   无涯不仅是半步化神的元婴尊者,还统御着魔门的半壁江山,怎会如此颠倒黑白,睁眼说瞎话?!   他从未见过如此厚颜无耻之人。   凌承泽斜靠椅背,手上青筋毕露,将玉衡宗送来的请帖紧捏成了一张废纸,脸色阴沉得能挤出一团黑水。   一众下属诚惶诚恐分列大殿两旁,战战兢兢汗不敢出。   过了一会,合欢宗主叉腰问道:“我们去不去?”   昨日她们中了催/情香暗算,虽未受伤,却丑态毕露。此事若传出去,贻笑大方脸面全无,他们只能咬牙默吃哑巴亏。   归属星炎魔君的三大魔君,只有她一人今日已恢复。另外两个炼童子功的脸皮薄,自觉颜面挂不住,见面尴尬,近日都不打算再碰面。   凌承泽静默不答,挑起眼梢看了旁边站着的陆续。   陆续思忖片刻,点了点尖削的下颌。   无涯把愚弄人当做一场玩乐,又对他积怨已深。昨日他被凌承泽救走,对方必然不会轻易善罢甘休。   他不知无涯今日又有什么花招,但他不能缩头避战。   何况阳宁一事的真相还未查清,他们又没有别的线索。血宗是无涯属下,现在只能从他那里查起。   像是为了嘲讽一般,无涯竟把见面地点定在合欢宗。   合欢宗主不敢让这尊大神进入她的小庙,只在离宗门最远的一处行宫,进行一场清谈。   半山腰的凉亭内,除了几张桌凳,空无一物。   凉亭有柱无壁,四周开阔八面通风,不燃熏香不备水酒。   她就不信这样的情境,无涯还能用什么下作的手段阴她。   归属无涯一方的魔尊,也只来了二个。   门下几十万修士,权势显赫的九大魔尊,被这个不讲武德的疯批吓得有如惊弓之鸟。   无涯今日依旧穿着斗篷,带着面具和兜帽,坐着金光跃动的飞车从天而降。   同样摆了架子,让几人等候他半个时辰。   见到凉亭内,几人空座的情形,他不禁嘴角高翘:“这么怕做什么?我又不吃人。”   面具下的目光转向陆续,恶意满满冷笑:“我还没吃到呢。”   凌承泽脸色霎时一沉,起身挡在陆续面前:“你究竟打算……”   “不打算做什么。”阴寒冷音带着恶意的玩兴,只朝陆续道:“我把你在这里的事告诉闻风了。”   “他待会也会过来。”   陆续悚然一怔,心间仿佛掀起狂风暴雨,惊涛拍岸打上心头。   怎么都想不到,这疯批会来这么阴毒的一招。   他私自离开陵源峰,不知师尊会如何处置他。   他还没做好回去见师尊的准备。   若师尊待会真的来了,该怎么办?!   凌承泽也同样怔愣。   他不怕闻风来,但他怕闻风一句话,就能让陆续乖顺地跟他走。   陆续脸上惊惶的神色,让以玩弄人心为乐的无涯魔君大为满足。   他如同一个等着好戏开场的看客,斜坐上凉椅,支起长腿,悠懒惬意的姿势中又露着几分睥睨天下的霸气,目光掠视四周:“待会的好戏一定很精彩,我不允许有人提前离席。”   陆续手心渗出一片冷汗。   有一瞬间,他心中确实浮现即刻离去的打算。   可惜今日他已完全处于下风,心神动荡,被对方轻易看出想法。   无涯不会轻易让他离开。   无涯魔君又低声阴笑:“可现在这么干等着,有些无聊。我本来觉得,我们昨日那样一边享乐一边等着闻风,是最好的情况,可惜今日没办法。”   清艳眉宇微不可查轻皱。   几位元婴神色茫然,听不懂无涯在说什么,但陆续心中清楚。   无涯打算让师尊看到不堪入目的场面,以此折辱自己。   他此时说这句话,必然还有下文。   “那个苍梧派的修士,叫什么来着?”   突如其来的问题,再次让陆续一惊,猜不透他这一回又是何意。   他不动声色和面具下的眼眸对视几息,冷声道:“张浚安。”   无涯装模作样叹气:“你将别人的名字记得这么清楚,令我大为吃醋。”   他又勾嘴,笑意里含着几分怨毒:“我没料到他胆敢将这事泄露出去。可惜他已经死了太久,尸体早就被野狗啃噬。我没办法将他挫骨扬灰。”   陆续暗骂了一声疯批丧心病狂,扬嘴冷笑:“你不怕我告诉他们?”   阴寒声调轻嗤:“你不会说的。要是大家都知道了,岂不是谁也得不到?”   没想到才过一日,无涯就已经将他心思全部看穿。   陆续悄悄瞥了一眼周围几个神色茫然,默不作声的元婴魔修。   无涯同他打哑谜,就是在确认,他不会将龙心之事随意声张。   “其实对于我来说,别人知不知道,对我毫无影响。”无涯阴声讥嘲,“但你竟能得知这件事,我想给你一点奖励。”   陆续心中霎时升起一股不祥预感,几乎同时,感觉后背一凉。   他本能地侧身闪避,同时身旁的凌承泽也拉了他一把。   一抹银亮的刀光在他方才站过的地方留下残影,破风之声在耳边呼啸而过。   一大群傀儡铁人从四面八方涌出,身上六臂都拿着刀剑,动作僵硬,看起来十分可笑,攻击却异常凶狠。   精铁碰撞的清脆声中,夹杂着恶意肆虐的阴笑:“这是那个苍梧派机关道修士的绝技,我觉得还挺有趣。”   “他胆大妄为,背着我将秘密泄露给了你。礼尚往来,你也该见识一下他的招式。”   这个说话颠三倒四,语无伦次的疯批,打算用张浚安的精铁傀儡杀了自己,一泄心头之恨。   陆续刚拔剑出鞘,就听到身边合欢宗主破口大骂:“无涯,老娘跟你没完!”   合欢宗主怕他又出阴招,特地选了这个地处偏僻,无法下毒的凉亭。   没想到,对方竟然带了一大堆铁傀儡,直接进攻。   几位魔君都只带了很少的侍从,她们这方就她和星炎两个元婴。   精铁傀儡虽是金丹级别,但数量众多,密密麻麻一片,看的她头皮发麻。   无涯漫不经心一笑:“这些铁傀儡,伤不了你们什么。不过是好戏开场前的助兴。”   “谁让我等闻风等得无聊呢。”   无涯真的通知了师尊?师尊真的会来?   陆续心中再次一震,不知如何是好。   他此刻被凌承泽护在身前,这些铁傀儡对凌承泽来说并不难对付,但没有生命的傀儡,无知无觉,打倒在地又瞬时爬起,极为烦人。   无数钢刀结成密不透风的刀墙,将他二人团团围在中间。   无涯好整以暇坐在凉椅上,姿态悠闲懒散,嘴角挂着玩味,似如在看六臂铁傀儡的杂技表演。   两个元婴默不吭声站在他身后,一动不动,比精铁傀儡还要僵硬。   一炷香后,凌承泽解决了满地的破铜烂铁,斜睨合欢宗主一眼:“用你的灵气将他护好。”   半步化神修士间的战斗,一道剑气就能劈山断海,撕天裂地,光是两股强大灵气的冲撞,就能波及几十里。   陆续这样的金丹,必然会因灵压的波及而受到内伤。   何况他和无涯境界相当,势均力敌,酣战个几天几夜也难分胜负。他本不想陆续在身边时,同无涯斗法。   可惜此刻,他忍无可忍。   他从未见识过无涯的招式,今日,就要和他斗上一斗。   合欢宗主朝陆续勾了勾手指:“快到姐姐身边来,姐姐护你周全。”   陆续极有自知之明地站到合欢宗主红绫围出的圈中。   凌承泽要动真格了,别说他,恐怕合欢宗主都只能全力运转灵气,防止自己被误伤。   半步化神之间的斗法,即便元婴修士,也无插手的本事。   红焰萦绕的燃烈剑锋对准了无涯。   半融于兜帽阴影下的嘴角高高地翘了起来,露出一个令人毛骨悚然的笑。   仿佛就等着这个时候。   不好!陆续心中悚然闪过一股寒凉,全身汗毛倒竖。   身体已经凭着危机感知的本能,比思绪更快一步行动,侧身手一挥,挡住身后,从地上冒出的寒刃。   张浚安有两门绝技。   一是机关傀儡,二是傀儡丝。   合欢宗主红绫围出的防御圈中,地上散落了几把精铁傀儡的兵器。   傀儡已被凌承泽彻底打撒,一地破铜烂铁无人再去在意。   而此时,被傀儡丝操控的兵器,趁着所有人不备的时候,从合欢宗主的法阵内部,朝陆续发动攻击。   谁能想到,无涯魔君堂堂一个半步化神,炎天界最顶级的大能,竟然恬不知耻的出手偷袭一个金丹!   这件事说出去,都没人会信。   一切都在电光火石之间,即便合欢宗主都未能来得及反应。   陆续靠着敏锐的直觉和运气,挡住来自身后的袭击,手中长剑却因为巨力,被打得脱手飞出。   从地上刺出的钢刃不止一柄。   他躲过了身后的偷袭,几乎同一时刻,身侧还有另一柄刚刀同时袭来。   他怎么也避不开了。   无涯魔君早已打定心思,要置他于死地。   清绝眼眸微微一缩。他没有任何办法,只能生生受这一击。   不知他身上的防御法咒,能抗下多少同样是半步化神境界修士的攻击?   瞬息过后,已做好准备,硬抗的一击并未发生。   陆续撞上了一个炽热的怀抱。   精铁相击的剧烈声响在耳边铿锵一爆。   两股巨大剑气冲撞,余波如汹涌狂澜般向外迅速蔓延,强戾的灵压让人心口沉闷,气血翻涌。   他却未受到任何伤害。   熟悉的熏香气味钻入鼻尖,带来令人无比安心的味道。   陆续嘴唇微微一动,下意识地轻唤出成日挂在嘴边的两个字:“师尊……”   师尊真的来了。又一次救了他。   绝尘道君一手揽着陆续,一手持剑,斩断了攻来的铁刃。   随后放了手,后退一步,拉开了二人之间的距离。   陆续急忙抬头望向对方。   俊美无俦的脸上神色平淡,喜怒不显,并未开口说话,更未垂眸看他一眼。   凛冽四散的寒意让他清楚地感受到,师尊此刻心情不悦——他私自离开陵源,师尊定然大怒。师尊此刻很生他的气。   陆续瞬时乖顺地垂下眉眼,如往常那样,一声不吭,毕恭毕敬站到对方身后。   绝尘道君冷淡的目光移到无涯身上。   无涯魔君勾了勾嘴,意兴盎然:“闻风,你总算来了。”   “虽然我一直盼着你早点来,但你应该晚一点来。这样就能看到你心爱之人被我打成重伤的模样。”   陆续身形骤然一僵。   又是这个说辞。无涯老是说,师尊喜欢自己。   他心道不可能,无涯的话能信,天都能塌下来。   可心中却生出一股难以言说的情绪,莫名觉得,或许是真的?   绝尘道君神色依旧平淡,似如一尊无悲无喜的神像,夺尽天地造化,睥睨世间一切。   他同无涯静静对视了几息,随后视若无物般转身,朝陆续道:“走吧。”   朗悦嗓音仍然流淌着一缕清冷。   “等一下!”凌承泽突然开口。   此时的场面异常诡谲,一言难尽,他也不知该说些什么。   但他不想陆续就这么跟着闻风走。   “星炎魔君亲自开口留人,就这么走了,未免也太不把堂堂魔君放在眼里。”无涯笑音森冷,“戏子才刚上台,好戏还未开唱,怎么能散场呢?”   绑过傀儡丝的刀剑瞬时从地上刺出,再一次形成密不透风的刀墙。   灵气化形的傀儡丝肉眼难见,在亭中绕成一张巨网,一不留神微微碰到,即刻会被割出一道深刻伤口。   绝尘道君大袖一挥,又一次将陆续紧紧按在怀中:“在我怀里,别动。”   声调依然清冷,却也不失温柔。   他另一只手挥剑,将势如雷电的攻击一一挡下。   这些迅猛如电,寻常修士难以应付的攻击,在他眼里不算什么。   陆续依言默默靠在温烫的怀里,心绪无比安定。所有小心翼翼,如履薄冰的防备都在此刻安心卸下。   他清楚地知晓,有师尊在,他绝对安全,无需再时刻紧绷一根令人极易疲惫的心弦。   清艳双眸安心的闭上,他能放心大胆在师尊怀里休息片刻。   忽然,周围有人大声惊呼:“小心!”   他瞬时睁眼,眼前厚厚的粉尘将视线遮蔽的模模糊糊。   一股浓烈的靡情味道避无可避地钻入鼻尖。   合欢宗主怒不可遏的怒骂响彻云霄:“无涯!你个不要脸的贱货!”   无涯哈哈大笑,带着恶意得逞的欣喜:“一点小礼物,不成敬意。”   语调中竟漏着一丝孩童般残忍又无邪的爽朗,仿佛他所做的,只是一个不痛不痒的小小恶作剧。   “我还有点事,先行一步。”他轻快笑了几声,“闻风,我下次再找你。”   话音未落,身形已瞬移到不远处的飞车上。   金色飞车蓦然腾空而起,一声轻笑从云端传来:“这药和昨日的不一样。不解的话,后果你可以问问旁边的合欢宗主。”   合欢宗主再一次破口大骂:“老娘跟你没完!”   森寒冷戾的强大灵息须臾之间消失的无影无踪。   弥漫凉亭的烟尘也随风飘散,视线再次清晰。   绮靡的味道却一直缭绕鼻尖,熏得人喘不过气。   “这是什么药?”凌承泽用袖子捂住鼻子,朝合欢宗主问道。   无涯挥袖洒药之时,他已瞬间闪避,身上并未沾到药粉,也屏住呼吸没吸入香气。   身为无涯目标的闻风和陆续,身上却沾了不少。   站在红绫圈中的合欢宗主,也因为站得近,染了一身。   合欢宗主气冲斗牛,音调尖锐:“这么明显的味道你闻不出来?!老娘合欢宗无人不知无人不晓的销魂散你没听过?!”   星炎魔君是她主子,她原本不敢如此无礼同他说话。可此时怒火中烧,脾气也控制不住。   她堂堂合欢宗宗主,竟然被淫/邪下作的手段连阴两次。   这合欢宗主,该由无涯那个贱货来当!   凌承泽一个炼童子功的,从没闻过这种味道,自然不像她一闻便知。   但销魂散的名字他有所耳闻。   合欢宗大名鼎鼎的催/情药,药性猛烈。   没想到无涯恬不知耻,居然和昨日一样,故技重施。   合欢宗主脸色霞红,喘着又急又怒的粗气:“这是合欢宗独门秘药,和寻常的不同,必须找人纾解,否则有损经脉,永伤修为。”   她瞥了陆续一眼,此刻也顾不上调戏,飞速叮嘱一句:“让星炎马上帮你解,多挨一秒都会对身体有所损伤。”   说完头也不回,匆匆离去找人解药效了。   本就零星的几个人影也霎时消失,凉亭内只剩下凌承泽,闻风,和陆续三人。   场面十二分的难以言说。   陆续抬头忧心地看向师尊。师尊动作僵直,显然没遇到过这样的情况,有些手足无措。   他神色虽然平静,呼吸已经逐渐粗沉,身上也越发温烫。   “师尊,先找个安全的地方!”陆续速度提醒。   俊雅眉宇微微一皱,点了点头,默念传送法诀,紧搂着怀中人陡然消失于凉亭中。   “等……”凌承泽话还没说完,闻风的灵息已经不在他的灵识范围以内。   他虽没中药,一股暴怒的火焰却霎时将血脉点燃。   这药该怎么解,他知道,可他们二人……找谁解……   ……   眼前景色从红亭翠山,蓦然变成窗明几净的宽敞卧房。   熟悉的景色陆续一眼便知,此处是师尊芥子世界中的竹院。   隔绝的独立小世界,绝对安全,师尊封闭了入口,即便无涯也没办法再来暗算。   然而中的药该怎么办?   “师尊,”他担心问向对方,“你怎么样?”   这句纯属废话,师尊面色微霞,呼吸粗重身体滚烫,无论哪个角度都能一眼看出,他忍的难受。   绝尘道君五指紧捏陆续手臂,强撑着理智:“你没事?”   陆续摇头:“没什么感觉。”   他也应该中了药,但除了身体微微燥热,并无别的反应。   “那你先出去。”清冷雅音断断续续,“……在院中待着。”   陆续精致双眸微微睁大。若是寻常的药,师尊自己泡在凉水里,自行纾解,他去院外等着就行。   可惜这并非普通催/情药物。   这是合欢宗主自己都必须即刻找人的烈性秘药。   不尽快找人纾解,药性会损伤经脉。   “师尊,你有没有……我立刻去找……”   陆续焦急到有些语无伦次。如今形势紧急,师尊多熬一秒,都会对身体有损。   师尊有没有愿意与之共度云雨之人?他即刻去将人找来,帮师尊解除药性。   “……你出去。”温雅音调已经染上强烈的炽热,急躁的语气不再温和,粗重难缓的呼吸昭显出难熬的情念。   俊美凤目也拢上一层绮念迷离,强烈药性的作用下,神思已再难保持清明。   “……趁我还能控制住自己之前,出去!”   竭尽全力克制的低怒声,让陆续心中蓦然一震。   他第一次听到师尊如此暴戾凶狠地同自己说话,心尖瞬时一凉,脑子却忽然被冻的清晰。   他顿时明白了自己该怎么做。   “师尊,”他伸出手,缓缓解向对方的腰带,“请让弟子帮你纾解药性。”   手却被滚烫的五指捏住,阻止了动作。   “你……知道自己在做什么吗?!”   陆续深吸了一口气,语气决然:“知道。”   他继续开解对方的腰带,动作再一次被灼烫的手指阻止。   “陆续!”   凶恶狠戾的低怒声传入耳中,陆续半垂眼眸,等着挨骂,接下来的话,却和想象中的大相径庭。   “我从第一眼见你,就对你情根深种。和你朝夕相处的这几年,更是每一日都越陷越深,爱得无可自拔。”   “我从来都不想当你师尊,只想和你结为道侣。”   “我钟情于你,不愿你受任何委屈,不愿你因为我中了情药,而勉强自己。”   绝妙薄唇微微翘起:“闻风,我不知你是真想让我出去,还是欲擒故纵,故意这么说。但我没有勉强自己。”   “你若不愿,大可将我推开。”   另一只灼热的手轻轻抚上冰凉的脸颊。   语气滚烫暴戾,又霸气温柔:“陆续,我再给你最后一次机会,让你离开。”   “一旦越过这条线,从今往后,即便你后悔今日的举动,即便你厌弃我,哪怕恨我,我也绝对不会再放手。你若是逃离,我也会将你抓回来,囚禁在我身边。”   “你要好好考虑清楚。”   陆续轻声一笑:“我考虑清楚了。”   下一刻,主动覆上灼烫的唇。   他虽然下过决心,要尊师重道,绝不会对师尊产生任何非分之想。   可惜他道心没稳住。   他最终还是成了犯上欺师的孽徒。   作者有话要说:   误会小剧场   陆续:我穿入了师尊文学,最终还是被逼着走剧情,成为了以下犯上的孽徒,将师尊关了小黑屋。   剧情:???   师尊文学:麻烦你先仔细看看师尊文学的攻受再说话。 第100章 缠绵   春潮涌动, 情丝如网,缱绻旖旎。   乾坤颠倒,陆续再次醒来之时, 天光朦胧, 分不清傍晚还是早上。   他一直对自己的师尊千般崇拜万般尊重,然而他是犯上欺师的孽徒,此刻只想骂一句:   闻风就是村口那匹拉磨的蠢驴!   他为对方解药性,药再怎么烈, 两三次总该行了?!   这匹不知疲惫的牲口,折磨了他三天三夜。   他清楚修士并非寻常凡人,元婴大能灵气充沛, 精力无穷无尽。   可闻风根本就不是个人!   “阿续, ”情念深重的笑音在耳边调戏:“鸳鸯被里成双夜, 一树梨花压海棠。”(*1)   眼见对方又要压下来, 森罗剑派的小魔头开始了欺师灭祖的第一步, 膝盖一弯, 一脚朝对方踢去。   却因为动作过大, 牵动伤口, 眉心不可自控的一皱。   “你怎么样?”闻风瞬间停下动作,关切地询问伤势, “我轻一点,你别乱动。”   清音沙哑, 咬牙切齿挤出一字:“滚。”   闻风这几日在他体内搅动风云, 死命折腾他还不算, 各种心魔誓天魔誓, 这样那样带有制约效果的毒誓, 通通逼着他发了无数遍。   二人从今往后生死相依, 此生永不分离。   他现在嗓子又哑又疼,一句完整的话都说不出来。   他现在就已经有些后悔。   他那光风霁月的师尊,在床榻上完全是另外一副面孔,不是人,是个道貌岸然的衣冠禽兽。   闻风愉悦地笑了几声,温柔轻咬如蜜般香甜可口的白玉。   “阿续,你别怪我太粗暴,”温和雅音厚颜无耻的理直气壮,“我从来都想着要好好疼惜你,然而真到这个时候,才知晓知行合一有多困难。”   “虽常说,存天道灭人欲,”灼热指尖轻抚瑰姿绝世的艳色眉眼,“可你这个小魔头,太会迷惑人心,只要勾我一眼,就轻而易举勾动我心中的人欲。”   陆续惊得目瞪口呆:“这还成我的错了?”   他这个不孝孽徒,又一次想提剑而起,欺师灭祖。   可惜他师尊道行高深,自己打不过。   上等的灵丹妙药,被涂在了体内伤口。陆续几乎又睡了一整日,才勉强有力气下地。   但他这个欺师的孽徒,确确实实压在了师尊上头。   他现在不仅是仗着师门,横行无忌的二世祖,连闻风这个绝世大能,都成了伺候他沐浴更衣的下人。   待到第五日清晨,二人才穿戴整齐,离开了芥子空间。   一出竹林,眼前景色瞬时骤变。   荒山野岭,满目杂乱苍翠,杳无人迹。   陆续刚想问,这是哪,一道金红焰影蓦然出现在眼前。   凌承泽深邃俊丽的眉目染满阴霾,眼色阴寒地看着他。   闻风带着陆续离开后,凌承泽四处寻找,好不容易找到了闻风的空间法宝所在,却因未得主人允许,无法进入。   他只能无可奈何站在外边等候。   闻风躬身从背后搂住陆续,将精雕细刻的下颌枕在香甜的颈窝,朝他扬出嘴角高翘的笑。   凌承泽霎时勃然大怒。   他早已想过,这几日二人会发生什么。   闻风此时仿佛宣告自己对陆续的所有权一般,在他面前耀武扬威,他今日一定得和这个卑鄙无耻的阴险小人斗上一场,清一清往日旧恨和今日新仇。   烈焰萦绕的红色法剑直指闻风。   热风呼啸,剑气凛冽,天地间瞬时涌起罡风气流,四处飞沙走石。   剑尖前行三寸,悍然迅猛的攻势没有遭遇任何阻拦和抵挡,却自行猝然而止。   闻风保持着紧搂怀中人的姿势不变,没有任何闪避,阻挡,或反击的表现。   他嘴角翘的更高,耀武扬威的神色更为得意洋洋。   凌承泽气的七窍生烟。   他的剑不敢再前刺半寸——怕误伤陆续。   闻风不闪不避,因为料定他的剑不会再朝前。他的剑风会割下陆续的一缕墨发,他不忍心伤心上人一根头发。   陆续一脸莫名地看向凌承泽。   他没看到背后闻风的表情,没看出二人之间的暗潮汹涌,只感觉到气氛的奇绝诡异。   他一出空间,凌承泽就朝他和闻风拔剑,简直没道理。   凌承泽瞬时没了脾气,他拿陆续没辙。   见对方又忽然收了剑,陆续更是一头雾水。   热浪消失,林间草木的剧烈晃动逐渐停止,细碎的漱漱声越来越小,放大了奇诡的沉默。   没人说话,陆续只好先问:“这几日外面什么情况?无涯这几天又做了什么?”   凌承泽恨恨瞥了闻风一眼,才语意愤然答道:“无涯那日走后,一直在玉衡宗里没再出现。”   “他往日极少露面,命令都让亲随代为传达,这回愿意亲自出来一趟,想必……”   他朝陆续抿了抿嘴。   ——想必并非因为星炎魔君相邀,而是无涯想会一会陆续。   陆续心中默叹一息,他被无数修士妒恨,也并非第一次被元婴尊者记恨上。   谁让他是绝尘道君的徒弟。   他侧头好奇问向闻风:“师尊,你和无涯有什么瓜葛?”   “怎么还叫我师尊?”劲长手指温柔捏了捏高挺的鼻尖,“我和他并无多大瓜葛。”   温声雅言戏弄调笑:“我的阿续吃醋了?”   陆续面无表情看向对方。师尊叫习惯了,一时半会难以彻底改过来。   吃醋?他没想过。只是师尊招惹上无涯这样的丧心病狂的疯批,他有些担忧。   “我最初和他相识时,他还没坐上魔君的位置,只是个少有人知的寻常元婴修士。”   陆续斜瞥了闻风一眼,他现在已是欺师的孽徒,对师尊几乎没了半点尊重。   闻风这样的境界,他口中轻描淡写一句“寻常元婴修士”,对炎天千万修士来说,已是终其一生难以望其项背的存在。   “那时我刚当上陵源峰主,一次外出游历时路上偶遇,他找我论道,我二人就此相识。”   “后来我外出游历又和他遇见几次,有时会同行一段路。后来他坐上魔君之位,偶尔和我论道斗法,除此以外并无往来。”   凤目戏谑看了陆续一眼:“我二人不过点头之交,交情甚浅,更谈不上瓜葛。”   陆续心中了然。无涯单方面对师尊心存恋慕,师尊压根不知道。   想想也不足为奇,师尊霞姿月韵,道行高深,爱慕他的人多不胜数。   这样一尊完美无缺的神明,竟然心属自己,即便现在他仍觉得不可思议。   “无涯出身何门何派?”凌承泽眉头微皱,“修剑还是修法?”   “他乃散修,并未拜过师门。”闻风语调带着几分爱理不理的冷淡,“他所学很杂,剑,法,阵,乃至医道,音道也有涉猎,并无独特的道统传承。”   无论道门魔门,散修没有师承,能得到什么样的功法就炼什么,全靠个人天命机缘。   散修出身,全凭自己突破元婴境界,极为不易,千年来不过寥寥数人。   无涯不仅有过人的天赋,也有过人的气运。   想到堂堂一个炎天顶级的大能,居然暗算自己一个金丹小弱鸡,陆续又在心中怒骂无涯几句。   但他居然连张浚安的傀儡术都会,可见所学的确甚广。   有句话,天才和疯子只隔了薄薄一层纸,不无道理。   “阿续,”闻风强劲有力的手指带着压迫十足的温柔,轻轻捏上细润的脖颈,在绝美的下颌上缓慢摩挲,“现在该你给我解释,为何要擅自离开尘风殿。”   陆续瞬间呆愣,后背一凉,渗出几滴冷汗。   这几日他二人翻云覆雨,耳鬓厮磨,满嘴都是山盟海誓的情词艳话,从未说过别的。   此刻,师尊要处置他这个孽徒了。   他重新带上几分恭敬,眼眸半垂,低声朝对方解释缘由。   指使血宗修士屠城的另有其人,他来炎天下层调查真凶,替薛松雨和薛乔之报仇。   “师尊,弟子知错。”他心知自己任性妄为,触犯门规,乃是严重到会被逐出师门的大错。   即便如此,他也想报仇。   陆续低眸垂眸,乖顺恭敬地站着,等着师尊责罚。   忽然被人狠狠一拉,径直俯身朝地上跌去。   眼前景色又变回奢华风雅的竹林小院,他跌入了温烫坚实的怀里。   “阿续。”如澄澈流水的悦耳朗音淬着几分不悦的清冷,巧夺天工的俊美眉目闪着一丝阴霾。   “我并非你误以为的正人君子。熙宁应当对你说过多次,我心胸狭窄,心眼比针尖还小。”   紧捏后腰的手指紧缩,隔着柔软衣料,在白玉上捏出几道斑驳红痕。   陆续急声反驳:“师叔的胡言乱语怎能相信……”   “熙宁说的是真的。”   昳丽凤目满含浓情又幽寒的锋光,深深注视眼前的心上人:“我心眼狭小,只要见着你对别人好,就醋火难熄。”   “那个问缘峰的女修,我一直很讨厌她。”   陆续霎然一怔,不知何言以对。   膂力超凡的手臂将深爱之人搂得更紧。   “你可知道,在我听到你说想同别人结为道侣时,心中怎么打算的吗?”   “虽然你为了保护他极力隐瞒,但我一定会将他找出来,在你面前将他碎尸万段,让他永世不得超生。”   “阿续,”温柔雅音残忍诉说着蚀骨深爱的情衷,“我不是个好人。我见你对别人好,就妒火焚心,想要杀了他。”   “你是否后悔和我在一起?可我说过,即便你后悔,我也绝不会放你离开。”   “森罗剑的传人,代代都是绝世大魔头,无一例外。”   “森罗剑派的人,不是伪君子就是真小人,我也是。”   作者有话要说:   *1 一树梨花压海棠   这句话的典故是八十岁娶十八岁,调侃老夫少妻。 第101章 仇人   陆续嘴唇几动, 缄默良久,不知该说些什么。   他静静看了身下人片刻,随后扬起嘴角, 摇头道:“我不会后悔。”   闻风救过他的命, 对他千般纵容万般宠溺。   他们缱绻相拥之时,闻风让他一遍又一遍的发誓,此生永远不会离开。   闻风自己,也许下同样深重的誓言。   他明白, 闻风说的句句属实,他的心属于自己,绝无半句谎言。   “我叫熙宁无论用什么手段, 必须将那人找出来。”残忍的话音裹着情深蚀骨的浓烈爱意, “我一定会让他死在我的手上。”   “只是没想到, 熙宁还未将人找到, 阳宁已经被屠。我那时终于知道是谁, 可惜他已经死了。”   “我更没料到, 你竟然那么愤怒, 怒到完全失了理智。”   陆续不知该说些什么, 只能浅淡一笑:“我……做事冲动,一旦气血上头, 什么都不管不顾。”   闻风也轻轻笑几声:“我知道。你心狠,出手毒辣。平日的乖巧恭顺, 都是装出来的。”   陆续翘着嘴角摇头:“对他们是装相, 对你不是。”   “那日你怒火攻心, 连仇人是谁都不清楚, 就提着剑要去找人报/仇, 谁的劝也不听。我迫于无奈, 只能将你打晕,抱回尘风殿。”   “本以为你睡了一觉,怒气会消一点,谁料一睁眼又要冲出去找人报/仇。”   “你对他二人情深义重至此,让我嫉妒的发疯。于是我没忍住,”闻风抱着人,蓦然转了一圈,将单薄瘦削的身形压在身下,“吻了你,像这样。”   炽热的舌尖深入凉薄,纵情掠夺着让人欲罢不能的美妙滋味。   直到将每一处温凉都尽情尝遍,才意犹未尽地暂时离去。   “我以为这样,你就能明白我的心意。”   陆续深缓过一口气,重新呼吸:“我以为,师尊舍不得打我,不得已才用这样的方法让我冷静。”   “我怎么会舍得伤你一点。”闻风无奈叹笑,“这么些年,无论暗示还是明言,我不停朝你诉说情衷,可你总是不明白我的心。”   “你不但不明白,还将那人送你的东西随身携带,我怒火难消。”   难怪从那之后,师尊一直心情不悦。   陆续知道他在生气,却不知为何生气。   闻风并非对他态度冷淡,而是醋火烧心。   他脑子确实少根筋。   闻风又再次轻吻高挺鼻尖和凉薄嘴唇:“你心中满是仇恨,心神难宁,强行修炼只会让你走火入魔。我也不会帮你,给他报/仇。”   他无奈冷叹一声:“可我断然想不到,禁止你修炼,你竟跟着凌承泽离开尘风殿,跑来炎天三层。”   “你可真是……”   温声雅言再次一叹,没把那句胆大妄为的心疼责骂说出口。   陆续眼眸半垂:“师尊,抱歉。我无论如何也想查明真凶,替他们报仇。”   俊美凤目深情看了他片刻:“现在查的如何?”   “我原本以为是无涯所为,但他说不知。现在没有别的线索。”   “血宗修士发过心魔咒,不能透露背后之人半点,”闻风轻轻扬嘴,“但并非毫无办法。”   清艳双眼微微睁大:“师尊?”   师尊不是不愿帮他吗?   清悦嗓音调笑:“我的阿续想做什么,我还有不答应的?”   “有一种秘术,可以越过心魔誓直接搜魂,寻找他灵台中的记忆。”闻风传经布道:“只能对修为远低于自己的对手使用。血宗的元婴修为不高,这个条件可以满足。搜魂后他必死,这个,更无所谓。”   陆续默默腹诽一句:说一个元婴修士的修为远远低于自己,真不懂得谦虚。   他皱眉道:“但他已经被凌承泽杀了。”   “无妨。只要有曾和他的心血相连的本命法宝,同样可以施术。不过只能施放一次,法宝就毁了。”   陆续才不关心一个天阶法宝会不会损毁。即便那法宝是什么无价之宝,还可传世给别的修士使用,也不是他的。   “事不宜迟,师尊,我们……”   “师尊?”   “闻风。”陆续轻轻推了推身上的人,“我们去找凌承泽问问,那人的法宝在哪。”   “阿续。”闻风戏谑一笑,意有所指,“你忍心,让我现在这样出去?”   滚烫的昂扬紧紧抵在身上,陆续一怔:“现在还是白日。”   他才刚休息了一天,身体还没缓过来。   “白日宣/淫,不是正符合小魔头的做派?”灼烫笑音染满意乱情迷,“不行?你忍心我就这么一直受罪?”   陆续静默几息,微微点点下颌。   得到了主人的应允,大器昂扬,长驱直入,在令人心驰神往的桃源仙境中横冲直撞,纵情欺凌。   ……   闻风这头道貌岸然的牲口!   陆续第无数次升起欺师灭祖的心,甚至想把心中暗骂明目张胆地大声骂出来。   不幸他喉咙干哑,累得半句话都说不出来。   待到第二日,清阳初升,他才咬牙切齿有气无力踢了那头牲口一脚,从幕天席地的竹院中起身。   “阿续,”衣冠禽兽厚颜无耻的理直气壮,“你喜欢在房里还是外面?上面还是下面?”   陆续一张死人脸,冷眼看向对方:“滚。”   他若能得道,修成一方大能,第一件事,就是杀师证道!   怒气冲冲走出芥子空间,脚步骤然一顿。   入目之处,焦黑一片,被大火焚烧过的土地还冒着丝丝热气,微风一吹,黑尘漫天。   陆续一脸懵,印象中,进入芥子之前,外面不是一片杳无人迹的深山老林?   正疑惑,一抹金红焰影霎时出现,阴沉的眉眼在看到他时忽然放晴,却又在下一息,再次阴云密布。   薄唇微扬:“承泽你来的正好,我正打算去找你。”   凌承泽恨恨看了一眼闻风,转向陆续之时,又软下几分低眉顺眼,无奈轻叹:“怎么了?”   “那个血宗元婴,他的本命法宝现在在哪儿,你知道吗?”陆续对他低沉的情绪恍然不觉,带着几分激越,飞速将闻风可以通过法宝找出真凶的事说出。   凌承泽略有所思斜睨了闻风一眼:“从哪儿学的这样的法咒?柳长寄家的?”   他从未听闻过这样的法咒。不知是不是柳长寄的家传绝学。   闻风扬了扬嘴,不置可否。   耀武扬威的态度让凌承泽又瞬间火起。   这么多年,一直是他略胜对方一筹,何曾想过有朝一日,棋差一着,让这个卑鄙无耻的小人如此趾高气扬。   若非为了陆续,为了薛松雨,他绝不会告诉他。   忍住想同闻风即刻拔剑斗法的怒火,他朝陆续道:“在我那儿。跟我回凌霄派。”   三人乘坐法宝金车,飞速抵达凌霄派。   凌承泽的亲随早已拿着法宝,等候多时。   血宗元婴驱使妖兽的法宝乃一只骨笛。   闻风并指为剑,手指在法宝上虚画几笔符咒,霎时之间,殷红欲滴的血光大盛,在空中投影出一层光幕。   “这就是心魔咒的内容。”他朝光幕抬了抬下颌,“他不能将光幕上的东西透露给任何人。”   光幕存在的时间极其短暂,血光陡然消失,珍贵的天阶法宝瞬间灵气全无,变成一支破破烂烂的凡物,再无一点威能。   陆续仅来得及看上一眼,但光幕上的情形已深深印入脑中。   那是一个人。他长须长眉目光阴翳,脸颊瘦长颧骨突出,完完全全话本中,邪恶修士的模样。   这个光看面相,就知他性格定然阴狠毒辣的修士,便是给予血宗修士御兽秘法,并让他攻击阳宁的人。   艳绝眉宇紧蹙:“这人是谁?”   “曲海道人。”二个声音异口同声,又争先恐后朝陆续说明。   “上一辈的人。我出生之前他就已经是元婴。”凌承泽口气狂妄,鄙夷不屑,“然而当我突破元婴时,他的修为没多大长进。”   “后来没多久,我的境界就远超于他。”   陆续想知道的并非星炎魔君天赋有多高,悟道有多快,他只想知道这个叫曲海的如今身在何处。   “他也曾是血宗一峰主。”闻风温雅音调中同样有几分轻鄙,“可惜以他的资质,元婴初阶就已到顶,几百年也无法再有突破。理所当然被后来的元婴打败,让出了峰主和魔君的位置。”   凌承泽又抢话:“他失势过后,应该在血宗挂了个名,躲在哪个深山老林里不敢见人。我得到魔尊称号之前,他的名字就已经渐渐不再被人提起。”   一个曾经闻名炎天,后来被世人渐忘的元婴魔修。   “修士寿数虽绵长,并非无限。修为长时间停滞不前,同样会慢慢变老直至死去。元婴初阶,若不中途意外陨落,约有千秋之寿。”   到了高阶,可活万年之久。有幸突破化神境界,便可抵达道途终点,参天悟道与天地同寿。   “修士一旦开始变老,即是油尽灯枯之相。”闻风道,“阿续,你看他此时垂垂老矣,没多少日子可活。”   陆续漠然一问:“没多久,是多久?”   凌承泽漠不经心:“即便靠丹药苟延残喘,只最多百年。”   陆续捏紧了拳。百年?他现在就想让这人死。   闻风轻柔拉开他的手指,两只手十指相扣:“走吧,我们去找他。”   三人急速去往血宗。刚走到山门,一众修士拔刀持剑,神色紧张地堵在门口,如临大敌。   “星炎,你又来做什么?!”血宗宗主和几位元婴峰主,又气又恨地盯着他。   前段时日星炎魔君带着几位下属,强行杀入血宗,杀了许多金丹修士和一位元婴。   血宗的人盛怒不已,可他们打不过星炎,对他又惧又怕,只能咬牙咽下这口恶气。   没想到时隔月余,这人又趾高气扬再次跑到血宗门口。   “绝尘?!”血宗宗主见到和星炎在一起的绝尘道君,语气更为惊惧:“你又跑到魔门地界来做什么?!”   凌承泽避而不答,只狂妄道:“曲海那老不死的在哪?带本座去找他。”   血宗宗主心中虽惧他几分,一宗之主的气势仍然不减:“我怎么知道曲海在哪儿!他几十年前就离开此处,说要找地方闭关。血宗的人已经很久没见过他。”   他一心想打发这两个不速之客,让他们快些离开:“曲海不在血宗内,我也不知道他在哪儿。你们去别处找!”   凌承泽冷笑:“本座怎么知道,你说的是不是真的。”   “让本座进去亲自搜一搜。找不到人,本座自会离去。”   血宗宗主气急败坏:“荒谬!我血宗岂容你想来就来,想……”   “别说你一小小血宗,”凌承泽直接打断对方的话,狂妄嗤笑,“整个炎天,乃至整个九重天,哪个地方不是本座随心所欲,自由来去?”   他恣意散漫,信步朝前,血宗一众修士持剑在手,却不敢朝他进攻,畏惧又愤怒地步步后退。   陆续被闻风紧紧牵着手,跟在星炎魔君后面。   两位大能高视阔步,目中无人,将一个有元婴坐镇的宗派当做自家后花园,横行无忌。   他一个金丹初阶,顶着众多敌视目光,哭笑不得。   狐假虎威,莫过如此。   忽然一阵微风刮过,一缕青烟从天而降化作人形,是个穿着玉衡宗道袍的修士。   血宗归属于玉衡宗,见到来人,以为无涯魔君派来了帮手,顿时喜出望外。   谁料玉衡宗修士颐指气使交给血宗宗主一封卷轴,神色桀骜:“宗主给你的旨意。”   话音一落,扬长而去。   血宗宗主脸色霎时黑青,急忙展开卷轴查看。   扫过其中内容后,又转怒为喜,嘴角勾出阴怨诡笑,朝星炎和绝尘道:“无涯魔君有话带给你们。”   陆续眉头微皱:无涯又打算出什么花招?   对方念出无涯原话:   “我日行一善,今日善事,便是助你们度化世人,让曲海脱离苦海。”   “星炎,我也帮你一个小忙,希望你能把握机会,夺回红颜祸水。”   无涯魔君命血宗将曲海道人交给闻风。然而这第二句,一听就知不是什么好事。   闻风带着几分事不关己的淡漠,朝陆续温柔轻笑:“走吧,我们先去找曲海。”   陆续瞥了凌承泽一眼,他好奇无涯打算做什么,凌承泽也一样。   可惜无涯的话只会单独告诉星炎,他无奈,只得跟着一血宗修士,先一步进入山门。   金红身影抱臂而立,神色不耐等着闻风先走。   二人身影走远,凌承泽眉头一皱,不耐催促:“有屁快放。”   血宗宗主阴怨一笑:“无涯魔君让我转交给你两样东西。”   他从系在卷轴金带上的乾坤袋里拿出两个锦盒。   “这一盒,装着销魂散。这一盒里的,则是清心丹。都是你麾下合欢宗的东西,无涯魔君说,你知道该怎么用。”   意态狂妄的俊丽五官,表情顿时凝滞。   凌承泽明白无涯的意思,这令人不耻的诡计,竟让他心念瞬间动摇。   闻风靠着销魂散,骗得了陆续。他也可以对陆续用销魂散,得到心心念念的人。   清心丹更不用说。   只要将雌丸喂进陆续嘴里,陆续从此之后,会对他主动索求,今生再也无法离开他。   只需一秒,没人来得及阻止,他可以当着闻风的面,将人夺过来。   张狂的深邃眉眼被阳光投下一片阴影,显出几分森寒的冷戾。   纵使心中清楚,不应该被无涯牵着鼻子走,凌承泽还是难以自控地大袖一扫,将两个锦盒收入囊中。   陆续跟着血宗修士,一路穿过高阁临立的主峰,七弯八绕走上小径,又继续走了半个时辰,终于来到一处杳无人迹的荒山野岭。   此处虽在血宗地界,位置极为偏僻,血宗本门弟子也少有人来。   寒鸦声声,云雾锁闭,气氛萧凉,像是一处牢狱之所。   “曲海长老就住在这里。”领路弟子口称长老,态度并不恭敬。   他目指前方一座偏殿,一间屋舍年久失修斑驳残破,说是一间破庙也不为过。   “既是无涯魔君的旨意,劳烦道君度化于他,让他脱离苦海。”   说完便径直离去。   陆续难以置信,微微睁大眼。再怎么也是一个元婴,住在这个地方?比他曾经住过的陵源侧峰的竹院看上去还要破烂许多。   温柔雅音在他耳边一笑:“曲海虽曾是一方大能,早已今非昔比。他在血宗挂个长老之名,全无地位可言。”   曲海被往日门下弟子夺了权势,独居此处无人理会,如同被关入冷宫。许多年轻一辈的弟子甚至不知,血宗里还有这么一位前辈。   陆续冷漠“嗯”了一声,推门走入破庙。他要亲眼一见这个仇人。   房中摆设简陋,一床一桌一凳,一个长须长眉的修士正在蒲团上闭目打坐。   他面容苍老,毫无慈善之相,突出的颧骨盖着一层薄薄皮肉,神色阴鸷,一眼看去就令人心生不喜。   听见脚步声,曲海缓缓睁眼,森寒目光闪过一丝疯癫。   “小辈何人,报上名来。”   陆续哂笑。他都这样了,还活在往日辉煌的旧梦之中,以为自己还是曾经位高权重的魔尊,摆着贻笑大方的架子。   清润嗓音语气冰冷:“阳宁之事,是你指使?”   曲海大怒:“区区金丹,也敢如此同本座说话!”   一阵阴风刮起,枯瘦如柴的手掌形如鬼爪,裹挟沉沉死气袭向对手。   陆续双眸微缩,寸步不让,提剑直刺曲海手掌。   他一心报仇,眼中便只有刀光与剑影香,没有任何后退和避让之路。   银亮剑尖寒芒流转,却并未与对手直面相击。   一抹炫目流光先他一步,逐风追电迅疾攻向曲海,刺穿瘦骨嶙峋的掌心。   强悍的剑气将对手击退击飞数尺,光华萦绕的飞剑将枯枝一样的手掌牢牢钉在墙上。   “阿续,”闻风将人紧搂在怀,无奈一叹,“你怎么又行事冲动,不顾后果。”   “曲海虽然行将就木,好歹也是个初阶元婴。”   不是金丹的修为可以对付。   陆续半垂眼睑,一声不吭。   闻风再次一叹,心爱之人这般乖顺却又顽固的模样,让他的心软的一塌糊涂,一点辙也没有。   他轻轻勾了勾尖削下颌,在冰凉美味的薄唇上浅尝辄止,细语温言:“现在去问吧,有我在,谁也伤不了你。”   陆续顺口而出:“多谢师尊。”   继而转向曲海,再次冷声询问:“阳宁一事,是你指使?为何要这么做?”   手掌被刺穿的剧痛沿着血脉蔓延全身,曲海出了一身冷汗,却朝闻风缓缓吐出恶毒的怨意:“本座纵横炎天之时,你还在娘胎里,有何资格……”   闻风心念一动,一柄飞剑再次划出破风之声,悍然刺穿对方另一只手臂,如同刑架一般将曲海悬吊在半空。   未出口的怨毒咒骂也全堵在喉间。   撕心裂肺的疼痛让曲海再也不敢嘴硬,他阴测测地回答起陆续的问题。   不久前,血宗御兽峰主偶然路过此处。   还未成为元婴之时,曲海曾提点过他几句,二人有几分香火情。   “他对本座毕恭毕敬,本座见他修炼遭遇瓶颈,而我手上刚好有一本多年前偶然获得的御兽秘法,便将这本功法给了他。”   那本功法是曲海还曾高坐魔尊之位时所得。他曾是叱咤风云,一呼百应的大能,即便现在也未从过去的荣光中走出。   久未有人再将他视作魔尊,血宗峰主对他态度恭敬,他登时大喜,便将因落于他手而失传的秘法给了对方。   血宗峰主同样大喜过望,迫不及待要找地方一试。   陆续冷声问道:“为何要选择阳宁?”   曲海森然一笑:“我呼风唤雨,无所不能,区区凡人和几个凡界散修也敢对我不恭不敬!”   “本座要杀鸡儆猴,让世人看看,这就是惹恼本座的下场。”   无论是血宗,还是整个炎天魔门,年轻修士根本就不知道曾有他这样一位魔君。   而星炎魔君等统率魔门的大能,更是将他当做一个过时的笑话。   他几年前曾去过一次炎天一层的凡界城镇,就连凡人,都只当他是个糟老头,朝他冷眼以对。   他为此怀恨在心,正好趁这个机会,让那位血宗修士屠城,为自己出一口恶气。   陆续冷冷看了他一眼。   这人彻底疯了。他还觉得自己是那位人人惧怕的曲海魔君,所有人都应该如同往日一样,在他面前奴颜屈膝。   可凡人和凡界散修怎么会认识他。   别说他一个几百年前的老古董,即便闻风和凌承泽去到阳宁,凡人和凡界散修也不知他们是修真界权势显赫的大能。   然而曲海已经心里扭曲,对此事耿耿于怀。他将那几人记恨在心,几年时间独坐于此,时常想起,越发怀恨。   阳宁城里有他的仇人,他就要让整座城的人陪葬。   作者有话要说:   误会小剧场   没有误会了,陆续就是每日都想弑师的孽徒(。   高亮,每日一排雷。   下一章,继续暴露师尊本性(很坏!!!),请谨慎购买   ————————   我在的城市刚下调为低风险区,可以出城了,结果别的地方疫情又爆发…   日子太难了,希望姐妹们每天都平平安安 第102章 威胁   数万人因为一个疯批的可笑理由而丧命, 陆续也因此痛失挚友。   曲海双目血红,神色疯癫,阴测地不停叨念着他往日前呼后拥, 万人跪拜的昔日荣光。   “吾乃曲海魔君, 尔等蝼蚁,见了本座,还不速速下跪……”   阴声戛然而止,血光闪耀的忿怨双目渐渐黯淡。   凌承泽走入房中时, 正看到陆续的剑刃一剑刺穿曲海的喉咙。   眼前一闪而过,快如错觉的冰封雪原,苍白孤月, 让他心尖瞬时一悸。   眼前那笔天地间唯一的浓墨重彩, 又一次在心底烙印下无可磨灭的心痕, 凄绝又绮丽的美景灼得三魂七魄滚烫, 误尽此生。   他快步走到陆续旁边, 温言软语问明情况。   陆续将曲海屠城的缘由告知于他。   凌承泽默叹一口气:“既然仇已报, 那, 你笑一笑?”   精妙嘴角随意扬了扬, 未置一词。   他虽已经为薛松雨和薛乔之报了仇,心中并无一点轻松的感觉, 反倒有种难以言说的违和。   不知问题出在哪儿——曲海真是一切元凶?   此事全部以了,所有恩怨到此为止?   见心中珍宝依旧闷闷不乐, 凌承泽皱眉:“你别这样, 好不好?”   他伸出手, 打算抚上清瘦手腕, 闻风却瞬身侧步, 挡在他前面, 把陆续搂入怀中。   闻风对凌承泽视若无睹,朝陆续轻声道:“阿续,走吧,我们回陵源。”   凌承泽心中一悸,迅疾问陆续:“这么快就走?不多待几天?还有很多地方我还未带你去看过。”   他想和他并肩坐看日暮朝霞,共赏春花秋月,携手走遍名山胜水。   可惜他冰凉地知道结果,眼前的心爱珍宝,他留不住。   陆续一如往常,精确地微翘嘴角,敷衍而客套:“下次吧。”   闻风鼻息轻哼出一声嘲笑。   凌承泽霎时怒火中烧。   他的手负在身后,悄然从乾坤袋中拿出刚才无涯给他的清心丹。   雌雄莫辩的俊丽深目染上一层厚重阴霾。   此刻二人并无防备,只需电光火石的一刹那,以他的迅捷速度,可以轻而易举掐上陆续的脖子,将清心丹喂入他口中。   只需短短不到一秒,他就能让陆续彻彻底底,永永远远变成他的所有物。   闻风阻止不了,谁也阻止不了。   他可以当着闻风的面,将人抢走。闻风只能眼睁睁看着,无计可施。   “承泽。”一声清音传入耳中,天生疏冷的音色此刻却染着真情实意的温热感激,“这次多谢你。”   陆续俏皮地吐了吐舌,做了一个可爱有趣的鬼脸:“你也知道我偷跑出来的,我先回师门,过段时间再去凌霄派,正式答谢。”   凌承泽身形一顿,负在身后准备突然攻击的手,力道难以为继,无可自控地放松下来。   阴沉如刀的锋光从眸中消散,须臾间化作无可奈可的喜悦与深爱。   眉飞色舞的神情又混着一半的低声下气:“哦。那我过几天来找你。”   陆续是镌刻在心上的深爱,他还是没办法伤害他一根头发。   闻风没料到陆续当着自己的面的也敢堂而皇之说起偷跑一事,他这个师尊脸面全无。   但能见到陆续破天荒的鬼脸调笑,心中只有欢喜,半点怒气也生不起来。   他捏了捏高挺的鼻尖,暧昧调戏:“回去好好罚你。”   三人走出破庙,走出血宗,一路飞回乾天宗。   凌承泽恨恨看了一眼闻风,又恋恋不舍朝陆续道:“你好好保重。”   陆续嘴角微扬:“你也是。”   然后听见对方说:“我过两日再来。”   陆续:“……”   他本以为,报完仇再无别事,凌承泽一统御半个魔门的魔君,贵人事忙,不说一年半载,也得三五个月再见面。   没想到他依旧打算隔三差五,夜深人静之时来翻他窗户?!   他视若无物般,面无表情径直扭头踏入乾天宗山门。   一路沿着连绵山脉上的石道,转入陵源峰。   陆续极少在陵源峰内走动,他无论到哪,背后都是同门窃窃私语,指指点点。无数目光都在暗中一直打量他,盯得他头皮发麻,极其不自在。   但从来没有哪一次,如今天这般别扭。   闻风一直紧扣他的手,他们十指相握,一路携手同行,门下修士纷纷驻足,低头行礼,垂下的目光却都悄悄抬起,全集中在他背后。   他本是遭受万千修士妒恨的绝尘道君的徒弟,而此时,他成了绝尘道君的道侣,招来的嫉妒和怨恨,只会更甚以往。   他习惯了低眉垂眸跟在师尊身后,此刻众目睽睽之下,和对方手牵着手,哪都觉得不合适。   “师……”话还未出,对方戏谑挑了挑眉,他急忙改口:“闻风,这里还是别这么走吧。”   “那要怎么走?”清朗嗓音温柔戏弄,“我抱着你?”   陆续无言以对。绝尘道君表面光风霁月,实则厚颜无耻。   今日又是想欺师灭祖的一天。   这两年,炎天道门接二连三发生大事,陵源峰也收了许多从别的宗派转投而来的修士。   陆续知道陵源峰门下修士数量众多,甚至超过许多二流门派,大多时间都待在尘风殿内的他,此时才有切身体会。   以前杳无人迹的几处侧峰,如今都已修筑了高阁广厦。   飞阁流丹的亭台楼榭,半掩于苍翠树木和缥缈烟霞间,多如牛毛的修士居于其中,让安然宁静的仙山,也变得如同闹市。   大道上来来往往的同门,更是摩肩擦踵,人流如潮。   他为师门兵多将广感到自豪,但他自己,并不喜欢这样的喧哗吵闹。   直到走入只有高阶弟子才能前往的尘风殿地界,人潮骤减,喧嚣的热气化作混着淡淡清香的山涧清风,微皱的俊艳眉宇才缓缓舒展开来。   红艳欲燃的花树延伸至苍茫远山,与碧蓝如练的晴空相勾连。宽阔平整的石道上,偶有修士路过,薄云轻浮仙气飘荡。   这才是世人心中山霭苍苍,浮云淡光的仙山。却是只有极少上层修士才能享受的物华天宝景象。   方才人声鼎沸的喧腾,才是修真界最真实的写照。   陆续心中五味杂陈,说不出究竟哪种滋味占到上风。   若非有幸遇到绝尘道君,凭他自身的资质,只能和方才所见的底层修士一样,根本没有资格踏足这里。   德不配位,必有灾殃。无德无行而取厚利,必有奇祸。(*)   不是靠着手中三尺青锋得来的东西,终究有些心神难安。   气势磅礴,奢华风雅的尘风殿映入眼帘。   门前站着两个高挑身影,见到陆续和闻风,急忙快步迎上。   闻风一踏入乾天宗山门,方休便能感知到他强大的灵息,早已在此等候。   他知道,师兄必然会将陆续带回来。   远远看见二人身影,他就隐约觉得,似乎有什么地方不对。   只是见到陆续,心中全是欣喜,并未细想。   他大步朝向陆续,想同往常一样靠近对方,在白润的脖颈间细嗅他最爱的甜美味道。   然而走出几步,动作骤然一顿,僵直地立在原地。   他终于后知后觉地发现,究竟是何处不对劲。   陆续瘦削的肩膀,和闻风的上臂紧紧贴在一起,不漏一丝缝隙。   眼光顺着手臂下移,十指相扣的两只手,如同钢针一般刺目。   “小曲儿……”方休嘴唇几动,心中勃然升起的惊心疑惑,在喉间翻腾,始终不敢问出口。   不是……他认知里的那样吧……   陆续本想同往常一样,朝师叔和师兄习惯性的抬手行礼,手一动,才骤然想起,他的手被闻风紧紧扣着。   他已经从绝尘道君的二徒弟,摇身一变成了他的道侣。   想到此处,再面对师兄和师叔,难免生出几分尴尬。   闻风低头吻上陆续的脸颊,似是炫耀着自己的所有权,随后朝方休和秦时温雅一笑:“这几日发生了许多事,我先带阿续回房休息,待会再朝你们细说。”   方休心尖猝然一凉,又勃然大怒,瞬间拔剑指向闻风:“小曲儿,他逼迫你了?!”   谁敢伤害陆续,他就要谁死。即便师兄也不例外。   陆续急忙摇头:“师尊刚才不是说了,待会慢慢解释。”   当时的情况一言难尽,三言两语难以说清。   师尊在中了烈药,理智半失的情况下,强撑着宁愿损伤自己的经脉和修为,也不愿动他一根头发。   反倒是他,解了师尊的衣带,勾住他的脖颈,贴上他的唇。   是他这个逆徒欺师在前。   方休隽秀双眸闪着阴冷凶残的锋光,恨恨盯着闻风。   闻风好整以暇,朝他扬了扬嘴,流露出几分耀武扬威的炫耀。   二人对视大半晌,方休咬牙收了剑,扭头径直走入尘风殿。   他要听听,究竟发生了什么。   若他判定,陆续有半分的不情愿,他即刻就朝闻风拔剑。   四人走入尘风殿大厅,闻风朝二人细说了那日的情况。   “我借着药性,朝阿续表明心迹,他也接受了。”   陆续觉得这说法似乎有些微妙,好像师尊不是中了催/情药,而是喝了酒,借酒壮胆朝自己表明深藏已久的爱意。   方休和秦时的目光又瞬间紧锁在了他身上。   让他更有一种莫名其妙的错觉。仅说“师尊没有强迫他一丁点”不行,他得发下毒誓,是他先欺师,二人才肯善罢甘休。   陆续默叹一息。反正他早已百毒不侵,他也是“不是伪君子,就是真小人”的森罗剑门下,修为不深厚,一张面无表情的死人脸比谁都冷。   他起身走到师尊身旁,当着二人的面,覆上他的唇。   “当日我就这么做的。”他漠然转向二人,“还有什么要问的吗?”   刹那之间,方休和秦时的脸比他冷得更像死人。   大厅内顿时安静,几片乱红落雨带来一阵和凛冽气氛十分相衬的冷风。   淡雅华贵的熏烟从香炉中流出,轻薄缥缈,缭绕着各自不同的喜怒哀乐。   突然一道迅烈的青烟如剑影一般忽至。   寰天道君向来将尘风殿当做自己的地方,来去自如,横行无忌。   他也毫不见外的朝椅子上一坐,狂傲地翘起长腿,清朗笑音带着几分讥诮问陆续:“回来了?”   “你胆子也真够大,不声不响就跑去魔门。闻风,你还是得将他禁足才行。”   他又嗤嘲:“闻风,你陵源峰的护山大阵究竟有没有作用?凌承泽悄无声息的潜入,你居然一点也没察觉。”   “长寄,你来的正好。”闻风淡笑着耐心听完对方的冷嘲热讽,不紧不慢悠闲笑道:“我正好有事要告诉你,你既然来了,无需我再多跑一趟。”   柳长寄嘴角挂着狂傲笑意,漫不经心问:“何事?”   “我和阿续结为道侣了,过段时间要举行合籍大典。”闻风温雅一笑,“你也帮我想想,大典要怎么举办,才能配的上我的阿续。”   柳长寄目空一切的狂傲笑容瞬时僵在嘴边。   过了半晌,才难以置信地问道:“……你,说什么?”   自己一定是听错了。   闻风拉起身旁陆续的手,放在唇边温柔亲吻:“依你之见,该如何筹办,才能让我和阿续的合籍大典,成为炎天界云蒸霞蔚的千古盛事。”   柳长寄倏然看向陆续:“他说的是真的?”   戾气凶横的目光看的陆续脊背发凉。   几日前,他曾去求寰天道君教他剑术道法,他们差一点双修。   如今回想起来,纵使脸皮再怎么厚,再怎么不放在心上,也难免有一丝尴尬。   清艳眼梢微微垂下,轻轻点了点头。   阴寒冷冽的目光一直紧锁在他身上,似是要将人盯穿。   他无所适从,后背渗出一片冷汗。   “阿续,你先回房休息。”闻风又在光润的手背上轻琢一口,“我和长寄有些话要谈。”   陆续如蒙大赦,忙不迭离开大殿,走向房间。   即便走在长廊上,那道戾气凶横的目光也一直没离开过后背。   回了房,才刚刚坐下一会,房门就被人推开。   陆续疑惑:“这么快?”   他以为师尊和寰天道君会谈很久。   闻风淡然一笑:“长寄听完事情经过,怒气冲冲走了。他如今正在气头上,过两日我再和他好好谈一谈。”   “熙宁也是,他们如今怒火中烧,等过几日冷静一些,我们再去找他们。”   陆续似懂非懂点点头。   他好像有一点明白,为何他们如此愤怒,却又似乎懵懵懂懂。   “别说他们了。”闻风轻瞥了一眼房间,“你怎么还往这里来?从今往后该住哪,不用我提醒?”   陆续微微一愣,他和闻风如今已结为道侣,理所应当同住一间房。   在外时不觉得,如今回到陵源峰,尘风殿里一切都没变,可他离开不过几日,回来之后和闻风的关系却忽然改变,心中乍然生出几分雾里看花的不真切。   几年早已深入于心的习惯,更是一时半刻难以改变。   还未回过神,忽然双脚腾空,被人打横抱了起来。   闻风将人抱出房间,信步悠闲地穿过走廊,进到自己房间。   门一关,便迫不及待将怀中人扔在床榻上,俯身压下,调戏道:“天色已晚,该迤逦相偎,鸳鸯绣被翻红浪。”(*)   陆续膝盖弯曲,将他抵住,狠狠斜了一眼:“你再看看外面?”   明明还天光大亮。   闻风轻笑了几声:“饱暖思欲。高床软枕,北窗高卧,心中无时无刻思的,自然全是如何将我的阿续吃入腹中。”   陆续抽手一挥,一个枕头直接扔在他脸上。   闻风哈哈大笑,过了片刻,温声道:“这房间是按我的喜好布置,有没有什么想改动的地方?喜欢什么样的家具摆设?明日我陪你去选。”   陆续嘴角微扬,晃了晃头。   闻风的房间装饰华贵,却也风雅不俗。   他本就对外物从不挑剔,并无任何不满意,或者想改变的地方。   只是他对这个房间的熏香味道十分讨厌。   闻风总是点着安神香,反倒让他更睡不好。   “能不能,换一种熏香?”   温柔笑音答应地毫不含糊:“好。你喜欢哪种?我即刻派人取来。”   “没特别喜欢的,只要不是安神香就行。”   劲长手指挑起一缕墨发,放在唇边轻吻:“知道我为什么要用安神香吗?”   陆续摇头,皱眉关切询问:“平日睡不好?”   “对。三夜频梦,梦里全是你。”雅音调戏道,“时常突然醒来,一身狼狈,还得沐浴更衣。”   “我从没对梦里的你手下留情过。”   陆续眼梢懵然眨了眨,如此无耻露骨又深情的爱意,不知何言以对。   舌尖深入美味,温柔又疯狂的劫掠,点燃血脉的温度。   过了大半晌,闻风暂停了温柔啃噬的动作,又柔声道:“睡不好,倒是其次。燃安神香,另有目的。”   精巧薄唇略微上翘,等着对方的述说。   “还记得你在我房里睡过几次吗?”闻风翻了个身,将心上人搂在身上,“安神香是特意为你准备的。”   俊雅凤目闪过一丝晦暗的光:“这样我才能趁机抱着你,一同入睡。”   陆续一向浅眠,但安神香每次都让他沉眠难醒。而他醒来之时,时常都睡在闻风身上。   “不单单是这样抱着。”如三月春风般的优雅音调,词词句句极尽无耻:“我还趁你睡着时,偷偷吻你。”   二人又翻了一次身,温烫的唇在精雕的下颌,光润的脖颈,凌晰的锁骨各处亲吻:“像这样。”   陆续怔的无话可说。根本想不到,他以前一直误以为,光风霁月正人君子的师尊,居然用迷香迷晕他,趁他睡着时对他行非礼之事。   而他在醒来之时,看到眼前那张克己复礼宛若无事的脸,还得稳住自己的道心,告诫自己不能对师尊产生非分之想。   闻风这人真是……无耻的境界和他修为一样高。   此时得知真相,又好气又好笑。   温声雅音继续述说着情深蚀骨,又恣情凶残的爱意:“你这辈子,都只能在我怀里。即便想逃,我也绝不会放你离开。”   陆续无奈笑叹:“我就在你怀里,哪儿都不去。”   如柱的浮金阳光穿透巨大窗棂,投照出缱绻相拥的身影。屋外鸟鸣莺啼,室内绣被红涌,春潮荡漾。   ***   日升月落,三次交替。   陆续无可奈何承受着体内的风云搅动,身心俱疲的朦胧意识中只有一个念头:他不想欺在师尊身上,他只想弑师!   闻风这头驴,又死命折磨了他三天三夜。   有没有什么毒药,能削减元婴大能无穷无尽的体力与精力,让这头不知疲惫的牲口变成一个正常人?!   迷迷糊糊中听见有声音在门外禀告,似是“方尊者有事找道君。”   闻风置若罔闻,一炷香后在心中桃源内留下掠夺殆尽的温烫,才咬着白玉染霞的耳根,柔声道:“我出去一下,你再睡会。”   陆续迫不及待:“快滚!”   他此时无比感谢师叔,并期望他能将这头驴牵得远远的,别放这匹牲口回来。   闻风轻笑几声,随意套了一身衣袍踏出房门。   走到尘风殿宽广壮阔的后殿花园时,白衣劲装的颀长身影正站在观景长廊的红柱旁。白衣上栩栩如生的金色龙纹浮出一股峥嵘意气,又带几分令人胆颤的凶悍张扬。   长廊斜影在隽秀的少年面容上投下一层阴影,衬得鲜活凶残的明亮目光越发阴毒狠戾。   闻风衣襟未系,露出一线精工雕刻般精悍紧实的筋骨,几处欢爱红痕半显不显,反而越发刺目。   高雅尊贵又霸气的意态露着几分慵懒,和显而易见的炫耀:“一大清早扰我春/梦,何事?”   方休阴冷的眸光静静盯着他,全身毫无一点往日的性急浮躁,良久之后,骤然沉声道:“你放过他吧。”   “整个炎天,百亿仙凡,你想玩弄谁都可以,除了他。”   俊雅凤目霎时沉下一丝森寒锋光,同他对视半晌,又缓缓扬起嘴:“何出此言?我对阿续一片痴心,日月可鉴。熙宁,你不也看得清清楚楚?”   “如今我二人两情相悦,心意相通,你该祝福我们才是。”   “两情相悦,心意相通?”方休冷冷嗤笑一声,随后又垂下嘴角,清亮嗓音平缓中露着冷冽:“那你在怕什么?”   闻风身形陡然一僵。   方休又继续道:“你在害怕,因为你自己比谁都清楚,你做的那些下三滥的勾当,被陆续知道,他一定会厌恶你,痛恨你,绝不会再留在你身边。”   “你靠着卑鄙无耻的手段,骗取了他的信任。但你的那些卑劣行径泄露到他耳中,你说,以他的脾性,会不会想一剑杀了你?”   “你放他走,否则,我就将你的所作所为,全部告诉他。”   作者有话要说:   误会小剧场   陆续:今天又是想欺师灭祖的一天。   闻风修为这么高,为什么技术这么差!   —————————————————   每日排雷&提醒:师尊的本性又暴露一点。   关于隐瞒的事情……其实大家差不多都知道了(doge.JPG)   还是那句话:不能接受的请立刻止步!!!   花了钱买文,看了不高兴,评论区互相伤害真的完全没有必要哈,希望姐妹们都能开开心心看符合自己口味的文,比心~ 第103章 无悔   一阵阴冷山风吹过, 呼啸的风声卷来漫天盘旋的落花瓣雨,遮盖了不能暴露于阳光之下的私语秘事。   方休紧捏的拳头青筋毕露,语气平淡的冷声中杀意显露无余:“若非你是我师兄, 若非陆续盲目地崇拜你信任你, 我一定杀了你。”   “若你不是我师弟,我也会杀了你。”夺天地造化的俊雅面容,此时已毫无一点温雅和煦,精细雕刻的嘴角挂着令人毛骨悚然的森寒笑意。   昳丽凤目依然绝美, 锋芒毕露的目光中,却似乎凝集了三千世界所有的恶。   “熙宁,你大可去告诉他。”和风细雨的笑音令人不寒而栗, “你觉得他知道之后, 受伤的是他, 还是我?”   方休的心倏然一顿, 彷如心跳都在一瞬间冰封停止。   巨大的凉意宛如猝不及防的冰雹, 打在心头, 让人从头冻到脚, 又冷又痛的说不出任何话。   闻风阴测又得意地轻笑, 如同一个语重心长的兄长一般,温柔拍了拍少年精劲峻瘦的肩膀:“熙宁, 你一直都是个聪明的孩子,非常清楚哪些事能说, 哪些事不能说。”   方休沉闷了少顷, 紧捏的拳头最终缓缓松开。   无论他自己亦或闻风, 都只想让陆续看到自己最好的一面, 哪怕只是刻意伪装的假象。   他不想让陆续受到任何伤害。   他又一次输给了他的师兄。   ***   陆续身下一片泥泞, 体内粘腻地睡不着觉。   他忍着一身疲惫的疼痛, 强撑起来沐浴更衣,又拖着伤痕累累的困倦,再一次去往深木林。   没有法阵灵力支撑的自然深林,积雪已化,无论地上还是空中,林中万物都渗着一股潮湿寒气,气氛萧瑟孤凉。   陆续在埋着骨灰的树下静默良久。   他为薛松雨和薛乔之报了仇,那股灼烧心扉的冲动怒意已经消失,心中只剩一无所有的空荡。   他一个刚结丹不久的小弱鸡,去了炎天三层的魔门地界,出席了九大魔尊的宴会,见到了另一个统御半壁魔门的魔君,还被他抓了去,同他周璇了好几个时辰。   薛松雨知道了,必然又会一本正经调侃:你运气真好,这么离奇的机缘,给我我也不敢要。   薛乔之定一副冷死人的脸,骂他脑子少根筋。中了迷香,被扒了外袍,对方还扬言要欺辱他,他仍然脸不红心不跳。   他有满腹的炎天大能们的八卦能够同人闲聊,却再也没有可以无话不谈的好友。   林中潮湿的氤氲水气渗入骨髓,陆续觉得有些湿寒。   一道巨力突然温柔又毫不留情的一推,炽热胸怀紧紧贴上,将他抵在粗壮的树干。   疯狂的啃噬掠夺了呼吸,久到喘不过气,戾气的劫掠才暂时停止,松开一线距离。   “师……闻风。”   “你又来看他。”俊美凤目中翻涌着阴郁晦暗的醋火,“你应当知道,我心胸狭窄,见不得你和别人要好,更见不得你来此处。”   陆续眼眸半垂,并未吭声。   刺痛的感觉袭上脖颈,斑驳的血痕伤上加伤。腰窝也瞬间一松,衣带被人扯开。   “闻风,这里是……”   他简直不知该说什么才好。这里虽人迹罕至,但幕天席地就要行云行雨,心中怎么都有几分难为情。   何况距上一次云雨,才不到一个时辰。   “我知道。”清雅嗓音低沉,“可我心中醋火难灭,就要在此地和你共赴巫山。”   这里埋着那个人的骨灰,他偏要在此处,在那个根本不该存在的人面前,进入洞天福地,让那人看看,这颗无暇冰冷的白玉被自己搅弄到满身脏污,浅吟低泣的模样。   话音一落,昂然大器已长驱直入,直捣黄龙。   天上又飘荡起微小碎雪,树下春潮涌动,情火狂燃。   深情的酷刑整整持续了两个时辰。陆续此时才知,闻风所言非虚,平日确实对自己有所怜惜,手下留情。   可如今他疼痛和疲惫狂烈交织,连弑师的念头都没力气浮现。   闻风发泄完妒意和醋火,俊美脸上的阴霾才和下身的灼烫一同散去。   温柔吻尽清艳眼梢的一滴泪痕,轻轻将人打横抱起。   陆续精疲力竭靠在精悍峻瘦的肩头,这个怀抱让他无比安心,又无比气恼。   他本以为闻风会直接传送回去,没想到对方抱着他朝前走去。   “我想就这么抱着你,一起散会步。”闻风轻笑着低头,在莹润白玉上轻琢一口。   陆续除了淡笑和不笑,其他表情都十分浅淡,但那些细微的表情变化,让他觉得万分有趣。尤其在轻染烟霞之后,添了几分绮艳和生动,赏心悦目到根本移不开眼。   这么被人抱着,能叫一起散步?   陆续暗自腹诽,沙哑声音提醒道:“右手方那条小道,通往陵源的侧峰,可以很快走回尘风殿。”   这条小路是少有人迹的捷径,路程短,又能避人耳目。   但闻风不喜欢他来深木林,自己更是从未来过,不知树林中的小道。   “既然是散步,当然走正路。”雅音语含戏谑,“我是陵源峰主,怎么能走那样崎岖不平的泥路?”   陆续斜了一眼这个身份贵不可言的陵源峰主:“那至少把衣襟理整齐。”   二人幕天席地共赴巫山,衣衫凌乱。   此时也只将衣服潦草穿上。闻风更是衣襟大敞,一线肌骨半露不露,路上遇到人,别人一见就知他二人方才做了什么。   闻风轻笑一声,并无回答。   陆续瞬间睁大了眼。   这人脸上写着:我就是存心要让人见到。   朗越嗓音忍不住大笑出了声,情意缠绵深厚:“我想让天下皆知,你属于我。”   所谓散步,走大道,正是打算让更多的人看到他们此时的情景。   陆续一路面无表情,将脸贴在对方肩头,不想露出一点。   路上行人低头行礼,却又上扬偷瞧的目光,让他又气又无奈。   究竟是怎样的绝世大魔头,才能生出此等莫名其妙,寡廉鲜耻的想法?   ***   自从搬入闻风房中,几日来,陆续没下过几次地。   他只恨门下数十万修士的陵源峰,为何需要峰主处理的事务这么少?   为何炎天不再发生几件让陵源峰主不得不出门的大事?!   等到好不容易出了点事,需要峰主亲自过问,陆续喜不自胜为那几位在外惹是生非的师兄喝了一声彩。   希望是件杀人夺宝的大事,陵源峰主一离去,十天八天别回来。   向来浅眠的他,终于极为难得睡了一场酣畅大觉。   醒来时天光如柱鸟啼鸣脆,屋里浓厚的情靡味道还未散去。   陆续出了房,去到后殿花园。他已经大半个月没有修炼过,然而此时全身酸痛无力,别说练剑,手都提不起来。   刚走出后殿门,就看到一道白色劲装的高挑身影,站在他身前,朝他扬嘴轻笑。   他恭敬抬手行了一礼:“师叔。”   方休失笑,好笑又无奈。   如今陆续和闻风结为道侣,似乎不应该再叫他师叔,态度也无需如此毕恭毕敬。   可称呼什么才妥?   无论“师叔”,还是别的师什么,他都不喜欢听。只希望那个悦耳却疏离的声音能染上热度,唤他熙宁。   二人在流水飞瀑,清风瓣雨的花园里闲庭信步,随意闲聊。   “老不死来找过你两次,被我和师兄打发走了。”方休漫不经心随口冷嘲,“没想到他竟能避过陵源峰的护山大阵,偷鸡摸狗的本事倒挺有两下子。”   “师兄本就对他恨之入骨,得知此事的时候,脸都青了。”   方休以前曾说过,闻风略逊凌承泽一筹,二人常年斗法,要么平手要么输个一招半式,因此怀恨在心。   陆续以前不信,如今知晓闻风的确是个小心眼,想必看到他偷溜时留下的书信,定然气得脸黑。   他微微翘了翘嘴角,又听方休道:“师兄找阵修加固了法阵,能不能防住老不死再偷偷潜入,目前不得而知。这两次,老不死堂而皇之走的乾天宗山门大道。”   陆续脚步一顿,又不漏痕迹再次抬脚,一言未发。   即便凌承泽仍然能够隐藏灵息,躲过法阵悄悄潜入,也没办法再翻他的窗户。   如今他已经搬入闻风的房间,星炎魔君行事再乖张放荡,不成体统,也不可能靠近闻风的房间,隔着窗户听墙角。   他曾说过要去凌霄派正式答谢,凌承泽这么一闹,顿时又不想去了。   闲聊完凌承泽,方休骤然停下脚步。   陆续走了两步发现身边没人,好奇回眸一看。   “小曲儿,”方休抿了抿嘴,神色郑重看向他,“跟我去一处地方。”   清艳眼梢略微睁大,以眼神询问:去哪?   手腕陡然被人抓过,眼前景色霎时模糊,下一息后,他已站在一处高耸入云的悬崖峭壁前。   云破天青,飞鸟绝迹。垂眸俯瞰,能看到陵源峰的全景。   层峦叠翠的山峦云雾缭绕,一大片红霞映衬在云山叠翠之间,莹白的尘风殿泛着浮跃金光,如皇冠上的明珠点缀其上。   峥嵘下无地,列缺上陵天(*1),令人心怀不禁为之一荡。   “这里的风景如何?”方休得意洋洋一笑,“我自拜入森罗剑派,住进陵源峰后,时常来这里。此处是只有我能来的地方。”   他伸手指了陵源峰几处峻岭上的楼宇:“这几处还是按我的意思修建的。怎么样,品味是不是比师兄更胜一筹?”   陆续嘴角挂着一成不变的淡笑,不置可否。   对于他漫不经心的淡漠敷衍,方休不以为意继续道:“我从小在陵源峰长大,自然对陵源峰抱有特殊感情。但一个地方待久了,再好看的景色也会看腻,我偶尔会想,换个地方居住,领略一下别处的山河日暮。”   他深吸一口气,嗓音暗沉:“小曲……陆续,我们私奔吧。离开炎天界,去一个谁也找不到的景色秀美之地,赏青山风月,过悠然闲适的日子。”   陆续一脸茫然又诧异看向对方。   如此胡言乱语,惊得他无话可说。   方休眼眸微垂:“闻风性格卑劣,阴险狠毒,是个彻头彻尾的绝世魔头,他的所为所作……”   “我知道。”清润嗓音漠然打断对方的话,“我清楚师尊是个什么样的人。”   闻风的本性,他已经亲耳从闻风自己的口中听说。   “师叔说的没错,森罗剑门下不是伪君子,就是真小人,师尊也不例外。”精雕玉琢的嘴唇微微扬起,不以为意的浅淡笑容染上几分迷惑人心的绮丽诡艳。   “我也是森罗剑门下。”   虽然修为境界是师门之耻,笑里藏刀的本事不落人后。   他并非高风亮节的良善之辈,更没有一颗悲天悯人,胸怀苍生大义的心。   方休咬牙:“你不知道。”   闻风惺惺作态朝陆续坦白的,只是罄竹难书的恶行中的冰山一角。   他们师兄弟二人,同为一丘之貉,此前各做各的坏事,互不干涉,他原本毫不在意师兄究竟如何伤天害理。   自从打算剥下闻风这只老狐狸的外皮,将他的卑劣本性暴露在陆续面前后,这两年他逐渐查明了一些。   闻风这个伪君子阴毒下作的手段,连他这个真小人都为之不耻。   可他不敢将所知的真相告诉陆续。   非但如此,还得替闻风隐瞒,决计不能让陆续知晓。   诚如闻风所说:陆续若是知道,受到伤害的不会是闻风,而是陆续。   闻风的心机和城府太深,将所有人都轻而易举搓扁揉圆,玩弄于股掌之间。   山巅上的风大,幽风在耳边轻声呼啸,带来松涛澎湃,人语寂凉。   陆续不言不语,懒得浪费唇舌和对方进行毫无意义的争辩。   他清楚闻风不是好人,他自己也不是。无论闻风还是方休,他都没有资格指责对方。   二人静默片刻,方休又开口:“陆续,你对我师兄动心吗?”   陆续未有半分迟疑,脱口而出:“当然……”   “不对。”方休一口否决,“你并未对他动心。”   “你感念他的救命之恩,崇拜他的高深境界。你对他心怀感激,盲目尊崇,但这并非爱。”   清润嗓音淡漠一笑:“那又如何?感激,崇敬或是情动,何须一清二楚,泾渭分明?”   他原本就已下定决心,为报似海深恩,此生长伴师尊左右。   如今虽然换了一种身份,心中决意仍旧未变。   他的本心便是留在闻风身边,是徒弟亦或道侣并无任何关系,更无须界限明晰。   方休无力地张了张嘴。   闻风如阴风晦雨一般,无声侵蚀着陆续,让他难以分清自己的本心,明辨自己的处境。   陆续骨子里本就浸染几分偏激,戒心甚重,如此一来更是如履薄冰,不相信任何人,唯独对闻风盲目信任,丝毫不疑。   陆续不信任他,无论他说什么,陆续半个字都不会信。   “陆续,”方休眸中闪着坚毅锋光,做着坚持不懈的最后挣扎,“你不离开,有朝一日一定会后悔今日的选择。”   “你信我这一次,我带你走。”   陆续被闻风骗着许下各种永不离弃的咒誓,很难逃离闻风的五指山。   他也只有拼尽一切,带陆续跑到闻风找不到的地方,用自己的修为护住他,才能让他免受自身毒誓的侵害。   清冷声调昭显着不胜其烦的淡漠:“我不可能后悔和师尊在一起。”   闻风是他的师尊,他的道侣,是他心中神明。   能和闻风结发朝与暮,执手度清平,他甘之如饴。   “师叔,”他敷衍抬手一礼,“若无别的事,恕我先行一步。”   一阵山风呼啸而过,飘逸身影消失于群峰之巅,唯有长叹,在缥缈云山间回荡不息。   ***   陆续回了尘风殿,刚走到流水廊桥边,一道颀长身影立于花树之下,明灭光影在俊朗脸上投下一层晦暗斑驳。   “师弟,”秦时神色自若,淡然一问,“此刻可有空闲?我们聊会?”   刚和方休聊了一场莫名其妙的天,没想到又遇秦时。   陆续默叹一声,心中不情不愿,表面心思不显地扬嘴点头。   二人一同信步华林之下,秦时道:“师弟,你早已听师叔和星炎魔君他们说过,陵源峰的由来。”   “森罗剑派本是魔修门派,后来一位师祖和乾天宗的某位前辈相爱,才改投道门。”   陆续点点头。   “陵源峰虽为道修门派,太玄真经和森罗剑法,皆为源远流长的魔门道统。森罗剑法阴诈诡谲,心性坦荡之人难以领悟,这一点并不会因森罗剑派改投道门而有任何改变。”   “师弟,你,知道我在说什么。”   清艳双眸静默看了对方一眼,再次点头。   光明磊落的正人君子难以领会招式阴狠毒辣,诡谲多变的森罗剑法。能有所大成的,只能是心术不正之辈。   因此无论身在魔门还是道门,森罗剑的传人,代代都是心怀险恶的绝世大魔。   往常方休不以为耻地说起森罗剑派没一个好人的时候,秦时总是在一旁淡笑不语。   他本人是个不折不扣的伪君子,又是晚辈,自然极有分寸地明白,自己不宜随意置喙师祖们的对错是非。   这一回,是陆续第一次听到师兄亲口承认,森罗剑派没有好人,师兄自己是个道貌岸然的虚伪小人。   而欲说还休的言外之意——他师承闻风,他的师尊是比他还要阴险狡诈的伪君子。   秦时在委婉含蓄地明示,闻风并非好人。   “我曾经以为,”秦时不以为意地自嘲一笑,“我在你心里与众不同。你对我展露的笑意,和对别人不一样。”   “虽然后来察觉,这只是我一厢情愿的误会,但我心早已沉溺于你,无可自拔。”   陆续脚步霎然一顿,侧头仔细审视对方。   秦时坦然一笑,和他对视。   他曾经深信不疑地以为,师兄是个对师尊心存非分之想的逆徒,打算用诡计暗害师尊,令他修为丧失之后,再将人据为己有。   而他数次阻扰了师兄的阴谋,对方早就起了杀心。   可自从得知闻风的本性之后,他恍然发觉,秦时师从闻风,二人无论道行还是品性,一脉相承。   寰天道君曾说过,闻风见到少年时的秦时,毫无犹豫当场收他为徒,恐怕不仅因为看出秦时天资旷世,更因为二人神态神似。   闻风一眼就看出,他二人性格相仿,秦时正适合当森罗剑派的传人。   事实证明他没看错,他们的确臭味相投,物以类聚如藤倚树。   陆续此前一直认为,秦时眼中翻涌难抑的,是对他的浓厚杀意。   如今他看懂了闻风的眼神,再看秦时——二人看他的目光如出一辙。   “你在我心里的确与众不同,”他淡然一笑,“你是我唯一的师兄。”   他此前误以为二人尔虞我诈,同秦时虚与委蛇笑里藏刀,对他的态度确实和别人稍有不同。   如今误会解除,他只希望师门和乐,皆大欢喜。   秦时目光难移,贪婪地看向他。少顷之后,又沉声道:“师尊他……并非良人,不值得托付终身。”   “我怕,有朝一日,你会后悔今日的抉择,更怕你会因此受到伤害。”   陆续微微皱眉,没想到秦时会和方休说一模一样的话。   他已经清楚闻风的为人,并不觉得讨厌,更不会后悔。   见对方一脸漠不经心,秦时叹了口气,知道自己劝不动,也不再多言。   陆续偏激固执,一旦下了什么决定,别说他,就算师尊也劝不回来。   “走吧,”他将心中落寞掩盖于巍然不动的神色之下,柔声温言,“你在房里闷了那么多日,我陪你散会步。”   ***   明月徘徊高阁,珠帘玉卷,一道人影斜依红柱,侧坐在雕栏玉彻的靠椅之上。   烈酒的醇厚馥郁浸入微凉夜风,相思愁肠却难以化去。   他一口饮尽一杯,尤嫌不够,索性将金樽扔下,提起酒坛贴近嘴边豪饮。   金樽掉落在地,和木板碰出一声脆响,混着情丝愁绪:“拟把疏狂图一醉,对酒当歌,强乐还无味……”(*2)   “长寄,”霞姿月韵的轩然身影陡然出现在旁边,温声笑音里含着虚情假意的关切,“醉酒伤身,多喝无益,你还是早些休息为好。”   清秀文俊的眼眸闪过戾气疏狂的辉光,狠戾看向对方:“闻风,这回我倒是小瞧你了。”   他没料到不过短短几日,陆续竟然落入闻风之手。   早知如此,那日他就不该心软将人放走。   即便心上人心中不愿,只要先一步侵占桃源共度春风,他也不至于情衷难解,独自在此借酒化相思。   作者有话要说:   *1 屈原《远游》   *2 柳永《蝶恋花·伫倚危楼风细细》   --------------------   又是师尊暴露本性的一天   所有人都在劝陆续。   陆续:我不,问就是头铁。   至于师尊究竟做过哪些坏事……   我先顶锅盖逃跑(哭。(其实上帝视角的大家都知道(。   还是那句话,每日一排雷:若有不适,江湖有缘再见~~   明天换榜日,三次元也有点事,明天晚上九点更新 第104章 北梁(二)   闻风温雅一笑:“长寄, 这么多年,你为了和我一决高下,老爱抢我心爱之物, 我可曾说过什么?”   “这一次, 我早就告诉过你,阿续必然为我所有,你赢不了。”   柳长寄阴戾瞥了闻风一眼。他们相识多年,二人都是出类拔萃的旷世奇才, 多年来并驱争先,互不相让。   闻风喜欢抢夺他看中的东西,他亦是如此。   而这一次, 最初虽因闻风之故对陆续心生好奇, 可没过多久, 他就自己深陷于那方心中桃源里。   他钟情于陆续, 并非想抢夺闻风心爱之物, 所有的蚀骨深情, 皆源于本心。   俊美凤目眼含笑意, 以一副胜者高高在上的姿态, 居高临下地昭显着恶趣十足的玩兴:“长寄,月下独酌难解忧, 今夜与君共一醉。”   他伸出手正要另取酒杯,突然被人挡开。   “闻风, 你虽用卑鄙手段骗得了他, 但他不笨。他被你用恩义束缚, 对你深信不疑盲目崇敬, 可用不了多久, 他会幡然醒悟, 看清你的真面目。”   清悦嗓音染着低沉的讥嘲:“你可想好,那时该如何收场?”   闻风的动作瞬时一滞,凤目拢上一层锋芒毕露的凶光,割破了和煦温雅的谦谦假象。   少顷过后,精雕的嘴角再次扬起:“我的本性如何,我会自己让他知晓,用不着你来操这份心。”   “我不忍见你一人喝闷酒,本是一番好意,谁料你不领这个情。既然不愿和我这个至交好友举觞共饮,”清雅音调低低笑了几声,恶意四溢,   “如此正好,我也想早一刻去找我的阿续,同他花前月下,共度良宵。”   “闻风!”柳长寄怫然大怒,挥剑横斩,凶悍剑气瞬间将令人狂怒的虚影拦腰斩断。   夜风吹散虚无缥缈的人影,卷来几声远处恣睢肆意的嘲笑。   ……   月照英林,瓣花落雨勾勒一层银霜。   陆续沐浴洗漱后,正打算上榻歇息,蓦然被人从身后搂住,紧紧禁锢在温烫坚实的怀抱。   他好奇一问:“师尊这么快就回来了?”   “叫我什么?”闻风嘴角含笑侧身半旋,面对面在精细雕刻的白玉脸颊上轻琢,“三秋未见,可曾想念?”   陆续面无表情:“想……”想你晚几日回来。   只恨那个在外惹事的陵源峰同门,惹出的乱子不够大,才一日就让陵源峰主回山。   闻风不禁笑出了声,温言调戏道:“伺候为师沐浴。”   一边说,一边飞速将冷玉剥了个干净:“然后侍寝。”随后将人打横抱起,走入浴房。   “我刚洗过……”陆续刚一开口,蓦然被强行撑开的撕裂感痛得脸色一惊,倒吸一口凉气,从齿缝中咬牙切齿挤出两个字,“闻!风!”   温雅音调呼出情念灼心的喟叹,在耳边柔情问道:“今日我不在,熙宁和秦时可曾找过你?”   攀在峻瘦肩胛的润白五指骤然一僵,随后又关节紧握,在精悍峻劲又腻如白脂的肌肤上留下几道靡乱的红痕。   “一起散了会步。”   “聊了些什么?”   “天南海北,什么都聊。”绝艳双眸微微下垂,“如今我身份转变,和师兄相处之时,难免有几分尴尬。”   “有什么可尴尬的?”灼烫嗓音伴着猛烈冲撞,“他们早知我对你的心意,只你一个小傻瓜一直不明白。”   染上一缕热意的冷润音调带着几分自暴自弃的不服:“我脑子少根筋。”   激荡的水声戛然骤停,一息之后惊涛狂澜的凶残掠夺更为猛烈。   “闻,风!”陆续气急败坏,这个心眼比针眼还小的无耻之徒,有必要为这么一点鸡毛蒜皮的小事妒火焚身?   他因为随口一句无心之言,被各种情爱酷刑折磨了一整晚,嗓子沙哑到话都说不出来。   不知森罗剑派以前出的那些大魔头,有没有杀师证道的。   但他不介意做第一个弑师的逆徒!   清阳暖光照如窗棂,宽敞奢华的卧房里四处凌乱,靡情的味道浓郁难散。   意识朦胧之中,陆续隐约知晓房外有殿前弟子敲门,毕恭毕敬朝绝尘道君禀告着什么。   他精疲力竭地松了口气,满心希望是件天塌的大事,能让陵源峰主滚的越远越好,近日别在他眼前出现。   谁料一口气还没松完,陵源峰主听完亲随的禀告,关门转身,又回到床榻之上。   他再次被禁锢在温热的怀抱里,灼烫的□□紧紧抵在身下。   “你再睡会,我不闹你。”闻风嘴角高扬,温柔轻吻微皱的眉心,“明日我要离山几天。”   红霞微染的绝艳眉梢顿时舒展,可惜仍未持续几息。   雅音刻意逗弄:“本座深爱的道侣,自是要随侍左右,陪本座同行。”   第二日天光大亮,陆续咬牙切齿享受着陵源峰主亲自为他更衣的躬身伺候,拖着一身酸痛无力的疲惫,被陵源峰主这个衣冠禽兽抱上飞车。   层峦叠嶂的乾元山在脚下飞速远离,他这时才稍稍回复一点精气,有余力听对方讲述此行目的。   “龙眼要在北梁进行拍卖?!”玉雕眉宇微微一蹙,惊诧又担忧,“无涯又在耍什么花招?”   无涯魔君私吞蛟龙的秘宝,此事他只告诉了闻风和凌承泽,应该再无第五人知晓。   谁能想到,无涯竟然将龙眼交给北梁的仙家拍卖场寄售,主动让仙门四处打探的龙之秘宝暴露于世间。   “金斗城的拍卖会,绝不过问卖家身份,”闻风神色自若,漠不经心道,“蛟龙虽少,千秋万载以来,也并非只那一条。”   “过两日拍卖的那颗龙眼,是不是无涯所有,谁也不知。”   陆续冷声:“一定是他。”   几千年前的龙眼,想必早已被前几代的大能们用了,怎么可能此时忽然出现。   无涯脖子上挂着一颗新鲜的,匿名拿出来拍卖的,应当是他夺走的另外一颗。   他把龙眼交给炎天最大的仙门商会,金斗城也顺着他的意,将此事大肆宣扬。   如今整个炎天修真界人尽皆知,大批修士聚集北梁,正好方便他布置阴谋诡计。   闻风轻轻捏了捏高挺的鼻尖:“即便如此,我们也无需太过在意,去看看局势即可,千万别被他牵着鼻子走。”   半日后,陆续又一次来到北梁都城。   上一回,北梁千秋祭邀请了许多修士,而这一回,冲着龙眼来的修士更多。   道佛妖魔,以及许多散修,从炎天各处纷沓而至,更有许多平日闭关避世,或高坐云端难得一见的大能。   北梁都城修士云集,比那年苍梧派的天璇大会还要喧嚣。   “即便几年一次的万宝拍卖会,也没迎来过这么多元婴。”闻风高雅笑容中淬着几分不屑,“金斗城索性将万宝会的日程提前,将这次例行的小买拍会,当做万宝会对待。”   他戏谑笑看陆续一眼:“你上回看中了清心丹,这次如若又看中什么,安心出价即可。无论何物,我都能为你买下。”   陆续面无表情看向他:“我想要一把绝世神剑。”   “你不是已经有我的剑……”   “那把剑用起来不顺手,”冷音咬牙切齿,“何况也达不到我的目的。”   闻风的剑不会伤害他这个真正的主人。   他想要一把威力更为巨大的神器,才能弑师。   这个道貌岸然的无耻之徒,明明说过出门在外旅途劳顿,会让他好好休息。没想到刚出门,就玩弄了他一路。   闻风厚颜无耻倒打一耙:“谁让你用眼神主动引诱我的?”   陆续呆愣地眨了眨眼。愤然咬牙,头也不回大步离去。   如此一本正经胡说八道,令他叹为观止。   闻风乐不可支笑出了声,迅疾赶上,温柔扣上骨节分明的细长五指:“拍卖会明日举行,今日我陪你四处游玩一番。”   “不,去!把你芥子拿出来,我要回屋休息。”见对方笑容愈深,冷音更加忿怨,“算了,我自己去找客栈。”   去找个十几个人住一屋的大通铺!   闻风乐得几欲捧腹,紧紧拉着人不放:“那你陪我各处玩玩。”   说完已将人霸道又温柔地拉向城北。   陆续一路腹诽,闻风在他面前暴露本性之后,再没有一丁点以前光风霁月的绝尘道君的影子。   温雅尊贵全然不复存在,行为举止比方休还要轻佻浮薄。   对着这样的闻风,他也完全生不起一点过往的恭敬之心,同样暴露了自己的本性。   二人毫不遮掩的坦诚相对,让他除了安心,又多了从未有过的舒心。   两人携手信步走在人潮涌动的大街上,悠懒闲逛。   可惜即便闻风压制了灵息,没人能知他是权势显赫的绝尘道君,周围仍有不少目光投向他们。   反而因为不知他身份,看向他们的目光更加肆无忌惮。   陆续无奈叹了口气,瞥了对方一眼。   “如何?”闻风戏谑调侃:“我可能入得了你的眼。”   清音语声坚定:“我一直都觉得,师尊风华浊世,无人可及。”   绝尘道君容貌俊美,道行高深,一直都是他眼中完美无缺的存在。   纵使是个绝世大魔头,同样令他千般仰慕万般崇敬。   劲长手指撩起一缕墨发,温柔把玩:“小傻瓜。”   这人还是一如既往浑然不知,那些人看的究竟是谁。   清艳眼眸蓦然睁大,他说错了什么?为何又遭到不明所以的嘲讽?   见对方嘴角扬出恶意得逞后得意洋洋的笑,他愤然咬了咬牙。   自己逗弄起来就这么好玩?百玩不腻?!   忍气吞声被人牵着走过一条人潮汹涌的大街,周围气氛霎时一变。人流骤然减少,且来往的行人都是修士,再无一个凡人。   陆续好奇:“这是何处?”   “这是……”   “站住!”话音刚出,就被由远及近的粗鲁嗓音打断。   闻声望去,一个修士正被一群修士追赶,从小巷的拐角处跑出,朝他们的方向疾驰而来。   被追之人衣冠凌乱,长发在风中飘散,遮住大半的脸,看不清容貌。   他身后一群人五大三粗,体型健硕,没有一点仙风道骨,像是修真世家养的家奴打手。   只是修为都在金丹以上,完全足够他们在北梁这样仙凡混居的凡界城镇中作威作福。   一群人在街上狂命飞奔,陆续不明所以,正打算退步避让,却被人早一步拉入怀中。   闻风帮他挡住脚步扬起的飘荡尘土,看着一群身影消失的拐角,饶有兴致询问:“想不想跟去看看?”   陆续八卦心起,点了点尖削的下颌。   二人沿着他们奔跑的方向,不紧不慢地跟上。   方才的问题被打断,陆续再次询问:“这是何处?”   “北梁城情况特殊,虽是凡界城镇却居住着许多修士,说成修士最多的城镇也不为过。”闻风朝他细致解释,“并非所有的修士都愿意和凡人生活在同一条街道。”   “千年以来,城中修士自己结成了一方势力,虽不及以前的三宗四门十二派,但在北梁这个凡界城镇里,俨然地头蛇一般的存在。”   “他们在城内几处地点设下法阵,将凡人和修士居住的地方分隔开来。此处便是只有修士才能进入的街道。”   陆续冷漠嗤笑:“池浅王八多。”   高高在上的修士不愿和凡人做邻居,乾元镇同样是仙凡混居的城镇,坊市都有分隔,也没说有地方设下禁制不允许凡人进入。   “我上回来北梁城里逛过一次,没听师兄他们说起过。”   “秦时出身北梁皇室,他自己都没怎么出过皇城。”闻风事不关己,淡然轻笑,“长寄对凡界之事更是漠不关心,不会来这种地方。”   陆续心中了然。闻风喜欢四处游历,行迹踏遍五湖四海。就连修士不愿踏足的炎天二层他都去过。   转过街角,拐入一条巷道,一堆人影赫然映入眼中。   那个奔逃的修士未能跑掉,此刻已经被人两头堵在狭窄的巷道里。   “什么人?”听见脚步声,众人回过头警惕地看了一眼,见是两个不认识的面孔,领头之人恶狠狠威胁道:“大爷们办事,识相的速度离开。”   陆续好笑地瞥了闻风一眼,权势显赫的绝尘道君,怕是少有被金丹修士威胁的经历。   “阿续,你别故意勾引我。”闻风伸手抚上瑰姿绮丽的眼梢,“你这样看我,我忍耐不住。”   陆续面无表情一巴掌拍上脸上的驴蹄子,却被人反手捏住。   二人在众目睽睽之下公然调情,将一众修士视若无物,惊得人目瞪口呆。   这群举止粗鲁的地头蛇往常在北梁城里横行霸道惯了,凡人见了低头修士见了避让,从未被人视而不见过。   飞扬跋扈的领头金丹瞬时起了几分怒意。只是他心知这几日来北梁的修士众多,其中不乏大门大派的弟子。   他不知眼前两个金丹是何身份,不敢随意动手。   正欲再怒喝一声,让他们速速离开,别在这里碍事,一同伴用手肘杵了杵他,示意他朝二人仔细看一眼。   “有什么可看的?老子分不清那些仙门的衣服,你们难道能看出个名堂?”   他不忿地又朝两个不速之客瞅了一眼,看清二人长相后,差点惊掉下巴。   隔着几十丈长的巷道,他能看清身量极高的那一个,神态倨傲,目中无人。   稍低半头的那一个,神色疏冷,却是说不出的赏心悦目——那是他从未见过的仙姿玉色。   “怎么办,这两人……”一金丹朝所有同伴传音,虽未言明,所有人都明白他的意思。   他们横行霸道,劫掠过不少美人,从未见过如此倾世绝色。一群人见色起意的心思顿起,却不知对方身份,一时迟疑不决。   “若是哪个大门大派的弟子,我怕惹上麻烦。”   “他们才金丹初阶,又只两个人。我们在这里将人抓了,没人会知道。”   “带回去交给萧老大,他定然高兴。何况萧老大境界高深,在几大仙门中都有认识的人,真惹了麻烦,他也不是对付不了。”   几人商量片刻,最终决定,这个世无其二的天资绝色,值得他们铤而走险一回。   管他什么门派的人,偷偷抓回去。   师门再厉害,不知人去了哪里,即便想救也救不了。   领头修士给几位同伴使了个眼色,让其中二人将他们擒获的目标看好,别让人趁机跑了,其余人拿出武器,打算趁小巷里再无外人,迅速将二人拿下。   陆续看着一群乌合之众虎视眈眈朝自己靠近,又嘲弄地看了闻风一眼。   有一回闻风隐藏身份陪他下山,也被不长眼睛的人看轻。不过那人是三宗之一,地位极高的修士,身怀法宝绝技。   如今眼前这一群井底之蛙,不知有没有听过绝尘道君的名号。   他难得一次玩兴大起,扬嘴朝浅滩里的王八们好意提醒:“绝尘道君在此,还不速速跪拜。”   闻风无奈叹笑,他刚刚才警告过,可这个小魔君又浑然不觉地引诱他,一个眼神就轻而易举勾得他神魂颠倒,意乱情迷。   一群金丹修士脚步停顿片刻,捏紧刀柄,加快速度朝二人大步走去。   这个一笑倾城的绝色美人,今日无论如何不能将之放走。   陆续清楚,凡界散修和炎天仙门互不往来。乾天宗和北梁遥距十万里,许多人连北梁出身的寰天道君都没听过,更别说绝尘道君。   他已经提醒过,这群王八执意要送死,他也不想劝阻。   “不想受伤,就乖乖跟我们走。”领头修士厉声恐吓,“整片街道都是我们的地盘,你别想逃……”   他话还未说完,喉咙已被银亮寒芒刺穿,剩下的话再也没机会说出。   陆续淡漠地拔出剑,上一个吓他的人,是魔君无涯。他修为再怎么不济,也不至于沦落到被一群乌合之众威胁。   银刃从喉间拔出,温热的鲜血才猝然从寸长的伤口处喷涌飞溅。   了无生机的尸体仰面重重倒下,殷红的液体沿着石板的缝隙,缓缓流淌出一池血洼。   一众金丹修士呆若木鸡立在原地,谁也没料到,这个看似瘦弱的青年,有着和外表全然不符的迅猛狠辣。   现在该怎么办?马上改变态度,说几句赔礼道歉的话,化解这场干戈?   还是一拥而上,以人多势众的优势,一定得将二人拿下?   还不等他们考虑清楚,一抹绚璨流光已如穿针引线般,一个接一个刺穿所有人的心口和咽喉。   诡丽光辉在虚空中划出耀目流华,顷刻后又化作萤火点点,缓缓散落,幽美得令人动魄心惊。   闻风半掩在宽袍大袖中的手并指为剑,掐了一个剑诀,难以察觉地轻轻一挥,瞬间收拾了所有修士。   若不留心观察,甚至会觉得他并未做过任何行动。   另一只手抚上令他爱不释手的白玉脸颊,调侃道:“名师出高徒,你出手比我还快。”   陆续面无表情,再次狠手拍下趁机对自己动手动脚的驴蹄。   他快步走到被那群人抓住的修士面前,好奇询问:“他们为什么追你?”   修士朝他拜谢,告知了事情经过。   北梁都城内,有几个散修自发结成的帮派,这群人所在的便是其中之一。   他们是凡界散修,凡人官府对付不了他们,皇城内的修士又少有在意凡人死活。   因此这群人平日在市井之间,行事十分猖狂,做了许多杀人放火,奸/淫/掳掠的勾当。   陆续默然半垂下眼睑,蓦地想起了薛乔之。   修士又继续道:她是一个没有加入过这些帮派的散修,无意之中被这群人盯上。他们想将她抓住,卖去专供修士享乐的场所。   陆续没想到这个修士是个姑娘,更没想到,修真界也有类似凡界秦楼楚馆的烟花之地。   他瞥了一眼闻风,闻风点点头:“修士虽脱胎于凡人,看似呼风唤雨神通广大,一颗跳动的心,仍与凡人无异。”   “万丈红尘的七情六欲贪痴嗔怨,凡人有,仙人亦然。无论仙凡,都无法跳出三界五行。”   陆续默然一叹,朝女修道:“你安全了,快走吧。往后小心一点,别再被人盯上。”   女修抿抿嘴:“不知二位尊姓大名?”   “我方才说过,”精妙薄唇微微一扬,“这位是绝尘道君。”   女修也没听过绝尘道君的鼎鼎大名,她在心中默念几遍,再次拜谢后离去。   看着人影消失于巷口,陆续静默了几息。他嘴里说得轻巧,叫别人往后小心,别再被人盯上,可惜事情并非那么容易。   无论仙凡,底层的人都渺小如蝼蚁草芥,很难掌控自己的命运。   作者有话要说:   误会小剧场:   1.   师尊的爱好之一:到处秀恩爱。   众人:秀恩爱死得快!   2.   陆续:陵源峰的那些师兄们为什么这么没用?   就不能到处惹事,惹点让陵源峰主必须亲自处理的大事? 第105章 黑市   陆续一直看着人影消失的巷口。   闻风拉起他的手, 调笑道:“你若再看,我又要吃醋了。”   陆续斜了他一眼,又收到一句“你这么看我, 我也忍不住”的虎狼之词。   这段插曲结束后, 二人又重新走出小巷,步入大道。   “我们现在要去什么地方?”   闻风带他来这条不熟悉北梁,根本不可能知道的街道,必然有明确的去处。   温雅嗓音轻笑:“黑市。”   “北梁修士众多, 三教九流鱼龙混杂。金斗城是规规矩矩的商会,拍卖的东西都过明路,不清不楚的东西, 他们不会接受寄卖。”   “何况那里的入场费用很高, 许多修士根本进不去。”   “在金斗城之外, 还有另外的拍卖场所。规模不及金斗城, 但拍卖的东西五花八门, 种类多到根本想不到。”   陆续跟着闻风, 很快来到一处金瓦红墙的高门大院。   这座院子的样式, 明显仿照金斗城所建, 只是确如闻风所说,无论规模大小还是富丽堂皇的奢华程度, 远比不上财大气粗的城中之城。   一路上到七级高阁,入了厢房雅座, 陆续终于得知, 所谓“不过明路”“不清不楚”的, 究竟是些什么东西。   第一件拍卖物品, 是一本破破烂烂的残卷。   司仪只说, 这是一本上古失传的功法残本, 其余再无别话。   闻风笑道:“这里拍卖的许多东西,真假未知。有人曾花大价钱,拍下一本天阶的功法,回去后发现是西贝货。”   “也有人花几块灵石,买了一个无人问津,不知何物的东西,后来发现竟真是失传的高阶秘术。”   “这里出售任何东西,只是能否买到珍品,得看自己的眼光和运气。”   陆续点点头,扬嘴戏问:“以师尊之见,现在拍的这本功法,真货还是假货?”   残卷上隐约有灵气缭绕,以他自己的浅薄见识,分辨不出究竟是真,还是用了障眼法造假。   “我不知道。”闻风无关痛痒淡然一笑,“你若想知,我们买下来回去看看。”   陆续急忙摇头:“别浪费钱。”   无论是真是假,他对别的功法都毫无兴趣。   森罗剑派的太玄真经已是威力无比的旷世奇功,而他至今才炼至三层。   这本功法拍上几千灵石之后,便无人再敢竞价。最后被一个五官平淡,毫不起眼的修士拍走。   黑市没有金斗城那样隐藏身份和修为的法阵,买家不愿自己身份被人知晓,可自行施咒隐藏修为面貌。   只是容易被修为高于自己的人看穿。   后来又接着拍卖一些丹药,丹方,材料,都是品阶很高,却需要修士们自行分辨真假的东西。   陆续还听到司仪介绍:这枚丹药出自乾天宗丹霞峰主之手。   他心知这东西不可能是真,丹霞峰主亲自炼的丹药,怎么可能流落于黑市。   别的修士也和他所想一样,只有寥寥数人竞价,只可有可无随口一喊,并非真心想要。   丹药拍卖完后,司仪又拿出一张符箓:这张雷火符,出自乾天宗陵源峰主之手。   陆续惊诧的啼笑皆非。   他侧头看向坐在自己身边,货真价实的陵源峰主,戏谑道:“师尊还会画符箓?”   好不容易逮到一个机会可以调侃闻风,理所当然不能放过。   “当然会。”闻风眼神暧昧,笑意回视,“待会回去,为师再在你身上画几道符咒。”   冷漠嗓音挤出一个字:“滚。”   竞拍陵源峰主符箓的人,比买丹霞峰主丹药的还要稀少,几个灵石就被人买了去。   也不知因为众人都知这东西是假,还是大家对陵源峰主的符箓不感兴趣,总之陆续觉得十分好笑。   后来又拍了几件出自九方宗和沧阳宗元婴修士的东西,同样没多少人关注。   直到司仪拿出一张溢着一缕魔气的符箓:这张咒符,出自星炎魔君之手。   符箓上的灵气,并不比前几张强多少,却引来不少人竞相唱价争夺。   陆续不知凌承泽会不会画符箓,但能确定,这股灵息不是他的。   这道符箓也是西贝货,必定不是出自星炎魔君之手。   然而修士们的反应,和方才大相径庭。   唯一的结论:这些人不怎么在乎道门三宗的元婴尊者,却对星炎魔君十分尊崇。   在北梁,或者说炎天一层的北部区域,星炎魔君的名号,远胜绝尘道君。   陆续悄悄侧目看向闻风。俊雅脸上的不悦之情毫不掩饰,一股森寒萦绕周身。   闪着幽寒锋光的凤目将眸光转向他,他急忙收回视线,正襟危坐,可惜还是被人逮到。   心胸狭窄的衣冠禽兽似笑非笑:“等会回去,我再在你身上画几道符咒。”   竭力隐忍的笑意忽然之间凝滞在嘴角,陆续笑不出来了。   星炎魔君的一张符箓拍出了几千灵石的高价,买下的人想必并非买来使用,而是带回去当做墨宝珍藏。   符箓过后,拍卖会继续进行,千奇百怪的东西层出不穷。   一场看下来,陆续心觉拍出高价的东西,恐怕没一个是真,也不知为何那么多修士自欺欺人的深信不疑。   几轮竞拍过后,临近尾声,便轮到压轴的物品。   看客们交头接耳的议论声骤然停止,挑空的塔楼里寂静一片。   不知本场拍卖会,压轴物品是个什么样的骗钱假货。   陆续漠不经心看向台上,司仪并未像方才那样从后台拿出竞拍物品,在全场看客的目光注视下,两个薄纱短裙,衣着暴露的女子被人押解一般推上了台。   二人眼神虚浮,瘦弱的身体瑟瑟发着抖,心中的惶恐不安一望便知。   精雕眉宇霎时蹙起。这是什么?!卖人?   “这两个都是难得的炉鼎。”司仪平静地将两个女子当做物品,挑起二人的下巴,朝所有看客展示她们的相貌,接着介绍二人阴时阴刻的生辰,最后开出底价:相貌普通的那个,五百灵石。相貌娇美的,起价便是二千的高价。   陆续此时才明白,“黑市”的真正含义。   活物进不了规规矩矩做生意的商会,在黑市里,却司空见惯不足为奇。   率先竞拍的,是长相普通的女子,竞价的人并不多,最后三千灵石便被人买去。   而后到了长相娇美的女子,随着司仪一声“有请贵宾出价”,唱价之声顿时如惊涛骇浪涌遍全场,一浪高过一浪。   即便她并非炉鼎,那张闭月羞花的脸,也引动不少人的欲望。   陆续眉头微皱,静默无声地看着这一切。   闻风扣起他冷润的五指,放在嘴边给予热度。   “若想救她们,可以将她拍下。”   陆续摇了摇头。他不是济世度人的菩萨,也无救苦救难的本事。   纵使慷他人之慨,用闻风的钱将她们买下然后放走,之后呢?   她们没有地方能打动高坐云端的陵源峰主,闻风只打算袖手旁观,他也不能要求他为这两个非亲非故的人做些什么。   炎天界强者为尊,弱者只能是任人践踏的蝼蚁。她们没有本事自保,往后面对的只有与今日相同的命运。   最后那位美人炉鼎,以几万灵石的高价,被一个修为不低的高阶修士买去。   散场后,看客们走出黑市时,仍津津乐道地讨论,“那个买去炉鼎的是何人”“一个炉鼎究竟值不值这么高的价”。   陆续闷声走了一会,走到人潮散去后的空荡街角,闻风停下脚步,温柔挑起尖削精巧的下颌:“我本想着带你去黑市玩一趟,能让你心情愉快一点。”   “没想到这场拍卖会上有炉鼎,反而惹得你不高兴。”   陆续扬了扬嘴,示意自己无事。   他并非脆弱不堪,多愁善感之人。况且在见到绝尘道君和星炎魔君的符箓时,他的确觉得十分好笑,心情愉快。   只可惜炉鼎的出现,令心中五味杂陈。   他一直待在陵源峰里,锦衣玉食北窗高卧。   闻风将他保护的太好,极度纵容和宠溺。   他一个修为微末的金丹,却有着能让所有人嫉妒的奢华享乐。   然而黑市的所见所闻,才是万丈红尘的真实一幕。   除了四季如春,繁花似锦的世外仙山,酸甜苦辣的凡尘烟火,他也应该睁大眼睛好好看个清楚。   “熙宁,秦时还有长寄他们也来了。”闻风在白玉无瑕的脸上温柔轻啄,不动声色将黑市的话题揭过,“去城里找他们?还是我们继续单独游玩?”   不止道门的大能,龙眼一事传遍整个炎天,就连妖王和魔君,也同样亲临北梁,要看一看明日的万宝会。   陆续抿着嘴摇摇头。他和闻风二人待得好好的,去找他们干嘛。   “今晚呢?秦时在皇城里安排了住所,要去吗?”   陆续仍旧摇头:“我们自己在城里找家客栈。”   闻风温柔询问:“就这条街上如何?北梁城里来的修士太多,客栈人满为患。只有这几条街知晓的人不多,比外面清静。”   陆续少有离开陵源,偶尔出门一趟,在外都任由别人安排。   换句话说,他孤陋寡闻,对乾天宗以外的地方了解甚少。   此时闻风什么都询问他的意见,反倒觉得不习惯。   他点了点下颌,沿着街道走了一段距离,在路边看到一家客栈,抬脚走了进去。   这条街是专为修士修建,每一家客栈的装潢都十分豪华。虽不如城里人山人海,仍比往常热闹不少。   客栈只收灵石不收凡界金银,天字上房的价格很高,依然被人订满。   闻风只得订了一间中房,拿到钥匙后,转头看向陆续,笑问:“笑什么?”   陆续嘴角高扬:“看你驾轻就熟的样子,旁人根本想不到你会是道行高深的元婴尊者,炎天界声名显赫的绝尘道君。”   “我在十几岁,还是金丹修士的时候,就已经开始各处游历。”闻风不以为意,拉起细长五指,走上通往二楼房间的阶梯。   “那时我并非元婴,更非道君,只是个寻常的金丹修士。”   陆续腹诽对方口中“寻常的金丹修士”。闻风在少年时期,就已是备受瞩目的青年才俊。   他走南闯北,足迹遍布炎天,无论仙门还是凡界都十分熟悉。   纵使现在已是位高权重的陵源峰主,也依然可以如同普通修士一样,泰然自若和店小二交谈,住寻常客栈的中房。   作为陵源峰主时,他尊贵高雅,又有着浑然天成的王者气度,傲然睥睨。   而今隐藏身份混于市井,也无丝毫养尊处优的架子。   无论本性如何,这份任何情况都能游刃有余,淡然面对的气定神闲伪装不出来,这是刻入血脉的高贵,和对自己实力的绝对自信。   住着普通客栈的中房,没有任何人的仰慕眼光,他同样是能呼风唤雨的绝世大能。   至尊王者,无需借助任何外物的认定。   无论师尊还是道侣,无论绝尘还是闻风,他这人本身,便让陆续无比崇敬。   闻风温柔贴上高翘的嘴角:“山河路遥,美景壮阔,愿此余生,与君携手天涯路。”   绮丽眼梢微微弯起:“未约而相逢,实乃三生之幸。”   ***   朝阳破碧纱,霞光映鸟鸣。   窗外人声鼎沸,门外脚步连绵,扰了浓情酣畅后的清梦。   陆续皱了皱眉,浑身无力的疲惫和疼痛让他有些不想起床。   身下传来温言软语:“要不再睡会,今日我们不去了?”   “不行。龙眼的拍卖是正事,不能错过。何况我很在意,无涯究竟在耍什么花招。”   “无论什么花招,你漠然置之,”闻风无奈叹笑着捏了捏高挺鼻尖,“别被人牵着鼻子走。”   他起身将人打横抱入浴桶,洗净体内污浊,亲自替人沐浴更衣。   陆续疲惫不堪的享受着权倾天下的陵源峰主躬身伺候,拖着虚浮的脚步出了客栈大门。   金斗城离此处不远,走出这条少有人知的秘密街道,北梁城中便是另一番光景。   大道上人头攒动,黑压压一片,朝街头巷尾四处延伸。   都城中设有仙家法阵,未像千秋祭之时开放禁制,寻常修士只能依靠双脚。   法力高强的上位者不受这一限制。空中偶尔一两飞车经过,直接落入城北,路上也不时有偃术车飞驰,无论仙凡,皆纷纷避让。   闻风笑问:“我们走着去,还是坐车?”   在得知不过三刻路程后,陆续微微扬嘴:“走吧,反正又不远。现在拿出法宝太过醒目。”   二人双手紧握,如散步一般信步穿过两条大街,很快来到金斗城外。   上一次来时,人虽也不少,远不如今天这般拥挤。   陆续并未去厚重宽大宛如城门的正门口排队,他被闻风牵着,沿着红色院墙绕了半圈,行至侧门。   此处属于金斗城的巷道,人迹稀少,侧门口迎宾的修士站了一排,规格远比正门盛大隆重。   零零星星有几位和他们一样的修士来此,皆为金丹修为,陆续猜测,这些人和闻风一样是隐藏身份的元婴尊者。   闻风将通行令派交给门口的迎宾,管事恭敬地领着二人进门,从后院花园一路走入举行拍卖会的金瓦高楼。   “这里直接通往顶楼的通道。”闻风朝陆续解释。   陆续点头:“上回来的时候,听师兄说过。”   主会场的最上两层,是顶级贵宾区域,只有进行大拍卖会的时候才开放。   金斗城里不论修为不论身份,所有修士的境界和相貌都会被法阵隐藏,此处区别对待的唯一标准,便是财力。   财大气粗的修士,享受的所有待遇都和别人不同,仅一张入场券的价格,就胜过一件高阶法宝。   陆续跟着迎宾,步入顶层包厢。   包厢里摆设奢华,长凳软椅,香气缭绕,比北梁皇宫的房间还要富贵几分。   雕龙画凤的梁柱之间没有墙面,红纱珠帘从梁上垂下,轻扬飞舞,靡情风雅。   从厢房里可以将整座九层高楼的挑高大厅一览无余,陆续走至朱栏边,微探出头四顾环视。   一楼大厅紧坐的密密麻麻,大部分修士已到场。   中间几层是他上回做过的雅座,座位宽松环境舒适。   再往上的两层,便是和此处同样的包厢。   “这里有法术水镜,”闻风走到他身后,将他紧紧搂住,附耳轻言,“从外边看不到包厢中的情景。”   “熙宁他们在那边,长寄在对面。”   星炎魔君和妖王,也在同一层的厢房内。一颗龙眼,又将炎天界的大能聚集在了一起。   陆续皱眉:“无涯在何处?”   “不知。”闻风将怀中人转了个身,面对面调笑道:“你这么在意他,不怕我吃醋?”   陆续按住在自己身上不安分的手:“我担心他耍什么花招。”   无涯必定坐在某处,笑看着他阴谋搭建的戏台,会上演一出什么样的好戏。   “他用龙眼将炎天境界高强的修士都引入金斗城,会否如苍梧派那样,又启动一个连元婴都难以匹敌的法阵,再次屠杀几万修士?”   “金斗城不是苍梧那样的二流门派。”闻风笑着摇了摇头,“他们虽只做生意,其背后的势力,不仅炎天,在整个九重天界都颇具影响。没人能在这里动手脚。”   “想要龙眼,只能按金斗城的规矩,比谁出的钱多。”   陆续将信将疑,眉头轻蹙。   无涯不可能因为缺钱,才把龙眼拿出来拍卖?   “好了,别想他了。”闻风将人半推半搂,走到长椅旁坐下,又将人拥着跨坐在自己腿上,“拍卖会即将开始。我想一边观看拍卖……”   “一边赏玩我最心爱的珍宝。”   陆续面无表情拍掉不规矩的手,等着拍卖的开始。   不用想也知道,龙眼要等到最后才拍,放在前面竞拍的都是别的宝物。   作为炎天界最大的拍卖场,开拍的第一件物品,就是一件天阶法宝。   和黑市起价一个灵石的规则不同,底价就已非常高昂。   但能保证,所有宝物皆货真价实。   “要是看上什么,尽管出价。”闻风再次伸手捏上清瘦手腕,温柔摩挲尺骨,“想要什么我都能买下来送你。”   陆续冷冷看了他一眼:“剑!威力巨大的剑,越强越好!”   此刻他的双手被反扭在身后,他清楚对方打算做什么。   对着闻风这个人面兽心的牲口,他这个小魔头只想弑师,替天行道。   “我提醒过你很多次,别这样盯着人看。”俊雅凤目中情潮翻涌,雅音低沉,“不行?”   “不行!”   “你忍心让我一直难受?何况你还一直不停地引诱我。”   陆续惊得目瞪口呆,如此厚颜无耻的胡言乱语,闻风怎么能如此大义凛然地说出口?   他咬牙切齿:“那你就受着!”   他本打算这次说什么也不松口,可没过一刻钟,就在对方的软磨硬泡和煽风点火中败下阵来。然后没过一刻,又乍然后悔一时的心软。   闻风曾说过,只要自己在他耳边软声相求,无论什么他都会答应。   一次不行,就多求几遍。   他照做了,可闻风不仅没答应他的请求,他还遭受了更为凶残的对待。   闻风这个无耻之徒,他的话果然不能信!   激情云雨之后,陆续有气无力搭在对方肩头,气恨的牙痒。   只可惜拍卖了这么多件物品,他都没听到有高阶法剑的出售。   闻风温柔吻尽绝艳眼梢的泪痕,诉说心中意乱情迷的深爱:“我的心早已囚禁在你身上,因此我也要将你禁锢在我身边。即便你后悔,我也不会放过你。”   陆续在对方脖颈上也印下自己的记号:“我是有点后悔。昨日就该去找师叔和师兄。大家待在同一个包厢里,不怕你胡作非为,还能省钱。”   闻风轻笑几声:“可我就想一个人霸占你,让你时时刻刻都属于我。”   精妙薄唇高高扬起:“风华绝代的绝尘道君也是我的东西,这么一想,还是我占了便宜。”   “还说你不是刻意勾引我。你这个迷惑人心的小魔君,真该好好收拾一回。”   眼见刚刚释放过的灼热又要引燃,陆续咬牙恨了对方一眼:“马上竞拍龙眼!”   他瞥见闻风细腻脖颈上的血痕印记,忽然想到一个问题:“无涯将龙眼挂在脖子上,有什么特殊作用?”   “可能为了缓慢浸染龙气?”闻风漠不经心,“蛟龙体内有一股先天灵气,长时间的浸染,体内有了一缕龙气,渡劫时,天雷对身体的损伤会减少一些。”   “这是一个极为漫长的过程,而且对半步化神的修士来说,作用并不大。更多的,想必是为了……”   陆续冷笑着接话:“为了炫耀。”   世上没有什么样项链,能比龙眼更珍贵。龙眼对无涯本身无用,却又是最为荣光的收藏品。   作者有话要说:   误会小剧场   1.   黑市同时拍卖绝尘道君和星炎魔君的符箓。   师尊(生气):为什么我人气没有魔君高。   魔君(生气):要不咱两换换?   2.   陆续:没想到凌承泽的东西这么值钱。似乎想到了生财之道。   可惜师尊的符箓不值钱。   师尊:怒。这些人没眼光! 第106章 龙眼   陆续又好奇一问:“那么龙心呢?龙心又该怎么用, 才能让元婴修士破境化神?”   “你对无涯这么关心,又这么了解,真让我有些吃醋。”闻风坦然说着自己心中不快, 在白玉精雕的唇上掠夺了许久, 才沉声解答心上人的疑惑。   “龙心本身并不能让修士突破化神境界,但渡劫时能得龙心保护,即便失败,也不会承受太大的损伤。”   化神时要承受的天雷, 乃天道给修士们降下的最大劫难。整个九重天界,都数不出超过双十之数的化神修士。   能修到半步化神境界,已是上天眷顾的天之骄子。即便如此, 九成的顶级元婴, 都未能扛过最后一次天劫。   “凌承泽曾尝试过一次破境, 失败后修为倒退回金丹, 足足跌了一个大境界。”清雅的音调淬着一层霜寒, 毫不掩饰心中失望, “可惜他运气好, 只承受了最初几道威力不大的天雷, 并未伤到根基。”   “若在后半程失败,必然身死道消。”   陆续缄默不语。他现在已经清楚, 以闻风的性格,略逊凌承泽一筹, 心中定然忿怨。   但凌承泽和他有些交情, 无论好话坏话, 他都不宜说不愿说。   此时包厢外传来司仪清丽婉转的柔媚声调:“接下来要拍卖的宝物, 正是贵客们期待已久的龙眼。”   “起价一百万灵石, 有请各位贵客唱价。”   话音一落, 大厅内瞬时爆发出满堂的抽气声。   陆续的想法和众人一样。他在心中默默盘算,昨日那个花容月貌的炉鼎才拍一万,他肯定值不了这个价。   身无分文的他,即便把自己卖身一百次都不够。   残忍的现实很快打破他的幻想,一百万的底价,两三次竞价之后就翻了一倍。   没过多久,飞速涨至千万。   金色的龙眼放在黑色绒布的锦盒中,摆在拍卖台上,任人随意观看。   金珠中光芒暗耀,似有银河星辰在其间流淌。   陆续淡漠瞥了一眼,确定这颗龙眼的大小和色泽都和无涯挂在脖子上的另一颗一模一样后,迅速收回视线。   这不是他配看的东西。   闻风忍俊不禁:“想要吗?我买下来送你。”   清润嗓音冷哼:“我若想要,就去炎天三层找无涯,从他脖子上抢下来。”   他又好奇问:“龙眼并无太大用处,为何这么多人想要?”   “我方才说的,龙眼对根骨上乘,已至半步化神境界的修士无用。”闻风嘴角止不住上翘,“对资质稍差一点,或者法修丹修之流,作用却是不小。”   绝尘道君语气温雅,用词含蓄,但和口气狂妄的星炎魔君时常挂在嘴边的话,意思如出一辙。   元婴修士也分三六九等,即便相同境界,天资根骨仍然有所差异。   那些“凑数的”元婴尊者,以后到了高阶,想要破境化神,任何一丁点有用的外物,都是不小的助力。   能用于突破化神境界的宝物极少,元婴尊者们不惜一切代价也要得到。   “你带在身上,等冲击元婴境界之时,应能减少不少天雷对身体的伤害,更能大大减轻渡劫失败而遭受的内伤。”闻风笑着说完,接着轻点长椅旁边的符印,开出了一千三百万的高价。   他突破元婴境界,最少得五十年。浸染五十年的龙气,过程是挺漫长。   而且对方的话里,明显在暗示他破境必定失败。   陆续恨恨盯了闻风一眼,又在价格被人超过,闻风打算再一次竞价之时,伸手按住了他。   价值一千多万灵石的东西,他消受不起。   而且别人不知卖家是谁,他清楚。   这钱会落入无涯的口袋——闻风不如直接找无涯抢,一分钱不花,心头还畅快。   闻风大笑了半晌,好不容易止住笑,温柔抚上净润的脸颊:“你又引诱我。”   这块瑰姿绮丽的白玉无处不透着澄澈又靡艳的诱惑,一个无心的眼神,就能勾的他心魂动荡,意乱情迷。   劲长手指穿过柔顺青丝,交颈缠绵深情。   过了一会,闻风轻噬着甜美的舌尖,温雅音调含着暧昧的字句模糊:“熙宁他们传讯询问,你是不是对龙眼有兴趣?”   方才他出过一次价,后来没了下文,方休几人颇为好奇。   倘若陆续想要,无论什么价格,龙眼只能是他的囊中之物。   凌承泽也传来相同的讯息。   陆续急忙回讯澄清:他没兴趣,更不敢将元婴尊者竞相争抢的蛟龙秘宝挂在自己身上。   几人传讯这当会,龙眼的价格还在节节攀升,很快涨到两千万。   既然陆续无意,几人出了几次价后,未再继续竞拍。   这几个根骨超凡的天纵之才,有着无需借助任何外物的实力和自信,龙眼对他们来说可有可无。   上了两千万后,继续出价的人数明显大减。   即便独霸一方的元婴尊者,两千万也不是可以随随便便就能拿出的小数目。底蕴不丰厚的元婴没了这样雄厚的财力,还在竞拍的,出价也稍显犹豫,不像方才那般果断。   更多的人,已经放弃竞价,认真观望局势。   虽然一入金斗城,身份自动被隐藏,但平日有交情的道友都会私下询问,此时还有哪些人在竞拍,能猜个大概。   陆续好奇,闻风笑着在他耳边介绍“这是九方宗的某某堂主”“这是某某魔君”“这个是烈地峰主,你认识”“这个应当是合欢宗主”   再到后来,只剩了一魔君,一元婴妖修,九方宗主的爱妾,以及乾天宗主四人在竞拍。   陆续疑惑:“宗主这么想要龙眼?”   温雅笑音带出漠不经心的嗤嘲:“宗主资质一般,中阶的境界都是靠着许多丹药堆叠上来的,没有蛟龙那一丝先天灵气,他连元婴高阶都到不了。”   “其他几人,想必也是境界到了瓶颈再上不去,只有依靠蛟龙身上的物件才有可能提升修为。错过这次机会,道途止步于此,再难有机会突破。”   能化龙的蛇蚺稀少,能长成如此强大蛟龙的,千载难逢。   这一条蛟龙的出现,已是闻风出生之前几百年的事。谁也不想放弃这次机会,等待下一条不知何时才能出现的蛟龙。   陆续心诽着眼前这位绝世大能口中的“资质一般”,随口感叹一句:“宗主真有钱。”   “那可未必。”闻风轻慢笑道,“乾天宗身为道门三宗之一,宗主在外人眼中风光无限,然而实际情况你清楚。”   他挑起尖削的下颌:“乾天宗里,真正大权在握的是谁?”   “当然是我师尊,我的陵源峰主。”   还有和他不分伯仲的寰天峰主。……这一句陆续没敢说。   “那宗主还敢用这么多钱竞拍龙眼?”   “他没别的选择,只能咬牙孤注一掷。要么不惜任何代价拍下龙眼,要么只能道途止步,眼睁睁看着自己寿元流尽。”   就像曲海道人那样,枯竭衰老,被后辈当做茶余饭后的谈资,再渐渐被世人遗忘。   这是世人眼中风光无限的乾天宗主,最不能接受的结果。   陆续轻微蹙眉:“我猜到无涯的意图了。”   “是么?”闻风笑音中淬上几分冷意,“说给我听听。”   他身体往后倾了一点,斜靠椅背,手肘也半搭在雕花靠背上。   大敞的衣襟露出一线精悍紧实的匀称肌骨,尊贵高雅和霸气睥睨在他身上融为一体,夺尽天地造化。   “你也在勾引我。”陆续嘴角高翘,指尖滑过凌厉下颌。   “你才发现?”闻风放任着如玉指尖的挑弄行径,“我一直不遗余力的刻意勾引你,想让你也爱上我,也为我沉迷。”   “可惜某个小傻瓜,从来没有看出来。”   清润嗓音带着笑意:“现在发现也不晚。何况我一直觉得师尊俊逸非凡风华绝代,令我万分崇拜。”   厢房外又传来“三千万灵石”的唱价声,和满场抽气的惊呼。   陆续又将话转入正题。   “无涯将龙眼拿出来拍卖,便是想见到此时的场面。”   龙眼究竟花落谁家,连事不关己的陆续都不免觉得紧张刺激。   对无涯魔君来说,整个金斗城,此刻正是一个热闹有趣的大舞台。   修士们一边咬牙,一边不得不狠下心出价的样子,想必让他看的十分愉悦。   何况这么多的灵石,外人都替他们捏一把汗。他们究竟能不能拿得出来?   为了龙眼,倾家荡产强行凑出这么多钱,往后还会不会生出别的事端?   这些所有“热闹有趣”,连无涯自己也猜不到的,令人紧张心跳的发展,便是他最大的乐趣所在。   陆续一直不耻他那令人作呕的恶劣趣味,此时也不得不承认,金斗城的这场戏,让炎天所有修士都看得尽兴。   还有更令人不快的——他和闻风明知龙心也在无涯手上,却没办法从他手上抢过来。   这些上位者统领几十万修士,想从他们手上抢东西,并非寻常修士那样比试斗法,杀人夺宝那么简单。   何况闻风和无涯都是半步化神境界,势均力敌胜负难分。   他也不可能和凌承泽联手——龙心只有一个,谁也不愿一不小心就为他人做了嫁衣。   会场上的惊叹声,抽气声,一浪接着一浪。   看客们不仅关心龙眼最终花落谁家,更带上几分唯恐天下不乱的心态,希望这些人将价格炒得再高些。   如果最后拍下龙眼的人,付不起这个钱,又将生出另一场精彩绝伦的好戏。   星炎魔君和妖王不参与竞拍,势力并不强大的魔君和妖修元婴无可奈何放弃了出价。   此时只剩下道门三宗里的乾天宗主,和九方宗主的爱妾咬着牙,继续竞价。   过了一会,语声娇媚的司仪忽然没头没尾来了一句:“此次龙眼拍卖,只接受灵石。”   陆续瞬时疑惑。   闻风笑着解释:“应是有人灵石不够,想将法宝折算成灵石,以此加价。”   “还能这样?”   “往常可以。有件东西你十分想要,现钱不够,可以将身上的法宝丹药,房产地契,甚至宗门属下的城镇给他们,折算成灵石。”   雅音调戏道:“就比如你身上虽然没钱,但你本身值钱。将自己给我,无论多少灵石,亦或法宝丹药,只要你想要,我都能给你。”   “你这什么比喻。”陆续哑然失笑,“这次他们不接受法宝折算成灵石?”   闻风点头:“宝物折算灵石,价格可高可低。几万几十万的东西尚且可行,上了千万,极易引发争议。”   “有些东西折算成一百万,有人觉得价低,也会有人觉得不值这个价。”   “况且龙眼罕见,如今炎天界仅两颗。即便整个九重天界,也不过十指之数。就连金斗城商会的本家也没拍过龙眼。”   “这么大笔数目,百万修士都在关注,谨慎起见,他们只收现钱。”   陆续点了点头。道理他懂了,只是不知灵石不够而要典当法宝的,是乾天宗主还是九方宗修士。   二人出价的速度越来越慢,思虑时间越来越长,到最后,乾天宗主出到三千九百万的价格,另一方再没了回应。   司仪不紧不慢倒数完三二一,随后一锤定音。   全场骤然爆发出鼎沸的讨论声,好奇拍下龙眼的究竟何许人也。   拍卖会虽是匿名,像闻风这样早已得知对方身份的元婴尊者不在少数。   不知何人故意泄露了乾天宗主的名字,乾天宗主之名,从最上层一路往下,一传十十传百,很快会场上所有人都听到风声。   整场拍卖会结束,修士们摩肩擦踵走出大厅,人人都在兴致勃勃讨论龙眼。   不知情的,口中不住羡慕乾天宗主:不愧为炎天三大宗门的一宗之主,权倾天下财大气粗。   知情的笑而不语:乾天宗有名震八方的有绝尘道君,寰天道君,还有至死方休和丹霞道人,但乾天宗主姓甚名谁,道号为何,谁听说过?   甚至有不少人长吁短叹,可惜乾天第一美人,凤鸣峰主芳华早谢,否则今日说不定有缘得见。   陆续和闻风交颈缠绵了一会,待人潮散的差不多,才沿着来时的花园小径出了金斗城。   门外巷道里,站着一些修士,三三两两各自寒暄。   方休和秦时也在。一个长相美艳的女修满脸怒色,和方休说着什么。   方休神色淡漠,偶尔回应一两个字。   闻风朝陆续介绍道:“她就是九方宗主的爱妾,刚才和宗主竞拍龙眼的人。”   陆续疑惑:“师叔认识她?”   “她曾追求过熙宁,熙宁对她无意。”   清艳眼眸瞬时微睁,这是什么惊天大八卦?   “她被熙宁拒绝多次,才嫁给了九方宗主。”闻风笑着捏了捏高挺的鼻尖,“九方宗主另有道侣,宠妾也不只她一个。她虽是金丹,略有些心机手段,靠着夫婿暗中敛了不少钱财。”   看着这位将婚嫁作为上位手段的美艳女修,陆续有几分唏嘘感叹。   她不停朝方休大吐苦水,要是没有乾天宗主,龙眼就该归她所有。有了龙眼她就能突破元婴。   看她和方休说话的语气和眼神,想必仍心属方休。   可惜方休不为所动,爱理不理。   这时几位闻风的旧识走来,同他寒暄:“绝尘,你们乾天宗这位宗主,这次扬眉吐气了一回。”   另一位笑道:“可不是。天璇大会上我没怎么注意他,连沧山秘境他也没来。若非这一次拍卖会,我都差点忘了,乾天宗还这么一号人。”   “那得怪绝尘和寰天名号太响,连我们都只知乾天宗陵源峰,寰天峰,不知还有个乾天宗主,更遑论天下修士。”   “若非绝尘,你恐怕连乾天宗都不会听说。”   “绝尘不愿处理那些细枝末节的庶务,乾天宗才有了他这么一位宗主。”   几人你一句我一句取笑着乾天宗主,恭维了绝尘道君一番。   他们都在门口等着,想看一眼这位大家都没什么印象的乾天宗主,究竟长什么样。   陆续如同以前一样,站在绝尘道君身侧,低眉垂眸默不作声听这群大能谈笑风生,肩膀忽然被人拍了两下。   偏头一看,妖王朝他眨了眨眼,挥手致意,旁边站着星炎魔君。   凌承泽目中无人地无视了绝尘和几位道门尊者,只和陆续讲话。   他本打算拍下龙眼送给陆续,可惜对方语气坚决地叫他“别浪费钱”。   星炎魔君和乾天宗主不同,统御魔门四个宗派,别说四千万灵石,即便上亿也拿的出来。   陆续意有所指:“无涯呢?没来?”   凌承泽冷笑:“那日之后再没出现,玉衡宗的人说他又闭关。”   无涯魔君常年打着闭关的名号,只吩咐属下传令,很难见到他本人。   然而陆续知道,无涯一定来了金斗城。说不定就坐在他附近某个包厢内,笑看这场千年难见的拍卖,等着灵石进入他的口袋。   妖王此时忽然插话:“你的合籍大典什么时候举行?”   他似是不通人情世故,事不关己没心没肺笑道:“承泽的喜酒我喝不到了,你的喜酒我不请自来也要喝上一杯。”   陆续一愣,他没想过什么合籍大典。   “两个月之后。”闻风在一旁欣然答道,“此时还在筹备,下月给你送上喜帖。”   他朝凌承泽扬了扬嘴:“到时请星炎魔君务必亲临。”   凌承泽阴沉着脸,低声骂了几句“老妖怪”,拂袖而去。   几位尊者听说绝尘道君即将举行合籍大典,纷纷祝贺,几人又是一通谈笑恭维。   一群人在侧门闲谈半天,方休和秦时都各自结束了和故友的叙旧,走了过来,乾天宗主仍未从金斗城里出来。   一尊者笑道:“再过两个月,绝尘的婚典上就能见他,还能找他敬上一杯。”   几人跟着哄笑,随后一一拜别,坐上飞车离去。   陵源峰四人也上了金车,一同离开北梁。经过半日路程,回到尘风殿时,已是更深露重。   陆续此时才有机会问起合籍大典一事。若非妖王提起,他自己都不知。   “回到陵源峰的第二日,我就已经吩咐人开始筹备。”绝尘道君亲自伺候人宽衣解带,沐浴更衣。   他轻咬着柔软耳根:“我之前不是给你说过?”   陆续微愣。他和闻风行云暮雨的时候,闻风在他耳边说尽三千世界所有的甜言蜜语。但他昏昏沉沉,很多话都没力气听清。   “我想给你一场云蒸霞蔚,隆重盛大的婚典。有没有什么想要的仪式?都按你的意思办。”   陆续摇头。绝尘道君的合籍大典,必然万众瞩目,大能云集。但绝尘道君的道侣,只是一个平平无奇的金丹修士,想必会令人大失所望,更让许多人嫉妒他怨恨他。   他其实,并不想举行什么合籍大典。   若早听清这回事,他当时就会和闻风商量,别举行合籍大典。   可闻风已经叫人筹备,今日也提前将口头的邀请说出,这事很快就会传遍炎天。   现在再想取消,已然来不及。   婚典上不知要遭受多少如刀似剑,不怀好意的怨恨目光,想想都觉得头皮发麻。可惜事到如今,只能硬着头皮上了。   ***   旭日斜照窗棂,在地板上留下一道暖黄光带。屋内弥漫着恣意纵情后的浮靡味道。   陆续刚入睡不久,昏沉浅眠就被敲门声吵醒。   殿前亲随隔着门恭敬禀告:“道君,乾天宗主召集各峰峰主,请峰主们前往主峰一叙。”   绝尘道君喜怒不显,语气淡然:“知道了。”   转而又在微蹙的眉心轻吻:“等会回来再睡。我帮你沐浴更衣。”   冷音沙哑:“不想去。”   “真不想去?”温言软语带着笑意,在耳边低声引诱,“你应当猜得到,会是什么事。”   陆续皱着眉,抿了抿嘴,迟疑不决。   前日乾天宗主以三千九百万的天价拍下龙眼,隔了一日就召集各位峰主,除了与龙眼相关,还能有别的什么?   他纠结大半晌,最终好奇的八卦之心战胜了疲倦和睡意,起身洗去体内污浊,更衣出门。   方休和秦时已在尘风殿外等候。   见陆续神色恹恹,方休一分心疼,十二分的嫉妒。   若陆续选择的是自己而非闻风,他白日肯定起不来。   四人一同去往主峰大殿。陆续走的慢,几人进入大殿时,除了寰天道君,各峰峰主已经到齐。   陆续上一次来主峰正殿的时候,乾天宗整整齐齐坐着十二位峰主。时隔两年,人已减少一半,本就宽敞的九间大殿,更显旷阔空荡。   峰主虽少,乾天宗的势力和门下修士却更甚以往。   陆续本打算如以前一样,站到闻风身后,对方笑着拉住他的手不放:“你如今已是我道侣,坐我旁边来。”   清艳眼眸半垂环顾四周,其他峰主带来的亲传弟子和亲随都站着。   虽说他已从绝尘道君的徒弟变成道侣,根深蒂固的思想和习惯,短短二十天难以改变。   见他神色犹豫,闻风调戏道:“那坐我身上来?”   陆续一怔,迅速在身旁的圈椅上坐下。   几道目光瞬时投向他,看了一会,又不着痕迹地移开,无人出言。   绝尘道君以前就溺爱这个徒弟,不少人私下早已将陆续视为绝尘道君的娈宠。如今听闻他成了正式缔结契约的道侣,而非狎玩的娈宠,虽有惊讶,并不觉得奇怪。   过了一会,寰天道君才姗姗来迟。   他的座位往常都在绝尘道君旁边,今日走入大殿时,他傲然环视一周,径直走到陆续对面的椅子上坐下。   阴戾又凶蛮的目光直勾勾盯着,看得陆续后背出了一身冷汗。   自从陆续回山那日见过寰天道君一次,这二十日他俩没见过面。什么知我意   以前寰天道君就时常用奇怪的眼神将他一动不动紧盯着,如今目光中的诡异程度更深。   峰主到齐,乾天宗主起身,站了片刻,有话想说又不好意思开口。   陆续进殿时就偷瞄过他一眼。乾天宗主长相敦厚,是个喜怒不形于色,忍耐力极强的人。   然而今日他面露着显而易见的焦虑和倦色,没了平日的持重沉稳。   少顷,他面带几分愧色地开了口:“各位都已经知晓,前日我在金斗城拍下了龙眼。”   “此前我外借了一笔账款,前几日本就该收回。只是那位道友派中有事,并未如期归还。因此……”   他顿了顿,沉默少顷才汗颜道:“我还差了金斗城一笔灵石,还望各位能暂借我一些,以解燃眉之急。”   所谓借钱给了别人,而别人尚未归还,不过一句稍显体面的借口。   真实情况,大家一听就懂:乾天宗主不计代价拍下龙眼,他根本拿不出三千九百万的天价灵石。   问缘峰主疑惑:“金斗城向来当场结清账款,一手交钱一手交货,你如何能差他们一笔?”   乾天宗主面色尴尬:“这次的数额太过巨大,他们也清楚,如此庞大的数目没人会随身携带,因此先给一部分,剩下的,三日之后再付。”   三日期限,就是后天。想必昨日乾天宗主就在想办法筹钱,但还差一笔。他无计可施,只能不顾脸面朝各位峰主开口借钱。   问缘峰主问:“还差多少?”   一阵沉默之后,乾天宗主才说:“一千。”   “一千?这么点,何须如此大张旗鼓,我这有,你拿去……”   “……一千万。”   此话一出,大殿顿时笼上一层凝重的寂静。殿外传来几声寒鸦啼叫,似如诡异的嘲笑。   不仅陆续,一众金丹,甚至几位峰主的脸上,都出现了难以置信的惊诧。   一千万已是笔巨大数额,乾天宗主差了这么多钱,也敢不计后果地将龙眼拍下?!   燃香缭绕,殿中气氛有些闷热。   “那日竞拍的时候,我就提醒过你,量力而行。”丹霞峰主一贯温和醇厚的话音少有地沾染了一点怒意,“我知道龙眼珍贵,但钱不够,就不要心生妄念。”   “道,妖,魔三道的修士,谁不想要龙眼,你看他们,有像你这样的吗?”   “而且你当时怎么给我说的?你说,你出得起这个价。”   乾天宗主辩解:“我因为一笔借款未收回……”   丹霞峰主摇头叹了一口气,没戳穿他如泡沫般脆弱的谎言,却不再多言。   “宗主,你也知道,本道也曾参与竞拍。”烈地峰主手抚山羊胡,面色不悦。   他对龙眼的渴求,不亚于乾天宗主,但只能出到两千万灵石。超出能力之后,无奈放弃。   人人都如乾天宗主,无论有钱没钱,拍下再说,拍卖会不就乱套了吗?   他有自知之明,从没想过能靠自己一张老脸,动动嘴就借来一千万。   他不敢如乾天宗主那样乱拍一气,也没那么大公无私:自己想要的东西没买到,把钱借给别人买。   “本道若是拿得出钱,早已将龙眼拍下。”   言下之意:不借。   “倘若差得不多,我还能相帮。可这数额太过巨大,我有心无力。”问缘峰主道:“问缘峰的情况你也知晓,上万弟子,每日都是一笔大开销。峰中账务,每一笔都记得清清楚楚,无论是谁都不允许公账私用。”   “我只能自掏腰包,借你十万灵石。”   占据炎天九成数量的底层修士,一万灵石都没几个人拿的出来。   问缘峰的实力,顶多和二流门派相当。   一峰之主究竟有多少底蕴,都是私事,外人不清楚。   但谁都明白,此时没人愿意慷慨解囊,搭上自己所有身家帮助债台高筑的宗主。   他借了以后还不上。   这十万,是问缘峰主看在百年香火情上白送他的。想要更多,他们没有这么深厚的情分。   乾天宗主无话可说,只能转向绝尘道君。   “没钱你买个屁。”方休一脸心烦不耐的神色显露无余。   那日拍卖下来,九方宗的罗叶雪就缠着他说道半天:没有乾天宗主,龙眼就是她的囊中之物。   他对罗叶雪无情无意,但二人百年交情,关系再怎么都比乾天宗主好。   乾天宗主遭了谩骂,却只能忍气吞声,似若未闻朝绝尘道君道:“绝尘,你们陵源峰底蕴丰厚,钱财无数,如今乾天宗有难……”   “是你有难。关乾天宗屁事。”方休再次谩骂,又扬嘴讥嘲,“金斗城的拍卖会从未听闻你这样的情况,我倒想看看,你付不了这个钱,他们怎么处理。”   “要不你干脆赖着,看他们能拿乾天宗怎么办。”   乾天宗主脸色顿时惨白。   以前曾经有他这样拍下物品,又付不起钱的修士。金斗城对他的处置,据说惨绝人寰。   后来再不敢有人故意扰乱拍卖。   他虽为一宗之主,金斗城背后势力庞大,付不出钱,后果究竟如何,他不敢尝试。   何况这事被乾天宗以外的人知晓,他必然沦为天下笑柄,遗臭万年。   “丹霞峰主说的对。”绝尘道君气韵高雅,悠然淡笑,“量力而行。”   “何况无规矩不成方圆。人人都如宗主这样,坏了规则,往后大家想买什么东西,能否顺利买到?”   雅音微顿,又笑道:“既然问缘峰主愿意慷慨解囊,我也和她一样,借予宗主十万灵石。”   俊雅凤目笑看了一眼问缘峰主,言下之意,别人借十万,他给多了,有伤问缘峰主的颜面。   同样的价格最为合适。   方休嗤笑一声,师兄这打发狗一样的方式,看的他瞬间一乐。   烈地峰主也突然改口,冷声道:“既然如此,本道也借你十万。”   这十万灵石,比一文不出效果好上百倍。   既不会遭人非议,说他不顾同宗情义,又暗中辱了乾天宗主。   差了一千万灵石的乾天宗主,此时借到了三十万。   他心中又急又恼,又无可奈何。   此时又厚着脸皮,转向寰天道君。   寰天道君支着长腿,以手撑头,斜靠在椅背上,气势冷峻狂傲,从头到尾狠盯着陆续,没理会过其他。   见乾天宗主找上他,扬嘴讥诮:“闻风给了多少,我给你双倍。”   陆续:“……”   寰天道君和乾天宗主说话,为何咬牙切齿死盯着他不放。   乾天宗主腆着脸,一一询问过每一位峰主。   他知道自己无钱却强行拍下龙眼,如今再来求人,必然受尽冷眼。   但绝尘和寰天有能力帮他。   即便他们不愿出这么多,几位峰主各自出一些,应当能凑到这个数。   谁料居然是这样惨淡的结果。   他用三千九百万灵石拍下龙眼,在炎天一举扬名。许多人眼里,他执掌炎天最大宗派之一的乾天宗,位高权重,财大气粗。   他自己都没想到,不顾颜面找几位峰主借钱,最后只借到五十万。   丹霞峰主蓦然长叹:“我劝了你两次,你不听,非要一意孤行。事到如今,还能有什么办法。”   “我不是不想帮你,可丹霞峰的弟子,平日炼药所耗甚多,修行极为不易。你可知,这五十万,已能助许多无钱的弟子渡过难关。”   他伸出一只手指:“我只能借你这么多。再多的我也拿不出来。”   又转向绝尘道君:“绝尘,你若能帮,就帮他一次吧。”   方休闻言啧了一声,为何要帮他?即便乾天宗有难,也难不到陵源峰来。   陵源峰脱离乾天,变回森罗剑派,无论继续待在道门还是重回魔门,都能很快再成为数一数二的大门派。   说不定乾天大乱,他还能趁乱找到机会带陆续远走高飞。   只不过丹霞峰主是炎天为数不多的医修大能,他往后还要找对方给他炼药。   丹霞峰主少有如此郑重其事的时候,他不好在此时驳了对方颜面,只能默不作声,看闻风怎么说。   绝尘道君温雅一笑:“既然如此,我和丹霞峰主一样。”   一百万灵石,对他来说,也依旧如同打发叫花子。但对于许多修士来说,已是一生难以赚到的价钱。   “我方才说过,”寰天道君依然狠盯着陆续,“闻风给多少,我给你双倍。”   问缘峰主没有他们那样的财力,未曾改口。   烈地峰主更是不愿。   丹霞峰主再次一叹:“剩下的,将你的法宝丹药典当,再找门下弟子和其他门派的道友凑一凑。”   几人再无话,峰主们各自领着弟子离开了主峰大殿。   路上,秦时事不关己悠然淡笑:“罗叶雪拿出全部家当竞拍龙眼,依然失之交臂。被她知晓,宗主根本付不起这个价格,估计想将他扒皮抽筋的心都有。”   方休漠然嗯了一声:“他只能拿出三千万,没有他的胡乱竞价,龙眼的价格应该在三千二百万以内。”   “小曲儿,你怎么了?”   陆续低眉垂首,心不在焉走在一旁,此时被叫到,恍然回神,皱眉轻问:“付不了这个钱,究竟会怎样?”   “据说以前曾有修士以身试法,”闻风温雅笑说着令人胆颤心惊的言语,“被金斗城的人押到北梁城中心,当街凌迟,处刑手段比熙宁还要高超。”   “又用丹药吊着人最后一口气,将只剩头和骨架的残躯,拉到每一个宗派门前,以儆效尤。”   “此后再无人敢无钱乱拍。”   比鬼怪话本还要惊悚的内容听得陆续不寒而栗,他擦了擦自己的手臂,擦掉一地鸡皮疙瘩,又问:“可这是寻常修士。宗主是个元婴,乾天宗是人多势众的炎天三大宗之一,金斗城也敢这样对他?”   闻风紧紧扣住他的手,温声笑道:“我从未听闻,有元婴修士欠着金斗城的账,不知他们会如何处理。”   “所以我挺想看看,宗主究竟会如何。”   方休冷嗤:“那你还借一百万给他?”   又心怀不满瞥了一眼旁边的柳长寄:“你还给二百万?脑子进水?”   柳长寄一路上脸色阴沉,沉默不语,此刻仍旧对方休视而不见。   闻风扬嘴哼笑:“长寄这几日心情不悦,仗义疏财,排解心中烦闷。”   陆续不明白,心情不好和仗义疏财怎么能联系到一起。   但寰天道君心情不悦的时候,能否别神色不善盯着他。   在主峰大厅时,对方一直坐在对面,一声不吭将他盯着。离开主峰,回去的路上仍然在背后死死将他盯着,阴戾的目光让他大气都不敢出。   作者有话要说:   误会小剧场   1.   陆续:我是身无分文的穷鬼,把自己卖身一百次都不够买个高阶法宝。   师尊&众人:你最值钱。   2.   陆续:蓦然听见方休的八卦,《戏春风》里居然没有。   3.   陆续(头顶奶茶):读者老爷们难道没有和我一样,对金斗城好奇吗?   作者(疯狂暗示):指路专栏另一本书《龙傲天,滚远点》(bushi) 第107章 失踪   “宗主如今的情况, 其实挺有意思。”   绝尘道君温雅一笑:“他一共差了一千万灵石,如果只借到几十万,必然心如死灰, 满目绝望。”   和风细雨的高雅气韵, 宛如一场润物无声的毒雨,世间万物无可幸免皆被腐蚀殆尽。   “而他现在已经有了四百万,心中必定燃起希望。有希望,才会更加绝望。”   方休和秦时悠然愉悦勾起了嘴, 从满怀希望到绝望的戏码,显然更符合他们的心中期待。   “若他凑够钱了?”   闻风漠不经心一笑:“那是天命在他身,逢凶化吉命不该绝, 我自是替宗主高兴。”   陆续在一旁默不作声听着师门中人的谈话。   森罗剑派的人, 都是不折不扣的绝世大魔头。   可他第一次听到他们毫不避讳地说着恶意满满且以此为乐的险恶用心, 心中难免五味杂陈, 无言以对。   回到尘风殿, 闻风将人揽入怀里, 替他宽衣解带:“昨晚没睡, 今早又没睡成, 现在我陪你补会儿觉。”   二人缠绵躺上床榻,闻风轻咬玉润脸颊:“怎么了?路上就一直闷闷不乐。”   他扣起细长冷润的手指, 放在心口:“你这样,他会疼。”   见精雕眉宇仍是微微皱起, 凤目闪过一抹寒光:“见到我真实的样子, 心生厌恶, 后悔接受我了?”   陆续皱眉摇头:“我没想到, 今日会有这么一场闹剧。”   “不仅你我, 谁都没有料到, 宗主差了那么多钱也敢拍。”   “虽是出乎意料的情况,”陆续沉声道,“却是无涯最喜欢见到的结果。”   价值三千九百万的竞拍,已是令人看得紧张兴奋的一场大戏。   当时就有不少修士想过,乾天宗主如若没有这么多钱,接下来会否还有一场精彩好戏。   没想到真有。   无涯曾经多次隐藏身份,潜入乾天宗。他会否已然盯上乾天宗主,此刻正在乾天宗某处,笑看事态发展?   刚才主峰大厅内发生的一切,会不会都被无涯看在眼中?   昳丽凤目霎时阴沉,俊美面容似笑非笑:“在我怀里,却想着别的人?”   他翻了个身,将躺在身上的白玉压在身下:“我原本打算让你好好睡上一觉,可我现在妒火焚身,改变主意了。”   毫无准备就被人直捣黄龙,陆续疼得倒吸一口凉气。   清润嗓音断续沙哑:“我担心……无涯对师尊不利。”   闻风动作一顿,更加肆意纵情地掠夺:“我和无涯早年相识,同行游历过几次。彼此虽不算深交,并非全无了解。”   “他不会对我不利。更没本事对我不利。”   “阿续,我不准你心里想着除我以外的任何人,无论何种情况。”   陆续无力承受着暴戾欺/凌,谁都没气力再想,唯有一个想法:他想当个欺师灭祖的逆徒!   ……   想要杀师证道的心持续了一天一夜。   闻风情动一涌起,就会不停逼他发下各种毒誓:二人携手共度风月,永生永世都不得分离。   陆续又将发过无数遍的誓言,逐字逐句重复了无数次。   若法术誓咒肉/眼可见,他身上必定密密麻麻全是文字,找不出一点肌肤原本的颜色。   闻风柔情又得意地笑看着自己在冷玉上留下的斑驳血痕,指尖撩起一缕青丝,放在嘴边轻吻玩弄。   见薄唇微张,将耳根贴近,笑问:“怎么?”   陆续嗓子又干又哑,咬牙切齿才竭力挤出一句完整的话:“有没有,能消减精力,让驴变成人的药?”   闻风忍俊不禁,笑出了声:“没有。”   “而且这得怪你。谁让你勾走了我的三魂七魄,将我从人,变成了……”   陆续气急败坏一脚踢向眼前这头人面兽心的牲口。   闻风大笑着接下软绵无力的一击,抬起清瘦脚踝:“对师尊不敬,要受罚的。”   窗外月光徘徊,暗香清幽。室内春潮涌动,情味浮靡。   忽然一阵谨小慎微的敲门声,打扰了陵源峰主的雅兴。   凤目闪过一丝寒光,语声冷戾:“这么晚,何事?”   “道君,”殿前亲随毕恭毕敬,带着几分又敬又畏的心颤:“弟子并非有意打扰道君,只是……”   “只是主峰出事,不得不来报。”   冷戾音调漠不关心:“怎么了?”   “主峰上空黑烟弥漫吗,火光冲天,又听得不少修士惊惶惨叫。”   “知道了。”   殿前亲随迅速告退后,陆续眉头一皱:“明日是宗主向金斗城付钱的最后期限。”   从昨日到今晚,乾天宗风平浪静,没传出一点风声。   陆续不知乾天宗主凑够钱没有,但半夜三更,主峰忽然出事,怎么想都和龙眼一事有关。   他急欲起身前往主峰,闻风哑然失笑:“你,让我这样出门?”   一场巫山云雨正在中途,千金春宵怎能辜负。   闻风恣意纵情在桃源仙境中搅弄风雨,欺凌劫掠,留下灼热的战利品之后,才不紧不慢起身,抱着心尖珍宝出了房门。   二人来到主峰时,许多修士早已到来,将主峰道路堵的水泄不通。   即便周围山上,也密密麻麻挤满了人。   主峰闹出的动静十分巨大,出事后不到一时三刻,已传遍整个乾天。   闻风将陆续揽在怀里,高视阔步走在修士们主动行礼避让出的通道上,来到主峰山门。   秦时已在此处,朝他行礼禀告:“据说宗主半夜练功走火入魔。敌我不分见人就杀,伤了许多门下弟子。”   “问缘峰主和烈地峰主已经进去查探情况。”   “绝尘,秦时,”丹霞峰主神色焦急,“他俩进去了好一会,至今还未出来,要不你们再去个人看看?”   “对付乾天宗主,那两人够了。”方休不知何时出现在一旁,不屑嗤嘲,“场面比我想象中的还大。”   他们本就等着看,乾天宗主要如何收场。   没想到金斗城的人还没来,主峰已经乱了套。   丹霞峰主仍旧放心不下,又转向缓步走来的寰天道君:“寰天,你来的正好。要不你去看看?”   寰天道君穿着一身单衣,长发未束,随意搭在肩头,还残留着一丝氤氲水气,显然刚沐浴过才从寰天峰过来。   清秀眉目阴郁看了一眼闻风怀中刚被狠狠折腾过,神色疲惫却更为诱人的白玉,冷声道:“急什么。等三刻不出来,我再进去。”   丹霞峰主无奈,只能站在山门口,探出脖子,焦灼朝山中张望。   两刻刚过,主峰上空出现一道符火,丹霞峰主大喜:“行了!行了!”   他急忙招呼一群高阶弟子,大步流星冲向大殿所在方向。   闻风和柳长寄也点了几个跟在身后的亲随,脚步悠懒不紧不慢朝山内走去。   主峰大殿外的广场上,烟火弥漫,一地杂乱。   许多受伤的修士坐在地上,等着医修救治。   陆续被人揽着走入大殿,见到了此刻的乾天宗主。   他披头散发一身脏污,全然没了一点往日的宗主气度。   从乱发阴影中露出的双眼泛着血光,眼眸血丝遍布,是明显的走火入魔征兆。   他似乎神智尽失,凶恶的表情不像是人,像极了一头灵智未开的野兽。   问缘峰主和烈地峰主联手将疯狗一样,见人就咬的乾天宗主制住后,用朱砂在主厅地板上布下一个临时法阵,将人暂时关在里面。   原凤鸣峰的一个音修在旁边弹奏清心曲,望以此唤回他的神智。   可惜一曲终,琴弦断,走火入魔的乾天宗主并无任何好转。   宗主的一个亲传弟子受了些小伤,此时顾不得处理,焦头烂额朝几位峰主说明今晚情况。   “师父每晚入睡前都会打坐炼气一个时辰,数百年从未间断。今晚我离开时,他也和往日一样,坐上蒲团准备打坐。”   “一切都如往常,并无任何异常之处。”   “今晚在门口轮值的弟子不是我。十一时,我也上床入睡。谁知半夜忽然听到几声惨叫,我被惊醒,急忙出门查看。走到大殿走廊,就看到师父拿着剑,见人就杀。”   “那时他已神智不清,无论怎么喊都不回话。他就这么一路从后殿居所杀到前殿,又到广场。大殿周围的火,都是被他的法术引燃的。”   问缘峰主皱眉:“他缺着一千万灵石,必然忧心忡忡坐立难安。想来因为心中焦虑过重,炼气时走岔了气,突然间走火入魔。”   她好奇一问:“剩下钱,他是否凑够?”   宗主亲传愁眉苦脸摇头:“这几日师父确实因此事心焦。钱,还未凑够。”   丹霞峰主:“差着多少?”   “还,还差着五百万……”   两位峰主一愣。五百万灵石。   即是说,昨日乾天宗主在找几位峰主借钱之后,自己又想办法凑了一百万。   可惜剩下的这笔巨额数目,再也凑不出来。   丹霞峰主又问:“他可曾考虑过,明日金斗城的人来了,要如何交代?”   “师父说,说,”宗主亲传支吾片刻,才无奈道,“他只能先拿出这么多给他们,剩下的,过段时间再给。”   “他这是打算赖账了?”   “并非赖账,只是三日期限太短,师父一时拿不出这么多来。过段时日有了钱,一定会将账款结清。”   陆续眼眸半垂,听着几人对话,悄然看向周围。   乾天宗主拿不出这么多灵石,没有任何办法,只能欠账。   他想必认为,自己是个元婴,又是一宗之主,金斗城的人不会用对寻常修士那样的手段对付他。   闻风几人都一副事不关己的姿态,冷眼旁观。   烈地峰主忽然问:“龙眼在何处?”   “师父应当随身携带。”   烈地峰主铺开灵识,并未在乾天宗主身上感应到龙眼。   他又走到对方身旁,施法定住他的身形,不顾一身血污搜查了一番。还是没有。   “宗主的乾坤袋在何处?”   “应当在师父房里”   “叫人拿出来,给大家一看。”   亲传弟子唤来一人,想了想,又请各位峰主稍等,自己快步跑去后殿,将乾天宗主的三个乾坤袋拿出。   “绝尘,寰天,”烈地峰主道,“你们的修为才能破他的禁制,你们检查看看。”   绝尘道君朝秦时微扬下颌。   秦时接过乾坤袋,一一翻找:“没有。”   “没有?!”烈地峰主又问向宗主亲传,“宗主还有没有别的乾坤袋?”   问缘峰主插了一句:“他房里有没有专门放法宝的地方?”   亲传一脸疑惑:“师父就这三个袋子,再无其他。也无另外存放法宝之所。”   “况且买到龙眼那日,我亲眼见到师父将其挂在腰带上。他说要侵染龙气,必须随身携带,不能远离。”   正如他所言,乾天宗主知道用法,且已经带在身上,理应不会随意再取下来。   烈地峰主再次仔细搜了一遍乾天宗主全身,还是没有。   问缘峰主按捺不住,也搜了一遍,结果一样。   烈地峰主让宗主亲传带他去宗主房间,几刻钟后,怒气冲冲空手而归。   “房里都找遍了,影子都没见着半个。”   陆续疑惑看向闻风。   闻风淡漠一笑:“我方才就用灵识查探过,整座主峰内,都没有龙眼那股独特的气息。”   即便以烈地峰主的修为,用灵识一扫,也能感应出龙眼所在。   但灵识没探查到,他才不得不亲自找了一遍。   费了大半天劲,却不得不面对一个奇怪的事实:龙眼去向不明。   乾天宗主将龙眼藏在了别处?亦或被人趁乱拿走了?   烈地峰主勃然大怒,疾言厉色询问宗主亲传:宗主可曾出去过?主峰有没有寻常人不能去的禁地?这几日都有谁来过?刚才主峰大乱,哪些弟子离开了主峰?   “走吧,”闻风朝陆续笑道,“这里没我们的事了。”   “龙眼不管了?”   “烈地峰主会掘地三尺的找,我们不便插手,免得他疑神疑鬼,怀疑到我们头上。”   “乾天宗主不管了?”   “丹霞峰主和凤鸣峰代峰主会想办法救治,宗主走火入魔,我们剑修也没什么办法。”   “现在已经四更天,明日金斗城的人还要来。”闻风将人揽在身侧,半推着他离开大厅,“早些回去休息,明日还有一场戏要看。”   ……   闻风口口声声说着,回房早些休息,这头驴的话根本不能信。   陆续又被衣冠禽兽折腾了一整夜。到第二日天光大亮,殿前亲随前来禀告,商会的人来了时,那头牲口仍未停歇。   闻风在洞天福地内纵情驰骋之后,才留下自己的刻印,意犹未尽地出来。   主峰昨夜一地断瓦碎石的杂乱烟尘还未清理干净,况且宗主出事,已经不适合再作为接待来宾之所。   商会的人主动提出想去陵源峰或者寰天峰。   可惜两位峰主,一个佳人在怀巫山欢愉,一个孤枕难眠心情不悦,都以还未起床的相同借口,让商会修士先行移驾别处。   待会他们起床之后,再去相见。   最后金斗城的修士去往了由金丹音修暂代峰主的凤鸣峰。   欧阳峰主仙逝之后,事隔经年,陆续再一次来到凤鸣峰。   遥山恰对帘钩,绿波依旧东流,故人不知何处。(*)晏殊 清平乐)   消息传得太快,主峰的高阶修士还未来得及下封口令,乾天宗主出事的飞短流长已被别的宗派知晓。   除了金斗城商会的人,以往和乾天宗有交情的修士,也有人前来询问情况。   九方宗主的爱妾罗叶雪,听到消息后连夜赶到乾天宗。凭着和方休的关系,直接跟着他到了凤鸣峰水榭。   乾天宗主拍走龙眼,她一直耿耿于怀,如今得知对方竟然根本没那么多钱,花容大怒,质问商会修士:“你们金斗城,不是规矩森严,从无列外吗?!”   “怎么这一次,不当场交钱换货,两千万灵石就让他把龙眼拿走?!”   “你们的规矩呢?!”   商会管事是个容貌秀丽的女修。   陆续此时才知,除了他以前知道的那些元婴尊者,商会里还有不属于任何门派,鲜为人知元婴。   “是两千九百万。”商会吴管事虽为修为强劲的高阶元婴,对待贵客的态度从头到尾彬彬有礼。   “三千九百万是笔极大数额,贵客说他没想过会拍到如此高的价格,身上并未携带这么多灵石。我们没做过如此大数额的交易,又想着,他是炎天三宗之一的宗主,身份地位不同寻常,因此破例宽限三日。”   谁知今日来收账,居然听说他昨晚练功走火入魔。   “但只是宽限三日,该给的钱,一分一厘都不能少。”   罗叶雪怒火依旧:“他现在怎么给你们钱?”   吴管事笑道:“那位贵客乃乾天宗主,他受伤了,乾天宗不是还在吗?”   跑得了和尚跑不了庙。   问缘峰主道:“你们金斗城不会不知乾天宗的情况。乾天十二……六峰各自为营,宗主拍下龙眼,和其他峰主无关。”   “我知道。炎天三宗都是这规矩。问缘峰主请放心,我们收账,自然找买下东西的贵客,不会找错人。”   罗叶雪:“所以我不是在问你,他给不出剩下的钱,你们怎么办?”   “据我们所知,乾天宗主门下有上万修士。”吴管事看了一眼水榭里的几位元婴和数十位高阶金丹,“我们找宗主门下的弟子收账,各位贵客应该不会有意见吧。”   各峰修士一脸事不关己的淡然。   乾天宗主的亲传首徒如今暂管主峰事务,他擦了擦头上冷汗,将一个乾坤袋交给吴管事。   “里面是五百万灵石,还剩五百万,能否……能否再宽限几日?如今师父出事,峰内事务混乱,等过几日将事情理清,我们再派人……”   “你看,”罗叶雪打断他的话,语气不善朝吴管事道,“他就是给不出来。”   “乾天宗的人没钱胡乱竞拍,这事你得给我一个说法。”   她缓了缓,又说:“这样,你把钱退给他,龙眼拿回来,重拍一次。”   吴管事摇头:“龙眼已经成交,我方才也说了,只是宽限三日,该给的钱一分都不会少。”   “贵客想要龙眼,不妨去找乾天宗主商量。他有伤在身,龙眼对他已无用,或许会愿意将宝物转卖给你。”   她又朝向宗主亲传:“若还差五百万,劳烦现在带我去主峰看看,我会有办法,今日就帮你们将剩下的钱补上。”   宗主亲传再次擦了擦额头:“昨夜主峰经历一场大乱,此刻还未清理干净……”   “没关系,我去各地收账的时候,什么情况都见过。”吴管事嫣然一笑,“你不带我去,我就自便了。”   她语气柔美,元婴大能的灵压让宗主亲传这个金丹心颤不已。   乾天宗的几位元婴峰主已明确表态,她要如何找主峰的人收账,他们不管。   宗主亲传只能颤颤惊惊起身,领着她走出水榭长廊。   刚起身,丹霞峰主和烈地峰主来到水榭。   问缘峰主迫不及待问:“情况如何?”   丹霞峰主也不避讳外人,遗憾摇了摇头:“昨晚你们离去没多久,宗主就不行了。”   陆续惊诧:乾天宗主死了?!   丹霞道人叹气:“宗主走火入魔的程度十分严重,灵气爆发一个时辰后,便遭到灵力反噬,经脉寸断。”   “我犹豫了片刻,思忖该用丹药吊着他一口气,让他神智不清,废人一般活着,还是让他解脱。在我回丹霞峰拿药的途中,他就经脉尽断而亡。”   烈地峰主冷哼:“他经脉尽断,已是废人,用丹药吊着一口气,然后交给金斗城的人?”   吴管事笑道:“这倒是和我们的做法差不多,还省去我们一颗价值百万的天阶丹药。”   罗叶雪插嘴问:“他死了,那龙眼怎么说?”   “龙眼如何处置,自然由贵客的道侣或者门下弟子决定。我今日来,只负责收账。”   罗叶雪朝向宗主亲传:“把龙眼给我,三千九百万灵石,我给你们。”   “龙眼昨晚就不见了。”方休不屑瞥了一眼脸色黑青的烈地峰主,“没找到?”   烈地峰主恨声道:“据主峰几个弟子说,昨日下午宗主出过一趟门,没带任何随从,不知道去了哪。”   “他一定是担心没钱,金斗城的人再将龙眼拿回去,于是找了个地方将龙眼藏起来。”   “龙眼不见了?!”罗叶雪大惊,看向方休,“究竟怎么回事?还能不能找到?”   方休不耐烦地皱了皱眉:“我待会再给你说。”   “拍卖会当日,我们当场将龙眼交给了贵宗主。”吴管事也略有些微吃惊,急忙撇清关系,“当时贵宗也有弟子在场。现在即便龙眼去向不明,欠下的钱依旧要给的。”   宗主亲传不敢说不,只得拖着步子,龟爬似的一步一顿再次领着她去往主峰。   经过陆续身边时,吴管事忽然停下脚步,笑着问道:“这位贵客,可有什么问题想问我?”   陆续蓦地一怔。他确实有问题想问,因此多看了她几眼。   但这里没他说话的机会。   没想到对方竟然注意到了他。   他感叹着吴管事不愧是心思玲珑的生意人,轻轻扬起嘴角:“寄卖龙眼的那个人,拿了多少钱走?”   “自然是扣除佣金之后的全款。”吴管事温婉一笑,“贵宗主虽然只给了我们两千九百万,剩下的一千万,已由商会垫付,在卖拍会当日就交到了卖家手上。”   “我们金斗城做生意,不会亏欠贵客半块灵石。”   无涯已经拿了全部的灵石。   陆续心中皱眉,嘴角幅度未变:“多谢。”   吴管事跟着主峰弟子走了,水榭内一些修士好奇她究竟如何在主峰内收到剩下的五百万,也跟着几人一同离去。   丹霞峰主不放心,和问缘峰主也一起跟去。   水榭内的人群渐散,只剩了陵源峰四人和罗叶雪。   罗叶雪一改方才咄咄逼人的态度,朝绝尘道君和秦时温顺恭敬道:“绝尘师兄,秦师侄。”   她又看向陆续:“这位就是陆……我现在,该称呼你陆师侄,还是……”   她问方休:“我该叫他什么?你平日怎么称呼他?”   方休漠不经心的神色霎时一变,隽秀眼眸闪过一丝凶残戾光:“你爱叫什么叫什么。”   罗叶雪一愣,瞬时默不作声。   一阵清风吹皱光滑如镜的水面,荡起几道涟漪。水榭中的空气凉得有些沉闷。   待在这里也无事,几人走上回陵源峰的石道。   罗叶雪丝毫没有离开的打算,跟在方休旁边,轻车熟路一同朝陵源走去。   陆续好奇,朝闻风传音问:“罗前辈,以前就和你们很熟?”   “不熟。”闻风轻笑,“她以前追求熙宁,一厢情愿将自己当做森罗剑派的人。”   “叫我师兄,叫秦时师侄,都是她自己的意思。”   陆续淡淡嗯了一声,再无别话。   今日去了一趟凤鸣峰,他无可避免想起了凤鸣峰主和欧阳师姐,想起了《戏春风》,想起了以前和薛松雨,于兴围坐在那间小竹屋里,一起摆谈那些大能们八卦□□的光景。   那是他在乾天宗里,最舒心畅快的时光。   如今,已经没有人和他一起编排那些与自己无关,无聊却有趣的风月八卦了。   闻风是他的道侣,他们应该无话不谈,但他根本无法想象和对方讨论话本,编排那些人中龙凤的风月情/事。   何况他们以前编排的八卦故事,主角还是绝尘道君。   他从未想过,自己时常编排的故事主角,最后会成为他的道侣。   而他的师尊,师叔和师兄所讨论的事情,他插不上话。   只能低眉垂眸站在一边,默不作声,半懂不懂地听着。   走到陵源峰,罗叶雪提议去新修建的地方走一圈。   她许久没来过,这里和她嫁去九方宗时,已大不相同。   绝尘道君这二十几天,几乎都待在卧房里。   陵源峰的事务全由方休和秦时管理,今日正好在峰中巡视一次。   陆续朝几人扬扬嘴:“那我先回尘风殿。”   几人异口同声问:“你不去?”   陆续笑着摇了摇头。   他从来不喜欢背后无数道满怀恶意,妒忌怨恨的目光。   从第一天来陵源峰,他就遭到所有同门厌恶,不想主动去人前讨这个嫌。   “我先走了。”   话还未说完,他已径直朝向尘风殿,大步流星将几人直接扔在身后。   瘦长的单薄身影微埋着头,无声无息穿梭在人群之间,仿佛孤立于世界之外,流散出几分清寒寂寥。   周围的窃窃私语被山风裹挟,在身旁盘旋不去。   “看,陆续!”   “他就是陆续?”   “陆续是谁?”   “陆续你都不知道?新来的?”   老弟子朝新同门介绍着这位应该被所有同门知道的传奇人物:“咱们陵源峰最漂亮的摆设。”   现在已经成了峰主的道侣……这一事却少有人甘愿承认。   陆续心中哂笑,这句话似乎有段时间没听到了。   过去的记忆被同时唤醒,他忽然想起那日的倾盆大雨,和薛松雨做的那碗热气腾腾的面条。以及此后他自己做的面条。   走着走着,脚底忽然踩到一颗滚石。   回过神一看,不知何时走上了一条崎岖不平的小山道。   这并非通往尘风殿,那条宽阔平坦的大道。   这条山道通往他以前住过的那间小竹院。   他方才回忆浮动,心不在焉,走错路了。   自嘲一笑,陆续看了一眼前方,迟疑半刻,转过身,走向正确的方向。   出了小道后,已经离尘风殿不远。这里只有高阶弟子能来,路上行人骤减,瞬时清静许多。   山风吹拂落花,漫天飘雪,近处站着一个人影,朝陆续笑了笑。   踩着瓣花落雨的白靴蓦然一顿。   “罗前辈。”他恭敬朝她行礼,“你不是和师尊他们一起巡视陵源峰?”   “没人理会我,一个人有什么意思。”罗叶雪笑音带着一丝凉意,“正好,我可以有机会看看你。”   她像方休那样,围着陆续绕了一圈,将他从头到尾,从前到后细细打量。   陆续呆立在原地,茫然无措。   少顷,罗叶雪停在他面前:“你长的真好看。我对自己的相貌还算有几分自信,但和你比起来,自愧不如。”   陆续不明白她究竟何意,何况他一个男的,被一个长相美艳的女修这么说,怎么听都别扭。   “罗前辈花容月貌,世所罕见,少有人及。就别拿晚辈取笑了。”   “你可真会说话。”罗叶雪哼笑,“长得好看,嘴又甜,确实讨人喜欢。”   陆续拿不准,她究竟是在夸他还是讽刺他。   “欧阳拟歌是不是对你不好,给你脸色看了?”   陆续不知她为何会突然提到仙逝的欧阳峰主,更不知她何来此问。   在他印象中,欧阳峰主一直很和善。凤鸣峰那几位师姐,同样对他很好。   “欧阳峰主对我照顾有加。”   “嗯……”罗叶雪沉吟片刻,“若是这样,那我不能对你太好。”   她退了两步,站到陆续三步之外。   陆续一头雾水,猜不透她究竟何意。   “我听说绝尘师兄要结道侣的时候特别惊讶。我以为他此生不会和任何人结为道侣。很难想象,他会钟情于某个人。”   罗叶雪无声轻叹一口气:“今日见到熙宁,我更为诧异。我从来没想过,他竟然会有好脾气,好耐性的一天。”   “说实话,我很羡慕你,甚至可说是嫉妒。熙宁性格凶残狠毒,我没想过,他这样的人也能变得温柔。今日也算长了见识。”   “好了我该走了。我两私下见面的事,你不会告诉他们吧。”   罗叶雪忽然跑来看他,近乎自言自语说了几句话,又即刻要离开,这番举动令陆续莫名其妙。   但她不想让人知道,他可以将这一刻钟的事情永久遗忘。   罗叶雪走出两步,又回头:“我本只打算看一看就走。但你刚才夸我漂亮,一句话就哄得我心花怒放,让我忍不住想多说几句。”   “我有个奇怪的感觉,难以说清,但我的直觉一向很准。你即将和绝尘师兄举行合籍大典对不对?”   “虽然这么说不太好,但我感觉,这对你可能不是一件好事。”   “还有,如果熙宁和绝尘师兄意见相左,我建议,你听熙宁的。”   话一说完,罗叶雪脚步轻盈,踏着一地碎花快步离去,娇媚身影很快消失于视线之中。   陆续立在原地,一动不动站了须臾,不知该作何表情。   对方自言自语的几句话,字面意思他听懂了,未言之意没弄明白。   和闻风的合籍大典,他自己并不想举行。   万众仰慕的绝尘道君,道侣只是个平平无奇的金丹修士,不知会引来多少非议。   他以前站在风口浪尖,现在立在刀尖上,四周是万丈深渊。   至于师叔和师尊意见相左?   他二人最近一次分歧,便是前不久,方休说要带自己离开陵源,远离闻风。   ……怎么可能听方休的?   陆续一声哂笑,逆着落英盘旋飘舞的风向,抬步走向尘风殿。   昨晚又一夜未睡,浑身困倦疲惫,回房后陆续一头倒上软被。   熔金的阳光穿过宽大窗棂,为缥缈烟香染上浮金色调,熏出浓烈睡意,很快将人带入沉稳安眠。   恍恍惚惚似乎做了一个梦,又似如半睡半醒的错觉。   意识朦胧中忽然被一阵钝痛惊醒,冷音咬牙切齿,怒骂一声:“滚出去。”   闻风温柔轻笑:“对师尊不敬,可是要受罚的。”   惺忪睡眼微睁,皱眉斜瞥了对方一眼:“什么时候了?罗前辈走了?”   “还早,刚过午时。罗叶雪来找熙宁,熙宁并无耐性理会她,没一会就不见踪影。她找不到人,已自行离去。”   甜言蜜语在耳边轻响,恣意凌虐却愈发凶狠:“我想念你了,事情一处理完,迫不及待想要见你。”   陆续哑然失笑。他们分别才不到两个时辰。   “主峰那边怎么样?”   “商会的人已经走了。”   沙哑冷音好奇:“剩下的五百万灵石她们拿到了?用的什么办法?”   “不知。你想知道,我等会派人过去问问。”   陆续蓦然静默。三千九百万灵石,搭上一个乾天宗主。如今龙眼又不知去向。   无涯搭建一个戏台,接二连三上演了几出精彩绝伦的大戏。   他在观众席上,想必笑得合不拢嘴。   只是不知,他的贵宾席位在哪儿。   “这个时候,你还失神想着其他?”闻风无语失笑,“今日得好好罚你一回。”   白昼春风舞,缱绻声颤,风味颠狂。(*)   ***   乾天宗主峰上,前日的一地杂乱的断瓦烟尘已经扫净,看不出一丁点那夜三更的血光飞溅。   萧索的愁云却依旧笼罩,天光黯淡,浓雾掩径。   大殿内,一众修士神色各异,或坐或站,或来回踱步,众生百态淋漓尽显。   丹霞峰主忧心又无奈:“绝尘,寰天,你两门下修士最多,你们说个主意。”   绝尘道君正经端坐,尊贵优雅和霸气睥睨揉于一体,王者气度浑然天成,令人不由自主肃然起敬。   朗音轻笑:“各位都知,我大婚将近。陵源峰上下都在筹备此事,无心顾念其他。”   “此事,还是听长寄的。”   寰天道君翘着长腿,大刀金马斜靠椅背,以手撑头狂傲冷嗤:“此事何须商量?宗主死了,他门下弟子又没死。你让他们自己选一个出来不就得了?”   问缘峰主急声否决:“这怎么成?乾天宗乃炎天势力最大的宗门之一,让一个金丹修士做宗主,成何体统?”   烈地峰主附和:“说出去不但让别派笑话,以为乾天宗无人。即便宗内,金丹修士也难以服众。”   方休不屑嗤笑:“一个负责打杂的宗主,还管什么境界修为,又不让他出去斗法。”   “乾天宗有没有这个宗主,无关紧要。”   大厅内穿堂风吹过,带来几声鸦啼。香炉中熏烟升腾,缭绕出一片沉默。   在大能们眼中,或是如此。   然一个大宗门的宗主之位,已是高坐云巅的风光。   权势显赫的人不屑一顾,云端之下,却有千万修士仰头巴望。   作者有话要说: 第108章 蝉渐   “主峰弟子管理峰内事务可以, 乾天宗主时常要和别的宗门来往,一个金丹修士万万不可。”   众人一致反对由一个金丹担任乾天宗主之位。   丹霞峰主又道:“要不这样,绝尘, 你们陵源峰门下三个元婴, 让方休或者秦时暂代宗主之位……”   “打杂的事老子不干。”方休冷嗤着打断他。   “就暂时挂个名,等往后有了合适人选……”   方休嗤之以鼻别过头,不想再多费唇舌说第二次。他不会当什么乾天宗主。   若非说服不了陆续,他早就带着人离开炎天界了。   “秦时, 你看……”   秦时笑意淡然,谦谦君子的礼节中隐约露着几分目中无人:“我的资历,比主峰的几位师兄差了数百年。我一后辈, 怎能越过几位师兄当主峰的峰主。”   “何况师尊是陵源峰主, 我更不能当乾天宗主。”   丹霞峰主无奈, 只能转向寰天道君:“寰天, 你代掌乾天宗主如何?”   寰天道君瞥了绝尘一眼:“闻风的婚礼, 本座和他同样挂心。没空管理其他事务。”   “不过, ”他讥诮着堵住了所有人的嘴, “要是将乾天宗改名寰天宗, 本座可以稍作考虑。”   一众人只能置若罔闻。   问缘峰主提议:“丹霞,要不你做宗主?”   “哎呀, 我怎么行。”丹霞峰主接连摇头,“医修一旦开炉炼丹, 中途不能被打断。时常九九八十一天都在丹房里出不来。”   “宗主事务繁忙, 我接替不了。何况我比他们还不擅战, 不行, 不行。要不你来当宗主?”   问缘峰主摇头:“问缘峰门下弟子不到两万, 声势远比不上寰天, 陵源。我当宗主同样难以服众。”   二人同时将目光转向烈地峰主。   烈地峰主手抚山羊胡,不言不语。   过了半晌,丹霞峰主道:“临泉,要不,你坐这个位置?”   烈地峰主沉思片刻,最后点头:“你们都不愿,只能由本道暂代宗主之位。往后主峰门下有弟子突破元婴,还是由他来当。”   乾天宗选出了新的宗主,厅内修士各自回峰。   陆续在尘风殿花园凉亭中听说这个结果之后,怔愣着眨了眨眼,难以置信。   如今炎天三宗声势浩大,几乎三分整个道门。怎么乾天宗主的位置像个烫手山芋,人人都急着甩出去。   “并非没有人想当乾天宗主。”闻风轻笑,“关键在于,这个位置的分量,不在宗主之位本身,而是看上面坐着谁。”   秦时接着道:“师尊虽非宗主,但陵源峰主的地位,一直凌驾在宗主之上。”   陆续点点头,示意自己明白。   无论峰主,宗主,一个名头而已。真正要看的,是门下弟子和自身的实力。   “以前乾天十二峰,宗内十多个元婴修士。如今要再找一个都难。”   “乾天十二位峰主在的时候,并不是一件好事。”闻风温柔摩挲陆续手腕的尺骨,凤目闪过一丝阴寒,“峰主太多,修士们在选择山门时,就会难以抉择。”   “我们虽然清楚,哪些峰主是真才实学,哪些徒有虚名。可惜寻常修士不知,容易被沽名钓誉者欺骗,错投山门。”   “以前乾天十二峰,各峰门下修士,数量差距并不算大。在外人眼里,便会误认为同为剑修道统的陵源峰和秀林峰,实力相当。”   闻风嘴角浮上一丝冷戾笑意:“乾天宗的剑修道统,有陵源峰就够了。秀林和烈地之流,实在没有存在的必要。”   “而寰天峰……长寄境界高深,我也一直乐于有他这么一位至交好友。”   乾天宗没了那么多峰主,剑修们的选择便只有陵源和寰天。往后别的宗门弟子转投乾天,或者新的修士拜师入道,都只这两个选择。   乾天宗从十二峰变为六峰之后,陵源和寰天发展壮大的速度,远超从前。   此前妖王袭击了一次道门,灭了一帮二三流门派。   无涯魔君又在天璇大会上,让张浚安杀了许多道门元婴——都是在帮陵源峰添砖加瓦。   陆续瞄了一眼闻风,可能无涯在搭台看戏的同时,也想着顺道帮他。   他淡漠道:“烈地峰主如今成了乾天宗主,往后别的修士选择仙门,会有更多的人拜入他门下。”   温雅朗音轻鄙一笑:“他确实打着这个主意。”   “大家在商议谁接任乾天宗主时,临泉道人默不作声,什么话都没说过,实则一直等着有人推举他。好不容易等到丹霞子叫他做宗主,他假意犹豫片刻,随后顺势答应。”   “他太高估自己,简直愚不可及。”   陆续俊艳眉宇微微一蹙。   秦时在一旁解释:“以他的那点微末本事,忽然接管主峰,宗主弟子不会服他,必生许多事端,他处理不了。”   “烈地峰的修士和主峰修士原本井河不犯,而今陡然成了同一峰主门下,两帮人会为了争夺权势勾心斗角。”   “而临泉道人从峰主成为宗主,地位并未有任何改变,却很容易生出自以为是的错觉,误以为自己可以号令乾天宗其他峰主。”   “他自身修为也已到顶,见宗主死了,以为有机可乘可以窃取龙眼。如今龙眼下落不明,他四处寻找,心急如焚。”   秦时君子风貌下的阴鸷笑容表露无遗:“下一个练功走火入魔的,就是他了。”   陆续默不作声听着师门几人,闲谈笑料一般嘲讽断言着别人的生死,心中滋味难以言说。   烈地峰主确实在自寻死路,但这些争权夺利的大事,和他无关,也不感兴趣。   而且,插不上话。   他依然同以前一样,是个修为低下,人微言轻的底层金丹。   并未因为从绝尘道君不成器的徒弟变成他的道侣,而有任何改变。   ***   “九方宗蝉渐峰,东令道君的寿辰?”   终于有人能将闻风这头驴牵出陵源峰几日,这恐怕是一月来,陆续听闻的最好消息。   雅音轻笑:“他和我素有往来,你也见过几次。”   陆续点头,这位尊者数次和闻风热情寒暄,还问过他的名字,他有印象。   薄唇微微扬起:“恭送师尊出山。”   闻风温柔捏起高挺鼻尖:“我的阿续,自是要和为师一同出行。”   陆续霎时怔愣。   闻风忍俊不禁,猛然将人抱起:“我去哪,你都别想逃。”   二人上了飞车,前往九方宗。   路上闻风朝他详细解释——说是寿辰,东令道君只请了几个平日交好的元婴尊者,办几场私宴。   尊者们平时各居一方,每隔一段时间,会寻一些由头聚在一起,清谈论道,有时也比剑斗法。   闻风忽然道:“说起来,我只从骨龄得知你的年岁,并不知你确切生辰。”   陆续淡笑摇头:“我也不知。炎天二层的凡人朝不保夕,大多命短,没人特意去记四柱八字。历法也和一层三层修真界不同。”   “你不问问我的?”   修士寿数绵长,年龄并无意义,但生辰八字可推算天命机缘,或者施法下咒,绝不能让外人得知。   即便祝寿,也会特意选破境,渡劫,或者取道号的特殊日子,并非真正生辰。   陆续从未想过询问闻风的四柱八字。   “这一天,这一时刻。”   闻风在光润手心缓缓写下自己的生辰八字:“好好记着,若是被我发现忘了,”   他轻言调戏:“可别又怪我把你罚得太狠。”   清绝眼梢笑看向他,眼中满是景仰和崇敬。   绝尘道君是不世出的修道奇才,年纪轻轻就已至元婴。虽已当了多年的陵源峰主,实际年岁,比很多大能门下的金丹弟子都要小。   森罗剑一脉传人,全是根骨旷世的逸群之才,几千年来恐怕就陆续这么一个师门之耻。   九方宗离乾天也有大半日路程。   斜阳西峰,霞光晚照,二人才抵达蝉渐峰。   九方山不似乾元山那样山脉连绵重迭,层峦叠嶂雄峭接天。   九座独立山峰拔地而起,高耸陡峭,成合抱之势。云霞明灭,磅礴峥嵘。   二人在蝉渐峰御剑台下了飞车,东令道君亲自迎接。   “寰天刚到,我才问起你,你就来了。怎么你两这次没同行?”   绝尘道君笑而不语,意有所指看向陆续。   东令道君大笑调侃:“有了新人,但把旧人忘。”   “话说回来,前年天璇大会,在苍梧派见到你这位天资绝色的爱徒,羡煞我等。能拥如此佳人入怀,日夜欢爱,还是绝尘你最有艳福。”   他一路说着自己对绝尘道君的艳羡,说自己也想找一个绝世美貌的爱妾娈宠,可惜没再见过似陆续这般赏心悦目的。   陆续在一旁半垂眼眸,听得眉间微蹙。   这位东令道君是个好色之徒,夜夜笙歌,爱妾娈宠无数。   他将那些貌美的修士当做狎玩的物件随意玩弄,言语粗鄙下流,令他十分不悦。   东令道君将他们接引至一处侧殿,殿门大敞,远远就能听到乱荡浮靡的五声六律,有声音娇媚的歌姬正唱着情词艳曲。   进殿后,殿中景象更为靡乱。好些修士左拥右抱,场面堪比秦楼楚馆。   绝尘道君视若无物般,气定神闲揽着自己的爱侣入了座,一身尊贵气韵在声色犬马之所更显清气浩荡。   陆续暗中咬了咬牙,他今天总算清楚,闻风这头衣冠禽兽的那些招式来自何处。   见绝尘道君来了,众尊者纷纷起身,和他寒暄朝他敬酒。   东令道君的私宴,请的宾客很少,只有几位平日相熟的道友。   绝尘道君和他们都有交情,但仍然只喝茶,不喝酒。   陆续垂眸坐在一旁,听着几人祝贺他们喜结良缘,说两个月后去陵源参加婚典,他偶尔应上一两句,再无别话。   这时一个略微熟悉的女声朝绝尘道君敬了茶,又走到陆续身前:“我也敬你一杯。你喝酒,还是和绝尘师兄一样喝茶?”   陆续抬眼看向对方,微微扬起嘴角:“罗前辈喝的是酒,晚辈怎好意思喝茶。”   他斟了一杯酒:“这杯酒该由我敬前辈,先干为敬。”   罗叶雪高傲一笑,嘴上没说话,却私下朝他传音:“你还是这么会说话,讨人喜欢。”   喝完酒后,回到九方宗主身边坐下,并未再有别的举动。   陆续悄然朝她坐的地方看了一眼。   她是九方宗主的爱妾,并非道侣正妻。   九方宗主另有道侣,是一个长相清淡的女修,不如罗叶雪漂亮。   除此以外,还有两个宠妾,春兰秋菊各有独特风姿,但陆续仍旧觉得,还是她最漂亮。   陆续一时有些感慨,罗叶雪心属方休,可惜落花有意流水无情。   她自知无望,索性嫁给不爱,却位高权重的九方宗主,当他宠妾以谋求权势。   九方宗主也并非钟情于她,只是看上她的美貌。   二人貌合神离,但她也算得偿所愿。只是不知对如今的生活,究竟满意还是不满意。   几位尊者皆有美色在怀,唯有一人与靡情声色格格不入。   寰天道君一人独坐一席,神色冷傲,未对千娇百媚的歌姬舞女看上一眼。   东令道君忽然打趣道:“寰天,绝尘,以前你两都无娈宠爱妾,喝酒还可结个伴。如今绝尘都有道侣了,寰天,你打算什么时候找一个?”   “你俩无论破境渡劫,亦或当上峰主,一前一后时间都相差无几,绝尘的婚宴在两个月后,寰天你莫不也好事将近?”   寰天道君独自斟了一杯酒,看着陆续:“我早已心有所属。”   “真的?那你今日怎么不带着人一同前来,给大家看看。我倒好奇,你找的又是怎样的佳人。”   寰天道君目光紧锁陆续,冷冷一笑:“一时不慎,棋差一着,被人先抢了。”   听到这话,席间几位尊者春风满面的神色忽然一僵。   寰天看上的东西也有人敢抢?   东令道君清咳几声,掩饰尴尬,瞬即圆场道:“天涯何处无芳草。你道行高深,有权有势,多的是人想爬你的床。”   “你喜欢什么样的,我帮你物色几个。”   寰天道君喝了一杯闷酒,又接上一杯。   顷刻过后,沉声道:“心中唯有风与月,未了相思情难却。”(*1)   东令道君登时一愣,不知该如何接话。   这时他身旁的一位宠妾举杯,朝寰天道君道:“寰天道君这般痴心情长之人,妾身最是敬佩。”   “妾身敬道君一杯。”   寰天道君将目光从陆续脸上移向她,漫不经心瞥了一眼,受了她这杯酒。   绝尘在旁边洋洋得意地看着,耀武扬威一般将陆续搂在怀中,深深吻上。   寰天脸色明显一沉,阴戾看了他一眼,又独自喝下一杯闷酒。   陆续面无表情,冷漠将人推开,炎天界横行霸道的二世祖,连自己的靠山也不给面。   绝尘道君嘴角上扬:“陪我喝酒。”   “你不是喝茶……”   “我想要你陪我喝。”   二人喝下几杯后,见他还在斟酒,陆续急忙阻止:“师尊,你少喝几杯。”   他师门这三人,平日滴酒不沾,一旦沾上一滴,不喝到酩酊大醉很难罢休。   最关键的是,酒量不好,酒品也极差。   喝上一点,就开始耍酒疯,胡言乱语动手动脚。   闻风此刻似乎已经微醉,将他紧紧禁锢在怀里,不听劝,非得要继续喝。   纸醉金迷的宴会场,几个尊者左拥右抱行为都有些放荡,五音六律声色情靡。   陆续面无表情揉了揉眉心,他现在还没醉,又已开始头疼。   罗叶雪忽然站起身,朝几位尊者行礼:“我不胜酒力,先行告退。”   方才朝寰天道君敬酒的那位羽宵仙子也跟着站起来:“妾身同样不胜酒力,先回房了。各位尊者请务必喝个尽兴。”   陆续也急忙跟上,说自己和绝尘道君都有些酒醉,先回房休息。   东令道君眼神暗昧地看向他,玩味笑道:“房中已备好常用的助兴之物,若还有别的需要,尽管吩咐下人。”   陆续心中暗骂一句老畜生,嘴角上扬谢道:“多谢东令道君。”   转头眼色瞬间一沉,闪过一丝锋锐暗光,扶着绝尘道君走回住处。   宴会厅里的靡乱气氛压得他透不过气,回房后才深深缓过呼吸。   他将紧紧抱住自己的闻风扶到床边,无奈一叹:“师尊,我替你沐浴更衣。”   “我没醉。”闻风狠狠吻上凉薄嘴唇,急不可待剥落衣衫,动作比往日更加暴戾凶狠。   陆续竭力按住不安分的手,一脸冷漠淡然道:“你喝醉了。先去沐浴。”   忽然听见一声哼笑,抬眼一看,对方嘴角高扬,一副恶意得逞的坏笑:“装的像不像?”   神色清明,没有半分醉酒的样子。   清艳双眸霎时睁大,瞬间意识到,自己又被他戏弄。   闻风坏笑着解释:“我平日虽不喝酒,但有办法可以瞬间散去血脉中的酒劲。只要我不想喝醉,无论喝下多少,永不会醉。”   陆续无话可说,谁叫自己逗弄起来好玩呢。   “阿续,你还记不记得,”闻风再次将人揽过,替他宽衣解带,动作温柔了不少,“在欧阳家那次,我找你喝酒。”   陆续点点头。那是他第一次和闻风喝酒,那晚他被闻风几人轮着灌了不少酒。   闻风将人抱起,走入浴池:“那日,我是故意灌你酒的。我听到你说,你酒量差,就想着将你灌醉。”   陆续无奈叹气。他知道。   这几人就想看他醉酒出丑的好笑模样。后来他又被秦时和寰天道君灌过一次。   “我想将你灌醉,我自己也可以借酒装疯,强行和你春风一度,在那晚就将你占据。”   陆续再次睁大了眼。   他万万没想到,闻风居然有这个想法。   更没想到,他还如此神色坦荡地将内心龌蹉说出来。   这个表面风光霁月的伪君子,知不知道廉耻二字怎么写。   他依稀记得那晚,闻风酒醉,将他衣服扒了一半。   装的可真像。   “我对你的深爱和渴求,连我自己都难以抑制。可你这个小傻瓜,非但完全没察觉到我的心意,还误以为我心里有别人。”指尖挑起尖削下颌,“究竟是谁在你面前胡言乱语的?长寄?熙宁?”   陆续面无表情:“忘了。”   又即刻改口:“你自己说的。”   凤目微微一缩,审视了眼前绮丽容色半响,扬嘴笑道:“算了。我的小傻瓜一直不通世间情爱。就算我把心剖开在你面前,都视而不见。”   “幸好,你现在总算知道。”   “阿续,”昳丽凤目倒映着三千世界最璀璨的月色星河,“我从第一眼见你,就对你情根深种,无法自拔。无论我是个什么样的人,你都不能离开我。”   闻风又要逼着他发誓了。   陆续无奈叹笑:“我知道你是个阴险狡诈,心胸狭窄的大魔头。但你是我既崇敬又爱慕的师尊。”   “师尊?”   “我的道侣,绝尘道君,闻风。”   陆续至今不明白,尊敬,仰慕,崇拜,和深爱究竟有何区别。   但绝尘道君是他心中神明,无论徒弟还是道侣,他都会长伴在他左右,永不相离。   ——唯一不相守的情况,便是他成功杀师证道,成为欺师灭祖的孽徒。   闻风这头驴,比村口那匹拉磨的还要孜孜不倦。   他又被折磨了一整晚,筋疲力尽浑身疼痛不堪。   初日上天衢,逐退群星与残月。(*2)   房外东令道君的亲随弟子隔门禀告:师尊请绝尘道君前往蝉渐亭,和尊者们一同折花赏景,清谈论道。   闻风在桃源仙境内纵情劫掠后,灌注灼烫附耳低语:“我替你更衣。”   陆续睡意朦胧,抄起软枕直接朝人脸上扔:“不去!你自己去!”   闻风不闪不避,任由攻击打在自己脸上,温柔轻笑:“那我出去一会,你好好睡一觉。”   终于能有人将这头驴牵走,沙哑冷音咬牙切齿:“快滚!”   最好将这头驴捆在树梢上,千万别放他回来。   闻风春风满面,意气扬扬轻笑着走了。   陆续迷迷糊糊补睡一觉,醒来时已经日上三竿。洗去体内污浊穿戴整齐后,在房里待了一会,无事可做。   房外隐隐约约有股奇怪的灵压,仿若薄如蝉翼的罗网将房间笼罩,若不留心又很难察觉。   他心生好奇,推门走出房间。   客房修建在蝉渐峰的一池山湖之上,开门便是碧水廊桥,湛蓝和绛红交织,映照在苍空之下。   天高气清,山光水色暝暝沈沈。   门外观景的廊桥上,雕花朱栏边立着一道颀长人影,似在凭栏远眺欣赏美景。   听见开门声响,蓦然回首,二人视线霎时撞在一起。   作者有话要说:   *1 来源网络   *2 咏初日   -----------   误会小剧场   1.   陆续:每天都在期盼能有人将闻风这头驴牵走。   师尊:我出门你也得出门。   2.   师尊的年纪在修真界真的算很小。   不是老夫少妻XD。   3.   陆续见到了师尊的那一群(大龄)狐朋狗友。   陆续:tmd教坏小孩。   4.   为柳长寄点蜡。   柳长寄:好恨生在阿晋。 第109章 偷情   陆续一愣, 顷刻后回神,抬手朝对方行礼:“寰天道君。”   这一月来,寰天道君一直心情不悦, 阴郁晦暗的目光每次都将他看的心惊胆颤。   也不知他心情何时能好。   柳长寄目光深晦看了陆续大半晌, 最终无奈叹出一口气,脸色终于如初雪稍霁:“睡醒了?”   陆续嗯了一声:“寰天道君怎么没和师尊一起去赏花论道?”   “昨夜喝多了,宿醉未醒,不想去。”   一阵山风迎面吹来, 沾出一层水气,长廊四下无人,微风轻啸人声寂然。   少顷, 寰天道君扬了扬下颌, 目指长廊另一头:“蝉渐峰水苑是东令花费重金精心打造的居所, 风景不错。陪本座走走?”   陆续静默片刻, 点点头。   二人漫步在水苑之中, 有一搭没一搭的闲聊。   寰天道君说, 陆续半垂眼眸安静听着, 偶尔应答几句。   寰天话里话外, 都意指闻风心术不正,陆续将来一定会后悔今日的选择。   并同方休一样, 表明若是陆续愿意,他可以带他脱身。   陆续心中不耐, 嘴角微扬:“我清楚师尊是个什么样的人。不劳寰天道君费心。”   清越朗音冷笑:“你才和闻风认识多久。他阴险狡诈, 满嘴胡言, 对你说的话也不一定是真的。你最好一句都别听。”   陆续暗自腹诽, 寰天道君和师尊相交多年, 一丘之貉, 谁也别说谁。   他清楚自己的选择,清楚自己在想什么做什么,用不着别人指手画脚,也懒得同对方争辩。   穿过廊桥,是一片精心布置栽种的幽静树林。曲径幽深,各种奇花异草争奇斗艳,亭台隐于幽树之中,水声淙淙,别有一番意趣。   路上偶尔能晃眼见到零星几个人影,从穿着打扮上看,似是东令道君的亲随弟子,或者爱妾娈宠,以及伺候他们的侍从。   二人漫无目走入一条幽静小道,拐角处树影中有一凉亭,一男一女坐在亭中亲热相依偎,良辰美景互诉情衷。   这对鸳鸯显然没想到如此隐秘之所也会有人前来,感受到灵息后同时偏头看向来人。   四人目光相对,风吹长林发出沙沙声响,气氛有几分禁忌的尴尬。   女修怔愣一瞬后,朝寰天道君扬了扬嘴,露出一个心照不宣的微笑。   陆续对她有印象。她是东令道君的宠妾羽宵仙子,昨晚酒宴上和同为宠妾的几个修士围坐在东令道君身边。   并因为说自己敬佩寰天道君痴心情长,有幸得寰天道君受她敬的那杯酒。   而和她亲热相拥的男修,不知是何人——并非她的夫婿东令道君。   东令道君三妻四妾,将美貌修士当做物件狎玩,她自然不值得为他守身如玉。   打扰到别人私会,陆续朝对方投去一个歉意的眼神,飞速转身大步离去。   离开这条小道,二人又走上另一条廊桥。   陆续好奇询问:“你认识她们?”   寰天道君漫不经心摇头:“以前曾在东令身边见过几次,知道东令宠妾中有这么一个人,并无别的来往。”   “另外一个是?”   “若没记错,应是东令的入室亲传。”   陆续没想到出来散个步,还能撞见东令道君的宠妾和他徒弟私会的场面。   心中畅快地暗骂一句:老畜生活该带绿帽。   九方宗主和东令道君这样的好色之徒,就该满头青青草原。   寰天道君忽然扬起嘴角:“你没看出来,她方才看我们的眼神?”   陆续一脸疑惑:“怎么?”   羽宵仙子最初乍然一惊,在看到来人是寰天道君后,瞬时放下心来。   看她的表情,显然并不担心自己的私情被他撞破,似是料定,他不会将她的事告诉东令。   “羽宵夫人信任你的人品?”   寰天道君叹笑:“她料定我不会说出去。因为在她眼中,我们也和她们一样。”   陆续脚步一顿,双眼微睁惊诧看向对方。   羽宵和人偷情,被他们二人看到。而她以己度人,误以为他和寰天道君也和她们一样,在花园里私会?!   难怪她一副心照不宣的怪异笑容,坚信寰天道君不会将她偷情的事情说出去。   寰天道君狂傲哼笑:“这样就更像了。”   陆续一怔,霎时被他按住手臂,不轻不重推到身后廊柱上。   寰天道君将人抵上柱子,清秀眉目暗光翻涌,目不转睛注视那张魂牵梦萦,三夜频梦的倾绝面容。   顷刻后,覆着一层薄茧的指尖温柔划过清艳眼梢下的一抹淡淡的倦色灰影。   朗音低沉,别有深意:“你精神不太好,这月以来,怕是没能好好休息过。”   “若是我……”   声音戛然而止,自嘲一笑。   若是他自己,想必同样日夜情迷于桃源仙境中,情难自禁地放纵劫掠,肆意欺凌。   精雕眉宇微微蹙起,心防高筑看向眼前之人。   二人静默对歭,过了半晌,寰天道君放开手,温柔又无奈地一声叹气苦笑。   随后似如无事发生一般,扬了扬嘴,示意他们继续散步前行。   陆续神色冷漠,长腿大步旁若无人,径直走向水苑居所方向。   没走几步,脚尖又陡然停滞。   前方站着两个人影,侧身立在路边,低眉垂首朝寰天道君行礼。   两个蝉渐峰修士虽深埋着头,其中一人悄悄抬眼看向陆续,阴测目光深含怨怒,暗暗盯着他。   陆续还记得这人,熟悉的怨恨目光令他记忆犹新。   以前在连沧山秘境,一位元婴女修妒恨陆续,想给他难堪。绝尘道君因此杀了跟着她一同前来的门下所有弟子。   其中有一位女修,是这个修士的道侣。   深爱的道侣无辜被杀,他因此记恨上陆续。   没想到这人是东令道君门下。而他此时悄然看向陆续的目光,昭然表明他依旧怨恨陆续,仇恨并未因光阴的冲刷消退减淡,反而日积月累,在心中牢牢地生根发芽。   见他忽然停步,寰天道君好奇问道:“认识?”   陆续摇头:“不认识。”   说完迈开长腿,疏冷淡漠地从修士面前走过。   走到长廊尽头,拐入另一条小道,身后怨毒的目光消失,他才在心中长长缓过一口气。   被人误会和寰天道君私会偷情,又遭遇令人极度不适的仇视目光,再优美的风景此时也无心欣赏。   沿着来时路回到水苑居所,陆续将自己关在房里再不出去。   心力疲惫躺上床榻,百无聊奈,不知不觉间昏昏欲睡。   迷迷糊糊的浅眠中,身下忽然一阵疼痛,陆续瞬时惊醒,咬牙切齿低声怒道:“闻,凤!”   这头驴怎么这么快就回来了?!   闻风意气扬扬大笑不止,动作狠戾,又温柔轻吻烟霞微染的绝艳眼梢:“阿续,我想你了。”   “你一旦不在身边,我就开始想念。我想将你时时刻刻占据。”   陆续抄起软枕径直朝对方脸上扔去,又气又恼,又无可奈可。   湖上微风,情潮红涌,云雨从日暮到天明,浓情难歇。   ……   陆续筋疲力尽不知什么时候昏睡过去,也不知过了多久,屋外喧哗人声将他吵醒。   朦朦胧胧醒来,那头驴还未停歇。   冷音沙哑问道:“外面怎么了?”   “不知道。”闻风恣意凌/虐着心中珍宝,对外事漠不关心。   屋外传来一阵谈笑,有一尊者亲自敲门:“绝尘,别只顾自己享乐。东令那儿出了点事,咱们看看去。”   俊美凤目闪过一丝阴光,恋恋不舍在仙境中释放灼烫,才悠懒支起身,穿戴整齐开了房门。   陆续被迫跟着一同出了房间。   房外观景台上,几位尊者都已从各自房里出来,就等着绝尘道君。   寰天道君抱臂而立,冷笑着看了他一眼。   尊者们如同结伴去看戏,兴致勃勃走向蝉渐峰主的居所。   陆续被闻风紧揽在怀,半垂眼眸默不作声跟着众人。   另有一位尊者的爱侣好奇询问:“究竟发生何事?”   “东令死了一个徒弟。”   “什么时候?怎么回事?”   “急什么?”尊者无关痛痒笑道,“现在不就是去一看究竟吗。”   一众宾客饶有兴致来到大厅,见到这群狐朋狗友,东令道君也不以为意,大大方方朝几位好友道:“让众位见笑了。”   他主动朝几人说明缘由。   今早天一亮,他的一个徒弟就被同门发现死在水苑花园内。   “你就直说,这个徒弟是你近日新欢。”一尊者暗昧笑道,“是不是你最近偏宠于她,引得你那群妻妾争风吃醋,心中嫉妒于是将她杀了?”   东令满不在乎一笑:“不无可能。我正命人将昨晚去过花园的人全部叫来问话,他们还没来,就把你们迎来了。”   “你们要有兴趣,不妨坐下和我一道审问。”   几个尊者的伴侣兴致盎然,看热闹不嫌事大。   闻风本想同几位道友那样,将自己的道侣拉在腿上坐下,陆续毫无一点尊敬狠狠踩了他一脚,自己单独找了张椅子坐。   闻风轻笑不止,跟着他一同坐到角落。   寰天道君也走到这一角,坐在陆续另一边。   在世人眼中,寰天和绝尘是情同手足的生死之交,以往的聚会二人都坐在一处,众人早就习以为常。   很快,昨晚曾到过花园的修士被一一叫入房中审问。   大多都是东令道君的爱妾娈宠,和伺候他们的侍女随从。另有几个他的入室亲传。   妻妾们都说自己毫不知情,更不承认因为争风吃醋而杀人。   轮到一位亲传弟子时,陆续放在扶手上的五指蓦然一紧——又是那个憎恨他的修士。   蝉渐峰亲传朝师尊详细禀明自己所知道的一切。   他昨晚在花园里轮值,遇见过几位散步的夫人,直至回到房中,都未察觉到任何异常。   “师尊,弟子昨晚巡逻之时,水苑里一切正常。但昨日上午,我和小楼一同轮值,在花园里见到了……非同寻常的一幕。”   小楼就是那个死去的女修。   “见到了什么,快说来听听。”某位尊者的伴侣意兴盎然,迫不及待催促:“是不是你们见到的东西,导致她被人杀害?”   另有人附和:“你们撞见了什么秘密,她被灭口了?”   这话一出,看戏的尊者们好奇心起,就连东令道君也语气急切:“你们见到了什么?是否和她的死有关,说出来,为师自会判断。”   亲传弟子嘴唇几动,欲言又止。   一位尊者哈哈大笑:“东令,你这徒弟看来撞见了一桩惊天大秘密,怕惹祸上身,不敢说。”   他朝对方鄙夷笑道:“有什么好怕的,难不成有人敢在本道面前杀人灭口?你放心大胆说,本道保你不死。”   尊者宠妾也笑:“你师妹正是因为看到这个秘密,被人灭口。你说了,我们把凶手找出来。你不说,下一个被杀的就是你。”   东令道君不耐烦道:“说吧,还磨蹭什么。”   亲传弟子在众位尊者面前,原本深埋着头。此时他半垂的目光倏然瞥向陆续。   陆续心中霎时生出一股不祥预感,这人要对付他!   修士朝众人道:“弟子昨日上午,和小楼在水苑巡逻。十一时三刻,途经花园回廊。”   时间地点都非常详尽。   “弟子和小楼在回廊口,看到了……”   他又开始支吾,尊者宠妾催促:“看到了什么?快说!”   陆续看到亲传弟子低垂的眼眸闪过一道寒光,嘴角也不易察觉地勾出一抹阴笑:“弟子和小楼看到了寰天道君,和绝尘道君的道侣。”   没等众人回过神,他飞速道:“寰天道君和绝尘道君的道侣,在回廊中亲热拥抱,缠绵相吻。”   大厅内骤然死寂。目瞪口呆的表情凝固在了众人脸上。   这样一个石破惊天的秘密,别说这人不敢说,在场的元婴修士若是撞见,也得先思忖衡量,自己敢不敢说。   众人正襟危坐,目不斜视,根本不敢让自己的目光擦到绝尘道君身上。   几声狂傲笑音打破死寂的沉闷。   寰天道君哈哈大笑,却什么话也没说。   众人满心震惊和好奇,这事究竟是不是真的?!   昨日几为尊者去蝉林赏花,寰天说自己宿醉未醒,没去。   绝尘的道侣也不在场。   他二人完全可能背着绝尘,在花园的幽深小径处私会缠绵。   “我和寰天道君昨日一同在花园内散步。”陆续神色淡然,强自镇定解释,“我们确实经过那处回廊,但只是散步,并无其他。”   “弟子的的确确见到他们缠绵拥抱,交颈相吻。”亲传弟子语气坚定,“他们就靠在回廊的第二根柱子上。”   连第二根柱子都说得这么清楚。   众人更是紧紧闭着嘴,半点声音都不敢泄露出来。   寰天道君依旧低声哼笑,并不出言澄清。   陆续皱眉看向闻风。俊雅凤目半垂,脸上喜怒难辨。   过了片刻,东令道君以手捂嘴,轻咳几声,将话题强行转移:“寰天怎么可能去对付一个小小金丹。”   尊者们都清楚,以他凶残狂傲的性格,和绝尘的道侣私下拨云撩雨不无可能,但不会怕人撞见,更不会因此杀人灭口。   他想要杀人,当场就出手,根本不会等到晚上偷偷摸摸再动手。   何况他的招式大家清楚,杀女修的不可能是他。   女修并非因为撞见寰天和绝尘的道侣偷欢而死。   ——虽然这一幕,远比她自身的死更石破惊天。   东令又朝徒弟道:“若再无别的情况,你退下吧。”   亲传弟子答了一声“是”,迅速离开房中。   人一走,东令道君即刻开始审问下一个宠妾,迫不及待地要将方才的事情揭过。   他虽心中万分好奇,寰天和绝尘的道侣是否真有刁风弄月,但突然闹了这么一出,他不敢多听多问,只能装作不知,待他二人离开蝉渐峰后自行解决。   其余尊者也默不敢言,都佯装无事。   询问完所有昨晚去过花园的人,所有人异口同声,都声称没发现任何可疑的情况。   水苑居是东令道君花费重金打造的私密园林,能进入此处的,只有他的妻妾,随从和亲传徒弟。   看来有人没说实话。   东令皱起了眉。这些都是他身边人,本不愿轻易动刑,但有人胆敢在他面前说谎,看来得加点手段。   几位尊者的爱侣不敢提寰天和绝尘道侣之间的事,此时也转移话题,猜测起究竟是东令的哪一个爱妾娈宠,因为妒忌他近日新欢而杀人。   此时一个亲随突然进入大厅,朝东令道君小声说了几句。   他还未说完,又一个亲随慌慌张张跑入厅中。   这人应该是专门负责某件事务的弟子,东令一见他神色仓惶,急切询问:“怎么了?”   他朝几位道友致歉,让尊者们稍等片刻,领着亲随大步走入另外的房中。   没过一会,又黑着脸神色凝重地回到厅内。   一尊者好奇:“凶手找着了?”   东令沉吟片刻,正色道:“有件事,我本来打算过两日再告诉众位道友。”   在座的几位尊者皆是多年相识,立刻明白事情非比寻常,朝各自爱侣使眼色,叫他们出去。   陆续起身,打算和他们一同离去,身形刚动,手腕被人抓住。   闻风神色依旧清冷淡漠,喜怒难辨。他未开口,但意思明显,陆续留下,和他们一起听。   陆续只得硬着头皮继续坐着。   东令道君不敢多言。无论绝尘还是寰天,若他们宠爱陆续,到了床上枕头风一吹,这事同样会告诉他。要听便听吧。   “方才第一个弟子告诉我,所有地方找遍了,没找到羽宵和我另外一个徒弟。”   陆续昨日见到羽宵仙子和他那位徒弟在一起,她二人才是真正在僻静花园里幽会。   一尊者问:“你那新欢是她杀的?她杀人以后逃了?”   “十有八/九。”东令道君沉声道。   然此刻他已顾不上宠妾和徒弟暗通款曲之事,压低了几分声音:“此次请几位道友前来,其实另有要事相商。”   “不瞒各位,大约十日之前,我陪一位外宠逛街,在仙市上偶然看到一个筑基散修,在卖一件东西。你们可知,他卖的是何物。”   九方宗不远处有一大城,和所有修士居住的城镇一样,城里有一处修士们交易买卖的仙家市场。   有人不屑冷嗤:“蝼蚁们买卖的物品,至多玄阶。难不成你还看得上。”   东令正色道:“那个筑基,连他自己卖的什么都不清楚,也说不清那物的由来,只说依稀记得他见一凡人在卖。这东西上面有点灵气,那凡人不识,他就用几两银子买下,希望再卖给修士赚几个灵石。”   “说了半天,究竟何物?”   “龙筋。”   “龙筋有什么稀奇……什么?!”   尊者们大惊:“东令,你确定没弄错?!”   “我反复确认过,的的却却是一条上好的完整龙筋。”东令道君神色十分郑重,“看长度,应是苍梧派的那条黑蛟身上的。”   凡人不识货,将龙筋几两银子卖给一个筑基修士。   筑基修士同样不识货,将龙筋摆在地摊上贱卖。   仙市里熙来攘往的低阶修士也不识货,无人问津。   见多识广的东令道君,陪一个外宠逛街,偶然路过这个摊位,认出了这件绝世秘宝。   几位尊者惊讶讨论,龙筋怎么会落入凡人手里。但没人怀疑龙筋真假——东令不可能弄错。   陆续眉头微皱。这几个元婴修士不知,但他清楚,龙筋也应当在无涯魔君手上。   虽不知他又有什么阴谋诡计,事情必然不简单。   龙筋看似偶然被东令道君获得,说不定一切都是无涯的计划。   东令道君又道:“我请各位道友前来,原本打算过两日告诉你们此事。谁料……”   “羽宵和我那不孝徒弟不见了。龙筋也不见了。”   尊者们又一次大惊:“羽宵和你徒弟私奔,顺道盗走了龙筋?!”   “必是他二人私会,奸情被小楼撞破,于是杀人灭口。可小楼死了,这事必然查到他们头上,他们干脆一不做二不休,盗走龙筋,逃离蝉渐峰。”   “那还等什么?”尊者道,“还不派人去追。”   一个枕边玩物和一个不孝徒弟,要不要抓回来清理门户另说。   龙筋被他们带走,必定得尽快追回。   “我四徒弟已经去追了。”东令眉头紧皱,“他传讯回来说,那二人躲入了篱落城中。”   几个尊者顿时沉默,大厅内冷烟缭绕,寂静无声。   陆续好奇,篱落城是什么地方,为何一听到这个地名,几个元婴都变了脸色。   可惜此时此刻,不方便询问。   绝尘道君神色清冷,由始至终没说过一句话。   寰天道君忽然哼笑着朝他解释:“以前你曾去过太清谷秘境,里面的无尽崖,还记得吗?”   作者有话要说:   误会小剧场   惊天大消息!   绝尘道君的道侣出轨寰天道君!   陆续:我不是我没有别瞎说。   柳长寄:不想澄清。 第110章 篱落   陆续下颌微点, 无尽崖他当然记得。   当年他和一帮同门误入无尽崖,同里面的妖兽厮杀了三个晚上。   他的金丹还是在无尽崖里结的。   “无尽崖有两个特性,一会移动, 二是里面有特殊的天地法则, 灵气受限。无尽崖这样的秘境,并非只有太清谷有。九方宗的领地内也有一个。”   寰天道君朝他解释:“九方宗领地内的这个无尽崖,比太清谷里的要大上许多,移动速度也慢了不少, 移动轨迹几千年前就已经被人测算得清清楚楚。”   “数千年前,有修士为了修行方便,在里面建了一座临时据点。经过几千年的扩建, 由最初的几顶帐篷逐渐变成一座大城。这座城, 便是篱落。”   “最初建造篱落城的初衷, 是为了让进去历练的修士有个落脚之处。可到后来, 这座城成了炎天界里一个十分特殊的场所。”   清越嗓音笑问:“你猜猜, 现在篱落城是什么样的?”   陆续嘴角挂着疏冷淡笑:“各派犯了事的弟子, 都朝篱落城里跑?”   “没错。”寰天道君暧昧一笑, “穷凶极恶的不法之徒, 躲避仇家的丧家之犬,违反门规的不肖弟子, 浪迹天涯的亡命鸳鸯……所有无路可走的人,都可以逃入篱落城中。”   “那里是没有任何规则, 不受任何势力管辖的法外之地。”   “而且因为无尽崖里灵气受限, 修士境界受到压制。想要在里面抓人, 比在其他地方麻烦许多。”   元婴修士在炎天界内横行无忌, 然一旦踏入篱落城, 修为境界都会被消弱, 变得和寻常金丹修士无异,不比筑基和炼气境界的修士强多少。   羽宵仙子逃进篱落城,即便东令道君亲自前往捉拿,也并非易事。   难怪几位元婴尊者都变了脸色。没人想去篱落城里。   这时东令道君忽然道:“绝尘,寰天,我们几个是法修,门下弟子大多只擅法咒,进入灵气受限的篱落城,尤为吃亏。”   “你俩都是领悟了剑境的绝世剑修,即便修为受限,剑境仍在。你们可愿意踏入篱落城,将羽宵盗走的龙筋找回?”   寰天道君狂傲哼笑:“我无所谓,走一趟也无妨。你看闻风愿不愿去。”   绝尘道君漠然点了点头。   东令道君顿时松了一口气。他二人愿意亲自去一趟篱落城,必然能将羽宵抓到,找回龙筋。   “你们看,什么时候出发?”   寰天道君依旧一副高高在上的傲然:“我随时可以动身。”   他瞥了一眼绝尘。   “走吧。”绝尘道君起身,同样表示即刻就可出发。   东令喜出望外:“事不宜迟,我们现在就走!”   陆续跟着他们从座位上站起,想问问自己是否该先回陵源。   但被污蔑和寰天道君暗通款曲一事还未有机会解释清楚。   闻风此时心情不悦,他不怎么敢说话。   本打算站着,等几位尊者先走,谁料闻风一直抓着他的手腕不放。显然让他也跟着一起去。   他不敢有异议,只能乖顺恭敬地跟着他。   东令道君疑虑地看了陆续一眼,想说篱落城里全是如狼似虎的亡命之徒。陆续这样的相貌一入城就会被许多人盯上,跟着去十分危险。   可绝尘和寰天都是一副不以为然的神色,他也不便再多言。   四人上了飞车,后面跟着一众御剑的金丹修士。队伍浩浩荡荡离开蝉渐峰,前往篱落城。   两个时辰后,一行人来到篱落城入口。   虚空中,一个巨大的平面裂隙横挂天幕,宛如一幅宏壮画布。画里有一座灯火黄昏的城池,烟霭纷纷,霁光浮瓦碧参差。   一入篱落城,各类法术法宝便只剩一二成威力,飞天遁地的道法也不能再施展。   众人先行落地,鱼贯而入。   炎天界尚还阳光明丽,秘境中的城镇已经灯火辉煌,月明星稀。   虽是没有任何仙家王朝的不法之地,篱落建城几千年之久,世代渊源甚至比许多仙家门派还长。城内的建筑和街道形态各异,有千年前的样式,也有异域风格,不一而足。   没有城门没有城墙,也没有守卫。任何人随时能入城,随时可离去。   一步入街道,陆续就感受到来自四面八方的目光。   有欢迎有排斥,有满不在乎也有不怀好意。   东令道君朝几人道:“我们就在城外围,找家酒楼坐着,让我门下弟子入城打听消息,看羽宵那贱人躲到什么地方去了。”   一群金丹修士脸色突变,神色犹豫,未敢直接领命。   一亲传弟子壮着胆道:“师尊,咱们初来乍到人生地不熟。分头行动,走不了几步恐怕就会遭到袭击。”   炎天界横行霸道的高阶修士,如今灵力受限,修为不足往日三成。   单打独斗,甚至比不上早就扎根在此的地痞流氓。   东令道君久在高位,凡事只需发号施令,自有门下修士将他的命令达成,少有亲力亲为的时候。   他恼道:“你们一起去打探不就行了?难道还要我带着你们,先找篱落城的地头蛇拜个山头?!”   亲传深埋着头,不敢答话。   城中有许多穷凶极恶之徒,他们这群人一入城就已经被人盯上。   若不谨慎行事,在前面巷口,说不定就会遇到包围,被人劫掠一空,甚至殒命。   羽宵夫人和他的嫡亲师兄,都非善类。别到时人没找到,还把自己的身家性命折在这里。   这群弟子如此不中用,东令道君大为恼怒。   气急之下,他下意识释放灵压,却恍然惊觉他的灵压如同泄了气的青烟,慢腾腾升起,慢腾腾消散,幽弱的灵力根本起不到任何威慑作用。   他大惊:“限制灵气的禁制变强了?!”   本该还剩三成的灵压,如今一成不到,比外界的底层金丹都不如。   死寂的安宁持续了片刻,亲传才战战兢兢道:“启禀师尊,早在几百年前,城里的人就在天地禁制的基础上,又布下了隔绝灵气的法阵。”   再强大的仇家,也很难在城里将亡命的人捉拿。   东令道君神色羞恼,朝寰天和绝尘无奈叹气:“别说直接抓羽宵,连入城打探消息,也得二位亲自走一趟。”   寰天道君神态傲慢,扬嘴嗤笑:“走吧。”   陆续跟在绝尘道君身后,随着队伍一同沿着街道,从城郊走向城中。   城中道路纵横交错,某些大街宽阔平坦,某些小巷窄如羊肠,情势错综复杂。   要想在千百万修士的大城里,找出两个刻意躲藏的人,无异于大海捞针。   难怪羽宵有胆量私奔,还盗走龙筋。躲在篱落城里,纵使神仙也难找。   大街中段处,沿街有两座高墙大院,相邻的两道围墙夹出一条狭窄巷道。   陆续半垂眼眸,心神专注于默记城中道路,蓦然间手腕一紧,猝不及防被人拉入巷道。   还未回过神,已被抵靠在墙,狠重吻上。   清绝眼眸瞬时瞪大。   闻风俊美无俦的脸近在眼前,忘情地啃噬亲吻着他,掠夺着他的呼吸。   陆续灵台瞬时空白一片,四肢僵硬思绪全无。   过了很久,相依的唇齿才分隔出一点儿可以张嘴说话的距离。   “师……闻风,我和寰天道君只是散步……”   “东令的徒弟为何要故意诬陷?你们之前认识?”   陆续惊诧:“你早就知道他在胡说八道?”   闻风眉头微皱,清冷叹笑:“我比你自己还要了解你。”   陆续防备心极重,不喜欢和人过于接近。   即便是他一心信任的自己,在靠近的时候,都会下意识躲避。   有人若想强行碰他,即便境界远超他的元婴,一样挥剑就斩。   这颗冷玉浑身都是软刺,他也是煞费苦心,才能得以和他缠绵相拥。   温雅声调淬着一层寒气:“我方才只是在生气。你和长寄一同散步,我醋意上涌,醋火焚身。”   陆续目瞪口呆。能把吃醋说得如此义正词严,一副大义凛然的模样,也只有这个道貌岸然,表面光风霁月的绝尘道君。   他扬了扬嘴,无奈笑叹:“现在气消了?”   “没有。”清雅嗓音冷冽坦荡:“我一直在等着你来哄我,可你什么都不说。”   “我忍到现在,忍不住了。”   陆续霎时哭笑不得。闻风说得如此冠冕堂皇,让他无话可说。   “那……我下次记得立刻来哄你?”   “还敢有下次?”   闻风将昂然挺立的灼热抵在他身上,陆续面无表情将人一推,冷漠看向他:“这里是街道。”   “我知道。那你回去得补偿我。”   闻风附耳低言,陆续听得脸都黑了。这头人面兽心的牲口,怎么能厚颜无耻到如此境地。   清悦雅音坏笑几声,说得理直气壮:“要么这里,要么回去补偿。你选一个。”   陆续气急败坏,一脚踢上对方小腿:“滚!”   闻风笑逐颜开扣着陆续的手,走出小巷。   东令道君还领着一群弟子,等在原地。   见绝尘神色已经温雅如前,心猜他二人之间已无事。   如此说来,上午他徒弟所言并非事实,昨日是他徒弟看错,一切都是一场误会?   他又偷偷瞄了一眼寰天。寰天道君脸色阴郁,一言不发。   想到前日酒宴,寰天曾说自己心有所属,可惜被人抢先一步。东令道君瞬觉醍醐灌顶,恍然大悟。   想来也正常,陆续瑰姿玮态,世无所见。他自诩身边美人如云,和他一比,倾世红颜全都黯然失色。   那年在苍梧派,他也对其一见难忘,这两年一直想找一个如他这般的,可惜派人寻便炎天也无果。   东令心中甚觉可惜,还是绝尘有手段,艳福不浅。可惜绝尘的道侣他不敢碰。   一行人继续前行,没多久在路边看到一座酒楼。   酒楼旗帜迎风招展,进进出出的宾客往来如云。   茶楼酒馆是打探消息的最佳场所,对人生地不熟,没有任何头绪的人来说,更是如此。   众人进楼入座后,一蝉渐峰修士语气高傲问向酒楼小二:“要在篱落城里找人,该找谁问?”   小二白了他一眼:“街上自己找去。”   修士大怒,把剑往桌上重重一搁:“活腻了?”   小二把茶壶往桌子上重重一搁,飞溅出一桌子水花,湿了几人一身。   周围一圈人哄笑:“哪儿来的人,敢在这座楼里撒野。”   “外头刚进来的。来咱们这儿抓人。”   “看他们这趾高气扬的样,定是平日在炎天界内摆谱惯了,还当我们篱落城是外面,能让他们继续作威作福。”   “初次来篱落城的人都这样。没关系,过会就有人来教他们城里的规矩。”   蝉渐峰修士都是金丹高阶,他们在元婴尊者面前低三下四,但平日出门在外,别的修士见了他们,都得俯首帖耳。   即便心中明白,在篱落城里修为大减,然而平日确实作威作福惯了,自觉高人一等的心气早已深入骨血。   举手投足都带着一股目中无人的意味。   他们从来没想过,一个酒楼跑堂的小二都没把他们放在眼里。   东令道君更为恼怒不已。他的身份地位,去哪不是万人跪拜,何曾受过这份轻慢。   如今境界被压制,又在别人的地盘上,虎落平阳被犬欺,只能涨红了脸,忍气吞声。   都怪羽宵那个贱人盗走龙筋,他才不得不纡尊降贵来此,受这份窝囊气。   陆续和三位元婴坐在一桌,抬眼看向闻风和寰天道君。   东令道君虽然恼怒,这二位却依旧泰然自若,仿佛事不关己。   只是他们这样气定神闲地坐着,就是坐化飞升,也找不到人。   他无奈一笑,问向闻风:“身上可有带灵石?”   “带了。要多少?”   “我也不知要多少,你都给我。”   他拿了两块,嘴角扬出一成不变的虚假笑容,起身走到店小二面前:“这位小哥,你也知道,我们初来乍到,不懂规矩。”   “你能否抽空,给我们讲一讲,在篱落城里该注意些什么?”   一个赏心悦目的倾世绝色,极懂规矩地朝你递钱。   店小二的态度瞬时大变,前倨后恭,一边将灵石揣入袖袋,一边招呼对方坐下谈。   他给陆续倒了杯水:“客官来点什么菜?”   清越嗓音略带笑意:“我第一次来,还望小哥推荐几道你们的招牌菜。”   言下之意:点最贵的。   店小二态度越发和善,笑容可掬推荐了他们的十大名菜。   陆续嘴角挂着淡笑,统统点头。   灵石如流水地花出去,换了一整桌吃不完的美食,也换到了一些想要的情报。   “这位客官,你想打探消息,来我们酒楼,可算来对了地方。我们这儿消息应有尽有,最是灵通。你想找猫找狗,什么样的我们都能帮你打听到。”   陆续看了眼东令道君,示意他来说。   “一男一女,昨日从我派中逃出来的。”东令道君简单描述了羽宵和他徒弟的相貌,语气里仍旧带着几分难以改变的自高自大。   他并不相信能从一个酒楼小二口中得知二人下落,可惜此刻别无他法。   “比你们早来几个时辰?那他俩可比你们聪明多了。”   店小二嘲笑了东令一句,又转头好心朝陆续道:“他们偷偷摸摸的进城,给点钱,把该打点的打点了,这城里大家都是逃命来的,只要平日低调点不惹事,没人会刻意为难她们。”   “你们就不同了。这么多人大张旗鼓的进城,生怕别人不知道你们是从外面进来抓人的。”   他冷笑着看了一眼邻桌几个修士,嗤道:“尤其这几个人,还当这里和外面一样,可以随意撒野。”   “别想着你们人多,你们刚来,难以习惯灵气受限时的打斗,”小二摇摇头,“你们一入城就已经被人盯上,进来容易,想要出去可就难了。”   他又看向陆续:“咱两一见如故,我帮你这一回。你别和他们走一起,在这里一直待着。我给咱们掌柜说几句好话,等今日打烊后,你跟着他,他能带你平安走到炎天出口。”   “我只帮你一人,”他扫了其余人一眼,“这些人我就管不了,死生由命,看他们自己造化。”   陆续扬了扬嘴,避而不答,只说了一句“多谢。”   随后又问了找人的问题。   “咱们酒楼的老板,消息灵通,什么都能帮你打探。但是,”他拈了拈手指,“至少得这个数。”   “他俩若是刚来,没有熟人在城里,那好办。倘若投奔谁而来,城里早有接应,有人故意藏着他们不被人找到,价格可就没底了。”   东令道君不屑插话:“这点灵石算什么,叫你们老板来,只要能将人找到,多少钱本座都给得起。”   店小二鄙夷冷笑:“就他这态度,铁定死在城里,出不去。”   陆续淡然扬了扬嘴,不置可否。   店小二继续:“我待会就去找老板,消息我们倒是能帮你打听。但那两人,你们带不出去。城里都是逃命来的,轻而易举就被人抓回去,以后谁还往这儿逃。”   他又提醒:“到时候你们抓人,一定要悄悄地抓,别让人知道。指不定那些热心人,不想城里的人被仇人抓回去,要出手相帮。”   陆续淡笑:“多谢小哥指点。”   又二话不说先将钱付了。   店小二拿着乾坤袋离开大堂,去找酒楼老板。   东令道君低声怒骂几句,他头一次被人如此贬低,却不得不忍气吞声,心中暴跳如雷。   闻风轻笑着勾了勾尖削下颌。   一旁寰天道君笑问:“你还挺熟练?”   陆续漠然一笑:“这里的情况和炎天二层的某些地方差不多。”   即便炎天一三层,寻常修士出门在外,有求于人时也是这样。   只有高高在上的元婴尊者,才能恣心肆意,横行无忌。可惜他们的修为和权势在这里不顶用。   寰天一愣,上扬的嘴角瞬时垂了下来,未再多言。   东令道君不明所以,但清楚自己不能问,只能将好奇憋在心头。   没过多久,一位盛装打扮的丽人走入大厅,她身后跟着一群身强体壮,肌肉虬结的武修。   篱落城灵气受限,锻体的修士在短兵相接时,战力更强。   丽人毫不见外地走到陆续身边坐下,仔细看了他两眼,嫣然一笑:“我听阿福说了,就是你想打听消息?”   陆续恭敬拱手:“见过前辈。”   “篱落城是供人避难的地方,我一般不帮外面的人打探躲入城内之人的消息。但你在我这儿点了十大名菜,阿福又已经收了你的钱……”   众人听她意思,定然愿意帮他们打探消息,谁料她下一句却是:“你先给我说说,这些菜味道如何?”   桌上的菜,无人动过。   喧闹的大厅在老板进来时就已安静,此刻更是寂静的落针可闻。   所有宾客都看向此处,期待着这群人的回答。   不知他们的答案若不能让老板满意,那群打手会如何。   另一桌的金丹修士急忙说“味道好”。   老板嗤笑:“筷子都没动,怎么知味道好不好?”   修士们一人吃了几口,依旧说好。   “我问的是他,”老板妩媚笑眼中水波潋滟,看着陆续:“谁问你们了?”   陆续朝她淡然一笑,拿起筷子准备夹菜,手却被人按住。   闻风眼中闪过一抹幽锐寒光,嘴角挂着冷笑,傲然睥睨酒店老板。   老板也仰头,傲视看向他:“不想打探消息了?”   冷峻嗓音显露一丝阴寒:“我有的是办法。”   四周传来低语:“这人难不成想在这里动武?”   “你看他那目中无人的模样,应当是哪个仙门世家的当家。”   “管他权势再显赫,这里是篱落城。上一个带了一大帮手下来这里抓人的某某门派掌门,一刻钟不到,就被打得跪地求饶。”   “他现在越狂妄,待会越惨。”   陆续轻轻抽开手,朝闻风摇了摇头。   闻风虽是半步化神的绝世大能,在这里修为也仅剩一成。   他们只是来找羽宵夫人,最好别和其他人发生冲突。   何况他不认为,老板会在菜里下毒。   他唰的一挥手,以疾风迅雷之势,夹了一口菜吃进嘴里。   动作急速迅猛,看得周围人一愣。   “外酥里嫩,味道不错。”   又换了一道菜:“甜而不腻,好吃。”   再换一道:“这个有点咸。”   他吃了六道菜,放下了竹筷。   酒楼老板无视了闻风,笑问:“另外四道菜怎么不吃?”   陆续一边擦嘴一边道:“我不喜欢吃这几个。”   “是么?你喜欢吃甜的?”   尖削下颌微微一点。   老板笑道:“我许久不曾出过城,你给我说说,如今外面有些什么好吃的?”   作者有话要说:   误会小剧场   1.   虽然嘴是用来说话的,师尊怒气冲天,陆续不敢说话。   2.   陆续:你没误会?   师尊:我只是想你来哄我。 第111章 剑境   炎天界有些什么好吃的?   陆续思忖片刻:“乾元镇的王记糕点?”   他也没怎么出去过, 炎天知名美食,只知这一个。   老板微叹:“我曾听人说起过,可惜没机会品尝。”   “那确实有点可惜。能做出祖传美味的人已经不在了。王家现在那帮人, 手艺都没学到家。”   老板哈哈一笑:“没想到你还是个行家。”   陆续摇头淡笑:“不是。我只是以前经常吃。”   王记糕点的秘方还在他手上。   老板又大笑:“你会不会做菜?”   “不会, 只会煮最简单的面食。”   “哦?”老板饶有兴致,“做一碗给我尝尝。”   微翘的嘴角蓦然一僵,静默片刻之后,冷声中沾染一点寂寥:“我朋友不在了, 往后我煮的面条只能给狗吃了。”   酒楼老板微愣了几息,随后哈哈大笑:“你这人有趣,我喜欢。”   她起身:“跟我来, 把你要找的人的特征详细告诉我。我破例帮你们这些外人一次。”   一行人在酒楼旁边的客栈住下。第二日一早, 酒楼老板就派人过来传言:人已经找到, 让陆续过去一趟。   彼时陆续才刚刚入睡。   他昨日没听闻风的话, 吃了酒楼的菜。   又因为一句“朋友不在了, 往后煮的面条只能给狗吃”, 惹的闻风又醋海翻腾, 将他狠狠折磨了一整夜。   听到酒楼老板的消息, 他不得不咬牙爬起来,飞速洗净身上脏污, 沐浴更衣前往隔壁酒楼。   门口和众人汇合时,寰天道君眼神晦暗盯了他半天。   陆续刚洗完澡, 又出了一身冷汗。   东令道君不住地恭维绝尘, 朝欢暮乐深有艳福, 一脸艳羡神色尽显无余。   四人来到酒楼最上层的一间包厢, 老板已在里面等候。   熏烟缭绕的雅致房间中, 轻沸着水烧开后的汩汩声响。   盛装丽人坐在桌边, 悠闲煮茶。   见陆续进房,嫣然一笑:“过来尝尝。”   桌上摆着一盘糕点,晶莹剔透做工精致。   “我家的糕点,和王记的比,如何?”   陆续用银签叉了一块:“还可以,但皮太薄,馅太多,甜的有点腻。”   又尝了另一种口味:“皮太软,有点粘牙。”   “这馅明显已经放了好几天,不够新鲜。新鲜的甜馅会有一股清香味道。”   他把每种口味的糕点都一一点评一番。   最后得出结论:比以前的王记糕点,还是差了些。   酒楼老板微笑地认真听着,随后笑道:“还说你不是行家。要不你干脆留在这里,和我一起开一家糕点铺子?”   陆续一怔,同样的调侃,薛松雨以前也曾说过。   王志专死后,将王记糕点的配方和自己的心得记录给了他。   薛松雨曾笑言,若以后陆续无心向道,他们就去凡界开一家糕点铺子。   淡笑在嘴角僵了片刻,清音低沉沙哑:“以后有机会,我定然来找前辈。”   老板秀眉微挑,和神色阴寒的闻风对视。   过了半晌,才说起羽宵之事。   “人,我给你们找到了。”   她将一张写着地点的纸扔给东令:“但你们带不走她。”   “这里的人,都是为了躲避追杀来此,没人会被仇家轻而易举抓回去。”   她掠视了一眼几个外来者:“大张旗鼓,领着一群手下进来抓人的,只有两个下场。”   “你们这样的,”凛冽目光瞥了一眼东令道君,“会死在篱落城里面。”   “你们两这样的,”她看向绝尘和寰天,“经历一场厮杀,怎么来的,怎么离开。   她说完之后,久久没有动静。   陆续好奇看向她,他呢?   “你在我这里待到晚上,我叫人全须全尾将你送到炎天出口。你家住哪,自己回去。”   丽声顿了顿:“你若执意要再跟着他们一道去抓人……”   “往后的日子,倒是有人好吃好喝地将你供着,不过你只能一直躺在床榻上,再也没机会下来……”   她话音还未落,两道剑影已瞬时袭至她身旁,速度快得根本看不清,更谈不上躲避。   酒楼老板脸色瞬时惨白如纸:“你们……”   寰天扬了扬嘴角,狂傲讥诮:“我现在就能送你,和你那群手下踏上黄泉路。”   绝尘凤目闪过一缕阴寒,睥睨她一眼,又转向陆续,温柔扣起他的手:“走吧。”   既然已经知道羽宵躲在哪儿,再没必要待在这里。   陆续眉头微微一皱,忧心他们会不会和酒楼的人打起来。   过了片刻,毫无动静。   他朝酒楼老板道谢:“多谢前辈相助,望前辈日后多保重。”   随后和闻风一同离开酒楼。   一群人扬长而去,按着纸上所写的地点,寻找羽宵所在。   篱落城道路复杂,没人认识路。东令道君的弟子投石问路,靠着灵石问行人,绕了半日才走到纸上所写地点。   此处修筑着许多高楼,鳞次栉比,连甍接栋。   密密麻麻的房屋遮住了白云苍天,天光暗沉,给人的感觉十分压抑。   陆续暗自感叹,她们躲在这样密集的人堆里,不知地点,一年半载也不一定能找到。   众人走到一栋巨大的高楼前,正打算上楼,东令的一个亲传弟子忽然道:“师兄在那!”   他的嫡亲师兄和羽宵仙子像是早已经知道他们要来,神色平静地站在楼前,脸上毫无一点被人找到的惊惶。   只是羽宵仙子见到寰天道君,微微一愣:“没想到寰天道君也来了。”   又见到绝尘道君和陆续十指相扣,意味不明地笑了笑。   东令道君怒骂:“你这个贱人,竟敢背叛我。”   又狠声朝向自己的徒弟:“我待你不薄,苦心栽培多年,你竟然为了这个贱人,叛逃师门。”   他伸出手:“把蓝男不分龙筋交出来。回蝉渐峰接受刑罚。”   羽宵冷笑:“这里是篱落城,可不是你的蝉渐峰。”   因着篱落城的特殊禁制,双方修为相差无几,纵使元婴大能也无法如在炎天一般呼风唤雨。   但东令道君这边人多。   蝉渐峰修士拔出佩剑,将二人团团围住。   羽宵仙子面无惧色,勾嘴一笑。   陆续后脖忽然浮出一股凉意,敏锐地察觉出一丝危险。   他急忙唤出长剑,同一时间,数道剑影从他们身后急袭而来,激荡起破风的呼啸之声。   他正欲躲避,却被人紧紧搂在怀里。   闻风在耳边轻笑:“你不用理会,凡事由我来应付。”   闻风抱着陆续瞬间飞跃到十丈之外,和寰天道君一同站在外围,好整以暇看着东令门下弟子和一帮不知从哪儿忽然冒出来的修士决斗。   没人料到,羽宵仙子居然能在这么短的时间内找到众多帮手。   他们以为找到了羽宵,实际却是中了她布下的陷阱。螳螂捕蝉,黄雀在后。   蝉渐峰修士都是法修,根本无法适应篱落城的情况,完全不是敌人的对手。   东令道君急切看向绝尘和寰天,请他们即刻二人出手相帮。   寰天道君嘴角挂着冷笑,瞥了眼绝尘:“你叫闻风先出手。”   东令无奈,只得速度央求绝尘:“你两再不帮忙,我的弟子都快死光了。”   这些都是他的亲传和亲随,是他门下修为最高的一批人。   绝尘道君温雅淡笑,带着几分事不关己的漠不经心,接受了他的请求,恋恋不舍放开怀中的温香软玉,唤出佩剑加入战局。   他出手后,寰天才在东令的仓惶催促下,跟着拔剑,出战。   陆续在一旁观战,他不知篱落城的禁制对两个半步化神的大能究竟有多大影响。   他自己在这里受到的影响不大——他根骨平庸,气海内的灵气本就浅薄。   看那二人,也没觉得他们受到多大影响。   两个绝世剑修如切瓜砍菜一般,各自对付眼前的对手,又有着多年并肩而战的默契。   一宽一细两道剑影,摧枯拉朽,很快占了上风。   敌方领头的是一个脸上有一道长长伤疤的方脸修士,他原本带着一群人,也站在外围冷眼旁观。   依照羽宵所言,要对付蝉渐峰的法修易如反掌,根本用不着他自己出手。   谁曾想到,居然来了两个剑术如此高超之人。   他朝身旁几个真正厉害的手下扬扬下巴:“把那两个小白脸拿下。”   肌肉虬结的强壮修士们一拥而上,自信满满地认为,这两个小白脸虽然比其他人强,也远非他们的对手。   他们在篱落城待了几百年,早已熟悉这里的环境,熟知如何在灵气受限的情况下战斗。   然而刚跨出几步,眼前景色骤然一变。   连甍接栋的巨大高楼瞬间消失,灰暗的天空变作深黑。   乌云压顶,电闪雷鸣。   先是一道巨大的剑影,以雷霆万钧之势从天而降,直坠在地,插于地面。狂烈的剑意排山倒海,如波涛般急速朝外蔓延,横斩世间万物。   下一瞬,深黑的地面翻涌出深红血海,血水流淌着腐蚀的腥臭和恐怖气味,似要把黄泉带入人间。   天空也降下密不透风的剑影,如同绵针细雨,光芒璀璨,铺天盖地无处可逃。   篱落城的修士还未来得及出招,就已全军覆没。   领头修士大惊失色:“剑……剑境?!怎么会有人领悟剑境?!”   而且还是两个。   东令道君哈哈大笑。他忍气吞声了两日,此时终于扬眉吐气:“一群缩头乌龟,在篱落城这点方寸之地龟缩几百年,已成井底之蛙,不知外界早已改天换地。”   “你可知这二位,是炎天当世的绝代大能,绝尘,寰天。”   虽非东令道君自己厉害,但他深觉能和这二位半步化神的剑修为友,与有荣焉。   他不住地恭维这两个绝世剑修,同时讥嘲对手不自量力,自寻死路。   方脸修士拼死对抗着剑境威能,内心大骇不已。   在他进到篱落城之前,炎天只有魔门才有领悟剑境的剑修,而道门几千年没出过这样的绝世大能。   入篱落城之时,也根本没听过绝尘和寰天这两号人物。   谁能想到他在城里待了不过短短三百年,连金丹修至元婴,元婴初阶至高阶的时间都不够,炎天道门竟然出了这么两个人物。   此时他还有命在,皆因两个剑境在互相争斗,抢夺着同一个世界的控制权,无人刻意理会渺茫天地中的沧海一粟。   他不知这两个叫绝尘和寰天的为何会突然自己人打起来,但他已经坚持不了几息。   仓惶无措中,忽然瞥见羽宵情急之下朝他使眼色。   他看明白了她的意思。   修士刀尖方向一转,不顾漫天剑雨和弥天剑气,一往直前朝着她暗示的方向冲去。   陆续站在剑境外围,心中同样震撼不已。   他第一次见到师尊和寰天道君的真正实力,才深刻理解,为何同为元婴高阶的东令道君等人,对他两也那般敬畏。   自己以前,确实不知天高地厚。   他仗着师尊对他的纵容,对寰天道君无礼,对方休丝毫不惧,将星炎魔君呼来唤去,甚至还想着对付无涯魔君。   凌承泽时常取笑他,说等他境界到了才会明白,他有时还略有不服。   如今境界没到,同样切身体会了一次天神和蝼蚁的差别。   握剑的五指无意识收紧,关节泛出苍青。他心绪有些澎湃,又有几分沮丧,他仰望着高山,那是一生都无法企及的高度。   清绝眼眸微微垂下,手中的长剑忽然变得有些沉重。   正在此时,一道刀光霎然直冲他而来。   陆续一直在外围观战,没打算,也没资格班门弄斧。   这帮篱落城修士原本也没打算对付他——昨日这群人进城时,这个赏心悦目的绝色就已经吸引不少人的目光。   方脸修士本想等收拾完其他外来者之后,将这人抓回去,锁在自己床上狎玩。   可他如今不敌对手,危急之中,羽宵告诉了他活命的方法。   刀尖在陆续面前停下。   “别动。”方脸修士低声朝陆续道。   他又瞬时转向绝尘和寰天,大声怒喝:“你们也别动!”   龙争虎斗的两个剑境霎时消失,四周景色又变回原来的模样。   方脸修士瞬时松了一口气。他按照羽宵所说将这人挟持,这招果然有效。两个剑修怕这人受伤,不敢轻举妄动。   喧燥的热风从纵横交错的小巷中穿过,刮来浑浊沙尘。脏乱的臭味和血液的腥味混在一起,燥热刺鼻。   金石激烈的碰撞声停止,坪地上堆积着死气沉沉的寂静。   死寂持续了半刻,东令道君率先开口:“我只想把门下那两个叛徒抓回去。你放开他,即刻离开此地,我们放你一条生路。”   “但若伤了他一根头发,有什么下场,你自己都猜得到。”   方脸修士额头全是豆大冷汗,心惊胆颤看向绝尘和寰天。   二人只冷眸盯着他,喜怒不形于色。   衡量片刻,他颤声道:“你们在这里别动,我带着他走到安全之所,自会放他走。”   只要人质在他手里,就暂时安全。他不会蠢到将这么重要的一张保命符轻易放开。   陆续面无表情,漠然看向指着自己的刀尖,默默叹了口气。   他又一次被人挟制,用来威胁闻风。   然而这群人在篱落城里龟缩太久,不知有汉无论魏晋,坐井观天真把自己当成了人物。   在此之前,他听了东令道君的话,误以为城里的亡命之徒真有多难对付。   方才他已见识过他们的身手,敌人仗着天时地利人和,人多势众,比他们多了十倍不止。若非师尊和寰天道君这么强大,的确有些棘手。   可如今敌方只剩了一个人。   他自己曾几度遇过灵气受限的情况,不知这对灵气充盈的修士究竟有多大影响,但对他来说,反而是一种优势。   他虽普通,这回却真有自信,只要不让他以一敌百,一次面对三五个这样的对手,他都能在篱落城称王称霸。   方脸修士急切催促:“跟着我走,你也不想受伤……”   话还未说完,惊诧的表情已经凝固在脸上。   他难以置信地看着一抹迅疾银光,干净利落穿过自己的心口,速度快到他根本来不及反应。   须臾之后,惊诧的光芒从眼中消失,放大的瞳孔再无生机。   陆续朝前踢了一脚,对手后仰倒下,他顺势拔出剑,甩去剑刃上的血迹。   艳绝双眸朝四周掠视一眼,动作忽然一顿。   为何众人看向他的眼神这么古怪?   他不过杀了一个妄图挟持他的对手,没做什么奇怪的事吧?   闻风一步飞跃至他身旁,将人揽入怀中,低头深吻。   雅声轻笑:“你出招还是这么快,这么令人心醉神迷。”   陆续的剑,一如既往的迅捷狠辣,惊鸿掠影美的动魄惊心。   敌方已尽数消灭,东令回过神,急欲捉拿羽宵和孽徒,骤然惊觉她二人此时已经不在此处。   “那个贱人!”竟然趁着篱落城修士挟制陆续,几人目光都集聚在他身上的时候,趁机跑了。   他急忙看向绝尘和寰天:“我们快追。”   绝尘紧搂着陆续不放,朝寰天耀武扬威般得意一笑:“长寄,你们先行一步,我和阿续等会跟过来。”   说罢又作势要和绮丽瑰宝交颈缠绵。   东令道君此时顾不上艳羡,眼神急切看向寰天。   寰天脸色骤然阴沉,目光幽黯瞥了绝尘一眼,刹时转身朝羽宵逃跑的方向大步走去。   东令急忙跟上。   二人飞速追赶,很快在连甍接栋的高楼挤出的一块光秃小空地上,追上羽宵。   羽宵从容不迫朝寰天道君福身行礼,似是故意停在此处等候。   “妾身此生最佩服痴心长情之人,今日再见道君,更是万分敬佩。可惜无酒,不能敬道君一杯。”   寰天道君勾了勾嘴角,一声哼笑。   东令在一旁怒骂:“贱人,孽障,将龙筋交出来!乖乖跟我回去受刑。”   羽宵对他视若无睹,朝寰天淡淡一笑:“不知寰天道君可有雅兴,听听我二人的故事?”   寰天漠不经心:“说吧。”   “道君可知我二人为何要盗走龙筋?”   清越嗓音嗤笑:“你不盗走龙筋,他未必会下决心追到篱落城里。”   “正是。道君不仅修为高深,心思也玲珑剔透。若我二人只是私奔逃入此处,东令必然不敢追进来。”   东令闻言,暴怒不已。二人故意盗走龙筋,是为将他引入篱落,在城里杀掉他。   “你竟能在短短一天就找到帮手,我倒是小看了你。可惜你没料到,绝尘和寰天也会一同进来。”   “我当然有料到。”羽宵不屑冷笑,“若非请动他们,你怎么有胆进来。”   她又朝寰天恭维:“方才能得见炎天剑尊的一成修为,已让妾身大开眼界。道君相貌出众,权势滔天,在妾身看来,能得道君倾心之人,何其有幸。普天之下怎会有人拒绝炎天剑尊的一腔深情。”   “只可惜……”她叹笑着摇了摇头,没再接着说下去。   “妾身有些好奇,道君是如何看待我和阿严。”   东令暴怒插话:“你这贱人还有脸问?!你水性杨花,四处勾引男人,还勾引到我徒弟头上。”   他又怒骂自己徒弟:“你竟然为了这么一个贱人背叛师门……”   亲传徒弟冷声将他打断:“在你抢去羽宵的那一晚,我就没再把你当成师父。”   “寰天道君清楚,妾身是东令的枕边玩物,也知他是好色之徒,但凡见着美貌修士,便仗着权势强行纳入后院,将人当做物品狎玩,玩腻之后又无情丢弃。”   羽宵从容镇定的脸上,露出几分悲痛和厌恶:“我们这些人,无力反抗,只能委曲求全。”   “道君可知,妾身在被迫沦为他的小妾之前,早已和人定下婚约?”   她无奈一笑:“妾身和阿严年少相识,互生爱慕,定下终身。成婚之前,阿严带我去见东令,朝他的师父告知我两婚事。”   “谁知那个老畜生,竟然连自己徒弟的妻子也不放过。在我和阿严的新婚之夜,他强行将我虏到他的榻上,将我强夺。”   凛冽丽音恨声道:“老畜生,你当真以为你的那些爱妾娈宠,稀罕做什么夫人?!”   寰天道君漠不经心勾了勾嘴,不置可否。   羽宵说完自己的故事,清荡眼神骤然一变,厉色拔剑朝东令杀去。   阿严也举剑跟上,以二对一,和东令战至一团。   东令是个道行高深的元婴高阶,在炎天界内,她二人连对方衣角也难以碰到。   但她们盗走龙筋,以此为诱饵,逼着东令不得不追着她二人进入篱落城。   阿严是东令亲传,在此处,他们的战力相差无几。   法修不擅短兵相接,二人又抱着玉石俱焚的心念,豁出一切,即便拼个鱼死网破也在所不惜。   作者有话要说:   误会小剧场   陆续:我虽然是只小弱鸡,也是能在篱落城称王称霸的小弱鸡。 第112章 风暴前夕   羽宵二人以命相搏, 东令道君惜命,渐落下风。   他左支右拙,急得满头大汗, 只得央求寰天道君:“寰天, 寰天你快帮我。”   寰天抱臂立在一旁,恍若未见。   羽宵仙子冷笑:“老畜生,今日就是你的死期。”   她一剑挑开东令的法剑,跟着又一剑袭来。东令堪堪避过, 正欲还击,忽然动作停滞在半空。   阿严趁他不备,一剑从身后刺穿他的胸腹。羽宵趁势跟上, 又一剑从前胸刺入。   两把剑一前一后, 将东令捅了个对穿。   叱咤风云的一代大能, 炎天界第一法修, 就这么平平淡淡的死在两个金丹修士手上, 宛如一颗小石子沉入水中, 没翻起一点浪花。   如那些曾经被他踩在脚下, 悄无声息死去的底层修士一样。   羽宵收起剑, 没朝老畜生的尸体看过一眼,只向寰天道君福身:“多谢剑尊成全。”   寰天事不关己, 满不在乎轻轻嗤笑一声。   ……   东令和寰天追出去后,绝尘道君将心上珍宝紧紧按在怀里, 肆无忌惮地想要深吻。   陆续偏过头, 又好气又好笑, 一掌将他的脸推开:“朗朗乾坤, 非礼勿动。”   闻风下流无耻得坦坦荡荡:“此处没人。”   陆续同他无话可说, 将鼻子埋在峻瘦肩膀:“臭。”   纵横交错的拥挤巷而南边过来的大风道中, 原本就弥漫着一丝馊臭味道。   此时尸山血海,血流成河,被热风一吹,臭气熏天。   闻风轻笑:“那我们回去,别忘了你答应的补偿。”   冷音恨声道:“没忘!”   这只道貌岸然的衣冠禽兽,脑子里究竟装了多少下流东西。   他方才还对闻风的剑境无比钦佩,此时此刻又想欺师灭祖。   陆续不想继续待在这里,也挂心羽宵那边的情况,催促他快些跟过去。   温言软语不以为意:“有长寄在,大可放心。”   陆续深知以寰天道君的本事,不会有任何问题,只是他好奇,想看一看羽宵仙子还会不会再布个陷阱。   二人十指相扣,慢慢悠悠追到四人所在之处时,陆续霎时傻眼。   寰天道君神态高傲,抱臂立在一旁。   羽宵和阿严低眉垂眸,态度恭敬站在一侧,并无一点想要逃跑的模样,也无一点惧色。   东令道君躺在凹凸不平的泥地上,身下积了一滩血泊,深红的血液融进沙土灰尘,肮脏不堪。   清艳双眸惊诧看向地上的尸体,又抬眼看向寰天道君。   东令道君死了?!怎么回事?   闻风似乎早有所料,丝毫不意外,笑问:“长寄,你打算怎么处置她俩?”   柳长寄漠然冷嗤:“九方宗蝉渐峰的事,与我何干?”   他问向陆续:“你想怎么办?”   问他?   陆续微怔,这事和他也无关。   在此之前,能不能先给他说说,东令道君为什么会死?   寰天道君见死不救?有意为之?为何?   柳长寄扬扬嘴,居高临下朝羽宵二人道:“把你的故事说给他听听。”   羽宵意味深长笑看一眼陆续,将自己和阿严的事又说了一遍。   陆续静默无言。他早看出东令这个老畜生不是个东西。老畜生把美貌修士视作物品,言辞粗鄙下流,早就令他不快。   殒命在篱落城这个肮脏偏僻的角落,死有余辜。   只是羽宵二人该如何处置?   他看向闻风。   闻风挑起尖削下颌,温柔笑道:“你想怎么办?都听你的。”   陆续轻微恨了他一眼。   有阿严这个弑师的逆徒在这儿,他不怕自己效仿?   绝尘和寰天两位手握大权的尊者,都表示此事与自己无关。   陆续这样无权无势的底层金丹,更没资格决断羽宵夫人这种高阶修士的去留。   那就等蝉渐峰的人自己处理呗。   他们要为峰主报仇,自己想办法抓人。没本事抓到人,只能任由他们逍遥法外。   绝尘道君温雅一笑:“把龙筋交出来,你们可以走了。”   羽宵摇摇头:“龙筋已不在我们手上。”   “二位道君以为,我们以什么条件,在短短一日之内找到这么多帮手?”   陆续微惊:“你们将龙筋交给篱落城的人,让他们出手帮你们?”   “是,也不是。”   羽宵解释:“我很早之前就想找机会杀东令。这次将他引入篱落城,并非临时起意。”   她早有预谋。   “只是之前不知该用什么方法,才能将他引来这里。而十日之前,东令得到了龙筋这个绝无仅有的秘宝。”   陆续双眼微缩,仔细打量她半晌:“东令道君得到龙筋,并非偶然。有人故意送到他手上,给你制造机会?”   羽宵点点头:“我想,应该是。”   “什么叫应该是?”   “这事,应当从几年前说起。”羽宵看了一眼阿严。   阿严朝三人道:“东令在我们新婚之夜抢走了羽宵。他是我师父,又是权势滔天的蝉渐峰主,炎天第一法修。我毫无办法。”   “他若真心爱羽宵,对她好,那便罢了。可你们也看到,他对那些爱妾娈宠如何。哪个不是被他强行霸占随意狎玩,玩腻后无情丢弃,又找下一个。”   “羽宵和我都活在痛苦之中,可惜我们打不过他,也无处可逃。”   “几年前的某一天,我在九方镇上借酒浇愁,半醉时,偶然遇见一位修士。”   陆续鬼使神差,脱口而出:“无涯魔君?!”   阿严摇头:“我不知他名字。”   “是不是穿着斗篷,带着兜帽,脸上还带着面具?”   “有没有带面具我不知。但确实带着兜帽,看不清脸。”   陆续暗暗骂了几句。又是无涯那个丧心病狂的疯批。   这下他什么都明白了。   果不其然,阿严继续道:“他见我独自买醉,好心询问我为何如此伤悲。我将爱妻的不幸遭遇告诉了他。”   “他告诉我,想杀东令,可将他引入灵气受限的篱落城里。”   好心个屁。陆续再次暗骂。   无涯以救苦救难的菩萨自居,说什么“日行一善,度化世人”,看似指点别人报仇,实则将他们变成手中的棋子,玩弄于股掌之间。   他自己则在一旁笑看他们“热闹有趣”的表演。   羽宵接着阿严的话继续往下说:“我从阿严那儿听到这件事后,就和他偷偷来过几次篱落城,了解城中情况。”   “那位前辈还好心从中牵线搭桥,介绍我们认识了篱落城的地头蛇。”   “可惜万事俱备,却还欠着东风,需得有足够重量的筹码才能引东令踏入篱落城。而且,”她看了一眼寰天和绝尘,嘲笑道,“东令没胆自己进来,必须得请到你们二位同行,才敢踏入。”   “我们苦等几年,一直没有合适的契机。直到今年。”   “几位道君每隔三五年便会轮流做东,清谈论道一回。今年正巧是东令授封道号的整十年份,他会请二位前来参加私宴。而在宴会前十日,他又偶然得到龙筋。”   “我听到这事的时候,大吃一惊。”羽宵也觉得不可思议,“你们二位会来蝉渐峰,又有龙筋这样一个绝对能引东令进入篱落城的秘宝,两件事恰好凑在一起。”   “我的运气一直不好,但这一次,好到了极点。我不认为,这是老天给予的偶然机会。”   “我不确定龙筋是否有人故意送到东令面前,所以我才说,应该是。”   陆续眉头微微一蹙。   一定是。龙筋本就在无涯手上。   他知道东令要宴请绝尘和寰天,刻意让东令得到龙筋。   东令还以为自己运气好,哪知一切都是无涯布下的陷阱。   羽宵又笑道:“无论是偶然,还是有人刻意为之,这对我来说,都是千载难逢的机会。我怎么能白白放过?”   “所以我和阿严找准机会,偷了龙筋,逃入篱落城。”   陆续:“那个被你们杀掉的女修……”   羽宵淡漠一笑:“小楼是那夜轮值的弟子,不杀她,我们要如何偷偷盗走龙筋?”   她又道:“东令不可能坐视龙筋被我们拿走。有你们二位同行,他也有了入城的胆子。我此前就已和篱落城的地头蛇说好,只要有足够的钱,他就派人帮我们。”   “于是我将龙筋交给他,他派人设计将你们引入此处。虽然中途出了点变故……”   羽宵嫣然一笑,毫无惧色:“二位道君神勇无敌,羽宵钦佩之至。”   又朝寰天再次道谢:“多谢剑尊成全。”   陆续好奇:“若寰天道君帮东令,你又该怎么办?”   羽宵别有深意笑看他,看得他莫名其妙。   “那天晚宴,寰天道君受了我敬的酒。”   “第二日,我和阿严又在花园中见到你们,我就知道,寰天道君一定会成全我和阿严。”   她又看了一眼绝尘:“倘若追来的是绝尘道君,我也没办法,只能听天由命。”   “东令是炎天第一法修,哪那么好杀,我们也赌上了一切,赌我和他谁能杀得了谁。”   “我运气一向很差,幸好这一次,终于好上一回。”   羽宵和阿严携手离去,陆续站在原地,若有所思。   闻风温柔轻捏白玉脸颊:“在想什么。”   冷音沉声道:“龙筋此刻应当又回到了无涯手上。”   无涯设计将龙筋交给东令,羽宵将其偷出来,交给篱落城的人。   篱落城的人,是无涯介绍他们认识的。   无涯一定有办法从篱落城的人手上拿回龙筋。   绕了一圈,他什么损失都没有,道门死了一个排名第一的绝世法修。   闻风轻声一笑,不置一词。   柳长寄冷笑:“你什么时候,和那个神龙见首不见尾的魔修扯上关系的?”   这题陆续答不了。   他在一个月前第一次见到无涯。然而在此之前,他已经从许多人口中得知他的存在。   某些事情,也和他有着千丝万缕,似有若无的联系。   而无涯,想必在几年前他刚被绝尘道君收为亲传之时,就已经在某处见过他。   陆续问二人:“接下来又该做什么?”   “东令还有几个活着的弟子,我们得在他们死之前将人送回蝉渐峰。”闻风神态尊贵温雅,语气森寒冷漠,“得让他们回去告诉九方宗的人,东令是被羽宵夫人和他自己徒弟杀的。”   “否则只剩我们,我怕有人将东令的死赖在我们头上。”   陆续:“……”   似乎很有道理。   他瞥了一眼寰天道君。   清越嗓音哼笑:“看我做什么,羽宵杀了东令,我来迟一步,来的时候他已经死了。”   陆续心诽一句:狐朋狗友,一丘之貉。   “蝉渐峰以后会怎么样?”   “不知。”闻风不痛不痒,悠然淡笑,“但是炎天各派很快会听到东令长久闭关的消息。”   “闭关?”   “九方宗一定会竭力隐瞒东令的死。”劲长手指温柔玩弄着白润脸颊,“你可知为何?”   陆续面无表情将驴蹄子拍开:“死的……不光彩?”   宠妾和徒弟私奔,偷了他的宝物。他来捉人结果被两个金丹修士所杀。   无论哪一点传出去,都会成为天下笑柄。   “不,对。”驴蹄子再次捏了捏令人爱不释手的脸,“东令是道门第一法修,其地位在九方宗举足轻重。”   “被人知晓东令死了,九方宗的领地很快会被别的门派盯上。”   陆续默然点点头。   若乾天宗没了绝尘道君和寰天道君,就如同没了柱石,很快会从道门三宗之一降格为二流宗派。   九方宗同样如此。为了保持九方宗在道门中的地位,他们不能让别的宗派知道,九方宗没了东令道君。   三人沿路返回,找到东令那几个受伤,但命还在的弟子。几人畅通无阻出了篱落城。   将人送回蝉渐峰后,剩下的事已不宜再多管。   陆续又跟着闻风上了金车,头顶月色星辰,返回陵源。   一路经过几个灯火辉煌的城镇,点点荧光如织,夜色祥和安宁。   但陆续心中莫名生出一种难以言说的怪异感觉。   先是龙眼,再是龙筋。无涯接连主导了两场大戏。   以他的行事做派,必然会选择一个位置绝佳的观众席,兴致勃勃地观看才对。   可他藏在何处?   陆续觉得有些地方莫名其妙的违和,却难以理清头绪。   ****   清阳照入宽大窗棂,为半个房间带来金黄暖调。   陆续醒来的时候已经日上三竿,房间里的靡情味道还未完全消散。   惺忪睡眼皱眉瞥了一眼旁边,闻风居然不在?   他筋疲力尽睡的太沉,完全不知该感谢谁,能将那头驴牵出去。   ——可惜高兴的太早。   一声轻笑传入耳边:“醒了?”   脚步声轻动,闻风从屏风后面走出。他随意拢了一件中衣,衣带未系,峻悍身形瘦而不弱,力而有韵,完美糅合了刚力与柔美,在阳光下闪耀着淡淡金边。   陆续有些好笑和无奈,如此金玉其外的一个人,为何心这么黑。   “如何,可有被我迷住?”温言软语轻薄调戏,“是否想和我共赴云雨。”   薄唇淡笑微微一敛,瞬间甩出一个枕头。   闻风不闪不避受了这一击,温柔坏笑着将人打横抱起:“过来看看,还有些什么需要准备的?”   屏风的另一边,雕花的金丝木桌上摆满了烫金纸页。   陆续好奇:“你在处理公务?怎么不去书房?”   闻风将人抱到自己腿上坐下:“在书房不就看不到你了。”   “这些是婚典的礼单,你看看还有没有什么需要的?”   陆续一怔:“问我?”   他以前又没结过婚。   “我想办一场能让你满意的婚典。”指尖轻抚微垂的嘴角,“每次一说起,你都不太开心。”   薄唇淡淡扬起:“没有。”   他只是不太想面对众多暗含妒忌和怨恨的目光。   绝尘道君的道侣,何等殊荣,他却并未准备好。   “这是要邀请的宾客名单,你看看,还有哪些认识的,想要邀请的?不用在意他们的身份,无论仙凡,无论境界修为,你想请谁来,都行。”   陆续僵着嘴角摇头:“我没多少认识的人。”   认识的,还活着的,都已经在名单中。   眼角余光瞥了一眼请帖——绝尘道君的合籍大典,宴请了整个炎天有名有姓的人物,其中几位顶级大能,需他亲自书写。   陆续看到了妖王,星炎魔君凌承泽,寰天峰主柳长寄,以及,无涯魔君。   “你……请了无涯?!”   “当然。他是炎天界中,统御魔门半壁江山的人物。”闻风不以为意一笑,“和我早年就有交情。”   “何况,”他挑起尖削下颌,温柔轻咬,“若非他那一把销魂散,你此刻恐怕仍然难以明白我的心意。说来起,我还应当感谢他。”   陆续:“……”   无涯那个丧心病狂的疯批,明明用着连合欢宗主都颇为不耻的下作手段,将众人随意戏耍。   闻风这番歪理邪说,粗略听起来却还有几分莫名其妙的道理。   他看着自己眼前的这个绝世大魔头,心情复杂。   闻风当年和无涯一同游历,想必也沆瀣一气,坏事没少一起做,二人各取所需。   俊美凤目闪过一丝阴戾锋光:“阿续,你现在已经清楚,我是个什么样的人。即便你后悔,反感,厌恶,我也绝不会……”   “我不后悔。”薄唇微微扬起,“森罗剑派都是伪君子,真小人,我也是。”   无论好坏,无论过去还是将来,绝尘道君都是他心中无比崇敬仰慕的神明。   他自己同样是个是非不分,黑白不明的小魔头,他从未想过离开。   唇齿相依,缠绵缱绻。   过了片刻,陆续又疑惑问道:“无涯会来吗?我担心他来捣乱。”   闻风毫不在意:“不知。他这人极少亲自露面,通常都派门下修士代为参加。”   “别担心,我的婚典他翻不起浪。”   温雅声音又哼笑:“东令也闭关不能前来,甚是可惜。”   绝尘道君的合籍大典,妖魔道三门,所有顶级大能都会赏光出席,这会是一场空前绝后的隆重婚典。   陆续淡漠笑了笑,明明也是他自己的婚典,却感觉自己置身事外。   ……   春山暖日和风,小桥流水飞红。(* 1)   尘风殿后院花园,仙雾缭绕的凉亭内,陆续跨坐在闻风腿上,靠在峻悍肩膀上浅眠。   二人衣衫凌乱,一张薄毯遮盖住山水相连的泥泞不堪。   闻风一会轻捏白玉脸颊,一会缠绕黑亮青丝,一个人玩的不亦乐乎。   轻微脚步声靠近,他抬起头,食指放在嘴边,朝来人做出一个噤声的姿势。   方休在凉亭边站定,轻微皱了皱眉。   眼前的场面极其刺眼,让他心中嫉妒。   他似乎应当转头离去,可陆续这段时间都待在房里,隔了这么多天才见他一次,又舍不得走。   清绝面孔沾染些许霞红,幽静绮丽,轻易就能勾出人心本性的凌/虐/欲/望。   方休忽然觉得口干舌燥。   又一阵脚步声传来,浅眠中的冷玉被吵醒,冷音朦胧:“有事你们商量就是了。”   这段时间陵源峰主几乎将所有事务都交由方休和秦时代管——虽然也没什么大事,琐事都有专门的殿前亲随负责处理。   但陆续希望能发生一点大事,来个人把人面兽心的驴牵走。   秦时轻声道:“烈地峰主依旧没找到龙眼,已经气急败坏。他接任乾天宗主,向仙门各派发出请帖,请他们来参加他的上任仪式,”   朗音不屑嗤笑:“只有几个名不见经传的三流门派来了人祝贺,大宗派的元婴修士都说自己门内事务繁忙,婉言拒绝。”   可这些贵人事忙的掌权者,一个月后都会来乾天宗参加绝尘道君的婚宴。   陵源峰的喜帖发出后,修士们津津乐道,街头巷尾议论纷纷。   而同为乾天宗的元婴尊者,新任宗主的上任仪式,鲜有人知。炎天大能们对此不屑一顾。   “新宗主急火攻心,走火入魔的日子越来越近。”   听着三人几分幸灾乐祸的不屑和嘲讽,陆续眉头微微一蹙。   秦时又道:“不过,沧阳宗主派人送了一份贺礼,算是给了他不小的面子。”   “以前没听说过沧阳宗主和临泉有来往。”方休眸光闪过一丝鲜亮的残忍阴狠,“沧阳宗主闭关多年,我还以为他境界无法提升,阳寿已尽,只是死讯一直被沧阳的人压着。”   闻风神态尊贵温雅,言辞极尽嘲笑:“他可能觉得烈地峰主和他同病相怜,二人惺惺相惜。”   三人又是几声鄙夷不屑的嗤嘲。   沧阳宗?   陆续连日来都未好好休息过,神思混沌,回想了半天才从记忆深处想起这个曾经在某处听说过的名字。   作者有话要说:   *1 《天净沙 春》   ---------------   高亮排雷!!   下一章重要转折,真相暴露(虽然姐妹们大多都已经猜到……   总之,慎重购买,慎重购买,慎重购买X3! 第113章 真相大白   沧阳宗和乾天宗, 九方宗并列炎天三宗。但沧阳和乾天一东一西,相距万里之遥,少有往来。   之前几次元婴尊者的聚会, 陆续见过几个沧阳宗的元婴修士, 却从未听人提起过沧阳宗主。   原来沧阳宗主因为道途遭遇瓶颈,境界无法提升,不得不常年闭关,想办法续命。   他又蓦然忆起, 前几年师尊隐藏身份,陪他去乾元镇王家时,遇到的那个沧阳宗姓张的修士。   张道长不知绝尘道君身份, 想用一件高阶法宝换他这个徒弟, 因而惹怒了绝尘道君。   闻风本想杀了他, 但他用替死术秘法逃之夭夭, 也不知后来如何。   陆续当时还曾担心, 师尊会否因此和沧阳宗主结怨, 影响到陵源峰, 甚至导致整个乾天宗和沧阳宗不和。   现在想来, 那时的自己什么都不懂。不懂闻风究竟有多强,有多可怕。   闻风三人又谈笑风生说起九方宗。东令道君的死讯隐瞒不了多长时间。   他一直闭关不出, 很快就会有别派修士起疑,随后开始试探。   炎天三宗三足鼎立的局面, 很快会有改变。最快一两年, 就会有别的宗门蠢蠢欲动, 抢占九方宗的领地。   他们只需等着看戏就行。   陆续依旧插不上话, 只能在一旁缄默不语。   ***   青冥浩荡, 日月照耀, 祥云万里。   陵源仙山上空云蒸霞蔚,流光绚璨。   绝尘道君的合籍大典,规模空前盛大,引得百万修士惊叹不已。   “这是九方宗主的座驾!”   “妖王!是妖王的飞车!”   “这一辆銮驾是?”   “魔尊!星炎魔君也来了?!”   “那是玉衡宗的徽记!”   不仅乾天宗,就连山下的乾元镇也挤满了人。   人微言轻的底层修士,即便并无资格被邀请进入陵源峰,仍然有不少人来到乾天宗外,想凑一回热闹。   能见到妖,魔,道的所有顶级大能,如此难得的机会,一生也难遇一次。   陵源峰尘风殿,红绸高挂,迎风扬扬。   金碧辉煌的仙宫在清光暖阳下熠熠生辉,灿耀的琉璃瓦顶和雕龙画凤的深红飞檐,勾连着延绵连天的青翠苍山,气势磅礴奢华风雅。   宾客如云接踵而至,九间大殿门口,前来参加婚礼的宾客,正和主人寒暄。   “大哥,我今生能有机会见到大哥穿喜服的模样,多亏大哥多次相救,”于兴一把鼻涕一把泪,拉着陆续的长袖,激动的无语伦次。   本来喜庆的面相,因为眉头扭出一个“八”字,显得十分滑稽。   陆续面无表情扯了扯袖子,担心大苦瓜把鼻涕蹭到他衣服上。   也不知大苦瓜这么激动做什么,是他结亲,又不是大苦瓜自己结亲。   “你穿这身红色真好看。”徐婉情不自禁赞叹。   平日陆续一身净白道袍,虽是俊艳绝伦的相貌,但一身疏离冷漠的气质,让周围都染上一层薄霜。   今日换上一袭艳红,多了几分鲜亮的热意,更衬得白玉如荧灼胜明光,妙彩照万方。   她又不自觉一叹:“松雨一定最想看到你穿喜服的模样,可惜……”   话一出口,恍然惊觉此时说这话,太不合时宜,匆忙捂了嘴。   “没事。”陆续淡然一笑,“我也这么想。”   他从不在意外物,可若说他的婚典有想邀请的嘉宾,一定有薛松雨。   他的喜宴,能否宴请到炎天界的大能赏脸光顾,他根本不在乎,但一定要请薛松雨喝上一杯。   可惜,没这个机会了。   寰天道君抱臂站在一旁,安静看着陆续和自己门下修士交谈。   这块倾绝世间的珍宝,无论何时都能让他看得入迷。遗憾的是,这场婚宴不是他的。   绝尘道君和一位元婴修士寒暄完,缓步走了过来。   他穿着同样的艳红喜服,丰神俊逸尊贵高雅,夺尽天地造化。浑然天成的王者气度尽显,凤目一瞥,便能让万千生灵情不自禁在他脚下俯首称臣。   元婴以下的修士没资格让他亲自接待,但同至交好友,寰天道君柳长寄,必然要闲谈几句。   “长寄,你我二人花间对坐,举觞共饮多年,今日我请你喝喜酒,你一定得喝个尽兴,不醉不归。”   柳长寄冷笑着看他得意洋洋朝自己炫耀,示意身后亲随将贺礼送上。   亲随将一个半人高的锦盒双手奉到陆续跟前。   陆续微微一愣,寰天道君的贺礼不是之前就派人送来了?现在又是何意?   柳长寄别有深意扬扬嘴:“你不打开看看?”   清艳眼眸瞥了一眼闻风。闻风饶有兴致,玩味一笑:“打开看看,我也好奇长寄单独送你什么东西。”   陆续心中霎时浮现出不太妙的预感,咽下一口唾沫,犹犹豫豫打开了盒盖。   一柄灵气四溢宽刃重剑摆在锦盒中,寒芒流转威势慑人,逼人的戾气令在场宾客悚然一惊。   这是炎天剑尊的本命神剑,阙杨。   “闻风将他的剑送给你,我也将我的给你。”柳长寄狂傲讥诮,“哪日你后悔今日决定,想杀了他,这把剑可以助你一臂之力。”   陆续惊得目瞪口呆。   这是他和闻风的婚宴。   他原本担心无涯魔君会来搅局,好在无涯并未到场,只派手下送来了几张礼单都写不完的珍贵贺礼。   一口气刚松,哪能料到,寰天道君竟然堂而皇之地来捣乱。   一阵戾气逼人的阴风吹过,四周宾客如鹌鹑一般低埋着头,无人敢说话。场面顿时沉闷尴尬。   绝尘道君似是早有所料,丝毫不以为意,笑音如常:“阿续,长寄不像我,有五柄利剑。阙杨是唯一一柄和他血脉相依的神兵。这份礼物贵重之极,我们替他好好收着。”   一陵源峰的亲随随即上前,将锦盒抱至后殿。   柳长寄嘴角挂着讥诮,和闻风对视一眼,自行走入宴会场,在已经入席的方休旁边坐了下来。   没过一会,九间大殿内又恢复了欢声笑语,丝竹音盛。   寰天道君刚走,星炎魔君和妖王又踏入尘风殿。   凌承泽仍是一身鲜亮华贵的金绣红底锦衣长袍。但金织燃焰的图案换成金色纹龙,也是喜服样式。乍眼一看,还以为新郎是他。   往日眉飞色舞的深邃眉眼笼罩着一层阴影,雌雄莫辩的隽艳面容沉出几分阴寒,一身戾气让人不敢直视。   他冷冷瞥了一眼闻风,一言未发径直走到大厅中央。走到方休和柳长寄的那一桌,在方休另一边坐下。   一入座,就拿起酒杯,自顾自喝起来。   方休漠然看了他一眼,也拿起酒杯,和他无声对饮。   星炎魔君与平常判若两人,妖王仍温文尔雅一如往常。   他朝陆续礼质彬彬一笑:“找个地方单独说两句?”   陆续下意识看向闻风,对方还未点头同意,他已被妖王自说自话捏住手腕,强行拉到尘风殿外安静的燃艳华林里。   妖王一如既往不通人情世故,笑容泰然自若,丝毫不觉得自己这番行为有什么不妥。   但声音比往日轻浮音调郑重许多:“承泽来之前就已经喝了几天的闷酒。”   他无奈一叹:“今日喝的不是承泽的喜酒,甚为可惜。陆续,你选错了。绝尘不是一个值得托付终身的人。”   陆续面无表情看向对方,不置一词。   “我也选错了。”   妖王莫名其妙的一句话让他蓦然一愣。什么?   “若当年能得知有你的出现,我或许能有胆量压上一切豪赌一把。可惜此刻为时已晚,悔之无用。”   “若哪一天,你得知一切。希望你别怨我。”   话音一落,妖王略显几分书生秀气的身影散着些微寒意,大步走回尘风殿。   陆续一个人站在树下,独自承受飘扬落花,满脸茫然。   妖王到底在说什么?他一句话都没听懂。   一头雾水独自走回宴会厅时,宽敞的大厅内已经高朋满座。   除了无涯,东令,和沧阳宗主,炎天妖魔道,仙门各派所有元婴尊者都已到齐。   炎天界万年以来,从未有过如此盛况。   能成为绝尘道君的道侣,是十世也修不来的福报,炎天界千万修士,无人不羡慕嫉妒。   陆续本该引以为傲,可此刻不怎么愉悦的起来。   他之前并未想过自己会成婚,更未想过合籍大典。   可若让他自己想象,须臾之间就能浮现一幕画面。   他和携手余生之人,住在一个安静又干净的小院,没有任何繁文缛节,没有众多宾客,只有三五个无话不谈的至交好友,大家围坐一团,喝几杯清酒,滔滔不绝闲谈炎天大能们的风月八卦。   清艳双眸微微垂下,不再去看这场和自己格格不入的酒宴。   “妖王跟你说了些什么?”闻风走到他身边,轻轻捏了捏净润脸颊,笑问,“惹着你了?”   精妙薄唇扬出僵硬淡笑:“没有。妖王殿下的话我一直都听不太懂,不知他究竟在说什么。”   “他说话就这样,没头没脑。”温雅笑音嗤嘲,“无论他朝你说了什么,都无需理会。”   陆续淡笑着“嗯”了一声,不再多言。   宾客都已到齐,只等吉时,二人参拜天地。   这时尘风殿外忽然走入一个人影,看身上穿的道袍,是沧阳宗的修士。   沧阳修士手上拿着请帖步入大殿,朝绝尘道君行礼:“家父正在闭关,无法出行,因此派我前来,代为参加道君的合籍大典。”   绝尘道君给沧阳宗主发过请帖,沧阳宗主门下弟子回禀,只说家师闭关无缘参加,并未说过宗主之子会来。   此时忽然派人前来,连沧阳宗的元婴修士都面露意外之色。   但他既然拿着请帖前来,自然要接待。   殿前亲随上前,准备引他入座。   沧阳修士此时抬起头,陆续看清他的相貌,骤然一惊。   沧阳宗主之子,竟然是当年那个差点被绝尘道君杀掉的张道长。   沧阳宗少主并未跟着殿前弟子去往席位,他朝绝尘扬起嘴,不怀好意的笑容中带着几分怨恨:“不知绝尘道君是否还记得在下?”   “在下这一身伤,皆拜道君所赐。”   他拱手行礼时,大袖从手腕滑落至手肘,露出一截小臂。   一只手臂完好,另一只,却是冰冷精铁铸造的偃术机械手,并非原来的血肉之躯。   绝尘道君回忆了片刻,俊雅凤目中满是居高临下的傲视睥睨:“你本人,本座毫无印象。但此前沧阳宗主门下曾有人用替死术从本座手中逃走。是你吧?”   二人之间气氛有些微妙。   陆续眉头几不可查一皱。   沧阳宗少主挑这个时候来,定然没安好心。   听他语气,似是心中愤怨,想要报仇雪恨。   可他不过一个金丹。别说他,就算在场的沧阳宗几个元婴修士一起上,都非绝尘道君的对手。   何况这里是陵源峰,还有方休秦时。   陆续双眸微缩,紧紧盯着对方。   “在下今日前来,有一份大礼想送给你。”沧阳宗少主朝他一笑:“阿续。”   这人以前听绝尘叫他阿续,还曾问过他姓什么,是哪个续字。   陆续冷眼看向他,心中满怀戒备。   一旁的殿前亲随冷声警告:“张道友,今日是道君大喜之日。若诚心前来祝贺,请随我入座。”   如果想挑事,后果不难想象。   “在下自然是诚心前来祝贺。”沧阳少主从乾坤袋里拿出一个半人高木盒,“这是我送的贺礼。”   他又道:“不知绝尘道君还记不记得欧阳家。”   凤鸣峰主的欧阳家,在举行婚礼当晚,被新娘屠杀满门。   他在绝尘道君的合籍大典上提起这件事,可谓不祥不吉。   席上几个沧阳元婴再也按捺不住,起身朝他疾言厉色:“张贤侄,还不过来入座。”   他故意打扰绝尘道君的合籍大典,在场不少修士已经沉下脸色。   绝尘道君目露幽锐寒光,身上隐隐释放出令人心惊胆颤的强戾灵压,显然已怫然不悦。   他再放肆,定然引起众怒,连沧阳宗元婴都要受到牵连。   沧阳宗少主对几个宗门长辈视而不见,但他也心知自己再这么下去只有死路一条。   他不再多言,迅速打开木盒,将里面的东西呈现在陆续面前。   木盒内装着一柄残破的铁剑。   那是凡界最常见,最便宜的铁剑。在大厅内的上层修士眼中,如此破烂廉价的东西,多看一眼都有损他们的高贵身份。   陆续皱起了眉。这柄剑他认识。是他的东西。   他在安水村用过,被绝尘道君救走时,将之遗弃在冰原。   没想到有生之年居然能再次见到。   可沧阳少主特意去炎天二层的不毛之地找到这把剑,又将它带到此处,究竟打算如何?   绝尘道君凤目微挑,朝殿前亲随扬了扬下颌。   亲随会意,在沧阳修士面前伸出手,指向尘风殿大门:“请吧。”   道君不希望自己的婚典上出现任何事端。   若沧阳宗少主知道好歹,即刻自行离开,此事作罢。倘若他还妄图捣乱,只能强行送他离去——奔赴黄泉。   沧阳少主低声冷笑,抱着木盒缓缓转身离去。   他刚走两步,猝然转头,猛然在木盒上重重一拍。   木盒上预先写下的符咒瞬时发动,一时间,青光大盛,炫目光芒沿着符咒文字流转,在虚空中投射出龙飞凤舞的灿耀虚影。   陆续没料到对方竟然胆大包天到在防御法阵森严的尘风殿,在绝尘道君和诸多元婴尊者面前朝自己出手,他闪避不及,只听得一声冷笑“给你看样东西”刹那便被金色符咒包围。   弹指一瞬间,眼前景色瞬变。   宾朋满座,富丽堂皇的尘风殿消弭无踪,世间只余伸手不见五指的黑暗。   一股不属于他的思绪锵然侵入灵台,陆续心中了然,他又一次身陷幻阵之中。   张道长要给他看什么?   脑海中不知来自于何人的心绪浓烈而凶猛,混杂着暴戾,愤恨,烦躁,憎恶,怨怒……像是聚集了天地间所有的恶意,疯狂而扭曲,要将眼中一切,要将世间万物破坏殆尽。   深寒如渊,噬尽人心的无边黑暗逐渐变化,隔着一层扭曲的血红,张牙舞爪的血池地狱渐渐呈现于眼前。   尸山血海腐臭熏天,无数人在地上垂死挣扎,满地瘦骨嶙峋的残肢断臂,惨绝人寰的景象令人悚然心惊。   遍野哀嚎撕心裂肺,传入耳中,却交织成婉转悠扬,娓娓动听的五音六律。   尽情的杀戮和破坏,看着别人匍匐在自己脚下受尽折磨,痛苦哀嚎,成了一种愉悦的享受。   只有在残杀屠戮的时候,暴虐汹涌的内心才能获得片刻的怡然安宁。   这是一种纯粹的恶。   这个人是生于深渊,享受鲜血和杀戮,给万千生灵带来苦痛折磨,并以此为乐的恶鬼。   嗜血恋杀的疯狂扭曲,令陆续心惊不已。   他深陷幻障,一半思绪是自己,一半是那只恶鬼。他做不了任何动作,只能沿着对方的脚步,看着他犯下的滔天恶行。   这就是张道长想让他看的?这人是谁?   属于自己的那一半思绪,让陆续在剧烈的头疼中,艰难保持着一线清明。   恶鬼在尸山血海中,欢愉地仰天长笑,地上的深红血海反射出他的倒影。   陆续看到了他的样貌。   凌厉流畅的下颌,花纹精细的青色面具,在脸上投下半面阴影的黑色兜帽。   ——无涯。   喜欢玩弄人心,以看别人苦痛挣扎为乐的无涯魔君。   场景一幕幕变换,陆续看着无涯在许多人耳边轻笑低语,给他们出主意,教他们功法,符咒,诱使他们变成自己的棋子,享受复仇的乐趣,又让更多无辜之人陷入新的刀山火海。   那些人中,有陆续认识的陈棋,盛飞,刘漳,王志专,张浚安,徐婉,羽宵夫人……   更有许多他不认识的人。   无涯去往各处,以神明自居,将苦海带入红尘。   眼前画面继续变化,陆续又见到一个熟人。   虽穿着打扮,气质神态和现在不同,但他一眼认出,那是妖王。   一个不知是何处的房间里,熏烟缭绕。澹澹水烟流淌着阴谋的诡谲气息。   此时的妖王神色冷峻目光阴寒,全然不是陆续所见的,文质彬彬,又有些不谙世事的轻浮俏皮模样。   他朝无涯道:“三日后,星炎会去凌霄派的隐秘禁地尝试破境化神。”   无涯漠不经心一笑:“那三日后,便是他的死期。”   妖王笑容冷漠:“别忘了,你答应我的条件。”   “放心。只要我除掉凌承泽,马上助你一统妖族,坐上妖王之位。”   陆续默默旁观着二人合议如何趁凌承泽渡劫之时,让他自己的属下合力围杀他,心中五味杂陈。   凌承泽冲击化神境界,闭关地点只有少数信得过的人才知。   出卖他的,是他的多年好友,妖王。   妖王将他闭关的秘密地点透露给无涯,无涯设计让他的属下在此时背叛。   星炎魔君一度被魔门中人误认为已经陨落,无涯趁着魔修群龙无首之时,成为魔门一方霸主。   妖王出卖了他,与无涯暗中勾结。   凌承泽至今还被蒙在鼓里。   这一幕完后,陆续的灵识再次跟随无涯去到下一处地点。   周围熟悉的景色令他灵台动荡,心中震惊比刚才还要强烈。   炎天二层,安水村外的一片野林,无涯全身笼罩在漆黑的斗篷中,似乎吸引着天地间所有的“恶”。   他旁边趴着一头毛色雪白,却沾染半身鲜血的狼妖。   “村里的人,杀了你的伴侣?”   狼妖似是能听懂他的话,呜呜哀鸣。   无涯饶有兴致笑问:“想不想报仇?”   狼妖低声咆哮。   “我能帮你。”森寒笑音淬着无关痛痒的讥诮,“我能赐予你力量,让你杀光村人,为伴侣报仇。”   “但你也要付出相应的代价。你和你的狼群,会变得狂暴无知。从此不再被这片森林,不再被任何森林接纳。你和你的狼群会失去自己的故乡。”   “如何选择,你自己考虑。”   狼妖呜咽了几声,似是迟疑不定。半晌之后,狼妖做出决断,露出了森白獠牙,荧绿双眼闪过一抹血光。   陆续那时一介凡人见识浅薄,不知仙门有功法可以令妖兽变强,更不知这群狼妖忽然变得难以对付,皆因无涯在背后搞鬼。   随后他透过无涯的目光,看到了过去的自己。   彼时的他和安水村民,一同抵御进攻村庄的狼群。   狂化后的狼妖凡人对付不了,安水村民一个个被狼群咬断咽喉。孤冷夜色下,安水村内尸横遍野,血流成河。   狼妖的嚎叫,凡人的哀鸣,交织混杂。善与恶,生与死的界限被鲜血晕染,模糊不清。   一身漆黑的无涯融在夜幕之中,嘴角高高扬起,欢悦地看着这场屠杀,看着陆续带着幼小的女孩奔逃,又停在冰原里和狼群你死我活的厮杀。   妖兽和凡人,无论谁输谁赢,对无涯来说都是一场精彩绝伦,令他开怀大笑的热闹好戏。   陆续的灵识看到过去的自己奄奄一息,坐在苍茫的冰原中等待死亡。   这场戏所有戏子无一生还,是无涯最喜欢看到的结局。   然而不知为何,无涯并未同以前一样,在好戏落幕后转身离去。   陆续看到他缓缓朝自己走去。   ……奇怪。   ……他自己的记忆中并未有这一幕。   他从未想到,早在那个时候无涯就已经见过他,也不记得自己曾在这时见过无涯。   ……无涯打算对仅有一息尚存的他做什么?   陆续看到无涯走到自己身前。   他的灵识透过无涯的双眼,看到了自己眼中映出的倒影。   滴水成冰的刺骨寒意瞬间涌上灵台,似如天雷轰顶的巨震令陆续的血脉瞬间冻结成冰。   他一定是头痛欲裂,神识恍惚,出现了幻觉。   不,他本就身处一场幻障。   无涯在走向他时,漆黑斗篷褪去,露出内里一身浮光跃动,纤尘不染的白衣。   青色面具也已消失,面具下的真容映在孤月流光之下。   清音温雅,似如三月的春风和细雨,沁人心脾。   “你可愿,拜我为师?”   陆续只觉霜寒蚀骨,灵台一片蒙昧混沌,三魂七魄都被冻结在了苍茫绝望的无边冰原中。   不知过了多久,空白的脑海内才渐渐浮现出比“无涯魔君”更为熟悉的名字——绝尘道君,闻风。   这是沧阳宗少主故意设下的一个陷阱。   这本就是一场荒谬的幻梦,他看到的一切都是别人想要他看到的虚假,并非真实。   陆续试图劝说自己:他深陷幻障,看到的都是假象。   然而过去的幻影中,立在他身边,那柄联系着现世和幻障的残破铁剑,寒气浸心,清晰无误地告诉着他,这场镜花水月的幻象,才是他妄图视而不见的真实。   无涯的脚步并未因他的迷惘而停止。   幻境中的景色再度变化,无涯继续着他的娱乐,兴致勃勃笑看他搭建的戏台上,戏子们卖力扮演着各种丑角。   相识的场景再一次出现。   陆续对这里印象深刻,记忆犹新。   这是乾元镇,王家的大厅。   王志专诉说着自己心中仇恨,以凡人之躯释放咒诀,随后爆体而亡,化作一摊深红烂泥。   而促成这一台精彩好戏的人,正悠懒端着茶杯,坐在绝佳的观众席上,心情愉悦看着他的表演。旁边还坐着一个陪他看戏的人——陆续。   舞台又换了一处,变成欧阳家的花园。   扮演丑角的戏子,成了欧阳家不愿出嫁的新娘。   无涯朝即将被迫出嫁的女修低笑着蛊惑:“何家不会遵守约定,你最好还是另做打算。”   “我教你一个秘法,你先记着,以备不时之需。这个秘法威力强大,甚至能助你杀掉欧阳拟歌和欧阳珊。”   “你不是一直嫉妒她憎恨她,做梦都想杀了她?”   日月交替,夜色取代日光。   永夜中的欧阳家火光四起,血流满地。欧阳拟歌和欧阳珊,和欧阳家的其他族人一起,无声躺倒在血泊之中。   陆续感受到的那股心绪告诉他,无涯……闻风对眼前的景象很满意。   凌承泽以前曾告诉他,欧阳拟歌一定是触怒了闻风,他才舍弃了这颗尚且能用的棋子。   他此时仍然不明白,欧阳峰主究竟因何得罪闻风,但闻风并非见死不救,而是故意借刀杀人。   眼前景色瞬间又变。   荒山野岭,草木杂乱,不知是何地。   但无涯身边的人,陆续都认识。   张浚安,秀林峰主,地上还躺着一头浑身是血巨大黑蛟。   秀林峰主此时再没了往日元婴尊者不可一世的气势,他神色仓惶,万分痛苦地朝无涯不住求饶。   求他让自己死个痛快。   凄惨哀嚎令无涯身心欢畅,他兴致昂扬拨弄着手指,劲长五指间,乍然看去空无一物,却缠绕着一丝极难察觉的灵气。   “我这一手傀儡丝使用的如何?”指尖微微一拨,秀林峰主再次一声哀鸣,一道新的伤口出现在早已遍体鳞伤的身体上,鲜血飞溅如柱。   张浚安神色冷漠,似是不想回答,却迫于他戾气逼人的灵压不得不开口:“炎天从未有过元婴高阶的机关道修士,灵丝这般强韧的,我是第一次见。”   无涯很满意他的回答,哈哈大笑。   “仇,我帮你报了。我今日的善事还未完成,你还有什么未竟的心愿,不妨告诉我,我可再度化你一次。”   张浚安闭口不答。   无涯不以为意:“既然如此,我不打扰你安心踏入极乐净土。”   他不再理会因为短时间靠丹药大幅提升修为,而遭到灵气反噬的张浚安,只操控着机关傀儡挖出龙心龙眼,剥去逆鳞龙筋,得意洋洋高视阔步地离去。   罄竹难书的恶行决东海难尽,戏台犹在,丑角的唱戏声仍未停止。   陆续不知此刻见到的修士又是谁,他点头哈腰在无涯面前连声恭维,态度恭顺地如同一条家犬。   无涯嘴角挂着森寒笑意:“听闻你修行遭遇瓶颈,百年难有突破?”   那修士掇臀捧屁,谄媚至极:“望得宗主赐教,属下此生愿做牛马,以报宗主大恩大德。”   “本座帮不了你。”冷音嗤笑,“但本座可以给你指条明路。”   “血宗后山荒林里有间破殿,里面有一避世多年的修士。你若能想办法讨得他欢心,必然能有所得。”   修士大喜过望,磕头跪谢。   无涯嘴角高翘:“本座日行一善,不求回报,你也不必谢本座。能不能寻获机缘,端看你自己的造化。”   转眼见,画面又换到血宗那间破庙。   颧骨高突,一脸凶邪刻薄之相的曲海坐在破旧的蒲团上。   血宗修士假意卑躬屈膝,极尽奉承之能,成功哄得曲海将御兽秘法送给了他。   修士承诺帮曲海报仇,为他出一口当年恶气。   无涯隐去身形藏在暗处,鄙夷不屑又嘲弄地笑看这一切,似乎一切皆大欢喜。   这一幕带给陆续的心惊和寒凉,丝毫不逊于得知无涯就是闻风的那一刻。   阳宁城是他心口的一道伤,伤口还未痊愈,凝结的痂又被人狠戾地撕扯下来,凭添鲜血淋漓的新伤。   他此前曾质问过无涯,阳宁一事是否是他指使。无涯一副问心无愧的模样,理直气壮地否认。   这事的确并非他所为,他所做的,不过和往常一样,搭建一座戏台,递上一把刀。   然后笑看有了这把刀的人,如何上演一出“热闹有趣”的好戏。   阳宁城遭遇妖兽袭击,伤亡惨重。   修士们血流成河,无涯手上纤尘不染,干干净净。   陆续的灵识犹如再次身处安水村外的无边冰原,心中没有愤怒,没有恐惧,没有绝望。任何想法都没有,只有不断向下坠落,不断沉入阴冷深渊的蚀骨冰寒。   下一场戏的舞台,他同样记忆犹新。   这场戏,是三个月前,他和无涯初次的正式相见。   他在绝尘道君身边待了近五年,此时对方带上面具,放荡不羁地站在他面前,他竟然毫无所觉。   心中那股莫名其妙的诡异感觉,此时终于有了答案。   无涯虽然带着面具,语气阴冷森寒,但身形,甚至某些角度的意态,和绝尘道君极为相似,他却从来未曾有过一丁点怀疑。   无涯扒了他的外袍,自己也只搭了一件中衣,屋里燃着催情香。   他现在已经不想去思忖,无涯为何要这么做。   戏台变化,好戏进入下一幕。   妖王再一次出现,秀气手指上夹着一个纸包,隔着一尺距离,动了动鼻尖。   “味道极其相似,即便合欢宗主也很难嗅出区别。”   无涯森然勾了勾嘴,不置一词。   妖王斜挑嘴角,用他引以为傲的幻术变作了无涯的模样:“我只要按照你说的做,把这包假的合欢散撒到你俩身上就行?”   阴寒声音冷笑:“虽然是假,不会损伤修为,同样有催情作用。你当心点,别弄到凌承泽身上。”   “我有时真弄不清楚,你究竟是爱他,还是恨他。”妖王皱了皱眉,“依照你的计划,那些铁傀儡会毫不留情攻击他。”   “他修为那么低,若是稍微慢了一点,就会身受重伤,甚至……”   无涯不以为意:“凌承泽即便以身为盾,拼着自己受伤也不会让他伤到。他避不开,不是正好。”   妖王眉头深锁,不再说话。   陆续默默看着这一切,心中哂笑不止。   以前薛乔之一日骂他三回,说他脑子少根筋,一点儿没骂错。   薛松雨曾经提醒他多次,忧心他这样的境况,容易被无涯找上。   他自己怎么说的?有师尊在,大可放心。   殊不知,在被绝尘道君收为亲传之时,他就已经被无涯找上,无知无觉成为他的棋子,被玩弄于股掌之间。   以前曾有不少人对他说过,绝尘道君阴险狡诈,卑鄙无耻。他不信。   他谁的话都不信,只相信自己光风霁月的师尊,将其奉做神明。   后来事实摆在眼前,容不得他不信。   也有不少人告诫他,他应当离开陵源峰,离开绝尘道君,否则他将来一定会后悔自己当初的选择。   就在半刻钟之前,寰天道君和妖王还在这么说。   他还是不信。   可惜不用等到将来,他现在,就已经后悔。   半刻钟之前,妖王自言自语,说了一大通他完全听不懂的话。   说他选错了,说自己也选错了。   妖王说,有朝一日自己得知真相,别怨他。   没想到这个“有朝一日”来的如此之快,不过半刻钟的时间,他就得知真相。   幻障的场景又化作金斗城。无涯将龙眼拿去拍卖,而他的另一个身份,则和陆续一起坐在包厢中,欣赏着戏子们的表演。   那时陆续知道,无涯一定就坐在某处,笑看这场热闹。   可他不知道,无涯就在自己身边,装出一副若无其事的模样。   接着,陆续又看到无涯吩咐蝉鸣峰的一枚棋子,命令他暗中诱导东令道君的娈宠,让东令陪他去逛街。再让手下伪装成一个不起眼的筑基,让东令看到龙筋。   东令果然中计。   再之后的戏台,陆续刚刚历经,都不用再看。   无涯同往常一样,在绝佳的观众席位看着丑角们精彩热闹的演出——以绝尘道君的身份。   幻境渐渐消弭,无涯的思绪也随之消失,陆续的灵识回到自己身体。   他再一次用自己的双眼,看到了富丽堂皇,宾朋满座的尘风殿,看到了现世的绝尘道君。   宴会场一角的紫金雕花香炉下,挂着滴漏时计,金色水光的刻度尚未覆盖十时。   他在幻障中身临其境地经历了无涯的许多年光景,但现世的时间,距离沧阳宗少主朝他施法时,只过了指间流沙的短短须臾。   法咒符文从出现到消失,不过一息。   陆续站在原地,宾客们都看向此处,他的道侣柔声轻问:“这是幻阵的符咒,他给你看了什么?”   啪的一声脆响,惊颤了整个宴会场。   陆续重重拍开了闻风伸向自己的手。   俊美无俦的脸微微一愣,随后又温柔淡笑:“怎么了?幻境里见看到了不开心的东西?惹着你了?”   作者有话要说:   头顶锅盖的作话。   很早之前就已经有评论留言:大家猜的没错,无涯=师尊。   安水村的人和狼妖争斗,陆续杀了狼王伴侣,狼王为了报仇接受无涯的帮助。   无涯看戏的过程中对陆续一见钟情。   ——这是安水村事件的全貌,也是整个故事的开端。   求生欲很强的补丁:102,103章说了,师尊有事瞒着,不敢让陆续知道,就是这些。   但师尊对陆续很好,请不要贷款师尊没做过的什么捧杀,什么病娇,什么奇奇怪怪作者根本没想过的东西……   就是说,师尊就是单纯宠溺,陆续是横行霸道的二世祖。   至于无限度的纵容对儿童成长有些什么害处,那是育儿论坛讨论的问题,咱一篇无脑网文负担不起这样的深度…… 第114章 恩断义绝   闻风即刻转向沧阳修士, 柔雅目光瞬时阴寒。   沧阳宗少主已经被陵源峰殿前亲随拿下。   清冷音调戾气瘆人:“带下去,婚典完后本座亲自审问。”   沧阳少主毫无惧色,朝陆续扬起嘴:“阿续, 看到了吗?我送你的这份大礼如何?”   “拖下去!”   “等等。”陆续冷声打断了闻风的话。   清艳眉眼锋芒毕露, 抬头冷冽看向他:“闻风,把你的乾坤袋拿给我看看。”   他自己的那柄破烂铁剑连接着幻境和现世,妖王半刻前的话也说明,幻境里看到的并非别人为了欺骗他, 刻意制造的假象。   但他还想再死里求生,挣扎一下。   若闻风果真是无涯,他应当能从他随身携带的乾坤袋里, 找到龙眼, 甚至龙筋, 龙心和龙的逆鳞。   如若没有, 即便可能藏在别的地方, 他也想自欺欺人地说服自己, 幻境里看到的都是居心叵测之人做出的假象。   温言软语带着笑意:“怎么现在忽然想看?这里不方便, 参拜天地的吉时也快到了, 等晚上回房,我和乾坤袋都给你……”   “给我看一眼。”   凤目闪过一缕幽寒:“阿续, 我说了……”   “怎么,不敢?有什么东西装在里面, 不敢现在就拿给我看?”清艳双眸目光锋锐如刀, “那你打算把东西藏在哪儿?”   冷音凛冽唤道:“无涯。”   闻风悠然淡笑:“阿续, 你在说什么呢?”   无涯魔君的撒谎抵赖, 从来都是如此问心无愧般的理直气壮。   锋锐如刀的目光又转向妖王, 从秦时, 方休,凌承泽,柳长寄身上一一掠过,然后再次回到妖王身上。   “妖王殿下的幻术,果然名不虚传。”   连星炎魔君都未能察觉,那一天的无涯是他所化。   妖王一怔之后,高扬的嘴角霎时垂下,无声默认了一切。   从欲言又止的嘴型,能猜出他可能想问:你怨我吗?   陆续又看向方休:“你也知道?”   方休缄默不语。   他不久前自己查出了安水村和阳宁一事的真相,猜到闻风或许就是无涯。   他本想以此威胁闻风,让他放陆续离开。   可他的师兄阴险狡诈心机深沉,早就算到他即便知晓,也不敢将真相告诉陆续。   陆续对闻风盲目信任崇拜,得知真相后,闻风不痛不痒,受伤的只会是陆续。   陆续自嘲哂笑。能怪谁呢?   方休早就数次提醒过他,叫他离开陵源,离开闻风。   就连和此事毫无瓜葛的罗叶雪,也冒着被闻风发现的风险,让他相信方休的话。   是他自己不听。   然而此时此刻,他该怎么办?   陆续一颗宛如置身冰天雪地的心还未有时间思忖,一位殿前亲随恭敬禀告绝尘道君:“道君,吉时已到。”   闻风嘴角高扬,彷如无事一般朝他伸出手:“阿续,该参拜天地了。”   陆续面色冰冷,站着一动不动。   温声雅言再次提醒:“再不走,会错过吉时。”   陆续不知自己该怎么做,但他唯一清楚,自己绝不会和闻风拜堂。   闻风神色依旧泰然自若,轻声淡笑:“其他时候,我都可以由着你,参拜天地的吉时不能错过。”   “阿续,别在这个时候和我任性。”   陆续冷冷看着他,不为所动。   闻风无奈一叹,苦笑道:“我本不愿强迫你。”   一股令人毛骨悚然的寒意倏然涌上,陆续后背一凉,还未来得及闪避,身体已经不听使唤。   他虽看不见,但能清晰地感受,他的四肢都被缠上了细密强韧的傀儡丝。   闻风伸手牵起他,他的手脚便乖顺地由着对方的意思,和闻风携手走向行礼的高台。   此时此刻,他已经变成闻风的提线木偶,变成他手上一颗完全无法反抗的棋子。   “闻风!”凌承泽怫然起身。   他不知方才陆续究竟在幻境看到了什么,只不过短短一秒,陆续的神情骤然改变。   而方才几人怪异的对话,已让他开始犹豫是否要破坏这场婚典。   此时闻风的举动,瞬时令他怒不可遏。   无论发生了什么,他都要先带着陆续走。   “承泽,别乱动。”妖王也跟着起身,无奈地笑了笑,“别打扰他们的大典。”   凌承泽脸色瞬时一变,感觉自己身体不听使唤,灵气无法正常运转。   “酒里,下药了?”   妖王什么都没说,只无奈苦笑。   方休和秦时也站起身,脸色虽有细微为难,态度却毅然坚定。   事已至此,这场合籍大典必须顺利举行,谁也别想阻止。   他们也是陵源峰的人。   柳长寄本在冷眼旁观,他不清楚陆续究竟在幻境里看到了什么,打算静观其变。   可闻风不知从哪儿学来的傀儡丝,居然逼迫陆续和他拜堂。   他也同凌承泽一样打算出手,其结果,也和对方一样。   “闻风。”清越嗓音咬牙切齿,无奈冷笑。   没想到闻风这个卑鄙小人,会在喜酒里面做手脚。   满座的宾客虽然都察觉出了异常,可他们满头雾水,不知究竟出了何事,更不敢打扰绝尘道君的合籍仪式。   陆续被傀儡丝操控着,按着闻风的意思,乖顺地同他一起走上行礼高台。   四肢不受自己控制,但他现在已经清楚,自己该怎么做。   闻风从安水村开始,就将他变作木偶和棋子,于股掌之间随意玩弄,他绝不会再任由对方摆布。   “你别乱动。”闻风察觉到陆续的反抗,无奈轻笑,“傀儡丝的威力你清楚,若强行动作,会被丝线刮的遍体鳞伤。”   “我不想你受伤,别任性。”   见陆续还在竭力想要挣脱,他又温柔提醒:“阿续,你发过誓。这一生下一世,生生世世都会待在我身边,绝不会离我而去。”   陆续动作陡然一顿。   从他和闻风的第一夜开始,几乎每一夜云雨,闻风都会让他发下各种咒术誓言:二人永生永世,相依相偎永不分离。   有些誓言甚至可笑到,他若生了离去之心,只要远离对方三尺,就会遭受符火焚心之痛。   他以为那是闻风情动时的深爱,他以为闻风担心自己知道他的本性之后,心生厌恶。   他也天真的以为,自己已经足够了解他,清楚地知晓他是个道貌岸然的伪君子。   他并不讨厌,依旧将他视作神明般敬仰崇拜。   可他从未想过,闻风所有的花言巧语,都是在玩弄人心。   无涯以玩弄人心为乐。   他已经知道闻风阴险狡诈卑鄙无耻,哪来的自信会觉得,闻风只会愚弄别人,不会玩弄他?   明明闻风最喜欢戏弄的就是他。   陆续无声却竭力的反抗霎然停止,闻风松开了一点傀儡丝。   “正式参拜天地,结定道侣契约后,我们就成为得到天道认可的道侣。”清雅嗓音笑意温柔,“永生永世,携手同享风月,再不分离。”   锋锐寒光从陆续双眸中消失,金玉雕刻的眉眼默默垂下。   安水村时,他没能救下小玲。薛松雨和薛乔之也间接死于闻风之手,他本该找闻风报仇。   可惜他太弱小,根本不是闻风的对手。   “师尊,”清冷嗓音淡漠平静,毫无一点波澜曲折,似如对着一个素不相识的陌生人,“我的命是你救的。”   “现在,我把它还给你。”   闻风蓦然一怔。   他不知陆续想要做什么,但什么都不能让他做。   劲长手指骤然握紧,也顾不得傀儡丝会割伤陆续。   然而身体开始灼痛,他也许下过同样的心魔誓,瞬间明白陆续的意图。   “陆续,停下!”   陆续是千里冰原中的无心冷玉,平日的喜怒哀乐都十分浅淡。然而气血一旦涌上头,就如同冰天雪地里的一场雪虐风饕,光摇剑戟,杀气横戎幕。(*1)   他冲动起来就只图一时痛快,别的什么都可以悍然不顾。   他反抗不了闻风,却绝不会让自己任由别人摆布。   猛烈的灵气动荡,同样引起台下宾客的心惊。   “陆续!”   “小曲儿?!”   “师弟?!”   方休等人察觉到不妙,下意识想要阻止。   可惜根本来不及。   谁也没想到,陆续居然决绝至此,毫不犹豫自断经脉,干脆利落到让人反应不及。   一声玉碎的砰然声响惊煞满堂宾客,一息的死寂之后,瞬然爆发沸反盈天的惊诧和尖叫。   闻风怔愣在原地,俊雅凤目中全是难以置信的茫然无措。   他将手指举到眼前,木然紧了紧,细长指尖残绕着几根透明难见的傀儡丝,丝线的另一头,空无一物。   绝尘道君的合籍大典,空前盛大。云蒸霞蔚,奢华又隆重。   却在最祥瑞的吉时,迎来一个旷绝古今的终局。   ***   长门柳丝千万结,风起花如雪。(*2)   小镇上低矮院落参差十万人家,厚重古朴的石板路上没有香车宝马,贩夫走卒推车挑担,为生计奔波的凡人依旧熙来攘往。   闹市街边,游丝落絮莺乱语,碧绿丝绦下的茶馆中,简易竹桌竹椅沿街摆放,坐着不少休憩行人。   说书先生手中醒木重重敲下,发出咚的一声闷响。   “两年前,那场仙界旷古未有,空前绝后的合籍大典,不知为何突然中断,满堂宾客乘兴而来,败兴而归。更令人意想不到的,此后不到一天,陵源峰主和炎天剑尊反目成仇,星炎魔君也和无涯魔君开战。”   “仙界局势瞬息万变,沧阳宗又和乾天宗大战一场,许多仙家门派卷入其中。如今的仙界,没有了道门的三宗四门十二派,也无魔门九大魔尊。以往的妖魔道三门融为一炉,再也没有道修,魔修之分。”   “仙界如今只有陵源宗,寰天宗,凌霄剑宗,三足鼎立,其他宗派都归附于他们旗下,是为三宗附属。”   一众茶客津津有味听着仙界八卦,有人嬉笑询问:“我们这个镇属于哪宗统辖?”   有人笑答:“咱们腾江镇地处交通要道,自古以来都是兵家必争之地。今天属于陵源,明日又被寰天宗占据,后日又成凌霄宗的领地。”   茶馆内爆发哄堂大笑。   有半大少年好奇询问:“有什么可笑的?”   “腾江镇位于炎天一层边境,另一边通往炎天二层,是个灵气稀薄的穷乡僻壤。”一凡界散修答他,“如此一个偏远的凡界小镇,仙界的人不屑一顾,那些仙君根本不知世上还有这么个地方。”   “腾江以前归属一个名不见经传的三流小仙门,这家修士不过数十人的仙门似乎被划入寰天宗领地。但腾江这个凡界小镇,仙门愿不愿意派仙君来管辖,可就难说。”   少年又问:“那城外偶尔出现的妖兽?”   “那些是从城镇另一边的炎天二层来的。仙君们不屑理会,都是镇上的人花钱请凡界散修帮忙抵御。”   少年似懂非懂点点头,继续津津有味听说书先生讲仙界仙君们神通广大的传奇故事。   过了一会又有人嬉笑道:“你们还别说,最近一段时日,时常看到仙君们御剑的流光从上空飞过,咋们这儿真成了交通要道?”   有人跟着起哄:“最近是见着不少。莫非,是话本里所说,腾江镇附近有什么秘境入口要开?”   众人哈哈大笑:“腾江附近也能有仙家秘境?”   “有二层的妖兽跑上来,在镇外野林里筑了个巢还差不多。”   一场仙界的传奇故事听完,茶客们有说有笑离开茶馆。茶馆旁有一家糕点铺,许多茶客顺道进去买上几块。   糕点铺子生意兴隆,凡界散修好奇朝里看了一眼。   小铺子里没有小二,只有老板一人站在柜台边,忙着给顾客打包。   那是一个清瘦如竹的青年,穿着一身玄色短打,顺滑柔亮的墨发只用红线绑了一个极其简单的马尾,全身装束平淡无奇,高挑身形却十分打眼,在人潮拥挤的小店中,鹤立鸡群一枝独秀。   他一身玄色衣衫未带任何配饰,唯有脖颈上绕了两圈红线,栓着半块断玉。虽然奇怪,却衬得白润的脖颈更显秀颀。   老板打包好一盒糕点,抬起头交给顾客。   凡界散修瞥见了他的相貌,一瞬之间,只觉天地万物颜色尽失,只有眼前一笔浓墨重彩,彷如万树花开。   散修走南闯北去过许多地方,从未见过如此赏心悦目之人。   “这是陆老板。”半大少年刚巧和他同路,见他脚步停顿,介绍道:“陆老板是两年前来的,在这里开了这家王记糕点铺。”   “他姓陆?为何是王记糕点铺?”   少年摇头:“不知。听我阿娘说,他似乎也是修道的仙君。城外有妖兽来袭时,他也会帮忙对付。”   散修朝少年谢过,抬脚跨过门栏,走入铺中。   “客官来的不巧,”冷润嗓音有如清泉细流,音色悦耳,“今日的糕点已经卖完了。”   散修颇为遗憾:“铺子生意兴隆,老板为何不多做一些?”   “手作的糕点,又需要当日新鲜材料,每日只能做出这么多。”   散修看了一眼温莹如玉的细长手指,颇为意外。   如此漂亮的一双手,该长在钟鸣鼎食,百人伺候的高门纨绔手上,不像是亲自做活的。   他笑道:“那我等明日。”   他一心想尝尝,这位陆老板亲手做的糕点是何味道。   少顷之后,他又好奇一问:“不知陆老板以前在哪处仙山修行?”   陆老板嘴角挂着淡漠浅笑:“凭几本凡界功法自己入的道,一介凡尘散修而已。”   二人都各自看出对方是刚结丹没几年的金丹低阶,散修料想他道途和自己相同,也不再多问。   他正欲说点别的,店外忽然一阵惊惶喧嚣。   镇中乡绅家的下人急匆匆跑来:“陆老板,镇外又来了几只妖邪。”   陆老板点点头:“知道了。我马上过去。”   散修也道:“我四海云游路过腾江,打算在此暂居一段时日,替镇民降妖除魔,顺道赚点银钱。前日已同镇长说好,今日正好可与陆老板同去。”   陆老板轻轻扬嘴,淡漠一笑:“请便。”   ……   腾江河床平坦,平缓的河流自西向东蜿蜒绕过小镇。镇外几十里的地方,便是炎天一二层交界处的断层。   缓慢河水流到此处,忽然摇身一变化作银河飞瀑,倾泻而下,激荡出氤氲的缥缈水烟。   岸边一颗巨大的圆石上,坐着一个白色劲装的少年。   他坐在高高石顶,长腿自然垂下,闲散姿势中又透着几分森冷戾气,一身龙纹金秀栩栩如生气势慑人,令人不由自主心生畏惧。   一修士站在石头下面,战战兢兢低头禀告:“方尊者,今日还是没找到。”   “没找到就继续找。”清亮的少年音色语气不耐,“找到之前别来烦我。”   修士不敢再多话,畏缩着行礼告退,刚走一步又被叫回。   “柳长寄那帮人呢?”   “寰天宗下属的一个门派,也派了元婴前来,今早已到镇外。”   隽秀双眸微微一缩,亮着阴冷如毒蛇般残忍的鲜活辉光:“见了就杀,打不过叫我。”   修士连声诺诺。   几道流光忽然从小镇上方飞出,方休眉头微蹙:“城里怎么回事?”   “这里地处边界,镇里没有门派修士入驻。镇中凡人花钱请凡界散修驱逐妖兽。这段时间灵气异动,妖兽活动也变得频繁,甚至有不少从二层跑上来的。”   修士颤声询问,“方尊者,我们是否帮他们驱逐妖兽?”   清音阴冷:“一群蝼蚁,管他们做什么。别耽误找东西的时间。”   修士胆颤告退,再一次去往腾江河岸的茂密树林。   顺着断层处,逆流而上几十里,便是腾江镇附近的一片丛林。   镇里那一帮散修击退了靠近城镇的几只妖邪,开始扒皮抽筋,瓜分妖兽身上各种炼药炼器的材料。   一散修见陆老板站在外围没动,好奇询问:“陆老板,你不要这些材料?”   他怕对方不知,好意提点:“五百里外有个大镇,镇上有仙家的交易市场,可用这些妖兽材料换取灵石。”   再用灵石换取各种仙家功法,法器或丹药,便是散修们的修行之路。   陆老板淡笑摇头:“我用不上。”   旁边一修士笑道:“陆老板做糕点生意才是本业,驱逐妖兽只是顺道帮忙。”   “妖兽进了城伤了人,凡人就不能再悠闲地去买陆老板家的糕点。”   一行人又调侃几句,正有说有笑,天上陡然降下一批修士,都穿着样式统一的道袍,一看便知来自某家仙门,并非散修。   仙门修士趾高气扬扫过这群无门无派的散修:“干什么的?”   一散修朝他们说明情况。   仙门修士一听他们帮凡人除妖,收凡尘金银,态度更为不屑:“这段时日,我们要在此地办事,这片林子不准再来。”   散修们心中恼怒,却不敢轻易得罪他们,只得悻悻离去。   “站住。”一仙门修士忽然将散修叫住,“你,叫什么名字?”   他的几个同门顺着他的目光一看,眼前皆是一亮。   没想到在这个鸟不拉屎的地方,竟然能遇到如此赏心悦目之人。   “你别回城了。”一修士狎昵一笑,“这几日陪我们在林子里住,等办完事,带你一起走。今后你跟着我们,让你成为大宗门的修士,何须再同这帮无权无势的散修为伍。”   散修们没想到这群仙门修士心思如此龌蹉,看来是平日横行霸道惯了。   几人持剑在手,怒目而视。   仙门修士根本没将这群修为低微的散修放在眼里。   一人朝陆老板伸出手,猥笑道:“我们可是寰天宗的人。我们宗主,炎天剑尊的名号你听说过没……”   伸向尖削下颌的手陡然顿在半空,瞬息之后无力垂下。   薄刃刺穿他的喉部,银亮剑尖在阳光下闪耀出一抹辉光。   仙门修士霎时愣在原地。   没人料到,这个外表瘦弱的散修竟敢直接动手杀人。而且下手如此迅猛狠辣。   陆老板收回剑,声音冷漠:“没听说过。”   修士大怒,纷纷拔剑,要将此人拿下。   少顷,地上又多了几具伤口干净利落的尸体。   唯剩的几个仙门修士惊惧交加,连连后退:“你别,别过来。”   一个低阶的金丹修士而已,为何他们这么多人加在一起,都不是他的对手。   忽然一阵青烟涌起,紧接着化作人形。四周流动的天地灵气霎然一滞——来了个元婴修士。   “怎么回事?”   元婴看着门下修士的尸体,眉头一皱。   “尊者,他,他……”   “他什么?连几个金丹初阶都打不过,一群废物。”尊者不可一世地将目光瞥向几个散修,从没想过几个边陲之地的蝼蚁还要他亲自动手。   高高在上的目光垂至杀掉自己门下的散修之时,表情瞬间凝滞。   “你,你……”   几个凡界散修也没想过这里竟然会来元婴尊者,都以为自己命不久矣。   却见对方神色惊惶地盯着陆老板,如同白日见鬼一般。   几人不明所以:“陆老板,这是……”   这是什么情况?   陆老板对元婴修士视若无睹,淡然自若地收剑回鞘,转身准备回城。   “你,等,你,等……”   元婴修士语无伦次,似是想让他等等,却连说话都不敢大声。   此时又一道剑光如风如电,以雷霆万钧之势从天而降。   散修们大惊——又来了一位元婴。   一位白衣少年出现在众人眼前。   他鄙夷不屑看了眼寰天宗的元婴,嘴角扬出凶残阴寒的笑容。   却在看到对方白日见鬼的表情后微微疑惑:“怎么了?”   元婴依旧仓惶盯着陆老板:“他,他……”   “他什么?”方休冷嗤着转头,轻佻看向对方所指之处。   心中好笑,什么东西能把柳长寄手下一个元婴修士吓成这幅模样。   却在看到他所指之人时,同对方一样,三魂七魄离体似的瞬间仓皇无措。   方休心脏骤然狂跳不止,血脉如灼烧般沸腾,又害怕眼前所见,只是日思夜想的幻影,如同夜夜所见的梦境一般轻易就被扰醒。   梦不成灯又烬。   嘴唇几动,始终不敢说出那个以心血书写万遍的名字。   散修们从未亲眼见过元婴,也不知这两位元婴是何人。   但两位尊者看向陆老板的神情如此奇怪,他们不禁好奇:“陆老板,你和他们,认识?”   陆老板淡漠摇头:“不认识。”   说完,头也不回径直朝城中御剑飞去。   散修们不知这俩元婴究竟怎么了,但他们愣在原地什么话都不说,也不像要追究陆老板杀了他们门下弟子的样子。   几人不明所以对视一眼,也跟着离去。   方休恍然回神,急忙跟上。   另一元婴下意识也要跟上,脚步刚动又停住。他是不是该即刻回寰天宗,将此事告知宗主?   可万一不是,他弄错了,惹的宗主勃然大怒怎么办。   他往前两步,又退后两步,片刻之后才急切朝门下修士道:“我去跟着方休,你们即刻返回寰天宗,等我传讯。”   “若是,马上将此事禀告宗主。”   两个寰天宗修士面面相觑。   是什么?又要禀告什么??   方休心中忐忑,跟在几个散修身后,几次欲出声将人叫住,又因情怯不敢开口。   散修们提心吊胆,不知这个元婴跟着他们做什么。   陆老板无知无觉一般,神色平淡目不斜视飞向镇中。   方休定了定神,提起胆气小声叫道:“小曲儿……”   对方恍若未闻。   他深吸一口气,飞到对方前方,将人拦下:“陆续。”   陆老板停下脚步,漠然看了他一眼:“你认识我?”   方休一怔:“你……”   “这位尊者,你是不是认错人了?”   一枕相思,夜夜入梦的人怎么可能认错。   这世上还能出现一模一样的两个陆续?   方休微叹,小心翼翼询问:“小曲儿,你,还在生气?”   说完自嘲一笑。   怎么可能不生气。那日他那般决绝的自断经脉,心中想必对他们痛恨至极。   陆续面无表情:“我不认识你。”   “我不记得自己以前的事。”   隽秀清亮的双眸蓦地睁大。   陆续,失忆了?因为自断经脉的关系?   他狐疑看向对方,思忖他究竟真的失忆,还是假装不认识自己。   方才心神大震,未来得及将陆续细细打量。此刻将人从上到下仔细端详,赫然见到白润脖颈上的那半块断玉。   清亮眼眸又闪过一丝鲜活残忍的冷光。   他认得这块玉。这是那个姓薛的人送的。   难怪陆续在合籍大典上自断经脉,却在最后一刻骤然消失,去向不明。   即便已和闻风结为道侣,他还是一直把这块玉收在乾坤袋里,随身携带。   这块玉上有个传送法咒,能在危机关头将人传送走。   低阶修士的法器只能使用一次,用过之后便会碎裂。   传送法咒不是什么新奇的东西,草芥蝼蚁使不出什么高超的手段。   ……只是,陆续突然消失不见,这两年他们一直日夜不断的寻找。可惜找了许多地方仍未发现半点踪迹。   没想到,他竟然被传送到了这里。   一个在任何仙门地图上都没记录的偏僻凡人城镇,只有那群低贱如草芥的凡界散修才会知道。   陆续绕开了方休,也没理会那群不明情况的散修,径直飞回自己的住处。   落地后,他疑惑看了一眼一路跟来的方休:“这位尊者,可否别擅闯我家。”   方休四顾一周。这是一间毫不起眼的小院,前面一间临街小铺,后院只有一座低矮平房。   一间卧室,一间厨房,再无其他。   “你住这儿?”   陆续是世所未见的珍宝,应该住在钟灵毓秀山青水美之地,享受世间最奢雅的富贵荣华。   不该待在如此狭窄简陋的凡尘院落。   清润嗓音冷漠哂笑:“不然呢?”   方休默然不答,跟着他一同走入院内。   “这位尊者,这是我的房间。”   “你真不记得我了?”   陆续面无表情:“不记得。”   倘若陆续真的已经不记得过去……   方休心念一动,蓦然冒出一个惊天动地的异想。   他深吸一口气:“我是你的道侣。我们曾经……”   “这位尊者,”疏冷嗓音含着淡淡嘲笑,“虽然我不认识你,但我知道,绝不可能。”   他冷眼看向对方:“我不记得以前的事,若我们曾经认识……”   “我以前一定很讨厌你。”   方休心尖倏然一悸。不轻不重的疏离语调,如同一根软刺又深又狠插在他的心尖,温热鲜血喷涌而出,又瞬间被霜刀风雪冻结成冰,霜寒蚀骨,冷痛的难以呼吸。   无论陆续真的忘记,还是假装不识,这句一定是真话。   “小曲儿,”他用了大半晌的时间,才凝神缓过锥心的疼痛和冷寒,“陆续,跟我走。”   “你已被许多修士看见,闻风很快就会来。你不想再见他,我带你离开炎天。”   陆续冷眼看了他几息,漠然淡笑:“我不知你在说什么。”   他转身走进门,将轻薄木板重重合上。   微颤未停的木门抖落几颗尘埃,透出清音冷调:“我只是一介凡人,希望尊者别再来打扰我的生活。”   方休垂眸站在门口,五指紧捏成拳,手背青筋毕露。瘦长身形在粗糙石板上投出一道淡色长影,显出几分落寞的寂寥。   他已看出来,陆续并非失忆,只是假装不识。   陆续不想再见到他们中的任何一个,他想和过去的所有,一刀切割。   割断所有尘缘过往,此生不再与之有任何联系。   ***   柳絮飞乱,未雪先白,树影莺啼阵阵。   腾江镇古旧的街道两旁,站满了驻足的人群。   无论男女老幼,富贵乡绅还是清贫货郎,即便无人吆喝,此时经过这条街道的行人,纷纷自觉站到街沿旁边,避让出一条空旷大道。   镇民们情不自禁低埋下头,就连平日镇里最嘴碎,最大嗓门的人,此时也胆颤心惊噤了声。   街上走着几个锦衣华服的修士。   为首之人身量极高,长发未束,几缕鬓发自然垂落肩头,轻荡出几分悠懒闲散。衣襟也未系紧,领口松散,却一点不显放荡落拓,反而衬出一股雍容华贵又霸道凌人的王者之气。   他面容极其俊美,昳丽凤目傲视睥睨,余光一瞥,浑然天成的威仪便能让人心中难以自控地生出一股畏惧。   一行人沿着主道,高视阔步走到西城的王记糕点铺前。   铺子里人头攒动,陆老板一个人忙不过来。   凤目冷傲看了一眼身后的亲随。   亲随们会意,即刻进入店中。忽然来了几个盛气凌人的修士男那逢,凡人们瞬时感觉一股令人心惊胆颤的阴寒,逃命似的跑出店外。   顾客盈门的糕点铺一瞬之间门可罗雀。   “店里的东西我全要。”高华雅音渗出几分寒气,“今日的,明日的,往后所有的,我全买下。”   陆老板冷漠看了他一眼:“不卖。请回。”   “阿续。”清冷嗓音默默一叹,“我好想你。”   陆续没朝他看上一眼:“我不认识你。”   “我知道你不想见我。”闻风嘴角微微垂下,“可我的剑在你这里。”   “你也知道,那是我的本命剑,和我心血相连似如半身,对我非常重要。”   “你只要肯将他还给我,我保证,从今往后再不出现在你面前。”   陆续沉默了半晌,从乾坤袋里拿出他的神剑:“滚。”   闻风嘴角蓦地上翘:“还说你不认识我。现在想起来了。”   精雕眉宇轻微一蹙:“你刚才说过,只要拿回剑……”   “不是有很多人都对你说过,我的话千万别信。”   陆续冷眼看着眼前卑鄙无耻到理直气壮之人,沉默无言。   闻风温柔轻笑,凤目中深情满溢:“我保证,这是我最后一次对你说谎。”   “从今往后,我会将最真实的姿态呈现在你面前,不会再对你说任何一句谎言。”   他朝精雕玉琢的脸颊伸出劲长手指:“阿续,你瘦了。”   陆续啪的一声将他的手狠狠拍开:“滚。”   闻风怔了一瞬,又不以为意地扬起嘴,未经老板同意擅自拿了一块糕点放入口中。   少顷后轻言调戏:“有美人兮,见之不忘。一日不见,思之如狂。”(*3)   “你我分别了七百三十五日,我昼思夜想,卧不安席。跟我回去,否则……”   温柔声调笑说着令人毛骨悚然的心惊:“所有吃过你做的糕点的人,都会死的很惨。”   陆续冷眼看了他片刻:“你去杀吧。”   他不会再受他威胁逼迫。   闻风的笑容僵在嘴角。   过了半刻,又笑道:“你不高兴的事,我就不做。”   他似是询问,又似是自言自语:“出城直走就是炎天二层?”   陆续不知他为何突然有此一问,还未反应过来,手指就被紧紧扣住,霎时腾空离地,强行拉向城外。   半步化神的大能,即便在灵气稀薄的炎天二层也能靠气海内的充盈灵气腾云驾雾。   陆续挣脱不开对方的禁锢,被强势带到一座荒山附近。   眉头微皱四顾一周,认出了这个地方——这里是曾经的安水村。   此时距离村子被狼群屠灭已经过了七年,往日所有的爱恨悲欢早已消失不见,就连断壁残桓也被风吹化成沙,踪迹难觅。   虽疑惑闻风将他带来这里打算做什么,但他不想同他说话。   闻风温柔轻笑:“这里是我和你因缘邂逅的地方。”   “当时我就站在这里,你在那处,和一群污浊不堪的凡人围在一起。我在人群之中,一眼就见到了你。”   “你知道,我第一眼见到你时,在想什么吗?”   陆续神色冷漠,默然不答。   闻风并未接着说下去,忽然转为说起其他。   “我天赋异禀,天生道心道体。”   陆续心中冷嗤,道心?   “没错,道心。”闻风看出他所想,冠冕堂皇气势坦荡:“天道有常,乾坤生于混沌,必将归于混沌。万物于死亡中出生,最终又走向毁灭。这是天道的意志。”   “我从一出生,心中就满是戾气,想要毁灭一切秩序,让天地重归混沌。只有血海和哀鸣,才能让狂乱躁动的内心获得片刻安宁。”   陆续冷声低骂:“人渣。”   闻风以神自居,不过是个丧心病狂的疯批而已。   闻风扬了扬嘴,将他的怒骂当做一种赞扬。   “我心中长年翻涌不息的狂躁和戾气,在一眼见到你时,瞬间消失。宛如自己身在一处万树花开的桃源仙境,只觉神清气爽,心旷神怡。”   “我内心从来没有如此安宁和愉悦过。那时我脑中蓦然浮现的念头,便是——”   “这个人必须得死。否则我一定会被他引诱,内心迷乱,失去自我。”   作者有话要说:   *1 完颜亮念奴娇   *2 曹德清江引 第115章 伤痕   陆续嗤笑:“那你为什么还要救我?”   “我根本没打算救你。不仅如此, 我一直冷眼旁观你带着那个女孩一路奔逃,在冰原中和狼群死斗。当时我想,倘若那几只野狼杀不死你, 我就亲自动手, 度你脱离苦海。”   清越雅音沉默片刻:“可我最终还是没能下得了手。”   “我见到了你的剑境。那是生平未见,最凄绝绮丽的光景。我从初见,到被你完全迷惑心神,不过短短几个时辰。”   “我心中想着, 既然下不了手,那就让你在冰原里慢慢等死,看你自生自灭。”   “可惜我双脚却不听使唤, 情不自禁走向你。”   “那时我便知, 我此生会栽在你手里, 陷入万劫不复之境。”   陆续冷声嘲笑:“我在你眼里是不是蠢得可怜, 只要随口一句花言巧语, 就能轻易欺骗?”   他确实蠢得可怜, 一直将闻风视作神明, 对他感恩戴德, 仰慕崇敬。   甚至不用说任何花言巧语,他都全心全意地盲目信任对方。   然而从初见之始, 闻风就将他视作一枚棋子。   闻风抿了抿嘴,正色庄容:“我将你带回陵源, 成日带在身边, 最初心存侥幸, 说不定习以为常, 见惯之后, 对你就能不再有感觉。”   “可我们朝夕相处, 对你的爱非但没清减,反而随着时间沉淀,一天一天越积越深。没过多久,我的心就再不受我控制。”   “和你在一起的每一日,我的内心全是欢愉,再也没有浮现过想要将世间一切破坏殆尽的狂躁念头。我的眼里心里,盛的都是你。”   “没过多久,我又开始不满足。我想要的,不仅仅是你站在我身边,只要余光一瞥就能看见。我想揽你入怀,想和你共赴云雨,想让你心如我心。”   “我想当的,从来都不是你师尊。”   陆续清绝双眸目光冰冷,薄唇扬出嗤嘲笑意。   无论怎样的虚情假意,从闻风巧舌如簧的嘴里说出来,都似如出自肺腑的由衷之言,感人至深,令人心动不已。   这个绝世大魔头喜欢玩弄人心,更懂得如何玩弄人心。   甜言蜜语令人难以抵御,三言两语就可打破高筑的心防。   难怪那么多人心甘情愿沦为他手中棋子。   明知前方末路穷途,仍然愿意当个跳梁小丑,用生命燃烬一场烈火,给他唱一出热闹有趣的好戏,仅供他片刻欢愉。   陆续自己,此前也一样。   幸好脖颈上的半块碎玉提醒着他,越甜的蜜糖,越毒胜砒/霜。   被傀儡丝操控的滋味并不好受,他绝不会再做闻风的提线木偶。   闻风无奈叹笑:“你不信我所说。”   冷音低骂:“屁话。”   他若还相信对方说的半个字,就不是脑子缺根筋,是缺了整个脑子。   陆续冷笑:“我戏弄起来,是不是特别好玩?”   “我极少听到你骂人,你在我面前总是装的乖顺恭敬。”闻风顾左右而言他,“第一次听你骂我,还是在以无涯的身份出现在你面前的时候。”   “那时我很惊讶,又觉得有趣。没想到你还有这样的一面。”   陆续冷眼看着他,不予理会。   “我知道你不信我,”俊美凤目同他对视,温声雅言掷地有声:“可是阿续,你自己好好想想,这些年我对你究竟如何。”   “我可曾,让你受过一点伤害。”   “初见之时,我确实想过要杀你。可那时我们萍水相逢,不过一面之缘,彼此不识。你不能拿此事怪我。”   闻风一如既往的理直气壮,“你到了陵源峰之后,我从未再想过对你不利。非但如此,我做的每一件事,都想着让你开心,想让你对我动心。”   “合籍大典上用傀儡丝控制你,是我不对,可我绝没想过要伤你。我的傀儡丝威力你清楚,我怕你受伤,处处小心谨慎,否则你不会连衣服都没擦刮出一点痕迹。”   凤目中深情满溢,映着令人心醉的绝世倒影:“我只是想顺利进行我们的合籍大典,沟通天地结成道侣契约,完成那些山盟海誓的最后一步。”   陆续嗤笑:“永生永世都做你手中随意玩弄的棋子?”   俊眉微微一皱:“那你倒是说说,我利用你做了些什么。”   “你……”陆续思忖了半晌,闻风作恶多端罄竹难书,但大多都是在和他相遇之前就布下的局,后来只是饶有兴致地在一旁观看那些戏子自己唱曲。   别的棋子,和他并无半点关系。   闻风一脸问心无愧的添砖加瓦:“我度化世人,助他们脱离苦海。我只朝他们提供帮助,此后所有的举动,都是他们自己的选择。我也不知他们究竟会怎么做。”   “当得知你被卷入,我担心你的安危,心急如焚地竭尽一切所能赶来救你。”   “我比你自己还要关心你,爱护你。”   “你想利用我对付凌承泽。”陆续终于想到了一点,“你用机关傀儡对付我,想让他为了救我而受伤。”   “哈哈。”闻风冷笑一声,“我带你回陵源之时,就能知道你会遇到凌承泽?那时凌承泽生死不明,我再怎么神机妙算,也没有未卜先知的本事。”   “你不会认为,我想让你认识他?若我能未卜先知,当时根本不该为了让你高兴,同意你下山去往山永镇。”   他顿了半刻,收敛了几分心中怒火:“你可知道,当我见到你的留书,得知你瞒着我和凌承泽私会,还跟他一同前往炎天三层时,我有多愤怒?”   “我妒火焚心,想将他碎尸万段,想立刻将你抓回来,让你也尝点苦头,往后再不敢私自离开。”   “可我还是狠不下心。”   冷音长叹一声,讥诮中又带着万分无奈:“我也只是怒火攻心,逞一时之快,嘴上说说而已。”   “你真以为,凭你的那点修为,能躲开我的攻击?我怕伤着你一根头发,处处小心,连半分力都不敢多用。”   陆续哑口无言,暗骂了一句娘。   闻风继续振振有词,毫无半分愧色:“你擅自离开陵源峰后,我即刻换作无涯,前往炎天三层,应下凌承泽的邀约。你知道我心胸狭窄,看见你和他在一起时,有多忿怨嫉妒。”   “我将你迷晕带走,用了催/情药点上催/情香,想趁你理智尽失将你占据。”他自嘲一笑,“没想到那种情况下,你依旧道心坚固,六根清净。”   “我对你做了什么?我哪一次不是竭尽全力压制心中情念,宁愿自己心火焚身,也不愿强迫你半点。”   陆续沉吟少顷,冷声道:“你派人杀了薛松雨和薛乔之。”   那是他心口的一道深伤。   “那并非我所为。我只是让手下修士去找曲海。曲海会叫他做什么,他会不会答应曲海的要求,我一概不知。”   “所有一切,都是血宗修士自己的抉择,和我没有半点关系。我从未左右过他的任何决定。”   “何况,”凤目阴光闪过,狠戾看向颀秀脖颈上挂着的碎玉:“即便真是我所为,你想和他结为道侣,我除掉情敌,何错之有?”   “我已经朝你坦白过,打算将他抓到你面前,在你眼前将他凌迟处死,将他碎尸万段,再挫骨扬灰。”   “可恨那只卑贱蝼蚁躲在凡界城镇,熙宁花了那么多天,也没能将这个人找出来。”   也是这只蝼蚁,让他深爱之人离开他身边整整两年光阴。   死的那么痛快,太便宜他了。   清艳双眸锋芒毕露,静静看了他几息。   随后转身,头也不回径直离去。   炎天界强者为尊,在这些绝世大能眼里,无论仙凡,皆是蝼蚁草芥,不值一顾。   他修为微末,改变不了他们的想法,也改变不了这世道。   但他此生,不想再同他们有任何瓜葛。   “你去哪?”闻风轻柔却不容抗拒地捏紧清瘦手腕,将他拦住。   陆续置若罔闻,对他视而不见。   二人沉默着无声对歭。   过了大半晌,闻风沉闷一叹,语气软下几分:“天色不早,我陪你回去。”   清音冷冽:“回腾江。”   他不会再和闻风去陵源。   “……好。随你高兴。”   一回到腾江镇那间低矮简陋的小院,陆续速即开门进屋,将木门嘭的一声重重摔上。   无论闻风会在外面做什么,他都不想理会。   颀长身影静默鹤立在门口。夕阳斜照斑驳矮墙,在俊美无俦的脸上投下一片阴影,模糊了表情。   权势滔天,翻手为云覆手为雨的绝尘道君,对眼前这块心念一动就能化成齑粉的破旧薄木板束手无策。   ***   鸟啼鸡鸣,淡日初升。   一个晚上院里毫无动静,毫无一点气息。   陆续猜想闻风昨日就已离去,心中略微松了口气,推门走出房间。   门一开,推门的手瞬时僵在半空。   闻风站在门外,逆光在他身上勾勒出一圈淡淡金边,犹如一尊巧夺天工的神像,尊贵高雅。   俊美容颜温柔一笑:“昨晚睡的可好?”   陆续面无表情,视若无睹,急速转身打算再次将门关上,手腕却被人捏住。   “放……”两个字都还未说完,眼前景色忽然一变,灰瓦白墙的狭窄小院化作一片郁郁葱葱的树林。   天上流云霞照变换不休,还有一些小陆地浮在半空,景色玄妙。   精雕眉宇微皱:“这是哪?”   “连沧山附近。”   虽非秘境,也是炎天一层妖兽最强的地域。   四周妖气弥漫,不少兽类都是元婴等级。   陆续不可置信冷笑:“你带我来这儿做什么?”   若想杀他,大可不必如此大费周章。   闻风表露苦笑:“我在你门前站了一夜,也没想出办法,如何才能让你重新接受我。”   “我不知该怎么办,就随意来了一个地方。说不定和你一起散散步,能想出什么主意。”   “或者,”他轻声一叹,“你说一个办法,你怎么说,我就怎么做。”   陆续冷漠道:“没有。”   “我唯一心愿,是你从此往后,永远别再出现在我面前。”   昳丽凤目专注看着眼前人。   半刻后,霞姿月韵的颀长身影消失不见。   陆续:“……”   走了?   就这么走了?   将他一个金丹,扔在高阶妖兽出没的地方?   让他自生自灭?   他一声哂笑。   想让他死,还真费这么大周章。   周围似有强大妖气在靠近。   虽然他的金丹修为连这里的妖兽都看不上眼,过不了多久,还是会被妖兽咬去塞牙缝。   他看了一眼方位,不知该朝哪儿走,但不能一直呆站在这儿。   脚步刚抬,闻风又突然出现,微笑看着他。   陆续:“……”   又耍弄他?   “送你。”   白润有力的双手将一株花捧到他面前。   灵花流光溢彩,芳香扑鼻。   轻言软语笑意含情:“你先将它带在身上,可以滋润血脉。过段时间将它练成丹药,服下后修为提升,丹毒也不多。”   陆续视若无睹,转身朝别的方向大步流星。   闻风的花言巧语实在太容易勾动人心。   三千软红尘,恐怕少有人抵御得住如此俊美一张脸,深情专注看着你,对你甜言蜜语。   但他上过一次当,有了血的教训,不会再有第二次。   闻风静默站在原地,看着冷寒清瘦的萧逸背影。   目不转睛注视了大半晌,无奈轻叹一口气,又扬起嘴角,若无其事地跟上。   陆续目不斜视朝正前方走,身后传来温软雅音:“我知道你不想见我,我隐去身形跟在你附近。你想见我了,叫我一声。”   黑色皮靴脚步一顿,随后又大步朝前。   陆续无话可说,只觉心神疲敝。   闻风玩弄人的手段,实在太高明。   闻风将他带到这里,虽然人在附近,藏匿灵息后便如无人一般。   妖兽还是会来攻击他。   他根本不是那些高阶妖兽的对手。   闻风在等着他开口求救。   若想活命,或者想离开此地,他只能开口叫闻风出来。   那么半刻钟之前,字字铿锵说着不想再见他,瞬间便成为一个笑话。   闻风曾经是他师尊,无论境界修为还是心机城府,他都完全不是他的对手。   没走多远,一只金丹高阶的凶兽出现在陆续面前。   泛着血光的红眼将他死死盯着,参差的森然白牙间,流淌出令人恶心的粘腻垂涎。   覆盖着甲片与长毛的四肢踏着一地碎叶,缓缓朝他靠近。   陆续默叹一口气,垂下眉眼。   他不想抵抗了,即便战个半死杀死这一只,还有源源不断的下一只。   他不愿朝闻风求救,只会有一个下场。   豹妖继续靠近,距离已不到十尺。   只要一个蓄力大跳,就能一步跃至陆续身前,咬断他的喉咙。   随着一声低沉咆哮,豹妖攻势迅猛袭向它的猎物。   猎物巍然不动,等着将至的死期。   预想中的疼痛并未到来。   潇逸身影蓦然挡在他眼前,流光一闪,一柄飞剑霎时刺穿妖兽腹部,将它的尸身悬挂在了半空。   “我向来沉得住气,”闻风转身回眸,无奈叹笑,“可在你面前,神思浮动定力全无。无论我再如何想硬起心肠,都不忍见你少一根头发。”   是挺沉得住气。尤其惺惺作态,施展阴谋诡计的时候。   陆续嘴角扬出一丝无奈的冷嘲。   闻风八风不动,气定神闲悠然端坐,一边品茶一边心情愉悦地看着跳梁小丑们在他搭建的戏台上表演。   那时也若无其事和他谈论自己的另一个身份,无涯。   他一点没察觉,眼前的绝尘道君有任何和平日不一样的地方。   即便厚颜无耻地撒谎抵赖,也是一副正气凛然的模样。   陆续再次视若无睹,转身,朝另外的方向前行。   闻风抬脚跟上,保持三步距离,紧紧跟着。   “你不想我出现在你面前,我就走在你身后。”   陆续置若罔闻。   连沧山外围的森林很大,冷烟寒树薄雾缭绕,灵气充沛却浑浊。   空中日月同天,又闪烁着怪异星光,根本分辨不清东南西北。   陆续不知该往何处走,只能一声不吭走向前方。   闻风一直紧跟在身后,令他心情烦躁。   二人一前一后,沉默不语走了大半个时辰,陆续忽然察觉到闻风的靠近。   这回又要做什么?   他疑惑刚浮起,猝不及防被对方抓住手腕。   “做……”什么?   刚一张嘴,忽然天旋地转,失衡朝地上倒去。   他被闻风拉倒在地,跌在了他怀中。   晦暗又深情的目光紧锁着他,看的他脊背生寒。   陆续急忙撑起手,想要起身,霎时眼前景色又是一转。   二人互相换了位置,松软层积的落叶发出漱漱声响。   “我忍耐不住了。”闻风对冷艳双眸中毕露的锋光视而不见,嗓音低沉,“我在你面前定力全无。”   “我曾经拥有过你,三千世界绝美的销魂滋味早已深刻心间。”   “这两年,我相思难尽日夜思念。你只要这么看我一眼……”   他俯下身,打算触碰。清绝眼梢微微一缩,膝盖蜷曲,随后猛然一踢。   闻风不闪不避,花拳绣腿对他造不成任何伤害,却能越过血肉,直接袭上心尖最柔软的位置。   压制自己手腕的巨力忽然有了些微松动,陆续将手臂迅猛抽出,逃离桎梏。   紧接着心念一动召唤出长剑,追风逐电悍然朝对方直袭而去。   剑风呼啸,在虚空中划出一道银光似雪,也划出一道血花飞溅。   陆续双眸蓦然睁大,怔愣了半晌。   “你……为何不躲。”   以他和闻风的境界差距,他的攻击在对方眼中宛如落叶轻飘,闭着眼睛都能躲过。   即便不避,他也破不开半步化神大能身上厚如铠甲,刀枪不入的护体真气。   闻风是故意被他刺伤。   “见我受伤,”闻风放开了他,不顾剑刃还刺在自己肩头,缓缓起身,“你心里有没有半分动容?”   陆续双唇微张,怔了片刻。   没想到闻风连苦肉计都使出来了。   他想冷笑一声,想说这招对他同样没有任何一点用处,可他无法嘲笑对方。   他明知是计,明知是在演戏,鲜红血液滴落在地,心中还是无可避免地起了半分动容。   绝尘道君道行高深,纵横天下难逢敌手。   他只见过对方两次受伤。一次为了保护他,一次是现在,被他所伤。   闻风气定神闲靠着一颗树坐下,一腿伸直一腿弯曲,姿势淡然优雅又霸气豪迈。   清雅嗓音温柔调戏:“不帮我疗伤?”   陆续呆站着一动不动,一声不吭。   清音又笑一声:“那至少,帮我把剑拔/出来?”   “你自己不会动手?”   “这剑是你刺的,你不愿帮我拔/出来,那就让它一直这么刺在我身上。”   陆续默然站立片刻后,走近他,无声将自己的剑拔出。   闻风神色泰然自若,仿若无痛无觉。   陆续分辨不出对方是真的无知无觉,还是强作忍耐。   剑刃离体时,又溅出一缕血花。   雅音再次温柔笑道:“替我疗伤?”   陆续冷眼看着他,不打算行动。   伤虽不算轻,也不算重。   寻常刀伤而已,他们是修士,即便不必理会,要不了多久也会自愈。   闻风扬了扬嘴,手指轻轻一拉,本就随意微敞的衣襟霎时滑落肩头,将上身全部暴露于陆续眼前。   清艳眼眸瞬时难以置信地睁大。   他见过闻风的身体。精悍峻瘦,筋骨匀称皮肤光润,彷如夺天地造化的神像一般完美无缺。   而此时,从右肩开始,一直往下到被下衣遮挡的腰部,半边身体全是鲜血淋漓的恐怖伤痕。   结痂的旧伤又被新伤覆盖,隐隐渗出殷红的血色。   修士引气入体,丹田气海中有天地灵气,伤口愈合的速度远胜凡人。   再用上一点丹药,即便重伤也可全无痕迹。   半步化神的绝世大能,灵气充盈身体强韧,更难以有人能伤得了。   如此狰狞恐怖的伤口,如何才能造成?   缄默了半刻,陆续最终动容地问出口:“怎么受的伤。”   闻风嘴角微翘,似若毫不在意般淡然:“这道伤是今天的,这一道是昨天的,这个是前天。”   他指了几道新伤,旧的已不必再说,他自己也记不清是哪一天受的伤。   昨天?今天?   陆续心中微微一凛。从昨日起,闻风不是同他在一起?   “阿续。”温软嗓音脉脉含情,“你可还记得,你亲口对我说的那些山盟海誓。”   “你信誓旦旦在我耳边,对我说尽各种甜言蜜语,你说你永生永世都会陪在我身边,绝不会生出离去之心。”   “你说过,我们相依相偎,并肩坐看山河日暮,携手同行天涯路。”   他冷嘲一声:“你前一晚,还在我耳边温柔起誓,无论我是怎么样的人,都不离不弃。可几个时辰之后,你就忘了所有说过的话,毅然决绝将我一人扔下。” 第116章 复得   陆续霎时语塞:“那是因为……”   那是他不知闻风将他也视作一颗棋子。   他一直以为他的师尊对他有救命之恩, 对他千般纵容万般宠溺。   他对他的师尊无比敬仰崇拜,从未生过离去之心。   那是他不知道真相。   “森罗剑派出过无数大魔头,什么样的都有。”闻风一声嗤笑, “你是我至今为止见过的, 最无情最心狠的一个。”   “你只想着那个女修的死。从未想过,我对你付出的一切。”   “我不知那个女修为何得你如此看重……”   陆续冷声道:“松雨是我的至交好友,我们情同姐弟。”   “那我呢?我是你共结连理的道侣。我对你的好,哪一点比不上她?”   闻风温柔又无奈一声苦笑, “你许下各种誓言,和我相伴永生,同样的誓言我也发过。”   “我们结下了气运相连的道侣契约, 发过永不相离的心魔誓言。你心狠无情, 毫不犹豫就能自断经脉, 可你在心脉尽断的那一刻, 可曾感受到半点疼痛?”   陆续蓦然一惊, 他当时的确没有任何感觉, 丝毫疼痛都未曾感受到。   “那是因为, ”闻风冷声轻笑, “你身上有一道法术,你受到的所有痛楚都会转移到我身上。”   心尖被重重一撞, 陆续心惊不已,又听清冷嗓音继续道:“我还在你身上下过一道法术, 将我的寿数分享给你。即便你自断经脉, 至多重伤, 并不会殒命。”   闻风话还没完:“你曾许下过这样一个誓言, 若离我而去, 必将遭受灵火焚心之痛。你不能对我心生离去之心, 不能离我太远。”   “你违背了誓言,可这两年,可曾遭受违誓弃约后的焚心之苦?”   陆续眉头紧皱。他违背了自己曾许下的所有誓约,本应时时刻刻遭受伤魂蚀骨之痛。那些疼痛应当撕心裂肺难以忍受。   但他从未承受过半点痛楚。   “你对我心狠无情,可以毫不在意地决绝离去。”昳丽凤目深情又无奈地看向他,“我不一样,我对你情深蚀骨,即便你违背了自己亲口许下的承诺,我也不忍心让你受到半点伤害。”   “我多加了一道法术,将你该受到伤魂之痛都转到我身上。你该遭受的一切痛楚,都由我替你承担。”   陆续呆愣地说不出话。   闻风身上的伤口,是因为他造成的?   这两年他没有受到违誓弃约的反噬,并非因为誓咒还未生效,也非因为腾江靠近炎天二层,灵气稀薄。   他心神安宁,闻风却日夜遭受伤魂蚀骨之痛?   锋锐如刀的眸光黯然垂下,不知如何是好。   他爱憎分明,和闻风所有的恩与怨,都在那日被他亲手斩断。   闻风是他信任仰慕的师尊,又是一个以玩弄人心为乐的绝世魔头。   他不想再当闻风的提线木偶,不愿在他股掌之间任由他玩弄。   他只想斩断所有过往,此生不复相见。   可现在,在那一道道触目惊心,狰狞恐怖的伤口面前,他情不由衷地动容了,动摇了。   闻风乘胜追击:“只要你还想着远离我,我就会一直遭受伤魂蚀骨的强烈痛苦。”   “阿续,你好好看一眼我身上的伤。你当真忍心?”   他朝对方伸出手,柔情蜜意一笑:“过来,替我疗伤。”   陆续静默几息,最终缓缓踏出脚步。   脚刚一抬,一道剑光忽然划破青空,势如雷霆从天而降。   脊背本能激起一股寒意,还未来得及反应,后颈一点轻微刺痛,陆续瞬间失去意识。   闻风猝然起身,看着眼前人瞬时不见踪影,尊贵高雅的神色变得如同恶鬼,咬牙切齿低声咒骂:“柳长寄!”   ***   暖日晴风拂春柳,霞光莺啼入北窗。   陆续从沉眠中醒来,映入惺忪睡眼中的,是一间窗明几净的宽阔卧室。   熏烟缭绕,淡淡冷香钻入鼻尖,令人神思清明又浮现一点燥热。   迅速环视四周,他躺在一张雕龙画凤的奢华床榻上。   几步之外一张长椅,阳光从椅背后两丈高的宽大窗棂中照入,投出大片金色灿光。   长椅上坐着一道人影,右腿弯曲交叠在伸直的左腿之上,大刀金马斜靠椅背,以手撑头,傲视睥睨。   陆续眉头微微一皱,目光锋锐如刀,抬头与他对视。   清越嗓音狂傲一笑:“怎么,不低头朝本座行礼了?”   他扬着嘴角细细端详眼前人,目光又软下几分温柔,如同看着一件失而复得的珍宝。   “你这身穿着也很好看,只是衣服料子太差,等会本座叫人重新给你换一套。”   “但脖子上的东西太碍眼。取下来。”   见陆续凛然不动,他语含讥诮:“你自己取下来,本座允许你放入乾坤袋,继续带在身上。”   “否则本座帮你取,只会成一堆齑粉。”   陆续冷声回应:“你试试。”   柳长寄哈哈一笑:“两年不见,脾气倒是渐长。不,应该说,这才是你本来的样子。我喜欢见你在我面前展露本性。”   “但你和闻风的恩怨与我无关,别把你对他的气迁怒到我身上。”   清润嗓音依然冷漠:“你们这群人,我一个都不想再看见。”   “可我想见你。”柳长寄不以为意扬着嘴,轻言调戏:“自君之出,思君如满月,夜夜减清辉。”(*1 )   清秀眉目弯出三分笑七分情,目不转睛将眼前的稀世之珍深映在眸,铭刻于心,彷如要将七百三十六日的未见统统补回来,再这么一直看到地老天荒。   熟悉却从来都难以适应的目光依旧令陆续无所适从。   他起身走向房门,打算离去。   柳长寄跟着起身:“想去哪?我陪你。”   “回家。”   “一层边境的那个地方?你若喜欢,等过了这段时间,我命人建一座行宫,在那里陪你住着。这段时间那边不太平,”朗音不甚在意轻笑,“不过你现在就想去也无妨,有我陪着你,想去哪儿,都行。”   陆续眉头微微皱起。   他想离开的是炎天仙门,想一刀斩断过去所有的人和事,从此生死不相往来。   柳长寄这么做,他在哪里又有何区别。   而且,腾江究竟发生何事?为何近期那么多修士前往?连方休都亲临?   柳长寄看出他所想,扬嘴笑问:“想知道?”   “不想。”   如今他一个无门无派的散修,不想再理会这些仙门争端。   “那你现在想做什么?在房间里休息?去外面走走,散散心?或者,”神态狂傲的清秀眉目翻涌着晦暗深情,“和我共赴巫山?”   他将手伸向颀秀脖颈上的半块碎玉:“我方才说过,这东西太碍眼。取下来,我重新送你一个。”   这块一文不值的粗劣玉石,让他整整找了陆续两年,往后再无存在的必要。   陆续侧身,手臂一挥,狠狠将对方的手挡开。两手相击,碰出啪的一声脆响。   暖日和风卷入屋外树叶的细碎声响,房中突然静谧。   四目相对片刻,柳长寄不怒反笑:“对本座无礼,却让本座一点气也生不起来,这世上也就只有你了。”   一日三秋般魂牵梦萦,刻骨铭心的思念,此刻鲜活地站在面前。即便冰冷的触碰,也能让梦醒之后悲痛欲绝的黯然惆怅瞬间消散。   这一抹天地间最绮丽灼目的浓墨重彩能近在眼前,便是此生最大的喜悦与欢愉。   他再一次伸出手,轻而易举拿捏住清瘦手腕上的脉门。   陆续眉头一皱,还未回神,已被人向后推去,陷在了柔软的高床暖枕里。   两道影子缠绵交织在一处,暧昧缱绻。   劲力指尖温柔抚过白润手掌的每一寸肌肤,在薄茧处停留摩挲:“这两年每天都在练剑?”   “从今往后,无论剑法还是术法,只要你想学,我都教给你。”   “陆续,”灼热昂扬将满腔深情显露无余,“到我身边来,做我的道侣。我会比闻风,比任何人都对你更好。”   清艳双眸冷冷看向他:“滚。”   柳长寄无奈叹笑:“你还是这么心冷无情。”   他将精雕玉琢的白玉细细临摹,从清艳眼梢到高挺鼻梁,温凉薄唇,再到尖削下颌。直到烈火燎原之前,无奈笑叹着起身,走入隔间浴房。   他倾尽此生温柔,心醉的无可自拔。可惜无论再怎么想进入心中的桃源仙境,没得到主人的邀请,不敢擅动半步。   纵横天下的炎天剑尊,在心尖珍宝面前,一次又一次的一败涂地。   雕花的薄墙后传来水声激荡,隐约夹杂着情念的低吟和含糊不清的名字。   半个时辰后,一身湿冷潮气的柳长寄从浴房后走出,坦坦荡荡朝陆续狂傲一笑。   陆续咬了咬牙,无话可说。   “我带你出去走走?往后你要长住辰宿殿,早日熟悉……”凶狂霸道的自说自话刚讲到一半,门外传来殿前亲随的恭敬敲门声。   柳长寄推开门,听亲随小声禀告了几句,转回头朝陆续扬起嘴。   陆续面无表情:“没兴趣。”   必然是下面的人有什么事务要朝寰天宗主禀告,他没兴趣一起去听。   朗音轻笑一声:“那你自己在房里玩一会,若觉得闷,叫门口的亲随领你去外面逛逛。”   “我处理完事务就回来陪你。”   陆续朝离去的背影吐舌做了一个鬼脸。   柳长寄这个疯批还是这么独断专行,不讲武德。   可他现在也恰好需要这么一个闻风来不了的地方,好好想想,以后应该怎么办?   他原本打算和过去彻底一刀两断,可惜世事从来不遂人意。   他不想再见到闻风,可闻风身上的伤……   他自以为是的认为,所有的恩怨情仇都随着他自断经脉,在那一日统统一笔勾销。   可倘若闻风说的是真,他似乎,又重新欠下了对方一笔恩义。   门外猝然又响起敲门声。   殿前亲随不是应当知道他们的宗主不在房里?   陆续静默站了半刻,敲门声还在继续。   找他的?   明明是柳长寄的房间,不知为何,莫名其妙像是变成他的房间。   一脸疑惑走到门前打开门,眼前站着的人影让陆续一愣。   “好久不见。”徐婉笑意嫣然站在门前,“有空吗?聊会?”   有空,他正巧没事做。   “我可不敢进房。”婉转女音轻笑调侃,“若不是因为你来了,峰主特地恩准,我连辰宿殿的后殿都没资格进入。”   二人隔着不近不远的距离,走入后殿花园。   飞流映彩霞,绿树绕春光,瀑布廊桥一眼望不到尽头。   “这两年你过的怎么样?”   陆续淡淡扬嘴:“很好。比以前在陵源峰过的要好。”   自由自在,邻里和善,不用面对无数心怀不满,愤怨嫉妒的目光。   “那就好。”徐婉微微一叹,“我根本想不到,那场合籍大典居然会是这么一个结果。我当时真以为你……”   “幸好你平安无事。”   陆续淡笑:“平安无事,想死都死不了。”   他亲口发下的那些誓言,给了他漫长无尽的生命,同时也是难以挣脱的枷锁。   “你别这么说。”婉音嗔怒,“你可知这两年,峰主是怎么过的吗?”   冷润嗓音避而不答:“当初交给你功法的,不是柳长寄。”   “我后来知道了。”徐婉不以为意,“我记得以前就说过,是不是峰主都无所谓。我在峰主门下修行,没什么不好。”   “若非我当初误会,去了寰天峰,也不知现在是什么下场。”   陆续脚步一顿:“也是。”   柳长寄虽然独断专横,凶残好战,比以玩弄人心为乐的闻风还是要好上那么一点。   “所以,”徐婉丝毫不介意暴露自己的心思,“我希望你能一直待在寰天峰……现在应该叫寰天宗了,不过以前的寰天弟子一时都难以改口,峰主也不在意。”   “只要你一直在这里,我就能托你的福,得到峰主的特殊优待。你知道今日峰主点名召见我时,那些同门有多羡慕。”   陆续哼笑:“柳长寄派你来做说客?”   “峰主怕你一人待着无聊,叫我陪你说会话。”徐婉笑道,“可我说的,都是我自己想说的。”   “你那日走得如此决绝,倘若真有个三长两短,松雨在天有灵,会怎么想?无论松雨还是我,都希望你能一辈子平安喜乐。”   “我想你留在寰天峰,不光是为了我自己。峰主对你用情至深,大家都看在眼里。我希望你幸福,也希望他能得偿所愿。”   陆续轻声淡笑,不置可否。   二人正说着话,一声激动到热泪盈眶的“大哥”陡然飞入耳中。   陆续下意识提前收拢手臂。   于兴声泪交加,絮絮叨叨哭诉着这两年,峰主派他和许多弟子没日没夜四处寻找,几乎踏遍炎天的每一个角落。   路上时常遇到陵源宗的人,见面就开打,他这两年过的提心吊胆,生怕大哥还没找到,自己就没了。   “大哥你那日在婚礼上血溅当场,幸好身上有各位尊者的符咒能护你平安。若是稍有差池你不幸陨命,那热血滋养的长草此时已有如我高。”   陆续:“……”   他还没死,大苦瓜能说点好话吗。   徐婉和于兴又念叨了小半个时辰。   两年时间对修士来说极短,有时宛如指尖流沙,眨眼就过。   可他们所做之事,就是日复一日地寻找,心有所忧心有所念,坐卧难安度日如年。   二人走后陆续摇头哂笑。   柳长寄大可不必搞上这么一出,让二人苦口婆心的来当说客。   这两年他闲看庭前花开花落,漫随天外云卷云舒,平淡而安宁。(*2)   那日气血上头的一时冲动,早已消弭无踪。如今已不会再自寻短见。   何况也死不了。   只是往后如何,他此时也尚未想好。   正信步闲游,一道曼妙身影出现在前方,陆续脚步骤然一顿。   没想到会在这里见到原来九方宗的羽宵仙子,着实有些微吃惊。   “你好奇我为何会在这里?”羽宵柔媚一笑,主动朝他解释,“没什么好奇怪的。那日婚典之后,剑尊和绝尘反目成仇,这两年又各自扩大势力,如今炎天再无妖魔道之分,只有陵源,寰天,凌霄三宗。”   “原来的九方宗归附了寰天宗,蝉渐峰的人也成了剑尊手下,没人再捉拿我替东令报仇,我自然也无需再躲在篱落城里。”   “那么点方寸之地,一直待在里面日子不好过。还是天地广阔的炎天界待着舒心。”   陆续淡然道:“你现在是柳长寄属下?找我做什么?”   又来当说客?他和羽宵仙子没多少交情。   “敢直呼剑尊名讳的人不多,都是和他相同境界的绝世大能。”羽宵嫣然笑道:“想必你自己也清楚,你在他心中的分量有多重。”   “我以前难以置信,世上居然会有人拒绝炎天剑尊的一腔深情。不过后来得知是绝尘道侣,也就不奇怪了。”   “可是,”她嗤嘲不屑的语调中又满怀对柳长寄的敬重,“他曾和东令那帮人相熟,对他们声色犬马的靡乱手段不可谓不熟。”   “若我是他,只需用一点点助兴的药物,譬如一粒清心丹,就能让你委身于他之下,从此再无一点反抗之力。”   “可他宁愿竭力压抑自己的情动,也不愿遵从本心将你强行占据,这份深情实在令我佩服至极。”   陆续漠然看着她,不置一词。   “我没别的意思。只是我这人心直口快,心里这么想,就这么说。我和阿严能在一起,多亏剑尊成全。我也深知相爱不相守的悲凄,自是希望天下有情人终成眷属。”   她宛然一笑,朝陆续福了福身,告辞离去。   柳长寄为了让他甘愿留在此处,派来的说客真是多种多样。   幸好他在寰天宗里认识的人就这么几个,否则会被烦死。   陆续心中哂笑,缓步从花园走回后殿。   此时柳长寄已经处理完事务,抱肩倚柱,站在后殿门口等他。   二人目光相遇,柳长寄嘴角高翘:“花园景色如何?可能让你满意?”   “或者你喜欢什么样的,我命人重新建一座。”   陆续仍旧没考虑好今后何去何从,也不在意别人家的花园长什么样。   他冷声道:“给我重新安排一间房。”   柳长寄通情达理痛快点头:“喜欢哪一间,我陪你去选。”   又接一句:“再陪你一同搬进去。”   陆续:“……”   算了。这样有何区别。   回到房中,无论做什么,柳长寄都坐在长椅上,目光饶有兴致将他紧锁。   盯得他浑身不自在,却又无可奈何,只能强迫自己无视对方的存在。   到了入睡时分,他目露凶光看了对方一眼。   柳长寄嘴角高扬,显然没有离开房间的打算。   陆续咬咬牙,直接朝床榻上倒去,拿软枕蒙了头,一动不动将背影留给对方,懒得再理会。   刚闭眼,一道长影投在身上,他迅疾起身,双眸微缩,锋芒毕露。   “我只是想临睡前再看你一眼。”清越嗓音调戏道:“太久没见你,舍不得闭眼。”   “我倒是想和你同塌而眠,可你不愿意,我自己也忍不住。”   他轻笑一声:“暂将归卧榻,梦里再相依。”(*3)   随后转身走回长椅,侧卧着朝向床榻方向。   陆续拿这个专横跋扈的疯批无奈,但也清楚,柳长寄不会对他做什么。   他再次倒上床榻,用枕头蒙头。   身后传来几声笑。之后一夜寂静,再无别话。   ***   第二日一大早,阳光刚洒入高窗,房外传来毕恭毕敬的敲门声。   陆续本想用寰天峰主贵人事忙,吵着他睡梦为由,让对方别和他赖在一间房里。   柳长寄在门口听完亲随禀告,回来朝他漠不经心一笑:“闻风来了。你想不想见他。”   陆续蓦然一怔。沉默几息后问:“你们不是已经反目成仇?”   清越嗓音讥诮:“之前你行踪不明时,我和他不共戴天。现在你回来了,我们自然和好如初。”   他冷笑一声:“我和闻风这个至交好友,对弈百年。上一局我棋差一着输给了他,现在我们要开始新的一局。”   陆续心谤一句,这俩疯批一丘之貉,要么狼狈为奸,要么狗咬狗。   又听对方再次笑问:“你去不去见他?”   清艳眉宇微微一皱,正在犹豫,柳长寄又道:“昨日我不想在你面前提起他,因此没机会告诉你。”   “你现在也清楚,他的话半句都不能信。他身上的伤,根本不痛不痒。”   “凌承泽之前找他打过,他以前输一招半式,即便有伤在身结果也是同样,可见毫无影响。”   朗音森寒冷嗤,带着一丝咬牙切齿的意味:“纵使一点小小伤痛,也是他该受的。”   作者有话要说:   *1 张九龄《赋得自君之出矣》   *2 小窗幽记   ----------   柳长寄无数次泪流满面:为何生在阿晋! 第117章 动摇   柳长寄清秀眉眼看向陆续, 漫不经心等着一个回答。   陆续纠结了半刻,摇了摇头。   柳长寄的话也不能尽信。他不知闻风身上狰狞恐怖的伤口究竟痛不痛。   只是此刻,仍然不想见他。   柳长寄问出这句话时, 已经猜到答案。   他哼笑着扬起嘴, 缓步走向辰宿殿大厅。   旷阔大厅内薄烟缥缈,微风从大敞的厅门穿堂而过,带入隐约声响的流水松涛。   闻风在八仙椅上翘腿而坐,尊贵高雅中又带着几分浑然天成的霸气巍然。   感受到熟悉的灵息进入大殿, 他抬头,朝对方温雅扬起嘴角:“长寄,好久不见。”   柳长寄冷笑:“也没多久, 两年而已。”   二人语气温和随意, 似仍是关系极为亲密的多年挚友。   “长寄, 你在我大婚的第二日, 带着一群弟子杀了我门下数万修士, 又一剑斩断乾元山脉, 将好好一个乾天宗用法阵一分为二, 导致我要见你, 还得千里迢迢从另一边绕过来。这笔账,我还没找你算。”   “闻风, 你在喜酒里动手脚,我们还没算清, 怎么反倒恶人先告状。”   四目相对, 二人又是漠不经心一笑, 似乎所有的剑拔弩张, 都是闲话家常。   闻风又继续笑道:“你我二人生死之交, 并肩而战一百年。你却突然弃我而去, 同我的宿敌星炎结盟,真令我伤心。我竟不知,你何时瞒着我,和他暗通款曲。”   柳长寄讥嘲:“他要对付无涯魔君,我不得助他一臂之力?”   “长寄,你我两年不见,这期间发生的趣事,改日有空,我们再月下对酌,促膝长谈。我今日来,是为了……”   “我刚问过。”爽朗笑音毫不犹豫打断对方,“他不愿见你。”   闻风身形不易察觉地微微一僵。   “闻风,”柳长寄意气狂傲,“当年他是你徒弟的时候,我想让他来寰天峰,你说。若他愿意,你绝不阻拦。”   “如今我也一样。他愿意见你,或者跟你走,我绝不阻拦。然而他不想见你,慢走不送。”   昳丽凤目沉下一片阴鸷:“长寄,这么多年你老是爱抢我的东西……”   “你放心,”清越嗓音嗤笑,“我绝不会强迫他半点,更不会像你,卑鄙无耻地欺骗他。我会比你对他更好。”   “他是自愿留在辰宿殿的。”   凤目暗耀着阴寒森光,眼眸微缩看向柳长寄。   柳长寄嘴角挂着志得意满的笑,与之傲然对视。   两股凌人的威压冲撞在一起,湛蓝晴空须臾之间乌云翻涌,电弧如千万利剑在雷云中灿目闪耀。   四目相对,戾气和杀意四散弥漫。   过了大半晌,闻风收回灵压,阴戾面容又拢上一层三月春风般和煦笑意。   “既然如此,今日我先行离去,过两日再来同你花间对坐,折枝煮茶,论道下棋。”   他拂袖转身,飒沓走出辰宿殿。   身后传来意气扬扬的狂傲笑语。   ……   闻风拂袖离去之后,陆续缓出半口气,心中五味杂陈,难以言明。   他想一刀切断所有过往,可惜世事不能如他所愿。   他仍身在仙门,以往千丝万缕的纠葛,就如亲口许下的各种誓言,一丝一毫都避不开。   就连柳长寄也没料想到,闻风怫然离开后的第二日,大清早又来到寰天峰。   “我问过了,他依然不想见你。”   “长寄,”闻风温雅淡笑,“我今日来找你的。这两年你我二人之间闹了点小矛盾,关系不如往日那般亲近。”   “如今矛盾消除,我二人重归于好,自该如以前那般对坐品茶,清谈天下棋局。”   柳长寄微微蹙眉看向他。   闻风见不到陆续,就用这种方法赖在辰宿殿中不走,还将自己拖住。   可他二人的棋局已经下了百年,早有约定再先。往日他随意出入尘风殿,闻风从未加以阻拦。   他俩是棋逢对手的“莫逆之交”。   清越嗓音讥笑一声:“好。你我两年未曾下过棋,倒也有些想念。只不知你有伤在身,灵力会否受到影响。”   “无妨,定不让你失望。”   ……   陆续从徐婉口中听说此事,惊得目瞪口呆。   “峰主和绝尘道君本就是这般并驱争先的关系。”徐婉笑意嫣然,“他二人谁也不服谁,却也并肩而战百年,意气相投。”   她笑看一眼陆续:“连品味都一模一样。”   陆续无奈心道一句:一丘之貉,臭味相投。   “峰主和绝尘道君下棋,有时一下就是不眠不休三五天。他怕你一人待着无聊,让我和于兴来陪你聊天。”   “峰主也说了,倘若想离开寰天峰去别处散散心,带上几个亲随就行。只是要去陵源宗的领地,需要召一两位元婴尊者护卫。”   陆续漠然摇头。   柳长寄手下一直在旁边,去哪儿都没劲。   他更不会脑子缺筋到主动跑去闻风的地盘,引发两方争斗。这两拨人,他唯恐避之不及。   三人天南地北聊了会天,徐婉和于兴话里话外,有意无意都让他此后一直待在寰天峰。一场八卦聊得兴味索然,没过多久就散了场。   不过柳长寄不在,身旁没人再一直死盯着他不放,心中压力骤然减轻。   无聊却悠懒的过了一日,很快到了明月徘徊之时。   月洒清辉,透过高大窗棂,在地上洒落一片银霜。   陆续沐浴完毕正打算入睡,透亮的窗户外忽然传来几声清脆声响。   他好奇朝窗外瞥了一眼,瞬时愣在原地。   窗户被推开一道能过一人的缝隙,一抹霞姿月韵的身影潇洒一跃,如同做贼似的从窗外翻入,落地后朝他扬了扬嘴。   陆续哑口无言。   外表光风霁月的绝尘道君,什么时候也学着别人做起梁上君子?   昳丽凤目笑意高雅,含情脉脉地看着他,只笑着不说话。   顷刻过后,陆续定力不足,无奈又疑惑地开了口:“你不是,在和柳长寄下棋?”   “相思难解日夜惆怅,无心专注棋局。”   “……柳长寄呢?”   “我叫熙宁闹了点事,把他引出去了,一时半刻回不来。”   陆续默然转身,无话可说。   身形刚动,被人一把紧搂在灼热的怀里。   “阿续,我想见你。”   精雕眉宇微微一皱,正打算将人推开,温声雅言忽然冒出一句带着几分撒娇似的楚楚可怜:“我伤口疼。”   陆续动作骤然一滞,抬眼静静打量对方。   闻风抿嘴淡笑:“真的,没骗你。”   他温柔紧扣冰冷五指,拉到自己心口的位置:“这里疼。”   “我身上不停有新的伤口冒出,表明你讨厌我憎恶我,还想着离我而去。这比任何伤痛都令我伤魂蚀骨,痛彻心扉。”   陆续想抽出手,对方抓的很紧,难以抽离。   “你身上的伤明明就没事。”   “怎么会没事?”闻风就着他的手,将衣襟拉下,让鲜血淋漓的狰狞伤口再次暴露于他眼前。   “你自己许下过多少誓言,难道一句都不记得?”   每一条都是一旦违背,就会直击神魂,遭受蚀骨灼心剧痛的毒誓。   清雅嗓音继续低沉道:“有时疼痛难忍,偶尔也会想,干脆解开替你承担痛苦的法术,让你也尝一尝和我相同的痛楚。”   “你疼的受不了,或许就会愿意重新回到我身边。”   俊美凤目深情又无奈看向此生挚爱:“可我还是舍不得。即便是你自己种下的因,我也不忍让你承受焚心之痛的果。”   清艳眼梢冷然看向对方:“那你把法术解开。我发的毒誓,后果我自己承担。”   他也想知道,闻风说的究竟是真是假。蚀骨焚心的滋味,究竟有多痛。   闻风静静看向他,过了一会,道了一声“好”。   一瞬间,一股越过血肉,直接攻击神魂的剧烈痛楚如烈火般熊熊烧上心间。   陆续霎时出了一身冷汗,脚步强烈一晃,几乎站立不稳。   噬魂焚心的剧痛只闪过短短一息,瞬间又归于平静。然而深刻痛楚刻入骨血,痛觉久久残留,令内心惊恐不已,即便过了良久依然心有余悸。   闻风轻柔又狠戾地将晃动的身影紧搂在怀,心疼问道:“滋味如何?”   他无奈一叹:“我不忍你尝受如此痛楚,可我想让你知道,我没骗你。我说过,从今往后不会再骗你半句。”   陆续沉默,不知该说什么。   这两年,闻风日夜遭受焚心之痛,换来他的心神安宁。   他本以为所有的恩与怨,爱与憎,都在那日一笔勾销。可却在每一日,又重新欠下他的情。   劲长手指撩起一缕青丝,和自己的墨发缠在一起。   闻风轻声叹笑:“即便这样剧烈的痛楚,和知道你厌弃我,痛恨我相比,也不足十一。”   “而且长寄说的对,这是我该受的。”   他又高翘起嘴角:“可它现在没这么疼了。这就说明,你已经不那么心狠绝情,想着要离开我。”   陆续眉头微微一皱,想要开口否认,然而话卡在喉间,如同冰冻一般再也涌不出口。   清雅嗓音继续笑说甜言蜜语:“三千世界,万丈红尘,唯有你能度我脱离无涯苦海。小仙君,做件善事行不行?”   陆续皱眉沉默,此刻自己也辨不明心中想法。   他避开这一话题,问:“你们去腾江做什么?”   闻风也并未再执意刚才的话,温柔笑答:“寻找连界通道。”   细长手指再次把玩结发青丝:“浩瀚宇宙,分为九个区域,是为九重天。每一重天界内有一个极大的主世界,四周分散着无数小世界。炎天界是九重天中的一个主世界。”   “三千世界,无论大小,都有界壁包裹。各个世界有着各自不同的天道法则,互不干扰。九大世界的界壁受天道保护,只有化神境界的修士才能穿梭自如。”   “但每隔一段时间,九天世界之间会开启自然连界通道,这时便能通过界壁大门,前往别的大世界。腾江附近,有炎天界和朱天界的连界通道,每五百年开一次。”   陆续惊诧:“你们要前往朱天?这么大一个炎天界,还不够你们闹腾?”   闻风哈哈一笑:“非也。炎天和朱天交界处,有一方特殊的秘境小世界,朱焕。只有连界通道打开时才能进入。朱焕里面有许多炎天界没有的天材地宝。”   他又笑问:“炎天界在整个九重天界都非常特殊,你可知为何?”   陆续摇头。   闻风朝他传道解惑:“连沧山你去过,那儿有蛇蚺巢穴,也有能让蛇蚺化龙的充裕灵气。九重天中,能化出蛟龙的世界极少,炎天是极其少有的一个。”   陆续蓦然想起,金斗城商会的管事似乎曾说过,就连他们本家都没拍卖过龙眼。   整个九重天中都没有几条化形的蛟龙,蛟龙身上的秘宝珍贵罕见。   温声雅言继续道:“除了苍梧派中那条蛟龙,万年之前,炎天曾出现过一条由蛟化龙的真龙。那条真龙的半具遗骨,如今还在炎天三层的伏龙岭某处。”   “伏龙岭?”这名字似乎在哪儿听过。   “没错,”朗音轻笑,“那里曾是森罗剑派所在,现在还供奉着祖师爷的牌位。我将玉衡宗也建在那里。”   凤目闪过一道幽光,瞥了一眼细润脖颈上缠绕的碎玉。   他无奈叹了口气,从乾坤袋里拿出一颗日月星辰运行其间的金色宝珠,将金线缠绕在碎玉的相同位置。   “我其实早就想给你带上,可是一直没想好该如何朝你坦白,我和无涯是同一个人。我本想着慢慢告诉你一切,可惜还未来得及解释清楚,你就已经知晓。”   陆续瞬时一怔。   闻风又扬起嘴:“朱焕秘境里有各类炎天界没有的花草异兽,还有一种名为犼的妖兽。取犼兽的血浇于龙骨之上,再配合我手中的龙心龙眼龙筋和逆鳞等物,或许可以复活真龙。”   清绝眼梢不可思议望向他:“你要复活真龙?”   “只是万年前遗留下的半具残骨,不会有真正真龙的威力。”闻风漠不经心一笑,“但真龙是化神境界的神兽,和蛟龙那样体内只有一缕先天灵气不同,血脉中都是先天灵气。”   “传说森罗剑派的祖师曾借助龙气化神,后人血脉中都有一缕真龙之血。若复活真龙,即便只是半具残躯,或也可让我破境化神。”   陆续疑惑:“你不是已经得到龙心?”   “龙心的作用,只在渡劫时护佑心脉,略微减少天雷的伤害。即便渡劫失败,也不会损伤根基修为倒退,更不用担心渡不过天劫而身死道消。”   “龙心只是一块威力强大的保命符,无法让人获得突破的机缘。”   他伸出手,想要抚上魂牵梦萦的白玉脸颊。   陆续侧脸避开。   雅音无奈叹笑:“我修为早已臻至圆满,但破境并非修为到了就行,需要的是参天悟道。化神机缘极为难得,古往今来,修至半步化神的元婴不胜枚举,最终能化神的人寥寥可数。”   “一部分人未能撑过足可毁天灭地的九九八十一道大天劫,在雷劫中陨落。更多的人终其一生,也未能寻获破境机缘。”   “当年凌承泽心血来潮,尝试强行破境。即便我未横加阻挠,他也会因为心境未满而失败。”   陆续不置可否。这几个绝世大能的纠葛,早在他和闻风相遇之前就已存在。   如何才能破境化神,登顶道途,不是他一个金丹初阶的小弱鸡能插得上话的问题。   “我回答了你的问题,现在该你回答我了。”闻风温言调笑,“小仙君,你能不能大发慈悲,回尘风殿替我疗伤?”   陆续半垂下锋芒毕露的双眸,缓缓摇了摇头。   闻风的甜言蜜语太能迷惑人心,让人难以抵御。   可他是个心狠无情的小魔头。没了感服的恩义,没了仰慕与崇拜,闻风已不再是他心中神明。他不愿再将自己的身体打开,将一切交给他。   闻风无奈笑了笑:“那你今晚早些休息,我明日再来见你。”   “南风知我意,愿今夜它能将我带到你的梦里。”   深情满溢的凤目脉脉潋滟看了心尖珍宝半晌,随后潇洒一跃,从来时路翻窗离去。   身上稍减的伤痛让他欣喜若狂。   他深知陆续决绝之意已经有所动摇,需要的只是时间和劝说的时机。   过度紧逼只会适得其反。   ……   陆续朦朦胧胧睡了一夜,梦到了不少过往的片段,不少相识却已不能相逢的人。   可惜在浅薄的爱与憎,恩与怨中,过去的一切都被光阴冲刷得模糊不清,很难再掀起波澜惊涛。   第二日醒来的时候,柳长寄正侧卧在长椅上目不转睛笑看着他。   他无奈咬了咬牙,对方隐没了所有灵息,何时进的房他一点没察觉。   柳长寄笑着指了指自己的脖颈:“愿意取下来了?”   陆续无语。并非他自己想取。   闻风用法术将龙眼和碎玉缠在一起,他不可能带着这样一颗秘宝招摇过市,再次吸引无数眼红的目光。   只能将碎玉和龙眼一同取下来,收入乾坤袋里。   清越嗓音又笑:“这几日我派人在腾江附近寻找的东西找到了。”   即便陆续昨日已经听闻风说过,此时也只能装作不知,又听他将连界通道一事说了一遍。   虽是炎天和朱天两个大世界相连的入口,却极为隐蔽,稍不留神就容易错过。错过一次,又要等上数百年。   “闻风要去朱焕秘境,我自然也要去阻止他的阴谋。”   陆续腹诽,柳长寄分明打算去和闻风争夺那些炎天界没有的天材地宝。   朗音又道:“这几日我要去朱焕……”   清艳眼梢瞬间一亮:“走好不送。”   柳长寄哈哈一笑:“你也陪我一起去。”   陆续瞬时睁大了眼。   鲜活有趣的表情让柳长寄忍俊不禁:“白日酣畅杀敌证道,夜里尽享人世欢愉,两者缺一不可。”   失而复得的珍宝就在眼前,不用借酒装疯,也敢欢快调戏:“可惜你不愿,我晚上就只能这么干看着,自己纾解。”   陆续面无表情斜瞥了他一眼。   清秀眉目笑意更深:“界门已开,我们不过去,异界妖兽和朱天修士也会想办法攻过来。这也是为了守护炎天界的平稳安宁。”   “何况你之前在腾江帮凡人驱妖守城,此时不也该略尽绵薄之力。”   陆续咬牙切齿,无话可说。   能把好狠斗勇说的如此清新脱俗,也只有这位凶残好战的炎天剑尊。   还顺带戏弄了他一番。   过了两年,他现在戏弄起来依旧这么好玩?   柳长寄笑得合不拢嘴。   “走吧。现在出发时间刚好。你放心,本座在你身边,没人能再伤你一根头发。”   ***   陆续无可奈何跟着柳长寄坐上金车,驶向腾江。   约莫半日,来到他熟悉的镇外五十里处,一片杳无人迹的森林里。   刚落地,天上忽然传来一阵凤鸣。一两火红銮驾也在他们之后降落此处。   奢华銮驾上匆匆走出一道金红交织的高挑身影。   陆续蓦然一怔。   星炎魔君凌承泽。   他身上还穿着两年前那身红底龙纹的喜服,雌雄难辨的浓艳眉眼笼罩着一层厚重阴翳,宛如一股想要焚烬万丈红尘的暴戾怒焰。   然而在看到陆续的那一刻,深邃眉目间的阴戾骤然散去,欣喜若狂的笑意喜上眉梢,又变作一副眉飞色舞的轻浮模样。   这两年他也派人昼夜不停地在炎天三层四处寻找,魂牵梦萦时刻思念。   此时终于能再相见,七百三十多个日夜,积郁的相思惆怅和愤恨怨怒,便在须臾之间被眼前浓墨重彩的春风吹散,一瞬间,春暖花开。   “听说你在不远处的城里开了一家糕点铺子?”他没问这两年心上人过得如何,为何从未想过找他,只眉欢眼笑道:“等从朱焕秘境出来,我们去凌霄城再开一家,你当老板,我做老板娘,好不好?”   见心尖深爱惊得双眼微睁,他忍不住捧腹笑出了声。   过了片刻,又无奈苦笑:“我真怕了你了。你又因一时冲动,什么都不管不顾……”   “往后别再这样,行不行。有什么事,先想一想你对薛松雨的承诺。”   陆续默然片刻,抿了抿嘴:“……好。”   自两年前那场惊世骇俗的合籍大典之后,炎天修真界局势全变。   如今寰天宗和陵源宗分占了炎天一层,又和炎天三层里同玉衡宗交战的凌霄派联手,形成以二敌一,将一,三层各自划分两方势力的奇怪局面。   凌承泽和柳长寄带来的几个元婴修士在后面远远跟着,二人则一左一右走在陆续旁边,如同散步一般缓步走向连界通道的方向。   作者有话要说:   误会小剧场   师尊身上的伤,是真的很痛。   没有骗人!   柳长寄&凌承泽:活该! 第118章 朱焕   凌承泽不敢询问, 那日陆续究竟在幻境中看到些什么。   陆续主动开口,朝他说起妖王的背叛。   凌承泽无奈又不甚在意地扯了扯嘴:“我后来知道了。他既然选择了追随闻风,我无话可说。往后我二人相遇, 该怎么样就怎么样, 并无多大影响。”   他又眉语目笑:“只要你没事就好,其他都不重要。”   尖削下颌淡漠点了点,不再多言。   世事人情错综复杂,利来利往, 权势利益和个人情感孰轻孰重,时常难以抉择。   世如棋局,任何人都难以逃出三界之外。   不到半刻, 几人走到山林深处的一条溪流边。   溪边已经站了一堆人, 见到陆续, 纷纷投来目光。   陆续无奈心叹, 他和仙门无法割断联系, 过往的人和事, 无论如何难以避开。   方休抬脚往前踏了一步, 又顿然停止。   似是想靠近他身边, 又不敢冒然上前。   犹豫片刻,最终强颜欢笑, 无话找话地寒暄:“今天天气不错,这几日休息的可好?”   秦时在一旁目不转睛看着他, 谦谦君子的淡然表相下, 是心绪翻腾的狂喜:“师弟, 这两年在外面玩的可开心?”   似乎陆续只是因为任性贪玩, 偷溜下山在外面待了两年。   如今被人逮到, 就该乖乖回山。   罗叶雪同几个往日和陆续面熟的师兄都朝了他笑了笑, 宛若那一天并未发生过什么,他仍旧是陵源修士。   薄唇微微抿了抿,冷声道:“我已不再是森罗剑门下。”   “怎么会,”秦时毫不在意一笑,“无论发生何事,你都是我师弟。”   陆续默默将目光移开,不再理会这群陵源宗的人。   他强自无视了数道一直投在自己身上的灼热视线,环视四周,竭力想将注意力移到别的事情上,却没找到所谓的连界通道。   “这里。”几个声音同时响起,你一句我一句朝他介绍起炎天界壁的大门。   虚空中一道薄薄风影,乍眼看,根本看不出不同之处。   只有定睛凝神仔细观看,才能看出一点和四周略微不同的透明扭曲。   陆续此前已听闻风和柳长寄说过,通道难找,否则他们也不会大费周章派来许多修士,甚至连方休都亲临此地。   可还是没料到,炎天界的大门,居然如此微小难见。   “界壁开在边境灵气稀薄之处,且只能侧身一人通过,是为防止九天其他世界的外敌入侵。这是天道对炎天界的保护。”   “此时还未完全开启,过不了人。”几人看了看时计,“可能还需等上一个时辰。”   陆续面无表情走到外围,听这几帮人各自安排手下驻守在外。   几位绝世大能要前往朱焕秘境,他们不再之时,若有朱天修士和外界异兽来此,格杀勿论。   这道炎天界的大门,只许出不许进。   正默默听着别人的谈话,凌承泽忽然走到他旁边,眉飞色舞笑道:“朱焕里的妖兽大多元婴境界,应当还会遇到不少朱天界的元婴修士。进去之后站我旁边,别离太远。”   陆续:“……”   就如当年连沧山一样,如此危险的地方,为何一定要强拉着他一起去。   而且这么多人,无一人提出异议。   倘若真担心他安危,难道不该让他待在一个安全的地方。   微沙的中性嗓音轻笑:“我想你能一直在我旁边,不用转头都能一眼看见。”   陆续漠然无声移开了脸。   时间接近正午,世间万物的影子都在脚下缩成漆黑一团,界壁大门的虚影如风吹过涟漪,透明难见的扭曲终于开到能容一人侧身通过。   这时一辆白玉金雕的飞车从天空降下,悠懒闲适走出两道身影。   陆续眉头微不可查一皱。   闻风。   他还是将一身纤尘不染的跃金白袍穿的随意,衣襟微敞,墨发自然垂在双肩,半挡住精致凌晰的锁骨。   俊美的凤目外覆盖上了精雕细刻的青色面具,下半张脸露在外面,衬出夺天地造化的完美骨相。   他朝陆续扬起嘴角,等了片刻并未等到回应,又无奈地再次一笑。   峻悍如竹的高挑身影后面,还跟着一个温文尔雅的熟悉面孔,妖王。   妖王朝陆续颔首示意,又云淡风轻将目光转向凌承泽。   二人平静无波对视半晌,终究无话可说。   界门已开,几位绝世大能挨个走入。   几人争斗百年,即便心中各怀鬼胎,想着要将别人置于死地,面上仍然不动声色地笑里藏刀。   只有在面对陆续之时,才能在嘴角挂出真情实意的欢愉。   这座心中桃源,是三千世界中唯一的心神宁静之地。   陆续默默长叹一口气,无可奈可地硬着头皮跟着一道前往。   他可能是九重天界中少有的,以金丹的微末修为,跨过界壁,进入另一重天的高阶秘境的修士。   这份殊荣着实不怎么想消受。   界门似乎同样开在朱焕边境,映入眼帘的,是一整片衰草连天的苍凉。   气海中的灵气运转有些许滞涩,应是灵气稀薄,且天道法则稍有不同的缘故。   陆续默默在一旁看着一群元婴尊者小试身手,适应异界环境,而他自己无聊又无奈。   “小曲儿,”方休如履薄冰似的走到他身边,小心翼翼的语气中带着几分讨好,“边境灵气稀薄,妖兽也不强,你若无聊,可以拔剑和他们斗一斗。我在你旁边看着,不会有危险。”   薄唇淡漠勾了勾:“多谢。”   以往陆续对他的态度,疏离中尚且带着几分对他这个师叔的恭敬。   而如今,只剩宛如陌生人般的疏离。   方休心中蓦然一阵悸痛。   冷音又继续道:“这一片区域的强力妖兽已经被你们清场,我在此处也不会有什么危险。你没必要顾虑我。”   隽秀眉眼黯淡沉下,垂头丧气默不作声。   忽然一阵悦耳清音如长风轻抚耳畔,微沉细弱,却有如千钧之重猛烈撞在心尖:“那日,抱歉。”   柳长寄说的对,无论他和闻风之间的恩怨如何,都不应当迁怒在别人身上。   方休多年前不知真相,却已不停告诫他:别相信闻风,尽早离开陵源。   后来虽有隐瞒,也不停暗示他,多次劝他离开。   方休并未有负于他,冲动的怒火散去之后,他也没那么讨厌方休。   清亮双眸蓦然睁大,几分轻狂又重回少年意气的脸上。   方休嘴角难以自控高高扬起,戏谑调侃:“这里的妖兽太弱,打起来没什么意思。有师兄他们出力,还轮不到我亲自动手。”   陆续微微扬嘴,随后将目光转向别处。   方休此刻的表情,傻的让他觉得有些好笑。   到了夜间,一红一白两个月亮同时高挂东西两边,不知是谁拿出了自己的空间法宝,一行人一同走了进去。   为了观察夜间的情况,芥子内并无刻意演化的风景,只有一层透亮薄膜隔绝出另一个安全的小世界。   陆续默默走到一处角落,靠坐在一颗挂满藤蔓的老树边。   大能们在商议明日的安排,他毫无兴趣。   这些人往日在炎天你争我夺,到了朱天界,不得疯男不暂时和睦友好,一同面对外敌。   妖王忽然走过来,靠在他身边坐下。   此地无风,凝滞的空气更显寂静沉闷。   二人之间静默顷刻,妖王沉声问:“你怨我吗?”   陆续摇摇头:“这话你该去问凌承泽。”   “承泽太过狂妄,心机城府都不如无涯。我想坐上妖王之位,也想保全妖族……”   “你不用给我解释。”   他曾在幻障中亲身感受过闻风心中那股暴戾的破坏欲望,也曾身临其境见过因他而成的尸山血海,人间黄泉。妖王想活命,无可厚非。   他没资格指责对方,闻风的手段他比任何人都清楚。   妖王忽然猛动了一下鼻尖,深吸一口气,随后捏着鼻子迅速别过脸。   陆续:“……”   他身上没什么奇怪的臭味吧??   妖王这是什么意思?!   要是那不知什么品种的鼻子嫌他臭,大可滚远一点,他没强迫过对方坐他身边。   妖王捏着鼻子,却传来几声憋不住的低笑,混着含糊不清的一句:“有一股莫名其妙令人心安的香甜味道。”   陆续觉得自己才是莫名其妙。   沉默坐了一会,妖王拿出一个奇形怪状的吊坠,硬塞到他手上:“这是妖族的护符。你戴在身上,可以拥有妖族强力的自愈能力。虽然他们四个道行高深,但大家都是首次进入朱焕,这里究竟有些什么样的危险,没人清楚。”   “何况,”妖王叹了口气,“我怕你又一时冲动,自己伤了自己。”   陆续无言以对,又从他的话里听出一点奇怪。   妖王解释:“明日我和秦时,以及其他几个元婴就留守在此处,不再深入。你和他们四个一同前行。”   “为什么?”   “秦时还未完全领悟剑境,若朱天也有半步化神的修士来此,他恐怕应付不了。”闻风此时也来到陆续身边,在他另一旁坐下,紧贴的密不透风。   “连界通道五百年才开一次,错过未免可惜,因此我让他一同前来增长见闻。”   陆续心中了然。秦时和那几个高阶元婴,都是来此历练。安全起见最好别走得太深。   同时又觉得无语,秦时和妖王这样的修为都不敢轻易深入朱焕,他为何必须得跟着一起去。   “你的剑境其实更胜秦时。”妖王俏皮眨了眨眼,“等你日后修为提升,到了元婴境界,未必输他。”   “无涯当初见你之时,说不定也惧怕你将来……”   面具下的凤目闪过锋锐如刀的幽光,妖王无奈闭上嘴,挪了挪屁股,移到三尺之外。   “他说的没错,我当年第一次见到你的剑境,十分惊诧。”和陆续说话的时候,凤目又满含温柔深情的笑意。   “我见你的第一眼,心中的戾气和狂躁就忽然消失。没多久,又见到你那凄绝绮丽的剑境,令我心动不已。当时我心中生出一丝惊惧,我日后,一定会败在你的手中。”   陆续一脸冷漠:“你那日说过了。”   闻风不经意笑道:“我的心被你迷惑,无论说千遍万遍,也不嫌多。”   笑音振振有词:“后来虽收你为徒,传授心法和剑法,但其实,我一直刻意阻挠你练剑。我借给你法宝,想让你对我产生依赖,即便往后修为提升成为元婴,并无深厚实力,还是只能依靠我。”   “你天赋极高,我怕你变强之后生了离去之心,不愿再待在陵源,不愿一直留在我身边。更怕你往无情道上走,领悟的剑心越来越心冷绝情。”   陆续当年就有所感觉,无论闻风,方休,秦时还是柳长寄,都在扰乱他出剑的步调。没想到果真刻意为之。   “那你为何今日要说出来。”   “我说过,往后不会再欺瞒你半句。”闻风微微抿嘴,“况且阳宁一事之后,我知道了,你这么冲动的性子,不会走上无情道。”   陆续默然一叹。骗他最深的,是他曾经最为信任的师尊。他自己种下的因果,无话可说。   温言软语又继续:“往后想练剑,我必然全心全意教你。但无论何种修为境界,我都会倾尽全力保护你,不让你受一点伤害。”   劲长手指点了点自己左半身:“保护不周,所有伤痛,都由我来承担。”   陆续转移了话题:“方才妖王殿下说,你们都是第一次来朱焕?”   “连界通道五百年才开一次。”闻风笑音中带着几分逗弄的炫耀,“我和长寄年岁相同。熙宁比我略小几年,凌承泽稍长几岁,差别都不大。妖王虽然年长一些,也不过几十年。”   他又调戏道:“我的生辰八字还记得吗?上次说过,你若忘了,我会好好……惩罚你。”   清绝眼梢冷冷瞥了对方一眼,暗中磨了磨后槽牙。   他又被这位绝世大能暗讽了。   连同秦时在内,这几人都是旷世天资的逸群之才。虽功成名就多年,年岁却比许多金丹修士还小。   上一次连界通道打开时,都还未在娘胎里,怎会来过朱焕。   难怪柳长寄即便不想让他见闻风,也不得不来此。   五百年一次的难得机会,谁都不愿意错过。   闻风哼声坏笑,伸出手,想去捏一捏这张表情鲜活有趣的白玉脸颊,可惜在半空堪堪顿住,被冷漠眼色斜睨的不敢冒进。   片刻之后,只能无奈收回手,轻声一叹。   陆续冷声问:“今天怎么把面具带上了?”   “这幅面具也是个高阶的防御法宝。朱焕情况不明,一切小心为上。而且,”雅音温声一笑,“知晓我和无涯是同一人后,你还未曾见过我这幅姿态。我想着万一你觉得新奇,会愿意多看我几眼。”   “如何,可曾吸引到一点你的目光。”   即便带着面具,闻风完美的骨相依然能吸引到天光的聚集。   而他的蜜语甜言,依然能轻易拨动心弦,即便明知是陷阱,也会引得世人前仆后继的陷落进去。   陆续撇撇嘴,别过脸不再说话。   闻风轻声叹笑:“天色已不早,往后几日在秘境中或许会遇到修为强劲的对手……”   陆续漠不经心听着,等着他说完那句“早些休息”。   谁料清悦笑音调戏道:“小仙君,能否日行一善舍身饲虎,今夜陪我共度春宵,以解我两年未能纾解的相思情愁。”   凤目极尽暗示地瞥了一眼自己的半挺昂扬,厚颜无耻的理直气壮:“你不在我枕边,情火焚身难以入睡。昨夜回去之后,更是想你想到天明,将自己弄得一身狼狈,因此今早才姗姗来迟……”   陆续面无表情起身,大步流星离开,对身后传来的几声欢快大笑置若罔闻。   他还未曾想好往后究竟怎么办,闻风这个恬不知耻的已经开始戏弄他。   还说逗弄起来好玩是他自己的错?!   ***   月华流尽,朝阳升起,陆续醒来后等待了一个时辰之久,才等到几位大能从各自的芥子空间中沐浴更衣出来。   他以前怎么没发现,这些人早上这么磨磨蹭蹭?   一拨人兵分两路,妖王和秦时以及其他元婴只在边界区域行动,陆续则跟着四个半步化神的大能深入朱焕境内部。   五人沿着山道前行,一路上仅能感受到妖力弱小的妖兽,大概躲在隐蔽的巢穴中不敢露出半个影子。   路上所遇的奇珍异草,也仅剩灵气幽微的残花。   看起来,像是有人在他们之前已经来过此处,将这片区域所有强力妖兽和天材地宝洗劫一空。   方休不满啧了一声:“应该是朱天的修士先到一步。花草的折痕还很新,不会超过一天。”   他侧头看了眼陆续,意气轻狂笑道:“小曲儿你别担心,朱天和炎天一样,都没有化神境界的修士。”   来此地的朱天修士,境界不会高过他们。   其他三人也傲睨自若扬起嘴角,他们来此地,正想会一会朱天修士的神通。   几人斗了上百年,对彼此的招式早已了然于心,炎天界也无其他可以和他们一战的对手,于是想趁此机会找朱天修士比试斗法。   见识一些外界修士的神通,或许自己的道心和剑心也能有新的感悟。   陆续面无表情看向这几个凶残好战的剑修,感服他们的强大,又哀叹他们的糟糕人品。   也不知自己此生能不能达到他们一半的境界。如今他的修为离金丹中阶尚且遥遥无期。   他默默在一旁走着,有意无意透出一缕泾渭分明的意味。   行了半日,翻过几座连绵小山丘,灵气由稀薄逐渐变得浓厚,此时才算真正进入朱焕秘境这一方世界。   站在山顶眺望远处,依然是层峦叠嶂的黛色远山。   目光从几位大能身上掠过,见几人只嘴角微扬笑看向他,再无别的反应,陆续眉头微微一皱:“朝哪儿走?”   闻风轻笑摇头:“不知。我也没来过。”   “你不是要找犼?”   “炎天界的古籍对九天其他世界的记载只有寥寥数语,并不详尽。我只知这里有犼,不知具体在何处区域。”   陆续:“……”。无话可说。   朱焕的地图,几位大能也未曾见过。   但他是无头苍蝇,其他几人却彷如来此处游山玩水,信步踏青。   又行了半日,天色渐暗,两个月亮缓缓升起。   四周妖气渐浓,看来到了晚上,夜行的强力妖兽纷纷出洞觅食。   夜风吹来一阵凄厉的枭嚎,隐隐间杂着精铁相交的铿锵脆响,似如刀兵激斗之声。   此前曾有一帮朱天修士走在他们前面,后来翻过山丘便不见踪迹。会是那帮人?   还未来得及细想,陆续手腕已被人紧紧捏住。   闻风温柔又霸道将他拉着朝风吹来的方向走去:“过去看看。”   方休慢了一步,和凌承泽同时低骂一声:“老狐狸。”也快步跟上。   柳长寄讥诮一笑,不紧不慢走在后边。   没走多远,一群陌生黑影出现在不远处。   两三个元婴高阶,带着一大帮应是随从的金丹高阶,正与一头妖力强烈的巨大妖兽作战。   闻风一副围观热闹的清荡笑意,紧捏着陆续的手不放:“你觉得他们谁赢?”   陆续漠然看了半晌:“妖兽赢。”   他见惯了几位绝世大能的神威,此时见到朱天的元婴修士,也不觉得有多厉害。   方休三人跟着走到旁边,饶有兴致看着朱天修士的道法神通。没过多久便觉索然无味。   这群拿长/枪的武修招式大开大合,初看觉得新鲜,然一套招法看下来,摸清对方套路,便不觉稀奇。   法修的各种符箓法咒,和炎天更是大同小异,毫无特异之处。   方休嗤嘲:“朱天修士就这么点能耐?”   几人扬着嘴哼笑,不置一词。   过了大半个时辰,朱天元婴苦战不下去,纷纷祭出保命的法宝逃之夭夭。   剩下一群他们带来的金丹随从无处可逃,很快被妖兽杀尽。   陆续微微皱眉,看来朱天和炎天一样,底层修士在上位者眼中,都是可以随时舍弃的物品。   妖兽打败眼前的对手后,又转向不远处的一群炎天修士。可这一次它很快被打败。   几位大能围在妖兽尸体旁,兴致盎然讨论这只妖兽的皮毛骨血的效用,是否和书籍里记载的一样。   陆续在一旁默默听着,没想到他们也有这样求知若渴的时候。   这时旁边几颗大树的树影忽然晃动出一声细微声响。   什么东西?   陆续离得最近,当先一剑刺出,银光划出一道虚影,瞬间直至黑影。   黑影骤然发出一声惊呼,竟然是个人。   作者有话要说:   误会小剧场   1.   妖王捏着鼻子转头。   陆续:嫌弃我臭?我又没叫你必须坐我旁边!   妖王:太香了。想吃。   2.   师尊带着面具出现。   无涯才是真正的姿态。 第119章 妄念(一)   将手中利剑收回几寸, 陆续冷冷看着人影从树丛中战战兢兢走出。   符火将黑夜照得有如白昼,映出她的全貌——一个身材曼妙,五官娇美的妙龄女子。   女子略微发着抖, 又竭力镇静着朝他解释起自己的身份。   这个名叫蝶思的姑娘是和方才那群朱天修士一起来的。地上横七竖八躺着的都是她的同伴, 而她的主子刚才已经只顾自己逃命,将她们全部抛弃在此。   陆续皱眉:“为何就你一人躲在树丛里?”   蝶思目光含泪:“我虽入道,不过一介侍寝的侍女,只会一点稀松平常的符箓法咒, 根本不会战斗。”   “少主带我来此,只为夜里伺候他。他们同妖兽作战,我便远远站在一旁, 避免误伤。”   陆续:“……”   事情经过他知晓了。可为何对方用一种物伤其类的奇怪的眼神看他。   即便同样以微末修为跟着几位大能来此, 他不是来侍寝的。   ……虽然一路没少被几人戏弄, 供他们逗趣解闷。   蝶思梨花一枝春带雨, 泫然欲泣请求几个炎天修士能带着她同行, 将她送至朱天界门处。   她的那点微末道行, 在此地毫无自保之力。   打动几位大能, 愿意带她同行的, 并非她那张楚楚可怜的柔美脸庞,而是她识得朱焕秘境的道路。   朱焕地处朱炎两个世界的交界地带, 毕竟隶属朱天境内,朱天界修士对其了解程度远胜炎天修士。   陆续眉头微皱, 迟疑半刻还是问向闻风:“不怕有诈?”   如此简单的问题, 闻风不可能想不到。   “我们不认识路, 缺她这样一个向导。”温声雅言不以为意, “即便有诈也无妨。一个金丹草芥, 能翻起什么大风浪。”   陆续咬牙冷瞥了他一眼。   闻风忍俊不禁:“你虽只是金丹修为, 却是三千世界最厉害的小魔君,一个眼神就能在我心中掀起滔天巨浪,让我心旌摇曳情动难止。”   他伸出手想要捏一捏高挺鼻尖,陆续已大步流星,从他身边擦身而过。   还是不愿让他碰。   他无奈苦笑一叹,又若无其事般扬嘴跟上。   蝶思跟在几人身后,朝他们说起自己所知的朱焕。   朱焕秘境灵气浓郁,有许多高阶妖兽,危险重重。即便朱天界,也只有元婴修士敢踏足此地。   他家少主带了几个元婴护卫来此历练,本以为万无一失,没想到还是低估了对手。   听到方休和凌承泽嗤笑朱天修士无能时,她微微羞赧:“朱天主界内,两国正在交战,几位顶级的大能无暇来此。”   被人嘲笑自己所在的世界无能人,她心中略有不服,却不敢多说。而后只能将话题再次转到朱焕秘境。   “犼兽在北境,那是朱焕中妖兽最强的一片区域,珍稀的天材地宝大多长在那一处。然而要去北境,难于登天。”   “通往北境的必经之路上,有一处乾坤扭曲的特殊区域。千万年以来,许多来秘籍历练的修士都困于此地无法脱离,那里才是朱焕秘境中最为可怕的地方。”   凌承泽狂妄嗤笑:“有何可怕之处?说来听听。”   “那里被朱天修士们称作妄念之地。因为受到朱炎两界不同天地法则的共同影响,生出诸如一座海市蜃楼般的虚幻城镇。它并非真实存在,可一旦踏入,少有人能出来。”   “那座城镇也无固定形态,众人所见之模样,皆源自于修士内心。”   方休嘲讽:“不就是心魔幻障一类的东西?有什么稀奇的?”   他们这些半步化神的大能,一路走来,遭遇的心魔境和幻阵,不计其数,早就见惯不惊。   “是有一些类似,”蝶思细眉紧皱,“但这是困住许多元婴高阶修士的地方,千万不可麻痹大意。”   上至化神下至炼气,心魔永远是修士最难渡过的劫难。   然而这被称之为妄念之地的所在,和别的幻障究竟有何不同,她也不是太清楚。   毕竟她一个小小金丹,也是初次进入朱焕秘境。   几人将行进路上的妖兽全部横扫,用了三日,才大摇大摆晃晃悠悠到达妄念之地。   路上还曾遇到几拨朱天修士,几场比试斗法下来,朱天修士全然不是这几个炎天大能的对手,被他们打的落荒而逃。   蝶思跟在陆续身旁,站在外围观战,长叹一声朝陆续道:“我真羡慕你。”   经过几天相处,蝶思和陆续已略微相熟。   她最初一副被吓得心惊胆颤,泫然欲泣的可怜模样,有着一副成熟动人的柔美。   经过几日,知晓这群炎天修士不会杀她之后,逐渐安下心神,展露几分真实性格。   她只是一个年纪不大的少女,还留着浓浓的活泼天性,甚至有几分健谈。   蝶思忽然冒出这么一句,陆续莫名其妙:“啊?”   “我原本以为你和我一样,是他们带在身边的下人。”   像她主子那样从小养尊处优的上位者,即便外出历练也会带一帮随从,贴身伺候一应衣食住行。   身处秘境,晚上也时常让她们陪寝,寻欢作乐。   而这几位道行高深的大能,明明眼中写满对陆续的渴望,却未曾动他分毫。   有时陆续昂首漠视的态度,让她一度怀疑究竟谁是主谁是仆。   陆续淡然勾了勾嘴。曾经他也和蝶思一样,低眉垂眸,毕恭毕敬站在闻风身后,承受着来自四面八方不怀好意的妒恨目光。   强烈的压抑感压得他喘不过气。   自从两年前他改变主意,毅然决定离开陵源峰的那一刻,所有的压抑感瞬间消失。   无论他是偏隅小镇的散修,还是莫名其妙被拉来此处,不知到底算做什么的奇怪身份,他都已经不再低眉垂首,或真或假地佯装出那份乖顺恭敬。   他不再是绝尘道君的入室亲传,更非绝尘道君的道侣。他心中的神像轰然崩塌,自己却活的更加自在随心。   无论羡慕,嫉妒,憎恶,忿怨,或是别的什么情绪,他已不在意任何人的目光,心绪悠哉无比。   妄念之地处于三面环山的平原腹地。穿过此处,后边便是北境,依稀可见高耸入云的山巅隐藏在薄云缭绕之间,在阳光下偶尔泛起银色雪亮。   平原上有一座虚影缥缈的城池,并无固定形态。上一刻还是断壁残垣的遗迹,下一刻又化作鳞次栉比的高楼,没过多久,又变成车水马龙的宽广街道。   脚尖一踏入平原某处,陆续骤然感觉四周灵气流向忽然改变。   映入眼前的景色,和此前所见的各种缥缈形态都不相同。   他此时所在,是一条张灯结彩,各处高挂大红灯笼和艳红绸缎的热闹大街。   大街两旁高楼林立,无论楼内楼外,都站着不少绛绡薄缕,衣着轻薄暴露的男男女女。   杨柳红斜桥,满楼红袖招(*)   这条灯火通明,看不到尽头喧闹的长街,似是一处秦楼楚馆遍布的烟花风月之地。   陆续面无表情掠视一眼周围几人。   方休,凌承泽和柳长寄都面露几分尴尬之色。   闻风带着面具喜怒不显,身形却略微有些僵硬。   只有蝶思面不改色,似乎习以为常,见惯不惊。   他问她:“你的?”   不是说妄念之地折射的是修士内心,这是谁的内心世界?   蝶思不确定地摇头:“不知。我曾跟着少主去过多次朱天的各处勾栏瓦舍,虽有类似的灯笼红绸,却没见过和这一模一样的街道。”   “有些时候,人们并不清楚自己内心的真实想法。某些意识深处的东西,连自己也不知道。妄念之地既然能困住许多修士,我想,这里并非眼前所见的这么简单。”   说的倒是有几分道理。   可蝶思一个小姑娘,竟然时常跟着主子进出秦楼楚馆,着实令陆续大吃一惊。   几人沿着大街一路直行,街道两旁不停有人言辞露骨地招揽生意。   即便心中清楚这些都是虚无幻象,依然生出几□□临其境的不适和尴尬,似乎有另一个心念在告诉自己,这条街真实存在于此,他们身处现世。   走的久了,便真觉如此。   陆续暗自心惊。这些年他遇到过不少幻境,无论哪一次,他都清楚地知晓自己身处幻障之中。   从未如现在这般,走着走着,神思忽然恍惚,像是被狐妖精怪迷惑了心神,完全忘了自己来自何处,又将去向何方,再不辨来路与归途。   仿佛这里,才是应该长留的世界。   他凝神深吸了一口气,不愧是困住许多元婴大能的地方,当真有几分麻烦。   他们沿着唯一的大道一直往前,走了许久,街边景色开始循环往复,如同走入一个没有出口的闭环。   陆续举剑,尝试破坏这条街道,可惜别说是他,就连闻风几人的强悍剑气挥出,也只如一阵大风吹过,柳絮如雪洒落,街道并无半点影响。   就这么一直走,即便走上十年百年,定然也走不出去。   停下脚步,陆续看向几人,用眼神询问此时该当如何。   凌承泽以手掩嘴,清咳几声:“找一家进去看看?”   又匆忙补上一句:“你别误会,不是我想进去。”   陆续面无表情瞥了他一眼,示意自己无所谓。   其他几人沉默片刻,即便闻风这样厚颜无耻之人,也面露几分难色。   只是一直这么走下去也不是个办法,只能进去一试。   陆续冷声问:“去哪一家?”   满街都是秦楼楚馆,艳红灯笼烧得人眼花缭乱。   几人又是默不作声,都等着别人开口。   等了大半晌无人说话,最后只能蝶思站出来,指着一栋豪华高阁道:“我家少主若是去到不熟悉的烟花巷,第一选择便是最大的那一家。”   陆续点点下颌,朝着敞亮的大门走去。   作者有话要说:   误会小剧场   1.   陆续(白眼):这是谁的内心世界?   众人拼命摇头:不是我的!   2.   大家一起欢天喜地逛青楼。   众人:我不是,我不想进去!   ------------------   还有几万字收尾,我歇一歇,改成日三……   请姐妹们继续支持~   预收《将军靠美貌征服天下》求收藏 第120章 妄念(二)   “等等!”几人同时开口将他叫住。   陆续回头, 疑惑看了一眼:“怎么?这家不能进?”   目光从四人身上一一掠过,每人都是欲言又止,等了许久都无人说话。   陆续一脸莫名。这几人平日杀伐果断, 出手的时候从不见他们落于人后。   为何除了早晨磨磨蹭蹭, 这时候也显得磨磨唧唧?   没人回答。没说不能进,也没说能进。   他懒得再等,当先一步跨入楼中。   蝶思紧紧跟随在后,第二个走入。   剩下四人站在门外, 立了好一会,才神色阴沉地抬脚进入。   陆续第一次进入秦楼楚馆,蝶思却习以为常, 如同侍女一般主动和老鸨交谈, 帮他们打点好一切。   “勾栏里也有许多歌姬舞姬的曲乐表演, 可以不点花姐作陪, 找个包厢喊上几壶酒, 欣赏歌舞。”   被一个小姑娘指点如何在勾栏里寻欢作乐, 陆续心中五味杂陈。   “酒就不必了, 这里的东西怎么能随意乱碰。”   蝶思口中称是, 朝老鸨说他们不要花姐,不要酒, 只要一间包厢。   老鸨一见是舍不得花销的穷鬼,热情洋溢的笑脸登时一冷, 白了二人一眼, 甩头就走。只吩咐小厮:“带他们去一楼包房, 最便宜的那一间。”   此时闻风几人刚好进来, 瞧见这一幕, 啼笑皆非。   几个在炎天界叱咤风云, 人人跪拜的掌权者,即便偶尔隐藏身份也从未遭人白眼,还被安排至最下等的去处。   陆续神色淡然跟着小厮去往角落,来到一间外面豪华,内里装潢普通的包房。   不过到底是这条街最大的秦楼楚馆,即便最便宜的房间,也可称得上一句富贵。   他找了一张凳子坐下,等着即将表演的歌舞。   这间包房的处于角落,视线不佳,只能看到大厅歌台的斜侧面。   闻风几人后脚跟着进房,随意找了地方坐下,在黯淡的灯影中,眼色晦暗不明。   没过多时,大厅内光线稍暗,绚璨的灯光都集中在了大厅的舞榭歌台之上。   今日的节目并非哪位歌姬舞姬的舞蹈演奏,而是某位头牌红人的梳拢——即由恩客们竞拍她的第一次伴宿。   角落里的房间视线被垂下的纱帘遮挡大半,无法看到她的正脸,只能看见一个穿着艳红喜服的清瘦身影。   陆续本也无心观看,心不在焉瞥了一眼,登时疑惑:“男的?”   这条街上有寻常勾栏,也有南风馆,但他明明记得进门时看过,楼外站着的都是美貌花姐。   愣了一会才恍然回过神,他身处妄念之地,并非现世,眼前的一切不能用常理推断,发生什么都不奇怪。   凝神呼出一口气,后身出了一背冷汗。   他不知不觉间又神思恍惚,忘记此地只是蜃景楼台的幻影。   蝶思对这个红倌有些好奇,探出头不停朝外打量,想看清他的相貌。   忽然身形一顿,缓慢地转过脖子,僵硬的动作和骤然睁大的双眸如木偶一般恐怖,又将陆续看出一身冷汗。   他咽下一口唾沫,好奇问道:“怎么了?”   蝶思呆呆僵立,如同被什么东西魇住一般,一动不动。   陆续不得已,用剑鞘轻轻戳向她:“醒醒!”   被戳了几下,蝶思才缓慢回神:“我刚才怎么了?”   “你……刚才探身看外面,不知看到了什么,忽然就变得有些奇怪。”   说是奇怪,陆续猜想,或许这个妄念之地就是如此。   待久了,神智模糊,分不清虚影和现世,便会变得如同她方才那样,然后永久被困此地。   蝶思修为微弱,进入此地才两个时辰不到,就已出现反常。   他可能心智坚定一点,但修为不比她高多少,不知能保持多长时间的神思清明。   他又侧头看向闻风几人,他们的动作看起来并无异常,但映在灰暗灯影中神色却有些难以言说的微妙怪异。   似乎进入街道后没多久,几人就变得沉默寡言。   他正想问问这几位大能的意见,蝶思忽然道:“我刚才看到他的脸了。”   她仔细看了一眼陆续,又探出半个身子寻找能看到红倌的位置。   之后又回身看向陆续,然后再次探出头。如此反复看了好几遍。   虽然动作和神态并无异常,奇怪的举动仍让陆续疑惑不已。   蝶思来回看了半晌,像是终于确认了什么,朝陆续小声道:“他长的,和你好像。”   陆续微微一惊。那个红倌和自己长的像?   她又仔细看了一眼:“你若擦点脂粉,就是他那副模样。”   陆续面无表情将头探出轩窗,左右摇摆,终于找到一道缝隙,能避开红纱遮挡,看到那个红倌的相貌。   对方并未浓妆艳抹,只在眼角眉梢抹了一层艳红胭脂,绮丽相貌灼人目精。   陆续怎么看怎么怪异,回身问蝶思:“他和我长得像?有镜子吗?”   “有。”蝶思从乾坤袋里拿出镜子,“你看。”   又坚定朝他道:“你要是和他同样装扮,再摆出同样神情,你两一模一样。”   陆续:“……”   那副眼波流转的媚色神情,他做不出来。   为了再一次确认,他又探出头,从缝隙中朝歌台上的人看去。   那人似是察觉到他的目光,缓缓转过头,朝他微微轻笑。   刹那之间,陆续忽觉耳边喧闹声音骤然消失,眼前白茫茫一片,彷如身在一片雾海。   不知过了多久,又听到几声由远及近的呼喊:“醒醒!快醒醒!”   霎然回过神,陆续眨了眨眼:“我刚才怎么了?”   蝶思道:“你忽然一动不动,像被什么东西魇住。吓了我一跳。”   “我呆愣了多久?”   “也没多久,就几秒的时间。我一叫你就醒了。”   清绝眉宇轻微一皱。刚才他和那个红倌对视一眼,到现在被蝶思唤回神智,中间发生的一切,他毫无知觉。   虽然只有短短几息,细思起来,不免悚然心惊。   他即刻转头,打算提醒闻风几人,那个红倌的脸不能看,可瞬时又觉什么地方没对。   他方才出现异常,闻风没出声唤醒他。方休,柳长寄,即便凌承泽,都同样默不作声,似乎没人发现他方才的行为有异。   他皱眉仔细看向四人,几人不知在想什么,似是有些走神。   片刻后察觉到他的目光,才移来眼神,朝他扬嘴笑了笑。   神色看上去和平常无异,却总有一种说不出来的违和。   陆续朝四人说起刚才发生的一切,提醒他们红倌的脸不能看。   几人有些心不在焉,似是在听又似乎没听。   闻风半张脸藏在面具之后,神色更加难辨。   陆续说完后,他不以为然一笑:“此处是有一些邪门。但我们已经进入此地,暂时还未找到破解之法,只能静观其变。”   陆续抿了抿嘴,默默一叹。   连这几位半步化神的大能都没办法,他更是无可奈何。   片刻过后,包房外的噪杂喧闹渐渐安静,取而代之的是恩客们的叫价之声。   方才陆续并未在意,此时竞拍的喊价声压过一切,他才注意到那位红倌初次伴宿的价格,已经炒到了十万灵石。   蝶思在一旁惊诧:“我以前见过几次梳拢之礼的场面,从未见过这么高的价钱。”   “不过也没见过这么好看的人就是了。”   陆续:“……”   不知该说什么好。   她说那红倌长得像他,他自己也看了两眼。   那人的神态他绝对做不出来,也绝不会打扮成那样,可他们似乎的确容貌相似。   一种阴森诡异的感觉从心中升起,仿佛看台上被卖的人,成了他自己。   心中默念了几遍清静经,又自己将手臂掐出几条红痕,才再次稳住心神。   这地方当真邪门,一不小心就会陷入真实与虚幻的夹缝,似若融入这个世界成为其中一人,继而迷失现世,再也走不出去。   台下的竞价仍在继续,加价声一浪高过一浪,丝毫没有停歇的苗头。   虽然坐在包厢中,以局外人的身份冷眼旁观,陆续心中莫名生出几分烦躁,同时也心生几分悲怆,荒谬和凄凉。   某一瞬间,眼前忽然闪过一个画面,宛如自己真成了那个红倌,站在高台上冷眼看着台下。台下漆黑一片,空无一物,只有稍一不慎就会跌个粉身碎骨的无底深渊。   蝶思劝慰道:“你不想看,就别看了吧。”   一个长相和自己一模一样的人,在举行梳拢之礼,想想都觉得万分诡异。   “要不我们先离开?或者找老鸨要一间房暂作休息,等到明日天亮再看看能不能离开这条街。”   她又补上一句:“钱照给,不找那些姑娘。”   陆续看向闻风,对方点了点头。   此时也没有更好的方法,他起身离开包厢,按照蝶思所说,将这里当做客栈,找了一间角落里安静的房间暂作休憩。   本只打算在床榻上躺一会,却不知何时陷入睡梦之中。   意识朦胧时,隐隐约约似乎听到门外传来几声敲门音,陆续心中一惊,睡意骤然全消。   他迅速起身,坐在床沿上揉了揉刺痛的太阳穴。   忽觉周围过于安静,下意识朝窗外看去。   还是那条花红柳绿的烟花街道,灯笼红绸四处高高悬挂,天幕漆黑,灯火通明。   与之前有所不同的是,街上没了行人,死寂一片。   阵阵微风吹过,能见红绸飞扬,灯火轻荡,却全无一点声响。   心中忽然冒出一个奇怪的念头,仿佛之前所见的热闹街道,和那场梳拢之礼,只是刚才做的一场梦。   陆续再次狠揉太阳穴,这时门外又一次传来敲门声。   几声咚咚轻响,是此刻世间唯一的声音。 第121章 妄念(三)   陆续眉头一皱, 持剑在手,起身开了房门。   房门轻轻开启,外面站着的身影让他倏然一怔, 僵立在原地半晌说不出话。   顷刻后闭上眼, 再次睁开,眼前之人还在,不像是场幻觉。   他深吸了一口气,心中无奈暗骂:这个妄念之地, 究竟是个什么鬼地方。   今晚那场似梦非梦的梳拢之礼,并非一场梦,或者说并非一场普通的梦。   那个小倌此刻就站在他面前。   小倌只穿了一件极薄的单衣, 内里的诱人线条依稀可见。衣襟未系, 只用一根金色丝线当做腰带, 松垮地在腰上绕了一圈。半漏不漏的净白皮肤上, 全是触目惊心的斑驳血痕。   眼尾的艳红脂粉已经擦去, 眼梢边还残留着泪痕, 精雕玉琢的澄澈双眸瞬间便能勾起人心本性中的侵/占欲和凌/虐欲。   两道相同的目光在半空中相会。   陆续此时不得不承认, 对方和自己长得毫无二致。   二人无声对视了片刻, 另一个陆续忽然冷声道:“他们一同欺凌我。”   陆续下意识垂下目光。润白的腿大部分半露在外,沿着腿跟流下的污浊和鲜血在灰暗的灯光下清晰可见。   不必再问他们是谁, 他心中已有答案。   另一个陆续砰的一下,重重撞入他怀中, 关节泛白的细长手指紧紧抓着衣襟不放, 像是在寻求安慰和庇护。   陆续身形一顿, 过了几息, 环过手臂, 轻轻拍上对方后背。   两道一模一样的影子纠缠在了一起, 密不可分的似乎要融为一体。   顷刻后,另一个陆续沉声道:“我想沐浴。”   陆续轻轻“嗯”了一声,将他迎入房中。   房间用屏风分断出一个隔间,里面放着浴桶。陆续用法咒引来水,用符火加热,捋起袖子试好水温,一切都弄好之后,温柔说道:“行了。”   另一个陆续半垂下眼眸,极浅地扯了扯嘴角:“你帮我。”   陆续霎时惊愣。又听对方轻声道:“那你在旁边守着,别走。”   “我怕。”   他点点头,站到对方前侧,又转过身,将清瘦如竹的挺拔背影映在对方眼中。   两刻钟后,另一个陆续洗净体内污浊,他方才来时,披在身上的衣服已经脏的不能再穿。   陆续将自己的外袍褪下,披在他身上,温柔将人扶到软椅上坐下,然后才轻声询问:“究竟发生了什么事?这里到底是什么地方?”   “梦里。”   陆续双眸骤然睁大   “谁的梦?”   “所有人。”另一个陆续道:“妄念之地是一个巨大的梦境。是进入此处所有人梦境的交织堆叠。我是你在别人梦中的样子。”   陆续嘴唇几动,最终还是惊讶的语塞词穷。   “最初是那个姑娘的梦。”另一个陆续解释,“渐渐的,另外几个强大的灵识又叠加上去,此刻这里已变成了他们梦境的融合体。”   “你此前也一直在做梦,在别人的梦里做梦。后来你看到了别人梦里的我,就渐渐醒了过来。那片白茫茫的浓雾,就是你的梦。”   陆续本以为他和另一个自己对视的那一眼,被什么诡异的东西魇住,没想到那是他从梦中醒来。   难怪他一直觉得闻风几人不对劲。   他们也并非真实,不知是谁梦中的虚影。   他皱眉:“怎么离开这里?”   “梦醒了就能出去。”   “怎么醒?”   另一个陆续沉默了片刻,摇摇头:“我不知该如何唤醒别人。我只是别人的一个梦影,在见到你之后,才渐渐开始有了自己的意识。”   “况且这里是梦境的层层堆叠,所有人都得清醒才行。妄念之地就是这么一个玄妙无常的地方,这里困住过太多的人。”   二人无奈对视,又是一片无声的死寂。   过了一会,另一个陆续道:“我身上很疼,很累,我想睡一会。”   陆续点点头,将他轻扶到床榻边。   刚打算转身,袖子忽然被拉住。   “你别走,在旁边守着我。我一个人从来都睡不好。”   “好。你安心睡,我坐在旁边。”   陆续一边守着另一个自己入睡,一边看向窗外。即便早已过了该天亮的时间,外头仍旧漆黑一片。   灯笼和彩绸高悬的街道上,看似热闹却空无一人。   整个世界,只有他们二人在此处。   没过多久,另一个陆续忽然惊醒。   陆续坐在床沿边,轻拍他后背:“做恶梦了?”   对方皱眉摇头,语声带着一点轻颤:“又有人梦到了我。”   话音刚落,瞬间消失不见。   陆续一怔,即刻起身,打算出门查看情况,走到门边惊讶发现,房门无论如何都打不开。   这间房是梦境和现世的夹缝,他清醒的被困在层层叠叠的梦中,出不去。   无可奈何在方寸之地里待了一天,看着时计的滴漏从早流逝到晚。到了五更天,门外响起敲门声,死寂的世界终于有了一点回荡的声响。   他急忙开门,如同昨夜一样,门外站着另一个陆续。   他刚经历了一夜暴虐的欺凌,身上满是触目惊心的污浊和血痕。   陆续咬了咬牙,将他再一次迎入房中,为他烧水沐浴,坐在床沿边伴他入睡。   如此过了三日。到第四日,另一个陆续依旧带着一身斑驳伤痕回到此处洗去体内污浊后,二人并肩靠坐在软椅上。   “梦境要变了。”另一个陆续忽然道。   陆续双眸蓦地一怔。   “不是结束,是改变。”沙哑嗓音缓缓解释道,“梦境大多是无头无尾的片段。这一个片段结束后,变成下一个毫无关联的片段。”   “但梦境世界会重新构建,房外会变成另外的地方。在新的梦境出现之前,这里会是一片混沌。我会试着想办法,希望能在这段时间内将你送出梦境。”   陆续皱眉看向他:“那你呢?”   另一个陆续无奈淡笑:“我是别人梦中的虚影,因为和你相见才有了自己的意识。梦影终究只是梦影,有人梦到我,我就会出现,若是梦醒,我就消散。”   “可我希望这个梦能早一些结束。”   陆续无声点点头。   二人靠坐在一起,一同看向窗外。   微风拂过,高悬的红绸轻荡,诡异死寂的烟花之地,莫名有了一丝安静祥和。   没过多久,街景开始扭曲,渐渐消散。深黑的夜幕渐渐变白,糅合成黯淡的灰。   一阵睡意上涌,陆续很快失去了意识。   再次睁眼之时,他正躺在一片草地上。   青翠长草随着微风高低起伏,头顶上碧空如洗,几朵闲云点缀其间。   一碧千里的平原之外,淡色远山连绵接天。   不远处,一座形态不断变换的蜃气楼台依旧挡在前行的必经之路上面。   陆续心中了然。他脱离了层叠梦境,回到了最初踏入妄念之地的地方。   可惜即使离开了妄念之地,危机仍未解除。   闻风他们还陷在里面。   他一个人在这里,以他的修为,想必也难以回到界门之处。   默默叹了一口气,他从草地上起身,缓缓靠近蜃楼,离在三丈之外。   要如何才能让另外几人从梦境中醒来?   陆续正思忖,眼见余光忽然瞥见一个身影,一半在蜃气里,一半在蜃气外。   绕过去一看,是蝶思。   陆续的梦影曾说过,妄念之地是一同进入的所有人的梦境堆叠,但她的灵识太弱,后来被其他四个灵识排挤到了梦中世界的边缘,几乎单独处在自己的梦境里。   想必她本体也因此被挤在了蜃气边缘。   陆续掐了一个咒诀将她拉出来。然而即便离开了蜃楼虚影,她仍在呼呼大睡。   高高翘起的嘴角昭显着她正在做着一个美梦,偶尔还嘿嘿大笑几声。   虽然打搅别人的美梦有些于心不忍,可惜此刻不得不如此。   陆续叫了她几声,没醒。又用剑鞘戳她,还是没醒。   他面无表情掐了个引水诀,一道流水如瀑布从半空中飞流直下,劈头盖脸浇在她身上。   随着一声尖叫,蝶思骤然被惊醒。   她猛然弹起身,扒开因为浇湿而贴了满脸的头发,一脸不可置信又茫然地看向四周。   顷刻之后,终于完全恢复灵识,想起了自己身在何处。   被人用如此粗糙的方法从美梦中叫醒,蝶思嗔怒剜了陆续一眼,随后又无奈长叹。   陆续面无表情在一旁等着她用法术烘干头发和衣服,两刻钟之后,二人一同绕着蜃气楼台踱步徘徊。   蝶思朝他说起自己梦境:“我先是和你一起进入勾栏,看了你的梳拢之礼,后来你进房,我也找了一间房睡觉。醒来之时就换了地方。你们都不见了,在我梦里的是朱天界的那些熟识。”   陆续点点头。想必从那时开始,蝶思就被排斥到她自己的梦境中。   他问:“你知不知道,有什么方法能把他们唤醒?”   蝶思并未回答,只道:“我的那个梦可好了。在梦里,我不再只是一个侍寝的下人,不用再曲意奉承伺候少主。少主喜欢我,周围的人都喜欢我,宠着我。要什么有什么,也可以随心所欲的生活,就像你一样。”   她斜了一眼陆续,似是有些不满他打扰了自己的美梦。   “如今我从梦中醒来,面对的是危机重重的朱焕秘境。即便出了秘境回到朱天,也不知往后该何去何从。”她深深叹了一口气,看向蜃楼虚影,“其实,若让我选,我宁可一直待在里面,永远不醒来。”   “几千年来,妄念之地困住了许多修士,其中不乏道行高深的大能。我觉着,许多人或许和我一样。”   她顿了顿,看向陆续:“你怎么知道,他们不是自己选择待在里面,不想醒来。”   作者有话要说:   误会小剧场   某棠文拉灯现场~   小陆男友力max。 第122章 入梦   陆续动作蓦地一僵。   闻风他们不想醒过来?!   蝶思别有深意看了他一眼。   那几人做的若是和他在一起的美梦, 想必自己选择了长睡不醒。   美人乡,英雄冢,红尘美梦最难抵御。   妄念之地便是用着可以满足任何愿望的完美幻梦, 将无数元婴大能困死在这个地方。   只是如今她和陆续在此处, 不将那几人唤醒,凭他们的修为也活不了多久。   “我不知用什么方法叫醒他们。但想来,应该和你叫醒我一样。找到他们的本体,泼上一头冷水。”   陆续:“……”   方法应该没错。   可那几人的本体在蜃气之中, 要想找到,他也得进去。   一旦进入蜃气里面,不是又一次进入梦境?何况也不知本体该如何寻找。   蝶思长叹一声, 撑头看向蜃楼虚影。似是在考虑究竟死在里面, 还是死在外面。   她随口问:“你和他们有没有什么可以联系的法术。比如少主就在我们身上都下过咒法契约, 没得他允许, 我们就永远是他的下人, 必须听从他的命令, 否则就遭灵火噬心。”   咒法契约, 灵火噬心。   陆续在原地默默站立片刻。   他知道该如何寻找闻风了。   “你在外面等我一会, ”他低声朝蝶思道,“我进去把他们叫醒。”   话音刚落, 大步飒沓再一次踏入蜃气虚影里。   蝶思一个人剩在外面,惊得目瞪口呆。   ……   还未成型的虚影和空无一物的灰白混沌, 在眼前交替出现。   这是梦境和现世的夹缝。   陆续缓步走在其间, 心中明了, 他只需朝前走, 什么都不用做就能找到闻风。   他和闻风之间许过太多山盟海誓, 生死相依, 永世不离……什么样的都有。   倘若生出离去之心,必遭蚀骨焚心之痛。   他只要想见闻风,无论身在何处,那些天道誓约必然将他带到闻风身旁。   随着脚步的深入,梦境开始成型。   陆续身在了一间窗明几净的宽敞房间之中。   阳光从高大窗户中洒入,香炉中流淌出缥缈云烟。即便馥郁的浓香也遮盖不住纵情靡乱后的味道。   虽然两年未曾踏入,陆续记得,这里是闻风若若的卧房。   屏风后传来粗重喘息的笑声和低泣沉吟。   陆续脚步一顿,随后又面无表情绕过屏风,走到奢华的雕花高床前。   他不是没经历过这样的场面。那三个月,他整日整夜同闻风翻云覆雨。   闻风道行高深,精力充沛,从来就没个停歇的时候,他时常被折腾的很惨。   可那些都是心甘情愿,闻风从未逼迫过他半点。不该是现在这样。   陆续面无表情看着自己被闻风强迫欺凌的活春宫,心中暗骂着闻风这头驴,无可奈何叹了口气。   穿过这一场梦境的片段,陆续继续朝前走。   一路上,经历了无数的场景。   有他认识的地方,安水村,冰原,乾元镇,蝉渐峰……更有许多不认识的地方。   这些都是闻风的梦,闻风的梦里全是他。   亮光闪耀,眼前的画面豁然开朗。陆续心知,就是这里。   闻风的本体就在此处。   春风日暖,黛色远山连绵接天。   红艳欲燃的花树开了满山,一阵山风拂过,瓣花落雨芳华侵天。   尘风殿高檐下的风铃随风舞动,撞出几声清亮悦耳的脆响,高贵奢华的壮阔仙宫凭添上几分红尘烟火的欢愉。   不远处的树下坐着一个人影,穿着一身纤尘不染的洁净长袍,华贵暗纹在暖日下泛出暗跃金光。   他背靠一颗花树,一腿弯曲一腿伸直,姿态尊贵又霸气,青色面具后的双眼轻轻闭着,长睫微动,嘴角高翘,似是做着什么美梦。   感受到有人靠近,他缓缓睁开双眼。   四目相对,几片花瓣从眼前盘旋飘过,划出风的轨迹和清香。   闻风扬起嘴角,劲长手指将面具取下,昳丽凤目弯出温柔如水的款款深情。   陆续缓步走到他旁边坐下,抿嘴静默了片刻,沉声问:“你知道自己此刻身在梦境之中吗?”   雅音轻笑:“知道。”   陆续默叹:“那走吧,该醒了。”   “你应该知道,我不想离开。”凤目深情映出瑰姿绮丽的倒影,深含着几分无可奈何,“日夜灼心的感觉太疼了。只有这里才能让我心中稍微安宁,我想多歇一会。”   陆续眉头微皱,看向他左身。   凌乱微敞的衣襟后,露着几道未能遮盖完全的狰狞伤口。   闻风温声一笑:“疼的不是伤,疼的是身边没有你。”   “即便是蚀骨焚心的痛楚,对我来说也不算什么,稍忍一下就会过去。可我不知什么时候才能再次拥你入怀,这份焦灼和痛苦让我日夜难安。”   他伸出手,想轻抚魂梦相牵的绝丽眉眼,在将要接触之时,又顿在半空。   手指曲了又伸,未曾得到应允,终究不敢再靠近。   他无奈叹笑着轻缓起身:“我先送你出去,以你的修为境界,在这里待久了不好。”   陆续跟着站起,皱眉仔细端详他:“真不打算出去?”   算了,他已不想去猜闻风说的话究竟几分真假。   清艳双眸锋芒毕露,直视对方:“即便出去后,你可以用自己的身体对我这样,而并非只看着梦中幻影?”   闻风一怔,还未回过神,脖子已被清瘦手臂勾住,下一息,温凉触感贴上双唇。   唇齿和鼻尖的香甜气味持续了半刻,耳边又传来悦耳清音:“我以为你的伤已经不疼了。”   “是不疼了。”闻风嘴角止不住地高高扬起,带着几分耍赖的意味轻言调戏,“可旧伤还在,仍然需要你给我治疗。”   峻瘦精悍的手臂将心尖人紧紧揽入怀中,顺势朝后一倒,两道缱绻纠缠的影子倒映在花树下,芬芳旖旎。   舌尖缠绵片刻之后,冷音沾染几分笑意:“现在还不打算出去?”   闻风摇头:“不打算。”   陆续一怔,又听他笑道:“我怕这是梦,醒来就没了。”   灼热的温言软语再次调戏:“现在这个就是我的本体,我得确定我的小魔君没有说谎话骗我,才能出去。”   一阵钝痛从身下传来。陆续气的咬牙切齿:“闻,风!”   这头阴险狡诈的大魔驴!   ……   梦境中没有昼夜交替,陆续不知过了多久,但时间一定不短。   他筋疲力尽睡了又醒,醒了又睡,终于等到那头驴心满意足的暂时停歇。   染上霞红的绮丽双眸目光如刀,咬牙切齿挤出沙哑音调:“现在可以出去了?”   闻风依旧摇头:“不行。”   清绝眼梢霎时睁大。还要怎么样?!   他早已是叛出师门的逆徒,杀一个以前的师尊,都不能算作大逆不道。   闻风哈哈一笑,捏了捏鲜活有趣的白玉脸颊,又轻轻吻上。   “那日我们的合籍大典还未完成。尘风殿就在旁边,你我参拜天地,完成仪式之后再走。”   “我怕出去后,你又独自扔下我走了。”   陆续惊讶自己以前怎么没发现,这人这么难缠,这么磨磨唧唧。   他面无表情点点头:“好。”   “这只是梦境,”闻风的要求还在继续,“出去之后,还要进行一次真正完整的拜堂。”   冷润嗓音越来越凛冽:“好。”   闻风这才从桃源仙境中退出来,起身整理。他又将白玉抱起,进入卧房浴室内。   陆续双眸微缩,仔细打量他的左身。   渗血的狰狞伤口已变淡,只剩轻微红痕。那具精工雕刻的完美身躯已快要恢复如初。   “再几次就能好,”温雅嗓音一开口就没个正经,“要不你帮我完全治好,我们再去参拜天地。”   陆续斜瞥了他一眼:“要从阴险下作的无涯魔君,装成光风霁月的绝尘道君,真辛苦你了。”   闻风肆意坏笑:“胆敢调侃师尊,可是重罪,为师得好好罚你。”   陆续狠狠踢了他一脚,片刻之后好奇问道:“你从什么时候知道自己身处梦境的?”   “进入妄念之地后没多久就发现了。”闻风得意洋洋炫耀,“又不难猜。”   陆续伸手一挥,泼了他一脸水。   细长指尖温柔抚上精妙薄唇:“你知道,那条烟花柳巷,在我眼里是什么样吗?”   尖削下颌左右轻摇。   “我和你所见的街道,应该没有多大差别。”   那条街,最初是蝶思的梦境。   “那条街上的招客红袖,在你眼里是何模样?”   陆续思忖片刻:“不记得,那么多人,没怎么注意过。”   闻风温柔笑意带着几分轻叹:“在我眼里,所有人都是你。”   俊美凤目将目光微微下移:“各色各样的你,用各种姿态勾引我。我就这么昂扬挺立走了一两个时辰。”   “那家勾栏门口站的也是你,进去之后,里面所有乐女都是你。”   陆续:“……”   听起来感觉有些恐怖。   闻风无奈叹笑:“你道心坚定,什么都引诱不了你,自己就能从妄念之地脱离。可我不行。”   “无论心魔,幻障,梦境还是别的任何东西,只要你朝我笑一笑,我就意乱情迷,即便明知是深渊陷阱,也情不自禁要朝火坑里跳。”   “我早晚得死在你手上。”   陆续微微扬嘴:“你的花言巧语也不遑多让,专门迷惑人心。”   “喜欢听?”闻风轻轻咬上柔软耳根,“那我每天都在你耳边说,一千遍一万遍,即便你听腻了听烦了,我也不会闭嘴。”   陆续洗净体内污浊,二人换上一身绛红喜服,去往尘风殿大厅。   大厅之中,各处红绸高挂,还是那日合籍大典的模样。   “这里虽是梦境,但真正的尘风殿里也是这般模样。”闻风将手中五指扣得更紧,“一切都是你离开我之前的样子。”   作者有话要说:   要么和好,让闻风自己愿意醒,要么就看着他以清醒之身入梦,过不了多久死在梦境里面……   陆续的选择是和好,他没办法看着闻风在自己面前死掉。 第123章 入梦(二)   二人登上祭天高台, 闻风温柔抚上艳绝眉眼:“那日虽对你使用傀儡丝,但我真的,从来都没想过伤害你。”   尖削下颌轻点:“你那日也说过了。”   闻风的灵气丝线锋利又坚韧, 稍不注意就会割出深可见骨的伤痕。但他连一点衣服上的小擦挂都没有。   二人拜了天地, 完成了那日未完的合籍仪式。   陆续看向他,以眼神询问:这下可以走了?   谁料对方再次摇头。   艳目微怔,还要做什么?!   闻风不怀好意一笑:“我想吃你只为我一人做的糕点,还有, 你煮的面食。”   陆续思忖片刻,不耐烦地点了点头。   这人的本性除了心胸狭窄,阴险狡诈, 无耻下流, 还有一个死缠烂打的烦人。   “现在就想吃, 吃完再出去。”   陆续朝他扬了扬嘴, 又瞬间垮下脸, 面无表情转身就走。   不出去拉倒。   陆老板做的东西, 不卖给这么令人讨厌的客人。   闻风坏意得逞哈哈大笑, 飞速抓住清瘦手腕, 将人拉入怀中狠重咬上美味舌尖。   陆续还未来得及反应,眼前景色已急速变换, 一个深吻还未结束,四周已变成一碧千里的苍茫草海。   蝶思正蹲在地上, 百无聊奈撑着头, 时不时唉声叹气。   忽然两个交缠相拥的身影出现在一旁, 她瞬间吓的跳起。   回过神后, 她非礼勿视急忙转过头。等了好久, 才听到陆续的声音:“行了。”   她转过头, 看到闻风,又是一惊。   此前闻风一直带着面具,她还以为他是不是脸上有伤,或者别的什么原因,肯定没有另外三个长得好看。   没想到面具后的一张脸,如此丰神俊逸。   闻风此刻神清气爽,心情愉悦,赏了她一个眼神,又转向陆续:“喜欢我带面具还是不带面具?”   陆续斜了他一眼。   他最喜欢心怀洒落,光风霁月的绝尘道君。   可惜事与愿违。他的道侣,是作恶多端,罄竹难书的无涯魔君。   二人休息了一刻钟,陆续看向眼前仍然存在的蜃气楼台,问闻风:“方休他们要怎么唤醒?”   他和闻风身上结过不计其数的誓咒,只要他想见闻风,闭着眼睛随便走都能走到他身边。   方休,凌承泽和柳长寄的本体还在蜃楼中。应该怎么找?   闻风漠不经心一笑:“熙宁和长寄应当也是自己不想醒来。如若想醒,他们自己有办法脱离。”   “干脆我们顺他们的意,不去打扰。”   他拉起陆续的手,转身往来时的方向走:“走吧,我们打道回府,去找秦时他们。”   陆续怔得说不出话。   凌承泽就不说了,闻风可能希望他死在里面。   柳长寄……管不管都行。   连方休都不管?!   而且:“你不是要去找犼兽吗?”   闻风忍俊不禁,捏上高挺鼻梁。   陆续啪的一声,重重将驴蹄子拍开。他又被闻风戏弄了。   另一只驴蹄子紧紧扣着五指不放:“走吧,我们再进去一次。”   清艳眉头微皱,又要进去?   “此前我难以抵御梦境中你的诱惑,不想清醒之后又身临被你厌弃的现实,所以自己选择待在梦境里面。”   凤目深情看向心尖深爱,“现在不一样。我清楚地知晓,我可以用自己本体,和你携手同行天涯,此生共度春风,便不会再沉眠于此不愿醒来。”   “只要你扣住我的手,我就能和你一样道心稳固。这个蜃气困不住我。”   陆续紧了紧五指,将灼热的手掌牢牢握住,二人一同踏入蜃楼之中。   这一次进入时,身处的是他不认识的地方。   还未来得及看清楚,身旁紧紧依偎的闻风已用另一只手持剑,一道斩裂苍穹的强劲剑气挥出,瞬间摧毁了这个梦境世界。   面具下的凤目闪过一道阴戾锋光。   无论这是谁的梦,他都能猜到其内容。他不想看,更不会让身边的人看见。   梦境片段被凶戾剑意直接打碎之后,四周出现灼眼的白色亮光。很快,亮光又逐渐形成一个新的世界。   陆续心中了然,这里便是某个人的本体所在之处。   世界缓缓成型,陆续对此处有印象。   高耸入云,飞鸟绝迹,一览众山小的孤峰峭壁,站在山崖间可以俯瞰整座陵源峰——方休曾带他去过。   不远处的翠色草地上,正平躺着一个白色劲装的颀长身影。   走近几步,隽秀少年正在安稳沉眠,嘴角高翘,美梦正酣。   闻风笑问:“那个朱天女修,你怎么把她叫醒的?”   “这样。”   陆续扬了扬嘴,施法引来一股凉水。   水流如飞瀑,从半空倾泻而下,劈头盖脸打在了方休头上,飞溅一身。   闻风看得一怔,瞬间大笑出声。   “我的小魔君,你这也太……”   巧舌如簧的大魔头还没想好词,另一个绝世魔头忽然从美梦中惊醒。   方休从未受过此等遭遇,霎时勃然大怒,杀气四溢。   在看清来人后,瞬间一愣。   “师兄?”   “……陆续?”   “你们……”   看着二人十指相扣,紧紧相贴,方休嘴唇微动,最终无话沉下了眉眼。   他正陷在美梦里,恣意纵情在他的桃源仙境里劫掠,享受着他低泣的无力挣扎和反抗。   打扰酣畅淋漓美梦的,是心尖珍宝的一泼凉水。   醒来之后的现实,更在一身湿寒上凝结一层霜冰。   可那张瑰姿绮丽的脸庞,嘴角微微上扬,在朝他笑。   和他臆想出来的冰冷梦影不同,灼胜明光的清暖笑意宛如雨过天晴后穿破云层的光柱,照在身上一瞬间融化了天寒地冻的冰原,让他的心如沐春风,暖融地盛开一片花田。   “走了。”他听到清悦如暖流的声音染着几分笑意,“在这里待久了不好。”   方休无奈默叹一口气,又情不自禁翘起一点嘴角,大步跟在他的身侧。   ……   如今方休也已醒来,堆叠的梦境只剩下凌承泽和柳长寄。   闻风再次一道剑气,摧山断海,摧毁了整个梦境世界。映在眼前的风景,化成一座灰墙黑瓦,极为普通的民家小院。   陆续脚步霎时一顿。   “怎么了?”方休抢先问道,“小曲儿,你知道这地方?这是何处?”   精雕薄唇微微动了动:“……山永镇。”   他在这里遇到了凌承泽。当时和他在一起的,还有薛松雨。   脚步顿时迟疑,略微忐忑的心跳让他不敢进去。   闻风细长有力的手指将陆续的手扣得更紧,像是捧着万丈红尘中最稀世的珍宝,又如紧抓无涯苦海中的救命稻草,死命不放。   温声雅言低沉道:“我仍然不觉得自己做的有错。我不会道歉,更不会忏悔。”   “可你若要罚我,我也甘之如饴的接受。但我绝不会再让你离开半步。”   陆续低低“嗯”了一声:“那你往后都得接受我的惩罚。”   闻风一怔,瞬间喜上眉梢,在他耳边轻言调戏:“你这样罚我好不好……”   陆续面无表情冷眼瞥向这个下流无耻的衣冠禽兽,狠踢一脚,径直转身走到院门前。   他深吸一口气,随着一声木门开启的吱嘎声响,平淡而宁静的院中景致映在眼前。   低矮的院墙,半新不旧的两间砖瓦房,寡淡的毫无一点特色。   这座院子是这样的?   他早就忘了。……不,当年就没仔细看过。   一道火红身影斜坐在房前小台阶上。当年他和身份不明的凌承泽就坐在这个地方,有一搭没一搭的说上几句。   此时凌承泽还坐在那里,嘴角微翘,懒散惬意地做着不愿醒来的美梦。   陆续上前,同前两次一样,引水将他泼醒。   凌承泽霎时惊醒。看到梦中人嘴角轻扬,目光幽冷锋锐地盯着他,心中顿时慌乱,匆忙开口解释:“我不是……我就……”   支支吾吾半天,什么都没说出来。   他曾朝陆续保证,此生定会好好对他,绝不强迫他半点。   然而他还是没能抵挡住内心渴求,败给了自己的妄念,强行进入了梦中桃源。   他虽然已经竭力全力的温柔,还是将深爱的珍宝弄疼弄伤,将他所有的哭泣求饶都吞进了嘴里。   此刻酣畅好梦被陆续亲自以一泼凉水浇醒,仿佛做坏事被当场抓包,他怕挨骂更怕他生气,心中忐忑不已。   陆续似笑非笑看了他一眼,扬扬下颌:“走了。”   凌承泽急忙挺直腰板,乖顺地跟在他身后。   一道白影忽然将陆续揽住,挡了他的视线。   凌承泽一愣,顷刻后咬着牙,将对心上人的深爱和刚刚生出的一缕愧疚全部化作对闻风的仇视,恨不得用目光杀将他碎尸万段。   方休和凌承泽也已醒来,最后只剩下柳长寄。   一踏入最后的梦境世界,闻风即刻提剑,打算一剑毁灭所有的梦境片段。   刚抬手,剑气在锋刃上凝聚辉光,还未挥出,忽然一道巨大的剑影以雷霆万钧之势从天而降,直坠当头。   闻风急忙飞退数十丈,才堪堪避开可毁天灭地的强势一击。   身形刚站稳,又一把巨剑劈星斩月横砍而来。   他侧身飞跃,同时将陆续拉入怀中,再次避过。   陆续面无表情:“剑影只攻击你。”   别把他带上。   闻风柔声轻笑:“我想抱着你。”   陆续无奈一叹:“怎么回事?”   为何柳长寄会攻击闻风?   “长寄不仅不愿醒,更要防止梦境被人打扰。”   “那他为何只攻向你?”   闻风扬嘴,在左闪右避的百忙之中,还不忘轻咬一口美味脖颈。   “长寄一直喜欢抢我的东西,这次也一样。”   陆续:“……”   阴险狡诈的大魔头还喜欢恶人先告状。   作者有话要说:   误会小剧场   陆续:叫你们每次都嘲讽我修为低!   总算有机会小小报复回来! 第124章 入梦(三)   几人暂时退到梦境和现世的夹缝混沌之中。   陆续以眼神询问:现在怎么办?   几位大能境界相当, 柳长寄的攻击伤不到他们,却将他们阻碍在梦境世界之外。   方休一脸不耐:“那就别管他了。”   闻风温雅轻笑:“长寄不愿被人打扰,我们不应当将他强行唤醒。”   凌承泽也一副事不关己的态度:“他既然想待在这里, 就让他待着。”   陆续哑口无言。   三人的话听起来似乎有些道理。   但心中始终有几分莫名的心念, 难以就这样一走了之。   倘若其他情况,他说不定同样会选择袖手旁观。   但柳长寄梦境中的另外一人是他,对方因为他被困于此地,难免会生出几分于心不忍的愧疚。   闻风轻捏白玉脸颊:“现在这样的情况, 即便想将长寄唤醒,也做不到。”   他们没办法在这样的情况下,破坏多如繁星的梦境片段, 找到柳长寄的本体所在。   陆续皱眉思忖。他能找到闻风, 因为他和闻风之间有着无法斩断的誓约, 那些山盟海誓如同千丝万缕的细韧钢索, 将他俩紧紧缠绕在一起。   他和柳长寄之间并无任何心神联系, 该如何找到他?   以前想找柳长寄的时候, 他怎么做的?   忽然之间心念一闪, 他将手探入乾坤袋仔细翻找了片刻, 在角落里找出一块浮光跃金的令牌。   寰天峰的峰主令。   他归还过几次,无论如何都还不掉, 后来就放着没再理会。   陆续长吸一口气,他知道该如何找到柳长寄。   ***   灿耀熔光洒入高窗, 在宽大奢华的房里投下半壁金黄。   雕龙画凤的长椅上, 一道颀长身影狂气又悠懒地靠坐着。   另一道清瘦高挑的身影走近, 跨坐到他身上, 主动发出邀请, 将炽热昂扬深入洞天福地中, 任由他在仙境里搅弄风云。   艳色双眸染上绮靡的霞红,痛苦又欢愉。   “长寄,”沙哑清音在耳边灼热轻喘,刻意引诱,“闻风欺骗我,你不会,对不对。”   “他对我不好,你不会,对不对。”   “我想杀了他,你会帮我的,对不对。”   柳长寄忘情地吻上:“对。你想做什么,我都答应。”   ……   陆续手中紧捏寰天峰主令,独自走在梦境与现世的夹缝之中。   无数的梦境片段如光幕环绕在他两旁,夹出一条通往梦境主人本体所在的道路。   没走多久,眼前豁然一亮,一道耀眼的白色光门立于眼前。穿过光门之后,来到一间眼熟的卧房。   他前几天还住在这个地方。   柳长寄的本体斜倚在窗边长椅上,肌骨匀称,流畅有力的手臂撑着头,似是在悠懒小憩。   感受到外人的闯入,他缓缓睁开眼,扬嘴狂傲一笑:“又主动来找本座了。”   陆续眼中闪着锋锐,同他对视:“既然醒着,为什么不出去。”   柳长寄也和闻风一样,以清醒之身入梦。   “不想出去。”   柳长寄目不转睛看着他,低笑:“拟把疏狂图一醉。”   “但愿长醉不复醒。”   陆续无声走到长椅边坐下。   “这里的你,坐在我这里。”清越嗓音戏谑,“而不是隔着这么远。”   陆续将手中的峰主令摊在他面前。   柳长寄漠然瞥了一眼,又将目光转回精雕玉琢的眉眼:“我说过,这东西既已送给了你,再不收回。”   “那行。”陆续收回手,一脸无所谓的将峰主令放回乾坤袋。   他又将脸凑近一点,扬起嘴角:“既然我拿了你的东西,我也送你一份礼物。”   “你把眼睛闭上。”冷音带着一点狠笑,“长寄。”   柳长寄一怔,双眼微缩仔细端详他,几息后依言闭上了眼。   唰的一声,一股凉水从头上泼下。   陆续嘴角幅度一成不变,眼中闪过一丝狡黠:“我就是这样泼醒方休和凌承泽的。”   柳长寄不顾一身浇湿,哈哈大笑。   这世上对他这样无礼,却生不起一点气来的,只有陆续这个唯一。   他笑了大半晌,稍稍缓过气后,问:“那对闻风呢。”   陆续依旧扬嘴淡笑,不言不语。   柳长寄无声叹了一口气:“你还是选择他。”   二人之间静默了半刻,他起身:“走吧。”   即便这样,他还是拿陆续毫无办法。陆续主动来找他,他没办法拒绝他的任何要求。   也只有梦境之外,他才能在他脸上看到更多前所未见,鲜活有趣的神情。   梦境消散,眼前是一望无际的碧波草海。   闻风几人先一步出来在外等候,时间未过一刻,陆续和柳长寄就已出现。   几人互相对视,嘴角扬出相看两厌的冷笑,再无别话。   四人就这么矫首昂视站立片刻后,蝶思蹑手蹑脚走到陆续身边,轻轻拉扯他的衣角,询问他现在怎么办?   他们安然无恙脱离了妄念之地,可蜃气还未消失,形态不断变换的楼台虚影还横档在通往北境的必经之路上。   蝶思小声询问:“要不我们调头回去?”   她早想回到界门所在之处,可惜这几位大能要前往北境,达成目的折返时,才会将她护送至朱天界门。   陆续问:“以前那些人是怎么穿过妄念之地的?”   虽然这里困住了许多道行高深的元婴修士,但一定有人去到过北境,否则不会出现有关北境妖兽的记载。   蝶思摇头:“朱天界里关于朱焕秘境的记载不算少,但无论风物志还是游记,都只记载此处的地形和妖兽。详尽到如何破解妄念之地的,我从没见过。”   她又补上一句:“典籍里但凡提到妄念之地,都说这地方十分可怕,进去了就出不来。”   她们这回几人进去,几人出来,或许史无前例。   这时闻风一步靠过来,朝陆续温柔笑道:“我大概猜到要如何祛除此地蜃气。”   他温柔玩弄着白润脸颊:“得从内部破解。需要再进去一次。”   陆续啪的一声狠重拍开驴蹄子,双眼微缩打量他片刻,一脸冷漠:“那你还不快去。”   闻风哼笑不止:“你得陪我去。”   陆续刚要拒绝,戏谑雅音带上几分正色:“你得进去。破解之法在你身上。进去之后我再朝你解释。”   他一脸狐疑,目光掠过方休等人。   三人点点头。闻风说得没错。   无奈撇撇嘴,陆续牵着闻风这头驴,第三次踏进妄念之地。   眼前景色又一次变换,映入眼前的又是一条宽敞大街。   清阳暖照,和风吹拂,杨柳飘絮,大街上车水马龙,人声鼎沸。   街道两旁连甍接栋,檐牙高啄,高阁楼台的样式和炎天略微不同。   陆续看向闻风:“谁的梦?”   应该不是他自己的。   “不是你的,也非我的。”闻风温柔紧扣他的手,抬到嘴边轻吻,“是所有曾经被困于此的人,残留心念的层叠交织。”   “七情八苦,无人可以幸免于难。人人难逃心中执念和妄念。”   昳丽凤目深情看向蚀骨深爱:“我此前的念想,是我心中的求而不得。”   陆续微微扬嘴:“这么说,这条街是以前那些人残留下来的梦境?”   “千万年来,妄念之地困住过许多修士。他们神形俱灭,但执念和妄念被此地的蜃气包裹,留存下来。各种梦境堆叠交织在一起,形成这座城。”   “寻常人进入此地,会陷入自己的红尘梦中,来不了这个地方。”他无奈笑了笑,“你不一样。你性格冷漠,心狠无情……”   被凶光毕露的绮绝双眸一瞪,他即刻改口:“你道心稳固无欲无求,没有执念妄念,没有自己的遗憾和念想,所以来到此处。”   “而我的妄念是你。如今我已不会再陷入不愿醒来的梦中。你我心魂相连,我心里想的全是你,自然你去哪里,我就跟到哪里。”   闻风这张巧舌如簧的嘴,太擅长甜言蜜语的哄骗。   陆续无奈哼笑:“接下来要怎么做?”   “此处是个是非之地,什么都不用做,事情会主动找上门。我们只需找个地方等待即可。”   二人沿着大街走了一会,街上一片热闹祥和。   路过一家客栈时,闻风提议进入客栈休息,可能等到晚上,此处就会发生事端。   陆续点点头,同他一起进入客栈,要了一间房,打算养精蓄锐等着好戏开场。   ——然而别说到了晚上,过了三天,什么都没发生。   事端不在城里,在这间房里。   闻风这头不知疲惫的驴,玩弄了他三天三夜。   他深刻怀疑,闻风胡说八道,故意将他骗入客栈。   陆续泡在浴桶中,有气无力趴在峻瘦精悍的肩膀上,连找对方理论算账的力气都没有。   闻风伺候他洗去体内污浊,又在他耳边花言巧语。   “无论妄念之地,还是朱焕秘境,我和你一样都是初来此地。我没有未卜先知的能力,只是凭着以往的经验推测,即便错了也无可厚非。”   “你不能因此怪罪于我。”   “至于这里,”他又挺身深入桃源,“两年前你离我而去之时,我们才合籍三个月。在那三个月之前,我一点经验也无。”   “你更不能因此怪我。”   陆续磨牙,无话可说。   水中荡漾持续了一两刻,窗外忽然传来一阵喧哗。   似是街上发生了什么,几个男人的声音在不停大声咒骂,   闻风一脸无辜:“我是不是没骗你。”   事端自己找上门来了,虽然晚了两日。   陆续再次语塞,打算起身出门查看情况。   闻风将他紧紧按在身上,神色温雅,举止粗重:“你忍心,让我这样出门?”   他不慌不忙在仙境中劫掠殆尽,又将其用灼热填满,才随意拢上衣袍,慢悠悠出了门。   作者有话要说:   明天周四~下午6点更 第125章 入梦(四)   陆续和闻风十指相扣, 走到事端发生的地点——客栈门口的大街对面。   不知前因,只见几个男子当街围殴一个约十五六岁的少年。   少年身形修长瘦弱,衣着褴褛, 满是补丁的粗布衣衫让人一眼便知他家境贫寒。   几个男子已殴打了他一会, 此时一边怒骂一边散去,留下遍体鳞伤的少年一动不动躺在街边。   这些都是残留梦境的虚影,陆续没打算,也没办法干涉其中。   他冷眼看了看街对面, 随后侧头问闻风:“无涯魔君日行一善,这几日还未做过善事?”   闻风哼笑,将面具带上:“本座的确喜欢度化深陷绝境, 孤立无助之人。”   昳丽凤目眸光缱绻又认真:“难道有错?”   “帮人没错。报仇也没错。”陆续嘴角微垂, “可有冤报冤, 有仇报仇, 不该将无辜之人牵扯进来。”   无辜之人被卷入, 又会引发新的仇恨。一直这么下去, 仇恨的连锁会将整个世界变成尸山血海的人间炼狱。   闻风挑起他几缕墨发, 绕在指尖把玩:“我不过教他们变强的方法, 帮他们出谋划策。”   “是否复仇,如何复仇, 最终的选择和决定权都在他们自己手中。”   “即便牵连无辜,也是他们心中怨恨想要发泄, 我无权干涉。”   陆续张着嘴, 怔了半刻, 无奈一叹:“我说不过你。”   无涯魔君明明以玩弄人心为乐, 可他所有的歪理邪说都是那么冠冕堂皇, 似乎做什么都理所应当。   闻风将指尖青丝放在嘴边细嗅轻吻:“我也干涉过几次, 强行下令他们怎么做。”   “都是因为你。”   闻风的甜言蜜语实在太迷惑人心,令人无法抵御。   此时躺在街沿上的少年恢复了一点体力,挣扎着站起身,拖着沉重脚步走到街口,转入一条巷道。   陆续扯回自己的头发,抬脚跟了上去。   闻风轻笑着也跟在身后。   二人跟着少年穿过几条巷道。   沿街的建筑从富丽高阁变成低矮民居,再到土墙泥院,最后来到一所破破烂烂的茅草屋院前。   少年刚走进低矮残破的土墙,周围就有几个穿着同样朴素的邻居围上来,焦急朝他道:“小谢,你跑哪儿去了?你娘快不行了,赶快进屋看看去。”   谢家少年急忙奔入房中。   左邻右舍的大婶你一言我一句,纷纷发表感叹。陆续站在不远处,从她们的话语中,拼凑出少年的身世。   少年的母亲曾是一户高门豪族家的侍女,据说美若天仙,又从小跟着主人家识文断字,略有几分文才,当年曾小有名气。   那户主人家喜欢风雅的诗词歌赋,结识了不少文人名仕。少年的父亲便是其中之一。   少年的父亲满腹诗书,擅长吟诗作对,当年曾是名动京城的大才子,颇得豪族老爷赏识。于是豪族老爷将美貌侍女嫁他为妻,促成一段才子佳人的风流佳话。   谢才子同多数文人一样,立志考取功名,入朝为官。   可惜他空有满腹才情,擅长吟风弄月,却并无治/国之策。因此名气虽大,无奈屡试不第。   当朝皇帝不爱浮华辞藻,又常年同邻国交战,朝中官员要么是马上定乾坤的武将,要么是提笔安天下的文官,根本看不上那些只会写几首诗词的才子。   谢才子不能入朝为官,又没有别的本事另寻生计,靠着给豪族老爷当清客,赚取几两碎银。纵使名气不小,生活十分清贫。   又因屡试不第,郁郁寡欢,英年早逝之后留下一对孤儿寡母。   闻风不屑嗤笑:“凡界曾有不少这样的文人墨客,只懂诗词对仗不懂治国。让他们为官,恐怕连田地赋税都算不清楚。”   “他们却自负才华,总认为自己满腹经纶,是当权者不懂赏识。”   陆续漠然点头。□□之策和诗词才情是全然不同的两回事。   许多人总觉自己怀才不遇,实则只会在纸上谈论乾坤,并非栋梁之才。   所谓才子佳人的风流佳话,若是住在这样的地方,对佳人来说,还不如高门豪族的侍女。   二人在院外不远处站了一会,少年一脸悲戚的出来,含泪朝院外围着的几位邻家大婶告知娘亲的死讯。   街坊们安慰几句“生死有命富贵在天”,“节哀顺变”,七手八脚帮着谢家处理后事。   都是贫苦人家,并无银钱和多余闲暇搭建灵堂,置办丧服进行送葬,就连薄棺都无钱买一口。   只用草席裹了,选一处无主的荒地掩埋。不让尸体被野狗啃噬,已是一场体面的葬礼。   乡亲街坊们帮着谢家将人挖坑埋好,各自散去。   少年会识字,劈了一颗树做了一个粗糙墓碑,独自坐在坟前,用一把钝刀缓慢刻下生母的姓名,出生和死亡年月。   陆续在不远处静默看着,眉头略微一皱。   闻风捏起尖削下颌,将他的头转过来朝向自己:“有什么好看的?”   连这么点醋都要吃?   陆续无语,冷睨了他一眼:“我觉得他的样子,长的……和你有几分相似。”   闻风的相貌一直保持在二十出头的样子,再往前五年,十四五岁的时候,不知是否那般青涩模样。   温雅嗓音调笑道:“你喜欢小的?我也可以变化成十五岁的模样。再小一些也行。”   陆续面无表情:“滚。”   闻风嘴角高扬:“在我眼里,他的样貌并无任何特别之处。他在你眼里长得像我,只能说明……”   他扣着细长五指,抚上对方心口:“你心中有我,想着我,所以会觉得梦境中的人是我。”   他终于在这颗无心冷玉的心中,占据一席之地。   “我心里本来就有你。”陆续嘴角轻翘,笑看向他,“全是你。”   以前是盲目却全心全意的信任与崇敬,陵源峰万千修士,唯独只信绝尘道君一人。   后来发现自己被欺骗,一心只想切断往日所有的恩与怨,却还是全都与闻风有关。   而现在,他又做了和当年同样的选择。   即便再一次后悔,可下一次,他或许仍会脑子缺根筋地选择闻风。   闻风怔怔看了他半晌。   “你总说我花言巧语,”他深情又无奈地叹笑,“殊不知,你才是这世上最会用甜言蜜语迷惑人心的大魔头。”   “即便我清楚你说的都是虚情假意的谎言,仍会如飞蛾扑火,奋不顾身朝火坑里跳,心甘情愿把心交给你,任由你玩弄。”   陆续戏谑一笑:“能骗到风华浊世的绝尘道君,我也不算辱没森罗剑的传人之名。”   二人说话之时,少年已刻好墓碑,起身离去。   回屋的路上,侧头看了站在不远处的陆续一眼。   陆续疑惑:“你能看到我?”   少年一脸莫名:“你这么大个人,在这里站了半天,我能看不到?”   他看了这个奇怪的陌生人一眼,继续朝自家方向走去。   陆续急忙偏头看向闻风。   闻风神色看似淡然,嘴角抑制不住的缓缓上扬出卖了自己内心的真实想法。   陆续:“……”   他一路从客栈跟到这里,虽保持着一段距离,并未故意隐藏行迹。   这里住的那些街坊邻居,都对他二人视而不见,他便误以为这里的人看不到他。   原来只是对他这个偶然路过的陌生人未加理睬而已。   “梦境是个很奇特的世界,天道法则和外界截然不同,并无特定的常理。”闻风假装自己并不觉得好笑,随口胡言:“梦境中的人,或许有些能见到我们,有些看不到。”   陆续目光如刀,冷眼看向他:“妄念之地究竟如何破解?”   他闹了这么大一个笑话,此时迁怒于人。   “这里由形形色色,千奇百怪的梦境碎片交织融合而成。我们方才所见,只是万千星辰的其中之一。要多看几个,才能找到破解之法。”   “走吧,这里暂时没什么事了。”闻风抬眼一瞥下沉的夕阳,“我们还是回客栈,继续等待。”   ……   二人回到客栈,一场云雨之后,陆续泡在浴桶中有气无力趴在峻瘦肩头,好奇一问:“若在现世,日行一善的无涯魔君见到那个少年,会怎么做?”   闻风嘴角高翘:“小魔君会怎么做?”   陆续思忖片刻:“给他一点银钱……,不,给他修仙功法,让他踏上仙途,脱离尘缘。”   “我的小魔君还是不懂人心。”闻风挺身而入,“你想让他安心向道,他却未必愿意。”   “他的眼中有一股戾气和狠劲,绝非甘于平凡之人。即便没有我的劝说,他也会一心挑起风云争端,惹的天下大乱。”   烟霞红染的艳色眉宇轻微蹙起。   闻风最喜欢找上这种人,在一旁火上浇油,然后寻一个绝佳的看台席位,悠闲高坐,等着好戏上演。   猛烈的冲撞激荡起水声,清雅嗓音低沉笑道:“这是在梦境里,我什么都不会做。”   “而且你要是不喜欢,我往后也不再做善事度化他人。”   陆续冷瞥了一眼这个下流无耻颠倒黑白,将玩弄世人的恶趣味说的如此清新脱俗的绝世大魔,想骂的话都化作破碎低吟,一个完整的脏字都说不出来。   ……   月入中天,陆续睡的朦朦胧胧,隔壁忽然传来一声惊叫,乍然将他扰醒。   又一个事端发生了。   隔墙传来女子的呼救,没多久,就变成凄婉哭喊。   陆续皱眉:“这墙这么不隔音?别的房间都没人?店里也没人听到?”   “这是梦境。”雅音温声轻笑,“即便远在千里之外的声音,也会传到你耳中。而对于同为梦影的人来说,那间房里的声音很小,传不到房间外面。”   女子的凄切悲鸣和求救一直持续,陆续终究于心不忍,出了房打算阻止。   作者有话要说:   陆续:直球硬撩,效果拔群! 第126章 入梦(五)   陆续走到隔壁房间门口, 房门却无法打开。   即便挥剑横斩,剑气仅化作一缕微风,惊不起半点波澜。   他身处的梦境, 是千万年以来残留的碎片, 他无法干涉。   无可奈何回到房间,陆续用软枕蒙头捂住耳朵,可惜毫无半点作用。   声音隔着一堵墙,宛如隔着一张薄纸, 清晰可闻。   闻风紧紧搂住他,好气又好笑:“你就没有半点反应?”   如此尴尬的声音早点燃他的情火,冰冷白玉却无知无觉, 没一点正常人该有的反应。   “这有什么?”陆续面无表情, “若非那女子被强迫, 这就是天理人欲, 人之常情。有什么值得大惊小怪的?”   他又不是没经历过。只是女子着实可怜, 声音又如在耳边, 吵得他根本无法入眠。   闻风气极反笑:“你若不想听, 我有一个办法。就是不知你愿不愿意。”   陆续身形陡然一顿。   低沉的清雅嗓音在耳边低语:“不行?你看看我, 你忍心?”   隔壁的叫喊犹如附言在耳,陆续仍鬼使神差点点头, 他也无法拒绝闻风的请求。   只能一边暗骂这头不知疲惫的驴怎么才能变成正常人,一边心甘情愿将自己交给他。   耳边再听不见隔壁声响, 一枕欢/愉的朦胧睡意总算能换得一夜的心安神宁。   不知过了多久, 走廊外的喧哗将陆续扰醒。   外面似是来了不少人, 能清楚听到铁甲踩踏木板的铿锵之音。   “开门!禁军搜查朝廷钦犯!”一声声粗粝呼喊由远及尽传遍整条走廊, 混杂着房门打开的吱嘎声和鼎沸人语。   和昨晚隔壁的事端有关?   陆续的浅眠被扰醒, 他推了推闻风, 打算起身查看。   敲门和呼喝声已经到了他们这间房外。   “无需着急理会,他们闯不进来。”闻风漫不经心的笑容依旧优雅,“这是梦境,只要你不主动出去,梦中的光阴就会在此刻永久停留。”   门外的动静很快印证了他的说法。   一队士兵不停粗鲁敲门,恶声呼喝,似是再不开门就要强行闯入。然而怒喝声一直持续多时,也不见有人破门。   绝艳双眸目光如刀恨向拉住他的闻风,他想起身开门。   闻风温柔坏笑:“你不能让我这样出门。”   房外站着不少人心急难耐,反而让他玩兴大起,刻意拖延时间。   直到尽了兴,才心满意足起身,随意拢上衣袍,伺候陆续穿戴整齐后将房门打开。   二人同其他房客一样在走廊上接受士兵盘查。他们是梦境之外的人,和此事无关,兵士将其他住客盘查得仔细,轮到他们的时候,搜查一晃便过,似如时间快进。   此时旁边又传来怒喝和粗鲁的敲门声:“开门!再不开门军爷就硬闯了!”   陆续和住客们一起循声看去,那间房是他们隔壁,昨晚那个女子出事的房间。   和敲自己房门时,时间停滞的情况不同。士兵敲了几声没人应,便一脚踢开房门,径直闯了进去。   兵士进入房中,见床榻上被子裹成一团,住客似乎还在蒙头大睡。   他一边嘲笑:“这么大的声音都不醒。”一边掀开棉被:“给爷爬起来!”   被子一掀,赫然露出一个双目大睁的女子,看样子已经死去多时。   走廊上的住客本就探头好奇朝里张望,此时一见房中景象,不少人吓得大声惊呼,吵嚷不止。   士兵搜查朝廷钦犯,也未料到这般情况,一队人进屋详细搜查,一队人将走廊上的住客全部赶往楼下。   陆续跟着别的住客一起下到大堂,找了张桌子坐下,皱眉问闻风:“那女子什么时候死的?”   昨晚半夜不知房里到底发生何事,但她遭人非礼,性命还在。   后来那声音什么时候停的,他不知道。   闻风逗弄道:“我也不知。我只能,也只想听你的声音。”   陆续咬牙冷眼一瞥,又问:“和士兵抓钦犯,是两个梦境融在了一起,还是同一个梦?”   “不知。”闻风漠不关心,“都有可能。”   说了等于没说。陆续侧头懒得再看他,安静听起大厅中别的客人激情议论。   住客同样对这事十分好奇,过了一会,有消息灵通之人给大家带来最新传闻。   禁军搜查的,是一个潜伏在京的敌国细作。   而京城有一个恶贯满盈的采花大盗,昨夜正是他偷偷溜入女子客房。   官军还没走,又来了官府捕快,客栈内一团乱麻。   二楼不允许任何人进入,房里没法待了。   闻风忽然道:“若我没猜错,我知道那个细作,或者采花贼去往何处。”   陆续冷冷瞥了他一眼:“说吧,猜错了也不赖你。”   清雅嗓音笑了几声,起身牵起他:“走吧,我们去看看。”   陆续跟着他走街串巷,半个时辰后到了目的地。   双眸略微一缩:“这儿?”   这是昨日那个少年的家。   仔细一想,也不无可能。既然是梦境的层叠交织,必然会有重合在一起的部分。   破旧的木门紧闭,陆续能感觉到里面有人的气息。少年应该在家。   他悄声绕到后院,越过矮墙,躲在窗边朝屋里张望。   屋中一贫如洗,一张能勉强称为床的木板旁边,站着谢家少年。   床上还躺着一个人影,似是受了伤。破旧茅屋中光线灰暗,那人落在陆续眼中,眉眼又和闻风有一两分相识。   若闻风到了中年,落拓至此,不知会否这般模样?   这人是敌国细作,还是采花贼?   亦或梦境堆叠在一起,两人合二为一?   二人离开城郊的贫民区域,回到繁华街道。   客栈二楼已经解除封锁,陆续也不在乎隔壁发生过命案,回到之前的房间继续住下。   到了晚上,隔壁又传来扰人清梦的巨大响动。   这回的梦境碎片,似乎是一同出行的旅伴因为某事意见不合发生争执。   第二日店小二打开房门,见到二人情绪失控大打出手,因为失手双双死在房中。   后来的几夜,不是左边房就是右边房,总有事情发生。   偷情被抓奸在床的,私奔被家丁逮住的,睡梦中突发疾病的,分赃不均黑吃黑的……林林总总五花八门。   此时陆续终于深刻体会闻风所说,此处是各种梦境碎片的融合之地,各种事端会自己找上门。   即便他们换了一家客栈,结果仍是一样。   夜里如此,白日也如出一辙。   窗外街道隔不了多久,就会传入人声喧闹。一探出头,就能看到人间百态。   有时是送葬的棺材,有时是迎亲的花轿,有时打马街头的纨绔撞死行人,有时不知为何就有人突然当街行凶。   这一日陆续睡的迷迷糊糊,街上再次传入喧哗。   他能清晰听见街边群众的交谈。   “前段时间有家客栈入了采花贼,死了一个女人,这事你们知道不?”   “听说过。怎么?被官兵押着的那个,就是他?”   “据说是。捕快搜寻了这么些天,终于在城郊一处民宅内将他抓到。”   “可你看他年纪,还是个孩子……”   “嗨,估计是官府抓不到人,随便抓个穷苦老百姓顶罪呗。”   “他是不是那个采花贼,官老爷说了算。”   陆续好奇探头,朝窗外街道看了一眼,疲倦困顿的睡意瞬间全消。   被当做采花贼捉住的,是那个谢家少年。   想必因为真正的犯人躲在他家,被官府找到。只是不知那人扔下他逃了,还是少年自愿帮他顶罪,更或者,两个梦境融合在一起,两个人也合二为一。   也不知是他这个梦外之人有什么异常之处,还是无意之中的一瞟,少年忽然抬起头,望向他所在的客栈二楼。   二人目光穿过人群,在半空中交汇。   对视片刻过后,少年又埋下头,被官兵押过这条长街。   陆续眉头微皱。他心有所感,那个少年一定在看他。   他问向闻风:“他会怎么样?”   闻风光露上身,从身后将人紧紧搂在胸前。   “他如今深陷绝境,若在现世,我愿意度化他脱离苦海。”温言软语漠不经心一笑,“然而此处是不知哪年哪月,哪个已死之人残留下的梦境世界。若无造化,他就此死去。若命不该绝,会有别的机缘。”   陆续抿了抿嘴,无话可说。   到了晚上,浓厚黑云遮天,星月无光。   陆续好奇今晚隔壁房间又会发生什么,鼎沸的喧闹声却被夜风从窗外吹入。   风中混着热气和血气,一时掩盖了房中难以消散的靡乱味道。   他走近窗边探头张望,城北方向火光冲天。   “那是皇城所在。”闻风还兴致勃勃,将头埋在血痕斑驳的颈窝,享受着双重的愉悦,“终于有点大事发生。”   二人一同站在窗边,相拥着向外张望。没过多久,远处震天的杀喊声传到这一片区域。周围的喧闹人语也传入房中。   宫中有人谋反,此时两军交战,皇城里已经血流成河。争斗甚至蔓延到附近街道,四处人心惶惶。   之后几日,街上飘入的传言便是叛乱平息,新皇即位,大赦天下,四处征兵,同邻国交战。   窗外的时间一晃便过,很快,陆续看到出征的大军从街上走过。   他漫不经心看向人群,忽然,队伍中一个士兵抬起头,望喃向他所在之处。   陆续霎时一愣。那人长得和闻风有几分相似——是谢家少年。   少年并未被官府问罪处斩,而是充军发配,入了军营。   二人目光再次相遇,走过窗外这一段路,少年又低下头,融入人群之中。 第127章 破妄(一)   当日晚上, 街上再次传来声嘶力竭的震天巨响。   哭喊声,打杀声,金石交击声, 各种撕心裂肺的凄嚎哀鸣混在一处。街号巷哭, 惨不耳闻。   陆续走到窗边向外张望,十万户尽,血流漂杵。   两军在城中交战,但窗外的街道并非他熟悉的景致。   “这个梦境片段发生的地点在别处。”闻风一同走到窗边, 将他揽入怀中,“你所在的这间房,独立于梦境之外, 不受外界干扰。但房外光景会随着梦境的改变而变化。”   “我们只需待在这里, 就能看到许多发生在别处的梦。”   俊美凤目印着熊熊燃烧的烈火, 恍如星辰灿耀。   “在与你相遇之前, 这本是我最喜欢欣赏的景致。可现在我心中毫无半点喜悦, 甚至因为它打扰了你我雅兴, 让我觉得吵闹。”   修长有力的手指温柔轻抚三千世界中最勾魂荡魄的绮丽眉眼, “阿续, 你心冷无情……”   “你道心坚定,无论在这妄念之地, 或是别的任何地方,都能保持本心, 构建出这样一方不被外界干涉的小天地。”   “外面煞气厚重, 那些痛苦, 愤怒, 怨恨, 憎恶……很容易影响人的心智和情感, 换做以前的我,必然会被卷入其中,心神大乱沉迷厮杀,从而陷在这个梦境里面。”   “而如今,我心里盛满了你,再也容不下其他。我现在也能和你一样,道心稳固,不为外界所动。”   陆续扬了扬嘴,关上了窗。   闻风的花言巧语太能迷惑人心,他说不过。   所以他心甘情愿成了他的提线木偶,任由他恣意玩弄。   这几日,窗外街景不停变换,全是两国交战的战火和烟尘。   哀鸿遍野,赤地千里,满目凄惶。   房间内春潮红涌,鸳鸯枕上鸾凤颠,丝毫不为外界所动。   房里房外两方世界互不相涉,不知过了几日,窗外不再鬼哭狼嚎杀声震天,天色也不再阴暗。   没了蔽日遮天的黄土烟尘,阳光穿过窗帘,同样可知外面春光明媚。   欢声雷动,锣鼓喧天。欢乐祥和的议论声从街上传入房间。   经过几年征战,军队大胜归来。   陆续趴在窗框上,好奇看向外面。   街道的景色,又变回他最初来时的模样。   披甲执锐的大军从街上走过,领军的统帅身着银亮铠甲,骑着彪悍战马,受着民众鲜花,可谓春风得意。   三军统帅骑马路过这条长街时,忽然抬头,朝陆续所在的客栈二楼望去。   四目相对,陆续乍然一惊。   这位兵马元帅,居然是那个谢家少年。   此时少年已长成青年,落在陆续眼中,俊逸凤目更像闻风。   街上不时传来行人的侃侃而谈。   谢将军神机妙算屡立奇功,因战功彪炳,从一介士兵坐上将军之位。   又有人翻出他的身世。   他的父亲是二十多年前名动京师的才子。母亲也是貌若天仙的佳人。   那段才子佳人的风流佳话又被人津津乐道,却无人知晓谢将军童年和少年时的悲惨过往。   陆续不知为何每当他路过此处,都会望向自己,一旁的闻风忽然道:“破解妄念之地的关窍,或许已经出现。”   “阿续,你觉得他接下来会做什么?”   陆续摇头,随口道:“保卫家国安宁?”   闻风轻笑:“他很快会再次掀起腥风血雨。”   “此前我对你说过,他眼中有一股戾气和狠劲,不是甘于平凡之人。”   绝艳眉梢微皱:“可他现在已经功成名就。”   “还不够。他的野心经过战火和血水的淬炼,如今已完全成型,就如宝刀出鞘,锋芒难消。看他的眼神便知,他绝不会甘心屈居人下。”   “剿灭敌国或是谋反登帝,我不知他先完成哪一件,但这并无影响。他若不死,一定会想办法成为至高无上的王者至尊。”   闻风温柔抚平微皱的眉梢:“这个最深一层的梦境,是由此前许多人残留的执念和妄念交叠融合而成。此前破解此地的契机尚未出现,现在已然不同。”   “这个人应当会在所有妄念中胜出,等到他成为天下第一人的时候,梦境世界的天道法则便会集于他手。那时你再杀了他,就能彻底摧毁这个梦境世界,即为破解妄念之地。”   杀了他?   陆续微怔。闻风所说的意思,他能理解。   但是要杀这个谢家少年……   “怎么?怕打不过?”闻风扬嘴,“有我在,他不足为惧。”   沙哑清音迟疑片刻:“那你自己去杀他。在我眼中,他长得很像你。”   可能下不去手。   昳丽凤目闪耀着欣喜和得意:“好。”   “不过,”他又漠不经心道,“我不确定我能否杀的了他,这是你意识中的世界。若我杀不死,到时候你闭上眼,我握着你的手给他最后一击。”   尖削下颌微微一点。也只能如此。   此时街上忽然传来几声马鸣,一两豪华车驾不知为何失控,从旁边的岔路口冲了进来,直冲向凯旋的军队。   不知又是哪个梦境的内容融在了此处。   人群发出一阵惊呼,被甩到街边的车夫焦急大喊:“这是长乐公主的车驾,快救公主!”   失控的马车径直冲向谢将军,眼看就要撞入万军阵中。   街道两旁的围观百姓惊恐地闭上了眼。   轰的一声巨响,队伍前列的盾牌阵将车驾挡下,强烈的冲击力令马车瞬时四分五裂。   女子的惊惶惨叫尖锐刺入耳膜,一道身影从飞速骤停的车厢中抛出,眼见就要落地身亡。   同一时间,一声雄壮的撕风马鸣响起,骏健战马腾跃而起,在空中撩起一抹火红掠影。   谢将军稳坐前蹄腾空的立踭骏马,如同天神降临一般,在半空中将长乐公主稳稳接住。   马蹄落地,尘土飞扬,二人安然无恙。   人群瞬间又爆发出阵阵雀跃欢呼,无数鲜花锦帕盘旋飞舞在街道上空。   看了一场俗套却经典的大戏,陆续扬嘴淡笑:“他接下来要娶这位公主了。”   “那可未必。”闻风轻捏尖削下巴,将惑人的目光转向自己,“那个公主会成为他谋利的筹码,但不会娶她。”   “阿续,我们要不要打个赌,”他调戏道,“输的人……”   陆续冷眼看向他:“不,赌。”   无论输赢都是他受罪。闻风卑鄙无耻,说话根本不会算话。   场面控制住之后,街上游行的军队再次出发。   公主不知去了哪,谢将军又抬起头望向客栈二楼,直到走过这条长街。   过了几日,街上的传言再次随风流入屋内。   当朝皇帝有意将长乐公主嫁给谢将军,谢将军坚定拒绝。   街头巷尾都在津津有味的讨论,谢将军拒绝的理由是“心有所属,此生非她不娶。”   也不知哪位佳人早赢得了这位将军的心。   闻风漠不经心笑道:“他会因为这事和皇家生出不和,然后以此为开端,双方矛盾逐渐增大,最后兵戎相见,他起兵谋反,自己坐上王位。”   陆续:“所以他故意拒绝皇帝的赐婚,以此惹怒皇家,为以后的谋反制造一个名正言顺的理由?”   “你笑什么?”   闻风看他的眼神有着几分古怪的嘲笑意味。   “他有意挑起和皇室的不和,这是一个好机会。但即便无心谋反,同样会拒绝赐婚。”俊雅凤目笑意深沉,“他既已心有所属,就不会再娶他人。”   “我的小魔君还是不懂人心。”   陆续一脸茫然。闻风的的确确在笑他,可他完全不明白因何被嘲笑。   略微不忿地磨了磨后槽牙,第无数次生出想欺师灭祖的念头。   后来的事情果然如闻风所说,皇家因为此事丢了颜面,君臣日渐离心。谢将军被一步一步削减兵权。   可这一切都是计谋。他韬光养晦,暗中散布谣言,街上流传的都是皇帝昏庸无能,废贤失政。   街头小儿都在念诵歌谣:皇帝重用奸佞,残害忠良,不配为君。   没过多久,谋反时机成熟,谢将军顺势起兵,一呼百应。   房外的世界,再一次战火纷飞,白骨露於野,千里无鸡鸣。   陆续心知,他们破解妄念之地的时机,越来越接近。   日月不知过了几轮交替,谢家青年再一次骑着战马游行街头,已从将军变为皇帝。   经过楼下时,他再一次抬头望向陆续所在房间。   陆续好奇问闻风:“他能察觉,我们不是这个梦境中的人?”   “或许会有一点感觉。虽只是一个梦影,但逐渐吞噬掉其他的梦境碎片之后,他生出了自己的意识。”   陆续:“他知道我们会破除这个梦境,等到成为世界之王,完全掌控这个梦境世界后,为了不被消灭,他会来对付我们?”   闻风轻声一笑:“他应当会来。不过,也有别的缘由。”   陆续:“……”   闻风又嘲笑他做什么?!他哪个地方没说对?   窗外世界的兵乱从国内变到邻国。   房里遗世独立的时间流动和外界不同,陆续从一天几变的街头流言中得知战况。   这一日他正用枕头蒙耳,想隔绝掉虽远在千里之外,仍旧清晰可闻的梦影人声。这些噪杂声响吵得他难以入眠。   自进入梦境以来,他不得不靠着闻风才能入睡。   闻风说得没错,妄念之地中各种凄厉悲鸣的鬼哭狼嚎,极易影响人的情绪和心智。   有时他听烦了,都不免产生一种想引燃一场烈火,将一切焚尽的冲动,想让世界重新归于无声的寂静混沌。   一旦心神被外界影响,出手干涉梦境,自身就会融入这个梦境,也成梦中之人,困于此处再难离开。   心如磐石,道心稳固的,是满脑子下流无耻的闻风才对。 第128章 破妄(二)   几个枕头根本无法隔绝宛若近在耳边的嘈杂乱音。   陆续不用刻意去听, 最新的街头传言会自己流到他耳边:皇帝没用多长时间,就打败了本就苟延残喘的邻国,一统天下。   他顿时略松一口气:“我们终于能离开这个鬼地方?!”   现在怎么做?去找那个谢家少年, 然后……杀了他?   闻风穿戴着尊贵高雅的伪君子皮相, 好整以暇:“什么都不用做,在这里等着就行。”   “他很快会来。”   窗外天光由白日变到日暮,由夜晚再至天明。   街上再次人声鼎沸,欢声雷动。   姓谢的青年又一次带着大军, 来到客栈外面的大街。   走到街口时,如每次经过一样,抬头看向客栈二楼。   只是这一次并未直接穿过长街, 他骑行到客栈门口, 从马上跃下, 抬脚入了客栈。   陆续在他抬眼时和他对视, 看着他走入大堂, 随后将目光转向房门。   他看着这个少年从身陷深渊绝境, 一步一步爬上云端。   今日少年会死于他手, 心中难免几分唏嘘。   没过多久, 房门被敲响。   即便没人去开门,房门也从外面被打开。   梦里梦外两个世界, 此刻终究融为一处。   陆续无声一叹,拔剑出鞘。   四目相对, 青年缓缓扬了扬嘴:“你叫什么名字?”   陆续闭口不答。这个梦境世界很快会被他破坏, 所有的梦影都会消失, 多说无益。   青年不以为意:“我十五岁那年, 第一次见到你。当时我心里想, 这人真奇怪。明明穿着锦衣华服, 却来城郊这种富贵人家根本不愿踏足的地方。”   “你一直站在不远处,看着我娘下葬。我当时以为,你是她年少时的旧识。”   “后来不知为何,我心中自然就明白了,你不是这个世界的人。更不知为何,你开始频繁闯入我的梦中。”   “后来有一天,我心中又忽然冒出一个想法。我想让你走出我的梦,将你留在这个世界。而不是只能在梦境之外,远远看着你。”   陆续霎时一愣。对方在说什么?   ……不是他理解的那个意思吧?   此时已和闻风相貌极其相似的青年朝他伸出手:“到我这里来,好不好?”   一道凶横剑气倏然攻向青年,青年出剑迎击。   两股剑气在虚空中无声爆裂,激荡起层层余波,如扭曲波纹般迅速向外扩散,房间的四面墙壁轰然崩塌。   周围景色变成无数个世界交织层叠的幻影,光怪陆离。   闻风挡在陆续身前,温柔嗓音散逸出几分寒气:“阿续,他只是个早已死去千年的梦影,别被他影响。”   青年用着相似的音调笑道:“只要杀了你,我就能将他留在这里。”   陆续双眸微睁,惊诧看着两个闻风在眼前激烈争斗——这个梦境世界当真荒谬无比。   剑气横飞,二人战了几个回合,青锋白刃撞在一起,擦出飞溅的璀璨星火。   短兵相接持续数息,双剑相持在空中,互不相让。   二人对歭之时,一柄飞剑突然出现,从青年身侧急速攻向他。   青年速即收剑回身,避过侧面飞来的攻击。   “我遇过不少对手,第一次碰到出手如你这般……”青年冷笑,“阴险狡诈。”   闻风温雅淡笑:“承蒙夸奖。”   话音一落,几声剑影相交的铿锵脆响,又一柄飞剑凭空出现,趁人不备袭向对手。   双方交战没多久,青年已渐渐落了下风。   青锋白刃第三次在半空中对歭。   相持数秒后,闻风朝对手扬了扬嘴。   青年心中瞬时闪过一股不妙预感,然而还未来得及做出反应,一左一右两柄飞剑又飞袭而至。   他再次向后飞跃,躲过身侧攻击,脚未落地,身形骤然停滞。   第三柄飞剑毫无征兆出现在他背后,暗中偷袭刺穿他身体,将他悬挂在了半空。   一旁观战的陆续无话可说。   传闻绝尘道君五柄飞剑,少有人撑过三柄。   这个阴狠卑鄙的大魔头,出手还是一如既往的……下作。   他无奈揉了揉太阳穴,感觉有些头疼。   温雅声音恬不知耻一笑:“我杀不了他。这是你灵识中的梦境世界,致命一击得由你来。”   他温柔握住清瘦手腕:“闭上眼,其他交给我。”   陆续摇摇头:“不用。”   他缓步走到和闻风长相一模一样的青年面前,这一次,换做他抬头看对方。   青年被锋利的剑刃穿心而过,悬挂半空,却仿佛感受不到疼痛一般,和他目光相对,悠然扬嘴:“你要杀我?”   陆续抿了抿嘴:“我出剑很快,你把眼睛闭上,应该不会太疼。”   青年依旧和他目光相对:“我想就这么看着你,将你永远映在眼里,心里。”   清艳眼眸锋芒毕露,勾魂夺魄。   “你所在的这个梦境持续了太久,早就应该消亡。往后你不会再被束缚在此地。”   他朝这个不知是谁,早该消散却持续千年的梦影最后看了一眼:“愿你安息。”   惊鸿掠影的银亮剑光无声无息霎然刺穿青年脖颈。   周围景色如缥缈云烟,缓缓升腾,很快被微风吹散。沉积千年的荒谬幻梦,终于在这一刻回归天地。   蜃气消散,蜃影楼台也随之消弭无踪。   陆续缓缓吐出一口气,困扰他许久的战火沙尘,浓烈血腥和耳边一直回响的凄厉哀嚎终于消停,他可以再一次四大皆空,六根清净。   可在眨眼的一瞬,一股焦土味再次钻入鼻尖。   他急忙睁眼,又闭眼再睁。   妄念之地外,本是一碧千里的平原草海。此时在眼前的,却是一片了无生机的漆黑焦土。   热气还在不停从脚下往上冒,暖日光辉下,依稀可见一丝丝幽微波纹。   妄念之地还未破除?还在某个梦境之中?   蝶思在一旁蹲着,两手撑着腮帮子,百无聊奈叹着气。   身旁猝不及防出现两道身影,她吓得一跳。   这应当是真实的蝶思。   陆续此时方才能够确信,他们已经脱离了那些梦境。   不远处还分散站着方休,凌承泽和柳长寄。   三人各自偏着头,互相距离数丈,谁也不看谁。   陆续和蝶思大眼瞪小眼。少顷,蝶思从惊吓中回神,解明了他的疑惑。   那三人不知在说什么,她听不懂。   说着说着,忽然大打出手,她也不知因为何事。   原本风景优美的碧波草海,是被他们三人破坏的。   陆续面无表情:“我们进去了多久?”   “两个时辰。”此时三人已经走到他旁边,异口同声抢答。   才两个时辰?他和闻风在客栈房间,待了大概月旬。   房间之外,光阴流逝十五年。   梦境之外的现世,不过两个时辰。人生世事,是如黄粱一梦。   他回身看了一眼原本蜃气楼市的所在,空无一物。   没了虚幻城镇的阻挡,通往北境之地的道路在远山之间,坦荡映入眼帘。   他看向闻风:“走了?”   闻风扣住瘦长五指,温柔点头。   陆续迈开长腿,安然穿过妄念之地。   身后蝶思惊声叫了一句:“这是什么?”   随着她指的方向看去,一小团白雾从地下渗出。   “这就是此处地脉中的蜃气。”闻风朝陆续答疑解惑,“蜃气在此地万年堆积,将过往修士困于梦境之中。方才你破除梦境,驱散了沉积于此的蜃气。”   “但地脉中的蜃气还会慢慢产生,等过段时间,这里又会被积郁的浓厚蜃气笼罩,形成新的蜃楼。”   陆续:“……”   他忙活一场,只是将妄念之地暂时打破,以后还会形成?   闻风轻笑几声,捏了捏爱不释手的净润脸颊:“这是天地的意志,就如沧海沙漠,峻岭雪原,非人力所能改变。”   “蜃气浓厚到能产生蜃影的程度,至少需要成百上千年,不会那么快。”   陆续漠然拍开他的手。   这里以后如何,也不关他们的事。   凌承泽走到旁边,用一个储物袋装了一团白气。   他带着几分心虚看向陆续:“我就是……想着蜃气在炎天似乎没有,带一点儿回去说不定可以在炼丹炼器时使用。”   陆续面无表情看向他。   这也和自己无关,爱带多少带多少。   方休见了,也和装了一袋子。   柳长寄嗤笑了几声,却仍和他二人一样手没闲着。   陆续问向闻风:“你不带点回去?”   凤目闪过一丝阴戾辉光,森寒看了三人一眼,转向陆续时又温柔如水:“我不用,我有你。”   扣着清瘦手指的力道紧了一些,直接将人拉着朝前走去。   ……   从梦境出来时斜阳已经西移,穿过平原刚进入北边山口,已是皓月高挂,繁星压山河。   此前几日,陆续晚上独自待在不知是谁的空间法宝内。   此时他已和闻风重归旧好,话都来不及说,已被对方直接拖入他的空间法宝中。   “你把这里的样子改了?”   陆续记得以前这里是一座风雅的竹林小院,翠色小竹屋外有一片竹林。   而此时一进去,直接一间宽敞卧房。   浓厚的水烟从香炉中流淌而出,在金丝地板上缓慢浮动,满室安神香的味道,让陆续眉头不自觉一皱。   闻风轻声一叹:“相思相见知何日,此时此夜难为情。”(*1 )   “你不在,先前的景色只会让我相思惆怅难安。”   “这里本也只是外出之时夜晚暂住,任何风景我都无心欣赏,倒不如卧室简单方便。至于安神香,若不彻夜点着,我无法入睡。”   陆续不知该说些什么,只能呆站着。   闻风又扬起嘴角:“幸好,你又回到我身边。”   作者有话要说:   *1 秋风词李白 第129章 取血   “你喜欢什么样的?”闻风大袖一挥, 变出一片水天相接的亭台楼阁,“这个如何?”   “还是以前的竹院更好?”   陆续不甚在意淡笑:“只要换一种熏香,哪都行。”   正打算找间房休憩, 忽然被闻风狠狠一拉, 瞬间失衡倒在他身上。   二人缱绻纠缠,身下水光浮动,压住漫天璀璨星影。   陆续眼中正映着头顶的星河围永夜,忽然天旋地转, 水光跃动的月影又浮于眼前。   还未回过神已感受到被进入的强烈顿痛。   倒吸一口凉气,目光如刀气恼看向眼前人:“头疼。想好好睡一觉。”   他在梦境里,被近在耳畔的各种凄厉嘶吼和痛苦哀嚎吵得心烦意乱, 无论靠不靠闻风, 都没睡过一场好觉。   闻风温柔轻吻瑰姿绮丽的绝世眉眼:“你答应过的, 又食言?”   “……什么?”   “我只要离开梦境, 就能用本体这样对你。”   “之前……”   “之前不都还是在梦境里?”凤目中映着深情蚀骨的风花雪月, “现在才是在现世, 我用自己的本体和你相拥相依。”   他们进入妄念之地之前, 还连理分枝。   后来在闻风的梦境中重修旧好, 又在往昔梦影中度过月余,可现世不过几个时辰而已。   “我现在, 才算是真正感受到你。”   陆续无奈扬了扬嘴,闻风善于狡辩, 各种歪理邪说总让他哑口无言。   艳绝眉目轻染一层薄薄烟霞和水雾, 将所有一切都交给了他。   星河落影变作闲云暖日。   陆续从精疲力竭的沉眠中缓缓醒过。   闻风躺在他身下把玩着他的头发。二人的头发各自被他挑了一缕, 系在一起。   见人醒来, 闻风温柔贴上精雕细刻的眼梢和薄唇:“头还疼吗?再睡会?”   惺忪睡眼逐渐恢复清明:“什么时辰了?今日不是要进入北境山地中?”   “外面的事情交给熙宁即可。他会处理好一切。”   凤目的笑意中又燃起燎原星火:“他们先进山清除路上阻碍, 我们先在这里待几日, 然后再去找他们。”   陆续脸色恍然微白,屈膝一脚踢上。   闻风坏笑着抓住清瘦脚踝,翻身架上肩膀。   “我心急也没用,长寄和凌承泽定会从中阻挠,不会让我轻易得到犼兽血。不如干脆慢慢来。”   陆续无话可说,只能暗骂几人一丘之貉。   二人又玩闹一场,出芥子空间之时,早已过了正午。   本以为方休几人已经先行入山,没想到出来后发现他们也没走。   更令陆续惊诧的,是周围景色又和昨夜不同。   蝶思撑着腮帮蹲在不远处,见陆续出来,急忙走到他身边。   “他们不知说着什么,没说几句,又打起来了。”   闻风似是早有所料,事不关己淡漠一笑。   三人见到陆续,才各自相互冷眼一瞥,不情不愿停了手。   几人行了半日,到星河满天时,又各自进入芥子空间中休息过夜。   第二日陆续起的稍早,另外三人还未起,等了大半日才等到他们磨磨蹭蹭地从空间里出来。   往后几日都是如此。要么他醒时三人在外面打的翻天覆地,要么他得等三人半天。   四个绝世大能彷如游山玩水,春日踏青,悠闲懒散没一个着急。   最着急的第一是蝶思,第二是他。   行了几日才终于进入山脉腹地。   此处灵气浓郁,到处都是珍奇难见的天材地宝,妖兽也十分凶悍。   蝶思几乎寸步不离跟在陆续身后,和他一起在站边上,看几位大能一同对付妖兽,又暗中给别人使绊子。   在山中漫无目的寻找两日,终于发现犼兽身影。   这只犼兽体型巨大如山,妖力强劲直逼化神境界。   四位大能合力迎上,战至一团。   蝶思在一旁战战兢兢:“他们,会不会打不过?”   要是他们不敌,她的小命也交代在这里,还不如死在妄念之地的美梦中。   陆续面无表情:“放心,他们都未尽全力。”   几人都未使用剑境,且一半注意力都用在防止被“同伴”偷袭。   一个时候之后,犼兽精疲力竭死亡。   蝶思拍着心坎长呼一口气:“我们是不是可以离开北境,回到界门处?”   几位大能此前承诺过,只要目的达成,就会护送她回到朱天界门。   这段时日跟在这群炎天修士身后,几个道行高深的半步化神她不敢去搭话,但和陆续相处比以往那群朱天同门还要融洽。   那几人说话或许不算话,他应当不会把她仍在这里不管。   陆续不确定地点点头。他自己都是被人强行拉来此处,闻风究竟打算什么时候回去,他也不清楚。   犼兽大如小山的身躯倒在地上,陆续仍如往常一样面无表情站在一旁,等着闻风取血,再取妖兽的内丹等有用部件。   然而此时凶横凌厉的剑气和灵压并未停止。   柳长寄挥剑横斩,断山分海的剑意霎时朝闻风急袭而去。   凌承泽也在另一端出手,剑意裹挟着焚尽万物的烈火,宛如火龙一般张牙舞爪攻向闻风。   闻风早有所料,手持长剑挡住柳长寄的巨大剑意,又掐剑诀唤出三把飞剑斩断凌承泽的火龙。   方休也在一旁助阵,四人战成二对二的局面。   此前闻风曾说过,柳长寄和凌承泽必会从中阻挠,不会让他如愿取到犼兽血。   陆续也想过他几人又会大打出手,只是没料到这一次如此大的阵仗。   比他更为惊诧的蝶思又惊得一跳。   这几人面和心不合,她早就清楚,之前几日只要陆续和闻风一不在,另外三个必然说不上几句话就要打起来。   没想到那只是小打小闹。   此时四人以二对二的争斗,引得天地色变,狂澜怒号,似要毁天灭地。   她呆愣问陆续:“现在我们怎么办?就看着?等他们打完?那得什么时候?”   四人势均力敌,胜负一时难分。   陆续默叹一口气,暗骂一句几个绝世疯批。也不知究竟该骂谁,索性一起骂。   他面无表情走到犼兽尸骸旁边,寻了一个好位置,唤出长剑一剑刺入心脉,从储物袋中翻找出一个瓶子开始取血。   蝶思瞬时愣在原地。   绮绝眼梢的锋锐目光有些心不在焉,又似如专注地看着别的什么地方。冷漠神情晕染出一分冷峻,却灼烈的让人目眩神迷,难以移开眼。   激斗的四人眼角余光瞥见这一幕,怔然半息后,不约而同停了手。   凌承泽和柳长寄本意打算阻扰闻风取得犼兽血,可陆续这一举动,无人敢去阻止他。   凌承泽阴恨又鄙夷地斜睨了闻风一眼,转瞬飞跃至陆续身边,殷勤献媚:“你手举的累不累?我帮你。”   陆续淡淡冷笑:“不打了?”   狂妄不可一世的星炎魔君乖顺点头:“不打了。”   另外三人此时也走到犼兽尸骸旁,静默片刻后各自捡拾内丹妖骨。   陆续不知他们如何商议分配的珍贵材料,他也不在意,取完血后退到一边无聊等着几人收拾干净,随后继续出发。   此行目的已经达到,四位大能继续在北境之地待了几日,将所有难得一见的天材地宝劫掠一空,满载而归。   折返时绕了一段路,如约将蝶思送到朱天界门附近。   陆续问:“你以后打算怎么办?”   蝶思凄婉道:“少主应该以为我已经死了。我先不回以前的世界,在附近另外找一个凡尘世界,待一段时间再做打算。我虽然修为低,在凡界应该足已自保。”   “要不要跟我们去炎天?”   蝶思摇头:“我身上有少主下的符咒,无法离开朱天界域。少主以为我已死,我暂时是自由之身,可哪天他知道我还未死……”   她长长一叹:“我又只能回去做个下人。”   “这么一想,还不如待在妄念之地,在美梦中不知不觉死去。”   陆续转向闻风:“她身上的符咒没办法消除?”   “有是有,不过麻烦。”闻风漠不经心,“他主子也是个元婴,要消除元婴修士的符咒,费时费力。”   “我和她非亲非故,不愿为一个萍水相逢的陌生人耗费大量时间精力和珍贵材料。”   陆续哑口无言。   蝶思还在旁边听着,他把话说的如此直白,一点不考虑别人的感受。   闻风捏起尖削绝妙的下颌:“我不会为别人耗费一点心神,但你若想帮她,我自然愿意为你出力。”   “你的任何要求,我都会为不遗余力去完成。”   “只是她不能去炎天,破咒需要的材料这里都没有,连界通道也即将关闭。要想驱除她身上的符咒,我们只能去往朱天。界门一旦关上,要回炎天得等到五百年后。”   陆续嘴唇紧抿,默然摇头。   他不能指责闻风半点,他自己也无法为蝶思这个仅相处十来天的人背井离乡,去往另一重陌生世界。   “算啦。”蝶思叹道,“只要少主不知道我还活着,这符咒也影响不到我什么。”   “我走了,”她一步踏入界门,“你多保重。”   送走蝶思,五人回到炎天一边的界门处。   秦时和妖王接到传讯,已从附近的历练之地赶回。   见陆续和闻风十指相扣,妖王一愣,随后轻笑着一叹。   秦时神色如常,朝闻风和方休禀明这几日的动向,一行人随即穿过即将关闭的界门,结束这一趟异界之旅。   一踏出界门,陆续霎时怔愣。   茫然四顾周围,这里是炎天界,腾江附近的旷阔无人森林,他此前进门的地方?   倘若没记错,他穿过界门之前,此处树木繁茂碧绿遮天,旁边还有一条清澈小河蜿蜒流过。   可此时四周树木倾倒,长草杂乱,满地狼藉。 第130章 回天   各种稀奇古怪的妖兽尸骸堆叠在界门周围, 其中也混有一些修士的尸首。   有些许炎天修士,更多是则是服侍打扮不同于炎天的朱天修士。   “这些都是从连界通道来此的朱天妖兽和修士。每次界门开启,都会有一批异界之物想入侵别的世界。”闻风轻描淡写朝陆续解释, “所以我们才会派人守在连界通道的入口处, 将他们拦在这里。”   方休插话,嗤嘲道:“我们在朱焕秘境中遇到的朱天修士都弱的不堪一击。”   就连千秋万载以来,困住许多朱天元婴大能的妄念之地,都是陆续破除的。   陆续神色冷淡, 暗自腹诽——明明这几人和朱天修士一样,也被困梦境中。也不知他们在得意个什么劲。   何况蝶思说,朱天主界里真正的大能无暇来此。他们遇到的, 借用星炎魔君的话, 都是朱天界凑数的二流元婴。   不过无所谓了。   扣着自己手指的力道忽然稍稍一紧, 一声迫不及待却又小心翼翼的清雅音调传入耳中:“阿续, 我们, 回陵源峰?”   陆续疑惑:“不等到界门关闭?万一有厉害的妖兽或修士跑过来, 他们对付不了怎么办?”   “熙宁和秦时会留在此地。”闻风嘴角高高扬起, “只要你愿意和我回陵源, 什么时候都行。”   陆续薄唇微微一扬:“那等会,这里的事完了, 大家一起回去。”   ***   红艳欲燃的华林连绵接天,山涧清风吹过, 瓣花洒落如雨。   陆续回到了陵源峰, 所有一切, 一如当年模样。   两年光阴宛如石火流沙, 被仙山的清风一吹, 就如梦境一般消散, 似乎从未存在过。   他曾以为自己已不再是森罗剑派的弟子,结果那只是他的自以为是。   他仍然修着太玄真经,练着森罗剑法,以及,每隔几个时辰就会浮现的大逆不道的想法   ——他要欺师灭祖,杀师证道!   闻风这头驴,能不能来个人将他牵走。   凌承泽和柳长寄也无一点动静,都没想着给闻风找点麻烦?   半月过后的一天,日出高三竿,朱色赤黄。   暖阳穿透高大窗棂在房间洒下金黄,熏烟缭绕,难以掩盖满室的靡情味道。   陆续不知自己昨夜何时睡去,意识朦胧中,听到外面似乎传来敲门声响。   闻风起身出门,没多久又回到房中,在他耳边温柔道:“我要离开陵源一段时日。”   陆续忍着一身酸痛,有气无力摆手,恭送恶灵一般迫不及待:“快滚。”   一年半载都别回来。   几声坏笑传入耳中:“本座的小魔君,自然要陪本座同去。”   陆续气恨咬牙,抄起枕头恶狠狠扔到他脸上。   清雅嗓音笑得更加乐不可支。   过了正午,闻风将人横抱上金车,二人一同飞离陵源。   陆续靠坐在他身上,疑惑询问:“去哪?”   “炎天三层,伏龙岭。复活远古真龙所需的材料已经全部找齐。”   冷润嗓音漠不经心“嗯”了一声。   闻风打算借由半具龙骨复活真龙,为此还特意去往朱天寻找犼兽血。   如今材料齐备,自然要尽快着手行动。   他伸手在乾坤袋里翻找,片刻后将一颗光华流转的珠子啪的一声拍到闻风手上。   “龙眼,拿去。”   “龙眼有一颗就够了,这颗你可以继续留着。”   陆续冷瞥他一眼:“用,不,着。”   此前闻风强行将这颗龙眼和半块碎玉捆绑在一起,逼得他不得不将碎玉一并取下。   后来他们和好如初,以闻风狭窄的心胸,那块碎玉只能永远压在箱底。   然而闻风强行将龙眼挂上他脖子,才几刻钟,又觉得妨碍他啃咬锁骨,将之扯下。   如此反复无常,也只有闻风这个下流无耻之人才能似若理所当然般的理直气壮。   温雅声音轻笑:“等复活了真龙,我将真龙之眼送你。”   “用,不,着。”   无论戴什么,最终都会因为妨碍闻风啃噬而被扯下。   话音一落,又觉得有些不对劲。   陆续好奇:“还有一颗龙眼你找到了?不是不知被乾天宗主藏在哪吗?”   “我从一开始就知道宗主将龙眼藏在哪。”闻风不痛不痒淡淡一笑,“当年宗主缺着金斗城商会五百万灵石,怕商会的人将龙眼抢回去,因此找了个自己认为绝对安全的地方将之藏起。”   “但那颗龙眼是我拿去商会拍卖的。”   陆续惊诧:“你在龙眼上做了手脚?”   “只是下了一个小小的追踪法术。”温雅嗓音漠不经心,“我只想试试商会修士的能耐。不知他们没在意,还是没察觉,总之那个小法术一直在龙眼里,没被人消去。”   清艳双眸冷睨他一眼。信他才有鬼。   “我没说谎。”闻风忍笑,“我并无未卜先知的本事,当时哪知宗主没钱也敢竞拍。只是想着万一能有用的上的时候。”   后来果真用上,以此法术轻而易举找到了被乾天宗主偷藏起来的那颗龙眼。   闻风将龙眼拿去拍卖,赚到三千万灵石,没过多久又不费吹灰之力将龙眼找回。   陆续对这个阴险狡诈的大魔头简直无话可说。   温声雅言又笑问:“你知道我为何要将龙眼拿去拍卖?”   “不是想看戏?”   乾天宗主因此走火入魔。   烈地峰主也为寻找龙眼急躁不已,心魔渐生修为倒退,离走火入魔仅一步之遥。   “有这一原因。不过最主要还是因为,你我的合籍大典。”   “我想为你举办一场最热闹最隆重的婚典,”闻风调谑道,“我第一次举办合籍大典,毫无经验,不知需要多少银钱,怕不够。”   陆续斜了他一眼:“钱都用了?”   “没有,没用上。你什么都不要,我也不知需要置办些什么。”闻风轻笑,“要不我们再办一次?”   陆续不答,他又调笑:“或者我把灵石都给你,往后你来管帐?”   清绝双眸冷瞥他一眼:“你自己留着!”   飞车在一厢春潮涌动中来到炎天三层的伏龙领。   闻风换做无涯魔君时,将森罗剑派残留下的宫殿重新修葺,改为玉衡宗。   两年前身份被人知晓后,光明正大改回森罗剑派。   休整一夜,第二日陆续跟着闻风,和方休,秦时以及一众高阶亲随来到那半具龙骨处。   伏龙岭是一座巨大山丘,硕大龙骨残骸绕在山峰周围,一半露在地表,一半已经埋入黄土,和山石融为一体。   经过万年风雨的侵蚀,骨架早已不复完整,气势却仍旧磅礴峥嵘。   比陆续曾经见过的那条巨型蛟龙,还要大上许多。   闻风拿出蛟龙的眼,心,筋,逆鳞放在龙骨的对应位置,又用剑尖沾了犼血,在龙脊背上刻下殷红符咒。   秦时向站在一旁观看的陆续解释:“这是控制灵兽的符咒。在龙骨上刻下,真龙复活后会成为师尊的灵兽,听从师尊命令。”   “因为深刻骨血之中,无论什么方法都无法解除符咒,不用担心这条龙不听话。”   陆续突然觉得后颈有点冷,这招未免太狠。   他眉头微皱:“真能复活?”   方休不以为意:“这是上古传下来的秘法,究竟能不能复活真龙,谁也不知。”   “反正只图个玩乐,能复活最好,不能复活也无所谓,又费不了多大事。”   陆续:“……”   森罗剑派的绝世大魔们,果然名不虚传。   闻风刻好符咒,回到陆续旁边:“走吧,回去休息。”   “这样就行了?”   “剩下的便是将剩余犼血混合别的材料,涂于龙骨之上。交给下面的人即可,用不着我们亲力亲为。”   “等三十六或四十九日时,应当能看到成效。若八十一日后,毫无动静,那便是失败。”   陆续漠然点点头,抬步离开山巅。   过了二十多日,伏龙岭传来消息,巨龙骨架上已逐渐长出新的血肉。   复活巨龙的法术似乎成功。   接下来只需安心等待一段时间,等血肉长齐即可。   期间陆续被得意洋洋的闻风强行拉去看过一次,半具残骨上,不少地方已经冒出碧绿龙鳞。龙头也已清晰可辨当年模样。   按着时间估算,再过二十多日,巨龙就可复活。   第四十几日的某天晚上,二人正在巫山话夜雨,房外忽然传来几声略微急切的敲门声。   雅兴被打扰,闻风不悦皱眉:“何事?”   “道君,伏龙岭刚传来消息,有人趁着夜色悄悄潜入,已到了龙骨处。”   陆续心中微凛:“有人打算对真龙做些什么?”   闻风沉着脸起身,带着陆续和方休,秦时一同乘坐金车前往伏龙岭。   方休本以为,此事乃凌承泽或者柳长寄从中阻挠,发讯询问后,二人表示毫不知情。   犼血由陆续所取,他打算帮闻风复活真龙,他们便不会故意捣乱。   伏龙岭戒备森严,闯入者必是元婴修士。   方休阴戾道:“这只耗子被我逮到,一定将他碎尸万段。”   闻风凤目森寒,默不作声。   他的手段只会比方休更狠。   四人在晨光熹微之时抵达伏龙岭。   与山融为一体的龙骨刚映入眼帘,陆续远远便察觉到一股强大灵气。   山顶上层云翻涌,狂风怒号,隐约似有凄厉龙吟之声。   陆续眉头微皱:“真龙复活了?”   然而算算时日,还差了些天。   一股不祥的预感陡然浮现:“有人用什么方法提前复活了真龙?”   他问向闻风:“若那人在龙骨上刻下他的符咒,真龙复活后是不是就不再听你使唤?”   他们白忙一场,最终为别人做了嫁衣?   作者有话要说: 第131章 魔龙   “符咒需要犼血。”闻风思忖片刻, “据我所知,有犼兽的世界不多。近年能取得犼血的只有朱焕秘境。”   “若还有其他地方能取得,我也不会等到今日。”   何况连界通道开启时, 他派人封锁了界门。   他们在北境待了那么些天, 无论朱天修士还是炎天修士,都没见过,应当不会另外再有人取得犼血。   “要抹消我的符咒换成他的,灵识必须强过我才行。别说炎天界, 整个九重天界都只有寥寥无几的化神修士才能做到。”   他又沉思少顷:“除非……”   陆续疑惑:“除非?”   “要用犼血替换我的控制符咒不太可能。然而若将符咒破坏一部分,复活的真龙不会再听从我的命令,但也不会听他的。”   不再听从闻风的命令?!陆续微惊:“真龙会有自己的意识?”   “怎么可能?”方休抢过话, “我们只能复活真龙的躯壳, 无论是人还是兽, 生灵的三魂七魄都不可能人为炼成。”   “若师兄不能控制真龙, 那它就只是一具不能动的, 活着的躯壳。”   他撇撇嘴:“不会动的龙毫无意思, 顶多从它身上取得真龙的龙心龙眼。”   他本想等真龙复活后, 让师兄借给自己玩一段时间。   陆续:“那人想得到真龙身上的宝物?”   将蛟龙的龙心龙眼, 换成真龙之物?   “若他存着此等打算,须得在我们察觉之前, 神不知鬼不觉地将龙心盗走。可时日未到,想要提前复活真龙并不容易。”   闻风笑音阴冷:“即便此时, 距离真龙完全复活也还差一小段时间。我们已到此地, 任谁也带不走真龙的半片龙鳞。”   金车很快抵达山顶, 几人落地时, 玉衡宗的一群高阶修士正团团包围一个入侵者。   见闻风到来, 一亲随朝他禀告道:“道君, 就是这人昨晚半夜攻入宗内。”   对手是个元婴,玉衡宗的元婴修士和他对战半晚,尚未将他拿下,只能这样将他困在此处不让他逃走。   陆续看向他,感觉他也并无逃走的打算。   他施放了一道法术雾墙,将龙骨围在其中,自己则站在冰雾前和玉衡修士对战。   看样子,似乎打算拖延时间,等待真龙完全复活。   这名元婴修士白发霜染,外表已是六七十岁的模样。   修士一旦衰老,便是油尽灯枯之相。想必他受天赋所限,修为难以再提升,寿元将近。   所以才迫切需要真龙身上的宝物,突破瓶颈,延长寿数?   这位元婴尊者陆续之前从未见过,却不知为何,觉得有些面熟。   但闻风认识他。   清雅笑音中带着几分鄙夷不屑的嘲笑:“久闻沧阳宗主闭关多年,若非今日出关,我还以为张宗主早已身陨。”   “可惜如今沧阳宗已归附寰天宗。你不去拜见柳长寄,跑我这儿来做什么?”   沧阳宗主冷冷看了他一眼,语含几分无可奈何的羡慕:“我闭关时,你尚且只是个金丹。未料短短百年,你已臻至半步化神之境。我还听闻你早已领悟剑境……”   他长叹一声:“你的确是千年难遇的修道奇才,我不如你。”   “可我沧阳宗,和你乾天宗以及陵源峰,千年来并无交恶。我们无冤无仇,一向井河不犯,你为何要重伤我儿?!”   “你对我儿出手毫不留情,他虽靠替死术逃脱,却被你打的神魂重创。即便他不小心冒犯了你,如此致命重伤,难道还不够平息你的怒意?”   “你大婚之时,我吩咐门下弟子送去厚礼,我儿也亲自去往陵源峰朝你祝贺,想给你赔罪,化干戈为玉帛,可你!你竟然将他残忍杀害,挫骨扬灰,绝尘,你未免太过歹毒!”   陆续在一旁默默听着,心道:难怪觉得这人面熟。   这位张宗主和他儿子有五分相似。只是张宗主似乎并不知晓他爱子在那场婚典上做了什么。   “赔罪?”闻风冷笑几声,凤目闪过阴鸷的锋光,俊美无俦的容貌令人无端悚然。   那个该死的沧阳修士毁了他的合籍大典!   他原本打算寻找合适的时机,逐步让陆续知晓真相,知晓自己就是无涯。时机不合适,一直隐瞒也未尝不可。   可沧阳宗主之子给他送了好大一份礼。   深爱之人一怒之下决绝离去,他苦寻两年,日夜饱受伤魂蚀骨的相思煎熬。   清悦笑音语调阴寒:“只可惜我当时未能控制住怒火,一不小心下手太重,让他死了。否则今日还能让你们父子团聚,让你看看他血肉模糊的残躯,听听他的悲惨哀鸣。”   沧阳宗主怒不可遏:“此仇不报,枉为人父!绝尘,今日我拼尽剩余寿元,定要和你同归于尽!”   他一口吞下一粒丹药,修为瞬间暴涨。   刹那间雷声大作,漆黑雷云遮天蔽日。无形的巨大灵压如山般压在头顶,令人气血翻腾,胸闷得喘不过气。   闻风丝毫不以为意,嗤笑着朝秦时扬了扬下颌:“沧阳宗主是修道千年的元婴修士,修为增长如龟爬一般缓慢,也是一种本事。”   “他今日探出了壳,你去同他比划几招,不必手下留情。”   秦时翘起嘴角,欣然领命,拔出飞将剑。   修士因天赋所限修为再难提升,本就是极为痛苦之事,对心高气傲的元婴尊者来说更是如此。   沧阳宗主修为几百年难以精进,被绝尘这样的后辈轻易赶超,心中满怀无奈的嫉妒。   不仅绝尘没将他放在眼里,就连一个不足百岁,在他面前有如孩童的年轻修士都将他看做一个笑话。   绝尘让秦时出战,是刻意对他的嘲笑和折辱。   沧阳宗主怒喝一声,一堆符箓霎然攻向秦时。   一时间,冰霜,火焰,雷霆……万象道法如一张密不透风的网将秦时牢牢包围其中。   可惜即便沧阳宗主服下修为暴增的丹药,仍旧难敌森罗剑派天资旷世的传人。   秦时神剑在手,没用多久,强大剑意便将万法一剑破去。   强势灵压将对手压的半跪在地,气息残喘。   一旁观战的陆续不自觉皱了皱眉。   以前他时常被人拿来和秦时这个师兄做对比,令他苦恼又无奈。   妖王说他的天赋高于秦时,不知是不是在哄骗他,睁眼说瞎话。   但此时除了感叹秦时的强大外,更察觉出一点不对劲来。   沧阳宗主被秦时重创,又遭丹药反噬,丹田灵气迅速枯竭,已是气若游丝的将死之兆。   他撑不了多久就会陨落,无力再施展道法神通。   可他身后的雾墙未散。   真龙骸骨被包裹在灰白色的浓雾之中,一股先天灵气不断膨大,隐隐夹杂几分阴浊。   陆续本以为,沧阳宗主提前复活真龙,破坏了闻风的计划,想以此报复于他。   可此时他心中闪过一丝不祥预感,沧阳宗主的目的或许并非如此。   闻风几人同样察觉到异常,秦时一剑刺入沧阳宗主肩头,半跪在地的身影瞬时血流如注。   他正欲拷问,尖锐刺耳的苍老声音却忽然疯狂大笑起来。   “绝尘!”血红双眼恶毒地看向他的仇人,“我说过,今日拼尽性命,也要拉你同归于尽。”   凄厉的嗓音森寒一笑:“你以为,想找你报仇的只我一个?”   他嘴唇迅速张阖,似在默念什么符咒。   “秦时!”闻风一声令下,秦时即刻一剑斩断他的喉咙。   可惜晚了一步,沧阳宗主重重倒在地上,一股阴寒之气从他体内汹涌而出,刹那一瞬飞入雾墙。   雾气仍未消散。   一股哀厉龙吟再次响起,声音尖锐,响彻云霄,刺得人耳膜生疼。   本该是浩然清气的那股先天灵气,已明显变得阴寒浑浊,成了一股浓戾的妖邪秽气。   闻风俊雅的眉宇难得一见皱了皱。他唤出长剑抬臂一挥,强盛剑气斩破雾墙,吹散浓雾,真龙残骨再一次显露在众人眼前。   原本青翠流光的龙鳞此时已变成深黑。因提前复活,还未来得及重新长出血肉的白骨也变得秽浊一片。   金光流转,宛若星辰在其间流动的龙眼,同样变成深不见底的夜幕,泛出血红辉光。   上古苍龙,此时已然变成漆黑污秽的魔龙。   除了即将复活的魔龙,尚未覆盖龙鳞的脊背处,还站着一个人影,正在龙脊上写写画画。   那是闻风刻下符咒的地方。   那人衣衫凌乱,披头散发,同沧阳宗主一样,满面疯狂之色。   这人陆续认识——原烈地峰主,乾天宗的新任宗主,临泉道人。   见浓雾散去,烈地峰主抬起头,朝闻风恶毒一笑,粗粝嗓音犹如刮锅锯木一般刺耳难听:“绝尘,你盗走龙心龙筋,又从我这里骗走龙眼之时,可曾想过会有今日?”   闻风气定神闲,一如既往的尊贵优雅:“龙眼被乾天宗主买去,你连见都没见上一眼,什么时候变成你的东西?”   他嗤笑道:“宗主死了,龙眼就成你的了?能生出如此无耻的想法,也不怪你修为再难寸进。”   陆续听得一愣。闻风的卑鄙无耻远胜烈地峰主,却面不改色,冠冕堂皇指谪别人?   可他确实太懂人心,不偏不倚猛烈戳中对手的痛处。   烈地峰主气急败坏,眼中疯狂更深。   他惨然大笑:“你将世人玩弄于股掌之间,就连上古真龙都想控于你手。可我告诉你,这世上不会万事都如你所愿。”   “你必将会为你做所的一切付出代价!”   他嘴唇微动,默念起了咒诀。   闻风凤目闪过一丝锋锐幽光,心念一动,一道剑影霎时于虚空中浮现,流光从对手身上穿心而过,瞬间断绝生机。   烈地峰主的尸身,如处刑一般被悬挂在半空。然而他死去前一刻,咒诀已经完成。   悬于半空的尸体迅速干瘪,须臾之间已化作风沙,被阴寒咆哮的狂澜吹散。   与此同时,一股巨大邪气从他体内喷涌而出,瞬间钻入魔龙的脊背之中。 第132章 决战(一)   132   污浊的邪气钻入魔龙脊背, 霎时间,风雨如晦,飞沙走石。   凄厉龙吟再一次响彻云霄, 绕卧伏龙岭万年的上古巨龙开始缓慢移动, 激荡起剧烈的地动山摇。   陆续惊诧:“不是说,即便真龙提前复活,也只是一具缺少魂魄,无法行动的活着的躯壳?”   为何魔龙自己动了?沧阳宗主和烈地峰主究竟做了什么?   “他们用了某种秘术, 将自身神魂献祭给了魔龙。”闻风眉头紧皱,神色难得凝重,“魔龙虽无魂魄, 却融入了他们的不甘, 愤怨和憎恨, 成了一具虽无心智, 却被恨怨驱使的行尸走肉。”   清艳双眸瞬时睁大:“魔龙……会做些什么?”   “为祸四方, 让整个炎天界生灵涂炭, 赤地千里寸草不生。”   陆续喉结微微一滚:“有没有……什么办法阻止?你还能不能让它听从你的命令?”   闻风试了试, 摇头:“烈地峰主虽无犼血, 他以自己的心头血为墨,在我的符咒上乱画一通, 令我的咒文失效。如今谁也没办法控制魔龙。”   “那现在怎么办?”   闻风举剑,在空中画下一道符文, 符文闪耀, 化作无数金色文字飞向魔龙, 将它困绕在其中。   方休和秦时见状, 同样各施一道法咒。   金光牢笼将漆黑魔龙困在里面, 三人神色依旧凝重。   闻风收剑入鞘, 又不知从哪儿拿出一把青伞,挡住乌云下的绵绵细雨。   他紧扣起陆续的手:“陪我散会步。”   陆续点头,二人沿着山路没走多久,转入小道,暂时远离了魔龙和人群。   “我和熙宁的符阵困不了魔龙多久。不过半刻它会彻底复活,一两日就会冲破法阵。”闻风神态依旧尊贵优雅,“我待会就进入阵内,诛杀魔龙。”   “你和秦时先离开此处,找个地方暂避。”   陆续脚步猝然停顿:“魔龙……很难对付?”   即便连沧山和朱焕那样强力妖兽横行的地方,闻风也会把他拖去。   这是闻风第一次让他远离。   “真龙是化神境界的妖兽,复活的魔龙虽只半具残躯,境界也接近化神。”劲长手指轻轻抹平紧蹙眉梢,“魔龙身躯巨大,我和他交战,影响范围难以估算,也不知需要多长时日。”   “你不必太过担心,先同秦时去别的地方游玩一段时间。等我消灭了魔龙,即刻就来找你。”   陆续目光锋锐,静静看向眼前俊逸的眉眼,片刻后轻扬嘴角:“说谎。”   魔龙极难对付,闻风并无胜算。   闻风轻笑:“什么都瞒不过你。”   二人又再次踏出步伐,信步走在微雨山间。   绵密细雨打在伞上,水气氤氲了温声雅言:“森罗剑派的先祖,都是资质旷世的天纵奇才,百年破境元婴者比比皆是,半步化神境界的,也大有人在。”   “即便无法破境化神,无法与天地同寿,高阶元婴的寿数仍旧可达万年之久。但你可曾见过那些道行高深的先祖?”   陆续摇头:“师祖们如今在何处?”   闻风和方休年岁尚轻,甚至不及许多金丹修士。   连沧阳宗主那般的资质都已活千年,森罗剑派某位前辈从魔门改投乾天宗,也不过几百年前的事。   陆续入道虽只七年,古往今来,那些大能们的八卦轶事听过不少,千岁以上的元婴尊者也见过一些,然而别说见到森罗剑派的师祖,连他们的事迹都少以听过。   “都已身陨。”闻风彷如事不关己般淡淡一笑,“森罗剑派虽然都是旷世之才,正常寿数可达万年,却几乎没有人寿终正寝。大多只活了一两百年便早早身死道消。我和熙宁已算寿命长久之人。”   陆续双眼微微一缩:“因为……过不了化神的天劫?”   “这也是其中一个缘由。”闻风轻描淡写,满不在乎,“森罗剑派代代都是绝世大魔,身上杀孽极重,过不了天劫也是正常。”   “但另外一半的人,死于各种各样的意外事端。”温雅嗓音语气平淡,像是说着与自己毫无关系的闲谈,“大概是因为作恶多端,不容于天地,天道降下惩罚的缘故。”   陆续脚步再次停下,皱眉看向他,不知该作何言语。   闻风饶有兴致玩弄着爱不释手的脸颊,陆续没再把他的手拍开,任由他随意揉捏。   “我打从记事开始,心中就有一股暴戾怒意,喜欢看尸山血海,喜欢听遍野哀鸣,只有这样,才能让我内心的烦闷焦躁稍停,心中得以片刻安宁。”   凤目深情温柔地注视对方,“直到遇见你。”   “有你在我身边,每日都神清气爽,心旷神怡。”   “我曾经想将这个世界重新归于混沌,想看烈火在大地上熊燃,将万物化作灰烬。可如今,我却希望这个世界各处安宁美好,繁花盛开。”   他扣住玉润五指,放到自己脸上:“我想和你同行天涯,携手走过大地山川,共赏风月婆娑。”   “我不会让魔龙毁掉这个世界的美景。”   绝艳双眸同样目光坚定地望向他:“那你去阵中和魔龙对战,我在外面等着你出来。”   闻风淡淡一笑:“我不想再对你说谎。我不知,自己能不能胜过魔龙。我双手沾满鲜血,这一次便是天道降下的天劫。若我难逃这一劫难,死于魔龙之手,你跟着秦时走,他会护你周全。”   陆续决绝摇头。   雅音无奈笑叹:“听话,别在这个时候同我任性。无论发生什么,我都希望你能平安喜乐。”   他阻断了对方的全部退路:“你不答应,我有后顾之忧,无法安心同魔龙全力一战。”   南   陆续静静看了他半晌,最终无奈半垂下眉眼。   二人在微雨绵柔的山路上信步绕了一圈,走回山顶魔龙之处。   方休正指挥高阶弟子加固符阵,见陆续回来,走到他身前扬嘴一笑,隽秀脸庞上满是少年的意气风发:“师兄对你说过了?森罗剑派代代都是少年得志的绝世大能。”   少年得志,必有余殃。   大能们为战而生,以杀证道,双手染满鲜血,杀孽太重无一人得以善终,年纪尚轻便会陨落。   陆续嘴唇几动:“你也……”   方休眼中映着深爱的星与月,清亮眼眸光彩鲜活:“师兄一人同魔龙交战,铁定胜不了。你放心,我从小就比他强,会将他带出来。”   他朝同时走来的秦时道:“小石头,小曲儿就交给你了。”   “如果魔龙冲破法阵,你先带小曲儿躲避一段时间,等下一处连界通道开了,带他去往别的世界。”   魔龙冲破法阵,意味着他和闻风身陨。   魔龙必将大肆破坏,整个炎天到处都将是尸山血海。   秦时嘴角紧抿:“师叔放心。我不会让师弟受半点伤害。”   方休扬扬嘴,不再多说。和闻风对视一眼后,一同走向符阵光墙。   两人正欲踏进,两架飞车忽然一东一西疾驰而来,瞬间降落。   凌承泽一袭金焰红衣,高视阔步走到闻风面前,神色一如既往的鄙夷不屑:“你这废物闹出这么大个乱子,还要我替你收拾残局。”   柳长寄从另一边走来,朝闻风狂傲一笑:“我还等着看你复活的上古巨龙长什么样子,若是有趣,我就抢来玩玩。没想到这么没意思。”   他和闻风相识百年,二人互不服气,你抢我的东西,我抢你的东西。   但他们也是从年少时,就并肩而战,共同御敌的至交好友。   二人都没回头去看陆续。怕看了,就舍不得再进去。   陆续看着四人背影,皱眉问秦时:“他们四个一起,都打不过魔龙?”   秦时摇摇头:“或可一战。”   这头被加注邪法的魔龙究竟有多强,他们都算不准。这是他们从未遇到过的强敌。   这时又有一两车驾落下,妖王从半空中轻轻一跃,如轻絮一般飘落到几人身边。   他朝陆续俏皮眨了眨眼,又笑着转向凌承泽:“我虽不擅短兵相接,但医术尚可。即便只剩一口气,我也能将你拉回鬼门关。”   凌承泽狂妄扬嘴:“我不会再遇到那样的情况。”   又低声一笑:“老妖怪。”   五人一同进入金色符牢里,里面瞬间狂风怒号,凄厉龙吟惊天动地,灵气乱流涌动不息。   秦时默默看了片刻,朝陆续道:“走吧,我们先找一个安全的地方。你安全无忧,师尊才能安心御敌。”   陆续无声半垂下锋芒毕露的眼眸,同秦时一道离去。   ***   五人踏入符阵之中,半边身形刚穿入透明金墙,一道妖风已横扫而至。   强烈风压彷如锋利无比的巨剑,只要稍一碰到,就能削皮断骨。   闻风脚尖轻点,轻身飞跃至半空。   风刃从脚下掠过,重重冲击在符文阵墙上,引来地动山摇的一晃。   停在半空的身形还未稳住,回弹的风压已蔓延至身后,似如层层叠叠的拍岸惊涛,力可碎石。   与此同时,魔龙又一记甩尾,漆黑粗壮的龙尾如山压来。   闻风举剑相挡,锋锐的神剑和龙尾撞在一起,两股巨力相持不过瞬息,砰的一声闷响,他已被甩出三丈之外。   魔龙的巨力远非人力可敌。   压下喉间翻涌的一阵腥气,他急速以剑撑地,还未完全站立,又一道强烈的风压以雷霆万钧之势迅猛袭来。   这道风刃已经难躲,他正打算运转护体真气强行相抗,一条灼烧万物的火龙横冲直撞,绕上魔龙的风刃,将飓风吞噬。   凌承泽皱眉看了闻风一眼:“我用剑气摧毁他的风压,你想办法趁机靠近它,跳到它身上。”   闻风同样皱眉回视,半息后点点头。   他二人对战百年,打了不下数百场,彼此都对对方恨之入骨。   即便遇到联手抗敌的情况,也只是貌合神离,眼中盯着的并非敌人,而是各自的后背。   这是他们首次全力对付眼前的敌人,不再一个想着偷袭,一个分心防备。   作者有话要说:   若没有陆续,师尊作恶多端,注定短命。 第133章 决战(二)   妖王也跃至凌承泽旁边, 用符箓吹散风刃,掩护二人进攻。   方休和柳长寄被龙尾甩到了另外一侧。   趁着龙尾扫击闻风和凌承泽时,方休大步飞跃至魔龙身侧, 挥剑刺向敌人。   软剑如灵蛇一般幽诡, 剑意化作一条淡透缥缈的白龙,带着排山倒海之力刺在黑色龙鳞之上。   铿锵一声清亮脆响,剑尖抵上龙鳞,剑身受力半弯到了极致, 却无法再寸进分毫。   反震的巨力将方休震退十丈,软剑差点脱手而飞。   方休皱眉看了一眼崩裂的虎口,暗骂一句这万年王八的壳真硬, 又一剑袭去, 却再次被震退。   他身体失衡尚未站稳, 锋锐如刀的龙爪已从头顶拍下, 巨大的黑影将高挑瘦长的身形完全笼罩。   一道巨大剑影霎时出现在他头顶, 帮他挡住了魔龙强力的一击。   柳长寄双手紧握宽刃重剑, 抗住巨大龙爪。   他朝方休瞥了一眼, 方休即刻会意, 飞退几丈,脱离了龙爪的攻击范围。   柳长寄随后撤剑, 同时后跃躲开龙爪,紧接着再次挥动重剑朝龙爪横斩而去。   刹那之间, 符阵中景色瞬变。   巨大剑影穿破云层, 从雷云中直坠而下, 半插地面。剑意如潮, 急速蔓延开来, 横斩所过之处的万事万物。   方休用手背抹去嘴角溢出的鲜血, 冷笑一声:“没想到老子也有和你配合的一天。”   柳长寄释放出剑境,他也紧随其后。   一条巨大白龙蜿蜒绕上巨剑,两股剑意合二为一,带着震天撼地的风吼龙吟,合力攻向魔龙。   方休攻击数次,却连一点擦痕也没有的龙鳞终于被打碎,玄黄的龙血霎时喷涌而出,急雨般洒向地面。   沾血的草木瞬间被腐蚀,冒出腥臭烟丝和尖锐刺耳的滋滋声响。   魔龙吃痛,陡然爆发振聋发聩的怒吼。   龙头瞬间张开血盆大口,朝二人急速袭去,要将二人一口吞下。   一抹流光凭空而现,挡住漆黑巨牙。   闻风出现在柳长寄身侧,拦下这一击。   妖王和凌承泽一人拉扯一个,将方休和柳长寄拉至魔龙攻击范围之外。   五人又聚在一团,苦中作乐相视一笑,再次举剑,默契合作攻向魔龙。   ……   符阵之中,五位绝世大能同魔龙生死相搏。符阵之外,同样聚集了不少元婴和高阶金丹。   无论是魔龙的浓烈妖气,还是几位大能的神威剑境,都有毁天灭地之能。   符阵在强盛灵压的冲击下,很快出现裂痕。   为了不让魔龙冲破牢笼,高阶修士们不得不在外加固法阵。   大能们倘若不敌魔龙,魔龙冲破法阵后必将为祸四方。整个炎天生灵涂炭,无论仙凡都难逃此劫。   符阵内的死斗持续了二十一日,仍未分出胜负。   伏龙岭上乌云压顶,阴雨连绵。   维持法阵的高阶修士大多都已筋疲力尽。不少人口吐鲜血,灵气难以为继。   期间陆续曾到伏龙岭外看过一次。   阵外状况已然惨烈,阵内的情况他看不到,形势不会比阵外好。   他没待多久,又被秦时劝走。   秦时同样忧心,甚至想进阵和师尊师叔并肩而战。   可他有更重要的事要做。   他答应过师尊和师叔,也答应过自己,无论发生何事,都会保护师弟的安全。   陆续有何万一,他们拼上性命的死斗便失去了一切意义。   去伏龙岭看过一次之后,陆续再也没去第二次。   他跟着秦时来到一处远离伏龙岭的场所。   若闻风几人不敌,魔龙冲破符阵后在炎天四处为祸,他们可以在此地暂避一时,等着附近的界门开启,速即逃入幽天界避祸。   秋风吹下第一片落叶,陆续此时终于体会到一日三秋的感觉。   他才等了不到不到三十日,心中已是一片浑浑噩噩的空荡。   难怪那两年,闻风会把七百三十五日数的那么清楚。   毫无归期的等待,每时每刻都是一场伤魂蚀骨的煎熬。   第三十六日,陆续正在树下练着剑。这段时日他神思恍惚,每日从早到晚,心不在焉地重复挥动着手中长剑,等一个喜讯,或者噩耗。   不远处坐在树桩上,同样心不在焉的秦时猝然起身,过□□猛的速度踩段地上树枝,巨大咔擦声惊走一群飞鸟。   陆续心口忽然一阵狂跳,响声重如擂鼓,嘴唇几动才勉力漏出一点声音:“战况……如何?”   秦时听完对面的传讯,眉头紧蹙:“符阵中的战斗似乎已经停息。但是……”   “但是?”   “没有魔龙的灵息……也没有师尊他们的灵息……”   陆续持剑的手难以抑制微微颤抖,深吸了好几口气,才勉强稳住一片冰凉的心神。   幽锐目光和秦时对视须臾:“走吧。”   无论结果如何,他都要亲眼见证。   二人驱车以最快的速度赶到伏龙岭。   外围散乱躺了一地的修士,三十几日不眠不休的结阵耗费了太多心神,幸好等到的不是魔龙破阵而出。   持续一月的风潇雨晦终于停止,压顶的黑云散去,如柱金光重新洒下,天际重现光明。   符阵的咒墙消散,阵中光景出现在陆续眼前,他难以置信地睁大了眼。   光怪陆离的虚影不断变化,一时漫天剑雨,一时金焰熊燃,一时白龙一时巨剑,将原本符阵中的一半山头隔断成另一个世界。   这是……什么?   秦时神色凝重,抿了抿嘴:“……这是师尊他们的剑境。”   绝世剑修的剑境本就可以单独开辟一个世界,他们和魔龙交战时,四个剑境堆叠在一起,从而形成这般奇异模样。   陆续皱眉:“战斗明明已经停止,为何剑境仍然存在?”   剑境还在,是不是意味着闻风他们还活着?可为何完全感受不到一点灵息?   “或许因为剑境存在的时间太久,已将伏龙岭完全融入其中。”   “那闻风……”   秦时摇头:“不知。剑境世界隔绝了灵息……”   里面究竟是何情况,谁也不知。   陆续往前踏出一步,瞬间被人拉住。   “无论谁此时闯入剑境,都是自寻死路。”秦时无奈叹息,“若师尊无事,过不了多久他们会自己走出来。”   朗音沉闷了大半晌,才低声道:“若他们……陨落,残留的剑境会逐渐消散,灵气消减到一定程度后剑境会自行崩塌。”   “……那时,伏龙岭恢复原样……”   他们才能得知,里面究竟是何模样。   陆续冷声问:“得等多久?”   “师尊他们的剑境十分强大,即便只是剑意的残留,也可能要等三五日……”   或者三五个月,三五年,或者更久。   此时一个元婴踉跄走到秦时身边,气喘吁吁道:“要是有办法打破他们的剑境,便可即刻进入。”   他意有所指看向秦时。   只有剑境才能打破剑境,此刻炎天界的绝世剑修只剩秦时。   秦时无奈长叹:“我只粗略参悟到剑境的门槛,剑境世界尚未成型。”   满地筋疲力尽的高阶修士尽数沉默。   连秦时都没办法,其他人更无可奈何。   一声清润冷音回荡山间:“要怎么做?对着他们的剑境世界释放自己的剑境即可?”   有人答:“对。只需释放剑境,若你的剑境足够强大,自然能将别人的剑境打破。”   见陆续唤出长剑,他疑惑看向这个修为微末的低阶金丹:“你……”   连秦时这个高阶元婴都未完全领悟剑境,一个金丹?怎么可能?   陆续默默抬脚,这一次秦时并未再阻拦他。   他走到和剑境一线之隔的边缘,深吸了一口气,随后闭上眼开始舞剑。   心中似乎闪过一个画面。银色的孤月高悬,流光倾泻,洒在一望无际的苍茫冰原上,整个世界一片褪色的苍白。   忽然一团灼目的艳红,如朱砂墨滴落灰白的画卷,墨团渐渐晕染扩大,似如冰封万里的冻土上,开出一片边界模糊的世外桃源。   周围散座在地的修士们眼前也出现相同画面。   一时间,所有人都觉得自己身在这一处无边冻土之中,心底莫名生出满腔的凄怆怅惘,沉重如大石压在心头久久难散。   剑境世界只持续了短短一息,那抹天地之间唯一的浓墨重彩却深深灼烧在眼目之遖可以沨中。   似乎有一巨大的清脆裂响,无声无息,直接越过耳畔传入灵台。   眨眼再看时,所有的剑境都已无声碎裂,伏龙岭上被隔绝于世的山林已恢复原貌。   经过一场旷世大战,苍翠树林东倒西歪,地上杂乱无章,狼藉一片。   寒烟缥缈,浓稠白雾笼罩山间,看不清里面情况。   陆续急不可待冲进雾中。   闻风呢?闻风在哪?是否安然无恙?   其他人呢?   无头苍蝇般在寒烟冷树中寻找了一刻,除了一地被撞得东倒西歪的残枝断木,入目再无其他。   陆续心中越来越凉,耳边莫名浮现出闻风那句话:   森罗剑派的人,全都年少陨落,无一善终。   ……闻风他,真的没能渡过这一劫难?   匆忙的脚步霎时顿止,一股无力的疲惫忽然涌上。   沉重的双腿再难以迈动,他伸手扶住旁边一颗断木,又渐渐无力滑下。   忽然,一双温热手臂轻柔又有力从身后环过,将他紧紧搂住。   温雅笑音在耳边轻响:“我还是第一次见你这么焦急的模样。”   陆续瞬时一怔,半天没回过神,更不敢回头。   顷刻之后,笑音又道:“你终于思念我一次了?”   陆续薄唇微微扬起:“没有下一次了。”   随即向后轻轻一倒,投入那个无论何时都能让自己无比安心的怀抱。   ***   清风拂过山间,吹起瓣花飞舞盘旋。   花林之中,两道人影缱绻纠缠,在林间投出暧昧晃动的乱影。   “沉肩坠肘,手臂再抬高三寸。”闻风的手在清瘦手臂上寸寸抚过,一直滑入腰间,“腰背挺直,眼视于下,心藏于渊。”   他又用膝盖轻轻分开细长双腿:“重心下沉,张开一点。”   陆续面无表情,接受着对方的指点,无可奈何被人摸遍全身。   最后忍无可忍,冷声道:“你的剑咯着我了。”   闻风放肆坏笑:“那我们回房,换个地方练剑?”   陆续目光锋锐如刀,冷眼看向他:“自己回去,别打扰我练剑。”   “对师尊如此无礼,是要重重受罚……”   “滚。”   方休跑过来一把将闻风扯开,大怒道:“你到底会不会教。这一招根本不是你那样!”   他语气急躁地同自己师兄理论。闻风置若罔闻,偶尔敷衍一两句,气定神闲的懒散态度更惹轻浮暴躁的方休怒不可遏。   理论很快变成争吵。   陆续漠然走到一旁横倒的粗大树干上坐下,冷眼旁观那师兄弟二人的争吵。   以方休不依不饶,胡搅蛮缠的性格,不吵上半个时辰,绝不肯停歇。   秦时走到旁边坐下,朝陆续扬扬嘴:“师尊和师叔的剑心都不太适合你,往后还是由我来……”   一声狂傲笑音打断他:“森罗剑法诡谲阴诈,能练成的都是心术不正的人。”   柳长寄坐到陆续另一边:“这套剑法根本不适合你。往后还是由我教你一套真正适合你的剑法。”   魔龙之战后,柳长寄解开了分断乾元山的法阵,寰天峰和陵源峰接临在一起。   他又将陵源峰当做自己的地方,来去自如。   陆续心诽一句:这些贵人事忙的大能为何都这么清闲。   此时一辆火红銮驾从上空飞过,落在花林背后,陵源峰的御剑台处。   陆续冷冷看着眼前流水飞红中安宁祥和的争吵,忽然就生出一丝后悔。   早知如此,他就不该打破剑境,让这些人从魔龙的结界里出来。   该让这群打扰他练剑的闲人在里面多困一段时日才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