重生后怀了先帝的崽   作者:三九十八   文案   宋韫男扮女装,奉旨入宫冲喜,当天成功冲死皇帝。一夜之间从皇后晋升为太后,满朝文武把宝押在了他肚子上。   宋韫:谢邀,人在皇宫,刚刚守寡。生不出人,我很抱歉[强颜欢笑.jpg]   太后的守寡生活并不平静,先是同样男扮女装的太妃用丑得口眼歪斜的人偶诅咒,再是连先帝小手都没摸过的太妃当面叫嚣说自己身怀有孕。   宋韫挼一把从冷宫抱来的大橘:怎么说呢……就是很绿很离谱。   大橘叉腰:可不是,朕也觉得离谱。   宋韫:猫嘴里怎么说出人话了??越来越离谱了,还能更离谱吗?   大橘:可以。譬如太后为朕生个崽之类的。   ·   天象大危,不利人主,齐胤想了个金蝉脱壳的法子避劫。   人死皇位不能丢,但凡能让新帝不痛快的事,齐胤都相当痛快,譬如太后有孕。   齐胤:我即使是死了,钉在棺材里了,也要在墓里,用腐朽的声带喊出让他生!让他生!   被迫假孕的宋韫:你听听这还是人话吗?   披着橘猫小号的齐胤:你看看朕还是人吗[音容宛在.jpg]   作精情话满分先帝×万人迷美人太后   #先婚后爱#猫猫狗狗#生子   内容标签: 生子 宫廷侯爵 重生 朝堂之上   搜索关键字:主角:宋韫,齐胤 ┃ 配角:裴季狸,焉云深 ┃ 其它:预收《摄政王失忆后朕怀孕了》   一句话简介:人人都爱太后   立意:齐心协力造福国家 第1章   进京   他有的东西我也有   神朔二年,桃月望日。   暮飞晚霞,月亮浮在天际。   诸天星斗大多还未显现,只有一颗长庚星隐在淡淡的月痕旁。   荧惑守心,长庚伴月,都是大凶天相。   宋韫挑着马车侧帘看天,回想上一世,流言称荧惑守心不利人主。   此等大危天象,且不说帝王听之不喜,散播开来,举国都要人心不安。   所以,消息是在晏国的死对头康国老皇帝同年驾崩后才放出来的。   死他家不死本家,大凶也成了大喜。晏国为此还开了恩科庆祝。   宋韫没找见那颗荧惑星,马车停了,思绪被丫鬟铁牛的喊声打乱。   “怎么了?”宋韫放下帘子,看着挑帘探头进来铁牛的饼脸。   “拉车的马坏了肚子,走不了了。”铁牛爬上马车,挤在宋韫身边,冷天里像个活火炉,她搓着手抱怨,“都怪驾车的老陈,不在驿站歇着,说入夜前一准能进城。现在都戌时了,连城门都没看见。阿韫你可是千金小姐,哪有赶夜路的。”   “不打紧,京畿周遭不会有什么危险,能找到落脚歇息的地方就好。”宋韫微笑着纠正铁牛称呼,“说了多少次别叫我小姐。”   原本也不是什么小姐。   “知道了阿韫。”铁牛从随身包袱里摸出干粮和水袋递给宋韫,“也是,他们已经去寻官道附近有没有可靠的人家了。咱们拿着宋家的帖子,不愁找不到落脚的地方。明天再进城,还是能赶上放榜。少爷一定会高中,到时候阿韫你可是状元公的亲姐,提亲的怕不是要把门槛踏破,再也没人敢像阙州那些势利眼一样看不起你了!”   铁牛是宋韫七年前收留的丫鬟,逃荒来到阙州,昏倒在宋家老宅门口。   阙州地处晏国南方,澄江流经州内,地广物丰。   那时候北方阔州干旱,逃荒而来的饿殍遍地,活着的也大多水肿。宋韫把人救下,养了一段时间发现这姑娘不是肿是真的圆润。   宋韫把失去记忆无处可去的铁牛留下作伴。铁牛忠心,又护短,觉得自家小姐是天下第一心善的美人,就因为是庶女便被老爷扔在阙州老家自生自灭,实在可怜,日夜盼着小姐能回京议亲就好了。   至于她口中的少爷,是前安平侯宋家嫡出的独子宋翊,秋闱刚回原籍拿了个解元。   听铁牛得意的语气,宋韫垂眼,手抱灌着热水的汤婆子:“你认为少爷能中?”   “当然啊!少爷可是阙州第一!”铁牛神往地回忆,“去年我都没怎么见少爷看书,天天翻墙上树,就这样都能考第一,在京城有老爷押着,尽了全力那还了得!他不得状元谁得!不是有个词叫什么,洛……洛阳纸贵!少爷的文章说不定能让兖都纸贵呢!”   铁牛最近读书很有进展,都知道洛阳纸贵的典故了。宋韫大感欣慰,但听她对宋翊满怀期待又抿唇忍住笑摇了摇头,“他就算了,但愿别闹出什么事来……不知道沈玠明年恩科能不能中。”   “沈玠是谁啊?他也是大才子吗?阿韫怎么认识他的?恩科又是什么?”铁牛问。   “没什么。”宋韫听见外面车夫说话的声音,把手里的汤婆子揣给铁牛,“你下去看看他们有没有找到住处。”   铁牛「嗯」了一声跳下马车,大步跑开,很快又跑回来,掀开车帘,料峭春风和小雨一起扑向宋韫。   “小姐,老陈说不远处有座妙峰山,山上有庙可以借住,还有甘泉灵水喝了百病不侵。据说那寺庙可灵了,咱们就在那住一晚,顺便求求呗。”   “什么灵?”宋韫走下马车。   “姻缘!”   .   妙峰禅寺是晏国京畿有名的寺庙,香火鼎盛,香客多是达官贵人,甚至不乏皇族前来许愿。   随行仆人向寺里递了宋家的名帖。   宋家虽早已被夺爵,官场上行不通,到底是有累世的家底在,在京还算有几分薄面,住持允诺辟一间禅房供小姐歇息。   宋韫拾级而上,走了大半个时辰,站在寺门前,和瘸了一条腿的住持见过礼,住持又说不可留宿。   铁牛一听就要炸了,捋胳膊挽袖子要个说法。宋韫把人揽在身后,再次对面前僧人合掌道:“本就是失礼叨扰,寒天冻地时,劳住持出山门亲自相见,我在此深谢了。”   住持念了声佛,正要夸赞这宋家小姐大度有容,却又听面前人嗓音醇柔道:“我在路上读了须陀须摩的典故,心想叨扰宝刹已是不安,再惹住持口生妄语徒增因果,更是折煞我等。敢问住持有何不便之处,我等可略尽绵力入庙为住持分担。”   传说中,须陀须摩是一国之王,虔诚向佛,曾被两翅王所擒,因感伤不能回国履行已许之诺而获得两翅王暂时放还,履行对国民的承诺之后又返回魔王处赴死。如此守信之人,谁忍杀之?此为须陀须摩守信不死的典故。   住持抬头对上一双清亮眼眸,眼前这位比一般的女施主高些,瘦,打扮很素,拢着白狐裘,发上一支玉竹钗挽住青丝。脸上冷白,眉间一粒朱砂痣明艳如星。言语间不卑不亢,礼数周到,但说出的话极有力道,让人推诿不得。   住持一时语塞,看宋韫一行人并不多,半晌才让开寺门道:“如此,请女菩萨一众在观音堂暂歇。夜里下雨湿滑,女菩萨切莫随意走动误伤了。”   宋韫点头道谢,携铁牛随深一脚浅一脚的住持往观音堂去,不动声色地观察跟在住持身后的少年。   一直默默无言跟在住持身旁的少年穿着僧袍,脑后却又拖着一条长生辫,像和尚又不像和尚。   十六七岁模样,身量已经很高,面容清秀五官俊朗,只可惜双目怔怔无神,显示了其人呆滞迟钝,恐怕是个痴呆的少年。   这张脸看着有些眼熟,仔细去想,宋韫却肯定是从未见过的。   入夜,宋韫在观音堂歇息。   初春的夜晚,郊外禅寺清冷安静。宋韫晚上翻身,在铁牛规律的鼾声中,半阖着眼瞥向窗外。   月光清冷,暗香浮动。   .   次日,宋韫没有烧香请愿,早在香客还未入寺时便告辞下山。   铁牛坐在马车里伸懒腰:“赶了好几天的路,腰酸背痛。昨夜睡得太好了。阿韫你可真厉害,几句话就让板着脸的老和尚放我们进去了,被子暖和,还有火炉,熏的香也甜丝丝的。”   马车摇摇晃晃,宋韫闭着眼养神。   虽然那香是安神的,昨夜宋韫睡得并不好。半梦半醒间,许多东西虚虚实实地闪回。   寺庙里多焚檀香,观音堂里除却檀香还夹杂着醇甘的龙涎香。   那独特的味道,宋韫上辈子闻过,弥留之际感官渐失,香气却萦绕不断。彼时宋韫想,怕是黄泉路上也闻得到。   不料,重活一世,这么快就再见了。   晏国之内,只有齐家那位配用此香。   昨夜明明说好可以借宿,住持突然反悔闭门不纳,恐怕也是因为那位驾临了妙峰禅寺。   但既然低调行事,他又为何会夜半悄然出现在观音堂呢?立于窗外,暗暗窥探。宋韫有什么值得他偷看的?   马车进了城,直奔凤鸣巷宋家。   又下雨了。   车马停定,宋韫下车,宋家大门已开。宋韫踏上阶去,管家宋安走下来迎道:“小姐可先往鸣篁居歇息。老爷和夫人陪着少爷看榜去了,个把时辰就回来。”   宋韫点头进门。   大门并不常开,奴仆甚至常客往来都走角门。父亲和嫡母对宋韫并不苛待,甚至比对宋翊还上心些,外人不知道但宋韫自己心里清楚。   否则前世宋家流放之后,他也不会千里走单骑杀到皇帝跟前报仇。   几千里啊,走得人都瘦了一圈。   宋韫坐在鸣篁居,看铁牛指挥丫鬟仆妇搬运摆放各类器具,有些犯困。忽然听见外面喊:“少爷回来了!”   宋韫起身穿庭过院,来到前厅时,宋翊正骂骂咧咧地绕过照壁,一抬眼看见对方,气得从伞下跳出来,指着宋韫鼻子骂:“你这个狗东西,把小爷害苦了!”   宋韫不恼不怒,目光投向另一把伞下的父亲宋谓然。   “我是狗东西,父亲又当如何自处?”   宋谓然本就铁青的面色彻底黑下来,强压怒火:“这里是说话的地方?”   夫人许泽兰也拧了宋翊胳膊一把,“有这么跟你……姐姐……说话的!”   姐姐?有这么坑人的姐姐?宋翊恨不得把对方咬下半截来,奈何宋韫身量与自己都差不多高,又是一脸云淡风轻,真是妖精面孔,神仙姿态。于对方而言,自己跳着脚撒出去的气恐怕还不如一个屁响。   回到内室。   宋翊试图向父母讲道理:“我本来就不想科考,回阙州老家压根没想考试,是宋韫非要替我,又逞能,秋闱竟然拿了个解元!我为了家里着想就没声张,结果宋韫转过头来就坑我!说好春闱接着替考,慢悠悠这时候才进京……我只能硬着头皮上考场,我哪会考试!我是没法活了,太丢脸了!都怪宋韫!”   宋韫坐在圈椅里端着茶盏,吹开杯中浮茶,悠悠道:“怪我?是我逼你在考场酣睡,睡醒在试卷上画金蟾抱鲤?”   宋翊憋得脸通红,要不然能干什么!他又写不来文章,只会画画!交白卷太丢人了,不画点什么,那么长的时间他怎么熬得过,睡得脚都麻了!   金蟾抱鲤怎么了,吉利!那蟾蜍鲤鱼活灵活现,能从纸上跳出来一样!   宋翊憋着一肚子话想争辩,宋谓然重拍桌案:“滚回你房里去!混了那么多年书院,还是个草包!”   宋翊闭嘴灰溜溜地走开。   许泽兰开口想劝,也被宋谓然噎回去:“妇道人家管这些做什么!看你养的好儿子!”   许泽兰低眉顺眼,起身,临出门前拍了拍宋韫手背:“好好跟你父亲说。”   宋韫点头。   室内只剩两人,谁也不愿先开口。   宋韫闭着眼留意着门外的雨声,雨好大啊,像那天一样。   点成线,线成面。   雨声越来越大,听着像流矢划破皮肉。   嘶,好疼——   宋谓然终于熬不过宋韫,叹息一声:“胡闹!”   宋韫睁开眼乖乖受骂:“是很胡闹。不过,我悬崖勒马了。”   重生之时,秋闱已过,宋韫后悔前世陪着宋翊胡闹替考,把宋家卷入祸事。只能装病,拖延约定好的进京时间,等着尘埃落定才回到兖都。   宋谓然闻言郁闷不已。   他从前还纳闷,宋翊从小不是读书的料,科举考试却回回头名,莫不是祖宗坟上冒了青烟?到底春闱现了原形,交了些什么玩意上去!   丢人也就罢了,但今年春闱的主考可是那人,若是追查起来,可是大罪!   宋家竟会有这样的混账子孙,做出这样的混账事!   宋谓然火冒三丈,扬起巴掌往不肖子孙脸上招呼,看着那一张花容月貌,到底没舍得打下去。   宋谓然收了手愤愤难平:“怎么做到的?”   宋韫道:“不难。”   “考场锁院之前,查验考生真伪,所凭借的不过是浮票。我和宋翊虽长得不像,好在他画技出众,易容的手艺也很不错,脸上糊弄得过去。”   宋韫微笑,“至于身上……他有的东西我也都有。”   宋谓然闻言一震,面色都变了,紧紧攥住圈椅扶手:“你……告诉阿翊了?”   作者有话说:   「1」浮票是古代考试的准考证,上面会记录考生的体貌特征。要防止作弊还有一系列手段,后面会写。 第2章   庶子   倒了血霉了   宋韫微笑着否认:“宋翊无心科举,没进过考场,连书院也少去,没有同窗好友,不知浮票制度要检查体征。我说替考,他自然乐见其成。此前秋闱,就是我与他交换面容,我去考试,他留家中。不过这次春闱,我幡然醒悟觉得不能再胡来了。”   “难怪……”宋谓然按着额角长叹。   秋闱要回原籍应考,他本没抱希望宋翊能中,又觉得有宋韫在多少能约束一二,这才没遣人同行看管。谁知道竟闹出这样的祸事。   宋谓然先前还以为是祖宗保佑,宋翊开了读书的窍,宋家要东山再起。不料竟是偷天换日暗渡陈仓,不止家里,连整个朝廷都骗了去!   丢人事小,牵连出往事就麻烦了。   世上道路千万,最不该的就是重蹈覆辙。   看着宋韫沉静无波的面容,宋谓然觉得头痛不已,“胡闹啊!就算替考之事外人不晓,宋翊总会回过神来知道你的身份,那怎么了得!”   宋韫反问:“知道又如何?难道对父亲来说,只能有宋翊一个儿子,我的身份便如此见不得光?”   宋谓然面色不虞,环顾四周呵斥:“低声些!”   宋韫自嘲道:“若父亲当真憎我至极,父要子亡,我也不必活着。”   宋谓然怒而拍案:“谁不让你活了!好吃好喝供养你长大,养出个白眼狼!”   宋韫起身,对上从容一揖:“父亲,从前是我混账。宋家在京势弱多年,时局多变,宋翊又志不在仕途,我想对宋家而言,能拿下解元的庶子总好过嫁不出去的庶女。”   宋谓然心头一惊,看着面前身着石榴裙的「女儿」,眉间朱砂痣和故人如出一辙。   活脱脱像极了故人,一样美得祸国倾城,一样貌似沉静而大胆妄为。   但前人走过的错路,后人不必再走一次。   宋谓然颓唐道:“宋家还用不着你来撑。嫁不出去又如何,祖上留下的家产够养你一辈子!”   宋韫料到会是这个答复,坐下又喝了口茶,“若是父亲百年之后,宋翊容不得我呢?”   宋谓然:“他敢!”   宋韫笑了:“那我就放心了。”抬眼看向父亲,“虽然确信宋翊会容我一世,做女儿的还是希望父亲长命百岁寿比南山。”   宋谓然气得险些背过气去。   “听说昨夜在妙峰山歇息?”宋谓然平复下来,又问。   “是。妙峰禅寺不是一般寺庙,险些进不去。”   “当今陛下很信妙峰山住持言语,寺庙当然与众不同。京中传言……罢了,不说这个。陛下龙体朝不保夕,不知未来妙峰山又将何去何从。”宋谓然感叹,“不过既然是容留了你住宿,改日免不得送些香油过去道谢。这些都交给夫人去办就是。此次你与宋翊合谋进京的事就算过去,不许再提。好生歇息,对外就说你是进京寻医问药,过几日还是回阙州去。”   宋谓然转身要走,刚拉开紧闭的房门,倚在门外偷听的许泽兰险些跌进来,宋谓然急忙扶了一把,又冷脸斥道:“没规矩!”   许泽兰目光越过他落在后面的宋韫身上,犹疑纠结,“阿韫……还是回阙州吧,回去比在这里好……”   宋韫理了理裙摆,起身,对两人说:“我没病,也不回阙州了。既然宋家容得下一辈子嫁不出的庶女,在阙州或京城有什么分别?”   .   “小姐,你烧糊涂了吧!”铁牛惊呼,被宋韫咳嗽一声立马改了口:“阿韫……你恐怕是烧糊涂了!老爷夫人没把你的婚事放在心上,你不能自己也不当回事啊,什么叫不嫁人也不算什么大事?这简直是塌天的大事!”   宋韫刚打开衣柜看自己各式各样的衣裙,铁牛在身后来回折步,“昨夜进城不顺我心里就觉得不好,今天少爷果然没中,吊儿郎当的哪有状元样,靠他是没指望了……我就知道,嫡母都是黑心肝的!阿韫你都十八了,哪有十八岁还不嫁人的姑娘——”   宋韫拎了一件玉竹凌冬的袄裙出来,转身问铁牛:“你今年多大?”   “十九啊。”   宋韫把袄裙放在一旁,偏头看铁牛,“姐姐,你都还没嫁人我急什么?”   铁牛:“阿韫怎么能和我比……我……”一向快言快语的姑娘低头,“谁看得上我啊。”   宋韫年龄小些,却比铁牛高出大半个头,掰着指头给她数:“阙州府衙里的捕快小周,回春堂的少东家李大夫……都是刚弱冠的好儿郎,往府里没少送东西,你猜他们是看上了谁?”   铁牛名字硬说话直,体格也比一般的姑娘大,但心眼也格外好。世上不全是以色取人的糊涂蛋,喜欢铁牛且条件不错的有好几个,但她硬是至今没点头。   “小姐你孤身一人,我得守着你。”铁牛半天才吐出一句。   偌大的阙州,富足的宋家,似乎都与宋韫无关,没有手帕交没有闺中好友,甚至在铁牛入府之前,宋韫无人贴身伺候。   铁牛看了不少话本,把一切归咎于宋韫的庶女身份,觉得宋家嫡母一定是个吃人的母老虎。   她得护着阿韫。   “这倒真的不必。若再有好的,你又喜欢,别的不需要顾忌。”宋韫要换衣裳了,把铁牛送出门。   铁牛懊恼,自家小姐性子太好脾气太柔,在这大宅里怎么斗得过?还是得她这个心腹丫鬟撑得住。想着,铁牛转头去翻包袱里带的宅斗话本恶补知识,瞧见两本宫斗的,顺带也扫了两眼,技多不压身嘛。   宋韫换上了那身玉竹凌冬的衣裳,坐着支颐设想与齐胤的再次相见。   大晏推翻前朝,建国五十余年,姓齐。   当今三世皇帝,齐胤,字衍之。   宋家居住京城,挂着曾经功勋豪门的名头,实际上只比破落户胜在名头上好听些。宋韫祖父不知是如何开罪了先帝,被褫夺了安平侯爵位,家族一落千丈。到他父亲宋谓然这里,科举无路,官场上也没什么熟人可靠,宋家可以说是门庭冷清。   前世的宋韫一生只踏进两次兖都,一次是赴春闱与殿试为宋翊博得功名。再一次就是刺杀齐胤,最终死在了醇厚的龙涎香中。   从前的宋韫太过自傲,又不满父亲忽视,哪怕冒着被发现罪犯欺君的后果,也要出头。   眼见他起高楼,眼见他楼塌了。   宋家的兴复和再度垮台没隔多久,不过,第二次垮台结局未免太过凄凉。   搅入权力争斗落败,被构陷做了替罪羊,举家流放,从京都冷巷到北疆苦寒之地。   流放之时,宋韫才知自己并不在宋家族谱之上。   宋家流放三千里,后遭屠戮,唯独保全了宋韫。   真正意义上的第一次与齐胤相见,是晟王齐俦兵围皇宫造反之日。齐俦自认是宋韫知交,宋韫又恨极了皇帝,于是安心放人进去「劝」齐胤退位。   宋韫进了宫,也见到了皇帝。   甚至用匕首将皇帝左肩扎了个对穿,而皇帝却乐呵呵地跟刺客说:“跑这么远,腿都细了一圈吧?让朕看看。受伤了?朕这有上好的伤药。来,到朕这来。”   重色轻生的皇帝对宋韫讲了许多,从权臣贪腐到藩王之患,越讲宋韫身上衣裳越少,最后只剩亵衣亵裤。   皇帝道:“别捂了,朕早知道你是男人。”   兵临城下,齐胤不慌不忙,甚至想同宋韫来场坦诚相见的深入交流。   色令智昏。宋韫低声念出一句。   后来的事,他不想再回忆,不过是螳螂捕蝉黄雀在后过程中的一点小纰漏。   宋韫揉揉眉心,那处的胭脂痣隐匿在揉搓产生的红晕中。   几个月前的一场高烧将活过一世的宋韫带回尚在落魄中的宋府。   重活一世,他不会像从前那样锋芒毕露,让完全无心仕途的宋翊入朝为官,以至于后来招来祸患。   徐徐图之。   这个道理是齐胤教的。   宋韫唇角染上几分温和的笑意。   齐胤,头脑智慧远超常人。长相么,虽比不得自己长了张祸国倾城的面孔,还是不错的:   剑眉星目,虽然挤眉弄眼起来像个好色纨绔;高鼻薄唇,虽然皱眉抿唇时杀气太重……   到底还是不错的。   宋韫相信,能蛰伏多年,藏在一副看似随时驾崩的病弱身体后的,是一个真正的王者。   只有与这样的王者站在同一战线,宋韫才能为自己的身世求个明白,为宋家求个生路。   要在兖都留下,且尽快与齐胤相见,宋韫首先想到妙峰山。   那是个神秘的地方。   父亲说关于妙峰山的传言,是什么?那地方既然是求姻缘的,齐胤为何夤夜前去?还有瘸腿的住持,痴呆的少年和尚……   铁牛忽然去而复返。   揣着几本宫斗小说,拍着门窗大声嚎啕——   “阿韫啊……倒了血霉了!” 第3章   冲喜   皇帝驾崩   夜雨连绵,宋府灯火通明,一派肃穆。   书房。   “胡说八道!”宋谓然举起巴掌。   宋韫坦然迎上,把脸凑到父亲巴掌方便落下的地方。没挨打。   宋韫道:“您不打,最好。宫里的人等得急,若是我脸上不好看,父亲脸上也该不好看了。”   宋谓然气得快吐血。   这种时候,许泽兰顾不上什么分寸,脱口说出那个藏了十八年的秘密:“可你是男人!怎么能冲喜嫁人,何况是嫁给皇帝!”   宋谓然狠狠瞪她一眼,好在阿翊不在,否则这样口无遮拦就是闯下泼天大祸。   许泽兰垂眼,扯着丈夫衣袖,“韫儿不能嫁……不能啊……快想想办法!”   宋谓然懊恼,“真是天上掉下来的祸事!”   宋韫倒是身心轻松,拎起缀着玉竹纹饰的裙,桃花眼,长睫卷。   “嫁进宫冲喜,虽然事出突然,好歹是去做皇后的。父亲不是说让我安心做女儿?我现在也觉得,我看起来还挺像个女人的。还是绝世美人那种。”   二老险些被当场气死。   这是美不美、看起来像不像的问题吗?皇帝把人娶回去是用来看的?   二老脸皮薄,关于皇帝娶妻回去是干什么的,宋谓然和许泽兰都不好说出口。   但话说回来,事到如今,宋韫是男是女也已经不重要。   今夜宫里来人,一顶轿子就要把大晏朝的皇后抬进宫。这件事本身就很能说明局势已经到了极其严重的地步。   皇帝身子不好,整个大晏朝都知道。   据说,皇帝登基两年,去过后宫两次,晕了两次。   一次是陈美人为皇帝宽衣时;另一次,可怜的苏嫔甚至没能碰到皇帝衣角。   也就是说,二十岁的皇帝至今无子。   妙峰山的住持妙缘大师父曾给皇帝批命,说紫薇蒙尘,需得贵星襄助北宸重整光辉。   意思就是得让皇帝娶个贤良有福的皇后冲冲喜。   为此,京城的贵女们惴惴不安了大半年——   后位诚可贵,守寡需谨慎。   晏国皇室现状微妙。皇帝孱弱无子,诸王势大,陛下驾鹤西去一了百了,所谓的太后又能在新帝那里得到什么好脸色呢。   皇帝是先帝幼子,年龄和兄长们的儿子差不多大。若是陛下英年早逝,无论是哪个侄子登基,守寡的小太后都会身份尴尬。   任谁也想不到,这被京城贵女们踢皮球一样丢来推去的后位,竟落在了刚入京的前安平侯府宋家,庶出的「大小姐」。   宋韫身上。   现如今就算揭开庶长女其实是庶长子的真相也无济于事。皇帝需要冲喜,选定了目标,宋韫是个男的又如何,就算是头公猪,也得麻溜地给陛下洗干净送去。   欺君已是大罪,延误冲喜更是万死不能赎罪。   来接人的是皇帝身边的司礼监掌印太监裴季狸,此刻正在宋家前厅等着。现在还客气,再等一会就不一定了。   见二老急得跳脚,宋韫款款道:“我有把握让陛下不计较宋家的欺君之罪。”   “欺君还不是为了你这小子!这十几年,老子担惊受怕,你倒是不知死活往前冲——”宋谓然气得喊出来,许泽兰及时扯了他一把,“别嚷!现在恐怕只能死马当作活马医了!”   夫妻俩交换了眼神,宋谓然想想也是,与其即刻揭露真相全家遭殃,不如拖延片刻,至少再去寻寻门路,他瞪着宋韫问:“你可是认真的?”   “自然。”宋韫点头。   齐胤并非世人看上去那样孱弱,他一直韬光养晦,为的就是暗中拔除权臣藩王势力。宋韫有前世记忆,握有和齐胤谈条件的筹码。虽然和原本做幕僚的打算有些差距,做皇后应该也不会太难。   宋韫道:“虽然我不知道父母为何将我视做女儿养大,既然二老对此讳莫如深,我自然会扮演好女儿的角色,二老放心就是。”   哪有你这样的女儿!宋谓然夫妻二人神情纠结。   “既然我能让阿翊夺得解元,头脑上能胜过千万个男人,后宫那几个女人也不在话下。”袖中还兜着铁牛给的宫斗本子,想着要和齐胤再见,宋韫面上还算镇定。   宋谓然睨他一眼,幽幽道:“后宫深似海,女人才是真正的厉害角色。你能降伏皇帝一个,便万事大吉!”说罢臊得老脸通红,补了句“罪过罪过!慎言!”   说到齐胤,宋韫嘴角弯了弯。   “陛下么,他会喜欢我的。”   .   雨完全停了。   父亲再三叮嘱,尽量拖延,不要让皇帝发现身份,若皇帝怀疑,问什么都不要回答。宋韫不知事已至此,父亲还有什么办法转圜,面上还是一一答应下来。换上皇后规制的喜服,来到前厅。   裴季狸垂头,递上臂肘,“娘娘,请走稳。”   宋韫虚虚搭手在裴季狸腕上,应了一声:“嗯。有裴卿扶持,本宫自然走得稳。”   裴季狸身体微僵。   他本是客套,免得对方惊慌失态,没成想这位贵人会同他说话,先端起了皇后的派头,语气还如此不见外。而且,这脉象……   宋韫唤他回神:“走吧。”   上辈子,宋韫见过裴季狸。那时宋家卷入权力漩涡,被构陷获罪,他押送宋家在内的流犯前往边疆,一路上亲力亲为斩杀了不少不安分的歹人,将宋家看得格外紧,因此宋家能一家齐整地到达目的地。他一走,宋家就惨遭灭门。现在想来,若没有裴季狸,宋家怕是死得更快。   出了前厅,迈出大门,凤鸣巷不甚平整的青石板在月光下零零散散地亮着——   那是一个一个小水洼里的月亮,反出的光芒,像价值连城的东珠,像流光溢彩的云母。   今夜是十五,宜嫁娶,好日子。   “娘娘,请稍等。”裴季狸忽然停步。   宋韫从红盖头下檐偷看,这位权柄在握的掌印太监斯文而快速地脱下大红的飞鱼服,铺在地上。   “娘娘,可以走了。”裴季狸又把手递过来。   “多谢裴卿。”   宋韫踩着红衣,足不沾尘地登上装饰九凤的喜轿,乘夜进了乾坤门。   从今以后,他便是大晏的后,齐胤的臣。   .   事出紧急一切从简,宋韫行了一番实在免不得的礼数,被送进坤宁宫,瞧见齐胤在龙床上手脚朝天蹬着个画缸拿大顶,忙里抽空跟他打了个招呼。   “你就是宋韫?”   眼前景象裹着龙涎香冲得宋韫头脑发晕:“是。”   房门早关了,殿内无人伺候,只有帝后二人。齐胤纵身一翻,跳下床,额角布着细密的汗,玩味地打量宋韫。   “有字吗?”   “有,字含之。”   “跟朕一样的那个之?”   “臣妾马上改。”   齐胤摆手,又翻回床上,继续拿大顶。   “不用。朕活不了多久,到时候你就是太后,随便你叫什么,只能是别人避你的讳。”   这……   试问,一位生龙活虎拿着大顶的皇帝说自己活不了多久时,皇后做什么才是合理的?   宋韫自诩聪明,此时束手无策。   不知多久,皇帝陛下过够了拿大顶的瘾,收了神通,盘腿而坐,拍拍龙床。   “来,趁朕还活着,坦诚相见深入交流一番。”   方才宋韫还怀疑,皇帝是不是被人掉了包,此话一出,宋韫在心里给齐胤盖了个防伪的戳。   能把那事说得如此诚恳正派,也就这位陛下了。   龙凤红烛的灯花爆了又爆,皇帝目光炙热,新婚氛围浓郁。   宋韫不是扭捏的人,从铁牛那看来的插画本子也不少,抬手就脱衣服。先让他知道自己是男人,再摆出筹码谈条件……   齐胤挑了挑眉,并不阻止,自己也开始解衣扣。他手快,赤着上身时,宋韫还剩亵衣亵裤,齐胤突然叫停:“皇后意欲何为?”   宋韫:“??”   不是坦诚相见深入交流?   齐胤张圆了嘴,大作讶异:“原来皇后如此豪放!”   目光落在宋韫平坦的前襟,啧啧道:“心胸也很开阔啊!”   士可杀,亦可辱。   宋韫人在屋檐下,不得不低头。低眉顺眼来到齐胤跟前,跪在脚踏上,抬头,“陛下想要臣妾怎样?”   齐胤目光含笑,深深地凝望皇后。   不愧是上天选给他的媳妇,真好看啊,眉如青岑,眸若灿星,眉间一粒胭脂痣,熠熠生辉。可惜……   齐胤目光骤敛,俯身在宋韫唇上恶犬似的衔了一口。   “嘶——”   宋韫吃痛躲开,一摸唇角,鲜血淋漓。   “那边有止血的药,自己去上药。”皇帝收敛了笑意,冷冰冰地下达命令。不嬉皮笑脸时,剑眉星目确实锐利如刀剑。   宋韫乖觉地去上药,余光里瞥见齐胤趴在床上,一动不动。   真是个阴晴不定的怪人。   别说,皇帝其人虽然可恶,但伤药确实不是凡品。宋韫从珐琅盒子里挖出淡粉色的药膏,在唇上厚厚涂了一层。   清凉止血,见效很快。   宋韫转身谢恩,连唤了几声「陛下」,齐胤都没应他。   睡着了吧?拿大顶也怪累人的。   宋韫蹑手蹑脚走过去,见齐胤趴在床上,面如纸色,唇上沾染的鲜血尽数蹭到了褥子上。   因此,唇也是苍白的。   他不会是……   宋韫心头骤紧,伸出发颤的手,在齐胤口鼻前试探呼吸。   ——没有呼吸。   宋韫周身血液瞬间凝固。   皇帝……驾崩……   哀报从坤宁宫传出皇城,一夜之间传遍整个大晏。   作者有话说:   齐胤:朕上线了。朕又下线了。 第4章   驾崩   命这么硬   长夜如水。   宋韫在喜服外套了一身缟素麻衣,跪在乾明殿皇帝棺木前守灵。   聪明反被聪明误。   宋韫不断反思局势为何到了这般地步。   千怪万怪,只怪齐胤短命。   原以为重来一世,深谙齐胤蛰伏多年的绸缪,以及潜伏在暗地里的乱臣贼子名目,就能以此为筹码和皇帝达成同盟。不能入仕,做齐胤的皇后吹枕边风也好。   只要在宫中站稳脚跟,探寻身世,兴复宋家都是手到擒来的事。   可谁能想到皇帝竟然被他冲喜冲死了!原本齐胤可没死在自己前头!   宋韫从不知道自己的命竟是这样的硬。   可到底硬不过刽子手的刀——   寻常人家克夫的女人尚且不被族人容纳,何况现在死的这个还是皇帝。   ——万一被大臣们发现自己不是女人怎么办?万一他们把罪名安在自己头上怎么办?   宋韫心中惴惴,头脑快速运转思考生路。   深夜里宫中人来人往,一拨一拨的皇亲重臣进出御书房商讨大行皇帝的身后事,当然,这些人都得先来乾明殿先帝灵前拜祭一番。   于是,宋韫把记忆中乱臣贼子的名字和脸一一对应上了:   齐胤三哥之子,后来在阔州造反的东平王齐修。   晟王齐俦,字无双,据说这字还是先帝给取的,是先帝七皇兄之子,现在唯一一个尚未分封藩地的王爷。   以及……在晟王齐俦围攻皇宫时,出谋划策的太傅焉云深。   ……   想把齐胤拉下马的人真的很多。   宋韫没功夫细想,到底是皇帝不仁还是臣子不忠,反正皇后现在很不安全。   太傅在灵前拜祭,事毕,让宋韫抬起头来。   “皇后眉间有粒胭脂记。凤鸣巷宋家的?”   “是。”   “你父亲是宋谓然,母亲是阑州许家的?”   “不是。”   “嗯?”   “本宫是庶出。”   宋韫在一连串追问下,慢慢稳定了心神,抬眼正视太傅焉云深。   对方年届四旬,石青色春衫外罩麻衣,腰间系着白绦。背手而立,身量高挑瘦削。肤色白净,留着不长的胡须,是个美髯公,正皱着眉微微眯眼打量宋韫。   焉云深居高临下道:“胡闹!”   非常熟悉的两个字。但在宋韫这里,父亲训得,他训不得。   “是很胡闹。从古至今没见过君跪而臣立的。”宋韫挺直腰背,明明是跪着比对方矮一截,在气势上也绝不肯落下风。   不管等待他的是怎样的命运,总归这一刻,他是大晏至高无上的皇后。若是自己先怕了,等于把身家性命交给旁人拿捏,那就真的毫无退路。   焉云深凝望跪在灵前的人,眉间胭脂痣艳红如血,刺眼至极。   皇帝听信妙缘和尚言论,焉云深一直不喜,到底不成体统地娶了这样一位皇后。还是宋家的。   焉云深在先帝灵前再拜,拂袖而去前警告宋韫:“待问过太医,方知是君是贼。”   宋韫一直跪得笔挺,叫太傅看不出半点胆怯,人一走,他就萎了。   问太医,皇帝是怎么死的吧?   谁知道他是怎么死的。可事到如今,想把罪过安在谁头上,还不是任由他们这帮子权臣?   齐胤啊齐胤,真是个害人精。   夜已经很深了,耳边却突然嘈杂起来,隐约能听见喊杀声。   宋韫猛地回头,见裴季狸跪在灯影里,瞬间心安。   “裴卿可知外头何事吵闹?”   裴季狸淡然回答:“是有人趁乱造反而已,不妨事的,娘娘。”   趁乱造反而已……淡静如此,宋韫为自己的担惊受怕感到羞愧。   整理好裙摆,宋韫在灵柩前跪得端端正正,有一搭没一搭地和裴季狸说起话。   “可知是何人造反?”   “东平逆王。”   “哦……先帝灵前冷清,后宫妃嫔为何不来守灵?”   “太傅下令,各宫不许随意走动。”   “陛下走得仓促。”   “是。”   “不知,该算谁的罪过?”   “谁先动手,自然就是谁的罪过。娘娘安心,切莫哀重伤身。往后,后宫还要娘娘主持大局。”   话说到这,宋韫稍稍松了口气。   是这个理。本来,今夜一等一的大事是齐胤驾崩。可皇帝驾崩还算是生死有命,臣子造反却是板上钉钉的大逆不道。   处置乱臣贼子,比处置他这个「克夫」的皇后来得紧要得多。   皇帝死得突然,可宋韫问心无愧。只要宋韫自己跪得稳,谁能抓到他的错处?只要宋韫自己跪得稳,他就是大晏朝至高无上的皇后,不对——   是至高无上的太后。   如今东平王提前造反,按照宋韫前世对齐修的了解,此人是个草包,必不能成事。   只要宋韫在名分上压制太傅,熬到新帝登基,到那时候,大概没人敢查验太后身份,行事反而比做皇后更方便。   这样一想,齐胤之死也不是坏事。   所以,眼下最要紧的是——   到底哪一个齐氏王爷会成为他便宜儿子,加冕为皇呢?   跪了大半夜,耳边的厮杀声彻底沉静下去。   太傅焉云深去而复返,对宋韫的态度和气了许多。   “东平王现已伏诛。请娘娘移驾御书房,商讨先帝继嗣之事。”   终于不用跪了。   宋韫起身,膝盖酸痛得像被砍了几刀,根本支撑不住身体,幸亏裴季狸及时闪身过来扶住。   “裴卿,真是可靠的纯臣。”宋韫特意当着焉云深的面如此夸赞。   焉云深甚至没正眼看裴季狸,“宦官怎可称卿道臣?娘娘慎言。”说罢自在前带路,领宋韫往御书房而去。   宋韫偷看裴季狸神情。   面无表情。   好一个不动声色沉稳持重的裴太监。若能将他收为己用,定能多握几分胜券。   来到御书房,宋韫惊奇地发现父亲宋谓然也在议事的队伍里。   宋家自从夺爵之后,便远离京城权力圈子,即便是上一世,宋韫助宋翊获得功名,宋谓然也没机会再进皇城,遑论这象征权力顶峰的御书房。   养「女儿」可比养儿子强。   老爹受宠若惊得很明显,满脸冷汗。   宋韫强打起精神,挺直了腰背,却发现太傅正一脸肃穆地盯着自己。   ——的腹部。   太傅轻咳一声:“国不可一日无君,但血脉正统是头等大事,现如今,先帝是否留下血脉尚不得而知。”   宋韫温和地点头,很快反应过来不对——   什么叫尚不得而知?   全大晏都知道,先帝连后宫嫔妃小手都没拉过,没留下血脉不是显而易见的?   许是宋韫反应太过明显,满屋子大臣目光都投在他身上,很快又沉下去。   太傅叮嘱:“娘娘要好生保养身体,此事关乎大晏社稷,不可轻慢。臣会挑选医术最精湛的太医,照料娘娘起居。”   宋韫瞬间悟了。   原来大臣们把宝压在了他肚子上,希望先帝临走之前大显神威,他一举得男,来一出权臣把持朝政,孤儿寡母仰人鼻息的戏码啊。   宋韫突然想起齐胤临死前那恶狠狠的一口,以及被褥上新鲜的血迹,原来打的是这个主意……   可是能不能蹭在别的地方!   床头,看到的人该想象出多放浪的姿势……   宋韫双颊绯红,捂住心口。   先帝这玩笑,未免开得太大了些。   生不出,真的生不出!   宋韫与老爹四目相对,三分尴尬三分局促还有四分骑虎难下。   太傅此时将宋韫看得极重,见他捧心蹙眉,即刻吩咐:“传太医!”   “不——”   宋韫慌忙阻拦,太医把脉多半就能发现他是男儿身,他与老爹的脑袋就得当场交代。   太傅不悦:“娘娘要以大局为重!”   宋韫底虚气短,紧紧攥住裴季狸手臂,支吾道:“本宫……尚且感觉良好……不必兴师动众……”   太傅态度强硬,一定要请太医来看。   宋家父子急得汗流浃背。   裴季狸突然开口:“兹事体大,旁人并不可靠。臣自会妥善照料太后。”   道了声「冒犯」,裴季狸搭上宋韫手腕,诊了片刻脉象,道:“娘娘身体强健,适合孕育。”   众大臣都松了口气。   宋韫劫后余生,纳罕地紧盯裴季狸,希望从后者面上看出一丝扯谎的慌张或是心有余悸。   都没有。   他只是垂着眼,神情冷肃得像一座玉雕。   又是个怪人。   宋韫不知裴季狸为何替自己遮掩,但看起来众位大臣似乎都相信他的诊断结果,你一言我一语地商讨起安抚各地王侯的事宜来。   连宋老爹都抹了汗,以国丈身份,见机插上一两句。   太傅着重道:“上位不可空悬。暂代朝政的人选自然要来自皇族……现如今,在京城尚未分封就藩的只剩晟王,那么——”   御书房的门突然被重重扣响。   众人目光同时向门口投去。   晟王齐俦一身重孝,推门而入,对宋韫撩袍就拜,叩头道:“儿臣来迟了!”   宋韫:“……”   明明是便宜侄子,怎么就成了儿臣?   裴季狸从袖口掏出一卷明黄绸布,解答了宋韫的困惑。   “臣这里,有先帝遗诏——传位晟王齐俦!” 第5章   太后   要想俏一身孝   经过以太傅为首的阁臣依次鉴定,遗诏从字迹到宝印都是真的。   也就是说,齐胤确实在未通过内阁的情况下,立下侄子齐俦为储君。而这份决定大晏国祚的诏书竟是由司礼监太监裴季狸随身保管的。   宋韫回想刚才觉得后背生寒:裴太监一直陪自己在乾明殿跪拜先帝,就算外头有人起兵作乱,太傅疾言厉色,他袖中藏着遗诏,不动声色。   这样的人,若不能收为己用,必成祸患。   宋韫被送回坤宁宫时,将裴季狸袖口抓得格外紧。   “娘娘,臣还有事要办,只能送您到殿门处。”裴季狸话语简单不带一丝情绪。   宋韫知道这于理不合,可若不能赶在第一时间拉拢裴季狸,他往后的路恐怕是步步艰难。   “先帝去得突然,本宫心中又哀又怕,又是初来乍到,许多地方不懂,裴卿可否同本宫说会话?”宋韫眨了眨熬得酸涩的眼睛,硬生生揉出点点泪光来。   裴季狸低着头,宋韫虚假的泪光并不能触动他半分,他只说:“娘娘放心就是。新皇是大行皇帝千挑万选定下的继承人,最是仁孝。前朝一应事务自有新皇处置,后宫事务待娘娘休养好了再料理不迟。”   宋韫垂下眼,双手交握在腹部:“那裴卿说过,要亲自照料本宫,可是当真?”   裴季狸:“这是臣的职责所在,亦是先帝对臣最后下达的旨意。有臣在,无人能动娘娘和皇嗣分毫。”   宋韫这回是真的放心了。   齐胤死前行为古怪,而裴季狸作为齐胤信赖的人,连遗诏都交由他保管,他说齐胤命他照顾自己,那他必然是站在自己这一方的,再多做试探也无必要。   坤宁宫是帝后成亲的喜房,皇后本不该住在这里。今夜宫内忙乱,宋韫顾不上忌讳皇帝是死在这的,只能在坤宁宫将就一晚。   门外站着几个宫女太监伺候,宫内还是没人的,宋韫进了坤宁宫,转头再看,裴季狸早已不见了。   宋韫跪了半夜,又被太傅三番两次叫太医的举动惊吓,膝盖痛心里乏,很快就倒在染血的婚床上睡去。   再睁眼时,铁牛的大饼脸贴到眼前。   “小姐,你的命怎么这么苦!一天不见就做了寡妇!”铁牛哀嚎。   宋韫一把捂住她嘴,“慎言!”   瞧铁牛绷着不合身的宫女衣裳,问:“谁送你进宫的?”   昨夜,宫里催得急,只带了宋韫一人回宫,以至于他昨夜无人照顾。   铁牛被过窄的衣裙勒得有些喘不过气,连抹眼泪都不敢把胳膊抬得太高。   “小姐,哦不,皇后娘娘,也不对,太后娘娘……”铁牛一连换了几个称呼,才捋顺舌头,“是司礼监来人,让我来伺候娘娘。”   铁牛环顾四周,压低了声音:“我进来之前,那个迎亲的裴太监吩咐,要好生照看你,大晏朝的未来就托付在您身上了。”   说着,铁牛庄重的目光落到宋韫腹部。   “我还听御膳房的宫女说了一嘴闲话,说您相貌太过美艳,勾得先帝拖着病体也要抖擞精神和您圆房,这才一命呜呼。”   宋韫脸色瞬间垮下来:“哪个宫女说的?”   铁牛擦干眼泪,很包容地拍拍太后娘娘小手,“娘娘,这都不重要了。您别看铁牛不聪明,事到如今,这件事上,铁牛比您先看开:嫁人不就图一辈子吃喝不愁嘛。男人大多活不过女人,守寡嘛,早守晚守总是要守,赶早不赶晚,早守早安乐。圆房圆得多壮烈也没关系,有惊无险,您已经是稳稳当当的太后了,就算您没能生下一儿半女,谁还能不给您一口饭吃?我打听过了,太后的份例,一顿能吃二十个菜呢!”   铁牛的人生追求不过四菜一汤,二十个菜在她看来简直就是神仙过的生活。   宋韫揉揉肚子,铁牛的话虽糙,倒也确实勾起了他的馋虫。   昨夜匆忙被抬入宫,饭是没顾得上吃的,饿到现在,早就是腹内空空。   宋韫正要传膳,凤仪宫来了个嬷嬷。   ——按例,凤仪宫是皇后居处,宋韫没来得及搬进去就给新人腾了位置。   嬷嬷姓刘,是前晟王妃,也就是如今大晏皇后苏氏的奶妈。   刘嬷嬷行礼之后说明了来意:“新皇在灵前即位,册我们娘娘为皇后,尊娘娘您为太后。宫内诸事繁杂,本不该打搅娘娘清净的,只不过后宫里毕竟是以娘娘为尊,皇后娘娘不敢自专,特遣老奴请娘娘移驾凤仪宫,商讨后宫一干事宜。”   宋韫仔细打量刘嬷嬷,中等身材瘦长脸三角眼,通身缟素,说话不卑不亢,语毕便垂头顺眼,和宫斗话本里趾高气昂动则跳脚吆喝的刁奴形象相去甚远。   高端的宫斗往往需要最质朴的姿态。   宋韫心想,宫斗这回事,他虽然是第一次参与,但平日里在阙州听那些官家小姐们阴阳怪气,也大概能依葫芦画瓢明白一二,最风光的地方总是新人换旧人,后浪推前浪。   这皇后苏氏,态度看似谦卑,说什么以太后为尊。可宋韫很有自知之明,这分明是先礼后兵的戏码。他隐约记得,前世晟王齐俦娶的是太傅的外甥女,苏氏是高门嫡出,不知道比他这个无爵无权宋家的「庶女」身份高出多少,怎会心甘情愿自认晚辈?   后宫只能有一个主子。谁去见谁,这里头可大有文章。要稳住,不能失了先手。   宋韫微微颔首:“不知皇后用过早膳了不曾。哀家昨夜在先帝灵前太过哀痛,身子骨又不济,如今竟是连行走也艰难。若是皇后还未用膳,哀家这里正要传膳,正好请皇后一起用膳。”   刘嬷嬷深深惊诧于太后气度,抬头作难:“这……”   先前皇后是想来坤宁宫请安来着,她把主子劝下了,说皇后与太后年纪相仿,却在辈分上矮了一头,寻常人家婆媳尚且难以和睦,何况皇家嗣母。新帝是侄子上位,皇后这边若是头一天便低头,日后便抬不起头了。   刘嬷嬷满以为自家主子是礼部尚书嫡女,舅舅更是当朝太傅,身份比破落的凤鸣巷宋家庶女高出不知多少,定能将这没见过世面的便宜婆婆拿捏得死死的。   这一抬眼,才发现,谁被谁拿捏还真不一定。   知道太后年轻,却不知竟是如此貌美——   五官大气明艳,精雕细琢的玉人似的。鼻似琼山,唇似丹朱。大概是因为哭了半夜,眼尾晕着粉红,像是敷着云霞揉成的胭脂,颜色恰到好处,多一分太过浓艳,少一分则显寡淡。又不似寻常寡妇惶恐无助而心如槁木双目失神,神态镇定。宋家是书香门第,许家却是武将出身,女儿也有几分英气。   最惹眼的是那眉间一点胭脂痣红若灿星,越发衬托出眉目精彩。   喜服还没来得及换,只匆匆套了缟衣罩住。难怪说「要想俏一身孝」,白衣漏出红裙边,真是把人魂都要勾了去。   看来,宫人们传言先帝是被榨干了精血而亡,未必不真。   有这样相貌,又有这般心计,自家心地良善的姑娘怕是要吃苦头了。   “嬷嬷不言语,想是皇后用过早膳了?如此,哀家就不强求了。待哀家用过早膳,再让皇后来坤宁宫请安吧。新帝仁孝,皇后定也是哀家的贤媳。”宋韫笑得一点也不像恶婆婆。   主子都发话了,奴婢哪敢说不,刘嬷嬷退下去,心里暗骂自己多事。   若是不拦着主子来请安,还不会被太后言语里敲打,背上不孝的罪过。   刘嬷嬷走了,早膳也一道一道摆了上来。宋韫卸下皮笑肉不笑的假面具,捏起筷子,只朝一盘小葱拌豆腐下手,对铁牛道:“剩下的都归你了。”   “十九个菜,我还真不一定能吃完呢!”铁牛乐呵呵地搓了搓手,也不拘礼,如在家里一样,坐下就吃。   宋韫进食优雅,碧玉的筷子在指尖开合,一点声音都不出。   铁牛稀里呼噜地灌了碗丸子汤,手背一抹嘴,见太后吃得又少又素,不免看着宋韫平坦的腹部担忧:“娘娘,您平日里养兔子一样吃饭也就罢了。如今再只吃豆腐,饿坏小皇子怎么办?”   太后娘娘险些将玉箸捏碎。   铁牛毕竟是自己身边唯一的心腹宫女,宋韫觉得很有必要对其进行身体知识和宫斗知识的恶补。   “第一,就算身怀有孕,胎儿也没有这么快就成形的,饿不着他。”   “第二,我不会有孕。”   “第三,我不怀孕,后宫才相安无事。”   铁牛似懂非懂。   对第一条她接受得很快,话本子里小姐和公子私会,确实都是两三月后孕吐才暴露私情。   第三条,她也大概能理解,毕竟已经有了新皇帝,太后再生个嫡子出来,皇帝怕是觉都睡不香。   可是第二条,太后凭什么这么笃定呢?   迎着铁牛单纯质朴的疑惑目光,宋韫脸色微红,吃掉最后一块豆腐,支吾道:“先帝……他身子亏空体力不济,不能成事。”   铁牛:“!!”   自以为破获皇家秘辛的铁牛姑娘激动拍桌,一个不留神,竟拍碎了饭桌,二十道御膳翻了一地,碗盘筷勺摔得脆响。   正巧杯盘狼藉时,皇后苏明珠进殿来,听见声响急忙绕进后殿,将太后搀至一旁,“宋……娘娘可有伤到?”   声如黄莺,温婉动听。   宋韫暗自打量这位皇后:瓜子脸,鬓若乌云,发间只簪一朵纯白绢花。面带病容,肤色白得过分。像是哭过,丹凤眼有些肿,但也平添了眸中水光潋滟。   看起来有些面善。大抵美人都是相似的。   作者有话说:   齐胤:好像听到有人在造朕的谣? 第6章   后宫   为谁生   宋韫道了声无妨,留宫人收拾残局,他同皇后往内殿坐谈。   “儿臣本该一早来给娘娘请安的,只是曾经落水留下病根,身子向来不好。昨夜惊恐忧思,又添了喘症,不敢来娘娘跟前,怕过了病气。”苏明珠说着还真咳了两声。   宋韫略略低眉,安慰道:“你受苦了。”   不愧是在京中成长的,演得不错,瞧着还真有点病怏怏的样子。好胜心作祟,宋韫也较劲似的咳嗽两下。   苏明珠忙让刘嬷嬷拿盒子过来,锦盒打开,宋韫认出里面放的是雪蛤。   “一点补品,算是孝敬娘娘的心意,不是什么贵重东西,好在用川贝炖了可以止咳。”说着又关切地吩咐立在一旁的铁牛,“娘娘不惯旁人伺候你便多上心些,夜里多留意娘娘盖被,别翻身时漏风着凉。取暖的炭火也要注意……”   一阵嘘寒问暖之后,苏明珠说:“坤宁宫毕竟不是久住的地方,慈宁宫快要安排妥当,娘娘很快就可以挪宫。太皇太后在宫外休养,日后后宫一切全仰赖太后娘娘主持大局。”说着将沉甸甸的凤印交在了宋韫手里。   宋韫这才从她温柔的语调中回过神来。   按理说,先礼后兵,不至于礼到这种程度。   宋韫摸着印上九尾的凤凰,心里越发觉得没底,怕有什么陷阱等着。但伸手不打笑脸人,儿媳客气有礼,倒让他不好意思做恶婆婆。   搬宫几乎是苏皇后全程亲自督办的,待宋韫三天后真正搬进去,应有尽有一切停当,连宫内布置也仿照了宋韫在阙州的住处,足见是用了心的。   安定下来宋韫就有些认床,夜半睡不着喊了声铁牛,铁牛也没睡着,披着衣服坐在脚踏上对宋韫说:“娘娘,我翻箱倒柜一天,什么春天的药啊诅咒的小人都没发现,吃的东西也没问题……这个皇后手段太高了,我在话本子里都没见过。”   “无人的时候还是叫我阿韫。”宋韫起身,抱着双膝坐在床上,“饿了没?桌上有果脯。”   铁牛端了一盘柿饼一盘瓜子,边嗑边劝宋韫小心:“无事献殷勤,肯定没好心。我先尝尝有没有毒,还挺甜……就算那个皇后人长得好看,说话也温柔,阿韫你可千万不能放下警惕。虽然你没怀上,可她们不知道啊,只怕日夜都在担心呢。不过话说回来,有凤印在手阿韫你现在就是后宫老大,别说皇后,那个什么太皇太后也碍不到你的事,先过几天舒坦日子,慢慢跟她们斗——”   宋韫打断她,“你这几天在宫里有没有听到关于太皇太后的事?”   除了京城和嫡母老家阑州,宋韫上一世几乎一直待在阙州,对京城人与事知之甚少,直到最后也不知道原来齐胤生母还在世。   世人都说皇帝空悬后位,后宫无主,从来无人提起太后如何。原来他母亲尚在人世却住在宫外。这是何故?   铁牛被柿饼沾了牙,点头,口齿不清回答:“我听御膳房小太监说了一嘴,说是先帝与生母八字相克,多年前那位就出宫了,好像在什么坞修行,谁也不见。”   “还有这回事。”宋韫默了片刻,给噎住的铁牛递水,“还听到什么没有?你在御膳房消息倒是非常灵通。”   铁牛想了想,“有啊。据说,冷宫里闹鬼。有人说,那鬼才是先帝生母。宫外那个是挂名的。”   宋韫原不信神鬼之说,但自己是重生之人对此也多了敬畏。齐胤身上的事太蹊跷,他得深入了解,也好捏些筹码在手里。   宋韫准备找个时间,去冷宫看看,但在此之前,他先得受阖宫妃嫔朝拜。   齐胤后宫人不多,一个苏嫔一个陈美人一个李美人,妃位以上的没有。   这三位里只有苏嫔是登基后纳的,据说和当今皇后是一个苏,算起来还是苏明珠姑姑。不过苏嫔是旁支庶女,才嫁给了齐胤这个短命鬼,并不得宠。   宋韫端坐上位,看底下跪着的三位,国孝期间衣着素淡但也难掩青春韶华,可怜按照宫规,无子的妃嫔在皇帝大行之后便要去皇家庵堂余生与青灯古佛相伴。   “规矩总是人定的。现下后宫是太后您定规矩。”前日裴季狸来给宋韫请平安脉时曾说。   “众位都落座吧。”宋韫赐座又让铁牛奉茶,“既入宫门便都是姐妹。哀家入宫比各位都晚,对宫中事务知之甚少,以后还要各位姐妹互相照应扶持。”   话音刚落,苏嫔没端稳茶盏砸落在地,茶水溅湿鞋袜,苏嫔登时站起,“我不——”   众人讶异地望向她。   宋韫:“苏太嫔可是有何不适?”   意识到失态,苏嫔神色惶然,福身赔礼,“嫔妾……嫔妾并无不适,只是……感激太后恩典,喜……喜不自胜!”   听着那从牙缝里挤出来的「喜」字和苏嫔颤抖摇晃的发髻,宋韫直觉自己是好心办了错事。   不是说宫外庵堂清苦生死由命?为什么苏嫔宁愿出宫苦修也不想待在宫中?这地方就如此可怕?宋韫一时想不明白,也没有追问。   初次见面当然是要给见面礼的,宋韫刚进京就入了宫,刚入宫就守了寡,积蓄不多,送的礼物也只是些不值钱的小玩意,从老家带来的。   李美人年纪小,看着不过十五六岁,宋韫心里暗骂一句齐胤害人不浅,给小姑娘送了套大阿福娃娃,宋韫看着她脸上的笑觉得应当是合意的。   陈美人呢,从一开始就没说过几句话,又一味低着头,宋韫以为又是个年纪不大的小妹妹,待站起来谢恩时,宋韫才发现竟是和自己差不多高的冷美人,有一双好看的丹凤眼,但不知是否错觉,目光缺少善意。   看陈美人气质斯文,宋韫本来想送她套自己亲制的文房四宝,却听她说并不识字,宋韫便改送了几匹丝绸。   送走三人,宋韫打算夜里去冷宫看看,裴季狸又来了。   照例把完脉,裴季狸没急着退下,不紧不慢地说起:“娘娘今日给了恩典。”   根据铁牛四处听来的传言,在宫里,裴季狸这个司礼监太监不是主子胜似主子。   从古至今,同时手握司礼监和御马监的只他一人,权势之大后宫妃嫔都得敬而远之,他这么一问,宋韫心理没底,难道是会错了意越俎代庖了?   “裴卿可是觉得有何不妥?”宋韫命铁牛上茶后就不必在跟前伺候了。   裴季狸端起茶盏,送到唇边闻言垂眸道:“娘娘懿旨,便是当今陛下也只有顺从,臣怎敢置喙。何况娘娘心地仁厚,此举不仅宽慰了后宫也有助于前朝。”   “裴卿有话不妨直说。”宋韫看着裴季狸,和他对坐交谈是件令人紧张的事,这位年轻的权宦不过二十来岁却已经能很好地隐藏喜怒,眉目像是雕刻塑造不染一丝情绪的痕迹。   裴季狸搁下茶盏:“既然娘娘有主事的魄力,正好现下有件要紧的事需要娘娘出面。”   “何事?”宋韫直觉不是什么好差事。   “先帝尸骨未寒,今上登基不过三五日,前朝就有心怀不轨之人献媚进言让陛下尊生父晟王为帝,此为对先帝大不敬。先帝眼下并无子嗣,一朝天子一朝臣,前朝竟无人敢出头替先帝发声。晏国总不能让欺上瞒下的佞臣作乱,臣想,还是娘娘出面为好。”   宋韫听罢默然,果然裴季狸不开口便罢,一开口就是麻烦。   晏国皇室关系有些尴尬。不止齐俦的父亲晟王,齐胤的诸位兄长都没能活过武宗皇帝,已驾崩的惠宗皇帝齐胤作为武宗幼子,比齐俦还小几岁。   现在齐俦成了齐胤的嗣子,要认比自己年龄还小的叔叔做父亲,属实憋屈,想要为生父追封也不难理解。   宋韫身份更尴尬,说是太后,实际有几斤几两他自己清楚,实在是不想趟浑水。可推辞的话没出口,裴季狸就给他堵了回来。   “宫里向来是欺软怕硬,娘娘若是借此机会立住了权威,往后的日子都是坦途,待小皇子出世,才好扶持新帝巩固江山。当然,臣无意使娘娘为难,如何抉择全在娘娘。”   不高不低的音量从薄唇送出,宋韫心惊。   虽说在场没有外人,毕竟是在皇宫大内,这话还是太大胆了。拥立新帝不就等于推翻现任?何况是在压根不可能再有正统的新君出生的前提下。   裴季狸医术精湛,不可能不知道他是男人……   这样大逆不道的话,裴季狸不动声色地对宋韫说出了口。   或许,他还有更大胆的事没有说出口。   宋韫右手攥拳抵在腹部,叫住起身要走的裴季狸:“裴卿留步。”   裴季狸停步回身,逆着光,“娘娘还有何事吩咐?”   宋韫松开手掌,缓缓抬起按了按眉心,低声:“裴卿,哀家这胎是为先帝生,还是为你?裴卿数次诊脉,应当是深知哀家身体状况的。”   裴季狸闻言怔了片刻,冷凝的眉目微微蹙起,很快又舒展开。   宋韫看见他唇角起了个微小的弧度。   “为先帝与为臣,是一样的。最要紧的,是为娘娘自己。除了信臣,娘娘别无他选。”裴季狸行礼退出去前顺便提到,“以后娘娘若是想知道宫内什么秘闻,不必遣人打听,问臣便是。冷宫,娘娘不必去。”   宋韫听他这样说心头又是一紧。   裴季狸连自己日常和铁牛说了些什么都一清二楚,果然是手眼通天。但好在他现在算是彻底和裴季狸以及死鬼齐胤是一条船上的人了。又不免好奇:“听说冷宫闹鬼?”   裴季狸又笑了,这回是冷笑。   “死了的才算鬼。不死不活的,比鬼更可怕。”   宋韫不明白:“冷宫到底有什么?不曾听说惠宗和武宗有贬黜妃嫔。”   “没有妃嫔。”裴季狸摇头。   “那到底有什么?”   “猫儿。”   作者有话说:   换了个封面,图是碧水咕咕送的,感谢——   齐胤:这一章又没有朕的戏份【托腮jpg】 第7章   头七   闹鬼了   齐胤驾崩后的头七,宋韫从后宫来到前朝。   正是早朝的时候,众人瞬间停了言语,同时望向宋韫,齐俦怔了许久才生硬地喊出声「太后」。   今日倒是不自称儿臣了。   宋韫素来不爱脂粉妆饰,今日特意让铁牛找了最白的脂粉弄得脸上死白,把自己扮成毫无血色形容枯槁的新寡。   齐俦脸色也不大好看。   宋韫想起第一次见他——   那是三四年前了,那时候他随嫡母去老家阑州奔丧,在许家后院池塘边见了齐俦一面。   当时宋韫救了个落水的姑娘,自己也弄成落汤鸡似的。乱哄哄的场面中,齐俦就是用这样复杂的目光遥遥看着他。   “太后何故至此?”齐俦问。   宋韫拭去眼角本不存在的眼泪,登上丹陛。   “寡妇失业本不该抛头露面,奈何昨夜先帝托梦,今日又是先帝大行头七,哀家不得不出来说两句。”   齐俦脸色更不好看了。他方才和群臣再提追赠生父为皇帝一事,无人反对,即刻就要拟旨,突然杀出个横生枝节的。   “太后,家事可留待回后宫详谈,此刻朕与诸位大臣议事暂时抽不得身。太后身体不适,请先回宫歇息。”齐俦作势要来搀扶。   宋韫微微错身躲闪,抬手揉红了眼圈,“哀家只转述先帝托梦,说完便回宫,不敢耽误陛下国事。”   三言两语力道却不小,语调之哀怨卑慎,极尽寡妇弱势,话音刚落,宋韫就听见底下群臣窃窃私语。   齐俦脸色更加不悦。   太傅焉云深站出来:“太后与先帝伉俪情深。我大晏历代先帝以仁孝治天下,皇室家事亦是国事,再者,今日所议之事归根结底也是皇室家事,陛下不妨先听太后所说再做论处。”   若论威信,新帝不如老臣。   太傅出言,朝堂上众臣瞬间同声同气,齐声请宋韫讲述托梦内容。   有裴季狸指使,宋韫不得不冒着得罪齐俦的危险站出来发声。内监不得随意上朝议政,此时裴季狸无法照应,朝臣中多少有忠于齐胤的,宋韫也不知道。但他一直觉得,焉云深并不算齐胤的忠臣。此番声援,恐怕还是冲着他肚子里的「皇子」。   罢了,走一步看一步。裴季狸的意思就是齐胤的意思,齐胤让他生,「生」就是了。   车到山前必有路,怀胎十月必能生。   宋韫和焉云深对视一瞬,清了清嗓子:“先帝有言三:其一:陵寝梓宫从简不可靡费;其二:新帝仁孝,诸卿需尽心辅佐;其三……”   宋韫顿在这里。   焉云深目光沉沉:“其三如何,太后直言便是。”   宋韫抬手以手背虚掩鼻唇,极尽矫揉造作欲说还休之态。   “其三,先帝向哀家贺喜。”   “喜从何来?”焉云深眉头骤蹙,宋韫扫见他右手在袖中握拳。   余光再看齐俦,几乎是满面乌云了。   既道此处,便没有退路了。宋韫平复呼吸,缓声道:“具体是何大喜,哀家也不得而知。先帝的话音刚落,便天亮了。若有下次,再问个清楚。”   宋韫走下丹陛,“先帝所托,哀家已经转述完毕,就不打搅各位大人与陛下共商国是了。”   宋韫缓步走出议政的乾明殿,耳边没错过大臣们并不刻意压低音量的私语,他的目的大概是达到了。   要阻止齐俦尊亲,他势单力薄直言反对当然不可取,只能是借力打力,利用太后身份,煽动一班朝臣骨子里说不清是维护正统还是牵制皇权的心意,迂回达成。   所谓托梦之言,其一不许靡费,看似与尊亲毫无关联,可往深层次想呢。   一旦追封先晟王为帝,陵寝墓葬规格也要提升,花费自然是从国库出。正经的先帝都在身后事上节俭,那晟王的追赠又当如何?如果只提名头其余不动,不伦不类反倒叫人笑话。   其二褒赞新帝仁孝,更是讽刺。侍父诚心为孝,克己复礼为仁。天下没有两父并存的道理,齐俦要得仁孝的名头,只能放弃尊亲的念头。他若不孝,多的是愿意尽孝的侄子。   至于第三点,宋韫是把自己豁出去了。   齐胤撒手人寰,前朝后宫都盯着他的肚子,他索性将这靶子放得更明显些,敲打齐俦一干人等,这还有正统的后嗣呢。   得位不易,不要因为伦常有失,到头来竹篮打水一场空。   这招险是极险,但自从裴季狸把住了宋韫脉搏,他就无可选择地站定了阵营。   阵营已分,最忌讳的就是首鼠两端态度不明。   齐俦其人本事平平,让他怨憎总好过与裴季狸对立。   回到慈宁宫,宋韫瞧见裴季狸突兀地抱着只肥硕的黄狸等在门口。   “裴卿又来请平安脉?”宋韫伸出手去,拨弄猫儿支棱着的双耳和长须,狸猫偏头冲他龇牙。   猫和人一样不好惹。   裴季狸顺势将黄狸送进他手里。   “不必。娘娘脉象康健。往后臣会少来,娘娘下次见臣,大约是一月之后。”   怀里沉甸甸的,宋韫低头和晶莹的猫眼四目相对。   看来今日表现得不错,裴季狸放心了,下次再来就是宣布他「身怀有孕」的大喜。   但若是他不来,谁来保护自己?今日,宋韫可是结结实实地得罪了齐俦。   宋韫一手揽着猫儿,一手从其头顶至尾巴顺毛,抬头看向裴季狸:“这一个月裴卿真的不来了?哀家怕是要不适应了。”   脸上敷粉越发衬出唇色红艳,说出的话柔弱可怜。裴季狸敛眸,“御马监春来采买项目众多,还有司礼监杂事也要处置。臣分/身乏术,不能常来,但娘娘不必担心。”   裴季狸目光落在宋韫怀里探头喵呜的黄狸,“这就是最好的保障。”   “这?”宋韫托着猫下巴端详好一阵,“靠这只猫儿?罢了,裴卿说什么就是什么。不过。哀家怎么看,还是裴卿稳妥。”   猫儿仰头冲着宋韫喵呜不断。裴季狸道了声:“怎会?”走了。   如果宋韫没看错,他又笑了。   ·   祭奠先帝的法事还在进行,虽然被太傅称赞伉俪情深,宋韫对置自己于尴尬处境的齐胤实在悲切不起来,好在他也算会演,哭了一场回来,皇后又劝他节哀。   宋韫刚驳了齐俦尊亲的意愿,苏明珠却浑不在意的样子,问宋韫上次送的雪蛤有没有用,又送了一堆珍贵补品。   “这夫妻俩,一个冷脸一个热脸,阿韫你一定要小心。”铁牛用银针挨个检验了皇后送礼,银针丝毫不变。   铁牛又捡出几块糕点伸到黄狸面前,狸猫偏头不吃,铁牛觉得畜类嗅觉灵敏说不定是闻出了什么。   顿时来了精神,把糕点戳到猫鼻子上,饼渣蹭得毛发胡须上都是,黄狸也没伸舌头舔毛,只是瞪了铁牛几眼,然后腾出爪子扒拉几下。   宋韫按住铁牛,指尖拨去猫儿胡须上挂着的残渣,手指差点被咬,好在宋韫及时收手。   “别试了,皇后是太傅亲外甥女,今日太傅刚在朝堂上支持我,就算皇后要对我下手,也不会在此时,用这样脱不了干系的法子。”宋韫把猫拎着后颈从桌案上提下来。   四爪刚一沾地,大胖猫又蹿起来。   铁牛伸手去打,“没规矩!不准上桌!”   黄狸虽胖,但很灵活,铁牛打不着,宋韫说既然是裴季狸送的,宠着点也没事,铁牛也就懒得管了。   从阙州带来的宫斗本子还没看完,宋韫读诗集时,铁牛就坐在旁边看话本。   黄狸在两人之间踱步,然后在铁牛旁边蹲下了。   “咦……”铁牛看了一章,起了一身鸡皮疙瘩,把书倒扣,“阿韫,我是不是买到假书了?”   “怎么了?是印刷有错版吗?”宋韫抬头,黄狸用爪子把书扒到自己跟前,翻着书页,煞有介事地在「看书」。   铁牛摇头,“我跟书摊老板说的,要宅斗宫斗,这本书一开头男主角就独宠女主角一人,说的话腻歪死了,压根看不下去。”   宋韫笑:“难怪以前那么多好郎君,姐姐都看不上,原来是他们太专一了。可他们也不算油嘴滑舌,姐姐再考虑考虑吧?”   “男人的嘴,骗人的鬼。哪里信得。”铁牛小脸一红,睡觉去了。   夜深了,没了铁牛说话,宫殿里重回压抑肃穆。   到底是先帝丧期,宋韫在慈宁宫都能听见安华殿诵经的声音。   黄狸翻完了书,竖着耳朵安静地听诵经声。   宋韫想,养这只小东西也不错,会看书会听经的猫可不常见,就当解闷了。   挑食不算什么问题,反正养得起,就是太过霸道。   白天要爬桌,晚上要上床。   “知不知道,你待的地方是皇帝的位子。”宋韫夜里睡不着,支着头和猫四目相对。   “喵……”黄狸没了白日的桀骜,睁着圆润的眼珠,抖着须子凑向宋韫。   宋韫偏头躲开,拍了下猫头。   “说你胖就喘上了,真把自己当皇帝。不学裴小猫,学那死鬼。”   “喵”   猫猫小声叫,偏头看他。   宋韫躺平,双手交叠在腹部。   夜阑静谧,只听见旁边铁牛的鼾声和猫儿咻咻的呼吸声。   宋韫突然说:“其实我是个男人。”   只剩铁牛的鼾声了。   黄狸拱了拱鼻子,从枕头上跳下来,爬上宋韫肚子,盘成一饼卧下,“喵呜。”   宋韫不出声地轻笑,勾起大猫下巴,“大胆。裴小猫没告诉你,我肚子里揣着大晏未来的皇帝?踩坏了,赔得起?”   黄狸在宋韫肚子上蹭了又蹭。   “怎么赖也赖不到你身上……男人怎么会生孩子呢,谎话不知道怎么瞒下去才好。这秘密铁牛都不知道,也只能告诉你了,反正你也不会说话。除了你,裴季狸也知道,他好像医术真的不错,不知道师承何处。齐胤或许也知道,但死人是不算数的,也不一定……”   宋韫困意渐生,把猫捉下来放回枕头上,“听说冷宫闹鬼,裴小猫又说冷宫有猫,你是从冷宫来的吧……你是什么鬼猫猫,裴小猫又是什么猫……齐胤那个死鬼会不会投胎变成猫……”   烦心的事说成绕口令,宋韫自己都给绕晕了。   猫猫偏头看宋韫睡着,跳下床去。   .   春夜尚寒,宋韫三更觉得脖子湿冷,一偏头撞进一团柔软。   黄狸把人舔醒了,咬着宋韫寝衣一角就往床下拽。   宋韫忙乱中来不及披上狐裘,套了外裳就被猫扯着跑出慈宁宫。   夜风冷啸,黄狸专挑昏暗无人处蹿跳,猫步轻巧不发出一点声音,宋韫鬼使神差地跟着这团在黑夜里并不显眼的橘黄,渐入偏僻,四周寂静,只有自己的脚步声如影随形。   待再次站定时,一抬头看见暗沉的「牧霞殿」匾额。   宋韫前世听说过,牧霞殿是武宗之妹唤云公主出嫁前所居之处。   唤云公主虽和武宗并非一母所出但感情甚笃,公主出嫁后仍时常回宫居住。奈何公主薄命,下嫁太医院首之子,因阻碍驸马纳妾而遭毒害。   驸马上报公主突发恶疾暴毙,武宗皇帝心存疑惑没有就此揭过,彻查之下发现真相,一怒之下屠了驸马满门,而这牧霞殿也就此废弃,成为武宗不愿提起的伤心地。   不是冷宫,胜似冷宫了。   这桩旧事在晏国可谓是妇孺皆知,宋韫不能验证故事真假,但看这牧霞殿外间装饰已是大气非常,即使废弃多年也可想见当年辉煌。   但堂皇归堂皇,清冷月光之下,映衬得旧日煊赫有种压得人透不过气的感觉,像抖开一张积年的信笺,未见其详先被灰尘呛得满腔浑浊。   听说冷宫闹鬼,可宋韫莫名觉得,这里才像是会闹鬼的地方。   宋韫俯身,抱起将爪子按在牧霞殿门槛上的猫儿,转身要走。   伴随着喵呜一声,哀怨的哭泣声低低地从门缝漏了出来。   真闹鬼了?   宋韫心里一跳,脸上被夜风吹得发冷,猫往他怀里钻。宋韫把衣襟拢了拢,停步转身,凑上一只眼从门缝往里看。   荒草丛生的空地上缩着一团白色,看形状像是蹲着或跪着的人——也有可能是鬼——面前是一盆燃烧的纸钱,烧透的黄纸变成轻脆的黑屑,乘着风翻飞。   火光微弱明灭,但足以照出那团白色的影子。   是人。   “喵呜……”一声猫叫打断了不绝如缕的低声哭泣。   坏事的小东西。宋韫敲了下猫头。   对方抬起脸,慌张逃离。   宋韫没有急着追上去,也没有看清长相,但宫内身量和他差不多的,能夜半出现在这里的人,不多。   宋韫走近,火盆被逃跑的人带翻,未烧尽的黄纸扣在地上,像发霉的糕饼。他蹲下,捡起滚在灰堆里的一个丝绸做的布偶小人。   由头到脚都扎着针。   上面用黄纸朱砂写着宋韫的名字和生辰八字。字写得不错,但布偶口眼歪斜丑得离谱,宋韫绝不承认这咒的是自己。   拍了拍布偶上的灰,宋韫把东西揣进袖中,捞起胖猫,任他在自己心口踩出朵朵墨梅。   纸是烧给齐胤的,这几乎可以确定。可那人,为什么要用这么丑的人偶咒自己呢?宋韫不解。   “猫猫,你说这是为什么呢?”   “喵呜……”   作者有话说:   齐胤:这章有朕的戏份吗? 第8章   试探   一生襟抱未曾开   布偶上的绸布看着眼熟。宫里长得那样高的,也不多。   宋韫心中有个怀疑对象,但没有当时把事情闹大,没必要。   已经知道宫里有人对他怀有敌意就够了,诅咒的行为本身并不具有威胁。   毕竟如果这样丑的人偶也能精准作用,那真是没天理了。怪力乱神威力至此,齐胤不活过来都说不过去。   宫里的祭奠活动不断,宋韫以太后身份,召集两届后宫妃嫔为先帝刺绣经幡。   苏嫔称病没来,她侄女皇后百忙中抽空前来,说可以替了她那份。   宋韫从未见过这样平易近人的皇后——实际上除了自己,他也就只见过苏明珠这一个皇后了——皇后给齐俦后宫一干妃嫔带了好头,众人都规规矩矩地替先帝绣经幡,绣品精巧。   相比而言,齐胤后宫人员能力就显得不太行了。   陈美人自称不会刺绣。   巧了,宋韫的刺绣也实在拿不出手。   李美人闻言不好意思地探头,“其实,我也不会。”   “不会刺绣那就和哀家一起抄写经文,焚烧给先帝,也算咱们的心意。”宋韫递给陈美人一支饱蘸了朱墨的笔,“哀家瞧着陈美人双手十指纤细修长,像是握笔的手。”   陈美人接过毛笔的手一抖,朱墨滴落指缝,抬头看宋韫,深邃的眼窝带着迟疑。   “娘娘……你忘了,我,我不会写字……我也不识字。”   宋韫当然没忘。   下意识的习惯是骗不了人的。陈美人拿笔的姿势非常正确,手上有茧,绝不是一字不识之人。   “陈美人冰雪聪明,即便此时不会,可蒙着经本摹写,很快也就上手了。往后的日子还长,咱们慢慢过。刺绣不会就罢了,写字还是要会的。还是那句话,你的手就该是写字的,试试吧。”   宋韫说罢提笔抄写经文,余光里注意到陈美人盯着自己落笔行文的手腕,神色怔怔。   宋韫几个月不碰纸笔了,手还不算生,有了太后身份掩护,替考之事大概再也不会有被戳破的风险。   因此宋韫并不掩饰才思,抄完一品《地藏经》,信手又做了一篇祭夫文。   虽然和齐胤并无感情,但这种文体之下,只要词藻堆砌足够还是演得出几分且哀且伤的韵味。   苏皇后看完,当即称赞:“娘娘不该在后宫耽误时光,若入朝堂,可担宰辅之职。”   宋韫摇头。   在阙州深闺,无人打搅不理俗世,他有足够的时光一头扎进浩如烟海的古籍文章,也会写锦绣华丽的应试答卷。   但考试和做官是两回事。文字是死的,随意运作,只要堆砌起来好看即使无理也算有所成。但做官算计的是诡谲变幻的人事,人心莫测城府深沉,他不是个中高手。   前世他试过入仕,结局不好,临死才醒悟自己在何处有所欠缺。   今生换了个阵地,正好长进不足之处。   宋韫把祭文焚烧,一转头又见陈美人目光哀伤,眼圈发红。   这倒是个痴情的人,死了男人像丢了魂似的。   宋韫可以确定是陈美人对他诅咒了,但暂时不打算计较。诅咒的动机可能是宋韫克死了其心爱的皇帝,但也不一定,多观察一阵再说。   苏皇后带着新妃嫔们在专心绣制经幡,另一边不会刺绣也写不好字的李美人莫名和铁牛非常投契,几句交谈之后便提出要一起去御膳房下厨,亲自制作为先帝上供的糕点。   宋韫瞧摆放在众人面前的瓜果点心,都没动,只有李美人那盘几乎见底。   小姑娘说话脆甜讨喜,身量未足,脸蛋圆乎乎红扑扑,就算一身素淡看着也让人感觉喜庆热闹,哪像个新寡,简直是个年画娃娃,娇小版的铁牛。   她俩一起去御膳房,做不做得好先不说,做出来的糕点怕不是上不了供桌,先进了她们的肚子。   “虽然李美人可爱得紧,但阿韫你还是要提防着,宫斗本子里扮猪吃老虎的桥段我也没少见。”待众人走后,铁牛一边嗑着李美人塞给她的瓜子,一边叮嘱。   “她才十五岁。”宋韫跪坐在榻上,看着小桌案上陈美人留下的手抄经文说。   “是啊,但是……”铁牛坐在床边,伸手去撸宋韫的猫,被猫躲开,只好悻悻地抱住汤婆子,呸出一口瓜子皮,低声道,“先帝真不是人啊!自己不行还专祸害小姑娘。我听说,李美人可是先帝登基前就跟着他的,那时候才多大啊……啧,幸好他不行。”   猫猫打了个喷嚏,差点吹飞桌上的宣纸。   宋韫按住纸角,目光提醒铁牛,“慎言。”   死者为大。虽然根据齐胤死前的身体状况,以及前世直到宋韫死他都无子,很大可能他是不行的,但毕竟没有亲身验证过,宋韫对泄人私密的行为还是觉得抱歉。   铁牛点点头,抛开这茬继续聊。   宋韫看得出来,她虽然还保持着虚张声势的警惕,但心底早已把李美人划归单纯无害小妹妹一类。   铁牛兴头头地说起,李美人闺名梦弦。   “她会弹琴?”宋韫想到方才看见李美人肉乎乎的手上也有茧子。   “不知道,下次问问。”铁牛摇头。   宋韫想了想,觉得应该是不会的。   李美人手上的茧子在掌心和虎口位置,弹什么琴也不会磨损这两处地方。   陈美人手上有茧,在食指指腹和中指侧面,这才是写字弹琴会留下的痕迹。   陈美人自称不会写字,但宋韫观察他摹写的经文,虽然刻意藏拙将笔画扭曲,但还是会漏出几处笔锋,这不是一两日能达成的根底。   陈美人不仅会写字,还写得一手好字。再加上看见祭文时的神情,其文采也不会差。   宋韫将经文焚烧,拆开那只人偶,里面蓄的不是稻草也不是香灰,是撕碎的纸屑。   宋韫好不容易从中拼凑出一句完整的话来。   黄狸也凑过来看。   ——虚负凌云万丈才,一生襟抱未曾开。【1】   笔力劲道,字体端方。   猫爪摸上去,打乱了字序。   宋韫吃力地把猫提起来,“先帝的后宫真是人才济济啊。看来,陈美人身上藏着不少秘密。那你呢,你深夜带路,你身上又带着什么秘密?”   一人一猫四目相对,猫猫睁着溜圆的眼睛不吭声,被宋韫盯得久了,便出其不意地凑上去,伸舌头舔他。   宋韫一低头,鼻子湿了一片。   一撒手,登徒猫踩翻了小桌案,落在榻上,仰头看他,“喵呜……”   “我也是魔怔了。审问你做什么?你懂什么。”宋韫用软帕擦了脸,屈指轻弹黄狸湿润的鼻子,“许是夜里捉老鼠误打误撞发现的动静,也算是你立功,有功就该赏,给你个位份吧。”   猫儿蹲坐在榻上,偏头看宋韫。   “黄色贵气,就封你为……”宋韫端正跪坐,握住黄狸前爪,“黄贵人!金册金宝就罢了,见你爪印如哀家亲临。”   猫猫:“喵喵喵?”   “别看你是现在宫里位份最低的。其他人都是伺候皇帝的,你不同。”宋韫躺下,在自己臂弯里给猫儿留了位置。   “你是专门伺候我的。”   猫猫用头拱了拱他手肘,往上爬,挤在他肩上一转头就能碰到的位置,尾巴扫得宋韫鼻子发痒。   到底谁伺候谁啊。当贵人还不高兴,活脱脱的蹬鼻子上脸了。可总不能扔了,爱睡哪由他吧。   “看在裴小猫的份上,容你放肆。”宋韫把尾巴从自己脸上拂开,塞进被子里,听见猫猫还在喵呜喵呜地叫。   作者有话说:   妃嫔等级混搭,捡了几个好听的来用。   「1」引用自崔珏《哭李商隐》 第9章   殿试   知白守黑   转眼来到四月,殿试原定于四月十五,因为齐胤驾崩,提前到清明,取哀思悼念之意。   今生与前世刚好相反,死本国不死他国,康国老皇帝熬死了齐胤,举国大庆,还开了恩科。   新帝登基,易生动乱。晏国边境严阵以待。   宋韫这时候才知道,裴季狸是去边境做监军了。   “我听李美人说,他爹是现在镇守边关的靖边大将军李骋。她不会弹琴,但枪耍得可真漂亮,她还教我练功夫来着,说我有悟性,像将门虎女,嘿嘿……阿韫你说我之前是不是真是武将家的丫鬟啊?”   “将门虎女指的可不是武将家的丫鬟。”宋韫这才知道李美人家世不俗,庆幸之前没遵循旧例把人赶去庵堂,免了麻烦。   铁牛帮着排布早膳,向宋韫提议,稍后去看李美人练武。   宋韫摇头,“太傅请我垂帘听今日的殿试。”   “哦,那我能跟着吗?”铁牛挠头,“可我也听不懂,怕站着也能睡着。”   “裴季狸从边关送了信来,说找了人陪我去殿试。”   “裴太监好像还挺可靠的,那我就在宫里等阿韫回来。”   “不必在这里闷着,你不是和李美人约好了吗,去找她玩吧。”   “可以吗!”铁牛眼睛都亮了。   “可以,吃完饭就去吧。”   宋韫抱着猫,夹了一片豆腐喂他,猫偏头不吃,眼巴巴地望着火腿。宋韫给他整盘端来放在地上,“下去吃吧。”   黄贵人缠在宋韫怀里不松爪。   “不是想吃这个?”宋韫又端了盘炸鱼下桌,猫还是不动。   铁牛指出问题所在:“阿韫你把这猫惯坏了,只要人喂,自己不会吃东西了。”   “是吗?”宋韫夹了一条炸小鱼送到黄贵人嘴边,猫儿专挑多肉的鱼腹下嘴,发出护食的嗷呜声,还吐出几根大刺来。   “真是很娇气难伺候啊。”宋韫说着又给他夹火腿片,被铁牛拦住了。   “倒不是我嘴馋想吃。”铁牛连盘子端走,说,“小猫不能多吃腌腊的东西,会死的。”目光落在肥硕的黄贵人身上,“大胖猫也不能。”   黄贵人朝她龇牙。   宋韫放下筷子,好奇:“你是怎么知道的?以前养过猫?是不是想起什么了?”   铁牛七年前饿昏在宋家门口,醒来什么都不记得,只知道自己叫铁牛,十二岁。   铁牛被问住了,目光茫然地极力回想一阵,摇头:“还是没有。阿韫,李美人说我像是武将家出来的,我对养猫好像也有经验……那我会不会是哪个将军家里养猫的丫头啊?”   宋韫:“说不定是哪位将军家的小姐呢。”   “是啊!万一我是小姐呢!”铁牛眼睛发亮,很快又摇头否定,“哪有我这样的小姐……如果是小姐,怎么会逃荒差点饿死?算了算了!想不起来以前的事也没关系,反正我跟着阿韫就好了,太后身边的狗腿子哎,给个公主都不换!”   “什么狗腿子,我当你是好姐姐……”宋韫宽慰铁牛一阵,裴季狸派的人过来了,是个瘦高的内监,弓身垂头,眉眼清秀。   铁牛低声跟宋韫说:“看着有点眼熟,又想不起来在哪见过,不会有问题吧?”   宋韫摇头,“没事,你去找李美人玩吧,我去乾明殿不会有事的。”   待铁牛走后,宋韫由那太监跟着前往乾明殿。   殿上应试的士子都已经各分案几席地而坐,等着陛下出题考试。   宋韫从侧殿走入珠帘后,前面就是皇帝齐俦,丹陛之下站着协考的太傅焉云深,还有几个宋韫不大能叫出名字的大臣。   第二次参与殿试,这回宋韫总算能以真面目出现在晏国读书人最向往的乾明殿,可惜还穿着罗裙,不是最真实的自己。   宋韫在珠帘后坐定,看见齐俦从龙椅上站起对自己行礼,殿下众人齐呼「太后千岁」。   宋韫抬手道:“哀家不通文理,只是来见识见识我大晏文人气象。一切按规程来办就是,不必因哀家在此多生繁文缛节。”   说罢,宋韫快速扫视了一遍在场士子。   果然没有沈玠。   殿试正式开始,秉笔太监念出题目:人无礼则不生,事无礼则不成,国无礼则不宁。「1」以此句做论述一篇。   话音刚落,宋韫低眉忍笑,身旁站立的小太监蹙眉看他。   殿试作为科举最后一试,向来是皇帝作为主考官,今日看来也是如此,但实际上这题目恐怕并不是齐俦所出。光瞧着个背影就知道他快气死过去。   尊亲一事由宋韫挑头,老臣和新皇不见硝烟地缠斗了数日,最终天子被朝臣以仁义礼信压下一头。   齐俦要想继续坐在帝位上,只能乖乖认齐胤这唯一的父皇,认宋韫是他名正言顺的母后。   这事好不容易风头渐息,殿试题目又以「礼」做文章,等于是把皇帝拖出来再贬一次。   这样的行为,也只有焉云深敢做得出来。   既然是能走到殿试这一步的,都是国之骄子,不多时便做好文章。收卷后便是当场对答,士子们起身口若悬河舌灿莲花,皇帝与大臣听其言辨其色,不仅要取文采斐然者,更要择端方正派气宇轩昂者。   宋韫瞧着殿下众人,才能不错难分伯仲,没有滥竽充数的,但也缺少让人眼前一亮鹤立鸡群者。   或许是面对这样敏感的题目,知道利害所在,不敢直抒胸臆畅所欲言,论述都失于泛谈浅谈,不见言词犀利者。   若是沈玠在,一定会很热闹,齐俦和焉云深脸上的神情会更好看——沈白圭是个直来直往的刺猬,除了肚皮是柔软的,周身都是刺,见人都要扎一下。   他会怎么说?天子无礼,民可废之;权臣欺主,狂悖当诛。当然不会这样直接,他最擅长文采修饰引经据典,繁复华丽的词句内含锐利尖酸的讽刺,若没点学问连被骂了都不知道。   沈玠屡次应考,却连会试都进不了,遑论殿试。郁郁不得志,他越发胡来,去年考场上帮五六人作弊,考官恨不得不错眼珠地盯着他,试后还要访查行文风格跟他相似者,清查是否作弊。   沈玠得罪了阙州地方官,就算是考到老,也过不了乡试。进不了京城,做不得官。   此时的他确实也不适合做官,锋芒毕露容易折戟沉沙,木秀于林,风必摧之。   宋韫自己大概也不适合做官。做太后挺好的,坐得高才看得远。   宋韫放松了端坐的身子,往后倚靠凤椅靠背。   上一世,齐胤坐在上位,往下俯瞰顶着宋翊相貌的宋韫时,是不是已经看穿他的下场?   水至清则无鱼,人至察则无徒。   彼时的宋韫锋芒毕露,豪言痛陈时弊,连皇帝也要暗讽两句。   当时,齐胤笑着说了声「好」。   宋韫当时把那个「好」字当作齐胤对他的肯定,后来宋家被流放,他又反思「好」字语调波折,是不是齐胤心生记恨?   临死时,才彻底明白,齐胤装成病弱昏君,看似无能,却能将一班老臣稳稳拿捏,做大晏说一不二的主宰,城府深不可测。   彼时的宋韫在他看来,不过是个幼稚可笑的书呆子。   世间万事万物,不是非黑即白。就像齐胤,瞧着白,切开黑。   知其白,守其黑,为天下式。「2」这个道理,书里白纸黑字写着,但宋韫是从齐胤这里真正学会的。   会试完毕,齐俦当堂点出前三甲。   闵州赵康为状元,阑州许思为榜眼,阙州百里忱长相俊美特赐探花……至于各士子任职,待吏部酌情选用。   阙州是宋韫老家,阑州算半个老家,那许思还是嫡母族中旁支,宋韫不能亲身应考,看见他们取得佳绩也是欢喜。   那百里忱,宋韫乡试时见过,算是清俊挺拔,但比起宋韫还是逊色,也就是因为另外两位年纪大了,才得了这最出风头的探花头衔。   不过,说起年纪大,太傅年过四旬,与一众士子同场依旧是最引人注目的那一个。   且不说才学,就是那挺拔如忍冬翠竹的身姿气度也是多年难遇的。   临近退场,宋韫目光还在流连,身旁太监咳嗽提醒:“太后,该回宫了!”   宋韫收回目光,看向他,勾起唇角笑了笑,低声:“陈美人自己上不了殿试心里有气,还不准哀家多看么?”   作者有话说:   读到这里的小可爱收藏一下好不好呀——   「1」引用自《荀子》   「2」引用自《道德经》 第10章   清明   怎么认出我是男人   清明思故人。   细雨纷纷,宫女太监远远看着太后站在御花园石桥上,对着落花流水凭吊先帝,不许旁人靠近,只留一个太监在旁。形单影只,实在是痴情,实在是可怜。   太后的猫儿认主,自己从慈宁宫跑来御花园,几步蹿进宋韫怀里。   宋韫一手抱猫,一手将桃花一瓣一瓣扔进水里,逗鱼儿们挤成一团探出水面。   “吃不吃鱼?会不会游水?”宋韫作势要把猫扔进水里,被猫儿紧紧抱住胳膊,宋韫笑得眉眼弯弯,“逗你的。这些鱼好看,但刺多,还是让御膳房准备别的给你……”   陈美人还是太监打扮,因为宋韫先前在殿上的话当场吓得脸色突变,心里反复盘算应该怎么应对,可现在瞧宋韫压根没有搭理自己的意思,只顾着逗弄猫儿,未免太过目中无人了,骂道:“妖妃!”   宋韫指尖沾染了桃花汁液,在猫猫双目间蹭了一下,点了片粉红。   转头,一笑显得眉心胭脂痣明艳如星。   “陈美人这一骂,倒把哀家贬妻为妾了。”宋韫缓缓顺着猫背上的毛,“叫妖后更贴切些。”   对面大感意外,咬着牙道:“你……寡廉鲜耻!”   宋韫不急不恼:“先前诅咒的事,毕竟无效,我不计较。我称呼错了你,你叫我妖妃也算相抵。好端端的,又骂我无耻,这不好。说吧,你是谁,为什么男扮女装做先帝的妃子。”   对方涨红了脸,侧过身,“我不是……”   “晚上还有为先帝祈福的夜宴,届时太后和陈美人都要出席,不要耽搁时间。裴季狸让你这样和我见面,你身上的秘密也就不该再对我保密了。”   “先是齐俦,再是裴季狸,你这妖后,怎么对得起先帝!”陈美人闻言握拳怒目而视。   宋韫瞧他因用力而泛白的骨节,骨骼偏大,和女人还是有差别的。先前有怀疑,现在确定了,果然他和自己是一样的。   宋韫依然只是笑,丝毫不怕他会动手,“名字。真名。”   就是再气大也不能打女人,何况对方还带着笑。对面很快泄了劲:“陈……陈直筠。”   “有字吗?”   “有……字抱节。”   宋韫看着陈直筠低落沉郁的神情,说出自己的名字像被揭了层皮似的痛苦,突然就想到了新婚那天,齐胤也问过自己相同的问题。   “虚负凌云万丈才,一生襟抱未曾开。这种感觉很痛苦,我理解。”宋韫正色道。   陈直筠冷笑:“你理解?你可有寒窗苦读十余载,原本前途光明,却因奸人构陷家破人亡,多年隐姓埋名连男人身份都要放弃,身着裙钗,困在后宫,连拿起笔都不敢……你怎么会理解!”   怎么不能理解?我做女人的时间可比你长多了。至少你没有经历过流放和一箭穿心。   宋韫苦笑:“就当我不理解吧。我想,是先帝救了你,给了你新的身份活下来。夫妻一体,你不谢我就罢了,何苦要和我针锋相对?”   陈直筠面露不屑:“你也配谈和陛下夫妻一体!我只为陛下抱屈!你与齐俦的勾当,陛下若是早知道,怎会被你们联手害死!”   宋韫闻言蹙眉,听这意思,他是觉得齐胤是自己杀的?   “若说我命格太硬克死先帝,这我倒是不好辩驳。可要说是和今上联手谋害,实在是无稽之谈。”宋韫环视四周,捂住怀里黄狸耳朵,“好在黄贵人口风严谨,这话要是让旁人听去了,咱们都有麻烦。”   猫儿扭了扭,挣脱不了,喵叫两声。   陈直筠疾言厉色,但音量放低了:“怎么是无稽之谈!我曾亲耳听到齐俦醉酒唤你名字,说对陛下有夺妻之恨。陛下从前虽说多病,但一直细心将养,必能长命百岁,怎么你一来陛下就驾崩?定是你这水性杨花的妖后谋害陛下!”   宋韫嗤笑:“枉我以为,先帝不拘一格留你在后宫是信任你,爱惜人才,没想到阁下竟是如此愚钝之人,枉费先帝费心护你。”   “你!你说什么!”陈直筠更怒。   “我进宫前与今上确实曾有一面之缘,不过那是几年前了,我并不知他对我心意至此。不过,如今想想,也合理。”宋韫低头看了看自己的裙角,勾唇轻笑,“我这样天生丽质又秀外慧中的,举世难得,就算是皇帝,对我一见钟情有什么奇怪?”   陈直筠脸色通红,兴许是被气的,兴许不是。   “美色误人或许是真。但说我谋害先帝,实在冤枉。先帝主动迎娶我,是我能谋划的?太医诊断先帝死于疾病气血枯竭,这也是我能谋划的?先帝传位今上,有加盖玉玺的遗旨为证,内阁诸位大人都检验过,这由得我谋划?仅凭只言片语就妄动恶念,报恩反成积怨,手段还那般低劣。此等头脑与气量,何必去前朝搏杀,便是你所瞧不上的妖后,你也不配做对手。”   一番陈辞,陈直筠哑口无声,半晌才懊恼讷讷道:“果然如裴欢所说,先帝娶你,是明智之举。”   宋韫片刻才想到陈直筠口中的「裴欢」是裴季狸。   欢是他的名,季狸是他的字。   有的名字闻名如见人,有的名字和本人脾性相去甚远。   裴小猫那张冷若冰霜的脸,真是和欢半点不相干。   “他让你看士子殿试,也算是让你有个念想,兴许还是先帝的遗愿。”宋韫道,“有没有想过,什么时候脱去宫装,以读书人身份去乾明殿答辩,展现你一生襟抱凌云之才?”   戳中痛处,陈直筠神色颓唐:“本来先帝允我改名换姓下一届参考,但现在……”   “今秋恩科,敢去考吗?”宋韫看他。   “恩科?”陈直筠抬起头,双目放光,“哪来的恩科?康国开了明年恩科,我国并未——”   “我去跟新帝说,就有了。”宋韫微笑,“毕竟我是祸国妖后,又和新帝不清不楚,进两句谗言有什么难的。”   陈直筠脸色又红起来,宋韫这回知道他是臊得慌。   “太后大人大量,往日得罪,陈直筠若有出头之日,定向娘娘郑重谢罪!”   陈直筠退步作揖,宋韫将他手肘扶住,“人多眼杂,不必多礼。走吧,赶紧回宫换身衣裳,宴会快要开始了。宴会散了,去我那拿那套文房四宝,不是大家珍品,我亲手制作,权当提前祝你高中的贺礼。”   陈直筠红着脸点头,跟在宋韫身后。   快到自己居住的长泰宫,陈直筠突然想起来问:“娘娘怎么认出我是男人?”   宋韫但笑不语。   我做女人的时间可比你长多了,从前没往那方面想,看你太监打扮还不明白,真是枉费了自己乔装多年。   ·   清明节宫宴,宋韫被尊在上位正中,左边是新帝齐俦,右边是皇后苏明珠。   因为是为先帝祈福,宴会并未准备欢快浓艳的歌舞,只有一班乐伎演奏梵音。   宋韫吃着寡淡无味的斋菜,苏明珠出声安慰:“娘娘莫要过分哀痛,先帝在天有灵也不愿娘娘哀重伤身。”   宋韫点头,本来是没有多哀伤的,听皇后这么一说,倒记起来要演一演了,揾了揾眼角,不再吃东西了。   齐俦也没怎么动筷子。登基以来他的日子一直不太好过,今日点的三甲并非依照他的心意,都是内阁阅卷后定下人选再由他宣之于口,走个过场罢了。   从尊亲追封到科举殿试,没有一件事由他做主,哪有这样窝囊的皇帝!   齐俦闷头喝酒,在快醉的时候,总算记起来正事。夸了一通太后仁慈,又给先帝后宫诸位提了位份,陈美人和李美人升到嫔位,苏太嫔晋升为苏太妃。   先帝死了,后妃的位份彻底成了空头衔。嫔也好妃也罢,于这些寡妇来说,没什么差别。   陈直筠也在自斟自饮,不时抬头看宋韫一眼,很快又把头压得更低;   年方十五的李太嫔好像也不大喜欢素菜,难得的胃口不好,被梵音唱得昏昏欲睡,不住点头;   苏嫔脸色本来就不好,夜风一吹更没了血色,没坐一会就称身体不适告辞离席。   梵音奏罢,宋韫带着众人放天灯祈福。   各人天灯上都写上了祝语,宋韫见角落里陈直筠的灯上字体隽秀,写的是《地藏经》里的「我今见闻得受持,愿解如来真实义」。   宋韫写了「心无挂碍故,无有恐怖」。【1】   天灯飞升,宴会散场。   宋韫对齐俦说:“皇帝醉了,慈宁宫备有醒酒汤,同皇后一起去用些吧。”   齐俦醉酒脸红,双眼也染着迷蒙,他向宋韫伸手,“阿韫——”   宋韫皱眉躲闪,皇后及时打岔过去,“谢娘娘好意。回慈宁宫有一段路程,本宫和陛下与娘娘同行,吹吹风,陛下会清醒许多,再饮醒酒汤更有效些。”   宋韫越发看不透皇后了。   虽说名义上,宋韫和齐俦是母子,但到底是年龄相近的。陈直筠都知道齐俦对自己有意,心思细腻的苏皇后会毫无察觉?   宋韫就是为了避嫌,才让皇后同去,再对夫妻二人提议恩科。他本来还担心苏明珠会不同意,没想到她如此体谅。   宋韫觉得自己有些太小人之心了。或许,宫中也不全是勾心斗角之人。即使看不穿是为了什么,但皇后确实对他并无敌意,而且是处处关照。   回慈宁宫的路上,经过御花园。   踏上石桥,半醉的齐俦仰头看着月亮,“太阳!好烈的太阳!”   皇后扶着他,“陛下,那是月亮。”   “月亮吗?朕看错了?”齐俦嘟囔,“朕认错了?朕真没用……什么也做不成,真窝囊……阿韫,那天我就该去宋家提亲……阿韫……”   宋韫知道齐俦这个人不堪大用,却没想到几杯酒下肚糊涂成这样,苏明珠嫁他实在委屈。这样大胆的话说出来,醒来后悔都来不及。   幸而侍从没有紧跟,皇后也并不恼怒的样子。   一路走回慈宁宫,齐俦的酒还没醒,宋韫让人给他上了醒酒汤,苏皇后便让人把皇帝送回寝殿休息。   宋韫也没阻拦,醉成这样,还能谈什么。   夜阑人静,宋韫和皇后说了几句不咸不淡的家常客套话,有送客的意思,苏明珠屏退闲杂人等,对宋韫说:“娘娘想和陛下谈的事,不妨和我说。若力所能及,我必尽力为娘娘达成。”   宋韫微惊,他知道苏明珠聪慧,没想到她看得这样透。   见宋韫迟疑,苏明珠微笑道:“不必担心。娘娘不记得我,娘娘和陛下见面那日,我也在。”   作者有话说:   「1」引用自《般若波罗蜜多心经》 第11章   胞姐   并不是很像   宋韫回想,那年在阑州吊丧,他在许家后院救了个落水的人,上岸后和齐俦遥遥相对。当时人多杂乱,苏明珠也在?   “哀家……实在记不清了。”宋韫抿唇。   “娘娘救命之恩,明珠终生不忘。”皇后退步行礼。   宋韫心头一震,忙把人扶起:“那天落水的,是你?”   苏明珠点头,“那日我随舅父在许家凭吊,不慎失足落水,如果没有娘娘,便没有我的今日。”   宋韫唏嘘,谁能想到,当日一个小小的善举,如今竟和他们夫妻二人都有了牵连。   “施恩本不图报,皇后对哀家亲厚,哀家心中有数,不必多礼。眼下确有一事想请皇后帮忙。”   苏明珠道:“娘娘直言便是。”   “是这样。”宋韫正色道,“听闻康国开了恩科,国内士子大受鼓舞,更有荧惑守心长庚伴月之言,鼓吹先帝驾崩是应了天象,于我国大为不利。我想,若是我国也借着陛下登基恩泽天下的名义,开恩科广取士,也好让我国读书人振作。”   苏明珠闻言默然思忖。   良久才道:“后宫不得干政。这话,幸而娘娘没有对陛下直言。”   宋韫:“我也知道这实在僭越,但日夜忧思,不得不说。”   为了沈玠,为了陈直筠,为了失意不得志的士子,宋韫得提出恩科。   苏明珠微笑摇头,“并不是想劝娘娘放弃的意思。我是说,这话娘娘别提,我也不方便对陛下直言。但这种利国利民的事,我能求舅舅去办。”   焉太傅啊。他为人端方强势,会听侄女的?怕是会适得其反。   苏明珠看出宋韫顾虑,道:“若是旁人,舅舅怕是会斥责。但只要我说是娘娘提议,舅舅一定会尽力达成。”   宋韫大感疑惑,焉云深会看自己的面子?齐胤驾崩那天,太傅对他简直像审问犯人。   “哀家在太傅那里,恐怕没有这么大的情面。”宋韫道。   苏明珠摇头:“若说这世上,还有人能让舅舅讲情面,恐怕只有娘娘您了。其实,我对娘娘感觉亲切,并不只因为救命之恩。”   宋韫静静看着她。   “我曾有个同胞的嫡亲姐姐。虽是一母所出,同年同月同日生,我们长得不太像。”一开口苏明珠眼圈就泛了红,声音哽咽,“姐姐天姿国色,还未及笄就是已经是名动兖都的佳人。舅父并无子嗣,将姐姐过继为女,视作掌上明珠,可惜……”   「可惜」后面往往跟的都不是好话,宋韫递了张手帕过去。   “十四岁那年,我落水,姐姐奋不顾身救我上岸,自己却没能活下来。”苏明珠紧紧攥着手帕,来不及揩去眼泪,泪珠滚落,泣不成声。   “想必当时我救下溺水的你,让你忆起亡姐了。”宋韫叹息,“我和你姐姐长得很像?”   “并不是很像。”苏明珠摇头,“但眉间胭脂痣都让人一见难忘。娘娘放心,恩科的事我会向舅舅转达。既然舅舅尽力保全娘娘在宫中地位,定会让娘娘事事顺心……”   ·   裴季狸从边境回来了。   宋韫在他给自己把脉时一言不发,看着蹲在桌上的狸猫。   “娘娘促成恩科,又与后宫妃嫔相处得当,恩威并施,做得非常好。”裴季狸收回手,“臣这就要将娘娘有孕的消息告知太傅了。坐胎未稳,其他人暂时不必知晓,娘娘和身边的人也都要小心行事。”   裴季狸起身要走,宋韫叫住他。   “我才知道,我与焉太傅早亡的女儿相像。”   裴季狸停步略做思忖,作答道:“过继的女儿罢了。也不是很像。”   “还有,先帝驾崩那日,我父亲曾去找过太傅。所为何事,裴卿应该猜得到。”宋韫缓声。   黄狸从桌面跳到宋韫膝头,宋韫抱着温热的猫身,发觉自己在不住地颤抖。   宋韫是男人这件事,和裴季狸说不说破也没什么差别,已经彼此心知肚明了。越是如此,越要谨慎,一步踏错便有可能万劫不复。   齐胤死去一了百了,留下的烂摊子却不好收拾。   姑且还是相信裴季狸奉命布局,是忠君为国的。   那么焉云深呢?   宋韫先前觉得他是齐俦一派的,毕竟他侄女是齐俦正妻,前世还与齐俦一起造反作乱。但后来看他与齐俦针锋相对又觉得不是。   或许他骨子里还是信奉正统嫡系的,对宋韫客气是看了齐胤的面子。和苏明珠聊过之后,宋韫发现又不是那么回事。   焉云深既不尊齐胤,也不把齐俦放在眼里。   苏明珠告诉宋韫,齐胤驾崩那晚,国丈先去的太傅府然后才进的宫。   父母从未提起过,宋韫也毫不知情,但实际上焉云深和宋家早年就有来往,准确来说,是和宋家姻亲的许家纠葛颇深。   据说,焉家差点和许家结了亲。后来不知怎的就撕破了脸,大有老死不相往来的架势。   难怪那夜焉云深问宋韫母亲是否阑州许家的;难怪当年他会带着侄女去阑州凭吊;难怪宋谓然会在情急之时想求他开条生路。   不过,瞧父亲那夜的表现,他应该还未对焉云深说出宋韫的真实身份,否则太傅也不会再容宋韫在宫里,还嘱咐他好生养胎。   从前只当焉云深是个权臣也就罢了,现在知道了父辈纠葛,裴季狸要去和焉云深说宋韫有孕,更是让他骑虎难下了,还更加将他推向了与齐俦夫妻二人对立的局面。   早知道裴季狸会如此行事,可真到了这一天,心里还是惴惴不安。而且,行路至此,除了裴季狸,宋韫再无任何人可倚仗。   万一,裴季狸靠不住呢。   “太傅对娘娘不会有所怀疑。”迎着宋韫沉郁的目光,裴季狸淡然道,“既然娘娘知道了太傅曾有个过继的女儿,就应该明白,与寻常人不同,娘娘生下先帝的遗腹子,太傅会很满意。有太傅保驾护航,娘娘定可平安生产。”   前提是我真正身怀有孕!   这样兵行险着的事,宋韫连铁牛都未全盘告知,现在铁牛还以为先帝功亏一篑呢。每次裴季狸来请脉,只觉得是日常关照,没往怀孕上想。   宋韫急道:“消息一出,若太傅另找太医为我诊脉又当如何?”   裴季狸侧过身咳嗽一声,“臣会为娘娘开一剂改变脉象的方子,配合针灸,旁人验不出来。”   真是好本事啊。   宋韫越发好奇裴季狸的医术到底师承何处。   可就算改变脉象,瞒得了一时,但孕妇的肚子总会逐月大起来,这也要假装?   十月怀胎,一朝分娩,到时候又去哪找个皇子顶替?就算找到,众多虎视眈眈的双眼盯着,岂会轻易认可?   就算凭裴季狸本事,以上都能做到,还是不能打消宋韫所有顾虑。裴季狸在暗,宋韫在明。这只阴沉冷厉的小猫躲在幕后,留宋韫茫然无知地直面众多豺狼虎豹,算怎么回事?   “裴卿应该听过我家和太傅素有恩怨的传言。若太傅仍计较我父亲夺妻之恨,就算我与他女儿长得再像,又有何用?”宋韫握着猫尾巴,猫儿拱着他的手肘。   裴季狸笑了,“听说过。但传言未必可信,若太傅有意报复,早就动手了,不必等到今日,娘娘放心就是。”   说得轻巧,又不是你要假装怀胎十月。   宋韫微恼,分明是盟友,裴季狸却总是云里雾里地敷衍自己,不肯多透露半点信息。   “裴卿一去就是一个月,只留个弱不禁风又气量窄小的陈美人——对,如今是陈太嫔了,照应哀家。好在哀家命硬,若是旁人,早被厌胜之术咒死,那可真是魂去尸长留,彻底放心了。”   宋韫心里不痛快,手上也没注意劲道,把猫尾巴拽秃了一块,黄贵人嗷呜直叫。   裴季狸看着宋韫手底的猫,“他自然是靠不住的,娘娘教训他教训得很对。不过……”   宋韫抬头看他,“不过什么?”   裴季狸移开视线,“没什么。多事之际,娘娘心中有气,臣能理解。不过气大伤身,还是平静些好。臣会将娘娘有孕之事告知太傅,其他人再过两月才会知晓。在此期间,娘娘可在后宫再借机树立威望,这于娘娘与皇子都大大有利。”   裴季狸言尽于此,不愿再和宋韫多说。   宋韫不是死缠烂打的人,强弱悬殊,没必要在此时和他闹得难看。瞧着裴季狸出门时身姿不如往常那样笔直,回想起他从进门来脸上便没有多少血色,又是咳嗽,便问:“边境刀兵凶险,裴卿此去可有受伤?”   裴季狸迈出殿门又收了脚步回来。   右手抬起按在心口往下位置,“皮肉伤而已,今已无碍,多谢娘娘记挂。”   果然受伤了。   宋韫道:“陛下曾赠我一罐药膏,止血很好,不如——”   话没说完,就听见了裴季狸的笑声。   宋韫恍然大悟,脸瞬间红了。裴小猫那样的医术,什么药膏调制不出来,需要他献宝?   宋韫低头,拨弄猫猫耳朵,黄贵人转着圈呜呜嘟囔不停,嘲笑似的。   “娘娘的好意,臣心领了。”裴季狸对宋韫颔首,“娘娘不同于一般女子,困于深宫,心内焦躁也属正常。若是思念家人,吩咐一声就是。”   这回裴季狸是真走了。下午宋韫的父亲宋谓然就进了宫。   外男进宫不符宫规,即便是国丈也不能轻易破例,但裴季狸一句话就办到了。   关起慈宁宫大门,宋谓然仔仔细细审视了宋韫,确认胳膊腿俱全,甚至比在家时还长了些肉才松口气。   “皇帝赐了承恩公的爵位,我是日夜忧心不得安睡,哪里高兴得起来……改朝换代总是乱成一团,外头站队结党忙得鸡飞狗跳……尊亲之事你出头做什么?真把自己当回事了?那几天险些把我吓死……   明年恩科,阿翊是不会再考了,免得被有心人揪出来旧事,又是祸患……   我原本想等你过了三十便在老宅给你建个庵堂,现在是不用准备了……想来也不会有人敢盘查到你头上,这里也算个好归宿,但还是要当心……”   宋谓然坐着喝茶,慢慢喘匀了气,瞥见宋韫按着心口反胃作呕瞬间站起来。   “你!你不会是有了?!先帝……那夜,先帝与你……”   宋韫刚喝了裴季狸开的假孕药,苦得他泛酸水,听父亲这一惊一乍的,无奈道:“父亲真把我当女儿了?就算与先帝有什么,我又能有什么?”   “没有就好……”宋谓然红着老脸坐下,忿忿道:“都把我气糊涂了。这都是些什么事!”   “我当然不会怀孕。”宋韫垂眼,“父亲,我接下来要跟你说的事,恐怕有些惊人。您先坐稳了。”   宋谓然眉头紧皱看向宋韫,不由得紧握住了圈椅扶手,“又闯什么祸了!”   宋韫抚上自己腹部,“虽然不能生,事到如今,不得不生。父亲你可了解司礼监掌印裴季狸……”   ……   大概跟父亲说了与裴季狸同盟之事,宋谓然居然没有拍案而起,沉吟良久后低声道:“箭已离弦,不能回头。有危便有机,或许这天下终归就该是你的……”   宋韫疑心父亲是被吓傻了,说起胡话来了。   说完正事,宋韫旁敲侧击问起家里与太傅的纠葛,宋谓然脸色更加不好看,“那不是个好人!道貌岸然,狼心狗肺!你多提防着他就是了!”   宋韫点头答应,心想,即便曾是情敌也不至于如此贬低吧。虽说焉太傅城府颇深难以捉摸,到底是国之栋梁,有一番风骨在。   送走父亲,宋韫才发现猫不见了,叫上铁牛一起去找猫,找了一个时辰也不见踪影。   铁牛说:“春来猫儿都是要思春的。宫里没有其他的猫,黄贵人可能出宫找媳妇去了。”   天很快就黑了,宋韫只好先回宫,一眼便瞧见黄狸蹲在桌子上,前爪裹满了泥。   “上哪玩去了?弄得又脏又臭。”宋韫擦洗着猫爪问。   “喵!”黄狸摇着尾巴抗议。   “好啦好啦。”宋韫放下猫爪,“是小脏猫,不臭,行了吧?”   猫猫冲他挥了挥湿润的爪子。   的确,不仅不臭,宋韫还闻到一种说不上名字的香味。   “是麝香!”饱读宫斗本子的铁牛一掌拍飞黄狸脱口道。   作者有话说:   顺手收藏一下吧-这对作者真的很重要QAQ感谢小天使—— 第12章   焚宫   存心求死   宋韫从猫尾巴里找到了可疑的碎屑。   铁牛只在话本里见过用麝香害人的手段,不认识麝香到底长什么样子。但这提醒了宋韫,他粗略读过几本医术,大概能认出来。   “这不是麝香。”宋韫掸去指尖碎屑,“是红花。”   “不是麝香就好——”铁牛刚松了一口气,瞬间紧张起来,“红花!那不还是堕胎用的吗?!”   宋韫示意她低声,“也不一定。红花活血散瘀,或许是用来治跌打损伤的呢。”   铁牛直摇头,“我觉得不对,一定有蹊跷……”   确实有蹊跷的地方。但时辰不早了,宋韫让铁牛先去休息。   宋韫闭着眼睛直到半夜都没睡着,睁眼便和床头的猫四目相对。   “红花是混着泥土的,你是从哪刨出来的?”宋韫披衣服坐起,将猫抱在怀里,黄狸挣了挣,逃不掉,于是老实了。   “既然是把药渣埋进了土里,自然是不想让人知道的。”宋韫顺着猫毛自言自语,“虽说铁牛看了不少话本,但终究故事都是编出来哄人的,宫墙里的事外人怎么知道利害。事态还未明朗之前,还是别把她扯进来了。”   猫猫仰头看宋韫,安静无声。   “麝香配红花,又见不得人,大有可能是堕胎药。堕谁的胎呢?”宋韫纤长的指尖缓缓描摹猫耳轮廓,“若是想害我,裴季狸在御膳房安排专人负责我的饮食,我近来也没喝过什么药,应当是不会出纰漏的。况且,若是暗中下了药,见我毫无异常,就该有下一步的算计了,可现在还是风平浪静。”   黄狸「喵」了一声。   宋韫低头看猫,“要是你会说话就好了。告诉我,从哪刨出的药渣,就有线索可以查下去了。”   猫猫偏头看他。   月光透过床帐,猫眼深邃,夜明珠似的亮着。   “是我糊涂了。你要是会说话,别说追查线索,先把我吓死了。先不变应万变好了,说不定只是哪个宫女不小心呢。”宋韫揉了揉猫头,“睡吧。”   夜阑人静,宋韫阖着眼睡着了。   黄狸踩着淌在脚踏上的月光,龙行虎步走出了慈宁宫。   .   无风无浪又过了三天,宋韫再次召集众妃嫔替齐胤抄经祈福。   陈直筠故作别扭地握着笔,写满一页便交给宋韫看。那扭曲字形中,间或一两画笔锋劲道,宋韫微笑,这算是他和陈直筠间的默契了。   “看来那套文房四宝是可用的。写得很好。假以时日,必成大家。”宋韫还回纸张,陈直筠把头垂得很低,耳朵是红的。   李太嫔没来,说是感染风寒。但铁牛悄声告诉宋韫,她其实是昨日贪吃坏了肚子,一晚上都没歇着。不过李太嫔本来也不喜欢写字,正好有由头不来。   真是小姑娘的心性。宋韫笑着环视四周,今日苏太妃又没来,说身子不好经不得挪动,就在自己宫里抄经焚化,但派人送来了她亲自做的一篇祭文。   文采斐然,韵律协和。虽然和宋韫那篇一样,缺乏感情,修辞用典却相当好看。   听淑妃贵妃说,太妃在闺中就是才女,可惜性子孤高,并无多少好友,入了宫更是不爱走动。   宋韫心里又给齐胤记下一笔,祸害好姑娘,他真算是一把好手。   接着抄经的由头,宋韫观察了后宫妃嫔连带身边伺候的宫女,腹部平坦神色自然,都不像珠胎暗结的样子。   剩下的便是李太嫔和苏太妃了。   得找机会亲自去访一访。   夜里机会便送到眼前了。   ·   宋韫被猫尾巴给扫醒了。   黄狸一声接一声地冲他叫,把铁牛都吵醒了。   铁牛皱着眉过来提猫,“你叫春出去叫,闹阿韫干什么。”   黄狸跳下床,快步走到门口。   铁牛给宋韫掖被角,“阿韫,别管它,疯玩一夜明早饿了就回来了。睡吧。”   但黄狸站在门口,目光定定地看着宋韫。   看起来,是在等他一起。   宋韫掀开被子,迅速穿好衣服,“出去看看吧。”   “阿韫,你也太宠猫了。”铁牛摇着头跟上去。   猫儿知道宫里所有偏僻的路,寒风冷月中他披着厚实的黄毛,脚步轻快不觉得冷,宋韫快步跟着,脸上冷得没了多少血色。   又经过了牧霞殿,继续往前,便是诵经祈福的安华殿了。   齐胤头七过后,齐俦便撤了诵经的僧人,说是让高僧们去太庙为先帝祈福了,实际去没去的,谁又知道呢。齐俦大概是因为尊亲失败不悦,这一点小事,宋韫没和他计较。   死后成空,诵不诵经的,难道齐胤还能活过来不成?   黄狸终于停下了脚步。   铁牛纳闷:“这是安华殿的后门。再往前走几步,斜对面就是御膳房。不是去偷吃?停在这做什么?”   是啊。大半夜来安华殿,这猫到底想干什么?   宋韫迟疑间,猫猫已经去用头拱门——宋韫这才发现,原来大门是虚掩着的——推开一条缝隙,跨进去,便看见不远处一间偏殿亮着微弱的光。   “闹鬼了?”宋韫俯身抱起猫。   铁牛费劲挤进来,听宋韫这么说,起了一身鸡皮疙瘩,“是不是关在冷宫的鬼跑出来了?还是先帝显灵了啊?”   宋韫摇头,“真要是鬼,不敢跑来佛前。”   宋韫自己就是。第一次进安华殿为齐胤祈福时,生怕佛光一照,就让他魂不附体,好在最后也没什么事。   宋韫抱着猫往偏殿走,猫儿却从他怀里跳了下去,蹲在地上生根了似的。   “怎么不走了?”宋韫蹲下。   猫儿摇着尾巴,偏头看他。   铁牛把宋韫往回拽,“这小畜生耍咱们玩呢。怪冷怪瘆人的,咱们回去吧。”   宋韫想,这已经是第二次猫半夜带路了,第一次他发现了陈直筠身份。这一次,又会发现什么呢?还没下决定是走是留,铁牛惊呼一声,“那边,是不是着火了!”   微弱的光点已变成明亮的一大片,宋韫大步跑去,铁牛紧跟着。   黄狸蹲在原地,眯起眼,缓缓地摇动尾巴。   ·   偏殿火光越来越大,宋韫看见紧闭的门窗上映出单薄的身影。   里面有人!   是谁想焚宫?!   起火的宫殿位置偏僻,还无人前来救火,里头的人也不呼救,宋韫将裙角掖起,卷起袖子去撞门,铁牛怔了怔也上前帮忙。   火焰迅速蔓延,炙热的温度卷着烟尘,烤得额角生汗,肩膊也烫得发红发痛。   铁牛扛不住了,拉开宋韫,“阿韫,里面的人把门抵上了,存心求死。良言难劝该死的鬼,犯不上咱们跟着遭殃!躲远点吧,一会就有人来救火了。”   宋韫摇头,“再试试。”   宋韫毕竟是男子,虽然穿着女装,力气还是有的。和铁牛铆足了劲撞门,终于撞开了。   殿内火光冲天,地上倒着个绿色衣裙的女子。   “是苏太妃!”铁牛惊呼。   苏太妃已经昏迷不醒,双手交握在腹部。   宋韫心惊,难道——   “把人扶出来!”宋韫上前搀起苏太妃,刚一离开,横梁便砸了下来。   宋韫与铁牛一左一右架着苏太妃,刚跨出殿门,便看见裴季狸带人前来救火。   先是陈直筠,再是苏太妃,裴季狸和他的猫到底还藏着多少算计?   “裴……裴卿来得真是及时。”宋韫目光沉沉缓声道。   “救驾来迟,娘娘体谅。”裴季狸略微欠了欠身子。   不远处,黄狸蹲在高高的围墙上。   “裴卿胸有成竹,无所不知,来得正好。”宋韫扯了扯唇角,余光指向尚在昏迷的苏太妃,“事到如今,该如何处置。”   裴季狸背手,看了一眼围墙上的黄狸,“人是娘娘救的,命便是娘娘的。如何处置,全凭娘娘。” 第13章   野合   情之所至,幕天席地   宋韫斟酌再三,送苏太妃回宫后,派铁牛去请皇后前来。   夜里宫里起火,阖宫都惊动了,苏明珠去安华殿的路上被铁牛喊走,进储英宫时,宋韫正坐在床边,替躺在床上的太妃擦拭脸上灰渍。   太医院周太医背着药箱,跌跌撞撞进殿来。   宋韫让开位置,和苏风举退在屏风后说话。   “太妃呛了些烟尘,好在没有烧伤。”宋韫道。   苏明珠点头,打量宋韫周身,“听说是娘娘最先察觉,奋不顾身救下太妃,这份恩情,苏家上下都会记得。”   宋韫摆摆手,“在后宫,都不易,谈恩情就见外了。失火一事不算大,皇后可知道,太妃宫里曾以麝香、红花入药?”   苏明珠双眸怔怔,“怎……怎会?”   周太医诊完脉退出来,缩着脖颈不敢言语。   本来,把苏太妃从火场救出时,裴季狸在场,用不着再找其他太医。但裴季狸说了一切让宋韫处置,摆明了是要退在暗处袖手旁观,只得从太医院叫人。   苏明珠见太医如此神色,不信也得信了,掩唇咳嗽几声,“宫中一应事务由娘娘拿主意,周太医直言就是。”   周太医抬眼,目光快速地在两位娘娘面上扫过,心里惴惴。   宫里谁不知道,太妃和皇后是同宗同族,现下出了这样的事,苏家当然要全力捂住,怎能当着太后明说?   但……周太医眼珠快速转动,进宫诊治的命令,可是司礼监裴太监下的,太后的身子也一直是裴太监在照看,那么……   周太医咬牙,把心一横道:“太……太妃娘娘烟气入肺,需要用些清润养肺的药,另……另外娘娘她确是滑脉,应当是有孕……三、三月余了。”   宋韫无声叹息。   苏明珠一窒,闭了闭眼,问:“太妃曾自行用药,身体可有大碍?”   周太医答:“臣未查验出用药迹象,想必是量少,并未对太妃身体造成影响。”   “知道了。退下吧。”   “娘娘,臣……”周太医面色惊惶纠结,定在原地不走。   宋韫明白他是担心就算走出这道门也回不到家。皇家出了这等丑事,知道的人越少越好,只有死人才最会保密。   太妃是宋韫救的,太医也是他找的,人命可贵,宋韫想多保些人。   宋韫看向皇后,“夜深露重,周太医辛苦,一片赤诚,更应多加赏赐。”   皇后默了片刻,道:“深夜召周太医进宫,多有劳烦。一事不烦二主,太妃的病症周太医最是清楚,往后太妃的身体还需要周太医照料,先回去歇着吧,本宫会遣人送赏赐到府上。”   周太医高悬着的心这才稍稍落回肚子里,千恩万谢,尤其是对宋韫。显而易见,若不是太后在此,皇后是不会轻饶的。   宋韫对苏明珠道了声辛苦了,苏明珠苦笑,“让娘娘见笑了才是。”   太医出宫,闲杂人等都屏退在外,只有宋韫带着铁牛,皇后带着刘嬷嬷,一同踏入了苏太妃的卧房。   苏太妃醒了,脸色白得近乎透明,鬓发也散乱,双手双腿都被用软绸缚在床框上。   但她好像根本没有要挣扎的意思,虽然是睁着眼,目光却是空洞的,反应迟钝,连有人进来也浑然不理。   饶是连火场都进过,看见她这样的神情,宋韫还是惊了一跳,先前见过苏太妃几次。   虽然她心事重重的样子,还是个五官精致样貌清丽的美人,怎么现在憔悴成这样。   宋韫皱眉。   先是堕胎,再是自焚,私通怀孕也不是一个人就能成的,另一个呢?是躲起来了,还是已经死了?   宋韫心里百感交集,正要开口,皇后抢在她之前出声:“姑姑,你这是何苦呢。只要你说出那人是谁,再打掉这孩子,一切就都过去了。”   苏太妃抬起眼看她一眼,目光又移向宋韫,嘴角动了动,没出声。   宋韫说:“把束缚松开吧。除死生无大事,太妃在鬼门关走了一遭,应该想通了。”   苏明珠感激地看向他。   宋韫招呼铁牛帮忙一起把人解开束缚,神色麻木的苏太妃像块破布软踏踏地瘫在床上,目光盯着宋韫不放,干燥起皮的嘴唇动了动,想说什么,然而还是没出声。   良久,苏太妃翻身背对众人侧躺,双手护住腹部。   宋韫和皇后对视一眼,看来,有些事即使经历了生死也想不通,苏太妃还不想打掉这个孩子。   太妃贴身丫鬟玉藕哭哭啼啼地跪过来,“小姐,你别硬撑了!皇后会给你做主的,回头吧!”   宋韫和皇后从玉藕这问出了,原来那堕胎药是玉藕熬的,苏太妃却不肯喝,打翻了药碗。白天还好好的,今夜夜深人静后却独自一人跑去安华殿寻死。   正要再问孩子到底是谁的,苏太妃转过身来,瞪了玉藕一眼,玉藕擦着眼泪不说话了。   皇后在床边坐下,抬手按在苏太妃肩头,“姑姑,风举,何苦这样为难自己呢。太后仁慈,给了天大的恩德让你回头……   你不信我们,玉藕给你熬了药,她是陪你从小长大的,怎会害你?你当时喝了那药,休养月余就好了,神不知鬼不晓。何苦要打翻了药,引火烧身落到这地步?   你若执意不肯说出那人是谁,就只能严刑逼问你身边的侍从。玉藕是你的心腹,也忠心,你不说她绝不会吐露半点,也就免不了要受苦。   若事情闹大,包括玉藕在内,储英宫所有人活不了。苏家也要受牵连。你忍心让无辜之人白白丢了性命?风举啊,现在回头还来得及。”   原来太妃名叫苏风举。   水面清圆,一一风荷举,出自清真居士的《苏幕遮》,多好的名字。   不知是太久没听到有人唤自己闺名还是感触于和玉藕的主仆情分,苏风举缓缓地坐起,靠着床头,冷冷地瞪着皇后,“我怎么会到这个地步,这要问你啊,苏家最尊贵的嫡出小姐!你现在是皇后了,我是秽乱宫闱的贱人,从苏家把我送进宫的时候就该想到这天不是吗?   我怕什么,闹大了,整个苏家陪我一起死!太后,多管闲事救我做什么!不怕成为苏家眼中钉肉中刺吗?看见了吗,这就是一手遮天的皇后!剜掉我这个苏家的毒瘤,下一个便要除去你这个碍眼的太后!”   皇后皱眉,“太后一片好心,风举你冷静些!苏家女的姻缘从来由不得自己。你不愿嫁给先帝,难道我……我会护住苏家,也会尽力护住你。风举,不要让我为难。”   苏明珠没有说下去的话,宋韫能猜到,无论是嫁给齐俦做晟王妃,还是现在做皇后,她都并不欢喜。   旁人只瞧着风光,却不深想,即便是至高无上又如何,得非所愿,便是黄金为屋也只是困守囚牢而已。   至于皇后是否会对自己不利,这个宋韫并不担心。若是有此顾虑,就不会叫苏明珠一起处理此事了。   与其担心苏家报复,不如想想裴季狸会不会对他的决断不满。   最好能大事化小小事化了。后宫日子本来就难捱,都是苦命的人,何苦互相伤害。   许是宋韫的目光太过悲悯,苏风举猩红的眼里泛起水光,但她很快仰头将之藏去,话锋一转道:“本宫是身怀有孕没错。皇后何必如此逼问?难道不该恭喜本宫吗?本宫怀上了先帝的遗脉,这不是大晏的喜事吗?若能生下皇子,苏家不也满门荣光?你们一开始盼的不就是这个?现在你上位了,用不着本宫了,便要一脚踩死吗?”   皇后眉头紧蹙,“风举你在说什么胡话!彤史的记档上有没有你,你难道不清楚?”   “情之所至,先帝与本宫深夜幕天席地野合,彤史不曾记录,你若不信,便去问先帝啊!”   苏风举突然咯咯地怪笑起来,笑过了又开始哭,她阴沉沉地盯住宋韫和苏明珠,“你们当然不信,没人喜欢这个孩子……太后,哈哈哈,太后生下的才是嫡子,我生的算什么,卑贱的庶子庶女,谁见了都觉得碍眼……   苏家,苏家也不需要我了……凭什么我们一样的年纪,你还比我年长一个月,你可以嫁给晟王世子做正妻,我要嫁给要死不活的皇帝熬着日子困在这里等着守寡?就因为我是庶女?就因为我是庶女!”   苏风举泪流满面,她咬牙切齿道:“我偏要生下这个孩子!他就是先帝子嗣!苏明珠!你和齐俦夫妻二人得位不正。你们怕了!等我生下这个孩子,你们就得滚出皇宫!哈哈哈,我在宫里困了多少个日日夜夜,我生是皇宫的人,死是皇宫的鬼!这辈子都要困在这里!苦都让我吃完了,享福的却是你们!你们……你们不配!”   苏风举情绪失控,苏明珠和宋韫不得不退了出来。   苏明珠卸下强势,此时满脸疲惫,退步对宋韫跪拜:“苏家深愧皇恩。今日之事若泄露,苏家满门万死不能谢罪,恳请娘娘看在我和舅舅的薄面上不要声张,再给我一些时间,我一定给娘娘一个交代。”   宋韫把人扶起来,“此事当然不可声张。后宫的事,就在后宫解决,也不必让皇帝烦心。皇后不要过分忧心,一入后宫深似海,日子本就不好过,何苦互相为难,太妃会醒悟的。”   苏皇后低眉叹息:“娘娘仁心。我那小姑姑,原先也是个才情绝佳的淑女……我送娘娘回宫歇息吧。”   宋韫回到慈宁宫,猫猫早就在门口等着了。   作者有话说:   可以给宋小天使太后一个收藏吗(>y<) 第14章   猫语   朕甚爱太后   宋韫没有如往常一样去抱猫,而是径直绕过。   铁牛惊诧了一路,现在才回过神来,连声道:“宫斗本子里都不敢这么写。先帝太惨了吧,自己不行,生前没留下子嗣,死后还绿得冒烟。”   黄狸用爪子扒了扒耳朵,跟着进了殿。   宋韫一直在回想苏太妃的话。   皇帝日常都有起居注记录,连房事都会有彤史登记造册。那夜……虽然齐胤留下了些痕迹,到底是没有人记录的。   裴季狸马上就要公布他怀孕的事,到时候会不会有人质疑?裴季狸能否遮掩过去?   “难不成还要当着众人再口述过程……皇宫真是能把好端端的人逼疯,苏太妃原先还是斯文内敛的才女,现在竟然这么豁得出去,说什么躲过彤史,幕天席地与先帝野合……”   宋韫半夜睡不着翻来覆去,自言自语脸就红了。   “都怪齐胤那个绿毛龟!”宋韫气恼地坐起来,惊醒了身旁的猫儿。   “不是黄贵人吗?又改成什么了?”黄狸弓着背伸懒腰,睡眼迷蒙,张嘴打了个呵欠。   落进宋韫耳朵里却是清楚的人声。   “是……你在说话?”铁牛正打呼,衬得四周越发安静,宋韫盯着床头的猫,后背爬满冷汗。   宋韫接话,猫猫瞬间清醒了,怔了片刻,偏着头朝他龇牙:“男人都能当皇后了,黄狸开口有什么奇怪的?朕甚爱皇后,所以——”   话没说完,被宋韫一脚踹飞。   肥猫落地,咚的一声响,吵醒了铁牛。   铁牛揉着惺忪的睡眼来问宋韫出什么事了,宋韫盯着翻身爬起款款走向自己的猫说不出话。   “皇后,哦不对,太后真是太无情了。”大黄狸肉厚,摔得不疼,踩着优雅的猫步,喵喵叫着,叫声落进宋韫耳朵里都是齐胤那戏谑的语调。   “你听见什么了没?”宋韫看向铁牛。   铁牛点头:“猫在叫啊。阿韫,我早就跟你说过了,猫儿叫春吵死了。要是去祸害了其他小母猫,生下一大堆小崽子,满皇宫都不安生,还不如趁早一刀阉了。”铁牛比了个手起刀落的手势。   阉……阉了?   步伐矜贵的黄贵人闻言四爪发软,瞬间没了嚣张气势:“喵?”   朕可是天子啊!   看来只有自己能听到猫吐人言。宋韫心神稍稍安定下来,捏住黄狸后颈提起来,目光落在毛茸茸的后腿之间。   “是啊。不安分,又会祸害无辜,夜里偷跑出去,幕天席地野合,连彤史都瞒过去……不知道还要给哀家惹多少麻烦,不如割以永治——”   话没说完,宋韫就被黄狸抱住了胳膊,从下颌到鼻尖被舔了个遍,“朕甚爱皇后,哦不,太后。朕一直为太后守身如玉,一日夫妻百日恩,何况我们同床共枕这么久,太后怎么忍心痛下毒手?夫妻一体,伤在朕身,痛在你心。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待到来日,朕还要……”   “死鬼!”宋韫红了脸,把缠在自己胳膊上的猫整坨拽下来,扔下床。   确认没有什么危险,铁牛又回去睡觉了,呼噜声很快响起。   宋韫睡不着,听见蹑手蹑脚上床的动静,索性翻身坐起,披着被子,盯住人模人样的黄猫,“为何陛下所言,只有我能听清?”   齐胤扬起脸:“朕和太后是夫妻至亲,朕临死的时候蹭了太后鲜血,算是血脉相连,心意相通不是很正常?旁人哪有这个福分?今日和太后相认,朕欢喜至极!”   “这样的福分……”宋韫扯着嘴角冷笑,“呵,说来也对,此刻正该给陛下贺喜啊,马上就要添丁进口了。哀家是嫡母,该封个大红包给皇嗣。”   齐胤探着身子伸爪去碰宋韫腹部,“太后为朕孕育子嗣,实在辛苦,朕都晓得,也实在心疼得紧——”   谁跟你说这个!听不出这是在讽刺你七窍生绿烟?宋韫绷不住了,啪的一下打开猫爪,“无耻!”   音量骤高,差点又吵醒了铁牛。宋韫咬了咬下唇,低声嗔道:“我说的是苏太妃!她可是口口声声称与你幕天席地纵情野合,如今已有孕三月了!”   “这可真是天大的冤枉了。”齐胤皱眉偏了偏头,钻进宋韫怀里,用圆胖的脑袋来回磨蹭宋韫腹部,“朕和太后是命定的佳偶,此前一直为太后守身如玉,今后也一样。三千弱水朕只取一瓢饮,朕的孩儿只能由太后来生,旁的,朕都不认。嘘,别生气,小心动了胎气……朕都听到孩儿跟朕说话了,在叫朕父皇呢……太后天姿国色,生出的皇儿一定是粉雕玉琢仙童似的!”   齐胤生前相貌俊逸,含笑时颇有几分纨绔子弟气质,变成猫也没个正行。又惯会花言巧语,无情也能说成情深似海,自言自语硬是让他演出了天伦之乐的模样。   还动胎气呢……宋韫让他给气笑了,“陛下显灵,可是让臣妾开了眼了。陛下如今万事不管逍遥自在,却让臣妾面对残局如履薄冰。先是诅咒,后是焚宫,麻烦事接二连三,陛下做猫儿做得不亦乐乎,还想看热闹到什么时候?好一个日夜相伴,陛下这些天以来该是彻头彻尾认识臣妾了,那你倒是告诉臣妾,怎么生?从哪生?”   宋韫又羞又恼,将陛下和臣妾两个称谓咬得格外紧。   谁能想到,死透了的齐胤竟然会附身在猫身上。   宋韫多年藏着秘密无人倾诉,如今处境艰难更觉得困顿,便在夜深人静的时候把心事都说给了猫听:男扮女装、易容替考都说了,若是再过两天,重生的事也说出口了。毕竟猫猫不会说话,不会泄露秘密。   谁知道他不仅会说话,出口就是连篇的骚话!   宋韫平时连换衣裳都没背着他!这死鬼自己也不知道退避!   发现陈直筠男扮女装之后,宋韫怀疑过事有蹊跷,但怎么也想不到幕后主使就是引自己前往牧霞殿的猫。就算是今日,苏风举纵火,黄狸带路,宋韫至多觉得猫儿是裴季狸驯养好的,也没想到竟然就是齐胤本人。   齐胤啊齐胤,真是害人精、骗人精!   上当受骗的气恼填了满心,宋韫自然没什么好态度,顾不上身份尊卑,也不愿深想齐胤如何能够附身猫体。   反正他是个下流胚!呸!   齐胤抬起头,瞧见宋韫双颊绯红,越发衬得眉心胭脂痣明艳,他伸爪碰宋韫额头。   “太后大人有大量,消消气呗。朕说你能生,生就是了。万事都有朕兜着。”猫爪太短,只能扒着宋韫心口,“虽然太后心胸开阔,也不必担心会饿着皇儿,多找几个乳母就是……”   宋韫脸红得要滴血,思来想去只有两个字:“无耻!”   齐猫猫从宋韫怀里跳出来,蹲坐在他对面,“夫妻间的小情趣怎么能叫无耻呢。”   “什么夫妻!我是男人!”宋韫低吼。   “男人又如何,朕就是心爱太后至极,都快得相思病了。别不信啊。就如太后和陈直筠所说,如此天生丽质秀外慧中,便是皇帝,对你一见钟情也不奇怪。朕爱太后爱得深沉,此情此心,天日可鉴呢!”齐猫猫举爪做发誓状。   外边响起一声春雷,接着是扑簌簌的雨点落下来。   宋韫:“……”   猫猫收回爪子,抖了抖尾巴,“咳……苏风举给朕戴了绿帽子,混淆皇家血脉,这些暂时都可以不做计较。可此事污蔑了朕的清白,更中伤了朕对太后的爱意与忠贞,必须严查,一切都仰赖太后了。”   就知道烂摊子还得自己来收拾。   现在知道齐胤就是猫儿了,许多疑惑也接踵而来——   苏风举夜半前去安华殿焚宫寻死,连贴身的宫女都不知道,齐胤是怎么知道的?时间还把握得那样好,刚巧宋韫能够把人救下,裴季狸能够赶在皇帝皇后之前把人送回储英宫?   对于宋韫的疑问,齐胤挑了挑眉,“不亏是朕的妻子,聪慧过人。不错,此事确实是朕在背后布局。是朕伪造了奸夫信件,告诉苏风举今夜会潜入宫中,与她一道殉情。时间都是约定好的,不早不晚刚刚好。”   宋韫紧紧皱眉,“这样说来,你早就知道奸夫是谁,却不揭发,即便今夜,你也不是存心要让苏风举去死……你是想,借此铲除苏家?”   齐胤偏头看着宋韫笑。   笑容令人后背发凉。   宋韫攥紧手指,一直小心谨慎生怕行差踏错,到底还是惹了麻烦。   裴季狸说让自己处置,宋韫是个心软善良的人,虽然阵营不同,还是同情苏风举,想替她寻一条生路。   但这样的心软,在齐胤看来,恐怕就是优柔寡断耽误大事了。   苏家是新帝一党,齐胤虽死,却又附身还魂,为的就是卷土重来。他算计已久,要将此事握成把柄,即使不能将苏家连根拔起,宫妃秽乱宫闱的罪名也要让苏家大伤元气了。   苏风举是一颗棋子,宋韫又何尝不是?   有用的棋子才能活得长久,若是坏事的……   “苏风举遇人不淑,不至于死罪。她走到今天这步,难道陛下能问心无愧?”宋韫深深呼吸几次,“要拔除苏家势力,难道只有这样阴损的法子吗?”   这话,说出来就是大逆不道,但事到如今,宋韫也只能硬着头皮宣之于口。   齐胤竟然温和地点头,“太后说得是啊。发现苏风举与人私通后,朕便想着借机挫挫苏家势头,手段确实不算高明。如今有了太后这样心善的活菩萨,策略自然又有不同。朕想听听,接下来此事太后想如何处置?”   「活菩萨」从齐胤嘴里说出来就不是什么好词了。   宋韫看着他道:“苏家在前朝后宫都颇有势力,如今苏皇后也知道了苏风举怀孕之事,若是贸然揭发,苏家大有可能赶在事发之前消灭人证。一个庶女,生死只在一瞬之间,碍不了苏家太多,此事反而会让他们更加防备,往后更难抓住把柄不说,或许还会情急之下反扑。与其两败俱伤,不如暂且送苏家一个人情,彼此留着些余地,再等待更好的时机,一击即中。”   齐胤垂头,摇着尾巴,久久不语。   宋韫屏住呼吸,等他答复。   作者有话说:   不知道小天使们前面有没有猜到齐猫猫身份—— 第15章   负心   若情真何惧生死   “苏家势力盘根错节,这点小事确实不足以一击致命。此次放过,苏明珠或许会感激,可苏风举一门心思陷进去了,未必会记得太后的恩情。”齐胤抬头道。   宋韫松了一口气,“这个,我自会想办法,保管让苏风举感激皇恩。”   齐胤笑着点头,“凭借太后的智慧,自然可以做到。朕有太后如此贤妻,真是死而无憾、含笑九泉啊!来,让朕亲一口。”说着探身去蹭宋韫脖子。   牙尖嘴利,一口下去,谁知道是亲是咬,宋韫躲开,“我甘心追随陛下,做陛下的忠臣良谋,请陛下自重。”   “朕和自己的妻子亲近怎么是不自重了?刚才还自称臣妾,怎么转头变成忠臣了?哪有这么好看的忠臣?太后跟朕如此见外,朕的心呐,碎成一瓣一瓣的了。”齐胤垂眼装可怜,见宋韫不吃这一套,就挨挨蹭蹭地拱进宋韫掌心,一翻身用柔软的肚皮对着他。   猫肚子柔软,宋韫抵不住诱惑揉了两把。   “陛下嘴里许多胡话,这些天学猫叫,怕是憋坏了。”宋韫嘲讽道,“自古成大事者,必然沉得住气有稳坐钓鱼台之势,陛下怎不继续隐藏幕后?”   “朕要是再不开口,媳妇就被勾走了,到时候朕这只可怜的小黄猫,猫微言轻,上哪说理去?”齐胤用猫爪按着宋韫手背,双眼目光委屈。   手底的猫肚子又软又暖,手感太好,摸着就什么气都生不起来了。宋韫脸又红了,低声咕哝:“关我什么事……这才叫冤枉,守寡守得好好的,说得像我做了什么出格的事。”   齐猫猫:“朕是死了,又不是瞎了。先是裴欢,啧啧……”   大胖猫一个鲤鱼打挺翻身起来,两只前爪箍着宋韫的手环抱在胸前,眯着眼兴师问罪:“太后叫他什么,裴小猫!朕才是你嫡亲的夫君!你都没有这么亲昵地叫过朕!”   宋韫无语望天。   齐胤这色胚真是语不惊人死不休。   醋吃得让人摸不着头脑。季为最末之意,狸便是猫,季狸等于小猫不是很合情合理?算什么亲昵。   宋韫也没当着裴季狸面喊过,背后嘀咕几句罢了,有什么值得吃醋的?   再者,都是男人,弄得这么肉麻做什么?   齐胤这样厚颜无耻,矫揉造作又油嘴滑舌,浪得没边了,居然到死都是个童男子,实在稀奇。   齐胤不理宋韫的白眼,继续说:“还有齐俦。朕的媳妇,他的嗣母,他也敢觊觎,气得朕恨不得从皇陵诈尸收拾这小兔崽子。还有陈直筠——”   越说越邪门了,脑子里想的都是什么乱七八糟的东西。   宋韫忍不住照着齐胤脑门戳了一下,“陈直筠又怎么了?我说让他去参加恩科,难道不是替陛下完成遗志?”   齐胤:“太后做得当然没错。怪只怪朕的妻子太过聪慧美丽,旁人一见便放在了心上。惨还是朕惨,妾侍喜欢上正妻,那目光里的爱慕藏都藏不住。可作为一只猫,朕除了生气又能做什么呢。死去原知万事空,可朕就是割舍不下太后啊……”   宋韫:“……”   大半夜的,宋韫实在没心情听一只口吐人言的猫在那干嚎,言归正传:“和苏太妃私通的到底是谁?”   齐胤说:“你猜?”   宋韫:“猜不到。”   “那真可惜。”齐胤咋舌,说罢就躺平睡觉,“慢慢猜。”   宋韫把猫揪起来,“到底是谁!”   齐胤皱了皱鼻子,“太后好凶,但打是疼骂是爱,朕都可以受着。”   宋韫感觉脑仁都快炸了。   “陛下能不能正常些……”   齐胤慢悠悠地摇着尾巴,“玩笑而已,别恼。太后你想,能进入后宫且有作案工具的无非两类男人。”   “太医和侍卫。”   齐胤抬着后爪搔痒:“差点忘了,还有太后,毕竟——”   宋韫踹他一脚,老实了。   “反正就这么两类人,太后再猜猜,说透就没意思了。”齐胤两爪交叠想垫在脑后,但到底猫爪不是人手,不够灵活背过不去,只能够到耳朵,样子滑稽,宋韫又消了气,“那就先从太医院适龄的太医查起。”   “太后英明。”齐胤喵喵叫。   ·   锁定目标并不难。   皇后也想到先从太医入手,取了半年来太医院进宫诊治的人员记档查看。宋韫抱着猫,目光落在她圈出来的名字上。   葛白术。   “葛太医继承了他父亲的职位,如今是太医院内最年轻的太医。此前,他替风举请过几次平安脉。不过最近半个月,他一直告病不在职,连婚事也暂停筹备。”苏明珠道。   “要问出详情不难。要紧的是怎么处置他们。”宋韫和皇后对上目光。   皇后叹息:“娘娘仁慈,但凭娘娘惩处。”   宋韫道:“当然要尽量保全苏太妃。但她至今还执意不肯说出对方,证明还是有情。若只处置奸夫一人,苏太妃不会安生。如果将事情闹大,你我非但无法收拾恐怕还要受牵连。”   苏明珠垂头想了一阵,“臣妾觉得,风举她,是痴心错付了。可女人若是动了心陷进去,哪还有什么理智。”   宋韫心里赞同。   苏风举是才女,头脑聪慧,如今看不透,只是因为陷在爱情里罢了。   可惜遇人不淑。   与皇帝的女人私通,这是刀口舔血随时可能事发丢了性命的事,既然情难自禁抑或胆大包天做了,就该想方设法不留痕迹。   若奸夫真是太医,开几剂避孕的药有什么难。   姑且设想药有失效的可能,但对方最后一次来把脉还是齐胤驾崩前两天,那时候不会不知道苏风举已经怀孕。   若是真的爱到死心塌地,怎会称病躲着,留心爱的女人一个人强撑?还有,苏风举泼掉的药是从哪来的?玉藕一个宫女,又不懂医术,谁给她开的方子?   敢做却不敢当,算什么男人。   宋韫和苏明珠商量之后,借口太后身体不适,把葛白术召进宫来诊病,借机扣住。   葛白术年轻,瘦高身材皮相不错,但或许是近来日夜惊惧,还没等正式审问先晕了过去。   宋韫只能再去储英宫,看看苏风举状况如何。   苏风举这几日进食不多,形容越渐憔悴。宋韫看她吃得太素太少,便问有没有什么想吃的菜,让小厨房做来就是,日子不必过得这样清苦。   这话却触动了苏风举痛处,她摔了筷子,瞪着宋韫:“太后何必惺惺作态?我如今困作阶下囚,还不都是拜你所赐!”   宋韫不解,这怎么还能怪到他头上,奸夫又不是他。   “历朝历代的规矩,无子嗣的妃嫔在皇帝驾崩后要去皇家清净庵修行。你倒慈悲,施舍我在宫里困死。若不是你,我早就——”   苏风举及时住口,目光游移,改道:“如今后悔了吧。本宫要生下先帝的遗腹子,本宫会成为大晏名正言顺的太后!”   明知不可能,还要嘴硬。事到如今,还在为那人遮掩。   宋韫叹息,自己确实是好心办了坏事。宫外虽苦,到底是放松了的监牢。一代新人换旧人,不用三年五载,几个月过去,人们就会忘了清净庵里还有几位年华正好的太妃,哪怕死去几个也无人在意。   宋韫想,苏风举原先的计划中,或许就有假死脱身,与爱人双宿双栖。   但葛白术一个月前刚定下了亲事,怎会和她抛家舍业,远走高飞终生隐姓埋名?   苏家又怎会留此祸患?   “不值当的。”宋韫给苏风举递过去一块手帕,上面绣着玉竹纹饰,熏过白菊叶的,清新明目,擦红肿的眼睛也不会干涩生疼,“若真有情,不在朝朝暮暮,生同衾死同穴,心在一处便不求长久已得永恒。可现在你瞧,他哪有陪你豁出命的勇气?或许,现在他心里剩下的,只有怨恨和恐惧,日夜后悔不小心留下把柄,又没能及时铲除。”   “他不——我……我不懂你在说什么!你又懂什么……你不懂!”苏风举攥着手帕,死死咬住下唇,周身不停地抖。   “你还以为他会和你一道殉情?他从来没那样打算过。不信,那就让你亲眼看看亲耳听听。”宋韫起身。   他和苏明珠商量好,把人秘密送进了储英宫来。   一瓢冷水泼下去,葛白术猛的激灵醒来。   “臣冤枉!臣……臣不敢!”男人下意识的叩头如捣蒜。   苏皇后在前面审问,宋韫陪苏风举坐在屏风后,明显能感觉到,听见对方声音,苏风举周身都僵硬了一瞬,眼睛也亮了,但很快目光中又填满疑惑。   看来确实没猜错人。   宋韫一手揽着猫,一手按住躁动不安的苏风举。   “生同衾,死同穴。若情真,何惧生死?”   苏风举松了劲瘫坐。   宫内失火的消息还没传出去,苏明珠道:“昨日,苏太妃用了不知来路的药便多有不适,下红不止,如今已气绝身亡。葛太医,太妃向来是你在照料,那药可是你所开?”   “身……身亡?”葛白术哆嗦着抬头,短促地舒了一口气,又结巴起来,“臣……臣实在不知!那药……药方也不是臣所开,臣一概都不知晓!”   话音刚落,宋韫差点按不住苏风举,只好把猫扔下,两只手来制衡。做口型对她道:“不急,先听完。”   前面的对话还在继续。   “兹事体大,本宫就与葛太医开门见山罢。”苏明珠道,“现已知晓苏太妃是服用了堕胎药才引起崩漏不治。苏太妃与何人私通有孕?何时有孕?葛太医你诊脉时是否得知?药方若不是你开,又是何人?一一讲来。”   一连几个问题,问得葛白术张口结舌,良久才边磕头边回答:“臣……臣有罪!”   “罪在何处?”   苏风举几乎连呼吸都屏住了,在等他下面的话。   “堕胎药确是臣开的方子,交给太妃心腹宫女玉藕,太妃威胁臣不得泄露,否则便要攀污臣为奸夫……臣实在惶恐,只好屈从。至于到底奸夫是谁,臣……臣实在不知!”   “真的不知?”   “不……不知!”   “苏太妃死时,胎儿还未娩出,太妃她睁着两眼,胎死腹中母子俱亡死不瞑目,最终也未说出那人名字。你,真的不知是谁?”   “不、不知!”   至此,皇后没什么可再问的了。她疲惫地摆摆手,“既然葛太医不知,本宫只好再问太妃。风举,出来吧。”   “太……太妃?她不是死——是她勾引臣!胁迫臣!臣不敢做如此大逆不道之事,冤枉啊——”葛白术瞬间脸色惨白,颤抖着手臂指向对面。   宋韫叹息着站起身,对呆坐原位的苏风举说:“出去做个了结吧。”   苏风举没听到似的,一动不动。   宋韫也不催,提起猫,等着她。   突然。   苏风举怪笑了一声。   起身猛冲撞向屏风坚硬的底座。   宋韫没拦住。   作者有话说:   有人在追读吗【探头狗狗祟祟jpg】 第16章   新生   天地广阔   苏风举足足昏睡了一天一夜。   孩子肯定是没了,头上的伤止了血,可内里究竟伤成什么样,周太医也说不清楚。   苏风举醒来时,苏明珠刚好回凤仪宫了,刘嬷嬷形色匆匆地附耳对她说了什么,她便向宋韫告辞,将储英宫的一切全权交给宋韫处置。   见人醒了,宋韫接过铁牛端着的参汤,“你不必起来,免得头晕。”   汤匙送到唇边,沾湿了干渴的唇,苏风举目光怔怔地看着宋韫。   “你……我——”   “春季里多雨,储英宫附近又有池塘,易生青苔。太妃往后走路要小心些,看清路,别再摔倒了。”   宋韫腾出两手小心地半勺半勺喂汤,看着苏风举气色稍好,便递了块软帕进她手里,“太妃头晕不晕?周太医说,伤在头部,恐怕会引起失忆,太妃可还记得哀家是谁?”   苏风举紧紧攥住绣着玉竹纹饰的手帕,太过用力,突出的骨节都泛白。   她没有去擦唇角,而是往上揾了揾泛红的眼圈,然后缓慢而沉重地摇头。   像是同过去作别。   宋韫轻叹一声,悬着的心放下了,愿意回头就好。   宋韫开始从自己进京讲起……大婚那夜齐胤驾崩,然后齐俦于灵前即位,再是宋韫留先帝后宫女眷仍住宫中。除此之外,再没有与后宫相关的事了。   宋韫毕竟是男子,虽然多年伪装,有意学习女子的言行举止,到底音色会有些不同。他将平静无波的生活娓娓道来,从阙州到京城兖州,他的生活方式一直如此:与世无争、宽和待人。   略带低沉磁性的嗓音具有将一切事物描绘成平和模样的能力,苏风举听得苍白的脸上浮现浅浅笑意,蹲在宋韫脚边的齐猫猫仰着头目光专注。   听说苏风举未出阁的时候是有名的饱读诗书的才女,宋韫又给她讲了些铁牛常看的通俗话本子,特意提到其中某章回诗句“为人莫作妇人身,百年苦乐由他人。「1」”   宋韫道:“这世上,于女人而言,陷阱与恶意太多,难免有上当中计的时候。但一步错不等于步步错,看似走到绝处,也未必就真的是毫无生路了。无路就去寻路,自己给了自己生路,也就能活下来了。”   苏风举低着头,指尖抚过手帕上的花纹,哑着嗓子道:“真可惜,没有早些认识娘娘。兖都若是能多些娘娘这样的人,就不会这样无趣了。”   宋韫笑道:“阙州也一样无趣呢,所以哀家才来了这里。太妃不是爱读书吗?书中自有大千世界,若是不嫌哀家浅薄,日后可以一起探讨。”   苏风举摇头:“我性子冷僻,不好打搅娘娘雅兴。请娘娘恩准我出宫修行,静静这颗杂乱蒙尘的心。”说着就要起身行礼,宋韫赶忙让她躺回去,“原是哀家没有考虑到你们各自的心意。放心,天地广阔,人不会一辈子困在一处的。”   “是啊,天地广阔……”苏风举哽咽着重复宋韫说的话,很快就泣不成声,埋在宋韫臂弯哀哀哭泣。   宋韫由她哭个痛快,低头,看见齐胤在扒自己衣角。   “太后是想放她自由?”猫声落进宋韫耳朵变成人语。   宋韫没有回答。   这是不用说出口的默契。   包括宋韫在内,这些「寡妇」,年龄不过双十,从未获得过真情真意,却要在皇宫内守寡,过一眼望得到头的生活,熬一辈子。   何必呢,不值。   宋韫自己还有没有获得自由的机会,他不知道。但若是能成全一个两个,让陈直筠去参加科举,让苏风举远离伤心地,修行也罢,假死重新开始生活也好,总归是自己选的路。   苏风举哭了一阵,擦干眼泪,对宋韫说:“与娘娘相见恨晚,说句僭越的话,风举此时视娘娘为知交好友,有些贴心的话,想说给娘娘听。”   宋韫点头,安静地听她的故事。   原来,苏风举进宫,是因为苏家女婿齐俦,也就是当今的皇上,曾提过一句,他那位皇叔陛下喜欢舞文弄墨。身边伺候的太监都个个腹有诗书,偏偏后宫仅有的两位妃嫔一个是武将之女行为粗鲁,一个连字也不识,难怪都不受宠。   苏家流传百年,从前朝靖朝开始就是世家大族。这一辈的男子大多在朝为官,女儿有的嫁了藩王世子,有的嫁到世家为宗妇,都是正妻。只有苏风举进了宫,虽然是陪王伴驾,到底还是妾室。   宁做寒门妻,不当高门妾。饱读诗书的女子心里不平,想自己做主一次,可是不能。   苏家用之以作探路,若是成功探知皇帝心意,苏家再送更高贵的女儿进宫。   宫里的日子难熬,说不出的苦只能埋在心里。苦日子过久了,偶然有人送了颗压制药味苦涩的糖,便觉得是天大的好处了。再吟诵两句诗词应和,枯死的心就活起来了。   “愿得一心人,白首不相离。”苏风举苦笑自嘲,“枉我自诩读过几本诗书,怎么忘了,前头写的是「闻君有两意,故来相决绝」「2」。男人随口说出的心意大多是假的,寥寥的真心也经不起风吹浪打。我从未与先帝两心相守,大概也根本不懂,真情为何物。一时糊涂,错把鱼目做珍珠。宁愿为之撞死在南墙,如今看来,都是眼瞎心盲的报应。”   宋韫不知如何安慰。   他也不曾对谁动过心。身份所碍,活了两辈子,除了家人之外,与他相关的似乎只有齐胤一个,可齐胤实在令他看不透。   帝王之心,谁能看透?   宋韫扯开被齐猫猫抱着啃咬的衣角,那上面的竹纹被咬得湿润,水渍发暗。   这家伙松了爪摇头晃脑地对宋韫撒娇,“世上怎会有太后这般心善之人?朕莫不是娶了个仙女——仙子?心善的不少见,难得还如此貌美,怕不是菩萨托生——”   甜言蜜语张口就来,心里却不知有多嘲讽,他和口是心非哄得苏风举丧失理智的葛白术有何区别?   宋韫不爱吃糖,怕坏了牙。   登高必跌重。宋韫虽不会流产,若是磕破头也不好受。   齐胤的话不能信。半句都不能信。   安顿下苏风举,宋韫转回慈宁宫,派铁牛去告诉苏明珠,如何处置葛白术都由她。   但待苏风举休养好身体,他要晓谕后宫,放追思先帝过分悲痛的陈太嫔和苏太妃出宫。   铁牛很快去而复返,告诉宋韫,皇后一一应允,还说请娘娘明日上朝。   宋韫皱眉,“她告诉皇帝了?为何要闹到前朝?”   铁牛一脸纠结:“皇后说是另外的事,太傅今夜刚给她递了消息……娘娘,到底是什么事啊?他们不会要害你吧?”   宋韫心里一沉。   应该是焉太傅知道他「有孕」了。   “都是先帝做的好事。”宋韫咬牙。   齐猫猫舔了舔前爪:“可不是好事吗。朕可真厉害,临死之前也能抖擞精神——”   又被踹飞出去。   .   天际翻出鱼肚白,宋韫再次踏入乾明殿,比他更早些,齐猫猫熟门熟路地跳上龙椅在上面翻身打滚,等齐俦出现才跳回珠帘后宋韫的凤位。   齐俦无心计较太后养的猫无法无天的过错,宋韫肚子里那个,才真正让他头疼。   群臣齐聚,焉云深依旧是位于文臣之首,宋韫的父亲宋谓然站在他后面不远处。   武将们宋韫本来就不太认得全,一眼望去,觉得好像是多了个生面孔,但也说不准。   “大晏有喜,今日正好广而告之。”齐俦在龙椅上落座,按着额角,神色郁闷,哪有半点宣布喜事的样子。   宋韫有孕,怀的又不是他的种。   他倒是不缺儿子,皇后虽无嫡出,但两名庶子已经过了周岁……可加上他本人,出身都抵不过宋韫肚子里这个,名正言顺的中宫嫡子。   想到这里,齐俦突然迁怒于皇后,若是她能早早诞下子嗣,他即位后便可册立太子,哪还至于到今日尴尬地步。进一步便怪到了苏家头上。   若是一般的外戚,何足惧?庶子亦可立为太子。但苏父身居要职,焉云深更是三朝重臣,哪里是齐俦现在得罪得起的。   偏偏身为外戚,却又不忠心于他。   齐俦一抬头,目光便出卖了他的不满。   焉云深出列,神色从容,接过皇帝的话头道:“太后今日也在。臣记得,月前太后曾言先帝托梦。不知陛下所言之喜,与先帝所托,是否一致?”   齐俦低声骂了句「老狐狸」,坐在帘后的宋韫听见了。   焉云深确实老谋深算,宋韫也打心底地怕他。   裴季狸说过,「坐胎」不满三个月,还不稳当。只告诉太傅一人知晓便好,焉云深转头就通知了侄女,皇帝当然也就知道了。   今天一上朝,他自己揣着糊涂,不动声色直入主题,逼齐俦将事情挑明,还要看他表明立场。   做臣子的骑到皇帝头上了。   宋韫看了看自家老爹缩着脖子头也不敢抬的样子,再看焉云深。为人臣做到太傅这份上,实属登峰造极。   齐俦沉着脸吐息几次,终于道:“朕顺应先帝遗命,登临大宝。殚精竭虑,夙夜不敢懈怠,一心思虑家国安定之策。在此位,方知先帝辛苦——”   没等齐俦自夸完,焉云深直接打断,“陛下辛苦,臣等心知。若国有大喜,陛下亦可宽慰。”   差点就是直说别废话,继位之人有了新人选,齐俦可以速速卷铺盖滚了,江山社稷用不着你继续费心。   宋韫坐在齐俦背后,看不见他脸上神色,但可以想象,一定是气到扭曲,就如现在正在自己怀里咬着前襟配饰,扭成奇形怪状的某猫一样。   朝堂势力互搏暗流涌动,他倒置身事外,玩得不亦乐乎。   宋韫拍了下猫头,低声警告:“老实些。弄掉了这孩子,那帮老臣还得再把你送进皇陵一次。”   “知道了,知道了。”齐胤四爪规矩了,尾巴还扫来扫去。   “好,很好!”齐俦咬着牙发笑,“说来确实是天大的喜事。照料太后身体的裴太监,刚从边境回来,带着军功,又呈上太后有孕的好消息。朕之欢欣,难、以、言、表!”   这提醒了宋韫,今日又没见到裴季狸。   以前以为裴季狸是内臣,不便上朝,宋韫也就没太计较尊亲之争时,他让自己孤军奋战。可自从知道他离京是去监军,宋韫就不这么想了。   就算有内外之分,内臣做到裴季狸这份上,权势极大,上殿议政又算什么?   他不出现,纯粹是因为没必要出现。   是相信宋韫能独当一面?还是压根不在意宋韫死活?   宋韫没功夫细想,齐胤扒拉他的衣服觉得无趣了,从他膝头跳下,钻进了他裙摆之下,蹭得他小腿痒痒的。大庭广众之下,宋韫没法撩起裙子把猫捉出来,脸色憋得发红。   应众臣之请,齐俦当场宣了太医院的五位佼佼者前来诊脉。   宋韫来之前喝了一剂裴季狸给开的药,伸出手去,还是会心虚手抖。   但愿裴小猫脸冷心硬但医术可靠。   腕底搁着脉枕,腕上搭着薄巾。五个太医轮流诊过,都退在一旁。   齐俦发问:“太后胎象如何?”   众太医推出周太医话事,跪地颤声贺道:“太后娘娘脉搏跳动有力,如珠走盘,胎象安稳。”   底下群臣瞬间跪倒,千呼道:“娘娘千岁!皇嗣有望!先帝之幸,大晏之幸!”   齐俦从牙缝里挤出来:“果然大喜!还不好生照料!来人,扶娘娘回宫!”   宋韫的戏份演到这差不多了,他在迷迷瞪瞪的铁牛搀扶下,折回慈宁宫,未走远时还听见焉云深不卑不亢道:“康国宵小于边境骚扰不停,幸得李将军严阵以待,寸土未失,按例当赏……恩科秋闱之际,各地藩王都要进京述职……待明年春闱,皇嗣出世……”   后面的话,宋韫没听清,不过大概可以猜到。   虽然今日较量,宋韫甚至没能说上几句话,但关于他和「腹中皇子」的争锋已经不见硝烟地斗了几个来回。   从各方态度来看,基本可以确定的是,无论是新上任的齐俦还是以焉云深为代表的权臣,都不会让宋韫肚子里的孩子有事。   齐俦是侄子继位,除了一纸诏书,与其他堂兄弟相比并不占优势。若在他的眼皮子底下,先帝的遗腹子没能保住,无论凶手到底是谁,那些虎视眈眈的藩王都会借机起事。   而权臣们,即使是作为外戚的焉云深,拿捏已经成年且有子嗣的皇帝不容易,掌控孤儿寡母还不简单?他们巴不得宋韫即刻就能瓜熟蒂落,捧给他们一个懵懂的婴孩,充作傀儡,他们躲在背后以汲取更大的权力。   所以,目前对宋韫来说,真正危险的,是分封在各地的藩王,也就是齐胤其他的侄子们。   以及——   宋韫不小心踩到了猫尾巴,裙底那坨肉球瞬间「嗷」地跳起来,差点把他撞翻,来个人飞胎打。   ——时时刻刻,小心齐胤,最最重要。   作者有话说:   「1」引用自《金瓶梅》   「2」和前面的诗句都引用自《白头吟》   求收藏呀-小天使们的鼓励和支持对我真的很重要,么么—— 第17章   无患   姑且信齐胤一次   乾明殿当众验孕后,宋韫无暇再去亲自照顾小产的苏风举,也不知道皇后如何处置太医葛白术,他被迫开始了清净安稳的养胎生活。   真心真意也好,虚情假意也罢,应前朝后宫众人所请,宋韫身边伺候的太监宫女数量翻了两倍,慈宁宫简直要人满为患。   何止吃饭穿衣,就连更衣睡觉,都恨不得有十来个人围着宋韫伺候。   好在新增的人手大多是裴季狸从司礼监调来的,做事时根本不会抬头乱看,口风严谨近似哑巴,宋韫不必担心身份泄露。   唯一对宋韫「怀孕」惊诧得久久不能回神的是铁牛,从乾明殿回来就一直喃喃:“怎么会呢……”   在铁牛将自己和苏风举类比之前,宋韫只好含含糊糊对她道歉说之前扯了谎,先帝也不是完全不行,虽不能尽兴到底还是抖擞了那么一下,于是有了这个孩子。   看着铁牛红扑扑的脸蛋,宋韫脸上也烧得慌。   再次见到裴季狸是他来请脉,这位神情冷淡的权宦白如敷粉的脸上带着几道未干的血痕,格外显眼刺目。   诊脉完毕,宋韫收回手,“裴卿这伤,可是被猫抓的?”   说着,宋韫目光扫视蹲坐一旁神色倨傲的齐胤。   裴季狸起身,行礼道:“自然与陛下无关,是被树枝不小心伤的。”   还没直说齐胤的事呢,他倒反客为主了。   “哦,什么树枝?伤了裴卿,这样碍事,砍了才好。”宋韫挑了挑眉,“陛下,你说对吧?”   齐胤摇摇尾巴:“太后若是如此关心朕就好了。昨夜摔下床,现在朕后背还疼呢,瞧,毛都蹭掉一块,这还没做什么呢就把朕踹下来,要是……”说着转着圈让宋韫看自己厚实的黄毛。   哪秃了?就你事多。有外人在还说这些肉麻的骚话,宋韫强忍住揍他的冲动。   裴季狸对此视若无睹,垂眸,沉默了片刻才说:“是无患子树。”   “无患子?”宋韫以为他是随口扯的谎在敷衍,没想到他真能说出个名目来。   “是菩提的一种。种子小且不圆,上不得台面,少人盘玩。”裴季狸紧了紧袖口,宋韫没看清他腕上是否戴有东西。   “原来这样。”宋韫拍了拍上蹿下跳的齐胤屁股,他立马拱起身子蹭向掌心,温顺多了。铁牛说得果然不错,小猫都喜欢这样。即使塞了个皇帝的芯子,也不能免俗。   “宫里也有无患子树吗?”宋韫接着问。   “有。”裴季狸沉声答。   “在哪?我想去看看。”   “喵——”   宋韫没有等到裴季狸的回答,他听到一声喵叫,怔了一下,以为齐胤突然不会说人话了。但很快又听见他说:“孕期不易奔波走动,更别提树木丛生的地方,朕的皇儿要紧,太后就不必去看了。你先去忙吧。”   裴季狸答了声「是」行了礼退出去。   宋韫凝目望着裴季狸背影,收回视线盯住齐胤,没了先前的戏谑,语气严肃:“陛下不是告诉臣妾,你与臣妾是夫妻至亲,所以臣妾才能听见陛下所言,那么裴——”   齐胤抬起两只前爪捂住耳朵,抢白道:“朕不想听太后说起任何其他男人的名字!不听不听,仙子念经!”   宋韫:“……”   哪有皇帝是这种无赖做派?合着您在这又是学猫叫又是忙不迭逐客,是又吃上醋了?莫名其妙!   宋韫不奇怪裴季狸知道齐胤变成了猫,毕竟猫就是裴季狸送过来的。   被齐胤这么一打岔,宋韫想,裴季狸能不能听懂齐胤说话其实也不重要,反正都是一条船上的人。现在还有更要紧的事要处理。   裴季狸来的时候,还带来一个消息:皇嗣这个靶子亮明,明枪暗箭跟着也就来了。前朝对宋韫出尔反尔,明明已经下旨留太妃们在宫中居住,刚确认有喜就撵人出宫,毫无容人之量一事颇有微词。其中,苏家跳得很欢。   苏风举的事,宋韫与皇后遮掩得很好,连齐俦都没告诉,苏家其他人也并不知晓,加上中宫嫡子一事,都恨上了宋韫。   他们的怒火,宋韫并不怕。为人在世,但求无愧。若是苏家知晓苏风举与人私通,为求家族安稳无虞,定要不遗余力斩草除根清理门户。   要让一个在外清修的太妃神不知鬼不觉地消失很容易,可太后就不一样了。   宋韫低头看自己平坦的腹部。反正有这个「孩子」在,苏家人就算恨得牙痒,为了女婿的皇位,一时也不能拿自己怎么样,就算他们宣扬他无容人之量又如何,名声是最不要紧的东西。   陈直筠的事情也遇到些小麻烦,不过裴季狸已经办妥。   因为陈家曾在武宗一朝时因文字狱满门牵连,犯事时,陈直筠已年满十五,按律当斩。齐胤让他扮作女儿身,对外称作买回来的妾室保住他性命,但原本的户籍和功名是一定不能再用了。   裴季狸给了他个宋韫远支堂弟的身份,八竿子打不着的关系,宋韫都记不得家族里有这么号人。但毕竟是有了正大光明的身份,可以在阙州参加今年的秋闱和明年的春闱恩科。身份办妥,就等着找机会让他死遁了。   比较难办的是李太嫔。   宫里点心好吃,她当然不愿出宫,宋韫也没打算让一个小姑娘出家苦修。   但焉太傅又站出来说国法家法之所以威严,要紧的就是一视同仁不偏不倚,哪有厚此薄彼的道理,就算李太嫔的父亲李骋大将军刚立了军功也不能例外。   宋韫心想,您还知道人家父亲刚立了军功呢。刚正不阿的名头让太傅得了,恶人便只剩下宋韫一个。   宋韫问齐胤怎么办,齐胤盘成一团猫饼装春困,宋韫往他背上揪了一把,他嗷的一声跳起来,对宋韫龇牙。   “看来昨夜陛下摔得真是不轻。”宋韫拍拍手抖落猫毛。   “呃……”齐胤腮帮子鼓鼓的,牙齿咬得咯咯作响,“那今夜太后可要搂着朕睡!”   “只要陛下说出对策,举着您睡都行。”   齐胤瞪着圆溜溜的猫眼看了宋韫一阵,抖抖须子变了脸,谄媚道:“太后冰雪聪明,怎么会想不到呢,一定是心爱朕至极,又脸皮薄,这才找了个台阶。”   宋韫白眼。   “其实,按照朕对李骋的了解,其人爱女如命。本来有两女,因乱失散了一个,此后便将李梦弦视作掌上明珠,朕也正是看准这点,才将小丫头放在身边。现在外界以为太后薄待李太嫔,李骋自然是不会善罢甘休的。要让他息怒,就一定要找到让他女儿必须要留在宫中的理由。”   宋韫再白眼。   用你说这堆废话?现在问题不是那个合理的理由到底是什么?   “不然,让裴季狸再给李太嫔诊诊脉,也报个喜讯?”宋韫道。   齐胤直摇头:“那小丫头才多大?罪过罪过……朕对太后一片痴心,就算是变成猫,一毛一爪都爱护至极,除了太后谁也碰不得。太后却要说这种话来伤朕的心吗?朕实在是肝肠寸断,泣涕涟涟……”   泪汪汪的眼睛看得宋韫起了一身鸡皮疙瘩,他别开头,“快说到底有什么办法!”   “眼下是没有什么好计策。唯有一个拖字。”齐胤猫爪沾了眼泪在桌案上比划。   “拖?”   “宫外清苦,身强体健的还可以勉强熬下去。若是本来就一病不起,再铁石心肠的人也不能把一个弱女子扔到那里生死由命。这借口,太傅也无法反驳。”   宋韫想了想,“你是想说让李太嫔假装重病?裴季狸大概有手段做到……可在这个关口出事,李大将军可不会认为我在维护他女儿,只会以为是我害人,那不是适得其反?”   齐胤摇头:“先把人留住。就算有误会,说清就好。”   说得轻巧。一个在宫里,一个在宫外,面都见不上,哪能说得清?   宋韫疑惑的眼睛对上一双深邃猫眼。   齐胤道:“朕那好侄儿的生辰不是快到了?届时可要前朝后宫一起大庆。”   .   皇帝生辰名曰万岁节。   齐胤死在了二十岁,登基两年的时候。还没到过大寿的年纪,又不喜铺张奢靡,所以以往的万岁节都没大办过。   到齐俦这里就不一样了。虽然先帝驾崩不久,本来不该张扬的,但齐俦接连吃瘪,实在咽不下那口气,较劲似的要将二十五岁的生辰办得像七十大寿似的隆重。   时间紧张,宫里上下忙得团团转,宋韫把慈宁宫的人拨了大半过去帮忙。   生辰前一天,齐俦醉醺醺地来到慈宁宫,红着眼圈问宋韫要礼物。   酒气熏人,宋韫尽量和他保持距离。   “铁牛,去把那座红珊瑚端来。”宋韫来了个借花献佛,反正那东西也是太傅送的,肥水不流外人田。   “朕……朕说的不是这个。”齐俦声音干涩,垂着头不敢多看宋韫,双手无处安顿便去擒宋韫的猫,被猫踹了一脚,猫尾巴抽了一脸。   “两位太妃出宫了,李太嫔又突然重病不起,淑妃贵妃只知道争风吃醋,皇后倒是大度,可……太大度了……朕一直不顺,什么都做不成,来的路上还踩了青苔摔跤……朕过这个生辰有什么意思?”齐俦声音很低又断断续续,宋韫觉得他快哭出来了。   “朕没做皇帝的时候,快活多了。瞧着皇叔——先帝的日子也过得很舒坦,怎么到朕这里就诸事不顺了?长庚天象克死先帝,是不是还要克朕?为什么会这样!是不是因为朕娶妻不合?朕当年就应该……”   齐胤摇摇晃晃地走向宋韫,和捧着珊瑚出来的铁牛撞得扎扎实实,珊瑚滑落,碎块砸了齐俦脚背,齐俦吃痛跳开,又被齐胤一个扫堂腿铲翻在地。   皇帝摔了个四脚朝天,远远站着的太监们七手八脚地去扶,齐胤趁乱踩着齐俦的脸做跳板,蹿进宋韫怀里。   “吓死朕了。”齐猫猫拍着胸脯喘气。   宋韫:“……”   要不是齐俦喝得像一滩烂泥看不出来你是故意的,非把猫头拧下来不可。   皇后匆匆赶来,赔罪后带走了皇帝。   宋韫倒是不会和耍酒疯的人计较,只是可惜寿礼被摔碎,还得重新准备。宋韫从自己的私库里挑选大半夜,才重新找到个拿得出手的。   万寿节正日子这天,宋韫白天补好了觉,夜里登上灯火通明的乾明殿,一眼瞧见坐在武官坐席中排的李骋。   恰好李骋也抬头往上看了一眼,左眉被刀疤横断,灯火映衬下面色如铜目光炯炯神情肃然,很快就垂下头。   宋韫低声对铁牛说:“不愧是统领千军万马的大将军,眼神格外凌厉,看着都让人震慑。”   铁牛:“没有啊,我看李大将军和李太嫔说得一样,英武又温和呢。”   宋韫心道铁牛这是爱屋及乌了,谁看着那杀气凛凛的刀疤脸能说得出「温和」二字?   献礼环节,太监先唱出后宫众人贺礼,没有什么新鲜的花样,无非是珍宝古玩,宋韫选的花瓶放在其中,不寒酸也不扎眼。   到外臣这,就丰富多了。   不可太过华贵超出俸禄承受范围,又不能潦草敷衍。既要显示清廉,又要表忠心有诚意,着实需要花费不少心思。   阑州州牧屈茂回京述职,献上了五月刚成熟的麦穗,称陛下乃天命所归众神庇佑,因此国内风调雨顺。今岁小麦收成极好,麦穗饱满多籽。   顺带还踩了一脚他国,说康国老皇帝近来昏悖至极,招了个男人进后宫,还专房独宠。闹得国内阴阳失调,据说康国不少公鸡都凑着热闹开始下蛋了。   屈茂为人圆滑,语调诙谐,虽说献上的东西和价值连城的古玩不可等价齐观,还是逗得众人都捧腹,连沉闷多日的齐俦脸上也有了喜色。   只有「下蛋公鸡」宋韫感觉膝盖中了一箭。   宋韫打心底里不喜欢屈茂,不仅因为其溜须拍马,更因为上辈子知道他是个巨贪,敛了阑州许多民脂民膏。   偏偏齐胤还腆着脸起哄:“还有这等好事!等朕卷土重来,一定让太后堂堂正正地以真实身份入主后宫。嘿嘿,到时候再求告上天,让太后给朕生几个大胖小子……别脸红啊,我们可是名正言顺的夫妻,有什么难为情的——”   宋韫屈起手指,把猫头敲得咚响,捂住猫眼。   “安静。否则把你扔下去表演节目!”   齐胤闭嘴了。   献礼完毕,歌舞开始。   弦歌声声,丝竹婉转。衣香鬓影,起舞翩跹。   宋韫无心观赏歌舞,脑子里不由自主地回荡齐胤刚才说的那句话。   齐胤油嘴滑舌,出口的话大多信不得。但他说让宋韫「堂堂正正」恢复「真实身份」,瞬间戳中宋韫内心。   上辈子那样奔波吃苦,不就是为了让自己能堂堂正正地做宋韫吗。   今生,即使做了太后,也还是希望能身世大白。   找到生母,位极人臣,报效家国,齐胤或许真能帮宋韫做到。   姑且信齐胤一次。   若齐胤还有机会回到帝位,入主后宫大可不必,宋韫愿意在前朝做他矢志不渝的忠臣。   歌舞乐伎退场,宴会进入尾声。   一直沉闷饮酒的李骋起身祝酒道:“臣有一贺礼,方才礼乐纷繁,不便献上,望陛下恕罪。”   齐俦已有三分醉意,摆手道:“将军为国戍边,是令朕高枕无忧的股肱良将。平定边境已经是将军的厚礼,还有什么,将军呈上来就是,朕都欢喜——”   话音刚落,李骋击掌令人抬上一个盖着红布的大铁笼子。   “请陛下亲自揭开贺礼。”李骋道。   李骋是一员猛将,又受边境将士爱戴,齐俦很乐意拉拢他,非常捧场,由皇后搀扶着走下来,抓住红布一角,“如此大礼,将军有心了。”   李骋道:“但尽所能,效忠陛下。此物不同一般,请陛下心里先有个准备,以免惊吓了陛下。”   齐俦越发得意了,文臣倨傲又如何,只要掌兵权的武将忠心,不愁坐不稳江山,豪言道:“贺礼而已,何至于惊吓?将军多虑了。”   齐俦高兴,请宋韫也下来一起近观贺礼。   宋韫由铁牛搀着走下来,靠近铁笼时,铁牛耸了耸鼻子,低声告诉宋韫:“我好像闻到了小猫咪的味道。”   宋韫看脚边,对啊,齐猫猫不是跟过来了在这吗。   还没抬头,宋韫听见揭开红布的风声,紧接着是齐俦倒抽了一口凉气,太监尖利的「护驾」声刺痛耳膜。   宋韫余光里,铁笼里一片黄黑交织的条纹。   铁牛大张着嘴,双眼放光。   这还真是小猫咪啊。   作者有话说:   大家都去上班上学了吗,感觉周内的读者少了好多嘤 第18章   养虎   见到娘娘,臣很放心   齐俦被吓得醒了酒。   李骋沉声向皇帝告罪,齐俦后退着摆手,“将军已经提醒过,是朕不小心。老虎关在笼子里,也不曾伤到朕,无妨无妨……”但哆嗦的双腿与惨白的脸色出卖了他的惊恐。   老虎卧在笼子里,皮毛油光水滑,看来就是伙食很好的。半眯着眼休息,任凭外头吵成什么样子,都不出一声。   撇开体型不看,确实是只乖巧的猫咪。   但齐俦是绝不肯要的。   齐俦道:“听闻李太嫔未进宫时,就是不让须眉的将门虎女,这老虎,还是送去给太嫔病中解闷吧。”   李骋先是扫了一眼宋韫这边,然后谢恩。   看热闹的宋韫突然回过神来,李大将军这招,为的震慑自己吧?有这样的父亲在,连老虎都能驯成温顺的小猫咪,谁还敢欺负他女儿?   因为这一场闹剧,宴会戛然而止,宋韫没能找到和李将军单独说话的机会。   铁牛对今晚的见闻异常感兴趣,缠着宋韫问明天能不能去李太嫔那逗逗小猫咪。   宋韫当然是答应,又好奇:“你一点也不害怕吗?”   铁牛笑眯了眼,摇头:“小猫咪有什么可怕的。不就是食量大一点,体型大一点,我自己也是这样啊。喂饱就没事了。阿韫你记不记得刚才,它躺在笼子里,肚子胀鼓鼓粉粉嫩嫩的,肯定是刚吃了几十斤肉,才不想搭理这些人呢……那只小猫咪可比阿韫你养的这只乖多了。”   齐胤瞥了铁牛一眼。   铁牛兴高采烈地分析了长篇大论,宛如专业驯养老虎的。   宋韫问:“你隐约记得以前养过小猫,不会就是这种小猫吧?”   铁牛哈哈大笑:“要是能养老虎,那可太好了!”   两人玩笑一阵,准备就寝。   宋韫回想铁牛所说,老虎吃饱了就只是翻着肚皮消食的小猫咪,确实没什么可怕的。   但人就不一样了,宋韫想起宴会上李骋看自己的眼神,黝黑探寻的目光,深不见底,仿佛能把人整个吞进去……又是一个得罪不起的人。   次日,宋韫前往李梦弦处,宫女禀报李大将军此时也在。   这倒是正好了。   宋韫踏入正殿时,父女两不知在说什么,李梦弦还在「病中」,不时咳嗽两声,一见有人,快步迎上来,忘了和宋韫见礼,倒先拉上了铁牛的手,“你来啦!”   铁牛虽然素日和她相处甚好,私下也不太顾忌身份,不知道她这些日子憔悴是因为裴季狸暗中下药,担心得很,可现在是当着这么多人,铁牛有些扭捏了,稍稍退开,“见过太嫔娘娘。见过大将军。”   李骋对铁牛点了点头。   “这么见外做什么。”李梦弦扁了扁嘴,本来就没什么血色的小脸看起来可怜巴巴,她对宋韫行了个不太规范的礼,“嫔妾见过太后娘娘,娘娘请坐。”   宋韫说不必坐了,昨夜灯光不明,没太看清老虎,想请太嫔再引他去看看。   说到老虎,李梦弦可就来劲了,挽着铁牛手在前头带路,“好久不见,阿福都瘦了!毛色都不鲜亮了。以前健壮的时候才好看呢!”   “阿福?这名字真好听,我喜欢。”铁牛笑呵呵低声说。   李梦弦住在芦笳宫,地方不算大,收了老虎之后,不愿意继续把它关在笼子里,连夜让人用假山围了一片空地出来。喂食的时候,人站在假山顶上往下扔生肉,老虎便扑跳起来精准接住。   众人站在假山顶上,两个姑娘在那喂食喂得起劲,宋韫紧紧抱着猫,怕一不小心手滑给老虎喂了猫肉。   齐胤更是牢牢抱住宋韫胳膊,生怕再归西一次。   宋韫看了一会便退下来,在凉亭里歇息,李骋也进亭来沉默地坐着喝茶。   宋韫对李骋道:“将军在外辛苦,不知回到京城可还适应?”   李骋抬头看了一眼女儿所在位置,“小女仰赖陛下照管,臣在外不觉得辛苦。如今回来,亦觉良好。”   态度不卑不亢,话里话外没留什么明显的空子可以钻,宋韫浅啜了一口茶,还没找到下一个话头,李骋先开口了:“太后娘娘母家是阑州许家?”   宋韫手腕一顿,直视李骋,“哀家是庶出。”   这已经是第二次,有人询问宋韫母家了。   宋家嫡系在京城多年,主母许泽兰只育有一子,难道不是为人熟知的事?   宋韫骤然飞上枝头变凤凰,摇身一变从「庶女」成了太后,外人免不了议论,饶是宫里都是熬了多年的人精,也被他听到几句口舌。   李将军是真不知道,还是故意发问,想让自己难堪?   对方神色刚毅,宋韫从他目光中分辨不出来。   对方听到宋韫的回答后沉默了片刻,目光落在宋韫眉心,突然提到:“娘娘和太傅之女长得有几分相像。不对——”   李骋快速地摇头,“是她与娘娘相像。”   太傅之女,也就是苏明珠已死的亲姐了。   宋韫没见过她,到底两人有多像,难以想象。   话头越起越乱,那边喂食已经快结束,宋韫没有功夫再耽搁了,他急声对李骋道:“将军爱女之切,哀家能够体会。宫中旧人只剩哀家和梦弦两人,相互帮衬是最好的了。哀家视梦弦为妹妹,如今梦弦养病留宫,只是权宜之计,往后哀家会设法让梦弦在宫中无忧无虑地永住,将军放心。”   李骋盯着他沉默良久,宋韫心里直打鼓。   他再开口时说:“本来进京前,臣确实担心小女,她为人心思单纯不谙世事,没了先帝庇佑,在宫中生存艰难。但见到娘娘,臣很放心。”   宋韫心里一喜,挼着猫头。   有将军这句话就好了,他看起来不是会口是心非之人。   李骋望着相互扶持着从假山上往下走的两个姑娘,沉声道:“娘娘可知,臣女儿的闺名从何而来?”   宋韫摇头,做出猜测:“或许是将军或者尊夫人爱好琴乐?”   李骋摇头:“臣是粗人,不通音律。臣原本有两个女儿。长女十二岁时失散,不知生死,次女年纪尚小便托付给陛下。臣识字不多,最喜欢两首军旅词:夜阑卧听风吹雨,铁马冰河入梦来……八百里分麾下炙,五十弦翻塞外声。「1」小女名叫梦弦,长女……”   宋韫念着这两段词句,越想越觉得似曾相识,李骋突然道:“敢问娘娘,身旁的侍女从何处来,是何名字?”   ·   李将军出宫之前,告诉宋韫,长女走失之前,他时常对女儿们吟诵两首词,逐字逐句讲解。   铁马冰河绘边疆苦旅之景,八百里是牛的代称。   宋韫将铁牛的来历与名字如实告诉李骋,李骋盯着他许久,抱拳行了个军礼,“娘娘心地善良,有父辈之风,臣心中有数了。”说罢便离宫。   望着李骋厚实如山的背影,宋韫听见齐胤咋舌道:“太后还真是上天保佑。朕七年前费了好大功夫才让李将军从康国回来,太后随随便便就捡到人家的千金,赚了好大个恩情。”   早在听见李骋说把女儿托付给陛下时,宋韫就知道了,李骋也是齐胤的人。之前齐胤这死鬼却丝毫不肯透露,白白让他担心许久。   余光里是铁牛欢快的身形,宋韫抿了抿唇,低声道:“说得像我故意拐了人捏在手里似的。我哪比得过陛下好手段。”   齐胤:“难道朕是拐带少女?天大的冤枉,朕收留他父女都是为了大晏,半点私心也没有,朕私心里只要太后。”   “少说废话。你刚才说,李将军原先在康国?那你也敢委以重任?”   “太后这是为朕与你的江山考虑吗?还是单纯担心朕的安危?朕希望是后者。”   齐胤腆着脸发笑,宋韫没搭理他。   铁牛捏着一柄长鞭跑过来,“阿韫你瞧!梦弦送我的,我拿着就觉得特别顺手,要是我学会了武,就更能保护阿韫了!”   宋韫眉头皱着,如果铁牛真的是靖边大将军的长女,绝没有再给他做丫鬟的道理。   朝夕相处了七年,要把铁牛送走,宋韫是真的舍不得。   但铁牛已经吃了这么多年的苦,是时候回到属于自己的生活,和家人团聚了。   宋韫道:“往后可以多往李太嫔那里走动走动,练好了功夫,说不定以后嫁一位将军,也算志趣相投了。”   铁牛红了脸,“好端端的,说这个干什么……阿韫,我看你守寡的日子这么自在,我才不想成亲呢。梦弦也跟我说,让我练好了武,在你身边护着你呢。”   怀里的猫抖了抖耳朵,扭着身子不安分,宋韫抱不住干脆把齐胤扔在地上,对铁牛的话深感疑惑。   “李太嫔真的这么跟你说?”   铁牛很认真地点头:“当然啦。谁看不出来,我可是太后身边的一把手,怎么能去别的地方。阿韫,别总想着把我嫁出去,男人有什么好的……”   铁牛凑近宋韫耳朵,低声说,“就连皇帝也不过那样。先帝不行又爱祸害人,如今这位瞧阿韫你漂亮,连身份也不顾,看着你两眼发直魂儿都快飞了,都是些什么玩意……”   不愧是将门虎女。   宋韫内心相当认同铁牛这一番话,但瞧着四爪不想沾地,扒着他衣角,炸着毛往上爬的先帝,还是留了个面子。   “先帝还是很不错的。”   某猫尾巴摇得快飞起来。   回到慈宁宫,宋韫深夜想,李梦弦说的话,是否是她父亲的意思?   铁牛和她平日就很亲厚,今日尤其亲近,应该是知道是亲姐妹没错了。   七年前,铁牛十二岁,李梦弦八岁,相貌变化肯定是极大的,彼此记不得了,否则前一段时间早就姐妹相认了。今日李骋认出铁牛,没有当场认亲,是否意味着,他不想即刻让已经十九岁的铁牛回到李家?   是否当年铁牛的走失还有隐情?   宋韫想不出合理的解释,便问齐胤:“李将军原本是康国人?”   齐胤装睡,宋韫拽着尾巴把他倒提起来。还不睁眼。   宋韫把他放下,拍了拍屁股,闭着眼的肥猫不由自主地拱起屁股贴近掌心。   “还装?”宋韫收手。   “别停啊——”齐猫猫发出舒服的咕噜声。   宋韫继续拍打猫臀,听见齐胤说:“不是。”   “那晏国人怎会流落康国?”   “也不是晏国人。”   既不是康国人,又不是晏国人。   两国疆域往南,是汪洋,只有据守群岛的海盗活跃。往北是游牧的部族。虽然李骋身量高大,但看他面相,应该不是游牧民。一脸正气,更不可能是匪徒。   齐胤一扭头,下巴垫在了他胳膊上,“太后读书极多,怎么没读过史书?晏康二国东西对峙之前,是前靖朝的天下。”   宋韫心头一震,“李骋是前朝遗民?!你竟敢让他做将军镇守边陲!”   齐胤翻了个身,肚皮朝天地躺着,“大惊小怪做什么?李将军出生时,前朝已灭亡,与其担心他手握兵权复国,不如担心他自立为王。用人便有险,捏着其软肋才能稍稍安心,朕不是已经捏了一个,现在又送上门一个?还怕什么。”   宋韫看着猫猫咧嘴的表情,心头生寒。   李将军是前朝遗民,而宋韫捡到铁牛,齐胤面上嬉笑,心里真的会相信是「碰巧」吗?   不能问,问不出真话,反而显得自己心虚。   “铁牛是我姐妹,你不能伤她。”宋韫严肃道。   齐胤:“啧啧,姐妹比夫君还重要啊。太后就这样防备朕?这话可真让人伤心。”   宋韫皱眉抿唇:“我是认真的。”   齐胤哼了一声,背过去不看宋韫,“李梦弦在宫里这么多年,朕可有伤她分毫?那胖丫头,连老虎都敢养,一脚就能踩死朕,朕能把她怎么样?朕敢把她怎样?”   说着不敢,宋韫脸都快被摇来扫去的尾巴抽红了,宋韫擒住猫尾,躺下后把猫拖到老地方,给他盘成一饼睡好。   “陛下仁厚,当然不会伤及无辜。方才算我态度不好了,现在就给陛下赔罪。”宋韫拍了拍毛茸茸的猫屁股。   齐猫猫又哼了声,“什么叫算?”   “是臣妾态度不好,陛下恕罪。”宋韫屈起手指勾了勾齐猫猫下巴,语调轻柔,“既然陛下说过夫妻一体,陛下是臣妾家人,铁牛也是臣妾家人,难道陛下不会看在臣妾面子上,厚待铁牛?”   齐胤周身暖呼呼的,在宋韫肌肤细腻的脖子上蹭来蹭去。   “太后总算说了两句中听的话。”   还不是跟你学的。宋韫的脸在暗夜里红了大半,“陛下答应了?”   齐胤抱着胳膊又开始装睡,还假模假样地打了两声呼噜。   宋韫堵住猫鼻,“陛下!你答应了永远善待我的家人对不对?!我父母,弟弟,还有铁牛,你永远不会伤害他们对不对?!”   “喵喵喵!”齐胤喘不过气,憋出一串猫叫。   每次想逃避问题就学猫叫,真把自己当猫了。   不懂他乱喵了一堆什么的宋韫打算按自己心意理解,笑弯了眉眼道,“那臣妾就谢主隆恩了。”   作者有话说:   「1」分别引用自《十一月四日风雨大作》和《破阵子为陈同甫赋壮词以寄之》   有奖竞猜,根据上下文提示,铁牛原名叫什么? 第19章   癫狂   皇位蛊惑人心   两位太妃出了宫,本就不热闹的后宫越发冷清。   苏风举所住的储英宫外,有一汪池塘。池内满植荷花,听说是底下有温泉的缘故,长势比别处好太多。才四月,一眼望去已经是乌压压的一片,风一吹便荡出一条碧痕。满池青荷亭亭而立含苞舒叶,待到夏日便要盛放。   这池子原先是划给储英宫的,苏风举离宫之前,对宋韫说:“从前最爱的是秋来,游船其间,念着李义山的诗句,「留得枯荷听雨声」,紧接着便自怜自艾起来,倒忽略了花开时的风景。花有重开日,但岁岁总不同。那景致,太后不要错过了。”   宋韫祝她珍重,送她出了宫。   宋韫坐在池上水榭里,捻着饵料喂鱼,“陛下既然不喜欢她,当时何必要收她入宫?”   蹲坐在阑干上的齐猫猫一身皮毛金灿灿的,在阳光下尤为好看,他笑道:“可以推辞,但推了苏家的,还有李家赵家,要一直推拒,合情合理的借口不好找。若是早遇到太后,朕便说此生只钟情一人,哪还会弄出这些事来。”   宋韫可不戴这顶高帽,擦了手,“这理由听着更敷衍。”   齐胤仰头,“不是借口,朕是真情流露。”   宋韫笑,“那陈直筠和李梦弦呢?把我立成挡箭牌了,他们又该怎样解释?”   齐胤回以露出一口白牙的笑:“有了太后,其他的,朕都不管了。”   暖风和煦,阳光刺眼,宋韫别开脸,看见不远处走来道明黄的身影,摇摇晃晃的。   “齐俦……又喝酒了?”宋韫皱眉,“大白天的,如此不务正业。陛下当初为何要选他?”   齐胤眯眼朝他龇牙,“还不是因为太后和他是旧相识嘛,看在太后的面子上送他个皇位。”   宋韫白他一眼。   齐俦身后跟着两三个太监,但也是离着两三步远的,不敢近身。   齐俦抬眼,看见水榭上的宋韫,大步走来。宋韫抱起猫转身便走,被他扯住了袖口。   宋韫不悦,转身看着齐俦那张通红的脸,“皇帝,你醉了!”   四月底,天气逐渐热了起来,齐俦穿的春衣,扯了扯前襟和领口,“朕没饮酒!太……太后,还没有单独正式向你贺喜呢!”   说着,齐俦作了个长揖,猛地深深鞠躬下去,一个踉跄倒退着瘫坐在了地上。   后面的太监想来搀扶,却又不敢上前,个个脸上都带着伤。   宋韫眉头皱得很紧,离这么近,却没有闻到酒气,应当确实是没有喝酒的。但为何齐俦会行为癫狂至此?难不成齐家有什么祖传的疯病?   宋韫低头看齐胤,他也紧皱眉头。   余光里齐俦撑着地面试了几次,终于摇摇晃晃地站起来,额角已经出了密密的汗,脸上呈猪肝色,“朕……朕哪点不如先帝?他多病又短命!凭什么……”   齐俦痴迷地望着宋韫,目光从他脸上移向腹部,“凭什么好事都让他占了,朕……朕不服!不就是嫡子,朕也会有!”   齐俦伸出手跌跌撞撞往前,目光已近乎混沌,宋韫闪身避开,他也没多做纠缠,径直踏着阶梯走下水榭。   太监们匆忙向宋韫行了礼,苦着脸,赶紧跟上。   太监里有的走路一脚高一脚低,不知是本来就有腿疾还是新伤。   宋韫看着齐俦背影,双臂环着猫猫,低声问:“他是突发恶疾还是因为别的什么?”   齐胤冷笑一声,“大概齐家就没有正常人。”   虽然宋韫从不认为齐胤是正常人,但也不好顺着他的话往下说,“看他的样子像是喝了酒,却又闻不到酒气。”   齐胤从他怀里跳下,快步跑向齐俦,“是寒食散!”   宋韫心头一震,赶忙跟上。   书中记载,寒食散以五种矿石为原料,故而也称五石散。服之能使人体血脉贲张故而发热,又会诱发幻觉使人行为癫狂。   症状都对上了,可齐俦怎么会染上这种东西,那可是要命的啊!   齐俦绕着池塘兜圈子,行走发汗和凉爽的水汽能让他舒服些,这也是服食寒食散后的症状之一,谓之行散。   齐胤紧跟在齐俦身后,在齐俦要爬上停在池塘边上的小舟时,一个扫堂腿出去,把弓着身子往上爬的齐俦铲进了水里。   齐俦不会水,本来只落在近岸,扑腾着挣扎几下之后便被水花推远了。   随行太监们离得远没看清,不知道是猫绊的,以为是皇帝上船时失足,下饺子似的一个个往下跳,却都抓不住手脚乱摆的皇帝。   齐俦喝了不少水,嘴里咕嘟嘟地喊着:“阿韫!救我!阿韫!”   宋韫眼疾手快,抓了小舟上的长篙,伸向水中。   齐俦一把抓住了,宋韫吃力地往里拉,齐俦摇着尾巴道:“涮涮他,让这小兔崽子好好清醒清醒!”   宋韫觉得很在理,收了往回的劲道,反而往水里推了推,反复三四次,跳下水的太监终于把近乎昏迷的皇帝抱住拖上岸。   这回是连行礼也顾不上了,太监们抬着齐俦一路狂奔,口里嚷着「太医」,尖利的嗓音已经是带着哭腔了。   宋韫扔下长篙,抖了抖被打湿的裙角,“是他从前就这样,还是当了皇帝才这副德行?”   齐俦轻盈地跃起,卧进宋韫怀里,“太后不如问,朕生前服不服那催命的玩意?”   宋韫垂眼看他。   和齐胤说话就是方便,有些话不用明说,他都懂。   “太后是在担心朕身体对吗?”齐猫猫龇牙笑着,“虽然朕尸骨都快寒透了,但太后有此心意,朕心甚悦。”   谁担心你这死鬼。宋韫道:“寒食散使人上瘾,是禁品。民间除了药用绝不允许私人买卖,皇家却滥用,这便是天下共主给百姓的榜样?”   齐胤伸爪去抚宋韫心口,“太后息怒。孕期不该见这些混账事,免得生出来的皇儿也似那小兔崽子是扶不上墙的烂泥。”   这样严肃的话题下,他居然还能嬉皮笑脸,宋韫是真的生气了,“陛下,就算你选齐俦为继位,只是为了方便来日复位,也不该把天下交到这样昏庸无能之人手上。如此,怎么对得起黎民百姓?”   所谓天子,掌天下权,就该担天下责。齐俦这样不堪大任,宋韫实在不认同齐胤选他作为后任。   哪怕惹怒齐胤,宋韫也要直言。   齐胤闻言沉默了片刻,点头道:“是朕之错。太后教训得是。”   就这么认错了?宋韫怔了怔,缓步走回水榭坐下。   “选他,自然有原因。”齐胤跳上阑干,“无双虽才智平平,但心思不坏,有老臣辅佐,政策上不会有太多偏颇。但朕还是高估了他,皇帝之位蛊惑人心甚于寒食散,这庸才,心中空虚又无底气,到底还是不配做皇帝的。”   无双是齐俦的字,齐胤亲自取的。   虽然齐俦比齐胤还大几岁,但齐胤话语中确实是长辈语气,极具权威,“不会让他尸位素餐太久,目前也不能让他太放肆。听见他刚才说的了吗,他想要嫡子,大概服用寒食散也是为此。”   这类虎狼之药确实有助兴之用,宋韫摇头,“太医院那么多良医,怎么会让皇帝这样胡来?”   齐胤:“太医院不敢。”   “那到底是谁蛊惑皇帝?”   “这就需要太后帮着查明了。”齐胤冲宋韫挑眉,“太后心系百姓,大晏就靠太后了。”   寻常后宫干政都受帝王忌惮不喜,何况宋韫本身是个男人。这个话题凶险,宋韫正色道:“陛下大可让裴季狸去办。”   齐胤偏头,“齐俦又不喜欢裴小猫。”   又来了。   宋韫再次郑重告知齐胤:“我与齐俦绝无私情,若有半点假话,叫我五雷轰顶。”   赌咒发誓的话说完,齐胤才夸张地举爪去捂宋韫的嘴,“哎,千万别这样说!伤在太后,痛在朕心!若没了太后,天上地下实在寂寥,朕活着还有什么意思!”   宋韫呸出一嘴猫毛,“若陛下查清是谁给齐俦献药,会如何处置?”   齐胤问:“处置哪个?”   “齐俦和献药者。”   齐胤笑:“吃死那小兔崽子正好。至于献药的人……”齐胤眯起眼,“让裴季狸按老规矩办就好了。” 第20章   端午   吃粽子吧   天气逐渐炎热起来,眼看着端午节就到了。   节日的氛围冲淡了前些日子齐俦发狂给宋韫的冲击,追查之事交给裴季狸去办,还没有回信。   齐俦近来没什么异常,宋韫就没有主动提及仍在静观其变,当然他也就不知道所谓的「老规矩」是什么,问齐胤,他绕着圈子就是不肯实说。   端午节时,晏国的习俗是要在门户上悬挂艾叶菖蒲,在小孩额头上画王字充老虎挡邪祟,还有男人们划龙舟、女人们用五彩丝线打络子。最最要紧的,包粽子吃粽子。   各种点心零食里,铁牛对粽子情有独钟,甜的咸的都爱,据她残存不多的记忆显示,走失前吃的最后一顿便是粽子。   宋韫于是放她去李梦弦的芦笳宫一起包粽子玩。   铁牛一走,慈宁宫就冷清了,宋韫一想到迟早要送铁牛回家心里便有些失落。   自从宋韫「怀孕」的消息公之于众,皇后也不似从前那般亲近他了。   宋韫能理解,身为苏家嫡女、晏国皇后,苏明珠所肩负的责任和担子非常沉重。无害人之心已是难能可贵,何况她还请了宋韫父母进宫来团聚,宋韫心里非常感激。   本来一家相聚,肯定要说些私密的话,宋韫不想让齐胤听见。他却不依,说什么即使贵为天子,为人婿的,礼数也不能有缺。   于是宋谓然一进来就瞧见一只肥美的黄狸人立而站,两只前爪抱拳作揖。   宋谓然落座,揉了揉眼:“你从哪找的会耍把戏的猫?给他吃得太多了,显得笨重。瘦下来兴许会的花样会更多。”说着捏了一块糕饼去逗猫,“来,打个滚,转圈……”   齐胤:“……”   宋韫:“父亲,你与母亲,还有阿翊,近来一切都好吧?”   宋谓然忙着逗猫没工夫回答,许泽兰道:“家里都好。阿翊现在一门心思画画,你父亲也不约束他读书了,今日他出去取景采风所以没有来。阿韫你的胎……”目光落在宋韫肚子上,许泽兰连忙念了几声「阿弥陀佛」。   宋韫安慰道:“宫里人照顾得很好,我一切都好。”   许泽兰叹息:“那就好、那就好。”   宋家人很默契地将怀孕说得煞有介事。虽然宋韫没跟他们说裴季狸到底作何打算,但乾明殿上满朝文武见证过,此事已经成真,接下来只有步步为营,把这场戏演下去。   宋谓然逗猫逗得起劲,好不容易把不停躲闪的齐猫猫截获,攥着猫尾巴倒提起来,“这小畜生跳得太欢,你要小心些,别让他扑了你。”   这是入戏了,演得还挺真。宋韫瞧见齐猫猫毛绒绒的小脸五官紧皱,把猫接过来,顺了顺毛安抚,“他聪明着呢,不会乱来的。”   齐猫猫还记恨那句「小畜生」,咻咻地喘气。   “宫里任何人都可能对这个「孩子」不利,但他不会。”宋韫补充道,“我相信他。”   齐猫猫这下安分了,尾巴缠上宋韫手腕,哼唧道:“当然了,这可是朕的种!”   宋韫轻拍猫头。   宋谓然沉着脸道:“万事都要小心。我担心了十多年,忧愁你的去处,如今也算上天有眼,你父亲——”   话说到一半停了,宋韫抬头看宋谓然:“父亲你说什么?”   宋谓然摆摆手:“你父亲我不稀罕做这个国丈,你也别惹出什么祸事来。在宫里好好养胎,那位叫你做什么就做什么。权不权的无所谓,一辈子荣华富贵就够了……”   宋谓然起身要走了,目光是宋韫从未见过的深邃,“做太后就够了。管他皇帝是谁,你平安就好。”   许泽兰重复了一遍夫君的话:“平安就好。韫儿,照顾好自己。”   父母让宋韫不用送,宋韫便站在慈宁宫门口目送他们离去。   齐猫猫跳下来蹲坐在他脚背上,“听说过望夫石,不知道还有望父母石。”   宋韫抬脚把他抖开,折回去整理父母带来的礼物,没有什么珍玩珠宝,只有些宋韫爱看的书和铁牛喜欢的话本子。   还有零食糕点,包括粽子在内,所有点心里都附带一根银针。   父母对宋韫说,东西要赶紧吃,不要经他人手。   父母之爱子,由此可见。   宋韫将一个还散着热气的咸肉粽子分成两半,有瓤的自己吃了,剩下的米团塞进齐胤嘴里。   “原本该我侍奉双亲,现在却是他们来看望我,叫我于心不忍。陛下,御膳房里各色粽子都有,荤素数十种口味,可要送一些给太皇太后?”   相处多日,各种玩笑都开过,齐胤都没觉得冒犯,宋韫才敢试探着说出这话。   粽子烫嘴,齐胤正用爪子捧着小口小口咬着吃,突然松了爪,粽子啪嗒掉在地上,爪子上还沾着湿润黏稠的米浆。   宋韫直觉自己是说错了话。   看来,虽然齐胤的禁忌不多,但其母是其中一项。   难道齐胤母子俩真是如宫内传言那样,不止不睦,甚至达到反目成仇的地步?   一人一猫都沉默着,齐胤慢慢舔舐爪子上沾染的粘腻,终于笑着对宋韫说:“真好吃,可惜掉了。太后再剥一个给朕吃好不好?”   奇怪,他笑着,宋韫却觉得周身都冷。赶紧又剥了个蜜枣的粽子,一人一半,吃下去,还是冷。   .   父母进宫的当天,宋韫就已经把家里送来的粽子吃完了。到端午节正日子这天,宋韫没吃粽子,把肚子留给了铁牛从李梦弦那端来的五毒饼。   一盘饼子不多不少,正好五个。   宋韫分给齐胤吃,他嗅了嗅,偏过头去,“谁吃这种东西。当场毒死也不一定。”   宋韫道:“这有什么不能吃的。虽说名叫五毒,但内馅是鲜花,只是在饼皮上刻印了五毒的纹饰而已,猫猫不会害怕吧?”   说罢,宋韫自己先尝了半块,刚入嘴就苦得吐了出来。   “这里面包的什么馅?味道好奇怪。”   齐胤仰头:“早跟你说了不能吃。”   铁牛解释:“梦弦说,这里面加了真正的五毒干粉,还有其他的药材,吃了清热解毒的。我在阙州也没见过这种做法,大概是京城的特色吧。”   京城哪有这种特色,整个晏国也没有。   宋韫想,既然是李梦弦那来的,这种做法很有可能是——   齐胤和他对上视线:“不错。正是前朝的做法。”   宋韫忙问铁牛:“除了你,还有谁知道这五毒饼的做法?还有谁吃了?”   铁牛被骤然严肃的宋韫吓了一跳,摇头,“没有了。我亲眼看着梦弦做出来的十个饼,我和她吃了五个,剩下的都给阿韫你带回来了。”   “那就好。”宋韫舒了口气,叮嘱铁牛,“这样的五毒饼,千万不能告诉别人。”   铁牛不明白为什么,但也老实点头,阿韫说的总不会有错。   齐胤见宋韫紧张的样子,笑道:“往年小丫头可没有这么嚣张。大概是有了太后撑腰,连前朝遗民的身份都不想遮掩了。”   宋韫瞪他:“好大的帽子。人是陛下收留的,如今风险都是我在担,陛下还说得出风凉话。”   齐胤盯着他眉心的胭脂痣笑:“好好好,是朕不对。朕有此贤妻,做梦都要笑醒,哪敢有怨言。太后嗔怒的时候好看极了,朕巴不得你再骂朕几句呢。”   论不要脸占便宜,宋韫终究是比不过齐胤的。   “这做法真是奇怪,不知道创造之人是何想法。”宋韫捏起五毒饼,又尝了一小口,大概是有了心理准备,这回吃着倒没有那么难以下咽,“细细嚼着还有回甘。要不要尝尝?”   齐胤嫌恶地皱了皱鼻子。   和铁牛一起毁尸灭迹似地把一盘五毒饼都解决完了,宋韫躺着午休。   白昼逐渐长了,天气也渐热。宋韫身材清瘦,虽然还远不到显怀的时候,为了掩人耳目,宋韫还是多穿了几层衣裳,睡在铺着玉席的床上也觉得热,翻来覆去,偏偏齐胤还把毛绒绒的脸往他脸上蹭。   阳光透过蒙着绿罗纱的窗户照进来,床帐上的挂饰在交叠的烟罗上投下摇摇晃晃的阴影。   宋韫半醒半寐时候,感觉床边站有人。   “往后若无必要,太后不要轻易离开慈宁宫,宫里伺候的人要分好内外次序,等闲不得接近太后。一旦宫人身体有异常,要即使上报替换……”   宋韫听了几句,越听越觉得是要软禁自己。   怎么?一觉睡醒,宫里就变天了?   宋韫翻身坐起,果然看见苏明珠背对着床站在一步之外训话,铁牛神色严肃地垂手听着。   宋韫叫了苏明珠一声,苏明珠回头来,并未靠近他,道:“娘娘好生歇息着吧,没什么要紧的事。只是宫外出现了疫症,出宫采买的宫人染病。别处都好说,娘娘这里要尤其小心。”   宋韫的心瞬间提起来:“皇后也要小心。这疫症,太医可有查明源自何处,如何应对?”   苏明珠:“大概是从妙峰山脚下起来的,现在还说不清到底是何病理。但娘娘不必担心,太医们一定会尽快研制出对症之药。咳咳,太后歇下吧,臣妾先走了。”   宋韫看着苏明珠背影,发觉数日不见她是越渐消瘦了。   好好的姑娘,嫁给齐俦那种货色,真可惜。   齐胤的声音响起:“啧啧,男男女女老老少少,太后心疼的人那么多,真不知道朕能排到什么位置。”   话里的酸气快熏得人睁不开眼了,宋韫道:“正事要紧。难道陛下刚才没听见说,疫情起源临近妙峰山?”   齐胤摇了摇尾巴,“那又怎样?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现在该发愁的是齐俦,不是朕。”   “陛下怎么可能置身事外?陛下难道不是与妙峰山住持私交甚笃,驾崩前一夜还微服前往妙峰禅寺?”   “你怎么知道?”齐胤眯起眼。   这样凌厉的眼神瞬间让宋韫回想起大婚那夜,齐胤也是这样,上一刻还是满目笑意下一瞬目光便像冻在了千年寒冰里——不,本身就是寒冰。   在这样的目光下,不能说谎。   宋韫脱口道:“我闻到了。”   “闻到什么?”齐胤的尾巴无规律地摇动着。   “陛下身上的龙涎香。”宋韫和齐胤四目相对,“其实,我一直想问,我借宿妙峰山那夜,陛下为何要来偷窥?”   “这……原来你知道。”齐胤凌厉之气散去,垂下头用耳朵去蹭宋韫手背,“其实……是住持告诉朕,于当夜月光之下能见到朕的佳偶……朕站在窗外,视线被铁牛挡了,吓了一大跳,以为……进来细看才放心了。”   宋韫接着问:“陛下算准了大婚当日会驾崩,这也是住持断言?”   齐胤不答反问:“太后以前从未见过朕,连宫也未进过,怎会知道朕独有的龙涎香?”   两人对视一眼,都选择了闭嘴。   外头灾情严重,宋韫实在没法安心歇息,但铁牛也绝不准他踏出床帐。就这么耗到晚上,皇后那边的刘嬷嬷来报,说皇后娘娘主持宫务操劳晕倒,竟被查出喜脉,恐怕动了胎气便卧床休息了。到现在情况特殊,所以……   话说到这地步,宋韫自然懂了。   后宫不能无主,尤其是这种时候。   苏明珠有孕,她肚子里的很有可能是齐俦心心念念已久的嫡子,齐俦当然欢喜,一点闪失都不能有。   本来凤印就在宋韫手里,现在宋韫出面主持大局也属应当。若是再因此流产,新帝党便更称心如意了,外界也难以挑出错来。   明枪易躲暗箭难防,宋韫不怕接下这个担子。毕竟,只要他活着,就不可能「流产」。   作者有话说:   宋韫:没怀孕怕什么流产?逻辑严密。 第21章   疫病   流泪猫猫   新帝还未选秀,后宫人不算多。   虽说那些出身高门的贵女并不怎么瞧得上宋韫这个破落户出来的「庶女」太后。   但多少要卖苏明珠几分面子,因此都还算服管教,遵命各自待在自己宫里不到处走动。   宫内没有新增的病例,宋韫吩咐各处熏药防疾后,裴季狸来了。   他先前脸上的抓痕已经结疤,但脖子上又添了新伤,清清楚楚的五道划痕,这可不是树枝能刮出来的。   宋韫腹诽,怕不是惹了什么情债?   瞧裴季狸在齐胤面前毫无心虚之色,和他有牵扯的应当不是妃嫔。   但要想象哪个宫女和裴季狸打情骂俏,也实在让人毛骨悚然,起一身的鸡皮疙瘩。   “宫内受影响的不多,都拖到安置年老宫女太监的安乐堂去了。”裴季狸道。   宋韫从胡思乱想中回神,并不觉得轻松,反而蹙眉道:“年迈之人身体虚弱更易染病,把病人拖到那里,不是让他们都去等死?”   裴季狸看着宋韫,嗤笑了一声,良久才道:“他们得的不是瘟疫。”   宋韫怔了怔,“那是什么?”   宋韫还没有见过此次染病的人,不知道到底有什么症状,只听说京城一夜之间上百人染病。如此规模,寻常人自然会想到瘟疫上。   裴季狸道:“臣去京郊看过了,那里的病患同宫里的一样,虽高热不退呕吐腹泻,看似瘟疫的病症,但双目发红体生红疹,且伴有惊厥谵妄,应当是中毒。”   “中毒?那么多人一起中毒?”宋韫眉头紧蹙,“若是中毒,此事关系更加重大,定要仔细盘查源头。裴卿可否确认?”   不待裴季狸回答,齐胤摇着尾巴道:“若是他的医术都不可信,晏国再没人可断言了。裴家的医术传到他这,也算后继有人。驸马在天有灵也会——”   “陛下——”裴季狸皱着眉打断,声音有些冷,“臣还要事要办,先行告退了。”   齐胤鼻子里哼了声,裴季狸转身便走了。   君臣二人不欢而散。   “驸马……”宋韫仔细回忆,“我朝姓裴的驸马,只有……”   “不错,就是唤云公主嫁的那位。”齐胤挑眉观察宋韫的神情。   唤云公主……不就是武宗为之修建牧霞殿,出嫁后被驸马毒死那位吗?   宋韫瞠目,讷讷道:“陛下用人真是不拘一格,先是文字狱案犯,再是前朝遗民,就连被诛了满门的裴家人也在为陛下办事……等等!之前太傅等人放心裴季狸照顾我,必然是相信他的医术,所以他们也是知道裴季狸身份的!”   齐胤笑道:“真聪明。”   “但为什么他还能安然无恙,甚至身居高位,武宗皇帝不是下令杀了裴家满门?”宋韫疑惑。   齐胤眯起眼:“明面上的旨意确实是这样的……可杀人是为了解恨,要解恨就要让痛恨之人感到恐惧绝望……死是最不可怕的,活着受辱才是最痛快的报复……杀人诛心,不过如此……”   齐胤的声音极低,人声和嘶哑的猫叫交缠在一起,听得人毛骨悚然。   宋韫脑子有点懵,但很快他就听见齐胤在笑:“下毒的事不必担心,裴季狸会找到毒源,很快研制出解药。但后续如何处理,要做的文章可不少。太后锦心绣口,这篇文章还得你来做。”   宋韫点头:“我明白。新帝登基不久,在端午节出了这样的事,民心不安社稷不宁,定要进行安抚平定。可这不是后宫能够干预的吧?”   齐胤笑:“你指望齐俦那家伙去摆平?他只会自怨自艾,觉得上天不公罢了。现在正是朕的妻儿立威的时候,大好的机会摆在面前,太后不要错失了。”   笑声强势霸道,成竹在胸。宋韫听罢抿唇,“该不会,毒药是陛下你——”   齐胤抬爪按在了柔软的双唇上,“啧啧,真想不到,这么好看的嘴能说出这样伤人的话。朕或许不算个称职的好皇帝,但民为贵社稷次之君为轻的道理,朕懂。”   宋韫松了口气。还好,就算齐胤再混账无赖,现在的他和前世那个「为国为民,忍辱负重又何妨」的齐胤,是一样的。   “陛下所愿,亦臣所愿;陛下剑锋所指,臣使命必达。”宋韫将猫爪捏在掌心,郑重道。   齐猫猫被他坚定的目光看得有点不自在,偏头道:“朕怎么觉得还是听太后自称臣妾更顺耳呢?”   宋韫:“……”拎着猫爪把死鬼甩出去好远。   .   裴季狸很快传回消息,说之所以妙峰山附近百人中毒,是因为毒药被下在了妙峰禅寺的甘泉内。   泉水洁净,有圣泉之名,是寺内的饮用水,又是活水,寺庙内一些和尚以及流经之处的居民吃了用泉水煮的饭便遭了殃。   至于出宫采买的人也中毒,是因为他们虽未到妙峰山,但既然领了采买的肥差,出宫总要落下些银两大吃大喝一番。偏偏他们下的馆子高档,用的水有讲究,是从妙峰山脚运的,因此太监们也中了招。   这毒药古怪,不会即刻要了人性命,开始只是发热腹泻,后来便出疹子,几个时辰后便奄奄一息。   百姓不懂其中道理,只看见一夜之间无论男女老幼都是一样的病症,便以为是凶险的瘟疫。   裴季狸送回来的信件上写,民间家家户户或熏醋或洒石灰。更有甚者,要把还未死亡的染病之人付之一炬……   端午节次日,京城人心惶惶,流言也甚嚣尘上——   不知道是从哪里传出来的,一首耸人听闻的童谣传唱开来:天地玄黄,无双无良;五毒上身,邪祟下降;宇内洪荒,失德失疆;海浊河不晏,百姓何康健?   宋韫人在后宫,都能想象齐俦听到底下人呈报此童谣时的愤怒。   无双是齐俦即位前的字。做皇帝后,便废止不用了。但童谣里却直指其在位「无良」,帝王失德,才招致上天降灾。   诚然如齐胤所说,解毒并不困难,但流言造成的恐惧已经在百姓心中留下伤痕,对国家与帝王的信任也在崩塌。   若此事处理不当,「天灾」就要变成人祸了。   齐胤摇着尾巴看宋韫焚烧了裴季狸的信件,“太后对此事,做何见解?”   “背后主使之人,想要大晏不宁。”宋韫用金簪将香炉里的纸灰搅碎,“根据童谣最后一句,有晏有康,有可能是康国所为,但也不一定。也可能是对新帝不满之人,朝中多的是桀骜的权臣和不服不甘的藩王。还有可能……”   齐胤看着宋韫:“还有可能是前朝遗民,他们至今思靖朝。”   宋韫垂眸,和齐胤说话且难且易。天大的事,只需要一个对视,就能明白对方尚未宣之于口的话。   “其实,还有一种可能。”宋韫微笑。   齐胤挑眉:“你还是怀疑朕下毒?”   “按道理分析是有此可能。但在我这里,确信陛下不会如此行事。”宋韫摇头,“陛下所言,哪些是玩笑,哪些发自肺腑,我分得清。既然确信陛下是明君,就不会在这种事上再怀疑。陛下于李将军一家应当也是这样,用人不疑,既然敢把前朝遗民放在身边,委以重任,必然是有了十足能够将其驾驭的把握。”   齐胤看着宋韫双唇的张合,目光慢慢地就难以集中视线——   从不点而朱弧度正好的唇飘到高挺精雕细琢似的鼻,然后是眼睛,眉间痣……   太后眉间有粒胭脂记。   甚美。   宋韫道:“我想说的是,还有可能是妙峰禅寺内部出了问题。根据童谣,中伤我国,获利的是康国。所以,我还是觉得康国借机浑水摸鱼的可能更大,或许寺内就有康国细作。   康国此前在边境吃亏,一时不敢再举兵作乱,便行此卑鄙手段。果真是祸害遗千年,不知这康国老皇帝还要再熬多久。”   齐胤摇头:“盼着老东西死也落不到什么好处。康国太子也不是省油的灯,若是他上位,继承了其父的野心,无人制辖无法无天,怕是要连他那个同窗伴读兼继后小妈也收下,人伦都不顾,还顾忌什么师出有名?穷兵黩武是在所难免的。小人固然难斗,疯子更是不好惹。”   宋韫被齐胤语调平淡的一番话砸得有点懵,“同窗伴读,继后小妈?”   齐胤玩味地看他一眼,“朕说那么多,就听见这八个字?上次万寿节,屈茂不是提过?”   宋韫想起来了,是上次君臣调侃公鸡下蛋那回。   可那时候不是只说康国老皇帝纳了个男妃吗?这么快就成继后了?继后原先还是太子伴读?   宋韫来不及细想其中纠葛到底背离人伦多远,那位男后和自己又有何相似之处,齐胤的啧啧声酸得他皱眉。   “妻子太美,难免有遭人惦记的风险。康国老皇帝皮松肉垮黄土埋到眉毛,就算头顶添点绿,也权当坟头春意了。可朕年少俊美,却要看着侄儿觊觎吾妻,此等哀痛,能说与谁人知!”   宋韫翻个白眼给他,“国难当头还贫嘴。齐俦此时哪顾得上我,怕是已经急得火烧眉毛了。子民终究是你的子民,晏国还是你的晏国——”   “太后也是朕的太后!”齐胤迅速举爪宣言。   宋韫给他一巴掌,“那你还想袖手旁观?”   齐胤猫头一偏,打了个滚,翻起来蹭宋韫手腕,“疼不疼啊,朕感觉最近吃得不太好,毛都硬了,有没有扎疼……朕只是只小猫,哪有脑子,还是要靠太后想办法。”   “又成我一个人的事了!说好的夫妻一体呢!”宋韫使劲揪他尾巴上的毛。   齐猫猫疼得泪花滚滚,还是一个劲往蹭宋韫掌心蹭。   无赖诚然可恶。但谁又能拒绝一只流泪猫猫呢。   宋韫又不争气地心软了,“那就以彼之道还施彼身。用迷信打败迷信。”   作者有话说:   别人戴绿帽,齐胤:春意盎然。   太后是万人迷,齐胤:朕不可!朕不许!   陛下,你不是真的猫,是真的狗 第22章   福符   夫妻一体   齐胤挑眉,“怎么个用迷信打败迷信法?”   宋韫道:“若是如实告知百姓,因为有人在水中投毒,导致一夜之间上百人有性命之危,恐怕会比遭瘟疫更生恐慌。既然对方假称天意,我们也借天意为百姓解毒。”   “正值端午,有许多风俗可以借用。待裴季狸研制出解药,在黄纸上以解药入墨画出五毒,再勾勒符咒,将符纸分发给百姓。就称是上天赐福,将符纸焚烧化水饮用,便能消灾解厄。”   齐胤沉吟良久,点头,“如此可行。但剂量呢,入墨的那一点解药大概不够解毒。”   宋韫道:“当然不能只依靠符纸。国内端午节都要吃五毒饼,就以皇家的名义,赐予百姓掺了解药的馅饼,剂量就好控制了。”   齐胤道了声「好」:“不愧是朕的妻子,才智绝世。说到与百姓同庆端午,发送五毒饼,倒让朕想起了,听住持说过,前朝末代皇帝就曾如此行事。满朝文武都有份,大概朕的祖父也尝过末帝亲手制作的五毒饼。今日,倒轮到朕用此法破局。”   齐胤嘴角噙着嘲讽的笑,宋韫没有接他的话茬。   宋韫有些担心,父母在家应当不会有事,可宋翊呢?母亲说他外出采风了,会不会走到妙峰山,误饮了有毒的泉水?   宋韫倚在窗边,望着宫里层层叠叠的红墙青瓦。   皇宫再好,到底不如自己的家亲切舒心。   齐胤眼珠子转了转,猫爪搭上宋韫胳膊,“那天,朕好像听岳父岳母说,朕的妻弟画技娴熟?”   宋韫心头一紧,收回目光,“如意馆里那么多画工,哪轮得上他为陛下出力,怕是成事不足败事有余。”   齐胤目光深邃笑着:“太后如此聪慧,兄弟又能差到哪去?太后这话说的,可就太见外了。”   宋韫垂头抿唇,齐胤的话说到这份上,是不会打消把宋家都收为棋子的打算了。   和帝王联盟,便是与虎谋皮。早在宋韫进宫,不对,在更早的时候,借宿妙峰禅寺那夜,宋韫被齐胤选中,宋家全家就逃不开了。   既然逃不掉,就要谈好条件。   宋韫深呼吸几次平复心绪,郑重道:“陛下答应过我,永远不会伤害我的家人。”   齐胤怔了怔,语气夸张道:“太后想到哪去了!不过是想请小舅子帮着画符,事成之后还有封赏,何至于说到伤害?在太后心里,朕是暴戾无道随意杀人的昏君么?”   大黄猫双爪捂住心口,捶胸顿足地卖着委屈。   又来了,一说正事就想耍赖混过去。   宋韫一边写家书一边道:“封赏不必了。宋翊虽然读书艰难,但画技出神入化,可算一绝。无论毛笔或碳条,在他手里都能成为作画的工具。工笔写意都擅长,人物花鸟山水虫鱼跃然纸上极度拟真。有如此技能,又学了几天拓印取模,做出的面具即便是上手也摸不出假来。此前秋闱,我和他交换了面容,才拿下了秋闱阙州解元……”   齐胤在旁摇着尾巴咋舌道:“替考原来是这样达成的。朕本来还纳罕,阙州解元在春闱里怎么一点风头都没有……哈哈,金蟾抱鲤,这样藐视科举,令弟也算一位人才。若不是主考是焉太傅,恐怕免不了挨一顿板子再下几天大狱。”   听齐胤所说,宋韫搁笔,心里再次感叹,虽然齐胤从前病病歪歪诸事不理的样子,但朝堂内外的人事动静都在他的掌控中。还未到殿试,他已大致了解各州秋闱状况,恐怕不止解元,所有考中的佼佼者都在其观望中。   齐胤还说,因为焉太傅,宋家才免了麻烦。   乍一听不合情理,但越想越合理。   春闱是国家大考,极其慎重,考生弄污答卷都有成绩作废的危险。像宋翊这样放肆,过后居然没有被追责,一定是有人遮掩保全。   宋韫入京便进了宫,接二连三遇上许多事,先前没来得及细想,想当然以为是父亲托了关系。但宋家失势多年,在京城官场上哪还有什么可靠的关系。   和宋家相关的,只有焉云深,有此能力。   但为什么?   两家有仇怨,不趁机踩上一脚已是厚道,袖手旁观也算解气,为什么太傅还会替宋家摆平麻烦?   难道是太傅对嫡母余情未了,不忍看她独子受苦?可太傅不是那样徇私之人,事事严谨公正,从无偏颇,只有传言中他对女儿格外疼爱——   宋韫对上齐胤笑意深深的目光,记忆突然回溯到夜宿妙峰山的时候,龙涎香挥之不去,像勾连生死混淆前世今生的引子。   电光火石间他忽然想到,“你当初之所以选我,就是因为已经认出我与太傅亡故的女儿相像!”   齐胤并不否认,踩着闲散的猫步转圈,“朕见过焉蘅暮,她可没有太后好看。”   焉蘅暮,原来苏明珠的胞姐叫焉蘅暮看来焉太傅喜欢贺梅子的词。【1】   “朕承认最初确实有这方面打算。毕竟朕死后,太傅的态度直接决定朕的遗孀是否能在后宫立足。京中的贵女,朕考察过,都不堪用。”齐胤目光炯炯地看着宋韫。   「用」这个词过于功利。   宋韫别开头,避免和齐胤视线交汇。   到底是九五之尊,筹谋深沉。草蛇灰线,埋伏千里。到现在,终于肯对盟友坦诚当初算计。   盟友,本就该因利而聚,利害分明。宋韫,不过是因为长了一张凑巧的脸,才有资格在这里,听齐胤陈述他对自己的利用。仅此而已。   那些甜言蜜语,不过是兴致所至,随口讲来调侃的玩笑话。说了再多遍,也不能成真。哪有皇帝真的会对人一见钟情呢,哪怕那个人有张多好看的脸。   仅仅只能是堪用而已。   甜言蜜语不可信。别吃糖,会蛀牙。   只要他说不会伤害家人这一条是真的,就好了。   宋韫暗暗攥拳,指甲陷进掌心。   猫瞳里闪过宋韫愕然失落,蹙眉抿唇又回归淡然的神色变换。   齐胤竖瞳变成圆形,“别哭啊,朕没法给你擦眼泪——喏,满手都是毛,不对,是满爪。”   黄彤彤的猫爪伸到眼前,宋韫思绪瞬间就飞了,侧过头去,“我……我哪有要哭……”   齐胤轻叹一声:“话还没说完就开始置气,遗孀可真难伺候。”   宋韫嗔他:“什么遗孀……说正事!”   “太后就是朕头等的正事。”齐胤抬爪按在心口,“朕幼年曾在妙峰山带发修行为国祈福,修炼出一颗寡欲之心,可瞧见太后那夜,全毁了。这颗心,好像被太后偷走了。但朕又能感觉它还在朕胸口跳,而且是活蹦乱跳,跳得朕满心满眼都是太后。”   宋韫听得怔怔。   “一见钟情,再见倾心。时日渐增,此情难减。到现在,是时时刻刻都割舍不得了。”齐猫猫双爪搭上宋韫手背,“你我夫妻一体,不是玩笑。唯有太后,才可以心腹相托。你,是朕唯一信赖之人。”   宋韫脸瞬间就红了,从猫爪下抽手,攥得罗裙起褶。   “我……我是男人!”   齐胤:“这不是巧了吗,朕也是。朕和太后竟如此般配!”   宋韫脸烫得说不出话。   虽然入宫前和父母夸口过皇帝会喜欢自己,但当时只是觉得齐胤虽为帝王但性情随和礼贤下士,会爱惜人才,对自己委以重用……哪知道会到这种地步!   半晌,宋韫才吐出四个字:“无稽之谈!”   哪有两个男人谈情说爱的!即使自己名为太后,穿着罗裙头戴宫花,也是真真实实的男人!   宋韫脸红似绯云,颊边的景致比眉间胭脂痣更夺目,齐胤抖了抖耳朵,“怎么会是无稽之谈?太后读书还是不够,难道不知有本《弁钗》?”   铁牛是资深的话本读者,各种本子都有收藏。宋韫偶尔也会和她一起看,怎会不知道这本,剧情可谓跌宕起伏回环曲折,堪称一绝。   但齐胤也读这种世俗故事?宋韫还以为他只会读帝王之书,学治国之策。   “孤例不可证。陛下不妨再读《宜春》。”宋韫用微凉的手背揾了揾脸降温,却听见齐胤答道:“朕不是书中那些不贞不义之人,不会落到那样下场。朕为太后守身,可不是一句空话。”   宋韫的脸瞬间变得更红了,烫得头脑发懵。   这本他也看过?   难怪能随口说出那些混账话。   真是……人不可貌相——   不对,齐胤看起来就是个登徒子。   真可谓表里如一,孟浪透了。   “反正……反正不能胡言!”宋韫捏起纸笔,想再写几句,嘱咐裴季狸不要让宋翊过多参与免得横生枝节,脑子里却都是齐胤刚说的话,根本组织不出其他的句子,便将笔一摔,“你写!让裴季狸照看好宋翊!”然后逃也似地钻进被窝里蒙头装睡。   齐胤朝床那边喵了一声:“朕只有爪子,怎么写啊?”   宋韫听见了也装聋子哑巴。   装睡装着装着就成真的了,半夜宋韫醒来,猫睡在怀里,枕边放着一沓笔画简单的图形。   姑且称之为画,人物画。   真是好画。   好就好在,画上的人有鼻子有眼有嘴,眉毛不多不少正好两条,实在难得。   无需拟题落款,眉间一点,宋韫便知道画的是自己。   就是丑得离谱,比陈直筠的诅咒布偶还离谱。贴在门上,都省了请钟馗。   旁边题了两句诗——   「床头猫猫近相顾,一见知卿即开颜」【2】   字迹虽不算工整,但字体飘逸处处显锋,猫爪能写出这样的字实在不易。可内容嘛……好好的诗改成什么样子了……   宋韫脸上烫得厉害,目光偏移,闭着眼假寐的齐猫猫周身都是黄的,只有右爪上、尾巴尖上染着墨色。   作者有话说:   我老婆是男的,我也是男的——   齐胤:我们绝配!   「1」出自贺铸《青玉案凌波不过横塘路》飞云冉冉蘅皋暮。   「2」原诗是“墙头马上遥相顾,一见知君即断肠”   第23章   是爱(倒V开始) ◇   好疼,要韫韫吹吹   裴季狸的医术, 果然是晏国翘楚。   在他带领下,太医院很快就研制出应对「瘟疫」的良药。   将解药淬炼提取,融入纸墨和馅料。勾勒着栩栩如生五毒图样的符纸和五毒饼散发到百姓手里, 药到病除,不利晏国的谣言也止息。   在裴季狸的授意下, 京郊官吏发放解药时不经意提起,这都是太后怀着身孕, 日夜祈求上天才得到的赐福。五毒饼也是太后亲手做的。   新的说法流传开来, 街头巷尾都在传言, 说宋韫所怀才是真龙天子,是能将晏国带往强盛中兴的天命所归。   齐俦欢喜皇后怀孕没两天,又高兴不起来了,坐在乾明殿上,咬着牙封赏了裴季狸和太医院一众, 到宋韫这,赏无可赏, 冷笑道:“民间都盼着太后生下麟儿, 朕也希望早日退位让贤。”   说出这话,原本是指望群臣回应忠臣不事二主。但声音是有,却实在缺乏诚意。其中要数焉云深桀骜,眉目里都带着不臣服的意味。   还有裴季狸。御马监和司礼监都在他手里, 钱权在握,京畿营防也在他掌握中,实在令人忌惮。   这两人铁了心站队宋韫,这天下迟早要姓了宋。   齐俦下朝回到御书房, 吩咐心腹太监:“召继清道人来!”   继清匆匆赶来, 献上刚炼制好的丹药, 禀报近日所观天象。   齐俦服下丹药血脉上行,凝目握拳,喊了声“好!”   继清说朕才是天命所归!朕是真龙天子!宋韫终究不是朕的对手!   哪来莫名的忠诚追随,那些佞臣不过是想拿捏另一个更顺手的傀儡。唯利是图便会为利而散,只要将其分崩离析,这晏国江山还是他齐俦的!   .   齐猫猫不知去哪闲逛了,宋韫独自一人听裴季狸汇报此次京郊具体情形。   裴季狸还带来了宋家送来的包裹,父母送的补药和零食中突兀地混进一张面具,是宋翊的手艺。   经过裴季狸之手的东西,他不可能没有查验过。   宋韫拿起面具,“这个……”   裴季狸点头,“娘娘留着吧。”   宋韫这才把包裹收好。   裴季狸说:“此事太医院也算尽心尽力,尤其是周太医。娘娘留他性命至今,他感恩戴德。经此一事,太医院便可以他为院首。太医院上下一心,唯娘娘之命是从。”   太医院虽不算机要之处,但必要时候可以拿捏生死,当然要其中有人,还得是谨言慎行,留有把柄在手的便于操控。这样的安排很好。   宋韫想到另一个太医,“葛白术呢,此次研制解药可有出力?如果立功,还是可以留他一命……”   裴季狸脖子上伤也好得差不多了,闻言冷笑:“娘娘慈善也要有个限度。葛白术事发当天便被处死,现在怕是连奈何桥都过了。”   宋韫蹙了蹙眉,“是苏明珠处置的?”   裴季狸:“是谁有什么紧要。他做了该死的事,不祸及家族已是天大的恩德。”   “是你杀的吧。”宋韫叹出一口气,直视裴季狸,“怎么死的?毒药,白绫,还是匕首?”   “太后还是别听了,恐怕会吃不下饭。”裴季狸笑意冰冷中带着点嘲讽,“泛滥的善意可不能开胃。”   不就是杀人吗,还能有多可怕。宋韫较劲似地瞪回去,“裴卿但说无妨!”   “好,太后仔细听着吧,能学一招半式也不错。”裴季狸捻了捻指腹,“凌迟。身上的皮肉剖成三千片均匀的薄片,骨架上一星半点肉丝也不见。白生生的架子里兜着猩红发黑的五脏六腑,肠子从肋骨的间隙里流出来,狗都不吃,只好做花肥。”   宋韫「怀孕」快到两个月,铁牛说他有福气,都不害喜的。宋韫想装个样子,但也实在吐不出来,但裴季狸的话从耳朵里灌进去,胃里就开始泛酸水。   这就是所谓的「老规矩」吗?   宋韫捂着心口干呕,听见裴季狸收了戏谑的语调,波澜不惊地说:“陛下交代的事臣算是办到了。娘娘记住这种感觉吧,在外人面前再演得像些,烂好人的善心也收敛些。”   裴季狸退出去了,宋韫余光里出现一团黄色形状。   齐胤跳上桌子,盘成一圈躺下。   宋韫坐在圈椅里,给自己倒了杯水,“让裴季狸找机会说这些话恶心我,有意思么?去哪了?一早上起来便不见你……尾巴怎么了?!”   齐胤原本时常不安分地摇来摇去的尾巴断了一指长,断尾处还在流血。尾巴又沾了泥水,毛发又脏又塌。   脸上也不好。双目无神,耳朵尖被烫卷了一片。   身上一股糊味,又苦又涩,像烧尽了的粗劣的香蜡。   齐胤没回答他的话,反而抬头目光空洞地问:“爱是什么?”   这是宋韫从没见过的模样,宋韫被他问住了。   怎么突然想起问这个?   他不是时常把「爱」字挂在嘴边上吗?怎么反过来问别人。   还没等宋韫开口,齐胤自问自答道:“爱是私有,爱是排他,爱是将所有温柔给予一处,爱是此地春暖花开笑靥如花哪管别处冰天雪地肝肠寸断——”   话没说完,脏兮兮的猫猫被揽进一个清香温暖的怀抱。   腾空,然后被安置在柔软的枕头上。   宋韫用清水洗去猫尾巴上的血水和污泥,用齐胤留给自己的伤药涂在断尾的伤口上,把没穿过的干净里衣撕成条,一圈圈裹住尾巴。   “尾巴太长反而没那么好看。你要是喜欢这身毛色,我找颜料来给你照样画上。”   “什么?”齐猫猫抖了抖耳朵,茫然的圆眼望向宋韫。   “别动,耳朵上还没涂好药。”宋韫按住发抖的猫头,“你不是常说,即便是做了猫,也是黄袍加身贵气非常?白布不好看,加上花纹,便和从前一样了。”   齐猫猫:“朕……”   “出宫去了吧?”宋韫把处理完伤口的齐胤抱起来,换掉被踩出暗红色小梅花的枕头,“宫里没有这种红土。”   “朕没有——”   “铁牛说春天都过了,也不见你着急,可宫里哪还有别的猫。”宋韫抢在他前面道,“宫外花花世界,陛下是遇到什么求而不得的爱猫了,落得一身伤还说那些丧气的话?”   “爱……爱猫?”齐猫猫湿润的眼睛瞪得老大,小脸通红,好在毛厚看不出来,“朕怎么可能和猫……朕出宫是因为,朕……”   宋韫拍了拍齐胤没受伤的那半边脑袋,“开玩笑而已。既然是说不出来的事,就不必说。只要陛下别把什么「私有」、「排他」的罪名安在我头上就好。”   宋韫微笑着,他的话让躁动不安的心瞬间安定了下来。   原来是开玩笑。   宋韫竟然也会开玩笑?   也是,聪明如他,能从红土推测出行踪,怎么会以为他是出宫去私会母猫……宋韫看出了他的崩溃,包容了他突然的无助,还给他留着脸面不追根究底。   世上大概也只有宋韫会如此了。   真是活菩萨。   对所有人都发善心。   齐胤偏着头去蹭宋韫手背,碰到耳朵上伤口,嘶了一声,眼眶滚出两大滴眼泪,“好疼,要韫韫吹吹才能好。”   论耍赖,宋韫当然缠不过齐胤,逼得没办法往他耳朵尖上吹了一口气,没防备被这家伙眼泪鼻涕糊了一脸,嘴唇上擦过一片湿润。   还没反应过来那湿润是什么,齐胤就跳开了,尾巴伤口蹭到了床沿,疼得龇牙咧嘴还不忘喊:“妙峰山住持明日要进宫来,那也是自己人!”   宋韫没忍住笑,“知道了。”   妙峰山是齐胤布局的暗桩,这当然不必多言。   「瘟疫」起源自妙峰山,如今借上天赐福的名义平息了祸患,还需要妙缘禅师出面增加宋韫得上天保佑的可信度。这是明面上的目的。   还有一个目的。「瘟疫」其实是人为下毒,特意选在了妙峰山,宋韫想知道,除了山上活水流经多地外,是否还有其他原因?   妙峰禅师先见了皇帝,皇帝对大师并不热切。毕竟是齐胤信赖的,齐俦自然把他划归先帝一党,较劲似的,齐俦连佛教都不尊崇了,信奉其道家来。   妙缘禅师孤身前来,互相见过礼,宋韫问:“那位小师父怎么没来?”   妙缘怔了怔,对面人怀抱黄狸,神色闲淡,像是随口问起的。   “松松母亲接他去了。”妙缘思忖后答。   松松。多可爱的名字。   宋韫进京那日,看见留着长生辫的少年和尚,呆头呆脑的但五官俊朗,便多留意了一些。   那少年和一般的和尚不同,穿着厚实的僧袍却没剃头,小尾巴似的跟在住持身后。   原来是谁家寄养在庙里的么?   养儿不易,有时孩子命格太重压不住,便给庙里或道观里做寄名弟子,在家穿僧袍道袍应景,真正住进庙里的倒也少。像这般年纪,还住在庙里,却也没有正式出家的,宋韫是第一次听说。   “寄名弟子能跟在住持身边,是一场大功德大造化。”宋韫微笑道。   妙缘看看宋韫,又看他怀里的猫,“寄名……算是寄名吧。松松母亲挂念孩子,怕孩子染病,接回去看看,过些日子便要送回来。天下父母爱子之心都是相同。”   齐猫猫喵了一声,用头蹭宋韫填了棉絮的腰腹,“朕爱韫韫与皇儿,胜过世间任何人。”   当着出家人,说这种话,不怕臊得慌。宋韫红着脸偷看大师神色,发现并无异常,对方应当是不能听懂齐胤说话的,这才松了口气。   “说到此次事故,大师应当知道是有人下毒了。我怀疑是康国人所为,事发不算久,下毒之人可能还在暗处观望。不知大师近日有没有在禅寺附近发现什么可疑人等,也好遣人循着线索追查。”宋韫正色道。   妙缘道:“陛下从前也一直怀疑寺内有康国细作潜伏,此次终于让他露出了马脚。老僧来的时候,裴大人已经将其带走审问了。”   宋韫:“那就好。有劳大师了。”   妙缘念了声佛号:“还有一事要向陛下娘娘禀告。老僧夜观天象,发现两月前的天象,又有类似出现。”   两月前,宋韫进京时,抬头望见长庚伴月,大凶。然后齐胤就被他「冲喜」给冲死了。   这回又是什么?   妙缘道:“荧惑守心,不利人主。”   宋韫蹙眉,“难道当今皇帝也——”   妙缘摇头,“天下二分,这回,轮到康国了。”   作者有话说:   谁能不爱韫韫大美人小天使呢? 第24章   皇室 ◇   都是疯子   兖都「瘟疫」过后, 晏国有一悲一喜:悲是出宫修行的两位太妃不幸染病身亡。喜是康国老皇帝不能亲眼看着恩科取士了。   老皇帝驾崩,康国太子登基,改元隆安。   晏国因此也获得了久违的休养时机。   皇后的胎象逐渐安稳, 继清道人断言,一定是个男孩。齐俦大喜, 想着守到皇儿出生皇位便更稳固了。   因此格外重视苏明珠, 同时也冷落了其他妃嫔。还是苏明珠劝了又劝, 齐俦才又开始宿在别处。   七月流火, 天气渐凉。   换上了秋装,衣服下垫了软枕的宋韫也不显得臃肿。   铁牛在话本子上看,孕妇月份大了腿脚会水肿抽筋,说了多次给宋韫按一按,宋韫从来不答应, 说自己没事。   铁牛劝他:“虽然阿韫你脚比我的还大,有什么要紧?大哥不笑二哥, 你都嫁人做寡妇了还怕什么, 我还没嫁过都不愁。我问了几个嬷嬷,都说孕期会脚肿的。寻常人家,若是丈夫贴心,会亲自帮妻子按脚。先帝嘎嘣死了省事, 只能我来心疼阿韫。”说着便要去脱宋韫的鞋,被猫扑了回去。   “哎这该死的猫,差点挠到我!”铁牛瞪一眼张牙舞爪的黄狸。   齐胤朝铁牛龇牙,然后跳回宋韫旁边狐假虎威。   宋韫摆摆手,“我脚真的不肿。我睡会午觉, 你找李太嫔去玩吧。”   铁牛拗不过, 只好走了。   宋韫收拾了一下,上床盖好被子,齐胤从被脚钻进去。   “这大傻丫头,粗鲁无礼,怎么伺候得好韫韫,还是朕来。”说着收起尖利的爪牙,用柔软的肉垫慢慢踩压宋韫脚背。   宋韫痒痒的,伸手把猫捉起来,“她不明所以,你也跟着胡闹。”   齐胤蹭他,“朕不是想做心疼妻子的丈夫嘛……话说回来,韫韫是男人,这件事恐怕只有朕和裴季狸,还有岳父岳母知道。可为什么,岳父岳母要将韫韫作女儿养大呢?”   虽然齐胤肉麻的话张口就来,但听他称呼自己父母为「岳父岳母」,宋韫心头还是有种怪怪的感觉,摇头道:“我也不知。父母对此讳莫如深,恐怕此生都不会对我说出真相。”   齐胤看出宋韫眼中的落寞,立刻道:“或许是上天注定,朕与韫韫该有夫妻缘分。若韫韫是男儿身,高中状元,再被皇室哪位公主郡主看上了,朕还得跟侄女抢男人,怪难为情的。”   这又是什么混账话。宋韫红着脸拍了下猫头,接着他的话茬聊:“说到这个我想起,据我所知,武宗皇帝共有十三子,竟无一女。晏国皇室如今郡主有好几位,但还在世的公主只有齐俦的胞妹。反观康国皇室,老皇帝只有当今康国新皇一个成年的儿子,公主倒有十几位。真是稀奇。”   齐胤闻言冷笑:“两国的稀奇事远不止这些……朕的十二位皇兄,没有一位亲眼见到朕登基。外人觉得朕手段厉害,对手足绝情泯灭人性,可谁知道朕这个皇位,得来实在不情不愿。”   宋韫闻言心头发沉。   十三位皇子,死得只剩最幼的,无论嫡庶众人也只能是认这位是继承人了。   这样结果,自然会引人遐想。   上辈子,宋韫听过许多流言,说齐胤弑父弑兄上位,残暴无道,因此才遭受上天报应,身体孱弱并非长寿之相。宋韫也一度以为,那十二位皇子之死,是齐胤的手笔。   但和齐胤相处日子久了,宋韫不相信他是这样不择手段之人。   细细推敲起来,流言也有诸多不合理之处:齐胤大皇兄去世时,他才出生。最后一位七皇兄,也就是齐俦生父前晟王死时,齐胤也才十四岁。   十几岁的少年,幼年在寺庙带发修行涉世未深,要不落把柄地除掉年长自己十余岁、城府深沉权柄在握的兄长们,实在艰难。   那么,还有一种可能的解释——   权力是无形的凶器,而拥有绝杀武器的,一国一家,只有一位。   宋韫和齐胤对上目光,他笑:“不光彩的事情就不必挑明了。”   这就是默认了。   齐胤笑容轻松,宋韫心头却更加沉重。   一来是感叹皇家无情,君臣父子到底是君臣在前,父子在后。二来,齐胤对他坦诚至此,他一时竟不知该以何种立场再和他继续对话。   齐胤继续道:“朕这一辈,齐家没有女儿长大,其实也是一桩好事。至于康国,老头子倒是想生儿子,偏偏多得是女儿,只有一个嫡子。这独苗还天生反骨,对后娘满心疯魔。这些人啊,虽为皇室,却连正常人都算不上。大概天理循环报应不爽,从来不是句空话。”   宋韫很轻易听出齐胤话语里的嘲讽,既有对康国的轻蔑,也有自嘲,便问:“报应?什么报应?”   齐胤凝望他眉间艳丽的胭脂痣,那一点红,仿佛有摄人心魄的魔力,望得久了便使人忘乎所以,连自己姓什么都快要记不起来了。   如果世上有妖,应该就是宋韫的模样。   良久,齐胤才道:“韫韫,你该知道,晏康二国的江山是从靖朝得来的,偷来的。”   宋韫微怔,二国瓜分前靖天下,他当然知道。甚至还知道,晏康开国君主,都是靖朝臣子。但史书上不是记载,前朝灭亡是因为末代帝王偏听偏宠昏庸无道吗?   也不一定。史书总是后人所记,是胜者的功德簿,真假又有谁能证实。   所谓君臣大伦之下,已推翻的君王被钉在无道的耻辱柱上,得胜的新皇又何尝不该被称作窃国的乱臣贼子呢。   自认为偷,需要多大的勇气。宋韫再次惊讶,齐胤能对此直言不讳。   宋韫突然联想到,陈直筠一家是因文字狱家破人亡,是否就是因为触及了当年皇室秘辛。   不必宋韫发问,齐胤便道:“朕不曾对外人谈起过这些。”   那么陈家犯的便不是这桩案子。   宋韫点头,脑子里接着想的却是,没跟外人说过,所以自己不是外人,那就是……不对不对……   瞧着宋韫点头又摇头的样子,齐胤龇着牙笑:“韫韫害羞起来煞是好看,惹得人移不开眼睛。”   宋韫瞋他一眼,作势要打,“胡说!”   齐胤举爪告饶:“生气的样子更好看!别生气了,这样好看只能看着,为夫已经够凄惨了,还要挨打,真是可怜。有韫韫这样的佳偶,前靖朝的诅咒未必能在朕身上成真。”   原来齐胤先前所说的报应,是指前靖朝曾对齐家进行诅咒。   宋韫从前不信神鬼,但自己经历了生死颠倒,不得不信,急忙问:“是什么诅咒?可有破解之法?你现在这样是不是因为诅咒——”   齐胤笑得眼睛眯起,“朕以为韫韫不忌惮这些呢。先前陈直筠诅咒,韫韫可是一笑付之,怎么到朕这就……朕知道了!”   齐胤拍爪,色气地挑眉,“关心则乱!虽然韫韫不认,可朕是韫韫心尖的人,韫韫疼朕爱朕,是不是?”   又开始胡说八道了。   宋韫目光游移,什么心尖上的人,他算什么人,不过一只秃尾巴的大胖猫罢了……   开过了玩笑,也看够了宋韫双颊的绯云,齐胤正色道:“前靖谢家的诅咒算什么?朕不会屈从于天命,朕就是天命!从前为了皇图霸业,朕要与天争命。从今以后,为了韫韫,朕更要惜命。”   宋韫心头跳得又快又乱。   男儿于世,当酬雄心壮志。宋韫自己也曾畅想,有朝一日,抱负得偿风头出尽,为自己为家人,不断攀向高处。   而现在,在至高处,有一个人,将自己和他的雄心壮志并列。   齐胤,齐衍之。   举世独一的齐猫猫。   “惜命当然很好。”宋韫将软软的猫爪肉垫捏在掌心,听见齐胤说:“前朝诅咒篡位者,至亲相残背德罔伦,毕生孤寂永不得爱。为了避免骨肉争权江山旁落,重蹈靖朝覆辙,父皇踏平荆棘阻碍,将涂满了鲜血的皇位交给朕。死了那么多人,这位子,朕不想坐也要坐下去。”   宋韫和他四目相对,眼眶都有些润。   “荧惑长庚天象,大师数年前就预测到了。今岁不利人主,大师替朕找了魂体脱壳伺机转生的法子。朕起初还不愿意,若是身不由己暗处偷生,纵能苟活也无趣。但妙峰山见到韫韫之后,朕便改了主意。只有裴季狸等人,朕还不敢放手一搏。但加上韫韫,朕便可以安心做一只猫。”   宋韫心头震荡。   原来,之所以今生与前世不同,是因为自己和齐胤提前相见了。   只此一面,甚至半梦半醒的宋韫只闻到龙涎香,没有和齐胤说上一句话,他便认定了自己。   宋韫张着唇想回应,又听见齐胤说:“不过,朕倒是后悔早早开口暴露了身份。”   宋韫疑惑地看他。   齐胤挨挨蹭蹭地往宋韫心口靠,“韫韫脸皮太薄了,自从知道朕是嫡亲的夫君,连沐浴更衣都背着朕……原先多好,一个汤池里沐浴,虽然韫韫胸襟开阔,但别处英姿勃发,只略逊于朕罢了——”   宋韫一把捂住猫嘴,脸红得似要滴血。   这脸红,直到入夜铁牛回宫都没散。   铁牛关心宋韫身体,伸着手背去试额头温度,“不烧啊,阿韫你怎么脸红成这样?要不要请太医来看?”   宋韫摇头说不用,就是一天没出门,闷的。   铁牛眼珠子转了转,“要不阿韫你还是装一装病吧,正好有借口不用南巡了。”   “南巡?”宋韫问,“谁说的要南巡?”   铁牛道:“梦弦听她爹说的。不知道皇帝怎么想的,突然要去江南阙州阑州转一转,说要带上后宫一起。回老家虽然好,可路程这么远,阿韫你身怀六甲怎么经得住旅途辛劳?听说皇后都不去呢,留在宫里养胎。阿韫你可别趟这趟浑水……”   宋韫抿唇沉思。   既然是李骋那里传出的消息,应当不会有假。齐俦要南巡阙阑二州,事出突然,会是因为什么呢?   作者有话说:   下一章换地图了;   收藏一下吧-求求啦——   、 江南好 、 ◇ 第25章   南巡 ◇   醉在温柔乡   中元节祭奠先帝的法事一过, 南巡的队伍便出发。   齐俦即位后第一次亲下江南,不仅后宫,几位重臣也同去, 焉太傅在其列。屈茂述职完毕,齐俦眼下非常倚重他, 他正好随南巡队伍回阑州。   此次殿试前三甲中,两位都是南方人, 百里忱和许思也随行。   南方小麦快要成熟, 裴季狸前去处置御马监在江南的生意, 不和南巡队伍同行,先行一步在目的地等人。   后宫里,宋韫当然要去。李梦弦说晕船,又不习惯南方气候,便不去了。又私下跟宋韫说, 希望铁牛留下陪她,宋韫当然应允。   齐俦后宫那些, 皇后要留下养胎, 淑妃贵妃哪能放过这样大好的得宠机会,都要跟去。   晏国都城兖州在北方,往东边与康国毗邻的是阔州和闵州。兖都往南是闰州,闰州过去, 阙州阑州相邻,都在晏国的最南边。   前靖朝留下的国土丰饶,国土之北是草原,之南是汪洋, 境内有一条大江滋润原野。这江在晏国境内被称作澄江, 在康国境内则名濯江。除了闵州, 澄江流经晏国所有州府。澄江之南,自古以来就是富足之地。   南巡队伍出了兖都,先走陆路入闰州境内,在山舟港换水路大船。   齐俦和两位妃子同乘,后面跟着的船是宋韫的,再往后便是大臣们。后面随行的小船就数不清有多少了。   宋韫在南方水乡长大,水性极好,要不然当年也不能救下苏明珠。坐在甲板上,吹着风晃晃悠悠,舒服极了。   齐胤就惨了。   宋韫拍着吐得昏天黑地的齐猫猫后背,“怎么不早点说晕船?随行的太医和厨子倒是会做止吐的汤,但那是给人喝的,也不知道你喝下去能不能有效。”   齐胤吐得肚子都空了脑子也快空了,其实也不是怕颠簸,再烈的马他也骑过。   但从没试过坐着慢船在水上慢悠悠地漂,哪知道这滋味这么难受。   宋韫拿软帕给他擦嘴,被亲了下手背,“朕才不晕船,朕是醉在了韫韫的温柔乡里。”   还贫嘴!怎么不把那点花花肠子全吐出来?   宋韫把帕子扔齐胤脸上,嫌弃地抽出一张新的,仔细擦手,“去喝药漱口!臭死了。”   齐胤猫脸一垮,跳下怀抱,四爪软得面条一样,看着热汤就在几步之外的桌子上,怎么也过不去。   还是宋韫看不下去了,把碗端了过来,齐胤张着嘴要喂,说韫韫喂的甜。   宋韫本来已经捏起勺子,又扔下,把碗放回原处。   “抱一下都要醉,喂进去还不成了穿肠毒药?自己喝。”   齐胤:“……”   猫猫委屈脸。   自闰州山舟港启航,船队在沿江各大港口停泊。山舟过后第一个港口,宋韫派人下船去筛了些细细的黄土回来,加进齐胤喝的晕船药里。   “你长住京城,恐怕不适应环境骤变才会这样不适。民间治水土不服都是这样做,太医也说偏方可能有效,先试试,不行到下一站便让齐俦换陆路。”宋韫对皱着鼻子不肯喝黄土汤子的齐胤说。   话音刚落,齐胤大口喝干了汤水。两爪扒着碗口,抬起头来看宋韫,眼睛亮亮的,“还是韫韫疼朕。可偏方里要的是故乡之土吧?”   宋韫早想到他会这么说,“陛下是天下共主,普天之下莫非王土。陛下所到之处,便是乡土。”   齐胤听到这话怔了怔,笑道:“这样气概,朕也自愧不如。幸好这样的韫韫是朕的妻子,要不然可麻烦了……呕——”   话题刚严肃起来,齐胤又晕船晕得不行,趴在船舷上吐。   宋韫移开目光,望着宽阔的江面。   刚才齐胤目光里一闪而过的忌惮他没有错过,但既然齐胤能说出来,说明他的忌惮没有深入,可到底是有的。   为帝王者,头上悬着剑,脚下是刀山,怎么可能不猜疑。   就连宋韫,现在有了不大不小的权力在手,疑心和顾虑都渐增。现在的他对帝位并不感兴趣,但天长日久,谁说得清呢?   至高无上却又一步之遥,足以蛊惑人心。   江面泛着粼粼波光,荡漾得宋韫的思绪顺着水流游向下游的康国。   在那里,和他同样的太后,不,也不太一样,那位是以男人身份入主中宫的。他又会面临怎样的人事纠葛?心境如何?是否也有人忌惮他觊觎皇位?他心中也会动摇吗?   宋韫不得而知,也不能再深想,齐胤吐得可怜,宋韫给他轻抚后背,能让小可怜舒服点。   日子就这么慢慢过吧。   欲望无可避免,避免滑向深渊的法子,只有克制。   用别的什么东西做引子来压制,克制欲望胜过理智,才能保证安全。   对权力的欲望如此……对一切的欲望都如此。   .   宋韫提议水陆兼用,南巡之行,一路换了几次陆路水路,因此倒也躲过几回刺杀。齐俦本来心里抱怨他多事,因此却也不能再说什么。   行程半个月,进入八月后,南巡队伍终于要在阙州停驻一段时间。   原因是恩科秋闱快到了。   本来科举考试三年一次,神朔二年也就是建绥元年刚结束了殿试,落第的士子们还要再等三年,但有了恩科,今秋八月明年二月又是搏功名的时候。   宋韫很高兴齐俦留在阙州亲自视察秋闱。有皇帝主考,地方官不能只手遮天,再加上自己保驾护航,沈玠一定可以高中。   齐胤不高兴听到宋韫说起别人名字:“沈玠是谁?籍籍无名之辈,也配韫韫挂念?朕总要找机会挠花那小白脸的脸蛋!”齐猫猫龇着牙挥爪。   宋韫给他个白眼。   齐胤只关注各州秋闱考中的士子,像沈玠这样名落孙山的,他当然不知道。   宋韫对齐胤说了沈玠的情况,齐胤沉吟道:“韫韫说他有才,那定然不错。但在朝为官,才能倒是其次。朝中已经有太多桀骜不驯的老狐狸,朕还是想用些中正耿介的人。沈玠这样,怀才不遇便恃才傲物,公然藐视科举违规舞弊,恐怕心比天高不好掌握。”   宋韫摇头:“沈白圭不是这样的人。其人有傲骨也有傲气,说来他得罪地方官也是因为路见不平仗义相助,才惹了一身麻烦。他被打压多年,难免怨恨。他所求的不过是一个公平,若陛下予他,救他于低谷,胜过用钱财权位笼络。忠臣亦是良臣,这样的人难寻。”   齐胤考虑片刻,“那好,就听韫韫的。先让裴季狸去看看,若他也觉得不错,便收下听用。”   宋韫道:“多谢陛下。”   齐胤朝他龇牙:“朕和韫韫夫妻一体,难道还能驳韫韫的意思?替他说谢做什么,不许!”   宋韫笑起来,“那就不谢。”   一笑粲然,齐胤移开眼,不住摇尾巴。   正巧当晚裴季狸来阙州州牧府拜见帝后,接了旨意去找沈玠。   次日,裴季狸回来,说:“沈玠说他不考了。”   宋韫急了:“不考试他要做什么?”   裴季狸:“钓鱼。”   .   上次宋翊送的面具,宋韫带着,没想到真的用上了。   宋韫久违地换上男装,躲过各方视线,出了州牧府,装扮成宋翊的样子,在黄昏时见到了独坐青枫渡口一个偏僻的小水湾里垂钓的沈玠。   牛衣古柳,微风斜雨。宋韫把猫递到裴季狸怀里,提起衣角免得沾染泥土,“我去去就回,明日便是秋闱开考,定要让他回心转意。抱好陛下,他不喜欢下地。”   裴季狸颔首。   宋韫转身走向垂钓者,裴季狸手一松,猫落在地上。   “不喜欢下地?什么时候瘫的?”笑声嘲讽。   齐胤没接话,眯眼看着宋韫走近轻拍沈玠肩膀,哼道:“这人好大的面子!为他,冒了多大的风险。”   宋韫此次出行,虽然是男装打扮,但出州牧府就有被识破身份的危险。   裴季狸并不担心沈玠会泄密,背着手目不斜视道:“人走远了,还在演?只要能招致有才之人,担些风险怕什么。必要之时,弃车保帅又何妨。还是说你真怕他会当面给你戴绿帽?别忘了,你是个男人,他也是个男人。”   “就是男人才心思龌龊。”齐胤冷笑,“上次那个太医,我是说过让你随意处置,怎么做都不为过。但为何要把详细说给他听,还引他误认为是我授意的。”   裴季狸收回视线,低头看着蹲坐的黄狸,勾唇笑了笑:“为了他,你在怪我手段残忍?看来是真上了心。齐家的人,果然都是疯子。”   齐胤纵身跃上一棵枯树,冷眼睨向裴季狸,“我是疯子,你又算什么?罢了,那件事不必再提。小兔崽子的寒食散从哪得的,查清了吗?”   裴季狸不答反问:“查这个做什么?按他服用的剂量,到明年,人就废了。到时候,不费吹灰之力夺回皇位,不是正好?”   齐胤皱眉,“齐俦的命得留着。到底是谁?是不是那个妖道?”   裴季狸:“看来你这些日子也不是一直窝在男人怀里装傻。”   “找机会做干净些。”齐胤言语干脆,“李骋呢,最近有没有什么动静?”   “没有。”裴季狸摇头。   “没有就好。那位,还是什么都不肯说吗?”齐胤舒了口气。   裴季狸抬手按在自己脖子已经结痂的伤痕上,闭了闭眼,压下喉头血腥,“指望从一个疯子口中知道什么?前朝覆灭五十余载,连李骋都断了复国的念头,你到底还在担心什么?”   齐胤摇头:“靖朝并非失民心而亡国,气数未尽。只要世上还可能有靖朝遗脉存活,那些遗民旧臣便不会彻底死心,这偷来的江山到底还是可能被正主拿回去。李骋这条线索查了多年也没进展,但也不能完全忽视。父皇驾崩前,只告诉我,靖朝皇室多智近妖、善于蛊惑人心近妖、天生异常近妖……总不可能真的去请高僧道士捉妖,现在只能寄希望于公主还记得一二。阿欢,再去问一回吧。”   裴季狸抿唇,默然良久,“要问回京你自己去问。”   齐胤摇头:“除了你,她再认不得旁人了。”   “恨不得抽筋拔骨也算记得?不知她从哪弄到的铁片,磨出锋刃来。再偏半寸,就能把我的心剖出来。”裴季狸转动着腕上珠串,冷眼看他突兀的断尾,“松竹坞的红泥路不好走,还去吗?你若去,我便去。”   齐胤回瞪裴季狸一眼,将尾巴收拢踩在脚下,“不去就闭嘴。”   “遵命,陛下。”裴季狸牵了牵嘴角,将视线重新投向岸边。   “辛苦筹谋,什么都算计进去了,死生尚且不顾,可别平地栽了跟头。玩玩可以,哪有将后位交给男人的。学那些荒诞不经的烂俗话本,演戏日久,莫当了真,把自己弄成个笑话。”   齐胤目光沉沉看着岸边,抿唇不答,良久才低声道:“我心里有数。好好养你的伤。”   岸边,宋韫好像是和沈玠没谈拢,转身要走,没两步又折回去,毫无预兆地扑通落入水中。   齐胤几乎是同时飞了过去。   作者有话说:   陛下不是猫,他是真的狗 第26章   秋闱 ◇   求而不得之人   齐胤飞奔过去, 跳下水,牙齿四爪并用,扯着宋韫往岸上游。   岸上的沈玠是个旱鸭子, 丢了斑竹鱼竿,皱着眉手脚无措。   上了岸, 宋韫没什么事,脸上没湿, 面具还服帖。只是衣服湿透了, 好在穿的男装, 没有装着假肚子出来,否则瘪了倒难堪得很。   宋韫顾不上自己从头湿到脚,倒提着猫尾巴,按压猫肚子往外排水,“不是叫你好好在边上等我?不会游水还充什么英雄, 我水性好,不会淹死。”   齐胤呛了不少水, 晕船的感觉又回来了。是啊, 他刚才一时情急忘了宋韫水性很好,当年还救过苏明珠。   所以落水就是故意为之了?   为了这个叫沈玠的小白脸?   齐胤翻身起来,用力甩着湿答答的皮毛,尾巴支棱起来,“哼,朕再不出来,太后就要跟别人渔樵于山水间了!”   宋韫被溅了一脸水,笑着揉揉湿透的猫头, 看来是真生气了, 又开始叫太后了。   安抚了一阵落水猫, 宋韫转身对旱鸭子沈玠道:“白圭所用的推脱之辞,也让我破解。明日开考,我就静候白圭佳音了。”   齐猫猫一听又奓毛了,凭什么张口闭口叫这小子的表字,宋韫可从来不叫自己的字!   莫名急躁的猫叫和宋韫的话,沈玠都没听懂,看宋韫确实没有大碍,他收拾好空鱼篓,捡起鱼竿道:“不去。我说若能钓上大鱼,便去应考。明知一无所获,何必徒劳?”   话里的双关谁听不出来。   宋韫没拦他,只是沈玠走出两步便觉得不对——   斑竹鱼竿上挂着的鱼线不过半丈长,垂钓时堪堪触及水面,又无鱼钩,他便没有专门收线,拎着鱼竿却感觉另一头挂住了什么。   循着望过去,鱼线末端攥在宋韫掌中。   “我姐姐如今是大晏太后,身怀龙裔,我难道不算大鱼?”宋韫松了线,微笑道,“从前徒劳,可我来了,你必须满载而归。”   .   “一竿风月,一蓑烟雨,家在钓台西住。卖鱼生怕近城门,况肯到红尘深处。「1」”   沈玠站在岸边篝火几步之外,缓声吟诵着诗词。   宋韫脱了湿透的外裳在火堆旁烘烤,身上披着的是齐猫猫不知从哪「捡来」的飞鱼服。竹竿插着「莫名」浮上水面受伤半死的大鲤鱼在火上炙烤,不加任何调料也能散发浓烈香气。   宋韫剔下鱼肚子上最嫩的一块,喂进了垮着脸的猫猫嘴里。   手指被尖利的牙齿拿捏着分寸磨了下,舌尖上倒刺蹭得人发痒,宋韫抽出手指,点了点齐猫猫鼻尖,“消气了没?”   沈玠还以为他是在跟自己说话,接道:“同场应考,宋贤弟夺得解元却不愿入朝为官,我又何必汲汲营营?”   宋韫把鱼肉递向沈玠,齐胤眼看着鱼肉被拿走,狠狠瞪沈玠一眼。   小白脸配吃什么鱼肉,嚼两颗鱼眼珠子补补才是要紧!宋韫就站在他面前,他也认不出是男人,真把他当宋翊了。   糊涂到这地步,和他说话简直是浪费口舌。   相比奓毛猫猫而言,宋韫就心平气和多了,既然沈玠还没反应过来,那当然好。   沈玠文采甚高,在人情世故上却实在不足。困顿多年,满心都是恶人当道手眼通天。大概在他看来,宋家子弟出身富足,潇洒任意,如今找来不过是炫耀取笑。   “沈兄喜欢这首鹊桥仙,也有自比严子陵的雅趣。”宋韫伸着手烤火,“可我记得,上次秋闱,沈兄还在考场上奋笔疾书。旁人连自己的答卷都写不满,沈兄却洋洋洒洒做了好几篇文章。不过一年时间,性情便如此转变,可惜垂钓之事上并无进益,还是竹篮打水。做渔父,沈兄还不到时候。先吃鱼吧。”   一番话不带任何辱骂的字眼,却让沈玠听得垂头耳热,再美味的佳肴也吃不下了。   沈玠站得更远了,烤不到篝火热气,却如立于焰上。   “文人清正,我所做之事已属狂悖,有何面目再上考场。”沈玠道。   燃烧的枯枝败叶毕剥作响,火光跳跃,宋韫揉着猫身上未干的地方。   “人生难得是可回头,可贵是回头亦有路。沈兄当年从阙州牧胡复长子手下救下一女子,又出言讥讽谩骂当权者。胡复记恨沈兄至今,刻意打压,这些我都知道。我想问,到今时今日,沈兄可有后悔?”   沈玠在暗处,抬眼面向宋韫,目光里有燃烧的焰火。   “那女子虽出身风尘,却卖艺不卖身。人生于世,志不可夺。”沈玠长舒出一口气,“即便是再来一次,我也会执言相救。”   宋韫微笑:“看来,沈兄之志,还如当年。既然如此,成败是非又有何妨?除死生无大事。若为志向故,死生也算不得什么。沈兄不是贪生怕死之人,与其颓然自弃假装隐逸,还不如去科举场上恣意发挥,来日高中,终有位极人臣的一天。从前不公,若你上位,你便是公道。”   宋韫笑意坚定极具感染力,沈玠晃了晃神,思忖片刻,正色道:“你要我入朝为官,做你宋家的助力。”   肯定而非疑问的语气。   宋韫并不否认,“说实话,沈兄才情艳绝,可待人接物方面实在欠缺。要让沈兄成为得力重臣,前途尚远。但曾有人告诉我,为官还是要耿介些好。这一点,沈兄让我敬佩,我愿意给沈兄足够的时间。”   所谓的「有人」钻进宋韫怀里,仰头看着流畅清晰的下颌,在火光映衬下,有暖玉一样的光辉。   沈玠自嘲地笑笑:“我痛恨胡复滥用职权,将我的满腔热忱贬得一无是处。可如今,要出头,还是要利用私权。宋贤弟,你姐姐是太后,心中有大筹谋,要提拔谁当然是易如反掌的事,可沈玠不愿如此上位。”   宋韫蹙了蹙眉,说他耿介反而更钻了牛角尖,“我从来不想以乱以乱。今日,我以同场应试过的知交身份相劝,他日易地而处,即便是太后也只会敦促考试公平,不会多做任何干预。”   沈玠神情怔怔。   宋韫抱着猫起身,“今岁的试卷,会让专人誊录朱卷,再做糊名。主管阅卷的,是晏国文人之首。这些,皇帝驾临阙州时就对大众说明了。我言尽于此,明日去不去,由你。”   ·   晏国刚建国时,颇为重视武官。后来天下安定,便重文抑武。   秋闱隆重,开考后便锁院,贡院四周严格把守。   此次阙州秋闱,阵仗算是晏国建国以来之最。皇帝做主考,太傅主管阅卷,州牧及新科榜眼探花作陪,巡视考场。   宋韫本来想去看,焉云深也说:“文人风气,士子向学之心,皇嗣早些接触也好。”但话说完齐俦脸就黑了。   此次考试,对沈玠和陈直筠都非常重要,宋韫不想横生枝节,便作罢了,留在州牧府里没去贡院。   齐胤支着下巴看宋韫,“韫韫想考吗?现在也能弄到一间号舍。”   宋韫在看书,贺梅子的诗词集,从太傅那借来的。头也没抬道:“跟沈玠说过,会保持公正,我自己更要以身作则。”   齐胤用头去拱书,把脸凑在宋韫眼前,“不去贡院里考,朕知道题目,就在这写怎么样?写完混入士子的答卷里,让太傅看看。”   有什么可考的,又不是没拿过解元。   宋韫还是摇头,话锋一转问:“说到太傅,我以为像焉太傅这样中正强势之人,会喜欢诗圣那样沉郁悲悯忧国忧民的诗句,没想到他钟爱贺梅子。”   不仅以贺梅子的诗词为爱女取名,诗集上还处处旁批,书页都快翻破了。   齐胤道:“这老头身上奇怪的事还多着呢。高门嫡出,仕途顺遂,可至今未娶。过继的爱女死前还偶尔有个笑模样,后来简直看谁都像死敌。朕也就是死得早,再被他管几年,人都要疯了,还不如继续出家做和尚。”   齐胤嘴上没规矩,宋韫没和他一起说太傅是非,读到一首《子夜歌》:三更月,中庭恰照梨花雪。梨花雪,不胜凄断,杜鹃啼血。【2】   这首闺怨词,旁边没有批注,只有一滴晕开的墨痕。水渍积年,已经泛黄。   “难道太傅果然是对我的嫡母爱而不得?”宋韫叹息一声,“那位蘅暮姑娘,长得可有与我母亲相像?”   齐胤想了想,偏头笑道:“朕哪记得她长什么样子,朕心里眼里只有韫韫一个。”   宋韫白他一眼,但又觉得不对,苏明珠说自己和焉蘅暮相像,那应该不关嫡母的事。但焉云深确实问过,宋韫是否是出自阑州许家。   难道太傅爱慕的是自己的生母?生母是许家旁支?   宋韫不得而知,恰好记起来从前在家里读过的无名氏词集中一首,便抽出一张素笺,快速落笔写了,夹进去权当书签——   梨花宴,细蕊藏霜三更现。三更现,谁步庭前,对立忘言。   王孙新岁重相见,春风不改故人面。故人面,梦里长念,今似从前。   写完齐胤就拍着前爪叫好了:“不愧是拿过阙州解元的!落笔成词,韵律好,意头也好,韫韫爱朕之心,可见一斑。”   宋韫合上书页,“不是我的原作。自作多情,怎知是写给你的?哪有什么意头。”   齐胤挺起胸脯,“韫韫梦里还能想念谁?太傅喜欢原词,心中定然是有求而不得之人。朕就在韫韫眼前,韫韫不必相思,才能写出这样满含柔情温存的诗词。放心,待明年,朕就能以人形与韫韫再相见。”   什么相思不相思的,宋韫脸一红,问:“怎样才能重回人形?皇陵里的尸首怕是都腐朽了。”   齐胤只是笑:“为夫自有办法,韫韫坐享其成就是了。”   作者有话说:   「1」引用自陆游的《鹊桥仙》   「2」引用自贺铸《子夜歌》 第27章   夜宴 ◇   小白脸的妹妹小粉脸   秋闱一切顺利, 转眼便要到中秋节了。   焉太傅阅卷后点出沈玠和陈直筠改名的宋晔不错。皇帝虽不喜欢宋家人,但现在他阵营正是缺人的时候,有意笼络沈玠。因此放榜后提前设了琼林宴, 宴会就设在州牧府里,允许受邀士子各带家眷, 男女分席而庆。   酒过三巡,菜过五味, 女宾这边有州牧夫人作陪, 州牧胡复还是亲自前来敬酒。   宋韫揣着假肚子, 只端了杯果酿,饮罢赞道:“州牧大人府上的果酒清甜,比宫中的还好了许多。”   胡复身量不高,肚子和脑袋一样圆,脸上挂着憨态可掬的笑容, 连声说:“不敢不敢。娘娘从前在阙州,下臣公务冗杂多有怠慢。今日娘娘锦衣回乡, 臣妻下厨准备疏陋果品, 都是地方风味,让娘娘见笑了。”   宋韫对坐在不远处的州牧夫人颔首,“夫人好手艺。”   州牧夫人秦氏雍容大方,微笑道:“娘娘谬赞了。”   光看夫妻二人面相气质, 笑脸迎人态度和气,不会想到他们的长子是强娶清倌的纨绔恶少。   宋韫特意对胡复提起:“听闻此次本州解元是考了多次的沈玠?难道是沾染了陛下龙气,屡试不第之人居然高中榜首?胡大人,你可知是为何?”   胡复闻言目光扫了一眼宋韫腹部, 交握着手道:“兴许是吧, 或许是沾了太后的光。此子从前锐气太过, 入了官场也容易登高跌重,但愿以后心境能成熟些。如今出人头地,有幸得太后青眼,也是他的福气。”   胡复没说几句,就往男客席面上去了。   看神态语气,他并不忌讳谈论沈玠,宋韫心里疑惑更重。   胡复就任阙州牧期间,并不以苛捐杂税压榨百姓,于当地也颇有官声,好像只是和沈玠过不去。   说是刻意刁难却又没有丝毫担心其得势后报复的恐惧与后悔。   胡复其人,宋韫一时看不透。   宋韫还在想这事,齐胤扯了扯他衣角,“喏,底下吵起来了。”   宋韫放眼望过去,有两位认识的,阙州长史和司马的千金。她们围着一个相貌清丽的女子。   齐胤和宋韫咬耳朵,“那两位看着可不是善茬。”   宋韫抱着猫起身,往下面走,低声道:“何止。当年她们的姐姐可没少在我面前耀武扬威。后来两家结了亲家,官场上互相扶持,更加在阙州无所忌惮了。这两位待嫁闺中,脾气秉性比起其姐,也不遑多让。”   齐胤咋舌:“未出阁的姑娘,参加这种宴会,无非是想挑一位如意郎君。闹成这样,不怕坏了名声,嫁不出去?”   宋韫瞪他一眼:“这世上未免对女人太苛刻了些。就算是她们素来骄纵,此时又有所争执,旁人未知其详,怎么就至于坏了名声?要把找不到男人作为惩罚?要是这样论,我曾当众下水救人,是不是该剃了头出家以示清白?”   齐胤哪还敢还嘴,缩着脖子装哑巴。   淑妃贵妃是出生在京城的,一路南下,很是受了些苦头。本来打算盛装出席宴会,也好让陛下眼前一亮,谁知男女分席。   上头坐着太后,名义上的婆婆。比她们还小些,不仅胜在年轻,相貌本就绝世,守着寡怀着孕气色都好得不得了。落魄门庭出来的,却不是个任人拿捏的受气包,连向来强势的皇后都乖乖交了凤印出去,她们素来被苏明珠管得束手束脚哪敢顶撞。   在宴会上正坐得无趣,有热闹便忍不住凑上去看看。   那边吵得正凶,连太后和两位妃子上前都没注意。   王长史家的三小姐推搡那女子,“人若是不要脸面,真是什么事都做得出来。今日是什么场合,外头陛下宴请士子,你想方设法混进来,是指望搭上哪一个?快滚出去!”   那女子一身青衣,手腕被抓出几道红痕,鬓发被指尖戳得有些散了,也不还手,只是不卑不亢缓声道:“我是随我哥哥来的……我要等我哥哥。”   孙司马家的二小姐嘲讽笑道:“一个伎子也敢冒认良家。你倒是说说,前头哪一位是你兄长?”   那女子咬着下唇不答。   好几个向来与王孙两家走得近的闺秀都笑起来,齐声要赶那女子出去。   淑妃看得有趣,掩唇笑道:“江南出贤淑美人,今日可算见识到了。”   贵妃挑了挑眉,眼风带过宋韫,低声:“一方水土养一方人。怪不得太后能在先帝驾崩后稳掌后宫呢,臣妾等望尘莫及啊。”   说嘴到底只能过过嘴瘾,宋韫没兴趣跟两位「儿媳」计较。他扫了眼旁边转着佛珠,默不作声的秦夫人,开口道:“既是受邀前来,便是客人。宴会未完,哪有送客的道理,秦夫人你说是不是?”   秦夫人掐着佛珠收在掌心,回以微笑:“娘娘说的是。沈公子既然带罗敷姑娘来了,她便和诸位小姐一样,是席面上的客人。后面还有歌舞,各位请各归其位慢慢观赏。”   秦夫人一发话,刚才还盛气凌人的各家千金又成了温柔静默的模样,虽说对宋韫这个麻雀变凤凰的太后有些悻悻不平,到底是按规矩见了礼后坐回原位。   罗敷不会官家小姐那一套礼仪,对宋韫盈盈下拜。虽是宋韫没见过的姿势,却好看又优雅,抬眸上望时确实算是惊鸿一面。   宋韫回到上座,暗中打量在场众人。   他在阙州待了多年,就算再深居简出,也难免要参加闺中小姐的集会。每次铁牛都被那些趾高气昂的小姐气得够呛,宋韫早就习惯这些没长大的女孩子们拉帮结伙闹脾气了,现在看她们彼此咬耳朵说是非也只是觉得幼稚。   让人格外留意的是那位名叫罗敷的姑娘。   宋韫知道,沈玠多年不第是因为曾当街从州牧府家丁仆从手下抢了据说是胡大公子看上的女人。   当年,沈玠据理力争,还替那女子赎了身,因此和州牧府结了仇。这一桩旧事,阙州许多人都知道。   坊间茶余饭后总爱谈些离经叛道的香艳故事。有人猜测,沈玠将女子娶了,醉在温柔乡里,骨头都酥了,因此荒废了学问。也有的说,沈玠给了那女子一笔银钱,放她返回家乡了。   到今日,宋韫才知道,原来是认作了义妹。   那罗敷姑娘,跪坐案前,不动筷也不饮酒,纤长的手指蘸着方才争执中被打翻的果酒,在桌案上比划。   看样子,是在写字。   宋韫回想方才她对自己深深一礼后抬眼上望的眼神,秀美中透露着坚毅,不施粉黛却也清丽脱俗。真是个可怜可爱的美人,难为她从前受了许多苦。   齐胤见宋韫望着远处出神,伸着肉垫拍了拍宋韫手腕,“先是小白脸,再是小白脸的妹妹小粉脸,太后什么时候能对朕目不转睛?”   又来了。宋韫懒得搭理他,转头和秦夫人说起了话:“哀家还以为,此次高中解元的沈公子是家中独子又父母双亡,不知道什么时候又添了一位妹妹。那姑娘清丽脱俗,可惜从前没见过,不然也能多一位知心姐妹。”   秦夫人笑笑:“娘娘说笑了,那是个没福气的丫头,怎配和娘娘做姐妹。她先前差点做了我儿的房里人,后来让沈公子要了去,到底也没过门,只是认做义妹。此女出身差了些,也难怪沈公子不要她。”   也不知是没把宋韫这个太后放在眼里,还是压根不觉得所做之事霸道无理,胡家夫妻二人说起往事都毫不避讳。   宋韫也不好和秦夫人在这种场合起争执,便淡淡笑过。但秦夫人偏又起了聊天的兴趣,主动问宋韫:“娘娘坐胎已满五月,胃口可还好?”   宋韫眉头一皱,揽过衣袖遮住腹部,“都好。”   秦夫人又问:“爱吃酸的还是辣的?虽说是民间的说法,还是有些准的。臣妇怀三个儿子时,都爱吃酸的。州牧他特意去阑州打的醋,说是陈酿,还是不够味道,空口喝着也像白水似的……那两个小的,心思不在功名仕途上,远游名山大川,一年一年的不着家。养儿就是这样……”   席下两位小姐又有动静了,先是交头接耳说着「人以群分,和伎人为伍的解元能有多正派」,很快又说身体不适想先行离席。   或许是借口,她们大概觉得罗敷不配和她们同席,拉低了她们身份,但宋韫看她们实在是坐不住的样子便让她们先回家。   这边多子多福的贵妇人还在交流育儿经验,宋韫实在听不下去,也怕她看出异常,同样借口身体不适就要起身离席。   秦夫人挽住宋韫袖子,收敛了慈祥的笑意,低声道:“娘娘身边都是内侍,无有侍女伺候,不若臣妇选几个细心机灵的送与娘娘。”   此次南下,铁牛没有跟来。宋韫也不习惯管支使裴季狸的人,许多事亲历亲为确有不便,但总好过身份暴露。   宋韫婉言谢绝了。   秦夫人又问:“娘娘父母可还安好?”   宋韫耐性快要用尽,应道:“父母都好。”   秦夫人低声喃喃:“那就好。阔别十八年,今生怕也是没有机会与泽兰再见了。年华弹指过,所幸今时今日一切都好。他们将娘娘养育得很好,来日可期,总算是熬出头了。”   秦夫人说饮多了果酒,不胜酒力,往后宅歇息了。   本来想走的宋韫却还因她的话怔在原地。   听秦夫人话里的意思,她与嫡母相识多年,但上一次见面已是十八年前,而宋韫今年刚好十八……   那么,她会不会知道自己身世?知道自己生母到底是谁!   宋韫正要追上去问,齐胤扯着他衣角把人拦住了。   “就算从前相识,今时不同往日,眼下和这家人撇开些干系才好。”齐胤沉声道。   宋韫蹙眉:“你是不是还有什么瞒着我?”   齐胤猫眼亮亮的:“韫韫以为,齐俦南下为何专门在阙州停留?胡复快要完了。” 第28章   贪傻 ◇   无欲无求才最难用   耗费大量人力财力南巡, 当然不是只为欣赏沿途美景。   南下途中,经齐胤提醒,宋韫明白过来, 齐俦南巡的目的。本来八月各地藩王要进京述职,但按照齐俦登基后各地态度来看, 恐怕不会有几个堂兄弟甘心进京臣服朝见。   齐俦此次南下,目的之一便是免了无人来朝的尴尬, 并借南巡阵势立威敲打各地藩王。经过闰州, 便已初见成效, 那里的藩王齐值见齐俦有太傅扶持,果然气焰收敛了许多。   没想到,除此之外,南巡还有清查贪腐的目的。   齐胤说齐俦已经掌握了胡复贪腐的证据,很快就要动手将之铲除。   胡复虽不是举国称赞的清正名臣, 但在阙州名声也算可以了。宋韫想不到,齐俦上台第一个开刀的, 竟会是他。   “怎么知道的?”宋韫离席后漫步在回卧房的路上问。   齐胤道:“齐俦的老丈人也不是吃素的。虽然掌管的是礼部, 其余几部里都不乏其门生,多年关注着各地财政,早就觉得阙州有异。齐俦上台,急于补充国库稳固势力, 收拾胡复是必然的事。”   宋韫脱口问:“那屈茂呢?”   齐胤仰头看他,“韫韫的消息也很灵通嘛。屈茂检举了胡复,一心讨好齐俦,升官是一定的, 或许还可封爵。”   宋韫闻言抿唇皱眉。   或许是因为他的重生, 许多事情与前世不一样了。齐胤驾崩齐俦即位, 胡复贪墨即将落网,前世的巨贪屈茂竟是检举人。   到底是二人皆贪,屈茂先发制人祸水东引?抑或另有隐情?这个疑惑,宋韫不能和齐胤交流,否则他追问宋韫怎么怀疑的屈茂,重生之事便不好遮掩了。   回乡本该高兴,歌舞升平的一夜却是风雨欲来。   宋韫觉得困乏,仰头看天,“好圆的月亮。”   齐胤接话道:“是啊,今天是中秋节,该吃些应景的东西。肚子好饿啊,方才光顾着欣赏韫韫美色了,都没顾上吃饭。韫色可餐,当时不觉得饿,现在饿坏了,韫韫快让朕亲亲。”   齐胤伸脸过来,宋韫捏他耳朵,“方才席面上喂你吃月饼不吃,现在又来多事。”   说归说,宋韫吩咐身后几步之外伺候的人:“去端一盘月饼来,要素馅的。”说罢将左手抱的猫腾到右手,“下了船又胖了许多,不许吃肉了。”   齐胤哼哼唧唧地蹭宋韫手臂撒娇,“朕哪有胖,朕不吃月饼……”   中秋节不吃月饼吃什么?矫情。   宋韫不惯他,把猫丢在地上自己走。   州牧府内里装潢简单,花园里种的不是奇花异草,而是绿油油的应季菜蔬。   宋韫从菜畦中间走过,听到蝉鸣蛙声之外,还有断断续续的呜咽。   后头跟着的太监瞬间警惕地围过来,宋韫摆手,“让那人过来。”   两个太监上前把蹲在菜地里的人押过来,是个衣裳洗得发白的青年男人,瘦高身材,嘴里含着食指,摇头晃脑。   “漂亮姐姐,呜呜,我要漂亮姐姐陪我玩!”男子看见宋韫眼睛都亮了,挣扎着想扑过来。   虽然对方被太监牢牢禁锢住了,宋韫还是往后退了几步,齐胤也纵身跃进她怀里。   “你是何人?”宋韫皱眉。   今日宴请的男客,要么是阙州当地官员,要么是考中的士子,怎么会有这种神志不清的?   对方不回答,只是呜呜地哭:“漂亮姐姐又不要我了,我要找娘……”   宋韫仔细打量对方,虽然哭得一塌糊涂,眉眼间还是可以看出与秦夫人相似之处,难道——   胡家管家听见动静,连跑带滚地过来,把青年揽在身后,对宋韫叩头道:“太后恕罪!大少爷心智单纯,并非有意冲撞娘娘!”   大少爷?胡家大公子?   就是强抢罗敷那位?是个傻子?   ·   胡管家赔罪之后带走了胡大少爷。   现在宋韫大概能理解胡复为什么会纵容儿子强抢民女了。胡家夫妇将痴傻的儿子养在家中,一点底细都没向外界透露。有儿如此,年岁也大了,要娶个门当户对的妻子是不可能的,强抢倒是一条不会走漏消息的路子。   回到卧房,宋韫问齐胤:“你对胡复一家了解多少?”   既然苏家前几年就盯上了阙州,齐胤在位时不会不知道胡复贪腐。   “了解是有,并不深入。”齐胤正色道,“胡复是武宗刚即位那几年的进士,算是年少得意。朕看过留档里他殿试的卷子,才气超群,后来仕途也相当顺畅。本来按照政绩考核,可以做京官入内阁,可他一直留在阙州。至于贪腐,天下乌鸦一般黑,若是个个清查,朕就无人可用了。朕在位时间不长,还没来得及深查他。”   宋韫横插一句:“天下皆贪,焉太傅也贪吗?”   齐胤怔了怔,笑道:“朕倒宁愿他贪。就是这样无欲无求之人,才最难用。”   宋韫点头赞同。   人活于世,都有执念。   宋韫的执念是身世,齐胤的执念在皇位。   焉太傅喜怒不形于色不为私利所动,或许能触动他的,只有女儿。但焉蘅暮已故,这世上还有什么能羁绊他的呢?   无欲则刚,所以太傅能历经三朝,位极人臣立于不败之地。   齐胤继续道:“其实,阙州交上来的税款并不缺很多,账面上漏洞不大。各地都不会老实按照额度向国库上交税款,上面也会睁一只眼闭一只眼,这已经是不必明说的约定俗成了。韫韫在阙州多年,应当也感觉得到,阙州征税并不繁重。”   宋韫:“既然如此,来路去路都没有问题,朝廷是怎么注意到阙州有异的?”   齐胤目光沉沉,“韫韫在阙州多年,是否清楚,阙州南边,有什么?”   宋韫当然知道,“是无边汪洋。澄江在阙州的支流可以入海,全国水产渔业要属阙州最兴。”   虽然晏国政策,只许渔民出海十里,但这也足以让他们满载而归了。   齐胤:“不错。但有广阔海域的同时,还有漂泊海上的悍匪大盗,每年总要上岸骚扰百姓一两趟。这些年来,朝廷拨给阙州若干银两清剿海贼,可年年拨款年年有匪。”   宋韫蹙眉,“你怀疑胡复侵吞了这笔银子,实际并未剿匪。”   齐胤望着他不接话。   “更大的可能,是明面上出兵剿匪,却只是走个过场。甚至事先知会过海贼,彼此敷衍着打斗应景。”宋韫眉头皱得更紧,“这就叫官匪一家,养寇自重?”   齐胤朗然笑开:“韫韫明见。齐俦怕的也是这个,银钱倒是其次,海贼凶恶,若与地方勾结,后患无穷。”   宋韫抿唇,“如此,在阙州停留岂非凶险万分?”   “问题不大。”齐胤摇头,“此事知情之人甚少,齐俦明面上重重嘉许胡复,应当是能将他稳住的,不会走漏消息。若这点小事也办不好,便是他该死。”   “什么时候动手?哪里来的人马?”   “裴季狸多次监军,在各地军中都多有声望。此次先行,并不只为御马监生意,他已联络好了阑州驻军和边境队伍。齐俦贪生怕死,生怕伤到自身分毫。明日南巡队伍动身启程,他一走,便要动手了。”   这样安排,倒也稳妥。   宋韫又问:“拿下胡家之后,要如何处置?”   齐胤道:“即使不处以极刑,不牵连亲友,满门抄斩是免不了的。”   “连那个痴傻的也要死?”   齐胤看着宋韫笑,“韫韫啊,真是朕的活菩萨。虽说有祸不及妻儿之言,可前提是惠不及妻儿啊。既然那傻子担了胡家大公子的身份,还曾借此欺男霸女,杀他也不算冤枉。”   好像是这个道理,但总觉得有什么地方不对……   宋韫回想起,刚才所见大少爷穿着,最普通的布料,洗到发白,乍看之下根本认不出是州牧公子。   还有秦夫人,气质雍容,但穿的也不是绫罗,衣料甚至比不上罗敷的。   而胡复揣手时竟然露出了官袍袖子内里的补丁。   州牧府花园,土壤肥沃遍地菜蔬,不是一朝一夕能凑出来的。   不知是因为这些,还是因为秦夫人与父母旧时相识,抑或齐胤满口甜言蜜语的同时又对自己多有隐瞒,对于即将到来的巨变,宋韫心头发沉。   齐胤很会察言观色,见宋韫神情低落,用头拱了拱他心口,“今夜月色正好,韫韫想不想赏月?”   宋韫点头,八月十五的月亮,一年只能见一次。   州牧府面积不大,房屋不多,只有皇帝太后两位妃子还有太傅住得宽敞,各有院落。其余随行官员只好挤一挤。   八月桂花飘香。   宋韫走出卧室,不许人跟着,一路闲步踏着月光离开院子。不觉中又走到花园里,脚下没留神,踩了一株青菜,宋韫蹲下查看,确认是救不回来了,轻叹一声,与此同时又听见另一声更轻的叹息。   宋韫抱着猫起身,见有人站在月门旁的一簇翠竹下。   守夜的太监没有呼喊拿人,应当是自己人。   宋韫凝眸看清楚了,喊道:“太傅也来赏月?”   作者有话说:   下一章算是高甜? 第29章   中秋 ◇   陛下生辰快乐   焉云深缓步走来, 行礼后,问:“娘娘看完了那册诗集?”   那本诗词集,宋韫读完已经还给太傅了。不过话题太过跳跃, 宋韫怔了怔,点头:“自然是看完了才归还给太傅。贺梅子的诗词风格多变, 佳句极多。其中太傅旁注,更是点睛之笔。”   焉云深仰望天上朗月, 轻声发笑。这是宋韫第一次听见他笑, 与此同时, 淡淡的酒气传来。   太傅这是醉了?   宋韫不着痕迹往后退开一步。   “太后可曾进过书院,由哪位先生授业?”焉云深像是不胜酒力,站立不稳,倚着桂花树。   夜风拂过,桂花落了满身。满身浓香, 满身沉寂。   听他这样说,宋韫下意识担心是替考暴露了。转念一想, 太傅为人正直, 若是怀疑便会直接发问,不会迂回试探。   宋韫回答:“不曾,都是在家里自己看些闲书。”   “闲书……是啊,你那么不求上进, 当然是看闲书。”焉云深扶着桂花树闷声发笑,声音极低,近乎喃喃自语,宋韫全神贯注去听, 惊诧不已地听见太傅在念诵自己先前夹在书里的诗词。   “梨花宴, 细蕊藏霜三更现……霜……庭霜……”太傅醉眼朦胧, 对宋韫伸出手。   宋韫心头紧张,不停后退,“太傅,你醉了!”   “醉了?我怎么会醉!”焉云深声音沙哑,一拳砸在桂花树上,桂花扑簌簌地往下落。   这一拳似乎用尽他所有力气,焉云深松了劲,素来挺直的腰背垮了,缓缓地滑下去,瘫坐在地背靠桂花树,“我不会醉,更不会错,是你负我……我到底做错了什么……”   晏国文人之首的太傅居然语无伦次,这是喝了多少酒?宋韫见他实在醉得厉害,便扬声叫守在月门处的侍卫来搀扶太傅回去。   望着太傅被人架走摇摇晃晃的背影,宋韫长舒出一口气:“那首词,竟然有这么大的威力……还书的时候怎么就忘了拿出来……”   齐胤从宋韫怀里跳出来,跃上了桂花树,目不转睛地盯着宋韫,良久才道:“那词,应该不是岳母所作。”   宋韫低头,“我不知道那首词是谁作的。我家书房里只有那一本词集没有署名,还只剩下半本,后面的内容都被撕掉了……”   “现在还能找到那本书吗?”   “应当还在书房,家里没人会乱动我的东西——”宋韫抬头,发现齐胤双目放光,心头瞬间下沉,“你想找到作词之人,用来制辖太傅?”   齐胤目光炯炯没有否认。   夜风一吹,宋韫从后背凉到心里。   齐胤好像永远处在理智的算计中,看见焉云深失态,他没有讶异没有好奇,第一时间想到的居然是可以抓住有用之人的软肋。   可这软肋,有可能是宋韫十八年来一直心心念念的生母啊。   连宋韫最珍视的人也要利用吗?   宋韫一直想,待天下安定身世大白,就和家人归隐,远离权力漩涡。   可齐胤会肯放手吗?   宋韫于他而言就是一颗有用的棋子。   宋家人都是他手里的棋子,当然要物尽其用。   利用完了呢,知道许多秘密的棋子又该何去何从?宋韫不敢想、不愿想,想也没用,决定权都在齐胤手里。而齐胤在乎的,只是利益。   宋韫张了张唇,良久才发出声音:“根据已有的线索来看,作词之人很可能是我生母。陛下,在你眼里心里,我们一家人只要是活着,都要为您卖命死而后已,是吗?”   夜风灌进嗓子里,宋韫声音哽咽。   被满含失望的目光凝望,齐胤心头突然乱了一拍,讷讷道:“朕……不是这个意思。”   没有更多解释的话了,因为宋韫说的就是事实,齐胤无可辩驳。   宋韫自嘲地笑笑:“陛下不必解释。身为大晏臣子,忠君爱国是理所当然。臣自当为陛下冲锋陷阵,万死不辞。”说完宋韫便转身走向月门。   “韫韫!”   宋韫没回头。   “朕心中确实诸多算计,但朕绝不会伤害你!”   真话假话说多了,都成了没意义的废话。宋韫脚步不停,踏上月门阶梯。   一段沉默之后,齐胤在背后喊:“七皇兄是朕亲手杀的,所以朕把皇位传给齐俦!”   月门旁的竹叶在风中发出沙沙的声响,月光寂静,宋韫停步转身。   齐胤的眼睛亮亮的,不知道是月光还是别的什么。   他懂宋韫在恼什么,所以他给出了坦诚。   齐胤的七皇兄,也就是前晟王、齐俦的父亲,死在他手里,手足相残。   “父皇赐了七皇兄毒酒,留下朕一人,看着他断气。”齐胤把自己蜷缩成一团,“那毒酒不会即刻要了人性命,中毒的人只会慢慢丧失知觉然后死去。比起其他皇兄,这是个很舒服的死法了。朕当时想,朕要是也能这个死法就好了。”   宋韫闭了闭眼,微不可闻地叹息一声,缓步走向齐胤。桂花飘落,撒在黄狸身上,拂了还满。   齐胤用头去蹭宋韫手腕,“朕觉得活着累,但也怕死。当时,父皇留下一把匕首,若是七皇兄能用它杀了朕,解药和皇位就都是他的;反之亦然。韫韫你猜,朕怎么选的?”   齐胤在笑,笑容却让宋韫心口拧着似的疼。   宋韫伸手将他揽在怀里,“夜里风大,回去吧。”   齐胤摇头,“这些话,今晚不说,可能一辈子都没有机会再说了。朕想说些真话。”   宋韫于是抱着猫坐在了月门台阶上,安静听着齐胤讲述。   “七皇兄掐住了朕的脖子,朕喘不过气,朕看见他眼睛里燃起求生的光……他伸手去拿匕首了,他拿到了,他向朕的脖子刺下来……朕双手握住了那把匕首。掌心撕裂,痛,很痛,但朕抢到刀了,深深朝着皇兄心脏扎下去。他死了,朕活了。那天的月亮,就像今天这么圆。”   怀里的猫猫周身战栗,一声接一声地叫冷,宋韫把他紧紧抱在怀里。   “类似的考验,有太多次了……朕的手上不是没沾过血,但七皇兄是朕的亲哥哥。朕始终忘不了,七皇兄临死前嘴里喃喃念着,世子还没成婚,世子和他一样高了……父皇说,为帝王者,在无人之境,亲情恩爱都是挂累,只有断情绝爱,永远保持理智杀伐决断,才能江山永固。为达目的,朕连自己都能豁出去。朕早知道今年会有此天象不利人主,于是和大师筹谋了这个金蝉脱壳的法子。”   “若是朕成功,复位后还会保下齐俦晟王的尊荣,世袭罔替;若朕不成,皇位就交给他了。”齐胤苦笑,“可现在,朕舍不得失败舍不得死了,万一那小兔崽子学康国混账把韫韫占了去呢。”   宋韫瞋他一眼,“只要保证我家人安全,宋家永远忠于陛下。”   齐胤去蹭他脸,“那是当然。若是能找到真正的岳母,成全她和太傅,那不就更好吗?”   宋韫心想,这话幸好没让父亲听见,不然非得把肥猫拔成秃猫。   “行了,回去吧,再坐就天亮了。”宋韫起身。   齐胤「嗯」了一声,微不可闻道:“从那天起,朕就再也没过过生辰,都快忘了长寿面是什么滋味了。”   夜风瞬间击中宋韫心口。   宋韫低头看齐胤,原来,他宴会后说「该吃的东西」,不是月饼,是长寿面。   那天,是齐胤生辰。   今天,是齐胤生辰。   ·   摘下枝头香气最浓烈的桂花,打一桶浸着中秋月的井水。   夜半,宋韫偷偷藏在州牧府厨房,用浸泡过桂花的井水,和面做长寿面。   上辈子千里走单骑时,没少自己生火做饭,可那都是在野外风餐露宿时随便糊弄肚子。认真算起来,这是第一次正经下厨,难免手忙脚乱。   秋来夜寒,宋韫挽起袖子,双手碰到冰冷的井水,胳膊上便起了一片鸡皮疙瘩,“嘶,真冷……”   茶道焚香宋韫在行,白案却是一塌糊涂。面多了加水,水多了加面,本来只是要做一碗长寿面,结果和出了两斤面团。   将和好的面拧下掌心大小的一团,从中间掏个洞,慢慢将面团握成均匀的环状。不断揉搓,让粗短的面环变长变细,眼看着差不多有个面条的样子了,宋韫胳膊肘碰碰怔坐灶头的齐胤,“生火去!”   齐胤回神,「嗷」的应了一声,跳到灶孔前,两条后腿支撑着身子立起,前爪举着柴火往炉膛里送。一连塞了好几根,柴火乱七八糟地卡在孔口。   “怎么不燃呢?”齐胤挠着脑袋发愁,听见一声轻笑,转头看,宋韫那粒眉间痣被面粉半遮半掩若隐若现,好看极了。   “傻,你没点火啊。”宋韫拍了拍粘在衣裳上的面粉,挺着大肚子就是不方便,一不留神就磕在了灶台上。   宋韫想,自己只是假装怀孕,且衣食住行都有人伺候,尚且觉得不适。民间真正身怀六甲还要操持家务的妇人,该有多辛苦。   若宋韫真能生育,那得是多么心爱的人,值得他甘愿承受如此辛苦。   算了,不想那么不切实际的事,把火生起来要紧。   齐胤这个傻猫猫,真是糊涂,对着炉灶不知所措一脸呆相。   宋韫蹲下,抽出几根柴,抓了把干草用火石点燃了,然后再将木柴交错着搭起。不多时,锅里的水便沸腾了,宋韫将环状的细长面条下进锅里。   “生火和举事,是差不多的道理。先从弱处引起,再添供给,点点星火就可成熊熊之势。希望过几日的行动能顺利吧。”宋韫用木勺缓缓搅动汤水,确保不会粘锅之后,便动手去调料汁。   一点油盐,一勺酱油,一块猪油,一撮葱花,一根面条,浇上滚热的面汤。宋韫将长寿面捧到齐胤面前,“陛下,生辰快乐。”   热汤热面,水气袅袅,齐胤仰头,仿佛被圣光照耀,“我从没吃过这样的长寿面。”   其实是从没吃过长寿面。   听人说过,一直想吃。   “这是生生不息,长寿无极的意头。”宋韫噙着微笑,“陛下,要一口吃完,不能咬断啊。”   “好。”齐胤抱着碗,埋头,汤是咸的,“一定不断。”   作者有话说:   我宣布,韫韫是大美人里最善良的小天使!谁赞成谁反对? 第30章   死别 ◇   再也没有齐胤了   八月既望, 秋闱之事尘埃落定,南巡的队伍要离开了。既然中秋已经办过宴会,临行就不再铺张靡费。   南巡之行还要继续走水路, 州牧、长史、司马送行到渡头,焚香折柳, 以表送别之意。   前来围观的百姓也不少,宋韫看见人群中的沈玠和陈直筠, 还有那位罗敷姑娘。   沈玠应当是没认出来宋韫的, 注意力并不在他身上停留。实际上沈玠好像对整个送别仪式都不太感兴趣的样子, 目光越过皇家画舫,落在广阔的江面上。大概还是想钓鱼吧。   技术不行,瘾还挺大。   那位罗敷姑娘倒是一直望着画船这边,却也不像其他同龄的小姐妇人一样,因为新奇而喜笑颜开。   自从宋韫见她第一面, 她好像就是这样眉目冷淡,脸上没有明显的情绪波动。   陈直筠呢, 还是像从前一样, 不敢长时间和宋韫对视。匆匆一眼之后便垂头,从耳朵一直红到脖子。   齐胤蹭着宋韫耳朵说悄悄话:“啧,做了韫韫的堂兄,还不死心。”   大庭广众的, 宋韫不好跟他歪缠,登上舷梯,低声问:“还会晕吗?下一站到阑州,还要坐几天船。”   齐胤笑嘻嘻地摇头:“都好了。韫韫那个方子真好用。也可能是韫韫爱我心切, 感天动地, 一碗长寿面灵丹妙药似的, 吃下去我就百病不侵了。”   油嘴滑舌。   宋韫又问:“裴季狸呢?那天之后就没见过他了,接下来的行动他会参与吗?”   “这点小动静,不用他出手。他现在还在人群里,待船队拔锚,他便启程走陆路赶去阑州等我们。”   渡头人太多了,顺着猫爪所指,宋韫还是没认出裴季狸在哪。   宋韫踏上甲板扫视人群,岸上人们还不知道阙州就要变天了。大家都喜笑颜开,胡复和夫人带着大公子,一家三口面上也都带着笑……这样的笑,可能很快就不复存在了。   宋韫闭了闭眼,眼前暗下来的同时,天地仿佛也翻覆了。耳边骤然爆出猛烈的撞击声,呼号声尖叫声震耳欲聋,瞬间撕裂了宋韫脑海中的笑容。   宋韫猛地睁眼,数十上百个水淋淋的汉子,像是凭空出现的,踩着浮木,手握尖刀,跳上画舫。   岸上人群作鸟兽散,皇帝妃子仓皇躲进船舱。宋韫看着身边的人都在跑动,自己脚下却像扎了根似的,直到裴季狸飞身上船,一脚踢开刺到他面前的刀刃,才回过神来。   “后退!护好他!”裴季狸一手按住心口,一手抽出腰间软剑,剑刃破风,与对方的刀刃撞出火花四射。   宋韫紧抱着猫,步步后退,斜刺里却探出一双大掌来,鹰爪似地扣住了宋韫肩膀。宋韫吃痛,差点松手,到底还是忍痛咬着牙抱紧了。   就在宋韫感觉骨头都快被捏碎时,裴季狸一剑劈来,大掌的主人终于松手,反手一刀划破裴季狸前襟。   那人退步跃在船舱顶上,赤着上身,背扛刀翘着腿,痞里痞气对下面的人笑:“老子看得出来,那只猫比这小娘们重要。猫肉狗都不吃,老子就差个媳妇——”   目光落在宋韫高耸的腹部上,笑声越发狂妄:“买一送一,还有这等好买卖?你有伤在身,不是我的对手。把剑扔了,老子留你和那条猫一命!”   “放肆!”裴季狸前胸伤口全裂了,吐出一口鲜血,双目猩红,仗剑飞身上前。   船顶那个挥刀应战,进退之间游刃有余。   宋韫周身战栗,他看那人年纪不到三十,杀气却极重,看来便是这伙匪寇的头目了。打斗中的裴季狸胸口染成大片的暗色,脸色已经惨白如纸了,确实不是他的对手。   宋韫张皇四顾,想跳水,但翻滚的波浪中还不知道藏着多少水贼。想上岸,岸上也四处都是追逐百姓的悍匪。   天旋地转,宋韫近乎晕眩。   齐胤沉稳的声音在耳边响起:“韫韫,进船舱!船里有暗室!撑过一刻种,阙州驻军就能赶来诛灭水贼!”   仿佛从天而降的神谕,极具安定心神的效用,晕眩的感觉瞬间退去,宋韫大步跑向船舱,却被人从背后攥住了胳膊。   那人大力一扬,宋韫怀抱的猫便被抛飞出去。   寒光一闪,刀刃直刺黄猫。裴季狸闪身抵挡,那人却收了刀,长臂一揽,卷了宋韫在怀。   下一瞬,水贼纵身跳跃,飞离画舫,稳稳当当落在不远处扁舟之上。   风的呼啸和水贼头子的声音同时在宋韫耳边响起——   “呵,晏国的太后,还不如一只猫儿重要。美人,他们不要你了,往后你便是我的了。”   宋韫怔怔如偶人。   遥望画船上裴季狸单手紧抱着黄狸,立在原地,目光冷肃近乎绝情。   他没有追上来。   是啊,他怎么可能会追上来呢。   水贼的船顺风疾驰,很快就远远离开港口。   逃离了官方围剿范围,船速慢下来,原先孤零零的一只小舟周围聚拢了许多小船,船上赤膊汉子们吹着口哨大声吆喝,嚷着不能入耳的荤话。   宋韫浑浑噩噩,头晕想吐。   生死存亡之际,齐胤抛下了他。   情理之中的事情,早就能预料到的,为什么事到临头还会这么难受呢?   “鸬鹚!这一趟收获真大!捡了个现成爹当,恭喜啊!”有个黑脸汉子举起什么东西高声喊,“把这找死的猫儿拿回去喂狗,让你那狗儿子也添添他爹的喜气!   猫!   宋韫猛然抬头望去,一团黄色,湿漉漉的,双足一蹬,从黑脸汉子手里脱离,直飞向宋韫。   齐胤!   宋韫急忙张开怀抱。   鸬鹚的刀却更快,一刀划去,猫颈鲜血喷涌。   橘黄未能抵达宋韫臂弯,戛然坠落在船底,红色蔓延。   “陛下!”   宋韫眼前一黑晕死过去。   ·   潮湿的海风拂面,扯得散乱的长发一缕一缕纠缠。   宋韫头疼得厉害,双眼沉重,怎么也睁不开,隐约能听到旁边有人说话。   “那个不会死了吧?”   “死了才好呢,鸬鹚被那贱人迷得晕头转向,便宜爹也愿意当。”   “那么好看的人,天仙一样,鸬鹚当然会喜欢……”   “哎,青青你要做什么?鸬鹚说了任何人都不准动——”   脚步声靠近,求生的本能促使宋韫强撑着睁开眼。视线未明,晕晃晃地看见一个编着两条长辫的女人高举渔叉朝他刺下来。宋韫随手抓了把沙子扬起,同时翻身滚开,摇摇晃晃地站起奔跑。   青青揉着眼又骂了声「贱人」,照着宋韫后背扔出钢叉。   地面崎岖不平,宋韫头晕眼花一个踉跄摔扑在地,钢叉破风之声在耳边响起。   宋韫闭眼,大不了再死一次。   设想中穿透皮肉的痛楚却没有传来,「锵」的一声震得耳朵痛,眼前被一片阴影笼罩。   宋韫迟缓地抬头,鸬鹚嘴里叼着根野草,用刀尖托着他下巴,“把老子的话当耳边风?还是,你以为多睡你两回就能做得了老子的主?”   宋韫头脑昏沉,半晌才意识到,这话不是对他说的。   那个叫青青的哭喊着被几个壮汉押走了,看热闹的人也散去。   宋韫稍稍清醒了些,环顾四周,远处是无边无际的汪洋,近处到处是嶙峋的石块,表面风化,石缝里间或有一两株野草,蓄着水的小洼里有他没见过的鱼类。   这是到了海上孤岛了。   低头看身上,衣裳已经不是原来穿的那身,「孕肚」却还在。   “我的衣服在哪?”宋韫将散乱的头发挽住,强撑着站起,目光冷峭看着海贼。   “衣服?老子撕成碎布了,怎么,睡着了没感觉?再试试?”   鸬鹚把刀往肩上一扛,不断逼近,目光肆意打量宋韫:“啧啧,寡妇守节啊?可算让老子见到个三贞九烈的活牌坊了。”   他说的每一句话,都在提醒宋韫,不久前发生的不是一场噩梦,是无比真实的劫难。   宋韫眉头紧皱,口腔内壁已经被咬破,血腥弥漫。   鸬鹚越发来劲,凑近宋韫耳朵,话语粗野:“长得是挺勾人,可惜老子是走水路的。说说,你和那短命皇帝,哪个在上头?”   宋韫慢慢找回理智,从鸬鹚的话里剥出悲惨的事实——   衣服没了。   那套衣服上有齐胤的血。   世界上只有一个齐胤。   以后再也没有了。   宋韫双眼猩红,胸腔被强烈的情绪填满,是愤怒还是痛苦,难以言明。他抬脚用尽全力踹向对面,可惜偏了些,只踹在鸬鹚大腿上。   “哟,说你贞烈还来劲了。”鸬鹚顺势攥住宋韫脚踝往后一送,宋韫便连连倒退跌扑在地。   掌心被砾石磨破了,宋韫挣扎着再站起。   对面得了趣似的,调转刀柄,一次次将他轻松推倒。   “省省吧,别玩这种欲擒故纵的把戏,老子没兴趣上你。岛上无聊,老子倒是想看看,你能生个什么玩意出来。”鸬鹚勾唇,看着已经站不起来的人,“呵,太后,晏国最不得了的寡妇……这趟上岸,抢那么些玩意,要数你没用。哟,眼睛红得兔子似的,娘们唧唧的,不就是死了只猫儿,老子送条狗给你养!”   鸬鹚圈起食指塞在嘴里,一声呼哨,悠扬嘹亮。   但没有回应。   鸬鹚皱眉,“狗东西,上哪撒野去了。”   接着几声,都没有回应。   “陛下……”   宋韫像和周遭的一切剥离开了,他怔怔如偶人,目光空洞,心脏却疼得像要裂开,他抱着双膝喃喃。   呼哨声终于停了。   宋韫余光里跑来一条通体墨色的狗。 第31章   篝火 ◇   好看的人都会骗人   海贼的命悬在风口浪尖上, 偶尔上岸歇脚也是居无定所。   狡兔三窟,宋韫通过岛民的闲言碎语得知目前所在的这片海岛只是海贼的老巢之一,但也仅此而已。   待了三天, 看日升月落潮起潮退,满目汪洋看不到陆地, 宋韫弄不明白这里离阙州到底多远。   还有人会来救自己吗?   不会了吧。   岛上居民甚多,大概有上千人, 并不都是精壮的汉子。有还在换乳牙的小孩, 有青青那样打扮简单脾气泼辣的年轻女子, 也有七八十岁的老人。   宋韫的湿衣服就是一位老妪帮着换的,难怪岛上其他人还不知道他并非女子。   海贼此次上岸,收获颇丰。   宋韫睡醒还没睁眼时听见小孩子们七嘴八舌地说,在「搬家」之前,要办一场篝火会。抢了好几个好看的人, 不知道鸬鹚爹爹会娶哪一个。   他们还抢了谁?为什么海贼头子不拆穿他身份?朝廷会不会来救他……   一系列生死攸关的问题,宋韫都没有深想, 头脑中负责思考的那一片空了。   宋韫坐在简易的木板床沿, 抱着放在床头洗净晒干的宫装,上面看不见一丝血迹。   齐胤留在这个世界上唯一的痕迹,也没有了。   齐胤他,没有了……   宋韫双目放空, 思绪也跟着飘散——   为什么齐胤会被擒住?裴季狸拼了命地在护他,那时他已经安全了,为什么……   他水性很差,却义无反顾跳下船, 尾随海贼。一只猫, 孤身前来。做这种傻事, 就是为了——   宋韫。   海风很大,吹得人睁不开眼。   负责照看宋韫的婆婆是个哑巴,也就是她给宋韫换洗的衣服。老人矮小干瘦但精神很好,捧来一套崭新的粗布衣裙站在宋韫面前,浑浊的双眼望着他。   宋韫现在身上穿的衣服到处补丁,还有洗不干净的污渍,但他绝不可肯接受这套新衣服,然后去参加所谓的「庆功宴」。   他抱着那套宫装,别开头,固执道:“我有衣服。”   阿婆张了张嘴,发出啊啊呜呜的音节,伸手来扯宋韫怀里的衣裳。   宋韫不能对一个老人动粗,但也绝不会让人动这套衣裳。他弓起身子,像刺猬藏起柔软的肚腹一样,死死捂住衣裳。   阿婆无从下手,急得直拍腿。   “不穿就让他光着出去。”   宋韫头顶传来一道不耐烦的男声。   宋韫抬头,鸬鹚不似平时裸着上身,但穿着还是不伦不类的。穿了套短打,袖子裤腿都高高挽着,露出古铜色精壮的臂膀和小腿。   阿婆放下衣裳退了出去,简陋的木屋里只剩下鸬鹚和宋韫。   宋韫将衣裳背在身后,目光搜寻地上是否有可用防身的东西,哪怕砾石也好。但屋内打理得很干净,除了基础的桌椅床凳,什么都没有。   鸬鹚大剌剌地坐上木桌,“省省吧,真把自己当贞洁烈女了,还想在老子面前玩要死要活那套。谁稀罕你?要不是留着你还有用,早就把你扔下海喂鱼了。哎,会水吗?我们岛上狗都会游水。”   匪气十足的男人逗趣地挑眉,宋韫目不转睛地瞪着他。   鸬鹚耸肩,“妈的,哑巴还会传染。差点忘了,你还揣着个假肚子。明天离岛,你跟老弱病残一起坐船。识相点,今晚大家一起热闹,别掉着个寡妇脸给老子扫兴。”   说完鸬鹚就起身要走,宋韫开口:“你以为你们能逃到哪里?”   鸬鹚笑了一声,转过身来:“老子常在阙州水边走,从来不湿鞋。胡老头要是能逮,早动手了。”   宋韫冷眼看他,“官匪勾结,你嚣张多年怕是狂得姓甚名谁都不记得了。这次怎可与往常相提并论,你劫的是皇帝的船,还杀——”宋韫哽咽了一下,闭了闭眼,“你觉得朝廷会放过你?”   鸬鹚扯了扯嘴角,神色轻蔑,屈起手背在宋韫肚子上敲两下,填充的棉花随之凹陷又回弹。   明明什么声响都没有,鸬鹚闭眼听西瓜是否成熟似的,“虽然老子常年漂在海上,陆地上的消息也灵通得很。你这肚子,当朝皇帝也不知道是假的,一直害怕你给他生个小皇帝出来。老子劫了你,正好除了他心头大患,心里谢我还来不及。指望他派兵救你,下辈子!”   宋韫狠狠打开他手,“你那盐水泡过的脑子大概也只能想到这一层了!”   鸬鹚挑眉。   “当今皇帝是忌惮我,可也不敢轻易对我下手。各地藩王虎视眈眈,正缺一个由头再起战乱借机上位。皇室朝廷没人知道我怀孕是假,太后在皇帝眼皮子底下被劫走,不给个交代,怎么收场?”   宋韫反复揉搓他碰过的地方,却感觉那股海腥味怎么也散不去,气得牙痒。   鸬鹚哈哈大笑两声:“就算狗皇帝假模假样弄点动静出来,又有什么可怕的?海上诸岛,处处皆可藏身,看他能找到什么时候!”   鸬鹚走了,宋韫坚决不肯换衣裳,更不用说去参加所谓的庆功篝火宴会。   七八个蓬着头的小孩过来缠他,举着火把,嚷着不去就点衣裳。   果然是悍匪窝子,连孩子都这样暴虐。   宋韫坐在原地不动,闭眼,任由火光跳跃。   孩子们倒也没真的点火,只是越发对宋韫感到好奇。   “怎么不怕火啊?她是不是也是傻子啊?”   “哪有那么多傻子。”   “吓傻了吧?我爹说,别跟这娘们学,看见死只猫都吓得哭鼻子,可真没出息……”   宋韫不搭理他们,孩子们觉得无趣,吵吵嚷嚷的童声慢慢散去。   宋韫睁眼,面前有条正在摇尾巴的黑狗。   墨池里捞出来似的,全身上下,只有眼珠是白的。   没有黑瞳仁。   这是条瞎狗。   狗往旁边一退,露出身后的东西,然后就安静地偏头看着宋韫。   宋韫视线凝聚,看清了地上的东西,心脏瞬间撕裂般疼痛。   那是……湿透的,冷透的,猫的尸体。   ·   宋韫埋葬了猫的尸体。   鸬鹚再来时,他穿戴好,同意参加篝火会。不过,穿的还是大晏的衣裳。   上下打量宋韫一遍,鸬鹚挑了挑眉,抬脚去踢那条瞎狗,却踢了个空,狗子轻快地跑开了。   鸬鹚骂道:“狗东西,脑子进水了?”   话一出口,突然想起,这话不久之前娘们唧唧的男太后也骂过。   走出木屋,鸬鹚讪讪地踢着地上的碎石,宋韫沉默地跟在他身后,不动声色地用余光观察四周。   海面太宽,一眼望不到岸。希望下一个岛能离岸近一些。   夜幕降临得很快。   夜晚海里比岛上热,风都往海里吹。   岛上篝火烈焰高燃。   岛民们大多围着篝火跳舞。鸬鹚在和人摔跤,光着上身,把一个个上来挑战的大汉重重摔在地上,砸出一片汗渍和血色。倒地的人也不觉得疼,翻身起来又换下一个,败退的人还要围观喝彩。   男女老少都有自己欢庆的方式,只有三个人游离于这种热闹之外。   宋韫目光迅速捕捉到另外两个与宴会格格不入的人。   鸬鹚说,宋韫是这次上岸的收获中最没用的,另外的——   罗敷和胡家大公子,他都觉得有用。   ·   宋韫慢慢地向罗敷和胡公子所在的位置移动,借着欢歌笑语掩盖,宋韫坐到了他们中间,低声对身旁的罗敷说:“不要害怕,朝廷会救我们的。”   罗敷正看着篝火,闻言转过头看他一眼,垂头,低低地「嗯」了一声。   四目相对之后,宋韫便明白,即使此情此景,同样沦为阶下囚,可罗敷并不想和自己多说话。   她指尖捏着一根绣花针,因为用力扭曲,针已经弯成钩状。罗敷目光投向浩渺的水面,手中银亮的弯钩像在水中浮起的弦月。   见罗敷并不惊慌恐惧,反而很平静的样子,宋韫便转头去看胡大公子。   他应该是二十五六岁,但目光缺乏灵动且总是呆板地摇头晃脑自言自语,神情增添了些幼稚。   连傻子都想着抢女人。   宋韫叹息,男人大概只有写在牌位上才会老实。   宋韫听见胡大公子嘴里念念有词,留神听,他抱着双膝垂头看着地面,不停地报数:“三百五十六……二千一百三十六……三百七十……二千二百二十……”   嘀咕着那一串「二」,傻子咯咯地笑起来,手舞足蹈,突然又「咦」了一声,皱起了眉头,咧着嘴哭:“一百四十九!八百九十四!呜呜,坏人!坏人……”   小傻子哭得伤心,眼泪鼻涕乱淌,抱着旁边的宋韫胳膊不撒手,乱七八糟蹭了宋韫一袖子,还含混不清地喊着「姐姐」。   宋韫:“别哭了,别怕。”   虽然他做过恶事,他父母也不是好人,但毕竟是个傻子,现在又在贼窝里,也是可怜人。   宋韫腾出另一只手轻轻碰了下他头,“别怕,不会有事的。”   手刚放上去,一声狗叫响起。   宋韫转头,那条没有瞳仁的黑狗不知什么时候跟来了,朝着自己龇牙。   看不见,鼻子还是挺灵的。   宋韫没有摸头,拍了拍哭得上气不接下气的小傻子后背。   小傻子松开袖子,抽了抽鼻子,看着宋韫一塌糊涂的袖子摇头,同时往后挪:“脏脏……”   宋韫:“……”   少爷您把自己脸上擦干净了,转过头来嫌弃我?   宋韫心里告诉自己不要跟傻子一般见识,耐下性子问:“你刚才数的是什么?”   胡公子若有所思一阵,然后摇头:“我不认识你,不能跟你说话。娘说好看的人都会骗人,你肯定最会骗人了!”   不认识?刚才还叫姐姐往怀里扑呢。   宋韫哭笑不得:“我们见过的啊。记得吗,在你家花园里,那天是中秋。”   胡公子偏头回忆,点头:“你是漂亮姐姐。可是我都不知道你名字,我们又不是朋友,我不想带你一起玩。”   “我叫宋韫。现在你知道我名字了,你再告诉我你的名字,我们就是互相知道名字了,朋友不就是这样的吗?”   宋韫用和小孩子说话的温柔语气哄得小傻子说出了自己的名字叫「胡图」,还拉钩保证要一直和他玩。   黑狗摇着尾巴走过来,卧在宋韫脚边,咬着他裙角磨牙。   宋韫扯了扯,扯不开,屈起食指在狗头上敲了敲。黑狗探头往他手心里拱,宋韫顺势揉了一把,“别闹。”   黑狗呜呜两声,老实了。   无论皇家还是民间,嫡子长子往往是父辈最看重的。   胡图既是嫡又是长,胡复或许也是对其满心期待寄予厚望过的。   胡图的痴傻,是先天还是后天引起,宋韫不得而知。但人生在世,难得糊涂。人皆养子望聪明,但多少人一生皆被聪明误。惟愿孩儿愚且鲁,无灾无难到公卿。「1」这已经很难得。父母之爱子,可见一斑。   胡图掰着指头说:“我在数蚂蚁啊,刚开始是三百五十六只,总共二千一百三十六条腿,又来了十四只,它们在搬鱼骨头,又搬不动,好辛苦……总共二千二百二十腿,好多二啊……”   “但我好坏啊……”胡图垂头,双手手指别扭地交缠在一起,“我踩死了二百二十一只蚂蚁,只有八百九十四条腿了……爹娘都很忙,弟弟们不在家,只有小蚂蚁陪我玩……”   原来在数蚂蚁啊。宋韫又好笑又心酸,伸手要去揉揉胡图脑袋安慰,被狗衔住了手腕。   尖利的犬牙轻缓地磨在尺骨突起的地方,不疼但很痒,宋韫捏住黑狗鼻子,就松嘴了,“算你还乖。”   有狗头在,宋韫到底还是没有再摸胡图脑袋,又考了他几道算数题,数字很大,但胡图都能即时说出答案,完全正确。   宋韫拿着砾石,划花自己在地面演算的痕迹。   原来,胡图虽然言行举止都懵懂幼稚,但对数字格外敏感,拥有超人的运算能力。   那么,他能不能计算出海岛位置呢?只要知道位置,就可以计划逃脱,就可以活下去……   宋韫深呼吸几次稳住骤然加快的心跳,看着胡图,张了张口,“你——”   刚开口,胳膊就被人大力拽住了。下一瞬,宋韫便被拉得踉跄着站了起来。   那天见过的黑脸大汉,名叫乌鱼,端着只酒碗,手一扬酒就洒出去大半,他大声嚷着:“小太后,这么热闹的日子,来跳个舞!”   宋韫用力挣扎,黑狗奓着毛龇牙低吼,宋韫尚且自由的那只手按了按狗头,同时吼道:“不!我不跳!”   余光里,鸬鹚还在和人摔跤。   “给你脸还来劲了!”许多人看着,乌鱼黑脸发红,摔了碗,举起铁笊篱一样的大掌向宋韫挥来。   巴掌带风,落在脸上定要鼻青脸肿了。可大掌还没落下来,一道清丽的女声响起:“我来跳。”   火焰正盛,海风腥咸。   罗敷在男女老少众人目光中站起,素手抚平裙摆。   “舞者要身姿婀娜,腰肢摇曳时似柔弱无骨。这样的……”罗敷目光落在宋韫腹部,清冷的脸上少见地露出浅笑,“粗劣的摇摆乱舞,伤眼。”   黑狗汪汪地吠叫。   宋韫见罗敷走到篝火旁边,抖展碧绿裙摆,绣鞋已经磨毛染上污渍。   但她绷起脚背那一瞬,四周简陋凌乱的木石似乎都浸润在了圣洁的光辉中。   舞者的身姿柔软,但像罗敷这样的,宋韫从没见过。   世家千金也会学习舞乐,但为了维持端庄身份,动作往往收敛缺乏灵动。   但罗敷不一样,没有伴乐,她踩着火焰毕剥的节奏,双臂像青鸟翅膀一样舒展。   而脚下几乎是不染尘埃,一次次凌空翻越,间或蜻蜓点水似地在地面轻旋转如仙女临凡。   柔软到了极致,同时充盈着力量感。   宋韫想到有句诗:珠缨炫转星宿摇,花鬘斗薮龙蛇动。【2】   虽然罗敷身上没有任何首饰,就连衣服也带着湿水后风干的皱痕。   但在她起舞时,翻飞的衣裙就是她的华裳,连星月的光辉都在为她添彩。   难怪胡图想把人抢回家,这是任何有生命的存在都会被震撼的舞者。   宋韫观察众人神色,在场的人都安静地看着罗敷,连小孩子也不吵闹。胡图双目失神,口水都快流出来了;那个挑衅的乌鱼,眼睛里映出熊熊的火光,赤袒的胸膛快速起伏着。   “停!”乌鱼一声断喝,大掌挥去,攥住凌空跳跃的罗敷胳膊,狠狠往下一拽,“跟鸬鹚说一声,这娘们儿归我了!”   说罢便强行拖着罗敷走向他的住房。   宋韫急忙追出去,横挡在面前,“松开她!”   乌鱼不耐烦:“滚!”   在这种处境,跟这种人很难讲道理,宋韫直接动手去掰乌鱼的大掌,却被他另一只手提住了后颈,重重扔摔在地。   重击之下,宋韫腹部填充的棉花都差点摔出来,刚结痂的掌心破了更大一片。   明显打不过,可打不过也得上。   乌鱼大步往前,宋韫从篝火里抓起一根燃烧着的木柴,强撑着起身,照着乌鱼后脑重重砸下。   木炭碎屑崩裂,火星四溅,头发被烧卷的气味苦涩,乌鱼懵了一下,宋韫赶紧把罗敷从他手中抢下来,藏在自己身后。   “为了这么个小婊/子,敢跟老子动手?”乌鱼暴怒,“你这该死的寡妇活腻味了!”   乌鱼一掌扇下来,风声呼啸中,宋韫耳朵嗡嗡地响,眼前一黑倒地。   阖上眼帘之前,他看见,冲向乌鱼撕咬的黑狗;眉目冷清面无表情的罗敷,还有……   一直对这边动静充耳不闻,却突然扔下挑战对手,大步走来的鸬鹚。   作者有话说:   「1」引用自苏轼《洗儿》   「2」引用自白居易《骠国乐》 第32章   夜语 ◇   赔你一条狗   宋韫是被狗舔醒的。   除了黑狗摇着尾巴守在他床边, 胡图也坐在个小板凳上呜呜地哭。   宋韫碰了碰脸颊,唇角有裂开的口子,血迹已干, 但疼痛依然尖锐。   “我昏睡了多久?我昏睡期间还发生了什么?”宋韫坐起来,黑狗咬了枕头垫在他背后, 宋韫放松地往后靠。   胡图茫然地抬起头,看了宋韫一阵, 又扑在他身上开始哭:“我还以为姐姐死了呢……你这是诈尸回来陪我玩吗?我好感动呜呜……”   宋韫:“……”   真要是诈尸, 谁还敢动。   问一个傻子后续这样不靠谱的事情, 宋韫想自己真是被打懵了才做得出来,于是他换了个简单的问题:“知道那个绿衣服的漂亮姐姐现在在哪吗?”   胡图皱着眉瘪着嘴,“大个子把姐姐带走了。”   “哪个大个子?!”宋韫心头骤紧,跳下床,开门。外面还是黑夜, 篝火盛会还在继续,宋韫跑向围着篝火跳舞的人群。   胡图跟在后面, 跑得上气不接下气:“就是把人摔在地上像面团一样的那个大个啊!他们说他要和姐姐洞房, 什么是洞房啊?”   篝火已经快燃完,月亮也在西沉,跳舞的人们没有因为宋韫的到来而停下舞步。   他们欢声笑语,而宋韫的心里只觉得发凉。   他以为, 鸬鹚虽然为人凶狠,但不至于是会对女人用强的。   混账东西!王八蛋!   余光里不远处有个绿色的身影慢慢走近,跟在其后不远的是身穿长袖长裤的鸬鹚——这是宋韫第一次见他穿得这样齐全——两人头发都有些凌乱。   宋韫看不到自己的神色,但能想象得到, 绝对是满面颓唐。   罗敷, 是因为自己才遭受这些的。   萍水相逢, 一个弱女子居然因为自己遭受这样的苦难。   强烈的愧疚和自责涌上心头,宋韫抬不起头来,不敢去看罗敷。   鸬鹚叫停了歌舞,交代明天出发的船只安排——   除了七十以上的老人、怀孕的和尚在襁褓的可以坐船,其他的,都下水。   岛屿之间距离遥远,游水的人能依靠的最多只是一块浮木。   但在场所有人,下到七八岁的,上到五六十的,都没有惧色。他们大半生都在和水打交道,甚至许多人生来就没见过陆地,生活的全部除了岛就是海。他们是长腿的鱼,下海就是回家,不会有危险。   即使万一遇到猛烈的风浪,葬身海底,也是最好的归宿。   交代完迁移的注意事项之后,鸬鹚目光落在宋韫身上,他背在身后的手扔出一条黝黑粗壮的胳膊。   “老子说过,任何人都不准动那个寡妇。一而再再而三地有人挑战我的底线,当老子说的话是放屁?这次是胳膊,下次是什么,好好想想!”   黝黑的残肢上淌满了血液,火光中给人光滑粘腻的视觉冲击。宋韫仿佛能闻到血腥和腐败的气味一起扑来。   在场的人都知道那条胳膊来自何处,因此感到恐惧和震慑。但狗只会为鲜肉的气味欢喜发狂,鸬鹚特意将胳膊扔在黑狗所在方位。   黑狗却立在原地不动。   “妈的,都他妈傻的疯的。”鸬鹚在裤腿上擦了血,抬脚去踹狗,又踢了个空。   “狗东西!哎,那娘们。”鸬鹚冲宋韫喊,“杀你一只猫,赔你一条狗。以小换大,这买卖你赚大了,偷着乐吧,再垮着个晦气脸老子把你扔下海去喂鱼!”   宋韫游离的目光收回,看着皮毛油光水滑的黑狗,抿唇摇头。   “我不要。我只要我的猫。”   “矫情!”鸬鹚神色不耐,“老子给你你就得要!还以为你是什么狗屁太后呢!老子才是海上的皇帝!”   “这么想当我儿子?”宋韫反唇相讥。   “敢这么跟老子说话——”鸬鹚目眦欲裂,抬脚差点踹向宋韫,不知怎么又收了回去,“老实点!”   篝火快熄了,人群也散了。   鸬鹚性格强势,宋韫越是反对他越是想让宋韫屈服。他把宋韫和狗关在一处,胡图和鸬鹚一屋。而罗敷,面无表情沉默地走进了宋韫隔壁的屋子。   岛上条件简陋,由石头和圆木砌成的屋子已经属于舒适高档的住房,是给老人孩子的优待。许多壮年汉子都是蜗居在天然的洞穴中,几乎等同于风餐露宿。   可即使是这样的环境,宋韫还是坐不住更睡不下,他透过木墙缝隙,看见隔壁还亮着灯。   宋韫有规律地轻敲木墙,低声:“罗敷姑娘,我会想办法带你逃出去的。活下去是最要紧的,活着才有希望……罗敷姑娘?”   没有回应。   宋韫的自责更甚。   罗敷她会不会想不开?她还那么年轻。   木屋的门从外面栓上了,任凭宋韫怎样推拍都丝毫不动。宋韫开始呼喊说自己肚子痛,焦急的声音揉进夜色就湮灭了,没人理。   乌鱼的胳膊被鸬鹚剁了下来,岛上再也没有人敢违抗他的命令。鸬鹚知道宋韫是男子,并没有怀孕,不知道为什么没有揭穿。他大概吩咐过岛民,不许接近宋韫,哪怕有任何动静。   宋韫肩膀撞得发痛,嗓子也哑了,他脱力地滑坐在门前。   黑狗静默地立在他身旁,同样无能为力。   宋韫开始有些绝望了。上一世,从北疆流放之地到京城,路途再艰难,都不曾这样灰心丧气。   或许是因为,那时候是身无挂碍,连性命都可以豁出去,一心只想为家人复仇,千里的路途也并不遥远。   可现在,孤岛之上,连累了一位无辜的姑娘……还不到拼死的时候,还有活着回去的机会,但……到底怎样才能带他们逃出生天?   宋韫闭上眼,耳鸣让他晕眩,他感觉自己突然临空向后倒去。   有双手托住了他后背,宋韫猛地转身睁眼,看见罗敷站在面前,面无表情地开口——   “我不会寻死,但愿你也不要有这种愚蠢的想法。”   .   不同于宋韫被困,罗敷可以自由活动,甚至轻易打开了宋韫的木门,没有任何人阻拦。   岛上的人都只听鸬鹚的话,罗敷突然得到的特权意味着什么,宋韫心里清楚。   他向罗敷道歉,即使毫无用处。   罗敷看他一眼,“我救你,关你什么事?”   这位神情冷清的姑娘,话语同样冰冷。从她的神色和语气中,宋韫感觉不到任何情绪波动,仿佛这个世上没有她在意的人或事。   不对,应该是有的——   宋韫想到那天在渡头,沈玠的目光在山水之间,罗敷的目光落在沈玠身上。还有罗敷视若珍宝的绣花针弯成的尖钩。   “你的义兄他会——”   宋韫本来想劝罗敷不要绝望,沈玠会有远大前途,他也不会放任海贼猖狂。可罗敷抢白打断了他:“那天他见的是你。你是男人。”   罗敷波澜不惊地说出肯定的句子,宋韫怔了半晌,点头:“是我。你是怎么知道……”   难道是鸬鹚告诉她的?   罗敷道:“我闻到了。”   “什么?”宋韫不解。   “沈玠本来不想去秋闱,我怎么劝也没用。”罗敷微不可闻地叹息一声,清秀的眉眼微蹙,“但那天他钓鱼回来,虽然还是一无所获却很高兴。他没笑,但我知道他心里舒畅。他说遇到了太后的弟弟,同场考过试,受了点拨就想通了。他准备文房四宝忙了一夜,说要考出个名堂来。”   罗敷倾心于沈玠,宋韫确定。   喜欢一个人,是怎么也藏不住的。即使用最平静的话提及,眼里都会有光,喜悦的或是哀惋的光。   但宋韫还是不明白,罗敷怎么会确定那个「宋翊」就是他,知道他是男人。   “万一我是以女装见的他,他为了避嫌才说见的是男人。”   “他不会因为避嫌这种荒谬的事说谎。”罗敷摇头,“否则,就不是沈白圭了。”   宋韫默然。   “他至今也不知道你是男人。而我肯定他那天见的是你,所以知道你是男人。”罗敷缓声道,“每个人身上的气味都是不同的。那天,我从沈玠身上闻到的,和你身上的气味是一样的。脸上可以易容,但气味骗不了人。”   原来是这样……   宋韫从不知道,一个人的嗅觉可以灵敏到这种程度。宋韫那天去见沈玠,穿的是临时找来的男装,后来便扔了,换过衣裳罗敷居然还能闻得出来相同。   宋韫心头惋惜更深,这位罗敷姑娘确实是一位奇女子。同时他又想到中秋那天,那两位小姐称身体不适离席,会不会也和罗敷有关?   罗敷并不回避这个问题,坦然承认:“是我用自己调制的香料,在酒水里化开,避人视线弹到她们身上,就能起作用。没有毒性,但能让人皮肤不适。她们说话太难听,我不喜欢。”   宋韫想,那两位小姐一开始怎样辱骂罗敷,她都毫无反应。但后来议论起了沈玠,罗敷就出手了。   话本子里多的是英雄救美的桥段,美人为心爱之人动怒却是少见。   罗敷对沈玠倾心至此,但沈玠是个不通风情的呆子,竟和人家做了多年的兄妹,宋韫满是叹息。   罗敷:“以后,海贼里不会再有人敢为难你。作为交换,你要答应我一件事。”   说交换太悲哀了,但宋韫觉得对罗敷亏欠,何止一件事,只要他活着,就会想尽办法补偿。   罗敷道:“无论在位的是哪位皇帝,你都要对他委以重任。他没有篡位谋逆的心思,就该做臣子中至高无上者。”   没有点名,但双方都知道说的是谁。说这话时,罗敷眼中有坚定的光。   “那你呢?”宋韫看着她,“你要做他一辈子的义妹吗?”   “要不然呢。走夜路的人到不了阳关道,妖怪披着人皮还是有洗不掉的妖气。殊途就注定无法同归,沈白圭值得这世上最好的女子。”   宋韫脱口道:“可这世上再也不会有人胜过你对他的心意!”   罗敷认真地盯着宋韫看了一阵,短促地笑了一下:“可是他傻啊,看不懂女人的心思。不过,这也正好,免得我成为他的负累。”   “情爱不是他所看重的,他也不需要缠绵悱恻的烂俗纠葛。他沈白圭,就该做朝堂上风雨不侵雷打不动的擎天柱石,娶一位高门淑女,举案齐眉相敬如宾,子孙满堂名垂青史。这才是他的路。”   罗敷出门,宋韫对她喊:“举案齐眉相敬如宾不是好话!夫妻做到宾客似的还算什么夫妻!那不是他的路!”   罗敷低低「哦」了一声,“可是我要走我的路。”微弱的答语和叹息一起,融在夜色里,成为夜色的一部分。   追不上,不可追。宋韫退回来颓然坐下,黑狗来舔他手背。   “陛下,痒。”宋韫乏力,还是抬手摸了下狗头。   黑狗抖了抖耳朵,抬起头,没有瞳仁的眼睛望着宋韫,嘴里的汪汪声终于变成宋韫听得懂的人声。   “你认出我了?”   作者有话说:   说过了,陛下是真的狗—— 第33章   不弃 ◇   韫韫选哪个   黑狗没有瞳孔的眼睛睁得很大, 宋韫用手指去展平他眉头拱起的地方,“没有十足的把握。不过试探一句,又不吃亏。”   “怎么不吃亏?”黑狗偏头朝他龇牙,“你诈我……不对,之前你就和我说了几句似是而非的话……你早就认出我来了!韫韫什么时候学得这样不老实?”   当然是跟你学的。   宋韫偏过头,“谁让陛下不先认我?暗地里看我的笑话。我晾着陛下,算很过分吗?”   早在黑狗叼来黄狸尸体时, 宋韫就认出来了。   海贼的命悬在风口浪尖上, 是在水里成了精的, 连养的狗都水性极好。   但这条黑狗,从水里捞出猫尸,几乎丢了半条命。宋韫埋葬猫尸时,他还用发软的爪子刨土,活脱脱就是齐胤的样子。   这死鬼, 听见宋韫抽噎,嘴角快咧到耳朵根了, 尾巴都快摇上天了。看他这幅德行, 宋韫本来已经要出口的「陛下」又咽了回去。   难怪会变成狗,瞧瞧他做的还是人事吗?宋韫就忍着不认,看他能装到什么时候。   可到底还是宋韫自己没忍住。   一物降一物,宋韫算是彻底输给齐胤了。   黑狗来蹭宋韫手腕,“不过分……韫韫做什么都是对的。没有护住韫韫,是我的过错,韫韫你受苦了。韫韫打我骂我出出气吧。”   宋韫摇头,哪还有什么气。   在被海贼劫走而裴季狸选择袖手旁观的时候, 宋韫确实有一瞬间的绝望, 甚至怨恨, 明明是同一阵营,他们怎么能这样轻易地放弃了自己?   但齐胤来了,一切都不一样了。   齐胤没有抛弃宋韫,即使是在生死关头。   所以要活着出去。   要继续……做太后。   宋韫按下激荡的心绪,问:“陛下这些天在岛上四处巡查,有没有确定我们目前所在位置?”   齐胤摇头,“我看不见,只能暗中去听岛民的交谈。他们都没有学识,话语粗俗又不连贯,最近谈论最多的是要去往下一个岛屿,除此之外基本没有可用的信息。韫韫,那个傻子,可用吗?”   两人的默契已经达到一定程度,就算没有交谈,仅仅通过先前行为,齐胤就能明白宋韫的打算。   宋韫道:“胡图心算能力超强。我试探过,他会计算几何图形。只要我们找到足够的参照物,他应当能计算出我们所在位置。”   “那就好。如今陆地上的情况我们都不清楚,鸬鹚和胡复有牵连,劫了胡图来岛上,不知是双方分道扬镳还是受胡复之托保全其长子。但无论哪一种情况,我们将胡图捏在手里会多一分胜算。”   齐胤说的在理,宋韫应声赞同。   到阙州短短几天,发生了太多事,冥冥中都有关联。   若不是宋韫做了太后,恐怕一辈子都不会知道,深居简出的胡家大公子心智如孩童却精于术数。沈玠从胡家手中救下罗敷,宋韫劝沈玠应考获得解元,而罗敷又为了沈玠救下宋韫……环环相扣,算不清谁欠了谁。   “陛下,假如我们真能逃出生天,能不能饶了胡图,再给罗敷一个恩典?”夜深了,明天还要打起精神赶路,宋韫上床,将齐胤也安置在自己身旁。   “胡图有用,可以留他。至于罗敷,韫韫想给她和沈玠赐婚吗?”   宋韫摇头:“强绑在一起的不是好姻缘,甚至会适得其反,还是顺其自然好。我是想,给罗敷一个光明正大的身份,我已经多了个堂兄,不怕再多个堂姐妹。”   齐胤叹息一声,道:“韫韫又发善心了。还有别的吗?”   “还有。”宋韫抿了抿唇,齐胤真的很懂他,“虽然海盗穷凶极恶,但岛上还有许多手无寸铁艰难度日的老人孩子,可以留他们性命吗?”   “老人可以留,小孩不行。”齐胤沉声,“除恶务尽。孩童虽小,但耳濡目染心里已经埋下仇恨残暴的种子。这些日子,他们行为怎样顽劣,韫韫也是清楚的。若恶端不灭,会有更多无辜百姓受害。”   虽然残忍,但齐胤的话确实有道理。   若不斩草除根,便会春风吹又生。草垛里只要有一颗火星,柴草就会尽成灰烬。风烛残年是一眼可以望到头的,不足为惧。但新生的火种,没人知道以后会燃成什么样的烈焰。   宋韫平躺,虽然处境依然凶险,但心脏却在胸腔里觉得安稳。   从前,齐胤对自己的善心只会冷嘲热讽,他站在明处形象正派不肯袒露内心真实想法。但现在,他不惮在宋韫面前做一个恶人。   为帝王者,在无人之境,不露声色喜怒无常。虽推崇仁善,实际上却少不了动用雷霆手段甚至于行事冷酷残忍。   但现在,宋韫知道,齐胤心中的忌惮与为难——   而且是他亲口说出。   人还是要救,教化总会比杀戮好。慢慢想个两全的法子吧,慢慢来,一定能让齐胤听自己的,宋韫轻笑。   “笑什么?先前我还算是皮毛光滑体态可爱,如今竟变成了狗,眼是瞎的,又是一身黑毛。韫韫跟前那么多俊俏的美人,是不是要喜新厌旧对我始乱终弃了?我好惨呐!”   齐胤往宋韫怀里挤,眼睛看不见,湿润的舌头胡乱地往他脖子脸上舔,“怎么不回答,是不是我说中了?嗯?说,韫韫喜欢猫还是喜欢狗!”   宋韫哪敢开口,连呼吸都屏住了。   等齐胤磨蹭够了,宋韫才说:“猫狗都一样。罗敷心里只有沈玠。难道傻子的醋也要吃?”   齐胤哼道:“傻子才惹人疼呢——韫韫觉得胡图长得好看么?”   “这都哪跟哪啊?怎么突然想起问这个?”宋韫不解。   “快说快说!”   “秦夫人皮肤细腻长相大气,胡图随了她,肤色也很白净五官也俊朗。胡复虽然身材圆润,但眉目和善。总体来说,胡图不算特别英俊,但也算是个清秀干净的男子了。”宋韫客观评价道。   “哼,记得这么清楚。跟我比呢?”   “什么?”   “如果要你选,你要哪个?”   “一人一狗有什么可比啊?”   “我说的是从前的我!韫韫选哪个!”   “我不选。”   “是没有合心意的人选吗?那就再加上松松,你选谁?”对于宋韫的回答,齐胤并不满意,不依不饶继续追问。   “松松?”宋韫一时没想起来,瞧着齐胤好整以暇的神情突然记起,“又是个傻子!我选傻子做什么啊?”   “那韫韫就是非我不可咯!”   齐胤尾巴摇得飞快。宋韫语塞,这么得意做什么啊?一位皇帝和两个傻子相提并论,只要不是傻的,都不会选傻子吧?而且,不选傻子也不代表会选齐胤这个死鬼啊。   宋韫侧过身去,手背覆在脸上。   八月底的夜晚,真热啊。   “真可惜,看不见韫韫眉间胭脂。”齐胤缓声,语调放松闲适,“朕命不该绝,魂魄离体还能继续附身,可惜只有一条瞎狗可用。”   宋韫又想起那道刺痛双眼的血痕,心脏也跟着抽痛。差一点,就真的永远见不到齐胤了。   宋韫转回身来,“看不见不代表不在,我会一直在陛下身边。”   齐胤仰头,湿润的鼻尖抵上了宋韫的,“我知道。那位姑娘说的不错,每个人身上的气味是不同的。眼睛看不见,但我知道,这是韫韫。举世独一的韫韫。”   黑色的鼻尖下滑,点过下巴,拂开高立的衣领,点在一向被隐藏得很好的喉结上。   宋韫喉结轻微滚动,有的话咽在喉咙里,没有一点声响。   “我也知道,这是齐胤。举世独一的齐胤。”   作者有话说:   这是一篇生子文,而进度目前在陛下是狗,但愿下一个地图能写到变成人吧(双手合十jpg) 第34章   童心 ◇   我同意让你做我娘   睡了两个多时辰, 天就开始亮了。   船队昨夜就分配好了,宋韫和罗敷胡图同乘在最前面的小船,鸬鹚赤膊游水紧跟在旁边护航。   后面, 若干小船,像飘在海上的枯叶。船上男女老少皮肤粗糙蜡黄, 目光却满怀希冀。   这上千人是与繁荣昌盛的大晏格格不入的。岛上的人都没有正经的名姓,起名非常潦草, 小孩子们大多是出生时第一眼看见什么就叫什么。有叫小石头、鱼鳔的, 浪花都算是个好听的名字。   鸬鹚是鸟, 虽然性情凶猛,吃鱼,到底是飞翔于空的。   可健壮的肢体在水中翻浪,他仿佛就是为水而生的。   宋韫不解,这悍匪怎么会起这样一个名字, 是一出生抬头就看见鸟吗?   在鸬鹚后面,只剩一条胳膊的乌鱼脸色苍白, 速度却不比鸬鹚慢很多。   宋韫想到昨夜那条扔到自己眼前的胳膊, 有些晕眩,背靠船舷。   这些体质强悍近乎非人地步的海贼到底从何而来?他们劫持自己到底目的何在?   齐胤依旧晕船。   本来鸬鹚计划的坐船名单里是不包括他的——鸬鹚当然不知道,他那条水性极好的黑狗已经换了芯子——宋韫特意迂回着说:“淹死正好给我的猫抵命。”   鸬鹚是个逆毛驴,听宋韫这样说非得把狗按进他怀里。   “你也就配和我的狗坐在一起!”放完狠话, 他就痛快了。   宋韫不跟这种四肢发达头脑简单的人一般见识。   为了尽可能保护齐胤,宋韫不敢和他太过亲近,只能趁着鸬鹚潜在水下的间隙替齐胤揉揉后背,但鸬鹚还是发现了黑狗晕船。   “真应了那句话……”鸬鹚潜在水下很长一段距离, 探出头来, 湿发甩出一弧光亮的水线,“挨着黑的也跟着黑。本来老子的狗扔水里泡三天都不带吭一声的,现在也成了这怂包样!妈的!”   泡水里三天还吭什么声,早就泡胀浮起来了,宋韫腹诽,并不接鸬鹚的话,余光留意着胡图,他偶尔抬头看四周一眼,然后就低头摆弄几块小石子。   别人以为他是在玩,宋韫知道不是。   船速几乎是固定的,行船两个时辰后可以看见目的地海岛,也可以遥望陆地。   根据船速和时间,再加上几个方向之间的角度,大概就可以计算出新的岛屿与陆地的距离。并不精确,但已经够用。   知道距离,就可以计划逃离所需的时间,伺机而动了。   这趟迁移花了好几个时辰,拂晓出发,日中时候船队才上岸。   鸬鹚率先踩上松散的沙土,一把按住最前面船头,看了坐在船身的人一眼,“和傻子都玩得这么起劲?把你许给傻子做媳妇算了。”   宋韫一拂袖把胡图手底的石子扫乱了,踏着船头上岸,“那也好过你。”   鸬鹚看着宋韫背影,挑着眉,拍了拍后脑勺,对从身旁走过的罗敷说:“矫情。”   罗敷扫了他一眼,继续往前。   ·   在新的无名岛上又住了将近十天,九月到了。   日子平静无人寻衅,宋韫的气色渐好,身上也长了些肉。   本来鸬鹚发了话,谁都不能靠近宋韫。但时间一久,鸬鹚没有再发过火,大家都不那么避忌了,偶尔会有妇女老人客气地来和宋韫说话,宋韫对她们也并不冷待。   有个叫鱼鳔的小孩,没出生时亲爹就死在海里了,亲娘难产也去了。吃百家饭长大的,现在七八岁了,日常跟在鸬鹚后头做小尾巴。   鱼鳔水性很好,钻进水里,活像一条灵活的水蛇,潜水能憋气半刻钟。每次下水都能捉不少鱼虾螃蟹。   鱼鳔今天又叉了条鱼到宋韫这里来,宋韫烤鱼时,他就伸着乌黑开裂的小手烤火。   “天气越来越冷了,还光屁股?”宋韫挑出鱼眼珠子放在干净的树叶上,递过去。   鱼鳔接过来一口就嗦了进去,鱼眼又脆又弹,他咬得嘎嘎响。宋韫又递过来鱼身,他推回去,“不好吃。我不吃。”   两颗鱼眼珠子,鱼鳔嚼了很久又回味很久,才起身拍拍屁股上的灰,对宋韫做鬼脸:“我才没光屁股呢!”   宋韫好笑地看着他围腰的一圈树叶随着他的动作掉了几片下来,“来,试试这个。”   宋韫从背后拿出一条中长的裤子。   岛上环境艰苦,许多大人们尚且分不到一条整裤子,何况这无父无母的小孩。   还没找到合适的逃离时机,宋韫只能尽量适应岛上生活。他捡了废弃的渔网,用松针穿着鱼线缝出个裤子的轮廓,扯下一截袖子,补在裆部,勉强凑出一条裤子的模样来。   虽说看着简陋得很,总也好过树叶遮身。   鱼鳔拿着那条裤子发呆,宋韫将鱼腹上的肉剔下来,放在椰壳做的碗里,放进小孩手里,“不好吃也将就吃吧。怀孕的人不爱吃这种腥的,别浪费了。”   不仅穿得褴褛,岛上居民吃得也很糊弄,少有调料。宋韫用海水煮了盐,撒在烤鱼上,虽然只是一点,滋味却大有不同了。   这孩子每天都会提鱼过来让他烤,却只吃眼睛,说不爱吃肉。   哪有不爱吃肉的小孩呢,想把肉让出来给宋韫吃罢了。   小孩人不大,却很要面子,有人看着他是不会吃的,宋韫转身要走。   鱼鳔叫住宋韫:“喂!”   宋韫停步转头看他:“我有名字的。”   那眉间的红痣任海风再吹,都那样鲜艳好看。鱼鳔目光四处乱转:“谁没名字啊……我刚才已经吃了好几条鱼,好撑,只吃得下半条了。剩下的,你拿回去。”   宋韫:“把裤子穿上我就吃。”   鱼鳔涨红了脸,“我没有光屁股……我……那你转过去!”   宋韫就转身,过了一会,问:“好了吗?”   鱼鳔:“穿裤子能要多久!”   这孩子,什么都好,就是不会好声好气跟大人说话。   宋韫回身,那条简陋的裤子腰部不松不紧,裤腿到小腿肚。内衬是宋韫玉竹凌冬的锦衣,外面却是缺漏陈旧的渔网。   而这,已经足够让这个孩子惊喜了。   宋韫成长在晏国富饶之地,家中财富无数。但这世上与他同时,还有人连基本的温饱都达不到。   忍受这样贫苦的,还是活泼机灵的孩子,更让人痛心。   不该这样。   太后不能让这种境况再继续。   宋韫吃了剩下半条鱼,正要扔了骨架,鱼鳔按住他手,“留给乌梢!”   乌梢是黑狗原来的名字。   “他不吃这个。”宋韫说。   “好好的狗被你养坏了。”鱼鳔撇了撇嘴,把鱼骨扔进还有余火的灰堆里,过了一阵烘得酥脆了就扒出来,扔进嘴里嘎巴嘎巴嚼着,“我同意让你做我娘……”   很低很快的话揉在咀嚼声里,宋韫没听清,追问:“什么?”   鱼鳔坐着吃完鱼骨,双手揉脸,蚊子哼哼似的重复道:“我让你做我娘!我爹那边……我想办法,那个女的我不喜欢。”   宋韫的脸也跟着红了起来。   孩子的喜恶藏得不深,他当然知道这孩子喜欢自己,但做他娘……   他爹不是死了吗?   宋韫很快想到,鱼鳔指的是鸬鹚。   岛上孩子都管鸬鹚叫爹,鸬鹚大多时候不愿意搭理这帮闹嚷嚷的小祖宗。只有鱼鳔,他偶尔踹两脚揉揉脑袋。   小孩没娘,实在可怜。   但宋韫实在没法给他做娘。   宋韫伸手去揉小孩被风吹得干燥起皮的小红脸,委婉道:“你爹对我一点意思都没有。”   “你喜欢他不就行了!”鱼鳔仰头。   宋韫勉强笑着:“那更不可能。”   鱼鳔气鼓鼓的:“你怎么可能不喜欢我爹!我爹是世上最好的男人!”   世上最好的男人才不是他。宋韫心里有数,不跟小孩争。   看宋韫不为所动,鱼鳔生气了,他站起来吼:“你别想回去了!我听我爹说了,岸上都传你死了!你只能留下做我娘!”   作者有话说:   又是没榜的一周,有点怀疑自己是不是写得不行?还有小天使在追读吗QAQ 第35章   殿下 ◇   作假要严谨些   宋韫很快就印证了鱼鳔没有说谎。   齐胤如往常每天一样绕着岛屿跑了一圈, 回来沉重地告诉宋韫,男女老少都在传言,说岸上朝廷宣布, 太后被海贼谋害,恐怕很快就要派兵围剿。   宋韫设想过几种情况:齐俦按兵不动或者装模作样营救, 直接宣告他的死亡是最坏的局面。   太后身死,皇嗣也就无存。这样势必会引起国内动乱, 但同时也能彻底消除名分上齐俦的隐患。   “小兔崽子, 胆还挺大。”宋韫低声骂。   齐胤抖了抖耳朵, 打趣道:“韫韫也会骂人?齐俦可是比你大好几岁,叫他小兔崽子?这是随了谁的辈分,嗯?”   戏谑低沉的语调柔得像一片羽毛,在心口上撩拨,宋韫敲了下狗头, 岔开话题:“你刚才说闵州有动乱?”   说到正事,齐胤正色,“不错, 我听海贼头子说的。齐佳借口皇帝谋害太后得位不正,举兵造反。但仅仅依靠闵州他能调动的那点兵力,远远成不了气候。”   “可你说,李骋已经受命前去镇压, 当地官员靠不住么?李骋前去能稳操胜券吗?此战会不会动摇国本?”   “岛上的消息滞后,李骋去闵州大概已经是几天前的事情了。放心,李骋出马没有不凯旋的。就算康国背后作祟,也不足为惧。”   “康国……这里面还有康国的动作?”宋韫敛眉呢喃, 击掌道,“是了!齐佳只是郡王, 食邑不广,兵马粮草都欠缺。闵州牧在任不久,应该和他没有多少勾连,他起兵所凭借的一定是外部势力。闵州与康国接壤,此次动乱少不了康国人手脚。”   宋韫娓娓分析,齐胤对着他笑:“韫韫知道得真多。”   宋韫心头一紧,上一世从北疆回京,经过闵州,所以对齐佳和州牧都有所了解。可这一世,他离开阙州径直入了宫,确实不该知道这些……   要怎么跟齐胤解释呢?要不要顺势对他说出重生之事?他自己附身猫猫狗狗宋韫都没大惊小怪,他应该也不会害怕重生的自己吧?   宋韫心里铺开一大篇设想,但齐胤压根没追问,继续分析局势道:“既然外界的消息能传进来,说明陆地上还有与海贼接应之人,可能是胡复,也许还能钓出更大的鱼。转机或许就在这几天了。”   宋韫听得怔怔的,心头一空,齐胤真的不问么?他明明有所怀疑的。   是选择信任,还是虽然怀疑却暂时不动声色呢?   宋韫说不准。   但确实如齐胤预料,「转机」很快到来——   胡复上岛了。   麻烦也接踵而来,胡图答应了不跟任何人透露宋韫让他做的「算术题」的秘密,但这「任何人」里可不包括他亲爹。   鸬鹚专门办了为胡复接风洗尘的宴上,席面上是各色干鱼咸鱼。   能够吃上这顿「佳肴」的人不多,鸬鹚宋韫罗敷,还有就是胡图。   胡图当着宋韫的面将计算之事一干二净告诉了胡复,还得意地说自己已经算出结果了,要爹爹夸奖。   胡复拍了拍儿子肩膀,然后起身笑吟吟地对宋韫点头哈腰:“殿下器重我儿,下臣不胜荣幸,欢欣之情难以言表。”   宋韫后背登时起了一层冷汗。   鸬鹚在用鱼刺剔牙,呸了声:“看管好你儿子,别再惹什么乱子出来。老子不放,跑一个试试?”话是对胡复说的,目光却落在宋韫身上。   宋韫突然想到那条胳膊,鸬鹚犀利的目光像刀子,随时能把他不安分的腿卸下来。   食物本就简陋,计划败露,宋韫更加食不下咽。   其他人胃口倒是没有受到半点影响,罗敷进食斯文并不嫌弃饭菜粗陋;胡复身居高位的人,居然也丝毫不嫌弃干硬发苦的鱼肉,吃得很捧场。   至于鸬鹚,挑食这种事哪会发生在他身上,大口嚼着鱼干恨不得连骨头都吞下去。   饭后便开始谈话。胡复和鸬鹚果然是很早就认识的,说话没有什么客套的弯子可绕,上来就是开门见山。   胡复说合作之事败露,阙州已经不在掌控之内,钱财虽折损了许多,剩下的也足够了。   什么都谈妥,就是离岛的日子没确定,两人略有争执。   宋韫一边不动声色地听他们对话,一边把鱼肉剔去鱼刺填进去了瓤的新鲜水果里。上岛这么久,这是第一次有水果上桌,宋韫把水果握在手心送到桌下的齐胤嘴边。   温热湿润的舌头卷走食物,顺带舔了一下手心,宋韫低头做口型道:“别闹。”胡复的耳朵忽然在耳边响起——   “下臣对岛上不大熟悉,想请殿下带路稍作介绍,可好?”   胡复说话时永远带着淳厚的笑意,眼睛都眯缝了,像是用了所有的诚意在笑,弥勒佛似的。   但他越笑,宋韫心里越没底。   宋韫才来这个岛几天,行动也受限,哪轮得到他来带路。但瞧着鸬鹚神态,算是默许了,宋韫越发感觉有个明晃晃的陷阱等着自己。   但明知有险,不得不踩上去,别无他路了。   岛上多风,走在海边,白日里阵阵腥咸的海风,吹得宋韫头发凌乱。   从前在宫里,铁牛会给他梳头,虽然花样不多,但胜在结实。   宋韫自己只会一些简单的发式,头上原本的簪子早不知道哪去了,又找不到替代品,只能把发尾挽一个结,再用布条缠绕。松松垮垮的,风一吹就散开了。   宋韫是男人,往常会在装扮方面下功夫把五官修饰得柔和一些。现如今风吹浪打的,英气的男相日渐明显了,好在岛上的人都活得粗糙,只为果腹奔忙,没人多注意他。   但胡复不一样,他的眯眯眼总是蕴藏着探寻的精光。笑脸迎人,心底恐怕早已把人拆解算计透了。   宋韫尽量避免和胡复对视,沿着岛屿漫步,胡复在前宋韫在后,齐胤摇着尾巴不远不近地跟在两人后面。   “在下臣任上让殿下受惊,下臣实在惶恐。”胡复背着手,头也不回对宋韫说。   “胡大人心里有数面上沉稳,哪会惶恐。”宋韫看他挺直的脊背,哪有半分卑让,面上恐怕还是在笑的。   “哎,哪有什么数不数的。只不过人活一世,总有些奔头。”胡复摇头,“把殿下劫到此地,让殿下受如此苦楚,臣心不安呐。只是走投无路,只有这个法子了。”   宋韫哼笑一声:“胡大人哪里是走投无路,根本是一切都在你计划中吧。”   胡复停步,侧身看向宋韫:“何出此言?”   宋韫道:“既然胡大人和海贼早有串通,那日海贼上岸绝不是乘兴而来。你早算计好趁船队起锚当天生乱。”   胡复笑意更深,“皇帝南巡,这是天下皆知的消息,海贼闻风而动岂不应当?殿下怎就料定我与海贼勾结?”说到这胡复顿了顿,“就算我如今在岸上,怎知我不是来剿匪的?”   孤身一人来剿匪,反而受到海贼款待?这话逗小孩都嫌敷衍了。   现在双方地位悬殊,宋韫没有反制的能力,胡复态度猖狂也属正常。   宋韫不卑不亢继续道:“若海贼真是为了皇帝而来,就该集中力量去刺杀齐俦,而不是四散开来,捉回我、罗敷,还有令公子。胡大人,你早知道,皇帝离开阙州之后便会清扫阙州,当日让海贼带走胡图,是为了保护他,我没猜错吧。”   胡复双手交握抱在身前,点头:“殿下聪慧。这些日子,有劳殿下照顾图图。这孩子长了些肉,从前挑食不爱吃鱼,好在他听娘娘的话。”   说到听话,宋韫心头又是一紧张。他利用胡图计算海岛位置的事已经暴露,恐怕胡复不会再让他有机会接触胡图。而且,胡复此次上岛,应该是要带走胡图的。   “我还有一事想不通。”宋韫撩开被风吹到脸上的头发,“你想保护家人全身而退,为何要劫持我?我与齐俦关系如此,难道还指望用我做筹码?”   胡复哈哈笑了两声,继续前行,不答反道:“殿下可有看沈玠的卷子?”   怎么突然问起这个,难道此事还能和沈玠有关?   宋韫摇头,“秋闱是国家大事,后宫不能干政。”   “后宫确实不能干政。但此情此景,说与殿下听也无妨。沈白圭文章犀利,用词行文气势澎湃,可惜锐气还是太重。殿下中解元那篇,气质沉郁用笔稳重。倘若今年再考,还轮不到沈白圭出风头。”   胡复语速平缓,说出的话却让人大惊。一直闲步跟在后面的齐胤都快步跟了上来。   “我……是鸬鹚告诉你我是男人。”宋韫尽量稳住心神,但声音还是有些颤抖。   岛上知道宋韫是男人的只有鸬鹚和罗敷。鸬鹚和胡复是同伙,这样重要的消息当然会共享。但即使知道宋韫是男人,要猜到他替考,这一步思维还是跨得太大了。   胡复侧头扫了宋韫一眼又转过头去,“臣为官多年,主持秋闱多年,夹带的替考的……各种把戏见过太多。沈玠去年作弊却能全身而退,只不过是臣懒得当场揭发罢了。官方和考生的浮票并不一致,留档的浮票所记载的体貌特征更加细致。殿下,往后再作假,记得要更细致严谨些。”   竟然……是当时就知道了?宋韫闭了闭眼,虽然他在胡复治理下的阙州待了多年,却对这位州牧一无所知。胡复城府之深心机之重,令人恐惧。   这位笑面虎,藏得很深。而作为阙州数一数二的望族,宋家的过往也不会简单,毕竟胡家夫人和宋家夫人是旧相识。   “到底两家怎样的关系,能让你纵容我替考?”宋韫问。   胡复没有即刻回答,他面向大海,沉默了很久。   海风吹皱海面,黄昏的余晖撒在上面,柔和而崎岖。   太阳终究是要西沉的,但人们看见夕阳西下,心里还盼望太阳再升起的时候。   “殿下可知臣的表字是什么?”胡复声音苍凉。   宋韫在余晖里缓缓摇头。   “臣,胡复,字靖举。” 第36章   前朝 ◇   上岸就会见到了   男子二十而冠, 寓意成年。届时由父亲或其他长辈为其取字,以兹勉励与祝福。   也有未满二十就取了字的,比如宋韫, 自小他就有字为含之。韫者,包藏蕴含之意。《诗经》里有「中心藏之, 何日忘之」的句子。含之,含的是福还是寿, 抑或是情, 父亲从未对宋韫说过。   总之名如其人, 胡复的表字足够说明太多。   复为重立之意,靖是前朝国号。盼望靖举,是前朝遗民至今不忘的志向。   李骋是前朝遗民,归顺了齐胤。胡复是前朝遗民,是大晏的州牧。   这晏国天下, 有太多追思前朝的人在掌权实在是嘲讽。   阙州贪墨,州牧勾结海贼, 胡复和鸬鹚是一路人。那么岛上的人……应该都是前朝百姓。   再往深处想, 和胡家旧相识的宋家呢……   夕阳坠落入海底,海风裹着暮色将推起海浪一层一层地卷过来。   胡复拍了拍宋韫肩膀,把人往回带,宋韫下意识抱住了被海水淹到下颌的齐胤。   齐胤显然也对胡复的话大感讶异, 差点咬了宋韫手腕,好在及时反应过来松了口,改用头不断地蹭。   胡复目光在一人一狗身上流连,精亮的眼珠转了转,“娘娘何必慌张。外头传言你已身死, 就算我们现在拿你做人质, 皇帝不认,你就不是太后。既然无用,我们何必徒增业障在手上。娘娘,你是安全的。”   胡复的鞋裤都被海浪打湿了,他索性脱了靴子光脚走在沙地上。他本来身量就不高,脱鞋之后只到宋韫肩膀,宋韫稳住心神缓步跟上。   他要岔开话题,但宋韫不能让齐胤的猜疑和忌惮再深入,于是他开门见山问:“你们到底是如何与我父母相识的?我的生母,到底是谁?”   “生母?”   胡复重复了一遍,笑出声:“这样的家宅私事,下臣怎么能知晓呢?”   宋韫觉得他没说真话。   “梨花宴,细蕊藏霜三更现。三更现,谁步庭前,对立忘言……”宋韫念诵起那首诗词,“当年,宋家胡家还有太傅焉家,到底有何纠葛?”   胡复停下脚步,坐在一块大石上,静默地望着宋韫:“娘娘想问什么,不如一次说完。”   宋韫深呼吸一次,余光里能看见齐胤快速而无规律地摇动着尾巴,齐胤很焦躁,宋韫自己也是同样。他闭了闭眼,问:“你为前朝贪墨,我父母是否知情?”   胡复:“就这个问题?”   “你先回答。”   胡复还是笑,他弯腰将大石旁水坑里一条搁浅的小鱼捞起,看着它想了一阵,手掌一翻把鱼扣进有水的靴子里。没过一会,他又把鱼倒出来,用力扔进不断上涨的海水里。   “若臣说,复国之事有令尊令堂鼎力相助,娘娘会弃暗投明吗?”胡复将靴子里的水倒干净,在腰间擦了手。   既然他这样问,父母肯定是不在其中的。宋韫心里忽然轻松了许多,摇头:“当今天下,国泰民安,为何要造反?皇权更迭,受苦的总是百姓。”   “齐家小儿,糊涂皇帝罢了。”胡复不屑道,“娘娘可知,齐俦上台后,尊崇道人,命令各地都要兴修道观。阙州今年正在修建的道观便有三座,登记在册的道人翻了两番,许多税收用来养这些闲人。民脂民膏不用之于民,只为皇帝求神问道以图心安。如此朝廷,怎不该反?”   “但齐胤是个好皇帝!”宋韫反驳道。   胡复目光怔了一瞬,继而摇头道:“不料娘娘对其果真有情,何苦来哉。齐胤算是文韬武略,晏国若还在他手里,确实是不好反。”   能得到敌人如此评价,算是对齐胤极高的夸赞了。   齐胤摇动尾巴的速度慢下来,用耳朵去蹭宋韫小腿,把柔软的耳朵蹭得折翻过去,他摇了摇头没翻过来又抬爪去够也碰不到,宋韫两指轻轻一拨就正回来了。   胡复道:“娘娘亲善,连刚认识几天的畜生也被娘娘驯服。”   虽然常人都不会想到堂堂大晏皇帝会在驾崩后附身在一条瞎眼的黑狗身上,但宋韫还是机警地回避这个话题,正视胡复道:“你还没回答完我的问题。”   胡复点头:“是。臣与臣妇确实与宋家有故。焉太傅么,当年便是这样道貌岸然假正经之人,臣看不惯他那般做派,并无交际。”   “我生母是否阑州许家旁支?”宋韫追问。   “臣不知。”胡复摇头。   宋韫又问:“宋家老宅在阙州,你也是阙州举子,读书人间有往来也属正常。后来断了来往,可是我父母知道了你是——”   宋韫的话还没说完,胡复就扑哧一声笑了出来。宋韫不明白,这样大逆不道的话题,哪有好笑的地方?   “虽说不该对子言父,但臣实在忍不住。臣虽不才,到底算是寒窗苦读十余载,勉强是个读书人,可令尊……”胡复脸上笑意很深,那是发自内心毫无保留的笑容,“令尊画技出众,擅长写实,臣一直想求一幅挂像。西去之后,挂在堂前留给子孙瞻仰,音容宛在也算有个念想。但令尊称,挂像须得和他写的悼词一起相送,令尊所作的悼词……”   胡复哈哈大笑两声,摆手:“臣怕自己躺进棺材里,也要揭棺而起改正错字,岂不是死后不宁?受用不起!受用不起!”   这样紧张的氛围下,胡复突然开起了玩笑,宋韫有些无所适从,心里百感交集,又是好笑又是辛酸。   宋翊画技出众,和父亲相比算是青出于蓝而胜于蓝,做文章方面也是如此。宋翊肖父,宋韫该是肖母的。   能开如此玩笑,又对父亲知之甚深,宋胡两家定然不仅是「有故」这样简单。但交情颇深的两家,怎么就背道而驰了呢?真的是因为胡复是前朝遗民吗?   胡复笑过又开始叹息:“谓然将娘娘养育得很好。做父亲,他比任何人都出色。”   胡复说了许多话,却只能让宋韫更加困惑。   当年,到底是怎样?   但任凭宋韫再怎么问,胡复都不再回答任何往事相关的问题了。他捡起一只空壳的海螺,搁在耳边醉心地听。   宋韫问:“能听见什么?”   这个问题胡复肯回答:“歌声。”   “歌声?”宋韫不解。   胡复圆胖的脸笑容和蔼可亲:“大陆之外是海,海之外呢?传说鲛人善歌,但也不总是如此,一晃多少年过去了……夜深了,娘娘回去休息吧,明天就要启程了。”   “启程?”宋韫还没从胡复突兀提到的鲛人中回神,又有了新的疑惑,“我也要跟你走?”   “当然。”   “外头都传我已死了,拿我做挡箭牌,怕是打错了主意。”   胡复摇头:“并不为这个。既然和宋家是故交,臣总不能看着你们临乱而不救。谓然为人固执,不肯与我共事。若有娘娘在手,他不会不弃暗投明。”   宋家并无反意,胡复却一派胸有成竹能将宋家拉下水的姿态。   宋韫握拳:“我宁死不会造反!宋家全家不会造反!”   胡复背手走开:“殿下糊涂。总有一天会迷途知返的。”   胡复径自走远了,根本不需要宋韫带路。他大概之前就来过岛上,对这里的一草一石都非常清楚,说让宋韫带路,不过是为了说这番策反的话。   月明星稀,一人一狗缓缓往木屋走。   “陛下觉得宋家会反吗?”宋韫问。   齐胤没有回答,只是往他身边靠。   还好,齐胤宁可沉默也没有对自己说谎,宋韫想。   “陛下,万人之上,万人觊觎的位子,守着一定很累吧。”   “累,但更多的是怕。”   宋韫蹲下,看着暗淡无光的眼睛,“怕什么?”   齐胤偏头枕在他臂弯,“从前怕死。现在,怕……怕和韫韫为敌。”齐胤的声音很低,像夜风一样轻柔,“这世上只有你对我最真、最好,只有你了。”   宋韫闭眼,无边的黑夜包裹了漆黑的狗,但他知道,齐胤就在这里,对他坦诚有所忌惮。   “我也是。”   宋韫也怕,会因家人和齐胤对立,这世上只有一个齐胤,若做了敌人,就不能有其他身份了。   夜月无言,照着晚睡的人。   ·   胡复和鸬鹚商议好,第二天便由鸬鹚护送,两只小船载人离岛。   当天天气不好,海上大雾弥漫,但这对海贼来说并不算什么大事,就算闭着眼游水也不会迷失,何况区区雾障。   两船五人。   胡复撑船,宋韫还有胡图和他同乘。后面的船上,鸬鹚在船头支着篙,罗敷沉默地坐在船尾——宋韫不解,为什么罗敷也要走,难不成鸬鹚要把她送给胡图?   为避免引起鸬鹚怀疑,当着他的面,宋韫一直保持对齐胤冷淡,就如此时,鸬鹚问:“老子送你的狗不带上?”   宋韫冷眼视之,没有给回应。   胡复双桨荡开水波,小船像离弦的弓箭划破水面,“斗鸡走狗只会使人玩物丧志。若真想养些小玩意解闷,我儿养的海东青送给殿下。”   眼看着小舟已游出十来丈远,宋韫假装看向胡图,隔着大雾,岸上黑色的身影已经不大看得清了。   他低头掩饰自己的紧张,故作镇定道:“海东青性烈,不是从小养大的不会驯服。已经是阶下囚,还养什么玩意逗趣?不如让我清静些。”   胡复没接话。   鸬鹚踩着船头一声唿哨,紧接着就有扑通落水的声音。岸边的水纹慢慢荡到船底,湿漉漉的黑狗从水里爬上来,甩了宋韫满身的水。   宋韫掩饰自己眼中的欢喜,故作恼怒地别开头,拂袖把黑狗扫下了船。   齐胤也接得住他的戏,落水又往上爬,还往他身上蹭。如是三遍,宋韫袖口全湿了,懒得再去打狗,拧着袖口挤水,齐胤则摇着尾巴咬他袖口。   宋韫低声骂:“坏东西。”   鸬鹚那边愉悦地笑了起来:“有人上赶着陪笑脸巴结,求着人家收东西,到底不如干脆利落往手里塞。还是那句话,老子给的,你就得接着!”   鸬鹚一竿到底,小船轻快地越过胡复,在大雾中变得朦胧。   胡复皱眉摇摇头,保持原速不紧不慢地划着船。   胡图趴在船边玩水,抬起头问:“爹,娘呢?”   胡复回答:“上了岸就能见到你娘了。”   “哦!”胡图欢快地应了声,继续玩水,没头没脑地说,“水里没有蚂蚁!”   胡复「嗯」了一声。   胡图又问了许多不着边际的问题,胡复都好脾气地一一解答。最后,胡图指着宋韫问:“要把这个姐姐嫁给哪个弟弟?”   胡家总共三子,胡图是老大,另外两位胡希胡冀是双生子。   胡复愣了愣,笑着对宋韫赔罪:“小儿愚钝,说话不知分寸,得罪殿下了。天下没有哪个男子匹配得上殿下。”   胡图并不知道自己是男子,就算知道,宋韫也不会和一个傻子计较,所以没有接话。   小船在大雾中航行,不知走了多远,还有多远。   晨风一程一程地撕开大雾,又将小船推进新的雾气里。九月已经天凉,风声添了冷意几乎要成为有形的了。   宋韫突然想到胡复昨夜握着海螺,说听到了歌声。   “鲛为海中性情凶猛的鱼类,和人半点不相干。我从未在书上看到过有鲛人的记载,胡大人倒是见多识广。”宋韫道。   胡复双臂挥桨,很是用劲,额上已经出了一层汗。他腾出一只手抬袖擦了汗,回答道:“今人之书无有记载。殿下看的书还是不够多,难怪蒙昧迷途。”   胡复还真是不放过任何策反的机会,张口闭口说宋韫走了错路。   宋韫咀嚼他的话,今人之书上没有,那么就是前人书上的内容了?前靖的书上记载过鲛人?   靖朝,到底是个怎样的王朝?   宋韫还想套话,胡复却用回答胡图的那句话来敷衍他:“上岸就能看见了。”   约莫过了半个时辰,大雾不仅没有消散甚至更浓了。   齐胤又有些晕船,好在鸬鹚在前面看不见,宋韫不动声色替他抚背。   胡复又开始对他说「玩物丧志」那一套了。宋韫心想,就算你想撺掇宋家造反也不需要管得这么宽吧,于是没搭理他。   说出去的话被当做耳边风,胡复笑吟吟的脸渐渐变得严肃,他道:“殿下,来日见到谓然,臣不免要和他理论问责,他将殿下养得这般妇人之仁——”   话没说完,大雾里传来一声冷硬的男声。   “你见不到他了!”   胡复脸色当时就变了。   宋韫猛地激动站起,荡得小船几乎倾覆。   是太傅!   作者有话说:   好想有小天使和我讨论剧情呀QAQ好怕把前面留的伏笔给忘了 第37章   狡诈 ◇   骨子里还是卑鄙小人   茫茫的海上, 大雾中,一只站着三人的小船横在了海贼的船面前。   船头负手而立的是焉太傅,他后面站着两个青年男子。   许久不见焉太傅了, 不知是清晨的霜雾还是添了白发,总之是鬓边染白。他一身墨衣, 神情冷肃,“胡复, 你好大的胆子!”   胡复神色大变, 手中双桨滑落,“你!你怎会在此!”   胡复惶然转头,面上的震惊和宋韫的欣喜形成鲜明对比,他紧紧握拳,对焉云深怒吼:“你现在来!好啊!好啊……是你故意做局!让朝廷放出太后身死的消息,等我来带人你便是黄雀在后!好手段!好高明!”   小船因胡复剧烈的动作而摇晃不止, 宋韫牢牢扶住船身,目光迅速扫过在场众人——   大雾之中, 挨得很近的三只小船上或坐或站总共八人——加上齐胤, 就是九个了——脸上神色各异——   胡图微张着嘴,目光茫然地看着盛怒的父亲;   鸬鹚浓眉倒竖双眼杀气毕露,脸上肌肉隐隐鼓动着,双手已紧握成拳随时会出招;   与鸬鹚同船的罗敷先是皱眉看着鸬鹚, 随后目光便落在对面船上的沈玠身上移不开了。   焉云深身旁,站着不久前恩科出尽风头的两位举子:沈玠和陈直筠。   沈玠眉头紧皱,陈直筠情绪比他更外放,脸色涨得通红, 大声喊:“海贼该死!赶快放了太后!”   鸬鹚冷笑一声, 抄起长篙, 纵身飞起。一竿横扫过去,便打得陈直筠落了水,他双手举过头顶胡乱扑腾,沈玠伸手施救却抓不住他。   “跟他们废话什么!在海上还能由他们逞威风?”   鸬鹚落在对方船头,将陈直筠击落之后又挥竿直冲沈玠,想把他也挑下船。   罗敷高声喊:“住手!”   那疾速破风的竹竿竟然真的生生在中途煞住了力道,鸬鹚因此也连连倒退跌出船头,踩了几步水才退回自己船上,回头狠狠瞪罗敷一眼,骂道:“死丫头!”   这头胡复也终于镇定下来,紧握住船桨,矮胖的身躯将胡图和宋韫都挡在身后。   大雾浓稠,冷气直往人肺腑里钻,胡复红着眼狠声对焉云深道:“你装了一辈子清正,骨子里还是个卑鄙小人。”   焉云深神色不变,依旧从容镇定,目光越过胡复,落在后面宋韫……的肚子上。   “穷途末路,还要大放厥词。胡复,识时务者为俊杰,放了太后,我可以饶你父子性命。”   胡复冷笑:“焉太傅,不识时务的是你。你带着两个手无缚鸡之力的书生,来到这茫茫海上,想要人?呵,你该跪地求饶求我留你一个全尸才对!”   话音刚落,鸬鹚便一把将宋韫拽到了自己船上,对焉云深挑衅道:“老东西,你来不过是为了这个肚子。你试试,是你动作快还是我动作快。”说着,鸬鹚掐着宋韫后颈,作势要将他投入海中。   齐胤一口咬住了鸬鹚小腿,死命撕咬。鸬鹚没有防备,吃痛松手,宋韫向海里倾倒,齐胤四肢撑着船底,死死咬住了他衣摆把人拖回了船上。   那边陈直筠挣扎许久,终于被沈玠拉上船,两人眼中俱是怒意翻腾。焉云深稳得住,面上还是毫无波澜,他侧身往后一指:“谁说只有我们三人?”   众人都随他所指方向看去,浓厚的大雾里有若干灰黑的影子,像船的轮廓,上面若干人形。   “阙州如今已换了新州牧,是本官门生。本官虽职权有限,要调动几十艘战船派遣百名军士还是绰绰有余的。”   雾中有风,那些影子在雾中影影绰绰的,叫人看不清到底有多少。   是啊,身居高位的人怎会以身涉险呢?肯定是做了万全的准备的。面前这位,可是焉云深。   胡复额头瞬间被汗水爬满,他双目沉沉如野狼:“那又如何!焉云深!本是旧相识,知根知底,你装这样正派忠臣面孔给谁看!你这等不忠不义之人,要太后回去,还不是想捏一个傀儡在手!白日做梦!老实告诉你,太后他——”   宋韫心头一悸,猛然抬头,若胡复说出他假装有孕的事,太傅绝不会饶了他。   可胡复的话没说完,焉云深便道:“我从未负过庭霜。”   胡复张着口,话语戛然而止。   湿润的晨风将小船微微摇晃着。   良久,胡复才又说:“呵,人死之后,哪有对证?自然是你说什么就是什么。”   “你不信也罢。庭霜知我,旁人如何看待我都无妨。”焉云深道。   胡复握拳咬牙:“你还有脸再提!”   庭霜……这是宋韫回阙州后第二次听到这两个字了。上次是中秋焉云深醉酒念诵诗词时,宋韫以为他只是在重复词句里的字眼。   原来是人名么?   是自己的生母吗?已经……不在世了吗?   宋韫颊边湿润,他视线模糊地低头和齐胤对视。一条瞎狗,当然看不见他红肿的眼睛,但齐胤仰起头轻轻舔舐他的下颌,像安抚一只受伤的小兽。   焉云深道:“无论如何,宋韫,本官今天一定要带走。即便是你们敢拼死一搏殒身不恤,依靠你们生活的那些老少妇孺,他们的命也要白白葬送吗?放人,本官会即刻命令官兵返航。”   “生死何惧!”胡复仰天狂声大笑,“故国不在,斯人已去,世上又有何可留恋之处!便是以血祭奠,我大靖百姓有谁会畏惧!”   焉云深目光锐利,没有再和胡复对视,而是望向鸬鹚:“你也如此想?岁岁上岸劫财劫物,不就是为了养活上千百姓?为一人,折损千人。那千人可会真的心甘情愿?”   鸬鹚不知焉云深是怎样知晓岛上情况的,他眼中杀意与怒气交织,但同时他却也咬牙保持着沉默。   “丧门星!”过了许久,鸬鹚看向宋韫,目光愤恨,恨不得一口咬断他脖子似的。   “回去!”鸬鹚对胡复吼。   胡复死命摇头,额头青筋暴露,双目猩红,他困兽似的吼:“除非我死!”说着跳船,掐住宋韫脖子将人紧紧箍住,“焉云深!人你休想带走,尸体倒可以拿去!”   胡复被逼到绝境,从前总是挂在脸上的笑意早已荡然无存,取而代之的是疯狂狠厉的神情。   他手上用劲,宋韫很快就因为窒息而满面通红,齐胤对胡复又撕又咬,对方却像不知道疼痛似的丝毫不松手。   一直仰头茫然看着众人的胡图吓得哭了起来,他从没见过父亲这样,上前抱着胡复哭:“爹!不要姐姐给弟弟做媳妇了!爹,你不要欺负姐姐!”   胡复噙着热泪,对儿子挤出个悲凉的笑:“是爹对不住你。孩子,今天就是为国尽忠的时候了!”   胡复更加收紧了力道。   濒死感像潮水一样涌来,宋韫恍惚中又像回到了上辈子失血过多体温逐渐冰凉的时候。   又要死了吗?还有没有机会重来?会忘记齐胤吗……   生死只在一线间,快要窒息的宋韫却感觉脖子上的力道骤松,得到了喘息的机会。与此同时,一声闷响之后,胡复缓缓倒下。   宋韫因为喉咙不适剧烈咳嗽着,同时紧紧将齐胤抱住,朦胧的双眼看见罗敷握着竹竿面色冷肃。   “还在这等死?”罗敷瞪了一眼鸬鹚。   鸬鹚神情复杂地看着罗敷,很快便一手提起胡复一手抓着胡图,扔在船上。长篙一撑,小船疾速离去,消失在浓雾中。   宋韫劫后余生,长长舒了一口气。   鸬鹚划走了一条船,还剩下两条船。   宋韫和齐胤登上了焉云深的船,另外三人则挤在一条船上。   雾气慢慢散去,两船划破水波行驶了约半里。原先在雾中半隐半现的影子终于轮廓清晰了,宋韫这才看清,所谓的数十艘战船上百军士,实际上不过五条用锁链相连的小船,船上立着用稻草扎的假人。   “假的?”宋韫大惊,方才太傅气定神闲底气十足,背后有千军万马似的,竟然都是装的?   焉云深垂眼,目光落在宋韫腹部,“假的又何止这一桩。” 第38章   吃醋 ◇   天下竟还有这等绿事   鸬鹚带着胡复和胡图逃了, 宋韫紧绷了多日的精神终于得到放松。他仰面躺倒,长舒了一口气。   船儿在海上飘荡,宋韫周身都乏力, 头脑也迟钝,他还没有反应过来太傅说话时落在他腹部的目光有多复杂。   宋韫昏昏沉沉睡着, 前世今生许多情景在梦里纠缠,生母, 太傅, 鲛人……他梦呓不断睡不安稳, 心悸如水纹一般不断荡开。   三四个时辰之后,船才靠岸。   在海上飘得久了,上岸也会有摇晃的感觉,齐胤看不见,但努力用头抵着宋韫让他站稳。   宋韫下了船, 没有看见前来任何迎接的官民。脚踏在实地上,他的思维也重新开始了运转。   看来, 在晏国百姓眼里, 太后确实是死了。   太傅此次前来营救,非但是势单力薄,恐怕还是违背了皇意。   齐俦可是苏家的女婿,娶的是太傅的亲外甥女。   焉云深此行, 不仅有勇有谋,实在让人匪夷所思。   上岸还是在阙州,太傅却没有带宋韫北上,而是准备乘马车前往阑州。   阑州, 是屈茂的地界。而屈茂, 如今是齐俦信赖的「忠臣」。   于宋韫而言, 去阑州,和留在海贼手里有什么分别呢?   但比起担心屈茂,眼下更要紧且令人费解的,是太傅的态度。   宋韫实在看不透焉云深,他到底目的何在?   若是站队齐俦,何苦冒着生命危险私自把宋韫从海贼手里救出来?若说忠心于太后,为何要去阑州?   宋韫此时头脑清醒,才回想起太傅说「假的又何止这一桩」时的神情,他一定是知道了什么,至少是有怀疑的。   正常来说,一个怀胎六个月的孕妇经历这样的波折,是不可能安然无恙的。但只要宋韫不松口,即便是太傅质疑,也还有缓和的余地。可是焉云深现在什么都不问,除了在船上那一句,他再也没和宋韫说过一句话,在船上甚至一直背对着没有正视宋韫。   这样,宋韫心里反而比他当面质问更慌张。   沈玠还要准备春闱,他还不知宋韫易容之事,同太傅一起来救人,只是为了报答「宋翊」的恩情。他对宋韫表达了谢意,又说:“待明年上京,还要去承恩公府上正式拜会。”   宋韫想,得赶紧跟家里说一声,报平安之余让他们编好说辞别露馅了,可在太傅眼皮子底下,山遥路远的,又该怎么和家里取得联络呢?   沈玠走了。   出乎宋韫意料的是,罗敷没有和沈玠回家,也不想留在阙州,她说要跟在宋韫身边。   “我在阙州的名声本就不好听,经此一事,回去越发会招致流言蜚语,还是罢了。”罗敷对宋韫如此解释。   宋韫对此半信半疑。   罗敷临危不乱遇事沉着,性格坚韧胜过世上大多数人。她不是会被自己的名声所累的人,她在意的是沈玠的名声。   这姑娘有主见,不好劝,宋韫便说:“也好,我今年十八,有个大我一岁的姐姐,姓李名听麾。不知该称呼罗敷姑娘姐姐还是妹妹?”   罗敷清润的丹凤眼看着宋韫很久,垂眸,“我今年二十岁。”   宋韫微笑:“那我又多了位姐姐。”   罗敷摇头:“尊卑有别,我做侍女就好。你这样的好心仁慈,趁早改了吧。世人总是畏威不畏德,不会有多少人感激,反而会觉得你软弱可欺,平白失了体面。”   宋韫反问:“我与姐姐共经过生死,彼此之间还讲什么体面虚礼?”   罗敷还是摇头,她不和宋韫深入这个话题了,提着裙摆登上了停在官道上即将前往阑州的马车。   好好的姑娘,明明清雅脱俗怎么就这么固执呢?宋韫看着罗敷进了马车,轻叹一声,然后拍了拍齐胤脑袋,也要上车,突然听见有人在背后喊他——   “娘娘留步!”   齐胤看不见,但鼻子耳朵格外灵敏,听见陈直筠的声音,尾巴瞬间就立了起来,咬牙切齿:“大胆!他还对韫韫心怀不轨!”   宋韫蹲下揉揉龇牙咧嘴的狗脸,“一日夫妻百日恩,至于背后这么说人坏话?”   陈直筠小跑着过来,齐胤奓着毛哼哼:“韫韫这是吃醋了么?我和韫韫才是夫妻,跟别人哪有什么恩情?觊觎我妻的仇怨倒是越来越深了!”说着恨不得咬上陈直筠两口。   宋韫忍住笑,起身看着来到面前的陈直筠。太傅和罗敷都上马车了,近旁无人,他便称呼陈直筠本名:“抱节兄有什么话要对我说吗?”   陈直筠怀里抱着个方方正正的小包袱,因为跑着过来喘气有些急,他红着脸道:“太后被劫走之后,我一直想去营救,但心有余力不足连海贼在何处落脚都不知道,幸好太傅找我同去,幸好太后安然无恙……”   说着,陈直筠打了个喷嚏,难为情道:“失礼了……我实在无用,之前在海上……让太后见笑了。”   宋韫微笑:“哪有。抱节兄对我有救命之恩,宋韫没齿难忘。世人都觉得读书人手无缚鸡之力,软弱无勇,抱节兄却是文思勇气兼备,更有舍己救人的大义,这已经胜过万千人了。回去一定记得找大夫开些驱寒的药,备考春闱的要紧关头,切莫因伤寒耽误了时间。”   陈直筠点头,然后腼腆笑起来。他本来就眉眼深邃,一笑比平日拘谨的样子好看多了。   齐胤听见笑声,尾巴都快摇飞出去了。   天下竟还有这等绿事!这还是当着自己的面呢!韫韫凭什么对陈直筠也这么好,他可是诅咒过韫韫!宋韫是不是对所有人都好!   “我也在水里泡过!韫韫怎不叮嘱我看大夫吃药!”齐小狗咆哮着。   宋韫笑得眉眼弯弯,那得找兽医,陛下你哪肯啊。   齐胤像喝了十斤陈醋似的,不停咆哮吠叫。陈直筠瞧了一眼,纳闷道:“海贼的狗怎么还留着?那地界出来的,连狗都是穷凶极恶的。又是瞎眼的,相貌有碍观瞻,看门赏玩都不够格。”   齐胤差点扑上去咬他。   宋韫把恶犬拦住了,笑道:“好歹是陪我共过生死的。他很乖的,不咬人,尤其不会咬我。相貌么,我觉得挺好了。我愿意养着他。”   话音刚落,某位「很乖」的陛下叛逆地叼着宋韫手腕轻轻用犬齿反复磨着,蹭得满手都是口水了才罢休。   宋韫说的话在陈直筠听来都是对的,他点头:“再顽劣的,娘娘都能教化。此去路途遥远,不知何时才能和娘娘再见,我心中……”   停在不远处两座马车,焉云深从其中一辆探头出来,朝这边看了一眼。陈直筠只好长话短说,迅速将包袱打开,里面是一本书。书上放着一支毛笔一块黑墨一方砚台和青竹笺,是宋韫先前送他那套自制的文房四宝。   “是不好用,要还给我?”宋韫问。   陈直筠赶忙摇头,脸瞬间又红了,他将笔墨砚台都收在自己怀里,生怕宋韫给他收走了似的。   “很好用!就是用这套笔墨应考,我才终于有机会实现抱负。如果没有太后,就没有今天的我。我在考场上,觉得是受了太后保佑的,才下笔如有神助……”   宋韫微笑:“是你自己的才能出众,和外物没有关系,我更不敢居功。既然不是要还我,那你拿这些……”   陈直筠环顾四周,确认近旁没人,太傅也坐回马车里,才将包袱里那本书递给宋韫。   封面是新换过的,上面没有书名。   宋韫见陈直筠一脸紧张,自己也跟着严肃起来,他翻开书页问:“这本难道是当年……”   陈家当年因文字狱满门获罪,可宋韫暗中打探过,除了皇帝和裴季狸,再也无人知道个中详细,连父亲也不知其详。   陈直筠摇头:“当年,家父因为所著的小说影射了公主与皇室,引得武宗大怒,一夜之间被灭了满门,陈家只我一人活了下来。”   宋韫神情肃穆。公主之事,大晏虽不是人尽皆知,但也是一桩广为人知的大事。公主惨死,虽然武宗对驸马处以极刑,但毕竟是裴家有错在先,维护皇室体面之举无可厚非。因此受到灭门横祸,岂不是无妄之灾?   难道说,公主之死并不是传言中那样简单?如果不是驸马所毒杀,那公主到底是怎么死的?   陈直筠却不肯再透露更多:“先帝对我有救命之恩。往事已是过去,皇家的秘辛我不会再提了,知晓太多对您也没有好处。娘娘,这本书也是禁书,早在靖朝就毁禁了,这是我家收藏的孤本。家里遭祸那天,我留下来的。既然娘娘感兴趣,就赠与娘娘。”   宋韫不解,自己都不知道这本书内容是什么,陈直筠怎么知道自己会对此书感兴趣?   宋韫又信手翻了几页,赫然见到上面「鲛人」字眼。   宋韫大惊,陈直筠和他对视,“在船上……听见娘娘梦呓提到。里面的内容虽不算详尽,但多少有所涉及,娘娘可以看看。”   正愁对胡复所说鲛人一无所知,就有送到眼前的资料,宋韫连声对陈直筠道谢。   时候不早,太傅又探头出来了,这次咳嗽了一声,宋韫只好马上登车。   马车向阑州出发,走出去好远,陈直筠还站在原地,一手挥动,一手抱着那套笔墨。   作者有话说:   齐小狗:韫韫你再对他笑我就咬你!   宋韫:我哪有……你不是看不见吗?   齐小狗:你都笑出声了!   宋韫:有没有可能我是在嘲笑某人酸得龇牙咧嘴了?陛下,你这身黑是在醋缸里泡出来的吧? 第39章   菩萨 ◇   结发为夫妻   罗敷单独乘坐一车, 宋韫与焉云深同乘。马车向阑州快速行进,谁也想不到,简朴的车驾里不仅坐着太傅, 还坐着晏国「已死」的太后。   和焉云深共处实在不是轻松的事情。尤其马车内部并不宽敞,宋韫还抱着一条狗, 偏偏挪动便会碰到焉云深膝盖。虽说态度一直正襟危坐闭目养神,宋韫还是大气都不敢出。   ——说不出为什么这么怕他, 宋韫在亲爹面前都没这么拘谨。   好在马车行进的速度很快, 很快就出了阙州境内进入阑州。   宋韫一行人一路没有在驿站歇息, 甚至进入阑州后走的也不是官道。   渐行偏僻,在宋韫开始怀疑,焉云深是不是要找个隐秘的地方杀人抛尸时,马车终于到达了目的地。   是阑州境内的一座佛堂,准确来说是专门供奉观音的观音堂, 距离城中许家老宅有十几里。   那年宋韫随母亲返乡奔丧,在路上远远见过, 不过未曾进去歇息——这观音堂太小了, 且不说和妙峰禅寺相提并论,达官贵人私家的佛堂都比这大些。   寺庙小,寺里的僧侣也少。住持老迈,似乎是和焉太傅熟识的, 安排太傅夜里和他同宿,见宋韫穿着罗裙,就安排他和罗敷住在一起。   宋韫心想这样不妥,还没说话, 焉云深先开口了:“那位姑娘独宿。”   老住持抬起浑浊的眼, 看了看在场众人, 双手合十念着佛号:“阿弥陀佛,善哉。”   老住持给罗敷安排了住处便回禅房歇息了。   这座观音堂实在狭小,禅房本不宽裕,罗敷独住了一间,只剩下柴房是空余的了。住持又没安排自己的住处,宋韫心想,难道要和太傅共宿?不对,太傅都要住在住持房里。且不说明面上「男女有别」,三个人挤在一起不成体统,就算是以男子身份,有太傅在跟前也睡不着,睡着也要做噩梦的。   宋韫站在塑有菩萨像的大殿里,进退两难,思忖很久,终于大着胆子开口:“太傅……”   焉云深转身走进大殿后面,抱出素色的两床被褥,搁在地上。   “娘娘早些安置吧。”说罢他便背手出门去了。   睡这里?地上?   焉云深迈出殿门之后,宋韫才追上去看——   太傅缓步踏下阶梯,朗月的光辉照在他身上,给他瘦高的背影平添了几分落寞。这样的形象,让宋韫联想到上次中秋所见。   奇怪,今夜太傅没有饮酒,非常清醒,但宋韫莫名觉得他比上次还要压抑,背影不似初见时那般挺直,步履也格外沉重,每走一步都格外艰难似的。   月光落在他身上,像镀金的枷锁,将神坛上的仙人锁在凡尘。   那枷锁,何尝没有落在宋韫身上。   用了两辈子,才得到一个至亲早已不在人世的结果。霎时间,一直赖以支撑的信念倒塌了。   宋韫不知道自己的生母到底是什么样的人,甚至现在不清楚自己是什么人了——重生后,他觉得父母疼爱自己至极,出于某种为他考虑的目的将儿子称做女儿,父亲虽寡言冷待,可心里是很在意他的。   但,这会不会他自作多情,高估自己,高估父母对自己的感情了呢?   据目前所得的信息,生母和太傅的纠葛远比和父亲的复杂。当年到底发生了什么?生母是否不得已嫁给了父亲?父亲到底是保护还是真的不喜欢宋韫这个儿子?   像浑然的暗夜找不到出口一样,所有疑惑都没有答案。   宋韫对此感到无力、压抑,以及愤怒。   大殿上劣质香腊的味道熏得宋韫头疼欲裂,连呼吸都浊重了几分。   齐胤摇着尾巴在旁边道:“我闻到了香烛的味道,韫韫要不要上香祭拜?今夜又是月中了吧,天地灵气最充沛的时候,诚心祭祀最有效果。”   他的声音打破黑暗。宋韫心头落下一片月光。   旅途的颠簸让被纷乱往事填充的心一直悬着,成为白日里的沉默夜里的梦魇。   宋韫一直想找到生母,让自己的身世大白。虽然曾经想过,生母可能已经不在人世,但未得到确切的消息前,终究还是抱有一线希望。   可胡复之言,太傅也没有反驳。那位名叫庭霜的大概就是宋韫的生母,也大概已经不在人世了。   人总要接受现实,因为现实的痛苦又希望从神佛那里得到庇佑和解脱。   齐胤看不见,但他说的对,是月中了,外头圆月高悬。   宋韫折膝跪在菩萨面前,深深拜下去,额头磕在蒲团上,忽然就不想起来了。   菩萨能告诉他,接下来又该做什么吗?   生母离世,所有知情人都不愿再提往事。宋韫自己呢,从前是不能揭露身为男子秘密的太后,如今人活着但名头已经死了,身份更加尴尬。   多日的疲惫积累,似乎在此刻成倍增长了,宋韫身体乏累昏昏欲睡,真想就长跪在菩萨这里,受圣光照耀,做一个愚钝的人,什么事都不要再想。   耳边传来摩擦地面的沙沙声,宋韫迟钝地抬头,看见齐胤吃力地用两只前爪在推蒲团。他眼睛看不见找不准方向,还没用惯的爪子使不上劲,他索性用头去顶,样子实在滑稽。   宋韫动手将他推着那块蒲团挪到和自己并排的位置,拨正小黑狗折翻过去的耳朵,“陛下想拜什么?”   齐胤后腿一弯,伏在了蒲团上,抬起一只前腿搭在宋韫肩膀往下压:“菩萨在上,岳母在上,未完的礼数总要做全了。”   肩上的力道不大,宋韫心里却轰的一下,四肢百骸瞬间都觉得轻飘无力了。   他和齐胤之间还有什么未完的礼数?只有那夜入宫冲喜,免去的那些。   民间婚娶,要拜天地拜父母,最后是夫妻对拜。   当时,皇帝「病重」,宫中又无正经的长辈,这些礼数都免了,胡乱将宋韫送进坤宁宫就算礼成。   哪想得到还有今天?   结发为夫妻,是受天地见证,要钟情一生的。   今夜野外孤寺,简陋至极,又无亲朋,可菩萨在上,就是最好的见证。   宋韫任由肩上那只毛茸茸的黑爪子把自己压下去,额头又磕在了蒲团上。   然后起身。   再拜。   起身。   三拜。   “如今,韫韫可真真切切是齐胤的遗孀了。”三拜之后,齐胤欢快地蹿起来,转着圈摇尾巴。   宋韫脸上红了又红,一把捏住狗嘴,“狗嘴里吐不出象牙……什么遗孀?”   你不是还活生生的吗?虽然狗模狗样的。   齐胤用湿润的鼻尖拱他,松脱了嘴上的五指,“韫韫想抵赖么?菩萨在上,岳母在天有灵,都是见证。”   齐胤称宋韫无名无分的生母为岳母。   宋韫脸红得发烫,不敢和齐胤对视,他转身背对,声音低不可闻:“胡搅蛮缠……”   齐胤竖着耳朵听宋韫说话,然后就开始耍无赖了,他在地上打滚:“我不管!反正行了礼,韫韫就是我的人,我就是韫韫的人——不对,是韫韫的狗了——”   宋韫忍不住笑出声:“哪有这样掉价的皇帝?好好的人不做自己骂自己是狗?起来,成什么样子,菩萨看了都要笑话。”   齐胤:“要韫韫亲亲才起来!”   “下不去嘴。”宋韫坦白道。   齐胤委屈地皱了皱眉,“那就揉揉头。”   宋韫照做了。   齐胤是条顺毛狗,揉两把就老实了,往宋韫怀里钻,语气温柔:“不用害怕太傅。他毕竟是个文官,我在朝中还有许多势力,裴季狸掌握的兵权也不少,太傅不敢把你怎么样,我们和这老狐狸慢慢斗。岳母在天上看着呢,有我照顾韫韫,她会放心的。”   宋韫低头看他,视线模糊。   齐胤知道他心里压着什么,懂他的彷徨与恐惧,并且以终身相托的方式来安抚。   宋韫没来得及揩那滴落在狗头上的眼泪,齐胤感觉头上一湿,摇了摇头,“下雨了?”   宋韫泪中带笑:“嗯,下雨了。好雨知时节。”   齐胤眉眼弯弯,“好诗!”用头去拱放在一旁的被褥,“夜深湿冷,早些睡吧,明天再和太傅周旋。”   宋韫「嗯」了一声,铺开被褥,抱着齐胤在大殿睡下。   齐胤在被窝里探头:“天地拜过了,明年还得把洞房花烛补上。也不知道新的身体跟我原来的比起来差多少,不过肯定不如从前,毕竟我以前可是——”   宋韫赶紧把灯吹了,免得菩萨也看见他脸红。   真是罪过,宋韫想,竟和齐胤一样在佛前动了这种坏心思。   作者有话说:   甜死谁了?甜死我了。这就给你俩随二百(bushi) 第40章   祥瑞 ◇   跪下   太傅夜里没有宿在寺里, 没人知道他去了哪里。   宋韫早上一睁眼就看见他站在自己面前,衣着整肃,虽然只穿便服却像是下一刻就能上朝见君的阵势。   宋韫起身, 理了理散乱的头发,好在昨夜是和衣而睡的, 要不然还真是不成体统,问好:“太傅早安。”   焉云深略微颔首,“该用早膳了。”说着往旁边一让, 露出站在身后的人。宋韫一惊, 睡意顿时烟消云散了,竟是屈茂!   屈茂瘦高,双眼狭长,笑起来格外透着精明,他向宋韫欠了欠身子却并不称呼, 而是径直跟上往斋堂走的太傅,笑着说:“微臣还从未吃过斋饭, 今日算是沾了太傅的光……不知太傅护送陛下回京又折返阑州, 可是陛下有什么示下……”   屈茂一句都没提到太后,宋韫越发后背起了一片冷汗,心脏惴惴。   焉云深果然是私自来救人的,齐俦恐怕至今也不知晓宋韫从海贼手中逃出生天。   “陛下, 我的命从前捏在你和裴季狸手里,现在又多了个焉太傅。陛下以为,他是敌是友?”   齐俦沉吟良久,不答反问:“韫韫以为, 岳母过世是否和太傅有关?”   宋韫不解:“此事和当下局势有何关系?”   “关系大了。”齐胤仰头,“若并非太傅负心致使韫韫丧母, 当然要对其尽力拉拢。可若是他害得我家韫韫身世可怜,当然是除之而后快。”   “胡闹……”宋韫脸上一热,低声,“就算太傅和我家有恩怨,也该父亲和我去计较。事关国本,怎么能牵扯私人恩怨。”   齐胤理所当然道:“韫韫是我的至亲,韫韫的事自然就是我的事,我的家事也就是大晏国事。”   话虽混账,听着像昏君口吻,但也是真的好听。甜言蜜语虽不一定有用,但甜是真的甜。   宋韫把齐小狗从头挼到尾,便快步跟上,去找太傅和屈茂了。   这座小小的观音堂,没有什么香火,连僧人也少。不年不节的时候,多的人影都看不着,连扫地都是住持亲历亲为。宋韫问了在大殿前台阶扫落叶的住持斋堂所在,便径直过去。   斋堂的门紧闭着,隔着中庭,对面就是禅房。宋韫到的时候,罗敷刚好从禅房出来。   宋韫不解,正是用早饭的时候,为什么要关门?   宋韫向罗敷颔首,然后去扣斋堂的门,里头有声响,却没有人声回应。   宋韫又喊了声「太傅」,还是没人应,他便伸手去推门。   罗敷已经走过中庭,来到宋韫身后。   宋韫推开房门,数百只扑腾着翅膀的红鸟冲出房间,像一团喷薄而出的红云,几乎将宋韫和罗敷冲倒。齐胤则在瞬间被黑狗的本能征服,腾跃起来四爪并用地扑住一只。   失去禁锢的鸟儿很快四散开来,消失在天际。和它们羽毛一起掉落的,还有新鲜的红叶。   齐胤叼起自己扑下来的鸟塞到宋韫手里。   宋韫看见鸟儿腿上用野草绑着一片红叶,上面被什么东西划出了个「蕴」字。   罗敷也捡到一片,递到宋韫眼前,叶子上是个「照」字。   “照见五蕴皆空,度一切苦厄。”是《般若波罗蜜多心经》上的内容。   红鸟飞尽,屋内没有太傅和屈茂,也没有斋饭,有的只是废旧的扫帚簸箕等扫地工具。   这里根本就不是斋堂,是杂物间。   他们故意引诱自己来此处,放出这些鸟,到底是想做什么?宋韫疑惑不解。   “娘娘得承天佑,有祥瑞相随。皇嗣无碍,实在是大晏之福。”   身后有声音传来,宋韫愕然中转身,太傅和屈茂站在身后。   太傅神情肃穆,屈茂则一脸玩味,听太傅如此说,他才刚认出宋韫似的,撩袍跪倒,对宋韫叩头道:“不知娘娘凤驾在此,有失远迎,望娘娘恕罪!”   .   红鸟从寺中纷飞而出,降下红叶,叶上刻画经文。阑州许多百姓都亲眼得见。   观音堂有祥瑞显现的消息很快传遍整个阑州,人迹罕至的观音堂当日香火鼎盛,来上香请愿的百姓人头攒动摩肩接踵。   他们不仅要拜观音,还想亲眼看看,那位明明丧命于海贼之手,却又突现百里之外阑州的太后娘娘。   端午时,太后怀着真龙天子,祈福能得上天回应并解除瘟疫的消息就人尽皆知。后来历经波折,朝廷宣布太后薨逝,百姓唏嘘几日后便淡忘了。   如今不知是观音堂里哪个和尚把祥瑞是太后所引的消息说给了樵夫听,樵夫又传给卖柴的,很快说书先生便绘声绘色如亲眼见了一般在茶馆里叙说。   百姓们口口相传太后并非凡人,放下手里的活计,挤破了头也要来亲眼看看,仿佛看一眼就能得到保佑似的。   民情激昂,屈茂不得不从州牧府抽调官兵来观音堂维持秩序。   百姓在殿外山呼太后千岁,宋韫不得不出来见面。他站在台阶之上一露面,阶下众人便是一片欢呼惊叹。   宋韫几年前虽到过阑州,却是直奔许家,除了同许家交好的,几乎没人见过他。   先前或许还有人是凑热闹,一见宋韫真面目,真信了他是仙子下凡——凡人哪有长成这般相貌的?都说菩萨本无定相,男女兼具,太后正是这样的姿态!端庄神圣,天人仪态!   众百姓纷纷跪倒叩拜,宋韫忙叫免礼平身,同时向太傅投去感激的目光——除了太傅,还有谁能在一夜之间做出「祥瑞」?沾了祥瑞的光,得到百姓认可,宋韫这个已死的太后就又光明正大地活过来了。   任由底下人声鼎沸,太傅目不斜视,神情更是冰封玉塑似的。   百姓中有个衣着华丽的妇女上前求告:“娘娘慈悲,小妇人成婚三年都无所出,恐怕要被夫家休弃。求娘娘可怜小妇人,赐些吉祥恩物,若小妇人能梦熊有兆,定会让夫家为娘娘立生祠供奉长生牌位!全家上下都感激娘娘的恩德!”   她这一拜,人群里又钻出几个人,磕头作揖不停:有求小儿病愈的,有求金榜题名的,还有求姻缘的……宋韫哪有这些本事,一时有些下不来台。   还是住持在旁解围:“娘娘受菩萨保佑,一阵神风将娘娘从阙州卷到此处,凤体皇嗣俱安然无恙,都是菩萨慈悲。娘娘,就捻些菩萨祭坛中香灰,分发给善信,便是菩萨和娘娘的恩德了。阿弥陀佛。”   恩物不好找,香灰可是要多少有多少。   宋韫双手合十对住持道谢,然后铲了香灰封进平安符里,正要亲手交给百姓,人群中忽然又有人高声道:“阙州距此处上百里。我在阙州的亲戚说,当日亲眼看见太后被海贼劫走,那是多大的惊吓。又是被风卷到此处,这样折腾,皇嗣难道真的无碍?这位,到底是真的太后还是假冒,我等怎么知道?”   此话一出,百姓都狐疑嘀咕起来,伸着手要接平安符的妇人也收回手,目光怀疑地看着宋韫肚子。   怀孕六个月的肚子是该这么大么?   当着这么多人被质疑,宋韫不心虚是不可能的,但他不能显露出胆怯退缩。   宋韫深呼吸几次,沉声道:“太傅与哀家同下南巡之路,屈茂大人也曾见过哀家。两位大人明察秋毫,怎会认错哀家?”   “至于皇嗣……”宋韫音量不自觉地低了,要说怀孕六个月这么折腾还不流产,他自己都不信,可事到如今也只能硬着头皮瞎掰,“菩萨曾给哀家托梦——”   一直沉默的太傅突然开口:“皇嗣是否安稳,一验便知。”   宋韫如闻晴天霹雳,缓缓转头看向太傅,难道太傅假造祥瑞不是想帮自己?还是他真以为皇嗣无恙?   宋韫下意识后退。齐胤周身的毛都扎煞起来了,四肢紧绷,随时要扑上去咬死在场所有人的阵势。   太傅说找大夫稳婆查验,人群中有个老妇举手:“老婆子就是稳婆。”   先前求子那位妇人也说:“我听说过孙婆婆保胎接生是阑州头一份的,五十年从无失手。将来有幸得子,还要去请孙婆婆照看。”   孙婆婆得了太傅准可,踏上阶梯,来到宋韫面前,福身见礼道:“娘娘,请随老身到后殿去吧。”   宋韫抿唇不语,额角已经开始出汗。   这一去,什么都瞒不住了,不仅自己性命不保还要连累家人。   难道重活一世还要落到和从前一样悲惨结局吗?   宋韫摇头:“放肆!大庭广众之下,哀家岂容尔等想验就验!待回京入宫,自有太医会照看哀家和腹中胎儿。在此地,且不说有辱皇家体面,若是出了什么差池,谁担待得起?”   只要回京,在齐胤和裴季狸的势力范围内,总有遮掩的法子。就算事情败露,让父母和阿翊早些逃命也好。总之是不能在阙州暴露。   宋韫态度强硬,孙婆婆为难地看向太傅。   太傅背手:“正是为了皇家体统才不得不验。菩萨见证,也不算辱没了太后。若有差池,一切罪过由臣承受。”   宋韫咬牙,老狐狸真是没安好心!先前所做铺垫,怕不是为了捧高再使跌重,才好一击致命。   宋韫拍拍齐胤后背,“既然太傅敢担保,哀家还有什么话好说。等会验完,藐视皇家的罪过,也不知太傅担不担得起。”   宋韫说这些话的声音响亮,夹在句子停顿间隙,他用极低极快的声音对齐胤说:“想办法告诉我父母快逃!快去!”   齐胤叼着宋韫袖口不肯走,宋韫拍拍他脑袋,“我死不了。”   就算死了,说不定还能重生呢。   齐胤狠狠摇头,宋韫说:“快走!父母为重,刚拜过菩萨就不认了吗?”   齐胤怔了怔,没办法,只能先跑开去想办法,两个人都困在这里才是真的毫无生路了。   宋韫随着孙婆婆来到后殿。事已至此,没必要再扭捏遮掩了,他主动解开衣裳,露出绑在腰上的软枕。   但孙婆婆并不惊讶,老人眼睑松垮目光却很清亮,她伸出干瘦的手,按在软枕上,调整了软枕的形状,“肚子尖些,才像怀了男胎。”   宋韫张口结舌:“什……什么?”   孙婆婆笑道:“娘娘怀像好气色好,看来是小皇子懂事,并不折腾娘娘。”老妇人将宋韫衣裳系好,福身又是一礼,“老婆子这就把这个好消息告诉大人们。”   竟然又是太傅的安排?   焉云深葫芦里到底卖的什么药?   宋韫浑浑噩噩地又来到大殿前面对百姓,大家听孙婆婆所说,又齐呼起「太后千岁」了,声音比先前还诚恳热烈。   那几位许愿的百姓,伸着手争先恐后地求宋韫赐予平安符,宋韫一一给了。又有更多的人来求赐福,宋韫又要去装香灰,太傅说:“娘娘身怀六甲不宜操劳,心诚则灵,各位自行在寺中祈福也是一样的。”这才把宋韫从信徒中解救出来。   这么一闹,很快就到傍晚了。百姓散去之后,屈茂收兵说先回去收拾州牧府,明日再来迎接太后凤驾,今夜还是劳太傅在寺里照看太后。   屈茂走了,齐俦迎接太后回宫的旨意应该很快也会下来。   宋韫松了口气,虽然齐胤还没回来,但太傅明知他没有怀孕却愿意作假隐瞒。无论所求为何总归是有谈判的余地,他们暂时是安全了。   入夜,宋韫问:“太傅,哀家今夜还是睡在大殿么?”   夜阑人静,大殿里只有两人。太傅立在观音像下,背对宋韫,沉声道:“跪下!”   作者有话说:   今天淋雨好像感冒了,头晕好困…… 第41章   私心 ◇   太傅曾心悦我生母,是吗   那一声「跪下」不同于宋韫听焉云深说过的任何一句话。   除了肃穆与威严, 宋韫莫名感觉有些悲凉沧桑,甚至还有……恨铁不成钢?随着话语出口,太傅向来挺拔的腰背都有些垮了。   宋韫两辈子加起来都只正式跪过天地父母, 除此之外就是入宫那夜,太傅站在他面前, 白白沾了齐胤的光受了宋韫的跪拜。   宋韫是不想在焉云深面前下跪的,就算现在人在屋檐下, 总归还是宋韫为君他为臣, 自古以来, 哪有君跪臣的道理。但听见他的声音,宋韫双膝莫名不受控制地就弯了下去。   宋韫跪在蒲团上,仰头和太傅开诚布公:“太傅没有当众拆穿我假孕之事,是想以什么做交换?只要不是有损晏国的事,我都可以答应。”   焉云深目光凝重地俯视他,“伸手。”   宋韫不懂他的意思。   焉云深重复一遍。   宋韫这回听清了,同时看见他从观音像底下抽出一条扁长的竹制戒尺, 颜色已经泛黄, 不是新竹,看起来有年头了,不知道鞭打过多少小和尚。   太傅是怎么知道此处有戒尺的?   宋韫出了一会神,回了神, 赶忙把下意识伸出的手往回收。可惜已经来不及了,焉云深抓住宋韫指端,另一手举起戒尺重重落下。   啪——   清脆一声,掌心快要裂开似的疼, 宋韫疼得五官扭曲, 几乎跪不住。   “跪好!”焉云深威严的声音从头顶传来, 他字字句句疾言厉色,“你倒还知道不可做有害晏国之事。谁给你的胆子假装有孕?你可知事情败露的后果是什么?欺君乱政,此为不忠,该打!”焉云深又打了宋韫一戒尺。   “一人犯错,殃及全家,此为不孝,该打!”又是一戒尺。   “易容替考,扰乱秋闱,此为不义,该打!”又是一戒尺。   连着挨了四下戒尺,宋韫掌心已经红肿。疼中带痒,痒中又透着细细密密的疼。   宋韫忍不住了,强行抽回手,起身站着比焉云深还稍微高些。   “太傅说的罪过,我都认!可太傅有何资格来责罚我?我不忠不孝不义,太傅心中难道全然坦荡无愧?”宋韫因疼痛眼角泛红,他目光冷冷直视焉云深。   “太傅身为人臣,却忤逆当今陛下的心意,借空船草人从海贼手中将我救下,难道没有私心?观音堂祥瑞,若非太傅,还能是何人所为?今日大殿前所站百姓里,红脸白脸,有多少人是在为太傅发声?我腹中皇嗣虽假,太傅利用之心却真。这些,太傅你敢认吗?菩萨在上,你敢说你所作所为没有私心吗?”   檀香缭绕,青烟盘旋。   泥塑的菩萨低眉慈视,看着殿上的两人。   焉云深沉默了很久,然后是一声叹息,紧绷的肩头瞬间松垮了,宋韫仿佛又回到了中秋那夜,看见了太傅强势背后的脆弱。   焉云深将戒尺立在供桌上,手掌压着一端往下用劲。戒尺弯曲,折断,裂口尖刺扎进掌心,瞬间鲜血横流,但焉云深眉头都没皱一下。   伴随着戒尺的断裂,宋韫听见他说:“我有私心。”   宋韫几乎是瞬间就确信,他的私心无关权势地位。因此,宋韫也卸下了针锋相对的故作桀骜,看着焉云深掌心的血断线的串珠似地滴落,坠在供桌上,红得像烛泪。   “太傅曾心悦我生母,是吗?”宋韫问。   焉云深垂眸,又是沉默,许久之后才看着他给出回答:“不。”   人总是会说谎的。若不爱慕,怎会为其子做这些违背原则的事。   同样,人总是不会承认自己说谎的。宋韫并不反驳或是逼问,只是说:“我从未见过生母,做梦都想不到母亲的长相。太傅,你还记得吗?有画像,或是,可以重新替我画一幅小像留作念想吗?”   焉云深闭了闭眼,将流血不止的手掌握拳,“记不得了。”说罢就迈步走出大殿。   宋韫对着他背影喊:“我长得肖母是吗?尤其眉间胭脂痣?”   焉云深顿了顿脚步,“明日还有正事。早睡,早起。”然后走了。   宋韫把他那一瞬停顿当作是默认。   再问也不会有什么结果了,大概只能从太傅这里知道这么多了。   宋韫想,一切都说得通了,之所以太傅包庇自己,疼爱过继的女儿至极,都是因为能从两人身上看到心爱之人的影子。   宋韫长得不像父亲,应该是酷似生母。以后再想念娘亲,就照照镜子吧。   焉云深没有吩咐寺里给宋韫安排住处,所以他还是只能睡在大殿。夜深了,他一躺下闭上眼睛,就开始后怕。   其实,宋韫刚才是在赌,太傅对母亲的情意到底有多重。   太傅提到替考,也就是说,他不仅知道太后并未怀孕,还知道宋韫是男子。   太傅是晏国文臣之首,以忠正著称,更是齐俦皇后的亲舅舅。如今晏国皇室混进个男人,混淆皇室血统,实在是满门抄斩都嫌不够的大罪,但他知晓后只是罚了宋韫几戒尺。   这都是因为宋韫的生母。   母亲啊母亲,到底是个怎样的人?   宋韫心里有无数的疑问,想和人一起梳理求解。但齐胤不在,就只能闷在心里。千头万绪无法结局,想着想着就睡着了。   宋韫久违地做了个梦,梦里以旁观的视角,看着自己的身体躺在齐胤怀中。   不知过了多久,齐胤放下怀抱里心口被利箭贯穿的尸体,吩咐殿外披坚执锐的李骋:“放出消息,就说齐俦派进宫刺杀朕的小队得手。引叛军到乾坤门口,再动手。”   李骋领命,迈过一地的刺客尸体,大步离去。   宋韫感觉周身轻飘飘的,慢慢地漂浮起来,悬在皇城上空俯视。   他现在确定了,这是上辈子齐俦造反的时候。齐俦不仅把他送进了宫,还派遣了一队死士刺杀皇帝,可惜死士射出的流矢让宋韫给挡下了。   兵临城下,等着里头刺客传出消息以便里应外合。太傅立在齐俦身边,乾坤门传来刺杀皇帝成功的消息。齐俦大喜,下令军士上桥过护城河杀进皇宫。   大队人马开始齐力撞击乾坤门,皇城高墙上忽地钻出一圈弓箭手来。每人连发十箭,箭囊空了便蹲身退后,换上后排弓箭手继续射箭。如此交替着发射,天空下箭雨似的。   叛军顿时乱了阵脚,护卫慌忙举起盾牌为主子抵挡,齐俦大声吼叫:“怎么会这样!不是说皇城里的侍卫都反水了!本王明明派人杀死皇帝了!哪来的弓箭手!”   没有人回答他。甚至有新的人马奔来,将叛军团团围住。   骑在高头大马上的是身披盔甲的裴季狸,齐俦见之大惊:“你……你不是在北疆看守流犯——”   话未说完,齐俦便被裴季狸一剑刺穿肩膀。   叛乱很快便被镇压下来了,齐俦右臂废了,被贬为庶人终身圈禁。太傅被收监等待秋后处斩。晏国重归安宁。   硝烟散去,宋韫看见齐胤站在一座坟前,墓碑上刻着宋韫名字,李骋立在不远处守护。   “朕算计好了一切,没料到你会误闯进这一场布局来,白白丢了性命。算是朕欠了你一条命。”齐胤念着宋韫的名字,“听着像个女人的名字,长得也极美。性子却烈,文采也好,可惜啊……”   齐胤背手仰天,“只此一面,世上再没有宋韫了,实在可惜啊。”   这一声悠长的叹息之后,宋韫的视线弥漫模糊了。接着宋韫听到有人连声在喊:「韫韫」「醒醒」。   宋韫感觉脖子湿湿痒痒的,他从梦中惊醒。齐胤摇着尾巴立在身旁,叼着他放在心口的手往外挪。   “做噩梦了?”齐胤问。   宋韫摇头。梦境太真实了,他醒来竟一时分不清到底是他死后真实发生的事,还是近来思绪繁杂自己胡思乱想。   无论怎样,亲眼看见自己的尸体和坟墓总是令人不适的。   好在天亮了,齐胤也回来了。   宋韫下意识抬手去摸齐胤的头,忘了掌心还肿着,本来柔顺的毛发现在像针似的,扎得手疼,宋韫忙把手往回缩。   “手怎么了?”齐胤看不见,急忙用鼻子去嗅,闻到淡淡的血腥气,“你流血了!当众验孕的事我知道了,是不是老狐狸私下又为难你了?他好大的胆子!”   宋韫简要和齐胤说了经过:“我没有大碍,只是手有些肿,反倒是太傅流了不少血。麻烦事暂时都解决了。往后,太傅也会替我们遮掩,后面只要和太傅谈条件就好了。”   齐胤轻轻舔了宋韫掌心几下,摇晃不止的尾巴这才放下,“他受伤是他活该。打韫韫这几下也是下了狠手的,总有一天要让他还回来!”   “怎么这么小心眼,人家好歹是三朝元老,于齐家有功的。”宋韫说,“对了,你怎么回来这么快?通知到我父母了吗?难道阑州还有裴季狸的人可以联络,还是裴季狸也在阑州?”   齐胤闻言怔了怔,摇头又点头:“不是!他不在!阑州……是还有人可用……我已经让人联系裴欢,命他护宋家周全。”   宋韫看得出齐胤反应不同于往常,言语支吾神色闪躲。宋韫轻叹:“裴季狸不希望我活着。”   齐胤仰头望着宋韫,沉默了很久才说:“他会听我的话。”   宋韫明白,从一开始,裴季狸就不喜自己。   他那样狠厉的人,做事力求干净利落斩草除根,当然会觉得优柔寡断的宋韫碍事。   那日海贼生乱,裴季狸若拼死尽全力,可以拖延时间到官兵赶来支援,保下宋韫。但他没有,他选择放弃宋韫,重新布局。   当然,宋韫也没有权力去怪他。裴季狸是齐胤的忠臣,不是他的。   宋韫被劫走,齐俦宣布太后死亡,无论宋韫是否真的已死,齐胤和裴季狸的布局就需要重新规划了。   最初他们选宋韫假孕,不过是为了和齐俦周旋,立一个挡箭牌。裴季狸自己都放弃了这颗棋子,他当然想不到,太傅会救人并且大造舆论维持太后身怀真龙天子的假象。   经此波折,裴季狸的布局大概又要推倒重来了。如此,他怎能不怨怼宋韫。   但宋韫不在乎。   裴季狸手段狠,会把人凌迟切片,可那又如何。齐胤向着自己就行了。   连天地菩萨都拜过的人,彼此不会再有隐瞒和利用。   明日去州牧府,若是少待几日,十月便可以回京了。   十月一到,新年也就近了。   待齐胤重回人形,宋韫要把自己重生的事说给他听。所有的烦心事都解决,生活就再也没什么波折了。   如此想着,心里也有了盼头,宋韫重新振作精神以应对接下来的人和事。   入睡之前,宋韫问齐胤:“你对屈茂知道多少?”   知道其人性格,才好接招应对。   齐胤道:“屈茂此人,本事平平,为人圆滑所以仕途顺遂。除了溜须拍马一流,其他要说还有什么显著的,便是此人酷爱收义子义女。”   “义子义女?”宋韫不解,“收那么多来做什么?”   “自然是送人。”齐胤道,“否则他仕途怎会如此平坦?就连齐俦此行,也纳了屈茂一名义女,不知会给个什么位份封号。”   宋韫咋舌,为官之道各有不同。在屈茂这,就是踩着男男女女的皮肉上位。   发现宋韫感兴趣,齐胤阴阳怪气道:“说不定此去,他还要给韫韫送一个呢!韫韫要还是不要?”   又开始胡说八道了。   宋韫揪住狗耳朵,“我倒是好奇,屈茂给齐俦都送了人,从前有没有给陛下送过呢?”   齐胤暗道不好,玩火自焚了,大叫委屈:“为夫是那种来者不拒的人么?也就是韫韫,主动宽衣解带,我才舍衣陪卿卿。换了旁人,哼,我早就整个扔出去了——”   齐胤说得起劲,宋韫把狗嘴一捏,“胡……胡说!我什么时候……主动……宽衣解带了!”   齐胤一挑眉,衬得无光的眸子满是色气。   “忘了?”他人模狗样地从头到脚扫视宋韫一遍,明明什么都看不见,却像什么都看见了似的。   狗头蹭着宋韫心口,一字一顿缓声说:“太后心胸开阔,嗯,非常开阔……”   宋韫脸上通红,不知是臊得还是气得。 第42章   红娘 ◇   小的定会伺候娘娘舒服   次日一早, 屈茂便率阑州上下官员,以极其隆重之礼迎宋韫移驾。   来人之多,轿辇之华丽, 让宋韫恍惚间以为自己直接登基为帝了。经齐胤提醒,宋韫知道, 这阵仗确实是迎皇帝也足够了。   从观音堂到阑州州牧府,不过十多里路, 从拂晓到黄昏, 宋韫坐在驾撵上被抬着足足走了一整天。游街示众似的, 绕了许多路。阑州百姓夹道欢迎,几乎人人都看见了纱帷后影影绰绰的太后样子。   虽然队伍前面有衙役举着「肃静」「回避」的牌子,但百姓们摩肩接踵交头接耳,再怎么样也有声音传出来。   宋韫听见有夸他是仙人下凡真龙入怀的;还有人分明脸都没看清,说他是神仙样貌。   还有的咋舌叹息, 说这皇子还怀在肚子里就是这个阵仗,等生下来还了得?一山不容二虎, 这也是天子, 那也是真龙,天下要大乱咯!   好话传播不远,但叹息却会传染。随着越来越多百姓开始担忧,甚至有人说出「红颜祸水」「主少国疑」这类词汇的时候, 宋韫算是彻底明白,屈茂如此行事目的何在了。   所谓捧杀,便是先赋予难以承受的盛名,再将其拉下神坛。   齐俦的脑子想不出这样手段。这个屈茂, 倒也不是纯粹只会逢迎谄媚的庸才。   太后行驾走了一天, 终于来到州牧府前。   辇轿落下, 宋韫拍拍齐胤头,一手拂开纱帷,正要下辇,面前突然多了个青衣道人。   在前头骑马的州牧屈茂忙不迭翻身下马,见礼:“无为大师出关了?下官有失远迎,恕罪恕罪!”   哪里来的道人,竟然能得一州长官如此卑微相迎?   那道人公羊脸疏长须,耷着眼皮,一甩拂尘,没有回应屈茂,望着宋韫微微欠身:“无量天尊。贫道闭关一季,近日察觉龙气冲天,特来相迎。”   短短一句话,却像在人群中扔了个响雷。   齐俦离开阙州后也来了阑州,然后才回京,当时这无为道人怎么没察觉龙气呢?现在说阑州龙气冲天,指的是谁不言而喻。   这已经不属于屈茂会对宋韫进行「捧杀」的范围了。宋韫回头去看后面已经落稳的轿子,里面坐着焉云深,太傅掀开帘子下轿,走到宋韫身侧,道:“太后请入府。”   焉云深脸上还是淡静从容的,宋韫从他的神色中无法分析他对此事的态度。   这道人到底是受了谁的命说出这番话?总不可能他真看出,宋韫旁边这条黑狗其实是晏国先帝。   宋韫下了辇轿,选择和焉云深一样不动声色径直绕过道人,进入州牧府邸。   屈茂在后头反复向道人赔罪,许久才跟上来,擦着汗说:“娘娘不该如此怠慢大师啊!罪过罪过!”   宋韫横他一眼,“屈大人把那道人奉若上宾,难不成那道人所说龙气是来自屈大人?”   屈茂一愣,连声说:“不敢不敢……娘娘,显而易见的事情,您何必跟臣揣着明白装糊涂呢。”   “哀家确实是不明白。”宋韫眉目冷峻,“要不,屈大人给哀家解释解释?再向陛下解释解释?”   屈茂不敢再接这茬了,他很快换上一张笑脸,欠着身子对太傅和太后道:“既然是在小臣任内,总该由小臣略尽地主之谊。小臣准备了接风洗尘的宴会,有顶顶上好的舞乐——”   他这话一出口,跟在宋韫身后的罗敷不屑地嗤笑一声。   屈茂上下打量她一番,挑眉:“姑娘若是不服,今晚的宴会上大可以与之同台竞技。”   罗敷冷笑:“什么不入流的货色,也配和我同台?再者,也不是什么人都配看我跳舞。”说着罗敷转过脸,明显不想再和屈茂说话了。   屈茂心眼不大,当着太后和太傅在罗敷这吃瘪,还真就和姑娘较起劲来。一入夜便吩咐下人摆起席面,戏台子上好几样剧目轮番演过,据说都是当地名角出演。   屈茂神色倨傲颇为自得,罗敷还是冷脸不屑。   宋韫看过罗敷的舞蹈,再看老套死板的表演,根本提不起兴趣来,只觉得咿咿呀呀的声音吵闹。   太傅看了两折戏便说还有公务要处理先行离开了。宋韫也不知道在阑州他还有什么公务,大概是不想继续看的托辞。   宋韫撑着头昏昏欲睡,屈茂不停在耳边说:“下一段精彩至极!”   同样的话说了七八遍,宋韫连场面上的敷衍都懒得做了,正要说困乏了回去休息,台上换了个新角色。   剧目并不新,是《西厢记》里红娘为张生和莺莺牵线搭桥的片段,铁牛最不喜欢的片段。   按照铁牛看来,好好的千金小姐,什么光明正大的好儿郎找不到,非要和个穷书生偷偷摸摸厮混。铁牛断言,这故事是男人专门写来哄好人家姑娘的。铁牛专看宫斗宅斗,杀得鸡犬不留才好,看见这种你侬我侬的本子就来气。   宋韫知道这个故事,也并不喜欢红娘这个角色,觉得太过轻佻了些。坊间演此角色的角儿,大多知道要追求形象乖巧活泼,难的是掌握那股巧劲,过与不及都不讨喜。   台上这个,一身红衣轻巧灵动,甩着棋盘,眉目顾盼若飞,眼神极魅极勾人,音色脆甜如清泉叮咚。哪是撮合小姐和张生,自己简直快把张生的魂儿给勾走了。   这样魅惑勾人的小红娘,和前面的角色都不同。宋韫是第一次见,觉得新奇,困乏也扫空了。   屈茂见他感兴趣,得意道:“这是臣的义子,若娘娘看得起,便送与娘娘逗趣解闷。”   果然屈茂往外送人已经成了习惯。不过……义子?这样风骚勾人的姿态,是男人?   在扮女人这回事上,宋韫头一回觉得甘拜下风。   剧目演完,虽然宋韫并无兴趣让戏子前来谢恩——还得多赏银子,他身上又没有,只好找太傅借,太傅又走了。摸不出钱来打赏实在丢人。   但那戏子来都来了,宋韫不得不摆出姿态,给两句不值钱的口头褒奖:“戏唱得很好,扮相也俊俏。但先帝驾崩不过半年,哀家实在无心玩乐。”   那戏子眨了眨桃花眼,眼角带着红晕,目光似醉非醉,懵懂中透露着楚楚可怜。他说话时不用女嗓,清润的少年音色自带无辜:“小人不懂这些……是小人做错了吗?会杀头吗?义父……”说着便向屈茂投去求助的目光。   屈茂看得出宋韫没有存心为难的意思,便赔笑解释:“这孩子自幼没读过什么书,年纪也不大,净说些蠢话,娘娘定不会和他一般见识。人虽蠢,却贴心乖巧,再经娘娘调/教便是他的造化了。”   齐胤被少年身上的脂粉味熏得连连打喷嚏,对宋韫抱怨:“蠢是真的,矫揉造作更让人恶心。屈茂真是大胆,这样下贱的人也敢送到韫韫面前。”   或许是有怠慢侮辱的意思,又或者屈茂见宋韫多看了几眼便顺水推舟想送个眼线过来,都有可能。   无论哪种,宋韫不接就完了。   一听太后不要自己,那小红娘瞬间眼泛泪花,余光里瞥着屈茂不悦的神情,悲悲惨惨地说:“是小人没做好,惹娘娘不喜,给义父丢人了……”语气十足像被老鸨子压榨的风尘女子。   非但宋韫不悦,罗敷越看越蹙眉,怀疑是屈茂特意用此人来恶心自己。   宋韫坚持不肯收下红娘。   宴会散后,宋韫和齐胤回住处,身后除了罗敷,还跟着好几个屈茂硬塞过来的侍女——名为侍女,监视罢了。   宋韫有心找借口甩掉这些人,故意在州牧府里绕圈子。   同样是州牧住处,阑州的不知比阙州胡复那里富丽堂皇多少。就说这亭台水榭,池塘周围一圈名贵菊花,池塘里面田田的绿叶。   九月九过了,荷叶开始枯黄,屈茂的池塘应当是有专人打理的,除去了枯败的黄叶,剩下的都是历经霜寒的深绿色,别有风致。还有菱角叶子夹杂其中。本来已经是菱角过季的时候,但看这池子里叶子的长势,应当是还没挖过的。   也是,堂堂的州牧府,什么山珍海味吃不到,谁会来挖菱角呢?但菱角真的很好吃。   宋韫想到许家老宅池塘里也有菱角。当时宋韫救落水的苏明珠,顺手还抓了一把,揣进被淤泥打湿的袖子里。   后来回房间换衣服,铁牛看见他一身湿透,吵着“喊家丁去救就好了,虽然阿韫水性好,可你是千金小姐!”   宋韫分她一捧菱角,吃人嘴短,铁牛除了「好吃」没别的话说了。   那时候的日子真好啊。   宋韫感叹从前,突然听见扑通一声,池塘对面凉亭下砸起一片水花。   宋韫还没看清到底是什么落水了,身后的侍女惊叫起来:“是十一公子落水了!快救人!”   十一公子?屈茂生这么多儿子?   齐胤咬着宋韫袖口,语气不悦:“是那个小红娘。”   是了,宋韫看清了,水中翻腾的人是穿着红色的戏服。   难不成因为自己不要,他就要寻死?宋韫皱眉,此处的水不算深,但菱角丰茂,底下定然有许多水草。若是不赶紧救人,恐怕这小红娘就要成水鬼了。   但在场所有人,除了宋韫,好像都没法救人——侍女们有的跑开呼救有的立在原地尖叫。罗敷或许会水,但她神情冷淡一派置身事外的样子。   宋韫忽然想到怎么摆脱这些耳目了,他拍拍齐胤后背,“去,把人拖上来。”   齐胤虽然晕船,但水性还可以,在海里都没事,这点浅水完全不在话下。   齐胤难以置信地抖了抖耳朵:“我?下水,去救一个戏子?我可是天子!”   他不下水,难道要太后大着肚子去救人?再磨蹭人就淹死了。   宋韫一脚把齐胤踢下水,齐胤没反应过来往下沉了几尺,很快又浮上来,委委屈屈朝宋韫吼:“韫韫是看上了新欢,要谋杀亲夫吗!”   宋韫笑:“他哪能和你比。”   齐胤这才不情不愿地游过去救人。   齐胤很快把小红娘叼着后衣领连拖带拽地扯上了岸,泄愤似地在他胸口狠狠踩了几脚。   小红娘吐出几口水,清醒了,扑上去抱着宋韫裙角就开始哭:“是娘娘救我,娘娘真是活菩萨!可娘娘要是不留下我,我还是没有活路……娘娘可怜可怜小的吧!”   宋韫被他哭得头疼,扯开裙角,问:“你叫什么?”   小红娘抬起头,抛了个水光潋滟的媚眼:“小的名叫屈饶,饶命的饶。娘娘若觉得不顺耳,恳请娘娘给小的赐名。”   屈饶跪在地上,姿态也极妖娆妩媚,他双手交握抵在心口,侧头对宋韫露出修长的脖子和光滑如玉的锁骨,十足惹人怜爱的模样。   但宋韫不吃这一套,言辞坚决:“哀家不喜欢听戏,也不爱看人哭。”   宋韫说着就要走,屈饶作势又要跳水,宋韫可不想再踢齐胤一次,只好再停下,说:“你无非是要个活路。哀家会跟屈大人说,让他好好待你。”   屈饶不跳了,走过来,靠近宋韫低声说:“也不全是因为义父,娘娘天人之姿谁不仰慕?娘娘不喜欢听戏,可小的是男人,自然还有别的办法能让娘娘开心。”   说着,他媚眼往下,看着宋韫的孕肚,缓声道:“孕期更需要抚慰,小的定会伺候娘娘舒服的。”   宋韫听得鸡皮疙瘩起了一身,怎么会有这么孟浪的人?正要动怒斥责,齐胤先一脚把人踹回池塘了。   作者有话说:   太后是万人迷(确信) 第43章   善歌 ◇   唱得好,下次不许再唱了   宋韫关心家中情况, 想早日回京,太傅也同意,屈茂再三挽留也留不住人。   来的时候就没带什么, 收拾起来也很快。宋韫正要启程,许家有人送来帖子说后日族中要迎娶新妇, 想请娘娘观礼。   一笔写不出两个许字。阑州许家武将出身,在建国之战中出过力, 后来先祖解甲归田, 成为富甲一方的员外郎。族中子弟读书有之, 习武有之,但大多不成气候,从商的倒是赚得盆满钵满。   宋韫的嫡母是许家长房嫡女,那一辈里最尊贵的姑娘。眼下要娶妻的许家少爷名贞字元丰,虽出身旁支, 是许泽兰八竿子打不着的堂侄,原先也和许家嫡系并不亲近, 但其父却是上半年刚中了进士的许思。   大晏这十几年来渐渐倚重文官, 科举入仕的尤其高人一等。许思中了榜眼,他这一支于是也就在许氏家族里有了脸面,一跃成为家族里最惹人注目的存在——   宋韫不算许家人。除了嫡母,从前许家族人都没把这个「庶女」放在眼里。   但他们如今来请宋韫, 是想锦上添花,再添些派头。庶女做了太后,便是许家祖上有光,飞出金凤凰了。   虽然宋韫不喜欢这种假模假样的来往, 但嫡母对宋韫很好, 这个面子, 宋韫不能不给,于是答应再留两天。   宋韫不喜欢热闹,让屈茂把自己的住处安置在了州牧府最僻静的院子。今日罗敷又上街去了,院子里很是清净。   至于那些碍事的侍女,被宋韫以昨夜受了惊吓,想要些水性好、遇事不惊慌的人伺候为由退回去了。   阑州虽地处江南,但也不是男男女女都会游水的。宅院里规矩多,走路说话都要克制,宋韫小时候并没专门学过,只是偶然偷偷玩水时发现自己好像生来就会游水。至于他认识的那些千金以及她们的丫鬟,没有一个能下水的。   京城闺阁规矩更严,焉蘅暮却也会水,她也真是个奇女子,难怪太傅疼爱她至极。可惜厚颜薄命,无法亲见那位姐姐风采——她应当是很像自己的母亲吧,宋韫想。   总之,识水性又临危不乱的侍女不好找。大概直到宋韫离开阑州,屈茂都找不到符合要求的人。就算找到能下水的姑娘,宋韫总还能挑别的毛病。   甩掉屈茂用来监视自己的侍女容易,摆在宋韫面前的,还有一位难缠的角色。   昨夜屈饶被齐胤踹下池塘,让侍女喊来的家丁救了上来。虽然性命无虞,但惊吓又呛水,肯定要病上两天。可宋韫没想到,一大早又看见他来自己院子里晃。   不同于先前红艳的戏服,他穿着一身素白,衣衫单薄里头的皮肉都若隐若现。脸上也没有化妆,越发在秋风中出落成一朵楚楚可怜的小白花了。   他说来给太后赔罪,宋韫说并不怪罪他,他还不走,在院落里唱起了歌。   不是戏文里的唱词,是儿童开蒙时会学习的《笠翁对韵》:牛女二星河左右,参商两曜斗西东……   牛郎织女受相思分离之苦。参商之星互不相见,表的也是离情别绪。屈饶昨夜落水,怕是有些伤寒坏了嗓子,略带沙哑哽咽的声音听着尤其凄惨,对着宋韫窗户唱个不停,活像宋韫践踏他心意始乱终弃似的。   齐胤听得冒火,“昨夜太便宜他了,根本没记住教训,还这么不知死活地贴上来!”说着便从窗户跳出去要咬人,宋韫心想让齐胤教训教训他也好,便没拦着。   宋韫倚在窗边看屈饶被齐胤追得满院子跑,花容失色薄纱乱舞,难得唱歌却还没断,这情景实在好笑。   眼看着齐胤就要追上了,太傅走进院子来,横在一人一狗中间。   “太后还是御下不严,纵容恶犬伤人,传出去于名声有碍。”太傅背手,手上还厚厚裹着一层纱布,冷然俯视黑狗。   齐胤仰头朝他龇牙,说着只有宋韫听得懂的话:“老狐狸管天管地,生前被他念叨,死后做狗都逃不过被他说教。恶犬伤人……头一个就伤他!”   真要是咬了太傅,齐胤的狗命估计也得交代了。宋韫闻声走出来,规规矩矩和太傅见过礼,道:“太傅教训得是,往后不会了。只是屈大人的十一公子实在热情,哀家想安心静养,又不通音律,恐怕实在不是小公子的知音。”   宋韫话说得委婉,但太傅一定能听懂。   焉云深垂眸,受伤那只手捻了捻手指,对屈饶说:“把你刚才唱的内容再唱一遍。”   屈饶怔了怔,挂着眼泪媚笑起来:“太傅想听,今日我嗓子不适,不如改日换个别的唱词吧——”   焉云深抬手,“不用。”   屈饶没办法,只能又唱起来。   他本来嗓子就有些沙哑,被齐胤撵了一趟出汗,喉咙更是发紧。勉勉强强唱下来,不知跑调走音多少回,他自己都脸红害臊了,太傅还一脸肃穆,仿佛刚才听的不是小曲,是政策公文。   “唱得好。”焉云深点头。   屈饶水汪汪的泪眼闪着光,娇滴滴地喊了一声:“谢太傅夸——”   “下次不许再唱了。”焉云深接着道。   那个「奖」字卡在喉咙,不上不下,堵得屈饶眼圈更红了,他把脸一捂,哭着跑开了。   宋韫差点忍不住笑。果然,对付这种死缠烂打的人,曲折迂回的说辞没用。像太傅这样正派的形象说出欲抑先扬的话才有冲击力,简单明了,一针见血。   宋韫在憋笑,焉云深看着他,问:“太后会唱吗?”   宋韫当然是摇头,咂摸太傅话里的意思,“哀家该去学是吗?”   太傅说不是,“不会才对。好好的人,原不该学那些不成体统的东西。”说完又走了。   这句说教没头没尾的,宋韫搞不懂太傅意欲何为。   齐胤想起来胡复曾说过,鲛人善歌,问宋韫:“陈直筠给你那本书上不是有关于鲛人的记载吗?具体是怎么说的?”   那本书是志怪录,记载着各种怪力乱神的事情。包括借尸还魂、牲畜口吐人言,虽没说具体原理如何,却也安了宋韫的心,这样奇怪的事原来不是只发生在自己和齐胤身上。   提到鲛人的没有几句,宋韫能背下来:“鲛人者,海上精怪也,人形而水居。胎生,善歌,不分男女,性极忠贞。”   “只有这些了。”宋韫说,“难不成屈饶会是鲛人?他倒是水做的似地爱哭,但看起来,倒也不像男女不分的样子——也说不准,谁知道男女不分到底是个什么样呢?”   齐胤沉吟良久,没有接话。   罗敷上街买东西回来了,给宋韫带了更大更松软的枕头,说:“我在门口遇见有人找屈饶,州牧府的门房不让她进,我把她带进来了。”   宋韫问:“谁找屈饶?”   罗敷:“一个老鸨,自称他娘亲。”   作者有话说:   发现前面章节写错了榜眼的名字,改了一下;   顺便采访一下大家,对屈饶小朋友的观感—— 第44章   寡淡 ◇   庙堂之高江湖之苦   齐胤说过, 屈茂喜欢收义子义女,然后转手就赠与他人。良民之家的子女由不得他这样折腾,这些义子义女当然大多出身不好。   屈饶那样的做派, 出身风尘是想也想得到的。   不过无论宋韫有多不喜欢屈饶,也没有不让母子相见的道理, 宋韫不管他们。只是怕罗敷想起自己身世伤心,想找什么话题岔过去, 她却没有半点在意, 也不和宋韫多说话, 回自己房间去了。   齐胤对着罗敷背影摇头:“说是给韫韫做侍女,端茶倒水的活从没干过,派头倒比谁都大。”   宋韫揉揉狗头,道:“本也没指望她来伺候我。陛下怎么越发小心眼了,哪个都不待见?太傅还说我整日太过惯着你, 惹人非议呢。推己及人吧。”   齐胤汪汪叫道:“她们如何能跟我比!再说了,韫韫待她们太好, 免不了让她们生出不该有的心思。”   说到这, 齐胤磨了磨牙,“那个小妖精,不要命似的往上贴,他也配!”   “生这么大气做什么?怎么可能让他近身呢。被他发现了秘密, 屈茂也就知道了,就等于把把柄送进齐俦手里。”宋韫跟齐小狗讲道理。   “意思是,要是不用隐藏肚子,韫韫就会收下那个小妖精?!”齐小狗气得直转圈。   宋韫笑着把狗揽住了,“天大的冤枉。要说是妖精, 头一个要属我们陛下。”   说他是妖精, 意思是也非常勾人吗?齐小狗挺了挺胸膛,那是当然。毕竟是大晏的真龙天子,气度非凡,咱这姿态这气势,谁看见不动心……   齐小狗傲娇问:“那好,韫韫你说,我是个什么妖精?”   宋韫怔了怔,看着齐胤得意的样子,忍不住哈哈大笑起来:“当然是狗精了。不然还能是什么?”   齐胤:“……”   怎么也得说是个勾人魂魄的狐狸精吧!狗精是个什么玩意!   齐胤狗脸一垮,从宋韫怀抱里松出来,撒开四爪在院子里转圈地跑。   又看不见,乱跑什么?宋韫怕他撞到柱子受伤,只好在后头哄着追:“陛下息怒,是我说错了……是猫精行不行?”   齐胤跑得更欢了。   两条腿的自然跑不过四条腿的,何况宋韫还揣着个假肚子。   他追了几圈追不上,索性立在原地来个「守株待狗」。果然,齐胤跑了半圈过来,一头扎进宋韫怀里。   宋韫顺着黑狗毛发,笑得眉眼弯弯:“都说有灵气的才能成妖成精,我家的怎么好像不太聪明的样子?”   齐胤哼哼唧唧蹭宋韫衣襟,谁不聪明了。虽然看不见,但闻得可清楚了,当然知道你站在那。   就是因为你站在那,才向你奔来。   宋韫和齐胤在院子里玩闹,眼里心里只有彼此,没发现罗敷打开自己房间的窗户一条缝隙,一直听着院里的动静,目光逐渐深沉。   玩累了,宋韫正要回房休息,太傅去而复返回,带着一块包袱,打开里面是一套男装,以及一套假胡须。   “穿上,入夜跟我出去。”   宋韫不知太傅意欲何为,但都照做。   阑州与阙州一样,都是临海的州城,但又大有不同——   阙州州牧府寒酸,百姓们却大多富足,街市上也热闹;阑州州牧府富丽堂皇,州内富户却少,街上做买卖的门类也不多,百姓们的穿着也大多简朴。   昨日入州牧府,阑州许多百姓虽未看清纱帷后太后长相,却都知道太后身边有条寸步不离的黑狗。既然是换了男装出行,要隐藏身份,自然是不能带着齐胤了。   宋韫许多年没有穿着男装出现在这么多人面前了。虽然贴了胡须,将年龄扮老,但外貌还是俊朗至极,和焉云深的美髯公形象有些相似。两人同行,一路上惹了不少视线,宋韫听见有人窃窃私语,说是哪家两位老爷,怎么从没见过。   宋韫生怕有人认出他来,心里不安,焉云深走在身侧,提醒:“腰背挺直。身为男儿,就应当堂堂正正光明磊落。”   宋韫心头一震,自己长期以来盼望的,不就是堂堂正正以男人身份立于人世吗?终于有机会,还怕什么?   宋韫对太傅投去感激的目光。这样的话,连父亲也未对他说过。   太傅没给他回应,径自在一家街边馄饨摊坐下,招呼老板:“来两碗馄饨。”   南方人多爱吃这种连汤带料的面食,街上摊档随处可见。太傅选的这家并没什么特色。   宋韫跟过去坐下,看了眼周围环境,“太……老师也会在这种地方吃饭吗?”   太傅正襟危坐,没有回答他,而是说:“等会多看多闻多尝多想,我有问题要考你。”   宋韫瞬间头皮发紧,上辈子殿试时就被太傅策问过,比回答皇帝的问题还让人紧张。几个时政问题对答下来,宋韫后背都湿透了。谁能想到,这辈子还要受这种罪。   “老师想考什么?”宋韫大着胆子问。   两碗热气腾腾的馄饨端了上来,焉云深从箸笼里抽出筷子,将其中一碗大半的馄饨拨到另一碗中。   他把多的那碗推到宋韫面前,“食不言寝不语。吃完再说。”   说罢,太傅开始吃馄饨。   宋韫怔了怔,低头看自己冒尖的碗,也赶紧抽出筷子开吃,顾不上嚼细就往下吞——和太傅同桌吃饭已经够吓人了。   若是太傅先吃完目不转睛地观察自己吃相,那他怕是要胃痛一整天。   宋韫大口快吃,几乎是囫囵地往下吞,连什么滋味都没尝出来。同时脑筋快速运转,余光留意着街上贩夫走卒的神态语言——太傅带他来街上,大概是要考他对本地风土人情的认识吧——这样眼耳口鼻并用,身心都紧张极了,宋韫额角出了一层薄汗,涂在眉间的脂粉都有些晕开了,眉心的红痣若隐若现。好在不早不晚,刚好和太傅同时吃完。   太傅最后喝了一口热汤,搁下筷子,问:“这馄饨滋味如何?”然后就看着宋韫没有下文了。   宋韫懵了,就考这个?   宋韫是万万没想到,太傅约自己出来,不考时政不问民策,只问一碗馄饨的滋味。   但除了烫,宋韫什么都没来得及尝出来啊。   不对……按照宋韫对太傅的了解,应当不只是字面上的意思。要解答这个题目,应当还是要往民生政务上靠,可馄饨滋味会和什么正事相关呢?   宋韫绞尽脑汁思索,同时仔细观察摊档前走过的所有行人——   从面前走过的一位小哥裤腿高高挽着,腿部的皮肤有点皱,像是在水里泡了很久,和宋韫先前见到海贼的手脚有些相像。   有个媒婆打扮的大娘笑脸迎上小哥,伸出臂弯里挎着的小篮,说:“这是刘家刚打下的枣子,多好……什么时候再去坐坐?下月初八是个好日子,我再没见过你们这样般配的一对儿了,到时候就把事情办了吧。”   小伙子神情犹豫,说再等等。   看来是女方欢喜这门亲事,男方还在摆架子,媒婆不肯罢休,拉拉扯扯还想要个准话。   看这穿着气质,这位小哥也不是大富大贵的,怎么行情这么紧俏?   这两人走过去了,又走来一对母子。母亲手里也提着个菜篮,小孩踮着脚舔了舔指头伸进篮子,被母亲发现拍了下后脑。小孩却还喜滋滋地把蘸了一圈白色颗粒的指头塞进嘴里,咧着嘴笑:“真好吃!”   母亲摇着头把篮子用布头遮好,“小馋猫。”   母子俩走远了。   宋韫把目光收回到近旁,看着馄饨摊档上摆着不少瓶瓶罐罐。有猪油有葱姜,有漂浮着蒜粒的蒜水,旁边还有半罐清澈的水。   摊主依次往碗里打好调料,然后掀开锅盖,在热气袅袅白雾升腾中把馄饨舀进碗里,浇上热汤,一碗馄饨便可以端上饭桌了。   宋韫回味起来了,馄饨皮薄肉嫩。但就是有一点不足,太淡了。   淡就是少盐。   阑州缺盐。   那小哥的手脚是在盐水里被泡皱的。他或许是在官府的盐井厂子里做事,所以是媒婆手里的香饽饽。可怜那五六岁的小孩,蘸了一点盐吃,欢喜得挨打都不觉得疼。   盐铁向来为国家严格管控,价格也偏高,但只是做调味使用,日常并不需要多少,怎么至于这么多百姓都吃不起?百姓连盐都吃不起了,朝廷难道不管吗?   宋韫抬头看向太傅:“阑州少盐,是屈茂之过,对吗?”   太傅还是没有直接回答宋韫的问题,而是问:“吃饱了吗?”   岂止吃饱,这家小店老板做生意厚道,十个铜板一大碗肉馅馄饨。太傅还分了半碗给他,宋韫撑得肚子都有些微微鼓起。   两人付了钱起身,漫步在街道上散步消食。   “你认为好官应当如何?”太傅背手问。   太傅真不是白叫的,真做了宋韫老师。宋韫没有说场面上的客套话,借着当下的情景顺势道:“起码要让百姓安居乐业,生活有滋味。”   太傅「嗯」了一声,没有再问话。在这沉默的间隙里,提问权就落到了宋韫那边。   “阑州虽不比阙州海岸长,却也近海。境内还有若干盐井。就算要将部分产盐上交国库,按照其生产规模,剩下的也足够百姓食用了。为何民间还会缺盐?”   宋韫住在州牧府里,衣食住行一应都是最好的。明面上看起来他又是个孕后期的孕妇,厨子每日变着花样做既好吃又滋养的饮食送过来,比起皇宫里的御膳也差不多了。宋韫哪能知道,同处阑州民间的百姓连吃盐都是奢侈。   果然,身居庙堂之高不能体察江湖之苦。所以历朝历代才会有皇帝巡访民间,视察民情。   而齐俦,他倒是也来了。问题没解决,只带回去个美人。   这皇位,还真不能让他长久坐下去。   宋韫摇头惋惜,心里更遗憾今日不能带齐胤同行。   太傅道:“你可知胡复倒台,前因是屈茂检举其贪腐?”   宋韫脱口道:“知道——”   话出口宋韫才反应过来失言。屈茂检举之事是齐胤告诉他的,齐俦并未向他提过半句。后宫不得干政,按理来说,宋韫是不应该知道的。   宋韫留意太傅神情,太傅并无异色。   是了,太傅连他是男子假孕都知道了,虽然不可能想到齐胤就在宋韫身边,但一定是清楚宋韫是和裴季狸同盟的。   太傅继续道:“两人都不是清廉之人,从前相邻而治,又无利益冲突,明面上相处还算和睦。只是去年,阙州上交国库的食盐以船装载,走水路经过阑州,遇雷击船毁盐融。为此,两州互相推诿责任竟有一月之久。朝廷从中调停,令阑州赔偿半数精盐,又罚了两州州牧各半年俸禄,将当年政绩考核评为次等,以此作罢。”   “从那之后,两州便时有摩擦。屈茂以为,天雷乃是天罚,明明可以可以走陆路上交,胡复却非要安排从阑州经过。阑州是替阙州挡了劫数。阑州盐井在那之后产量确实也大不如前。屈茂对胡复多有记恨,搜寻了他贪墨的证据,向皇帝进言趁此次南巡将其铲除。不料因此还揭发出胡复是前朝余孽,屈茂算是误打误撞立了大功。”   原来还有这样的前情。   宋韫虽在阙州,但这些官方的事传不到深宅大院里。宋韫隐约只记得去年听厨子说过盐价贵了,没想到是因为整条盐船倾毁。   “可是就算此后本地盐产不够,怎不上报朝廷,申请国库赈济?”宋韫不解。   焉云深看他一眼:“今岁阑州小麦也歉收。”   “怎会?上次万寿节,屈茂还说——”宋韫反应过来了,“屈茂为求政绩,故意瞒报本州荒年。他做得出来这样的事……也就是说,除了太傅你,朝廷至今不知阑州缺盐。”   太傅点头:“居上位者,全靠底下层层级级的耳目传递消息。可若是其中哪一层盲了聋了,上头就只能看见太平盛世海晏河清。”   宋韫皱眉,“老师之言,我受教了。待我们回京,定要向皇帝揭穿屈茂真面目。”   太傅道:“区区一个屈茂算什么?根源不正,换多少官吏都是如此。今上并非完全不知情,只是权衡利弊之下,仍觉得留下屈茂更好。你就算当面痛陈其过,只是让皇帝下不来台,对你更增恼怒罢了。”   太傅说得在理,退一万步说,就算齐俦能听取进谏,这话也不能宋韫来提。   不过,太傅的话里有一句,宋韫不是很明白。屈茂是阑州长官,阑州失治,他不是根源,谁是?   太傅停步,宋韫随之立住。   太傅仰头,宋韫视线也向他看的方向投去。   十丈之外,一座高门青瓦,挂着「无为观」牌匾的道观赫然在目。   作者有话说:   越写越喜欢韫韫这个角色,不仅因为他是个大美人,更因为他心里有天下大义—— 第45章   问命 ◇   无命只能顺应天命   “无为……这个名字有些耳熟。”宋韫喃喃自语, 猛地想起来,“那日在州牧府前妖言惑众的道人,道号就是无为!”   太傅道:“不错。”说着便踏上道观高高的台阶去叩门。   宋韫犹豫不前, 太傅先前话里话外的意思是晏国不安,很大程度上和皇帝偏信道士有关。这无为道士地位极高, 和屈茂甚有关联,那天又近距离见过宋韫, 现在送上门去, 万一被认出来岂不是满盘皆输。   焉云深回头看他:“来。”   宋韫想, 太傅向来小心谨慎,既然带自己前来,定有道理。跟着太傅,便没什么可怕的。   宋韫站到了焉云深身旁。等人来开门这会功夫,宋韫四顾道观外表, 飞檐斗角都刷着新漆,便问:“是今年刚修建的道观吗?”   宋韫先前在岛上听胡复说过, 齐俦上台之后, 全国各地都在兴建道观,这败家子。   太傅摇头:“今年修建的,都在郊外,也不成气候。这座无为观已经在此数年了, 只是那无为道人虽有名声在外却极少露面。那日,恐怕也是许多阑州百姓第一次见他。”   “屈茂对他很是信奉,他果真有些本事法术么?”   “玄之又玄之人,做玄之又玄之事, 真假是非谁能说清。不过, 盐船被雷击毁是天罚一事, 应该是出自此道之口。”   听太傅这样说,宋韫心里七八成认定无为道人是个招摇撞骗的江湖术士了。   若是天谴,首先该报应在当权者身上。盐船被毁,百姓遭殃,官吏不痛不痒受了点责罚依旧官运亨通。上天有眼,不会这样不公。   宋韫的「骗子」还未出口,道观大门被打开了。   一个青衣小童子立在门口,对宋韫和焉云深作揖见礼,称:“师父请二位入内。”   宋韫跟在焉云深身后走进道观,迈过门槛时,突然觉得不对——   那小童来开门,态度从容,见到陌生访客,没有折回去通报,直接说请两人入内,当然是受了他师父的吩咐的。童子口中的师父大概就是无为道士了,他竟能未卜先知,知道有两人前来?   宋韫抬头再看这座道观,简直像龙潭虎穴。此去,不会有什么凶险吧?   但太傅迈步坚定,没有回头的意思,宋韫只能硬着头皮跟着。   两人由童子带领着进了道观。穿过大门便是庭院,当中立着一块圆形照壁,照壁上刻画着阴阳太极图案。绕过照壁,正对面是一排低矮的房舍。   宋韫走在矮舍前面的走廊上,往里看了一眼,这一排都是鹿舍。总共九间,每间里面关着九头茸角稚嫩的小鹿。   宋韫走到走廊转弯处,听见有小鹿嘶鸣的声音。转头回望,一个青年道人,拽着鹿角从鹿舍里提出一头鹿来。   是要拖去宰杀么?道士也吃肉么?   不知怎的,宋韫突然想到了齐胤。留他一人在州牧府应当不会有什么事吧?阑州没有吃狗肉的习惯吧?宋韫心里焦躁起来,甚至想立刻调转方向赶回州牧府。   小童子看出了宋韫的不安和疑惑,解释道:“我们是全真派系,不吃荤食。那头小鹿,也不会丧命,只是取它一点鹿茸和鹿血炼制丹药。”   听见这么说,宋韫心里想的还是齐胤——   据说黑狗血辟邪。可齐胤自己就是孤魂野鬼附身在狗身上,算不算邪祟呢?被邪祟附身的黑狗血还能驱邪吗?   都说关心则乱,不过离开齐胤一两个时辰,宋韫就开始胡思乱想了。   小童带他们到了目的地,停下脚步。宋韫视线落在面前的高台上,心绪也跟着收了回来。   一座铜质的台架,大概两三丈高,底部宽顶端窄。底盘有一丈见方,最高处只够一人盘腿而坐——无为道人正瞑目在上面打坐。   坐得这样高,抬眼便能能看见门口。宋韫松了口气,先前还以为他有未卜先知的本事,原来只是占了地势的便利而已。   听见小童禀报,无为道人睁开眼,轻盈往下一落,立在宋韫和焉云深面前,一点尘埃都没震起。   原来这道士修的不是法术,是轻功。   “稀客。”无为手抱拂尘,对两人颔首见礼。   焉云深开门见山:“屈茂说你卦算得准。”   无为道:“信则准不信则不准。太傅想问什么?”道人目光越过焉云深,落在其后的宋韫身上,“太后想问什么?”   宋韫大惊,果然认出来了!这道士眼睛竟如此毒辣!这可如何是好,屈茂将其奉若上宾,若是他将此事告知屈茂——   无为开口悠然道:“闲云野鹤之人不搅入俗事。足下登门为客,我为主家。世上没有主人与客人为难的道理。”   太傅也一脸从容镇定。   宋韫越发看不透了。   或许是出于和先帝作对的目的,或许是齐俦本身就迷信,总之在他的授意下,现在晏国上下都对道士都十分尊崇。这座堂皇的无为观也是齐俦尊道政策的产物。   受其利便应忠其事。可这无为道人却是一派跳出三界外不在五行中的模样。   真会有完全出世的人吗?   或许有,但这道人一定不是。   更让宋韫不解的是太傅。他向来不相信玄学鬼神。就连从前,齐胤相信妙缘大师之言,他也相当不满,怎么今天主动上门求卦了?   是什么卦如此重要?连暴露宋韫的身份都不以为意?   不对……太傅一定另有所图。是想以此为突破,寻找机会铲除这些蛊惑君王的道士么?   宋韫一时理不清楚。   无为道人命令童子打扫铜台,自在前面带路,领着宋韫和焉云深往内室去。   正对着铜台的是一间高度略低于台架的屋子。宋韫走进去,发现里面供奉着巨大的三清塑像。   无为道人先净手,然后焚香敬献。随后抽出压在香炉下的白纸,分别给了宋韫和焉云深各一张。   “那边桌上有笔墨,把所问之事写在纸上。”无为道。   焉云深依言快速地写了,将白纸对折递回给无为。无为翻开白纸看上面的字迹,然后抬眼,“太后呢?”   宋韫不知道太傅在纸上写了什么,也不知道自己该问什么。   真的会准吗?   宋韫心里确实有很多疑问,比如齐胤什么时候才能变回人?他能不能顺利复位?还有……什么时候可以补全最后剩下的那些礼数……但这些话是绝不可能写在纸上交给这道士查看的。   那还能问什么呢?   宋韫想了许久,提笔在纸上落下一个命字。   两张纸都交到了无为手上,他不用扶乩也不用龟壳蓍草,只是立在塑像前,闭目冥想,仿佛在沟通天意。   在此期间,宋韫与焉云深退在一旁等待答复。   殿内只有幽微的烛光,和明明灭灭的焚香。宋韫无所适从,仰望塑像,殿内光线昏暗看不分明,他隐约觉得中间那座塑像眼下有一条白痕,像一行眼泪。   神仙也会哭吗?   不对。   宋韫及时收住心里那些怪力乱神的想法,那痕迹大概只是年久染了污渍。朝廷拨款,光顾着装饰道观外表光鲜,还没来得及为神仙重新塑像吧。   然后宋韫目光往下,看着香炉下压着的那叠白纸。   纸是普通的纸,笔是普通的笔,道士看起来也是一般的道士,怎么就能够断言万事万物呢?   胡闹。真是胡闹。   太傅对自己说过的话,宋韫此刻想给他还回去。   他忽然又想到,在观音堂被太傅打的那次,戒尺是从观音像下抽出的,从外面根本看不出来。   “太傅怎知戒尺何在?难道是专门预备下要打我的?”宋韫低声问。   焉云深手伤还没完全好,纱布虽已经拆了,掌心的伤痕还未结疤。他注意到宋韫落在自己手上的目光,将手虚握成拳,反问:“还疼?”   宋韫摇头,掌心早就消肿了。不过是戒尺打手心,蒙学里的顽童也挨过。小孩子都受得住,何况宋韫一个大人。要说疼,恐怕还是太傅掌心血肉淋漓疼得厉害。   “娇气。”焉云深道,“就算是有人维护,还是要自身凡事都担当得起应付得过,才能一生无虞。何况你没有可全然信赖之人。”   宋韫闻言怔了怔,太傅说这些话时,神情依旧严肃,但话里的意思却让宋韫感觉心中柔软至极。   太傅这是在教他安身立命的要义——不可依赖他人。哪怕是太傅自己,宋韫也不能全然信赖。   谁会对无关之人说出这样推心置腹的话呢。   太傅对宋韫,面冷但心热。   归根结底是因为宋韫生母。   母亲虽不曾陪伴宋韫成长,却给宋韫留下了一位如师如父的长辈,宋韫心头百感交集。   无为道士那边批好了卦,将答案写在白纸的另一面递还给两人。   宋韫余光瞥了一眼太傅的纸,背面是太傅字迹:某某寿数。前两个字墨迹有些被磨花了,宋韫看不清。   太傅想问自己的寿命吗?年过不惑,考虑这些确实也理所应当。但宋韫总觉得哪里不对,为什么是两个字?不是该写大名么?   到底是窥人私密,宋韫不敢久看,扫了一眼便收回目光。   宋韫在纸上只写下一个「命」字,没有写求问谁的命。原本也没抱希望道士能说出什么门道来——命这回事,谁能说得清楚?   宋韫翻到背面一看,空的。   嗯?说不清所以干脆不说吗?   宋韫抬头看向道人,问:“这是何解?”   道人说:“有命才可算命。无命只能顺应天命。”   无命……什么叫做无命?宋韫心头一紧,道人犀利的目光仿佛一道精光,能由外及里把宋韫照个透彻。   什么人才会无命……难道,他看出宋韫是重生之人?   昏暗的大殿里,道人肃然立着,仿佛第四具塑像。   黑暗与沉默同时向宋韫压来。   太傅道:“老毛病又犯了。故弄玄虚做什么?挑些好听的话说了就罢了。”   无为道人忽的一笑:“原来焉大人还认得我。”   宋韫茫然地看着两人,他们也是旧相识? 第46章   妄语 ◇   我们睡过了   太傅和无为又是旧相识, 是敌是友却不好说。   怎么到处都是太傅的故人?   先是前朝遗民胡复,再是道士无为——   等等……宋韫猛然联想到,会不会无为和胡复也认识, 无为也是靖朝遗民?那么屈茂也……   宋韫摇头。不对,若他们都来自前朝, 简直就是一个势力庞大的复国阵营。太傅不会带着宋韫往逆贼老巢里闯。   许多事情未知,但太傅心系大晏社稷百姓, 这一点无需置疑。   经太傅催促, 无为果然不说那些玄之又玄的话了, 而是看着宋韫道:“尊驾幼年失恃,青年丧夫,十余载形单影只孤身无凭。但过了今年,否极泰来,前途如朝阳东升, 渐渐有光耀千秋照临万物之势。实在是先苦后甜,化险为夷, 至于登峰造极。上好的命运。”   好听话谁都爱听, 宋韫也不例外,但道士的话也仅仅只是好听而已。听着像那么回事,但经不起推敲。   太后是宋家「庶女」,自小没有生母, 新寡,这是大晏人尽皆知的事。无为说明年宋韫就会开始转运,他不知道齐胤明年就能变回人形重夺皇位,话里意思, 让宋韫转运的应当是他肚子里这个。母凭子贵, 嗣子的嫡母哪有亲子做皇帝的太后地位尊崇。   可这道士明明知道宋韫是男人, 哪里生得出来。随口说些不着边际的话,什么光耀千秋照临万物,皇帝恐怕都没这样的气派。   宋韫心里已经把无为道人定性为江湖骗子,太傅却接着他的瞎话问:“他命中后代如何?”   无为闭眼掐指算了下,道:“命中只有一子。但子嗣贵贤不贵多,后世子孙皆是经天纬地,星宿下界般的人物,实在是福泽深厚。”   宋韫忍不住嗤笑出声了。   还有一子呢。他和齐胤能生出什么玩意来?从哪生?   无为道人乜他一眼,“若是以后验证了不准,尊驾大可以砸了这道观。”   哪用以后,现在就想给你砸了。   宋韫想归想,没弄清敌我情势之前还是克制情绪,对太傅道:“快亥时了,该回去了吧?”   太傅点头:“你先出去,我稍后跟上。”   这是还有什么不能让自己听见的话要说?宋韫迟疑片刻,然后开门走了出去。离开之前立在门口往里看了一眼——   昏暗的室内,太傅握着那张两面都写了字的白纸,元始天尊塑像眼下一道白痕……昏与明,暗与白,看着看着都混成一团。   宋韫照原路退回,没有急着出道观,立在那排鹿舍外面,探着头越过栅栏看里面的小鹿。   小童子没有骗人,那头被抓出去的小鹿已经被放回了,性命无虞,鹿茸从根部斩断,断口包着纱布。小鹿并不觉得很疼的样子,正在大口吃草,间或抬头,圆润湿漉的鹿眼对上宋韫的眼睛。   太傅不知什么时候来到宋韫身旁,伸手到他面前,摊开掌心,上面放着一个小锦囊。   在太傅的目光示意下,宋韫接过锦囊。里面有个小盒子,宋韫打开看,盒子里是一枚药丸。   宋韫捏着药丸闻了闻,“给我吃的?”宋韫以为是裴季狸开的那种,能使人产生怀孕症状的药。   太傅道:“这是要命的药。”   宋韫赶紧把药扔回盒子里,把锦囊递还焉云深:“太傅这是何意。”   “留着,万一以后有用。”焉云深把锦囊推回给他。   宋韫疑惑不解,回想先前闻到的药味,有矿物的味道还有血腥气——   “方才割鹿茸就是为了制此药丸?”宋韫头脑快速运转,“矿物……这些道士会做五石散!齐俦——”   宋韫及时收声,小心观察太傅神色。   他想到之前齐俦就是服用了五石散才行为癫狂,一直没查到到底是何人给他献药。现在看来,大概和无为道人脱不了关系。   太傅淡然道:“那些事,回京再说。”   宋韫和焉云深说着话往外走,太傅的话间接肯定了他的猜想。宋韫越发弄不清太傅和这些人的关系了,索性直接问:“太傅何以认得无为?我母亲是否也认得他?”   方才在暗室里,无为精亮的目光紧紧罩着宋韫,那目光过于深邃,仿佛是在透过他看别的什么。   太傅点头:“二十年前见过几面。那时候他是个靠杂耍戏法卖艺糊口的江湖艺人,最擅招摇撞骗。如今,也没有大改。”   宋韫:“既然如此,太傅还向他问卦?”   焉云深侧身看他,沉默良久才道:“若心有挂碍,但有门路,哪还顾得上验证真伪,只求心安。”   为求心安,所以灵与不灵都想试一试,可算是关心至极了。太傅问的是寿数。他挂念于此,是得了什么顽疾么?但看起来他身体康健得很啊。   宋韫又开始疑惑太傅写的是不是他自己的名字,想问又觉得唐突。如此为难着,走到了门口,刚要跨出去,宋韫被太傅拉回门内。   宋韫疑惑地看向太傅,焉云深目光指向门外巷道尽头,宋韫循着看过去,屈饶正向这边走来。   宋韫会意,对焉云深点头。是得避一避,万一被屈饶认出来,那就真的满世界都知道太后是男人了。   两人藏在大门后面,想等屈饶走过再出来。等了一阵,却看见屈饶被一个高大的男子快步超过,横挡在前挡住去路。   男子一身粗衣,身高八尺,胳膊大腿都极其粗壮,将粗布衣裳绷得紧紧的。身后背着一柄被缠绕了几层的扁长物件,最宽处大概一掌宽。   屈饶闷头往前走,撞上男人胸膛,往后退了几步,揉着头跺脚骂道:“好狗不挡道!”   男子闷声回答:“我是人。”   “哪有人身上这么硬,石头一样……”屈饶怒气冲冲的,脸上也绯红,抬眼对上男子目光,音量就不自觉小了下去,气势也弱了,“让开!”   “不让。”男子言简意赅,“你要跟我回去。”   屈饶叉腰,“我认识你是谁呀就跟你走?想拐带人口?知道这是什么地界?知道我义父是谁吗?信不信我喊一声,马上来人把你五花大绑了,扔进大牢里蹲个三年五载!”   男子侧头看了眼背着的东西露出的柄端:“你可以试试,但我不想随便杀人。无论如何,你一定要跟我回药王谷,我会请谷主尽快为我们证婚。”   “你有毛病吧!”屈饶尖叫着跳起来,“哪有两个男人结婚的!我今天还是第一次见你!”   男子不快不慢吐出两句话:“我们睡过了。谷主说过,夫妻才能睡在一起。”   屈饶沉默了。   藏在门后的宋韫震惊了。   他知道屈茂收这些义子义女是为了往人床上送,屈饶和这位壮汉,这样也行?宋韫想着,自己的脸都跟着红了起来。也对,屈饶那样水做似的娇弱,要让他在那事上出力,好像才是不太行。   但看目前状况,两人之间发生的事,应该不是屈茂促成的吧?   屈饶平复了一会心绪,撇头看见无为观大门敞着一条缝,道:“我才不跟你胡扯,说不定一会就有道士出来看见,丢人死了。听着,大傻个子——”   屈饶清了清嗓子,虽然刻意压低音量,但还是从神态到语气都透着轻纵妖媚的劲:“跟我睡过的人多了去了!个个都要跟我结婚,我不得夜夜做新郎,活活忙死?再说了,什么癞都敢想天鹅肉吃了,做你的美梦去吧!”   壮汉皱眉,“我有名字。裴龙斩。”   屈饶皱了皱鼻子,一脸嫌弃:“什么奇奇怪怪的名字——我不管,大傻个子,刚才跟你说过了,我娘是开妓院的,从小到大,我什么男人没见过。你救了我娘,我替你解了药性,两清了。警告你,别再缠着我了,看见你都烦。”   虽然听人隐私着实不厚道,但立在门后的宋韫无处可去,只能将屈饶的话全都听得一清二楚。话里的意思,有些他明白,有些不太懂——   罗敷说过,有老鸨来找屈饶。宋韫先前以为,屈饶出身风尘,所谓的娘亲不过是小倌们对老鸨的敬称。现在听起来,应该是亲娘了。   那么事情的前因应该是,这位名叫裴龙斩的壮汉对老鸨有恩,母债子偿,屈饶用自己的身子报答?什么药是需要做那种事来解的?裴龙斩怎会中了那种药?所谓的药王谷又是什么地方?   药王……裴……虽然牵强,但宋韫很快地想到,裴龙斩和裴季狸会是不是一个裴?   对话还在继续。   裴龙斩对屈饶两清之说并不认同,他道:“无论如何,是我欠了你。你不想和我成婚,那我替你杀个人吧。”   屈饶像看疯子一样:“有病吧你!好端端的,我要你给我杀人做什么?杀人偿命,偿你的还是我的?”   裴龙斩目光磊落:“刚才,你在哭。”他抬手摸了摸后背,“还抓我。让你受委屈的人,我替你杀了他。”   屈饶大大翻了个白眼,破口骂道:“我他妈哭还不是因为你横冲直撞给我疼的!哪有人上床像犁地一样,还一犁就是一个多时辰……”   裴龙斩沉默片刻,哦了一声,道:“既然你是对我不满,我可以把命给你。但要等我把少主送回药王谷之后。”   屈饶:“……”   不仅屈饶无语,宋韫都想找个地缝钻进去了。   巷道里虽然没有其他人,但毕竟是在室外,说什么犁地什么一个多时辰,这样的话题下,那壮汉居然还能面不改色,他还「哦」。   这位壮汉嘴里,杀人像切菜似的轻易,他背的应当是刀或者其他兵器了。裴龙斩身形健硕孔武有力,本事肯定不差,但脑筋实在不转弯。非要把账算得两清,可这种事情,哪有什么能不能抵不抵消的呢。   时辰已经快到亥时,屈饶懒得跟裴龙斩废话,绕过他继续往州牧府方向走。   裴龙斩不声不响地跟在屈饶后面。距离保持得很好,不远不近,刚好一步之遥。   屈饶没走几步就被跟得烦躁,转过来冲他吼:“是不是非要杀个人你才算完?”   裴龙斩回答:“我只会杀人。”   “那你干脆把我杀了算了!”屈饶伸着脖子。   “先睡后杀,土匪都不这么做。”裴龙斩摇头。   屈饶险些当场气死过去。   “行,行!你是好样的!”屈饶怒极反笑,放着狠话声音也娇娇的,“非要杀人那就杀去吧!阑州许家知道吗?”   “听过。”   “许家马上要办喜事,新郎官,能杀吗?”   屈饶的话,音量不高不低,荡在巷道里,穿过门缝落到宋韫耳中。   许家新郎官,不就是请了宋韫去观礼的那位——榜眼许思的儿子,许贞? 第47章   天雷 ◇   无为道人让天雷劈死了   屈饶和裴龙斩走了, 宋韫和焉云深从门后出来。   宋韫还觉得脸热心慌,偷听这种事本来已经很难为情,何况还是和太傅一起。好在夜色浓黑, 太傅又目不斜视,才不那么尴尬。   宋韫走在回州牧府的路上, 想了很久,才开口道:“虽然没听清裴龙斩最后是否答应帮屈饶杀人, 但毕竟是人命关天的大事。太傅, 你也曾亲往许家吊唁过, 应当也是有交情的。许贞明日就要成婚,太傅救救他吧。”   焉云深道:“你家的亲戚,若是想救,自己想办法。”   宋韫将那个装着毒药的锦囊揣进衣袖,“我身份不便, 怕贸然出头给太傅添麻烦。就算不看许家的情面。太傅是大晏众臣之首,德高望重。阑州境内有人蓄意行凶伤人, 本来也该太傅管。再者, 裴龙斩提到什么少主,什么药王谷,来者不善,更应该彻查清楚避免生乱。事关重大, 还是太傅出面更好。”   焉云深听罢轻笑一声:“裴家,药王谷……你倒是置身事外,事情都交给我来办。从前也是这样使唤裴季狸的?”   打惯了哑谜,焉云深骤然把宋韫和裴季狸同盟的事提到明面上来, 宋韫有点没反应过来, 怔了怔才答:“他是忠于大晏的。我更是。”   焉云深摆手:“不必解释。先帝驾崩, 就算当今皇帝难当大任,也由不得裴欢放肆。只要我在,不会让他乱了晏国江山。我不管你们如何算计,你在其中到底是何地位,你记住一点:裴欢凉薄狠厉,与之共事无异于与虎谋皮。先帝在世时,或许还镇得住他,先帝一去,他不免动了不该有的心思。他对你利用,阙州之后又舍弃,皇宫并非你可久留之地。无论他对你许了何种承诺,都不可靠。趁早脱身,才是正道。”   太傅说的在理。裴季狸的心狠手辣,宋韫已经见识过,心底也从未完全信任过他。   但宋韫还是不能听太傅的劝,不能从皇宫脱身。   齐胤终究要回到那个至高无上的位置。高处不胜寒,他想宋韫陪着他,宋韫想陪着他。   要达成所愿,太傅的态度很重要。   宋韫抿了抿唇,试探着问:“太傅怎样看待那两人?”   焉云深扫宋韫一眼:“屈饶和裴龙斩?”   宋韫点头,“我看,虽不般配,但裴龙斩对屈饶言行都是发自真心。”   焉云深笑:“真是很真,源自无知且刚愎罢了。那莽汉倒是有一桩还可称赞,舍得。”   “舍得?”   “为了报答,命都不要。这不是舍得?”焉云深喟然道,“人生于世,放不下的事太多。两个人在一处,若彼此是最舍不得的,那还好。若有旁的越过对方,两相权衡,要断情舍爱,佳偶也成了怨侣。”   话里的意思不好,像不吉的谶言。宋韫听得心头一沉,同时焉云深点名道:“宋韫。据我所知,你入宫那夜是第一次见先帝。可近来但凡是提到先帝,你都眼中含笑。我不明白,一夜之间怎会生出许多情感。兴许是我看错,但愿是我看错。”   宋韫低头,不敢和太傅对视。太傅目光毒辣,看得太透。   焉云深继续道:“先帝已去,万事成空。若你与裴季狸同盟是因利而聚,趁早散了;若是为情……死人不值得守。皇室血脉与众不同,倒不是说他们天生高人一等,权位争夺远比你想象得残酷,他们的情感与真心早已被至亲的血洗净了。天地之大,众生之多,谁都可以爱,但皇族爱不得,不会有善果。”   皇室斗争当然是残酷的,聪明人都该敬而远之,可皇室里还有齐胤啊。   宋韫急声道:“怎可一概而论!若历经险恶就一定会泯灭善心,天下哪还有好人?皇室之人就一定是冷血无情的吗?”   焉云深想了片刻,意味深长地看着宋韫,缓声道:“也有。可惜情深不寿。就算两心相许情真意切,于你而言,身在皇家还有一桩事躲避不开。寻常人家尚且轻易过不去,何况皇室。你难道没想过?还是当局者迷?”   太傅目光落在宋韫平坦的腹部。宋韫当然知道他指的是什么,对此无话可接,只能保持着沉默。   “你要走的路和天下所有人的不同。就拿刚才两人举例,若是日后因缘际会,裴龙斩和屈饶真能缔结姻缘,回到那药王谷中。他们面对的波折,最多不过是裴家后继无人。只要两人彼此没有怨怼,就可携手一生,旁人又能奈之如何?可你呢——”   不知不觉走了许多路,州牧府的小门已经就在眼前了。   焉云深目光锐利地看着宋韫:“无论是从前的先帝,或是皇室里的其他人,哪一个不想要自己的子嗣?哪能没有自己的子嗣?退一万步,假设你能生育,难道你甘心与他人分享爱人,做那只拥有初一十五的正宫?”   今夜太傅说了许多话,句句戳中要害。宋韫心口像被重重擂了一拳,张口想说什么,却发不出声音。   推开门进去,齐胤坐在地上摇着尾巴守着门口,一闻到宋韫的味道就站起来往前扑,没两步又停下在原地转着圈撒娇,“怎么这么晚才回来?跟老狐狸有什么可聊啊,还不带我!”   宋韫心里揣着事,没有如往常一样搂着齐胤安慰,也没有揉他的狗头。齐小狗为此又哼唧了许久。   太傅走了。宋韫把今日所见,包括无为和太傅从前就认识,还有屈饶和裴龙斩的纠葛都告诉了齐胤,最后还把袖中的锦囊放到齐胤面前。   齐胤嗅了药丸味道,然后偏着头想了很久,问:“韫韫确定听见的是药王谷?”   宋韫点头:“难道你也知道关于这个地方的事?”   齐胤道:“听说而已。父皇临终前告诉我一些,但说的不是很明白。不过有一点应该是可以确定的,韫韫你猜得不错,药王谷和裴季狸是同一个裴。”   “早在前靖谢家时,药王谷谷主就有神医之名,据说可以活死人肉白骨。但始终是神龙见首不见尾,即使是皇家重金相请,也只能亲自上门就医。且在那之后,再也探寻不着,遑论招之入宫做御医。   后来战起,齐徐两家瓜分靖朝。裴驸马的祖先应乱而出,做了晏国臣子,因此也被药王谷除名。   几十年过去,药王谷一直销声匿迹,没想到在阑州能遇见药王谷的人。循着裴龙斩的踪迹,一定能找到药王谷所在!传言没有药王谷治不好的顽疾……太好了……”   齐胤神情欢喜,宋韫却兴致不高。   原来裴家的来历是这样,难怪御医出身的裴驸马能娶武宗最疼爱的妹妹唤云公主为妻。   从齐胤语气可以听出,多年来,晏国皇室并未放弃对药王谷嫡传的寻访。可这么久以来,齐胤却从没对宋韫提过。   若不是宋韫碰巧遇到裴龙斩,知道药王谷,是不是一辈子齐胤都不会主动对他说?齐胤到底还有多少事没有和自己分享?   齐胤看出宋韫情绪低落,把下巴送进他手心,“是不是老狐狸又欺负韫韫了?我去咬他两口,给韫韫解气。”   宋韫恹恹的,挼两把狗头:“没有,太傅待我很好。”   齐胤仰头,眼盲小狗目光茫然,他想了一会:“那就是我惹韫韫生气了?不知道是哪错了,但一定是我错了。我先咬自己两口给韫韫赔罪。”   说着跳到一边,追着自己尾巴咬,样子实在滑稽。   要是平时,宋韫早就笑得直不起腰来了。可现在,宋韫笑不出来,反而觉得心口更加沉重。   齐小猫和齐小狗,都很会逗人开心,嘴里有说不完的甜言蜜语。   但宋韫真真实实接触过的齐胤,只是那夜,上一刻还言笑晏晏,下一刻就把自己嘴唇咬得鲜血淋漓的皇帝。   现在什么都好,可若是齐胤变回人形复位了呢?   宋韫这时候才发觉,自己好像从没有详细问过齐胤计划怎样复位,以及复位后的安排。   日子就在齐胤的逗乐和接连不断的波折中糊里糊涂度过了。宋韫的自以为是,经齐胤甜言蜜语验证,成为他心里坚定不移的信条。   突然经太傅提醒,宋韫惊觉,会不会其实是自己当局者迷呢?未来真的会如自己理想的那样吗?   犹豫了许久,宋韫终于决定开口问,突然明亮的闪电将夜幕划出一道天堑,照得室内都白昼似的。接着便是山崩地裂似的响雷。   宋韫的话被突然的动静抵回去,他没敢开窗看,雷声之大像是就在近旁落地炸开似的。   真是古怪,都快到十月了,怎么还会打雷?   约莫过了大半个时辰,雷声渐弱下起雨来,罗敷过来叩响了宋韫卧室的门。   宋韫开门把人让了进来。   罗敷确认宋韫无事后道:“本来九月打雷就是怪事,我方才看了,电闪雷鸣还都往一处去。这样动静,今夜全城怕是都要无眠。”   宋韫刚才是觉得闪电都在一个方向,但没打开窗看清,问:“可知雷电具体集中在了哪里?有没有百姓伤亡?”   罗敷摇头:“我对阑州不熟,只是看见东方明亮。”   罗敷住在宋韫旁边,过来看一眼说了几句话便又回去了。   人走后,齐胤道:“此女遇事沉着得过分了,恐怕来历不止明面上那样简单。”   宋韫也觉得罗敷是个奇女子。   在海贼那里淡然镇定,将生死置之度外。遇见雷电更是丝毫不觉害怕。最近身边来历不明的人也太多了些,宋韫心里不安,但愿是自己多虑了。   明日便是许家婚宴,虽是观礼免不了会有许多繁文缛节,要养足精神应对。宋韫和齐胤正要歇下,屈茂过来了。   屈茂先是问了宋韫是否被刚才的雷电惊吓,确认无碍后告罪说因为无为观那边显了异象,他怕是上天指示,不敢轻视,先去道观里看了,才折回来。怠慢之处,请太后恕罪。   宋韫问:“刚才雷电集于一处,是落在了无为观?”   屈茂:“娘娘明鉴!”   “可有人伤亡?”   屈茂「欸」了一声,连连摆手:“怎么能说是伤亡!大师道行高深,已通天人之境。此次天威大降,就是大师渡劫飞升的排场——当然,也是沾了太后在此的福气,才得此仙缘——观内众人皆安,大师飞升之前留下真言,预言自己即将飞升,还称雷电过后观内泥土得上天赐福,分发给百姓可保秋冬作物丰收。等明日,下官便要着手分派土壤了,暂定每家每人二两红土,多了怕不够分……”   宋韫听得云里雾里,叫停:“你的意思是说,无为道人让天雷劈死了?”   屈茂连声说罪过:“哪里是死!大师那是飞升得道了!”   宋韫让屈茂详细说来。   屈茂说,大师日常在高台打坐是不许闲杂人等在旁的。今夜大师算准了天雷下降,提前给童子留下书信安排往后观内事务,以及给百姓分发观内土壤赐福。   童子在大师打坐的院外守夜,半夜睡得正香听见雷声,一抬头天空亮如白昼,高台上打坐的大师耀眼的强光后凭空消失了。   童子当时不敢靠近,待雷声息了上前,高台上果然是什么都没有了。   屈茂感叹:“早预料大师会得道飞升!不成想渡劫竟是这样早!大功德!大功德啊!”   渡不渡劫的先不说,若真是被雷劈中,那还指望能剩下什么?   从屈茂的描述里,宋韫知道,天雷击中的精准位置是他先前在无为观看到的铜质高台。   奇怪的是,屈茂竟然能预知九月打雷,还提前交代身后事。   宋韫和齐胤讨论许久,都不能理解。正要睡下,屈茂又折回来了,说许家刚刚派人来报,明日的婚宴怕是办不成了。   宋韫皱眉,难道裴龙斩已经下手了?   “许贞也让雷劈死了?”   “那倒不是。”屈茂神情为难,斟酌再三,道,“可怜许公子夜里遭了歹人毒手,伤及要害,传宗接代是不能了。到底是娘娘亲戚,娘娘此次回宫,或许可以带上他,留在宫中谋个高就,也是一番前途。”   作者有话说:   没有修仙!没有修仙!伏笔都会慢慢揭开。 第48章   亲子 ◇   他的小鸟儿是我剁的   一场雷雨过去, 无为没了。许贞没了二两肉,余生只能「无为」了。   宋韫作为许家亲戚,出了这样的事, 不得不去看望。   天一亮,屈茂就带着府役去无为观分发土壤了。太傅觉得屈茂胡来, 但毕竟是在人家地盘上,不好为此撕破脸只能跟去现场守着。   宋韫带上齐胤, 身后跟着十来个仆从侍女一起去许家。罗敷没去, 一派事不关己的模样。   许家老宅陈设和宋韫那年来的时候没有太大差别, 只是宅子里的人对待宋韫的态度截然不同,阖家老小跪在正门迎接。   宋韫让他们平身,一眼看见许贞的父亲许思,他哪还有殿试时的踌躇满志,一夜之间苍老了十岁似的。   宋韫关切问道:“大夫来看过了吧?元丰弟弟如今怎样了?”   元丰是许贞的字。宋韫新年满十九岁, 许贞比他小几个月,叫一声弟弟是应当的。   许思上年中了榜眼, 又通过了吏部考核, 已经有了职位,本来陪皇帝南巡之后便要就任。赶上儿子婚期临近,便又告假在老家。   本来是双喜临门的好事,谁能料到临门一脚遭遇如此横祸。   许家族老还算厚道, 许贞夜里被人割了命根子一事不能流传出去,婚事肯定是要作罢了。许家寻了个让女方能体面退婚的由头,对外的说法是昨夜天雷,不仅大师飞升, 许家公子也受上天感召顿悟, 要入道家修行。   现下知道许贞真实情况的, 只有屈茂以及宋韫齐胤。连大夫都没在外面找,是屈茂派的州牧府的府医。   许思双眼浑浊,身形也垮了,向宋韫叩头后起身说:“谢娘娘挂怀,元丰刚才已经清醒。事已至此,往后元丰的前途……”   话里话外的意思是想宋韫帮扶。宋韫能力有限,也不了解前因后果,总不能真如屈茂所说,带许贞进宫做太监,只说先去看看元丰。   宋韫由许思带路,往许贞的卧房走。路上经过许家家祠——本来许思这一支作为旁支,分家之后是不住在老宅的。因为许思中进士,所以族长特许其子成婚在老宅操办,许贞一家提前就搬了回来,就等着婚礼当天在祠堂拜告祖宗。   下人们正在拆除祠堂梁柱上的红绸,低着头却还不忘用余光追着宋韫,心里憋了一肚子闲话想找人攀谈。   齐胤看不见,但能感觉周围低沉压抑的气氛,低声对宋韫说:“按照规矩,帝王驾崩,民间亦要守国丧。少则一年多则三年,期间不得婚娶。齐俦这不孝的小兔崽子,将国丧压减到半年。这才出国丧几天,许家就急着办喜事。”   宋韫也觉得奇怪,许贞才十八岁,和屈饶差不多大。刚刚考中举人,不搏功名着急成婚做什么?   进了卧室,宋韫不便到床边看望,便隔着屏风问候:“元丰弟弟受苦了,此时感觉好些了吗?”   这种客套话本身也是废话,那物件齐根没了,还能怎么好?   许贞气若游丝地谢恩。其母本来哭得几乎昏死过去,听见太后来了,赶忙膝行来到宋韫面前叫道:“求娘娘为我儿做主啊!定要狠狠惩治那小贱人!我儿受的苦,要他千倍万倍偿还!”   许贞和许思都被许夫人突然的动作吓了一跳,反应过来便齐声道:“不要在太后面前胡说!”   宋韫一听,满心疑惑:“夫人是知道何人对元丰行凶的?”   许夫人红着眼眶,甩开来拉自己的丈夫:“怕什么!娘娘在此!万事有娘娘做主!那个小贱人不过名头上是州牧的义子,实际送人亵玩的玩意,就算剐了他又有什么大不了!小贱人,勾引贞儿不成,竟害他至此,我恨不得——”   许思捂着妻子嘴把人往后拖,躺在床上奄奄一息的许贞也连滚带爬地翻下床,拖着一地血迹来到宋韫面前叩头:“太……太后!表姐!我娘她惊吓过度说了疯话,行凶之人我们会自行追查,就不劳……不劳娘娘费心了!”   许贞强撑说完这番话,伤口血流不止,痛得昏死过去。   许思好不容易让哭闹不止的妻子闭了嘴,又让下人把儿子抱回床上。   这样折腾下来,他两鬓花白的头发被汗水湿透了。   许思对宋韫赔罪道:“家中乱成一团,臣妻失了心智胡言乱语,污了娘娘视听。”   先前许夫人指的分明是屈饶,难道真是他指示裴龙斩动的手?可若真拿准了是他,许思和许贞为何都慌忙遮掩?   “伤害元丰之人,许大人可知是谁?若真有冤,但说无妨,哀家自会主持公道。”宋韫肃然道。   许思连连摇头:“无冤无冤!不过是毛贼半夜入室行窃伤人,元丰遭此意外。娘娘孕期凤体要紧,不敢劳娘娘操心。臣这就送娘娘回州牧府歇息。”   什么毛贼行窃专冲着人命根子去?这其中分明有隐情。   宋韫和齐胤对望一眼,既然许思不说,那就只能暗中追查了。   宋韫由许思送着从许贞卧房退出来,刚走到祠堂外,屈饶尖利带着哭腔的声音传来:“姓许的!放了我娘!”   宋韫放眼望去,屈饶又哭又闹,疯了似的往里冲,身后裴龙斩手握长刀,为他驱散一切上前阻拦的人。   在裴龙斩的保护下,屈饶很快来到宋韫面前,蓄满了泪水的双眼通红。他看着许思和宋韫,脸上的神情先是错愕再是绝望,屈饶抽噎得几乎喘不过气:“太后……你也在这……啊,对,你也是许家人……你当然要帮着许家,我算什么……从一开始,我就什么都不是……”   许思的脸色瞬间变得很难看,呵斥在一旁偷听偷看的下人:“愣着做什么,把这厮拖出去!”   下人们七手八脚地来拉屈饶,裴龙斩一亮刀刃,全都吓退了回去。   屈饶颓然跌坐在地,眼泪大滴大滴地往下砸,一声比一声悲哀地喊着「娘」。   裴龙斩蹲下,用不拿刀的那只手粗糙的拇指为屈饶揩去眼泪,然后起身睥睨全场:“把这些人都杀了,自然能救出你娘!”说着便要出刀。   寥寥言语,杀气毕露。齐胤绷紧了全身,挡在宋韫前面保护。   许家所有家丁加起来也不够裴龙斩杀的,就算去州牧府调人也来不及。在产生流血伤亡之前,宋韫及时道:“屈饶,你娘怎会在许家?有冤情大可对哀家说出来,哀家绝不偏袒任何一方,公正处置。要是一意孤行,真杀了人,你便是有再多的道理也说不清了。”   屈饶无力地抬起头,泪眼模糊里,宋韫眉间那粒胭脂痣像一颗摇摇晃晃的明星。   “许大人,我娘砍了你儿子的子孙根,你要报仇,冲着我来!大不了用我的来抵。若是嫌弃我身子下贱,连命一起赔给你!”屈饶强撑着站起身,去抢裴龙斩手里的刀,没抢到,反而整个人被圈在怀里动弹不得。   “不准。剁了,疼。”裴龙斩依旧言简意赅,“空落落的,不趁手,看着也不顺眼。”   三言两语,在场长了耳朵的都听明白两人什么关系了。   屈饶向来放浪的人,此刻不仅眼睛红,连脸也红了。   许思惨然的脸色也气得涨红,大喊:“孽障!无廉耻的逆子!”   屈饶抬眼苦笑:“爹终于肯认我了?”   ·   迫于宋韫的压力,许家将关在柴房的老鸨放了出来。   许思想对宋韫解释,宋韫令许家人都退下,先审问屈饶母子。   屈饶的母亲年过四十,显然先前已经被许家人殴打过了,头发凌乱,脸颊红肿唇角有血,但还是看得出平日保养得宜风韵犹存。   她一身花枝招展的衣裳沾了泥土和血迹,一看见屈饶,欢喜得眼睛都亮了起来,瘸着腿冲上去抱住他。上下前后打量过,又瞄了一眼旁边的裴龙斩,笑得眉眼弯弯:“先前还抱怨呢,这会知道娘的好心了吧!娘给你找的男人哪能有错?床上够劲,下了床也能担事。喂,大个子,我家饶饶往后就托付给你了,这样的可人天下难找!你小子可是捡着大便宜了!”   屈饶哪有心情和母亲逗笑,急切抬袖去擦母亲唇边的血迹,对宋韫道:“太后,求你先让我娘看大夫吧!我娘最爱惜她的脸了!”   老鸨回头看了宋韫一眼,抛着媚眼笑道:“哎呀,原来是太后呀!好一个美人,我这辈子没见过比这更美的了……太后啊,你是许家亲戚,可也是国母,要主持公道啊!一点儿不关饶饶的事,那王八蛋的小鸟儿是我剁的,当场就喂狗了。丁点大的玩意,喂狗狗都嫌塞不了牙缝。”   狗做错了什么,要受这样的折磨。齐小狗忽然觉得一阵干呕,宋韫给他顺了顺后背。   “行凶的详情哀家等会再问你。你——”宋韫目光看向裴龙斩,“知道州牧府在哪吗?”   裴龙斩点头。   “送她去州牧府医治。告诉屈茂,就说是哀家的意思:要照顾好此人,有任何闪失,哀家唯他是问。”   裴龙斩没有接话,而是看向屈饶。屈饶热泪夺眶而出,抱着裴龙斩胳膊:“你快送我娘去找大夫!保护好她!等事情过去,我跟你回药王谷!”   裴龙斩眸色深了深,然后看了宋韫一眼,目光里的威胁不言而喻。   宋韫向他颔首:“有哀家在,不会让旁人伤害屈饶。”他这才将刀背在背上,打横抱起老鸨,大步出门去了。   关起门来,两人一狗。   屈饶跪在地上,宋韫坐在上位圈椅里,齐胤也爬上另一把圈椅。   宋韫问:“你娘是在什么地方对许贞行凶的?”   许家守卫虽不像州牧府那样森严,也不可能随便让一个鸨母偷溜进来。   屈饶抬起头,眼睛已经肿的像桃子一样了。他抽噎着断断续续地回答:“是……是在天香院……就是我娘开的妓院。”   “许贞自己去的天香院?”   “当然了!”屈饶委屈中带着愤怒,“谁还能逼他不成!他路熟着呢!昨天我娘来州牧府说想我了,我就回家了。刚巧他夜里来的,我不愿意见他,就又回州牧府了。今天院的姐姐慌忙来告诉我,娘被许家的人抓走了,所以我过来要人。”   这番话倒是能和昨夜宋韫看见屈饶对应上了。   如此看来,许家长辈眼中芝兰玉树的好儿郎,实际是个品德败坏之人。明明第二日就要娶妻,当晚还去嫖/妓。   许思极力遮掩,不想宋韫知道他们已经抓了老鸨,应当是清楚儿子所作作为的,还想给他留着脸面。   “你娘行为该是为了你。你和许贞又是什么关系?”宋韫问。   屈饶眨着泪汪汪的眼睛,向来笑脸迎人的他长长叹了口气:“我以为我早就不要脸了,但这么丢人现眼的事要说出来,还是觉得害臊。”   哪有那么多人是自甘堕落的,屈饶也是十几岁的少年,虽然行为孟浪,却极其孝顺。做屈茂义子,大概也是身不由己被逼无奈。   宋韫也跟着叹气:“你方才管许思叫爹。难道是你和许贞私定过终身,但许家不认你这个男儿媳?”   屈饶苦笑着点头又摇头:“爹是亲爹。许贞确实是我第一个男人。”   作者有话说:   猜猜这里面的关系,不是骨科;   感谢奶茶小可爱的灌溉,感谢从第一本书到现在对我的支持和鼓励,么么—— 第49章   蒙骗 ◇   谁年轻时不上当受骗呢   屈饶的声音很轻, 却像平地炸了一个响雷,让人五脏六腑都猛震——   许贞是许思之子,屈饶又说许思是他的亲爹……那屈饶和许贞岂不是亲兄弟?   许家虽不算极显赫, 也是家底深厚的名门,怎会让儿子沦落风尘, 甚至兄弟之间……宋韫难以置信地看着屈饶。   屈饶抬起脸,眼睛红肿, 双颊亦是绯红。   “你生母是谁?许思他是知晓你身世的?”宋韫艰难问道。   屈饶垂眼, 神情落寞:“我的生母……许大人只有一位夫人, 没有纳妾通房,外边也没养人。半年前我刚和许贞在一起的时候,他就知道我是他儿子了。”   许思忠于妻子,意思就是说……许贞和屈饶是同父同母的亲兄弟?许思还对此知情!但许夫人先前却对屈饶极尽辱骂,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宋韫坐不住了, 他站起来,齐胤也从圈椅跳下。   屈饶十指紧紧抠在一起, 苦笑:“倒也没有真的那么乱来。我和许贞没有血缘关系。”   宋韫高悬的心这才放下, 长叹出一口气,抱着齐小狗坐回去,心里满是疑惑:“你也坐吧。既然说来话长,就慢慢说。”   屈饶站起, 犹豫着没有落座。宋韫道:“此处没有外人。既然你是许家血脉,我们也算表亲。亲戚之间,不必多礼。”   宋韫态度平易近人,语调柔和。屈饶这才不那么惶恐了, 坐下, 开始讲他的故事。   “我不是我娘亲生的。”屈饶以此开头,“但养育之恩大过天。我这辈子只有一个娘亲。”   “太后——表姐或许不信,我虽然从小在妓院长大,但我娘从不让我接触那些污糟的事情。长到十七岁,还什么都不懂。娘说再等一两年就给我找个媳妇,从外地找多出彩礼,不愁找不到不计较我出身的。我娘很疼我,自从她从河边把我捡到,对我比亲生的更好。我那时候不想成亲,觉得一辈子守着我娘,给她养老就好了。”   屈饶哽咽了一下。   “然后,我遇到了许贞。他和同窗来天香院寻欢作乐,别人都叫了姑娘陪酒,只有他不要。他们在包厢里吟诗作对,我在外面偷听——我娘给我找过先生。   但我太笨,学不会——我虽然不懂他们说的内容,但觉得很厉害,听得入迷。不小心碰开了窗户,整个人拦腰挂在了窗台上。”   “大家都在笑我,还有的说,我是不要脸上赶着往男人身边贴的小倌。我害臊极了,想赶快逃走,但偏偏越是紧张越是手脚不听使唤,怎么也从窗台上翻不下来。只有许贞没有笑我,而且,是他把我从窗台上救了下来。”   许多情爱话本一开头就是英雄救美,套路虽俗,却经久不衰。   屈饶对宋韫噙着泪花笑了一下:“太后第一次见面就觉得我很蠢是吧,我真的是一直都这么蠢。”   宋韫伸手摸了摸他脑袋:“你不是蠢,只是年纪小。谁年轻时不上当受骗呢。”   齐胤仰头望着宋韫,没有瞳孔的眼睛看不到宋韫此时的模样,但他能想象,韫韫有慈悲的心怀,像菩萨一样神圣而美丽。   谁年轻时不上当受骗呢。   谁年轻时不说两句谎话呢。   齐胤闭上眼睛,回想起一些事情。说谎当然不好。从前说了谎,好在已经让裴季狸去改正了,韫韫不会发现。以后不对韫韫说谎就好了。   宋韫的话温柔体贴,很能安抚人心。   屈饶继续道:“他后来经常来,却不是和朋友集会,专门找我。娘跟我说过,天下男人都不是好东西,不准我和院里的客人来往。可是许贞他教我读书啊。从孩童启蒙的《笠翁对韵》开始讲:天对地,雨对风……奇怪,先生教的,我都听不懂,但是他一说我就能明白。他还夸我聪明。”   宋韫越发心疼这孩子了。   难怪那天,宋韫在州牧府刚接到许家的请帖,屈饶就跑到他院子里唱「牛女二星河左右,参商两曜斗西东」,还是怀念从前和许贞在一起的甜蜜时光吧。   “来往了半个月之后,他想要我。我娘说,只能和心爱的人上床。我想,我是喜欢许贞的,他也喜欢我——要不然,院里那么多姑娘他不找,只教我一个人读书。我真傻,后来才知道他只对男人感兴趣,跟许多小倌都说过我在床上无趣。”   “那天,我把自己交给了他。也是在那天,我们被许大人捉奸在床。我刚醒,他已经穿得整整齐齐了。许贞瞬间变成了我不认识的模样,说是我勾引他。许大人看见我肩膀上的胎记,认出我是他失散多年的儿子。他气得吐血,打了我一巴掌,让我一辈子不准向任何人提及自己的身份。”   “你是许思失散多年的儿子?那许贞到底是谁?”宋韫不解。   屈饶苦笑:“命运啊,真是捉弄人。后来,许贞把所有事情都告诉我,他不怕我会揭穿他,毕竟,哪个大户人家会认妓院里长大的儿子呢。”   “当年,许夫人去寺庙祈福的路上早产,来不及回家,只能就近在一个农户家里安顿。刚好那家也有孕妇在生孩子,所以就由那家的婆婆给两人一起接生。两家生的都是儿子。那老婆婆抱着孩子正要送出去,想到许夫人衣服华丽肯定是大富大贵的人家,养出来的孩子一定能有大出息。就动了歪心思把孩子换了,把自家的孩子抱给了刚赶过来的许大人。”   “于是许贞成了许大人的儿子,而我被留在了那家。没过几个月,那户农家妇人又怀了一胎,便把我给扔在了河边。上天保佑,我没被狼叼走,我娘把我捡了回去。”   “这么多年,那家人一直默默盯着许家。三年前许贞中了举人,他爹娘便找到了他,告诉他真实身世,说要享他的清福。许贞哪里愿意认他们,又怕他们把实情告诉许大人,只能一直拿银子堵嘴。半年前许大人中了进士,整个阑州都知道许家要有大富贵了。那家人越来越贪,许贞渐渐遮掩不住了,许大人知道了实情。   但在找到亲生儿子之前他都不打算让许夫人知道——他们一家人感情向来是很好的。许家一直暗中派人寻找,找肩膀上有胎记的人。许贞尤其下功夫,他提前查到当年是我娘从河边抱走了孩子,于是开始接近我。”   “他的目的达到了。许大人看见我第一面,就对我非常失望甚至是痛恨。一个中了举人前途大好的养子,和妓院里长大连字都不识几个还跟男人上床的亲子相比,他当然要选让他脸上有光的那个。”   屈饶说完前因,长长舒了口气,重新跪下对宋韫磕头:“先前故意骚扰太后,其实也是我不甘心,觉得许家有权有势的人都看不起我,所以我故意来恶心你。我不好,我下贱!太后要怎么处置我都好,只求放了我娘!”   屈饶把头磕得咚咚响,仿佛这样就能够把所有的屈辱都倾倒出来,很快额头就血肉模糊。   宋韫俯身把人扶起来,拍拍他膝盖上的尘土:“我答应了那位,不能让人伤你。你这样,是想让他拿刀砍我?”   屈饶脸红了:“太后……让你看笑话了……我和他……反正你怎么处置我都好,要杀要剐我都认,救救我娘吧!许家人不会放过她的!”   宋韫摆手:“为了自保满腹算计手段卑鄙的人才可笑。既然是许贞对不起你在先,不洁身自好之人,配不上一个「贞」字,那孽根去了倒好。天下还是有是非公道的,许家那边你不用担心。”   屈饶泪花闪动,难以置信地看着宋韫:“太后……表姐你是不打算追究?”   宋韫挑眉:“剁的是他的,又不是我的,我追究什么?”说着低头看一眼黢黑的齐小狗,“这倒是也提醒了我,皇宫之中,若是有人不守德行,管不好自己下半身,滥用不如不用,还是割以永治的好。”   齐小狗闻言感觉裆下一凉,立马摇尾巴发誓:“若是我对韫韫以外的人乱动心思,我自宫谢罪!”   这话听着顺耳。   宋韫安抚屈饶一阵,又说:“那位对你倒是奋不顾身。”   屈饶脸红得像熟透的桃子,支支吾吾道:“我才刚认识他……但他是个好人。”   往往说某人是好人,接下来就是婉拒的话了。   宋韫本来不想掺和别人情感上的私事,但齐胤很想知道药王谷所在。宋韫便又找了个话头问:“裴龙斩说要带你回药王谷,他不是阑州人,你们怎么认识的?”   见屈饶神情犹豫,宋韫心软道:“若是难言,就不必说了。你有权保护自己的隐私。”   大不了宋韫再找别的门路了解药王谷就好了。这孩子已经够可怜了,何必再往他伤口上撒盐。   从来没人对自己提过权利、隐私之类的字眼。屈饶咬了咬下唇,睁着圆润明亮的眼睛看着宋韫:“要是别人问,我肯定不说,可是表姐……我就大胆叫你表姐吧……你和其他人都不同。从见你第一面我就知道,你虽然不喜欢我,但没有觉得我下贱可耻,没有看不起我。再说,反正咱们都是有过男人的人,说这些事也没什么难为情的。”   这回轮到宋韫脸红了,你有过男人不假,我可没有。   “男狗有了,男人还会远吗?”齐胤在怀里不老实,宋韫干脆把他丢了下去。   “昨天,我娘早上去观音堂烧香——这阵子大家都说那个地方灵——路上遇到毛贼打劫。幸好裴龙斩经过把我娘救下了。当时,他中了情药,强撑着砍了毛贼之后就昏过去了。我娘开妓院好多年,见过这种东西,知道必须得那什么才能消解,要不然有性命危险。那件事后,我娘就没想给我娶媳妇了,想给我找个可靠的男人做归宿,就把他带回了天香院。我那天心里很烦,又被我娘灌了酒,所以……”   后面的事宋韫都知道了。   通过屈饶之口,宋韫还得知裴龙斩从闵州来,是为找寻离家出走的药王谷少主。本来已经找到了,却被少主下了情药,因此跟丢了。   闵州……不是正在打仗,与其余几州相通的关卡都关闭了吗?太傅和宋韫前几日商量回京都不经过此处。   宋韫待在州牧府,对外界形势知道甚少,不知闵州如今战局如何。齐胤和阑州的暗线有通信,说李骋已经平乱,很快就要来阑州护送太后回京。   有李骋保护当然好,宋韫更放心了。他向许家表明了自己的态度,要他们息事宁人,许家不敢不听。然后将屈饶带回州牧府,囫囵地交给裴龙斩。   屈茂和太傅也回来了。   太傅面色不好。屈茂则很高兴地说:“今日分发土壤,家家户户都来了人!都抢着要!险些把下官挤进泥坑里!民意激昂啊,下官方才已经写了奏折上报陛下,要将无为观改成专供大师的道观,观内三清塑像改成大师法相金身——”   宋韫越听越皱眉,打断他:“无为观翻新不久,又要改动?劳民伤财全无益处之事,皇帝怎会同意!”   屈茂得意地挑眉:“陛下离开阑州之际,吩咐下官要尊道修观。明日就要开始塑造大师金身,等大功告成,陛下怕是还要嘉奖下官。不信?娘娘不妨拭目以待。”   作者有话说:   对待渣男就要割以永治! 第50章   因果 ◇   把喜欢藏得再深一些   屈茂扬言次日开始塑造无为金身, 召集了大量劳力,当天就已经着手拆除道观原有建筑,日夜不停两班轮倒。   宋韫本来想尽早离开, 现在却不着急了,还想着等李骋过来, 定要狠杀屈茂的威风。   闵州战事已经完结。   齐佳本是以皇帝不孝,致使太后身亡为借口起兵, 宋韫与祥瑞同现阑州的消息散播到全国各地, 所谓的清君侧师出无名就变成了彻头彻尾的叛乱。   再加上李骋本就英勇又指挥得当, 几次以少胜多,打得叛军军心涣散,以至于连连溃败,最终缴械投降。   齐胤的线人传给他的消息是李骋很快就要来阑州亲自护送太后回宫了。   宋韫知道全国各地都有齐胤的势力。那天在观音堂宋韫被太傅打手心,齐胤跑出去, 和在阑州的线人联系上了。齐胤说,雷雨那天, 宋韫随太傅去无为观, 线人又向他汇报了消息。   宋韫不解:“除了我和裴季狸,还有人能听懂你说话?这其中到底是什么规律?”   齐胤偏头想了一会,然后往宋韫怀里拱:“传递消息也不一定要说话……当然是跟我一条心,最亲最近的人才能和我交流, 比如韫韫……”   宋韫还是觉得不对,要论亲近,齐俦可是齐胤的亲侄子,但他可是不懂齐小猫的喵语的;要说本阵营的能听懂, 妙缘大师也是不懂齐小猫喵语的。   若要按其他标准分类……宋韫想不明白, 于齐胤而言, 自己和裴季狸有什么共同点呢?都是男人?不对。   宋韫想不明白,干脆不想了,反正也不是什么要紧的事。   宋韫把在自己怀里乱蹭的齐小狗摘下来,郑重道:“陛下,坐好。”   自从那次在观音堂拜过菩萨后,齐胤很少听见宋韫称呼自己为陛下了,而且每一次听见这两个字都免不了美人嗔怒,小狗耳朵被揪。   齐胤习惯性地周身皮一紧,垂着尾巴,规规矩矩蹲坐在宋韫面前:“韫韫,我错了!下次一定不惹韫韫生气!生气伤身!这次,能不能揪右边耳朵?两边匀称点。”   认错倒是挺快,张嘴就来,但还没说是什么事呢。   宋韫闭了闭眼,没有跟齐胤嬉皮笑脸。   自从在无为观,太傅对他说了那些话,他心里就一直不安。或者也可以说是,太傅的话让他不得不正视自己一直在逃避的事情。   他其实很早之前就想找齐胤问个明白,却又怕得到的答案不如自己所愿,想着日子糊里糊涂慢慢过着也不错。但听了屈饶的故事,宋韫又有了不同的心境——   无论是葛白术还是许贞,无论为色还是为利,男人有所图时,嘴里有说不尽的甜言蜜语,又极尽温柔体贴,看起来满是发自内心的诚意。可一旦危及自身,是情爱也没有了温存也没有了,甚至还要当场变脸反咬一口。   从前吃下去的糖也就变成了穿肠毒药。   苏风举和屈饶都从噩梦里走了出来,有了新生活。   宋韫呢?会重蹈他们的覆辙吗?   有案例在前,宋韫心里总会怀疑是上天预警,要是再浑浑噩噩一脚踩空,那真是活该。但又觉得是自己多心,世上不全是负心人。   自己胡思乱想怎么也想不明白,宋韫终于鼓起勇气,决定和齐胤明明白白将一切摊开来说。   最坏结果,不过是把从前那些黏黏糊糊的话语和亲近都当作玩笑,断绝本不该有的心思,各自回归君臣的位置上。   此时回头,虽不能全身而退,倒也不至于遍体鳞伤一败涂地。   宋韫深吸一口气,道:“陛下,我这胎,已经怀了快七个月,就快到瓜熟蒂落的那一天。到时候,陛下会让我生个什么出来?”   齐胤怔了怔,迷蒙的眼睛对着他。   “陛下,你一直说今年大凶不利人主,明年就可以回变回人形。届时,是用原来的身体,还是别的?变回人形,接下来便是复位。我相信陛下有能力安定前朝,但后宫呢?陛下,你我都清楚,这一胎之后,我不可能再生。但陛下需要继承人。我不是大度的人,猫猫狗狗都只能亲自养,更不用说其他。”   “明年就快要到了。是要一个忠诚大度的臣子,还是要一个小气但也同样忠贞的宋韫?陛下,现在,选择权在你手里。”   “韫韫……我们……”齐胤喃喃念着宋韫名字,却久久没有下文。   宋韫轻叹一声,撩开裙摆,折膝对齐胤跪拜:“陛下,我明白你的意思了。”说罢叩头在地,尽一个臣子对君王的礼。   额头碰地,不卑不亢,声响不轻不重。齐胤心头却像山崩地裂。   宋韫若做臣子,会是不让焉云深的千古名臣,有谋且仁忠君不二,助帝王兴盛大晏社稷。   可隔着丹陛,君臣就是君臣。   君臣之间尊卑分明,内外相隔。不能朝夕相对,同床共枕。   要是再也没人会叫自己齐小狗,揪了耳朵又揉,该有多寂寞。   万一,宋韫还要娶妻,或是有了别的狗……爱慕他的人那么多……   齐胤狠狠摇头,不行,不准!   菩萨面前说过的话,做过的事,怎能反悔!   齐小狗前腿一弯,把宋韫给自己磕的头还回去。瞎眼小狗看不见,猛地叩头下去,刚好和抬头起来的宋韫扎扎实实撞上了。   狗头比人脑袋硬,宋韫也没想到他会有这样突然的动作,被撞得往后跌去,后背抵在了圈椅腿上,硌得脊骨疼。   积累了多日的委屈终于在此刻爆发,宋韫眼圈泛红,声音有些沙哑:“君子动口不动手,陛下对我不满,何至于这样粗鲁对待?”   听见宋韫声音,齐胤心软得快化了,循着气味凑上去,鼻尖在宋韫脸颊碰了下:“冤枉死为夫了。动的是头,齐小狗只有爪子,哪有手。”   此刻,齐胤还是自称「为夫」而不是「朕」。   宋韫的眼泪无声落了下来,砸在齐胤湿润的鼻子上。宋韫及时捏住了狗嘴,不准他尝到眼泪的苦味。一尝,宋韫的委屈就更藏不住了。   “那你说,接下来到底怎么安排的?”擦掉那滴眼泪,宋韫才松手。   齐胤又在宋韫脖子上蹭了蹭才退开,道:“我想的是到时间让韫韫你假装生产,找个男孩当做是你所生。届时,我借皇室中人的身体复生,然后可以光明正大地再迎娶韫韫,哪怕落一个违背伦常的骂名也无妨。皇位有了,皇嗣也有了。之前没有说明,让韫韫烦心,是我的错。”   「无妨」二字很能安抚人心,宋韫心头酸涩少了些,问:“皇储呢,难道就这样定下了?”   齐胤挑眉道:“不是还有齐俦吗?”   “你复位推他下位,难道还要重新把他立为皇储?这算什么?”   齐胤摇头:“齐俦不堪用,让他继续做皇帝,晏国迟早亡国。皇族中,包括苏明珠在内,刚好有好几位我的侄媳妇待产,产期和韫韫差不多,总有能生下男孩的。到时候选一个好的换过来,全天下都会以为是韫韫所生。当然,最好的结果还是苏明珠生下皇子。”   “好几位待产……怎会这样巧?”宋韫听得怔怔,梳理片刻反应过来,“除了苏明珠,那些王妃根本都是你早就安排好的人!”   齐胤夸道:“韫韫聪明。”   真是好大一盘棋啊!宋韫置身其中做棋子时,哪能想到这些。如今算是跳了出来,纵观棋局,不免感同身受:“可是,被抱走孩子的母亲,或许一辈子都不能母子相认,甚至反目成仇。就像屈饶,他母亲至今认为他是勾引自己儿子的贱人。这太残忍了。”   齐胤道:“帝王之路本就是残忍的。确实,被选中孩子的母亲或许一辈子没有机会和亲子相认,甚至不会知道自己的孩子被调换。但她不能知道是自己的儿子登上皇位,更不能相认,否则皇权失威,天下都要大乱。自古以来,外戚得权都是不可避免的,外戚坐大又会惹帝王猜疑,但我想给韫韫、给宋家至高无上的荣耀。所以我希望苏明珠能生下健康的皇子,如此,苏家不足惧,太傅那里也过得去。”   道理上是这样,但情感上还是很难接受。   见宋韫失落,齐胤笑道:“要不然,等咱们临终的时候告诉新帝他的真实身份。即使他要怨恨,大不了把我们挫骨扬灰。死后万事空,哪怕成灰,只要和韫韫撒在一处,都好。”   宋韫脸红了:“你做的事,连累我被挫骨扬灰还笑得出来?谁要跟你撒在一起……”   齐胤大声道:“菩萨都拜过了,刚才又夫妻对拜一回,韫韫还害什么羞!”   宋韫拍了一把狗头:“继位之人安排好了,那你自己呢?你要怎么附身,附在哪个皇族身上?”   说到这个,齐胤戏谑神情瞬间消失,他垂头:“韫韫你猜为什么我会先附身在猫身上,再是黑狗?”   宋韫摇头。   “妙缘师父对天象很有研究,他说今年天象预示人主离魂附体动荡不安。古书上提到过,魂魄只能安于与本体有因果牵连至深的肉/体上。妙缘师父都不知道为何我先变成了猫,然后是狗。我猜,大概是因为我各欠了它们一条命。”   宋韫将齐胤抱在怀中,他说着往事,宋韫缓缓顺着他后背的毛。   “我十岁之前,就知道自己未来要做晏国皇帝了。父皇让我在妙峰山带发修行,外界都以为我不受宠,其实父皇是让我在此避开夺嫡锋芒,专心学习帝王之道。”   “那时候我对父皇让我学的东西毫无兴趣,偷偷在山后养了一只猫一条狗。每天上着先生的课,脑子想的全是该给我的猫狗喂食了。”   “父皇是不准我玩物丧志的,也不许我和任何人亲近,所以我只能偷偷和小黄小黑说话。妙缘师父发现了我在喂养它们,但他没有告发我,反而会在我上课时帮着喂食。那段时光,我真的很快乐。”   “但父皇最终还是知道了。原因是我在课堂上出神,想到小黄因为怕冷,钻进灶膛烤火被烧卷了胡须而笑出声,授课的先生告诉了父皇。”   “所以武宗杀了小黄和小黑。”宋韫爱怜地揉着齐胤耳朵,“可这不是你的错。不是你欠了它们的命。或许是它们很想念你,所以暂时让你变成它们的样子。”   齐胤摇头:“不,都是我的错。如果我把我的喜欢藏得再深一些就好了。”   “父皇当着我的面把小黄和小黑都摔死了,问我是否知错。我又生气又害怕,父皇杀死了我仅有的两个朋友。我第一次想要抗争,我说,我不知错,我没错。”   “父皇笑了,说还没上位就敢忤逆,来日岂不是要背弃祖宗,断送了齐家江山?那样的笑容我一辈子都不会忘。他笑过之后,把小黄小黑尸体扔在我面前,让人架起汤锅,要我把猫狗剥皮丢进去煮,还要我喝汤,告诉他滋味如何。我不肯,死也不肯。父皇就说再不动手,就把我扔下去。我还是咬着牙不认错。父皇把我的头按在猫狗尸体上,骂我妇人之仁。我咬得嘴里全是血。血腥气让我晕眩,我分不清是我的血,还是小黄小黑的血。”   “皇帝出口的话是不能收回的,虽然我宁死不肯动手,但汤是一定要做出来的。剥皮,煮汤,裴季狸替我做了。父皇把滚烫腥臭的汤往我嘴里灌,热汤和热血一起被吞下去,我到底还是喝了小黄小黑尸体煮出来的汤……我吃了我的朋友……疯子,齐家全是疯子……”   齐胤声音低不可闻,已经说不下去了,周身受寒似地不住颤抖。   宋韫心头被同样的恐惧和苦涩占据,他将齐胤紧紧拢在怀里,恨不得用全身所有的温度温暖这条可怜的小黑狗。   那时候他才多大啊,被最残忍的手段剔除天真善良,逼迫他成为残暴嗜血的人,美其名曰学习帝王之道。   也难怪裴季狸深受齐胤信任,原来那时,他就在为齐胤出生入死了。两人年龄相当,是彼此支持着从艰难岁月里走过来的。   最可贵的是,即使经历过这样的血腥事件,齐胤并没有成为他父皇那样冷血无情的人。   这些年,他有多艰难,宋韫无法想象。   要是幼年就认识齐胤就好了。   齐胤呜咽一阵,整理好情绪继续道:“处置了小黄小黑,然后是妙缘师父。父皇责怪他对我包庇,要杀了他。眼看着父皇已经拔刀,我不想师父死,但求情是没用的。我只能踢翻那锅肉汤,举着炙热的铜锅砸向师父,骂他向父皇告密。我演得应该不是太假,父皇半信半疑,留了师父性命,但不许他再见我。”   “直到父皇驾崩,我都没有再见过妙缘师父了。再见时,他的腿疾已经多年不能痊愈了。当时父皇不准他医治,烫伤且骨折,他险些没活下来。但师父并不怨我,大概是为着我母亲的缘故。”   宋韫想到与妙缘寥寥几次见面,他确实是瘸了一条腿,对齐胤也确实忠心且关爱。   他和齐胤母亲有关联吗?   虽然齐胤说了许多,但宋韫的疑惑不仅没有消除,反而更多了。但他不想再追问,每问一句,齐胤心上已经结疤就要被抠起来一次,弄得血肉模糊彻骨疼痛。   但齐胤还在继续:“要论因果,小黄小黑是我曾经最亲近的朋友,所以我魂魄离体之后先后附身在了黄狸和黑狗身上。但要回到人身,不仅要有因果,那肉/体还必须和我血脉相通,且自身魂识不全。至于具体人选,韫韫你其实已经见过了,是我同父同母的弟弟。”   宋韫大惊,同父同母的弟弟?   齐胤不是武宗最幼子,其他与齐胤同辈的皇子都被武宗铲除了吗?此人,宋韫还见过?   宋韫头脑中快速梳理与皇室相关的一切人与事,很快所有思绪指向一处——   齐胤曾住妙峰山,现在妙缘师父身边形影不离跟着个十七八岁的小和尚……那和尚还是痴呆……   “松松,是你亲弟弟!”   作者有话说:   齐小狗关于继承人的昏招源自他的阶级和时代局限性,后面会大力教育,让他思想慢慢进步。放心,他俩不会动别人家孩子。有皇位继承,就自己生。 第51章   表白 ◇   我心悦你,我心亦然   齐胤没有说话, 就是默认了。   宋韫脑子里突然闪过许多情景——   三月十五,他回京,借宿妙峰山, 和松松第一次也是唯一一次见面。   接着是端午瘟疫,妙缘师父说松松母亲记挂儿子要他回去。也是那时候, 齐小猫出宫弄断了尾巴……   然后,在海上, 齐胤问过, 宋韫喜不喜欢松松。宋韫当时觉得莫名其妙, 现在知道原因了。   宋韫心头百感交集,善恶是非都在一瞬间模糊不清,但有一种感觉异常突出——他对齐小猫当时断尾的痛苦感同身受了。   “你母亲,知道你变成了猫,也知道你要用松松的身体复活。她爱松松。你的尾巴, 是她弄断的。”   是啊,母亲爱幼子, 却恨长子。很不幸, 齐胤是皇帝的幼子,却是母亲的长子。   齐胤垂头,长叹一声,仿佛卸下了千斤的担子。向来不敢对人言的羞耻秘密突然不再是禁锢他一个人的阴暗囚牢了。宋韫伤感的语调像一束柔和却清朗的月光, 穿透所有枷锁,照在了他身上。   “那次我出宫,踩了红泥,是去了我母亲那里。我母亲不在皇家庵堂, 她住在松竹坞——在郊外, 和妙峰山隔着整个京城。虽然相隔甚远, 但我还是怕母亲中毒,赶去看她。她骂我是个畜生,让我把松松还给她。我说我不能,我还要用松松的身体,继续治理晏国。她让我去死,可我舍不得死。我从来不是个孝顺儿子。”   齐胤勉强扯着嘴角笑:“抱歉啊韫韫,一直没有带你去见父母,礼数不周。我没成为父皇期望的皇帝,母亲希望我真的死了免得去伤害她心爱的儿子。他们都不想见我。”   他明明在笑,宋韫却觉得心疼得都快裂开了。   齐胤总说宋韫是活菩萨,宋韫虽然不觉得自己是在滥发善心,但确实是比一般人容易共情,见不得滥用权力,宁愿自己委屈些也惟恐伤了别人。这是他的为人处世之道,他有自己的一套善恶准则。   可现在,私心压过了一切道理。他不想做一个好人,只想无条件地偏袒齐胤。   齐胤喃喃道:“多么糟糕的人才会让父母都厌恶?天地之大,竟无齐胤寄身之处。”   宋韫眼泪夺眶而出,紧紧抱住齐小狗,额头抵上他的:“你还有我!我在!我永远不会厌恶齐胤!”   不仅不厌恶,而且很喜欢。   齐小狗双眼满是泪水,呜咽着回应。   一人一狗紧紧抱在一起。   “从我出生,我就没有选择。”齐胤哽咽道,“我祖父也就是晏国的圣祖,原本体魄强健骁勇善战,可得位之后不到四十就崩逝。我父皇是从尸山血海夺嫡成功的,即位后添了头疼梦魇的毛病。每逢头疼发作他便性情暴虐,大怒又加重头疼。年复一年,身体渐渐衰弱,他疑心猜忌却急剧膨胀。”   “父皇说帝王要断情绝爱,否则不仅伤人更伤己。他对后宫无爱,对子孙也无情。父皇忌惮年长的皇子,也怕前朝诅咒应验,齐家后代短寿不得善终,守不住江山,所以一直没有立储。后来我母亲生下我和松松——我们其实是双生子,他先天不足心智缺失,父皇却因此断定我是天选之子,决心将我扶上帝位。届时他可以隐于幕后,既可以做实际的掌权者,也可逃避前朝对后世之君的诅咒。”   宋韫回想起松松的模样,一眼看不出和齐胤相像,或许是痴呆的缘故,看起来也显幼态。不是齐胤自己说出,宋韫万万想不到他们是双生子。   “父皇渴望长生,多方炼丹求药,确实比圣祖长寿,活过了花甲之年。但也因为服食丹药过多,临终前几个月他已经完全神志不清,性情暴虐至极。那段时间,皇宫简直如同人间炼狱,好在……好在还是有人能制住父皇,让他稍微平静下来。可他到底没来得及告诉我多少关于前朝的消息,却把对前朝的恐惧留给了我。”   “韫韫。”齐胤低声呼唤宋韫,“多年以来,我没有一日不在忌惮前朝遗脉复辟。我其实从未完全信任过李骋,将他从边境召回也有我的授意。这次闵州生乱,虽派他出兵,但还是让裴季狸做监军。目前虽然没有发现他和胡复或者其他前朝遗民有联络,但我还是不放心。韫韫,你明白我的恐惧吗?你愿意分担我的恐惧吗?”   皇帝至高无上,在无人之境受无边孤独,用血缘限定皇权,以保江山永传。但齐胤宁可不要自己亲生的后嗣,要拉宋韫与自己并肩。   他敢明言自己的恐惧,宋韫就敢与他一同面对恐惧。   “我愿意。”宋韫一字一顿,“君当作磐石,我当作蒲苇。磐石无转移,蒲苇韧如丝。”【1】   齐胤哽咽了一下,摇头:“这是离别的誓词。我与韫韫,共掌江山互为托付,死生契阔白首不离。”   宋韫双颊绯红,低低地「嗯」了一声。   齐胤故意抖着耳朵:“韫韫说什么?我眼瞎听不见。”   谁让你用眼睛听了!宋韫拧一把狗耳朵,“你要是以后敢对旁人说这些肉麻的话,许贞就是你的下场!”   齐胤嘴角快咧到耳朵根。他长舒一口气,从宋韫怀里退出来,摸索着推开了窗户,吹着凉爽的夜风,觉得周身舒泰:“我的秘密已经全部告诉韫韫了,真痛快!上天将韫韫送到我身边,是齐胤此生最大的福气……不对——”   齐胤突然一顿,转头对宋韫憨憨发笑。   宋韫上前,倚着窗户,将被风吹散开的头发别在耳后,“齐衍之,你敢说有我不是你的福气?”   “韫韫好霸道,我好喜欢!”齐胤快速偷亲宋韫脸颊一口,“当然是我的福气。我是想说,不仅是我,还是齐小猫、齐小狗的福气——韫韫以后只准叫我小猫小狗,也只准叫我的表字,对别人都只能称名!”   宋韫挑眉:“你直说以后我既不能叫裴季狸也不能管他叫裴小猫好了。裴欢,连名带姓地叫,对吧?”   “除了他,沈玠和陈直筠你也要连名带姓!不许喊他们的表字!”齐小狗吃醋吃得明目张胆。   “好好好,我们齐小狗说什么就是什么。”宋韫揉着狗头,笑靥如花。   “今天是初一了,我从没发现,朔月也这么美。”齐小狗虔诚地望着夜空。   宋韫伸手在他眼前挥动,“你能看见了?”   齐胤摇头:“看不见天上的月亮。但我知道,最美的月亮已经降落在我身边了。韫韫,我心悦你,生死不离。”   宋韫脸红,低低的声音揉碎在风里,落在心上柔软至极。   “我心亦然。”   但宋韫不想做月亮。愿我如星君如月,夜夜流光相皎洁。【2】   .   李骋到达阑州是十月初一一早,屈茂事先没有得到半点风声,人都进州牧府拜见过宋韫了,他才匆匆赶回来。   “将军前来,臣没接到陛下旨意,因此未曾远迎,连接风洗尘的宴会也没置办,实在是怠慢了!将军见谅!”屈茂笑脸相迎,笑意却未达眼底。   明面上客气,实际上哪里是告罪,分明是兴师问罪才对。   屈茂是齐俦的人,他说没接到皇帝旨意,也就是说他怀疑李骋无旨擅离职守,犯了欺君之罪。   李骋道:“本将奉命平乱,陛下予我虎符,同时许我便宜行事。战中听闻太后驾临阑州,本将素来知道陛下对太后的孝心,来阑州之时已经呈了奏报给皇上,自请护送太后回京。阑州远离京城,想来,陛下的旨意还要几天才能送到州牧手里。”   「便宜行事」四个字已经足够有分量,何况李骋此时还未交回虎符,将在外君命有所不受,自然是李骋说什么是什么。   李骋虽是武将,但城府不输文官,所言不仅震慑屈茂,还暗讽了齐俦不孝。   屈茂哪还敢说什么,退下去置办酒席了。   有李骋做靠山,宋韫底气就足了,他私下对李骋说了无为观的事:“屈茂刚开始拆除建筑,让他拆,但拆完绝不能再建。”   “遵命。”李骋看了眼跟在宋韫身边的黑狗,从怀中摸出一册话本递给宋韫,“听麾让我带给娘娘的,说是她近来最喜欢的本子。”   宋韫笑着接过来,翻看之后大概理解了剧情:这是写前朝公主嫁给篡位者,两人相爱相杀的本子。   “铁——听麾向来不喜欢肉麻温存的故事,这本肯定很合她的口味。装帧精良,插画生动,应当是稀品。送给我,她怎么舍得?”   听李骋称呼铁牛为听麾,宋韫就知道自己不在皇宫这段时间,李家父女已经相认。   对此,宋韫很欢喜,紧接着问:“将军打算什么时候正式认回听麾?可有看得上的女婿人选?等听麾出嫁时,我想认她为义姐,以宋家的名义再为她添些嫁妆。”   说到女儿,李骋横着疤痕的眉眼都柔和了许多。   “卑职看不看得上倒是其次,要她喜欢才成。”   “这很好。盲婚哑嫁多成怨偶,可自己心意的才是良人。听麾善良聪慧,人品才能俱佳的男儿才配得上她。”宋韫道。   “做人媳妇总是不容易的,多让她跟着娘娘过几年自在日子也好。待大局落定,再谈婚事不迟。”李骋点头,说了几句铁牛的近况后话题又回到宋韫身上,“黑狗邪性,娘娘产期将至,该远离此等畜生以保平安。”   宋韫按住奓毛不悦的齐胤,齐胤从未完全信任过李骋,当然没有让李骋知道自己离魂附身的事。齐胤偏私得很,宋韫叫他齐小狗,他能高兴得摇着尾巴转圈。旁人说他是畜生,他恨不得一口咬断人家喉咙。   “无妨的,州牧府不是安生的地方,他在我身边,我才能安心。”宋韫道,“将军还是先去无为观看看吧,好生杀一杀屈茂蛊惑君上迷信道术的不正之风。”   李骋请宋韫同去,道:“要让屈茂停工容易,直接下令就是。难的是让阑州百姓信服。卑职听说,先前屈茂分发土壤,不少百姓两三天之后便说房前屋后的时蔬像施了绝好的肥料一般长势喜人。因此都信了屈茂的说辞,觉得是无为道人升仙赐福。贸然阻拦修建无为金身,怕是会引起民怨。”   宋韫沉吟:“既然如此,那就还是以迷信克制迷信。阑州百姓都知道哀家在观音堂时有祥瑞降临,若是哀家出面,或许他们肯改变心思。”   李骋抱拳道殿下英明。   宋韫同李骋以及太傅商量好具体策略手段,初二便要去无为观。   齐胤跟宋韫说也想同去,李骋不许,理由是既然要利用祥瑞收拢民心,百姓看见黑狗,心里不免存疑不会由衷信服。   宋韫本来也不想让齐胤去。   齐胤不高兴,垮着脸问为什么。   “都说无为很灵,虽然我们认定他是妖言惑众,可万一是真的呢?”宋韫挼着狗头安慰,“你的魂魄和身体并不匹配,孤魂野鬼怎么敢去神仙面前呢?万一他伤了你,我怎么办?要我真守寡?”   齐胤哼唧着蹭宋韫:“韫韫疼我,我知道……那你要小心,任何时候都别离开李骋视线,一定让他好好保护你。”   宋韫点头。   他现在算是真正理解了,太傅先前所说,若心有挂碍,哪里顾得上验证是真是假灵验与否,只要是好的,都要为他求来;只要是不好的,半分也不要他沾染。   宋韫不敢让齐小狗涉险,至于自己这个孤魂野鬼么,其实也怕魂飞魄散。但为了齐胤的江山,勇气战胜了恐惧。   心有齐胤故,无有恐怖。   作者有话说:   两个人终于互相表白了。   关于韫韫的身份,前面埋了很多伏笔,不知道大家看出来了没?   下一章大的要来了。   「1」引用自《孔雀东南飞》   「2」引用自《车遥遥篇》 第52章   显圣 ◇   娘娘好本事啊   宋韫夜里看了铁牛送给自己的话本子, 故事里主角可以算得上是天作之合,才貌般配不说,难得的是志趣相投。两人共渡了无数磨难, 本该是共治盛世流芳千古的一对帝后。但一朝身世揭开,隔着国仇家恨, 两人走向决裂,最终死在了对方手上。   这个结局很符合铁牛的口味, 但宋韫不太能接受。因此还做了噩梦, 梦里他和齐胤把剧情演了一遍。   梦里情景真实得可怕, 卯时宋韫就从梦中惊醒,满头冷汗地抱住睡得正熟的齐小狗。回想梦里的内容,越想越气,一脚把齐胤踹下了床。齐小狗迷迷糊糊醒了,以为是自己摔下去的, 又爬上床,哼哼唧唧地窝进宋韫怀里。   幸好是梦。宋韫前往无为观的路上还心有余悸。   屈茂近来没有多少公务处理, 待在无为观监工的时间倒比在州牧府还久。   从州牧府出发, 宋韫和太傅乘轿,李骋骑马,三人半个时辰后在无为观门前落定。   无为观大门恢弘依旧,但传出来哐哐的动静和冲天的灰尘都显示着里面正在进行破旧立新的大动作。   “记得先前商定好的流程吗?”太傅下轿, 掀开宋韫的轿帘。   宋韫俯身下轿,点头,低声道:“记得。我以佛教打压道教,借口菩萨显圣, 阻止重建无为观塑造无为金身, 并将此处改作紫竹林——该布置的祥瑞显圣都布置好了吗?”   太傅点头:“昨夜就已经在无为观西墙上布置好了。”   常言道, 一回生二回熟。太傅第一次一手策划的红鸟祥瑞就让宋韫成功安身在阑州,此次动作更是干脆利落。   宋韫笑:“太傅说好就一定是万无一失了。太傅是惯会制造祥瑞的。”   焉云深看他一眼:“慎言。进去吧。”   宋韫正色,提起裙摆,踏进无为观大门。   近来无为观日夜都在施工,虽有些扰民但为着神仙的缘故无人敢出口抱怨。   起初附近的百姓们还来凑热闹想看神仙会不会显灵,盯了一两天发现没什么特殊动静就都平常心了。   但这会儿走过路过的人看见太后太傅都进了道观,身后还跟着个刀疤脸的大汉,心想一准是有大动作,一个二个呼朋引伴都凑在门口探头探脑。   李骋一回头他们赶忙躲开,发现大人们并没有驱赶的意思,于是大着胆子越发跟了上前,蹑手蹑脚随着三人来到供奉三清的殿宇之外。   那座铜台还在,但周围的泥土已经被扒了好几层,分发给百姓了。据说是很出作物,宋韫不解,屈茂可以让一两家百姓扯谎,要让众口一词却难,到底是怎么回事?   铜台作为大师升仙得道的遗址,供人参拜之外,屈茂还打算将铜架作为将来大师塑像的内里框架。   这么多的铜,多值钱。糊上泥巴做偶人,多可惜。   宋韫走近的时候,屈茂正戴着个藤编的帽子,一手叉腰一手指挥民工:“小心横梁!那可是上好的木材,拆下来还要用在正殿的……瓦!顶级的青瓦!州牧府都用不上这么好的!一片顶你十天的工钱!”   宋韫跨过一地的碎瓦断木,走向屈茂:“好用心啊。屈大人的祖坟怕不是也没有这个规格。”   “那可不是——”屈茂摘了帽子扇风,下意识接话后瞥见来的是宋韫,忙不迭哈腰告罪,“娘娘怎么来了!此处崎岖杂乱,娘娘若有磕绊,下官就是有十个八个脑袋也不够砍!”说着请宋韫退到铜台周围平地说话。   宋韫没有和他兜圈子,直接说:“哀家看外头有许多百姓对观里工程进展好奇,大人不妨让他们进来参观。”   屈茂把帽子戴上,为难道:“施工有什么好看的?人多嘈杂,乱中容易出错,耽误进度。况且娘娘在此,万一混进刺客,后果是下官万万担待不起的。”   屈茂此人,滑不留手。他哪里是怕有刺客对宋韫不利,而是怕了宋韫与太傅李骋同来的阵仗。虽然猜不透三人所图为何,却直觉不妙,只能尽量推拒宋韫的一切要求。   宋韫道:“哀家看屈大人对工程了如指掌,若是以后不做官,替人家破土建房也是行家翘楚。阑州向来安稳,此时有屈大人尽忠职守,更有大将军护卫,哀家能有什么危险?屈大人既然说道观是为百姓而修,仙人是为百姓赐福,哪有将百姓拒之门外的道理?”   屈茂擦着汗讪笑:“娘娘说的是……来人,去门外张贴告示,从现在起到道观重建完工,百姓都可以随意进来参观……再写一句,不许他们偷拿一瓦一木,违者重处!”   宋韫看了一眼供奉三清的大殿,还没有开始拆除,房门紧闭。   那三座塑像可是块头不小。新的塑像还要更大,且塑金身,要消耗多少人力财力?屈茂肯定不会从自己俸禄里出钱,也出不起。用了大量民脂民膏,却怕百姓偷拿砖瓦,多么可笑!   “大人严以律人宽以待己,哀家今日算是见识到了。”   屈茂假笑着装听不懂,跟在宋韫身后不接话。   宋韫绕着铜台走了三圈,没看出这座架子有什么特殊之处,不解无为道人怎么就能坐在上面「升仙」?但小道童确实说当晚见到师父消失在白光之中,后来再也找不到师父。   到底是道童说谎,还是另有曲折?不论是真是假,如此大张声势地「成仙」,无为和屈茂到底意欲何为?   告示贴出去,进来的百姓越来越多,他们聚在院门口,远远朝着宋韫跪下磕头。   宋韫让众人平身,同时给了李骋一个眼神。   李骋点头,趁屈茂不注意退向西墙,踢开了扔在墙角的一个竹筐。筐里罩着个大土团,那是昨夜李骋扔进来的蚂蚁巢,在杂乱的环境中完全不会显眼。竹筐被掀开,数以万计的蚂蚁瞬间从巢穴里涌出来,往墙上爬。   李骋很快又回到宋韫身后,低声道:“好了。”   宋韫颔首,面向众人,道:“哀家祖籍阙州,与阑州百姓是近邻。”   一句话拉近了彼此之间的距离,百姓没有了先前的拘谨,喜笑颜开地应和宋韫,说阑州有太后驾临,是天大的福气,要是观音堂那样的祥瑞能多来几次就好了。   宋韫微笑面对众人,看见人群里有人上前。   是上次在观音堂求子那位妇人。丈夫搀扶着她,四五个仆人护着两人来到最前面。   夫妇两人欢喜得合不拢嘴,对宋韫跪拜道:“多谢娘娘赠与菩萨座前香灰,回去冲服,果然就有了身孕!”   “既然有了身孕就快些起来,胎儿要紧。”宋韫亲自上前扶起了那妇人,她腹部尚且平坦,但脸上的喜悦不像是演出来的。   宋韫回头看太傅,焉云深扬声对众人道:“菩萨庇佑娘娘,娘娘又心怀百姓。心诚则灵,娘娘敬奉菩萨之心至诚,才有如此善缘。”   太傅的话文雅,平头百姓不大听得懂,李骋接着用更通俗直白的语言大声重申道:“既然要求菩萨保佑,就该专心供奉。今天给这位神仙烧香,明天求告那个山门,这山望着那山高的人,哪家神灵的保佑都得不到!”   百姓们这回听懂了,立刻七嘴八舌地议论起来——   他们中有的人,观音堂显现祥瑞当天就在场,有的后来听闻观音堂名声大噪便也赶去上香请愿,总之也是去过的。   如今,放眼整个阑州,没去过观音堂的人恐怕是屈指可数。   他们都去拜过观音,许多人发了愿还没还愿,现在又踏进了道家的观宇。这不就成了所谓的「这山望着那山高」了吗?   菩萨不会怪罪吧?   百姓们吓得后退,那位妇人也护着肚子,脸上没了笑模样,一抬眼,看见西面围墙上显现黑压压的图案,惊呼:“菩萨显灵了!”   .   呈现在众人眼前的是墙面上黑色的图画,轮廓大约有一人高,看着也确实像人形。   宋韫带头对着西墙跪了下来,道:“菩萨出家日降下红鸟祥瑞,今日又显示尊像。天佑大晏,天佑我大晏子民!”   太傅李骋以及屈茂见势都跪在了宋韫身后,跟着山呼。   百姓们也跟着喊得激越,太后出现之处果然就有好事!这回可是亲眼见到祥瑞了!来的时候墙上还什么都没有,突然就多了菩萨像!   百姓们离得远,看不清墙上实际是蚂蚁。屈茂眼神好,离得也近,当然发现了,他叩完头起来,低声对宋韫笑道:“娘娘好本事啊。”   宋韫不怕他看出来,有李骋在,他不敢当面拆穿。   “南海是菩萨道场,从南海至此,路途遥远。阑州得菩萨显圣,是天大的造化。哀家看菩萨像脚边似是一丛紫竹,想来,应该是菩萨看中此地,想点化一片紫竹林。”   百姓们满心激动,自然是听宋韫说什么就是什么,看着墙上的图形还真像观音立在紫竹丛中。   当即就有人喊:“正好无为观要拆,就把这里改成紫竹林吧!”   此言一出,一呼百应。   宋韫不知道起头说话的这位是不是也是太傅安排好的,反正是说到了宋韫心坎上。   修建道观,需要大量砖木瓦石以及劳力,塑造金身更是耗资巨大。   相比而言,竹子根系发达,一条竹根上能长出许多竹子,不需要种植多少,三五年后便能长成一片竹林。等百姓们对祥瑞的热忱过去,还可以允许百姓砍伐竹子以供修房或烧柴。   种一片竹林,无论是留作观赏,还是添上人间烟火,都好过为骗子立祠搜刮民脂民膏。   将无为观改作紫竹林一事,在场无人反对,宋韫清了清嗓子,正要正式下令,却听见三清殿大门从里面被推开的声音,紧接着是一道人声。   “贫道看来,墙上之形倒是更像娘娘。”   宋韫闻声大惊,转头看去,那位明明已经被天雷劈死的无为道人抱着拂尘,活生生地站在众人面前。   作者有话说:   下一章有大转折 第53章   姓谢 ◇   哪有这样天意弄人的事   无为道人青衣道袍, 衣袂当风,看上去颇有几分仙风。   百姓哗然,交头接耳议论纷纷, 这可是不仅看得见还听得到的活神仙,想要跪拜, 又顾忌先前刚拜了菩萨,不上不下地立着手足无措。   无为朗声道:“既然菩萨选了娘娘代为发声, 贫道正好同娘娘谈谈佛法道法。不为争辩, 互通有无而已。”   说着, 无为一甩拂尘,侧身让出大门,是请宋韫入殿内对谈的意思。   百姓只会信一家之言,也只能信一家之言。既然无为出面,宋韫必须接招和他论辩, 且要辩赢。   宋韫思忖片刻,提起裙摆上前。李骋握刀紧随其后。   无为把宋韫让了进去, 却挡住李骋:“高深之谈, 不传六耳。”   李骋拔刀斥道:“装神弄鬼!一刀下去,任你是什么天仙地仙,只有做鬼的份!”   无为摊手,抬眼:“既然如此, 不妨先给贫道一刀试试。”   “当我不敢?”李骋刀身架在了无为肩上。   宋韫转身对李骋摇头:“将军住手。就在门口守候吧。论道而已,言语争锋不动干戈。若有凶险,哀家再呼救也是来得及的。”   李骋目光中还是透露着不放心,宋韫却坚定跨入了三清殿, 无为随后进殿并背手关上殿门。太后之命不可违, 李骋只好执刀守在门口, 门窗隔音不错,他全神贯注却听不里面声音。   时间流逝,李骋面上镇定,心里却是越发不安。   向来沉着冷静的太傅也有些着慌,他令屈茂驱散百姓再调官兵过来保护太后,屈茂却装傻充愣,不停感叹:“天爷!大师成仙后仍不忘故土!今天是什么好日子,竟能见到活神仙!不知大师要向太后传授何等高深道法,太后福泽深厚,我等哪有这个福气!只有等太后出来,再向太后好生请教罢了!”   屈茂这边油盐不进软硬不吃,焉云深只能亲自回州牧府调人,拂袖而去时和李骋对望一眼,李骋对他点头:“有我在此,便是真神下凡也动不得娘娘分毫!”   殿外众人神色心态各异,殿内宋韫并不恐惧,心里只是疑惑。   无为道人脚下有影子,说话时有呼吸,怎么看都是活人。先前所谓的渡雷劫升仙,不过是掩人耳目的把戏。   宋韫并不担心他会在光天化日,外面还有大量百姓的情况下对自己不利。   如今宋韫和无为各自以佛家、道家为靠山,想获得百姓的信仰追随,但宋韫本身还多了一重晏国太后的身份。   无为曾说宋韫身上龙气冲天,今日若他以道家之名公然伤害宋韫,岂不是道家不佑大晏?前后说法自相矛盾了。如此,先前那些故弄玄虚的过场都没了意义,所以无为不会乱来。   殿内陈设和上次宋韫来见到的没有什么变化,依旧是上面供奉着三清,香炉下压着一叠白纸,供桌上有笔墨砚台。   宋韫径自往椅子上坐了,对无为笑道:“大师,哦对,现在该称呼大仙了,请坐。”   无为一撩道袍坐下,朗声笑道:“娘娘如今是反客为主了。”   “凡大晏境内,何处不该我为主?”宋韫仰面回应。   “好一个「何处不该我为主」!”无为击掌赞叹,“生你那位,要是有这样的觉悟,就不至于落到那个下场了。”   三言两语笑谈过去,宋韫闻言心头一震,双手撑着桌面,探身直视坐在对面的无为,神色已经变得肃穆:“你愿意说出我母亲的往事?”   无为摇头,抽出一沓白纸,扔给宋韫一半:“今天只论神佛,不论人事。娘娘聪慧,不妨猜猜贫道是怎样「成仙」。贫道也胡乱说说,娘娘请的菩萨显圣,是如何为之。”   宋韫按住白纸,双目沉沉盯着神情从容的道人。他把笔墨也推给了宋韫,自己则咬破了食指在白纸上书写。白纸红字,笔画刺目。宋韫也开始在白纸上写字。   片刻之后,两人交换答案。   宋韫拿到的纸上写着个鲜红的「糖」字。   “大师有一双慧眼。”宋韫看后将白纸折叠,放进香炉里烧着了。   无为笑答:“岂止慧眼,贫道的鼻子也是很灵的。提前将熬制好的糖浆涂在墙壁上,画出想要呈现的图形,再伺机放出蚂蚁。蚂蚁嗜甜,循着味道攀爬而上,便有了墙上的图形。今日呈现的效果不错,可还有一点可以改进——”   无为猜得很对,所谓菩萨显圣,确实是宋韫和太傅以及李骋昨夜商量出来并付诸行动的策略,步骤也与无为所说一致。   既然彼此心知肚明,没必要装糊涂打哑谜,宋韫直接问:“还有何处不妥,请大师指点。”   无为捋了把胡须,道:“指点说不上。想必娘娘用的糖浆是白糖熬制的,熬化之后本来就带着焦色,且凝固得快,在蚂蚁上墙之前就已经有淡淡的痕迹。因为观内动工扬尘,墙壁不如从前洁白,墙上糖色不是很突兀,众人又没有近观所以无人发现纰漏。但观音袖口处那一块糖浆凝固掉落,破绽实在太大了些。”   这道人竟然是在李骋放出蚂蚁之前就在暗处观察了,而且观察得如此细致。宋韫心头一紧,面上却还保持微笑:“依大师所见,该如何改进?”   无为道:“蚂蚁喜甜,同样也喜欢膻腥。如果非要用蚂蚁,那就以羊肉汤做引,虽也不是万全,但总好过糖浆。”   “听大师语气,还有不用蚂蚁的好法子?”   “娘娘可吃过酸檬?”无为问。   宋韫摇头。   “以酸檬汁液写字画画,当时没有痕迹,经过火烤,文字图形就能显现。佛家不是说涅槃为至高境界吗?若于火光中点化众生,那才是菩萨救世的姿态。”   酸涩难吃的酸檬在无为这居然能成为收拢民心的利器。这道人有没有法术,宋韫不知道,但确定他是博学而狡黠的。   听罢无为的话,宋韫看着他手里自己写的那张纸,“可既然要让百姓相信是菩萨显圣,凡人不好明着动手参与。我方若不点火,火从何来?”   无为道人抖了抖袖口,捻出什么粉末,裹在白纸里攥进手心,没过一会就有烟雾从指缝中流出。   无为将燃着的白纸扔进香炉,道:“这是磷粉,常温即可自燃。娘娘这下全明白了吧。”   宋韫点头。他刚才在纸上写的是个「纸」字。   通过无为的动作,宋韫不仅明白了可以怎么不亲自动手放火,也明白了他「成仙」的关窍。   “你打坐之时,向来不许旁人近身,却又要一个道童在门外守夜。当夜道童在门外看见坐在高台之上的其实并不是你,而是你提前准备的纸人。你引天雷烧毁的其实是纸人。这也就能解释,为什么道童在雷电停止后上前查看,却半点痕迹都没找到。你其实也并没有十足能让天雷正好击中纸人的把握,因此涂了磷粉在纸上。即使没有雷电击中,温度足够纸人也会燃烧殆尽,成为你展示给世人的「应劫成仙」的幌子。”   无为笑意中包含欣慰:“娘娘聪慧。”   “只是我还有不解的地方,你怎么知道当天会有天雷?九月临近十月,打雷实属罕见。我不信你能未卜先知。”   “世上或许有未卜先知的能人,却不是我。”无为悠然道,“我只是比旁人多读了一些杂书,学了点旁门左道的小把戏,且留意着一些自然规律而已。”   “雷为云声。云山高积且呈絮状,便是雷雨天气的前兆。「1」此是天道规律,只要见得多了总结归纳,抬头望天,谁都能准确预知天气。”   “至于引雷……”无为轻笑,“娘娘记住,金属可通雷,高处易遭雷击。雷雨天气,铜台高耸,雷电自然要击打此处,此为引雷。贫道近来又在研究避雷。将细长的金属顶端磨尖立于高处,末端直通地底,便能引雷入地,保护楼宇人畜安全。「2」若有朝一日成功,推广到千家万户使百姓免遭雷电之险,还请娘娘为我封个「雷电法王」的道号。”   本来气氛对立紧张,说到这里竟开起了玩笑。无为所说,宋韫半懂,听着玄妙新鲜,但确实不是仙法道术,都是人力人智可及的东西。   无为不是仙,是很有智慧的人。   “那么,雷电过后你观中土壤更加肥沃,这又如何解释?”   “不止我观里的土壤肥力增强,雷雨之后,所有土壤都是如此。具体道理我说不明白,但雷雨天气会利于庄稼生长是我多年来观测验证了的结论。虽然效果并非特别显著,只要利用好人之心理,也够用了。有我「成仙」的阵仗在前,再放出言论,百姓们本来心里就信了五成;然后看见自家作物果然比从前长势好,心里便信了七成;邻居间互相问过,发现都是如此,便是十足十地相信了。说到底,不是玄学,不过是我积累了些自然经验「3」,以及善用人心罢了。”   虽然是对手,但听无为说完前因后果,宋韫还是对此人肃然起敬。   天道运行,自有规律。万物自然,人人可见,但真正能发现其中规律并善加利用的,少之又少。   无为此人,有大才。得之,有大利。   “大师有为百姓谋福祉之心,应当要知道,良禽择木而栖。以阴谋算计,用丹药将今上摆布为傀儡,实在行不通。大晏国祚未尽,朝臣忠臣百姓归心,就算杀了皇帝,皇室也随时有人可以顶上。想以如此行为改朝换代无异于蚍蜉撼树。大师,还是弃暗投明的好。跟对了阵营,什么道号封赏都好说。”   无为闻言大笑:“一介江湖术士,哪里分得清什么明暗?哪有改朝换代的野心?给当今皇帝献药的继清,我知道,却和我无关,他也不受我辖制。我所作所为,不过是为了还当年一饭之恩。那顿饭,滋味甚好啊,可惜再也吃不到了……我知我所做为何。倒是你,你是什么阵营,自己真的清楚吗?”   无为目光凌厉,仿佛一把利刃向宋韫刺来,宋韫周身一凛,沉声道:“我当然明白。我是和晏国皇帝拜过天地的,齐家的江山我当然要守护。”   无为摇头发笑,笑意讽刺:“宋家万万想不到养大了你,竟然成了齐家的人。你生来尊贵,姓什么都好,就是不该姓齐。”   道士话语轻飘,却像在宋韫心头落下一记重拳。   生母究竟是什么身份,自己才会生来尊贵?为何不可姓齐?   心里隐隐有个答案,和昨夜所看的话本呼应,宋韫摇着头不肯相信。   哪有这样天意弄人的事!   “我姓宋,所嫁之人姓齐,礼数周全天地见证!”宋韫握拳低吼,声音嘶哑。   无为无声嗤笑,将已经凝血的食指按在白纸上,挤出鲜血快速写字。   一张写着「谢」字的纸被拍在宋韫面前。   前朝大靖,皇家姓谢。   “谢庭霜拼死生下你,不是要你嫁给齐家人的。”无为鲜血淋淋的手指向三清塑像,“胡复藏下阙州盐矿,也不是让你去守护齐家江山的!”   作者有话说:   没错,韫韫的身份就是前朝遗孤!   无为不搞玄学,他搞的是科学。   「1」高积云等积雨云往往预示雷雨天气。   「2」避雷针尖端放电的原理。   「3」氮气与氧气以及水在雷电条件下反应生成硝酸根,形成氮肥。 第54章   遗孤 ◇   拿回属于谢家的一切   十月的风可以算朔风了, 虽然三清殿门窗紧闭,透不进来一丝寒气,但宋韫却觉得钻心彻骨地冷。   庭霜姓谢, 是前朝皇室遗孤。身为其子的宋韫,身上也流着前靖谢家的血液。   靖朝被齐徐两家推翻, 皇室子孙遭受屠戮,江山故土被瓜分为晏康二国。   江山皇位在传承, 仇恨也随着三家血脉延续在传承。   所以, 宋韫和齐胤是有灭国亡家之仇的宿敌。   那本小说, 原先以为是巧合,结果却是真实写照。千怕万怕的噩梦竟然成了真。   一处关节打通,整条线索都清晰了。   李骋应当是早就知道宋韫真实身份的。早在芦笳宫初次对话时,他就通过这张脸看出了宋韫身世,所以放心让女儿继续留在宋韫身边……   或许是他告诉了胡复, 或许胡复一直就知道宋韫是前朝遗孤,所以包庇他替考。勾结鸬鹚作乱, 不动皇帝却专门劫了宋韫……   就连父母将他视作女儿养大的理由都找到了。   一切都说得通了。   可宋韫非但没有解惑的舒畅, 反而感觉全身的血液都在一瞬间变得冰凉,周身力气都被抽走,连开口出声都做不到。   为什么从前没有人告诉自己?为什么偏要在这时候知道?   今天早上,齐小狗还赖在宋韫怀里睡懒觉, 翻着肚皮没有丝毫防备。   从齐胤,到齐小猫,到齐小狗,期盼着再变回齐胤。两人一起经历过那么多波折磨难, 刚刚倾诉了对彼此的心意, 约定余生共度。宋韫那样内敛克制的人, 也红着脸说出了「我心亦然」。   可现在却要把冰冷的事实摆在宋韫面前,告诉他,不能爱,要恨。   可宋韫就是很爱齐胤啊。   但多自私的人才能若无其事地爱自己的仇人?   宋韫闭眼,眼泪无声滑落。   无为叹一声造孽:“听说谢家专出情种,认定了一个人,不讲理不要命,九头牛都拉不回来,我现在是见识到了。废话少说,我家祖上没当过靖朝的官,没吃过谢家的皇粮,将来也图不着什么,不管你们造不造反复不复位。当年受了谢庭霜的恩惠,有恩必报,如今这就是我的报答。”   无为指向三清塑像,宋韫双眼模糊中看着正中的元始天尊,眼下那道白痕仿佛晕染开了,成为一团白色。   “道观是多年前修建的,三清却是去年才塑的。里头装填的不是稻草泥灰,而是精盐。天气潮湿时便会从裂纹处渗出盐渍。”无为摊开双臂,“不仅塑像里,整个三清殿墙壁梁柱里面都装填着精盐。阙州盐船没有沉入阑州境内河中,都藏在了这里。盐铁珍贵,是国家命脉,胡复费尽心思托我藏匿这些食盐,你觉得是为了谁?”   无为目光炯炯地看着宋韫:“他本来早就想告诉你身世,让你以皇室身份起事复国,但宋家只想让你以女人的身份平安富贵一生。双方互不相让,争执了多年。如此耽搁下来,你竟成了晏国的太后。”   “胡复到底不是做大事的人,瞻前顾后太多。他先前已经将你带走,还是没告诉你实情,更是让焉云深得手把你带了回来。丢了阙州不说,这一屋子盐也成了多管「咸」事。殿下,从前你一无所知所以认贼作夫还情有可原。现在什么都告诉你了,扮女人的梦做到头,也该醒醒了!”   无为伸出食指,指背叩在宋韫眉心。力道很小,宋韫却感觉魂魄都在震荡。无为的话,振聋发聩,戳在宋韫最痛处。   三月十五进京,到现在不满七个月。他看见齐胤在自己面前死了两回,动心一次又一次,日夜同床共枕。到头来,竟然只能是一场梦么?   “复国不复国,做不做皇帝,我不在意。但是,宋韫啊,你要知道,谢庭霜死得凄凉,非常凄凉。”   无为见宋韫迟钝没有反应,悠长叹息:“今日支持你的人,当年无比忠诚地追随着谢庭霜。他们中每一个都受过庭霜恩惠,对其仰慕至极。只要殿下一声令下,随时愿意豁出命厮杀。”   “但庭霜殿下是个心软善良至极的人,宁可自己把苦难吃尽,也不愿扰乱百姓的安稳。可惜好人没有好报,身为前朝皇室,善心本身就是催命符。就算他不争不抢,不想重夺皇位,还是免不了追杀。”   “殿下生你时,流落在破庙里。蛛丝遮了观音眼,看不见世人苦难。殿下流了一地的血,我从前竟不知道,一个人身上会有那么多的血……失了那么多血,孩子能活下来已经是奇迹。殿下临终前为你取名为韫。我那时还不识字,只记得一个读音,将你抱给胡复,他说是「蕴」字,殿下生前爱诵《心经》。宋家将你领回去,却给你改作「韫」字,意思是深藏。”   无为在桌面上比划字形相似的两个字,“胡复想让你完成庭霜殿下未竟的大业,宋家则希望将仇恨与责任都藏下,许你一生安乐。我原本也想,殿下会希望自己的孩子平安快乐。娶妻也好,嫁人也罢,或者一辈子不成婚,做个富贵闲人都好。千不该万不该,你不该嫁给仇人!”   无为说到激动处,双眼爬满了血丝,眸色猩红,死死盯着宋韫:“齐家抢了谢家天下,残杀谢家子孙,这些都不关我的事,可我恨,恨庭霜被齐家逼死!谢庭霜本该是这世上最尊贵之人,却死在寒冬破庙,将近二十年,连姓名都不能被提及!你,难道不该报仇!拿回皇位,拿回本就属于你谢家的皇位!”   说到最后,无为已经是拍案。   声响过大,门外的李骋都听见了,握紧刀就要推门而入。   “别进来!”宋韫厉声疾呼,一手掩面,一手撑着桌子。   李骋已经踏进一只脚,凌厉的目光快速扫过室内,又退回去,然后关严了大门。   宋韫此时算是彻底明白了,先前两人就认识,所谓的争锋相对都是做戏,掩人耳目罢了。   李骋从闵州赶来,陪同宋韫前来无为观,根本不是要护送太后回京,而是要促成此次和无为的见面,让宋韫得知身世。   那一册话本,就是先声。   “我母亲,死的时候多大年纪?”长久的沉默之后,宋韫终于开口,声音已经发涩。   “母亲……你母亲……”无为苦笑着落下两行泪水,看着宋韫,仿佛看见了故人,“那时只比你大几个月罢了。美却是一样的,即便是弥留之际,也是天人之姿。”   “那天,是正月初一,对吗?”宋韫每一次吐字心脏都像开裂般剧痛。   无为点头:“是啊,初一,新年第一天。宋家人得到消息来接你时,已经是初三了。那一年,好大的雪,像是全世界都在办丧事。”   “我爹从不给我过生辰,却要我牢记,我生于正月初一。”宋韫眼中满是血丝,衬得眼泪也泛红,“老宅的书房里有很多书,我爹并不要求我精通名家著作,却让我翻来覆去地背诵一本无名氏诗集。并不是多精妙的句子,可他读着总会落泪……他很想念我母亲。”   “我也很想念殿下。”无为掩面,千言万语化作一声悠长的叹息。   对同一个人不同的感情同样浓重,酿成包裹两人的沉默与哀伤。   “跟我走吧,胡复就在外面等你。他这些年积攒的银钱足够招兵买马,有李骋带兵,这场仗不会打很久,很快你就能拿回属于谢家的一切。”   无为不知按动了哪里的开关,三清塑像微转,旋出一道暗门。无为直接扯下宋韫腰间的软枕,从暗室里抓出一套普通的男装扔给他,“换上。从这里出去就是天香院背后的小巷,那里有马车接应。”   宋韫怔在原地,木偶一样手脚僵硬。无为快速给他套了外裳,拉着人钻进暗室。   暗室下去便是地道,不知是什么时候挖通的,空间狭小,弥漫着土腥和死老鼠的气味。浑然一体的黑暗像一张细密粘稠的大网,让置身其中的人几乎喘不过气。   宋韫感觉自己是被牵引着行走的提线木偶,又宛如行尸走肉,一脚深一脚浅,先是碰了头然后左脚踩右脚,弄丢了一只鞋。   梦游似的颠三倒四地撞来撞去,宋韫感觉自己要被无边的黑暗绞杀时,终于有一束光照到脸上。   到出口了。   果然是天香院后门处,醉生梦死的销金窟里面是沉迷享乐的生,外头只有暮气沉沉的死。   巷子里横七竖八或倒或靠不少醉鬼,墙角蹲着几个守着破碗讨口的叫花子,老人孩子都有。宋韫这样失魂落魄的形象处于其间,居然并不是最潦倒不堪的。   巷子尽头停着一驾马车,驾车的人身形矮胖,是胡复。   “怎么只有一只鞋?”无为低头看了一眼,“算了算了,坐车也不需要穿鞋。”说罢拉扯着宋韫快步走向马车。   宋韫光脚湿冷,踩着砾石,脚掌的疼痛让他稍微清醒了些。他听见背后有声音,下意识地转头望过去——   屈饶的母亲,天香院的老鸨,显然没有把失魂落魄的男人和光鲜华贵的太后联想在一起,甚至没往宋韫这边多看。她倚着后门上下打量被独臂汉子按住的小女孩,吐了口瓜子皮。   “模样还算周正,脚太大了。上床一脱鞋就把客人吓跑了。”   小女孩嘤嘤地哭,独臂汉子撒手甩她一巴掌,把人打得昏死在地上。   “这样的货色还能挑三拣四?价钱好说……难得的是来路干净,这是我哥哥独生女儿,从前娇生惯养没有裹脚。她爹娘如今都死了,咱们银货两清,随你怎么调/教……她还会识字背诗呢!”   老鸨有些心动了,但还是硬着口风杀价,终于谈到双方都满意的价位。   老鸨出了钱,让龟公把小女孩提了进去,挑眉和独臂汉子说了两句闲话:“闵州来的吧?胳膊刚断的?”   独臂汉子揣了银子,向地上呸一口痰:“仗一打闵州就完了!丢一条胳膊都算我走运,我哥哥嫂嫂脑袋满地滚,脑浆子像豆花,临死还交代我救他女儿,死了也不闭眼……”   汉子摇了摇头,梗着脖子向门内大喊:“侄女!战乱如天崩!能活着就是造化了,我还不知怎么糊口,顾不得你了!自古笑贫不笑娼,叔叔我只能送你到这了!”   说完,独臂汉子从醉汉嫖客和乞丐孤儿中间大步走开了。   老鸨用帕子揾了揾眼角,说了声「可怜」,转身进去了。   宋韫被无为按在了马车上,无为对他说:“别看了,人间疾苦落不到真龙天子身上。跟他走。做皇帝,才是你的命数。”说罢就转身而去了。   胡复看他一眼,称呼「殿下」,让宋韫坐稳,便扬鞭驱车。   车轮快速碾过石板,同时将低落尘埃的贫穷与疾苦都抛在身后。   明明置身光明,宋韫却觉得比在地道中更难以呼吸。他干渴的鱼似的撩开侧帘,朔风扑面而来,宋韫大口呼吸,满腔冰冷,目光落在墙角。   一条毛色驳杂的野狗正伸着鼻子嗅窝在墙角的一团,或许是个无家可归的人,一动不动,大概是死了。野狗反复嗅了,确认这是没有生命不会反击的死肉,张嘴咬了下去……   离得那么远,宋韫却感觉腥气扑面而来瞬间塞满了喉咙,几乎将自己呛死。   他跌坐回马车,听见胡复说:“这就是齐家抢去弄坏的天下。殿下,等你上位,一切都会不一样了。”   宋韫的心脏随着马车颠簸而起伏翻腾,他几欲作呕。   是吗?换个皇帝百姓就能安居乐业吗?齐俦确实不是个好皇帝,闵州战乱是因他不能服众而起。   那么宋韫又能服众吗?如果他率领着忠诚于谢家的遗民,用战争手段打下江山,坐在那个位子上,就会因为名正言顺而国泰民安吗?   战乱,真的是因为名分不正而起吗?   野狗的吠叫声传来,宋韫脑海中瞎眼黑狗的形象挥之不去。   “朕或许不算个称职的好皇帝,但民为贵社稷次之君为轻的道理,朕懂。”   “她骂我是个畜生,让我把松松还给她。我说我不能,我还要用松松的身体,继续治理晏国。”   “我与韫韫,共掌江山互为托付,死生契阔白首不离。”   齐胤说过的话无比清晰地在宋韫头脑中重现,字字分明。   齐家曾是篡位逆贼不假,可齐胤是个好皇帝。他见过经历过最残忍暴虐的行径,却仍坚持恩威并施,奉行「仁」字作为自己的帝王之道。他有让大晏海晏河清的雄心与抱负。   宋韫善良有余,杀伐决断不足,自认做不到比他更好。   或许,战乱之因不是名分,而是在位者贤德与否。明君在位,战乱不起。君王贤德,国泰民安。   齐胤会是个明君,但宋韫不能做他的贤后。   “停车!”宋韫疾呼。   胡复沉着脸驾车不停,甚至加重了甩鞭子的力道。   “再不停下我就跳车!”宋韫挑开了车帘。   “吁!”胡复紧紧勒住缰绳,回头怒视宋韫,“殿下!”   “我要回去!”车马尚未停稳,宋韫踢掉仅剩的一只鞋,光脚跳下马车,“我不会和你们一起复国!百姓遭受的苦难已经够多,我不能踩着他们的骨肉鲜血登上皇位。”   “天下本该就是你的!今日流血是为了将来安宁!我们是王者之师,打的是正义之战!明白事理的百姓会追随殿下!”   “百姓的命是他们自己的,不该为了哪一家哪一姓而丧命!”   “殿下,你被齐家小儿蛊惑至深,为小情小爱抛舍复国大业,快醒悟回头!不要重蹈先辈覆辙啊!”胡复悲声如泣。   宋韫没有再答,或许是心虚。   他赤脚快跑穿过整条巷子,愕然发现无为还站在暗道的出口,怀抱着宋韫的太后衣裙以及软枕,早预料他会回来似的。   “到底是谢庭霜亲生的,一个模子刻出来的。”无为将东西递过去,“打算这辈子就这么隐姓埋名地做齐家太后?将身家性命都托付给他?”   果然无为如他自己所说,不求复国,只是报恩,所以他尊重恩人之子任何选择,哪怕他重蹈覆辙。   宋韫死死咬住下唇:“不。家仇国恨不可忘,等天下安定,我会带着家人隐居,不做晏康之民。但在那之前,我要陪着……走下去。”   宋韫不想做皇帝,也不能一走了之。没了太后,战乱又起,遭殃的还是百姓。就等到齐胤复位,百姓们在明君治理下安居乐业,再离开吧。   继续做太后,是为民为公;功成身退,是为家为私。中间这段时光,是和齐胤许下终生诺言的宋韫自私地想为余生,留一点可悲可怜的念想。   ——即使明知是仇人后代,可就是割舍不下。儿子不孝,不敢奢求母亲原谅。宋韫声音沙哑,眼睛早已红肿。   “谢家果然都是情种。别急着哭。”无为看宋韫换回装扮,无可奈何地叹息一声,没有将宋韫推入地道,而是指了州牧府所在方向,“人是你自己选的,接下来的路也要你自己走。要是那狗东西日后负你,再哭不迟。”   无为着重强调「狗东西」三字,宋韫心尖一颤:“你知道——”   无为推他一把:“都知道了。成天腻味,竟忘了还有个侍女在旁,什么底细都早被人观察探听了。快去吧,兴许那边还没得手。去晚了,真要给那狗东西守寡了。”   宋韫怔了一瞬,反应过来,飞奔向州牧府。   无为看着年轻人潦草仓皇的背影,捋须幽叹:“但愿这孩子没看错人吧。别又揣个崽子沦落到破庙里赔上性命去生。”   作者有话说:   下一章写狗子和韫韫双向奔赴 第55章   小狗 ◇   蜻蜓送给喜欢的人   州牧府。   秋天草黄, 院落边角里的阿罗汉草结着饱满的穗子坠弯了腰。麻雀跳着脚啄食草籽,瞎眼的黑狗屏气凝神,四肢紧绷, 飞箭似地窜上去,前爪精准地扑住麻雀。   松爪一看, 已经按死了。   齐胤皱眉,把断气的麻雀丢开, 接着又去扑蜻蜓。   罗敷在房间里观察已久, 从枕头下摸出一柄短剑, 藏在身后,推门而出来到院中。   齐胤听见声音偏头转向那边,抖了抖耳朵,很快又转回来,继续扑抓蜻蜓。   罗敷神色凛然, 缓步走近,举起短剑, 对黑狗刺下去。   杀一条狗, 应当是很容易的。   齐胤却像后背长了眼睛似的,一个甩尾,打在罗敷手腕上,短剑被打飞出去。齐胤翻身跃开, 衔起短剑,还没咬紧,被罗敷甩来的披帛卷了回去。   齐胤冷笑:“早知道你不是一般人,想让你自己露出马脚, 预计怎么也得到京城再行动, 没想到这么快就藏不住了。潜伏的这些日子里, 什么时候偷听到朕的真实身份的?”   罗敷哪里听得懂,蛾眉紧蹙:“狗皇帝,今日就是你的死期!”说罢飞身上前,每招直奔要害。   罗敷的舞姿灵动,行刺时姿态也如起舞一般,轻盈纵跃,回身灵活。但遭遇刺杀于齐胤而言几乎是吃饭喝水一样平常,就算看不见,仅凭耳朵鼻子,罗敷出现在他背后时,他就察觉到了杀意,要闪躲也是很轻易的事情。   齐胤不担心罗敷伤到自己,唯一惋惜的,是宋韫知道了会伤心,怎么到处都是前朝余孽,他本来还挺看重这姑娘。   好几个回合过去,齐胤毫发无伤,倒是罗敷体力不支,她眼眸圆睁,仰头对屋顶上喊道:“还不下来帮忙?”   齐胤闻声也抬头,听见鸬鹚的声音从头顶传来:“杀狗还需要两个人?臭丫头,哥是怎么教你的。”   “闭嘴!快点动手!”罗敷横他一眼,又是一剑刺向齐胤。   齐胤因他们的对话迟疑了一瞬,闪躲迟了些,尾巴尖上的毛给削掉一撮。   “兄妹……原来那时候是故意做戏让韫韫心软。”齐胤勾了勾唇角,“鸬鹚,罗敷,名字都相近……前朝宰辅姓卢,是文武双全的儒将,你们是卢家后人。”   兄妹二人听不懂齐胤的话,自然没法反驳,但齐胤心里已经是十足确信了。   罗敷虽也会武,但身手并不算好。可鸬鹚就不一样了,他挥动大刀,利刃破风,刀刀都是杀招。   齐胤渐渐有些抵挡不住,向天长啸一声:“还看!等着给我收尸?”   声音未落,裴季狸从屋顶而降,抽出腰间软剑,轻松抵开鸬鹚劈下的大刀,脚下站定,眉梢一挑:“上次我重伤未愈,让你侥幸得胜。这次,让你有来无回!”   从一对一到一对二再到二对二,局势转变得太快,这次轮到鸬鹚惊诧了:“你……你不是应该还在闵州大营?”   裴季狸冷笑:“李骋传给你的消息,自然是我想让他传递的。”   齐胤闻言也是一凛:“你先前告诉我李骋从未和前朝余孽联系!”   早在齐胤和宋韫被太傅带到阑州时,裴季狸就跟在他们身边,隐于暗中没有露面。观音堂之事时,齐胤和他联系上了。   “你被前朝遗孤迷得神志不清,告诉你岂不是坏事?”裴季狸冷齐胤一眼,紧接着踢开劈向他的刀刃,横腰挥出一剑,“去找绳子!”   裴季狸心口的伤早已养好,从上次交手后,他便一直回忆分析鸬鹚的招式。此次再对战完全站在上风,很快就将鸬鹚兄妹二人划伤在地。   而齐胤还怔在原地,耳朵上落了一只红蜻蜓。   裴季狸自行找了绳子,将两人捆了扔在墙角。   裴季狸捏住蜻蜓翅膀,声音冰冷:“我本来看着你活成这样人不人狗不狗的模样,不想下来的,索性让逆贼杀了你算了。家养的狗才会扑麻雀蜻蜓送给主子。你是皇帝,齐胤,你给我清醒一点!我把你捧到至高无上的位置,不是让你去做谢家的狗的!”   裴季狸神色冰冷,他碾碎了蜻蜓翅膀,弃如草芥地丢在地上。   齐胤的盲眼追随着坠落的蜻蜓,心脏也跟着下坠,坠在尘埃里。   齐小狗茫然得像个无家可归的孩子。   “先是他的侍女是李骋长女,然后是胡复放着皇帝不杀去劫持他……他周围全是前朝余孽,你难道就没有一点怀疑?齐胤,你什么时候糊涂成这样了!被谢家人骗得团团转!”裴季狸说到气愤处,甚至踢了齐胤一脚。   齐胤没有躲,扎扎实实挨了这一脚,被踹翻在地。   断了翅膀的蜻蜓挣扎着想飞,扑腾两下结果只是裹了一身泥灰。   “韫韫不姓谢,他姓宋。”齐胤闭眼,泪水滑落,“韫韫对我,最是忠贞。”   “我亲眼看到海贼用海东青给李骋传的信,信中写的是十月接回殿下刺杀逆皇。”裴季狸指向罗敷,“此女连你附身黑狗的事都知道了,除了宋韫,还能是谁泄密?从无为道士当众宣扬宋韫身上有冲天龙气开始,你就落入他们布局了,事到如今,还要执迷不悟吗?”   罗敷嘴角有血迹,她听着裴季狸愤怒的话语,冷冷看着一人一狗,扯着嘴角冷笑:“是啊,当然是殿下告诉我的。殿下恨不得对狗皇帝抽筋扒骨,日夜相对只觉得你恶心!我们刺杀虽然失败了,但殿下此时已经逃出生天,很快,就会夺回谢家天下,到时候——”   “你说谎!”齐胤翻身起来,目眦欲裂眸色猩红,对着罗敷怒吼,即使不懂狗语的人都被其中的悲愤震撼。   “今早,韫韫还抱着我,让我好好吃饭,他说我是全世界最好的齐小狗……他不会……”齐胤拼命摇头,撕咬裴季狸衣角,“你把我的话告诉她,告诉她!韫韫不会厌恶我!”   “你疯了!齐衍之,那个男人到底给你喝了什么迷魂汤,你怎么变成现在这副德行!”裴季狸提起黑狗后颈,目光凌厉,“你不是一直怕谢家复国吗?现在只要你一声令下,我随时可以调兵追上前朝余孽,斩草除根。你这二十年的噩梦就做到头了!往后再也无人敢和你争夺皇位!这不正是你所求吗!你醒醒!”   “可他是宋韫……他是我的韫韫……”齐胤泣不成声。   看着一人一狗窝里斗,鸬鹚与罗敷相视一笑:“报应!都是报应!”   “闭嘴!”裴季狸两下手刀,劈在两人脖子上,鸬鹚与罗敷即刻昏迷,刺耳的嘲讽笑声也随之停止。   “来不及等你清醒了,我这就去斩草除根!”裴季狸怒而离去。   “韫韫不是草……”齐胤追上他,死死咬住了衣角,抽噎得几乎窒息,“江山本来就是谢家的,他要拿回去不是应该的吗?就算要我的命,也是我们齐家欠了他的……不要杀他!我不要皇位了,等着他来杀我!哥,我求你,别杀他!”   裴季狸停步,目光复杂地看着齐胤:“十年了,你第一次这样叫我,竟是为了他。他就那么好,值得你脸面皇位都不要了?”   齐胤喃喃:“他是宋韫,世上只有一个宋韫……”   “十年过去,你怎么还是扶不起没出息的样子!从前为了猫狗畜生,你说不要皇位。如今为了个不男不女的前朝余孽,自己做猫做狗,还是不要皇位。”裴季狸愤然扯开衣角。   “我明白你的心意了。可是,人你想要,皇位你也得要。”裴季狸背手。   齐胤仰头望他:“哥,韫韫不会再回来了,由他去吧。他要复仇,冲着我来,不关你的事。”   裴季狸冷他一眼:“闭嘴,你脑子还是不清醒。既然你喜欢他,当然要把他留在身边,不过要永绝后患。康国不是有现成的例子吗——”   齐胤大叫:“不可能!我绝不会让韫韫成为下一个洛岱!”   裴季狸眯眼冷笑:“洛岱过得不好么?老皇帝的皇后,新皇帝的太后,未来还要做皇后。身为男人,要母仪天下,总得割舍些东西。衍之看不起他,也是看不起我的吧?”   齐胤摇头:“哥,你是我的亲人,我什么都可以听你的,除了伤害韫韫。”   裴季狸见齐胤实在油盐不进,恼道:“他到底有什么好!让他净身断后,支持他的人也就没了盼头,你既可以拥有他,还可以一辈子江山永固,这有什么不好?你非要捧着护着他,你是不是为了他连后宫都不想要了?!”   裴季狸本是气话,可齐胤却没反驳。裴季狸眉心皱成川字:“你是皇帝!你只要他,哪来后代?”   齐胤仰头反问:“哥,齐家不伦疯癫的血脉,你真的觉得应该继续传承吗?”   寥寥数字,裴季狸听后却颓然失力,跌坐和齐胤靠在一处。   “想好了?现在不追,非但留不住他,下次见面怕是连命都要断送在他手上。”   “不追,本来就是我欠他的。若他还来找我复仇,死在他手上,还是我的造化。把卢家兄妹也放了吧。”   已经决定放虎归山了,两只小兽没什么可顾忌的。裴季狸把人松绑,泼醒,“滚吧,有胆子起事就放马过来,看看到底鹿死谁手。”   罗敷醒来便下意识握住了脖子上的鱼钩挂坠,尖钩刺入掌心,她很快清醒过来,听见裴季狸的话又疑惑了:“你们,要放我们走?”   裴季狸背着手连眼神都懒得给他们。   鸬鹚扶起妹妹,“宋韫这时候应该已经被接走了,就算他们跟踪我们,也擒不住他。”   兄妹俩都负了伤,但还是可以提起轻功逃命的。罗敷在前鸬鹚在后,两人飞身上了屋顶,齐胤突然道:“等等——”   裴季狸应声踢去一块石子,砸得鸬鹚膝盖一弯,跪碎了三五片青瓦。   “妈的,要杀要剐给个痛快,放了又捉,逗狗?”   裴季狸也以为是齐胤反悔,看向他。   齐胤道:“听说,前朝卢家出过几任皇后,靖朝末帝也许了卢家做儿女亲家。你告诉兄妹二人,造反复国可以。但无论哪一个,都不许打韫韫的主意,更别想做皇后!”   裴季狸几乎气得呕血,打心底想给这狗东西一巴掌。   “哥,你快说!我说的话他们听不懂!”齐胤急道。   裴季狸只好把原话对两人说了,只是语气凶狠些,也没有哭腔。   鸬鹚罗敷走了,裴季狸也要走,齐胤喊他,裴季狸头也没回。   “我哪当得起做情圣的哥。路是你自己选的,往后要杀要剐都由人家,别指望我给你收尸。”   “哥!”齐胤追上去,跪对裴季狸背影,“对不起!”   裴季狸停步,转身:“你再啰嗦,我来不及给你处理烂摊子了。今天一过,太后没了,你复位就难了。”   齐胤非但不着慌,反而问:“哥,上次我让你销毁的另一道遗旨,还有我们从前往来的书信,都处理掉了吧?”   裴季狸无语至极,真是人同狗讲不可理喻。天大的事临头,这狗东西还记挂着心爱的男人。   经不住齐胤再三询问,裴季狸只好点头:“都处理好了,没人会再看见。”   齐胤释然:“那就好。”   裴季狸走了,齐胤仰躺在院子里,感觉到时间推移,天色应该是逐渐变黑了。   韫韫此时大概已经离开阑州了吧?   往后齐胤的天空应该都是黑色了吧。   齐胤闭着眼,昏昏沉沉,忽然听到一声「衍之」。   才分开,就产生幻听了。本来就瞎,现在连耳朵都不好了,往后可怎么办。齐胤自嘲地笑。   下一瞬,整条狗就被揽入了一个温暖的怀抱。   如倦鸟归林,孤舟泊岸。   这……不是幻觉吧?   “韫……韫韫你回来了?!”齐胤发疯似的去蹭宋韫脖子,然后闻到了血腥气,“你受伤了!难道——”   “没有!我没事,齐胤你也没事……”宋韫泣泪如雨,他发疯似的跑回来,州牧府的守卫都险些把他当疯子叉出去。光脚跑了那么远的路,脚底早就磨破了,进院子看见齐胤一动不动躺在地上,心都碎了。   可上天眷顾,齐胤还会喊他韫韫,还好端端地活着。   齐胤没有问宋韫为什么突然蓬头赤脚跑回来,宋韫也没有问齐胤尾巴为什么秃了一块。   或许他们能猜到彼此刚刚为对方放弃了什么,或许猜不到。但都没有关系。   齐胤嗅遍了整个院子,找到那只断了翅膀的蜻蜓,小心地用鼻子拱到宋韫面前:“呐,韫韫,小狗就是喜欢扑一些小玩意送给喜欢的人。”   作者有话说:   甜文选手写这两章头都快秃了。我永远会为双向奔赴的爱情热泪盈眶。   这章还涉及到一些裴小猫的身世,还有康国的皇帝和太后,相关的剧情会慢慢展开——   感谢小可爱们的灌溉评论和追读,非常感谢!   、 如梦令 、 ◇ 第56章   冷落 ◇   多看一眼都会心软   硝烟滚滚, 喊杀声冲天,擂木撞破城门。   李骋率领靖朝旧部杀入皇城,几乎是以同归于尽的代价, 将士皆战死,尸体铺满了皇宫各处, 只剩李骋一人身负重伤,将刀抵在了齐胤脖子上。   “如果殿下平安, 我、胡复……乃至焉云深, 都不会反……为什么还是要对谢家斩尽杀绝!”   李骋挥刀, 裴季狸拼死撞开刀刃,齐胤脖子还是擦破了一大片,顿时血流如注。缓缓倒下,齐胤苦笑喃喃:“原来宋韫姓谢……谢家果然出美人……宋韫……谢韫……韫韫……”   梦里血腥硝烟弥漫,宋韫捂着心口, 满头大汗地在齐胤呼唤中醒来。   “又做噩梦了?”齐胤皱眉,“要不要让马车再慢些?或者不从闵州回京了, 还是走水路。”   “我没事。”宋韫摇头, 缓慢吐息,让过速的心跳慢了下来。   这次的梦和先前的接上了。前世他死后,很有可能就是这样,李骋等人为他造反攻入皇城, 落得两败俱伤的下场。   马车行进的速度并不快,宋韫挑开马车侧帘,往后看,后面跟着一乘轿子, 里面坐的是太傅。还有两匹马, 李骋骑白马在前, 裴龙斩带着屈饶骑黑马在后。   宋韫放下帘子,闭目养神。   那天,他带着齐胤通过地道重新回到了三清殿。太傅担心太后安危,带着调来的人马正要破门闯入,宋韫推门而出。   “无为道人已乘风而去,此后,无为观改为紫竹林。”宋韫面向众人,将三清殿所有门窗推开,众目睽睽之下举起香炉,砸开墙柱一角,洁白的食盐流泻而出。   宋韫对愕然的屈茂和太傅喊:“这是上天馈赠的食盐,请两位大人按需分给阙阑二州百姓!”   哪有什么天赐,只不过是有人心怀天下。   焉云深凝目看着宋韫站在一地盐粒中间,食盐洁白,宋韫衣裳沾染泥土,周身却像散发出神圣光芒,颜色比食盐更加纯粹。   他果然是庭霜的孩子,他们的心是一样的至诚至善。   焉云深带头叩拜太后,山呼:“殿下千岁,天佑殿下!”   齐小狗站在宋韫身旁,仰头。   人心受利欲驱使,也为信仰折服。   韫韫就是他的信仰,他的菩萨。   ……   那天之后,无为观彻底废弃,三清殿的所有食盐被清理出来,分发给了阙州和阑州的百姓。   与此同时,宋韫是菩萨化身的传言乘风似的迅速传播到全国各地,各州都想为宋韫建立生祠,塑像草稿都打出来了:宋韫立在白盐中间,慈目垂视,脚边一条黑狗。   但宋韫坚决不允许再动用民脂民膏修祠立像,哪怕这功德是落在自己身上。   无庙可拜,百姓们只好去年画铺子里请一张宋韫的挂像,求子求医许各种愿时都要拜上一拜。   宋韫还去天香院把那个小姑娘赎了出来,让屈茂送她去京城宋家。   屈茂打量过那女孩,说:“何必麻烦,留在阑州做下官的义女多好。”   无为和胡复串通,将阙州的食盐藏下,在那之后阑州的产盐量也骤减,屈茂究竟是哪一头的人,宋韫还摸不清楚,但着实看不惯他踩着男男女女皮肉上位的行径。   宋韫摇头道:“姑娘还小,让哀家母亲教养更方便些。屈大人,屈饶往后大概不姓屈了。大人还是不要再收义子义女了,免得竹篮打水一场空。”   剁鸟风波过去,屈饶说话算话,要跟裴龙斩回药王谷。又感念宋韫放过的恩情,缠着裴龙斩答应带宋韫一行人去药王谷——齐胤想向药王谷求医,宋韫虽不知道他是要为谁治疗,还是想在离开之前尽力为他达成——说不准此去谷主会不会相见,到底是有机会的。   屈茂笑道:“姓什么倒是其次,那孩子的名,下官是用心起的。他出身风尘,难得心地纯净性情忠贞。当初遇人不淑,险些活不下去,是下官给他庇护。这个饶字,他原先以为是妖娆之娆,下官没有详细向他解释,心里是希望他是放下前愆,余生丰饶。如今他也算苦尽甘来了。殿下,你的名字很好,福泽深厚。”   宋韫没有接话,和正在装套车马的李骋对望一眼。对方眼中有失望,有压抑的怒气。   宋韫垂眸,心里无声道:“宋韫就是宋韫,不姓谢,也不会姓齐。”   ……   马车日夜兼程,离开阑州,进入阔州,然后来到与闵州交界处。   从官道换小路,渐行偏僻。   裴龙斩将宋韫一行人带到一座山谷,说:“这山名叫牛背山,药王谷就在里面。”   宋韫仰望,两边丹峰耸立顶端挤拢只露出一线天空,中间时一道深谷,溪水流出汇于谷口潭中。此处是天险,谷口没有人为关卡阻拦。   “传言药王谷行踪隐秘,神龙见首不见尾,极难寻觅。此处虽偏僻,却也不至于无人可至,怎么会多年来无人成功求医?”宋韫问。   裴龙斩道:“谷中多蛇虫毒草,还有瘴气,寻常人如果没有服食专门的药丸贸然闯进去,活不过一刻钟。”说罢,他就走向谷中。   “等等!”屈饶赶忙拉他,力道不够,拉不住反而被拖拽了几步,像条小尾巴似的黏在裴龙斩身后。   裴龙斩回头停下:“做什么?”   屈饶脸红了,小声说:“你不是说不能随便进吗?你也没吃药啊。”   裴龙斩面无表情:“我是谷主的药人,生来就开始试药,这些毒草瘴气对我无效。”   屈饶松手,「哦」了一声,蚊子哼哼似地自言自语:“那怎么还会中那种药……”   裴龙斩听力很好,如实回答:“那是少主研制的新药,我从前没试过。以后不会了,我尽量不弄疼你。”   听见这话,屈饶周身露在外面的皮肤瞬间都红了,他捂着脸躲到宋韫身后,“胡说什么啊……快走快走!让里面的人出来接太后!”   裴龙斩「嗯」了一声,对宋韫说:“照顾好我媳妇,我回去领了罚拿了药就出来接你们进去。”   宋韫对他点头。   裴龙斩很快走入深谷不见了踪影,李骋拿了垫子铺在水潭边大石上。等人的时候,宋韫坐在石上,和屈饶说话。   “担心他?”宋韫见屈饶目不转睛地望着深谷微笑道。   屈饶快速摇头:“才不会担心那个呆头鹅呢……皮糙肉厚,狗咬都不会疼——哎,表姐,你今天怎么不抱你的狗啊?”   宋韫正把指尖浸在潭水里拨弄水花,闻言怔了怔,回头看了眼恹恹地趴在马车上的齐胤,然后垂眸:“孕期不适合多接近他。”   “先前你可不是这么说的……”屈饶低声嘀咕,眼珠转了转,“表姐,你是不是故意晾着那条狗呀?”   自己对齐胤的疏远有这么明显吗?连屈饶都觉察出来了。宋韫看他:“你想说什么?”   屈饶腼腆一笑:“现在到处都传说,从前有二郎神君带着哮天犬,现在有太后菩萨转世养了条黑狗。大家都说这条黑狗是祥瑞,有灵性呢,什么求子啊百病不侵啊,升官发财啊,只要诚心许愿,都能保佑!表姐,既然你不喜欢这条狗,能不能借我玩两天呀?”   到底是不满二十岁的年轻人,心性不成熟。宋韫心头虽然依旧沉重,但听着屈饶的俏皮话还是勉强挤出笑容:“你想求子啊?”   屈饶「嘤」了一声,把脸埋进掌心,“表姐!你胡说什么呀!”   宋韫拍拍他肩膀:“好了,不开玩笑了。真打算和他过一辈子?报恩不一定要牺牲自己的。不能和喜欢的人在一起是痛苦,但一辈子和不喜欢的人绑在一起更痛苦。你是可以选择的,不一定要跟着他背井离乡,我看他也不是会强人所难的人。”   屈饶摇头:“表姐,阑州我肯定是回不去了。你遣散了天香院大多数姑娘,剩下那些实在无家可归的还要依靠我娘过生活。我娘也知道皮肉生意伤阴德做不长久,但人总要谋生活命。她心疼我,把我托付给裴龙斩,希望我下半辈子体面又安稳。我要尽力活得好,让我娘放心。至于喜不喜欢他……我其实……”   屈饶红着脸凑近宋韫耳朵,低声说了什么,宋韫的耳朵脸颊也都红了。   “第一次横冲直撞的是有点疼,但后来……我从来没有体验过那种感觉,大个子有大个子的好处。他除了憨一点,说话直一点,其他地方都好。”屈饶仰头望天,目光纯净,“最最要紧的,他说一辈子只娶我一个。我当然不能给他生孩子,但他根本不在意。这一点,有多少男人做得到?要是我出身好,我也不一定做得到。”   是啊,宁可不要子嗣也要守着一人,很少人能做到,但有人向宋韫承诺过。   宋韫忍不住再次回头望,齐胤已经从马车上跳了下来,不远不近地站着,竖着耳朵听这边的动静。   小狗会知道最亲近的人为什么突然不抱着他睡觉了吗?   吃惯了醋的小狗不汪汪叫的时候心里在想什么呢?   向来喜欢撒娇耍无赖的小狗突然变得乖巧,为什么更惹人心疼呢?   宋韫不敢和那双失去光明的眼睛对视太久,怕自己会心软会动摇,于是他收回目光,投向山谷入口。   暮色四合,李骋对宋韫说,裴龙斩当晚不一定能出来,还是先去城中驿站歇息。宋韫说再等等。   大概到了戌时,深谷中传出鸟兽此起彼伏的鸣叫声长啸声,齐胤也来到宋韫身旁,小心翼翼地蹭他胳膊,“韫韫……天黑了,这里危险……”   宋韫下意识伸手去摸他的头,即将触碰到时又收了手。   “先回去吧。在大石上和显眼的地方留个讯息——”   话音未落,裴龙斩从山谷中走出,山风裹着血腥气扑面而来。身后十几步还有两团影影绰绰的形状。   屈饶赶忙跑上前,看见他后背血肉模糊,鼻子一酸眼泪就落下来了:“怎么打成这样啊?想杀人啊?哪有这样处罚的!不就是没找到人嘛……不找了!去他娘的少主吧,咱们不伺候了!”   裴龙斩沉默了片刻,然后生硬地抬手为屈饶擦眼泪:“没事,没伤到骨头,不耽误成亲。”   “臭呆子,不要脸!都这样了还想着成亲!”屈饶举拳软趴趴地往裴龙斩肩膀上砸。   裴龙斩往旁边一退,让出身后两个人,他沉声宣布:“谷主不见客。他说,谁先找到少主,就答应为谁诊治。”   夜色昏暗,但李骋还是认出了对面两人,同时握住了佩刀,声音透露出危险与杀意。   “是洛岱和徐霁。”   两个人宋韫都不认识,不知李骋为何如此忌惮,齐胤也瞬间绷紧了全身挡在宋韫面前严阵以待。   宋韫听见齐胤低声说:“那是康国如今的皇帝和太后。”   作者有话说:   夫夫别扭中,就需要引入一点助攻——   想要多多的评论和收藏,求求啦orz 第57章   狠厉 ◇   除之而后快   靖朝覆灭之后, 天下二分为晏康二国。   晏国姓齐,康国姓徐。   当今康国皇帝徐霁,字云泯, 登基以来还未立皇后,后宫便是以太后洛岱为首。   徐霁和洛岱之名, 宋韫听过,知道二人原先是同窗情谊颇深, 如今却成了「母子」, 实在令人唏嘘。   听说不如亲见。宋韫看着两人, 眉头便不自觉地皱起,来者不善。   两人衣衫都有刮蹭痕迹,应当是在山谷中吃了苦头。洛岱看起来和屈饶是差不多年纪,眉眼间却全无少年人的懵懂纯净,只有寒霜冷意, 仿佛怨怼整个世界。徐霁眉宇之间戾气极重,目光狠厉如鹰隼, 霸气外露。   宋韫身为谢家后人, 与齐徐两家有仇,对齐胤是又爱又恨百感交集,如此纠结着,索性疏远冷落免得内心不安。对徐家皇帝, 态度就纯粹多了,只有防备与敌对。   狭路相逢,两相对立。李骋和焉云深都上前,连同齐胤一起, 随时准备和对方打斗。   人数上, 自然是宋韫这边占优势。   徐霁目光在宋韫焉云深李骋身上来回, 最终落在宋韫眉心处,他勾唇轻笑,笑意未达眼底,戾气依然:“久闻晏国太后美貌动人气质脱俗,百闻不如一见。”   嘴里说着客套话,腰背挺拔得至于倨傲,连颔首也没有。   宋韫冷道:“尊驾应当知道此处是何地。孤军深入,早该做好有来无回的打算。”   徐霁:“两国签订过停战休睦协议。太后若想率先挑起干戈,贵国国君知晓怕是也不会对您善罢甘休。”   “卧榻之侧,岂容他人酣睡。犯我国土者,人人得而诛之。”宋韫仰面肃然回应,“的确有协议在前,可到底是哪一方先破坏协议却不好说了。如今尊驾踏入晏国境内,既无国书又无通牒,退一万步说,尊驾安知我方诛杀冒充康国皇帝与太后者的消息传回康国,康国会作何反应呢?”   徐霁敛眸,看向旁边的焉云深:“焉太傅也决意彼此撕破脸面?”   焉云深道:“臣以太后之命是从。”   李骋紧接着道:“只要太后一声令下,卑职可即刻诛杀假冒者!”   徐霁本就不真切的笑意凝固了,双方对峙,两边的太后都是不能打的,不被擒为人质就是万幸。晏国太傅也不是会动武的,可李骋骁勇善战,双拳难敌四手,徐霁未必同时应付得过两人。还有那条黑狗,虽眼瞎,气势却极凶恶,不容小觑。   还有一个高大汉子,他虽是药王谷的人,架不住那小白脸撒娇,自然会偏向晏国这一方。   两方力量悬殊,动武不占好处。   徐霁沉默片刻后道:“既然都是向药王谷求药,应当此事为重,何必互相阻挠两败俱伤。不如同心协力找到药王谷少主,请谷主出诊。其他事情,容后再谈。”   宋韫听他话里的意思,是想示弱和谈。目光在徐洛二人身上巡回,沉声道:“你们还想在晏国久留?未免太过放肆了吧。哀家也好奇,到底是为何人求医问药,得了什么了不得的绝症顽疾,竟要劳动二位冒着天大的风险一起出马?”   话音刚落,洛岱神色就变了,他眉目阴鸷怨毒,垂在身侧的双手紧握成拳。徐霁伸手去安抚,却被躲开。   宋韫将两人的动作神态尽收眼底,心中大概猜到他们是为洛岱求医,好奇到底是要治疗什么病症。   徐霁薄唇张合,语气生硬:“既然是在贵国境内,自然要按贵国的规矩办事。太后娘娘,朕是一定要向谷主求医的。要什么条件,你提吧。”   宋韫连日来心事沉重,自责愧疚与前仇旧恨堆积在一起,满腔愤恨无处发泄,面对徐家人,他当然是除之而后快。大好的机会摆在面前,大不了同归于尽,就算赔上性命,只要杀死徐霁洛岱二人,也算是为父辈报仇了。   可理智又让他不得不考虑后果。手刃仇人诚然痛快,可之后呢……康国皇帝秘密潜入晏国,未必没有人暗中保护,或许就在附近,或许是在边境。但无论那种情况,只要皇帝和太后稍有闪失,两国大战是免不了的,事发的闵州更是首当其冲。此处的百姓刚遭遇了战乱,经不起再受折腾了。   但送上门的肥肉,也不能轻易放过了。   “说不上条件,只是有些账需要理一理。闵州与康国接壤,晏国内乱,想必不乏陛下您的推波助澜吧。”   宋韫从容看向徐霁,这位青年皇帝魁拔高大,眸色深沉不怒自威。却也会在余光瞥向身旁太后时敛去锋芒,有一瞬患得患失的脆弱与依赖。   果然如齐胤从前所说,他们关系匪浅。只要是能为洛岱治疗,徐霁会甘愿做出退让牺牲。   徐霁没有接话,等着宋韫下文。   “因战乱,误了秋收,民以食为天,我国承受了天大的损失,只需贵国赔偿我国小麦、玉蜀黍、稻谷各万石,陛下以为是否合情合理?”   三种作物各万石,加起来三万石,几乎是康国全国一个季度的产粮。这还是「只需」?   徐霁眯眼,仿佛一头受到挑衅即将扑杀猎物的猛兽。他盯着宋韫眉心那一点朱砂痣,目光像刀子一样,恨不得从那一处红点开刀,将提出无理要求人的脑子整个剜出来。   齐胤绷紧全身,挡在宋韫面前,同样狠厉地直面对方,发出威慑性的低吼。   只要对面胆敢反驳韫韫,他就会冲上前咬断吐出「不」字的喉咙。   对面人多势众,而且人仗狗势,不可硬碰硬。良久,徐霁紧皱着眉头,一字一句回答:“可以!合、情、合、理!”   “可以就好。既然是在我国境内求医,诊金自然不可少。值得陛下为之亲自求医之人,应当是无比尊贵的。”宋韫目光快速扫过洛岱,“贱价辱没贵人,高价又显得主人欺客。不如折中,就以千两……黄金为价,如何?”   宋韫说出「千两」时,徐霁稍稍松气,以为是白银,后面跟的竟然是黄金。好一个坐收渔利,诊病的又不是齐家,他倒也好意思沾药王谷的光狮子大开口。   但只要花钱能办妥的事还是不要节外生枝的好。徐霁瞥了一眼洛岱,此次出行,是瞒着内阁的。他即位不久,若是走漏消息,恐怕国内生变,那可真是得不偿失了。   不过是钱财和粮食,暂且送给晏国又如何。总有一天他要挥军向西,所向披靡,届时整个晏国都要纳入囊中。今日失去的,来日都要让晏人百倍千倍地还回来!   尤其这个晏国太后!总有一天,要让她尝尝生不如死的滋味,为今日的放肆而后悔!   徐霁鹰隼一般的眼睛牢牢盯着宋韫,觉得眼熟,一时又想不起来像谁。总之是碍眼的,必欲除之而后快。   宋韫不惧他锐利的目光,从容对视。良久之后,终于等到他的答复:“成交,就以千两黄金作为诊金。但在此期间,太后要担保朕二人安全,不可走漏消息。”   宋韫点头:“那是自然。”   要到这些好处已经是足够了,俗话说不能赶狗入穷巷,恐遭反噬。   宋韫说出去的话无人会反驳,于是双方敲定暂时抛开敌对关系进行合作。   裴龙斩要带屈饶回药王谷成婚,进谷之前说谷内其他追踪少主的人回禀,三日前发现少主回到闵州,此时应当还在境内。少主叛逆,不愿回谷,一直小心躲避各路追查。但对疑难杂症及珍奇良药毫无抵御之力,以此为饵或许可以找到他的踪迹。   从山谷出来,宋韫依旧乘车,因为另一抬轿子要分给徐洛二人,太傅只好骑马。   焉云深替宋韫掀开轿帘,看着他坐稳后才翻身上马。   徐霁一直暗中留意着焉云深神色动作,发现这位向来以刚正不阿不苟言笑著称的晏国名臣对待太后格外温柔宽容,忽然间就记起来了,为什么觉得晏国太后眼熟。   结合李骋在其身旁护卫,再往深处想,许多事情紧跟着都通透了。   “好啊,实在是好!”徐霁冷笑一声,他坐于轿中,突然问洛岱,“晏国太后美么?”   本是一人乘坐的轿子,硬塞进两个人,免不了肢体碰触。洛岱听见徐霁发问,怔了一瞬,嫌恶地收拢衣袖衣角,“好啊,有本事把她收进后宫做正宫啊,哀家正缺一个好儿媳!”   看见洛岱脸上的愠色,徐霁反而眉目柔和下来,缓声道:“还在置气么?娶大长公主之女只是为了稳固势力,而且给她的只是个贵妃头衔。皇后之位,只能是你的——”   洛岱狠狠睕他一眼,冷笑:“什么置气?什么皇后?我是太后!陛下难道忘了,是谁把我进献给先帝的了?我的,什么是我的?我失去的,陛下能还给我吗!”   “问岫,别怪朕,要怪只能怪你不是个女人。”徐霁不悦,他强行握住了洛岱的手,“朕抛下朝政,孤身犯险来为你求药王谷神医治疗,还不够么?医不好也罢,还有别的法子。那个叫宋韫的,很美,拿下晏国之后朕把她的身子换给你——古籍上有记载的,应当是可行的——做女人多好。到那时候,你就可以名正言顺做朕的皇后了。”   洛岱像看疯子一样看他:“我为什么要做女人!我只想完完整整地做个男人,像从前一样!”   徐霁置若罔闻,将人紧紧禁锢在怀里,自顾自道:“她不该活着,上天注定这幅皮囊该给你用……问岫,还记得那年父皇派人去晏国刺杀所谓的谢家遗孤吗?那时,大概是认错了人,这位才是正主。反正留不得她性命,正好把皮囊拿来用……”   洛岱挣脱怀抱,紧紧皱眉:“你的意思是……现在的晏国太后是前朝遗孤?怎么可能!”   “一定是!父皇曾对朕说,谢家末帝有位鲛人皇后,眉心红痣美貌异常。前朝灭亡后,嫡系血脉未绝,但也销声匿迹无人能寻……直到二十年前,有位谢家遗孤曾出现在晏国京城,眉心也有红痣,与焉云深过从甚密。后来遗孤不知所踪,焉云深虽未婚娶,却多了个女儿,对外说是从其姐处过继的养女,取名焉蘅暮,对其宠爱至极。此女眉心有红痣,水性又极好。父皇怀疑她是谢家后人,派人将她溺毙在水中,以为绝了谢家后患。如今看来,并非如此……”   听徐霁如此分析,洛岱也有几分怀疑,问:“接下来应当如何?将消息透露给齐家,借他们的手除去前朝余孽?”   徐霁:“齐家介入,朕与你就难脱身了。要想个既能保证自身安全,又能除去余孽,还能钓出药王谷为我所用的办法。”   “哪有这样一箭三雕的法子。”洛岱摇头。   先前贸然进谷,被毒草刮伤,又吸入瘴气,虽然后来服食了解毒药丸,还是困乏。加上轿子摇晃,洛岱昏昏沉沉睡去。   徐霁让他枕在自己肩上,也开始闭目养神。   办法么,当然是有的。没有疑难杂症,那就生造出来。只要死的人够多,够快,还怕引不出神医来?   端午那次让姓宋的化解了,这次可就没有那么容易了。   作者有话说:   大写的反派正式登场,前面埋的伏笔要慢慢揭开了—— 第58章   沉溺 ◇   我要媳妇不要脸   宋韫在闵州住下, 因战乱之故,生活用度远不如在阑州时,但宋韫不是贪图享受之人, 对饮食好坏并不在意。   徐霁履约传令回康国,秘密送来钱粮。宋韫将康国运到边境的粮食按人口分发给百姓, 黄金则用于在临近各州购买木料冬衣,也好让百姓们能重建房屋, 抵御寒冬。   算起来, 太后应该是怀孕七个月了, 那样大的孕肚,只塞棉花是撑不起来的,宋韫便用了个竹箩垫着,低头看不到脚尖。州牧看他像看头重脚轻的泥菩萨似的,生怕有点闪失, 脖子上脑袋和纱帽一起搬家。   但宋韫并不卧床休息,坚持每日在州牧府外粥棚里从早到晚为百姓施粥。   关系民生是一方面, 另一方面, 让自己忙碌着,就不会胡思乱想,徒增烦恼。也免得和齐胤两两相对,彼此无言。   彼此心里大概有数, 可那层窗户纸还没戳破,倒像是紧紧捂住了口鼻,让人呼吸不畅。   裴季狸还在闵州大营,不过他以军务繁忙为由, 从未到州牧府拜见。   在闵州的生活如一潭死水, 沉闷压抑。   宋韫日日施粥, 起初队伍排成长龙,粮食发下去后各家有余粮了,来领粥的便少了。   有个放牛的孤儿每日都来,排在第一个,喝完粥又往脸上抹灰,溜到队尾再排一次。   宋韫每次都装作没认出他。   十月初五这天,来领粥的人很少,剩下许多白粥,宋韫就说让州牧府不用准备午膳了,他在粥棚里喝粥就好了。   李骋自然知道宋韫宁可在四处漏风的粥棚坐着也不回去是不想见谁,他心中有怒却不好发泄,便任由宋韫粗茶淡饭凑合着,自己转身回了州牧府借酒消愁。   宋韫坐在粥棚里,放牛娃远远躲着偷看。宋韫对他招手,放牛娃左顾右盼好久,才一手掐着破碗,一手攥着衣角来到宋韫跟前。   “今天吃饱了吗?”宋韫把勺子推给小孩,“锅里还多,想吃多少自己舀。”   放牛娃脸上涂着草灰,越发衬得一双大眼睛清润澄澈,他盯着宋韫看了很久,说:“听说你是太后,你很有钱,为什么还要吃这个?”   宋韫微笑:“这个也能填饱肚子。”   “可你肚子很大了。”放牛娃舀了半碗白粥,捧着碗边唏哩呼噜喝了一大口。   “嗯,还有两个月就该生了。”宋韫低头看着高耸的假孕肚,假的总归是假的,演戏也总有到头的时候。本来就不该是一路人,陪齐胤走完最后两个月,就永不再见了。   放牛娃很快把粥喝完了。   “你为什么笑着也不像高兴的样子?是怀孕很辛苦吗?”小孩问。   宋韫有一瞬间的错愕。   就算笑着也不高兴?   连五六岁的孩子都看得出自己的落寞吗?   还没等他回答,小孩摸出腰间树皮制作的短笛开始吹奏。不成体系的放牛小调,却很灵巧生动,听完一曲,宋韫心头的憋闷舒缓了很多。   “很好听,谢谢你。你叫什么名字?”宋韫揉了揉孩子的头。   小孩收起短笛,回答:“我叫牛娃。”   还真是个不复杂的名字。   牛娃说他是给张老爷放牛的,他一个人管着母牛小牛五六头。   “真厉害。”宋韫是喜欢孩子的,看见小小年纪又懂事能干的便更加心疼,问,“你爹娘也是为张老爷家做事的吗?他们怎么放心你一个人出来领粥?”   牛娃小脸耷拉:“他们都死了。”   宋韫把孩子揽进怀里,“抱歉。”   牛娃小心地从他怀里松出来,“我娘一直吃不饱,生小弟弟的时候没力气,生不出来,死了。我爹心里难过,喝了很多酒,掉水里淹死了。你,要多吃好吃的,有力气了才好生。他的爹——”牛娃圆溜溜的眼睛看着宋韫肚子,摆手,“他的爹,不要喝酒。”   牛娃喝得肚皮滚圆回张府做事了,宋韫还回想着稚嫩的童言童语,怔坐在原地。   死遁是个好法子。离开阑州时,宋韫就打算到时候「生下孩子」假死脱身,却没有深想,那时齐胤会怎样呢?   齐胤喝酒吗?应该是喝的吧?但他是懂得克制的人,应该不会喝醉。   更不会醉酒掉进水里。   不会吧?   宋韫心事忡忡地回了州牧府,刚进门便看见州牧苦着脸上前,说让太后赶紧去李将军院子里看看。   宋韫皱眉,李骋出什么事了?   快步来到李骋住处,还没跨进院门,酒气先扑面而来。   宋韫掩着鼻子走进去,发现满地的碎坛子,地上酒渍东一片西一片。   李骋脸色通红,却不是喝酒醉的,他往院子东边小池塘一指:“娘娘养的好狗!”说罢拂袖而去了。   宋韫定睛一看,黑不溜秋的小土狗正在水里扑腾,大概是掉进水里很久,四肢都没什么力气了,正咕嘟咕嘟吐着水泡往下沉。   宋韫几乎是飞奔过去就要往下跳,吓得闵州州牧三魂七魄去了一半,在后面把他胳膊死死拽住,连声道:“娘娘!狗都是会游水的!就算是喝醉了也知道自己浮上来!”   州牧带着哭腔的大喊终于把宋韫的理智喊回来,宋韫定了定神,扶正有些歪斜的孕肚,看着在水中浮沉的齐胤。   有一瞬间,宋韫想,干脆就这么让他淹死,一了百了,自己也就不会这么痛苦为难了。   只要不是用在齐胤身上,他随时能想出复国复仇的千百种办法,然后把心一横听信胡复所说,今日战乱是为了明日安宁,让天下重新姓了谢。   可齐胤还在……齐胤还在水里泡着……   宋韫闭眼,不去看水面涟漪,脑子里却全是,齐小猫丧命于鸬鹚刀下,齐小狗叼着齐小猫尸体对自己摇尾巴的样子。   齐胤不怕水,晕船。但只要宋韫在,他连晕船也觉得是醉在温柔乡里……是有多久没听齐胤说那些甜言蜜语了?许久不吃糖,甚是惦念。   扑水声渐渐小了,没有了。   齐胤在宋韫面前死了两次了,再要死,也不该是淹死在这片小池塘里。   既然已经做了不孝子,还剩两个月时间,不妨多吃些甜的。   宋韫睁眼,水面已经没了动静,他也顾不得州牧在旁,提起裙摆就要下水施救。   州牧吓得险些晕过去,喊了声「我来」,自己抢先跳进池塘,张着双臂扑腾,却发现池水只湿到腰部,一脸尴尬地看着宋韫。   宋韫也找回了理智,收脚,鞋底刚被沾湿。已经沉在水下的齐小狗默默爬了上来,趴在宋韫脚边,周身湿漉漉的,连眼睛都是雾蒙蒙的。   三尺深的池塘,耍酒疯弄出要死要活的动静,齐小狗什么时候变得这么做作了?   宋韫白白天人交战一趟,很是动气,齐小狗却双爪抱着他脚踝,迷迷糊糊地哼唧:“韫韫不喜欢我……活着真没意思……”   宋韫的心瞬间不争气地软了,轻揉狗头:“不是不喜欢,只是,太喜欢了。”   ·   宋韫让厨房熬了姜汤,然后一边喂汤一边用干帕子给湿透的齐小狗擦身。   已经是十月寒天,齐小狗在水里泡了很长时间,周身发抖,意识都有些不清醒,说出来的话也是颠三倒四的。   “韫韫……长寿面好好吃……明年还要,后年也要……”   “娘……娘,我的小黄和小黑都没有了……娘,你也不要我……”   “七哥……朕不想杀你,别缠着朕!七哥,朕不跟你走!”   齐小狗梦呓不断,身体因惊恐而抽搐不止,宋韫用毯子将他紧紧裹了抱在怀里,不断轻拍后背安抚。   慢慢的,齐小狗体温回升,也不再颤抖,变得非常平静,甚至喉头溢出一声叹息。   “大师,你说吧,朕还有多少年寿命……就算换了躯体,也活不过而立是吗……够了,这偷来的几年足够把晏国治理好,交给继任之君了……”   齐胤话语断续,关键字句声音还尤其微弱,宋韫几乎是耳朵贴上去才听清了,心跳瞬时漏了一拍。   什么叫活不过而立?为什么会这样!齐胤才二十岁,他应该有大把的年华,去实现雄心壮志,建设一个海晏河清的国家,怎么会活不到三十岁!   宋韫想问,齐胤却已经陷入了睡眠。   宋韫就这样抱着他,从午后坐到黄昏,齐胤终于醒酒睁开眼,嗅到宋韫的气味尾巴就摇了起来:“韫韫回来了!”   宋韫没有像前两天一样,对他冷待,而是温和地「嗯」了一声,“今天领粥的人少。”   齐胤仰头去蹭宋韫脖子:“我好像喝醉了,没有在韫韫面前失态吧?”   宋韫微笑:“没有……陛下一直形象勇武……”   齐胤有些不好意思地往宋韫怀里挤:“我没醉的话,应该是李将军醉了,他非逮着我灌酒……”   自从那天之后,宋韫便没有和胡复等靖朝旧臣再接触过,李骋恨其不成器对他有怒,连称呼问安也都免了,对先前的密谋更是只字不提,宋韫还不确定齐胤是否知道了自己的身份,听他这么一说,皱眉:“灌你喝酒?就算有再大的怨气,跟小狗计较什么……”   齐胤应声虫似的复述:“是啊,跟小狗计较什么……韫韫这些天很累吧,上床就睡着了,也不陪我说话……人生苦短,和韫韫在一起的时时刻刻,我都想韫韫眼里有我,才不算浪费……”   说着说着又委屈起来了,甚至隐约带着哭腔,宋韫心软得一塌糊涂。齐胤一直没说他寿命不长的事,只有在酒醉时才透露出脆弱,宋韫本来就动摇,听着他可怜巴巴的语气,彻底放弃抵抗了。   还有十年,这十年,就不管不顾地陪他走下去吧。然后再用余生向祖宗故国赎罪。   这样想来,压在心上数日的大石瞬间被移开,宋韫长舒一口气,捧着狗头亲在眉心。   “我在,我眼里都是你。”   第一次被韫韫主动亲上,齐胤欢喜得合不拢嘴,宋韫去净堂洗浴时,他还咧着嘴傻笑,时不时扑腾着爪子翻滚几圈,浑然忘我,连裴季狸跨坐在窗上也没发觉。   “先是跟出去偷看,连人家摸小孩头都要拈酸吃醋。回来就抢酒喝,又是砸坛子又是跳水,耍完酒疯倒怪李骋给你灌酒?不怕那位找人对质说拆穿你的鬼话?”裴季狸冷声道。   齐胤翻身起来,喊了声「哥」:“韫韫不会问的。”   “我算是长见识了,为了让人心软,咒自己短命的话都说得出来。妙缘什么时候说你活不过三十了?还是你背地里又找了什么我不知道的师父?说什么人生苦短……齐衍之,你还要不要脸?”   齐胤撇了撇嘴:“我要媳妇不要脸。”   “好,能屈能伸,你是个好样的。”裴季狸让他给气笑了,“再过十年,等他发现你说谎蒙他,不弄死你才怪。”   齐胤仰头:“打是亲骂是爱,只要韫韫不离开,他怎么对我我都甘之如饴。”   裴季狸白眼示之:“贱骨头。”   骂了齐胤几句之后,裴季狸言归正传:“徐霁这些天除了传令让康国送钱粮以外没有其他动作,但这条疯狗——这个疯子肯定不会如此老实。”   齐胤也正色:“不要忘了看紧洛岱,把他攥在手里,徐霁也不敢太过放肆。”   裴季狸点头。   “对了,哥,我有预感这次能找到药王谷少主,然后可以向药王谷求医。你早日返京去把公主带来吧。”齐胤道。   裴季狸抿唇:“上次她就险些要了我的命,很难再近身了。其实,做疯子未尝不好,往事也不值得记起。”   齐胤低头:“或许想起往事她会对你好些呢。哥,有人关爱的感觉是最美妙的,你值得——”   裴季狸突然打断:“近朱者赤近墨者黑。你和半年前完全是两个人了,你也快成活菩萨了。”   齐胤微笑:“菩萨不动情爱,但我已经陷进去了。哥,徐霁为洛岱求医,如果有效,晏国的江山就拜托给你了。”   裴季狸拧眉,脸色难看:“无稽之谈!”   “哥,我是认真的。”齐胤诚恳道,“若真能断根重生,你本来也是齐家血脉,年龄又长过我,即位理所应当。你比齐俦更适合做皇帝,甚至比我更有决断。我已经有了韫韫,江山和重任一并都交给你。”   裴季狸闻言眉头皱得更紧了,他踢了齐胤一脚:“我姓裴!一辈子只能是裴家的人!这种该死的话不许再提,否则我连狗头带你那活菩萨的头一并剁下来喂狗!”   齐胤爬起来耸了耸肩:“哪有狗会吃狗头呢。”   裴季狸从未见过如此厚颜无耻之人,终于忍无可忍纵身跃窗飞走了。   正好宋韫也洗漱完回来,齐胤又哼哼唧唧黏上去。   夜深人静,宋韫正要歇息,急促而沉重的脚步声传来,李骋重重拍响了房门:“殿下,速速收拾行装随臣离开闵州。”   宋韫疑惑不解,开门:“将军,发生何事?可是又起战乱?”   李骋塞给他一块浸了烈酒的丝巾:“掩住口鼻。闵州爆发了疫症,极有可能是天花。”   作者有话说:   陛下是真的很狗,但也是韫韫的好狗 第59章   临乱 ◇   齐胤又不会一辈子做狗   天花也称痘疮, 多发于幼童身上,患者高热惊厥起疹生痘,无药对症几乎染之必死。   极其幸运感染天花却未死的人, 结痂脱落后也会留下坑洞瘢痕。在身上还好,留在脸上便是毁容破相了。【1】   历史上记载过几次天花爆发的情形, 每一次都是民不聊生哀鸿遍野,国家大伤元气。   李骋说今日来领粥的百姓少, 是因为城东城西都有许多流民发病, 滚在里破庙寒窑不得起身。军营里也有士兵出痘。这是已经发作的, 尚未显露病症的不知还有多少。   闵州好端端的怎么会爆发天花?   宋韫眉头紧皱,几乎是和齐胤同时喊出:“擒拿徐霁洛岱,严加看守!”   李骋看着一人一狗,面色凝重:“殿下,齐家的江山如何, 不关你宋家的事。趁此时疫症还未波及州牧府,殿下快随我离开闵州!”   宋韫知道他其实更想说的是「不关谢家的事, 坐收渔利更好」。   “天下不是一家一姓的天下, 若在位者心无百姓只想用权享受,背离民心,百姓迟早将其拉下皇位。再者,疫症之下, 谁能独身自保?将军,听麾和梦弦都在京城,我的父母兄弟也在京城。   若我们此时已经感染只是尚未发作, 将天花传给他们, 你难道不会痛心?人皆有亲眷家族, 将心比心,若我们只顾自身安危而抛下百姓逃离,失了民心,上天也不会保佑。”   宋韫言语诚恳,李骋神色有些动摇但还是紧握了刀:“臣是粗人,说大道理辩不过殿下。可是殿下,性命攸关的事,容不得你任性!”   说着,一个手刀劈下去,宋韫眼前一黑昏迷。   齐胤默然看着,并未阻拦。   李骋将人扛在肩上,临走之前看了齐胤一眼。齐胤对李骋俯首致礼,说着李骋听不懂的话:“将军,照顾好韫韫。”   李骋犹豫了片刻,终究还是带着宋韫走了。   夜深人静,这座正在从战争中恢复的州城一片沉静,大多数人大概还没意识到问题的严重性,酣睡在梦中。   齐胤立在浓黑的夜色中,昂然抬头。韫韫说的是至理名言,民心是国之根本,得民心者江山稳固,当然要执行。夫妻一体,韫韫下令,冲锋陷阵就由夫君来。   ——他的韫韫,要做万众仰望的菩萨,不染尘埃不受苦难,一生平安。   齐胤四肢并用飞奔向徐霁洛岱住处,推窗只看见洛岱还在酣睡,却不见了徐霁的踪影。   果然和这疯子脱不了干系!   齐胤守在门外,看徐霁是否会回来,等到快天亮,都没见到徐霁,却等来了裴季狸。   裴季狸用迷药将洛岱迷倒后绑了,对齐胤道:“我已下令封锁闵州至各州出口,城门守卫禀报说从昨晚到拂晓只有李将军带人出了城——你心心念念的活菩萨这次怎么不救苦救难了?夫妻本是同林鸟,大难临头各自飞。还等不到十年,人家就厌弃你了。”   齐胤不爱听他说这些话,仰头问:“哥,你医术高超,狗会得天花吗?”   裴季狸让他给问住了,怔了怔,摇头:“医书上没写过,我也没见过。但此地不宜久留。今年没过,妙缘说你还不能回到人体。闵州凶险,你赶快回京,去妙峰山暂避。我会处理好疫情。”   齐胤摇头:“姓徐的放肆到朕面前了,朕若退后半步都是长了这畜生的气焰。他先不仁,就休怪我们不义了。哥,徐霁不是还有几位正当盛年的叔父吗?他若是不懂怎么当皇帝,就给个机会让懂的人上位。”   裴季狸想了想:“徐霁潜入我国,对外的辍朝由头是在为太后侍疾,诸王一直探听不到真实消息,所以不敢轻举妄动。如今就动用潜伏在康国的细作,把徐霁在闵州的消息漏给他们,再在康国散播太后杀死皇帝的消息,让他们也尝尝内乱的滋味。”   “很好。那些王爷得了这个消息,定会用尽浑身解数拉徐立下马。届时,康国国内大乱,洛岱却在我们手里。”齐胤眉目冷肃,“哥,你猜他会顾哪头?”   裴季狸看了眼昏睡中的洛岱:“还用猜么?他这些天暗中布局,留洛岱在州牧府里安你们的心,事成之后留洛岱只身在此,真是物尽其用毫不可惜。一边是皇位,一边是玩物,孰轻孰重,他早就做出了抉择。你以为谁都像你一样色令智昏?”   齐胤低头用前爪扒了扒耳朵:“洛岱这样的姿色,怎么能和韫韫比?当然不到让皇帝色令智昏的程度。”   裴季狸:“你能看见了?”   “看不见。不用看。”齐胤理直气壮,“世界上还会有比韫韫更好看的人么?”   裴季狸:“……”   他照例踢了齐胤一脚才离开去找太傅商量对策。   ·   宋韫醒来时刚刚天明,李骋骑马载着他飞奔在闵州郊外。宋韫脖子生疼头脑发昏,被冷风吹得几乎睁不开眼,他用力大喊:“将军!放我下来!”   李骋只管扬鞭策马,丝毫不为所动。   “不放开我就从马上跳下去,摔死也是我活该!”宋韫用力挣扎,就快要松脱李骋的禁锢。   “吁——”李骋猛地勒马,马儿人立而起将宋韫颠了下去,李骋及时翻身下马将宋韫拉开才没让他被马蹄践踏。   “殿下!宋韫!你不想复国,我们由你!你要和仇人之子谈情说爱,也由你!可闵州城内天花肆虐!那是天花!你不要命,我们却见不得谢庭霜留在这世上最后一点血脉断绝!”李骋扣住宋韫肩膀死命摇晃,仿佛这样就能让他清醒似的。   宋韫头颈的疼痛更强烈了,他用力扒开李骋的大掌,一个趔趄跌坐在地上,站不起来,他索性整理好衣摆对李骋双膝下跪。   李骋怒意凝在脸上,不理解宋韫行为。   宋韫仰头:“将军,我深谢你们对我母亲的忠诚追随。我不知道当年母亲是如何想的,为何放弃了复国,今日于我而言,天下万众都不应因我而损伤分毫。至于齐胤,我的确放不下他。为他,我要回去;为他,我会保护自身。将军,我要回去,闵州虽险,但我的百姓、我的齐胤都在那里,我要回去!若不能借将军的马,我就步行!”   说罢,宋韫起身,转头折回闵州方向。   没走几步,背后马蹄声响起靠近,李骋长臂一捞将宋韫带回马上,低声骂道:“又是一个犟种!”   ·   白日里,闵州州牧向太傅报告,城内天花病患已达百人,各医馆均照顾不暇,百姓皆关门闭户人心惶惶。   焉云深虽然向来与裴季狸不睦,但天花疫情为重,闵州已经全城封锁。本地医生束手无策,只有倚仗有家学渊源的裴季狸。   两人对坐州牧府堂前,焉云深问:“裴太监,此次闵州之疫与先前端午京城所遇,是否相同?”   裴季狸饮了口茶:“先前所谓的「瘟疫」并不传染,由太后「赐福」化解。太傅可曾听说过,从古至今有祈求上天而治愈天花的案例?”   焉云深颔首以示了然。   五月那次,京城的「瘟疫」其实是有人投毒,这一点,朝廷里的明眼人都能看得出来。   裴季狸之言确认了闵州百姓病倒的原因,不是中毒,而是真真正正的天花。   闵州虽不富饶,多年来未曾遭遇过严重天灾,就连战争时人畜伤亡也未引起瘟疫,怎会几日之间全城出现上百例天花病症呢?   焉云深直观联想到徐霁,但他又顾忌裴季狸会迁怒于宋韫,故而迟疑不语,想先去见过宋韫,再做应对。   裴季狸看出了他的盘算,挡住去路道:“太傅不必去看了,康国太后已经让我扣下了,咱们的太后已经离开闵州了。”   “离开闵州了?”焉云深先是舒了一口气,然后皱眉,“裴太监,太后身怀龙裔,你怎敢让他脱离我等守护?若有闪失,你怎担待得起!”   四下无人,裴季狸冷笑一声:“太傅大人何必故作糊涂?你不是早知道他是男人,哪有什么身孕。”   焉云深面色凝重:“裴太监头脑不清,在胡言乱语什么?太后有孕,难道不是你亲自诊出?”   “太傅,再演就没意思了。你以为你知道得够多,可以暗中为他谋划,但我知道的更多。”   裴季狸背手,“你以为你和承恩公的对话真就无旁人知道吗?宋韫在阙州被劫走之后,你明明已经护送皇帝返回京城,却在宋谓然登门之后,瞒着皇帝,孤身前往阙州救人。他到底跟你说了什么,需要我再帮你回忆一下吗?”   裴季狸步步紧逼,焉云深退坐在圈椅里,闭眼缓声:“只要我在,休想再利用他做棋子,遑论伤他!”   裴季狸唇角一勾:“好一位严师慈父啊。太傅大人,你藏得好深呐,和前朝遗孤生下宋韫,交给宋家抚养,自己还做着晏国文臣之首,权倾朝野。若是他将来复国,岂不是你要率先呼应?事成之后,再尊你为太上皇?”   焉云深额角跳了跳,裴季狸果然是什么都知道了。   焉宋两家十余年不来往了。这半年多来,宋谓然登过太傅府两次。   第一次是在宋韫被指定入宫冲喜那夜,宋谓然对他说出,宋韫其实是庭霜所生,求他搭救。焉云深当时痛斥庭霜负心,当年不告而别舍弃自己,大怒将宋谓然逐出门去。随后进宫看见宋韫眉心胭脂痣像极了故人,终究还是心软,带头尊宋韫为太后,保全其一世平安富贵。   第二次是宋韫被劫,宋谓然登门便给了焉云深一个耳光,接着说,白替他养了十八年的儿子!庭霜是前朝遗孤,当年其身份被皇室察觉,为了保护焉云深不受牵连才不告而别,在重重追杀下孤苦伶仃生下宋韫,失血而死。为了让天下不起战乱,明明生的是儿子,却托付宋家将孩子当作女儿养大。   宋谓然破口大骂焉云深负心,不配为人父。若是宋韫回不来,定要他偿命。   没想到,这第二次对话,都让裴季狸监听了去。   “宋韫天性善良,李骋与胡复再怎样劝说,他也没有动心。他关怀天下百姓,不会复国。若你能容他,我保证他于晏国无害。否则——”焉云深目光沉沉直视裴季狸,“任何人与宋韫为敌,我必除之!”   裴季狸击掌笑道:“好一个父子情深啊,可惜宋韫现在只知道自己生母是前朝公主,还不晓得你是他生父吧?”   “生母……前朝……公主?”焉云深皱了皱眉,冷然道,“他既姓宋,父亲便是宋谓然,不准在他面前胡说。”   “一个二个都把他捧在心尖上,关怀备至体贴入微,真是好福气。”裴季狸不屑,扬手道,“罢了,事到如今,已经是不可回头。太傅大人,不妨告诉你,齐胤还活着,且和你儿子情根深种不能自拔,等着做国丈吧。”   焉云深拍案而起:“胡说!惠宗的尸身是我亲自验过,气绝无疑,他怎会还在人世!”   “尸体是真的,他活着也是真的。妙缘推演出今年不利人主,便利用古法使齐胤离魂重新附体,如今他是宋韫常带在身边的那条黑狗。”   焉云深双目大张,回想起宋韫行为确实异常,神情是前所未有的震惊,“黑狗……难怪……混账!简直是混账!”   认识多年,从没见过焉云深如此暴怒失态,裴季狸转动手腕珠串,由衷笑道:“可不是,一对儿混账。我比任何人都想拆散他们,本就该是仇敌,本就该斗得你死我活呢。奈何两个不成器的满心都是儿女情长,昏了头了。当局者迷,旁观者也掺和不进去,事到如今只有成全二字了。太傅,放宽心,俗话说嫁鸡随鸡嫁狗随狗,何况齐胤又不会一辈子做狗。”   焉云深更加气恼,哪里还坐不住,骂了声「孽障」就要拂袖而去。   “且慢。”裴季狸将其叫住,收敛了戏谑神色,“就算再不甘愿,如今两家已经绑在一起,该一致对外才对。姓徐的才是最该除去的祸患。”   “何须你说,晏康二国势不两立!终有一日,要将今日祸国殃民之仇同徐家清算清楚!”   “岂止今日之仇……太傅,你难道从没怀疑过,当年,为何你养女分明水性极好,竟在豆蔻年华溺死?难道不担心,发生在焉蘅暮身上的惨事,重现在宋韫身上?”   焉云深脚步一滞,握拳转身,额角青筋暴露,眸色发红:“你知道是谁杀了她?”   作者有话说:   「1」参考了一些百度上的资料。最近晋江bug严重,经常吞评论,但我都及时看了的哈——   裴小猫同意这门亲事了,但岳父这关难过啊;   齐小狗:这老狐狸——啊不对,老泰山可是看着我长大的-顶多骂两句也就同意了,是吧?是吧? 第60章   王者 ◇   这是他的陛下   “四年前, 宫中大宴,席后女眷游赏御花园,焉蘅暮和苏明珠姐妹相邀偷溜去荷池游玩划船。”   “二人乘船, 荡至湖心,苏明珠不慎落水, 焉蘅暮下水相救,把妹妹托上了船, 自己却再也没能浮起来。”   “武宗命内监们连夜打捞, 查验尸身时, 发现她脚踝被水草缠绕。包括太傅你在内,所有人都认为是意外溺亡。但我当时在荷池边发现了一支中空的芦苇,旁边还有足印……”   裴季狸没有接着说下去,焉云深却明白了,他素来握笔的手紧攥成拳, 因为太过用力,掌心本来已经脱痂的伤痕竟然再次崩裂流血。   “是有人在水下谋害了她!”   裴季狸敛眸:“不错。当时武宗和惠宗都在宫里, 我担心刺客对他们不利, 所以没有多在池边停留,后来也没有追查出什么结果,更想不通何人会对太傅之女痛下杀手,所以不曾对人说出这条线索。直到最近, 我才想通。”   裴季狸凝视焉云深:“二十年前,到底发生了什么,我不得而知,但现在隐约可以猜到几分。当年, 武宗和康国先帝应当都是认出了前朝遗孤, 而康国掌握的消息更多些, 知道太傅你和谢家血脉有情。   所以认为焉蘅暮是谢家血脉,将其杀害以除后患。如果真如我猜测,万幸宋韫姓宋,才得以平安活到今日。”   “她那年还未及笄!”焉云深重重一拳砸在立柱上,骨节作响。   他回想起那孩子乖巧明艳的模样,心痛至极。那是极聪慧极美丽,曾宽慰他的私心,让他能够幻想这是他和庭霜的血脉延续,倾注了所有做父亲的心血与慈爱的女儿啊!   他一生严肃,少有的温和宽容都给予了女儿,结果却害了女儿的性命!   焉云深胸膛剧烈起伏,良久才涩声低吼:“此仇不报,枉为人父!”   裴季狸道了声「节哀」,“仇自然是要报,更要紧的是不能再重蹈覆辙,让徐家害了宋韫——他若没命,齐胤也活不了了。太傅,你还记得今上说过……”裴季狸附耳对焉云深说了一番话。   焉云深紧紧皱眉:“这法子未免过于阴狠了。”   裴季狸冷笑:“徐疯子连蓄意传播天花这样丧尽天良的事都做得出来,畜生不如,用什么法子对付他都是应当。何况,若是他不动贪念,就不会中计;若他果然中计,就是该死!”   焉云深按了按额角,深深吐息:“天理循环报应不爽。若能报仇,就算天谴降于我身也无妨。去办吧。”   两人又商量了应对天花之策,决定征用州内几处大宅院用以隔离病患,如何用药全凭裴季狸决断。   裴季狸虽然在齐胤面前沉着不惊,但其实并没有多少把握能够控制甚至治愈天花。他虽然继承了裴驸马衣钵,医术精良,到底是没有真正应对过这样阵仗的疫症的。   天花,自古以来就是要命的不治之症,根本没有对症之药。眼下,只能是预防为主,避免病患人数再增加。   至于那些已经染病的……只能尽量用药,然后听天由命。   要是药王谷的嫡传能够出面,或许还有转机,但这种神兵天降的奇迹发生的可能微乎其微。   裴季狸做好最坏的打算,前往安置病患之处,看见齐胤蒙面,背上驮着药包,不伦不类地穿行在病患中间,为大夫送药。   哪有皇帝是这样的,丢人现眼。   裴季狸上前把蒙面黑狗拦下,再多给他蒙上一层浸了药液的丝帕,“小心狗命。若你那活菩萨能赴险重回闵州,再带来药方对策,我亲自给你们主持婚礼,还要祝你们白头到老。”   ·   闵州向外的一切通道都已经封锁,裴季狸调配军士在各方城门驻守,下的命令是一切活物不准进出,连一只鸟也不能飞进来。   李骋带着宋韫策马疾驰,临近东城门时勒马步行。   大约百步之遥,宋韫看见有人在城门口和军士起了争执。   那人身着一身红衣,背着一个竹篓,被守门的军士推得一个趔趄摔倒在地。   竹篓里的东西撒了一地,他没急着起身,先把绿汪汪的藤蔓野草抖了灰尘挨个放回竹篓,才起身又往里挤:“昨天出城什么事没有,今天怎么就不准进去了!我算好了今天张家要求我接生!”   李骋耳力好,听清了红衣男子所说,转述给宋韫。   “原来是个大夫。”宋韫点头,快步向前,“此时城中正是需要大夫之际,怎不放他赶紧进去?”   李骋道:“军令重于山。定是裴季狸下令禁止出入,他们也是听命行事。”   宋韫侧头看向李骋:“将军还是欣赏裴季狸的。”   李骋没否认。虽然立场不同,对方还是太监,但英雄不问出处,战场上凭能力说话,裴季狸确实能够服众,李骋很是看得起他。   那边还在争执不停,宋韫想着上前表明身份然后把那位大夫带进城里。还有二三十步距离,军士发现了他们靠近,刚要扬声询问,还没出声却是双眼一翻倒了下去。   几乎是同时,城门口五六个魁梧壮硕的军士都摇摇晃晃立不住,倒了一片。   红衣男子却还站得稳稳当当,他提了提背篓,两手扒着鹿砦往里翻。鹿砦有一人高,他胳膊瘦弱无力双脚也无处安顿,挂在上面怎么也翻不过去。   明明手无缚鸡之力却能在瞬息之间放倒五六个壮汉,这可不是一般的大夫。   宋韫神色冷肃,给李骋一个眼神,李骋点头,纵身一跃落地便到了男子背后,提着其后颈扔到了宋韫面前。   “还来!”男子见自己背篓里的药材又撒了个精光,怒气顿生,往袖里抓了个瓶子正要往上扬,先看见了宋韫的脸,赶忙把东西塞回袖子里,连药材也不捡了,翻身爬起,眼疾手快抓住了宋韫手腕,惊喜道:“谢家人!男的!”   男子神情转变太快,还瞬间认出他是男人,而且是谢家后裔,宋韫愕然怔住。   李骋动作很快,扣住男子肩膀往后一拽,下一瞬刀刃就抵在了他脖子上:“你是何人!”   面对李骋,男子丝毫不怕,几乎是双眼放光地看着宋韫:“太好了!可算让我见到活的鲛人后裔了!《普济方要》总算可以完本了!”   宋韫拧眉:“你是药王谷少主?”   男子欣然点头:“我是裴红药!”   ·   裴红药说他萃取了曼陀花浓液,别说是壮汉,就是蛮牛闻到都会即刻昏迷,效果绝不是一般的迷药可比。   宋韫让他给军士们解药,问:“为何你闻了却没事?”   裴红药听到笑话似的,“我从小尝遍了世上所有药材,试毒像吃饭喝水,这点东西怎么会对我有效?”   宋韫点头。此人言语虽傲,但的确有值得傲气的本事。药王谷遍布毒草瘴气,没有百毒不侵的体质也着实不配做其中少主。   裴红药袖子像是个无底宝库,他摸出一大堆瓶瓶罐罐,上面都没贴标签,他便挨个嗅过:“这个是断肠散……这个是浮生休……这个是情丝缠……这个!”他用一个白色瓷瓶在昏迷的军士们鼻子下晃了晃,很快,几人便复苏。   军士们苏醒过来,看见裴红药便举拳要打,裴红药抱头护脸,宋韫叫停:“住手!正是需要大夫之际,不要和他计较。”   军士们定睛一看,这不是太后和李骋将军嘛!接着便要叩拜,说不知道这人是太后亲点的大夫,多有得罪,请太后恕罪。   宋韫摆手说免礼:“特殊时期,令行禁止。你们看守城门尽忠职守,该赏。只是这个人,哀家有用,就先带走了。”   军士们都听说过宋韫的事迹,各自家里都请了宋韫的挂像,自然是他说什么就是什么。况且,闵州城内天花肆虐,他们守着城门都惴惴不安,太后怀着身孕,明明已经出城还要折返,浑然不怕危险,这样心境这样胆量,真是救苦救难的活菩萨!   望着宋韫远去的背影,众人互相鼓气:“有太后在,闵州一定有救!”   ·   三人进城。   从裴红药之口,宋韫才知道谢家最后一位皇帝所娶的皇后是一位鲛人。这位皇后因私自上岸背弃祖训而遭族群除名逐出,族人舍弃故土迁徙,也断了他回头的可能。   但这位皇帝余生并不孤苦,皇帝为皇后废置后宫,唯爱一人,给了其陆地上的新家。   从那之后,谢家血脉都带着鲛人血统。   皇后有疾,皇帝亲自向药王谷求医,也就是那时候,裴家知道鲛人体质特殊。痴迷医道的裴家传人以一盏鲛人之血为条件答应了为皇后诊治。   后来,皇后病愈,谢裴两家关系日笃,皇后再度有孕,药王谷答应为皇后接生第二胎护其周全。   可惜战乱骤起,裴家旁支投靠了齐家,靖朝灭国,皇后也一尸两命。药王谷因此避世不出。   “我知道预防天花之法,治疗么,虽然没有实操过,大概也有几分把握。不过,要让我治疗百姓,你得答应配合我完成关于鲛人的试验。”   行走在闵州城中,街道上已经没有了行人。   宋韫步履匆匆,看向裴红药:“医者悬壶济世,怀有一颗仁心,世有疫病,当倾力相救,为何要牵扯利益?先前你不是本来就要进城行医么?怎么遇上我,还讲起了条件。若是我不答应,你难道不救人?”   裴红药年龄不过二十五六,不知是否古籍读得太多,见过太多生死,五官神态都带着疏离淡漠,他理所当然道:“药王谷世代钻研医理,与一般的医者大夫不同。我出谷本来是为寻找珍稀药材,遇到你是药王保佑,成全我研究鲛人的毕生所愿。在我看来,你一人胜过千万人。若你不答应,救人不过是白费功夫。”   一人,胜过千万人。这话,要是齐胤说,宋韫会由衷感动,说不定还要落泪。可从这位药王谷少主嘴里说出来,宋韫只觉得他心肠冷硬。   追求精纯医理由当然好,但行医不为治病救人,就算是有药王再世般高超医术又能如何?   身怀绝技或是手握重权,若只为一己所欲,都非真正王者。在宋韫看来,如今的药王谷担不起用药之王名号。那视人命为草芥的康国皇帝徐霁何止算不上真正王者,连为人都不配,骂他畜生都是诋毁了畜生。   百姓为重,宋韫答应取一盏鲜血供裴红药研究,同时要求他全力救治闵州百姓,裴红药应允。   说话间来到张府——就是牛娃的东家,裴红药先前替这家夫人安胎来着。   裴红药先前对张家老爷说他家夫人怀着双生子,今日必然早产,张家人都不信,还骂他胡言乱语说话不吉。他回城原本是要亲自接生,验证所言非虚的,没想到遇上天花封城。   张家是当地数一数二的富户,宅院极多,官府征用了几进宅子用来安置病患。   来此地,宋韫正好也能看看疫症发展到了何种地步。   宋韫挂了几层浸过药液的纱巾,戴着羊肠手套,跨入张府,一抬眼便看见一条驮着药包的黑狗快速穿行,盲目却坚定。   宋韫心头荡开一种奇妙而强烈的情绪。这是齐胤,这是他的陛下,这是晏国的君王。这是于危难之时,为国为民,生死置之度外的齐胤。   这才是真正的王者!   “衍之!”宋韫喊了一声,奔向齐胤。   齐胤闻声刹住四爪,抬头,抖了抖耳朵确认没听错,大步奔向宋韫,刚跑了两步又停下,转头往回跑。   宋韫疑惑地看着他。   齐胤一边跑一边喊:“哥!韫韫回来了!你得给我们证婚!还要祝我们白头到老!”   作者有话说:   又交代了一些伏笔,还有些伏笔慢慢慢揭开——   齐小狗化身医疗狗,气质上挺帅的,不过……   韫韫:他在说什么啊??我老公好像条傻狗。 第61章   剖腹 ◇   我信裴卿   张家夫人果然早产了, 齐胤把裴季狸叫出来时,裴红药已经进了产房。   张家主人仆从几十口,老老小小都有, 染病的不少。接生婆是来不及找的,只有府里生育过的仆妇进去帮手, 张老爷和几个家丁热锅上蚂蚁似地在产房门口踱步徘徊。   宋韫坐在院中亭子里,听着屋内一声痛过一声的惨叫, 攥紧了衣摆。   这些天来, 宋韫听了许多关于自己身世的叙述:先辈是鲛人, 一生只倾心一人;母亲难产拼命生下他,流尽了血……   午夜梦回,宋韫惊醒过几次,越发怀念母亲,觉得生育艰难辛苦。可他到底是从没真真切切如此近距离地直面过生育, 只记得上次苏风举小产,几乎是丢了半条命似的身心憔悴。   都说妇人生孩子是在鬼门关上走一回。而现在, 屋内是难产, 屋外是天花,都是生死一线,这个——不,这对婴孩, 就算顺利降临人世,紧接着就要面临最凶险的疾病威胁。   此情此景,再怎么位高权重都无济于事。   宋韫是前朝皇室、当今太后,低头看身边, 齐胤是皇帝。还有身后的裴季狸、李骋手握兵权, 是人人敬畏的存在。但在场所有人的权力和地位加起来都把不牢生死二字。   求神拜佛更不可靠。   如今, 只能寄希望于裴红药引以为傲的高超医术了。   希望母子平安。如今闵州人心惶惶,太需要一些振奋人心的好消息了。   宋韫听见裴红药让产妇咬紧牙关不要在喊叫上耗费力气,要随着呼吸用劲。里面声音渐弱,不似先前那般惨烈了。   宋韫稍稍安心,这才有心思回味齐胤刚才说的话,他喊裴季狸为什么?哥?   宋韫知道裴季狸是裴驸马后裔,没细想过他生母是谁,觉得他应该是驸马的小妾或者外室所生,毕竟,从没听说过唤云公主曾生育。而且如果他是公主之子,就算裴家获罪,他也不至于被处以宫刑。   可若不是公主之子,齐胤为何称之为兄?年岁上也有疑点……齐胤今年八月刚过了二十一岁生日,裴季狸比他年长,那么年龄肯定是在二十一往上,可是,公主嫁给驸马是二十年前的事啊……   直觉告诉宋韫,裴季狸的身世绝对牵扯了晏国皇室秘辛。   或许是宋韫目光在裴季狸身上停留太久,裴季狸冷然回视,转着腕上珠串,轻咳一声:“看好你的狗罢了,少胡思乱想。”   李骋目光不善地看裴季狸一眼,无声责备他对宋韫的无礼。   宋韫有些尴尬地收回目光,蹲下揉了揉狗头,暂时不去细想裴季狸的身世,低声道:“虽然疫症来势汹汹,也还不至于紧缺人手到需要你亲自送药。不顾忌自身安危,也不在乎旁人怎么看么?生怕别人不知道你不是凡狗?”   齐胤用头去蹭宋韫掌心,咧嘴笑得一脸憨相:“不碍事,我应该不会感染天花。至于外人怎么看……”齐胤声音谦卑又虔诚,“我听见他们说,看见我就和看见韫韫一样安心,我心里欢喜。”   宋韫心中一片柔软。   自从相识以来,齐胤说过很多次夫妻一体。语气戏谑有之,反讽有之,糊弄有之。到现在,言行一致,真是两人不分彼此了。   宋韫摘去挂在齐胤背上的药草渣滓,“只要同心,没有什么过不去的。等战胜天花——”   话还没说完,产房的门突然被大力推开,一个仆妇双手血腥哭叫着跑出来,因为太过慌乱,面巾都刮落在地。妇人顾不得手上有血抓起来捂在脸上,花着一张脸大喊:“杀人了!杀人了!”   张老爷惊慌之中抓住妇人问:“你乱喊什么!夫人怎么样!孩子呢!生下来没有!”   仆妇被大吼之后怔了怔,摇头哭道:“我从没见过这样的阵仗!老爷,你从哪找的大夫啊!夫人胎斜难产,要么保大要么保小,他却夸嘴三个都要保,还说要拿刀子把夫人肚皮划开,取了孩子再缝上!”   产婆边说边比划,血呼呼的双手挥动不停。张老爷本就情绪紧绷,听说要划开妻子肚子,直接双眼一翻昏了过去。   张家外厅安置着病患,内宅乱了套,家丁们没头苍蝇似的原地转了几圈,只好来求宋韫做主。   宋韫不晕血,但见此阵仗脑子也有些发懵。   只听说过杀鸡取卵,不知道还能剖腹取子的。裴红药说要保全母子三人,真能做到吗?剖开肚子,产妇还能活?   连久经沙场的李骋都双目无神发怔。   宋韫掐着掌心让自己定神,看向裴季狸求助:“裴卿,你可会接生?”   裴季狸神色难以置信,皱眉:“你想让我为这家民妇接生?”   宋韫知道他是觉得为平民接生辱没了他的地位名声,但人命关天,顾不上那么许多了。   宋韫恳切道:“我知道,裴卿之裴与药王谷的裴系出同源,但在我看来,裴卿医术未必逊于药王谷少主。”   齐胤是唯宋韫之命是从的,见宋韫着急自己也跟着不安,不断劝说裴季狸出手。   裴季狸不为所动,冷笑:“就算是病急乱投医,也不用睁眼说瞎话随口吹捧。药王谷嫡系传承历代积累的精妙医术,能解天下疑难杂症,我所学的皮毛实在比不上万中之一。裴红药要开腹,让他开就是。本来就是九死一生的事情,若能救活当然好,救不活也是命中注定。我进去,除了脏了衣裳双手,还有何益?”   裴季狸素来言行冷硬,是亲手行使凌迟之刑都不会眨眼的人,会袖手旁观是能预料的。但宋韫不相信他打心底里就是个彻头彻尾冷血无情的人。   上次端午投毒事件,他虽然言语冷漠,但也是出力最多的。解药是他率领太医院众人熬了通夜赶制出来的,若是真不在乎人命,他大可不必这样辛劳。   还有这次,闵州本来就不算富裕,经过战乱之后财政已呈赤字。若为利益考量,大可以将感染之人隔离,任其自生自灭,用不了多久病疫就会随着病人的死亡而消失。但裴季狸没有放弃这些人,反而冒着危险亲自接触病患为其医治。   无论出于何种原因,齐胤称呼裴季狸为兄长,他们二人在某些方面确实相似——同样心怀慈悲,只是都隐藏得深而已。   宋韫目光沉静地看着裴季狸,道:“所谓医术,并不单指行医用药的技能有多高超,还关系着一颗医者仁心。裴红药确有本事,我相信他提出剖腹取子之策也是有几分把握的。   可他眼中只有疾病没有病患,我不放心他单独接生。裴卿,你和他不同,你看得见病人,看得见他们的痛苦。我信你。”   人生在世,信任难得。   裴季狸怔了怔,玩味地笑:“还真能找出说辞来。继续,看你还能怎么编。”   宋韫抿了抿唇:“我还记得你对我详细说过凌迟的手法,想必你行刑时,是聚精会神地看着受刑者的神态反应。”   “那当然。要的就是让犯人痛苦至极又求死不能,才能达到惩戒效果。”   “所以我说你看得见病人,看得见他们的痛苦。”宋韫目光坚定,虽然头脑中会不自觉地重复当日裴季狸绘声绘色叙述凌迟手法的语句。   但不会再恶心到干呕,“犯人也是病人,他们病在心里,意图不端而行为悖逆。你掌刑罚,是以刑为药,以毒攻毒的治疗之法,你看着他们的痛苦,精确掌握剂量。虽杀人,却旨在祛除国家朝廷之弊病。”   裴季狸闻言神情渐变,眯眼看着宋韫,他向来觉得宋韫有妇人之仁,是懦弱无能之辈,没想到会有如此见地。   隔着面巾,只有眉眼显露,看着和从前一样,又不一样。   裴季狸无法将几个月前那个听自己三言两语便畏惧闪躲的棋子和面前这个神色坚定言语有力的人相联系,可那粒眉间痣艳红如旧。   宋韫,确实还是宋韫,只是大概从来没有为裴季狸所真正认识罢了。   裴季狸闭了闭眼,转动手腕串珠,然后大步离开亭子。   宋韫对他背影喊:“裴卿何往!我的话还没说完!”   “净手!再听你絮叨,母子三人都要过奈何桥了!”裴季狸摆手。   宋韫松了一口气,展颜对齐胤微笑:“裴小猫和齐小狗果然是兄弟,一样心善。”   齐胤皱了皱鼻子,磨牙道:“说过不许韫韫这么亲昵地叫旁人!”   “好。”宋韫弯着眉眼应声,语调温柔缱绻。   ·   听说两位裴姓圣手都进了产房,其中一位还是权倾朝野的司礼监太监,苏醒过来的张老爷连声说是娘娘恩德祖宗保佑,对宋韫扎扎实实叩了几个头。然后又欲言又止地求宋韫赏赐些随身的物件,也好保佑母子平安。   宋韫知道民间供奉他的挂像,无论什么事都要焚香求上一求,当面听到说觉得他能保佑母子平安还是有些尴尬。   但毕竟这样艰难的当口,能让人安心也算是一桩好事。宋韫素来不爱装饰,找遍全身,只有手腕上一个玉镯子方便取下。   临送进产房前,想到方才裴季狸进产房之前用烈酒净手,嘱咐辅助接生的婆子:“把镯子浸过烈酒再给产妇戴上!”   生孩子是极痛苦漫长的过程,张家夫人是第二胎了,还是生了一整天。   裴季狸刚进去时,外面还能听见他与裴红药交谈,以及产妇微弱的声音。到后来,产房内外一片安静。   天色已黑,夜空缀着疏星弦月,产房外悬挂着大红灯笼,祈求平安。   宋韫站了又坐,坐了又站,揉了揉酸痛的腰背,正想走两步活动活动腿脚。听见家丁呵斥声,抬眼望去,有个小孩从墙角被揪了出来,是牛娃。   张老爷斥责他乱闯,万一冲撞贵人怎么得了,让家丁把他扔出去。   牛娃身量瘦小,被家丁提着像只小鸡仔似的,他眼巴巴望着那几盏红灯笼,手脚并用地扑腾,“再等等!等夫人生了我就出去!”   宋韫心头又是一软,这孩子是怕张夫人像他娘似的难产而死吧,是个有孝有义重感情的好孩子。   “那孩子应该是没感染的吧?难得他有心,让他远远看着吧。”宋韫对张老爷道。   张老爷作难,低声对宋韫道:“这孩子确实没染病,可问题就出在没病上……他命太硬了。克死了父母兄弟,自己百病不侵。这回天花如此凶险,跟他同屋的小厮都出痘了,只有他还活蹦乱跳……小人怕他不祥,冲撞了娘娘和腹中的皇子。”   还有这样的事?天花多发于孩童身上,牛娃同伴染病他却无事,这实在是奇怪。   宋韫皱了皱眉,正要细问,突然间两声响亮的婴孩啼哭直击众人耳膜与心灵。   宋韫看向产房,大红灯笼下,裴季狸极为别扭地抱着两个襁褓,被哭声吵得皱眉,抬眼看向宋韫,唇角却勾起了,嗓音是从未有过的温和——   “镯子便当是给两个小东西的见面礼吧。一个分不均,只好太后再破费。”   作者有话说:   为什么评论越来越少了呜呜 第62章   恶语 ◇   说话还不如狗叫好听   宋韫身上没有多的镯子了, 张老爷听见母子均安,欢喜得涕泪横流,说要给太后立生祠供奉, 阖家上下感念太后恩德,哪还敢再让太后破费。   宋韫这才反应过来, 裴季狸是在开玩笑。他那样的人,竟然也会开玩笑。   张家夫人平安产子的消息由后宅传到前院, 所有人都大感振奋, 闵州总算开始有好事在发生了。   两个孩子是龙凤胎, 虽未足月,但很健康,哭声有力。   裴季狸那短促的一笑像是错觉,他并不喜欢孩子,皱着眉说像两只吵闹的毛猴子, 急着脱手交给了张家下人。   裴季狸素来爱洁净,是洗干净了双手血腥才出来的。他肤色本来就比旁人白一些, 因为在烈酒里泡过, 骨节分明的双手有些发皱且更加苍白了,看着有些吓人。   但这是双救人的手。   宋韫对裴季狸道:“裴卿辛苦了。”   裴季狸看他一眼,“哪有太后辛苦。我不过是打下手出点力气,太后好本事, 连药王谷少主也找得来。我倒是好奇,药王谷向来倨傲,就连前朝皇帝求医都要亲自上门,不许带着侍卫。太后许了裴红药什么条件, 能让他甘愿为普通民妇接生?总不能是他见太后美貌就乱了心智, 有求必应, 一味对着太后摇尾巴。”   裴季狸眼风带过齐胤,齐胤闻言顿时心中警铃大作,耳朵支棱起来,不摇尾巴了,汪汪叫着问宋韫:“韫韫在哪找到他的?他提什么条件了!这厮寡言少语,定然是憋着一肚子坏水!”   “想哪儿去了。”宋韫拍了下躁动不安的狗头,“他本来就定好要给张夫人接生的,我求他医治天花,条件当然是有的,却并不是什么过分的要求。现在不是说这些的时候,既然产妇已经平安,裴红药的医术值得信赖,快让他想办法治疗天花吧——他人呢?”   裴季狸从产房出来,张家人进去喜气洋洋地围着产妇和新生儿打转,却不见裴红药的踪影。   宋韫皱眉:“他不会偷溜走了吧?!”   裴季狸摇头:“动刀剖腹是需要全神贯注极其耗费心神的活计,他说先要睡一觉补充体力。”   “就在产房里?满是血腥,又没有多余的床铺,怎么睡?”   “他还怕什么血腥?困乏得厉害了,靠在墙角就能入睡。由他吧,我还有事要请教太后,借一步说话吧。”   裴季狸不笑时神情森然,笑过又重新严肃时更加令人心里没底,宋韫大概能猜到他要对自己说什么,看了眼李将军。   自从裴季狸抱着孩子从产房出来,宣布母子均安,他就失神地立在那里一动不动,仿佛陷入了某种不可自拔的往事回忆中。   好像听说过,李将军的夫人也是难产丢了性命。   若母亲和李夫人当时能有裴红药这样的圣手接生,或许一切都会不同吧。   “到西厢房去说吧。”宋韫舒出一口气,低声道。   齐胤也猜到裴季狸想说什么,要跟着去。   裴季狸就见不得齐胤这上赶着的样子,皱着眉踹他一脚:“送你的药去!”   “哥!你答应过我的!”齐小狗奓着毛龇牙。   “滚!”裴季狸神色不耐烦,懒得跟他多说。   宋韫抿了抿唇,有些话,虽然彼此已经心知肚明,当着齐胤还是说不出来的。有个中间转折,蒙着那层窗户纸,心里会好受些。   “我会好好的。帮我照顾牛娃那孩子好吗?他没爹没娘,今晚这个阵仗,怕是吓坏了。”   宋韫语调温柔亲和,齐胤说不出反驳的话,可心里就是不安。   齐胤不想回忆知道宋韫那天,他以为要永远失去韫韫时,有多无助痛苦,仿佛全世界都崩塌消亡了,生活了无趣味。   还有昨夜,天知道他放任李骋带走宋韫时,心中有多纠结。   人总有私心。既然韫韫回来,齐胤就想时刻守着他再也不分离。不惜说谎咒自己短命,引韫韫心软,赖着韫韫不戳破那层窗户纸,糊里糊涂却甜甜蜜蜜地过一辈子。   但面临生死,齐胤突然又不想遵循「同年同月同日死」那种瞎话了。   齐胤希望,宋韫无灾无病,长命百岁。夫妻一体,世上所有病痛危难只管向齐胤倾斜,好的都留给韫韫。   可这一切的前提都是宋韫会与齐胤相守。万一兄长对韫韫说了不该说的话,韫韫不要齐小狗了怎么办?   齐胤看不见所以只能察言没法观色,心里没底,他仰起头想去蹭宋韫的脸,顾虑天花正肆虐,便退了回来,对宋韫呜呜两声:“韫韫早些回来。要回来啊。”   宋韫心头柔软如月光铺洒,说:「当然」。   “再你侬我侬依依不舍下去,天都要亮了。”裴季狸已走出去几步,忍不住转头冷声讥讽。   齐小狗朝他哥龇牙。   “好了。走吧,裴卿。”宋韫整理好仪态跟上。   ·   张家家底丰厚,又有善心。平日容留了好几个牛娃这样的孤儿做些轻巧活计,给口饭吃。遇上疫情,还甘愿把前院献出来容留灾民,算是为富以仁了。   俗话说,积善之家,必有余庆。母子三人平安,仰仗裴红药妙手回春,也算是善有善报。   希望这是一个好的开头,闵州一定会很快好起来,一定会的。   宋韫低头走路,没留神前面裴季狸停了下来,竟一头撞上了他肩膀。   “抱歉,是我失礼了。”宋韫顾不上额角碰得生疼,退开几步,抬头看见裴季狸推开西厢房的门。   裴季狸回头看他一眼,勾唇冷笑了声:“进来。”   宋韫进门,裴季狸手一挥,没碰到门框,掌风就把门带上了。   “你平常就是那么对齐胤的?”   四下再无他人,裴季狸连敷衍地喊两声太后都懒得了,径自坐在上位圈椅中,双腿交叠,理好飞鱼服,转动着手腕上黑色珠串,玩味地看着宋韫。   宋韫立在他面前,怔了怔:“裴卿什么意思?”   “少装腔作势了,谢家殿下。”裴季狸垂眸,“你也不必顾忌,齐胤如今是被你吃得死死的了,但凡你对他露个笑脸,他就能对你傻呵呵地摇上整天尾巴。晏国看似还姓齐,实际已经姓谢了。但凡事有个限度,不要太得意忘形了。你那些投怀送抱故作柔媚的招数对那傻狗或许有效,若想用在我身上……我不介意再多给殿下讲几种比凌迟更好用的刑罚。”   裴季狸丝毫不掩饰嘲讽不屑的语气,宋韫听着听着脸色就变红了。   他想到什么地方去了?不过是撞了下肩膀,怎么就叫投怀送抱了?   宋韫和齐胤是拜过天地菩萨的,怎么着都不为过,何况还没怎么着呢,哪里就碍着裴小猫的眼了。   宋韫觉得不可理喻,从没见过这样霸道无理且自以为是的人。   宋韫性格温和,但也不是逆来顺受的人,听裴季狸这么说,便不因为他方才救人而客气了,一拂袖坐在了对面。   “说刑罚就不用了。既然裴卿说这天下姓谢,就该考虑清楚和谢家人说话的态度和分寸。就算我要投怀送抱,恐怕还送不到裴卿那里。”宋韫看着裴季狸笑不出来,他便笑了,“既然裴卿并不适应我姓谢,还是当我是宋韫好了。”   “我与齐胤,患难与共,彼此之间怎样相处,容不得旁人置喙。”宋韫笑意中带着强势,“哪怕裴卿是他兄长,也不能代他发言。”   裴季狸皱眉凝目:“他都跟你说过什么?”   “什么都没说。”宋韫道,“既然是不为世人所知的事,自然有隐瞒的理由,执意揭开不会多少益处。我对探知隐情没有兴趣,只要知道裴卿一心向着齐胤,就足够了。”   “算你识趣。”裴季狸错开目光,不自在地冷哼一声,“言归正传。你是从哪找到裴红药的?”   宋韫如实回答:“在城门口,他用曼陀花液迷晕了守门军士,我和李将军正好折返看见了。”   “就在城门口?”裴季狸难以置信,“药王谷之人向来行踪不定,何况是少主,竟就这样明晃晃地让你看见了?”   宋韫自己也觉得巧合,先前裴龙斩那样的高手都跟不住裴红药,自己却顺利和他谈妥了救人之事,确实让人讶异。但裴季狸语气中分明不止惊讶,更多的是怀疑。   “若是我早与药王谷串通,就该多要些人来援助,不劳动裴卿了,免得平白多说了许多好话,却得不到什么好脸色。最要紧的,还得要上一剂好药,治治裴卿多疑的毛病。”   裴季狸扬眉,上一个用这样桀骜不驯语气对他说话的人坟头草都枯荣几回了。这前朝余孽,捧人时说话极显诚意,脾气上来阴阳怪气变脸也是极快,宜喜宜嗔,难怪齐胤被他吃得死死的。   裴季狸哼笑一声:“就算是偶遇吧。条件呢?珍稀药材,药王谷不缺;医药典籍,他们自家会写。你还能许给裴红药什么?我虽见不得齐胤为你痴狂,但你若是有半点对不住他,我也断不会轻饶了你。”   越说话越不中听了。   宋韫眉头紧蹙,裴季狸此时活像话本里的恶婆婆,总疑心儿媳不守妇道给儿子戴绿帽。真要是闲,不如多诊治几个病人。   “这也不劳裴卿费心了。我谢家的事,若是齐胤问起,或许还可说与他听。裴卿既姓裴,实在想知道,直接去问裴红药不是更好?”   裴季狸脸色不善。   再说下去也没什么有益的话题,宋韫起身要走,裴季狸冷声叫住他:“齐胤应该跟你说过,他一直想向药王谷求医。”   宋韫顿步:“不错。但我不知他要为谁医治。”   “你不用知道是何人。裴红药能剖腹取子,自然也能治那人的顽疾。你只管让裴红药上京治病就是了。听见没有?”   宋韫没应声,径自出门。   既然是齐胤在意的人需要求医,宋韫当然会全力促成,不过是多给裴红药一盏血罢了。但裴季狸发号施令的语气实在难听,宋韫索性当没听见。   收回裴小猫和齐小狗相似的想法。才不一样呢,齐小狗狗叫都比裴季狸说话好听。   作者有话说:   宋韫:真晦气。狗叫都比裴季狸说话好听。   齐小狗:分不清是夸我还是损我…… 第63章   流血 ◇   一肚子坏心眼   从西厢房出来, 夜色正浓。   宋韫去找齐胤和牛娃,问李骋,李骋不答。只好再去问张家下人, 有人说黑狗送牛娃回去睡觉,然后又去了厨房。   去厨房做什么?   宋韫迈进厨房, 闻到苦涩的药味。循着味道望过去,两排共十个泥炉都上坐着药罐。火舌温和地舔着罐底, 烫出白雾缭绕。   齐胤卧在火炉旁睡着了, 前爪底下还压着火钳和木柴。   宋韫蹑手蹑脚走过去, 将披风摘下来轻轻盖在齐胤身上。   两个月过去,齐胤都学会生火了。这回倒是没有把柴塞满整个炉膛,也没有把自己涂成花猫——或许还是蹭了灶灰,只是齐小狗脸黑,看不出来。   宋韫揭开药罐看了看就盖上, 都是不认识的药材。   这是裴季狸开的方子,据说让病患服用之后虽然不能消痘, 但能退高热, 减少痛苦。不知等裴红药醒了,能开出什么药方,效果会不会好些。   宋韫立在厨房窗边望月亮,弦月如钩, 正在慢慢变圆。   弦月像菱角,圆月像饼。   咕噜一声传进耳朵,宋韫收回目光,看向睡梦中的齐胤。齐小狗真是累坏了, 辛苦极了。   宋韫奔波了一天, 回来又担心产妇, 食不下咽。等在产房外时只吃了两块点心,当时不觉得饿,听见这一声,自己肚子也瞬间空落落的。   厨房里食材还算齐全,鸡鸭肉蛋时鲜菜蔬都有,但大半夜的做几菜几汤也实在用不着。   宋韫轻手轻脚地架了柴火,锅热放油,煎上两个鸡蛋,煎蛋成形后加水——铁牛很懂吃,她对宋韫说过,这样处理,能有高汤的滋味——水开下面,用筷子一搅,锅里滚汤翻涌的咕嘟声不断。   “午夜进食,不利于消化,有伤肠胃,不如不吃。”裴红药不知什么时候站在了厨房门口。   宋韫放下筷子,转头对他嘘声,但已经来不及了,齐胤醒了。   还想让他多睡一会来着。   “道理如此,但疲累至极,若是再饿着肚子,身体怕是更加支撑不住了。”   宋韫挖了猪油搁在碗底,浇上一勺热汤,香气已经四溢。捞一筷子细面荡在碗里,再盖上一片煎蛋,缀几点葱花。很快,两碗宵夜便做好了。   有外人在,不好让齐胤自己杵进碗里吃面,宋韫端着一碗煎蛋面到齐胤面前,一筷子一筷子送到他嘴边:“特殊时期顾不上养生,来日方——”   宋韫手顿了顿,想到齐胤醉酒时说只有不到十年时间,心头一片酸涩,垂眸,“总还有时间的。”   齐胤瞥见灶台上还有一碗面,生怕是宋韫做给裴红药的,不用宋韫喂,大口连面带汤吃了干净,然后用头蹭宋韫手背:“韫韫快去吃吧!面要凉了!”   刚出锅怎么可能就凉了。宋韫瞧着齐胤狼吞虎咽被烫鼻尖冒汗,微笑,谁看不出齐小狗那点小气的小心思啊,处处防备裴红药,连口吃的都要斤斤计较。   宋韫起身,对裴红药说:“裴大夫今日算是让我开了眼界了,如此高超技术想必也是极耗费心神体力的。这碗汤面滋味虽不算佳,饱腹尚可,请用。”   裴红药摇头:“虽说是头一次在人活人身上操作,其实并不算太冒险。原先已经在猪羊身上练过许多次,从无失手。只要下刀位置与深浅得当,从胞宫取子,只破开皮肉,远离脏腑不伤筋骨,出血也不会太多。掌握好曼陀花用量,产妇陷入昏迷感觉不到丝毫疼痛。等她醒来,伤口早已止血,用羊肠线缝好。只需十天半月刀口痊愈便可下地行走。就这么简单,算不得费力。”   宋韫听得怔怔。说来简单,可放眼全天下,怕是再也找不出第二个能打这样包票的人了。   “总之,感谢裴大夫出力。这一碗面,不成敬意。”宋韫把碗往他面前推了推。   齐胤龇着牙摇尾巴:“韫韫,我没吃饱!还能再来一碗!”   到底裴红药是不容易请得动的客人,往后还要请他为齐胤看重的人医治,不可怠慢。于情于理,这一碗面得让出去。   裴红药觉得齐胤聒噪,他扫了眼厨房里的食材,说:“太后客气了,吃面就不必了。我看番茄确实新鲜。”   “番茄是很新鲜的。那边缸里有干净的井水,裴大夫可以自便。”宋韫道。   “果皮再怎么洗都不干净,请帮我削皮切上一碗吧。”   宋韫听罢皱眉语塞,原本以为他不吃面是客气,没想到是还有很不客气的在后头等着呢。要吃番茄自己洗了吃呗,还要削皮。削皮也罢了,自己不动手,要宋韫给他削,哪来这么大的派头?   不仅宋韫不悦,齐胤气得想咬裴红药两口。但毕竟还要靠他医治病患,暂时得忍忍,宋韫拦住摩拳擦掌的齐胤,勉强敷衍笑道:“若论用刀,还是裴大夫擅长。”   说着,宋韫将削皮的小刀和番茄一并递向裴红药。   “剖腹取子乏了,双手无力。”裴红药看了一眼,没接手。   方才还说了简单,这回就乏了!就算有本事也不至于高傲到这种地步吧,宋韫气得瞪着他假笑都笑不出来。   “丑时了,是肝脏排毒的时候,此时应当酣睡。但心里想吃番茄,不得入睡。”裴红药仰头看了看天际月亮位置。   还睡,你不是刚醒?宋韫咬牙咬得牙根发痒。   “桔梗、薏仁、丹皮……贝母……这些用量倒还算差错不大,只是少了一剂要紧的药材,喝下去至多退热,对痘疮功效却不大。”裴红药倚着门框,缓声道。   宋韫皱眉,他不懂医药,但能猜到裴红药说的是这几炉正在熬煮的汤药的配方。   裴季狸没有应对天花的经验,开出的药方确实如裴红药所说不能对症。那要紧的一味药材到底是什么,大概只有裴红药知道了。   大概也只有心满意足地吃了番茄,他才肯说。   姓裴的人怎么都是一肚子心眼,蔫坏。   “好,我给裴大夫削皮。”宋韫咬得牙都酸了,草草用井水冲洗了下番茄,拿着小刀开始削皮。   番茄表皮光滑紧致,不好下刀,削下皮的内瓤又是一碰就稀烂。   裴红药袖手看着,一会说宋韫削得皮太厚剩不下多少果肉,一会说他手重把内瓤捏坏了不是学医的材料……总之是各种挑剔,宋韫本来心里就不大乐意,听他絮叨更加心烦。手一滑,刀刃从指腹擦过,本来沾染了红色番茄汁液的手指淌下一道血流。   齐胤听见宋韫嘶声,登时立起前爪扒在他身上,“韫韫是不是伤到手了!”   “别动!”一直冷眼旁观的裴红药突然大步上前,撞开齐胤,从袖中掏出一张白帕,抓住宋韫手腕给他擦干了番茄汁液和鲜血。   宋韫往回抽手说:“这点小伤就不用裴大夫包——”   话还没说完,裴红药扔了那张帕子,又从袖子里摸出一个透明的小瓶子来,捏着宋韫流血不止的手指往里挤血。   宋韫怔住。那个指节大小的瓶子装了半瓶血,裴红药见伤口已经开始凝血才把宋韫手撒开。   “你让我削皮就是等着我划破手流血?”宋韫难以置信地看着裴红药。   裴红药将小瓶子收好:“是你自己不小心划伤,关我何事?我不过是怕浪费罢了。你答应过我的还是一滴也不能少。”   宋韫可算是见识到什么叫医痴了,手指疼,心口堵得气闷不已,眼看着裴红药离去,连骂都不知从何骂起。   齐胤更是气得不轻,他一个猛冲上前,将裴红药撞了个跟头。   袖口里的瓶瓶罐罐掉了出来,裴红药慌忙去捡,又被齐胤大口咬住了小腿。   宋韫赶忙上前,把齐胤拉开,裴红药没有先检查伤口,反而问宋韫:“你这狗没有疯病吧?”   宋韫皱眉:“就算全天下疯了,他也不可能疯。”   裴红药「哦」了一声,收拾好他那些瓶瓶罐罐,然后起身:“不是疯狗,那就是单纯为了护主了。被疯狗咬过的人易得恐水症,若要防止发病,应将疯狗的脑髓涂在患处——”   裴红药顿了顿,抬眼见宋韫面色难看,便住嘴了,“讲些医道而已。丑时了,该酣睡养肝。”说罢一瘸一拐地走了。   “他才是疯子。”宋韫蹲下来揉揉委屈巴巴齐小狗的头,“陛下别跟他一般见识。”   齐小狗哼唧着把脸往宋韫掌心靠,“什么陛下,我感觉我是庄子,迟早要被敲开脑子。”   “嗯?”宋韫反应了一瞬,笑道,“裴红药不是楚王孙,我更不是田氏。”   齐胤垮着一张脸:“韫韫要是真的把我当至亲夫君,用自己的血和他做交易,为什么不告诉我?”   齐胤多聪明的人啊,从裴红药方才的言行中已经猜到了宋韫请他医治天花的条件。   “不是多大的事,用一盏血换一城百姓,划算得很。”见齐小狗眉头皱成「川」字,宋韫用手展平,柔声道,“不过,让夫君担心,实在是我的错。齐衍之不是庄子,做不到箕踞鼓盆而歌。伤在我身,痛在你心,我知道的。”   齐小狗黑脸发红,不愧是韫韫,不仅懂他的话外之音,说情话都能引经据典。   不过,这事不能就这么算了!   “用我的血跟他换不行么?”   “大概是不行的。”   “凭什么!我可也是真龙天子!”   “真龙天子的血或许的确极其珍贵,却不是他想要的。况且陛下你现在——”宋韫笑着捉住齐胤两条前爪,“不是龙,是只小黑狗。黑狗血只能驱邪……不对,被邪祟附身的黑狗血连驱邪都不行了!”   很久没听到韫韫发自心底的笑声了,齐胤心头满足不已,和宋韫相拥:“韫韫,欠你许多,只好用一生来还。别丢下我,永远别丢下我。”   齐胤怕失去,宋韫又何尝不是。   纠结过,挣扎过,至今还被对故国祖先的内疚与自责而折磨,但宋韫还是离不开齐胤。   “让裴季狸证婚可以,但我不想喊他为兄长,他为人太讨嫌了。”宋韫低声道。   齐胤怔了怔,摇尾道:“不喊不喊!韫韫若是不喜欢,连婚礼也不叫他参加!”   宋韫笑:“人生大事,总要有亲属见证。只要裴季狸说话不那么刻薄,倒也无妨。”   “咳咳——”   两人正说话,背后传来一声咳嗽。   转身望去,是太傅和李骋。   齐胤周身皮一紧,裴季狸已经告诉他了,焉云深才是宋韫生父。这老狐狸……老泰山不会棒打鸳鸯吧。   焉云深却像没听见他们刚才所说似的,道:“方才有人夜探州牧府,想救走洛岱。”   宋韫瞬间神情冷肃:“得手了?” 第64章   痴情 ◇   一个愿打一个愿挨   事出紧急, 宋韫吩咐裴季狸照看好裴红药,不要被康国人浑水摸鱼劫走神医。然后匆匆赶回州牧府,路上听焉云深说了经过。   徐霁确实是在封城之前就离开了, 而且身陷康国内乱腾不出手来亲自救人。来救洛岱的是皇帝亲卫,明明已经深入州牧府, 放倒了看守洛岱的侍卫,却还是没能把洛岱带走。   洛岱自己不愿意走。   “徐霁心思极深, 留洛岱在此, 定是存了什么歹毒心思。”李骋随行提醒宋韫道。   “或许, 他是伤心,不想再见徐霁呢。”宋韫低声喃喃,很快又摇头,“无论如何,往后要加强戒备。晏康二国势不两立, 祸国殃民之仇,要一笔一笔清算干净。绝不能轻放了洛岱, 徐霁必须为他的行为付出代价。”   焉云深颔首, 目光扫一眼跟在宋韫身边寸步不离的黑狗,面色不怎么好看:“人心难测,就算徐霁为洛岱闹出许多风言风语,纳妃生子不停, 雨露均沾做得极好。世上男子多薄幸,帝王之心尤其不可靠。”   听见这话齐胤感觉周身的皮都发紧。宁拆十座庙,不毁一桩亲。老狐狸当着他面都泼冷水,背后还不得滔滔不绝地说他坏话?   宋韫没接话。   焉云深又说:“此次行动之后, 徐霁怕是再也不会管洛岱的死活了。洛岱家族也早就被徐霁削弱了势力, 也顾不上他。所以, 作为弃子,洛岱恐怕会做困兽之斗,千万小心。”   “弃子……真的已经物尽其用了么?太傅,或许康国此番行径是为了……”宋韫沉思片刻,对焉云深附耳说了一番话。   焉云深皱眉:“你不能涉险。要查明其真实目的,还有别的法子。”   宋韫摇头:“我信裴红药。”   齐胤仰着头着急,汪汪叫个不停:“韫韫你说什么!你想做什么!”   宋韫又把刚才对焉云深所说在齐胤耳边重复了一遍,齐胤急得转圈:“不行!太危险了!”   宋韫安抚齐小狗:“吉人自有天相,我不会有事。”   说话间已经来到关押洛岱的地方,门外侍卫加了许多。   隔着窗户看,洛岱躺在床上,手脚戴上了镣铐,他自身却面无表情,完全没有挣扎的意思,仿佛粗重的铁链锁住了个破布人偶。   这样心如死灰的神情,宋韫在苏风举脸上也见到过,也是出于对男人绝望的情景下。   男人啊,恐怕只有写在牌位上才踏实可靠。   宋韫看了齐胤一眼,齐胤心领神会,要不是有这么多人在场,他马上会举爪对天发誓——人和人之间的差距比人和狗的差距还大,他绝对不会像姓徐的一样负心。   “太后无恙吧?闵州天花肆虐,若是太后染疾,我方于康国倒不好交代。”   隔着紧闭的窗扉,宋韫轻声道。   里头沉默良久,荡出一声冷笑:“杀人诛心。同是太后,你是众星捧月,我是阶下囚。想看笑话,尽情看吧。”   窗户是紧闭的,只有送饭时才打开,保护洛岱不受天花感染。此时也保护了窗外的宋韫。   宋韫听得出他是想和自己再多说两句的,宋韫也想继续对话,哪怕这对话夹枪带棒腥风血雨。   其实宋韫当初听说了这位男太后的存在时,便想着若有朝一日相见,两人身上有许多共同之处,或许会有共同话题,甚至能够彼此感同身受。   没想到,会是在这样情境下对话。   两人相似,却又大有不同。   这里人太多,许多话不方便说出口,宋韫便让众人退远,确保自己和洛岱的话不会被他们听到,只留齐胤在身旁。   “你我处境相似,都为身份所累,你的辛苦,我能体会。我不知你是否参与徐霁的行动,但你既然身居康国太后之位,享受富贵荣华,享了康国的福,康国皇室造的孽你也脱不了干系。我会一直关着你,直到可以用你为闵州无辜遭殃的百姓换取补偿,也算是让你们赎罪。”   这些天来,裴季狸和焉云深一边救治百姓,一边彻查天花来源。结果果然如最初料,是徐霁投毒——他如约向闵州运输钱财粮食,却心怀不良,运输车队的车夫中有感染天花的,入境之后故意多方逗留,将疫症传给了闵州当地百姓。   徐霁暗中谋划掌控,明面上说是外出寻找药王谷神医,实际上是指挥手下各处投毒。留下洛岱在州牧府,消减宋韫等人的防备。等事发时,留下洛岱被擒,他自己早就逃之夭夭了。   这男人,真是个狗东西——   不对,说他是狗,都侮辱狗了。狗是最忠诚的。   又是长久沉默之后,洛岱苦涩发笑,声音渐渐凄厉:“享受荣华富贵?荣华富贵有什么值得欢喜的!只有你们女人才会这样想吧!你以为我享了什么福,活该受这样的孽!我本是潇洒风流的探花郎,我该光风霁月诗酒年华!是云端上最高雅的人!可现在……我残缺不全,连男人都不算!这世上,最卑贱的贩夫走卒都胜过我,至少他们是完完整整的一个人!或许,他说得对,我错在不是个女人……我要是像你一样,是个美貌的女人,能够怀身大肚,他就不会抛下我了!好运处处眷顾于你,你从一个庶女步步顺遂走到如今地位,凭什么说处境相似!我的辛苦,你根本不懂!”   洛岱双手抓着窗棂死命摇晃,像是想穿透窗户,直掐住宋韫脖子似的。手脚镣铐撞上墙壁,叮啷作响。像玉碎,像心碎。   李骋听着动静握刀上前,宋韫摆手让他退下。   宋韫皱眉。   当然不能跟洛岱说自己也是男人。不仅因为要隐藏身份以保安全安稳,更重要的是,洛岱此时明显已经心态失衡行为癫狂。他痛恨命运不公,羡慕男女之间名正言顺的情感,觉得宋韫如今诸事顺遂,所得都是因为「身为女人」。   宋韫才不是一路顺遂,苦难波折遭受了许多。洛岱被仇恨嫉妒蒙蔽双眼,选择无视旁人的苦难,只一味放大命运加诸自身的不公。   仿佛全天下,只有他一人遭遇不幸似的,全世界都亏欠了他。   要是知道齐胤并不在意宋韫是男人,他恐怕是要当场发疯。   从他话语中,宋韫现在算是完全懂了,洛岱求医是想治什么。   他说他不算男人了。   除了齐胤,大概没有哪个皇帝愿意且放心把血气方刚的男人放在后宫。   所以洛岱身为世家子,还曾高中探花,多么风光荣耀的少年,却被净身送进宫做了屈辱的男妃。哪怕是后来成为了太后,也没有半分值得喜悦。   或许和徐霁的感情曾经还算是他的念想和寄托。   同窗共读,朝夕相处。想必洛岱和徐霁也曾共读诗书,读到佳句而相视而笑。志趣相投,两相倾心,隔着身份地位,要相守本就不易,洛岱还成了皇帝的继后徐霁的嫡母。他心中有多痛苦,宋韫难以想象。   若是有情,再苦再难也能熬过去。   好歹徐霁还有个人形呢,齐胤变成猫猫狗狗,宋韫也没嫌弃过他。   可是洛岱痴情,换来的却是徐霁的绝情——他用洛岱为诱饵,利用之后,狠心抛下浑然不顾他的安危。   “既然明白所托非人,不如及早回头。有恩报恩,有仇报仇。你是康国太后,占着名份上的正统。只要你愿意,我可以以财力人力支持,助你换个肯真心孝顺的人做皇帝,或者,你自己做皇帝。如今人已非彼时人,苦苦为其付出,只是折磨自我罢了。”   宋韫话一出口,齐胤都惊了一跳。   几乎所有人都觉得韫韫优柔寡断,太过善良。但善良不是毫无原则的,是对内、对值得宽容相待的人的。对待敌人,宋韫也绝不会手软。   宋韫的话带着至高权力的诱惑,洛岱没有当时回应,他或许是动摇了,但力道还不够。   宋韫适时加上一句:“听探子禀告,因为国内动乱,徐霁需要大长公主全力支持,已经将他那位贵妃表妹册封为皇后了。太后若是再不考虑好,他日回去,莫说权势,连后宫之主的虚名都保不住了。”   话音刚落,里面又响起了铁链的碰撞声。宋韫听见洛岱说:“你进来……我用康国机密跟你交换……”   宋韫勾了勾唇角,推门而入,李骋和焉云深都立在几步之外,全神贯注,牢牢盯着里面动态。   宋韫缓步走向洛岱床榻,看他手脚都磨破了,道:“若是太后诚心合作,便可为太后换个地方——”   话还没说完,洛岱猛地向宋韫扑来,因为手脚被铁链限制,没有碰到宋韫。但他目的并不在直接伤害,而是从身后扔出一块破布,砸在了宋韫手背上。   “听说过晏国太后与民同甘共苦,爱民如子。百姓遭受天花之苦,太后也尝尝这滋味吧!”   洛岱的狞笑和话语暴露了他的真实目的——那块破布是天花病人的贴身之物,接触的人很有可能感染天花。这块布,是方才来救他的人留下的吧?或许他们的目的根本不是救走洛岱,只是想让宋韫也感染天花。   可洛岱自己接触这块破布的时间不是更长吗?他不怕自己感染天花吗?   方才的心碎是假。为徐霁殒身玉碎倒是很甘心。   世上怎么会有这么糊涂的人?   李骋和焉云深要上前,被宋韫抬手制止。   见宋韫依旧从容镇定,面上甚至有微笑,洛岱拧眉,不知是已经感染还是心理作用,他控制不住地抓挠脖子,那里红了一片,“你怎么不会害怕?那块布可是天花病人贴身的东西!得了天花是必死无疑的!”   宋韫轻笑,遇见裴红药,知道自己是鲛人后裔时,他便问过了,鲛人会不会感染天花。   裴红药说,天花乃是内毒外感,病灶发于温血之体,随血液经脉窜流。鲛人水生血凉,不属于其类。   当年靖朝也曾爆发天花,鲛人皇后亲自照顾病患,为其制作五毒饼,虽极操劳并未感染。鲛人后裔半人半鲛,体质特殊,应当也是能抵御天花的。李骋也因此松了口气,不那么抵触宋韫回到闵州。   今夜接到洛岱被救却并未离去的消息,宋韫便怀疑有诈,怕徐霁故伎重演再次投毒,想试探试探。只是想不明白,如果真要投毒,他会用谁做诱饵——他的亲卫已经逃了,总不可能是洛岱。   ——结果还真是洛岱。   就算有裴红药在,天花也是很大可能会要命的疾病。徐霁怎么舍得让洛岱舍身投毒?洛岱怎么会甘愿以身做饵?   或许是为情迷惑了心智。一个愿打一个愿挨,真是般配。   宋韫收敛不该有的慈悲,冷声面不改色地扯谎道:“早预料到你们会用这种卑劣的招数故技重施,已有防范。不怕告诉你,药王谷裴红药已经研制出天花的对症之药,我自然会无碍。至于你么……猜猜康国皇后向皇帝吹枕边风时,夫妻二人会商量给你一个什么谥号?”   杀人诛心的法子,极其好用。宋韫潇洒转身离去洗浴消毒,只留洛岱怔在原地,大声嚎啕。   不知是为徐霁,还是为他自己。   或是再也回不去的二人。   作者有话说:   抱歉来晚啦!   洛岱这个人吧,就是可怜又可恶。 第65章   毒疗 ◇   一切后果我承担   虽然裴红药说过有鲛人血统的宋韫不会感染天花, 焉云深和李骋还是逼着宋韫泡了三天药浴,与外界隔绝了三天。   宋韫再出来时,焉云深还在安置病患, 却没看见李骋。   李骋千小心万小心地看顾宋韫,自己却中招染了天花, 正在高热。   大将军见惯生死,情绪还算稳定。既然宋韫相信裴红药, 李骋也信他能治好天花, 积极配合治疗, 只是担心脸上本来就有刀疤,再落疤,大小女儿都要说难看了。   洛岱的症状也爆发了出来,他的症状比李骋更严重,周身红疹, 扩大后成为脓疮。   等到宋韫让裴红药用曼陀花把他迷晕,然后用绸布捆住手脚时, 他已经抓破了脖子脸上好几处。   本来芝兰玉树的探花郎, 变成了面目可憎的不全之人。   到底是痛痒难忍,还是心中不平?洛岱或许自己都厌恶现在的身体,恨不得再毁得彻底些。   为一个无情之人,值得么?   宋韫叹息。   在不远处冷眼观看的裴红药看着宋韫将洛岱手脚妥帖捆好, 扫了眼洛岱腿间,“听说他们进过药王谷,迷路,让裴龙斩给带了出来。”   宋韫退出来关闭房门,「嗯」了一声。   “你应该知道他们想找我医什么。”裴红药伸出一根指头,“可以治。但你要再多出一盏血。”   宋韫指腹的伤口早已愈合了, 但有这么一位时刻惦记从自己身上取血的人在身旁,还是觉得肉痛。   “我跟你说过,我家中有人需要诊治,等治好后,连这次闵州天花的一并取两盏血给你。”宋韫听他说这也能治,惊诧了一瞬,然后道,“为民为家,出点血是应当的。可里头这位,是康国太后。如今闵州之乱全因他的好儿子而起,他想让我感染反而自食其果,落得如今下场算是活该。抛开恩怨,对病患一视同仁,为他医治已经是大恩大德,多的就不用想了。别说出血,我连一根头发丝都不会为他舍弃。”   裴红药还不死心:“听病患说,你是普济世人的活菩萨,救苦救难。救人救到底。洛岱心结在身体残缺不全上,若治好了他,说不定就两国太平了呢。这可是利国利民的大好事。”   从州牧府出来,宋韫走在前往张家安置病患处的路上,了然地瞥了裴红药一眼:“他今时今日的处境真的全因净身么?徐霁希望他是女人,他也嫉妒我是女人身份,觉得自己若是女人就能解除一切的痛苦,获得幸福。可真正两心相悦的人不会困死在男女之分上。他们作茧自缚,怪不得旁人。就算让洛岱如愿,徐霁的野心还是会让二人离心。你想用我的血做研究,我理解,但也不至于挖空心思胡乱攀扯借口。听着,往后我不会再为你削番茄,也不会为不相关的人出诊金。洛岱没有那二两肉,又不是我残缺,我不会滥发好心到那种地步。”   拒绝的话说得可真噎人。裴红药挑眉:“那裴季狸呢?”   宋韫脚步顿了顿。   裴季狸和洛岱一样,是残缺不全的。   虽然裴季狸身居高位,掌握生杀大权,从未在人前表露脆弱,但那样的耻辱对任何一个男人来说都会是心中不可磨灭的伤痕吧。   裴小猫说话不中听,心肠也极硬,单论个人的话,宋韫是不想管他的。   但他是齐胤的兄长。   “回京再说。”宋韫抿唇。   裴红药闻言沉静的双眼瞬间有了光彩:“像裴季狸这样自小净身的,断处重生更要耗费精力;况且他是裴家旁支,叛逃了药王谷的,谷中规定不许与叛徒瓜葛,我违背谷训,回去免不了受罚,或许三五年都不能外出游历,损失极大……”   宋韫无奈且肉痛,“直说吧,加多少?”   裴红药伸出一个巴掌。   五盏,被人捅一刀都不至于流这么多血。   宋韫瞪一眼裴红药这奸医,跨进张府,看见牛娃和齐胤都在行色匆匆地给病人送药。大人用大碗,小孩用小碗。   宋韫转怒为笑:“可以。数目说定是五盏,可具体容器是什么盏得由我来指定。”   裴红药怔了怔,反应过来,“堂堂太后居然耍赖……罢了,你身边总还有要我诊治的人,来日方长,总能积少成多。”   宋韫瞋裴红药一眼,哪有他这种盼着人得病的大夫,若是不会说话大可以闭嘴,没人把他当哑巴。   来到院中,又要直面天花,宋韫心情沉重。   上次给裴红药削了番茄,裴红药说出了裴季狸药方中欠缺的一味重要药材:升麻。   加入一两升麻,原本的方子药性骤增,不仅能退热,还能化脓镇痛。   用药之后,小部分病患退热,脓疮也开始结疤。但还有大部分的患者脓疮依旧在生长,甚至衍生了肺病耳聋等症状,性命垂危。   裴红药说,针对这种重症患者,需以毒攻毒。   具体怎么个以毒攻毒法,他不肯提前说。从州牧府到张宅,裴红药两手空空,宋韫不知道袖中是否带有药材和工具。   齐胤听见宋韫声音,摇着尾巴迎上来,闻到旁边裴红药的气味,皱眉:“韫韫离这个人远些,蝙蝠似的只想吸血!”   宋韫可不敢对齐胤说,为了裴季狸刚刚又许出去五盏血,揉揉齐小狗的头:“今日的病患还有增加吗?”   齐小狗摇头,他虽然厌恶裴红药趁人之危扒着韫韫吸血,却也不得不承认,此人品行不好,但确实有本事。   “没有增加就好。”宋韫看了眼裴红药,起身,面向病患们扬声道,“老少乡亲们,你们受苦了。”   因为感染人数实在太多,张家半数房屋都用来安置感染天花的老弱病残了,院子里也都架着帐篷床铺,躺着许多青壮年病患。病人们闻言都看向宋韫。   太后的身孕已经七个多月了,孕肚高耸得吓人。可太后每日都穿行在天花病人之间,亲自为病人煎药喂药,还给患病的孩子唱过童谣——虽然荒腔走板不太好听,却极具安抚人心的力量。   有太后这样上天眷顾百病不侵的存在,仿佛黑夜里照进曙光,他们就算现在遭受着病痛,却坚信很快就会好起来。   众人目光汇集到宋韫身上,裴季狸从内宅来到前院,正听见宋韫讲话。   “乡亲们,从前我也以为天花是绝症,无药可治。但裴神医告诉我,他有对症之药,就是大家每日饮用的升麻汤。”   百姓中有人咳嗽着窃窃私语,说这药有效,但也只能把病吊着不好也不坏。死不了,但也活得没个人样。   宋韫继续道:“大家亲自用着,应当都知道。此药有效,但效用也有限。裴神医还有见效更快的法子,是以毒攻毒的策略。老实说,具体有多毒,风险有多高,哀家说不清楚。”   百姓的声音更大了,顾虑居多:现在虽然不能很快好起来,但至少不至于因天花丧命。要是用了这个以毒攻毒的法子,反而一命呜呼了,那岂不是倒了血霉。既然是没把握的法子,用在他们身上,不是拿他们的命练手嘛!这谁能愿意!   百姓们三言两语之后都要抗拒,裴季狸捂着几层面巾走到宋韫身旁,低声道:“何必跟他们明说。要换什么治疗法子,直接换就行。若有闹事不从的,直接扔出去任其自生自灭。”   宋韫摇头,自己和齐胤,还有包括太傅、李骋将军、闵州州牧,甚至是裴季狸在内,这些人这些天来为了救治百姓几乎是衣不解带目不交睫。局势在向好发展,眼下到了最关键的时刻,绝不可以因为武断蛮横断送了好不容易积累起来的民心。   民心如水。如果顺风随浪,皇权之帆便可高张远航;若是逆流而上,恐怕不能前进,反而会落个倾覆殆尽的下场。   裴季狸对宋韫的拒绝感到不悦,心里觉得他又犯了妇人之仁的毛病。百姓们贪生怕死,不敢尝试裴红药的新疗法,除了直接下令,宋韫还能有什么办法?   僵持之中,众人目视之下,宋韫坐在院中石凳上,对裴红药道:“神医,你的法子不是既可以治疗,又可以预防吗?哀家没有感染过天花,就在哀家身上施展你的疗法吧。”   此话一出,全场寂静。   齐胤仰头,难以置信地抖了抖耳朵。   裴季狸罕见的神色迷茫。   焉云深眉头紧皱,他攥住了宋韫手腕,四目对视之后,劝说的话却没有出口。   有的人,生来就承担着某种使命和职责。   “裴神医,动手吧。”宋韫扫视在场众人一遍,对裴红药重复道。   裴红药这才从愣怔中回神,摸了摸袖口又停下,凑近宋韫低声说:“虽然鲛人应当是不会感染天花的,但凡事总有万一,你要想好……”   宋韫微笑:“是怕污染了我的血,往后没法用了?”   裴红药皱眉:“把我当作什么人了……我不至于……”   “那就动手吧。许诺你的我会如数做到。”宋韫再次催促,“一切后果,我承担得起。”   裴红药心中荡开一种奇怪的情绪,这位血脉并不纯粹的鲛人行事太过离奇。他神色凝重地点头,还没动手,一声狗叫响起。   齐胤汪汪叫着,裴红药当然听不懂,宋韫知道他说的是「让我先来」,但假装听不见。   齐小狗是世界上最勇敢的小狗,可就算在小狗身上试验过了,人狗体质不同,百姓们也不会信服啊。何况,鲛人不一定经受得住这以毒攻毒的法子,小狗更不一定扛得下来。   夫妻一体,这次还是宋韫先来吧。   宋韫半哄半威吓地安抚住了齐小狗。   裴红药从袖子里取出一个小瓶子,他说里面是天花病愈之人脱落的痘痂研磨成的粉末,吹进鼻子里,能预防健康人患上天花,也能治疗天花重症。刚要动手,焉云深又说话了:“太后身怀龙裔,怎能涉险,还是先从臣开始。”   话音刚落,裴季狸也发声:“我懂些医术,让我试验,才好准确叙述效果。”   就连牛娃,转着圆溜溜的眼睛看了大人们一阵,也举手说:“我没爹没妈,我先来!”   病患们觉得有些脸热,连个五六岁的娃娃都敢试验,他们这些大人怎么就那么多顾虑呢!   百姓们有些动摇,还有眼尖的,发现牛娃举手露出的小臂上有一块痘印,高声叫道:“那孩子也感染了!”   所有人的目光霎时都落到了牛娃身上,焉云深和裴季狸都下意识把宋韫往后拉,两边用力,宋韫反而立在原地没动。他定睛看着牛娃手臂上的痘印,跟天花的症状并不符合。   牛娃懵懵懂懂,挠了挠那处痕迹,“这不是天花,我爹身上有,我娘身上也有……母牛、小牛身上都有,不会要命的……”   童声稚嫩,落在裴红药耳朵里却像让人茅塞顿开的真言。   “我知道了!还有更好的法子!”裴红药无比激动地攥住了宋韫手腕,齐胤张口就往他胳膊上咬。   作者有话说:   有宝贝猜到了,关键在牛娃身上。   升麻汤是疮疡经验全书里的方子。   这两天三次元突然巨忙,更新时间可能不稳定,宝贝们可以白天再看新章—— 第66章   医道 ◇   我要娶你   裴红药完全感觉不到疼痛似的, 一手攥着宋韫手腕,一手拉住了牛娃的胳膊。   那上面的痘痂在他眼里并不是凸起不平的难看疤痕,反而像什么稀世珍宝似的, 裴红药扔了那个装着天花痘痂的瓶子,高声疾呼:“是牛痘!感染过牛痘就不会再感染天花!所以这个养牛的孩子没事, 他家人也没事……只要给大家种植牛痘,就能避免天花!这样的法子安全得多!天花从此以后便不足为惧了!”   此言一出, 无异于喜从天降。百姓们虽半信半疑, 但窃窃私语中难掩欢欣鼓舞。   以后天花不足为惧……这意味着多少生命得以挽救啊!宋韫欢喜得头脑都空了一瞬, 再醒过神来,已经被裴红药拽着来到了牛棚外——齐胤也来了,挂在裴红药腿上不松口呢。   牛娃不太懂大人们在欢喜什么,反正让他带路,他就带路。站在牛棚外, 牛娃指向他日常喂养的母牛和小牛:“这头母牛每天都能挤一桶奶,我没偷喝过……”   小孩子说谎会脸红, 牛娃也是如此。   但此刻没有人关心牛娃是否偷喝牛奶, 甚至不关心牛本身,大家目光都在找所谓的牛痘。   裴季狸和焉云深等人也跟了过来,众人站在气味浊重的牛棚外,看着裴红药撒开了宋韫, 把腿上的黑狗也抖了下去,纵身跳进牛棚里,弯着腰转着圈观察母牛。   他的行为实在古怪,不仅众人屏气凝神觉得诧异, 母牛也受惊, 掀蹄踹了裴红药一脚。   裴红药被踹得倒退, 跌坐在牛粪和干草里,胳膊和腿上的伤口也在流血。   但他浑然不觉肮脏和疼痛,反而朗声大笑起来:“果然有牛痘!药王谷历代都是用人痘治疗天花,到我这里终于有突破了!老头子再也管不到我了!我想什么时候出来采药都行!我要把这个法子写在《普济方要》第一篇!”   裴红药前所未有的欢畅,沉醉在自我世界里。   宋韫从没见过在哪个行业里有如此痴迷钻研的人。   裴红药少年俊朗,虽然不至于洁癖,但因为是大夫,每次行医时都会反复净手,如今却不管不顾地陷在脏污中。   不过,宋韫反而觉得此时的裴红药比平时的顺眼多了。   精于一道,呕心沥血。凡事做到至诚至善,都令人敬佩。   裴红药大笑之后,站起身来,招呼裴季狸:“过来帮手。”   裴季狸皱着眉,看了宋韫一眼。   宋韫道:“裴卿,劳烦你了。要是我行动方便,我便去了。”说这话时,宋韫特意把假肚子往外挺了挺。   裴季狸眉头皱得更紧了,但还是跳进了牛棚,帮助裴红药按住母牛。   裴红药从母牛腹部的痘疮上取了脓浆,装进小瓶子里。   走出牛棚,裴红药得意地在宋韫眼前晃了晃那个瓶子,“本来用人痘治疗,大概三分之一的人还是可能感染。但用牛痘就不一样了——喂,那小孩,你爹妈不是天花死的吧?”   骤然被点到,牛娃小脸一皱,咬着下唇,摇头:“不是,我娘是难产死的,我爹——”   宋韫没等牛娃说完,把孩子搂进怀里,瞪了裴红药一眼:“问这个做什么?你难道不知道这是闵州第一次出现天花?”   牛娃被揽进清香的怀抱,突然鼻子一酸,哭了出来,但又不敢把宋韫搂得太紧,怕碰了他的肚子,于是手足无措地嘤嘤呜咽着。   宋韫温柔地抚摸孩子的头。   裴季狸看着一大一小两个人,紧皱的眉头忽然舒展开了,脑子里莫名地想到:宋韫会是个好母亲。想法一出,他又摇头,昏了头了,宋韫是个男人,怀孕是假的,怎么会做母亲。   况且,好母亲该是什么样?   从没体验过,没有发言权。   裴红药闻言也怔了怔,向来放肆不羁的人,此时竟然收起所有锋芒与棱角,心悦诚服地「嗯」了一声:“是我言语无状,对不起。”   牛娃是个好孩子,听见对方道歉,接着就说:“不要紧。我都习惯了。”   宋韫更加心疼这可怜的孩子了。   种植牛痘的工作很快开展,头一个接种的是宋韫,然后是裴季狸焉云深,连齐胤也接种了。   裴红药向城内的大夫们传授了种植牛痘的方法:在人上臂划出十字小口,将牛痘浆液涂抹在伤口上。【1】   根据裴红药的估计,接种了牛痘的人会或早或晚几日之间产生和天花相似的症状,但也会很快好起来。往后,就不会再感染天花。   宋韫下令,发动了一切能发动的力量,三天之内,闵州全城都完成了牛痘的接种。   配合上改良汤药。十天过去,闵州的天花病患已经降低到个位数。   这一次的治疗,推展得格外顺利,取得的成效也是亘古未有的。   这样的结果,不仅要归功于裴红药高超的医术,宋韫带头接种牛痘也起了很大作用——百姓们觉得眼见为实,连身怀有孕的太后都敢尝试,他们当然会诚心跟随。   宋韫接种牛痘之后反应并不强烈,但也头脑昏沉了两天,让他不解的是,向来觉得各种疾病都不算什么大事,开腹刮骨眼睛都不眨的裴红药对此特别在意,专门开了药方,还亲自熬药,端到宋韫床前。要不是宋韫不让,他还要给宋韫喂药。   陪床的齐小狗越看越觉得裴红药心怀不轨,感觉头顶绿云笼罩。   果然,这世上就没有男人会对韫韫不动心!就算是个医痴,也对韫韫起了不该有的心思!   齐胤决心变回人形之后就打折裴红药的腿,三条腿一起折那种。   宋韫感觉裴红药再在自己房间待下去,齐小狗犬齿都要磨平了,便接了药碗道:“我自己能喝药。李将军怎么样了?洛岱呢?裴神医去照看他们吧。”   裴红药摇头:“他们不用照顾。将军已经脱痂,他本来身体就强健,恢复得也比别人快。大概两三天后就能来见你了。脸上留了一点痕迹,我有祛疤的药可以给他用,但他嫌麻烦。不过他本来脸上就粗糙,留着痘印也无妨。洛岱那边,他的天花已经治愈,但周身伤痕太多,就算用药也要好几个疗程,可他不想用药。”   “不想用药?”宋韫不解,“他原本白白净净的一张脸,如今成了那样,他竟然不在意?”   “还不是因为你骗他康国皇帝有了皇后。哀莫大于心死,人皆为悦己者容,他觉得没了盼头,也就不在意容貌了。”   宋韫摇头叹息:“洛岱也算遇人不淑了。祛疤的药还是给他留着吧。人活一张脸,并不为旁人,只是让自己舒心。他还年轻,或许还可以回头。”   裴红药垂眼,有意无意地说起:“回头不一定是正确的路,往前看才是正途……譬如寡妇守节这种事,就很没有道理……”   宋韫想到苏风举,点头:“是啊,人应该为自己而活,不能让规矩把人给困死了——”   话没说完,宋韫听到齐胤汪汪直叫,发现裴红药直勾勾地看着自己,双颊瞬间就红了:“你说的是我?”   裴红脸耳廓也有点红,点头。   “其实……人和人的情况并不相似,我和一般的寡妇……不太一样。”宋韫怜爱地揉了揉齐胤的头,“我还在等,我愿意等。”   裴红药闻言羞赧被急躁取代,他道:“你是男人,我诊得出来你和晏国先帝没圆过房,为他有什么可守的?退一万步讲,就算他没死,我可听说,齐胤身体孱弱,登基两年后宫无一人有孕,多半是肾气有亏内里虚空。这样的银样镴枪头,哪里值得你留恋?”   士可杀不可辱,挖墙脚挖到正主当面了不说,还大肆造谣诋毁。齐胤坐不住了,一个甩尾狠狠扫在裴红药脸上,在他后退时又是一个飞身连踢,把裴红药打得落花流水。   裴红药恼怒这碍事的狗,狠狠瞪齐胤一眼:“若不是我没有染上恐水症,我定要诊断这是条疯狗!”   齐胤对他龇牙低吼,周身的毛都支棱了起来。   马上要回京了,还要让裴红药为裴季狸和那位神秘人诊治呢,虽然裴红药说的话让人难堪,但到底不能闹得太僵。宋韫红着脸把齐胤揽在怀里,柔声安抚了一阵,对裴红药说:“你没见过齐胤,不知道他有多好。我们的婚姻名正言顺,受天地菩萨见证,任何人都拆散不开的。”   裴红药不快,质问:“那我呢?”   宋韫一脸迷茫:“啊?关你什么事?”   “我要娶你,带你回药王谷!”裴红药昂首直言。   宋韫大吃一惊,他还以为是齐小狗乱吃飞醋,没想到裴红药真的对自己有意,这都哪跟哪啊!   “裴神医,你糊涂了吧?我们才认识几天?”   “我有表字,杏袖。”裴红药神情认真不似开玩笑,“认识长短又如何,反正我认定你了。我们药王谷历代传人最讲究忠贞,一夫一妻绝不纳妾。你跟我回去,我能保证绝不像你先前那位皇帝一样三宫六院,我只要你一个人。”   “你也配!朕对韫韫的心意,你下辈子也比不上!”齐胤怒火高涨地往外冲,宋韫几乎抱不住他。   “不知是哪里误会了,裴神医,我再郑重告诉你一次,你我之间绝无可能。”宋韫实在觉得荒诞,勉强保持话语理性从容,“我有我心悦之人,矢志不渝,是绝不可能跟你回药王谷的。”   裴红药更加烦躁了,他道:“你不跟我回去,我便没了药王,往后医术如何能有进益!”   宋韫不懂他话里的意思,自己和药王有什么关联?   “我裴家信奉的药王不是孙祖师,而是历代谷主之妻。相传,先祖最开始并不会医,因为妻子病重,求遍天下药石不灵,于是自学救妻,后来才创立了独门医术。从那以后,裴家祖祖辈辈都坚持一夫一妻,谷主之妻是为药王,也是整个药王谷信仰所在,医道所在。因为有你,我才改良了天花的疗法,你就是我的医道。”   听他这样解释,宋韫明白了。   归根究底,医者仁心,因爱而生,为一人而造福千万人,爱一人而爱千万人。   可裴红药明显不是因为爱而求娶宋韫,他纯粹只是觉得宋韫能帮助他增进医术。   这个医痴或许根本不懂爱是什么。   宋韫摇头郑重道:“不。无论裴神医你意愿有多强烈,我的回答都是不。我已经成了亲,已经把心交出去。不用说改变心意,就是再匀一星半点空间给旁人都不可能。裴神医,我不是你的医道,但我祝你早日找到真正值得相守一生的人。”   裴红药并不因为宋韫语气诚恳与衷心祝福而释然,他眉头紧皱,道:“我不管,我认定了你是我的医道。你若是不答应我,我便不再治疗裴季狸和其他任何人了!”说罢拂袖而去。   作者有话说:   「1」这个方法是我查资料后总结的,不确定是否准确。大家应该都知道历史上接种牛痘治疗天花是詹纳发明的,而我国古代葛洪对人痘痘痂防治天花也早有论述,于是设计了这段剧情。 第67章   带走 ◇   把他捆上   裴红药突如其来的逼婚并没有丝毫威胁到宋韫, 反而提醒了宋韫一件事。   实际上,早在发现裴红药之时,宋韫就让李骋派人暗中去药王谷报信了——当时裴龙斩返回药王谷时, 药王谷谷主承诺过,只要谁能找到少主, 便答应为其医治。   谷主的医术总不会比少主差。宋韫希望不是父子同类,药王谷谷主不要像裴红药一样行事古怪不可理喻。   次日裴红药大概也是反应过来自己态度过急有些唐突了, 便主动找宋韫说先不成婚也行, 他可以等宋韫慢慢喜欢上他, 但要宋韫跟他尽快回药王谷,这样,他才能和现任谷主谈条件接任药王谷,从而获得外出采药寻方的自由。   他是明晃晃地拿宋韫做棋子,宋韫才不遂他的意。   闵州的天花之症已经差不多结束, 宋韫不想做过河拆桥的不义之徒。   但齐小狗已经患得患失地问了一晚上宋韫到底爱不爱他, 又唉声叹气说狗生艰难。宋韫一遍遍回答, 一遍遍安抚,不仅没睡好,嗓子都快哑了。早上起来又听见裴红药这番说辞,盼望着药王谷早点来人把裴红药给逮回去。   好在天随人愿, 吃过午饭,裴龙斩就登了闵州州牧府的门。   李骋已经病愈,不放心裴龙斩这个武夫和宋韫单独见面,寸步不离地跟在宋韫身旁保护他安全。   大白天, 裴龙斩穿着一身黑衣, 但仔细看, 能发现衣料上满布着暗红色的云纹,添了几分喜气。   只有他一人前来,没看见屈饶,宋韫便问:“小饶怎么没来?”   或许是因为刚刚成婚的缘故,裴龙斩五官不似从前般戾气深重,但说话还是直愣愣的:“他说他怀孕了,懒得走动,日常卧在床上嗑瓜子看话本。”   平平常常说出的一句话,把宋韫惊得从圈椅里跌下来,“怀……怀孕?怎么可能?你们才认识多久……而且他是男子……难道药王谷还有令男子怀孕的灵药?”   李骋也皱着眉头神色怪异,紧紧盯着裴龙斩。   裴龙斩摇头:“他扯谎的。谷主想让他学认药材,药王谷中人男女老少都要会一点,他嫌种类太多说记不住,该背的图谱一页没背,到了考问的时候一问三不知。谷主罚他去切药,他就扯谎说怀孕了不能操劳。”   “这么离谱的谎也说得出口……当大家都是傻子吗?”宋韫想到屈饶娇娇弱弱又口无遮拦的样子,这话是他能说得出来的,咋舌不已,“这样敷衍,你们谷主更应该罚他吧?你也不管管他?”   裴龙斩瓮声瓮气道:“他是很累的……只要他欢喜,偷懒就偷懒吧,谷主的罚有我受着,毕竟是我让他受累了……”   宋韫闻言脸一红,这一对儿真是般配,出口都是虎狼之词,还都面不改色觉得理所当然。   虽然没明说,但凡有点头脑的人都知道屈饶是为什么而累。所谓新婚燕尔,裴龙斩这样魁梧,倒也难为屈饶单薄的小身板儿了……齐胤没有裴龙斩壮实,但那晚宋韫看见他赤着上身,臂膀强健有力胸膛厚实,应当肾气不亏吧……宋韫想着想着思绪就飘了。   裴龙斩见宋韫双颊绯红,问:“你身体不适?”   宋韫回神,赶忙摇头,岔开话题:“对了,你快带你家少主回去吧,记得让谷主履约。裴红药正在后院熬药,要是走漏消息让他再跑脱,就更不好找了。”   裴龙斩点头,从怀里捞出个麻袋来,“谷主将所有迷药情药的解药都给了我一份,不怕少主再胡闹。”   宋韫蹙眉,用麻袋把人拖回去啊,好歹是药王谷少主,这样会不会不太好?万一弄伤了裴红药,宋韫心里倒有些愧疚。   来到后院,裴红药抬眼看见宋韫身旁一左一右站着裴龙斩和李骋,不但不逃,反而道:“来得正好。龙斩,我找到了我的医道,你帮我把宋韫一起带回药王谷。”   宋韫无语望天,怎么还念叨这事?最要命的是裴龙斩闻言还真的认真看了宋韫一阵,好在他说:“历代药王没有寡妇。而且是做太后的寡妇。要是少主娶了宋韫,生下的孩子和晏国的皇子是手足兄弟,会惹许多麻烦,药王谷更加不得安生,要经常迁移了。”   除了给宋韫把过脉的裴红药,药王谷其他人还不知道宋韫其实是男子。   裴红药也没打算和裴龙斩说这回事,无所谓道:“不生不就行了。后继无人不关我的事,只要我的医术能再进益就好了。谷主那么多对夫妇,还怕找不到个孩子继承我的衣钵?”   裴红药目光落在裴龙斩衣裳上的红色暗纹上,笑道:“才多久不见,你成婚了?是上次那个吗?那我也算你们的媒人,你们生的孩子给我做徒弟行不行——如果有资质的话。”   裴龙斩直言:“我的妻子是个男人。”   裴红药怔了怔,挠头,“看不出来啊,闷葫芦闷声做大事。”   裴龙斩没和裴红药在这个话题上多做纠缠,他沉声道:“请少主随我回谷。”   裴红药说:“宋韫回去我就回去。”   裴龙斩道:“宋韫于我有恩,我不能逼迫他,显然他并不喜欢少主你。而且谷主只说让带少主一人回去。”   裴红药和裴龙斩是一起长大的,知道他是个不转弯的直楞性格,便去摸袖子里的迷药,打算故技重演。   但裴龙斩又岂是会重蹈覆辙的人,还没等裴红药把瓶瓶罐罐捞出来,他已经动手,一个利落的手刀劈下去,人就双眼一闭。   他用麻袋将裴红药从头到脚装了进去,扛在肩上就往外走。   “等等!”宋韫快步往屋里拿了什么东西,跑出来叫住裴龙斩。   “你反悔了,想和少主一起回去?”裴龙斩停步看着宋韫。   怎么可能。   宋韫递上刚找到的绳子,“把你家少主手脚捆上,免得半路他又对你下药——避免他逃跑是其一,要是他又给你下动心乱性的药,你做出对不起屈饶的事更不好。”   裴龙斩深以为然,接了绳子,道:“多谢。”   裴龙斩把人捆好,扛着裴红药出了州牧府,一直默默旁观的李骋突然追上去,不知在裴龙斩耳边说了什么。裴龙斩回望了宋韫一眼,点头。   .   十一月快到了。   “韫韫,你再讲一遍裴龙斩把裴红药带走时候的情景!”   坐在离开闵州前往京城的马车上,齐小狗缠着宋韫再次叙述当时的场面。   越听越得劲,遗憾得不得了,当时他怎么就听韫韫的话去看洛岱那家伙了,没有赶上这样大快人心的事呢!   “好啦,越发小气了。”宋韫捏住齐小狗的嘴,“分明是两个世界的人,怎么也牵扯不到一起,哪里值得你吃醋。”   齐小狗轻易从掌心松出来,哼道:“他污蔑我的时候,韫韫怎么不替我说话?”   “他什么时候污蔑你——”宋韫急忙收声,想到裴红药说齐胤内里虚空肾气有亏的话,“嘴长在他身上,他要说我有什么办法。我知道他说的不是真的就行了——不过,你从前有几个嫔妃,当真是一直守身如玉么?”   顶着宋韫质问的目光,齐小狗昂首挺胸,“当然!我后宫是有人,可都是些什么人——陈直筠可是个男的,那个书呆子,满心都是郁郁不得志,时常长吁短叹哭丧着脸,见他一面整天心情都好不了,我恨不得早点把他放出宫去。苏风举么,苏家的人,时刻需要防备着;至于李梦弦,她是个小姑娘,而且是——”   齐胤本想说是「前朝余孽」,他对其心里多有忌惮。话到嘴边及时收了回去,改道:“我不是那等对幼女起龌龊心思的无耻之徒。”   宋韫扬了扬眉梢,“意思就是说,换了别人年龄样貌性格都合适,你早就子女绕膝了?”   “怎么可能!”齐胤举爪发誓,“我从前一心扑在朝政民生上,哪有心思想那些?直到遇见韫韫,我才知道这世上还有比勾心斗角、阴谋阳谋美妙百倍的事。世上再也没有比韫韫更好的人了。聪慧的没有韫韫的美貌,好看的没有韫韫的头脑。我就算是失心疯了、杀傻了,也不会割舍韫韫,去找别的歪瓜裂枣。”   这话说得中听,但也勾起宋韫忧虑。   齐胤说过,他要用血脉最为亲近之人的身体才能复活,那就只有松松了。   松松虽然先天痴傻,魂魄不全,生来就是与齐胤相生相依的,但毕竟是活生生的一个人。况且,他们的母亲爱松松远远多于齐胤。   距离新年还有一个月,宋韫感觉,齐胤的复活不会顺利。   闵州疫情平息,太后的车驾从闵州一路北上直奔京城,太傅焉云深、御马监裴季狸、将军李骋,还有不为人知的康国太后洛岱都在队伍中。   大约十天的路程之后,宋韫一行人抵达京城。   出乎意料的是,皇帝齐俦及皇后苏明珠率满朝文武及后宫嫔妃亲自到城门迎接太后。   苏明珠的孕肚是真的,已经很高耸了,她看向宋韫的目光依旧温柔谦和。   齐俦就不一样了,他像是前夜没睡似的,眼中布满血丝,目光丝毫不隐藏嫉妒与仇恨。   “恭迎太后回朝。”   这话听在宋韫耳朵里,却像“恭送太后上路。” 第68章   闲谈 ◇   像狐狸精一样   宋韫回京启程之前就给家里传了消息, 可能是父母一直为他担忧又对他的选择失望,当天在城门口宋韫没有看见宋家人。   回到皇宫,后宫亭台楼阁依旧, 但又与从前大为不同。   皇后产期将近,宫务便交到了淑妃、贵妃二人手中。两位妃嫔家世相当, 又各有子嗣,互相想要压过对方一头, 因此这几个月来闹得后宫人仰马翻不成体统。   这两人争权夺利, 难免冷落了皇帝。但齐俦身边可不缺人伺候, 屈茂进献的义女最初被封为美人,如今已经是柔妃了。据说长得极美,性格又是江南女子独有的柔和婉约,是一朵温柔可人的解语花,进宫以后几乎是专房之宠。   “什么柔妃, 分明是个狐媚子!”在给太后请安时,淑妃忍不住向宋韫告状,“说她是江南人, 简直是辱没了娘娘的名声!成日里不敬皇后,更看不上我们这些姐妹,只藏在储英宫里勾引陛下——娘娘,您知道吧, 柔妃住了苏太妃先前的储英宫。那样文雅的地方,她也配?”   贵妃难得和淑妃意见一致,两人一唱一和地数落柔妃的不是。   宋韫听得头疼,按着额角问:“她可有干政?”   淑妃贵妃怔了怔, 摇头, 不屑道:“那狐媚子, 顶多会唱两个小曲,小门小户做派,哪里认得几个字?”   宋韫道:“既然没有干政,皇帝愿意宠着她,是皇帝自己的心意,旁人又能说什么?”   “可是娘娘——”淑妃还要争辩,贵妃给她使了个眼色,两人对视之后便有了默契,行了礼退下去。   宋韫知道她们只是把自己和那位柔妃当作一个阵营了。敌人的朋友还是敌人,敌人的敌人却是朋友,这两人大概会因此握手言和一段时间,合力想办法给宋韫和柔妃找不痛快了。   不过这都不要紧,抵京已经是十一月了,很快就要过年了。皇城内外银装素裹中又四处有红灯红布装点喜气,看起来一派祥和,但实际上暗潮涌动。既蕴含着希望,又潜藏着危机。   从无为嘴里,宋韫知道给齐俦献药的道士叫继清,不是无为的徒弟,那就应该是胡复他们安排的人了,想通过慢性毒药将齐俦毒死,然后复国。   继清在暗处,不好处理。齐俦那日在城门迎接,面色虽红润,却气血高涨过了头,看起来亢奋至极,应当是一直没停药的。齐俦虽不是明君,但行为也不算昏聩,罪不至死。   胡复对宋韫极度失望,没有再刺杀齐胤已经是很给面子了,宋韫是指挥不动他们停手的,只能寄希望于李骋。   宋韫不在兖都期间,李骋已经认回了铁牛。李骋去闵州平乱时,将军府便由铁牛这个大小姐说了算。   铁牛跟在宋韫身边多年,学了些管家理财的本事,日常都还运转得开。   只是将军府人口简单,奴仆忠心,日常连口舌是非都没有,醉心宅斗话本的铁牛原本摩拳擦掌想大干一场,结果却是浑身本事无用武之处,深感惋惜。   宋韫召她进宫,名义上是说太嫔许久不见家人,想念姐姐,让她和李梦弦姐妹相聚。实际上她们姐妹每月都一起吃点心喂老虎并不生疏,是宋韫自己想念这个姐姐得紧。   铁牛进宫来一见到宋韫便求着宋韫让她留下继续做宫女,说好歹在宫里能摸到点宫斗的门道,胜过在家里管账无聊。   宋韫坐在李梦弦芦笳宫假山旁的亭子里,听着围墙里老虎吃饱喝足后舒服的呼噜声。齐胤卧在他脚边,听着铁牛咋咋呼呼的声音抖了抖耳朵,然后继续闭眼小憩。   “听麾啊,你瘦了。是在家里吃不饱,才想回到我身边吗?”宋韫笑着递了块糕点给铁牛。   铁牛接过来咬了一口,摆手道:“阿韫,我这是吓的……你这一路经历多少危险啊,又是海贼又是天花的。而且——”   铁牛环顾四周确认没有闲杂人等,凑近宋韫耳朵,说:“我爹已经告诉我了。阿韫啊,你藏得太深了,瞒了我这么多年,难怪从来不让我看你换衣裳呢……”说着,铁牛往宋韫胸口看了一眼,“也怪我蠢。话本子里那些男扮女装采花的狐狸精都像阿韫你一样平,我早该想到的。”   铁牛看的本子多,不像一般姑娘那样容易害羞,反而是宋韫被她说得有些难为情。   齐胤看不见,但闻到铁牛凑近宋韫便翻身爬起来了,冲着铁牛汪汪直叫:“知道是男的,还叫阿韫,叫那么亲近做什么?靠那么近做什么?男女授受不亲话本子上没写?”   要是话本子上写男女授受不亲那还能叫话本子吗?   宋韫笑着揉了揉暴躁的狗头。   铁牛不怕老虎,但有点怵这条瞎眼的黑狗——她爹没告诉她这就是先帝齐胤——铁牛道:“听说原先那只猫被海贼杀死了,真是可惜。虽说吃得多脾气又傲,但那么通人性又忠心的猫可不多见。我觉得,阿韫你就算伤心,不养猫改养狗了,也不应该选这么丑的吧?”   齐小狗龇牙奓毛,说谁丑呢!咱除了眼睛看不见,可是人人都说从头到尾油光水滑,好看着呢!   铁牛见状又补充一条:“还凶!比原来的大黄猫凶多了。”   再说下去,齐小狗又得缠着自己一晚上问他到底好不好看,是不是宋韫最喜欢的了。宋韫及时打住这个话题,问:“洛岱在你家休养,如今怎么样了?”   此次回京,宋韫把洛岱也带上了,没法带进宫便送到了李家。   本来坐着打盹的李梦弦听见这话也来了精神,张着圆溜溜的大眼睛说:“当年我和爹爹流落康国的时候,听说过这位太后,年少就中了举人,大家都说来日会得状元,后来果然得了状元。可惜琼林宴上醉酒误入后宫被皇帝临幸了,他原先还是太子伴读呢。要不是入宫,等太子即位,他一定能做好大的官。”   铁牛也叹息不已:“我觉得那人是废了。每天三顿送饭,最多吃一口两口。本来脸上就有坑疤,瘦得皮包骨头活像个鬼。要不是我撬开他嘴往里塞,早就饿死了。”   宋韫想象了下孔武有力的铁牛强行给洛岱喂饭的场面,摇了摇头,“也罢,先把命保住吧。”   “阿韫还是那么好心。他是死是活我都不在乎,但阿韫你得好好的。这可是活生生的例子,再怎么依靠别人都不如自己有权力在手。阿韫,你看我让我爹带给你那个本子了吗?那里面那个狗男人明明喜欢男人,转头又娶了妻妾成群,还要杀光心爱的人全家,只留他一个关起来,最后把人活活逼疯了!实在是禽兽畜生!我听说你要给先帝守寡,这怎么能行!你看,先帝有苏太妃还有我妹——我妹不算……反正肯定是个花心大萝卜,你为他守什么呀!等你装着把孩子生完,来个狸猫换太子。你就是新皇帝的亲妈,想要什么男人没有?”   李骋疼爱两个女儿至极,虽然在家中保留了包括端午吃五毒饼这样靖朝的旧俗,但没有对二人说过宋韫的真实身份。   上次李骋拿给宋韫的话本其实并不是铁牛让他转交的那本。他调换了内容,想让宋韫警醒,可是宋韫执迷不悟,李骋便也不想让女儿再去劝说了,反正也劝不听,免得白费口舌。   宋韫也不会对铁牛说齐胤现在是齐小狗和自己其实是前朝遗孤的秘密。开心快乐是难得的,他希望铁牛永远无忧无虑下去,永远不会用上从话本里学来的心机和手段。   齐小狗本来已经原谅了铁牛说自己又凶又丑,现在听见她鼓动宋韫找别的男人,简直要气炸了。   但又顾忌铁牛是宋韫非常在意的姐姐,硬碰硬没有好处,便向宋韫撒娇卖委屈:“天大的冤枉落到头上了……我哪里是花心大萝卜了?只有韫韫一个,还只是想得到吃不到。要是韫韫去找别人,我就咬死野男人!再把韫韫……”   宋韫低头看齐胤,“嗯”声疑问。   要把自己怎么着?难道齐小狗要学话本里那位,把心爱的人关起来,只准看他一个人,和他一个人说话?   齐小狗爪子在地上刨了刨:“再把韫韫像菩萨似地供起来,说最虔诚最好听的话。韫韫心软,就不会抛下我了。”   真是傻小狗。宋韫用软帕擦了擦他爪子上的泥,唇角的弧度压不下去,“世上男人千万,可我就是很喜欢先帝啊。谁让我心软,谁让他把我当菩萨,对我说过这世上最好听的情话呢。”   这话说给铁牛听,却暖在了齐小狗心里。齐小狗嘴角几乎咧到耳根,尾巴摇个不停,扬起灰尘,呛得铁牛直咳嗽。   咳嗽声里,有人上前禀告,说新城公主前来拜见太后,问太后是在此处召见还是回慈宁宫。   新城公主?宋韫一时记不起来皇室有这么号人。   齐胤那辈不是没有公主吗?大长公主不是也都过世了吗?   齐胤提醒:“是齐俦一母同胞的亲妹妹。这丫头性格乖张刁蛮,一直在京城却从没来拜见过韫韫,所以韫韫记不得她。”   原来是齐俦的妹妹。   但从前没有登门过,宋韫此番回来和齐俦更加敌对,新城公主怎么突然想着来见他了?   作者有话说:   前面提过一句齐俦有个妹妹,不知道大家还记不记得 第69章   公主 ◇   上一辈的错误不能再延续   虽然不清楚来意, 但毕竟来者是客,宋韫回慈宁宫见了新城公主齐微。   对方长得和齐俦眉眼相似,目光却乖巧温和许多, 口里脆生生地喊宋韫为母后。   齐微穿一身粉色衣裙,裙摆上是芍药花样。她今年十九岁了, 待字闺中,年纪比宋韫还大一两个月。听她这样称呼, 宋韫起了一身的鸡皮疙瘩, 忙叫平身赐座。   齐微却不坐铁牛搬来的凳子, 亲昵地靠在了宋韫身边,撒娇道:“母后怎么对儿臣这样生疏,是责怪儿臣从前没有常来请安么?”   “怎么会……”宋韫抽出被齐微抱住的胳膊,周身都不自在,往旁边挪了挪, 抱起齐小狗反复摩挲定神。   齐胤单跟他说,新城公主刁蛮, 却没说是这样骄纵黏人的姑娘, 倒也不怯生,头一回见面,一口一个母后喊得顺口极了。   宋韫道:“新城来哀家这,哀家当然高兴。只是哀家刚从闵州回来, 还是离远些好,免得过了病气给你。”   新城公主虽然骄纵,但也很会察言观色,听这话便乖乖退坐凳子上了, 顺着宋韫的话问:“儿臣也听说了母后在闵州的奇遇, 那可是能流芳千古的大善事。母后跟儿臣详细讲讲吧, 儿臣可太想知道详细了!”   宋韫便捡主要的经过说,略去一些涉及自己身份的事,因此把裴红药在其中的作用也弱化了,着重夸了裴季狸几句。   新城公主听罢一脸崇敬,“裴大人啊,他的医术当然是很好的。母后的胎像一直很安稳,都是他的功劳。不仅医术好,又能文能武。从前先帝在的时候,许多政令都会经过司礼监呢……先是去边境监军,然后又平定闵州之乱。我看啊,朝廷上下,再也没有比裴大人更厉害的人了。”   还真有人不怕裴小猫反而出口就是赞美之词啊。   宋韫勾唇笑了笑,齐微大概是被裴小猫那张好看的脸迷了眼吧,只看得见他的优点好处,哪知道他手段狠厉言语犀利。   既然新城敬佩裴季狸,宋韫便不好说他坏话,说了裴季狸替人接生了一对双胞胎的事。   齐微闻言睁大了杏眼:“裴大人,接生?他最厌恶小孩子了。”   “也没有吧。那时候,虽是情急,但若是他执意不肯,也没人能逼迫于他。他亲手抱着两个孩子出来的。”   宋韫想了想,他对裴季狸认识不久知之甚少。大概因为其自身不会有子嗣,所以旁人都觉得他厌恶小孩。可是从那天的表现看来,裴季狸虽然不喜脏污,听见吵闹也会觉得不耐烦,但与对其他人相比,对孩子还算是很温和了。   “也对。或许,人是会变的呢……裴大人喜欢小孩,那真是太好了……”新城喃喃自语,渐渐坐不住了,向宋韫告辞。   宋韫不大会和这样娇俏的女孩相处,便也不多留,最后跟齐微说:“你皇嫂快要生产了,日后有时间,多进宫陪她说话解闷吧。”   齐微摇头,小声说:“不瞒母后,我怕皇嫂得紧。她规矩太严了,就连皇兄也怕她。淑妃贵妃又是长舌妇,心眼小闲话却有一大堆,我也不爱和她们玩。还是母后好,人美性情又温柔,我以后常来找母后玩!”齐微目光落在宋韫高耸的腹部上,笑得杏眼弯弯,“等小弟弟生下来,做姐姐的还要送一份礼呢!”   齐微走了,铁牛帮着宋韫送她出宫。   宋韫长舒出一口气,对齐胤道:“你家的人怎么都这么黏人?新城公主简直像个三岁小孩似的活泼天真。是不是因为性子太跳脱,齐俦才一直没把她嫁出去。”   齐胤在宋韫怀里仰躺,敞着肚子方便宋韫摸,舒服得眯眼。   “跳脱是真,天真却不一定。别看她对你客气讨好,对下人要打要骂可一点不手软。齐家哪有什么心思纯粹的人,我虽然不太了解这个侄女,总觉得她比她哥机灵多了。”   宋韫「嗯」了一声,和齐胤闲聊起来:“比如说呢,从哪里看得出来?”   “她说不喜欢去苏明珠那,但齐俦登基前后,逢年过节她都会去两口子那蹭饭,连淑妃贵妃那也去过几次,和她的两个侄子感情也极好。独独不来韫韫这,为的就是迎合她哥的心思。如今韫韫历经波折安然无恙地回京,这丫头见风使舵认准了韫韫这边的风头,因此特意在你面前说跟其他人来往不多。”   “心思还挺多。但我不明白,一般来说,公主既然不能掌权,花费心思不过是为了找个家世可靠的驸马。新城她从前是个郡主,没说下亲事大概是觉得高不成低不就。可齐俦已经登基半年多了,她是当今皇帝唯一的亲妹,再没有比她更尊贵的待嫁女了,怎么还没找到可心意的?”   齐胤摇了摇头:“这我就不清楚了。侄子们身边大多是我安排的人,侄女就没顾得上。不过,我隐约记得听新城说过,她有心上人,不知怎么的没让齐俦赐婚。”   “皇室中居然还有你不清楚的事情。”宋韫知道齐胤布局多年,皇宫内外、藩王封地都有他的耳目。裴小猫手下的御马监生意遍布全国,情报网也无处不在,“就没让裴季狸替你查清?”   “查了,他说查不到——”齐胤正悠悠闲闲地摇尾巴,说到这突然一顿,猛地睁开眼,眉头紧皱。   思绪电光火石之间,眼前还是一片黑暗,但有些事豁然开朗了。   .   宋韫午睡时,齐胤从慈宁宫偷溜出去。   在冷宫果然碰到了裴季狸和新城——准确来说,是他藏在角落里,偷听见了二人对话。   “说过不许你再来,听不懂?”裴季狸拿着一袋猫粮,正蹲在地上喂猫,甚至没有正眼看新城,只是余光瞥了一眼她裙角,“穿得这么素,不想嫁人,要出家?那你不该来冷宫,出皇城转庵堂。”   新城公主换了上午见宋韫那身粉色的衣裙,此时身上穿着和宋韫相似的玉竹纹饰冬衣。   “我来吧。野猫身上脏。”她抿唇攥了攥衣摆,想去拿裴季狸手里的猫粮,却被裴季狸闪身躲过,还吓跑了正在吃东西的橘猫。   “碍事。”裴季狸喂不成猫了,扔了猫粮要走,新城在背后喊住他:“裴欢!你到底什么时候才能接受我!”   裴季狸停步转身,目光厌恶,冷若冰霜地称呼齐微的封号:“新城公主。你知不知道什么叫礼义廉耻?你睁开眼睛看看,理清头脑想想,我是谁,你又是谁,怎么敢说出这样没规矩没伦常的话来!”   齐微眼圈瞬间就红了,仰头不让眼泪流下来,“我不管!我从小就想嫁给你!我以前以为你对女人不感兴趣,那我就不在你面前碍你的眼,远远看着你就好。但自从那个叫宋韫的庶女进宫,你处处维护她。在闵州,保护她不说,还听她的话去给人接生。你怎么可以给人接生呢!她到底有什么好?值得你全心全意对她!你说出来,我学还不行吗?从衣食住行,到妆容言语,我都学她!”   裴季狸眉头皱得更深,紧攥的手背在身后,抬腿便走,“你疯了!齐家全是疯子!”   “别走!”新城跑着追上,想拥住裴季狸,却被裴季狸闪身躲开,扑空跌摔在地。   齐微瘫坐在地,哭花了妆容,凄然抬眼:“是啊,我早就疯了,喜欢你喜欢得疯了!”   “如果不是疯了,我怎么会这样卑微。我姓齐啊,可为了你,什么脸面、尊贵,我都可以不要!就算你对我冷言冷语,从不正眼看我,我还是想和你在一起。”   齐微擦了眼泪,按着心口质问:“你为什么不要我啊,这世上还有人比我更爱你吗?你是不是心里惦记着那个宋韫?你和她是不可能的!她如果生下公主还好,如果生下皇子,我哥的皇位就落到她儿子手上了!你是打算扶持他们母子坐稳皇位对吗?可你想想!等小皇帝长大,会容得下你这个亚父吗?私通太后的下场是什么,你难道想不到?”   “闭嘴!”裴季狸冷声呵斥。   齐微红着眼睛,笑容疯狂:“但我不一样啊。我可以和你没有后顾之忧地长相厮守。宋韫说你不讨厌小孩,那我就替你生一个,找一个与你长得相似的驸马,生下孩子就杀了他,我们一家三口就可以长长久久地在一起了!明面上你还是司礼监御马监的主人,我是公主。实际上我是司礼御马二监的主母,你是我的驸马……”   “真是蠢得可怜。”裴季狸闻言背在身后的手伸向齐微,齐微痴迷地想去握他的手。   日光西斜,光影下照,仿佛一切前景与幸福都落在掌心。   但那只骨节分明的手却没有碰到齐微染着蔻丹的手分毫,反而利落地劈在了她后颈。齐微毫无防备,眼前一黑晕了过去,笑意凝在唇边。   裴季狸发了个口令,很快就有人来带走了齐微。   “还躲着看笑话?”裴季狸从袖中抽出一方手帕,仔细擦了每一根手指,冷声道。   用过的手帕被丢弃,轻飘飘地坠在地上。齐胤脚步极轻地走向裴季狸,说话之前先叹息一声。   “或许齐家真的都是疯子。”齐胤闭了闭眼,“但上一辈的错误不能再延续下去了。哥,你怎么不早些告诉我齐微对你动了不该有的心思?如今她执念已深,该怎么办?”   裴季狸低头看那张帕子,原先惯用素帕的他回来之后鬼使神差地新换了有竹纹的。其中原因,不能细想。   裴季狸将那张帕子碾在脚下,直到纹饰被灰尘裹染看不出形状,才舒了口气:“由不得她胡来。康国不是还缺个皇后么,送公主去和亲吧。要是还胡言乱语,就毒哑了再送过去。”   作者有话说:   都没人猜裴小猫身世吗? 第70章   不配 ◇   种什么因就得什么果   “你虽然厌恶齐微, 让她远远的,不在你面前出现就好了。何必又是和亲又是毒哑。”齐胤摇头,没把裴季狸的话当真。   徐霁不义在先, 在闵州散播天花,造成百姓死伤严重, 行径极度恶劣。齐胤与裴季狸决咽不下这口气,商量后便决定以洛岱为幌子, 挑起康国内斗, 让徐霁也尝尝动乱的滋味。   徐霁虽是康国先帝独子, 出身却并不高贵,母家没什么权势,上头还有好几位背靠世家的叔父对皇位虎视眈眈。   他即位不久,羽翼未丰,要和几位老奸巨猾的叔叔伯伯勾心斗角本就艰难。这次被他们逮到弄丢了太后的罪名, 要以不孝无伦大做文章拉他下皇位。   徐霁四面楚歌举步维艰,他那位贵妃的长公主母亲及背后的大家族倒是愿意出手帮助, 但有条件, 要徐霁封她女儿为皇后。   立表妹为皇后,本来是亲上加亲稳固权势的好事。要是放在别人身上就是顺理成章的事,根本谈不上条件,但徐霁竟是强撑着不点头。   “徐霁虽然心肠狠毒不择手段, 漠视人命,但洛岱在他心里的位置始终是无人能取代的。”   “无人能取代?”裴季狸听到笑话似的,“在康国的细作传回的消息,就算洛岱先前还在后宫里, 徐霁也养着几个和他相貌相似的女子。如今, 难道他会空床而眠?你以为谁都似你一样, 只守着一个人,那人还是男的。”   “无论如何,洛岱在徐霁心里分量极重。如今康国都传太后被皇帝所杀,谋士们劝他拉几个死囚当做刺客,说是他们杀了太后,正好趁此永久消除流言蜚语。徐霁却宁可顶着各方压力和骂名,不肯对世人宣布洛岱已死,这些日子更是一拨一拨地派人来救,还想接他回去。”   齐胤道:“他要的是康国太后,不是晏国公主。且不说两国相争,不该赔上齐微这个弱女子的一生。退一万步讲,就算非要以和亲公主为细作,齐微也入不了徐霁的眼。执意送她去和亲,结果只是白白送了你我侄女的一条命。”   裴季狸听见「侄女」二字不悦之色很明显,“那是你齐家的侄女,关我何事?”   “好好好,不关你事,是我说错了。”齐胤深知身世是裴季狸忌讳所在赶忙赔罪,又坚持,“不过,送齐微和亲确实不行。”   “不送齐微过去,怎么下得成毒呢。咱们在闵州吃了许多苦头,难不成就便宜了徐霁那个小王八蛋……”裴季狸眯眼,心思一转,忽然想到什么绝妙的策略似的,俯身凑近齐胤耳朵,“既然他痴迷洛岱……我研制了这样的毒药……能由此及彼,本体倒不会有什么伤害,与之有肌肤之亲的人却会肠穿肚烂……你要说是……岂不是比把齐微送过去更有趣吗?”   裴季狸森然发笑,齐胤听罢眉头紧皱:“虽然他是畜生,我们不惮以恶制恶,但这法子还是过于阴损了。韫韫不会同意的。”   “那个活菩萨……他当然不会同意,那就别让他知道。”   冷宫荒草丛生,草丛里间或一两株稍高些的灌木,那是无患子树,果实已成熟为深褐色,里面的种子是黑色的,坠落在地上便会长成新的植株。   裴季狸转了转手腕的无患子珠串,垂眸,“真是近朱者赤近墨者黑,你越发地优柔寡断瞻前顾后了。这法子虽然不正派,但是生是死关键还是在徐霁自身。他亲手把洛岱送给老皇帝,使其受到百般折辱,自己却得利成功即位。路是他自己选的,两人的关系也是他一手造就,种什么因就得什么果。既然已经为伦常所碍,就该恪守身份。若他不顾人伦而僭越雷池,这等畜生,活该死无葬身之地,还能怪谁?”   这话,在闵州时,裴季狸对焉云深已经说过。不过,此时的策略和当时又有不同。   当时是想送与洛岱相似的女子去徐霁身边,如今觉得还是用真的更见效果。   若他二人跨出那一步,便是肠穿肚烂阴阳两隔;若是不动,余生相对却只能是太后与皇帝,这也是极好的折磨。   杀人诛心。   这个新思路,真让人觉得解恨,裴季狸还是受了先前宋韫哄骗洛岱康国有了新皇后的启示。   有的人啊,对内慈悲至极,该果断的时候又干脆利落。   女人心海底针,他的心却让人更难看透。   还长着那样一张端庄又艳丽的脸,不是菩萨,活脱脱是个妖精。   思绪渐远,裴季狸不自觉地笑出声,齐胤却笑不出来,抬头神色复杂。裴季狸目光扫见,笑意瞬间消失,咳嗽一声清嗓:“就这么定了,年后就办。偷溜出来的吧?还不回去?成日形影不离,他见你从外头回来定要问你行踪,你该怎么跟他说?洛岱和徐霁的事你不用管,脏不了你二人的手。滚远些,别在我眼前腻味招人恶心。”   齐胤张了张嘴,本来想说的话又咽了下去。   韫韫是多么好的人不言而喻,但凡是认识他的人,没有不喜欢他的。他身上有光,有热。就算冷如冰霜的,靠近他,慢慢也融化且捂热了。   宋韫的好给齐胤带来的既是幸福又是患得患失的苦恼。他对此向来敏锐,对沈玠鸬鹚之流严加防备。刚刚听了齐微所说,苦恼之外又添了新的苦涩。   齐胤不仅了解宋韫,更了解自己的兄长。那格外由衷的笑声包含什么,别人或许不懂,但齐胤明白,那是自己绝不会想面对的。   兄弟二人相依为命,不分彼此。包括皇位,他什么都能给兄长。   唯有韫韫不可割舍,必须完完整整是齐胤的。   齐胤的沉默向裴季狸传达了准确的含义。   裴季狸凝视齐胤许久。   多年前那个抱着猫狗尸体痛哭流涕的小可怜在波诡云谲的权力斗争中成长为喜怒不形于色、擅于伪装的帝王,却又因为和自己有着世仇的男人变成了现在的傻样。   值得吗?   从前裴季狸心里有个坚定不移的答案,支撑着他对齐胤一切匪夷所思的转变嗤之以鼻。   但这个答案突然变得并不坚定,甚至向截然相反的方向发展了。   不能再深想了。   徐霁那样的畜生不配得到善果。生来就带着原罪的人也不配拥有任何欲望。   都是孽障。   萌发之时就该彻底铲除。   裴季狸听见一声猫叫,望了眼蹲在不远处屋顶上犹豫不敢上前的猫儿,踢齐胤一脚:“快滚,猫怕狗不敢过来,别耽误我喂猫。”   齐胤不躲不闪挨了这脚,但也没走,挪到一边,听见裴季狸喂猫时,野猫发出的护食声。   “药王谷把裴红药带了回去,也答应了替我们诊治。哥,裴红药说有法子让你好起来的,这江山还是由你——”   齐胤话没说完,裴季狸攥紧了重新捡回来的猫粮袋子,“我说过了,齐家的江山,我不要!我姓裴名欢字季狸,可医人、可杀生、可权倾朝野,但不可君临天下。那个位子,随你坐还是他坐,我不会沾染半分。”   “哥……”齐胤语塞,心中更加苦涩。   裴季狸冷笑:“别觉得对不起我。我也有私心,那个位子会让人发疯。你看你爹,再看齐俦,还有徐霁,都疯了。我虽然算不得好人,倒也不想做疯子。”   齐胤坚定道:“我们和他们不一样。”   “都是被前朝诅咒的,有什么不一样的。你我不过是虽然周身泥泞却还不至于不可自拔吧。”裴季狸屈起手指,用指背抚过野猫脑袋。猫儿停止进食,仰头看他一眼,伸出舌头想舔他掌心,裴季狸却站起来背手。   “走吧,看你那没出息的样子,回去好好做你那活菩萨的吉祥物。”裴季狸往外赶齐胤,“至于药王谷的人,让他们给她治吧。”   齐胤被赶到冷宫门口,虽未言明,却很明白裴季狸口中「她」指的是谁。   “公主不在这里,你把她安置到何处去了?你先前不是说,不清醒于她而言,反而是一种解脱呢?”   裴季狸笑:“你我离京,自然就只有妙峰山最安全了。她素来厌恶我至深,我做什么她都恨不得杀了我泄愤,或许是从前根本都想错了。用不着我照顾,她自己好起来或许会想离开这个浑浊污糟的地方。都由她吧。到底有生我的恩情在,总要报答。让药王谷把她治好,就当是我借花献佛吧,承你们夫妻的人情。”   裴季狸缓缓吐字:“前尘往事,他若好奇,都说给他听也不怕。”   “哥,公主只是病了并不是真心恨你,从前伤你也是无心之失,她毕竟是你的母亲。你的身世不必让韫韫知道——”   “闭嘴,就听我的。走吧。”   裴季狸抬头看着在不远处转角,左顾右盼四处寻找的宋韫,把齐胤关在门外,声音低不可闻——   “你比我干净得多。干净的自然要配干净的。”   齐胤蹲在冷宫门口,对着紧闭的大门。   宋韫午睡后不见齐胤,一路找来终于找到,站在齐胤身后,松了口气:“怎么来这了,让我找了好久……嗯?想什么呢?冷宫这里还真有无患子树……据说果肉可以洗头,果核可以穿成珠串,也是菩提的一种……裴季狸不就有一串。”   齐胤没接话,他闭上眼睛,脑海里记忆回溯到很多年前。   那时候,齐胤还没有这冷宫的门环高。或许是有心或许是无意,无人阻拦,他一路畅通,闯入了这向来被父皇视作禁地的冷宫,看见了里面目光冰冷的小内监,以及墙角房檐的小猫。   那时候唤云公主已死,帝王盛怒,裴家满门遭殃。   后来世人都以为,权倾朝野的裴太监是裴驸马私生子,因此为帝王厌恶,所以净身为奴。   但裴季狸其实不该姓裴。   裴欢和齐胤是血脉相连的亲兄弟。   齐胤长叹一声,转身对宋韫道:“韫韫,我给你讲个故事吧……关于我哥,关于齐家上一代……”   作者有话说:   裴小猫的身世点到为止—— 第71章   惨事 ◇   只有你们是至亲之人   那是个悲惨的故事。   过去的十多年里, 故事的主角幽魂一样藏身冷宫,如今去了妙峰山。   齐胤向宋韫讲了齐家上一辈的故事,宋韫因此第二次登上了妙峰山。   松松还是不在。妙缘大师领着宋韫和齐胤去见了别的人。   一个女人, 世人心目中已经死去多年的女人。   曾经无比高贵,如今只是神情呆滞恍惚的疯女人。   “齐家篡位夺权, 受前朝诅咒。据说,谢家末帝临死之前痛骂齐徐二家不配为人, 都是无伦无常的畜生, 必遭报应。徐霁和洛岱, 唤云公主所遭受的……如今看来,果然都应验了。”齐胤沉重的叹息在妙峰山空旷的后山低不可闻。   昨夜下了一场大雪,到午后积雪还没有化完。   唤云公主一身素衣,披散着的长发也白了大半,站在松竹下收集叶片上的积雪时, 整个人几乎和白皑皑的雪地融为一体。   齐胤站在不远处,声音很低地苦笑:“欠债还钱杀人偿命, 理所应当。变猫变狗可能也是诅咒的应验。或许古法根本就是假的, 哪有那样神奇的事,我只配做畜生变不回人,是我活该,却要连累韫韫守活寡了……既然如此, 不如韫韫还是趁早再找别人——”   齐胤话还没说完,嘴就被宋韫捏住了。   “不许胡说。世上玄妙又解释不通的事多了,死而复生时光倒流的都有,何况你现在还活着——人模狗样也是种活法——总之打起精神来, 不许说这些丧气话。不是还要请药王谷谷主为公主治疗?我去找别人了, 你让公主怎么办?”   齐胤眉眼低垂:“说到底是韫韫好心, 愿意救治公主……但就算韫韫爱上别人,也不会不管公主吧?韫韫大可不必这样委屈自己。反正一只小狗无足轻重,以前做猫好歹能抓老鼠呢,现在眼睛又看不见毛色也不漂亮,简直一无是处,韫韫不喜欢我也是应该的。不要我也没关系,不过是孤苦无依至老至死,我还承受得住……”   越说越委屈了,像是宋韫负心,要对他始乱终弃似的。   宋韫怕齐胤下一刻就要哭出来,又被他念得头疼,看了眼不远处,公主还在专心做自己的事。   大师说公主当年受到刺激太大,记忆紊乱神志不清,只能在安静的环境中生活且见不得陌生人听不得吵闹。齐小狗哭事小,吓到公主事大。   宋韫往地上抓了一把雪塞进齐胤嘴里:“再说,我真去找别人了。”   不知是冻得还是吓得,齐胤瞬间噤声,雾蒙蒙的眼睛对着宋韫,可怜至极。   “你姓齐,我知道。齐家被谢家诅咒,我也知道。”宋韫不忍看这双眼睛,于是将齐胤搂在怀里,“但人和人是不一样的,我更知道你和他们是不一样的。”   齐胤感受着清香温暖的怀抱,满心充盈。   “没有一个篡位者敢坦诚自己的罪行,但是齐胤敢;没有一个皇帝会不惜性命不顾传承与一人同生共死,但齐胤会。没有一只小狗做得到关怀天下百姓于危难时身先士卒,但齐小狗做得到。”   宋韫声音低且温柔,却无比坚定,他将齐胤的头贴在心口,再次郑重承诺。   “我们已经经历过太多,都走到了现在,往后还要一起走下去。无论生老病死,人事变迁,宋韫会一直和齐胤相伴相守直到最后。齐衍之有多坦诚,宋含之就有多忠诚。”   刚才齐小狗矫揉造作在眼眶打转的眼泪终于忍不住落了下来,他又不敢哭出声,低声呜咽又抽噎,越发惹人心疼了。   宋韫顺着齐胤的背,柔声安慰:“好啦,我都说到这份上了,还哭?要不要我给你立个字据?”   齐胤从宋韫怀里松出来,欲语还休地哽咽道:“韫韫对我忠贞,我是明白的……至于我对韫韫的坦诚……”   见齐胤神情扭捏言语支吾,宋韫皱眉,揪住齐小狗耳朵:“难道你对我不坦诚?瞒着我什么了?”   打是亲骂是爱,齐胤把耳朵凑上去让宋韫揪得更顺手些,扭捏道:“说不上瞒,就是说话时小小地迂回了一下——”齐胤拦腰抱住齐胤,哼哼唧唧的,“我是绝对不会让任何人抢走韫韫的,也承受不住没有韫韫的生活。要是韫韫有了嫌弃我的心思,我就宰了野男人,再来跟韫韫撒娇赔罪。要是韫韫不嫌弃我,我还是要和韫韫撒娇,让韫韫多爱我一些。反正是要撒娇的,不如先卖个可怜,看看韫韫是什么态度。对了……字据,还是立一个吧。”   宋韫听罢哭笑不得,哪有这样无赖的人。   “齐小狗,你今年几岁?”宋韫把八爪鱼一样贴在自己身上的齐胤从自己身上撕下来。   “二十出头,八月十五戌时三刻——”齐胤正撒娇地报着自己生辰八字,突然停了下来,低落地望着宋韫,“我从前是戌时三刻出生的,但往后就不是了。韫韫,先帝残害手足,我何尝不是一样的歹毒?用这样一颗肮脏的心爱你,简直是玷污了韫韫。”   宋韫唇角笑意凝滞,情绪也跟着沉了下来。   世间的恩仇喜怨永无彻底清算的时候。前尘旧案还可以说一句往事已矣勉强带过,但眼下还牵扯着活生生的性命,就算自欺欺人也不能说是问心无愧。   再有半个月就过年了。齐胤不能一直是齐小狗。到时候该怎么办?宋韫也不知道。   天渐渐黑了,一个下午的时间,唤云公主专心收集了满满一钵盂的雪。妙峰山后山本就寂静,没有旁人打扰,她精神状态还算稳定,收拾好东西,提着裙摆回禅房。   宋韫和齐胤踩着她的脚印,悄然跟了上去。   禅房里亮起了烛光,不甚明亮,隔着窗户,宋韫勉强能看清里面的布局。   陈设非常简单,一张床一套被褥,一张桌两把椅子,一座陈列杂物的木架,一台小火炉。   公主将收集来的雪水坐在火上,然后从架子上拿了个布包,放进去煮。   等待水沸的这段时间,公主默然坐在桌边,拿着一叠写过字的纸叠纸鹤。她动作很熟练,不多时便折了两三只。   水开了,公主盛了一碗,看着白雾缭绕出神,不知在想什么。   光线昏暗,宋韫看不清布包里装的是什么,闻着飘散出来的又苦又甜的复杂气味,觉得应该不是普通的茶。   下山的路上,齐胤说:“大概是季狸开给公主的药茶吧。芪枣茶,黄芪大枣,苦中回甜,可以养血补气,喝了夜里也能安眠。”   雨天路滑,山路阶梯更不好走,齐胤走在前面探路,踩实了才让宋韫跟上。   母子亲情,果然是怎么都割舍不断的。宋韫叹息一声:“之前,裴季狸受过几次伤。一次在脖子上,一次在心口,都是公主做的?”   齐胤点头:“也只有公主能伤他了。”   “但公主又肯喝他开的药茶。”   “公主记忆错乱,对季狸的态度也时好时坏。有时候,把他错认成裴驸马,态度就很和缓了。”   宋韫停步,不解:“你不是说,公主是想摆脱武宗的控制,才谎称和驸马暗通款曲有了孩子,嫁给驸马时并不是两情相悦吗?”   “公主对驸马起初确实无意,但驸马对公主的心意足够让他们日久生情。若不是我哥长大,相貌越来越不像公主和驸马,或许这场悲剧会以驸马公主白头偕老收场。”   “我的父亲,是很容易丧失理智的人。当年发现公主骗了他数年,发现自己亲自下令让儿子净身后,他便彻底疯了。他杀了裴家满门,对外宣称公主暴毙,把公主囚/禁在冷宫加以折辱。”   “可怜唤云公主,好不容易从噩梦中逃离,爱上驸马,刚开始新生,希望却又被生生掐灭,她也就疯了。就算如此,先帝还是不肯醒悟不肯放过她,把我哥送去和公主作伴,希望能唤醒公主理智,结果更糟。”   齐胤哽咽了一下:“公主对我哥的情感其实很复杂。当初,公主欺骗先帝,说怀了驸马之子,以死相逼要先帝将裴太医招为驸马。先帝不忍看公主死在自己眼前,于是赐婚,公主怀着身孕嫁入裴家。驸马对公主一往情深,丝毫不计较过往,并全心呵护。暗地里生下孩子之后,公主从不亲自照看,反而是驸马悉心养育,被传是在外弄出了私生子也并不在意,还教了我哥许多医理。人心总是能捂热的,公主慢慢地爱上了驸马,甚至也开始愿意面对我哥。他们本该是很幸福的一家的。但我父亲服食丹药太多后来头疾日益严重,时常丧失理智,竟出宫在公主府就……”   齐胤闭了闭眼:“公主受辱情绪崩溃,便将所有的怨恨都发在了我哥身上,她故意言语激怒皇帝,想让血亲相残,也果然如愿了。我哥虽没有丢了性命,但所遭受的苦难是难以想象的。”   说到这里,齐胤已经泪流满面:“但他自始至终都没有恨过公主,反而在她不清醒的时候顺着她的意思装作是裴驸马。于他而言,哪怕以这种方式享受母亲片刻的温柔也好。但更多的时候,他得到的是冰冷无情的打骂,甚至是性命之危。”   “先帝也曾想过弥补他,但他什么都不要,冷笑着反问,要皇位有什么用?传给谁?于是先帝选中了我,一来是因为师父说我生来命格非凡;二来,是因为皇室那么多人,我哥唯独不排斥我。”   一人一狗脚步沉重,已经来到山脚了。   齐胤仰头看宋韫:“韫韫,所以你现在知道,为什么只有你和他能听懂我说话吧?除了母亲和松松,只有你们是我在这世上至亲的人了。”   作者有话说:   不好意思来迟了,叩头谢罪! 第72章   腊八   ◇   年关将近   从妙峰山回来, 宋韫便派人去药王谷,问谷主什么时候可以履约行医治疗,也好把公主送过去。药王谷那边给的回信是年后正月十五。   十一月飞逝而过, 转眼到了腊月,宫廷内外迎接新年的气氛浓烈。   腊八节这天, 按照惯例,后宫妃嫔亲眷被特许入宫, 晚宴之前可以和一家团聚共叙天伦, 但天黑之前必须出宫。宋家宋父宋母以及宋翊都来了, 李家是李骋带着铁牛。   既然宋韫的身世已经几乎不是秘密了,早有联络的宋李两家人便一起过这个节。有些话不必明说,父辈们对视一眼都已了然。   半年不见,宋翊又长高了些,面对着宋韫还是一张不耐烦的脸, 被许泽兰押着不情不愿叫了一声「姐」,便不说话了。   午饭是在慈宁宫用的。   当着李梦弦铁牛和宋翊这三个还蒙在鼓里的人, 三位长辈不好明着讨论宋韫的经历和将来打算, 但宋父已经听李骋说过齐胤变成狗的事,大为震惊。此时亲眼盯着那条瞎眼的黑狗,怒气盖过惊讶,怎么看怎么不顺眼, 鼻子不是鼻子眼睛不是眼睛,便扔了块骨头到桌下。   “狗就是狗,再宠也不能抱在怀里,简直乱了规矩。”宋谓然全然没了从前逗猫的性质, 板着脸冷哼,“放他下去啃骨头。给口吃的就罢了, 还喂他做什么?好好吃你的饭,你不饿,肚子里的小东西还饿呢。”   话音一落,众人目光汇聚,宋韫撒开齐胤,抱着自己隆起的假孕肚尴尬得慌,对父亲的斥责接不上话。   许泽兰瞪了宋谓然一眼,给宋韫夹菜:“谁没规矩?食不言寝不语,常在家里念叨的,转头就忘了?日常教训阿翊还不够?大过节的,摆张臭脸给谁看?”又微笑着安慰宋韫,“你已经是大人了,你爹老糊涂,不必什么都听他的。”然后又去逗齐小狗,“听说在海上,一直寸步不离保护着阿韫呢,很好啊。”   宋韫感谢母亲解围,这一顿饭才没有吃得太过尴尬。   午饭快用完,宋谓然犹豫许久还是张不了口,便用胳膊肘碰妻子。许泽兰会意,把宋韫拉到一边,看着他肚子低声问:“定好什么时候生了吗?”   宋韫脸一红,摇头。   对外的说法,这一胎是在先帝驾崩当夜,也就是三月十五怀上的,至今已经快九个月。   进腊月以来,苏明珠都已经开始卧床待产,宋韫却还行动自如。   再不生,世人都要以为太后怀了个哪吒了。   裴季狸那边是准备了几个备选的婴孩的,但还是想等等苏明珠这一胎。因此,那边不发动,宋韫就还不能生。   许泽兰见状叹了口气:“后宫妃嫔待产时都可以由母亲在身旁陪护,我今日就不出去了吧。真到那一天,定然是极其忙乱的,事先安排再周全也难免忙中出错,多个自己人帮手也好。”   “那怎么能行!”宋韫摇头不肯,“说好了让您和父亲还有阿翊,借口回乡祭祖,离开京城暂避风头。您怎么能入宫?太危险了。”   虽说前朝后宫到处遍布齐胤和裴季狸的势力,再不然还有焉云深帮扶,对即将到来的「假产」的安排已经够多,但还是有风险。   宋韫不放心家人留在京城。万一有疏漏计划败露,让他们落在齐俦手里,岂不是要重蹈上辈子的覆辙?   事关至亲,宋韫不敢冒险。   但许泽兰坚持:“留你一人在这里,更加危险。从前许多事情瞒着阿韫你,是怕你走上前人的老路,可阴差阳错到底还是避免不了。这段日子以来的种种经历,我和你父亲都听李将军说过了。齐胤是个值得托付的人。你父亲虽然看起来不满有怒,但其实是担心后怕,不敢想象万一你有个三长两短,没法对庭霜交代。他也是认可了齐胤的。”   宋韫低头,父亲嘴硬心软,他向来都是知道的。   “既然已经走上这条艰难的路,不能回头,不胜则亡。一家人,生死与共。一旦事情败露,我们逃到天涯海角又有何用?还不如迎头直面,更添胜算。阿韫,你既然选择了留下,父母必不会成为你的后顾之忧。”   许家原先是武将出身,作为嫡系的许泽兰平时内敛沉静,关键时刻还是有几分英气。她说完这番铿锵有力的话,余光瞥见齐胤狗狗祟祟地探头偷听,打趣道:“又或者,阿韫真是泼水一般嫁出去了,关起门来成日腻味歪缠,不便有他人在旁边打搅?”   “怎么会……”宋韫脸红得像晚霞,不自在地摸了摸额头,“既然母亲要留下,那我就让人把偏殿打扫出来——”   宋韫赧然想借口溜走,却被许泽兰扯住胳膊,附耳说了几句。说罢,许泽兰扫了眼齐胤,又看宋韫:“记住了没?这可是顶顶要紧的事。”   宋韫的脸红得要滴血,胡乱点头应下,便往外头去了。   安排好许泽兰在宫里的住宿,宋韫便要送父亲和兄弟出宫了。临出宫前,一直沉默的宋翊背着众人,偷偷塞给宋韫一张面具。   “给我这个做什么?”宋韫翻过来倒过去看了,不解道。   “小声点。”宋翊瞪他一眼,确认没人注意才又说,“上次我让那个裴太监转交的面具你拿到没?”   “拿到了。”宋韫想到上次,换了宋翊的脸去劝沈玠参加秋闱,“做得很好,也很好用。”   “好用你还困在这个鬼地方!”宋翊急声低骂了一句,“真是读书读傻了。你才多少岁?难不成真要在皇宫给先帝守一辈子寡?要是你生个儿子下来,那帮子皇亲国戚和权臣还不把你掏空了做成傀儡?下半辈子像坐牢似的,有什么意思?赶紧找机会逃,回阙州老家,家里有田有地饿不死你。”   宋韫看着手里这张面具,勾勒得非常细致,比从前的更加精良,是一张平平无奇普通人的面容,戴上以后站在人堆里绝对找不出来。   宋翊翻过年就要十八了,身高还在往上蹿,说话依然不中听,再好心的话从他嘴里说出来都添了几分急躁和冲动。   堂堂一国太后,突然不见了,会引起多大震动?闵州战乱就是例子。为保天下太平,「皇子」出生以前,宋韫不能有半点闪失。   但有个手足兄弟关怀终究是让人暖心的事。   “这个我收下了。或许哪天觉得无趣,就用这个偷溜出宫去。或者等肚子里这个长大了,给他微服出宫用。都说外甥随舅,他定是个在家里关不住的。”宋韫扶了扶肚子,笑道,“就提前替这小家伙谢谢舅舅了。”   宋翊眉头皱得能夹死苍蝇,听见前面父亲呼唤,不得不快步跟上去,甩下狠话:“有毛病!不管了,守你的寡守一辈子吧!”   .   晚上宫宴,极其隆重,连卧床养胎的皇后也出席。   不过,齐俦的表现却令宋韫很不满,觉得他不值得苏明珠为他这样辛苦——   腊八节夜宴,算是皇家家宴,参加的人不多,座位却各有次序:中间是皇帝齐俦,宋韫居左,皇后居右。往下两边分别是贵妃淑妃,再然后是在妃位却无子嗣的,然后是嫔、美人……但酒过三巡,醉醺醺的齐俦却让入宫不久的柔妃坐到了自己身旁。   柔妃性格温顺,唯皇帝之命是从,便当真坐到了齐俦身旁,为其斟酒布菜。   两人如胶似漆,浑然不顾他人在场。宋韫见苏明珠按着肚子神色不适,便出言劝皇帝:“今日过节,皇帝宴后还要去皇后那里,少饮些酒吧,免得对龙胎不好。”   齐俦原本满面红光地就着柔妃手中的杯盏饮酒,闻言面色一沉,很快又恢复过来,笑道:“太后教训得是啊……朕不该醉酒,离得这样近,若是酒气伤着太后腹中皇子,朕怎么吃罪得起?”   齐俦抬眼,充血的眼眸里闪着宋韫读不懂的光,和刚回京时在城门处所见不同。   那时候的齐俦像一头受伤被逼到困境的狼。这次,却像敛翅向猎物俯冲的鹰隼,愤恨中多了几分勉强的忍耐。   宋韫不免多观察了所谓的柔妃几眼。她是屈茂献上的义女,是淑妃贵妃口中大字不识空有美貌只知献魅的狐狸精,但举手投足间的气质又与屈饶不同。   这两人,宋韫一时都看不透。   宋韫新家揣着事,只喝了几杯果汁却像有些醉了,称身体不适要回宫,齐俦却道:“太后请稍坐片刻,待朕宣布两个好消息再回去不迟。”   年关将至,宋韫满心紧张,生怕一步踏错满盘皆输,哪听说有什么好消息。不过为了彼此面子上过得去,还是回原位坐下。   齐俦摇摇晃晃地起身,对众人举杯:“朕即位以来,屡生波折。原以为是上天不佑,现在却晓得是孽障为祸。假以时日,朕必铲除之!”   众人闻言窃窃私语,不懂皇帝是何意思,齐俦却也不再解释。   “今年晏国各地不安,需要喜事来冲一冲!”齐俦满饮杯中酒,仰天道,“朕决定,将春闱提前到明年正月十五!这是喜事之一!”   除了宋韫和苏明珠,后宫其余妃嫔觉得事不关己,对此没什么反应。   宋韫心里骂齐俦实在是个昏君,随心所欲肆意妄为到这种地步。   春闱是国家大考,是要选拔朝廷栋梁的。他随口一说,便将考试提前整整一个月,对考生会有多大影响,齐俦难道想不到?想一出是一出,宋韫真遗憾焉云深不在当场,否则齐俦定会被骂个狗血淋头。   “接下来就是第二件喜事。”齐俦看着底下本该坐着新城公主却空出来的位置良久,然后目光收回落在宋韫身上,笑容阴森,“朕决定将公主嫁给康国皇帝为后,两国结为姻亲世代交好,太后觉得可好?”   作者有话说:   大的快来了 第73章   亲昵 ◇   等你变回男人再说   齐俦突然做出这样重大的决定, 还是在酒醉的情况下,国家大事像酒令一样随口说出。   宋韫以为对齐俦足够了解,却没想到他能昏庸得令人发指。   国家大考, 说提前就提前。还要把唯一的亲妹嫁给敌国。这是正常人能做出的事?   不仅宋韫一人震惊,皇后苏明珠扶着肚子站起来, 去夺皇帝手中的酒杯:“陛下,你醉了。来人, 送皇上去凤仪宫——”   话音未落, 齐俦一手揽着柔妃, 一手拂开皇后,“不必了!”   苏明珠产期将近,行动已经非常不便,被大力一推,险些摔倒, 幸而宋韫及时扶住了她。   宋韫怒视齐俦:“皇帝!你该喝一碗醒酒汤!险些伤着皇后!”   一声呵斥让齐俦略微皱了皱眉,看着两人,“朕不是有意的, 皇后无碍吧?”   苏明珠脸色很不好,呼吸急促不平,按着肚子勉强答:“臣妾无事……只是陛下,无论是提前春闱还是与康国结亲, 都是关系国家安定的大事,怎可不和朝臣们商议?今夜宴会上都是自家人,醉酒之言,大家听听无妨。但明日到了朝堂上, 陛下怎么应对百官疑问?太傅难道不会劝谏陛下?陛下三思啊。”   虽然齐俦在政务上实在糊涂, 但苏明珠很少在他面前议政, 她从小所受的教育要求她恪守后宫不得干政的规矩。今日实在是觉得皇帝荒唐得过头了,才出言劝告。言语并不算激烈,但齐俦听着就是不顺耳,尤其抵触「太傅」二字。   “太傅到底不姓齐,这晏国,还是我齐家的天下!”齐俦盯着相互扶持的宋韫和苏明珠二人,搂紧了柔妃,冷笑,“春闱,说到底是给我齐家招人驱使;和亲,天子嫁妹龙凤呈祥,般配得很!”   齐俦固执己见,说出去的话绝不肯更改。他不顾宫规和皇后的颜面,在节日公然宣布要去柔妃宫里,说是怕酒气熏着皇后和皇子,脸上却没有半点体贴的神情。   柔妃搀着皇帝离宴,临走之前还回过头来看了太后和皇后几眼,不知是示威还是别的什么意思。   皇后是世家嫡女,从生下来就没受过这样的折辱,又急又恼,险些动了胎气,宴会当然也就乱哄哄地散了。   宋韫劝慰了苏明珠许久,才勉强安抚住她的情绪。   到底是结发夫妻,虽是鲜花插在牛粪上也做不到果断决裂。   就算到了这种地步,苏明珠也没有对齐俦完全失望,她握着宋韫的手求道:“千万不能让陛下付诸行动。娘娘,我的话陛下听不进去,您想想办法吧。去请太傅帮忙,或者是裴太监也好,总之不能让陛下胡来。这样的事记在史书上,陛下的声名就彻底毁了。”   说着苏明珠便要掉眼泪了。都说女人怀孕时是不能受委屈不能哭的,宋韫赶忙又劝了一阵。   宋韫久不回宫,齐胤在慈宁宫待不住便出来找。宋韫刚走出凤仪宫,齐胤就找了过来。   “听说方才宴会上的事了吗?”走在回慈宁宫的路上,宋韫低声问。   “来的路上听见宫女议论了。”   “提前春闱,这一点我还能想到原因。”所带随从不多,且前后离得都远,晚上又有点小雪,宋韫低头看路,思索道,“经过闵州之事,齐俦认定了裴季狸和李骋都在我这一阵营,就连太傅也倒向我方。他势力单薄,急于拉拢可用之才,所以甚至等不得过完年就要开考。但他为什么要把新城公主嫁出去呢?徐霁和洛岱那些事,他难道不知道?”   说话间慈宁宫已经在门口了。   许泽兰在宫里住下头一天,宋韫便深夜才回来。她提着一盏明亮的宫灯急步迎上来,“还说不让我留下呢。黑夜里随从都不多带几个,又不打伞,灯笼也昏昏暗暗的,摔了怎么办?”   宋韫微笑:“不碍事的母亲,他在呢。”说着目光往下一指。   齐胤咧着个嘴仰头,汪汪说着许泽兰听不懂的话:“我在,任何人伤不了韫韫。岳母放心。”   许泽兰「哦」了一声:“他跟着你呢。要不是露出一口牙,天太黑都没发现。小心让人踩着。”   黑黢黢的齐小狗摇了摇尾巴,抖落尾巴上的细雪。   宋韫笑着接过灯踏进慈宁宫,“母亲觉得床榻摆设都还合适吧,住得习惯吗?”   “合适,和在家里没多少差别。”许泽兰替宋韫掸了掸衣袖上的雨雪,“外头寒冷,宴会上吵吵闹闹大概也没吃饱。小厨房灶上温着腊八粥,我去给你端来。”   许泽兰去端腊八粥了。   齐小狗摇着尾巴坐到宋韫身边,接着刚才的讨论说下去。   “原因么,我能想到一个。齐俦大概知道新城的心上人是谁了。”齐胤语气沉重。   “是谁?”宋韫其实一直很好奇新城公主到底看上了谁。只是觉得这样私密的事,既然齐胤说裴季狸都查不出来,再去探听,得不到答案不说,窥人隐私终究是不道德的。   齐胤仰头望宋韫:“韫韫,齐家的罪孽已经够多。上一辈的孽障,不能在齐微这一辈重现。”   宋韫闻言怔得久久不能作声。   “是……裴……”宋韫实在不能在此时完整说出裴小猫的名字。   是啊,这样就说得通了。   就算齐俦不知道裴季狸真实身世,单凭其内监身份,就绝对不应和公主凑成一对。   宋韫用力将手指握进掌心,“确实不能再重蹈覆辙了。但就算要彻底打消新城的念头,也不能送她去康国啊!且不说康国晏国现在只是明面上和睦,私底下摩擦起了不知多少回,齐微过去,怕是过不了一两个月就会被徐霁当作奸细折磨死。就算碍于晏国国力,齐微可保性命无虞,徐霁心里只有洛岱,旁人只是生子消遣的玩意。一个女子,一生困在不爱自己的人身边,多么痛苦。”   宋韫想起苏明珠憔悴的模样,摇头道:“我不想齐微那样活泼的女孩变得满心惆怅怨憎。”   齐俦蹭了蹭宋韫手背,“韫韫说得对。于公于私,我也不想齐微嫁去康国。但皇帝说的话就是圣旨,齐俦态度强硬,和亲应当是推脱不掉的了。”   宋韫急道:“就没有别的转圜的法子吗?”   “法子倒还是有的……”齐胤有些犹豫,然后踮脚凑在宋韫耳边说了几句,“偷龙转凤……我们不是还有洛岱在手上吗……把人下了毒换过去,可以说是两全。”   恰巧许泽兰端了腊八粥进来,瞥了一眼:“说悄悄话呢?有什么是我不能听的。”   宋韫本来听了齐胤的话,心里犹疑不定,被母亲一打趣,红了脸道:“不是……母亲用过晚膳了没?”   许泽兰把碗递到宋韫手里,坐在桌边翻看铁牛留在慈宁宫的话本子:“早就吃了。别说,铁牛这小姑娘爱好倒是像极了她母亲,喜欢看这些情情爱爱的东西……从前竟没发现她是李骋的女儿,父女俩一个模子刻出来似的……”   宋韫心说,您还是不够了解铁牛,她看的可不是情情爱爱,是勾心斗角人情世故。只不过是一直学习理论从未真正实践而已。   同时宋韫对许泽兰口中铁牛的母亲很感兴趣,喝了半碗粥给齐胤留了半碗,问:“当年,您和父亲是怎么认识李家夫妻的?”   许泽兰放下话本子,望着宋韫那张酷似故人的脸,先叹息一声:“阿翊,你想问庭霜的事,用不着迂回。该说的,李将军他们应当都对你说过了,剩下的细枝末节,那些苦难艰辛没必要听,我们更是不想你再受一遍的。我们从不想让你继承什么大业,你既姓了宋,便一辈子姓宋就好了。”   宋韫垂头,他确实是想再多知道一些关于生下自己的人的信息。   心里一直有种奇怪的感觉——   他知道生母姓谢名庭霜,是前朝皇室遗孤,是鲛人后裔唱歌却并不动听,诗书也算不得很精通。一生流离潜藏身份,在生产自己时亡故。至于相貌,宋韫照镜子就能知道了。   但这些信息还是不足以宋韫勾勒出谢庭霜的形象,每每想到,像是隔着一层大雾似的影影绰绰。   总觉得还缺少了什么。怎么想象都觉得不对。   宋韫至今还不知道自己其实并不该姓宋,宋家父母和焉云深都做了一辈子不告诉他真相的打算,李骋也不说。宋韫不知道,他们到底还瞒了他多少。   喝完腊八粥,子时也早就过了。   许泽兰去偏殿休息,宋韫躺在自己床上,想着齐胤方才说的那个法子。   “既然他们从前没有,往后或许也不会有,这法子怎能奏效……你们怎么知道他们从前没有……过?”宋韫红着脸问齐胤。   齐胤不是个害臊的人,直接道:“此事不算秘密。康国皇室都知道,康国老皇帝喜好男色,因此后宫屡次闹出风波。徐霁从小厌恶他父皇这样的行径,自身是绝不肯沾惹男人的。偏偏从小同窗的洛岱相貌虽好,却是个实打实的男人,徐霁将他送给老皇帝净身为妃,未免没有自欺欺人的成分在。可惜啊,就算是做到这一步,徐霁还是不能忽视洛岱其实是和他一样的男人的事实,便只好找和他相似的女人替代。他们当然没做过。否则,一直盯着徐霁的康国诸王早就以此大做文章了。”   宋韫听得皱眉,齐胤适时踩踏他人拉高自己,往宋韫怀里挤:“我和徐霁这疯子可不一样。男人怎么了,男人才好呢,男人才知道怎么让男人舒服欢喜……”   低沉的嗓音荡进耳朵,宋韫脑子里却想到白天母亲对他说的悄悄话,瞬间从脸颊红到了耳根。   “等你变回男人再说!”宋韫捂着耳朵把齐胤踹下床,后半句低得几乎自己都听不清,“不舒服再跟你算账!”   齐小狗耳朵好使得很,咧嘴笑得稀烂,咚地滚下床也不觉得痛。   “假一赔十,韫韫放心!”   作者有话说:   rwkk假一赔十(bushi) 第74章   心动 ◇   也是对宋韫上了心   齐俦的旨意一经发布, 果然掀起轩然大波,朝臣们纷纷进言反对。但向来怯懦怕事的齐俦此次态度却异常强硬:春闱必须提前,公主也必须嫁出去。   太傅率领百官抗争了几日, 无果,眼看着几个不大不小的官吏因办事不力而革职, 两国也交换了国书。事态已无可挽回,大臣们只能着手筹备春闱事宜, 后宫里也开始操办公主嫁去康国的嫁妆。   皇后经不起再动气了, 闭门卧床静养。中宫不理事, 后宫权力在齐俦授意下就要落到柔妃手里,宋韫站出来,说自己身体康健还管得动后宫,据理力争把凤印牢牢握在手里。齐俦虽不悦,但被一个「孝」字压着, 到底找不出理由反对。公主婚事便由宋韫一手操办。   新城公主哪肯嫁给徐霁,旨意下发当天便来慈宁宫哀求宋韫。   从前娇俏明媚的姑娘, 穿得一身素净, 哭得梨花带雨,看着实在可怜。   但宋韫除了劝她痛哭伤身还是随遇而安也没有别的安慰的话了。   齐微红着眼睛哭诉:“太后,你怎么能不管我!你可是太后啊!只要你不答应,我哥就不敢把我嫁去康国!你可是怀着先帝嫡子啊, 这晏国天下不都是你说了算吗!我哥做出这样的糊涂事,废了他都不为过!”   先前宋韫已经和齐胤商量好了,偷龙转凤,到时候用洛岱代替齐微, 不会真让她嫁过去, 知道这事的人越少越好。只有齐微自己都以为真要去和亲, 外头的人才不会有所怀疑。   因此,无论齐微再怎么哀求,宋韫只能说,皇命不可违,事已至此不要徒增伤感,更不要说这样大逆不道的话,齐俦到底还是晏国至高无上的皇帝。   齐微见宋韫实在不为所动,也不再哀求了,擦干眼泪站起来,看着宋韫冷笑:“是啊,我哥是皇帝,你敢这样欺辱我……我就不该来求你,让你白白看一场笑话!你巴不得我走呢!我走了你就好和——”   齐胤「汪」的一声及时打断齐微的控诉。   齐微很怕这条瞎眼的黑狗,被吼了两声,越发觉得委屈,扔下狠话:“别得意!我会记着你今日是怎么对我的!等我当了康国皇后,绝不会放过你!”说完抹着眼泪跺脚走了。   宋韫对齐胤无奈道:“分明是她哥乱点鸳鸯谱,倒怪在了我头上。我哪里折辱她了?她嫁去康国,怎么就是遂了我的意?白白让我多出许多事,倒像是我占了便宜似的。”   齐胤心想自家韫韫别的地方聪慧至极,在情感之事上实在是迟钝。不过这样也好,省了许多麻烦。   “齐微慌不择言,韫韫别和她一般见识。对了,那件事,韫韫跟岳母说了吗?”齐胤另起话头问。   宋韫点头:“说了。阿翊不是第一次为我做面具了,熟门熟路,母亲自然是答应的。”   齐胤:“那就好。既然要用洛岱替换齐微,身形上有些出入,还可以说是冬季穿衣厚重。脸上装扮一定要精细,不能让齐俦看出破绽。思来想去,只有韫韫的兄弟能做到了。”   “阿翊是有这个本事的。不过,制作面具之前先要仔细观察面容,才能做得贴合拟真。裴季狸能把阿翊带进公主府吗?”   “往别的地方塞一个人或许会显得突兀,但公主府原本就有眼线,用宋翊把人换下来就好了。等做好面具,就把宋翊送回阙州暂避风头——沈玠要进京备考了。要是他和宋翊碰面,彼此聊上几句,话不对头,韫韫的身份就瞒不住了。”说到沈玠,齐胤眉毛一皱,语气中酸溜溜的,“我可是听说,他动身之前给承恩公府送了信,要来拜访。岳父又大方得很,直接让他和陈直筠备考期间都住进家里。未免也太厚此薄彼了。上回,岳父还说把骨头扔在地上给我吃呢。”   “说说而已,也没真让你在地上吃啊。”宋韫失笑,“不吃没肉的骨头,倒有许多醋要吃。我和沈玠不过是君子之交,同场考过试的交情,他怎么能和你比。倒是陈直筠……”   宋韫故作严肃,审问齐胤:“你不是说,男人才好吗?所以你不喜欢苏风举那样的才女,也不喜欢李梦弦那样活泼的姑娘。要容留罪臣之后,法子多得是,一定要把他收在后宫?你喜欢他?”   本来一闪而过的戏谑想法,真说出口,宋韫自己都怀疑了,眯着眼盯住齐胤。要是他神情稍有异常,宋韫便能当场把狗头拧下来。   “怎么可能!”齐小狗头皮发紧,同时又有点小得意,摇着尾巴道,“真是天可怜见,我吃了那么多回醋,终于也轮到韫韫了。但确实也是冤枉我了。我可是洁身自好,十足十全新未开张的童男子呢!韫韫不信?等我变回人当场就试试……韫韫你喜欢……还是……索性都试试……好不好?”   又开始油嘴滑舌了,宋韫自动过滤齐胤那些让人脸红耳热的话,被缠得没法了,才挼着狗脸点头:“好啦好啦,我当然相信,只要是你说的,我都信。”   齐胤哼哼唧唧地往宋韫怀里蹭,“肯定不会骗韫韫的,我对韫韫一见钟情,身心相托……说好了假一赔十呢……”   .   裴季狸把宋翊送进公主府做了几天花匠。   凭借宋翊的本事,即使是远远看公主几眼,也足够做出一系列面具了。   裴季狸没有告诉他,做这些面具到底有何用。但宋翊只是不爱读书又不傻,晏国上下都在传,公主要嫁到康国做皇后,这样关头,面具的用途不言而喻,是谁的授意也很明显。   “哼,对旁人的事倒是尤其上心,惟恐不周到。自己却过得糊里糊涂。真是个蠢蛋!”出京去阙州的路上,宋翊坐在马车里忍不住低声抱怨。   裴季狸便服与之同乘,本来送人出城这样的小事是不用他亲自出马的。早已安排了若干得力的暗卫日夜保护,宋翊一路会非常安全。但毕竟宋韫只有这一个弟弟,裴季狸还是百忙之中抽空来送。   好在这个弟弟虽不聪明,说话也不爱过脑子,但心里多少记挂着他的「姐姐」,不是个白眼狼。   裴季狸听力好,宋翊自以为声音极低的话清清楚楚落在他耳朵里,他闭目养神,不经意问道:“宋韫是在阙州长大的,你一直在京城?”   宋翊怔了怔,显然是没想到冷漠寡言的裴太监会主动和他说话。上次端午节画符,裴季狸冷着一张脸像是别人欠了他千八百似的。   “宋韫就该在阙州待一辈子……秋闱我回去过……秋闱我还是阙州第一呢。”宋翊回答道。   裴季狸闻言嗤笑一声:“真好本事。”   宋翊不懂裴季狸为什么要笑。这位少爷十几年从没用心在科举上,至今还不知道考试要查验体征,也不知道宋韫替考的事情在焉云深裴季狸那里根本早就不是秘密了,更不知道长姐其实是长兄。但他直觉不能和裴季狸再聊下去了,说不准什么地方说错就被捏住把柄了——   宋翊掀开马车侧帘,已经出了京城城门了,这一去不知道什么时候能回来。   都怪宋韫,发什么烂好心,连累一家过年都不能团圆。   大着个肚子,自己的事情不上心,反而去为不相干的人犯险……   那么大个肚子,大概过年前就要生了吧……宋韫说过面具给小外甥长大用,小外甥长大会像宋韫多一点,还是更像那个短命的先帝姐夫?   裴季狸让宋翊放下帘子,又警告一路都要低调,否则出事就是活该。   宋翊不喜欢他发号施令的语气,但为了安全还是应下,又问:“听说宋韫在闵州的时候,被当成活菩萨。宋韫是怎么作假哄骗了那么多人的?还有海贼……为什么你会让宋韫被海贼劫走?宋韫可是太后,保护不力的罪过你可担待不起……快要生了,要是生了皇子,谁还敢怠慢……”   嘴硬却心切的少年在裴季狸看来幼稚无比,裴季狸懒得回答他别有目的得太过明显的问题,闭目养神时脑子里却不停地闪回片段。   裴卿……从来只有宋韫一个人这样唤他。   一开始只是惶然寻求帮助,一味地示好,并没有什么敬意。后来觉得是同一阵营了,不满和忌惮也都敢表现出来了。说不定,背地里还说过坏话连名带姓骂过呢。   在阙州港口,宋韫失望的目光,裴季狸当时并没有错过,只是觉得无所谓。后来在闵州,刚开始也想斩草除根。   什么时候放下了杀意呢?   大概是他关怀孤儿,率先接种牛痘时。   原来前朝遗孤真是活菩萨。   在宋韫心里,天地广阔众生可贵。裴季狸忽然就觉得为权位杀得你死我活其实像斗鸡走狗一样可悲可怜。   他原先对齐胤不屑,恨铁不成钢,忽然醒悟,齐胤从义无反顾跳海奔向宋韫时,就做出了最正确的选择,注定他会得到最珍贵的回应。   其实,齐胤根本用不着紧张忧虑,从一开始,就只有他和宋韫两个人,旁人是无论如何也挤不进去的。   裴季狸微不可闻叹息一声,突然马车急刹,裴季狸睁眼皱眉:“何事?”   还没等车夫回话,先有人掀开车帘往里面闯:“我要进京,我要见宋韫!”   裴季狸掩鼻眉头紧皱,他差点没认出来眼前人——   裴红药周身风尘仆仆,像是几天没洗澡似的,药味和汗味混杂,实在难闻。蓬头垢面的药王谷少主双眼布满血丝,眼下带着乌青,脸上东一块西一块的泥灰,哪有从前淡雅从容的模样,简直像个乞丐。   瞬间裴季狸就明白了,恐怕这位也是对宋韫上了心,从药王谷逃出跋山涉水而来,怕是昼夜不停地在赶路吧。   到底为了医道还是为了人,恐怕他自己都不清楚。   齐胤可又有得忙了。   虽然已经和药王谷约好正月十五履行交易,但治病总是宜早不宜迟的,何况现成有了送上门的大夫。   裴季狸思索片刻便决定自己先带裴红药回宫。反正已经出了京城,宋翊有暗卫保护不会有危险。   可他没想到,他前脚刚走,后脚宋翊就遇上了进京赴考的沈玠。   作者有话说:   韫韫是个万人迷 第75章   暴露 ◇   你的兄长宋韫   本来沈玠和宋翊应当是遇不上的。   按照裴季狸的安排, 宋翊从京城去阙州要一路低调,夜里寄宿在妙峰山。   而沈玠和陈直筠同是阙州举子,同行北上。作为上京应考的举子本来就可以住在驿站, 况且他们二人名次非常靠前,必定会受到驿站热情接待。   但来到妙峰山脚下, 陈直筠感慨万千。   他想起端午时妙峰山起怪病,经过太后祈福又很快痊愈, 他也因此得以出宫重获新生, 心中万分感激宋韫。   而沈玠想到了「宋翊」, 上次去海上营救太后也是感恩「其弟」的知遇之恩。上次匆匆一面,他发现虽说「姐弟」二人相貌几乎没有相似之处,但气质是一样的沉稳大气,想来是宋家家教极好。   两人都有感触,见妙峰山被薄雾残雪点缀, 风景宜人,便约着登上妙峰山想在此借宿一晚。   妙峰山后山住着唤云公主, 前面禅房里刚刚安排了宋翊入住, 妙缘大师谢绝了一切香客。   却没想到会有两位举子前来投宿,正在想说辞推脱之时,沈玠对着住持身后眼前一亮:“宋公子!”   妙缘急忙转身, 果然看见宋翊正翻在围墙上,不知道在干什么——不是让他待在禅房不要出来吗——妙缘想关门阻拦。   但已经来不及了,沈玠快步上前, 走到宋翊身边, 仰头喊道:“宋贤弟为何登高?我去找梯子来救你下来!”   先前宋韫在阙州扮作宋翊劝沈玠去参加秋闱, 随后给家里递了消息,让父母瞒好宋翊,不要说漏了。宋翊从没见过沈玠,不知这人怎么知道自己姓宋,还一口一个贤弟,看着他慌忙找梯子更觉得莫名其妙。   宋翊从小不爱读书,翻墙上树却样样精通,他把落在围墙上冻僵的小鸟揣进怀里,攀着围墙边的枯树,蹬着树杈,两三步就平稳落地了。   他看了沈玠几眼,确认是不认识便没搭理他,径直走向妙缘大师:“我不救,这鸟就要埋在雪里冻死了,养好了扯两根羽毛下来做画笔正好……住持,你不是说这几天都没有香客么,他是从哪来的?”   宋翊记着裴季狸叮嘱要小心隐藏行踪的话,看见本该很安全隐秘的寺庙闯进陌生人,心里也有些提防。   妙缘也不晓得个中关系,见沈玠神情疑惑,还没反应过来到底发生了什么,沈玠却已经想到了答案。   他快步上前,拦住宋翊去路,眉目沉沉地看着他:“去年秋闱阙州解元是你的长姐宋韫!”   陈直筠也赶上来,大惊道:“怎么可能!沈兄你知道自己在说什么吗!太后怎么可能参加秋闱!”   这人怎么会知道替考的事!宋翊瞬间后背遍布冷汗,他掰开沈玠紧攥自己胳膊的手,大步离开,“你胡说什么!你是谁啊你!住持,快把这个疯子赶出去!”   妙缘也反应过来了,上前想阻拦两人再纠缠,但已经来不及,沈玠完全明白了,他紧紧攥住宋翊衣袖,坚定道:“不,不是你的长姐。是你的兄长,宋韫。”   话音刚落,宋翊目瞪口呆,陈直筠张口结舌。妙缘双手合十,叹息着念了声佛:“罪过罪过。”   .   临近年关,要为公主筹备嫁妆,宋韫自己的生日也快到了,他揣着个大肚子周旋于后宫各人之间,忙得脚不沾地。   忙了一天,好不容易闲下来眼皮又跳个不停,总觉得有什么事要发生。   越是到关键时刻,越是要小心,千万不能别人抓到一点破绽。   宋韫喝了口裴季狸开的用以改变脉象的药,苦得不行。「孕初期」胃里翻江倒海的感觉又回来了,幸而南下那几个月不用喝,否则宋韫恐怕要吐得瘦成一把骨头。   齐胤心疼宋韫苦得眉眼都皱了,用头一拱把碗给顶翻了。   “哎,做什么呢?”宋韫轻拍一下狗头,“再熬一碗又多几分暴露的危险,万一被人发现不是安胎药怎么办?”   “不小心碰翻的嘛,我看不见,难免笨手笨脚……而且韫韫不用喝这个。”齐胤顺势蹭了蹭宋韫的手,“没有人敢再质疑韫韫的,要是有,我在前面挡着。”   说话间,裴季狸来了,他带了个身量瘦高的「宫女」给宋韫。他一进来就看见地上的瓷碗碎片,“我给你开的方子,虽然能让人呈现怀孕的脉象,久用到底不利于身体,让他给你重开一副。”   宋韫一时还没认出来裴季狸带来的是谁,齐胤皱着鼻子汪汪直叫:“哥,你把他弄来做什么?”   “他自己进京的。”裴季狸淡声道。   齐胤不依不饶:“就算送上门来,也该让他去给公主看病!送到韫韫眼前干什么!”   宋韫这才认出了面容比从前消瘦许多的裴红药。   他是经历什么了,都瘦脱相了。   裴季狸斜了齐胤一眼:“她夜里绝不会让生人靠近。要治病,明天再说。”   齐胤还是不高兴,他奓着毛,不准裴红药靠近宋韫。裴红药神情激动,眼里除了宋韫没有别的,他从袖中掏出一本医书,书名是《普济方要》。   “我就说你是我的医道!没错的!我想到了!给我笔墨!”裴红药嗅出了药方里有一味黄连,没人给他递,他自己抓起桌上毛笔就往医书上写,“川穹、甘草……这个方子里再加上一味黄连,治疗风热眼痛的效果会更好!回药王谷我连最基本的方子都写不好了!我再也不走了,有你在,我才写得出最好的方子!”   “放肆到这种地步了,朕还在这呢!韫韫是朕的,你休想!”裴红药的行为在齐胤看来简直就是挑衅,他张牙舞爪,要不然宋韫拦着,早就让裴红药血溅当场了。   裴季狸实在看不下去齐胤这副德行,懒得理他,隔着一人一狗问宋韫:“听说齐微在你面前撒野?”   知道裴季狸的身世,还有他和齐微的纠葛之后,宋韫反而对裴季狸多了几分敬意——做好人好事并不难,难的是经历最不公的苦难之后仍有所坚守,没有变成自己厌恶之人的模样。   “不算撒野,任谁遇上这种情况也会慌乱无措的。”宋韫道。   裴季狸猜到宋韫会如此宽容,话锋一转道:“明日给她治疗,去吗?”   宋韫怔了一瞬,“不是说,她见不得生人吗?”   裴季狸敛眸,“那就不去了。”   宋韫不知是不是自己说错话,或者不经意戳中裴季狸伤心处了,急忙道:“若是有助于那位的治疗,我当然要去。裴卿替我安排好,别让皇帝发现我出宫就是了。”   许久没听见这声裴卿了,裴季狸转了转手腕上的无患子珠串,“这有何难处。明天午后,我来接你们。”   他又扫了眼地上的碎片,“演不了几天了,若他开的药还是那么苦,就不用喝了。我和太傅都当众验过,没人敢再查。让人把碎片清理了——让狗清理也行。”   裴季狸走了,留下裴红药和齐胤大眼瞪小眼。   宋韫觉得齐胤实在没必要和一个医痴计较,齐胤哪里听得进去,生怕裴红药靠近宋韫分毫——这家伙先前可是惦记着取韫韫几大盏血呢。   宋韫道:“你要是真闲,不如把地扫了。”   齐胤本来不动,但听见裴红药去找扫帚,他便也抢着打扫,于是一人一狗又杠上了。   一夜很快过去,转眼来到次日午后,裴季狸吩咐好皇宫里自己的人,不准任何人进入慈宁宫,然后带着宋韫齐胤还有裴红药前去妙峰山。   到那,还没见到唤云公主,怒气冲冲的宋翊先跑上来抓住了宋韫胳膊,大力将他拖进禅房,“谁都不准跟来!我有话要跟这家伙单独说!”   裴季狸皱眉,瞬间明白宋翊也知道宋韫真实身份了,问住持:“他怎么还在这?谁告诉他的。”   住持神色为难,他本来昨天当时就想给裴季狸报信的,但宋翊拼死拦着不准,说要是谁走出寺庙半步,他就去大街上满世界宣扬妙峰禅寺祸乱朝纲,就这么僵持着,直到宋韫亲自登上妙峰山。   住持还没说出这番缘由,沈玠和陈直筠从侧面禅房走出来,裴季狸瞬间了然了。   不该碰头的人到底还是见面了。   “杀还是留?”裴季狸冷声问齐胤,音量并不低,对面两人是能听见的。   齐胤目光沉沉看着两人。   “宁可错杀,不可放过。任何人都不能伤害韫韫,今天不能让他们走出这道门!”   裴季狸点头,但他还未动手,站在沈玠身后的陈直筠已经抄起一根顶门棍砸在沈玠后脑。   沈玠本来想说什么,张了张唇没发出任何声音,眼前一黑晕倒过去。   人一倒,陈直筠吓得扔了棍子,瘫坐在地,“我杀人了是吗?沈兄……对不起,我不能让任何人伤害太后……谁也不能!”   裴季狸和齐胤走过去,裴季狸试了试沈玠脉搏,“别哭了,就你那点力道,哭这两声足够把他吵醒了。”   陈直筠瞬间噤声,他瑟瑟发抖地抬头看裴季狸,逼着自己从震惊中理清头脑——   太后有孕是裴季狸诊断的,所以他肯定早就知道太后是男人,应当是不会对太后不利的。   陈直筠这才安定了许多,慢慢喘着气,看着裴季狸将人提了起来,“接下来要怎样处置沈兄?能不能留他性命——”对上裴季狸阴沉的目光,陈直筠周身一凛,“太后对我有再造之恩,我……我是绝不会走漏消息的!”   裴季狸没接话,随便找了间禅房把沈玠扔进去,对齐胤道:“这才多久不见,你那畏畏缩缩的陈美人都敢动手打人了。”   齐胤才没心情跟裴季狸开玩笑呢,他着急去找宋韫——谁知道宋翊那混小子会做出什么事来。   齐胤快步跑到禅房门口,刚把耳朵贴上去,就听见里面说:“我说你怎么不跑呢!原来不是守寡,憋着谋朝篡位是吧?我说呢,死男人哪里值得你守!你怎么可能喜欢先帝!你们可都是男人!”   齐胤心头一紧。   宋韫款款道:“其实吧,这寡,还是挺值得守的。我也真是很喜欢齐胤。”   作者有话说:   N个男人一台戏……变人倒计时中 第76章   安抚 ◇   第一次拥抱母亲   齐胤听见宋韫当着旁人亲口承认喜欢他, 欢喜得尾巴都快翘上天了。   裴季狸要推门进去,齐胤仰头阻止,做口型道:“再听听。这样的话平时可听不着。”   裴季狸无语至极, 但还是陪着齐胤在门口偷听。   宋翊在房内快速地来回踱步,提到了裴季狸:“他早就知道你是男的对不对?那他还说你怀孕……我明白了!我全都明白了!是他想篡位, 让你做明面上的傀儡!你傻呀,让他做挡箭牌!”   齐胤不喜欢「挡箭牌」三个字, 起初确实是利用, 现在却不一样了, 韫韫是他心尖上的人。裴季狸也听得皱眉。   “小声点。”屋里宋韫道,“事情远比你想的复杂。但裴卿是个好人,你一定记住这条。好好听他的话,先回阙州避一避风头,等年后, 一切尘埃落定我再把来龙去脉原原本本地告诉你。保护好自己,别让父母担心。”   说到父母, 宋翊终于反应过来了,“全家都知道,就瞒着我一个人!难怪你进宫之前,爹发了好大的火!我还以为是因为我没去考试,吓得我一个月都不敢出去采风。原来是替你扛了雷!凭什么就瞒我一个人, 我难道不姓宋吗!还是你们压根没把我当个顶天立地的男人看!”   宋韫看着暴跳如雷的弟弟,轻叹一声。   他们相处的时间并不多,宋韫独居阙州,只有逢年过节返乡祭祖的时候, 父母才会带着宋翊回老宅。从小, 宋翊就是一张欠打的臭脸, 又不肯好好说话,对宋韫这个庶出的「姐姐」既不尊重又不敬爱。但每一次爬树掏鸟窝,他挨了打,得的鸟蛋和鸟羽做成的画笔却都有宋韫的份。   对外人需要客套,一家人才会彼此吵吵闹闹的。   “阿翊,正因为你姓宋,我们才更想保护好你。就如同,父母让我独居阙州,从小避开京城风头,是一样的。”   宋翊闻言怔了怔,宋韫并不比他大多少,从小两人彼此称呼都是直呼其名,他很少听见宋韫叫自己阿翊。   “反正你们瞒我就是不对!我才不要等到年后,现在就把一切跟我说清楚!别想把我当三岁小孩糊弄!”   自己的身世太过危险,是绝对不能在这个关口和宋翊说的。宋韫说着玩笑话岔过去:“哪里是瞒着你一个人,就连跟着我多年的铁牛也不知道——阿翊当然不是三岁小孩,可这事也不是论年岁决定告诉谁不告诉谁。你还没到十八,铁牛十九岁,她可算得上是你的姐姐,她不也不知道吗?在我心里,你们都是我在意的人,我绝不想让你们牵扯进危险中。”   “听见姐姐两个字就烦!”宋翊语气还是不悦,但总比先前暴跳如雷好多了。   他沉默了片刻,烦躁地说,“好好的,扮女人做什么?扮着扮着扮成断袖了!你怎么能喜欢男人呢?爹知道居然没打断你的腿?我就知道这老家伙偏心你!宋家怎么还有比我更混账的人!宋韫你给我听着,趁着先帝已经死透了,赶紧把这毛病给改了!哪有男人喜欢男人的!你还想不想娶妻生子了!”   话音刚落,齐胤就闯了进来,嗷嗷两声之后,蹭着宋韫撒娇,“要是韫韫想要自己的孩子,我马上就离开,再也不出现在韫韫眼前。”   瞧瞧这委屈巴巴的可怜样,上次不还说,要是有野男人必杀之吗?又在这以退为进了。   不过,齐胤和宋翊的话倒是让宋韫想到了一个不得不面对的问题——   他到底是该喜欢男人还是女人。   宋韫虽然一直身着女装,但从未把自己真正当作过女人。上辈子,这辈子,都在为恢复身份而奔波。   天生阴阳自然调和,世俗规矩,应该是男女婚配。但机缘巧合之下宋韫和齐胤成了婚,然后历经磨难携手共度,水到渠成地互许终身。   宋韫自己是男人,喜欢上的齐胤也是男人。所以,自己真是有断袖之癖吗?   宋韫想了想齐胤提起来就龇牙咧嘴严阵以待的沈玠和裴红药,还有陈直筠,甚至是鸬鹚。这几人也算是各有所长的好男儿了,但宋韫对他们实在是没有半点心思。   只有齐胤,他说的话做的事,能让宋韫脸红心热,明知孟浪却还仍不住接着往下想。   所以,大概并不是断袖吧,只是让宋韫陷进去的齐胤刚好是个男人。   “娶妻生子就不必了。”宋韫舒展眉眼,对宋翊道,“宋家不还有你吗?不至于因为我就无后了。”   宋翊难以置信地看着宋韫:“你到底有什么毛病啊!只见过先帝一面,就这么死心塌地的,他到底给你喝什么迷魂药了——”宋翊话没说完,被齐胤踹了一脚,于是更加暴躁,“连你养的狗也有毛病!还有你,姓裴的!你瞪我干什么,把我惹急了,我把你逼着宋韫假孕的事说出去,你就死定了!”   裴季狸多的眼神都没给他,一个手刀把人劈晕,然后问宋韫:“还让他回阙州吗?”   宋韫抿了抿唇,其实一开始让宋翊独自一人去阙州就是考虑不周了——宋翊如此沉不住气,情绪外放,要是他到那里再知晓宋韫真实身份岂不是更危险。   “京城不宜久留。劳烦裴卿将我父母和弟弟都送走,不一定是阙州,只要是到安全的地方安顿下来就好。”   “你母亲想留在皇宫里照顾你。”   “不用。我相信衍之和裴卿会护我周全,他们留在这里反而会让我有所顾忌,更加危险。”   亲近之人才称表字,卿字虽表敬意但也过于客套了。裴季狸敛眸道:“他们未必会同意离开。”   宋韫看了眼昏迷过去的宋翊:“裴卿会有办法的……我父母年纪大了,下手轻些——”宋韫忽然记起,一起上山的还有裴红药,“还是别动手,用迷药弄晕再带走吧。”   裴季狸点头:“沈玠呢?”   沈玠的事确实不好办。   沈玠是饱读圣贤书、极为正派的人,他现在知道宋韫是男人还假孕了,定会认为他是祸乱社稷的奸贼。对沈玠又不能像对宋翊一样直接打晕送走,他还要参加春闱呢。况且齐俦还有意拉拢沈玠,说不定正在暗中留意他的动向,若是他缺席春闱,追查起来定会事情败露功亏一篑。   “把人暂时扣下。先给公主治疗,稍后再处置沈玠。”   裴季狸「嗯」了一声:“你们过去,我留下看着宋翊和沈玠。能否医治,都回来告诉我一声。”   宋韫本来想问「你不去吗」,话没出口就想到,这叫做近乡情怯。   公主不清醒时,还可能从裴季狸身上看到裴驸马的影子,愿意喝他开的药茶。但若是好了,清醒着便要面对过去真实的苦难,对裴季狸剩下的或许只有打骂了。   宋韫并不勉强,叫一声齐胤:“咱们去看看吧。嗯?走了。”   齐胤站在昏迷的宋翊面前,不知在想什么,宋韫叫了几声才回神,跟着宋韫前往后山。   进寺时,一片混乱中,住持将裴红药带到了后山。但直到宋韫他们过来,裴红药都还没有靠近唤云公主三尺以内,更不要说把脉用药了。   宋韫匆匆赶来,见住持和裴红药都站在紧闭大门的禅房外:“公主人呢?她午后不是都在松竹林里收集雪水吗?”   住持摇头叹息不语,裴红药道:“病患神智远比我想象的受损严重,只是远远见了个生人,就吓得躲在屋里不敢出来了。”   乒乒乓乓的打砸声从禅房传出,宋韫皱眉,问:“不能用迷药把人弄晕再治疗吗?”   裴红药摇头:“若是伤在骨肉,可以用药使人镇定。但既然是神智受损,免不了用针灸,更要时时观察病患变化,不能用迷药。”   “可公主不让人近身更无法治疗。”宋韫想了片刻,对齐胤道,“要不,还是让裴卿过来?”   齐胤神色沉重:“若是公主能把他看成驸马还好,万一触动伤心事……那就更糟了。   宋韫沉吟片刻:“事到如今只能一试,反正公主神志不清,我们从旁应声,都说他是驸马,公主或许就信了。去吧,现在或许只有裴季狸能够安抚公主情绪了。”   齐胤听罢便折回去找裴季狸,宋韫则上前,在窗户纸上戳了个洞看里面情景——   陈设简单的禅房已经被推得乱七八糟,桌椅架子全都翻倒,被褥也被扯开了,棉絮七零八落。一片凌乱中看不见公主的踪影。   公主怎么不见了?   宋韫心头一紧,正要推门而入,屋里猛地探出一双手抓烂了窗户纸,露出一张人脸来——正是长发花白泪眼泛红的公主。   隔着窗户,公主的哭喊声依旧刺耳。   哭声里满含恐惧与悲伤,瞬间让人共情,仿佛也置身于暗无天日毫无希望的折磨中。   宋韫听说过,唤云公主是个极优雅高贵的美人。但他第一次这样近距离地看着真人,却只能看见一个饱受岁月和往事折磨的疯妇。   她是被她的兄长、她的君王,生生逼疯的。   齐胤说过,齐家受前朝诅咒,所以祖祖辈辈都不会有有好下场。   篡位者诚然罪孽深重。但公主自身又做错了什么?出身齐家,便该受到这样非人的待遇?如果可以选的话,她应只想做一个平民百姓吧。虽不富贵,但可平静淡然地过完一生。   宋韫怕再刺激公主便后退想等裴季狸来了再说,但公主却伸手一把抓住了他胳膊,激动地对他大喊:“庭霜!庭霜你唱歌给我听!你答应过的!”   宋韫正进退为难,齐胤带着裴季狸过来了。   公主还在一遍一遍厉声叫着「庭霜」,宋韫想,当年自己的生母也曾来过兖州京城,或许和公主认识?根据胡复等人所说,宋韫长得是很像谢庭霜的,公主应该是记忆错乱认错人了。   宋韫回头,和裴季狸对上目光求助。裴季狸对他点头,示意他顺着公主的意思来。   可宋韫不会唱歌啊。   “我……你……想听什么?”宋韫胳膊被公主死死抓着,指甲在皮肉上留下几道血痕,他不再试图挣脱,努力用平静的语气与公主对话。   “贺梅子的词!你不是喜欢贺梅子的词吗?你说过要唱给我听的!你说你唱歌很好听的!”   公主像少女一样,眼中闪着期待的光芒。宋韫心里更加慌乱,贺梅子那么多词,母亲说过给公主唱哪一首?宋韫闭眼脑中快速思考,挑了一首带有云字的《诉衷情》——   不堪回首卧云乡。羁宦负清狂。年来镜湖风月,鱼鸟两相忘……画桥流水,曾见扁舟,几度刘郎。【1】   宋韫不会唱歌,硬着头皮荒腔走板地清唱,其实只是比朗诵多了些故意而不当的音调起伏,他自己都觉得不能入耳,但公主听了却恍如隔世安静了许多。   裴季狸见势缓步靠近,宋韫唱到最后,便把词里的「刘郎」换做「裴郎」,闪身让出裴季狸,并对公主说:“驸马在呢,公主不用怕。”   公主恍恍惚惚地看着面前高大俊美的男子:“驸马?我怎会有驸马?这是裴太医啊,怎么会是我的驸马?”   她虽然疑惑,但并不排斥,甚至主动开门向裴季狸伸手,“你是来带我离开这里的吗?你会救我对吗?”   裴季狸从未见过母亲这样信任自己的模样,一时竟有些手足无措,想后退。宋韫在背后用手掌轻轻抵住他,点头以目光示意。   裴季狸眼底闪了闪,垂头微不可闻地说了声「谢谢」。   然后张开双臂,第一次拥住了自己的母亲。   “是的,我来救你了。”   作者有话说:   「1」引用自贺铸《诉衷情》   温柔善良大美人韫韫谁不爱! 第77章   不得 ◇   苦海无边,但有宋韫   病人情绪平稳下来就可以进行治疗了。   治疗以针灸为主, 汤药为辅。   裴红药给公主施针,目不斜视地口述了个方子给裴季狸:“醋炒陈皮,柴胡……香附……用量自己掌握。一日三次服用, 三日之后再改方子。”   几乎没人敢正眼不看地对裴季狸发号施令,裴季狸皱了皱眉, 但还是点头:“我这就去煎药。”   但公主还把裴季狸认成驸马,紧紧抓着手腕不让他走, 看着手持银针的裴红药更是满脸惊恐:“这个人是谁!为什么要给我扎针?我病了吗?为什么不是你给我治病?我不信他!”   尖利的指甲陷进皮肉, 裴季狸神情没有丝毫不适, 放柔了语调,再次对公主解释:“他是药王谷的少主,医术比我好……不是什么大的问题,有最好的大夫,你会很快好起来的。”   公主还是摇头, 她一手抓着裴季狸手腕,一手握着宋韫的手, 听完裴季狸的话又看着宋韫。宋韫复述一遍, 公主才安心。   “不怕,不怕……”公主喃喃自语,“等我好了,就可以离开这里了……大夫是来帮我打掉这个孽种的对吗?这个孽种……绝对不能留, 是妖孽!是落在我们齐家的报应!该死,都该死!”   公主闭着眼睛,身体在不自主地颤抖,那些语速很快声音又很低的话像梦里的呓语, 但足够在场的人听清了。   宋韫心头一紧, 眼看着裴季狸身体僵硬了一瞬, 被公主抓着的那只手下意识想抽回,手腕上珠串卡在公主掌侧。他闭了闭眼,稍微用力抽手,俯身与公主视线平齐,把珠串褪下来,套在了公主纤细的手腕上。   平平无奇的无患子,小而黝黑的灌木果实,经过多年的摩挲,已经在时光和体温的浸润下变得光滑,泛着暗红色的色彩。   无患子也是菩提的一种呢,是佛经上有记载的。世人逐贵,认为钱权能通天,除了曾深陷绝望无法自拔的人,谁会寄希望于小小的无患子呢。   “大夫会处理掉这个孽种的,不会再有人伤害你了。”裴季狸短促地握了一下母亲的手,然后松开起身,看了眼宋韫,“往后,菩萨会保佑你的。”   说罢便快步离去煎药了。   宋韫心头沉重得像压了一块巨石,看着那串从裴季狸手腕转移到公主那里的无患子。   整个皇宫里,只有冷宫有无患子树。据齐胤说是驸马死后,公主被武宗皇帝私藏在冷宫时,公主带去的——驸马信佛,用无患子给公主做手串以求平安,还没来得及打孔,便和公主天人永隔了。   一粒小小的种子,从掌心滚落尘埃,在冷宫扎根,结出更多的果实,在荒芜之地枝繁叶茂。   后来冷宫到处都是无患子了。   裴季狸戴的那串无患子,不知是谁编的,宋韫也不知道他戴了多久。   总之是自打宋韫认识他以来就是时刻不离身的,如今给了公主了。   为了安抚母亲,裴小猫甚至自认孽种。   可有谁生来就是带着罪孽的呢?   珠串戴在公主手腕上后,给了公主极大的安慰,她不再颤抖也不再挣扎,裴红药得以顺利落针。   公主双唇小幅度地快速张合,宋韫仔细听了一阵,发现公主是在背诵《心经》。   在阑州时无为说过,谢庭霜生前也爱念诵这一则佛经。   是庭霜把《心经》教给唤云,还是庭霜从驸马和公主那里受到熏陶?   往事已矣,今人怎么能够知道详细。万幸前人的下场后人不会再重蹈覆辙。   宋韫不自觉地跟着低声念诵起来:“观自在菩萨……照见五蕴皆空,渡一切苦厄……”【1】   针灸完毕,公主平静了许多,她拉着宋韫的手,完全把他当成谢庭霜了,说着不知哪年哪月发生过的对话:“你从阙州来……南方风景很美吧,镜湖风月,鱼鸟相忘……我什么时候可以去江南看一看啊……江南的人都像你一样好看吗?”   宋韫语调温柔:“公主更好看。”   但唤云公主并没有因为赞美而高兴,反而捂脸痛苦地抽泣起来:“我好看吗?我宁愿自己是个丑八怪!怎么会有人做出这样禽兽不如的事!是不是我划花了脸,他就肯放过我了!”   公主越说越激动,失控地抢了宋韫头上簪子,就要往自己脸上划。   宋韫被抽了簪子顾不上头发散乱,急忙阻拦,争抢中手腕被划了一道血痕,皮肉翻卷,鲜血涌出,串珠一样滴露。   齐胤嗅到血腥味,人立而起:“韫韫!韫韫你伤在哪里了!”   “我没事。”宋韫掐住手腕,趁公主看着自己伤口愣怔时抢下了簪子,一手制住公主,转头看裴红药,“裴神医,看看公主有没有受伤!这些血也别浪费了,拿瓶子出来装上。不是白给的,记得还要帮我再治一个人!”   再多的流血,哪怕开膛破肚裴红药都看过,但现在看着宋韫的伤口,他晃了晃神,在宋韫催促之下往袖子里捞了几把,却没有拿出容器盛放珍贵的鲛人后裔血液,而是从一个粉色瓶子里抖出粉末敷在伤处,用纱布利落地替宋韫裹好手腕包扎。   他的止血药效果很好,手腕上的伤口很快就凝血了。   “你出去吧。我再替她扎几针,睡一觉,睡醒就可以喝药了。”裴红药手有些抖地收好止血药,垂着头没有和宋韫对视。   宋韫低头看扒在自己身上,手足无措的齐胤,再看裴红药的神态,二人慌乱时的情态不一样,但总逃不开关心则乱四字。   他忽然就理解了,齐胤吃醋确实不是毫无根据的。   但宋韫只有一个,齐胤也只有一个,彼此之间再容不下旁人了。对裴红药,宋韫只能表示感谢,仅此而已。   裴红药又给唤云公主扎了几针,公主重新平静下来,看着宋韫受伤的手腕,“你怎么受伤了……是不是皇帝知道你的身份了……还是焉家不许你和焉竹蕊来往?”   公主担心地四下张望,陌生的处境让她又惶恐起来,她不仅忘了是自己划伤宋韫,还忘了裴红药是谁了,也认不得妙缘,神情迷茫而焦虑。   为免她再次失控,宋韫急忙道:“不是。这只是意外,是我自己不小心……我一切都好,没人伤害我,更不会有人伤害你!”   公主这才稍微安心,扶着额角起身,“我的头好昏啊,我想睡一会。”   先前被褥已经被公主扯得七零八落,里面的棉芯空了一半,宋韫将被子折了折,又解下狐裘披风,一并给公主盖上。   公主和衣而卧,眼眸半阖,拉着宋韫要他唱歌:“你说你唱歌很好听的,你们祖祖辈辈都是会唱歌的。”   宋韫只好把先前那首《诉衷情》再唱一遍。公主认真听了,让他再唱一遍,宋韫照做。   公主忽然粲然一笑,虽然眼角有皱纹,但也极美,她说:“两遍根本不是一个调子!我就知道你扯谎,你根本不会唱歌!”   宋韫脸红,也稍感欣慰,看来治疗还是有效果的,唤云公主都听得出来他唱歌不在调上了。   “我以后会学会的。快休息吧,睡一觉起来就好了。”宋韫坐在床边,柔声哄着公主入睡。   公主渐渐睁不开眼了,但还是紧紧握住宋韫的手,梦呓中前言不搭后语,显示了她脑海中往事和如今纠缠。   “我这辈子还能嫁人吗?他会放过我吗?会有人不嫌弃我吗?庭霜,你有喜欢的人吗?”   “如果我有了孩子,我要起名阿欢,男孩女孩都可以用……”   ……   “裴郎,我想养一只小猫,要很乖的那种。不乖也没事,人总会心甘情愿把最好的东西都给小猫。”   “庭霜,不要待在京城了,快走……你不能有孩子……皇帝会杀你们的……而且你也不会知道怀一个孩子有多辛苦……别让其他人知道你的秘密,我不会说,我一定不说……”   ……   “我宁可去冷宫也不要待在牧霞殿!我要回公主府,我要驸马!”   “畜生!你是畜生!”   ……   “孽种!你这个孽种!你不配姓裴!你知道你亲爹是谁的,你是孽种!你怎么不去死啊,你该死!生下来我就该把你掐死!”   即使是经过治疗,唤云公主依然不得安睡,她梦呓时的情绪转变非常快,有对武宗皇帝咬牙切齿的恨,有对裴驸马深深的依赖和思念,还有从未在人前显露的专属一人的温柔——   “小猫,别怕,小猫,娘抱着你……很快就会退烧了……”   她也曾对裴季狸表露过母爱,但那是在裴季狸年幼懵懂的时候。   齐胤低声道:“我听我哥说过,三岁时,他发过一场高烧,险些没活下来。他以为是裴驸马在照顾他……公主从没提过这件事。”   是啊,公主绝不会提的。   即使明知裴季狸生来无辜,但看着他,公主满心都会被苦难填满。   命运不曾善待她,所以她也将温柔与慈爱全部藏起来,不肯泄露丝毫。   公主梦中还一手攥着宋韫胳膊,一手紧攥被角。手腕上的无患子珠串上沉淀岁月厚重,衬得她更加消瘦了。   这串珠子用料虽不贵重,但也是支撑她和裴季狸度过那段艰难岁月的依托吧。   公主睡了一个时辰,宋韫便在床边陪了一个时辰。   公主醒来时,裴季狸刚巧熬好了药,但醒来的公主无论旁人怎么劝说,都不肯相信眼前人是裴驸马,而是不断厉声叫着裴季狸为孽种,让他滚。巴掌拳头毫无章法地死命往裴季狸身上砸,裴季狸不动如山,脸上隆起五指痕迹,他仿佛感觉不到痛似的,稳稳端着那碗药,“把药喝下去,我马上走。”   “我没病!你想毒死我是不是!该死的是你!”公主抢了药碗,狠狠摔在地上。   瓷片碎裂,汤药流淌,就连她手腕上那串无患子也断了线,弹跳着散了一地。   裴季狸抿唇,目光追随着其中一颗珠子的起伏跳动,很快又收回,“药还有,我再端一碗来。”   “等等!”   裴季狸转身要走,余光却见宋韫俯身一颗一颗去捡那些无患子,然后一并交到裴季狸手里,“可是十三颗?”   裴季狸下意识点头,瞬间又反应过来不对。   佛家说「十四无畏」,原本这串无患子是十四颗。还有一颗,方才没有落地而是跳进了他袖口,此时已经落到了他袖肘。   裴季狸感觉自己的心脏在手肘处跳动。   “五蕴皆空。眼见,耳听,都未必为实。”宋韫清朗的双眼直视裴季狸道,“她并不想对你这样的,她只是太苦了。裴欢,裴小猫,在她心里藏得很深,深到她自己都没有发现,你是如此重要。”   这是第一次,宋韫当面叫裴季狸为裴小猫。   没有戏谑,只有无边的包容与关护。   裴季狸紧握住那十三颗无患子,骨节和菩提都咔咔作响。   五蕴皆空,方得解脱。苦海无边,可世上还有一个宋韫。   放不下,求不得。   作者有话说:   「1」引用自《般若波罗蜜多心经》   争取在五月中下旬能够完结?六月之前应该可以写完……吧?后面还有个小波折—— 第78章   纸鹤 ◇   心怀天下   将无患子还给裴季狸之后, 宋韫又去安抚公主。经过宋韫的劝慰,唤云公主很快平息了躁郁。   宋韫已经出宫太久,必须要回去了。唤云公主喝了药又有些困乏, 但还是抓着宋韫有许多话要说,且不许其他人在旁边。   其他人, 连同齐小狗都被赶了出去,室内只剩下唤云公主和宋韫两人。   唤云公主小心地从枕头下拿出一个小包袱, 摊开全是纸鹤, 其中有几只被压得有些皱了。   公主将纸鹤都交给宋韫, 垂眸低声道:“我大概一辈子都不能离开京城了,这是我的命。你说你走遍大江南北,见过很多风景,未来还要继续走下去。帮我带着这些纸鹤去看看吧,就当是我也四处走过了。”   纸鹤轻盈, 说话呼吸间都会带动它们摇摆,上面有笔墨痕迹, 宋韫扫了一眼散乱在地上页面残缺的佛经, 大概这些纸鹤都是用撕下来的经文折成的。   从前囚笼有形,心里向往自由。如今已经出了冷宫,无形的囚笼仍将苦命的人困在那段时光里。   经文念过千百遍,字里行间还是放不下。只只纸鹤, 盼望高飞。   宋韫将纸鹤妥善地收在袖子里,“纸鹤就当是给我的礼物了。余生还长,大好风光,总要自己亲眼看过才不算辜负。公主, 你会离开京城获得自由的, 那一天不会太远。”   “是么?”唤云公主眼含热泪, 迷蒙的目光中仿佛看见了希望,又好像前路茫然无处可去。她痛苦地抱头,忽然又双手推搡着宋韫,大喊:“快走!皇帝已经知道你的身份了!他要杀你!快走!是我对不起你,庭霜,快走——”   宋韫晃神片刻,唤云公主已经泣不成声,在她的呜咽中,宋韫勉强能断续地分辨出「报应」「活该」等话语。   宋韫从禅房里退出来,心下一片惨淡。   有心栽花花不开,无心插柳反而有所收获。通过公主,宋韫对生母谢庭霜的认识更加清晰了——   那是个多么逸然自在的人啊。   明知前朝皇室的身份,却不为仇恨所累,只身游历看遍天下山水,不惧到篡位者的都城转上一圈,甚至和仇敌的后人相识相知……唱歌不在调上,诗词也不精通,但山水诗意尽在心中,世人豁出性命追逐的权利于谢庭霜而言只是过眼云烟而已。   宋韫越发想念给了自己生命的那个人。   更想知道,自己的父母是怎样相爱,然后生下自己的——   这也是他始终不解的地方。父亲和嫡母感情甚笃,自己的生母又是那样潇洒自在的人,怎么会甘心为人妾室?公主先前提到的焉竹蕊,指的就是太傅焉云深吧,竹蕊是他的字。庭霜有字吗?他们之间又是怎么纠葛?   宋韫走出唤云公主的禅房,来到关着宋翊和沈玠的地方——为了方便看守,就把两人放一起了,把沈玠捆着,宋翊没有被绑。   两人都醒了,宋韫一进门就看见宋翊骑在沈玠身上掐着他脖子,向来只图吃喝玩乐的公子哥此时是下了死手的。   “快放手!”宋韫疾呼。   宋翊因此有瞬间的分心,被沈玠抬膝抵在后背,吃痛倒开,沈玠这才能自由呼吸。   宋翊翻身爬起,冲着宋韫吼:“喊什么啊?你不怕死,我还怕你连累全家呢!”   宋韫没接宋翊的话,他看着沈玠。   沈玠脸色通红,双目也因充血而赤红,他抬头目光沉沉地看着宋韫:“我……咳咳……有话想和你单独说……”   .   屏退众人,只留下齐胤在宋韫身边,宋韫给沈玠松了绑。   高耸的假肚子实在碍事,他索性把里面垫的东西扯出来。沈玠瞳孔震动,宋韫就近找了个位置坐下,从容道:“白圭兄不是已经猜到去年的阙州解元就是我吗?秋闱春闱都要凭浮票查验体征,我能进考场,和白圭兄一样是男人。男人当然不能怀孕,要是我真大了肚子,那才是旷古奇闻呢。”   “真想不到你是这样的人!”宋韫的坦率反而让沈玠满腹质问的话语说不出口了,他侧身错开宋韫坦然的笑容,双手紧攥成拳。   宋韫反问:“白圭兄原本以为我是什么人?”   “你——”沈玠激动之下想指着宋韫鼻子骂他违背伦常大逆不道,但又怕一转过去看着身着华裳腹部平坦的太后会失了从容没有底气,便就这么侧着身说话,“为天地立心,为生民立命,为往圣继绝学,为万世开太平!「1」这才是男儿于世,应当谋求的事业!你易弁而钗,混迹于脂粉队伍里,甚至佯装有孕,难道不会觉得羞愧吗!”   “羞愧?”宋韫低头看齐胤,齐胤说着沈玠听不懂的话:“他大睁着两眼,认不出韫韫是男人才该羞愧自己是个睁眼瞎。我不同,我见韫韫第一面就认定韫韫了。”   宋韫微笑,揉了把狗头,坦然看向沈玠:“白圭兄看不起女人?生育白圭兄和令白圭兄冲冠一怒的可都是女人。”   沈玠蹙眉:“不要诡辩。我并不轻视女人,只是男女各有分内之事,不该乱了秩序。你易弁而钗冒占国母之位,就是不对!你有天纵之才,明明可以通过科举入仕做千古名臣,为何要和权宦勾结,做那祸国篡位的千古罪人!”   听见「篡位」二字,齐胤便周身一凛,该死的沈玠,不会说话就闭嘴,扯到这上面做什么?齐胤小心观察宋韫神色,好在宋韫依旧从容镇静。   “白圭兄这样说来,是认定我主动为之,步步为营有所图谋。”宋韫挑了挑眉,不经意地拨动齐小狗耳朵,“天下皆知,我入京当日接到陛下旨意入宫为后,圣旨上笔迹印鉴皆真,便是太傅也认可的,从何谈起我与裴卿勾结?”   沈玠眉头皱得更紧,当时太傅找他一同去海上营救太后,即使明知势单力薄凶多吉少,他也一口答应。一方面是觉得太后还怀着先帝遗脉,凡晏国百姓都应对其护卫;另一方面,沈玠也感念「宋翊」对他一番良言相劝的知遇之恩。   亏得沈玠还请宋韫转达谢意,他当时可真会演啊,装作素未谋面的样子。沈玠压根没看出他是个男人,更想不到姐弟二人都是他。   “裴季狸为司礼监之首,先帝生前他便有票拟批红之权,圣旨他未必不能伪造。至于太傅……”说到这里,沈玠尤为气愤,在他心里,太傅是刚正不阿的文人清流代表,竟然也被宋韫拉拢了。   “你到底是怎样让太傅与你同流合污的?阑州观音堂之后,天下再也无人敢质疑你。太傅这样做,怎么对得起先帝器重!你男扮女装混淆皇室血脉,更是玷污先帝声名!”   受了一番严厉指责,宋韫依旧没有丝毫恼怒,反而轻笑道:“说起来,怪先帝带累我的名声才是。若不是他见色起意,我也不至于多出这么多麻烦事。可惜啊,先帝就是爱我至极,于千万人中独独心悦我一个,非要把后位给我,我又有什么办法呢?”   齐胤嘴角快咧到耳朵根:“今天是提前过年了吗!能听见韫韫说这些话。韫韫!一会回去再说几遍好不好!”   宋韫拍了拍狗头,“乖,安静。”   “谁跟你说这个!”沈玠是个思想非常正统的人,男人做皇后这种事,他实在无法接受,心底也讶异先帝到底是糊涂到何种地步,竟然会娶一位男皇后,他怒道,“你如此冥顽不灵,难道不怕我将此事呈报给当今陛下——”   迎着宋韫目光,沈玠顿了顿:“就算你今日杀了我,天下人并不都是瞎子。既然是假的,总有大白于天下的一日,到时候你的下场会是怎样,你难道想不到?宋韫,弃暗投明才是正路!若是有人逼迫于你,我会助你逃脱辖制。哪怕是以命相搏玉石俱焚,总好过为虎作伥!”   对方态度激昂,宋韫亦正色,起身:“我当然知道正在走的这条道路有多凶险。但一为百姓,二为天下,三为我心中至爱,无论多艰难我都要走下去。”   沈玠怔了怔。   “白圭兄,你固执己见,怎知所见即真?太傅为人如何天下皆知,若我真是大逆不道之人,他怎会容我?你又怎知我心不为天地而立?怎知我不重生民之命?往圣之学并不只在辞赋之间,太平之下必有人负重前行。我不会杀你,也不怕放你离开,甚至不强求你加入我的阵营,但你最好还是不要把这些事告诉皇帝。”   宋韫目光毅然而威严:“皇帝多疑却庸碌,醉心于服丹药求长生,于天下百姓却并不殚精竭虑。闵州天花之乱,若是等朝廷赈济,恐怕闵州早已成为一座空城。君王不贤,便该退位让贤。齐俦若是出昏招打乱我们的绸缪,下场不会比我们愿给他的好,那时你当如何自处?退一万步说,即使齐俦胜了,这天下在他手里会比齐胤在位时更好吗?白圭兄,你不了解当今皇帝,但应该是多少能明白我的。我是齐胤的人,所做也都是为了齐胤,这一点你无需怀疑。”   说着,宋韫重新揣好孕肚,打开房门:“今日,从这里出去,忘了我的真实身份,好生备考。年后春闱,我静待白圭兄的好消息。”   外面天色已呈暮色,距离他登上妙峰山已经过去一夜,沈玠听完宋韫的话犹疑不定:“真要放我走?你不怕我下山便走漏消息?”   “白圭兄是诚信之人,绝不会做两面三刀背后伤人之事。”宋韫双手捂住耳朵,“我如今听不见了,白圭兄说什么我都听不见。”   沈玠握拳,此人怎生如此无赖?他说听不见,沈玠说什么他都不会听。若沈玠在跨出这道门时没有坚决表态要去告密,便不好再做出尔反尔的人。   宋韫微笑着神情轻松,眉间胭脂痣也显出几分俏皮。   迟疑片刻之后,沈玠大步跨出门去,扔下一句:“若来日让我发现你危害晏国,我必第一个投笔从戎,亲手诛杀逆贼!”   一直等在门外的裴季狸看着沈玠和陈直筠背影消失,上前问宋韫:“就这么放他们走了?”   宋韫放下捂住耳朵的双手,目光沉沉:“沈白圭是个讲信义的人。他肯走,就说明会保守秘密。”   裴季狸抬头看了眼不远处昏暗的屋檐:“也好,若是不放,恐怕免不了又要动手。那两人身手虽不足为惧,但闹出更大的动静,总是麻烦。”   宋韫也朝同样的方向望去,却什么异常都没有发现:“两人……裴卿你的意思是有人暗中保护沈玠?”   “这样迂腐的书呆子也有人喜欢,生怕他赶考途中不安全,怕是一路都暗中保护着。”   裴季狸眯眼看着黑暗中两个快速隐遁的身影,收回嘲讽的目光,对宋韫低声道:“该回去了。特殊时期,宫中瞬息万变——”   话音未落,妙缘大师形色匆匆走来,对裴季狸附耳说了什么。   裴季狸神色突变,拉起宋韫:“回宫!苏明珠要生了!”   作者有话说:   「1」引用自张载横渠四句。 第79章   生子 ◇   我要她们母子平安   从妙峰山下来, 沈玠和陈直筠默契地选择对山上之事只字不提,二人赶在关城门之前进了京城,来到凤鸣巷宋家。   宋谓然还不知道宋韫是男人的身份已经暴露, 明面上陈直筠是宋家亲戚,沈玠是「宋翊」同窗, 作为家主的宋谓然礼数周到地接待了二人,但在接风宴上只有他一人待客且有些心不在焉。   沈玠和陈直筠对视一眼, 然后问:“怎么不见承恩公夫人和公子?”   “犬子醉心绘画, 外出采风不知走到哪一处了。至于夫人……”宋谓然叹息一声, 停杯搁著,走出前厅,仰头看天上的朗月,“宫里传出消息,今夜, 太后要临盆了。夫人当然要在近旁照顾。”   此言一出,沈玠和陈直筠也坐不住。午后他们刚见了宋韫, 晚上他就要生了?   沈玠亦举头望月, 想起宋韫淡然微笑的模样,握掌成拳。   他定是会平安生下皇子的。这天下,很快就要姓宋了。   但愿今日没有信错他。   用完晚膳,宋谓然安排沈玠和陈直筠在客房住下。   宋府屋檐上。   鸬鹚将外衣脱给罗敷:“人都走了还看?有什么可看的。他这样认死理的人, 可是打定主意要做晏国忠臣的。就算没有这层关系,他考上状元,也不会娶你。和咱们有婚约的是谢家。”   罗敷不爱听这话,把衣服扯下来扔回给鸬鹚:“靖朝早就完了, 宋韫都不觉得自己是谢家人, 旁人何必多事?卢家早已没有皇后了, 要履行婚约你自己去!”说罢纵身飞下屋檐。   鸬鹚胡乱套上外裳,紧随其后,“臭丫头让风吹糊涂了?宋韫是个男人,你哥更是个纯爷们!”   罗敷轻盈落地,踩在雪上,脚步声微不可闻。   “就算你上赶着,恐怕人家还不愿意呢——宋韫宁可喜欢一条狗,也不想正眼看你一眼。在海上那么久,跟你说过几句话?”   “你这死丫头!”鸬鹚在其后踩着她的脚印,完全覆盖了之前的痕迹,留下更大一号的脚印,“齐胤那个弱不禁风的病秧子怎么配和我比,再说,男的跟男的算怎么回事……少说这些废话,老胡他们真就打算一直按兵不动,宋韫都快「生了」,要接着任由他这么胡来?”   罗敷闻言顿了顿:“他们说静观其变,不知道今夜是否就是变局。无论如何,不能影响春闱,沈玠等这次机会已经太久了。”   看着罗敷近乎虔诚的神情,鸬鹚无奈:“喜欢谁不好,喜欢个迂腐的书呆子。就算他大富大贵,和你有什么关系……”   罗敷睕他一眼:“我喜欢他,就一定要从他那图些什么?你这个粗人哪里懂。你心里只有打打杀杀,哪知道喜欢一个人是多好的事。”   鸬鹚皱眉:“情情爱爱的,还不如耍两套刀法来得实在。”   罗敷懒得跟他说话,径自往前走了。   .   皇宫。   皇后和太后同时临产,这是亘古未有的事,两宫宫女太监忙进忙出。皇城之内灯火通明,皇帝率领着各宫妃嫔在安华殿给二人祈福,只有李太嫔和柔妃不在其列。   齐俦的总管太监对他附耳说了两句,齐俦便起身离去,来到御书房,见到了太傅焉云深。   “陛下,臣听闻皇后早产是因为柔妃顶撞李太嫔,闹到皇后那里,柔妃不服管教甚至出言顶撞,这才让皇后动了胎气,太后也因此受惊。皇上打算如何处置柔妃?”   消息一出,京城百官都知晓将有大变,焉云深为首进宫面圣,见礼之后便直接质问皇帝。   焉云深面上虽还镇定,但背在身后的手已经紧握成拳。   闵州返京以来,作为外臣的他不能再轻易见到宋韫,上次腊八节宴会,与宋韫团聚的亲属也只能是宋家人。他自己选择不与宋韫相认,当然也就只能以太傅的身份暗中守护。   焉云深一直在追查胡复等人的行踪和动作,却毫无头绪,胡复和无为道人他们像是彻底销声匿迹了一样。今夜事发,他先去质问李骋为何不按计划形式,李骋却反过来问他,为何其女受到牵连。既然不是李太嫔挑事,必然是那位柔妃故意而为了。这位柔妃,又是正得圣宠的,焉云深因此怀疑齐俦居心不良。   面对焉云深的质问,齐俦不答反道:“皇后临产,朕又要做父亲了,朕比任何人都在意皇后母子安危。太傅一生未娶,过继的女儿也早夭,太傅还能泰然处之,一心扑在晏国社稷上,实在是大公无私,朕很是佩服。论资历与德望,朕不如太傅;但要说做丈夫做父亲,太傅恐怕不比朕更有经验。皇后吉人天相,定会安然无恙产下皇嗣。”   焉云深皱眉:“臣的私事不足陛下挂怀。皇后自然有上天保佑,但无辜遭此波折凤体受损,皇上该拿出公道来。柔妃目无尊卑,顶撞皇后致其早产,绝不可轻饶。”   齐俦按了按额角,打了个呵欠道:“柔儿是很懂规矩的,断不会忤逆皇后。此事尚未查明,无凭无据太傅怎么能直接定罪?”   见焉云深还有话说,齐俦不耐烦道:“眼下一切以皇后和太后为重,阖宫都在为二位祈福,太傅一定要在此时不依不饶闹得满城风雨吗?这样心肠冷硬,要是因此上天不佑,太傅担待得起吗?!”   帝王已呈怒态,再争下去不会有好结果,焉云深便收声。   外臣进不得后宫,他便只能在御书房等待消息暗自焦虑。   苏明珠是他外甥女,宋韫是他亲生儿子,二人一个真生产一个假临盆,形势万般危急他却措手不及。   焉云深头脑极速运转思考,可能发生的各种情形,如何才能保护众人平安。   向来沉着稳重的太傅额角生汗,怯懦无谋的齐俦却背靠圈椅半阖眼帘由内到外的放松闲适。   后宫里,慈宁宫和凤仪宫灯火通明一片忙乱,尤其是凤仪宫,宫人将一盆一盆血水端出来,又不断换干净的热水进去。   慈宁宫内外都只留下自己人,齐俦派来探听消息的人都被不可惊扰太后为由抵了回去。   苏明珠是傍晚时发动的,宋韫接到消息慌忙从妙峰山赶回来也装作临产。   但实在是没经验,演都不知怎么演,干嚎出来实在太假,便让裴红药给他在最痛的穴位上扎了几针,才找准了感觉。   裴红药一身太监打扮,撤了银针道:“不用一直痛着,记住方才那种感觉就好。反正这里没有旁人,也不用演太真。”   方才的疼痛让宋韫喊得嗓子有些沙哑,周身也汗涔涔的,散乱的鬓发贴在额角,乏力至极连眼睛都有些睁不开了。他慢慢喘匀了气,问:“妇人生产都是这样痛苦的吗?”   寒冬腊月里,宋韫身上汗津津的,脸颊淡淡的潮红像傍晚缥缈的云霞。   裴红药垂头:“比这疼得多。民间说,妇人生子是在鬼门关走一遭并不为过。”随后他又直愣愣地补了一句:“嫁给我,以后你不用受这样的苦,我有效果极好的避孕药。”   许泽兰刚从水盆里拧了帕子,闻言抬头,意味深长地看了裴红药一眼,然后给宋韫擦拭额头的汗,低声道:“阿韫原不用受这样的苦……不会的……”   宋韫刚用手肘撑着坐起来,听裴红药这样说又失力倒回床榻,他没心思计较裴红药话里的荒唐,喃喃道:“比这疼痛千万倍……难怪……难怪我母亲挺不过来……”   齐胤也顾不上和裴红药斗嘴争锋,看着宋韫受这样的苦,他心都要碎了,埋头在宋韫心口,闷声道:“韫韫,对不起……”   宋韫揉了揉齐胤脑袋:“你我之间哪里用说这个。我没事……皇后那边是哪位太医在照看?”   齐胤低声答:“是周太医。整个太医院他是最可靠的。”   宋韫点头,不仅是医术,上次苏风举一事后,周太医便是宋韫这方的人了。有他在,预定的计划会更顺利些。   现在就等皇后那边生产了。   裴季狸将宋韫从妙峰山带回,在慈宁宫安顿好后便又离去了,再回来已经是两个时辰之后。他宽厚的大氅之下藏了个男婴,他将婴孩交给裴红药,自己披着一身风雪隔着屏风对宋韫道:“这是梁王之子,几日前就出生的,当时便换来了京城。细看容易发现不是新生儿,你要小心应对。”说罢便又要走。   “等等!”宋韫强撑着起身,看了眼裴红药怀里的孩子,是个虎头虎脑白嫩可爱的孩子,正含着手指酣睡。   裴季狸停步,看着宋韫疲惫的样子,皱眉:“回去躺着。演戏也要演得像一些,这几日都不要下床……宫内宫外有我和太傅应付。”   宋韫上前:“皇后呢?不是说好让苏明珠的孩子做继承人,她生了吗?嗯?你说话啊!她们母子二人到底怎样了!你不说,我亲自去看!”   裴季狸本来不打算回答,见宋韫踉踉跄跄地往外走,一把攥住他胳膊把人拉回来:“还没生下来!胎斜难产,太医院都束手无策,连齐俦都不再强求说听天由命了,你还去干什么!”   宋韫怔了怔,脑海里快速闪过初见苏明珠时的情景,她对自己说起姐姐时的泪眼更是挥之不去。   难产……怎么会……她的胎像不是一直很好吗?不,不能这样!   宋韫反抓住裴季狸手:“怎么可以听天由命!她才多少岁!太医院没办法,但你可以救她啊!还有裴红药!你们联手一定可以救她的!”   “为什么要救她?”裴季狸不解,“我们手中已经有了个皇子。她若又生下皇子,也是嫡出,更会增长齐俦的势力。她母子俱亡,未来你便是一片坦途,你何苦和自己过不去!”   “裴卿,裴小猫!我要你现在马上去救她!我要她们母子平安!”宋韫声音已经沙哑,他对着裴季狸嘶吼,“若你所谓的坦途是以无辜之人的血肉铺成,反而是我的绝路!”   见裴季狸仍是立在原地不动,宋韫深呼吸几次,目光坚定道:“若是宋韫晏国太后的身份指挥不动裴卿,那么——”   “别说了!我去!”裴季狸猛地握拳,转头看向裴红药,“我这就带他过去!哪怕是用剖腹的法子,也要保苏明珠母子平安!这样你满意了,活菩萨!”   宋韫虚弱地笑了笑:“多谢裴小猫了。”   裴季狸抓着裴红药拂袖而去。   “阿韫啊,你真是和庭霜一个模子刻出来的。”一直旁观的许泽兰摇头叹息,把人扶着躺回床上,她抱着婴儿的襁褓,感叹不已,“平日性子温柔至极,但认定的事,半点也不肯退让。”   许泽兰扫了一眼旁边怔怔的齐胤:“瞧你刚才那阵势。喏,把小狗都吓傻了。”   齐胤这才醒过神来,后怕地蹭着宋韫,声音都有些颤抖:“韫韫,我什么都答应你,只要你永远别说出那句话。”   他当然知道,方才,宋韫没说完的话是什么意思——   若是晏国太后的身份不好用,他便要端出谢家的身份来发号施令。   但谢韫和齐胤裴季狸是有血海深仇的仇人。   裴季狸不想面对这样的事实。   齐胤更是自私地想要韫韫永远姓宋。   强撑着精神说完那番话,宋韫更加觉得疲累了,他紧紧搂住身体颤抖的小狗:“你叫我韫韫,我就只是你的韫韫。我还能说什么?”   齐胤满心震颤,久久不言,最终也只挤出一个「嗯」字。   韫韫,永远都只是韫韫。   太后产子的消息散播出去,以太傅为首,百官都为先帝血脉延续而祝贺。与此同时,皇后也平安产女。   裴季狸回到慈宁宫时神色依旧沉重。宋韫心头紧张:“皇后生的是公主,不是正好吗?”   裴季狸道:“公主当然好,但齐家又添一笔业障。”   宋韫不解。   和裴季狸一起从凤仪宫回来的裴红药叹息:“想必是怀胎时父母其中一方曾用了不当之药,公主生来便又盲又哑。皇帝想溺毙她,皇后拼死相护,因此也被皇帝厌恶,说是让皇后闭宫休养,其实就是禁足。”   作者有话说:   这章和接下来几天的章节非常重要,写得我脑阔疼 第80章   算计 ◇   皇位是你的,宋韫也是你的   堂堂大晏皇后, 生下公主之后不仅没有被妥善照顾,皇帝反而恶语相向要将其禁足。   这世道是怎么了!   裴季狸见宋韫皱眉,便道:“多事之际, 各人自扫门前雪。齐俦怕是会因此迁怒于你,这几日, 要尤其小心。”   宋韫肃然沉默。   齐俦本事不大眼界气量极小,他不是会接受他人好意的人。宋韫让裴季狸去救治皇后, 在他眼里恐怕是不安好心。   若是一切顺遂还好, 偏偏公主生下来有残疾。这样不利皇室名誉的事, 尤其不利他自身的事,齐俦当然想越少人知道越好。偏偏有裴季狸等人在场,他不好处置所以愤恨,又拿裴季狸没有办法,便将怒气发泄在苏明珠身上。   但按照裴红药所说, 公主先天残疾是因为父母滥用药物,可不就是齐俦服食五石散造的孽!他竟然还反咬一口怪罪到皇后身上!这样无才无德, 甚至可以说是无耻的人, 怎配为一国之君!   从前宋韫还有些犹豫,觉得齐俦可怜,现在看来,他这样的人, 日后无论落到怎样下场都不值得同情。   宋韫想去看看皇后和公主,被裴季狸拦下,“外头风雪重。此时宫廷内外多少双眼睛盯着慈宁宫,既然太后刚刚产子, 你就该好好坐月子, 免得惹人怀疑, 横生枝节。”   宋韫:“我去去就回。”   “不行。”裴季狸对齐胤道,“看好他。经此一乱,许多事要重新筹备了。今夜别睡太实,恐怕有人会不安分。我留了足够多的人守护慈宁宫,不许出去,也别轻易放人进来。我去妙峰山一趟,齐胤必须赶紧回来了。”   齐胤肃然点头。   原本计划中宋韫「生子」和齐胤变回人形都应该是年后的事,但苏明珠早产,打乱了原本的计划。   宋韫所怀的「皇嗣」本来是用来制辖齐俦的,是齐胤重夺皇位的筹码,现在齐胤还不知什么时候才能变回人形,恐怕这个孩子的存在反而会激得齐俦狗急跳墙。   事到如今,必须让齐胤尽快恢复人形。让齐胤真正复活,妙峰山妙缘大师是关键,只有他懂得借体还魂的古法具体如何操作。   裴季狸走了。   宋韫虽然没有真的分娩,一整套流程演下来,也觉得身心被掏空似地疲惫,他心里便更加同情苏明珠。   那是个多么明媚高贵的姑娘,被如珠如宝呵护着长大,怎么会落到这样的处境?齐俦这样对待结发妻子,良心难道不会痛吗?   外头夜色已深,落雪纷纷扬扬地压下来。慈宁宫门窗紧闭,裴红药下去研究给唤云公主进一步的治疗方案了。宋韫倚在内殿床上,听外面来来往往步履匆匆的声音。   慈宁宫上下都是裴季狸信任之人,在太后临盆时内殿伺候的更是心腹中的心腹。他们的故作忙碌为的是将宋韫生子一事衬得极真。   今夜,不止慈宁宫,整个兖都都不得安睡吧。   国不可一日无君,所以齐胤死遁的同时将皇位交给了齐俦。但一山也不容二虎。齐俦是齐胤的嗣子,宋韫刚刚所「生」的这个——宋韫看了眼襁褓里酣睡的孩子——是齐胤的嫡子。二者势必不能共存。   齐俦连自己的亲生女儿都能下狠手,他是绝不会容下这个孩子和宋韫的。   皇室争斗必起,至于是什么时候,宋韫说不好。   文武百官都在庆贺皇子的诞生,但他们到底要占哪一阵营,是当面戳刀还是背后刺剑谁也看不清……四面八方,明枪暗箭随时可能向宋韫袭来。   “睡一会吧。我在这里守着。你和孩子都辛苦了。”许泽兰上前,替神色憔悴的宋韫掖了掖被角。   宋韫确实困,却不敢睡,一闭上眼就忍不住想那些乱哄哄的人和事,齐俦、苏明珠、还有松松……太多的纠葛在脑海里翻腾,让他片刻都不能放松。   “天大的事情落下来有我们做父母的顶着,用不着你这个孩子操心。”许泽兰拍了拍宋韫后背,“就算我们老了靠不住,出嫁从夫,让他护着你。”   宋韫闻言有些不好意思,而向来会顺竿爬的齐胤神色怅惘,居然也没有接话。   方才裴季狸刚走时,齐胤才问宋韫,自己是不是做错了?或许当时就不该把皇位传给齐俦。他本来虽然怯弱,还有基本的道德与仁爱,现在却变得这样麻木不仁。   皇位真的会让人性情发生天翻地覆的变化吗?宋韫不明白,也不知该如何安慰。   快要就寝时,宫人禀报,说柔妃前来拜见。   宋韫心想不是罚她禁足吗?怎么现在就出来了?齐俦果然不是个好东西。   宋韫以身体虚弱为由拒不见客,柔妃却在慈宁宫门口坚持不肯离开。许泽兰只好亲自出去赶人,再回来时,却带了柔妃和她的贴身宫女进内殿宋韫卧榻之处。   宋韫不解:“母亲你……”   许泽兰屏退了宫里其他人,面色凝重,低声道:“本来不该让她们进来的,但她说当阿韫你是姐姐。”   宋韫茫然不解,抬眼看着对面的柔妃和她身后垂头身形单薄的宫女。   当宋韫是姐姐?宋翊如今都不把宋韫当姐姐了。还有谁?柔妃?差了辈分吧。   那宫女抬起头来,不施粉黛的脸血色全无苍白如纸,像是大病了一场性命垂危。   “皇——”宋韫急忙翻身下床,“你这时候怎可下床走动!怎么受得寒!”   苏明珠双腿一软,跪在宋韫面前,两行热泪如血,叩头道:“求殿下救我母女性命!”   宋韫扶住苏明珠,目光却紧紧落在立在一旁的柔妃身上。   这位从江南来的柔弱女子一改从前小鸟依人的模样,此时目光亦是无比坚毅。   她道:“殿下,情势危急,你必须信我——”   ·   妙峰山大雄宝殿之上,门窗紧闭,室内或坐或立三人。   殿内殿外都是暗夜,昏暗压抑,只有香烛烟雾腾升,苦涩气息摇曳,缓缓搅动沉闷。   妙缘掌灯,偌大的殿堂里只点起两盏油已见底的昏灯。   裴季狸脸上半明半暗,他眉目冷峻却勾起唇角对面前的人笑道:“多年不见,娘娘竟终于肯走出松竹坞了,真是稀奇。”   对面两人都是熟人。妙缘身旁那位,不是别人,正是齐胤的生母李妙言,名义上晏国的太皇太后。多年来,在京郊松竹坞独自礼佛修行与世隔绝,皇室中几乎没人记得她了。   李妙言多年来粗茶淡饭,事事亲力亲为,在松竹坞那样清苦的环境下不问俗事波澜不惊。明明是和唤云公主差不多的年纪,却还是满头青丝,眼角的皱纹也极少,只是目光过分肃杀。   她笑,眉眼也还是冷的:“十三皇子身负最纯粹的齐家血脉,却屈居于司礼监,这才是天下最稀奇的事。”   裴季狸笑意骤敛:“太皇太后糊涂了。我姓裴,关齐家何事?住持,深更半夜,太皇太后不该在这里,你该送她回去了。”   妙缘双手合十,念了声佛号立在原地不动。   裴季狸皱眉,预感不好。   “先帝武宗共有十五子,世人却都以为齐胤是武宗幼子。你是齐胤的兄长,也是他的忠臣。可实际上,先帝最喜欢的儿子分明是十三殿下你,立齐胤为皇帝也不过是为了让你掌握实权。你也确实权倾朝野。可权力再大,终究比不得自己做皇帝安心。”李妙言眯眼,语速越来越快,“你不姓裴!你是齐家正统血脉!本该属于你的皇位,落于他人之手。你本该万人之上,却要屈居一人之下。你难道真的甘心?!”   裴季狸眼底微闪,右手背在身后握拳道:“你疯了。齐胤是你的亲生儿子,就算他利用松松的身体还魂,往后做皇帝的还是你儿子。我一日姓裴,便一世姓裴。一日为齐胤之臣,一世为齐胤之臣。你不必枉费心思以这样的手段离间我兄弟二人,没用!”   李妙言冷笑:“他才不是我儿子!只是借我肚子生出来偿还武宗悔恨与业障的讨债鬼!武宗皇帝用他来补偿你,我无怨言,但千不该万不该算计到我儿松松的身上!松松,他还是个孩子,只要我还有一口气,就不允许任何人伤害他!”   裴季狸目光深邃看着对面道:“他们是双生子。松松生来魂魄不全,齐胤先天身体病弱,上天注定二者合一才算圆满,这是当年妙缘大师亲口所说。大危之年马上就要过去,齐胤必须尽早灵魂附体,否则晏国不安生灵涂炭。这是他们的命数,松松生来就是为了成就帝业,他懵懂无知,哪会受到什么伤害?松松在哪?把人交给我,我要带他回宫。”   李妙言闻言眼中放出怨毒的光,她恶狠狠瞪了一眼妙缘:“他懂什么!不过是半路出家的野和尚!他能窥见什么天机!当年说这些瞎话不过是为了保全松松罢了——双生子本就不祥,松松又智力有亏。   倘若不这样说,武宗怎能留他和我活命至今?当今皇后所生的那个残疾公主不就是现成的例子么?”   裴季狸眉头皱得更深,妙缘到底还是难忘和李妙言的旧情,任何风吹草动都及时报给了她。今夜苏明珠刚生,李妙言就知道公主天生盲哑了。   “松松不是魂魄不全!一定不会的!他只是生病,智力成长得比旁人慢一些而已。”说到松松,李妙言神色温柔了许多,她道,“我知道你们找到了药王谷嫡传,只要他肯出手,一定能治好松松!”   裴季狸神情霜寒:“你真是疯了。治好他,让他登上皇位,你便好名正言顺做太后?齐胤怎么办?齐胤到底哪里让你不满意,已经是任打任骂孝顺至极,母子之间哪来如此仇怨?你一定要置他于死地?”   李妙言神色不耐烦地皱了皱眉:“他生来就是意图谋害我儿性命的恶种!若不是他,我儿怎会困在佛寺懵懂半生!他好狠的心啊,无论如何都不肯放过我儿。哪有这样罔顾人伦的兄长,我更没有这样的儿子!”   裴季狸脸色前所未有的难看。   “你放心,既然我今日出面和你开诚布公地表明目的,自然有条件可谈。”李妙言道,“我只要松松平安健康,其余都是你的,包括皇位。只要你点头,齐胤存放在妙缘这里的圣旨,便可以作废。”   裴季狸震惊,怒视妙缘:“那份圣旨,你也交给她了!你怎么对得起齐胤对你的信任!”   妙缘闭眼不语,和殿上的佛祖塑像一样沉默。   裴季狸双手紧握成拳,攥得骨节咔咔作响。   今年三月,齐胤安排好身后诸事死遁,留下一明一暗两道圣旨。明的给裴季狸传位给齐俦,暗的留在妙峰山传位给其同胞亲弟。前者用以安定晏国局势,后者则会在齐胤复活之时作为他复位的垫脚石。   齐胤当时把什么都安排好了,甚至在圣旨上连宋韫也算计在内。   后来历经种种,齐胤对宋韫情根深种,所以宁可自找麻烦也要让裴季狸把这道不利宋韫的圣旨以及前期他们通信的信件销毁。   裴季狸本来没当回事,在闵州他转变了对宋韫的态度,回来便找住持要回圣旨。住持说早已销毁,没想到竟留到了现在!   “把圣旨和松松都交出来。别逼我动手。”裴季狸寒声如冰,“佛门圣地,佛祖在上,我不想大开杀戒。”   裴季狸杀意毕露,宛如从地狱走上来的修罗。   “我料到了,皇位或许打动不了你。”李妙言不畏不惧,眼中有疯狂的光芒,“但皇位到手,宋韫不也就到手了吗?”   裴季狸闻言一怔,周身戾气骤散。   李妙言得意一笑,上前低声道:“药王谷有高超医术,能使枯木逢春。齐胤是男人,他能娶宋韫。你也是男人,你怎么就娶不得呢?”   她的身形遮挡了本就微弱的灯光,裴季狸沉默地站在一片黑暗中。   “论长论贤,皇位和宋韫本该都是你的啊。只要你答应护我松松周全,我那位来自前朝皇室的儿媳便是你的皇后了。齐家历代都痴迷求而不得之人,只要你和我合作,就不必落到这样的下场。”   李妙言吹熄了亮度可怜的两盏灯,行了个宫礼,嗓音中满是蛊惑:“陛下,想好了吗?”   沉默,裴季狸久久沉默着。   不知过了多久,他终于道:“经此之后,你余生都不得再入兖都。”   作者有话说:   这一章非常非常重要,这一卷快结束了,下一卷揣真崽 第81章   除夕 ◇   是谁和你串通   裴季狸踏出大雄宝殿, 去后山公主禅房外坐了一夜。   公主折了半夜的纸鹤,哼着那首《诉衷情》。   人生欲望万千,何为可取, 何为不可沾惹,自己心里没有答案, 便来寺庙问佛祖。   但高堂之上,佛祖金身无言;   庙堂之外, 风也寂寥, 雪也默然。   拂晓, 裴季狸掸去身上积雪回宫。   刚一踏进皇城,便有人向他禀报,说昨晚柔妃夜闯慈宁宫,和太后起了争执……   裴季狸来不及听完,几乎是飞奔赶到慈宁宫, 见宋韫手腕裹着的纱布已经渗血,厉声喊:“裴红药呢!慈宁宫里都是死人不成!连一个柔妃都拦不住!”   裴季狸一夜未归, 回来便情绪外放至极。不只是宋韫, 就连齐胤也没见过裴季狸如此失态。   宋韫屏退闲杂人等,嘘声让裴季狸稍安勿躁:“裴卿忘了?这伤不是她弄的,是在妙峰山被公主划伤的伤口又裂开了。不过我也确实需要弄出些动静来……昨夜皇帝充耳不闻,方才倒是来看过了, 不痛不痒地把柔妃降位为嫔,连禁足装样子也懒得做了。齐俦是铁了心要置我们于死地了,我们也绝不能手软,无为曾给我一颗要命的药丸, 不如就便宜了齐俦。裴卿, 昨夜柔妃夤夜来此, 对我说……裴卿,你有在听我说话吗?”   裴季狸若有所思,闻言回神,垂眸看着自己空落落的手腕。那里本该有一串压制欲望的佛珠,但珠串已断。   或许,那就是上天无言的提示呢。   裴季狸抬眼,目光快速扫过宋韫和齐胤:“在听……你继续说……”   拂晓时,天色将明未明。   朝阳缓缓从皇城飞檐斗角旁升上来,烘烤着昨夜积雪。   积雪在融化,润物无声。   雪融显出枯草,僵而未死小虫翻了个身,迟缓地向洞穴挪动,枯树枝头黄雀急速直飞而下,将其一口衔进肚里。   铁牛手执长鞭,眯眼瞄准,手腕一扬鞭尾游走如蛇,末梢精准击中振翅欲飞的黄雀,鸟儿肚皮一翻敞开两翅坠落在地。   铁牛快步上前地捡了黄雀,转身向宋韫挥舞:“中了!”   宋韫在内室躺着,隔着微敞的窗户,见铁牛欢喜,他也微笑。   关窗的同时,铁牛进入内殿,摊手把四仰八叉的黄雀给宋韫看。   宋韫把被子往上拉了拉,略微偏头:“果然虎父无犬女,才多少日子鞭法练得就这样好了。若是从小练起,得封你为女将军。知道你厉害,快拿开吧。坐月子的产妇哪里见得这样血肉模糊的东西?”   铁牛嘿嘿一笑:“那就给你的黑狗吃,反正他看不见——哎,他上哪去了?”   “他怎么可能吃,昨夜你爹不是都告诉你了吗——”宋韫下意识接话,见铁牛笑得眼睛眯缝,“好啊,咱们李大小姐,打趣到我身上了,嗯?”   铁牛把黄雀一扔,擦擦手坐在宋韫身边哼道:“谁叫阿韫瞒我这么久……男扮女装也就算了,我还可以当作是男女授受不亲,说穿我们便不好做姐妹了。你是前朝皇室的事情不告诉我也能理解。可皇帝先变猫再变狗这样的新鲜事,你怎么能一直不跟我说!这样的稀奇事,我只在话本子里看过,哪见过真的!现在想想还觉得那个故事让人周身起鸡皮疙瘩,怎么会有人和——”   铁牛突然顿住,探身往前凑,几乎和宋韫脸贴脸,目光严肃,审问似地盯着宋韫:“阿韫你从前端庄得很,我叫你小姐你都不愿意,现在坐月子倒是很自在。你不会是和他已经……”   宋韫一把捂住铁牛嘴,让她把那些虎狼之辞吞回去:“少看这些邪门的话本!什么都没有!我一言一行都是以大局为重,怕走漏风声而已——你妹妹那里怎么样?”   听得出宋韫急转话题,铁牛耸了耸眉毛,掰开宋韫手掌,道:“我当然相信阿韫你,可那条瞎狗有没有安什么坏心思可说不准,话本里男人没有不馋的,你可别太惯着他。我妹妹没事。昨夜皇后生下公主之后,梦弦就被解了禁足了——连故意闹事的柔妃、不对,柔嫔都解禁了,她当然也没事。昨夜出了那么大的事,当时确实是有些惊慌。   但我今早能顺利进宫,想来是不会有什么问题了。皇后早产,怎么也怪不到阿韫和我家头上。”   宋韫闻言垂眸沉思。   昨夜事出紧急,李骋担心将有大变于是将宋韫身世和齐胤现状都告诉了大女儿,以好随机应变免得措手不及。   宋韫这边因为裴季狸早有准备,算是有惊无险。但柔妃主动寻衅引起皇后早产,险些害了皇后和公主两条人命,众人都以为皇帝会处置柔妃,结果却是轻轻放过,只罚了半年的月例。无辜被牵连的李梦弦当然更是无事,皇帝还赐了许多珍宝安抚。   这其中缘由实在复杂,层层叠叠环环相扣,宋韫回想起来便觉得头痛,他自己尚且没有完全梳理清楚,便不说给铁牛听了。   铁牛又问:“黑狗呢?他不是成天黏着你?去哪了?”   话音刚落,齐胤快步跑进内殿来,把铁牛从宋韫旁边挤开。   “哎!凭什么啊!从哪疯跑回来,脏兮兮的就往阿韫身上蹭!”铁牛对齐胤这个名义上的妹夫没什么好态度,许泽兰怕耽误他们商量正事便把铁牛带了出去,说让她和自己去小厨房看看早膳好了没。   “都办妥了吗?”宋韫指腹擦去齐胤鼻尖的汗。   齐胤点头,言简意赅道:“该见的人都见了,该说的话也都带到了。但变数太多,我们的胜算并不大。”   “谋事在人成事在天,我们竭尽所能,接下来静待其变就好。”宋韫闻言眉头舒展了许多,长舒一口气,目光深邃空远,“快过年了。但有很多人过不了一个好年了。”   齐胤低头去蹭他心口:“韫韫生辰也快到了。”   “是啊,我都快忘了。”宋韫下颌搁在齐胤头上,“这次的生日就不过了吧,反正从前我也不过生辰。”   “怎么能不过!”齐胤顺势在宋韫耳根亲了一口,“正因为从前不过,今后每一年都要大办!韫韫马上十九,眼看着就要弱冠。一生就一次弱冠,十九岁生辰一定要好好过,为弱冠的大典积攒经验!这次的生日一定要过得隆重!”   “有时候想想还会觉得恍惚,我才不到十九,就坐上月子了。”宋韫无奈地笑笑,“纵观古今,这个年纪坐着月子过生日的太后恐怕就我一个了。”   “让韫韫受苦了。”齐胤声音放得很低,“这次是我第一次为韫韫庆贺生辰,无论彼时处境如何,我都要让韫韫平安喜乐。这样,岳母在天有灵,也会放心。”   宋韫两辈子加起来,从没真正过过正月初一的生辰。因为那一天不仅是他降生之日,也是他母亲谢庭霜去世之日。从前,父辈不愿触动往事,故意绕过。   今年,前路凶险,胜算不明,这个生辰要过么?   宋韫看着齐胤良久,埋头在他肩颈处,粗短的毛发有些扎人。   “衍之打算怎么给我过生辰?”宋韫在齐胤耳边问。   齐胤略微偏头,抵着宋韫耳朵说了几句,宋韫瞬间从耳廓到脸颊鼻尖都染上薄红。   齐胤看不见,但能感受到体温的骤升,“连孩子都生过了,韫韫怎么还这样害羞?”   “生什么了……谁害羞了……”宋韫双唇轻轻碰了下齐胤额头,“说到可要做到。我还记得的,假一赔十……”   低低的话语缱绻温柔却又主动热切,裹着蜜糖似的,灌得人满心甜蜜。齐小狗瞬间乐得蹿起来,追着尾巴傻转了好几圈。   ·   年下宫内事务纷繁,司礼监管着典礼仪制,裴季狸格外繁忙,宋韫三五日难得见到他一次。唤云公主的治疗不能间断,裴红药也时常往返于妙峰山和慈宁宫之间,回来便是埋头制药,和宋韫几乎说不上几句话。   两个裴都与平时不同,宋韫看得出来。   日子沉闷而极速地过着,转眼来到除夕。   皇室亲情淡漠,对这团圆的日子却格外看重。晏国皇室的传统是除夕夜宴极其隆重,要在乾明殿上大摆宴席,不论尊卑贵贱众人一起欢饮守岁。   不仅后宫嫔御,前朝重臣及其家眷亦受邀请,就连在皇家庵堂中修行的上一代嫔妃们当夜也被允许重回宫廷参与宴会。   但既然是出家在外的嫔妃,大多是并无子嗣依靠的。即使按规矩可以参加宴会,她们基本上也不愿凑这个热闹——挤在盛宴角落还是局外人且更显寂寥,一夜华贵之后又要重守清苦,何必自讨心酸呢。所以往年除夕宴会,并无宫外之人回宫赴宴。   今年却不相同,太皇太后——也就是在松竹坞修行的齐胤亲娘李妙言主动提出赴宴。齐俦没有理由拒绝。   夜宴上,宋韫第一次见到了齐胤的亲娘。   她原本应当是个美丽的女人。齐胤虽然长得更像其父,但嘴唇和下颌是肖母的。都说薄唇寡情,在齐胤身上并非如此,因此宋韫从前对这种说法不以为然。   但此时看着李妙言消瘦少肉的脸上抿成一线的唇,略有些垮的三角眼,周身便起寒意。   宋韫垂头喝了口果酒,压下不安的情绪。   偏偏此时这位太皇太后点他的名:“太后为皇室诞育皇嗣有功,哀家敬太后一杯。”   宋韫依礼举杯相应。   “皇室的子嗣都娇贵,得来不易。好在太后身体强健,不仅平安产子,产后恢复也快,看这气色多好!不像皇后,难产后元气大伤,连除夕夜宴也无法出席。往后生育怕是也艰难……”李妙言对皇后的惋惜并不真诚,她满口是对宋韫的夸赞,脸上堆笑,由内而外洋溢节日的喜气,眼风偶尔带过侍立在旁的裴季狸。   宴会上觥筹交错,皇室众人高高在上享受佳肴美酒。裴季狸虽不用亲自伺候,但也不能入座。他站在灯影里,面容半明半暗。   李妙言又劝了几回酒,宋韫记挂留在慈宁宫的齐胤,说不胜酒力想要离席。   李妙言顺势说想同去看看孩子。她是名义上的祖母,为免齐俦怀疑,宋韫只好答应二人同回慈宁宫。   除夕毕竟是团圆的日子,家中又有客人,许泽兰白天已经离宫回了宋家。此时慈宁宫里,只有裴季狸安排伺候的宫人,以及齐胤。   进入内殿,宋韫不动声色环顾一周,没有发现齐胤的踪影,心里骤然紧张,面上却依然淡静。   李妙语没有抱起孩子,看了摇篮里的襁褓一眼:“虎头虎脑,真是个有福气的孩子……起名了吗?”   宋韫从容对答:“按照序字,司礼监拟了几个名字,我和皇帝商量后打算起名为值,太皇太后觉得如何?”   李妙言意味深长地笑道:“值字很好,但辈分不太对吧?”   宋韫神色一震,很快调整过来,镇定对上李妙言目光:“哦?怎么不对?值儿可是先帝亲子,太皇太后您的亲孙儿,辈分哪里不对?”   在内殿照顾小皇子的人不知什么时候全退了出去,只剩宋韫和李妙言相对而立。   李妙言目光凛然笑意森森:“不愧是皇族出身,遇到天大的事也沉着冷静。你这样的人,为齐胤这庸才耽误一生,实在可惜。谢家殿下,没必要在我面前故弄玄虚,你们的把戏我全都知晓。”   宋韫眉头紧皱。   李妙言指向摇篮:“这孩子是梁王的儿子,按字辈该序水的。不如叫他齐汲?”   宋韫闭了闭眼,深吸一口气,按着额角语速急促道:“太皇太后喝醉,竟开始胡言乱语了!什么齐汲!值儿分明是哀家所生,是先帝的亲子!”   “恐怕醉的是你。男人生子,这样的话你竟也能面不改色地说出,简直无耻!近墨者黑,跟着齐胤,堂堂谢家正统也变得如此下贱!”李妙言冷声嗤笑,看着宋韫目光逐渐迷蒙不清,仰面傲然道,“你觉得头晕了是吧?也是时候了。”   “酒……你劝我喝的酒有问题!”宋韫勃然大怒,指向李妙言,却周身乏力,踉跄几步之后竟然站立不稳,扶着摇篮瘫软跌坐几欲昏迷。   “是谁……和你串通?你们到底图谋什么!”宋韫抬头,用尽力气质问,发出的声音却极低。   李妙言居高临下道:“你难道还猜不到?酒水都是司礼监准备。放眼整个大晏皇宫,除了裴季狸,谁还有掌控宫禁的本事?”   “他……绝不可能!他绝不会做有害齐胤的事!”   李妙言冷笑,轻轻几下击掌:“不信?十三殿下,事都办妥了吧?”   话音刚落,裴季狸走进内殿,右手提着一条黑狗后颈。一撒手,将黑狗扔在了宋韫面前。   已经是条断气的死狗了。   “齐胤!”本来已经快昏迷的宋韫如遭雷击,伏在黑狗身上悲声大哭,“来人!快来人!救命!”   偌大的慈宁宫,众人都聋了似的,无人应声。只有摇篮里被吵醒的婴孩嗷嗷哭泣。   “你们杀了齐胤……我和你们拼了!”宋韫痛哭一阵,强撑着起身,还未碰到衣角半分便被李妙言推搡跌倒,再也站不起来。   裴季狸眸色沉了沉。   “为什么要这样对他!你们可是至亲!”宋韫眼中猩红,却在看见裴红药跨进内殿时双眸骤亮,“裴神医!快救齐胤!”   裴红药一脸淡漠,冷声道:“要治疗先天的痴呆,需用至亲的新鲜脑髓入药。”   宋韫眼前一黑,晕死过去。   裴红药垂眸,踢了黑狗一脚:“他刚死不久,还有用,病患在哪?”   李妙言双眼放出热切的光彩,急忙应答:“在妙峰山!神医,我们快去治疗松松!”   裴红药「嗯」了一声,吃力地提起地上黑狗,向殿外走去。到门口回头看一眼,对裴季狸道:“这里就交给你了。记得答应过要帮我发扬光大药王谷。”   李妙言抢着道:“那是自然!神医,快去救治松松要紧!”   裴红药看着李妙言狂热的神情,没再说什么,大步走了。李妙言紧随其后。   慈宁宫婴孩啼哭之声不停,却越发衬得周遭沉寂。   裴季狸长身玉立,垂眸静默地看着倒地不起的宋韫,转了转手腕上重新串好的无患子。   “人走远了,地上凉。”裴季狸蹲身,将珠串套在宋韫手腕上。   十三颗无患子,于他而言有些紧了,但在宋韫手腕上刚好。   话音刚落,宋韫睁眼,泪痕仍在但双眸无比清明。   “裴卿,是时候收网了!”   作者有话说:   下一章变人!惊喜吧! 第82章   骗局 ◇   竟会羡慕一条狗   建绥元年除夕, 月晦星稀。   皇城内外一片喜庆祥和,无论尊卑贵贱,众人都沉浸在节日的热烈氛围中, 连守卫也比平时松懈了许多。一辆不起眼的马车隐秘而行,疾驰向京郊妙峰山。   车内两人一狗, 静默无言。生与死交织碰撞,有人目光灼灼心怀希望, 有人垂眸面上波澜不惊心底暗流涌动。   往年妙峰山除夕夜香客摩肩接踵, 大家都捧着高香灯油, 抢着头一个在佛前参拜,以求来年好运。人声起伏烛火通明,热闹得如集市一般。   今年庙里谢绝一切外客,各房各殿都未点灯,住持妙缘带着小徒弟松松站在山门前。   面前山下一片昏暗, 身后寺庙只有香烛燃烧幽微的亮光。   “师……师父……”比住持还高出一头的松松扯着妙缘衣角,含混不清地喊着。   妙缘回头, 神色慈悲:“怎么了松松?”   松松仰头, 懵懂却清亮的眸子望天:“星……星星!”   妙缘亦看向天际,那颗荧惑之星红光闪烁,至暗至明,与镇星、大火并作一线, 这样的天象千年难遇。   住持回想起宋韫进京借宿本寺的那一晚,也有罕见的天象。纠葛就是从那时开始的,不对,还要更早。上一辈, 前几辈的恩怨拖延到如今, 总是要清算的。   有些人, 注定要相遇;有些事,注定要发生。   除夕之夜,新旧交替,不利人主的一年就要过去。许多人的命运也会发生巨大转折。有人默默无名一生连牺牲都不为人知,有人要为天下万民肩负重任道阻且长。   “是啊,星星。”妙缘长叹,轻拍松松肩膀,遥望山下挂着灯笼的马车停驻,“有的星星会熄灭,有的星星会代替他一直亮下去。松松,你懂吗?”   松松茫然摇头没有应声。   李妙言等不得马车停稳,催促裴红药赶紧带着死狗上山。   要入禅寺,先要登百级台阶。   裴红药是个不会武功的大夫,体魄不算强健,爬山本就勉强,提着黑狗实在走不快。   李妙言不悦,看着年轻的裴红药实在和她所见过有资历的太医相去甚远,他甚至连个药箱都没有,不免怀疑:“你真是药王谷少主?谷主是你父亲?闵州的天花果真是你治好的?”   裴红药走山路正走得疲惫,闻言把黑狗扔下,冷眼看着李妙言:“不相信我的医术?想找我爹出诊?恐怕你没有这个面子。”   “你!”李妙言哪遇到过敢用这样语气对自己说话的人,欲发作却又忌惮正是有求于人的时候,便强压下怒气,“不是说新鲜的脑髓才有用?走快些。事成之后少不了你的好处,哀家必让药王谷成为天下第一医家,让你裴家满门荣耀!”   “好大的恩典。”裴红药冷笑一声,提起黑狗继续不紧不慢地往前走,“这位娘娘可曾读过庄子?”   李妙言不懂他没头没脑的话是什么意思,没接话,不断催促:“快些走!快些!”   裴红药便也不再说话了。   来到妙峰禅寺门前已经是戌时了,野外孤寺又不点灯,阴森森的有些恐怖。   李妙言看见躲在住持身后的松松便双眼发亮:“松松,到娘这里来!”   松松紧攥着住持衣袖,不敢上前,一声一声喊着师父。   李妙言眸子黯了黯,低声自言自语道:“没事……很快松松就会好起来了。”她振作了精神,催促裴红药,“该怎么做?快开始吧。”   裴红药把黑狗一路提上来,两手不停倒换,胳膊早就酸痛了,把黑狗扔在住持面前:“丹参一钱半,川穹当归一钱,红花半钱,天麻两钱,加灯盏花水蛭,用至亲新鲜脑髓做药引,三碗水煎至一碗,给病患服下。「1」”   妙缘皱眉:“其他药材还好说,冬天水蛭难寻。”   李妙言也急道:“怎不早说,一时片刻怎么准备得齐全这些药材!”   裴红药漠然道:“我只管开方,找不找得全是你们的事。我裴家的方子向来不传外人,说与你们知道已经是违了祖宗规矩,你们还想怎样?”   看着裴红药如此桀骜的神情,李妙言目露凶光:“你是不是想故意耽误松松的治疗!若是松松有个三长两短,我绝饶不了你!药王谷也休想置身事外!”   裴红药冷声:“就凭你也想动药王谷?有胆便来试试!”   “放肆!区区乡村游医敢在哀家面前大放厥词!”   “慎言!”妙缘及时出声打断,抱起黑狗,对裴红药说,“这些东西都由贫僧来准备,请神医体谅病患家属关心则乱之情,入庙稍坐。佛门之地,慈悲为怀,神医救人乃是大造化大功德。”   裴红药仰头鼻子里哼一声,算是不计较了,又不屑道:“原来住持也知道这里是佛门清净之地。佛家忌讳杀生,不知住持稍后取用脑髓,是用木鱼还是别的什么开颅?”   所谓白沙在涅与之俱黑,裴红药和裴季狸相处了几日,也学得他言辞犀利得理不饶人,丝毫不掩嘲讽之意。妙缘置若罔闻,抱着黑狗踏进禅寺直奔后厨。   松松不懂发生了什么,紧紧跟在师父身后。李妙言急忙跟上,怕松松看见血腥场面,拖着他往大雄宝殿去,“跟娘来!外头风寒露重,手都冻僵了!”   裴红药回望山下一眼,什么都看不见,但风声飒飒,一定有什么乘风而来。   “谁能想到,我竟会羡慕一条狗。”无奈的低声散进风里。   裴红药从袖中摸出一瓶药液,用以净手,随后用帕子擦干,步伐坚定地进入禅寺。   妙缘去准备汤药时,裴红药便和那母子二人同坐在大雄宝殿之上。   裴红药并不信佛,仰头看佛祖塑像心底不觉平静反而更加沉闷。   自从上山,李妙言目光便没有从松松身上移开过,她紧紧拉着松松的手,热泪盈眶。但松松并不像黏师父一样亲近母亲,反而躲闪着不敢和李妙言面对面,眼巴巴地向素不相识的裴红药求助。   裴红药埋头一瓶一瓶清点袖中的药物,看都不看母子二人一眼。   子时,住持终于端着药回来了。   还未等他开口,李妙言眼疾手快从妙缘那里抢了药碗,“怎么才来!”   滚烫的汤药晃荡出一圈药液,李妙言手背被烫得发红并不觉得疼反而心疼药洒了。   她抄起汤匙,自己先尝了一口药,又烫又苦。   良药苦口,这碗药一定能让松松恢复正常!药王谷可是天下医术最高明的地方!这样古怪的方子一定是有效的!   李妙言欣喜若狂,举着勺子往松松唇边送:“来!松松,喝药!一点都不苦!喝下去你就会好了!”   松松摇头,害怕地直往师父身后躲。   “听话!松松,喝下去,你就可以得到原本就该属于你的一切了!”李妙言再三劝不动,便扔了汤匙,一手抓住松松肩膀,一手扣着碗边抵在松松嘴边往里灌。   松松比她高出许多,又紧闭着嘴不停挣扎,李妙言费力灌了半碗药,大半都顺着下颌淌进了领口。   松松哭喊着挣脱开,连连后退缩在墙角,抓了蒲团护在身前,周身发抖,小鹿一样泪汪汪的眼睛惊恐地看着众人。   喂药累得李妙言直喘气,身心都觉得恍惚,她用充满强烈期待的目光看着心爱的儿子,迫不及待想看到奇迹发生。   松松不停地哭。   李妙言有些失望,但很快她从啜泣声中听到低低的一声「娘」。   “有效!有效!松松知道喊娘了!剂量够不够!还要不要再煎一碗药!”李妙言大喜过望,上前抓住松松肩膀死命摇晃,“儿子!乖儿子!乖松松!再喊娘一声!”   松松咬住下唇,不停摇头,哭得喘不上气。   “神医,再开一剂药!松松就要好了!”李妙言回头急声对裴红药喊。   “开方子可以,但你从哪再找至亲的脑髓入药?”裴红药神情淡漠负手而立,声音冰冷无情,“还要让齐胤再死一次吗?你已经杀过他一回了。”   “除了脑髓,难道身体其他部位不能入药吗!骨髓!血肉!不是一样的吗!”李妙言神情癫狂。   裴红药没有回答,但另有一个声音给了李妙言答案——   “很抱歉不可以,母亲。”   这个声音!   李妙言满面错愕,如遭雷劈似地缓缓转头,看着大雄宝殿门口,几乎与暗夜融为一体的黑狗。   “方子是假的。不止骨髓血肉不能入药,脑髓也是无用的。就算真有这样的方子,一条狗也不配做松松的至亲。”齐胤低声如呜咽,他自嘲地笑笑,“刚才那一声娘一声母亲,是我最后如此唤您了。您常说我是畜生,确实如此。您不需要我这个儿子,我也不必有母亲了。”   “你没死!”李妙言牙齿咬得咯咯作响,双眼瞪如铜铃,怨毒的目光扫过在场众人,指向妙缘的手指颤抖不停,“你们骗我!你们设局骗我!李妙缘,竟然连你也骗我!”   夜半暗室,厉声如鬼,惨烈非常。佛祖闭眼菩萨低眉,妙缘双手合十念了声「阿弥陀佛」。   “你们都在骗我,那姓裴的——”李妙言难以置信地不停摇头。   “我既姓裴,怎会与你同谋。”裴季狸跨入大殿,“我说过,你疯了,我当然不会和你一同发疯。经此之后,你再也不得回到兖都。”   “不!我不甘心!”李妙言痛苦抱头嘶声怒吼,顺手抄起药碗,狠狠砸向齐胤。   齐胤听见声音,闭眼不闪不躲,身体之痛如何比得过心痛。   但碗却没砸在他身上。   宋韫进殿紧紧抱住齐胤,用后背替他挡了来自生母的袭击。   作者有话说:   「1」药方是从网上东拼西凑的,不能信;   不好意思,这一章还没写到变人,下章一定! 第83章   间谍 ◇   螳螂捕蝉黄雀在后   用了十足力气掷出的碗, 扎扎实实砸上宋韫蝴蝶骨。瓷片落地碎裂,宋韫闷哼一声。   齐胤从浓烈的悲伤中恍然抬头:“韫韫!”   滚烫的眼泪甩在了宋韫脸上,宋韫先用手背揾了揾齐胤眼角, 额头抵上他的,低声道:“片刻不见如隔三秋。在宫里听见没?我哭得真不真?可惜你看不见, 我觉得我演得虽然略有浮夸,倒也情绪饱满。往后我再也不要哭了, 你也不要落泪。”   韫韫皮肉细嫩, 稍微用力蹭一蹭都会泛红, 现在肯定疼极了,却还能用故作轻松的语调为他排解愁苦。齐胤张口想说什么,眼泪滑进口腔,直酸涩到心里。   身为人子的齐胤可以失落低沉,但身为人夫的齐胤必须振作起来。齐胤在宋韫脖颈蹭了蹭, 然后昂首挺胸护在了宋韫前面,他绝不允许这世上再有人伤害韫韫!   瓷碗飞出时, 按裴季狸的身手本来是可以拦截的, 但宋韫先了一步。   没有任何武功,甚至连防身之术都不会的人,为拼命护住一条小狗不受伤害宁可舍身相替,只因为这具低贱的躯体里寄居着心爱之人的灵魂。   心已有托, 外物再也影响不到分毫,腕上珠串只能聊以装饰罢了。   裴季狸闭了闭眼,无声叹息。对面裴红药同样目光落寞。   “为什么你没死!姓裴的明明说用毒药——”瓷片碎裂满地,仿佛败局无可挽回, 一片狼藉中李妙言怒不可遏。   “你说的是无为给我的那颗毒药?”宋韫起身, 目光冰冷地看着李妙言,“你既然知道我的身份,怎不深想,无为全力护我周全,怎会真的给我毒药?”   李妙言不解,恶狠狠瞪着宋韫。   宋韫目光示意裴红药代为解释。   论医药,在场没有比裴红药更权威的了,他清了清嗓子:“做道士的也想跟我们抢生意了,做出来的东西不伦不类。早在闵州之时,宋韫便给我看了那道士给的药,他不解道士为何要给他致命的毒药,但那药真实功效只是令人假死。配方着实有待改进,药效只能维持一两个时辰,除了能暂停呼吸脉搏之外,还不如我家曼陀花汁好用。但给一条狗用也差不多了。”   裴红药言语倨傲,丝毫不掩对齐胤的厌恶。这也难怪,他一直不知道宋韫身边的黑狗就是先帝齐胤,直到那天裴季狸从妙峰山回宫,对宋韫说出李妙言策反之事,他们将计就计的计划需要他出力,众人才把实情告知。   裴红药才知道,在宋韫心里,齐胤有多重要。明明无为给了他假死药用以死遁,他却仍选择和齐胤在一起。哪怕对方此时连人都不算。   裴红药一直引以为骄傲的医术至多不过是扭转生死,但宋韫对齐胤的感情连生死都可以置之度外,在那刹那,裴红药仿佛得了医道,又好像永远也得不到。   既然谈到假死药,裴季狸顺势道:“若是早知你如此掉以轻心,我说杀了齐胤你便信了十足,倒也省得用那药了。即使是用一般的迷药你也察觉不出来。”   李妙言闻声目光微闪,厉声骂道:“骗子!你们这些心思歹毒的骗子!我当时就该再补上几刀!”   齐胤黯然闭眼,宋韫看着心疼至极。   这场大戏筹备了多日,所有细节和桥段都是他们事先商量好的,包括各人神态台词,何时嘶吼何时落泪都经过了反复推敲。但事实证明其实根本不用如此大费周章,李妙言根本不会去辨别齐胤是死是活——   在她看来,小儿子是心头肉,齐胤早就是该死的。   当无声无息的黑狗被扔到眼前时,李妙言感觉到的只有心想事成理所应当。喜悦冲昏了头脑,她赶着用齐胤新鲜的脑髓去治疗松松还来不及,怎么会想去查验脉搏和呼吸?   李妙言恨齐胤,爱松松。爱和恨哪个更重要,没人说得清。齐胤的死对她来说,是噩梦结束,已经解脱,谁会再回头看一眼噩梦呢?   她满心欢喜,甚至完全没有质疑那个古怪的药方,更忽略了人狗有异,就算要用至亲脑髓入药,附身黑狗的齐胤也做不了松松的药引。   齐胤的死,于她而言,真的是很畅快的事。畅快到她忘乎所以得意忘形。   思及此处,齐胤满心凄凉。   “懦夫,你是个懦夫!没根的东西,两面三刀的小人,一辈子只配做齐家的走狗!”李妙言不停用恶毒至极的言语咒骂裴季狸。   裴季狸置若罔闻,径自走向松松。李妙言连滚带爬挡在松松面前,刚刚哭累了的松松见此阵仗又嚎啕大哭起来,嗓子都哭哑了,喘气不匀地打哭嗝。   “只要有我在!你们就休想伤害松松分毫!”李妙言随手从地上抄起一块碎瓷,胡乱挥舞。   这点小把戏裴季狸根本不放在眼里,李妙言便猛地收手把瓷片抵在自己脖子上,“再过来,我便血溅当场!”   “你死倒更省事。”裴季狸步伐不停。   齐胤耳朵抖了抖,被宋韫捂住耳朵抱在怀里。   妙缘闭了闭眼,念了声「罪过」。   李妙言步步后退,抵在脖子上的瓷片已划出一道血痕,她张皇左顾右盼,眼看着如此威胁无效,便一把揽过松松,改将瓷片抵紧他脖子最脆弱处。   “别过来!我的儿子,就算死在我自己手里,也不会让你们利用他!”李妙言额角青筋毕露,瞪大了双眼恶声对着众人嘶吼。   松松吓得不敢喘气,咧着嘴半天哭不出声音来。   裴季狸停步皱眉,这女人,是真的疯了。   僵持中,齐胤从宋韫怀抱中松出向前几步,对李妙言道:“你果真厌恶我至此。我以为你只是要松松活,没想到,实际上是宁可他死也不要我活。”   非人的语言只有至亲之人才能听懂。   齐胤的话,宋韫听了心疼,裴季狸听了无奈,松松听见自己的名字从惊吓中稍稍安稳了心神又茫然地看着口吐人言的黑狗。李妙言也有瞬间的晃神。   裴季狸见机一脚踢出一块碎瓷,打落李妙言手执的那片,妙缘亦眼疾手快从她手中抢下松松。   李妙言失力,颓然跌坐在地,艰难抬眼看着妙缘:“我本来有好好的人生……当年,要不是你把我送给皇帝,我怎么会落到这样的下场?是你误我!松松是我看着长大的,明明就在眼前,他却认不得我这个亲娘!我这一辈子都受人掌控!凭什么我们母子都要为齐家牺牲!凭什么你害我到这种地步还不罢休,还要骗我!”   往事到底如何,在场只有妙缘和李妙言清楚,但显然,多年积累的怨气已经快要将李妙言彻底逼疯。   妙缘像座沉默的佛像,李妙言的哭诉得不到任何回应,她擦干眼泪振作精神道:“放我们母子二人走!否则那道圣旨明日就会昭告天下!”   宋韫闻言一震,圣旨,还有什么圣旨?   裴季狸和齐胤对视一眼,都紧皱了眉头。   走到这一步,其他所有事都开诚布公商量透了,唯独那道隐秘的圣旨和两人先前瞒着宋韫的通信没有说明。   当时的齐胤绝对想不到会如此深爱宋韫,帝王的旨意自利而残忍。   那道圣旨,绝不能让宋韫看见。   李妙言目光流转,瞬间明白了是怎么回事,大笑道:“齐家人都是这种货色!口头说得再好听,爱得舍生忘死,到底是割舍不下至高皇权!谢家殿下,哀家的好儿媳!你为仇人之子出生入死,演遍了下作的戏码,难道不觉得愧对先祖?难道不觉得不配姓谢吗!”   宋韫眉头紧皱,他不懂李妙言是什么意思,但直觉她所说的那道圣旨和自己有关。   齐胤抢在他发问之前开口,对李妙言道:“我们比你更想保护松松!若非如此,也不会大费周章逼你带他现身!”   李妙言闻声怔了怔,冷笑:“我或许是疯了,绝不是傻子,怎会信这样的说辞!我知道,你从一开始就打定主意要用松松的身体复活!”   齐胤闭了闭眼:“起初确实是这样计划的。古法中,离魂之体要长久安顿,至亲的躯体是最好的归宿。没有血缘关系的倒也能用,总归是不够匹配的。所以我在将自己的尸身防腐保存的同时,将松松视作首选,毕竟,他的身体比我原先的强健太多。”   李妙言咀嚼片刻话里的意思,错愕地看向妙缘,“尸身防腐……你丝毫未向我透露……松松可以不用牺牲,你为什么不告诉我!”   妙缘摇头:“用原身复活希望本就渺茫,与其告诉你最后又绝望,不如一开始就无希望。”   齐胤道:“何止没有告诉你,此事最初只有我和兄长大师知道,连韫韫也没告诉。”   “你说的很对,我是个畜生,罔顾骨肉亲情的畜生。我当时想的是,为了稳妥,还是松松的身体更好用。保存自己的尸身只是为了多一条退路。人生二十年,亲情于我,向来是似有还无的东西,我只需要稍微狠心,便能做出决定。若是没有遇到韫韫,我会依原计划行事。事成之后,至多在午夜梦回时想起你的咒骂,终生不敢照镜罢了。做帝王者,总会有所割舍有所悔恨,先辈都是这样过来,我本来也可以像他们一样断情绝爱地过一生。但韫韫出现了。”   齐胤笑了笑:“韫韫,还记得在海上,我问过你喜欢我,还是松松或者胡图吗?若你当时再多夸他们几句,我便会选一个你更喜欢的身体。但韫韫喜欢我,我便想以原原本本的样子和韫韫厮守到天命之终。”   “我的尸身一直未入土下葬,用特殊的方式保存着,至今也还算完好。如果不成功,皇室中还有病危命不久矣的,我可以等。再不然,普天之下总还有天不假年的躯体……齐家先辈手上沾了太多骨肉鲜血,但我这里,不想再继续了。我想心无愧疚地和韫韫相守,也唯有如此,才配得上和韫韫相守。”   李妙言神色有瞬间的恍惚。   “但松松不能交给你。”齐胤仰面道,“你以为我们只知道你拉拢季狸?齐俦本来不知道松松的存在,你去主动和他结盟,他难道查不到松松的存在?知晓松松是皇室血脉后难道会容得下他?”   “你胡说!”李妙言骤惊,她颤抖的手指指向齐胤,“你怎么会知道……难道齐俦……”   宋韫接道:“你和齐俦勾结想要置我们于死地,他怎么会告诉我们。可他身边的柔妃,那是江南来的人。”   “江……江南……”李妙言喃喃自语,“不对!你生长在阙州,但柔妃是阑州州牧进献的!屈……屈茂!他分明是齐俦的人!”   “在柔妃主动找我之前,我也以为她和屈茂都是齐俦的人。但柔妃对我说出,她暗中探听到你和齐俦合谋,将我的身世和齐胤的秘密和盘托出作为筹码。   我便明白,无论是阙阑二州因盐不睦,还是屈茂检举胡复贪腐,都是他们早已开演的一场大戏,为的就是在胡复暴露时让屈茂获得齐俦信任,最终也果然如此。齐俦和你同盟,这样紧要的事,他并未留意防备柔妃。”   “竟是这样!前朝的旧臣都做了晏国的大官了,亡国还远么!哈哈哈……”李妙言癫狂大笑,“你们以为自己有多正直光明,是为国为民的大善人?你们还不是怕皇后生下嫡子,才让那个柔妃故意去惊扰她的胎!可惜啊,只是公主残疾,没有遂了你们的心意一尸两命!”   宋韫眉头紧皱:“柔妃故意冲撞皇后不假。但你以为是谁授意?”   “还能是谁!你刚才还说她是你谢家旧臣所献,现在又要反口么!”   “她确实是屈茂所献,但屈茂若真有此意,怎么早不让她动手?偏偏是我从闵州回来,皇后临盆之时?到底是谁想让苏明珠母女二人一尸两命,你又与虎谋皮,和怎样的小人勾结,你难道还想不明白?”   李妙言大受震惊,神情恍惚,指向的答案很明晰,她却不愿意相信——   齐家果然都是疯子么?苏明珠可是齐俦的结发妻子,十月怀胎为其生儿育女,就算是忌惮其娘家势力,也不至于故意指使妃嫔冲撞皇后使其难产啊?   虎毒不食子,若是这样的人知道松松存在,定会痛下杀手。   李妙言顿时后背被冷汗浸透。   “你说谎!全天下都知道,皇帝日夜都盼望嫡子,怎会故意让皇后难产!”李妙言咬牙坚持不信。   宋韫叹息一声,他本来也是不愿相信的,但事实的确如此。   这场算计中,各方自以为掌握了足够的信息、拉拢了一切可用的人,但终究有遗漏的地方。   若不是那夜柔妃带着皇后前来慈宁宫,宋韫都不会知道,齐俦不仅和李妙言联合,还和康国皇帝徐霁有了交易。   徐霁至今未放弃救回洛岱,武力行不通便用计策智取。   他设法送信告诉齐俦宋韫前朝皇室的身份,又说太傅和前朝多有勾结,齐俦便开始疑心皇后。   然后李妙言又告诉他宋韫其实是男子,他便连苏明珠肚子里孩子的来历也怀疑了。   疑心生暗鬼,齐俦要在腊八节时就打定主意,无论皇后所怀是男是女,是否自己亲生,宁可错杀不能放过。   他也明知宋韫怀孕是假,却碍于实力不够无法一击致命便先隐忍不发,设计离间宋韫与太傅及裴季狸的关系,想各个击破。   齐俦一生愚钝,此次倒是有几分心计,行事也还算隐秘,可他千算万算漏算了柔妃藏得极深。   齐俦将春闱提前、许嫁公主都是计划的一部分。他当然舍不得把唯一的亲妹嫁去康国,他早已和徐霁商定,用洛岱替换。正月十五,公主和亲,春闱完毕,借用康国力量,他便可彻底清扫宋韫的势力。   螳螂捕蝉黄雀在后,宋韫也等着那一天,反将齐俦一军。   作者有话说:   抱歉,今天来晚了,这一章无间道太难写了orz,不知道有没有写清楚。   裴小猫明面上和李妙言结盟,转头把所有情报告诉了韫韫,在此之前韫韫已经从柔妃哪里得知了齐俦不仅和李妙言结盟,还和康国勾结。这场信息战里,齐俦和李妙言都以为自己是黄雀,但韫韫才是掌握信息最多的黄雀。   变人还要等一章orz 第84章   变人 ◇   韫韫生辰快乐   今夜是除夕, 距离正月十五还有半个月。   齐俦自以为布下了天罗地网,收网之日便能将宋韫齐胤一党赶尽杀绝,从此稳坐皇位高枕无忧。   若是他早有此心, 宋韫还能理解,甚至放权让他做至高无上的皇帝。但他近来的表现已经不配为君, 甚至不配为夫为父为人,宋韫不会容他再为所欲为。   齐俦勾结康国, 置晏国千万百姓安危于不顾。他自身有把握能调用的兵力不足, 妄想向康国借兵, 无异于引狼入室。   宋韫这边,焉云深擅谋,裴季狸和李骋是领兵打仗的好手。再加上胡复屈茂所掌握的靖朝旧部,足够与之相抗了。   这半个月,若双方还能维持表面安稳, 还可勉强过个年。   若一方按捺不住抢先动手,岂止晏国, 天下无数百姓都家破人亡流离失所了。   战争的创伤需要多年才能平复, 如果可以,宋韫希望永远不要有战乱。但事到如今,和康国一战在所难免了。   在大战正式开始前,宋韫和齐胤想尽量保全能保全的所有人。松松便在其中。   松松多年来住在妙峰山, 身份被隐藏得很好,没人知道他其实是晏国武宗皇帝的十五皇子。   藏他在此,最初目的确实是作为齐胤复活的宿主。   但人是会变的,经历种种, 尤其是看着齐俦的转变之后, 齐胤对宋韫说, 哪怕其他法子希望多么微茫,多么危险,也好过牺牲骨肉至亲的性命成全自身,否则做人还有什么意义。   宋韫早在上次齐胤醉酒说天不假年时便决心不离不弃,他愿意陪齐胤再赌一回。   即使失败万劫不复,即使相守时日无多,但求无愧于心。   李妙言在宋韫悲悯的目光中,终于肯相信,自己亲手把疼爱的儿子推向了虎视眈眈的恶人眼底,恐惧和悔恨瞬间充满她的双眼。   裴季狸见机道:“把松松留下,我们会护他一世平安。至于你,离开兖都,终生不得回。”   离开……一生都不能再见松松?松松他是皇子啊,更是自己心爱的儿子。一辈子这样痴呆,连亲娘都不认识,就是他的宿命么?   李妙言怜爱地凝望松松,良久才道:“我不离开京城。我在松竹坞待了半辈子,离开那里我活不下去。我要在那里继续修行。”   裴季狸冷笑:“说得像你从前在松竹坞是在修身养性似的。这样的算计,可不是一天两天能想出来的。”   李妙言并不因裴季狸的讽刺而羞赧:“就算我不是什么好人,你有什么资格指摘我?我为亲子不择手段说出去也不怕人笑话,你呢,你敢向他们坦白我和你到底提了什么条件吗?你敢说你当时真的丝毫不动心?”   “胡言乱语,真是疯了!”裴季狸皱眉错开目光,“留你性命已经是过分仁慈,还想谈什么条件。再纠缠不清,莫说是离京,直接流放孤岛,余生连生人也见不到。”   李妙言并不畏惧裴季狸所说,她是一无所有的人了,还有什么怕的,于是坚决不肯退让。   “要么让我回松竹坞,要么我就死在这里。今夜太皇太后还出席夜宴,转眼就音讯全无,天下百姓会怎么想?悠悠之口是堵不住的。你就算以后复位,扣着不孝的罪名,难道能服众能安睡?”   到这般地步,李妙言都不愿说些服软求情的话,依旧是毫不留情地威胁。她对齐胤的厌恶一如对松松的疼爱般恒久。   齐胤闭了闭眼,“京城并不安全。”   “天下都要大乱了,哪里安全?松竹坞是我住惯了的,要是置身其中还不安全,我去异地他乡岂不更是送死?”李妙言冷笑,“说到底,你是没想放过我的。一心让我离开京城,到时候再动手,别死在你眼前,显得你双手干净吧。我早知道——”   “够了!”宋韫听不下去了,“你愿意回松竹坞便回去。那里便是你的囚牢。松松有疼爱他的师父,不必再见你。只要你不再兴风作浪,余生衣食供应不会短缺。生恩偿还至此,也算够了!”   李妙言目光扫视在场众人,前朝这个不男不女的妖孽真是好本事,把齐家人牢牢掌控了,说一不二。但他的短处也很明显:心软。   心软这病会传染,齐胤和裴季狸已经病入膏肓。   此次计划失败,往后要想再从松竹坞出来就难了。但只要松松平安,自己也活着,这并不要紧。   心软的人是成不了大事的,蠢人也是笑不到最后的。   他们想螳螂捕蝉黄雀在后,可鹬蚌相争渔翁得利才是最聪明的做法。   “只要松松一生平安,世俗还有什么值得我眷恋的。”李妙言仰头看向雄伟的佛像,语气算是柔和了些许。   宋韫缓舒一口气,看着神情落寞的齐胤:“新年快要到了。我们回家吧。”   齐胤偏头向宋韫怀里:“有韫韫的地方便是家。”   裴季狸轻咳一声。   齐胤补充道:“还有兄长。我们是一家人。”   裴红药听不懂齐胤的话,反正见裴季狸神色在齐胤汪汪叫之后晴朗了许多,觉得应该是好的,便也学着咳嗽一声。   齐胤瞬间眉头紧皱:“朕方才发现后腿肿了一片,定是这厮趁朕假死之际行凶!若不是看在医治公主有功的份上,该拉出去凌迟。功过相抵,别想要什么赏赐了!”   分明是不恰当的情景,宋韫听着却忍不住笑了出来,心中也宽慰许多。   太好了,就算过去受到再多伤痛,也总会放下,人总是往前看越来越好的。   小心眼爱吃醋的齐胤比苦大仇深的委屈小狗可爱多了。   还有大半个时辰就要到新年了,李妙言被裴季狸遣人送回松竹坞,松松和妙缘则由另一队人马护送着离开京城。   出宫已久,宋韫说赶紧回宫,免得横生枝节。齐胤却道:“既然是除夕,当然要团圆。韫韫,我们回家。”   皇宫不就是齐胤从小长大的家吗?宋韫话未出口,对上齐胤虔诚的神情,突然明白,他指的是宋家。   “好。爹娘应该还在守岁,我们回去看看还有没有剩菜剩饭填饱肚子,图个年年有余的好意头。”宋韫眼睛有些润。   裴红药突然高声:“我也饿着呢!”   裴季狸一个眼刀飞过去:“寺里厨房有的是食材。给公主的药方也该改进了。医者年年有余,该在医术上。”   眼看着宋韫和齐胤下了山,被裴季狸抓着研制药方的裴红药人生头一次觉得行医无趣。   .   承恩公府灯火通明,一如宋韫入宫那夜一样。   宋谓然在前厅来回踱步,“怎么还不回来,那个什么裴太监不是说了今夜会过来!送了个什么玩意过来,大过年的添晦气!该来的又不来!”   “未过子时,都是今夜。”焉云深坐在上首圈椅中,语气虽还平稳,但手里端着的茶碗磕碰作响出卖了他其实也同样焦虑。   “今夜阖家团聚,太傅竟是何时姓了宋了!”宋谓然走到前厅门口又气冲冲地折返回去。   上首两把圈椅,焉云深坐了居左的,宋谓然不去坐另一空位,就立在焉云深面前吹胡子瞪眼。   焉云深搁下茶碗起身,给他腾了位置。   “宋韫姓宋,此生不会变。你不必故意出言相激。”   宋谓然看着他那副泰然自若的样子就来气:“他当然要一辈子姓宋!日后有了孩子还要姓宋!姓焉的,多少年你都是这副凡事不以为意道貌岸然的样子,谁欠了你似的!看着你便晦气!难怪庭霜宁可把阿韫交给我养!”   提及庭霜,焉云深目光骤沉:“若你早告诉我庭霜身份,我们不会错过一生!”   “要我告诉你?你和庭霜连孩子都有了,你们之间还有什么事需要旁人来说!庭霜有多为难,你当年难道丝毫看不出来?身怀六甲孤身远走,吃尽了苦头啊!你却只怨人家不告而别,多年来连带着我宋家也记恨,弄得我家爵位也丢了。太傅大人,都说宰相肚里好撑船,你好大的肚量啊!”   “你句句控诉我薄情寡幸,敢说你当时没有半点拆散我们的私心!”焉云深亦拍案而起。   话不投机,眼看着两人便要动手,许泽兰快步上前道:“阿韫回来了!”   宋谓然闻言瞬间眉梢扬起,很快又压下来:“混账东西,也不看看什么时辰,打搅爹娘歇息……席面都摆上了?”   许泽兰点头。入夜时,他们夫妻二人已经陪两位客人用过饭了,给两位客人的饭里还下了药,保管他们一夜安睡,打雷也吵不醒。后厨还备着一桌,专等宋韫回来。   这一餐之后,他们便要去和已经被送到安全之地的宋翊会和。宋韫则要留在京城漩涡中心,尽皇室职责,保护天下万民。   宋家夫妻二人急忙赶向饭厅,焉云深亦深呼吸一回快步跟上。   宋家饭厅。   宋韫诧异能在家里见到太傅,但也不好问为何免得显得赶客,见了个礼便入座。   宋谓然还是不太待见齐胤,扔了骨头让他在桌子底下吃。   齐胤撒着娇在桌下蹭着宋韫小腿,蹭得宋韫周身不自在,便不顾礼数把他抱了起来。夹了齐胤爱吃的几样到自己盘子里,他还是不肯吃。   宋韫没办法,便拈起一块排骨送到他嘴边。齐胤一口含进去,尖利的犬齿磨了磨宋韫指腹,“好吃。”   “排骨好吃还是别的好吃……蹭得都是口水。”宋韫抽回手指低声抱怨,每喂齐胤一口都要擦一下手再自己吃。   宋家老两口和端方的太傅哪里看得下去这样黏糊的事,没吃两口便说时辰差不多该放鞭炮点烟花了。   许泽兰未出阁时是个爽朗洒脱的性子,后来看着宋韫时常想起故人,也变得多愁善感了。但年味浓郁之际,看着言笑晏晏的宋韫,仿佛又见到了风华正茂时的庭霜,感叹道:“我们家以后年年都要团聚,多放几挂鞭炮,多炸几捧烟花。岁岁平安。”   众人眼中有光,都点头应和。   但重要的问题摆在眼前,谁来点鞭炮?   往年,宋家举家回阙州过年,一家四口聚在一起,都是宋翊点鞭炮。今年宋翊不在,许泽兰是个妇人,宋谓然也有点犯怵。太傅或许不怕,但宋谓然板着脸说外人怎配点自家的鞭炮,不许他动手。   “那么,我来?”眼看着两位不对付,宋韫怕闹得不愉快便主动站出来。   “你还穿着裙子,点什么鞭炮?你成亲以后这算是第一次回门,这种小事还需要你亲自动手?嫁的是瞎的还是傻的,狗都做得来的事,他不能做?”   又瞎又狗的齐胤周身皮一紧,赶紧叼着火折子上前:“岳父息怒,这种事当然是小婿来!年年都由小婿来!”   宋谓然蔑然哼了一声:“狗叫什么……点火而已,听说杂耍班子里的猴子还会打滚钻火圈呢。”   宋韫:“……”他眼看着齐胤身形一僵,硬是打了个滚才凑着火折子去点鞭炮。   火光乍明,闪亮的红点快速地串联蔓延。红纸炸裂开来,仿佛寒梅纷飞,播报春信。   齐胤点完爆竹,快速后退,蹿进宋韫怀里。几乎是宋韫捂住他双耳同时,他双爪捂住宋韫耳朵。   烟花被焉云深点燃,在天际炸开灿烂的光彩。   轰隆声里,齐小狗说着只有宋韫能听懂的话:“韫韫,我爱你。”   除夕过去,新的一年来临。   宋韫回应:“我亦——”   话未说完,宋韫感觉捂住自己耳朵的双爪垂下去,本就黯淡的眼睛在瞬间失去了生机。   “齐胤!”宋韫心弦骤断,惊呼。   宋谓然正在和焉云深抢火折子,闻声转头对宋韫道:“总算不用听狗语了。大过年的,不许哭,把眼泪憋回去!”   宋韫抱着黑狗,慌乱得像个孩子。   许泽兰掐宋谓然一把:“吓孩子做什么?阿韫,别怕,回你院子去看看。”   宋韫猛然想到什么,断了的心弦骤然接上,抱着黑狗飞奔向自己的卧房。   风声在耳边呼啸,宋韫步伐越来越快,跌跌撞撞跑进鸣篁居,推开卧房的门。   齐胤正侧卧在床上,对他微笑:“死了大半年,再回来还有些不习惯呢。韫韫,生辰快乐。”   作者有话说:   变了变了!   本来想写别的变人方式,但写到后来,韫韫和齐小狗有了自己的思想,他们是至诚至善的一对,和齐俦徐霁不一样的人,他们心里有大爱。所以昨天挣扎了一晚上,还是决定用原装的。   下一章顺势揣个崽吧。 第85章   魂与 ◇   可以吗韫韫   宋韫双眼满是水雾, 眼眶酸疼得厉害。但他还是看清了,齐胤那得意的坏笑和大婚那夜一模一样。   齐胤,真的回来了。   “快让我抱抱, 韫韫——”齐胤正要起身,不料被宋韫扔狗砸了个满怀, 跌回床上,“咳咳……韫韫, 我想抱的可不是这个。”   齐胤拍了拍已经冰冷的狗头, 黑漆漆的眼睛笑弯了, 对宋韫腆着脸说俏皮话:“韫韫对小狗都那么温柔,怎么到我这变成河东狮吼了?”   宋韫「哼」了一声:“我哪敢对陛下不敬啊。陛下神通广大,分明先前说不知道什么时候,也不知道怎样才能复活,更不许我去看原来的身体, 说脸色惨白肢体僵硬看着吓人。我看陛下精神气色都好极了,拿个大顶也不在话下。”   “韫韫还记着大婚那日呢, 要是想看, 我就当场给韫韫表演一个……别生气,过生日呢。”齐胤拦腰抱住宋韫,埋头来回磨蹭,“大师说年岁新旧交替之时, 魂魄会自行寻找最适合的躯体归位,但具体怎样操作他也并不清楚,只说一切自有天意。直到刚才我都没有把握能回来。之所以瞒着韫韫,让兄长提前把我的身体搬到家里, 是想如果有什么不测, 我也算正式进过宋家, 见过岳父岳母的,不至于做了孤魂野鬼。万一有什么不测,死在韫韫怀里——”   “不许胡说!”宋韫皱眉打断,想捂齐胤的嘴,却下意识捂了狗嘴。   齐胤不动声色把黑狗踢远:“都一样都一样。”   宋韫脸瞬间红了,撒开手,背过身去:“狗嘴里吐不出象牙。大过年的,说不吉利的话该罚!你快重新说!”   “是是是,刚才说的不对,不算数。”齐胤又凑上来抱住宋韫,将头轻轻枕在他肩上,“过年事小,韫韫生辰事大。韫韫,上次的长寿面很好吃,教我做好不好?就算是罚我了。”   宋韫耳朵热热的,声音低不可闻:“哪有寿星亲自下厨的……”   “我做,韫韫在旁边指点好不好?”齐胤微微侧头,鼻尖自上而下描绘宋韫耳朵轮廓,缓缓划过下颌,呼吸粘稠而滚烫,“韫韫,我没做过。没你看着,要是不小心把厨房点了,岳父本就不待见我,抓着罪过,定要把我扔进杂耍班子。”   宋韫想起先前齐小狗叼着火折子打滚的模样,绷不住生气忍俊不禁:“哪个杂耍班子愿意收留你?还得现教钻火圈。”   “嗯,别处不收留我,只有韫韫要我。韫韫教我吧,我一定一学就会触类旁通。”   齐胤缠着宋韫跟自己一起去厨房。宋韫担心他灵魂刚刚附体,不宜劳累。齐胤却说下厨算什么劳累,真正劳累的事不在厨房里。   齐胤这个色胚,眉毛一挑宋韫就知道他想的是什么。   鸣篁居自带小厨房,从卧室到厨房这几步路,齐胤像长在宋韫身上了似的,搂搂抱抱不成体统。   宋韫第三次把在自己腰上游走的手扯下来时终于忍不住道:“这可是在我家里!我爹娘,还有太傅,还在外面守岁呢!”   齐胤偏头狡黠一笑:“回宫就可以?”   “局势瞬息万变,胜负未定,保命都顾不上,脑子里想的都是什么?”宋韫脸又红了,低声自言自语,“铁牛说得没错,男人没有不馋的,写上牌位活过来还是一样的不老实。”   “嗯,韫韫说什么?老师,什么老师?”齐胤睁着黑生生雾蒙蒙的眸子,神情促狭。   “什么时候聋了……快做面!吃完了赶紧回宫!”宋韫把齐胤推进厨房。   宋家逢年过节饮食向来是极好的,厨房里各种食材都齐全,鸡鸭鱼肉河鲜山珍都有。但齐胤肯定是不会打理的,也用不着他做那么丰盛。宋韫只需要他下一把挂面,烫上两颗小白菜,再说两句吉祥话就好。   但齐胤不肯:“韫韫给我的,我也要给韫韫。韫韫,教我上次的做法好不好。”   “好。”宋韫回想来路,神色温柔了许多。   不过大半年,历经的事比上辈子都丰富。等齐胤的身体再稳定一些,便告诉他自己上辈子的事吧。如此,真是彻彻底底心腹相托了。   “先和面。”   “嗯。我记得韫韫上次用桂花浸水,做出来的面滋味格外好。这时节没有桂花。”   “就用梅花吧。厨房窗外就有一株梅树,花开得正好。”   “是吗?”齐胤没有回头看向窗外,只是弯着眉眼对宋韫笑,“韫韫帮我摘一些好不好。”   宋韫心想,梅花就在窗外,一伸手就能揪下一把,自己不动手倒来使唤人。但看着齐胤笑脸,到底还是心软依了他,宋韫从枝头折了一枝开得最好的红梅,一朵一朵摘下来放在碗里。   齐胤紧接着浇了水进碗里,倒得不准,一瓢水倒有大半洒出来溅在了自己鞋面上。   齐胤急忙把湿透的脚缩进衣摆下,对宋韫尴尬一笑:“韫韫,下一步呢?”   还真是笨手笨脚。宋韫假装没看见,反复淘洗了梅花花瓣,道:“倒面粉和面吧,将花瓣一起揉进去,不仅味道好,颜色也好看。”   齐胤低头:“嗯……和面……和面是要用面粉是吧?面粉在……”   宋韫看着他犹豫不决的样子扶额。这男人真是惯会花言巧语,说什么亲自下厨给寿星做长寿面,连面粉都不认识,还不是要宋韫自己来。   宋韫提过一袋面粉放在齐胤面前案板上,捻起一小撮面粉点在齐胤鼻尖:“和面不用面粉,用西北风。”   “韫韫是嫌我四体不勤五谷不分么?”齐胤抓住宋韫纤细的手,鼻尖一点白,垂着眉眼委屈巴巴,像极了以前黄狸的模样。   “谁让某人逞强非要下厨,还说一学就会触类旁通呢。”宋韫笑着挤开齐胤,自己动手倒水揉面。   齐胤从背后抱住他,挤进面团里找到宋韫的手,紧握着不放。   “放手啊,好好的面被揉得不成样子了。”宋韫抬肘抵了抵,齐胤却黏他黏得更紧了,“大冷天,过着生日还要韫韫亲自下厨,我却帮不上忙。只能抱着韫韫,让韫韫暖和些。”   这是什么歪理,想占便宜找借口也不找个不那么离谱的。   宋韫无奈,只能这样别别扭扭地继续揉面:“把盐递给我一下——白色陶罐里那个——刚才忘了加了,面里加些盐会更筋道……”   宋韫说着明显感觉抱着自己的人身体瞬间微僵,接下来却没有动作。   “齐胤,得寸进尺得太明显了吧。胆大包天,让寿星亲自下厨不说,连递个盐都使唤不动。”宋韫佯怒转身,“刚才还可以说是认不得面粉,现在你是连白陶罐都不认——”   宋韫话未说完,视线凝在齐胤含笑的眼睛上。他明明是看着自己,目光却没有落到实处,从刚才宋韫进卧室看见他就是这样,难道……   宋韫心头骤然绷紧,伸着手在齐胤眼前晃了晃,齐胤抓住宋韫手和他十指紧扣。宋韫刚松了一口气,听见齐胤说:“有风。韫韫手好冷。”   宋韫的心瞬间沉到谷底,双眼泛酸,声音涩哑:“怎么会……你从前眼睛明明是好好的……”   “我也不明白,或许是先前用的黑狗本身眼盲,我的灵魂许久看不见,回了本体一时还是转变不过来。或许明天就好了。”齐胤贴近宋韫,鼻尖蹭了蹭他的,“本来想瞒着韫韫的,怕韫韫心疼,也怕韫韫就此不要我了。瞎眼的齐小狗便罢了,韫韫天仙一样的人,嫁个瞎子夫君,实在委屈。”   鼻尖相碰,宋韫也被蹭了花脸,近距离的呼吸勾人又压抑,宋韫喉头有些干渴:“是觉得我委屈,还是你自己委屈……”宋韫抿了抿唇,快速在齐胤唇点了下,“怎么会不要你,即使变不回来又怎样……是从前的伤痕疾病都会延续下来吗?齐小狗眼睛看不见,齐小猫……齐小猫的尾巴——”   宋韫没说完的话被齐胤霸道抵上来的唇堵住了碾碎了,忧虑悬心,此时又有别的打乱心跳了——呼吸交缠间,宋韫仿佛渴水的鱼,一寸一寸贴合柔软的唇舌暂得安抚,从唇角到唇峰仔细描摹,鼻尖相碰时才记起来呼吸。   齐胤声音低沉克制:“齐小猫有尾巴,齐胤只有别的。齐小猫断了尾巴,齐胤是完完整整的。”   宋韫阖着眼睑缓缓吐息。有多完整,他当然知道,此时已经清楚感受到了。   “可以吗,韫韫?”齐胤埋首在宋韫锁骨处,摩挲往上,鼻尖碰了碰发烫的耳垂,然后含住,发出的声音含混不清。   “面……长寿面……”宋韫后腰抵住灶台上,双手撑在案板上。白陶罐被碰翻,盐粒和干燥的面粉混在一起,已经揉好的面团可怜地滚落在地。   “面,还是麻烦韫韫来做。”   宋韫「唔」了一声,呼出的气都是滚烫的,发软的双手推了推齐胤胸膛:“那……那你让开……”   齐胤顺势抓住宋韫双手手腕,手腕上佛珠碍事,索性褪下,潦草地给宋韫束了散乱如瀑的青丝,然后扣着手腕压下去。   “我先做,韫韫再做。”   细细密密的吻落下去。   “或者,我做着,韫韫也做,不耽误。”   正月初一的梅花在暗夜里擎雪曳动,花瓣摇摇晃晃落了满地。 第86章   敬茶 ◇   替庭霜尝尝新人的茶   宋韫卯时自然醒, 朦胧睁眼,发现自己是躺在卧室床上,换了昨夜那套衣裳穿着柔软的寝衣。   家里睡衣本来是有现成的, 但肯定不是宋韫自己穿上的。宋韫紧了紧领口,昨夜汗津津的肌肤已经清洁过了, 干爽舒适。但宋韫完全没有这段记忆,连怎么回来的都记不清。   还能回想起来的内容, 让人脸上发烫心跳急速。   昨夜实在荒唐, 小厨房里食材翻了一地, 宋韫手脚都软了,头重脚轻仿佛置身云里雾里,竟还真的把长寿面做了出来——哪里顾得上把面揉得恰到好处,面太干切得又厚,下锅煮了许久捞到碗里送进嘴还是夹生的。   齐胤那疯狗, 听宋韫哑着嗓子说「生的」,更加来劲了。   汗津津的鼻尖抵着宋韫细腻白嫩的脖子:“韫韫想生, 为夫当然要多多出力。”   “胡说, 生什么生啊……等等……”宋韫又羞又恼,抬手打向齐胤肩头,很快双手便被齐胤一手扣住压了下去,腰却同时凌空了。   正月寒夜, 炉膛里柴火燃烧着,烘得暖意融融。从厨房到卧室,热度不减分毫。   宋韫半梦半醒间,听见齐胤说:“说好了假一赔十, 这才到哪, 韫韫别睡, 再来……”   什么假一赔十,假了才该赔,真得不得了,赔什么赔……哪有人刚活过来精力这样好的?从厨房到卧房……荒唐了大半夜,宋韫昏了又醒,醒了又睡,只囫囵睡了一个时辰。   宋韫试着动了动手脚,只微微颤动了指尖就周身散架似的酸疼。好不容易侧了个身,身旁却是空的,不见齐胤的踪影,宋韫下意识心头一紧:“人呢?昨夜……不会是做梦吧?”   但身体的感觉骗不了人,宋韫慢腾腾挪动半晌才起身换好衣裳,出了卧房,一路寻找齐胤。想喊两声,一开口喉咙发涩发紧。想到厨房一片凌乱的场景,又是一阵脸红,要是被父母看到真是没法活了……宋韫不像齐胤,还是要脸面的。找齐胤倒可以缓缓,趁着父母或许还未起床,先去厨房收拾收拾。   慢慢挪到厨房,却见里面已经打理干净。地是扫过的,灶台上瓶瓶罐罐摆成一排。乍看是挺整齐的,但仔细观察便会发现,糖和盐混在了一起,面粉里掺了小米……   宋韫刚开始还不确定是谁收拾的。现在一看,明确无疑,是齐胤。   眼睛看不见还到处跑,收拾了等于没收,宋韫暗嗔,顺手重新整理了厨房。   一转头,灶上锅里有微微的白雾腾起。   宋韫掀开锅盖,锅中温水里坐着一碗长寿面。   “不会又是生的吧……”宋韫红着脸低语,端起面碗,挑出一根粗细不匀的面条。出乎意料,咬下去居然是里外都熟了的,咸淡也合适。   不得不承认,某人说一学就会触类旁通倒也不是完全扯谎。   可齐胤到底去哪了?他总不能打扫了厨房,扔下自己一个人回宫吧?   宋韫缓步走出鸣篁居,一路来到前厅,抬眼便见齐胤端端正正跪在堂上。   “齐……”宋韫快步上前,脚步虚浮跌了一跤。幸而齐胤手快,一把将他捞进怀里。   “韫韫醒得这样早?看来是昨夜赔得不够。”齐胤含笑,目光因落不到实处而显得格外迷蒙深邃,他搂腰把人往自己怀里带,“走这么远,腿酸不酸,累不累?”   宋韫拍开在自己腿上不安分游走的手:“胡闹……也不看看是在什么地方……天还没亮,跪在这里做什么?”   “韫韫家里风水好,我在这吸收天地灵气日月精华。”齐胤玩笑一阵,正色道:“韫韫你先坐。我在这跪着,等岳父认可。”   宋韫怔了怔,看着直身而跪的齐胤,低声:“父亲哪说不认可了,哪需要你这样。”   齐胤摇头:“韫韫,没说不认可,但也没说认可。虽然昭告过天下,我们也在菩萨面前拜过天地,就连洞房也入过了。   但终究还是要拜过高堂,我才安心,觉得韫韫彻彻底底是我的了。我在这里跪了一个时辰,岳父岳母未必不知道,但他们并不露面,想来是还不满意。我便跪到他们满意为止。”   跪了一个时辰,做长寿面收拾厨房恐怕又是一个时辰,齐胤真是一夜没合眼。   “你这不是逼着父母认你吗?来日方长,何必急在一时。你起来。”宋韫挽着齐胤肘弯,双手无力根本拉不动,见他态度坚决,索性双膝一弯和齐胤并排跪下了。   “韫韫……”齐胤侧身,虽然看不见,但他无比确认,宋韫就在自己身边。   “反正在父亲眼里,我混账胡闹也不是第一次了。”宋韫理好了自己和齐胤的衣摆,跪得端正,“你我一体,就算父亲恼怒,要把你扔进杂耍班子,我也一起。”   齐胤心头暖热,忍不住笑道:“我可舍不得让韫韫钻火圈。”   “我舍得。还要让你连钻十个……”宋韫红着脸把往自己身上贴的齐胤推回去,“跪好!”   “遵命,殿下。”齐胤快速在宋韫耳根亲了一口,宋韫正要教训,他又退回去跪得端端正正一脸诚恳了。   哪有这样无赖的人,宋韫简直拿他没法。   齐胤跪了一个多时辰,宋家父母都不露面。宋韫不过在厅上跪了半刻钟,就听见脚步声响起,以及父亲宋谓然不悦的咳嗽声。   宋韫抬头望去:“父亲——太傅?”   宋谓然板着一张脸,身后跟着同样面色冷硬的太傅焉云深,二人在上首左右位置坐了,几乎是同时呵斥:“混账!”   宋韫和齐胤也不是第一次听这两位斥责了,此时却尤为心虚,垂头任骂。   “反了天了,一大清早在这跪着给谁示威呢!”宋谓然看见宋韫这模样就来气,从前在家里顶撞自己的劲头哪去了!真是嫁出去的儿子泼出去的水!越想越气,拍案而起,“这小子好在哪了?让你这样跟着胡来!我要是不同意,他还能下一道圣旨把我砍了不成!”说着宋谓然扬起巴掌,还没落下,便被焉云深拦住了。   虽说闹到太傅面前有些丢脸,但到底太傅是比较斯文理智的,君子动口不动手嘛,他还是齐胤的老师,说不定还能劝劝父亲——   宋韫心里正想着,却见焉云深抬脚踹倒齐胤:“混账!”   宋韫目光来回,看了焉云深又看被踹后翻身而起重新跪好的齐胤,恍惚中有种不真实的感觉。   父亲要打要骂,宋韫都觉得合理,毕竟是养了将近二十年的儿子一朝被别人撬了,心里实在有怒。可太傅——   他是齐胤的臣,向来重视君臣之纲。难道看着齐胤这张脸,认不出他是谁?虽说死而复生之事实在玄妙,但齐胤和裴季狸提前安排好,昨夜太傅在家里过除夕,神色并不讶异,他应当也是知道来龙去脉的,怎么会……   宋韫想不明白。   齐胤直身而跪,握住了宋韫的手,对面前两位叩头,宋韫回过神来下意识地也跟着叩头。   “亲长在上容禀,齐胤倾慕宋韫至深,此生相依性命相托,天长地久碧落黄泉不离不弃。”   曾南面俯视天下人,此时却叩头至尘埃里。字字句句,由衷而发。是誓言,是许诺,是此心信奉的至高格言。   宋韫心头震荡,与至爱之人十指交握,连心跳脉搏也同速,坚定重复——   “亲长在上容禀,宋韫钟爱齐胤至真,此生相依性命相托,天长地久碧落黄泉不失不忘。”   两人深深叩头,跪在尊长面前,共诉誓言,盼望得到父辈的认可和祝福。   “你们才多大年纪,张口闭口就是此生一辈子。你们才见过多少人,就认定非他不可了?一生有多长,中间有多少变数,你们凭什么保证?”宋谓然神色依旧是不悦,但眉头皱得不似先前那样紧了,余光扫一眼身旁的焉云深,“有的人,看起来也是人模狗样忠实可靠的,结果怎么样?还不是靠不住,做了负心人!”   焉云深脸色沉了沉,没有和宋谓然争辩,而是看着齐胤问:“你可清楚,宋韫是个男子?”   最亲近的事都做过了,当然知道是男是女。宋韫思及昨夜,喉头紧了紧,微微侧头看齐胤神色坦然:“当然知道。韫韫是这世上最卓越的男子,胜过包括我在内的所有人。”   “你选了他,便只能是他,否则做父母的放不过你。”   “我有韫韫便万事满足,我们之间决容不下他人。若我有负韫韫,天打雷劈五雷轰顶,永堕地狱不入轮回。”   “哪怕无子?”   “得韫韫已是万幸,夫复何求?”   一连串问题问下来,焉云深掩面长叹一声:“既然如此,也罢——”   “罢什么罢!”宋谓然抢白,“你算老几?哪里就轮到你决定了。我才是宋韫老子,我不——”   “你不什么!孩子们情投意合又极般配,这段姻缘是天作之合,轮得到你这个老家伙指三论四?”许泽兰端着茶盏快步上前,送到宋韫和齐胤面前,“好孩子,敬了茶,礼数就全了。”   宋韫看着满面笑容的母亲心头骤暖,和齐胤分别端过茶盏,举过头顶,齐声:“请亲长用茶!”   两盏清茶香气幽幽,勾起往事。宋谓然和焉云深对视一眼,从彼此眼中看出了对故人的怀念。   “喝吧,替庭霜尝尝新人奉茶的滋味。”许泽兰抱着茶盘立在一旁,揩了揩泪。   看在庭霜的面子上,就纵容这小兔崽子为所欲为吧。和心爱之人长相厮守,庭霜未得到的,宋韫一定要得到。   宋谓然这才不情不愿接过齐胤奉上的新茶,瞥一眼从宋韫手中接过茶盏的焉云深。   到底是亲儿子敬的茶,大概是格外甘甜的。那老家伙数十年如一日的死人脸,竟也会笑。   作者有话说:   以后改到12点更新了哈,其他时间修修文。 第87章   父爱 ◇   权当生辰贺礼   喝了茶, 就算宋谓然再不愿意,也得应下齐胤喊的岳父。   瞥一眼暗暗期待却又不能应声的焉云深,宋谓然心里那叫一个舒爽, 微微仰头捋着胡须,咂摸着岳父二字回味, 很快又沉下脸:“叫什么岳父!宋韫又不是个姑娘!”   齐胤是个顺竿爬的好手,脸皮又极其厚, 造作扭捏地对宋谓然行了个古怪的礼:“您教训得是。那我就叫您公爹?”   宋谓然看着笑得谄媚的齐胤顿感恶寒, 起了一身的鸡皮疙瘩:“喊爹就行了!收起你那副嘴脸!宋韫怎么瞎了眼看上你这号人!”   “遵命, 爹。”齐胤乖巧改口。   宋谓然看他还是不顺眼,但想起还有事情交代,目光在身形虚浮的宋韫和神采奕奕的齐胤身上来回一遍,脸色更是难看,对齐胤招招手:“跟我到后边来, 我有话跟你说。”   齐胤虽说豁得出脸面,但在关于宋韫的事上总是格外谨小慎微, 听见宋父语气生硬, 心里有些没底,急忙向宋韫求助。刚伸出手去,还没碰到,便听见太傅对宋韫说“我也有话跟你说。”   今天是逃不过这两位父亲的教训了。   但正常的父子之间就该是这样的吧?   齐胤跟在宋父身后, 听着脚步声,几乎可以想象这位岳父的动作神态:背手,倨傲地仰着头。既得意养了个好儿子又懊恼成了别人家的。   爱之深才会责之切。这是个嘴上不饶人,心却极善爱子至深的人, 是齐胤年少时做梦都想要的父亲的模样。   托韫韫的福, 齐胤终于也有家了。   眼看着齐胤被父亲带走了, 母亲也退下去安排早膳,宋韫站在太傅面前,怕他听到昨晚的动静赧然不敢直视,只垂头看着自己鞋面。   “手伸出来我看看。”   宋韫听见太傅声音从头顶传来。   宋韫慌忙之中伸了左手出去。   “另一只手。”焉云深语速平和,“还疼吗?”   宋韫定了定神,忽然想起来太傅意思为何了,心中感慨,那是多久之前的事了,莫说只是红肿,便是有伤口也早已结痂了。   宋韫摊开右手,道:“早已无碍了。太傅小惩大戒,当日教导,宋韫永志不忘,往后定会为国为民鞠躬尽瘁奉献赤诚丹心……倒是太傅你的手,没留下什么后遗症吧?”   宋韫看着焉云深垂在一旁的手,当日曾被锐利的竹刺洞穿,那样彻骨的疼痛,太傅连一声闷哼都没有。虽是文人,也是铁骨铮铮的一条硬汉。不过,宋韫至今不太明白,太傅当时为何要那样自/虐。   “举箸提笔无碍。”焉云深右手往袖子里收了收背在身后,另一手对宋韫一指旁边的椅子,“坐下说。”   宋韫依言落座。   “昨夜在妙峰山上,你们已经拆穿太皇太后算计,你打算如何处置她?”   刚才还在关心手伤呢,转眼问起国家大事来,转变太快,宋韫有种殿试突然搬到家里的感觉,连椅子也不敢坐实了:“我们打算将她幽禁在松竹坞,非死不得出。”   “到底是生身之母,碍于一个孝字,即便犯了天大的错,惩处也只好高高扬起轻轻落下。”焉云深直视宋韫,“当今皇帝和她结盟,她突然与外界失去联络,皇帝定然会察觉,若是因此骤然行动,又当如何?”   宋韫抿了抿唇,道:“这一点我们考虑过了。齐俦是知晓我身份的,就连齐胤未死也知道。二人确实交换了信息结成联盟,但并未彼此彻底坦诚。李妙言昨夜行动,为的是松松,所以她一定不会让齐俦知晓。我家周围一直暗中布置人手,生人不得随意靠近,我们昨夜前来行事也算隐秘。   所以齐俦至今应当是尚且不知道齐胤已经复活的。我现在需要一条和从前相似的黑狗,用来继续麻痹齐俦。齐俦和李妙言联系不上,能猜到她被我们擒获,但这并不要紧。齐俦手上可调动的兵马不多,在康国驰援之前,他不敢轻举妄动。只要柔妃和屈茂这条线不暴露,他不知我已洞悉他与康国的勾结,自以为胜券在握,便不会撕破脸皮。”   宋韫一番分析有理有据恳切有力,焉云深点了点头:“但也绝不可掉以轻心。帝王多疑,齐俦当然也不例外,眼下他虽宠爱柔妃,难保不会随时翻脸猜疑防备。一旦柔妃暴露,齐俦自知已在局中,或许会孤注一掷。困兽之斗尤为狠历,即使我方多有准备,也需防伤敌一千自损八百。”   宋韫点头:“此事不仅关乎个人安危,更关系天下苍生,我们会多加小心。”   “你父母二人也不宜在京城久留。”焉云深道,“我已与他们商量好,明面上借口省亲祭祖回阙州阑州,实际还是去闵州和宋翊汇合。那里虽临近康国边境,但你在当地的威望极高,闵州州牧也是聪慧懂得大局之人,他们隐藏在那里,是极安全的。”   “太傅考虑得周到。”   “剩下的人便要严阵以待了,一旦事发,你当然要坐镇京城,以正统之名调兵遣将。至于眼下,既然要瞒着齐俦,齐胤不宜随你回宫,更无法恢复身份,就让他跟着我。”焉云深捋了一把长须,瞥见宋韫领口遮不住的痕迹,脸色沉了沉,“他也确实欠教导。枉费多年教导圣贤之理,竟不知都读到哪里去了。此时此境,如此心浮气躁,怎做得大事!”   宋韫赶紧把领口往上扯了扯,脸红得不敢抬头。   刚巧齐胤也从宋谓然那领了教训回来,霜打了的茄子似的。又听见太傅说不让他回宫,本是意料之中的事,还是失落。接下来几日不仅见不到韫韫,跟在太傅这个亲爹身边,恐怕更有听不完的教训,于是更加愁眉苦脸。   眼看着天就要亮了,焉云深亲自送宋韫来到宋家后门,裴季狸已经驾车在那里等候了。   裴季狸不知在此等了多久,本就肤白的脸让寒风吹得更无血色,欺霜赛雪得白。   临别之际,焉云深从袖中拿出一掌宽的卷轴,交给宋韫:“你上次要的。权当是生辰贺礼了。”   宋韫记不起来问太傅要过什么,更惊喜太傅竟也记得自己的生辰,道了谢当场要打开看,焉云深道:“回去再看。”   “那就谢太傅了。”宋韫点头,将卷轴揣进袖中,提起裙摆要登上马车。   到底是昨夜体力消耗得太狠刚一迈腿便站立不稳险些摔倒,裴季狸急忙伸手去扶,离宋韫更近的齐胤却已先一步扶住了宋韫肘弯,将其送进车厢。   裴季狸目光一敛,快速收手揽住缰绳,头也不回道:“坐好了。驾!”   作者有话说:   过渡一下,下一章新的风暴就要出现;   猜猜亲爹送韫韫什么礼物? 第88章   甘愿 ◇   问世间情为何物   正月初一是太后生辰, 太后不久前又生下了先帝遗腹子,本该大办宴会庆贺的。但宋韫回宫后以除夕夜受凉为由闭门不见客,又说今年国内多灾不宜靡费免了一切贺寿拜见。   齐俦早就和宋韫势同水火, 当下不过是逼不得已隐忍敷衍,现成的由头送到眼前, 他便顺势装腔作势地呵斥太医一番,责他们照看太后不力。又送了些华而不实的珍宝到慈宁宫, 寿宴的确是免了。   初三刚过前朝就有官员上书, 说公主封号尚可等到满月之时再确定, 但先帝遗腹之子需得早定名分冠以封号,如此才有利于国本。   此事并非太傅授意,但朝中总有些见风使舵之人,急于出头发声,想以此为投名状, 日后得以高升。但如此行为几乎就是直说让齐俦立新生儿为太子,还位于齐胤一脉, 触及皇帝逆鳞。   齐俦在朝堂上是如何表现, 宋韫在后宫不能亲眼得见,但听说他陆陆续续贬谪了几位言官。   用的都不是朝政上的理由,有的是纵容子弟欺占良民,有的是宠妾灭妻虐待正室嫡出……   “皇帝管天管地, 还管人家后宅里对妻儿好不好呢。”李梦弦趴在摇篮边逗喝完奶哼哼唧唧的婴儿玩,对宋韫说,“不过,我觉得, 这事办得倒是挺好的。一个男人, 要是连自家媳妇都不好好对待, 心肠一定是坏极了,哪还会做什么好事……”   皇后被变相软禁,柔妃作为齐俦宠妃,日常和淑妃贵妃较量周旋。后宫里只有太嫔李梦弦闲着无事且行动自由,常来宋韫这里闲聊。   宋韫正在折纸鹤——偶然发现,唤云公主送他那些,挂在摇篮上随着摇篮晃动,竟然能让婴儿不哭不闹很快安睡。宋韫便专门学了折法,用来哄孩子。   宋韫纤长的手指在彩纸间翻飞,答道:“薄情寡幸之人大多只爱自身,于外人外物不过是利己则好否则便恶,一时兴趣所致便多加偏爱,一时厌烦了又弃如敝履。但就事论事,官员私德如何与职位高低能力强弱不一定可等量齐观。人无完人,所以才有制度约束,用人之善限制其恶。皇帝如今贬了他们,倒也不是真的为那些受了苦的百姓和嫡妻鸣不平申冤,只是因为那些官员站队齐胤罢了。”   宋韫随口谈到的言论让李梦弦听得头大,更不知怎么接话。   周遭骤然安静,宋韫抬头,看了看双眼懵懂的李梦弦,又看找来充数正趴在角落埋头吃粮的黑狗,轻叹一声。   黑狗不是齐小狗,当然听不懂宋韫所说。   今天是正月初七了,一日不见日隔三秋,这么算下来和齐胤是几十年不见了,想念之情与日俱增。   当晚,宫中又摆宴席,宋韫只露了个面应景便又转回慈宁宫,正要歇下,却见当晚称病没有出席的柔妃一身宫女服饰出现在内殿。   难道她是早来了这里等自己?   “上次不是说好,为免齐俦怀疑身份暴露,行动之前都不再见面吗?”宋韫急忙紧闭门窗,将柔妃带到内殿隐秘处。   柔妃对宋韫快速一礼:“我不得不来……殿下,齐俦或许已经知道我的底细了。”   宋韫闻言心头一紧:“怎会……既然如此,我找人赶快送你出宫。”   宋韫着急联系裴季狸,却被柔妃一把拉住:“殿下,不要声张!我也不能离开!”   宋韫皱眉:“既然齐俦已经知道你在为我传递情报,你便再探听不到任何消息了,留下来只会让你身处险境。”   柔妃摇头道:“我确实不能再拿到有用的情报了,但我留在他身边,他便不知道我已察觉自身暴露,也不知殿下你已经有所警惕。看似他在暗我在明,实际还是我藏于暗中。或许,在最后关键时刻,我还能帮上殿下。”   宋韫心头一震,眼前这位五官柔美的姑娘,极具智慧,眼中有坚定的光。   她明知留下来会有多危险,却还是义无反顾。   为什么?   宋韫自知自己的谢家血脉不足以让素昧平生的人舍命相护,难道这位姑娘也是前朝遗民之后,和齐家有着血海深仇?   柔妃看出宋韫惊讶,淡淡一笑:“殿下,我父母祖辈都没做过官,谁做皇帝其实对我们这些普通百姓来说并没有什么差别。我父母是死在山贼手里的,我和齐家没什么仇。我自愿从阑州来到京城,只是因为他需要我。”   他?   宋韫脑海中快速闪过屈茂的模样。   “我到大人跟前时才十五六岁,刚失了爹娘,孤苦无依。大人待我极好,衣食住行是我从前想都不敢想的周到舒适,他还请名师教导我舞蹈器乐,把我从乡野丫头培养成举止优雅的千金小姐。第一次见面,他就对我说,养我其实是养一枚不知将来会用在何处的棋子,问我是否愿意。一面是富贵荣华,一面是饥寒交迫,那时的我哪里看得长远,只要能活下来,当然什么都愿意。”   柔妃回忆往事,眼中闪着点点泪光。   屈茂以收养义子义女著称,他从数年前就开始布局,招揽了许多美人,男女皆有,包括柔妃在内,都是准备送到达官贵人甚至皇帝身边,当细作为复国探听情报。   这些人都是棋子,但棋子也会有感情。   宋韫怜惜地看着柔妃:“从前你无路可选,但现在,你的命你自己可以做主,不必为了他为了我牺牲。”   柔妃却带泪笑了:“不,殿下,其实我这些年来一直在庆幸,当时我无路可走只能求大人收留。人活着总是会死的,重要的是为谁而死,死后还有没有人记得。大人并不缺出色的细作,依照心计能力,本来轮不到我入京的,偏偏皇帝看中了我。这样很好,在这里我可以尽我所能获取情报,为大人出力。想到我亲手写的信件会送到大人手里,我便死而无憾——我死了,大人会记得我,甚至可能一生不忘。”   柔妃情深至此,宋韫眼眶酸涩几欲落泪。   宋韫并不了解屈茂,甚至在柔妃主动联系他之前,并不确定屈茂到底属于哪方势力——无为在他眼皮子底下私藏官盐,他到底是同谋还是真的昏庸无知?   知晓柔妃是其安排的细作之后,便觉得他溜须逢迎的市侩外表下,藏着一颗能屈能伸的忠诚之心。他为谢家所做的牺牲更甚于胡复。   屈茂到底还曾做过什么事令柔妃对其一往情深,宋韫不得而知,柔妃也并不打算把女儿心事放到明面上继续说下去。   情势紧急来不及多说。   宋韫问:“你是怎样察觉齐俦对你怀疑的?”   柔妃反问:“殿下可知道继清?”   宋韫点头,齐胤告诉过他了,裴季狸早已查出就是继清向齐俦献药。   “继清也是大人安排的。本来大人想让无为大师潜伏在齐俦身边,大师却不愿,只好派继清。继清很得齐俦信任,他炼制的丹药,齐俦一直在吃,唯恐哪一日落下了。但今日,我发现他从御书房回来后便将继清的药背着我偷偷扔掉了,继清此时恐怕已经被他处置了。”   “从御书房回来……他可是见了什么人?”   “殿下明鉴。”柔妃点头,“我听齐俦心腹太监说许大人到职了,齐俦便匆匆起身去了御书房。见的应当就是阑州许家那位新科进士。不知他和齐俦说了什么,齐俦便晓得大人并不和他同心了。”   “许思……竟然会是许思……他怎么会知道?”宋韫来回踱步沉吟,“不对!他其实根本不知道内情,只是记恨屈茂和我,因此攀咬我们结党。许思自以为把家中秘辛藏起来,便是妻贤子孝满门荣光。却因为屈茂收留屈饶暴露不堪之事,后来更因此断了许贞后嗣……他虽不知我真实身份,却可以我偏袒屈饶为证据向齐俦告密称我与屈茂早有联系。”   “殿下分析得有理。我不宜在此久留,殿下,你多加提防保重。”   柔妃转身要走,宋韫叫住她:“我还不知道你叫什么名字!”   齐俦唤她柔儿是喊的封号,这肯定不是她的本名。   柔妃停步回眸一笑:“倩袖。大人为我起的名字。若是我果然遭遇不测,请殿下转告大人我很喜欢这个名字,墓碑上也请大人为我题字。”   宋韫心上像被重重擂了一拳,上前:“不要回齐俦身边了!你自己告诉他!我知道屈茂并未娶妻,多年来孑然一身,他未必对你无意。”   倩袖苦涩一笑:“殿下,我学了多年察言观色迎合男人心意的本事,知道以何种姿态何种语调能讨好男人,只需一眼便能让男人对我倾心。可我没有这样的机会,我和大人总是遥遥相隔的,大人眼里只有大业没有我。若不是我担此重任,或许大人连我的名字都记不得。”   “何苦如此……或许……他并不值得你这样受苦,所谓大业更不值得你冒险牺牲。”   见宋韫神情悲悯,倩袖道:“殿下不必为我惋惜,能为大人分忧解难我甘之如饴。我虽然不懂朝政,但也看得出殿下你有慈悲心怀,和那些视百姓为草芥的当权者不一样。”   倩袖说着对宋韫郑重一礼:“能在殿下之朝为官,大人定能一展抱负得偿所愿。望陛下知人善用,器重大人,倩袖在此深谢殿下了。”   说罢转身而去,柔软之躯却步伐坚定隐入黑暗中。   宋韫目送倩袖至渐渐看不见她背影了,立在原地望着黑暗怔怔良久才回到内殿。   问世间情为何物,即便是单相思也教人舍得下生死,只为心爱之人前程似锦。   宋韫刚坐下,又听见有脚步声,警惕起身,却见是裴季狸带着个宫女打扮的人。宫女抬起头来,竟是许久未见的罗敷。   “屈茂或许已经暴露。”裴季狸进来便道,“许思家中生变,其妻知晓许贞并非其亲子,投毒毒死许贞后又自尽。妻子俱亡,许思居然还是如期进京赴任,齐俦也并不忌讳,想是他对齐俦说了什么,站队齐俦了。”   宋韫对裴季狸说了刚才倩袖所言。   裴季狸闻言沉默片刻:“她倒也是个有情有义的奇女子。”随后话锋一转,“眼下齐俦恐怕是不会再相信任何人,宫中局势瞬息万变,我也不能时刻照应,就让她在你身旁护卫吧。”   裴季狸走了,留下罗敷和宋韫四目相对。   罗敷性情冷淡,宋韫一时也不知说什么是好,便去摇篮旁哄被吵醒的孩子重新入睡。   罗敷突然道:“功成之后,沈玠只可为人臣。”   宋韫正拨弄挂在摇篮上的纸鹤,闻言转头看罗敷:“不然呢?”   罗敷清丽的脸上晕开红色,别过头去:“你喜好男色,但沈玠满腔抱负,绝不会做你的入幕之宾!”   宋韫闻言也瞬间脸红,裴小猫说过,罗敷兄妹二人暗中护送沈玠进京,恐怕是一直跟在其身边的。除夕夜沈玠宿在宋家,那他兄妹二人岂不是也在……   宋韫急声辩白:“你放心,绝无这种可能!我有——”   罗敷抢白打断他的话:“沈玠你绝不许动。但我哥,随你的便。”   作者有话说:   宋韫:“??”   鸬鹚:好妹妹,孝死我了。 第89章   故事 ◇   两位生父   宋韫真不知道该说罗敷是吝啬还是大度, 把沈玠护得严严实实,亲哥却是说舍就舍。   这话实在出乎宋韫意料,且不说他和鸬鹚只有绑匪和人质的关系, 在岛上漂泊的那段时光实在算不得美好,就算是正常认识, 宋韫也不是来者不拒啊。   这话可不能让齐胤听见,要不然又要打翻醋坛子。   罗敷见宋韫神情, 明白他确实是对自己哥哥无意, 庆幸中又带着些许不平:“我早知道胡大人许诺的不可信, 幸而也从未指望过这个。”   宋韫:“许诺?胡复许诺你们什么了?和我有关?”   罗敷微扬清丽的面容:“你是真不知道还是装傻?”   宋韫皱着眉摇头:“我没必要对你有所隐瞒。当时在岛上,我甚至不知道你和鸬鹚是兄妹,胡复也未明说我的身世,更不用说跟我提对你们有什么承诺了。”   “他也有儿子,或许是变卦想自家做皇亲国戚。”罗敷淡然一笑,“我们兄妹本来姓卢,祖上是前朝望族。在鲛人皇后之前, 卢家出了许多代皇后。算起来, 我和你还是血缘极远的亲戚。”   “靖朝亡国,卢家也七零八落,我兄妹二人随祖辈流落海上做了海贼。后来胡大人找到我们,将我带回阙州教养, 许诺日后复国捧我做皇后。”   罗敷看着宋韫:“其实,我早就暗中见过你了。虽然知道你其实是男人,但看着你身着女装还是无法想象和你共度一生。所谓复国之事于我而言也没什么意义,皇后之位对我来说无足轻重。后来你替考, 我发现你和沈玠格外投契——胡大人早就看中了沈玠才能, 故意设计让我装作被强抢入府试探他品行。后来又一直打压他, 其实是暗藏明珠,想等复国之后再让他科举为官为新朝出力。但既然你有心提拔,恩科那次胡大人就顺水推舟让他记你的人情了。”   胡复对得起「靖举」之字,多年来身为晏臣却忠于谢家。不仅为复国敛财,还布局招致人才。   这些事情都是宋韫不知的。上辈子直到宋韫死后,前朝旧臣才举旗复国,而这辈子,因为宋韫入宫,一切都不一样了。   胡复对沈玠算是欲扬先抑,暗中看重其才学,又借罗敷试探其人品,终于认定是堪用之人。但大概胡复也想不到,罗敷会在试探之时对沈玠情根深种。   “既然你对沈玠有意,怎不对他袒露心迹?”宋韫看着罗敷,这姑娘说起沈玠时古井无波的眼中会泛起光亮,叹息道,“他那样不解风情的人,就算心头喜欢,也是断不会主动对他人表白的。你和他极般配,若你也按兵不动,错过岂不可惜?莫说什么家世门第,认真论起来,你出身望族,倒是沈玠高攀了你。”   罗敷怔怔:“你真的对沈玠没有半点心思?”   宋韫扶额,沈玠是什么香饽饽金疙瘩吗?虽然他为人正派但又太过古板,简直是年轻些的太傅,宋韫实在敬谢不敏敬而远之。   “齐胤在我心里胜过千万人。”宋韫郑重道,“或者说,世界上的分为两类,一类是齐胤,另一类是齐胤以外的其他人。沈玠的确有才,人品也是上乘,但罗敷姑娘大可不必担心我对他有所图。我已经有齐胤了。”   情人眼里出西施,宋韫不理解罗敷为何痴恋沈玠,罗敷也不懂齐胤好在哪里。   言归正传,罗敷道:“既然你执意如此,你们鲛人又有一生只爱一人的习俗,我哥应当是做不成皇后了。谢卢两家世代的婚约便到此为止。”   “婚约……皇后……”宋韫想了下黑皮大汉鸬鹚绷着一身宫装,粗声大气自称臣妾的模样,顿时头皮发麻,“到此为止!一定到此为止!这话可千万不能让齐胤听见。”   罗敷乜他一眼:“他早就知道我们身份,也知道两家婚约。当时在阑州,他放了我们,条件就是复国可以,但不准我们兄妹二人觊觎皇后之位。”   说到这,罗敷很是认真道:“大概,是他自己想要那个位子吧。”   阑州……宋韫记忆快速回溯,对!无为和胡复想带走他的那一天,宋韫已经登上马车,与此同时鸬鹚兄妹去刺杀齐胤。   宋韫心里天人交战,到底没有跟胡复离开,狂奔回到州牧府却也没看见兄妹二人,只有以为宋韫一去不回的齐小狗黯然神伤。   原来,齐胤当时已经擒住二人,却又放了他们。知道宋韫离开也不阻拦。   真傻。   要是宋韫真的举兵复国,难道也要束手就擒伸着脖子等宋韫来杀吗?   皇权至高至重,在齐胤心里,都抵不过宋韫的地位和分量。   皇帝和皇后之位相比,或许齐胤更想要的,真的是皇后之位。   想到那天在家里,齐胤扭扭捏捏对父亲行礼的样子,宋韫莞尔,那可真是比鸬鹚顺眼多了。   罗敷又道:“等到大业完成,皇后是谁我无所谓。我哥自在惯了,也不是拜将封侯的料。只有一条,我要你现在就答应。”   “什么?还是关于沈玠的?”宋韫问。   宋韫如此直白,罗敷有些不好意思,略略侧头:“不错。等你有了后嗣,要让沈玠做太子之师,像你父亲那样位极人臣。”   “后嗣……”宋韫闻言垂眸,“既然你也知道,我认定了齐胤一生一世,我们怎么会有后嗣呢……但国家确实需要继位之君,齐胤有几个尚在襁褓的侄孙,阿翊也会有孩子,我们总能找到合适的继承人。为帝王者,当然要从小严加教导,让沈玠做师傅很好。不过……”   宋韫抬头,疑惑地看着罗敷:“让沈玠像我父亲那样?我父亲何时位极人臣了?”   罗敷疑惑之色更重,沉默片刻问:“你不知道?”   “知道什么?”宋韫反问。   “难怪……”罗敷上下打量宋韫,“大约他们也没觉得你和齐胤会长久,所以没告诉你。”   越说越云里雾里了,宋韫心里不安:“到底什么意思?你们还有什么瞒着我?”   罗敷不答反问:“你可知道谢家最后一位皇后是鲛人?”   宋韫点头:“知道。”   “末代帝后恩爱至极,如平常百姓夫妻一样同吃同宿,后宫因此空置。在那之后,谢家后嗣都带着鲛人血统,包括你和生下你的人。”   “母亲是鲛人后裔,我早已知道,还有什么?”   罗敷听见「母亲」二字,凝视宋韫良久,又道:“我祖父在世时曾说,鲛人并不像一般人一样有男女之分。他们既可使人有孕也可自身怀孕,外形是俊美男性,眉间一点红痣,在其有孕期间会消失。”   宋韫感觉罗敷的目光有形似地紧紧落在自己眉心,瞬间腾的脸红了,张口结舌无与伦比:“外形是男性……我母亲,不,父……父亲……那我岂不是也会……怎么可能……”   对此罗敷倒是很淡然:“据说鲛人受孕的几率并不大,因此族群人丁稀少。末代皇后终其一生也才生下一子,怀着第二胎难产而亡……虽说那天……想来倒也不至于就怀上了。”   迎着宋韫尴尬躲闪的目光,罗敷道:“放心,我和我哥那样的粗人不同,知道非礼勿视。但实在是隔墙有耳。”   宋韫感觉脸都快烫熟了。   隔墙有耳……难怪父亲和太傅脸色那样难看,大概也是听见了……   宋韫恨不得当场找个地缝钻进去,但还有个重要的问题没弄清:“我父亲……生我的庭霜是鲛人后裔,我从前一直以为他是女人……难怪我父亲自小将我视作女儿养大,应当是怕我身份暴露……但我的父亲确实从未做过高官,志向也从不在朝堂之上……”   “你到现在还以为宋家那位真是你的父亲?”罗敷淡淡地看着他。   “当然!”宋韫脱口而出,但很快又在罗敷的目光中开始动摇,“我父亲怎么可能不是我的生父……他养育我多年,用心爱护,若不是他,还能是——”   宋韫说着骤然收声,罗敷抬眼正视,肯定了他未出口的猜想:“要不是因为你是其亲生之子,焉太傅怎么会舍弃忠君爱国的原则底线,格外偏袒,一路为你遮掩。”   罗敷之言如醍醐灌顶,宋韫满心的疑惑顿时解开——   是啊……如果只是曾经和宋韫的生母——生父有情,怎么会为其子做到如此地步?而且太傅那样端方不苟言笑的人,对宋韫和齐胤的感情居然并不觉得离经叛道……   难怪除夕夜他也到宋家团聚,难怪母亲让宋韫给他敬茶……   宋韫猛然想起那天太傅送他的生辰礼物,急忙翻找出来。   一掌宽的绸卷,被颤抖的双手展开,上面画着一位身着遍地竹纹锦衣的少年公子,身长玉立,五官如刻,眉间一点红痣,笑意温柔。   回宫当天宋韫就打开看了,觉得画上的人和自己有七八分相似,鬓角下颌却又并不完全相同。   宋韫还以为是太傅想象自己男装的样子,但又奇怪,太傅说这是他自己要的。宋韫记不起来何时向太傅要过自己的画像。   图画右下角,题着一句诗——   庭霜染竹蕊,怀石敛云深。   宋韫如今知道了,这画是生父所画。画上这位,是自己另一位生父,谢庭霜。   石为云根,庭霜字怀石,这字是遇见焉云深后才取的。   若不是罗敷告诉,父辈有心瞒着,宋韫或许一辈子都不会知道自己有两位生父,永远只会对那位尊称一声太傅。   但见字如面,焉云深字竹蕊,谢庭霜字怀石。父辈的往事和爱意藏得那样深又那样热烈直白,直到二十年后的今天仍不褪色。   有诗为证,有宋韫为证。   作者有话说:   知道自己能怀孕后的韫韫:哪有一晚就中的……不能吧?   父辈的故事可能在番外写 第90章   计策 ◇   好戏就要上演   罗敷带给宋韫的消息冲击力实在太强, 宋韫捧着生父谢庭霜的画像,脑子里不停地回想先前母亲多番叮嘱过的私房话:局势安定下来之前都不要逾矩,也别由着齐胤胡来, 来日方长。   宋韫当时红着脸满口答应。但真到情浓之时,哪还记得这些。   即使是事后当着父母的面, 除了有些难为情,宋韫也不觉得后果多严重。毕竟自己是男子, 就算做了那回事又不会有孕, 与局势安不安定没什么关联。   可谁承想真的可能有孕。   宋韫当晚不得入睡, 翻来覆去想,若真是有孕,怎么生?也是怀胎十月么?要是真打起仗来,他定要以谢家后人身份调动前朝人马,届时靖朝遗民却发现自家殿下大了肚子……   宋韫脸红得快烧起来。   不会真到那个地步吧?鲛人受孕艰难, 应该不至于一……一夜就中吧?不会吧?   这些话,宋韫绝不好意思再问罗敷。除她之外, 至多只能见到裴季狸。从先前齐胤和他的态度来看, 他们定然是不知道鲛人男身可孕,所以宋韫更不可能直接问他,只旁敲侧击问裴红药如今怎样。   裴季狸见宋韫目光犹疑闪躲,脸色又晕着薄红, 直接抓过他手腕把了回脉,才展开眉头:“他还在为公主研制方案治疗。”   裴季狸松手,看着宋韫红晕更深的脸:“是地龙烧得太暖了?”   “不是不是。”宋韫摇头连连否认,局促之时手足无措, 索性从摇篮上随手扯过一枚彩色纸鹤, 拆开又叠好, 避免和裴季狸四目相对,“随口问问罢了。公主近来好些了吧?”   刚才裴季狸给自己把脉时,宋韫的心简直提到嗓子眼。   裴小猫的医术是很可靠的,有孕无孕他当然把得出来,他指腹推开珠串搁在自己手腕时,宋韫羞赧至极,生怕看见他惊愕神情。但裴小猫并未把出什么,宋韫这才舒了口气。   也对,就算真……有了,几天时间,谁能把得出来?   现在找一剂避子汤来吃还来不来得及?宋韫张了张口,到底对裴季狸说不出口。   既然宋韫身体无碍,裴季狸并不多问,顺着他的话回答:“公主的病好了许多,清醒的时间占多数。那纸鹤……”裴季狸目光落在摇篮上挂着的一圈纸鹤上。宋韫已把公主送的那些妥善收起来,哄孩子的全换成了自己用彩纸折的。   “随手折的……打发时间……”宋韫脸上红晕未消。   裴季狸「嗯」了一声,轻轻拨弄两下纸鹤,告诉宋韫近来各方情势。   宋家三口已于闵州团聚,一家平安。   新城公主婚期临近,康国使者来朝,今日已经入境。太傅为首率领官员前往边境接引使者,齐胤也乔装改扮混在其中。   “齐胤他……官员中不会有人认出他么?”多日不见,宋韫本来想问齐胤是否安好,当着裴季狸又太肉麻了些,便绕到正事上来。   “宋翊的易容手艺是很好的。”裴季狸言简意赅道。   宋韫了然。又问了几句,虽然还是担心,但有太傅……父亲在,齐胤此去应当不会太危险。   “先前徐霁已经数次遣人营救洛岱,但李将军看守森严,他们始终不能得手。这次大费周折,康国派出使团,明为迎亲,实际哪怕是把兖都闹得天翻地覆也是一定要把洛岱带回去的。”宋韫分析道,“齐俦和康国结盟,利益相关的无非两样:洛岱和我。齐俦满以为可以借康国之力将我铲除,从此稳坐皇位。但与康国里应外合,战场设在晏国之内,无异于以身饲虎与虎谋皮。齐俦愚钝,过于信任依赖康国势力,他自取灭亡却不可连累百姓遭殃。”   裴季狸亦点头:“是该让他清醒清醒,断了他结盟的痴梦。”   同盟为利而聚,若是利益冲突,联盟自然也会破裂。即使不能完全瓦解,齐俦和徐霁彼此猜疑,则会大利宋韫一方。   二人商议一番后定下策略,裴季狸正要离开,宋韫忽然想起一事,叫住他:“你先前对齐胤说,要用到洛岱身上那种毒药,可是真的?”   裴季狸见宋韫说话时双颊又是绯红,亦不自觉想起除夕那夜,他驾着马车停在宋府之外。   早已安排好的一场团聚,给宋韫一个惊喜,可惜他自己是局外人。   平生第一次,裴季狸觉得五感灵敏是一件极大的错处。夜里安静得很,连雪落下的时声音都听得见;夜里又吵闹得很,白雪坠落溶解无休无止。   裴季狸垂眸道:“哪有这样的药。以人体载毒过渡他人身上倒是做得到,但若真如此行事,本体先毒发暴露不说。   一旦配方泄露滥用,天下都要大乱人人自危。不过即使药是假的,只要洛岱和徐霁信以为真,也足够叫他们深受折磨了。”   “裴卿说的是。”宋韫点头。   .   转眼到了正月初十,康国迎亲的使者如期进入晏国都城。   虽说康国在位者心思歹毒,先是端午下毒再是暗中相助逆王作乱,甚至在闵州传播天花,但两国明面上是签订了和睦协定的。如今又要缔结姻亲,一应礼数还是不能少,甚至因齐俦和徐霁的结盟而格外隆重。   自去年腊月齐俦宣布两国结亲以来,纳采、问名、纳吉、纳征、请期之礼已经全部履行,如今使团代表皇帝行那亲迎之礼。   齐俦大摆筵席,先是后宫家宴再是前朝与使团国宴。   家宴依旧是裴季狸一手操持,在宴会上,宋韫终于再次见到了久不露面的新城公主齐微。   不知齐俦是否对齐微言明计划,齐微此时倒是不哭不闹,依礼分别向齐俦和宋韫敬酒。只是目光带过裴季狸时格外哀惋,最终落到宋韫身上又成了痛恨怨毒。   这份仇恨,宋韫担得实在冤枉。   酒过三巡菜过五味,家宴结束,接下来男宾进场,齐微便先行退席回避。   太傅等接待使团的官员先行入席,稍后才是康国使团。   齐俦微醺,本来恬然自得,听见总管太监急匆匆过来附耳说了什么,登时酒醒了大半,瞬间转头看向柔妃,双目沉沉。   柔妃一惊目光游移,然后娇滴滴地贴上去:“陛下怎么了……”   “皇帝,可是醉了?是否要用些醒酒汤?”宋韫举盏问齐俦。   齐俦正欲推开怀中之人,闻言反而一把揽过柔妃,对宋韫笑道:“朕是高兴。朕只有新城一个妹妹,她能嫁给康国皇帝,实在是极好的归宿。”   “皇帝说的是。”宋韫看着那阴恻恻的笑容,实在不觉得齐俦高兴,顺着他说场面话罢了。   或许是服用太久丹药缘故,骤然停药反噬明显——   齐俦才二十来岁,鬓边已经有了白发,双眼也长久失眠似的布满血丝暴露疲态,眼珠突出又显得极为亢奋。   显然,齐俦的身体已经是强弩之末了。   宋韫目光移向空出来的中宫之位。今夜召见使团,如此隆重的宴会,苏明珠依旧没有出席。   自从生下公主,凤仪宫便是她的冷宫,就连宋韫也许久没见她了,但听说是很不好。   宫里皆是拜高踩低的人精,皇帝下旨,皇后产后失调需要长期静养,等闲之人不得探视,撤裁了苏明珠宫里大多伺候的人,剩下的看出皇后颓势,伺候也不如从前尽心。如今苏明珠身边,只有一个乳母刘嬷嬷忠心不离不弃,待她一如从前。   宋韫瞥了一眼齐俦端着酒杯颤抖不已的手,为免酒水洒尽,他必须用另一手扶着手腕。仰头饮下杯中酒,齐俦脸上满是不甘之色。   其实,齐俦如此对待苏明珠,未必是真的完全把公主的残疾怪罪到她头上。自己的身体状况如何,齐俦他应当是知道的,公主先天残疾,他未必想不到是自己的原因。   他只是不愿接受罢了。   不愿相信不仅江山岌岌可危,自身体魄也是日薄西山。   所以,齐俦将所有怒气发泄到结发妻子身上。   而苏明珠,她是很睿智有决断的人,可她同时又是个母亲。   十月怀胎生下的孩子先天残疾,即使知道罪不在自身,也还是会不自觉归咎自己觉得愧对孩儿。   有苏家和太傅还有宋韫做靠山,若苏明珠决心对抗齐俦,凤仪宫根本困不住她。   但她闭门不出,是自己困住了自己。隔绝外界一切纷扰,只全身心投入照顾心爱的女儿。   宋韫长叹一声,因果报应未必公平。齐俦之过,倒让苏明珠受罪。夫妻一体,不该是这样。   自从听太监说了那些话,齐俦渐渐坐不住,但康国使团马上要入席又不得抽身,只好故作镇定唯恐宋韫看出他神色异常。   宋韫淡然饮酒观赏歌舞,假装无视齐俦局促不安。   宋韫当然知道让齐俦焦虑的是什么,那正是他们计划中的一部分。   更精彩的好戏还没上演呢——   宋韫示意裴季狸,裴季狸会意,适时叫停歌舞表演,扬声传唤:“康国迎亲使团觐见。” 第91章   使者(倒V结束) ◇   盛宴变刺杀   除去上不得台面的侍从奴仆, 康国先前递交的国书上,有名有姓的使者共计十人。   为首的是康国前科探花郎,名叫燕池。身着红色正使朝服, 很是年轻,眉宇之间却格外稳重。   两位副使, 其一是徐霁堂弟赵王世子徐霖,其二是长公主夫家族弟王崇, 也就是徐霁贵妃的叔父。   使团之中, 这三位才真正有话语权, 而这样的主副搭配其实很有意思。   徐霁的皇位坐得并不安稳。之前陪洛岱来晏国这一趟,几乎让他登基半年来所取得成果尽付东流。从这一点来说,洛岱在他心中的地位确实无人可替代。   但两害相较取其轻,洛岱再重,到底重不过皇位。当时国内生乱, 徐霁选择抛下洛岱。如今要救人,还是瞻前顾后多方权衡。   从这次使团的构成可以看出, 徐霁在康国并不是一言堂, 即使是两国联姻娶妻立后,他也需要向权贵妥协低头。   主使燕池或许是他的人,带着促成这段联姻,带回洛岱的任务。另外两位副使该是不知道联姻真实目的的, 否则使团根本不会成行。而他们非但不想促成两国联姻,甚至会暗中阻挠——   于赵王父子而言,徐霁娶了晏国公主,成了晏国皇帝的妹婿, 便多了一重稳固的靠山, 再推他下位便难了。于王家而言, 皇后之位该落于自家,怎可拱手让人。   根据裴季狸转达,太傅接待使团期间探听得知的消息,使团内部并不和睦。   既然不是铁板一块,又知晓其各自目的,那就有机可乘可以各个击破。   使者在殿中站定。   主使燕池上前道:“下臣谨遵吾皇之命,向晏国皇帝献礼问安,愿两国永结秦晋世代友睦。皇帝陛下天命万岁,太后殿下安康千岁,皇后殿下祥和千岁,公主殿下永继芳龄。”   冠冕堂皇的贺词之后,燕池依次向上座的宋韫和齐俦介绍所带珍宝——正式的聘礼已经下过——使团本来有十人,但此时在场只有九人,未出席的一位据说是水土不服病中不宜面君。   九位人人手里捧着托盘。共计十样珍宝,皇帝公主各三,太后皇后各二,倒是都照顾到了,算是礼数周全。   宋韫目光逐个扫过捧着献礼的康国使臣,其中捧着献给太后两样贺礼的使臣身量高大,即使站在后排,也比前面的人高出一截。他抬起眼,和宋韫四目相对。   宋韫瞬间了然,着打扮成宫女的罗敷收了献礼。   齐俦那边代收了皇后和公主那两份,兴致却不高,潦草看一眼,夸道:“康国地灵人杰,所赠礼物皆是珍宝,你家皇帝有心了。”   使臣落座,歌舞继续。   觥筹交错中,齐俦埋头连连饮酒,一副心事重重模样。期间心腹太监来回几次,却似乎都没有带来什么好消息,齐俦每听他附耳低语一遍,脸色就更难看一分。   歌舞交替之际,燕池向上敬酒道:“吾皇倾慕公主已久,自从定下婚期,便举全国之力极尽搜寻珍宝以作聘礼。臣临行之际,吾皇再三嘱咐,务必将公主平安迎回宫中,以表珍重两国情谊。值此盛宴,臣请陛下允臣向大康未来国母见礼。”   话音刚落,齐俦本就难看的脸色彻底阴云密布,他掐着酒杯半晌才将杯沿抵着紧咬的牙灌酒进去。   “既然是国母,怎可轻易抛头露面?婚期将近,正月十五完婚,十二公主便会随使团前往康国。”齐俦目光沉沉看着底下使者,“先前已经给贵国君王送过公主画像,定下婚期在十五,如今倒是等不及大婚之日,先要遣使臣当面看过。难道贵国是怕我大晏公主图实不符,貌若无盐,不配为你康国皇后么?”   齐俦语速渐高声调扬起,说罢,大力将酒杯扣在案上,酒液震出,溅出一片暗渍。   燕池俯身急道:“吾皇绝无此意!臣更不敢冒犯公主。两国同心绝无二意!陛下息怒!”   齐俦脸色涨红,额上已经出了一层薄汗,胸腔剧烈起伏着,缓缓舒出一口气,摆手:“罢了。使臣不必惶恐。朕只有这一个妹妹,自然格外看重。”   “陛下为兄友爱,为君仁慈,下臣敬服。”燕池虽不能抬头直视,但余光依旧没有错过齐俦过分激烈的情绪。按既定盟约来说,不该这样。   回席之后,又听两位副使一唱一和着言语不逊,燕池更是眉头皱紧。此次出使,果然不会顺利。   坐于上位的宋韫将包括齐俦在内众人的神情反应尽收眼底。   猜疑已生,心内不安。   时机已到,该动手了。   宋韫目光示意裴季狸,很快便有内侍匆匆赶来,在宋韫耳边低声禀报了什么,宋韫瞬间面如纸色,双手颤抖甚至将酒杯碰翻。   明显坐不住,说弄脏了衣裳要回后宫去换,却连站立都不稳,由罗敷搀扶着起身急着要回慈宁宫。   齐俦眯眼不解,席面上众人都起身目送。   与此同时,康国使团中身量格外高大那位,从靴子里拔出一柄匕首,纵身大步流星直冲向宋韫,高举匕首狠狠刺下。   罗敷及时拉开宋韫,情急之下并未掩饰身手,一个扫腿踢在使者手腕上。但身量体力悬殊,她却并未能扫落匕首。   那人快速腾手,改用左手持匕首,下手依旧狠厉,招招直刺宋韫要害,罗敷无力还手只能护着宋韫步步后退。   场面一片混乱,柔妃惊呼一声,却要冲向歹徒,被齐俦红着眼掐着胳膊硬拽回来。   太傅高喊一声「护驾」,也要上前护卫。但毕竟没有功夫在身,裴季狸先他一步护在了宋韫面前。没有趁手的兵器,便顺手抄起半人高的铜灯,挡下险些落在宋韫心口的匕首。   灯油溅出,一滴正落在宋韫眉心。宋韫吃痛低呼一声,裴季狸分神回头,却被刺客一肘撞在肩头,往旁边倒去也不忘将铜灯砸向刺客,“快带太后离开!”   因为裴季狸片刻的拖延,罗敷及时带着宋韫逃离,刺客眼看着侍卫围拢无法再追,便回头试图刺杀皇帝,同样是不得,只好先挑个薄弱之处杀出重围。   裴季狸追赶上前,与之又是一阵搏斗,到底没能擒住其人,眼看着他逃出大殿飞檐走壁而去。   一场盛宴突变惊险刺杀,齐俦被侍卫团团包围保护,耳边女人尖利的哭嚎声刺耳,他才回神。   齐俦掀开侍卫,看着底下错愕不已的康国使团冷笑:“好啊!好啊!你们康国就是这样求娶公主的!徐霁……”齐俦咬着牙念出这个名字,恨不得撕碎了生啖其肉似的,“真是朕的好妹婿啊!他就是这样求人的!他要人……朕一定让他得偿所愿!” 第92章   卿卿   好男不侍从二夫   正月初十晚上, 乌云遮月,晏国宫中一片肃穆惨淡。   众目睽睽之下,康国使团中有人刺杀晏国太后, 在场之人皆是见证,这的确是抵赖不得的。虽然有惊无险, 太后并未受伤,但皇帝齐俦勃然大怒, 当即下令要扣押在场八位使者。   副使徐霖王崇面面相觑, 还未从刚才的动静中回神, 看着侍卫上前想挪动抗拒,才发现手脚都软了。   到底为什么会这样!是不是正使背着他们做了什么手脚!是不是徐霁存心要将异己势力断送于此!   本就与正使不睦的二人此时皆怒视燕池,以为是他受命和晏国勾结故意给使团套上罪名。   对于此番混乱,燕池也满心不解,但他还算镇定, 站在最前目光斥退作势捆绑拿人的侍卫,对上首齐俦不卑不亢道:“刺客混入我使团之中, 臣有失察之罪, 确实罪该万死。但此事尚未查明,刺客也尚未抓获,陛下若因此错怪吾皇,有损两国姻亲, 实在可惜。”   齐俦闻言怒气上行,胸膛剧烈起伏:“错怪!那刺客险些连朕也要杀,还是错怪!若是不相关的人混入使团,方才献礼之时你这主使怎么认不出是刺客!事到如今还谈什么姻亲!康国狂妄放肆, 撒野到朕面前, 一而再再而三寻衅, 是打量目的达成便可过河拆桥,朕没了筹码,不敢动你们么!”   燕池听齐俦话里意思,直觉一定有哪里不对,坚持道:“陛下,我等代表吾皇出使,若陛下果真捉拿囚禁我等,便是与吾皇决裂,局势才是真正无可挽回,岂不让亲者恨仇者快?我国使团上下加起来不过四五十人,且皆入住京城会宾驿馆,性命皆掌握在陛下一人手中,陛下何不等查明真相再作处置?”   两国交战尚且不斩来使者,何况这些人是来结亲的。若真是将其下狱,等同于直接打了皇帝的脸。   徐霁,暂时不是齐俦能招惹得起的。   燕池言之有理,齐俦闻言怒火渐平,但皇权被挑衅的怒气让他仍是眯眼不肯松口。   燕池又道:“陛下若还不放心,可先放其余使臣回驿馆等待消息,留臣在陛下目之所及处全程协查,待抓获刺客当面对质。若果真是我方指使其蓄意刺杀,便依法论处,先从臣开刀,要杀要剐臣都甘心领受。”   齐俦扫视席下众人,又收回目光看着身边神情恍惚的柔妃,犹豫许久,终于说:“夜深了,把各位使者请回会宾驿馆歇息。燕正使,朕倒要听听你还有什么话好说!”说罢拂袖去往御书房。   ·   御书房中。   “铁证如山,你还有什么可狡辩的!”齐俦本来有些怀疑事出蹊跷,但看着底下呈报上来所搜集的证据,又是大怒,拂袖将桌上密报奏折一扫而空。   燕池俯身捡起几张,看着上面文字,皱眉道:“陛下先前在宴会上不允臣见公主,就是因为这个?”   齐俦怒极反笑:“到现在还打什么哑谜?你想见的哪里是朕的妹妹?本该洛岱代替公主出来,你当场验过,以示朕的诚意。上面写得清清楚楚,朕本已将洛岱从李骋处救出,进宫路上却又被人劫去,朕的人死战也未能护住。只剩下一个重伤昏迷的,方才醒转,给他看过你们与国书一同呈上的使臣画影图形,说拼死扯下为首之人的蒙面,正是你那位缺席的使者。使团前来,不就是为了你们皇帝的姘夫?说好了交换,却用下作行径来偷来抢!好算计啊!称病的使臣暗中劫了人去,你若无其事又来问朕要人。更得寸进尺,公然在朕面前行凶!你们打量想要的人已经到手,再杀了那前朝余孽,目的便尽皆达成了。杀不得他,转头又要杀朕!指望朕死了,群龙无首,下一步便是陈兵边境夺取晏国江山!以区区数十人,就妄想撼动朕的天下,你们好大的胆子!”   齐俦盛怒拍案,震出胸膛里一串咳嗽,根本压制不住,咳得整张脸都通红,头也跟着痛起来。   本来按照他和康国的约定,借和亲之名偷天换日,将洛岱由李骋处救出替换公主随迎亲使团返回康国。   方才家宴之后,齐微回避离席,国宴之上使者提出拜见公主,就该洛岱蒙面代替。以向康国证明,齐俦履约。   但太监却慌忙禀告齐俦,说人在入宫的路上被不知哪方势力劫走了,护卫之人只剩下一个重伤的,不知能否醒转指认。因此齐俦才在席上坐立难安,生怕交不出人,两国联盟破裂。   谁知使团中出了个刺客,齐俦便令用国书附上的使者样貌给护卫之人,果然是康国使者为首劫走了洛岱。   齐俦深感被愚弄,恨不得当场砍了使团所有人。   对于齐俦所斥罪状,燕池口中说着「不敢」,心中快速盘算。   旁人不知,但他很清楚。皇帝和晏国结盟,倾慕公主联姻是假,救回太后洛岱是真。但更深层次的目的,确实是借出兵荡平前朝余孽之际,铁蹄踏遍晏国,进而一统天下。   但计划中,出兵应当是正月十五使团返回之后的事情了。   难道皇帝真的临时改了策略?或者,连自己也算计在内,从一开始就将使团数十人视为弃子?   根据燕池对这位视人命如草芥的陛下的了解,这种事他是做得出来的。   若赵王世子在内的使臣被晏国扣留,甚至被杀,不仅可以大挫藩王与长公主所代表的权贵世家锐气,还有了更加名正言顺的出兵借口。   但如果将使团安危置于不顾,洛岱的性命也难以保全。   皇帝真的会舍得吗?   而且,皇帝先前派了那么多批高手营救,都未能从将军府救出洛岱。晏国这个草包皇帝竟然能轻易得手?   燕池心思急转,正要辩解,见皇帝心腹太监几乎是连滚带爬撞进御书房,顾不得避忌燕池在此,对齐俦叩头道:“陛下!慈宁宫……慈宁宫遇刺!上下哭声一片!”   齐俦骤惊,眼中闪过又是欣喜又是恐惧的复杂色彩:“宋——太后遇刺了?还是皇子?死了吗?快说!”   太监被踹了一脚,这才喘匀了气:“是太后的狗,为保护皇子被刺死了……不知是哪里来的刺客,和刚才席面上的同时动手……太后一回宫狗已经凉透了,太后此时已经哭成泪人了。”   “狗……”齐俦按着胀痛的额角,闻言张了张嘴,本想说狗死了有什么可哭的,但转念一想,那可不是普通的狗,那是……先帝,宋韫的夫君,齐俦的皇叔啊。   又是刺客。   又是康国派的么?   齐俦闭眼,深吸一大口气,缓缓吐出一个「好」字。   终于死了。   太好了!   自从齐俦从李妙言那里知道齐胤没死之后,再也没睡过一个好觉。午夜噩梦惊醒时,挂着满头冷汗,挥之不去梦里这位皇叔把自己的皮肉骨头都拆碎了,从皇位上扔下来的恐惧。   人死怎能复生?齐胤也不应该例外。   死都死了,还不安分。   皇位明明已经是齐俦的了,他齐胤怎么敢再来抢?   当初李妙言找到他,说了宋韫身世以及齐胤附身黑狗的事,要他杀了孽障以正国本。还未来得及动手,李妙言又隐匿回松竹坞不出了。齐俦庆幸未过分信任她——哪有生母狠得下心谋杀亲子的,大概是故设圈套。好在并未将与康国结盟之事告诉于她。   到底是血亲,齐俦明知宋韫身边的黑狗就是先帝齐胤,却迟迟没有动手。一来是并无把握能够杀他;二来,那到底是传位于自己的亲叔叔。   但齐胤死在他人手上,齐俦良心不会有半点不安。   齐俦心里已有六七成认定此事是康国所为,不听燕池分析辩解,将其扣在御书房,快步前往慈宁宫。   踏进内殿,果然看见宋韫不顾形象伏在血泊里的黑狗身上痛哭,旁边摇篮里婴孩也在声嘶力竭地啼哭。哭声交杂刺耳,但齐俦却如听天籁。   劝慰宋韫的话在嘴边,他却怎么也说不出来,微微一动唇角,却忍不住想笑。便一手捂住了嘴,一手去探黑狗的鼻息,虽然血糊糊的看不出是伤在哪里,但确认是断了气,才道:“如此忠犬,朕会令专人为其著传立祠。太后切莫哀伤过度,伤了身——”   齐俦刚探了黑狗鼻息的手正要触碰宋韫肩膀,被宋韫布满血丝的泪眼瞪了回来。   “陛下,你如今满意了!”宋韫哑着嗓子控诉,“引狼入室,害了我的——我绝不会就此善罢甘休!定要血债血偿!”   慈宁宫只点了几盏昏暗的灯,殿内陈设东零西落,氛围凄惨。   齐俦从未见过宋韫这样目眦欲裂的样子,鬓发散乱双目红肿,眉间也烫红了一片,薄薄的脂粉晕开两道泪痕。可即使是这样也并不丑,比齐俦见过的所有人都好看。   见惯了宋韫端庄得体的模样,这般情景瞬间让齐俦记忆回溯到那年在阑州,池塘边惊鸿一瞥,旁人落水狼狈至极,宋韫却如出水芙蓉一般美得惊人。   难怪皇叔明知他是男人、是前朝余孽也爱他,宁可做狗也要待在他身边。   从前,齐俦就算做狗也沾染不到分毫。   但现在,皇叔彻彻底底没了。   剩下一个肝肠寸断的寡妇——寡夫,又能翻出多大的风浪呢?这样美丽又心碎的人,能有多大的危害?   或许,铲除前朝余孽的方式不止杀了他这一种。   齐俦看着宋韫哀莫大于心死的憔悴模样,头脑发热,喉结滚了滚。   再美的女人尝起来都是一样的滋味,男人是什么滋味,还没尝过呢……   徐霁提供了个现成的好法子……把宋韫变成洛岱那样,对皇位就没有任何妨碍了。   什么前朝正统,后继无人便只能是个笑话——美丽的笑话。   齐俦眼看着宋韫哭晕过去,他身旁的侍女罗敷神色阴沉地将黑狗尸身收进一方棺木,“陛下也要在此守灵么?”   哪有皇帝给一条狗守灵的。   齐俦意味深长地看罗敷几眼,刚才宴会上他可是看见了,这个女人身手很好,能从刺客手中维护宋韫周全,一定也是前朝余孽。但齐俦并不忌惮,甚至因此更加得意——她和柔妃情急之下的反应都是保护宋韫,暴露她们身份的同时反证了刺客确实是康国所派。   这一场纷乱之后,齐俦感觉只有自己独善其身,居高临下对各方局势洞若观火,实在是谋略高深的千古明君。无论是前朝余孽还是康国宵小,哪里是自己的对手!   离开慈宁宫,齐俦却也并未完全放心,遣人盯了许久。   子时眼线回报说,太后晕了又醒,醒了又哭晕,死了男人般悲痛。慈宁宫挂起了白幡,连柔妃也偷偷前去劝慰过,不知说了什么被太后赶了出来。   “这阵仗,兴许是要殉情呢……由他,若是不死,朕再好好料理……”齐俦摆手让探子退下,吩咐不必再监视。   齐俦心里已有七八分认定康国背信弃义,正要就寝准备明日处置使团,又接到消息,说李骋和裴季狸一路追击,拦下夜闯城门的三人。打斗中两人当场毙命,只剩下一个活口。   那阵仗惊醒了守门卫士,他们来不及上前帮忙,只见两颗头颅滚到脚边。李大将军将那活口提了回去,说是此人身份不明,要联合刑部会审。刑部尚书夜半接到消息忙不迭登门却连那活口的面都没见到,只得提了两个人头回刑部。   刑部尚书连夜求见皇帝,年还没过完,又正值公主婚期将近,他实在不敢提着两颗血淋淋的头颅进宫。但他却擦着冷汗表示,和礼部那边确认过,按照长相,那两位的确是康国来使无疑。   那么未得见面的那一位活口的身份,齐俦自然也知道了。   好不容易弄出来的洛岱,到底还是又回到李骋手里了!他怎么会交给刑部!就算是皇帝亲自要人,那武夫也敢随便找个不相关的人搪塞敷衍。   齐俦回想宴会上来龙去脉,本来还有些许怀疑今晚之乱是否还有隐情,但有人头作证,证据确凿。   姓徐的背信弃义,劫了人就想跑,空手套白狼的下流胚子!这样无信无义之人,许下的诺言是绝不会兑现的!   齐俦怒火重燃,当即就想将剩下八位使者打入天牢,这便是向康国兴师问罪的人证!   但转念一想,如今虽然皇叔已死,但裴季狸还手握重权,宋韫也有一班忠心追随之人——譬如屈茂!   齐俦思及此处便是满腔怒火,亏得他长期以来将屈茂视为心腹,觉得他不仅办事得力,连进献的美人也格外知情识趣,想着日后朝堂安稳了定要将其重用,谁知竟然也是前朝逆臣!   康国、前靖……这些混账!到底有没有把他这个皇帝放在眼里!是当他傻子似地愚弄吗!   齐俦越想越气,恨不得立刻砍了所有对其不敬不臣之人,但实在缺少可用之人马兵将。   好不容易平复下来,齐俦宽慰自己,反正皇叔已死,这晏国终于唯他独尊了。   宋韫失去齐胤扶持,还能成什么气候?他们安排柔妃这个细作潜伏宫中,绝料不到他已经知道其底细且隐而不发。总有一天,他要一击致命,让这些乱臣贼子永世不得翻身!尤其是宋韫,定要好好磋磨!   至于康国,也休想从他这里得到分毫好处。   齐俦本来气恼至极,想砍了使者泄愤,现在突然转变了主意。   就算洛岱又重新回到李骋之手,到底还是在晏国境内的。经此之后,除非攻破晏国,徐霁休想再强行带人离开。他想救回姘夫,只有乖乖和自己合作。   徐霁不仅要借兵助他剿灭前朝势力,还要割地赔款,齐俦才会将洛岱归还。   不止这些……   齐俦越想越激动,他还要将公主真的嫁过去,做皇后!只要生下嫡子,齐俦便扶幼子上位。   届时,他便是康国新帝的亲舅。那么,全天下都是他的了……天下共主!万世之祖!   齐俦当即写了书信,留下使团做人质,要燕池连夜回国送信,若是徐霁不答应新条件,他便要将洛岱和使臣的脑袋都高挂城门。   做完这些,齐俦满心得意,自以为运筹帷幄,一统天下指日可待。   但其实不过是,旧戏新唱一梦黄粱。   卖力出演这场大戏的角儿,在高挂白幡的慈宁宫中哪还有先前泣泪如雨的悲痛,推一把从背后环住自己腰身的人,语气温存:“别闹。”   “说好不哭了,又让韫韫声嘶力竭哭一场。上回没听到,这回一清二楚,韫韫对我痴心一片,不像演的倒像真情流露,腿都哭软了。”   宋韫脸上臊得通红:“什么哭得腿软……谁让你用膝盖抵我腿的……快松开……至少先把面具揭下来……”   宋韫从齐胤怀抱中松出来,看着他揭下晏国使者的面具,露出本来的样貌,舒了口气,但齐胤目光依然空洞无神,心头又是一紧,偏头靠在他怀里:“眼睛还没好……找裴红药看过没?”   齐胤顺了顺宋韫松散下来的长发:“找了,兴许是嫉妒,他不愿意给我治。不治就不治,就算看不见。韫韫还是我的,气死他。”   “又胡言乱语。”宋韫在齐胤心口轻擂一拳,心里明白,既然裴红药都束手无策,那恐怕真是药物所不能及的。   “此时,真的使者应该已经被将军和裴季狸处置了吧?那么多可用的人,何必你亲自扮使者,眼睛又看不见,多危险。”宋韫看着齐胤手背上微微擦伤的痕迹皱眉,“听我哭就那么有意思?演完戏又回来看我演。方才齐俦还在,你躲在暗处,我生怕你被他发现。”   “不会发现的。那傻小子自以为聪明,实际蠢钝如猪。他万万想不到,我们早替换了两位使者,演完刺杀才把真的放出去。也多亏韫韫有个好兄弟,易容的技艺实在高超。”   这场大戏,早在很久之前就开始筹备了。套路和上回哄骗李妙言的差不多,只不过登场的角色更多了——从洛岱被从将军府救走开始,李骋就开始演;然后是齐胤扮作晏国使者从齐俦的人手中抢回洛岱,故意暴露面容;再是鸬鹚扮演另一位使者,借献礼之机会刺杀宋韫,罗敷倩袖,还有焉云深裴季狸都佯装事态突发惊惶无措。   各个都是好角儿。宋韫尤其辛苦,演完刺杀那样的大场面之后,还有一场哭戏。   “演戏而已,宫中各处我熟悉得很,看不见也能来去自如,没什么危险。即便是有危险,我也要来。若不是这样,太傅还不肯放我来见韫韫。”齐胤搂着宋韫往床上一滚,宋韫头发被压住,「哎」了一声,下一刻,整个人便罩在齐胤身形之下,“你……做……做什么啊?”   齐胤顽劣地蹭了蹭他:“韫韫说呢?”   “不……不行……”宋韫脸腾地就红了,用了大力去推齐胤肩膀,“现在是什么时候……怎么能想那些事……孩子,好不容易哄睡了……还有狗……”   齐胤听着自家韫韫声音都带着颤抖,心上像被羽毛缭绕似地酥痒,循着声音来源想亲一口,到底是看不见准头不好,亲在了鼻尖上。   顺势往下,才是唇,然后是颤栗的肌肤和微突的喉结。   “孩子早就哭累了,睡得很香。狗,裴红药新调配的假死药效果很好,两三天它也醒不了。我在这,韫韫不许想别的,外头再乱,也不妨碍我和韫韫一夜贪欢……”   细腻而灼热的吻落进领口之前,宋韫及时推开齐胤,拢紧了敞开的衣襟:“不行,真的不行!”   看来齐胤是还不知道鲛人男身可孕的事。   宋韫至今每晚还在向送子观音娘娘祈祷,不要在这样关头让他怀上。   眼看着要打仗,他先大了肚子算怎么回事。   “真的不行?”齐胤埋头在宋韫肩头哼唧磨蹭,“韫韫不知道我这些日子有多辛苦,今夜奔波这么一场,还不忘把自己洗净焚香囫囵送上,韫韫不想检查检查吗?”   “不……不想……”幽幽的龙涎香钻进鼻腔,醉得人骨头都酥了,宋韫抓住不安分往自己领口伸的手,平复了几下呼吸,说,“太……太傅其实是我生父,你知道吗?”   骤然说到这个,齐胤手一顿:“韫韫是怎么知道的?”   宋韫脸上的红晕消散,目光逐渐清明:“你早就知道,为什么不告诉我?”   “哎,突然感觉眼睛好疼……”齐胤往宋韫怀里一靠,先耍了个赖确认宋韫并没生气,才把玩着宋韫手指说,“这些天,我跟着太傅——岳父,听他多少提到了二十年前的事。韫韫,你的母亲是个很了不起的人,你也是一样。当年,他们之间许多话没有说开,岳父误会岳母移情别恋,岳母也不愿他为情为忠两难,所以默默离开,因此两人错过遗憾终生。”   齐胤在宋韫手背上轻吻:“韫韫,我无时无刻不在庆幸,我们曾经坚定不移选择了彼此,未来还要携手共度一生。”   宋韫俯身在齐胤额头落下一吻,「嗯」了一声:“但是以后有事不许再瞒我……听罗敷说,卢家和我家原来是有婚约的?你也是知道的?”   齐胤闻言警铃大作,猛地坐起来,宋韫躲闪不及,两人额头碰在一处。   齐胤赶忙给宋韫揉着额头赔罪:“疼不疼韫韫?感觉是肿了,要不要给你擦些药油?”   宋韫抓住齐胤手腕:“别想岔开话题。你为什么不早告诉我?”   齐胤反客为主,苦着脸问宋韫:“韫韫是不是想履行婚约?是不是尝过滋味就要对我始乱终弃?只见新人笑,哪听旧人哭?早知会有这么一出,就绝不该让那海贼扮做另一个使者行刺,倒杀出不舍来了。难怪不要我假一赔十呢,原来是——”   在齐胤说出更多虎狼之辞之前,宋韫赶紧用手捂住齐胤的嘴。齐胤恶劣地牙齿轻咬宋韫掌沿,用细腻的手掌缓缓磨牙,“殿下要做陈世美,还不许齐香莲申冤么?”   越发胡言乱语了……这样还堵不住他嘴,宋韫索性掐着齐胤下颌,主动吻下去,用舌尖抵回了那些矫情的话。   齐胤果然不撒娇了,扣着宋韫后脑,盲目而坚定地加深了这个吻。   直到呼吸不畅,才心满意足地啄了啄宋韫唇珠收尾,敞开衣襟,“假一赔十,还剩多少来着?韫韫要不要现在兑现?”   “说了不行就不行。”宋韫扶着他肩头,缓缓喘匀了气,从眼角到脖颈都泛着粉红,“我一生都重视诚信孝义,但为了你,先斩后奏逼父母认可的混账事都做了,违背婚约算什么。”   宋韫贴着齐胤耳廓轻声呢喃:“好男不侍二夫。以后不要欲擒故纵说这些拈酸吃醋的话了,而且什么事都不准瞒我,记住了吗?”   温声细语却仿佛一把烈火,点得齐胤周身滚烫,昏暗的眼前似乎都燃起亮光。   “韫韫……我好像能看见一些了……再说一些好听的……”齐胤重新吻下去,“我知道了,上次好像每回最后关头差一点就能看见了,韫韫,你也不想我一直瞎着吧?卿卿,再做一回吧……”   作者有话说:   下一更晚上九点—— 第93章   该罚   下一次不知道是什么时候   正月的夜晚, 慈宁宫地龙烧得极暖。   热风撩动摇篮上的纸鹤,仿佛振翅欲飞。   宋韫像大雾里随风摇曳的山顶的竹,陷在云里雾里没有支撑, 不知何时抓了一把纸鹤在手里,揉皱又展开, 展开又叠好——   齐胤贴在宋韫汗湿的耳后,要他用颤抖颤栗的手演绎纸鹤是怎么叠成的。   原本平整光滑的彩纸, 指腹过处便起痕迹, 印痕处颜色似乎要比别处更深, 让人移不开眼。对折,打开,翻转,向下再折。具备雏形后,记得要整理翅膀。   摇篮上总共七只七色纸鹤, 按照彩虹的顺序排在摇篮上,逐个被揪了下来。   “学……学会了吗?”或许是太热, 喉咙干涩, 宋韫攀住齐胤胳膊,“眼睛……能看见了吗?”   齐胤汗湿的鼻尖碰在宋韫耳垂,深深浅浅地蹭:“隐隐约约,朦朦胧胧……韫韫再教一遍, 或许就好了。”   “唔……”宋韫细腻莹白的手背青筋浮现,骤然用力,揉得掌心反复折叠的纸鹤起毛,“折……折不了了, 纸都酥了……”   “还有新纸。”   从摇篮旁辗转至书案, 桌面上放着公主赠给宋韫的那几只, 黑白交杂,水墨画似的好看。   可怜的纸鹤,被衣袖带起的热风拂落在地。   齐胤从书架上取下一本:“无道之君,酒池肉林。我和韫韫不一样,书池笔林……”   宋韫抬起水雾迷蒙的眼睛,发现面前摊开的是一本佛经。   “齐胤!”宋韫咬牙,明明是带着恼怒的音色听起来却像是撒娇,或者邀请。   齐胤蘸了洗笔的清水,在宋韫蝴蝶骨上轻轻落笔:“色不异空,空不异色……色即是空,空即是色……韫韫,用这一页再折一只纸鹤好不好?”   .   后半夜开始落雪。   慈宁宫中梅竹辉映,沐风擎雪。   许多人说过宋韫心慈手软,但宋韫从不觉得自己的宽容到了过分的地步。今日,是切切实实感受到了,实在是太让着齐胤了,简直到了溺爱的地步,结果受苦的还是自己。   拂晓时分,齐胤抱着宋韫滚在被窝里不愿离开。   “韫韫,腰酸不酸?腿还乏不乏,我再给你揉揉吧……”齐胤头发不知是何时散开的,蹭在宋韫心口,活像一只撒娇讨好的毛茸茸大狗——如果抛开那双不安分的手不说。   “只是揉腿,不做别的。”齐胤眼睛亮晶晶地望着宋韫。   “你一个时辰前就是这么说的。”宋韫侧身扯了被子蒙头,“说话不算话。说好了就一次,不准在里面……快滚,等会天亮了,齐俦捉奸在床,真就不用要脸了。”   被子被全部扯走,齐胤也不觉得冷,连被褥带人一起揽回来:“韫韫又说错话了,该罚。”   宋韫才听不得这个「罚」字,周身激灵。   之前,齐胤一边写字,一边要宋韫折纸鹤,还要他念出上面的经文。念错了,便要格外用力地罚。   越罚越错,越错越罚。   实在是罪过。   宋韫春卷似地从被褥里钻出个脑袋,脸颊闷得粉红:“哪里错了。你还说齐俦蠢,你才是色令智昏。要是让他发现你还活着,昨夜的戏就白演了。”   齐胤笑弯了眼:“韫韫的美貌,谁看了不昏头?但就算要捉奸,我私通太后,也该牌位上的齐胤跳下来,哪轮得到齐俦那小兔崽子。”   “哪有自己捉自己的奸的……”宋韫低声抱怨,“真的该走了。不怕一万,就怕万一。我们大费周折才让齐俦不敢和康国再做交易,紧要关头绝不能功亏一篑。”   “再等一会。”齐胤在宋韫额头落下一吻,“卯时才天亮。我在韫韫身边睡一会。这些天,岳父可没少使唤我。起得比鸡早,睡得比狗晚。我睡半个时辰就走。”   “那你睡,我去让厨房做早膳。”宋韫正要起身,却被齐胤拦腰抱住了。   “韫韫别走,有韫韫在我才睡得着。”齐胤闭着眼,在宋韫腰际蹭了蹭。   先前欺负人的劲头哪去了,哼哼唧唧像个孩子似的。   宋韫指腹轻轻抚过他眉梢:“那我去点一些安神的香。”   “不用。韫韫比什么安神香都好用。”齐胤把宋韫搂得更紧了,“韫韫不是很会带孩子吗?孩子一哭你就能把他哄睡。就像哄孩子似地哄哄我吧。”   “哄孩子……”宋韫失笑,“难道要我给你唱安眠曲?”   “韫韫唱歌,先前在闵州听过了……安眠曲还是留给真正的孩子吧。”   “好啊,你嫌弃我唱歌难听是不是?”宋韫听出话里的意思,脸上又是一红,轻轻揪住齐胤耳朵。   齐胤夸张地求饶:“韫韫饶命,为夫再也不敢了。韫韫唱什么在我这都是天籁。”   “好啦,快睡吧,再贫嘴天都亮了。”宋韫额头碰了碰齐胤的,齐胤摘下挂在他发梢的一枚纸鹤,“韫韫,拆开纸鹤,为我读读上面的经文吧。”   “这倒是不会读得难听。”宋韫将散落各处的纸鹤收拢回来,剔除那些用彩纸折的,然后挨个展开用佛经折叠的那些。   白纸黑字,沉淀着岁月,淬炼着智慧。折成纸鹤,寄托了唤云公主在苦难中的希望,也凝练着宋韫与齐胤刻骨铭心生死不离的爱意。   宋韫挨个拆开,读了《心经》《华严经》《金刚经》……有唤云公主手抄经文的笔迹,也有宋韫自己的笔迹,还有……   宋韫展开一张纸鹤,上面分明是齐胤的笔迹。   而内容……   宋韫皱起眉头,接着摊开所有纸鹤,数张齐胤字迹的书信呈现在面前。   耳边温柔可亲的朗颂声戛然而止,半梦半醒的齐胤揉揉眼睛,抬头,尚未清明的目光落在宋韫面前的信纸上,骤然清醒了,猛地坐起来:“韫韫,不是你想的那样!你听我解释——”   “我想的是什么样?”宋韫冷静地抬头看齐胤,很快又移开目光,“先把衣裳穿上。”   眼看着宋韫脸色不好,齐胤不敢再撒娇耍赖,麻利套上衣裳。看着宋韫拿着那些信纸来到书桌旁,心简直提到了嗓子眼。   不是说这些信已经销毁了吗?怎么折成了纸鹤,还送给了韫韫?   对了,刚才韫韫说,这些纸鹤,有的是公主送的?一定是兄长给的!   宋韫在桌前落座。   要是直接骂出来还好,久久不发声音,齐胤心里打鼓,像是刽子手举刀在头顶却迟迟不落下来。   “韫韫……”齐胤张了张口。   “别,徒有姿色之人当不起陛下这样亲昵称呼,要是美色误国那可如何是好。”宋韫举起一张信纸,念出上面内容,“宋韫其人,姿色有之才智有之,优柔寡断,恐误大计,当严加看管利用。”   齐胤脸都灰了,“我当时……”   “不用解释,宋韫识字。”宋韫冷冷给齐胤一个眼神,拿起另一张,“宋韫其父,出言不逊,冒犯朕躬。其弟虽顽劣,易容之技大有用处。事成之后,将宋家贬出京城,断不可让他人利用。”   齐胤小声:“我那时是一时气话,岳父……岳父头一次见我,就让我打滚演把戏,我……”   “确实把陛下委屈坏了。”宋韫冷笑一声,继续念下去,“尾巴上的伤好了。宋韫包扎得很好。”   “这可是完完全全夸韫韫的!”齐胤终于有底气抬头,“而且,韫韫之前说要在纱布上画上花纹,直到伤好了都没有画。韫韫说话不算话,我都没计较呢。”   宋韫瞋他一眼:“口说无凭。陛下当时既然不满意,怎么不在给裴季狸的书信里也写下我这条罪状?现在再说,我可不会认。”   “不是,不是。”齐胤赶忙上前,环着宋韫不撒手,“这些哪是韫韫的罪状,都是我的罪状。起初我确实是想利用韫韫,那是因为没想到会深爱韫韫至此。我以为兄长已经把这些东西销毁了,现在真是搬着石头砸了自己的脚。韫韫别看了,我以后再也不敢了。”   “凭什么不看,陛下不是要我念吗?还没念完呢。”宋韫推开已经念过的那几张,“那些是齐小猫写的,多么了不起的黄狸啊,四爪毛绒,笔迹还铁画银钩,给我写诗时怎么没有这样?让我们再来看看齐小狗写的。”   齐胤耷拉着脸,“韫韫……”   “哪来那么多狂蜂乱蝶,先是什么沈玠陈直筠,海贼也敢觊觎……前朝余孽,朕绝不会放过!”宋韫念着纸上文字,左手轻敲桌面,“嗯?绝不放过前朝余孽?陛下打算什么时候践行啊?”   齐胤头皮一紧,扭捏半晌:“一个时辰前,韫韫说不要了,我不是没放过韫韫吗……”   “齐胤!”宋韫本来板着脸,腾的脸红了,“谁跟你说这个!”   “韫韫不是问我了吗,为夫当然要有问必答。”   宋韫让他堵得说不出话来,再要念下面的句子,也不知道该念什么了。   齐小猫时期,齐胤还在通信中谈到利用宋韫开展复位计划。到齐小狗时期,尤其是从海上回来,通篇除了吃醋便是「断袖亦无不可」「无子又有何妨」之类话语,宋韫想要借题发挥都无处施展。   这一系列话语念下来,齐胤发现宋韫不是真的动气,高悬着的心才放下来。   “其实,这些不是最过分的。”齐胤将宋韫抱得更紧,主动坦白,“我之前留下两道圣旨。除了韫韫知道的那一份,另一份上,我写的是传位松松。一旦那份圣旨拿出来,另一份就成了假的,伪造圣旨的罪名只能韫韫来担。”   感受到怀中人身体微僵,齐胤连声抱歉:“韫韫,在遇见你之前,我和齐家先辈没有什么分别。卑鄙,不择手段,宁可牺牲无辜也要牢牢把握皇权。现在回想起来,真是可悲。”   齐胤一遍一遍喊着宋韫名字:“韫韫,若不是遇见你。齐胤的一生,该有多可悲。”   宋韫感觉肩头湿热,垂眸:“好啦,怎么还哭了……受欺负的分明是我。”   “韫韫肯原谅我吗?”不安慰还好,一听宋韫温柔的嗓音,齐胤埋头在宋韫肩膀哑声。   “本来也没怪你,说什么原谅。”   “真的?!”   “你从前对我什么态度,到底什么目的,我难道想不到?要是真从一开始就被花言巧语迷惑,怎么配得上陛下说我姿色有之才智有之呢?乍看这些是有些不悦,但后面肉麻的话也算将功折过了。”宋韫擦了擦齐胤泛红的眼角,“从前不论,以后再敢骗我,饶不了你。”   “不敢不敢,绝对没有以后了!”齐胤急声道,“韫韫,要不你还是当场罚罚我吧?你这样轻易饶了我,我总觉得心里不安。”   “罚当然是要罚……”宋韫想了想,凑近齐胤耳朵,“记住昨夜的滋味吧,下一次不知道是什么时候了。”   齐胤哀嚎。 第94章   执迷 ◇   杀人诛心   正月初十的一场混乱成功瓦解了齐俦对晏国的信任。   两位使臣的头既是铁证, 也是死无对证。任凭燕池反应过来,察觉从始至终都是那位「太后」以自身为饵的圈套也无济于事了。   结盟最忌猜疑,一旦信任不在, 联盟也就土崩瓦解。   早在定下这个计划时,齐胤就将齐俦性格算计在内:他为人卑怯又刚愎自用。一旦自己认定了的事, 就算他人再摆出多少有力的证据,齐俦也只会认为对方是在愚弄哄骗自己, 不仅起不到辩解的作用, 反而会更加激发齐俦怒气。   但此计也不是一劳永逸。   自卑之人往往又是极度自负之人, 齐俦不甘心被人愚弄,想做操控他人的那一个,且认为自己有这样的能力和智谋。他既痛恨康国利用自己,又想反过来利用康国。   齐俦将康国正使燕池放回,扣下剩余的使臣, 对国宴上的刺杀,和被砍了头的那两位只字不提, 对外也没宣布婚约取消。只是说公主感染风寒, 暂时不宜舟车劳顿,婚期延后,待两国重新确定婚期后再送公主赴康。   齐俦的小算盘,齐胤和宋韫看得清清楚楚, 是成不了气候的。   时间转眼来到正月十五,上元灯节。   按照制度,以往的春闱总要连考三场,每场三天。九天六夜的考试, 吃喝拉撒都在号舍之中, 天寒之时, 握笔尚且艰难,如此筛选出来的人才,不仅才智过关,连身体强健与否也一同考察了。   但这一次毕竟是恩科,流程本来就比正式三年一次的科举要简易得多。本来定在二月的考试,生生提前一个月,相当一部分考生甚至刚刚抵达京城。时间匆忙,许多程序只好一减再减,考试日期缩减到只有正月十五一日一夜。   对于齐俦这样荒唐的做法,各方明里暗里都有抱怨之声。   且不说考生们备考的时间被大幅缩短,车马劳顿还未养足精神便要应考,上考场也是昏昏沉沉的。   本来有数日时间构思行文,可以洋洋洒洒作恢弘文章,现在只剩一天考试时间,一天时间够写什么?   考官们也颇有微词。从古至今,哪有上元节考试的?本该喜庆欢度的佳节,倒要打起精神监考巡查,连团圆饭也不得好好吃。   齐俦本人不是不知道此举不妥,为了安抚考官考生,作为皇帝,他也要亲自督考。考生吃喝拉撒都在号舍,因此气味难闻。天气又冷,齐俦从跟前走过都恶心作呕,周身极不自在,但已经开考总不能中止,否则皇帝说的话岂不是放屁一样无用?   怪只怪康国那群宵小——   起初联盟的时候,定什么日子不好,非要定在上元节。   计划中,这一天,康国已经派兵进入阑州,拿下屈茂。齐俦同时动手,在京城击杀宋韫等人,瓦解前朝势力。   但如今齐俦推翻了从前的约定,把燕池撵回康国,还没得到徐霁是否答应借兵割地赔款的答复,自然不能轻举妄动。   春闱也还是要考,节日还是要过,只是有点难过罢了。   反正不好过的又不是自己一人——齐俦转念一想,宋韫已经多日紧闭慈宁宫大门不出,想必是在给齐胤守孝服丧呢。   想到宋韫麻衣缟素肝肠寸断的模样,齐俦舒心极了,巡视考场的脚步也轻快许多。   而与此同时,慈宁宫内并不像齐俦设想的那样愁云惨淡。   正月十五,两个孩子都该过满月了。   齐俦近来志得意满,早把苏明珠母女抛在脑后,仿佛没有这两人似的。苏明珠本来心灰意冷也不想踏出凤仪宫,但女儿近来身体强健了许多,满月一生只有一次,苏明珠不想冷冷清清糊里糊涂过了。宋韫相邀,她便带着孩子悄然进了慈宁宫。   为了掩人耳目,送走齐胤后,宋韫继续装作哀痛不已,这些日子闭门不出,一日三餐都是素食,吃得又少。   关起门来给两个孩子办满月宴,席面上没有什么佳肴珍馐,但元宵是管够的。   宋韫一连吃了十个,涨得肚子滚圆了,才发现苏明珠面前那碗几乎没动:“抱歉,我吃相不雅……孩子们都睡着了,你快吃些吧。做母亲实在是辛苦的事,你消瘦了许多。照顾孩子当然重要,但你若身体虚弱,孩子又能靠谁?”   苏明珠和宋韫同龄,从前也是名动京城的美人,如今未施粉黛脸上缺少颜色,眼中也没了从前的光彩。   “殿下,我始终在想,是否幼安的残疾真的因为我无德作孽,才使上天怪罪。”苏明珠双目空洞,言语悲切。   “千怪万怪,也绝怪不到你身上。”宋韫皱眉,握住苏明珠手,“幼安没有一个好父亲,但她有世上最好、最疼爱她的母亲。年后,我会让药王谷医术最高的神医为幼安诊治,定会让幼安平安健康长大。”   苏明珠闻言泪眼婆娑,紧紧握住宋韫手:“深谢殿下了……殿下,我能再唤你一声姐姐吗?”   宋韫一怔,倩袖先前已经告诉苏明珠宋韫是前朝血脉,但并未透露其男子身份。喊姐姐……宋韫从苏明珠泪眼中看到自己的倒影。   宋韫和焉蘅暮是有些相似的。   人在脆弱之时,总会不自觉想依赖最亲近的人。苏明珠早已没有姐姐了,宋韫此时做她姐姐也无妨。   “姐姐会一直保护你们母女的。”宋韫轻声,“别怕。”   苏明珠闻言泪水夺眶而出,伏在宋韫肩头痛哭:“姐姐……姐姐,对不起……”   宋韫身体一瞬微僵,还是轻拍苏明珠后背安慰:“会好起来的,一切都会好起来的。”   用过晚膳,又逗着两个孩子玩闹一阵,苏明珠要返回凤仪宫了。   宋韫拉着她一起放孔明灯:“上元节,外头都要办灯会的。人间灯是天上星,把心事写下来,天灯飞升,天上的人会看见的。”   苏明珠迟疑片刻,接过纸笔。   两盏天灯升空,载着两人深切的盼望。   宋韫希望天下太平,所爱平安。苏明珠写了什么,他没看,但一个母亲,所求应该就是求女儿健康成长。   目送天灯消失在天际,宋韫收回目光,却见裴季狸带着个身穿斗篷扣着兜帽的人前来。   裴季狸并不避忌苏明珠仍在此处,道:“他一定要见你,否则就要绝食咬舌。”   宋韫看着洛岱那张天花之后疤痕纵横的脸,下意识蹙眉:“让明珠带着孩子先回去。”   洛岱数日水米不进,此时已是站立不稳,他勉强扶着墙柱站住了,抬眼看向苏明珠,目光复杂:“你和你姐姐,长得很不像。”   苏明珠抱着孩子正要走,闻言却顿在原地,她讷讷地看着眼前这个声音沙哑面目丑陋的人:“你是……”   洛岱惨然一笑:“我是谁……我自己也说不清。”目光转向宋韫,“你杀了我吧。这样人不人鬼不鬼地活着,我实在受够了。”   宋韫眉头皱得更深,实在不能理解:“你又是绝食,又是寻死,就是为了见我让我杀你?”   “你以为我疯了傻了?”洛岱自嘲道,“事到如今,生死哪里还由得我自己。”   他挑开兜帽,露出额角已经结疤的伤痕,手腕上数条伤痕触目惊心:“我试过撞墙,打碎碗割腕……不愧是药王谷的神医啊,一脚踏进阎罗殿的人,也能拉回来。”   “我知道先前所谓来救我的康国人,其实还是你们的人。我受够了被你们逗狗一样捉了又放,放了又捉。杀了我吧。”洛岱闭眼,“要杀要剐,凌迟车裂,都好。”   洛岱的模样确实已是生无可恋,宋韫也觉得他凄惨。   但天下受苦受难的人多了去了,他无辜,闵州受战乱天花之苦的百姓难道就是活该?   “我不会杀你。”宋韫道,“既然你心知肚明,我便也不用冠冕堂皇的话来遮掩。留着你,就是要让徐霁尝尝求而不得的痛苦。有你在,他会有所忌惮,晏康二国的百姓才会免于……或者说,少受战乱之苦。在天下安定之前,我会一直留着你的性命,你死不了。”   洛岱闻言双手攥拳:“你不杀我……我是康国人,我的父辈祖辈也曾在反靖之战出力,也沾过你谢家的血,你凭什么不杀我!放着仇人在眼前,你却不杀,你对得起你谢家祖先吗!”   宋韫闭了闭眼:“我对不对得起谢家,轮不到你来评价。你不配。”   “我的生父,舍命维护了这天下二十年安稳。若他愿意,当年振臂一呼,有的是人马呼应,晏康二国便会再度统一重新姓谢。但他没有,他不愿百姓遭受战火生灵涂炭,宁可让江山继续姓齐姓徐,只要天下太平。但你们把这天下弄成什么样了?”   洛岱沉浸在自己的悲痛中,听不出宋韫称呼庭霜为生父有什么不对的地方。   “先是鼓动晏国内乱,再是蓄意传播天花。你虽然是阶下囚,但衣食周全,有天下最好的大夫为你诊治。但那些染病的百姓呢?他们的病体谁来照顾?他们的痛苦谁来分担?你回不去康国,那些因战乱失去父母的孩童的家又在何方!”   “我不会杀你。死对你来说,是一种解脱,那太便宜你了,长久地活着受折磨才是你和徐霁应得的报应。”宋韫长舒出一口气,“杀人诛心,你曾中过状元,应当知道这个道理。”   “你!好歹毒的心肠!”洛岱目光怨毒又悲痛,呜呜咽咽地哭起来,反复喃喃,“我这一生,从一开始就错了,若我是女人……就不会到这地步……你杀了我!你快杀了我啊!下辈子做了女人,他就不会不要我了……”   洛岱厉声哭嚎,像是从地狱里爬上来的恶鬼,怨恨天地不公,痛斥命运弄人。   宋韫目光沉沉地看着他:“事到如今,你还觉得徐霁抛弃你,只是因为你是男人么?”   洛岱恍然抬头,看着宋韫那张极美丽的面容,“你怎么会懂!你是天下最尊贵美丽的女人,所以你什么都有,多的是人甘心为你赴汤蹈火,连血海深仇都可以放下,可我……我……”洛岱失力,缓缓滑坐在地,“我是男人,怎么配得上他,他怎么可能娶一个男人……”   原来这世上真有如此执迷不悟的人。宋韫悲悯地叹息一声,俯身凑在洛岱耳边,残忍地说出真相:“可我也是男人。齐胤从没丢下过我。”   洛岱瞪大双眼,惊愕到不能呼吸。   作者有话说: 第95章   悔恨 ◇   一步错步步误   宋韫看着洛岱神情由震惊变为怀疑, 然后是深深的痛苦。   他瘫坐在地,双手紧紧抱着膝盖,把自己缩成尽可能小的一团。   “不可能的……不可能……”洛岱周身颤抖, 牙齿磕得咯咯作响,目光乱转, 落在苏明珠怀抱的孩子上,然后是摇篮, 黯淡的眸子骤然亮了起来,“你骗我!全天下都知道你给齐胤生了儿子!你怎么可能是男人!你凭什么跟我比?我要是能生儿子, 还会落到这种地步吗!”   是的!后代,一切都错在他不能为徐霁生生下后代!洛岱目光怨毒,挣扎着起身,双手弯成鹰爪状扑向苏明珠,宋韫及时把人护在了身后, 裴季狸一脚踹开洛岱,皱眉道:“要是嫌过得太安逸了, 多的是让你求生不得求死不能的滋味可尝。”   宋韫看着洛岱滚到角落, 痛苦地埋头在掌心,或许是脸上疤痕凹凸不平的触感所刺激,他开始用力抓挠脸颊,很快便血迹斑斑, 眼泪和血肉混合,看着极为恐怖。   苏明珠下意识掩住女儿襁褓,下一瞬却想起孩子本就是看不见的,眼眶又开始泛酸。   宋韫见过洛岱毁容前的样子, 不是天人之姿但也近似了, 五官生得很好, 眉宇间有戾气与仇怨,衬得他有种阴柔残缺的美感,让人一见难忘。   而这种残缺于洛岱自身而言,像蛇虫鼠蚁啃噬脏腑般难熬。华丽的外表下,里面已经开始溃烂了。烂着烂着,整个人都不存在了,只有游荡在暗无天日深渊里的恶鬼。   但即使这样,他还觉得是自己的错。错在生为男人。   宋韫目光扫过洛岱和苏明珠,他们或多或少,都太容易怪罪自身了。   其实,本不是他们的错。非要说有错,那就是他们遇见了错误的人。   任由洛岱哭闹,直到他没力气了,宋韫才道:“不管你信或不信,事实就是如此。我是男人,齐胤是男人,但这并不妨碍我和他二人一心,互许忠诚。你是男人,徐霁是男人,他却对你做不到。是你不够好么?”   洛岱缩在墙角,说不出话,只剩瑟瑟发抖。   “你出身不俗,中过状元,若你不好,世上好人便屈指难数了。”宋韫道,“可世上的是非不总是以好坏论处的。世上至好的人和事那样多,谁能都占全了?总要舍得抉择。”   宋韫语调平和,娓娓道来——   “你当时只身来到晏国求医,徐霁也跟来。他在意你么?当然是在意的。”   洛岱闻言抬头,血肉模糊的脸上,一双眼睛是清润干净的。   “但这种在意是在他能负担得起的范围内。”宋韫话锋一转,“你可以孑然一身无所顾忌,他追来的同时却还要在边境布守,护卫他自身安全的同时还要盯着国内动态。其实,我们第一次相见之时,他完全可以带你离开,来日再寻神医,但他却选择了和我们一起去闵州。是真的迫不及待想要医治好你吗?恐怕不是。闵州的天花起得很快,处理起来也很棘手,他是早就有此打算的。而你也是知情的。”   看着洛岱目光游离,宋韫知道自己是猜对了:“但我还有一点不明白。当时在闵州,你故意想将天花传播给我,那当然是徐霁指使的。但你难道不知很可能赔上自己的性命?你若真愿为了他连性命都舍弃,哪还有心力求医?”   宋韫凝目质问:“当时,你们到底还在图谋什么?”   说到这,洛岱眼中悲伤浓得化不开,他张着口不知是哭是笑,久久地维持着苦涩神情,满脸颓唐落寞:“图什么……事到如今再看,竟是天大的笑话……是的。当时想杀你,目的不仅是要扰乱闵州民心,更是因为我需要你的身体——一个美丽的,健全的,能孕育后代的身体……原来都是假的。就算当时换了你的身体,结局还是一样……”   洛岱仰头靠墙,恍如隔世:“或许,从爱上他开始,就注定结局是这样了。”   宋韫这才算是彻底明白了——既然齐胤知道借体重生的古法,徐霁知道也不奇怪。他想让洛岱换用宋韫的身体。   但齐胤是因天象不利人主而避险,才不得不用这样凶险的法子,事先也并没有多少成算。   洛岱还活生生的,徐霁却宁可担负真的害死他的危险,想让他换一副女人的躯体。   洛岱还同意了。   疯子,这两个人都是疯子。   莫名卷入他们这样疯狂计划的宋韫感觉后怕。   不能说徐霁不爱洛岱,他们有过同窗共读的亲密时光,连表字也十分般配,云泯问岫,听起来便该是在一处的。   但到底他们不能在一起,这种爱是病态的,注定不会有结果。   即使抛开洛岱男人身份,就算他能名正言顺地做徐霁的皇后入主后宫,还会有新的阻碍横在他们中间——疑心深重的帝王怎会不猜忌出身世家的皇后外戚干政?如果没有嫡子,会不会有其他人借子上位?就算生下嫡子,于徐霁而言,究竟会是为人父的欢喜多一些,还是担心子篡父权的忧虑更重?   洛岱只是刚好遇到了一个根本过不去的阻碍,于是反而能幻想,如果不是男人,一切都会好起来。   但实际上是不会。   徐霁爱他,但更爱皇权更爱自己。   相比之下,齐胤实在可爱至极——   不,徐霁根本不配和齐胤作比。   宋韫看着洛岱脸上新旧伤痕重叠,还是有些不忍,对裴季狸道:“送他回去吧,用上好的药……”   洛岱却猛地抱住宋韫腿,“你杀了我!杀了我!”   宋韫俯身,没用多少力气就掰开他已经枯瘦如柴的胳膊:“抱歉,恕难从命。”   洛岱死死地盯着他,宋韫目光始终不躲不闪,悲悯而沉静,仿佛洞穿一切罪恶,然后公正地处罚,同时宽恕净化。   洛岱不敢和这样的目光长久对视,他便转向已经怔住的苏明珠:“你杀了我啊!为你姐姐报仇!”   苏明珠愕然,险些抱不住孩子:“我姐姐……你知道我姐姐……”   洛岱见她神情触动,急声道:“当然知道!当年,康国以为她是前朝血脉,派人暗杀,把她溺死在了池塘里……你难道不恨康国人!杀了我!就可以给你姐姐报仇了!”   洛岱神态激动,声音也带着颤抖,他此时已经完全没了求生的意志,声声蛊惑苏明珠杀他报仇以求解脱。   苏明珠闻言面色惨白,双手脱力,襁褓从怀中落下。幸好宋韫及时把孩子抱住了,正要出言劝慰,却听苏明珠痛哭一声:“姐姐,是我对不起你!”   宋韫听出话里意思不对,便让裴季狸带走洛岱,安顿好孩子,问苏明珠:“当年的事,还有隐情是吗?”   看着被放到摇篮里和她「小叔叔」一起睡得正香的女儿,苏明珠揩了揩眼泪,抬头看向宋韫,像是畏惧似地很快又低头,半晌之后终于鼓起勇气重新正视他,正视眉间那一粒胭脂痣。   “初次见殿下,其实我是害怕大过惊喜。”苏明珠红肿着眼睛,鼓足勇气坦诚道。   宋韫微微皱眉,脑筋急转:“你姐姐的死……”   “怪我,都是我的错。”苏明珠沉重点头,“当年,我姐姐明明在船上,却因为救我而跳水,把我托上船后,自己却再也没能上来——那时,大家都以为她是被水草缠住,我到今日才知道,是康国的人杀了她。”   宋韫闻言亦是心头沉重:“归根结底,其实是我害了她。他们原本想杀的是我。她是你的姐姐,算来也该是我的姐姐。她在天有灵,就算有怨也该怪我,与你无干。”   在知晓太傅其实是自己亲生父亲之前,宋韫从没把焉蘅暮的死和自身身世联系在一起,现在却都明白了——   康国知道庭霜身份,却也不是完全知道——当年,宋韫的生父也曾像他一样男扮女装掩藏身世——只知道谢庭霜与焉云深有情。   后来追杀庭霜,活不见人死不见尸,前朝血脉便成了康国皇帝一道心病。   后来,尚未成婚的焉云深突然抱养了个女儿,说是姐姐家的双生之一,但两姐妹却并不相像。康国便认定焉蘅暮其实是庭霜之女,誓将其斩草除根。   所以,焉蘅暮其实是替宋韫死的。   宋韫思及此处,满心愧疚,却又听见苏明珠说:“不,不怪殿下,是我害了姐姐。”   苏明珠轻抚摇篮,爱怜地看着酣睡的女儿:“我这些日子总是做同一个梦:梦见姐姐落在水里,眼睛耳朵都灌满了冰凉的湖水。她看不见我也听不见我,只能缓缓地下沉……我想,幼安或许是姐姐转世。因为我从前见死不救,所以我这辈子也听不到女儿唤我一声娘亲,这是我的报应。”   宋韫惊愕苏明珠所说,看着她泪眼朦胧,不知该如何开口。   “姐姐救我上船时,我眼看着她上不来,却没有拉她,没有。”苏明珠闭了闭眼,“从小,我就羡慕甚至嫉妒姐姐,她分明和我是一样的父母,凭什么她可以做舅舅的掌上明珠,得到舅舅独一无二的宠爱,京城里说起才貌双全的闺秀也总是第一个谈到她,明明我们该是一样的。她有的,或许本该是我的。”   苏明珠有些哽咽,要坦白地面对自己内心曾经的阴暗之处异常艰难。   “我那时想,如果姐姐死了,舅舅是不是就会选我做他的女儿?这个念头太傻了。但我当时满心都是,姐姐享受过的赞美和优待已经够多,该到我了。”苏明珠红肿着眼睛看向宋韫,“所以,我没有呼救,眼看着姐姐沉入水底,眼睁睁看着我的亲姐姐死在了面前。多么恶毒的人才能做出这样该死的事?看着姐姐冰冷的尸体,我后悔了,但没有用,姐姐回不来了。即使后来看到殿下,想尽我所能对殿下好就当弥补姐姐,终究也是于事无补。是我害死了我的亲姐姐,我再也没有姐姐了。”   苏明珠哭得几乎昏死过去,宋韫不知该如何劝慰,罗敷也不在,只能看着刘嬷嬷艰难地带着她和公主回了凤仪宫。   当年,竟然是这样的吗?   宋韫有些恍惚,在他印象中,苏明珠一直是沉稳大气的人,格外宽容格外大度。她也曾因嫉妒造成终生不可弥补的悔恨吗?   宋韫倚靠窗台,仰望天上的明月。人生之路,一步踏错便步步有误。洛岱是这样,苏明珠是这样。宋韫上辈子懵懵懂懂,幸而上天给了重来一次的机会。   正月十五,本该团圆欢乐,却因为往事揭开骤然蒙上一层阴霾。   苏明珠还能对宋韫哭诉自白一番,宋韫满腹心事,却不知该对谁说。齐胤不在,连罗敷也不在。   正想着,宋韫听见脚步声急促而来,转头望去,罗敷神色慌张——   “沈玠今天没上考场!他不见了!”   作者有话说:   明天要上夹子,排名应该是在很后面,为了不再掉,所以明天23点以后再更新哈,么么我的宝贝们—— 第96章   痴心 ◇   他想要的是什么   罗敷来不及喘匀气, 开口就是沈玠不见了的惊人消息,语气中不仅是对沈玠的关切,有向宋韫求助的意思, 还有对宋韫的质问。   裴季狸之前送罗敷进宫,目的在于保护宋韫, 但罗敷自己的心思从来不在宋韫身上。   从去年秋闱开始,甚至是更早的时候, 沈玠的考试就是她心头悬挂的头等大事, 或许她比沈玠本人都在意考试结果。   正月十五, 考生入场应考,即使因为锁院,闲杂人等不能靠近,她还是出了宫,在尽可能近的地方, 盯着考生入场。一定要亲眼看着沈玠平安赴考才安心。从破晓一直到天黑,她却完全没看见沈玠的踪影。   “那么多考生, 会不会是你看漏了, 沈玠其实现在还在考场上?”宋韫问。   罗敷肯定道:“不可能!就算有千万人,我也能在人群里一眼认出他!”   “是不是皇帝知道他和你有关联,把他抓走了?”罗敷语调急切,脸上满是忧虑之色,“一定是的!一定是!他从一开始就不应该住进你家,皇帝怎么可能容得下他……不行,我得去救他!”   宋韫及时拦住她:“别冲动,无凭无据你能去哪?又能怎么做?杀到齐俦面前, 逼问沈玠何在么?”   罗敷对宋韫袖手旁观的镇定难以接受, 冷声道:“他的死活你当然不关心。上次在妙峰山, 你也不是真心实意放他走吧?”   突然想起什么似的,罗敷眯眼看着宋韫:“你是不是想将再用挑拨离间的法子,让齐俦除去沈玠?”   顶着罗敷锐利的目光,宋韫不禁扶额,难道在这位罗敷姑娘眼中,自己就是如此心思歹毒又极度愚蠢之人么?   就算要步步为营瓦解齐俦势力,宋韫确实以自身为饵用了两次离间计。沈玠也确实有才,是绝不能为齐俦所用的。但此时他无权无位,让他和齐俦敌对于宋韫有什么好处?   说句不好听的,宋韫与齐俦徐霁较量还来不及,哪里顾得上沈玠。   但罗敷是听不进任何贬低沈玠的话的,宋韫只好说:“我答应了以后要重用沈玠,又怎会害他?况且……”宋韫脸有些红,“说好了,以后有了后嗣,要让他做帝师。”   罗敷将信将疑,又道:“或许不是齐俦抓了他,是你。”   “我?”宋韫不解。   罗敷抿唇:“你不想让他上晏国的考场,做晏国的臣子,所以故意让他不能参考。说吧,他现在在哪?”   宋韫闻言瞠目结舌,心里感叹,再聪慧的人到底也是逃不过关心则乱。罗敷姑娘平素是心思缜密之人,可一旦事关沈玠,思维就天马行空不可理喻了。   宋韫只能再三表示,真的没有动沈玠。   罗敷又怀疑到齐胤身上。   宋韫无奈:“姐姐,你觉得自己心爱之人是高风亮节的君子,却也不至于贬低我心爱之人品行恶劣吧?好端端的,齐胤绑架沈玠做什么?”   罗敷听见宋韫张口闭口心爱之人,如此大胆直白,偏过头去:“反正一定和你们脱不了干系。沈玠平安无恙还罢了,如果……”   “不会有如果的。”宋韫安抚道,“我在宫中,消息都由裴季狸传递。如果沈玠真的有意外,他早就报给我知道了。裴季狸方才前来,没有提到沈玠。倒是你这边——”   宋韫敏锐地想到:“你哥哥应当是不愿意沈玠做妹婿的吧?”   罗敷闻言一怔,很快反应过来:“混蛋……我去找他!”   宋韫赶忙把罗敷拽住:“你去了,打算怎么跟他说?又怎么面对沈玠?要当着他说出你们兄妹的身世么?”   宋韫三言两语让罗敷冷静了许多,她眸子骤然就黯淡下来,摇头:“不,不能……沈玠他忠诚于国家,重视信义……若是让他知道,我是前朝遗民,还一直隐藏身份蒙骗他,他不会原谅我的……那时候,连义兄义妹的名头也没有了。”   看着罗敷黯然的神情,宋韫叹息一声。他本来还不解,当年父亲们为什么会分明相爱却不能相守,导致遗憾终生——   本可以互相坦白的话没有说开。设想着会陷入于情于义的两难,可两个人还没真正置身其中,就先替对方选择了自以为于其有利的道路。结果就是误会至死,余生错过。   宋韫让罗敷坐下,斟了两杯茶,推一杯到她面前:“你敬佩沈玠,且倾慕于他,但大概你对他并不完全了解。按照世俗观念,忠臣不事二主。既然你说他忠于国家,那又何必让我招他入朝呢?论及欺骗,我也瞒了他我的男子身份许久,但他知道之后,虽有愤怒,却没有到当朝皇帝处告发我?为什么?”   罗敷素手紧握成拳,咬了咬下唇,目光冷如冰霜:“你这是在向我炫耀示威么?有齐胤,裴季狸,甚至我哥还不够,连沈玠也对你死心塌地!你在他心中是与众不同的!我知道,不用你再三提醒!”   宋韫正饮茶,闻言呛得咳嗽连连:“什……什么……”   罗敷横他一眼。   宋韫放下茶盏,不知是呛得还是别的原因,脸色晕开薄红:“不是你想的那个意思。我是说,沈玠或许并没有你以为的那样重视功名利禄,这次科举考试于他而言可能并不是很重要。”   “怎么可能!”罗敷音量骤高,“他等这次机会已经太久了。上上届秋闱,他就应该高中解元,然后一路顺遂三元及第。是胡复为你存材,所以一直打压。如今他终于可以出人头地,拿回属于自己的荣光,他怎么会不在意!”   宋韫摇头:“沈玠从前怀才不遇愤懑沉郁,难道真的是因为没有大出风头,被世人称赞年少有成吗?名利如浮云,只会遮蔽庸才眼界。沈白圭之所以为沈白圭,他胜过他人之处,不仅在才学之上。更重要的,是他胸怀天下,有一颗赤子之心。罗敷姐姐,起初你只是胡复派去试探他品行的,后来倾慕于他,不也正因为沈玠是难得的心有大义,不为美色所动不为权贵所屈的正人君子么?若他满心只求高官厚禄,还能入你的眼吗?”   罗敷有些恍惚,舒开拳头,紧紧握住了心口那枚吊坠,良久才讷讷问:“那你说他想要的是什么?”   “就在你手里。”宋韫沉声答。   “我手里……鱼钩?”罗敷松开手掌,露出那枚不知被摩挲过多少遍的锃亮的鱼钩,紧绷的身子也放松下来。   “若天下太平,百姓安居,何用衮衮诸公出仕济世?届时,海晏河清,庙堂虽高,却不如一蓑烟雨任平生,渔樵于山水之间,浑然忘我。”   宋韫微微仰头,缓声道:“沈玠不得志时自比严子光,心底却更愿做张横渠。不为一国一姓尽忠,而为天下寰宇立心。他虽有些书生迂腐气,却也不至于愚忠。身微信晏国百姓,若是只认齐姓皇帝为尊,当时在妙峰山他就会拼死也要和我这个前朝余孽同归于尽。我的身份,他尚且能够接受,何况姐姐你。”   宋韫看罗敷听得似懂非懂,最后总结道:“所以啊,不要觉得自己和他之间阻碍重重,也不要为沈玠担心。既然他没有应考,就一定有不应考的道理。至于他的安危,我会让裴季狸保护好他的,保证他平安顺遂抱负得酬。”   罗敷点了点头,但还是有些不放心,让宋韫发誓。宋韫以自身起誓,她还觉得不够,一定要带上齐胤。   宋韫为难:“不用如此吧?”   罗敷坚持:“一定要。你还勉强可信,齐胤那个妒夫日后会不会排挤打压沈玠却很难说。”   .   “阿嚏——”   一阵寒风吹过,齐胤打了个喷嚏,身上冷耳朵却热,拢了拢披风,对身旁裴季狸说:“哥,我和你那些往来信件,不是早该销毁了吗?怎么到了公主那里,辗转之后还让韫韫看见了,韫韫至今还没消气呢。”   走在登妙峰山的山路阶梯上,裴季狸跟在齐胤身后,闻言身形一顿:“那些信,宋韫……我不是有意。”   齐胤回头看他一眼,继续走路。   天上圆月高照,清朗的月光让裴季狸的眼睫在眼底投下一片阴影:“那一阵,公主性情不稳,手抄完佛经又全部撕掉,撕了又写。我把那些信件给她,以为她撕毁,没想到她性情平和下来开始折纸。更没想到她会送给……”   山路崎岖,裴季狸始终踏在齐胤后面一阶。前面速度快,他也快;齐胤慢下来,他也缓步,绝不与齐胤并行甚至越过。   他从没从齐胤手中抢夺过什么。骨肉亲情是一方面,另一方面,有的人觉得自己生来就带着原罪,不配沾惹一切好的东西。   譬如天上的月亮。   月光照在身上已经是恩赐,怎么还敢妄想摘下月亮。   齐胤一直作声,裴季狸有些急,抬头:“你不信我?”   “明日的太阳要打西边出来了。”石阶走到尽头,齐胤依旧没有接话,目光指向一方,“浪费韫韫曾辛苦劝他,终究还是弃考了。”   裴季狸顺着齐胤目光所指,看见鸬鹚带着沈玠站在妙峰禅寺门前。   作者有话说:   明天开始,恢复每天12点更新——   明天见宝贝们—— 第97章   博爱 ◇   天下是韫韫的,韫韫是我的   “来者何人, 为何见朕不拜。”齐胤背手睥睨对方,王气霸道。   沈玠不卑不亢,坦然迎上目光:“先帝惠宗已故, 当今皇帝还在春闱巡考。哪里又来的皇帝?长着一张与先帝相似的脸,又有司礼监太监在旁, 便敢冒认皇帝么?”   齐胤闻言朗声笑开:“原来沈解元还知道今日春闱。据朕所知,要到正月十六卯时三刻, 今年春闱才算正式结束。怎么, 沈解元文思敏捷, 早就答完试卷,还登了陡峭山路喘匀了气,和海贼头子一起站在寒风里,专门在这等朕这个冒认的皇帝——如此闲情雅致实在令人钦佩。”   齐胤言语犀利,噙着笑意缓缓击掌, 毫不掩饰目光里的戏谑讽刺。   鸬鹚闻言气愤,按着腰间的刀:“狗皇帝!你说谁是海贼!我是海贼?偷了谁的?倒是某人, 白白偷占了我养的狗!我是海贼, 你便是海狗!”   海狗是什么东西……   齐胤闻言皱眉,当时若不是海贼杀了黄狸,他怎会在情急之下重新附身在瞎眼的黑狗身上。这野蛮的海贼头子,下手狠毒, 嘴上也不饶人。   沈玠要斯文得多,面对齐胤的冷嘲热讽,神色只是瞬间僵硬然后就恢复自然,他道:“我当然知道春闱尚未结束, 也不怕说实话, 我确实并未进考场。就算进了考场, 这个时间也未必能写完一份满意的答卷。但我来此处,不是来受嘲讽指摘的。心中有惑,考场上得不到解答,所以我来了这里。”   齐胤闻言挑了挑眉,目光移向沈玠身旁的鸬鹚:“有些人,明面上厌恶这个痛恨那个,不想解元做妹夫,转头就有求必应,带着他到此处了。”   鸬鹚到底是个粗人,从前也没人敢当面这样嘲讽,齐胤的话他不知如何反驳,只能是狠狠瞪他几眼。   心想这个小白脸,他一拳就能撂倒,若不是谢家那个糊涂蛋认准了他,哪里轮得到他在自己面前放肆……想到宋韫,鸬鹚黝黑的面孔竟有些发热发烫,原本以为他和齐胤不过是逢场作戏,迫于无奈才装作有孕,没想到竟然两人是真的……从前听父辈说,鲛人与众不同。男人和男人……确实不同……   鸬鹚晃神间,齐胤裴季狸还有沈玠已经迈进禅寺,他回过神来赶忙跟上。   看着沈玠挺直的腰背坚定的脚步,鸬鹚心中情绪复杂——   虽说看不上这个迂腐的书呆子,但奈不过自家亲妹子死心塌地喜欢。   卢家从前也是满门荣光的,鸬鹚原名卢慈。但流落海上为寇,一个「慈」字压不住桀骜的手下不说,叫起来也是种耻辱,时刻提醒自己丢了祖先的脸面,倒不如用个鸟名,破罐子破摔,不去想自己是卢家子孙,安心做海贼。   但妹妹不一样。她本名卢敷,化名罗敷。敷有延展丰足之意思,罗敷是古时美人的代称,都是好名字。她一个姑娘家,应当有光明正当的身份,好好安顿下来。   所以,即使再不喜欢沈玠,今日春闱开考,鸬鹚还是暗中护卫着他,想送他平安进入考场。   但从考生住宿的驿馆出来,沈玠路上却遇上些意外之事,鸬鹚不得不露面摆平。而与此同时,沈玠也认出了他就是在阙州劫走宋韫的海贼。   沈玠是个聪明人,不需明说,将前因后果思量一番便明白鸬鹚也是宋韫一方的,连罗敷的身份也猜到七八成,顺势提出要见裴季狸,有话对他说。   自从上次,鸬鹚冒充康国使者行刺,算是正式和裴季狸成为同一阵营。   因此也就知道他白天奔走筹谋,夜里会回到妙峰禅寺照看公主病情,于是带着沈玠来了这里。   没料到竟同时遇上了齐胤。   三人来至在大雄宝殿,齐胤先取了香进献佛前。   烟雾缭绕中,沈玠问:“为君者,治国所凭为何?”   齐胤径自找地方坐了,抬眼看他:“今日春闱,解元自己不考试,倒来考朕?”   裴季狸和鸬鹚也都落座,沈玠依旧站着,一手背在身后,不理齐胤讽刺,正色道:“先帝倚重佛家。从前,晏国上下皆知先帝信赖妙峰禅寺,之后更是因住持之言,匆忙娶了宋家庶女为后冲喜。”   “朕知道民间对此多有非议。那又如何?”齐胤含笑道。   沈玠皱了皱眉:“再是当今皇帝,醉心道家。自其上位至今,于全国各州修建道观共计一百零三座,已选址待开工的还有二十多座。其中京城就有大小三十余座道观。”   齐胤目光一凝:“继续。”   沈玠深吸一口气,鼓足勇气道:“历朝历代,皇室自称受命于天。若是真得上天使命,得上天庇佑,何必今日求告道家,明日拜谒佛门?若连自己心中也无底气,便大肆搜刮民脂民膏,烧成香火寄希望于神佛,上天庇佑与否并不确定,只是让自己心安,或者自欺欺人罢了!”   裴季狸闻言斥责:“放肆!”   连鸬鹚也觉得沈玠这话大胆,对他刮目相看。心想他并不晕船,倘若不做文官的话,练上两年武艺,倒也是个上好的海贼料子。   齐胤面上却并无恼色,还是那两个字:“继续。”   沈玠闻言,缓缓舒气,语气也不像刚才那样生硬,带了些悲悯道:“我今日赴考的路上,看见道观贴出告示,招纳识文断字或是懂些术算会做账房的人入观。却也不是白白皈依的,八岁以上十五岁以下者,每月资助五钱伙费。十五岁以上者,每月是七钱。”   齐胤沉着眉目,没有作声。   沈玠道:“按你的认知,银子大概总要以百万计才勉强能入你的眼,这几钱银子算不得什么。但于普通人而言,许多人辛苦劳作一月尚且挣不到二三钱。但只要入观为道,便有国家朝廷下发丰厚的银两将其供养。世人趋利避害,这样告示,结果是什么?”   “我亲眼见到,那所道观门口,上百人为了争抢三个名额大打出手。年长者不事生产,毫无向道之心,只想做道士不劳而获;年幼者懵懂,开蒙不久却要弃学被父母送去敛财。”   沈玠神色越发凝重:“最惊人的,也是让我放弃此次春闱的直接原因,是在此次哄抢中,一位三岁的稚童被踩踏至死。活生生的一条性命,如此无辜地被葬送了。这只是京城道观其一,京城的道观还有许多,全国的道观还有许多……”   沈玠说到激昂时,锐利目光直视齐胤:“陛下,我暂且称你一声陛下,不问苍生问鬼神,这便是你齐家为君之道么?若是如此,这天下大概还是姓谢更好!”   如此大逆不道的言语,若是在别处说出,当时便会刀起头落,还要株连九族。   但此时,在香火缭绕的大雄宝殿,齐胤看着沈玠良久,击掌连声叫好:“不愧是韫韫看重的人。此次春闱,你确实不该做考生。”   沈玠皱眉:“赴考与否,是我的选择。陛下不必三番四次冷嘲热讽。”   齐胤起身,拍了拍他肩膀:“刚夸你两句就又糊涂起来了。朕的意思是,做考生是屈才了,你连考题也能提前押中,你该做主考官的。”   沈玠怔了怔,不解齐胤话里的意思。   裴季狸在旁冷声道:“今日的题目是「民可近不可下」。”   齐胤:“这是《尚书》里的句子。沈卿可知后面是什么?”   被称为「沈卿」,沈玠周身不自在,原本是来质问的,预想中会和齐胤发生激烈冲突,甚至不惜死谏。对方如此态度,他一时倒找不准该以何种语气再说话了。   沉吟半晌,沈玠道:“后面是:「民惟邦本,本固邦宁」。”   “好,知道就好。”齐胤在殿中踱步,看着自己方才插上那三株细香已经燃了大半。   “你也说,皇室受命于天是自欺欺人,不错,确实如此。”齐胤抬袖一拂,已燃烧成烬的香灰如大厦崩溃,“但有道之君善欺人,昏庸之君只会自欺。”   沈玠闻言惊愕。   齐胤语气举重若轻:“治世用仁政,乱世以强权。自朕登基以来,便愿做治世仁君。你方才说朕倚重佛家,并不全对。朕所倚重的只是妙峰禅寺,倚重的是住持之言,却不是佛像金身。”   “大概你也知道,朕是死而复生。这样诡秘之事,必须以更加玄妙之事遮掩,所以才有冲喜之说。说不上倚重,利用罢了。朕算不得佛门信徒,平日也并不诵经焚香——”   齐胤说着,忽然想到上次「诵经」的时候,心里一热,垂头发笑:“罪过罪过。”   “为君之道,治国之凭,当以仁为先。所谓仁君,自然是心怀百姓的,但其实仁政仁德并不是为了百姓。”齐胤接着道。   沈玠沉声:“何意?”   “帝王所愿,不过是皇权在握,天下诚服。”齐胤掸了掸衣袖上沾染的香灰,悠然道,“若百姓不众不安,谈何国家强盛社稷永固?民可载君,亦可覆君,帝王爱民,是不得不爱。爱民实际是为了爱己,爱权。”   沈玠闻言握拳,这话无情却在理,他想反驳实在无从辩起。   从古至今,皇权威严不可侵犯,能为爱己而爱民之君已是非常难得,还能奢求什么?   “朕从前只想做个皇位稳固的仁君。但遇见韫韫后又大有不同了。”齐胤由心而笑,“韫韫博爱——当然,最爱的还是我。”   众人怔而无语。   齐胤对三人的白眼视若无睹:“韫韫由衷关心百姓疾苦,哀民生之所哀。百姓安乐,韫韫才舒心。韫韫舒心,我便满足。为了韫韫,我愿为天下万民立心。”   听到这里,沈玠已经从愕然转变为深深的震惊。   怎么会有这样的皇帝?为一人而爱天下人?况且那一人不仅是男人,更是前朝血脉。   齐胤郑重地拍在沈玠肩膀,沈玠回神,看着齐胤。   “沈状元,朕说的可对?”齐胤含笑道。   “状……状元?”沈玠语塞。   “虽不在乾明殿上,但皇帝策问之处便是殿试。朕钦点你为状元,谢恩吧。”   “怎可……”沈玠涨得脸色发红,握拳道,“怎可如此草率!”   “草率吗?”齐胤神态轻松,“朕觉得很郑重啊。”   “岂有此理!”沈玠躁怒,“道理你自己都懂,却来戏耍我!这状元倒不如你自己来当!”   齐胤云淡风轻:“何必动怒呢,朕确实觉得你的话在理,朕心甚悦。”   “哪句?”沈玠紧紧皱眉。   “这天下还是姓谢更好。”齐胤勾唇而笑,“天下是韫韫的。我要韫韫就足够了。”   作者有话说:   齐、宠妻狂魔、胤   、 清平乐 、 ◇ 第98章   不喜 ◇   成不成婚是你的自由   正月十五过后, 年节就算是正式过完了。   时间过得像化雪一样快,转眼就到了二月二龙抬头。按照礼制,皇帝要在这天祭祀天地。齐俦于京郊大祭, 宋韫称病不去,转而暗中登上了妙峰山。   妙峰禅寺自除夕以来就是闭门谢绝香客的状态, 一方面因为住持已带着松松离开,寺内只留下裴红药照看公主病情, 实在不能接待外人;另一方面, 自从齐俦上台以来, 打压佛家尊崇道家,国内许多寺庙已经关停,甚至许多僧人被勒令还俗。妙峰禅寺能被保留下来已属不易,闭门谢客减少风头,才更加安全。   “其实齐俦所做并不是完全错误。”登山路上, 一左一右,罗敷和铁牛像护法似地走在宋韫身旁, 宋韫提起裙角缓步上山,“寺庙道观中并不都是诚心向佛像道之人,劝退一些也好,节省下银两用于百姓也好。”   罗敷跟来妙峰山,倒不是因为要保护宋韫, 纯粹是听说沈玠在寺里闭门读书。   铁牛就不一样了,心中无男人,目光只围着宋韫打转:“阿韫,那为什么不干脆把所有的和尚和道士都撵回家种地成亲呢?不仅可以多出粮食, 还能增加人口——我最近也看书来着, 书上说国家人口多才好。”   罗敷嫌他们走得慢, 还要边走边聊,自己快步往前了。宋韫和铁牛并不着急,缓步走在其后。   二月春来,梅花还没完全凋落,山路两旁明艳的迎春花牵着藤蔓已经开始绽放骨朵。   “一个强大的国家自然需要很多人口,但人口也不是越多越好。”宋韫见铁牛爬山有些出汗,便暂停下来休息,“譬如一个家庭,虽说民间多认为多子多福,但人口一多,吃穿用度和教养的问题也就随之而来。生而不养,养而不教,反而会造成更大的祸患。圣人曾言庶富教三大强国之策,庶即广民,富则使其衣食充足无忧。   而最后一点也是最重要的一点,国之兴盛必教民有方。而在位者必先自身示范,百姓才会影从。自身不正,天下难以归心。”   “我好像有些明白了,话本子里也有阿韫你说的这种道理……叫什么……生儿不教如养驴……养儿不读书,不如养头猪……”铁牛按了按挂在腰间的长鞭,自从认祖归宗之后,她真成了将门虎女。虽说还没有拾起丢失的记忆,对与父亲和妹妹相处的过往也印象模糊,但对鞭法的领会可是一日千里。   铁牛抬头看一眼前面背影已经快看不见的罗敷,撇撇嘴:“阿韫,还是让我跟在你身边吧,我能保护你了……那位,心里净装着男人了,哪还顾得上阿韫。”   铁牛抽出长鞭,手腕一抖,鞭尾便卷了一捧迎春花回来。   “心中无男人,出手自然神。”李听麾小姐傲然收起长鞭,快速用迎春花藤编了两个花冠,往宋韫头上套一个,自己也戴一个,软磨硬泡起来,“阿韫,你就让我待在你身边吧,我真的不想在家里成天关着了。”   “手真巧。”宋韫闻到幽微的迎春花香,扶了扶花冠,“在我身边,哪有做李家千金好?姐姐这话要是让李将军听见,可要伤了老父亲的心。”   “老头才不会伤心呢,他每天早出晚归,话都跟我说不上几句。也只有教我鞭法的时候话要多些,但总是说我这不对那不对。”铁牛双手环抱哼道,“早知道做将军家的小姐这么无聊,打死我也不从慈宁宫出去。”   宋韫失笑:“当初没父女相认的时候,你可是说将军英武又温和。怎么成了自家亲爹,一口一个老头,评价反而不如从前呢?听麾姐姐,真的是因为无聊才想回到我身边吗?还有其他原因吧?”   迎着宋韫了然的目光,铁牛有些脸红:“什么都瞒不过阿韫……是,叫我爹老头还早了些,他还是很英勇的……我爹虽然话不多,但我知道他是很爱我的,我也想多在他身边尽孝,但是……”   铁牛跺了跺脚,咬牙切齿道:“就是有那些不识趣的官家太太,三不五时地上门说亲……烦都烦死了……”   原来是想逃避议亲啊,这倒是合理。   宋韫想了想:“按照将军的地位和身份,那些夫人们给你介绍的公子应该条件都是不错的,没有一个中意的吗?”   铁牛愤愤:“阿韫你也想趁早把我嫁出去是吗?”   “不是不是,我巴不得你时刻陪在我身边呢。”宋韫赶忙安抚,“什么时候成婚,或者成不成婚都由你自己决定,旁人包括你父亲和我在内,都无权干涉。我只是好奇,他们到底是怎样的,咱们听麾姐姐一个都看不上。”   铁牛闻言态度软和下来,十指交握吞吞/吐吐道:“她们给我看过好多画像,画上的男人油头粉面看起来就是败家子。那些官家太太也邀我去参加诗会游园会什么的,真人长得也就那样,性情更不用说,个个觉得自己是人上人打心底里瞧不起我……我不喜欢诗会,我哪里懂诗啊,认识的字只够看话本。话本里倒也有诗,都是艳诗,一位夫人听我说要背那首诗,吓得顾不上仪态赶紧来捂我的嘴,旁人更是笑得直不起腰……”   铁牛摘下自己头上的迎春花冠,拿在手里,沮丧地看着宋韫:“阿韫,还是让我跟在你身边吧,伺候你吃饭给你铺床。我不想再听别人在背后指指点点说我是不清楚来路的野丫头老姑娘,但是又因为我爹的面子给我笑脸了。要是我爹哪天糊涂了,真的从那些人里面挑一个女婿,我这辈子就完了。”   山路走到尽头,宋韫看着低头失落的铁牛,怜惜地叹一声气。   听麾和梦弦是同父同母的姐妹,虽说都是幼年丧母,颠沛辗转,但妹妹一直跟在父亲身边,后来入宫又得齐胤庇佑,一直养尊处优无忧无虑。   姐姐就不一样了,当年和父亲失散,十二三岁的小姑娘竟从康国孤身来到晏国南方,其间吃了多少苦,没人知道。   铁牛丧失那段记忆,或许也是出于自我保护。   后来跟着宋韫,虽说自由,到底是欠缺父爱和亲情的。   宋韫揉揉铁牛发顶,将她揽在怀里轻拍后背安抚:“可是局势马上就要乱起来了,在我身边很不安全。”   “我不怕危险,越是危险,我越该保护阿韫。我爹让我学武,就是为了保护阿韫!”铁牛激动道。   “我知道的,我明白……”宋韫柔声道,“姐姐想做什么都可以。如果不想嫁人,那就不嫁。也不怕无聊,盘一间话本铺子,自己做东家,我来入股。若是遇到喜欢的人,那我就替姐姐准备嫁妆操办婚事。姐姐只管做新娘,新郎官嘛,就是抢,我也会为姐姐抢来。”   铁牛扑哧笑出声,松开宋韫怀抱,有些害羞道:“阿韫就知道逗我,你哪里做得来抢人的事。再说,抢来结婚,心不甘情不愿的,就算我再喜欢又有什么用?”   宋韫微笑:“姐姐这样可爱又善解人意的人,哪个男人若是不爱,真就是瞎了眼了。瞎眼的男人,姐姐才看不上。姐姐看上的,必定是知道姐姐好处的。”   铁牛一时理不清楚宋韫绕来绕去的话,但她坚信阿韫说的一定都对。   “其实,我也不是不想成婚,只是不想嫁那些绣花枕头……我记忆里,模模糊糊有一个人……好像是在我逃荒的时候……”   铁牛声音低得像蚊子哼哼似的,宋韫还没听清,便听铁牛「哎」的一声:“你怎么抢我花环啊,阿韫你管管他!”   宋韫转眼一看,齐胤不知从哪里蹿出来的,铁牛的迎春花冠已经到了他头上,怪模怪样的。   偏偏齐胤还很得意,一手搂住宋韫肩膀:“凭什么证明是你的,韫韫和我是夫妻一体,韫韫有的,我自然也要有。我戴上好看。”   铁牛气得瞪眼,要宋韫做主。   “哪里好看啊……你今年几岁,跟小姑娘抢东西。”宋韫看看齐胤又看看铁牛,把自己头上的花冠摘下来戴给铁牛,转身往禅寺去了。   齐胤见状也把花冠取下,塞在铁牛手里,快步跟上,委屈道:“以为只用防备男人,现在觉得男女老少一个都不能放过。我可看见听见了,刚才韫韫不仅抱她,还说看不上瞎眼的男人……韫韫,你不能把我治好了就不要我了啊……”   说到治疗,宋韫想起那夜的荒唐,齐胤眼睛倒是好了,宋韫腰酸背痛好几天……宋韫脸上一红:“你还有脸说,你这个妒夫。裴红药呢?”   宋韫心里着急,心想现在找他拿避孕的药不知还来不来得及。   话音刚落,裴季狸不知从哪里回来,风尘仆仆,快步从后面赶上来,神色急切:“听说裴红药治好公主了?”   宋韫闻言惊喜:“是吗!”   齐胤收敛嬉笑,正色道:“是。公主什么都记得了,她想见韫韫……”目光落在裴季狸身上,“还有兄长你。” 第99章   有孕 ◇   前三个月还不安稳   公主神志不清之时, 性情不定,容易受惊伤人。而要面对清醒时的她,似乎更难。   公主点名要见宋韫和裴季狸, 宋韫进了禅房,齐胤再黏人也不能跟进去, 只得在外面等待。   而裴季狸听见公主要见他时,转头便走, 早不知哪里去了。   铁牛小跑着跟了上来, 叉着腰喘气, 看齐胤活像闯进自家菜地拱了自家白菜的野猪,鼻子不是鼻子,眼睛不是眼睛,没好气道:“喂,不是说, 你姑姑找阿韫有话说?”   齐胤不习惯「姑姑」这样的称呼,反应了一瞬, 扬起眉梢,“那又如何?”   铁牛皱了皱鼻子:“你在这杵着听墙角干什么……姑姑等于半个娘,自古以来婆媳关系就不和睦。听说,你那位姑姑先前还让阿韫受过伤呢,你就这么——”   铁牛话未说完, 齐胤脸色一变,闯进禅房,“韫韫!”吓了禅房里众人一跳。   裴红药正在为公主诊脉,目光却不自觉地瞟着立在一旁的宋韫, 眉头紧皱, 欲言又止的模样。   正巧齐胤进来, 裴红药收手,连脉枕也不收,重哼一声拂袖而去,路过齐胤时还不忘狠狠瞪他一眼。   齐胤一向和裴红药不对付,他这样态度,齐胤并不觉得有什么异常。   倒是宋韫因此格外紧张,自从他一进门,裴红药脸色刷地就沉下来了,不知道是什么缘故。   公主也看出几人之间氛围奇怪,问裴红药:“大夫,我的病……没有大碍了吧?”   裴红药虽然心头不悦,但不至于迁怒自己的病人,还是在门口停步,对公主点了点头,同时不忘讽刺齐胤:“公主的病好了。有些人该去治治耳朵——说了不许外人进来,听不懂人话似的。”说罢才迈出门去;   齐胤皱了皱眉,但并不跟裴红药计较。他也算是立下大功了。公主的顽疾,多年来,暗中找了多少人来看,有的说是心病,有的说是忧思过重伤及头脑,但无论怎样说辞最终结论都是不能治疗。   裴红药到底是药王谷的嫡传,短短时间就将公主治好了。   公主花白的长发简单挽起,发上没有装饰,只有一根竹枝别在发髻。她看着宋韫,眼角因微笑堆起褶皱:“你叫宋韫,是庭霜的孩子。”   骤然被点名,宋韫有些无措,齐胤握了握他的手示意他不必紧张。   紧接着公主又道:“阿胤都长得这样高大了,也成家了。时间过得真快啊。”   这回轮到齐胤紧张了。   “您……还认得我?”   齐胤看向公主,恍惚中像是回到童年推开冷宫大门,懵懵懂懂闯进公主和兄长的生命中那时。   ——荒芜的冷宫,野蛮疯长的无患子,暴躁易怒的公主,阴沉悲伤的幼童……   记忆中,过去的人生似乎一直笼罩在阴云之下。   直到遇上韫韫,朗月高照满是清辉。   得之我幸,得之我命。   “是啊,时间过得真快啊。”齐胤与宋韫十指交握感叹,“但我希望以后的日子过得慢一点,再慢一点。”   “咳咳……”公主轻咳两声,“你们的日子还长。我有些关于庭霜的话想说,宋韫之后是否会转述给你,我无权过问。但此刻,阿胤,你不用担心我会再伤害宋韫。我好了,我头脑清楚的时候不会伤人……”公主慈爱地看着宋韫,“何况他是庭霜的孩子。”   齐胤的确是不放心宋韫和公主独处,但公主看出他用意,不好意思再扯谎,便握了握宋韫掌心,低声道:“我就在外面,随时叫我。”   宋韫顶着公主了然的目光,快速点了点头。   齐胤退了出去,刚打开门迎面便是裴红药的拳头。   齐胤没有防备,就算即时反应再快,拳头还是落在了肩膀上。   一个大夫,能有多大力气,齐胤本来只是略略皱眉,但余光瞥见宋韫神情关切,便卖起委屈来,一面格挡裴红药再度胡乱挥来的拳头,一面向宋韫告状:“韫韫……他对我下死手……好疼……”   宋韫急忙上前劝架,却被公主轻轻拉住了。   宋韫回头,不解地看着公主。   公主轻声道:“年轻人,心有不甘,打一架发泄出来反而比憋在心里更好,由他们去吧。孩子,帮我收拾行李吧。”   宋韫迟疑一瞬,打斗中禅房的门已经被看热闹的铁牛关上了。拳脚撞击声和铁牛鼓劲叫好声传来,宋韫有些恍惚。   只要裴红药不动用他那些瓶瓶罐罐,齐胤应该是不会怎么吃亏的吧?   宋韫收回视线,见公主踩着凳子去取架子上的佛经:“我来吧!公主你不要登高。”   “不能登高的是你,前三个月还不安稳。”公主取了佛经下来,收在包裹里。   见宋韫已怔在原地,公主牵着他手将其带到桌边:“好好坐着,陪我说说话就好。”   宋韫落座才回过神来,脸上滚烫,猛地又站起来:“公主你……你怎么……我都不知道……”   如果公主都能想到,何况裴红药……   听见禅房外的打斗声,宋韫脸上更红了:“裴红药他……可是他甚至没有给我把脉……”   “不需要把脉。”公主手脚利落地收拾行李。   多年的独居生活让当年十指不沾阳春水的公主已经能够很好地照顾自己,少了骄矜,多了坚韧与从容。   经不起风吹雨淋的牡丹,终于成为能够傲然于霜雪中凌寒不惧的松竹。   “快坐下好好歇息吧。”公主忙中抽空,拍了拍茫然的宋韫肩膀,“我本来想收拾好东西,下山见你的,没想到你先上山了。走了这么远山路,辛苦了,稍后让神医给你开些安胎药。”   宋韫思绪还是飘的,难以置信地轻抚自己依旧平坦的腹部,好像能感受掌心之下有生命在涌动。   真的……有了吗?   不是说鲛人受孕艰难,与普通人混血的后代更是难以有孕吗?怎么才两回就……   如果是真的,满打满算也才一个月。公主不是大夫不懂医术,她是怎么知道的?   宋韫心里许多疑惑,但刚才那段支吾已经用尽所有勇气,绝对不好意思再直接开口问公主,只得坐立不安,看着公主收拾行囊,听着外面打斗不停。   直到公主终于收拾好包袱,坐在宋韫面前,宋韫才回神,皱眉道:“公主要离开?”   年届四旬的妇人微笑:“当然了。从前,冷宫是我的囚牢,这里是我的医馆。如今,我都好了,哪能长住在这里,我也该有正常的生活了。”   宋韫抿唇:“公主想去哪里?我让齐胤派人护送。”   公主摇头:“今日之后,没有唤云公主了,我也不再姓齐。前尘往事都该放下了。至于去处……”公主眼中有期待的光彩,“庭霜和你都对我说过江南风光。江南是很好的地方,我想去那里,或许开辟一片药圃,学着种植药材。”   宋韫垂眸,公主说要放下往事,但又要打理药圃,她自己根本不擅医道,分明还是在怀念驸马。   “不必为我惋惜哀伤。小人儿娇气得很,你要开怀,他才长得好。”公主拍了拍宋韫手背。   宋韫抬头,虽不好开口,但疑惑的目光已代他问出了不解的问题。   “你一进来,我就看出你神情不安了,大概你自己也有预感吧。神医他是药王谷出身,何须把脉,稍加观察便能确认了。你身上的气息和上次来不同,多年前,我在庭霜身上闻到过同样的气息。你们血脉特殊,有孕时会有相应特征。你眉心的红痣也有些淡了。”   宋韫恍然碰了碰自己眉心,“是……是吗?当年,我父亲……”   公主长叹一声追忆往事:“那是中秋节前吧,庭霜对我说他要走了。我问他不是和焉云深约好中秋泛舟赏月吗?他说只能失约了。我问还会再见吗?他说大概是不会。”   谈到故人,公主眼中闪烁泪光,泪中带笑:“庭霜是个很洒脱的人,但洒脱过了头,连自己有孕都是显怀后才发现的。”   “太多的人希望他复国,但他不愿。他一路游历都是以女装,想着不娶妻不生子,孤身一人隐姓埋名过完此生也就罢了。后来我们成为至交好友,我将自身最不堪的遭遇告诉了他,而他也将身世对我坦白。庭霜,是我在这世上唯一的朋友。但正因我,害了庭霜。”   宋韫心头一窒,见公主竟对自己下跪,宋韫赶忙去扶,公主坚持不肯起身:“这是我欠了庭霜的。”   公主已是满眼泪水:“当年,皇帝将我囚困凌/虐,甚至让我怀上……我明面上还是晏国最尊贵的公主,实际上痛不欲生,想着待庭霜离开后便自我了断。但裴桓,他竟然从皇帝手中要走了我,我当时不知他到底是怎么做到的。后来他对我坦白,是他偶然听到庭霜与我的对话,知道了庭霜是前朝血脉。他以此为筹码,告发庭霜,以为能换取我的自由……但结果反而满门被屠,我也疯癫了半辈子……或许,如此下场其实是我们的报应……对不起,孩子,我对不起你父亲……”   即使早已知道生父当年怀着身孕被两国追杀,现在听公主说起前因后果,宋韫还是陷入深深的震惊中。面对公主,更是情绪复杂。   她曾是庭霜的好友,得到庭霜信任。但也间接因为她,庭霜颠沛流离死于非命。   该怪她吗?或是怪驸马?或是,怪篡位之后还要赶尽杀绝的晏国齐家皇帝?   再或者,宋韫更应该自责——   明知齐胤是仇人之子,还与其他生死不离,甚至怀上他的孩子。   父亲,会原谅他们,会原谅自己吗?   宋韫闭了闭眼,脑海中纷乱思绪里,突然浮现出去年中秋时,另一位父亲失态的模样——   公主说,是中秋之前,庭霜发现自己有孕,想要离开,舍了与焉云深中秋之约不告而别。   多年前的中秋,端方自持的焉家少年郎也曾百思不解,为情所伤,不管不顾地大醉过一回吧?   他人或许不能理解,但宋韫此时也孕育着新生命,能够想象父亲当年有多么为难——   庭霜不想搅乱天下,宁可放弃皇室身份,甚至因此连娶妻生子也早就放弃了,但终究是因情有了孩子。   庭霜是靖朝皇室,焉云深却是晏国臣子。   他们的孩子,是要复靖还是忠诚晏国?   庭霜选择了逃避,甚至没有告别就永远离开了焉云深。   宋韫不禁想,当年,若是父亲知道自己的存在,结局是否会有不同呢?   时局动乱,现在要不要告诉齐胤这个孩子的存在呢?   长久地静默着,直到齐胤拍门,一声一声唤着「韫韫」,说韫韫再不管,裴红药就要弑君了,宋韫才回神。   宋韫不是谢庭霜,齐胤也不是焉云深。   世上没有如果,前人的结局已经写定,无从推翻。但今人的命运,正掌握在他和齐胤手中。   宋韫扶起公主,然后转身打开房门。 第100章   我要 ◇   恐怕只有剖腹一个法子   宋韫打开房门, 下一瞬就被齐胤揽进怀抱。   从头到脚查看一番,确认毫发无损,齐胤才松了口气, 低声道:“我还是不放心你和公主独处。”又见宋韫眼圈微红,“是不是提到什么伤心事了?都是我不好, 我该陪在韫韫身边寸步不离的。”   腰上的大掌收得有些紧,宋韫怕伤了孩子, 赶忙想松开, 刚巧裴红药喘匀了气又撸起袖子对齐胤举拳。   齐胤急忙转身, 把宋韫护在怀里,后背扎扎实实受了裴红药一拳。   虽是用了十足的力气,但裴红药是个手无缚鸡之力的大夫,再重的一拳下去,砸在齐胤坚实的后背上, 也给不了对方多少伤害,反而震得手疼。   “在我面前放肆也就罢了, 若是伤到韫韫分毫, 这双手就真的不用要了。”齐胤面对裴红药神情冷肃,下一瞬理着宋韫微敞的衣领,就嚷着背上疼,“韫韫再不出来, 他就要打死我了。他好凶,我感激他为公主治病的恩情打不还手,他却变本加厉对我下死手。好疼,要韫韫揉揉。”   宋韫看看灰头土脸上气不接下气的裴红药, 再看连头发梢都丝毫不乱的齐胤——恐怕, 他真正吃亏的也就宋韫所看见的这两拳了。   多大岁数的人了, 还玩这种告状撒娇的小把戏。   就连铁牛都看不下去了,对宋韫喊:“阿韫你可别信他装可怜!刚才他把这个小白脸耍猴似的逗得团团转,还说什么打不还手呢,他是真看不惯人家,要不是我在这盯着,说不定要揍成什么样呢!”   齐胤无声瞪铁牛一眼,铁牛有些犯怵,但也还是大着胆子瞪回去——   怕什么,论和阿韫的情分,先来后到,怎么也是自己排在他前面。   裴红药也不悦,纠正铁牛:“我只是暂时落在下风,再来几个回合,必定让这厮满地找牙!”   眼见得几人互相不对付,宋韫头疼,或许是心理作用,腹部也不适起来。他扶着齐胤臂弯,皱眉:“事到如今还争风吃醋……都是要做——”   宋韫的话还没说完,裴红药快步上前,把住宋韫手腕,目光示意他住口。   “我有话跟你说。”裴红药沉声道。   虽然齐胤对裴红药曾直言求娶宋韫一事心有芥蒂,但宋韫的安危至上,裴红药神色凝重把着宋韫脉搏要单独说话,齐胤瞬间抛下一切忌惮:“韫韫怎么了!可是有哪里不妥?姓裴的说话啊!”   裴红药扬了扬眉梢,就是不松口,看着齐胤神色慌张,他心里不知有多得意。   裴红药坚持要和宋韫单独说话,不许任何人靠近。   宋韫跟着他来到大雄宝殿,裴红药迟迟不开口,宋韫也顾不得羞赧,问:“神医,我有些不适,能否……”   裴红药顺手把住他手腕,沉着一张脸梳理脉象,很快撒手道:“我就知道那晚上不会有好事。”   宋韫瞬间红了脸,听裴红药语气,自己应该是真的怀上了,而且是正月初一那次。   “我有些不适,能否给我开些……”宋韫喉结滚了滚,硬着头皮说出,“安胎药。”   裴红药愤愤看他一眼:“安什么安!你真的要生?!”   宋韫微怔:“不然呢?”   裴红药没好气道:“你从哪生?你不要命了?寻常妇人从产道生育婴孩都是九死一生,何况你还是个男人!为那种无赖豁出性命生孩子,值得吗!”   虽是问句,裴红药的愤怒却给出了他自己的态度。   宋韫怔怔的没有接话,他不自觉地轻抚自己腹部,一开始知道这个孩子存在是深深震惊,自己竟然真能怀孕。   然后是惊喜——他和齐胤的孩子,会长得像谁呢?脾气会不会随了齐胤?以后一大一小两个一起撒娇,怎么招架得住?   喜悦冲昏头脑,他无暇顾及最重要的问题——   男人生孩子,到底要怎么生?   见宋韫神色凝重,眉宇之间难掩忧虑,裴红药忍不住和缓了语气:“我也不是怪你的意思,要怪都怪那个混账……”   宋韫抿着唇还是没有接话。   裴红药试探着道:“我虽然不懂国家大事,但也感觉到最近局势越来越不好了。就算是女子,现在也不是怀孕的好时机……”他从袖中摸出一瓶药剂,递到宋韫眼前,“现在只有一个月,对你身体的伤害很小。服药三天之内,胎儿就会消融于骨血,你也不会有太大痛苦。”   宋韫看着面前粉色的小药罐,下意识后退两步护住自己腹部,拧着眉头看裴红药:“我要的是安胎药……你怎么会随身备着这种……我,我不想……”   看着宋韫抗拒的神情,裴红药紧握药罐,咬牙道:“早在闵州,我接生双生子的时候,李将军就让我准备好避孕和堕胎的药物,我当时还以为是他老不正经……我家老头子也没及早告诉我鲛人后代竟如此易孕。早知道会有这一天,我就该先用药把齐胤那混蛋……”   “闵州……”宋韫回忆起来恍然大悟,难怪将军当时神情古怪,宋韫还以为他是想到了自己的夫人……连罗敷都知道鲛人男身可孕,其实父辈们也早就知道,所以正月初一时两位父亲才会对齐胤大动肝火。   于公于私,他们都是不想宋韫怀上齐胤孩子的。难怪母亲多次告诫,大局落定之前不要和齐胤胡来。   可是已经荒唐放纵过了,再后悔也来不及了。   闵州双生子之事也提醒了宋韫另外一点:“剖腹呢!你之前不是已经成功剖腹取子吗?”   裴红药不可置信地看着他:“你疯了!”   宋韫抿唇:“我知道我在说什么,我相信你的医术。”   “我不相信我自己!”裴红药几乎是吼了出来,破天荒的在宋韫面前红了眼眶,“就算有皇位继承又怎么样!至于你豁出命去生?就算要继承人,非要是齐胤的种吗?你明明也可以让女人怀孕,一旦你做了皇帝,天下的女人任你挑选,还怕没有后代么?非要以身涉险?”   宋韫反问:“女人生孩子就没有危险吗?”   裴红药顿了顿:“至少比你生要安全。若是你生,恐怕只有剖腹这一个法子。”   宋韫摇头:“若是只论体质,我的身体比一般的妇人强健许多,她们剖腹尚且并无大碍,我未必就要担更多风险。女人生孩子是在鬼门关走一趟,可男人们都觉得女人生孩子是天经地义,是每个女人必经的义务,若是扛不过去就是自身福分浅薄。但他们可曾想过,那些难产而死的女人不仅是因为自己的孩子丢了性命,那孩子身上还有男人的一半血统。凭什么把十月怀胎和分娩的危险和痛苦都理所应当地让女人独自承受?男人只要等着孩子呱呱坠地,然后便成了父亲?这世上,有形无形,女人遭受的苦难已经够多,我不能再强加给她们更多折磨。若是我不能生,那我和齐胤合该一生无子;但我已经有孕,为什么还要牵扯旁人进来?我想要这个孩子,不仅因为皇位需要有人继承。更因为,他是我和齐胤的孩子。我知道生育有风险,但我愿意承担这样的风险。”   宋韫自小穿着女装长大,接触最多的也是女人:年长的夫人年轻的小姐年幼的女婴,他能看到并理解女人的不易与艰辛。也没有在位得权者视人命为草芥的骄矜和傲慢,并不觉得自己的性命比他人高贵。   这样的人,是裴红药从未见过的。   世上怎么会有这样的人?   宋韫心里有爱。   于天下之博爱大爱,于齐胤之偏爱私爱。   裴红药想,自己至多只能和天下一起分得宋韫的博爱。而宋韫的私心偏爱,只属于齐胤。   凭什么是齐胤?   那种城府深沉又撒泼无赖的人,凭什么得到宋韫全心全意?   是因为先来后到,迟一步遇上就毫无机会么?若是自己早些遇到宋韫,从一开始就对他态度好些,会不会有不同?   裴红药快速地设想,随后得出的答案令人绝望。   喜欢和爱大概是不讲道理的,人生也是没有如果的。   手中药罐滑落,砸在地上粉碎。下一瞬,袖中瓶瓶罐罐也都掉出来摔成一片混乱,粉末飞扬甚嚣而上。   裴红药下意识抬袖掩住宋韫口鼻,对上宋韫带着疑惑之色温润澄澈的眸子,心跳有一瞬间的乱。   裴红药慌忙捡了碎瓷片,割破掌心,胡乱抹了些鲜血在宋韫唇上。   宋韫「唔」了一声,被血腥气熏得有些作呕:“这是……做什么?”   看见他按着心口脸色煞白,裴红药紧皱着眉头,找来扫帚清理了地上的东西:“还不到害喜的时候。旁人千两黄金都换不来我的血,便宜你了——这些药里有曼陀罗,还有毒药,挥散出来吸入口鼻就能起效,我的血能解百毒。”   “是这样啊……”宋韫点头,谢了裴红药,“对了,你从前不是说我的血也有药用价值么?倘若到时候有意外,止不住的血也不要浪费——”   “你说的是什么混账话!”裴红药扔下扫帚,上前紧掐着宋韫肩膀,“刚才不是还说相信我的医术?我给狗给猴都做过不知多少次剖腹,给人也做过,能有什么意外!”   裴红药眼睛有些红,紧紧盯着宋韫,一字一顿道:“有我在,不准你有事!”   宋韫从他眼中同时看到了坚定和脆弱,自信和担忧,紧接着听到裴红药极低的宛如叹息的一声:“若护不住你,我余生也不必行医了。”   宋韫心头瞬间被强烈的情绪冲击——   震惊、感动,还有无能为力的愧疚。   行医救人杏林春满是医者的至高追求,裴红药视医道如命,但宋韫的性命却又在医道之上……   何德何能,受如此青睐。   宋韫垂眸,余光扫过他掌心鲜血染红自己肩膀,低声道:“抱歉。”   裴红药心头一窒,装作没听见,松开宋韫,故作豁达道:“我家祖上就给你家收拾烂摊子,我也算传承家业了。当年你们那位先祖就是我祖父为他接生的。鲛人体质特殊,族群虽然人丁不旺,到底是有传承的,总不可能个个都要剖腹,一定会有别的生产方式,一定会有的……就算你不是纯血的鲛人,还保留了许多鲛人的特征,除了眉间痣减淡,孕期可能还有别的特征,或许你根本用不着剖腹……”   裴红药正色,郑重对宋韫道:“不要担心,我会让你们父子平安。信我。”   作者有话说:   崽崽:好险…… 第101章   隐瞒 ◇   暂时不能告诉他   裴红药的承诺比任何灵丹妙药都让人安心, 既然他说脉象没有问题,宋韫也不觉得不适了。再三对他道谢,但能做的也只有道谢而已。   相识至今, 回想起来难免唏嘘——   裴红药从不问世事专心医道的世外之人,卷入皇权争斗, 先是陪宋韫在李妙言面前演戏,再是在这妙峰禅寺日夜研究治疗公主的方案。原本他是云游四海, 专心精深医理的, 可如今他困在了这里, 困在了宋韫周围。   对天才的浪费是极大的罪过,宋韫宁愿他有所求自己能有所应,心里不至于如此过意不去。   当初故意让宋韫划破手指的药王谷少主倒比如今划破自己掌心的裴红药更好面对些。   袖中的药罐都摔得粉碎,裴红药见宋韫欲言又止的纠结神色,心下也觉得烦闷, 按了一把香灰在掌心伤口处。   宋韫慌忙「哎」了一声,赶忙摸出帕子送上去:“怎么能用这个?”   裴红药看他手足无措, 心里一叹, 接过帕子,自己别扭地裹了伤口:“干净的香灰能加快凝血,当然没有我的药好用。但我的血珍贵,白白洒了浪费。止血要紧, 我稍后再好好处理。放心,死不了,我还要给你接生。”   裴红药一如往常的骄矜神色,但脸上却因方才接过手帕时不小心碰到宋韫指背烧起退不开的红晕。   宋韫目光触及, 不着痕迹地往后退了一步:“既然已经确定, 脉象也没有什么问题, 我该把这个消息告诉齐胤了。”   “不行——”   “不可——”   两道男声同时响起,一道来自面前裴红药,另一道却从身后佛像传来。   宋韫站在中间,有些恍惚,下一刻便见裴季狸从佛祖塑像后走出,神色颓唐却又强打起精神镇定道:“暂时不能告诉他。”   难得裴季狸和裴红药意见不约而同,两人眼中皆有失落遗憾,但裴季狸又比裴红药多一分对血缘相关的新生命的期待,他看着宋韫依旧平坦的腹部:“这个孩子来得是时候,又不是时候。”   宋韫明白他的意思。   于裴季狸而言,他自身的降生可以算「不是时候」。   他的父母并不相爱,可以说是仇人。他不是爱情的结晶,甚至不为世俗所容纳。他这二十多年人生,从未完整得到过父爱母爱。   所以,即使是如今大权在握,能轻易掌控千万人生死,但在听说母亲清醒要见自己时,还是惶然无措躲到了佛像背后。   裴季狸羡慕这个孩子,是两位父亲相爱的见证,是被期待出生的。   裴季狸凝望宋韫,素来犀利的目光添了几分柔和甚至犹疑。菩萨有万千法相,可以幻化为男女老少,包容世上一切疾苦。在一瞬间,裴季狸从宋韫身上看到了那种柔和却坚韧的力量。   宋韫在孕育生命,他和齐胤生命的延续……   裴季狸及时错开目光,宋韫也不敢多想其中含义,又听见他问裴红药:“一定要剖腹取子吗?上次你缝合的伤口会留疤。”   裴红药顶着怀疑的目光,有些恼怒:“有本事你来!那样大的开口,缝合得再怎样精细都会有疤痕——”   余光扫过宋韫,不知是否心理作用,裴红药总觉得他眉心那粒红痣颜色已经淡了许多,像隔着一层雾罩似的,为宋韫平日坚定清明的眉目增添了一份朦胧。但还是美的,那是一种若远若近无法触及的美。   像黄昏艳丽的晚霞,像晚霞中灿烂的日光。   美好的东西当然要完美无瑕地继续美下去。   裴红药无法想象晚霞消散日光黯淡,他低声道:“鲛人虽外形和普通人无异,既然男身能生子,内部一定是不同的。或许不用剖腹。如果不得已真要剖腹,我会用最细的针线缝合,再用最好的祛疤药物。”   生死一线的事,宋韫倒不在意会不会留疤,但能好看些自然更好。刚想说谢,裴季狸抢在他前头道:“如果情势危急,务必不惜一切保全大人。”   然后转向宋韫,近乎命令道:“这是你最后一次怀孕生子的机会,不许有事。”   强硬的语气中,宋韫从那双深邃的眸子里看见了恐惧和担忧,往下,是控制不住轻颤的薄唇。   杀人不眨眼,凌迟也如儿戏的人,竟会担心到颤抖。   宋韫闭了闭眼,手腕上那圈无患子珠串像是不自觉在收紧似的,卡着手腕,让血液流通不畅,显得心跳格外清晰。   佛珠原本的主人心跳或许更快更乱吧。   恐怕,要对不起的人又多一个。   宋韫沉默良久后点头:“我当然会爱惜自己的性命。我的人生不一定非要有子嗣,只不过现在既然他来了,我想给他一个机会,也给我自己一个机会。”宋韫轻抚自己腹部,“我们一定会好好的。我们一家会好好的。”   裴季狸和裴红药对视一眼,了然对方心中亦如自身一样失落。   “现在不宜把此事告知阿胤。你已是他的软肋,再添一个孩子,他的心就全乱了。再者,毕竟现在连药王谷都不清楚鲛人后代怀孕,孕期到底是怎样,万一……”裴季狸顿了顿,“万一这个孩子保不住,何必让他空欢喜一场。至少等到三个月之后再告诉他。”   裴红药也赞同。   除了裴季狸所提出的这些原因,他想象到齐胤知道自己当了父亲那种得意的嘴脸就气不打一处来,绝不愿意看他高兴得这么早。   宋韫原本是想确定有孕之后当即告诉齐胤的,孩子是两个人的,随之带来的喜悦和忧虑也应该由两个人分担。   但听了两人的话,宋韫改了主意。   先不告诉齐胤吧。等小家伙安稳了,再告诉齐胤他是做父亲的人了。爱一个人,总希望为他多分担一些。在此期间,还是宋韫先承受这份带着不安的喜悦。   等肚子大起来,齐胤自然会发现的——若是发现不了,就该挨打。   或许是揣了孩子的缘故,宋韫比从前更加温和,他微笑道:“如果真遇到保大保小的问题——”   裴红药拧着眉头抢白:“不准质疑我的医术!”   裴季狸亦紧皱眉头:“若你要为这小东西舍命,不如现在就除了他。”   “不是质疑,我也不想舍命,我相信我们一定会父子平安。”宋韫面上镇定,心里确实有担忧。自己这条命本来就是上天恩赐,谁知会不会什么时候就收回去了。他冷静道:“如果真的不能两全,一定要问齐胤怎么抉择,保大还是保小。”   “什么保大保小,若你不在,要小的做什么!倘若他昏了头,你真就不要命了么?”   宋韫摇头:“你们误会了。我倒也还没有那么伟大。我当然知道这个问题的答案,只是想听齐胤痛哭流涕再说几遍有多在意我——辛苦替他怀个孩子,受了许多累,总得捞到几句好听的才不算亏。”   什么时候了,还说这种肉麻的话。   此言一出,裴季狸和裴红药语塞,转念之间都反应过来。这话不仅是表示宋韫和齐胤的亲昵,更是划开了宋韫和他们的界限。   宋韫从没给过他们希望,齐胤以外任何人,后知后觉想向他靠近时,就注定会绝望。   三人又商量了一番宋韫孕期注意事项,裴红药道:“我要先回药王谷一趟,查阅典籍,或者直接请我父亲出山……若是能找到知情人就好了,对鲛人了解越多,才能做更充足的准备。”   “知情人……”宋韫想了想记起来,“当年,我父亲生我的时候,无为道长在他身边!”   裴季狸:“既然如此,一定要找到他。不止无为,胡复、屈茂……在他们身边,或许比在京城更安全。”   “你的意思是,让我离开京城?”宋韫犹豫,“可你和齐胤,还有我父亲都走不开。而且我离开,齐俦定会有所行动。”   裴季狸怎会不知宋韫的作用,有他在京城,占着太后的名分,齐俦才不敢轻举妄动。但相比而言,还是他的安全更重要。   暂时商议不出结果,时间不待人,裴红药定下几个安胎的方子便先赶回药王谷。   大雄宝殿上只剩宋韫和裴季狸独处,宋韫很体贴地不替提裴季狸为何会躲到这里,只是说:“公主想要下江南。行李已经收拾好了,要去送送她吗?”   裴季狸闻言快速转身背对宋韫,双手握紧:“我会派人护送。”   “可她说过想见你。”   “积累多年的痛苦总要有所发泄,明知要打要骂,我为何还要去自讨没趣。”   宋韫听着冷硬的句子,心底叹惋,抬眼看着裴季狸强撑着挺直的腰背:“你明知道,不是这样的。”   “能是怎样?”裴季狸执拗地不肯转身,多年养成紧张无措时便会摩挲手腕的习惯,但陪伴他多年的珠串已经到了宋韫手上,他便徒劳地背手紧扣自己手腕,感受脉搏凌乱透露出的慌张。   “公主是很喜欢小猫的。你的字未必是驸马所起。”宋韫轻声道,“给她一个机会,也给自己一个机会,好吗?”   裴季狸阖眼,深深吐息几次:“往事已矣,既然重新开始就不该回头流连。面对苦难只会带来更多痛苦,我就是她的全部苦难。”   “你不是她的苦难,你只是和她遭受了一样的苦难。是否面对你,是她的选择,她从前不想面对,可现在她想。”宋韫抬手轻按在裴季狸肩膀,“快去吧,她等了你二十年,还在等你。”   轻声细语落在裴季狸心头,却像拨云见月,笼罩整个人生的阴霾瞬间烟消云散。   裴季狸猛地转身,打开大殿大门,见公主和齐胤都站在十步之外。   作者有话说:   该什么时候让陛下知道自己当爹了呢?【沉思jpg】 第102章   纸猫 ◇   有什么可给宋韫呢   裴季狸拉开大门, 天光明朗。   十年没有平心静气真正对话过的母子,临别之际有多少话要说?   千言万语,相拥而泣?   都没有。   裴季狸立在大殿门口良久, 才迈出步子,但也仅限于停在公主面前一步之遥的位置。   “你要走了。”   “是。”   “一路平安。”   “好。”   寥寥数语, 已经把能说出口的话说完。没有相拥,没有痛哭, 公主送裴季狸一本手抄佛经, 仅此而已。   春来适合下江南, 裴季狸目送公主下山。手持佛经,静默如塑像。   人已走远,齐胤站在他身后问:“不再送一送?”   “山花沿途,清风相送,足够了。”   春风微拂, 漫卷书页,一枚小巧的折纸随风跌出佛经夹缝, 挂在近旁的一株打着花苞的桃树上。   裴季狸目光凝聚的瞬间周身都有些僵硬, 伸手摘下,一枚经文折叠而成的小猫便卧在掌心。   稍稍用力握住,折纸的棱角无比清晰地刻印在掌心,传递缔造者的温度和情感。   轻飘飘又沉甸甸。   无言而胜过万语千言。   纸鹤折了数百只, 但纸猫只有一只。   从前再不堪,有这只小猫也都可以释怀了。   若不是宋韫,裴小猫永远也得不到这只小猫。   而裴小猫有什么可给宋韫的呢?   裴季狸闭了闭眼:“之前我的确不是有意,我没想到宋韫会看到那些信件。但我确实也曾动摇过。好好对待宋韫, 否则我也饶不了你。”   齐胤怔了怔, 有些话不必挑明, 说到这里已经是足够。   “哥,对不起。”齐胤低声道。   裴季狸抿唇,这些已经是他能说出最出格的话了,承认自己动心,甚至在某个瞬间想要不择手段。他也并没有立场要求齐胤对宋韫好——这本来就是齐胤一以贯之的事,用不着旁人来教。   会有不甘么?   大概会吧。   从来淡泊,看轻一切的人竟也羡慕起一家三口其乐融融的日子来。羡慕过深,甚至快成为嫉妒。唯一能让裴季狸平衡的,大概是他比齐胤先知道这个孩子的存在。   做伯父也很好,他愿意学着做一个合格的长辈,将自己从小渴望拥有却得不到的,都给那孩子——   前提是他顺利降生,别让他父亲受苦。   公主下山后不久,裴季狸也离开。今日二月二祭祀大典,他掌管司礼监,一直缺席于礼不合,恐怕也会引起齐俦怀疑。   公主和裴红药一走,这禅寺里只剩下沈玠长住。   毕竟是孩子未来的老师,既然宋韫到了此处,自然要去看看,齐胤和铁牛也同去。   宋韫揣着心事,一路无话。齐胤周身检查他,还不断问:“韫韫,裴红药为什么突然要走?你的身体无碍吧?”   宋韫说裴红药治好了公主,留下来也没什么用,索性回药王谷继续钻研医道了,齐胤觉得没那么简单。宋韫说身体无碍,齐胤也还是不放心,又问裴季狸看过没有。   宋韫被他缠得没办法,只好红着脸低声用只有两人能听清的声音扯谎道:“还不是怪你……他什么都把得出来,连有没有……都能知道。看我脚步虚浮,说我不知节制……一怒之下就走了……”   齐胤闻言怔了怔,下一刻嘴角快咧到耳根,口不对心道:“这样的人才,走了真是可惜……韫韫哪有脚步虚浮,真正虚弱无力的时候可不是这样子……”   铁牛还在跟前呢,宋韫瞋了一眼齐胤,真是小孩似的无赖,挤走了裴红药就这么开心,又开始口无遮拦起来,哪有个做父亲的样子。   宋韫低声问:“你看我今日和往常有什么不一样么?”   知道怀孕之前,宋韫自己都没察觉眉心痣在变淡。虽然暂时不想齐胤知道孩子的存在,但宋韫心底又怀着隐秘的期待,希望他能看出点什么。   齐胤认真想了一阵:“韫韫今日是有些格外不同。”   宋韫心头一紧,下意识双手交握在腹部,难道齐胤真的能看出来?   “哪……哪里……格外不同?”   “格外好看。”齐胤道,“颜色艳丽的春装越发能衬托韫韫的美貌。天气逐渐热起来了,热一些好,夜半不会冻着韫韫……”   越说越不着调了。宋韫懒得搭理他,转眼来到寺后禅房沈玠的住处。   自从春闱那日,沈玠弃考,他便留在妙峰山潜心治学。   罗敷满心记挂沈玠,早就想着来看望,但真正上了山进了寺,却也没有进门,只是守在门外。看着宋韫等人过来,罗敷食指压在唇上,示意宋韫脚步放轻些。   铁牛对此表示不屑。天底下读书人多了去了,哪就那么娇贵了,一点动静都听不得。再好的男人不也是男人么?能比阿韫还好么?至于这么如珠如宝地爱护?   铁牛故意咳嗽两声,引得罗敷瞋视,铁牛无所畏惧地回瞪回去。   宋韫无奈,这两位姐姐,一位痴心太过,一位又觉得天下男人都不可靠,彼此都觉得对方糊涂。   宋韫敲门,无人回应。稍微用力往里推,也丝毫不动,禅房是从里面抵上了。宋韫直觉不对,与齐胤对视一眼,齐胤便直接将门撞开。   禅房内空无一人。   “沈玠去哪了!”罗敷惊呼一声,冲进禅房,四下寻找,确实没有沈玠踪影。   宋韫迈进禅房,安抚惊慌无措的罗敷,同时发现了书桌上镇纸压着的信纸。   拿起来一看,上面写着两个字。   靖举。   “胡复?”宋韫与齐胤异口同声。   作者有话说:   不好意思宝贝们,今天短小了,明天补偿!感冒实在太严重了,脑子昏昏沉沉一整天,希望睡一觉明天会好。抱歉,真的非常抱歉! 第103章   善妒 ◇   韫韫就喜欢我善妒   自从闵州一别, 胡复几乎是销声匿迹,再度出现没有直接与宋韫见面,却带走了沈玠。   胡复带走沈玠, 连着罗敷的心也带走了。房门紧闭窗户洞开,罗敷慌乱之中听不进任何劝说, 认定沈玠是被胡复强行带走,当即不管不顾, 扔下宋韫去找胡复要人。   算着时间, 齐俦也差不多完成祭祀要回宫了, 宋韫也不得不返程。   齐胤担心宋韫只身回宫,便要与他一起。   慈宁宫里伺候的人都是裴季狸安排的心腹,平日连苍蝇也飞不进来一只,齐胤还这样担心,同吃同住定会发现宋韫身体异常, 届时恐怕会恨不得把宋韫绑在身上,一刻不离地看着。   宋韫不想齐胤太早分心, 便道:“你回去是做宫女还是扮太监?生怕齐俦认不出你么?”   宋韫再三表明宫内十分安全, 但齐胤还是不放心。罗敷虽然心不在焉,但起码身手勉强过得去,人也算机敏,有她在宋韫身边也算多一重保障……   铁牛挺身而出:“正好, 我陪着阿韫。我心里可不惦记男人,保管把阿韫照看好。”   五大三粗的铁牛块头倒是足够了,但心思实在单纯。齐胤还有意见,宋韫说有铁牛在他很安心, 还有她妹妹, 互相照应着不会出什么事, 叮嘱齐胤早些找到沈玠和胡复便回宫去了。   宋韫走后,齐胤坐在沈玠读书的位子,听着窗外风声,道:“还想藏到什么时候?”   话音刚落,鸬鹚翻窗而入,胡复则自隔壁推门而出,来到齐胤眼前。   鸬鹚皱眉:“你方才就知道我们还在?”   “你藏得还算好,胡大人不会武,身形又胖,呼吸很容易被察觉。你妹妹关心则乱,看着窗户洞开便以为沈玠早已被带走,却未察觉桌上茶水还是温热的。胡大人不可能独自带走沈玠,自然还有你做帮手。”齐胤指背轻碰杯身,抬头道,“我只是不太明白,好端端的,带走他做什么?”   胡复上前,撩袍坐在齐胤对面。   胡复目光沉沉,并不回答齐胤的问题,而是冷声道:“殿下原不是你可以染指的。”   齐胤目光一敛:“我与韫韫的事,恐怕轮不到胡大人评论,更不关沈玠的事。”   胡复眉头皱得很紧,圆胖的脸上满是愤恨之色:“轮不到我评论?我胡家忠诚于殿下,甘愿为殿下肝脑涂地!说句僭越的话,虽然未摆在明面上,但殿下是我看着长大的!他为小人纠缠,我岂能坐视不理!你齐家欠谢家的血债还未偿还,你有何资格觊觎殿下?何德何能让殿下为你出生入死?”   齐胤面色转沉,没有接话。   胡复微微抬头:“自闵州以来,我一直暗中考察,殿下为你做了多少,你又为殿下付出了什么?即使是方才,你说同殿下一起回宫,这又算得什么?呵,你以为你的那点心思就算是全心全意么?这天下本该就是以殿下独尊的,如今担着你晏国太后的名头,身陷险境不说,你可知殿下做着你齐家的遗孀,受着多少委屈,心中对先辈有多少愧疚?他是靖国的殿下!名正言顺的天下共主啊!”   胡复情绪激昂,齐胤抬眼沉声答:“我从未轻视韫韫,也从未将他视为女子,更不想将他困于后宫。”   “你不想,可你所作所为正是如此!”胡复冷笑一声,“殿下本该是顶天立地的男儿,却为你身着女装屈居后宫,和你那些妃嫔互称姐妹,岂有此理!”   齐胤皱眉:“我只有韫韫一个!其余的——”   胡复抢白:“无论真假,名义上她们总是你的妾室。你有妻有妾,端着帝王的派头,以为将中宫之位给殿下就是足够了,可连你的位置本来都该是殿下所拥有的!太后之位,于殿下而言,于靖国而言,甚至于我们这些老臣而言都是耻辱!耻辱!”   胡复涨得脸色通红,努力平缓语气继续道:“靖朝先帝曾和卢家定下婚约,如今殿下和卢家后人年岁已足,也是时候履行婚约了。殿下的太后也该做到头了。”   若说前面齐胤对胡复还算客气,称呼他为胡大人,此时眯眼看着眼前的胡复和鸬鹚,语气危险缓缓吐字:“放肆!休想!”   齐胤站起:“当日我放了卢家兄妹,条件便是不许他们觊觎韫韫。”   胡复看着齐胤气势骤变,心内有些底气不足,但还是故作强硬道:“即便是他们应承了你,我从未答应。”   齐胤冷笑一声:“胡复,韫韫常说我无赖,如今在你面前倒是小巫见大巫了。你们当然可以反悔,但后果你们一定承受不起!”   齐胤字字冷硬道:“且不说,罗敷倾心于沈玠,就算她对韫韫死心塌地,我也不允许她沾染韫韫分毫。胡复,你劫走沈玠,是想以他为人质威胁罗敷嫁给韫韫吧?休想!沈玠是个人才,但我也不缺人才,对他要杀要剐都由你,罗敷会在意,但他的死活威胁不到我。我只认,胆敢跟我抢夺韫韫的,有一个杀一个,有一双杀一双!”   胡复闻言紧紧握拳,怒视齐胤,良久之后却朗声笑开:“你不过是认准了殿下不好女色,对罗敷无意。天下好男儿多如牛毛,哪一个都比你更适合殿下。譬如沈玠——你怎知我劫走他就是为了威胁罗敷?”   齐胤目光一凛。   胡复神色得意:“殿下和沈玠可是早已相识,二人惺惺相惜之际你还不知在何处!我当初派罗敷试探沈玠,确实是考量其品行是否可为殿下所用。后来得知殿下亲自劝他应考,甚至不惜落水,我便想,招为皇夫也未尝不可……”   眼见得齐胤脸色难看至极,胡复继续道:“沈玠外形俊朗,腹有诗书,虽说出身并非高门显贵,但总好过篡权夺位逆贼之后。又有和殿下相知相识的情分在,实在是做正宫的适当人选——”   “够了!”齐胤一拳擂在书案上,竟生生让木桌从中断裂。   胡复乐于见到齐胤被激怒,还要再往他的怒火上浇油:“谢家喜欢的总是一类人——看看焉云深,再看沈玠,再看看你自身。殿下心怀天下,你却只知软磨硬泡甜言蜜语。殿下年少,或许此时会被你迷惑,但总有一日,他会厌倦。扪心自问,你配得上殿下吗?”   齐胤闻言心头一紧,虽然极度不愿意承认,但事实确实沈玠是和焉云深相似的。   若沈玠早知道宋韫真实身份,现在会是怎样……齐胤不愿想不敢想。   齐胤坐回原位,闭了闭眼:“无论如何,我不会放手。哪怕有一天韫韫亲自告诉我,他不要我了,宁可死在他手上,我也不会放手。”   胡复「唔」了一声,晶亮的眼珠快速转动:“你若真心,倒也不是彻底不能容你。只是殿下绝不可再以妇人身份屈居后宫。”   齐胤闻言心思急转,忽然明白胡复真实用意了。缓缓舒气,不安的心渐渐平稳下来,抬头道:“胡大人算是图穷匕见了。你们这一班老臣想让韫韫恢复靖朝嫡嗣的身份,以男身复兴靖朝。”   胡复:“本就该是如此。”   “天下而已,至于这么大费周章。”齐胤平稳了心绪,“胡大人方才可是把我吓得不轻,以为你们要跟我抢韫韫。只要不拆散我和韫韫,什么都好说。”   一人重过天下么?胡复闻言心中一紧,沉声道:“如此花言巧语,哄骗殿下也就罢了,还想哄骗我等?”   齐胤摇头:“信不信由你。这天下,本就该是韫韫的,我自会打理好了双手献上。原本想着时机未到,暂时不要让韫韫身份暴露,却也忽略了韫韫心中负担,是我之过。胡大人,既然你今日与我见面,必然是有了好法子让韫韫金蝉脱壳。说吧,只要保证韫韫安全,我必当全力配合。”   见胡复神情犹豫,齐胤一手发誓一手指着已经碎裂的桌案道:“若齐胤此言有虚,便如此桌。”   胡复沉吟半晌,道:“你可清楚,放殿下离宫,就此放弃的是整个晏国江山,甚至你自身拥有的一切。事成之后,你便不是大权在握的齐家皇帝,生死都由殿下掌控。”   齐胤笑道:“我的身家性命早就全都交到韫韫手中了。韫韫想要的,我一定会全力成全。他一直想堂堂正正做回男人,我当然要让他如愿。但我也有条件。”   “什么条件。”胡复问。   “韫韫不喜女色,罗敷也心有所属,他和卢家的婚约当然应当废除。”齐胤道,“我不希望再听到有靖朝老臣站出来说要履行婚约了。”   一直沉默的鸬鹚忽然插话:“我也姓卢,我是男人。”   胡复和齐胤同时看向鸬鹚,同声——   “韫韫不是什么男人都喜欢的。”   “殿下不是什么男人都喜欢的。”   鸬鹚眉头皱得能夹死苍蝇,愤愤道:“我也看不上他那样的!”   齐胤有些骄矜地抬头:“沈玠也别在我面前碍眼。韫韫不喜欢黑皮糙汉,却也不喜欢手无缚鸡之力的穷酸。韫韫说过爱我,君无戏言。来日韫韫即位,皇夫也好皇后也罢,反正只能有我一个。”   胡复皱眉:“果然如此善妒,怎配正宫之位。”   齐胤:“韫韫就喜欢我善妒……言归正传,胡大人,到底怎样让韫韫脱身后宫,你的法子是什么,先说说。”   胡复亦正色起来:“今日二月二大祭,我们……此次无为亦进京,想必此时已经见到殿下,他会助殿下广得民心,名正言顺以谢家身份起事……”   作者有话说:   感冒好多了,今晚0点前努力再搞一更出来,韫韫要揣着崽搞事业去啦 第104章   玄学   自然规律罢了   二月二, 龙抬头。   民间有俗语说「龙不抬头,天不下雨」,历朝历代皇帝都会在二月初二当天设坛祭天, 以求上天降下甘霖,祈愿今岁风调雨顺。若是当天有雨, 便是上好的祥瑞。   然而今日确实有雨,却实在称不上祥瑞。   齐俦在京郊登坛祭天, 牺牲贡品都齐备, 整套流程下来吉服没沾上半个雨点。   全然没有降雨也就罢了, 以往也有二月二京城不下雨的情况。但偏偏天际又有雷声,不远处燃起山火,大臣们正喊着护驾,护送陛下回宫。众目睽睽下,那处山火被暴雨浇灭。   祭坛上还是一片干燥。   当场就有大臣窃窃私语, 齐俦压制着怒气返程,途中却又险些被天雷击中——   车驾前面土地被击出个大坑, 齐俦当场吓得失魂丧胆。回宫之后便躲进安华殿, 听僧人们诵了半夜经才缓和下来,大怒之下处置了钦天监一干人等。   宋韫从李梦弦那里听来的说法是,外面都传皇帝德不配位引起上天惩罚,所以才光打雷不下雨, 但无为告诉宋韫的可不是这样——   宋韫是在回宫路上遇到无为的。   要带他入宫不是件容易的事,宫内除了皇帝和后妃,只有内监宫女,显然无为不能扮作宫女。要扮内监首先得把他那部长须剃掉。无为略作迟疑, 让摩拳擦掌要动手的铁牛剃得齐整些, 剃下来沾上胶, 过后再贴上也还算原装。   深夜,慈宁宫中。   无为盘腿而坐,瞥一眼摇篮里的孩子:“长得可不像你。”目光移到宋韫腹部,“以后总有长得像的。”   宋韫红着脸想问今日之事是否是他与胡复所为,却被铁牛抢先——   “大师!我听我爹说,你在阑州名气可大了,当地百姓都把你当活神仙呢!你给我算算呗!”铁牛向无为摊手。   无为垂眼,煞有介事地看了看铁牛长着茧子的大掌:“小丫头,想算什么?”   “财运,寿命……还有我家人,我妹妹,我爹!”铁牛神采奕奕,“我什么时候能有个正经妹婿,我爹什么时候给我找个后娘?我能不能斗得过她!”   无为呵呵一笑,拂尘柄尾推开铁牛手掌:“从你的手相哪看得出那么多,至多看看丫头你的桃花运——”   “哟!”无为瞪着眼夸张地吆喝一声,“小姑娘你近来运带桃花,今年一准能嫁出去!到时候贫道可要讨一杯喜酒喝。说不定能和殿下满月酒一起办呢!喜上加喜!”   铁牛快速收回手,小脸一垮,撇嘴:“臭道士,胡说八道,阿韫你也别听他乱说。他多半是老糊涂了,这孩子早就办过满月了,还办什么……”   从大师到臭道士不过一眨眼的时间,铁牛的信仰崩塌得很快。夜深了,爬山爬累了的铁牛熟门熟路找到自己的床开始呼呼大睡。   无为这才正色起来,看着宋韫道:“真打算留下这个孩子?”   宋韫抿了抿唇,点头。   “当初,你父亲临产之际只有我在。”无为闭眼长叹,“我不知道你们鲛人到底是怎么产子的,庭霜当时遭受追杀,已经重伤,意识都不太清明。他一时念着焉云深的名字,一时又要找药王谷……最后,是我划开他的肚子,取出了你。我听说了,药王谷少主在闵州给人做过剖腹,但那是女子,鲛人后代毕竟不同……”   “宋韫。”无为睁眼,眼珠有些浑浊了,“庭霜受过的苦,你不必再受一次。那齐胤,我们多番考察过,并不是在意子嗣之人。”   ——若是齐胤曾因子嗣之事有半点动摇,无论如何宋韫的这些长辈也不会允许他们至今还在一起。   宋韫掌心覆在自己腹部,垂眸道:“我原本也不是非要有孩子的,原本认定齐胤之后就注定一生无子了,偏偏这孩子来了。   于我而言,恐惧有之,担忧有之,但更多的是惊喜。私心来说,我愿意赌一把,上天还会眷顾,让我们父子平安一家团圆。于公而言,这个孩子也必须要降生——他是谢家和齐家的共同血脉,只有由他担负起天下,才会让更多的人诚服。否则我和齐胤身故之后,冤冤相报,天下又将民不聊生。”   宋韫缓声,语气温柔而坚定:“这个孩子,不是让我受苦的,他是来帮我的。”   话说到这份上,无为再没有立场劝说了,只是自我安慰似地重复:“药王谷的医术是可信的。”   夜深了,铁牛有规律的鼾声响起,孩子在鼾声中也睡得很熟,宋韫内心也觉得平稳,忽然想起来先前无为所说,问:“大师真的看出铁牛红鸾星动?”   无为摇头:“我哪会看相,瞎说的。要不是这样糊弄,那丫头还缠着我不放。”   宋韫又想起当初在阑州无为观:“太——我父亲当时问的是我的寿数吗?”   “不错。那家伙早知道自己是你的生父,却又觉得亏欠,不敢认你。见你多灾多难,便将诸天神佛都求过,连我这里也不放过。我哪会占卜,只不过运气不错,随口说了几回倒也大差不差。于是顺着他心意写了个百岁的长寿让他安心。”   说着,无为故意板起脸对着宋韫腹部道:“要是这小家伙不老实,坏了我的招牌,我饶不了他!”   “不会有事的。”宋韫微笑,又问,“今日京郊之事听起来确实玄妙,是否也有大师手笔?”   无为摆手:“刚说了我没有未卜先知的本事,更别说操纵雷电风雨了。只不过会观察天象,懂些自然规律,善加利用罢了。”   宋韫肃然敬听,无为娓娓道来:“记得我跟你说过铜铁金器可引电么?”   宋韫点头,很快意识到:“险些击中齐俦的天雷是大师你利用金属引来的。那么,祭坛处无雨,不远处却有雨又是如何做到的?”   “还是自然规律。”无为下意识捋胡子,下颌却空落落的,他便咳嗽两声掩饰尴尬,背手在身后,“雨水从天而降,却不是漫天而降。只有雨云翻腾堆积,终于负荷不住时才降落为雨。齐俦贬谪钦天监那些人也属应当,那些头脑空空的饭桶,连哪片云彩有雨都看不准,养他们有什么用?祭坛选址不当,刚好在雨云边际,只听得见雷声。本来降雨也没有那样合时,是我在远处点了一场大火,才引了降雨提前。”   “原来那火是大师你放的。”宋韫更加疑惑不解,“可是大火怎会引起降雨?”   无为微微仰头,有些自得之意:“虽然是科举考试过的,还得了头名,读书还是不透。典故里就记载过孔明设计诱敌入山,本想以山火烧死敌军,却突降大雨扑灭火势。你以为真是司马仲达得上天庇佑?我先前说过了,雨从云起。水火相生。火气升腾,至高空降温凝成水滴,云彩不堪负重便化雨降落,于是雨至。「1」”   宋韫听得云里雾里,虽不明白这一升一降到底是什么原理,但无为利用自然之力的智慧让人惊叹不已。   无为继续道:“至于引雷,是用极薄的绢布撑上篾条做了纸鸢,用细细的麻绳系上,在绳端加上一枚银片——银的效果最好,金铜次之。   但就算真是金子效果最好,也犯不上,本也不是真想要了那小子性命,没得浪费了——麻绳要浸过水,另一端藏在草丛中不显眼。「2」我布设了不止一处,恰好离皇帝车驾最近的一处最先引雷,也是该着他倒霉。那蠢物,此时还在求神拜佛吧。”   一番布置,虽有巧合的缘故,但无为超越常人所知的智慧绝对是行动成功的关键。   宋韫道:“待来日安定,定要如约封大师为雷电法王。”   无为怔了怔摇头:“当时说笑罢了。我自在惯了,这些年虽然借着闭关的名头也云游四方,但有无为观在,我终究还是要弄那些玄虚不得自由。有机会了,我还是想走远些看看。”   “远至何处?何时去,何时回?”宋韫问。   无为目光深邃:“待你平安,我便离去。用不着伤感送别,我还回来的——都说天圆地方,我却认为天圆地也圆。朝着一个方向走,总能回到远处,只是时间长些。或许等你肚子里这个也讨媳妇了,或者给人家做媳妇了,我就回来。”   作者有话说:   「1」有参考《中国古代人工降雨黑科技——点火生雨和堆山兴雨》   「2」参考富兰克林风筝实验;   无为:世上哪有什么玄学,都是科学(飞升而去) 第105章   师父 ◇   为师自有办法   无为在宫中住下, 和裴季狸安排的其他人格格不入,却也不觉得无聊,日常逗着铁牛玩。   铁牛本来不乐意搭理他, 但无为随手变出的小把戏实在吸引人。   有时候是从袖子里抖出一只麻雀, 有时候拉开阵仗吞刀吐火,比外边杂耍班子花样还多。   因此铁牛连话本子都顾不上看, 嚷着要学那些东西。无为顺势端起架子, 说要学可以, 得叫师父。   叫师父又不掉肉,铁牛上一刻还喊「臭道士」,转头一口一个师父叫得脆生极了,无为也就毫无保留地把杂耍的诀窍都教给了铁牛。   如此过着日子,倒有种岁月静好的感觉。但宋韫不免疑惑, 无为入京,难不成只是为了收铁牛为徒, 在宫里给他解闷?   无为试探过, 宋韫至今还是宁可自身面临危险也要在宫中稳住齐俦,便只字不提带他离宫的真实目的,拿出佛家那套理论,摇头晃脑道:“不可说, 不可说。”   日子不紧不慢过着,慈宁宫始终风平浪静。   宫里其他人的日子却并不都好过。自从二月初二,齐俦受了惊吓,一日胜过一日精神不振。   宋韫听倩袖说, 他又开始服食丹药。不知是从哪弄来的, 药性比从前更烈, 用药之后性情格外暴戾。   自从上次之后,倩袖极少再找宋韫,每次也是报喜不报忧,总说自身处境还好,可不经意露出的手腕上的青紫骗不了人。   既然胡复也进京了,且能在宋韫眼皮子底下带走沈玠,要救走倩袖也不是件难事。   倩袖却不肯走:“皇帝现在多疑,几乎到了不信任任何人的地步。就连昨天见新城公主,不许任何人在旁。不知兄妹二人说了什么,砸了许多东西。公主进去时还好好的,出来时竟眼中含泪嘴角带血。但他还以为我没有察觉他得知了我的真实身份,对我的戒备还不算太重。我留下来,或许能在关键时刻可以给他致命一击。”   宋韫自觉愧对倩袖,于心不安。无为劝慰道:“你当这姑娘是为了你?她一心一意为了屈茂那老家伙,又觉得屈茂心里没她,灰心丧气,是死是活都无所谓了——长成那副德行也有如花似玉的姑娘喜欢,或许我也该还俗,说不准有多少大姑娘小媳妇争着抢着要。”   无为语调诙谐,但眼中却有悲悯之色。   宋韫反问:“大师觉得屈大人心里有倩袖姑娘吗?”   无为背手叹道:“只有你们年轻的这些才满心情情爱爱,屈茂啊,当年我刚认识他时,和胡复同样的锯嘴葫芦,现在都熬油似地熬成人精了……他们心里,有比自己的情爱更重要的人和事。”   宋韫垂眸:“是因为我父亲么?屈大人至今不娶,也是因为——”   无为摇头:“他们和我不一样,从小就知道庭霜真实身份,自小刻苦勤奋,立志要再做靖朝臣子的。只是庭霜并没有复国的志向,对待屈茂和胡复也没有君王的架子。到底隔着君臣的身份,彼此之间算是朋友,不敢妄想更多。其实当初他们本来已经放弃复国,护着庭霜一生安稳也就罢了。可是庭霜下场凄惨,他们至今耿耿于怀。屈茂不成婚,一方面是为复国劳心劳力无暇顾及其他。另一方面,他在场面上惯会溜须拍马,见人说人话见鬼说鬼话。真正对上要紧的人,该说的话却说不出来。人精的壳子下还是个锯嘴葫芦。活该他和胡复同样年纪,人家三个儿子都二十出头了,他还打着光棍。”   听完无为所说,宋韫更加伤感,倩袖于屈茂而言分明就是要紧的人。   倩袖的名字是他起的——   倩何人唤取,红巾翠袖,揾英雄泪。【1】   可屈茂心中负担太多顾忌太多,不敢将情意说出口,竟至相误错过。   从无为话里,宋韫还听出别的意思——   “大师你和他们不一样,他们生来就继承了复国的责任,为我父亲和我割舍了许多。大师你呢,为什么要这样帮我?”宋韫问,“我听我父亲说过,起初大师并不是道士……”   无为老脸一红,下意识捋须,扑空后索性掩唇假装咳嗽:“别胡思乱想……我入道纯粹是因为当初活不下去了,道观里有口饭吃……”   宋韫:“是吗?我看大师你给铁牛展示的那些把戏精彩至极,有这种手艺,不会养活不了自己吧?”   无为被问得无言可对,倒转拂尘,在宋韫头上轻敲一下:“和庭霜一样促狭。”   宋韫故作夸张地喊疼,无为明知是假装却也看了一眼头上没起包,认真给他把了回脉,确认他和肚子里那个真是无碍后才不痛不痒责道:“好的不学,刁钻乖张全学去了。”   迎着宋韫探寻的目光,无为叹息一声,开始讲述当年——   “我和庭霜第一次见面,是他扮作是许家亲戚,和你母亲在街上游玩,我偷了他的荷包——我们走江湖卖艺的,风餐露宿,活着就好,哪管什么德行不德行——我用他的银子大吃大喝了一顿,然后又去赌钱。赢了不少,可赌坊里的人拦着不让我走,非说我出老千,要砍了我的手。”   “我当然没有出千,我只是会算牌而已,那是我自学的术数,不是骗术。但赌坊里的人许输不许赢,哪会听我解释,眼看着手要不保。庭霜出现了。”   宋韫眼睛一亮:“我父亲路见不平拔刀相助,把你从赌坊那些歹徒手中救了下来?”   无为忍不住笑出声,摇头:“他拔什么刀,身娇肉嫩,身手还不如我呢,刚放完狠话就被抓住。穿着女装长得仙女下凡一样,差点被赌坊卖进青楼。”   宋韫:“……”   “是焉云深出面救了我们。”无为笑意中透露出无奈,“我后来才知道,焉家那位公子是举国有名的人品端方,却因为庭霜生平第一次也是唯一一次进了赌坊,闹得天翻地覆满城风雨。后来听庭霜说,焉云深因为这事罚他来着,让他写诗作词,错了韵就要戒尺打手心。但庭霜是笑着说这话的,想必是没打疼——谁会舍得弄疼他呢。”   无为的语气无比温柔,宋韫知道他很怀念庭霜,却不会知道,他当初偷荷包,并不只因为钱,而是在人群中一眼看见那个人,觉得天神降临,宁愿挨打挨骂也想听「她」说两句话,最好再趁机占些便宜。   但后来知道庭霜明知他偷钱却并不喊抓贼,是听见他饥肠辘辘,宁愿舍财让他吃顿饱饭时,平生第一次感到羞愧。   当庭霜耐心听他解释,怎样用术数稳赢牌局,大加夸奖之后又衷心劝说,这样聪慧的人应当有更光明的前途时,平生第一次感到信任和期许。   遇见庭霜,他才有了希望,没有浑浑噩噩生于街头死于街头,才有了今日的无为。   但遇见庭霜,也让他感到绝望,绝望到任何污秽卑劣的念头都不敢有。   云泥之别,是无为学会的第一个成语。   宋韫沉默良久,道:“大师,我还是想成全倩袖姐姐和屈大人。我觉得他们还有机会。”   无为:“你倒适合去做月老,自己有了归宿,身边的人也都要给安排下来。”   宋韫笑:“要是大师还俗,我也给大师安排。”   无为讪讪摆手:“要不是你揣着孩子,该狠狠收拾一顿,没大没小的。”   说话间,铁牛急匆匆跑来,连气都没来得及喘匀:“不……不好了!皇帝还是要把公主嫁给康国——这个月十五就出发!”   宋韫顺着铁牛后背让她平复呼吸,眉头紧皱。   这确实不是一件好事,即使是先前设计假装刺杀,故意拖延破坏齐俦和徐霁的联盟,到底还是拦不住。   宋韫同时也诧异铁牛什么时候有这样的大局意识了,知道两国联姻绝非好事。   铁牛带着哭腔:“公主嫁给谁我不管,可是皇帝凭什么要用阿福做陪嫁啊!”   ·   老虎阿福是李家姐妹从小的玩伴,铁牛虽失去了以往记忆,却在见阿福第一面时就异常亲近。   联姻之事因为先前使团之乱而中止,对外的借口是公主有恙。   现在齐俦又突然再度提及,将原本的嫁妆折减了一半,却又加上阿福,如此行径实在令人费解。   裴季狸进宫来,说拷问了钦天监剩下的人,原来是有人对齐俦建言,「云从龙风从虎」,因为宫中养虎,有损王气,所以龙抬头那日祭天无雨。   朝中对此也议论纷纷,但齐俦力排众议,一定要在二月十五遣使团把公主和老虎都送去康国。   天下皆归帝王所有,就算阿福是李家的私产,皇帝下旨征用,便不能抗旨不尊。   宋韫到芦笳宫时,阿福已经被装进铁笼带走了。   宫内一片愁云惨淡,铁牛两姐妹抱头嚎啕,哭得死去活来,连声恳求宋韫一定要保住阿福。它适应了兖都气候,经不起长途波折,小猫咪会被折腾死的。   铁牛手背抹着眼泪,抽噎道:“如果真要送走阿福,我们姐妹俩也要一起去。”   自打认识铁牛以来,宋韫就没见她哭得这么伤心,看着心疼至极,但实在不知该如何安慰,也不知怎样阻止齐俦荒唐行径。   宋韫向裴季狸求助,却见他和无为对视一眼。   铁牛泪眼汪汪地看着无为:“师父……”   “别急别怕……当然不能让你们姐妹一起去,为师自有办法。”无为闭眼掐指,安抚地拍了拍铁牛脑袋,“嗯……就让听麾一个人和阿福去康国好了。”   作者有话说:   铁牛:??   「1」引用自《水龙吟登建康赏心亭》 第106章   骤变 ◇   外头已经打起来了   因为无为的话, 铁牛当晚破天荒地没有吃饭。   无为用各种小玩意都哄不好,最后还是宋韫承诺,一定不让阿福在路上出事, 一有机会就把阿福救回来。以后还要帮她盘个全天下最大的话本铺子,找最好的写手写本子, 最好的画家画插图,铁牛才肯吃饭。   但眼下, 阿福肯定是不能回到芦笳宫了。作为陪嫁之一, 老虎由齐俦派遣专人看管。   其他的陪嫁是早已准备好的, 不用再往里添,甚至又减下来许多,并不耗费人力。   从二月初十宣布联姻继续,到二月十五和亲队伍正式出发,和亲事宜有条不紊。   铁牛舍不得阿福, 说要一起走,却不能真的随行。   先前被扣留的康国使团此次要同公主一起回国, 媵侍之外, 齐俦也派出使团护送公主。使团人选避开了任何可能与宋韫有关的官员,所以使团正使只是一个三品文官。   二月十五为公主践行的宴会上,新城公主齐微意外的态度平和,按照规矩分别向皇帝太后皇后辞行, 眼中没有半点情绪,没有喜悦也没有悲伤。   宋韫觉得齐微有些奇怪,细想起来又说不清楚是哪里不对。再看齐俦志得意满的模样,心里感叹, 大概是这姑娘哀莫大于心死, 已经认命了吧。   此次康国没有再派人过来, 因此先前扣留在晏国的副使赵王世子徐霖成了正使。但徐霖毕竟年轻,养尊处优又心浮气躁,使团中真正话事的还是贵妃的叔父王崇。   公主从皇城而出,宋韫站在皇城城楼,看着公主凤鸾富丽堂皇,其后紧随两国使团。铁牛站在宋韫身后抹泪,低声说:“阿福都瘦了。”   宋韫遥望长长的红妆队伍,最后盖着红布的大铁笼尤为显眼。隔着红布,看不见笼子底下的老虎到底瘦没瘦。   但它老实卧着不声不响,与平常养在芦笳宫里飞跃起来一口咬碎整只鸡相比确实萎靡了许多。   和亲队伍离开京城,经阔州,下闵州,随后进入康国境内。二月十五出发,二月十九已至边境。   二月十九日是观音菩萨诞辰,民间后宫都会上香祭拜。齐俦自上次受惊以来,精神状态非常不好,安华殿僧人尚在日夜为他诵经祈福,后宫便各自设坛祭拜。   慈宁宫中。   宋韫进香之后,铁牛端上来安胎药,宋韫喝下问:“大师呢?”   今晚入夜以来好像就没有见到无为了。   铁牛撇撇嘴,目光有些飘忽:“谁知道他跑到哪去了……阿韫你快休息吧。”   铁牛向来早睡晚起,今日自己不困倒先催着宋韫睡觉。今晚的安胎药不如往常的苦,铁牛说加了糖。宋韫喝了之后确实有些困了,很快便睡着。   半梦半醒间,眼前有光芒跳跃,然后暗了下去。   大概是铁牛把灯吹灭了吧。   .   宋韫好像做了一个很长的梦,梦中舟车劳顿,好像回到了从阙州进京的时候,又像是漂泊在海上,耳边隐隐约约有不断的低声——   “不会有问题吧?怎么还不醒啊?他还怀着孩子呢……为什么他就能怀啊,是你不行还是我不行?”   宋韫睁了睁困顿的双眼,恍惚中看见屈饶的脸——   嗯?屈饶?   宋韫睡得周身舒泰,抬手揉了揉眼睛,果然看见面前站着屈饶和裴龙斩。   “你们是何时进京的?!”宋韫护着肚子坐起来,屈饶贴心地往他后背塞了个枕头:“殿下,你看清楚,不是我们进京。”   宋韫环顾四周,完全陌生的环境——   瓦房木屋,窗外绿意葱茏,芳草野花之外是丘陵与山谷。   宋韫按了按额角,努力理清思绪:“难道……”   一抬眼,看见裴红药一身红衣走近,宋韫眉头紧皱:“我怎么会到了药王谷?我昨夜明明还在慈宁宫祭拜观音。”   裴红药让屈饶和裴龙斩先出去,端着药碗,将汤匙送到宋韫唇边。   宋韫下意识躲开,裴红药垂眸,将药碗搁在一旁。   “你以为今天是哪一天?”   宋韫视线落在那碗雾气袅袅的药上,他睡过去之前就是喝了裴红药开的安胎药,铁牛端给他的。现在回想起来,那碗碗的味道不对,铁牛的神情也很奇怪。   宋韫掀开被子,就要下床,被裴红药按了回去。   “三天没喝安胎药,肚子里的孩子还想不想要了?”裴红药沉声道。   宋韫顿了顿,端起药来一饮而尽,看着裴红药:“我突然失踪,宫里一定会大乱!无论到底是谁安排的,我必须尽快回去!”   “别动。”裴红药把着宋韫手腕,仔细把了一回脉才扯过被子盖在宋韫身上,起身,“你不用操心外面。这小东西娇气得很,至少等到下个月月初才算安稳。外头已经乱起来了,不差你这一点小乱子。”   裴红药说完便收了药碗离开,只剩下宋韫云里雾里不明所以。   宋韫醒来是傍晚,晚饭后屈饶才挪着碎步到宋韫床前。   他在药王谷中早就混熟了,也很适应这里的生活,只不过大家日常都有各自的事情要做,没空和他这个闲人玩闹。屈饶看见宋韫,亲切至极,本来他是只想和宋韫聊聊男人,说说闲话,架不住宋韫再三追问,终于说出了这三天来外面天翻地覆的变化——   “晏国和康国彻底掰了。”屈饶本就口齿灵活,说书先生似地绘声绘色,“外面传的是,公主刚一进入康国境内,就被刺杀。混乱之中老虎破笼逃出,伤了康国正使,好像是什么赵王世子的。虽然当场没死,但也没挺过两个时辰。两边都在指责对方,晏国这边有证据说公主是那个康国贵妃的叔叔所杀,老虎跑了,康国不依不饶要晏国给世子偿命。这还没完——”   屈饶来了个大喘气,慢悠悠喝了口水,宋韫紧皱着眉头催促:“快说,接下来怎么了!”   “康国京城那边也不安稳,赵王世子死在边境的事情传回京城,赵王上朝的路上竟然伤心过度堕马而死。使团里那个姓王的,刺杀公主的嫌疑最大,他又是康国贵妃的亲叔叔,贵妃怀着孕呢,担惊受怕,失足落水溺死了。”   短短三天,发生如此多的大事。赵王堕马,贵妃溺死,看似都是意外,但意外过于集中就一定是人为了。   此时之乱,绝不是偶然,是有心人筹谋已久的。康国皇帝徐霁,是个可怕的对手。   “那晏国这边呢!我不在,起了什么乱子?”   屈饶喝完水开始嗑瓜子,坐着不舒服索性往躺椅上一靠:“这躺椅真舒服,让我家那个给我也打一个……晏国这边就更有意思了。你别想着回去了,名义上,晏国太后和小皇子二月十九晚上都烧死了。”   “烧死了?”宋韫高声,猛然坐直。   屈饶「哎哟」一声,连忙起身捂住宋韫嘴,看着他肚子:“这么激动干什么啊。本来就不让我跟你多说……你这还怀着呢,要是有什么闪失,他们可饶不了我……”   “到底怎么回事?”宋韫推开屈饶,满心焦急,“铁牛呢?无为大师呢?裴季狸……齐胤!齐胤在哪!”   屈饶眼看着宋韫起身跑出去,意识到自己是闯了祸,扔了瓜子,赶紧折回去找裴龙斩:“夫君救我……”   全然陌生的环境,宋韫不知该往哪个方向走,误打误撞来到一处竹屋,外面看守的人说少主正在里面练习医术,任何人不得打扰。   宋韫喉头干涩,想说话情急之下却无法发声。   竹屋里传出裴红药声音:“让他进来。”   宋韫下意识去提裙摆,却发现衣裳合身,这才意识到自己现在所穿是男装,踩着竹制的阶梯,登上竹屋,扑面而来刺鼻辛辣的药味。   “别过来。”   宋韫循声定睛一看,五步之外,纱帐围拢,裴红药坐于其中,手执薄刃正划开四肢摊平的白兔肚子。利刃划过,血液蔓延。   即使是隔着一层薄纱,红色依然刺眼,带着强烈的血腥气。   宋韫瞬间觉得腹内翻江倒海,俯身呕了一阵,方才喝下的药全吐了个干净,眼前都有些发黑,摇摇晃晃站立不住时,裴红药已经走过来,褪下羊肠手套,一手搀住宋韫臂弯,一手塞了颗干制的酸梅进宋韫掌心。   “还想到处跑,已经开始害喜了。”裴红药皱眉道,“回去再喝一碗安胎药。”   “我没有,我不是……”宋韫捏着那颗酸梅,想到裴红药方才双手血腥的样子,虽然是隔着手套,血腥味还是会透进去。但那颗酸梅气味实在诱人,宋韫含进嘴里,当时觉得胃部平复了许多。   宋韫再将目光投向裴红药方才操作的桌案,上面多了几只粉嫩无毛的小兔子:“你是在练习剖腹取子?”   裴红药有些郁闷地点头:“到底动物和人是不一样的,常人和鲛人也不一样。我爹听祖父说过鲛人可以顺产,但他也不知道具体是怎样……”   见宋韫神情怔怔,裴红药道:“反正你放心,我从没失过手。”   宋韫感受到搀在自己臂弯的手有些颤抖——裴红药的手向来是很稳的。   但再稳的手没日没夜地练习同样技术也会疲累。看裴红药已经布满血丝的双眼,恐怕他回来之后一直没有好好休息过。   这份情意宋韫受之有愧,联想前因后果,问:“这些……是不是齐胤安排的?”   裴红药不情不愿点头:“他是为你好。外头已经打起来了——不止是晏康两国,齐胤撑起了前朝的大旗,带头反自家——是康国先动的手。徐霁早就准备开战了,和亲是个借口。局势大乱,再让你留在宫里实在不安全,齐胤为此盘算了很久。”   宋韫低头看着自己肚子:“他知道我……”   裴红药摇头:“那倒没有……要是知道,他哪还有心情冲锋陷阵。”   “外头大乱,大家都在拼命,我却躲起来养胎……他凭什么瞒着我,是觉得我不能吃苦,经不起风浪么?”宋韫抿了抿唇,被众人联合起来蒙在鼓里的恼怒让他握起拳头,久久才缓声道,“那就别告诉他,满三个月了也别告诉他。”   作者有话说:   昨晚熬了个夜,今早一大早去做体检orz;   小可爱们一定要作息规律,别熬夜! 第107章   上巳 ◇   想念韫韫得紧   即使不愿, 宋韫也不得不暂时在药王谷住下来。   在谷中的生活度日如年,虽然好吃好喝,于宋韫而言却像坐牢似的难捱。   谷中多药草也多毒草, 宋韫不能随意走动。谷中居民本就不多,而且他们只知道是少主带回来的人, 并不清楚宋韫真实身份,轻易不敢靠近, 更不用说和宋韫聊天解闷。   只有屈饶每天来和宋韫说话, 但说着说着就往男人身上扯了。一时说羡慕宋韫能怀孕, 一时又说怀着孕岂不是守好几个月活寡……听得宋韫脸红。   时间过得飞快,外头风波不断,但药王谷依旧风平浪静。   转眼到了三月。   三月初三,民间的上巳节,药王谷也过, 但是另外的形式,称为药王节。   裴红药曾对宋韫说过, 他们谷中信奉的药王并不是孙药王, 而是历代传承人的爱人。   因爱人而敬生,敬生而医道精诚。   裴红药的父亲作为谷主,年事已高已是半退状态,裴红药虽为少主实际上已经是谷中话事人。但因为他还未成家, 即使裴红药想即位成为名副其实的谷中医术至高之人,往年药王节也未正式传位给他。   今年,谷主主动提出传位,裴红药却拒绝。   “家里寿数都高。祖父是百岁辞世的, 父亲或许会更长寿。我便接着做少主, 一世做少主。”   谷主对此并未愠怒, 只是感叹——   药王谷会在裴红药手中发扬光大,裴家的血脉却大概是传不下去了。但医术一定要传下去,便着手给裴红药寻找徒弟了。   宋韫听了裴红药的话,只觉得满心愧疚,不敢看他那身红衣。   当初肆意桀骜之人,如今样貌不变衣着相同,却没有了当初的潇洒,由内而外透露出失意落寞。   他打定主意一世只做少主,便是一世不成家,一世找不到属于自己的药王——   找到了,却得不到。   欠债难还,情债无法还。   虽然少主还孑然一身,但谷中适龄的青年男女大多心有所属。三月三这日谷中格外热闹,有互唱情歌的,有互换奇花异草作为定情信物的,还有更大胆激烈的,一入夜就幕天席地滚在一起。   屈饶也不来陪宋韫说话了,他有怀孕时得不到的好处要享受。   枝头鸟儿都成双成对。   宋韫有孕已经两个月,日日喝安胎药。肚子里的小家伙并不算孝顺,偏爱酸甜。一旦宋韫换了口味,肚子里这个便要折腾,谷中的酸梅快让宋韫一个人吃完了,酸得牙都快倒了。   虽说也在进补,但宋韫还是瘦了。本来孕期两个月还不会显怀,但宋韫本来就纤瘦,再掉肉就衬得腹部的微凸显眼了。   春日里寝衣轻薄,宋韫睡在床上,隔着衣服都能感受到腹部的不平坦。   快到子时,外面的歌声渐停,宋韫也终于能够睡着。   睡梦中侧了个身,半梦半醒间感觉身旁多了个人出来,一双大掌熟门熟路地攀上宋韫腰际,熟悉的体温让宋韫猛然醒转,扯过被子退到床角,遮住了自己腹部才一脚把偷偷溜上床的人踹下去。   “你还知道来找我!”分明是斥责,说出口却带着委屈。   屋内没有点灯,齐胤滚了一圈,咚的一声砸在地上。爬起来,变戏法似地从背后捧出一束野花来,咧着嘴对宋韫笑:“人家都有花,我家韫韫也得有。”   太久没有听到齐胤声音了,他一开口宋韫就心软,瞬间就气不起来了,垂头低声道:“上巳节都快过了。”   “子时未过,还在节内。和韫韫在一起,天天都是上巳节。”齐胤瞧着宋韫不生气了,折膝探身凑到宋韫面前。宋韫正要去接花,齐胤往身后一藏,闭着眼仰头:“韫韫亲一下,才给。”   “谁要亲你……”宋韫脸上一红,目光不自觉去瞟,虽然看不清颜色,那束野花苞硕大花瓣圆厚实在好看,是药王谷没有的。   宋韫抿了抿唇,快速在齐胤额头碰了一下:“好了,快给我!”   齐胤不依:“不算不算,再来。韫韫要是再糊弄我,可要假一赔十了。”   宋韫红着脸,往下,正要再亲下去,却闻到一股若有若无的血腥气,压制不住地伏在床边干呕。   齐胤扔下花,一边给宋韫抚顺后背,一边卖着委屈:“韫韫不亲,也不用看着我就想吐吧?风尘仆仆赶来和韫韫一起过节,我还是先去洗澡吧。”   齐胤至今还不知道宋韫有孕,当然不会想到这是孕期对气味格外敏感的孕吐。   宋韫呕了一阵根本吐不出来什么,一手拽着被子遮盖自己腹部,一手抓住下床要走的齐胤左臂,听见「嘶」的一声闷哼。   “你受伤了?”宋韫赶忙松手,紧皱着眉头。   室内没有点灯,齐胤又穿着夜行衣,左边肩胛处渗出的血迹并不显眼,只是比其他地方颜色更深而已。处理过的伤口裂开,血腥气也不算浓重,但孕夫的鼻子是异常灵敏的。   齐胤右手拇指指腹展平宋韫眉头:“没事的。一点小伤,早就处理好了。别处可都好好的,韫韫要不要检查检查?”   “还在油嘴滑舌……”宋韫眼圈有些红,“你怎么不早说,刚才我踢你……”   “韫韫那一脚不轻不重不偏不倚,踢在我心坎上。要是旁人,还挨不到韫韫踢呢。不碍事的,我挨得欢喜。”齐胤将人揽进怀里,“果然是伤在我身,痛在韫韫心里,这就哭起来了……不哭了韫韫,旁人听见,指不定要猜我怎么欺负你了。”   “才不心疼你。”宋韫微微仰头,不让眼泪落下来,孕期除了胃口不好,情绪也格外容易波动,他从前不这样的,哽咽一阵问,“怎么伤的?”   齐胤轻笑:“徐霁亲征,昨日和我交手,那混蛋背后偷袭。”   见宋韫眉头紧皱,齐胤补充道:“但我也没轻饶了他。一剑将他右腿钉在了马背上,就算不死,康国皇帝也只能是个瘸子了。”   云淡风轻说出来的却是生死一瞬,齐胤说得轻松,宋韫满心后怕,紧紧环住齐胤腰身,埋头在他心口。虽然血腥气依旧让人不适,但也是齐胤还活生生在自己面前的最好证明。   宋韫在齐胤怀里挪蹭,选了个最舒服的角度,贴着他胸膛闷声道:“不准再死了。我可不会再给你守寡。”   “不敢死不敢死。韫韫吩咐,为夫定当从命。”齐胤指腹轻轻揩过宋韫眼角,玩笑之后温柔地吻下去,“韫韫不生我的气了吧?许多日子不见,我想念韫韫得紧,韫韫有没有想我?”   气息渐渐灼热,宋韫顾忌着孩子双手去推齐胤,却又不敢用力,只能软声抗拒:“别……还没跟你算账呢……我还生气呢……为什么事先不跟我商量?同样是男人,你上得战场,却要把我藏起来享太平吗?凭什么替我做决定?我是贪生怕死的人吗?”   严肃的话题下,齐胤收起缠绵的心思,也正色起来。他揽着宋韫躺下,扶着宋韫肩头,在他耳边道:“韫韫,对不起。我是想把你藏起来,但绝不是因为轻视你,而是因为你在我心里太重,重过所有仁义道德重过天下人。你不怕,可我怕。我不敢让你涉险。退一万步说,我宁愿你给我守寡,但我不想做鳏夫。”   宋韫心口一紧,反握住齐胤手:“难道你出生入死的时候,我就能安心吗?我才不给你守寡,你要是敢死,我就……殉情!”   殉情两个字出口,宋韫的脸红透了,周身都热腾腾的。齐胤搂着他,满心满足:“有韫韫这句话,什么都值了。”   从来都是齐胤在宋韫面前撒娇,但孕期宋韫情绪格外敏感,说着说着就委屈起来,鼻头发酸喉咙干涩,他低声道:“都怪你,让我担惊受怕……我都瘦了。”   “是为夫的错,该打该骂。”齐胤亦感受到宋韫肩头更加单薄了,心疼道,“待局势安定下来,为夫一定把韫韫喂得白白胖胖,好好补偿。”   说到白白胖胖,宋韫又想到孩子身上,便问:“那个孩子,你怎么安排的?”   齐胤早猜到宋韫要问,即刻答道:“送回他父母身边了。韫韫还有什么要问的,我一定不再隐瞒了。”   宋韫翻过身来和齐胤面对面,说出了这些天自己的猜测:“那日从皇城走出的公主,其实不是齐微,而是罗敷对吧?所谓公主遇刺身亡,应当是罗敷假死。”   齐胤「嗯」了一声:“韫韫聪慧。胡复等人前些日子销声匿迹,其实是在联络潜伏在康国的旧臣,他们打探到徐霁已经打算在和亲使团入境时除去徐霖王崇栽赃晏国,让晏国背上引起两国交战的罪名,便将计就计用罗敷替换公主,将罪名推回康国那边。他们先劫走了沈玠,让他易容后替换齐俦的正使,罗敷则冒充公主。”   果然如宋韫所猜。   “那我死遁之后,齐俦那边是什么反应?他怎么会轻易相信?倩袖和梦弦,还有苏明珠她们又怎么办?”   宋韫语调有些急,他自始至终不想牵连旁人为自己舍生赴死,尤其是这些无辜的姑娘们。   齐胤理解他的忧心,紧紧环住他:“韫韫放心。若是她们为你受伤甚至丢了性命,韫韫要记她们一辈子。我没那么大度,韫韫心里只能有我一个。她们都很好,齐俦也不足为惧。”   “怎么做到的?”宋韫不解,抬头看着齐胤。   齐胤故意卖着关子,要宋韫先亲他一口,才说:“韫韫想想,罗敷假冒了公主,那么真的公主「死而复生」出现在众人眼前会怎样呢?”   作者有话说:   齐胤今天知道自己当爹了吗?   没有 第108章   承诺 ◇   做你一辈子的皇后   如果公主死而复生, 和亲也就彻底成为了荒唐的闹剧。总要有人为这场闹剧负责,那个人就是齐俦,代价是丢掉皇位。   皇家向来无情, 涉及皇位争夺更是残酷至极用尽心机。   在齐胤最初的计划中,即使传位给齐俦, 玉玺也交到他手里,但并未真正将皇权交给齐俦——兵马盐铁, 良臣勇将, 齐俦都没有。   有了实力, 名分才有意义。   齐俦所拥有的,只是岌岌可危的名分。论实力,他只是孤立无援的空壳子。   且不说齐胤还在幕后布局,即使齐胤真的死了,齐俦的皇位也坐不安稳——或早或迟, 康国总会实现吞并天下的野心,而潜藏在两国境内的靖朝旧臣则会坐收渔利。   而这一切也并非无解, 齐俦若在一开始选择做仁心仁德的帝王, 并在朝堂上军营中提拔自己的势力,要推翻他也并非容易之事。   而他眼光太浅疑心却重,耽于享乐幻想长生,放着正当的人才不用而器重溜须拍马的屈茂, 凡是陷阱必然踏中,自己把困局过成了死局。   既然被推到那个至高无上的位子,谁不是向死而活绝处逢生,齐俦一味自怨自艾, 注定会失败。   说到公主, 经齐胤提醒, 宋韫意识到:“随使团出境的是罗敷,而真正的新城公主齐微实际一直在兖都,但她竟会倒戈相向自己的亲哥哥。”   “齐家的人向来不同心,自私自利时哪顾得上手足兄妹之情。”齐胤无奈叹息,将前因后果娓娓道来,“康国本来就打算借和亲之事挑起战乱,我方便将计就计将罪名推到康国。计划进行得算是顺利,二月十九日,罗敷在边境故意当众激怒王崇,利用康国贵妃有孕之事加深赵王一脉对徐霁的敌视。外人看来,双方水火不容,后面徐霖和「公主」之死,罪名也就顺理成章了。只是低估了徐霁的狠毒,赵王是他亲叔叔,贵妃怀着他的亲生骨肉,他都毫不留情地铲除了,如今康国境内再无人能掣肘于他了。”   宋韫沉默良久,听说赵王堕马贵妃溺死时就猜到是徐霁所为了,他的心狠手辣令人发指。相比起来,于徐霁而言,对待洛岱,确实是格外珍视了。   宋韫又问:“阿福呢?听说老虎伤人后逃走,若不找回,再伤人怎么办?而且我答应了铁牛要保证阿福无碍。”   “阿福没事,铁牛也很好。”齐胤道,“其实先前无为说让铁牛同去并不是玩笑,老虎毕竟是猛兽,只有亲近之人在旁才会勉强收敛。若是铁牛随行,能让阿福更加可控。但为了不让韫韫你担心怀疑,便只教了罗敷驯虎的技艺,好在一切顺利。”   宋韫皱了皱眉:“连铁牛都配合你们瞒着我……若不是她,我也不会喝了那碗——”   宋韫及时刹住,齐胤还不知道他有孕,也不知道他喝的原本该是安胎药。就连铁牛,也以为是把滋补药换成了安神药。   先不告诉他,不能让他高兴太早,谁让他又瞒自己来着。   宋韫轻哼一声,问:“大费周折把我弄出来,怎么善后?”   齐胤:“二月十九,慈宁宫太后寝殿失火,但救火之人还没赶到,便开始降雨,将火扑灭。后来查看,别处无事,只有太后寝殿受焚严重。四下搜寻却不见太后尸身,与此同时,和亲路上已死的公主叩击宫门斥责皇帝不孝偷天换日……”   “等等——”   宋韫疑惑:“齐微与齐俦反目……偷天换日,换……你的意思是,对外的说法是,皇帝用太后替换公主去和亲,在和亲途中于边境死去的其实是太后?”   齐胤点头:“不错。如此,既可以让韫韫脱身,也可以让齐俦为千夫所指众叛亲离。”   “韫韫在民间很得民心,百姓将你视作菩萨化身。二月十九是菩萨诞辰,无为又算准了将会有雨,天时地利人和齐全,连上天都在帮我们。”   “齐微痛恨齐俦不顾她的意愿强行将她嫁去康国,同时要求康国割地赔款,她自然想象得到嫁过去之后会有什么下场,为了性命和后半生荣华富贵,她甘愿与我们配合。朝堂内外都知道皇帝与太后不睦,由公主指认,皇帝以和亲之名与康国合谋杀害太后,然后又焚宫毁尸灭迹,却不料上天有眼,宫殿成为焦土却不见尸身。活不见人,死不见尸,动机充分死无对证,齐俦便百口莫辩。”   好一场偷天换日,当事人宋韫听得后背生凉,在他浑然不知安眠入梦时,整个晏国已经翻天覆地。   “有如此罪名,岳父顺势在朝中提出废帝,季狸与李骋领兵呼应,齐俦便毫无招架之力了。如今,整个皇城尽在我们掌控之中。”   前因后果牵扯太多,宋韫沉吟许久:“这个局,齐俦明知是诬陷,却无法辩白。”   齐胤:“不错。这样的算计朝臣们未必看不透,但他们更会见风使舵顺应时务。有实力者说出的才是真相。齐俦本就无兵权,本来有苏家支持,但他苛待苏明珠,让苏家离心另寻出路,连文官这边也无人支持了。他寄希望洛岱还在国内,一味等着康国割地赔款,以此扩充军备,无异于抱薪救火自取灭亡。”   齐胤接着又对宋韫说了如今局势:齐俦丧权,靖朝旧臣以谢家正统的名义北上复国,一路还未开战便已披靡。如今,晏国全境都在掌握之中。   康国亦不足为惧。   此前两国交战的战场主要在闵州附近,齐俦在位时,晏国节节败退。而他退位后,经过这几天鏖战,齐胤重伤徐霁,大挫对方士气,战场已经被推入康国境内,直逼康国都城。   也正是因为闵州已经完全安全,齐胤才敢来找宋韫。   “韫韫,现在外面安全了,我来接你。”齐胤笑吟吟地看着宋韫,昏暗中,眉心那粒胭脂痣若隐若现,但宋韫的眼睛璀璨若星。   齐胤凑上前去,宋韫却转身背对他:“我在这住得好得很,之前都用不上我,现在何必再找我?我不在,你不也立起了靖国的大旗?陛下自己愿意造反,扯上我做点缀么?”   夹枪带棒的一番话打得齐胤有些懵,看来韫韫是真生气了。   他轻叹一声,靠拢过去,下颌垫在宋韫肩上:“就算这里山清水秀千好万好,没有我在,韫韫真的过得好吗?”   “我——”   “嘘,别回答,先听我说。”齐胤掌心覆在宋韫手背,挤进指缝与之紧握,“韫韫不在身边的日子,我过得不好。白天上阵杀敌,晚上整顿粮草安抚将士,一天只睡两三个时辰。只有这两三个时辰,我才可以满心都只想韫韫,想你一定会对我生气,想怎么样让你消气,想你还要不要我。”   宋韫能感受到与自己紧握的手掌心粗砾,虎口处还有磨损的伤口,头脑中控制不住地想战场上有多么凶险,刀剑无眼,万一……   宋韫不敢再往下想,心疼和害怕同时袭来,酝酿之后又成了委屈:“不用想,我就是不要你了……谁让你先丢开我的。”   齐胤紧紧环住宋韫,宋韫怕他伤到孩子,赶忙护住自己腹部。   “韫韫,我要你,不要命也要你。”   齐胤声音有些沉闷:“我坦白,其实前两天闵州就已经安全了,我可以早些来接你,但我不敢。”   宋韫怔了怔:“为什么?怕引来敌人么?”   药王谷位置隐蔽难以发现,就算找到入口,没有专人引导,几步之内就会倒在毒草丛中。又有奇峰天险,可以说是易守难攻。   正因如此,就算战乱,这里也能保持为一方净土。   齐胤:“不是。在药王谷,裴红药会保护韫韫安全,就算他觊觎韫韫,我也不怕,韫韫是我的人,是和我拜过天地的,他抢不走。但出去呢……韫韫,你终究是谢家人。”   “可我早就选了你。”宋韫心头一紧,抿了抿唇,重复他方才的话,“我们拜过天地,连父母也认可的。”   “可那是晏国先帝和太后。”齐胤语气里也带上委屈,“韫韫,如今外面扯的可是谢家的大旗,我带头造了自家的反,但没名没份的。屈茂脱下晏国官服就是为谢家卧薪尝胆的忠臣。我呢?天下都认为齐胤已经死了,现在连晏国都将不复存在了。论家世论门第,我连胡复家的傻儿子都比不过。要是那班老臣扶持韫韫即位以后,自恃有功,又过河拆桥,拆散我们,甚至把自家儿女推给韫韫,那我上何处说理?”   “怎么会……屈茂无子,胡图是个傻子……”   “要是有合适的,韫韫就要了么!陛下对结发夫君始乱终弃,我的命好苦!”   “胡说什么,怎么可能……”宋韫对死缠烂打的齐胤无可奈何,“那你说怎么办?”   齐胤想了想:“韫韫得给我个承诺。”   “什么承诺?”   齐胤轻轻在宋韫耳边落下一吻:“陛下,你只做过一天皇后,但我想,做你一辈子的皇后。” 第109章   皇后 ◇   就知道陛下独宠臣妾   齐胤来了, 宋韫在药王谷的暂住也就到了头。   谷主带领谷中民众相送,屈饶和裴龙斩也在其中,唯独不见裴红药。   虽然宋韫在此住了近半个月, 但谷民与外界隔绝,连外面已起战乱都不知, 更不用说宋韫的身份。但看齐胤气宇轩昂又与宋韫十指紧扣,明眼人都瞧得出二人关系。当面不说, 但互相对个眼神便也都明白昨日少主为何不接受传位, 心里为少主惋惜, 但对方实在是天造地设般配的一对。   即使想帮亲不帮理,整个药王谷捆在一起也未必拦得住,也只好眼睁睁看着齐胤把宋韫带走。   屈饶抹着眼泪追上去:“表姐……不对,表哥, 也不对……殿下……你真的要走了啊?”   齐胤好笑地纠正他:“是陛下。靖已复国,韫韫是新帝, 年号长胤……”   说着, 齐胤凑近宋韫耳朵,声音压得很低:“实在对不住,又替韫韫做决定了。这个年号韫韫喜欢吗?长胤,长久与齐胤相伴……当然, 作其他理解也可,长长的胤……”   “胡闹!”宋韫脸色瞬间爆红。   “胤,为后继之意,我说的是祝愿韫韫的江山国祚永绵, 韫韫想到哪去了?”齐胤笑弯了眼,“嗯?难道是……”   “不许胡说!你……胡搅蛮缠……”宋韫红着脸话都说不利落了。   屈饶眼看着宋韫脸红起来, 虽猜不到齐胤到底对宋韫说了什么,大概也知道是已婚人士才能听的程度,羡慕人家一家三口和和美美,便对齐胤道贺:“恭喜陛——恭喜陛下的夫君——”   话没说完,裴龙斩捂住了他嘴。   屈饶呜呜着瞪住裴龙斩,裴龙斩没说话。裴红药从后面走上来,当齐胤不存在,交了一包干制的酸梅粉到宋韫手中:“很酸,伤胃,少喝。别委屈自己,让罪魁祸首也分担些。”   宋韫脸上刚退的红晕又泛起来,一半是因为羞赧一般是愧疚。   他垂眸看着这包酸梅粉,这是能开膛剖腹救人性命的双手亲自磨成。   只是用酸味压制孕吐,这样简单的事,用不着高深的医术,原不用劳动药王谷少主。   可他还是做了,将酸梅磨成这样可冲服的细粉,向来细心呵护的手上因此长了茧。   给东西就给东西,碰韫韫手做什么?不过是照顾韫韫半个月,张口闭口就是韫韫委屈、暗指他是罪魁祸首,这厮懂不懂礼义廉耻,知不知道韫韫是有家室的人了?   齐胤不悦,沉着脸紧盯裴红药。但裴红药毕竟点到为止,给了酸梅粉后便退回,齐胤想若是自己计较,定会让韫韫觉得自己小气了——   正宫要大度,大度地守住韫韫唯一皇后的位置。   齐胤反复平复心境,结果是完全平复不了,拿过宋韫手中的酸梅粉:“这么沉,别坠得韫韫手疼,还是为夫来拿吧。”   瞥见裴红药变了脸色,齐胤掂着酸梅粉,眉飞色舞地示威:“本宫就替陛下谢了少主的好意了,权当是陛下即位封后的贺礼了,送的礼很好,没有下次了。”   三言两语尽显得意,裴红药几乎当场气死,握拳咬牙,险些和齐胤再扭打起来。克制良久,终于找到了能扳回一局的地方,从牙缝里挤出几句:“既然宋韫成了新帝,总会有太子。等太子满月,我这个做义父的当然还要送礼。是吧,宋韫?”   宋韫怔了怔,含含糊糊地点头:“多谢裴神医。”   齐胤的脸瞬间黑了,牵着宋韫手转身便走。   裴龙斩站在裴红药身后,沉声问:“追吗?少主若想,我便是拼死也会留下药王。”   裴红药摇头苦笑:“有什么可追的。我能给的,只在药王谷之内。那家伙给的,却是整个天下。”   ·   出药王谷便换上马车,直奔闵州州牧府——如今那里已经成了新帝行宫。   马车宽敞,座位上铺着松软厚实的垫子,但宋韫还是觉得颠簸,又有些作呕,好在小几上有水壶,宋韫冲了一盏酸梅粉,喝下去,才觉得好了许多。   “那家伙送的东西就这么好么?韫韫等不及要尝?”齐胤垮着一张脸,抱住宋韫胳膊不依不饶,“是臣妾人老珠黄了么?昨夜上巳节,陛下都不想尝尝臣妾的滋味,现在闷头喝酸的,是在暗示臣妾善妒吗?臣妾也不想做妒夫啊,但陛下答应了只要臣妾一个,再让臣妾假装大度看陛下左拥右抱,臣妾做不到啊!”   宋韫正端着第二盏酸梅汤,送到唇边,还没喝先被齐胤的话激得起了一身鸡皮疙瘩:“好酸啊,以后别自称臣妾了,太奇怪了……”   齐胤更来劲了,衔住杯沿就着宋韫的手,仰头把酸梅汤含尽,又凑上宋韫的唇,一滴不剩地渡过去。   宋韫「唔」了一声,身上颤栗不止甚至更厉害了。   “要是以后韫韫再喝别人给的东西,都这样喝。”齐胤威胁地磨了磨牙,“好让韫韫知道我到底有多酸。”   宋韫好气又好笑,“真是妒夫。他也没做什么出格的事,别那么针锋相对,总有一天你要感谢裴红药,现在把事做绝了,以后见面多尴尬。”   “最好一世不见面。”齐胤扭头,“我凭什么感谢?感谢他觊觎我的韫韫?休想,本宫与这些癞势不两立。”   “这都哪跟哪啊……什么癞?”   “想吃天鹅肉的怎么不是癞?”齐胤哼道,“他还说什么太子义父,倒会给自己贴金。难道韫韫你没看见他那副挑衅的嘴脸?就差说我无子又善妒,七出之条占了两条了。”   宋韫失笑:“岂止,你还多言。”   齐胤哼哼道:“已经三条了,也不怕再加一条——”   齐胤凑在宋韫耳边,轻声吐出个字,宋韫瞬间脸红。   齐胤得意道:“裴红药这辈子也别想跟我抢韫韫。就算我把七出全返了,韫韫也不能休我。”   宋韫抬眼逗他:“凭什么?”   齐胤认真道:“律例里有七出,还有三不去。有所娶无所归不得休。韫韫不要我,天大地大再没有我容身之处了。韫韫,你不许找别人,也不许让人给你生孩子。”   宋韫心头一片柔软:“嗯,只要和你生的孩子。等今年生辰,给你送份大礼。”   齐胤嘴角快翘到耳根:“我就知道陛下独宠臣妾!”   宋韫:“说过不要再自称臣妾了啊!”   “臣妾遵命。”   “呃……”马车走上官道,颠簸少了许多。   宋韫靠在齐胤心口,问:“我都不在,怎么复的国?连年号都定下了。”   齐胤又借题发挥,抬起下颌骄矜道:“陛下这是在问谁啊?”   宋韫会意,无可奈何道:“当然是问贤良淑德的贤内助皇后了。”   “陛下发问,臣妾当然知无不言言无不尽。”齐胤这才弯起唇角眉梢高扬,“要打着谢家的旗号复国,当然要有领袖。但局势未定,一旦谢家血脉站出来便是明晃晃的靶子,我不会让韫韫冒这个险,韫韫的其他家人也不会。这些日子,是臣妾的小舅子易容替韫韫暂代新帝之位——小舅子画画易容天下无双,其他方面实在是不敢恭维,批出来的奏折我都得重批一次,可把我累坏了。韫韫回去,我便不用受这份累了。我就安安心心做皇后,暖好被窝等着给陛下侍寝。”   宋韫听完有些恍惚,这样也行?他人还不在,国家已经兴复,还有人顶着他的脸替他主持大局,待他回去便会将一切归还。   正如宋韫难以想象齐胤身着宫装涂脂抹粉一口一个本宫臣妾,他也难以想想宋翊端端正正坐在案桌前朱笔批阅奏折。   也难以想象,忠正无私的父亲不怕担上谋逆骂名带头废帝;难以想象,怕事求稳的父亲藏着前朝血脉近二十年,现在又推出唯一的亲子代替担险。   宋韫起初觉得滑稽好笑,笑着笑着眼泪就泛了上来。   宋韫何德何能,什么都没做,天下都成了他的。   只不过因为一个爱字。这些爱庭霜爱宋韫的人,背弃许多付出许多,心甘情愿。   齐胤看宋韫红了眼圈,瞬间收敛了戏谑,额头抵上宋韫的:“韫韫怎么哭了?是不是哪里不舒服?”   宋韫摇头,微微仰头,贴了贴齐胤双唇:“是我这一生太舒服了。我最近就是很爱哭,不许笑我。”   齐胤失笑,被宋韫瞋了一眼后又迅速正色:“遵命,陛下。”   作者有话说:   憨憨齐胤还是不知道自己当爹了,大礼就是崽崽。   古代七出之条包括:不顺父母,无子,淫,妒,有恶疾,多言,盗窃。   七出之条,看看就行。时代不同了,现代婚姻自由平等。 第110章   降书 ◇   我也要向韫韫投降   虽然齐胤一路戏谑, 但宋韫心里明白,现在的局势并不是完全乐观。   康国疆域不如晏国广阔,人口也不如晏国多, 但徐家几代人骨子里都蕴藏着野心,这场统一天下的仗已经筹谋许久。即使可能不是以徐霁设想中那样开场, 但徐霁绝不想做败方。   徐霁御驾亲征,虽说领兵打仗的本事平平, 奈何康国上下都有不怕死的精神, 经过半个多月的鏖战, 双方死伤都很严重。   如今战场虽已被推到康国境内,看似康国落于下风节节败退,但逼到绝境上,难免会背水一战。而哀兵必败或是哀兵必胜,谁也不能未卜先知。   战事初起时, 是晏康交战,后来靖国兴复, 康国的对手便成了靖国。   如今靖国军中是李骋为主帅, 胡复屈茂为副。   裴季狸与焉云深尚在兖州稳固后方局势,控制住废帝齐俦,也压制着仍齐家各地藩王。   而齐胤,留在闵州, 身份实在尴尬。挂着个先锋的头衔身先士卒,将士们大多不认得他,知道他有勇有谋,却万万想不到是晏国的先帝在为靖国新帝鞍前马后。   从药王谷出来, 一路低调。齐胤领着宋韫悄然进了州牧府, 迎面碰上鸬鹚。   从前衣着狂野的汉子, 换上一整套盔甲,很有魁梧将军的架势,但一开口还是匪气:“妈的,小小先锋,见到将军也不问好么?”   齐胤看他一眼:“军中论军功不论军衔高低,与其在我面前耀武扬威,不如多退敌几里。”   论口齿,十个鸬鹚也敌不过齐胤,鸬鹚语塞,看向与齐胤站在一处的宋韫——   别说,真的就是不一样。   别人不清楚,但鸬鹚等人是知道现在的「新帝」是宋翊假冒,当初齐胤提出这个法子时,鸬鹚还想反对来着,但也没有更好的办法。   虽然宋家那位公子易容的技术出神入化,旁人乍看确实是宋韫的模样,到底是画皮难画骨,神韵难以模仿,但凡认识宋韫的人,都知道宋韫不该是那个样子。   ——宋韫该是什么样?真要细说,又说不出个所以然来。   在齐胤这碰了一鼻子灰,鸬鹚本想和宋韫再说几句,但齐胤压根没给他机会,拉着宋韫快步而去了。   而只要有齐胤在,宋韫压根不会多给旁人眼神。一如从前。   看着宋韫背影,鸬鹚握了握拳头,心里说不出是什么滋味,立在原地想了许久也想不明白,便讪讪地大步走开了。   宋家都在闵州。   宋韫先去见了宋谓然和许泽兰夫妇。许泽兰看见宋韫便扑上来把人挽住一口一个「阿韫」叫着:“瘦了……受苦了……”   宋谓然虽然没有许泽兰那样的大动作,但也是神色舒缓了许多,目光不自觉瞟向宋韫腹部,又发觉齐胤仍是浑然不知便又有怒气,对宋韫道:“胡闹!这都什么时候了,还——”   话没说完便被许泽兰扯住了,目光示意他,小两口的事让他们自己去说,别多掺和。   拜见过父母,该去换下宋翊了。   宋韫到行宫里所谓的新帝书房时,宋翊正伏在案桌忙活着,听见有人推门,赶忙揽过旁边的奏折堆在面前,抓起朱笔装模作样地批改,同时沉着眉头,嘴里振振有词:“混账……岂有此理,写得都是什么东西?”   “看不明白,有没有可能是你拿倒了?”宋韫走近,护着腹部蹲身捡起被宋翊碰掉的奏折,余光一瞟扫见奏折下露出一角的画纸,“又是金蟾抱鲤?”   宋翊看清是宋韫,眼前一亮,很快又撇了撇嘴,扔了奏折,放松地往椅子里一靠:“我画什么你管得着吗?自己逍遥快活去了,留我在这顶缸受罪,哪有你这样的姐——”   宋翊突然顿住。时至今日,他还没有适应,不情不愿喊了近二十年的长姐其实是长兄,这长兄也不是亲的这回乱七八糟的事。   ——就说嘛,老头子自己都不是读书的材料,怎么生得出宋韫这种脑袋瓜子灵光的儿子?   毫无血缘的宋韫却是父母心头肉,打不得骂不得,家里只剩自己做出气筒……宋翊以前很不服气,心想要是宋韫不是宋家的就好了。   可现在,宋韫真不是宋家人了,宋翊的心情更加复杂——   既然宋韫是靖朝的皇嗣,现在又是新帝,再也不是自己能够直呼其名的了。以后,全家都要像其他人一样称他为陛下么?   那以前自己对他颐指气使,还让他替考,还连名带姓骂过他是狗东西,现在还易容坐在他的位置上……宋韫不会记仇吧?不会砍了他然后满门抄斩吧?   宋翊越想越觉得脑袋凉嗖嗖的,收拾好刚才画的画,摘下面具从座位里挪出来,起身往外走,色厉内荏道:“警告你,不许跟爹告我的状。昨天今天的奏折都在这了,自己慢慢看吧,小爷我不伺候了。”   “阿翊——”宋韫喊住往外走的宋翊。   宋翊脚步顿了顿,心头颤了颤,把面具捏成一团,梗着脖子道:“怎么?要卸磨杀驴啊?我可不怕,脑袋掉了碗大个疤,小爷我十八年后又是一条好汉!”   宋韫失笑,走上前,拥住宋翊轻拍他后背道:“阿翊,谢谢你。宋韫永远姓宋,叫兄长也好,姐姐也罢,或者像从前一样连名带姓,都好。我们永远是一家人。”   被抱住那一刹宋翊身体有些微僵,听见宋韫的话又放松下来,努力压下不自觉翘起的嘴角:“谁管你姓什么……既然你当了皇帝,天下人都归你管,你跟老头子说说,别逼我读书了,一看就打瞌睡……”   “好。”宋韫笑得眉眼弯弯。   “还要最好的画纸!墨和砚台也要最好的!这几天学你说话做事可累死我了!”   “好。阿翊有功,要什么都可以。”   “这还差不多……”   一旁的齐胤看不下去了,上手把两人分开,将宋韫拢进自己怀里:“这几日辛苦小舅子了,现在韫韫回来了,你玩去吧。”   宋翊突然被扒到一旁,讪讪地看着齐胤,什么小舅子,怎么听怎么不顺耳,还「玩去吧」,糊弄三岁小孩呢。   不过书房确实不是宋翊喜欢的地方,柜子上案几上密密麻麻摆的都是书,书上都是看不懂的字,一进来就昏昏欲睡。   宋翊又要了几样东西,宋韫一一答应,他走后,宋韫无可奈何道:“鸬鹚也就罢了,连和阿翊多说几句都要吃醋么?”   齐胤哼道:“原来韫韫知道我在吃醋。那为什么还抱着不撒手?”   宋韫耐着性子道:“阿翊是我弟弟。”   “异父异母的弟弟。”齐胤纠正,将宋韫送到宋翊方才的位置坐下,塞了本奏折在宋韫手里,“韫韫是有家室的人,不许再抱旁人,别说是宋翊了,亲弟弟也不行。不许反驳不许拒绝。反正担了善妒的罪名,总要落到实处才不吃亏。”   宋韫哭笑不得,想跟齐胤讲道理,但某人压根不像二十出头的大男人,小孩儿似的捂住耳朵蛮横不讲理,表示什么都听不见?   宋韫答应了不再抱除他以外的任何人,他倒是听得清清楚楚:“君无戏言!韫韫要说话算话!”   宋韫无可奈何地看他一眼,心想。醋成这样,以后怕是连抱孩子都不让。   陪着齐胤胡闹一阵,宋韫看起奏折来,上面写的是请批若干粮草运至前线。   宋韫问齐胤怎样批复,齐胤拿了纸笔往旁边圈椅里一坐,开始描画宋韫的模样,回答道:“后宫不能干政,陛下自己处置就好。”   宋韫拿他没办法,只好自己处置。   满桌的奏折,宋韫逐字逐句斟酌并圈点勾画给出批复,一坐便是近一个时辰。   宋韫舒了舒胳膊,拿起最后格外厚重的一本,明黄的壳子,上面没写名目,宋韫翻开便是一惊,抬眼看向齐胤:“这……”   齐胤画完了画,拿给宋韫看。他的画技当然不如宋翊,但把宋韫画得很好看,头戴冕旈身穿龙袍,身旁却突兀地一左一右一只黄狸一条黑狗。   宋韫心头一片柔软,将那封文书递给齐胤,齐胤并不看,握住了宋韫的手,道:“陛下,这是应当的。我说过,会把属于你的都还回来。”   摊开的文书——准确来说是一封国书——上写着齐氏晏国愿举国投诚靖国新帝,世代忠诚绝不相违。   “你知道的,我想要的不是这个。”宋韫喉头有些发紧。   “我知道。”齐胤双手撑着桌案,俯身与宋韫面对面,“但这些本就该是韫韫的。可惜,这封国书,落款是齐俦,御玺字样是大晏之宝,这些是岳父能给韫韫的,不是我的。”   宋韫眼眶酸涩,探身环腰抱住齐胤:“你给我的已经够多了。”   齐胤笑着,鼻尖蹭了蹭宋韫耳际:“不够。把整个江山送到韫韫手上,是我该做的事。韫韫你看——”   齐胤翻转那幅画,图像背后写着工整有力的几行文字——   “为卿北面,一世为臣。”   落款是衍之。   “晏国以国书投降,我也要以此向韫韫投降。”齐胤鼻尖从宋韫耳际划到下颌,辗转至唇瓣相揉,“可这一封降书没有印鉴可盖,用这个替了吧,金口玉言,比御玺管用。”   宋韫战栗着回应:“好……衍之,听我说,几个月后,你和我就要……”   齐胤握住宋韫手腕:“韫韫怎知我要带兵远征?”   “远征?!”宋韫瞬间意识清明。   “嗯。”齐胤在宋韫唇珠上又点一下,认真道,“和康国的战事总要有个了结。韫韫,待我取下徐霁首级,做我封后的投名状。等我回来。”   作者有话说:   估摸着一两章就正文完结了。   这两天三次元忙到爆炸,更新时间不定。宝贝们可以囤一囤过两天来看,爱你们—— 第111章   龙种 ◇  陛下唯一的血脉   齐胤带兵出征, 一走就是两个月。   宋韫彻底替下宋翊,成为名副其实的靖国新帝,留在闵州行宫坐镇指挥。   前两个月还不怎么显怀, 三个月后肚子便肉眼可见地大起来了,宋韫每日要和大臣们商讨战事和民生, 只能穿衣宽松些。   即便如此,文武臣子们也觉得有异, 私下不少议论, 宋韫只好说是天气炎热胃口不好有些胀气, 让大家都注意消暑解热。   虽然新朝所任用的官员大多是前朝遗民,但他们并不知谢家后代有鲛人血统,更是万万想不到宋韫会怀孕。   鲛人本就是异类,男身可孕之事也实在玄幻,一旦消息泄露, 恐怕会被有心人利用,不利于稳固新朝政权。   除了家人, 只有卢家李家还有胡复屈茂知晓宋韫的身体状况。   宋韫的肚子一日日逐渐大起来, 与大臣们议事不得不隔着珠帘。   许泽兰已准备了许多小衣小帽,奶娘也找了好几个。   这样一直藏着也不是办法。孩子落地总要见人,到时候对外界怎么说?当然是宋韫的孩子,可孩子母亲是谁?总不能是石头缝里蹦出来的。   五月初, 宋韫已有了五个月的身孕。焉云深和裴季狸都来了闵州,还带了个故人。   宋韫正在批改奏折,听见有人唤了声「陛下」,抬眼望去, 竟是苏风举正对自己行礼。   宋韫惊喜, 搁笔上前扶起:“你怎么会来这里?你的肚子——”   “快五个月了。”苏风举笑得温柔,“去年中秋成的亲,在外地没来得及请陛下喝喜酒,满月酒的时候一并补上。先祝贺陛下即位,后嗣有继。”   宋韫目光落在苏风举同样隆起明显的腹部,腾的就脸红了:“好,好啊……你丈夫是?”   宋韫话音刚落,胡复带着个年轻人走了进来。苏风举起身见礼:“父亲。”   胡复「嗯」了一声,身后的年轻人搀住苏风举,对宋韫行礼:“胡冀参见陛下。”   宋韫看着那张似曾相识的脸,思索片刻恍然大悟,胡冀是胡图的双生弟弟之一。那么现在,苏风举是胡复的儿媳?   缘分之事,真是妙不可言,兜兜转转竟然如此相配。   几人坐下,从头讲来。   原来,当初苏风举离宫,失意之下并未遁入空门而是寄情山水之间四处闲游散心,途中认识了胡冀。   两人都是有诗情才性的,在青山绿水间吟诗作对,可以算是彼此一见倾心,并结为夫妻。   后来胡冀说要回程助宋韫复国,苏风举才知道宋韫原来是前朝后人。她感激宋韫放自己自由的恩情,听说要为宋韫遮掩怀孕之事便与丈夫一起过来了。   “胡大人的意思是,让风举装作是我的妃嫔?”宋韫难以置信,“这样不妥吧?”   到底是自己的儿媳,胡复不方便细说,「嗯」了一声,便退了出去让开位置给小两口。   胡冀道:“只要殿下愿意,没什么不妥的。风举一直感激殿下,这也是报答的机会。”   宋韫从前就知道,胡复的小儿子不慕仕途纵情于山水之间,眼界心胸都比常人开阔。但虽说当事人都不在意,宋韫还是觉得这样不妥。   这个孩子确实需要一个经得起世俗眼光的身份,但让苏风举假装孩子生母,宋韫实在难以接受。   “陛下不必多虑。”苏风举脸上微红,但还是努力保持着镇定,“对外便说我是屈大人的义女,是陛下的妃嫔。待陛下平安生下皇子之后,当做是我所生,子存母亡,便没有后患了,再也不会有人怀疑皇子的来历,陛下的身世和秘密也不会有旁人晓得。”   「子存母亡」四字太过刺耳,宋韫想到自己的父亲谢庭霜,也还记得上次苏风举小产时险些丧命。   宋韫皱眉道:“不要说这样不吉利的话。”   苏风举握着丈夫的手微笑:“陛下,我是死过一次的人了。这条命,是陛下重新给我的,我不替陛下做点什么,我们去云游也不安心。”   宋韫问:“战事平定之后你们不定居下来吗?”   苏风举夫妻二人同时摇头。   苏风举道:“陛下,你说过,天地广阔,人不会一辈子困在一处的。从前心思都局限在那四角天空下的高墙里,只会自怨自艾,如今解脱了,自然是能走多远便走多远。我们的志向都在歌山水之诗,诵明月之章。晏康境内的名山大川都走遍了,待生下孩子,我们一家三口便要去海外看看。”   “真好……”宋韫能够想象那种潇洒自任的生活,或许当初父亲所期望的就是这样度过余生。   可惜庭霜没做到,宋韫也做不到了。   天下之大,天地之广。有人要远行周游看南北风光四季更迭;有人要坚守一处为生民擎天,守护天下人的平安幸福。   好在,困守皇宫的生活并不绝望,因为有齐胤,有这个孩子。   “多谢你了,风举。”宋韫由衷对苏风举夫妻二人道谢。   屈茂义女身怀龙裔被封宸妃的旨意很快传播出去,宋韫也接到了齐胤得胜即将回到闵州的消息,不由得发愁起来——   说好了为皇后空置后宫,突然多了个宸妃,齐胤这个妒夫怕是要把整个行宫给掀了。   ·   五月初三。   齐胤带兵归来,在大营交接了兵权,将兵符还到李骋手中,便急着策马回行宫。鸬鹚与他同行。   这两个月来,两人并肩出生入死,说不清谁救了谁多少次。   有过命的交情在,鸬鹚对齐胤态度不像从前那样犀利,将浴血杀敌的实绩看在眼里,他放下以往的成见,打心底觉得齐胤算个英雄。   端午节就快到了,沿街有售卖五毒饼和粽子的。齐胤中途下马买了一串粽子,鸬鹚问:“饿了?刚才在大营里怎么不吃饱?”   齐胤乜他一眼,心想难怪他老大不小了还打光棍:“出一趟远门,总不好空手回家,总得给韫韫带些东西。”   齐胤脸上的得意,瞎子都看得出来,鸬鹚撇头:“行宫里什么没有?买现成的有什么稀奇,你要是自己会包这玩意才算本事!”   齐胤纵身一跃上马,把粽子扔进后背箭囊里:“说得对。回去我便试试,亲手包粽子给韫韫尝尝。”说着挥鞭策马疾驰。   “你会做饭?谁敢吃?”鸬鹚拍马跟上,“你真会?哪有大老爷们下厨的……”   五月骄阳,炙烤两道疾驰的身影。   转眼间来到闵州州牧府,也就是如今的新朝行宫,齐胤远远便看见门口人头攒动。   下马步行,随便找了个行人一问,原来是来领陛下赐福的粽子。   虽然不是陛下亲自分发,但据说都是陛下亲手包的,家家户户都可以来领,今天已经是第三天了。   历朝历代,哪有百姓吃过皇帝包的粽子?   百姓都夸,新帝陛下爱民如子,是仁心仁德的好皇帝。正因为皇帝有德,大军才能一路东进攻无不克。   齐胤像自己被夸似的高兴,眉毛快挑上天地对鸬鹚炫耀:“韫韫的手艺绝不会差。我也得去领几个,肥水不流外人田。”说着兴头头排到队尾去了。   “打胜仗难道不是因为老子拼命?都成他功劳了。”鸬鹚不屑,但还是跟了过去。   从巳时排到午时,终于到了门口,齐胤刚接住粽子,抬眼却看见一张似曾相识的面孔。   “苏——”齐胤想了想,一时记不起名字,但看着女人显怀的孕肚眉头紧皱,“你怎么在这里?你怀孕了?”   苏风举没来得及回答,搀扶她的侍女先站出来道:“大胆,怎可对宸妃娘娘无礼!还不快退!娘娘怀着陛下唯一的血脉,冲撞了龙种,你可担待不起!”   这侍女原本是州牧府里的丫鬟,认不得齐胤,见他风尘仆仆又身穿铠甲,以为是军营里莽撞的军汉。   “宸妃?!龙种!”齐胤险些跳起来,“哪来的宸妃!谁封的!还龙种……我出征两个月,拼死拼活,家底被人偷干净了!”   齐胤目光沉沉盯着碍眼的孕肚,苏风举不由得护住肚子往后退了几步,吓得腿软,不知如何言语。   “宋韫在哪!”齐胤不跟孕妇计较,扔了粽子,气势汹汹大步闯进州牧府。   鸬鹚落在后头,尚未搞清楚发生了什么,见锅里还有几个粽子热腾腾地冒着白气,大掌一挥斥退窃窃私语看热闹的人:“散了!都散了!”   又吩咐守在锅边的厨娘:“都给我!把锅收了,今天不发粽子了!”   厨娘这才回神,这么个魁梧大汉发话,她们哪敢不听,手脚麻利把剩下的粽子捞起来,鸬鹚一把接了过来,边往里走边咬开粽子找齐胤,啧啧道:“让他得意……呸,肉都没有,素粽子有什么可吃的,白排那么久的队……”   鸬鹚直奔着内院去,半路上却被裴季狸拦了下来。   “做什么?”鸬鹚两口吞了粽子,在腰上擦了擦手。   裴季狸抬眼看他:“你做什么?”   “找齐胤,也找宋韫,找他们俩。”鸬鹚想都没想直接道,“瞒了齐胤这么久,连我都知道宋韫怀上了,就他不知道。刚才遇上什么宸妃,他发了好大的火,以为真是宋韫的种。不赶紧去劝一劝,宋韫挨打怎么办?他细皮嫩肉的,经得起齐胤几拳?”   裴季狸给鸬鹚个轻蔑的眼神:“挨打?你确定挨的是打?”   鸬鹚眉头一皱,沉默了片刻,黑脸有些发红:“小别胜新婚,干柴烈火的,不会出事?”   “他自己晓得分寸,不关你我的事。”裴季狸看了一眼浴室所在,他刚刚给齐胤指了路,收回目光对鸬鹚道,“走吧,别碍事,找个能喝酒的地方说说前线战事。”   作者有话说:   齐胤:我家被偷了?!   韫韫:惊不惊喜?   宝贝们,节日快乐呀!   猜猜崽崽什么时候出生? 第112章   难哄 ◇   孕夫觉得很委屈   五月天气逐渐热起来, 宋韫怀着孕尤其怕热,午间总要洗浴过才睡得踏实。   宋韫的体质特殊,寻常妇人怀胎有的症状他有, 寻常人不碍事的地方他也需要格外小心。也真是因为如此,即使怀孕五个月了, 裴季狸还是不放心,从兖州赶来亲自照料。   孕期不宜泡在水中长时间沐浴, 宋韫中午便只是用温水擦身。   好不容易捱过前三个月的孕吐, 在裴季狸的悉心照顾下, 腿脚并未水肿,但宋韫肚子已经很大了,行动不便,连自己洗澡都困难。   这些日子隔着珠帘召见大臣,也总要在后背垫个软枕, 否则一两个时辰坐下来,腰酸背痛, 连抬手都觉得累。   宋韫打心底里羡慕苏风举, 她日常起居都有丈夫照顾。   齐胤一走就是两个月,说是快回来了,具体也不清楚是哪一天。   最好赶紧回来,赶不上端午节, 非跟他算账不可——罚他不许吃粽子。   孕期情绪格外容易波动,许多从前不觉得有什么的小事都被无限放大,宋韫也知道是自己太敏感了。   但一想到孕期过半齐胤都还不知道心里就又酸又涩。举着胳膊擦不到后背, 觉得委屈至极, 扶着屏风就开始泛眼泪。   齐胤再不回来, 就不让孩子认他了。宋韫想着。   忽然砰的一声巨响,像是浴室门被踹开了,宋韫吓了一大跳,慌忙扯过挂在屏风上的寝衣胡乱披上,“谁!”   “说好了只和我生,姓苏的从哪冒出来的?美色误国,色令智昏!”齐胤边往里闯边卸下铠甲,哐啷扔了一地,“不许她生!陛下有本事先搞大我这个皇后的肚子!”   齐胤怒气冲冲,掀开屏风,对上宋韫湿漉漉的眸子,瞬间熄火了——   “韫韫……别哭啊,我说话声音有些大,不是怪你。”齐胤见宋韫红肿着眼睛无声流泪,慌忙抬袖为他擦拭眼角,“都是我不好,我不能生……是他们逼韫韫的对不对?”   宋韫哭得更难受了,使劲推开他,松松垮垮披着的寝衣滑落大半:“你是瞎了还是傻了啊?我是没搞大皇后的肚子,活该自己大着肚子还要挨骂。宸妃是我封的,怎么了,皇后还想弑君吗!”   宋韫毫不遮掩地将孕肚露给齐胤,哭得止不住。   宋韫设想过许多温存场景,当齐胤知道有这个孩子存在时,他会欣喜若狂地吻遍自己全身,转着圈想给孩子起什么名字……没想到会是这样。   不让孩子认他了,齐胤最坏了。   怀着孩子,宋韫自己也越活越像孩子了,生了气觉得委屈,拢紧衣裳背对齐胤。   “韫韫……”齐胤看着宋韫莹白光滑的肩头,艰难地找回理智,但方才所见,宋韫向来平坦紧致的腹部不可忽视的弧度又将他的所有经验和常识击溃。   齐胤喉结上下滚了滚:“韫韫怀了我的孩子?”   “没有。”宋韫重重一哼,“我吃饱了撑的。”   齐胤沉浸在深深的震惊中:“男人……怎么会怀孩子呢?”   宋韫越听越委屈,扭头便走:“是啊,男人怎么会怀孩子呢……都说了我是吃饱了撑的。同样是男人,凭什么我要怀你的孩子!”   齐胤怔怔立在门口,遮住出路与天光,宋韫赌气肩膀撞上齐胤胳膊,没把他撞开,反而撞得自己肩头酸痛,垮下脸越发委屈了:“都怪你!”   宋韫大滴大滴的眼泪划过颊边往下砸,齐胤瞬间回神,他突然想到宋韫是鲛人后代,古籍上记载的就是泣泪成珠,是最宝贵的珍珠,价值连城。可宋韫一哭,齐胤心都要碎了。   齐胤打横抱起宋韫:“怪我,都怪我。韫韫罚我抱你回去好不好?”   “这算什么罚?”骤然凌空,宋韫一瞬间忘了哭,一手攀着齐胤肩膀一手护住肚子,“抱我做什么,我走回去正好消食了。”   “消什么食,韫韫揣着我儿子。”齐胤抱着宋韫走出浴室,宋韫孕期已经消瘦了许多,齐胤却像怀抱千斤重物又像是捧着极其易碎的东西,从浴室到卧房不过一两百丈远,齐胤却足足走了一刻钟。   齐胤小心地将人放在床上,握着宋韫双脚,没穿鞋,脚背有些凉,齐胤捂暖了才送进被子里:“韫韫,我替你擦头发吧。”   齐胤双手握住了湿润的长发,宋韫踢了被子:“刚摸完脚又碰我头发……”   齐胤手一顿:“韫韫从头到脚都干干净净的。韫韫辛苦了。”   “我辛苦什么,我不是被美色冲昏头脑了吗。没错,宸妃是我封的,生下的孩子还要封为太子。”宋韫抽噎了一下,拍着床板,“废后,我还要废后!”   “还没正式册封从何谈起废后?”齐胤跪在宋韫身后,用干燥的帕子一下一下攥干发丝,贴在宋韫耳边,“就算臣妾犯了天大的过错,看在孩儿的面子上,让我父凭子贵,陛下消气好不好?”   熟悉的呼吸和嗓音让宋韫不安忧虑的心终于能够平静下来,他日日都盼着齐胤回来,真回来了却把他气得不行。   “谁说是你的孩子了。”宋韫才没那么容易消气,抱着肚子,“你不是觉得我和苏风举胡来么?既然在你看来,我是熏心的人,揣了崽怎么就肯定是你的。药王谷——”   宋韫话还没说完,双唇便被齐胤堵住了。   从唇至下颌至喉结,至腹部。   小家伙赏脸地踢了一脚,齐胤瞬间眼睛睁大:“孩子踢我了!”   宋韫轻哼一声,侧身躺下,抱住枕头:“是踢我,关你什么事。反正你也不信我,这孩子也不用你来认。”   从浴室到卧房这几步路已经足够齐胤理清苏风举摇身一变成为宸妃的前因后果。   鲛人男身可孕,对齐胤来说还是匪夷所思的事,虽不清楚原理,但宋韫是真真实实大着肚子,怀着他的孩子。   父凭子贵不是一句空话,感受到孩子那一刹,齐胤满心都是,皇后之位稳了。   他跟着躺下去,大掌轻抚孕肚:“不是不信韫韫,是我自己没有自信。”   宋韫心头一紧,没有接话。   “我记得,韫韫当时和她很要好。”齐胤额头抵在宋韫肩头,声音有些沉闷,“她喜欢吟诗作对,有才,人也长得好看。韫韫对许多人都好心,或许对我只是多偏爱了一些,我没有自信,韫韫不选她一定选我。”   这话说出,姿态极低语气极卑微,宋韫瞬间就发不起脾气了。   至今,齐胤还会患得患失吗?   “在我心里,从来没有任何人可以和你相比,我只有你……”宋韫说着鼻子又是一酸,“你不问青红皂白就冤枉我,凭什么啊……苏风举从前还是你的妃嫔呢,她怀孕,我从没怀疑到你身上……我在闵州,每天除了见大臣就是批改奏折,凭什么冤枉我……在你心里,我就是见色起意始乱终弃的人么?”   “是我错了,韫韫,我错了。”齐胤紧紧抱住宋韫,宋韫顾忌着孩子将他推开,“别碰我。”   看着把自己蜷缩成一团的宋韫,齐胤心头被人拧着似的生疼,他从没见过这样脆弱的宋韫,也恨自己迟钝——   之前在药王谷就该看出不对的。韫韫不是爱哭的人,也不娇气,但近来眼圈总是红红的。   齐胤不知道怀孕具体是什么感觉,但能想到一定会有恐惧不安——韫韫那么窄的一把腰塞进一个手脚齐全囫囵个的孩子,日日生长,是多恐怖的一件事。   宋韫肚子已经很大了,齐胤不懂医,但他记得上一次温存已经是过年时。   五个月,韫韫独自承受了孕期一切风险和忧虑,整整五个月。   “韫韫,对不起。”齐胤小心地理顺宋韫散乱的耳发,轻轻吻在他眉心,那里的胭脂痣已经很淡了。   “我再也不离开了,我寸步不离地守着你,一起等孩子出世。”   宋韫抽噎一下:“是守着孩子还是守着我?”   齐胤失笑:“不一样吗?韫韫在哪孩子就在哪。”   宋韫较了真:“不一样。”   既然已经发过脾气了,不如再任性一些,他决定提前问出那个问题:“要是有万一,你保大还是保小?”   要是齐胤毫不犹豫地说出保大,勉强可以原谅他。   齐胤闻言脸上笑意瞬间凝滞了,他严肃地看着宋韫肚子,仿佛看着一头随时可能破笼而出的猛兽:“他,不好生是吗?”   宋韫眨了眨眼,察觉到齐胤语气不对,心想是不是任性过头了:“其实也不是,孩子还算乖——哎,你去哪?”   齐胤起身大步往外走:“去找我哥。”   “找裴季狸做什么?”宋韫坐起来。   “打胎。”   “打胎?!”宋韫翻身下床,嗓音有些颤,“我辛辛苦苦怀他五个月,凭什么你一回来就不要他?你是不是还不信我?”   宋韫刚收回去的眼泪又涌出来了,肚子里的小家伙似乎也意识到危险,翻身拳打脚踢。   身心双重冲击,宋韫下床没走几步,捂着肚子直不起身。   齐胤急忙折回来,将宋韫抱回床上,掌心抚触孕肚:“不孝顺的东西,再让你爹爹难受,饶不了你!”   或许是父子血脉相连,齐胤话音刚落,小家伙就不翻腾了。   但宋韫的哭可收不住,齐胤连声哄着:“不哭啊韫韫,我再也不惹你生气了,我没有不信你。但这个孩子,趁着月份还不算太大,我们不要好不好?”   “凭什么不要!”宋韫哭得几乎喘不上气,“你不要他,他就是我一个人的。不许你动他……你不喜欢他,我喜欢……”   齐胤眼中情绪复杂,他将宋韫揽进怀里:“我当然喜欢他,这孩子是我和韫韫相爱的见证,我巴不得有个像极了韫韫的孩儿。但我更喜欢韫韫,最喜欢韫韫。世上任何威胁韫韫性命的,我都不能留。哪怕是我自己,哪怕是我自己的骨肉。”   作者有话说:   崽崽:最大的危险竟是我亲爹? 第113章   两生 ◇   这辈子,开花结果   齐胤的话并不能安慰宋韫, 反而让他泪水更加汹涌了。   大滴大滴的眼泪砸在手背上,齐胤感觉像是在心上撕开一道一道口子,但即使如此, 齐胤还是坚持——   现在打胎,风险总会小过足月生产。   “韫韫, 别哭了,以后不会再让你受这样的苦了。”齐胤给宋韫盖好被子,“吃了药睡一觉, 就好了。”   “我不喝药。”宋韫抓着被角,“我要这个孩子。”   向来对宋韫百依百顺的齐胤这回却很坚定:“韫韫,我们不要孩子,相伴一生白头到老就好。不会让韫韫一个人喝药的,我会让我哥给我也开一剂绝子药永绝后患,不会让韫韫再受苦了。”   宋韫怔了怔, 没想到片刻之间齐胤已经下定了决心不仅不要这个孩子,还要彻底断了子嗣。   宋韫护着肚子躲进被子里, 把自己罩得严严实实, 发出的声音沉闷而委屈:“我不,我要他,他不是后患……不要你陪我一起喝药,不想让我怀孕, 不如一刀切了,再没有后患了。”   “如果韫韫舍得的话,也可以。”齐胤剥粽子似地把宋韫从被子里捞出来,吻了吻他红肿的眼睛,“韫韫, 我现在正式回答你的问题, 保大还是保小,我不要孩子只要你。”   “可是……”听到了想要的答案,宋韫并没有欢喜,呜咽着伏在齐胤肩头,“可是,我们需要一个孩子。”   “不,我们不需要。”齐胤顺着宋韫青丝,“我们有彼此就好了。”   “可如果父亲当年也这样想,就不会有我了。”宋韫扶着齐胤肩头,坚定道,“我要这个孩子,就如父亲给我生命一样,我要他平安出生。”   齐胤看着他:“我感激韫韫父亲无私爱子,让我和韫韫能够相识相爱。但我是个自私的人,我只要韫韫好好的。我不是焉云深,也不要韫韫做庭霜。”   正是因为有庭霜难产而亡的例子在前,齐胤才坚决不肯要这个孩子。   “不一样的,我们会不一样的。”宋韫带着齐胤的掌心覆在自己腹部,“衍之,我要他,有他我会觉得前人的苦难都到此为止了,这个孩子会带来新生的希望。”   齐胤感受到掌心之下生命的律动。   小家伙,真的能感受到是父亲的手在触碰吧?   五个月了,手脚都应该齐全了吧?   小家伙会更像谁一点?   齐胤抑制着自己不去深想,不去期待,但思绪稍微松动,他便会想到,看着一个缩小版的韫韫慢慢长大是件多么幸福的事。   宋韫趁机继续道:“我不会像父亲那样。不一样的。当年,父亲怀着我颠沛流离,但我现在吃得好睡得好,前三个月掉的肉又长回来了。”   齐胤握着宋韫纤细的手腕:“没有,韫韫比从前瘦了许多。”   宋韫伸出腿给他看:“真的没瘦,和以前一样。”   宋韫努力让神情轻松,虽然夜间有时会抽筋,但因为裴季狸开药妥善照顾,他的腿脚并不怎么肿,看起来还是和从前一样骨肉匀称。   齐胤却笑不出来,他伸手按了按宋韫脚踝:“因为水肿才看不出来瘦,都怪这个不孝子。韫韫不哭了,咱们不受这个苦。”   “才不怪他,怪你。”宋韫拍开齐胤刚摸完脚又来给自己擦眼泪的手,“我本来好好的,你张口闭口不要他才是让我受苦。无论如何我都要他,不用你当他爹,他干爹还有他伯父都会帮我保护好他。”   提到「干爹」,齐胤想到此前在药王谷,裴红药一脸等着看戏的神情,顿时气不打一处来:“他早就知道……亏他还是个大夫,也由着韫韫性子胡来!”   宋韫按住恼怒的齐胤:“你也知道他是大夫啊。他是天下最好的大夫,他承诺过让我们父子平安,我信他。”   “我不信他!”齐胤激动之下眼圈泛红,声音有些哽咽,“如果药王谷医术真那样高超可靠,韫韫的父亲也不会早逝。我不敢冒险,我不要这个小崽子,我只要韫韫!”   齐胤拦腰抱住宋韫,哭得像个孩子。   这回轮到宋韫来哄他了。   “不会有事的,上天会保佑我的。衍之,你听我说——”宋韫叹息一声,捧着齐胤下颌,和他对视,“我是死过一回的人,上辈子错过太多,这辈子我想让一切都有圆满的结果。”   齐胤怔住,不懂宋韫话里意思,但涉及生死心头骤紧:“一孕傻三年,韫韫你都开始说胡话了。不准说这种不吉利的话,晏国太后假死和靖国皇帝有什么关系,韫韫要长命百岁。”   “我才没傻呢。”宋韫额头与他相抵,“我说的是上辈子的事。衍之,我是重生之人,这是我和你的第二生了。上一生,我死在你怀里;这一生,我希望生命最后一刻,见到的最后一个人,还是你——但那应该是几十年后,我们的孩子也有了自己的孩子,哭哭啼啼地跪了一地。那时候,你一定要紧紧抱着我,说很多遍你舍不得我离不开我——在那之前,我不会让自己有事的。”   “韫韫……”   玄幻的重生之言让齐胤张口结舌,呆呆地望着宋韫。   “听我说。”宋韫抵住他唇角,“刚重生的时候,我一直有种不真实的感觉,怕一觉醒来自己成了孤魂野鬼。后来和你重逢,看着你变成猫猫狗狗,一次次在我面前死而复生,心想我们果然是天造地设的一对,都不是正常人。但是我还是不敢告诉你,怕一说出口,你会怕我厌弃我——”   “我不会!”   “我知道的,我明白。可我还是不敢说,我怕已经拥有的一切都是弥留之际的幻梦,我真的很怕。所以我需要一些和上辈子彻底告别的东西,开证明我真的重新活过,比如这个孩子。”   “我要他,来证明所有的仇恨和遗憾都已经被填平,来证明我真的存在于这个世界,真的和你相爱——”   宋韫说着微笑起来:“上辈子,或许你对我也是见色起意,可惜啊,没机会把故事发展下去。”   宋韫在齐胤唇上落下一吻:“上辈子,算是未完待续;这辈子,我想和你开花结果。齐胤,我要你,也要我们的孩子。”   看着齐胤眼中泪光闪动,宋韫笑中带泪,学着小孩子的语调对他道:“爹爹,留下宝宝好不好呀,宝宝一定会乖巧孝顺的。”   齐胤泪水夺眶而出,紧紧抱住宋韫,像失而复得的珍宝:“他最好别折腾韫韫,否则等他出生,我要打烂他屁股。”   “好好好,你做严父,我做慈父,一定把他管教好。”宋韫揉揉齐胤脑袋,像是揉一只毛茸茸的大狗狗,安抚他初为人父的惊喜与忧惧。   “不能让他做苏风举的儿子——名义上也不行。”齐胤在宋韫心口蹭了蹭,收住眼泪,“韫韫需要后妃,不是现成有我吗?”   “你?”宋韫觉得匪夷所思,“苏风举是真的大着肚子,外人看见不会怀疑,你怎么……”   “韫韫从前假孕不也没人怀疑吗?我也可以。”齐胤起身,翻箱倒柜找出一身宋韫从前穿的女装,往自己身上比,“说好了要让我做皇后的,咱们的孩子必须名义上实际上都是我的。”   宋韫看着齐胤,怔了许久。   因为数月军营苦旅,他黑了许多,下颌青色的胡茬也冒了出来,身量高大胳膊粗壮……这样的皇后?   宋韫笑得捧腹,齐胤却认了真,换上衣裳刮了胡子涂脂抹粉。   宋韫不得不在当天昭告天下,说将式微时的糟糠之妻接来行宫,择日正式册封为皇后,待皇后腹中胎儿落地便册封为太子。   “这下满意了吧,皇后。”宋韫无可奈何看着往衣裳里塞枕头的齐胤。   “还不够。”齐胤找来粽叶糯米,还有制作五毒饼的原料,“陛下先前让宸妃代为分发粽子,发了三天。臣妾也不贪心,从端午节正日子当天开始,要以皇后的名义连发七天粽子。”   宋韫失笑,就要上手去包粽子:“好,发十天都可以。”   齐胤推开他手,自己别别扭扭地折起粽叶,然后装糯米,只许宋韫往里填蜜枣,其余流程一概不许他经受,好像包两只粽子就会累着孕夫似的。   端午节这天,齐胤果然如愿以皇后身份,揣着个大肚子给百姓分发粽子和五毒饼。   不要钱的粽子,百姓们当然乐意来领。新皇后人高马大,包的粽子个头也大,就是无一不是龇牙咧嘴有些露馅,但也不耽误吃。   裴红药被从药王谷请来,也领了一个粽子,没来得及吃便被齐胤抓去给宋韫诊脉。   “产期大概是什么时候?要准备什么药材?能不能不剖腹?”齐胤把从裴红药手里抢回来的粽子剥开,自己咬了米团,将蜜枣喂给宋韫。   裴红药心知肚明他是在宣示主权,收起脉枕:“我尽力让孩子足月,九月底出世。”   “九月……还有四个多月,孩子太大会不会更危险?”齐胤皱眉。   “嗯,我知道了,有劳裴神医了。”宋韫对裴红药点头,握住不安的齐胤手,“别担心,不会有事的。九月再生也好,先给你过生辰。”   裴红药原本会在宋韫孕期最后一两个月再过来,但齐胤坚持要他早来和裴季狸一起亲自照料宋韫,因此整个行宫都随之紧张起来了。   不仅宋家人和焉云深,连罗敷和铁牛也赶来行宫,成天围着宋韫打转。   孩子的预计在九月底降生,与康国的交战又得胜,今年中秋宴会大办,既犒劳有功之臣又庆祝阖家团圆,宋韫坐在高台上屏风后,倒也不会让外人看见高隆的孕肚。   国宴之后家宴,月上中天,宋韫刚刚举杯以茶代酒,要对身旁「皇后」说生辰快乐。   话未出口感觉腹痛,宋韫捂着肚子倒进齐胤怀里,齐胤警觉大喊:“裴红药!”   裴红药踩翻食案跑到宋韫跟前,一把抓住手腕:“把宋韫挪回去!他要生了!”   作者有话说:   两三章内正文完结啦!   端午安康!宝贝们吃粽子了吗?   崽崽要和爹爹同一天生日了,给崽崽起什么名字呢? 第114章   父子平安 ◇ 正文完结   虽然预产期在九月底, 但毕竟鲛人和寻常孕妇体质不同,普通人是十月怀胎瓜熟蒂落,而有鲛人血统的未必能怀到足月。因此产房是早就准备好的, 每日用烈酒擦拭地板床榻,用药物熏蒸, 裴红药说产房越干净剖腹也就更安全。   宋韫骤然发动,下了宴会被抬进产房, 齐胤也跟着往里挤, 裴红药抬肘把他抵了出去:“添什么乱!在外面守着!”   若是平时, 齐胤定会言语犀利地和他争辩,但看着忙忙乱乱的场景——裴季狸也换了衣裳匆忙进去,薄刃小刀,剪子纱布,热水……都往里送, 像是治疗一场重伤——生子比重伤更可怕,生死一线。   齐胤脑子里嗡的一下, 眼看着产房大门关闭时, 宋韫张了张唇,但齐胤什么都听不见,只感觉天旋地转,心中脑中一片空白。   天上的朗月飞来飞去, 晃得人站立不稳,齐胤双手一撑,摸到产房窗棂,才感觉胸腔里的心脏重新开始跳动。   产房外聚了许多人, 李家父女, 卢家兄妹, 胡复屈茂……本来照例想骂的宋家夫妇看着齐胤脸色煞白像被抽走魂魄似的,张着口说不出话。宋翊哑着来回踱步,心里祈求让他姐姐——兄长平安产子,越走越焦躁。就连无为,也掐着指头喃喃算个不停。   焉云深上前,拍了拍齐胤肩膀:“定定心。”   齐胤转头望去,面前人既是岳父也是师傅,即使故作镇定双眼也已泛红。   因着焉云深的触碰,齐胤终于在极度紧张中找回感官,他记起来,刚才听到宋韫说的是什么了。   “保小。”   晕眩的感觉又来了,齐胤跌坐在台阶上,回头仰望檐下的牌匾——   保生殿。   选定此处作为产房后新换的名字,盼望有个好意头,得到保佑。   上天一定要保佑啊!   不要听宋韫胡说,不要保小,要大人平平安安!   说好了保大的,怎么能反悔呢,不许不准!   齐胤眼眶一酸,眼泪止不住地往外涌,想埋头在膝间又碍着个假肚子,索性扯了出来,远远扔开:“我不要小的,只要韫韫!”   众人看着毫无仪态可言的「皇后」,心里也拧着似的又痛又麻。   时间过得真慢,慢得让人煎熬。   起初还能听见宋韫呼痛的低声,现在完全听不见了,只有拾起剪子小刀的声音撞进心口,声音越来越急,表示里面的动作也越来越紧。   齐胤紧紧掐着膝头,喉咙里像塞了一把稻草,发出的声音涩滞又无力:“保韫韫!我要韫韫!”   焉云深坐到他身边:“里面的都是孝顺孩子,父亲在外面,他们不会有事。”   齐胤双眼模糊地看着焉云深,从他眼中能看出同样的惶恐和无助,那是双份的不安,当下和二十年前搅荡在一起。   “太傅——”齐胤握住焉云深手,更正称呼,“父亲,你后悔吗?”   焉云深回望紧闭的产房,里面无声无息地进行着极凶险的剖腹取子。他控制不住去想象当年庭霜在没有麻药的情况下生生剖腹有多痛苦,但他所能设想的绝对不及真实情况的十分之一。   “当然后悔。”焉云深闭着眼握拳,“若是早知道……就算他恨我,我也只要他……只要不失去他,我什么都愿意。”   齐胤猛地起身,拍打房门激动道:“不生了!不生了!把韫韫还给我!”   焉云深扣住他肩膀:“你冷静些!不要让大夫分心!”   “我不能没有韫韫……”齐胤怕惊扰了裴红药瞬间收手,涕泪横流地喃喃。   焉云深扶住他:“宋韫不会有事,庭霜保佑着他。你和我不一样,我再后悔,一切不能重头来过。你们的路没走错,你不用在宋韫和孩子之间选择,他们都会好好的!”   会吗?   真的可以两全吗?   齐胤脱力滑跪在地,前所未有地虔诚祈求上天。   诸天神佛,常驻的过路的大仙,保护宋韫,保护这个天下最善良最温柔的人。   上辈子已经错过了,这辈子宋韫一定要长命百岁,如果要抵偿,就用齐胤的命来替。   圆月高悬,寂静无声。   天上月圆,人间月半。   齐胤在二十二岁生辰当天,将挚爱送进产房。命运莫测,是悲是喜他只能无助地等待审判。齐胤从未发觉自己是这样的脆弱,如果没有宋韫,他没有独自活下去的勇气,遑论去做一名合格的父亲。   小兔崽子,别给你爹添麻烦,赶紧出来。   从戌时到子时,月亮高挂在天上,清清朗朗地照着所有人。   如果月亮能听见,如果月光是恩赐,让宋韫平平安安吧。   八月十五就要过去,齐胤跪在冰凉的石阶上双膝已经快失去知觉,忽然听见房门打开的声音。   裴季狸抱着个小小的襁褓,站在月光下:“小崽子赶上和他爹同一天生辰了。父子平安。”   齐胤跌跌撞撞冲上前,看也没看哇哇大哭的新生儿,直奔宋韫。   麻药的药效还没过,宋韫阖眼静静躺着,腹部盖着的纱布透出强烈的药味,隐隐透着血色。   裴红药正在收拾剖腹的刀具,扔给齐胤一套清洁过的罩衣:“腹部缝合的伤口不要沾水,更别碰。”   看着裴红药转身出门,齐胤怔怔:“你就这么走了?韫韫还没醒。”   裴红药白他一眼,“麻药剂量用得重,至少三个时辰才会醒。我先去看小家伙,不足月出生的小可怜,亲爹不待见,干爹总要关心关心。”   有那么多人照看孩子,齐胤才不担心,他缓步靠近宋韫,虔诚地跪在床边,将汗湿的鬓发拨到耳后,在宋韫眉心落下一吻。   眉心的胭脂痣已经完全消散了,莹白光洁的眉间像无暇的璞玉。   “韫韫,辛苦了。”   “韫韫,之前我问你前世的事情,你总也不肯详说,我有些不高兴,觉得是不是我前世对你太坏了,你还有怨……但我现在想开了,前世有什么好想的,今生今世,来生来世,你都在我身边就好。”   “韫韫,小崽子哭得很有劲,应该和我一样不让人省心。韫韫,以后我们两个都要缠着你烦着你了。虽然说父凭子贵,但不许偏爱他,要爱我多一些。”   ……   孩子子时出生,齐胤守在宋韫床前,握着他手,说了一夜的话,到卯时,齐胤的嗓子已经沙哑到几乎发不出声音。   “韫韫,快醒醒吧,你不醒,我好怕。”   “韫韫,再睡一会也好。生生划开肚子,肯定疼极了……也不知道姓裴的缝合得好不好,会不会留疤……留疤也不要紧,韫韫永远是最好看的,只让我看。”   患得患失的恐惧几乎冲昏齐胤头脑,他握着宋韫手腕,语无伦次,感受到脉搏依然跳动才稍微安心。   可是韫韫为什么还不醒?   韫韫不会一直这样昏睡下去吧?   “韫韫!醒醒……韫韫!”   齐胤紧张到开始口不择言:“韫韫,你起来看看我吧……我知道你很疼,我再也不让你疼了,你醒醒,我保证不再让你受苦……你再不醒,我真要一刀切了以免后患……韫韫……”   齐胤实在是慌了,裴红药明明说三个时辰就会醒,为什么还不醒?怕碰到腹部伤口,又不敢触碰摇晃,齐胤起身去找裴红药,却感觉掌心被轻轻勾了一下,他怔在原处,看着宋韫屈了屈尾指,眼睫扇动,干燥的双唇微微张合。   齐胤凑上去听——   “生孩子,好疼,再也不生了……”   “不生了不生了!再也不生了!”   “但我也舍不得……”   “舍不得什么?孩子……孩子在……”齐胤欢喜得眼泪乱淌,“我让他们把孩子抱过来!”   宋韫唇角勾出一个浅笑,断断续续道:“不是孩子……别切,我舍不得……”   “你都听见了?”齐胤难得地红了脸,很快又应和着点头,“都听韫韫的。我整个人都是韫韫的,韫韫让我怎样就怎样。不生孩子,还是可以假一赔十。”   “做父亲的人了,以后当着孩子,不许胡说……”宋韫抬手伸向齐胤,齐胤赶紧凑过去,控制着力道吻上。   这是一个极克制又极肆意的吻,这段历经两世几代人的爱恨纠葛终于以新生命的到来开花结果。   宋韫喘着气喃喃:“你好吵……我做了个美梦,还没梦完,就被你吵醒了。”   “梦见什么了?”齐胤笑中带泪,“梦里有没有我?”   “有……都是你。梦见我和你……即使过了好多年,上千年,我还是很喜欢你,我们还在一起。”   作者有话说: 正文部分到这里就结束了,后面应该有两个番外,一是以崽崽视角交代其他人的结局,二是韫韫梦到和齐胤的现代生活。   终于再一次全程无断更地完成了正文部分(虽然最后几万字更新时间非常阴间,滑跪道歉orz)感谢小可爱们不离不弃陪着我完成这本文,见证宋韫和齐胤相识相爱,从二人世界到三口之家。原本大纲里,夫夫俩应该有一大段相爱相杀的剧情,写着写着就改了,我还是喜欢双向奔赴的小甜饼。因为笔力有限,智商也不太够,剧情和逻辑有许多粗糙的地方,感谢小天使们的包容,我会积累经验争取下一步有肉眼可见的进步。再次感谢小可爱们的相伴,因为有你们的鼓励和支持,才能坚持完结,感谢你们!期待下一次再见!祝万事胜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