题名:在疯子堆里装病美人神棍之后[穿书]   作者:张参差   简介:   闷骚将军攻X戏精心理学者受   【字不大但行稀的文案】   心理咨询师洛银河穿书了,穿成建策上将军的幕僚。   书里写,他为帮将军斗权相,被相党攀诬与将军断袖。将军力证二人青白,他终还是郁愤自戕。   洛银河想:郁愤自戕是他认知偏差,我有专业加持,懂科学,长命百岁。   谁知……   进书便是生死局,为保性命,他只得以心理学技能伪装通神,却打乱了将军对抗权相的计划……   ※   此后,权相反扑,挑唆各路牛鬼蛇神来找他麻烦,精分、躁郁、异食癖……   洛银河科学保命,读心、解梦、预知未来……   通神之能,誉满朝野,游刃于权相的算计,与将军同舟共济。   家丁:洛先生行事越发跳脱,从前好歹还跟您交代一声呢。   李羡尘:由他放手去做,万事有我。   ※   直到年关大宴上有人攀诬他与将军断袖。   洛银河:哼,都是千年的狐狸,跟我演聊斋?   他一个栽歪,口吐鲜血,滚倒在雪地里。   众人反应不及,将军却冲入寒风将他护在怀里。   不仅没有辩白,情切之意,更有目共睹。   只听将军道:微臣愿以将军府为聘,迎洛先生入府!   洛银河:怎么不按剧情来……   李羡尘:你说喜欢我的。   洛银河:……这是什么天大的误会?   ※   一翻一瞪眼儿,洛银河悟了——原主自戕,并非因为被污断袖,而是将军力证清白,要与他撇清关系。   我的天呐……   洛银河:我觉得我还可以挣扎一下。   李羡尘:躺平吧你。   【说明】   1V1,双洁,HE,将军是攻,不逆CP。   背景架空,专业技能有夸张,病症勿当真。   微年下,病美人文学,越发狗血。   内容标签:强强,甜文,穿书,朝堂之上,古代历史,主受   搜索关键字:主角:洛银河,李羡尘┃配角:最大CP粉头皇上,一心搞事业的神助攻反派┃其它:   一句话简介:耍心眼我来,动手你上。   立意:懂科学,逆流而上。该刚则刚,适度认怂。 第1章 怎么不按剧情来?   天空飘着细雨,让本就阴晦的气氛更加沉冗了。   立冬时节,生祭河神。   皇上的仪仗临着天涛河,百官随行。从阵仗就能瞧出来,圣上对这场祭祀极为重视。   他是风雨飘摇的大显朝战火平息后的第一任君主。君主之位来之不易,外患刚平,兄弟之间夺嫡之乱又起……   登基之路不顺遂的皇帝,就总是将神迹、祭礼看得尤为重要,为的是史册之上,让自己显得名正言顺。   显朝献祭河神的传统历来已久,三年一大祭。   凡经大祭,都是活人祭礼,祭献给河神的,是官家未出阁的庶女。   今年轮到吏部尚书的小女儿。   年方二八的花样年纪,她穿着大红的嫁衣,沉沉的睡在花舟上。花舟的底子极薄,河水浸些时候,便会透底渗水。   姑娘已经被灌下了安神助眠的药,将会在梦里完结自己短暂的一生,当然,前提是药量够足,当冰冷的河水,灌入她肺里的时候,她不会醒来。   尚书面无表情的看着躺在花舟里的姑娘,所有人都知道,这是他最疼爱的小女儿,所以所有人都觉得他在故作镇定。   当真有人觉得血亲骨肉被生祭,是家族的荣耀吗?   荣耀是虚无缥缈的,失去才是彻骨的痛。   祭司还在吟唱着远古时流传的礼歌。礼歌不知传自什么年代,充斥着古老腐朽的气息,被年迈的祭司唱出来,总让人觉得有种阴森的气息,仿佛歌谣唱毕,通往幽冥的大门就会打开。   但在场的君臣都面带敬意的看向她,无论他们心里作何思量,面儿上总归要摆出一副虔诚的神色。   人群中,只有洛银河一人眼神看向天涛河的河面,在目光整齐的人群中显得极为突兀。   身边的寮友见他目光有异,偷偷扯了一下他的袍袖,以示警醒。   洛银河似是出神久了,被那人一拽,惊得一个激灵。   他心神震动:我是谁?我在哪?我刚刚明明还坐在办公室里!   眼前的场景,是他近期读的一本小说里的内容。   洛银河本是个心理咨询师,小说的作者是他新接触的咨客——一个网文作者。因为新作中反派当道,被网友骂出天际。洛银河出于职业需要,通读了他的小说。   作者的小说中,有个角色与自己同名,可境遇,当真一言难尽……   难不成,是传说中的穿书了?   洛银河还没从匪夷所思的事情中回过神来,那边祭司的礼歌已经唱毕了。她回身示意神使动手将花舟推入河中。   “且慢!”忽然有人出言阻止,声音仓促之极。   皇上的脸色瞬间变得极为难看。他近前的宫人臣子,顷刻之间大气都不敢出,好像喘一口气就会掉了脑袋一样。   也是,小说中天子元和帝是一个喜怒无常的人,按照洛银河的推断,皇上八成是边缘性人格障碍,但毕竟作者对他着墨不多,所以也断定不了。   洛银河皱眉观瞧,小说里可没有这一段啊。怎么不按套路来?   出言叫停祭礼的那人从官衣打扮来看,是个太监。   不知为何,洛银河一见便知道这人是司礼监提督太监,德培。   太监德培极为恭谨的跪在皇上面前,行了恕罪的大礼,才道:“陛下,奴才叫停祭祀,事出有因,即便陛下要奴才的脑袋,奴才也不能让人亵渎河神!”说罢,他一个头磕在地上,不敢抬头。   皇上本来是气他打断祭祀,如今听了这话,注意力立刻就被转移到亵渎河神上去了,半晌,才道:“讲。”   太监德培的头依旧叩着,口中道:“奴才查明,有有心之人将献祭圣女调包,换为了死牢女囚……”   他这句话讲的极慢,却一字一顿很清楚,显然,每个字都为天子震怒添了一把柴火。   意料之外,皇上这会儿似乎又冷静了下来,叹气道:“难道朕,当真是上天轻贱的弃子?”这话说罢,他站起身来,亲自走到花舟近前,将那被献祭圣女的盖头揭了。   盖头之下,哪里是一张十六岁姑娘应有的面容,即便她闭着眼睛,也分明能看出那是一张标准毒妇的混黄面容。   “毒妇邹氏,毒夫杀子,若是送给了河神,后果不堪设想。”德培补充道。   只见皇上,前一刻还站在花舟前发愣,须臾之间,拔出身旁侍卫的配刀,手起刀落,将那邹氏的人头砍了下来。   顷刻之间,鲜血喷溅而出。   群臣顷刻纷纷跪倒,齐呼:“陛下息怒。”   皇上将染血的配刀往那花舟里一扔,转向德培,问道:“前因后果,说与朕听。”   “建策上将军李羡尘,不忍见昔日恩师与幼女分别,是以指使幕僚洛银河,买通死囚牢内狱卒,行这偷梁换柱的勾当。”   洛银河听他陡然提到自己,心中一个激灵。   皇上的目光一凛,向洛银河这边看来,只是,他看的是洛银河斜前方一人,那人一直端正的跪在地上,这当口,直接起身,向皇上近前上了几步。   他的脚步极稳,让人觉得他每踏出一步,都在思量应对之策。   走到皇上近前,重新跪好,他道:“微臣李羡尘,不明德培公公所指何意,还请陛下明察。”   皇上此时似乎并不想再纠缠细查,道:“李爱卿是建策上将军,是我朝定都的功臣,这等尊爱恩师的心思,无论真假,朕都不忍苛责,起来就是。”   洛银河心里刚一松快,却听皇上又继续道:“只是你府上那个幕僚,舍了吧。祭祀大典,便闹出这等笑话,就让他代替林小姐,去侍奉河神三年。”   ……   好家伙,如此荤素不忌?就不怕神明震怒了?   洛银河心都抽筋了。怎么穿过来不仅一开场就是下半卷,还顷刻间就要吹灯拔蜡了?   莫不是侍奉河神有后续剧情?重生复仇?   洛银河这边心里想着无数的可能,那边李羡尘一个头磕在地上,道:“陛下,此事洛先生定是被冤枉的,求陛下明察开恩。”   皇上的脸上现出些许不耐烦,道:“李爱卿难道不明白,朕如今只想要个交代吗?也罢,他既是你府上之人,你又这样回护,朕便留他一命。李爱卿现在就将他双手双脚砍了,抛入河中,这事便算是了了,以后他即便不能走路写字,也能在你府上为你效力。”   这……   洛银河宁可痛痛快快的死了,也不要一副半死不活的模样。   即便如此,事情也尚可搏上一搏——众人只见一个文生模样的年轻人起身对皇上熟视无睹,径自走到河边,向河边戍守的侍卫躬身一礼,道:“大人,借配刀一用。”   那侍卫不敢妄动,看向皇上。   皇上也不明就里,看那年轻人刚刚起身的位置,正是李羡尘的身后方寸之地,料想他便是洛银河,这洛银河站的很远,看不清眉目,只是他生得很是清瘦,站在河堤旁,河风吹得他衣袂飘摇,如同一只轻展蝶翼的蝴蝶,只怕风再大一点,他便要飞上天去了。   这等文弱之人要了刀,也翻不出天去。   洛银河接过侍卫的配刀,在自己左臂上狠狠一划,鲜血如同断线的红玉珠,散落在滔滔河水中,顷刻便被吞没了。   意料之外,刀用起来比想象中的容易,伤口却不如想象中的疼。   众人的目光都集中在这文弱的年轻人身上,他面不改色的站在河边,举着手,任血流,一动不动。   他赌自己断定不错,元和帝就是边缘性人格障碍!   终于,皇上的目光鄙夷,却还是忍不住了:“你不会以为这样就能平复对河神的不敬吧?”   洛银河将配刀还给侍卫,走到皇上近前,道:“小人以血为媒,告慰河神,河神有两句话托小人转告陛下。”   皇上面露疑色。   洛银河不卑不亢,站在李羡尘身侧。   “什么话?”   “此话乃是神谕,只能说给陛下一人听。”   皇上点手示意他上前。   众人见年轻人大概是因为失血,脚下的步子已经有些轻飘,他在皇上耳畔只低语了片刻功夫,皇上脸上的神色就变了。   他难以置信的看着年轻人,端详了半晌,又转向河堤,对着河堤行了个大礼,起身时,已经两行泪水涌出眼眶。   皇上竟因为这年轻人的几句耳语落了泪……   “传朕旨意,从今往后,废除生祭。”   没人知道这年轻人说了什么。   但洛银河知道,他赌赢了,众人知道,这年轻人不用死了,也再不会有姑娘因此而死了。   ——————————————   立冬夜,雨越下越大,洛银河跪在将军府院子里,穿书穿得如此狼狈,他不禁自嘲起来。   他穿着已经被打湿的衣袍,不自觉的有些发抖。   脸色也因失血而惨白,嘴唇被冻得略微呈现了浅紫色。   身旁监刑的家丁忍不住出言劝道:“先生,您就跟将军低个头,这事儿他只是怪您没提早知会,您一个读书人,何苦跟将军置气?要不,您今儿跟皇上说了什么,偷偷告诉将军,将军定然就不气了。”   洛银河听着家丁这话,有些气苦:我是穿书进来的,俩眼一抹黑,进来直接上演白日里那生死一幕,如何提早说?   那家丁见他闭口不言,叹了一口气,这洛先生是将军跟前最重信的幕僚,宽厚待人,就是脾气拧得很。   大概这就是读书人的气节吧。   洛银河也很莫名,自己明明将这危机化解得很漂亮,李羡尘为何还要罚自己跪在这冬夜里,书里不是写,他素来待自己如知己一般吗?   从白日里折腾到现在,洛银河累了,他觉得自己的腿好像要断了,脑子也要烧断了弦,索性往冷雨里一躺,让那冰冷的雨水打在脸上,神思还可以清明一些。   只是他这一躺,那家丁却急了,转头就往李羡尘的书房去,一边快步前行,嘴里还一边喊:“将军!洛先生晕过去了!”   --------------------   作者有话要说:   突然觉得被骂出天际的网文作者这个设定的意头……有点晦气(bushi)   阿晋你怎么又抽了,前几天提交过的修改今天再看,又变回修改前的版本了……是觉得我改了还不如不改吗,是的话你直说。(2021-10-22) 第2章 我晕了,我装的。   洛银河下意识就想翻身起来。   但转念一想,若是李羡尘以为他晕了,是不是至少不用跪在这冷雨里了?   李羡尘刚刚让他跪在这里那表情,分明就是赌气,堂堂将军,跟自己的幕僚赌气?   幼稚……   其实,就如那家丁所述,洛银河若是肯向李羡尘低头,找个理由搪塞过去,可能也是不用跪的,但事态的发展分明与小说里写得不大一样,万一有个纰漏,这可不是高度文明的社会,酷刑尚存,不能冒险,还是先摸摸情况再说。   书里写,白日里的河神祭祀,洛银河是作为李羡尘重信的幕僚先生,随同他看了一出的祭礼,被献祭的姑娘飘向河中央时,突然醒了过来,却只能眼见河水将自己吞没。   本来只是一桩惨剧,如今却充斥着阴谋的味道。   听太监德培言语的意思,矛头似乎是对着李羡尘吧。   洛银河仰面躺着,任雨水打在脸上,脑子清晰了。   危机暂解,他又开始怀疑起来,当真穿书了?   他将左手伸向天空,随着手臂抬起,宽大的衣袖堆落下来,露出他情急之下割伤的小臂。   伤口还没有好好包扎,只是草草上了药,用一块白绢紧紧的系住,洁白的绢布,已经被血浸染得斑驳。   隐隐作痛,疼得很真实。   洛银河正胡思乱想,脚步声由远而近。   闭眼装晕。   来的是一众人,走到洛银河身侧,停了脚步。   只听一人道:“将军,洛先生毕竟是个文人,又割伤了手臂,您看,是不是……”   听声音,正是刚刚的家丁,但他话未说完,便止住了。   李羡尘瞥了他一眼,他当然极为识相的闭了嘴。   可不是吗,将军何尝不知,今日洛先生将这事情了结得极为漂亮。无论他是临时应变,还是早有筹谋……   他之所以罚他跪,是因为他擅自做主,全然不记得二人的筹谋,事情了结之后,更是半句解释都没有,回府路上坐在车驾中,全程看着窗外的风景,不知脑子里在想些什么,做事没交代,哪里有半分幕僚的样子?   眼光转到洛银河脸上。   那人就静静的躺在雨中,脸色惨淡,许是他闭着眼睛,素来骨子里难以捉摸的气韵被藏匿得很干净,只剩下几分书卷气,若不是淋了雨显得狼狈,当真有些恬淡好看。他浑身都湿透了,手臂上的伤好似又渗了血……   怪可怜的,经不起折腾。   李羡尘叹了口气。   洛银河便觉得自己被两个人架起来了,那二人将他小心翼翼的扶回卧房,帮他擦干头发身子,换上一身干衣服,才将他安置在床榻之上。   洛银河从未被人这样伺候过,有些难为情,但他如今打定了主意,情况未明之前,多看少说,便生生的装晕到底。   他安静的躺在床上,不知是谁的手在他额头上轻轻贴附了片刻,那手很干燥,微微有些凉。   “传府医来好生瞧瞧,若是不妥,再来报我。”是李羡尘的声音。   说罢,他离开了。   又待少许时候,洛银河觉得装得差不多了,缓缓睁了眼睛。   入眼一片柔和的烛火光亮,刚刚监刑的家丁,坐在不远处。他眼见洛银河醒了,起身上前来,关切道:“洛先生醒了,刚才将军来看过先生,府医片刻就到,先生喝口粥吧。”   方才雨夜天黑,不得观瞧,这会儿才瞧清,这家丁也不过十七八岁的年纪,脸上还带着稚气。   洛银河起身,吃着温热的米粥,正想打量一番屋里的陈设,门开了。   府医见到那年轻的家丁,神色有些诧异,道:“添宇,你怎么在这?”   那家丁答道:“将军交代我好生看顾洛先生,周大夫快给瞧瞧吧。”   添宇……   洛银河记得这个名字。他是李羡尘的贴身书童,一直在将军身侧伺候服侍。李羡尘让他留在自己身旁,当真算是对自己青眼了。   周府医一面摸着洛银河的脉,一面捻着胡子。   不用他说,洛银河都知道如今的状况,气血不足,淋雨受寒呗。   周府医给洛银河换药包扎,他一直闭口不言,默默的做着本分的活计,直到看到洛银河手臂上的伤口,终于忍不住道:“洛先生怎么对自己下如此狠手……”   处理完伤口,他闲下来了,右手指腹轻轻的摩挲着自己左手的食指关节。   洛银河也不知道,他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文化人,今日手里接了侍卫的配刀,却莫名觉得有股熟悉之感,好似比平日在家切菜用的菜刀还顺手。   周府医见他不答,叹了口气,继续道:“家侄朗风与先生同为将军的幕僚,对先生仰慕之极,如今等在门外廊下,老夫现在去给先生煎药,先生若是还有气力,让朗风与先生闲话几句,解解无聊吧。”   朗风,周朗风?这名字洛银河没什么印象。   他正想拒绝,添宇却在一旁道:“也好,让朗风来陪洛先生稍待片刻,我去将先生的情况回了将军。”说着,他意味深长的看了洛银河一眼,又补充道,“刚才将军听闻洛先生晕在冷雨里,茶杯都险些没放稳,便急着前来了,他心里定然是关心先生的病况。”   这两句话,洛银河确定了两个信息。   第一,同为幕僚,添宇称他为先生,却直呼朗风大名,可见他在将军府中地位尚可。   第二,李羡尘若是如此关切他,书里所写,他最后被人攀诬与李羡尘断袖,虽然李羡尘力证二人青白,但他终是郁愤自戕,八成是因为有人红眼他得将军看重。   身为心理学者,自戕是定然不会的,但这叫什么事?   快让我回去吧……   ——————————   周朗风一进屋子,脸上便自挂着一股让人如沐春风的笑意。他很年轻,只二十出头的样子,这样的年纪便能到建策上将军府上做幕僚,如果不是他的府医叔叔有通神之能,便是他当真有些本事。   “洛老师,晚生能称呼先生洛老师吗?”周朗风见到洛银河,便一副极为崇拜的模样。   他不等洛银河回答,就上前极为关心的探问洛银河的伤势。   那关切之情太甚……   让洛银河觉得,若非这孩子当真将他如贤德大能般崇敬,便是别有心思。   毕竟,在小说中,洛银河是个宽厚之人,却惨遭诸般排挤攀诬,多留个心眼没错的。   周朗风一番自来熟的叨叨念念,见洛银河只是嘴角含笑看着他,才觉得好像是失礼了,有些悻然歉意,道:“晚生敬重洛老师,失态了。”   说罢,深施一礼。   洛银河作为心理咨询师的必备技能之一,便是让对方乐于诉说,他此刻脸上的笑意,让周朗风觉得,这位洛老师并不讨厌他,甚至对他的失态行为甚是理解包容。   只听洛银河道:“朗风年纪轻轻,便能做了将军的幕僚,即刻便可青出于蓝,哪里还用叫我老师。”   听到夸赞,周朗风脸上露出了些许开怀的神色,道:“先生这伤是自己割的,我刚才听叔叔讲,先生一刀深可见骨,当真非要下如此狠手,才能听见神明的话吗?”   洛银河道:“总是要让神明感念到心中的敬意。”   周朗风沉吟道:“是了,河神借洛老师之口所说的话真好‘不自弃,不自残,不自戕,惜民之膏血,永不被神弃。’”   什么……!   洛银河心中惊骇,面上却不动声色,依旧带着淡淡的笑意,看着周朗风,周朗风似乎还沉浸在这句所谓的神谕里。   皇上自残自戕这等隐秘之事,洛银河是依据他的人格障碍推断出来的,情急之下押对了宝,至于皇上自弃到何等地步,他也还未可知。   这句话,他自然再未对任何人说过,连李羡尘都不知道。   周朗风从何得知?   源头自然是皇上那里。   只是他却不似是能直接面圣的人。皇上定是将这话告诉了什么亲信之人,这亲信之人直接或间接告知了周朗风。   建策上将军府上的幕僚,还与其他皇上亲信之人接触密切?   你不对劲儿啊,小伙儿。   洛银河不知周朗风将这话透露出来是有意还是无意,他细瞧他的表情,没有丝毫刻意之感。   索性便又与他闲聊起来,将这话头儿岔过去了。   没聊几句,添宇回来了,看着洛银河将一碗浓浓的汤药灌下去,就引着周朗风离开了。   夜里,起了风,北风将窗吹开了缝隙,窗影摇动。   洛银河迷迷糊糊的,听着窗外北风呼啸,一会儿觉得在家中的床上,一会儿又觉得身处一个陌生的空间里。   直到似曾相识的触感,贴上额头……   嗯?   骤然醒了神——昏黄的一点烛火,映出一个身影站在他床前,那人微微欠身,手正搭在他额头上。   “醒了?烧倒是退了,”是李羡尘,“你可还记得,祭祀前,曾答应了我什么?”   我哪儿知道啊……   大半夜跑来就是为了说这个,兴师问罪?   他背着光,洛银河看不清他的表情,只是凭直觉认为他正看着自己。而且眼光坚定,似是等不到答案,便不会罢休一般。   这样僵持下去也不是办法,若论身份,他毕竟是幕僚,还是起身见礼吧。   只是刚起身,眼前便一阵发黑,他动作微一凝滞,便被李羡尘扶住了。   洛银河也不知该如何形容这种感觉,反正活了三十好几,他还从来没这么病弱过。   但是……时移世易,如今这情况,该装还是得装,他索性眉头一蹙,闭了眼睛,定定的站着一动不动,仿佛在努力保持住身子的稳定性一般。   果然,李羡尘扶住他的手又紧了紧,道:“头晕?”   洛银河微微点头。   半晌,李羡尘才道:“血气太亏。罢了,歇着吧。”   这洛先生素来都是宽和之中透着隐忍,李羡尘本以为他会将自己稍微推开,然后道一声:“无妨,多谢将军挂心。”不想……他不仅让扶了,还大大方方承认头晕,倒是难得。   他心里这样想着,将洛银河扶到床上,掩好窗子,转身离开了。   第二日一早,洛银河是被添宇叫醒的。   皇上清晨急传了旨意前来,宣李羡尘携洛银河进宫面圣。   洛银河被府上的丫头们伺候着一通更衣梳洗。   坐在铜镜前,他才第一次瞧见身为幕僚的自己的模样。   已过而立的洛银河,如今看上去不过二十六七岁的模样,身形也清瘦了不少,相貌与曾经似是而非,若非要说……他,变帅了。   他素来觉得,帅,是一种气质,不单单是皮相,还有骨子里散出的气韵。   添宇来催了三次,洛先生终于上了将军的车驾。   不用想,皇上此刻着急宣他入宫,定然是为了那所谓的神谕。   车中,李羡尘也一言不发。洛银河也继续闷不吭声,行他的以不变应万变之姿。   只是这会儿他与将军对面而坐,想不看他都难。   他很年轻,二十四五岁。   洛银河以为小说里的将军自然是长了一副将军该有的模样,比如英武、比如威猛。谁知,李羡尘的样貌,竟称得上有几分秀美,是的,是秀美。   将军脸上的线条虽然如雕如刻,但不知为何,洛银河觉得,这幅尊容,若换作是个姑娘,也并不违和。   他想到了兰陵王,那个因为相貌太美,不得不戴着鬼面入阵杀敌的王。   宫门前,将军终于说话了:“待会儿你不可如昨日那般,擅自作为。”   --------------------   作者有话要说:   李羡尘:你说,你答应我什么来着?   李羡尘注视.jpg   洛银河:……(我不知道啊……)   李羡尘生闷气.jpg   洛银河:……(小学生?幼稚吗……?)   李羡尘关窗.gif   洛银河:……(?来自闷骚的关心) 第3章 这茬儿过不去了。   洛银河随着李羡尘进了宫门。   刚才路上他在想,自己不懂宫中礼节,该如何应对。   此时,却好似随着步伐向前,他便会知晓下一个环节,从净手、掸尘,到觐香、敬神,如顺水行舟。   皇上此时在御书房,见李羡尘来了,起身相迎。   能让皇上起身相迎,若是追史,大概是两汉时期,皇上对待丞相的礼节。   至于这上将军头衔,在史书中一直是将中翘楚,有时势力堪比诸侯王,项羽就曾有上将军一号,李世民更有天策上将之称。   李羡尘这个建策上将军,八成是作者瞎编的名头,书中写,建策上将军十四岁上阵杀敌,征战十年,年纪轻轻,两朝为臣,为大显朝的后世繁荣奠下了基础。   能得如此礼遇,也是君王驭下的常情吧。   李羡尘得皇上赐座,洛银河只得在他身后安静的站着。   御书房里除了皇上和御前太监,还有一人——昨日的祭司。   他……是个男人。   昨日河畔,他声音中透着一股老年女性才有的阴郁沙哑,洛银河才以为他是个女人。   如今,他身着一袭深灰色的长袍,披散着头发,站在皇上身侧,右手一下又一下的重复拽着自己左手的大指,微低着头,眼睛却向上抬起,自洛银河进了御书房,便目不转睛的注视着他,让他觉得极不自在。   洛银河皱眉。   皇上先开了腔:“洛先生传给朕的神谕让朕心中感念河神垂爱,只是,今日清晨,姜大人早早便来见朕,说是昨日夜里得了神明的梦示。定要与洛先生见面。”说罢,他向那姜祭司示意。   姜祭司一步一顿的走到御案前,他走路的姿势很僵硬,好像膝盖不会打弯儿一般。   在御案前站定,屋里的几人等着他开口,他却不知为何,又走回刚才皇上身侧的位置站好,缓了片刻神,重新一步一顿的将刚刚的路又走一遍。   脸上露出极淡的舒心神色,他开口道:“神谕入梦,洛先生,心思不洁,血祭请来是河妖。”   洛银河怔住了。   他以为皇上只是要问些与那所谓神谕相关的问题。   姜祭司这话说完,一步一步逼向洛银河,他伸手指着洛银河的脸,只重复着一句话:“你污秽,神就在那……”   众人眼看他的手指要戳在洛银河脸上了,却不想角度微微一偏,他的手跃过洛银河肩头,指着他身后,一直重复的说:“神就在那……”   他面无表情,脸几近贴在洛银河的肩上,没有丝毫因离得太近而显出的局促之感,更没有要退开的意思。   “陛下,姜祭司这是又看见神仙啦!”那御前太监似是很兴奋,仿佛自己也看见了一般。   皇上听了这话,正欲起身下拜,刚刚站起来,却见那姜祭司后退了一步,将手指向洛银河,依旧以一种极为平稳的语调说:“神说,杀了他……”   他的手指几近触到洛银河的鼻尖,洛银河向后微微退了一步,谁知那姜祭司便又上前一步,手指依旧与他的鼻尖保持着极近的距离。   刻板行为,步态僵化,幻视……洛银河心里思量。   昨日刚折腾完,今日一大早就又来?   有完没完?   心里生出几分恼意。   他微微欠身,将脸贴近姜祭司满布皱纹的脸,注视着他的眼睛,几乎是鼻尖顶着鼻尖跟他说:“神没在那,那是河妖的变化。”   姜祭司此时却避开了他的目光,嘴里依旧在反复道:“神说,杀了他……”   洛银河扫了一眼皇上,他此时正看着姜祭司和自己,似乎是想看看事态接下来将会如何。   感受到洛银河目光凛过,皇上的心竟然一揪。   他也不知为何一介书生的目光对自己竟有种说不出的压迫之感,缓了神才开口道:“姜祭司与洛先生如今各执一词,祭司大人是我大显的神使,而洛先生昨日里传达的神谕内容,确实是无人知晓的秘密。朕也不知该信谁,所以叫洛先生来与姜祭司对峙一二。”   听了这话,洛银河的心思稍微定了定。   这姜祭司是皇上的精神信仰,虽不知他对神明沉迷到何种程度,但若信仰崩塌,只怕会刺激到皇上的病况,后果可大可小。   此刻,他成二选一之势,也就不至于崩溃。   先解了眼下的危机才是正道。   转向姜祭司,他道:“你病了。”声音沉稳且坚定。   那姜祭司话语一滞,依旧重复:“神说,杀了他……”   “你早就看不到神了,为何欺君?”   “神说,杀了他……”   “你只懂神,不懂朋友,没人愿意理你。”   “神说,杀了他……”   “你心思蒙尘,神明弃离,如今看到的,只有妖魔!”   “神说,杀了他!”他的语调之中已经略带了惊惶。   姜祭司毕竟是个病人——阿斯伯格综合症和精神分裂,所以他刻板、僵化、退缩、幻视……   如此逼他让洛银河心中产生了巨大的歉意。   但他必须先保证自己活下去。   “是谁一直给你药吃?那个人才是妖魔的化身,战胜他,你才能重得眷顾。”   姜祭司突然沉默了。呆愣愣的站在原地,半晌都没再说话。   另外的四人也静默的看着他。   “你知道……你为何都知道?是神谕还是妖言?”姜祭司这样说,似是疑问,又似是自言自语。转而,他声音极为低沉的小声说着什么。   除了洛银河,其余三人都作一头雾水之状。   那御前太监见姜祭司今日行为如此古怪,忍不住道:“姜大人,您在说什么呢,是什么远古密语吗?”   只有洛银河,站得与他极近,听见他嘴里一直反复叨念的是:“战胜他,战胜他……”   突然,姜祭司抄起桌上的一只茶杯,随手就向那御前太监扔过去,只是他准头不大好,杯子向着皇上去了。   洛银河知道,他的目标,其实是眼前的幻象。   说时迟,那时快,洛银河只觉得身边人影一闪,本来坐在他身侧的李羡尘快得如同一缕清风,人已经到了皇上近前,他后发先至,抢在了那只杯子前面,手一伸,将杯子拦在手中。   这时,那御前太监才缓神了,大喊道:“护驾!快护驾!”   姜祭司顷刻间便被殿前武士按在了地上,他双目含泪,嘴里一直道:“假的,是假的,战胜他……”   洛银河心中有些难受,他走到姜祭司身前蹲下,道:“饶你神思的人是谁?”   “是……建策上将军府的周凭。”   周府医!   洛银河暗骂自己有些蠢,昨日听周朗风道出自己对皇上说的神谕,便该怀疑周府医,更何况他是医师,即便是草药,弄些扰乱心神和凝神的药交替着给姜祭司服用,便能控制他。   他是将军府的人,这事儿竟是个双重保险的局,无论今日自己与姜祭司哪方势败,终归都能攀扯到将军身上。   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了。   洛银河忍不住看向李羡尘。   他脸上平淡得像一汪静水,没半点波澜,似是感受到洛银河的目光,他淡淡的看了他一眼,那表情与昨日罚他跪之前如出一辙。   这时,洛银河才想起李羡尘在宫门□□代自己的话,莫擅自作为……   但他自己给自己做主惯了呀。   李羡尘见洛银河这会儿脸上的表情,突然极淡的笑了一下,那笑容一闪而过,却很温和。随即,他缓缓的摇了摇头,好像是在告诉洛银河,莫慌。   皇上此时也看向李羡尘。   他自然是要一个解释。   李羡尘将手中的杯子交给御前太监,走到御案前端正跪倒,正色道:“周凭亲侄周朗风检举亲叔叔毒害祭司,微臣昨夜便已将府医周凭送至刑部大牢,今日面圣,事出突然,还未来得及向陛下禀明。”   洛银河听了心中一松,原来他叫自己莫擅自作为,是已有筹谋了。   皇上微一沉吟,道:“这事让刑部好生查问,”而后他又转向洛银河道,“原来先生才是真正通神之人,明日晚膳,朕请先生共进。”   这事儿,好像不大妙啊,皇上这移情之势已经初见苗头。   洛银河余光瞄向李羡尘,见他面露担忧之色。   ——————————   回将军府的路上,洛银河心感抱歉了,这事情确实是自己不明就里又托大,险些将他连累了。   索性……   思虑一番,他还是起身向将军恭敬得一躬到地,道:“是在下的过错,幸得将军早有安排。在下领罚。”   李羡尘倒是有些诧异了,抬起脸来看他,道:“如今朝中势分两派,权项梁珏本就多番刻意针对。先生一向沉稳内敛,这两日怎得好似变了脾性?”   ……   因为本来就不是同一个人啊。   洛银河默然不语。只听李羡尘又道:“只是如今这样,倒比从前讨喜很多。”   他这句话说得声音低沉,也不知是在自语还是要说给洛银河听,但洛银河还是听见了。   见洛银河不说话,李羡尘以为他此刻极为自责,但事已至此,便道:“不必过于苛责自己。”   即便洛银河再如何心思敏捷,也难以缕清这事情前后的因果,索性问道:“当真是周朗风检举了周凭吗?”   李羡尘冷笑两声,道:“自然不是,先生该不会当真以为以周朗风之能,能入上将军府的幕僚之席吧?”   原来是人质。   看来这事他筹谋已久了。而自己已经踏进这权谋的漩涡里,与他死死的绑在一起了。   “先生到底还记不记得,祭祀之前,答允之事?”   这茬儿……过不去了是吧?   --------------------   作者有话要说:   李羡尘:你变了。   洛银河:嗯?   李羡尘:讨喜了。   洛银河:哦……   李羡尘突然话多.wav   洛银河:这格式有点占地方。 第4章 真·断袖了。   相顾静默。   显得车马之声的节奏尤为清晰。   洛银河寻思着,这茬儿如何能岔过去。   忽然车辙似乎撞在了什么硬物上,将军的车驾即便再制作精良,却也是两个木头轮子套着骏马。   车厢剧烈晃动,洛银河猝不及防,生生撞在矮桌之上,情急用手去撑,忘了自己左臂的伤。   皮肉撕扯之感顿生,疼得他抽了一口冷气。   福兮祸所依嘛,眼珠一转,来了主意,能拖一时是一时。   洛银河低头去看手臂患处,伤口迸裂,他将衣袖抽起,血已经浸红了里衣。   脸上浮现出忍痛的神色,确实也是疼的。   伤口似是迸得很严重,他用右手用力压住,血还是越渗越多,眼见指缝中,都透了红色。   李羡尘皱眉旁观,终于看不下去了,“啧”了一声,将自己里衣的袍袖扯了一大片下来,把那一截袖子紧紧扎在在洛银河臂弯处,捡起座椅上的两个软垫,叠高放在矮桌上,又捡了一个扔在地上。   “你坐低,手臂架高。”   洛银河依言照办,脑子里的念头却不知为何都是小说中的情形,腹诽自嘲:如今若说将军为我断袖,可半点都算不得胡说。   眼随心动,他忍不住就去看将军的神色。   李羡尘这会儿也从座椅上下来,在洛银河身边坐好,见他看自己,脸上突然露出了一个略带调侃的表情,道:“昨日河堤旁对自己下手,可半点眉头都没皱。”   ……苟命要紧呗。   说话间,将军的手压上洛银河的伤口。   他的手微温,不知是有什么奇异的手法,还是因为那半截断袖子,洛银河并未觉得他压得很紧,可血就是渐渐止住了。   因为撕了衣袖,李羡尘手腕处空荡——他腕上系着一条极细的金丝链子,不松不紧,刚好卡在腕间,链子上坠着一块精致的白玉无事牌,玉色温润但款式纤巧。   莫不是,哪个心仪的姑娘送的?李羡尘当然不知道此时对面人心里的弯弯绕。   他右手未动,左手解开了洛银河臂弯处的袖子,血又因乍一通畅,向外涌了一小股,便再不怎么流了。   李羡尘松手。   洛银河得了松快便想将胳膊稍微换个姿势,立刻被瞪了一眼。   “别动。”说着,将军从怀里掏出个小瓷瓶,将里面的药粉洒在洛银河伤口上,又将另一只袖子也扯了,叠了两叠,递过去,道:“按一会儿。”   那药撒在伤口上,微微有些清凉,原本火辣辣的痛感不一会儿就消失了。   “将军,咱们到了。”   洛银河觉得添宇的声音好听极了,从未有过的好听……   李羡尘从马车上下来,两手是血;洛银河从马车上下来,捂着伤口。   “找府医来再给瞧瞧,”说罢,李羡尘头也不回的往府门去了,走出两步,又停下来,“以后驾车,仔细一点。”   添宇只得连连称是。   ——————————   屋内,府医赵昕南给洛银河摸着脉,接着又查验了他的伤口。   “这……是不是昨日周府……周凭动了什么手脚,才让洛先生这伤口又崩开了?”添宇站在一旁问道。   赵府医微微摇头,道:“昨日夜里我就查验过他给洛先生用药的药渣,没有问题,如今再看洛先生伤处的情况,也不似是用伤药在患处做过手脚。”   这话一出,倒是出乎洛银河预料。   原来李羡尘心思竟深沉缜密至此,他一早知道周凭有问题,又不愿打草惊蛇,才安排赵府医暗中查探监视,保障自己的安全。   伤势处理好,赵府医嘱咐了一番,便和添宇离开了。   第二日,洛银河本想与李羡尘将皇上的情况交代一二,却一整日都未见他人影儿,也不知他在忙什么。   只有添宇上午一趟,下午一趟的来送药,周到得很。   他看着洛银河将药喝了,道:“将军交代过了,晡时过半,便送先生入宫。”   洛银河问道:“将军呢?”   添宇道:“好似是去了刑部,今日晚膳皇上并未邀请将军,所以只有洛先生一人前去。”   听了这话,洛银河心里有些没有着落。   短短两日,他竟对李羡尘信任至此,渐生依赖了吗?   洛银河自省,也难怪,到这莫名其妙的环境,经历这些莫名其妙的事情,似乎只有李羡尘对他没有恶意。   正有些出神,添宇递过来一样东西,道:“这是将军叫小人转交先生的,以备不时之需。”   洛银河伸手接过,入手温润,是一块白玉的方牌,上面刻着盘龙。   添宇见他有些迟疑,又道:“将军将先帝亲赐玉佩给先生,也就是让先生傍身之用,先生独自面圣不必太过紧张。”   “他……将军怎么不亲自给我?”   这话一问,添宇的话匣子如洪水决堤:“是呀,但这事儿小的也无从得知啊,将军这两日心思阴晴不定,有时候小的都能看出来,他心里分明记挂先生的伤势,但又偏偏故作冷漠,先生和将军到底因为何事闹了不痛快?”   八成儿就是那个过不去的茬儿吧……   “小的自幼跟着将军,将军的脾气最是吃软不吃硬,先生找个机会说两句软话,快化解了吧……”   洛银河只得应着。   只身入宫,还是多想眼下,洛银河便思量起皇上的情况,书中只写他经历内忧外患才登上皇位,但这些事情,不足够让他成为一个患有边缘性人格障碍的人,幼年经历才是他症结所在,目前却无从得知。   晚膳,是在清思斋摆下的。这地方名如其用,是皇上独处宁神的所在。洛银河进了殿门,皇上早已等在那里了。   洛银河欲行叩拜大礼,皇上先开了口:“今日朕独邀洛先生晚膳,不愿与先生以君臣之礼生疏,先生随意就好。”   我嫌自己命长才信你的鬼话,洛银河虽然腹诽,面儿上却还是行了个文士的常礼,道:“草民遵旨。”   洛银河怎会不知,皇上此时对他表现出的平易,亲和,都是边缘性人格障碍这一病症早期表现出来,用以固化依恋关系的手段,那日他在皇上耳边所言的神谕,字字都敲击在皇上心底害怕被神遗弃的心思上,所以才能绝处逢生。   但好死不死的,自己又阴差阳错的把他信仰的祭司拆穿——祭司仅仅是一个被有心之人控制利用的可怜人。   信仰崩塌之际,皇上移情到洛银河身上。   须得妥善应对。   皇上此刻颇为随意,屏退了尚膳的太监,自斟自饮,又像是个主人的做派,给洛银河添饭布菜。   “洛先生,那日河神大人,还对先生说了什么吗?”皇上的眼神中满是期待。   洛银河只得依照自己的推测去说:“草民神识有限,有些话便听得不是很真切,依稀听到河神大人交代,陛下幼年时历尽辛酸不自弃,必成大器,将我大显朝带入盛世。”   皇上听了这话,停了手中的动作,看着洛银河怔怔出神,半晌才道:“朕幼时之事,随着先皇驾崩,已无人知晓,先生竟知道,当真乃是神使!”   洛银河本想顺着皇上的话继续问下去,不想还未开口,皇上就已经继续道:“先生有通神之能,真想将幼时具体境况说予先生知道,亦如说与神明听。”   皇上这话一出,洛银河又喜又忧。   喜在,他目前对自己极为信任;   忧在,这种同并不熟识之人讲述自己隐秘之事的行为,便是皇上人格障碍的特质,想要以分享秘密来掌控拉拢自己的手段,一旦事与愿违,便会如山洪暴发。   “朕幼年之时,曾见到先皇亲手杀了母后,就在我眼前,先生能想象吗,自己母亲温热的鲜血,溅了自己一脸。”   说罢,皇上站起身来,开始在屋里来回踱步,好似只要停下来,便会火烧屁股一般。   焦躁。   定然是这幼年经历的伤痛片段挥之不去,有愈演愈烈之势。   只见皇上一边越走越快,一边继续道:“后来,那老头子众叛亲离,咽气之前以皇位要挟我原谅他,怎么可能……”   他的语速也变得快了。   “朕想要他给母妃抵命!”   愤恨之情溢于言表。   “自此之后,朕只信自己,想要的朕都能得到,定然是神明庇佑!”说罢,皇上轻声笑了起来。   随后他愈笑愈烈,笑到最后几近癫狂,直把自己笑得眼泪都出来了,才忽而止住了笑声。   也不知这笑声与泪水到底是喜是悲。   皇上抹掉眼角的泪水,快步上前,拉住洛银河的手腕,柔声道:“是不是吓到先生了?”   这句问话温和得与方才判若两人。   洛银河微笑着摇摇头,想将手从皇上手中扯出来,只稍微一抽,皇上便似反射似的,握得更紧了。   洛银河不敢贸然刺激他,只得由他拉着。   只见皇上的眼中闪过一丝异样的兴奋,他心底惊叹不妙。   果不其然,皇上忽然将洛银河拉得站起来,道:“洛先生,洛先生是神的使者,能借由先生的身体,让朕与神离得更近一些吗?”   双手攀上他手臂,开始只是轻轻试探,见洛银河只是挂着一抹笑意看着他,力道渐大,好似抓住洛银河的手臂,就是握住了他心中最怕失去的东西。   他低声叨念着:“神不会抛弃朕的,姜祭司骗朕,周凭利用他设计朕,朕要他们不得好死!”   说话间,已经将洛银河拉到御榻之前:“只有洛先生不骗朕,只有神不会抛弃朕!朕要洛先生永远在朕身边……”   说着,将洛银河一把推倒,便想贴上他的嘴唇。   信念崩塌的刺激让皇上暂失心智,可皇上恨先皇至深,李羡尘给他傍身的玉佩,若贸然用了,极有可能反成为催命符。   唉。洛银河只想给皇上来一针安定……   心中惊急交加,脸上依旧挂着一抹波澜不惊的微笑,他伸掌挡在皇上与自己唇间,轻声笑道:“陛下,想不想见见神明?”   --------------------   作者有话要说:   洛银河:我胳膊招谁惹谁了,这一天天的……   李羡尘:袖子管够。 第5章 将军阴阳怪气的。   皇上的双唇已几近贴在洛银河指腹上。   听了询问,他骤然停下动作,翻身坐起,什么话都没说。   但洛银河分明从他眼神中捕捉到了敬畏之色。   洛银河起身,也一言不发,就只安静的等待皇上的一句回答。   半晌。   “当真?朕……朕这等……当真能见到神明吗?”皇上的声音有些颤抖,掩不住的兴奋,终于开口询问。   洛银河起身,做了个请的手势,引着皇上到窗边的一方软塌上,道:“草民不敢保证让陛下见到神明,但还是可以斗胆一试。陛下先请在榻上闭目养神。”   洛银河的声音在他身旁娓然诉说。   这么多年来,皇上从未觉得如此放松过,他听到的每一句话,虽然出自洛银河之口,却是自己隐匿至深的心声。   洛银河的声音,从真实到虚幻,仿佛越来越远,不知是梦是真。   但那声音似乎是一道通路,将他送到了想见之人的面前,比如母妃,又如神明。   二者的身影合二为一,无论她是人是神,她还是当年的样子,美丽而不可亵渎。   原来……神是这个样子的。   在她面前,他不再是大显定都的第一任君主,无论他做过多少有悖人伦的恶事,他只是她的孩子,多年未见,他想把所有的事情都说给她听……   ——————————————   再说李羡尘,这日一刻不得闲。他一早去了刑部,参与内审周凭,奈何一番讯问,周凭只言未讲。   午饭时,变故传来,周凭在牢内被人投毒,命悬一线。   李羡尘等人赶到牢内时,只见饭菜散乱,周凭倒在地上,身子旁边满是呕吐之物,神志已经不甚清晰,身上的几处穴位下了银针,极柔韧的针尾随着他的抽搐微微的晃动。   李羡尘目光转向一旁的衙役。   衙役会意,忙道:“回将军、大人,午饭时,小人听见人犯这边有异响,便立刻赶来,当时饭食已经打翻了,人犯正在给自己催吐,要小人快些找银针来。情况紧急,小人只得叫人去街对面的药铺里要了一副银针。本想叫当值的郎中同来,无奈那郎中回家午饭了,只留了个看铺子的药童。”   他说完这话,稍微顿了一顿,又道:“小人差人去通传大人们的同时,也去请了医师和仵作,只是尚未到来。”   突发的情况,一个牢内衙役能处理应变至此,已经非常难得了。   李羡尘快步行至周凭身边,掐住他的人中,道:“周府医,谁要杀你?”   人中被按住,周凭恢复了些许神志,嘴巴张了张,却听不出他说什么,意识只有这一瞬间的恢复,顷刻又晕过去了。   这事一直将李羡尘拖到傍晚,周凭因对自己施救及时,才得以保住性命,那送饭的衙役,却早已不知所踪。   李羡尘本想着,若是事情能早些有个眉目,便能同洛银河一同入宫面圣,如今看着西沉的日头,料想洛银河应该已经入了宫门了。   “事情扑朔迷离,该如何查办才好?请将军示下。”刑部尚书叶子檀官阶低上一格,自然是要向参与内审的李羡尘征询意见。   沉吟片刻。   李羡尘道:“本官即刻入宫将此事向皇上回禀才是。叶大人查问断案的手段高明,本官无置喙之能。”   这入宫的理由正当,也……算不得假公济私吧。   李羡尘被御前太监引着,往清思殿偏殿去。   经过正殿门前时,他瞥眼瞧见殿门紧闭,连尚膳的太监都在门外垂手而立。   若是不知内情,还以为皇上是在同哪个受宠的后宫主子烛光夜膳,无人打扰,微醺……   不对啊!   “秦公公,陛下是在和洛先生晚膳吗?”   那御前太监秦更道:“正是,劳烦将军在此休息等待吧。”   “怎得关着殿门,陛下不用人伺候吗?”李羡尘问道。   秦更的嘴角显出一抹难以察觉的笑意:“皇上只吩咐不要打扰,奴才才请将军在此稍后。洛先生知神谕,深谙圣意……又……生得清俊,不对不对,”说着,他在自己嘴角轻轻扇了两扇,笑道,“陛下的心思,可不是奴才能揣度的。”   说罢,转身便欲出去。   谁知李羡尘腾的从椅子上站起来,道:“事发突然,本官需得赶快将事情回禀陛下,片刻都不能等。”   刚刚明明不是很急的样子啊……   不等秦更反应过来,李羡尘已经一阵风一般出了偏殿,他回过神来要去追,将军都到了清思斋正殿的门前了。   秦更只得一边大声喊着:“将军,且慢!”一边追出去。   李羡尘不管他阻拦,在殿门前朗声道:“陛下,微臣李羡尘要事相奏。”   秦更不由得缩脖子,这李将军即便是开疆拓土的功臣良将,这般直接行事……皇帝主子若是发了脾气……   只怕我得落个拦阻不善的罪名,要挨板子,一会儿还是先把自己摘清了!   “进来吧。”   秦更赶忙推开殿门,抢先一步跨入殿里,低着头快步上前,道:“陛下,陛下息怒,奴才拦不住李将军……”   他话到此处,突然觉得这殿内的气氛,并无肃杀之感,再一瞧,皇上和洛银河正在矮桌前盘膝对坐,神色平和。   御笔下,描摹着一处田园景致:有茅屋,有书生,屋前还栽着树。   皇上朝秦更摆摆手,懒得计较,转向李羡尘饶有兴致:“李爱卿,洛先生能通过朕笔下的画,看到神谕,当真神奇!他给你看过没有?”   李羡尘一脸迷茫。   只得行礼道:“回陛下,微臣不曾,”说着,他颇有深意的看了洛银河一眼,继续道,“洛先生之能,总能带给微臣惊喜。”   怎么阴阳怪气的……   洛银河听话听音儿的本领炉火纯青,暗道,这两日自己已经很收敛了,无奈事情找上自己,总不能洗干净脖子,伸头待砍吧。   只听皇上又问道:“方才洛先生请神明入了朕的梦境,对了,朕还未来得及问,洛先生也看见了其中玄机吗?”   洛银河摇头:“回陛下,不曾见。”   刚刚他情急之下,催眠皇上,意外的顺利,无意中从皇上的梦呓中听到了许多会掉脑袋的信息,当然要装作不知;这会儿,这房树人的心理投射侧写,又让刚刚的信息得了个佐证。   洛银河也不知道他这等作死的窥探做法,最终能让手中多攒点保命符,还是会早早送了命。   但箭在弦上,总归多活一刻是一刻。   那边皇上笑意真切,心情极好,转向李羡尘道:“李爱卿着急见朕,到底何事?”   李羡尘将白日里发生的事情讲述了一遍。   皇上听了,微微叹气,道:“李爱卿所述之事要点有二,第一,周凭所作所为意在针对爱卿;第二,周凭背后之人势力通天,刑部内牢来去自如。李爱卿是否怀疑梁相?”   李羡尘想不到皇上问话如此直接,只得道:“无凭无据,微臣不敢擅自揣测。”   皇上听罢,笑了起来,但这笑容与方才不同,让人看了心里生寒,道:“知道便好,爱卿与梁相水火不容之势渐甚,但在朝上,朕希望两位柱石能够暂时相安无事,莫让朕为难。”   李羡尘连忙应了。   这事儿若真是相国梁珏所为,皇上的做法简直就是裁判拉偏手,洛银河在一旁听着,心里默默思量。但也难怪会如此,新帝登基不久,定然不希望朝权动荡,一文一武两位高官相互攀扯。   这话题对皇上心情影响极大,他再没了画画的兴致,向洛银河道:“时候不早了,洛先生回吧,这画朕这几日画完,再请先生来指点深意。”   回将军府的路上,李羡尘一路无言。   他今日古怪得紧,短短相处这两日,洛银河觉得他不像是在情况不明朗的时候,冒风险到御前奏事的人。   但今日他这一番作为,明显欠考虑,冒冒失失惹了皇上的不痛快。   寻思之间便已经进了府门,洛银河刚想依礼恭送将军,不想李羡尘瞥了他一眼,道:“先生随我到书房一叙。”   语气清淡,眼神可是不善,饶是洛银河再会察言观色,也有些丈二和尚,如今又是哪里惹到他了,要闹哪样?   心里这样想,却也只得跟在李羡尘身后,随他进了书房。   “咣当”一声,将军把房门掩上了。   把房里的烛火挑亮了些,自祭祀那日起,他与洛银河还未来得及将话说开。   以女囚换了吏部尚书小女儿,确实是他与洛银河的作为。吏部尚书林季,是李羡尘的启蒙老师,他怎能忍心让恩师与爱女天人永隔,便与洛银河做了这狸猫换太子的勾当。   如今,林季的小女儿就被李羡尘藏匿在城郊的一户农家里,只待风头平息,交还给林季。   这事,本是一出一石二鸟的好戏……   二人早知买通的狱卒靠不住,便索性放了风出去,让梁珏以为抓住了把柄。   而李羡尘便将计就计,与洛银河安排了物证,待到事发,只要稍一盘问,便会有证据指向梁相之子。证明他栽赃嫁祸,攀诬建策上将军。   这本是要待千钧一发之际,反将梁珏一军的好戏。   洛银河也分明答应了他,兵行险着之时,信任自己能护他周全。   谁知,这人当日全然不按计划行事。   他何时会感悟神谕了?那日又为何擅作主张?   说到底,他还是不信自己,不仅不信,还深藏不露。   生了两日闷气,见洛银河气血虚耗的模样,又有些不忍与他置气。   时至今日洛银河独自面圣,皇上性子乖张,李羡尘见那大门紧闭的清思斋,确实又担心他了。   只是,他头脑一热闯了大殿,立刻便后悔了,大骂自己多此一举。那人与皇上品评书画,参悟神谕,一副安闲的高人模样,哪里用得着自己担心……   李羡尘闷不吭声。   洛银河见他这样子,终于忍不住了,道:“不知将军有何事示下?”   李羡尘哼了一声,道:“洛先生深藏不露,那日河堤上先是不依计行事,如今连皇上都信服先生之能,只怕将军府庙小,即刻便要留不住先生这尊大佛了。”   咋又生气了……   --------------------   作者有话要说:   李羡尘:在乎的人跟别人共处一室怎么办,在线等,挺急的。   路人甲:冲啊,想什么呢?   路人乙:哪种在乎,哪种共处一室?   李羡尘回复路人乙:孤男寡男。   路人丙回复李羡尘:要想生活过得去,头上总得有点绿。   李羡尘破门而入.gif   孤男寡男在画画,但床单为什么有点皱?   李羡尘阴阳怪气.wav   洛银河:莫名其妙…… 第6章 李羡尘是个闷骚。   这话说的……   洛银河还未答话,李羡尘便又继续道:“先生若是想以将军府为跳板,大可明言,我自会举荐先生入朝为官。”   这下傻子也能听出来,祭祀当日李羡尘同那原主本来是有什么计划的,但自己未依计行事。   再者,听李羡尘言外之意,一来他觉得神谕之事是洛银河深藏不露,二来是怀疑他以将军府为垫脚石,去攀皇上的高枝儿。   将军的这翻抱怨,要想含混过去,尚有机可乘,但却不是最好的办法。   这种情况下,不能被他牵着鼻子走,需要反抛给他一个足以让他惊骇的真相。   洛银河想到了皇上被催眠之后的梦呓。   主意打定,他向李羡尘深施一礼,道:“这几日还未来得及向将军言明,在下悉知一事。必得确认了真假,才好让日后将军的筹谋更顺利。所以才贸然行事。”   李羡尘皱眉,脸上的神色满是你休想搪塞我,今日必得给我一个说法。   但洛银河神色郑重坚定,他迟疑了片刻,终于还是问道:“何事?”   洛银河问道:“先皇驾崩之时,除了当今圣上,还有谁在侍奉圣驾?”   “梁相和卫太医。”   洛银河点头,又问道:“将军可曾想过,先皇病重,为何弥留之际只有一名太医侍奉在侧?梁相又为何恰好在?”   先帝驾崩在去年的仲夏深夜,李羡尘知道消息的时候,已经破晓。如今听洛银河这样问,不用想也知道他这话里有何深意。   见李羡尘面露惊疑之色看向自己,洛银河跪下道:“皇上因生母之死,痛恨先帝,先帝驾崩,并非善终。梁相和卫太医恐怕是仅有的两位知情人。”   李羡尘沉吟,洛银河道出的事情乍听之下如石破天惊,但若是沉下心来细细思量,似乎处处有迹可循。   一来,先皇本不看重当今皇上,他却在先帝病弱之时突然得势,而后才闹出了夺嫡之乱,先皇崩逝,国丧期内混乱被梁相联合众党羽压制,皇上成了新帝;   二来,皇上性子喜怒无常,即便对某些老臣也时有苛责不敬,唯独对梁相,从未有过半句重话,处处忍让回护。   竟然是这个原因。   他看向洛银河,见他还跪在地上,面无表情问道:“既是如此,先生为何不早对我言明?”   洛银河看向李羡尘,正色道:“此事关系重大,若出了纰漏,便是杀头的死罪,在下是将军的幕僚,自然要为将军分忧,事情未明朗之前,不能让将军涉险。”   他自觉得这番回答,守住了一个幕僚的本分,这事儿便差不多能过去了,当务之急,是将自己的处境仔仔细细摸索一番。   谁知李羡尘竟铁着一张脸,一言不发向书房外走去。   职业本能,他火速回溯了一遍李羡尘的话,书里说李羡尘同幕僚洛银河莫逆之情,李羡尘刚刚说话的重点,似乎偏重于自己未曾与他同舟共济。   思虑之下,洛银河补了一句:“士为知己者死。”   李羡尘此时已经走到书房门口,身形一窒,他本来是兴师问罪,想让洛银河给自己一个交代,没想到,事情是交代了,但自己这口气却被对方卡得不上不下。   你为何只身犯险这等话,着实说出来矫情,不说憋屈。他长叹一口气,道:“先生早些回房休息吧。”   留下洛银河独自一人还跪在书房里。   洛银河的职业自信受到了前所未有的打击,李羡尘这人,当真是……莫名其妙!   他这种态度,一定还有自己不悉知的内情,又或者是有知识盲区,洛银河笃信。   出了书房门,李羡尘被寒风一凛,心思又清晰起来,刚刚洛银河同自己所言的事实,足以撼动朝纲,这才是重点。也不知他到底是如何得知又如何求证的,这洛先生,自己从前只觉得他宽和睿智,心思缜密,这几天发现,他韬光养晦,冒着掉脑袋的风险为自己查探出来皇上与梁相的绝密之事,算是将一个幕僚的本分做足了,只是……   这事情分明该褒奖他。但自己为何心里如此憋气呢?   他对自己,好像生疏了许多。曾经无论何事,他都有所商量交代,而最近,那人竟突然我行我素起来。虽然他如今行事如出鞘的利剑,几日之内,便帮自己掌握了一个梁相的惊天之秘。   但怎么就是高兴不起来呢……   洛银河曾以玉相赠,真情流露,难道是因为他未作回应,这人便疏离了?   今年的天气,不知为何格外的冷。李羡尘在院子里站了片刻,手脚就有些发凉。如今虽然刚刚入冬,晚风已冷如腊月里一样,不禁想洛银河那副文人的单薄身子,伤也还未好。   李羡尘正想将自己的披风给他拿去,刚回身,便见到洛银河从书房里出来,被冷风吹得一个激灵,他缩了缩脖子,将大敞裹紧些,一溜小跑,往自己的住所那边去了。   洛银河的房间不甚宽大,布置却得宜。看得出房子主人的机巧心思。   屋内没有人,但仆人早将炭盆燃起来了,安静的夜里,火炭偶尔爆一两下火花,星火跳动,带着一丝暖意。   洛银河将外衣脱了,凑在金丝罩笼前取暖,他一个现代人,这等场景只在电视或书里见过,如今亲身经历体验,新鲜劲儿没过,觉得这噼啪作响的炭盆,当真是比暖气空调多了不少烟火生气。   身子一暖,人也就困顿起来,正想起身整理一番早些休息,听见敲门声响起,是添宇的声音,道:“洛先生,尚未歇息吧?”   洛银河开门把人让进来。   添宇笑吟吟的,手端着个小盅,放在桌上,道:“这是将军吩咐小的给先生送来的,先生趁热吃了吧。”   他见洛银河面露疑问之色,上前将那小盅的盖子解开,盅里就扑出一股温热的食物香气。   洛银河凑上前观瞧,那是一小盅热汤,汤色清淡,清澈的汤水里,菜叶盈绿,与几颗枸杞配映,好看极了。   添宇道:“将军料想先生同陛下用膳,定然没吃什么东西,叫厨房煮了猪肝菠菜汤,先生腹中温饱,一会儿也睡得踏实些。”   接受他人的好意,是一件愉快的事情,洛银河坐下,喝了一口汤,入口鲜美,菠菜和猪肝都是补血的食材,李羡尘这是还记挂着自己的伤势。   添宇在一旁看着,脸上露了笑意,道:“先生和将军前几日的心结解了?”   洛银河请他坐下,回想刚刚李羡尘那副模样,不禁苦笑,顺着他的话问道:“宇生何出此言啊?”   添宇同洛银河不见外,扯了个矮凳坐在洛银河近前,道:“刚才将军一进府门,便吩咐小的让厨房备些夜宵给先生,还特意吩咐了食材。莫说将军尚未娶亲,就算是哪日娶了夫人,可能都做不到这样妥帖上心。”   嗯……这话听着怪得很。   洛银河低头喝汤,如今他算是知道了,这李羡尘就是那种心里千万心思,嘴上却如同封了水泥的人。用个现代词来形容,大概就是闷骚。   一面想着,他脸上一面浮现出一抹笑意,添宇以为他是默认了,心里高兴,道:“这最好了,将军平常沉默寡言的,跟先生闹起别扭来,跟个小孩儿似的。”   洛银河闷不吭声。   添宇继续自说自话,道:“将军刚才交代小的转达,请先生今夜好好休息,明日一早随将军同去刑部。”   喝了暖汤,洛银河这一夜确实睡得安稳。   第二日一早,神清气爽。   只是,刚一出小院的门,便见到一个年轻人,坐在不远处的石阶上,肩膀微微抽搐,似是在哭。   仔细瞧了两眼,洛银河便认出那正是周朗风。   这人一大早,跑到我院子门前来哭丧做什么?天下之事哪有那么多的恰巧,不知有多少看似恰巧的事情,实则是苦心经营。   洛银河不想理,只当做没瞧见,绕了个小弯,打算避开他。   谁知刚走出几步,便听见周朗风带着三分哭腔,喊道:“洛老师!”   洛银河只得停住了脚步,回身看他。   周朗风步履急切的到了洛银河身侧,他确实是哭了,两只眼睛肿的像是两颗核桃,   洛银河皱眉,虽然哭是疏解郁结的方式之一,但他本心里还是不大喜欢看一个男人哭成这样,道:“朗风的大义之举,既然已经做了,便莫要过于悲切了。”   话虽如此,他料想李羡尘向周朗风交代周凭之事时,定然不会过于和颜悦色,八成说的是什么“只有你做了大义灭亲之举,才能保你一命,不然以皇上的性子,周凭欺君罔上,控制祭司,若是连坐,你也活不了,”云云。   果然,周朗风抹了抹眼泪,道:“将军开恩,为了留晚生一名,才让晚生检举家叔,家叔这样做也是情有可原的,洛老师在将军面前说话一向极有分量,能不能……”   他话未说完,只听远处添宇朗声道:“洛先生快些吧,将军催了。”   周朗风只得识趣的向洛银河拜了拜,却又忍不住道:“求求先生,帮帮家叔。”   这几日,洛银河常与李羡尘同乘,上了车去,也就没了最初的拘谨。他坐在车上,想着刚刚周朗风所言,周凭控制祭司,情有可原,是何意?   一边想,一边想把手揣进袖子里暖一暖,手指偶然一触,摸到袖袋中一块温润玉牌,想起昨日他交给自己的玉佩还未归还,便拿出来,双手递上,道:“这先皇御赐之物,完璧归赵。”   李羡尘眼光在洛银河手上一扫而过,他接过那枚玉佩,捻在手里,忽然双指运力,只听“咔吧”一声轻响,那玉佩被李羡尘掰了个角下来。   --------------------   作者有话要说:   BGM:病名为爱 第7章 开膛尸体不翼而飞事件   李羡尘损毁先皇御赐之物。   即便皇上怨恨先皇,但这事若是传扬出去,八成也是掉脑袋的罪过,洛银河不明白他为何有此作为。   只听李羡尘道:“若是害先生玉碎,我必追悔莫及。这样方能时时警醒自己。”   洛银河在心里把他这简短的话语做了个翻译,大概明白他的意思是,他原先不知皇上对先皇恨意至深,若是洛银河在御前贸然拿出此物,可能当真如同拿出一道催命符。   他这做法虽然略有些幼稚,但……却让洛银河莫名有一丝感动。   李羡尘能在他面前做此举,便是信他不会将此事传扬出去,昨日晚上书房里说得那些“将军府小庙容不下大佛”云云,该雨过天晴了吧。   想到这,洛银河不想与他逗闷子,大大方方道:“多谢将军信任在下。”   李羡尘脸上的表情舒展开来了。   将军的车驾刚至刑部大门,刑部尚书叶子檀便急急火火的迎了出来,他的神色慌张至极,见了李羡尘忙道:“将军,可一定要帮帮下官!”   堂堂刑部尚书,虽上任不久,可怎的如此不持重。   李羡尘皱眉,道:“叶大人何事惊慌至此?”   叶子檀颤声道:“要犯周凭……留书自裁了。”   “大人且定定神,先同本官去现场查看一二吧。”   这话一出,叶子檀更是面如土色,支支吾吾道:“尸体……尸体……在内牢中,不翼而飞了。”   洛银河在一旁跟着,脑子里的第一个反应便是,昨日中毒还积极自救的人,今日便留书自裁了吗?   不会吧。   李羡尘一行随同叶子檀到了关押周凭的内牢。周凭因昨日被投毒,急救之后,就被分到了一间与群牢相距很远的独间,有专门的衙役看守。   现在去看,这牢内干净齐整,草榻整理得不似有人睡过的样子。只有一封书信,平整的放在方桌上。   李、洛二人自然知道,刑部的人不会糊涂到案发之后,顷刻便将现场整理的干干净净,这牢房定然是周凭自己整理的。   为何要整理?   李羡尘将桌上的书信展开,见那封信正是写给自己的,只见上面写,   将军:   周某自知罪无可恕,不想受极刑之苦,事已至此,是周某计拙,咎由自取。将军答允之事,望守约。   署名周凭之后,印了个血手印。   以此信来看,周凭因侄子周朗风在李羡尘手上,所以痛快认罪,他以药控制祭司,坑蒙圣上,欺君之心当诛,判个斩刑,都是轻的。相比之下,自行了断确实死得痛快。   周凭知道,李羡尘已经料定他背后有他人指使,想要顺藤摸瓜,他若是不吐出点他想要的东西,终有一日,李羡尘以周朗风的安危要挟,他当真如拊背扼喉。   “这事是如何发现的?”   叶子檀回道:“今日清晨牢内洒扫,清扫的衙役发现此处的看守之人昏睡不醒,便上前查看,一看之下,周凭已经气绝多时。他怎么都叫不醒看守之人,情急之下通报下官,下官带仵作赶来之时,周凭确实已死,尸体已经开始僵硬了。那看守之人是内牢极有经验的衙役,从未出过纰漏,这次似乎是中了极为蹊跷的迷香,对夜里发生之事一概不知,只说自己迷迷糊糊便沉睡过去了。”   “尸体不翼而飞又作何解释?”李羡尘问道。   叶子檀长叹一声,吩咐道:“快去传仵作来。”   一名衙役领命出去,叶子檀又继续道:“下官执掌刑部三年,还从未遇到过如此匪夷所思之事。”   片刻功夫,那名衙役带来一位须发皆白的老者,正是此案的仵作。他上前见礼,讲述了事发的经过。   原来,周凭在被发现之时已经气绝身亡了,衙役和医师验明正身,确定人犯已死,通报叶子檀,同时传唤仵作验尸。   尸体移至停尸房内,仵作观察之下,周凭有中毒的迹象,他先以银针验血,血中无毒,无奈只得剖开其腹腔,刚取出胃里还未消化之物,便觉得自己腹痛难忍,情急只得先将尸体停放在房内,去解决内急。   谁知,他再回来,停放尸体的地方只留下少许血迹,和从胃里取出的一点残渣。   尸体不见了。   是胸腹大敞,开着膛便不见了的。   那尸体状态惨烈,若是有人趁着仵作去茅厕的这片刻功夫搬运……   一来血污极容易淋得到处都是,可反观停尸房间内,地面干干净净,没有半点脏污留下。   二来若要将此事做得如此干净,必得是至少两个人合作。但那停尸房外虽然有个极小的院子,可院门外,便又衙役把守,两名看守的衙役都不曾听闻院内屋里有何异响。   直到仵作着急慌乱的一边往外跑,一边大声道:“尸体不见了!”看守的衙役才发觉有异。   匪夷所思。   李羡尘沉吟半晌,目光转向洛银河,道:“洛先生有何见解?”   洛银河站在一旁观瞧,已经不想再去感叹:新人物一个接一个的出现,新事件一件接一件的发生。他此刻只觉得脑仁儿疼,从前自己即便连着做一天的咨询片刻不休息,也没有这样累。   听见李羡尘点名问他,他道:“昨日中毒还积极自救的人,今日便留书自裁,有两个可能,第一,从昨日投毒事件之后到周凭自戕这段时间里,定然是发生了什么让他生出轻生念头的事情;第二,便是他并非自戕,而是被他人杀害之后,被伪装成了自戕。”   洛银河顿了顿,眼光向在场的众人扫视了一圈。   淡漠的目光,像是没什么情绪在里面,但却让人觉得,被他看一眼,便要被看透了一般。   洛银河继续道:“于是,要点有三,第一,他接触了何人,让他在这样短的时间里,就生出了自戕的念头;第二,若是服毒,毒从何来;第三,为何认定他是自戕?”   说罢,他走到李羡尘身侧,贴近他耳畔极小声耳语一番。   没人知道这相貌清俊的幕僚在主家耳畔说了什么,只是见李羡尘听了他的话,神色一凛,与自己的幕僚对视了片刻,随后会意一笑。   叶子檀正想出言询问,一名衙役进来传话道:“御前的秦公公正等在内牢外,皇上传召洛银河先生入宫面圣。”   皇上传召,天大的事情也要放下,洛银河只得即刻入宫面圣。   李羡尘目送洛银河离去,他在阴暗的内牢中向着出口的光亮而去,行至转角处,一缕阳光拢在他身上,画面顿时生了一股柔和的暖意。   “置之死地而后生是最大的可能。但若如此,刑部之内必有内应,将军小心打草惊蛇。”   轻语犹在耳畔,就如同清晨的一缕光辉,将黑夜撕开了一道口子。   ——————————   依旧是清思斋,皇上等着洛银河前来,虽然定都不久,能让皇上等的,洛银河当真是第一人。   相处之间,洛银河能感受到皇上源于心底的敬畏,也就是这丝敬畏,让他觉得如履薄冰,谎言终归是谎言,虽然他信奉没见过不代表不存在,但他是个现代人,笃信的是科学,通神一事,毕竟是自己依照皇上心底的需求,用科学的画笔,给他描绘的镜花水月。   稍不留神便会幻灭。   洛银河与皇上相处,面上轻松和谐,作画下棋,时不时还会蹦出一两句让皇上倍感惊诧的神谕,可洛银河心底却着实不踏实。   伴君如伴虎这词从前只是在书里听过,如今真真切切体验了一把。   不仅伴虎,伴得还是头疯虎。   这会儿,洛银河与皇上对坐下棋,对于围棋他本来只是摸门而已,可他惊异的发现,书中原主的棋艺似乎过继到他身上了,皇上的棋路他看得清清楚楚。   惊喜之余,便寻思着如何让皇上赢,却又要赢得不是太轻易。   “父皇!”一个声音打断了洛银河的思绪。   是个姑娘的声音,很甜,甜的有些发腻。   紧接着,清思斋掩住的大门“呀”的一声被推开——进门的是个小太监。   但再细看身形,难掩玲珑凹凸。   皇上难得的皱了眉,假嗔道:“胡闹,穿成这样成何体统!”   那穿着太监服的少女步履轻盈,到皇上近前福了福,算是行过礼了,道:“父皇今日心情不错,看来儿臣不会挨罚。”她说着这话,眼光向洛银河身上瞟过来。   不等皇上说话,她又道:“你便是能通神谕的洛先生?”   洛银河知道,这是丰徽公主,小说中写她不爱红装爱武装,性子刁怪,深得皇上喜爱,但一次皇上醉酒,将她误伤至死。   “草民洛银河,参见丰徽公主殿下,殿下千岁安康。”洛银河跪下行礼。   丰徽公主却把洛银河晾在一边,转向皇上道:“父皇,借洛先生陪陪儿臣,行不行?”   皇上面露难色。   “就一会儿,如今宫里上下都传遍了,这洛先生好本事,女儿想请本事大的先生喝杯清茶。”   “就半个时辰,朕与洛先生还有事要交代。”皇上允了。   洛银河看得出,皇上心情平和之时,对丰徽公主的疼爱溢于言表。   公主很高兴,走到洛银河近前,伸手将他拉起来,挽着他手臂就向殿外走去。   这自然不成体统,洛银河将手抽出来,道:“公主折煞草民了。”   公主止了步子,歪头看向洛银河,道:“洛先生莫要比姑娘还扭捏。”   说罢,她伸手拉了洛银河的手,便向殿外走去。   二人前脚出门,便听皇上在身后道:“半个时辰必得回来,更不得玩疯了伤了先生!”   公主转身娇嗔道:“父皇,儿臣真的只是想请先生喝茶,莫要吓坏了先生。”   --------------------   作者有话要说:   洛银河:真相只有一个。   李羡尘:你是光,你是电,你是唯一的神话.wav 第8章 寻个借口入宫迎我?   公主拉着洛银河,朝灵懿殿的方向去。   灵懿殿是丰徽公主出阁前的寝殿。   两年前,公主是许了驸马的,相传公主挚爱驸马入骨,可驸马与公主成婚十余日便怪病身故,坊间传说,是驸马禁不住皇家的富贵龙气,被克死了。   公主伤心欲绝,便又离了大婚御赐的府邸,回宫里来住了。   这些事,是洛银河这几日用零碎的时间,在将军府的书阁中翻查显朝年记看来的。   行路间,洛银河废了三四次力气,才将手从公主的小手里抽出来,道:“草民跟着公主便是了,免得损了公主清誉。”   公主轻声笑了起来,笑声好似山间清泉,道:“原来先生是在替本宫着想。”   说着话,二人到了灵懿殿。殿里的宫女太监,见自己的主子回来了,纷纷下跪相迎。   丰徽公主向宫人们道:“这位便是洛先生,你们只闻其名,今日本宫带你们见了真人了。”   说罢,她又吩咐道:“给洛先生准备些茶点果子,再将本宫的零食也拿上来些。”便又想伸手去拉洛银河。   洛银河微一欠身,他当着宫人的面拂了公主的面子,公主会意,也不恼,朝他招手道:“走吧,随我进屋去。”   二人前脚进屋,水果茶点便满满的摆了一桌,公主殿内的吃食,看上去精致之余又多了一丝女儿家的柔婉,四只高脚的银盏,里面分别装了蜜饯、玫瑰花糕、雪饵香饼和豆腐奶丸子,四只浅盘,装满了精心挑选的水果,茶有两种,是松云香露和百花饮。   尚膳的小宫女将这些吃食简单的介绍之后,又端上来一只鎏金的小圆鼎,盖着盖子,不知里面装了些什么,也唯独这个,宫女没做介绍。   丰徽公主见她忙活完了,道:“你下去吧,这里不用你伺候了。”   那小宫女应声退下,可洛银河分明看见,她退下之前瞄了自己一眼,神色极为复杂。加之想起皇上刚刚的话,洛银河不得不打起十二分警醒。   公主将松云香露倒在一只浅盏中,递到洛银河面前,道:“本宫猜,先生更喜欢这个味道。”   洛银河将浅盏凑到唇边,那香露带着一股松针的清新气息,扑鼻而来,但他还是假啜了一口,便将浅盏放在桌上,道:“公主怎会猜到在下的喜好?”   公主莞尔一笑,又拉住洛银河的手,道:“如今只有先生与本宫二人,先生无需避忌了。本宫也不知为何,就是知道先生的心思。”   这话若是换做旁人来听,可能觉得得了公主的青睐,如天上掉了馅儿饼一般。   洛银河心里却只有警觉。他脸上不动声色,向桌上的小圆鼎看去。   公主见了,浅浅一笑,道:“那是本宫喜欢的食物,不是给先生准备的。”   说着,她素手轻抬,将那小鼎的盖子打开,从鼎里拿出两枚指甲盖大小的小圆珠子,递到洛银河手上。   入手沉实,洛银河细看——那是两粒小铁球。   丰徽公主柔弱无骨的小手拂过洛银河手掌,又将那两枚小铁球捻在手里,转到唇边,像那铁球美味之极,她细细的舔舐着,直让人觉得唇边之物是八珍玉食,令人垂涎。   半晌,她终于满足了,将那两颗小铁球抛入口中,咽了下去。   眼波流转,转向洛银河,见他神色淡漠的看着自己,伸手环上他的脖颈,咫尺之间,轻声道:“先生知道吗,这是人间至美,能与此媲美的,只有……”   公主将脸凑到洛银河耳边。   “血……”她说道,声音轻得如同风吹散了纤尘。   “先生,日后就唤我昙儿吧。”   昙,该是公主的闺名。   洛银河觉得自己好像是落在女妖精手里的唐僧。   “公主说的血,是人血吗?”洛银河淡淡的问道。   似乎是没想到他能问得如此直接,公主脸上惊异之色一闪而过,随即换上旖旎的笑意,没有回答。   她觉得这洛先生妙极了,梁珏伯伯说他定然不是普通人,如今一见,果不其然,他不仅为自己清誉着想,就连眼见自己这少为人知的癖好,也没将自己当成怪物。   公主是个异食癖,这事儿没跑了,但洛银河的专业经验告诉他,恐怕还远不止于此。   半个时辰转眼即过,公主即便刁纵,也还是不敢恃宠而骄,违逆父命。见到皇上的那一刻,洛银河从未觉得皇上如此亲切。   “朕与洛先生还有事情商量,你先退下吧。”   公主有些悻悻,拉着皇上袖子,撒娇道:“父皇,你平日里再多召洛先生入宫来吧,好不好?”   皇上啧了一声,道:“别胡闹,刚才就不该答应你,再不退下,朕叫秦更把你请出去。”   公主噘着嘴告了安,转身往外走,路过洛银河身侧,忽然悄然伸了手指,指甲尖轻轻的在他颈间一掠而过。   洛银河慌忙想躲开,已经来不及了。   皇上道:“这丫头,八成是相中先生了。若真是如此,先生可有意做驸马吗?”说罢,他似笑非笑的看向洛银河。   洛银河正色道:“陛下莫要取笑草民。”   皇上听了哈哈一笑,道:“先生果然有趣,若是一般人知道自己得公主青眼,做梦怕是也要笑出声了。”   顿了一顿,他又道,“无意便最好了。”   ——————————   暮色已深,回将军府的路上,洛银河脑子里满是皇上这一家子,三辈儿都不正常。   他舒了一口气胸中闷气。   倒也难怪,皇上历来是高危职业,若是去研究正史,历代帝王有心理问题的当真不在少数。丰徽公主的异食癖,无论是铁制品,又或是血,看似是喜欢铁的味道,但若深究其根本,只怕还是源于皇上的人格障碍,喜怒无常,更甚,还有更为难以言喻的原因。   他一路想着,不知不觉到了将军府。   下了马车,正看见李羡尘走出府门,官衣官帽齐整,似是要出去的样子。   洛银河上前见礼,道:“将军还要出去吗?”   李羡尘尚未回话,跟在身后的添宇抢着答道:“洛先生回来了,将军还要入宫给皇上递一份奏报。”   奏报?这大晚上的,是有多着急的奏报要现在送进宫,周凭的案子有眉目了吗?   即便如此,也该是刑部去报,如何轮得到上将军当送奏报的跑腿小差。   一丝慌乱,在李羡尘的脸上极快的闪过。   即便如此,洛银河也还是看到了。   他……莫不是要寻个借口,入宫迎自己?洛银河心里寻思着。   怎么可能?洛银河自嘲的笑笑,转而把这个想法抛诸脑后。   轻咳一声,李羡尘做出一副恍然的样子,道:“竟忘了明日有朝会!如今天色晚了,明日朝会时,一并奏报吧。”说罢,转身进了府门。   洛银河立刻又把刚扔在脑后的想法捡回来了。   欲盖弥彰的样子,洛银河都在替他尴尬,但在这危机四伏的境况中,李羡尘这个闷蛋对他关切的心思,有趣,又让他觉得,有些温暖。   只有添宇,丈二和尚一般,道:“刚刚急急火火的,这会儿说不去,就又不去了吗?”   洛银河莞尔,也进了门去。   他在自己房里,刚刚收拾一番,添宇便来敲门,说道:“先生,将军邀您一同用晚膳,说要请先生将周凭案件的进展参详一二。”   将军的晚膳,就不似御膳那般浮华了,很家常,四菜一汤,荤素搭配得宜,却更勾食欲。   中午在宫里守着皇上,吃饭都要格外注意,忙了一日,洛银河这会儿当真饿了,米饭敞开吃了两碗半,李羡尘索性也不急于跟他说公事,浅酌两杯,看洛银河表演吃饭。   李羡尘觉得,从前没发现,这洛先生吃饭虽然像个饿死鬼投胎,却也是个斯文的饿死鬼,他一口接一口,筷子和嘴配合得天衣无缝,半刻不停歇,夹菜嚼饭,却又无处不渗出一股从容,看他对着这几道菜饭,骨子里竟透出一股运筹帷幄之感。   有意思极了。   洛银河不在意,只顾吃自己的,差不多吃饱了,把碗筷放下,道:“将军不饿吗?”   李羡尘笑着摇头,提起酒壶,给洛银河倒了一杯,道:“先生怀疑周凭假死?”   洛银河伸手摩挲着酒杯的边缘,闭上眼睛,将一早的事情在脑海里回顾了一番。   李羡尘也不急催他,就安静的等在一旁。   “看来今日午后,叶大人,没什么收获了?”   “涉案众人,从衙役到仵作,都细盘问了一番,确实没收获。”   洛银河道:“周凭一个将死之人,把牢内整理的那样整洁,若不是他对环境的要求极高,便是他有心将某些足以颠覆案情现状的痕迹隐去。若当真人之将死,何苦在意这许多?应当好好查查。”   这件事情,从案发起,处境就很被动,一言以蔽之——先机已失。事情若真如洛银河所想,刑部里从衙役到仵作,甚至叶子檀都有嫌疑。以将军和自己如今的境况……   不如以不变应万变,看护好周朗风,再去探查其他。   “将军觉得,丰徽公主是个什么样的人?”   洛银河突然转换话题,让李羡尘有点反应不及,但他还是答道:“我与公主唯一的交集,便是定都前与敌军最终一战,她当时只有十五岁,披挂上阵,斩敌将副帅首级于阵前,鼓舞了士气,也是终战之役我军一举克敌的原因之一,说来,颇有巾帼之姿。只是先生,为何又突然将话题转到公主身上?”   洛银河并未回答,又问道:“将军觉得驸马之死,可有蹊跷?”   李羡尘脸色骤变,迫切道:“先生终于肯提及此事了吗!从前先生对这事诸多避忌,阿图死得不明不白,至今不知尸身在何处……”   他难掩激动的情绪,握着酒杯的手在微微打颤。   洛银河却暗道,坏了,这事的全貌自己尚不知晓,没想到询问之下,竟似乎翻出了什么陈年旧事。   阿图……他努力在这几日翻查过的年记典籍中搜掠这个名字。终于,《建策将军纪年》和《显朝年记》中两条平行的事件,有了交点。   李羡尘的裨将姜图,作战英武,屡立奇功,大显定都后,本可借军功平步青云的他,却辞离将军府,按理说这样英武的武将,该是独当一面,大放异彩才对,没想到,自此之后,史册再无记载。   原来他竟是做了驸马,短命暴毙。皇家的典记里,连个姓名都不曾留下。   整理思绪间,李羡尘迫切之情难压,伸手抓住洛银河手腕,催促道:“先生到底有何发现?”   情急失了力道,洛银河只觉得自己的手腕像是被铁钳钳住了,疼得他抽了一口冷气。   --------------------   作者有话要说:   洛银河:疼啊。   李羡尘:对不起,下次轻点。   洛银河:?还有下次……   PS:七夕快乐~ 第9章 在下心仪的是个男人。   洛银河自觉得不是个矫揉造作的汉子。   前几日在手臂上引刀放血,眉头都没皱一下,但李羡尘刚刚一抓,却抓得他腕骨像是要碎了一般。   李羡尘见状,忙松了手,道:“我……情急了,对不住先生。”   疼痛,让洛银河的心思一下子清明了,他所想的事情,若是骤然说给李羡尘,只怕他难以接受,更何况自己没有证据,即便如今李羡尘信任自己至深,也不能冒然,便道:“恐怕近日便能有个结果。”   二人浅酌了几杯,将周凭的案子细节梳理一番,此事先机尽失,便索性看顾好周朗风,以不变应万变。   不觉间,夜深了,洛银河起身告辞,正待离去,李羡尘忽然出言将他叫住。   “将军还有何吩咐?”   只见李羡尘从怀里掏出个极为精致的琉璃小瓶,交到洛银河手上,道:“这伤药医治刀伤,有奇效。”   回了房间,洛银河一边涂药,一边细细回想公主白日里的表现,她有异食癖,又痴迷血的味道,公主……只怕是活鬼一样的人……   反观李羡尘,他……   手中捻着琉璃小瓶,洛银河嘴角泛起一抹自己都未察觉的浅笑。   将心中的猜想写在纸上,半压在窗边花瓶下,多想无益,宽了外衣,他睡下了。   这一夜洛银河尽最大的努力,睡得警觉,但他从现实到书里,都是个文人,脑子想警醒,身子却不听使唤,听着窗外风吹树枝上残叶发出的沙沙声,没多久,便睡着了。   梦中,自己坐在办公室里,没完没了的接着咨询,很累,却停不下来。   正在这时,办公室的门被人推开了,是个姑娘,戴着棒球帽和口罩,旁若无人的走到洛银河身前,坐在了他腿上。   洛银河一下子就惊醒了,昏黄的烛火光亮,勾勒出他床前矮凳上,坐着一个人——双手托腮,与他在咫尺之间,安安静静的看着他睡觉。   见他醒了,她甜甜的笑了,道:“先生生得真好看。”   来了!   洛银河脑子瞬间清醒了,脸上却装作还没睡醒的样子,道:“公主?在下是在做梦吗?”   公主的手扫了扫洛银河额前的碎发,道:“先生说是,便是喽。”   洛银河道:“那在下去将烛火挑亮一些。”说罢,起身下床,便去拿小镊子将烛心拔高一些。   公主起了身,在他身后幽幽的道:“你怎的还叫我公主,白日里不是说好,要叫我昙儿的。”说罢,便拉住洛银河往屋外去。   洛银河这时也不知怎么的,竟使了个巧劲,挣脱了公主的手掌。   他和公主都是一愣,二人似是都没想到,洛银河还有这能耐。   终究,还是公主先做了反应,娇笑一声,道:“不听话。”说话间,手便向洛银河肩头探去。   洛银河此时身子比脑子灵活,自己都不知道脚底下走得是个什么古怪步子,千钧一发之际,躲过了公主的手。   难怪当日生祭河神之时,他手拿侍卫的配刀,并没觉得拗手。   丰徽公主“咦”了一声,起了兴致,又向洛银河手臂抓去。   几招下来,洛银河便露了败相,他刚刚高兴惊喜,这书里的原主竟然会武功!可惜大侠的美梦还没开始做,便破灭了。他被公主抓住了腰带,往怀里一带,脚下就是一个趔趄。   只得叹息,武功是会那么一点点的,无奈是个三脚猫。   洛银河这会儿思路已经能够跟上动作了,借着要摔倒的惯性,一把扯住桌巾。   顷刻之间,桌上茶壶茶杯、果盘花瓶,稀里哗啦散碎一地。   在这寂静的夜里,声响尤为惊人。   随即他大声叫道:“快来人呐!洛先生房里出事了!”   公主“啧”了一声,一掌击在他颈间,洛银河只觉得眼前一黑,便什么都不知道了。   ——————————   醒来的时候,浑身都不自在——洛银河坐在一张太师椅上,双手被绑在椅子的两侧搭手上。   这是一间陌生的房间,但他笃信,这地方是几年前公主大婚,御赐的公主府,驸马骤逝之后,公主回宫居住,此处便空置了。   公主就坐在他对面,正目不转睛的注视着他,见他醒了,脸上现出一丝笑意,却没有要开口说话的意思。   洛银河也不说话,微笑看着公主。他现在只盼刚刚摔碎东西和喊叫声,已经惊动了将军府里的人,好让李羡尘尽快发现他留下的书信,前来救他。   所以,此时一来稳定公主的情绪,二来和公主拖延,才是好的选择。   “先生……”对面的美人轻声开口,“中意本宫,如今这里,只有你我二人,先生高兴吗?”   这话一出,洛银河的猜测便中了一大半。   他并没立刻作答,沉默了半晌,才道:“公主这样说,姜大人听了会不高兴的。”   丰徽公主脸上闪过一丝异样的神色,敛了笑意。   相顾无言。   “你怎么可能知道驸马在此?”顿了顿,公主又道,“是了,梁伯伯告诉本宫,你早就在意本宫了,一直在偷偷关切本宫的动向。所以你都知道。”   果然又是梁相。   公主说着,侧身坐到洛银河腿上,攀上他的脖子,在他耳畔轻声道:“洛郎,想不想和昙儿永远在一起?”   这话若是放在情愫缠绵的男女之间,便是星火点燃干柴,但洛银河的心却瞬间提到了嗓子眼。   这个问题他若不好好应对,只怕等不到李羡尘来救他,便会一命呜呼。   而且会死得很惨,就如那姜图一样。   “在下来猜猜,姜大人如今身在何处吧。他是不是在哪里看着我们?”   “讨厌。”公主嗔道,“为何要说这么吓人的话?”   她起身,饶有兴致的看着洛银河,继续道:“图哥哥喜欢我,他在战场上救过我的命,可我好像不太喜欢他。”说着,她的手抚上洛银河的面颊,“不同于洛郎你我,两情相悦。”   说着,她从怀中摸出一柄匕首,在洛银河颈边轻轻划过,鲜血便流了出来。   公主俯身到洛银河颈边伤口上,舔舐吸食着他的鲜血,仿佛那是人间至美的食物,她兴奋得忍不住在颤抖。   力道由轻到重,渴望而贪婪。   忽然,她似是想到了什么,站直了身子,蹙起双眉,看着洛银河。   对方也抬头看她,眼神淡淡的。   “洛郎怎么没半点声响,不喜欢吗?这样,洛郎就能一直和昙儿在一起了。”她说话间,嘴角还挂着一点殷红,像是一只美艳的鬼。   “姜大人的血好喝吗?你还吃了什么?”   公主笑了,坐下来,依附在洛银河膝前,娇嗔道:“总提他做什么,吃醋?”   静默。   公主撅了撅嘴,道:“你别生气,我告诉你就是了,图哥哥真的对我很好,第一天,我说想吃了他身上的肉,这样他就能永远和我在一起,没想到,他真的把手臂上的肉割下来给我,但我觉得这样不够,我想让他永远守护着我……所以,我喝了他的血,吃了他的心……他真的永远和我在一起了……”   她娓娓道来,用甜腻的声音诉说着骇人惊悚的过往,仿佛只是在诉说一段小儿女痴缠的爱恋往事。   “姜大人现在还在这里对不对?”洛银河问道。   公主步履轻盈,奔到一堵墙边,痴痴的抚摸着那堵墙,像是在摩挲熟悉爱人的每一寸肌肤,她轻声道:“图哥哥就睡在这里,只要我想他了,我就来这里找他。”   说着,她将食指竖在唇边:“嘘……他现在睡着了,咱们不要吵他。”   “洛郎,你为何什么都知道?”   “哦,对哦,是我糊涂了,你在意我很久了,你不要吃图哥哥的醋,我更喜欢你。”她话音刚落,那柄匕首便送进了洛银河的肩窝,直没至柄。   洛银河疼得顷刻便要叫出声来,细密的冷汗顷刻渗了出来。但他强忍着痛楚,面无表情。   公主,不仅有被爱妄想,还是个烹食癖患者,这一切若说归咎,便要归咎于她成长的环境。   烹食癖的兴奋,源于被迫害对象的反应,洛银河当然明白,他只要对她的行为作出回馈,便会让她变本加厉。   丰徽公主拔出匕首,脸上挂着一丝失望的神色,没了匕首的封堵,鲜血涌出,洛银河单薄的衣衫,瞬间被鲜血浸红了一大片。匕首上的鲜血,像是瑶池琼浆般珍贵,让她不忍浪费。   她舔净了匕首上的鲜血。   下一刻,又将匕首刺进了洛银河另一边肩头。   洛银河猝不及防,闷哼一声,公主兴奋道:“这感觉很妙,对不对?”   出乎公主意料,洛银河轻笑起来,道:“昙儿啊,在下是个书生,照你这样折腾下去,只怕即便有心陪你,命也不够……不够长了……更何况……”   说着,他说话似是越发吃力,声音也越来越低。   “更何况什么呀?”公主追问道。   “更何况……在下,心仪的是个男人。”洛银河知道,他这话一出,不成功,便成仁。公主可能即刻爆发,瞬间便会杀了他,但也可能,这话还能让他拖延更长些时候。   他自知这副身子,是挨不住公主这匕首一下接一下穿刺的。   不禁心中大骂,李羡尘的动作怎么如同乌龟爬一般慢,方才自己故意闹出那么大动静,他若是见到自己的留书,早该找到这里了。   公主听了洛银河的话,先是怔了片刻,便猛地将匕首□□。   洛银河心里一个闪念,惊道:完了。   --------------------   作者有话要说:   李羡尘:我听听,我听听……   李羡尘听门缝.jpg   洛银河:快来救驾! 第10章 从皮相到内里都好。   谁知丰徽公主下一个动作竟是负气一般将匕首扔在地上,怒道:“我不信,你骗我,你明明喜欢我的,不然怎么会对我和图哥哥的事情了若指掌。”   洛银河稍稍松了口气,忍着剧痛,颤声道:“骗你一个小丫头做什么?”   “那你说,你心仪何人?”   洛银河心中重重叹了一口气,道:“在下……在下心仪李将军。”   看公主的神色,好似在辨别他的话是真是假,她沉吟道:“建策上将军……他哪里好了?”   这一问,倒把洛银河问住了,短短接触几日的人,若是当做心仪对象去夸,当真有些难度,更何况,对方还是个男人。   但这当口,洛银河只得胡扯:“从皮相到内里,在下……觉得都好。”   他这话刚说完,突然房门轻响,一个黑影快得如鬼魅一般,公主全然没看清那人的动作,只觉得眼前寒光如点星般闪了几下,缚住洛银河的绳索便松落在地。   那人将洛银河一把架起,并不多与公主纠缠,顷刻间没了踪迹。   公主见状,知道这人的功夫许是在自己之上,他虽然黑巾蒙了面,但想也知道,定然是李羡尘。   不露脸面,便是为日后多留了一分脸面。公主此刻独自一人,冷静下来,觉得这事闹得有些莽撞了,她一时冲动,劫掠了洛银河,本想着过了今夜,去求父皇将他招做驸马,然后息事宁人。   难不成真的是自己会错意了?那洛先生心仪他家将军?可梁伯伯明明不是这样说的。   李羡尘架着洛银河,片刻间,便到了刚刚在公主府近前藏匿的马车旁,添宇见洛银河片刻未见,竟落得这副半死不活的模样,大惊失色。   李羡尘见身后没人追来,稍稍放了心,低头去看怀里的洛银河——他神思已经有些涣散了,这会儿似是觉得身边的人停了脚步,才勉力抬起头看了李羡尘一眼。   深吸了一口气,沁凉的空气吸入胸腔,洛银河伤口痛得似是在烧,但因流了太多血,人却又冷又晕,昏昏沉沉间,心里腾起一股怒气,明明留了那么明显的线索,这人怎么来的这么慢。   张口骂道:“李羡尘,你……若是再晚来片刻,老子恐怕……要交代在这了。”   李羡尘一怔,他从未听过自家的幕僚不仅敢直呼他姓名,还敢在他面前自称老子,但看他已经半昏过去,也不去计较这些,将人轻轻的担进车里,对添宇吩咐了一声:“去小院儿。”便也进了车里。   添宇将车赶得又快又稳。   车里,洛银河也就不至于太受颠簸之罪。   回想刚才,李羡尘才睡下,便听见洛银河房间方向有异响,急忙赶到时,屋内狼藉一片,搜寻看见,窗台花瓶下压了一封书信,简短数语:公主神思异于常人,或与在下为难,若事发,请往公主府相救。   索性算是赶来及时。   他借着纱罩灯观瞧洛银河的伤势——他颈间一道口子,划得不深,血已经凝了,皮肤上红晕明显,似是要渗出血点来。李羡尘皱了皱眉。   这斑驳一片,是中毒了吗?但细瞧伤口处血色殷红,并没有中毒的迹象。   再看他肩窝两处伤严重之极,他被劫出来,只穿了寝衣,那本是件月白色的长衫,如今胸前两侧被鲜血浸染,像是画卷上渲出的两朵殷红牡丹。   李羡尘无暇多想,封了他几处止血的穴道。   “洛先生。”李羡尘一边唤他,一边脱下自己的大氅,盖在他身上。   伸手去搭他脉搏,虚浮无力。他从怀中摸出一粒丸药,塞进洛银河嘴里,这丸药凝神醒气,是内家高手疗伤救命的药,但洛银河功夫浅薄,药效大打折扣。   “洛先生,别睡,再警醒片刻。”   那人却依旧昏昏沉沉,没半点反应。   李羡尘有些自责,刚刚他到了片刻,本意是观望一下屋里的状况,却正好在门边听到洛银河说心仪自己……想到这,他瞄了一眼腕间的无事牌,洛银河曾对他赠玉表述心意,那时他只觉得二人应该是莫逆知己才对,洛银河所言“伴君左右,不求有应。”云云,他只当是幕僚对主家的忠义,其他便都也只做浑然不觉之姿。   谁料方才,听洛银河直言不讳,他心中腾起一阵异样的情绪,忍不住多听了两句。   该即刻救他才对!   马车停了,李羡尘刚想将洛银河抱下车。洛银河却睁了眼睛,觉得口中微苦回甘,胸腹中燃起一股轻煦的暖意,极为受用。   挣扎着自己下去了。   谁知他脚刚沾地,腿便是一软,幸好被李羡尘及时扶住。暖意渐消,眼前发黑,不是逞能的时候,索性,也就由他扶着,倚在他肩头。   二人往院门里走出两步,冷风卷过,洛银河便打了个寒颤。   李羡尘揽在他肩头的手,往怀里收了两分。洛银河觉得不自在,却听李羡尘轻声道:“有伤在身,不要逞能了。”   一把将他打横抱起来,大步进了院子。   这小院儿是李羡尘的私宅,平日里没人住。添宇抢先进了屋里,将炭火燃起,烛火点亮,正在忙活着整理铺盖,一回身,见将军抱着洛先生进来了,一愣。   咳,洛先生伤的太重了嘛,难怪。   李羡尘将洛银河放在床上,从床头的匣里拿出白绢,剪子和一个琉璃瓶。   添宇极有经验,已经端了白酒和热水来。   李羡尘将酒葫芦拔开盖子递到洛银河手上,道:“喝两口,好熬些。”   洛银河受过伤,却何曾受过这样重的伤?   他如今觉得两条胳膊根本就不是自己的。勉强接了酒葫芦,手却抖得如同筛糠一般,根本喝不到嘴里去。   李羡尘见了,又将酒壶拿回手里,送到他嘴边。   那酒入口辛辣,回味却绵暖,是难得的佳酿,洛银河忍不住又多喝了几口。   还想再喝,李羡尘将酒壶撤开了,道:“伤太重,不能再喝了。”顿了顿,他又道,“这是风凌酿,你若是喜欢,回头叫添宇拿给你便是。”   说着,他叫添宇将炭盆挪得近些,想褪去洛银河寝衣。   但衣服,已经黏在伤口上了。   李羡尘用温湿的棉帛将伤口附近的寝衣敷湿,才将衣裳和伤口剥离开。   伤口暴露,洛银河低头看见自己肩膀左右两边一边一个血窟窿,还在汩汩的渗着血,瞬间便觉得头晕目眩,只需往后一仰,立刻就能昏死过去。   天道好轮回,从未想过武侠剧里看来的情形,如今发生在自己身上,滋味当真难受。   风凌酿喷在伤口上的时候,洛银河疼得只想骂娘,但李羡尘就与他咫尺之距,他自然骂不出口,只得强忍着。   熬过消毒,药膏敷上片刻功夫,疼痛便渐缓。李羡尘的手脚极为麻利,片刻功夫,两侧伤口都处理好了。   添宇方才出去忙活了一通,这会儿道:“将军去休息吧,小的看护洛先生。”   谁知李羡尘摆摆手,道:“你去歇了吧,我还有事要问先生。”   添宇只得出去,心道,将军也真是的,洛先生都伤成这样了,还不让人家好好休息。   似乎是刚刚李羡尘塞在洛银河嘴里的那粒伤药终于起了全效,他坐在床上,并没有想象中的难熬,道:“公主会对在下下手,是梁相挑唆,只怕还是冲着将军来的。”   出乎意料,李羡尘起身,走到窗边的单人卧榻上,和衣躺下,道:“先生还不就寝?”   不是说有话要问吗?   洛银河只得躺下,他身上终归是伤重,躺下不大一会儿,便沉沉睡过去了。   李羡尘听着他沉静的鼻息,却怎么都睡不着了,满脑子都是他对公主说得那句‘从皮相到内里,在下觉得都好’。   这话,是真的吗?   洛先生,这几日,和从前不太一样了似的。从前他待李羡尘虽然莫逆于心,但行事说话总是主仆之感,即便让他私下里不必拘礼,他也是嘴上应了,行为丝毫不改。   如今……   洛银河好像把从前的行事风格翻了个,即便人前对李羡尘恭恭敬敬,但心里把他当主子高高供起的距离感已经消失了。   更有甚者如刚才,直呼姓名的把将军骂了一番,哪里有半点下属的样子。看那架势,他若不是伤的太重,只怕是要跳脚,指着鼻子骂的。   矫枉过正?   但……这样平等的关系,好像也很不错。   他借着微弱的烛光往床上看去,那人沉沉的睡着。李羡尘终于翻了个身,也合上了眼睛。   第二日,洛银河醒来时,李羡尘正斜倚在窗前的榻上,手里拿着一本书,只是他眼神掠过书册,望向窗外,怔怔出神。   洛银河在床上,醒神片刻,便想坐起来,但双臂稍一吃劲,伤口就一阵剧痛,一时间人定在原地,维持着一个半撑在床上的姿势,起不来也躺不下。   李羡尘立刻便过来了,把枕头堆在床头,见他依旧维持着一副不上不下的姿势,有些好笑,索性一手托在他后心,另一只手从他双腿膝下穿过,把他捞了起来,往上挪了挪,让他倚在床头。   “外头下雪了,路不好走,待到你伤势稍微好转,再回将军府去。”李羡尘道。   洛银河往虚掩的门缝外望去,见外面白茫茫的一片,雪很大,还在下。   “很多年,没见这么大的雪了。”李羡尘说着,从门口的小炭炉上,端下砂锅,盛出一碗粥,放在桌上晾着。才又回来坐到洛银河床前。   他端详了洛银河片刻,突然伸手向他额前探去。洛银河下意识一躲,无奈不仅徒劳,还扯痛了伤口。   李羡尘的手贴上他额头,道:“别动,果然有些发烧了,待会儿把药喝了,该很快能好。”   洛银河不自在,三十多年来,他除了小时候被亲妈这样关切照顾过,哪里还有别人曾对他如此关怀,更何况,对方是个大老爷们。   “将军叫添宇来帮衬一二就好了,何必亲自为在下操劳。”   “我叫添宇出去买药了。”   他话音刚落,房门“呀——”的被推开了,添宇探了脑袋进来,道:“将军,你叫小的,有何吩咐?”   --------------------   作者有话要说:   丰徽公主:他哪里好了?   洛银河:……   丰徽公主:果然只有喜欢才说不出到底喜欢什么。   洛银河:??? 第11章 脖子上红斑是毒虫咬的?   洛银河觉得李羡尘脸上,明明白白写了两个大字:尴尬。   他皱眉,向添宇嗔道:“让你去买药,怎的还在这里转悠?”   添宇一脸委屈,低声道:“是。”退出去了。这买药云云,即便不是借口,也是不太迫切的事情,洛银河怎么会看不出来。   只见将军转身端起桌上的粥碗,用手背探了探温度,觉得晾得差不多了,盛了大半勺,递到洛银河嘴边。   虽然别扭,但洛银河毕竟是识时务的俊杰,毫不矫情,就着李羡尘的手喝了。   那粥,熬得极为稠糯,里面掺了些肉碎,入口咸鲜得宜,还隐隐泛着一股淡淡的药香,不知是用什么药材吊的底。   李羡尘一勺一勺细心喂他吃粥,洛银河却在暗自思量,他为何要与自己黏糊在一起?回想昨日,他就同添宇说,有事要问。   思来想去,觉得猜了个大概,他道:“将军,是否想问姜大人的事?”   李羡尘听了这话,抬眼看他,道:“先生可是知道了什么?”   洛银河顿时自己猜对了,李羡尘八成是关切姜图身故的事情,却又觉得自己伤重,不好意思即刻就问。   但这事细究起来……   公主她,是恶人吗?她确实做了恶事,但她还是个病人,一个也曾在战场上奋勇抗敌的巾帼病人。   听公主所述的过往,姜图恐怕也不大正常。   那二人一个愿打一个愿挨,最终姜图被公主吃掉殒命这种事,若是陡然全部说予李羡尘知道,恐怕他一时之间接受不了这既成的事实,向公主去讨说法更非易事,只怕痛苦的还是他自己。   想到这,洛银河微微摇头,道:“在下办事不利,尚未能查清姜大人身故之事的过往。只是得知公主神思有异于常人。”   李羡尘听了,微微叹了一口气,道:“也罢,是我太情急了,这事终不过是……逝者已矣。”   ……不是惦记这茬吗?   洛银河又道:“公主的作为,是梁相挑唆的,怕是意在将军。”   “他想一揽朝权,贪腐奢靡,视我为眼中钉也不是一日两日了,先生先将伤势养好再说。”说着,他端起手里的空碗,在洛银河面前晃了晃,道,“还要再吃些吗?”   这……   洛银河有些看不懂李羡尘了,堂堂将军,贵人事忙,却赖在他房间里不走,总不能是单纯的体恤下属吧?   正出神,李羡尘忽然伸手,将他脖颈上的棉帛解开了,颈上的伤口顿时显露。   洛银河一脸不解,只见李羡尘皱着眉头在他颈间细细观瞧,直让他有种脖子上能长出花儿来的错觉。   半晌,他才问道:“先生颈间伤处可有何异样的感觉?”   洛银河摇头,就只是疼而已啊。   不想对方疑惑之色更甚,道:“这一片红斑,我从未曾见过,却又不似中毒,公主可曾放什么毒虫咬了先生吗?”   ……洛银河局促了。   堂堂将军,怎的在这种事上,单纯的像个傻子似的。   能言善道如洛银河,当真不知该如何跟他解释了,公主嘬的,他可说不出口。只得搪塞过去,说是自己偶尔爱起疹子。但看李羡尘那表情仍旧一脸疑惑,似信非信。   喝了药,洛银河沉沉昏睡了一觉,梦里,他回到自己的公寓里,安闲自在。   醒来却一切如旧,时已几近傍晚,屋里没有人。他尝试起身,才发现,身上的衣衫不知何时已经换了新的,不太合身,稍微有些宽长,想来是李羡尘的。   雪,还在下,大片大片的雪花,飘落至宁静的小院里,洛银河不禁看得有些痴迷了。   他见那院里雪地平整,忍不住想去踩上一圈,脚刚跨出房门,便听李羡尘的声音响起,道:“伤好了?作死吗?”   寻声望去,那人身披一袭绛红色的锦棉斗篷,擎着伞,脸色微愠,站在门廊不远处的雪中。   公子只应见画,洛银河脑子里就是冒出这句诗来。他生得好看,玉立于这皓白一片中,便更好看了。   李羡尘不知洛银河脑子里在想些什么,见他呆愣的看着自己,快步走到近前,问道:“疼了?”   洛银河回了神,摇摇头,转身缓缓回了房间床上坐下,道:“在下这伤口,似是不怎么疼了。”   “这是药力还在,过会儿药效退了,便会疼了。”   李羡尘将手里拎着的一沓子书折放在桌上,淡淡的回答。   就这样,他连办公务都在小院里,看护了洛银河四日。四日之后,积雪消融,洛银河伤情渐缓,二人才和添宇一同回了将军府。   经过四日与李羡尘朝夕相对的日子,洛银河如今回到将军府自己的房里,有自己的空间的感觉,实在是太妙了,回想那四日,连出个虚恭都要躲躲藏藏……   他四仰八叉的躺在自己床上,忽然有些想念公寓里的大床,也不知何日能再与它亲密接触。   接下来的几日意料之外的平静,周凭的事件,以尸体不翼而飞断了线索,公主被皇上在灵懿殿禁了足,原因虽未对外言明,但想来与她夜袭将军府绑走洛银河一事有关。   这事是李羡尘密奏的,皇上知道后表现得极为恼怒,他知道自己女儿恣意,却未想到她能妄为至此。   皇家年记中驸马被一笔抹去的事实因果,皇上心知肚明,他看重洛银河,不希望他如同当年的姜图那般,命丧女儿之手。此次禁足公主,便是敲打她一二。   而洛银河与李羡尘也都知道,这两件事情的矛头虽然都是冲着洛银河,暗里却是直指将军府,平静只是暂时的。   自从皇上知道洛银河伤了,便三天两头的询问伤情,指派了御医前来诊治,最后更是亲自带着名贵的伤药、补品亲临将军府探望,这下可是如同向将军府扔了一颗炸雷。   第二日散了朝会,李羡尘回府一头扎进书房里,午膳晚膳都没吃,添宇无奈,只得来找洛银河。   华灯初上,洛银河扣门,道:“将军,在下洛银河……”   他话未说完,门里李羡尘便低声应道:“进来吧。”   屋内昏暗,将军没点灯,只依稀瞧见,他坐在书案后面,好像就只是在那里坐着。   洛银河燃起烛台上的蜡烛,从食盒里端出鸡蓉百合粥,放在李羡尘面前。   李羡尘并没理会那碗粥,抬眼看着洛银河,定定的看了他半晌,才开口问道:“洛先生愿意入朝为官吗?”   “不愿意。”洛银河想都没想,便答了。   他躲那皇帝一家子还唯恐不及,让他入朝为官,除非他也疯了。   李羡尘没想到他回绝得这样快,摇头笑了笑,端起粥碗,慢慢的吃着。   他有些自嘲,皇上亲探将军府上的一个幕僚,这事闻所未闻,今日就已经在朝中传遍了。上朝时,皇上更隐晦提议要洛银河补位当朝太常寺卿……自己的幕僚能入朝与自己相辅相成,本该是好事,但他偏偏高兴不起来。   若是洛银河做了太常卿,便会搬出将军府,他不愿意。   这等理由,李羡尘自己都觉得荒唐。从前他只觉得与洛银河如莫逆知己,近日来对这洛先生,生出一种难舍的牵挂,那日见他被公主伤的严重,自己鬼使神差的只想守着他。   原因为何?   李羡尘没想明白。   他只知道,入朝为官的事情被洛银河一口回绝,他的心情就一下子晴朗起来了。   表情微妙的变化,自然逃不过洛银河的眼睛。他心里寻思,难不成如今李羡尘依旧担心自己当他的将军府是仕途的跳板吗?   按理来说,不该呀。   “将军何事不快?”这种时候,不如快刀斩乱麻,直接问。   李羡尘被问住了,沉吟片刻,他道:“皇上昨日来探望先生的事情,今日传遍朝野,先生近日风头太盛,只怕……名高引谤。”   就这……?想也知道是搪塞。   ——————————   转眼年关将至,年关宮宴盛大,皇上圣旨至建策上将军府,邀将军幕僚洛银河一同赴宴。   当日一早,添宇便敲了洛银河的门,手托着一只朱漆盘子,身后跟着两个小丫头,添宇道:“今日宮宴,先生可不能穿着太过随意了。”   洛银河却觉得,木秀于林,大可不必,今日自己就去做那些参天巨树下的一株狗尾巴草就好,最好让那些权臣们觉得他成不得大气,皇上看重,不过是一时而已。   他正想回绝,添宇好似早就看出他心思,抢先道:“将军知道先生衣着素来清雅,只是年关为先生添置了一套寻常的新衣,快过年了,先生图个好彩头吧,新年新气象。”   这一番说辞,倒是没理由立刻回绝了。   此时,添宇已经将朱漆盘子里的衣裳展开来——牙白的里衣,月白的中衣,靛青的外衣与一重衣,都是素色,只有最外面的二重衣,虽是靛蓝,但衣领上滚了一趟细细的银线,再仔细去瞧,衣服上也埋着同样的银丝线,那埋线的绣法很巧妙,银线似有似无,靛蓝点银,如同描绘了星河一般。   正是应了他的名字,李羡尘竟然有这般心思。   修整已毕,洛银河站在镜前,不禁感叹人靠衣装,他虽然从未觉得自己难看,但这副年轻的皮囊稍一打扮便有了几分惹眼的好看,如今的自己,眉眼间的神色渗出一股去留无意的漠然从容,分不清这分气韵是源于原主,还是源于自己。   出府之前,他悄悄的将昨日夜里备好的一只小瓷瓶,揣在了怀里。   今日,群臣聚集,是个抛烟幕弹的好时机。   ——————————   年宴设在太旭殿。   洛银河随着李羡尘行至太旭殿前御道上,迎面而来一人,那人身着紫棠色衣裳,雍容贵气,在身着暗沉颜色官衣的群臣中极为扎眼。   初见权相梁珏,那人面带笑意,径直向李羡尘走来,待到近前,他的形貌果然如书中所写,面貌线条和缓,行止间带着一派儒生气质,只是眼角有些吊,平添了傲气,梁珏已经年逾五十,看上去却只将近不惑之年,当真驻颜有术。   “李大人,几日不见更加英气逼人了。”梁珏笑着向李羡尘问安。   未等李羡尘还礼,他就将目光转向洛银河,继续道:“想来这位便是洛先生,当日天涛河畔看不真切,今日一见,当真君子如玉。”说着,他极有深意的看了李羡尘一眼,“难怪老夫听闻李大人待先生如和璧隋珠一般。”   阴阳怪气的话说完,似笑非笑的看着李羡尘,他自是以为对方不会接话,八成会寒暄一番,便作罢了,谁知李羡尘看向洛银河,柔和一笑,顺着梁珏的话茬道:“洛先生值得如此。”   --------------------   作者有话要说:   洛银河:闹什么别扭?   李羡尘:……舍不得呗。 第12章 断袖之宠?   李羡尘这样正儿八经的应对,梁珏倒有点不知如何作答了。   他清了清嗓子,转向洛银河,在他脸上端详了一番,道:“洛先生脸色不大好,听闻数日前受了伤,如今还没好全吗?”   洛银河道:“多谢梁大人关怀,在下身体素来不好,每每费神,便心力交瘁,今年越发不济了。”   三人来言去语几句,做着表面和谐之姿,同进了太旭殿。   洛银河的坐席,就在李羡尘身侧,几人入座没多久,宴会便开始了。   宴会很无聊。   皇上先是说了一套冠冕说辞,然后,群臣就开始按照品级敬酒,丝竹礼乐,歌舞升平。   “皇上。”酒过三巡,梁珏端起酒杯,“微臣有一不情之请。”   皇上道:“梁相直言便是了。”   “臣听闻洛先生有通神之能,那日天涛河畔意犹未尽,可否请陛下再让洛先生展示一二?”   洛银河就知道,今日自己不会太轻松。   但他又不想锋芒毕露。   最好,是让众人觉得,他洛银河有些小本事,却不过是小巧而已。   皇上听了梁珏的话,也来了兴致,道:“洛先生的本事可多呢,丝竹无聊……”他转向洛银河道,“先生让朕与在座的爱卿,开开眼?”   洛银河自然拒绝不得,正欲起身应对,他身侧李羡尘却先行起身,向皇上深施一礼,道:“陛下,洛先生大伤初愈,在府中还偶有咳血,通神之事,只怕太过伤神,方才殿前御道之上,梁相都看出先生身体有恙,不如让先生将养气力,多为陛下探寻神意吧。”   洛银河第一次听他一口气说了这么多话。   一番推诿合乎情理,更何况,洛银河的伤,源于公主,皇上本就有愧疚,便有些犹豫。   “陛下。”梁珏的席位侧后方一人起身行礼,那人是户部侍郎,俞和安,书里写他生活奢靡,妻妾成群,最终流连烟花赌坊,欠下巨债,身败名裂。   如今看着,倒是人模狗样,只是相由心生,眼神总带着点邪淫。   “微臣前日里和几位学友去坊间茶馆,闲言碎语间听闻有狂徒妄言洛先生是江湖骗子,蛊惑陛下,今日还是请陛下准许洛先生展示一二,在座的同袍僚友,做了见证,若是他日再遇到妄言之人,我等好为先生辩白。”   听完这番嚼舌根,皇上的脸色已经有些难看了。   洛银河起身,向皇上及众臣施了一礼,便想离了席位,却瞧见身侧李羡尘向他抬手欲拦住他,脸上挂了一层担忧之色。   跨步间,他手在李羡尘肩头,轻拍了两下,低眉向他一笑。   说也奇怪,只这一拍一笑,李羡尘本来悬着的心,便放下了大半。他忽然觉得,恐怕是自己小瞧了他。   洛银河行至大殿当中,道:“陛下,草民确实身体不好,但和诸位大人玩个小游戏,想来还是支撑得住的,不知哪位大人,愿意讲讲近日的梦境,让草民解析一二?”   皇上一听,脸色立刻和缓了,道:“洛先生,还会解梦吗?”   “偶得周公指点一二,不敢称会,不知哪位大人有兴趣?”   太旭殿本就是为礼宴而建,大殿正当中是个天井,天上不知何时洒下细雪,篝火跳动的光晕洒在他身上,似幻似真。他眼神温和,含着几分笑意,可一时间,竟没人响应了,连刚刚带头附和梁珏的俞和安都不知何时悄然坐下了。   出头鸟还是要打的。   他转向俞和安,道:“不如俞大人讲讲梦境,权当游戏,在下解得是与不是,只有大人知晓。”   那俞和安面露难色,正欲退缩,皇上却说:“俞爱卿抛砖引玉吧,休要再做推脱。”   皇上发话,俞和安不敢再推诿,起身想了想,道:“昨日……梦的很乱,似乎是梦见……不知在什么地方,一直上石阶,却怎么也上不完,然后……终于到了劲头,见到拙荆在等下官,正想上前招呼,却突然窜出一条蛇,咬了她一口,再然后,下官就吓醒了。”   梦,本就是心理状态的投射。   洛银河既知俞和安大致的品性,再听他讲完这堪称投射教科书似的梦境,莞尔一笑,向他作揖道:“俞大人,伉俪情深,大人看重尊夫人,压抑了自己的食色本性……只不过敦伦之事,大人莫要太过压抑,压得太久,伤身体。”   他语调戏谑,脸上挂着一幅似笑非笑的神色。   话刚说完,群臣堆里,已经隐隐有了窃笑之声,俞和安更是涨红了脸,站在席前,颇显局促。   这时席下已有人出言道:“洛先生好本事啊!”   “俞兄前日里喝酒还在抱怨嫂子不允你纳妾。”   “俞大人这事儿人之常情,不必害臊!”   渐而,窃笑之声不绝于耳,又转为嬉笑,洛银河向俞和安作揖道:“在下无意冒犯俞大人,大人勿怪。”   说罢,他掩住口鼻,轻咳了两声,缓一口气才道:“还有哪位大人愿意一试?”   场下的笑声渐止,众人见他只听了俞和安的一日梦境,便将他近日因惧内而不敢纳妾,却又压抑房事的事情讲的一清二楚,不禁都你看我,我又看你,不敢以身试范。   大殿内竟寂静一片。   “洛先生,请指点老夫一二吧。”梁珏的声音打破了凝固的气氛。   如果不能上震天庭、那么我将下撼地狱!洛银河脑中忽而冒出这句话。   来吧。   他转身看向梁珏,道:“梁大人请讲。”   “老夫的梦境与俞大人也有相似之处,老夫梦见自己登阶遥望,站在高处纵身一跃,跃入一片金色的湖泊中,湖水宁静祥和,老夫身在其中,悠闲自在。”   梁珏说完这话,做了个请的手势,道:“先生,请赐教。”   洛银河听他说完,站在原地闭上眼睛,夜风吹动他的发丝衣衫,他丝毫不为所动,在场众人的目光都集中在他身上,只见他深吸了一口清冷的空气,睁开了眼睛,道:“梁大人近日时常怀念令堂,忧思伤脾,又为陛下分忧,思虑过甚了吗?还是……”   说罢,他缓步走向梁珏,到他咫尺近前,小声道:“梁大人,忧虑手中的王牌要透了底?”   众人只见梁珏神色骤变,惊疑的看向洛银河。   不用问,都知道他说中了梁珏的心思。   皇上忍不住问道:“洛先生怎的还要去和梁爱卿讲悄悄话?”   洛银河这般行止,本来是有些犹豫的,他虽然同梁珏耳语,却无疑是有挑衅的意味,但此刻皇上问话一出,他瞬间生了个主意,皇上心思不定,不如趁这当口为梁珏埋个猜忌。   他向皇上行礼道:“回陛下,此话犹如天涛河畔草民同陛下的耳语,事关重大,草民不敢妄为散布。”   说罢,他咳了几声,手在自己胸口抚了两抚。   皇上面无表情的扫了梁珏一眼,随即脸上挂上笑意,道:“诸位爱卿,洛先生之能,可令人信服吧?”他向诸臣环视一周,又继续道,“朕有意让洛先生补太常寺卿一职,不知诸位爱卿意下如何?”   骤然提议,众臣面面相觑。   洛银河向李羡尘看去,见他坐在席位上,也正微微欠身,关切的看向他。   二人都知道,皇上前日里既然萌生了让洛银河入朝为官的心思,便不会轻易罢了。   又是一阵咳嗽,洛银河待到气息平稳了,才道:“草民身体不好,这会儿仅是解了两位大人的梦境,便有些气力难支,若论做官,恐怕难以胜任。”说罢,跪下向皇上叩了个头。   皇上哈哈一笑,道:“先生身体不好,快起来吧。这事不用介怀,平日里的工作自有礼部操持,太常寺少卿也多会辅佐。”   盛情如此,不知让在座的多少官员眼热。   “就这么定了吧。”皇上很高兴。   众臣见圣意已决,正欲领旨。忽而一人道:“皇上,此事不甚妥。”   不知是谁,如此想不开,偏要在这年关当口触皇上的霉头。   目光聚集在一人身上,那人正是礼部尚书,施平。   皇上不悦,却没即刻发作,几日前他曾向施平透露了欲赐官洛银河一事,这施平与梁珏交好,他当日不曾反对,今日却公然违逆圣意,若不是梁珏授意,他定然没这个胆量。   梁相……   皇上眼神不经意间扫过,见梁珏此刻就正坐在席位中,脸上波澜不惊,一副浅酌看戏的模样。   “施爱卿何出此言?”皇上收敛了目光,问道。   施平道:“太常寺,执掌宗庙礼乐仪制,上通神司,下承社稷,地位崇高,不能由败坏风俗教化之人为首。”   “这是何意?”皇上道。   施平低着头,继续道:“李羡尘将军和洛先生名为主仆,实则是……断袖之宠。”   千变万变,书里这情节倒是没变。洛银河冷哼一声。   “即便如此,这是李爱卿的门内事,你又如何得知?”   施平向皇上行礼,转而吩咐身边的侍从,道:“去叫人证来讲。”   当真有备而来。   只片刻功夫,那侍从带了二人上来,被带上来的二人都未见过如此阵仗,显而易见的局促不安。   洛银河冷眼旁观,其中一人他不认得,另外那人,竟是周朗风。   --------------------   作者有话要说:   “如果不能上震天庭、那么我将下撼地狱!”印于弗洛伊德《梦的解析》扉页上,出自维吉尔的《埃涅阿斯纪》。   李羡尘:别说,袖子还当真断过。   洛银河:……冷笑话?幼稚。 第13章 朕为你们赐婚!   御前。   施平介绍二人,周朗风自不必多说,另外那人,是施平的门客,与周朗风是旧识。   洛银河看着这位门客的侧影——他相貌平平,四十来岁,扔在人堆里毫无特点,但洛银河总觉得看他有种莫名的熟悉之感,却又想不起在何处见过。   此刻施平还在喋喋不休,皇上脸上已经显出不耐烦的神色,打断他道:“好了,你说,到底是怎么回事?”   这话是对周朗风说的。   周朗风神色怯懦,眼神先在洛银河身上一扫而过,而后道:“天涛河畔祭祀那日夜里,草民……草民夜起去茅厕,路过洛老师房门前,见到……见到李大人独自悄悄进了洛老师的房间。”   这话一出,众臣便有人轻呼出声。   皇上冷笑一声:“这也不能说明什么。”   周朗风心绪不定,向那施平的门客看去,那人此刻倒是镇定下来了,向他微微点头,鼓励他继续说下去。   “前几日,洛老师深夜被歹人掳走,李大人焦急之状,将军府上下有目共睹,大人亲自去救洛老师,二人四日未归。回来时,老师颈上,除了一道刀伤,还有……”   听着周朗风的话,洛银河忍不住向李羡尘看去,他当真焦急得很吗?   周朗风吞吞吐吐半晌,才又继续道,“还有……紫砂吻痕,性状深邃。”   嘿!观察入微,但这倒当真不好解释,那吻痕是公主吸血的杰作,没料到有心之人让李羡尘背了黑锅。   李羡尘听到这里,突然明了,那日他以为是中毒所致的红斑,竟然是吻痕!洛银河鬼扯的什么爱起疹子云云,原来是骗他的。那他与公主……   他不禁向洛银河看去。   洛银河知道这张白纸终于开窍了,轻轻向他摇了摇头。李羡尘脸上,仍旧浮现着一股愠色,好像是小孩子被大人诓了,又突然回过味来一般。有些好笑。   可此时毕竟不是深究这事的时候。   李、洛二人有口难言,皇上心知肚明。   再看群臣,任谁都想不到年关夜宴,有这等桃色的是非可听,或作看戏之姿,或作匪夷之色,有人看向李羡尘,更有甚者,眼光毫无避忌的向洛银河颈间打量,想去看看那紫砂还在不在。   却只见一道刀伤,还隐隐泛着长了新肉的红晕。   洛银河目光转向周朗风,脸上现出一丝冷笑,周朗风却像是被洛银河这冷峻的笑意吓到了,回避着目光,不敢看他。洛银河的笑意便更浓了,终于他笑出声来,可只笑了两声,却又咳嗽起来。   他一边咳,还一边忍不住在笑,仿佛周朗风所说的每一个字都是天大的笑话。   “朗风果然十分人才,捕风捉影之能,……咳咳,无人能及。”   他说完这话,和缓了神色看向周朗风,气韵中瞬间敛去了被攀诬之后狠戾,可周朗风依旧觉得他目光如同巨浪扑面,将自己压得透不过气来。   也不知为何,周朗风现在心里只想尽快做些什么,将这怪异的气氛缓和下来,他脱口而出,道:“晚生关切先生动向,是……是因为一直敬重先生,一早便想跟在先生身侧学习……”   心虚之甚,声音越来越低。   洛银河淡淡道:“此生怕是无缘了,只能盼你再投一次胎吧。”   这话说罢,他眉头微蹙起来,手按住心口,闭上眼睛缓神片刻,才转向皇上,道:“陛下,草民身体如蒲柳风烛,是以方才推脱陛下美意,但草民却不容得有心之人如此攀诬草民和将军。”   皇上问道:“洛先生身体到底如何,这事先生慢慢讲来,莫要心焦。”   洛银河心中暗笑,他料定皇上因公主的事,对二人心存几分感谢和愧疚,同时,皇上更在乎他通神的本事,在适当的时刻卖惨,也是一种解除危机的好手段。   “草民脖子上的痕迹确实来于将军,但却……不似周先生所述那般不堪。”说着,他转向李羡尘深施一礼,见那人正关切的看向他,“那日草民遭人劫掠,划伤草民的匕首上,掺了毒,将军为救草民性命,才……才不得已而为,不想却遭人……攀诬至此。”   说着,他又忍不住咳了起来,可无论怎样都缓不上那关键的一口气息,憋得脖子上血脉怒张,惨无血色的脸色渗出一层病态的红晕,他一边咳,一边往怀里摸去,似是想摸出帕子来掩住口鼻,可越是着急越摸不出来。   君王众臣只见他此时难受至极,没人注意,他借着咳嗽掩口之际,偷偷将一只小瓶子凑到嘴边,又揣回怀里——那是他一早便备好的血。   向来从容淡雅的谋士,何曾展露过这样狼狈焦急之态。   众人只见洛银河单薄的身子忽然一震,他也顾不得再掏帕子,忙伸手去挡。   鲜血,随着他止不住的咳嗽从指缝中喷溅而出。   只见他脚下步子虚浮,伸手想要抓住什么稳住身形,可他身旁没有可着手助力之物,抓了个空。   紧接着便向后仰倒过去,眼看一跤要摔在细雪满铺的天井地上。   千钧一发之际,众人未见李羡尘是如何动作的,只觉眼前人影一闪而过,将军已经到了洛银河身侧,将他护在怀里,二人顺势坐倒在地。   周朗风此时离得不远,见洛银河突然晕倒,也想上前照应一二。   却被李羡尘眼神一凛,怔在原地。   “洛先生若是有了闪失,便叫你陪葬。”将军声音并不大,字字如同出鞘的利剑。   转而,他将目光移到洛银河脸上,轻声唤了两句:“洛先生。”   怀中洛银河双眉微蹙,没有反应。   李羡尘伸手去搭他的脉,脉息入手平和,只是略微有些气血空虚,不至于如此啊,这……   他正有些摸不着头脑,忽然觉的洛银河的另一只手,隔着袍袖,在他腰间极有节奏的敲了两下。   瞬间明白了,原来这人是装的!   倒装得真像,也不知这血从何来。   洛银河也没想到,他早知今日宴会不会消停,可没想到闹腾得如此烂俗。他现在只盼,一来,李羡尘能接住自己的套路;二来,皇上念在将军和他帮公主掩盖了夜闯将军府一事,将此事大事化小。   梁珏一派,不希望他入朝为官,定然是怕他和李羡尘在朝中的势力日盛……   洛银河正想着这些,只听皇上道:“洛先生这是怎么了?是否余毒未清,传太医吧!”说着,便要想秦更吩咐。   李羡尘忙道:“陛下,微臣摸了洛先生的脉息,乃是余毒未清,方才解梦废了神思,又因误会郁愤,怒气攻心,才呕了血,却因祸得福,已经将身体里最后一丝毒气散出来了,大约片刻便能醒了。”   嚯!   可以啊,这话茬儿接的,天衣无缝,滴水不漏。皇上此刻即便传了太医来,也可以说洛银河余毒已清,调养一番便无碍了。   建策上将军,不愧是你!果然单纯和聪慧是两个毫不矛盾的概念。   皇上略微点头,道:“李爱卿医术不浅,既然这样说,朕便放心了。”   原来李羡尘还有这么一手。   洛银河深谙见好就收,迟则生变的道理。他轻咳了两声,睁开眼睛。   正好对上李羡尘的双眼,神色关切,丝毫不似是做戏。   皇上见洛银河醒了,关怀了两句,转向礼部尚书施平,道:“施大人是失察,还是有意为之?”   吓得施平撩袍跪倒在地,叩了头,口中却道:“陛下恕罪,微臣是听闻了坊间的传言才去查的,建策上将军适龄不娶,却整日与一幕僚同进同出,微臣即便被陛下怪罪,也不愿我显朝庙堂的声誉受损。”   这番话说得冠冕堂皇,又将矛盾泛化了。   皇上见他跪在地上,一副滚刀肉的模样,火气顿时就上头了,群臣眼见施平八成便要倒霉,却都默不吭声,谁也不敢出言相劝。   只有梁珏,笑呵呵的起身,道:“陛下,不如听老臣一言?”   皇上即便心中清楚,施平的作为,梁珏定然早就知晓,甚至可能是他背后指点,但……面子还是要给的。   “梁相直言便是。”他面色不悦。   梁珏却摆出个春风和煦的自在神色,道:“施大人不愿朝中重臣落人口实,心思难得,此事老夫看来,却也不是个难解之题。陛下以宽仁之姿治天下,坊间才敢有流言议论。百姓诟病的,不过是李大人与洛先生不清不楚,即便李大人娶了哪位小姐做将军夫人,那些爱嚼舌头的百姓依旧可以编排李大人。”   “依着梁相的意思该当如何?”皇上皱眉。   “不如,便让李大人和洛先生名正言顺。也不失为彰显陛下天下大同,大爱治国的广博胸怀。”   千算万全,洛银河没算到梁珏这以退为进的无耻招数。   他话虽说得漂亮,实际却是想将二人折辱一番,他算准了李羡尘断然不能忍辱娶个男人做将军夫人,终而无论他是否娶亲,他与洛银河都不清不楚,既然不清不楚,洛银河便难以百姓信服的清白名誉,去接任太常寺卿。   二人在朝中终究难成联手之势。这番因果,顺理成章。   皇上听了,沉吟片刻,道:“这倒也不失为一个好办法。李爱卿若当真与洛先生投缘,朕今日便为你们赐婚。”   洛银河看向李羡尘,心道这事儿面上不要和梁珏闹得太僵才好。   谁知下一刻,他身边的李羡尘竟开口道:“臣李羡尘,叩谢陛下隆恩。”   说罢,一个头磕在地上。   洛银河此刻只想原地升天……   --------------------   作者有话要说:   洛银河:我觉得我还可以再挣扎一下。   李羡尘:躺平吧你。 第14章 将军府为聘迎先生入府。   洛银河不错眼珠的看着李羡尘,心道,这人是又在闹什么幺蛾子?莫不是被什么精怪附体了……   皇上很高兴,这倒在情理之中。   因为职业的原因,洛银河对氛围极为敏感——皇上对梁珏的态度,微妙极了。并不是一味的顺从附和,却又在面儿上做出一副敬仰听从的姿态。   如此看来,至少能说明皇上与梁珏,并不是一个鼻孔出气,想来皇上不希望梁珏在朝中独大,想要扶持力量与之抗衡,但估计是先皇的事由,让他暂时不能或者不敢将这份心思放在明处。   只是眼下的形式,难道穿到书里来,竟然落得个“嫁人”的下场吗?   呵……难怪原主自戕了,他文人的自尊不容得被如此践踏。   可洛银河毕竟是个心理从业人员,对同性之间的真情实感怀有客观包容的态度,更何况,李羡尘八成不过是权宜之计。   人,接纳现状和自我,便能心思晴朗,至少不会活得很拧巴。   心思稍微一转,他就想开了,只是即便如此,他也是想赶快回到他办公室中,捧一杯热咖啡,与他的专业书籍为伴,哪怕让他天天住办公室,都比现在强。。   “洛先生不愿意?”皇上问道。   大势所趋。   “草民领旨谢恩。”   皇上笑得很开怀。   洛银河看向李羡尘,本以为会和他相视苦笑。谁知李羡尘脸上笑意温和,虽然很淡,却一点都不苦,甚至有点甜。   看不出来啊,这戏演的真情实意,表情毫无破绽,洛银河都要信了他是真心了。   群臣纷纷向二人道贺。大殿里笼透着一股违和的喜庆。至少,洛银河心里觉得很违和。   “洛先生终于得偿所愿,本宫前来贺一贺!”一席清甜的女声,如同山间清泉,让这蜩螗羹沸的大殿里,沁入了一丝清畅。可洛银河听了这声音,便预感到一波未平一波又起——正是丰徽公主。   “昙儿,朕解了你的禁足,让你前来年宴,你说要去为驸马诵经祝祷,怎得这会儿,又跑来了?”   公主此刻有了公主该有的样子,温婉端庄,向皇上翩翩一礼,道:“父皇,自驸马猝逝,女儿心如死灰,直到那日一见洛先生,本以为洛先生能与女儿两情相悦,却是女儿落花之情,先生一腔恩义流水入海。”   丰徽公主是上过战场的巾帼红颜,说话没有小女儿家的遮掩扭捏,当着众臣直言心仪洛银河。   她不顾群臣腹议,继续道:“女儿禁足这些日子,一直在羡慕洛先生对李将军的情义,只是女儿想让李将军知道,若有一日……”   说着,她转向李羡尘,“将军对不起洛先生,本宫,即便拼尽全力,也要为先生出一口恶气。”   她这话倒是坐实了二人一早便不是清白的关系,只是如今都已经赐婚,便无人再去揪扯从前。   李羡尘正欲行礼称是,谁知公主突然出手,双指如电,直取李羡尘咽喉。   在场众人都没想到公主有这一手。   洛银河不担心李羡尘在招式上吃亏,他只是对公主这反常的行为感到莫名。   事出反常必有妖,依着公主的性子,她即便不纠结于自己说喜欢男人无意于她,也不该突然就做这样一派大度成全的姿态。禁足这几日,定然是又发生了什么。   他默默退到一旁,看场中二人过招,大殿设计巧妙,天井中空,仿佛是个舞台,二人都是高手,过起招来,犹如表演一般好看。洛银河不由得看痴了,若论武功,他终归是个没见过世面的现代人,什么翩若惊鸿,浮光掠影,全都是小说里的描写。   如今得见真章,招招针锋相对,可比电视剧里的夸张花架子技法,妙得多了。   功夫,当然还是李羡尘更高一筹,但一来公主武功确实不弱,他想顷刻制胜,除非痛下杀手,二来,毕竟群臣共睹,不好让公主折了面子。   顷刻之间三十招已过,不光在场的武将,连洛银河都看出来了,李羡尘让着公主,这样打下去,只怕打到明日天亮,依旧没完没了。   终于还是皇上忍不住出言,道:“昙儿住手吧,李爱卿有心让你,你还看不出来吗?”   公主道:“那日女儿只听闻洛先生说心仪李将军,今日父皇赐婚,将军领旨,谁知他是圣命难违,还是真心实意?”   “你先住手。”   公主终归是听父亲的话,住了手。   皇上问道:“失了驸马这几年,难得见你对谁如此上心,依你之意该当如何?”   丰徽公主整好仪容,向洛银河看去,他此时与李羡尘并肩而立,二人如琼林玉树,相辉照曜。公主道:“洛先生孤身一人,若是来日,同李将军起了龃龉,连娘家都回不得,这不行。”   皇上笑了,道:“这有何难,朕早有赐洛先生宅邸之意,更何况,太常卿怎能没有居府?”   谁料公主对这提议却不似满意,站在原地不语,看向李羡尘。   饶是洛银河自诩业务过硬,他此时也已经懵了,方才俞和安、施平、梁相,明枪暗箭,他都能有所推测判断,可如今公主……更不如说,公主思路清奇,确实不能以常礼推断,他乏了,懒得去想。   索性一副死猪不怕开水烫的模样,揣手看戏,好像这事情跟他无关一样。   可李羡尘一反常态。   顷刻领会了公主的意图,他上前向皇上行礼,道:“微臣感念陛下赐婚之恩,自不能亏待洛先生,臣愿以将军府为聘,迎洛先生入府。”   在场的所有人都愣了——今日这年宴的热闹,精彩绝伦。   堂堂建策上将军,不仅要和自己的幕僚成亲,更愿以府为聘。他对这位洛先生,当真有如此入骨情深吗,还是……   洛银河看向李羡尘,将军说这番话,表情郑重,毫无敷衍之意,为对抗梁珏,将军决心至深,却也对他信任至深。   当真算是倾其所有了。   梁珏方才一直作壁上观,此时带头拍手赞道:“公主红颜豪爽,敢爱敢恨,才引玉出李将军如此深情,依老臣看,撞日不如今日,太常卿府筹备尚需时日,将军不如今日便同洛先生成婚,洞房花烛,就是大年夜,将军府!”   热闹谁不爱看,梁珏提议一出,便有多人附和,皇上也自然顺了众意。   洛银河此时已经由乏累转为麻木。   他全程不知如何行事,被拉着就在大殿上草草拜了堂,一袭红绸,二人各执一边,让洛银河觉得二人如同拴在同一根绳上的蚂蚱,又如这年关大宴上真正的主菜,给今年的宮宴添了浓墨重彩的荒唐滑稽。   行礼间,礼部尚书施平提议说,该给洛银河搭上盖头,才够喜庆。   万没想到,这能彻底将洛银河折辱一番的事情,被梁珏制止了。   他道:“洛先生风流才子,玉树临风,即便与李将军情投意合,也不可做女子之姿。他二人成婚后,自然会相敬如宾,故剑深情,不必用这造作的礼俗约束。”   这话看似挽救了洛银河仅剩的尊严,也正是梁珏的高明之处——他在群臣面前,树立了一派冠冕的形象,那些不明所以的大臣,自会当他是抛开世俗眼光,一心为二人着想的洒脱长者。   ——————————   二人荒唐的婚礼,终于沸腾到了顶点,从皇上到众臣,轮番向二人敬酒,饶是洛银河以身体欠佳,推诿了多次,也着实被迫喝了不少。纯粮酿造的酒,入口柔和,却后劲十足,夜色深沉了,闹哄哄的年宴才不得不结束。   出了大殿,洛银河被夜风一凛,顿时头重脚轻,步履轻飘,李羡尘在他身边,伸手揽在他肩头,让他有了个依靠。   刚靠在李羡尘肩上,他下意识就想支棱起身子,下一刻,不仅被按了个着实,还被李羡尘张开斗篷,罩住了身子。   一片暖意中,只听李羡尘轻声道:“人多眼杂,还都看着呢。”   到底也是醉了,就顺势而为吧。   李羡尘揽着洛银河,放慢了脚步,缓缓向宫门口走去,洛银河也不知道,李羡尘的肚子怎么像个酒缸一样,刚才他一杯没少喝,如今却只是面色透了些微微的红。他一面照应着他的洛先生,一面同身边走过的同僚应承道别。   “李大人,贺喜贺喜,祝二位笙磬同音,琴瑟和谐。”   “李将军和洛先生,天缘巧合,闺房和乐。”   诸臣也都喝了酒,说到最后,行词放浪,什么玉人吹箫、少年仗剑都出来了。文人若是流氓起来,出口便成脏,只是无论他们说什么,李羡尘脸上始终挂着笑意,一一回谢。   洛银河只觉得耳畔嗡嗡营营,这出宫之路漫长,好不容易,被李羡尘架上了马车,他往车角一缩,终于得了片刻的轻松。   车马晃动,马蹄车辙之声,节奏清晰,摇晃间,他似睡非睡,勉力睁开眼睛,朦胧看见李羡尘坐在身侧,正解下斗篷,给他搭在身上。   瞥眼间,李羡尘的手腕露出来,只见他腕上,依旧系着金丝穿着的无事牌。   也不知是对谁,倒是长情。   见他睁了眼睛,李羡尘道:“你醉了,养一会儿神,就到府上了。”   得知马车之上再无旁人,洛银河当真睡着了,他也不知怎么从车上挪到的屋里,再睁眼看,头顶一片大红的箩帐,流苏旖旎着烛光,如梦似幻。   --------------------   作者有话要说:   洛银河:将军对抗梁相的决心,在下定不辜负!   李羡尘:??你在说什么……   洛银河:话说那块牌子是哪个明月送的?   李羡尘:所以你到底在说什么…… 第15章 洞房花烛。   缓了片刻神,洛银河腾的坐起来了。   盖在身上的大红喜被滑落。他身上已经换了寝衣。李羡尘送的新年的衣裳,平整的搭在床脚的衣架上。   衣服不知如何换的,竟然醉的这么沉。   房中只有他一人,但这不是他的房间,放眼去瞧,这屋子豪华宽敞,处处透着喜气——门前一对喜瓶,桌上摆着合衾酒,再看床榻上,不仅朱帐低垂,连锦被枕头,都是红色的。   花烛的光,晃得洛银河睁不开眼。   不得不说,那酒很好,虽然醉人,但一觉醒来,并不觉得头疼。   门开了,添宇端着一盆温水,进屋见他醒了,张张口,似是不知道该如何称呼他。   “叫东家吧。”李羡尘也跟着进屋。他已经换掉了官衣管帽,穿着一身随适的衣裳,广袖宽洒,玉带束腰。   见洛银河神色有些发蒙,道:“这是卧房,还需要些什么,叫添宇去置办。”   对啊!   年关宴会上那一出大戏,他和李羡尘,成亲了……   瞎子都看得出,这是洞房的布置,洛银河忙下床道:“在下酒醉忘形,这就回自己的房间,不扰将军歇息。”   但这叫什么事儿?最好风紧扯呼。   却被李羡尘一把拉住:“如今整座将军府都作聘给了你,这便是你的房间。”说罢,他朝添宇摆摆手,添宇脸上立刻浮现出一片会意的神色,笑着退下了。   相顾……不知说什么,洛银河忙拿着手巾,自顾自的去擦脸。   李羡尘默默的倒了一杯茶,递在他手上:“我猜你不想再喝酒了。”   洛银河接过茶,酒后口渴,他一口气把水喝完,道:“今日的事……”他想说着实荒唐,可想想,这样说好像将李羡尘也搅进去了,便叹出一口闷气,道,“在下还是退下吧,将军好生休息。”   这是他第二次要走,如今身旁没有添宇,他本以为李羡尘会痛快答应,谁知对方摇头道:“事到如今,你我,只得住在这一间屋里。”   洛银河面露疑色。   “周朗风是如何同施平的幕僚串通一气的?”李羡尘问道,一边随手从衣架上抄起一件细绒大氅,递给洛银河。   是啊,前些日子还说周凭一案,扑朔迷离,不如以不变应万变,看顾好周朗风。但即便如此,周朗风竟然还是能与施平的幕僚接上头。   将军府内有梁相的人!   方才闹剧一场,洛银河无暇整理思绪,如今清净下来,无需细推,都能得出这个结论。所以,即便是做戏,他俩也得住在一起。   洛银河随即又想开了,男生宿舍又不是没住过,怎的加了个成亲的伪命题,就变得扭扭捏捏起来了。   他淡淡一笑,道:“倒是在下大意了,梁相的耳目,竟蜿蜒至府里了。”说罢,他晃晃脑袋,头稍有些晕沉。   “你酒还未醒,上床去睡吧。”李羡尘说着,将花烛都吹熄了,往窗边的卧榻上一躺,翻了个身,不再说话了。   洛银河坐在桌前缓缓神,才向卧榻上看去,李羡尘身形高挑,如今和衣躺着,衣服贴服勾勒出他的身形——分外单薄。他这样消瘦,曾经是如何上阵杀敌的?   想着,洛银河抱起一床锦被,搭在他身上。借着门前仅存的一盏烛火微光,只见李羡尘闭着眼睛,折腾了一日,许是真的太累了,他已经睡着了。   恬淡的睡颜,丝毫未受权谋算计的侵染。   洛银河给他掩好被角,轻手轻脚的缩回床上去了,他不曾见,李羡尘的嘴角,露出一抹极淡的笑意。   李羡尘闭目歇息,想着年宴上种种,他鬼使神差似的说以将军府为聘迎洛银河入府,对洛银河,他可以冠冕的解释为箭在弦上,权宜之计。但他心里明白,这句话好像就是脱口而出的。   所有脱口而出的话,其实都是心底真实的意愿,自己何时对洛先生的情谊,变得有些不一样了呢?又为何乐在其中……   这一夜,洛银河睡得极不安宁,时睡时醒,他做了很多梦,可又说不清梦见的到底是什么。直到天色微明,才睡得沉静了。   再醒来时,已经晌午了。   意识尚未全然清醒的时候,他听见添宇在门口道:“将军吩咐了,昨儿夜里累坏了,让东家多睡些时候,你去回了施大人,他若是无事,便请留下用饭吧。”   另外那声音是个姑娘,不知是府上的哪个丫头,轻笑两声,道了声:“是。”便走远了。   施平怎么来了?昨儿累坏了……?   李羡尘这话说得大有歧义,他一个未通人事,连紫砂痕都不知何来的大龄青年……吩咐出来这种话,倒当真不知是不是故意的。   洛银河腹诽着起身,房里只有他自己,昨夜李羡尘睡过的卧榻平整干净,整理得不似有人坐卧过,他盖的那床被子,已经搭在洛银河脚下。   洛银河身上盖的这床锦被,被铺的极开,看上去,床上昨日睡的可不止他一人。   再细看周围,帷帐朱纱散乱,那绑帐帘的珠串断了,珠子散落一地,地上中衣里衣、绒毯、汗巾、发带,狼藉一片。   嚯!还真是故意的。他如今连添宇都要瞒着吗?   听见屋里的起床声响,添宇推开门缝,露了张笑脸探身进来,见他确实是起来了,进屋帮着收拾。   洛银河明显看到,添宇进屋先是一愣,而后越是收拾,脸上的笑意越浓,到最后就差嘴上说:“没看出来,二位这么缠绵。”   洛银河不在意,问道:“将军呢?”   添宇笑道:“东家怎么糊涂了,今儿是大年,主子上将军的品级,自然是入宫贺岁去了,”屋里被他收拾得不引人遐想了,他才开门,招招手,唤了两名小丫头进来,继续道,“不过看这时辰,将军快回来了。”   洛银河瞧他的行止极为妥帖,难怪这么小的年纪得李羡尘放心器重。   那两个小丫头进屋,极为熟练的伺候洛银河梳洗。   修整已毕,添宇才到了洛银河正前,恭恭敬敬行了个礼,面带喜色,道:“给东家贺岁贺喜,再贺东家步步高升。”   见洛银河面带不解之色,解释道:“方才将军传了话回来,皇上正式下旨,赐东家太常卿一职,圣旨会由将军请回。”   说罢,他跪下叩头道:“小的添宇,贺东家任太常寺卿,青云直上,宏图大志。”   洛银河有些手足无措,面儿上却极力平静克制,道:“好了,你快起来吧。”说着,将腰里挂的一方玉牌解下来,递到添宇手上,笑道,“还是如平常那样待我吧,新年了,送你。”   添宇高兴的应了,才又想起来施平还被晾在花厅喝茶灌水饱,道:“施大人来了,大约是听到了宫里皇上下旨赐官的消息,赶来买好的。”   “只他一人吗?”   “还带了周朗风,和一名不认识的幕僚。”添宇道。   洛银河心里有数,太常卿在显朝是正三品,礼部尚书是从二品,而且二者官阶相辅相成,只是自己这个太常卿还没接任,便在御前被礼部找麻烦,以后共事,怕是艰难。   施平登门,自然是看在他得皇上宠信,又得了天策上将军这门好亲事,想将昨日的僵局缓和一二,怕是带着周朗风背锅请罪来的。   “东家去见吗?”添宇问道。   见当然是要几见的,只是想多磨蹭一会儿。   ——————————   施平三人坐在花厅中等了足有一个时辰了。   他确实依附梁相,但也不是没脑子。昨日夜宴上,他之所以给梁珏当枪使,是因为从前太常寺卿一职空悬,少卿、博士等品级低,庙宗祭祀等肥差,便由礼部暂代执掌,施平从中得了不少好处。   若是洛银河执掌太常寺,施平每年的油水,便得少了太多。   只是最终,他以己螳臂当车圣上,事与愿违。梁珏暗示他阻止洛银河,可能也是想不到洛银河能得皇上青睐宠信至如此田地。   看来皇上,也不全和梁相一条心。   眼看快到中午了,他正留也不是,走又不甘心,见洛银河从后堂出来,风度翩翩,经过廊庭,缓步向花厅走来。   施平与洛银河只见过寥寥数面,他印象中,洛银河衣着向来都是清雅萧肃的颜色,今日许是过年,新婚大喜又加官进爵,三喜临门,他衣着配饰有了喜庆的颜色。素色的长衫,外罩三重衣,鸦青的底色上,绣着海棠色的纹饰,虽然只有几方点缀,却将他的脸色,衬得不似往日那般惨淡。   洛银河到了施平近前,行礼道:“在下洛银河,见过施大人,将军尚未回府,在下昨日醉酒,贪睡了,施大人恕罪。”   施平连忙起身,满脸堆笑,道:“洛大人,如今三喜临门,道喜啦。”   洛银河眼神淡淡的掠过旁边的周朗风和昨日里见过的那个幕僚,他依旧觉得这人好似在哪里见过,却又想不起来。   他面目平凡的毫无着笔之处,脸上的表情看不出喜怒,此时就坐在座位上,右手缓缓的摩挲着左手的关节。   洛银河道:“施大人年关来访,怕不是登门拜年这么简单吧?不妨直言。”   施平转身向那二人道:“你们还不快来见过洛大人?昨日误会一场,快些来赔罪!”说罢,他转向洛银河讪笑道,“银河,昨日之事是愚兄失察,当众损了你的面子……”   他话未说完,便被一个声音打断。   “银河是施大人可以直呼的吗?大人何时与我家先生如此相熟了?”   正是李羡尘回来了。   --------------------   作者有话要说:   李羡尘吃醋醋.jpg 第16章 我说了不算,问他。   李羡尘还穿着官衣,官帽随手摘下,交给添宇。与他一同进来的,还有御前公公秦更。   李羡尘做了个请的手势,将秦更让到前面,秦更便请出圣旨,言道:“洛银河接旨。”   旨意里,赐封洛银河太常寺卿,执掌太常寺,赐府邸,即刻上任。   一套传旨的活计罢了,秦更不多逗留,麻利儿的走了。   秦更前脚刚走,施平便上前赔笑道:“如今真的要称洛大人了!”说罢,他向周朗风使了个眼色。周朗风顷刻会意,跪在李羡尘和洛银河身前,低着头,道:“昨日,是小人妄加揣测,一叶障目,攀诬了将军和洛老师,今日诚心请罪,请将军和洛老师原谅,准小人回府。”   说罢,叩首不起。时值此刻,是不是真的攀诬当然已经不重要了,低头认错才是第一要务。   “这事也怪我,若不是在茶肆坊间听了流言,也闹不出这是非。孩子怪可怜的,昨夜里不敢回来,无处可去……”施平在一旁帮腔。   李羡尘笑道:“话也不能这样讲,若不是朗风,我同银河的好事,大概还成就不了如此顺利,这样说来,倒是该谢周媒人。”   周朗风听了,喜上眉梢,道:“将军是准学生回府侍奉了吗?”   李羡尘摇头,道:“如今将军府作聘给了银河,我说了不算,问他。”   在座众人的目光,便都投到了洛银河身上。谁知洛银河没理周朗风,绕过他,行至他身后施平的幕僚近前,作揖道:“不知这位先生如何称呼?”   那幕僚本来只是在周朗风身后站着,右手在自己左手关节上习惯性的摩挲着,没想到洛银河突然冲着自己来了,有些手足无措,还礼道:“在下……是个孤苦之人,无名无姓,得施大人救命之恩,赐名舒春深。”   洛银河点头,道:“在下是否和舒先生见过?”   “不曾见过洛大人,昨日初见,却开罪了大人,在下给大人赔罪。”说罢,他深施一礼。   答得极为肯定。   洛银河却总觉得见过这人。   但无论是否错觉,此刻都不是深究的好时机,他淡淡一笑,转向施平道:“施大人大年一早便来解释误会,昨日一切都是为捍卫我大显天家的声名威仪,在下如何能苛责诸位的用心良苦呢。日后与大人同朝为官,还请大人多担待下官不足之处。”   施平本以为今日定会被李羡尘和洛银河好生下一番面子,全然没想到此事这么快就能翻篇了,喜上眉梢,留下周朗风,带着舒春深回府去了。   只有周朗风还跪在地上。   洛银河看向他,道:“周先生起来吧,何苦还跪在这里?”   周朗风一副快要哭出来的表情,道:“洛老师,学生错了,是学生误会了将军和老师……”   他话未说完,洛银河脸上浮出了一丝微妙的表情,道:“朗风慧眼如炬,何曾误会过,”说着,看向李羡尘,莞尔一笑。   而后,他走到周朗风近前将他扶起来,语调和缓,道:“昨日本来是气的,但后来也因朗风之举,在下心中所盼尽数实现,说来该是向你道谢的。”   李羡尘当然明白,洛银河留下他,一来是想看府里谁与他互通消息,二来有他这个传声筒在,想传些烟幕给梁相,会更容易些。   大年初一,到将军府拜年的官员本就络绎,加之将军大婚,洛银河被赐官,自午后起,府门的门槛都要被踢破了,贺礼堆积如山,待到傍晚时分,二人实在招架不住,索性便闭门谢客,无论来人是谁,一一婉拒。   ————————   朝天殿大殿皇上尚未登殿,却已燃起了灯火,明晃晃的一片祥和。   这是新年的第一次朝会。洛银河本以为夫夫首次共上朝,定然在御前候驾之时,免不了被文武百官虚情假意的道贺一番。   不想……   显朝的新年礼,一品以上官员要去中庭御道跪应皇上登殿。   洛银河三品的官阶,只得等在朝天殿外,他草民升官,又和将军结亲,宛如草鸡一夜变了凤凰,如此风口浪尖上的人物,这会儿独自躲在角落里,没人发现,偷得片刻的自在安闲,正自欢喜,下一刻便听一个声音道:“原来洛大人在这,让本官好找。”   这人正是翰林院掌院学士,谢开文,可谓是文人中的文人,只是这人洛银河一打眼便没什么好感,总觉得他眉目中精雕细琢的满是小肚鸡肠的算计。   洛银河恭敬行礼,道:“下官洛银河,见过谢大人,大人安康。”   谢开文敷衍还礼,眼光在洛银河周身上下扫了个便,冷笑道:“宮宴当日本官告病,不想错过了好一番热闹大戏,本官听闻大人近日屡屡涉险,又嫁了建策上将军,本以为,洛大人与将军大珠小珠落玉盘之后,身娇体弱,今日早朝要起不来床的……”   他一番阴阳怪气,明里暗里讥笑之意下流露骨,引得周围诸臣寻声而望。   洛银河皱眉,堂堂翰林院之首,竟然这样捻酸龌龊,谢开文自降身段对他冷嘲热讽,估计是觉得他不过是仗着神巫之术媚上,又攀附将军的小白脸文人。   顺势而为这种事,洛银河信手拈来,捂着胸口咳嗽两声,道:“谢大人身体好了吗?”   谢开文拱了拱手,敷衍一句:“不劳挂怀。总比洛先生这样瓷器般的人硬朗多了。”   洛银河笑道:“也难怪,谢大人定是早就好了,不然也不至于如此欲求不满,来关怀下官同将军是否风月常新。”   谢开文没想到他能跟自己比着不要脸,不仅全然没有羞耻之意,还反唇相讥。一时语塞,“你你你……”了半天,也不知该如何回敬他几句,再看身边同僚,大都脸上挂着讥笑之意。   所幸,皇上登殿了。   朝上皇上春风和暖,向群臣道了年喜,便道:“今日朝会诸位爱卿……有何事奏报?”   皇上话音刚毕,兵部急奏便至——蒂邑族未修檄文,屡屡犯边,边境守将求援的快马,清晨进了显朝大都。   奏报已毕,大殿内一片寂静。   皇上坐在御案后,脸上笑意早已消散,一副深沉的颜色,洛银河不知他在想什么,按理说,这事出兵弹压,支援戍边兵将或和谈不就是了吗?他站在堂下,回忆小说中关于蒂邑族的零星碎片。   终于,皇上开口道:“他们有四皇子做质子,为何还屡屡犯境?”   兵部尚书出列跪倒,道:“此事只是传闻,未经证实,微臣不敢妄言。”   “讲,恕你无罪。”   “相传……是因为四皇子与蒂邑族圣女有染,蒂邑族视圣女为神女,此事无论真假,消息已经不知为何传入坊间,导致蒂邑族民愤难平,若是舆论弹压不下,依照蒂邑族族归,当把圣女同……四皇子,同焚以敬神……”   他话未说完,皇上拍案而起,几近暴怒,道:“混账!欲加之罪,欺人太甚!”   诸臣见了,齐齐跪倒,口称:“陛下息怒。”   皇上站在御书案后努力平和气息,可依旧怒气难平,道:“朕派大军,救回四皇子,无论真假,索性把那圣女也给朕弄回来!”   半晌,无人敢接话。   终于,听一人道:“陛下息怒,如今蒂邑族休养生息数载,已不似数年前国力空虚,此事怕是圈套,还需从长计议。”   这当口还敢说话的,本就寥寥几人,这话正是出自梁珏之口。   蒂邑一族,盘踞显朝疆土南方,原以游弋为主,近年来逐渐耕织得宜,建都安国,显朝建都前,曾与蒂邑征战十余年,终于互换质子,相安无事,可不想,蒂邑送来大显的质子,两年前患病身故,是以如今,只有大显的四皇子在蒂邑为质。   若论兵力,显朝比蒂邑强上数倍,但蒂邑境内,一来瘴疫频发,二来地势诡谲,三来尚巫毒诡术,是以若想攻克,并非易事。   又是半晌沉默,皇上才向跪了一地的众臣摆摆手,脸上挂上笑意,道:“大过年的,跪一地做什么,都平身吧,梁爱卿有何高见?”   “此事,一来解救四皇子,二来平边境战乱,是当务之急,至于真相如何,一问四皇子便知。”   洛银河听着,觉得梁珏这话说得倒是当真在理,只听他继续道:“老臣有一建议,李将军新婚大喜,仓促完婚,却还未行邃益礼,蒂邑族此时来犯,正好让李将军去完成了邃益礼。”   邃益礼是显朝的礼节,当朝一品以上的文武官员及王公贵族,大婚前,必要为显朝解一燃眉之急,名为邃益礼。李羡尘几日前和洛银河仓促完婚,当日自然没人去提这邃益礼一事,扰皇上的兴致。   这当口,梁珏把这事儿拿出来,好像李羡尘去营救皇子,平蒂邑之乱,如天选一般。   洛银河向李羡尘看去,见他站在武将首位,长身玉立,窈窕无华,只看背影,确实想象不到他在战场上是怎样拼来的这上将军之位。   他正看着他的背影怔怔出神,只见李羡尘侧跨一步,御前一礼,道:“陛下,微臣愿往,护佑四皇子及边关百姓平安。”   他欣然领命,此刻毫不顾忌梁珏别有心思吗?洛银河皱眉。   只听李羡尘继续道:“只是微臣有一事恳求,忘陛下允准。”   皇上见李羡尘崩儿都没打一个,便领了这差事,心情更舒缓了不少,道:“李爱卿有何事,直说吧。”   李羡尘站在御前,回首一望,众臣只见他与洛银河眼神交揉,淡而一笑,才向皇上道:“望陛下允准,微臣带洛大人同行。”   皇上听了,稍有迟疑,正在这当口,又一人出列告奏,道:“陛下,洛大人不可同行。”   正是谢开文。   这会儿天道轮回的倒真是快。洛银河心里不爽,刚刚在殿前,他就来找麻烦,被驳了面子,这么快就又跳出来作祟。   看他那副捻酸模样,果然相由心生,观貌识人还是有一定道理的。   --------------------   作者有话要说:   今天无话可说……   想到后补~   mua! 第17章 微臣愿立军令状!   谢开文御前行礼,出言毫无避忌。   “历来将军带兵,哪里有带正室出征的道理,更何况,此事关乎皇子性命,只有留洛大人在大都,将军思家心切才能早日凯旋。若是将军年轻气盛,带两个随行侍妾也就是了。”   虽说得冠冕,实际大有以洛银河性命相要挟的意味。洛银河见他衣冠楚楚却睚眦必报的模样,心里厌恶。片刻又觉得谢开文也太看得起他了,李羡尘对他确实算得上颇为在意,但即便如此,二人不过是同盟之谊,拿他的性命,制挟李羡尘,这想法还是有点幼稚的。   李羡尘眼光淡淡的扫过谢开文,开口道:“谢大人说笑了,本官说得是庙堂高义,大人却只顾本官床榻纱帐内的活计吗?”   朝上看热闹的诸臣,又发出窃窃之声。   谢开文老脸红到了脖子根,支吾道:“李大人尽管出言讥笑,但携结发上阵,诸位将士的想法定然与下官一样,军心思凡,士气委顿,如何一举破敌?”   自从刚刚李羡尘痛快应了邃益礼,皇上的怒火和燥闷之气就逐渐消了,此刻坐在御书案后面,更像是看戏般,一边喝茶,一边看朝上二人辩驳。   李羡尘本来神色平淡的看着谢开文,忽然就笑了,道:“谢大人这是在教本帅领兵御下?”   语调没什么波澜,又出自一个年轻人之口,本来不该有什么威仪,但谢开文听了,竟一句反驳的话都说不出来,他也不知为何,只觉得眼前这年轻的重臣身上自有一股不怒自威的气场晕散开来。   这底气,自然是源于他十四岁上战场,拜将之后身历百战,无一败绩。   将军百战死,他却是个例外。   言罢,李羡尘不再理会谢开文,转向皇上道:“陛下,相传蒂邑族善用奇术阵法,多行毒蛊诡道,微臣才需洛大人同往,大都未平定时,苍翼山一役,便是洛大人观星布阵,才将敌军一举全歼。”   洛银河回想,书里是有这么一笔带过的一段,但……什么观星布阵,他又不是书里写的那原主儿,哪儿会啊,心理学有个占星的分支,他倒是略同一二。   只是这二者,天壤之别吧。   皇上点头,道:“罢了,举贤不避亲仇,洛先生先是李爱卿的幕僚,后才是我大显的太常卿,此去,就还让先生做回爱卿的幕僚,助爱卿马到功成。”   谁知谢开文附身跪倒,向上叩头,道:“陛下,微臣不通带兵之道,无意开罪李大人,但微臣深谙民心所向,天下悠悠之口难平,天策上将军携结发出征,不能落了坊间民闲口舌,望陛下圣裁。”   这样一来,翰林阁中的好几位学士,以他马首是瞻,也纷纷跪下,叩头道:“请陛下圣裁。”   李羡尘回头扫了谢开文一眼,向皇上道:“陛下,既然如此,微臣愿立军令状,定能凯旋而归,不落百姓口舌。”   洛银河也不知他是胜券在握,还是一时意气,自请军令状,说立便立,此事若是梁珏一党有心算计,他岂不是自己跳进圈套里?   心里虽觉得他行事欠妥,但依然不得不感叹这等魄力,非常人所有,难怪年纪轻轻,武将之首。   梁珏方才一直没说话,这会儿开口道:“陛下,老臣有个折中的办法。”   洛银河极为敏感的捕捉到了皇上的一丝迟疑,但他还是开口道:“梁爱卿快快讲来。”   “大军出发至蒂邑,要一月的时日,十日之后,便是春灯宫祭,不如请李大人先行,洛大人主持完宫祭再轻装悄悄赶上,这样既能在抵达战场前赶上大军,又不误职责,更不会落了结发同行的口实。”   事情,就这样定下来了。   ——————————   三日后,大军出发。皇上亲自阵前祭酒。   他端起满盛烈酒的海碗,举过头顶,道:“诸位将士,守山河无殇,护亲族长安,凯旋之日,朕长街十里美酒相迎,为诸位接风掸尘!”说罢,他将海碗里的烈酒一饮而尽,空碗掷在地上,摔了个粉碎。   顷刻之间,碗瓷碎裂之声不绝于耳。   战鼓擂动,李羡尘翻身上马,抽出腰间配刀,向天一指,朗声道:“山河无殇,亲族长安!”   他身后的八万将士,纷纷效仿,鼓声顷刻淹没在呐喊声中,乍听上去,那八个字已经听不清晰,但高昂的士气如长虹贯云,翻天覆地。   在这震耳欲聋的呼喊声中,副将姜远配刀寒光一闪,祭旗的牛羊默声歪倒,热血泼洒在寒风招展的旌旗上。   李羡尘向皇上郑重行了一个军礼,接着,他将这礼转向出城送行的百姓——那是他身后八万将士的妻儿老小。   巡礼一周,他长刀入鞘。身后高呼之声渐止,万众瞩目中,李羡尘一字一顿:“八万兄弟,同去同归!”   声音不大却掷地有声,敲击在每一位将士的心间。   片刻的寂静,而后爆发——不仅身后将士,连送行的百姓都跟着一起,呼和着:“李帅!李帅!”   他让这悲凉的离殇中,多了一丝希望。   心有所护,才能所向披靡。   李羡尘扯动缰绳,长刀重新出鞘,指明去向,喝道:“出发!”大军如同一条觉醒的巨龙,蜿蜒而动。   洛银河站在皇上身侧,目送李羡尘远去,忽而,那人回过头来,向他回望一眼,笑意浅淡,脸上的神色没了方才的萧肃,如一滴春雨融了冰封。   回将军府的路上,洛银河心里有些空落落的,添宇察言观色,在一旁道:“东家,过不得几日,就又和将军相见了,小别胜新婚嘛。”   洛银河白了他一眼,问道:“他上阵杀敌,你丝毫不担心吗?”   添宇仔细想了想,道:“担心也还是担心的,但将军身经百战,比这回危险的形式多了去了,更何况……”   说到这,他顿住了,洛银河皱眉,问道,“怎么不说了?”   添宇私下张望了一番,见附近没什么要紧的人,才低声在洛银河耳畔道:“更何况,依小的看,那蒂邑族并不是真心想犯境,这事儿必有隐情。”   洛银河听他这么说,来了兴致,问道:“将军跟你说的?”   添宇摇头,道:“将军很少跟我说这些,是小的自己想的,他们有质子在手,做事都这般畏畏缩缩,本意定然不是为了打仗。”   他小小年纪看得通透,难怪说宰相门前七品官。洛银河笑而不语,回想昨日晚上李羡尘所说:此战必是雷声大,雨点小,不必过虑,但梁珏在朝上,将二人分开,便是司马昭之心。   白天不念人,夜里不说鬼,老话还是有道理。只听身后快马蹄声顷刻到了近前,一人朗声道:“前方是洛银河洛大人吗?”   洛银河带住马。那人穿着一身相府的家丁衣裳,见他回头观瞧,催马到近前,行礼道:“家主邀请洛大人明日午后,府上小叙,并贺大人新婚及升迁双喜。”说着,将帖子递了上来。   竟然来的这么快。   洛银河看了帖子,写得很冠冕,想来,几日前年宴之上解梦一事,八成变了他的心头刺。   ——————————   第二日,相府。   洛银河一直听闻梁相喜奢靡,不知他府上能雍容华丽到什么地步,入府乍看之下,却只觉得用度装饰上,极为普通。   直到,他由府上的仆从引入花厅,被奉了茶点。   想那丰徽公主天之娇女,所用的器具,也不过是银盘银盏,而梁珏府上盛糕点蜜饯的整套器具,是翡翠所制,春中带彩,通体盈透,只一只小小的玉盏,怕便能买下几座普通的宅院。   洛银河以为这便是极致了。转而,他见奉茶的小丫头,端上来的一套茶具——一只茶壶,两只茶杯,看上去洁白无暇,却并非瓷质,通体泛着盈润斑斓的光华。   茶汤是已经沏好,滤入壶中的,小丫头素手盈盈一提,那白润的茶壶,壶嘴微倾,一缕淡雅便落入杯中,被杯子底色映衬,流光溢彩。她动作优雅,放下茶壶,将杯子轻巧递上,道:“大人请用。”   美人执美器,赏心悦目。至杯子在手,洛银河才终于看清了那茶杯,竟然是用整颗珍珠打磨的。   珍珠极易受腐蚀,梁相却用珍珠杯子来喝茶……   那小丫头见洛银河端着杯子发愣,一笑解释道:“这是相爷两年前偶得的两只海珠,虽是珍珠,却只是个子大些,并不珍贵。”   话虽如此,但单论个头,就极为稀罕了吧。   也不知该说是物尽其用,还是暴殄天物。洛银河最终得出的结论是,他没见过世面。   正端着杯子出神,只听一人笑声爽朗,道:“老夫有些事情耽搁啦,让洛大人久等。”   正是梁相来了,二人寒暄过后,梁珏一摆手,他身后的家丁便捧上来一只红色的锦匣,梁珏接了,一边打开锦匣,一边道:“老夫机缘得了两颗海珠,一做茶具,一做酒具,茶具已经用过了,这酒具,今日送予洛大人,贺大人与将军新婚之喜。”   说罢,锦盖敞开,红色锦缎簇拥着一套润白的酒具,日光照耀下泛着七彩的微光,正是那另一颗海珠制的酒具。   洛银河笑道:“梁相今日邀下官前来,是否为了年宴之上,解梦一事,尚有疑虑?”   梁珏一怔,没想到他如此直接,笑着将那锦盒盖好,递到身旁家丁手上,吩咐道:“直接送到将军府上去。”意思就是连拒绝的机会都不给他了。   说罢,他转向洛银河,正色道:“老夫请先生来,想听先生将老夫的梦详解一番。”   洛银河摇头一笑,道:“依照大人当日的描述,下官尚解不出。”   梁珏看着洛银河,似乎是想判断他是否有所保留,半晌,才哈哈一笑,问道:“老夫私心问先生一句,先生当真心仪将军吗?还是当日情势所迫,不得不如此?”   --------------------   作者有话要说:   李羡尘:老梁没看出来,原来这事儿你我是一拨儿的!快让我听听,我家nei口子,怎么说的。   洛银河:真话我能告诉他? 第18章 是个送命的好去处。   上将军李羡尘和自己的幕僚结发,已经是显朝最热门的闲话谈资。   洛银河更知道,梁珏的问题意不在此,答道:“将军待在下的诚意,在下怎会不感念。”   他答得应付,梁珏一笑置之,道:“李将军少年英雄,确实值得。今日老夫请先生来,是有个不情之请。”   “大人有事吩咐便是。”洛银河道。   梁珏道:“朝堂上,将军可能对老夫有些误会,老夫数次想与将军解开芥蒂,却一直不得机缘,如今老夫听闻将军对先生言听计从,可否请先生回还一二?”   这,洛银河倒是没想到。   他以为梁珏邀他前来,是为了探听深浅,宮宴解梦一事,会一石激起千层浪。   可他却是要跟李羡尘讲和?想也知道这老狐狸别有所图。   只是,梁珏面上真诚,洛银河丝毫看不出破绽。   洛银河含混应道:“大人说笑了,言听计从这话,若是让将军知道了,下官怕是又要被罚跪。”   梁珏见他不接话茬儿,只是笑笑,便招待他喝茶,言语间全变成了闲话趣闻,半句正题都不再有,洛银河不明所以,不知这他如今葫芦里卖的什么药。   这几日洛银河小心翼翼,但日子却过得极为平安,春灯节宫祭,典礼办得四平八稳,他一心提防有人抓他纰漏,然而,并没有……   难道梁珏当真有意讲和?不会这样简单。   正月十六,洛银河一早启程,去追李羡尘的南征大军。他由一小队侍卫护送,一路快马加鞭,照这样的脚程,七八日,便能与李羡尘汇合。   十五的月亮,十六圆。   洛银河第一次在冬日的山郊野外,看天上繁星皓月。虽然寒风凛凛,却也敌不过他这会儿的兴致,这样清朗的月色,可能也只存在于书里。   他站在营帐外,见添宇和几个侍卫忙着烧火,炊烟寥寥,郊野荒凉,唯独周身围着一片人间烟火,洛银河将锦绒大氅往身上紧了紧,将温在火上的风凌酿倒出一杯,浅酌几口,心底便升起一股暖意。   离了皇城一日,他心底难得的轻松。   可老天偏要和他作对一般,片刻的娴静也不愿施舍,忽然一声呼哨,极为突兀,划破了宁静祥和。   先是添宇大喝一声:“不好!保护大人!”   他话音未落,洛银河只觉得眼前黑影一闪,没瞧清是什么东西“嗖”一下子,被扔进了篝火堆里。紧接着,浓烟骤起。   烟尘似是浪涛翻滚而来,顷刻间,眼前便一片迷蒙,这会儿睁着两只眼睛,也如瞎子一般。洛银河何曾见过这等江湖上的把戏,他第一反应便是俯下身子,滚倒到草丛里,尽量趴低,免得下一刻便被人割了脑袋。   看不清便只得仔细去听,浓烟中,两方人似乎是已经交了手。   正不知如何是好之际,他手腕被一人拉住,那人附身到他近前,低声道:“东家,快随我来!”   正是添宇。   洛银河由他拉着,二人避开打斗之声,摸摸索索到了马匹堆里。   添宇解开一匹马的缰绳,交到洛银河手上,道:“东家快走!那些人都是盲的,他们有备而来,定是冲你来的!”说罢,在他腋下一托,洛银河便借势上了马。   “你们怎么办?”洛银河急道。   添宇往四周环顾一周,道:“顾不得许多了,小的跟着东家。”   说罢,他不等洛银河反应,一刀背抽在马屁股上,那马儿吃了痛,嘶鸣一声,如同离弦的箭,瞬间冲出浓烟。   洛银河伏在马背上,马儿带着他远离了混乱,他回身去看,见添宇策马跟在他身后不远处,心刚稍稍放下,忽然身后地上一条绳索直崩起来,正绊住添宇坐骑的前腿,那马儿双腿一软,直接翻了出去。   几乎同时,添宇脚尖在马首上轻轻一点,纵身稳稳落地,但他顷刻便被三个黑衣人围住。少年手腕一翻,短刀在手,向其中一个黑衣人猛攻过去,三四招下来,那黑衣人被他砍倒在地,只片刻之间,他占尽上风。   洛银河见状,心中盘算,此时最好的选择便是等在远处,待到添宇料理了那几个人,再一同前行。   谁知,他刚想带住缰绳,又是一阵破风声响,一颗石子狠狠打在他的马屁股上,那马吃痛又受了惊吓,嘶鸣一声,发狂似的向前奔去。   这会儿洛银河心思逐渐冷静下来,如今的形势相当危险,不难看出,对方的目的是孤立他,并且他们做到了。   每当他□□坐骑稍微冷静,那小石头便如期而至。   定然是有个武功高手,想将自己引到某个地方去。   跑不了,又打不过,洛银河索性遂了对方的心意,任由那人用石头驱策着他的坐骑,看他要带自己到何处去。   直到他屁股都坐麻了,那人依旧没有要罢手的意思。洛银河朗声道:“这位英雄,不如指个方向,在下自会过去,我这马儿的屁股都要被你弹烂了。”   话音刚落,一颗石子打在他肩头,疼得他直呲牙。   看来那人不仅不想给他指道儿,还希望他闭嘴。   ——————————   苍山断崖,是个送命的好去处。   马儿终于停下步子,洛银河翻身下马,展了展筋骨,夜风中,他双手揣在袖中,孑然而立。   不远处一人,从山崖的阴影中,现了身形。   月光下,那人中等身材,一袭黑衣,黑巾蒙面,即便如此,洛银河也认出他腰间悬的长刀,是宫中侍卫的配刀。他缓步而来,走到与洛银河相距两丈的距离,停了脚步,上上下下,将他端详了一番,言道:“你好似没有惧意?你不怕我?也不怕死?刚才在马上竟然跟我喊话,这地方前不着村后不着店,你死在这,谁都不会知道,没人给你收尸,你就和崖下那些枯树残枝葬在一起了。”他一口气唠唠叨叨,聒噪个没完。   “怕,自然还是怕的……”洛银河顿了顿,道,“将在下引到这荒僻之处,看来是连全尸都不打算留下了?”   那人哈哈一笑,脚尖在地上一簇,小石子就被他激起来好几块,他手一挥,将石子抄在手里,随手向山崖上打去,只是漫无目的的乱扔。   每颗石子,敲击在山崖上,都将崖壁打出一个小坑,他一边打石子,一边道:“御前当红,倒是通透。通透的东西太多了,苹果、翡翠、山泉都通透,今天是个好天气,你若是死了,李羡尘要伤心的。”   洛银河皱眉看着这人,他不禁腹诽,这作者书里的人物怎么尽是心理问题,要是开个心理诊所,可能比当官还来财。   片刻,他又回了心神,暗骂自己命都要没了,还有心思想这些,稳定住心神,他向那人道:“在下都要死了,不如就让在下死个明白,阁下功夫这般俊,师承何人,不仅身手好,心思也巧妙?”   那人听洛银河在这要命的当口称赞他,不疑有异,反而更加得意起来,道:“你不是能通神吗,一跃成为太常寺之首,你算算,我是谁;自己如何死;你再算算,哪日下雨,哪日下雪,迎春何时开,海棠何时结果子?老子何时成为御前第一人,李羡尘那小子的好气运,何时是个头?”   洛银河又不是真的能通神,这他哪里算得出。   只是,他脸上始终挂着一抹高深的笑意,道:“阁下何时到御前第一人,在下倒是可以算算,免得阁下心绪不宁,时而燥奋,时而沮丧,败坏了自己的仕途。”   洛银河硬着头皮跟他胡吹,今天可不似上次,有李羡尘来救他。   他只能自救。   那人一听洛银河能帮他推算何时能做御前第一,脸上的兴奋之色难以掩藏,激动的搓手道:“你快算算,一会儿我让你死得痛快些,我有时候觉得你很讨厌,想把你挫骨扬灰,这会儿好像没那么讨厌了……”说着说着,他忽然唱起小调,音调柔婉,辞藻缱绻,似是女儿家的闺中小曲,唱了几句,又停下来了,“一高兴就想唱曲儿,我和她做那事的时候,她唱给我听的,你和李羡尘怎么助兴的?”   “咱们还是来说说阁下何时御前当红的事儿吧。”洛银河一边说,一边打量对方。   他虽蒙着脸,但眼神中难掩兴奋,依他的专业判断,这人现在轻微躁狂发作,思维奔逸,若是不小心应对,指不定下一刻就能让自己一刀毙命。   山风忽起,洛银河咳了几声,道:“你武艺高强,谋算精巧,却连皇上的面都难得见到,只能做个寂寂无名的侍卫。”   那人一愣,道:“你不认得我,就知道这些,当真神了?”   洛银河知道这些其实并不难,营寨的烟弹是为了逼他出逃,半途拦下添宇也看的出他谋算精巧,他孤身一路徒步追着马匹,以石子作为暗器不断修正马儿前进的方向,足见武功不弱,他的配刀暴露了侍卫的身份,但他此时躁狂发作,不是躁郁症便是躁狂症,即便优秀,也不可能受到重用。   洛银河脸上挂上一抹惨笑,道:“有得便有失,在下的这点儿本事,是靠命换来的。”   那人眼珠转了转,道:“年宴上的事情我听说了,你解梦极准,但只解了两个,身子就受不住了。”   洛银河点头,道:“正是,但反正在下顷刻便要死了,帮阁下看看天意,是无妨的。”   那人皱眉:“我要杀你,你为何以德报怨?”   --------------------   作者有话要说:   李羡尘:我来听听,银河你想怎么助兴。   洛银河:我命都快没了,你重点在这? 第19章 我是来揍你的。   洛银河半晌没说话,寂静的山间,只听见风呼啸过山涧。   “你我本无冤仇,阁下来找在下的麻烦,不过是看将军年纪轻轻,功成名就,而阁下,空有一身本领却无处施展,郁郁不得志的心思,压得阁下喘不过气来。”   这人既然是个不得志的侍卫,八成是受了挑唆,那挑唆之人又八成对他说,李羡尘能有今日的成就,是得了洛银河通神之能的辅佐。   那人听着洛银河的话,逐渐没了刚才高亢的兴致,眼见变成霜打的茄子,无比失落。   洛银河继续道:“观阁下的骨相,阁下命数里唯一阻碍前程的障碍,便是心绪难宁。三翻四次将得重用,却都受阻于此。这是日久成疾,已然由虚转实,成了病症了。”   那蒙面人心里惊骇,洛银河即便曾是将军的幕僚,也不可能对他一个无足轻重之人的过去调查的如此详尽。只听洛银河又言道:“阁下数次自残轻生,轻贱自己的性命,在下明白这非阁下所愿,但……”   “先生,这……这能解吗?”他对洛银河已经变了称呼。   观骨相,看命数云云,不过是洛银河半真半假的信口胡说,他只看出那蒙面人躁狂发作,猜他不是躁狂便是躁郁,定然做过轻生自残的行径,这会儿又失落之极,那便是躁郁症了。   只是,躁郁症怎么解,当代医学都没得解,只能以药控制。   洛银河道:“药石只是辅助。”说着,他突然又咳了起来,这次他咳得很厉害,脸涨得通红。洛银河自然是装的,虽然手段有些下作……但若不刺激他,死的可能便是自己了。   果然那人先是有些手足无措,而后讷讷道:“我自诩能人,气量狭窄,先生……不与我计较,我……”说着,他一个巴掌扇在自己脸上,道,“我有何脸面,向先生求教这些?”   说罢,他突然大笑起来,笑声凄苦,比哭还难听:“我有何脸面?我……对先生一介文人,逞何威风?功成名就有何用……我终归是个卑鄙小人……”   接着,陡然转身,腾身而起,就欲离去。   眼看他人跃在空中,不知从何处出现了另一条黑影,凌空而下。那黑影头戴斗笠,帽檐垂纱,压得极低,他像是凭空出现的,不仅洛银河诧异,饶是那蒙面人武艺高超,也被吓了一跳。   但他应变极快,知那人来者不善,在空中便抽出腰间配刀,劈刀向他横扫过去——意在逼退那人。谁知那人不避不让,双掌一合,将刀锋稳稳夹在掌间,二人同时落地,脚步稳重。   在洛银河看来,他二人落地之后就僵持在原地,可实际,那蒙面人接连运力三次,想将刀从对方掌中抽出来,但配刀如同粘在那人双掌之中,丝毫不动。   此招不通,那蒙面人随即变招,依着那人夹刀的力道,借力跃起,足尖往他斗笠上撩去。   那人一闪,松了双掌,向后跃去。   “阁下何人,为何阻我去路?”那蒙面人问道。   那人并没答话,抬手摘了斗笠。月光银洒,映衬出一张秀美如画的脸。   正是李羡尘。   李羡尘往洛银河落脚的山崖旁扫了一眼,见他这会儿面色平和,想他年宴上吐血装晕的前科,猜想他刚才那副模样又是装的,便收敛目光,转向那蒙面人,语调平淡,道:“我是来揍你的。”   说罢,也不等那人反应,斗笠在手中一翻,劈头就向那人脸上划去。   一顶草编的帽子,本极为脆弱平常,但在李羡尘手中,则像是削金段玉的轮刃,锐不可当。他每一招虽然看着平常,可角度刁钻,出手极快,那蒙面人总是躲不过,一会儿的功夫,已经被斗笠扇了好几下。   李羡尘来了,洛银河心里顿时生出一股安全之感,那二人打得火热,他索性揣手看热闹。   以他三脚猫的武功修为,眼睛几乎跟不上二人的动作,可他依旧瞪大了眼睛去瞧,眨都不舍得眨一下,心道:金庸大侠诚不欺我,摘叶飞花,皆可伤人,原来是真的。   十几招顷刻过去,那蒙面人心知不敌,数次想虚晃一招逃走,都被李羡尘挡了回来。他见李羡尘大有与他缠斗到底的意味,索性做出困兽之势,钢刀舞得如同惊天的罡风,洛银河只在一旁看着都觉得心惊胆寒,别说是刀刃,只怕舞动兵刃生出的风都能将皮肉割出个口子。   但偏偏,那些凌厉招式到了李羡尘面前,便似被泄了劲道,不是使不全、打不中、就是被逼变招,化解得十分游刃轻易,十余招之间,李羡尘已经用斗笠扇了那蒙面人五六个耳光。   比武打脸扇耳光……伤害不高,却极为轻贱对手。   终于,蒙面人气恼,不再还手,将配刀往地上一掷,道:“要杀便杀,反正我生无所恋,何苦这样折辱于我?”   李羡尘也停了手,冷声道:“林大人,听几句闲言,便欲对一个读书人痛下杀手,不配本官磊落对待。”   那蒙面人微微一怔,扯下蒙脸巾,颓然道:“原来李将军早就知道下官是何人,要杀要剐,随便吧。”   他不扯黑巾只是显得极为丧气,这一扯,洛银河差点笑出声来。   借着月光,看得出这人已经不甚年轻,三十多岁,他双颊红肿,被李羡尘扇得如同猪头一般,看不真切原有的面貌,只是大概分辨出——他是都城宣慰史司的指挥佥事,林晓。   宣慰史司,若是放在郡县,极有实权,但在都城中,却着实是一个尴尬,大事做不得主,小事又犯不着去管,难怪他郁郁不得志。   李羡尘见他一副要杀要剐悉听尊便的模样,叹了口气,向洛银河招手,道:“银河,你方才说他的病,能治吗?”   好啊,这人一早就到了。   洛银河走到李羡尘近前,瞥了他一眼,道:“原来将军一直躲在暗处看戏?”   李羡尘先是一愣,没想到他开口便是这样一句,随即一笑,道:“看你游刃有余,精彩的很,不需要帮忙。”   洛银河没理,转向林晓,道:“林大人近日到底听了什么闲话,这样大费周折的设局来寻在下晦气?”   林晓低着头,不愿说话。   如今他抑郁发作,所幸,看样子病征不重,洛银河放柔了声音对他道:“林大人,需得先驾驭自己的心情,才能大放异彩。”   林晓抬头看洛银河——他的语调好像有一种魔力,虽然很柔却给人坚定的支撑,忍不住便想把事情讲给他听。   林晓有个妹妹,被礼部尚书施平纳进府里,做了偏房。施平时而家宴款待,闲谈一些朝中之事,几日前,他在府里设宴,独请了林晓。酒至微醺,他提了两句闲言,叨念让洛大人孤身上路,若是路上遇上歹徒,丧了性命,李将军怕是要失去神助,这些年的好运程,大概要到头了。   说者有心,听者更是有心,林晓早就怀才不遇,眼热李羡尘年纪轻轻,成就斐然,他被施平说得鬼迷心窍,便暗中筹谋,通过江湖上的关系,出钱请了十来名盲眼的杀手,筹谋了这次行动。   他一心想着,若洛银河当真如传闻中那般神机,一举便能让李羡尘折翼。   洛银河听完,暗呼自己好运,林晓躁狂发作想来是有些日子了,刚刚若不是自己的言行恰好刺到他的痛处,他转而抑郁,可能……   嗯……自己也是死不了的,有李羡尘在。   事情讲完,李羡尘和洛银河对视一眼,施平这番作为,背后便是梁珏。他先是相府中向洛银河示好,后又让春灯节祭祀顺利进行,一来是为了让洛银河掉以轻心,二来,洛银河御前当红,若是在都城中遇害,必得引得皇上彻查,是以,才想出了这么个拿别人当刀子的下作伎俩。   只是梁珏一党挑唆得极为隐晦,没留证据。更甚,苍蝇不叮无缝的蛋,若非林晓心魔深重,还真不一定能着了他们的道。   林晓说完站着不动,神色颓唐,忽然,他脸上的表情变得狰狞起来,下一刻竟滚倒在地上,把洛银河下了一跳。   李羡尘抢上前去搭他的脉。手刚刚碰到林晓的脉搏,林晓的身子就猛地抽搐起来,鲜血大口的从口鼻中涌出,眨眼功夫,便死了。   李羡尘叹了口气,道:“梁珏根本就没想留他活口。”   洛银河哪里见过这等阵仗,那是活生生的一条生命,刚刚还在跟他说话,这会儿竟死得这般惨。   他一时缓不过心神,呆愣愣的看着林晓死不瞑目,满脸血污的尸体。   ——————————   山崖边,两人一马,一具尸体。   李羡尘将林晓的尸体殓起来,安放到崖边的一棵大树下,翻身上马,到洛银河身侧,把手递给他。   洛银河木讷的将手伸了过去。   他的手刚搭在李羡尘的手上,还未反应过来便已经跨在了马上,李羡尘双臂一拢,握住缰绳,洛银河顿时回神了——他被李羡尘环在怀里,极不自在。   马儿信步行在山路间,洛银河身子僵直,双脚悬空,手更不知扶在哪里,骑在马上,简直比走路还累。   忽而,他只觉得腰间一紧,李羡尘一手扯着缰绳,似是为了给他个依靠,另一只手搭在了他腰里。   猝不及防,洛银河便想去扯缰绳,手不偏不倚,正好抓在李羡尘握住缰绳的那只手上。他也不知为何,下意识条件反射似的将手弹开,人却一个栽歪。   腰间的手顷刻间又紧了两分,李羡尘的声音在他耳畔响起:“莫要摔了。”   “添宇……刚刚被人围攻。”   “他无碍的,寻常的杀手奈何不得他。”   寂静的夜,洛银河耳畔除了风声和马蹄声,便是李羡尘几不可闻的呼吸声。   浑浑噩噩,乱了心思。   洛银河脑子里一会儿是刚刚林晓呕血的画面,一会儿又被李羡尘的呼吸声引了主意,他就想找些话说:“将军……为何会来?”   身后李羡尘似乎偏头看了他一眼,才道:“那日朝上,梁相刻意将你我分开,想也知道,居心叵测。”   谁知李羡尘一开口,二人咫尺之距,他口中呼出的气息,尽数吹在洛银河脖子后面,又暖又痒,他微一缩脖子,忽然觉得耳根有些发烫……。   心里坦荡,扭捏什么?洛银河暗骂自己。   李羡尘不知道他的心思,见他猫在马背上,不说话,全然没了刚才独对林晓时的沉稳气韵——八成是见林晓咫尺间暴毙,惊到了。难得见这人悄咪咪的不做声,有些好笑,又有点可怜。   他便想出言分散他的注意,道:“这几日我留了暗卫跟着你,果然看见,你们前脚出城,后脚便又有一纵小队跟上。”   “在下才出城一日,即便立刻收到消息,难不成将军一日行千万里折回来的?”   静了半晌,李羡尘突然轻笑一声,闭口不言了。   他当然不是日行千万里,而是算准了洛银河出城的日子,提前几日便往回折返,来迎他的。   本来也没想瞒他,只是……他向身前这人看了看,话茬子这么呛人,倒是少见,是在怪他没一早提醒么?   --------------------   作者有话要说:   洛先生近日小脾气见长?   李羡尘:想给你个惊喜,还给出不是来了,唉~ 第20章 将军牛刀斗山鸡   安静了片刻,洛银河反思是自己语气不善,他自己心思烦乱,好歹人家千里迢迢回来相救……   “他……林大人,当真已经死了?”   李羡尘“嗯”了一声,道:“只怕是被下了不会即刻发作的毒药,“顿了顿,又补充道,”他若非存了歹毒心思,也不至于殒命。”   梁珏对林晓是利用,利用他心里记恨怨怼的鬼。   洛银河大受皇上器重,梁珏索性便快刀斩乱麻,将他除去,林晓找来的杀手都不是朝中人,他自己更是死无对证,事成之后论成私仇,便能盖棺定论。只是,朝中比林晓得势的才俊比比皆是,林晓为何偏偏要与李羡尘较劲,单单因为李羡尘年纪轻吗?   洛银河闷不吭声心有所思。   李羡尘自然不知道他心里在想什么,在他侧后方只依稀看他脸色沉宁,心道,这是生气了?也确实,危及性命,任谁都会生气吧。从前与梁珏对台,只是觉得他贪腐奢靡,野心暗藏,虽想揽权,但能力有限,开国功绩不多,只是依着嘴皮子混迹高位,不想针锋相对之势渐成,他竟然歹毒至此。若非自己十几岁便是从两军阵前的生杀算计里活下来的,只怕几个来回,便得被他算计得死无全尸。   马儿驮着二人,已经下了山崖,再往前走,便是官道了。李羡尘带停了马匹:“危及暂解,先祭五脏庙吧,”说着,他翻身下马,“能生火吗?”   洛银河想了想,就……大概能吧。   于是二人分头行事,李羡尘三晃两晃,进了不远处的林子,洛银河在山脚清泉旁,寻了一处平缓的地方,找来枯枝,垒起个小堆。   他刚将火燃起来,李羡尘已经拎了两只山鸡回来。夜间密林深寂,也不知他是如何这般快就找到鸡窝了。   李羡尘一手拎着鸡,另一只手一晃,匕首便已经上了手,他转向洛银河……嗯……看这样,他是从来都没露宿过了,生个火都忙乱一片,直让人担心,下一刻他便能把自己的袍袖燎了,立时打消了让他帮忙杀鸡的念头。   恍神间,山鸡仿佛知道自己命在顷刻,瞧准了李羡尘分神的片刻,回头在他手上就狠狠一口,李羡尘没想到这菜鸡还能反扑,陡然吃痛,松了手。   顿时,两只鸡一东一西,大难临头各自扑腾,两相逃窜,。   可鸡终归是鸡,慌不择路。李羡尘岂能容得手下败鸡造次,先是手一甩,匕首破风,夹着寒光,瞬间了结了一只,紧接着,他靴子尖在地上轻轻一点,两颗小石头激飞而起,另外一只也见阎王去了。   这两手功夫俊得很,但建策上将军斗山鸡,即便最后赢得毫不费力,想着却是莫名的好笑,洛银河忍不住笑出声来。   他平时的笑都是淡淡的,这会儿笑得开怀,神色间的洞悉算计荡然无存,添了一股孩子气。李羡尘被他的笑意感染,觉得心头舒畅,也不禁莞尔。正将那一东一西两只鸡捡起来,正打算拔毛清洗。   忽然身后洛银河“啊——”一声大叫,将他吓了一跳。   以为洛银河遇了什么险情,他忙回身去瞧,却见洛银河脸上一副极为夸张恍然的神色,兴冲冲的向他快步走来,一边走,一边道:“我知道了!我知道周凭……周凭八成就是舒春深!”   他见李羡尘手提着两只鸡,皱着眉,满面不解的看向他,咳了一声,道:“舒春深,施平的幕僚,将军还记得吗?我总觉得他摩挲手指的动作习惯似曾见过!他就是周凭,竟然是周凭,当初周凭在刑部,就像将军手中的鸡一样本就没死,仵作跟他是同谋!难怪他与周朗风通信顺畅,他二人本就是叔侄!”   洛银河极少喋喋不休,李羡尘看了看手里的鸡,又看看洛银河,沉吟片刻,大概知道了他的意思。   当日刑部里,仵作验尸,再无旁人在场,周凭只需先诈死,待到验尸四下无人之时,自行逃走就是了。仵作,不过是配合他演了一出无解的戏。   若舒春深当真是周凭,那么年宴上言说洛银河断袖一事,周朗风同他串通,理所当然。   将军府里的更不用有人为他和周朗风牵线搭桥。   事情因为周凭隐藏了身份,被他和洛银河想复杂了。   只是,想不通的是,他为何要将牢房打扫一番,这其中定然还有缘故。   “这倒是没想到……”李羡尘话毕,向天打了个呼哨。   洛银河也没看清,那人是如何从天而降的,只觉得眨眼间,眼前多了个人,单膝跪在李羡尘面前,沉声道:“将军有何吩咐?”   李羡尘摆手示意他起身,道:“你悄悄回都城中去,盯好了刑部的仵作和礼部尚书施平的幕僚舒春深,不要打草惊蛇。”   那人领命,顷刻便又消失了。   洛银河到书里来已有个把月了,可每到这种时候,他仍然觉得恍惚,做梦般的不真实。   反观李羡尘,那暗卫离开了,他便又自顾自的认真将那两只鸡拔毛清洗,架到火上去烤,不一会儿香味便散出来了,接着,他从怀里摸出个小瓶,从里面捻出细盐撒上去。仿佛刚才什么都没发生。   鸡肉烤出的油偶有滴在篝火中,迸出火花,引人垂涎。   李羡尘递了一只烤好的鸡给洛银河,道:“今日只能在这露宿了,明日赶路半日,便能同与我同来的小队人马汇合,到时候,起码能有个帐子遮风。”   啃着鸡肉,洛银河其实心里好奇,李羡尘就这样将大队人马撇下,折返来迎他,不怕军中流言,扰乱军心吗?   但转念又一想,李羡尘带兵的经验定然要比他烤鸡的技术还强上百倍,这些事情,他自有办法料理,自己何必多虑。   第二日一早,洛银河睁开眼时,李羡尘正倚在一旁的树上出神。他只微微一动,李羡尘便回了神,道:“走吧,早些赶回去。”   起身时,洛银河才发现不知何时,李羡尘的斗篷盖在了他身上,便有些不好意思,忙将斗篷还了。   正待上马,李羡尘忽然道:“侧过来坐。”洛银河不明所以,但李羡尘总归有他的道理,就听呗。   而后,他明白了。两人骑马,只有一副脚蹬,洛银河双脚悬空,若是如昨日那般骑在马上,骑得便是断子绝孙马了。   即便如此,他依旧上刑一般,浑身不自在,最可怜的是那马儿,驮着两个大男人不停不休的跑,好在,日头正当空时,洛银河便见了前方几顶帐篷,人影传动,可算到了。   众人汇合,让洛银河觉得惊诧的是,添宇和昨日护送他的小队人马,竟然早就等在营地中了,见二人平安,少年很高兴。   接下来的几天,便是随军赶路。   一日赶路下来,骑马狂奔,洛银河浑身酸痛,入夜吃了饭倒头就睡。   甚至这些日子,夜里李羡尘睡在哪里,洛银河都不甚清楚。他吃饱了便往地铺上一躺,李羡尘这时候不是在看前方奏报,便是去研究地形图,待到第二日早上洛银河醒来,李羡尘八成已经晨练回来了。他不禁觉得,这人精力也太充沛了,再看自己……呵……果然货比货得扔,人比人更是气死人。   轻装小队去追八万人的大军,不到十日,便追上了。   这日军帐中,洛银河正又累得瘫倒在地铺上,李羡尘突然道:“明日便能追上大军,我今日夜里先赶回去,明日,你同添宇同来便好。”   洛银河终于按捺不住心中好奇,问了为何。   李羡尘一笑,道:“大军岂可一日无帅,这几日我不在,有人假扮我稳定军心,还须得悄无声息的换回来才是。”   说罢,他出了帐子,片刻,外面一阵马蹄声远去,洛银河独自在军帐中,翻身,合了眼睛。   ————————————   大军将到蒂邑族犯境之处时,斥候来报,蒂邑族司星祭司已经与巴临郡守军缠斗一日有余了,连续五六日,蒂邑族都在巴临郡的三处城门处分别庠攻,把巴临守军搅得疲惫不堪,军心燥乱。   连续的滋扰,突然改为全力攻击,巴临郡守将经历连续数日的疲乏,力不从心。   第一仗,竟来的这样快,李羡尘传了军令下去,命全军急行,一万骑兵随他上阵迎敌。主帅亲自上阵,军心大振。万人骑军开城迎敌,如同从城门刺出的一柄利剑,战局顷刻扭转,士气高涨。   只是李羡尘应对方司星祭司叫阵,下场交手,那司星祭司马上步下的功夫皆不弱,二人打得激烈,唯独李羡尘知道,对方没有分毫阵前拼命的杀气。好像邀他下场一战的目的,是在无声的言说,我本无意与你为敌。   李羡尘自然也是玲珑通透的,更何况四皇子还在对方手上。这二人两军阵前你来我往比划了三四十个来回,果然那司星祭司虚晃一招,言道改日再战,便鸣金收兵了,退兵三里。   巴临郡守刘顾盼星星盼月亮,终于盼来了援军,援军一到,便缓解了死守之势。   大军城下驻扎,李羡尘带着几位主帅,城上听罢郡守讲述战况,便欲下城回营。郡守的接风宴席,直接被李羡尘婉拒了。   郡守刘顾只得悻悻。偷偷将副将姜远拉住,打探李羡尘的喜好,姜远直言道:“李帅治军极严,不喜奢靡,刘大人只需配合公务便好。”说罢,头也不回的追李羡尘去了。   入夜,李羡尘与几位主将散了议事,信步在军营里。篝火阑珊,有些不真实,距上次领兵打仗,已经时隔三年有余,今日虽一举退敌,但这蒂邑一族鬼祟异常,崇尚巫毒……天知道他是不是故意卖乖,还是不可大意的。   想着这些,李羡尘走到中军帐前,挑开帐帘,帐中暖意围拢过来,他呼出一口寒气。   “将军回来了。”洛银河头也不抬的,算是打了招呼。李羡尘见他在桌上铺了一张纸,一手执笔,另一只手用尺子比着,点点画画。   好奇,便凑过去看,只见那纸上画了一个大圆,圆周围画了些不知是什么意思的符号,圆里面一条条线条交错,将那圆切分开来,看不出有什么规律,纸张的顶端,写了个日子——是李羡尘的生日。   洛银河依旧一边用尺子比着量,一边在另一张纸上写下更奇怪的文字,好像是在推算什么东西。见他专注,李羡尘便只站在一旁安静的看着,虽然看不明白,却觉得挺有意思的。   “报——!”是营帐外的护军,“郡守刘顾大人说为解李帅路途辛苦,请了两位乐师姑娘来为李帅松心安眠。”   李羡尘皱眉,看向洛银河,而那人却没听见似的,别说抬头了,眼皮都没挑一下,依旧在画他的图。   --------------------   作者有话要说:   李羡尘:画的什么?   洛银河抬眼:画个圈圈诅咒你。 第21章 总得有个新婚的样子。   护军不经主帅的同意,不敢贸然将女乐领进军帐,但在帐外,等得花开花谢,也未等来帐中的回应,只得又试探着问了一遍。   洛银河本来在专心推算,没在意李羡尘的作为,直到又听见护军出言询问,才抬头看见李羡尘就站在桌前不远处看着自己,脸上的表情很微妙。   原来……是我碍了将军的事儿啊。洛银河瞬间觉得自己通透了,忙施一礼,窃笑着道一声对不住,便拢起桌上的纸笔尺子,抱着就要往帐外走。   不料却被李羡尘一把拉住:“你去哪里?”他皱眉问。   自然是腾地儿呗,刘郡守送了女乐来,说什么松心安眠,想也知道是什么意思,难不成还要他留在这里碍眼吗。   “呃……在下,去观星象,现在这时辰刚刚好。”   李羡尘眉毛挑起“哦”了一声,下一刻,他接过洛银河手里的纸笔,放回桌上,在他腰间轻轻一推,道:“走吧。”   洛银河不明所以,只得随着李羡尘出了帐子。   帐外,护军还恭恭敬敬的垂手恭立,他身后站着两名女子,一人抱着琵琶,容貌甜美秀丽,另一人执一支玉笛,妆容神色都淡雅许多,虽然气质不同,但这两名女子,倾城之色难掩。   那护军见李羡尘终于肯出来了,行礼称一声“李帅”,他又转向洛银河,虽然也行了礼,却犹豫不决,不知该如何称呼他。   “叫洛先生就是。”李羡尘看出了他的心思,继续道,“好生送两位姑娘回去吧,本帅与银河是来行邃益礼的,难道刘大人不知道吗?”   邃益礼是显朝笼络人心的手段,王侯高禄即便大婚也得为百姓社稷谋深远进益,是以在显朝人尽皆知。那两名女乐听了这话,面面相觑,想不到当朝声名远播的上将军,和一个男人一同来行邃益礼,脸上说不出是一股什么样的神色。   李羡尘不再理他们,转向洛银河道:“要占星?我陪你吧。”说罢,他手揽在洛银河腰间,双脚一点——洛银河只觉得自己飞了。   营中和城上值守的将士都看见了,李帅带着洛先生两个起落,便上了城楼的檐顶。军中大部分将士是知道二人已经成婚的,眼见月下楼上,李羡尘半身戎装,虽未穿甲,却箭袖利落,宽封束腰,配刀悬在腰侧,他身旁洛银河一派文生打扮,衣袂在风中飘摇不定,城下的篝火与天上的月光交相映衬,二人身量颀长,琼林玉树,一对璧人,恍如神将谪仙临了人间。   只是,众人远观他二人如画,洛银河却没有看上去那般安然自若了。   “下面浊气重,这里看得清楚些。更何况,你我新婚……总得,有个新婚的样子。”   眼见洛银河脸上划过一丝局促,李羡尘心里浮起莫名的得意。   洛银河刚刚还因为腾云驾雾般的上了房顶,有些兴奋,但这会儿站在高处,冷风一吹,他立刻就回了神。更因为李羡尘将扶在他腰间的手收回去了,四下又没有抓扶,四顾而望——这城墙怎么会这么高?   屋脊上的瓦砾落着一层夜露,天气冷,结了冰霜,很滑。他只稍微挪一下步子,腿就有些打颤。   若说武功,书里的原主会一些,可能上个房之类的把式,也算不得太难。但他毕竟不是原主,从来没飞檐走壁过,骤然登高……这就是所谓的身子会,但脑子怂。   身边的人在自己放手的一瞬,便僵在原地了,李羡尘怎会不知。但他这会儿却起了油滑的心性儿,道:“银河刚刚说要观星,还拿了那些图纸,若是有用,我去帮你拿来。”说罢,便作势要一跃而下,将洛银河独自一人留在城上。   “别——”洛银河立马便破功了,难得出手如电,拉住李羡尘衣袖,道,“不用……不用拿。”   向来从容淡然的人,竟也有这一面,李羡尘再难憋住笑意,回手搭在他肩头,心道:从来不知,他竟怕高么。   分明就是故意,洛银河心知肚明,白了他一眼。李羡尘不以为意,在他肩头拍拍,道:“掉不下去,不用怕。”   说到占星,其实算得上是科学心理学的一个分支,需要的是排算星盘,用不着真的出来看星象,他刚刚说什么观星尔尔,不过是想为李羡尘和那两个女乐让个地方。   只是……依刚刚星盘所现,李羡尘此次南征,很奇怪,这次事件仿佛是他人生中的一个转点。   洛银河回想小说中对蒂邑族的交代,书中描写,蒂邑一族传承于古三苗族,尚巫蛊之风,多年来因居地瘴患严重,对医石药毒研习传承极为精进,但族中崇尚的巫医,多行的是以毒攻毒的剑走偏锋之法。依星盘来看,此次事件起因为疾厄之相,但后续的发展,却有缔结契约的预兆,只是再细去推算,这契约的变化繁复,大有一步走错满盘皆输的趋势……   洛银河排不通,解不开,星象排盘计算复杂,平时都是电脑运算,这会儿没了科技的辅助,怕不是哪个微末的地方排算错了?他不禁暗骂自己星盘之事确实是个二把刀,得空得要多练习一番才好。   见洛银河沉吟不语,脸色忽而凝重起来,李羡尘忍不住问道:“刚刚你在画什么,有何不妥吗?”   洛银河摇摇头,道:“只是因果有些想不通,此次南征,起因疾厄,乱由内而生,虽结果尚可,将军还是多加小心才是,怕是会历凶险。”顿了顿,他又问道,“为何自请军令状?”   “一来为了巴临郡,帝王博弈,百姓何辜?二来……”   夜风忽起,洛银河打了个寒颤。李羡尘道:“下去吧。”说着在他腰侧一带,二人轻巧落回营中。   ——————————   第二日清晨,斥候来报,蒂邑族司星祭司陪同族中三少宗主,前来议和,但……却是偷着来的。   中军帐中,李羡尘主位而坐,洛银河和几位副将站在他身后,除了李羡尘和当日的骑军将领,众人都以为司星祭司八成是个老头子,却不想,进中军帐的,是两个年轻人。   这二人服饰一黑一白,黑白无常一般,面无表情,向李羡尘见礼。乍看上去,他二人面貌竟有六七成相似。   那白袍少年道:“在下,蒂邑族司星,姜摇光,曾与李帅交手,你……功夫好得很。”说着,他介绍身旁的黑袍少年,“这位是鄙族三少宗主,姜天玑。”他的中原官话讲得很简洁,也流畅。   “二位前来,意欲何为,不妨直言。”   司星祭司姜摇光向李羡尘身后诸将扫视一番,道:“请李帅屏退身后众人。”说罢,便闭口不言。   “银河留下,诸将帐外听令。”李羡尘一句话,顷刻帐内只剩下四人。   姜摇光脸上赞许之色匪浅,转而向姜天玑笑道:“打赌你输了,过些天回去,记得愿赌服输。”这二人大约是赌李羡尘会不会痛痛快快便屏退左右。   李羡尘平时便一副年纪轻轻不苟言笑的模样,这会儿帅威加身,注视着二人,洛银河看着李羡尘的目光都觉得一阵威严寒意,可那二人却浑然不觉似的,半晌才敛了笑意。   姜摇光道一声见笑,开始讲述此来的目的。   四皇子自十四岁便被送到蒂邑族为质子,如今一晃九年时光,少年已经成了精壮的小伙子,他在蒂邑族虽为质子,蒂邑族自问却不曾亏待他,只是,三个月前,出了变故。四皇子曾出城半日,回到蒂邑族都城之时,一条命剩了半条——不仅受伤还中了奇毒。与他同行伺候的近侍,声称同他走散了片刻,慌忙去找,找到他时,他已经重伤晕厥。   大祭司得知后,立刻前来救治,四皇子外伤好治,可对他所中之毒却束手无策,只得以以毒攻毒之法强行压制。   蒂邑族对男女之事,不似中土那样礼教繁杂,族中圣女是同四皇子年纪相仿的玩伴,身份也尊贵持重,大祭司便将四皇子的日常照料琐事,交由圣女打理,谁知这一打理,便出了天大的混乱。   圣女隔日循例为四皇子诊脉送药,谁知年关前,大祭司骤来皇子的居所,却见二人衣冠不整,已经越礼。查问之下,二人生情已久,四皇子并不多做辩解,只说自从伤愈之后,总是难以自持。   大祭司心中清明,那以毒攻毒的药,定然是乱了四皇子的心性儿,但这话,他并未向所有人言明。事关重大,蒂邑族宗主同诸位祭司商议,最终决定弹压此事,暗地处理,却不料第二日,消息不知为何不胫而走,一夜之间,满城风雨。   此事愈演愈烈,百姓论调一边倒的认定四皇子是蛊惑圣女失节的恶鬼,呼声高涨,要求宗主向显朝讨要一个说法。   幸好,蒂邑族现任宗主是个有脑子的,一来他有自知之明,国力即便倾尽所有,也无法与显朝抗衡,二来,此事疑点重重,几经商议,蒂邑族决定佯攻巴临郡,待到显朝增援的高官前来,两方方能里应外合,彻查此事。   听姜摇光讲过前因后果,洛银河与李羡尘对视一眼,难怪刚刚他要求屏退诸将,这事若当真是阴谋论,那便是敌暗我明,自然知道内幕的人越少越好。   “姜宗主有何提议?”李羡尘问道。   姜天玑上前一步,他自进来尚未说话,这会儿开口道:“我愿留在巴临郡为质,请二位以议和为名,随摇光回我族清查此事。”   据传,蒂邑族这位三少宗主,最得现任宗主赏识,八成便是下一任宗主,这样的安排,倒也当真不失诚意。   事情就这样定下了,正这当口,门外护军来报,巴临郡守刘大人帐外求见。李羡尘心道这人来得倒是时候,正好若是姜天玑留下为质,还需得让他看顾一二,总不能让姜天玑日日住在军营中,便道了声请进来。   刘顾和几位主将一同进了帐子,他先向李羡尘郑重行礼,接着,眼光在帐中转一圈,最终见一位文士打扮的年轻人正站在李羡尘身后,神情淡然的看着他,忙上前几步,同洛银河作揖道:“下官昨日所为冒犯夫人了,望李夫人大人大量,千万不要和下官计较,损伤了身体!” 第22章 在下确实是夫人。   结亲这事儿,是梁相为了不让洛银河入朝为官,下的绊子,轻辱之意浓厚。只是连洛银河都算上,谁也没想到,李羡尘一口应了。更是给足了洛银河面子,以府为聘,府里上下都称他东家,军营中称为洛先生,“夫人”二字,从来没人提过,终于到了刘顾这里,破功了。   李羡尘皱眉,刚要开口,他身边副将姜远开口道:“军中无夫人,这位是太常寺卿,洛银河洛大人。”   昨日做错事,今日说错话,两次马屁拍在马腿上,刘顾只恨不能回去扇自己的狗头师爷一顿板子,那个蠢货,昨天同他讲,此次的南征军中,清一色的男子,一个侍妾都没带,主帅是当朝开国将领,年轻人血气方刚,若是好生攀附,日后寻个机会,求他在在圣驾前美言一二,哪怕不能回都城里去,也不用在这边陲之地戍守。   结果……却不知道李羡尘刚刚大婚,是来行邃益礼的,所谓夫人还是个男子。   听了这些后,刘顾打定主意,今日要好好赔罪,一番打探,得知这位夫人曾是将军的幕僚,文人嘛,送些书墨画卷总是错不了的,便费尽心思可着巴临郡搜罗了一圈还能拿的出手的笔墨丹青,又不想,开口一声“夫人”李帅就变了脸色。   刘顾知道自己又捅了娄子,慌忙道歉。   李羡尘没理他,转了目光去看身后洛银河,见他面色如常,不愠不喜。洛银河自和李羡尘成婚之后,“夫人”这个称呼,就从未在他耳畔响起过,以他的七窍心思,又如何不知是李羡尘回护他的尊严。   知道这小小的细心之举,洛银河展颜摆出一副会意的神色,伸手在将军腕上拍了拍,转向刘顾道:“刘大人也没说错,在下确实是夫人,大人一早到访,所为何事?”   刘顾见他无心计较,稍稍松了口气,道:“下官,主要是来为昨日之事赔礼道歉的,却不想……”   咳,是个实在人,洛银河把话茬儿引开了,他自己偏偏又要绕回去。   “这二位,是蒂邑族的来使,三少宗主姜天玑,会在巴临小住,还请刘大人好生照顾。”洛银河实在不想再在一个称位上跟他嚼舌头,直接将话题转到了公务上。   双方休战,蒂邑大军同显朝的南征军一样,驻扎在各自城外,姜摇光带着二人,绕过驻军入了城。他行事很低调,安排二人在驿馆歇下,言道明日会安排四皇子相见,便离开了。   蒂邑族都城与巴临郡只相隔不过数里,却是两方风土,两番韵味。   这驿馆,背坡面水,院子前便是一汪溪流,寒春时节,溪水显得格外盈绿透彻,溪边树上开满了不知名的淡黄色小花,被风一吹,花瓣落在溪流中,随波而去,唯独留下暗香一缕。   上得吊脚竹楼,踩在竹阶登高处,便能看见蒂邑都城中的错落楼宇,那条溪水蜿蜒悠长,仿佛市井百态都攀附这溪流散开了一般。远远望去,溪边有行人沽酒,买些小吃伴着,也有姑娘婆子,浣衣洗菜。   天色微晚,华灯初上,城中百姓家升起袅袅炊烟,人间烟火气,最能动人心。   与四皇子初见,是在第二日傍晚,他与圣女的□□闹得满城风雨,即便蒂邑族宗主有心压制事态,姜摇光也不能带他招摇过市——他默默低头跟在姜摇光身后,披着斗篷,斗篷宽大的帽兜,罩住了他大半张脸。   二人进屋,四皇子才把帽兜褪下,不知是身在异乡日子难挨,还是仅仅因为近日来的麻烦,皇子年轻的面庞笼着满面憔悴。   他见了李羡尘,先是一愣,接着便双手托住李羡尘双臂,止住了他行跪拜大礼的势头。他目光在李羡尘脸上盘桓许久,双眸中泛起了点点晶莹,才一抹眼睛,笑道:“经年未见,幼时伴读的情谊却历历于心,你还好吗?”   李羡尘笑了,还是行了一个常礼,道:“我……末将安好,四殿下身体好全了吗,当日到底……”   四皇子的表情在脸上僵滞一下,随即嘴角微挑,苦笑着轻叹了一声,并没立刻便答,一双柳叶吊眼看向洛银河。他长得不难看,甚至可以说得上好看,但神色中却总是透着一股审视挑剔的意味,将洛银河从头看到脚。   洛银河见他刚刚还对李羡尘和颜悦色,看着自己却像是审贼一般的打量,行礼道:“在下洛银河,是将军的幕僚,近日得了陛下青眼,赐官太常卿,随将军前来,为四殿下分忧。”   谁知四皇子看不够似的,继续上上下下将洛银河打量了好几个来回,才忽然笑了,转向李羡尘道:“十分相貌,谈吐得宜,难怪你将整座将军府都给了他。”   洛银河心中一动,看向李羡尘,正好与他目光对上,李羡尘面露笑意,道:“夫复何求。”说罢,他请四皇子坐下,为他诊脉。   他面色比往常温和了许多,仿佛是心底深埋的儿时记忆涌现,消融了近年征战厮杀粘在身上的戾气。他三指搭在四皇子腕间,四皇子安静的坐着,目光一直停在李羡尘脸上,洛银河想,这二人当年的伴读情谊该是年幼时最无垢的友谊,自此之后,天各一方,经年不见,再见面竟然是身处他乡的危难之时,麻烦缠身,只得感叹世事无常,身不由己。   忽然,他心思一转,多日相处下来,洛银河知道李羡尘心思深沉,将军府为聘这事,虽然在都城传的沸沸扬扬,但想那巴临郡守刘顾都不知道,这异族为质的皇子,又是如何得知……   这个蹊跷,也不知李羡尘发现了没有。   “四殿下如今的脉象已无中毒的迹象,大祭司给殿下以毒攻毒之药,不要再服了。”李羡尘的手离开四皇子的手腕。   姜摇光一直垂手而立,这会儿道:“我族宗主不想与显朝为难,想了一个两全的法子,皇子既对圣女有情,便为四皇子与圣女做一假死之局,让皇子带着心上的姑娘回归故土,算是宗主对显朝的承情了。”   这法子也着实可以堵住悠悠之口,但四皇子皇家的血脉,却也要随之断送,这般回朝,他名义上是个死人,即便今生吃穿不愁,却终生再难等殿堂,无缘皇子、王爷乃至皇上之位。   蒂邑族宗主这做法,舍了圣女,放了质子,看似卖了好大的情面给显朝,实则是快刀斩乱麻,甩掉烂摊子,说是不想与显朝为难,本质是国力有别,自知不是向显朝提条件的时候。   但这结果对四皇子而言,只要他爱美人不爱江山,便算是个不错的归宿。   几人都看向四皇子。   “小舟从此逝,江海寄余生。若是能和阿荻一起远离皇权是非,求之不得。”提到阿荻这两个字,皇子的表情便柔和起来了。   众人一番商议,决定三日后夜晚,李羡尘与洛银河前往四皇子府邸秘密接走皇子与圣女,而后姜摇光纵火烧宫,对外言称圣女愧对信仰,以圣火燃尽生前不洁罪孽,四皇子情深相殉。如此一来,一把大火,烧的一切面目全非,火中尸身是谁,宗主若是有意掩盖,不去细究,这事情便能盖棺定论。   送别了姜摇光和四皇子,洛银河第一句便是:“将军以府为聘之事,刘顾都不得而知,四皇子身为质子,为何得知?”   李羡尘摇摇头,也没想明白。但显然,他也是注意到这点了。   “将军可以肯定,四皇子不是有人冒充?”   李羡尘道:“多年不见,他眉目倒是没大变化。方才我为他搭脉,看他手腕间年幼时不慎割伤的疤痕还在,经年增长,由新转旧,应当不是有人冒充。”   “若是多年前便有歹人为皇子筹谋了一个影子呢?”   李羡尘一愣。   洛银河回想小说中,四皇子生性阴晦,不受先帝和皇上喜爱,所以才被送到蒂邑族为质,后来因战乱失足坠崖,生死不明。   但看刚才的皇子,彬彬和善,有匪君子,除了气色憔悴,倒是没有半分晦暗的模样,洛银河自问,看人是有一手的,装作谦和温谨和骨子里蕴出来的和善总归是有差别,旁人看不出,他专业技能精湛,一般都是看了便知深浅。   穿书至今,他遇到的事情虽然不尽如书中所写,但凡是书中提到的人物,在性格上总还是与书中描述差别不大,可……四皇子……   难道占星所指的变数是四皇子?李羡尘可是立了军令状的,若四皇子落得生死不明,李羡尘只有死得透透的了……他若是死了,只怕自己也得凉了。   果然是一根绳上的蚂蚱。   想着这些,洛银河抬脚便要往外走。李羡尘问他去哪儿,他答道:“人心善变,一面之词不得信,去街市上听听四皇子的风流韵事,将军同去吗?”   看他一介书生,竟颇有这跑江湖的一套手段,李羡尘觉得有趣,自然是同去。二人向驿馆的掌柜询问城里有没有茶棚书馆儿,那掌柜的摇头,说说书是中原才有的玩意儿,况且即便是有,你们也听不懂啊。   细想也是,蒂邑族中只有一部分人会讲中原官话,入了市井中,最为流通的,自然是家乡话。   洛银河倒是不气馁,又问哪里热闹。那驿馆的掌柜就笑着答,城东有个酒馆儿,蒂邑族有喝黄昏酒的习俗,这会儿正该热闹呢。   二人走街串巷,酒馆儿热不热闹尚且不知,那穿城而过的溪水上游处,倒是真热闹,各家的姑娘、婆子这会儿正聚在河流处,洗洗涮涮,叽叽喳喳聊个不停。   洛银河远远驻足,观瞧了一会儿,便见不远处一个五十来岁的姨婆,端着一大盆洗好的蔬菜衣裳,迎面走来,像是要回家。他侧身向李羡尘道:“你在这等一会儿。”便径直向那姨婆走去,冒冒失失的与对方撞个满怀,直将那姨婆手中的大盆撞翻在地,里面的东西散落,好不狼狈热闹。   眼看那姨婆就要发怒,洛银河忙一边利落的将地上的衣服蔬菜敛起来,一边连声道歉:“对不住,对不住,在下走路冒失了,撞翻了姊姊的东西,这就帮姊姊再去洗干净。”说罢,将敛起来的东西又都放在盆里,端起来便往溪流边去了。   那姨婆本欲发作,却见对方一个温润如玉的富家公子,谦和有礼,不仅嘴甜,态度也诚恳,心中的怒气消了几分,又听他一口流利的中原官话,心道自己嫁来三十余载,思乡情切,算得上他乡遇故知,也跟上去笑道:“你才多大,叫我姊姊?行了小伙子,这些活计你做不来。”   李羡尘倚在一棵树下看热闹,见洛银河与那姨婆在河边洗洗涮涮,有说有笑,他心知洛银河刚刚观瞧一番,瞧准了这姨婆是中原人,才故意去将她东西撞翻,这样碰瓷儿打探的市井手段,自己这洛先生竟然信手拈来。   不一会儿,洛银河回来了。   李羡尘问道:“如何?”   洛银河脸上摆出一副一言难尽的表情,道:“四皇子这风评……咱们再去酒馆探探。”   二人走在路上,李羡尘终于还是忍不住:“她刚刚到底说了什么?”   洛银河看他一眼,突然觉得,将军私底下这样子,总算多了几分他这个年纪应当有的模样,比在众人面前一本正经的闷骚,可爱多了。   --------------------   作者有话要说:   洛银河:将军可爱多~哈哈哈哈……我在说什么? 第23章 有我在,你怕什么?   李羡尘见洛银河似笑非笑的看他,问道:“我……有何不妥?”   洛银河便真的笑了,道:“将军片刻的少年人心性,弥足珍贵,弦绷得太紧,会断的。”   即便是简单的问题,李羡尘也不知他有多久没这般想都不想便脱口而问了,如今与洛银河相处,比从前,更多了份轻松。   见对方不说话了,洛银河依旧保有着他职业的敏感,言道:“将军自去做大显的将军,在我面前,做片刻的李羡尘,也未尝不可。”   半晌,李羡尘低声道了句:“好。”   “将军与四皇子伴读之谊,但对四皇子的为人,将军了解多少?”洛银河将话题拉了回去。   他方才与那姨婆套话,得知坊间流传,五年前,四皇子曾经历了一次细作风波。当时他被指将蒂邑族的城防图通传大显,也如这次一般闹得满城风雨,后来他的一名随侍书童担罪伏诛,以至于与他的贴身近侍,如今只剩了一名,之后,四皇子便被挪府至开炎祭司府旁,此事本来就没有证据直接证明四皇子是细作,又有人认罪,蒂邑族宗主不愿与显朝闹僵,最后草草了结了。   从面儿上来看,四皇子的日子应当是在开炎祭司的重重监视之下,过得可不舒坦。   李羡尘回想当年,印象中四皇子是一个性子极柔的人,柔得有些绵,也正是因为这样,先皇和皇上都不喜欢他,觉得这样的孩子,成不得大气。没了皇上的喜欢,加之生母早逝,皇子的身份便成了聊胜于无的名头,时常会被一些年纪相仿的半大孩子欺负。一开始,他受了欺负,只是偷偷的哭,终于,兔子急了会咬人,有一次被欺负的狠了,拼命发狠的将御史的孙儿的眼睛打瞎了一只,先皇才不得已问询了一番。其他几个孩子怕惹祸上身,都只言道没看见,只有李羡尘将事情前因后果讲明,还说皇子经常被欺负……   事情发展至这般,就成了先皇不问则已,问就震怒的结果,“虽然朕不喜欢这个孙儿,但他依旧是皇家骨血,容不得你们如此作践……”最终,该罚的罚,该打的打。   李羡尘的仗义执言,也一直被四皇子铭记于心。   二人边说边走,到了驿馆掌柜所言的酒馆儿门口,此时里已经没什么空位,三人一桌,五人一伙儿,热闹得紧。   黄昏酒,是当地人的习俗,每日晡时与友人在酒馆闲谈小聚。酒馆儿只有掌柜一人在忙,见二人汉服打扮,便迎了上来,引着二人落座,问道:“二位喝点什么酒?”   二人对望一眼,李羡尘道:“掌柜的掂配一二便好。”   那掌柜应了,片刻端上来两只牛角尊,几盘小食,两小坛子酒,言道一坛是甜酒,一坛是米酿,黄昏酒除非客人要求,否则不饮烈酒。   醉翁之意不在酒,这二人其实也无所谓喝什么,小酌着往酒馆中打量,放眼望去,清一色的蒂邑族服饰与相貌,竟只有二人一桌中原人。   “咱俩这样是不是有点不妥?”洛银河突然低声问道。   李羡尘神色疑惑。   “会不会有人因为圣女的事情,迁怒咱们……”他一边悄声说,眼睛一边向四周瞟着。   这回轮到李羡尘觉得好笑了——难得这位主意极正,自作主张,向来从容自若的主儿,突然怂了,他脸上便现出一抹笑意,言道:“你不是来探听消息的吗,吵闹起来岂不是更好?”   话虽如此……   “况且,有我在,你怕什么?”   李羡尘这话刚说完,便见洛银河变了个神色,向他嘿嘿一笑,紧接着起身,朗声道:“诸位,在下是个笔墨书生,初来贵宝地,想要寻一些近日的野闻写书,便来此叨扰各位,作为回报,请在座的各位喝酒!”   他话说得慢,又转向那酒馆儿掌柜,道:“在下不通贵方言,劳烦掌柜的转述一番。”   打开门做生意的掌柜,当然不管你是来做什么,有好生意,便乐得将话转述。   蒂邑族本就好酒,在座众人听说有人请客,哄然叫好。   洛银河千方百计将话头往这些年的宫闱秘闻上引,蒂邑族民风彪悍却也淳朴,众人喝着酒,将杂事闲事扯得七七八八,口无遮拦直扯到老宗主的床帐里去了。   自然也少不得有人言说圣女和四皇子。   洛银河面儿上和这些人闲扯胡吹,心里将听来的故事甄别汇总,值得他提起注意的,正是众人口中,那四皇子仿佛是两幅面孔,时而温和,时而暴躁……   和他爹一样的人格障碍吗?不像是。又或者,当真有人处心积虑,一早便从质子身上下手,可能并不如众人所言,四皇子有两幅面孔,而是真的,有两个四皇子……   直到上了灯,喝酒闲聊的众人才散了,回驿馆途中,洛银河将心中所想向李羡尘说了,道:“四皇子本人确实蹊跷……”   谁知,李羡尘没拾他的话茬儿,道:“先解决了眼前的麻烦吧。”说罢,止步回身——二人此时止步于一处偏僻小巷,身后四五丈的距离,不知何时跟了十来名汉子,虎视眈眈看向二人,目露贼光,犹如饿狼看着羊。   刚才酒馆中,一切顺利,洛银河前一刻还得意的想,蒂邑族的百姓对汉人并没有什么仇视之意,这会儿,事情就找上门来。为首的两人,正是刚才酒馆儿中的一桌客人,方才他二人闷头喝酒,并未说话。   果然是财不可露白么?   李羡尘向前跨出一步,道:“几位跟着我二人,有何事?”   洛银河心说这还用问,那二人自然是看他二人一个温文一个秀美,不仅穿着得宜,出手豪爽,还没带下人仆从,这等肥羊,不劫等什么呢?   谁知那为首的汉子眼光贼溜溜的在李羡尘身上转了好几个圈,才转向同伴,笑道:“这美人木讷的很,”说罢哈哈大笑,猥琐无状,又向李羡尘说道,“自然是来财色兼收的。中原竟然有长得这么好看的男人,女人横竖也就是那样,没意思。这小公子想来滋味妙得紧,一会儿给兄弟们都尝个鲜。”   他中原官话极为流利,显然这话不仅是说给同伴听,更是想让李羡尘听明白。他话一说完,身旁十来个汉子哄笑一团,笑意下流邪淫。   洛银河看向李羡尘,顿时觉得,人适度的好看就可以了,比如他自己就很适度。像李羡尘这般太好看的,终归是麻烦。   为首那汉子继续道:“你看他身后那个,老大最喜欢那样文绉绉的小子了,一并弄回去,剥光了,送到老大帐子……唔——!”   他话未说完,一声惨叫,一个屁墩重重坐倒在地,双手捂住嘴巴,只见鲜血也已经从指缝渗出来。这人脾气粗糙,骂了一声娘,一口血沫子啐在地上,其中还有一颗门牙和一小块碎银子。再看他嘴唇上,生生破出了个血窟窿,原来那一小块银子,穿肉而过,将他的牙齿打落了。   这回当真口无遮拦了。   对面那十来名汉子面面相觑,都没瞧见银子是从何处飞来的。半晌,站得靠后的一人才指着李羡尘,喊道:“就是他!我看见刚才他袍袖动了一下!”   一句话指明目标,那十来人一拥而上向李羡尘扑过来。洛银河向后退了几步,倚在墙边的草垛子上,心中感叹,人的脑子当真参差,为何总有人明知不是对手,却偏偏要来自讨没趣……   寂静的小巷顿时热闹起来,“噼噼啪啪”、“哎呦妈呀”中夹杂了许多听不懂的蒂邑族方言,洛银河这会儿明白了,若论观赏性,还是势均力敌更好看。李羡尘的功夫,是从死人堆里历练出来的,这些盲流汉子当然不是对手,知道了打不过,就开始用起下作的招式,什么扣眼、锁喉,撩阴脚,毒匕首……   只是,实力太过悬殊,他们若是出手磊落硬拼,李羡尘还对他们讲些比武过招之间的礼节,下作招式一出,将军顿时不再留手,洛银河顷刻之间,又明白了,什么叫做嚎的比杀猪还惨。   李羡尘一脚将最后一人踹趴下,看着巷子里横七竖八,惨哼闷叫的众人,掸掸袍袖,转向洛银河,道:“走吧。”   洛银河却笑着走到那嘴唇被打了个洞的领头人面前蹲了下来,从怀里掏出个小瓶,倒出一粒药丸,塞进那人嘴里,在他下巴上一抬,那丸药“咕噜”,顺着他喉咙滑落下肚去了。   这人当然不觉得对方此时能给自己吃什么好东西,便拼命的想将药咳出来,一时间血沫横飞,洛银河赶忙皱眉避开了,道:“这位仁兄别费事了,在下给你吃的东西,下肚即溶,叫做三尸脑神丹(※),内含三种尸虫,只待到端阳一过,尸虫冲破制约,便会入脑,到时候疯癫无状,别说死至亲之人了,连自己的血肉都会咬来吃了……哦……对了,忘了你们都是用毒用蛊的高手,在下班门弄斧……见笑见笑。”   李羡尘在一旁看着,他当然不相信洛银河这番鬼话,只是自己从前那位气韵高洁如莲,只知道圣贤教化的谋士,如今越发让他看不透,江湖上的手段伎俩不仅信手拈来,瞎话说得更是比真话还真……   再看那领头人,听了洛银河的一番忽悠,脸都绿了,正是因为他浸淫毒蛊风行之地,深知厉害,心中多了畏惧,才更容易被唬得一愣一愣的,倒是讽刺。   “你若是不想如此,便好生回答我的问题,到时候这位‘美人’自然会给你解药抑制尸虫。”洛银河说着,指了指李羡尘。   呵,不仅张口就来,还要拉他下水,李羡尘也觉得有意思,从怀中摸出个小瓷瓶,在那人面前晃了晃,道:“解药在此,”接着,他又继续道,“这位先生比我仁慈,你此刻虽中毒,却不用受什么苦楚,你若是不好好答他的问题,就换我来问你。”说着,他从地上捡了颗小石子,捻在手里,微一运力,那小石头立刻便化粉散落了。   那人现在看着眼前这两个活祖宗,打又打不过,跑也跑不了,肠子都悔青了,只得道:“二……二位爷爷……想问什么……”   洛银河笑着赞道:“这就对了,我早就看出,仁兄是为识时务的俊杰。”说着,他问道,“先介绍一下你自己吧,你刚刚口中所说的老大,又是什么人?”   洛银河自有他的道理,刚刚这人虽言行无状,惹恼了李羡尘,但在他轻薄的话中,不难听出,他们敢当街强取豪夺,是有人在背后撑腰,能撑得住这种烂摊子的人来头自然也不会小。   那人颤声道:“是……是……开炎祭司。”   什么!这可不是瞎猫碰上死耗子了么。   李羡尘和洛银河对视一眼。洛银河一个头壳敲在那人脑袋上,道:“说瞎话也要打草稿的!你攀诬族中祭司,不要命了么?”   那人都快哭了,道:“我哪儿敢啊,开炎祭司有一半中原血统,自小在中土长大,对中土风俗人情的故土深情,所以,所以才对中土来的文士……念念不忘。我们时不时会请中原途经本地的书生府上做客,很多书生都做了祭司的……顽童余桃。”   洛银河做出一副了然的神色,笑道:“若是如此,不如兄台照旧把我绑了,带我到祭司府上做客一番,如何?”沉了一沉,他又补充道,“只是别绑的那么香艳。”   “不行!越发胡闹!”李羡尘皱眉。   --------------------   作者有话要说:   李羡尘:对我无礼就罢了,觊觎他……揍得你口无遮拦!   ※小菜鸡致敬金大侠。   PS:晚上九点玄学蹭了个寂寞啊…… 第24章 抓心挠肝的别扭?   洛银河撇嘴,起身将李羡尘拉到一旁,低声道:“这不正是天赐良机吗?”   所谓的机会,李羡尘当然明白,经过今日下午的探听,他也觉得这事八成没有面儿上看到的这样简单,开炎祭司有一半中土血统,更是从未听说过,只是……事情若是往阴谋的方向去想,其中因果盘根错节,恐怕不是一时三刻便能理清的。   “你不觉得这几人送上门来,太过恰巧吗?”   洛银河摇头,他二人是临时起意去喝那黄昏酒的,这种巧法儿不易拿捏,倒还八成真的就是恰巧。   但他还是顺着李羡尘的话说:“若是如此,你我一明一暗,我去投石问路让你看清方向,岂不刚好。”洛银河想将计就计,他虽然涉险,但他相信以李羡尘之力,能在暗中护他周全,即便有风险,总好过两人一起俩眼一抹黑,掉进对方的圈套里,“若有凶险,你出手救我就是了。”   谁知李羡尘拉着脸,“那也不行。”   “为何?你难道还有更好的方法吗?”   李羡尘甩起眸子,扫了洛银河一眼,没说话,径自向那嘴上给穿了个窟窿的倒霉蛋去了,道:“你走吧,七日之后还来这里,我给你解药,今日之事除了在场几位,若是再有旁人知道,你就不必来了。”   呵呵,七日之后,这不明显就是框他,将军的小心思也坏得很。   那人可怜巴巴的看着洛银河,指望他能改口求情似的,洛银河耸耸肩膀,道:“我也得听他的。”换来李羡尘回眸一望,淡淡的。   这些日子相处下来,洛银河摸清了些李羡尘的脾性,但凡他脸上摆出这幅三脚踹不出个屁来的神色,便是心里又在闹什么弯弯绕的不痛快。刚还说这闷骚能在自己面前展露些真性情,难能可贵,下一刻便又反了原形回去。   可是细想,也怪不得他。抛开梁相不说,单是他年纪轻轻,能稳坐建策上将军之位,只怕全靠军功,也是不行的,不知有多少人盼着看他登高跌重,他若是一根肠子通到头的直脾气,早就不知道死了多少次了。   眼看那十来个倒霉蛋,相互搀扶着,步履蹒跚消失在巷子尽头,李羡尘依旧还背对着洛银河,站在原地,对付李羡尘这种闷骚,洛银河自是有一套,他索性将那副幕僚该有的持重姿态抛诸脑后,脸上摆出一副贱嗖嗖的笑意,歪头探脑的向李羡尘道:“这位美人,欲怒还羞,所为何事啊?”   他突然露出不正经的溜子模样,还真把李羡尘逗笑了,但所为何事欲怒还羞,他却又真真儿的说不出口——我不愿你去招惹心存邪念之人。   并且,不仅说不出口,他还觉得自己越发不对劲了。当初皇上赐婚,他只觉得洛银河与他感情莫逆,又是良助,不愿让他离府疏远,是以梁珏挑拨时,他便索性将计就计,既能留洛银河在府里,又不妨碍他的仕途,一举两得落了实惠事大,不在乎朝中之人议论。   可刚刚洛银河的提议,为何让他觉得抓心挠肝的别扭?   越是与洛银河频繁相处,他越觉得,从前的洛先生虽然持重,却太过拘泥,如今他却好似洒脱随性了许多,心思七窍玲珑,手段……虽然偶尔无耻,也是无伤大雅的。   李羡尘见洛银河还眨巴着眼睛看他,一副他不作答便不罢休的模样,在他肩上轻拍一下,道:“走了,回驿馆去,我自有打算了。”   闷蛋之所以能成为闷蛋,首先因为他是个蛋,有一层能将外界纷扰与柔软内心隔开的壳子,洛银河见他又开始自动将不想回答的问题隔离开,也就放弃跟他较劲,总之是展露了笑容,这茬儿就算是过去了。   入夜的蒂邑族都城,美的不似人间。那些依山势而建的吊脚楼,到了夜间万家灯火,星罗棋布,璀璨了山间,又倒映入水,让人看了恍然觉得,水中还有另一个繁华世界,分不清是真是幻。   洛银河用过晚饭,便站在驿馆的吊脚楼廊阶上往外眺望,心里偶有思虑近日发生的事情,只是思绪还有些凌乱。   这事若是往阴谋论的方向去想,当真是一盘不小的棋。   他怔怔出神,身后一阵脚步声轻响而至,转身去看,只见李羡尘一袭黑衣,站在他身后,不想也知道,他定不是要去做什么磊落之事。   “过一会儿你先休息就是了,不必等我回来。”   “去哪?”洛银河见他一副不再多做交代便要走的模样,赶紧上前一步,将他拦住。   李羡尘低声道:“去开炎祭司和四皇子府上溜一圈。”   好家伙呀,不让我去,你自己去。   这就是传说中的艺高人胆大,洛银河暗自感叹。不过……这也太胆大了吧,难怪傍晚他不准许自己的计划,原来是武力值限制了自己的想象和发挥,想他洛银河,要是有脚尖一点,轻轻松松上城头儿的本事,八成也会选择这种简单直接的方式解燃眉之急。想到这,他不禁暗下决心,须得将原主的武艺熟悉一番,哪怕是个三脚猫,能上房不怂,就比现在强。   李羡尘不知他心里想什么,见他迟疑沉吟,道:“我自会小心,没有大碍。”说罢,飞身上了房檐。   他方才走到洛银河身后时,脚步虽轻,却是能清晰的听到的。这会儿,宛如一只黑色的猫儿,没发出丁点儿声响,悄声匿进黑暗中去了。洛银河一怔,原来他心思有如此柔和的一面。   时过三更,洛银河和衣侧卧在床上,实在撑不住困意,似梦似醒之时,只听房门轻响,李羡尘悄声进了屋子。困劲儿正上头,见他安然回来,他勉力撑起来看了他一眼,确实毫发无损。   李羡尘轻手轻脚的进屋,见床上那人睡眼稀松,明显是心里关切却怎奈困得拾不起个儿来,轻声向他道:“一切顺利,你先睡觉。”这话说完,洛银河似是彻底松心,翻了个身,闷头大睡。   第二日洛银河自觉醒得不晚,却又没见到李羡尘在屋里。   这人不用睡觉的吗?满打满算,他可能只睡了一个多时辰。洛银河收拾一番,正待开门出去,便见李羡尘似乎晨练回来的模样,拢发箭袖,宽带束腰,额上渗着一层薄汗。   “昨日……”他刚要开口,被李羡尘一个手势拦了。李羡尘转身进屋,将房门掩上,才道:“昨日我在开炎祭司的书房暗格里,翻到他与中原一人频繁书信,信中的内容数次详细提到四皇子的情况。”   第一次去翻人家书房,就连暗格都找到了?洛银河心里禁不住赞叹。只见李羡尘从怀中拿出两封信,那信封上还有火漆,道:“我全部大致看过一遍,但只抽了两封拿回来,拿的多了,恐怕被发现。”   说着,将那两封信递到洛银河手上。若说开炎祭司与中原故土情深,和老友偶尔互通有无,也没没什么大碍,但那信上所书的内容,大多是四皇子的近况,便说不太通了。只见那两封信的落款,全部是——竹泉居士。   “你可知这竹泉居士是谁?”   洛银河摇头。   李羡尘道:“虽不能肯定,但我暗查梁相时曾查到,他在江南有片产业,名竹泉幽邸。”   嗯……上得山多终遇虎,常在河边走哪有不湿鞋,夜路走多了总会遇到鬼的,说得大概就是梁珏吧。   事情发展到这地步就相当有趣了,竹泉居士,九成九便是梁珏,李羡尘手上的信件,若是参到皇上面前,便足够梁相喝上一壶,但洛银河心知,这种事情,没有十成的把握,便不应打草惊蛇。   洛银河心中思量,梁珏最想要的结果无非就是李羡尘再也回不去大显,即便能活着回去,也也得是死路一条才好。所以,四皇子是断断不能活命的,还必得是李羡尘在场之时,在众人眼皮子底下殒命。   “将军昨日去过四皇子府上吗?”   李羡尘摇头,言道:“昨日我先去见了四皇子,才去的开炎祭司府,有何不妥吗?”   洛银河沉吟片刻,道:“须得见见司星祭司。”二人当下便让驿馆的老板捎了口信给司星祭司。   司星祭司姜摇光来得比风还快。   洛银河开门见山,道:“在下有两个问题请教祭司,第一个,四皇子死遁之局,在族内有多少知情者;第二,四皇子与圣女越礼当日,大祭司为何会突然到四皇子府上去?”   姜摇光是个爽快的性子,直言道:“死遁之局上至宗主,下至族中八位祭司,都知情,这事本也是瞒不住,;至于大祭司到四皇子府上……听闻那两日皇子病情极不稳定,前一刻还好好的,下一刻便会突然发作,大祭司许是挂心,谁知……就撞见了。”   洛银河在屋里踱了几个圈,转向司星祭司,道:“据我所知开炎祭司私下歹事做尽,若能将他不为人知的一面公之于众,司星大人可否愿意做这出鞘的利刃?”   自然,洛银河是料定姜摇光会答应的,他与开炎祭司是下一任大祭司炙手可热的两位候选人,若是开炎倒台了,于他大有好处。   送走姜摇光,李羡尘道:“你怀疑大祭司到四皇子府上将事情撞破,不是恰巧?”   洛银河挑了挑眉,脸上挂上一丝笑意,道:“四皇子身为质子,既知他的安危必牵动蒂邑族高层挂念,伤情不稳定之时,会情难自已到非要与圣女行越轨之举吗?”   李羡尘语塞,若是细想此事确实蹊跷之极,只是以自己与四皇子之熟悉,却都尚未如此深中肯綮,洛银河……   短短时间,洞察机锋,敏锐得让人有些害怕,更让人折服的是,他进退得宜,顷刻间,便将事情安排得当了。   洛银河自然不知道李羡尘心里的评议,面儿上波澜不惊,口中言道:“只怕四皇子与将军经年未见,早将年少的情义丢弃了,若是如此,死遁之局,便是他反面无情的铁证,更是你我收网的好时机。” 第25章 生死之间,人性凉薄。   洛银河的敏锐,倒不止源于他对形式的分析,也源于他对小说作者套路的熟悉,这些日子虽然过得惊心动魄,他却也发现经历的事情即便与书中的情节不一样,但所遇人物的性格,一直依照原书作者的描写,变化不大。   书里对四皇子着墨不多,若是照书中的性格来推断,这两日来所得线索中的蹊跷,便都能说得通。四皇子性子阴晦,在异族为质,心恨显朝……   从邃益礼起始,幕后推手便是梁珏,他意在除去二人,只是并未想到他在蒂邑族竟有盘根错节的关系。   三日一晃而过。   依照约定,洛银河与李羡尘在四更时分,从四皇子府邸的后门将他与圣女接走,即刻出城,司星祭司连夜火烧四皇子府,众人平安回到巴临郡军营中,将三少宗主姜天玑秘密送回。   这日当夜,李羡尘在皇子府后门处依照约定的节奏敲了门,片刻,门应声而开,皇子身后一名女子白纱遮面,想来便是圣女,跟着二人的,还有一名小厮,背着行囊。   五人四乘,趁着夜色便出了城门。行至一片密林前,四皇子忽然带住缰绳,道:“羡尘,休息片刻吧,咱们已经出城三余里,没人追来,今夜当是平安了。”   身后蒂邑族的都城已经遥遥不得见,溶解在深沉的夜色中,李羡尘和洛银河对视一眼,道:“也罢,稍作休息。”   正这时,蒂邑族都城的方向一支响箭,破空而上,在这寂静的夜中,格外突兀。   几人下马,洛银河眼望着响箭的方向,似是自言自语的说:“看来司星大人动手了,”接着转向四皇子问道,“殿下这死遁之局不过是为了平民怨,宗族祭司人人默许,殿下为何会觉得会有追兵?”   四皇子一愣,向洛银河看去,一时语塞,竟不知该如何作答。他眼见对方向他莞尔一笑,笑意和缓,言辞却机锋毕露:“因为四皇子早知身在局中,与虎谋皮,暗通梁相,想要趁李将军只身在外之际,暗下毒手。只是那做你们传音筒的开炎祭司,方才已经坐实了私通外邦的罪名,如今自身难保,只怕来不了了。”   皇子果然还是有皇子的气度的,他心机被挑破,面上却依旧一派和气,并不狡辩,笑道:“羡尘的这位洛先生,到底是何方高人,难道当真有通神之能?此间机要,先生几日便摸清了?”   洛银河没理他这话茬儿,继续道:“只是,你可知梁珏还有后招?你身边养的狼崽子,顷刻便要噬主了。”   回应洛银河这句话一般,四皇子身边的小厮忽然跳开一丈有余,一声唿哨,密林间,顷刻窜出二十几条黑影,将众人团团围住。   这回,四皇子便是再镇定,也有些绷不住气度了,向那小厮怒道:“康吉,你这是做什么!”   那小厮康吉笑道:“自然是早日完成了相爷的交代,早日回相府去伺候!”说罢,他手一摆,那些黑衣人缩小了包围圈,将四人围在中心。   四皇子面现菜色,他显然没料想到,梁珏的连环心思——先是以提早还朝为诱饵,诱使自己背信弃义,联合开炎祭司除去李羡尘,若是失手,便把自己杀了,让李羡尘死在军令状上。   洛银河见四皇子讷然无语,冷冷道:“再过两年,皇子自能还朝,介时细细筹谋定能宏图大展,怎的李将军昔日的仗义执言之义,还抵不过这两年时光吗?”   素来和善淡薄的人,面色上隐隐笼了一层怒意。李羡尘见之,心底微微抽动了一下。   四皇子神色颓然,低眉不语。   那小厮康吉却笑道:“皇子其实也曾怀疑小的,为何还一直留小的在身边伺……”他话音未落,李羡尘突然出手如电,手只一甩,暗夜里,没人看清楚是什么打中的康吉,只见他闷哼都来不及,人便软软的倒了下去,脑门上,一个空洞的血窟窿。   接着,李羡尘显然不想再多做废话,呼哨一声,密林中脚步窸窣轻响,不知从哪里钻出数十名显朝的兵将,手持□□钢刀,对准那二十几名黑衣人。   形势瞬间逆转了。   李羡尘道:“康吉已死,各位还要拼尽性命吗?”他声音不大,却威仪萧肃,那二十几人面面相觑。   忽然,其中一人道:“我等妻儿还在梁大人手上,情势所迫,要么复命要么死!”说罢,闪身便向四皇子袭来,他这一动,本来僵持的众人瞬间乱做了一团。   听了这话,李羡尘叹息一声,箭在弦上不得不发。   几个回合下来,不难发现,那二十几人个个身手了得,想来是梁珏豢养的高手死士,单拎出来,恐怕每个都能跻身江湖一流高手之列。如今对抗官军,都是以一敌众,却依然未露败相。   李羡尘此时只身护着洛银河,四皇子和圣女三人,便有些吃力。他又呼哨一声,树影一晃,一人从天而落,他向那人道:“护好四皇子。”   那人声音极低的道了一声:“是。”便揉身上前,将四皇子和圣女护在身后。   慌乱中,洛银河去瞧那人,他面貌与李羡尘有五六成相似,身形更是一般无二,想来李羡尘从前说有人扮作他,稳定军心,便是此人了。   原来这是他的暗卫,大概一直在跟着他。   将军的暗卫,身手自然是千万里挑一,李羡尘顷刻轻松了许多,回身向洛银河道:“跟好我。”接着,加入战局。方才他束手束脚,这会儿腰刀出鞘,冷夜中点点星寒的光辉将刀锋映得如同寒冰,只是这寒冰顷刻便饮了热血。   见到李羡尘挥刀对敌,不留情面的厮杀,洛银河渐而明白,这个二十出头的年轻人,经年来在战场上是怎么磨砺出来的。与那日和公主在御前比武不同,当日李羡尘的招式虽算不得花哨,却也看得出来有些作秀卖弄在其中,终归是好看大于实用,而今日,他招招狠辣,仿佛每出一刀,刀口必得舔了敌人的血,才算罢休。   顷刻间,对方的二十几名黑衣高手,已经在他手下殒命三人。   经过林晓那次变故,洛银河对于眼见杀人流血的事件,麻木适应了不少,此时周围虽然杀声阵阵,他依然能保持淡定自若。他功夫不济,与这些一流高手不可同日而语,打架用不着他,加之他跟在李羡尘身侧安全之极,便生了四下里观瞧战况的闲心。   那十几名黑衣人如今倒了小半,可剩下的这些,便都是茬子中的硬茬子。这会儿更是结了个什么阵法似的,攻守得宜,彼此弥补了不足。那数十名显朝的将士,虽然没人殒命,却也已有伤员被搭到外围。李羡尘此时被那阵法挡在圈外,三名死士结了一个阵中阵,将他围在当中,那三人配合天衣无缝,每个人武功又极高,李羡尘被缠住了,一时间脱不得身。   再看那大阵中,阵心收拢,对那暗卫成了合围之势。   那暗卫如今以一敌三,他功夫虽然极为精进,但若和李羡尘相比,还是少了几分决绝,洛银河知道,这几分决绝,不是苦练所得,而是靠上百次的以命相搏,战后余生练就的。   也就是因为少了几分决绝,敌手急攻之下,那暗卫便有些力不从心。   依如今的形势来看,洛银河料想得分毫不差,梁相早有后招,若是开炎祭司没有能耐在自己地盘儿上联手四皇子除掉李羡尘,那么梁珏便要除掉四皇子,好让李羡尘死于军令状。在梁珏眼中,四皇子与李羡尘相比,便是一只熟得透透的软柿子,好捏得不得了。   四皇子如今依旧保持着他皇子该有的气度,与圣女并肩而立,站在那暗卫身后,他会不会武功,洛银河倒是当真不知了,只看出他这会儿尚无出手的意思。   正这当口,只见那围住暗卫的其中一人忽然虚晃一招跳出了战阵,下一刻,他手一扬,三枚钢针直向四皇子三处要害大穴飞去。   洛银河眼见那暗卫来不及回护,大叫一声:“不好!”随着他的喊声,四皇子身边的圣女手腕一抖,一柄短刃在手,她正想去帮四皇子挡落暗器,谁知四皇子猝不及防,伸手揽过圣女纤腰……   竟将她人整个挡在了身前。   只听圣女一声低呼,三枚钢针,全部穿胸而入。那暗器上显然是淬了剧毒,只一瞬间,圣女一口鲜血呕出,遮面的白纱被染的透红。   她身子顿时没了力气,软倒在四皇子脚旁,一只手死死的抓住四皇子的手腕。   过了半晌,四皇子才缓缓蹲下身子,柔声道:“你待我本就不是真心,不要怪我吧。”   圣女只是淡淡惨笑,她受开炎祭司之命,接近四皇子,相处下来,她也不知道对他为何难以绝情,这人待她有种很奇怪的好,时而让她觉得好的发腻,又时而极为克制——若心知终难成正果,或许疏离才是对彼此最后的温柔。直至刚才,她本该配合死士,一举取了四皇子的性命,可是到头来,鬼使神差的想要帮他挡下那致命的暗器。   然而,生死之间,人性凉薄,更何况是一个可能本就没动过真情的人。   时至命在顷刻,她突然觉得她所追寻的不过是坦坦荡荡的真心相付,才不是人前的虚名荣耀,但到头来,一切不过镜花水月,被这三根钢针,戳了个稀碎。   她的手始终未放开四皇子,颤声问道:“你对我从来都是假的吗?……我……我快死了……只想……听句真话。”   四皇子低头看她,目光柔和下来,摇摇头,言道:“我不知道。若是没了这皇子的身份,可能才能想得清楚。”   圣女缓缓闭上眼睛,眼角一滴泪珠滴落,四皇子终归不忍,伸手帮她拂去了。他手刚划过她额角,圣女又陡然挣了眼睛,眼神中透出一丝让人如坠冰窟的冷,道:“早知如此,便不该对你处处留情。”   言罢,一掌向四皇子胸前拍去。   李羡尘和他的影卫眼见四皇子遇险、脱险,纷纷加快手下的招式,想尽快将那些死士解决干净,这一刻的突变,猝不及防。只有洛银河,自从四皇子上演了这卑鄙无耻的小人之举,他便时时都注视着二人。   变故一起,李羡尘和影卫还都被缠得分身乏术,就只洛银河,他都不知道自己的身法竟然能够迅捷至此,顷刻已至四皇子身侧,也顾不得什么尊卑礼仪,一把揪住他的领口,薅起来就将他向后拖出丈余。   那圣女出掌极为缓慢,眼见着便拍空了。众人都松了一口气。   唯独洛银河觉得自己背心处微微一震,好像有人玩笑似的拍了一下。他回身去看,身后空空如也。   下一刻,陡然觉得后心如同被人揪住狠狠的拧了一把又一把,接着胸腔里便是一阵翻腾,咽喉处一冲,猝不及防的咳嗽起来,随着咳嗽,口鼻中鲜血被呛得喷了出来。 第26章 你如此在乎他?   时间仿佛凝固了一瞬,不仅洛银河自己,所有人都没想到,圣女一掌阴差阳错落在洛银河的身上。   李羡尘挥刀劈倒了眼前的对手,两步抢到洛银河身侧将他扶住,去探他的脉搏,只觉得触手战栗般的惊悸跳动,再看洛银河,额上冒了一层汗水,他很难受,似乎憋气之极,深吸着空气,但空气清冷,吸进肺里又加剧了刺激,喘上几口,他便忍不住咳嗽,咳不出几声,便又一口血呛出来。   方才洛银河明明只是将四皇子拉开,圣女的一掌该是打空了才对呀,怎么却隔空打在了洛银河身上?李羡尘心知这定然是蒂邑族的什么诡秘法门,急道:“姑娘,我等是来救你的,误伤,劳烦姑娘告知解救之法。”   圣女眼神瞟向四皇子,只在他脸上淡然掠过,便又看向洛银河,忽然笑了,道:“我命……在顷刻,无力相救……对……对不住。”   听到这话,李羡尘心里抽的一顿。   他扶洛银河坐在地上,见圣女毒气扩散,确实即刻便要香消玉殒,情急伸指封了她几处穴道,神色恳切,道:“求姑娘救他。”   圣女是开炎祭司安排在四皇子身边藏匿最深的一颗棋子,说来也怪,四皇子对她忽而如春风和煦,忽而又刻意疏离,偏偏好似是这动情之后的克制,让圣女对他动了情意。这些日子以来,她终日摇摆在自己内心的感受与开炎祭司的命令之间,最终只恨自己生来便被选为圣女,到头来,软语温存、情深义重不过是她的贪念,今生与她无缘。   此次死遁之局,开炎祭司交代,若是伏击失败,便要她找机会下手了结四皇子,目的无非还是让李羡尘死于军令状。方才,关键时刻她抛开命令,千钧一发之际想要出手相救四皇子,却被那人拉来当了抵命的盾牌,当真可悲却又好笑。那三根毒针,终于让她下了狠心——爱而不得,便让他记挂一生。   谁知偏偏天不遂人愿,洛银河好巧不巧的窜出来拉开四皇子,却误中了招。   刚才她一击失手,这会儿命在顷刻,将开炎祭司的命令抛了开去。眼见面前这位眉目清秀的将军为了洛银河,对她坚定赤诚的恳求,让她心中触动,这不正是她终其一生求而不得的真心吗。   她忽然扯起嘴角,问道:“若是救了他,你便活不了呢?”   洛银河此时坐在不远处,脸色已经惨白,不知是冷还是疼,他身子一直不停的打颤,李羡尘目光近乎恳求的看着圣女,手却一直紧紧的握在洛银河的手腕处。他向洛银河回眸一望,想都没想似的,便道:“请姑娘告知解救方法。”   “你……如此……在乎他?”圣女气若游丝,暗淡的目光中能看出一丝羡慕,可这有情郎终归是别人的。   李羡尘道:“是,他是我最在意的人。”他此时无暇多想,只是在心底有种感觉,无论付出什么,都要救洛银河活命。   圣女的眼光里露出了极淡的笑意,道:“你若……说得是真话,去……去……寻司星祭司来,他自会告诉你方法。”这话说罢,她目光转向天空,幽幽言道,“我……本来是想借此法……让他……永远也忘不掉……我,到头来,终究……是一场空。”   她命在顷刻,暗自神伤,只听洛银河突然开口说道:“看在……她方才真心护你,你就让他二人见……一面吧。”   这话竟是是对四皇子说的,四皇子这时正不远不近站着,神色淡漠的看着发生的一切,忽然听到洛银河这话,眉头一皱。   他上前来,在圣女身前缓缓蹲下身子,闭上眼睛……   再睁开眼睛时,那睿智中带着阴郁冷历的目光变得柔和了很多,他面貌没有丝毫的变化,但……直好像,他皮囊中瞬间变换了一副灵魂。   洛银河摇头低叹了一句:“冤孽。”李羡尘满脸疑惑的看向他,想起前日里,他受洛银河之托,将悄悄探寻四皇子府的情况转述给他时,他说了一句:“只怕四皇子一副皮囊里住了两套灵魂。”   当时问他此言何意,他笑而答道,就是字面的意思。   这会儿见他脸色惨白,似是每呼吸一口空气,都忍着巨大的苦楚,也不忍问他许多,只是忍不住心疼叹道:“让你跟着我,你去犯什么险。”   这句本似是自言自语的责怪,并未指望洛银河回答,没想到,他却低沉的笑了,道:“也……没多想什么,只是想着……他若是死了……你……也得跟……着掉脑袋。”说了这稍长的一句话,他便又咳起来。   言语的魅力,就在于不同的人,出于不同的心境,能听出不同的意味,洛银河伤的严重,脑子便顾不得措辞,他这话本心里的意思,大约是食君之禄,担君之忧,连士为知己者死都算不上,然而无论放在哪个外人来听,都能听出关切之感,更别说是入李羡尘的耳了。   李羡尘只觉得自己的心抽的疼了一下。做了将军,见得性命相交太多了,可到了洛银河这里,怎么就觉得不一样了呢?   此时身边厮杀之势渐缓,那二十几名死士或死或被俘,还只剩外围的几人在做困兽之姿。李羡尘止住了洛银河的话,转而向他的暗卫道:“你速去请司星祭司前来!”   这边安置妥当,那边四皇子跪坐在圣女身侧,半晌无言,终于言道:“你……你怎的还是弄成这副模样?我千方百计的疏远于你……最终还是害你难逃厄运。”说着他伸手,将圣女已经渐冷的手握在掌心。   她神识已经涣散了,只是还一息清明尚存,努力撑着一口气,却说不出话来。   四皇子眼看她如此,将她的手捂在心口,道:“早知你我南柯一梦,奈何桥边你等一等我吧,了却这身业债,下辈子你我光明正大的在一起……从见你第一面,我就知道,我心悦你……也知道,你没有表面看上去的那么简单……”   他一直喃喃低语念叨着二人相识的种种,只是身旁的姑娘,不知何时已经气绝,她双眼依旧微微睁着,暗淡无华的眸子看向四皇子,眼角勾出一抹极淡的笑意,只像是在心爱的人怀中听他讲些动情的话儿一般。   洛银河在一旁勉力支撑着精神看着,心道,也不知她最终算不算求仁得仁。   ——————————   李羡尘杀伐果断——那些死士无论出于何因,既然做了死士,都是做好了赴死的准备的。   让他们死得痛快,就算是对他们最后的敬意了。   即便司星祭司姜摇光来得依旧如同一阵风一样快,他也只见到密林深处的几簇篝火旁,洛银河半死不活的倚在一棵树干上,李羡尘守在他身边,手搭着他的脉搏,不错眼珠的看着他,另一旁,四皇子和圣女并排躺着,身侧两名显朝将士看护着……   这……   姜摇光惊诧上前,话未出口,李羡尘眼皮未抬,便道:“一个殒了,一个晕了。”方才圣女气绝之后,四皇子叨叨念念,李羡尘心中记挂洛银河伤势,没有闲心招呼他,但他又在意洛银河言说的一副躯体两套灵魂,索性将他点晕,快刀斩乱麻,免得横生枝节。   “银河中了圣女的一掌,圣女言道姜大人可解,请大人快来看看。”这句话的语调,便比方才焦虑得多了。   姜摇光是个明白人,不多问,上前去探查洛银河的伤势,问道:“圣女那一掌,是隔空打中洛先生的?”   李羡尘点头称是。   姜摇光却面露了一副迟疑之色,李羡尘心里顿时像是悬空了一般,问道:“不好治?圣女说要我以命换命。”   “这倒不用。圣女大概不是这个意思……”姜摇光起身,招手让李羡尘随他离开洛银河些距离。   洛银河方才听到圣女言说要李羡尘以命相换,才能解救自己,勉力撑着精神,袖子中偷偷握着一把匕首,他打定了主意,若是要李羡尘性命相交,他便自己抹了脖子,自来便不是书中人,何苦留在这里拖累别人?   听见姜摇光的话,他心头一松,便支撑不住,头垂在李羡尘肩头,手中匕首跌落在地。   李羡尘眉头一皱,他虽不知道洛银河的心思,却敏锐的察觉到了一丝异样。   姜摇光眼见人晕了,又回到二人近前,悄声问道,“将军可知,有谁爱慕洛先生?”   李羡尘与洛银河成婚之事,姜摇光大约是知道的,只是这事,超乎事态常礼,他不明其中因由,更不知二人是两情相悦还是有其他原因不得已而为之,所以才想将李羡尘叫到一旁,直言相寻。   李羡尘疑惑道:“姜大人此言何解?”   蒂邑族尚巫毒蛊虫之风,圣女家族一脉,是蒂邑族中,第一大巫医世家,蒂邑族中向来药毒蛊术不分家,圣女打向四皇子的一掌,是她家学的武功,锥魂掌。   这掌法极为特别,以特制的蛊虫以内力溶于掌心,出掌之时配合心法秘术,那蛊,便会随着掌力而出,免了下蛊的繁琐,却比下蛊的效力强上千百倍,让中掌之人尝尽铭心之苦。   更为奇特的是,若要解蛊,须得以爱念中掌之人至深之人的鲜血为引。   如果这人对中掌之人的爱念寡淡,便只会让那人伤患更痛,是以这掌法被调侃为情意试金掌,姜摇光解释了一番,李羡尘便明白了圣女的意思——愿以命相换的情谊,大约是够得上爱念至深。   想来圣女本来是打算,先伤四皇子,再以自己的血为药引,救他噬心之痛中,让他一辈子都忘不了。   “这……有没有保守温和一点的方法?”李羡尘皱眉,只怕自己对洛银河的情意是自己的误解,贸然行事害了他。   姜摇光摇头道:“即便是有,我也是不知道的,而且,此蛊不解,三日之后,中掌之人便神仙难救了。”   “既然如此,便用我的血吧……”李羡尘言道。   姜摇光从他的眼神中看出了一丝犹疑。   “只是这事……请姜大人不要再对第三个人讲起。”   姜摇光自然是点头应了,虽然他不太明白,将军和洛先生不是成婚了吗,在这事儿上为何还扭捏起来了。   --------------------   作者有话要说:   不爱,剧终,挂完结。   李羡尘:你是认真的吗? 第27章 用心歹毒,恨你不死。   药很快便备好了,洛银河喝下片刻,胸中憋闷异常,呕了两口血,血色发黑,如同混了墨汁在里面。   姜摇光面露喜色,道:“成了,是有用的。”   本该舒一口气,入眼却不知李羡尘脸上显出来的是一番怎样的神色——难以置信中透了几分高兴,可这高兴看上去,又不是那么畅快,姜摇光便顿时觉得中土的人,无论男人女人,要是矫情起来,心思里的弯弯绕,比蒂邑都城里清流江拐的弯还多。   毒蛊能解,总归是安下一半心来,洛银河朦胧间听二人言语,知道自己不用死了,舒心不少。只是他终归是伤重,几日来在巴临郡的驿馆中养着,人总是昏昏沉沉的,时睡时醒,醒来不知身在何处,倒是睡着了,意识反而更清晰似的,总能梦见办公室、公寓,他桌上一沓一沓的文献和满书柜的专业书……   那些书着手的真实之感,与现实一般无二,只是每当他欣喜安闲的心情漾开,便又立刻被拉回来,伤重难挨,缠绵病榻。   一晃五六天,他的内伤才缓和了许多,胸中郁结的闷气疏散,呼吸也没有呛喘之感了。傍晚时分,在驿馆的院内走了几圈,忽然觉得这几日闷在房里不见天日,不知何时,空气中已经融满春意,不似几日前沁凉了,不觉心情大好。   添宇在一旁陪同伺候着,见他精神了,也不觉聒噪起来,洛银河听他天南地北的扯些闲话,索性便问他,自己受伤这些日子,都有什么事情发生。   这一问,添宇的话匣子便直接卸了门,滔滔不绝。   三日前,司星祭司姜摇光见洛银河伤无大碍,便接走三少宗主姜天玑,二人一同回了蒂邑族都城,临行时,他答应李羡尘先将开炎祭司被俘一事消息封锁,一日之后传信来,大祭司将四皇子之事善后已毕,族内人如今皆认为,四皇子和圣女在皇子府葬身火海。如此一来,两国虽然没了彼此的质子交换,却捏了各自的把柄,蒂邑族为平民怨欺瞒百姓,而大显则是劫掠与圣女有染质子回国,合则两利,半斤八两,把事情捅出来,谁都不好看。   事情发展至这步田地,只能算是危机暂解,若是有不怀好意之辈将这事情再翻出来做文章,定然又是一场风波。   至于梁珏,做事滴水不漏,虽然众人心知幕后是他,可除了四皇子这个人证,便再无其他证据……   “四皇子现在何处?”洛银河问道。   “敲晕了在厢房睡着,姜远一直看着他呢,放心吧。”循声望去,正是李羡尘来了。   洛银河回身见是他来了,淡淡一笑——他此时穿的闲适,缓带束腰,绵锦的细绒大氅随意披在身上,一头乌发极松的拢住,垂在身后,却有两绺发丝跳脱出来,轻轻抚在肩头。重伤初愈,皮肤像是透明一般……   衣色寡淡,不假修饰,反而有种水墨丹青的惊艳。李羡尘看得一怔。   添宇总是极有眼力价儿的,默不作声悄悄退了开去。   看来将军这架势,是打算让四皇子一路睡回大显都城去了,着实让人哭笑不得,却也无可厚非。   洛银河此前就对李羡尘说过,四皇子皮囊里住了两副灵魂,是选了他能听得明白的表述方式,按照心理学术语来讲,四皇子是多重人格障碍。   他正想着这茬儿,李羡尘与他心有灵犀一般,问道:“你说他皮囊之下两幅灵魂,是何意?我虽不太明白,但那日夜里他行径古怪,即便我与他多年不见,记忆里他却绝不是这个样子。”   洛银河有些挠头,他不知如何去向李羡尘解释许多现代科学中才有的概念术语,于是半真半假的信口胡诌:“在下曾读过一本古籍,将这种症状称为离格,其中言道,‘人魂有格,格似假面,’人生来便有一人格,但若这一格长期被欺辱压抑,心志又不坚毅,便有可能再生一格,新生的一格无论性格、年龄乃至性别都可能会与第一人格相异,但目的却单纯唯一——便是去保护和完善第一人格。更有记载,曾有一人,同一躯体里生出至少二十四格,可能知道彼此的存在,也可能不知……现下来看,四皇子便是如此,他本心和善,是心悦圣女的,只是不知为何生出了第二格……况且,在下猜,他本来的人格八成不知道他第二格的存在。”   李羡尘认认真真听他讲完,沉吟片刻,似是懂了,又似难以置信,感叹道:“如此说来,也是可怜……”   “九成的离格,在年幼时曾遭遇过创伤或虐待,将军是否知道,四皇子幼时可有这样的经历?”   李羡尘摇头。   洛银河道:“若有可能,将军派人暗中查查。”   “好。”他一口应了,突然转了个话题,道:“你在我面前,倒是很久未自称‘在下’了。”   洛银河一愣,他未曾注意到这细微之处,只得笑而置之。   反而,他一直在想,如今他孤身一人在这也不知是幻是真的世界里,没人知道他真实的身份,只盼能早日回到现实里去。   可寻找方法,只怕不能一蹴而就,苟安立命才是正道。   回都城的路途格外顺遂,让洛银河觉得安宁得有些不真实。这一路虽然是向北而行,却也难挡春色旖旎,空气中都仿佛融入了勃勃生机。   皇上履行了诺言,长街十里,美酒满布,天策上将军未失一兵一将,便平息了这场混乱,“百战百胜,非善之善也;不战而屈人之兵,善之善者也。”   李羡尘在军中乃至百姓中的威望高涨,坊间流传,李帅孤身入敌营与蒂邑族宗主对峙,最终不损一兵一将,凯旋还朝,巴临郡危机来得快,去得更快。   皇上很高兴,赏赐了很多金银,本想再升一升李羡尘的爵位,可他若是再升一格,地位便要越过某些宗族去了,毕竟年轻,只得暂时作罢。   复命已毕,皇上点手示意,秦更捧出一只木匣子——通体紫红,细闪着丝丝点点的金星。皇上言道:“朕为太常卿准备好了府邸,洛爱卿快去瞧瞧是否满意吧。”   洛银河接过木匣,只觉一阵暗香幽袭,打开观瞧,匣子里装的正是一方地契,一方房契。叩谢圣恩之时,洛银河忍不住在想,穿进书里来,竟然升官发财了。   ——————————   太常卿府,与将军府只隔了一条街,要说皇上算的是用心良苦,这府邸曾空置很久,连李羡尘也不知曾经是何人所居,如今粉刷修葺,焕然一新。添宇做事情向来稳妥,在宫门口时,便差人到太常卿府上通报,知会一干家丁,在府门前候着。   马车在府门前一停,那为首的管家便带领众人上前,喊了吉祥话:“恭迎东家回府,祝东家春华秋实,紫气东来。”他很年轻,大约与添宇的年纪相仿。   洛银河示意他们起来,道:“我是草民升官,不懂得太多规矩方寸,日后还需……”   言语顿住了,不知该如何称呼眼前这孩子。   “小的墨为。”他极有眼色。   “还需墨为多费心操持府里的大小事务,一会儿你去看看账上,给大伙儿封了红包,讨个喜气吧。”洛银河吩咐着,心里寻思总不能太过露怯,没见过猪跑,总是吃过猪肉的。   墨为极为高兴的带着大伙儿谢了赏,这少年的高兴丝毫不做作,八成是觉得新东家为人和善,好相与。   放眼望去,丫头家奴,年纪都不大,看着生气满满,正映了园子里的春色。墨为正要迎东家和将军去正堂稍坐,街口处,几个四五岁的小童笑闹着跑过来。一边跑,口中一边唱着:“天策将,李羡尘,十三上阵卫家邦,马上精,步下巧,二十一岁盛名扬,灭叛军、定匪患,不损一兵平南乱,指日可待封侯王。”   洛银河听了,眉头一皱,拉住其中一个小童,蹲下身子来问道:“小娃娃,你唱的这歌谣,是从哪里听来的?”   那小童一双乌溜溜的大眼睛转了转,小胖手一伸,道:“江湖规矩。”   洛银河失笑,从怀里摸出一小块碎银子,放在他小手上,笑道:“现在能说了吗?”   得了银子,小家伙满意的点点头,道:“从我哥哥那里听来的,他说现在书馆里说得都是李将军的故事,明天还要带我去听呢。”   打发了那小童,洛银河向李羡尘笑道:“若是有人有心为之,当真用心歹毒,恨你不死了。”   李羡尘苦笑着向添宇吩咐道:“着人暗中去查查。”   功高震主,大多不得善终。更何况皇上那阴晴不定的脾气,这些话若是传到他耳朵里,李羡尘怕是要终日过头悬利刃的日子。   安排了添宇顺藤摸瓜,李羡尘面儿上还是一副陪着洛银河看新宅的和善模样,似是毫不受影响,但洛银河却没了刚刚的兴致,他只觉得这些日子过得惊心动魄,如今只片刻的自在,却又听到了这么一首歪唱的顺口溜,心里烦闷,交代墨为不用伺候,他自行转转便好。   二人在新宅里信步,这宅子极为宽敞,只怕比将军府也小不得多少,足见皇上的恩赐之意诚恳,洛银河转了一圈,行至花园,便驻足在亭廊里坐了下来,对着眼前新栽的海棠出神,那些海棠还未抽枝丫,光秃秃的一片,也不知有什么好看。   “那童谣虽然可能引发事端,却也不是即刻便灾祸临头。”李羡尘也在廊下坐下来。   洛银河眼波一转,李羡尘虽为武将,但心思却极为细腻,这句话出自将军之口,算得上出言安慰了。   想到这,他轻轻的笑了,道:“我只是在想,林晓和周凭这两口恶气,是时候出上一出,免得有人总觉得能牵着你我的鼻子走。”   --------------------   作者有话要说:   致敬《二十四个比利》 第28章 解君相思意。   洛银河言辞语气难得锋芒毕露,李羡尘挑了挑眉——意料之外,情理之中。毕竟梁珏算计了他的性命。   但眼见他重伤初愈,脸色还憔悴,言道:“这事儿缓缓再想,四皇子之事你为我险些搭了命去,今天你出谷迁乔,我该贺上一贺。”说着,他从怀里摸出一个小锦囊,交到洛银河手上。   那锦囊极为精巧,入手不重,洛银河掏开来看,里面是一只翡翠的平安扣,圆嘟嘟的,杏子大小,通透厚实。入眼只觉得那扣子就是一汪水化成的,轻轻碰一下,好像手指便会被沾湿了。只一看,就知道价值不菲。   洛银河笑道:“水头好,意头也好。”   李羡尘道:“你向光瞧瞧。”洛银河见他的神色仿佛是小孩子做了件得意的事情,迫不及待想被发现,得到表扬。这是素来喜怒不行于色的上将军吗?也不知李羡尘在那原主面前,是怎样一副做派。   日头正好,洛银河便迎着阳光,去看那枚玉扣,光透过玉质,玉扣里浅浅的一小撮水线纹路便匿不住了。只是,再仔细去瞧,那纹路竟是一朵莲花的形状,在这一小汪水中,舒叶展瓣,花姿慵懒,栩栩如生。   玉质藏絮带纹,本该是缺点残漏,可自然的鬼斧神工,好似有神仙用仙法将笔触融进了玉石中,将那错漏变为了绝世孤品,只此一件,极为难得。   洛银河心中一震,这玉且不去论价……   书中所述,它名为“纳莲”,是李羡尘私家的信物,无论军中府里,若是得见这枚玉佩,便如见到天策上将本人。昔日皇上赐婚,他说将军府为聘,只道是场面话,现在看来,竟然是来真的吗?   惊觉此物的贵重,洛银河反而有些踟蹰,呆愣的看着李羡尘。对方对他这番神色颇为满意,伸手在他半握着玉扣的手上一合,笑道:“你只当它是块石头便好。太平盛世,私家信物容易招惹事端,不如就让它在你手里还原本真,褪掉那些不该有的名头。”   这份心思不难懂,毕竟太平盛世,私权过重,容易招皇上忌惮,但是……   洛银河却总觉得有点说不清道不明的别扭,让他直接想起那日林晓之险以后,二人共乘一骑的尴尬。   接触心理学最大的好处,是能让自己活得通透一些。既懂得接纳现状,又能够不钻牛角尖,想不通的、不愿意想的,都可以暂时放下。   至于洛银河,他与李羡尘这点儿扭捏别扭的心思,显然是属于后者。   只是他眼光一转到李羡尘脸上,看见他极少露出这种率性的神色,回想起他对自己挂心的过往,一片赤诚总是有的,就有些不忍心直言拒绝。   说来说去,洛银河总归是人,与己相关,便容易上头,更何况,学者也有短板,他这么一个实际年龄三十好几的老处男,女朋友一个都不曾有过,情感问题不过是纸上谈兵罢了,理论和实践,有时候是十万八千里之遥。   于是,当局则乱的洛银河脑子一热,说了一句:“即便你我信任至深,也不该轻易相赠。”他见李羡尘神色略变,继续道,“若是定要美玉相赠,不如就将腕间的无事牌赠予在下,近来诸事纷扰,无事则安,便是好意头。”   谁料,李羡尘竟先是一愣,皱着眉头在他脸上定睛观瞧了好久,洛银河心里发毛,暗道自己冒失了,看他这模样,那玉佩定是有什么他并不知道的渊源。   只是这话已出,收是收不回来了。   李羡尘入定似的看他,洛银河只觉得难捱,半晌,对方才终于坐直了身子,双手抱怀偏着头,拧着眉毛继续打量洛银河,这动作姿态,是明显的疏离、压抑和困惑。   终于,他叹了一口气,解下腕间那块无事牌,言道:“当初先生赠玉时曾言‘无事即安,一诺如玉,伴君左右,不求有应。’怎的如今我作了回应,你却反而要找借口收回诺言了?还是……”说着,他眼神忽然一冷,“阁下到底何人?”   寥寥数语却足以让洛银河脑中已知的信息颠覆。   小说里那原主被指断袖,李羡尘力证二人青白,而后,原主郁愤自戕。但若按照李羡尘刚刚所述的事情去推断,原主自戕的原因竟不是被指断袖,而是因为李羡尘力证二人青白吗?   所谓“伴君左右,不求有应。”正是他向李羡尘的告白,原来书里这二人是落花流水之义!   他心悦将军,将军却要与他撇清干系,于是万念俱灰……愤而赴死。   洛银河只觉得脑袋嗡嗡的,作者对细节表述不清,这枪口撞得好生乌龙,此刻他只想将那作者揪过来好好问一问,就这表达能力,还写小说?   当务之急,坦白?还是找个借口遮掩过去?若是直言“我是穿书过来的,你是个假人……”只怕……不妥,大大不妥。   他正犹豫,只听李羡尘叹了口气,继续道:“虽匪夷所思,但自天涛河祭奠之后,我便时不时生出错觉来,觉得你变了个人一般。可查证之下,却毫无线索,到底……”   李羡尘确实多次觉得洛银河变了个人,至于具体哪里变了,他又说不上来。如果非要说,原来的洛先生虽然国士之才,身上总沾着一股读书人的执拗,无论是对事还是对他;后来,一夜之间他虽依旧是文人做派,可骨子里总透着一股狡黠变通,应对敌手,主意说来就来,偶尔无耻又有些讨喜。   更重要的是,洛先生曾以玉石相赠,表露心意,言辞当真不算含蓄了。   李羡尘从前不曾回应他。   可近来,他越发觉得自己对洛银河的心思变了,偏偏对方也变了——   他仿佛两幅面孔,一面对郡主说心仪他,一面却又对皇上的赐婚以及他的回应,表现得如一个旁观者一般冷静,丝毫没有心愿得偿的欣喜,好像心仪之事是随口一说。   此时他见洛银河面露难色,凝神不语,终于还是试探着问:“你……是否有何隐疾?那离格之症如此冷僻,你却一见便知,你是否……”   嘿哟,倒是能举一反三,洛银河暗道。   “我……”   洛银河心里打定了主意,实话不能说,至少现在还不是时候。他支支吾吾的样子,一半是装的,一半是真的,历来真假掺半最能让人信服,他越是这样,李羡尘就越认定了他有什么难言之隐,目光坚定的看着他,眼神要是能说话,那就直是在说“无论何事,你只管说便是了。”   半晌,洛银河终于言道:“我近日来,突然会了些奇怪的伎俩,但许多从前的事情都想不起来了,就像无事牌的事情,毫无印象……更不知为何会这样,何时能好转……”说着,神色黯淡下来。   这话确实并非全部胡诌,像通神谕解梦境这种依靠现代心理学装神弄鬼的伎俩,那原主,自然是不会的。   “身体可有何不适吗?”李羡尘问道。   索性便将通神伤心神这茬儿接演下去,洛银河答道:“只是偶有头晕脱力。”   李羡尘的表情松了些许,他站起身来,又将那块无事牌扣回手上,道:“无论你是否记得,送出去的东西岂有要回去的道理?”   洛银河只得跟着起身,正想将纳莲收回锦囊里揣好。李羡尘瞧见了,皱皱眉,将那平安扣捻回手里,展开扣子上的锦线,直接给洛银河挂在了脖子上,道:“它很重要,却也没传闻中那样重要,你莫要心思太重,只当是我贺你入宅之喜。”   如尚方宝剑一般的信物还不重要么,也不知将军是宽慰,还是心大……   这次之后,洛银河觉得李羡尘对他的态度有些微妙的变化,是一种极不明显的小心翼翼,但他懒得细想,终归是想回现实过他的小日子的。   除此之外,倒也并非全无益处,洛银河本来不指望李羡尘能全然相信他这一番骗鬼的言论,谁知,不知为何李羡尘竟好似信了……有了“记不得”做挡箭牌,洛银河做事说话,便再不畏首畏尾,只一门心思动用将军的势力将想查之人,想查之事摸了个八九不离十。   ——————————   这一年逢甲记年,是以春分祭祀要皇上亲自祭祀大明神,大明神其实就是太阳,祭大明神便是祈求一年风调雨顺,人寿年丰。届时场面盛大,王亲众臣、幕僚甚至寻常百姓,都会前来观礼。   太常寺和礼部为祭祀的事宜忙得不亦乐乎。施平与洛银河分别为二部之首,面儿上只做一片祥和之姿,各司其职,配合得宜。   转眼正日子便到了,祭坛设在都城东方的朝晖坛,天还未亮,御驾与群臣便等在祭坛前,是要等待第一缕朝晖,上第一炷香。   这会儿,皇上也不知是没睡醒,还是心情不佳,坐在黄罗伞下,围着一件细绒大氅,昏昏沉沉半闭着眼睛,不知是睡是醒。   群臣最是怕皇上这副模样,他的脾气高兴起来便什么都好,若是不高兴了,指不定谁要掉脑袋。   心知肚明,便没人乐得去触霉头,一个个如同霜打的茄子,蔫头耷脑的按官阶品级站着,没有半分春日里的生气。   洛银河眼见东方天空泛白,恭恭敬敬的走到皇上身侧,道:“陛下,该晋香了。”皇上应了,走上祭坛。   雨霁风光,一扫凛冬,这几个月的帐,也该清算一二了,洛银河随着皇上走上祭坛,眼光掠过台下施平——就先拿你祭一祭多日来的算计和林晓的性命。   --------------------   作者有话要说:   洛银河:情敌竟是我自己?不……我裂开了……   李羡尘:过来抱住,就不裂了。 第29章 有味道的一章。   祭坛上,三柱高香早已经燃了多时,香烟直上。皇上接过洛银河递上的三柱清香,向日出的方向恭敬的拜下。   正待亲自将香插到香鼎中,忽然听见台下一阵骚动,回身去看,只见台下一人,大庭广众,脱掉裤子,原地就蹲下了。   文武百官们再有涵养,也做不到视而无堵,纷纷皱眉、掩鼻,有多快能多快的躲开,让出了一片空地来。   那人不管周围人惊呼阵阵,更不顾今日此时,皇上正在祭祀大明神。   自顾自的出恭,仿佛已入无人之境……只顾自己舒爽痛快,声色味俱全,毫不顾他人眼睛、耳朵、鼻子的苦。   皇上此时在祭坛上居高临下,视野开阔,无以复加。这样掉脑袋的事情,只怕自开天辟地以来,从没人做过,以至于从台下到台上,不止众臣,连皇上都呆住了。   于是……大明神祭典变成了围观出恭。   终于,也不知台下什么人喊了一声:“这……这不是渎神吗?要遭天谴的!”   抛砖引玉的一声叫喊,众人纷纷回了魂,引来议论:“那人是谁?”   “这不是施大人府上的舒先生吗?”   “他疯了?中邪吗?”   皇上的脸已经拉得比驴脸还长,大约是过于生气,他身子微微的抖,哆嗦着袍袖指着舒春深,半晌也没说出话,直到他自顾自的解完手,皇上嘴里才憋出一句道:“秦更!侍卫呢?愣着作甚!”   御前太监秦更也如当头一棒醒了神,领着几个太监侍卫,先将舒春深拖到一旁,而后捏着鼻子火速处理了地上一滩黄白之物。   再看舒春深,如同魔怔了一般,两眼呆愣,两手交叉极有节奏的搓着,头更是不自主的一下一下抽动着,他嘴里一直念念叨叨,但声音极小,离得远的人们压根听不清他在说什么。   这时,又不知是谁,议论道:“你们看,他好像戴了面具!”   秦更听了,手一摆,他身后两个小太监极有眼色,上前去,在舒春深脸皮上摸摸索索,一番折腾,终于从他脸上扯下一层面具来。那面具极为贴合他的面貌,这般生扯,直扯得他满面通红,脖颈、耳侧这样的地方更是破了皮。可他依旧不知痛似的,口中低声念着什么。   真容白于天下,正是本该已死多日,尸体被开膛破肚却不翼而飞的周凭!   刑部尚书叶子檀所处之位,离得不远,这会儿出列跪倒,颤巍巍的跪在地上,道:“陛下息怒,此人正是要犯周凭,微臣也不知他为何会成了施大人的幕僚,请容陛下让微臣将功折罪。”   皇上见是他上前,怒气反倒消了些许,言道:“此事你早上奏过,也怪不得你,只是他为何偏偏今日发疯!你即刻将涉案人等都压回去,彻查清楚,不得再有误。”   叶子檀叩头领旨,暗暗舒了一口气,他起身之时,万分感激的向洛银河极快的扫了一眼,见洛大人正在祭坛之上,居高临下,眼神极淡,也看着他。   数日前,洛银河深夜只身秘访,要他尽快上奏皇上:施平的幕僚舒春深,便是从刑部仵作的验尸台上消失不见的周凭。此事,恐怕仵作便是内应,周朗风和施平都是知情人。叶子檀一直并非梁珏一党,对李羡尘算得上敬重。加之洛银河与他分析利害,若是不日事发,仵作可是他刑部的人,以叶子檀孤身之力,能不能把事件查清撇净……   他正庆幸感激洛银河的恩情,只听皇上又开口道:“叶爱卿上次便有失职之过,这次要犯若是再有死伤逃匿,便叫刑不上下陪葬了吧。”   ……这家伙,依旧棘手。却总归好过措手不及。   ——————————   祭祀草草结了。   将军的马车上,私密舒适,自然是个谈话的好地方。李羡尘似笑非笑的看着洛银河。   这几日这人自作主张之势愈演愈烈,向自己要了几个得力之人,草草交代一句,若是顺利,便能给梁珏重击。全然不顾一路上的劳碌,和自己刚刚痊愈的内伤。每日忙着上蹿下跳,有时早晚都不见人。明里,他自然是忙当差的公务;暗里,却是动用将军的探子暗哨,筹谋去了。   李羡尘观察了他几日,觉得他身体似乎没有吃不消的迹象,便也就随他折腾,满心想看,他能折腾出个什么花活。   当然,洛银河知道,即便他不做交代,他的所作所为,自有人向将军回禀。只是,他也说不上是太忙了懒得交代,还是自从知道李羡尘对他朦胧的情意之后,便潜意识里回避着他……总之,近日二人,一个忙完公务,忙布局;一个稳坐府内,每日听故事一样,将发生的事情了解个八1九不离十。   越是了解洛银河的行事,李羡尘便越是感叹,周凭是能入得上将军府的人,入府之前被明里暗里查了好几轮,可是竟无人查出周凭身患怪病。自己的洛先生,看人的眼光刁钻犀利,机敏得如同看准猎物的猎豹一般。   终于,洛银河被李羡尘看得浑身不自在,清了清嗓子道:“第一次见舒春深,便觉得他熟悉,现在想来,是他反复摩挲手指的动作,与周凭如出一辙。”   刻板性动作,刻板的时间规划,正是周凭病症的特点,自从前往蒂邑族的路上,洛银河得了李羡尘手中山鸡的点化,便反复思量回忆周凭和舒春深的行事细节,回到都城,让人日夜盯梢,果然发现,那舒春深每日必得服药两次。   前日夜里,洛银河更是劳烦李羡尘亲自出马,偷偷换了他日常压制病情的药,才让他演了今日祭祀时这一出闹剧。   二人感情这层朦胧的窗纸虽然被李羡尘捅破了个窟窿,好在这些天,他没继续让小窟窿变成大窟窿,他放任洛银河去忙,无论对方闪躲退避,他都没对他步步紧逼,让洛银河觉得轻松不少。   李羡尘在战场上拼杀多年,“穷寇莫追,狗急跳墙”的道理他再明白不过,虽然这两个成语用来形容他如今与洛银河的关系,不怎么妥帖……   洛银河对待亲友的处事之风一直是做事留一线,他日好相见。   他心里寻思,和李羡尘同一屋檐下,若日日扭捏闪避,日后将关系闹得僵了,弊大于利,又见李羡尘对这事儿也不是执拗的态度……   是以近来几天,他对李羡尘已经不似最初,见了就觉得尴尬。   李羡尘笑道:“你是在报复立冬祭祀被扣渎神之名的仇吗?”从前洛银河厚道得让他觉得有些憋屈,如今越发睚眦必报起来,好像灵魂里机敏刁钻的一面,终于觉醒了,很是不错。   洛银河答道:“若要这样说,也算是吧。姜祭司和周凭身患相同的病症,之前我还奇怪,这怪症极为罕见,周凭医术竟如此高超,能压制姜祭司的病症,原来……他自己便是病人。”   提到姜祭司,洛银河心里又是一沉,他……又是得谁引荐,在御前做了祭司的?   不得不说,叶子檀为人性子上虽然面了一点,但他问案的手段还是可圈可点,不出半日,仵作招供。第二日午后叶子檀入宫面圣,下午,施平便被下了狱,罪状为,货赂公行,窝藏欺君要犯,人证、赃物聚在。   施平这礼部尚书做得在皇上面前并不讨喜,况且今日一连串的事情本就让皇上极为恼火,必须揪一个不长眼又不怎么受待见的祸首出来。施平只觉得下了大狱,仍像身在梦中一般,怎么也想不到舒春深突然御前发狂。   凡事只要与欺君一沾边,便如贴上了催命符,准得是做好死得又快又稳的准备。可案件进展卡到了施平这里,就慢下来了,是人为的慢。   施平乃是梁珏一党,事情扯到施平本就在叶子檀意料之外,之后若是再做牵扯,扯出梁珏来,他可没胆子查问了。当日他得洛银河提点,便能想到八成是李羡尘和梁珏掐架,自己得警醒着点儿,不能平白当了炮灰。   解铃还须系铃人,叶子檀将洛银河以人证的身份传到堂上问话,而后,便请他入了后堂。洛银河自然知道他醉翁之意。   “叶大人问案神机手段,怎的还要问下官该当如何?”洛银河笑道。   叶子檀转身将内堂的门窗掩上,才道:“哎呀,银河兄神机才是,若不是当日你提点……”说着,他给洛银河斟茶,道,“施大人与梁相交好,这事儿若是扯出梁相……前日里愚兄入宫面圣,可皇上完全不给个指示……”   洛银河笑得更开了,道:“叶大人怎的当局者迷了?即便是扯出梁相,叶大人有把握能挖出足以撼动相位的大罪状?若是不能,不是平白堵了陛下的心,又遭了梁相的记恨。”   皇上新君登基,朝纲社稷便想稳中求健,他定然不愿意此时群臣分派而为。更何况,先帝驾崩的蹊跷,说不定便是皇上被梁珏捏在手中的把柄。   是以对付梁珏,最好的方法便是小火慢炖,一刀一刀割了他的羽翼,一条一条攒着他的罪证,最终一举拿下,不然以皇上那阴晴不定的性子,指不定要闹出什么乱子。   可小火慢炖,定然会夜长梦多……   自从皇上下旨说,无论人犯跑了死了,刑部上下全部陪葬。刑部在看押人犯方面,自叶子檀起,便如临大敌,严阵以待。里三层外三层的将牢房守了个严实、四个人犯单间关押,每间牢房整日里有两名狱卒把守,一天三班岗的轮换着。饭食上,更是小心查验,先由银针试毒,再投喂给牲畜试毒,绝对没问题了,才给四人食用。   饶是他再如何小心谨慎,也还是出事了——刑部,不知怎的染了疫毒,且传得极快,半日不出,刑部自堂上的大人们到牢内的犯人,无一幸免。事情发展到这步田地,别说问案了,只怕不用皇上下旨,便要闹到刑部上下,给四个人犯陪葬的地步。   医师大夫,去了一波又一波,一半说是病,另一半说是毒,争执不下。事态急转直下,别人不知,洛银河和李羡尘又何尝不知,这定是梁珏捣鬼。   一连串发生的事情,让洛银河意识到,梁珏,远比书里描写的要狠戾得多。书中他顶多是个搬弄口舌的贪官,在朝中四处安插羽翼眼线,肆意敛财,挥霍无度,却只是个铺张奢靡,贪享乐无大志的浑人。   可看梁珏如今的行事风格,哪里仅是国之硕鼠这样简单?他算盘打得精妙,眼下人人避忌疫毒,忌惮传染蔓延,待到刑部关键的那批人死得差不多了,他再寻个什么由头,将毒疫一解,不仅后患全无,自己还能记上一功。   可若是深究起来,事情变成这样,终归是引他小看了梁珏而起,想到这,心里终归是过意不去,总得想个办法,尽量少去殃及池鱼。   --------------------   作者有话要说:   这一章的过度写不好,我已经努力简练并且不写说明文了……   笔力有限啊,再修炼修炼可能这章后面会通修。   dei不起,啊哈哈哈哈 第30章 没憋什么好心眼儿。   刚过春分,夜风凉起来,依旧是水一般的沁人心肺,洛银河坐在府里花园的石凳上,像个老和尚入定一般。   三日后便是朝会,定然要为了刑部疫毒之事纷争个结果,可他现在,脑子里却没了计较。   见机行事吗?当然不行。   人之所以心生焦虑,是因为缺少解决问题的办法,又不能认同随波逐流的结果。   洛银河深知此理,所以他的一贯作风,是罗列对策,推测结果。   “东家,哎呀……”添宇远远的便招呼出声,“您在这儿呢,怎么一个人在这儿吹夜风?主子找您半天了。”   添宇确实为了寻洛银河,溜溜转转在府里打了好几个圈,这人近些日子越发神龙见首不见尾,真是的,主子也不管管……   洛银河自然不知道添宇心里的小九九儿,问道:“这时候,将军不是该在晚练吗?”李羡尘若是在府上,晚膳后半个时辰,总还是再要去活动筋骨,练练拳脚,然后沐浴更衣,去书房看一会儿书,才会歇息。   “今日没有,刚才回府就一头扎进书房里,让小的来寻您,也不知他用过晚膳没有……”   得嘞,洛银河知道,除了去看李羡尘有什么事情要找自己,还得顺带问问他吃了饭没有。怎么突然就觉得自己也像个保姆了呢?   书房的门是掩着的,并未关死,添宇在门口回了一声,李羡尘便在里面应道:“行了,银河进来,不用你们伺候了。”   进到屋里,烛火摇曳,洛银河只见李羡尘单手拿着一本书,应该也没有好好在看,另一只手里把玩着一个小瓷瓶。   不负添宇之托,洛银河走到灯火前,将那跳跃得晃眼的烛心剪了一截下来,又重新笼上灯罩,才道:“添宇惦记着将军是否用过晚膳,要是还没吃,我叫厨房去备上。”   李羡尘抬眼扫了一眼洛银河,直接无视了他这个问题,将手里的瓷瓶递给他,问道:“你可知这是什么?”   这当口拿出来的,还能是什么……洛银河道:“大约是与刑部疫毒相关的玩意,毒药,还是解药?”   李羡尘淡淡笑道:“解药。却只够两个人的分量。”   他知道洛银河定然要继续询问,便索性一口气将事情简述了一番:刑部上下闹了疫毒,事情已经在都城之内传的沸沸扬扬,人尽皆知,李羡尘的副将姜远悄悄找来,向李羡尘道,他怀疑这疫毒是蒂邑族开炎祭司善用的一种瘴毒,形态多变,若是直接服下,顷刻便会毒发,若是做烟雾状弥散,须得半日的光景,中毒之后七日无解便得丧命。   原来梁珏的算盘,是要置刑部上下于死地,他定是怕施平熬刑不过,说出什么对他不利的话来。   李羡尘自然不会把“大概是梁珏捣鬼”这种话说给姜远听。只是查问他怀疑的缘由,一问才知,原来姜图与姜远的外公,多年前竟是蒂邑族的宗族高室,后来因不喜当时的宗权之争,才远走中原。   于是二人,昨日便趁着夜色,悄悄闯了刑部,把姜远献出来的解药,偷偷喂给一个狱卒后,便躲在暗处观察,果然,个把时辰之后,他上吐下泻了一番之后,就真的无恙了。   这可不是踏破铁鞋无觅处吗?洛银河听着,寻思小说里,几乎没提到过姜远此人,便问道:“将军觉得,姜大人,确实可信吗?”   李羡尘沉吟了片刻,道:“他与姜图兄弟二人,本都是我的裨将,如今却只剩了一个,战阵上过命的交情,错不了的。”   洛银河听了,转转眼珠,笑道:“那不知姜大人,是否有那瘴毒?”   李羡尘见他这表情,就知道他定是没憋什么好心眼儿,便道:“有是有的,你想做什么?”   洛银河“嘿嘿”一笑,道:“想来这事也只有将军这样身手的人才能做。”他笑意狡黠,看得李羡尘心里哆嗦了一下。   ——————————   三日后朝会。   朝堂上一片压抑之气,死水一般。皇上看着朝下,眉头皱得能夹死苍蝇。   疫毒之变,始料未及,皇上与众臣商议对策,可这事棘手,那些医门大家连是疫是毒都争执不下,自然没人愿意接这烫手的山芋。   “陛下,微臣有一奏请。”只见说话的这人三十来岁,芴板举在面前,挡了大半张脸,低眉顺眼,身子微弓,语调恭谨。若是细细去看,他眉眼生得颇为柔和,眉梢红豆大小一颗红痣,红得有些扎眼。   皇上那本来能夹死苍蝇的眉头抽了一下,可有可无的语调道:“梁爱卿,讲吧。”   “微臣曾任太常寺卿数年,但凡难解之事,太常寺卿应主动上奏,做祭典求上苍神明示下,想来如今洛大人新任不久,对公务还不甚熟悉,并非刻意玩忽,可太常寺少卿,却有疏漏提点之过。”   嘿!   洛银河在心里冷笑,没想到,今天上朝第一本,虽然是参自己的,却不是他安排的自己人。参他这人,正是梁珏之子,梁琎。   这梁琎,在大显安都平乱之前就任太常寺卿,是先皇念在他爹高位,给了他一个闲职,谁知两年前,他钻研出一些机扩精巧的实用之物,有的可用于日常生活,有的甚至可用于军阵之上,自请调职去工部,皇上便给了他一个工部右侍郎的职,虽然职级未升,倒也算是让他才华配位。   只是,自从他去了工部,便将钻研机巧的心思荒废了一半在配合他亲爹弄权敛财上……   皇上听他没什么正经建树,却跑来嚼舌根,心里烦闷,往龙椅上一靠,歪在椅子里,道:“依着梁爱卿,该如何呢?”   梁琎道:“微臣并非大乱当前,乱嚼舌根,请陛下恕罪,只是微臣当初的太常卿做得才不配位,稀里糊涂,而洛大人却不同了,多次通神为陛下分忧,今次刑部之乱是疫是毒,数位名医都争执不下,用药也不见缓解,何不让洛大人请神明示下?”   这样解释,倒是有理有据,朝上便又不少人向洛银河看来。   皇上还未说话,便有不少人附议梁琎,其中有一部分是梁相一党,另一小部分,是如谢开文之流,洛银河心道,看来自己当真风头太盛,惹人厌了,这次之后,需得想个办法,把近来招眼的事儿平淡平淡。   眼看,殿上附议之人跪了小半,大部分人心里,总是存了些恶念,喜欢眼看别人登高跌重。   皇上又何尝不知这些人的小心思,只是理由冠冕堂皇,洛银河又理所应当有此义务,便道:“洛爱卿,你意下如何?”   洛银河出列行礼道:“回陛下,太常寺少卿尧大人提点过微臣,微臣昨夜也已测算过星象,此番生机有二,最近的一处在都城东南方,吉星垂落之地,乃是相府。另一处千里之遥,正是蒂邑族所踞之地。”   谢开文这时出列冷笑道:“洛大人上下嘴皮一碰,说得轻巧,小梁大人指出洛大人工作失职,大人又打太极一样把事情推给梁相,岂非笑话儿戏?”   这老头子格外小心眼儿,以后怕是要不断跟自己过不去,但眼下不是跟他斗嘴的时候,他须得抓紧时间,便道:“谢大人别急着下结论,下官话还未说完。落入相府的星运,虽总体而言是吉星,但却是吉中藏凶的死而后生之象。”   “此话又是何……”谢开文话未说完,只听身后“咕咚”一声,接着便是一片骚乱——梁琎也不知怎么了,毫无预兆便翻倒在地,双目紧闭,人事不省。   洛银河见了,心里暗暗翻个白眼,时机当真好得不得了,只是不知李羡尘昨日夜里下了多重的计量,药效一发便直接把人给药晕了。   皇上惊了,朝臣也都低声惊呼。梁珏更是顾不得朝堂之上的礼节,几步便到了梁琎身侧,呼唤了几声,见梁琎双目紧闭,气息不稳,便慌了神。   片刻功夫,御医便来了,诊断结果,梁琎的脉象与刑部一干人等一致,也是中了疫毒。这话一出,本来围拢在近前的朝臣都不知这疫毒是否传人,都吓得退散开去,殿上顿时空出一片,只有梁珏,孤身一人守在儿子身侧,看着倒有点可怜。   大殿之上,众人安全事大,御前太监忙护着皇上离开,梁琎被麻利儿的送回府去。太医们忙里忙外的消毒祛疫了一番,皇上才又登殿。   “洛爱卿又言中了,之后该当如何?”皇上问得直接。   洛银河道:“以微臣的微末之能,只能推算至此,再如何,便是一团迷蒙,看不清晰了,那吉星虽落于相府之内,却也有散而不聚之势,依微臣推测,不如请梁大人张榜纳贤,将吉运聚拢起来。”   说着,他眼神似有似无的向梁珏瞟去。   刚刚梁琎骤然晕厥,梁珏头脑发懵,经过太医在殿上熏香消毒的功夫,他心中自然跟明镜儿似的,这回定是让洛银河算计了——这人八成已经摸清了疫毒的来历,只是没在御前挑破。张榜纳贤,没有道理解得了梁琎的疫毒,却解不了刑部上下的毒。   梁珏暗道这回当真是自己挖坑自己填,不仅搭了台子还得粉墨登场。   但即便解了那一干人等的毒,施平也不能留。   洛银河这样算计自己,大概因为他手中只有毒药,既没有证据,更没有解药,情急之下时间紧迫,才想了这么个解铃还须系铃人的方法。   梁珏上前道:“微臣愿意即刻去办。”说罢,他回望一眼洛银河,见那人向他行了一礼,似笑非笑看着他,一双眼睛微微眯起来,他本来气度翩翩,风云淡漠,可这当口看上去,笑眯眯的说不出的可恨。   --------------------   作者有话要说:   李羡尘:药量拿捏得如何?快夸我!   洛银河:……一看从前就没少胡作非为。 第31章 心悦君兮君不知?   下朝之后,洛银河直接回了太常寺。一进门,看见太常寺少卿尧轲带头在庭院里摆弄一个铜质直筒,那筒子一头粗,一头细,架在一个木架上——分明就是个望远镜。   “柳大人吩咐送来的?”洛银河问道。   他自从通神之能声名渐起之后,就总有各路大人私下来找他推演一番命禄前程,洛银河一来有书里的内容参照指引,二来又糅合了专业技能,把这些人的来历脾性摸得清清楚楚,讲出来头头是道。把这些王公大臣说得一愣一愣的。   直让洛银河觉得,在这朝里劳心担忧,还不如辞了官去,找个市井门面,开个什么催眠解梦、星盘推算的小馆儿,保证比现在轻松来财。   方才他口中的柳大人,是工部尚书柳庭煦,是慕名找他来解梦的。   一来二去,二人熟络一些,柳庭煦言道,太常寺水运仪象台、日晷之类的繁复机巧应有尽有,却总是缺了简单的机巧,近期得了观天镜,这几日便送来。   行吧,即便用不上,装装样子也是好的。   洛银河正想走到近前去看看那观天镜与当代现实的望远镜有何区别,尧轲突然撩袍跪倒在地,叩头道:“今日朝上,多谢大人替属下开脱。”   洛银河愣了一下,才反应过来,尧轲品级不够,大朝会进不得正殿,却能在殿外听议政,梁琎说他失职,他定然是吓出一身冷汗来。洛银河忙将他扶起来,道:“尧大人说笑了,大人确实几日前就提点过本官了,怎的本官记得,大人自己却忘记了。”   说罢,他嘴角勾起一抹笑意,看着尧轲。   尧轲随即会意,他大庭广众之下叫破洛银河包庇,若是闹大了,不就相当于叫破了洛银河欺君吗。皇上自然不会为了这点事儿便怪罪,但总归不好。   便也就起身了,眼中含着谢意,随口问道:“大人还是如常吗?”   洛银河点点头,去了书库。这些日子,他无事之时,便窝在太常寺的书库里,他看书极快,看了些杂闻秘术,又看了些星象命理,大为受益。   古人的智慧,他一直是极为敬重的,但从前实在太忙,那一摞一摞的专业书籍文献还看不完,确实再没有时间看这些所谓的“闲书”。   单论看书这事儿,穿到小说中倒是因祸得福。   当然,也不是毫无目的瞎看,他一门心思想回现实中去,心中总存着一种直觉——说不定哪天,能在哪本野记杂谈中得着关键的线索。   太常寺的官员们这些日子以来也摸清了他的脾性,只要他窝在书库里,没有十万火急的事情就不会来扰,洛银河落得清净,随手翻着书,等待天黑,进行计划的下一步——   御前,梁珏被逼就坡下驴,只是个开始。但以梁珏的行止,是无论如何都不会让施平活的,只有他“死”,其他人才能活。至于周凭几人,活不活得了,只得看造化了。   夜,黑得如同天空中泼了墨汁,半点星光都不见,月黑风高,果然是小说中杀人放火的好时机。   施平在刑部大牢内,半死不活好几日,这会儿不知道自己是怎么醒过来的,睁开眼来,昏昏沉沉,头痛欲裂,稍微一动,便觉得自己仿佛一个针插包,身上扎满了银针。   片刻,他视线才逐渐清晰起来——原来大梦乍醒,身处之地还是这幽暗昏黄的大牢之内。不过……眼前这二人,为何是洛银河和李羡尘?   “施大人醒了,咱们做个交易如何?”说着,洛银河从怀中摸出一个铜钱大小的油纸包。   ——————————   刑部上下,自从闹了疫毒,驻守交由北衙龙武军,相当于皇上直接接管了这片区域。   只是龙武军的守卫虽然面儿上水泄不通,但也要看对手是谁。李羡尘在军中浸淫多年,如今又身居高位,深知各军布防的长短,是以,即便带着洛银河,配合姜远之力,神不知鬼不觉的将还没完全缓过体力的施平弄出来,也并不算太费力。   四人刚拐进一条小巷,李羡尘身形便顿住,将洛银河往身后掩了掩,低声道:“来了。”话音刚落,四人已经被十几名从天而降的黑衣蒙面人前后合围。   “你主子叫你们来杀施大人灭口的吗?”洛银河道。   为首那人未置可否,低喝一声:“上。”那些蒙面人顷刻将包围圈收紧,李羡尘身形只一晃,迎面而来的二人已经倒地不起,不知何时他出鞘的配刀上,已腥红一片。   另一边,姜远将施平交给洛银河,也已经与对方交了手。   在这窄小的巷子里,李羡尘和姜远一人一边,将洛银河与施平护在当中,李、姜二人大有一夫当关之势,巷战的好处,便是能够尽可能的降低双拳难敌四手的可能。   顷刻之间,李羡尘这边十来个黑衣人,转眼被他放倒了七八个。只还剩下为首的一人和身旁两个副手模样的人,为首那人见李羡尘出手狠厉,低哼一声,道:“在下领教李将军高招。”说罢,揉身上前,衣袖一晃,亮出兵刃,是一对护手钺。   此时月光渐露,驱散了天空墨迹一片,银灿灿的淋洒在那人的兵刃上,泛起一股幽异斑斓的光芒,只一看,便知道是淬了毒的。   都说“一寸短一寸险”,但万事无绝对。   那首领如今逼身近战,他武功很高,招式阴毒,李羡尘终归是对他兵刃上的毒有所忌惮,加之与那护手钺相比,他此时用的配刀就显得太长了……   再看那首领颇得近身对敌的要领,左右双手配合无间,总是能一攻一守,每每进攻,似乎能算计出李羡尘格挡和反击的角度距离,回守之时,却又都后发先至,总是眼看着李羡尘将要得手,却不知怎么就被他抢先挡住。   竟然现了苦战纠缠之态……   他二人以快打快,洛银河只觉得耳边乒乓兵器撞击的清脆之声。那首领一招向李羡尘咽喉横扫过来,李羡尘仰身躲过,飞起一脚向那人小腹踢去,同时,右手配刀斜挑,去挡那人左手的兵刃,那人左手钺不想与李羡尘配刀硬镗,向后跃开半步,解了自己小腹挨一脚的危机。   李羡尘得片刻时机,配刀武了个花,寒光闪过,刀便被他反手而执。他呼出一口气,下一刻,已经闪身到那人近前,洛银河虽不知道他用的是什么招式,却看得出他的招式变了——他本来所用的招式大多是直刀法,大开大阖,扫、劈、斩、掠,但也正是如此,窄巷近战,被对方的兵器制挟,威力难以施展。此刻,他以刀柄主攻,那长刀的刀柄与对方护手钺长短相当,技法多用奈、突之法,进攻动作竟比方才迅速灵巧了一倍有余。   更妙的是,李羡尘使刀毫不拘泥,正手反手变换得宜,前一刻以刀柄快攻,攻得对方慌乱回护之际,下一刻骤变正手,刀刃的锋口便能在对方身上留个口子。顷刻之间,那首领已现了败势,身上被李羡尘砍了七八刀,却依然不见收手之意。   洛银河眼看两那边的战局已经到了收尾的阶段,开口言道:“这位兄弟,你如此执着,是主子的死士吗?”他这话说得慢条斯理,声音却不小,巷子里除了偶有兵刃相交之声,只听得他说话极为突兀。   漫不经心似的,洛银河又道:“你们就没有帮手了吗,怎么就来一拨人?要不要我再帮你喊喊帮手?”说着,他便作势喊道,“刑部门口打劫啦……”   自然没有哪个不怕死的老百姓敢来凑这热闹。   那首领听洛银河这会儿突然咋咋呼呼,没完没了,心知不妙,但他被李羡尘缠得无暇他顾,只得向洛银河骂道:“你闭嘴!”   当然毫无收效……他身后一个副手,领会了首领的意图。从怀中掏出一把手铳,抬手就向洛银河这边瞄来。只是他自家老大在前面闪转腾挪,他怕误伤自己人,手铳举在手里,刚一迟疑,只听“嗖”的一声破风之音,没见李羡尘从哪里摸出一柄极为纤巧的流星锤,锁链已经由锤头带着,在他手铳上绕了四五圈,再一用力,手铳便被李羡尘卷走了。   李羡尘顾不得许多,将流星锤和手铳向身后轻巧一抛,抛到洛银河近前。   洛银河嘿嘿一笑,附身捡起,见那是一柄三眼铳,还很新,没用过几次的样子。打枪,谦虚的说,他略通一二,这手铳嘛……   想着,他往李羡尘那边看去,那二人还在打得火热,难怪这手铳的主人迟疑,也不知长嘴是干什么使的……   洛银河上前几步,站在李羡尘身后,突然言道:“将军蹲下。”   李羡尘此时虽背对着他,但只一晃神便知道他想做什么,瞬间矮身,几乎同时,只听“嗵”的一声响,那手铳三弹齐发……   对方首领应变极快,见李羡尘矮身,加之他与洛银河对面而立,瞬间就做出反应,他刚向侧闪,就见三道火光,几乎贴着自己的脸皮划过去。   他身后那两名同伴便没有他幸运了,天色暗沉加上视线不好,只听两声惨呼,那三弹手铳弹射出去的虽不是霰弹,却因弹道不直,打中一个还饶上一个。   那二人此时同时在地上惨哼,眼见都被打中了腿,洛银河到底还是下手留情,即便是在书里,也依旧不是说下杀手,便能下杀手的。   他一挑眉,甚是满意,心道,买一送一倒也不错。   那首领见两名副手同时中弹,低声骂了一句:“废物。”正欲再同李羡尘拼个高下,却听见似是一众兵将的脚步声音由远而近,洛银河咋呼大闹了一通,先大呼小叫,后又放枪,终于把不远处守卫刑部的龙武军引来了。   那首领正欲风紧扯呼,却见一直缩在角落的施平突然起身喝道:“老子死也不愿再回牢里去了!”言毕,他在领口一抹,入手一个极小的油纸包,展开便将里面的粉末倒入口中。   李羡尘作势去抢施平手中的纸包,得手时,那里面的粉末也已经被他吃进去了大半,瞬间一口浓稠的鲜血便淌下嘴角,接着他身子便软倒在地,眼见出气多进气少,顷刻便得去见阎王了。   那首领眼见施平自戕,而巷子口已经隐约可见摇曳的火把光辉,他低喝一声:“撤!”与还仅存的几名同伴飞身上房,走前不忘甩手两只飞镖,结果了两名副手的性命。   李羡尘将施平放在地上,揽过洛银河,双脚一蹬,猫儿一样轻巧的上了一棵老树的高枝,树影中,二人眼见龙武军的一名军官上前,去查验施平的尸身,接着摇了摇头。李羡尘转头看向洛银河……   夜色正浓,月光斜洒,让洛银河面目的轮廓比平日更深邃了些,高挺的鼻梁给半面脸颊晕上一层暗影,地上火把的光辉唯独衬得他一双眼睛晶亮得像泛着洒碎的星光。   他丝毫没注意到李羡尘注视的目光,微蹙着眉头注视着龙武军的一举一动,嘴角却现出一抹很淡的笑意,他的好看从来都是温润细腻的,让人看着心里舒服,可这会儿不知是光影的原因,还是这气氛的映衬,李羡尘觉得洛银河看上去有一种疏离的美,是一种仿佛很远很远的虚幻之感,带着些浅淡的孤冷。   缓带轻裘,谪仙一般的人,好在触1手可及。   将军不禁感叹,洛先生算无遗策,事至此时,一切皆在他预料之中,但他脑子里不合时宜的想起洛银河说,不记得赠玉给自己的事情,他将从前的心意忘记了吗?偏偏自己倒动了心,真如夏炉冬扇……想到这,他不自知的将揽着洛银河的手往怀里收了两分。   如今岂不是,山有木兮木有枝,心悦君兮君不知?   --------------------   作者有话要说:   心悦君兮,君……也不知到底知不知。   Ps:搂搂抱抱的日常…… 第32章 他喜欢极了这所谓的陌生。   觉得李羡尘搭在自己腰上的手收紧了,洛银河才看向他,见他正凝视自己。以洛银河之能,怎会看不出来将军的心意,何况,这人眼里的情意,满得都要溢出来了。   将军他……年轻有为,容貌秀美,武艺极高,心思也颇为可圈可点,任谁家的姑娘被将军如此深情的望着,只怕顷刻便要陷进他的情深之中了,只可惜呀,将军偏偏要望着个男人,更甚,还是个无时无刻不在想着如何回现实世界去的男人。   洛银河只得做视而不见之势,轻咳一声,低声道:“回吧。”李羡尘这才回神,也觉得自己失态了,略显尴尬的笑了笑,向对面一棵树上的姜远打出一个繁复的手势,接着在洛银河腰间一带,二人便隐匿在树影深处了。   姜远撇嘴,心道,惯于发号施令的将军,竟然也有今天?洛先生一句话,他崩儿都不打,全章儿照办,果然是问天下情为何物,只教一物降一物。想着,他叹出一口气,该干什么就干什么去了。   第三日朝上,梁珏上奏,张榜两日,便有高人投奔,配制出医治疫毒的药方,经过太医院查验,给众人服下,不出半日,疫毒危机便解了。梁珏将这所谓的高人纳为府医。   只是礼部尚书施平日前遭歹人劫掠,中毒不治,这会儿已经凉的透透的了。   下朝回了将军府,洛银河手里翻着个小册子,细细看过一遍,交给李羡尘,正是施平这些年来与梁珏私相授受的帐记,极为详细,但虽足以让皇上震怒,想要以此便让梁珏大势倾颓,却远远不够。   “施大人现在身在何处?”李羡尘问道。   姜远答道:“皇上给了恩典,允许尸身还乡,这会儿大约已经被家人抬出城了,待到夜里找个僻静所在,开棺喂药,便能醒来和家人团聚了,到时候趁夜护送施大人行小路先离开。”   洛银河问道:“除了解药,在下托姜兄带给施二夫人的信和信物如何了?”   姜远答道:“办妥了。”   李羡尘却一脸狐疑,他只知道施平的大夫人身体不好,家中大小事宜其实都是施二夫人在做主,是以施平服毒诈死,解药便偷偷交到施二夫人手上,至于信和信物……洛银河可没向李羡尘交代。   洛银河眨着眼睛,没立刻作答,姜远颇有眼色,言道:“末将还有些微末事物未处理干净,先行告退。”说着,退出门去,还不忘轻轻的将门掩了着实。   依照洛银河的计划,施平如今在御前已经是死人一个,这辈子再难翻盘。   当日三人从刑部将施平救醒,只一瞬的缓神,施平便知疫毒之事是梁珏的手笔,一听自己还能有置之死地而后生的可能,便将这些年记着梁珏黑账的账册作为活命的交换,毕竟,他已经没有能力和洛银河讨价还价,对方问什么他便答什么,这场能让自己活命的交易才有可能进行下去。   问及林晓时,施平只说一切是梁相的主意。   洛银河便在心中冷笑,梁相的主意由你来执行,你又何尝无辜了?如今既然身在小说的世界中,便拿出些小说里才能出现的手段吧。   从前,洛银河一直想不通,为何林晓单对李羡尘怨怼之情深重,近日细查才得知,原来林晓是吏部尚书林季拜把子兄弟的儿子,林晓父母早亡,林季便当他侄儿一般对待,而林季又是李羡尘的开蒙恩师。林晓觉得,林季对李羡尘提拔知遇之恩深重,却对自己淡漠,是以他才对李羡尘格外在意。   林晓夜袭洛银河毒发毙命之后,他尸身被李羡尘的暗卫在苍山断崖处直接焚化了。   于是,洛银河着人带着林晓的死讯因果,将林晓的骨灰,和一尊从尸身上取下来的纯金观音像,连同施平的解药一并偷偷交到了施二夫人手上。   这施二夫人,正是林晓的妹妹,施平宠着的偏房。林家兄妹情深,施二夫人当初入施平的府门本非自愿,她心里憋屈,如今兄仇当前,这解药给不给施平服下,便全然由她来做主了。   施平大概做梦都想不到,他的生死,最终握在这个被他宠在心头,却一直对他爱答不理的偏房夫人的手上。   李羡尘听了这些,眼前这人那股孤冷疏离之感又浮上心来。   洛先生……他算计梁琎中毒、逼梁珏在金殿之上就坡下驴,算准置施平死地梁珏才能让众人皆活,又与施平交易,让他交出梁珏这些年来收敛不义之财的证据,最后,把施平的生死交到施二夫人手上,为林晓报仇……   环环相扣中透着一股诡谲的心机。   施平罪有应得,即便死了,也称不上无辜。   李羡尘觉得,眼前的洛先生有些许陌生——他变了很多,终于开窍似的,不再是那个在阴险小人面前也只懂得讲阳谋、坐而论道的文士了。   素来,兵行诡道,不厌诈。李羡尘多年来在战场上厮杀活命,坐镇中军帐中运筹帷幄,战绩斐然,靠得当然不是仁者之道。   至少,不只是仁者之道。   是以,他喜欢极了这所谓的陌生,即便自己回应了他当初赠玉的情意之后,他一句“忘了”了事。   洛银河将事情的始末同李羡尘讲清,见他一边听,一边摩挲着下巴,直到洛银河话说完了半天,他依旧还保持着这个姿态,眼睛似乎是在看着自己,可仔细去看,便知道他心里在想事情。   虽然不知道他在想什么,所幸看样子该是没生气。   嗯?这么在意他是不是生气做什么……   洛银河其实倒也并非有意瞒他最后这一环,只因行事仓促,没找到合适的时机向他讲清楚。只是……将军就这样神游似的,多少还是将他看得有些发毛。   逗闷子这种活计,洛银河素来不喜欢,他伸手抚在胸前,虚声咳了几下,李羡尘立刻回了神,道:“你内伤初愈,最近思虑过甚,便会伤气。”   还是这招好使啊。   洛银河笑道:“无碍的,只是觉得屋里有些气闷。”说着,他将窗子推开半扇,又问道:“将军出神了,在想什么?”   李羡尘眼光微微迟疑了一下,才自嘲似的笑道:“回首向来萧瑟处罢了。”他言辞极少这样文绉绉的,大部分时候言简意赅,有事说事,但洛银河知道,他的小心思不是没有,只不过是都藏着不说。   这会儿突然出言感慨,洛银河反倒一时间接不上话,这是苏轼的词,后一句是……“归去,也无风雨也无晴。”   将军文墨一句之后,好像也没指望洛银河能回馈些什么,起身道:“那首歌谣查出些眉目了,咱们出府走走。”   回都城月余,洛银河宫里、府上、太常寺,三点一线的日子忙起来没完,今日终于暂时消停了,眼见窗外春光旖旎,心生向往,便点头道:“我去将朝服换下来。”   墨为自从做了洛银河府上的官家,便随着他主子这来那去,开始,洛银河觉得身边时不时跟个小尾巴,浑身不自在,习惯了些时日,发觉倒也不错。这孩子年纪不大,长相也憨憨的,可做事极有条理,皇上赐的新府被他打理得井井有条,随洛银河在将军府时,做事也极有眼色,添宇一个人顾着两个主子时常忙得脚不沾地,乐得墨为来分担。   这会儿,洛银河进了自己的房间,见墨为正好在收拾他的衣服,随手捡了件素色的长衫,谁知,被墨为一把收了回去:“这边的是还没收拾好的,由着您自己穿衣裳,太随意了,胡乱一套,还不如都城里的秀才精神。”   洛银河不禁苦笑,心道自己也就是随意一点,何时如此落拓了,笑道:“我即刻便要出府去,依着你看,穿哪一套合适?”墨为把本来就不太大的眼睛眯了眯,问道:“是和将军出去?”   铜镜前,洛银河看着墨为帮他把头发半笼起一个髻,扣上一只白玉小冠。又伺候着他换上一套湖蓝色的长衫,手掌宽的月白银丝云纹锦带束了腰,而后再展开一件月白色大氅,让他披上,那大氅的领边也滚了一趟极细的银线,花式与束腰的锦带一样,暗自辉映,不算繁复却看得出衣裳搭配的心思。   这身衣裳本有些清素,墨为拿出个沉香雕花的木质香囊,代替玉佩,挂在洛银河腰间,点睛一笔,人顿时看上去沉静多了。   确实,是比他自己随意穿搭的考究好看。   香囊随步轻摇,洛银河不懂香,但香囊里的味道幽深恬淡,似有似无的和衣服上熏过的香气交融呼应,闻上去心头暖暖的,他忍不住拿起来闻了闻,问道:“这是什么香?”   墨为道:“是月麟香,将军府上的好香,当真不少。”他一边伺候洛银河穿衣,一边继续念叨,“我知道您不喜欢繁复冗赘,但您现在可不是从前幕僚的身份了,衣着上,要稍微修饰得宜一些,免得他日哪个言官,御前参您仪容懈怠,不敬圣上。”   洛银河笑笑,心说倒也有理,看来这小子深谙御前嚼舌根的一套把戏。   --------------------   作者有话要说:   墨为:约会呀?自然得精致些。 第33章 春色正好,不如找茬儿去。   仲春已过,午后的空气中弥散着阳光的暖意。仿佛经过暖阳的熏蒸,连微潮的泥土都蒙散着生机勃发的气味。   显朝都城中满是花草树木,枝头的白玉兰还在含羞,地上随处可见的三色堇,却正是盛开的时候,三色堇又名人面花,微风中花茎轻摇,仿佛一张张表情各异的小脸在迎风点头,讲着故事。   李羡尘见洛银河坐在茶楼上,看着楼下紫白黄三色相间的小花出神,忍不住出言问他。   洛银河笑道:“我看过的一本书里讲,若是把那小花的汁液偷偷滴在熟睡之人的眼皮上,那个人醒来之后,便会深深爱上他睁眼所见的第一个人。”(※)   李羡尘笑笑,没说话。   二人在茶楼中闲扯,心理学相关的知识,被洛银河结合着茶楼里形形色色的客人讲出来,倒是有趣极了。   不觉巳时已过,一个花白胡子的老头儿,站上茶馆的小戏台上,手中醒木往桌台上“啪”的一拍,本来闲聊的人们立刻静了,只听那老头言道:“上回咱们说到李将军未损兵卒平边陲之乱,这回继续讲痴心人情衷错付春水向东流。”   这说书的老头口才极好,讲得绘声绘色,悬念丛生,真如他亲见了一般,他口中的痴心人,虽未讲姓甚名谁,洛银河也知道指的自然是四皇子和圣女,只是人物的结果反了过来,他的故事中,四皇子为救爱人而死,但圣女却只是一心利用皇子谋权的心机女子。   洛银河暗笑,倒是会讲,民间野史杂闻,怕就是这样三分真七分假的编造杜撰而来。   这老头儿故事中将李将军讲得如同神兵下凡一般,算计精巧、武艺无双,他虽然也隐去了李羡尘的名,更只字未提蒂邑族,下面听书的茶客,便总是脱口而出“李帅年少英武”、“正是咱们当朝的上将军”……   听书的兴致渐消,洛银河渐而觉得胆寒,木秀于林风必摧之,李羡尘年纪轻轻,在百姓心中的威望太高,皇上即便今时今日不觉得有异,三五年之后,会不会觉得建策上将军功高震主,危及帝位?   想到这,他忍不住向李羡尘看去。   李羡尘苦笑,低声道:“文士杀人,从来都是兵不血刃。”说罢,他颇有深意的看了洛银河一眼。   话题逐渐沉重,二人的心思就都不在听书上了,李羡尘忽然道:“方才你讲的那些从动作和表情便能分辨这人虚实的本事,是从哪里学来的?”   洛银河微微一怔,微表情和微动作研究都是西方心理学的课题,华夏千年,论及更多的是知行论、性习论一类,并没有什么系统的研究。他端起眼前的茶,啜了一口,才道:“并不是某一本书里的,将……你若是感兴趣,我找几本相关的给你看。”想起正是在街市之上,便把那个“军”字又生生咽回去了。   “这本事有用,不如你教教我?”   迟疑之际,那说书的老头醒木一拍,且听下回分解了。   李羡尘起身,向洛银河使个眼色,洛银河便随即会意,原来是要顺着老头儿这枝藤,去摸瓜。   第一次做跟踪这种勾当,即便对方是个说书老头儿,洛银河也依旧有些紧张兮兮的,他心里想着得自然些,谁知越是想着,越不自在。   李羡尘见这人路都走不顺溜儿了,这样下去,即便老头没发现,路人的眼光,也都要被洛银河吸引过来了,不禁失笑,在他肩头拍拍,把他扯到街边的小吃摊旁。   这个摊儿上买个糖糕,那个摊儿上买两个包子。   二人边吃边走,洛银河有事分心,渐而将跟人这件事情淡化了。   不擅长的事情一旦淡化,他脑子即刻通透起来——跟人这种活计,李羡尘若是想找人去做,大把的人选,他坐在将军府里听个结果便是了。   何必非拉着自己亲自来跟?可不就是为了拉着他出来松松心吗。   但看破不一定要说破,洛银河素来素养优秀,安于现状。他一边跟着老头,一边随着将军在街上吃喝看景儿。   越发轻松自在起来。   李羡尘不知他心中所想,却察觉出他放松得极快,暗暗赞叹,适应能力当真可圈可点。   “咱们猜猜与这老头接头之人,是哪路神仙?”李羡尘问道。   洛银河心思转了转,抬眼看看他,摇头道:“我不跟你猜,看你这样子早就知道了,无趣无趣。”   李羡尘撇嘴暗叹,这人怎的这么精明,也太不好糊弄了,他确实早就知道了个大概,算准这老头与上家接头的日子,才拉着洛银河出来放风的。   洛银河见他这副模样表情,就差在脸上写上失望二字了,心中一动,他定是在心里极为亲信自己,才又露出这样率性直白的神色。   他看着李羡尘这样的神情,遥想十几年前自己如他这般年纪时,那时他也早已孤身数年……   不同的世界,出于不同的原由,可唯一相同的是,二人在人前总是内敛。   洛银河也曾经希望在面对某人时,可以开怀,但三十多年,他始终没遇到那样一个人,是以每每见到李羡尘脸上现出率性的神色,便总觉得难能可贵,想让他在自己面前尽量将那些虚头巴脑的头衔都放下。   至少对着自己,他能放下戒备算计,轻松的活着。   忽然有些分辨不出,这种想法是出于职业病,还是不知不觉间,对他多了些在意,又或是在他身上投射了些难以言喻的情绪。   李羡尘不知道洛银河心里的盘算,只觉得有些悻悻,二人一路跟着老头,见他在一条小巷子里与一个家丁模样的人接了银子和一沓纸张,想来是报酬和说书段子后续的发展,便进了个院子。   于是二人转而去跟着那家丁,终于见他进了高门大院,抬眼去看,原来是翰林院掌学士谢开文的府邸。   文人的文采,真是没用对地方。   回将军府这一路上,李羡尘显得有些没精打采,洛银河看他这会儿就像个小孩子,乘兴而来败兴而归,终于心中不忍,问他道:“一会儿还有什么安排?”   李羡尘皱眉,索然无味道:“拟个折子,向皇上参自己一本,然后,闹点荒唐出来,给这光辉的李将军脸上,抹些黑泥……”   看来,将军虽然在洛银河面前表现得稍微“年轻”了一点,但在公务上的算计,总归是颇为持重的,适当的自污才能活得长久。   洛银河笑了,道:“那先不要回府了。”他见李羡尘脸上现了疑惑之色,继续言道,“春色正好,不如上街找茬儿,好让你有些黑泥在脸上,再适合不过了。”   李羡尘一听来了精神,问道:“有何打算?”   打算,是暂时还没有的,不过历来遭人诟病的过错,不过酒色财气、贪嗔痴,但这毛病却又要恰到好处,篓子大了容易变成筛子,可若太小了,又不足为道。   思来想去,他突然觉得,自己这名“夫人”,可不正是将军这辈子最大的荒唐吗?   若说显朝都城中的销金窟,南北各一,遥相而立。   城北艳雅楼,楼里的姑娘浓妆淡抹总相宜,有如那枝头桃花,点红娇艳,又有如清波芙蕖,香远益清。   城南的就大不一样了,馆子新开不久,名为“春衫桂水阁”,听名字便知道,这是南风之馆。妙极之处在于从“公子春衫桂水香”,到“贫家冷落难消日”,将阁中的公子们,形魂风骨,描摹的淋漓尽致,也不知李群玉知道了,棺材板子还压不压得住。   站在春衫桂水阁门前向里望,丝毫不见这地方有酒色弥顿之气,只觉得仿佛到了哪家书阁画苑门前,隐而听闻楼阁中杳渺的丝竹之音传来,暗香沉静。   门口有个书童打扮的少年人,眼见李羡尘和洛银河在门口驻足,微笑着向二人作揖,并不往里面抢着迎,和普通妓馆“遛弯儿”揽客那一套大不一样。   饶是如此,只二人驻足的片刻功夫,便见有四五人进了门去,年老年少各不相同,穿着都富贵得紧。   对视一眼,二人进门。   门内的迎客相貌称得上风雅,他脸上的笑意多一分昧献,少一分便又淡漠了,正是不多不少刚刚好。他开口言道:“二位先生面生,想来没有相熟的公子?二位赶得极为机巧,今日晚些时候映禅公子会抚琴助兴,二位是在堂下过班打茶围,还是想阁中雅居?”   这人见二人结伴二来,又是生面孔,不知二人是何关系,所以才会问是不是来过班的。所谓“过班”,其实就是来见世面的,不找这阁中的公子相陪,只是来喝茶听曲儿,看看不一样的人间烟火。   李羡尘从怀中摸出一锭小金元宝,递到那茶壶手上,道:“二楼的厢阁,劳烦安排一间视野开阔的。”那茶壶见他出手阔绰,竟还依旧没做看人下菜碟,点头哈腰的一番作为,恭敬的接了,行止沉稳,引着二人到了二楼一间厢阁之中。   迎客的茶壶都这般风雅不俗,倒是让洛银河开了眼了。   厢阁的位置极好,正对着一楼的台子,这会儿台子上琴桌琴凳已经摆好了,想来那映禅公子稍待些时候便要登台。   洛银河忍不住问道:“听公子刚刚言语里的意思,映禅公子抚琴极为难得?不知这位映禅公子有何妙处?”   那茶壶神秘一笑,几乎是耳语的音量,回道:“这位映禅公子,是建策上将军的同门师弟,家道中落,沦落至此,只献技艺,能让公子看得入眼,入芙蓉春帐的人,至今还未出现,。”   洛银河和李羡尘对视一眼,问道:“建策上将军,可是指如今炙手可热的李羡尘将军吗?”   那茶壶笑而不语,算是默许了,言道:“每每公子献艺,都高朋满座,幸而二位先生来得早。”   可笑李羡尘家学武艺,如何平白多出个师弟来?   更何况,即便是真有师弟,又如何会让他沦落风尘?   这故事若是编的合情合理,到真不知能让多少惜玉识才的先生老爷爱怜。   --------------------   作者有话要说:   洛银河:没事儿找事儿第一名的我来了。   (※)莎士比亚《仲夏夜之梦》 第34章 耍嘴皮子我来,动手你上?   春衫桂水阁几近晡时,便开始有客上座,却依旧清净得似个雅艺茶舍,正台上无人,只有两个琴童在侧台轮流奏曲。   待到几近傍晚,自二人所座的厢阁内往楼下看去,就有了座无虚席之感,二楼的十八间厢阁,只空闲出位置极差的两间。   日头西落,阳光斜洒进窗。   一位年轻公子,白衣翩翩,单手抱琴,登了主台。他行步,放琴,缓缓调音,每个动作都很平常,可连在一起做下来,从容优雅,不疾不徐中带着几分贵气,让这流落风尘的公子,显得与众不同。   贵气从来都是气韵,不是从穿着用度上展现的。想来这位映禅公子,虽然并非是李羡尘的师弟,但至少出身富贵人家,不知为何流落至此。   见他登台,看客们呼哨连连,春衫桂水阁瞬间就不风雅了。   他调好琴音,站起身来,向台下和二楼厢阁中的客人们巡礼一周,最后正对着洛银河所在的厢阁,朗声道:“今日多谢楼上的二位公子还未听小可的粗陋技艺,便厚金打赏,不知二位想听什么曲子?”   他说话的声音清朗动听,即便说得是白话,依旧声声入耳。   之所以不雕章琢句,想来是照顾来这南风之馆的宾客们,并非都是文人书生,他措辞太过机巧,恐怕有人难懂。   果然,这句话一出,便听台下对着主台的正坐上,一位客人粗着嗓子喊:“原来还是看银子办事,我连着来了七天,才见着公子真容,这份执着心思,映禅公子,如何回报啊?”   映禅公子先是向楼上的李羡尘二人施了个常礼,才转向一楼那人道:“先生的心意小可感念,稍待自会以曲相赠。”   那人哈哈大笑,道:“听曲儿是小,我只想你陪我喝几杯水酒,这曲子嘛,也可以单独再弹。”   洛银河拖着腮帮子坐在二楼,心道找茬儿找茬儿,也不知道是他和李羡尘来找事端,还是这事端自己来找了他二人,本想南风馆放浪一番,还未怎的,这不知是谁,便要上演地痞欺男霸男的段子了?   他向楼下那人看,只见那人国字大脸,剑眉虎目,相貌粗狂得很。他中等身材,中等年纪,一身衣裳翠绿翠绿的,衣料虽然看得出考究,却满是油腻俗气,十个手指头上能套十二个戒指,腰里的玉佩挂得如同门帘子一般。   一看便是穷儿暴富,多的是银子,却没多长几分涵养。   映禅公子深吸了一口气,显然也是极少见到这种货色,嘴角还是勾起一丝礼貌的笑意,道:“这位先生,春衫桂水阁打开门做生意……”   “啪嗒”一声,他话未说完,便被那人掷上台子的袋子打断了。袋口瞬间松散开,里面的事物滚落,是一颗颗拇指盖大小的玉珠,碧翠红翡,细润好看。可道原来这位仁兄是做玉石买卖的,难怪腰里挂了那许多形态不一的佩饰,也许怕坠得腰疼。   洛银河这会儿,包藏着唯恐天下不乱的心思,转向李羡尘,向他露出一丝坏笑,算是打过招呼,而后起身,飞身而下,轻飘飘的跃在那正台上,映禅公子身前。   能露这么一手,洛银河心里可真是得意极了,自从当日他被李羡尘拎上那城楼去,怂了之后,便总想着,既然这书里的原主会些功夫,就不能浪费了,即便是三脚猫,自己适应适应,就比什么都不会强。   于是,上房翻墙这种活计,他在背地里实践了几次,又摔了几次之后,终于掌握了诀窍,做不到李羡尘那般神姿翩然,从二楼优雅的跳到一楼,总还是可以的。   那穷儿乍富的暴发户扔出一袋子玉珠子上台,映禅公子身后几名稳场子的看顾,便欲上前,将那暴发户架请到后堂招呼一二。   至于如何招呼,自然要看这位仁兄是否识相。   但谁也没想到,洛银河突然飘然而下,他今日的穿着被墨为捯饬得本就风流,这当口又做了抢人风头的事,映禅公子向身后几人打个手势,让他们先不要轻举妄动。   他心知这位苦等自己七日的老爷有些来头,但他实在是粗俗不堪,便不想理会。   可如今因为洛银河横插一杠,让这事情变得戏剧了,无论是英雄救美,还是二男争夫,都比抚琴听曲儿有看头,有乐子。   只要有乐子,银子便能大把来。   李羡尘坐在二楼厢阁中,无奈笑着摇了摇头,又饶有兴致的看他要如何去闹。   洛银河众目睽睽之下,装模作样的整整衣裳,才转向映禅公子,笑道:“公子可会奏《雉朝飞》?”   映禅公子一怔,他身在风尘,见人极多,眼前这位先生衣着富贵,年纪不大,眉宇间却自有一副悠然的气韵,与他的年纪不大相称。   他张口便问的曲子虽然不十分冷僻,但远不若什么《广陵散》、《流水》之类的曲子流传的广,来此听曲儿的,十之八九附庸风雅,听琴音而非知音者,但看眼前这人,怕是懂琴,便不由得高看一眼,顺着他的话答道:“略通不精。”   洛银河微微点头,脸上露出些赞许的神色,道:“那就请公子,为这位先生奏上一曲,这位先生定是如牧犊子一般,心中寂寞,才日日来盼见公子一面,不想今日好不容易得见玉容,又被在下抢先了,可不就是急了吗?”   那暴发户听不出洛银河言中讥讽之意,以为洛银河让了他,脸上得意之色显现,刚坐下,他邻桌一人看热闹不嫌事大,笑道:“台上这先生拐着弯的骂人,可叹你竟丝毫听不出来。”   见他满脸疑惑,那人继续道:“他是在笑你孤寡一人,年老无妻。”   那爆发户一听,瞬间仿佛屁股下面点了炮仗,一下子从太师椅上弹起来了,指着洛银河的鼻子骂道:“好你个捻酸小子,知道老子是谁吗,一会儿便打得你|娘都不认识!”   说罢,他又跳着脚指着映禅公子道,“老子给了你七天的脸面,你个脸不要脸的东西,明天让你下不了地!”   他一窜起来,他身后一桌十几人也同时站起来,各个虎背熊腰,衣着相似,一看便是带来的家奴。   人粗言俗,排场也粗俗,洛银河叹气摇头。   眼看着气氛焦灼,顷刻便要动手干架,只听一人赔笑:“怎么不才在下一会儿工夫没在,就闹起来了,映禅啊,你是怎么招呼贵客的?”   这才见声音的主人从后堂转出来,先向那暴发户深施一礼,道:“原来是黄老爷,您行事低调,在下手底下这些小辈儿郎不识得,您莫要同他们较真儿。”   映禅公子见这人来了,恭敬行了一礼,那人却只淡淡的看了他一眼,并未理会。洛银河心道,这人八成便是春衫桂水阁的掌事。   那掌事人行至洛银河身前,恭敬一礼,附身低语道:“这位黄老爷朝中有人,先生能否行个方便,莫要和他一般计较?”   朝中有人?呦呵,还真是想什么来什么。莫要一般计较?当然不行了,冲这句话还就非得计较了。   他抬头向厢阁中李羡尘看去,见他正饶有兴致的看向自己,心道,作祸这种事儿,虽然不好,但做起来痛快,今天可算是逮到机会,好好作一把。尝尝狐假虎威的滋味。   他低声问那掌事人,道:“他朝中何人?”   那掌事人道:“户部侍郎俞和安大人的新老丈,俞大人刚娶了不久的新娘子,宠得明珠宝贝儿似的。”   这可不是更巧了吗,年宴上,那俞和安还因为惧内,心心念念想着人家姑娘娶不进门,被洛银河以解梦的伎俩在御前好一通奚落。   谁知如今雪融花开,春意倒上了俞和安的床榻,俞大人得偿所愿了。   偷偷亮了底子,那掌事人本想着这样就能将洛银河唬住,两相劝慰一番,也就作罢,谁知洛银河听完,眼睛还冒了贼光,似笑非笑,朗声道:“仗势欺人?这可不行。”   掌事人只觉得头大,黄老爷背后有朝中人,他开罪不起,若非当着这许多客人的面儿,非得先叫稳场子的看顾将眼前这刺儿头请下去。可如今众目睽睽,事情也不是他理亏,真这么做,非得坏了名声。   只得感叹可惜场子朝中无人照应,须得尽快筹谋个靠山才行。   那黄老爷见这掌事人协商未果,便再奈不住脾气,道:“老子今天就先教训你这小子!”说着,他一摆手,身后十来个彪形大汉拉开架势将洛银河围住了。   台下其他桌的看客,果然一个个的看热闹不嫌事儿大,频频叫好,打着呼哨,一副巴不得双方把房盖儿掀了的做派。   再看那掌事人,口中说着“莫动手呀,以和为贵,给小店留些家当……”云云,身子却向后挪开了,他心里盘算,这事儿若是压不下去,便索性闹大了,俞和安定然为了息事宁人,能让自己敲上一笔。   眼看要动手,洛银河抬眼再看楼上,向李羡尘投去一缕求助的目光——谁知李羡尘稳坐阁中,端着茶杯,嘴角含笑,脸上看热闹的期待神色更浓了两分,眼睛仿佛会说话一般:看你如何收场。   嗯?不是一直耍嘴皮子我来,动手你上,配合无间吗?   --------------------   作者有话要说:   洛银河使眼色.gif   (OS:还不下来帮我啊?)   李羡尘笑而不语.jpg   (OS:我先看看,要不你说句好听的,我就下来了。) 第35章 将军家底儿厚,果然靠得住。   见李羡尘不管他,洛银河倒也没多慌,财贾富商带的护院打手,大多是孔武有力,膀大腰圆的蛮壮汉子,总不能比丰徽公主身手了得吧。   更何况,李羡尘是不能眼看着自己挨打,袖手旁观的。   想通了这两点,洛银河腰杆儿瞬间直了,心道,想不到我也能过当街干架的瘾。   再看对方那群彪形汉子,可能眼见对手是个文生模样的公子,并没一拥而上,互使眼色,三人向洛银河合围扑来,其中一人挥拳便向洛银河脸上招呼。   眼看那像小铁锤似的拳头,洛银河心中一寒,身子飘闪,也不知自己使得是个什么步子,总归是躲过去了。   借着错身的机会,他左手别住那汉子手腕,右手在他手肘处反向一推,那人手肘关节便被推得错了位,洛银河一招得手,甚是得意。   剩下那两人见这文生公子一招便折损了己方一人,知道小看他了,一人呼喝一声,道:“一起上!”   所谓双拳难敌四手,好汉架不住狼多,更何况,在打架这件事儿上,洛银河也算不得好汉。   人一多,他便只有左躲右闪之力,见缝插针的反击一两下,聊胜于无。他功夫稀松,脑子总还是灵光的,尽挑些刁钻角度,那些人怕误伤自己人,反而有些束手束脚。   对他围追堵截中,他一会儿以临近的几桌作为格挡,绕来绕去,一会儿又索性上了桌子。   两相对峙,双方竟都拿对方没什么办法。   打到激愤焦急之时,洛银河顾不得许多,随手抄起什么便扔什么,一时间杯盘横飞、瓜子水果散了满地。   这种打法,比菜市场的流氓打架还没劲,看热闹的老少爷们儿就有些看不下去,这个喊:“堵他呀!那边桌子,他肯定上那桌子!”那个又喊:“书生,你下手太轻了,拿出打头一个的气势来!”   素雅的南风馆,成了耍猴戏一般的地界儿。   洛银河这会儿站在桌子上,不上不下,瞥眼看见那黄老爷,正看着家奴围堵自己,一副干着急使不上劲儿的架势,脸上心心念念盼着自己挨揍的表情,当真馋狗等骨头——急不可待。   他忽然自嘲起来,怎得平日里的书都白看了么,擒贼先擒王不是?   飞快地扫了一眼战局地势——从他所在的地方到黄老爷跟前,不过三张桌子的距离,这三张桌子周围早没人了,本来围坐的客人,此时正躲得远远的看热闹。   于是,洛银河前所未有的如同飞鸟凌波,暗叹,果然逼到绝境,才能激发潜能。   他瞬间到了黄老爷身侧,右手卡在黄老爷脖子上,凛声言道:“叫他们住手。”而后一笑,轻声在他耳边补充,“有你这样惹祸的爹,你女儿要在俞和安面前多废多少心思?”   这黄老爷仗势作威作福在兴头上,他因为做了俞和安的新老丈,生意比从前好了不知多少,无论走到哪儿,但凡一亮明身份,便总有人上赶着巴结,如今顺风顺水,哪里顾得上去多想,眼前这年轻人为何敢直呼俞和安名讳,会不会也有什么家世背景……   只道他是年少轻狂,为一时义气,冷声道:“我还就不信,你敢伤我。”   言罢,他右手一摆,洛银河以为他还是要招呼那十来名家奴攻上来,正欲说话,却见黄老爷身后一人,忽而起身,眨眼功夫双指已到了洛银河身前,眼看便要戳中他胸口膻中要穴。   洛银河出左掌想将他双指隔开,手掌恰要碰到那人衣袖,自己腰间却是一紧——   被一人拦腰带偏了半步。   李羡尘已不知何时,到的他身后,出手如电,将他拉开,洛银河刚离开原地,便见寒光闪过,那人袖中飞出三支小指长短的袖箭……   好险!   若非李羡尘,他此刻已经中招了。果然将军是靠得住的,饶是如此,依旧心头惊悸。   那人眼看得手,丝毫没注意到这突然出手相助的秀美男子是何时出现的。所谓行家一出手,便知有没有,这人能无声无息,不引人注目的出现,功夫比他高上何止一星半点。   二人两相对视。   众人眼见这身量颀长,一袭黑衣的男子正不愠不喜的看着对方,一双丹凤眼微微眯着,本是一双柔情伶俐目,眼神却如秋日冷雨,满含着萧瑟——   他一只手揽着刚才挟持黄老爷那年轻人的腰,另一只手里端着一只盖碗,显然是千钧一发之际,手中杯子来不及放下便出手相助,杯中的清茶竟未洒分毫。   洛银河早就知道李羡尘在,自己出不得危机差池,这会儿更是与他咫尺之距,胆子就更大起来,向那突然出手的人挑眉道:“暗箭伤人,卑鄙无耻,果然上梁不正下梁歪。”   那人未说话,黄老爷却又奈不住性子了,不光普通家奴无用,带着的这名所谓高手,也鸡肋至极,面儿上有些挂不住,气急败坏地向春衫桂水阁的掌事招手,解下腰间一块巴掌大的翠玉佩,抛给他,言道:“你既然知道我身份,今日的事情便得处理了,我只求心里痛快,日后定然有你的好生意。”   那掌事快步上前接了,冲光看,见那块玉牌通体晶莹翠绿,半丝飞絮都没有,知道是价值连城的好东西。   他又打眼向洛银河二人瞧去,眼见这二人极为年轻,虽然衣着考究,出手也阔绰,但两个人年纪加起来恐怕还不过半百,连个下人都不带,想来大概是什么有点家世的公子少爷,偷跑出来玩的,相比之下,馆阁刚开不久,若是能以此攀附上朝中的三品官员亲眷,这买卖应当是不亏。   只是,这黑衣年轻人方才骨子里萧杀的气韵,却不寻常,事情不可做得太绝才是。   打定了主意,他还依旧本着做出一派息事宁人的公道之姿给其他看客看,走到二人近前,言道:“二位先生公子,我这小馆子刚开不久,开罪不起那位老爷,二位行个方便,闹将起来,都不好看,别让在下太过为难,可好?”   他哪儿知道,眼前这两位爷,就是来找茬闹事的,还就专门想闹得荒唐无理,只见二人相视一笑,异口同声道:“不好。”   那掌事自觉门面功夫已经做足了,转眼变了脸色,朝周围早便跃跃欲试的内场看顾打手打了个手势,那一众打手拉开架势,将二人团团围住,眼见又要动手。   李羡尘摆摆手,将手中的盖碗稳稳当当放在桌上,没说话。   将军的气度怎么是一般人能比,这简单的两个动作,看似平常,却让众人觉得有种从容的压迫之感,就好像一个大人阻止一群小孩子一般。那群打手面面相觑,尽管掌事打了手势,却无人敢先上前。   李羡尘嘴角挂了一丝蔑视的笑意,向那掌事道:“阁下是这儿的掌事还是东家?”   那掌事即便押错了宝,听话听音儿的精明劲儿还是有的,言道:“在下便能做主。”   李羡尘点头道:“如此甚好,阁下开门做生意,不过是为财,在下今日,两千五百两黄金买下阁下的馆子,不知阁下,卖还是不卖?”   这话一出,在场的所有人无不惊诧。   若是放在平时,那掌事的定会觉得眼前这小子得了失心疯,白日里说浑话,让护院将他赶出去,可面对李羡尘,他却毫无这般感觉。   馆阁新开,虽然处处精雕细琢,却值不了这么多钱,两千五百两黄金,真是叫血赚不亏。   洛银河也没想到,李羡尘语不惊人死不休,让他做点荒唐事,他竟做得这么荒唐。   不知将军的家底到底有多厚,可两千五百两,还是黄金……洛银河忽然觉得有点……从肉到心肝脾肺肾,哪里都疼。   李羡尘见那掌事怔在原地,叹了口气,道:“借笔墨一用。”片刻之间,写好字条,交给那掌事,继续道:“阁下找人拿着字条,去建策上将军府,即刻便能兑了金子来。”掌事的接了,将信将疑,吩咐人去了。   在座众人,天大的热闹看了上半场,都想知道这俊秀的年轻人是不是吹牛,竟无一人离开。   终于,不知是谁,惊叹一声:“这不就是李将军吗?”   也是难怪众人认不出他,饶是他领兵南征凯旋,长街之上无人不见,可谁又能料到,堂堂建策上将军,褪下一身戎装,光天化日逛南风之馆,还与他人起了争执。   此时,一句话如春日惊雷。   那掌事瞬间恍然,又不敢相信,讷讷地凑过来问道:“这位……这位……”他这位了半天,舌头才不打结了,继续道,“尊驾当真是李将军吗?”   李羡尘笑道:“无论是否,一会儿真金白银的来了,阁下也不会吃亏。”   随着掌事差去的人回来的,不仅有添宇,还有数十名将军府的护卫。   毕竟,两千五百两黄金,虽然说拿倒是能拿出来,却不是说给就给的。传信之人将前因后果都简单说了,添宇一路寻思着,无论如何都不大相信,李羡尘要出钱买个南风馆子。   将军……莫不是被人勒索,还是遇上什么麻烦了?得多带些人手。   但是以他的能耐,不大可能啊……   最大的可能性,是脑子打结了。洛先生那么靠谱的一个人,怎么也不拦着呢?   --------------------   作者有话要说:   添宇:主子,您要是被人绑架了,就眨眨眼。   下章高审预备……   我又来不死心的蹭晚上九点的玄学了,虽然极大概率依旧蹭了个寂寞。   但是,我开心啊~我乐意啊~哈哈哈哈~ 第36章 美人,比个心。   春衫桂水阁,非但没有门庭冷落,反倒又来了不少看热闹的公子先生。   这会儿都城里得闲的膏粱之才,奔走相告,急急火火的赶来看这场热闹。   “建策上将军?一直那么低调的人,为什么突然豪掷千金,买个相姑馆儿?”   “咳,听说李将军本就好抱背之欢啊,说不定是看中了哪个……”   “不是不是,是户部俞大人的新老丈,和将军新婚的那位洛大人起了龃龉。”   “哪儿是龃龉啊,动了手啦。”   上灯时分,添宇带着人挤进被围的里外三层,水泄不通的馆子,见李羡尘和洛银河大大咧咧坐在大堂主台一侧,听台上一位白衣公子抚琴,二人身旁一个管事模样的人垂手而立。   再往旁边一桌看,坐着个穿得好像玉雕菜瓜的老男人,面色显得颓唐局促,眼睛时不时向李羡尘二人瞟去,想来便是那传话之人言说的黄老爷。   见添宇来了,李羡尘不等他上前见礼,摆摆手让他不必多言,而后偏头向那掌事道:“阁下可以将黄金后堂过称,咱们今日便将文书签了,之后您若不嫌弃,就还在此,帮我打理生意吧。”   那掌事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这种事情他当然乐不得了。当真天上掉下的巨大的馅儿饼,他今后能挣到的银钱只怕更多,能攀附结识的贵人,也定然掰着手指脚趾也算不过来。   “只是……有一事,一会儿须得先帮我办了。”李羡尘道。   那掌事立刻恭敬站好,言道:“请大掌柜吩咐。”这便改了口了。   “这位黄老爷,给我好生请出去。”   于是,黄老爷连同他的玉珠玉佩,被馆内的看顾“恭恭敬敬”架出大门……   李羡尘起身,向来看热闹的众人抱拳一周,道:“今日闹剧,馆子砸得不像样了,敬谢抱歉,各位他日捧场吧。”说罢,向那掌事使个眼色,那掌事相当伶俐,立刻清场送客。   加之将军府的护卫们,犹如士兵一般的威仪,馆内片刻,便清净了。   打发了闲杂人等,李羡尘对添宇道:“你也带人回吧,今天我和银河便宿在这了。”   啊……?   添宇伸手把自己险些惊掉了的下巴托回去,支支吾吾,道:“主……主子,这不太合适吧……?”说着,眼光便向洛银河瞟去,指望他能规劝一二,谁知这位爷坐在一旁,满面含笑,毫无开口的意思。   李羡尘不理添宇的劝阻,继续道:“对了,这位是我同门师弟,流落风尘,你带回去,好生安置了。”说罢,指向映禅公子。   得吧,将军一副吃了秤砣铁了心,非要在这馆子宿上一夜的架势,劝也没用,添宇除了有点絮叨碎嘴子,脾性和他家将军一样,无用功极少去做,索性带着这不知将军从哪辈儿论上的同门师弟,麻利儿走了。   一片狼藉的大堂内,只剩下那掌事还伺候在侧,他言道:“小的名叫凌怀安,这就给大掌柜安排厢房酒饭,不知是否要哪位公子琴乐助兴?”   李羡尘摇头道:“闹了许久,饿了,也累了,有银河陪我就好。”说罢,他又想起什么,转向凌怀安,“今日之事,若是有人问起,建策上将军为何千金买下春衫桂水阁,你要如何作答?”   凌怀安微微一怔,随即便道:“将军不忍流落风尘的师弟被辱。”   李羡尘满意的笑笑,言道:“好得很。”   那映禅公子既然要冒自己的同门师弟之名,便让他将这个名头一认到底,荒唐行径,锋芒毕露带来的后果,自然不能全让银河去担。   身为南风馆的前任大掌柜,凌怀安办事极为妥帖,将馆子里最为豪华的房间,好生打扫,再备上一桌酒菜,请李羡尘二人用饭歇息。   厢房内,秉承着馆阁淡雅古朴之风,没有纸醉金迷,更没有穷奢极侈,一切都淡淡的,一切却又都恰到好处。   让人心里有一种恬适之感蔓延,放松下来,才能更好的欢愉,看来凌怀安深谙各中门道。   房里只剩下李羡尘和洛银河,二人坐在桌前,相顾一笑。终于不用装了。   “恭喜大掌柜,一掷千金。”洛银河倒上两杯酒,先将两只酒盅碰了,才将其中的一只交给李羡尘。   李羡尘苦笑,接过杯子一饮而尽,道:“只剩你我,便莫要取笑了。”   “今夜为何不回府去住?”洛银河明白李羡尘将映禅公子带回府里的用意,却想不通他在此留宿是何道理。   “不想听添宇唠叨。”李羡尘道,更何况,将军府太大,回去了你便寻各种事由避着我。   洛银河失笑,添宇嘛,唠叨起来确实够人喝上一壶。想着,他也起杯饮尽美酒。   馆子里不乏好酒,更何况是用来招待大掌柜的。凌怀安给二人上的酒,名叫白云醉,酒浆绵柔,倒在杯中仿佛晶石融水,入口微辛,却不呛人,回甘中带着一股松柏的香气,洛银河不好酒,却也忍不住多喝了两杯。   想来是美酒促进了气血,几杯下肚,他便觉得屋里的温度也升高了些,起身到窗边推开窗子,春风极合时宜的送上片刻清爽,只是爽快一瞬即过,而后,他便又觉得气闷燥热,连口中也干了起来。不禁皱眉,一边将大氅脱了,一边去倒茶,言道:“果然口腹之欲害人不浅,本觉得不该辜负美酒,如今倒变成贪杯遭罪,这酒喝了口干舌燥,你不要再喝了。”   说着,他好似有些上头,走路都拌脚,端着一杯茶扭秧歌儿一般摇摇晃晃,洒了半杯,又坐回李羡尘对面。   烛火摇曳,自来灯下看美人,洛银河这会儿觉得,趁着酒意烛光,朦胧间,将军如梦如幻,忒的好看,也不知脑子里哪根筋搭错了,提起桌上的酒杯,笑道:“浮醪随觞转,素蚁自跳波,纸醉金迷……这……不是……好东西……”   口齿不清,又不像是喝多了那般的大舌头。   他一边说,一边将酒杯高高提起,酒液悬空倒进口中,才把杯子放下,定定的看着李羡尘,忽然伸出温热的指尖点在将军的额头上,缓缓下滑,摩挲过他的鼻梁、嘴唇,接着,指峰一转,托着他下巴,微微轻抬,继续言道:“斯人……若彩虹,遇上方知有……这位美人……你……怎么这么……好看呀?”   李羡尘开始只以为洛银河酒喝得急了,有些上头,这会儿便觉得不对劲——只见他双颊晕上一层绯红,眼神失焦,看向自己时,竟渗出一丝情1欲的味道。   倏然心旌神驰。   谁料,那人下一刻伸出手来,拇指食指捻在一起,嘿嘿一笑,道:“美人……比……比个心。”   什么意思?李羡尘有些懵。   眼看洛银河一只手要怼在他脸上,他便伸手擎住他手腕,一边思量这应该不是酒的问题,一边起身,向房中环视一周,最后目光落在床帐边上——一只小铜香鼎,香烟渺渺。   他只想快步过去查看那香鼎中焚香的蹊跷,谁知步子大了,洛银河被他拽得一个趔趄,脚下不稳,整个人栽进他怀里,李羡尘只得半搂半抱,带他一起到那香鼎边。   洛银河脚下拌蒜,口中言道:“多谢……多谢美人……”他说着,伸手将自己领口扯得松散开来,身子软绵绵的倚在李羡尘怀里。   李羡尘凑到小鼎前,细细分辨那香烟的味道,他颇通医理药性,但方才终归是大意了,这鼎里燃的本是老山檀,味道古朴浑厚,这会儿凝神探查,才察觉在那浓重的檀香余味有一丝甜苦。   这丝甜苦,来自一种名为星澜草的植物,入药可凝神,但草根淬炼入香,却助情思。   药量下得不重。   李羡尘内功了得,自然无碍,洛银河却不一样了,功夫稀疏,加上喝酒致使气血运转加剧,是以这一丁点的星澜草便成了迷情之物,发作得又快又猛。   想来是凌怀安,方才将李羡尘的一句“有银河陪我就好”听到心里去了,自作聪明,为李羡尘助兴。   叹一口气,李羡尘将鼎里的香灭掉,想起身去把窗子全部打开散掉余味,谁知刚起身,洛银河伸手便去揽他脖子,李羡尘从未想过洛银河能有这举动,身子一下僵住。   这倒好,如今洛银河晕晕乎乎,神志都不大清楚的一个人,哪里还懂得掌握力道。整个人都挂在李羡尘身上。   他虽清瘦,却也是个男人,加之李羡尘不知所措,结果二人一起跌在那被铺得如同云絮的软塌里。   李羡尘忙去看洛银河的状况,方才他急着寻找端倪,无暇细看他……   这会儿眼睛一落在身边的人身上,便像被吸住了一般,片刻也舍不得移开。那人好似摔蒙了,一只手扶在额上,盖着眼睛,双唇微张,轻轻呼着气。   许是喝了酒,他的唇色看上去比平日里鲜艳,连日常惨白的脖颈上也清透出红润,一直挂在脖子上的纳莲,这会儿从他松散的领口跃出来,伏在颈窝的阴影处,随着脉搏的跳动,起起伏伏。   只是颈侧,曾被丰徽公主划伤的地方落了疤,极长的一道,伏在他玉一般的皮肤上,有些骇心动目。   睡着了似的,洛银河盖在眼睛上修长的手指抽了一下,只这一下,便点起李羡尘心头的一小簇火苗,正是这只手,片刻前描摹着自己面目轮廓,轻捻起自己的下巴……   勾人啊……平时越是清淡的人,这个时候越是惹人。   他再也忍不住,伸指去触他指尖,划过指腹,掌心,如刚才对方做的那般,描摹过他心爱之人的鼻梁,嘴唇,捻住他的下巴,将他的下颚微微抬起。   一路下来,指尖的触感温滑细腻,却仿佛过电一般,直将李羡尘的心跳扰乱了节奏。   --------------------   作者有话要说:   李羡尘:是……是床先动手的!但是!我会负责的!   高审预备.day1 第37章 哼!紫砂吻痕……   心爱之人这副模样躺在眼前,李羡尘终于忍不住,向洛银河微启的双唇贴去,轻轻的,极为小心。   对方口中带着一丝酒气,却下意识的附和着自己,他索性闭上眼睛,将心意全交付给唇上的触感。渐而,他怀中的人呼吸略有些急促,一呼一吸之间渗溺出欲望的味道。   李羡尘松开擎住对方下颚的手,摩挲上他的发鬓,发丝绕指,缱绻旖旎。倏然心动,舍不得唇上缠绵,又忍不住微微睁眼,去看怀里的人,抚上那人还盖在眼睛上的手……   像是无意识般,对方的手松软的回握住李羡尘,十指交扣,李羡尘轻轻安抚似的握紧他的手,将他的手从眼前拉起,擎上头顶。   咫尺间,眼见自己怀中洛先生微闭的双眸漾出一层水雾,双眉微蹙着,额前浮出极薄的汗水,乱了的发丝有几缕柔腻在脸上,睫毛映下小圈阴影,像两片轻羽微颤。   吻,很长。终于让洛银河呼吸凝滞,他无意识的轻哼出声,李羡尘忽然想起他曾被丰徽公主劫掠,之后颈子上留了一块红斑。   这人还骗自己说是爱起疹子。直到年宴,才恍然,那红斑为何,如何而来。   哼!紫砂痕……   也不知是醋意,还是些什么说不清道不明的情绪,李羡尘依着本能的意愿,脱开对方的柔糯双唇,缓缓而下,时轻时重,占有的欲望中又润着些谨慎。   怀里的人啊,他皮肤如玉质温润,细腻柔滑,带着让人安心的暖。   双唇感受到对方颈间脉搏的跳动,探到那道微微隆起的疤痕,李羡尘心中一颤,终于狠狠品尝了一口,许是力道忽然猛了,洛银河“嗯——”的一声低吟,蹙了双眉,身子在李羡尘怀中一挣,另一只手反而寻依靠似的环上李羡尘的背,拽紧他的衣裳。   将军的心顿时像是被什么东西刺了,闪念划过脑海:我怎能这样?这样不对,明日他醒来知道了……   他紧接着惶然起身,深吸一口气。   谁知刚坐直身子想把心思冷下来,下一刻,洛银河也爬起来了,与他对面而坐,懵着水气氤氲的眼睛勉力仔细看看他,嘿嘿一笑,而后如八爪鱼一般,攀在他身上,将他重新攀了个跟头,口中还言道:“这不……就是美人吗,果然书中自有颜如玉,识君桃花面,陌上……多暖春……”   啧……   李羡尘的脑海中划过接下来的千万种可能,最后,他还是勉力从对方怀里,抽出一只手来,使劲揉了揉自己的太阳穴,低声道:“银河,你还醒着吗?”   回应他的,是两声傻笑,随即,那人在他身边蹭了个舒服的姿势,呼吸渐渐沉下来。李羡尘知道,这是星澜草的效力渐衰,洛银河这会儿该是真的睡着了。   凌怀安这星澜草,肯定成色不怎么样。哼!   他长长呼出一口气,总算,没做出什么无可挽回的事情。   回想刚才洛银河的模样,刚刚略平的心绪,又陡然漾起一种从未有过的痒痒的感觉,躁动的情愫怂恿,他只想将身边这人拥回怀里,情意和欲望总是这样悄无声息的来,然后交织纠缠,说不清道不明。   李羡尘本还窃喜,自从当日在洛银河新府上,他表露心意之后,今晚洛银河第一次没有找理由避开他,这会儿却直如上刑一般,心仪的人就在怀里,他却只敢抓心挠肝,不敢唐突。   他试图起身,先让自己冷静下来,可刚一动,洛银河将他攀得更紧了,咳……可能是拿他当了条锦被。   但这锦被,不硌得慌吗?   几番努力未果,终于,李羡尘放弃开溜的念头,走不得又不敢看他,只得挺尸一般躺在床上,忽然想起白日里偷偷摘下的两朵三色堇还藏在怀里,便摸出来,捻在手里微一运内力,逼出花汁,轻轻抹在洛银河眼皮上。   白日里他给自己讲有关三色堇的传说不知真假,他明早醒来入眼的第一人,定然是自己……   想到这,他有些欢喜,也闭上眼睛,抱元守一,调理起内息来,真气行了一周,才觉得心底的燥激之感渐平,饶是星澜草对他作用不大,却也还不是丝毫无用。   再说洛银河,燥热了一会儿便没了感觉,只觉得脑子昏昏沉沉,分不清眼前是什么人,更不知道自己是何时睡着的。   但他,做了一个很真实的梦……   梦里他又做回咨询师,在办公室里,认真的看着一本书。   那是一本小说,翻开书页,“李羡尘”三字像是要从万千文字中跳跃而出,这分明只是三个汉字而已,可为何……却觉得如同有了生命般无可替代,是特别的、会生出不一样的情愫?   试问在这繁华喧嚣的都市里,有何人身家可托性命亦可托,那人如今却与自己一纸相隔,真幻莫辨,把酒玩笑似犹在昨日,一怔便恍然不再见。   现实中的一切洛银河都熟悉,却孤身一人,无人牵挂;书里的一切他都陌生,唯独那人心系自己……   他在书中安好吗?   心思抽的一疼,睁开眼来,天光大亮。   入眼便是李羡尘秀美的侧脸,他闭着眼睛,睡得似正熟,洛银河心中只道“幸好”。   转而又觉得不对,梦,是心底最真实的意象,怎的自己竟会生出这样的古怪想法,更不对的是……   自己为什么像洋辣子扒树皮一般,纠缠在李羡尘身上!抱他比抱自己公寓里的枕头还自得从容。   为何如此?想了半晌,喝多了吗?半点不记得了。   他悄悄起身,走到窗前吹晨风。   其实,洛银河醒来,李羡尘便跟着醒了,只是觉得睁开眼不知要如何面对他,便就将装睡进行到底。   待到身边那人窸窸窣窣起身,贼一样蹑手蹑脚的走到窗边,李羡尘才微睁开眼睛,见洛银河怔怔的看着窗外街景出神——   朝阳笼了一层暖金,描摹出他略显单薄的身形,本该煦暖如画,可看那背影,不知为何透着一股说不出的寂寞。   李羡尘轻叹了一声,起身。   窗边人回身与将军四目相对,耳根有些发烫,毕竟,把人家当成枕头抱了一夜……   “可有哪里难受?”李羡尘问道。   难受倒是不没有,只是……“我……昨日是又喝醉了吗?”洛银河寻思着,自己的酒量虽然不是太好,但也不至于两杯便断片啊,这书里的酒若当真如此厉害,只怕得戒了才行。   李羡尘脸上局促之意一闪而过,他自然是看见洛银河颈子上的一块朱红瘀斑,红白相间,忒的扎眼,心里泛起一股莫名得意之感,随即只当没看见,摇头道:“酒没问题,凌掌事自作主张,给房里用了些安神的香,所以你睡得沉了。”   见洛银河似是对昨日之事全然不记得了,便也不点破,半真半假的解释了一句。   洛银河“哦”了一声,微微皱皱眉,并没细问,只是道,“我……睡相……不大好,扰得你睡不安宁了。”   李羡尘道一声“无碍”,突然将食指和拇指一捻,对着洛银河,问道:“这是何意?昨日你说,比个心,是什么门派手诀吗?”   呃,好像是有这么回事……   洛银河只得随口胡言道:“这是……我们流派里,只对极为信任之人才能做的手势暗语。”   哦……将军颇有深意的点点头,对这个答案很是满意。   他起身将房门打开,伺候二人梳洗更衣的丫头早就候在门口了。洛银河好像看见她脸上闪过了一丝古怪的笑意,不知是不是看错了。   回府前,洛银河觉得凌怀安脸上的表情,也很古怪,眼光在自己脖子上转来转去。伸手摸摸,没什么啊……   转念一想也是,二人荒唐大闹一通,又在南风馆里宿一夜,只怕没得几日,都城中的流言便要长得比春草还疯。这样看自己的眼神,更得要几筐有几筐。   添宇昨日回府,小心思就没停过,主子先是不知喝错了什么药,千金买妓馆,而后主子和东家夜不归宿,这本都罢了,但却让自己带了个南风馆子里的余桃回府,越想越不像话,这人是将军的同门师弟?   跟了他这么多年,也不知道他除了家学武艺,还在哪里投过师,哪儿来的同门师弟……   但既然主子交代了,只得好生照顾着。第二日一早,他便在府门口巴巴儿的盼着二人,没把主子盼回来,倒是墨为先来了,进门就找洛银河,一听说二人的荒唐事,直接瘪嘴没话了。   直到晌午,添宇和墨为难兄难弟般,在府门口望眼欲穿,才终于把两位爷盼回来了。   墨为迎上洛银河,从怀中掏出一封信,道:“今日一早有人送到府上的,给门房留了一句话,只说尽快交给洛先生,我却没见到人,听门房说,是个小孩子送信来的。”   洛银河正待接过,墨为忽然眼睛抽筋了一般,直直看着自己东家的脖子,凑近了端详许久,才奇道:“天气还凉呢,便有蚊虫了?”   洛银河疑惑不解,不痒啊……   李羡尘的心一下就提起来了,虽然洛银河早晚会被发现脖子上自己留的痕迹,也不能在这大庭广众之下,赶忙抬脚往府门里跨。   这茬儿便暂时岔过去了。   将军府内,洛银河展开信笺,信中短短数语,他看完转向李羡尘,道:“四皇子来的信,邀我入夜城郊的折葵苑一叙,说你若是愿意相见,便一同去。”   四皇子如今名义上是个死人,他自从回了都城,便被皇上悄悄安排在城郊一处院子里,算是出宫幽居。详知此事因果的只有朝中高官,四皇子好似乐得如此,还给城郊的院子取名为“折葵苑”,出自王维的《积雨辋川庄作》“山中习静观朝槿,松下清斋折露葵。野老与人争席罢,海鸥何事更相疑。”   可他这番作为,却和折葵苑这名字的意境背道而驰,既然归野,安生过好小日子,不愁吃喝,有人伺候,闲在后半辈子,不就好了吗,何苦又邀洛银河入夜偷偷相见?   洛银河有些不想去。   “你不愿去便不去。”李羡尘道。   洛银河惊异于他的敏锐,相处了这些日子,他竟然已经对自己如此了解了。思量一二,还是摇头笑道:“这种事情,总归躲得过初一,躲不过十五。”   李羡尘回应道:“你向来通透。”他话音刚落,后院的一名家丁前来报,说映禅公子得知李羡尘与洛银河回府了,便跪在后堂门前的石阶上,不肯起来。   这又是闹哪一出,李羡尘有些头大。   洛银河本想去书房找些书来看,却不想被李羡尘半推半拉,同去见了映禅,入后堂,只见映禅跪在堂前石阶上,见二人来了,恭恭敬敬的叩头,道:“将军救赎小可,小可感怀至深,唯有好好照顾将军,順敬洛先生。”   李羡尘皱眉,没想到第一个误会的人竟是当局者迷,是把自己当成侍妾了吗?   --------------------   作者有话要说:   李醋精同学踩油~~急刹!   安全……   高审预备.day2 第38章 我脖子上有什么?   如今,洛银河对李羡尘早没了刚到书里时的生疏戒备,他这会儿自顾自在边上坐下,一副既然你不让我回书房,我就在这看戏的架势,似笑非笑的看着李羡尘。   李羡尘寻思,早说自作孽,不可活,如今可不就是么,向映禅道:“行了,你起来回话吧。”   映禅公子不多推诿,恭恭敬敬叩头起了身——   眼见对面二人一左一右,脸上的表情相似之极,洛银河看着李羡尘,李羡尘看着自己……出得风月场,自然有股子玲珑剔透劲儿,言道:“小可别无他意,只是跪谢将军恩义,冒认将军同门师弟,不望将军恕罪,却也并非全然胡说。”   一番诉说。   李羡尘着实没想到,眼前的这个年轻人虽然和自己不是同门,却是先父副将的遗孤……   七年前战火风雨飘摇中,高云城围城一役,显朝被围将领全军覆没,自己的父亲连同七万大军,埋骨荒城。   这映禅,便正是当时父亲副将的独子。   围城之役后,朝廷虽给抚恤,却也禁不住连年征战,映禅家中再无可仰仗之人,挨不得几年又历瘟疫,家道中落。最终全家上下只剩他一人,年幼无依靠,几经周折,沦落风尘。   饶是如此,他想着自己好歹将门之后,便打了李羡尘的名号,随着凌怀安到大显都城,渐成馆子里的招牌,又无巧不成书的遇到李羡尘。   知道了这层原因,李羡尘突然觉得,日后若是拿他吸引火力,有些不忍。   洛银河这时言道:“虽然不敬先贤,却不得不问一句,公子如何自证身份?”   他话问得直接,映禅公子脸上依旧挂着柔和的笑意,道:“江南有座小院儿,是先父仅存的产业了,即便小可身陷风尘,也依旧不忍变卖,房契还在春衫桂水阁中,将军着人一查便知。”   洛银河想,这二人若真如此故交,丑话便由自己来说,映禅话虽说得坦荡,该查还是要查的。   其实,洛银河一脑门子官司大多在四皇子的邀约上,他被李羡尘强拉过来,本是想来看看这玲珑灵秀的公子如何痴缠李羡尘。   没想到,热闹乐子全没看到,便有些悻悻。   脑子里想着晚上的计较,微一欠身换个坐姿,纳莲从领口里跃出来,他便拿在手里,无意的轻轻摩挲着。   本无意之举,不料映禅公子眼光落在他手中那枚温润的玉扣上,便再也挪不开,端详半天,惊道:“这……这便是先父提起过,类同虎符的纳莲吗?”   类同虎符?洛银河一怔。书里只道它是李家的私家信物,可没说它类同虎符……   洛银河瞬间觉得脖子有些禁不住它的分量。   李羡尘却摇头道:“曾经是,如今却没那么重要了。”   映禅公子转向洛银河恭敬一礼,道:“早便听闻将军重义先生,不想连纳莲都交予先生之手,先生放心,小可虽沦落风尘,却也识得进退,绝不做逾越之举,更不会挑拨先生与将军的情意。”   好嘛,敢情他是误会了自己拿出纳莲来,向他宣誓主权呢。洛银河皱眉,解释也不是,不解释又憋得慌。   只这一遭,便看得出来映禅九曲十八弯的心思,估计不是个省油的灯。   想了想,他随手将纳莲放回里衣中,还是言道:“公子莫要多心,随手而已。”   映禅眼含笑意施礼称是,眼光在洛银河脖颈处一滞,随即莞尔之意更浓。   这是今儿第四个了。   怎么一个个都稀奇古怪的,后堂正厅中没有铜镜,他索性向李羡尘问道:“我脖子上有什么吗?”   嗯……看来伸头缩头都得过这一刀。   李羡尘叫了添宇进来,吩咐将映禅好生安置,修整些时日再做计较。堂内便只剩下他与洛银河两人,沉了片刻,他才道:“你……昨夜之事,当真分毫不记得了吗?”   摇头。但肯定有事,不然他也不会一遍又一遍的问自己是不是记得。   “昨夜……香炉里的香不大对劲,所幸没做什么不可挽回的事情,只是……还是一时情迷,留了些痕迹在你身上,但没越雷池,你放心。”   李羡尘说得很坦诚,洛银河乱了心思。   他知道李羡尘对他的心意,可总觉得自己和他终归是两个世界的人,更从未想过,活了三十六年,姑娘没挨过也就罢了,竟先和一个男人亲近了。   想李羡尘,他即便对自己属意,却一直待自己谦和有礼,从来未曾有分毫越分之举。   怎的突然就把持不住了?怕不是……   洛银河脸上露出一丝尴尬的笑意,道:“那我……没对你做什么吧?”   这怎么说呢,李羡尘也不会了,沉了半晌,他才道:“也……不能算有吧。”   就是有了呗?   洛银河觉得浑身都僵住了,屋里死样的寂静,半晌,李羡尘才试探着问道:“要不……我给你说说?”   还是算了吧,洛银河终于忍不了这诡异的气氛,扔下一句“先去换换衣裳”,逃跑似的离开了。   他脑子一片空白回到房中,看着铜镜前,脖子上的殷红一片,怔怔发呆。   那一块红色的斑驳,正在丰徽公主留下的刀疤上晕开,几乎与公主上次吸血时的位置一般无二。   他……是在吃公主的醋吗?   也不知为何,突然在这当口又想起早上惊梦的心悸,梦中与他一纸永隔,自己竟会不舍。   洛银河现在心乱如麻,纵使他千般机巧,常做解人心意的差事,此刻却难解自己心头萦纡。   努力细想对李羡尘的心思,也分不清是同盟共济,还是不知何时生了种不一样的珍稀。   这感觉正如一夜风露,杏花忽而如雪,该来的悄然便来了。   呵,医不自医,人难渡己。   自嘲笑笑,李羡尘在这事儿上倒好似比自己坦实不知多少。   这种时候,解决心思烦乱最快的方法,便是找些事情来分心。他换上一件领子直立的衣裳,站在镜前好生整理一番,时间还早,吩咐墨为备车,去了刑部。   再说李羡尘,他比洛银河心里顺畅。   自从他用自己的血为引,解了洛银河的蛊毒之后,好像一下子清明通透起来。   爱就是爱了呗。   哪怕后来洛银河言辞躲闪,他只道自来难得糊涂——我不管你心思如何,总之我对你是真心的,对你好就够了。   横竖拜过堂,月老的红线想必早已系好了。   所以,他见洛银河逃也似的离开,反而开心起来,试问若是心里平整坦荡得一丝波澜都没有,何须这样仓皇呢?   想罢浅浅一笑,收拾心思,写他请罪的奏折去了。   时值傍晚,洛银河才从刑部回来,坐在车里并没有要下车回府的意思,神色间没了一早的仓惶,又挂上精明算计——   历时数月,假祭司欺君,连带刑部疫毒案,终于看似落幕:   案首施平,名义上早已是个死人,生死全凭造化;   那刑部仵作年纪大了,经不得折腾,中毒解毒,剩下半条命,最后,连话都说不清,眼看一副下一刻便要咽气的模样;   施平的幕僚周凭,借李羡尘府医之名,控制御前祭司,妄图诬陷将军,欺君罔上,势败后假死逃生,这次总算无活路可逃;   只有周朗风一问三不知,独独只说出了将军府里的一名下人,总为他和周凭传递消息……   这条线看似全部断了,洛银河不甚满意,至此只从施平处得了一沓子不足以撼动梁珏的账册。   他坐在车里思量了许久,总觉得哪里不对,却又想不出,眼看日头西沉,便想直接去见四皇子,正待吩咐墨为出发,忽然车帘一挑,李羡尘探头进来,道:“你比大禹治水还忙吗?”   说罢,也不等洛银河反应,伸手将他拉下来,道:“吃了饭再去。”   男人的扭捏一闪即过,默默下了车,进府吃饭去了。   ——————————   四皇子所居的折葵苑,从门口去看,全然看不出宽宅大院所属何人,更没挂匾额。越过高耸的院墙,只能看见院内深绿色的竹子生得茂盛,夜风中,竹叶发出沙沙的轻响。   引二人进门的,是一名老奴,他步履稳重,走路轻得听不见声响,看便知道身怀绝技。   春寒料峭,四皇子披着一件细绒大氅,独自坐在院中的石凳上,自行动手,红泥小炉温着一壶酒。   数日不见,他倒似是滋润了些许,没了在蒂邑族为质子时的憔悴。见二人来了,他先行起身,向李羡尘点点头,算是打了招呼,而后向洛银河施礼,道:“本不愿叨扰先生了,只是心中一直有个心结,听闻先生能事,才请前来一叙。”   洛银河脸上挂上笑意,眼睛闪亮亮的,像是能透过四皇子俊俏的皮相,看到骨子里去,也不急着回话,定定的看着四皇子,半晌,才道:“你是哪一个?”   四皇子脸上的笑意微微一敛,他不知道自己是多重人格障碍,却早已觉得自己异于常人,更立刻便明白洛银河看出了其中关窍,微一稳心神,脸上笑意随即更浓了,道:“既然先生看得出,不如先生猜猜,我是哪一个?”   洛银河冷哼一声,转身便走。   --------------------   作者有话要说:   李将军感情里的门道儿人间清醒,你洛先生害臊呢,纠结呢,心里小九九儿泛滥呢。 第39章 闷骚一旦变成招撩…   洛银河要走,李羡尘自然跟着走。   人与人之间,有一种无形的气场,若是相合,二人便能情投意合,若是相冲,便会相看两生厌,怎么都不顺眼。   四皇子与洛银河属于后者,自第一面起,洛银河便觉得四皇子对自己有一种说不出的敌对之感,很莫名,是一种说不清缘由,源自骨子里的不对付。   后来他不顾幼年情义,为了自己的前途,设计李羡尘并痛下杀手,洛银河就更看不惯他。   事到如今,他远离是非,本能安闲自在,却传信邀洛银河深夜相叙,洛银河本不想来,但他深知,天下之事,分久必合合久必分,索性来看看他还能闹出什么幺蛾子,他反倒造作起来。   于是,洛银河脾气上来了,转身便走。   刚走出两步,四皇子瞬间收敛了刚刚嚣张戏谑的语气,缓声道:“洛先生留步,别生气,是我冒犯了。”见洛银河只停了脚步,又向李羡尘道,“羡尘帮我劝劝,是我唐突了。”   洛银河可不等李羡尘反应,回身道:“四殿下直言吧,要在下前来到底有何事?”   四皇子这回学乖了,直言不拐弯,言道:“修我矛戈,与子同仇,我知道梁珏与开炎祭司的秘密,作为交换,请二位助我回朝堂之上。”   果然还是权欲熏心。   洛银河看向李羡尘,见对方面上毫无波澜。   他有一瞬间想先把秘密套出来,须臾之间做了个盘算,还是言道:“皇子曾经对阿尘的所为,今日只一句同仇敌忾,便想交换利益?诚意不够。”   说罢,拉起李羡尘转身就走。   李羡尘笑而不语,任由他拉着,一路回了马车上。   直到马车进城,李羡尘的手腕依旧握在洛银河手中,他拧眉沉思,好像一直没意识到将军的手腕被他拉了一路。   李羡尘轻咳一声,道:“你怎的今天脾气这么冲?”   洛银河这才回神,道:“有吗……”   利益面前,情义脸面说扔就扔的本事,虽然可以理解,却又实难理解效仿。   他一门心思在四皇子这事儿上,又道:“他若是不甘心,定然还会找上来,也不知他所知的秘密有没有价值。”   本以为李羡尘会顺着他的话继续,不料这人忽然手腕一滑,脱出洛银河的掌心,顺势反握住他的手,将身子凑近些。   距离很暧昧,温柔又带着些压迫。洛银河呼吸微微滞了一下——   将军长得忒好看了,洛银河也知道他是个男人,但还是在这旖旎昏暗的月光中,忍不住去和他潋滟的目光对视。   他双瞳剪水,一双眼睛像柔和了春风的深潭,定定的看着洛银河的双眼,而后,一抹笑意挂上眼角,道:“你在为我和四殿下生气吗?”   被人这样温情的看着,又这样温柔的问,洛银河脑子有一瞬间断弦了,果然理论和实战天壤之别。   但立刻,他又缓过神来,手掌轻巧的脱出将军的掌心,在他肩头重重拍了两下,道:“对啊,替你不值。”顺势将身子往后挪开两寸。   李羡尘看出他闪躲,并不失望。反而又向他身侧凑过去,这下洛银河后背抵在车厢上,再无可避,李羡尘凑到他耳边,轻声道:“阿尘这个称呼,我很喜欢。”   说罢,不等洛银河反应,便坐直身子,归正到与他相隔两尺的距离,好像刚才那些动作都不是他做的一般。   闷骚,一旦不闷了,往往就会让人难以招架。   正如此刻,洛银河被李羡尘一套“组合拳”打得不知所措。他满脑子都是李羡尘吃错了什么药?   而李羡尘,对洛银河的反应相当满意,果然这人,心里没有面儿上表现得那么淡漠。他掀开车帘,眼见还有两条街便到府上了,叫一声“停车”。   与他相处的时光,总是想尽量延长一些,免得这人回了府里,又像耗子打洞一般避着自己,虽然他自以为努力做得不是很明显。   寂静的长街上,二人缓步而行,马车在身后远远跟着,洛银河忽然问道:“你……年纪也不小了,之前为何不娶亲?”   李羡尘侧头看他,笑道:“再叫一声阿尘,我就告诉你。”   换来洛银河一个白眼,这人怎得突然就转性了,闷骚直接变成招撩……淡淡道:“不说算了。”   李羡尘苦笑两声,道:“家业无人继,即便功高震主,也能让皇上少几分忌惮。”   洛银河皱眉隐而觉得,他这声苦笑背后,有一段辛酸过往。正待再问,却眼见迎面而来一人,这人一身白衣,在黑夜中极为扎眼。   行至近前才看清,这人不正是蒂邑族司星祭司,姜摇光嘛。   只是他风尘仆仆,没有初见之时的意气风发,见到李羡尘,言道:“族中出了大事,思来想去,只得求二位帮衬。”   事情来的就是这样突然。   蒂邑族中,开炎祭司势败,余党反扑,不仅劫狱,还掳掠了三少宗主姜天玑,一路逃亡,五日前,姜天玑险中传讯,身在江南一带,此后杳无音讯,不知是生是死。   姜摇光等不及两国的通关文书,便只身一路追寻,可他身为异族,终归在显朝内行事不便,便想起与李羡尘的一点薄交,想他行事磊落,又身居高位,应该可以帮衬。   果不其然,李羡尘听后,带姜摇光连夜请旨入宫,除了将这件事情禀报圣上,一并将自污的折子递了上去。   皇上看过李羡尘的折子,只淡淡一笑,什么都没说,接着话锋一转,将重点放在了开炎祭司遁迹江南一事。当即下旨,要李羡尘和洛银河微服江南一带,帮姜摇光解决危机,当着姜摇光的面,言道这是二人邃益礼引下的余祸,应由二人去平息。   然而,皇上醉翁之意不在酒,密旨一道,给了二人,让二人以一个宅院为线索,好好查查。   那地址所指之地,正是梁珏的竹泉幽邸。   皇上,终于要动手了吗?   ——————————   显朝的江南,独有一种缥缈的美,春光三月,亭台楼阁时而蒙在一片水雾中,时而被暖阳染上温柔一片。一日里,晨起花蕊含珠,午间艳阳直照,傍晚炊烟渺绕,入夜星月皓洁,仿佛美人千面,浓妆淡抹总相宜。   可美景当前,尤其是姜摇光,心不在焉。   据说,三少宗主姜天玑身上养了一种与他共生的蛊虫,他正是通过这种蛊虫,传递他的位置所在,可如今,几近十日过去,姜摇光再没收到半点蛊虫的传讯,想来姜天玑的处境凶险万分。   此行虽是微服,但李羡尘也并不是毫无筹谋,他的暗卫先行至江南,借助相熟的势力暗桩探查了可以住人的大小客栈驿馆,私家宅院,即便城外的义庄都没放过,却丝毫没有开炎祭司的消息,众人一度怀疑姜摇光的消息除了差漏。   但姜摇光笃信,蛊虫传递来的消息,错不了。   自从入了江南地界,听着消息报来,洛银河便少言寡语,李羡尘知道他心里定是有什么想法,可又不确定。但众人一筹莫展之际,他索性直言问道:“你是否有什么想法?”   李羡尘能看出自己的心思,洛银河如今已经不觉得诧异了,他细想事情种种,回想起书中一处一笔带过的细节,江南巡抚童沅江、燕州刺史霍问心和梁珏三人是同乡。   虽然二人面儿上早已淡了,童沅江面儿上又是难得两袖清风、一心为民的好官儿,但梁珏在江南一带置办产业,童沅江若是有心去查,不可能毫不知情,这一点,梁珏也不可能想不到。   莫不是二人,明修栈道暗度陈仓……   想来以李羡尘暗卫的能力,查遍江南地界儿,都查不出开炎祭司如今身在何处,洛银河道:“怕不是灯下黑,人被童沅江收在府上了吧?”   这一茬李羡尘从未想过,他不知洛银河为何会有此想法,却还是点头道:“倒是疏忽了这一处,我着人去查。”   姜摇光急的如同热锅上的蚂蚁,恨不能亲自去,当然,是被二人拦下了。   连续数日的焦虑烦忧,他神形憔悴,哪里还有半点初见之时年少风流、英武飒踏的模样,这会儿,就只靠着一股子信念支撑,洛银河不由得担心,只怕姜天玑下落未明,他却要先倒了。   悄悄对李羡尘道:“你有没有什么安神的药,给他来点儿?”   他本以为李羡尘能捣鼓出些什么助眠的药物,给姜摇光偷偷下在茶里,让他好好睡一觉,谁知下一刻,李羡尘出手如电,姜摇光反应不及,一下子中招,也不知被李羡尘按中了什么地方,身子松软,便直接摔在地上。   添宇见了,忙上前,把人搭到床上安置了。   洛银河只觉得这主仆二人配合无间,像极了杀人越货的山匪。李羡尘见他脸上一副鄙夷的神色,道:“用药终归不好。”   行吧。   许是李羡尘下手重,又或是姜摇光实在太累,昏睡至第二日清晨才醒。   正巧,暗卫来了消息,府衙里并没有开炎祭司的踪影,但天光微亮之时,府衙里一个小厮骑马出城,去了城郊九重崖,崖顶人迹罕至之地,不知何时建起的庄院。   那庄院一条路通到头,暗卫不敢贸然动作,只遥遥望见与小厮接头之人穿的不是中原服饰,便回来通禀。   --------------------   作者有话要说:   姜摇光:为什么洛先生你次次接得住,我就得摔地上?   李羡尘笑而不语.jpg 第40章 你就这样任他胡闹?   洛银河洞悉因果,料事如神之能,李羡尘早就习以为常。   姜摇光听了这个消息,却大为惊叹,可眼睛一下子就有了神采,看那样子,只盼着肋生双翅,即刻便飞到九重崖顶的庄院里去。   几人一番商议,最终还是决定,姜摇光和李羡尘夜探庄院,见机行事。   洛银河毫不意外,他心知自己几斤几两,去了只怕也是添乱,倒不如在客栈待得清闲自在。   夜深了,添宇和墨为各自回房歇息。洛银河独自在客栈的天字上房中,人一少,房间便显得宽大空旷起来,夜风吹着窗外的树,沙沙作响,没来由的,洛银河心慌了。   随即他觉得自己顶着一副二十几岁的皮相,到底还是上了些年纪的心思,怎的就胡思乱想起来。   风,透窗吹进屋里,裹着一股潮湿的泥土气息,眼看天要下雨了。   他正独自坐在窗前出神,房门忽然被推开——   洛银河从未见过李羡尘如此狼狈的模样。他被姜摇光架着,身子半点提不起力气,见了洛银河,嘴角勉力扯出淡淡的笑意。洛银河大惊,忙上前帮姜摇光将人扶住,道:“这是怎么了?”   李羡尘撑着精神,言道:“没……什么大碍,”又转向姜摇光道,“你快去将三少宗主接回来,免生麻烦。”言罢,脚下无力,一头栽在洛银河怀里。   但将军的身量高挑,虽然精瘦,却重的很,把洛银河扑得一个栽歪,倒了两步脚,才将他扶稳。   姜摇光帮着将人挪到床上,撂下一句,回来定负荆请罪,便匆忙跑了,想来是去哪里接姜天玑去了。   只剩下二人,屋里很静,洛银河踟蹰片刻,要去叫添宇过来,却被李羡尘拉住手腕,道:“伤得不重,已经服了解药,方才只是因为药力发作才没力气,叫了那小子来又要大惊小怪吵得不得安生,你帮我打一盆热水来便好。”   洛银河从没经历过这种事情,见李羡尘虽气力不支,倒比刚才醒神了些,他怎么交代,就怎么听呗……   于是,麻利儿的弄了一盆热水来。   再进屋,他又吓了一跳,刚刚李羡尘穿着深色的衣裳,身上的血污并不明显,这会儿他正缓缓的将衣服脱下来,他胸前扣着三枚拇指粗细的钢钉,钉头整支没进肉里。   李羡尘见他进来,耸肩笑了,道:“我把事情想简单了,本来以为□□就好,没想到这钉上都是倒钩,得将伤口割开些。”   说得事不关己,洛银河一缩脖子。   下一幕,只见李羡尘自顾自的脱了上衣,好像割的不是自己的肉,鲜血顺着他皮肤淌下,将旧时征战得来的疤痕又晕染了殷红一片。   见洛银河直愣愣的看着自己,他忽然眉头蹙起,抽一口冷气“哎呀”一声,道:“银河,你来帮我吧,我终归还是手有些抖。”   还有精神装相,想来是没大碍。   洛银河有些哭笑不得,将那盆水放在他面前,摇头道:“不成不成,你手抖,我的手便得摇成筛子,我还是叫添宇来帮你吧。”   李羡尘忙道不必。   接着仿佛自言自语一般,他喃喃道:“你被圣女重伤那日,强撑着精神,把匕首藏在袍袖里,想做什么?可不像是手软的样子。你的狠,都用在自己身上吗?”   洛银河一怔,那日他动了若是李羡尘要以命换命,他便自行了断的念头,本以为无人知道,没想到,他竟看出来了。   洛银河没话了,静静的看着李羡尘自行封了穴道,熟练的剜出三根钢钉,包好伤口,吃过药,才帮他将身上的血污和汗渍都擦掉,换上干净衣服,扶他躺下。   到底还是伤得不轻,加上药力镇定,没片刻功夫,他便沉沉睡去了。   窗外,不知何时飘起细雨,一声声,滴落在空阶,洛银河斜倚在床脚,听着雨声,心里盘算近来发生的种种,不知何时,也睡着了。   第二日,天色微明,李羡尘便醒了,他习惯如此,药效过了,伤口灼痛。睁眼便见到洛银河斜倚在床脚,双手抱怀,松松垮垮的披着一件细绒斗篷,正睡着。   这人只要将眼睛闭上,便是一副人畜无害极为单纯的模样。   他这是……守了自己一夜吗。   本也睡得不沉,又何况李羡尘毕竟受伤动作不灵便,他只微微一动,洛银河便醒了。见他正自顾自的挪起身子,洛银河忙起身,在他身后垒起两个垫子,问道:“如何?可有什么不妥吗?”   李羡尘摇头,问道:“司星祭司回来了吗?”   洛银河道:“想来是没有的,你怎的伤成这样?”   但那人似乎并没有要细讲的意思,只讪笑道:“被雁啄了眼,大意了。”随即,皱起眉头,道:“你帮我叫添宇来,照理说,司星早该回来了……”   洛银河应声去叫人,拉开房门便见到姜摇光站在门前正欲扣门,他手里提了个金丝编制的小篓,身后跟着姜天玑,有些憔悴。   见二人无恙,洛银河松了口气。   姜摇光进屋,先将金丝篓放在桌上,随后和姜天玑一起向李羡尘行了一个族中大礼,道:“多谢李将军涉险相救,如今将军的暗算之仇已报,我族中的叛徒,也已正法。”   说着,他将那金丝小篓打开,里面竟是一颗人头,那人一副死不瞑目的惊诧表情还留在脸上,正是开炎祭司。洛银河乍一看见,胃中一阵翻腾,险些吐出来,忙别过头去不看——因为那人头上密密麻麻爬满了虫子。   这是蒂邑族对待叛族之人的惩罚——万蛊蚀身。   看到这,洛银河心知蒂邑族的差事算是了了,但……皇上的密旨,还未执行,更有甚者,梁珏暗通外族这事,随着开炎祭司伏诛,线索断了一头,果然得失总如双刃剑。   姜摇光继续道:“这次有二位相助,天玑才能脱险,而且,是我救人莽撞,才害李将军受伤,日后若有何事需要帮忙,尽管直言。”   洛银河眼珠一转,笑道:“这倒……无需日后,只怕现在就有事请司星大人帮衬。一共两件事……”   一看他笑,李羡尘就知道他又没想什么好主意。坐在床沿上,笑着摇了摇头,三分无奈,三分纵容。   姜摇光听完洛银河的计划,眼光在他脸上停了好一会儿,笑着问李羡尘:“你就任他这样胡闹?”   李羡尘笑道:“我二人不方便露面,左右也没有更好的办法。”说着,在床沿上恭敬一礼,道:“劳烦司星大人出马了。”   这二人果然不是一家人,不进一家门,蛇鼠一窝。   ——————————   月黑风高夜,杀人放火时。饶是江南美,醉雨之时,也是乌云蔽日。   童沅江不知道自己收容藏匿之人是蒂邑族的要犯,只是受梁珏之托,说是让一位朋友在山庄里住些日子,可这位“朋友”忽然不知所踪,他找了一日无果,便只道是他自行离去了,写了一封书函让人送去都城梁府,刚刚睡熟,便被人敲晕了,惊然间连来人是男是女都没分清,就什么都不知道了。   待到再醒来之时,俩眼一抹黑,他知道是头上被套了黑布口袋,所幸嘴没被堵住,清了清嗓子,没人理他。   开口试探道:“不知……本官开罪了哪位壮士,有何误会?”   半晌,姜摇光才幽幽道:“开罪,倒是没有的,在下受人之托,向童大人打听些事情,梁相既然同意暗中帮衬开炎大人避过劫数,又为何出尔反尔,让开炎大人身遭不幸?”   这套说辞,是洛银河事先和姜摇光商量好的,以梁珏的性格,决计不可能将自己所有的筹谋计划,对某一个特定的人和盘托出,但对方既不知全貌,便容易横生猜忌。   果然,童沅江一愣,显然是松了一口气,道:“原来是蒂邑族的朋友,什么开炎祭司?哎呀——”   他也不傻,一个闪念便知道梁珏没对他说实话,让自己收容之人竟是蒂邑族的八位祭司之一,本想先攀攀关系,寻思着虽然出了事,但自己总归和对方算不得敌对……谁知他人明显没心思和他闲扯,听他言之无物,狠狠一脚踹在他屁股上。   只听对方冷冷道:“我与大人无冤仇,只想你给些线索,只是没工夫和大人闲扯,若是答非所问,想来蒂邑族的毒蛊之术大人有所耳闻。”   童沅江看不见对方面貌,却听见一阵窸窸窣窣的声音,接着脖子上一阵黏腻酥麻的感觉——他只觉得头皮都炸了,那东西,会爬,顺着他的脖子,往他领口里钻。   严刑拷打,逼供的手段,童沅江做官多年,见过不少,但这么诡异恶心的,却没经历过。他与梁珏同乡,面儿上清廉,私下与梁珏有不少利益之交,可若是因为外族的攀扯,引火烧身,大大不值。   更何况这种一旦坐实便必得杀头掉脑袋的事情他确实知之不详,被姜摇光一吓唬,就把姜摇光的问题一股脑老实交代,每交代一句,还总不忘把自己摘干净。   李羡尘这会儿和洛银河躲在屏风后,听童沅江交代与梁珏的暗中交集,不由得心想,不知显朝的“清官”中,还有多少如他这般金玉其外败絮其中。   长此以往,刚刚安稳的江山,岂不顷刻便要被蛀空了。   这可是数十万将士血肉之躯才换来的天下太平啊……   想到这,李羡尘胸前顶着三个血窟窿,中毒刚解,动气便有些气血翻涌。洛银河在一旁见他呼吸有异,抬手稳稳按在他肩上:“定然不让他辜负将士血肉堆砌的天下太平。”   他声音低沉。   这个男人,如此善解人意。李羡尘微微合上眼睛,呼出一口闷气。   后面的几日,二人遵循皇上的密旨一路探查,也忍不住流连江南春色,只是这“游人只合江南老”的心思,却被都城急信扰乱了方寸。   李羡尘的启蒙恩师,当今吏部尚书林季,被下狱了。 第41章 幸好……有你。   吏部,乃六部之首。吏部的头头被下狱,春光正好的都城中,一片风声鹤唳。   林季,是眼看便要入阁的重臣……   可偏偏写了个什么《显州野记》。(※)   这书的内容,是林季随性所写,涵盖神鬼仙狐,是娱乐之作。可谁知里面有一段,言说先帝白天还精神奕奕,入夜得了仙家召唤,宫殿一片紫气暗升的祥瑞之气中,他上天庭做神仙去了。侍奉先帝飞升的,只有当今圣上,梁相和一名御医。   这本是想言说皇家乃是直授神谕的天子之家,看细想,却暴露了元和帝继位的可疑。   书不知为何,流入梁珏父子手中……   一朝过,言官们的弹劾奏折堆满了皇上的御书案。   文字狱!   当日先帝驾崩时,知道他身边只有三人在场的重臣虽然不甚多,却也不止林季一人,怪只怪林季偏偏要把这件事情白纸黑字的写下来,也怪他去触梁珏的霉头,更与他棋差一招。让对方先下手为强了。   皇上这些日子没事,就将自己关在御书房中,谁也不见,梁珏在朝中的势力根基,比他预想的要深。梁珏他深知自己弑父的秘密,包庇多年,却也以此暗暗挟制自己多年……   受惠于人必受制于人,更何况这惠是“天下”,但是……天下之主,怎能受制于人呢?   正这当口,李羡尘和洛银河回朝复命,皇上并不关切蒂邑族之事,见面第一句便问:“朕让你们密查之事,如何了?”   二人将查实之事,向上奏报,隐匿了一些没有确切证据的。皇上看着一沓文书,眉头逐渐凝起来,叹道:“这老狐狸到底还是油滑。”   那些查证之事,虽然明知授意之人是梁珏,但犯事之人无一与他直接相关,能坐实的最大不是,便是竹泉幽邸建的稍微奢靡了一些。   其他的事情,全无物证,若想依靠人证,不仅牵涉之人甚广,更摸不清哪条线才是牵一发而动全身的重点,若是条条去顺藤摸瓜,只怕要摸上个三年五载的。   唯一可以确定的是,目前皇上对梁相的态度,已经有了微妙的转变,不似洛银河刚到书里之时,他听闻李羡尘略有针对梁珏之意,便出言斥责。   那时只盼朝上一团和气的皇上,终于被梁珏一手促成的牵涉朝中重臣的文字狱打破了。   君臣三人各怀心事,可任谁都没提林季之事——   皇上不提,是因为他知道先皇身故的缘由,稍有不慎便会被扣上弑父夺权的恶名,心虚;   李羡尘不提,是因为林季白纸黑字,靠他空口白牙难以辩白;   洛银河不提,是因为历来文字狱,案案惨烈,几乎无人生还,除非皇上有心放过,看如今皇上的行事,即便有心放过也是力不从心。   回府的路上,李羡尘一路无话,洛银河知道他做这种姿态,定然是将事情的因果结局在脑海里运转了数遍,今日面圣,他只字未提,皇上也只字未提,便是这事情死局之势无解,君臣之间,话不一定要挑明,挑明了反而没有回旋的余地了。   晚饭时,李羡尘喝了很多酒,只是他酒量太好,一杯接一杯的喝,也只面色微红,丝毫醉意都没有。   是人,便都有无所适从的时候。   但素来沉着冷静的人,一旦做出颓唐之姿,便会让人看着就心疼——林季是他的启蒙恩师,他无力相救,在面对失去的同时,还要承认自己的无能为力。   此时,洛银河明白说什么去宽慰他都是无力,心中盘算,事情是否还有回旋的余地。毕竟,只要人活着,便有希望,现在就放弃,总归太早。   想到这,洛银河问道:“梁相……为何会突然针对林大人?”   李羡尘先是一愣。   对啊!他腾的站起来,自嘲笑笑,当真关心则乱。   自听到林季牵涉到文字狱中,他的心便乱了,他从心底里认为梁珏针对自己,所以针对洛银河,所以针对与自己相关交好的众人,但事实真的如此吗?   可不是入了误区了吗?   林季虽然与李羡尘师徒情深,私交极好,但在朝政上,他一直中正,并没表现出党派之争的意图。   梁珏若是如疯狗一般乱咬,岂非无端树敌?   这不是他的风格……   其中定然有林季尚未言明的因果!   许是看见了希望,又或是喝了酒,李羡尘一把将洛银河拥在怀里,也不顾那人身子陡然僵住了,只管紧紧抱着他,低语道:“幸好……有你。”   洛银河一时没反应过来,木在他怀里,他身上淡淡的酒气柔和着衣衫上熏香的味道,竟有些特别的好闻,而后回了神,伸手在他背上拍两下,道:“那还不快走,咱们即刻便去见林大人。”   原书里,林季并没有这次劫数。   刑部上下,经过毒疫一事,看待洛银河便如同再造父母一般,他和李羡尘深夜到访,加之皇上并未下不准探视的死令,是以,从衙门守卫,到内牢,二人一路畅顺无比。   但见到林季,二人还是同时大吃一惊。   洛银河与林季朝堂上点头之交,私下里寥寥数面,印象中,林季耳顺之年,儒雅风华,气韵如徐徐清风,身骨却如苍松劲柏,如今他仿佛一夜之间受尽了疾风骤雨,面色沧桑,再看身上更满是斑驳的血迹。人昏沉的睡在牢中的草榻上。   此次案子交由刑部,但林季官居高位,案件的主审挂名了太子,不想竞对林季下了这样的重手。   李羡尘见了,急切上前,俯下身子观瞧:“他们……太子……竟对您用刑了吗?”说着,他想去扶住林季的身子,却不知他到底伤患何处,双手一时间擎住,无所适从。   林季睁开双眼,见是李羡尘,勉力坐起身子,眼神中万语千言要讲,但终于只是张了张嘴,言道:“这次老夫恐怕是过不去了……”   “到底……梁珏到底为何这样针对?”   林季颓然摇头,道:“我也想不明白。”   师徒二人对话,洛银河在一旁听着,从事情的发展来看,皇上似乎还在犹疑,想让林季尽快认罪伏诛的是太子。   梁珏一直在明里暗里的支持太子。   文字狱,坐实了便是满门抄斩,可听林季言语间,并没有担忧家小之意,如今,也只是他一人下狱,林府,还好生安在,林家上下正奋力打点,想要救林季出来。   李羡尘细问了半天,毫无收获。   洛银河反而觉得,林季并非不知道梁珏为何针对,而是不愿说。他大约是被以全家性命威胁。   想到这,他心下飞速做了个盘算,道:“阿尘,可否让我和林大人单独聊几句?”   李羡尘微微愣了片刻,似乎是没想到洛银河在这当口,又如此亲昵的称呼自己,点点头,出了牢门。   见他走远了,洛银河全然不嫌脏,在林季面前大大咧咧的坐下,神色平和的看着林季,并不着急开口。   面前这年轻人,一双眼睛生得很好看,灵秀剔透,林季觉得,他的双眼仿佛能窥见自己的内心,他虽从未与洛银河单独相处,但自从他在天涛河畔显露异才,而后种种,让人叹为观止。   林季知道,他不简单,把李羡尘支开,该是发现了什么端倪。   “你和羡尘……很好,老夫倒是没想到,羡尘的归宿是这样的。”   洛银河淡淡的笑了,言道:“林大人与梁珏的交易,只怕要落得满盘皆输。”   他的语气笃定,让林季惊骇,勉力直起身子,向墙后靠了靠。   洛银河便知道他料想的不错,林季的动作,是非常明显的戒备和自我保护。   “如今林大人手中有筹码,梁珏才以大人府上老小性命交换,若是他日大人身死,岂不是妻儿无依,任其宰割,到时候,梁珏斩草除根,参奏一本,抄了大人满门,何其容易?”   过了半晌,林季才叹道:“以你之能,既然料事如神,难道算不出来是何事吗?”   这老头子……   洛银河突然牙根有点痒痒,面儿上不露声色,言道:“下官身体不好,通神虚耗太过,吃不消的,还盼能多陪阿尘些日子。”   “但至少你知道这是一趟浑水,你既然关心他,就不该让他踏进来。”   保护,有千万种,林季的保护,便是让李羡尘一无所知,可李羡尘本就身在局中,如此懵懂,早晚有一天死得不明不白。   林季惯于明哲保身,有他的生存之道,却也有他的迂腐逃避,想当初,他最爱的女儿要被生祭河神,他纵使肝肠寸断,也无所作为,李羡尘与那原主背着林季,定下了狸猫换太子的连环计,却正叫洛银河给撞上了。   他的小女儿,如今还被偷偷养在城郊,本想待一年半载之后这事淡出朝臣视野,好再想个由头,接回来团聚。   “林大人啊……天下的好买卖,哪里有一拍即合的?”洛银河起身,换了一种淡漠的语气,“大人还有个本该生祭河神的小女儿……”   李羡尘这会儿站得远远的,看二人在牢内攀谈,见洛银河起身,也不知说了些什么,便看到林季突然之间,从地上跳起来,素来温文尔雅的老师,身上的伤都不疼了似的,一巴掌往洛银河脸上招呼过去。   被洛银河侧身闪过,老爷子还欲再动手,大有逆子不孝,今日里非要教训教训的架势,只是这第二巴掌,被洛银河抬手扣住了手腕,下一刻洛银河与他耳语几句,林季的手瞬间松下来,叹气摇头,颓然坐倒。   李羡尘不知所措,想去劝劝,又怕这是洛银河的什么激将法。   他正踟蹰,却见洛银河转向他,招手示意他过去。   再看林季,面儿上说不出是一副什么样的神色,愤怒、后悔、自怨自艾又有几分认命。他见李羡尘到了近前,伸手指向洛银河,颤声道:“你二人一个红脸,一个白脸,配合得宜!”   这话,李羡尘当然是一头雾水的。却听洛银河声音冷冷的,道:“若非阿尘想救你,我才懒得管你的死活,身为当朝重臣,管不住自己手中笔,出了事,只会逆来顺受……”   李羡尘见苗头越发不对,刚想打圆场,谁知林季前所未有的矫捷,抡圆了胳膊,便向洛银河脸上扇去,洛银河身子微微一抖,人没动,被林季着着实实扇了一个耳光。   打得极重,他身子猛一栽歪,连纳莲都从领口跳脱出来。   再抬起头来之时,他白皙的半边脸颊晕红一片,嘴角挂着一缕鲜血,沾住了几根凌乱的发丝。   洛银河眉毛微皱,冷笑着抹掉嘴角的鲜血,道:“林大人,出气了吗?你和我动手,是因为知道我至少不会还手。”   --------------------   作者有话要说:   ※借鉴《湘山野录》 第42章 知道疼了?   李羡尘从来没见过林季如此动怒,也没见过洛银河如此言辞刻薄。   “老师,是不是有什么误会?”他不好去拉林季,只好揉身挡在二人之间。   林季斜着眼瞥李羡尘,指向洛银河,冷笑颤声道:“误会?他到底给你施了什么迷心智的妖法,你竟把纳莲这样重要的东西给他?”   李羡尘摇头道:“如今太平盛世,兵家立私传信物,是大忌,索性便给了银河,免得麻烦。”   这理由,李羡尘将玉佩赠予洛银河的当日就言说过了,谁料林季冷哼道:“老夫说得自然不是这茬儿,当年围城之乱,纳莲是沾着你父亲的鲜血回到你手中的,这份念想,你就轻易送人了?”   竟还有这么一遭!洛银河只觉得不能直视颈间这块莹润如水的玉……   谁知李羡尘却道:“逝者已矣,正因为它珍贵,才要交到他手上。”说着,他看向洛银河,不含笑意,目光却比春水还柔。   即便没有举世无双的词汇修饰,林季心里也明白了,自己这寡言少语的学生,对眼前的年轻人动了真心,在他心里,沧海遗珠不及一人尔。可他终归还是摆着生气的样子,恨恨的瞪着洛银河。   想到自己这得意门生,不是和他逢场作戏,林季便有点后悔,不该将皇上继承皇位的蹊跷秘密告诉洛银河,把他卷进来,若是有朝一日……   再看洛银河,虽然心头震撼了一番,但依旧将纳莲好好放进衣领里,言道:“林大人消气了吗?”   林季忽然变了颜色,上前一步拉住洛银河手腕,沉声道:“忘了刚才老夫的话。和羡尘出去,就当没来过。”   反倒换来洛银河莞尔,他的声音很轻,让人听着无比心安,言道:“大人所言之事,在下一早便知,信我,定让你活着出去。”   说罢,拉着李羡尘,转身便走。   李羡尘听洛银河语气笃定,知道他说话做事一向稳妥,想来是已经有了解这死局的方法,心里稍微松快些,便任由他拉着,回身向林季郑重言道:“老师保重。”   只留下林季难以置信,那样匪夷所思的皇家密事,洛银河这样一个入仕不久的人,竟然早就知道?   将军的马车内,洛银河闭口不言。   他只静静坐着,没有表情,只是刚刚被林季扇了一巴掌的左颊,这会儿已经由红变肿,嘴角还挂着一丝淤血。   李羡尘皱眉,抬手将他嘴角的血渍抹去,洛银河猝不及防,“嘶——”的抽了一口冷气。   “现在知道疼了?你明明能躲开,为何不躲?”李羡尘终于忍不住开口问道,“刚才到底又为何起了争执?”   洛银河轻轻哼个鼻音,林季这老顽固,下手毫不留情,分明就是气极了自己威胁他。而后,他眼波一转,只是笑笑,没说话。   但无论如何,他的目的达到了。林季的言论证实了他的猜测——当初他催眠皇上,却被皇上的催眠意象误导了,就连皇上自己,此时尚且不知,身处于一个巨大的骗局中。   李羡尘追问了两次,见洛银河全然没有据实相告的意思。   那人坐在车上,一副死猪不怕开水烫的模样,无论他怎么问,脸上始终挂着极浅的笑意,嘴却半下都不肯张。   还真是拿他没辙了不是?他忽然生出一股冲动,想在这人还挂着些血污的唇上狠狠吻下去。下一刻甩甩头,暗骂自己怎么刚见事情有了转机,便去想这样不着边际的事情……   索性垂下眼皮,不再看身边这个祸害。   洛银河当然不知道李羡尘的心思,他面儿上摆着一张笑脸,心里却在想,想要解文字狱的死结,须得从皇上的心病下手,毕竟,文字狱大多是欲加之罪,何患无辞……   看那纳兰性德,曾自比唐明皇,却依然受康熙赏识,康熙帝爱惜才子暂且不论,最重要的是,人家纳兰家自带纯正血统,家世清白高贵,文字狱轮上一百轮,也轮不到纳兰头上。   打定了主意,他向李羡尘开口道:“有些假冒天机的坏事要去做,你手上有没有合适的人选?另外,林大人的家眷,将军须得看护好,莫让歹人有机可乘。”   ——————————   三日之后,朝中翻了个儿。   都城城郊,前往朝晖坛的官道上,不知何时巨石拦路。上面斧凿刀刻两句打油诗“精卫只道填瀚海,不知琎石败絮中。”   表面的意思是精卫填海,用了像玉的坏石头,但凡是知道大显朝记野闻的人都知道,这次是挑了皇上家的房盖子了。   先帝驾崩那年,年号瀚安,守在身边的太医姓卫……一句话里,先帝、卫太医和梁琎凑齐了。   内里的意思,分明就是卫太医和梁琎沆瀣一气,害先帝殒命。   这可是直指当今圣上元和帝一大心病,继位蹊跷。   若诗句中罪名坐实,皇上的心病,便能解了——先皇驾崩确有蹊跷,是逆臣弑君!   大显都城春日里的风,注定要卷起一股血腥味。太医卫道宁,首当其冲被下狱,不是刑部,是撷兰苑。   撷兰苑的名字听上去温柔风雅,好似个书馆戏楼,但实际,隶属都察院,是显朝的诏狱,美其名曰,“显之自创,不衷古制。”实际还是重用酷吏,在这个地方,真相并不太重要,皇上想要的结果才重要。   撷兰苑的掌令使章莱,位同御史中丞,官居四品,官阶不高,却执撷兰令,有直接面圣的权利。而且他……无赖出身,深谙攀附之道。   卫道宁入了撷兰苑,一开始还想着,这事儿事关谋逆弑君,死也不能认,可硬气不过两天,身上便如被生扒了两层皮一般。   加之不知是谁,一封密信递给章莱,章莱从卫道宁家里暗格中,找出了御药房凭空消失的记档和一本墨色封皮的小册子,卫道宁心里的最后一丝防线,便被击溃了……与案子相关的,不相关的,一股脑如同竹筒倒豆子,最后,竟然反过来问章莱,你想要什么,我便说什么,只求你给我个痛快死法。   章莱只是笑笑,道:“有本事死得痛快的人,都不会进来这里。”   另一边,将军府也没得消停,虽然这几日没有朝会,可将军府的门槛子,却要被送拜帖的人踏平了。朝中大臣,很多偷偷递上拜帖,求洛银河占吉避凶,众人明白,案子交由酷吏来审,真相青白早已经不重要了,只得看皇上想让谁死,想让谁活。   洛银河当然不会把自己推上风口浪尖,一句圣意看不清,闭门谢客,谁也不见。只静待事情发酵一番……   终于第四日,宵禁已过,洛银河进御书房见到皇上。他手里正拿着一本书,但眼光明显没停留在书上,只是愣愣的发呆。   直到洛银河御前见礼,皇上才回了神。把书往御书案上一扔,冷声道:“朝晖坛官道上那块石头,是你的作为,还是李羡尘?”   别看皇上冷着脸,洛银河心里倒是不慌,圣上虽笃信神谕之说,却也没有愚昧到相信官道上凭空而降的一块石头是神迹——被看破伎俩在洛银河预料之内,只是略早了几天。   更何况,皇上若是真有意苛责,便不会深夜召自己入宫相见了,俯首叩头道:“陛下圣明,是微臣的作为,李将军并不知情。”   皇上似笑非笑道:“你倒是护着他。那你又为何这样做?你若觉得凭借此事能帮李羡尘打压梁珏、救林季,便是把事情想得过于简单了。看看……”   说着,他伸手拎起御书案旁边的一沓子奏折,向下一甩,噼里啪啦,尽数落在洛银河面前。   这些折子中,大部分文件是章莱的奏报及查证实据,御药房记档清楚记载——先皇驾崩前的小半年内,太医卫道宁多次偷偷从御药房申领一种草药,那草药是禁药,量小是药,量大便是毒,能乱心性。   除了折子,还有一本黑皮小册子,是卫道宁的手迹,记录了工部侍郎梁琎多次送金玉珍玩给他,一笔一笔,时间明确,内容详实。   最为骇人的是,梁琎与卫道宁私相授受的时间,可以和卫道宁每次申领草药的时间一一对应。   却丝毫看不出与梁珏有何关系。   洛银河看罢,叩头道:“微臣的目标,并非梁相,仅仅是为陛下着想,先帝龙体突然消损,并非天意,而是人为,却为何要陛下来背这天下众人质疑的悠悠口舌……”   皇上怔了怔,他深知洛银河的用意,却还是叹道:“此事即便是真……事由讲不清楚,史官笔下,朕与爱卿皆不好看。”   洛银河抬了头,一字一顿道:“若祸首并非梁相,而是小梁大人呢?他……是想助父亲以此事蒙蔽裹挟陛下,无论梁相是否知情,小梁大人罪证确凿。”   此话一出,皇上面色闪过一丝阴晦,他确实因为这事被裹挟数年,但这事儿在皇上看来,若不慎妄动,一旦公之于众,便可能灾祸连连:   当年,皇上还只是皇子,与梁珏三人后殿议事,政见不合与先帝辩白了几句,先帝言道:“你和你那死心眼儿的母妃,一个德行。”   皇上的生母,如他的逆鳞,碰不得,更何况亲手将母妃斩于剑下的无情人提及。   皇上起身反唇相讥:“父皇厌弃母妃至深,为何还要纳她为妃?”   先帝听了便更是生气,老子教训儿子,自然抬巴掌便来,可皇上那会儿正在气头上,哪肯站定服管,错身便躲过了。先帝当时年过古稀,本来硬朗的身体,不知为何突然不适,头晕脚滑,一个栽歪头便磕在御书案一角,当场人就昏过去了。   皇上见了,也顷刻便惊了。梁珏却格外冷静,对皇上言道:“殿下莫慌。”说着便急请了卫太医前来。诊治一番,太医宣布救治无望,三人统一了口径,隐匿去父子龃龉动手,只说先帝偶发急症,驾崩。   此后便是三年的夺嫡内乱。   所以,多年来,梁珏手中,掩着这个秘密……   如今洛银河一句话,皇上变为了受害者。   是啊,身为天子,岂能受挟于人。   “这些事情的关键,你从何得知,哪位神明的示下?”皇上问道。   洛银河摇头道:“回皇上,是林大人告诉微臣的。林大人本来上了密折,但折子如今不知所踪。”   他嘴上说不知所踪,可想也知道,折子被梁珏的人截下了,不然,林季为何会突然被针对。   这其中关窍,皇上只一听,言外之意,瞬间就明了了。   面对皇上,有些事情,不必言明,点到即可。   皇上坐在御书案后,半晌没说话,忽然抄起手边茶杯,猛地掷出去,杯子贴着洛银河脸边掠过,摔在他身后,白瓷片四散激飞,水溅了满地。   暴怒的动作毫无预兆,但洛银河如石雕泥塑一般,低着头一动不动,连眼皮都不抬起来看他一眼。   皇上还不解气,将御书案上能掀翻的东西,全都掀在地上。一边扔东西,一边怒喝道:“岂有此理!朕像个傻子一样,被蒙蔽多年,竟还当他们为朕着想!”   乒乓之声大作,秦更等人不敢进来,只得隔着门跪在门口,连呼:“陛下息怒!”   洛银河便只是跪在御书案前,低眉顺眼,默不作声的等皇上宣泄。   这日,洛银河出皇宫大门时,已过丑时,他坐在车里,心知林季这件事,他在皇上面前机巧算计,锋芒太露。   恃才放旷,一朝天上,一朝地府。但他要救林季,别无他法。   “东家,回将军府,还是回咱自己府上啊?”墨为在车外扒头问道。   一句话,洛银河回了神,微一沉吟,言道:“从哪来回哪去吧。”多事之春,免得节外生枝,也免得……有人担心。   --------------------   作者有话要说:   李有人兄弟你好,李有人兄弟你担心了吗? 第43章 人各有命,你尽力了。   将军府自门口起,几步便燃着一只灯笼,柔暖的光引着洛银河一路回到卧房。   推门便看到,李羡尘斜倚在卧榻上,袍子松散的披着,手边一卷书,似是看乏了,正闭目养神。   二人成婚之初,因为避忌梁珏的耳目,一直同屋而眠,洛银河只当是睡男生宿舍,还时不时和李羡尘谦让一番床榻。可后来,睡着睡着,就睡出一股朦胧的旖旎缱绻来,有时洛银河甚至在想,自从李羡尘表露心意以来,自己好似也没有预想之中的抵触……   他会想,自己那不忍回首的童年经历,造就了如今的心性儿,也是预料之中。   一阵风过,宵烛流辉,洛银河突然意识到深夜里,有人能为自己留一盏灯的温存难能可贵。他刚想上前回报这份温存,帮李羡尘把被子扯过来盖好,那人便醒了。   “你回来了。”他声音有点闷,看来是真的睡着了。   难得见他有些迷糊的样子,洛银河笑着柔声道:“很晚了,睡吧。”   李羡尘却揉着眼睛翻身站起来,扯过他衣袖,皱眉道:“怎么这么狼狈?”说着,便开始上下左右的打量他有没有其他不妥。   洛银河这才注意到自己袍子上好大一片茶水渍,笑道:“皇上在御书房发了一通脾气,把能砸的都砸了,袍子可怜,是被误伤的。”   李羡尘的眉头皱得更深了。   看他一副欲言又止,年少深沉的模样,洛银河忍不住去刮他眉心,笑道:“年纪轻轻总皱眉毛做什么?”   本以为他会下意识的躲开,可是并没有。他任凭洛银河纤长的手指抚在额上,舒展眉头,微微眯了眼睛。   这下,换洛银河不自在了,面儿上淡定的收回手,去看外面天色,道:“快睡吧,等到天亮,估计又有人要搭台唱戏。”   接着便把烛火熄掉了。   躺下片刻,洛银河突然道:“我总觉得心慌,林大人的心性儿,还得你去稳一稳。明日劳烦你告诉他,这几日,无论听到什么,看到什么,都莫要当真,一定让他信我。”   半晌,李羡尘都没应声,直到洛银河觉得他大概是睡着了……他才低声应了一句:“好。”   这是……有心事啊?   ——————————   第二日一早,皇上的御书案上又多了章莱递上的折子,司礼监提督太监德培被卫道宁指证与梁琎关系极好,他曾目睹梁琎赠予德培织金纱帐。更多次在梁琎的私宴中遇到德培。   德培被“请”到撷兰苑,打都没挨,便将梁琎卖得干净——他听从梁琎和施平安排,伺机将姜祭司推荐给皇上,配合周凭,以药石控制姜祭司,后又多次笼络御前太监,打探圣意。   御前的人一被查出问题,截停林季折子的人,也浮出就水面了,是一名负责御书房日常清洁的小太监。   龙颜震怒,下旨彻查。   坊间不知从何处流起传闻,太医卫道宁与礼部尚书林季私交尚可,一日席间,卫道宁酒后吐真言,咒骂梁琎父子猖狂,目中无人欺人太甚。   林季细问之下,卫道宁言说梁琎与自己串通,做谋害先皇的勾当,更欲构陷圣上,从而稳固梁珏的权位。卫道宁为留保命符,将本该销毁的御药房记档,偷偷藏匿于家中暗格里。   惊悉秘事的林季不知事态真假,才写了《显州野记》中一段与先皇飞升相关的杂记,此乃忠义之举,不该被下大狱。思虑良久,他仍心中愧疚,便决定上密信将此事告知圣上,谁知密信被拦入梁琎手中,梁琎惊觉事发,才以显州野记做了文章,   与此同时,街市上炸了锅。   梁珏将儿子梁琎五花大绑,二人并排跪于街市口刑台之上,梁珏口中高声诵着一篇《自罪书》,大意是养出了一个大逆不道的逆子,求皇上治罪父子二人,饶恕家中老小。   一时之间,舆谔之言两方倾倒。梁珏变成了大义灭亲,被儿子拖累的老父。林季是被梁琎冤枉的贤臣,含冤入狱。   洛银河晨起听到这个消息,盘算着林季大概是不用死了,梁珏老奸巨猾,以舆论对抗舆论,自断一臂——所有的恶事都是儿子所为,自己只是一个被蒙蔽多年的老父亲。   照事态发展,梁珏终归是岿然不倒。显朝极重舆谔,深信政息存亡,社稷成败,须得问政于民论,还政于民心,做到足不出户而知天下,正如《尚书》中言“天聪明,自我民聪明。天明威,自我民明威。达于上下,敬哉有土。”梁珏深谙此理,才以舆论为自己辩白。   洛银河雷霆之势,将梁相埋在朝中的桩线,一举拔出数人。此次最大的收获,便是让皇上不再蒙蔽于先皇驾崩的密案。这件事情,再也不能裹挟圣心,梁珏没了这个杀手锏,势败之日终不会太远。   然而,噩耗在晌午传来——林季于狱中自裁,死时手中握着一只染血的玉镯,身边一封血书。李羡尘一早便被皇上召进宫里,听见这个消息时,在御前。   他本打算出宫之后便去刑部见上林季一面。谁知……   林季死前撕下囚服,在斑驳疵污的碎布上,留着触目惊心的血书,短短数语“祸福无门,唯人自召。善恶之报,如影随形。”这话本是李昌龄所言,可放在这里怎么看都觉得其中之意,一言难尽。   来不及三字,说来轻易,却字字诛心。   李羡尘愣了好久,才缓神——原来洛银河早就预料到了。   皇上得知梁珏父子二人跪在街市上,恨得牙根痒痒,这暗挟天子的活计,梁珏素来做得漂亮,这次也不例外。谕愕之言满天,加之林季突然自裁,言官的折子以排山倒海之势堆上了御书案。皇上脑袋嗡嗡的疼,便决定索性就让他先去跪上两日,让撷兰苑章莱在这几日配合叶子檀整理好梁琎犯事的证据,把一干涉案人等都扔到天牢里去,依法处置。   谁知圣裁未下,林季狱中自裁的消息刚到,第二个消息接踵而至——梁珏突然吐血晕厥,无人敢擅自动他,结果梁琎依旧跪在刑台上,梁珏则是昏死在儿子身边。   听了这消息,皇上摆摆手,向秦更言道:“着人将梁琎收监,让梁相回府好生养着,病没好,不用上朝了。”   皇上的这个决定,一来林季已死,死无对证;二来,实乃不厌其烦,加之舆论两方倾倒,若是闹得久了,再传出什么其他的说法,便更难平息。索性快刀斩乱麻,一切事情,到梁琎处便打住了。他对梁珏未加苛责,只让他回府养病,便能知道,此时想撼动梁相,时机还不成熟。   如今案件牵扯梁琎埋在朝中的势力,官员太监已总计二十余人,但只怕这与梁珏的势力相比,九牛一毛。   皇上对梁珏的认知逐渐清朗,他的所为,定然不是仗着盛宠图些小利,可圣上不愿妄动,除恶务尽,毒瘤和烂肉须得一并剜干净才好……   ——————————   李羡尘心里难过,但他见多了生死,深知有些人要走,留不住,他更知道这事只是暂告结束,出了宫,便着人去打探林季死前见过何人,他手握带血玉镯,显然是被人威胁。   回到府里时,已经过午了,院中桃花梨花开了满园,洛银河独自站在花影里,似是在看落花。他高挑潇洒,该是道不尽风流,可只看背影,却有种难言的萧瑟没落之感。   “银河……”李羡尘与林季师生恩义,林季突然离世,他心里难受,眼见洛银河孤寂的背影,心中更是一痛。不知该对他说些什么,轻声喊了他的名字。   洛银河回身,见李羡尘回来了,只是张口言道:“我……”   本胜券在握,结果急转直下……饶是他玲珑心思,知道症结所在是对手抓住了林季心性儿里惯有的消极退缩。   林季对他终归不够信任。   但医难自医,到了人命事上,万千心思,不知如何言道。   李羡尘半晌无言,上前两步,轻轻将他揽进怀里,在他背上极柔的拍了拍,道:“你尽力了,生死有命,莫要自责。”   洛银河没想到,李羡尘突然这样作为,先是微微一挣,但对方抱他抱得紧,终是心里难受,深深吸一口气,便任他抱着。   惊觉对方在自己背上轻轻一拍,能拍散万千愁绪。   也不知多少年都没被人这样温柔对待过了,一时间春风吹落枝头的花瓣,似是解了多情意。   不知春风与落花到底是谁温柔了谁。   正这时候,添宇突然进了院子,见到这情形,转身便想走,可想起来有事要报,一时前进后退都不是。   当然,他还没进院门,李羡尘便知有人来了,转向添宇道:“何事?”   添宇一副扰了二人好事的抱歉神色,讷讷道:“林大人遗孀,指名要见洛大人,正等在花厅里。”   洛银河应了一声,便要往花厅去,却被李羡尘一把拉住。   回身见李羡尘摇头对他言道:“师母这当口前来……我替你去吧。”说罢,也不等洛银河反应,便向花厅去了。   洛银河一句“等等”还没喊出来,李羡尘已经出了院门,他只得叹一口气跟上去。可心里却觉得很是受用。   花厅中,林夫人她身着孝服,不施粉黛,默然肃立。   林季的这位夫人比他要小上二十余岁,这会儿也不过将将四十,又名门出身,嫁予林季做正妻,一生都不曾经过风霜沧桑,保养得宜,一身孝服竟还让她穿出了清冷的风韵来。   她只身而来,连个小丫头都没带,要知道,别说官家,即便有些家底的富户,出门不带下人,都会让人笑话,除了洛银河这种穿书而来不吝这些的……   李羡尘走到林夫人身侧,单膝跪下,恭敬的行礼道:“师母,节哀。”   林夫人淡淡瞥了他一眼,冷声道:“未亡人怎敢受将军如此大礼,你的洛先生为何避而不见?”   虽然自称“未亡人”,但林夫人言语冷淡,神色没有半分悲切之感,好像说得不是自家事。   她话音刚落,便听一人声音柔缓,言道:“在下洛银河,见过林夫人。”循声而望,只见洛银河由内院的屏风后转出来,缓步到林夫人面前,见李羡尘还跪在她面前,叹了口气,向林夫人行了一个文士的常礼。   那林夫人见他温和有理,不卑不亢,对自己虽然礼貌,却没有李羡尘那般恭敬,气就更不打一处来,骤然丧夫,大悲之下总要找个人或事去归咎其责,自己心里才畅快。   于是,她上前两步,伸巴掌,便向洛银河脸上扇去。   李羡尘始料未及,他虽知道师娘被老师宠得脾气说来就来,也没想到她大悲转为愤怒,直接对洛银河动手。   电光石火间,洛银河闪身避过她一巴掌,也站直了身子,言道:“耳光林大人已经赏过在下一个了,夫人就请省省力气吧。”   那林夫人一怔,如疯魔上身了一般,紧接着便要扑上来和洛银河拼命,被李羡尘一把拉住。她人虽然被拉住了,嘴里却喊道:“我与他相见之时他还言说你会救他,怎的不出两日便自戕了,你若没把握,为何要留给别人希望……”话到后面,声嘶力竭,悲愤之意恸彻心间,可半滴眼泪都没掉下来。   见她这副模样,洛银河心中动容,依旧硬起心肠言道:“若是心中无愧,何须自戕?”   话冷得不带一丝温度。 第44章 她想给你说媳妇儿吧?   洛银河与李羡尘的默契,在于洛银河一个眼神,李羡尘便知道他别有计较。虽然还是会腹诽这人越发的自作主张主意正,但不会过多干预,好似一半放任一半无奈。   正如现在,洛银河对林夫人言语毫不客气,李羡尘心中疑惑,看向他,便见他眼光中划过一丝让自己莫要担心的神色。   林夫人见他二人眉来眼去,自然不入眼,怒喝道:“李羡尘,你好歹喊过先夫一声老师,叫我一声师母,这会儿便任由别人对我冷言冷语,我连讨个说法都要被他抢白?”   洛银河也当然不会把这个包袱抛给李羡尘,不等李羡尘接话,便冷笑道:“看看,哎哟,阿尘你看看,这可不是升米就成仇了么?林夫人,在下只是看在阿尘的面子上,在林大人落难之时,前去探望宽慰一二,怎么就要凭白被你找上门来寻衅?”   再看林夫人,被府上的三个小丫头拦着,到不了洛银河近前,脸上的表情,却像是要扑上来咬他一般。   她口中言语怨毒污秽,哪里像出自高官遗孀之口,反倒像个市井泼妇了。若是现在让她拿着锄头站在洛银河祖坟近前,她顷刻就能刨了他的祖坟,将他先祖一个个都拉出来鞭尸。   骂到后来,李羡尘听不下去了,想上前阻拦,却被洛银河一把拉住衣袖。   他冲李羡尘摇摇头,在他耳畔轻声道:“过会儿可能需要将军施针相救林夫人”。   那林夫人见二人对她熟视无睹,竟还在她面前咬起耳朵来,更加气愤,将手边桌上的茶壶、果盘通通向洛银河砸来。   洛银河也不理她,一边躲开,一边自顾自继续言道:“阿尘当初迎我入府,将军府都当做聘礼给了,如今这府上,在下说话也是好使的。看在阿尘叫你一声师母,容让夫人至此,夫人若是一心要拆了将军府,在下便直接让人把你请出去。”   林夫人见他一派家主作风,还口道:“你就是个以术法媚上的江湖骗子,从前就听其他官家夫人说不知道你用什么妖法魅惑李羡尘,你……我……我还不信来着……以为你有多大能耐,全家都寄希望于你……结果……结果……”   她话说不下去了,伸手指着洛银河,手指发抖,怒目相视,半晌说不出话来。   洛银河叹气,幽幽的道:“是在下害林大人入狱吗?不是。是在下害林大人殒命吗?也不是。夫人为何一直揪着在下不放?因为夫人知道,仗着将军的面子,在下得对夫人礼让三分,夫人和林大人,同一番欺软怕硬的行事做派,当真不是一家人,不进一家门。”   说罢,他脸上挂上一丝极为轻蔑的笑意,揣着手,满脸都是我看你还要如何造作的表情,看林夫人涨红了脸。   再看那林夫人当真气得极了,她怎么也想不到,洛银河全然不留情面,当着下人如此奚落自己。   羞怒攻心,一口气没上来,双眼一翻,向后倒去,幸而被身旁的小丫头扶住。   洛银河便敛了那副桀骜的姿态,向李羡尘道:“快,林大人去得突然,她重创后压力激增,若是不发泄出来,经久伤身,先将她救醒,一会儿若是能哭出来,便好了。”   李羡尘刻明白了。林季入狱后期,事态本一片晴朗,众人都觉得他能够化险为夷,始料未及他突然狱中自裁,林夫人短短几日经历大喜大悲,情绪跌宕,这会儿已经神思郁结,失了心神。   情绪一事就如治水,疏重于堵,一味掩阻,早晚会有决堤的一刻。洛银河方才出言挑衅,是在帮她宣泄心中郁结。   李羡尘的医术,得益于军医,加之他经年征战,经验十足。这会儿他手搭在林夫人脉上,不知为何,脸上露出一缕疑惑不解的神态。随即摇摇头,拿出银针,几针下去,林夫人便悠悠转醒。   她睁眼见到李羡尘和洛银河都关切的看向自己,一时间有些恍惚,洛银河声音和缓下来,对她言道:“师母心中有怨,银河知道。和林大人初见之时,他不愿辩白,便是担心家人无端受累,林大人的一片苦心,无非是希望师母和家人安好。”   林夫人怔怔的看着洛银河,又看向李羡尘,默默无声,两行泪下。她此时哭得隐忍,却终究是哭出来了。   哭是相信既定事实的表现。   只有接受面对了,才能更好的生活下去。   洛银河叹息一声,他也不知道自己是不是职业病,见到有人身陷困扰,就总想去拉上一把。   可他看着林夫人,却总觉得哪里违和,细想又说不上来。   思虑片刻,他还是柔声向林夫人道:“夫人……可知林大人身故前,手中所拿玉镯的来历吗?”   林夫人微一迟疑,而后摇摇头。   洛银河起身,向李羡尘使了个眼色,便回后堂去了,路上正见映禅公子往花厅的方向去,二人照面,映禅向他款款一礼,仙姿清雅,气韵不凡。   他自入将军府,低调谦和。   倒……是个妙人。   ——————————   梁琎入狱,除了查出他联合卫道宁,谋害先皇、御前安插耳目打探圣意、收受贿赂;还被工部尚书柳庭煦参玩忽职守,以下犯上;被内阁学士参才不配位;被吏部侍郎参强取豪夺百姓之物。   墙倒众人推,破鼓万人捶。   更有原来曾是相党的官员,也跑出来附议参奏,明明白白的表明自己和梁珏父子划清界限。   咎由自取抛开不论,只道是“世间冷暖皆自知,人情淡莫凉薄如纸”。   林季文字狱一案审理历时近四个月,牵扯出的涉案一干人等三十余,又加之从前施平、周朗风之流,并案以后,总计人数近五十,重则枭首,轻则流放。梁珏自在刑台上晕倒之后,便告了假,抱病府内,闭门不出,相党群龙无首,那些依旧拥护梁珏的,上朝便只得做夹着尾巴做人之姿,朝上竟然难得的清宁太平起来。   自结案起,一月有余,洛银河难得的闲在。除了平日上朝,循例主持应有的祭礼、占卜,入宫陪皇上闲话之余,便是在太常寺的书库中翻阅典籍,偶有朝臣来寻他卜卦问事,林季与梁琎一案不觉间竟恍如隔世。   案件虽结,细想却疑点重重,可皇上不愿再深究,便没人敢再提,日子还是照样的过……   时已立秋,洛银河赋闲在府里,李羡尘不知忙什么去了,他独自一人用过午饭,只觉得秋日里乏累,本想小憩片刻,谁知这一睡,再醒来时日头已经打了斜。   李羡尘不知是何时回来的,正坐在窗前,手里把玩着一柄极为精致的小匕首,怔怔出神。   洛银河对同室而眠也早没了扭捏别扭,大有破罐子破摔之意。   他一起身,李羡尘便回了神,收了手里的匕首,支吾两声才道:“有个嚼舌根的事情,也不知该如何是好……”   洛银河只听得一头雾水,懵着一张脸,看他。   他越是想要李羡尘明言,李羡尘倒越发不知如何开口了,想了半天,才道:“诗经里有一篇《君子偕老》你知不知道?”   好家伙,还文艺上了。   洛银河心道,幸亏是知道啊,不然托说这个也忘了,就有点掉价儿了。便道:“君子偕老,副笄六珈?知道啊,怎么了?”   “嗯……”谁知对方嗯了半晌,也没嗯出个所以然。   洛银河难得见他这么扭捏,便试探着道:“我若是猜错了,你可别生气,不会是林夫人……如宣姜的作为吧?”   李羡尘一听,拍了个巴掌,极为诚恳的点点头,言道:“八成如此,而且被我……被我撞见了。”   洛银河脸上的表情就有点精彩了——   《诗经》里《君子偕老》这首诗,表面上赞扬卫宣公妻子宣姜美貌无双,然而其中一句“子之不淑,云如之何?”却是说在卫宣公死后,他貌美的妻子,和他的另一个儿子公子顽生了私情,无论宣姜是否是当时政治的牺牲品,是被迫,还是自愿……   诗里终归是说她,你做了不贤淑的事情,又能拿你怎么办呢?   “哎哟!快讲来听听,怎么撞见的,撞见什么了?”洛银河脸上挂上一丝坏笑,把腿一盘,坐在床头。   此时夏末秋初,他刚起床,头发散着,衣裳还单薄,一件单衣穿得松懈,被他歪歪斜斜在床柱上一倚,领口深处风光一片。   李羡尘看他如此好听八卦,哪里还有那翩翩公子的半点神韵。本来无奈的笑了,想着打趣他一二,怎料眼光转到他身上,笑意生生歇在脸上,只觉得心头热到喉头,赶忙躲闪了眼神不去看他。   见对方神色有异,洛银河也反应过来——是自己太“不修边幅”,忙将衣衫拽拽,坐得端正了些。   一丝尴尬的气氛笼罩着二人。   终归还是李羡尘清了清嗓子,言道:“今日中午,师母叫我去府上,午膳过后,我走得慢了,无意撞见……她和老师的二公子,行为亲昵,不尊纲常。”   呵,还真是和《君子偕老》如出一辙。林季才死了多久,他的嫡妻就跟一个庶子好上了,这会儿林老爷若是知道了,也不知棺材板还压不压得住。   只听李羡尘继续道:“你还记得她来府上大闹那次?我摸她的脉象,虽然激愤,却毫无悲意……”   说着,他叹了口气,摇摇头。   其实洛银河也早觉得哪里不对,如今被李羡尘一言点破——原来是那日她醒来落泪的表情违和。   接受死亡,往往要经历几个阶段,否认——愤怒——惶惑——悲伤——接受,而林夫人,跳过了惶惑。   刚刚接纳亲人离世,眼泪落得不该那样毫无悲恸之意。回想林夫人那几滴泪,与其说是在哭林季,倒不如说,好似是为自己迎来一个新身份的仪式。   果不其然么,这才几个月,就有新欢了?   想通了这一点,他便不由得又在想——   当日林夫人到将军府来闹,他下意识的一句试探,想那林季的尸身以及身边的物什,还都该留证在刑部仵房。那染血的玉镯,他只一提,林夫人便即刻做出摇头不知之势,一句询问都没有。   洛银河当时拿捏不准她是精神恍惚,心思不在,还是一早便已经知道了些什么。只想着,她毕竟是李羡尘的师母,这种没有实证的猜测,不好乱说。   李羡尘见他微靠在床头,蹙眉不语,刚想开口询问,洛银河倒瞬间回神了一般:“林夫人,突然邀你到府上做什么?”   “她……”李羡尘脸上极快的闪过一丝慌乱,“她……没什么大事。”   磨开洋工了。   “她总不会是要给你说个媳妇儿吧?”看他这样子,洛银河就想逗他。   “……嗯。”   “哦……”   真的是啊。   --------------------   作者有话要说:   洛银河:整座将军府都是我的!   李羡尘:对对对,我也是你的。 第45章 谁也不要,有你就够了。   按理说这事儿,就是一句话:娶就娶呗,理所应当。   放在这书里的时代,堂堂上将军,二十好几岁,和一个大老爷们儿成婚,不用绵延香火吗?   得啊,而且不是人之常情吗。   可洛银河,乍一听这话,怎么心里就觉得有点……总之是不大一样的小情绪,好像有一根细细的线绳,在他心头狠狠的勒了一下。   妈呀!我可是想方设法要回去的人,现在不仅对如何回去毫无头绪,还在书里心生牵挂?怎么可能?怎么能?   洛银河坐在床上天人交战,面无表情。   李羡尘远远的看着他……清清嗓子,试探着道:“你……别生气,我没同意。”   “谁生气了?”洛银河也不知自己哪根筋搭错了,跟炮仗点火一般,腾的站起来,几步就窜出了房门。   出门,走出几步,被秋风一凛,才意识到自己身上还只穿着一件松松散散的单衣,便又怔在原地。   我这是干什么?   于是,身为心理学者的洛银河跟自己这说不清道不明的小情绪商量了一下,最终和它达成共识:晚些时候再造作。   下一刻,李羡尘便又见到那个雅人深致的洛先生,面带浅笑,自顾自拿起衣衫,到屏风后去换。   在李羡尘看来,那人这会儿的淡定绝对是装的——他忽而仓惶咋呼,下一刻又眉目含笑,看着忒的瘆人,像极了练功走火入魔,失心疯。   李羡尘有些高兴。   再自屏风后转出来,洛银河神色里那仅有的一丝不自在,也没了。   “林夫人要给你说哪家的小姐?”他面儿上平静极了。   李羡尘摇摇头,言道:“本就是没影儿的事儿。”   他一本正经的解释,让洛银河有点舒心。   心里一畅快,那不着调的心思就又冒了头,他皱眉看了看李羡尘,道:“话头儿都起了,你还是说说吧。”   李羡尘没看出他眼睛里一丝狡黠得意,继续一本正经:“根本就不是谁家姑娘,她给我说的,是映禅。我只是想同你说她与老师二公子的事情,其他事情,提都没想提起,谁知……你竟猜出来了。”   洛银河听了就笑,他并非全然靠猜,那日林夫人来府上闹,他下意识的试探,直觉不妥之后,与映禅一个照面,心里便生出个不着调的美男计来,再一提,映禅欣然答应。   一来映禅日日无聊,二来也不想就这样被养在府上吃白食。   可谁也没想到,一来二去,映禅与林夫人熟络起来,林夫人却记恨洛银河那日对她不敬,非要映禅来分一分李羡尘对洛银河的情意,给她出气。   洛银河瞥眼见李羡尘方才说那番话时郑重的神色还挂在脸上,心没来由的柔了,便顺着他的话问道:“你就……不想要个孩子?你我终归……”   他话未说完,猝不及防被对方一把拉进怀里。将军把下颌轻轻抵在他肩头,在他耳畔低语道:“谁也不要,有你就够了,待到这血肉堆砌的江山更安稳些,咱们想去哪里就去哪里,潇洒一辈子。”   倒不是第一次抱他了,如果林季案时,是出于感怀和安慰,这次呢?   刚刚的话出李羡尘之口,入洛银河的耳,洛银河就知道自己完了,陷进去了,魔怔了。   若说之前他还有一丝挣扎,这会儿则是彻底缴械投降。   果然情不知所起,一往而深,感情抛开世俗,即便对方同是男人,也不过是一人爱上另一人,简简单单。   沉寂了片刻,洛银河终归还是伸手在他背上拍拍,退开他身前半尺,笑道:“若是到那时,你我还在,便如君所愿。”   李羡尘自然不知道洛银河说的是他还在书里,只道是他觉得身边危机四伏,笑道:“你放心吧,即便四面楚歌,我也有能力护你周全,最不济,三十六计走为上。”   洛银河一双眼睛定定的看着李羡尘,依旧难以置信,怎的自己就偏偏对一个书里的人物动了情呢?   不正是书中自有颜如玉吗……   他一走神,眼神就有些凝滞,李羡尘见他这副懵懂生情的模样,心里腾起一股很强烈的欲望,只想把眼前这人生生揉进自己的身体里,可又不能唐突他——五分不舍得,四分不愿意,含着一分不敢。   终于深吸一口气,帮他将敞得有些开的领口拢了拢,指腹也不知是有意还是无意,轻划过他颈间,道:“你若总是这样在我面前晃,我可不知定力能支撑到几时。”   这还不破功?洛银河终于觉得自己被调戏了,转身道了一句:“我去看书。”头也不回的逃开了。   李羡尘可得意了,情之一事,如人饮水。   ——————————   过不得几日,便将近中秋。也正赶上万寿节。   皇上万寿,除了宫里的寿宴,宫外百姓会热闹半个月,久而久之,皇上的万寿节,老百姓们也称半月喜。   从前,显朝战乱不断,万寿节即便热闹,也只是有些杂耍艺人这一堆,那一伙的卖艺,后不知自哪年起,长街之上,便有秦楼楚馆中的艺伶人轮流献技。   如今,太平盛世,这风俗已经成熟之极,长街上花台高筑,白日里是艺人杂耍,晚上则是相当有规模的歌舞技艺表演,穿插各馆出的彩头,猜谜作诗。再到后来,也有文人公子登台抚琴吟唱,展露才华,哪位才子拔得头筹,礼钱花红颇丰。   都城的街市两旁,种着许多银杏,金秋黄叶,秋风吹过,叶子沙沙的响,远远看去黄灿灿的蜿蜒到道路尽头,给花台增添了几分贵气。   今日,正是这半月喜的第一天,也正赶上朝会,洛银河觉得,朝臣们的心都浮躁了,朝会上只是敷衍了事的言几件寻常的琐事,下朝之后,便总是听见张大人约李大人喝酒,顾大人约梁大人听曲儿。   李羡尘走在洛银河身侧,问道:“今日你公务多不多?”   近来公务都不多,今年的仲秋和万寿都没有祭礼,最占时间的,便是皇上自从被洛银河催眠了一次之后,便迷上了这所谓能在神明帮助下窥见内心的仪式。   时不时召洛银河入宫,赶上心绪不定之时,也不管是何时辰,有次竟然三更半夜的让秦更来砸门,搞得李羡尘还以为出了什么边塞紧急军务。   洛银河道:“只要皇上不召……”说罢,无奈的笑笑。   李羡尘道:“那便去春衫桂水阁照看照看生意吧。”   自从上次李羡尘将春衫桂水阁买下,二人便再也没露过脸,反倒是又给添宇找了个事,每月月底,需得带着府上的账房,到阁中查对账目。   预料之内,这馆子的大掌柜挂了李羡尘的名头,几个月来收入节节高升。掌事凌怀安每日高兴笑的比春花还灿烂,有了大靠山,又能多挣钱,谁不得意呢?   花灯初上,洛银河和李羡尘没带随侍,到了馆阁之中。   不来则以,一来才发现,二楼临街的厢阁,除了凌怀安为二人预留的一间,其余的都已经坐满了客人。   洛银河几个月没见凌怀安了,乍一见,便又想起他当日打量自己颈间被李羡尘造作出来的殷红一片,也不知脸上该是什么神色,隧而朝他挤了个笑意,没说话。   二人在二楼厢阁中坐定,凌怀安亲自伺候了一些茶果点心,小菜佳酿,见李羡尘倒也无心听他交代生意,便退了出去。   夜色渐浓,戏韵流芳,歌舞生平。   几段舞蹈琴乐之后,花台的戏楼上,上了一出折子戏,虽并不是什么名段金曲,可那小生小嗓声情并茂,让人听着娓娓道来中,又有一股难以言喻的凄凉。   洛银河本对戏曲尔尔,也忍不住多听两句,只听他唱:“娘亲本非红尘客,奈何风花误,流连情深处,谁知自古君王多薄幸……”   唱得是出帝王情史。   洛银河定睛看那唱戏小生,总觉得他面熟,但这会儿他上着妆,又难以分辨。   花台戏楼前,人群本有些稀疏,这会儿被那小生这不知名的唱段吸引,人流渐而越聚越多。   洛银河正听那小生如怨如诉的唱述,李羡尘忽然低声道:“你看。”   顺着李羡尘的目光看去,只见一个富贵儒生打扮的中年人,手摇折扇,站在台下不远不近地向台上驻足观望,身后跟着两名仆从。   只看背影,洛银河便认出来了——皇上竟然微服出宫,来凑热闹了。   这会儿,台上更热闹了,上了一位花衫,她扮相极美,仙姿缥缈,手持拂尘,口中唱词念念不忘红尘缱绻,自怨跳脱不出尘世眷恋,毁了修行。   再看皇上,竟怔怔出神,看得痴了。待那花衫一段唱完,皇上向身后一人低声吩咐几句,那人便应声到后台去了。   不一会儿,那花衫姑娘重新登台,向皇上的方向盈盈下拜,起身在台上双脚一蹬,飘然下台,到了皇上身前。伸手在皇上腕间轻挽,便拉着他往花台上去。   想来是皇上着人给了不少赏钱。   皇上这会儿一副风流文士的做派,由她拉着,穿过人流,几步登了台。饶有兴致的想看这花衫伶人接下来有何把戏。   那花衫姑娘从后台捧着一只锦匣上来,又从怀里掏出一块丝绢,言道:“小女子多谢先生的赏,请先生蒙上眼睛,从这锦匣中摸个纸条出来,上面写了什么,小女子便做什么。”   这游戏,本是青楼中恩客和姑娘们喝酒助兴玩的游戏,纸条上写的内容或平常,或香艳,大有玩着玩着,便玩到纱帐中去的。   皇上自然是知道,微微一笑,言道:“这里可没有红罗帐,你的纸条里都写了些什么?”   那花衫姑娘也只回以一笑,并不说话,福了福,便要将帕子系在皇上眼睛上。   一直跟在一旁的秦更觉得不妥,正要出言阻拦,却被皇上一个手势拦下。皇上由得那花衫姑娘一双妙手,将自己双眼蒙住,只觉秋风习习,帕子上都浮着一股柔缓的暗香,不由得心旌荡漾。   他伸手入锦匣,抽出一张洒金的纸笺,交给身旁的姑娘,也不忙去解开蒙住眼睛的丝绢。   “请这位贵人和奴家玩一次鬼捉人,贵人若是在奴家数完十八个数之前捉到奴家……奴家……今夜就只给贵人一人唱曲儿。”说着,她声音越发的小了,低低浅笑,羞红了脸。   美人在前,即便是门面差事,也得陪她将这游戏结束了再说,加之台下的看客跟着起哄,这会儿若是打退堂鼓,也太扫兴了。   皇上便问道:“姑娘可准备好了吗?”   那美人“嘤”的轻笑一声,步子极轻的退开几步,道:“好了。”就开始数数。   这数字数的快慢,其实也全在于姑娘对恩客的眼缘,合了眼缘,十八个数即便是数上一天,也是十八个数。   二人在这花台之上捉起了迷藏,那花衫姑娘极有欲拒还迎的手段,把这二人的游戏玩得倒是富了观赏性。   皇上这会儿眼睛看不见,只得寻着那姑娘的脚步声和软语之音去找她,虽然连扑了几个空,反倒越战越勇,他忽而听到身子左边脚步低响,便寻声去追,他去势极快,大有一把将姑娘抱在怀中的意头,谁料,姑娘没抱到,却抱上了花台上的一棵台柱。   秦更眼看着皇上这副模样,想笑又不敢笑。   只是下一刻,他笑容就凝在了脸上——那台柱被皇上骤然一撞,竟而要倒,皇上松手之后还浑然不知。   秦更只得大喝道:“主子当心!”一边向皇上身侧冲去。   李羡尘和洛银河坐在春衫桂水阁的二楼,即便想去救,也怎样都是来不及的——   眼看台柱倾塌,圣驾危矣! 第46章 少拿损耗心力糊弄孤。   说时迟,那时快,皇上听见秦更惊呼,一面扯下蒙眼的丝绢,一面听声辨位。   同时,李羡尘和洛银河从厢阁二楼窗上一跃而下。   再看台上,那花衫姑娘与秦更同时扑上去救护,除此之外,竟连那小生扮相的伶人也冲上前去。   但这些人都不及一人迅速,那人只眨眼的功夫就到了皇上近前,一下将皇上扑倒,就地一滚。台柱砸下,他将皇上护在身前,被倒下的圆木直砸在背上,这下极重,只怕若是位置不好,脊梁骨便会断了。   紧接着,半边戏台轰然塌陷……   台上台下混乱一片。   李羡尘几步抢到已经塌成坡面的台上,和秦更等人联手将半截圆木从那人背上挪起来,却不敢贸然动他。   皇上此时被他护在身下,眼神中除了惊魂未定,还有几分意料之外。   再看救驾那人咳了几声,用袖子抹掉嘴角的血沫子,便想挣扎着起身。他伤的不轻,幸而脊椎没断,饶是如此,也努力了三次,才在周围一干人等的帮助下勉力站起。   但看那人面貌,一双柳叶吊眼中满怀关切之色,看向皇上——皇上也正以一种复杂的眼神看向他。   正是在城郊折葵苑隐姓埋名的四皇子。   洛银河在一旁冷眼旁观。   世上哪里有那么多的恰巧,不过是有心之人的精巧安排。   皇上由秦更搀扶着起了身,他终归算不上年轻人了,一遭变故,让他看着有些许狼狈。正待探问这犹如天神降临,化解自己危机的儿子的伤情,却见四皇子,忽然双腿一软,向后仰摔过去。   李羡尘忙上前去搭四皇子的脉息,言道:“公子须得赶快救治。”   皇上微一皱眉,冷冷扫了愣在一旁的小生一眼,低声向秦更道:“把人带上,回去医治,”转而又对李羡尘道,“善后一下。”   这时洛银河终于看出来了,那小生油彩之下的面容,竟是太子——此时,他正呆愣的跪在地上,目送皇上一行人回宫去。显然是没想到,亲爹能微服出宫,更没想到,他瞎驴撞槽,撞翻了台柱,险象环生……   闹出这么大的动静,惊动了龙武军,李羡尘带人将事情妥善处理好,天色便极晚了。待到再好生将太子送回东宫,回到将军府时,已然过了子时。   添宇和墨为方才得了凌怀安的传讯,知道街市上闹了这样一出,终于见两位祖宗回来了,稍稍松心,分别伺候二人更衣梳洗。   方才闹闹哄哄,一直不得闲,直到此时洛银河才得了片刻清净,将事情仔细回溯一番。   这事在他看来,再明显不过,正是四皇子有备而来,意在东宫。方才他去探查倒塌的台柱,虽然台子坍塌半面,现场已经乱了,但那台柱原木根部无端一大片水迹……   若是往阴谋论的方向去想,有人以冰做支撑,待到时机差不多的时候,这台柱已经是碰则已,一碰便一发不可收拾。   机巧的机关配上苦肉计。   不知四皇子身后有无军师。   皇上子嗣单薄,传闻二皇子神思异常,三皇子早夭,五皇子尚武太过耿直,若是太子势败,按照显朝立长的祖制,皇上终归还是会想起自己的四儿子。   至于太子……   第二日晚上,城门都已下钥,洛银河正在书房看书,便有府里一个小厮前来传话,道:“太子深夜到访,此时正和将军在书房,请东家也前去一叙。”   书房内,太子和李羡尘随意而坐,洛银河扣门进屋,正待行礼,太子像火烧屁股一样,一下子弹起来,几步就到了洛银河身前,抓住他双臂,神色恳切,道:“洛大人这次一定要帮帮孤!”   他絮絮叨叨说了很多,又说林季一事他职责所在,没想到最后闹出人命。说着,竟要向洛银河行大礼。   洛银河自然不能受他大礼,侧身避开,将他身子扶正,道:“太子殿下莫要急。”   太子其人,一切行止中规中矩,算不上有大才华,却也不会有什么过多的纰漏。大显皇室,立长不立嫡,是以,太子即便生母身份成谜,也能稳坐东宫。   只是今日,他不知哪根筋搭错了,非要去将生母的身世编成戏文,在这万寿节的当口,跑到街市上亲自唱出来……   可不是疯了吗?   想来皇上,昨日乍听戏文,定然是想起自己曾经的风流韵事——   当年他与流月观中的一名坤道一夜风流,不仅毁了那女道长的修行,还使人家怀了太子。   当然,皇上是认真风流的皇上,事发之后,他曾想将太子生母接回宫中生活,可她执意不肯,在宫外偷偷生下太子,交由宫里的嬷嬷送进宫,便留书一封,自称罪人,与皇上此生不复见,云游赎罪去了。   皇上为此,伤怀了好一阵子。   也正是如此,此事,还未事发,便被弹压下来,有人猜太子生母身份卑贱,也有人猜她身份犯忌,但皇家从来都没对这些流言理会说明,只说太子乃天赐之子。   这件事情,只怕除了皇上,和那如今不知所踪的太子生母,只怕全天下知道细节最详尽的,便是看过小说的洛银河了。   一曲帝王情史,在皇上心底漾起波澜,他本来存的是追忆似水年华的心思,哪怕那美好的念想只存于戏台上。   直到劫难之余,他看出那孝子小生,竟是太子亲扮,千万猜忌疑虑一股脑全涌上心头。自己这倒霉儿子,不好好稳坐东宫,却跑到坊间自降身份,亲自演绎身世之谜,是何用心?   果不其然嘛,一夜之间坊间流传,太子乃神女之子,天命所归。   这在皇上眼里,这哪里是天命所归,分明是迫不及待想登基……   谣言起得这样快,自然有人推波助澜。只是皇上身在迷局中,不知是否看得清晰,自己这傻儿子,被人算计得死死的。   洛银河一边扶太子坐下,一边飞快的做了个盘算——这件事不能掺和,一个不小心便得惹得一身是非,便道:“太子殿下为何这般惊惶,皇上八成是气太子自降身份,当街唱曲儿……”   他话未说完,便被太子打断了。再看太子急的都要哭了似的,言道:“孤在父皇心里算是完了,太子之位孤也不甚在意,只求洛大人,能为孤推算指点一番,孤的生母,如今到底何在?”   洛银河一愣,他本以为太子是来找李羡尘和自己筹谋如何打消皇上的猜忌,谁知,他竟是来问生母去向……   母子天性如此深而入骨,洛银河想到自己早逝的母亲,倒当真动容了。   “殿下昨日唱折子戏的戏文,是从何而来?”洛银河问道。   太子陌然摇头,道:“一日晨起,东宫大门口塞了一封火漆信,拆开便是这戏文,附着一张纸,说是欲寻生母踪迹,便得让这段故事传于坊间。”   咳,洛银河在心里暗骂,如此恨你不死的事情,你还义无反顾的去做,也不知该说你寻母心切,还是没脑子……依着太子的心性儿,若是想和四皇子去斗,恐怕还真颇有点难度。   见洛银河神色凝重,闭口不言,太子又转向李羡尘,恳切道:“李将军,林大人的事情孤也难以控制局面,方才跟你赔过不是,你帮孤求求洛大人,他听你的。”   太子言辞无论多恳切,李羡尘也不会在这事儿上犯傻。更何况,人命岂是赔一句不是,便能轻易带过的。   一时间李羡尘有些沉吟,言道:“太子殿下,银河通神之事极为损耗心力,加之他曾受重伤,若是气力不足,再伤是小,为太子指错了方向,岂不是误了大事?”   洛银河前一刻在心里称赞李羡尘与自己默契至深,不料下一刻,太子突然暴起,先将手中的茶杯狠狠摔在地上,紧接着一柄匕首搭在洛银河颈间。   这个变故,连李羡尘都反应不及,他二人谁也没想到,太子突然做出如此极端的行径。李羡尘急切起身,却不敢贸然出手,道:“太子殿下,这是做什么?”   太子只是爆喝道:“没有人帮孤!你们就都死……”他虽一招得手,却似乎慌得很,手有些抖,明晃晃的匕首在洛银河颈间晃来晃去,看得李羡尘心惊胆战。   对于太子,洛银河了解不多,但有皇上那样的爹,公主那样的妹妹,四皇子那样的弟弟……   洛银河叹气,道:“殿下这是怎么了,在下还没说……”   “你闭嘴!”太子喝道,紧接着将匕首往洛银河脖子上使劲贴了贴,顿时出了血。   鲜血,顺着洛银河的颈子淌下,在领口氤出一小块殷红。   洛银河没空腹诽自己这多灾多难的脖子,只觉得太子此时回话已经失了逻辑,他情绪激动,身子发抖,频率有些类似抽搐,不禁皱眉。   这种无端的暴怒,和癫痫症似的抽搐,怕不是爆发型人格障碍吧……   但洛银河不确定,并且向来也没听说过太子有突然暴躁的口碑。他飞快的思量该如何才是,真相定然不能告诉太子,不然大祸临头的便是自己了。   三人僵持在原地,谁也没说话,时间似乎静止了一般。   终而,还是太子先有了动作,他推着洛银河向李羡尘那边走了几步,紧接着,在他背心一推,洛银河便被他推得向李羡尘身上扑过去。   谁知,李羡尘去扶洛银河的片刻当口,太子错身上前,将刀子抵在李羡尘侧腰处。   将军关心则乱,又许是一时间不知该如何对待太子,才着了这样一个千八百次都不会着的道。   缓神的片刻,他笑了——太子挟持自己比挟持洛银河让他安心得多。   太子因为不自主的抽搐,说话都有些发颤,道:“你多一句废话,孤……就在你夫君身上,开个……窟窿……你少拿损耗心力糊弄孤。”   嘿!   洛银河没说话,看着太子和李羡尘。   此刻,李羡尘若是想脱身,易如反掌,但他忽然想看洛银河要如何是好。   --------------------   作者有话要说:   太子:孤真是个小机灵鬼!   李羡尘:呵呵……   蹭不同时间段儿的玄学ing~ 第47章 还他一个比心。   “殿下想问生母去处?”   洛银河不确定李羡尘心中的盘算,但他越发确定太子的爆发型人格障碍,他现在冲动行为刚刚发作,说不定下一刻便要大肆破坏或伤害,并且不计后果。   凭自己一己之力,必然制不住他。   事到如今,是相信自己与李羡尘的默契,还是太子问什么便答什么?   太子焦灼紧张,为了生母的去向,自小就没少受皇上斥责,如今真相仿佛就在咫尺之间,他握着匕首的掌心已经浸满汗水。   “洛大人……告诉孤,孤的生母是何人,现在何处?孤曾在五方观偶见一位女道长,面善得紧,是不是……是不是她……”   洛银河点点头,并没立刻便回答太子,而是缓缓将右手拇指和食指捻在一起,转向李羡尘,看着他的眼睛,默默祈祷:那夜春衫桂水阁里,比个心的话茬儿,将军你可一定得记得啊。   然后才缓缓冷言道:“微臣啊,早就不愿意做这将军夫人了,不如殿下帮臣了了心愿,手起刀落?”   听了这话,太子一怔。   但也就只这一刻的分心晃神,便觉得握在手上的匕首,像一条滑不留手的泥鳅,也不知怎的已经到了李羡尘手里。   李羡尘手持匕首,退开两步,向太子拜下,道:“太子殿下息怒。”   却听身后洛银河忽而急道:“小心他……”   话音未落,便见太子变了个人一般,欺身李羡尘近前,就要去抓匕首,只是他落手的位置,竟是刀刃!   以李羡尘的应变,太子自然是连匕首的边儿都摸不到的,太子一抓未得手,也不执着,转了个方向,向着书案去了。两步到了近前,将一只毛笔抄在手里,高高举起,大喝一声,竟要向自己左手手掌扎下去。   “快制住他,他要自伤!”   比洛银河声音还快的,是李羡尘手里的匕首。   只见那柄匕首破风而去,手柄正打在太子右手之上,这一下李羡尘运劲不轻,本以为能将毛笔打落,谁知只是将太子的动作拦得滞缓了片刻。   他仿佛不知痛似的,还将毛笔死死握在手里,涨红着一张脸,表情极为愤怒,五官狰狞已经扭曲了,很是吓人。   李羡尘一击不成,人紧跟着弹射出去,顷刻到了太子近前,太子握着毛笔,浑身抖得筛糠一般,似乎忍耐着极大的苦楚。李羡尘不管这些,就如当初对姜摇光那般,出手如电,在他颈间不知什么位置一拍,太子顷刻晕倒在地,可人还时不时的抽动一下。   他回身看向洛银河,也抬起右手,将拇指食指捻在一起,还他一个比心,才问道:“他怎么回事?”   洛银河一愣,随即会意向他会心一笑,总算舒出一口气,道:“陛下一家子的神思都异于常人……”   李羡尘皱眉:“所以……早早辞官是上策,如今太平盛世,不需要将军。”   洛银河问道:“据你所知,太子曾经可曾这样过?”   李羡尘认真回忆片刻,才道:“没有,一直都好好的。”   闹出这么一场乱子,已至深夜。洛银河抹了一把脸,问道:“太子能睡多久?”   “你希望他睡多久?”   行吧。   善后时,随太子一同前来的太监侍卫,吓得跪了一地。他们拗不过主子,深夜随他出宫,跑到李将军府上闹成这样,若是传到皇上耳朵里,几人必得顶着不善劝诫的罪名,脑袋搬家。   洛银河道:“这事不怪你们,尽量低调行事,赶快让殿下回宫安寝才是正道。”顿了顿,他又道,“太子若是醒了,可能会心绪不宁,甚至哭闹,无碍的,多开解几句便好。”   爆发型人格障碍正是如此,病发时极端暴躁,清醒之后便会自责。   送走太子,将军府内终于清净了,洛银河才忽然觉得颈间火辣辣的痛,刚要抬手去摸,便被李羡尘刁住手腕:“别碰,血才凝住,你胡乱去摸,又要扯破了。”   可不是么,脖子上刚又被划了一道,紧张的时候不觉得,这会儿就着烛火在铜镜前看,只见伤口皮肉翻开,可比想象中的严重,颈上和衣襟血淋淋的一片,看着骇人。   天明,是万寿节前皇上阅兵最后演练的日子。李羡尘只得天还没亮便去练兵场。临行前嘱咐洛银河好生休息。   结果,李羡尘前脚刚走,传旨的小太监后脚便到了,召洛银河入宫面圣。   不用想也知道,定然是为了戏台上的事,看来皇上昨夜也没得一夜好眠。隧而换上一件领子直立的衣裳,入宫面圣。   果不其然,皇上见了他的面,直言想让他卜算推演一番四皇子的人品脾性,看来四皇子苦肉计收效不错。   但洛银河打定主意,自己不能给意见,至少不能这么快就表明立场。   在国本之争上被迫站队,可不是什么好事。私下的筹谋,更不能让皇上看出来。   皇上如今心中念着老四的好,洛银河若是直言他多重人格障碍,且心机深沉,不是找死么。即便皇上近来在他的不懈努力“治疗”下,心绪稳定了很多,对他也极为重信……   于是,洛银河编了个理由——万寿节在即,龙气聚合,他虽有通神之能,却终归是个凡夫俗子,若是此时冒然窥探天机,自己有可能遭到极严重的反噬,更重要的是,对皇上不利。是以要等到万寿节之后数日才可。   洛银河通神伤气血的毛病,在朝内众人的认知里已经根深蒂固,加之他理由找得动听,皇上也就没逼他。   这事儿,倒不是拖得一时是一时,而是洛银河知道,那幕后推手,定然要趁热打铁大做文章。   在皇上面前以不变应万变,才是上策,至于私下,倒是又该好好作为一番。   毕竟如今他打着科学的幌子在这书里摸爬滚打,坑蒙拐骗,大显第一神棍当之无愧。   唉……   ——————————   几日后大朝会,正赶上万寿节的正日子,百官比往日更加抖擞精神。   “洛大人。”御道之上,洛银河被人叫住,正是工部尚书柳庭煦。   这位柳大人年纪不大,为人谦和,找洛银河解过几次梦,每次都回报些太常寺能用到的精细器具,一来二去,二人便熟了。   梁琎出事,二人虽然并没商量,但柳庭煦极合时宜的推波助澜了一把。   洛银河见是他,笑着行礼道:“柳大人安好。”   二人一边继续前行,一边叙话。   “近来林二公子,不大对劲。”柳庭煦言道。   洛银河一怔,才反应过来,林二公子,指的该是林季的二公子。他在工部做员外郎,他爹林季为官清正,儿子一直没有太大的建树,所以也就一直是个微末官职。   “怎么不对劲了?”   柳庭煦皱眉,沉吟道:“怎么说呢……总是恍惚,开始我以为他是因为林大人的事情伤心,后来发现不像,总是出神,一点点声音便会心惊。”   这事儿,他之所以向洛银河提起,是知道林季除了三子一女,最亲近的便是李羡尘这个学生了。如今林季虽然没了,但他父子好歹和自己同僚之情……   朝上,一片祥和,众臣极近报喜不报忧之能事,没人乐意在万寿节正日子说丧气话惹皇上不快。   皇上知道众臣的心思,也见确实没有什么太紧急的政务,正要向秦更示意,宣布退朝。   正这时,太子出列跪倒,叩头道:“今日是父皇的好日子,儿臣有一物进献父皇,父皇定能圣体康泰、万寿无疆。”说着,他从怀中摸出一个拳头大小的六角锦盒,呈了上去。   果然,不发病时,好人一个。   这当口,皇上不会和太子计较坊间天命所归的流言是何居心。只是将锦盒接在手中,冷冷问道:“这是何物?”一面打开盒子,见那盒里,是三枚通体乌中泛金的丹药。   再细看,盒子盖内侧,用金线绣着一个极小的“曈”字。不由得心头震动,这曈字正是太子生母的俗家名,知道此事的人,如今怕是只有自己了。   太子道:“儿臣自一年前起,便每月三次微服到城郊的五方观去为父皇清香祈福,半年前偶遇一位女道长,与儿臣极为投缘,昨日又再相遇,她道‘令尊生辰,得三颗丹药相赠,遥祝体泰心安’。更奇的是,儿臣从未提起过,父皇的生辰。”   皇上听了,怔怔出神,是她吗?便又赶忙问道:“仙长如今何在?”   太子摇头道:“恕儿臣不知。儿臣得了丹药,不敢轻易进献,着府医、太医们,还有观中的真人几番查验,都道这是极难得的药材练就的好药,才敢承给父皇。”   皇上招手,将太子唤道近前,低声问道:“几日前你在外面唱的折子戏是她教你的?”   太子未置是否,而是鼓起勇气,低声问道,“父皇,她是儿臣的生母吗?”   皇上呆愣半晌,没回答,只是径直站起身,转回后殿去了,让人看着觉得失魂落魄,还带着几分悲凉。   众臣被晾在大殿上,面面相觑,不知皇上这是唱的哪一出。   秦更只得冒着触怒天威的风险,前去打探圣意,诸臣在大殿上苦等半个多时辰,终于等来了一声“退朝”。   刚才发生在父子二人之间的对话,众臣不解,但对于洛银河这个知道一部分剧情的人而言,就算不得难猜,他虽然不知道皇上是从什么印记看出端倪,但无疑,他已几近相信,那个给他丹药的仙长,就是太子的生母。   “洛大人,几日前是孤一时急昏了头,逼问大人生母过往,感谢大人宽和,没向父皇参孤一本。”   洛银河正出神,不知太子何时到他近前,才骤然回了神。   你们兄弟斗法,我平白搅进来,不是嫌命长吗?洛银河腹诽。面儿上却挂着公式化的笑意,道:“太子殿下寻母心切,微臣理会得,自然不会不通人情。”   太子点头,看向洛银河颈间压在朝服高领之下隐约可见的白绢,道:“算孤欠洛大人一个人情。”   洛银河一笑置之。他并不想与太子走得太近,在他看来,太子与生母偶遇,太过恰巧,而所有恰到好处的巧合,十之八九便是刻意安排。   只是眼下,不知太子是被谁安排的。   “殿下有多久没见过林二公子了?”洛银河忽然问道。   太子皱眉,道:“为何这样问?”   洛银河笑道:“微臣耳闻太子殿下与林二公子交好,又听闻他今日似乎身体有恙,闲话而已。”   太子的表情不明显的松懈了些,道:“林大人案发之后,便没再见了,毕竟孤曾是林大人一案的主审。”   洛银河微笑又道:“殿下误会了,下官说得是林大学士,想来他忙于修典,定然也是不得空的。”   太子的表情又是极微妙的一变……翰林院的林大学士,也出自官宦世家,他在家中行二,只是这个林二公子,却不是林季家的二公子。   太子的潜意识暴露给洛银河太多疑惑。   有意思啊,果然有问题。   下朝后,洛银河没回太常寺,而是独自去了春衫桂水阁。林季突然狱中自裁,一直是洛银河怄在心口的气。   有些事情,他思来想去要谁去做,只靠映禅不够,还需凌怀安配合。更何况凌怀安是个生意人,这件事情对他而言,是一笔好买卖,谁也不亏。   --------------------   作者有话要说:   我又回下午三点场了…… 第48章 果然不是什么好东西。   皇上的万寿夜宴,难得没出什么纰漏。   洛银河得了空闲,与秦更闲话几句,得知四皇子当日伤的不轻,这几天一直静养。   看来苦肉计要想演的真,是得对自己下狠手。   寿宴之后,洛银河刚要随李羡尘回府,突然被秦更叫住了——皇上留他移步叙话。   丹州兰锋阁中,皇上亲自温着一壶酒,身边没留人伺候。见洛银河来了,他向秦更摆摆手,秦更便也退出门外了。   先是给洛银河倒一杯酒,他才道:“今日朕留你一会儿,不为让你卜算什么,只是有几句话闷在心里,不知与谁说。”   说着,他端起酒杯,一饮而尽,帝王的孤寡落寞,尽数浮现在脸上。   洛银河当然知道皇上想要什么,道:“微臣再贺陛下万寿,”说罢,向皇上敬了敬,也饮尽杯中酒,才又道,“陛下有话想说,微臣自然乐得听。”   见他言辞虽然客套,但行止却已经收了臣下对天子的那套,皇上露出些笑意,从怀中掏出白日里太子进献的锦盒,推送到洛银河面前,道:“太子的身世……”   帝王心事高处不胜寒。皇上自斟自饮,念念叨叨,将当年和太子生母的那点风流事叙述出来,也不知是说给洛银河听,还是说给自己听。   这段往事,与小说里描述的没什么差别。   曾经沧海难为水这种事情,是将得而复失之后的留恋成倍放大的结果。   皇上喃喃道:“今日不得闲,也不知待到朕得闲之日再去五方观,她还会不会在那里等朕见一面……”   也不知等着你的是人是鬼。   洛银河腹诽,他就只给皇上个耳朵,听着他念叨,可皇上想要的却不是树洞,问道:“银河可有放不下的人吗?”   想谈心啊,这不是本行么,洛银河身子往皇上所在的方向稍微倾了倾,微微沉吟,才道:“有的。”   皇上眼光一转,似是来了兴致,问道:“是何人?相识于李爱卿之前?”   洛银河面目晕上一股极淡的悲切,道:“是臣骤逝的亲人,”缓了片刻,他又继续道,“七情六欲,难放下的不过是未曾好好道别。”   这句话让皇上出神良久,终而一声叹息,话锋一转,他问道:“若是不论卜算,单以你的眼光来看,朕的四个儿子,你觉得如何评价?”   嘿哟,言称四个儿子,说到底,绕来绕去,还是想问太子和四皇子,可……   一个爆发型人格障碍,一个多重人格障碍……怎么评价啊?   和皇上装知己可以,但和皇上当真知己,只怕九命猫都得转世投胎。   “抛开治国,陛下更喜欢哪个孩子?”   从没有人敢问过元和帝这样的问题,便又是半晌无话。   皇上似乎是不知该如何回答,三杯酒下肚,才道:“都是自己的孩子,说不清更喜欢谁。老四……在异族漂泊那么多年,终于回朝了,却没了皇子的身份,朕……只是觉得亏欠他。”   你可不知他在蒂邑族郊野山林算计李羡尘的性命啊。   洛银河端起温在红泥小炉上的酒壶,给皇上满起一杯,才道:“歉意不能用天下来平,皇上若想,再还四皇子身份便是了。”   皇上忽然哈哈大笑,饮了杯中酒,道:“妙啊,这话也就你敢说。”   洛银河微笑不语。   “至于还老四身份,要如何做?”   如何做呀?皇家愚民的把戏,无非就是那几个,死而复生、四皇子是双生、或者杜撰变为从小替父修行从未露面的六皇子。   只是,不知四皇子是否能等到这一天。   皇上拉着洛银河闲话家常,秦更直来劝了三次保重龙体,皇上才肯放洛银河回去。   出了皇城门,自家马车,格外亲切。   回家睡觉的欲望强烈,洛银河几步窜进车里,往车角一缩,刚想闭目养神,瞥眼间斜对角坐了一个人,盹儿顿时给吓没了,随口惊呼:“妈呀,吓死我了!”   也难怪,天色阴沉,李羡尘穿着斗篷头戴风帽,一动不动的坐在车内的暗影里,他若不动,确实一时间发现不了。   见洛银河这样子,他不禁笑了。   换来对方一句埋怨:“笑什么,盹儿都给你吓醒了。你坐这儿修仙呢,要不要我给你供个香案?”   李羡尘更想笑了,言道:“别气,别气,今日我着人去查些事情,本来想宴会结束立刻告诉你,没想到皇上留你这么久。”   “何事啊?”能让李羡尘想即刻就告诉他的事情,怕不会是太小的事情。   “五方观里,我有一位极相熟的道长,据他所知,近日并没有女道长在观里挂单,而且,最近几次为皇上清香祈福,太子并没有亲自去。”   什么意思?   也就是说,太子他,这事儿是在说谎。   那么,丹药何来?   洛银河突然一拍大腿。这回李羡尘被吓了一跳,满脸疑惑的看着他一惊一乍。   那人混不吝的转向李羡尘,问道:“你说,皇上要是想去五方观邂逅他的曾经沧海,会不会发生什么?”   信息量略大,李羡尘有点懵。   于是,洛银河将太子生母的过往,简略跟李羡尘讲述清楚。   听他说完,李羡尘沉吟道:“说不上,但总觉得哪里不对。”   “第一种可能,无缘相见,败兴而归,但太子没理由说谎;第二种可能,得以相见,但与你所知的事实不符,重点是,太子左右是说谎,为何非要指定五方观;第三种可能,虽然太过大胆,但我觉得可能性最大……”   见李羡尘依旧不明所以,洛银河忽然笑了,凑到他身前问道:“要是你去密会老情人,会不会敲锣打鼓带着大队的侍卫?”   见李羡尘脸上一股不可思议却又恍然的神色,洛银河一笑置之,叹道:“看来明日一早,又得入宫去面圣去。”随即,懒洋洋的向车外吩咐道,“困了,车再快一些吧。”   结果回了府,却又把盹儿混没了,从怀里摸出一沓纸,递给李羡尘,道:“神医,帮我看看,药膳和这方子若是同服,可有什么问题没有?”   李羡尘不明所以,接在手里,越看神色越发凝滞,道:“这……是御用的方子?”   洛银河点头,道:“只怕有人给太子挖了个大坑,他还傻呵呵的往里跳。”   第二日洛银河刚面圣回府,凌怀安就来了。洛银河托他办的事情,竟然一日之间便办妥了,当真专业的人做专业的事,事半功倍。   ——————————   入夜,春衫桂水阁的厢房中,林夫人笑靥如花,她容光焕发,哪里像是丈夫亡故不过数月之人。   面对一名年轻公子,林夫人则摆足了金主的风流气势——酒至浓时衣衫重,顾影垂怜未嫁时。洛银河心道,只说让凌怀安给林夫人的酒里加点料,却没想到,着实有点猛啊……   他和李羡尘这会儿坐在厢房的暗间里,虽然看不见林夫人的作为,却知道她如今只怕衣服脱得只剩了罗裙肚兜,二人相顾静默,都有些尴尬。   只听林夫人声音带着七分醉意,苏苏绵绵的道:“我十八岁就嫁给他了,日子过得久了,却觉得一日复一日,日日没滋味……”   那公子接话调笑道:“是了,那软如鼻涕脓如酱的东西怎配得上姊姊,姊姊若总来找小可,保证夜里有滋味,白日有回味。”接着便是一阵辗转厮磨的窸窣之声,中间夹杂着林夫人几声意犹未尽的低吟。   似是正在兴头,声音却戛然而止。林夫人迷醉,声音喃喃道:“怎么停了?”   没人答话,却听见桌椅磕碰之声,只听林夫人一声惊呼,随即娇吟一声:“讨厌。”   那男声才极为低迷的问道:“你说没滋味,身上这点殷红从何而来,这可不是小可的作为……”说着,似乎是起身离开了林夫人身侧。   林夫人有药力助兴,哪里舍得那公子离开她身侧半步,急切切的道:“你别生气嘛,如今我终于熬成了寡妇,当然不想再立贞节牌坊……”   接着,她的话音便被堵了回去,偶尔听到嘤嘤嗡语之声。   李羡尘转眼看洛银河,见他充耳不闻自顾自喝酒,不禁皱眉捏着眉心。这人晚上之后便拉着自己来这里,言道有好戏看,就是带自己来看师母做这等让老师棺材板子压不住的龌龊事吗?   自从他那日在林季府上撞见师母和林二私通,便开始为林季不值,老师曾豁出性命要保护的家人,在他丧期未满之时,便做出这样的背理之事。也不知九泉之下,他是不是后悔。   想到这,李羡尘叹气,说不上心里是什么滋味。   见他这副模样,洛银河反而低低的笑了,端起酒杯与他放在桌上的杯子碰了,一饮而尽,道:“弄清了因由,才好叫该死之人,给林大人赔命。只不过,这会儿有些污了清听。”   外间那二人正蝶吮花髓,垂柳摇枝,情至浓时如仙湖泛舟,不知身在何处,忽而听见“咣当”一声极为突兀的碰撞之声,静谧刹那,接着便是林夫人一声惊呼。   之后,又静了,半晌没人说话,只听见窸窸窣窣,衣衫布料摩擦之声,待到这声音也静了,才听见林夫人幽幽道:“你不在府里,跑来这里做什么?”接着,她声音柔了起来,似是对阁中的公子道,“你先出去一会儿。”   待到关门之声响过,才听到另一人言道:“自然是来找你,我近日总觉得心神不宁,你不能检点收敛些吗?”   李羡尘听得出,说话这人正是林二。他看向洛银河,意料之外,这人竟将林二公子也诓来了,不知是想做什么。   洛银河向他莞尔一笑,伸手在唇上比个噤声的手势,站起身来,走到薄墙边上,摘下挂在墙上的一幅字。   便见墙壁上,两个极小的孔洞,外间屋子的光头洒过来。   他向李羡尘招手示意,接着便透过其中一个小孔去看外间的二人。   林夫人此时早已衣冠不整,春色满身。   药劲儿似乎正强,她下一刻径直向林二身上贴去,林二公子一句“在这发什么疯”,没说完,便被她用嘴堵回去。   风韵犹存的美人痴缠,林二半推半就,含糊道:“我爹丧期刚过,你便来这种地方,被人看到了始终不好,快随我回去。”   结果,对方只是在情郎的怀里坐直了身子,手又不安分的撩上他身子,一面不经意的说:“你现在装什么孝子贤孙,那老家伙还是由你送了最后一程,你……是为了我吗?”   林二公子见她这副风流放荡的模样,观感的的刺激早已经超越了一切,鼻子里哼一声,便将人抱起来,往大床榻上走去。   洛银河叹息,赶忙转了个身,倚着墙坐在地上,不再往外间看这有碍观瞻的场面。   他一面让映禅配合凌怀安将林夫人引来这里,一面着人给林二送信,说眼见林夫人入了烟花之地,为保林大人清誉,还请公子快些去处理一二,那抬头却是给林家大公子的。   做出个送错信的假象。   林二果然不疑有异,心道“幸好”的同时,前来“捉奸”,谁知二人刚一见面,便得先人事一番。要说林夫人被凌怀安下迷情的药物,林二可没有。   果然不是什么好东西。   正想着给凌怀安打个信号,让他进行下一步计划。   没想到,身边李羡尘轻声道:“你先别出来。”接着,从怀里摸出一方汗巾蒙在脸上,推开暗门,便进了前屋。   --------------------   作者有话要说:   因果剧情还是得讲的……能力有限,尽量多侧重老洛和他的李醋精宝贝。   下章感情大推进,这章……凑合看吧。   哈哈哈哈~ 第49章 若是一丝喜欢都没有…   床上那二人正销魂别有香,眼前骤的一黑,屋里的灯烛瞬间全熄灭了。   惊觉间反应不及,二人也不知怎的,身上被人戳了几指,酸麻不已,瞬间没气力,瘫成两滩烂泥。   只是如此画面,借着窗外的微弱月光,也着实不堪入目。李羡尘扯起大花锦被,扬手将林夫人从头到脚盖了个齐整。   眼前人身材高挑,抱怀站在床前,一身黑色的锦衣,看不出身份,他背着月光又蒙着脸,更看不清长相,林二便颤声道:“这……这位……好汉,不知有何见教?”   李羡尘哑着嗓子道:“替天行道。”   林二突然扯开嗓门,拼命拔高音儿喊救命,声嘶力竭,嗓音都喊破了,却只来了一个人——   这人也蒙着脸,一袭暖白色的长袍被微弱的月光披上一层银色,他走到那黑衣蒙面人身侧,抬起手肘架在他肩头,身姿闲适,幽幽的道:“你若是再不闭嘴,就把你和这位官太太剥干净了,绑在一起,扔到大街上去。”   林二顿时不喊了。看着这一黑一白两个玩意站在床前,只觉得大概黑白无常也不过如此。   洛银河原本和凌怀安别有计划,见李羡尘忍不住亲自动手,知道他捺不住怒火,快刀斩乱麻。   如此倒也干脆利落。   便抬手在他背心轻抚了两把,顺着床沿大大咧咧的坐下,二郎腿一翘,抬眼向李羡尘道:“你呀,下手太重,万一这就给弄死了,岂不无趣。可有什么让人一时死不了,却又生不如死的把戏?”   李羡尘本想直接逼问林二,可两下轻抚,他便冷静了不少,即便看不清洛银河脸上的表情,听语调,就知道,他那点不着四六的心思,又上头了,便也在床的另一边也如洛银河一般坐下,故作姿态的想想,道:“毕竟还是有女眷的,不要弄得太血腥才好……”   说着,从怀里掏出一柄小刀,他继续缓缓道:“二位可知髡刑否?”   所谓髡刑,是将人身上的毛发尽数剃掉,现代人,剃个秃头,无所谓的。但在古代,身体发肤受之父母,擅自损毁,是为大不孝。   更何况,二人有头有脸,若是一夜之间须发皆无……可比杀了他们还要命。   洛银河拍手笑道:“妙极妙极了,我二人还是尊敬夫人的,所以咱们来做一个游戏。”   说着,洛银河接过匕首,匕首尖轻轻缓缓将林二身上本就不太遮体的衣裳胡乱挑散,道:“林夫人啊,我问一个问题,你答,答得让我满意,我就剃林二公子这一撮毛发……”   林二一听,下意识往后闪,苦于浑身酸软,动弹不得,只得像个肉虫一般,挪开刀尖处两寸。   洛银河笑道:“别怕别怕,我很公正的,你若觉得她说得不好,反驳就是了,要是你更诚实,我就去剃她一绺头发。所以,二位答之前可得想好了,须得答得全面,让对方挑不出刺儿来,才能自保。”   片刻的安静,看看二人,大床朝天,各躺一边,洛银河冷笑道:“二位明白了?我要开始问了。”   那林夫人又羞又急,半晌憋出来一句:“你无耻!”   洛银河哈哈大笑,道:“我是无耻,只是对付你这等谋害亲夫的恶妇,只怕还是太仁慈了,你若是再骂我,我便先问林二公子,剃你的头发。”   林夫人脑子再笨,这会儿也明白了,对方既然能叫破自己和奸夫的身份,定然是有备而来,她生活过得向来骄纵,却简单,从没经历过这样的场面,一下就慌了,不等洛银河问,她便忙道:“我没有谋害亲夫,是他算计生父……”   这下可好,省得麻烦了。   林二见她如此不提气,也不做挣扎,笑骂道:“果然□□无情……骗我爹爹自裁的镯子,可是出自你这毒妇的心思。”   前一刻还床笫之欢,后一刻便反面无情,将事情说得清清楚楚。林家这二人纸糊的情谊,最终必得大难临头各自飞。   原来林夫人与林二早已私通数年,林二攀附太子。太子当时眼见林季在洛银河的暗中帮衬下便要逆风翻盘,便找林二筹谋,诓骗他说,若是能让林季在狱中什么都不提,不仅林季出狱有望,更许诺助他日后官升三级。   林二深知林季为人中正怯懦,妄为六部之首,多年来不曾对自己有半点提携助力,终于猪油蒙心,想着父亲眼看便能入阁,近日却总是萌生辞官之意,往后,他回家种田,自己却还是个六品芝麻京官,无依无靠,还不如顺了太子的意,扶摇直上。   于是,与林夫人商量,捏准了林季的性子,仿照林季小女儿戴惯了的一只玉镯寻到只极为相似的,再涂上猪血,由林二带到林季面前,一番诉说,声称有人送来一只锦匣,里面是一只玉镯。   自天涛河祭祀之事后,林小姐还被偷偷藏匿在城郊别院中,这事极少有人知,林季一见玉镯,以为女儿性命受到威胁,他本就对洛银河不全信任,索性一命隧了梁珏的意,只盼他能履行诺言,放过自己家人性命。   因果如此,林二虽被太子蒙蔽,却终归是害父亲殒命,即便渐而知道被太子蒙骗了,也不敢找他说理,精神越发恍惚。   至于林夫人,当日林季骤亡,她跑到将军府找洛银河寻衅也不是假戏。她原本的如意算盘,是林家一老一少都要成为自己的裙下之臣,谁知,少的把老的算计没了,她堂堂一品大元的夫人一夜之间变成一品夫人遗孀……   难怪洛银河和李羡尘都觉得她当日蹊跷。   李羡尘越听越气。   洛银河曾让他去狱中稳住林季,自己只慢了半步,林季已然自裁。   他更没想到老师家中竟有这样的毒妇恶子,相处多日,毫无察觉。   悲怒交加,只觉得胸中的闷气要炸裂了,本来扶在八仙桌上的手掌暗一运力,那桌子咔嚓一声,被震成一堆碎木头,散在地上,桌子上的杯碗蝶盏顷刻间噼里啪啦碎了一地。   洛银河叹气,由他自己先去冷静,不知从哪里找出两只麻布口袋,套在二人头上,再将两人春卷似的大被一裹,绑结实,才拉上李羡尘。   夜已深了,林季府里值夜的门房儿忽然听见大门被人报丧似的一通狂砸,骂骂咧咧的开了门,却见门口哪里有人,刚骂了一句要关门回去,惊而发现脚下……什么东西?   又叫了几名家丁同来,才敢将这一团东西拆开。   入眼……差点同时背过气去。   ——————————   这天夜里,洛银河第一次见到李羡尘喝醉了。   若是林季自裁当日,他早到片刻,悲剧便能被阻止。   人说,汉字里最悲哀的字,该是一个“若”字,因为每当提及,大约是对某人某事已经无能为力。(※)   人死不能复生,一旦自责难以弥补,就容易变成变相的自残,比如灌酒。   洛银河知道,这当口,劝也没用,就由着他大醉一场,心里多少能舒坦些。于是默默陪着,眼看着他闷不吭声喝干了三坛子酒,晃晃悠悠,往床上一倒,睡着了。   喝醉了不闹人,酒品确实好。   可看他穿着长袍睡觉,始终觉得睡不舒坦。想叫添宇来伺候,再看时辰……   洛银河只得自己上手,将他的衣服换下来,伺候他躺好,自己才在窗边软塌上歇下了。   他素来最烦别人喝多,从小的经历让他觉得少给他人添麻烦是非常重要的品质,醉鬼大部分时候是最会给别人添麻烦的,可他方才给李羡尘换衣服,除了有点无奈,丝毫不觉得他厌烦,许是那人喝醉了不闹人,酒品好?   哼……爷可从来没伺候过谁换衣服,头一遭是个老爷们儿,胡思乱想着也就睡着了。   睡了不知多久,洛银河朦胧间似醒非醒,懵着眼去瞧,窗边皎月高悬,天还没亮,正待翻身闭眼继续睡觉。   恍惚间,忽然觉得身边有人,吓得他一激灵,头皮发炸,顷刻睡意全无,从榻上弹了起来。   只见李羡尘坐在榻边地上,双手托腮,眼睛眨都不眨的看着他。咫尺觉出他呼吸间的酒气,不知道他闷不吭声,在这里坐了多久。   李羡尘只懵着眼睛看他,不说话。   看他那样子,洛银河就知道他酒还没醒,捏着眉心,问道:“大半夜的你不好好睡觉,癔症呀?”   说着,踩上鞋子,想去拉李羡尘回床上睡觉。一拉……没拉动,反而被李羡尘拽了个趔趄,又一屁股坐回床上。   李羡尘握了他的手,声音闷闷的,道:“你别动,我……就是想看看你。”   暗夜中,他无言,他本就极为好看,只是平日里不苟言笑,加之带着一股多年征战厮杀的威严,才将皮相上的美,掩藏得深了。这会儿,醉意柔和了他的萧杀内敛,一点点水光衬得他眼珠晶亮。   洛银河觉得那双眼睛仿佛会说话,说怕自己离开他,忽然就心软了,他何曾露出过这般几近恳求的神色——   他也不过是个二十多岁的年轻人,有悲有喜,很真实。   叹一口气,洛银河道:“每天白日黑夜的在一起,还看不够吗?”   半晌无言,要不是李羡尘一直睁着眼,洛银河都要以为他又睡着了。正待再好言相劝他上床歇息,李羡尘忽然开口了:“你说从前的事情很多都不记得了,这无妨。只是如今,你心里对我可还有一丝喜欢吗?”   李羡尘在感情上向来内敛,也不是不懂,只是不说。若是没喝酒,他决计说不出这样的话来。   果然酒壮怂人胆。   啧,这该怎么答。洛银河脑子飞转。   谁知,下一刻,李羡尘站起身来,缓而贴到他身前,低声道:“若是一丝都没有,你就推开我。”   这人坏得紧啊,什么推不推的,怎么还把选择题反扔回来了?   接着,将军他轻轻挑起对方的下巴,便向他唇上亲下去。他的吻并没什么技巧,甚至可以说生涩,但不知为何其间有一股无法言言喻的温柔,非常小心,甚至是怯意。   这极度小心的对待,让洛银河心抽的一紧,是要多在意,才会小心翼翼?   有多小心翼翼,便是有多害怕被推开。   他并不是坏得紧,而是怕得紧。   洛银河身子僵住了,脑子里能思考的弦随着李羡尘每一个微小的动作,一一崩断,一根不剩。   --------------------   作者有话要说:   咔嘣儿~   ※纳兰容若与夫人卢氏的逸闻。 第50章 老早就喜欢他了。   这是喜欢吗?   身为心理学资深人士,洛银河怎会不知道何为喜欢呢。可后来他又自嘲起来,当真是事不关己头头是道,事若关己犹犹豫豫。   直到前些日子,林夫人要将映禅也说给李羡尘,他的行为出乎了自己预料,才静心反思——自己对李羡尘,总是忍不住维护他哪怕一点点的肆意心性,在乎他的心结,不忍他害怕,这不是喜欢还能是什么……   老早就喜欢他了,只是自己从前装作不知道。   随着亲吻,李羡尘怕他推开自己似的,把他揉在怀里,但对方身子虽然僵直,却没有推却。   呼吸间夹杂着入窗清冷的风,吹散了弥散在二人唇边的酒气。   渐而忘情,吻便也如醉如痴了。   李羡尘身子前倾,洛银河只得向后倚去,重心不稳,软塌的锦被滑溜,他忽而往后摔倒。   眼见后脑要生生磕在窗台上,千钧之际,李羡尘伸手替他垫了一下,也正是如此,二人都回了神。   四目相对,李羡尘脸上挂着浅浅的笑意,看得出他从心底里高兴,手微用力,将洛银河拉起来,拥在怀里。   他也不知为何,这会儿性之一事,反倒淡了,他只想抱着他,什么都不做。   将军一呼一吸极为沉静,仿佛比任何话语都能让人安定心神,他清晰有力的心跳声,传入洛银河耳中。   心动的声音,不过如此,也正如此吧。   这一夜,二人第一次在府里睡在一张床上。   李羡尘半夜无眠,轻轻搂着他,怕吵醒了他,只静静看着,又觉得怎样都看不够。   喜欢,说不清,道不明。   情到浓时,只是守在他身边都心满意足。至于为何喜欢,始于他运筹帷幄的气韵;浓于在他面前,自己可以做回李羡尘,不是大显有史以来最年轻的武将之首。   洛银河却正相反,这一夜他难得睡得踏实。许是因为向内心妥协了,没有纠结,久违的轻松。   二人一个醒,一个睡,虽然什么都没做,依旧不觉月色浅,不忍天色明。   清晨鸟鸣,洛银河睁开眼,便又见到李羡尘卧在他身侧看他。对方见他醒了,一笑问道:“睡得可好吗?”   嗯……怎么还看不够了。   “你……不会是一直没睡吧?”他眼见李羡尘已经没了半点醉酒未醒的模样,又一次认定,这人是个酒缸。   未等李羡尘回答,忽然添宇的声音在门外轻声响起:“二位主子起身了吗,秦更公公一早亲自送来一封信给东家。”   平日里,将军晨练起得早,洛银河又没什么架子,总是自行收拾得差不多,才叫人进来伺候。   是以,添宇一度怀疑,这二人大婚当日弄得春色满屋,不过是做戏。后来虽然住一屋里,却一个睡床,一个睡榻,今日一见,原来确实是睡在一张床上,心里竟莫名开心。   可他脸上依旧挂着该有的谦卑,熟视无睹的素着脸,不该看的绝不多看一眼,将信递在洛银河手上,而后,默默退出去了。   信看完,便被洛银河拿到还未熄的一点烛火前燃了。   接着他向李羡尘道:“给林大人讨还公道的机会,就要来了。只是……”   见他欲言又止的样子,李羡尘问道:“有何不妥?”   对方摇摇头:“太子在林大人这件事上终归是做了恶人。”   但只怕,真正的幕后之人,却不是他。   李羡尘刚欲起身,洛银河又从烛台前走回他身边,颔首看他,正色道:“依你看,这几位皇子,哪位有储君之能?”   本以为这个问题,会让李羡尘沉默良久,谁知他脱口便道:“五皇子。”   看来是早有思量。洛银河点头,沉吟片刻,开始自顾自换衣裳。   李羡尘奇道:“天还未大亮,你要去哪里?”   洛银河笑道:“向五皇子递个投名状。”   ——————————   大显当今的皇后,生有二皇子和五皇子。   二皇子其人,洛银河只在几次大典上遥遥相见几面,相传他本天资极佳,可长到三岁左右,神思便异于常人,严重之时,竟难以与人正常交流,书中对他笔墨极少。   五皇子,为人中正,极尚武,恐有刚极易折之势。   洛银河到五皇子府上时,皇子正在晨练,听管事小厮来报太常寺卿突然登门拜访,虽然惊诧疑惑,却颇为重视,言道:“快请进来,随侍仆从也不得怠慢。”   那小厮道:“洛大人……未带仆从。只身……骑了一头青花小驴……”   啥?   待到将人引进厅堂,五皇子才见到,这位太常寺卿穿着极为随意,一身素色长衫,全身上下珠玉未着,打眼去看,没人觉得这人是当今朝上炙手可热的宠臣,倒似是哪个书馆的教书先生,又或是医馆的郎中。   看他这副打扮,骑驴……确实不违和。   五皇子尚武,人也直爽,寒暄几句,便问道:“洛大人孤身前来所为何事?”   直来直去的脾气,洛银河喜欢,也就不和他打哑谜,从怀中摸出一方白玉小印,交到五皇子手上,道:“给殿下送一份礼。”   他一句话说罢,不多做解释,起身告辞。   五皇子茫然,去看那白玉小印上的印花图案,是一株兰草。   将军府里,李羡尘却越想越觉得有些后悔,大显铁律规定立长不立嫡,便是不想起皇储之争,洛银河此举,若稍有不慎,只怕要引火烧身。   该拦着他……   ——————————   转眼到了万寿节的最后一日,午后宫里突然传出急信,皇上一早微服出宫,途中遇险受惊,回到宫中骤然晕厥,太医们束手无策,查不出病因。   皇后冲秦更发了好大一通脾气,逼问皇上途中所遇何事,秦更只是言道,皇上吩咐过,对谁都不能讲,即便被打了一通耳光,依旧不说。皇上卧床,毕竟身边要得力之人伺候,更何况,待他醒来,若是见秦更被如此为难,终归不好,只得作罢。   太子急召重臣入宫。洛银河虽然品级不够,却因官职特殊,也随李羡尘一同入宫。   皇上的寝殿内,皇后守着,太医们还在诊治;殿外,数位一品重臣,王爷、宫妃们在,三位皇子在,丰徽公主在。   连抱病半年的梁珏也在……唯独少了四皇子。   林季文字狱一案扯出来梁琎联合卫太医谋害先皇的事情,始终没有什么实质证据指向梁珏,他最多不过是教子无方,疏于管教。   这事情若是放在别人身上,只怕要全族连坐,但梁珏,手中有先皇赐予开国重臣的免罪玉牌,加之皇上没有一击得手的把握,最终只得不了了之,让梁琎背了所有罪名。   果然舍不得孩子,套不着狼。如今皇上身体有恙,梁珏作为文臣之首出来辅政,名正言顺。   梁珏见洛银河来了,几步上前,洛银河本想见礼,却被梁珏拦住了,他道:“洛大人不必客气,如今陛下龙体有恙,太医们又查不出毛病,洛大人一直神通,不知可否指个方向?”   他该是因为梁琎的事情恨透了洛银河,但此时对他却没透出分毫敌意。   洛银河还未回话,又一人行至近前,道:“这位便是神名远播的太常寺卿吗?”   说话这人正是二皇子。   到书里这许多时日,洛银河尚未同二皇子有过只言片语的交谈。   这会儿看他,全没什么异样,不仅如此,他束发戴冠,眉目分明,面色红润,眼睛闪亮亮的,清透灵动,鼻梁高挺,嘴角有一个极微妙的弧度,即使没笑,却也像是在笑,分明是一位很精神的年轻人。   再细看,洛银河心里微微翻起波澜,二皇子的下巴上,生了一道极浅的美人沟……   这事儿,放在古代,人们自然觉得没什么,只是相貌而已。   但洛银河是个现代人,美人沟以遗传学的角度去看,是一个显性特征,皇上没有,皇后也没有……   虽然双隐基因父母的孩子突然生出显性特征,这种事情在医学领域不是没有,可……微乎其微。   “洛大人?”   洛银河被二皇子一声喊回了魂儿,才惊觉自己出神失礼了,忙补大礼。   对方毫不计较,将他扶起来,道:“梁大人方才说得是,太医已经诊治一个上午了,却没头绪,洛大人可否推算一番。”   “近日万寿之际,龙气弥漫,下官能力有限,推演做不到精准,只能看出陛下似是饮食冲犯,再具体的便……恕下官无能。”   “极好了,”二皇子点头,接着向身边的太监吩咐道,“乔安,将洛大人推算的结果,告诉太医们,让他们仔细查查父皇近日饮食。”   他刚吩咐好,又听一人朗声道:“洛大人神机妙算,算得丝毫不差,在下已经查出端倪,药也已经配置好了。”   正是四皇子,与他同来的,还有太医院的两位太医。   那两位太医为皇上施针喂药,果不其然,只待片刻,皇上便醒了。   众人都舒了一口气。   寝殿内,皇上脸色极难看,半倚在龙床上,待到众人入内见驾,他凛声道:“太子殿下,是否迫不及待,想要登基了?”   说罢,眼神冷冷的看向太子。帝王威仪,正是一个眼神,便能让人背后生寒,皇后,皇子,大臣跪了满地,齐齐叩头道:“陛下息怒。”   皇上一声冷哼,转向四皇子,道:“你说。”   四皇子躬身道:“草民在蒂邑族多年,习得些微末药石之术。陛下近日服了太子殿下进献的丹药,虽单查之下并无特别,草民却怀疑是那丹药中的某一味药,与陛下平日服惯了的平安药膳相冲。细查太医院记档,果不其然……今次,乃是意外之险。”   如今,他皇子身份未恢复,是以依旧称皇上陛下,自称草民。   他话音刚落,身后一名太医出列跪下,道:“陛下,微臣不得不说,四皇子……”   说到这里,只见四皇子急行两步到那名太医面前,拦在他身前,急道:“楚太医,方才你答应在下什么了?”他走得急了,不知为何,身子突然一栽歪,险些摔倒,被旁边一名小太监扶住。   皇上问道:“这是怎么了,楚太医想说什么?”   楚太医叩头道:“四公子的药之所以见效极快,因为药引,乃是……乃是……公子的心头血。微臣虽然没见过如此剑走偏锋的方子,但……确实见效极快……”   他念念叨叨事情的始末,这茬儿连洛银河都没想到,为了恢复皇子身份,四皇子的连环苦肉计,下本儿啊……只是演的有些生硬。   无论如何,算是个厉害角色。   果然,皇上动容了,点手让四皇子到自己身边榻上坐下,柔声道:“给朕看看。”   他便过去,将衣衫解开前襟,只见胸前包着厚厚的布帛,隐隐能见点点殷红。   皇上看罢,转而向秦更道,“将章莱传来,带上今日五方观里的刺客。”   众人面面相觑,只道是皇上出宫遇险,原来竟是遇了刺客了!   没多久,章莱见驾,与他同来的刺客,身上的衣服已经满是血污,被两名侍卫抬着,腿似是已经废了……   “章爱卿可有结果了么?”   章莱恭敬道:“此人顽石一般,微臣……”   话未说完,那本来由两名侍卫抬上殿半死不活之人,也不知哪里来的力气,突然起身,瞬间到了皇上身前,提掌向皇上胸前拍去。   排山倒海之势,显然是奋起全力,最后一击,丝毫未留手。 第51章 你为何不悦?   一时间,惊呼一片。   章莱就在那刺客近前,瞬间出手,正抄住穿了对方琵琶骨的锁链,狠力向后一扯。本以为那刺客要被他扯倒,谁知那人性子刚猛,几乎同时大喝一声,反手扯住锁链,运劲往自己怀里猛拉。   那精钢的锁链,“咔吧”一声被二人内力崩断。   电光石火间,只阻了刺客瞬间的行动。   争取出片刻的反应时间,四皇子和五皇子几乎同时挡在皇上身前。   众人只觉得身旁一阵风起,再定睛去看,本站得很远的李羡尘,此刻已经到了那刺客面前,与章莱同时再出手。李羡尘下手算不得狠辣,只是想将他制住,一指戳中那刺客后颈天柱穴,天柱穴一瞬的滞涩,那刺客便眼前一黑。   须臾之间,丰徽公主看准时机一记扫堂腿将那人掀翻在地,章莱手中半截断锁链,同时套上他的脖子,往后一带,那刺客直被他拖出去一丈余。   下一刻,便被章莱卸掉两臂关节。   见刺客被制住,所有人都舒了一口气。   皇上拍拍挡在自己身前的两位皇子,又看向公主,言道:“你们……好得很。”   几人行礼闪在一旁,皇上这才得了机会去看那刺客——他跪坐地上,面无表情,垂着眼睛,脸上满是血渍淤青,显然章莱没让他好过。   不等皇上开口,那刺客挣扎着跪起来,两条胳膊耷拉在身子两侧,极为恭敬的向太子叩首一礼。   太子先是一愣,而后大惊,怒喝道:“你这是何意!孤与你有何冤仇,竟这样陷害!”   那刺客却依旧以头抢地,不答话也不抬头。   惊怒交加,太子顾不上此时还在御前,两步抢到那人近前,抬脚踹在他肩头,大喝:“你到底受何人指使!”   谁知,一脚下去,那人身子翻倒,再去看,已然自绝经脉,气绝了。   这是拿命诬陷。   太子瞬间慌了,呆愣愣的连辩白都顾不上,只喃喃道:“是谁,是谁……是谁……”忽然,他转向四皇子,两步上前,指着他道:“是你……定然是你!”   四皇子皱眉,神色鄙夷看着太子,半晌无言,不做理会,转向皇上,道:“父皇为儿臣做主。”   寝殿内一时寂静无声,帝王家,兄弟情薄,不值得大惊小怪,却也令人唏嘘。   皇上的表情很微妙,他并未忙于分辨谁是谁非,眼神似有似无的向洛银河瞟去,见他这会儿在李羡尘身旁,垂手而立,低眉顺眼的面无表情——   朕的太常寺卿,饶是他说事情看不清楚,方向却也丝毫不差,通晓神谕之人有时让人心生畏惧……   皇上转向太子,道:“他算计你?何出此言?”   太子言道:“父皇万寿节夜游,戏台突然塌陷,儿臣已经派人查实,乃是四弟做的手脚,人证物证聚在,本还觉得四弟是想回宫,就一直隐而未揭露,但如今,儿臣只得自保为先。四弟分明是设计了一出苦肉计,图谋父皇的圣心……”   此言一出,除了在场少数几人依旧一副波澜不惊的神色,其余众人,包括皇后在内,无不变了颜色。   再看皇上,他目光转向四皇子,眼神中现了一丝极淡的扼腕神色,再无其他,叹息道:“这也不能证明是他诬陷你……章爱卿,这事,你来查清,”他又转向众人道,“今儿散了吧,朕乏了。”   至此,但凡长了心眼儿的人都能看出,皇上的弹压之意。他知道太子的斤两,若说他被人利用,是可能的,但若说他能生出派人刺杀之心,皇上第一个就不信。是以,他没把事情交由刑部或督查院,公事私办之意极为明显。   加之遣散众人,也是不想即刻便有定夺。   可太子也不知脑子里哪根弦搭错了,大概是容不得自己明珠蒙尘,跪在地上叩头如捣蒜一般,道:“儿臣恳请父皇,将案件交由刑部共同审理……”   也不知他是不信章莱,还是不信皇上。   事情交由刑部,那么案件的每一步进展,每一件证物,都要公示,即便皇上有心庇护,难度与案件在撷兰苑相比,简直一个天上一个地下。   洛银河心道,我要是皇上,也不能忍心把天下给你。   ——————————   太子没脑子的请求之下,案件终于交由刑部与督查院共同审理,撷兰苑协理。   这样一来,每一步虽然公正,却也慢下来。   案件审理一月余,终于有了结果。   四皇子,在戏台花楼做手脚,导致台柱倾塌,危及圣驾后现身相救,以苦肉计蒙骗皇上,贪图圣恩,买通御前太监,打探圣上行踪。   太子,先是自降身份去街市唱戏,后又将来路不明的丹药进献皇上,致使皇上用药不善,险生危机。   这中规中矩的结果,无人不觉得是温水煮青蛙,太子正是那水里的□□,早晚会熟,却毫不痛快。   正在这不上不下的当口,撷兰苑章莱收到一封密信,信中言道太子罪名有二:   第一,林季及梁琎案诱骗林家二公子,算计林季,使当朝一品重臣狱中自裁,企图为梁琎翻案;   第二,数次指使翰林院掌学士谢开文坊间散播舆情公议,妄图左右朝纲圣心。   信上落款一株兰草。   虽然只这两条,但无论哪一条单拎出来,都足够太子喝一壶。加之信中罪状,从因至果,人证到物证,有鼻子有眼,好像这检举之人亲眼所见一般。   最终,证据确凿,太子被废,迁出东宫,囚于沉香阁;四皇子囚于折葵苑;谢开文攀附太子,蒙蔽圣听,降职国子监监丞;林二公子虽受太子蒙蔽,但与嫡母不1伦,又害父亲殒命,充军发配;林夫人终生囚于林家佛堂。   事情就这样结束了吗?   细想并没有,放于太子东宫府门前的折子戏文出于谁手?太子所言见到的仙长又是谁?丹药从何而来?   只是为帝王者,有他独有的智慧。善刀而藏,适可而止,先谋后动,一击得手,方能长久。   又或是,皇上乏了,不愿再深察。   ——————————   李羡尘和洛银河自从上次浅尝一吻,便又过回了如修仙修佛,心无世俗欲的日子。   若问李羡尘当真没有世俗欲吗?   那自然不是。   只是每次他见到洛银河,心里刚燃起点小火苗,被他那双深不见底的眸子一望,就又觉得,万不能唐突他。   洛银河则比较简单,他一门心思放在太子与四皇子二虎相争之事上,面儿上,每日里在太常寺闲散度日,实则心里的算计丝毫未停歇。加之,二皇子初见,便对他身世存疑。于是又忙着暗地里查证……   终于,忙叠叠的一月有余,已入深秋,这事才暂告于段落,总算不辜负林季这老顽固灵前的三柱清香。   人死不能复生,但公道算是帮他讨回来了。   这日从太常寺回将军府的路上,洛银河一直在想,自从穿进书里他便八面玲珑,持筹握算,一开始是为了活命,如今又为了什么?   刚入府们,墨为就迎上来言说五皇子来过,只是他一走,将军的脸色便不太好看。   洛银河早料到他会来,却未料到他来的如此快。看来不仅尚武性子直,还很急。   也难怪,如今太子之位空悬,无论怎样看,五皇子都比顶着神思异于常人之名的二皇子,离储君之位更进一步。   至于李羡尘……   “将军为何不悦?”洛银河左思右想,想不出为何,便向墨为打听。   墨为只是撇嘴摇头,口中言“不知道啊”,脸上满满一副——你们夫夫二人闹别扭,我不想参合的表情。   洛银河瞬间觉得,这小子即便不知道,心里也有他一番猜测。   弹他一个脑壳,道:“快说。”   揉着脑袋,墨为道:“真不知道,五殿下是和将军书房叙话的,没让人伺候,只是没说几句,便走了,然后将军就冷着脸,四处找您来着。”   说话间,已经到了书房门口。   推门进屋——李羡尘背手而立,听见门响,头都不回。   啧,还真是闹别扭呢。   “听说方才五殿下来了?”洛银河故作不知,问道。   果然,这人就如耳背一般,站在那里一动不动。   “今日林大人的案子结了,总算慰他在天之灵……”五皇子的事儿不愿意理,林季的事儿总该有反应吧。   出乎预料,依旧石头一般,岿然不动。   嘿……   洛银河心思一转,向前两步,像是要凑到李羡尘身边似的,口中言道:“你怎么……”话说一半,忽然身子一歪,撞在书案上“哐当”一声响。   李羡尘一下子就回头了,见洛银河一手撑着书案,微蹙着眉头,另一只手捻在眉心处,似是头晕。   两步上前,将他扶住,问道:“怎么了?”   还是这招好使,洛银河心中窃喜又感动,道:“不碍事。”他倒也并非全然是装的,头确实有些昏沉,不知为何,近日时常如此。   果然被小心的扶着坐下,接着,李羡尘的手便搭在他脉上,片刻,垂下眼帘道:“春天受得内伤太重了,加之思虑过重,伤了脾胃,你……又不好好吃饭。”   这倒确实,有时忙起来,就没什么胃口,洛银河一直如此。   李羡尘没有将他脉搏放开的意思,又细诊了诊,脸上现出一丝不解。   见他终于不是茅坑里的石头了,洛银河笑道:“你为何不悦?”   李羡尘瞥了他一眼,从怀里摸出方小印,正是当日洛银河交予五皇子的,言道:“投名状?撷兰苑的密信,出自你手?”   尾巴都让人抓住了,洛银河自然承认,更何况,在李羡尘面前,他没想瞒。   “你如今的行事,越发跳脱了。若说密信是为了给老师平冤,又为何要将如此重要的事情告诉五皇子,毕竟交集不多,万一他……”说着,他神色黯下来,叹道,“当日我就该拦着你……”   原来……   “你担心我?”洛银河笑道。   李羡尘一下就卡壳了。   “去年,天涛河祭祀之事,是我未按计划行事,才致使今日的局面……况且,你不是说过吗,咱们最不济,还能三十六计走为上……”   没想到,他还想着去年那茬儿,李羡尘摇头道:“去年的事情即便依计行事,也未必得手,你别放在心上。”说着,他与洛银河目光一触,又瑟缩了,“更何况……”   今时不同往日,我不想你有分毫的危险,怕万一护不住你,这事容不得半分意外。   终究是说不出口。   谁知洛银河竟能读心一般,从椅子上站起身,双手一合抱住他,在他背上安抚似的轻轻拍着,低声道:“别怕。”   --------------------   作者有话要说:   李羡尘:玉不能乱送知道不?   洛银河:什么跟什么,不是还回来了么……   李羡尘:不听不听王八念经。   (我生气了,你快来哄我.gif) 第52章 就是太纵着你了。   李羡尘不知多少年没被人这样对待过了,一时僵在原地。素来只有他阵前身先士卒,中军帐中运筹帷幄,却没人问他心底怕没怕过。   众人面前,怕这种情绪,对于将军而言是一种耻辱,会动摇军心,这种与生俱来的本能,只得被压抑。   别怕二字,似乎有二十年没听到过了。   稍缓缓心神,便越发觉得眼前这人珍贵,他站直了身子,反将对方紧紧拥进怀里。闭上眼睛,感受着他的呼吸。   半晌,满心思量,想说一句什么话来回应他,却挖空心思也想不到。   直到洛银河在他怀里闷闷的说了一声:“我饿了。”才将他放开。   吃饭的时候,李羡尘才将五皇子的话转述了,意料之外的简单,皇子他只说:“洛大人的心意孤懂了,日后请先生费心。”   这性子洛银河倒是越发觉得合心意了。   至于二皇子,多年怪症骤然痊愈,只怕他深藏不露,五皇子想登皇储之位,还需细细谋算。   ——————————   刚入十月,燕州连降大雪,积而成灾,连相隔千里的都城都骤然冷了,雨雪不分的连着下了数日。   更不用说燕州风雪之中,民怨连天,赈灾粮仓被雪封填,粮食毁了大半,急调周遭的赈灾粮,却因大雪封路送不进去,地方官员无奈,只得将陈年麦麸和粮食混在一起放,饶是如此,仍不够撑多久。   燕州刺史霍问心飞鸽传书的急信来了一封又一封。   眼看再如此下去,燕州便要被困为死城,一筹莫展之际,工部尚书柳庭煦突然献策,说是二皇子不眠不休,带人循古法研制出一种能飞的机关大鸟,可以由人操纵,从空中越过大雪淤堵之地,投送粮食入燕州。   皇上大喜。   加之朝会上,二皇子当着众人,从机关研制到救灾事宜,前因后果讲述安排得妥妥当当,直如天降神兵一般。最后,他自请亲自前去燕州为国分忧。   如今看来,这哪里是异于常人,简直是优异于常人。   皇上关切问道:“你从前身子的不适,如今可好了吗?”   二皇子道:“回陛下,梁大人为了儿臣的病情费心已久,终于在去年寻了良药,儿臣已经一年余未发过病症了。”   皇上乐得开了花,损了太子那个温温吞吞性子的储君,若是能得二皇子这样心思清明的儿子,真乃大显之福。   洛银河在朝下冷眼看着,只觉得皇上眼睛里放出来的光晶晶亮,怕是下一刻便要将二皇子立为太子了,不由得暗自叹气。   就这样,二皇子带着柳庭煦以及工部工匠,龙武军官兵,前往燕州赈灾。   梁珏也因此在朝上重新有了起势,即便皇上心里戒备,面儿上却总是和善敬重的。   出乎洛银河预料,皇上越是对他殷勤敬重,梁珏倒越发低调了,三天两头称病不朝,丝毫没了从前朝野侧目之姿。   因天降灾情,今年本应平常处之的立冬祭典,皇上极为看重,让洛银河好生安排祭祀典礼,祈求渡过灾劫,来年风雨调和。   也因灾情,皇上日日坐朝,许是每日都听燕州危及未解,又现围城之势,触动李羡尘心底的痛——这日入夜,他梦见高云城围城的日子……   那年,李羡尘终于带兵赶到时,城已经破了,父亲破釜沉舟,也没坚持到援军的到来,他连同七万大军,尽数丧命。即便李羡尘率四十万援军势如破竹,一举夺回城池,却终归敌不过时间,敌不过来不及。   四处烽烟狼藉,赤地千里,他在城外未被焚尽的尸山中拼命的找,忽然抬头看见父亲正被悬在城头的尸身,颓然坐倒,无声无泪。   再一晃神,城头的尸体竟变成了洛银河!   惊醒一头冷汗,下意识去找洛银河,可无论床上榻上,哪里有人啊。   他何时出去的,自己怎会不知道。被子已经冷透,看来离开有些时候了。   夜很深,除了值夜的家丁,大家都睡了。将军随手拿上洛银河的大氅,出了卧房。   这人……八成又泡在书房里,大半夜的,睡不着去看书么?   柔暖的微光,透出书房的窗纸,窗上映出两道影子,细看,另一人,是……映禅?   映禅公子自从住进将军府,一直低调的像是没有这个人,除了之前林夫人向李羡尘提议,让他将映禅也正式纳进府里,李羡尘几乎都要忘了这个人。   他与洛银河,为何深夜在书房相见?这二人何时暗度陈仓……   只可惜他们说话声音太低,饶是李羡尘耳力过人,凝神去听,也听不真切。叹一口气,李羡尘将窗纸悄悄戳个窟窿,这听墙根的活计,可是好久没做了,如今竟用来听洛银河。   二人显然攀谈良久了,似是已经结束了上一个话题,之前说些什么,李羡尘无从得知。   只听映禅道:“林夫人想让将军纳我入府之事,实乃意料之外,银河你……你别误会,那非我本意。”   他叫他银河……李羡尘心里一揪。   洛银河笑着摆手道:“我也没想到,本想你玲珑灵秀,定能得了林夫人的心意,谁知……”顿了顿,他又继续道,“好在结果不错,若非是你制造机缘,凌掌事也没有那般容易接近林夫人,林大人的冤仇不知何日能平。”   那二人说话自然不像讲故事一般有前因后果,李羡尘只能半听半猜——   难怪当日洛银河听了林夫人要让自己娶映禅,反应那般诡异,原来他本是让映禅向林夫人去使美男计,探听她的底细的。   而后映禅与凌怀安里应外合,才将林夫人这奈不住寂寞的深宅毒妇,诱至春衫桂水阁,一举得手。   计划虽进行得尚算顺利,预料之外的是林夫人竟想帮映禅牵红线。许是洛银河见面便对她不敬,她便想给他添堵。   他正想着,只听洛银河又道:“你也不必如此,你若是真的……倒不如,我跟他说说……”   映禅一怔,随即便笑,刚要说话,书房的门咣当一声大开,只见李羡尘站在门口,冷声道:“不必。”言罢,不理映禅,上前拉着洛银河手腕,就将他拽了出去。   留下映禅一人在书房,悠然撇嘴,叹了口气——银河那么通透聪明的一个人,怎么唯独在感情这事儿上,就像熬了一锅烂粥一样糊涂呢?   其实洛银河也算不得糊涂,设想李羡尘真与映禅在一起,他心里是不好受的。   可为何又要提这茬儿呢?   他是现实和书里搅合得混沌。   料想他若有一天真的走了,留下李羡尘孤身一人,便觉得心痛,所以最好,他身边有一群爱他,关怀他,照顾他的人。   可他未曾想到,自己若非是极度的在乎,想这些所谓的“身后事”做什么呢?   这会儿,他只觉得李羡尘拉着他手腕的手像铁箍一般,将军此时的气场,全然没了平日里待他的内敛,只像是领地被侵犯的凶兽,一挨便要张嘴咬人。   洛银河心道,这……可不妙啊。   卧房的门被重重的关上,洛银河被李羡尘一把甩到床上,摔了个跟头。   二人对视——一个半卧在床上,另一个站在床前的,脸色愠沉,可眼里却像冒火一般,冷着脸看床上的人。   “阿尘,你……”终于,还是洛银河先开了口,但他只说了这三个字,便被李羡尘扑倒。   话,被堵了回去。   将军一条腿站在地上,另一条腿跪上床沿,正把洛银河的双腿卡得死死的,欺身,便吻。   与其说是吻,倒不如说更像是霸占……   饱含愤怒、占有和害怕,片刻,二人口中一股血腥味弥散开来。吻,直像暴雨一般落下,容不得对方喘息,从前的缠绵怜惜,半点不剩。刚刚可怕梦境的惊悸,催化剂一般,促进着情绪的发酵,他只想把对方紧紧的禁锢在怀里,才能得到一丝安全。   可他……   洛银河不知道这一层,只道他是生气了。几次想将他推开,却半分推不动。反而,越是挣扎,李羡尘便将他揽得越紧,最后许是嫌他挣得猛,竟然用上了擒拿手。   一只右手将洛银河左右双手的脉门扣住,擎上头顶,洛银河瞬间便被泄了力道,无力挣扎。   但这样,洛银河也火了。   含糊间,他怒道:“你……放开!”刚说话,舌头上又挨一下,疼得他“嘶——”的一声。   李羡尘自然不理他,一路向下,双唇触到丰徽公主给他留下的疤痕,心中醋意又起,狠狠一口,洛银河吃痛,想也知道,明日墨为肯定又要以为他脖子被什么蚊虫咬了,骂道:“醋精,你给老子放开!”   换来那人鼻子里一声冷哼,报复似的,颈侧动脉上,又是一口,只是这口的力道很微妙,疼中带着一丝酥麻的痒,猝不及防,洛银河“唔……”一声闷哼,刚才骂人的底气便给卸去一半,竟还蕴出一丝享受的意味来。   不由得老脸一红——红晕,迅速自他白皙的皮肤底子里渗上来。   李羡尘嘴角挑出不明显的笑意,衔住他怀里那人寝衣的缎带,用力一扯,衣裳顿时散了。   他想做什么,洛银河当然知道,暗暗感觉他分心,右手的力道松了,突然使个巧劲,双手倏的挣脱出来,就想起身。   但他的功夫,在李羡尘手底下,实在不值一提,李羡尘没想到他这会儿还有心思伺机而动,眉毛轻挑了挑,算是称赞,下一刻,左手一翻,绊住洛银河左肩,小臂横着压在他肩颈之上,只又将人生生压下。   接着,凑到他耳边,低声道:“就是太纵着你了,早该要了你,这样,你我都心安。”   --------------------   作者有话要说:   李羡尘:我不生气,他也就是在跟我玩欲擒故纵这一套,看我是不是在乎他。   洛银河:???   就……高审呗? 第53章 干……干什么?   你我都心安……   字字听在洛银河耳中,敲在他心头。   是啊,他纠结,他心不安。   自从在林季那里得知,纳莲是沾了李羡尘先父的血,被交还到他手上的时候,洛银河就知道自己在他心里的分量,更格外关注高云城一役的始末,每每看到史料记载的残忍文字,他就在想,眼见父亲悬尸城头,心里要有多难过。   因为自小的经历,他想让李羡尘活出年轻人该有的样子,至少在自己面前……   却也因为自小的经历,让他回避亲密关系,即便后来接触心理学,理论和实际总是天壤之别的,以至于他三十多年活得像个和尚一样素净,没心动过,更没有什么心动的欲1望。   结果,一朝穿书,心动忽如一夜春风来……   他何尝不知,心底一直念着回到无甚牵挂的现实去,其实不过是潜意识里的恐惧与回避信号。   李羡尘这会儿似乎是消了些气,减少了方才的暴躁,行止和缓许多,他骨子里该是多么温柔的人啊……   见怀里的人不挣扎了,李羡尘停下动作,他怔住了——从未见过洛银河这般模样,如一袭白绢被自己画上簇簇的红梅,欲而含羞,半遮半掩在柔糯的寝衣里。   他身上旖旎无限,反而一双眼睛似秋夜晴空下的一潭池水,深粹不见底,映蕴着星光洒碎,柔和的看着自己。   李羡尘顿时被他看得半点脾气都没了,见他唇角挂着一丝血迹,心生歉意,轻柔的抹去,俯身去吻他的眼睛。   这一吻,将洛银河最后的一丝挣扎也吻没了——   早就喜欢他了,他越是温柔,自己便越是陷得深,索性来之则安。   幔帐松散垂下,拢住春光无限。   痛,是痛的,让人不自觉的打颤,但与珍稀缠绵交织在一起,却又上瘾。   李羡尘的拥吻和安抚,是印在灵魂里的止痛良药,从骨子里渗出来,中和着洛银河的每一丝痛感。   紊乱的喘息渐平,转为相拥而卧。   躺了一会儿,李羡尘起身,从床头的柜匣里,摸出一块极柔的棉绢,去擦洛银河身上的污迹。   洛银河刚想动动腿,身子的某处就像是要被撕裂了,索性挺尸不动,任他擦。结果……擦着擦着,又不对劲了,欲念竟然说来就来,刚才被李羡尘无限缠绵的折腾一通,自己的身子好似不甘心又不认输一般。   李羡尘见了,将那棉绢往床脚一甩,低笑着,附身又去吻他。   接着,洛银河觉得身上某处的感觉被无限放大了,如同坠入一汪柔缓温润的泉水,水里有一条翻浪的游鱼,滑腻又灵动,搅得水流时急时缓,让他只想顺着心意,随着波流潜而入深,浪荡在温柔的水波里。   自己饶是千年磐磨柱石,也能被它的柔润冲刷得不再坚硬,身子如此,心亦如此。   那人更好似故意使坏,眼看他到了极限,就略停一停,让他去缓一口气,而后又重新再来一次,意犹未尽之后的无限畅快,刻骨铭心。   直到天色渐明,李羡尘见他当真闹不动了,才放过了,拥他入怀,道:“合眼歇一会儿吧。”   洛银河是真的累了,手指头都不想动,心道,天赋这种事情,不可小觑,欲望的积压,爆发起来也真可怕。   深吸一口气,合上眼睛。   待到他睡醒,二人姿势都未曾变过,李羡尘早醒了,搂着他静静的看,像怎样都看不够。   洛银河赶忙起身,道:“我把你胳膊枕麻了吧。”   谁知刚坐起身子,浑身酸痛,眼前天旋地转,人一下子定住了。   李羡尘见他他脸色骤变,唇上的血色忽然如潮水一般褪去,前一刻还红润,瞬间变得血色全无,几声咳嗽,竟还带出血丝,即便他身体不太好,放肆一夜,也不至于这样,忙将他扶住,去搭他的脉,脸色渐而凝滞:“你最近吃了什么特别的东西吗?”   这话李羡尘前几日曾问过他,但一来洛银河没太在意,二来当时岔了话题,今次又见李羡尘郑重询问,皱眉细想,摇头道:“没有啊……”   头一晃,便又是一阵晕眩,洛银河自然也觉出不对了。   定一定心神,看向李羡尘。   李羡尘道:“怕是有人针对你的旧伤,给你下了药。”   “会怎样?”   李羡尘拉过他手,仔细好问一番,道:“若是咱们没发现,便会让你旧伤淤而成疾,想再治好便难了。”   “发起病来,还不是早晚能发现。”   李羡尘摇头,道:“若不是昨夜你……精气血脉激荡,烈了药性,只怕到了发病时,也只会以为是思虑过甚,累及旧伤难愈,没人会往有人害你一处想。”   说着,他帮洛银河穿好寝衣,又道:“我去叫墨为进来伺候,你多歇一会儿。”便起身要出门,被洛银河一把拉住,道:“你去哪里?”   “去查是谁嫌命长。”   洛银河“啧”一声,示意他坐下,道:“别急,这毛病……不是急症,能不能缓两天再治,拖到立冬祭祀之后就行。”   李羡尘皱眉问道:“你又想做什么?”   洛银河眨巴着眼睛,摆出一副人畜无害的表情。   这磨人的模样和性子……   沉吟片刻,李羡尘妥协了——索性先顺着他,免得他一计不成又生别的幺蛾子,道:“也罢,但即便暂时不医,却不能再恶化了。”   说着他走到柜子前,拿出一套银针。洛银河见了,也不知是哪里来的气力,一下子窜起来,惊道:“干……干什么?”   李羡尘见他眼睛瞪得大了两圈,想他从前向来对自己下手不留情,就笑了:“帮你压住药性,怎么……竟怕针灸吗?”   咳……   这事儿洛银河自我觉察过,连催眠都用上了,却找不出症结所在,总之,他就是不喜欢打针输液,更别提扎针灸了。   李羡尘见他脸色更白了,笑道:“好了好了,你别急。”说着,在他身前坐下,将针包放在一旁,伸手去揉他心俞穴。   将军的手,在洛银河背□□道捏捏按按,没多久,他心气畅顺了很多,方才心里憋闷,头晕目眩之感也轻了,正自受用无限,李羡尘忽然在他颈侧蜻蜓点水的吻了一下。   “你真想让我纳映禅入府?”   这……就实话实话吧。   “我不想,但我想林夫人既然能提,八成儿映禅对你……我想你有很多人陪,有人关心,有人懂,若是……”   见他不说了,李羡尘追问道:“若是什么?”   若是有朝一日我离开……洛银河说不出口,心里也将这想法暂时压下,便摇头道:“没什么。”   李羡尘的手依旧在他背上各处穴位捏捏揉揉,洛银河身上忽而酥麻,忽而酸痛,但那劲道过后,总是无限的畅快轻松。   “嗯……既然不想,这事儿以后不要提了。”说着,他拍着洛银河肩头,笑道,“好了,你若是坐着累,就趴一会儿,唯独不能躺。”   这家伙……!   洛银河才反应过来,他逗自己说话,是给自己分心呢。回头瞥见后背晃晃悠悠的银针,洛银河整个人都不好了……   可总不能讳疾忌医啊,好歹先把药性压制住。   ——————————   终于到了立冬当日,天涛河的波涛依旧滚滚逝去,这日也依旧是雨雾迷蒙的天气。   分不清天上飘的是雨还是冰渣。   年轻的祭司一袭绛红的柔光锦袍,锦袍上滚着肃穆的黑色丝绦,那礼服的料子极重,也只有这份厚重雍容,才让红色透出庄严萧杀之感。   他站在河边新起的祭坛上,有些恍然,不知不觉,竟然一年过去了。   立冬祭礼很顺利,因燕州雪灾,最后要为燕州苍生祈福。待到洛银河恭恭敬敬的将那祭文焚了,忽然,皇上问道:“洛爱卿,二皇子此行的吉凶,能否神卜一番?”   神卜,是显朝独有的,需要祭司割破手掌,将血甩在带字的石板上,再选择被血掩盖面积最大的那个字去解意。   其实无非是一种血腥的求签解字。   解法与诸葛神算相同,有时候,科学与玄学一步之隔,加之紫微斗数,术术奇法,并非全然是无稽之谈,哲学数学、星象逻辑,研究得深了便能发现,这些与科学心理学的某些理论交相呼应,洛银河闲时是有所研究的,越发深入,便感叹古人的智慧博大精深,自己也越发难以参悟。   他心知皇上八成要来这一出,恭恭敬敬道:“微臣遵旨。”   去年剌胳膊,今年剌手,倒也算是进步。   那神卜的石板被请上祭坛,洛银河向石板恭敬的敬香叩拜,沉声诉念皇上所求问的内容,摸出怀里匕首,在左掌割下,血顿时便涌出来了。   举手一甩,鲜血淋在玉石板上。   司礼的小太监恭敬的抬起石板,先是递到皇上面前,再围着祭坛绕上一周,让在场的百官看,最后,又恭恭敬敬的放回原位。   这时,洛银河才得以见到,他的血大滴密集之处,是一个“道”字。   皇上道:“洛爱卿,这字何解?”   洛银河一边按住左手伤口,一边道:“回陛下,此字乾宫,遁变同人,急起行,前途去,结同盟,只手擎天柱,史册好标名。是个吉卦,想来二殿下此去定能……”   他话未说完,忽然身子一震,猝不及防呛出一口鲜血,尽数喷在神卜的玉石板上,人接着就软倒在祭坛上。   随着他倒下,众人惊呼,皇上大惊而起,吩咐道:“快!快去看看,这是怎么了?”   李羡尘所在的位置离祭坛极近,飞身上台将他扶起来,急道:“银河……听得见我说话吗?”说着,便去搭脉。   洛银河在他怀里只微微蹙起眉头,却睁不开眼睛。   随行太医也即刻上前诊治,就连皇上,都由秦更和五皇子陪着,围到近前。   祭坛上场面混乱,忽然,一人在玉石板前跪倒,颤声道:“这……这是……神卜反复,洛大人是被反噬了呀!”   这时众人的目光才从洛银河身上挪开,循声去看那人,只见他跪在石板前,呆愣愣的望着石板上斑驳的血迹,指着洛银河一大口鲜血下,盖着的“令”字哆哆嗦嗦。   这人正是太常寺少卿尧轲。   皇上皱眉道:“何意?”   尧轲叩头不敢起身,低着头颤声道:“此……此乃……坎宫,屯变益,难伸心曲,梦断邯郸。不吉。”   皇上的脸色沉了下来,令……卦意不吉,更甚,二皇子名字中便有一个令字。   --------------------   作者有话要说:   洛银河:唉……我就是缺爱,基得顺理成章,毫不意外。(来自心理学资深人士自我接纳之后的碎碎念。)   ---   李羡尘:我看看,我三天五个主意的大宝贝又要闹什么幺蛾子? 第54章 阿尘你,落草为寇?   “你先平身吧。”皇上见尧轲伏在地上,头都不敢抬,隧又转向洛银河那边,问道,“洛爱卿如何?”   为首的太医跪下:“回皇上,洛大人旧伤不知为何好得极慢,沉疴冗赘,加之……许是思虑过甚,通神劳心,怕是身体会愈发虚弱。至于呕血,微臣只能诊出,洛大人心悸异常,想来当真如同尧大人所说,乃是神卜……反噬。”   “洛爱卿几时能醒,这反噬要不要紧?”   太医支吾道:“这……微臣无能,从未遇到过这样的情况,把握不好时间。”   皇上垂下眼睛去看神卜的玉石板——洛银河的血迹已经被雨水冲淡了很多,饶是如此,那“令”字上,一滩血迹依旧触目惊心。   皇上脸色不善,没人敢上前劝慰,一众人站在冰雨里,身子冷,心里更是哆嗦。   正不知如何是好,洛银河缓缓睁了眼睛,稍一缓神,便挣扎起身跪好,向皇上道:“微臣……微臣……有负圣恩……”说着,又咳嗽起来。   不经意间瞥见神卜的玉石板上那个“令”字,怔怔的,愣在原地,接着便又是头晕目眩,呕出一口血来。   皇上见了他这幅模样,便更笃信是神谕反复,竟然蹲下身子,郑重道:“洛爱卿,朕……知道……这很难为你,但为了燕州苍生……”   洛银河淡淡的笑了,抹去嘴角的血污,道:“陛下言重了,微臣能为天下苍生鞠躬尽瘁,实乃幸事。三日之内,必给陛下一个交代。”   ————————————   洛银河被李羡尘半架半抱的弄回府,把墨为和添宇都吓坏了。   墨为更是急的眼泪都下来了,他大约也是听说了,自己东家神卜被反噬之后,还要在三日之内给皇上一个补救办法,便东家长东家短的叫唤个没完。   直把洛银河弄得哭笑不得,却也感动,最后忍不住笑骂道:“你东家还没死呢,叫魂还是号丧啊?”   墨为终于闭嘴了。   安安静静伺候自己主子将那身看着就莫名晦气的祭礼朝服换下来,李羡尘便进来了,吩咐他出去,不用照顾。   屋里只剩下二人。   李羡尘拉过洛银河的脉便又去摸,问道:“你今日为何心悸,难不成是伤情当真有了变化?”   洛银河笑着低声道:“憋一会儿气,你也心悸。”   啥……   李羡尘的表情有点抽,摸他脉象,确实没有大碍,便开始给他手上的伤口擦药,一边道:“现在总可以说了吧,你到底想做什么?”前几天他不肯即刻便解毒,原来是为了今日这遭。   众目睽睽不仅坐实了他身体越发不济,让那暗下毒手之人误以为得逞了,还来了一出神卜反噬。   见他笑眯眯的不说话,只是任由自己给他清洗伤口,李羡尘又道:“我一直好奇,你每次装吐血,那血是哪儿来的?尧轲也是胆大,在皇上眼皮子底下给神卜的结果动手脚……”   “皇上现在满心期待二皇子建奇功,五皇子可不是没指望了吗?”疑虑和嫌隙,向来都要缓缓堆砌,才真实。   显然,李羡尘的两个问题,洛银河更愿意回答前面的一个。   他见李羡尘皱眉,便又问道:“将军为何一直和梁珏分庭抗礼?他因林大人一案暂时势败,既失了圣心,一直匡扶的太子也被牵扯其中,他若是再想起势,必定要有所依附操控。”   李羡尘瞬间就明白了他的意思。自己从一开始与梁珏抗衡,便是因为看不惯他贪腐,显朝从风雨飘摇中,以无数将士血脉堆砌的胜利,不能毁在这贪权弄势的权臣手里。经由林季文字狱牵扯出的事情,梁珏又何止贪劝弄势这般简单?   “你是说,二皇子背后其实是梁珏?”   洛银河点头,又道:“你可知道,梁珏和江南巡抚童沅江,还有燕州刺史霍问心,是同乡?”   李羡尘惊诧,这些事情若是想知道,倒并不是难,只是文武百官无数,信手拈来便知这三人的底细,定然是暗自查过了。   其实,还有一层原因,洛银河并未言明,自从他对李羡尘上了心,便通过各种史料去查他的过往,高云城一役……七万大军埋骨城中,因果细节却缺失太多。   直觉使然,越想越觉得觉得不对劲……高云城正在燕州境内,不如借此机会,前去看看。   李羡尘定定的看了洛银河片刻,知道他想诱敌深入,这人打定了主意,劝也没用,起身打开柜子,拿出一只木匣推到洛银河面前,道:“我会着人暗中护着你,但万一……自己防身用。”   匣子里是一把手铳,比当日洛银河在刑部门口用的三眼铳精巧轻便多了,是一支可以连发的转轮手铳,已经初见左轮□□雏形。洛银河拿在手里摆弄片刻,便上手了,填弹上膛行云流水。”   。   李羡尘在一旁看着,赞道:“当日只道你能用,没想到竟如此熟悉。”   洛银河笑道:“好东西呀!”   当初他为了跟一个案子,是被专业人士指导过的,男人对兵器的喜爱,是融在基因里的,一接触,便爱上了。   第二日晌午,洛银河正在书房拟折子,见李羡尘进屋,身后添宇押着一人,那人头上套了个麻袋。   先是一怔,随即明了,笑道:“嚯,阿尘你……落草为寇啊?”   李羡尘莞尔,向添宇使个眼色,添宇出去了,还不忘麻利儿的把门带上。   头套取下,入眼一张油腻腻的苦瓜脸。   洛银河皱眉叹气,凑到那人近前,装模作样:“哎呦哎呦,我看看,这是谁啊……”端详了半天,才恍然一拍巴掌,“这不是黄老爷吗!这是怎么了呀,被谁欺负了?”   正是当日与洛银河在春衫桂水阁起了冲突的俞和安的新老丈。   黄老爷顶着一张半边肿起老高的脸,闷声道:“你……你们……殴打良民,仗势欺人。”   洛银河哈哈大笑,心道仗势欺人四个字从你嘴里说出来,才真叫笑话。   那黄老爷讪讪的,被李羡尘冷冷的扫了一眼,顿时一缩脖子,也不等人问,便道:“是……是俞和安让我每隔五日,便从几家药堂分别拿药,汇总之后交给太常寺的太医令,其他的我一概不知道,真不知道。”   在洛银河旧伤上做文章,着实犯了李羡尘的忌讳,前几日洛银河让他缓一缓,他倒是听话,暗自查清了,没有即刻向对方发难。   如今刚过立冬祭祀,便将人带到洛银河面前来了。   洛银河咂着嘴,绕着黄老爷踱步两圈,阴阳怪气的叹道:“黄老爷,托您的福,本官啊,可能没几日好活了……阿尘,谋害朝廷命官,什么罪过来着?”   李羡尘“咳”一声,道:“管那些做什么,他让你不痛快了,我就得十倍百倍的找吧回来。”   这倒也不全是骗人,有一半的实话。   洛银河向李羡尘春风和暖的一笑,道:“这事儿啊,还是得公事公办才过瘾,黄老爷再富贵,不过是个草头百姓,药杀本官,刑部的叶大人估计要判个剐刑,至于是多少刀……”他说着,转向黄老爷,道,“看在你我旧相识,本官给你求求情,尽量让你痛快。”   听到剐刑二字,黄老爷结结巴巴道:“我就是送一趟东西,你……你别吓唬我。”   李羡尘在一旁冷声道:“若是事发俞和安能保你吗?”   洛银河又道:“不光如此,春衫桂水阁那场闹剧,可是连动机都有了,啧啧啧……”   二人你一言我一语,那黄老爷本来坐得直挺,这会儿,烂泥一滩,堆在地上,也不说话,显然是绝望了。   洛银河在他身前蹲下,笑道:“这么快就认命了?没把你直接交给刑部,就是舍不得你死嘛。”   ——————————   转眼三日过,燕州灾情的告急文书几乎和洛银河及五皇子的折子同时呈在皇上的御书案前——   次日,五皇子在御前亲请率北衙玄麟铁骑营去助二哥一臂之力,洛银河随行。   五皇子之所以选择玄麟铁骑营,着实是想尽快到燕州,以骑军的脚程,从显朝都城到燕州边境,不过两日便可。他确实是心系燕州百姓疾苦,洛银河看在眼里,便觉得李羡尘看人自有他的独到之处。   只是小说中国本之争这一段,作者还没写完,之后如何行事,洛银河需越发谨慎。   城门前,五皇子忽然向洛银河道:“洛大人前几天刚伤了身子,还是坐车吧,晚几日到也无妨。”   洛银河却摇头道:“下官既然要与殿下同去同归,怎可拖后腿?”   说罢,翩然上马,向五皇子拱手一礼,又道:“殿下请。”   他毫无大部分文官的矫情做作,五皇子不由得又对他高看几分,也跨上骏马,大喝一声:“出发!”   一众骑军绝尘而去。   李羡尘站在城上目送玄麟骑的铁蹄远去,心道,江南之行银河托姜摇光查探的事情有了眉目,我去尽快料理一番才好。   转身入宫,向皇上请下密旨,动身去了蒂邑族。   这日入夜,玄麟骑扎营的地方,已经初见冰雪,刚安顿下来,营帐口墨为道:“东家,五殿下请您过去。”   这是洛银河第一次和五皇子共事,投名状献过,事情却尚未讲清楚,他定然有诸多疑问。   中军帐里,五皇子自顾自的烤火取暖,见洛银河来了,示意他坐下,道:“明日路便不好走了,但大约傍晚便能到官道困阻之地。”   洛银河低头称是,只等着五皇子奔主题。   五皇子一笑,道:“孤和二哥之间,你为何选我?”   洛银河并没回答,反而问道:“五殿下以为下官为何有此选择?”   听他这样又把问题抛回来,五皇子倒也不恼,沉吟道:“二哥他……有些可怕。”   洛银河抿着嘴唇,向五皇子的方向欠了欠身子,笑而看着他。   五皇子继续道:“他是嫡子,虽然咱们大显素来立长不立嫡,但大哥的身世太容易遭人诟病,昔日大哥有梁相扶助,若是二哥对国本之争显出半点向往,只怕便要麻烦缠身,可如今大哥势败,他忽然被梁相医好了,这二人……不知是一拍即合,还是有人棋高一着。”   洛银河不觉赞叹,他虽然性子直率,能看到这一层,是有脑子和算计的。   于是,他起身向五皇子道:“正如殿下所言,我大显定都不久,云歇雨霁的太平日子来之不易,为了天下苍生和那些埋骨沙场的将士……下官和李将军都觉得,朝中应该少些算计之风。”   但如今,身在这你死我活的算计里,却只能以战止战,虽战可也。   --------------------   作者有话要说:   作者决定暂时闭麦…… 第55章 问我大显的气数。   燕州地界儿,官道十里,大雪封路。若是靠人力一路清扫过去,即便是里外双向进行,怕是也要个把月,燕州的四城七镇,存粮大约还能支撑十日,待到月余,雪除尽了,城中该是一派地狱惨相。   是以,二皇子找了各城连通的山路坡崖,想由此让龙武军依靠工部设计的大鸟将粮食化整为零运送入城,不曾想,连日大风,试了数次,大鸟都偏离航线——粮食和飞行鸟不知落到哪里去了,一筹莫展。   若是粮食实在运不进城,就只能将城中的居民迁出来,但届时定然流民激增,搞不好旧患转新难。   正这时候,五皇子一行到了。   二皇子率官员相迎,除了工部尚书柳庭煦,还有一个须发花白的官儿,看样子六十来岁,即便如今正雪后风寒,他也神采奕奕,说是绕了断崖山路,出来迎接圣恩的,正是燕州刺史霍问心。   霍问心向五皇子见过礼,五皇子本就尚武,站在一众骑军将士之首,颇有年少将领的意气风发,再看他身后跟着一个年轻人,在一水儿的武将中太过扎眼,虽然也是一身骑装打扮,潇洒倜傥,可怎么看都是个文人。霍问心便上前道:“想必这位是洛大人,下官霍问心,虽在边陲之地,却久闻洛大人盛名,今日得见真容,荣幸之至。”   洛银河早将周遭的环境布置打量过一番,这临时的营地布置的极为简朴,霍问心其人也未见什么奢靡造作之风,脸上愁容一片,像是个一心为民的好官。   希望他只是沾了梁珏的同乡之名而已。   见他与自己客套,洛银河还礼道:“霍大人客气了,当务之急,大人可有精准的地形图吗?”   地形图很精细,不是意象图,而是精准的比例图,洛银河不禁大喜过望,要了纸笔来,一通比划计算,在座众人没人明白他写的一堆不认识的符号是什么意思,只有柳庭煦越看眼睛越是发亮。   最后忍不住赞道:“洛兄竟精通推演数术之能!本官一直在想,若是能借助风势让机关鸟由高向低滑行入城,却无论如何都拿捏不好高度与落点……”   洛银河回以一笑,继续自顾自写写算算。   可不是吗,计算的参数公式,他一个现代人当然比大部分古人精通。   其实当日二皇子御前言道机关鸟的提议,洛银河便料到这事儿八成会是设想的巧妙,实践起来全然不对。   众目睽睽之下,他终于在地图上圈出几个位置,转而向五皇子道:“五殿下,不知若是由玄麟骑的将士们,将粮食运到这山坳的坡上去,是否凶险,有几成把握?”   五皇子仔细看那地图,道:“把握该极大,这处地方,上坡柔缓,即便有积雪,也可以先行简单清扫了,只是……想要跃过这里下到对面,却不可能了。”   洛银河笑道:“殿下所言甚是,所以咱们要把柳大人的机关鸟改一改。”   说着,他大概是觉得解释起来费事,便从怀中摸出一块帕子,拿起一根绳,系了那帕子四角,在绳子上绑个小重物,将帕子拎到高出手一松,帕子即便坠着重物,也是缓缓下落。   二皇子出言问道:“这方法妙是妙的,可将粮食扔的直上直下,也是不行啊。”   洛银河道:“二殿下所言甚是,所以还得烦劳柳大人,将那机关鸟只留下翅膀和轮子,给这蘑菇伞装上。只要风力在算计的范围内,大约是可以成功的,但稳妥起见,还是需要试上一试。”   于是各司其职,兵分三路,龙武军及玄麟铁骑营的士兵们去清扫洛银河指定山道上的积雪,柳庭煦带着工匠连夜改造赶制设备,霍问心则着人去预计的落点位置铺设布置,以防路人经过被误伤。   柳庭煦的手头活儿很麻利,第二日午后,便造好了十架滑翔翼,请两位皇子赐名,二人推诿客气一番,最终取了个名字,叫做重明翼,取古兽重明趋吉避凶,消除灾祸的好意。   一行人到山坡中途的平凹处试飞,调试数次,终于发现重明翼的最佳承重是一石半。   众人一半欢喜一半忧愁,欢喜在,断粮的危机暂解;忧愁在,一石半的粮食实在太少,只要道路不通,这送粮的工程怕是要持续到雪融的那日,重明翼飞下崖去,便难再运上来,柳庭煦计算重明翼的制作时间和城内粮食消耗,工匠们不眠不休的加紧工作,才能将将供应。   是以,此法暂缓危机,尽快将道路通开才是正道。   即便只是危机暂缓,霍问心等一众人还是十分欢喜,洛银河暗中观察他——这人要么是清廉,要么是藏得极深。   事情并不用过多的商议,二皇子带来的是工部众人,留在城外,每日赶制重明翼,五皇子和洛银河一行,肩负起绕山路进城去疏通官道之责。   第二日一早,霍问心便带领五皇子一行绕山间小径入燕州境内。   本只需要一个多时辰的路程,一行人走了几近一日,洛银河只觉得这一路下来,心惊胆战,腰酸腿疼,官靴裤子被雪水阴湿了好大一截,待到驿馆安顿下来,半条腿都被冻得没有了知觉。   五皇子传令免了接风宴,让众人各自安置,免得落下冻伤。   大灾当前,接风这种花哨的表面差事,能免则免。   晚膳后,洛银河在灯前看燕州的地形图。“高云城”几个字跃然纸上,他怔出神,忽然有人扣门,低声问道:“洛大人休息了吗?”   听声音正是霍问心。   果不其然,开门便见他孤身候在门口,洛银河心念一转,满面春风和暖,笑道:“霍大人今日最是辛苦了,可别操劳过度,伤了身子。”   说着,将他让进屋里。   霍问心向屋里环视一周,奇道:“怎的就大人自己,没人伺候?”   洛银河笑道:“我那随行的小厮没经过风霜,整日里操劳,确实累了,便让他先去歇了。”   霍问心不冷不热的关怀赞叹几句。   洛银河给他上一杯热茶,言道:“这茶正逢第二泡,霍大人来的时机刚刚好。”   说罢,便也在一旁坐下来,捧着茶杯,一边捂手,一边慢慢品。   霍问心不说话,他便也不说话,待到二人将一泡茶都喝了,洛银河就又重新续上新的。   逗闷子这种事情,只要不对着李羡尘,他的胜算大着呢。   终于,许是看出洛银河大有和他对坐一夜的架势,霍问心败下阵来,这年轻的太常寺卿,在御前炙手可热,果然不是没有原由。   他清清嗓子,转向洛银河,道:“下官……下官深夜前来,其实,是有个不情之请。”   洛银河微笑看着他,并不说话,霍问心继续道:“下官听闻洛大人之能事,是以……心中一直有事迷茫,想请大人指点一二,但又听闻大人时常贵体欠安……”   听到这儿,洛银河心里好笑,想不到自己病弱之名,已经远播至此了,笑着摇摇手,道:“霍大人说说看,银河若是力所能及,定为大人分忧。”   霍问心定定的看着洛银河,将茶杯在桌上稳稳放好,而后起身,郑重向他行了一礼,躬身道:“下官,想向洛大人问问我大显的气数。”   洛银河一怔,心里飞快的盘算,他这话是什么意思?表明立场?梁珏的无间道?还是有其他的目的?   遂也将茶杯放下,却并没站起来,反而往那圈儿椅里一靠,皱眉道:“我大显正如旭日东升,本官不明白霍大人这是何意?”   霍问心正色道:“若当真如此,燕州为何降此天罚?难道不是在敲打提点为君上者,行为有失?”   嗯?   洛银河有点懵,完全看不懂霍问心此言是深意试探,还是纯粹的迷1信。   洛银河暗里是查过霍问心的,查无所获,独有一样,近些年,他似乎有意无意的不愿回都城去,几次调任机会,本来可以调回都城,可他以各种理由脱开了,总觉得他其实是知道些什么,想离都城的是非远些。   没想到,他这会儿没头没脑,问题完全不着边际。   洛银河懒得和他泡蘑菇,皮笑肉不笑的摆出个笑脸,道:“霍大人若有话不妨直言,若是问我朝气数,银河微末道行,看我朝内好着呢,素来天子守国门,君主死社稷,上天降下大雪,正是对我朝皇子的历练,二位皇子定不负陛下所望,护佑燕州百姓平安。”   许是霍问心见他说话滴水不漏,便顺应道:“是下官糊涂了,洛大人早些休息。”说罢,行礼告辞了。   稀里糊涂的来了,云里雾里说了一通,又迷迷糊糊的走了。   第二日,驿馆正堂,五皇子邀了洛银河、玄麟铁骑营的统领以及霍问心一众地方官员商量除雪的对策。   霍问心见了洛银河,淡而行礼,好像根本没有昨夜那一出。   雪患,有了重明翼做后盾,除雪工作便不是扼颈般危急。   五皇子每日身先士卒,要么亲自挥锹去除雪,要么去重明翼的落点处帮忙接收调配粮食。   洛银河只得跟着他,即便五皇子照顾他文人一个,身体又不大好,可即便不用他去做体力活儿,却也是日日里忙得不行。   忙碌不觉时日快,转眼大半个月过去,眼看官道的积雪也已经除去了三分之二,燕州境内越发有了生机。   二皇子也在这当口入了燕州境内,灾情解除的七七八八,接风顺便庆功的酒宴,终归还是要安排一场。   酒宴算不上奢靡,一切都是寻着规矩礼制,霍问心为首的一众官员也都进退有度,不疏远,却又不亲近,一切都是那么的恰到好处。   但往往,如果事事恰到好处,便会让人觉得有一种极为刻意的别扭。   二皇子和五皇子同母所生,这会儿俩人坐在一起,洛银河冷眼去瞧,怎么看都不觉得二人像兄弟。他们一通互相吹捧,洛银河觉得他二人的感情该是很淡。   宴席到了后半程,终于丝竹乐舞中,众人开始信口开河。   也不知是谁说了一句:“美酒当前,该有美人相伴。”   霍问心听了,见在座的二位皇子都没反对,才接话道:“是是,是下官疏忽了。”   接着,向门口的适应使个眼色,不一会儿,但见两位姑娘进了堂内,二人披着细锦的斗篷,一红一白,着红衣的姑娘怀中抱着琵琶,着白衣的却执着一柄极细的剑。   --------------------   作者有话要说:   作者知道要加快进程,尽快让醋精同学和他的洛先生见面…… 第56章 尔等竟敢劫掠官军?   二位姑娘巡场行礼,那抱琵琶的姑娘在堂侧坐下,琵琶调了音,向那白衣姑娘点头示意,那姑娘一扯斗篷锦带,接着扬手将身上的斗篷往场外一抛,动作飒爽利落,长剑出鞘,剑尖指地,朗声道:“小女子胜雪,与姐姐滇红,是霍大人的义女,今日为在座的贵客助兴,剑歌和曲一段《将军令》。”   《将军令》是一段琵琶武曲,被滇红姑娘弹得时文时武,时而金戈铁马,时而幽然思乡,众人正惊叹她技艺传神,只听胜雪吟唱道:“塞上长风,笛声清冷。大漠落日,残月当空。日夜听驼铃,随梦入故里。手中三尺青锋,枕边六封家书。定斩敌将首级,看罢泪涕凋零。报朝廷!谁人听?※”   她的声音并不清亮,甚至有些低迷沙哑,这古曲出自她口,便有了一丝萧瑟之感。她边唱边舞剑,就连剑法也没有分毫花拳绣腿的卖弄。   场下一众人鸦雀无声,都为二位姑娘的技艺折服。   曲终良久,二皇子才回神拍手赞道:“妙啊,妙得紧!为女子者,也当有巾帼之姿,不该全然是江南水乡莺莺燕燕的娇柔模样!”他回身吩咐随侍乔安,道:“这次带来的一对白玉如意,赠与二位姑娘。”   又向霍问心问道:“霍大人是从什么灵秀地方收的宝贝义女?”   此话一出,霍问心面色明显一滞,似有似无的瞥了洛银河一眼,道:“回二殿下,这两个孩子是当年高云城一役生还的可怜孩子。”   洛银河敏锐的发觉了,霍问心这话,是有意识说给他知道的。   五皇子这时沉吟道:“确实是可怜人,李老将军……”他叹息一声,转了话锋,“当年二位姑娘是如何躲过的?”   胜雪行礼道:“回五殿下,李老将军当年不忍见城里出现吃人的惨相,于是反戈突围,小女子家中有间密阁,我们藏在密阁中,才躲过一劫。”   二皇子道:“可叹那李老将军,熟读兵法,百战之将,终归是年纪大了,他若是再撑些时候,便能等到李将军的援兵呀。”   援兵自然是指李羡尘。洛银河坐在一旁听着,心道幸好,这些话可没让李羡尘再听一遍。   即便知道他可能心疼得早就麻了……   这时,霍问心突然起身到了堂前,郑重跪下,道:“下官恳求二位皇子,回都城之时,带上这两个孩子,如今下官年纪大了,怕也照应不了她二人几年了,让这两个丫头跟在皇子身侧,哪怕做个婢子,也是好的。”   在座众人,谁都没想到,这老头子献美献得如此的……不循常理又生硬。   按常理,再让二位姑娘乐舞助兴几曲,待到宴席散了,送去二位皇子房中,便就作罢了。他如此公然提出来,大有让二人无法拒绝之意。   且这事,往善处想,是他不谙世俗人情;若往恶处想,便是他太过懂得人情世俗了,日后无论二人是谁得势,未来的天子身边,总有自己一名义女在。   这是洛银河进书以来,第一次看不懂一个人。他渐渐觉得,事情变得越发恣意。   下一刻,让众人更加惊诧的事情便发生了,本来垂手在侧的滇红,听了父亲的话,突然跪了言道:“父亲,您只说为二位皇子助兴,没说让我姊妹二人,随皇子回都城去。”她这话说罢,便在地上连连叩头。一旁胜雪想去扶她,也无济于事。   五皇子见这场面,笑道:“霍大人,这样反倒把孤和皇兄,弄成强抢民女的恶人了,滇红姑娘既然愿意留在父亲身侧尽孝,没人会强迫你,快起来吧。”   姑娘起身,已经梨花带雨,一旁霍问心脸色黑的像是烤火盆里的碳。   二皇子脸上挂起一副看戏的模样,道:“五弟,且不忙结论,免得霍大人和二位姑娘心生嫌隙,”他转向滇红,春风和暖的道,“滇红姑娘,能跟在皇子身侧,太多人求之不得,姑娘为何拒绝?”   滇红的眼神中,透出几分敬谢之意,道:“回二殿下,义父对我姊妹二人救养之恩,本来该对父亲的提命无有不从,但我二人的活命之恩未报,还请二殿下做主成全。”   “姑娘这话啊,说得含混,孤不大明白。”   滇红深吸一口气,鼓足勇气似的,道:“我姊妹二人受李老将军活命之恩,又受义父养育之德,恩德两顾,是以不能全从父命。思来想去,小女子想请殿下做主,让小妹胜雪进天策上将军府伺候,至于小女子,全听父亲安排。”   这话说得倒也没错,当年高云城突然被北戎族围困,李老将军绝境突围,兵败身死,将士无归,尸身刚被挂上城头,敌军正待屠城,李羡尘便带援军赶到,终是让城中部分妇孺免遭惨死。   但站在军国立场,李老将军落得一个老来糊涂,妇人之仁的身后名。   二皇子看向洛银河,哈哈笑道:“原来是要去李将军府上伺候啊,这事儿,得问问洛大人同不同意了。”   说着,笑而不语看着他。   一时间,宴席中所有人的目光都集中在洛银河身上。洛银河正想该如何应对,那滇红转而向洛银河叩头,道:“小女子知道李将军对洛大人的深情,只盼小妹胜雪能入府做个使唤丫头,别无他求,求洛大人成全。”   五皇子也出来打圆场,笑道:“银河啊,二位姑娘一腔恩义,你就成全了吧。”   洛银河起身只见滇红望向他,眼里满是祈求之色,那小姑娘胜雪却呆愣愣的看着姐姐。他拱手向五皇子行礼,道:“是。”   二皇子拍手笑道:“好啊,胜雪姑娘入了将军府,那滇红姑娘自己呢?若是依着霍大人的意思,你一个姑娘家,可许不了我兄弟两家呀。”   这话说完,在座很多官员都低声笑起来了。   那滇红只是个十几岁的姑娘,被这么多人打趣调笑,脸一下子红到了耳根后面。低着头,默默不语,眼睛却似有似无的往二皇子那边瞟去。   二皇子一直低调,未成婚,但毕竟年纪在那,一看便知道了姑娘的意思,他刚才眼见滇红琴技,确实喜欢她,笑道:“五弟呀,让滇红姑娘随孤回去吧,你就别跟愚兄争美人了。”   五皇子莞尔。   只听二皇子又道:“倒不是愚兄急色,只是滇红姑娘,面貌有些像孤年幼时身边的一位萍姑姑……可惜……”他话到一半,叹了口气。   洛银河只觉得这一顿饭吃得乱七八糟,但深想,各人心里都有各人的算计。   这样不知所谓的日子又过了十来天,官道终于畅通无阻,粮食一车一车的被运进燕州,众人悬而不下的心终于平稳落地,虽然城里依旧一派银装素裹的清冷颜色,但街市间的生气,又回来了。   洛银河每日里总被霍问心似有意似无意的缠着,无暇亲自去查问高云城过往,只得派添宇和墨为暗自为之。   终于,添宇寻到一位当年城中守将的遗孀,从那老人的只言片语中得知,当年求救战报送出多次,都石沉大海,粮食殆尽之时,军中起了谣言,李羡尘途中遭袭重伤难治,大军被冲散,是以援军才迟迟不到。   这谣言一来经过李老将军弹压本就淡了很多,二来随着七万大军战亡,也消匿于那段血汗往事之中,再无人提。   洛银河听到这消息,心中翻了个个。   想李老将军戎马一生,深谙为将之道,却还是逃不过杀人诛心四个字。为将之道,当先治心,心之安,事则成。   治心,说来容易,上下嘴皮子只一碰就好,可做起来,却千难万难,身居困境,援军难支,老来丧子……   ——————————   转眼燕州事毕。   送别当日,霍问心官话一套一套说得像背书一般。   二皇子临行前,向霍问心深深一礼,霍问心忙侧身避开,洛银河看在眼里,心中起疑。   霍问心满不在乎,送走皇子又来与洛银河客套。   洛银河满面春风的听他叨叨念念,这看不出深浅的官儿忽然抓住洛银河袍袖,低声道:“滇红是大人的自己人,只管相信,来日下官与大人在都城还有相见之日,保重。”   众目睽睽之下洛银河不动声色,向霍问心躬身一礼,上了马车。   回程不必赶路,比起来时,急行两三日便到了的行程,只怕要走上七八天,已与霍问心告别两日光景,却连燕州周边的山道还没走出去。   日头正好,洛银河骑在马上,听两位皇子扯些年幼往事,感叹兄妹五人身在皇家的种种不由己。   太阳难得将众人身上都晒得暖融融的,所有人的言行中都透着几分慵懒,突然之间,头上“轰——”的一声巨响。   众人忙抬头去看。   玄麟铁骑营的统领大喊一声:“滑坡了!保护殿下和各位大人!”   接着,便见一侧山崖上,先是有细小的雪块碎石落下,接着大块的滚石积雪雷霆之势,排山倒海般的翻滚而下……   惊慌间,五皇子低喝一声:“快跑!”接着,在洛银河坐骑后腿上狠狠一鞭,那马儿吃痛,扬蹄狂奔。而后他高喝道:“找掩体!”   一片尘洋雪海中,山道本就狭窄,落石贯力而下,有些兵将来不及闪躲掩藏便正被砸中,蜿蜒如长龙一般的车马队,只顷刻间,便被阻断成好几段。   洛银河跑出数十丈,眼见头上没有滚落的石块,这才将马儿带慢了脚步,回身去望,正看见五皇子也骑着马,绝尘而出。   心刚稍松了些许。   忽然见五皇子脸色骤变向他大喊,可滚石阵阵,又怎么听得清他喊什么。   幸而,洛银河眼角余光瞥见寒光一闪,他本能的在马上侧身,一支箭矢擦着他鼻尖扫过。   洛银河伸手去摸,脸上已经给划了一道口子,向那箭矢方向望去——半山腰处,站满了人,衣着各异,手执□□土弓,对着山下。   瞬间他便明白了,方才哪里是自然滑坡,只怕是中了山匪的埋伏。   但这山匪也不知是胆大还是懵懂,竟然敢劫掠官军。   这时,五皇子已经冲到洛银河身侧,“啧”了一声,喝道:“这当口还发什么呆?”话毕,抽佩剑挡落几支箭矢。   眼看二人被包围,身后滚滚烟尘中,又冲出一人,策马掠过二人身侧,长剑随手挡落箭矢,毫无停歇之意,低声喝道:“随我来!”   竟是胜雪。   五皇子和洛银河对视一眼,扬鞭打马,紧随胜雪而去。同时,山腰一人,咧着嗓子喝道:“给我追!”   胜雪确实巾帼不让须眉,剑术出挑,马术也可圈可点,加之五皇子和洛银河道路不熟,若非她有意等着二人,二人早已找不见她的踪影了。   三人策马狂奔,忽然领路的姑娘带住马匹,有却步之意——原来山崖转弯处,一种山匪拦了去路。   为首那人一脸凶相,脸上满是伤疤,已经看不出本来的面貌,他横刀立马,向三人怒目而视。   五皇子凛声道:“尔等好大的胆子,竟敢劫掠官军?”   他话一出,那人哈哈大笑:“小子是在唱戏文吗?老子知道你们是官军,”说着,他刀尖一直洛银河,“老子只要银钱和他!”   洛银河皱眉道:“这位兄弟,咱们认识吗?”   那人脸上挤出一个不自然的笑容,是皮笑肉不笑的样子,道:“跟你不认识,和你的郎君渊源深得很呐。”   五皇子低声道:“怕是燕流山山匪的余党,当年李将军高云城之役,顺路除匪患,斩杀匪首于刀下,只是那二当家跌落山崖,生死不明。”   竟然还有这一遭。   环视一周,己方三人被三四十人围住,没有李羡尘在,洛银河第一次没了胜券在握的安心。   他脑子里飞快的盘算如何是好,谁知五皇子冷哼一声,扬手“嗖”的一支袖箭从手腕机扩向那首领咽喉飞去。   这二人相距大约三丈,袖剑的机关射速极快,眼看五皇子一招得手,电光石火间,那首领长刀一抖,只听“铮”的一声,袖箭被打落在地。   果然靠虎下黑手是不行的。   --------------------   作者有话要说:   ※将军令曲词   羡尘兄,下一章大概能出现,我已经删了很多咧。   要不零点加更一章叭~   然后,作者继续闭麦…… 第57章 银河…我来晚了。   这下可好,一招捅了马蜂窝。那首领呼喝道:“都给老子抓起来。”   群匪一拥而上,五皇子扯下腰间短配刀丢给洛银河,道:“防身用。”话音未落,一扯坐骑缰绳,他的马是匹战马,训练有素,颇为神骏,瞬间扬蹄,将冲到近前的两名喽啰踹昏过去。   接着,五皇子侧身,手中佩剑直刺,将冲上来的第三人首级削落,长剑猛甩,鲜血洒在地上,凛声道:“我大显皇族,怎会和你匪类谈条件,更不会将我朝栋梁交予你手,不怕死,便只管上来。”   他一举制住三人,那匪首看他穿着富贵,下手却凌厉,斜着一双眼睛上下打量他,道:“你就是五皇子?”   五皇子眼神一冷,道:“问阎王爷去吧。”策马向那首领直冲过去,长剑借着战马的前冲之力,惯而向那首领坐骑斩去。那人横刀去挡,刀剑相撞,火星四溅,二人同时被震得虎口发麻。   相错而过,又同时兜转马头。   一招下来,匪首知道眼前对手身手不弱,向群匪唿哨一声,道:“别冷了洛大人!”   顷刻便有五六人同时向洛银河扑去,洛银河抬脚踢飞了头前一人,他马术平平,索性在第二人肩头一蹬,向那人身后跃去,接着就地一滚,短刀出鞘,在第三人脚踝处狠狠一刀,那人惨呼倒地。   众匪见他虽是文士,却算不得手无缚鸡之力,又有数人上前,洛银河飞速扫视一周这些人的站位,正想寻个间隙突出包围圈,忽见身侧寒光掠过,两名山匪哼都没哼一声,便没了气。   那二人倒下,胜雪长剑武个花,又结束了一人的性命,洛银河暗暗惊叹,看这姑娘的身手气度,哪里是个官家的闺阁小姐模样?   五皇子余光瞥见这边,朗声道:“姑娘好身手,替孤看顾好洛大人,回去还你的情!”   胜雪挥剑料理了眼前两人,应声道:“是!”   那些山匪虽然一个个张牙舞爪,功夫却没什么套路可言,洛银河的身手尤在他们之上,更别说胜雪这出手老辣的巾帼高手,顷刻间,死在她剑下的山匪已经十来人。   只需再坚持片刻,若是稍后玄麟铁骑营能突围,这危机便解了。   结果天不遂人愿,又“轰隆”一声巨响,半边山上雪尘滚滚,这哪里是滑坡,分明是这群山匪在炸山!   显然是为了截断援军,不让他们汇合。   洛银河晃神的功夫,“嗖”一声破风声响,胜雪长剑脱手向洛银河身前掷来,在他身前两尺与一枚箭矢相撞,两相弹开,洛银河惊出一身冷汗。   “别分心!”胜雪喝道。   她情急回护洛银河,只得将佩剑掷出去,双手一翻,一对匕首反握在手中,可混战中,短刃的威力远不如长剑。一名山匪看准时机,提刀向她后心刺去。   这会儿她正和两人打得难分难解,无暇回身,眼看要被那人捅个对穿。   千钧一发之际,只听“砰”的一声爆破声响,偷袭之人应声倒地。   所有人都在这一刻怔住了,循声而望,只见洛银河短刀交在左手,右手一柄极为精巧的手铳,枪口还冒着硝烟。   众人呆愣,洛银河则是看准这个时机瞬间变换方向,冲着那匪首连发两枪。   时间仿佛在这一刻停止了,又或是思绪快过了时间。   打得中吗?   所有人都在乎这个结果。   只见那首领身子一震,肩头连中两枪。   紧接着山匪沸腾了,有冲向己方护卫首领的,也有扑向洛银河报仇的。   五皇子见对手受伤,一剑斩下。要说那首领应变极快,瞬间翻身下马,舍了坐骑,五皇子一剑砍在马脖子上,马儿嘶鸣一声,横冲直撞的胡乱奔去。   玄麟铁骑营和龙武军的将士们都被落石截住去路,时至此刻,也没有一人前来救援,山匪却越聚越多,洛银河手铳里还有三枚火弹,向冲上来的人虚晃一枪,那人忌惮,动作一滞,被他一刀砍中大腿。   胜雪见了,骂道:“命都快没了,你还手下留情!”   洛银河只得无奈笑笑。   眼看自己与胜雪二人身上都挂了彩——须得尽快想个办法,再这样下去,即便不被砍死,也要累死了。   他一枪打倒五皇子身后偷袭的山匪,忽而一阵眩晕,就如与李羡尘一夜缠绵之后的样子,暗道不妙,可敌人怎会给他喘息的机会,一名不留神,被套锁缠在腰上,眼见下一刻,便要被拽倒。   急如星火,一人从天而降,钢刀贯力劈下——那手持套索之人高声惨嚎,双手被齐齐砍断。再看这人,一袭黑衣,挡在洛银河身前,正是李羡尘的暗卫。他并未回头,只是道:“属下来晚了,东家恕罪。”   是了,李羡尘曾说会着人暗中保护。   这人武艺不知比胜雪高出多少,身法犹如鬼魅一般,顷刻间周围的山匪,被他料理了七七八八。   再看匪首那边,他被洛银河打伤,人却刚猛无比,依然和五皇子缠斗,他瞥眼瞧见这边来了个茬子,心中便起了耍手段的心思。   只见他左手做了个极小的动作,口中喝道:“着!”五皇子忙撤步侧身,却什么都没发生,暗道原来是虚招,正待再攻过去,那匪首却借着他撤身的功夫,在怀里一掏,一把不知是什么的粉末向五皇子扬去。   五皇子大惊,忙掩住口鼻,却迷了眼睛,接着颈间一凉,被那匪首钢刀架在脖子上。   他暗算得手,便向洛银河喝道:“住手!”   无奈只得住手。   洛银河道:“阁下是燕流山的二当家?”   那匪首脸上伤痕太多,即便脸上做了表情,也只让人觉得诡异,他道:“正是,老子要向李羡尘这混账讨个说法,当年他老子被困高云城,我大哥还曾相助过,为何他恩将仇报,将我大哥斩于刀下!”   又是高云城,这事……听上去就蹊跷……   ——————————   洛银河再醒来时,脑子昏昏沉沉,那匪首以五皇子性命要挟,他只得将五皇子换回来,接着被那人一掌拍晕了。   醒神便发现自己又被绑了,着着实实的被绑在一根木桩上。   打量身处之地,旁边一只炭盆,燃着炭火,噼噼啪啪爆着火花。屋子很简陋,四壁徒白,只对面墙上一幅字“置之死地而后”笔力苍劲,黑白相应,看着触目惊心。   不大的功夫,匪首带着一众山匪来了。   走到他近前,在他脸上端详片刻,冷笑道:“长得是不错,听说李羡尘很在意你。”   洛银河脸上的表情懒洋洋的,道:“你知道我?”   那匪首道:“当朝炙手可热的太常寺卿,洛银河大人,老子当然知道。”   洛银河叹了口气,眉毛一挑,道:“高云城一役时,我还不认识李羡尘,不如你给我讲讲,他怎么对不起你大哥了,也让我知道,你公然劫掠朝廷命官这等不怕死的勇气,缘何而来。”   反派死于话多这句话,是有心理学依据的。   当一个人做不好的事情且占据控制局面的状态时,他是希望对方能够认同他的动机,从而在心里放纵自己的坏行为的。   简单的说,就是我揍你,还希望你认同我揍你的理由。   洛银河此时希望他尽量话多,一来听听高云城蹊跷的往事,二来……拖延时间,李羡尘你快点来救老子啊。   那首领想起什么似的,从怀里摸出个小瓷瓶,上前两步捏开洛银河下巴,将药水灌在洛银河嘴里。   动作自然不会温柔,洛银河呛得一阵咳嗽。   “不是毒药,现在老子还不想要你的命,怎么也要让李羡尘看着你死,听说他前些日子不在都城,要到这里大概还有三四日的路程,这几日,咱们好好相处。”   “哟,阁下听谁说的?”   那匪首没理,一伸手,后面一人将鞭子递在他手上,他“唰”一鞭子狠狠抽在洛银河身上。   洛银河身子猛地一抽,身上一阵久违的皮肉撕裂的灼痛之感。   他厚重的官衣不知何时被脱掉了,洁白的中衣瞬间被皮鞭撕开一道口子,浸染上血色。   疼痛让他下意识的握拳,可双手却不听使唤似的使不上力气,原来那匪首刚给他灌下的是松筋软骨的药水。   紧接着,第二下又来了,匪首一边抽,一边道:“你伤了我十一名兄弟,打我两枪,冤有头债有主,一人三鞭子,公平的很。”   鞭子如同骤雨般落下,他身后的山匪开始叫好助威。   抽了不知多少下,那匪首见洛银河偏头闭眼,除了每一鞭子落下,他条件反射似的激灵一下,再无其他反应。他上前掰正洛银河的脸,见他脸上也没表情,一双眼睛里满身默然,道:“你倒是硬气。”   洛银河这才深深吸了口气,一顿鞭子,没比他记忆里,幼时被父亲抽的痛多少。   儿时痛苦的回忆,让他不自觉的倔强,但这会儿若是跟对方较劲,受苦的还是自己……   于是他微蹙起眉毛,有气无力的道:“我不是硬气,我是快没气儿了,兄弟……”说着,他咳起来,“你既然知道我,大概是有耳闻的,我身体啊……不太好。”   那匪首冷笑道:“你别在这装相。”   洛银河“啧”了一声,抬起眼睛对上对方的眼睛,道:“你还没回答我呢,当年李羡尘,到底做了什么?”   那匪首正待回答,众匪徒中一人忽然上前,抽出腰刀,一刀捅在洛银河肩上,刀尖从后背肩甲处穿出,他愤愤道:“当年我爹彭明彦冒着生命危险,多次为李老将军在高云城内外传递消息,不想李羡尘收复城池之后,竟说我们鱼肉乡里,带兵围剿!”   洛银河被绑在木桩上,只觉得剧痛裹着一阵寒意从伤口弥散到四肢的尖端。   咫尺间,这不过是个十三四岁的孩子,左边眼眉上一道疤痕,贯眉而过,高高凸起,泛着红色,显然是曾挨过极重的一刀,他脸还稚嫩,眉宇间却满是悲怒与仇恨。   那孩子将刀□□,鲜血没了阻碍,喷涌而出。   眼看第二刀要刺下,被那匪首一把拦住:“小锋住手,别弄死了!”   那叫小锋的山匪大喝道:“我就是要弄死他,好让李羡尘也知道,失去最重要的人的滋味!当年……当年……我娘还怀着弟弟……也没了……全没了……”   说着,他被魇住了似的,嘴里道:“都死了,全死了,都是你们害的!我也要死了,我马上就要死了……”   反反复复就是这几句话,而后忽然倒地不起,蜷缩起来抱着自己,窒息了似的大口的抽着气。   那些山匪见他这副模样,也慌了,道:“怎么办,他这怪症又发作了……”   有几人怕他伤了自己,去拉他,谁知他身子一下僵住了,双手在心口附近胡乱撕扯,口中道:“死了,要死了……”   屋里顿时混乱一团,洛银河强撑着精神,幽幽道:“他……急性焦虑发作,想快些好,就听我的……”   声音不大,却笃定得让人心生安全。   那匪首显然极关心这孩子,回身道:“你说。”   洛银河忍痛,道:“他平时最信谁,便由谁告诉他,无论想到什么都是假的……拿……一盆冷水,给他敷脸。平时……他喜欢什么?唱曲儿,听戏,练武都可以,让他……分分心。”   众匪听了,难以置信,但洛银河悠悠道来,语调也不知为何,就是让人乐于相信。晃神间,那匪首道:“去,按他说的!”   一通忙活,暂时没人理洛银河了。   方才药水的效力全上来了,洛银河觉得自己左半边身子都被血浸透了,想看伤情,却提不起半分力气,他身子越来越冷,眼见那个叫小锋的孩子症状减轻了,自己的眼睛和意识反而模糊起来。   似晕似醒,好像有人给他的伤口草草包扎,而后他便彻底没知觉了。   再醒来,洛银河惊而发现,自己竟然回到了公寓的大床上,起身到书桌前,桌上的书落了一层薄薄的灰,窗外华灯初上,他扭亮台灯,一拢柔暖的光,给小屋撒上温馨一片。   “银河……我来晚了。”   洛银河回身,身后没有人,但那声音就在咫尺。   “银河,醒醒!”倏忽间睁眼,入目就是那副“置之死地而后”的苍劲墨宝,原来自己还在那山匪的破屋子里……   却……被人抱在怀里——温暖又坚实。那人身上散着一股熟悉的极淡的香味。   洛银河无声的笑了。   死小子,你可算来了。 第58章 我来接你。   李羡尘觉得怀里的人月余没见,瘦了一大圈,单薄得像一张纸。   他现在身子冰冷极了,便小心的将他抱起来,挪到火盆近前,脱下披风,裹在他身上。   幸而见他意识恢复,心放下些许。   洛银河强支着精神,道:“他们……要找你报仇……”   李羡尘伸手止了他的话茬,道:“我都知道了,你别说话。”   话音刚落,一人推门进屋:“将军,都控制住了。”正是姜远。   洛银河这才发现,门外火光跃动,映红了半边天——李羡尘安排保护洛银河的暗卫,察觉山匪似有异动,便分头行事,一人继续暗中保护,另一人前去报信,当时李羡尘正从蒂邑族途经江南,往都城返还,他让人假扮自己,蒙蔽山匪,抄小路日夜兼程的赶过来。   那群山匪以为他还要三四日才能赶到,正摩拳擦掌,寻思着如何报仇雪恨,谁知刚过两日,李羡尘便带着玄麟铁骑营突袭,将山寨一锅端了。   李羡尘沉声道:“都押回去。”   说罢,他抱起洛银河,柔声道:“我来接你了,咱们回府。”   跨出小屋子的门,玄麟铁骑营的统领带着一众将士列队两侧,山匪被押了满院子,看着有上百号人。   为首的正是那匪首,见李羡尘出来,挣扎着想往前冲,被身后的将士一脚踹在膝窝上,重重跪在地上。   即便顷刻被钢刀架住脖子,他嘴里也不肯示弱,骂道:“李羡尘,你个乌龟王八羔子,偷袭算什么好汉,有种放开老子,老子十招之内便取你狗命,祭我大哥一家!”   当然,李羡尘这当口没心思跟他扯这些,只是向那玄麟营的统领道:“别让他死了。”   夜风一凛,洛银河本来昏沉的脑子清楚不少,问道:“二位皇子,和其他人……安好吗?”   李羡尘低声回他道:“都无碍。”   洛银河还待说什么,李羡尘抢先道:“好了,你别说话了。”   迫切得狠了,音调也高起来,声音不自觉的发着抖。   引得众将忍不住侧目——   看出了将军的小心翼翼,洛银河清瘦得紧,抱着该不重,可李羡尘却好像怎样都拿捏不好力度,仿佛环抱得紧了怕弄疼了他,稍微松些许,又怕摔了他。   一直以来,李羡尘在军中的形象是临危不乱的将帅之才,可这次不一样,玄麟铁骑营由上至下,所有参与突袭的将士们都从显朝的军中神话一般的人物身上,看出了他心里的慌乱。   自从他以将军府为聘,迎洛银河入府之后,将士们不敢明着议论,背地里还是言道了好多版本,有如说他和洛银河只是表面功夫,人前恩爱,人后兄弟,做给梁珏看;也有如说其实是洛银河单向心仪将军已久。   只不过经过这一遭,玄麟骑的将士们大约是可以统一口径了,若不是心底真的千般万般的在乎,做不到这样情难自已。   马车近前,添宇和墨为迎上来,墨为颤声道:“东家……东家……那群混账,怎么把你伤成这样?”想伸手去扶他,又怕碰痛他,一双手颤颤巍巍,不上不下。   洛银河笑道:“又是这副样子……我还没死呢。”   添宇在一边扯了墨为一把,道:“行了你,快让东家歇着吧。”说着便去帮忙掀帘子,推开车门。   忽然,将军猛一侧身,只听“铛”一声响,一支箭,擦着李羡尘的衣袖飞过,钉在车门上。   还有漏网之鱼!   还未等李羡尘反应,添宇破口骂道:“找死!”抽出腰间配刀,飞身上了山寨的屋顶,那人的身形便藏不住了,二人顷刻交上手。   洛银河借着火光勉强去看,见那人身形像极了那个急性焦虑发作的可怜孩子,忙向李羡尘道:“别……别伤他性命。”   李羡尘虽然不解,还是向添宇吩咐了一声。   接着,不等那二人打完,抱着洛银河上了车。   车里很暖,也宽敞,李羡尘将洛银河轻轻放下,刚向外吩咐:“走吧。”洛银河便出声道:“等……等一下。”   李羡尘不明所以,问道:“都伤成这样了,你还要做什么?”   洛银河勉强扯出一副笑容,道:“此一行想查的事情没查全,借你的暗卫去善后。”   ——————————   待到车缓缓前行,李羡尘去查看洛银河的伤势,脸上现出难掩的心疼,目光在他脸上盘桓良久,不知该说什么。   洛银河见他这副神色,费劲抬起右手抚在他头顶,轻轻揉着,笑道:“傻小子,我这……不是没事吗。”   李羡尘突然别过脸去,半晌才又回过身子,道:“你忍一忍,伤太严重了,须得尽快处理。”   帮他脱下那满是血污的衣裳,见他身上被抽得一条一条的血痕,肩头一个血窟窿直通对穿,李羡尘整个人都晕在一层杀气中。   他疗伤的手法很轻很快,饶是如此,洛银河依旧疼得浑身大汗,最后也不知是睡了,还是昏过去了。   马车即便走得在平稳,行在山道上,时会有摇晃,每每颠簸,洛银河虽然昏睡,也总是疼得蹙起眉头。   李羡尘心疼,又也没有太好的办法,最后只得抱着他,让他倚在自己胸前,用身子去抵消颠簸。   即便是累的,但看洛银河眉头舒展开,心里松快。   这日又是如此,洛银河喝了药勉强和李羡尘闲话几句,就又撑不住精神,说话声音越来越低缓,没一会儿,又睡了过去。   李羡尘低头看,他肤色本来就白,如今更白的透明,眉毛,睫毛兀自点墨般的黑,剧烈的反差中,透出让人心疼的好看。   正看得出神,忽然他怀里的人眼睫微微扇两下,眼角竟然有一滴泪水滑下来。李羡尘一下就慌了,不知他怎么了,正想去看他伤口,忽然听他低声道:“没你这样的父亲……”   做梦吗?   洛银河幼年的经历李羡尘是不知道的,但看这般,却不像是什么愉快的回忆。伸手捂上他微凉的脸颊,抹去那滴泪水,用最柔缓的声音道:“是梦……有我在。”   怀里的人好像真的听到了一般,脸颊依偎着他手心的暖,舒展眉头,睡得沉了。   还朝后,两位皇子得了褒奖,坊间也有传言——幸而五皇子前去,才雪中送炭,解了燕州雪患的危机,实乃大显的福星。   再说洛银河,他的伤确实太重,本来自他穿进书来便多灾多难,不是装病就是真伤,索性保持住这个病歪歪的人设,所以但凡有一点伤病的苗头,他就装着病弱些日子,即便身子好好的,也得在众臣面前上演一番通神伤身的戏码。   这回,丝毫不用装了,回到都城,便养在将军府,别提面圣复命了,坐都坐不起来。   伤重的日子里,洛银河总会似梦似真的回到现实里,有时是小时候,但大部分时候是当下的光景。光是发烧,烧了三四天,直到十多天过去,才能勉力自己起身,可腿一沾地,又一下子站不住,李羡尘说是因为那软筋散的效力还在,他一直躺着,散的慢。   洛银河寻思,就是代谢得慢呗?多喝水不就得了。   结果没用,那药物渗在筋肉里,得靠活动散掉。   于是每日正午阳光好的时候,李羡尘便扶他到院子里遛上几圈,顺便晒太阳。   随着伤势渐好,洛银河渐渐不再做那不分虚实的梦。   可经过这遭他却不由得在想,历来,这种梦境的出现都是在他身体虚弱神识不清的时候,难道……要回现实去,就如那山寨匪窝墙上所书——置之死地而后生吗?   可这,如何实践,至少不能轻易实践。   身子好了,人就又有些闲不住,开始查问这个,思虑那个,李羡尘就觉得头疼,变着法儿的让他少费心神,可洛银河心里有事,越是想不通,便越是想去探查明白。最后李羡尘只得除了处理朝里的事情,每天守在他身边,监督着他换药吃药,按时睡觉。   只觉得这人忒不省心,昏昏沉沉只剩下半条命的时候提心吊胆,生怕他伤重难治,这会儿好不容易缓上来一口气,又丝毫不让人轻省。   凛冬傍晚,天上又飘了细雪,屋里的炭炉却生得很暖。   给洛银河换药这事情,李羡尘一直是大包大揽的。   “你又想什么呢?”李羡尘见洛银河半倚在榻上,任自己摆弄伤口,偶尔疼了皱皱眉,就知道他脑子里定是又有盘算。   “抓回来的那些山匪呢?”   “借叶大人的刑部大牢关着。”   “细盘问过了没有?”   李羡尘皱眉,道了句:“问过了,”放下手里的药罐子,忽然欺身到洛银河近前,沉声笑道:“你若是精力无处发泄,不如我帮你运运气血,让你中的软筋散快点散了,你现在四肢总还时常酸麻无力吧?”   谁知这人脑子全没在这,顺口便问道:“哦,要我做什么?”   他这心不在焉的样子,自带着一种懵懂,让人看了,好气,心又痒痒的。李羡尘便凑到他血色浅淡的嘴唇上,纠缠撕扯,认真的吻过一遍——洛银河毕竟伤重,没多久便有些气喘,李羡尘这才撤身回来,也不说话,定定的看他。   洛银河即便再如何别有所思,心思也被他扯回来了。当下咳了几声,接着眉头一皱,好似扯动左肩上那处伤患,面上现出一副隐痛的神色。   别说,还真把李羡尘唬住了,以为他伤口有异,忙去查看,当然并没什么大碍,于是轻轻的笑了,他当然不能在这当口和洛银河情难自已,只是见他身体刚见起色,脑子便开始不识闲,就吓唬吓唬,道:“我看你精神好得紧,应该受得住。”   洛银河忙往被子里一出溜,道:“刚才还行,现在头晕,我睡一会儿。”   说罢,两眼一闭,躺在床上纹丝不动。   李羡尘摇摇头,道:“你少动些心思,伤便好得快些。”   ——————————   没过几日,五皇子来了。他数日前来探视过两次,都赶上洛银河昏睡不醒,不多做打扰,放下药石补品,便回府。   今日,可算是赶上他身子渐好,就要见上一面,寒暄感谢了一番,嘱咐他好生休养,又传了皇上的褒奖,才回府去了。   其实五皇子此行还有一个目的,便是将那胜雪姑娘送过来,胜雪本是说随洛银河回将军府,怎料路上有此一遭,她便被三皇子暂时安排在别院中,算计着洛银河伤势该大有起色了,才将她送回来,也算是忠人之事。   可洛银河却在二人的眼神中看出一丝别样的情谊。   皇子离开,李羡尘便有点为难,这胜雪一个姑娘家,在自己府上,没个合适的位置安排给她,正挠头,不想胜雪突然跪下,颤声道:“少将军……少将军还记得我吗?”   话音未落,已经泪流满面。   李羡尘愣住了,打量眼前这如芙蓉出水的美人,眉目间,确实熟悉,忽而恍然,道:“你……你是高云城的驻将,廖大人的千金!你……你还活着……你姊姊呢,还安好吗?”   胜雪泣不成声,道:“当年役难之前与少将军两面之缘,少将军……果然还记得。姊姊在二殿下府上,安好。”   当年高云城被围困之前,李羡尘曾在城内见过滇红和胜雪几面,而后他带兵出城,不想一别经年,更与父亲成了永别。   李羡尘深吸一口气,将胜雪扶起来,道:“活着就好,莫要伤怀了。”顿了顿,他笑道:“如今府上还有一位旧识,我去叫来相见。”   说得自然便是映禅。   胜雪却将李羡尘拉住,环视一圈,见他身侧只有洛银河在,低声道:“当年高云城围城惨局,恐是有人暗中作梗,少将军可有察觉?”   这话一出,洛银河心里一惊,这事情与洛银河心中猜测一般无二,只是如今这因果动机,他查了个半残子,是以还没同李羡尘言明,免得他徒生伤怀。   如今胜雪将事情挑明了,洛银河侧目向李羡尘看去,见他面上毫不动声色,泰山崩于前而色不变,他确实做到了。   胜雪道:“李帅最终帅兵突围之前,曾与家父密谈,我听到李帅说,截获了北戎族与朝内官员通信密函,已经奏报了先皇,结果北戎族突然起兵围城,定是与此事相关。”   “那朝内官员是谁,你可听见了吗?”李羡尘问道。   胜雪摇头,道:“不是没听见,而是从头到尾,先父和李帅终未提及那人姓名。”   李羡尘习惯性的向洛银河看去,不知从何时起,他有了这么个习惯,只见洛银河颔首蹙眉,便问道:“银河?”   洛银河抿着嘴唇,道:“其实,我一直疑心高云城一役的始末,暗中探查……”   李羡尘点头道:“这我知道。”   洛银河微微诧异,继续道:“今日听胜雪姑娘叙述,有个猜测,却还无证据。”   见那二人同时看向他,洛银河继续道:“时至今日,高云城一役,过去多少年了?”   “五年。”李羡尘道。   “先帝驾崩几年了?”   “五年……”   高云城一役之后不久,先帝遭梁琎与卫太医暗中下毒,此后便是夺嫡的三载之争。显然,先帝死得突然,无论皇子们还是权臣都被杀了个措手不及。   可若细想,梁珏筹谋未决,怎么会做这种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的事情。   又或是先帝知道了什么,才让梁相父子不得不急着动手……   而又是谁,让先帝知道了梁相与外族的谋算……   会不会这才是李老将军不得不死的理由。   --------------------   作者有话要说:   我还真是越更越凉,越凉越长……   emmmm 第59章 这祸害又要去闹谁…   洛银河看那二人神色,胜雪不一定明白他言外之意,可李羡尘,显然是瞬间就明白了。   若真有这一层因果在其中,梁珏便是他的杀父仇人……洛银河侧目去看李羡尘,他定力太好,又或是早已经料想过这个可能,神色并没有太大的波澜。   洛银河心道,难为自己刚才还在想,他若一时接受不了,该如何是好。   “当年燕流山的匪患到底是怎么回事?”洛银河问道。   李羡尘叙述起来就稀松平常,百姓忌惮,顺路平患……可他前几日查问,那山匪首领却一口咬定,他们从来不曾鱼肉乡里,当年他们大当家甚至冒险为大显官军传讯,最后反遭李羡尘围剿。   洛银河皱眉,揣着袖子,在花厅里踱来踱去,觉的累了,往门框上一倚。   当年亲历者尽数殒命,当年的那些信,传到哪里去了呢?   没人知道了。   洛银河半晌没话,忽然站直了身子,道:“暂不去解这难解之题,线索太少。咱们等一等消息,先去做另外一件事……”说着他嘴角勾起一个不明显的笑意。   李羡尘就跟着笑了——这祸害不知又要去闹谁,但看他的样子,身子虽然没好全,精神总是又好了很多。   胜雪不明白二人打的什么哑谜,但看李羡尘一脸宠溺会意的笑容,心里想,他二人感情真好,若是也有人像少将军对洛大人这样对我,哪怕有一半的好,就足够了。   “久别重逢是好事,抛开烦心事,叫上映禅喝一杯吧。”洛银河道,说着就示意胜雪跟他走。   李羡尘跟在后面,沉声道:“我们喝酒,银河你不行。”   三十多年没被人管制过,忽然被人管了,洛银河脸上的表情就很微妙了。   他忽而又想起什么,转头问胜雪道:“燕州庆功宴上,霍大人想让你二人跟两位皇子……是何用意?”   他问得直白,胜雪脸上一红,才道:“当日事发突然,父亲并未提前说,后来我与姊姊猜测,他大概是想让我们姐妹二人报答李老将军恩义,分别入两位皇子府上,给少将军做照应,但姊姊她,不想我搅进来……”   霍问心显然是有自己的盘算。   “只是……父亲膝下如今已无人尽孝,每每想起来……总觉得他,似是有什么打算的,让人担心。”   洛银河顺口问道:“霍大人的妻儿呢?”   胜雪摇头叹息:“霍家哥哥……当年是爹爹的参将,也在高云城一役之中,殁了。”   还有这一茬儿!守城将领的参将,品级不高,当真忽略了。   浮云一别,流水十载。人间自有离别苦,也有喜相逢,更别说是战将后人,父辈均在同一场战役中殒命。   一顿饭吃得,悲喜交加,酒力相助,胜雪与映禅都忍不住落泪,即便是李羡尘那般内敛,喜怒不形于色的人,也露出很淡的凄恻神色。   胜雪与映禅他乡遇故知,二人抚琴吟诗舞剑,生出一股惺惺相惜的知音情意,待到胜雪一句李煜的《浪淘沙令》“梦里不知身是客,一晌贪欢……”   字字打在洛银河心上。   他的心思就飞到了那些真假难辨的梦里,经胜雪一句唱词,好像心里清明起来,若想知道是真是幻,也并非没有办法。   可事到如今,如幻似梦,还有那么重要吗?   想着,他看向李羡尘。   ——————————   回到都城已经月余,洛银河因伤重,一直没去御前复命,如今行动算得自如了,再不去就有些说不过去。   朝上,见到梁珏位列文臣之首,听说是诸位文臣联合上书言说,梁相称病不朝乃是心病,他潜心医治二皇子怪症有功,劝解陛下莫要因为其子行止失当,损了当朝重臣。   随着太子失势,燕州雪患,众朝臣迅速重新站了队——有一大部分臣子,看不清仅剩的两位皇子谁更得圣心,便想以梁珏马首是瞻,当然,他们并不知道皇上与梁珏之间嫌隙已深,巴不得把他的罪证拢齐了,一举拿下。   政务参奏已毕,皇上道:“洛爱卿如今身子大好了吗,此去燕州,你数项功绩,朕应当好好奖赏你才是。你可有什么愿望?”   洛银河出列道:“微臣所做,皆顺应天命,不敢居功讨赏。”说着,他轻咳了两声。   皇上向前欠身关切道:“听说那群山匪将你伤的极重?”   洛银河道:“正是,微臣也正想向陛下奏请此时,那山匪首领,一直喋喋不休当年高云城围城一役,却千头万绪缕不清晰,微臣无端受牵扯,还望陛下圣裁,为臣做主。”   皇上微一沉吟,言道:“那些山匪还关在刑部,冥顽不灵,对付这些匪类,倒不如交由撷兰苑。”   洛银河这会儿有些气息不稳,缓了两口气才道:“全凭陛下做主。”   皇上哈哈笑道:“定给洛爱卿出气。”   引来诸臣侧目——诏狱,向来是下过圣诏的重犯才能入的地方,洛银河伤重二十来日,众匪一直被押在刑部里,拖拖拉拉审了二十来日,洛银河一句话,皇上竟然就将人转交了撷兰苑,还直言道要给他出气,这般的宠信……   也难怪,他是如何保着二位皇子一趟燕州之行,朝中无人不知,只怕从前炙手可热的太常寺,日后更要红得发紫了。   接着,只听洛银河又道:“雪患得以平息,微臣还当祭谢冬神垂怜,歇了这些日子,才能勉力下地,是微臣不济,为免神明怪罪,还请陛下准许诸位朝臣与臣同行祭礼。”   相处一年,皇上对洛银河的评价是,虽然通神之能了得,可实际骨子里懒得很,像是日常的祭祀礼典,他常是能省则省,能简则简。曾私下问他不怕神明怪罪吗?他淡然笑道:“心中有清明,可比行恶事,求善果强多了。”   今儿这一遭,不似他素来的处世之道。虽然不懂他葫芦里卖的什么药,顺口答道:“这好说,即便是让朕亲自去,也未尝不可。”   洛银河道:“陛下有心便好,只是这还神祭典,需要配合星象命数。”   便又有不少朝中臣子侧头看他,不知他言指何人。   朝会上,这要求合情合理,梁珏却隐隐觉得洛银河没憋好心眼,这是一种直觉。   然后他着人偷偷找太常寺相熟的官员打听一番,并没发现有任何不妥。   梁珏就越发踟蹰起来,想洛银河当初先算计梁琎中毒解了刑部疫毒的危机铲除了施平一众人,后又抓住文字狱的机会,直接把梁琎给整死了,还险些将自己一并拉下马……   每每想到洛银河那张温文尔雅,春风和善的面容,便恨不能食肉饮血,将他碎尸万段才能解恨——文字狱一案,他在朝中精心布置多年的脉络关系,散了大半。   可老狐狸毕竟是老狐狸,索性不破不立,在府中称病近半年,先保住自己的位置,才能再谋权位江山再起。   没人知道他还布置了另一盘珍珑棋局。   这局若是胜了,即便他在皇上面前难再起势,也无关紧要。   转眼到了祭祀当日,虽然还没到年关春节,可这一日难得融融暖阳,徐风轻和,凛冬时节,难得生出一丝春意。   这次祭祀,祭坛只用了宫里的,步骤也简单,但有一个礼炮祭天的环节,历来都没有。   工部尚书柳庭煦也不知洛银河从何处得来的图纸和配方,让他赶制出四门极小型的火炮,那火炮填的小炮弹很特别,打到天上四散开花,五颜六色的,很好看。   皇上和一众朝臣从未见过,大为惊叹。   而后,洛银河在祭坛前焚表敬神,礼乐声中,他一敛平日里的谦逊平和之态,一袭黑衣恭谨肃穆。   当然梁珏这几日的猜测丝毫不错,待到敬香前,洛银河转向皇上,道:“如微臣前几日奏告,敬香需得梁大人配合。”   果不其然吧。   御前,梁珏自然不得推诿,也说不出面儿上是一种什么表情,上了祭坛。   洛银河并没忙于给梁珏香烛,而是恭恭敬敬行礼,脸上又挂上梁珏看了就恨的表情,问道:“梁大人贵体安好了吗?”   梁珏干笑了两声,道:“劳洛大人挂心,老夫尚安。”   洛银河笑着将燃好的三柱清香递到梁珏手上,道:“大人只管用心祝祷,此后必能容光焕发。”   梁珏半句话都不愿和他多说,接过香来,恭敬的擎着,等洛银河念祭礼文书。   当然,洛银河是识趣的,慢慢悠悠的吟诵起祭文来。   梁珏执香在身前,洛银河每诵完一段,他便将香举过头顶,恭敬三拜。   一派宁静庄严中,“啪”的一声轻响,把梁珏吓得一个激灵。紧接着他手中的清香,不知为何,突然爆出一个小火球,直接扑到他的胡子上……   梁珏惊惶用袍袖去掸扫,手忙脚乱。   突如其来的变故,谁也没预料到,洛银河第一个反应过来,“哎呀”一声惊呼,冲到梁珏身前,接过他手中的香,往不远处香鼎中一掷,那三支香稳稳当当,插在香灰里,而后几下拍熄胡子上的火星,急道:“这香定是没制好,里面掺了礼炮的杂质。”   再看梁珏,本是三捋须髯,带着儒雅矍铄,如今燎秃了大半,下巴和半边脸都是黑的,说不出的狼狈。   众臣在台下看着,从未见过梁相这般模样,想笑又不敢。   洛银河仔细观瞧了半天,关切道:“梁大人可有哪里不适吗?”   这一下,梁珏也懵了,觉得好像无碍,但又不确定,一时愣在祭台上。   洛银河见状,急道:“太医呢,快请个太医来,线香爆火,给梁大人瞧瞧,有没有烧伤。”   太医很快就来了,见梁珏被燎黑了的脸和胡子,也忍俊不敢笑,顶着一张时不时抽筋两下的脸,将梁珏的胡子剃掉,去查看他下巴和脖颈处有无炸伤,幸好只是微微被火星溅到,并无大碍。   洛银河抱歉极了,满脸关切的看着太医为他医治,极有眼力价儿的打下手。   他如此殷勤,歉意十足,梁珏即便知道他居心叵测,众目睽睽也没理由好发作,又摸不清他是什么路数,只得闭口不言——堂堂丞相,被刮了胡子,人看着倒是……年轻不少。   梁珏年纪不小,依旧算得上风朗潇洒,想来年轻时定然更加倜傥,下巴上一道美人沟,正如二皇子一般,为本来看着儒雅文质的脸庞平添了三分阳刚之气。   这样看来,二皇子和梁珏,竟颇有几分想象。   洛银河暗暗盘算,面儿上不动声色,做错事一般满怀歉意的将梁珏送下祭坛,独自完成了仪式。   梁珏回到自己的位置,运了一会儿气,无奈得做出大度之姿。   祭祀结束,众臣散去时,他迎上洛银河和李羡尘,还不忘向洛银河调笑两句,摸着光溜溜的下巴,道:“洛大人果然神通,方才又一语成谶,本相方才用心祝祷了,这会儿可不就容光焕发了吗。”   洛银河忙躬身施礼,就差向梁珏大礼赔罪了,道:“梁大人大度,不和下官计较。下官定每日为大人祝祷,祝大人身体康泰,心想事成。”   梁珏就笑了,道:“洛大人可知本相心愿为何,便祝祷本相心想事成?”   他本以为洛银河会顺着他的话,说些什么国泰民安的套话了事,谁知洛银河道:“大人命怀文曲,下官微末道行,不敢妄断,”话锋一转,他继续道,“可方才毕竟是太常寺的疏漏,大人若是不嫌弃,让下官看看掌纹如何?”   梁珏早就想知道他方才葫芦里卖的什么药,正等着他出招呢,便伸出一只手给他,嘴里还不忘关切:“通神之事费心神,洛大人莫要为老夫伤神了。”   洛银河道一声不妨事,捧着梁珏的手,细细端详起他的掌纹来,看完左手看右手,两只手交替看了好几个来回,脸上的疑惑之色越发深邃了。   这还不算完,接着又在他脸上细细端详起来,二人相距不过二尺距离,梁珏被他看得心里发毛。   正待出言询问。   洛银河凑到他耳边,以只有两个人能听见的音量,谨言问道:“依下官看,大人……子女宫人丁虽不甚兴盛,却也不是绝无之相。按理说,子嗣如今不仅无横祸,还更该是个大贵顺遂的人啊。怪了怪了……”   梁珏的脸及不明显的抽搐了一下。   洛银河非常敏锐的察觉了。   --------------------   作者有话要说:   洛银河:你的秘密兜不住了,嘿! 第60章 如何让他独爱你一人的?   洛银河自从天涛河祭奠起,做事便很少向李羡尘交代。   李羡尘初时有些气恼,而后发现他行事目的性极强,妥帖靠谱不出圈儿,渐渐的也就由着他,不多做过问,只是明里暗里以防万一的护着他。   这回,洛银河做那祭天的礼炮是障眼法,为的,是梁珏晋香时的一下“星火燎原”。   群臣皇上看不出,柳庭煦可能看不出,可李羡尘却看得透透的。   加之御道上,梁珏和洛银河打哑谜一般的来言去语,横看竖看都是彼此试探。只是,不知这二人在试探些什么。   这会儿,上了马车,李羡尘就想问一句。   可再看洛银河,他昨夜准备祭礼,几乎彻夜没睡,车马摇晃,倦意便上来了,揣手往车角一窝,闭目养神。   这几日,都城四处修葺,官道,亭廊,都想赶在新年之前完工,路面上总有不大不小的石块磕磕绊绊,洛银河缩在车角,颠来晃去的,看着就不怎么舒服。   只是他实在太困,任凭被晃得像滚元宵一样,眼皮都懒得睁一下,李羡尘见了,就又不忍心问他了,直接将他揽过来,靠在自己怀里。   被一拥入怀,洛银河只微微眯眼看看,随即在他肩窝处调整了一个相对舒服的角度,闭目不语。   片刻,他呼吸渐沉,李羡尘忍不住侧头看他,祭礼的一袭黑衣,裹着他单薄的身子,衬得他面色越发惨淡,但他偎在自己身前,睡颜安逸,像一只猫儿睡熟了,让人觉得心疼又心怜。轻轻抄起身边的斗篷,拢在他身上。心想,俞和安勾结太常寺太医暗害他这事儿,该有个了结了。   这人也真是的,太不拿自己的身体当回事,别的事都能千般万般纵着他,身体的事情,不能再放任,不自觉的将揽着他的手收紧了几分。   “想什么呢?”洛银河忽然说话了,声音有点哑。   李羡尘回了神,问道:“怎么不睡了?”   洛银河本来是睡着了的,但恍惚间不知为何,一个激灵,又醒了,醒来只觉得李羡尘轻巧的给自己盖上披风,小心翼翼的抱着自己,好像怕一松手自己便会跑了一般。   “我呀……听见你这里,一直在念着我呢,就醒了。”说着,他抬起手,在李羡尘心口的位置戳了两戳。   突如其来的情话,把李羡尘说得无所适从,耳畔回响着他刚才的话,胸前刚才极轻的两下,虽然隔着厚重的官衣,但洛银河的手指却像直接拨在李羡尘的心弦上,起了一小串微妙的悸动。   半晌,他才有点僵硬的扯了扯嘴角,将他抱得更紧了。   洛银河见他这副模样,终于忍不住,笑了起来,他身上那个血窟窿是个对穿,离好全还差得远呢,刚笑两声,疼了起来,又疼又想笑,表情说不出的违和。   李羡尘鼻子里哼出个音儿,可算找到该说道的事情了,道:“我刚才在想,你若是总不会疼惜自己的身体,我便将你绑在府里,哪日彻底养好了,哪日算个头。”   这话入洛银河的耳,霸道却温柔,让他心里倏的刺痛——小时候本该最疼他的人都没疼他,他向谁去学习如何疼惜自己呢,即便日后接触心理学至深,理论上是明白的,但一旦到事儿上,好像这幼时没学会的事情,就怎样都学不会了,理智告诉自己要爱惜身体,可潜意识却总是忽视。   他没说话,在李羡尘怀里,又合了眼睛。   待到再醒来,马车已经停了很久,洛银河起身,这回是真的睡熟了,略带歉意的笑笑,李羡尘没说话,只是将刚才给他盖在身上的披风又递过来。   待洛银河披上,二人才下了车。   一觉睡了个把时辰,入府门,已近午,发现府里难得的热闹——滇红来了,受二皇子的嘱托,还带了很多吃食药材,也不乏给胜雪的衣料首饰。   姊妹二人和映禅不知为何起了兴致,一起下厨去了。   前些日子,李羡尘对胜雪,一直不知如何安置,他从未想过将她娶进门,便不能坏了姑娘的名节,就想,有映禅这么个说不清道不明的师弟,不如一不做二不休,找由头说她是师妹,先安排一处别院给她住,过两年,安排一处良缘,也算对得起她先父廖大人的在天之灵。   结果没过几日便发现,五皇子总是借着来探望洛银河伤势的由头前来,来了又总不忘给胜雪带些吃的玩的,便明了了。   想着该找个什么由头,承了这二人的情意才好。   说回这会儿,也不知那三人在做什么吃食,离着厨房老远,便闻到一股饭香,那三人见他们回来,很是高兴,言道时间正好,你们等着吃就是了。   众人入座,才顾得上细看滇红,她比在燕州的时候丰润了一些,面色红润,看得出,即便二皇子此时还没给她名分,待她却很好。   只是她若是对二皇子动了心思,只怕日后安排算计要敌不过儿女情长,洛银河不动声色,微笑道:“看得出二殿下对姑娘情意至深,滇红姑娘的幸福都写在脸上了。”   谁知,这话一出,滇红还没说话,胜雪反倒幽幽叹了口气。   洛银河奇道:“你小姑娘家的,叹气做什么?”   滇红胜雪将门之后,本就不扭捏,且胜雪的性子,比姐姐还要再爽气些,加之山匪之乱,她与洛银河算生死过命一遭,平日跟他说话没半点避忌,这会儿却扭捏起来了,只是抬眼看了看洛银河,幽幽的道:“你不懂的。”   她摆出一副少年老成的模样,洛银河就笑了,被胜雪白了一眼。   一旁的映禅突然开口:“小雪说得不错,银河你是不懂,将军对你情深意笃,你怎么会懂那种为伊消得人憔悴的愁,你是生在蜜罐里笑看他人疾苦。”   他说罢,向洛银河极为会意的笑笑,又转向胜雪笑道:“今儿左右没有外人,不如你直说说,是不是喜欢五殿下,也好让银河和将军早为你安排。”   他是不是打趣自己胜雪无所谓,便直言道:“他没几日便来,总带东西给我,那些东西我又不缺……”   滇红听了,眼角含笑道:“那你缺什么,是缺五殿下一句诉衷肠吗?”   这问题直接,饶是胜雪不吝,也不禁抬眼扫视一圈屋里,见除了这五人,只是几个小侍远远待命,才微微颔首,羞红了脸,点头道:“他不说明白,我总觉得悬着一颗心……况且,他又是皇子,今后,定然还会遇到很多很好的姑娘……”   胜雪说着,忽而转向洛银河问道:“你是如何让少将军独爱你一人的?”   一句话,把洛银河问卡壳了。   瞥眼见到李羡尘坐在一旁,眉眼含笑,一副看戏的模样,洛银河笑道:“这问题,你不该问我,倒是该问问他呀。”说罢,抬下巴,示意她该问李羡尘。   结果,李羡尘就在四人的注视中,默默的放下酒杯,半晌才道:“有个法子,我觉得有用。只是……需要到日后……你们成婚了再用。”   胜雪满脸期待中,李羡尘不紧不慢却一本正经的道:“待到春天,城里三色堇开了的时候,你去摘上几朵,将花汁偷偷抹在五殿下眼皮上,他若是睁开眼来,第一眼见到的是你,便会心里都是你。”   洛银河终于忍不住了,“噗嗤”一声,笑出声来。   结果,又被胜雪白了一眼,那姑娘假嗔道:“问你你不说,别人说了你又笑什么?”   洛银河笑着摇头,向李羡尘道:“你怎的教她这没影儿的招儿。”   李羡尘偏头颇有深意的看着洛银河,道:“你怎么知道没影儿,我试过,好用的很。”   这回,换洛银河局促了,他说试过,当然不会是对别人试的,想了想,还是忍不住问:“你何时试过了?”   “春衫桂水阁那夜。”   嗯……   自己给他讲的杂闻传说,这人怎么还真的会去做。想到他趁着自己神志不清,捻着三色堇的花汁抹在自己眼皮上……   向来谈笑自若的洛先生,表情忽然有点不自然,也不知是屋里的碳火燃得太暖了还是什么其他的原因,脸怎么就红了呢?   映禅和滇红忽然同时笑了起来,胜雪皱眉道:“你们笑什么呀?”   滇红笑着,颇有深意的看着李羡尘二人。   映禅公子止住笑声,道:“小胜雪,将军教你的这法儿,可万万不能外传。”   他说得极为郑重,胜雪一脸不解。   映禅道:“若是这法儿让大显都城的痴儿怨女知道了,只怕春日里的三色堇,便都要被薅秃了去,岂不可怜吗?”   这顿饭吃得其乐融融,连李羡尘素来人前不愠不喜的一张脸上,也多添了笑意。   饭后送走胜雪,李羡尘便言出必践的将洛银河“押”回卧房,让他好好休息。洛银河心里想着知道了梁珏和二皇子之间的秘密,还有没做完的事情,本打算讨价还价一番,却见将军似笑非笑的站在床前,一副居高临下的姿态看他。   想起回府路上李羡尘在车里说过的话……罢了,好汉不吃眼前亏,当怂则怂吧。   --------------------   作者有话要说:   胜雪:姊姊你到底笑什么?   滇红:这么看来……好像是少将军更在乎洛大人。我好像知道了不得了的事情! 第61章 叫人看见成何体统?   许是这一年的冬日天气多变,时而暖阳如春,时而鹅毛飞雪。又许是元和帝日理万机,终归不算年轻。   快过年了,皇上一场大病,病了数日。   病中,他又露了早先的心性儿,忽喜忽悲,有时候,没来由的便责罚身边的宫人,只有洛银河陪他画画、下棋,他才能平和些。   于是,皇上身边伺候的人,整日里盼星星盼月亮的巴望着洛大人早些入宫伴驾,皇上的龙体重于天,洛银河身体刚好一些,便几乎每日都往宫里跑。   年关前,朝里的事情多到是个人就脚打后脑勺。洛银河也不例外,他太常寺里的一堆文书奏报要看,无奈皇上又日日要他随侍,最后,只得让人把太常寺的日常文书送进宫里来看。有时晚上皇上偏殿赐居,他连府都不用回了。   终归新伤旧伤交叠,日日如此,他身子便有些吃不消,把李羡尘心疼的不行。   几次想上折子替洛银河告病,都被他拦下了。   皇上醒时,他陪着聊天,说书,画画,下棋,皇上睡了,他便得看那些太常寺送来摞的小山一样的文书。后来皇上病渐好,见了便笑他,做官做到这份儿上,大概是古来第一人,不如帮朕批批折子。   洛银河只得跪在地上叩头,半晌都不敢起来。   皇上一病,朝中言官们的心思便活络起来了,才不管皇上的脾性,只管行使职能,联合上奏,要皇上早立国本。   折子递到皇上面前,皇上当场就暴怒了——把一沓子奏折飞镖一般的扔了满地,破口大骂,这些该杀头的言官是咒朕死吗?   一气,病又重了。   两位皇子和丰徽公主整日里衣不解带的侍奉在侧,宫妃们也轮流前来照应。   忽而皇上不知为何想通了,令二皇子暂摄朝政,一时间朝堂中暗潮汹涌,都认为即便未侧封太子,却也意味着,皇上大约还是要寻古制,立长。   这一日,洛银河正陪着皇上画画,二皇子忽然请旨来见。   自二皇子暂摄朝政以来,皇上言说,没事别来扰朕休息。可二皇子自然有自己的一套,无论皇上听或不听,他都循例定时来叨念一番,免得日后落个逾越的口实。   只是今日,洛银河一见二皇子脸色,便想,这回大约是真遇到什么难以解决的事情了。   果不其然,多事之际必再生事端。都城里,闹了义贼。   这贼一夜之间偷盗九户朝廷命官的府邸,这些命官,或在府上私设暗格,或在后院地窖,藏匿的不义之财,金银财宝,被洗劫了一个便。   第二日清晨,都城中的三家善堂门前,如堆礼金般的堆着成箱金银,更有甚者,箱子上还留了单子,单子上加盖着各位官员的印信,记述着这些钱财分别都来自哪个官员,可即便是善信义举,哪里有这样散财的,善堂的三位掌事不敢乱收,只得报官。   于是,天大的新鲜便来了——事主尚无一人报官,脏银赃物反倒先找回来了。   一番查点……   只户部侍郎俞和安一家,失窃了都城内两家商号的地契和珍玩无数,叶子檀再细去查可就不得了了,那两家商号暗地里行偷卖私盐的勾当。   惊得叶子檀只得将这事上奏。   这事儿,饶是二皇子在叙述之前给皇上做足了心理准备,皇上一听之下,也险些被气得又犯了毛病——身为户部要员,谁给的胆子?   洛银河在一边儿听,觉得这事儿是冲着俞和安来的。是谁针对他,别人不知,但洛银河心里怎会没有猜测。   昨日……他宿在宫里了,李羡尘独自在府里,好好睡觉了没有?   皇上在一边顺好了气,才向二皇子问道:“这事情依着你,该如何作为?”   二皇子眼神瞟了洛银河一眼,洛银河极为识趣,也正顺势想回府去,便作势要告退。结果被皇上拦下了。   只听二皇子道:“贩私盐依律当发边充军,可此事除了捐物单上加盖的各位官员印信,无人报官,既无苦主,案便不能成案。若是有人欲加之罪也未可知,毕竟事涉数位朝廷重臣,还是不能单凭物证便定罪,不如着刑部详细查查。”   其实事件本身,已经超越了民不举官不究的范围,二皇子之所以这样说,也是有他的小算计,自己尚未登太子位,形势未明便一味铁腕无私,只怕有碍日后朝臣支持,即便事情属实,也得在朝中运作一番,再行后事。   一番说辞推诿的合乎情理。   二皇子又道:“至于那义贼,一来刑部去查,二来儿臣以为,如今朝中事物繁冗,不如张榜悬赏,若有民间的能人异士可为朝廷分忧,我大显应当纳贤才对。”   也不知皇上是对二皇子的提议满意,还是暂时不愿再牵扯精力,转向洛银河问道:“你以为如何?”   洛银河忙躬身施礼,道:“微臣一门心思全在占卜术术上,不懂这些,更不敢妄加置喙。”   皇上一笑,对二皇子道:“就先按你说的。”   二皇子跪安之后,洛银河又被皇上留了很久,他总觉得皇上今日里心情还不错,方才面对二皇子时,那被气坏了的模样,有点像是装的。   待回到将军府里,已经上灯了。天色阴恻恻的,像是又要下雪。   本来一进府门,他便去找李羡尘,结果这人没在,他只得先独自去了书房,白日里和皇上闲话,聊起墨迹实验,皇上觉得有趣,就想让洛银河给秦更试试看。   他当场画了几张,让秦更来测,把秦更说得一愣一愣的,直呼“太准了!洛大人当真神人啊,陛下!”,皇上更来了兴致,就给他布置下作业——回去再多画几张来,朕也要看。   可不是自己挖坑自己跳了么。   跟皇上玩投射人格测试,当真说深了不敢,说浅了也不成,非得三分有三分无的含沙射影,才恰到好处。   他一面想,一面去找朱砂,结果也不知是谁收拾的,一盒朱砂放在书架最上面一层了。洛银河伸手去够,他本就在分心想事情,大大咧咧的一抬手,正好扯到那要好没好全的伤口,肩上便是一阵皮肉牵扯的疼,千钧之际,倏的闪开,一盒朱砂粉贴着他身侧落在地上,摔了个稀碎。   正这时,李羡尘推门进来了。见他这狼狈模样,“啧”了一声,赶忙过去扶他坐下,解开他衣裳看他伤口,洛银河老老实实让他看,眼睛却似有似无的瞥见地上那一盒散碎的朱砂,摔在汉白玉的砖面上,乍看像个带血的骷髅,有点吓人,再一晃神,却又不觉得像了。   不禁坐在椅子上自省起来了,按说这也算是投射的一种,莫不是近来整日过着伴君如伴虎的日子,压力有点大?   李羡尘查验他伤口,好在没有大碍,看他看着地上的一滩朱砂发愣,一边去搭他的脉,一边问道:“是有哪里不适吗?”   洛银河摇头,道:“只是累了。”   李羡尘低叹一声:“你几乎每日陪在御前,心思分得太多了,而且……俞和安给你下的药,不能再拖了,再拖下去,施针也压不住,今天起,你每天必须得按时喝药。”   洛银河点头,无力拒绝。看李羡尘既然提到这茬儿了,便道:“城里闹了义贼,你知道吗?”   “知道,”李羡尘也不等洛银河再问,便直接道,“你以为是我?”   洛银河一脸疑惑,抬眼看他,满脸都写着——难道不是吗?   换来李羡尘摇头一笑,道:“不是我,这回你可猜错了。”他微一沉吟,自言自语似的说,“但能如此神不知鬼不觉便得手的,朝中,确实没几人。若是江湖上……”   他皱起眉头,似是有点想不通。   其实李羡尘也确实在查俞和安,不仅如此,更也已经查到他与多位商贾勾结,不仅贩私盐,还在商税上低开高征——   一些大商户乐于孝敬他,对于小商户,他算计得宜,每每征收,数额正好卡在让商户们觉得肉疼却又死不了的地方,平日里时不时返还些小恩惠,让他们能小赚一笔,以至于至今都没人找他麻烦。   李羡尘本想着,把这些事由查清,证据确凿,一封密信递到督查院,可他如今还没动手,那义贼却先动手了。   这事情便越发的蹊跷了……   正这时候,添宇极合时宜的送晚膳来了。跟晚膳一起来的,还有一碗黑如墨汁的汤药。   “良药苦口。”李羡尘说着,将药端到洛银河面前,不错眼珠儿的看他把药喝了,才算作罢。   饭后,他本催着洛银河早些休息,一番讨价还价,终于退了一步,晚练回来,洛银河就必须休息了。   见好就收,这还不成交。   于是趁李羡尘不在,洛银河又去捣鼓他墨迹测试需要用的图。   要说他是工作狂吗?还真不是,只是思来想去,俞和安的事摸不清端倪,他只想早点进宫面圣,探探口风。   洛银河伏案不知时间飞快,正闷头泼墨,听见门开了,头也不抬,道:“稍等一会儿。”   下一刻,他没想到,手里的笔被人倏的抽出来,而后那人伸手在他膝窝下一勾,将他打横抱起来了,跨出书房门便往卧房走去。   洛银河一下就慌了,即便现在晚了,却不是太晚,将军府里伺候的丫头侍从,来来往往,这叫人看见了……脸皮再厚,也禁不起这么丢啊。   “我这会儿没灾没病的,快放我下来!叫人看见成何体统。”说着,自己就要往下蹦。   李羡尘听了只一笑,手上却将他抱得更紧几分,道:“你再挣扎,我抱不稳,可就只能扛着了。”   他定能说到做到,洛银河立刻闭嘴了,只盼着一路上别遇到人,又盼着李羡尘能走快一些。   --------------------   作者有话要说:   侍从:嚯~~~   (郭德纲老师语调)   丫头:我们更想看扛着! 第62章 罚你把自己洗干净。   本以为是要回卧房去,谁知李羡尘直接将他抱到了湢室里,往软塌上一放,居高临下的道:“你言而无信,该罚。”   “我……”洛银河本想解释说,急着赶工,忘了时间。   转念一想,越是这时候,越不能怂啊。   打定了主意,他脸上瞬间挂上一抹玩味的笑意,从容起身,伸手环在李羡尘腰上,几乎与他额头相贴的轻声笑道:“行啊,你想怎么罚?”   他本没比李羡尘矮多少,只不过将军常年军旅,腰身挺拔,是以显得格外高挑卓立。   倒是这会儿,洛银河有了榻前脚凳垫脚,站起来比李羡尘高出一大截。他应得痛快,眉目低垂,眼中像是汪着一潭春水,清透柔和,含笑的注视着李羡尘,李羡尘果不其然的手足无措起来——   下意识就想将他扑回榻上,把他一脸坏笑堵回去。   可晃神间,看见他神态鲜艳,可脸色惨淡得很,回想那日二人一夜缠绵,他便气血翻涌咳了血,这人八成也是算准了自己舍不得,才如此造次。   暗自叹了口气,能怎么办呢……   但若全然放任他得意,不找吧回来,又觉得太吃亏。   不能助长他嚣张的气焰。   伸手拢上他后颈,拉过他颈子便亲了一口,紧接着,抄手将他半抱半扛起来,挑开纱帘往后面去。   那青纱帘子后面便是泡汤的池子,热腾腾的满池子水,氤氲温暖,细看池水的颜色微微泛着一层药色,再闻,确实蒸出淡淡的药香。   不等洛银河反应,李羡尘利索的解开他外衣口子,三下两下将他脱得只剩件里衣,“咚”一下直接把人蹲在了池子里,而后在池边蹲下笑道:“罚你把自己洗干净,泡半个时辰再出来。”   就这……?   洛银河挑衅不成,被扔在水里,满脸挫败的抬头看李羡尘。   那人脸上也说不清是什么神色,对他道:“是医你身体的药浴,有事叫我。”言罢,不再看他,自顾自挑帘出去,透过纱帘,隐隐见他窝到卧榻上,拿起本书来看。   李羡尘眼睛落在书上,可实际一个字都看不进去,脑子里满是洛银河刚才湿了里衣浮在水里看他的模样,雾腾腾的热气被烛火映得更加葳蕤,笼着他透白的皮肤,映着他那双晶亮又带着一丝懵懂的眼……   李羡尘最受不了洛银河用这样的眼神看他。   他再不跑出来,怕是下一刻就要破功了。   洛银河泡在汤里,缓缓神,以他的心思,即便对从前□□生涩怯懦,却也只是反应了一瞬,便明白了将军的心思,莞尔一笑,缩进药汤里好好泡着,不再去招惹他——   想来自己从前是装病弱,若是变成真病弱,大大的不妙。   第二日,李羡尘有公务处理,早早便走了。   洛银河竟一觉睡到晌午才醒,不知多久没睡得这样沉了,起身抻抻腰腿,神清气爽。   墨为早就守在外间等着伺候,听见屋里响动,禀一声,进屋伺候他洗漱更衣。   “皇上今日无召?”洛银河问道。   墨为称是,笑道:“每天看您累得跟什么似的,无召还不好吗。只是姜大人来了,在花厅等了您一会儿了。”   姜大人?洛银河一怔,没反应过来墨为在说谁,便道:“哪位姜大人?”   墨为“咳”的自责一声,道:“是小的说得不清楚,是姜远将军。”接着,他又补充道,“昨日您泡的药浴,是姜大人给的方子,八成是关心效果吧。”   这倒也不奇怪,姜远祖上是蒂邑族人,家传一些医蛊奇术,八成是李羡尘心焦自己的沉疴久已,才找他帮忙,调配能配合针灸汤药的药浴材料。   果然,花厅里姜远给洛银河见过礼,便问效果。得了洛银河一番称赞,姜远起身欲告辞。   只是看着,又略有些犹疑,洛银河便问道:“姜兄还有何疑虑,不妨直言。”   姜远眼睛瞟向墨为,一副欲言又止的模样,洛银河笑着向墨为道:“你去看看午膳吃什么,若是太素,就加两个菜,一会儿留姜大人用午膳。”   支走了墨为,姜远才低声道:“下官……下官有一事想请教大人,但这事……”   看他如此扭捏踟蹰,洛银河笑道:“姜兄若是犹豫,一会儿墨为回来了,可就没机会说了。”   “下官想问,当日大人被丰徽公主劫掠,公主可曾提到过,驸马姜图……”   原来是这茬儿,洛银河当日被丰徽公主劫掠,朝中知道的人,该是只有皇上和李羡尘,大约还有挑起事端的梁相。姜远是李羡尘的裨将,知道倒是不奇怪。   他是想问他哥哥的事情。   洛银河正想着该如何回他,姜远却直接问道:“他……是否死于丰徽公主之手?”   “姜兄是从何而知的?”这事儿,当时洛银河连李羡尘都没告诉,毕竟公主与那姜图,一个愿打一个愿挨……   谁知洛银河这样一问,姜远便认定他这是承认了,倏的起身,面色凄恻,像是自言自语道:“竟然……你们果然知道。”言罢,转身便走。   洛银河赶忙抢上前去拦他,一边言道:“姜兄,这事剧在下所知颇为蹊跷,你莫要听信一面之词。”   结果姜远耳朵聋了一般,头也不回的走了。   洛银河顿时觉得,事情要坏。   正巧这时,李羡尘回府了,洛银河三言两语将事情交代给他。   李羡尘先是皱眉在堂前踱步两圈,忽然转向洛银河道:“你当日为何不与我言明?”   洛银河闭上眼睛舒出一口气,也不知他是心大还是怎么,在这当口跟自己翻旧账,答道:“怕你一时意气……”   他话还未说完,李羡尘忽然就笑了,凑过来在他唇上极快的一吻,道:“知道了,别急,我去追他。”   直到日头西斜,李羡尘才回来,见到洛银河叹道:“他只是一时难以接受。”   洛银河问道:“可这事情,他是从何处听来的,你问了没有?”   李羡尘道:“前几日,他借调到二皇子府上值守,二皇子说漏了嘴。”   也是,这等深宫秘事,大约也只有宫妃皇子,知道一二。   可若是往阴谋的方向去想,以梁珏和二皇子的关系……   洛银河的心思还在姜图身上,李羡尘却转了话题,道:“我顺路去见了俞和安的老丈。”   俞和安现在就如热锅上的蚂蚁,虽然人还没被下狱,心却早就不安定了。洛银河一个闪念,便知道李羡尘去做什么了,便笑着问道:“谈妥了什么?”   李羡尘一挑眉毛,笑而不语。   还卖起关子来了呢。   ——————————   雪憋了好多天,终于憋不住了,白云飞絮般的散落下来,天地间被清洗得清透了许多,许是秽污浊气被洗净,皇上的病颇见起色,大雪第二日,亲自上朝了。   一上朝,义贼的因果也有了眉目,数日前洗劫俞和安等人府邸的义贼,在二皇子找来的民间高手的帮衬下被擒了——是户部赃罚库的掌令使,袁航之。   袁航之执掌赃罚库七载,刑部和户部罚抄的赃物账本一并归他统筹,他看出俞和安手上的猫腻,合情合理。二皇子迅雷之势,将袁航之手中掌握的各位“被害人”的脏银烂账,拢清了账单,递到御前。   眼看过年,这年八成是没法好好的过的。   接连而来的,除了以俞和安为首的涉事官员被下狱,便是言官们铺天盖地的折子——称赞二皇子办事妥帖,请奏皇上早立国本。   可但凡有点心眼儿的人便能看出来,皇上迟迟不动,并不是非要和言官们对着来,显然是不知为何并没看好自己这二儿子。   洛银河回想书里,那作者书还没收尾,并不知最终太子之位花落谁家。皇上依旧三天两头的让他去伴驾,他在那些言官们眼里红的发紫,终于开始有人暗暗攻克他,变着法儿的讨好,希望他能点明圣意。   结果但凡沾上这样的事儿,洛银河便客客气气的打一番太极,把人送出去。一而再,再而三,四五六七次之后,找他的人终于少了。   除了俞和安的事情,再一件乱子便是章莱犯了过错,撷兰苑牢里关押的燕流山众匪,因狱卒疏漏,被江湖上的余党劫狱。   皇上大怒,派兵清荡燕流山匪窝,但想也知道,那些山匪自然不是傻子,又怎么还会回去坐以待毙,早就不知跑到何处逍遥去了。   李羡尘觉得事有蹊跷,以章莱的手段不该是阴沟里翻船的结局,一边暗查,一边隐隐担心。   他全然不担心那些人找上自己,只是担心他们伺机对洛银河不利,于是终日里没事便和他形影不离,若是有公务,也非要安排暗卫时时刻刻护卫着他。   直把洛银河弄得浑身不自在。   ——————————   这日御前,皇上与洛银河下棋,洛银河的棋艺平平,平日里陪着皇上解闷儿,反倒是皇上让他的子,谁知今日开局,皇上下手一片肃杀之气,把洛银河杀得片甲不留,毫无还手之力。   洛银河心中疑惑,面儿上不动声色。   棋下了三盘,皇上终于绷不住了,一把棋子扔进棋篓儿里,起身从柜匣里拿出一沓纸张,那纸皱巴巴的,很是破旧,有很多地方损毁了,像是扔了又捡回来的。   递到洛银河近前,皇上道:“你看看。”   正是半月喜之时,太子在坊间唱的戏文。只听皇上叹道:“朕看走了眼啊,本以为老四是心里算计最多的那个,谁知,老二才是。”   听皇上言下之意,太子似乎是被二皇子算计了。   想当初太子害林季殒命之事确凿而失势,但此前他生母一事闹出来的种种十分蹊跷,想也知道还有幕后之人未浮出水面。   那是一出酿而未发的阴谋,若非太子因林季之事被牵扯,这事便定然还有后招。   派人暗查,几日前拿到了太子曾经言说,莫名出现在东宫门口的戏文。   戏文,纸张、字迹都平平无奇,但墨却露了痕迹。   洛银河依言去闻,即便是现在,纸张上除了一股墨香,还隐隐透出一丝清新的草香。正是早年间,皇上得了的两块徽墨,名为竹隐,一块留在自己手里,另一块是赏了二皇子的。   日久经年,二皇子这才用错了墨,露了马脚。   洛银河一听,心中暗叹,你陛下果然还是你陛下——他自己本一直想查看太子所说的折子戏戏文的蹊跷,起初仓促未得见,后来再想去找,查了好久都没头绪,皇上轻易便找出来了。   皇上见洛银河跟个石墩子似的,坐在他面前,拿着那一沓子纸不说话,便道:“朕觉得,你跟老五……更投缘些?”   洛银河才赶忙跪下道:“微臣和五皇子是燕州雪患的情义,不敢再有其他。”说罢,一个头磕在地上。   皇上摆摆手,道:“起来吧,朕没有责问的意思,反倒是……想让你拉老五一把。帮他更加名正言顺些。”   燕州雪患,五皇子建奇功,可二皇子却也没有错漏。二人都兢兢业业,一心为民。若想一改这立长的祖制,理由确实还是单薄了些。   只是皇上近来的行止乖张,他最开始命二皇子摄政务,便至少有考察之意,后来言官参奏早立国本,皇上迟迟未有动作,看得出他在犹豫。   如今,是何道理,让他打定主意和朝上那些老顽固抗衡,推翻立长这个祖制的?   洛银河想,自己手握的二皇子的秘密,一旦揭出来,别说做太子,只怕他命都保不住,可这事要做得顺理成章,却又不是太容易。   皇上见他出神,幽幽道:“你定是在想,朕朝秦暮楚,心思飘忽,是何道理?”   洛银河赶忙道:“微臣不敢。”   皇上淡淡一笑,道:“朕早知俞和安等人的作为,只是要言官参奏太过麻烦,索性直接下手罢了,也正好借着这茬儿,看看朝里的阴阳脸到底有几张,一石二鸟,妙不妙?苦于不能叫破,才需要你这样让朕信任的臣子帮忙。”   这样说来,之前闹得满城风雨的“义贼”,是皇上自导自演试探人心的把戏,那么……二皇子的行为,岂不是……   在欺君吗!   --------------------   作者有话要说:   李羡尘:应邀给大伙儿表演一个扛老婆。 第63章 他当真挂心李爱卿。   又是一年年关宴,宫中四处的布置都显着祥和喜庆,年宴上一派君圣臣贤,政治清明的之相。   去年年宴上炸过刺儿的,只还剩梁珏一人,坐在相位,贵胄之气收敛得紧了,倒像是个极普通的文士,儒雅谦和。除了该周全的礼数,半句话都没有,自斟自饮,欣赏丝竹歌舞。   年宴终于有了洛银河想象中宮宴的模样,你好我好,虚假繁荣,其实每个人心里都少不了自己的小九九儿。   因为皇上龙体才痊愈,年宴改在了鸾安阁中,鸾安阁没有天井,虽然保暖但香薰酒气被阁中的暖炉熏烤,让人气闷。   宴会已进行到尾声,洛银河找个空子,出了鸾安阁,清冷的空气吸进肺里,冷得一哆嗦,整个人瞬间就褪去了一身糜醉之气。   接着,他身后紧跟着出来一人,正是李羡尘。二人相视一笑,洛银河道:“里面闷得慌。”   言罢他向远眺望去——这鸾安阁的所在,是宫里地界儿最高的地方,能看到各宫各殿挂着灯笼,暗夜里星星点点的柔光,不似现代照明设备那样敞亮,却看得人心里暖。   觉得好看便向另一个方向看,眼光扫过,仿佛是看到宫墙上一个黑影掠过,像是个人。   只是,深宫中怎么会有人在墙上走?洛银河刚想问李羡尘,还未开口,那人便在他肩头轻轻一搭:“我去看看。”轻巧上了宫墙。   看方向,是寝宫后殿。洛银河皱皱眉,觉得自己跟上去看,怕是不妥。   再说李羡尘,他轻巧的上了宫墙,不远不近的跟着前面的黑影。暗夜里,那人一袭黑衣,想来若非方才他和洛银河站的位置刁钻,着实不易发现他。   只是越跟,他便越觉得这人步伐身法熟悉得很,再看他所去的方向,心里便料定了七八成,暗道不好,自己前些日子的唇舌,都白费了么?   想着,他加快步伐去追。只是那人轻功却也可圈可点,又对宫里地形极为熟悉,一会儿墙上,一会儿地上,李羡尘追他的同时还要避开巡夜的禁军,是以追上那人时,已经到了后宫,看前方不远处,正是丰徽公主的灵懿殿。   四下无人,李羡尘低声喝道:“还不站住!”   那人显然不知黄雀在后,一个激灵,回过头来,黑巾蒙面,与李羡尘两相对视。   “快随我回去!”   那人看了李羡尘片刻,摇头道:“将军,这次末将不能从命。”接着,他又继续道,“你怎能忍心看我兄长不明不白死在公主手里?”——正是姜远。   李羡尘沉声道:“那日同你解释了半晌,都白说了吗?先回去!”   他话音刚落,只见远处火光闪烁,听到宫中女眷的谈笑声。   姜远道:“将军若还顾念末将兄长战阵上同将军并肩拼杀的情义,便莫要阻拦。”   李羡尘急道:“正因如此,才不能看你送命!”说罢,也不等姜远再说什么,揉身上前,便去扣他手腕脉门。   将军的近身功夫,姜远颇知道厉害,并不与他缠斗,错身位躲开,接着脚尖一点,便向灵懿殿殿顶去了。   他轻功似是有些传自蒂邑母族,这会儿全力施展,诡谲异常,李羡尘追上前去,姜远已经上了灵懿殿殿顶。   站在殿顶,便能清晰的看见,远处正是丰徽公主,由宫女太监陪着,往寝宫方向来,李羡尘动了真章,心知若不赶快把姜远制住,一会儿定然得闹出好大一场乱子。   姜远这时候也看出了李羡尘的心思,低声道一句:“将军得罪。”与他战在一处。   若说功夫,李羡尘自然是要比姜远高明,可却也不是一两招之间便能致胜,更何况,他此时只是想将他制住,并未想伤他。   李羡尘一边与姜远拆招,一边眼见丰徽公主的仪仗越来越近,暗暗心焦。也不知怎的,脑子里想起洛银河,这满脑子精灵算计的家伙若是在,会如何做——   接着,他一笑,心道果然近朱则赤,近墨则黑。   忽然停了手,一声长叹,凄恻言道:“罢了,我拦不住你。”   姜远诧异,也停了手,以为将军不再阻止自己了,只听李羡尘继续道:“你说得对,只是你若执意报仇,只怕难留全尸,我无颜面见你亡兄,只得先到地下见他,让他来劝你……”   说罢,运力于右掌,抬手便往自己心口推。   姜远先是一愣,而后大惊,低呼一声:“别!”忙不迭的去格挡他右掌。   可李羡尘这本就是引他上钩的虚招,手掌在与他相触的一瞬间变招,灵蛇一样,反转了方向,反缠上姜远的手腕,瞬间将他脉门扣住。   反应过来,为时已晚,姜远脉门被扣住瞬间泄了力道。   李羡尘在他肩头一压,二人伏低了身子,潜在灵懿殿殿顶的暗影中,目送公主一行入了灵懿殿。   姜远这时忽然低声笑了:“这样的手段,可不像将军的风格,与洛大人成婚一载,将军变了。”   李羡尘暗惊,姜远这话说得,倒是半点不错,只听他继续道:“洛先生最会这些摸透人心思的把戏,正如那日末将到将军府上,洛先生和末将说……”   说着,他便伸左手入怀,眼见他摸出一个瓷瓶,闪电般的一抖,盖子开了,里面的粉末四散飞扑出来。   李羡尘心中大惊,赶忙闭气,扣在他脉门的手上下意识加了几分力道,却无奈头嗡的一声,只觉得眼前宫阁楼宇都错位了一般,接着,便失了知觉。   能招这样的道,还是因为李羡尘既未下死手,也没料到姜远拿洛银河做幌子让他分心,兵不厌诈的伎俩这么快就还到他身上,一言以蔽之——心软轻“敌”了。   待到他再醒来时,入眼是卧房里的重纱帐顶,微一缓神,头晕沉沉的,他一动,洛银河便过来了,关切道:“你怎么样?姜将军说你追逐匪类,你中了迷烟,幸得他及时赶到,才将你救下了,可还有哪里不舒服吗?”   说着,回身去端来一杯温水,一手扶起李羡尘,一手帮他稳住杯子,看他将水喝了。   李羡尘坐在床上,缓神片刻,忽而回了神,惊道:“你说什么!姜远呢?现在什么时辰?”   洛银河不明所以,答道:“天快亮了。”又重复了一便方才的话。   却见李羡尘,起身要下地。只是他迷药尚未全解,刚站起身子,就一个栽歪,险些仰倒,幸而被洛银河扶住,言道:“姜将军说你中的迷药散的慢,若想行动如常,只怕要到明日午后。”   李羡尘听了先是一愣,而后合上眼睛,心里叹惋,姜远啊姜远,你这是做好不成功便成仁的准备了吗?   他这迷药的计量拿捏到明日午后,到时早已事发,无论成败,即便他失手被擒,也做好了不牵扯李羡尘的准备。   可一切又哪里如他想的这般简单。   洛银河见他神色有异,问道:“你别急,怎么了?”   李羡尘道:“只怕已经来不及了。”接着,便将晚上发生的事情简略的讲给洛银河。   听李羡尘言罢,洛银河叹气,眼看天便要亮了,姜远若是想趁着李羡尘迷药未解的当口下手,此时怕是已经事发,只盼他没找准机会下手,或者从丰徽公主手下逃出来,二人都无事。   然事与愿违,天刚擦亮,宫里传来消息,建策上将军裨将姜远,夜闯丰徽公主灵懿殿,意图不轨,失手被擒,皇上震怒,将人押至撷兰苑严刑问讯。李羡尘治下不严,事态未明,暂禁将军府,洛银河迁居回府。   撷兰苑……该来的,躲不过。好一个热闹的大年。   大年当日,皇上琐事繁多,听洛银河请旨来见,脸上现出一抹浅笑,道:“看来他当真挂心李爱卿。”这话也不知是说给谁听,一旁当值的秦更,只得微微欠身,顺口搭音道:“陛下说的是。”   皇上道:“请他到暖薇阁稍坐,告诉他朕过一会儿就过去。”   这一稍坐,便是大半日,冬日里本就天短,皇上来时日头已经打斜,眼看便要落下去了。   君臣见面,皇上倒是毫不做作,屏退左右,直言道:“银河是为李爱卿来的。这事情有些麻烦……”   昨夜事发,姜远果然去而复返夜闯宫闱,但他却没料到丰徽公主身手那般了得,偷袭一招并未得手,反而被公主联合大内侍卫被擒。公主见来人是驸马的兄弟,一时间也没想好如何处置,只是将人压在灵懿殿的一间偏殿里。   可这事不知为何,没半个时辰便传到皇上耳朵里。直接将人下了撷兰苑。   一日过去,姜远酷刑受尽,一口咬定是酒醉走错了出宫的路,章莱却在他身上发现了蒂邑族宗族才有的纹身图腾。   皇上摆出一副头疼的模样,言道:“银河啊,姜远和公主的恩怨、他是否酒醉,朕心知肚明,朕让你暂时迁出将军府,也是为你好,另外,朕当然不信李爱卿与蒂邑族宗族暗通,可他的裨将姓姜,姜姓可是蒂邑族的宗家大姓,看他身上的纹身……李爱卿糊涂啊。”   姜远兄弟二人能做到建策上将军的裨将,身家自然是都查验过的,二人祖上有蒂邑族贵族血统,这事李羡尘早就知道,也足能证明这一点。   皇上现在将这事拿出来,阴阳怪气的说……   他醉翁之意不在酒——   这是威胁,他等不及了,前些日子义贼之事,二皇子面儿上做得很漂亮,只有皇上知道,他是找人冒替应付差事,是欺君!   但那些言官可不知道这个,抓住这茬儿,声称二皇子是皇后嫡出,如今最长,该早立为太子以安民心。   这样一来,皇上定是不厌其扰——五皇子的太子之位,他等不及力排众议,徐徐图之了。   世间就是有些事,当人心绪摇摆的时候,岁月静好,待到心终于定了,却起波澜。   伴君如伴虎。   洛银河想,依着李羡尘的性子,大约是不会眼见姜远丧命的,更何况,皇上已经心急了,即便自己此时不应他,他也总还是会变着法儿的实现目的。   胳膊拧不过大腿嘛,强来是不行的,索性便顺水推舟。   山寨匪窝里“置之死地而后生”一句话,近日总是历历在目,映在脑海里。   可不当真一切都是最好的安排吗,生死有命,去留在天。   想到这,洛银河便也不纠结了,他轻轻合下眼睛,深吸一口气,而后跪下,道:“五皇子之事,微臣愿为陛下分忧。只是此事若欲速则凶险,微臣也有事相求……”   皇上笑道:“和银河说话就是轻松,这好说,而且朕,还可以告诉你一些你可能还不知道的事情。”   待到秦更受圣意亲自送洛银河出宫时,他觉得皇上似乎很舒心,洛大人的心思却不知该如何形容了,就好像喝过一碗苦药,又吃着一颗甜蜜饯。   独自坐在车里,洛银河不禁在想,若是万一自己当真要离开,能留给李羡尘些什么呢? 第64章 在想你。   事发突然,朝中建策上将军被暂时禁足这等新鲜事,不到半日便传得人尽皆知,将军府大年当口门庭冷落,坊间百姓都觉得蹊跷。   李羡尘倒是乐得清净了,只是心焦姜远的处境。   掌灯时分,洛银河来了,手里拎着两坛春衫桂水阁的白云醉。李羡尘先是一惊,随后一边将他让进屋,一边问道:“不是让你回府去住吗,你可别抗旨。”   洛银河轻声笑了,眼睛瞟着李羡尘道:“我会傻到做这种掉脑袋的事情?我去同陛下讨了恩赏,他准我回来,”说着,他揽过李羡尘肩头,又道,“今天大年,咱们喝一杯吧。”   念着他还在服药,李羡尘本想拒绝,但瞥见他满眼笑意,就又不忍扫兴了,道:“不能多喝。”   本还想叫上映禅等人一起,结果洛银河不愿意,便着添宇让厨房备了些菜肴送到房里,二人浅酌谈笑。   李羡尘这人,话虽然不很多,心思却是不少的,是以洛银河越发觉得,他接话的能力一流,有总能说出点睛之句,熟络起来和他聊天,别有一番意思。   一顿饭吃完,二人谁也没提姜远的事情。待到小侍将杯盘收拾干净,李羡尘便问道:“要回去了吗,路上当心些。”   洛银河看他这神色便笑,贴近李羡尘身侧,勾上他脖子调笑道:“舍不得我走吧?”   见李羡尘明显没料到他来这一手,表情有些僵,他就笑得更开怀了,松开勾着他脖子的手,道:“不走,一如往常,我去书房看一会儿书。”说罢转身出了屋门,只留李羡尘一人有些缓不过神来。   他总觉得洛银河今日有些不一样,但具体是哪里不一样,又说不出来。想着,他微蹙了眉头,像是沉吟些什么,稍待便也出了门去,做自己的晚课去。   待到李羡尘练功已毕,洗漱一番再回房间,洛银河早已经回来了,穿着他平日里穿惯了的一件深灰色锦绒袍子,头发极松散,半湿不干的拢在身后,正坐在窗前的软榻上一边烤火看书,一边啜着半盏温酒。   李羡尘并没有刻意放轻脚步,若是平时,他早该察觉了,可这会儿洛银河眼光依旧在那本书上,眼皮抬都没抬。   李羡尘走到他近前,拿下他手里的酒杯放在一旁,道:“不能再喝了,喝多了坏药性。”   明显把那人惊了个小颤。   “在想姜远的事?你很少这样出神。”李羡尘问道。   洛银河却摇摇头,道:“在想你。”继而抬眼,眉梢眼角顷刻间挂上说不出的柔和。   李羡尘在他身前蹲下,将他另一只手里的书也拿下放在一边,拢起他一双微凉的手,注视着他的眼睛,半晌才问道:“你告诉我,今日面圣,到底和皇上说了什么?”   洛银河脸上现出一副油滑的笑意,他身子轻探,张口在李羡尘唇上轻轻咬一口,李羡尘微怔,下意识便想附和他,对方却又脱开他嘴唇,坐直了身子,笑道:“我呀,跟皇上说,我是你明媒正娶的结发人,是拴在一根线上的蚂蚱,哪里有挪府他居的道理?”   见李羡尘依旧皱着眉,显然是不大相信,洛银河又道:“结果,我跟皇上讨价还价的结果,便是一日在咱家,一日回御赐的破院子去。”   李羡尘终于笑了。   若是叫皇上知道,有人将他御赐的宅邸称作破院子,只怕立马就要喊打喊杀了。   执手片刻无言,洛银河只是微笑看着李羡尘,李羡尘忽然意识到他哪里不对劲了——每当自己提及姜远的事,他要么变着法儿的换话题,要么就是避重就轻……   觉得洛银河的手掌温热了,李羡尘起身,走到墙边的一幅画前,揭开那画,后面是一道暗格,从里面取出个信封,递到洛银河手上。   洛银河一脸不解,打开信封,见里面是一串钥匙,和一沓子房契,所在之地横跨南北,便笑道:“当初下聘觉得亏我了,这是后补的?”   “可不是吗。”李羡尘笑道,说着,他从那一沓子房契中找出一张,道,“这是巴临郡的一处院子,前些日子新置的,现在是司星的一位朋友在打理。若是……若是万一……你便去这里。其他的地界儿也都干净的很,朝里没人知道,登记的也都是私宅。”   洛银河眉头皱着,眼却在笑,道:“怎的就至于如此了,若真如此,不如你同我一起走。”   李羡尘沉吟片刻,道:“也并非不可,不过到时候,还是想把姜远弄出来,毕竟他兄弟二人……”   话说到一半,他叹了口气,不再言语了。   洛银河忽然哈哈大笑,起身将房契和钥匙收好,又放回画后面的暗格里,看也没看李羡尘,道:“天策上将军竟动了劫狱的念头吗?”   李羡尘无语。   只听洛银河又道:“你的林老师不信我,你也不信吗?”   这话如同一柄小刀,在李羡尘心头飞快的割了一下,他走上前去,自背后抱着他,道:“当然信你。”而后,话锋一转,问道:“但……你要去救的姜远,行刺公主,死一百次都够了,你如何去救,还是你与皇上做了什么交易?”   洛银河暗自惊叹李羡尘的敏锐和清醒。   只是实情,他不能全然据实相告,便真假参半的道:“碍着姜图将军的关系,公主似乎有心袒护姜远,是以陛下不知道他是行刺去的,姜远也在撷兰苑一口咬定是酒醉走错路。事情还不是死局。”   李羡尘听了,似信非信,抱着洛银河半晌没说话,思来想去,还是不放心,正待开口再问,他怀里的人却一个转身,一手环在他脖子上,另一只手捧住他脸颊,微蹙着眉头,轻声责问道:“大过年的,你怎的这么多问题,忒扫兴。”   说着,也不等李羡尘回答,便直接微微仰头,迎上他的双唇,把他满肚子的不放心堵了回去。   这是一个旖旎痴缠的吻,许是二人各怀心事,让这个吻也变得深邃了,不是得到了彼此那么简单,而是想让对方的气息刻在自己的记忆里。如果可能,他们将来还会有无数的销魂悱恻,但如果不能,这便是让彼此念一辈子的回味。   重纱帐里,李羡尘念着洛银河的伤病,对他越发温柔,看他左肩处依然还缚着白帛,情溺的味道与金创药的气息糅杂在一起,说不出心里是种什么样的情愫。   想要,又不忍放肆。   欲望得到了释放,李羡尘拉过被子拢住怀里的人,柔声问道:“你肩上的伤还疼不疼?”   对方却没回答,李羡尘以为他累极了,也不下床,直接从床上敛起方才洛银河束发用的绸带,掷出去。   那绸带本极柔,这会儿如灵蛇一般,啄灭了书案前跳跃得有些恍人的烛火,李羡尘才也缩进被子里,从背后抱紧怀里的人,将他散乱的发丝拢齐,贴着他后颈轻轻吻了吻,柔声道:“睡吧。”   刚欲闭眼,洛银河坐起来了。他起身时显然是受肩上的伤所累,微微吃力,李羡尘便也起了身,急切问道:“是不是刚才弄伤你了,哪里不舒服?”   谁知,洛银河脸上挂上一丝坏笑,那笑意颇有点地痞无赖看大姑娘的意味,接着,他突然凑到李羡尘颈侧,张嘴便是一口。   而后心满意足,自顾自躺下,道:“冤冤相报,礼尚往来,才能天长地久。睡觉。”   李羡尘无奈笑笑,觉得刚才多余担心他。   第二日,墨为惊觉,原来不止自己东家招蚊虫,李将军也让虫咬了,而且好大一片,淤红发紫,只是这大冬天的……哪儿来的虫子,更何况,将军和东家的卧房,每日都仔细打扫。   他便去问添宇。   无端换来添宇一脸讥笑之意,问他为什么,他又不肯说了。   莫名其妙!   早膳之后,洛银河回了自己的府邸。   他虽然一日未出门,却忙得很,本想一个人在书房,将近日事情的因果梳理清晰,墨为突然来报——滇红来了。   她穿着披风,风帽戴的很低,一见洛银河,便低声道:“我是甩开随从来相见的,咱们长话短说。”   见她神色凝重,洛银河支开墨为,掩上房门,才问道:“怎么了?”   即便知道她这般来访,事由定然不会太简单,却没想到,滇红道:“二皇子神思异常的毛病,恐怕不是病,而是被人下药暗害所致。”   自从洛银河疑心了梁珏与二皇子的关系,他便开始暗查二皇子的过往,并尽可能注意他的行为言语。   二皇子第一次被发现神思异常是五岁那年,本好好的在书房写字,忽然对着墙角时笑时哭,吓坏了他身边伺候笔墨的丫头,此后一度变本加厉,皇上皇后颇为忧心烦扰了一阵子,药喝了不知多少副,后来甚至还请了道士和尚做法,却都没用。   随着他年龄渐长,这毛病虽然不似小时候发作的频繁,但一年里总是要犯几回,不论时候,不挑场合,就像是在提醒众人,可别把我忘了。   终于……太子倒台了,他的病好了。   洛银河本以为,是二皇子心机深沉,他毕竟是嫡出皇子,假装神思异常,不愿意被有心人当成太子登基路上的变数,这样看来……难道并非是他的心思了。   “大人可还记得二殿下身边有个叫乔安的小公公?”   洛银河点头,燕州雪患时,那乔安也跟着去了,妥帖细致,是个好帮衬。   只听滇红又道:“前些日子我发现,他行为鬼祟,在二殿下的书房里不知翻找什么东西,我便找机会去他住处探查,发现他在床板下嵌了一只小箱子,里面有一份手记和一只药瓶,记着毫无规律的时间和药量,我看不明白,拿了药粉去验,终于查到,那是蒂邑族的一种致幻粉。”   又是蒂邑族,若是出自开炎祭司之手,便可以等同于出自梁珏之手了。   洛银河正思虑出神,滇红突然跪下,道:“洛大人,往后国本之争闹得凶了,求洛大人对二殿下手下留一分情。”   洛银河愣住了,看来这姑娘当真对二皇子动真了心。   转念,滇红对这些权势党争之事知之不详,怎会有这般请求呢,洛银河问道:“姑娘何出此言?”   滇红叹道:“二殿下说,他神思异常,是梁相赠药才医好的,梁相因为梁琎之事在御前遭了忌讳,他想报还医病的恩情。”   给自己的儿子下药,再给他解了,让他念着自己的好,倒像是梁珏能做出来的事情,看来二皇子八成全然被蒙在鼓里,不知自己的身世,不过是个可怜人罢了。 第65章 我要留在你在的地方。   送走滇红不大一会儿,洛银河的书房门轻响一声,他眼皮都没抬便吩咐道:“你去备两份年礼,一会儿我去给两位皇子贺年喜。”   却没等来墨为回答,抬眼见,正是先前留在燕州暗查消息的暗卫回来了,带回一个让洛银河意想不到的消息——   先前洛银河在燕州暗查的种种事由,皆在霍问心的掌控之中,那霍问心,竟是一等一的功夫高手,连李羡尘这名暗卫,都被他制住。   但他却并无恶意,将高云城围城一役的始末转述给暗卫:当年高云城突然被异族围困,城周布防形同虚设,求援久无回信,霍问心觉得事有蹊跷,加之他本是草莽出身,事情逼得急了,就又去想江湖上的一套——燕流山被山匪盘踞,那群草莽虽有山匪之名,却从不祸害乡里,是以趁夜亲自托付山匪的大当家,向援军送信。   结果,那山匪当家的几封信都送到援军手中,却不见对方有所动向。时间拖久了,终酿惨剧。   事情过去两三年,霍问心才恍然明白,高云城被困之前,梁珏前来做巡察御史,仗着同乡之谊,套取了高云城的城周布防图,事发为防他求援,想来那山匪当家的数封求援信,是送到了梁珏的人手中啊……   接着,暗卫又道:“霍大人还让卑职带来一人。”言罢,他向门外道,“萍婆婆,进来吧。”   进门的是一位老妇人,身形佝偻,路都走不稳的样子,她抬起头时,洛银河大为惊骇,只见她满面疮痍,五官都纠缠在一起,显然是受过极严重的创伤,看着很是吓人。   那老妇虽然人丑,眼睛却很明亮,声音极为柔暖,道:“老妪惊了大人的驾,心有所愧,苟活至今,只是为了看因果循环,报应不爽。”   一晃神,洛银河想起燕州庆功宴上二皇子的话,惊道:“婆婆……名字里有个萍字?是二殿下的旧识吗?”   那婆婆看不清晰面貌的脸缓而抽搐了几下,一双眼睛里蕴满了泪水。   终于,洛银河明白了,从前霍问心虚虚实实的试探,他问大显气数几何,原来是知道梁珏对皇子下手。   没想到,霍问心多年不愿回都城任职,原来是知道这等天大的秘事。他自知以一人之力无法抗衡梁珏,正是在等现在这个机会。   ——————————   “王鲁为当涂宰,颇以资产为务,会部民连状诉主簿贪贿于县尹。鲁乃判曰:‘汝虽打草,吾已惊蛇。’”   打草能惊蛇,浑水可摸鱼。   这日夜里,高云城一役显朝有内官通敌,且拦截求援军报的始末因果,变成了无数封火漆密信,塞在朝中三品以上官员的府门口。   不曾想事情过于敏感,一时间竟无人敢惊动圣驾。   以至于直到几日后朝会,朝堂上依旧是一派你好我好的虚假繁荣——   皇上歪在龙椅中听这个官员喜报何处降祥瑞,又听那个官员言说哪里瑞雪恰好来年收成好,待到再无人奏本,才向在龙椅里坐直了身子,问道:“几日前,高云城一役的密信传至各位爱卿府门,却独独没有朕一份?”   他说着,眯起眼睛扫视了一周诸臣,臣子们立刻个个低眉顺眼,不敢仰面视君。   接着只听“啪”一声脆响,龙胆被重重拍在御案上,不等皇上说话,群臣立刻齐齐跪倒,叩首道:“陛下息怒。”   半晌,皇上才从鼻子里哼出一个音儿来,向秦更道:“传撷兰苑的章爱卿来。”   章莱早就在外听宣,即刻便跪下行礼。皇上只淡淡道:“你说。”   “微臣细查了这些信件,字迹纸张都没有突破,唯独……这墨,是极珍贵之物,名为竹隐,宫里的记档只有两方,一方尚在陛下手里,另一方……早年陛下赐予了……二殿下。”   二皇子本好好的跪在一旁,一听大惊,叩头道:“父皇明察!”又转向章莱道,“张大人,一方墨而已,若是想要,总能得到的。”   章莱转向二皇子行礼,道:“二殿下,制作竹隐的匠人早已离世多年,况且,这竹隐本就传世极少……若殿下方便,请二殿下将当年陛下御赐的竹隐承到御前,自能证明此事与殿下无关。当然,也有可能是小人的所为,意图挑拨朝野,若是如此,微臣必得明察一二。”   这……   二皇子隐隐记得皇上是赐予过一方墨,那墨该是还好好的在库房里。   墨的事情且放在一边,单是密信里将显朝这位高官的所为说得有鼻子有眼,竟连当年的密信,也有抄拓。皇上既然已经知晓,就不可能熟视无睹,遂将事情交由督查院,去查查这份手迹出自谁手。   于是这一年大年,倒是……战火平定以来,最热闹的一年。   虽然有人猜测这事情暗指梁珏,但众人都知道,早年先皇赐予他与李羡尘二人一人一块白玉免罪牌,除非事涉谋反,证据确凿,否则,没有证据,就会不了了之。   下朝,洛银河独自都在御道上,身边没李羡尘一起,还真有点不知在。   独自出了宫门,正待上车,忽而有人叫他:“洛大人。”   寻声去找,竟是……章莱。   他与章莱没什么交情,这当口,他叫住自己……隧而转身,笑着行礼道:“章大人,年安。”   章莱快步走到他近前,还了一礼,低声道:“前日,有密信送到我手上,言称二皇子神思有异是被人下了蒂邑族的药物,而药物的来源便是姜远。被下官压下了,只是若那信再到别人手上……洛大人需尽快行事。”   洛银河怔住了,这等善意的提醒……   章莱自然明白洛银河的心思,低声道:“下官与霍问心大人是旧识……”   他话音截然而止,朗声道:“下官知道了,下官告退。”深施一礼,转身走了。只见他身后不远处,几位朝臣由远而近。   再说二皇子,密信的事情,惹得他满脑门子官司,郁郁沉沉回到府上,什么都不愿意做,差乔安去库房里找那方劳什子的竹隐来。   等了半天也不见乔安回来,他便在书房焦躁起来,站起身在屋里走柳儿,   正这时,滇红端着一碗雪耳红豆沙进屋,道:“殿下怎么这般躁郁,喝碗甜汤解解乏吧。”   二皇子本不想喝,但见是滇红来,又不忍拒绝,道:“孤现在心里烦得很,你先放下,一会儿再喝。”   可滇红并没听他的,用瓷白的小勺,盛上一勺已经熬制成沙柔糯出胶的甜汤,送到二皇子嘴边,柔声道:“殿下尝尝。”   美人在侧,二皇子只得就着姑娘的手喝了。只是甜品入口,他却怔住了,香滑柔糯的牛乳吊底,甜度适中,再细细品,甜味过后,带着极淡的咸味,恰到好处的解了腻口,勾人食欲——这是他年幼时尝过的味道,只有……只有萍姑姑……   他抓住滇红的手,急切道:“这是谁煮的,煮这汤的人呢?”   滇红用帕子为二皇子沾沾唇边,才道:“入夜滇红便带殿下去见她,只是……殿下心里,要有个准备。”   洛银河下朝便回了将军府,他要去将章莱的底细告诉李羡尘,多少能让他放下心——姜远即便在里面依旧是要受些走过场儿的皮肉苦,却不至于落下什么毛病。   这其实是个好消息,但想到另外一见事,他便又高兴不起来了。照现在手中的信息看,二皇子八成是不知道自己的身世的,但若按照计划执行下去,挑唆二皇子与梁珏反目,二皇子便是压死梁珏的最后一根稻草,梁珏势败,二皇子必然被牵连,做不成太子是小,鱼目混珠皇家血脉,严重了,怕是命都保不住……   事情尚未到杀一人而救百人的地步,他素来算计的是人性,梁珏看重权欲超越了父子亲情,任何人或事,在他眼中都如棋盘上的一颗棋子,有缠有锋,只是若是二皇子有朝一日知道他今生的不幸都源于生父的一手操控,又当如何自处?   人虽活着,心却煎熬。   最好他能永远都不知道,待到事情平息,好好与滇红远走高飞过日子……想到这,洛银河遂又觉得自己矫情。   一边想一边走,差点撞到李羡尘身上,李羡尘便笑:“想什么呢,难得见你魂不守舍。”   洛银河摇头略尴尬的笑笑,还没将章莱的事情告诉他,便被他擎住手腕,摸了片刻才道:“你心思越发重了,即便是无伤无病的身子,这样下去也吃不消,更何况……”顿一顿,他才继续道,“不如别管这烂摊子了,山高水远,跟陛下江湖不再见,如何?”   半天,洛银河才缓过神来,去看他神色,不像是开玩笑。回味一遍他说的话,才了然于心——人在叙述非既定事实的时候,下意识会去回避主语,比如说谎的人,很少把自己作为主语放在叙述语句里。   想到这个,他问道:“你舍得任百万将士血肉换来的太平天下,又陷到不义之人手里吗?”   李羡尘笑道:“这些天禁足想明白了,有些事超出能力范围,便不该去管。”   洛银河语调一转,眼睛只看着李羡尘的眼睛道:“你还是动了让我远远离开的念头?”   他依旧如此敏锐,李羡尘不知自己破绽在哪里,被他看得透透的,已经懒得去问了。这会儿再被他那双虽然清透,却好像能直直看到人心里去的眼睛不错眼珠儿的盯着看,便立刻扛不住了,避开他眼神,片刻才道:“我……只是不忍你这般伤神,事情我自有解决办法,事情一了,我自然会去找你。”   洛银河没拾他的茬儿,道:“章莱算是半个自己人,所以,姜远的处境不会太难。”   李羡尘叹道:“我知道,我还知道皇上用姜远和我,逼你尽快让二皇子落了口实,好让五皇子登太子位时,没人拿立长这个祖制出来嚼舌头。”   这回换到洛银河大为惊诧了,当日他和皇上对话,并无第三人在场……   他惊道:“你……你是怎么知道的?”   李羡尘看他这般反应,莞尔道:“所以我说我自有我的一套……”   “那我也不走,我要留在你在的地方。”他话未说完,便被洛银河打断了,只听他继续道,“己所不欲勿施于人,你若是再提这茬儿,我便跟你江湖不再见,哪儿来回哪儿去。”   语调中带出了几分怒意,让李羡尘全然没想到。   愣了片刻,他突然就笑了,道:“好吧,你想做什么只管去做,只是须得按时服药针灸。再有,我可以帮你,你也不必再瞒我,很多事情我都知道了。”   任他恣意也不是头一回了,更何况,他的能耐不该被小觑,只是这次事关国本,又牵扯梁珏,李羡尘才从心底觉得,容不得出半点差池,可退一万步讲,即便银河他马有失蹄,待到万分为难的关头,带他离开的能力总还是绰绰有余。   我要留在你在的地方,可是李羡尘这辈子听过最美的情话。   而后将军的眼神暗淡柔和下来——他这般费心算计,除了为姜远活命,也是想让高云城围城一役的始末白于天下,用心至深,让李羡尘感念不已。   李羡尘的话,洛银河乍听诧异,再稍细去想,便也明了了,那暗卫既然已从燕州回来,很多事,李羡尘自然是知道的了。   他这会儿见李羡尘满面笑意也不知他心里又在想什么,伸手在他眼前挥两下,道:“你说要帮我,怎么帮?”   结果李羡尘瞪了他一眼,嘴上没说,心里却极为不满他几乎所有的事情都不与自己说明。   但转念,他神色又柔和下来,伸手揽住他肩头,道:“先去吃饭,今天有好吃的。”   见他变脸跟变天似的,洛银河越发觉得,李羡尘是该出去放放风,不然在府里圈久了,怕是要憋出毛病来了。 第66章 若我有不测…   要说约二皇子春衫桂水阁相见,洛银河为得是招摇——这地方被李羡尘买了,朝中人尽皆知。   二皇子微服前来,守时得很。只是进门便看得出来,他并不是来逛馆子的,试问哪个逛馆子的公子少爷,神色凝重,表情像上坟一般。   凌怀安亲自引着贵客到房中,进门便见到,只有洛银河一人,坐在桌前喝茶,见他来了,起身行过礼,见他身后跟着滇红和乔安,顺便也向乔安欠身一礼,微笑道:“乔官家也来了。”   乔安不敢受洛银河的礼,侧身让过,恭恭敬敬还礼道:“洛大人这可折煞小的了。”   二皇子看洛银河一副悠然的模样,直奔主题,问道:“洛大人,做甜汤给孤喝的人呢?”   洛银河表情恭谨,道:“下官这就去请,二殿下稍歇歇脚,尝尝馆子里的新茶和糕点。”说罢,他起身出门。   这时二皇子眼光才落在桌上,一看便愣住了,丹桂花糕、糯米玫瑰露、金丝白玉卷……全是年幼时爱吃的。   并未等太久,只半盏茶的功夫,洛银河便回来了,身后跟着一人——头戴着黑纱斗笠,身着一袭青色的长袍,全然看不到面貌,颤巍巍的跟在洛银河身后缓步而行。   那人见到屋里的几人,身形明显顿住了。洛银河回身道:“故人相见,该是幸事,只是……萍姑姑,需得请二殿下主持公道。”   二皇子愣住,他的声音有点打颤,道:“你……你……真的是萍姑姑?当年你不告而别,却又是去了哪里?”说着就想上前去扶住萍姑姑。   但萍姑却躲在洛银河身后,半晌不说话。   见她这样闪躲,二皇子急道:“当日到底是什么事,洛大人方才说主持公道又是何意,你……你说话呀!”他情急揉身上前,越过洛银河,便想扶住萍姑去摘下她的黑纱斗笠,萍姑却一下子把帽檐按住……   二皇子愣在原地,他看见萍姑的手上,布满了创痕,皮肤缩皱,伤疤如同一道道沟壑堆叠纠缠在一起,看得出伤早已经好了,却依旧泛着不均匀的红褐色,足见当日伤重。   这时,萍姑开口言道:“殿下……还是不要看了,以免惊了驾。”她声音依旧苏苏柔柔,却隐而带着哽咽的颤音,对比手上的疮疤来听,就显得那创伤更骇人。   只见二皇子,突然抬手,掀飞了她的黑纱斗笠,萍姑那张被毁得分不出五官的脸,顷刻间映入二皇子的眼帘。   人就是这样,越不让看,就越是要看。   洛银河默默退开些,给二人让出些空间,这位萍姑姑是二皇子的乳母,也是一直伴他成长的姑姑,二人感情深厚,可待到二皇子将近弱冠之时,她突然失踪了,生死不明。   直到数年后的今日,再相见竟是……当年的笑靥如花的美人,到底经历了什么,变成今日这般活鬼模样。   萍姑只是呆愣在原地,眼神说不出的复杂,看着二皇子,也不知过了多久,二皇子突然扑上来抱住她,泪水夺眶而下,道:“萍姑姑……到底怎么回事……怎么变成这样?”   “殿下啊……我的好殿下……”萍姑任二皇子抱着她,她的身子因为激动而打着颤,合了眼帘,眼睛已经流不出半滴泪水了,她深吸一口气,抚摸上二皇子的后脑,好像他还是小孩子那般,道,“奴婢,早该是个死人了,只留了一口气,就是盼着今日,将当日所见告诉殿下!”   说罢,她也不等二皇子有所反应,指着一直伺候二皇子的乔安,恨恨的道:“当日,奴婢……就是看见他在皇子的餐食里下了药,皇子的怪症即刻就发作了,奴婢知道内有蹊跷,就想去偷偷查清楚,谁是被他发现,趁夜劫掠出宫,捆在城郊的茅草房里,一把大火……”   二皇子惊而转身看着乔安,道:“这……怎么可能?”   是啊,怎么可能呢,乔安是他自小就伺候在身边的人了。   当年萍姑失踪,最伤心的宫人,便是他了。   萍姑颤声道:“殿下,你没有病啊……从来都是个健康的好孩子……是他……”   那乔安终于沉不住气,道:“你……你当真是萍儿吗?还是只是个冒名顶替的歹人?你我当年交情匪浅,今日再见,你为何血口喷人!这样诬陷我,你有何证据,又受何人指使?”   萍姑突然就笑了,面目变得更加狰狞,颤巍巍的急行几步就到了乔安近前,几乎是贴着他的脸,冷声道:“你看看我,我这张脸,我何至于如此诬陷你!”   面对这比鬼还恐怖的面目,乔安下意识便向后推开两步,人一下子撞在桌角,将茶杯撞翻了两只。   “二殿下……”洛银河突然开口了。   事发突然,眼前二人本是二皇子最亲信的人,他不知该作何反应,一直呆愣的看着二人,听见洛银河叫他,便下意识的看向他。   只听洛银河缓声道:“二殿下定一定心神,下官既然约殿下来此,便是能给殿下一个说法的。”   接着,见他向滇红使了个眼色,便见滇红从一旁的小包里拿出几样事物,一一摆在二皇子面前。   洛银河继续道:“滇红姑娘前些日子就如萍姑姑当年一样,发现了端倪,但她运气好,没被恶人发现,她在都城中举目无亲,唯有燕州雪患之行和下官有些微末交情,只得偷偷来找下官商量。细查之下,原来乔大管家不仅毒害殿下多年,当日太子门前火漆信中有关身世的戏文,还有这几日闹得满城风雨人手一份的高云城一役过往,全都出自他手……”   二皇子面前——半方残缺的徽墨竹隐,一只药瓶,一沓记着多年来皇子发病时间的手记……   滇红道:“殿下,这些都是在乔安公公床榻下的格子里找到的。乔公公今日找了半日也找不到府上那块完整的徽墨,是再自然不过了。”   众人的目光都集中在乔安身上,只见他额角已经冒了汗。   洛银河这时不疾不徐的道:“乔安公公是梁相安排在二殿下身边的吧,你二人一唱一和,让梁相成了救治二殿下病症的大恩人,只是……你为何又要向天下公然言说他高云城一役的过往?”说着,他一拍巴掌,恍然大悟的样子,道,“定然是他给你的报酬少了,让你不满意了!”   说着,啧啧摇头。   乔安一张脸涨得通红,喝道:“你血口喷人,栽赃陷害!我根本就不知道高云城的细节因果!如何写成文书,投放在各位大人门前!”   洛银河哈哈干笑两声,他当然知道不是乔安,因为那本就是他拿着皇上手里的那方徽墨竹隐,行使的栽赃嫁祸的勾当,为得只是借此让章莱去详查竹隐这个线索,从而引出折子戏文那一茬儿,他拉长了声音道:“也就是说,戏文那件事是你做的喽?”   洛银河胡搅蛮缠,越说乔安越急,可越急脑子就越乱,支支吾吾半晌也没说出整句话,正这时,突然一声破风之声,紧接着,滇红大喝一声:“当心!”   便见窗外寒光一闪,转瞬而至,滇红顺手抄起眼前茶杯掷出去,那杯子几乎贴着乔安的鼻子尖与另一件东西相撞,“嚓——”一声脆响,同时落地,杯子碎了,碎瓷片中簇着一支袖箭。   滇红急道:“有杀手!快离开窗边!”说着便护着二皇子和萍姑退到墙边,洛银河一把拽过呆愣在原地的乔安,他刚离开原地两步,又是一支袖箭掠过。   洛银河冷笑道:“看来你主子要弃车保帅了!”却不由得心里暗骂,添宇那小子,回去定要好好说他,说好了第二箭等给了信号再发,要不是他还算手疾眼快,乔安还真危险了。   说着,他向窗外打了一个呼哨,便见窗边一个人影闪过,向那袖箭飞来的方向寻去。接着他便向二皇子道,“咱们定是露了踪迹,快走。”   洛银河拉着乔安,引着二皇子,到了春衫桂水阁后门出,那里早备好了马车,几人上车,洛银河吩咐道:“去将军府,快!”   二皇子奇道:“这里怎么会有车?”   洛银河尴尬一笑,道:“是给那些风流公子躲情债用的。”二皇子即刻便明白了,若是有客人的熟识从正门杀上来找人,店里便会从后门送人走,快马加鞭,说去哪里就去哪里。   也只得无奈一笑。   再看乔安,惊魂未定,哆嗦成一团,洛银河忽然想起李羡尘曾经玩笑时说过的一句话:有时候对付某些阴狠小人,就得回归最原始的暴力。   “喂——”洛银河笑道:“别哆嗦了,这不是没死么?他都要杀你了,你还不说实话?”   乔安低头不语,像是还在犹豫。   片刻,车内寂静无声,忽然洛银河觉得不对劲,口中一面向乔安厉声道:“你再不说实话,我就老大个耳光子抽你!”一面悄悄挑起车窗帘子一角往外看……   果然不是回将军府的路!暗骂自己大意了。   他示意众人莫要声张,突然推开车门,一脚踹在那车夫后背上,那人猝不及防,被他狠狠踹下车,滚出好远。   洛银河拉住那马儿的缰绳,带转马头便将车往回赶。   车夫就地翻身而起,吹了一个极为诡异的哨音,顷刻间,十来名黑衣人从天而降。其中一人抬手一支□□,正中马头,那马儿跑出几步翻倒在地。   洛银河大喝一声:“快跳车!”   街巷黑漆漆的,周围的宅院没有半点光亮,这地方是都城东西连接处的一条废巷,确实是杀人灭口的好地方。   “是冲着我和乔安来的。”洛银河顿了顿,忽然又道,“若是我有不测,殿下就舍了身份,和滇红姑娘走,永远不要回朝里了!”   “这是何意?”没头没脑的一句,二皇子莫名。   但洛银河没有再多做解释的意思,忽然手在腰间一划,抬手便听见“碰——”的一声响,为首一人应声翻倒,洛银河手中多了一柄手铳。   他一击得手,精神振奋,笑道:“梁大人说没说,是要死的,还是抓活的呀?”嘴里说话,手中也没闲着,看准机会又是一枪,远处一人又被打中,但毕竟有了防备,只是擦伤。   洛银河啧了一声,便见到几人同时向他冲了过来,他一边后退,抬手又是一枪,放倒了最前面那个,心中暗道,难不成今天老天就要我实践出真知……是不是死了才能回现实里去?   晃神的功夫,二皇子和滇红也已经出了兵刃,上前迎敌,与一众杀手交上手了。   刚觉得压力稍减,松一口气,瞥眼瞧见远处一人正手持□□瞄着乔安,其实事到如今,乔安的死活已经不甚重要了,反倒他死了,后面的文章更好做,但闪念就是很奇怪,洛银河下意识便两步上前,一脚将乔安踹了个跟头,冷箭放空。   这一众杀手,确实是冲着乔安来的,但一来被洛银河占了先机,二来不敢伤二皇子,行动便有些束手束脚,三来滇红的功夫不弱,三人与本来的十来人对垒,还当真可以抗衡一二。   可正这时,洛银河忽然一阵头晕目眩,他暗骂不妙,屏息凝神却觉得整个巷子都在转,人便定在原地,再一晃神,两名黑衣人已经到了他近前,他举枪打到一人,另一人长刀挥至近前,千钧之际,他只得稍微侧身,避开要害,拼着挨他一刀,手铳的枪口一转,又将这人击中,可那人刀锋已至,眼看要扫在洛银河手臂上,他忽然被一人拦腰拉住,脚踩祥云一般向后飘出一丈余。   那人黑巾蒙着脸,低声道:“你刚才说什么?你若有不测……有我在,怎么可能!” 第67章 带你吃好东西。   声音入耳,洛银河顿时心安。   那群黑衣人本就已经折损大半,李羡尘一来,顷刻都被制住。   二皇子和萍姑无恙,滇红受了轻伤,再看乔安,刚刚被洛银河一脚踹开之后,趴在地上,藏头露尾的哆嗦成了一团。   二皇子瞥了一眼地上的乔安,行至洛银河近前,颇有些关切的道:“你怎么样,方才是怎么了,似乎突然身体不适?”见他脸色不好,便想伸手扶一把,谁知他身边那一袭黑衣的蒙面侍卫不声不响的揉身过来,扶住洛银河手肘,向二皇子恭敬一礼。   洛银河甩甩头,暗骂自己从前是装病弱,现在怎么成了真病弱了。   这吸引力法则灵验得颇为不是时候。(※)   头还是有些昏沉,缓两口气,他才向二皇子道:“微臣身体一向如此,二殿下不必挂怀。”   “这位……”这位方才出手,顷刻间解了众人的危机的高手,二皇子又不知该如何称呼他,便迟疑起来。   只听李羡尘答道:“回殿下,卑职是李将军安排护卫洛大人的。”洛银河一愣,他说话的声音仿佛变了一个人,丝毫听不出原本的音色,不想他还有这样的能耐。   二皇子淡淡一笑,道:“李将军身边果然不乏高手,你叫什么名字。”   李羡尘躬身道:“回殿下,卑职是暗卫,即便是殿下过问,也不能透露姓名,望殿下恕罪。”   本以为话说到这份儿上,二皇子能罢休了,谁知他倒不依不饶起来:“这个孤知道,孤还知道,你们有许多化名,不妨告诉孤一个,来日见了李将军,必得好好夸赞你。”   见实在应付不过去了,李羡尘道:“回殿下,卑职尺千山。”   尺千山……   神他1妈的尺千山啊,洛银河腹诽,飞流直下三千尺,疑是银河落九天,我叫洛银河,你就变成尺千山了?不仅倒着念,还是个大舌头。   洛银河忍俊,除了李羡尘,几人都不明所以。   待到送二皇子回了府里,乔安便交代所知之事。   可让人大失所望——那幕后之人极为谨慎,每次交代他做事都头戴斗笠,神龙见首不见尾。   临别之际,二皇子突然叫住洛银河,道:“洛大人今日之举目的何在?”   目的何在……当然不能说是为了救姜远,扶五皇子上位,他只笑道:“朝堂之上,以将军和下官的立场,殿下何必明知故问?”   言外之意明了,是为了跟梁珏过不去。   君臣之间,有时话不用说得太明,同僚之间更是如此,尤其是这样半生不熟,且立场尚未统一的关系中,对方既然觉得你该知道,那最好是就坡下驴,不要再打破砂锅问到底,即便你心里的答案和对方的想法天壤之别,也得做表面心照不宣之姿。   为得是他日给彼此一步退路。   更何况,那些杀手虽然来的仓促,却来得及快,显然是不知哪里,早被梁珏埋了眼线。   二皇子深谙其理,微微皱眉,眼睛眨了眨,似笑非笑道:“那孤只能祝洛大人一切皆如愿。”   这一夜注定是有人睡不着的,二皇子睡不着,乔安睡不着,梁珏也睡不着。   乔安是他安插在二皇子身边的自己人,确定他暴露无遗之时,洛银河和二皇子早已在春衫桂水阁中相见了。只得仓促安排,指派一众杀手去灭乔安的口,结果十几人去了,对方竟半路杀出个程咬金,各个有去无回。   又转念一想,乔安并不知道事情全貌,即便被严刑拷问,也吐不出个所以然,暗骂自己被最近的事情扰乱了手脚。   唯独前几日本就该送到章莱手上,密告毒害二皇子的药出于蒂邑族,定与先祖是蒂邑族的姜远脱不了干系的信,不知为何,如石沉大海……   章莱……是李羡尘和洛银河的人!   想到洛银河梁珏就气得牙痒痒。从前只道他是个舞文弄墨的文士,没想到,竟这么难缠。看他那愈发孱弱的身子,说不定哪天就得“嘎嘣儿”过去,但他就是拖着病病歪歪的身子,在御前活蹦乱跳,没事便给自己下绊子。   梁珏恨不能掐死他。   再说洛银河,天很晚了,他徒步在寂静的街上。   二皇子想要安排马车送他回府,被他婉拒了,他揣着手,沉闷之极,本以为拿下乔安,能一举令二皇子与梁珏反目,谁知那梁珏做事滴水不漏竟然到这般田地……   事情之所以挫败让人气苦,是明明知道一切都是他从中作梗,却又一次次抓不到证据。   要救姜远……皇上等不及,姜远等不及,洛银河第一次觉得自己没有时间了,机关算尽一场空。他心口堵了一股闷气,只想找个地方大喊一通。难道当真要以恶制恶,以战止战么……   他在前面缓步而行,李羡尘默默的跟在后面……   心里若真的念着一个人,只看他微微一个表情,很小的一个动作,就能知道他是否有心事,高兴不高兴——更何况,他表现得这么明显。   洛银河基本算是涵养极好,喜怒很少形于色,大部分时候都温和有礼,偶尔迸出几个歪门邪道的小心思,与他相处,总是让人觉得轻松自在。   可总是有涵养的人,一旦露了萧瑟凄凉的神色,就让人觉得,他定然是心情差到了极致的。   李羡尘想了想,追上前两步拉住他,道:“随我来。”说着,拉着他便往城门的方向去。   明显,洛银河是不想去的,身子不自觉的往后坠,道:“我累了,去哪里呀?”   见他耍懒,李羡尘半推半拥的簇着他往前走,道:“就是知道你累得紧了,带你去松松心。”   “我走不动了。还是回府去吧。”   李羡尘笑了,道:“前面就到春衫桂水阁了,套一辆车,你只管坐着就好,”忽而他就笑得更开了,“还是说这几步路也懒得走?”   一看他那神色,洛银河便知道,他若是点半个头,李羡尘必得将他抱到春衫桂水阁去,摇头叹气,还是自己走吧。   李羡尘让洛银河坐在车里,道:“若是太累就合一会儿眼,到了我叫你。”   谁知,他车子刚赶出城门,洛银河便从车棚里钻出来了,身上披着车棚里的一件棉斗篷,挤在李羡尘身边坐下:“里边憋得慌,还是外面痛快。”   他身子还没养好,偶有头晕胸闷,李羡尘自然知道,腾出一只手搂了他,道:“透透气也好,今夜尚不算太冷。”   见车子已经赶出了城,洛银河问道:“你就这样出城?可还在禁足呢。”   李羡尘笑道:“无妨,明日早些回去就是了。”   夜,是个清朗的夜,天上星河灿烂,空气好像自出城门起便清透起来,许是城里勾心斗角,搅得空气也污瘴。   是有多久不曾注意这样美的星空了……洛银河不由得在想,在现实里难看到这样的景色,而穿进书里来,又总是忽视身边的美。   看着美景,心也就静下来了,方才心口堵着的一口闷气,慢慢疏散开。   李羡尘将车子赶得又快又稳,时不时侧头看洛银河,见他一直怔怔的望着天上的星星发呆,就不吵他,一会儿,那人似是累了,把头倚在他肩上,不过看神色,没方才那样落寞气苦。   洛银河的旧伤好得极慢,一开始李羡尘以为是方子出了问题,调了几次都不见收效。便确定了,是他心思太重,原来只道竭虑伤身,却没想到在洛银河身上表现得淋漓尽致,不知是不是因为他通神确实损耗,还是……之前林季的事情,他一直耿耿于怀,是以,这次姜远出事,便有些风声鹤唳了。   他如此在意自己在意的人,李羡尘心里一阵柔暖的酸涩。   随着马车前行,耳边渐渐传来水声,越发清晰。洛银河坐直身子观瞧,见前面似是一处瀑布,那瀑布不甚宽宏,是以水流的声音并不震撼,只听着让人松心。   看了半天,也不知这是哪里。   他左顾右盼的功夫,马车停在了一座红墙小院前面,李羡尘道:“你等一等。”   说着,他跳下车,在门上有节奏的扣了几下,稍待片刻,便有人来应门——是一位须发皆白的老者,见是李羡尘,便作势让他进去。   李羡尘又回到马车前,牵着马儿,把车也赶进了院子。那老者见车上还坐着一个俊秀文质的年轻人,先是微微一怔,随后只是笑笑。   入院,便见满院的白梅,开得正好,夜风中暗香浮动,洛银河不由得出了神。直到李羡尘来扶他下车,他才觉得自己一副没见过世面的样子,有些失态,不由得尴尬笑笑,道:“这是什么地方?”   李羡尘道:“自家地方,适合修身养性。”   说话间,二人进屋,屋里的陈设没有将军府那样隆重雕饰,只是很简单舒适的布置,有意思的是,桌椅板凳,全部都是竹子的。连窗前的摇椅也是。   洛银河看着喜欢,就坐上去,轻摇几下,道:“是个好地方。”   “喜欢就好,”李羡尘站在摇椅前看着他就笑,“我是带你来吃好东西的,梅伯熬的粥,只要你吃一口,便得记一辈子。”   在摇椅上晃悠一会儿,洛银河就起身了,只觉得哪里都新鲜,看看这,转转那,印象中这好像是画里才该有的地方,忽然他想起什么来,问道:“狡兔三窟,你到底有多少院子?”   李羡尘笑道:“都城只有将军府和小院儿,你都知道,其他的地方……我也是拿地契给过你的。这儿,连添宇都不知道。”说着,他又压低声音道,“梅伯不知道我的身份,你莫要叫破了。”   二人闲话了半个多时辰,梅伯扣门进屋,端着一只砂锅放在桌上,向李羡尘比比划划一通。   李羡尘向他笑笑,道:“不妨事,今日是我们来的仓促,只住一夜,明早便走,您去休息吧,明早也不用照顾了。”   那梅伯笑了,点点头,出去了。   李羡尘一边把砂锅里的粥盛在小碗里,一边道:“梅伯说话不大方便,他刚才的意思是,今天太晚了,只得让咱们凑合吃一点。”   粥盛在一只绿瓷的小碗里,莹白柔糯,洛银河当真有些饿了,便不客气。   食物入口,先是极淡的咸鲜味道,仔细去尝,便知道那鲜味来自于极为细腻的虾蓉,只因太细腻了,即便盛在勺子里,若不仔细去看,都是看不出的。粥顺着喉咙向下滑,一股柔暖自口腔绵延至胃里,整个身子就都舒服了。   待到第二口入口前,口中空了,才缓而觉得,有一股淡淡的竹子香气,非常微妙,让人越发迫切的想去吃第二口。   李羡尘看着洛银河一口接一口的吃完了一碗,便又为他盛上一碗,笑道:“是不是好吃?”   洛银河点头,顾不上说话。   换了心思,他吃饱喝足,简单洗漱,躺在竹床上,还隐而听到山边的瀑布声,心安静下来,才得以反思,姜远的事情,自己是急进了些。   李羡尘也在他身边躺下,他带洛银河来这里,是想让他换个环境,暂时不去想那些乌七八糟的事情,可看他这样子……拉着他的手,道:“好好休息吧。”   洛银河在他身边轻轻“嗯”了一声,便合了眼睛。   李羡尘侧头看他,也不知这一声“嗯”是不是应付自己,不禁心道,姜远的事情前些日子已经暗中安排解围的办法,细算来这两天便该有回音,若真的因为老师和姜远二人的事,让他存下心结,大为不妙。   --------------------   作者有话要说:   李羡尘:自己家里的自己扶。   二皇子:?   ※吸引力法则又叫吸引定律:当思想为某事或某物而集中的时候,同这件事或这个物品相关的人、事、物就会被吸引在一起。   PS:傻呆呆的定时定错时间了,我的脑子可能掉在了哆啦A梦的四维口袋里……摔笔,哼!╭(╯^╰)╮ 第68章 非要我绑你休息。   若说洛银河,毕竟是有专业技能的,主观上也觉得自己暂时不能再钻牛角尖了,便随着耳畔瀑布的声响,冥想起来。   不多时就睡着了,再到醒来,天色微微泛白,神清气爽。   即便李羡尘吩咐了梅伯,一早不用照顾,老人还是准备了清粥小菜,米糕蒸蛋,朴素的食物,出自这老人的手,独有一股让食物回归本真的灵气在里面,让人忍不住多吃几口。   二人偷偷回到将军府时,天还没有大亮,李羡尘又拉着洛银河回寝室,把人生生按在怀里又躺了个把时辰。   洛银河正迷迷糊糊,似睡非睡,便听见添宇在门口道:“二位主子,皇上的圣旨到了。”   蒂邑族大半年间,时局骤变,老宗主身体欠佳,三少宗主姜天玑代理族中事务,但拥护长少宗主的两名祭司三翻四次横生枝节,最后逼迫三少宗主参加族中药蛊试炼——解族中二十八星宿蛊,才能名正言顺。   这二十八星宿蛊的解法乃至练法,有的已经失传,其中之一,便是姜远祖上的家族秘传。   是以姜天玑奉书求助显朝,曾机缘巧合得知族中后人在显朝为将,肯定显朝皇上派姜远施以援手,以盼来日深结邦交。   蒂邑族与显朝邦交一直忽远忽近,好不容易近些年缓和……   两利相权,这比买卖皇上自然是会算,当下便把姜远放了出来,扣了他的家人,让他去蒂邑族戴罪立功了。   自然也没有理由禁足李羡尘。   这等天降机缘,洛银河侧目看李羡尘,见他面儿上淡淡的,试探着问:“是你?”   李羡尘微微一笑道:“你该松两口气,再谋算。”说着,在洛银河腰间揽过,道,“今日你又该针灸了。”   一提针灸,洛银河头皮就一阵发紧,心思瞬间不在线了。   其实,给洛银河针灸,李羡尘也不自在,禁忌之门一旦开过,便如同吸1毒一般上瘾,尤其那人衣衫半掩,面带惧色的模样,看在眼里,好像有一只小手从喉头挠到心头,又从心头一路向下,搅得身体里有一股不正常的热气攒动。   但年纪轻轻就成为上将军的人自然定力极佳,洛银河的身体,浅尝辄止,偶尔施为尚可,若如第一次那样入骨的纠缠,只怕洛银河是受不住的,还要等他把这被人暗害,冗沉的旧伤彻底好全了才行。   一想到这,李羡尘心里便来气,俞和安因私盐一事,还被关在刑部大牢里,罪名虽然在查,皇上却迟迟不见终判。   “你怎么了?”洛银河忽然出声。   李羡尘便回神了,道:“想着俞和安害你至此,皇上怎么将案子办的这样慢……”   洛银河沉吟片刻,便将义贼一事,是皇上一石二鸟之计告诉了李羡尘。   李羡尘道:“这般算计试探,倒像是他的作为。”只听他继续道,“自从你做了太常寺卿,我还觉得皇上性子平缓了很多,从这事上来看,到也未必。”   洛银河笑道:“皇上总归是怕史官的一支笔。更何况,国本之争,他自然想做到完全。”   李羡尘却没言语,默默的将洛银河身上的银针都拔了,给他披好衣服,让他好好休息,交代说禁足这些日子,该有些事情要去处理。   临行前,他忽然言道:“你可曾想过,梁珏做了这么多事情,自己手上为何这般干净?”   这句话让洛银河恍若惊梦,对啊……其实,自蒂邑族之行多次被埋伏,梁珏便露了马脚,到底是自己眼界儿窄了。   李羡尘看他那样子,是一点就透的,便笑道:“你还记得俞和安下狱前,我去见过他一次?后来顺着他说的线索偷偷出去查探,得了结果,梁珏他,拢了很多江湖人在身边,替他做事的都不是府上的人,咱们自然难寻痕迹。”   洛银河独自坐在床上缓神,李羡尘没明说,可他知道,对方一直在暗中保护自己,不禁在想,自己算计来算计去的心思是不少的,可是终归有个现代文明的框框,跳不太出圈儿去,是不是多少有些拘泥了……才总是被事情牵着鼻子走。   看看自己这一身的伤痕……又想到李羡尘,自己从前总是不经意间替他多想,每每看到他在自己面前露出率性的模样,就觉得很高兴,如今想来,自己去温暖他,本质上却是在救赎自己残漏的童年。   今时今日,现实里的条条框框,还是让自己拘泥了。若是再心软下去,定然会被逼入绝境的。   于是,他缓了心神,做出一个决定,近来束手束脚,是因为自己心知梁珏和二皇子的父子关系,却苦于没有证据,不敢在御前擅提,那么不如换一种方法,将事情告诉皇上。   这件事情皇上一旦心存疑惑,所有的问题将迎刃而解。   ——————————   撷兰苑昨日半夜送来一个人,是个伺候了二皇子经年的老人儿,是二皇子连夜入宫请奏,送来的。   进了撷兰苑的人,要么说出点儿真东西,要么就把命留下,姜远是个例外,刚走,又来了个例外——多年数次毒害皇子病发,物证人证俱在,却道不出身后雇主是谁。   自昨夜到这会儿,指挥佥事三人软硬兼施轮番问,乔安晕过去两次,依旧咬定不知背后雇主是谁。   姜远硬气,在章莱的预料之中,况且,霍问心的一层关系在,他也并未对姜远下死手。可这乔安……这样都说不知道,恐怕是真的不知道。   正犹疑之际,便有侍卫来报,洛大人来了。   撷兰苑正堂,洛银河正看墙上一幅字。他未着官服,深灰的大氅已经脱了,穿着一袭墨绿的袍子,袍角滚着海棠色的纹饰,看不出是什么图腾纹样,这两个颜色搭在一起,该是有些冲撞的,可穿在他身上,自有一股说不出的好看,只是这样浓重的色彩,衬得他肤色略微惨白。   章莱迎上前来寒暄几句,笑道:“撷兰苑始终是阴气深重,洛大人何故至此?”   洛银河不与他哑谜,直言道:“章大人问讯是否遇到阻力了,可否让在下单独见见乔安?”他虽然官拜三品,但私下里一直都没什么官威,总还是自称在下。   章莱一笑,并不深究洛银河行为的深意,言道:“自然可以。”这事换了别人自然不行,但有了霍问心这层关系,洛银河自然是可以。   说罢,引着他到关押重犯的囚室门口——囚室里昏暗狭小,顶子极低,人在里面是站不直身子的,地上的干草泛着一股常年不见光的霉味,干涸着不知多少人的血污,这地方与刑部大牢相比,更像是地狱。   章莱时常问供,总是下意识的去看别人的表情反应,侧头看洛银河,见他面色淡然的看着缩在墙角的乔安。   第一次来这样的地方,如此淡定的人倒当真少见,即便是如五皇子那样的人,从前因为一个案子,前来提人,见了内牢,也忍不住皱眉。   章莱问道:“下官为大人换个地方吧?”   洛银河点头:“劳烦章大人再安排一张卧榻。”   章莱不明所以,也依旧照办。   一间普通的房间里,只剩下乔安和洛银河二人,章莱一直在门口守了将近一个时辰,屋里二人交谈的声音极低,直到洛银河开门,章莱才见到,乔安竟在卧榻上睡着了,眉心偶尔抽动一下,人却是睡得极沉的。   洛银河向章莱告辞,低声在他耳边道:“若是顺利,明日大人再问,他便不会一无所知了。”而后,他直接无视了章莱疑惑的目光,款款一礼,出了撷兰苑。   直到坐进马车里,墨为将车帘掩好,他的神色才凝重起来,他是剑走偏锋用催眠来为乔安植入一段记忆的,乔安似乎因为问讯的严刑,精神几近崩溃,是以植入记忆的过程格外的顺利,不仅如此,他还有额外的收获——   原来乔安,是前司礼监提督太监德培的远亲,那德培早已经因为梁琎案被杀,可他尚有东西存在城北的当铺里,是他临刑前才告诉乔安的,让他必要时做必要之用。   可不知为何,乔安未对章莱提,许是当日就没太上心,将此事埋在记忆深处了,又或是那东西不拿出来还好……一拿出来,便会让他陷入更难的境地。   看看时间,今日入宫,怕是来不及了,索性便回将军府,若是李羡尘回来了,正好拉他去一趟城北当铺。   结果恰好和李羡尘前后脚进府,李羡尘见对方把自己让他好好休息的话当了耳旁风,不仅眉头一皱,道:“我果然就该把你绑在床上。”   谁知添宇和墨为两个小子,极快的对视一眼,满脸憋笑,而后各自挂上一副公式化的非礼勿视的表情,眼皮都不抬的伺候各自的主子净手。   洛银河自然知道李羡尘话里的意思,也知道这俩小子已经到了满脑子歪心眼儿的年纪,懒得和他们计较,向李羡尘道:“一会儿有事吗?”   李羡尘道:“你不好好休息,还想去做什么?”   洛银河便将城北当铺的事情说了,道:“这样的事情,还是亲自走一趟放心。”   李羡尘刚想说,你在府里休息,我去就是了,但转念一想,除非真把他绑屋里,否则,谁知道自己傻呵呵的替他跑腿,回来的时候,他会不会老实的等着自己,心里暗骂,怎么就偏偏对这么个不省心的祸害的牵肠挂肚。   当下同意,陪他到城北当铺去一趟,当铺的后生眼见来了两个穿着富贵的公子,不冷不热的道:“二位是赎当,还是手头紧啊?”   李羡尘道:“掌事或者司理在不在,请当面叙话。”   那后生自然惯会看人下菜碟,将军的气度非常,他摸不出深浅,巴不得把这可能会烫手的山芋甩出去,道了声稍待,便去了后堂。   没太大的功夫,掌事的来了,李羡尘也不多废话,将那掌事拉到角落,背过堂下的后生、朝奉们,耳语几句,掌事立时便依言,取了当品,那当品是个鲁班锁的乌木盒子,洛银河接到手上看,心道这下回去有事做了。   晚膳之后,洛银河就窝在房间里研究那个盒子,盒子制作精巧,并不是常见的解法,直到李羡尘晚练洗漱都完毕了,回到屋里见他还在摆弄,自己进门他都也不抬。   上到近前,劈手将那盒子拿在手里,看了看,道:“你该休息了。”   洛银河作势要拿回来:“让我再看看,早解开,早知道里面是什么。”   结果,李羡尘将那盒子随手往远处书桌上一抛,盒子稳稳当当落在桌上,他道:“你好好睡觉,明天一早我帮你打开。”   洛银河眼睛顿时就放光了,惊道:“你竟然会解鲁班锁?那现在解开看看吧。”   说着就起身想去把盒子那回来。   李羡尘哼一声,直接把人横抱起来,就往床边走,一边走一边道:“盒子都比我重要了,是不是非要我绑你休……”   “息”字,被生咽回去了——因为床头当真板板生生的放着一条大红的绸缎长带。   他看看怀里的人,轻轻的笑了,添宇这小子……显然会错了意,但是将错就错,好像也不错。   --------------------   作者有话要说:   洛银河:怎么连盒子的醋都吃?哎——?你……做什么? 第69章 这就完了?   第二日,洛银河意料之中起得晚了,抬手揉眼,手腕上松散纠缠的红缎带滑落……   添宇这小子欠收拾!   他一起身,李羡尘便过来了,满目笑意,给他披上袍子,问道:“睡得好吗?”   换来洛银河一个白眼。   将军当然不恼了,反而递来一个小纸卷,只有女子的小指粗细,用火漆粘着。   鲁班锁的盒子里,竟然是这个东西。   挑开火漆的蜡封,只见窄窄的纸条上只一行字:   “皇二子,生于瀚安廿四年陆月初八寅时三刻,澜祥阁,右眉梢生朱砂痣。”   看到这……洛银河深深吸了一口气,看向李羡尘。   李羡尘尚不知道二皇子和梁珏的关系,一时间没想到这层,又皱着眉看回洛银河,这种只发生于戏文里的桥段,骤然变成真事儿,多数人都不会即刻便去设想。   片刻,李羡尘的表情越发沉重,洛银河见他想到了,才将他前些日子火烧梁珏胡子的初衷也告诉了李羡尘。   他披着袍子下地,把那纸条郑重收好,转向李羡尘笑道:“看来待到梁珏一党事了,咱们真要收拾铺盖,风紧扯呼。”   李羡尘挑眉应道:“好啊,但为何这么突然?”   “你可还记得,是谁眉梢有颗红痣?红豆大小……”   李羡尘将年纪差不多的认识人都在脑海里过了一遍,才惊觉,那人……已经不是个活人了。   相貌特征,不正是梁琎吗!   原来梁珏不仅将自己的儿子和皇子调包,还将皇子一直养在身边……梁琎虽因林季案证据确凿,被杀,若是事发,梁珏被刮三万刀都难消皇上心头恨意,但……又怎知皇上不会迁怒洛银河呢。   如今细想,梁珏从前扶持太子,才正是他高明的地方,与显朝立长的祖制抗衡,需天时地利人和,才能顺理成章,这道理皇上明白,梁珏更是早就明白了。   是以,他才不惜给自己的亲生儿子下药至其时常神思异常,实则藏锋于钝,机关算尽。   洛银河叫墨为进来,伺候着他换了衣裳,李羡尘才从这惊人的消息里稍微缓神,突然回过味来了,趁着墨为出去的当口,一把将洛银河拉过来。   洛银河本来在整理衣袍,猝不及防,跌坐在他腿上,笑道:“怎么啦?”就想站起来。   却被李羡尘顺势环住:“这么大的事情,你早就知道了?为何不告诉我……”   他说着略带责问的话,眼神中却满是关切。   洛银河在他发鬓上轻轻吻下,道:“没有下次了,以后都告诉你。”   正好墨为进门看个满眼,没头就想出去,一想不对,只得又转回来,低眉顺眼的不看二人,道:“东家,陛下宣您入宫呢。”   洛银河应声起来,刚抬脚要走,又被李羡尘拉住衣袖,回身见他翘起二郎腿,满眼含笑的看着自己,问道:“这就完了?”   “不然呢?”   下一刻,将军倏的起身,扣住洛银河后脑,还他一个深吻。分开纠缠,低声道:“自己多在意,早些回来。”   墨为的脑袋都快扎到地里去了,直到跟着洛银河出门,才觉得脑袋终于又是脑袋了——这俩人也太腻乎了,没眼看。   ——————————   御书房里,皇上脸色不善。   这是自然的,立储的事情不省心,结果又有人算计自己儿子的身体,儿子只能容许自己不待见,却容不得别人作践。   “姜远已经去了蒂邑族,若是能让蒂邑族与我大显邦交深固,朕便算他戴罪立功,酒醉闯了公主寝殿的事情,可以放下。”   洛银河叩头道:“叩谢陛下。”   “但是……”皇上话锋一转,“国本之事,你答应朕的事儿,还作不作数?”   洛银河正色道:“自然作数,陛下稍安。”   听了这话,皇上的脸色缓和些许,只听洛银河又道:“微臣看陛下忧思,不如微臣给陛下松松心,助陛下安眠片刻吧。”   皇上允了,他不明催眠的就里,可每次听洛银河话语的引导,柔缓闲逸,自己总能好眠一阵,虽然只是小憩,有时比睡上一夜还解乏。   事至此时,洛银河不再纠结,这次给皇上催眠,要像对乔安一般如法炮制。他为乔安植入了一段碎片记忆,对皇上……只需植入一个深埋心底的疑惑就行。   ——————————   几日后,朝上……   先是刑部叶子檀奏报,抄查俞和安家产时,俞和安的偏房夫人献出一剂药方,说是偶有一日偷听到,俞和安联合太常寺太医令,药害太常寺卿洛银河,至其旧伤难愈,如今戴罪之身立功,只求宽宥娘家人,不受牵连。   皇上大怒,难怪当日天涛河畔太医言,不知为何洛银河旧伤难愈,竟是有人暗害,立刻责令叶子檀彻查,到底有何冤仇,要害洛银河至此。   而后,让皇上发了第二次火的,是撷兰苑章莱连日问讯乔安的结果:   乔安一直受人指使,毒害皇子,却从不知幕后之人是谁,严审之下,终于吐露了,有几次得见与他接头之人的衣着打扮,似是江湖人。章莱又将二皇子与洛银河在春衫桂水阁相见当日遇刺之事与之联系在一起,在御前好一通渲染,当日那些死士,洛银河虽然未伤一人性命,但眼见逃脱无望悉数自裁,无一活口留下。   江湖人的手怎么会伸到皇子身边,又或者,是谁豢养江湖杀手死士,为行不轨之用!   皇上当即命督查院左都御史接手彻查,那左都御史季遥也是江湖侠客出身,平定都城时立了奇功,就一直在朝中做官,扶摇直上,他查问案情,可并不拘泥于规矩流程。   皇上深知如此,才将这事交由他做。   听到这,洛银河抬眼看向李羡尘,他站在武官首位,平静的听叶子檀上奏、章莱添油加醋、看皇上发火,心知定然是李羡尘暗中筹措,捏了黄老爷的把柄才让她的女儿献出药方,突然觉得,有人给自己出气撑腰这感觉不错。   下朝后,梁珏坐在车里,心神不宁,多年来帮自己做事的江湖人都训练有素,更何况,不可能被乔安知道,定是有人发现了端倪,借乔安之口,将这事告诉皇上,到底是哪里出了纰漏?   闪念间,他想到了洛银河,自己和李羡尘分庭抗礼多年,能够针对自己至此的如今朝上恐怕也只有这夫夫二人,难道……洛银河当真这般神算?   那么他……还知道什么?   他一路上都在谋算,依着如今的形式,是按兵不动还是未雨绸缪……二皇子是自己埋在皇上身边最深的一颗棋子,这颗棋子至今还被蒙在鼓里,想到这,他拍拍车门,道:“回府拿些好药材,咱们去探望二殿下。”   结果,冤家路窄,刚到二皇子府门前,便听闻洛银河正在府中。   众人相见,一阵寒暄过后,二皇子笑道:“梁伯伯解救了孤的病症,如此这般正好,待到春日里,孤正要纳一位侧妃,这会儿请洛大人来看看吉日,既然梁伯伯来了,便一同看看。”   梁珏听了,笑道:“不知是哪家的小姐,能得二殿下青眼?”   二皇子道:“是燕州刺史霍问心大人的义女廖滇红,她是高云城守将廖大人的遗孤,忠烈之后。”   听了这话,梁珏心里更是打鼓了,面儿上不做声色,向洛银河道:“洛大人可看中了哪个日子?”   洛银河皱眉,面露难色道:“大人别提啦,依着二殿下的生辰八字去看……殿下应当两年前早有婚配了,更何况……这个生辰……”说着,他摇头不语,极为不解的样子,继续道,“许是下官最近旧伤难愈,推演之能也不济了。”   二皇子见他欲言又止的模样,道:“孤与银河你好歹算是过命的交情,你直言便是。”   洛银河只是苦笑摇头,沉吟片刻,才问道:“据殿下所知,殿下可有双生的兄弟吗?”   这回,就换二皇子吃惊了,道:“没有啊?到底怎么了?”   洛银河连连摇手,道:“那定是下官哪里弄错了。下官稍后便去宫里查查记档。”说着,他眼神也不知是有意还是无意,扫了梁珏一眼。   梁珏只觉得这一眼,大有深意……忽然想起这人将自己胡子烧了那日给自己看手相,说他的孩子该是个富贵之人……   他定然是知道,或者看出了些什么!   二人离府时,梁珏将洛银河拉到一边,故作关心之态问道:“二殿下婚期有何不妥吗?”   洛银河四下张望了一番,才道:“微臣料想,二殿下的生辰八字,定然是记档有误,才没声张,免得有人无辜受累。”   梁珏问道:“这话如何说的?”   洛银河压低了声音道:“按宫里给的二皇子记档上的生辰去推算……他如今,该是个死人才对。”   想了想,他又继续道:“梁大人是元老了,二殿下出生时,可有什么异象发生吗?”   梁珏皱眉,道:“老夫并未听说。”心里却是一阵翻腾难安。   没几日,督查院左御史季遥和撷兰苑掌令使章莱面圣密奏,当时没人知道二人奏报了什么,只见章莱拿着一只鲁班锁的木匣面圣,进去没多久,皇上便打翻了茶杯,随后,竟一口气没上来,传了太医。   太医诊断陛下是怒急攻心,并无大碍。   结果,鲁班锁和里面的纸签就在御书案上晾了很久,秦更收拾御书案时看见那纸签上一行文字写道:“皇二子,生于瀚安廿四年陆月初八寅时三刻,澜祥阁,右眉梢生朱砂痣。”   可二皇子的眉梢,哪里来的朱砂痣……秦更缩缩脑袋,将那纸条掩好,这等掉脑袋的事情,可不能再让别人看见。   --------------------   作者有话要说:   作者本来决定今天闭麦……   但,我脑子可能真的掉了……定时又错了。 第70章 别看了。   婚期始终未定,洛银河几番推算,言说二殿下和滇红八字不合,不能成婚。   结果,许是二皇子太喜欢滇红了,跑去求皇后,皇后无奈,找新上任的礼部任尚书在民间寻高人去算,倒是都没算出有何不妥,只说不做正室便无碍。   终于,皇后亲自安排,将婚事定下来,虽然不是纳正妃,却也是嫡子第一次纳妃,选了春日里的好光景,从冬天就开始乌烟瘴气的朝上,终于露出一丝喜气,可皇上自从上次突然急怒攻心,一直神情恍惚。   本来喜庆,结果后宫不知为何传出流言,说二皇子并非是陛下亲生,传到皇后耳朵里,皇后大怒,下令将几个被坐实了的传言者杖毙,流言这才止住了。   正是一个春风渐暖的日子,皇上依旧恹恹无神的坐在御书案前,他本来虽然气二皇子为了居功而欺君,耍弄心机,却没想到深究出他身份竟然有疑,回忆他刚出生那日,记忆深处依稀有个印象,那刚生下来的胖小子,眉梢有一点红痣,接生姥姥还说,这是福寿痣,为此讨了赏去。   再仔细想,这段记忆似真似梦,却又不是那么真实……   可人就是这样,心里一旦对某些事情生了疑惑,就会越发觉得不对劲,正如皇上此刻,怎么想怎么觉得,二皇子的相貌与自己和皇后不是一个模子的……   思来想去,便把洛银河召进宫里。   洛银河一见皇上手边的鲁班锁,便知道,当日他在皇上心里埋下的种子,经过章莱的浇水施肥,终于生根发芽了。   面上依旧如常,跪下见礼,皇上将鲁班锁向前推了推,示意他看,言语听不出什么情绪,道:“这事,你知道吗?”   洛银河将纸卷打开看了,呆愣了半晌,而后忽然明白了什么似的,扑通跪倒,叩头不起,口中言道:“微臣不知。”   皇上叹气道:“朕印象里,他……那孩子刚出生时,眉梢上似乎真的有一颗红痣,只是不知何时,竟然不见了……也怪朕,太少在意他,”顿了顿,皇上又道,“他……真的是朕的孩子吧?”   这句话一出,洛银河只是在地上叩头,不敢起身,反复的说:“陛下饶命。”   皇上心里毛躁,本来指望见了他能松松心,结果见他这样就更毛躁了,没好气的问:“朕何曾要你的命了,你这是做什么?”   洛银河伏在地上,颤声道:“龙嗣天机之事,若非有特定的机缘,微臣微末道行,不敢窥视,否则……微臣……遭天谴是小,损了大显的气数命脉,微臣即便十死无生,也担待不起。”   “平身吧,朕也……不敢让你算。朕已经派章莱去查了,皇嗣之事,朕只信证据。”   洛银河肉眼可见的舒了一口气,只听皇上继续道,“朕召你来,只是心情烦郁……”   他话未说完,姜远的密信便到了——蒂邑族老宗主病逝,三少宗主姜天玑继任蒂邑族宗主,八大祭司其中三人拥护长少宗主,起兵叛族,蒂邑族连经战乱内斗,耗损不暇,宗主姜天玑肯请显朝派兵支援。   皇上长叹一声,即刻宣三品以上朝臣上殿议事。   结果,几方文臣武将争执不下,就又有人言说要洛银河策问天意,洛银河心里的白眼还没翻完,皇上憋了好多天的闷气终于爆发在蛤1蟆吵坑一般的群臣身上,忍无可忍,龙胆一拍,殿上立时安静了。   半晌没人吱声,堂上安静得让人心里发慌。   “父皇,”众人寻声看,见二皇子出列道,“儿臣自请前去,过两日是儿臣娶亲的日子,虽然不是正妻,也是喜事,蒂邑族的事情,权当儿臣去行邃益礼,免得巴临郡边陲之地的百姓再遭流离战乱。”   他言辞恳切,堂上不少朝臣点头赞许,再看皇上,面上说不上是副什么神色。半晌,转向梁珏问道:“梁卿认为如何?”   梁珏今日在殿堂上,只言片语都没有,听皇上突然问自己,行礼道:“二殿下心系边陲疾苦,自会旗开得胜,让蒂邑族与我大显邦交善固。”   洛银河站在一旁,他明白,这是皇上被皇子血脉的事情扰得烦闷,但猫狗养的久了也得有感情,更何况是活生生喊自己父皇三十来年的孩子。索性不论结果,先让他去做点为国有利之事,即便来日章莱查证了二皇子并非皇室子嗣,念在他于国有功,总能留下一条性命。   ——————————   将军府上,张灯结彩,滇红已经暂时搬到别院,和胜雪住在一起,明日和二皇子成婚,离燕州千里之遥,只得从将军府出门。   洛银河同几个喜娘嬷嬷一同到别院关照一番,既然将军府做了“娘家”,总不能亏待了姑娘。谁知,滇红脸上却现出一丝愁容,胜雪正坐在一旁陪她说话。   二人见洛银河来了,起身见礼,洛银河道:“霍大人回京述职的车马前两日便出发了,细算来,今日不到,明日也会到了,定能赶上姑娘的大喜。”   滇红却悠然叹气。   洛银河柔声笑问道:“这是怎么了?”   见滇红眼睛扫着自己身后一众喜娘,洛银河便吩咐她们先出去忙活。滇红才道:“遇刺那日夜里,洛大人的话,滇红一直放在心上,大人为何叫二殿下舍了身份?又为何说我与二殿下命理不合?”   这……   洛银河当然不能直说,二殿下的亲爹其实是梁珏。   他见滇红神色恳切,便也正色道:“你二人的命数……只有二殿下舍了身份,才最适合在一起,否则前途……”他说到这里顿住了,低声道,“你若是现在犹豫了,我尚有方法让二殿下不娶你。”   滇红眼睛忽然闪过一丝犹疑,皱眉看着洛银河道:“义父他……说二皇子是……”但她话未说完,显然是心有顾忌,随即摇头,道,“即便千难万难,我心里念着他……”   洛银河大为惊诧,难道滇红知道二皇子的身世?可看胜雪是不知道的,显然滇红也拿捏不妥洛银河是否知情,不敢贸然言说。   他正思量,胜雪忽然道;“那他愿意为你撇下皇子的身份吗?”   滇红苦笑摇头:“这种假设没有前提,他现在皇子做得顺风顺水,为何平白为我去做个布衣百姓?”   话说得倒是不错,二皇子若是能一口答应舍了皇子的身份,随着滇红去过平凡日子,八成是信口胡言,糊弄她的。   洛银河叹气,不难看出,滇红即便知道真相,嫁给二皇子的心依然坚定,道:“既然如此,你便高高兴兴的嫁他,日后若有不顺,只要你二人心意相通,总会船到桥头自然直的。”   第二日一早,李羡尘和洛银河早早起身,恭送即将成为皇子侧妃的滇红。礼部的人也一早到了,喜娘嬷嬷不计其数。   看得出来,无论二皇子又或是皇后,对滇红颇为礼待。其中几分真情不得而知,只是坊间在传,二皇子燕州之行平了雪患,还与当初高云城忠良之后情投意合,虽然不曾三媒六聘的娶为正妻,却是捧在心尖儿上的好。   迎亲的队伍前脚刚走,李羡尘的暗卫便来了。   他的暗卫很少这样公然露面,果不其然,那暗卫低声道:“将军,霍大人回都城的车马被围阻在城郊十里的凤隐坡,对方人不少,已现苦战。”   “对方什么人?”   那暗卫答道:“像是死士,还摸不清来路。”   李羡尘顾不得换下朝服,向添宇吩咐道:“备马!你速去调玄麟铁骑营出城支援。”   添宇应声正待前去,只听马蹄声响,胜雪已经策马前来,喝道:“少将军!”   李羡尘点头,飞身上马,向洛银河吩咐道:“等我回来。”言罢,和胜雪绝尘而去。   霍问心回都城述职,怎会料到遇袭,更不会有大队人马保护。   果然,待二人赶到凤隐坡,远远瞧见众多蒙面人围着一小队官军,官军早已溃乱,只能见霍问心还由几个武艺尚可的军官护卫,却也已经是强弩之末。   胜雪高呼道:“父亲撑住!”从马上飞身而起,几个起落加入战阵,李羡尘紧随其后,二人骤然杀来,势如破竹,顷刻间围着霍问心的杀手便被撂倒七八个。   冲入内围,眼见霍问心身受重伤,他的官服颜色深沉,本是不易看出血污的,但伤口中涌出的血将衣裳浸湿,在太阳光的照射下,衣服泛起妖冶的血光。   李羡尘流星锤出手,将偷袭霍问心的一名死士开了瓢,又劈刀砍倒两人,冲到霍问心身侧,单手扶住他,道:“霍大人,没事了。”   再看霍问心,因失血过多,脚下发飘,被李羡尘扶住,反而要失了重心,栽歪一下,勉强稳住身形,已经凝滞的目光过到李羡尘脸上,片刻才道:“你……你是……好啊!五年不见,更有你父亲当年的模样。”   李羡尘顾不上与他寒暄,和胜雪一人一边护着他,往战阵圈外杀去。   只是,对方死士人数众多,虽然倒了不少,依旧还有三十余人,己方算上李羡尘和胜雪,也不过还有六七个人。   正焦灼之际,又一阵马蹄声由远而近,玄麟骑到了!   李羡尘远远望见,洛银河也随行而来,暗暗叹气——就知道他不会听话。   那群死士见援军已到,为首一人呼喝一声,众人便要如蚁群溃退,胜雪此时已经杀红了眼,眼见霍问心伤重,手下招招致命,与她交手的一名死士虚晃一招,想脱身,也不知胜雪是看出那人使的是虚招,还是已经无所顾忌,直接无视了他的攻击,一剑刺向那人咽喉,那人没想到她竟这般不要命,躲闪不及,被一剑穿喉,剑抽出来,血也随之喷出,溅了胜雪一脸。   玄麟骑的都统一声令下:“□□手放箭!留活口!”   □□如急雨一般。   这群□□手极为训练有素,尽是瞄着死士的膝窝放箭,□□的力道与速度要比弓箭强许多,顷刻间,众多死士没逃脱的,便被□□穿膝,逃脱不得。   但死士之所以成为死士,一个个都是做好了不成功就成仁的准备,凡是膝盖中箭逃不掉的,即刻挥刀自刎,凤隐坡尸横满地。   李羡尘见局面控制住了,去细查霍问心的伤情,他伤得不轻,坐倒在地,胜雪在一旁急的止不住泪水往下流,李羡尘刚想宽慰她几句,却被霍问心抓住手,只见他缓缓摇头,道:“下官……下官即刻就要面圣!”   此时,洛银河也已经到了近前,道:“霍大人还是先去医伤。”   霍问心抬眼见是洛银河,嘴角扯出一丝笑意,道:“洛大人,果然又见面了。”说罢,便铆力起身,郑重向李羡尘行了一个官礼,道:“下官燕州刺史霍问心,恳请李大人允许下官即刻面圣!”   李羡尘见拗不过他,他伤势看着吓人,但刚才摸他脉象,内息平稳坚实,便向那玄麟骑的统领道:“赵大人,护送霍大人面圣,”接着,向霍问心道,“我与洛大人随后便道。”   霍问心点头,眼见胜雪哭得伤心,抹去她脸上泪水,笑道:“傻丫头,方才那么凶悍,谁敢娶你。”言罢,便由那玄麟骑的统领扶着,临行前,似是又想起什么,转向洛银河,深施一礼。   霍问心先行,李羡尘和洛银河以及玄麟骑的一小队骑军留在凤隐坡。   李羡尘刀尖挑开一名死士的斗笠和蒙面巾,不禁皱眉,洛银河正在他身后,也要上前来看,李羡尘下意识将他扯到身后,挡住他视线,道:“别看了。”   洛银河就笑了,死人嘛,要说也见过了不少,有什么看不得。   身子一晃,目光越过李羡尘身子,不由得惊骇不已——只见那人根本就看不出原来的面貌,面容如萍姑姑一般,已经毁去了,只是疤痕还很新,看样子也不过月余的新伤,是而更加狰狞可怖。   这样的赴死之心,怎是一般死士可比,但,毁去容貌,定是……   依着容貌能查出什么端倪!   想到这一层,洛银河顺手接过李羡尘腰刀,逐一挑开其余尸体的蒙面巾。   见他如此,李羡尘向正在查验有无活口的玄麟骑喝道:“列整尸身!”   玄麟骑训练有素,片刻功夫,那些死士便都被除掉脸上遮挡,整整齐齐陈尸排列,一共三十七人。   洛银河一一去看,三十七具尸体无一例外,全都毁了面容。   眼波扫过每一具尸体,忽然他脚步挪不动了,驻足在一具尸体前,李羡尘见他神色有异,赶忙上前,问道:“怎么了?”   却见洛银河深吸一口气,缓缓合上双眼,神色说不出去的悲切。   李羡尘只得又去看那具尸体——那是一具自裁的尸身,看上去要瘦小单薄一些,应该还是个少年人,再去看他面容,都如其他人一般无二,被毁的乱七八糟。只是,他左边眉骨,一道极深的疤痕,即便面容被毁,也隐约可见,料想定然受过一次极重的伤。   忽然,洛银河睁开眼睛,情急拉住李羡尘,急道:“快!去追霍问心!他要死谏!” 第71章 让我自己待一会儿…   御书房里,混乱一片,太医侍卫、玄麟骑的统领和章莱跪在地上,皇上沉着脸,坐在书案后。   燕州刺史霍问心回都城述职途中遇袭,凭着一口气撑到御前,向皇上告罪,言说自己多年留任燕州,只为追查高云城一役的蹊跷。   皇上不及细问,霍问心便重伤难挨,卒于御前。   皇上如何能够不气,转念一想,前几日乔安在撷兰苑已经提过,有江湖人参与到朝野暗算中,隧而把督查院左御史季遥招致宫里,好大一通申斥,责令他半月之内查出眉目,不然就提头来见。   季遥便平白接了这样一个送命的差事。   洛银河和李羡尘到了宫门处,正好遇到章莱出宫,洛银河见是他,忙上前去拉住他,低声问道:“霍大人还安好吗?”   有此一问,章莱诧异,但宫门口人来人往,他只得默默摇摇头,将方才御前之事简略的叙述一遍,便匆匆离开了。   洛银河沉着脸,半晌无言,李羡尘见他身子在微微发颤,低声安慰道:“事已至此,入宫也无用,先回府再说吧。”   方才李羡尘摸过霍问心的脉,他虽外伤严重,但却内息绵长,御前伤重丧命,定然是自绝经脉,难怪……方才自己要宽慰胜雪几句,被霍问心拦下了。   生死由心,自己若是豁出性命,自己觉得不亏就行,李羡尘向来是这样看待的。   只是他不知道,洛银河为何如此郁愤。   二人回到府里,洛银河依旧默默无言,径直进了书房,才道:“让我自己待一会儿。”   李羡尘摇头,回手关上书房门,说道:“不行,你这样我不放心,当我不在,我不吵你。”   对方和他对视片刻,也不坚持,走到书柜前,对着满柜子的书,深深吸了两口气——   洛银河现在脑子里满是霍问心临行前的笑意,以及那群死士被毁的面目全非的脸,还有……那个看上去还很年轻的死士尸体左边眉骨上一道深深的旧伤疤。   胸中有一团怒气,无论他怎么疏散都压在胸口,难受极了。   忍无可忍,一拳打在墙上,李羡尘大惊,冲上去从背后将他抱住,低声道:“到底怎么了,霍大人要死谏,必是自己做好了打算,虽然扼腕,可……你为何这般?”   洛银河没再挥拳,只是任由李羡尘抱着,良久,他才缓声道:“那群死士……是燕流山的一众山匪,当初他们能从撷兰苑逃脱,恐怕是章莱和霍问心与他们早有计划……”   左眉上一道疤痕的孩子,不正是当日在匪窝里,刺他一刀后焦虑症发作的小锋吗?他是燕流山大当家的孩子,一心想为父母报仇。洛银河不恨他,反而觉得心里很痛。   人各有命,为扳倒梁珏一人,需要这样多的人豁出性命。   值吗?愿意吗?   仇恨是心口的桎梏,这是他们自己的选择,但是……却让洛银河胸口发闷。   洛银河终于还是觉得眼圈涩涩的,情绪还来不及细细理清,眼泪滑落,滴在李羡尘手背上。   李羡尘扳过他肩膀,把他的头轻轻按在自己肩头,道:“现在没有别人,你不用忍着。”   这样近的距离,李羡尘衣服上熏过的香气,带着他的体温,暖了洛银河的心,没有大哭,只有落泪无声,把将军肩头的衣裳打湿了一小片。   待他情绪稍微缓和些,李羡尘才道:“每个人都有自己的选择,你身体还没大好,大悲伤身,估计你身体彻底养好,还要个把月,这两天的药是不是没有从前苦了……”   他声音沉静,一直在低声轻缓的说着一些无关紧要的话:过几天府里的花儿要开了,今天看见添宇在厨房烧了袍角,从书库里寻了两本书我猜你该喜欢……   洛银河心知他是在给自己分心,明知如此,心思依旧是随着他的话飘远了,渐而,心里就没有刚才那样难受。   伸手环在他的腰上,闷在他肩头道声:“谢谢。”   李羡尘忽然就笑了,身子稍微向后倾倒些许,也环上他的腰,微微低头看他,道:“谢什么?”   洛银河站直身子,伸手抹一把脸,道:“谢谢……遇见你。”   李羡尘的笑更加深了,深呼一口气,又将他重新拥回怀里,道:“你怎么用得着和我说这些,况且,若真要谢……”他顿一顿,才道,“高云城一役的始末……我该谢你费心去查。”   ——————————   第二日朝上,二皇子本该一早启程前往蒂邑族,却没有去,他满面疲惫之色,站在殿上,想也难怪,本来是结亲的喜庆日子,却变成新婚侧妃父亲的祭日。   也不知滇红闹成了什么样。   皇上登殿,众臣行礼。燕州刺史霍问心昨日身故的消息已经传得朝野皆知,梁珏自然不例外。今日不等皇上责问,他便直言有奏,一口咬定霍问心与他同乡之谊,曾几次要求他“照顾”一二,结果却都不满意,是以怀恨在心,才欲报复自己,更是一口咬定,那些毁容的死士,与自己毫无干系。   他一番辩白,把脏水泼回霍问心身上,如今死无对证,若想查实霍问心的叙述,还需很多时日。   皇上并未说话,督查院左都御史季遥道:“事关霍问心大人与高云城一役,微臣有奏。”   说着,他一边递上折子,一边道:“梁大人私通北戎族,欲与北戎前任族长里应外合,攻破我显朝疆土,霍问心大人在燕州经年查证,一早将重要的证物交付给二殿下,更是在日前留下一封血书,昨日晚间才送到微臣手上……”说着,他呈上折子、证物。   当年李羡尘率援军赶至,将突然围城的北戎族打得溃不成军,悲怒之余,剿其战力十五万人,将族长斩于刀下,北戎一蹶不振,变为游牧部族,五年多的时间,霍问心一直派人在燕州关外探查,终于几经周折拿到了证据——是几封书信,已经残破不堪,却依稀能够辨别。   看得出信是写给北戎族前族长的,其中言道:   北戎族做围城之势,让显朝南将北调,牵制李羡尘父子,蒂邑族一举拿下巴临郡指日可待,显朝定然分身乏术,无暇他顾,渐成南北合围的死局。   写信那人……自称竹泉居士。   皇上冷声哼道:“朕听闻梁大人在江南的竹泉幽邸奢华异常,不知哪日有缘得见。”   二皇子这时也站出来附议道:“儿臣赴燕州时,霍大人便私下告诉儿臣当年过往,但当时霍大人尚未拿到完整的证据,与儿臣私下约定,待到证物完备,定第一时间将证物飞鸽传书交到儿臣手上,霍大人……想必是当时便已经料想到了今日之果,才将两位义女托付给儿臣和李大人……”   听到这,洛银河终于理清了昨日的憋闷之感缘何而来——霍问心他,是在向梁珏报复。无所不用其极的报复!无论牵扯多少生命……   梁珏害他的儿子命丧高云城,五年多的时间,他卧薪尝胆,不计后果的算计。   这些山匪八成是在撷兰苑得知当年围城的真相——害他们大当家丧命的,并非是李羡尘,而是梁珏要借李羡尘之手,去灭掉多次帮助官军传信,可能知道内情的大当家之口。   终于说服这些所谓同仇敌忾的“义士”和自己一同拼上性命,也要叫梁珏被亲生儿子大义灭亲。   这算计环环相扣,没有半点人情味。洛银河也不知这样算不算丧心病狂,但他的直觉告诉他,霍问心的计划,可能远不止于此……   二皇子是当真不知道自己的身世的。   若有朝一日他知道了……他与滇红二人,一个大义灭亲,另一个嫁予仇人之子。   说回此刻,梁珏见二皇子附议,并且言之凿凿,神色越发悲切,说不清是难过还是自嘲。冷笑看着自己的亲生儿子,将自己说得罪孽深重,通敌叛国,谋害先皇,该当千刀万剐。   没有辩解,他只是静静听着。   更出乎预料的是,皇上并没有暴怒,下令将梁珏压入天牢彻查,让二皇子尽快出发去行邃益礼,道一声退朝,离了龙椅。许是他早在梁琎一案时,便看透了梁珏,证据确凿这一日,早在皇上脑海中,预演过无数次了。   待到设想成真,反倒一切平平。   ——————————   二皇子的骑军队伍、为二皇子送行的百官,与押送梁珏入天牢的官军并行在显朝最宽的长街上,看热闹的百姓不知,那被黑巾遮盖的囚笼里,坐的正是当朝宰相。   行至城东,二皇子本该与梁珏一东一西,却忽然兜转马头,道:“孤,该去送梁大人一程。”   皇上不在,自然无人阻拦,二皇子的坐骑与梁珏的囚车一路并行,到了天牢门口。   狱卒们何曾见过这等阵仗,纷纷慌然叩拜。   囚车进了天牢内院,黑布被扯下,梁珏端坐在囚笼内,平静的看着囚笼外的皇子。   二皇子道:“梁大人该是恨透了孤。”   梁珏忽然笑了,摇着头,道:“老臣愿皇子将来顺遂平安。”   二皇子定定的看着梁珏,问道:“乔安是梁大人安排的?”   梁珏不说话,只是笑而不语。   忽然之间,不知哪里,响起一声尖锐的哨音,极为刺耳。天牢的大院屋顶,跃下无数蒙面人,为首一人一刀劈开牢笼,梁珏悠然起身,走了出来。   天牢内顿生骚乱,狱卒们上前阻拦,但怎会是这些蒙面人的对手,顷刻死尸遍地。   李羡尘和洛银河也在送行的百官中,本来等在长街之上,忽然听见天牢内骚乱一片。   紧接着,便看见梁珏被两名蒙面人护佑着,走到大街上。   二皇子紧随其后,却被两个蒙面人缠住,只听他大声道:“快拦住,有人劫囚!”   场面顿时更乱了,在场的武官,以李羡尘和五皇子为首,纷纷加入战阵,怎奈对方有备而来,不仅个个是一流高手,且层出不穷,饶是武官武将都功夫了得,却双拳难敌四手。   梁珏这会儿,满脸看戏的姿态,站在天牢门前,他目光在混乱中扫视一圈,锁定在洛银河身上,抬手指向他。   紧接着,他身边一个蒙面人,一声呼喝,眨眼的功夫,人便到了洛银河身前,伸指就向洛银河胸前大穴戳去。 第72章 疼呢,睡不着。   没人想得到,有人敢在光天化日之下,公然劫囚……   更没人想得到,劫囚之后,还如此嚣张,以胜者的姿态劫掠朝廷命官。   那人显然下手没留情面,一指向洛银河胸前膻中穴戳来,瞬间,已经触到他朝服的衣襟,洛银河眼见躲不过,便抬手去格,谁知那人另一只手后发先至,一柄短匕首,反手便向洛银河手臂上戳去。   两害相权取其轻,洛银河拼得手臂划伤,也要将那人戳他膻中穴那一下挡落,星火之间,手臂上没有预想的疼痛,却被一股力道揽进怀里,就势一转,解了危及。   李羡尘一手将人护在怀里,转身的功夫,抄手拔出身侧一名侍卫腰间配刀,反手便向那人颈间挥去,刀尖贴着那人颈间皮肤划过——对手被逼退了两步,两相僵持。   “梁大人……”洛银河突然朗声道,“今日一别,许是再无相见之日,不如咱们聊聊。”   梁珏闭口不言,若说当今朝里,他最恨的就是洛银河,本来不过是李羡尘的幕僚,去年突然起势,将自己多年的筹谋付之一炬。   只听洛银河继续道:“当年李老将军看透你通敌的计谋,密奏先帝,是以李老将军在高云城被围困战死,先帝更因得知你的阴谋,被梁琎与卫道宁谋害,这才是高云城一役的因果吧?”   梁珏哈哈大笑,道:“老夫妄做恶人,若是没有高云城的惨案,李将军又如何有将北戎族一举打散的魄力。”   时至此时还在顾左右而言他。   洛银河怒道:“你早已位高权重,到底为何这般算计人命?”   梁珏一怔,冷笑道:“算计?若非是老夫,这大显的天下还不一定花落谁家……”顿了顿,他忽然笑了,问道,“若说算计,你的心思丝毫不差,你我都是算计的人,这般生气做什么,你是气老夫算计,还是气老夫算计了李老将军?”   听了这话,李羡尘也不禁看向洛银河,其实高云城一役的因果,他心中也早有猜测,暗中探查蛛丝马迹,日子久了,便发现洛银河自和他成亲之后也在查。   “所以……”洛银河眼光看向还在与蒙面人缠斗的二皇子,又转向梁珏:“这是你花落谁家的最后一步算计?”   若是二皇子顺利登基,显朝的皇族,便要偷偷改姓梁了。   旁人不知洛银河此话何意,可梁珏是明白的,自从洛银河从前阴阳怪气的说他不是绝子之相时,他便怀疑洛银河知道自己曾将亲生儿子和二皇子偷换,如今……   梁珏忽然大喝一声,道:“杀了他!”   顷刻间,那一众蒙面的江湖高手得了号令,纷纷向洛银河和李羡尘扑过来。   只听洛银河冷声道:“你若是杀了我,你的秘密一个时辰之内,便会呈到皇上的御书案上。”   此话一出,当真把梁珏唬住了。洛银河看他的神色,暗自松了一口气——梁珏如今在朝里的势力,果然大不如前了,季遥和章莱密奏二皇子身世存疑之事,梁珏全然不知。   梁珏微一沉吟的当口,身侧护卫他的蒙面人低声提醒道:“梁公,龙武军要到了。”   梁珏听了,冷冷的看了洛银河一眼,又向那人点点头,那人从怀中掏出三枚圆球似的东西,划亮火折子,点燃了便向人群中掷来。   李羡尘大惊,大喊一声:“雷火弹!”紧接着,转身抱住洛银河,扑倒在地。   洛银河未及反应,被李羡尘护住头脸,扑在地上,还不明所以,紧接着听见“轰——”一声巨响,三枚雷火弹同时炸裂。   震天动地,他透过李羡尘肩头去看,街市上烟尘滚滚,接着,耳际是一阵高频的嗡鸣,什么都听不清了。   半晌,尘埃渐落,洛银河在李羡尘怀里甩甩头,才觉得耳膜痛感渐缓,心道幸亏此处尚算空旷,若是拢音,耳朵怕是要废了。   他伸手拍拍李羡尘,问道:“你还好吗?”   顿时觉得不对了。   着手他腰侧一片湿滑,李羡尘兀自紧紧的将他抱在怀里。洛银河将手抬至眼前,满手猩红欲滴,不正是血吗……   情急想去看他伤的如何,又不敢贸然动他,只得用另一只手撑住他肩头,急道:“你流血了!能起身吗?”   李羡尘这才缓缓撑起身子。洛银河紧跟着一个轱辘翻身起来,去看他伤势。   只见他腰侧刺着一柄匕首,整个刃口都没在肉里,显然是被刚才爆炸激飞的兵刃误伤。洛银河自从穿进书里自己受伤不少,但看见李羡尘伤成这样,依旧不知如何是好,手忙脚乱的想查看他伤口,可又无从下手,情急四顾而望,本想求援,却见周围官员伤残无数……   李羡尘见他慌乱无措,只差急的跺脚,拉住他手,笑道:“小伤,无碍的。梁珏呢?”   洛银河自然是直接无视他的问题,急道:“怎么会是小伤,伤的这么深……”   梁珏自然是早已经不知所踪。   李羡尘受伤确实早习以为常,但洛银河心里难受……李羡尘看得出来。   添宇不愧是常跟在李羡尘身边的人,将军受伤回府,他一套活计安排得行云流水,有条不紊。   府医将李羡尘腰上巴掌长的匕首□□,鲜血顿时就涌出来了,李羡尘配合府医自己封住穴道,就坐在床上,让他给自己清洗伤口,上药包扎。   洛银河站在一旁静静的看着——自小到现在,第一次有人为了救他受伤,还伤的这样重。   待到包扎已毕,府医仆从都退下了,添宇道一句:“主子歇一会儿,厨房煲着粥,好了便送来。”拉着墨为也退下了。   屋里只剩下二人,李羡尘见洛银河呆愣的看着他,抄起放在床头棋篓里的棋子,向他扔过去,棋子正砸在洛银河肩膀上,他笑着拍拍床边,道:“过来坐。”   洛银河走到床边却没坐下,微蹙着眉头,并非他的过错,可看他的表情却像是犯错了一般。李羡尘抬手帮他顺了几下头发,笑着安慰道:“你看我像有什么大碍吗,你……”   他话未说完,洛银河忽然拽住他领子,力气出奇的猛,李羡尘被他拽得一下撞在他胸口上,紧接着被他紧紧抱在怀里。   洛银河的感情大部分时候是细致温润的,极少这样激烈,对李羡尘,更是从未这样过。   骤然如此,李羡尘有些不知所措,伸手拍着他后背,柔声道:“好了,没事,也没伤到什么严重的脏器,之前你自己伤的都比我重,不是也没事吗……”   “那不一样……”洛银河声音一直是很清爽柔和的,这会儿却很低沉,像是嗓子里堵着东西似的。   李羡尘心里很深的地方像一下被一股无形的力量扯了一下,道:“不如,你陪我说说话,我就不疼了。”说着,将他拉上床,圈在自己怀里。   洛银河皱眉看他,道:“你该休息。”   结果那人非常夸张的捂着腰间伤口,言道:“疼呢,睡不着。”   洛银河就后悔了,心道原来只觉得他闷骚,熟了之后这么缠人,哪里有半点将军的样子。   叹一口气,拿枕头垫在他身后,道:“你原来受了伤,也这样黏糊?”   李羡尘伸手揽过洛银河肩头,让他倚在自己怀里,下巴贴在他额头上,道:“是你招我的,怎得翻脸无情不认账,再说了原来……可没人让我黏糊。”   顿一顿,他又道,“给我讲讲你小时候都在做什么,寒窗苦读吗?”   还真不知道该怎么答。   一直以来,李羡尘都很在意从燕州回都城的路上,洛银河重伤昏睡时,眼角滑落的那滴泪水,还有他梦呓般道出的“没有你这样的父亲”,他从不知晓他幼时的事情,当初招他入府做幕僚时,也并未记述完整,是以,后来总是想从侧面去打探,可又怕不知不觉间触碰到他不愿提及的往事。   倒不是李羡尘爱翻人家底,而是面对一个真正在乎的人,即便理智知道不该过多在意他的过往,感性却总是想去留意,知道他曾经的悲喜,不奢望他能全然敞开心扉主动言明,只要偷偷知道就好。   只是话出口,见对方神色一滞,李羡尘便后悔自己唐突了。正想怎么去转个话题,却听怀里的洛银河道:“我小时候啊,可不爱读书了。”   李羡尘就又问道:“那你爹爹妈妈不打的吗?”   洛银河答得很痛快,笑道:“我那混账爹……从不因为这些事情打我。”   李羡尘没说话,搂着洛银河的手臂紧了紧,洛银河很淡的笑了:“你总说我不爱惜身体,因为从前没有人在意过我,我自己不知不觉间,也就不在意了。我很小的时候,觉得自己到这个世界上来,就是用来让那个人出气的,明明没做错什么,后来长大了……看得书多了,接触的人也多了,才慢慢去修正这个想法,收效嘛,平平。结果……”   他话说到这里停下来了,他说得含糊,可李羡尘不是木头,自然听懂了其中的意思,原来他的父亲竟是这样一个人,回忆苦涩,见他不说了,也不再去追问。   可洛银河却在心里将话讲完了——结果,幸亏遇到你了。   --------------------   作者有话要说:   猛男撒娇,娇而不妖。   洛银河:他不算猛男,长得多好看。   李羡尘:?银河,你礼貌吗……   李羡尘步步逼近.gif   洛银河:我说错了,这叫,心……心有猛虎,细嗅蔷薇!   笑而不语省略万字。 第73章 我在。   梁珏被他豢养的江湖人劫救的事情,皇上自然是发了好大的脾气,预料之中。   想那些江湖人,劫走梁珏几个炸雷制造混乱之后,如凭空消失了一般。   更甚,章莱带人去梁府抄家,府上只剩下普通的家奴院工,钱财信文,无甚收获。唯一值得注意的是相府后花园的一角,单辟出来一块地方,盖着庙堂,庙里无人,但墙上挂满了手抄的经文,看那字迹娟秀,不似是男人的笔体。   章莱细细查问,伺候的下人都不知道这庙堂里住的人是谁,只知道梁珏下过禁令,不让人靠近。   最后寻到一位扫地的嬷嬷,说曾有一次破晓,看见庙门口有位女道长,身姿杳渺,像天上的仙子,可再晃神,人就不见了。   皇上听过奏报,又见章莱呈上的经文,呆呆看了半晌,忽然暴怒,当着满朝文武的面将经文撕得粉碎,指派章莱即刻去追查梁珏的下落,死活不论。   章莱知道,若是想要从梁珏豢养的江湖高手眼皮底下死活不论的把梁珏弄回来,单凭他撷兰苑分布在各地的那些明岗暗哨,只怕难比登天。   可这当口皇上如今在气头上,他只得接旨。   满朝文武,稍微有点脑子的便想得到,梁珏仅凭几颗炸雷就消失的无影无踪,显朝都城内,早在毫无人知的情况下,被修通了密道暗室。   过了半天光景,皇上醒神了,突然觉得自己脖子上的脑袋还好好的没搬家,是梁珏老儿手下留情。又或是,他尚未来得及下手,自己的阴德积得比自己的死鬼老爹深厚。   于是,他开始草木皆兵,派左右龙武军全城搜掠梁珏出城的通路。更架设无数内廷侍卫的明岗暗哨,让王爷、将军每夜排班值守。   即便李羡尘受伤,也得隔日就去宫中。   这日换班,李羡尘回府时,已经过了丑时,添宇伺候着他洗漱更衣,道:“主子饿了吗,厨房里还温着宵夜。”   李羡尘摇头道:“乏,不吃了。”说着便往卧房的方向走去,可只走出两步,便又顿住了——夜深了,他该已经睡了,他向来睡得浅……   添宇伶俐得很,道:“您进府的前一刻,东家还没睡呢,在书房,墨为去催了好几次。”   这都什么时辰了……   透过书房的窗纸,隐隐见到洛银河在窗边的矮桌前席地而坐。   李羡尘推门进屋,正好和他目光对上。   见将军回来,洛银河脸上挂上一丝笑意,道:“你回来了。”   单看眼神,李羡尘就知道,他早就困了,一双眼睛没了平日里的清透神采,看着迷糊。   他在等自己。   于是走到矮桌前,向他伸出手,道:“走了,回房去,春寒料峭,一个人睡被子里冷。”   瞥眼瞧见,他矮桌上摆着的,又是自己曾在巴临郡见到过他写写算算的那种图纸……叫什么来着?   对了,是星盘。   李羡尘熟悉洛银河的脾性,他虽是太常寺卿,通神之能堪称极巧,但私下遇事却极少问卜,每当他排算这个的时候,便是他心里有悬而未决却又不知该如何解决的事情。   二人出了书房门,正巧遇到又来催洛银河去休息的墨为,他见李羡尘一路揽着自己主子的腰,往卧房的方向去了,便静静的跟在后面,心道,果然还是一物降一物,自己苦口婆心三番两次的来劝,他就只是淡然一笑,言道一句知道了……啧。   李羡尘受伤之初,赵府医连续两日等到很晚,第三日,李羡尘忽然言道,赵府医年纪大了,他的伤口无碍,自己能料理,换药的差事最终就落到洛银河身上。   结果,那人如临大敌,给他换药全神贯注,好像比绣花还难,生怕一个不慎哪里做得不对,导致他伤情反复。   对李羡尘来说,自然是洛银河亲自上手换得药更灵验一些,看他谨小慎微的模样,就觉得药更灵了。   那人模样好笑,将军心里笼上一层暖意。   洛银河方才确实是在等李羡尘回来的,这些日子,他越发心慌,事情已经脱开了小说的轨迹,朝着无法预知的方向发展,他一个向来主意极正的人,第一次有了这样微妙的感觉——非得某个特定的人在身边,心才安宁。   章莱去查抄梁珏的府邸,在那女道长的别院中,其实还搜到另一样东西,那是一封藏得极为隐秘的信,用火漆封着,信上写:“皇二子,生于瀚安廿四年陆月初八寅时三刻,澜祥阁,右眉梢生朱砂痣。梁琎,生于瀚安廿四年五月廿八,与皇二子对调于瀚安廿四年柒月三日。立信封存。”上面两个孩子的小手印,一个大一点,另一个看着便要小上一点。   章莱不明白,梁珏做这样的事情,为何还要留下证据,这可是带掌纹的铁证。又或者说,许是梁珏也不知道,有这样东西的存在,那女道长是太子生母吗?   如今她身在何处?   霍问心已死,兹事体大,章莱不敢御前奏报这等大事,只得将东西交予洛银河。   是以,洛银河才在晚饭后又排算了一次星盘,从结果来看,李羡尘并不需要自己太过担心,但自己……却是凶险异常。他忍不住去看二人日后的交集,如一片迷雾,排算不清……   想到这里,洛银河又出神了,李羡尘本想逗他,可见他这样,知道他心里装的事情沉重,等到他将绷带系好,将他环在怀里,就势一倒,二人便躺下了。   李羡尘道:“万事有我,你莫要过分心焦。很多事情,船到桥头自然直。”   只觉他越发的明白自己的心思,洛银河在他怀里笑道:“我只是在想,皇上的心思一日不安,他便得霸占你一日,这可如何是好。”   李羡尘道:“事情都快结束了,放心吧。”   直觉让洛银河知道,他并非全然是出言安慰,问道:“你怎么知道?”   李羡尘将他环得更紧了,几乎贴着他的后颈,低声道:“你一直暗中查探先父高云城一役始末,我自然要早做完全的准备。”   是了,他一直知道自己在做什么,却从不干涉。   洛银河突然感慨,他二人各自心里念着对方,默默的为彼此做打算,守护对方心里一小簇温暖的火苗,情深至此,夫复何求呢?   与人相处,最难能可贵的往往是恰到好处这四个字。   洛银河正自出神,忽然脖子后面痒痒的——李羡尘抱着他,鼻息的温热全都喷在他颈后了。   忍不住一缩脖子。   李羡尘见了,索性拨开他发丝,去吻他颈后,反被怀里的人翻身搂住。   他抬手贴上将军温热的嘴唇,微凉的手指,降低了李羡尘唇上的温度,洛银河道:“你伤还没好,别闹了。我……心里慌得很,你……”   “抱抱我”三个字没说出口,但整个人扎进他怀里。   这个要求直白,含着依赖,没有半丝情1韵在其中,李羡尘本来心头燃起的一丝小火苗,被洛银河简单的动作话语变成了万般柔情,单手扣在他颈后,将他贴在怀里,道:“我在,睡吧。”   洛银河闭上眼睛:这样安宁的夜晚,过得慢一些吧……   天却总违人愿,天还没亮,添宇便来敲门了,声音带着急切:“将军!”   李羡尘和洛银河几乎同时起身——添宇平日里从不称李羡尘为将军。   果见少年进屋,神色中带出些许急切,道:“将军,姜大人的传讯和宫里的急召同时来了,梁珏在江南佣兵自立,进攻巴临郡,幸而姜大人蒂邑族内乱之事已毕,按照将军吩咐,暂缓还朝,巴临郡暂时无碍,如今二皇子和姜大人分别驻守了江南与巴临郡交界的两处关卡。”   李羡尘微微闭上眼睛,缓了片刻。   从江南之行盯上了童沅江,他便派暗卫细查,终于发现,江南与巴临郡交界的深山中,山匪盘踞,总是接连运输进大批粮食,细查才发现,那山腹早已掏空,内藏重兵。   梁珏早就做好了最后的打算。   待到洛银河前去燕州时,李羡尘亲自前往蒂邑族与姜天玑和姜摇光二人商量好——事实上,蒂邑族的宗族之争当时已起,被姜天玑一只手就按下去了,却对外界隐而未发。   直到前些日,皇上心焦国本之争,梁珏借由二皇子之口挑唆姜远与公主的家仇,李羡尘看洛银河的行事,大有逼梁珏反戈一击之势,便按照计划,请姜天玑以早已平息的内乱为由,向显朝求援,使姜远前去救助,面儿上是让姜远戴罪立功,实际上,是早去防着梁珏佣兵自立。   结果天算不如人算,蒂邑族老宗主宾天,姜天玑终究念着骨肉亲情未对兄弟痛下杀手,才让内乱又起,终而假戏成真,再次向显朝求援,把二皇子也牵扯进去了。   洛银河听了添宇的叙述,虽然不能立刻将因果悉数梳理得明明白白,但以他的心智,瞬间就明白了,李羡尘对他说的一句“万事有我”背后,暗自做了多少事情。   忍不住向他望去,正好对上李羡尘的眼睛,相视一笑抵过万语千言。   二人更衣入宫。   御书房中,一品重臣十余人,五皇子和公主也在。   皇上脸色阴沉的很,不等二人见礼,便将一封火漆密信向李羡尘甩过去。   李羡尘身子一颤,下意识要躲,闪念之间定住了身形,那火漆信的边角锐利,正划在他额头上,顿时出血。   皇上从未对李羡尘发过这样大的火——只见一行鲜血,顺着将军脸颊的轮廓淌下,李羡尘跪下道:“陛下息怒,微臣万死。”   “看看!”皇上指着火漆信。   李羡尘依言打开来瞧,也不禁大为惊骇——姜远虽带兵守护巴临郡,却软禁了郡守刘顾,以战事要挟,要求皇上将丰徽公主致使兄长姜图殒命一事公之于天下,待到事了,自会自裁谢罪。   这是要挟,是哗变,甚至是谋反!   李羡尘感叹,从不曾想过,姜图之死在姜远心中的执念,已经超过百姓平安。   他沉着脸向皇上叩头,道:“请陛下允准微臣带兵扫平乱党,姜远公私不分,微臣自会押他到御前受罚。”   他心底即便明白姜远的不忿,如今也只得先这样说。   皇上冷笑一声,道:“你以为这就完了?”   接着,他向秦更使个眼色,秦更急忙从边上碰上一只锦匣,里面放的是一卷锦帛,但颜色金黄,背绣团龙,是圣旨的模样。   皇上沉声道:“读。”   吓得秦更颤颤巍巍跪下,连连叩头,口中言道:“陛下……息怒,贼子的妄言,怎可……当众宣读……”   皇上眼神冷冷的掠在秦更脸上,并不说话,杀意浓厚,于是秦更哆嗦着声音念道:   “显都瀚安不义,为天下苍生扶立为王,元和不义,朕不耻为伍,江南自固,时至春分,使皇五子及太常寺洛银河为使,城中相见详谈,若不得见,江南皆缟素。”   抛开梁珏与先帝的恩怨不提,他如今骂元和帝不义,不仅在江南自立为帝,还要求春分当日让五皇子和洛银河与他城中相见,若是不见,便江南屠城。   疯了啊,梁珏疯了。 第74章 一言为定。   洛银河知道,他星盘占卜的结果,可能要应验了,来的这样快。   梁珏嘴上说着让自己和五皇子作为来使和谈,其实他定然是想要自己的命,但他更想要的是五皇子的命。梁珏尚不知道皇上已经对二皇子的身世存疑……   江南围城,同归于尽,皇位不用争,便能落到自己儿子手里了。   他自然也不敢向皇上挑衅,言说以五皇子一人换江南全城百姓,大约是生怕将皇上喜怒无常的性子激得爆发了,豁出江南生灵涂炭,也不让他牵着鼻子走。   一时间御书房里无人说话。   皇上坐在御书案后,看那样子顷刻之间便要掀桌子,一旁丰徽公主突然道:“父皇,儿臣有一言。”   皇上只是看着公主,也不知他心里是作何想。   公主见父皇不做声,自顾自继续道:“国事百姓为重,儿臣愿与李将军同去江南,铲除乱党,至于姜远将军,说到底是家事……”   “胡闹!”公主话未说完,便被皇上打断了,“那姜远若是要你命偿姜图,才肯放了刘顾、不专兵权,你如何是好?”   公主跪下,恭敬磕了一个头,道:“那女儿便不能再回到父皇膝下尽孝,只是女儿必要先亲眼看到江南、巴临百姓无恙,山河无殇。”   皇上深深吸了一口气,而后闭上眼睛,缓声道:“好啊,你是我大显的好公主。”   不难看出,其实皇上心底早已经有了定夺,即便舍了公主,也要保山河百姓,更何况是洛银河一介臣子?   他心底最舍不下的,怕是五皇子。   接着,皇上转向洛银河道:“洛爱卿,可愿同往吗?”   洛银河笑了,道:“食君之禄,忠君之事,微臣自然不能眼见江南流于奸佞之手,定然护佑五殿下,平安归朝,更何况……”说着,他看向李羡尘,道,“微臣曾与李将军在江南有约,定不让人辜负将士们血肉堆砌的天下太平。”   李羡尘的心头像是被什么敲了。   ——————————   二月初三,李羡尘率显朝大军三十五万,到达福安关,福安关与巴临郡合抱江南,按照正常的行军速度,两日后便能出关到江南地界。   比相约的春分早几日。   大军整顿扎营。   洛银河提着两壶酒,挑帐帘进了中军帐,见李羡尘正在看江南一带的地形图,便不去打扰他,自顾自的在一旁坐下,拔开酒坛塞子,倒上一杯,慢慢的啜。   营帐里再无别人,他坐的随意,带着几分慵懒,丝毫看不出大战将近的紧迫。   李羡尘放下手中的图,走到他近前,好生在他脸上端详一番,道:“你平日里不爱喝酒的。”   对面那人眼光也是懒散的,晶亮的眸子里,挂着些意味不明的笑,看向杯子里清澈的酒浆,晃晃才一饮而尽,才道:“你陪我喝一杯吗?”   李羡尘摇头,道:“我不跟你喝,哪里有劝主帅喝酒的道理?”随即扬扬眉毛,又道,“我得好好看着你,免得你将我灌倒了,自己跑去江南。”   酒缸也怕喝醉的吗?   洛银河轻声笑了,道:“三个我摞一起,也喝不倒你,放心吧,我可没动你说的那种歪心思。”   二人正说话,李羡尘的暗卫在帐外请见。   他的暗卫,探查敌情比一般斥候灵通——梁珏佣兵自立后,江南境内只进不出,光是城上的守卫,便关卡堆叠,他在深山中暗藏的兵将怕是要有三四十万,若是真想在江南地界,守城自固,自给自足,是绰绰有余的。   梁珏许是怕了李羡尘的手段,每日无论去哪里,总有一小队他豢养的江湖死士护佑,即便是睡觉,也不许人离开近前。   听到这里,李羡尘的神色暗淡下来,梁珏要洛银河入城的目的他自然是明白的,可他又怎么能够忍心眼看他身陷险境……   本来想着,自己早两日混入城里,趁夜将梁珏制住,如今看,实属不易。   暗卫奏报已毕,出了帐子,洛银河轻轻呼一口气,道:“你莫要太担心,我排算过星盘了,只是有惊无险。”   他心里早就打定了主意,即便是在书里,也不能让他人为自己搏命,更何况,这人是李羡尘。   李羡尘摇摇头,道:“别的事情,你说什么我都信,唯独这件事,我不愿它有半点变数。”   然而乾坤变化,各正性命,李羡尘本来通透的一个人,反而拘泥了。洛银河想着,又喝了一杯酒,笑道:“人固有自己的命数,你怎么反而看不开了?”   李羡尘定定的看着他,半晌才道:“可能只因为是你吧……”而后他忽然就释然的笑了。   当然李羡尘,也并不是悲观,只是事到如今,他不舍得洛银河去搏一次,但又更不能让江南的百姓惨遭屠戮。   不舍终归还是要败给不能。   家国当前,活百姓,与君共生死。   看表情,洛银河便知道他心中笃定的主意,道:“莫要过于担心,梁珏不一定敢即刻就让我死。”   李羡尘面露疑色,问道:“为何?”   “你觉得梁珏为何要我和五皇子一起见他?”   皇上迟迟不立二皇子为太子,以梁珏的才智,早能看出皇上心里的犹疑。如今他自己如大厦将颓,即便江南拥兵自立,却少不了日后应付显朝一轮又一轮的平叛大军来讨伐。   更何况,以他的见识,若是当真想在江南站稳脚跟,又怎么会做出以江南全城百姓性命要挟显朝这等自损口碑之事……   自他盘踞江南自立,朝中诸臣便都觉得梁珏疯了,利欲熏心隐忍谋划多年,结果一朝势败,最后只得盘踞方寸之地,哪怕做一个月的皇上也是好的。   但在洛银河看,只怕他是想将恶事做尽,来扶自己的亲生儿子最后一把。   李羡尘道:“我若是梁珏,便直接杀了你和五殿下,岂不简单?”   洛银河笑道:“你忘了?他逃走那日,我骗他说若是我殒命,他与二皇子的关系顷刻便有人送信给皇上。”   梁珏如今只怕还存着要洛银河乐于守住秘密,又能帮二皇子登基的心思。   李羡尘看着眼前人,即便他心里想通了要和他同生共死,却也半刻都不想与他分开,在他身前蹲下来,微扬起头,看着他眼睛正色道:“入城三日,你只需拖住三日,我自有破城的方法,一定要活着。”   说着,他从怀里摸出一个瓷瓶,递在洛银河手上,道:“这是能救命的药。”   洛银河在他的神色里看出了恳求,抚上他的脸,点头道:“一言为定。”   李羡尘忍不住伸手环上对方的颈子,将他的头拉低,在他眉心重重的吻下,好像这一吻,是两人承诺的印证。   营帐外忽然一袭清亮的女声,言道:“李帅,本宫进来了。”话音落,也不等回答,便见军帐厚重的棉帛门帘被掀开,丰徽公主箭袖倜傥,进了营帐。   正看见李羡尘深情一吻,只当没瞧见,继续道,“本宫即刻就启程,让姜远不要为难刘顾,好生迎敌。”   说罢,转身要出帐子,身子一顿,又补充道:“当初对不住洛大人,这次尽量还你的情。”   ——————————   从福安关绕过江南到巴临郡,公主日夜兼程,本需要四五日才到的路程,她只行了两日。   她爱姜图,自从她吃了他,把他的残骸砌在公主府的墙里之后,她觉得两个人圆满了。她也还时常想他,每到这时候,她就回公主府住几天,与他一墙之隔的躺着,觉得他一直都在。   公主也知道自己不正常,可这怎么办呢?洛银河看破这件事情之后,她问过他。   洛银河告诉她,某种程度上讲,公主殿下是幸运的,上天和她开了个玩笑,在她的心里锁了一只妖兽,姜图和那扇门里的妖兽同归于尽了,他用生命护佑了自己的公主,希望公主往后余生,好好的过。   同样是长相厮守,形式不同。公主一直是这样认为的。洛银河笑而不语,最后只是说,莫再受人挑唆,辜负了驸马,将心里的妖兽放出来。   原来梁伯伯,一直没安好心——在她看来,怂恿她辜负驸马的人都是不安好心的,虽然梁珏也确实如此。   事到如今,她心里平静了。她是大显唯一的公主,是曾经上过沙场的女将,战场上是她和驸马神交的开始。   把命还给驸马又如何呢,不知他现在魂归何处,宫里无聊透顶的日子她过烦了。   只是在这之前,她要尽自己的能力,护佑江南百姓平安。   ——————————   二月初八,春分时节,显朝官军,兵临城下。   梁珏站在城头,身旁站着整列兵将,压着一众百姓。他向城下看,见洛银河和五皇子并行两骑向城门处来了,显朝的大军,在二人身后五十丈。   洛银河向城上朗声道:“梁先生,我与五殿下依约前来,请莫要为难城中百姓。”   只见梁珏在城头示意,城上悬下吊索,那城上的将领道:“劳烦二位,坐在云梯上,我等将二位拉上来。”   梁珏万分小心,生怕开城门迎二人进城,李羡尘会借机攻城。   李羡尘目送云梯缓缓上升,忽然催马飞奔,那马儿跑得极快,顷刻便跑到两军战阵中央,他向前冲,他的护军自然提着他常用的兵刃跟在他身侧。   李羡尘带住马匹,向护军伸手道:“飞月。”   护军马上递给他一柄长弓,他从怀中摸出一封信,系在羽箭上,将那柄名为飞月的弓拉满,倏的羽箭离弦,铛——一声,重重钉在城墙旗杆之上,箭头深没入内。   梁珏心头一颤,眼含怒色看向他身旁的江湖人首领。   那人心领神会,行礼低声道:“他并没有伤您的意思,是以属下不曾出手。”说着,飞身而起,将信摘下,给梁珏看。   李羡尘目送洛银河入城,远远的,他抬起手拇指和食指捻在一起,他不知道洛银河能不能看清,但他知道他能明白自己的意思。   果不其然,只见洛银河身影一滞,回身,也做了一个同样的动作——比心,洛银河当时醉酒的荒唐动作,最终成了两个人无声的约定。   直到看着他的身影隐入城内,李羡尘才兜转马头,号令一声:“扎营!”   大军城外驻扎。   江南城内,重兵驻守,看得出梁珏的私兵训练有素。   江南道府衙已经被梁珏占了,童沅江屁都不敢放一个。也难怪,他要是炸刺儿,只怕脑袋早被梁珏削了。   府衙大堂,梁珏似模似样的摆了接风酒,请洛银河与五皇子入座。   洛银河大大方方坐下。   梁珏赞道:“洛大人好气魄,只身前来,就不怕老夫穷途末路,杀你泄愤?”   洛银河颇有深意的看了五皇子一眼,才转向梁珏道:“梁先生虽然巴不得将在下千刀万剐,但此时只怕还舍不得我死。”   梁珏阴恻恻的,道:“洛先生看事情向来准,这次来之前可有为自己卜算一二吗?”   洛银河向他一笑,并没回答。   梁珏即便恨他恨得牙痒痒,但现在还不是解恨的时候,便道:“那老夫可要为难为难洛先生了。”   说着,他解下匕首,示意随侍递给洛银河,用下巴指着五皇子,道:“劳烦洛先生动手,杀了他。”   --------------------   作者有话要说:   丰徽公主:我看见什么了,我什么也没看见……好歹老娘也是过来人。   五皇子:给我一句台词,孤是真工具人吗?还不如人形立牌…… 第75章 他突然有点怕。   洛银河哈哈大笑,仿佛听到了什么天大的笑话,直到眼泪都笑出来了,才收敛笑声,脸上的表情满是调笑之意,道:“梁先生,不会以为挟制江南百姓,就能让我对阁下言听计从吧?”说着他缓缓拿起侍从手中的匕首,手腕一翻,明晃晃的匕首架在自己脖子上。   他悠然道:“你若是伤了城中任何一个人的性命,在下便自裁当下,都城中的人收不到在下报平安的信,先生的秘密,就守不住了。”   梁珏看着眼前的年轻人,为什么自己多年的筹谋,被他只用一年的时间就毁得七七八八。   他聪明,他能掐会算,除此之外……   回想自天涛河祭祀时,他跃入人们关注的视野,众目睽睽之下在河边举着胳膊放血,后来通神伤身,每一次劫难受伤……梁珏突然明白了——因为他骨子里不在乎自己。   他豁得出去。   他好像可以对周围任何一个人彬彬有礼,温文包容,但唯独对自己……满不在乎,是一种可能连他自己都不曾察觉的不在乎。   甚至是一种自暴自弃。   梁珏心中一阵败势的无名火起,冷哼一声,道:“来人,请洛先生去清波苑。也许到那里冷静冷静,咱们更容易聊。”   洛银河起身,向五皇子躬身一礼,道:“殿下保重。”转身便走。   清波苑,和撷兰苑极为相似。   之所以取名清波苑,因为它是依江南城内清波河地势而建,河流贯穿而出,最让人闻风丧胆的是依河流地势,建造了一座水牢,常年阴湿。若是受了刑罚,再被投入水牢里,伤口难愈,终会感染患病。   是以,很多囚徒,得罪官衙,便会被关入水牢,最终病死。   梁珏并没有一同前去,送洛银河入清波苑的是童沅江和一个江湖人。   童沅江一路上没什么话,那清波苑的掌令使名叫李幽,如今也被控制了手中权利,常日里有两个江湖人跟着,他见童沅江亲自送人来,很恭敬,行礼道:“童大人。”   童沅江道:“这位是太常寺卿洛大人,梁……梁公吩咐,请洛大人在此冷静想想。”   说罢,并不愿在清波苑多逗留,将人留下,便走了。   李幽很为难,他自然知道洛银河入城是陷自己于万难之境,解救江南一众百姓,这会儿既然没什么具体吩咐,就不想把他弄得太惨,将他带到一间普通囚室,道:“洛大人委屈些吧。”   结果他身边一个江湖人道:“这里不妥,关到水牢去。”   李幽道:“素来听闻洛大人身体不好,这个天气关到水牢去,万一梁公计划未成,洛大人便先有个三长两短,下官担待不起。”   那江湖人却冷哼道:“梁公想让他冷静,你只管照做便是。还有……洛大人毕竟身份贵重,你亲自伺候。”   水牢,洛银河从来都是从书里,游戏里看到的,见了真的,还是不免心中一寒。   河水,冰冷刺骨,牢里,阴森晦暗。   江湖人向李幽道:“来,请洛大人上座。”   李幽的脸色有点变了,道:“还是吊起来吧。”   洛银河莫名。   只见狱卒从水中提出一块木板,那木板四角被打孔吊着,像一只敞得极开的秋千。洛银河被绑了双手,腰间束上一条铁锁链,待他坐在那块木板上,狱卒又将他的双腿和木板固定好。   而后,他便被坠入了河水里。   木板随着水波剧烈晃动,洛银河瞬间明白了坐和吊起来的区别——若是将他吊起来,站在木板上,虽然难受,水却只到大腿的位置,可如今,河水直没到他胸口,他只得端端正正的坐着,全无倚靠着力之处,水,形成了天然的坐笼。   更甚,现在他还没被用刑,想来那些被用了刑的囚犯,坐在这里,意识模糊,身子坐不住,如秋千一般的木板便会翻倒,如果无人来救,非得溺死在河水里。   那江湖人向他道:“洛大人好生坐着,万一打盹,可是要受罪的,”他又转向一旁清波苑的掌令使李幽道,“看着别死了就行。”   洛银河闭上眼睛,开始冥想,身子不甚疲惫,但……   不出半个时辰,他的嘴唇便冻得发紫了,李幽见了,去门口张望,回来道:“洛大人,现在这没人,小的将大人提上来缓缓,却不敢放您下来。”   洛银河向他点头道:“多谢。”   李幽将他提上来,坐在岸边,拿自己的披风沾干他头发,又给他披在身上,端着一碗热水来一口一口的喂给他。   只缓了片刻,忽然听一人在牢门口喝道:“果不其然,我片刻不看着,你便徇私,快将他送回去。”   正是那江湖人来了。洛银河抬眼打量他,见这人很瘦,可以用瘦骨嶙峋来形容,眼窝深陷,两腮下凹,一副见不到明天太阳的模样。   李幽道:“曹大侠莫怪,小的也是怕弄出人命。”   说罢,便只得将洛银河又坠入水里。只是,一有江湖人来守着,洛银河便只能一直浸在河水里。   洛银河曾一度想套他的话,寻机会让自己好过一些,可转念一想又放弃了,他与李羡尘约好了三日……若是梁珏恨自己的心思半点都得不到释放,只怕要横生变故。   忍一忍便罢了。   直到傍晚,听见杂乱的脚步声响——梁珏来了。   他站在水边,李幽赶忙搬来椅子让他坐下,他看着洛银河,脸上显出一丝明显的得意,虽然只一瞬间就隐去了,洛银河还是看到了。   梁珏向李幽吩咐道:“把洛大人请上来说话。”接着,他又道,“屋里空气不好,去把窗子打开。”   洛银河被从水中提上来,这次没人帮他裹披风保暖,加之梁珏故意将窗子打开,冷风一嗖,他便不自主的打颤。   梁珏缓缓开了腔,道:“李帅今早一手功夫俊得很,你知道他信上写了什么?”   他见洛银河不说话,也不着急,继续不紧不慢的道:“他说啊,五日之后让我送你出城,若不然,将在外,君命有所不受,他便是拼得皇子丧命,老夫屠尽江南百姓,也要救你出去。想不到他这么看重你,说来你二人的好事,可还是老夫促成的呢。”   五日……李羡尘要打时间差来懈怠梁珏吗……   洛银河是真的冷,只觉得身子冻得没了知觉,勉强扯起嘴角笑笑,至少他觉得自己笑了,道:“可要谢谢梁先生了。”   梁珏向身边那个姓曹的江湖人道:“曹离,带大伙儿出去,老夫单独和洛先生聊几句。”   待到牢里只剩下二人,梁珏低声道:“老夫这次过不去了,横竖是死,也从未指望能凭这几十万私兵撼动显朝。”   洛银河安安静静听他说,心里却在骂,我信你祖坟冒青烟。   只听梁珏继续道:“老夫本来没想放你和五皇子活着离开,但李羡尘那小子……信上所写的事情,我信他做得出来,所以老夫来和你做笔买卖。”   他嘴上这样说,其实半真半假,洛银河心知他忌惮自己说的,不回平安信,便有人将他与二皇子的关系公之于众。   “所以,老夫退一步,不要你二人性命,却要你扶二皇子登基,不管你用什么办法。”   “所以,梁先生是要在下帮你梁家谋朝篡位了?”   梁珏却笑了,笑声含着苍凉,道:“谋朝篡位,你可知当年若非是瀚安私下笼络,这天下之主真的不一定是他,老夫当年也曾是坦荡少年,相信了他的一派鬼话。”   这话洛银河听得似懂非懂,但他也根本不在乎。管他天下是大显还是梁家的,他在乎的只是李羡尘在乎的。   于是他闭上眼睛,道:“难怪要搞这么许多事,原来是到嘴的鸭子,让别人抢了去。”一阵风吹过,洛银河打了个颤,才又继续道,“其实在下真的不在乎天下之主是谁,但在下若是答应了梁先生的要求,阿尘,只怕会不高兴的。”   梁珏皱眉:“他当真值得让你为了他豁出命去?”   洛银河不再说话。拖时间这种活计,是不能一下就把交易锤死的,非得让对方觉得希望尚存才好。   梁珏叹道:“或许生不如死之时,银河你才会觉得,只有活下去才要紧。明日老夫再来看你。”   说罢,他起身向门口招呼一声,那叫曹离的江湖人即刻便进来了。   梁珏吩咐道:“招呼洛大人。”   曹离是个江湖人,应了这个差事,最初只是看洛银河是个文生模样的公子,吓唬吓唬便罢了,谁知封了他几处让人痛楚难挨的大穴,眼前这人却一副身子不是自己的模样,只有额头上冒着的冷汗诚实的表现出他其实是有知觉的。   每到这时候,洛银河总是忍不住破罐子破摔,他并不是不疼,只是小时候被那个他曾经喊过“爸爸”的人虐待得多了,心里就会生出抵触来,进而升级为对抗。   说白了,就是拧。他在反抗,反抗童年。   而这次不同,当曹离的鞭子抽在他身上的时候,他忽然想起李羡尘从山匪窝里把自己救出来时的心疼模样,他叮嘱自己爱惜身体的恳切,他和自己的三日之约……   洛银河深埋心底遍体鳞伤的小孩曾无数次试图自救,终于,他遇到了救赎。   曹离又一鞭抽下,洛银河终于□□了一声,蹙起眉头,道:“歇歇……吧,曹大侠知道在下的身体不济吗?再打……要出人命了。”   曹离有一瞬间的开心,是忽然驯服了一匹烈马的欣喜,冷笑道:“终于开口了吗?”   洛银河道:“再不……开口,就没命了,你我无冤无仇的,求大侠手下留情。”   这不卑不亢的话一出口,曹离突然又觉得没意思了,就好像一拳头打在棉花上,力道全被泄了,他得找些别的法儿来折腾。   于是转向一旁的李幽,道:“先请洛大人泡泡澡吧。”   河水冲刷着洛银河身上的伤口,被澈凉的河水浸着,伤口火辣辣的痛感减轻了,但洛银河觉得自己不对劲,他出奇的冷,大概是发烧了。   他尝试冥想,试了三次都失败了,他的心静不下来,他突然有点怕,他不想去试“置之死地而后生”,是否能回现实里去,他舍不得了…… 第76章 我和他约好了。   洛银河强撑着精神坐在水里。他迷糊了两次,但稍微放松,就会呛进河水里,冷水一激,立刻又醒了。   夜深了,李幽不忍看他在水里熬着,把坐凳摇上岸,道:“洛大人,赶快去那边歇一会儿吧,小的,只敢做这些,明日他们来了,小的就说您夜里晕过去了。”   洛银河被他扶到一旁的干草堆上。他衣服全都湿哒哒的贴在身上,身上却出奇的烫,李幽惊道:“大人,您……烧的太高了。”洛银河被他扶上来,心思一松快,神志就开始不清晰,勉强撑着精神,从怀里摸出李羡尘给他的小瓶,倒出一颗丸药,送进嘴里,然后也不知是睡着了,还是晕过去了。   果不其然,昏昏沉沉醒来,他又在自己的公寓里,身上的伤没有了,只还留着极淡的,年幼时留下的伤疤。   他忽然记起,在书里时,他身上的旧伤疤也还是有的,即便更淡了,可就连李羡尘都曾看到过。   这样的话……   起身到书桌旁,拿起壁纸刀,在胳膊上轻轻划了一道。接着,他迅速拿出药箱,找到退烧药,吃下两片,将剩下的紧紧握在手里。   刚想去床上躺下,忽然觉得一恍,公寓里所有的景象都在眼前扭曲抽离,待到再看清楚的时候,又回到了阴湿的水牢里,还躺在干草堆上,一旁的李幽正关切的看着他,手中端着半碗粥。   见他醒了,李幽明显松一口气,道:“大人吃点东西吧。”   洛银河没顾上回应,第一时间拉开袖子,只见手臂上除了被曹离抽出的伤痕,还有一道极浅的划痕——正是自己用小刀划伤的。   一直以为是魂穿,可为何伤口会带过来,但……   再看手里,却空空如也,装着退烧药的小药瓶没能被他带过来。   不禁一阵失望。   李幽见他这样,以为他是在找李羡尘给的瓷瓶,道:“大人,昨日的药瓶还在大人怀中,那伤药颇为灵验,大人的烧已经退了,伤口也没有发炎的迹象。”   洛银河点头称谢,道:“现在什么时候了?”   李幽道:“大人昨日昏睡一整天,梁公不知被什么事情绊住了,并没来,所幸如此,大人才能缓缓。”   被绊住了,是李羡尘做了什么吗,还是……   洛银河向窗外望,外面日头已经高了。   三天……期限马上就要到了。   喝了半碗粥,梁珏来了,怒气冲冲的,吩咐道:“给我吊起来!”   洛银河被吊在水牢里,他端详梁珏,昨日的变故让他愤怒,或者是让他觉得焦虑。   他悠悠的道:“梁先生何必这般动怒?”   “显朝的官军如何混入城里的,李羡尘用了什么方法,还是有密道?你说!”   洛银河皱眉,摆出一副困惑的表情,他也确实不知道。   什么密道?李羡尘并没跟他交代过。   心念稍微一动,他想明白了,定然是他在城里的什么地方,提前挖了密道,可又怕自己万一熬不过梁珏的手段,说出来。   切,谨慎是谨慎,倒也对,但多少让洛银河心里有点不爽。   那密道在哪里……?   梁珏眼睛里要冒火似的,在洛银河看来,如今他手里的底牌已经全都透了底,注定要满盘皆输,也再没有什么资本和自己谈条件,眼看就要狗急跳墙,玉石俱焚。   洛银河忽然道:“太子生母,如今身在何处?”   差异的神色在梁珏脸上一闪而过,但他随即想到,自己在都城的府邸肯定早就被抄了,那间满布经文的小院,也必然被发现了。   以洛银河的才智,联系起从前五方观的种种,又怎么会想不到。   梁珏淡淡道:“她死了。病的很重,医不好了。从前是老夫对不起她,她才出家的,然后遇见了皇上,生下大皇子。”   洛银河闭上眼睛,梁珏和皇家的纠葛,纷乱错杂,难怪闹出这许多事情来。   “她游历多年,终归舍不下骨肉,得知自己命不长久,想见他最后几面……”说着,梁珏顿了顿,“所以老夫将计就计,料想皇上定然想见她,才让刺客在万寿节埋伏在路上,让皇上和他的傻儿子生了嫌隙。不过最后大皇子失势那般快,还是要谢谢你,一心为林季讨公道。”   天意弄人,洛银河心道,大皇子即便毫不冤枉,却也是个可怜人……   梁珏突然缓过心神来,这小子跟自己东拉西扯些往事,是在拖延时间,厉声道:“老夫看得出来你豁的出去,但世上,比死还困难痛苦的事情比比皆是。”转向身后曹离道:“上透骨钉。”   听了这话,曹离脸上一丝兴奋闪过,又有些迟疑,道:“梁公……这……透骨钉上了,怕不死也要成废人了。”   梁珏定定的看着他,半晌才幽幽的道:“反正他豁出去了,大概也不在乎残废与否,”然后他转向洛银河道,“老夫就坐在这看着,若是你想起什么,咱们随时都可以停下。”   第一根透骨钉,打在洛银河的左手腕上,他听见自己腕骨碎裂的声音,顺着自己的骨头皮肉,传到耳膜,原来这才是彻骨的痛,汗水瞬间渗出来,一滴一滴滑落脸颊。   第二根打在左手肘上,他半边身子疼得像是要烧起来了,骨头碎裂的疼痛与皮肉的钝痛混在一起,渐而分不清,又渐而凸显出来,疼痛像是海浪,一次又一次的冲击着洛银河的神志。   第一次,他觉得自己离死亡很近,也是第一次,死活无所谓的念头,在他脑子里飞的无影无踪。   缓一口气,洛银河道:“梁先生……”   梁珏示意曹离停下,眉毛挑了挑,看着洛银河。   “你不好奇,我……是如何知道你的……秘密吗?”   “你通神之能谁不知道,不是曾给老夫看过手相吗。”   身上疼得很,但洛银河还是挂上一丝笑意,慢悠悠的道:“推算一事,做不得……证据,即便到了御前,也是站……不住脚的。请先生移步近前。”   待梁珏附耳到近前,洛银河才以只有二人能听见的语调,低声道:“‘梁琎,生于瀚安……廿四年五月廿八,与皇二子对……调于瀚安廿四年柒月……三日。立信封存。’这封信是从……先生府上单辟出来的小院里搜出来的。”   洛银河至今也没将事情公开叫破,耳目繁杂的当下,他依旧只说给梁珏听,因为他还是存了一丝希望,二皇子的身份,若是能永远掩盖下去,就让他和滇红安闲一世。   梁珏愣了半晌,神情没落,随即苦笑叹道:“她果然还是恨老夫的,母子天性,老夫对她再如初见,也敌不过她的亲生骨肉。”随即哈哈笑道,“还说什么一心向道,狗屁……”   他说话想来文绉绉的,一句“狗屁”想来是情急肺腑。   这当口,外面一个江湖人跑进来,急道:“梁公,敌袭!城内大批涌出显朝将士,已经打起来了!”   梁珏怒道:“突然涌现?有多少人,私军加上你们,还敌不过吗?”   那江湖人道:“南门李羡尘、北门丰徽公主、西门二皇子,三处城门,同时遭袭,他们……定然是商量好里应外合的时机了!”   此时,梁珏的面上已经看不出表情,淡淡看了洛银河一眼,道:“带上他,去西门。”说罢,便先行走了。   李幽将洛银河从水牢里放下来的时候,他站都站不稳了,强自缓了缓神。   一旁曹离突然道:“文质彬彬,是条汉子。”   洛银河勉强扯出个笑容,道:“那劳烦曹大侠行个方便。”说罢,他单手将怀里的药瓶摸出来,推开瓶塞,摇晃两下。   瓶子里还有三颗伤药,被他一股脑倒进嘴里,瓶子又揣回怀里。   曹离并没阻止,一来梁珏没说让他死,二来他病病歪歪晕在路上自己也不好办,三来……他心底确实对洛银河生出一丝敬佩。   出了清波苑,眼见江南城中已经嘈杂纷乱,百姓们闭门不出,显朝入城的将士很少,几乎都在护佑百姓,梁珏的私军手忙脚乱,顾不得城里,兵分三路,分别在三处城门迎敌。   李幽扶着洛银河,跟着曹离,由一小众江湖人押着,抄小路往城西去。   一众人行至清波河道转弯的地方,正待拐进一条小巷,忽然一颗烟弹从天而降,洛银河还没反应过来,便被人扑倒了,紧接着四周烟尘滚滚。   洛银河只听一人在他耳边轻声道:“快走!”便被那人从地上扶起来,趁乱拐进隔壁的巷子里。   那人对道路极为熟悉,七扭八拐,将他带到一小众精兵面前,这时洛银河才看清,救他的人,是映禅。   见到映禅,他恍然了,这突然出现在江南城中的显朝精兵是从何处二来——李羡尘八成是利用映禅祖上留在江南的祖屋,从城外一路挖进城里来,只怕更不是今时今日现抱佛脚,八成是趁着自己去燕州那次,跑来安排的。   映禅拉着洛银河,觉得他皮肤烫的吓人,仔细端详,吓了一跳,拉起他左手,道:“这是……透骨钉!”   洛银河左半边身子疼得都麻了,头也跟着一跳一跳的疼起来,意识似乎在一点一点的抽离,他甩甩头,又打起精神,苦笑着心道,我和他约好了,不能失约。   映禅看他眼睛里尚有神采,心稍放下,道:“咱们现在不能往我家宅子那边去了,密道被发现了,那边如今打得太凶。”说着,他从怀里摸出洛银河用惯了的手铳,“再撑一会儿,甩脱了追兵,就给李帅发信号。”   洛银河点头,刚想再说话,映禅猛一拉他,众人闪身躲进巷子拐角的草垛缝隙里,刚藏好,方才所在的巷子处就跑过一人,只听那人呼喝吩咐道:“梁公等急了,快把曹离和洛大人找出来,尤其是洛大人,活要见人,死要见尸。”   映禅低声道:“咱们退到清波河下游去。”   再说李羡尘,战事一起,他眼见对方私兵算是训练有素,可一攻一守之间过于拘泥,不知是因为主帅拘泥,还是士气不振,便将城门的指挥权交给副帅,也由密道进了江南城中。   擒贼擒王,若是将梁珏制住,三处城门的仗,都不用打了。   自然,他也是有私心在的,他想立刻找到洛银河,片刻都不愿意多等。   城内,李羡尘带着一众精锐,将他这几日心头的焦急都发泄在梁珏豢养的一众江湖杀手身上。   但他发现,那些杀手踪迹零散,显然已经被己方的突袭冲乱了阵脚。逼问了很多人,都不知道洛银河如今身在何处。他恨不能飞到天空中去找,索性上了城中钟楼,随手拨档下向自己射来的箭矢,往城中观望,没瞧见洛银河,却看见梁珏带着被绑的五皇子由一众人护送,向城西的方向去了。   果然是冲着二皇子去的。   正焦急,忽然见清波河下游附近,一支响箭冲上天空,不由得心中一喜,飞身下了钟楼,向身边护军道:“传令城北,分三成兵力到西城去。剩下的人,跟我走。”   城北丰徽公主和姜远率兵猛攻,公主下了战阵,仿佛灵魂里被禁锢已久的脾性释放了,她挥长刀帮姜远扫落一支暗箭,喝道:“想要我给你哥哥填命,你就打起精神来!自己做了短命鬼,可什么都看不见了。”   姜远拔出扎在肋下的箭,冷哼一声,下一刻,挺□□入公主身后一名敌军的咽喉,道:“死不了,扯平了。”   军中斥候策马到二人身侧,言道:“李帅战鹰传令,城北主帅调三成兵力支援城西。”   姜远和公主对视一眼,同时道:“你留下。”   不等姜远说话,公主便又道:“我是来还你哥哥命的,自然不能让你先死。”说罢也不等他反应,向身旁的斥候道:“传令凌翔、玄麟、罡骑三军,随本宫支援城西。”   扬鞭打马便要向城西去,被姜远出言叫住。   姜远脸上已经满是血污和汗水,唯独一双眼睛炯炯有神,道:“账没算清,别死了!”   公主兜转马头,回眸向他笑笑,绝尘而去。 第77章 哭包,我等到你了。   梁珏发了号令,几乎所有的江湖人都在城内搜寻洛银河的踪迹,映禅一众人极为小心的护送他往河流下游藏身——清波河下游有一处湿地,长满了芦苇荻花,水陆交错,纵横复杂,极为适合藏匿。   没想到,半路就被发现了。   只得边打边退,可梁珏手下的江湖高手却越聚越多。映禅眼见行迹暴露,一支响箭打上天空,这是他与李羡尘说好的。   洛银河倚在湿地的一块大石头上,看映禅和护卫他的一众人身上都挂了彩,低声道:“对不住……各位了。”   映禅没说话,反而一名护卫道:“洛大人这是哪里话,大人只身入城的大义,我等敬佩。”   洛银河还待说什么,映禅啧了一声,接过话茬低声道:“留点儿力气,跟你的阿尘叨叨去。”   洛银河莞尔。轻咳了两声,震得伤口剧烈的疼,他左手不停的发抖,不能自已。   前方一个探路护卫回来,低声道:“他们往这边来了,马上就到这里。”他肩上挨了两刀,深可见骨。   话音刚落,不远处浓烟滚起。   映禅惊道:“不好,他们要放火逼咱们现身。”   湿地上连成片的芦苇荡,下半截芦苇湿润,火是烧不起来的,但芦苇和荻花的尖端却干爽,风助火势,顷刻起了一大片火光。   若是继续躲在芦苇深处,再过不了太久,便要被浓烟熏呛,可若是出去即刻便要遇到那些江湖高手——抛开私情,于战事而言洛银河也万万不可再落于梁珏之手,让李羡尘受要挟。   “再往里去是什么地方?”洛银河问道。   映禅向里望了望,道:“没路了,是清波河。”   洛银河缓一口气,道:“能不能从水路游出去?”   映禅摇头,道:“那边水下有很多暗流,况且你现在的身体……我已经打了信号,再支持片刻。”   是了,洛银河看着远处的浓烟,忽然笑了,道:“在下掐指一算,今日……诸位有惊无险,若是万一算得不准……”   他话未说完,便听见不远处一人呼喝道:“在这!”说话这人正是曹离。   曹离两个起落,拦在众人面前,身后一众江湖人,顷刻将洛银河几人围在当中。   曹离道:“给我杀。”说着,便向前冲来。   映禅双掌一翻,两柄短刀握在手中,挡在罗银河身前。他正严阵以待,结果下一刻“砰——”一声响,洛银河手铳的枪口从他腋下伸出来,一枪正中曹离膝盖。   曹离本已经跃在空中,千钧之势一刀下劈,万没想到洛银河突然下黑手,陡然中枪,平衡不稳,仓惶滚落在地。映禅看准机会,一刀封喉,将他了结了,言道:“银河,你是和尚吗,不杀生?”   嗯……就……也不是。   映禅带来的人,虽然人数不多,但个个都是好手,十余人被三十多个江湖人团团围住,一时间并没有败相。   加之以命相搏,每个人都下手不留情,反暂时将对方制衡住了。其中一个侍卫,见洛银河手铳用得很好,子弹却要打尽了,从自己腰间解下一柄□□,递给他,道:“洛大人试试这个。”   可他忘了,洛银河左手废了,单手如何上箭……   洛银河苦笑,努嘴向自己左手示意,道:“不济啊。”说着将还剩下两颗子弹的手铳插回腰间,一指那人配刀,道:“不如借我这个。”   他手执长刀挽了个刀花,越是到这时候,精气神越是不能输。   谁小时候还没做过个武侠梦吗,如今可不就实现了。然快意恩仇背后往往是难言之隐、阴谋算计、生死相搏,个中滋味,看官过客,又怎么能切身体会得。   洛银河单手一刀挡下一人由上而下的奋力一劈,眼见己方的侍卫重伤了几人,对方的高手却越来越多。   映禅也已经受伤了,众人都在奋力护着他——他忽然觉得自己何德何能?   他身上也已经又不轻不重的挨了几刀,每一处伤都不致命,但加在一起,如滴水穿石,李羡尘留给他的伤药,终究不是仙丹,药力已经敌不过重伤脱力……   “都住手!”他大喝一声。   人的决绝,会透过声音传达给周遭的人,断喝之下,众人都住手了,全都看向他。   他头很疼,又晕又沉,沉声道:“你们现在……谁是首领?”   一个中年人上前道:“先生想怎样?”   “梁珏让诸位……找我,当真……生死不论?”   “先生若肯和我们回去,自然是好的。”   映禅顷刻就知道洛银河不忍心看自己和一众侍卫舍生护他,朗声道:“银河,你莫辜负了……”   谁料,洛银河下一刻横刀在自己颈间,道:“我辜负了他,便在三生石前等他,可我累及你们,拿什么还?”   他自然知道,若是此去定然十死无生,在三生石前等他……能吗,还是永远一纸相隔?   那领头人喜出望外,道:“这样最好。”说着便要上前来制住洛银河。   怎料下一刻,他被一剑穿心,身子软软的倒下。   没了这人对视线的阻碍,洛银河眼见李羡尘正站在那人身后,冷着脸看他——刚才自己说的话,他自然是听见了的。   洛银河心道,完了,愧疚的笑笑,紧绷的神经却好像终于能休息了,身上的伤顿时都造作起来,痛感瞬间爆发放大……脚下一个不稳,就要摔倒。   李羡尘冲过去拉他,触手惊觉不对,他左臂无力的垂着,稍微触碰,洛银河便条件反射般的蹙起眉头。   忙翻开他已经残破的衣裳去看——李羡尘在战场上见惯了血肉横飞,但此刻,他寸心如割。   洛银河手腕和手肘处,两颗尺长的钢钉,透骨而出,这是江湖上令人闻风丧胆的透骨钉,怀里的人腕骨和肘骨已经碎了……身上无数处伤痕,血渍把尚未干透的衣裳浸染得斑驳极了,他的身子烫的像要烧起来似的。   “谁……是谁……你……还有哪里疼……还伤在哪儿了?”李羡尘抱着怀里这人,他的声音不自觉的在抖,低沉又嘶哑,。   洛银河脸上始终挂着温和的笑意,他笑道:“仇……已经报了,”说着,他看向曹离尸体的方向。   终于可以闭上眼睛想休息片刻,突然……   下雨了吗?   洛银河睁眼,怔怔的半晌,才抬起右手,在李羡尘脸上抚过,笑着道:“哭包,我等到你了,刚才就……不能算……我说话不算数了。好不好?”   这一天,近前的人都看见李帅掉了眼泪。   李羡尘点头,脸色却依旧阴冷,从怀里摸出伤药,喂在洛银河口中,沉声向一众显朝将士下令道:“都给我杀了!”言罢,抱起洛银河翻身上马。   一片金戈杀伐声中,伤药化开,微苦带着一丝回甘,好像灵台上滴落的一滴清泉,让洛银河心神凝练了些许,他道:“快去西门。”   李羡尘有些迟疑,去搭他的脉搏——这一次,洛银河伤的其实是没有在山匪窝里那次重的,但他身上皮肉伤无数,浸冷水吹冷风,发着烧,加之两枚透骨钉废了左手,虽不致命,却痛苦万分,所以看着才是一副顷刻便要没命的惨相。   洛银河道:“快去,晚了只怕五皇子要没命了。”   梁珏如今颓势已定,洛银河盘算,他最终的算计大约是要亲手除去五皇子,再让二皇子得了平乱的功绩。   无奈之举,只得破釜沉舟,听天由命。   霍问心的突发行事,打乱了洛银河的计划,也乱了梁珏的计划。   清波河下游的地界儿,离南门很近,纷乱嘈杂声中,一阵响彻云霄的欢呼声——南门破了。显朝的大军攻入城内,城中百姓更安全了。   梁珏的私兵且战且退,往城北和城西退去。   只听天空一声尖锐的鸟鸣,李羡尘伸出左臂,天空中一只白鸟贯日之势由天上落下,落在将军带着护甲的手臂上,是一只海青,正是李羡尘军中驯养传令用的战鹰。   李羡尘取下消息,手臂轻送,战鹰扶摇上青天,李羡尘道:“公主率军支援西门去了。”   说着,他打个呼哨,不远处候命的护军策马上前行礼。   李羡尘道:“去给赵副帅传信,留三军清缴私兵,护卫百姓,三军城内合围,支援西门。”   护军应一声:“得令。”策马扬蹄,顷刻便不见了踪影。   ——————————   江南西城门,杀声阵阵。   梁珏豢养的江湖人中,几个一顶一的高手护佑在他身侧,他私军最精锐的部队,也集中在此。   眼见城下,二皇子坐镇主帅之位,对战况把握得宜。   五皇子被绑在城头,向梁珏怒目而视,但即便他愤恨的目光锐利得像刀子,好像单用瞪的就能在梁珏身上开两个窟窿,也并没引起梁珏半分在意,他只注视着城下的二皇子。   梁珏将全部私军和豢养的江湖人都集中到城西,和显朝兵将打得难解难分,竟还有些将颓反荣的趋势。   正这时候,丰徽公主率城北的三支骑军赶到,六万人的骑队,扬起大片的尘烟。公主直接带军杀入战阵,她虽是女子,刀法却恢宏大阔,一柄玄铁长柄大刀,杀开一条通路,直通城下。   混沌被撕开了一道口子,将士们跟着她冲到城下,弓箭手便开始用强弓将钩爪射上城头,眼看云梯架得越发多了。   梁珏在城头看着,道:“准备火油和投石。”   那私军将领领命,反向梁珏道:“梁公避一避吧,莫要孤注一掷。”   梁珏像是在思虑,如今南门告破,但显朝援军尚未合围,站在西城门高地,已经能望见远处骚乱嘈杂一片,若是他此时不走,片刻之后,只怕当真就走不掉了。   安定心神,他向旁边江湖人道:“带上皇子一起。”顿一顿,又转向那私军将领,低声道了一句什么。   那将领一怔,向梁珏行一个大礼。   --------------------   作者有话要说:   一共80章~即将完结撒花 第78章 他杀人了。   城上,私军将领向身旁的护军道:“备马,开城门。”   西门陡然打开,私军将领一马当先,杀入战阵,一边砍杀,一边高喝:“彭明彦在此,与兄弟们共进,不退半步!”   因为主帅亲自上阵,私军阵营里发出一阵雷鸣般的呐喊,本来委顿的士气突然暴涨起来。   丰徽公主向二皇子道:“二皇兄,快率兵攻进城去,擒贼擒王!”   二皇子心道,丰徽虽是女子,行事当真不让须眉,道:“保重,”接着提气高喝,“右军的兄弟们,随孤杀进城里去!”长剑指天,喊道,“冲!”   策马由侧翼杀入敌军阵营,直冲城门。   再看私军主帅彭明彦战马直冲向丰徽公主,道:“素来听闻大显朝公主殿下巾帼不让须眉,彭某前来,领教公主高招!”   说罢,提枪便刺,但公主此时正被一个私军将士缠得无暇他顾,眼看便要被彭明彦刺中,突然斜向里,一柄极细的长剑以四两拨千斤之力将他枪尖拨偏开去。   沙场上用剑的本就不多,更何况是只有二指宽的细剑,这人能一剑悄无声息挑开长1枪突刺之力,足见它主人的功夫可圈可点。   彭明彦展目去看,只见那细剑的主人是个姑娘,战甲下一袭白色衣裙,已经染了血。姑娘向他怒目而视,骂道:“一军主帅,居然偷袭?卑鄙小人。”   晃神的功夫,彭明彦怔道:“你是……廖大人的千金?”   正是胜雪。   一丝意外之色划过,但战场上胜雪并不想与敌人过多言语,冷哼道:“受死吧你!”   说着,双脚脱蹬一跃,站上马背,长剑向彭明彦咽喉划过。这时,丰徽公主已经料理了对手,回身配合胜雪挥刀向彭明彦马头斩去。   二人配合颇为得宜,眼看彭明彦无法兼顾,若是自保便得损了战马,须臾之间,他竟也如胜雪那般,双脚脱蹬,脚在马屁股上用力一蹬,马儿训练有素,顷刻冲向前方,而彭明彦借力向后翻去,稳稳落地,脚只在地上一沾,蜻蜓点水般又跃起来,即便身披重甲,也如脱兔一样,迎上自己的战马。   对阵一招,公主和胜雪都知眼前这主将是个硬茬子。公主双脚夹马肚子,缰绳猛扯,战马扬蹄,踹倒了围攻过来的几名士兵。   瞥眼瞧见二皇子要带右军杀入城中了,向胜雪道:“你若念着五弟,便和二哥杀进城去!”   而后,公主转向彭明彦,道:“喂!你好像有意放右军入城?”   彭明彦一笑,这是梁珏的吩咐,放二皇子入城。被公主打眼就瞧破了。但他并不多做言语,重新上了战马,长1枪指地,下一刻策马前冲,提1枪向公主胸前刺来。   ——————————   府衙,梁珏豢养的江湖人为他守着最后的方寸之地,他稳坐正堂,在等。   等洛银河,等李羡尘,更是等二皇子前来。   结束自己的纷乱纠葛,让活着的人将它延续下去。   待不多时,府衙外喊杀声起——来了。   梁珏直接出府们,站在石阶上,他如今即便败势已定,气度依旧是在的,硝烟弥散中,负手而立,好似依旧还是那个朝野侧目的权臣,前来坐镇中军的。   二皇子策马上前,道:“梁公,你如今败局已定,放了五弟,随孤回去吧。”   梁珏环视一周,见二皇子一马当先,身后是洛银河和李羡尘,笑道:“很好,都来了。”   他一抬手,身后的江湖首领便横刀架在五皇子脖子上。   二皇子大惊。   梁珏见他这副神色,便笑问道:“他若是死了,天下不就是二殿下的了吗?皇位当前,殿下不想要吗?”   二皇子道:“天下……孤曾经觉得稀罕,如今,却觉得……没意思。”   也不知他是故意如此说,还是真的这样想。   梁珏一笑不理他,转向洛银河,道:“洛先生,老夫活不久了,但却想通了,你有证据在手又如何,公之于众又如何,让你跟五殿下一起给老夫陪葬,终归所有的事情都将死无对证。其他的事情,听天由命。”   说着,他呼喝一声:“布阵!”   他豢养的江湖人得了命令,顷刻结出阵型,二人一组,手中持着极细的精钢锁,将大军和李羡尘等人迅速隔开。   阵眼收紧的瞬间,两道身影倏的跳进阵中,正是滇红和胜雪两姐妹,两位姑娘心系二位皇子,这当口,不顾险阻的冲入阵中。   但在梁珏看来,这些人,甚至是李羡尘,如今都已经无关紧要,他低喝道:“动手。”那挟持五皇子的江湖人得了命令,挥刀便向五皇子颈上抹去。   千钧之际,洛银河摸出腰间手铳,没有片刻犹豫,开了一枪,那人不得已,长刀翻转,迎面将子弹挡住,子弹“铛——”一声响,镶进刀背,几乎同时,李羡尘配刀脱手已飞至那人挟住五皇子的左手,那人方才当下子弹,动作丝毫没有停歇,刀背斜掠,扬手挡落李羡尘的配刀。   李羡尘惊叹,这样的应变速度,对方功夫即便没有自己高,也该是在伯仲之间。   但总归,五皇子没有顷刻被抹了脖子。   只是可叹,五皇子被那人挟制,似是服了软筋散,身子软绵绵的提不上半分力气,空有一身武艺,此刻却半点无用。   被阻在网阵外的显朝将士心焦,开始猛攻,但那阵法极为精妙,一干江湖人配合得宜,区区四十几人,仿佛竖起一道无形的铜墙铁壁,将精兵强将挡在外围。   李羡尘向外面护军高声道:“取雷火弹来!”   护军应声前去,梁珏喝道:“他要炸阵,速战速决!”说罢,阵内的一众江湖人一拥而上,胜雪此时已经到了五皇子身侧,急切道:“五殿下,哪里不妥?”护在他身前,挡下攻过来的江湖人。   五皇子颤声道:“孤中了软筋散。”   江湖人极为忌惮李羡尘,群起而攻,李羡尘捡起地上自己的配刀飞身回到洛银河身侧,刀花飞闪,挡落数人的攻击,又回手一刀砍倒一个正攻向洛银河的江湖人,忽听洛银河高喝一声:“当心!”   他话音还未落,几乎同时举起手铳,打出最后一发子弹,命中李羡尘身后一名正待偷袭的江湖人。   那人被他一枪打在额头,顿时毙命。   胜雪荡开一名江湖人的弯刀,听见枪响循声望来,向洛银河笑道:“原来你不是慈悲为怀的出家人。”   只是,洛银河没心情和她玩笑。   他杀人了。   为了李羡尘,到底开了杀戒,即便他安慰自己这是书里,此刻你死我活……   李羡尘知道他从未杀过人,乱军中万千心思涌上心头,却又无暇多想,单手在洛银河紧握手铳却还颤抖的手上狠狠压住,力道沉稳,止住了他不自主的慌乱。   下一刻用力将他带进怀里,二人错身,李羡尘挥刀挡开刺向洛银河后心的长剑,反手将那长剑的主人一刀封喉,沉声在洛银河耳边道:“是你救了我,莫慌。”   即便洛银河知道,李羡尘可能根本用不着自己救,但这句话即刻安定了他的心神。他拼尽全力深深吸一口气,强打起精神,与李羡尘并肩而立——此刻即便不能帮他披荆斩棘,却也不能拖他的后腿。   一众江湖人认准了李羡尘武艺精绝,将二人里外三层的团团围住。   再看梁珏,向旁边一名江湖人一伸手,那人交到他手上一柄长刀,梁珏拎在手上,长刀一抖,加入战阵,提刀向五皇子砍去。   他竟会武功!   此时二皇子和滇红,被四名江湖人围在当中,二皇子的功夫平平,眼见梁珏攻向五皇子,胜雪分身乏术,只得仗剑向梁珏后心刺去,梁珏回身挡开,笑道:“二殿下想要老夫的命,只管拿去,只是现在还不是时候。”   言罢,长刀贯力,将二皇子长剑压下,回身又向五皇子斩去。   他的武功看不出是什么门派,但能看出,绝不是花拳绣腿。全力之下,将二皇子和滇红二人逼得节节退缩,转头就又向五皇子逼去。   没了二人的帮衬,胜雪独自应对梁珏颇为吃力,她身上已经有几处重伤,却依旧挡在五皇子身前,不肯退让半步。   梁珏一刀劈向胜雪,这一刀借助惯性,胜雪刚一剑刺死一名江湖人,分身乏术,回身时,梁珏的刀已经落下,她只得横剑去镗,不曾想下劈之力势猛,她被震得虎口剧痛,长剑脱手。   梁珏得意,长刀直向五皇子心口刺去。胜雪情急回护,只得从侧边飞身扑上来,抱住五皇子,眼看这一刀若是力道足够,定能将二人串成一串。   千军一发之际,二皇子大喝一声:“不要!”从一个极为刁钻的角度,扑到近前,一把从正面抱住了梁珏。   梁珏没想到有这样的变故,刀的突刺之势陡然停住。他若是举刀回刺,二皇子顷刻便能丢了性命,只是他又如何能这样做?   也不知是二皇子情急救兄弟,将自己的生死置之了,还是他从早先便已经看出来,梁珏不愿伤他性命。   说时迟,那时快,趁着梁珏晃神的功夫,二皇子长剑在手中一翻,反手便向梁珏颈间掠去,眼见长剑剑锋就要触到梁珏衣衫,滇红一跃到二人近前。   她飞起一脚将二皇子手中的长剑踢偏了数寸,剑尖划着梁珏肩膀跃过去。   滇红急道:“你不能动手!”与此同时,长剑搭上梁珏咽喉处。   二皇子一脸茫然,看向滇红。   滇红皱了眉头,不知道该如何解释,顿了半晌,才道:“殿下……清风霁月,不要为佞臣脏了手中剑,他与我有杀父之仇,这等事情,让给我做吧。”   梁珏看滇红的神色,突然哈哈大笑——自己和二皇子的关系,这个姑娘八成也是知道,是了,她是霍问心的义女。   梁珏道:“姑娘心里爱他?”   滇红冷冷的看着他。   梁珏低声道:“你要替他下手,你可知道你若动手,日后他万一知道了真相,你们便……”   话未说完,被滇红一剑抹了脖子。   他仰面摔倒,目光最后一次划过二皇子的脸,眼见他正微蹙着眉,定定的看着自己,目光说不出的复杂,但是很冷漠,没有一丝惋惜与不舍。   与此同时,像是献礼般,网阵外面“砰——”的一声巨响,雷火弹炸了。 第79章 我取嫁妆去了。   李羡尘高喝:“梁珏身死,缴械不杀!”   本以为梁珏身死,他豢养的江湖人和私军没了主心骨儿,定然会溃散,可谁知一名江湖人高声喝道:“梁公早将生死看破,但我等蒙梁公赏识,忠人之事!”说着,长剑指向五皇子,道,“杀了他!”   梁珏和他的组织,犹如百足之虫,虽死未僵。   果然,那些江湖人心齐,得了号令,纷纷扑向五皇子。   幸而锁网阵已经被雷火弹炸开了口子,显朝的官军将领还有李羡尘的暗卫们冲进来——场面更加混乱了。   洛银河本一直强打着精神在李羡尘身侧,但他此刻觉得身上的皮肤一寸寸的像是要烧起来,可身子却冷得像在冰窖里,耳畔阵阵杀声让他的头痛加剧,硝烟弥散的战阵中,他只觉得天旋地转,随时都会倒下。   正这当口,一名江湖人向洛银河扑来,挺剑便刺,被李羡尘横刀拦下——正是当初护佑在梁珏身侧的一名近侍首领。   李羡尘凛声道:“你只为梁珏一句交代,便要这许多人拼尽性命?”   那首领冷笑一声,道:“若是没有梁公,显朝立都之前,我等便没命了,苟活这许多年,早就回本了!”   接着,不再说话,只是招招攻向洛银河,被李羡尘一一挡下。   这江湖首领的功夫很高,与李羡尘顷刻拆了二十余招,谁也没讨了便宜。   喊杀声更盛了——显朝官军,将梁珏身死的消息传至西、北城门外,结果必然是官军士气高涨,梁珏的私兵委顿,北门顷刻便被姜远攻破了。   姜远率军赶至西门,只见丰徽公主还在苦战,她战甲已经残破,身上的血污分不清是谁的。   此情此景,眼见公主被敌军团团围住,姜远也不知为何,对她的恨意,竟而淡了,公主和哥哥姜远都是病人,然而家国当前,他们又都是英雄。   见援军又至,私军的主帅彭明彦当下公主迎面一刀,长1枪指天阵前高喝:“与兄弟们共进退!”而后亲手结果了一个神色犹疑的军官。威吓与困顿之下,反倒有又生出破釜沉舟的士气。   姜远策马冲入战阵,挥刀挡下彭明彦长1枪,拦在丰徽公主身前,道:“公主歇歇,属下来会会这厮。”   丰徽公主一愣,长刀猛甩掉血槽里的残血,回身劈倒姜远身侧冲上来的一名敌军,冷声道:“你不希望我给你哥哥偿命了?”   姜远道:“那是私怨。”   公主突然哈哈冷笑两声,随意抹掉溅在脸上的鲜血,语调含着两分嘲风:“你若公私如此分明,怎会挟持刘顾?”   姜远瞥了她一眼,不再说话,横刀向彭明彦砍去。   ——————————   说回城中府衙门口,梁珏气绝,那些江湖人再如何知恩图报,毕竟并非万众一心,终归是人,各自有各自的心思。北门被破的消息传来,私军都已经降了很多,江湖人便有仗着轻功卓绝趁乱逃散的。   那江湖人首领依旧招招针对洛银河,但有李羡尘护佑,他又如何能得手。战局混乱,李羡尘已懒得和他动手过招,唿哨一声,五名暗卫顷刻将他团团围住。将军的暗卫个顶个的好手,那首领以一敌五,瞬间首尾难顾。   瞥眼见,五皇子那边自己的几个同伴也被越来越多的显朝官军围拢,突然打了一个极为怪异的呼哨,接着从怀中摸出一个小酒坛似的东西,猛地砸向地面。   虽不知这是什么东西,但都料到他要使诈,李羡尘回身挡在洛银河身前,一脸戒备。两位皇子那边,也纷纷有人护卫。   只见那小酒坛子似的东西在地上爆开,瞬间烟雾弥漫,正是从前洛银河野外遇袭时,遭遇的烟弹。   随着他扔出了第一个,周围的江湖人也跟着从怀中摸出烟弹,用力掷在地上。   战阵内顷刻烟尘弥散,什么都看不清了……   李羡尘还刀入鞘,抱起洛银河,双足在地上一点,即刻离开原地才是上策。   跳出浓烟范围中心,李羡尘喝道:“玄麟骑外围冲散烟雾,结猎杀阵!”说着,他将洛银河交给自己的一小众暗卫,又回身冲进烟瘴里。   顷刻,玄麟骑的骑军开始结阵绕着烟雾薄弱的外围跑马绕圈,战马飞奔带起的劲风,让烟雾散得快了不知多少。   时不时有江湖人从烟阵中冲出来,但十之八1九都被骑军的猎杀阵拦住拿下。   待到烟雾散得迷蒙,洛银河向身边的暗卫道:“咱们进去看看。”说罢,便往里走去。   那一小队暗卫面面相觑:洛大人这一身伤,刚才还一副要死的模样,只缓片刻就脚下生风,是服了什么灵药。   只得赶快跟上去护卫。   烟雾迷阵里,已经没有太多人,死伤者横七竖八倒着,洛银河寻着刚才的方向,见一个身影,背面而立,即便看不真切,也一眼便认出那是李羡尘,心放下大半。   急切切的走到他身边,只见刚才那江湖首领已经气绝,倒在李羡尘脚边,李羡尘手中的刀,还滴落着鲜血。五皇子和胜雪无恙。   只是,胜雪无声的流着泪,看向自己的姊姊——滇红胸前那江湖人首领的长剑随着她急促的呼吸一起一伏,她安静的躺在二皇子怀里,千言万语化作一个深情的眼神。   洛银河大惊,看向李羡尘,将军只是惋惜的缓缓摇头,道:“她没有时间了。”   方才李羡尘赶回来护佑二位皇子,朦胧间见那江湖首领,似是看准了一人,提剑便猛刺过去,突然滇红冲上前来,挡在那人身前,被一剑穿心。   滇红运力提掌击向那人心口,李羡尘这才赶到,将他一刀抹了脖子。再去看滇红,她以命相护的,正是二皇子。   二皇子本是蹲在地上查看五皇子伤情的,不想,浓烟重雾里,那江湖首领本就心焦,乌龙认错了人。   滇红侧过脸,看向妹妹,道:“你和……五殿下,好好的。”   胜雪哭得伤心紧了,抽噎着说不出话,只是紧紧拉着姊姊的手,好像拉得紧了,她就不会死了。   二皇子神色凄切,他捂着滇红的伤口,可血依旧汩汩的顺着手指缝隙淌出来。   滇红颤抖着手,握上二皇子的手,道:“殿下……你……能不能答应我,别去……别去做太子了……找个山明水秀……的地方……做个……富贵闲人。”   这当口,二皇子哪里还顾得上这许多,只是不住地点头,道:“好,我都答应你,但你别死……上一辈的恩怨我们都抛开,待你把伤养好了,咱们就去游山玩水,你想去哪里我就陪你去哪里。”   二人的对话,让洛银河心口一阵纷乱震撼,这二人至今面儿上都看似不知道二皇子的真实身份,可实际像是顾念着彼此,都没挑破。若细想,当日滇红初见二皇子,执意让妹妹入将军府,自己却对二皇子做出一见钟情的模样……洛银河不愿再想。   他觉得如今自己将这样阴谋论的因果加注在滇红身上,是对她的不敬,她爱他,无论这份爱意使自何时。   再听二皇子言语之间,只有你我这般称呼,洛银河更知道,他是真的想将这孤家寡人的身份放下。   滇红听了二皇子的应承,勉强笑了,道:“二殿下,命运是来……戏弄你我二人的,若是能有来生……来生……”她的声音越发低迷了,手也慢慢的松开。   离别猝不及防,仓促得来不及约好下一次相见,一切都停留在做好准备的前一刻。   烟雾终于都散了,斜阳洒落城头,晕进城里,城中主客相搏的狼藉洒上了金色的暖,连滇红的面庞都似乎又有了血色。   二皇子只是抱着滇红的尸身,呆愣愣的坐在原地,时间于他仿佛已经静止了,他心上的姑娘为他默默扛下的,他曾想用一辈子去偿还,如今却只变成了一场空。得之欣喜,知心刻骨感念,愿用一生来报,却又得而复失。   再见无期,爱而永别。   胜雪不远不近的站在一旁,眼泪不住的往下流。   五皇子这时勉力站起来,走到胜雪近前,揽过她肩头,用最柔的声音对她道:“姊姊说要咱们好好的,你要听她的话。”   江南西门终于传来一阵欢呼——显朝将士们内外夹攻,西门告破。   围城之乱,终于解了!   这时,斥候前来奏报,姜远生擒了梁珏私军的主帅彭明彦,丰徽公主伤重,正往府衙前来。   他话刚传完,便见一骑战马飞奔而来,正是姜远,身前倚着公主,面色惨白,战甲下的衣衫染着血,人已经半昏过去了。   见到姜远的那一瞬间,洛银河知道,他将公主与姜图的恩怨放下了。   ——————————   混乱渐平,众人将二皇子劝入内堂,几名军医诊治公主。   李羡尘得空,急切寻了一间空屋,着人去拿药箱,亲自上手给洛银河医伤。   与发烧和透骨钉相比,洛银河身上的皮肉伤尚不算十分棘手,可是用烈酒擦拭斑驳的伤处,任谁都会难挨。   洛银河骨子里向来内敛隐忍,从前诸般吐血孱弱的模样,大都是演的,李羡尘知道他真痛的时候,顶多是皱皱眉头,抽一口冷气,只是他越是隐忍,便越让人觉得心里一抽一抽的痛。   只得手脚麻利的将他身上的皮肉伤处清理包扎,轻柔的擦去他额头上渗出的汗水。   待到处理左臂两处透骨钉的时候,李羡尘竟然不敢上手了——踟蹰两次,最终还是着人速去将军中医术最好的郑大人请来。   他握着洛银河的右手,半晌也不知该说些什么,心里盼着透骨钉是打在自己身上,能替他去疼,紧紧握着他的手,皱眉道:“很疼,是不是?”   洛银河左半边身子早已经疼得麻了,摇头笑道:“开始是疼的,现在不那么疼了。”顿了顿,他强打起精神又道,“李大夫,你看我的手,会不会废了呀?”   他尚有精神和自己玩笑,李羡尘心思稍微放下,安慰道:“不会的,郑大人是军中治筋骨伤的圣手,即便……即便你的手日后不如从前灵便,我来照顾你。”   郑军医风风火火的赶来,进门便言道:“公主殿下的伤情控制住了,二位大人放心。”说着,凑上来看洛银河左手的伤,也是一惊。   他转而向李羡尘道:“李帅,下官医洛大人伤的时候,可能需要您施针稳住大人的心脉气息。”   李羡尘自然一听便明白了,彻骨之痛,郑军医是怕洛银河骤然晕厥,损伤心脉。   手腕的透骨钉拔1出来的时候,洛银河终于疼得晕过去了。待到他周身的伤处全都处理好,也没有醒过来。   入夜,预料之中,低烧转为高热。   人昏睡不醒,退烧的汤药李羡尘只得一口一口用嘴度给他喝。冷汗浸湿了好几套里衣,最后只好让他空身盖上被子,冷不好,热也不是,又怕他伤情骤变,李羡尘守了他整夜,时不时便搭上他的脉,摸着没有异常,才能放心。   战事刚平,军务自然繁重,城中的狼藉得以平息,江南巡抚童沅江死于乱军中,尸体被找到的时候,已经被马蹄踩踏得不像样子了。   白日里将军忙于公务,晚上便一刻不离的守在洛银河身旁。   就这样挨了四日。   洛银河迷迷糊糊的睁开眼睛时,只觉得身上哪里都不对劲,酸痛像是从骨头缝里往外钻,左手左臂被打了石板固定,又僵又冷,微微一动,便又是一阵痛楚。   唯独右手,包容在一双温暖的手掌里——李羡尘伏在床边,似是睡着了。   自穿书和李羡尘同屋而居以来,他极少见到将军的睡颜,这人睡得比他晚,起得比他早,整日精力充沛。   终于这会儿,他该是疲惫极了,双眸合上,隐去了威严果决,看着说不出的安宁,他那样好看,尤其是双唇,唇线轮廓分明,美而不妖,这样毫无知觉的当口,让人看了,浮想联翩。   本想再多看一会儿,可洛银河气息一变,李羡尘就醒了,见他醒来,高兴之余忙去摸他的脉,关切道:“有哪里不舒服?你可算醒了。”   见他眼睛里红红的满是血丝,洛银河心疼。他虽然不知道自己到底昏睡了多久,却料想时间不会太短,因为他恍惚间回了现实里去,在那里待的时间比以往任何一次都要久,他拼命的想要回来,可总是回不来。   他心里早就半点犹疑都没了,只盼着能快点回到李羡尘身边。   洛银河扯出一丝笑意,道:“我做了一个梦……梦见回到自己家里,取嫁妆去了,只是可惜……什么都没拿回来。”   李羡尘有些莫名,以为他这几日烧的糊涂了,但依旧顺着他的话道:“取什么嫁妆,在我心里,整座将军府下聘,都抵不上你的万分之一。”   --------------------   作者有话要说:   明天完结撒花~ 第80章 为何还要待会儿?   凯旋的归途上,有喜有悲。   因为公主和洛银河伤重,大军暂缓了归期,只是八百里加急将捷报先行传回都城去。   滇红永远留在了这一年的春日里,路途遥远,她的尸身火化了,一路上,二皇子抱着骨灰坛,吃饭休息都不肯放手。   这一日,大军扎营,二皇子站在营帐不远的缓坡上,看着江南的方向,直到日头打斜了,依旧怔怔出神。   洛银河远远看着,只觉得心中酸楚,他是还在怀念她还没离开的日子吗?   缓步到他近前,轻声道:“殿下这样深情,若是熬坏了身子,只怕……皇子妃芳魂难安。”   二皇子转头见是洛银河,缓声道:“即便她不在了,孤也不想回都城去了……”   洛银河微愣了一瞬,道:“殿下倦了?”   二皇子点头,道:“你不问我想去哪里,更不挽留吗?”   洛银河听了便笑,道:“殿下有自己的考量,下官何必劝呢,只是这一去,可能再也回不了头了,殿下想好了便一切都不成问题。”   二皇子抱着滇红的骨灰坛,看暖阳斜照,怔怔的出了神,半晌才道:“宫里关于我身世的流言,虽然母后一力弹压,我又怎么会半点耳闻都没有。活了三十来年,从前怪病缠身,父皇从未在意过我,后来突然好了,一度非常想让他看重我,可再到后来,我竟可能是个天大的笑话,连自己亲生父亲是谁都不知道,本就糊涂了三十年,后面几十年,再继续糊涂下去也无妨。没人牵念,何处生我,我去何处,又有什么关系?”说着,他摩挲着滇红的骨灰坛,“红儿的良苦用心,我总不能辜负了她……”   更何况,梁珏独独对他手下留情,处处牵念,难道还不足以说明什么吗?   恍然,洛银河觉得二皇子是有大智慧的。   痛苦,源于执念。恶则源于妄……   他向二皇子深施一礼,道:“一念放下,万般自在。若他日能与二殿下再见,当浮一大白。”   二皇子回以一笑,道:“话虽如此说,还是要先随你们回去,免得因我一人,累及旁人。”   洛银河眼光落在滇红的骨灰坛上,在心里默默道:姑娘,你的殿下,终于是肯舍了他的皇子身份……   再想那霍问心拼尽五年心血对付梁珏,他心底到底是为大义还是为算计报复,只怕连他自己早已经混沌不清。   梁珏疯魔,霍问心也疯魔,这二人心魔深种,想来要比任何一个神思有异的病人更可怕。   为此,已经折了太多生命,若能因为二皇子的离开,让一切戛然而止,对任何一个活人而言,都是幸事。   思绪飘到霍问心身上,洛银河又陡然想起那群拼尽性命也要为大当家报仇雪恨的山匪——   当日城破,他伤重勉力支撑间,似乎听见斥候的奏报,梁珏私军主帅的名字……叫彭明彦!   想到这里,他向二皇子施礼,转身回了军帐。   李羡尘莫名,洛银河刚刚好好的出帐子透气,片刻功夫,变得气韵低迷得让人透不过气来。进了帐子便说要见私军主帅……   彭明彦被五花大绑带到中军帐中,眼见帐中两人一文一武,虽然多年不见,那武将打扮的人一看便是李羡尘,一边的文士左臂还吊着绷带,挂在胸前。他多少也知道梁珏对洛银河的所为,更何况,这人在中军帐里,李帅对他恩义备至,便道:“李帅,多年未见,安好吗?“隧而,他又转向洛银河,”你是……洛大人?”   李羡尘听他这样说,不禁皱眉,这人确实看着面熟之极。   洛银河脸上满是萧杀之气,冷言道:“你是当年燕流山的大当家?”   听了这话,李羡尘恍然,是了,这人不正是当年自己在燕州剿灭的匪首吗。当年几个照面,他便坠崖,面貌早已经模糊在记忆深处,今日洛银河一提起,他才想起,确实是他。   彭明彦一愣,笑道:“知道这段往事的人不多。看样子,李帅都不记得我了,没想到……”   他话音未落,洛银河突然抽出李羡尘的配刀,动作狠戾,丝毫没有犹疑,下一刻冰凉的刃口卡在彭明彦的脖子上。   武人对杀气极为敏感,李羡尘知道,洛银河真的动怒了,他抽刀的瞬间,真的想砍了彭明彦。   彭明彦却不解,问道:“你我有何冤仇?”   洛银河沉声道:“你有个儿子,叫小锋?他以为你死了,他为了给你报仇,命都豁出去了……你却投靠梁珏?”   彭明彦愣了,忽而苦笑,道:“我本就是梁公安排收拢燕流山众匪的,为的是里应外合北戎族,劫掠战报。当年事毕,借李帅之手死遁脱身。那孩子是我无聊之时救下的,看他母子二人孤苦,才收容在山上,只是可惜我有个未出世的孩子,没想到,小锋他……倒是恩义,他现在在哪?”   他话刚说完,洛银河一刀扇在他脸上,怒道:“混账!”   这一刀抽耳光似的,把彭明彦一个常年行伍的将领抽得一个栽歪,啐出一口血沫子,脸颊瞬间红肿起来。   洛银河道:“他死了!为了给你报仇,毁面容去当死士!”情绪激动,声音都是颤抖的。   李羡尘见洛银河盛怒难以自已,担心他伤情激荡,伸手握住他的右手,将他拉进怀里,在他背上轻轻的拍着,沉声道:“银河……他不是你那混账爹爹,更不值得你动手杀他。”   温暖的手,拍在背上的节奏,像是有魔力一般,洛银河的心瞬间安定了,连他自己都尚未察觉的缘由,被李羡尘一语道破。   李羡尘朗声向一旁的护军道:“压下去,看好了他,当年高云城一役的过往,还要交予刑部和督查院清查。”   时至今日,即便不查,李羡尘心里也都明镜一般,先父的仇怨已平。梁珏死了,祸首伏诛。   随之,梁珏和先帝的恩怨,高云城的过往,他埋下的暗桩,包藏的祸心,随着他殒命,以及二皇子的退隐之意,都将湮没入历史的长河里,甚至连些许痕迹都不会留下。   只是,大庭广众,话需得这样说,更何况,他最不希望的是洛银河再动手杀人——他已经为自己破例了。   彭明彦被押出去,账内的护军也极有眼色,都出了营帐。   李羡尘抱着怀里的人,半晌,待到觉得他心绪渐而平静了,才将他手中的刀拿回来,还刀入鞘,突然脸上现了愠色,道:“当日有人说,‘我辜负了他,便在三生石前等他’?”   说着,他放开洛银河,自顾自的走到床榻上坐下,又道,“洛大人不想解释一二?”   冷眼看着洛银河,想看他如何应对。   其实这话,当日他听见的时候,心里又痛又暖,他自然明白洛银河的初衷,但若是非要矫情起来,也够洛银河喝上一壶的。   这会儿用来给他岔话分心,再合适不过。   这几日里,洛银河还在庆幸,李羡尘一直心疼自己的伤情,似乎忘了这茬儿,谁知,他今日开始秋后算账。   走过去坐在他身侧赔笑道:“总不能让映禅他们一并给我陪葬,是不是?再说,当日你若非及时赶到,我们拼死相搏,也不一定能支持太久……”   李羡尘挑眉看他,不说话,显然是对这个答案不满意。   洛银河撇嘴,又使劲往李羡尘身侧蹭了蹭,嘟囔道:“这不是好好的嘛?更何况,你及时赶到了。”   见李羡尘还是面无变化的看着他,洛银河忽然皱眉,抽了一口冷气,捂住自己手腕。   紧张的表情明显在李羡尘脸上稍纵即逝,隧而,他一边检查洛银河伤处,一边道:“伤没事,你少装模作样的糊弄我,这事儿你非得给我一个解释。”   得,苦肉计也不管用了,总归得过这一遭,洛银河叹了一口气,道:“我给你讲一个故事吧。”   “有一个小男孩,他的父亲不爱他的妈妈,更不爱他,妈妈受不了,扔下他不知所踪。男孩成了父亲的出气筒,受尽冷落打骂,十几岁的时候,他的父亲没了。小男孩变成了年轻人,他学了一门本领,能医心。他的初衷自私又简单,他想医自己,可是他医了无数人,却始终医不好自己……”   李羡尘坐在一旁,默默的听着,伸开手臂将人圈在怀里。   洛银河继续道,“直到有一天,年轻人远离故土,到了一个陌生的地方,开始,他想回到家乡去,直到他遇到生命里第一个珍稀他的人,他从来都不知道,原来被人记挂在心上,是这样美好的事情,他和那个人患难与共,那个人一句‘万事有我’背后有无数的未雨绸缪。有一天,那人问他,愿不愿意和他潇洒一辈子,年轻人嘴上答得含糊,心里其实是乐意的。再后来,年轻人找到了回家乡的路,但是……”   说着,他伸出右手,拉了李羡尘的手,紧紧的握着,倚着他肩头,道:“有了那个人的珍稀,他不愿意离开了,只想和他舍半纸功名,闻落花听雨歇,无所谓去哪里……有你就够了。”   ——————————   《显朝年记》录,元和七年春,天策上将军李羡尘携结发太常寺卿洛银河,平定反相梁珏江南拥兵之乱。回都城复命后双双执意辞官,元和帝挽留,但见二人去意已决,赐金数万两。   丰徽公主平乱有功,赐封丰徽南康公主。追封驸马都尉姜图勋臣。   同年,皇二子看破红尘,替父出家为僧,青灯古佛相伴,为父祈福,求大显朝风调雨顺,民生安和。   元和八年,册立皇五子为太子。   ——————————   元和九年春,蒂邑族,清流江畔。   闹市上一个面貌极为俊秀的年轻人喊道:“你等等我,走这么快做什么?”   他身前数步之遥,一名文生公子,身穿一件半新不旧的靛青色袍子,袍子上银线勾勾点点,仿佛描绘了星河在身上,他回头笑道:“三年不曾来,迫不及待想去喝一口黄昏酒,和酒馆的老板叙叙旧。”   那年轻人几步赶上他,望望天色,捧起他左手道:“快变天了,手又疼了没有?”   文生公子转转左腕,随着袍袖滑落,只见他白皙的腕间留着一块狰狞的疤痕,他夸张的皱眉道:“嗯……可疼了,待会儿,你可得给我揉揉。”   年轻人勾起嘴角,手掌拢上他的手腕,轻轻的揉着,道:“为何还要待会儿?还有哪里疼,晚上一并给你揉揉。”   换来文生公子侧目一笑,二人渐而并肩行得远了。   -正文完-   --------------------   作者有话要说:   洛银河:没想到啊,还有苦肉计不管用的一天。   李羡尘:谁说不管用,不仅要啥有啥,还有增值服务哦,哈!   洛银河:我怀疑你在搞颜色,但我没有证据。   李羡尘:晚上颜色证据就都有了。   ---   感谢一路捧场的你。   番外的话,可能过过会写~   拉一波接下来的文~《死神工作狂人设逐渐崩塌[快穿]》,专栏直通,mua!   #缘更番外·狗血味儿·恶趣味·大杂烩 第81章 番外一   暖阳,透过竹窗,洒进屋子里,爬过窗前的摇椅,攀上床帐。   一切都染上温暖的颜色。   松软的锦被里,洛银河睁开眼,又是一个宁静平和的早上,岁月静好的日子,他有李羡尘就够了。现代的生活仿佛离他越发远去,近半年来,他几乎很少想起现实世界,觉得自己骨子里,都融进这个时代了。   刚想起身,只一动,觉得腰间有些沉。   李羡尘就正躺在他身侧,一只手环在他腰上。虽然二人辞了官职,但李羡尘依旧保持着每日晨练的好习惯,就连洛银河,有时都被他带动得干劲满满,和他一同起来,装模作样的活动筋骨。   今日,倒是怪了,刮风下雨,雷打不动的习惯,怎么突然有了例外了。   昨夜……不该啊,并不过分。   李羡尘对他,总是保有着骨子里的温柔,虽然洛银河满身的伤和旧患,在李大夫精心照顾下早就好得七七八八了,但是这位李大夫,还是千百倍的呵护,情到深处偶然忘情,下一刻便像是后悔了,得去摸一摸他的脉,觉得无异才放心。   洛银河有时觉得奇怪,后来分析出两种可能性:要么是两人第一次那回,闹得太放肆,自己事后忽然眩晕咳血,把李羡尘吓出心病来了;要么就是……自己的旧疾沉疴其实还没好全,李羡尘没据实相告。   但是这种事儿吧……他又没办法直接问,说出来好像自己欲求不满一样。   那……到底是不是欲求不满,才会有此疑惑呢?   洛银河翻了个身,躺平,感觉自己要把自己绕死在李羡尘的温柔似水里了。   话说回来……   “你今日怎么没去晨练?”洛银河问道。说着,他翻身坐起来,想越过李羡尘,伸手去拿搭在床头衣架上的薄绒大氅,春日好光景,乍暖还寒。   但至今,他依旧没能把自己的左手肘骨受过重伤这件事记在心上,刚一伸手,就觉得左臂极不灵便的和自己较了一个劲。   身边的李羡尘忙起身,把衣服拿过来披在他肩上,才道:“夜里醒了,想再眯一会儿,结果睡过了。”   能吗?可能吗?雷打不动的生物钟,突然有一天,没电了?   洛银河不太信,但又没什么理由反驳。   蒂邑族人尚酒,感觉每天的酒从早喝到晚,几乎每个吃食小摊位,都会卖酒,在米酿里打个蛋,也能做一顿早餐。   洛银河从前只是听闻南方人有喝蛋酒的习惯,直到穿进书里,才真的见识过了。   二人的住所是李羡尘在蒂邑族制备的私宅,出了竹楼小院儿,便正对着清流江的一处转弯,每日清晨,总有个婆婆在这里卖些简单吃食,只要和婆婆照面,洛银河就喝上一碗蛋酒。   今日那婆婆见他二人出来,还未等两人说话,便给一人盛了一碗蛋酒,用不太流利的显朝官话道:“今天请你们。”   洛银河笑着接过来,眼见婆婆今天神采奕奕,衣裳比平日里鲜艳,头上也簪了一支银钗,就笑道:“阿婆今日有喜事啊?”   婆婆道:“也不算,今天七十啦!”   洛银河来不及道喜,就见远处有个老翁向着摊位来了,虽然还离得老远,婆婆脸上的笑意早藏不住了。她道:“我老头子,今天说让早点收摊,回家吃顿好的。”   相伴到老,还能如初识般甜蜜,洛银河只觉得真好。喝光蛋酒,从怀里摸出一小锭银子,递在婆婆手里,道:“算是小辈给阿婆寿宴添菜了。”   他转而看向李羡尘,见他面上也挂着极淡的笑意,但再细看,又觉得苦涩。   洛银河因为身世的缘故,也不知多少年没有过过生日,对于生日这件事本身就并不大在意。   但曾给李羡尘排算过两次星盘,细想他的生日,是……二月初九。   天嘞!这么想,不正是三日之后吗!一个闪念划过,他想给李羡尘准备个惊喜,但念头冷静下来,又觉得不能唐突,刚才眼看那婆婆提到生日的事情,李羡尘的表情怎么看都不是十分欢喜的模样,更何况自从和李羡尘相识以来,似乎他从未过过生辰,就连府里的人都未曾张罗过。   二月初九……这个日子,好像还在哪里看到过,很熟悉。   骤然想起来,正是当时查高云城围城时,一份密档记述中一扫而过的一笔,高云城破,瀚安卌六年春二月初九……当时,他心思只在事情的因果始末上,才忽略了日子。   难怪。   这要他如何去过这个生日,这一天对李羡尘而言更深刻的该是他永远失去父亲的日子。   细想,李羡尘每年两次祭拜先父,一次是清明,一次是寒衣……从未在祭日的正日子上祭奠过,大约是真的不大愿意面对。   难怪这两日萎靡,从前他是太忙了,如今闲在了,情绪多少会被放大。但这种问题,最好交给时间,刻意安抚,一个不妥,反倒容易强化记忆,弄巧成拙。   他抬眼看向李羡尘,正巧和李羡尘目光触上,许是看出来他有些出神,李羡尘问道:“想什么呢?”   洛银河笑着摇摇头,下一刻流氓搂大姑娘一般揽过李羡尘肩头,笑道:“这位美人,咱们约好了摇光兄今日叙旧的,可别让他久等了。”   李羡尘被他猛的往怀里一带,猝不及防,趔趄一步撞在他肩头,皱眉莞尔。   二人与姜摇光三载未见,他倒是风采依旧,即便如今是蒂邑族一人之下的大祭司,忙得脚打后脑勺,也还是一副少年模样。   “天玑……”说着,姜摇光顿了顿,“宗主他这两日事正在闭关,待到几日后出关来,见到二位定然高兴极了。”   洛银河笑道:“三年不见,摇光兄怎么还跟我二人公务起来了。”   这话出口,姜摇光先是一愣,而后哈哈笑了,道:“是了,每日跟族里那些事务内臣说话,闹得我都拘泥。天玑闭关前,收到二位的来信,就颇为高兴。嘱咐我一定要多留你们住些日子。”   三个人年纪相仿,共过患难,如今李羡尘和洛银河双双辞官,更没了邦交的考量,加之他自己也未带仆从,外人打眼看,就是个蒂邑族的贵族青年人,带着两位中原来的朋友,四处观光,难得自在。   午饭过后,姜摇光言道,今日是族里信奉的蛊神九幽姑娘的飞升日,神庙和广场上会很热闹,还有好多未嫁的姑娘去求姻缘,问二人要不要去看。   本来就没什么正事,自然是要去看的。   洛银河奇道:“蛊神还管姻缘?”   姜摇光就笑了:“九幽姑娘的情蛊最厉害了,普通蛊师的情蛊,顶多是能让某个人不愿离开那个下蛊的人,可是九幽姑娘的情蛊,却能让中蛊的人真正爱上对方。”   这么一听是蛮厉害的,不愿离开和爱上,乍听差不多,可认真去想,可不是天壤之别么。   见洛银河沉吟,姜摇光就打趣道:“二位,要不要求一蛊试试?”   洛银河刚想问,这法儿竟然不是传说,还没失传?   便被李羡尘先抢了话去,他道:“不要,我和银河有更高的境界。”   姜摇光疑惑道:“怎么说?”   李羡尘看了一眼身边的洛银河,笑道:“他曾与我‘死生契阔,与子成说。’”   姜摇光显朝官话说得利落,但到底是外族人,对于这些诗词知之不详,更对二人过往知道得也不详,面露疑惑之色,问道:“为何不是执子之手,与子偕老?”   但洛银河立刻明白了李羡尘的意思,即便爱上了,也可能难逃爱别离,哪里有当年江南围城之时,二人在城外的军帐中说好的同生共死来得痛快。更甚,如今二人平安无恙,并未如《击鼓》这首诗里的主人公一般,天各一方。   便回以一笑。   可把姜摇光看得一咂嘴,这二人看彼此的目光比姜天玑给他熬得果子糖酱还黏糊,道:“得啦,知道你们感情好了。”   九幽姑娘飞升日的庆贺热闹异常,但姜摇光傍晚约了族里的其他祭司公务,便只得先行离开,告知二人这庆贺会热闹数日,想哪日再来玩都可以,又约好了待到姜天玑出关,几人必得一叙。   二人在外面热热闹闹的吃够了小吃饭食,悠达回住处,天色已然黑了。   简单收拾一番,洛银河问道:“晚练还去吗?”   李羡尘想了想,摇摇头,道:“近来倦乏,懈怠两日吧。”   洛银河歪头看看他,笑道:“你越发活得像个正常人了。”   可不是吗,从前李羡尘极尽的内敛自律,情有可原,毕竟身居高位,恪守不渝磨练性子,但他是人,松懈懒散是天性,偶尔释放,对身心都好。   想到这,他突然问道:“不如我帮你松松心情?”从前三天两头给皇上催眠放松,但为李羡尘,他从来都不曾做过。   李羡尘露出一丝疑惑的神色。   洛银河也不等他答复,便拉着他,在窗边的摇椅上坐下。焚上檀香,坐在他身侧。   催眠的效果比预想的好,过程很顺利,这也就意味着李羡尘心底对洛银河极度的信任。   洛银河高兴。   他并没为他催眠到很深的层次,毕竟,只是看他这两日恹恹的,心思乏累倦怠,想让他好好歇息一二。   李羡尘闭目睡在摇椅上,洛银河坐在一旁看他。突然意识到自己此时看他的眼神定然像个花痴一样,只觉得词穷,什么公子世无双,斯人若彩虹都抵不上他万一,果然是从皮相到内里都好,只有书里才会有这样美好的人。   半个多时辰过去,李羡尘舒展的眉头突然微蹙起来,表情有了些细微的变化,洛银河知道,他快要醒了。   正这档口,他惊觉今早的疑惑,这会儿来问他,是个千载难逢的机会,正是这样将醒未醒之时,才更容易得到答案。   沉静片刻心思,洛银河轻声问道:“银河的旧伤好了还是没好?”   “好了。”李羡尘低声答道。   好了……?也就是说,他每次极近的温柔,几乎是小心翼翼的,并不是担心自己的旧伤。   难道真的是因为第一次落了心病了?但思来想去也没想好该怎么和他说。措辞半天,都不妥当。   摇椅上的李羡尘呼吸微微起了变化,洛银河知道他马上就要醒了,情急凑到他耳边,低声道:“银河想要你……”舒心开怀,多随心意,几个字还没说出口,李羡尘醒了。   四目相对……   尴尬!尴了个大尬!终日打雁终被雁啄眼,常在河边走哪有不湿鞋,夜路走多了总会遇到鬼,说得就是你啊,洛银河!   洛银河直想找个地缝钻进去,缓神的瞬间,他站直了身子,强自正色道:“舒心开怀,多随心意。”这几个字说得丝毫没了方才催眠语调的舒缓柔糯,只能说,比念经还正经。   说着,他转身便想逃开,被李羡尘一把拉回来,跌进他怀里。   “银河想要我?”咫尺间,他似笑非笑,玩味的看着洛银河,他的眼神像是有魔力,洛银河想避开他的目光,又怎么都舍不得不看他。   心里暗骂,洛银河你说的什么鬼话?   面儿上却还在逞强,道:“我说想要你舒心……”   话没说完,没了声音,自然是被抱着他的人堵回去了。洛银河用惯了的月麟香味道柔暖,此刻和着淡淡的檀香,纠缠牵扯,涌入二人的鼻腔,让人放松,又心生眷怜。   那人拥他在怀,在他唇齿间缱绻旖旎,直到觉得他气息乱得不像样了,才和他分开毫厘的距离,低声笑道:“没听到,我只听到你说想要我。”   说着,不等他回答,就将他抱起来,笑着往床边去了。   --------------------   作者有话要说:   李羡尘:银河啊,我今日才知道,你这本事妙得紧,小睡片刻,比一觉到天亮还解乏,我今夜不睡都没问题。   洛银河:你还是睡觉吧你。   李羡尘:不是你要我多随心意嘛。   洛银河:我要去买后悔药。 第82章 番外二   洛银河与李羡尘在蒂邑族已经闲在了近一个月,自从洛银河为李羡尘催眠放松之后,李羡尘的人生仿佛打开了新的大门。   可洛银河却是欣慰与后悔起飞。欣慰在于,李羡尘性子越发的开朗外向了,后悔在于,腰疼、腿疼、浑身都疼……   一晃时日快,转眼仲春,这日上午,姜摇光刚派人来言说,近几日姜天玑就会出关,族中事务繁杂,恐有照顾不周,让二人多多恕罪,没想到下午,他便亲自上门了。   敲门进屋,便看见李羡尘在窗前的摇椅上坐着看书,随性闲适,问道:“你家洛先生呢?”   李羡尘听了就笑,把他让到桌前坐下,倒了清茶给他,才道:“他饭后乏了,在内堂小憩。”   姜摇光便有些迟疑。   李羡尘问:“有事?不妨直言。”   姜摇光脸上挂上一抹笑意,道:“确实有点事,但银河能做你的主,我信。你能做他的主吗?”   李羡尘莞尔,姜摇光自然也是打趣的。他定是想找二人共同商量些什么事,至于做主之说实属玩笑,非要去说,不过是谁让着谁多一些,谁又依顺谁多一些罢了。   正这当口,洛银河从内堂出来了,头发披在身后,只用一条锦带松散的束着,身上披一件灰色的大氅,那衣裳略显宽大,一看就不是他自己的衣服。   见到姜摇光,他先是诧异,而后笑道:“摇光兄不是忙吗,怎的这般客气,上午差人来传话,下午还要亲自跑一趟?”   姜摇光苦笑,道:“别打趣我了,我向二位求援来了。”他并未着急言道事由,反而又向洛银河道,“你脸色……不大好,我给你把把脉?”   洛银河尚未说话,李羡尘反而先道:“甚好,我也觉得他近日气色不佳,但许是我医术粗陋,脉象上,号问不出缘由。”   姜摇光一边给洛银河摸脉,一边将事情的来龙去脉简单说了。   眼看姜天玑出关在即,族中事务繁杂,偏又是这当口,族中一位已经退隐的长老的孙女出事了。姑娘每日白天神色委顿,茶不思饭不想,一副害了相思病的模样,爷爷心疼孙女,便说,若是看中了哪位少年,不妨直言,咱们蒂邑族的姑娘,从不扭捏。   没想到,姑娘哭得梨花带雨,可怜极了。言说是喜欢了一个人,可那人夜半来,天明去,自相处至今,从不允许她点灯,是以十来个夜晚,姑娘还不知那人长什么模样。长老听了,心中来气,第二天夜里,和家中几位身手不错的家奴埋伏在孙女的闺房门前,想待到那登徒子一来,便抓个现行,好好问讯一番,为何只行雨露恩义。   那天夜里,却空守了整夜。自此之后,流氓一去不复返,姑娘每日以泪洗面。   事情到这里并没结束,那流氓一转眼又祸害了四位姑娘的清白,偏偏每个姑娘,还都对他死心塌地,即便不知道他长什么样子……姜摇光怀疑,那人是用了九幽姑娘的情蛊。   听到这,李羡尘和洛银河对视一眼,洛银河道:“采花贼里的高手啊,想找我和阿尘,帮你做捕快?”   姜摇光笑了,道:“和你说话,就是痛快。”   这采花贼专挑族里已经隐退的长老或祭司的家眷下手,隐退长老威望尚存,却又并无职权,如果公事公办,必然闹得沸沸扬扬,让这些元老沦为坊间笑谈,大为不妥。加之如今族中事忙,并没有太合适的人手抽调密查此事。   他的意思,洛银河和李羡尘当然心知肚明。   正巧几日前闲聊时,洛银河偶然提起,言说人就是不懂满足,从前做官时,就总想着赋闲在家,如今真的闲在了,直闲的他想去街边摆摊算卦。   结果,这可不是求仁得仁了么,话说完还没有几日,姜摇光就被几名族中的前辈堵了门。   三人相视一笑,了然于心。   李羡尘道:“还有其他线索吗?”   姜摇光笑道:“自然是有的,以二位之能,必然手到擒来,权当让银河散散心吧。”   行吧,便宜和好话都让你占了。洛银河笑着摇头。   这日夜里,洛银河和李羡尘埋伏在清流江上游的一户庄院外。依照姜摇光的分析,那登徒子下手的目标,是早已退隐的族中前辈祭司,细数这些家中尚有妙龄未婚姑娘,又未遭辣手的,如今就只还剩下前任涤风祭司的小女儿。   那人这几日定然会前来下手,洛银河和李羡尘只需守株待兔即可。   夜很深了,二人坐在树干上,洛银河望着天上的一轮皎月出神,李羡尘却在看身边的人,月光下,让他有一瞬间的恍惚,洛银河此时的身影,与几年前在刑部劫囚后,站在树上观察街上动向时的模样重合了。   然而只是一瞬间的恍惚,便又回了神。当时,李羡尘觉得洛银河运筹帷幄中带着一股疏离的气韵,很美却很远。此时,他就在身边,这样真实,又这样亲近。   感受到李羡尘的目光,洛银河把眼光从月亮上收回来,微微挑起眉头看向李羡尘,露出略显不解的模样,笑道:“怎么了?”   李羡尘伸手搂在他腰上,道:“没什么,只是觉得你好。”   洛银河刚想着该怎么回他一句,心思便被李羡尘骤变的神色牵扯了,只见他表情突然变得凌厉起来,三年多不曾见到他露出这样的神色,乍看之下,洛银河的视觉和心都被冲撞了——他还是那个他,何尝变过。   他的所有变化,其实只限于在自己面前。   李羡尘伸出一根手指,做了个噤声的手势,洛银河顺着他目光方向瞧去,只见庄院的一间屋顶上,猫着一个人,身着黑衣,黑巾蒙面。那人轻飘飘的从房上跃到地上,看得出来,是有些身手的。只见他附耳在门边听了听,便要推门而入。   李羡尘也不知何时摸出一小块碎银子,运起劲力,向那人腿窝上便打。“嗖——”的一声破风声音,银子夹着劲风,转瞬即至。   但,一来相距太远,非得运足了力道,二来碎银子毕竟不是暗器,形状奇怪,带出来的风声会比暗器更响。   那人惊觉不对,千钧一发之际跳开,只听“铛——”一声轻响,碎银子,狠狠的镶在紧闭的屋门上。那人见了,心中大寒,回头向二人所在的位置惊怒而视。   他只见院外的树上,两个年轻人远远站着看不清容貌,只能看见一人身着一件灰色的大氅,个子略高些,另一人穿着一件孔雀绿的长衫,腰间系着一掌宽的浅棠色锦带,相冲的色彩穿在他身上,竟有些说不清道不明的好看,这二人身姿俊逸,闲在的站在树干上,居高临下望着自己。   几乎同时,他身后房门内,一个姑娘的声音响起,问了一句:“谁呀?”接着,就听见窸窸窣窣似乎是有人穿了鞋子,向门口来了。   流氓前脚想飞身上房,落荒而逃,但冷静的一瞬间,便改了主意。   那块碎银子无论出于这二人谁之手,功夫绝对在自己之上,不知高过多少倍,他这辈子,印象里只有一人用银子做暗器,能与这人相提并论。   甩甩头,抛开这些不切实际的回忆。他静待屋里的姑娘开门的瞬间就将她制住,有人质在手,能跑掉的几率会高很多。   可结果,对方像是看出了他的心思一般,只见那灰衣人在同伴腰间一带,还未等屋里的姑娘把门打开,二人就已经翩然跃过院墙,落在与他相距一丈距离的地方。   这时,他才借着月色看清那二人的相貌,不看则已,一看……吓得没头就跑。   冤家路窄,两个活祖宗啊,惹不起我还躲不起吗,天灵灵,地灵灵,老天爷保佑,给我脚底抹油神功开个光……   李羡尘和洛银河对视一眼,觉得这人怎么怂的这么快,前一刻还严阵以待的模样,后一刻掉头就跑,抛开他是个该千刀万剐的采花贼这一点,难不成本质里是个识时务的俊杰?   当然,他在李羡尘手下是跑不掉的,门里的姑娘还未拉开屋门,那人便被李羡尘一指戳在后心要穴,顷刻间没了力气。   待到姑娘把门打开,院子里空无一人,唯独门上,镶进了一块碎银子,足足往里凹进去两寸深。   二人连夜把这个乌1龟王1八羔子送到姜摇光府上。   揭开他蒙面巾的时候,李羡尘和洛银河二人哭笑不得。难怪这人看清二人面貌掉头就跑,只见他嘴唇正中一个空洞的豁口,门牙也没了一颗半,不张嘴都撒气漏风,不正是当年,二人喝完黄昏酒,在后巷里对洛银河出言不逊,被李羡尘一块碎银子打穿嘴唇,打掉了门牙的流氓。   洛银河看着他,直接气笑了,上去就给他一巴掌,骂道:“好啊,山水有相逢,本事见长?看来三尸脑神丹那一遭,没教会你学乖,反倒让你觉得大难不死了?”   说着,他转向姜摇光道:“这个玩意,怎么处置?”   姜摇光道:“我自然会先问清他缘由,他对那些被害的姑娘们下了九幽姑娘的情蛊,这情蛊一来无形无迹,二来若是想解,非得要这下蛊之人……”说着,他做了个抹脖子的动作,继续道,“但这种败类,死对于他而言,太便宜了。”   再看那人,听了姜摇光一番言说,吓得瘫软在地。   李羡尘二人受人之托,事情已毕,便就告辞。   一是,想来姜摇光问讯的画面不会太美,再者,这人曾是开炎祭司手下的喽啰,如今又专挑族中隐退的前辈家眷下手,万一牵扯出什么宗族内纷扰秘闻,二人在场多有不便。   姜摇光并未挽留,送二人出了府门,忽然叫住李羡尘,背过洛银河,在他耳边耳语两句,然后笑着,把一只小瓶子塞在他手里。   李羡尘脸上的表情有一瞬间的古怪闪过。   二人回到住所,洗漱已毕,已经过了子时,洛银河觉得有些乏懒,缩进被子里。等了李羡尘半晌,也不见他来,不知忙活什么去了。   结果,正在他将睡未睡之时,李羡尘来了,摸上床,从背后抱着他。洛银河困意正浓,往他怀里缩了缩,便又要合上眼睛,结果那人在他身后,轻轻撩开他碎发,蜻蜓点水一般,一下一下吻上他颈间的皮肤。   洛银河实在是困乏极了,心里暗道:这人体力确实不是人。   翻了个身,缩进他怀里,蹭了一个舒服的姿势,倦怏怏的道:“别闹,今日确实困了。”   李羡尘在他耳边,低低的道了一声:“好。”说着,把他往怀里拥了拥。   结果,万没想到,一个“好”字,声线低迷宠溺,咫尺的距离说出来,虽然只有一个字,却直接挠在洛银河心尖儿上,他的盹儿醒了大半。   伸手环上李羡尘的腰,在他腰线上轻轻摩挲着,低声道:“回来的路上,你怎的心不在焉?”   李羡尘一怔,也不知多少次了,他神色只稍有不同,就逃不过洛银河的眼睛,本早该见怪不怪,可每每如此,还是会暗自惊叹他的敏锐。   “不困了吗?”李羡尘问道。   洛银河就笑了,道:“你一个‘好’字,我就回魂了,”说着,他微微仰头,在李羡尘唇上贴了贴。   李羡尘也笑了,从床头拿起一只瓷白的小瓶,将里面不知是什么东西喝在口中,接着便去吻洛银河。   一股馥郁芬芳从将军的口中蔓延到洛银河口中,在二人唇齿间纠缠蔓延。分开缱绻,洛银河奇道:“这是什么?”   李羡尘一路向下,细细碎碎的吻落在怀里的人身上,道:“这是情蛊,但不落情咒,就不会中蛊,只会让你觉得放松。”   说着,他伏在洛银河胸前,握上他的双手,张口将他腰间的衣带衔住抽离,寝衣顿时就松散了,他又道:“今日摇光兄给你把脉,说你……近些日子顾念我太过,自己却过于压抑了。”   欲求不满实锤了?洛银河心道,压抑倒是算不上,只是近来每次陪你疯完,我都心有余而力不足……   但很快,他就无暇想这些了。   随着吻又落下,洛银河觉得全身都在战栗,他忍不住紧紧握住李羡尘的双手,欲望和快1感交织,在每一个毛孔中阔张放大……   “所以,今天,我好好伺候你。”   --------------------   作者有话要说:   洛银河:虽然依旧浑身疼,但我心里爽。   李羡尘:只有心里爽?   洛银河:你又开车,我又没有证据。   李羡尘:火是你点的,油是你踩的,我只负责开…… 第83章 番外三(上)   九幽姑娘的情蛊,确实非同一般,洛银河从未感受过如此放松又欢愉的状态——是一种身心的共通,是他和李羡尘的灵魂相互交融。   当身体能和灵魂在同一个频率里震荡至深,妙不可言。   若是落了咒……难怪那些姑娘们都被祸害得欲罢不能。   这夜,洛银河睡得很踏实,也不知是因为累了、满足了还是李羡尘的怀抱格外让他安心,一觉到天亮。   再醒来时,精神绝佳,不禁在想,照这个趋势,怕是要对情蛊生了依赖了。他翻个身,搂上身边的人,他还没醒,难得。   但只恍然,就觉得哪里不对……   哪里不对呢?   转身的瞬间,瞥见屋顶的吊灯……   这一惊可不要紧,洛银河从床上骤然坐起来,盖在二人身上的被子,也因为他起得猛被带得呼扇就掀起来了。   入眼的景象,正是自己的公寓里。   我死了?李羡尘也死了?   不可能……   是情蛊?唯一变量是情蛊。情蛊是李羡尘昨夜用嘴渡给他的,二人都沾了。   情蛊,竟然还有这样的功效?!   洛银河一头雾水的懵然,李羡尘因为他刚才床上长刺一般的弹起身子,也醒了,但看着还是很困的样子,揉揉眼睛,伸手抚上洛银河的背,安慰似的抚摸,声音闷闷的,道:“怎么了,做梦了?梦都是假的,有我在……”   说着,便想将他重新拉回怀里,再窝一会儿。   结果那人,忽然转过身子,欺身上前,伸手蒙了李羡尘的双眼,道:“不一定是假的,待会儿无论看见什么,你……别怕。”   李羡尘眼睛骤然被蒙上,觉得那人就在身前咫尺,趴在他胸口处,别怕云云,以为他又来了兴致,在和自己闹,便一手搂了他的腰身,另一只手扣住他后脑,将人又往自己身前揽了揽,去贴他的嘴唇。   温润柔腻,依旧是那般的熟悉。   待到觉得若是再亲下去,又要出大事了,李羡尘才将怀里的人松开,结果那人的手还蒙在他眼睛上,不肯松开。   李羡尘浅浅的笑,问:“怎么?”   便觉得洛银河又贴上来,在他唇边轻柔的亲了一下,柔声道:“我也在。”才缓缓将轻覆在他双眼上的手挪开。   张开眼适应了清晨的阳光,入眼正是洛银河满眼的关切,他就撑在自己胸前,定定的看着自己,依旧是那样雅人至深,温润柔和的面貌,但……李羡尘突然就觉得哪里不对。   银河的头发……那一头乌黑如瀑般的缱绻长发,怎么变成这副模样!   虽然也……挺好看的,但是,怎么看都觉得怪得很。   衣服也不对,他昨夜睡觉时穿的寝衣,是件淡青色的长衫,如今身上这是什么……非丝非缎,花色……忒热闹。   再看,床也不对了……   就……简直是哪哪儿都不对嘛!   一派违和中,唯独洛银河的笑意全然没变,他还是那个他。   他就只是微笑看着他,眼神中带着一丝安慰和鼓励。   李羡尘再往四周去看,惊骇,渐而坐直了身子。房间里的布置,是他见都没见过的风格——   屋子整体的色调是很浅淡的灰色,其中又点缀了米白,显得干净又温和,右手边是一张书桌,桌子上成摞的书和纸张,规整得很整齐,但细看好像落了一层薄尘。   桌前的,是……书柜,顶天立地一面墙的书,李羡尘微微眯起眼睛去看,《发展心理学》、《心理学导论》、《梦的解析》、《原型与集体无意识》……这都是什么?   李羡尘目光转向洛银河,洛银河只是微笑着看他,在他手背上安慰似的摩挲几下,才道:“我也不知道要怎么解释,这是我家,你可以随便转转看。”   一切都让李羡尘震惊,但大约是因为洛银河的“预防针”和安抚,以及对方极度的镇静,李羡尘并没有太多的慌乱。   他下床,光脚踩在地毯上,往窗边走,窗户上蒙着一层晶莹剔透的罩子,是……琉璃?   走到窗边,往外望,不看还好,一看……   好家伙!   这里是有多高?楼下的人,像米粒那样大小,平视周围的建筑物却林立,看得出,有些建筑比自己身处之处还要高。   洛银河这会儿也到了近前,在背后抱住他,道:“你就当是做了个有趣的梦,要是愿意,我带你出去走走……”   他把李羡尘环在怀里,觉得无比真实,头埋在他的后颈上,能闻到他的长发间弥散着自己熟悉的香味,他还是他,为何会这样,到底是不是因为情蛊,洛银河不想深究,享受当下嘛,他想带李羡尘出去转转。   洛银河笃定,李羡尘就不慌,却有点懵……确切的说,是很懵。他的注意力被眼前的景象吸引,听洛银河说要带他出去转转,他顺口应道:“好。”   “那你等等,咱们要换身衣服。”洛银河说着,在他后颈贴贴,“我去找衣服。你随便看。”   衣帽间前,洛银河看着镜中的自己,还是书中二十几岁的模样,穿书还能返老还童呢?这不错……至少在李羡尘面前的形象,暂且保住了,即便从前也不难看……想着,他自嘲的笑笑,一念心动,就在意起在他面前的形象了。   他一边想,一边扒拉着自己的衣服,二人高矮没差太多,李羡尘只比他高一点,给他穿自己的衣服,勉强可以。无奈洛银河的衣服大多是商务休闲风,李羡尘如今一头长发,穿上这些……怎么想怎么不伦不类。   找了半天,终于选了一身自己平时运动时穿的卫衣卫裤,相较那些商务装,更闲适宽松,又挑了顶棒球帽。   换完衣服,左看右看,将军俊秀的皮相配上这一身,怎么都像是哪个古装剧组跑出来瞎逛的演员……   太惹眼,戴个口罩吧。   嗯,更像了。   人间四月天,该是好光景。洛银河一路带着李羡尘,兴奋间又觉得想笑,他终于可以让他看看自己生活过的地方了,再看这人,一直是一副懵登的思维短路的表情,就很好笑。他何曾这样过?   坐直梯下到一楼的过程中,兴许是李羡尘的平衡感过于好了,电梯下行的一瞬,他及不明显的有一丝紧张,洛银河很适时宜的轻声道:“无妨。”   从公寓大门出来的时候,李羡尘问道:“咱们去哪里?”   洛银河想了想,道:“先带你吃点新鲜的。”说罢,便示意李羡尘跟上他。一路上,洛银河极为周到,跟李羡尘低声的解说着“这东西就好像马车似的”、“你看那是书斋,孩子们都在那上学”、“那个是钱庄”、“这是镖局的分站”……   即便有口罩的遮掩,李羡尘的脸上依旧浮现出看西洋镜儿的神色,洛银河最喜欢他这种毫不掩藏的情感流露。   东拉西扯,当然不觉得无聊,说话间到了一间小咖啡厅门前,这是洛银河常来的一家店,咖啡香浓,简餐也好吃,看看时间,马上十点,吃个晌午饭刚刚好。   一进门,店主见是洛银河来了,笑着迎上前,道:“洛先生,好气色诶!可有日子没来了,一切如常吗?”   洛银河点头笑笑,道:“另一份的咖啡要拿铁,配餐要芝士煎蛋,外加一杯橙汁。”他自己是喝惯了美式的,但李羡尘毕竟没喝过,要是拿铁也喝不顺口,起码还有一杯橙汁。   店主笑着应了,菜单吩咐给厨房,自己则冲咖啡去了。   洛银河引着李羡尘靠窗坐下,低声道:“这里东西很好吃,店主姓莫,算我半个同门,只是不知为何,他理论和操作的水平非常高,有个考试,却怎么都考不过。”   李羡尘歪着头认真想了想,道:“有些事情冥冥之中总有因果。”   洛银河点头,他眼见李羡尘这会儿放松了许多,他四下打量,明显没了刚出公寓时的紧张。   适应能力这样强,果然,人牛1逼,无论到哪儿都牛1逼。   吃着饭,东拉西扯,李羡尘是第一次用刀叉,本来洛银河还担心他用不习惯,结果眼见在他简略的说明之后,李羡尘切煎蛋的手法像是能融汇出一套刀法,洛银河觉得自己白瞎了担心。   一顿饭吃下来,洛银河发现,李羡尘对芝士这种食物表现出了极高的兴趣,但凡是加芝士的,他都说好吃,最后,还加了一块海盐芝士蛋糕。   尝过两口,李羡尘皱皱眉头,道:“很好吃,但这个……一直吃下去,有些腻口。”   洛银河适时的把自己的热美式推过去。   苦而后香的口感极好的中和了蛋糕的甜腻,看着李羡尘扬起眉毛,满脸惊诧又满足的吃完蛋糕,喝了大半杯自己的美式,洛银河一直笑得很淡,却很开心。   许是他自己都不知道。   结账的时候,店主给打了五折,洛银河微感诧异,换来那年轻的店主极低的一句:“恭喜。”   洛银河先是愣住,而后二人便会心一笑。   出了店门,李羡尘看着洛银河,那表情满是接下来去哪里?   洛银河站在店门前想了想,道:“有很多选择,咱们可以四处逛逛,也可以去看戏,还能去打游戏,一会儿你要是觉得厌了,就回家去,家里也有很多可以玩的东西,保证你不会腻,但回家之前,你要先陪我去买点东西。”   李羡尘听洛银河侃侃而谈,半懂不懂的看着他,听他说完了,问道:“要买什么?”   洛银河笑笑,没说话,只是示意李羡尘跟上他。   他想依照李羡尘的口味,亲自做一顿晚饭,做一顿要依靠现代厨具和食材才能完成的晚饭,他肯定没吃过。   自己的厨艺虽然说不上出挑,总归尚算得可以,至少能和李羡尘烤山鸡的水平棋逢对手。   另外,他还想选一样礼物给他,李羡尘一直戴在身上的无事牌虽然也是洛银河送的,但那个洛银河,终归不是他。   --------------------   作者有话要说:   拉扯死神莫柏渊小同志打个酱油,客串一下。 第84章 番外三(下)   礼物这件事,其实洛银河放在心上很久了。李羡尘一直带在手上的无事牌,不是他送的,他更拿不出像纳莲那样弥足珍贵的信物给他。   但总觉得,若是不送点什么给他,心中不平。   至于将军他喜欢什么这个问题,洛银河观察了很久……   李羡尘其实本质里是一个很清淡的人,对什么都算不上痴迷,洛银河怀疑他的爱好似乎更多是实用主义,弄不清楚他平日里看书、学医、练剑、下棋是对事情本身的热爱,还是为了学以致用。   于是,越是想不出要送什么,就越是带着李羡尘在商场里消食瞎逛,一路上换来无数路人侧目。   洛银河不在意,你们看你们的,我俩只管溜达,谁让李羡尘长得好看,一头长发更是惹眼呢?   但终于,李羡尘忍不住了,问道:“你想找什么,我帮你吧。”   洛银河看着他,苦笑叹气道:“想选一件礼物送你,但我又不知道你喜欢什么,”眼珠一转,他又笑了,道,“要不,你自己选选?”   李羡尘看看他,露出些不解的神色,道:“不是早就送过了吗?”   洛银河听了就更不知道该怎么说了,想着李羡尘如今都能反穿了,索性把穿书的事情告诉他?可他心里又隐隐害怕,当现实与虚幻互通有无之后,这一切的美好,会不会烟消云散?   想了想,他还是道:“那不一样,一来当时送你无事牌的事情我真的忘了,二来,‘伴君左右,不求有应’,当时说的话,我现在可反悔了。”   李羡尘先是一怔,然后笑了,即便他还戴着口罩,洛银河也看出他笑得很开怀,不是平时那般莞尔的笑意,随即,他环上洛银河的腰,将他拢在自己咫尺范围之内,贴在他耳畔轻声道:“谁说那个了,我说的是你呀。”   对我而言,这世间还有什么比你更珍贵吗?   大庭广众之下,洛银河再无所谓,脸皮再厚,也禁不住老脸一红,赶忙退开一步,他二人高挑惹眼,潇洒倜傥,加之李羡尘如剧组在逃人员的扮相,往那一站,就很招摇。   这回更好了,猝不及防,直接来了个大尺度。   不能说现在电视剧都不敢这么拍,反正要是这么拍了,八成是要好好审一审的。   果不其然,顿时把周围路人的目光都吸引来了,还隐约听见姑娘的轻笑声:“我就说他俩是真的嘛,看我慧眼识金!”   “那个长头发的小哥哥是不是演员啊?”   “不知道啊,但就冲这颜值,本颜狗开剧必入坑,嘿嘿嘿。”   洛银河非常不客气的翻了个白眼,拉起李羡尘,逃也似的离开了。   相比之下,李羡尘就坦荡多了,自得其乐,笑呵呵的任凭洛银河拉着。   有了这一出,洛银河暗自叹气,觉得自己在书里的时候,不至于这么“矜持腼腆”,怎么回了现实一秒就破功了,就冲将军这脸皮,这气场,自己一辈子都比不了,注定翻不了身了。   再想一想,他又通透了,这事就好比是在家门口亲小嘴儿和在大洋彼岸亲小嘴儿,前者怕熟人,后者爱谁谁。   咳。   这么一折腾,买东西的心思退了大半,索性去超市大采购,啤酒没喝过,拿;薯片没吃过,拿;可乐这种肥宅快乐水更是不能少……   买到最后,洛银河觉得带李羡尘过这种生活,太不健康了,但转念一想,人嘛,张弛得宜,方能长久安康,总是压抑本我的欲望,日子久了,会出大事。   今天,爷就带你好好废宅一番,想到李羡尘窝在沙发里,一面吃薯片喝汽水,一面看电影的画面,洛银河心里有点期待。   刚才出门匆忙,这会儿回家,洛银河就不禁皱眉,家里太久没人住了,哪里都落着一层细细的灰尘。   “我浴缸里的水是活的,你去试试好不好?”洛银河心里的主意,是让李羡尘去泡个澡,自己好把屋子收拾一番。   李羡尘显然没想通浴缸里的水为什么会是活的,一脸狐疑看着他。洛银河笑着,把他拉进浴室,放好浴盐热水,极为熟练的把对方扒了个干净,一把将他塞进浴缸里,让他坐好,打开SPA模式。   低缓的音乐环绕,水流的冲刷和音乐让李羡尘觉得惊奇,渐而放松下来,洛银河交代一番,退出去做卫生了。   刚把桌子擦过一遍,扫地机器人安排好,正准备切好水果,摆上零食饮料,就听见李羡尘叫他:“银河,这个怎么弄!快来,你快来呀!”   声音难得的透出一丝慌乱。   洛银河赶紧冲进卫生间,推开门的一刹那,不禁失笑——   李羡尘该是无意中把浴缸的自洁模式打开了,于是,能喷水的地方全在喷水,并且极有节奏感,水面上泉涌如柱,水面下更是暗流涌动,李羡尘呆在池子里,全然不知所措,乍看像是许愿池里的雕像,正在经受喷泉的沐礼。   洛银河赶忙过去,关了自洁模式,笑吟吟的站在浴缸边上看他,道:“好玩吧?”   见他一副幸灾乐祸的表情,李羡尘的眉头一抽,竟然找准了换水的按钮按了下去。前一秒,洛银河还在惊叹,他学的挺快,后一秒,就明白了他的用意。   他全不矫情,毕竟浴缸够大。   “你等我一会儿。”他笑着出去,片刻,端了个小托盘,盘子上一碟切好的水果,两瓶饮料。   接着,他也缩进水里,坐在李羡尘身侧。   李羡尘的身上,有很多疤痕,看得出有些已经被岁月揉磨得很淡了,但其中一道,就在心口处,痕迹依旧很深,大约只比心脏偏了分毫,当时想必是九死一生。从前就想问他,可一直都没找到合适的机会。   见对方的目光落在自己身上的疤痕上,李羡尘笑道:“好奇哪一道?”说着,他又看向洛银河,像是去确定他到底在看哪道伤口,隧而指着心口处的伤疤,问,“这个?”   洛银河点点头。   李羡尘道:“是先父刺的。”(※)   什么?   李羡尘闭了闭眼睛,随即又笑了,但那笑容苦涩之极。洛银河并未催他,只是柔声道:“要是不愿意说,就不要说了。”   李羡尘摇摇头,道:“当年大显尚未安都,只是战乱初平,我的兄长已经战死沙场,先父常年军旅,旧伤冗沉,想辞官回乡,向先皇请辞,但先皇不允,言说天下初平,乱党尚存,若是有朝一日,你去辅佐乱贼,该如何是好……”   洛银河此时已经猜到了后面发生的事情,忍不住伸手握住将军的手。只听李羡尘又道:“先皇说,即便你忠心耿耿,又如何能保证子孙后人,对我大显一心不二?先父性子刚烈,觉得衷心受辱,他当时大约是想先杀了我,再自刎当下,死在御前的。”   即便猜到事由,洛银河也依旧不禁唏嘘,古人的气节,实非当代人的观念可以理解,又或者说,能够理解却不能认同。   只听李羡尘继续道:“幸而当时诸臣阻拦,我和先父才得以活命。但我知道,他当时是真的想杀了我……”   听到这,洛银河终于明白了,当年显朝都城春夜里,他曾问李羡尘,为何这般年纪还不娶亲,他苦笑言道,家业无人继,即便功高震主,也能让皇上少几分忌惮背后的酸楚缘由。   说到底他二人同病相怜,能遇见,是上天恩赐般的安排。   忍不住伸手将李羡尘搂进怀里,在他发鬓上吻了吻,道:“不堪回首都过去了,以后只有你我二人。”   浴后,把李羡尘的头发吹干,花了很长时间,将军就老老实实坐在镜前,任洛银河摆弄。   洛银河恍若有一种养了只温顺大型宠物的错觉。   直到拿了一套自己的睡衣给他,宠物终于露出了嫌弃的表情:“有没有……花色安静一点的?”   洛银河是故意挑了一套衣服上印满了法斗的睡衣给他穿,本来满怀期待的想看他穿上是什么样子,结果宠物有他自己的想法,并不买账,罢了,干脆把他拉到衣帽间,让他自己挑。   在洛银河满脸都写着,我就知道你会挑这套的表情下,李羡尘换上了一套烟灰色的丝质睡衣,照照镜子,表示比较满意。   终于,死宅的生活,开始了——   怀揣着真人PK我打不过你,游戏里我要找找平衡的心态,洛先生失了个大望……没劲啊,太没劲了……   要说运动神经协调,思维清晰,学习能力又强的人打游戏,当真是,第一局试水、第二局上手、第三局游刃,第四局开始碾压凡人。   凡人·洛银河自持虽然不是游戏大神,但他绝对可以称得上是心理学界中玩游戏的翘楚,俩人从Wii开始,Xbox到PS,平台换了好几轮……   最终,洛银河怒摔手柄,你是不是偷偷背过组合技?怎么可能全部都只说一遍就能按的出来?再跟你玩格斗类游戏,老子就不姓洛!   哼,换项目,开个人影院。   3D电影,李羡尘看得很出神,甚至有时,还会被突然出现在眼前的空间感镜头吓到,终于让洛银河找回一点带你看新鲜的欣喜。   专注和惊奇的表情浮现在李羡尘脸上,他全神贯注的看着荧屏,全没有注意到,身边的人在看着他淡淡的笑。   电影看到一半,洛银河道:“我去准备晚饭,你接着看哦。”   他刚起身要去厨房,就被李羡尘拉回怀里圈住,道:“一会儿我帮你。”   入怀就舍不得离开,罢了,洛银河缩在他怀里,看完了整场电影。   晚饭做好时,窗外已经华灯灿烂,洛银河并没拉上窗帘,他把醒好的红酒倒了一点在高脚杯里,莹透像红宝石般的液体,呼应着窗外灯火阑珊,让尘世喧嚣也透出一丝安宁。   望着窗外,他有片刻的恍惚,窗外街上的一切明明那么真实,但他却觉得,一切又都那么遥远,仿佛已经过去了几个世纪,像是上辈子的事情。   山静水长,浮生一刹那。今夜睡去,明日醒来在哪里都无所谓,只要对面这人在身侧,就真实得让他无比安心。   “想什么呢?”李羡尘问道。   洛银河抿一口杯中酒,笑道:“有你真好。”   --------------------   作者有话要说:   ※借鉴刘统勋辞官典故。   ---   放弃蹭玄学,最近玄学太尴尬了……   阿晋,什么时候能修复一下> 第85章 番外四   夕阳斜洒,大显都城郊外的缘空寺被太阳光辉染上一片温柔的金色,庄肃又暖洋洋的。   寺门前,一名灰袍僧人,手持柳条扫帚,一阶一阶的扫着石阶上的昏黄落叶。那扫帚旧极了,尖尖的柳条枝丫,已经在石阶上磨得和缓了,他的动作也很和缓,但远远看着,从容中又透着落寞。   “大和尚!”   和尚没理,依旧自顾自的扫台阶。   “和尚,我在叫你!”   和尚回头去看,声音的主人站在石阶下,抬头看他——是一个十四五岁的紫衣少女,她声音甜甜的,长相也甜甜的。笑起来眉眼弯弯,像是不会有什么愁事,也不知她是年纪尚小不识愁滋味,还是通透灵秀。   和尚把扫帚抱在怀里,双掌合十行礼道:“女施主,叫贫僧有何事?”   “人说出家人四大皆空,但你心有牵挂,你不开心,为什么?”   “是贫僧的修行不够。”他这话说完,便又去扫台阶。   出家人,贫僧大概从来就没有家,又何谈出家?   “那你在逃避什么,既然想不开,何必来伴青灯古佛?”   和尚只管扫落叶,并没再理会姑娘,他也不知道自己是在逃避还是在救赎,又或是被身世的枷锁禁锢在佛前,他只敢待在这里,因为他不知道,若是有一日他离开当今圣上和太子的视线范围,会不会反招猜忌,会不会又有无辜者受累,会不会是下一场血雨腥风。   这辈子,她爱他,用生命护佑了他,但他至今不知该如何回报,因为她已经不在了。   紫衣少女搬来这边住了四年,见这和尚每天都在这里扫台阶,只看背影,她就知道他不开心,他的心没有信仰,他的孤独来自于灵魂。   这会儿,见和尚不理她,只是笑笑,回身往家的方向走去,只是刚转身,便见到身后不远处站着两个人。   这两位公子好生俊朗,其中一人身穿一袭鸦青色的长袍,袍角缀着海棠色的图腾纹饰,腰间挂着一方白玉香囊,他的皮肤也如这白玉,气质温文,纸扇轻摇,面上自带着一片柔和,眼睛像是会说话,他笑着朗声道:“贤令大师,经年未见,一向可好?”   再看他身旁的公子,一袭黑衣,相貌清秀极了,可骨子里却透着一股肃萧气,唯独一双凤眼,伶俐柔情,在身旁的人说话时,满面温和的看着他,接着,随手拿过对方左手轻摇的扇子,替他扇风。   扫地的和尚听了那文生公子的声音,身子先是一滞,而后站直了身子,像是深深吸了一口气,才转过身子来,看见这二人,面上的神色也说不上是高兴还是动容,终于化作一个笑意,道:“阿弥陀佛,二位看来安好,贫僧欣慰。”   说着,他迎上前来,又引着二人进了缘空寺。   两位公子在大殿上香,那黑衣公子从怀中掏出一只信封,交给旁边奉香的小沙弥,笑道:“小师傅,香油钱。”   小沙弥道谢接了,却满脸疑惑,香油钱怎么还要给信封,他倒是全不避忌,当场就拆开来看,见那信封里是一张银票。他没见过银票,也不知道该怎么看,索性就递到刚才扫地的和尚贤令面前,问道:“师叔,这个怎么看,怎么记呀?”   贤令笑了,道:“去拿给你师父,让他记上就是了,善信的大名叫做……”他略一迟疑,看向二人,然后笑了,道,“叫做尺千山。”   交代了这些,贤令领着二人,入了禅室,清茶奉上,三人坐定,半晌,还是贤令先开口问道:“银河手腕的伤还没好全吗?”   那鸦青色长衫的公子先是看着身旁还在替他缓缓打扇的黑衣公子,笑了,才缓缓道:“好全了,只有变天的时候不适,他就总是不放心。”   贤令却轻声笑了,道:“当年听闻二位成婚的消息,我还以为是假的呢,后来不曾想,当真不知都城里多少姑娘,要羡慕死银河了。”   洛银河笑着看了身边黑衣公子一眼,又转向贤令笑道:“刚才那个姑娘是谁?”   贤令摇摇头,道:“大约就是住在附近的施主,可能看我每日扫地,觉得奇怪吧,其实她也很奇怪,凭白在意我一个出家人做什么。”   “但我觉得她说得对,”李羡尘终于开口了,他继续道,“二殿下,你心里的牵挂始终放不下。”   这话一出,贤令先是一怔,而后突然就笑了,看着二人,好半天才收了笑意,道:“几年前,我可不信这话是出自李将军之口。”   六年了,都变了,独没变的,就是牵挂和思念。   洛银河面儿上一直是温润如玉,他笑道:“贤令大师,可有想过去云游?大师不该总圈在这方寸之地,如今已经圈的太久了。”   贤令脸上挂上一丝苦笑,道:“这话你最不该问,银河你冰雪剔透,难道还不知道我为何只在这里枯坐吗?”   洛银河给贤令又点满了清茶,道:“在下这次来,是有个口信,要带给大师。”   期待,瞬间渗出贤令的眼神,随之还透出些许牵挂,他闭上眼睛,半晌才又睁开,问道:“他……圣上还安好吗?”   洛银河微笑着点点头,道:“前些日子,阿尘和陛下喝了一顿酒,竟然被陛下灌醉了,从认识他到现在,这是我第二次见他喝醉。”   李羡尘笑笑没说话,却在心里翻着白眼腹诽道,你怎么不说我喝酒,他喝茶这茬儿呢。   只听洛银河又继续道:“陛下,有句话托在下带过来,”说着,他清了清嗓子,才装模作样的正色道,“他说‘告诉老二,不管他怎么想,朕依旧当他是儿子,给他自由,让他爱去哪儿去哪儿,别成天窝囚在那一亩三分地儿,苦着脸扫台阶。要是哪天又想回来,就趁早滚回来。’”   这话说完,贤令半晌都没说话,摩挲着茶杯,怔怔出神,直到李羡尘又将茶换了一泡,贤令才缓声问道:“他……银河,那小丫头是他派来看着我的?”   洛银河摇摇头,表示不知道,言道:“无论是否,陛下若是想要大师的命,早就动手了,何必如此麻烦?”   贤令忽然就笑了,笑容里依旧带着苦涩,却又蕴含着几分释然。   用过斋饭,贤令要去做晚课,安排好禅房居住,让二人随意,就离开了。   洛银河坐在床沿上,听着大殿里的诵经声音,心里平静,就也闭上眼睛打坐冥想,直到僧人们的晚课结束了,他才睁开眼睛,入眼便见到李羡尘就坐在他对面,还闭着眼睛,该是也打坐入了定。   能够这样定定看他的机会,确实不多,洛银河便没有动,看着眼前的人,和他在一起已经八年的时间了,相处的时光中满是美好。   在他的印象里,李羡尘的面容并没有太大的变化,只是最初的萧杀之气,越发淡了。但这种凌厉的气场褪去,就越显得他容貌清俊秀美,那年他雪中撑伞,一袭绛红的披风,便让洛银河知道何谓“公子只应见画”,越到后来,越觉得他不仅容貌好看,心思其实也细腻温柔。   自己……到底是何时开始喜欢他的呢?   他正胡思乱想,李羡尘舒出一口气,睁了眼睛,见洛银河正看着他出神,只微微笑笑,道:“早点休息吧,想看以后有的是时间。”   嘿……   这场面若是放在以前,洛银河即便脸上不动声色,也必得在心里局促一番。但此时,洛先生在他阿尘的训练引导下,厚脸皮功夫已经更上一层楼,全不在乎,眼珠一转,问道:“今日二殿下提了个话茬儿,我倒是真想问你。”   李羡尘歪歪头,一脸疑惑看着他。   洛银河道:“当日陛下赐婚,你不仅不拒绝,还以府为聘,心里到底怎么想的?”   李羡尘挑了挑眉毛,显然这问题是有些难度的,他一时不知该如何回答,想了想,才问道:“你是想听真话还是好听的?”   听他这么问,洛银河狡黠一笑,道:“我选都听。”   李羡尘撅了撅嘴,不知是不是抗议他这个答案,却也没说别的,言道:“当时未曾多想,就是觉得你值得,值得我用全部身家,换你一个安心。”   洛银河歪头看他,似笑非笑,皱着眉道:“这是好听的?那真话是什么?”   李羡尘眨眼看他,道:“真话是,好听的就是我的心里话。”   终于,还是把洛银河给整不会了……呆了片刻,他突然又笑了。   李羡尘奇道:“我说正经的呢,你笑什么?”   洛银河连忙摆手,道:“你别误会,我只是在想,幸亏你只喜欢我一个人。”   李羡尘脸上的表情更疑惑了,全然不知他是什么意思。   洛银河站起身来,走到李羡尘近前,伸手刮在他鼻子上,道:“意思就是我喜欢你,光是想到你要是这样去和别人说话,我都受不了啊,笨蛋。”   ——————————   次日一早,都城郊外,贤令与二人告了别,他确实想走出这片方寸之地,无拘无束的看看秀丽山川,为了自己,也为了不辜负滇红让自己活着。   她那么努力的让他活,他就要好好的活。   “大和尚!”   回身见那紫衣少女一身轻装打扮,牵着两匹马,向他缓步而来,道:“你今天高兴了些。”   贤令不理她,回身自顾自的走。   姑娘也不恼,在后面缓步跟了上去。   洛银河和李羡尘远远的看着,摇头苦笑。李羡尘伸手揽上洛银河肩头,笑道:“洛先生,你说这是劫数还是救赎?”   洛银河装模作样的掐算了一番,笑着言道:“不可说,何必言?唯有变化方是永恒。今日的劫数,明日许就是救赎了呢?”   --------------------   作者有话要说:   二皇子:我容易么我,遁入空门还被追着喂狗粮……cql   -----   PS,祝圣诞快乐~ 第86章 番外四(下,补小天使评论的借尸还魂梗)   缘分,很微妙,冥冥之中,总是会牵引着有关的人或事,碰撞出不一样的火花。   洛银河觉得,这也是吸引力法则的一种体现形式。   李羡尘的产业满布显朝各大城镇,这年初夏,二人信步在宁阳郡街头,正值街头开满了三色堇,多彩的小花随风轻摇,洛银河便又想起当年他随口闲谈,将三色堇的花汁滴在睡着的人的眼皮上,那人睁开眼看见谁,便会爱上谁。   李羡尘,竟然还真的趁自己睡着的时候这样做了。这事情是他在将军府上,和滇红、胜雪还有映禅闲话时才知道的,事情还恍如昨日。   唯独伊人魂消叛乱中……   他正看着摇曳的小花出神,余光瞥见前方不远处,一个少女的身影颇有些眼熟,她一袭紫衣,正弯着腰,去摘路边的三色堇。   洛银河看向李羡尘,显然他也看见了。   江湖悠远,二人本以为和二皇子及那个紫衣少女数月前缘空寺一别,便不知何日能有缘再见,不曾想,今日就又见到那个少女,她那样追着贤令大师,想来,贤令也该是到了这里的。   李羡尘看着她,想索性上前打招呼,被洛银河拦住了,他道:“我看这丫头对二殿下心思可不一般,你说她是不是陛下派来监视二殿下的?”   李羡尘摇头,道:“圣上定然是在二殿下身边安插了眼线,但是不是她,我也不知道……”   洛银河眼珠一转,笑道:“要不要看热闹?”   一丝局促,现在李羡尘的脸上,他讪笑道:“这……不太好吧?”   结果再看身旁的人,就只是看着他,不说话,眼神里含着笑意。   顶不住。   他这一眼,对于李羡尘而言,可比千言万语都管用,终于,将军还是摇头叹气,笑道:“依你。只是……万一看见了什么不该看的眼睛疼,我可不管你。”   洛银河啧了一声,笑道:“你说到哪儿去了,”说到这,他又转向李羡尘,一本正经的道,“原来你也没少听我的墙角,这会儿装什么矜持?”   结果他家将军瞥着眸子扫了他一眼,脸上满是笑意,心中的得意也从表情里蕴出来了,问道:“那能一样吗?”   是是是,定向关注,不一样的。   其实,洛银河倒也并非是爱看人家门缝,听墙根儿。只是上次一见贤令,他就知道,二皇子心里始终放不下滇红,若是他余生始终浸溺在过往中,只怕那姑娘若是泉下有知,也会难过的。   她是刻在他灵魂中难以磨灭的伤痕,但伤痕若能变成心底的坚强,才能支撑着他往后余生好好的过。   可如今,抛开上一辈的纠葛,二皇子遁入空门,不过是自欺欺人,依旧恩意难平,情难自已。   确实如他自己所言,修行不够。   出家出了个寂寞罢了。   再抬眼,看见那少女向远处走去,二人打个眼色,不远不近的跟着。   这少女该是会些功夫的,可是若是和李羡尘相比,简直天壤,只怕洛银河的身手也要比她高些,是以,二人跟着她很轻松。   日头打斜,少女出了城,城门口,她拴了一匹马,翻身跨上,扬鞭打马,马儿便沿着官道,向着日头的方向一路奔驰而去。   李羡尘微微笑,张开手臂,揽住洛银河腰身,笑道:“走了。”话毕,身形一飘,就上了道边的山崖,依旧如履平地一般,不远不近的跟着那少女。   太阳眼看落山,少女到了目的地——是一间茅草屋,她将马拴在门口,推门进屋。   洛银河和李羡尘二人潜到近前,那茅草屋四面漏风,只是比凉亭多了几面破草墙。洛银河扒开个草缝,往里看——   只见贤令正在闭目养神,他脸色很差,正在打坐,不知是不是入了定。   李羡尘在洛银河身侧低声道:“看气色,像是伤寒,该没有大碍。”   那紫衣少女见贤令像是睡着了的样子,轻手轻脚猫到他身边,然后从怀里掏出几朵紫白相间的小花,握在手里揉揉捏捏,待到花枝沾在指腹上,她动作极轻快的将指腹扫过贤令的眼皮。   二皇子,即便再如何功夫一般,这样一来,也醒了神,伸手擎住那少女的手腕,睁眼见到姑娘手里的三色堇,和她指尖上还沾着的花汁,人一下子就愣住了。   不仅他愣了,茅屋外面听墙角的二人,也愣了。   洛银河心中大骇,这三色堇的传说,源自于莎士比亚的《仲夏夜之梦》,这样跨越时代国籍的典故,除了他这般身份的人当初信手拈来,随口胡说的跟李羡尘胡扯,这年纪轻轻的姑娘,又怎么会有这般作为?   再看屋里,贤令握着少女手腕的手一直在抖,他不错眼珠儿的看着少女的面庞,呼吸也变得沉重了,不知是因为激动还是伤寒。   那少女见他这模样,以为他生气了,道:“好了,我知道了,你是出家人,你我授受不亲。”说着,就想把手抽出来。   可一挣之下,贤令的手像是钳在她芊白的手腕上一般,丝毫没有松动,反而他急切问道:“是谁!是谁教你的?”   他对这少女,一直是淡漠的。   她一路跟着他,他心里猜想她八成是皇上派来的,便自持一副“一坐十五年,林下秋复春”的心态,管好自己,不与她多做言语。   可如今,少女一个细小的动作,如一石激起千层浪,将他与滇红的过往,从他本已经封埋至深的记忆深处拉扯出来——   那是他和她心爱的姑娘第一夜的美好,万般缠绵,他本想拥她安眠,姑娘突然起身,从随身的小锦袋里,捻出两朵小花。   她说这是从洛先生那里听来的好方法,能让二殿下永远珍爱她。   接着,她一边说这小花的花期早该过了,今日竟然遇到两朵尚还开放的,定然是老天眷顾,一边捻了花瓣的汁液往二皇子眼皮上点。   当时任她恣意的小小放纵,只觉得是闺房之乐,如今再回想起来却像是把心放在火上烤。   倏的心痛,他扯住胸前的衣襟,脸色瞬间血色全无,连呼吸都憋闷急促了,紧接着就咳嗽起来。   少女见他这样,有些吓到了,轻声道:“你……你怎么……病得这么重?你别生气……我鬼使神差的就想这样……以后不会了……”说着,眼里晕上一层水雾,却依旧关切的看着贤令。   李羡尘见状,看向洛银河,洛银河向他微笑着摇摇头,轻声道:“心脏神经官能症(※),但并不严重,无妨,待到他能释然了,这毛病才能彻底好。”   他说得笃定,李羡尘便放下心来。   再看茅屋里,贤令一直在自行调节呼吸的节奏,看得出来,他并不是第一次这样了,片刻,不适像是缓解了,他又看向那少女的脸颊,细细打量,目光中满含着迫切。   见她眼里还有泪水,他第一次对她柔缓了声音,问道:“你别哭……我只是想知道,你为什么把花汁涂在我的眼睛上。”   少女的眼睛,许是含着泪光,显得更加灵动了,听贤令这样问,神色放松许多,却摇头道:“我也……说不清楚。”   但贤令显然是对这个答案不满意,依旧专注的看她。   少女抿了抿嘴唇,才又言道:“我九岁那年,得了一场大病,家里人都以为我要过不来了,起初我难受的要死了,但后来,梦里有一个好漂亮的阿姊,她会弹琵琶,她很喜欢一个年轻公子,我看见她和那个公子的过往,记得她在都城里摘了这样的小花,把花汁涂在公子的眼皮上,那个公子笑得很开心……”   贤令听她缓缓讲述,只觉得身上的寒毛都在战栗。   “后来我病全好了,但时不时觉得自己是那个漂亮阿姊,更奇怪的是,我会弹琵琶了,一夜之间就会了。”   “还有什么,你……她……你……还有什么?”情绪激动,语无伦次。   贤令顾不上许多,伸手扳住少女纤瘦的肩头。   咫尺间,少女抬眸,眼神正好落在他的喉结上。   这向来待她冷漠的大和尚此时因为激动,喉结清晰的滚动着,他紧张,他只能依靠吞咽口水来平复自己。   少女并没被他吓到,她信他不会做什么伤害自己的事情,只听她继续道:“后来我家里没人了,我辗转到缘空寺,第一眼见到你,忽然觉得我就是那个漂亮阿姊,你是梦里的公子……”说到这,她顿了顿,“我还好像知道你叫……雪君。”   雪君……这个称呼早就随着滇红一起埋葬了。   只有四下无人时,滇红才会唤他雪君——二人识于燕州雪患中,这是只属于他二人的记忆。   贤令听了,心脏狂跳不止。他再也按捺不住,两行泪水夺眶而出,他想将眼见的姑娘拥在怀里,却又不敢,只是双手还搭在姑娘的肩头,声音抖得不像样子,喃喃道:“红儿……是……你是红儿吗……你回来了……”   紫衣少女非但没躲开,反而缓缓起身,将贤令拥在怀里,闭上眼睛,她从未抱过男人,可却又觉得这感觉熟悉极了,鬼使神差的,她缓声道:“是,我回来了。不求来生,咱们找个山明水秀的地方,闲在度日。”   这话与滇红临死前说的话丝丝相扣,贤令终于反将少女揉进怀里,喃喃道:“是你啊……真的是你……”   门外,洛银河一拽李羡尘衣袖,那意思是走吧。   大概是滇红姑娘情深意笃,连冥主都为之动容了吧。   李羡尘一路跟在洛银河身侧,一言不发,也不知心里在想什么。   “怎么了?”洛银河问他,道,“虽然匪夷所思,但对这二人而言,该是善缘。”   李羡尘点点头表示同意,依旧没说话。   洛银河身子一歪,撞了一下他肩膀,笑道:“该不会是感动了吧?”   换来李羡尘一个白眼,只听将军语调平平,道:“你叫我阿尘,我很喜欢,因为没有别人这样称呼我。”   嗯?洛银河没明白,这是什么东一榔头西一棒槌的话。   见他一脸狐疑,李羡尘继续道:“但是,映禅称你银河,二殿下称你银河,陛下有时也称你银河,”说着,他扁了扁嘴,很委屈似的,“我也称你银河……这不好。”   哦!   洛银河瞬间了然了,原来是“雪君”惹的祸。想到这,他笑了,搂上李羡尘的腰,微微侧头看着他,道:“那阿尘想叫我什么?”   李羡尘也反过来搂了他,脸上现出笑意,偏头在洛银河唇上轻啜了一口,才道:“这我可得好好想想。”   --------------------   作者有话要说:   ※心脏神经官能症,由焦虑、紧张、精神创伤等因引起的心脏非器质性病变,中枢神经抑制或兴奋发生阻碍,引起交感神经张力过高,表现为心痛、心悸、气短、憋气、眩晕等。   ---   紫衣少女:其实我是穿书少女,想不到吧,哈哈哈哈。   作者:我在说什么玩意……   不不不,就是滇红姑娘!这个圆满不能幻灭~~   ---   下是临时加的,上的标题犯懒没改,就~先这样吧。 第87章 番外五(上,元旦贺)   许是小说的作者到底是个现代人,又或许她也希望自己故事里的人物能够多一些庆贺、开心的仪式感,是以,在这个虚构的时空中,即便是古人,也有公历的纪年方法,只不过,并不官方。   今年,二人就在都城的小院儿跨年,可眼看新年,李羡尘却难得的出了岔子。   事情还是要从三日前说起……   二人辞官多年,李羡尘和洛银河二人虽然活得潇洒恣意,却也各自律己,将军每日练功,身手内息依旧日益精进,洛银河则饱览群书,他从前的理论多偏向西方,近年来,则是将中华千年文化传承的精髓,研究了个透。   这日晚间,二人一文一武,各自修习。   可直到洛银河看书看得困倦了,也不见李羡尘回来,便将书合了,披上斗篷,提起灯笼去后院李羡尘练功的地方寻他。   小院曲径通幽,布局相当静谧深邃,路上灯影阑珊,洛银河喜欢这样朦胧的韵味。   后院月洞门半掩着,门里并没有半点动静,洛银河便在门口轻声道:“阿尘,今天怎么这样晚?”   无人回应……   一丝心慌,涌上心头。   洛银河一边道:“阿尘我进来了。”一边推开半掩的木门,院里没有人。   廊台上的屋里,亮着一丝幽光。   他几步抢到房门前,推开屋门,洛银河知道,自己在害怕,怕推开屋门,屋里也没有人。   迎接他的,是瞬间的安心,和几乎像是海浪呼啸而来的心惊。   他先是看见李羡尘坐在床榻上,盘膝打坐,像是入定了。   但只一晃眼,他就看出来他不对劲——李羡尘的脸色惨白,白得没有一丁点血色,更甚,他的嘴角挂着一丝鲜血,床榻前的地上,猩红一片。   洛银河抢到他身侧,刚想叫他,却又不敢言语。   李羡尘这是行岔了气息吗?此时若是骤然惊扰他,只怕会更糟,但洛银河功夫实在稀疏,一时呆愣在原地,不知如何是好,只是安安静静的站在他身侧看他,大气都不敢出。   反倒是李羡尘,像是听到了响动,缓缓睁了眼睛,见洛银河一副关切又吓坏了的表情,他扯出一抹艰难的笑意,轻声道:“没事……就只是行岔了气……现在好多了,刚才没敢回去,怕……怕吓到你……”   说着,他伸出手,示意洛银河过来。   谁知,洛银河的手刚搭在他手上,李羡尘胸中就一阵翻腾,又是“噗”的一口鲜血呛出来,喷在地上。人就有点打晃,洛银河“哎呀”一声惊呼,扔了手里的灯笼,就去扶他。   一时手忙脚乱,全然不知所措,他久违的觉得自己很无助、害怕,只得将他搂在身前,用衣袖去沾他唇边的鲜血,颤声道:“怎么……怎么办?我该做什么?有没有伤药?”   李羡尘气息不顺,不敢再多言,只是握住洛银河颤抖的手,轻轻拍着,在他怀里微微摇头,示意他安心。   才闭上眼睛,自行调理内息。   洛银河就这样抱着他,不敢动,也不敢说话打扰,幸而见他吐纳数次,气息虽然偶有顿挫,却越发平稳了,心才稍稍放下。   待到李羡尘再次睁开眼睛,已经又过了一个多时辰。   他从洛银河怀里坐起来,见这人就一直以一个不太舒服的姿势坐在床沿上抱着自己,动都没动,心下感动,吸一口气觉得胸前闷气渐缓,柔声道:“还是……吓到你了。”   洛银河目光在他脸上打转,关切道:“好些了吗?到底怎么回事……”   李羡尘苦笑着摇摇头,再去摸洛银河的手,他的手冷得像冰一样,掌心一层冷汗,很凉。   这小屋子里没有生火,洛银河是来寻自己的,长衫外,只一袭斗篷,却也因为刚才的变故散落在脚边,该是冻坏了。   李羡尘心疼的将他反拥进怀里,道:“好多了,这里太冷,咱们回前面去。”   抱了他片刻,便想起身。   洛银河才想起去找刚才的灯笼,但灯笼早不知何时,熄灭在防火的棉纱罩子里。   李羡尘挣扎着站起来,洛银河有一瞬间动了将他抱回前院去的念想,但……也就仅仅是一个闪念,别再把他摔了……   不曾尝试,就放弃了。他暗自叹了口气,扶起李羡尘。   二人挪回前院的屋里,从没觉得这短短的一段路,这样难走。   洛银河能觉出来,将军的脚步和挎在他肩上手臂的重量,都要比平日里重上许多。   将李羡尘扶到床上,帮他褪去外衣鞋子,盖了被子,洛银河才去厨房端来一盆热水来,沾湿棉帛,将他嘴边的血渍擦干净。   李羡尘躺在床上看他,见他眼神里满是关切柔和,手的动作都小心翼翼的,好像自己是个纸糊的一样,稍大的力道,就能被捅个窟窿。   知道了自己在他心里的分量,又觉得他这个样子有点好笑。   洛银河问道:“是不是要吃伤药,是哪一种,我去拿给你?”   李羡尘道:“今日不用再吃,刚才就已经吃过了。”说着,他向洛银河伸出手来,那人极为自然的把手搭在他的手上,可入手依旧冰凉一片。   微一用力,将他扯到怀里,拢在被子里。   他的身上都带着一股寒气,他刚才全心顾念自己,进进出出都没披一件厚衣服。   “暖和些了吗?”李羡尘在他耳侧低声问。   确实暖了。   洛银河往他怀里缩了缩,害怕的感觉反而更加汹涌,像是喝了劣质的酒,反劲儿上头。刚才有一瞬,他心慌得不知所措,如今平和下来,也不知怎么的,突然觉得委屈,眼眶竟然不争气的晕上一层水气。   他不想让李羡尘看见,便没有回身,尽量平和着语气,问道:“你……到底怎么回事,伤的这样重?”   李羡尘叹息道:“其实内功越是练到极致,便越是怕分心,偶然一点分心就容易岔气。看着吓人,没有大碍,休养几天就好了。”   确实吓人,洛银河没话。   但转念一想,李羡尘这洞庭湖的老麻雀,怎么平白犯这种低级错误?   见怀里的人不说话,李羡尘又把他抱紧了些,柔声问道:“吓坏了?”   他越是这么问,洛银河越是不想答,闷了半天,只低声道:“睡吧,你该好好休息。”又担心自己这样的反应,让李羡尘多心,反不利于伤情,便先是起身,将外衣脱了,才又重新缩回他怀里,搂了他的腰,把脸埋进他怀里。   更睡不着了。   扑面而来都是这人的气息,他的呼吸和心跳,温暖熟悉,原来不知不觉之间,已经离不开他。   在乎到哪怕只是想一想分别,都觉得心悸难安。   不知过了多久,将军的呼吸渐而沉重平和,洛银河从他怀里稍微退出半尺距离,借着昏黄的烛光看他。   他脸色依旧不大好,让人心疼,好在这会儿,他睡得平静……   将军闭着眼睛,眼尾的线条微微向上挑起来,眉眼骤看狂傲,但配合着高挺的鼻梁和轮廓分明的唇线,就又淡了不羁。又浓又长的睫毛,被烛光映照出暗影,像刷子一样。   洛银河忍不住伸出手指,扫过他的睫毛,描摹着他面容的轮廓,这么多年了,他的样貌几乎没有什么变化,似乎连岁月都格外宽待他,只有神色,比初见的时候更沉稳了。   想亲他。   就只是很单纯的亲吻——为了确认他不会离开,但又怕自己扰了他休息,终于还是忍住了,只是看着他。   看着看着,不知是不是因为烛火摇曳得眼睛酸了,终于眼泪又顺着眼角流下来。洛银河嘲笑自己,怎么今天这一遭,还让他伤春悲秋,患得患失起来。   想不到自己也有这一天,被李羡尘吓成这样。   眼泪顺着脸颊滑落到耳际,他努力保持着极度的安静,极度的平稳,深深吸了一口气。   突然,李羡尘并没睁眼,只有温暖的手掌抚上洛银河的脸颊,准确的将他的眼泪抹干了,才道:“等着你亲我呢,结果等了这么半天,你怎么哭了……”   说着,他才微睁开眼睛。   烛光映得他眼珠晶亮,像是一颗颜色深邃的宝石。   “刚才就觉得你情绪不对,”见洛银河愣住了,李羡尘自顾自的说,“果然还是吓到了。”   洛银河自嘲,自己在他心里什么时候变得这般……娇弱又矫情了?这个词可能并不准确,但洛银河就是这样感觉的。   终于,他摇摇头,嘴硬道:“也不是吓到了,只是这种事情,觉得自己没用,很无力……”   李羡尘在他额头上贴了贴,道:“你总想我多随心意,怎么情绪到了自己身上,反而隐忍了?”   因为在乎呗。   洛银河没说话,半天憋出一句:“没有你的日子,我如今竟然想都不敢想了。”   李羡尘没想到他不说则以,一张口就是这样让人心绪揪扯的一句话,一时接不上茬儿,左思右想怎么回应都觉得不好,千言万语只得化作一个吻,一个饱含安慰的吻。   但他终归还是伤了内息,只一会儿的功夫,气息就乱了。   将洛银河重新搂在怀里,他道:“伤不碍事,三日后的跨年灯会,咱们还要去热闹热闹呢。”   洛银河虽然还是担心,可看他这会儿气息比方才平稳许多,心稍放下了,道:“睡觉吧?这回真睡了。”   李羡尘突然就笑了,伸手描过怀里人的眉眼,拢好他的碎发,道:“那你可别哭鼻子了,若是还想哭,就在我怀里哭,不许偷偷掉眼泪。”   这……   刚才自己背对着他掉眼泪,他也知道?   这到底是个什么玩意……   转而,男人的那点胜负欲就上头了,洛银河挑了挑眉毛,问道:“你还有心思调侃我,不如给我讲讲,刚才练功,想什么了,才行岔了气息?”   时间静止了一瞬,李羡尘吸了一口气,像是要回答,可刚张嘴突然就咳嗽起来。   洛银河忙道:“好了,好了,你别说话了。”   说也奇怪,李羡尘把头贴在洛银河肩头蹭了蹭,就止了咳嗽,嘴角极不明显的挂上一抹笑意,又把怀里的人抱的紧了些。   苦肉计的鼻祖在将军怀里瞬间回过味了,合着你是不想答,跟我岔话题?   罢了,今天先记你一笔。   --------------------   作者有话要说:   祝君辞故迎新,不负韶华~ 第88章 番外五(中)   李羡尘受了内伤之后,变得很粘人。像个生病的小孩子,总是要求家人对他表现出爱意和关切。   事至此时,洛银河才觉得,他是真的要比他年长十来岁,虽然穿书穿出了一副几乎同岁的皮囊。   直到后来,洛银河再想这事儿的时候,才发觉,李羡尘是借伤耍赖,但也终归是一个愿打一个愿挨,二人乐在其中。   正如第二天,除了吃饭,洗漱和必要的下地活动,李羡尘几乎种在床上了,就连在床上自行运功疗伤的时候,都要求洛银河在一旁看书陪他,之后,索性就把他也拉到床上来,天气寒冷,两个人蒙着被子烤火,暖融融的窝在一起,看书闲话,乏了便睡。   偶有这样不自律的生活,也是不错的。   不过,这样的日子也就过了一天半,第三天下午,李羡尘的气色就明显好转了,脸色依旧白皙,但能看出皮肤底子里往上渗透出一抹红润,已经初见好气色了。   将军向来是说话算数的,他若是说明日跨年要出去看庙会灯会,那必然是可以去看的。   果不其然,这天一早,洛银河一睁眼,身边那人不知何时已经起身了,但这人许是怕他担心,留了张纸条在他枕边,写道:“我好了,去后院活动活动,安心。”   果然是……经蹬又经踹,经拉又经拽,皮实得不能再皮实了,分明前几天还一副张嘴说话都要吐血的模样,这才几天……   看给你能耐的。   但回想那夜的心悸,洛银河还是匆忙起身,绕到后院去看他,正好看见李羡尘走完一趟拳脚。   将军收敛呼吸,抬眼看见他的洛先生斜倚在月洞门前看他,神色平淡,嘴角却挂着一抹笑意。这副仪态若是换了别人,斜倚门廊准是一副站没站相,坐没坐相的街溜子模样,但洛银河,偏偏就能倚出一副懒松临渊的气韵。   果然腹有诗书气自华。   见他确实无碍了,洛银河与他相视一笑,算是打过招呼,便转身去厨房归置早饭了。   自从辞官,这二人身边大多数时候,是没人伺候的,添宇和墨为只是忙着帮二人打理大江南北的铺子生意,就忙得不行。若再换新的小厮书童伺候,二人都觉得也没必要,加之四处游历,行程随性,不愿意身侧总是跟着两个小尾巴,于是就当真把生活过出个过日子的模样,柴米油盐轮流操持,今日你做饭,明日我洗衣,别有滋味。   若是实在懒得动手了,就随意找个帮忙洗衣做饭的婆婆姨娘,懒怠几天。   眼见李羡尘的伤当真无碍,洛银河就开始一边切菜一边自省了,他觉得自己这样下去非常不健康,怎么堂堂心理学资深人士,好像要活得没有自我了?   转念一想也不对,最终的结论是事出突然,创伤后压力人群居首位的就是骤然丧偶,这回他设身处地的体验了一次,说白了,骤然失去的痛苦要远强于逐渐失去。   好好告别,是人生的重大课题。   甩甩头,觉得大好的日子想这些也太不吉利了,瞬间换了个心情,哼起小调,开始想一会儿去街上的热闹。   李羡尘悄悄站在洛银河身后看他,这两日他一直小心翼翼的对自己,李羡尘知道,他心里始终还有惧意,当日骤然岔气,李羡尘顷刻护住心脉,第一个闪念就是不能让洛银河看见,事出突然,他又不精于武艺,被吓到是必然的。   可结果还是把他吓到了,见他因为自己的伤偷偷闷着掉眼泪,又心疼又心暖,所幸如今没了大碍,就想找个机会,开解他一番,让他知道这种岔气就如夏日急雨,来得快去得也快。   结果这会儿见他起初气场还是闷闷的,没过一会儿自己调节好了,不禁笑着摇摇头,他的洛先生在梳理情绪这方面,向来是翘楚。   正巧洛银河煮好了面,盛在两只碗里。李羡尘便笑着上前,帮他去端,道:“吃完了咱们就上街去吧。”   二人磨磨蹭蹭到街上的时候,已经几近正午了。   年关热闹,走街串巷的卖货郎都比平日要多,尽是卖些糖画面人、珠花果子这样小孩和姑娘们喜欢的小物件。   大街上的摊位则是卖什么的都有,有随买随吃的茶汤糕点,也有一筐一袋的米面茶粮,热闹的像赶集似的。   还在朝为官时,洛银河从来没在跨年的日子里来过坊间,想不到,竟是这样一副热闹的盛景,不自觉被气氛带动,嘴角都弯了。   “你喜欢热闹?”李羡尘问道,从来都觉得他是个挺安静的人。   洛银河笑着摇摇头,道:“日日如此我可受不了。”   说话间,二人来到都城中心的钟楼下,与往日不同,钟楼四周搭起了戏台。四面别具特色,东面,是显朝的主台;西、南、北三面是回纥、蒂邑、高和、于桢各族的巡回朝贺,歌舞杂技一应俱全,原来民间的盛典这样热闹,可比宫里默守陈规的歌舞表演有意思多了。   李羡尘和洛银河由会场中的司仪引领着,在主台前一个极好的位置坐下,那位置像是预留的,二人落座前,座位上放置着两个巨大的金丝绒球占位。   “你何时来定了座位?”洛银河笑着问道。   和李羡尘一起多年,他总是有些看似平常,却让人觉得贴心无比的安排。生活可不就是无数细小的琐事堆砌吗,哪里来的那么多惊心动魄。   能够刻骨铭心的,除了轰轰烈烈,还有几十年如一日的相濡以沫,悉心陪伴。   人总是沉溺于习惯,洛银河已经把李羡尘常伴身边的日子当成了习惯。   “三日前。”李羡尘坐下,示意洛银河也坐下。   “就是你……受伤那日?那天你到底怎么回事?”   李羡尘笑了笑,算是承认了,道:“今年的驱傩(※)很特别。”   驱傩是历来跨年的仪式,岁尽时驱小傩,待到除夕,驱大傩。   洛银河听了就皱眉,李羡尘的回答,跟自己的问话挨着吗?所答非所问,或者他已经答了?和这场特别的驱傩有关?   正午时分,主台上燃起了香烛,香烟弥散,傩舞开始了——更像是祭礼的舞蹈,有种说不出来的宗教传说之美。   随着乐舞,带着面具的舞者们排成长龙队伍,蜿蜒在台上,鼓点器乐声节奏感极强,台下的观众们都随着礼乐声的节拍附和着拍手。   “你猜为首那人装扮得是谁?”李羡尘道。   洛银河打眼去瞧,为首那人的面具描绘的很清淡,并没有后面一些青面红颊、眼大如铜铃的面具那样夸张骇人,反而这人头戴的面具倒更像是个普通人,只有五官突出夸张。   他接下来的表演让洛银河倒吸一口冷气——只见他抢了身边一名女傩怀里的孩子,把他抱到神明的脚下,同时将神明脚下的孩子抱起来,交还给身旁的女傩,最后恶行得逞,发出刺耳的奸笑。   不得不说,这艺人的技艺高超,情绪带动台下观中,他就只是站在台上仰天大笑,众人都觉得背后生寒。   洛银河心中惊骇,这等行径,不正是……梁珏吗?恰巧吗?这样的宫闱丑事,是被谁编撰成傩舞,公然演出……   他忍不住看向李羡尘,李羡尘微微点头,低声道:“这舞是他编的,他早就知道了。”   这个“他”,指的是皇上。   从前,洛银河不知道皇上到底知不知道梁珏狸猫换太子这个事实,虽然在他梦境中埋下了一个疑惑,但后来见二皇子的所为,并不似他爹梁珏那样野心不死、丧心病狂,索性也就将证据一直留存在城北的当铺里,最终无人问津,更无人知晓。   再看台上,被傩面抱走的神之子长成了青面妖怪,而身体里流着傩面血脉的孩子,虽然多次受傩面蛊惑,却因为一直在神光的照耀之中,长成了翩然少年……神明祛除傩面,自己的孩子因为多年被傩面养育,对他生出了感情,在神明对傩面重击之时,挺身挡在了“养育恩人”的身前,最终,和傩面一同赴死。   而那傩面的孩子,得知真相,离开神明,不知去了何方,神明虽然还有其他孩子常伴左右,但他日久经年,神力渐衰,时不时想起自己漂流在外的“义子”。   终于有一日,他漂泊在外的孩子,回家了。   看了这一出,洛银河下巴都要掉了,完完整整的梁珏狸猫换太子的因果。更能看出,皇上对二皇子是没有恨意的。   洛银河看向李羡尘,显然是想要他解释一番。   李羡尘苦笑,道:“前些日子咱们入宫见他,临行时,他突然跟我说,跨年的驱小傩有新花样,让你我二人来看看,我三日前来占座位,正好见到尧轲,他如今接任了你的职位,说正在排演三日后的祭舞,戏文是皇上亲自写的,怕排演不好,让我帮忙看看,我就去看了……没想到,还……挺震撼的。”   “所以你晚上才走神了?”   洛银河也不知道,从何时起他的重点永远在李羡尘身上。   见李羡尘没说话,洛银河伸手在他手背上轻拍着,柔声问道:“你在担心什么?他大约是上了年纪,膝下子嗣凋零,”说着,洛银河笑了,“好在,五殿下厉害得紧,胜雪这丫头如今都是三个孩子的娘了。”   李羡尘见他竭力安慰自己,伸手在他头发上顺了顺,笑道:“你别担心了,我没事。”   于是,洛银河从不知因果,变成了因果知道一半,更别扭……但他的职业素养告诉他,这种事情不能强问。   若是放在旁人身上,洛银河肯定就作罢了,空间与距离感拿捏得让彼此都舒服,关系才能良性长久。   可洛银河终归是人,关心则乱,对于李羡尘……他偏偏想不动声色的探查一番。   只是如果想知道,就得想些别的法子。   把他灌醉?   洛银河在心里撇嘴,这货能把自己这样的喝倒四五个……   催眠?   嗯……上回还不够尴尬吗……   还真拿他没辙了不成?   他瞥眼见钟楼不远处,城南也搭了台子,正是春衫桂水阁的场子。   洛银河偏头像李羡尘笑道:“大掌柜,春衫桂水阁咱们多久没去照应一番了,今日去那住一夜可好?”   --------------------   作者有话要说:   ※驱傩,古时多个朝代年终或立春时节驱鬼迎神的祭礼活动。 第89章 番外五(下)   这些年经过凌怀安的悉心打理,春衫桂水阁已经不再是相姑馆子,变成了一个吃喝玩乐一体化的娱乐场所,收容的全是些孤苦无依却又身怀雅艺之人。   洛银河每想起这茬儿,就不禁暗挑大指——凌怀安在经营经纪这方面,绝对是个中翘楚。卖艺不卖身的招牌一出,反倒有许多风雅的公子小姐前来捧场,看看这些艺能之人到底有何不同。   骤然相见,凌掌事先是一怔,而后显出了极为明显的开心,快步迎上前去,作揖道:“大掌柜、洛先生,多年不见,都好吗?二位什么时候回来了,怎么也不提前差人来招呼一声,好让在下准备一二。”   洛银河笑了,道:“不用准备,就已经很好了。”   他目光转向春衫桂水阁大门前的演艺场子,台上一名白衣公子抚琴吟唱,不知是什么曲子,却很是婉转动听。   跨年的表演大多热闹非凡,敲锣打鼓,披红挂彩。眼前这道景象,反像吃多了口味浓重的菜肴之后的一口淡酒,清冽解腻。   细看这人与映禅有几分神思,洛银河便问凌怀安道:“映禅,今年没回来吗?”   凌怀安笑意浓了,答道:“他前两年收到个小弟子,颇为投缘,二人江湖游历去了,说是想去寻丘明(※)的遗律。”   观神色,知言外之意,洛银河知道,映禅公子与他这小弟子,感情颇为要好,甚至亲密异常,心道,映禅也终于有人相伴,不至于形单影只。   他正想着,凌怀安向厅堂内的一道墙上指着,道:“那是映禅去年画的。”   只见那水墨丹青中,一人坐在山崖前抚琴,身后运笔留白神妙,分不清是远山叠嶂还是云雾渺茫,也正因如此,才衬得抚琴这人,神韵仙姿卓越。洛银河忍不住走到近前去看,待看清那人眉眼,心头一颤——倒有六七分与李羡尘相似,只是将军的神色向来萧肃,这画中人却灵秀,眉眼中还带着几分稚气。   如此看,若说映禅对李羡尘全无心意,大概无人相信,洛银河只盼映禅与他这名小弟子交好,是因为灵魂心思交融,而非他的一副皮相。   想到这,他不禁向李羡尘看去,见他也正看着画怔怔出神,眼珠一转,主意来了——李羡尘这人,有时好好跟他推心置腹是没用的,闷蛋一个,偏要耍些勾扯他心思的小手段,才能让他即便知道前面是个坑,也义无反顾的跳进来。   洛银河定定的看着李羡尘,直到将军察觉了,看向他时,他反而淡淡的将目光挪开,转向凌怀安,笑道:“劳烦凌掌事,准备一间客房,今天我们宿在这里了,白云醉还有没有,好久没喝,想解馋两杯。”   说完这话,也不理李羡尘,兀自转身上街,看那白衣公子抚琴去了。   要说凌怀安是多精明的人,风月场纵横多年,洛银河一个眼神他就明白了,一看自己惹祸,架势不妙赶忙风紧扯呼。向李羡尘恭敬一礼,脚底抹油似的跑了——谁家里的,谁自己哄去,万一哄不好,你俩打起来,可不能拿我当炮灰。   不多时,一切准备就绪。   给大掌柜安排的自然是最好的房间。   一进门,似曾相识,可不正是二人第一次来春衫桂水阁时住的那间。只是屋里的陈设有些许变化,更加雅致了。   华灯初上,今日无风。   碳火让屋里暖融融的,即便窗纱半挑,也只觉得窗外透进来的空气清凉,并不冷。加之灯火阑珊,能看见街景和门前的戏曲舞蹈,坐在窗前喝酒,吃着火炉上煨着的炖菜,是颇为惬意的。   凌怀安贴心,终归还是怕二人冷,准备了两袭锦绒披风,分别搭在椅背上。   洛银河自顾自坐下,倒了一杯酒,仰头喝下。酒是冷的,在这暖融融的屋子里喝,别有一番滋味。   李羡尘却一皱眉,从刚才起,洛银河就对他淡淡的,他又不傻,当然知道是怎么回事。   展开洛银河椅背上的披风给他披在身上,又将酒倒在温酒壶里,在一旁的小泥炉上挂起来温着,道:“终归天冷,别喝冷酒。”   洛银河也听话,把浅盏放下,往披风领子上的风毛里蹭了蹭,才倚在椅背上抬眼看他。   将军的洛先生皮相好看,但他的好看,从来都不是一眼为之惊艳,反而是越看越能被吸引的耐看。因为他乍看温和如玉,可细品举手投足间,又透出一股满不在乎的不羁,虽然很淡,却正是这两种截然不同的气质恰好造就了他的独一无二。   这会儿他缩在一袭黑披风里,披风领口的白色风毛把他的脸庞衬得干净极了。让李羡尘忍不住想伸手触碰,但他知道,现在伸手,必定会被拍回来,索性坐下来,笑眯眯的看着洛银河。   不得不说,近朱者赤,将军这些年来颇有长进,笑而不语的凝望,险些让洛银河即刻就破了功。   索性转头不去看他,小泥炉上的酒已经温热了,洛银河将酒壶取下来,倒上一盏,捧在手里看着盏口腾起的白雾,杳渺而上,待到就不烫嘴了才仰头喝下。   李羡尘终于坐不住了,伸手搭在他腕间,笑道:“好了,你吃醋呀?我怎么还有点高兴呢?”   嘿……洛银河气得眯了眯眼睛,这人年岁越大,越发滚刀肉。   但不知为何,这话,就像是一根细线,在洛银河心尖上勒了一下,让他的心骤然一痛。   本来想着理智吃醋,装装样子,借机勾搭李羡尘把当日吐血的因由说出来,此时,怎么倒变成真不痛快了吗?   细想,他吃没吃过李羡尘的醋?上次好像是林夫人要给李羡尘说亲那次,但更多是措手不及的慌乱,那时他尚未理清自己的感情。   正儿八经好好吃醋,好像还真的没有,因为将军给他的安全感从来都是满分。   可现在为什么又吃味儿了呢,当然不是因为李羡尘飘了,对他有所轻待。反而是因为他对他太过上心、无微不至,让洛银河沉溺其中。   这是变故,突如其来,他自己也没想到,脸色就有些变化。李羡尘本来就在看着他,自然是把这细微的表情变化看在眼里,关切道:“你怎么了?”   说着也不等他答话,搭在他左腕上的手,微一动作,就摸准了腕间的寸关尺,寸位重按连接心脉,李羡尘只觉得洛银河这会儿心脉像是惊悸细沉,虽然并无大碍,但还是让他担心。   他柔声问道:“哪里不舒服吗?你从前毕竟受过那么重的伤……”   李羡尘越是这样,洛银河就越是因为共情,沉溺到他对自己的心意中难以自拔,心口也就越是一抽一抽的来劲儿。   这毛病他自己明白,归根结底,因为年幼缺爱,曾经他一度封闭自己,所以表现得并不明显,如今他的心全然向着李羡尘敞开了,就好像一个人饿得久了,突然吃些正常的食物会胃疼,手冷得久了,骤然触到温热会觉得烫。   “无碍,”洛银河轻声道,“是我自己心思的问题。”   李羡尘一只手拉着他,又给他倒上一杯酒,将自己面前的酒杯也倒满了,注视着他的眼睛,柔声道:“从前都是你疏解别人的心意,今日不如,把你的心思说给我听听?”   就最受不了这个。   这番话,简直是看准了洛银河的命脉,一招钳制。   鼻子不争气的酸了。即便知道哭是一种正常的情绪通道,但洛银河终归是个大老爷们儿,还是不愿意三天哭两包。   端起眼前的酒杯,在李羡尘杯子上一碰,也不管那人喝了没有,自己仰头喝尽,结果因为喝得太猛了,一股辛烈直冲喉咙,呛得他狂咳嗽起来。白云醉本就不是什么清淡的酒。   丢人,丢人啊,洛银河。他一边咳嗽,一边暗骂自己,直到咳得眼泪都出来了……   这回好,所谓塞翁失马,还真分不出是哭鼻子还是呛的。   李羡尘一直拍着他的背,待到他咳好了,伸手将他眼角的湿润抹干,才端起自己眼前的酒杯,举一举向他示意,也干了。   然后将杯子放好,又平静的看他,眼神中满是鼓励,等他说。   不知酝酿了多久,也没数清又喝了几杯酒,终于——   “我想知道你当日为何会吐血……”洛银河道,“但你好像不想说……”   “若是旁人也就罢了,可偏偏是你,你越是不说……我就越想知道……对不起……”   说着,他一边喝酒一边继续道:“刚才看见映禅的画,我本来想借题让你告诉我……”   “但我自己都没想到,能真的吃醋……”   “不是你让我不安心,是我自己……我知道别人喜欢你,是别人的事,但……只想一想,就觉得别扭,我不是怕他们喜欢你,我是怕……”   “你有回应”几个字终归是说不出口。   李羡尘一直安安静静的听着,看眼前这从来玲珑心思的人鼓足勇气向自己直言不讳,又带着一副忍住不动容的模样。   终于忍不住伸手在他背上一带,将他按进怀抱里,沉声在他耳边道:“放心吧,感情的事情,我只对你有回应。当初你说让映禅进门,我还以为你心里没我呢。”   洛银河额头抵在李羡尘的颈侧,听到这话,为之触动,即便自己没说出口,他也是懂得的。   只听将军继续缓声道:“岔气的原因我不告诉你,是不想提起你伤心事……当日啊,我得知圣上终归惦念二殿下,心里触动,养子尚能如此,更何况血肉亲情,再想我先父,即便要在御前杀我,那终归是他的气节,好坏不论,他也是疼我的,可是你……”   话到这里,戛然而止,洛银河只觉得李羡尘另一只手也拢上他的背,将他紧紧的贴在身前,像是要融进他的胸膛里。   “我心疼你……”温柔的声音在耳边轻轻的。   洛银河闭上眼睛,拢住李羡尘的腰身,把脸埋进他肩头。   咫尺间,他呼吸的空气里充斥着将军衣服上的淡淡香气,让他心安。   窗外喧闹,屋里安静,过了良久,洛银河终于从李羡尘肩头抬起头,抹了一把脸,笑道:“今天跨年了,我怎么……这么丧气。”   李羡尘见他情绪缓和了,看看桌上尚还温热的酒菜,笑道:“我又不嫌弃你。快吃,吃了咱们上街看灯去。”   洛银河嘴上应了,手却游鱼似的伸到李羡尘怀里,一把摸出一只拳头大小的扁圆盒子,问道:“这是什么,刚才就硌得我胸口疼。”   “哪儿疼,我给你揉揉?”李羡尘一边想要把盒子拿回来,一边伸手往洛银河胸前摸索。   自然,洛银河手腕一翻,躲开了,另一只手拍开将军的手爪子,歪着头,似笑非笑的看他。   李羡尘叹气,道:“凌掌事给的星澜草,说我要是哄不好你,就……”他话没说完,看准了洛银河一脸嫌弃,分心的当口,一把把盒子拿过来,往旁边一扔,继续道,“我本也没想用,更何况,咱俩用不着。”   夜幕星辉,灯火流光的新年喧嚣之后,这一夜,注定缱绻缠绵,入骨温存。   --------------------   作者有话要说:   凌怀安:你俩和好了,就把我卖了?大掌柜你不厚道。   李羡尘:炮灰要有炮灰的觉悟。   ---   洛银河:我怎么又自己挖坑自己跳……   李羡尘:看来爱情使人降智是真的,银河。   洛银河:你说什么……   李羡尘:……说我自己呢,最近脑子不太好。   ---   ※丘明(公元493年—公元590年),南北朝晚期隋朝前期琴家。作品《碣石调·幽兰》是迄今为止世界上最古老的文字乐谱。   (全书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