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名:全京城都知道我俩锁了   作者: 渔小乖乖   文案:颜楚音出身国公府,是长公主之子,三岁拳打小皇子,五岁脚踢尚书子,十岁气得国子监的老翰林吹胡子瞪眼,是京城里的头号纨绔。   沈昱的祖父是当朝丞相、文坛魁首,沈昱五岁开蒙,七岁能诵,十岁一篇《说学》惊天下,是太学四公子之首。   有一天,原本毫无交集的两个人互穿了。   ……   见到有人举着一封情诗污蔑自己持身不正,披着纨绔子皮的沈昱不得不站出来为自己辩白:这封信非是沈昱所写,虽笔迹极为相似,但一则……再有……所以……综上,这不是沈昱的字。   众人:???   说得很有道理,我们被说服了,但你一个纨绔为何如此了解沈昱?   ……   听见一帮书生说自己坏话,披着沈昱皮的颜楚音气不过,一拍桌子站起来:欺辱书生、强抢民女?放你娘的屁!要不是我……咳咳,要不是小侯爷识破了那场仙人跳,那书生得倾家荡产赔进去!真是不识好人心!   众人:???   你竟然为小侯爷爆了粗口?老天爷啊,你俩八竿子打不着的,什么时候有的交情?   ……   全京城:这大约就是爱吧。   全京城:既然偷偷心仪着对方,不如在一起?   内容标签:灵魂转换 天之骄子 甜文 爽文   搜索关键字:主角:颜楚音 沈昱   一句话简介:互穿后,各自成为了对方的金手指   立意:每个人都有属于自己的闪光点 第一章   景顺二十四年,盛春时节。   时人有赏春的习俗,每到春季,位于京郊的园林总是宾客如云。除了皇家园林,东留园就是京郊最大最有名气的园子了。   这原是某开国公府的私产,园子里有大大小小的院子几十间。时光荏苒,昔日的公府因后辈不善经营而渐渐没落。不知从哪一年开始,东留园忽然做起了租赁的买卖,只要花些钱就能在东留园中租个小院,短租一两日也可,长租几个月也行。   昔日的贵人园林,如今平民老百姓也赏玩得起了。   这一日,园中的含辉院就被太学的一群书生租下了,用以举办诗会。   太学是正经的求学之所,书生是正经的书生,诗会自然就是正经的诗会。攒局的人甚至连助兴的伶人都没请,酒也选了不醉人的果酒,大家吟诗作对,好不自在。   待到诗会过半,因着众人妙句频出,气氛一上来,这帮意气风发的书生便觉得果酒不够劲了,临时换了一坛坛醇酒上来。张兄做了佳句,大家当浮一大白啊!李兄上回那篇策论做得好,常读常新,大家又一同举杯敬李兄一杯。还有王兄、沈兄……   酒过三旬,席上不少人醉了。   唯恐在人前失态,醉酒之人陆续被扶了下去,散酒的散酒,小憩的小憩。   含辉院是东留园中的四大院之一,大院子里还套着好几间小院子。宴席设在大院子里,而配套的小院子里还有不少景致可供人赏玩,也有空舍能供人休整住宿的。   颜楚音是京城中顶顶有名的纨绔,天底下仿佛就没有他不敢做的事,说来估计没有几人会相信,其实在某些方面,他亲娘对他管束颇严。他从前没喝过酒,活到了舞勺之年才第一次沾酒,浅浅两杯子就醉了,晕乎乎地被人扶到了房间里躺下休息。   没躺多一会儿,颜楚音便觉得腰酸背软,哪里都不舒服。   这床怎么回事,曹胖子明知道我睡不惯硬床,怎么还会把我往硬床上送呢?哪怕园子里的条件确实不如家里,也不可以如此怠慢兄弟啊!铺张软床才值几个抛费,这都舍不得了?颜楚音睡得难受,加之全身都在发热,就迷迷瞪瞪地睁开了眼睛。   他从嗓子里挤出一点声音说要喝水,素来机灵的贴身小厮却不知上哪去了,好半天都没把水送到他嘴边。又醒了醒神,颜楚音猛然发现自己身边竟还躺着一个人。   是一个穿着下仆衣服的丫鬟!   丫鬟睡在里头,他睡在外头,两人虽然没有挨着碰着,但到底在同一张榻上。   颜楚音吓得一哆嗦,直接从榻上摔了下来。   救命啊,要是被我娘知道我喝了酒以后和丫鬟睡一床,皇帝舅舅都保不住我!颜楚音没顾上自己摔疼的屁股,顺手提起放在榻边的鞋子,连滚带爬地跑出了房间。   屋子里仿佛很热,床上的丫鬟不甚清醒,已经热得开始脱自己身上的衣服了。   颜楚音没注意这些。   他只想快点离开这里。   然而,才走出房门口,颜楚音又懵逼了。他是东留园的常客,此时一看外头的景致就知道自己身处含辉院的偏院。可他今日明明约了曹胖子几人在四宜院喝酒啊,那是东留园中不对外租赁的小院子。本该身在四宜院的他是怎么跑到含辉院来的?   颜楚音忍着难受四下看了看,没有错,这里分明是就含辉院西北角的荷院,不规则的围墙把整个小院子严严实实地围了起来,只留有一处花拱门通向别的小院子。   荷院顾名思义自然种满了荷花,半个院子都是湖泊,湖中间有一座十分精致的小屋。说是小屋,其实也不小了,内有可坐可卧的床榻,还设有几张桌子,可供四五人同时在屋里喝酒作画。从小屋里出来,只有一条架在水上的曲折长廊能通向陆地。   一阵凉风吹来,颜楚音慢慢恢复了一点思考能力。   别管其他了,先离开这里再说!   他赶紧把鞋子往脚上套。这一套,又发现了不对。   身上这衣服,料子瞧着不错,但着实有些旧了,不像是他自己的衣服。曹胖子怎么回事呢,忽然就小气了,就算我喝醉酒不小心污了衣服,也该拿套新的给我换上啊,怎么就让我穿旧衣服了?还有,自己这手这脚怎么了,怎么瞧着大了一号似的?   “定是我喝醉了眼花了……”颜楚音努力说服自己。   鞋子刚穿好,长廊那头便传来一群人说话的声音,似乎正要朝湖中小屋走来。   颜楚音立马就警觉了——他自以为的警觉,事实上他这会儿还没有醒酒,整个人仍然处在晕乎乎的醉酒状态中——电光石火之间,颜楚音的脑海中闪过一件事。   去年盛夏,他曾和一帮好友坐在这间水上小屋里乘凉、赏荷。当时他们痛快地聊着某位京官偷置外室被妻子带着岳家的人堵了门的闲篇,最爱在市井厮混的婓鹤亲眼见到过堵门的场景,手舞足蹈地说:“哼,就他那帏薄不修的衰样,这回丢了大脸了,看他以后还有没有脸参我哥铺张浪费!笑死我了,他安置外室的院子就在三井胡同最里头,周围都被围墙阻隔了,喏,就和咱们现在待的这屋子似的,出口只有一个,被人堵了唯一的门,哪里还跑得出去,我就趴在围墙上看他在院子里乱窜……”   忆起此事的颜楚音满心里只有一个想法,他要被人堵了!   该死的曹胖子,怎么看得场子,竟然叫我被人算计去了。   但现在不是找曹胖子算账的时候。   他晃晃脑袋,迅速退回到屋子里。那丫鬟仍是不清醒,躺在榻上胡乱扯着衣服,领口都被扯开了,露出大半个胸膛。颜楚音赶紧转开目光……咦,不对!   这不是丫鬟!虽然穿着丫鬟的衣服,其实是个男的!   还好还好,不是丫鬟就好,不用被我娘揍了。颜楚音竟是松了口气。   他现在的脑子说清楚也清楚,似乎能思考一些事,说不清楚又不清楚,醉酒吞噬了他的理智。不知怎么的,颜楚音又冒出一个想法:要是被曹胖子和婓鹤那帮人知道,我这样轻易被人算计了,还被人堵了门,接下去几年肯定都只能由着他们笑了。   他再次回忆起去年聊八卦时的场景,曹胖子紧接着婓鹤的话说:“不一样的,这处小屋看似只有一个出口……嘿嘿,你们还不知道吧,这湖里的水是特意引的活水。整个东留园的水域看似东一块西一条的没有联系,其实底下都有暗渠通着。喏,真有人在这里偷/情被堵了,只要从窗户里跳出去,顺着那个方向游上一段,就能从水下通过暗渠游过围墙,躲到隔壁的四宜院去。”   想到这里,颜楚音立刻照着曹胖子的说法从窗户里翻出去,顺着柱子轻轻巧巧滑入水中。他自小练过,水性比一般人好上许多,在水下可屏息好久。他娘说了,关键时刻这能保命!他娘真英明,保命不保命的两说,反正关键时刻确实保住了面子!   水面上铺着新长出来的荷叶,和着旧枝一起掩盖了水下的动静。   游过短短的暗渠,颜楚音就游到了围墙外,湿漉漉的从水里钻了出来。   啧,更狼狈了。   这狼狈的模样肯定不能被人看去。颜楚音咬牙想着。   因着浑身湿透,颜楚音的酒醒了一些,但人却愈发难受了,太阳穴一突一突地疼。他沿着围墙底下快步走了起来,好在四宜院是不对外开放的,一路上都没有遇见什么人。走过两个拱门,颜楚音终于回到了自己的地盘,看到了他的贴身小厮双寿。   双寿在门口守着,颜楚音没好气地说:“你这蠢奴才!主家被人偷了都不知道!去,给小爷弄些热水来。”他这会儿难受极了,只想好好洗个澡,之后再找人算账。   双寿:“???”   你谁?   好在双寿是个机灵懂事的,要不然不会被选做小侯爷的贴身小厮。就算被人劈头盖脸骂了,也没有不管不顾地喷回去。他定睛一看,却是把这个湿漉漉的公子认了出来——竟是太学四公子之一的沈昱。颜楚音和沈昱没交情,双寿自然和沈昱不熟,只是远远见过沈昱几次,目睹过沈昱的风姿。沈公子怎么会浑身湿透地出现在这里?   不对啊,沈公子竟然叫得出我的名字?难不成他和小侯爷有交情?   他什么时候和小侯爷有了交情?   身为贴身小厮的我竟然什么都不知道?   颜楚音才不管双寿心里的纠结,训过小厮就大摇大摆地推开了房间的门。   双寿赶紧拦住:“等等,我家小侯爷正在小憩……”   他扯住了颜楚音的袖子,颜楚音正觉得一身湿衣服难受呢,顺着这个力道一扭身,就把外袍脱了下来。双寿只抓住一件外衣,再一看,沈昱已经整个人撞进房间里了。他终于着急起来了,管你什么太学四公子,敢冒犯我家小侯爷,小的不客气了!   然而不等双寿做什么,躺在床上小憩的“小侯爷”便睁眼坐了起来,冲着双寿淡淡地说:“听沈公子的,去弄些热水来。好了,就叫沈公子待在这里吧,把门关上。”   双寿:“???”   颜楚音傻乎乎地看着床上的人。   咦,这是我呀!   对的嘛,我果然应该睡在这间屋子里的!   那刚刚的那些……被人算计啊,跳水自救啊,哦,那一定是在做梦!自以为找到了真相,颜楚音立马坦然了,不顾自己一身湿,小跑到床边,直接爬到了床上去。做梦嘛,湿/身算什么呢,反正梦醒就干了。不管了,头疼得厉害,还是继续睡吧!   颜楚音呻/吟着倒在床上,顺手搂住了床上那位的腰。   双寿:“!!!”   虽然不能理解,但双寿第一时间闭上眼睛低下头,听话地关上了房门。   颜楚音闻着被子上自己惯用的熏香。嗯,这种触感……我搂住了自己的腰……   等等!   我……搂住了自己的腰?   我怎么做到的?! 第二章   沈昱第一时间捂住了颜楚音的嘴,防止他叫出来惊动他人。   沈公子喝醉后唯一的负面状态是嗜睡,所以比起颜楚音那一番先跳水后潜泳的丰富多彩的经历,他穿到颜楚音身上后就只是平平无奇地睡了一觉而已。   额……   会穿到别人身上变成另一个人,哪里“平平无奇”了!   沈昱略比颜楚音年长,性格又素来沉静,所以在颜楚音之先已经把状况搞清楚了。颜楚音在湖里潜泳时,沈昱就观察着随身饰品猜出了新身份。本来还担心自己的身体如何了,隔着门听见颜楚音那么自然地使唤小厮,便知道此时待在他身体里的人是那位声名在外的小侯爷——他和这位小侯爷互换了身体!   万万没想到,这位小侯爷竟然这么快就找过来了。   就是不知小侯爷为何浑身湿透、头上还沾着片枯叶,仿佛在水里淌过,按说当他们互穿时,沈昱的身体正躺在含辉院的客房里醒酒,怎弄得如此狼狈?   “小侯爷,冒犯了。在下沈昱……”   沈昱压着声音快速将他知道的情况讲了一遍。他称呼颜楚音为小侯爷,不是故意在抬高他,颜楚音身上确实有一个正经的爵位,是他的皇帝舅舅赏的。   许多和颜楚音同龄的人,同样生于贵勋之家的,在他这个年纪连世子身份的都没能请封下来,他就已经是侯爷了,足以看出当今对这位外甥有多恩宠。   沈昱或许不怕这样一位年纪轻轻的小侯爷,却不敢惊动圣上。   虽然没有搞懂互换身体这么诡异的事为何会发生,但沈昱心里十分清楚,这事绝对不能传出去。今日能和小侯爷互换身体,明日是不是就能和地位更高的贵人互换了?贵人们心里怎么可能会没有一些想法。   不像颜楚音那样有人护着,这事一旦泄露,沈昱势必会为贵人所忌。   虽然沈昱的爷爷是当朝丞相、文坛魁首,但在皇权面前,他爷爷不一定护得住他。只怕到时最好的结局就是让他找个寺庙出家以镇压邪祟,从此古佛青灯。对于在仕途上有着极大野心的沈昱来说,这种结局显然是他无法接受的。   所以沈昱无视了颜楚音的愤怒,一直捂住他的嘴,确保他安静。   花了一刻钟,沈昱终于让颜楚音搞清楚了状况。   颜楚音的酒彻底醒了,点头表明自己不会惊叫后,沈昱才缓缓放开他。小侯爷立马不满道:“你、你好大的胆子!”从小到大,第一次有人敢堵他的嘴!   知道自己没有在做梦,颜楚音便一刻都无法忍受身上的湿衣服了,气得右手握拳用力砸了下床铺,好似砸在沈昱身上:“我就说,曹胖子再不靠谱,也不至于让我在他的眼皮子底下被人算计了去。原来这些都该是你经历的……”   听着小侯爷说起荷院的事,沈昱后知后觉吓出一身冷汗。   幸好小侯爷知道湖里有暗渠,顺利跑了出来,若是他真被人堵在了荷院,按照小侯爷的性子,脾气一上来,很可能直接就是一句:“敢诬陷本侯,打!”   那他们互换身体的事就瞒不住了!   沈昱还想听颜楚音说说更多的细节,好抽丝剥茧找到真相,看看到底是谁在陷害自己,这个局又该如何去破。然而颜楚音当时醉醺醺的,已经想不起更多了。小侯爷愤愤不平地说:“我在湖里辛辛苦苦游一遭,维护的竟然是你的名誉?早知道被堵门的人是你,我就不躲了!你是不知道那个湖水有多凉!”   沈昱:“……”   他从前没和小侯爷相处过,被同龄人这般抱怨,一时竟不知该如何应对。   说起来,沈昱和颜楚音两人玩不到一起去是很正常的。一来,文臣不和贵勋串连,他们的长辈素来没有交际,更不可能存在什么交情,小孩自然就玩不到一起去了。二来,小侯爷求学于国子监,沈昱求学于太学,不仅不在一个校舍,还因为国子监和太学互相看不惯,他们作为各自一边的领头人物,在大家口中赫然是“王不见王”的存在,众人理所当然地认为他们之间的关系好不了!   但要说沈昱讨厌颜楚音,或者颜楚音讨厌沈昱,那也没有。至多就是不熟悉、不了解,也没打算去熟悉、去了解。不是一路人,就别强求尿到同一个壶里去了!   不过,谁叫他俩现在互换了身体呢?今后是想不熟悉都不行了。   沈昱试探着微微捧了颜楚音一下:“多谢!小侯爷说得对,若不是你,我这次肯定被人算计了。我明明该躺在客房休息的,不知怎么竟然去了荷院。”   “哼,你知道就好。”颜楚音脸上的愤怒立刻去了七分,换上一脸的得意。   被太学四公子之首当面称谢,小侯爷心里显然很满意。虽然他平日里看不太惯太学里那一帮酸儒书生,但沈昱有多优秀,他内心深处还是愿意承认的。   沈昱自觉摸到了小侯爷的脉,继续说:“不知是何人藏在幕后,竟然同时算计了我们两个!”想要让小侯爷保守秘密,就要把小侯爷拉拢变成自己的同盟。而变成同盟最便捷的一个方法就是塑造一个共同的敌人。   “我们?明明只有你被人算计了。”颜楚音嘟囔着。   “我不是指荷院那事……你有没有想过,我们为什么会进入到对方的身体里去?”   颜楚音:“???”   对啊,他们为什么会互换身体?   “显而易见,有人在暗中对我们施用了邪法!”这句倒不是沈昱瞎编的,他心里真是这么想的。总不至于是老天爷忽然觉得他们俩特有缘分,想要让他们去对方的身体里住一住吧?会有眼下这样的结果,肯定是有人暗中做了什么。   按照沈昱的分析,这里面肯定藏着两波人。一波人只执着于对付沈昱,他们设了荷院的陷阱,想坏了沈昱的名声。另一波人则对付他们两个,叫他们换了身体。现在荷院的危险叫颜楚音避了过去,让他们互换身体的不知道是谁。   沈昱脑子里闪过很多可疑之人,他爷爷清风盈袖、一生坦荡,是一个几乎没有任何弱点的好官,所以有人为了对付他爷爷,很可能会把目光放到他身上。他爷爷的政敌,还有那些反对土地税改革的世家……都可能是幕后黑手。   颜楚音也顺着沈昱的话往下想,京城里他看不惯的同时也看不惯他的人有很多,头一个就是六皇子,还有德妃娘娘的侄子……但六皇子身在宫中,哪里敢碰触邪法,德妃娘娘的侄子既坏又蠢,蠢人能够找到这么厉害的害人之法?   到底是谁干的呢?   “现在敌人在暗、你我在明,我们最好不要表现出中招的样子,如此才能引蛇出洞、找出真凶。明日我们悄悄去一趟福国寺,叫大师看看。”沈昱说。   颜楚音没什么意见。他是被当今圣上惯大的,自小天不怕地不怕(就怕他亲娘,亲娘大过了天也大过了地),此时和人换了身体,心里也没觉得怕。见沈昱面色凝重,颜楚音反而笑着安慰他:“嘿,忘了告诉你,你还是清白的。”   沈昱:“???”   这话说得莫名其妙,什么叫清白,他当然是清白的啊!   颜楚音的亲娘是景福长公主。当今登基后,改年号为景顺,从年号中取了一个字给一母同胞的妹妹加封,足以看出当今对这位妹妹的重视。景福长公主在大多数情况下都是一个开明且护短的家长,只要孩子不故意去踩她的底线。   因为长公主不许颜楚音在成亲前和丫鬟厮混,颜楚音推己及人,觉得沈丞相那样端方的人,在管束孩子时肯定比他娘更严,便安慰沈昱说:“我醒……我在你身体里醒来的时候,你虽然和那个丫鬟躺在一张床上,但你们没有挨着碰着,隔着距离呢。所以你还是清白的,想来沈丞相不会因着这件事揍你。”   沈昱:“……”   信息量好大!   万万没想到,平国公和景福长公主竟会因为小侯爷睡丫鬟而揍他。   可想而知,年已十四的小侯爷身边应该还没有被安排通房丫鬟。   并不知道自己已经在沈昱面前暴露了童男之身的颜楚音又想起一点细节,忙改口说:“啊,不是丫鬟。我后来看清楚了,是一个穿着丫鬟衣服的小厮。”他冲着沈昱挤了挤眼睛,怎么样,是小厮哦,是不是觉得自己更清白了一点?   “穿着丫鬟衣服的小厮?只怕不是小厮……”沈昱皱了皱眉头。   只怕不是小厮,而是一个穿着丫鬟衣服的平民,甚至是书生。幕后之人果然想坏了他的前途!喝醉之后拉着园子里的丫鬟胡闹,传出去固然会叫人觉得他花心好色,但这样的名声不会完全坏了他的仕途,至多就是让他在姻缘上被人挑剔些。但如果是喝醉了拉着一个书生胡闹呢?还给那个读书人换上了丫鬟的衣服!那他从此就把所有读书人都得罪了,甚至直接影响到他爷爷的名声。   沈丞相从一介平民做到丞相,能在朝中屹立不倒,因为他是清流之首,他身后站着全天下的读书人!坏了沈丞相在读书人中的名声就是坏了他的根基。   颜楚音是想不了这么深的,顺着沈昱的话往下想了想,不是小厮?不是小厮那会是什么人呢,助兴的伶人吗?这也不是大事,他很快就不想了,无所谓地说:“别管是什么,反正我看清楚了,那肯定是个男人。幸好是男人啊……”   “嗯?”沈昱一时间又没跟上小侯爷的逻辑。   颜楚音懒洋洋地说:“我跳窗离开屋子时,床上的人已经把自己扯得衣衫不整了。而那帮赶过来堵你的是一帮书生。若是女子……一个女子,别管她什么身份,只要衣衫不整的被一群男子看了去,只怕要被流言逼死。但男子就无所谓,男的被一群男的看到了衣衫不整的样子,最多有些丢脸,用不着死的。”   此话一出,沈昱只觉得重新认识了小侯爷一番。   瞧着他这副不以为意的样子,显然小侯爷不觉得自己说了什么了不起的话。可一个被圣上那样宠爱的孩子,他眼中竟然能够看到他人的疾苦,这本身就是一件了不起的事。都说小侯爷是纨绔,沈昱却发现他其实被教养得极好。   屋外,双寿备好了热水,在门口焦急地转着圈子。   他是小侯爷的贴身小厮,摆在心里的头一位主子自然是小侯爷,无论如何都要忠于小侯爷,绝对不会跑去长公主面前告密。但长公主当着家呢,日后要是被长公主发现小侯爷学坏了,头一个被问责的肯定是贴身小厮……回想着“沈昱”自然而然搂上“小侯爷”腰间的行为,双寿觉得自己必须做点什么了。   他深吸一口气,用力敲着门:“热水备好了。”   赶紧的,先洗洗啊,湿着衣服就搂我们小侯爷,回头侯爷着凉了怎么办!还有,就算你们有着不为人知的私交,也该避讳一些的,不要叫人误会了啊!   我们小侯爷肯定不会好男色的。   肯定不会……的吧?   作者有话说:   沈昱:总不至于是老天爷忽然觉得他们俩特有缘分,想要让他们去对方的身体里住一住吧?   老天爷:至于。   ————————   谢谢大家的关心,过去半年确实让我心力憔悴,我自己都是小问题了,之所以请假那么久是因为我妈体检时又查出了问题,动了一场大手术。因为我家里没有别的人,妹妹还在念书,所以我妈住院期间以及她出院后的恢复期,都是我在陪护。她十二月底才出院,我当时累得不行,我妈恢复期时,就跟着她一起进补,两个人吃了睡睡了吃的,像猪一样_(:з」∠)_。我现在挺好的,大家不要担心。   新的一年新的开始,希望我的新工作顺顺利利,希望大家都平平安安。 第三章   听到自家小厮的敲门声,小侯爷自然而然地说:“进来。”   站在门外的双寿听见沈公子用类似于自家主子的语气说了声进来,定了定神才道:“热水已经备好了。”换洗的衣服也备好了,就等着沈公子去沐浴了。   小侯爷忍着酒后受凉的那一点头疼从床上爬起来,正要抬脚朝隔间走去,猛然想起什么,回身看向沈昱,做着口型却没发出声音:“这是你的身体……”   “怎么?”沈昱问。   “我要去沐浴了!”小侯爷认真地说。沐!浴!懂了没?要把你身上的衣服脱/光,然后用温热的水淋过每一寸肌肤,什么该看不该看的都会给我看去!   沈昱抽了抽嘴角:“你我都是男子,无需在意。”   颜楚音哼了一声:“还不是因为你们读书人规矩太多了,我当然要多问一句。”整句话的重音落在了“读书人”三个字上,语气中透着那么一点点戏谑。   好像在历个朝代中,文臣和武将之间的关系都不怎么样。当然了,要是文臣、武将关系太好,那皇帝就该急了。皇帝们都爱玩制衡之道。   颜楚音的母亲是长公主,父亲是平国公。从父亲这边来说,他们家归属于武勋一派,对文臣自然多有瞧不上的。   本朝开国时,太/祖皇帝按功劳大小在其统领的起义军中封了四公八侯,初代平国公是太/祖皇帝身边最得用的将军,深得太/祖信任。转眼八十几年过去了,今上是本朝第四任皇帝、太/祖皇帝的曾孙。昔日荣宠不断的四公八侯已经因着一些事去了一公二侯,还余三公六侯。其中,顺国公府是唯一仍握有兵权的公府,几任顺国公一直驻扎在西北为皇帝、为天下人守着边疆。定国公府那边早几十年就把兵权交了,后代子孙没几个成器的。平国公府这边早两代也把兵权交了,但未失帝心,现任平国公不仅尚了长公主,还在朝中任兵部尚书。   平国公经常因着一些政务在朝中和文臣对喷,身为他的儿子,颜楚音直接继承了父辈的立场,最不喜欢的就是只知道纸上谈兵偏规矩一大堆的读书人。   幸好沈昱没做出扭捏的姿态,没叫颜楚音继续扩大对读书人的偏见。   颜楚音放心地沐浴去了。双寿领着他走到隔间,浴桶边上候着两个伺候的小厮。双寿正要转身离开,颜楚音极其自然地吩咐他说:“给我把头发散了。”   双寿:“……”   我是小侯爷的贴身小厮,不是你的!曹世子和我家侯爷熟识多年,都不会如此理所当然地使唤我,你一个后来的……你们太学的读书人懂不懂规矩呢!   双寿笑着吩咐那两个侍立的小厮:“快帮沈公子把头发散了。”又转脸对颜楚音说:“小的回去伺候侯爷了,侯爷身上的衣服湿了脏了,得换身干爽的。”   为什么“小侯爷”衣服湿了脏了?因为颜楚音湿着衣服和沈昱抱过!双寿这话乍一听没什么,如果“沈昱”是真正的沈昱,听了这话心里应该要有点内疚。   双寿“提点”了自己真正的主子,扭身找沈昱去了。   沈昱却用不着他伺候,利索把衣服换好了。沈丞相过得节俭,原先家里只有三个下人,正好一家三口,大爷帮忙看门,大娘负责做饭和洗扫,他们儿子就跟在沈丞相身边里外忙活。后来养了沈昱,等到沈昱开蒙了,沈丞相才又给他安排了一个书童。沈昱只叫那书童伺候笔墨,穿衣等事一直都是自己做的。   见着双寿回来了,沈昱端着小侯爷的架势吩咐道:“派人去含辉院找一位名叫邬明的书生,就说……就说曹世子留沈公子在四宜院住下了,叫他们明日自行离去,不必等沈公子一道。”邬明是沈昱的好友之一,也是太学的学生。   “住下?”双寿的脑海中忍不住冒出了“沈昱”搂“小侯爷”的画面。   聪明的小厮得学会钻小主人话语里的空子,既然小侯爷没说他要和沈公子住在一起,那就安排人在隔壁的小院子里给沈公子收拾出一间屋子来,反正不能让两人住一起。事后小侯爷要问起来,就说这是为了表示对沈公子的重视!   双寿笑着说:“小的这就安排人去传话,再叫人给沈公子收拾屋子。”   夕阳西下,含辉院中的诗会已经散了,但因着园子位于京郊,离城中着实有一段路程,正好园子里又有住宿的地方,所以大家没有急着离开,而是由仆从引导着去了安排好的房舍,休息一晚,预备第二天一早再坐马车往城里去。   邬明写得一手好字,诗会一开始就被人点了出来,叫他抄录诗会中的好词佳句。这是一个很露脸的工作,邬明自然没有拒绝。等别的书生三三两两的散了,邬明把抄录本从头到尾检查了一遍,确定没什么错处也没什么遗漏的了,才把本子交给诗会的举办者。之后,举办者自会安排人把好诗佳句传诵出去。   都知道沈昱和邬明走得近,他们的房间自然被安排在一处。   等邬明回到住处,沈昱的另一个好友施钺迎了上来,着急地说:“不知道炎盛去哪里了,我各处都寻遍了,就是看不到他的身影。”炎盛是沈昱的字。   邬明愣了一下:“炎盛不是和你坐在一处的吗?”   “起先是一处的,后来他说头晕,许是多喝了几杯,离席散酒去了。”施钺解释说,他当时不曾离席,只知道沈昱诗会中途被园子里的仆从引去了别处。   这些仆从受雇于东留园,谁租了园子,在租期内,他们就会为谁服务。   邬明越发不解:“炎盛向来有分寸,又不好杯中之物,就算今日找他敬酒的人格外多,他推不过,也不过是多喝几杯果酒而已,哪里就至于喝多了?”   “但他确实不见了,哪里都找不到他。”施钺说。   “这么大的人总不至于丢了……许是被谁拦着探讨学问去了。”邬明心里仍是不怎么急的。东留园是定国公府家的产业,虽然这个公府已经渐渐没落了,只是空有一个国公府的牌子,那也是国公府啊,谁敢在东留园里杀人放火!   施钺张了张嘴,似乎想说什么。但瞧着邬明不以为意的神色,他又把嘴里的话咽了下去,改口说:“你说得对,是我心急则乱。东留园一直都很安全。”   两人正说着话,双寿安排的传话小厮到了。   问清楚了邬明是哪位,小厮冲着他拱拱手:“我们世子要与沈公子探讨学问,便留沈公子在四宜院里住下了。明日,我们世子将与沈公子一道回城。”   小厮口中的世子和颜楚音口中的曹胖子是同一个人。   曹胖子是定国公的嫡长子,东留园就是他们家的。虽然定国公府穷得要靠租典祖产过日子了,但毕竟还有一个国公府的名头,谁要是瞧不起他,他们一家能直接跑去皇帝面前哭诉,偏偏皇帝对他们容忍度极高——一个卸了兵权、不搞串连、没有野心的国公府,还是从开国那时传下来的,多好的吉祥物啊!只要善待定国公府,皇上能把“敬重老臣、体恤臣下”的好名声直接刷到满级。   所以曹胖子在京中也是“一方恶霸”,一般人惹不起他,惹得起他的人又怕了他们家祖传的厚脸皮。偏偏颜楚音和他极为要好,带得曹胖子在皇上面前也露脸,早早把世子身份请封下来了。不少人在背后骂这俩,好一个狼狈为奸!   施钺当即冷笑一声,阴阳怪气地说:“探讨学问?劳烦通传一声,在下施钺,乃太学学子,也想与曹世子探讨学问。”谁不知道曹家人最是不学无术!   邬明偷偷扯了扯施钺的袖子。人家到底是世子啊,别把话说得这般难听。邬明不怕曹世子对沈昱不利,若沈昱家世寻常也就罢了,那还有可能被欺负,但沈昱的祖父是当朝丞相,定国公府最擅长见风使舵,绝对不敢和权臣对上。   许是曹世子真有事要留沈昱,只这里头到底是什么事,他们不清楚而已。   施钺却按住邬明的手,小声说:“我们与定国公府素来没有交情,曹世子偏偏就把炎盛留下了,你不觉得奇怪吗?东留园是曹世子的地盘,我们不能指望蠢人长脑子。不亲眼见到炎盛,我不放心。”言下之意还是怀疑沈昱被曹世子欺负了。万一呢?万一曹世子喝多了酒,说不得就趁着酒劲做了一些蠢事。   被施钺说得,邬明心里也起了一些担忧。   见邬明动摇了,施钺又说:“我们不直接与曹世子对上。这样,再叫上十几二十个人,大家打着探讨学问的名义去找曹世子,想来世子总要给大家一些面子的。”读书人地位不低。曹世子再嚣张,难道还能和这么多读书人对上?   到底是对沈昱的担忧占了上风,邬明立马说:“我这就去叫人。”   ————————   四宜院小隔间,颜楚音坐在浴桶里,郁闷得像一朵蘑菇。   输了!   竟然输了!   姓沈的不是文弱书生吗,他那玩意儿为什么会比我大?! 第四章   曹世子的大名叫曹录,因长得有几分白胖,朋友们都叫他曹胖子。他听着不觉得冒犯,反而很得意。能吃是福,别人多喊几声胖子,他就多几分福气!   曹胖子和颜楚音之间交情深,倒是方便了沈昱借着颜楚音的身份探听园子里的事。邬明是如何说的,施钺又是如何表现的,他们现下正在做什么……消息通过下仆源源不断地传到沈昱耳朵里。沈昱的目光沉了沉,心里多有思量。   颜楚音换了一身干净的衣服,披着半干的头发从隔间里跑出来。   他本来是打算“欺负”一下沈昱的,让沈昱帮他把头发烘干,理由都已经找好了,我帮着你的身体洗了澡,就差头发没干了,你自己不能动手做点事吗?   但见沈昱面色有些不好,颜楚音大发善心地放过了他,哼了一声说:“干嘛用我的脸做这种表情?看上去好奇怪啊!你不要坏了本侯爷的英明形象。”   沈昱不是愣头青,听话懂得听音,知道颜楚音是在关心自己,叹了一口气说:“找到算计我的人了。”只说把沈昱引到荷院并设计他的人,那人找到了。   至于他和颜楚音为何会互换身体,沈昱依然没有头绪。   颜楚音好奇地问:“谁啊?”   “诗会一开始准备的是果酒。待到诗会过半,因着大家兴致起来了,有人嫌果酒不够劲,魏禾便唤仆从又上了醇酒。哦,魏禾就是这次诗会的攒局者。”沈昱没有直接说出答案,反而慢慢说起了事情的经过。   明明事情已经无可更改地发生了,但在这一刻,至少这一刻,沈昱仍不想那么快说出那人的名字。因为一说出来就代表他们的同窗之情再无法挽回了。   颜楚音显然无法和沈昱共情,听到一个熟悉的名字,立刻做出了“合情”、“合理”的推测,不屑地说:“魏禾?呵,前些日子,这獠奴和曹胖子抢一本古籍,自报家门说是王清仪的表弟。不会就是这个人在算计你吧?只要把你这个太学四公子之首拉下来,他表兄王清仪说不得就是新的太学领头人了。”   小侯爷说着斜了沈昱一眼,阴阳怪气道:“说到那本古籍我就来气!先到者先得知道不?还是说,这种珍籍典藏只有你们太学学子能看,我们看不得?”   沈昱:“……”   万万没想到,话题竟然能朝这个方向衍伸!   被小侯爷这么一问,什么悲春伤秋的情绪都没了。沈昱轻咳一声:“自然是先到者先得。魏禾此人……咳,我对他不甚了解,不过这次的事应该和他没什么关系。”他飞快说起事情经过,这回再不敢停顿给颜楚音留插话余地了。   虽然后面上了醇酒,但沈昱杯中始终都是果酒。他不好杯中之物,只是意思意思喝两口,绝不会让自己喝醉。但他确实喝醉了,显然是有人对他的杯子动了手脚。只有和他坐在同一张桌子上的、座位在他近旁的那几个人有嫌疑。   不知道别人喝醉后会有一些什么表现,反正沈昱喝醉后有且唯一的表现就是嗜睡。只要给他一张床,他能安安静静地睡到第二天去,中途不会再醒来。   因为沈昱从不在外面喝多,所以知道这一点的只有他的家人与好友。   如此,最有嫌疑的人便只剩下了唯一的那一个。他先换了沈昱杯中的酒,见沈昱有了醉态,就安排两个仆从把喝醉的沈昱往荷院那边扶过去,骗他说这就是魏禾给大家安排好的客房。沈昱那时酒劲上来,困得都睁不开眼睛了,进了屋子、摸到了床,直接一闭眼就在床上躺平了,根本没注意周边都有什么。   屋里燃着催/情/香。要不是身体里换了灵魂,沈昱不会那么快醒过来。就算他醒了,沈昱不知道湖里有暗渠,也没法第一时间避开那些赶来堵门的人。   “好阴险啊!”颜楚音愤慨道。   沈昱说:“这绝对不是一个临时设下的局,他想算计我很久了。第一,我杯子中的酒,味道一直没变过,始终是果酒的口感,但我竟是喝醉了,这意味着他需要提前找到一种喝着像果酒的烈酒,并且味道和魏禾在诗会上安排的果酒一样。第二,那两个引路的看上去没问题的仆从,肯定也需要提前收买。”   “我叫曹胖子帮你仔细查查,敢在他的园子里搞事,这是没把曹胖子放在眼里啊!”颜楚音再一次开了嘲讽,“啧啧,你们太学学子连自己好友都算计。”   沈昱:“……”   不踩我们太学一脚,你们国子监的学子就不会好好说话了,是吗?   “本来就觉得他是最有嫌疑的,后来你的贴身小厮安排人去传话,说我被曹世子留下来探讨学问了,他的表现又进一步验证了我的推测。”沈昱叹了一口气,“他亲手在我的杯子中动了手脚,亲眼看到我将烈酒喝了下去,并不觉得自己的计划会失败,但我偏偏没有出现在荷院,他肯定好奇我人在哪里。”   这时忽然跑来一个小厮说沈昱在曹世子这里,曹世子还打算留沈昱住宿。那人会怎么想?按照常理推之,曹世子对沈昱肯定不怀好意。所以,是不是可以做出一个大胆的假设,曹世子作为东留园的小主人,在园子里闲逛时看到了酒醉不醒的沈昱,于是他把沈昱带走,想趁他酒醉不醒对他做一些不好的事!   “在我清醒的时候,曹世子肯定不敢对我做什么……”沈昱说。   颜楚音立马反驳:“就算你不清醒,曹胖子也不会趁人之危。我们这些人读书是不行,连秀才都考不上一个,可我们做人坦坦荡荡。哼,比你们强。”   沈昱:“……”   人在屋檐下,沈公子从善如流地改口:“我的意思是,在那些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的人眼中,如果我是清醒的,他们不担心曹世子对我不利,但因为施钺知道我是不清醒的,所以他认为曹世子肯定会趁人之危。再或者荷院的算计不成叫他失了分寸,他迫切希望我被曹世子折辱了,心里才会好过一些。”   施钺鼓动邬明,叫邬明起头领一帮书生来找曹世子对质,看似是在关心沈昱,其实不过是想让更多的人看到沈昱狼狈的样子。沈丞相再有权势,也封不了几十个书生的口。当大家知道沈昱这个太学四公子之首竟然在曹世子手里被百般折辱,一开始他们会替沈昱感到愤怒,但很快就会冒出一种声音:我们还要继续让沈昱当这个领头人吗,他若真有本事,怎么会被折辱,若真有气节,怎么还不提剑杀了曹世子……坏一个读书人的名声很容易,偏偏名声很重要。   施钺其心可恶!   颜楚音气得一拍桌子:“施钺是吧?我这就去找他算账!”   沈昱略有些感动,但还是说:“先放放,现在还不是算账的时候,不要打草惊蛇。”   “你该不是想要包庇他吧,毕竟他之前是你朋友。”颜楚音又斜着眼睛看沈昱了,“我把丑话放在前头,施钺敢把曹胖子算计进来,我是不会放过他的。”   沈昱把那点感动如数收起来。原来小侯爷是在替曹世子生气,不是替他。   颜楚音严肃地问:“你想好了再回答,本侯爷和施钺,一个刚刚帮你的身体洗过澡,把你的身体照料得好好的,一个刚算计过你,你到底站谁一头?”   “站你。”沈昱情不自禁拿出了哄弟弟的语气,虽然他没有弟弟。   “这还差不多。”小侯爷的嘴角翘了翘。   “本来也该站你。我和他虽是多年好友,但经此一事,以后就什么都不是了。不过,现在确实不是算账的时候。施钺家中贫困,与寡母相依为命,他虽有些聪明才智,但手里并无人脉。整个计划几乎天衣无缝,他背后十有八/九还有人。”沈昱道。再有一点,他们相识多年,他自觉还算会看人,施钺虽然性情有些敏感,但大体上还是一个有原则的人,实在想不明白施钺背叛的理由。   “没事,你查你的,我揍我的。”颜楚音大手一挥,极有武将的风范,“这等不忠不义之人,不揍他一顿,难消我心头之恨。回头我找曹胖子合计合计。”   说起曹世子,他们还需要和世子对一对口供。别到时候邬明和施钺领着人找过来了,世子一脸懵逼的什么都不知道。沈昱道:“我叫人去将世子请过来了。你与他相交多年,我在他面前应当如何说话,才不会叫世子心生怀疑?”   颜楚音皱着眉头打量沈昱。他和沈昱太不一样了,两人之前又不熟,沈昱模仿他很难模仿得像。小侯爷叹气道:“这样,等曹胖子过来了,你只需要对他说一句,都听沈昱的,然后就在一边别做声。接下来的安排,我与他说。”   曹世子对小侯爷真是没得说,“颜楚音”让他都听“沈昱”的,他就什么都没有问,真和“沈昱”聊了起来。真正的沈昱坐在一旁竖耳听着,低头假装喝茶。   “你就说,你仰慕我已久,与我一见如故。”颜楚音说。   曹世子无语极了,万万没有想到,你们这些太学学子竟然这般自恋,什么叫本世子仰慕你已久?我呸,真是好大的脸!他强咽下已经跳到嘴边的吐槽,说:“行,看在新乐的面子上,我仰慕你。然后呢,我们探讨的是什么学问?”   新乐是颜楚音的封号,他的皇帝舅舅封他做了新乐侯。   “额……”颜楚音陷入了沉思中。探讨什么学问呢,他能从头到尾完完整整背诵出来的文章并不多,同时还要考虑到曹胖子的学识深浅。   犹豫了下,他小声说:“要不就……《三字经》?”   噗——   沈昱把嘴里的茶喷了。 第五章   一样的话,从不同人口中说出来,效果是不一样的。   有一种微妙在于“我知道自己是个学渣”、“我欣然接受了这一点”、“我甚至可以和我的好朋友互相调侃对方有多渣”,但是“我无法忍受你这个陌生人就我的学渣属性对我展开攻击”,这是歧视!是赤/裸/裸的太学对国子监的歧视!   曹世子对着颜楚音怒目而视。   《三字经》?   难不成在你眼中我和初蒙的孩童差不多?   欺人太甚!曹世子绝对不能接受这样的羞辱。   如果颜楚音听见了曹胖子的心声,他肯定要说:得了吧,咱们谁不知道谁啊,就你那三天打鱼两天晒网的学习态度,要不是背靠定国公府,早被国子监开除百八十回了。连骑射都学得稀巴烂,除了《三字经》,胖子你还会背啥?   沈昱赶紧站出来打圆场:“前些日子,国子监小考出了一道策论,说的是在江南等地正式推行改稻为桑的政策是否可行,就说我们想要探讨这个吧!”   颜楚音忍不住给了沈昱一个复杂的眼神。   我们国子监的题,你一个太学学子竟然知道?你是不是还偷偷做了我们国子监的题?!虽然颜楚音并不是一个特别爱学习的,但这一刻莫名觉得亏了。   那可是我们国子监的题!   但对于沈昱来说,关注国子监的考题,那是一件很正常的事。虽然太学和国子监都是本朝的最高学府,就学习氛围来说,太学远胜于国子监,毕竟太学里没有一帮不学无术的纨绔子。但本朝的国子监除了是最高学府,还担着一个管理的职能,总管着全国的各类官学。国子监的监理大臣是正四品官,拥有不经过任何人、直接向皇上递奏折的特权。国子监的小考策论有时候暗示了国家未来的政策导向。像沈昱这种对仕途充满野心的人,自然会想办法关注这个。   就拿这个改稻为桑来说,官方并没有推行相关政策,但民间已经自发有了改稻为桑的苗头。尤其是在江南那片地方,因为地势低湿,不适合种植别的经济作物,桑蚕业便十分兴盛。对于老百姓来说,桑田的税远低于稻田,桑叶的卖价又高于米粮,他们不懂什么大道理,只知道种桑比种粮食实惠。朝中一位大臣注意到了这一点,上奏朝廷建议正式推出政策,由官方出面去改稻为桑。   内阁日常事务太多,阁老们并没有给予这个奏本足够的重视。但要真让奏本放在一边落灰,那又太浪费了,于是它摇身一变成为了国子监小考的考题。   国子监中除了纨绔,还是有一些正经学子的。   有一些学生持反对观点。如果国家公然支持改稻为桑,都知道种桑叶更赚钱,老百姓肯定一窝蜂都去种桑叶了,到时候没有人种粮食,大家吃什么喝什么?这和国家一直对商人收高税的道理是一样的,如果商人那么好做,大家都跑去从商了,等到田地荒芜,老百姓们吃什么?农耕时代的根本就在于农耕。   但持赞同观点的学子也多。改稻为桑只在江南推行,江南的百姓不种稻谷没关系,如今运河发达,可以从湖广运粮食到江南,填补江南的粮食缺口。这些学生看到了桑产业背后巨大的经济利益,认为这是能让国富民足的好政策。   对于沈昱来说,他认为改稻为桑确实是一个能促进经济、藏富于民的好政策,但看问题不能局限于表面,一个政策好不好不能只看它初衷好不好,还要看在推行过程中,它所能引发的一系列效应好不好,从而去判断是优大于劣,还是劣大于优。考虑到这两年暗流涌动的局势,沈昱总觉得这里头藏着事。   他朝颜楚音看去,道:“我觉得这个考题很适合用来讨论,你看如何?”   颜楚音正要说行,一旁的曹世子见“沈昱”要点头说行,他心里牢牢记着“沈昱”用《三字经》嘲笑自己的事,“沈昱”说行,那他肯定要说不行啊,于是立马高声反对:“这有什么好讨论的?推行也好,不推行也好,折腾来折腾去的,反正最终吃苦的都是老百姓。桑产业确实能赚钱,但钱又到不了百姓手里!”   这话!   曹世子这话叫沈昱心里暗自惊奇。他以前和曹世子这些人接触极少,只从别人口中听过他们今儿祸祸了这个,明儿又祸祸了那个,听得最多的就是他们如何不学无术。但曹世子这番话真不像一个不学无术的人可以说出来的。也许曹世子确实不太会做学问,四书五经读得一塌糊涂,但他心里分明存着见地!   曹世子冲着“颜楚音”挤眉弄眼的(其实是对着沈昱):“对吧,新乐!只要官府不出台相关政策,民间自发的改稻为桑都是小规模的,而规模不大,百姓们多少还能赚到一点钱。一旦规模上去了,别又是一场沣县茶山案。我十二姑父当年差点死在沣县。”   他又看向“沈昱”(其实是颜楚音),嫌弃地说:“你该不会连这一点都没有想到吧?”   沣县茶山案发生在十几年前,当地水质特殊,某些茶农经过几辈的努力培育出一种新型茶叶,能在别地卖出天价。县内一豪富见茶农赚钱了,强行以低价收购茶农手里的茶树,把茶农逼得无路可走、家破人亡。前一任县令被豪富收买,对此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任期结束后,查代容被调过去当新一任县令。   查县令不愿与当地豪富同流合污,一心要为茶农讨回公道,结果反被豪富勾结知州污蔑他贪赃枉法,将他抓捕入狱。查代容的新婚妻子是定国公府的庶女,也就是曹世子的十二姑姑。她洞悉了夫君的危险,早早写了一封信快马送到娘家。虽然她的娘家人看上去都没什么出息,但身为国公至少可以自由递奏折见皇上啊。就为了这么一个县令妹夫,定国公跑去宫里抱着皇帝哭诉了。皇帝赶紧命人查明真相,还了查代容清白,处置了豪富和知州,又安抚了茶农。   对于京城中的人来说,这种地方上的小案子其实没引起多大的重视,只是觉得定国公挺小家子气的,为了一个县令妹夫去惊动圣上,就只有没脸没皮的定国公能做出来。在很多达官显贵看来,但凡定国公本人不那么窝囊,稍微有一点本事,能在朝中经营出一点点势力,都不至于连个县令妹夫都护不住啊!   转眼十几年过去了,估计除了当事人,已经没几个人记得沣县茶山案。但曹胖子肯定是上心了,因为他的十二姑姑每年都会给娘家送上一堆年礼,准备的都是那种不怎么贵但真的很有心的东西,曹胖子因此很喜欢十二姑姑一家。   “天底下,很多道理都是相通的。”曹胖子摇头摆脑地说,“改稻还桑之后,就像那些茶农会失去茶树一样,江南的百姓说不得要失去他们手里的田地。”   这话正和了沈昱的心思!   颜楚音十分敬重他的皇帝舅舅,便很痛恨贪官污吏,闻言骂道:“都怪那些官员不作为,多少为国为民的好政策布置下去,等施行时全都变了样子!”   曹世子先沉默再愤慨:“我现在相信新乐和你是认识的了。你这话说得就很像新乐。”他忍不住抱怨,“真不够意思,新乐竟然瞒着我和外人有了交情。”   “外人”沈昱默不作声地低头喝茶,心里却说:我现在可不是外人,说出来吓死你,小侯爷没帮你洗过澡吧?他帮我的身体洗过澡!这样够不够亲密的?   忽然,沈昱喝茶的动作一顿。   等等,我在想些什么?这根本不像是我会说出来的话啊!   “肯定是听小侯爷说了太多的不正经话,我也跟着不正经起来了。”沈昱在心里对自己说。其实这也挺有趣的,不是吗?小侯爷不正经的样子很是鲜活。   这边,施钺和邬明集结了二十几个学子朝四宜院走来。   四宜院是东留园中唯一不对外租赁的院子,他们走到门边,就被定国公府的下人拦住了。邬明主动上前表明来意。施钺则默不作声地看着高高的围墙。   他想,初代定国公是泥腿子,虽然在战场上勇猛无比,因着战功被封为国公,但据说连字都认不了几个,泥腿子的后代果然扶不起来啊,就算头上顶着国公府的名头,后人依然落魄得要租卖祖产了。由此可见,人的出身很重要。   龙生龙,凤生凤,老鼠就算好运爬上高位,他的子孙也会跌落下来。   这般想着,施钺心里忽然就起了波澜,眼中闪过一丝不自知的骄傲。   施钺努力将这些激荡的情绪按压下去,转而看向守门的小厮。要是小厮不给进,那说明老鼠世子果然没干什么好事,到时候他就煽动大家一起闯进去。   万万没想到,他们一行人很快就被迎了进去。   更没想到的是,新乐侯也在场。   施钺心里一跳,冒出一身冷汗。   曹世子因为《三字经》那事生出来的气还没有完全发散出去,这会儿打量着二十多个太学学子,阴阳怪气地说:“我不过是留沈昱略坐一坐,你们就集结了这么一帮人找过来……看样子你们太学的人很喜欢以多欺少啊!啧啧。”   邬明等人:“……”   以多欺少?你这完全是往自己脸上贴金。   说句不谦虚的话,我们中随便找一个人出来,学识都能吊打你。   曹世子摆摆手说:“算了,本世子不和你们计较了,正好我和沈昱也聊完了,你们把他领回去吧!”赶紧的,快点把他领走,不能让他插足我和新乐。   “别!”沈昱和颜楚音异口同声地说,“我/他要留下来。”   邬明等人:“……”   曹世子:“……”   ————————   曹世子:一代新人换旧人了,是不是? 第六章   沈昱到底还是被留在了四宜院。   新乐侯说了,沈昱先前与曹世子探讨了学问,现在该轮到他了。他想见识见识太学四公子之首的风采。别管众人听了这话以后心里信不信,反正面上都是信的,相信新乐侯把沈昱留下来没有别的什么意思,真的是为了探讨学问。   颜楚音的身份摆在那里。   他是长公主与平国公的嫡长子,是皇帝亲封的新乐侯,这样的身份是在场所有人都得罪不起的!如果他正在折辱沈昱被邬明等书生撞见了,那这些书生可能会凭着书生意气和一腔热血上前阻止。但颜楚音没有,他很有礼貌地把沈昱留了下来,沈昱本人也没有反对,大家就没有立场去质疑新乐侯的安排了。   邬明几个被请了出去。   施钺落在最后,整个人自始至终都低着头,似乎有意避开大家的视线。   莫不是心虚了吧?颜楚音在心里冷笑,心性如此软弱,还敢算计别人?他忽然开口叫住施钺。正在往外走的邬明闻言也慢下了脚步,和其他人错开了。   颜楚音喊的是“施钺”,其实喊错了,因为他现在待在沈昱身体里,而沈昱平时都称呼施钺的字,不会直接叫他名字。颜楚音哪知道施钺字什么号什么!   施钺越发紧张。一瞬间又激出不少冷汗,手心里一片湿滑。   沈昱也朝颜楚音看过来,盯着这位天不怕地不怕的小侯爷看看他打算做什么。如果小侯爷想要当场暴打施钺,他肯定要想办法拦一拦,帮忙遮掩过去。   别到时候传出他沈昱失心疯了的流言!   那颜楚音打算做什么?他冲施钺笑了笑:“施钺,上回你与我说曹世子在国子监小考前盗了题目,又用银子收买你,让你帮他写一份答案……我今日帮你问过了,曹世子指天发誓,他绝对没有做过这事,许是别人打着他的名义故意哄骗你。无论如何,你毕竟误会了曹世子……这样,你向世子道个歉吧!”   曹胖子根本没觉出“沈昱”在胡说八道,听了前半句话就大声反驳起来:“他胡说,我什么时候盗题目了?小爷我每次都直接交白卷,用得着盗题目吗!”   沈昱:“……”   交白卷很光荣吗?为什么世子你的语气中透着一股骄傲?   颜楚音笑眯眯地盯着施钺,眼睛深处藏着讥讽。刚刚那些话确实是他临时胡诌的,可不仅曹世子信了,连正经读书人邬明都信了,脸上还露出了恍然大悟的神色。原来如此,就说沈昱怎么会和曹世子有了联系,原来是为了施钺!   对此,施钺敢否认吗?他不敢。   虽然施钺是个聪明人,历次小考大考,成绩都能在太学中排前列,但从他算计沈昱这件事可以看出,这不过是一个有着很多小聪明的“聪明人”而已。   颜楚音在用“沈昱”的身份和施钺对话,施钺会想,看样子沈昱已经猜到是我在算计他了,但他手里没有实质性的证据,于是只能用这种方式警告我。我若是不认错,瞧着曹世子这一副生气样子,只怕没法全须全尾地离开东留园。   呵,清高如沈昱,竟然也会躲在曹世子身后狐假虎威了!   他看不起沈昱!施钺忍下内心的屈辱,讷讷地向曹世子道歉。   曹世子还是不高兴,男孩子的清白那么宝贵,这个叫施钺的家伙竟然信口开河、坏了他的清誉!他没好气地说:“看在沈公子的面子上,没有下次了。”   颜楚音递给沈昱一个得意的眼神。瞧见没有,小爷从来不记仇,因为小爷都当场报了!这姓施的狗辈竟然敢在东留园闹事,我非要他向胖子道歉不可。   既羞又愤地离开四宜院后,施钺觉得邬明一直在偷偷看他。君子有所为、有所不为,虽然曹世子那种纨绔不讨读书人喜欢,但施钺没有搞清楚真相就污蔑别人考试作弊,这种行为要么蠢要么坏,不是君子所为,同样叫人看不起。   但其实邬明真没有看施钺不起,作为好朋友,他只是在担心施钺。   一切都是施钺自己想太多了!   其他人都走了,曹世子也该走了。被人过河拆桥地从房间里“赶”出来后,曹世子拦住双寿问:“你主子今天是不是有些不对,怎么好端端就和沈昱那样的人有了交情?”“那样”在此处也不是什么贬义词,是指专心读书、在大家眼中前途无量的意思。曹世子真说不出“专心读书”这种话,一说就觉得浑身别扭。   双寿心想,这我哪里知道啊!   但作为小侯爷的贴身小厮,小侯爷身边最最得用的侍从,他又不能露怯,笑道:“小侯爷的事,小的哪里知道呢。”装出一副其实我什么都知道,但出于忠心,就算你是小侯爷最好的朋友之一,但我依然不能说的口风严密的样子。   曹世子伸出手指点了点双寿的鼻子:“你个小滑头!”   屋子里只剩下颜楚音和沈昱两个。颜楚音心里一直记着一件事,现在没有别人了,他装作不经意地问:“若我没有记错的话,你比我大了三岁,可是?”   还以为要问什么呢!没想到是这种无伤大雅的小问题。沈昱点头说是。   颜楚音今年十四,沈昱十七了,确实是大了三岁。   曹世子介于他俩之间,今年十六。   有趣的是,沈昱说是十七岁,因为生在年尾,还没满月就已经两岁,按实打实的年纪算,他也就比生在正月、年满十六的曹世子大几天而已。只因时人算年纪都往大了算,反正在大家眼里,沈昱已经是个十七岁的翩翩少年郎了。   其实沈昱并没有比颜楚音大多少。只因为自小的生活环境不同,天生性情也不一样,沈昱在为人处世各个方面都比颜楚音沉稳很多。而且沈昱身上已经有功名了,颜楚音还沉迷于和国子监的老师斗智斗勇,只为了少做一点功课。   颜楚音才不管两人实际的年龄差是多少,反正沈昱比他大三岁,足足三岁呢,很多了!他比沈昱小,有些地方比不上沈昱就很正常嘛,以后会长大的。   放下一件心事,颜楚音又想起另一件:“等明天去了福国寺,我们真能回到自己的身体里吗?”   沈昱摇摇头又点点头:“我不知道,我希望能。”   颜楚音像是想起了什么,忽然走到沈昱面前,开始扒他的衣服。   沈昱:“!!!”   “别挡着啊,把衣服解开!”颜楚音挥开沈昱的手,在胸口摸到一个荷包,从荷包中倒出一枚护身玉。这玉瞧上去十分不凡。沈昱这才知道自己误会了。   见着玉佩完好无损,颜楚音像是松了口气,又满脸苦恼地说:“你看,护身玉还在的。前面差点把它忘记了。”这块玉是皇帝舅舅在他满月时送的,从小到大一直都戴在身上。因为太过熟悉了,颜楚音没第一时间想起它的存在。   “它有什么特殊的?”沈昱问。   “你知道这块玉取自哪里吗?”颜楚音压低声音,“哼,说出来吓死你,太/祖皇帝起兵时得到一块天玉,请了能工巧匠把它雕成九龙玉玺,切下来的余料也仔细收藏了起来。我这护身玉就来自天玉余料!而且啊,它被做成护身玉后又在佛前供了许久,请了九九八十一位高僧不断念诵。这块玉是有灵性的!”   这番来历听得沈昱瞠目结舌。   九龙玉玺是皇帝之印。今上竟然用了玉玺的余料给颜楚音做护身玉!就算早知道今上对颜楚音十分偏爱,沈昱依然想不到这份偏爱竟然到了这种程度!   颜楚音轻轻地摩挲着护身玉:“有护身玉护持,一般的邪法应该算计不到我。就算邪法太厉害,它护持不住了,也应该碎了去。但它现在好好的……”咱们不会根本没中什么邪法吧?那明天去了福国寺,真的能把身体换回来吗?   沈昱一时间也不知道该说些什么了。   但行不行的,明天总要去寺庙里走一趟。   沈昱道:“别想太多,今夜早点休息吧。”   “那行,你去歇下吧。”颜楚音说得很自然。这里是他惯用的房间,他每次来四宜院都会住这里,屋内的布置样样合了他心意,就不留沈昱在这里住了。   沈昱转身离开,等到他走到门边,他才忽然反应起来,他现在的身份是新乐侯啊!所以他应该住在这里,颜楚音才应该去客房住。沈昱又扭身走回来。   正好颜楚音觉得不太放心,万一起夜什么的,咳咳,沈昱不就看见了吗。见沈昱转身走回来,颜楚音郑重嘱咐他说:“记住,你比我大了足足三岁哦。”   足足三岁!等到三年以后,我也会大的。   这已经是小侯爷短时间里第二次提起年纪了。沈昱了然,看小侯爷就像是看待弟弟一样,语气越发温和:“我记住了,你比我小了不少,我一定会……”   “啊啊啊,你给我闭嘴!”小侯爷忽然恼羞成怒。   沈昱:“???”   片刻后,沈昱被小侯爷用力推出了门外。   我刚刚有哪个字眼说错了吗?沈公子茫然而无助。 第七章   沈公子和双寿对上了视线。   双寿的心情着实有些一言难尽。明明是颜楚音把沈昱赶出了门外,但不明真相的双寿眼里,却是沈公子这个客人把颜楚音这个主人推出了门外。主人不仅不生气,竟然还站在门口反思起来了,似乎正在检讨自己究竟做错了什么。   双寿恨铁不成钢地看着沈昱。   我的小侯爷哎,你平日里的霸道哪里去了?   贴身小厮忍不住腹诽。京中对沈公子多有赞誉,不仅赞沈公子的学识和文采,还赞沈公子的人品和风度。可恕他眼拙,今日一见,太学四公子的文采和风度半点没瞧出来,反而觉得沈公子不仅奇奇怪怪的,还有一张超厚的脸皮!   脸皮不厚,做不出把主家赶出来的事!   好在沈昱现在的身份是双寿的主子,主人家做事没必要对小厮解释清楚,再说把卧房让出来给客人住也并非什么大事,他淡定地叫双寿领他去了客房。   这一夜,多少人翻来覆去睡不好觉。   双寿就是其中一个。小侯爷和沈公子之间到底存在什么秘密,小侯爷为何对沈公子如此包容,小侯爷为何拒绝我守夜……忠心耿耿的小厮忧心了半宿。   第二天,颜楚音醒后,盯着陌生的床帏看了一会儿,忽然反应过来,他回来了!他回到自己的身体里来了!小侯爷顿时觉得晨间的空气都清新了几分。   他醒来的时候,时间已经不早了,沈昱不仅早已经起床,还在心里默诵了好多的名篇佳作。颜楚音跑出客房,直接跑到沈昱面前,大声说:“不去福国寺了,咱们就此别过!”哼,就是你,仗着自己比我大了三岁,竟然说我小!   我就真的心眼小给你看了!   沈昱:“……”   按照沈昱的意思,最好还是去福国寺走一趟。他们莫名其妙地换到了对方身上,又莫名其妙地换回来,总要想办法弄清楚里头的缘由是什么。但想起小侯爷那块护身玉佩,沈昱心里又有种预感,只怕去了福国寺,也没什么用处。   此时见小侯爷一副“欢天喜地送瘟神”的样子,沈昱只能忍笑告辞。   双寿顶着黑眼圈,心里十分高兴,我们小侯爷终于正常了啊!   而见沈昱转身就走,小侯爷又觉得自己好像太欺负人了,吩咐双寿说:“去给沈公子安排一辆马车,好一点的马车。”谁叫颜楚音起得晚呢,沈昱那些同窗好友们早已经回京了。颜楚音要是不给他安排马车,他肯定有很多不便。   双寿深吸一口气,再次感觉到了压力。小侯爷啊,这么在意沈昱做什么!   沈昱轻笑,再次对着颜楚音拱手告别:“此番多亏小侯爷照顾。请放心,在下会想办法给小侯爷一个交代的。”周围还有别人,有些话不能说得太细。   这边,施钺和邬明已经坐着同一辆马车回到了京城。马车是邬家的,车厢里布置得很舒适。邬明的伯父是山南城最大的布商,说是家缠万贯并不夸张。   但邬明身上并没有富家子弟铺张浪费的习气。他很关心朋友。施钺彻夜未眠,越靠近城里,越是坐立难安。邬明好几次问他怎么了,他只说身体不适。   邬明把施钺送到他家外面的岔路口。   没有继续往里面送,是因为巷子太窄,马车根本进不去。   施钺下马车时踉跄了一下,衣袖勾住了马车上的一根木头,袖子被扯开一道口子,但他自己并没有注意。   施钺家中只有一个寡母,母子俩相依为命。施母平日在家做一些针线补贴家用,再加上她手里还有一些积蓄,因此日子也没有十分难过。除了母子俩,家里还雇了两个婆子,一个负责做一些粗活,一个负责灶上的事。在施钺长大前,因家里没有顶门户的男主人,施母怕别人会说闲话,就没有雇佣男仆。   施钺深吸一口气,慢慢调整了心情,装作一副没事的样子,敲了敲家门。   门立刻就开了。   一个训练有素的小厮从里头开了门。说他训练有素,是因为他不仅行动无声,而且从始至终都没有抬头。小厮嘛,哪有资格抬头盯着贵人们的脸看呢?   施钺脸色一变,知道家里来人了。好似知道来人是谁,他有些着急,但又有一些期待。   他迫不及待地抬脚往里面走,小院子里挤着四个人,其中三个穿着和那个给施钺开门的小厮一样的衣服。另一个是一个长相平平无奇的中年人。见着施钺回来了,这中年人站起来向施钺行礼。施钺连连摆手说不用了,看上去似乎有一点点受宠若惊,但眼中分明又藏着一些自得——他很享受被中年人行礼。   中年人分明看出了这一点,心里不知作何想,面上还是恭敬的。   施钺再往前两步,面色又一变,因为他看到家里的那两个婆子正不知死活地躺在厅堂里。这两个人婆子在他家多年,从他记事起,就一直在他家做活。   施钺更担心的是自己的母亲!   中年人道:“不用担心,夫人已经被送去了稳妥的地方。”   施钺的面色却没有缓和。没见到母亲,他始终不能放心。   中年人继续说:“家主交给你的任务,似乎是失败了。”   “是的……但是……但是沈昱一直瞒着我!”施钺急忙解释,“亏我以为他把我当作了最好的朋友,比邬明更亲近几分,但他何时与定国公府的曹世子有了交情,却一点口风都没有冲我露过。”不是我无能,而是沈昱那人太狡猾了!   在施钺心里,事情的经过大约是这样的:沈昱早就和曹录认识了,两个人之间的关系还不浅,却装作不认识的样子。东留园是曹录家的园子,曹录找机会救了沈昱,不仅悄无声息地把沈昱接走了,还给沈昱解了酒劲和催/情/药。   如果没有曹录,他这次的算计一定可以成功的!   “再给我一次机会。”施钺哀求道。   “你知道家主为了这次的计划,做了多少准备吗?”中年人问。   施钺又是一呆,像是被吓住了。他回忆着沈昱笑眯眯地逼自己向曹世子道歉的样子,心里已经明白,沈昱不会再相信自己了,但他仍不愿放弃,急切地说:“我和沈昱毕竟是多年的好友,他不会这么绝情的,下次我一定可以……”   中年人在心里冷笑,只觉得施钺这样子十分上不了台面,既可怜又愚蠢。   中年人叹息说:“沈德双不会给你第二次机会的。”   ……   东留园,颜楚音和曹录派出去的人匆匆赶回来,给主家带回了一个消息。   颜楚音呆了一呆:“什么?施钺葬身火海了?他和他母亲,还有他家两个下仆,全都没能逃出来,四个人都被烧死了?不是,这报应有点过重了吧?”   老天爷啊!   我就想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地坏一下他的名声而已,没想弄死他啊! 第八章   都说小侯爷性格霸道,确实也是霸道,就连宫中的皇子在他手里都讨不了好。小侯爷三岁的时候,和他同龄的六皇子,忘了是看上他腰间的配饰了,还是看上他手里的糕点了,总之六皇子非要抢他的东西,抢不过就咬了他一口。   三岁的小侯爷咽不下这口气,直接冲上去压着同样三岁的六皇子打!   小侯爷胎里养得更好些,瞧着比六皇子壮实多了,口齿也比六皇子清楚。等大人闻声赶过来时,小侯爷实话实说是六皇子要抢他东西,皇上不仅没有怪罪小侯爷,还给了他很多赏赐,又叫六皇子道歉。而这绝对是六皇子有记忆以来最屈辱的事,他们因此结下“仇恨”,至今仍不对付,见了面总要呛呛几句。   但小侯爷的霸道其实也有限。你不招惹他,他不会无缘无故招惹你。最多就是……被骂就加倍骂回来,被打就加倍打回来,被算计了就加倍算计回来。   好比说施钺,小侯爷被他算计得在水里游了一回——虽然施钺算计的其实是沈昱,但游泳的人是小侯爷啊——那小侯爷肯定是照方抓药地算计回去,绝对没有想过让施钺死。他安排人去施钺家附近蹲着,只是想要抓住他的把柄。   施钺这一死,小侯爷甚至说不出“死得好”这种话来。   办事的人做事仔细,回话也回得细致:“火是夜里烧起来的,头天从东留园回去,当天夜里就起了火。衙门里的人已经把尸体拉去义庄,仵作正验着,具体的结果如何还得看衙门那边的告示。不过小的从办事有经验的老官差那里打探了,他们里里外外地看过,厨房里还剩着一些没吃完的吃食,估计当天夜里那一屋子人都吃了酒,全都醉倒了。夜深起夜时,施公子不小心撞翻蜡烛,把床帏给燎着了,进而引发了大火。等到邻居发现不对时,整间屋子连着两边的厢房都已经烧着了……”虽然左邻右舍积极救火,但还是一个都没救回来。   颜楚音听得眉头都皱起来了。   曹世子做了一个刀砍脖子的动作:“有没有可能是灭口?”他虽然四书五经读得不行,平日里却爱看江湖话本,主角通常都是一些行侠仗义、劫富济贫的正道大侠,话本里的不少经典情节,曹世子全都能背出来!杀人灭口这种事在话本里太常见了。不过,不等颜楚音说什么,他自己又摇头否决了这一说法。   “应该不至于!沈昱被人算计,施钺被人收买,十有八/九是太学里某个嫉妒沈昱的人干的,肯定没那个能力去灭口。估计就是运气不好吧。”曹录说。   曹录这都是正常人会有的猜测。   想在东留园查事,怎么都避不开曹录去。颜楚音自然不会说他和沈昱身体互换,只略略提了提沈昱被人算计了。曹录没细问,颜楚音说什么就是什么。   颜楚音问:“那两个把沈昱引去荷院的下人找到了吗?”   曹录摇摇头:“魏禾只用了院子里一半的下人,剩下的都是他的家仆。”魏禾就是那个租了园子举办诗会的人。租园子分为很多模式,可以选择用园子里自带的下人,也可以不用园子里的下人。魏禾家中有些底蕴,只让园子里的下人去做一些不怎么重要的边角料的事情,在席上伺候的全都是他自己的家仆。   目前可以确定的是,引走沈昱的绝对不是曹家的下人。有可能是魏家的下人,有可能是通过别的途径混进来的人……因此不能说这事一定和魏禾有关。   “那你家的下人就没有瞧见什么?”颜楚音又问。   曹录说:“只知道后来去荷院赌沈昱的那些人……当时一群人拥着魏禾,你也知道,这家伙虽然是个草包,但谁叫他有一个王清仪那样的表哥呢?所以捧他臭脚的还是大有人在。反正他们一帮人里头,忽然有个人念了一句诗,叫什么留得残荷听雨声,又说可惜现在不是秋冬季节,这诗不应景。但现在反正也不是盛夏,荷院的湖里还是留着一些枯枝腐叶的,他们便一起赏景去了。”   如果沈昱没能第一时间从荷院离开,那么发现他“丑事”的人将是魏禾。偏偏魏禾的表哥是王家王清仪,他和沈昱同为太学四公子,是存在竞争关系的。   显然施钺在下决心算计沈昱时就已经想好退路了。但凡沈昱没那么敏锐,真和魏禾起了冲突,估计施钺最后都能找到理由把“罪名”都推到魏禾身上去。   “那,念出那句留得残荷听雨声的人是谁?”   “这就不清楚了,当时一群人挤作堆,你一句我一句的,没那么好分辨。就算咱们现在跑去找魏禾,估计他都没有这么好的记忆能想起具体的人了。”   指望一帮喝酒喝得上头了的书生去还原现场?基本上指不上!   颜楚音想了一会儿就不再想了:“行了,就你查出来的这些,整理整理都给沈昱送过去,这原本就是他自己的事,让他自己查去!咱们仁至义尽了。”   “嘿嘿,”曹世子忽然奸笑,“这样的话,他是不是欠咱们一个人情?”让太学的领头人欠了人情,多么有面子的事啊!得好好想想该怎么用掉这个人情!   颜楚音顺着曹录的话一想,心里也觉得挺美。   京城中,邬明怀着沉重的心情找上沈昱。他不知道施钺对沈昱做了什么,心里还拿施钺当正经友人,施钺留在他心里的都是美好的印象。现在施钺意外身故,他的心情可想而知!就是沈昱,明知道施钺做了什么,心情也不好受。   连颜楚音这样的局外人都觉得施钺罪不至死,沈昱毕竟和施钺相识相交。   邬明和沈昱都身着素衣。尤其是邬明,头发只用一条粗麻裁开出来的带子绑着。他道:“昨日清晨,我与青玉一道从城郊归来,路上我便觉得他坐立难安,他只推说身体不适。我当时信了,待归家后,便遣张大夫过来给他瞧瞧。结果张大夫没敲开青玉的门。”青玉是施钺的字。张大夫是邬家的家养大夫。   张大夫敲门的时候,施钺在屋里传出声音,说自己只是略有着凉,睡下发发汗立刻觉得好多了,又说家有不便,就不给张大夫开门了,累他白跑一趟。   张大夫认得施钺的声音,听他讲话中气十足,判断出施钺确实没啥毛病。施家是寡妇当家,张大夫的年纪和施母差不多,自然也要避讳着一些,就没有强求要进去屋里。而邬明从张大夫这里听说施钺没啥大事,也彻底放下心来。   结果当天晚上,施钺就死了!   “……现下想来,昨日在马车上,与其说青玉是身体不适,不如说他是在紧张、在担忧。都是我的错,我当时就应该多关心下他……”邬明自责地说。   沈昱叹了一口气。 第九章   沈昱叹了一口气,为自己。   邬明后知后觉地意识到,在回城的马车上,施钺一路都在紧张、在担忧。于是,在邬明的逻辑里,施钺之所以会在晚上喝酒,肯定是因为他在紧张、在担忧啊,施钺需要借助酒精来排遣心中的难受。施钺起夜时不小心打翻了烛台,也肯定是因为他在紧张、在担忧啊,以至于魂不守舍,做事失去了谨慎。   这种想法是非常合乎逻辑的。   那施钺到底在紧张些什么呢?东留园中,“沈昱”强压着施钺向曹世子道了歉,施钺是不是害怕自己因此得罪了曹世子和新乐侯?毕竟施钺的生活圈子就那么大,人际关系也相对简单,除了这事,邬明实在想不出他还能为什么紧张!   那么再往深了想,邬明会不会觉得施钺是被沈昱间接害死的?   如果施钺没有死,邬明不会觉得“沈昱”压着他道歉的行为有何不妥,因为邬明本身就是一个君子端方的人。偏偏施钺死了!邬明为施钺的死觉得内疚!   沈昱苦笑。小侯爷的神来一笔,如今倒是叫他骑虎难下了。   想了想,沈昱还是决定对邬明说出部分真相。从小到大,虽然沈昱的人缘一直很好,但最交心的朋友从来都只有施钺和邬明两个。沈昱至今想不明白施钺为什么会背叛自己。他已经失去一个朋友,不能再因为误会失去另一个了。   沈昱道:“也许……这不是单纯的意外。在诗会上,青玉对我的酒盏懂了手脚……要不是新乐侯和曹世子路过,我会被发现和……咳,躺在床上……”   邬明差点失声!他太震惊了。   要不是太过信任沈昱的人品,邬明实在不敢相信这话是真的!   沈昱垂下眼睑:“我相信他是有苦衷的,所以一直在家里等着他来解释,哪怕是递封信给我也好。却没有想到……早知道我应该第一时间去找他的。”   邬明没有说话,因为不知道该说什么。但他心里知道,这不能怪沈昱。   沈昱是受害者,他想等一个解释,这不过分。如果施钺真的看重他们之间的友谊,既然做了伤害朋友的事(就算是被胁迫的),就该给朋友一个交代。   沈昱脸上露出了比邬明更难过的表情。   心里却在想,亮勤(邬明字亮勤)的运气着实不怎么样,交了一个朋友是施钺那样的,一直都好好的,忽然一天冷不丁就背叛了,像条毒蛇;又交了一个朋友是我沈昱这样的,看上去重情重义,其实我的重情重义全都标了价码。你对我好的时候,我对你重情重义。一旦你背叛,那点情谊立刻就能收回去。   施钺死了,沈昱心里原本对这个旧友还有一点难以形容的惋惜。但施钺的所作所为差点让他和邬明之间形成隔阂,那点微妙的情绪就慢慢消失不见了。   沈昱再次叹息,觉得自己实则冷心冷肺,对不住邬明的一颗赤诚之心。   邬明并不知道自己被演了,心里既难过又震惊,连一句完整的话都说不出来,磕磕绊绊地说:“青玉……青玉……怎么会这样?青玉是被人胁迫的吧?”   “应该是吧!”   “所以……青玉有没有可能是被灭口的?”   也许是被灭口的,也许真的是不小心掉了蜡烛。沈昱道:“事已至此,人死不能复生,若是被我知道到底是谁在胁迫青玉,我一定要让他付出代价。”   ……为我自己报仇。   日子一天天过去。衙门那边出了告示,将这场火灾当成是意外结了案。邬明往衙门里塞了不少钱,仵作那里塞了,办事的差役那里也塞了,都说没什么疑点,就是一起证据确凿的意外。他又三天两头地往火灾现场跑,施钺的家整个被被烧空了,邬明翻来找去都没能从废墟里找到什么施钺被人胁迫的证据。   邬明却没有放弃。   他不能眼睁睁看着一个朋友差点被陷害,一个朋友死于火患,而不作为。   沈昱一边陪着邬明来回跑,一边在暗中独自调查此事。虽然有了颜楚音送来的一些线索,但手头可用的线索还是太少了,沈昱的调查并没有多少进展。   和颜楚音他们的猜测相反,沈昱从一开始就没有把目光放在太学内。   整件事绝对不是同窗之间的争锋相对能引发的。   跳出自己的身份,站在旁观者的角度去研究他和施钺之间的友谊,因为自幼丧父,寡母当家不易,施钺小时候据说吃过一些苦头,偏他念书念得好,所以一心想要靠着科举入仕来出人头地。而像施钺这样的寒门子弟,未来的仕途想要走得稳,在官场中必须要有靠山。只从利益关系来说,沈昱身后站着沈丞相,丞相的地位十分稳定,得罪沈昱就是得罪丞相,施钺为什么敢得罪丞相?   除非那个胁迫施钺的人,或者都不能算是胁迫,说不定施钺和那人直接是合作关系,除非这个人身后有着比沈丞相更大的权势,施钺站到这个人那一方去,所能得到的东西,比他作为沈昱的好友从沈丞相那里得到的将要多得多。   如此一来,施钺才会背叛。   虽然沈丞相刚正不阿,不会给小辈开后门,但至少能看顾着自己这一方的人不受别人欺负。就像是曹胖子的姑父,定国公府确实无法给予他多少好处,可一旦他被人欺负了,现任定国公能直接跑到皇上面前哭,这就已经足够了!   施钺明明都已经是沈昱的好友,是可以得到沈丞相照顾的……他会背叛,除非他不仅仅想要被照顾,还想要被优待。那么问题来了,施钺凭什么觉得那个人一定会优待他?那个人就这么可靠吗,比着沈昱这个多年好友还要可靠?   如果幕后人只有花言巧语,施钺绝对不会背叛,因为施钺不是一个蠢人。   这里头肯定有更深层次的原因,让施钺觉得他有资格被幕后人优待,他信幕后人胜过信沈昱!只要摸清楚这个具体的原因,那沈昱距离真相就不远了。   这头,颜楚音已经把东留园的事彻底丢在了脑后。东宫太后要过寿了,她素来节俭,不愿意铺张浪费,所以不许皇上大办,只想接小辈来身边聚一聚。颜楚音就是她最喜欢的小辈,他在宫中本来就有住处,自然早早被接进宫里。   东太后是先皇嫡妻,一直无宠无孕。她年轻时也不欲与后院相争,只安静过自己的日子。后来见今上实在可怜,小小年纪就得护持生母和胞妹,东太后便在暗中看顾了他们几分。先皇去世后,东太后在今上登基这事上又出了大力,故而十分受今上尊敬。有了东太后,自然还有西太后,那才是今上生母。   在后宫权柄和礼法地位上,东太后都高于西太后。   东太后姓颜,出自平国公府。今上登基后,不仅主动娶了东太后的外甥女为妻(东太后亲姐姐的女儿),还把自己的亲妹妹景福公主嫁给了东太后的侄子(东太后亲弟弟的儿子)。所以颜楚音是太后嫡亲的侄孙。   别看后宫中如今有这么多小辈,今上膝下有七位皇子、七位公主共十四个孩子,但从血缘来说,除了皇后生的二子一女,其他孩子都和东太后没关系,不过是礼法上的孙子孙女而已。颜楚音就不一样了,他是东太后的血脉亲人!   东太后一辈子都没生养。如果娘家人不好,颜楚音不讨喜,那也就算了。偏偏娘家人很爱重她,颜楚音又自幼可爱,东太后真真是把他疼到了骨子里。   皇宫四巨头,除了东太后,剩下的三位,西太后是颜楚音亲外婆,皇上是他的亲舅舅,皇后不仅是舅妈,还是他表姨妈,他在宫里真的就能横着走了!   颜楚音每回进宫都像是回了自己家一样自在。   沈昱对此是无法感同身受的。   他只是一个读着君君臣臣父父子子长大的“小小”读书人而已。   所以,当沈昱发现自己在宫里醒来时,他内心的崩溃可想而知!   作者有话说:   皇帝舅舅对颜楚音好,没啥阴谋哦,就是好。妹控能不对妹妹的孩子好吗? 第十章   沈昱进过宫也面过圣。   他认得出太后,也认得出太子。但他不知道每一位公主分别长什么样子,不知道太后宫中最得信任的嬷嬷是谁,不知道皇上身份奉茶的小太监该怎么称呼,不知道后宫的路线……他甚至不知道此时跟在他身边伺候的宫女叫什么。   而这些都是小侯爷本该知道的。   沈昱真的是崩溃的!早知道就不应该存任何侥幸的心理,凭什么觉得上次顺利换回来了,他们就不会交换第二次呢?   沈昱像一根木头桩子那样一动不动地站在那里,由着宫女们给他穿好了衣服。这还是他自记事以来第一次由别人服侍着穿衣。领头的宫女是个圆脸,长得十分讨喜,笑眯眯地说:“小侯爷,寿康宫差人来问了,今日要不要去……”   寿康宫是东太后的住处。西太后住在寿仁宫。   沈昱的脑子转得飞快。寿康宫是肯定不能去的,他根本不知道小侯爷平日里都如何与东太后相处。东太后虽然不爱弄权,但绝对是一位有智慧的老人,否则根本不能在先帝那么复杂的后院平平顺顺地活下来,还一手扶持了今上。   今上登基已有二十四年,至今东太后仍代表着武勋那一派的势力。   沈昱不能去见东太后,或者说,他都不能在后宫中行走。宫里住的全都是人精,他与小侯爷性格差异实在太大了,再如何小心,也会被人瞧出不对来。   但按照小侯爷的本性,他绝对不会莫名与寿康宫疏离。   沈昱忽然打断圆脸宫女的话,道:“今日我要拜佛。”   “哎?”圆脸宫女整个儿愣住。   “去请一尊佛像放在偏殿,今日我要整天念诵《消灾延寿经》。”沈昱忽然说。虽然念佛什么的,根本不像小侯爷会做的事,但这不是临近东太后圣诞了嘛,小侯爷赤子之心,忽然突发奇想要为太后念经祈福,这都是极有可能的。   圆脸宫女就是这一宫的掌事宫女,果然领会了沈昱的意思。等沈昱食不知味地用完一顿丰盛的早餐,偏殿的佛堂便布置好了。沈昱几乎是迫不及待地挥退了所有伺候人,把自己关进了偏殿。他也没有敷衍,真对着佛像念起经来。   其实沈昱一直是不信神佛的。   或者说,在他的心里,他始终觉得就算世界上真的存在神佛,应得也是那句“天地不仁以万物为刍狗”的圣人言,不管万物变成什么样子,都是万物自己的行为,和天无关,和地无关。所以修什么都不如修心,求什么都不如求己。   但沈昱现在是真心希望神佛能灵验了,脸上的表情都虔诚了起来。别管什么神,也别管什么佛,总之赶紧让他和小侯爷换回来吧!最好以后再不交换!   那边,颜楚音还困着,沈昱的书童双喜已经砰砰砰地敲门了。   按说沈昱的书童应该有个更雅致的名字。但双喜被卖时已经记事了,他知道自己是在逃难路上为了给重病的父亲买药而被卖的。他不记恨自己的家人。双喜是他父母给的名字。沈家仁厚,从人牙子处买了他以后,仍准他叫双喜。   双喜平日里不用去敲沈昱的门。因为沈昱非常好伺候,都说一日之计在于晨,他每天都早早起来,在用早饭之前会背半个时辰的书。只今天不知道为什么,沈丞相都已经坐到桌前准备用早饭了,“沈昱”的房间里竟然还没有动静。   双喜在屋外敲门,颜楚音在屋内把头埋进了被子里。   双喜不得不出声提醒道:“少爷,您和邬少爷约了今日……”还有事要做!   颜楚音猛然坐起来,先是茫然四顾,然后像是想起了什么,手忙脚乱地扯开了身上的里衣,松开裤腰带,拉开宽松的裤子,看了眼某个神气的小东西。   怎么回事!   他怎么又穿到沈昱身上来了?上次不是已经顺利换回来了吗?!   小侯爷倒也明白轻重,知道自己现在正待在沈昱家里,就应该努力扮演好沈昱,不能被别人看出不对。双喜还在外面敲门。颜楚音不怎么熟练地给自己穿好衣服,然后对着一头越弄越乱的头发麻木了。救命,他真的不会梳头啊!   颜楚音动作僵硬的拉开房门。   好在双喜都已经为他想好理由了:“少爷,我知道您心里难过,但人死不能复生……”见颜楚音披头散发的,双喜主动去取了梳子,帮他把头发扎好。   原来这日是沈昱和邬明约好要把施钺下葬的日子。衙门查清楚案情,尸体本该还给家属,如果没有家属,就由义庄统一安排下葬。施钺家里没有别的什么人了,邬明主动和衙门协商要回了尸体,又去郊边找了一块风水宝地。不管施钺做了什么,看在当初同窗共读的份上,邬明和沈昱总要再送他最后一程。   颜楚音立刻抓住了这个机会,顺着双喜的话往下说:“哎,我昨日彻夜未眠,现在头疼得很……要是我今天做了什么不合时宜的举动,你且不要管。”   双喜关心道:“那饭总要吃的。再伤心,也不能坏了自己的身子。”   颜楚音姿态僵硬地去了堂屋。   今日不升大朝,所以沈丞相这会儿还待在家里,等着孙儿一起用饭。桌上摆着一叠酱菜、一叠黄瓜、两碗粥和两张饼。丞相家的早饭就这么朴实无华。   沈丞相面容严肃,眼中却藏着关心。见孙儿难得起晚了,他也不斥责,反而上上下下地将孙儿打量一遍,见孙儿精神状态尚可,心里像是松了一口气。   颜楚音有点发憷,这可是丞相大人哎!他舅舅最最倚重的丞相大人哎!   沈昱平日里是如何和丞相相处的?他们祖孙感情应该很好吧?颜楚音手里没有别的剧本,决定把自己和太后之间的相处模式代入进去……额,要稍微收敛一点,沈昱那人看着就不像是会撒娇的样子。打定主意后,颜楚音扬起一张八分的笑脸——他在太后面前都是十分的——冲着沈丞相说:“爷爷,早啊!”   见沈丞相的表情没什么不对,颜楚音心里有数了。   他快步走到丞相面前,两只手捧起筷子,递到老人家手中。其实那筷子就放在丞相手边,根本不需要他递。这都是颜楚音,啊不,都是“沈昱”的孝心。   沈丞相的表情仍没有什么不对,颜楚音越发安然。   看着桌上过于简单的饭食,他灵机一动说:“爷爷,不如在院子里养几只鸡,我听他们说养鸡费不了几个钱的,养得好了以后还能每天给您加个蛋。”   我皇帝舅舅这么这么倚重的丞相大人,您可要好好保重身体啊!   ————————   对于那些和沈丞相共事过且被他坑过的人来说,沈德双这人最遭人恨的一点在于“稳”,就算泰山崩于前,他依然能面不改色。这家伙难不成是面瘫么! 第十一章   孩子忽然开始献殷勤,家长们的反应估计都是——这孩子在搞什么鬼?闯祸了?考试没考好?还是瞧上了某一款昂贵的远超出零花钱发放标准的东西?   沈丞相也不例外。   家长们不会在第一时间往“鬼上身”那方向联想。虽然沈丞相不好糊弄吧,但颜楚音眼中的“敬爱”和“心疼”全都是真实的,经得起考验!除非颜楚音表现出来的是“陌生”,甚至是“憎恨”,沈丞相才有可能第一时间意识到出大问题了。   虽然,颜楚音之所以“心疼”丞相,完全是出于这种心理:如果我不心疼丞相,万一丞相生病了,那我的皇帝舅舅岂不是少了一个可信又得用的好帮手!   总之,在这个平平无奇的早上,面对“沈昱”忽然爆发出来的热情,沈丞相虽然不习惯,但心里别别扭扭的也受用了。他甚至决心要去好友面前吹一波。我孙子不仅品行端方、勤学好读,还十分体贴孝顺,很关心我这个糟老头子。   哈哈,羡慕死你们!   当然,从沈丞相毫无变化的脸部表情上,完全看不出他这一番心理活动。   颜楚音觉得自己的表现非常好。用过早饭,邬家的马车已经在沈家大门外面候着了。其实颜楚音现在更想去宫里,但沈昱没有进宫的牌子。小侯爷叹了一口气,认命地爬上了马车,抢先对邬明说:“我昨日彻夜未眠,先补个觉。”   瞧我多机智啊!只要闭眼装睡,就可以避开和沈昱好友聊天了!   小侯爷半点不带怕的!   颜楚音不紧张。比起沈昱的小心翼翼,他显得更加胆大妄为,毕竟在他的世界里,就算天塌下来也有他皇帝舅舅顶着,还有他那长公主亲妈,有两宫太后亲奶奶……所以不能说沈昱的胆子比颜楚音小,事实上,沈昱敢做很多别人不敢做的事;只能说在各自的人生道路上,沈昱的容错率要比颜楚音低很多。   颜楚音起先是装睡,后来就真睡着了。早上起得太早,他还完全没有睡够呢!一个睡着的人是没法在晃荡的马车上坐稳的,他很快就倒在了邬明身上。   邬明起先很震惊。这还是他那个无论做什么都彬彬有礼的好友吗?瞧瞧这个豪放的睡姿,腿直接伸出去,顶住了车厢内壁,身体慢慢往下滑到毯子上。   但他转念一想,为了施钺的事,好友肯定这些日子没有睡过一个好觉,以至于现在困得不行,已经维持不住基本的礼节了……这么想着,邬明顿时觉得心疼。施钺啊施钺,你为何要帮别人陷害沈昱呢,你都不知道沈昱有多伤心!   颜楚音不知道自己这一睡还能阴差阳错帮沈昱再刷一波邬明的好感。   等马车驶到城外,虽然走得还是官道,路况也比城里糟了很多。颜楚音本来就被晃得不舒服,马车还忽然停了下来,他被晃醒了。邬明皱眉问了车夫,车夫委屈地辩道:“这小叫花子忽然从林子中冲出来,差点撞上咱们的马车。”   小叫花子直接摔倒在他们马车前,拦住了他们的去路。   邬明掀起帘子向外看时,小叫花子刚好抬起头,大半张脸上都是青斑,把车夫吓得直接叫了出来。时人管这种青斑叫鬼斑,觉得人脸上长了这个是非常不吉利的。车夫心里直叹晦气,没好气地打算把人呵斥走。邬明却放缓了语气问:“你怎么在这里?你在找我?”听这话的意思,他好像认识这个小叫花子。   顿了顿,邬明又对车夫说:“他不是小叫花子。他叫徐春生。”   这春生脸上的青斑应该是天生的,所以出生后家里人嫌他不吉利,把他丢在了野外,随他自生自灭,不想那天晚上,正好一个姓徐的守尸人路过,想着总归是一条命,就把他捡回去养着了。春生和徐叔一起,就住在京郊的义庄。   前年的时候,徐叔死了,没别的原因,单纯是因为年纪大了,撑不住了。别人都嫌尸体晦气,将将十一岁的春生就成了新的守尸人。他今年才十三岁。   因为施钺的事,邬明往义庄跑了好几次,就这样认识了徐春生。义庄里虽然阴气森森,但各处都打扫得很干净,邬明便觉得春生是个不错的。又见春生伙食很差,身上的衣服更是破烂得不成样子,他还偷偷留了一点银子给春生。   徐叔死后,春生估计很长时间没有和人正常交流了,感觉连说话这个技能都已经退化,好半天才能蹦出一两个字。他磕磕绊绊地告诉邬明,他想要给徐叔修坟,结果不小心露了财,邬明留给他的银子被人抢了,他去找他们理论,反而被污蔑偷窃,不仅被他们打了一顿,就连守尸人的职位都被顶了。   守尸人虽然赚得不多,好歹还有三两个子,又能免费住义庄里,徐春生以前的日子虽然难过,但毕竟还能过下来。现在当不了守尸人,以后就更难了。   颜楚音听得义愤填膺:“这都是什么人啊!你……”你把他们的名字都报过来,小爷我找人帮你打回去!啧,好悬就把自己真正的心思说出口了,小侯爷在最后一秒把不符合沈昱人设的话咽了回去。他轻咳一声,改口说:“你可以去城里的慈孤院,他们会收你的。”他亲娘长公主每年都给慈孤院捐不少钱。   徐春生摇摇头。   邬明压低声音解释说:“当初徐叔捡了春生,原本也想送慈孤院的,毕竟他年纪大了,管不了春生几年。但慈孤院那边不乐意收。”春生的脸遭忌讳。   颜楚音:“???”   小侯爷暴跳如雷!凭什么不收?有什么权利不收?慈孤院的创办宗旨不就是收养抚育孤儿吗,同时也会给一些没有地方可去的落难之人提供暂居之地。   在他亲舅舅治下,他亲娘每年都捐钱,慈孤院竟然敢不收孤儿?   徐春生冲着邬明比划。估摸是知道邬明今日要将施钺下葬,徐春生专门在这里等着邬明。他已经在路边的林子里蹲了两天,一看到眼熟的马车,便不管不顾地跑了过来。他吃力地说:“交、交换……你、你给我一、一点银子……”   不等邬明说什么,颜楚音直接道:“来,你坐到车上来。等办完了葬礼,我一定给你安置好了……”再等我换回到自己的身体里,我就去掀了慈孤院!   徐春生这个人,不知道是天生的,还是因为和人相处太少了,总之他的脑子和一般人不太一样。听见颜楚音这么说,他便以为贵人们是同意和自己交换了,所以不觉得欠了贵人们很大的人情,慢慢直起身子,没推辞就上了马车。   不过,他没有进到马车里面,只是挨着车夫坐着。   车夫的脸都黑了,又不敢当着主家的面发火,只能尽量离着春生远一点。   宫里,沈昱还在虔诚念经。寿康宫派人来请了两回,每回隔着窗子往里头看,都能看到沈昱恭恭敬敬地跪在佛像前,一刻不停地念着《消灾延寿经》。   把宫里的巨头们心疼坏了!   也把某些想搞阴谋的人急坏了。 第十二章   如今已经春末,宫里的娘娘们在御花园里喝茶赏景。   东太后十分心疼“颜楚音”,对众位娘娘说:“景福总担心我们对音奴疼宠太过,要我说,咱家的孩子哪里宠得坏啊。”虽在宫里住着,但本朝的娘娘们不会开口闭口“本宫”、“哀家”,正经场合说说也就罢了,私底下还是习惯说“我”。   太后又说:“这音奴啊!小孩子家家的,心里想着什么就做什么了,全然不顾自己身体撑不撑得住。哎,我是宁可他不懂事点,也别把膝盖跪坏了。”   皇后笑着接话:“正如母后说得那样,音奴赤子之心,什么都不想的,只想着要让母后无病无灾、长命百岁。有这个心就好了。”说着,皇后就吩咐贴身宫女去把沈昱叫起来,“就说是我吩咐的,不许他再跪了,怪叫人心疼的。”   皇后是好心。怕“颜楚音”身娇体弱的,与其到时候他自己撑不住了,不如她先找个借口去把“颜楚音”喊起来。千错万错都不是孩子的错,只是我们大人心疼了而已。孩子的心一直是诚的,孩子的所作所为是没法叫任何人指摘的。   东太后满意极了,给了皇后一个赞赏的眼神。   其他娘娘们因此摸到了东太后的脉,立刻顺着皇后话里的意思,接二连三地说起了颜楚音的好话。在场唯二心里有一点不舒服的就是西太后和淑妃了。西太后是颜楚音的亲外婆,免不了有些吃醋,觉得颜楚音更孝顺东太后一些。   淑妃是六皇子的生母,同时也是西太后的娘家侄女。当年西太后初登太后之位就想要提拔娘家,皇上愿意赏给舅舅们一个无关紧要的小官做做,但其实并不想纳舅家的表妹为妃。但西太后就像是钻了牛角尖一样,非要侄女入宫。   淑妃入宫时只是一个嫔,过了好几年才承宠,等到生下六皇子、六皇女这一对龙凤胎,才母以子嗣贵地得封淑妃。因此,淑妃十分疼爱一双儿女,尤其疼爱六皇子。偏偏颜楚音和六皇子极不对付,六皇子年年都要在他手里吃亏。   在这样的情况下,让淑妃真心实意地喜欢颜楚音,她真的做不到啊!   淑妃甚至觉得皇后虚伪。皇上对颜楚音这么好,连太子都得不到几句来自皇上的夸赞,颜楚音却隔三差五得到皇上的赏赐,淑妃就不信皇后心里不酸!   可若是让皇后知道淑妃心里的想法,只怕皇后要觉得无语了。   后宫中孩子不少,因为有两位公主生而体弱、因病而殇,今上膝下如今还有七位皇子和五位公主。从孩子的数量来看,皇上应该有很多位妃子。其实不然,今上登基二十四年,后宫中有名有份的女人加在一起只有七位。这个数量虽然不能和那种只与皇后一生一世一双人的皇帝比,但比大多数皇帝都要少。   可以说,今上之所以子嗣丰沛,全仰赖皇后治理后宫有功。妃子们怀一个就能生一个,生一个就能养一个,那两个病殇的公主也只是因为母体实在太过孱弱了,胎里就弱,皇后不知道为她们费了多少心思,到底没能将她们养大。所以说,皇后连自己丈夫和其他女人生的孩子都容得下,容不下一个颜楚音?   更何况,皇后也算是看着颜楚音长大的,天然对颜楚音有滤镜。每年进宫给她请安的宗室、大臣家的孩子有很多,皇后无聊时会拿他们和颜楚音比,总觉得那些被教养得很规矩的孩子没有颜楚音活泼可爱,那些眼神中透着胆大的孩子又没有颜楚音懂事恩义……看来看去果然还是我们家的音奴最讨人喜欢!   后宫某处。   “从淑妃宫里传来的消息没有错,六皇子确实决定要在化龙池附近伏击新乐侯。我们也确实将这个消息送进击征阁了。”某位太监压低声音说。击征阁是颜楚音在宫中的住处,原本不叫这个名字,是颜楚音自己改的。他四五岁的时候和六皇子斗嘴,非说自己的“音”是鹰击长空的“鹰”,顺便给住处改了名字。   在这种小事上,皇帝向来由着颜楚音,还亲自为他提了字,做了新匾。   “那现在新乐侯人呢?”另一个地位更高的太监,声音也更尖细,他说话的时候,每一个字从他的嘴巴里吐出来,都仿佛带着一股消不去的阴冷的气息。   “新、新乐侯今日未、未离开击征阁。”   他为什么不离开击征阁?这几日,他不是天天往司乐局跑吗,说要提前检查一下司乐局给太后寿辰家宴安排的戏目。昨天还给司乐局提了意见,让他们把百兽园的奇珍异兽也排到戏里去,还说今天要检查成果,为什么不去检查?   信誉何在?!   化龙池是小侯爷从击征阁到司乐局的必经之路。在这些人的剧本里,小侯爷身边的太监会为他打听到六皇子的计划,按照小侯爷那种有仇当场报仇的性子,他一定会将计就计,在六皇子展开行动前做好布置,反过来作弄六皇子。   这些年,小侯爷和六皇子没少互相算计,但在大人眼中,那都是孩子之间的小打小闹,绝对没有上升到不死不休的程度。这次却不一样,只要这些人的计划正常进行,六皇子落水后,会被“水草”捆住脚,而他的随从侍卫又被小侯爷的人绊住了,等到六皇子差一点点要淹死时,他才会被人“刚刚好”救起来。   小侯爷肯定会被罚。   但依着皇宫巨头对小侯爷的宠爱,再加上六皇子确实没有死,只是生受了一场大罪而已,整个事情肯定会被定性为“无心之失”……这没有关系,毕竟这些人既没想弄死六皇子,也没想弄死小侯爷,这只是棋盘上落下的第一粒子。   按照某些人的想法,这盘棋会慢慢的慢慢的,把整个天下都下进去。   ……   结果小侯爷竟然没有离开击征阁?!   “动一动埋在司乐局里的线,叫人把消息传给新乐侯,就说新戏排得差不多了。”新乐侯最爱凑热闹,这戏本来就是他亲自下场改的,他总该去看看。   被吩咐的太监欲哭无泪:“新乐侯只身在偏殿礼佛,提前说了不许任何人打扰,消息送不到他跟前去。”就是太后的人都没法把他请出击征阁。现在皇后的人也去劝了,新乐侯听是听了,但也不过是把跪拜的姿势改成坐拜而已。   看这样子,新乐侯整一天都要和佛像死磕了。   那声音奸细的太监忍不住咬了咬牙。该死的,为什么忽然要礼佛?太后缺你这点孝心吗?!你一个从小被娇惯的小侯爷,吃不了礼佛的苦,吃不了的!   ————————   施钺的葬礼后,邬明明显情绪低落。   颜楚音也想表现得失落些,但这太考验演技了。他轻咳一声说:“起风了,我们回城吧。”   邬明心想,沈昱果然还是伤心了。就算沈昱装作若无其事的样子,但细节暴露了他真实的心情。起风了,不是起分了。沈昱伤心得连话都说不清楚了。 第十三章   回城的时候,邬明单独给徐春生雇了一辆马车。   因为徐春生昏睡过去了,要有足够的空间让他躺着。这孩子也是可怜,被污偷窃时就被人群殴过,后来为了顺利找到邬明,又在官道边的林子里躲了两天,几乎没怎么吃东西,所以撑着一口气见到邬明后,身体就有些撑不住了。   进了城,邬明打算把徐春生带走安顿,颜楚音却说:“我来安置他。”   小侯爷一心想带着徐春生打上慈孤院去。当然,这事得等他回到自己的身体里才能做。邬明十分放心沈昱的人品,便暂时把徐春生交给了颜楚音照顾。   小侯爷决定先找个地方把徐春生安置下来,还得找个靠谱的大夫帮他看看身体。平国公府的房产多得是,小侯爷找了一处熟悉的,敲开了院子的大门。   “我是你们小侯爷的朋友,奉小侯爷的意思,把此人带到你们这安置。这事很重要,在小侯爷找过来之前,一定要照顾好他。”颜楚音理直气壮地说。   别院里的人立刻都信了,相信“沈昱”确实是颜楚音派过来的。   因为在京城里,没有人敢这么明目张胆地骗到新乐侯头上来。   有人把徐春生抬去房间,好像根本不曾注意到他脸上的青斑;有人跑去请了大夫;有人赶去厨房里,等到徐春生醒了,或是烧水给他沐浴,或是做饭煮药,厨房里肯定不得空闲;还有人得了吩咐,去查徐春生被抢银子还被诬陷偷盗的事,是哪些人做的,都要查清楚了,到时候直接把他们送去衙门就行……   请来的大夫是外头坐馆的,在百姓中名声很好。   他什么都不问,只管给病人看诊。   “这位姑娘并无大碍,只是……”大夫说。   颜楚音只听一个开头就愣住了。   姑娘?徐春生不是小子吗,怎么变成姑娘了?大夫医术很好,总不至于把脉的时候连男女都把不出来。但略一想,颜楚音心里又明白了。徐春生那种情况,假装成小子,活着尚且艰难,要是以女儿身活在世上,只怕日子会更难。   好在经过大夫诊断,徐春生身上的伤都是一些表皮伤,并不严重,比较严重的是她自幼吃不好穿不好,身体发育慢了很多,心肺也比不如一般人强健。   中途徐春生醒了一次,注意到自己躺在陌生的房间里,她变得极为警惕。但一看到颜楚音,她眼中的警惕就消失了。颜楚音让她先养好身体再去考虑其他,她也乖乖点头。她的脑子里好像天生缺了根筋似的,不怎么懂人情世故。   等诸事安排妥当,颜楚音回了沈府。   晚饭时,颜楚音照样对着沈丞相献了番孝心。沈昱有挑灯夜读的习惯,颜楚音没有。他早早躺在床上,心里充满期待,等睡醒他就回到自己身体里了!   ……然而并没有。   醒来时,颜楚音依然在沈府,沈昱依然在后宫。   沈昱面无表情地说:“和昨日一样,我今日继续念经,不许任何人打扰。”   有人在击征阁外望眼欲穿地盼着小侯爷外出,结果等来等去只等到小侯爷继续关门念经的消息。一些人实在不死心,那么大的计划怎么就卡在第一步了呢?结果不等他们想出好办法把新乐侯“勾”出来,六皇子那边也闭门念经了。   确切地说,不仅仅是六皇子,是所有的皇子皇女都跑去念经了。   连太子都不例外。   咳,其实这事根本就是太子起得头!他最近被皇上使唤得狠了,忙得像陀螺一样,公务多得做不完。连他的宝贝闺女什么时候做出了人生中的第一个荷包、胖儿子什么时候学会走路了,他都不知道!太子也是人啊,也需要休息!   得知“颜楚音”在给太后念经,太子灵机一动把自己关在东宫,领着太子妃和一双儿女也开始为太后念经祈福了。太子对东太后有孺慕之情,心里也是盼着太后好的。再说,念经不比处理公务轻松吗,还能好好陪一陪妻子、孩子。   其他皇子皇女一看这情况,外孙(颜楚音)都在为太后祈福,亲孙子不得更殷勤些?太子都在为太后祈福,他们不得紧跟其后?于是都闭宫念经去了。   如此一来,幕后之人别说算计不到颜楚音,连六皇子都算计不到了!   宫外,颜楚音郁闷了好一会儿,就算吃早饭时发现桌子上多了两枚鸡蛋——他一枚,沈丞相一枚——他也没觉得心情好点。最要命的是,昨天那算是休沐,今天他该去太学了!颜楚音知道自己的学识,去了太学肯定要露马脚。   颜楚音指挥着伴读双喜去太学给他请了假。读书人是很看重学业的,太学的师父们管得又严,轻易不会给学生批假。关键时刻沈昱平日里积攒的好名声发挥了作用,没人觉得他会厌学,都觉得他肯定真有事,万不得已才请了假。   施钺出了意外,这在太学中并不是什么秘密。联想到沈昱平日里和施钺那般要好,大家都自觉猜到了他不能够来上学的原因——沈昱肯定伤心欲绝了!   颜楚音把自己关在房间里。奇了怪了,上次互换身体后,明明睡一觉就换回来了,这次为什么不行?要是再不换回来,他岂不是要错过太后的寿宴了?   “如果沈昱机灵,他应该会想办法见一见我,要不然我跑去宫门口撞撞运气?”颜楚音自言自语道。他是个想干就干的性子,立马套车去了宫门之外。   结果,他硬生生等到官员们下职,都没能等来沈昱。   颜楚音气得都没脾气了。亏他还觉得沈昱机灵,结果两人这般没默契!   沈丞相和众位同僚一起往外走时,远远看到自家孙子蹲在宫门外的马车停靠点。正疑心自己看错了,颜楚音却主动迎了上来。小侯爷已经为自己的行为找好了理由,只见他殷勤扶住沈丞相的胳膊,道:“爷爷,我来接您下职了!”   沈丞相的身体好得很,头不晕眼不花,哪里就需要人扶了!   颜楚音却扶得很自然,笑着说:“爷爷,您慢些走,忙了一日,辛苦啦!”   “为皇上分忧,不辛苦。”沈丞相冲着宫内方向拱拱手。   颜楚音爱听这话。这一刻,他孝顺沈丞相孝顺得尤为心甘情愿。   众位同僚在一旁偷偷关注着他们爷孙的对话,看见沈德双仍是那一副万年不变的波澜不惊的样子,一个个心里泛酸:怎么什么好事都被这家伙抄上了!   这么孝顺的大孙子,呜呜,我们也想有啊! 第十四章   颜楚音又混过了一天日子。   第三天早上,当他醒来发现自己依然待在沈昱身体里时,已经能淡定地把双喜喊过来帮他梳头了,随便找了个借口说:“我昨晚睡觉时,把一只胳膊压在自己身子底下了,现在半边身子都是麻的。好双喜,你再帮我梳梳头吧!”   双喜:“……”   他在公子身边待了十多年,头一次知道公子还有如此蠢萌的时候!   太学的假还继续请着。颜楚音闲着没事做——他现在这样子也不好去找曹录那帮朋友们玩——又以沈昱的身份去了一趟别院,想看看徐春生怎么样了。   却不想,别院中的气氛着实不对。   颜家的下仆都是既忠心又机灵的。前天他刚把徐春生送来时,因为口口声声奉了小侯爷的命令,所以别院中的人对徐春生非常照顾,好像完全不曾注意到她脸上的鬼斑。可只过去两天,别院中人不知道为何又开始忌惮徐春生了。   他们没有违抗小侯爷的命令,对徐春生照顾还是照顾的。饭菜都是精心准备的,中药也按照方子给她煎着。若是徐春生有什么吩咐,他们也不会拒绝。   但就是能看得出来,别院中的人完全不想和徐春生亲近。   见着“沈昱”来了,别院中的管事明显松了一口气,忙迎上来问:“这位……确定是小侯爷要找的人吗?可是……小的实在不敢让这位和小侯爷见面啊!”   颜楚音觉得特别奇怪。才两天而已,发生什么事了?   管事一五一十地汇报起来。之前颜楚音让他们去调查徐春生被抢钱且被污蔑偷盗的事。这事很好查。自古民不与官斗,他们的人一找过去,那帮村民就纷纷磕头认错了。钱,他们确实是抢了。徐春生也确实是被他们赶出义庄的。   但他们认错的同时,也在给自己辩护。   据那些村民说,他们真的不敢把徐春生继续留在义庄了。   在他们看来,徐春生脸上长着那么大一块鬼斑,本来就是不祥的存在,当年没有直接把他溺死、烧死,都是因为徐叔给大家磕了头,还保证说绝对不让徐春生离开义庄,不把身上的恶气带给别人,大家看他们实在可怜也就允了。   徐叔尚未去世时,有他看着,徐春生确实老老实实的,很少在人前出现。所以徐叔去世后,大家都默认由徐春生当新的守尸人,也算是给了这小子一条活路。要不然,当个守尸人好歹每个月都有三五个子儿,怎么轮得到徐春生!   在那些村民眼中,徐春生脑子有点傻,所以他每个月拿到手的薪资是被克扣过的,而他向村民们买盐米布等生活必需品时,价格都高于市价……前些日子,邬明为了施钺的事三天两头往义庄跑,因此认识了徐春生,给了他一点银子。徐春生想要用这点银子给徐叔修一下坟,于是找了村里专门做这事的人帮忙。有个二流子正好路过,知道徐春生手里有了点钱,他就想把这个钱偷了。   二流子在外头欠了赌债,不还上这钱,他得被赌坊的人打死!   趁着夜色,二流子偷偷摸摸跑到了义庄。这地方本来就阴森森的,二流子在白天时都不愿意往这种地方来,但为了钱,就算心里怕得不行,也要硬挤出几分胆子来。他见着一个地方有亮光,觉得那是徐春生的住处,猫着身子溜了过去,然后就瞧见了徐春生在烛光下举着一把刀在尸体上割来割去的画面……   二流子当场吓尿。   他湿着裤子,一口气跑回村里,对村人说徐春生是变态!   就说嘛,脸上生了那么大的一块鬼斑,肯定会有鬼的习性!村里人哪里还敢继续让徐春生在他们附近住着啊!今天切尸体,明天是不是就要切活人了?   于是,第二天正午,趁着阳光最好时,村里几个火力壮的大小伙子一起出动,把徐春生赶出了义庄。徐春生赖着不愿意走,他们不敢当着鬼的面说鬼做的恶事,只胡乱说了些别的罪名,还在村头和义庄附近撒了童子尿和黑狗血。   被贵人找上门来时,村民们真的觉得自己冤!太冤了!   管事忧心忡忡:“没冤枉他……我们跑去义庄里面看过了,房间里还留着痕迹呢……(切割尸体这回事)估计都不止一回了……她以前住的房间,柜子里都是白骨,有完整的,也有残缺的,太吓人了……是不是该去请个道士?”这样可怕的人,真的是小侯爷点名要照顾的人吗?小侯爷不会鬼迷心窍了吧?   颜楚音听得瘆得慌。   主要是管事的这一番描述吧,好像亲眼看到了徐春生丧心病狂切割尸体的画面。他就算不信徐春生真是这样的人,听了这一番描述也觉得怕。好可怕!   偏徐春生在屋里看见了他们,向着颜楚音跑过来。   管事下意识后退两步,伸出手按了按胸口,摸到了怀里的符纸才觉安心。   徐春生比划着说:“交、交换!”徐叔教导过她,不能白拿别人的钱。之前邬明给她的钱,她其实是不能收的,因为她没为邬明做什么。但她想着徐叔的坟真该修了,怎么也得立个石碑吧,只有一个土堆,三五年就被风吹平了。这么一想,她推却的动作就迟疑了,而这一迟疑,邬明已经把钱塞进了她怀里。   徐春生又想,只要事后努力描补,这钱也不算白拿了,徐叔一定不会怪她的。她知道邬明那些天为了施钺的案子跑前跑后,想知道施钺究竟死于意外,还是死于谋杀。衙门那边已经结了案,尸体停在义庄,她正好能去看看尸体。   这一看,真被她看出了一些不对。   徐春生本来不想再问邬明要钱的,她把自己检查出来的结果送给邬明,就当是还了邬明上次给钱的恩情。但这不是身无分文被赶了吗,她只能厚着脸皮要第二次钱。反正她的消息确实重要,应该值得拿第二次钱……额,应该吧?   徐春生心里不是很有底,满脸渴望地看着颜楚音。   这样的眼神……说实话,确实有些吓人。   颜楚音心脏狂跳。他在心里对自己说,不怕,不怕,我有皇帝舅舅的龙气护体……呜,我现在待在沈昱身体里,皇帝舅舅还能护我不?丞相爷爷护我!   丞相爷爷当年三元及第,肯定有文曲星庇佑,顺便也佑下我啊!   徐春生有些不解地看着颜楚音:“你们同意的,交换。消息,换银子。”   “什、什么消息?”颜楚音结巴了。   “那具尸体……不对的,没生过孩子。不一样的。骨头不一样的。”徐春生努力把话清楚,“你们朋友的娘,她生过孩子。那个尸体没有。我看出来的。”   “你看出来的?”颜楚音只能机械重复徐春生的话。   “对,我会。我看出来的。仵作不行,他不会。” 第十五章   徐春生很努力地想用她贫瘠的语言让颜楚音和管事明白,生过孩子的女人和没有生过孩子的女人,她们的骨盆是不一样的。在施钺家中,大家一共发现四具尸体,其中一具本该属于施母的尸体,徐春生判断出她并没有生过孩子。   而如果徐春生的判断是正确的,那么可以引出两种不同的结论:第一种,如果死亡的人真的是大家所知道的那位施母,那么这证明了施母不是施钺真正的母亲,施钺的身世肯定有问题;第二种,如果施母真的是施钺真正的母亲,那么死在火场中的根本就不是施母,而是一个根本没有生过孩子的未知女性!   施母说不定还活着!   而如果施母还活着,那么施钺极有可能同样活着!毕竟比起施母这样一个二门不出大门不迈的寡居妇人,施钺一个在外行走的学子显然更有利用价值。   “就说施钺死得太突然了……”颜楚音喃呢道。   管事已经吓得半死了。忽略徐春生磕磕绊绊的说话方式,她口中的内容听上去真的很像那么回事,好叫人知道她不是没事切尸体玩的变态,而是正经在分析尸体。然而在管事听来,这两种并没有差别!为什么要做这么可怕的事?   虽然官衙里有仵作,仵作也是分析尸体的。有经验的老仵作不会放过任何一个细节。他们能通过尸体口中的牙齿磨损程度判断出被害人的年龄,通过尸体身上各处淤青的颜色深浅判断出哪一处是致命伤,通过牙龈或者指尖等处的颜色判断出病人是不是死于中毒……但是,没有一个仵作会直接去切割尸体!   从来没有!   时人非常看重身后事,把尸体割了,简直就是侮辱死者,那是很多人想都不敢想的!这么说吧,如果徐春生现在跑去衙门说,她通过切割尸体推断出案情另有隐情,那么人们的重点一定不在真相上,而是这个人竟然敢切割尸体!   只怕这事闹到最后,没有人会去关心真相,大家都觉得徐春生罪该万死。   幸好此时站在徐春生面前的人是颜楚音。一个人只要活在世上,就要尊重世间的规矩,偏偏颜楚音从小到大,他的家人长辈就没有把规矩二字往他的身上套过!他活得尤为恣意!因此,当他听着徐春生的讲述,害怕也是害怕的,可是除了害怕之外,他的心里还有一种隐秘的因为接近了真相而产生的激动!   身后事固然重要。   但如果让小侯爷代入被害人的身份,凶手让我死在火灾现场、把我伪装成另外一个人,世人把我用另一个人的名字下葬,我在九泉之下永远无法安心!我宁可世上出现一个徐春生,把我的尸体切得支离破碎,也要为我还原真相。   面对同一件事,管事的着重点在于徐春生切割尸体了,而颜楚音的着重点在于……他直接发问道:“你这个方法,正确吗?可靠吗?是从哪里学来的?”   徐春生又磕磕绊绊地废了好大的力气去解释。   在徐叔收养春生后,随着春生慢慢长大,他发现这个孩子有点傻,长到三四岁都不会说话,对外界反应也慢。原本以为也就这样了,直到一个雷雨天,一道雷从天上落下来,将义庄的屋檐劈掉一块,从房顶上掉下来一本小册子,正好被小春生捡到。她竟然对这本小册子非常感兴趣,一直拿在手上翻看。   徐叔不识字,要过册子看了几眼,结果吓得魂飞魄散。   册子上竟然画满了各式各样的骷髅!   他想把册子拿走烧了,结果一拿走,春生就哭。徐叔没有办法,只能把册子留给春生,又嘱咐她说,这东西不能被别人看见。从这天起,徐叔发现春生变得能交流了,她会表达自己的喜好了,弄得徐叔怀疑册子上施了什么咒法。   在义庄停尸的不仅有犯人和被害者,还有一些没有户籍身份的流民乞丐等等。义庄后面是一片乱葬林,如果没有家人帮忙敛尸,那么所有在义庄停过灵的尸体都会被拉到乱葬林安葬。那处无人祭扫,逢年过节也就没有人往旧坟上添新土,有时候还会有野兽过来刨食,时间久了,有些白骨就会裸露在外面。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春生天天往乱葬林跑,有事没事就捡那里的骨头玩。   起初发现春生有了这个爱好时,徐叔特别特别害怕!   他之所以收养春生,纯粹是因为不忍心让一个孩子死在野外,不代表他不相信鬼斑一说。春生有了这样诡异的爱好后,他越发相信春生身上存在鬼性。   但毕竟和春生相依为命这么多年了。春生傻归傻,却知道疼人。最终,亲情还是战胜了恐惧,徐叔手脚发颤地接受了春生的新爱好,还帮春生扫尾,不叫这件事被其他人发现。好在义庄这地方,平时根本没人来,扫尾倒也容易。   但春生很快又不满足玩骨头了。她想剖尸体!被徐叔死活拦住了。   徐叔临去世前,病得已经起不来了,硬撑着把春生叫到床前,嘱咐她说以后没人帮她扫尾了,绝对不能玩骨头和尸体,如果非要切一次尸体,就把他切了吧,就当他为这孩子做的最后一件事。但切了他以后,不能去切别的尸体。   春生一直很听话,徐叔死的时候也很放心。他却不知道,这个听话的孩子为了给他修坟接受了别人的钱,又为了找到那人朋友的死亡真相去切了尸体。   “那本册子呢?”颜楚音问。   “烧掉了。”徐春生慢吞吞地说,“我都记住了,就烧了。”   那本册子上还有一些文字描述,徐叔不识字,春生也没处去认字,所以她只是通过图画学到了点皮毛。但徐春生说记住了是真的都记住了,只要给她纸笔,就能把整个册子依样画葫芦地还原出来,包括那些她不怎么认识的文字。   颜楚音转头吩咐管事继续好好照顾春生,所有人管好眼睛和嘴巴,不得将任何消息外传。他同时还说,等太后寿宴过后,小侯爷一定回来看望春生的。   宫里,沈昱结束了一天的念经祈福活动,临睡前写了张纸条放在手心里,纸条上用寥寥几个字总结了他在宫里都做了什么,省的他和颜楚音换回来后,颜楚音什么都不知道。怕这个字条被别人看到,沈昱是用第一人称来描写的。   这样,就算纸条被别人看去,也可以说是小侯爷写的日记!   第四天清晨,太后圣寿的正日子,颜楚音一觉醒来便闻到了熟悉的熏香。啊,他终于回来了!他恨不得在床上连蹦三下,结果发现自己的膝盖有点疼。   颜楚音卷起裤子一看,两个膝盖都是青的。(其实沈昱拢共只跪了半天,后来就被巨头叫起来了,之后两天都是坐着念经的,但小侯爷是留痕体质。)   颜楚音:“???”   好家伙啊,好家伙!沈昱,你就是这么对待本侯的身体的?   亏本侯还那么爱惜你,每天早上都多帮你的身体用了一个鸡蛋! 第十六章   小侯爷在床上撒了一小会儿闷气才注意到沈昱特意留下的纸条。   “哦,原来是跪经去了啊,给太后奶奶祈福,确实得跪。”颜楚音的气来得快去得也快,“我还以为是被小六欺负了。”这宫里,除了六皇子三五不时地找颜楚音麻烦,再没有别人。颜楚音还以为沈昱是被六皇子罚跪了。如果真是那样,颜楚音得怄气一辈子!六皇子可是他宿敌啊,沈昱千万要给他撑住面子!   因为宫里有两位太后,颜楚音管东太后叫奶奶,管西太后叫外婆。作为景福长公主的儿子,他其实应该管两位太后都叫外婆。但因为景福长公主嫁给了东太后的亲侄子,所以从平国公府那一边来论,东太后还是颜楚音的姑奶奶。   东太后就稀罕颜楚音叫她奶奶。   “没想到沈昱还挺沉得住气的。”颜楚音自语道。   因为是太后寿宴的正日子,整个皇宫都忙碌了起来。圆脸大宫女领着一众宫女捧着礼服给颜楚音换上。颜楚音笑着问:“寒露姐姐,我这几天没出门,宫里有什么新鲜事不?”寒露原是寿康宫的宫女,东太后喜欢用节气来取名。   寒露是击征阁的掌事宫女。另有一位掌事太监叫赵玳瑁,他原是寿仁宫的太监,西太后喜欢用珠啊宝啊的给下面的人取名。虽然身后站着不同的太后,但寒露和赵玳瑁之间并无矛盾,只一心把颜楚音照顾好了,以后能出宫养老。   寒露和赵玳瑁都是既聪明又没有野心的,比着宫里很多人都活得通透。两位太后特意挑出了这样的人放在颜楚音身边,足以见得她们对颜楚音的爱护。   不过,西太后有时心疼六皇子,难免会说颜楚音几句。没办法,东太后是皇上的嫡母,和六皇子没有任何血缘关系,她当然可以毫无顾忌地偏心颜楚音了。但对于西太后来说,颜楚音是她亲外孙,皇子皇女们也都是她的亲孙啊,六皇子的生母还是她的娘家侄女,平日里十分亲近她,她更偏爱了两分。所以当六皇子和颜楚音对上,对于西太后来说,就是手心的肉和手背的肉对上了。   谁吃亏,她都心疼!   而一直都是六皇子吃亏吃得多,西太后自然就更偏护六皇子一些。   但西太后能做的有限,她再偏护六皇子,无非就是平日里给六皇子的赏赐多一点,在公开场合多夸一夸六皇子,有时口头上叫颜楚音让一让六皇子……   东太后就不高兴,凭什么让音奴退一步?音奴和小六一般大,同一天差不多时辰出生的,没有哥哥弟弟之分,不该说谁让谁的。再有,每回音奴和小六冲突,十次里至少有七次是小六主动的,真要计较的话,也是小六需要学乖。   然后,东太后就加倍赏赐颜楚音,又在公开场合使劲夸他。两位老太太在年轻的时候没因为丈夫闹犟起来,临老了临老了,倒是为了孙儿学会赌气了。   寿宴开席后,东太后照样先(出于礼节)把所有小辈夸一遍,然后(顺应本心)把颜楚音大夸特夸,说他如何有孝心,说自己多么有福气。说到最后还没忘记带上皇帝,把小辈们的孝顺都归功于皇上教得好,皇上的榜样做得好。   皇上听了也高兴啊,又把颜楚音拎到跟前来,与他说了好一番话。   万幸沈昱和颜楚音换回来了,要不然这种场合,沈昱真的应付不了。等司乐局上了新戏,太后说这戏有新意,皇上点头表示赞同。颜楚音又美滋滋地站出来讨赏。皇后爱他这洋洋得意的小模样爱得不行,用帕子捂住嘴笑了半天。   其实颜楚音什么都不缺,之所以讨这个赏,纯粹是彩衣娱亲。   皇上还真有赏赐,给了他一块亲卫的令牌。一般来说,有了亲卫令牌就代表入了皇上的亲卫营,很多来自武勋家庭的公子哥都是从亲卫营开始他们的仕途的。皇上这会儿把牌子给颜楚音,不是真要他去亲卫营当值,毕竟颜楚音年纪不算大,还得留在国子监里再读两年,但有了这块牌子,代表着皇上默认颜楚音能组建自己的势力了。武勋家庭中有出息的那一拨,可都在亲卫营里啊!   景福公主和平国公也在席上,见皇上拿出亲卫牌,都有些动容。早知道皇帝疼爱音奴,但疼爱和重视是两码事。皇上这是正经在为音奴的未来铺路啊!   好像只有颜楚音自己不知道这块牌子代表的意义,一点都没推拒,毫不谦虚地接过牌子,拍了拍自己的胸脯说:“皇舅舅,音儿一定赴汤蹈火保护您!”   六皇子闻言忍不住偷偷翻了一个白眼,就你?颜楚音?大腿还没有我胳膊粗呢,谁能指望你的保护?再说了,我父皇洪福齐天,用得着你保护吗?哼!   咳,六皇子没有夸张。   颜楚音的大腿真的没有六皇子的胳膊粗。许是三岁的时候被颜楚音压着打过,那时候六皇子的块头没有颜楚音大,在颜楚音手里毫无反抗之力。六皇子将这个视为一生之耻,为了一雪前耻,他很努力地把自己……吃……吃胖了。   现年十四岁的六皇子,体重是颜楚音的两倍多!   但他还没有实现三岁时许下的把颜楚音压着打的愿望。   咳!这么一说,怎么显得六皇子有点可怜了呢?   六皇子朝他的父皇看去,果然他那个英明神武的父皇一遇到颜楚音就英明不起来了,听了颜楚音的话,一脸动容地说:“好好好,音奴有这个心就好。”说得很好,但是以后不许再说了啊。赴汤蹈火真的不至于,朕身边稳当得很。   这边,沈昱也回到了熟悉的家中。陋室远不如皇宫富丽,却让人安心。   颜楚音没有给沈昱留小字条。沈昱没觉得意外。毕竟仿造字迹这种事,不是人人都会做的。他看上两眼就能模仿颜楚音的字,颜楚音估计写不来他的。   唤来双喜,先观察双喜脸上的神色,没瞧出什么问题。又在双喜那里旁敲侧击了好一会儿,得知这两天颜楚音都没去太学,沈昱彻底地放下一颗心来。   ……放心得早了。   因太后寿宴,皇上要在太后面前献孝心,底下的官员也有了一天假。沈丞相关心了下沈昱的学业。沈昱一本正经地说:“请爷爷放心,我明天就销假。”   沈丞相问那篇关于改稻为桑的策论改得如何了。沈昱又恭恭敬敬地递上自己的功课,然后腰板挺直、垂手站在一边,等着爷爷大人看完以后随时点评。   沈丞相:“……”   沈丞相:“……”   沈丞相:“……”   来啊,我姿势都摆好了,这会儿难道不应该抱着爷爷的胳膊求夸奖么! 第十七章   沈德双并不是沈昱的亲爷爷。   虽然时人讲究行不更名坐不改姓,但有一种情况是可以改的,为了报恩。沈德双是两姓人。所谓两姓,就是生死不同姓。生前为了报恩改姓为沈,死后回归本家姓,墓碑上刻的将是“陈德双”这个名字,算是对自己祖宗有了交代。   沈是沈德双恩师的姓。   本朝开国才几十年,以前朝为镜,总得来说算是海晏河清、政治清明,百姓的日子不会太难过。但有时撞上难得一遇的天灾,老百姓依然要背井离乡、流离失所。在沈德双七/八岁的时候,他的家乡就遭遇了大水灾,父母家人都死了,就他一个人活了下来。后来朝廷派人来救灾,他被送进了就近的慈孤院。   慈孤院是朝廷安排人建的,管事还算慈悲,照顾孩子们勉强算是精心的。   那时候,师母常常来慈孤院里做义工,帮忙照顾年幼的孩子们。恩师一家是耕读传家,日子过得比普通人家稍微好一点点,但又谈不上大富大贵。家里规矩不重,因此女眷也能常在外面走动。恩师身上有个秀才的功名,考举人考了三次,耗费了十年的光阴都没有考上,他就不再考了,留乡开了一家私塾。   师母有时会教慈孤院的孩子识字,沈德双学得最快、最好。   相处得久了,师母实在喜欢沈德双,归家后也常常在丈夫耳边念叨。于是那位秀才忍不住把沈德双叫到跟前认真考校了一番,见这孩子果真天资聪颖、根骨绝佳,兴奋之下当场收了沈德双做学生。从此,沈德双住进了恩师家里。   恩师和师母膝下唯有一女,比沈德双大了三岁。   那时候沈德双还没有改姓。师姐常常照顾于他,随着两人年纪渐长,心中慢慢就有了一些萌动。师母察觉到女儿家心事后,又叫恩师问过沈德双的意思——他心里是极美、极乐意的——长辈便有了默契要把师姐和沈德成凑一对。   不想,在沈德双十五岁那一年,师姐一病不起,就那么去了。   一家人悲痛欲绝。师母大病一场,恨不得跟着去。恩师也苍老许多。在师姐灵前,沈德双给恩师、师母下跪,说要娶师姐为妻。他说是“娶”,其实有入赘的意思,愿意改姓为沈,就算师姐不在了,恩师和师母也是他正经的父母。   起先恩师是不同意的。他心疼女儿,却也怜悯学生,不愿意耽误学生一辈子。但沈德双一诺千金,十五岁的他是那样说的,往后余生就都是那样做的。   二十岁的沈德双一路高中、连得三元,那时恩师和师母虽然没有从丧女之痛中彻底走出来,但也劝着沈德双说不如改收他做义子。义子嘛,同样可以把他们当作父母来奉养,同时也不耽误沈德双结一门正经亲事。沈德双不同意。   他想要奉养恩师和师母,不仅仅是为了恩师和师母,也是为了师姐啊!   往后多少年,他拒绝了多少亲事,坚持以学生兼女婿的身份送走了师母和恩师。再后来,他的官越做越大,越来越多的人想要攀附他。恩师的宗族也是如此。他们觉得沈德双既然改了姓,那就是沈家人,想把族中子嗣过继给他。   沈德双没有拒绝。他心里也是愿意过继的。从沈氏宗族中过继来的孩子,生前死后都姓沈,可以保恩师、师娘、师姐的坟前永远都有子孙后辈来祭扫。   但具体要过继谁,沈德双谁的面子都没给,只愿意自己挑。   再说沈昱。他出生在沈家庄。在庄子里,他们家算是富户。但再富裕,那也是平头老百姓,富得有限。他亲爹在家中排行第二,是那种天生体弱的人,平日里吃药比吃饭还多。爷爷奶奶好不容易把二儿子养大,养到可以结婚生子的年纪了,也不求二儿子长命百岁,只想给他结门亲事,好歹把香火传下来。   没有姑娘愿意嫁给一个病秧子,他们就从流民中买了一个小丫头。   这就是沈昱的亲娘。   他亲娘是难产死的。自古女人生孩子就是跨鬼门关,他娘底子不好,鬼门关没跨过去。等他长到一岁,他亲爹终于撑不下去病逝了。再等到他爷爷奶奶先后过世,他那大伯一家人露出了丑陋的嘴脸,以沈昱克亲为由要将他赶出家门。那个时候,沈昱才五岁!他大伯让他净身出户,无疑是让这个孩子去死。   说是五岁,因为沈昱生在年末,也就和别人家四岁的孩子差不多。   沈德双回族中过继时,沈昱大伯仗着家里有点余钱,贿赂了宗老,想把小儿子过继给沈德双。那小子都七岁了,已经被他们教得十分亲近自家人,不怕被沈德双养得忘了根。在他看来,他小儿子那么聪明,一定会被沈德双看上!   却不想,沈德双谁也没瞧中,唯独瞧中了饿得瘦骨嶙峋敢来他面前讨食的沈昱。沈昱那个时候才多大啊?他对沈德双说,等我长大了,我会报答你的。   族中因此闹出的风波暂且不提,反正沈德双最终带走了沈昱。   因为族中的辈分问题,名义上沈德双过继的是沈昱的亲爹,因此沈昱成了沈德双的孙子。“沈昱”这个名字也是沈德双起的,在此之前,沈昱没有大名。   一转眼这么多年过去了,祖孙俩已经相依为命了十几年。   看着沈昱慢慢长成了翩翩少年郎,有时候沈德双很骄傲,有时候他心里又有点内疚。他想,是不是因为这个家庭中缺乏了女性的柔和,他又过于严肃,才把沈昱养成了这一副清清淡淡的,看似重情重义其实很难和人交心的性子?   前两天,“沈昱”做出了改变,沈德双心里很高兴。他想,也许是至交好友的意外去世叫沈昱的心态产生了变化,明白了人世可贵的道理,无论是亲情还是友情,都要努力珍惜,所以沈昱愿意把内心那种澎湃的情绪表达出来了……   可是,怎么现在又缩回去了呢?!   沈德双在心里检讨自己,难道是因为我这个当爷爷的不够主动,叫孩子误以为我不喜欢他那样做,所以孩子才缩回去了?丞相大人心里顿时懊恼不已。   其实,在情感的表达上,沈德双也不是一个擅长主动的人。   但为了沈昱,为了再次看到前两天的沈昱,他愿意做出改变。   在心里做完深刻的自我反省,沈德双压抑着内心的不适应,慢慢伸出手,尝试着按在了沈昱的后背,像哄小孩那样拍了两下说:“山犬,你做得很好。”   沈昱:“……”   沈昱:“……”   沈昱:“……”   沈昱浑身僵硬。新乐侯颜楚音你到底对我爷爷做了什么?! 第十八章   太后圣寿刚过,颜楚音就计划着要出宫了。   太后心里肯定想要留他在宫里再住几天,如果颜楚音不是正好背负着一个大秘密,他肯定也就留在宫里了。但现在不行,现在颜楚音满脑子都是出宫。   徐春生等着他去见哩!   施钺的案子等着他去查哩!   沈昱那边等着他去对口供哩!   他是如此重要,怎可继续留在宫中独享安逸?   太后有意逗他,为何这次急着出宫,莫不是宫外藏着二八年华美娇娘?如果颜楚音平日里是个勤奋好学的,他可以义正言辞地反驳说:“哪有什么美娇娘?我这是急着回国子监呢,上次老师布置下来的功课,我还有些没做完。”   但颜楚音不是。   他灵机一动,决定坦白一部分真相,笑道:“哪有什么美娇娘,倒是有一个风华正茂的美娇郎!”沈昱是“别人家的孩子”,家长都放心自家孩子和他玩。   颜楚音只说,上回在郊外东留园,有人设局陷害沈昱,他阴差阳错把沈昱救了。沈昱因此欠下一份人情。他已经迫不及待地想要去沈昱那里收人情了。   太后乐了:“沈丞相家的孩子?那是个好的。你注意点分寸,别欺负他。”   “分寸”二字忽然就被听进了颜楚音的耳朵里。他忽然明白过来,在两人互换身体的时候,沈昱之所以守在偏殿念经,不仅仅是因为他对宫里不熟悉,唯恐自己做错什么,还因为“分寸”二字。臣子是不可以窥伺金殿、窥探宫闱的。   如果沈昱借着颜楚音的身份在宫中自由行走了,正好宫廷的侍卫排班表泄露出去了,或是宫廷中的什么隐秘流传到宫外了,他要如何证明自己的清白?当然,他肯定不至于就这么倒霉,但他还是把所有的危险掐灭在了萌芽状态。   他的爷爷已经官至丞相。他这样做,也是不想给爷爷招祸。   “哼,这也太小心了,难不成我会不辨是非,遇到事情直接把黑锅扣他头上去?我又不是那样的人。”颜楚音不怎么服气地在心里嘟囔,“再说,我帮丞相爷爷递过筷子、剥过蛋,捶过后背、捏过肩……难不成我会陷害丞相吗?”   夸沈昱是不可能夸的,鸡蛋里挑挑骨头还差不多。   想要在宫里设局把新乐侯和六皇子一起算计进去的那些人,本想等太后寿宴过后重新布局,结果还没等他们做什么,就看着新乐侯带着赏赐出宫去了。   他们能把新乐侯拦下来吗?不能!   于是只能眼睁睁看着新乐侯就这样大摇大摆地走出了他们的视线。   颜楚音先回平国公府休整了下,换了一身清新雅致的据说是太学学子们最喜欢的那种风格的衣服,照照镜子觉得自己完全驾驭住了太学风,站在太学学子面前肯定输不了场子,便兴致勃勃地带上贴身小厮双寿驾着马车去了沈府。   到了沈府,主人家都不在。   丞相在上职。沈昱去了太学。沈昱的书童双喜正在□□马车。颜楚音掀开帘子招呼道:“双喜,去太学接你主子下学啊?别忙了,来本侯这辆马车吧!”   双寿:“???”   双喜?双喜是谁?怎么和我名字这么像?   颜楚音对自己身边人还是很好的,见双寿一脸迷茫的样子,解释说:“那是沈昱的书童。日后你们俩相处的时候多了,你就照顾着他一点,别堕了咱们公府的气度。”   双寿:“……”   沈昱的书童为何和我一样都是“双”字辈的?这是当主子的人的默契?双寿告诉自己不要多想,但心里再一次浮现出“沈昱”闯入“颜楚音”的房间,自然而然地爬上床,又自然而然地搂住“颜楚音”的画面……双寿的小心脏跳得厉害。   双喜不认识颜楚音,但听见他自称“本侯”,便带了几分小心,唯恐得罪眼前人,到时候给主家招祸。颜楚音示意双寿递上拜帖:“我和你家公子相熟。实不相瞒,我还是他的救命恩人。上来吧,咱们一起去接你家公子下学了。”   双喜识字,接过帖子就是一愣。自家公子什么时候和新乐侯有了交情?   马车又朝太学驶去。丞相确实是两袖清风,但因为府邸是皇上所赐,所以地段非常好,距离皇宫和太学都不算远。眼看着快到了,颜楚音犹豫了一下,又说:“马车就停在这里吧。你们去太学门口接了沈昱过来。我就不过去了。”   双喜已经不紧张了。   和新乐侯相处了这么一会儿,他隐隐觉得新乐侯是个和善的主子,和传言中很不一样。就是不知道新乐侯口中的“救命之恩”做何解?在双喜的心中,他家公子好厉害好厉害的,这么厉害的公子怎么会欠了新乐侯一个救命之恩呢?   不多时,沈昱被人簇拥着从太学中走出来。   沈昱态度温和地和众人一一告别,才被双喜引着走到新乐侯的马车边……咦,马车呢?双喜茫然地说:“刚刚马车就停在这里……”总不至于被耍了吧?   却见旁边的小巷子里探出一个脑袋,正是双寿。   双寿冲着他们招手说:“这里这里!”   马车停到小巷中去了。迎上沈昱不解的眼神,颜楚音轻咳一声:“本侯忽然想起来,咱们国子监和你们太学始终不对付,要是被他们看见你我站在一块儿,只怕对你我名声不好啊。”太学四公子之首岂能和纨绔亲亲热热,对吧?   沈昱心里一动,软下了语气,摇摇头说:“我不在意这些。”   他是真的不在意。如果颜楚音是那种张扬跋扈、无恶不作的纨绔,那沈昱确实不耻与他为伍。偏偏颜楚音不是,他张扬确实张扬了,却一点都不跋扈。   颜楚音叹息道:“你不懂……”   “我懂。”沈昱想着颜楚音身上那些不曾被世上大多数人看到的闪光点,看着颜楚音的眼神就像是看着自家弟弟一样,“你我相交,何必在意他人言说。”   颜楚音幽幽地说:“你是不在意了……可是我会被他们笑死的!我堂堂新乐侯,眼巴巴地跑到太学来接你放学,这事传出去了,肯定会被那帮死党笑死的。”啊啊啊,怎么就脑抽了呢,怎么忽然想到穿着太学风来接沈昱下学呢?   颜楚音后悔得想要用脑袋撞马车壁。   沈昱:“……”   沈昱收起脸上的温和,漠然道:“说吧,找我什么事?”   ————————   穿都穿了,总要得点好吧?   等大家都上了马车,颜楚音微微抬起下巴,问:“我这一身好看不?”是不是比你们太学学子都好看?呵,什么太学风不太学风的,我穿了就是我的风!   沈昱没做声。   颜楚音又转身去问沈昱的书童。   双喜老老实实地说:“好看!真好看!当初我家公子就是穿了差不多的这么一身,引得大家争相模仿。”如果不好看,肯定不能在太学形成一股风潮。   颜楚音:“……”   看着新乐侯慢慢气成河豚,沈昱忍不住在心里笑了出来。 第十九章   颜楚音直接把沈昱带到了徐春生那里。   徐春生正按照颜楚音的吩咐忙着把那本神秘的小册子默写出来,每天把自己关在房间里写写画画。又因为她那些特殊的经历,别院里没人敢去惊动她。   见徐春生之前,小侯爷需要和沈昱交换信息。   他特意叫双寿、双喜走远些,拉着沈昱说起了悄悄话。沈昱第一次听说竟然可以用骨头来判断生育与否,他平日里也会看一些杂文医书,从来没有在任何一本书上看到过类似的做法。所以对于沈昱来说,这就像是天方夜谭一样。   “你确定她不是在胡说吗?”沈昱问。   “我觉得她说得很有道理。女人生孩子本来就是一件艰难的事,如果这部分骨头不移位,孩子怎么能顺利出生呢?”小侯爷在自己的腰上比划了一下,“你要是想要别的证据,可以自己去查啊。喏,我有个好法子,你可以去城中探访找有经验的产婆,问问她们有没有发现女人生孩子时骨头移位的现象。”   沈昱才不上这个当。他疯了才去探访产婆?前脚刚找上产婆,后脚就该满城风雨说他有私生子了。他道:“不用这么麻烦。徐春生不是在默写那本册子么,等她默好了,咱们可以好好研究下,看看上面的内容能不能互相印证。”   要判断一个全新的理论究竟可不可信,最讨巧的方法就是看看这个理论内部能不能统一逻辑。如果它内部都是自相矛盾的,那可信度肯定要打个折扣。   小侯爷有一种直觉,他觉得徐春生就是对的,于是忍不住叹了口气:“可惜徐春生说的这些不能作为证据拿到衙门去说,要不然她头一个被抓起来。”   不等沈昱说什么,小侯爷又叭叭叭地说了一堆:“施钺为什么要假死?谁人在帮施钺假死?我记得施钺身上已经有功名了吧,假死的代价有点大啊。”   施钺还不到二十岁,凭着自己的本事考进了太学,真的可以称得上是前途无量了。他这一假死,功名自然就没有了,一切都得从头来过。沈昱正要说什么,小侯爷再次叭叭叭地说了一堆:“哼,我迟早要抓到他!京城之中、天子脚下,竟然敢玩假死这一套,代替他们被烧死的又是谁?简直是藐视王法!”   小侯爷冲着沈昱抬了抬下巴:“你认为施钺躲哪里去了?有什么想法不?”   沈昱觉得颜楚音这一副“维护律法、伸张正义”的样子,让他整个人看上去分外生动。而这样的小侯爷正是当今一手教导出来的,难怪他爷爷会对当今鞠躬尽瘁死而后已。沈昱投以诚意,把他之前的分析仔细说了一遍给颜楚音听。   小侯爷若有所思:“所以,那个支使施钺陷害你的人……施钺相信这个人能给予他莫大的好处,比你这个好友能给的要多?他凭什么觉得这个人真能给他好处,而不会过河拆桥?而且一次陷害不成功就假死,这有点夸张了苡橋吧?”   小侯爷的脑海中忽然闪过一道灵光,他抓住了:“我懂了!也许这个假死跟施钺陷害你不成功关系不大。也许,施钺本来就需要更换一个新身份呢?”   他皇帝舅舅说了,一件事情,如果你顺着想、反着想,都不能想明白,那不如从这件事情里跳出来,单单着眼于“利益”二字,去分析因果背后的利益。   假死的代价有点大?那么,也许假死根本不是结果,而是目的呢?   说不定施钺本来就需要抛弃“施钺”这个身份,更换一个新身份呢?   那么,又是在什么情况下,一个人需要如此决绝地抛弃他的旧身份?   小侯爷心里闪过一些贵勋家族里的狗屁倒灶的恶心事,恍然大悟地说:“哈,我看这个施钺十有八/九是某个人的私生子,这个某人肯定还很有来历。一般这种外室子,如果不想办法改头换面一番,一辈子都不会被家族接纳。”   外室子的身份很不名誉。偏偏施钺还是个有名有姓的人物,他是有功名在身的学子,是沈昱的好友,是太学的优秀学生,越是像他这种有名有姓的,越不容易被家族接纳。因为施钺丢不起这个人,他的父系家族也丢不起这个人。   反倒施钺是个“查无此人”的,他更有可能悄无声息地被接进家族里去,用不着玩假死这一套。可话又说回来,他真的查无此人,家族又何必接他回去?   沈昱点颜楚音点醒,忍不住顺着他的猜测往下想。   如果施钺是某个大人物的私生子……逻辑是通的!   施钺早先肯定不知道这点,他的父系家族根本没打算承认他,直到有一天发现施钺身上存在利用价值,父系家族才忽然现身。正所谓父为子纲,即使施钺内心非常正直善良,他既然明白了自己的身份,就无法和家族脱离关系、彻底撇清自己,而如果顺应家族,他能得到的却很多!更何况他本来就不那么正直、不那么善良,所以背叛理所当然地发生了,他没怎么犹豫就背叛了沈昱。   “啧啧,不知道施钺的父系家族到底是哪一门哪一姓。”颜楚音道。   沈昱认真地看着颜楚音。   颜楚音立刻警觉,炸毛一般地说:“干嘛啊干嘛啊!做甚这么看我!我告诉你啊,这肯定和我们武勋没关系。要知道,我们武勋都是不要脸的,就算真的有了外室子,想接就接回来了,大不了被御史参几本、被世人骂几次。我们搞不出假死这种事来。还是好好去查查你们读书人吧,查查那些清流世家。”   沈昱哭笑不得:“我看你,是因为忽然发现你很机敏。”   “我本来就机敏!”颜楚音继续炸毛。   沈昱忍了忍,到底没能忍住,忽然伸出手捏了一下颜楚音的脸。   真可爱!   颜楚音:“???”   啊啊啊,本侯要捏回来!个子高了不起啊!可恶,你给本侯蹲下来! 第二十章   双寿和双喜站在不远处默默看着。   颜楚音非要去捏沈昱的脸,沈昱不给捏。颜楚音伸长胳膊一定要捏,沈昱整个身体以一个高难度的动作往后仰,就是不给捏。颜楚音用力按住沈昱的肩膀,似乎想要把他按矮了,好捏他的脸,沈昱用力对抗,膝盖直直就不打弯。   双寿忍不住对双喜说:“哎,你家公子真是好幼稚啊。”给我家侯爷捏下脸怎么了,你刚刚不也捏了吗,让我家侯爷捏回来也是应该的,实在太幼稚了!   双喜老老实实地说:“都挺幼稚的。”   双寿:“……”   作为一个老实人,双喜不见双寿回应,一脸无辜地看向他。   双寿:“安静,别说话了。”   双喜:“我本来没说话。是你先说的。”   双寿:“……”   为什么一个温文尔雅的太学公子和一个张扬霸道的小侯爷凑在一块,两个人会双双变幼稚?因着沈昱的不服输,颜楚音到底没能捏到他的脸,同样不服输的小侯爷将此事在心里狠狠记了一笔。等着吧!总有一天,我会捏回来的!   他们闹归闹,没忘了来别院的主要目的是见徐春生。   得知小侯爷来了,徐春生并没有什么激动的情绪。难怪在世人眼中,她这个人奇奇怪怪的,她的很多想法确实和一般人不一样。她对世间的公俗良序不甚了解,也不甚在意。她的世界自成一体,而她在她自己的世界里自得其乐。   徐春生直接把默写到一半的册子递给沈昱。之前几回,虽然都是小侯爷在和徐春生打交道,但小侯爷用的一直是沈昱的身体。所以徐春生只认得沈昱。   沈昱接过册子却没有第一时间打开。他下意识在观察徐春生这个人。之前听颜楚音说了那么多,沈昱以为这会是一个“狂人”,但根本不是!徐春生的眼睛就如幼童那样清澈干净!只看她的眼睛,你会觉得这是个再单纯不过的人。   因为用不惯笔墨,徐春生身上沾了不少墨点。   她却根本不在意自己身上脏了。   就像她根本不在意别院里的人是怎么看待她的,不在意那些住在义庄附近的村民是怎么看待她的。她也不在意自己在沈昱和颜楚音眼中会是什么形象。   把册子交给沈昱后,徐春生低头看着自己的手背,开始搓手上的墨点。   沈昱这才打开册子,略扫了几眼就震惊不已。他能看出来,徐春生根本没正经学过认字,册子里很多字都是她依样画葫芦描下来的,笔画顺序全错,偏偏整个字又确实写对了。这意味着徐春生拥有可怕的超出人们想象的记忆力!   光凭这一点,她就是一个天才!   册子前两页是册子原主人的自述。原主人应该生于前朝,但具体是哪一年的,他又有什么来历,在自述中全部隐去了,只知道他全家因什么事被灭了满门,只有他活了下来,但也因此毁容。他装作哑巴在义庄看守尸体几十年,因为不敢在活人面前暴露医术,所以只能给死人“看病”,倒是因此研究出了一些心得。其余书稿已经焚尽,只余一本小册子藏于房顶,看能不能遇到有缘人。   “估计是前朝的太医,因什么事情牵扯进宫闱秘事而全家获罪,死里逃生后,他躲在义庄看守尸体几十年。这应该是他几十年的心得。”沈昱总结说。   颜楚音吃了一惊:“没想到竟然真的是有来历的!”   自述过后,就是原主人的心得了,每段文字都配了很多图片。沈昱面不改色地看着那些人体脏器图和骨骼图,看了几页后,把册子合上还给了徐春生。   “你能留在这里吗?她可以继续住这里吧?”沈昱两问题分别问了两个人。   徐春生好不容易从自己手背的墨点上转开注意力,抬起头好奇地看了一眼沈昱,却没有说话。只小侯爷霸气地说:“她当然要住在这里!”不然呢,送回义庄去再被那些村民针对吗?住在小侯爷的地盘上,小侯爷可以确保她安全。   “得请一个靠谱的先生教她识字。”沈昱也看出来徐春生不喜欢和别人交流了,于是干脆和颜楚音商量了起来,“不求她长什么学问,只要能识字就好。”   “没问题,只教认字还不容易,我这里有靠得住的。”   “这本册子及相关的事不能外传。”   “这还用得着你说!”   ……   徐春生恍然大悟。她和沈昱、颜楚音站成了一个三角形,离着两人各有一米距离。因为之前见过“沈昱”,她心理上更偏向沈昱,所以站位离着沈昱要稍微近那么一点。就见徐春生忽然动了脚步,朝着颜楚音的方向小小走了两步。   现在,徐春生离着颜楚音更近了。   然后,徐春生再次低下头,和手背上的墨点死磕起来。   “本来想领着徐春生打上慈孤院去的,他们当年竟然敢不收她!”颜楚音心里还没忘了这事,要不是徐春生遇到了一个好心的徐叔,慈孤院不收她的话,她只有死路一条,“不过现在为了徐春生的安全,这事只能暂且放在一边了。”   他们现在不能暴露徐春生。   她做的那些事,她喜欢的那本小册子,都是在和现有的公序良俗对抗!而公序良俗之所以能成为公序良俗,就是因为绝大多数人都已经完全接受了它。   “慈孤院早些年还是很好的。”沈昱说。他爷爷早年也受惠于慈孤院。   “我派人去民间走访走访,看看还有没有别的什么人和徐春生一样,竟然被慈孤院挑拣!”一个搞慈善的部门,竟然挑拣慈善对象!有这样行善的吗!   “没必要这么麻烦……”沈昱说。   “不麻烦,我总要积攒一些证据才好找他们算账。”颜楚音不受礼教束缚,但不是完全不通礼数。慈孤院背后是诸多有名望的宗室和诰命,他若是没有证据直接找过去,到时候别说教训他们了,反而会被倒打一耙变成他不讲礼数!   “我的意思是……我有一个更好的办法。你去民间走访,就算真找到了几个类似于徐春生的例子,到时候他们只管把责任往小管事身上一推,只说一切都是因为某个小管事凭自己的喜好在办事,叫那个小管事担了全责,这事也就过去了。你想要彻底查清楚慈孤院的渎职问题,最好深入慈孤院去看一看!”   颜楚音觉得沈昱说得有道理:“我去皇舅舅那里请道皇旨,让他封我做钦差!”他脑海中已经浮现出自己举着尚方宝剑在慈孤院里主持公义的画面了。   沈昱:“……”   沈昱轻咳一声:“钦差什么的太高调了,再说无凭无据的,陛下用什么理由封你做钦差?你若是信得过我,这事就交给我来办吧。我肯定叫你能正大光明地出入慈孤院,还不会引起任何人的警惕。你有充分的时间去收集证据。”   颜楚音将信将疑:“真的?”   “信我。”沈昱语气温和而坚定地说。   颜楚音决定信他这一回。   然后,第二天以他为首的国子监纨绔就被御史参了!这事绝对和沈昱脱不开干系! 第二十一章   参这帮纨绔的御史姓黄,是沈丞相的迷弟。   据说,当年他进京赶考时,每天除了专心备考就只干一件事——不间断地往沈府投递诗文。沈府门口摆着一个大筐子,里面有半筐都是黄御史的文章。   后来,他考上榜眼,被圣上点入翰林院,终于可以和沈德双同朝为官了,他就在吃穿住行等方面处处模仿沈德双。好在沈德双并不铺张,黄榜眼一个小翰林也模仿得起。当他和沈德双站在一起时,不知道的人还以为他是沈德双的儿子呢,还得在心里嘀咕,这对父子长得不怎么像,但一身气度实在太像了!   不是没有人因为黄御史的这种行为说三道四,认为有辱斯文,但黄御史一直坦坦荡荡。他很多次在公开场合表示,他最崇拜、最敬佩的人就是沈德双。   不过,黄御史的脾气性情和沈德双截然不同。   沈德双是那种外圆内方的人,表面看上去似乎还有商量余地,其实内心十分严正。黄御史不是,他是内外皆方,直来直去的在官场上没少得罪人。也因此他的仕途并不是十分坦顺,升了降、降了升,如今是不高不低的四品官衔。   但是懂得人的都懂,其实皇上一直很喜欢黄御史。有时候降他的官职反而是为了保护他。别人指名道姓地参了新乐侯颜楚音,皇上的第一反应是——好啊,你个狗东西,竟然踩着朕的音奴替自己扬名!但黄御史参了颜楚音,皇上的第一反应却是心虚。不会吧,不会吧,音奴不会真的被人带坏做了错事吧?   不不不,音奴那般懂事,肯定是有人在外头借着他的名头生事!   好在黄御史这本参人的奏折不是在大朝当众读出来的,而是经由御史特权直接送到皇上手里。皇上要想把折子压下去,也能悄无声息地把这事抹平了。   皇上把颜楚音叫进宫来。   得知自己被参了,颜楚音先是一愣,然后恍然大悟,接着义正言辞地对皇上舅舅说:“舅舅,参得好啊!你罚我吧!最好罚我去慈孤院里帮他们做事!”   皇上:“……”   “说吧,你们又在搞什么。”皇上笑着问。   颜楚音就说自己认识一个人名叫徐春生,没说徐春生那惊世骇俗的行为,更没说那本小册子,只说徐春生早些年因为脸上长斑而被慈孤院拒收。他觉得慈孤院里有问题,正好借着这个被参的机会,摸进内部去找一找他们的错漏。   颜楚音不觉得自己在对舅舅撒谎,他只是选择了技巧性的坦白而已。   他还给皇上提建议,笑嘻嘻地说:“舅舅,别只罚我一个,连着曹录和婓鹤一起罚吧!”曹录就是曹世子。婓鹤也是颜楚音的好朋友,常在一处玩的。   皇上若有所思。   颜楚音又求了舅舅许久,舅舅才终于松口。知道舅舅公务繁忙,颜楚音没在宫中多待。等出了宫,小侯爷立马神色一变,气势汹汹地找沈昱算账去了。   “你就是这么帮我的,找个御史把我参了?”颜楚音气鼓鼓地说。   “你就说有没有帮到你吧!”沈昱说。他今天早上被爷爷盯了许久,在双喜的暗示下,才明白过来要帮爷爷剥鸡蛋,还要装出舍不得爷爷去上职的样子。   这也太难了。在沈昱小时候,那会儿他刚被沈德双带到京城没多久,他确实每天舍不得爷爷去上职。只要爷爷一离开家,他就很没有安全感。可他现在长大了!小时候的他乖巧懂事,都没有拦着爷爷去上职,现在反而要拦一拦?   沈昱心里有种说不出来的感觉。   颜楚音哼了一声:“亏得我反应快,要不然……对了,你怎么说服黄御史参我的,听说他是个非常方正的人……你该不会是用了丞相爷爷的面子吧?”   丞相……爷爷?   这就喊上爷爷了?   沈昱盯着小侯爷看了一会儿,然而小侯爷根本没察觉到哪里不对。   比起我,爷爷会更喜欢小侯爷吗?沈昱心里闪过一些乱七八糟的想法。而见他沉默,颜楚音愉快地占领了道德高地:“哼,尽知道给丞相爷爷惹麻烦!”   沈昱:“……”   沈昱本来没打算说实话,但想着颜楚音这个人看似活得随心所欲其实心里自有一套准则,就说:“宫里在给三皇子议亲……”似乎看上黄御史的女儿了!   三皇子十七了,若不是胎里带弱,体质不如一般人强健,早该议亲了。他的生母是德妃。德妃生了三女一子,两位公主早夭,只活了二公主和三皇子。二公主的身子也不怎么好,德妃不放心嫁去别家,去年点了娘家侄子做驸马。   在德妃看来,三皇子哪哪儿都好,也就是沈丞相没孙女,要不然丞相家的孙女配她儿子最好!之所以看上黄御史的女儿,只因为她有个旺夫的好命格。但对于黄小姐的家世,德妃是万万看不上的。因此,德妃还想继续挑拣挑拣。   可对于黄御史一家来说,他们从来没想过要把女儿嫁到皇家。倒不是嫌三皇子身体不好,也不是嫌德妃越来越拎不清(这话是颜楚音说的,皇后娘娘治理后宫有方,德妃再拎不清,事情也传不到宫外去),就是不想让女儿高嫁。   黄御史急得上火。皇上再喜欢他,他也不能跑去皇上面前说,帮帮我吧,管管你的妃子,千万别让我女儿嫁你儿子。臣子再亲能亲得过皇上的亲儿子?   沈昱就给他出了个主意,让他参颜楚音一笔!   想必有个四处得罪人的爹,德妃为三皇子计,肯定不能选黄小姐了。   “好啊!办一件事,两边收人情。”颜楚音一边觉得沈昱太狡猾了,竟然想出一箭双雕之计,一边又跃跃欲试地说,“要不要叫我爹娘当众人的面对着黄御史阴阳怪气一番?嗯,让我爹上!我爹挺会的,比我娘还行一点。”   小侯爷很乐意帮一帮黄御史。   沈昱忍不住笑了起来。   颜楚音嘟囔着说:“其实三皇兄人挺好的,身子虽然差了一点,但有御医调理着,一年好过一年。就是德妃……”颜楚音和德妃的那几个娘家侄子都不对付,只要犯到他手里,小侯爷才不管德妃的面子不面子的,一律当场打脸。   沈昱不乐意听这些宫闱秘事,转移话题说:“你那几天都是怎么和我爷爷相处的?我们昨天交换信息时,你是不是漏了什么重要的信息,没告诉我?”   颜楚音呆了一呆:“就那么相处啊,没什么特殊的。”   沈昱:“……”   沈昱艰难地从嘴里挤出两个字:“是吗?” 第二十二章   婓鹤穿着布衣草鞋,假装自己是个家境贫寒的读书人,坐在外城那种一个铜板就能喝上一大碗的茶摊子上,听到了自己及一帮好友被御史参了的消息。   婓鹤:“???”   本朝言路还算开阔,平民老百姓也敢对着贵人说道一二。当然,只浅浅地说说一二,不会具体展开说说三四。茶摊子上,一个歇脚的苦力因为刚干完一趟活,气都没喘匀。只见他用汗巾擦了擦额头的汗水,一口气干掉了一大碗凉茶,这才舒舒服服地感慨道:“这黄御史果然铁骨铮铮,就没有他不敢参的。”   “没听说新乐侯强抢民女、纵马伤人什么的,怎么就被参了?”要是新乐侯那样的都能被参,那京城里且有不少人等着参呢!上溪村老刘头好不容易养出来的一盆芍药,硬是被一个什么贵人府邸的管事抢走了,怎么没人参那管事!   “据说是不驯礼教。”有个落魄书生摇头晃脑地说。   “不驯礼教?这和咱们有什么关系!反正没抢了咱们,也没偷了咱们!”   那书生不服气,开始数算颜楚音的不是。他不光说颜楚音,那些和颜楚音玩得好的比如曹录、婓鹤等,在书生口中都是一丘之貉,都是不学无术之人。   婓鹤本人就坐在一旁,也不嫌弃碗中茶汤浑浊——这是用最下等的茶叶沫子煮出来的,干净是干净,但茶汤并不清澈——端着碗不紧不慢地喝着。听见书生的话,他也不生气,只笑着问:“这位兄台,听你说得这般仔细,在下有些不解,难不成你是趴跪在新乐侯的书桌底下,亲眼看到他不敬师长了呢?”   这话一出,左右人哄堂大笑。   那书生被怼得面红耳赤。他是哪个牌面上的人,从来不曾见过新乐侯,有的只是道听途说。婓鹤继续说:“新乐侯是超品侯爷,论品级,朝中大臣能超过他的不多。礼教?若是单从礼教论尊卑,多少大臣见到新乐侯都得弯腰。”   礼教之外,还有人情。   这世上很多人,你和他论礼教,他非要和你论人情。你和他论人情,他又说你不驯礼教。婓鹤摇摇头,从怀中摸出铜板,约莫十来枚,压在茶碗下面。   一碗茶,一枚铜板。婓鹤特意多给了几枚。   只因看守茶摊的是一对老人,独子早些年为了救一个落水孩童死了。附近知道这事的人,每回来喝茶,能多给的就多给一点。这样一对老人,你真给他金子银子,那是害了他们,但每次多给几枚铜板,两个铜板能吃上一碗面了。   婓鹤起身弹弹衣摆上并不存在的灰,向茶摊上的众位拱拱手就离开了。   走过两条街,只见一辆低调的马车停在路边。车夫倚在一旁休息。   婓鹤跳上马车,立刻往内城赶。   开国时封了四公八侯,婓家便是其中一侯。如今他们家的爵位还在,却已经变了路子,顶着一个武勋的爵位,当的全是文臣。他们家算是由武转文的典范。婓鹤的大伯在礼部,任侍郎。婓鹤的亲爹是个书袋子,任太子侍讲。婓鹤上头还有几个哥哥,大堂哥是上科进士,如今外放当县令去了。他亲哥还在念书,虽然也在国子监,但和婓鹤这种混日子的不一样,他亲哥是有真学问的。   婓鹤是五世同堂。下头大堂哥已经娶妻生子,上头太夫人还活着。   婓鹤不是他们这辈中年纪最小的,但因为长得很像仙逝多年的祖爷爷,祖奶奶最疼他。有了老祖宗撑腰,他就养成了一个混不吝的性子。婓鹤平日里最喜欢干的就是换一身平平无奇的装束,去市井中玩。三教九流都有他的朋友。   马车直接驶去了颜楚音那里。   婓鹤来时,曹胖子几个都已经在了。见着婓鹤来了,曹胖子笑道:“就知道你要来!这些天也不知道你在忙什么,好几次去你家都没瞧见你,还运气不好碰见你爹了,被你爹拦着训了好久。”曹胖子露出了一个苦不堪言的表情。   婓鹤的爹是个书袋子,最会掉书袋子。他也不凶,见着曹胖子这些纨绔,他都好心好意地劝他们向学,引经据典地劝,字字珠玑地劝,淋漓尽致地劝。   曹胖子听上一回能头疼好几天。   婓鹤自在地找了把椅子坐下:“我在外城混着呢……城外的码头,连着运河的那一段,都知道吧?那些在码头上做苦力的,竟然也分出了帮派,我瞧着有意思极了。对了,我新认识一个老大哥,为人特仗义,回头和你们细说。”   说着就看向颜楚音,婓鹤问:“黄御史是怎么回事?怎么就参了咱们了?”最关键的是,当今圣上怎么没把这个事情压下来?竟然立刻传得人尽皆知了!   颜楚音不好说这是他和沈昱联合起来做的戏,因为这里头牵扯了黄御史家的小姐,事关女儿家的婚事,最好一个字都不要漏出去,道:“参了就参了,正好借这个机会让皇上罚咱们去慈孤院做事,咱们把慈孤院好好调查一番!”   婓鹤说:“慈孤院?我这儿正好有件稀奇的事……”   婓鹤的母亲姓姜,他在兄弟中排行第七,在外城行走时便自称姜七。姜七有个泛泛之交叫牟羊。两人认识有一年半载了,直到这些天才真正熟悉起来。   “……他们家遭遇变故时,牟羊才八岁,他妹妹才两岁。他被族里人抱去养了,而他妹妹据说是被送到了慈孤院。”婓鹤说。牟家是寻常人家,父母去世了,族里能把牟羊养大就算是好的了,叫他们多养一个女孩子,没人乐意。   牟羊心里并没有忘了妹妹。   等他长大了,一靠钻营,二靠运气,把自己钻营成了一个小捕快。虽然捕快算贱民,但在普通人眼中大小是个“官差”了,还有俸禄可拿。牟羊去慈孤院找过,被告知说他妹妹确实在慈孤院生活过一段时间,但养到四岁时病逝了。   这年头,孩子养着养着就病死了,真不是什么稀奇的事。谁家没有夭折过孩子呢?就是达官显贵之家,冬天有炭夏天有冰,吃的用的都精细,病了立马就能请大夫,什么人参什么鹿茸都可以弄来给孩子吃,不也有孩子夭折的吗?   被告知妹妹早就病死了,牟羊伤心了好一阵,却也没有迁怒慈孤院。   “直到前几年,牟羊查一起偷盗案,在一家买卖绣品的店看到一个女人,长得特别像是他妹妹。确切地说,是像他娘。天下竟然有这么巧的事?牟羊留了心,得知这是一位陪着丈夫进京赶考的新婚妇人。那时已经放榜了,妇人的丈夫榜上有名。没等牟羊找上门去——他也没有理由找过去,总不能对人家说你长得像我娘吧——妇人又随着丈夫外放离京了。牟羊也就把这事丢开了。”   那时候,牟羊没觉得那真是他妹妹,只是觉得太巧了一点。   “然后呢?”颜楚音忍不住追问。   婓鹤说:“上上月,牟羊轮完休回到衙门,他几个捕快兄弟说,巡街时捡到一孩子,差点以为是牟羊的种,因为确实和牟羊有些相似。但因为那孩子说一口南腔,后来又有丫头婆子护院什么的找来,便知道肯定不是牟羊的种。”   牟羊没见过那个孩子,人有相似很正常,他只当兄弟们夸张了,没把这事放心上,直到他这两天忽然想起来,那几天正好是外地官员回京述职的日子。   有没有可能,那孩子就是那个他觉得像是自己妹妹的妇人生的?   那妇人长得像他娘,妇人生的孩子又像他,这得是多凑巧才能这么巧?   有没有可能,他妹妹当年根本没死,而是被卖去了外地?   当然,也有可能是他弄错了。那个孩子和那个妇人也许根本就是两家的,他们之间没有任何关联,只是分别和牟羊家人像而已。可能事情就是这么巧!   但万一呢?万一那真是他妹妹呢?   牟羊只觉得百爪挠心。   想了想,婓鹤又补充说:“牟羊的爹娘都是土生土长的京郊人士,顺着族谱可以往上倒到前朝的。近两代,他爹娘两边也没有兄弟姐妹跑到外地去。”   这事确实能称得上是稀奇。   真是凑巧也就罢了,如果慈孤院真的在买卖孩童……简直罪无可恕! 第二十三章   颜楚音窝在椅子里,默默想着婓鹤的话,总觉得哪里不对。   “我们假设那个妇人真是牟羊的妹妹……”颜楚音慢吞吞地说,“她能够嫁给一个读书人,说明她的身世并没有什么不对,绝对不是那种楼子里出来的。”   对于致力要走仕途的男人来说,非良家不能为妻。如果妻子在妓院花楼里待过,哪怕之前只是一个清倌人,一旦这事传出去,几代人的清誉都没有了。男人总这样,追捧青楼妓子的是他们,到头来最看不起青楼妓子的也是他们。   “既然这个妇人是良家,那说明她的父母……或者说她的养父母肯定都是有正经来历的。”颜楚音眉头微皱,“而既然是有正经来历的,那肯定能通过衙门办理正规契书吧?慈孤院不禁止收养,养父母当初为何不好好领养她呢?”   “没错!我就说哪里不对嘛!”曹录拍了一下大腿。   一个有正经身份的自由民是可以去慈孤院里收养孩童的,不过这需要通过衙门签订契约,还需要有德高望重的人帮他们作保,证明他们有良好的品性。   当年,沈昱的爷爷沈德双拜了师父后,也被接出慈孤院,跟着恩师一家人生活。这位恩师就是先和衙门签订契约,慈孤院这才放心把孩子交到他手中。   牟羊的妹妹也完全可以这样,通过正当途径被收养,何必说她病逝了?   该不会是牟捕快过于思念家人了,因此把别人错认了吧?毕竟牟母仙逝多年,也没个画像什么的留下来,牟羊快三十岁了,八岁时的记忆肯定模糊了。   曹录满脑子都是波云诡谲的江湖冒险,猜测说:“或者也有可能,牟小妹当年先是被卖到了不好的地方去,后来遇到了一个好心的大侠,这位大侠忠心义胆、武艺高强,不仅把牟小妹救了,还给她找了一个靠谱的人家收养……”   颜楚音和婓鹤对视一眼,默契地无视了曹胖子的话。   婓鹤摊着一双手:“我只是给你们讲个故事,故事里没有证据,也没有更多的线索。哦,牟羊当初打听到,那个长得很像他妹妹的妇人,夫家姓周。”   几年前的进士,姓周,今年约莫回京述职过,这大概是唯一有用的线索。可惜这个姓氏太常见,如果姓了“欧阳”、“第五”之类的,估计能直接圈定人选。   颜楚音认真想了想:“反正我们都要去慈孤院待一阵的,若牟小妹这事真的只是一个巧合,那最好。若里面有什么阴谋,我们一定要查得水落石出。”   “那我们接下来怎么做?”曹世子问。   “第一,不能让他们知道我们进慈孤院的目的,我们就当是受罚去的,这一点千万千万要注意。第二,我需要进宫找下二皇子,他最近都待在吏部,我正好找他调一下官员档案。”颜楚音说。先想办法确认那个周姓进士的身份。   皇子们一年比一年大了。太子居长,和底下的弟弟拉开了一点点岁数,早些年就领差事了。二皇子今年十八,去年刚大婚的,婚后就被皇上丢进了六部轮转,让他观摩学习。这个月刚好轮转到吏部,二皇子应该能调动官员档案。   颜楚音和几位皇子公主的关系都不错,除了六皇子。   只调一份不关机密的档案看看,二皇子那边肯定是同意的。   少年们秘密行动起来。而在他们忙碌的时候,新乐侯被参、被罚的消息渐渐传得人尽皆知。没等一些人高兴,皇上和身边近侍的闲聊对话也传了出来。   那番对话大意是说,皇上觉得黄御史太小题大做了,其实皇上并不认为新乐侯该罚,之所以还是罚了,主要是觉得新乐侯年纪渐长、不是孩童了,该通过一些事情磨磨性子,最好能磨得成熟点,过些日子才好给新乐侯分派差事。   真计较起来,这里头全都是皇上的用心良苦!   而圣上与近侍的对话能传出来,没有圣上的默许是不可能的。   二皇子都十七岁才领差事,新乐侯刚十四,皇上就琢磨着要让他领差了?为什么?为什么天底下的好事都被新乐侯占了?那些看颜楚音不顺眼的人,比如德妃的侄子之流,一口气上不上、下不下的,憋在心头,硬生生憋到内伤。   这日下朝时,从来不和文臣结交的平国公特意走到黄御史面前,对着他拱拱手,别的话一句没说。众人看在眼里,各个都很同情黄御史,但又觉得黄御史活该。谁叫他吃饱了没事做去参新乐侯?这下子被新乐侯亲爹惦记上了吧?   然而,面对大家的同情,黄御史心里其实是狠狠松了一口气的。   后宫娘娘们凑在一起玩纸牌时,东太后说黄御史正事不干,专盯着别人家的孩子,不大气。西太后说黄御史虚伪,为个虚名,非要找他们家孩子的茬。   两宫太后难得达成一致。   德妃一边给太后喂牌,一边在心里把黄小姐划出了她的儿媳妇选择范围。什么?前两天才派人去黄家暗示过?呵,不存在的,她从来没看上过那丫头。   皇后没上牌桌,偎在东太后身边,用银签子挑着水果吃。她的眼神从德妃身上划过,脸上带着些许笑意。这个德妃……活得还不如音奴一个孩子通透!   为了不打草惊蛇,颜楚音找二皇子要来了近几科所有的进士录取名单,而不是具体锁定某一科。二皇子是个不苟言笑的,随口问:“你要这个做什么?”   颜楚音自然不能说他想要查案,眼珠子一转就找好了理由。   “这事吧,我只告诉皇兄你一个人,你千万不能给我外传出去。”颜楚音的语气中带着亲昵,“这不是……沈昱考秀才的时候,我记得他是小三元。今秋的乡试,你觉得他能中解元么?明年的会试、殿试,他能中会元、状元不?”   连中六元?音奴真敢想啊!二皇子倒吸一口气。   “等等,你什么时候和沈昱有了交情?”二皇子问。   “哪里是和沈昱有交情!我做这么多,不都是为了皇帝舅舅吗?本朝若是能出一个六元之人,这不比什么祥瑞都要吉祥?照着这一份进士名单,我想研究下他们当年科考时的卷子,看看能不能对沈昱参试有所帮助。”颜楚音说。   我真聪明!瞧瞧这理由找得,多么完美啊!   二皇子若有所思地看着颜楚音:“你若真的想要帮上沈昱,拿着名单没什么用,吏部没卷子,卷子都存在礼部的档案处。这样,你不是与婓家小七交好么,他大伯婓侍郎就管着这些,想要看什么卷子,可以直接请他帮你拿取。”   颜楚音:“!!!”   我不是,我没有,我对卷子头疼!   二皇子不爱说笑,在兄弟中人缘一般,难得有个表兄弟愿意和他亲近,他自然对着颜楚音投桃报李,不仅一路把他送到礼部,还认真托付给了婓侍郎。   嗯,要帮音奴保守秘密,音奴偷偷和沈昱交好呢。别人都不知道!   二皇子郑重其事地想着。 第二十四章   最后颜楚音是借口要去慈孤院报到,才从礼部脱身的。   顺着那份录取名单,具体到某一科后,很快就能查到那届考上的周姓进士共有四位,名单上还附有他们的籍贯、体貌特征、保人信息等等。其中两位周姓进士出身于官宦之家,他们家中具体是个什么情况,只要顺着姻亲关系仔细打听,应该很快就能有着落了。剩下两人情况差不多,均是出身于耕读之家。   “这个年纪大了,考上进士时已经五十三岁,虽然老夫少妻也有的,但因为上了年纪,没给他外派出去,一直留他在礼部修书。这人可以排除掉。”婓鹤指着其中一人说。这个五十多岁才中榜的老进士一直在京城当个末流小官。   颜楚音指着另一人说:“那这个人也可以排除掉,虽然被外放了,却是被派去了西北那边。”据牟羊说,那个长相像他的小孩说得一口南腔,说明他的生活环境中肯定存在大量说南方方言的人,那么父亲在南方任职可能性更大。   “还剩下两个?我们直接派人过去打听?”曹录问。   因为路面交通不便,各地信息交流也相对不便。他们想要了解周姓官员和他妻子的情况,需要派心腹人去当地,暗中打探了消息,再快马加鞭赶回来。   这么一去一回,最快也要一两月。   颜楚音点点头:“我来安排吧。”他手里是有人的,虽然没有正经当家,真把人派出去,肯定会有风声传到他父母耳朵里,但就算被长辈知道也没什么。   这事暂且放在一边,总要等打探消息的人回来了,才好说下一步安排。   他们几个必须要去慈孤院报到了。除了他们仨,还有一个叫蒋陞的,也在被参名单里,因此受罚的人员中也有他。颜楚音和蒋陞不十分熟,只因他是去年才从外地归来的。蒋陞父亲是圣上心腹、封疆大吏,去年平调了川省提督。   蒋陞被罚不冤。他好酒!别人上课带水囊,口渴了喝一口。蒋陞随身带的是酒囊!虽然他酒量好,根本喝不醉,但身上带着酒气也不像正经读书人啊!   除了这一点,蒋陞文采还是有一些的,骑射功夫更是不差。   颜楚音三人在慈孤院门口和蒋陞相遇。颜楚音他们依次从马车里下来,蒋陞直接从高头大马上跳下来。那马瞧着十分神俊。曹胖子激动地拉扯着婓鹤的袖子,看啊,快看啊,他这个下马的动作行云流水,真真有盖世大侠的风范!   慈孤院的管事领着十好几个人在门口迎着。   这位管事姓云,是个四十多岁的妇人。   待在慈孤院里接受救济的一般为四种人:一种是身上带有明显残疾的男童(健康的男童是不会被丢掉慈孤院来的,像牟羊那样就算父母双亡,也有族人帮忙养着);一种是女童;一种是因生不出儿子等等原因被赶出家门又无处可去的女人;最后一种是流民。不过,除非是遭遇了天灾,最后一种并不常见。   总得来说,慈孤院里除了女人,就是孩子。   如果管事是男的,那肯定有许多不便。因此,各地慈孤院的主事者几乎都是妇人。这位云管事也是有来历的,她早年是云恭长公主身边的女官,出宫后谋得了京城慈孤院管事的职位,一干就是这么多年。云恭公主是今上的姐姐,但和今上无甚交情。今上登基后,除了加恩于景福,待其他公主都关系平平。   虽然已经出宫多年,但云管事身上还有很深的宫廷烙印。看她走路站立的姿态就知道,这绝对是从宫里出来的。除了云管事,还有好几个职位比她低的小管事负责一些具体事务,这些小管事就男男女女都有了,穿着统一的衣服。   不是在给云管事开脱,但当年徐叔抱着徐春生求上门来时,他们大约根本没有见到这位云管事,肯定刚到大门口就被下面的某个小管事随意打发掉了。   这次要不是颜楚音几个人身份特殊,云管事也不会亲自站出来迎接他们。   没有多做寒暄,云管事直言道,既然四位公子是奉了皇上之命来慈孤院帮忙的,她就不多耽误他们了,直接安排他们去了男童院,照顾那些残疾男童。   这样的安排合情合理。四个大小伙子了,总不能让他们去接触那些无家可归的妇人吧?就是照顾小女童也不合适。唯有照顾男童,用不着那么多避讳。   但颜楚音心里存着事,忍不住会想,残疾男童在哪里都卖不上价,如果慈孤院真的存在问题,男童院肯定是相对干净的,女童的院子才需要好好调查。   到了男童院一看,一共就没有几个人,而且大孩子能照顾小孩子,根本没有多余事让颜楚音他们去做。一眼扫过去,孩子们几乎都身带残疾,有一个脊椎是弯的,半个身子佝偻着,远远看去像一个直不起腰背的瘦小老头,近看才知道是个十来岁的男童。负责男童院的小管事姓宋,是个男人。宋管事见婓鹤一直盯着那个男童看,介绍说:“他叫阿康,大前年差点饿死在慈孤院门口。”   “大前年?那他都记事了吧?”婓鹤问。   “是记事了,但问他家在哪里、父母是谁,他什么都不说。我们只能先养着。好在这孩子手巧,好好学个手艺,以后总能混口饭吃。”宋管事叹了一口气,“我估摸着他家里本来就他一个男丁,所以没一出生就被丢了,后来应该是父母又生了一个健康的男孩,他就不重要了……这种事,我们见得多了。”   婓鹤给曹录递了一个眼神。   曹胖子大大咧咧地说:“大丈夫当顶天立地、宁折不屈,像他这样天生挺不直的,莫不是遭了天谴吧?”院子开阔,他们站在门口,阿康听不到这话。   宋管事心里不怎么高兴,可他一个无品无级的小管事真不敢得罪这帮大有来头的纨绔,只说:“我不管别的,都找到慈孤院来了,总要给他一口饭吃。”   宋管事不敢表露不高兴。蒋陞敢,就见他冲着曹录翻了个白眼。   天谴天谴,天你娘个头!   曹胖子:“???”   ————————   “我死了!”曹胖子扯过婓鹤的一截袖子擦眼角并不存在的泪水,“我的英明形象啊……就这样在蒋大侠的心中彻底死去了。我死不瞑目啊!”   婓鹤:“……”   你冷静点,你压根就没有英明形象那玩意儿! 第二十五章   本来蒋陞和颜楚音仨就不熟,因为曹录在蒋陞眼皮子底下“歧视”残疾人,蒋陞干脆不搭理他们了。在蒋陞看来,曹录这行为就是欺凌弱小、品格卑劣。   婓鹤答应曹录,事后一定帮他向蒋陞解释清楚。他不是真的要歧视阿康,他只是在试探慈孤院里的管事啊!他和行侠仗义的大侠之间只差了一个体型!   曹录继续兢兢业业地扮演一个不讨喜的无良世子;婓鹤发扬长处,很快和大小管事们混熟了;颜楚音闲着没事做,就说要教孩子们识字。蒋陞不和他们凑堆,听说库房的屋顶有一些漏雨,他直接爬上屋顶去帮慈孤院修理屋顶了。   谁能想到蒋陞一个提督之子竟然掌握了修房顶的技能!   午间休息时,婓鹤拉着颜楚音说话:“问清楚了,慈孤院里的大小管事共七位。云管事负责总揽事务,如果有善人想捐钱捐物,那都是云管事招待的,赶上慈孤院资金不足时,她还要在外奔波,想办法筹集善款。”一般情况下,善款都是够的,毕竟朝廷每个月都要给慈孤院拨款呢。只有赶上天灾,需要来慈孤院安置的人一下子增多,那就需要筹集爱心款了。再有一个,朝廷拨款可能只将将够把孩子们养活,想让孩子们吃得更好一点,那也需要筹集爱心款。   所以云管事一年大部分时候都在和诰命、善人打交道。   慈孤院中的具体事务都分摊到了小管事头上。好比说这两天跟在他们身边忙前忙后的宋管事,就负责男童院里的各种事情,确保孩子吃饱穿暖,同时还要教导他们生活技能。女童院那边人多,共有两个管事。无家可归的女人们也住了一个院子,有一个管事。除此以外,还有一个管事专门负责采办。有一个管事专门负责工坊,等到孩子们长成了,他们和成年的女人都要去工坊赚钱。   这个工坊是包吃包住的,工作不难,薪资不高。如果孩子们长大以后有更好的去处,那最好。但有些孩子身患残疾,那么留在工坊里,至少不会饿死。   除了管事,慈孤院里还有好多常驻的佣人、护院等,分散在厨房、洗衣房等处。这些人都和慈孤院签了长契,人员变动并不频繁,往往一干就很多年。   “女童院的两位小管事分别姓王和安。王小管事为人刻薄,和云管事一样是从宫里出来的,总随身带把戒尺,见到孩子不乖就会打手心。安小管事本是弃婴,自小在慈孤院长大,稍微大点就知道帮忙照顾其他孩子了,等她成年,本可以有更好的去处,但她选择留在慈孤院,慢慢就做到了管事的位置。都说云管事打算培养安小管事当接班人。她五年前和宋小管事成亲了。”婓鹤说。   也就是说,男童院的宋小管事和女童院的安小管事是一对夫妻。   慈孤院里很多被遗弃的不知道父母是谁的孩子都姓“安”,这是开国皇后的姓。皇后为天下之母。慈孤院里的孩子自然也都是她的孩子。据史书记载,开国皇帝设了慈孤院后,皇后不忍这些孩子没有姓氏,便赐下了自己的姓为姓。   颜楚音这几日和宋小管事接触最多。这人不坏。虽然男童院的份例都要从他手里过一遍,但并不见他克扣的。他的账也做得好,每个孩子每个月吃几斤粮食、几块肉、几两盐,每个季度扯几寸布做衣服,一笔一笔都记得很清楚。男童们也不怕宋小管事,一个个都说要好好学本事,这样长大后才能有出路。   安、宋两位小管事是夫妻,听婓鹤的意思,女童院的安管事为人也不错。   颜楚音小声问:“如果慈孤院里有孩子生病了,他们找哪位大夫来看?”   “太医署的下署医者。”婓鹤说。   本朝的太医署分作上署和下署。上署负责给贵人们看病,下署则是给宫女太监们看病的。这说来又是开国皇帝的一个仁善之举。不像前朝那样,心腹大宫女还能蹭着主子的恩宠看看太医,小宫女小太监生病了都只能自己苦熬着。   不比上署的医官们都有品级,下署医者的地位并不高。也是颜楚音平时不关注这些,其实从太/祖皇帝那时候起,各地的慈孤院里就有下署医者常驻了。   “目前看来,最值得注意的就是女童院的王小管事。”婓鹤从帮工护院那里听了不少故事,“听说有个叫菊儿的女童,刚出生没几天就被丢到慈孤院了。王小管事看到菊儿时,菊儿已经被底下的人收拾好了,小身体裹在襁褓里,她那时对菊儿还不错,还细心地给菊儿喂奶。直到有一天,给菊儿换襁褓时,王管事发现她左脚竟然有六个趾头,立马变了脸色,再不敢贴身照顾菊儿了。”   现在菊儿已经八岁了,王小管事待她永远比待别的女童苛责。   慈孤院会教女童绣花等本事,明明菊儿学得有模有样,虽不算顶尖,但在同龄人中算好的,可王管事的戒尺落在她身上的次数就是比落在别人身上多。   王小管事常说,像菊儿这种生来不祥的人,只有多经磨难才能洗去罪孽。   同为女童院的管事,王、安的关系还很差。只因安小管事的丈夫是宋小管事,而宋小管事天天和一些残疾的男童接触,王小管事就觉得他们夫妻晦气。   颜楚音忽然注意到一个问题:“难道女童院里就没有别的残疾的女童吗?”   “如果没有慈孤院,很多健康的女婴都一生下来就被弄死了,何况是天生残缺的呢?”一般往慈孤院送的,都是父母虽不想养但又有点不舍的。如果舍得,那肯定直接弄死了,根本不会往慈孤院送。残疾女婴肯定多有被弄死的。   “不应该这样的。”颜楚音语气低沉。   “只要慈孤院还在,能救一个是一个。没了慈孤院,她们才真叫彻底没了活路。”婓鹤安慰颜楚音说,“咱们把事情查清楚了,也算是帮了她们好多人。”   颜楚音叹了一口气:“当初拒绝收下春生的人十有八/九是王小管事。她这样刻薄,云管事怎么也不管管!对了,还有牟羊妹妹那事……慈孤院里负责收敛尸体的人是谁?一个孩子‘死’了,如果没有尸体,收尸人肯定能发现不对。”   就算夭折的孩子不设坟茔不立碑,总要找个地方埋了吧?所以慈孤院里肯定有一个人负责埋尸。这个人应该没什么地位,要是讲究一些,他肯定还有一个过硬的命格,要不然不会被安排去做这么晦气的事。无论这个收尸人是被收买了,还是干脆就是买卖孩童这条利益链上的重要一环,他那里肯定有线索。   婓鹤眼睛一亮:“你这个办法好!我这就去找人问问。” 第二十六章   这一问还真问出了一个关键人物。   慈孤院里有个看库房的婆子,因为不会说话,大家平日都叫她哑婆子。哑婆子在慈孤院已经待了很多很多年。据说,她命格极硬,幼年丧父丧母,青年丧夫丧子,后来按照族里的意思过继了一个继子,结果好不容易把继子拉扯大了,又给继子讨了媳妇,她就被继子一家赶出了家门,只能流落到慈孤院来。   哑婆的哑疾是天生的。到了慈孤院后,一直帮着做些力所能及的事,大约是想要在慈孤院终老。因为她命格硬,身边人多有嫌弃的,平日里很少和她打交道。也因为这份命格,慈孤院里如果有人病死了,遗体都是她帮忙收拾的。   时人不讲究给孩子办葬礼。十岁以下的孩子如果死了,基本上都是草席子一裹,找个偏僻地方埋了了事。埋了以后,土堆还要想办法压平,叫人看不出底下埋了人。因为过程非常简单,哑婆子一个人就能把全套的丧事操持下来。   所以说,牟羊妹妹当年到底有没有真的病死,哑婆子当年到底有没有埋过她的尸体,只要把哑婆子控制起来,确保她不说谎,就能从她口中问出答案。   问题在于哑婆子既不会说话,也不识字,审讯她是有难度的。   “我从厨房那边问来的。”婓鹤又有了重大发现,“王小管事相当嫌弃哑婆子这个人,有几次被人撞到她在训斥哑婆子,语气很凶。但有一次临近过年的时候,哑婆仅有的一件棉袄被哪个缺德鬼弄得湿透,是王小管事拿了自己旧衣服给她……王小管事应该在偷偷接济哑婆子,有时候还会给哑婆子送点肉菜。”   在慈孤院里,王小管事的口碑并不好,训孩子训太狠了。她那戒尺是真往孩子身上打啊!啪啪啪的,听着就疼。疼了吧,她还不许孩子哭出来。谁要是哭了,那就再多打三下。大家共事这么多年,从没人见过王小管事的笑模样。   “别人就不和哑婆接触了吗?安小管事?云管事?”颜楚音追问道。   婓鹤摇摇头。   “真没有?”颜楚音问。   婓鹤说:“这个好查!哑婆单独住在库房那边,和主院没有牵连,谁要往库房那边走,一次两次可能运气很好没被人撞见,但次数多了,肯定避不开所有人的视线。哑婆那个库房存的主要是些陈年旧物,扔嘛不好扔,留着嘛用处又不大。只偶尔救济流民灾民时会搬出来用用。大家和她打交道就更少了。”   再加上哑婆那个命格,很多人心里都是忌讳的,没事轻易不会去找她。   “怎么感觉现在所有的线索都指向王小管事?真相这么简单?”颜楚音纳闷地说,“要不要找个机会去王小管事那里翻一翻,看看有没有买卖的账本之类的……”现在就觉得王小管事可疑,但如果事情真的都是她做的,她和哑婆之间的关系应该捂得更严实些,怎会叫人发现她平日里会特意给哑婆一些好处?   还是说王小管事觉得她做的那些事肯定不会被人发现,所以有恃无恐?   颜楚音做了一个凶狠的表情,比划了一下偷人家账本时的凶残模样。   婓鹤无语道:“咱们没这个技术,翻了别人的屋子会叫人瞧出不对来的。”   两人正压低声音说着话,忽然头顶传来动静。颜楚音吓了一跳,立刻目光凶狠地抬头看去。蒋陞利索地从屋顶上跳到旁边的树上,再从树上跳下来,一边打量婓鹤,一边挑了挑眉说:“我不是有意偷听的,这个地方是我先来的。”   不,就是有意的。   蒋陞是故意爬到这片屋顶上守着的。京城里太无聊了,好不容易有了一件好玩的事。蒋陞心想,难怪这两天总觉得这仨人不对劲,原来真的在查案子。   不等颜楚音说话,蒋陞又说:“翻屋子找证据?我会。”要不要和我合作?   连着好几天都没和颜楚音互换身体,沈昱一边觉得这事可一可二不可三,一边又想约颜楚音去郊外的福国寺走走。但小侯爷每天都得去慈孤院报到,这事只能剩着。这天,沈昱午休时小憩了一下,再次醒来又在颜楚音身体里了。   沈昱:“……”   沈昱揉了揉太阳穴,耐着性子观察周围的环境。这是一间空旷的大房子,屋子里一条大通铺,但通铺上只铺了四床被子。沈昱明白了,这里应该是慈孤院,他们收拾出了一间屋子给颜楚音等四个受罚的公子作为临时休息的地方。   颜楚音他们晚上不住慈孤院,只午间休息时稍微躺一躺。   屋子里只有婓鹤、曹录和“颜楚音”,蒋陞不见踪影。曹录说:“你们猜我昨天回家路上遇见谁了?黄御史有个儿子,都知道吧?他和沈昱一块逛街呢!”   确有其事,沈昱昨日去书店买笔墨时遇见黄御史的儿子了。那孩子年纪比颜楚音还要小一点,读书却很用功,心里视沈昱为偶像。见到偶像怎么办?当然要抓住机会和他探讨学问啊!沈昱不讨厌那个少年,于是陪他聊了一会儿。   曹录哼唧了一声,对“颜楚音”说:“明知道黄御史把咱们参了,沈昱还和他儿子结交呢……快长点心吧!上回在东留园,你要和沈昱做朋友,我就觉得不成。”颜楚音顾忌着黄家小姐的闺誉,没有向曹录他们透露黄御史其实是自己人。于是在曹录他们心里,黄御史依然是“坏人”,只是这个坏人刚好给了他们一个机会让他们可以顺利潜伏进孤儿院,但他们不会因此去感谢那个“坏人”。   婓鹤大吃一惊:“什么?快说清楚!我怎么不知音奴竟和沈昱有了交情?”   “你问他!”曹录指着“颜楚音”说。   婓鹤眼巴巴地看着“颜楚音”。   曹录自觉有了同盟,语气便张扬起来了:“你自己说,是我们好,还是沈昱好?哼,真不是我对沈昱有偏见,你是没瞧见他和黄家人亲热的样子……”   “你们好,你们是我的心爱挚友。”沈昱面无表情地说。   曹录高兴极了:“那沈昱呢?”他盼着“颜楚音”能骂沈昱几句。   小侯爷是性情中人。性情中人敢爱敢恨。沈昱在心里构想着小侯爷该有的表现,试图学习他的模样,叹道:“沈昱他恩将仇报、狼心狗肺、不是东西。”   曹录:“……”   婓鹤:“……”   这骂得有点狠了,太狠了。   “也、也不至于。”曹录吓得慌忙坐起来,“不至于的,真不至于。”   作者有话说:   白天陪家人喝了一点酒,我那个酒量啊,两杯啤酒就能让我睡一整天。   就着春晚的声音码了这一章,算是陪大家跨年啦~祝大家新年快乐、吉祥如意! 第二十七章   这是颜楚音和沈昱第三次互穿,他后知后觉地有点害怕了。只因为他一睁开眼睛就发现自己身处太学!天呐,对于他来说,这和深入敌营有什么差别!   万一等会儿冒出来一人,一上来就问:“沈兄,你觉得这词写得如何?”或者冒出来一师长,笑眯眯地说:“沈炎盛啊,老夫来考校一下你的功课。”再或者身为太学四公子之一的王清仪冒出来说:“沈炎盛,你敢不敢和我比一比?”   ……这也太可怕了吧!   颜楚音吓得一激灵。   咳,真不是颜楚音自己吓自己。他脑补的那些场面,除去王清仪那个绝对不会发生,敢不敢和我比一比这种话,显然不是谦谦君子王公子能说出来的。但被同窗拉着品评佳作以及被师长拉着考校功课,这些真的很可能会发生啊!   有那么一瞬间,颜楚音和上次一醒来就发现自己身处宫中的沈昱共情了!   如果可以的话,颜楚音现在也想找间空屋子把自己关起来,借口要跪佛诵经,只为了国泰民安!嗯,国泰民安这个理由找得不错,显得沈昱很有境界!   但跪佛是不可能跪佛的,身在太学中,要跪也是跪文曲星。   颜楚音捏着被子一角,神态安详地发着呆,忽然听到身边传来一声叹息。颜楚音慢慢转头朝旁边看去,就见邬明手里捏着一本书,注意力却不在书上。   太学学子可以走读,也可以选择住在太学校舍中。沈昱是走读生,一来沈府离太学不远,他每天走读在路上耽误不了多少时间,二来如果他选择住在太学里,那沈府就只剩下沈丞相一位主子了,实在冷清了些,沈昱自然不忍心。   邬明却是选择住校的。他出身商家,住在校舍里可以弱化他的出身,从而更好地和同学打成一片。校舍分二人间和四人间。原本邬明和施钺住二人间,后来施钺出意外“死”了,床位空了出来,暂时没有新人搬来。沈昱原本没有午睡的习惯,只这些日子事情太多,中午实在累了,便到邬明这里来休息一下。   颜楚音不讨厌邬明。没有人会讨厌一个对朋友尽心尽力的人。   “你叹什么气。”颜楚音问。   “我见汤子宁这几日总是一副心神不宁的样子……他早先向我透露过……罢了罢了,这事也没什么好说的。”邬明叹息道。汤子宁是他们的一位同窗,大家平日里的关系说不上特别亲近,但比起一般的同窗确实又亲近了几分。   汤子宁是庶子。生他的姨娘并不怎么得宠,汤子宁的日子也难过。好在他外祖是经商的,半是怜悯,半是投资,给了汤子宁不少花销,所以他在钱财上是不缺的。(按说庶子的外祖也应该是嫡母的娘家,但汤子宁嫡母娘家那边实在瞧不上他们这些庶子庶女,所以他口中的外祖就是指生他的姨娘的娘家。)   汤子宁是男丁,凭着自己的本事进了太学,结果在家中依然不受重视,他那位同母胞妹在家中是什么地位可想而知。汤子宁一直知道妹妹的亲事不能指望生父嫡母,就在同窗中偷偷寻摸起来,倒是被他相中了邬明,在邬明面前也漏了一些口风。只是这里头毕竟牵扯到女方的闺誉,汤子宁从来没有明说过。   汤子宁之所以相中邬明,一方面是因为邬明相貌堂堂、学问不错,日后肯定会有前程;另一方面是因为邬明家里从商,他妹妹是商户女所生,别人也许会看不起,邬明肯定不会。作为兄长,汤子宁对胞妹真可以说是尽心尽力了。   他们嫡母虽然对庶子庶女不上心,但一个有前途却无家世的读书人上门求娶,这样的婚事说不上好又说不上坏的,胞妹十有八/九能顺顺利利地嫁出来。   因此汤子宁真的十分看好邬明。   邬明呢,被暗示后,心里多少会有些想法,但汤子宁那个暗示真的很隐晦,他怎么也得等汤子宁把话说得更明白一些了,才好表态。结果汤子宁这几天竟然开始躲着邬明走了,好像之前的暗示都是邬明的错觉一样。邬明难免郁闷。   这种郁闷不在于他真的就非人家妹妹不可了,而在于明明是你先提这一茬子事的,我这边还等你继续提呢,你忽然不说话了,是玩我呢?还是玩我呢?   颜楚音之前和沈昱交换过信息,认真回忆一番,想起来汤子宁是谁了。汤父是三品大员,汤子宁的嫡兄在国子监里高调得很。他那位嫡兄,学问做得还是不错的,可也算不上是什么惊才绝艳的人物,偏偏觉得自己牛逼得很,明面上没和颜楚音几个纨绔对上,然而有时看向颜楚音的目光中都透着一股高傲。   傲个屁啊!老子身为超品侯爷,很小的时候被皇帝舅舅抱着,连御书房里的龙椅都坐过那么几回,老子还没傲呢,你一个三品大员的儿子敢对着我傲?   颜楚音能忍?必然不能啊!   所以每回国子监里组织学生打马球时,汤子宁的嫡兄等几个被颜楚音记了小黑账的人都会被颜楚音重点照顾,每次不把他们打得鼻青脸肿绝对不算完!   球场上的球可没长眼睛,你躲不开,都是你自己没本事!所以就算被砸成了猪头,那些人也没道理去找颜楚音算账,只敢在肚子里咒骂。他们的家人也不敢因此去找平国公或者长公主或者皇上哭诉,谁叫他们儿子自己没本事呢?   但颜楚音的口碑确实是这么坏了去的。   要不然他既不强抢民女又不纵马伤人,怎么偏偏是他,流言传来传去的,竟然硬生生被传成了京城中的纨绔之首?好似天底下再没有人比他更跋扈了。   想起来汤子宁是谁,颜楚音顿时觉得没兴趣了。此时的人讲究一个家族一荣俱荣一损俱损,即使颜楚音和汤子宁嫡兄不对付,他也不会故意去给汤子宁作脸,从而打击汤子宁的嫡兄,因为回报率太低了,还容易污了自己的名声。   皇帝舅舅说了,男儿处事不能小气,阴谋只可害人,阳谋却可治人。所以颜楚音是不屑用阴谋的。比起汤子宁,颜楚音更关心自己怎么在太学混下去。   邬明也不说话了,继续想着自己的心事。   屋子里再次安静下来。   那边,汤子宁犹豫了两天,终于满脸羞愧地来找邬明解释了。他没想“沈昱”也在邬明这里,以为屋里只有邬明一人,敲门进屋后就低头看着地面,低声说:“我、我嫡母为妹妹相看了一门亲事,我不知情的,是她娘家侄儿……”   颜楚音在脑海中回想了一番。汤子宁的嫡母是许家人,许家的大少爷好像已经娶妻了啊,那就是许家二少了……好像听婓小鸟提到过,这个许二少……   颜楚音脱口而出:“许二少身患花/柳/病啊!治不好的!” 第二十八章   因着沈昱平日里的靠谱形象,汤子宁和邬明并没有怀疑颜楚音的话。   汤子宁甚至在一瞬间有了种恍然大悟的感觉。难怪!难怪许家作为嫡母的娘家,平日里总一副看不起他们这些庶子庶女的模样,这回却愿意给许二娶他妹妹为妻。要知道在他眼中千好万好的妹妹,在许家人眼中不过是个“庶女”!   他一脸悲愤而又绝望地说:“我以为……我以为……我花时间查了查,都说是因为许二院子里有个通房怀孕了,他们打算把这个孩子生下来,这才聘了我妹妹。因为要把那个孩子的出生月份遮掩过去,我妹妹需得早点过门……”   汤子宁不是没有怀疑过,但按照他这个调查结果,一切好像也是“合情合理”的。许二婚前让通房怀孕了,要么一碗药把孩子堕了,要么就娶一个好拿捏的妻子进门,否则等妻子过门后闹犟起来,不仅坏了两家情谊,也坏了许家名声。汤家嫡母是许家出嫁的姑奶奶,汤小妹是姑奶奶手底下的庶女,兄弟和姨娘都在她手心里攥着,汤小妹定不敢闹,这么一个婚前庶子,她只能忍了。   而当别人问起来,许家二少怎么娶了个庶出女为妻,许家那边也有话说,只道他们表哥表妹互有情谊,长辈们不忍心棒打鸳鸯,只能成全一对有情人。   这样一来,里子面子就全都有了。   对此,汤子宁心里肯定是不满的。但亲事已经是嫡母、生父点过头的,他就算闹上一通,不仅改变不了既定的结局,还会让妹妹的处境越发艰难。他只能安慰自己说,好歹有了嫡妻的名分,别对许二太上心,日子总能过得下去。   却没有想到,真相比汤子宁的调查结果更不堪!   颜楚音听着有些不对,掐指一算问:“许二那个通房怀孕几个月了?”   “说是不到一个月,刚刚能把到脉。”汤子宁说。成亲要走六礼,六礼走得再快,怎么也得走俩月。等他妹妹进门时,那通房怀孕三四个月的样子,再到瓜熟蒂落,只报说这个孩子是七个月早产的,那在时间上也就能遮掩过去了。   颜楚音摇摇头:“许二那花/柳/病……最起码病了仨月了!”   什么通房怀孕一个月?显然是骗人的!   汤子宁呆愣在那里。   颜楚音摇摇头。你们这些太学子,可能念书确实念得不错,但在其他方面还需要本侯指点迷津!他说:“我看啊,许二肯定病得要死了。这个怀孕的通房要么是许大的通房,要么是许二别的兄弟的通房,肯定不是许二自己的。”   如果婚事真能成,等到汤小妹过门时,见到的肯定就是一个躺在床上的全身上下溃烂得差不多的病得已经起不来的丈夫。这时候许家长辈说,要把那个通房生的孩子记在她名下,让她假装怀孕,她没有别的出路,只有答应了的。   过不了几天,许二死了,汤小妹“怀”了。   然后汤小妹就得在深宅大院里守寡守到死。寡妇是不能出去应酬的,许家人肯定也怕她出去乱说,所以她接下来的半辈子肯定都只能在一个小院待着。   “哦,还要茹素,还要在佛前给许二念一辈子经书。”颜楚音说。   汤子宁听得目眦尽裂。邬明也目瞪口呆。   邬明觉得这事十分难以理解:“都要死了,为何还要去祸害一个无辜人?”   “谁知道他们怎么想的……别说自家儿子只是病了,就算已经死了的,给他买个妻子殉葬,这种事情在各地县志里又不是没有。”颜楚音从前看到过类似的案宗,“再说,许二花名在外,他要是就这么死了,指不定什么时候传出流言说他是得了脏病死的。但如果他娶了妻子,妻子还是一过门就有孕的,那就算他死了,旁人八卦起来也是被妻子克死的,万万不会觉得他染了脏病。”   到时候骂名都是汤小妹担着,许家的名声就保住了。   邬明怒道:“这……这实在是丧心病狂!”   汤子宁气得浑身都在抖:“我这就回家禀明父亲……”   “没用的。”颜楚音摇摇头,“汤大人或许一开始确实不知道真相,但两家的亲事已经商定了,就算现在知道了又能如何?他会为你们兄妹出头吗?汤家和许家在朝堂上一直都是共进退的。”像这样的利益盟友不比一个庶女重要吗?   顿了顿,颜楚音又说:“而且许家把许二的病瞒得死死的。你说他得了花/柳/病,你的消息来源呢?”差点忘了他现在是“沈昱”,汤子宁如果说消息从沈昱这里得的,不就把沈昱坑了吗?不知道的还以为沈丞相在许家安插探子了。   说来,颜楚音之所以能知道许二八成得了花/柳/病,都是因为婓鹤。   婓鹤常在市井里混着,各种消息极为灵通。   许家吧,其实家教是严的,因为许家的老太太是阴江柳家的人,而这个阴江柳家是一个传承了好几百年的世家。世家都爱讲“规矩”,这个许柳氏就十分讲规矩。许二没少因为眠花宿柳挨罚。但罚得再多,狗还是改不了吃屎。被罚过几次以后,许二不敢明面上逛花楼了,就暗地里去寻摸那种半开门的暗娼。   许是偷偷摸摸的更有滋味,许二成了外城那条挂了红灯笼的花巷的常客。他也没用许家人的身份,非说自己是从京城外面来的书生。要不是婓鹤在外城混得实在太熟了,估计也发现不了许二的秘密。婓鹤起先都当笑话看呢,还和颜楚音说,许家人以为许二去山上修身养性了,哪知道他都在暗门子里混着!   后来,许二常去的那一家关门请了大夫。寻常大夫不爱给□□看病,但不是所有大夫都会和钱财过不去。有个姓丁的大夫,常在外城给穷人看病的,有时穷人给不起银子,他经常免了他们诊金,婓鹤和这位丁大夫也有一点交情。   丁大夫给那门里的人看完病,回头看见婓鹤时,也没说她得了花/柳,只忍不住提醒婓鹤——谁叫婓鹤那时因为许二的事常盯着那一家——说年纪轻轻少往暗门子里跑,到了年纪就正经结一门亲事,比什么都强。但婓鹤多精明啊!   再后来,总不见许二往外跑的,婓鹤心里就有数了。   婓鹤和颜楚音、曹录分享过这个消息。知道许二有可能病了,三人着实幸灾乐祸了一阵,只因为他们实在烦了许家那一群开口规矩闭口世家之礼的人。因着曹录家里坐吃山空,他的姐姐妹妹就在某次宴会上被许家的小辈嘲笑过。   呵,许二那种人还想成亲?   罢了……这事撞我,啊不是,撞沈昱,算了还是撞我吧,这事既然撞我手里了,天意要我管上一管。颜楚音起身拍了拍汤子宁的肩膀:“你瞧瞧你,一副想要鱼死网破的样子……别嫌我说话难听,就算你这条鱼死了,他们那网且破不了呢。这样吧,你就装作什么都不知道。我想想办法帮你把这事平了。”   这话说得,就很有“老大”的风范。   很颜楚音。   很不沈昱。 第二十九章   这边,沈昱还在慈孤院里和曹录、婓鹤大眼瞪小眼。   忽然蒋陞翻身从窗户里跳进来。他做事干脆,直接从怀里掏出一本账册,丢在床上说:“从王小管事屋子里翻出来的。你们赶紧看,看完了好还回去。”   婓鹤连忙拿起账册,认真翻看起来。曹胖子凑过去一起看。   王小管事虽然是从宫里出来的,但宫女们也不都是人人识字的。王小管事应该稍微能认得一些字,却写不好,所以她的账册做得很有自己的个人特色。   婓鹤连蒙带猜地说:“这个符号是入账的意思吧?那这里就是在说入账了二十两。然后这个符号代表出账?”账册上有很多符号,每个符号都有指代。   蒋陞显然已经提前研究过这本册子,抱着胳膊靠墙站着:“我可以肯定这绝对不是王小管事的私人账册,她每月都有俸银可拿,但账册上并无记载。”按照慈孤院里的规章制度,王小管事唯一的合法收入就只有她每个月的薪资。偏偏这个账册上没有固定的薪资记载,只隔上几个月会有那么一次大笔收入。   二十两,绝对不是一个小数目了。   曹胖子不假思索地问:“所以这果然就是她买卖孩童的黑账?”   沈昱在一旁听了几耳朵,忍不住问:“王小管事?慈孤院里负责照看女童的那个王小管事?”   曹胖子给了沈昱一个奇怪的眼神:“你睡糊涂了?我们这些天不就在查她吗?”   几个人说着话,婓鹤又有了发现。因为账本上入账少,可能好几个月才有一次入账,甚至还有隔上两年才有入账的,所以这样一本册子就把王小管事二十多年的“额外收入”全部记下来了。慈孤院里的很多事情都会在衙门里记档,哪年哪月哪日,慈孤院里新收养了一个孩童,这个孩童有什么体貌特征,这在衙门里都是能查得到的。同样的,如果孩子病死了,衙门那边也会记上一笔。牟羊当了捕快以后,在衙门里查到了他妹妹病逝的日子,而恰恰就在官方记载的他妹妹病逝的日子前两天,王小管事的账册上有一笔入账,是十三两银子。   这很难不让人联想到是王小管事把牟羊的妹妹卖了十三两银子。   “咱们派出去的人不知道有没有见到牟小妹,只要把她接进京城来,她就是一个活生生的证据啊,我们便可以控告王小管事买卖人口了。”曹胖子说。   “等等等等!”沈昱连忙阻止说。   其实这些天沈昱也在用自己的方式关注着慈孤院。那个潜伏进慈孤院的主意是他给颜楚音出的,按照他的性格,很难丢开这些事情不管。就是因为太忙了,所以中午困得不行,他才会去邬明那里小憩,然后第三次和颜楚音互穿。   再不阻止曹胖子他们,他们就要拿着账册去衙门里报案了。沈昱说:“我忽然想起来……我以前见过王小管事(其实并没有,但现在只能这么说),她有时会去外面化缘。这本账册可能是她的化缘账册,记的是好心人的善款。”   婓鹤倒是没有怀疑沈昱的话,只是觉得奇怪:“女童院如果有哪里需要用钱的,直接向云管事申请就可以了,为什么还要王小管事亲自出去化缘呢?”   沈昱还真就知道一些情况:“慈孤院规定男童十岁、女童十二就要去工坊当学徒,那里包吃包住,会按劳给予一点薪资。基本上老实干上几年都能存下一点钱。到男童十六、女童十八,如果身体健康、手脚健全,慈孤院认为他们能够照顾好自己了,会鼓励他们尽快离开,把工坊的位置让给更需要的人。”   十六岁的男童在时人看来已经成丁了。   都成丁了,自然不好继续留在慈孤院。   他们离开时可以拿走包括衣物在内的个人物品,再加上在工坊中攒的那一些钱,离开慈孤院后基本上都能过活。尤其是女童,离开时都已经十八了,在这个时代完全已经可以结婚嫁人了。她们想要高嫁,那不现实;但如果只是想要找一个本本分分的人家,那还是不难的,在工坊中赚的钱正好可以当嫁妆。   有那种离开慈孤院后过得比较好的,夫妻二人都在慈孤院长大,离开后用积攒的钱置办了一副担子,丈夫走街串巷当卖货郎,妻子在家做些头花、荷包之类的用来卖。这么过了两年,他们手里的钱多了,就想办法租了一个摊子。   又过了好几年,夫妻俩在外城盘下了一家小铺子,乡下人进城时都爱去他们那里买点针头线脑,有猎户打了猎物也爱放在他们店里寄卖……他们夫妻二人还生了一子二女,说他们的生活有多富贵,那肯定没有,但至少平安顺遂。   但也有离开慈孤院以后过得不好的。女人结婚后发现自己所嫁非人的;在外头拼了几年好不容易生活有了起色结果忽然一场病变得一身是债的;暂时不想嫁人结果因为容貌秀丽被人盯上从而断了生计的……总有人的日子不好过。   他们已经成年,离开慈孤院以后,慈孤院就对他们没有责任了。偏偏他们又无父无母无亲戚,遇到事情也没有个亲戚可以帮衬,难不成还回慈孤院来?   王小管事就是在为这些人化缘。她帮衬这个半两,帮衬那个一两,就够这些人渡过难关的了。没有向云管事申请钱款,因为这确实不是慈孤院的责任。   有一件事,沈昱还是从邬明口中听说的。   邬家大伯是山南最大的布商。他们卖布,也卖成衣。既然卖成衣,那就有自己的绣坊。有个从慈孤院出去的女子很有刺绣天赋,结果所嫁非人,夫家其实就是图她手艺,成亲后把她当骡子使。她撑不住要和离,结果被夫家关了起来,后来是王小管事把她救出来的,还想办法给她在邬家绣坊找了一份工作。   现在这个女子已经是邬家绣坊里的顶梁柱了。   之所以能在绣坊帮女子找工作,是因为王小管事也向邬家化过缘。邬家大伯还感慨过,当初他让手下的管事散出去三五两银子全当做善事了,没想到后来还有这样一份福报!那位当了绣坊顶梁柱的女子,多少人来挖过都挖不走!   沈昱说:“王小管事肯定不是一个特别好的人,她对于残疾的孩童确实心有偏见,之前拒收徐春生的人十有八/九就是她。她这点做得非常不对。我们可以因为这个说她不尽责,给她一些惩处。但买卖孩童的事应该不是她做的。”   要么大家搞错了,慈孤院里根本不存在买卖孩童的现象。   要么确实有人在暗中买卖孩童,但那个人显然不是王小管事。 第三十章   或许有人该说了,王小管事一边想办法接济那些离开慈孤院后过得不好的人,另一边也不耽误她偷偷买卖孩童啊,天底下就是有这样的人,别人瞧着她很矛盾,一边做着好事,另一边又做着恶事。为什么沈昱直接把她排除掉了?   因为直觉。   或者说,从蒋陞找出来的账册上,沈昱嗅到了一丝阴谋的味道。   直觉或许不能用来判案,但有人是天生的阴谋家。沈昱始终觉得不能因为一本账册就把王小管事扭送到衙门去。因为一旦去了,她很可能就出不来了。   “越来越有意思了。”蒋陞轻笑一声。他大约也有了类似的感觉。   身为提督之子,蒋陞跟着父亲在任上时也算见多识广。蒋父的仕途看似一路顺坦,其实暗中藏着多少算计!如果没有一点心机和大局观,蒋父绝对坐不稳官位!蒋陞在父亲面前长到了十几岁,有那样一个父亲,他的心眼能少了?   见大家的目光都落在自己身上,蒋陞说:“你们不觉得王小管事是一个很好的背锅人选吗?我敢说慈孤院中藏着的秘密绝对不止买卖孩童这么简单。”   王小管事是一个有着明显渎职行为的人。   她的偏见是实打实的!她对于残疾孩童的不待见也是实打实的!她对女童院里那个六指的女孩过分苛责,这更是实打实的!在这件事上,她洗白不了。   “人们常常会陷入一种惯性认知中。一个人只要做错一件事,等于他是一个坏人,等于他就算做了别的错事,大家也不会觉得意外。”蒋陞指着从王小管事那里拿来的账册,“所以我们看到账本的第一反应都觉得这是她的黑账。”   你都看不起残疾孩童了!   你都虐待那个六指的可怜孩子了!   你偷偷买卖孩童又有什么奇怪的?   你本来就是这样的坏人啊!   就算王小管事拼命解释说这些都是她化缘来的善款,这笔是从邬家铺子里化缘来的,那笔是从过路行商那里化缘来的……但如果有人早就想好要让她背黑锅了,那么只要虚构一个“善人”,每次慈孤院里“病”死一个孩童,就安排那个“善人”给王小管事一笔“善款”……待到事发,因为衙门找不到那个人,所以只能归结于一切都是王小管事自己编出来的,而她根本无法证明自己的清白。   而就算那些接受过王小管事帮助的人,他们来衙门里为王小管事求情,那也只能证明王小管事确实对她们不错,不能证明她没有偷偷摸摸买卖孩童啊!   哦,偏偏王小管事还和那个负责处理病孩尸体的哑婆有些私底下的接触,又是给她棉衣,又是给她肉吃。这年头判案,虽然也讲究律法,但多少会带着一点点官员的主观性,种种证据加在一起,足够衙门判定王小管事有罪的了。   曹胖子颠了颠肚子上的肥肉,苦恼地说:“我怎么觉得这个事情越来越复杂了。一般来说,买卖孩童都是为了敛财吧?如果慈孤院里存在这么一个人,每次偷偷把孩子卖出去后,又安排同伙虚构一个善人的身份给的王小管事一笔善款……那他是图什么啊?刚刚到手的钱,转头就送到王小管事手里去了?”   他总不会是王小管事的真爱吧?   “所以说这个事情越来越有意思了。”蒋陞笑道,“多做多错,幕后的人精心安排了王小管事这么一个背锅的人,反而把他们暴露了。他们所谋甚大啊。”   “怎么感觉慈孤院里的水还挺深的?我们现在怎么办?”婓鹤问。   一个小小的慈孤院而已!这里到底藏着什么!   实在让人想明白!   沈昱正低头沉思,忽然发现大家的目光全落在了自己身上。混进慈孤院是颜楚音的计划,而在场的人中身份最高的也是他,因此需要“颜楚音”拿主意。   沈昱轻咳一声,道:“不如将计就计。”   刚说完这话,沈昱忽然觉得晕眩,眼前一阵发黑。好在这阵感觉很快就过去了。他正要继续说,就发现自己换回来了。这次没经过睡眠直接换回来了!   汤子宁眼巴巴看着沈昱:“你愿意帮我,我万分感激。只是这毕竟关系到家妹的……”我啊,实在放心不下。就当宽宽我的心,能不能说说你的计划。   沈昱:“……”   什么前因后果都没有,沈昱硬是凭着过分强大的心理素质支撑住了!见汤子宁面上着急,又听他话里提及了内眷,沈昱淡定地说:“该说的我都已经说了,你现在着急也没有用。若你都撑不住了,那你的家眷亲人又能如何呢?”   汤子宁得了这话,只觉得沈昱说得万分有道理。对啊,如果他不赶紧想办法冷静下来,那他的姨娘和他的妹妹还能有什么指望呢?他努力平复自己的心情,对着沈昱行了一个一鞠到底的大礼。这是恩人,他汤子宁永世都不会忘。   慈孤院中,颜楚音眨了眨眼睛,茫然地看着大家。曹录眼巴巴地问:“然后呢?你怎么也学会卖关子了?只说了一个将计就计,然后就没有下文了。”   颜楚音:“???”   将计就计,计从何出?   一般人都没有沈昱那样的应变能力,但颜楚音半点都不带怕的。他理直气壮地说:“我进宫一趟。你们别轻举妄动,无论想做什么,都等我出宫再说。”   天塌下来都有我皇帝舅舅顶着,我怕啥! 第三十一章   颜楚音套上马车就朝宫里去了。   到底是小侯爷, 再低调也是有排场的。马车周围跟着十来个护卫,各个骑在高头大马上。人们远远一看就知道,这是贵人的马车, 该让路的赶紧让路。   该拦路的……远远地就得站到路中央来。   护卫们全都警惕了起来。   入宫和回平国公府是同一方向,因为平国公府地段优越、紧挨皇宫而建。沈昱故意待在小侯爷归家的必经之路上守着, 果然被他等到了新乐侯的马车。   颜楚音撩起帘子一看是沈昱,急忙把他唤上车。   护卫们对视一眼, 引着马退回到他们原本的位置上。   车夫低眉敛目, 似乎一点都不好奇小侯爷何时和丞相家的公子有了交情, 不好奇他们俩为何能这般默契,用不着专门遣人送信, 一个在路口等着, 另一个不认为自己行踪被人窥伺了, 一点都没觉得冒犯, 见到人了就直接喊上车。   车厢里传来若有似无的声音, 车夫无心窥探, 听不清二人具体在说什么。他只能隐隐听到一些声响, 透过那些声响很容易叫人联想到耳鬓厮磨的画面。   车夫:“……”   罢了, 我就是一个赶车人而已,忠心二字牢记心头。不该我好奇的事情万万不能好奇。不该我管的事情万万不能管。不该我多嘴的地方万万不能多嘴。   从沈昱那里的得知王小管事的账册, 颜楚音很是吃了一惊:“怎么会这般复杂?你说的将计就计是称了幕后之人的心意,把王小管事当作罪魁祸首抓起来吗?先抓了她, 再看看各方在这件事情中的反应,从而找到真正的坏人?”   沈昱点点头:“只要抓了王小管事, 哑婆子那里肯定会被人灭口, 只有这样才能把罪责完完全全地扣在王小管事身上。否则, 万一哑婆子供出了别的什么人……”所以只要在暗中保护好哑婆子, 他们一定能抓到幕后黑手的马脚。   颜楚音说:“行,等我的人从南边回来了就行动。”他们需要先查清楚牟小妹的事,掌握她真是牟羊妹妹的证据,只有这样才能控诉慈孤院在买卖孩童。   “那得拖到下个月去。你们要在慈孤院里待到下个月?”沈昱关心道。   颜楚音在心里认真地想了想,道:“既然你打算将计就计,不如这样……过两天,我们就对王小管事发难,以渎职的名义降了她的职位!这也不算冤枉她,毕竟她对残疾孩童不好,这是事实。她要是不改了这一点,我是不会留她继续在慈孤院的。”在慈孤院里当职,就应该对这里的所有的孩子一视同仁。   沈昱没觉得颜楚音做得不对。一码归一码,王小管事确实帮助了一些人,但也确实做错了事。只盼着王小管事能认识到自己的错误,消了心里的偏见。   “等罚过她,我们就撤出慈孤院。”颜楚音做出一副凶巴巴的样子,“如果真的存在幕后黑手,得叫他们知道,我们这帮纨绔做事没定性,自以为是地伸张过正义后,就对慈孤院内的事情不再关注了。反正没人觉得我们这些纨绔能做大事,他们会信的。如此,等到南边的消息送来,我们再将他们一网打尽!”   沈昱听见那句“没人觉得我们这些纨绔能做大事”,心里有些不舒服。   凭什么呢?和颜楚音三次交换,沈昱看到了很多别人看不到的东西。不说颜楚音本人,就是他那几位好友,很多人嘲曹世子酒囊饭袋,沈昱却看到他有一颗赤诚之心。凭什么他们要被人误解?而那些真正眼高手低、不知民间疾苦甚至心思歹毒的蠢虫浊物,好比说许家、汤家的某几个人,名声却都还不错?   沈昱眼中似有一道戾气生出。   因为主家没有另外吩咐,马车还朝着既定的路线驶着。聊完王小管事得聊汤子宁了,颜楚音说:“这事是我做得不对,没和你商量,就主动把事揽了。”   嘴里说着抱歉的话,但小侯爷那个语气啊,仿佛在说,我道过歉了哦,所以你不能怪我了。而且,我道过歉了,所以这次事已经了了,下一次我还敢!   沈昱仿佛看到一只小兽正冲着自己张牙舞爪。   他竟觉得小侯爷怪可爱的。   “那你打算怎么做?”沈昱问。   “我正要入宫呢,先和皇舅舅报备下,这次需要他帮我兜底。”颜楚音偷笑起来。就算汤大人是三品大员又怎样,就算许家不好惹又怎样,他有皇舅舅!   沈昱读过很多史书。他想说,帝王的恩宠中往往掺杂着很多利益。无论是爱情,还是亲情,都不能去相信一个皇帝的真心。那些在帝王恩宠中迷失自我的人,他们的下场都不会好。但面对着这样一个骄傲的颜楚音,他说不出口。   也许今上是不一样的呢?   毕竟小侯爷是如此鲜活,他和史书上那些被宠爱又被舍弃的人都不一样。   沈昱按下心中的诸多想法,面上带笑地问:“你想要把事情闹大?”   “不闹大不行。自古婚姻讲的都是父母之命,这个事情不闹大,汤子宁的妹妹只能嫁到许家去。”顿了顿,颜楚音又说,“就算没了她,总还有别的女人要嫁过去。”唯有把事情彻底闹大,撤掉那块遮羞布,才能坏了许家的谋划。   许家和汤家都有人在朝为官,许家背后更是牵扯到阴江柳家和几多姻亲。一旦把事情闹大,势必会影响到朝堂上的格局。所以颜楚音才想要提前去皇帝面前做个报备,顺便也想借用一下皇帝的人手,好把整个事情做得更漂亮些!   小侯爷还是很有分寸的嘛!   说着话,马车在宫外的下马处停了下来。颜楚音要入宫,但沈昱不是啊!小侯爷很是体贴地说:“这里雇不到马车,要不然叫我的人把你送回丞相府?”   沈昱正要答应,小侯爷忽然想起什么,又说:“也快到下职的时间了,要不然你在这里多等等,等到你爷爷出了宫门,你正好可以接他老人家回去。”   “接?”沈昱似乎有些不太明白。   “对啊!我上次就替你接过一回,你爷爷可高兴了!周围的老大人们个个都很羡慕你爷爷。他们有些是你爷爷的政敌吧?被政敌羡慕,是不是很爽?”   沈昱根本无法想象爷爷喜形于色、老大人们羡慕嫉妒的样子。   “嘿嘿,都是我该做的。”小侯爷骄傲地说,“不用谢啦,不用谢!”   沈昱:“……”   小侯爷眼巴巴地看着沈昱。   见他迟迟没有反应,小侯爷的目光渐渐“凶狠”起来。   沈昱冲着小侯爷拱拱手:“听起来确实大快人心,谢谢小侯爷。”   凶狠?不存在的。小侯爷哼了一声,大度地摆了摆手:“都说了,不用谢啦!你不用和我客气的!你们读书人就是太讲礼。嘿嘿,下次别这么客气!”   沈昱忍着笑,挤出一个字:“行!” 第三十二章   御书房中, 皇帝面前摊着一本奏折,正等着他批示。   心腹近侍低眉敛目不敢多看,只眼睛余光看到皇帝正缓缓转动着右手大拇指上的扳指。近侍心里一惊。不知道那奏折上写了什么, 竟是把皇上气着了。   大约只有他这样的心腹人知道,皇帝心情不好的时候喜欢转扳指。   虽然生来就是天潢贵胄, 其实皇帝幼时的日子并不好过。那时,先皇还没有登基, 在位的是本朝的第二位皇帝太宗。在先皇的众多子嗣中, 皇帝的出身委实算不上高的, 偏偏他和景福长公主是龙凤胎,太宗难得记住了这个孙儿。   那时, 先皇还只是个王爷, 已在宫外开府多年。宫里的太宗皇帝偶尔提及龙凤双生的孙儿孙女, 孙儿孙女就要在府内受一些磋磨。偏偏那些磋磨都是叫人有口难言的, 就算给皇帝机会去告状, 他也没法告, 只能自己认下苦头吃。   皇帝右手的拇指因此受过伤。   那时候, 一位堂兄被皇帝那几个亲兄弟挑唆着要和他比试弓箭, 皇帝若是拒绝少不得要担上“瞧不起人”、“破坏兄弟团结”等名头,皇帝只能应了。偏偏分给他的弓箭是被人动过手脚的, 弓弦直接割裂他的拇指,当时就血流如注。   那道伤很深很深。   深得就算过去了这么多年, 皇帝在位都已经有二十多年了,他也已经是个四十多岁的中年人了, 拇指上的疤痕还是清晰可见。皇帝永远记得, 当时受伤的明明是他, 结果那几个名义上的兄弟众口一词说他自作自受, 如果不是他非要使那个与自己力量不符的大弓,他肯定不会受伤……最后受罚的反而是他。   先皇去世后,皇帝登基。   都知道今上喜欢扳指,右手拇指上总套着一枚扳指。却很少有人知道,这个扳指就像是一道封印,将皇帝心底那些不为人知的戾气和野心全都封印了起来。他转动扳指的时候,就是他极为生气的时候,也是有些人该倒霉的时候。   颜楚音并不知道皇帝舅舅在生气。   被偏爱的总是有恃无恐。颜楚音想入宫的时候就能入宫,从来不会刻意去打探皇帝舅舅的心情怎么样。有时候,听见父母说皇帝因为某件事情生气了,颜楚音还会特意赶在皇帝生气时入宫。舅舅对他那么好,他要哄舅舅开心啊!   走到宫门口,颜楚音看到了太子殿下。   太子显然是故意站这里等他。他早就看到颜楚音了,还看到了他和沈昱的互动,笑眯眯地问:“音奴,刚刚那是沈昱吧?你们什么时候处得这么好了?”   颜楚音得意地说:“他为着一些事感谢我呢!”   顿了顿,颜楚音又说:“他现在勉强能算我的朋友!别人还不知道我俩走得近了,太子哥哥要帮我保密啊!”严格说起来,皇子皇女们只是颜楚音的表兄弟姐妹,他直接喊“哥哥”,显然是逾越了。但他打小就这么喊,第一次喊人肯定是长辈教的,皇帝指着太子说,这是你太子哥哥,颜楚音就这么喊着了。   太子比颜楚音大了十几岁,虽然是平辈,却很有一些长辈的心态。他故作不解地说:“保密?你们二人交往又不是什么见不得人的事,还用得着保密?”   “我可是国子监里公认的老大哥啊,若是被人知道我和太学四公子之一有了交情,不知道的还以为我通敌呢。”身为国子监人,决不能对太学子认输!   至于沈昱……嗯,沈昱不是一般的太学子,不能一概而论之。   太子若有所思。   音奴长这么大,什么时候怕过“人言可畏”四个字了?所以音奴这话得反着听。他不是怕自己被人误以为“通敌”,而是怕别人议论沈昱。读书人最讲究谈笑有鸿儒、往来无白丁,沈昱和小侯爷走得近了,肯定会有人说他失了风骨。   太子心道,看来音奴真的很看重这个新朋友啊!   “好好好,孤肯定给你保守秘密。”太子笑着说。他的那些个亲兄弟,老二性格板正,自小就没见他撒过娇;老三身体太差,深居简出的,除了重大节日轻易见不到他人;老四和太子一母同胞,兄弟之间亲近是亲近了,但老四气人的本事也是一流的……余下的兄弟们又太小,看来看去果然还是音奴最讨喜。   太子忍不住伸出手去,冲着颜楚音的脑门弹了个脑瓜崩。   颜楚音:“……”   又来了又来了!   太子哥哥又开始幼稚了!冷不丁地弹一下别人的脑门,他过了十岁就不玩这个了,好不好!但这是自家太子哥哥,能怎么办啊?还是得笑着包容他啊!   太子要回东宫,和颜楚音不顺路,兄弟俩道别后,颜楚音拔腿朝御书房奔去。一路上,众侍卫看到新乐侯的身影,都见怪不怪地直接放任他跑过去了。   跑到御书房门口,颜楚音气喘吁吁地说:“劳烦公、公通报……”   不等守门的太监说什么,屋里传来皇帝的声音:“音奴来了?进来吧!”新乐侯一进宫,就有人把消息传到皇帝这边来了。这会儿功夫,皇帝已经把奏折收起来放到一边,小茶房也已经拣了几样新乐侯爱吃的点心,摆到桌子上了。   颜楚音一进屋,见着皇上就笑,不怎么标准地行了一个礼,看皇上好像不怎么忙的样子,跑到皇上跟前,给他捏起了肩膀:“皇舅舅,我求您件事呗!”   “怎么,真从慈孤院里调查出什么来了?”皇上好奇地问。   颜楚音摇头:“不是,是另外一件事。我在国子监里有个一直瞧不顺眼的人叫汤子荣,皇舅舅您知道吗?”   皇帝或许能记得朝中重要官员的名字,但显然记不住他们的儿孙。他朝近侍看了一眼。近侍上前一步,小声说:“此人乃是光禄寺卿汤大人的嫡长子。”   汤家啊……皇帝眸光一闪。   颜楚音继续说:“我刚知道一件事。汤子荣的表兄,就是许家排行第二的那个,疑似得了花/柳/病,治不好了,就这样他还想娶妻呢!我呸!”在他的叙述中,不仅汤子宁那个倒霉的被定了亲事的妹妹被隐去了,连汤子宁都隐了。   好像仅仅是因为颜楚音和汤子荣结仇,从而间接和许二结了仇。他是因为看汤子荣不顺眼,抓到许二的把柄后,才不想放过他们。绝不是为了汤子宁。   颜楚音摆明了想搞一场大的。在这个讲究一家子一荣俱荣、一损俱损的时代,如果被人知道,所有事情是因汤子宁而起的,他以后的日子必然不好过。   “哦?”皇上似乎起了一点兴致。   颜楚音说:“最可恶的就是那个许家!开口圣人之言,闭口世家规矩,哪门子规矩说一个得了花/柳/病的人可以骗婚的?皇舅舅,你借我一点人手,我要把许二的病传得人尽皆知!”许家背后毕竟站着柳家和其他世家呢,如果颜楚音自己派人去传流言,搞不好他们能摸到他头上。但皇上出手就不一样了。   什么叫一力降十会?   这就叫一力降十会!   汤子宁还以为颜楚音能有什么巧妙的办法。其实真没有。但只要把许二的病情传得人尽皆知,谁敢顶着流言把女儿嫁到许家去呢?大家都是要面子的!   和平年代、官宦之家,谁也担不起卖女求荣的恶名!   就算汤家是许家的姻亲,他也不敢把女儿嫁过去!   或者说,正因为汤家是许家姻亲,汤夫人更不能把庶女嫁过去了。因为一旦嫁了,她就坐实了苛待庶女名声,叫人以为她宁可踩着夫家也要帮扶娘家。   就算两家已经商定了亲事又如何?只要能把事情闹大,闹得汤许两家无法收场。为了维护自己的名声,汤夫人还得站出来对着大家哭诉,她只是被娘家的哥哥嫂嫂骗了,若是早知道侄儿得了那种病,她说什么也不会同意嫁女的。   等到亲事一解除,汤子宁抓住机会把妹妹往那种正正经经的庵里一送,只说是为家人祈福。再过上半年,赶紧给妹妹重新找门亲事,这事也就过去了。   新找的亲事可能说不上有多好,但无论怎样都比嫁给许二强! 第三十三章   颜楚音也是因为有了皇舅舅做靠山, 才敢这么算计汤家和许家。   如果是别的什么人,比如汤子宁,他鱼死网破地用了这一招, 不等他把流言传得人尽皆知,汤家和许家就能发现端倪, 从而把他彻底按下去!到时候别说算计许家了,汤子宁能不能把命保住都不好说!但颜楚音问皇上借了人, 那就不一样了, 他们能在一夜之间把这个消息传得连耗子洞里的大老鼠都听到。   还有更绝的!   颜楚音越发用心地给皇帝捏着肩膀:“皇舅舅啊, 许二他爹不是在礼部干着么?等咱把这个流言传起来,您就体恤下臣, 安慰一下许二的爹, 说不相信他们许家那么清净的门风会养出一个眠花宿柳的儿子, 然后您安排一个太医给他, 就说这太医是帮他澄清流言用的, 只要太医说许二没事, 流言就散了。”   但如果许二有事呢?   那许家就辜负了皇帝的信任。许家得阖家向皇帝请罪!   而且有了太医背书, 许二的花/柳/病就彻底坐实了, 无论许家找什么借口都没用。颜楚音要的就是这个!只有把病情坐实,才能真正绝了他娶妻的路。   皇帝心情大好:“你这促狭鬼!”   颜楚音嘿嘿一笑:“本就是他们有错在先, 我不过是顺势而为。如果他们做人做事都清清正正,我主意再多, 也拿他们没有办法,是不是?对了, 许家那位许大人, 皇舅舅还得用不?要是您用得着他, 要不然我就不搞许家了。”   颜楚音鼻头一皱。要是皇帝舅舅还能用得上许家, 那只能再想一个办法去帮助汤子宁兄妹了……比如叫他娘出面,收汤家小妹做个公主跟前的内务官?只要他娘不开口,对着汤家的主事人装聋作假,汤家谁也不能逼汤小妹嫁人。   颜楚音在心里想着别的辙,就听皇上冷哼一声,不屑道:“呵,许家!”   本朝开国都多少年了,有些人还不知道端着谁家的碗、吃着谁家的饭!这个许家,早先年看着还算得用,如今瞧着却不过是阴江柳家的门下走狗而已!   颜楚音顿时放心了,看样子他的计划能成。   在御书房里给皇上捏了肩,又吃了几块点心,喝了两盏茶,颜楚音瞧了瞧天色打算去寿康宫给太后奶奶请安。皇帝也没多留他,叫个小侍陪着他去了。   御书房里一时间安静了下来。   那一点点热闹气,颜楚音一走,立时就散了。   皇上又开始不紧不慢地转起了扳指。转啊转啊,忽然皇上轻笑了一声。他从旁边的那一叠折子里抽出刚刚那本还没有批示的,刷的一下,砸在了地上。   皇上笑道:“音奴真是朕的福星啊!”   奏折落地,摊开的那一页上赫然写着,几大世家联名上书请求编著《世家谱》。话说得很好听,仿佛向皇家深深低下了头,真要修《世家谱》的话,肯定是把皇姓摆在第一个。这话或许对一些皇帝管用,但对今上一点用都没有。   因为今上从来就不是一个好大喜功的人!   他不吃这一套!   别人不清楚,他还能不清楚吗?太/祖皇帝本是一个来历不明的弃婴,放在木盆里顺水而下时被一家杀猪的人收养了。所以太/祖皇帝就是一个杀猪匠!前朝末年民不聊生,官逼民反,日子过不下去了,太/祖皇帝就领着兄弟们反了。   世家想要把皇姓往上古的圣人身上引,说太/祖皇帝是圣人之后,由天地孕育而出……听上去好像很不错的样子,但真由着他们这么写,那就是贻笑大方了!《世家谱》真写成,明眼人一看就知道皇姓这些都是编的,反倒是世家源远流长,几百年里从未断了传承,都有迹可循、有证可查。反衬得皇家浅薄!   这些世家!   皇上想要把奏折直接打回去,但奏折上不仅有世家的签名,还有包括许家在内的世家姻亲的签名,甚至还有包括汤家在内的世家的姻亲的姻亲……哦,奏本里还说,只要重编了《世家谱》,世家定会集资修建一座大型的书苑,用来存放它。既然是书苑了,肯定还会有别的书,比如世家不外借的珍稀典藏。   这书苑是对外开放的,所有人都能借阅其中的书籍。   除了先皇,本朝的皇帝都不怎么爱用世家,于是相对的只能重用贵勋和清流。清流说白了就是一帮读书人。世家愿意建造书苑,读书人肯定趋之若鹜。如果皇上直接把奏本驳了,读书人心里怎么想?必然会有一些转而偏向世家。   世间的事多为双刃剑。   皇上可以用清流去分了世家的利益,世家自然也能联合起来利用清流“逼迫”皇上。本朝开国已有八十多年,世家沉寂了三代人,不愿再沉寂下去了!   皇上大约能理解他们那种想要恢复昔日荣光的心。但抬头看看吧,顶上的天已经换了!想要学前朝世家与皇族共治天下的那一套?永远都没这个可能!   “朕不信命,但有时天命如此,由不得人不信。”皇上忽然开口道。   这话!近侍不知道该怎么去接,想着皇上刚刚夸过新乐侯是他的福星,便应和道:“皇上乃是天命所归,得了您的庇佑,小侯爷自然是顶顶有福气的!”   皇上只笑了笑。   有时候天命如此……   二十年前,世家肯定没想到先皇登基才四年就死了,今上也没有想到,最后是太后当机立断,和一帮贵勋齐齐发力,皇位稳稳当当地落在了今上头上,而世家为先皇送进宫的女人还没来得及发挥作用就成了太妃,全都留在深宫中守寡。如今,世家也没有想到他们看似完美的计划能撞上新乐侯的神来一笔。   皇上心中的郁气尽都消散,笑道:“音奴去年就眼馋朕的白龙了,正好白龙今年生的小崽子完全随了它的样子。传朕口谕,叫音奴把小马驹领回去!”   近侍暗自咂舌。   不愧是新乐侯啊,进宫麻烦了皇上一趟,还能从皇上手里领到赏! 第三十四章   颜楚音告别太后, 牵着皇上新赐的小马出宫时,碰到了二皇子和四皇子。两位都是特意待在那里等他的。四皇子和太子一母同胞,都是皇后所出。他颇为眼馋地说:“我从白龙下崽盯到现在, 没想到玉雪最终还是被你得了去!”   “玉雪?”   “我给它起的名字。多好听啊!”四皇子说。   颜楚音叹了一口气,摸了摸玉雪的头, 对着它假意抱怨:“玉雪啊玉雪,你看看, 四哥哥给你起得什么名字!一点都没有你母亲那个白龙喊着响亮!”   四皇子立时就乐了。按说这是皇上特意赐给颜楚音的小马驹, 是完完全全属于颜楚音的东西, 他完全可以顺着自己的想法重新想个名字。但他就这样喊小马驹为玉雪,显然是因为重视四皇子, 不忍辜负四皇子对玉雪的满腔喜爱。   四皇子便觉得自己没那么遗憾了。   颜楚音也不是对所有皇子都这么体贴的。如果拦路的是他的宿敌六皇子, 颜楚音肯定一点面子都不给。但四皇子是个直爽大气的, 颜楚音还挺喜欢他。   四皇子对玉雪说:“别忘了我喂你吃过糖块。等过些日子, 你在音奴那里适应了, 我就去看你。”之所以是过些日子, 是因为音奴刚刚得了玉雪, 人和马需要培养感情。颜楚音敬重他这个当哥哥的, 那哥哥也不能委屈了弟弟啊!   二皇子冲着颜楚音点点头,提醒他说:“虽然你每天都需要去慈孤院, 但也别忘了礼部的卷子。我抽空帮你重新做了目录,你查阅起来会更加方便。”   颜楚音:“……”   谢谢二皇子哥哥, 你很好,但是真的没有必要!   二皇子心里还记着要帮颜楚音保守秘密的, 当着四皇子的面, 他没有说出沈昱的名字, 只道:“虽说卷子不能离开档案处, 但如果你有瞧着特别好的,可以抄录下来,给你的朋友送去。若是你抄不过来,我给你安排一个小吏?”   颜楚音欲哭无泪:“二皇子哥哥,你真是太好了!”   二皇子抿了抿嘴唇,似乎有点不好意思。   汤子宁只是睡了一觉,醒来就发现变天了,忽然间似乎所有人都知道许二得了脏病。不少人恍然大悟,难怪许二这么爱热闹的人,好些日子没在外头瞧见他了,原是病了啊!有一些人更是事后诸葛亮,说早知道许二会有这一天!   本朝并不对百姓禁言。外城的茶摊子上,多少人唾沫横飞: “万万没有想到,许家那样的家世,想要女人,家里干干净净的婢女不知道有多少,怎么也爱往脏的臭的地方寻去……这下好了吧,多少家财还没享,命都快要丢了!”   “说不定这位许二爷就爱一些偏门呢?”   “你们见过得了花/柳/病人吗?我见过!我家那条巷子里,有个赶大车的,都以为他是老实人,没想到也偷偷往暗门子里去,不知道怎么就染上了。唉,最后全身溃烂得不成样子,还臭!他自己先受不了了,一根裤腰带吊死了。”   “太可怕了!要不然怎么叫脏病……”   “不一样,许家那样的家世,说不定能请到好大夫。”   “就是请了宫里的御医,这花/柳/病也治不好啊!”   ……   说着说着,流言便悄悄转了方向。这个说:“嘿,你们知道吗?许家的这位二爷,是花巷里的常客。他啊,不喜二八少女,偏喜上了年纪的妇人……”   “许家的老夫人,我没记错的话是阴江柳家的吧?你们啊,都还年轻,有好些事情不知道的,我记得清清楚楚,这位许柳氏当初受过宫里的表彰呢!”   “那会儿还是先皇在位,先皇称许柳氏是世间女子的典范。”   “你这么一说我也想起来了,先皇还因此纳了一个柳姓的女子做贵妃!”   “没记错的话,柳贵妃就是这位许柳氏的侄女吧?”   “啧,你们就算说出了花去,我也不信先皇真夸过许柳氏。她当得起吗!许柳氏要是真这么好,能教养出一个爱逛暗门子的、得了花/柳/病的儿孙来?”   ……   流言四起,而汤子宁诚惶诚恐。见着沈昱时,他总是一副有话要说但不知道说什么的样子。在这个父权高过一切的时代,父亲就算弄死了儿子,只要有个说得过去的理由,都不能说父亲是错的。汤子宁作为汤家的儿子,他真没想到“沈昱”一出手就是这么大的招,眼看着已经把许家拖进泥沼了,汤家危矣!   还是沈昱先开口的,笑道:“这事不是我做的,我没有这么大的本事。”   汤子宁:“……”   沈昱哭笑不得:“真不是我做的。”   汤子宁郑重其事地说:“我明白的,我会将一切烂在肚子里。如果有违誓言,叫我天打五雷轰、死无葬生之地!”沈昱帮了他,他绝对不会背叛沈昱。汤家富贵时,他没能享到多少好;现在汤家要出事,他竟然好似松了一口气。   这明摆着是没信啊。沈昱竟不知道该说什么了。   犹豫了一下,汤子宁又说:“虽然流言愈演愈烈,可如果许家不认,那该怎么办?我们也没办法把许二拖到街上,脱/光他的衣服给众人看他的病灶。”   沈昱说:“要的就是他们不认啊!”   汤子宁欲言又止。   “你只管往下看。我可以确保你一定能如愿以偿。”沈昱道。想了想,他又提点了汤子宁一句:“这次,许家会出事,但汤家会全身而退。”只说这次,汤家这一次肯定是没事的。但未来怎样就不好说了。沈昱不能提点汤子宁太多。   皇帝出手了,自然比颜楚音更沉得住气。他放任流言变来变去,却没有进一步行动。这给了许家一种错觉,只要澄清许二没得病,一切就能恢复原样。   许家的招牌就是那位出身阴江柳家的老太太,只有保全了许柳氏,许家的女孩们才能继续高嫁,许家的儿孙们才能自诩以品德立世,许家才能不断缔结姻亲网,不断结交官场人脉……在许柳氏的教导下,许二一定不能得花/柳/病。   于是许家放出消息,许二只是得了会过人的疫病而已,并非是花/柳/病。他们甚至给出了证据,许二身边一位得宠的通房怀孕了,将将一个月!这位通房被家里的夫人们领着在人前露过几次面,看上去健健康康的,气色非常好。   许柳氏对着别人哭诉,许二还未成婚,本来应该一碗药下去,把通房肚子里的孩子堕了,但谁叫许二在京郊的山上苦读时被贱民传上了疫病呢,如今许二眼看着是不成了,只能违例叫这个通房生下孩子,好给许二传下一丝血脉。   这番哭诉是有用的,大家面上都很同情许柳氏。   到了这时,皇上终于出手了。   就是颜楚音想的那一招!皇上直言道,许家的家风是被先帝称颂过的,如今流言闹得不成样子,他作为先帝的儿子都看不下去了!不是说许二得了花/柳/病吗?没事,朕这就安排最好的太医去看他,替他仔细诊断,帮他恢复清名。   圣上口谕传到许家,许柳氏当场晕了过去。   许家一下子就乱了! 第三十五章   如果许家是顺国公府那种握有实权的家族, 一个家里同时有那么好几个人都是朝堂上的中流砥柱,那么家中的次子小辈得了花/柳/病这种事根本打击不到他们。最多就是被御史参一个治家不严,最多就是被老百姓们议论上几天。   这事过去以后, 日子该怎么过还怎么过。   但许家不是啊!   许家的立世根本就在于一个“礼”字。通过许柳氏,他们从柳家那里借到了半幅脸面, 然后近二三十年一直高调地把这半幅脸面挂在自己脸上,不断想办法抬高自己, 才把家族发展起来。许家的人脉和势力都建立在这样的基础上。   这个基础显然是虚的!   不出事还好。一出事, 就直接从高空坠入了泥地。   太医得了皇上的吩咐, 带着药童进了许二的房间。然而,只隔着两米远远看了许二一眼, 太医就匆匆跑出来, 叫药童取出一件罩衫, 把自己严严实实地包裹好, 又用一块三角形的仔细棉布捂住了口鼻, 这才重新进入许二的房间。   许二这个病啊, 就算是许家人, 也不是每个人都清楚的。   见到太医这副模样, 有些人还心存幻想。许二得的确实是疫病吧?要不然太医为何把自己保护得这么好?他们却不知道,除了疫病, 花/柳也很可怕啊!   而知道实情的那几个,已经腿软地站不住了。   早知道!早知道这事瞒来瞒去还是瞒不住, 就应该早早地把许二弄死,等这孽障下葬了, 就算起了流言, 没有许家人点头, 就没有人敢对他开棺验尸。   如果被颜楚音知道这些人心里的想法, 小侯爷该指着他们鼻子骂了。你们这些狗辈,危及自身时就想到要把许二弄死了,可没有危及自身的时候呢?明知道花/柳治不好,还要乐乐呵呵地替他张罗亲事……呸,一家子的狼心狗肺!   为了让许二临死做一回新郎,差点把一个无辜的女子坑害了。   汤家,汤子宁的父亲正和幕僚坐在书房里议事。   幕僚诚恳道:“当断不断反受其乱啊,大人!”问题升级了!真正致命的不是许二那个花/柳/病,而是许家这两天刚放出消息说许二的一个通房怀孕了!   许二肯定是不能让通房怀孕的。那么通房肚子里的孩子怎么来的?   一种是通房偷人。可许家长辈是傻子吗?明知道儿子是那么个情况,如果通房真和内院的下人有了苟且,许家能放过他们?所以只剩下一种可能,这个通房肚子里怀的确实是许家的骨肉,不是许二的,那只能是许家其他男丁的。   许家把通房推到台面上,是想让世人相信许二没有得花/柳/病。偏偏皇上帮他们把遮羞布扯了!这个通房的存在就成了罪证!许家这是要乱了人伦啊!   这和许二死了,许家把他兄弟的孩子过继给他不一样!   无论通房原本是许大或者其他人的通房,许家假装她是许二的;还是说通房确实是许二的通房,但这个孩子是其他人让她怀上的……这都叫违逆伦常!   古人曰,背人伦而禽兽行,十年而灭。   违逆伦常者,不光世间的礼法容不下他,连老天爷都容不得他!   幕僚又劝:“大人,留给咱们的时间不多了!”要赶紧和许家划清界限啊。尤其是早前还听说汤家主母想把庶女嫁给许二……既然这事才刚起头,六礼都还没开始走,风声也没有传到外面去叫别人知道,那这个事情就绝对不能认!   汤家想要嫁女?不存在!绝对没有这回事!   迎上幕僚诚恳而焦急的视线,汤父叹气说:“许家予我有恩啊!”   汤父任光禄寺卿,从三品,职掌祭祀、朝会、宴乡酒醴膳羞等事。重点就在于祭祀。时人重祭祀,天子每年都要祭天地祭祖宗祭山河,以此来求国运。汤父这个职位,往前倒个好几百年,可同等于掌建邦之天神、人鬼、地示之礼的最高神官。不懂礼者何以祀?汤父能够上位,归根究底还是借了许家的势。   幕僚再劝:“今时不同往日。”只说了这一句,就没有继续往下说了。做人幕僚嘛,都得这样,有时把话说得太透了,反而不美。有些事意会就可以了。   汤父沉思良久。昔日,许家正煊赫,而他需要借助许家拓展人脉;今时,他是稳稳当当的三品官,而许家眼看着就要跌入深坑了……确实该做决断了。   往前倒那么两代,汤家算是前朝旧臣。当然,真正忠心于前朝的那些旧臣都已经殉国了。像汤家这样的,更准确地说,只是祖上恰好在前朝当了官而已。   前朝那些官员大致可以被分作三批。第一批忠心的,全死光了;第二批圆滑而有能力的,新朝建立后,总不能把旧臣都杀光,这些人转投新主后各有各的际遇;第三批忠心谈不上、能力又一般,就像汤家这样了,渐渐落败下来。   直到汤父寒窗苦读中了进士,又因为旧臣之后的身份被许家选中,嫁了嫡出的女儿过来,汤家才重新回到朝堂之中。汤父一直与许家共进退,不仅仅是因为姻亲之间的共进退,而是在和“旧臣”这个大群体共进退。说得难听点,许家就是“老鸨”,汤父等则是被老鸨一手培养出来的“花魁娘子”。花魁是献给皇上的,皇上见花魁确实有几分能力,也愿意受用。但青楼背后却还藏着柳家这样一个大金主!   老鸨捏着花魁的卖身契,花魁轻易脱不了身。   许家名声好的时候,汤父无法和许家反目,除非他想背一个恩将仇报的恶名。但现在老鸨自顾不暇,青楼整个乱了,花魁就有了选择。他可以和青楼共进退,也可以趁机离开青楼,跳下这条由世家暗中打造出来的名为“旧臣”的船!   前朝的皇族都死光了,“旧臣”之所以抱团,肯定不是为了光复前朝,而是为了在本朝爬上更高的位置、获得更大的权力……都是利益使然!以前是因为自身弱小,汤父眼前没有一条通天的路,没了老鸨和青楼,轻易见不到恩客。   但现在他已官至三品。   为什么不自赎自身,直接“嫁”给恩客呢?   汤父目送幕僚离开书房,独坐半天,终于起身朝内院走去。不多时,内院就传来了激烈的争吵声。又过去许久,汤许氏红着眼眶,坐上马车回了娘家。   走到半路,马车忽然停了。   汤许氏不耐地问:“怎么了?”   “出事了!就那个……许二的那个通房啊,不知怎么竟跑出了许府,在衙门外击鼓鸣冤呢!说是、说是要控告许家违逆伦常!”这消息传得快,大家听说了以后全跑到衙门看热闹去了!因为看热闹的人实在太多,路都被堵住了。   汤许氏又惊又急,本来和丈夫争吵过还有点委屈,这下全吓没了。   她眼中涌出泪来。   糊涂啊!丈夫说得没错,娘家真的摊上大事了。她再心痛娘家,也得顾念夫家,顾念自己的亲儿子。那门亲事绝对不能认……庶女好好地待字闺中,从来没有议过亲。如果娘家的哥哥嫂子非要攀扯,那就别怪她不顾亲戚情面了。   ————————   汤子宁甚至不用把妹妹往庵里送。好好一姑娘,没摊上事,为什么要送去庵里?为了不显得心虚,他妹妹因祸得福,日子反而比以前还要好过一些了。   汤子宁心里恨不得给沈昱跪下,但面上不敢太激动。   许家的事闹得这么大,他不敢给沈昱招祸,只能在其他方面努力地回报沈昱。比如,做出一副无比仰慕沈昱文采、敬佩沈昱人品的样子(这都不用刻意假装,汤子宁原本就很崇拜沈昱,现在不过加了救命之恩而已),对着自己的好友(大都为一些上进的庶子),极力吹捧沈昱,还打算为沈昱组建夸夸社。   啊不是,是香莲社。   香,是指沈昱的文采。据说把沈昱的文章抄下来,放进香炉子里点了,能熏得一身文香!莲,是用来比喻沈昱的人品。什么叫高洁如莲,沈昱就是啊!   婓鹤消息灵通。这事很快经由他传到了颜楚音和曹胖子的耳朵里。曹胖子近来很喜欢踩沈昱,逮着机会要踩,没有机会创造机会也要踩,大声说:“哈哈哈哈,香莲社?难不成沈昱一大男人天生带香吗?哈哈哈,笑死我了……”   颜楚音目光凶狠地看过来。有什么好笑的?那名义上是沈昱的夸夸社,其实夸的不都是我吗!汤子宁分明是为我的灵魂倾倒,他根本就是我的迷弟啊!   曹胖子哈到一半,一脸莫名其妙地把嘴闭上了。   “香莲社怎么了?这名字多好听啊,既文雅又有韵味!”颜楚音骄傲地说。   曹胖子抹了一把脸,无比心痛地朝婓鹤看去。看!真不是我瞎编的,新乐最近真的很奇怪!沈昱那家伙……他是给新乐下蛊了吗?这功力简直堪比前朝妖妃!   颜楚音做了一个重大决定:“我们弄几个假身份,偷偷加入香莲社!”不加进去,怎么知道汤子宁都怎么夸我呢?那岂不是要辜负汤子宁的一番心意了?   曹胖子:“……”   婓鹤:“……”   曹胖子虚弱地说:“你要是信得过我,我来搞假身份。”我家里庶出的兄弟多,一个个既懂事又听话,用了他们的身份,他们肯定不会外传。颜面定可以保住。   书中大侠为了兄弟两肋插刀,我这也是为了兄弟忍辱负重! 第三十六章   怀孕的通房站出来控告许家, 这自然是皇上安排的。   太医被派到许家时,老太太昏倒,趁着许家大乱, 另一波人悄悄带走了通房。等太医回宫复命,通房已经把知道的事都说出来了。这通房确实是许家的家生子, 但她是个心里有成算的,对主家根本没什么情谊, 乐得看许家倒霉。   这通房的本名是个大俗名叫大妮子。   大妮子小时候真没想过长大了要给主家当通房。但随着她年岁渐长, 容貌渐渐显露在人前, 她被许家的一个管事看上了。没错,就是一管事。虽然大家都是许家的下奴, 但管事的地位比他们高, 权利比他们大, 在主家面前也比他们有脸面, 若是大妮子不嫁给管事, 管事有的是办法让他们一家人有苦难言!   那管事已经四十多了!前头死过两任妻子。儿子都比大妮子大了!让大妮子嫁给他?看到管事脸上的褶皱和他那一口大黄牙, 大妮子心里就直犯恶心。   大妮子心道, 我是下仆, 我违逆不了你,那如果我是你主子呢?   男人都是恶心的玩意儿, 与其伺候你这么一个在主子面前卑躬屈膝的破管事,我不如直接勾引主子去!毕竟是家生子, 在内院还是有一点门道的,在大妮子的精心策划下, 她成功睡到了……她想睡许二的三叔来着, 因为许三叔的后院最好进, 阴差阳错睡了许二大哥, 也就是许家这一辈精心教养的嫡长子。   大妮子有些傻眼。许大的后院可不好进啊!   因为许大刚成亲还没两年,他妻子地位高,许家为了表示重视,不仅在婚前就把许大两个通房丫头打发了,婚后也没有再给许大安排女人。当然,许大私底下睡没睡女人,那不清楚。但反正明面上许大的后院如今只有嫡妻一个。   大妮子不敢赌自己能在许大这里获得名分。   她脑子活络,直接跑到许母面前,对着她磕头认错。明面上是认错,其实她有三四成的把握,认为自己可以被许母保下来。许母明面上看重儿媳妇,其实早就不满儿媳妇对儿子的霸持了。大儿子睡了一个丫鬟?这肯定不是儿子的错啊,都怪儿媳妇那个妒妇!怀着某种心思,许母果然把大妮子保了下来。   过了些日子,大妮子发现自己怀孕了。   许母知道后欣喜若狂,找了大儿子来商量。儿子却觉得,他妻子也怀着,妻子肚子里的比什么都重要,不想在这个时候把大妮子领回去,给妻子添堵。   这时,许母和许大都已经清楚许二的病情。许母不知哭湿了多少手帕,也不知在佛前上了多少香,但暗中找来的大夫都在摇头,暗示许二已经没救了。   许母正打起精神想要给许二选一门亲事。自己生的孽障,总不能眼睁睁看着他还没成婚就离世吧?哪怕儿媳妇过门也不可能给许二留下香火……咦?!   许母把脑筋动到了大妮子身上。   长子顾念着大儿媳妇,不肯把大妮子抬为通房。可生母没有名分,肚子里的孩子生下来就算是私生!目前连一个孙子都没见到的许母哪舍得让未来的孙子背负一个私生的名头啊!正好许二又不可能让女人怀孕了,不如移花接木!   许母自认为整个内院都在她掌控之下,这事只要安排妥当,没有任何人能发现不对。未来二儿媳妇进门了,多一个孩子记在她名下,那也是她的福分!   想干就干!   为了把孩子的月份遮掩过去,许母本来还在挑拣,这下子直接定了人选,正是姑太太家的庶女。一个庶女!本来哪有资格嫁给她儿子?也是便宜她了!   大妮子继续留在许母的院子里养胎。老实说,她真不知道许二得了花/柳/病,只隐隐觉得这里头有大问题,否则明明是许大的种,为什么要算到许二头上?但主家怎么说,她就怎么认。成了许二名义上的通房也比嫁给老管事好。   ……   等大妮子被皇上的人带走,当然她并不知道这背后站着皇上,这女人的脑子又飞快地转动起来。她是不愿意陪许家一块儿死的,聪明人选了聪明的路。   在公堂上,大妮子自然又换了一套说辞。只说自己人小位卑,只是按吩咐给许大送东西,就被许大那色中饿鬼强占了!等到肚子里怀了,许大迫于妻族势大,不仅不愿意认下这个孩子,还联合许家长辈把孩子算到了许二的头上。   大妮子哭自己命苦,说就算自己没读过书,也知道这是违逆伦常的行为。就算民间有男子兼祧两房的,那都是先禀明了祖宗,然后每房各娶一个妻子,而不是先睡了丫鬟以后,作假说丫鬟肚子里的孩子不是自己的,而是二房的。   大妮子说,如果真被许家瞒天过海,那她辛苦生下来的这个孩子岂不是成了孽种?为了不叫孩子一出生就背负这样天不允之的名声,她情愿带着它一起去死!只是许家看她看得太紧,又拿她的娘家人威胁她,所以只能忍辱偷生。   好在老天爷还是厚待她的,这次终于叫她跑了出来。   公堂外多少人听着大妮子哭诉,只觉得这姑娘太可怜了。虽然奴告主是大罪,但主子上面还有青天!许家做了天理不容的事,这姑娘不过是伸张正义!   许家被唤到公堂对峙,他们能说什么?说许大不是色中饿鬼,当初是大妮子有意勾引?有了许二那样一个得花/柳/病的兄弟,许大还能不是色中饿鬼?说大妮子一直在许母院子里好吃好喝,根本没想寻死?呵,这违逆伦常的事是不是你们许家做出来的,难不成这样一个通房丫头还能把主子们都糊弄过去?   违逆伦常是可以获罪的!   许二得病还只能算是私德有缺,违逆伦常却能叫他们全家去牢里走一遭!因为时人相信违逆伦常者,天不允之。这片土地上出现一个违逆伦常的人,老天爷说不得会厌弃这片土地。为了平息老天爷的怒火,许家自然要付出代价!   短短几天时间里,偌大的许家轰然倒塌。   京城的百姓对此事议论纷纷。在他们口中,许家男丁各个都是色中恶魔,许家的女眷们也是当面一套背后一套。总之,这许家啊,一门子的男盗女娼!   许大妻子把肚子里的孩子打了,写了休书,带着嫁妆归家去了。女人写休书把男子休了,这事本来透着一股叛逆,但因为时机选得好,大家都为许大前妻的行为叫好!许家的男人算什么男人?好人家的女儿才不和他们同流合污!   有了这么一个例子在前面,许家又有好几位媳妇或是自己想写或是被娘家人劝着写,总之把休书一丢,拉上嫁妆,带上之前嫁过来的陪房,归家去了!   事情发展到这个程度,已经远远超出了颜楚音的预估。   但想来也正常,毕竟是皇上出手了嘛。他一出手,要的自然是绝杀!世家请修《世家谱》的奏本还在皇帝手里扣着。他没说这事可行,也没说不可行。   这时,以汤家为代表的一些人再次联名上了奏折。大意是说,许家的那位老太太,先皇都赞过她的品德,老太太常常以此自得,但瞧瞧近来许家闹出的这么些事,可见她当年哄骗了先皇,犯了欺君之罪,应该收回奖赏并重罚之!   搞倒许家不是目的,皇上的剑指向的一直都是许家背后的柳家。   皇上看到新奏折后,叹了一口气:“朕从前听闻那位许柳氏常以自己出身阴江柳家而自得,没想到阴江柳家的教养竟是这样的,倒是叫朕大开眼界。”   天下熙熙皆为利来,天下攘攘皆为利去。某些人的名字几天前还作为柳家姻亲的姻亲出现在请修《世家谱》的奏本上,如今却联合起来捅了柳家一刀。   他们说许柳氏犯了欺君之罪,要罚的似乎是许家。   但细究起来,当年先皇之所以会夸许柳氏品格出众,可不是因为她乃许家媳妇,而因为她是柳家女儿!先皇还因此纳了许柳氏的娘家侄女为贵妃!如果是因为许家,为什么贵妃不姓许,而姓柳?所以真正犯了欺君之罪的是柳家!   只看今上要不要追究了。   柳家反应很快,又上了奏本,半点没提《世家谱》,只说愿把家中藏书贡献出来,修建一座书苑,上献给朝廷。皇上笑着在这奏折上写了一个“允”字。   至此,许家的事彻底落幕。   汤家。   近来很多许家女被休回娘家,或被送进庵堂。汤大人并没有这么做,妻子还是妻子,只是把管家权暂时移交到了几位妾侍手里。大家都说汤大人厚道。   妾侍当家后,也没奢妄能当一辈子的家,只想趁着这段时间赶紧把自己孩子的婚事确定下来。汤子宁早先想把妹妹说给邬明,但他的姨娘却另有想法。她道:“你妹妹是女子,女子立世不易,我只盼着她平安,再不敢奢求其他。”   汤子宁实在改变不了姨娘的想法,只能深深地叹了一口气。   定国公府,曹家。   曹录悄悄找和家里的兄弟商量好了,要用一用他们的身份,兄弟们无有不应。曹录父亲那辈有嫡出兄弟四人,到了他这一辈,堂兄弟们的排行已经排到了十六!按照年纪挑了挑,曹录、婓鹤和颜楚音分别化名曹四、曹七和曹九。   婓鹤稍微会一点乔装的手法。三人做了一些伪装。   他们已经打听到了,香莲社在内城靠近外城的地方——那里租金相对便宜——租了一个院子用作活动场地。三人直接找了过去。只是他们没有想到,虽然香莲社成员大都是一些庶子,可这些庶子几乎都是汤子宁的朋友。曹四、曹七、曹九这么三张陌生的面孔找上门来,大家心里泛起了嘀咕,哪敢轻易收。   但也不能直接拒了……   当下,便有个人说:“我们入社是有考核的,需要做一张卷子。”   “卷子?!”三曹异口同声。颜楚音目瞪口呆。婓鹤的嘴角抽搐了一下。曹录扯了扯颜楚音的衣袖。要不然算了吧,卷子这玩意儿,哪里是我们能做的?   颜楚音咬咬牙说:“好,上卷子!”   婓鹤:“……”   曹录:“……”   颜楚音双手合十对着天空拜了拜,在心里虔诚地祈求——   我已经准备好了,老天爷啊,你可以把沈昱换到我身上来了。 第三十七章   老天爷大概在打盹。   颜楚音对着卷子看了半天, 最后无可奈何地拿起了笔。   香莲社秉着以和为贵的处事理念,并没有刻意为难他们。卷子上有三十多道题,大都和沈昱有关。如果真是沈昱的崇拜者, 那基本上都是能做出来的。   曹胖子在中间,转头看左边, 颜楚音开始答题了。曹胖子脸上露出一副“这个世界到底怎么了”的表情。看看第一题吧!要求写一首诗与沈昱的《望古亭初晴后雨》相和。曹胖子只知道望古亭在郊外的山上,山脚下的烧鸡刘做得一手好烧鸡, 别的什么都不知道了。不知《望古亭初晴后雨》, 怎么与之和!   难不成新乐知道?新乐已经背全了沈昱的诗?   曹胖子再看右边, 婓鹤竟然也一脸严肃地开始答题了。一眼望去,看不清楚婓鹤究竟写了什么, 但能看到卷子上已经写了不少字, 而婓鹤还一脸认真地继续往下写。不是吧!婓小鸟你竟然也沦陷了?沈昱到底给你们灌了什么药!   曹胖子低头看着自己一字未动的卷子。   对于沈昱这个人, 曹胖子也不能说完全不了解。就算之前从未和他相交, 但沈昱毕竟是一个活跃在所有家长口中的“别人家的孩子”, 曹胖子被迫知道了他很多事迹——五岁开蒙, 七岁能诵, 十岁一篇《说学》惊天下, 等等等等。   因此,对于这张卷子上的题目, 若是仔细斟酌的话,他还是能答出那么几道题的。别管答得好不好, 至少不会交了空白卷子,显得他很不重视香莲社。   曹胖子深深地叹了一口气, 忍辱负重地拿起笔。   随着字迹落在纸上, 他觉得自己堕落了。   答题的时间很充裕。一直到考核结束, 颜楚音都没能和沈昱交换身体。香莲社收走了卷子, 又给他们端了一盘糕点过来,叫他们坐在一旁喝喝茶,卷子很快就能批改完毕。正好汤子宁有空,得知新人想入社,卷子被他拿走看了。   看了两眼,汤子宁一张俊脸直接黑了。   就这?就这?   这些题又不刁钻,结果都答成了这副鬼样子,怎么可能是沈昱的崇拜者!   曹胖子哪顾及得了汤子宁的心情,不客气地拿起糕点吃了两口,叹息说:“这云片糕做得不好,太干了。其实外城也有好吃的地,他们这个没有买好。”   婓鹤问颜楚音:“你答得怎么样?”   颜楚音自信地说:“虽然有几道没答,但答出来的都还可以。”因着互穿,他和沈昱交换过不少信息。一般人能有他这般便利吗?他和沈昱本人交流过!   正说着话,汤子宁拿着三张卷子回来了。他这会儿已经把表情收拾好了,看不出心里的不高兴,彬彬有礼地说:“抱歉,你们没能通过香莲社的考核。”   “不可能!”颜楚音第一个跳出来。   “你只答对了十一道题。”而我们的要求是最少答对三十道题。   才十一道吗?其余的香莲社成员目瞪口呆。就这还想加入香莲社?   竟然有十一道?曹胖子和婓鹤目瞪口呆。   曹胖子欲哭无泪。十一道啊!足足十一道啊!新乐竟然如此了解沈昱!婓鹤若有所思。看来新乐对沈昱是认真的啊。既然如此,这香莲社非加不可了。   剩下两份卷子更不能看了,曹胖子只蒙对了三道题,剩下的都在胡诌。而婓鹤一道题都没有答。曹胖子抢过婓鹤的卷子看了起来,确实没有答题,虽然写了很多字,但婓鹤只是把沈昱十岁那年写的《说学》从头到尾默写了一遍。   婓鹤耸耸肩:“沈昱十岁,我也十岁。我爷爷、我大伯、我爹看了沈昱的《说学》,再看我在院子里捅蚂蚁窝,气得不行,拿着棍子非要我把这篇背下来不可。”幼时背的东西都记得牢,婓鹤就是想试试,没想到真能默写出来。   曹胖子脑海中立马浮现出婓爹殷殷切切的劝学模样,吓得打了个激灵。   颜楚音有些不服气。十一题啊!四舍五入对了快一半,怎么还没够上入社标准?他正要说话,婓鹤抢话道:“我们、我们兄弟的基础确实是差了一点。诗呢,做得不好,哪里敢班门弄斧与沈昱相和啊!但我们的心都是真的啊!”   汤子宁还没无语,曹胖子就先无语了。   这话听着怎么就这么……呕呢!   “我们不像你们,可以在太学和沈昱朝夕相对(当然啦,因为我们都是国子监生)。”婓鹤开始诉苦,“沈昱平日里爱去的地方,我们也去不了(废话,那种诗会之类的,谁爱去谁去,反正我不爱去)。沈昱对我们来说太过遥远了(远得如同国子监门口的石狮子永远见不到太学门口的下马石)……我们只是读过少许沈昱写的文章,还是辛辛苦苦弄来的(我爹揍我真的很辛苦)……”   这话落在香莲社成员耳中,只有满腔的心酸!   一时间,大家竟然觉得这三人答题答得不好都是情有可原的了。他们条件不好、家境一般、更没什么人脉势力,可就算这样,他们还在努力追寻沈昱。   他们的心是诚的啊!   婓鹤上前一步抓住汤子宁的手:“难道我们学问做得差,就不配加入香莲社了吗?作为社长,你岂能如此狭隘!香莲社的意义不就在于让更多人知道沈昱的风采吗?我们卷子答得不好,才更应该收下我们啊!我们需要帮助啊!”   听到这话,汤子宁竟觉得有些道理。   婓鹤又说:“再说,我们兄弟仨也不是一无是处的。大家有文采的出文采的,没文采的可以出力嘛!只要收下我们,我们愿意每月为社团提供一点活动经费。我们……学问太差,见不到沈昱的面,唯有这样能离沈昱近一点了。”   “我……我们……”婓鹤哽咽了!他收回手,一只手抬起,用宽大的袖子挡住脸,另一只手垂落着,借着衣袖的遮挡,用力拧了大腿一把。他常在家里的女眷跟前演戏,这套都是他常玩的。嘴里说着没事没事,我只是太激动,被呛住了,却做出了一副用袖子擦眼泪的模样,待袖子放下时,眼眶果然是红的。   汤子宁大为感动。不仅汤子宁,其他香莲社成员也大为震撼。   当下就有人求情说:“社长,我觉得这位曹兄弟说得很有道理。”他们成立香莲社,当然是为了向沈昱看齐。若是沈昱,当他遇到一个学问不好但很有向学之心的人,肯定不会丢下这人不管。沈昱是真正的君子!他会帮助他们的!   汤子宁立马向婓鹤道歉:“你说得没错,确实是我狭隘了。”   他又转头向曹录和颜楚音道歉。曹录避开没敢受这个礼,他憋屈啊!颜楚音倒是淡定,鼓励汤子宁说:“别别别,哪用得着道歉。我明白你的心,保持住!”你这份心就是对我最大的安慰了,夸我的时候记得别太肉麻啊,嘻嘻。   汤子宁越发感动。他们对沈昱的心果然是真的!   化名曹四、曹七和曹九的曹录、婓鹤和颜楚音就这样顺利加入了香莲社。坐上回内城的马车,曹录摸摸自己肚子上沉甸甸的肉,只觉得深深地疲惫了。   兄弟三人!只有我是清醒的。他道:“婓小鸟,你怎么还纵容新乐呢?”   婓鹤淡定地说:“你比我多对三道题,你更纵容新乐。”   “我那是蒙的!”   “我一道题都没答对,你对了整整三道题。”婓鹤道。   “都说了是蒙的!”   “蒙得真好,比我还多对了三道。”   “如果不是你……”   “你多对了三道。”   曹胖子:“……”   靠! 第三十八章   汤子宁这边的事情彻底告一段落, 颜楚音顺便把慈孤院的事收了个尾。   因为去南方调查消息的人还没回来,而他们在慈孤院中确实没能有更多的发现,所以收尾的并不是买卖孩童这一事, 而是王小管事对残疾孩童有偏见。   王小管事的渎职行为属实,当初确实是她拒收徐春生, 只因徐春生脸上长了一大块青斑。若不是徐春生遇到了心善的徐叔,王小管事这行为相当于直接害了她一条性命!同时, 对于女童院里一些天生患有残疾的女童, 王小管事对她们也不好, 认为她们身上带有原罪,在言语和行动上都给了她们很多压力。   虽然王小管事确实也帮助、接济了很多人, 但功过不能直接相抵, 管事肯定是不能让她继续当了。但她自言无处可去, 不愿离开慈孤院, 云管事碍于大家都是宫中出来的, 有一点香火情, 没有把她请离, 暂时将她安排去了厨房。   厨房负责做大锅饭, 每天的工作极为繁重。   女童院里少了位管事,云管事又提拔了一位上来。新管事算是安小管事的副手。以后女童院里的事情主要由安小管事负责, 她为人亲切,很讨人喜欢, 女童们都很喜欢她。王小管事一离开,感觉女童院的日常气氛都轻松了几分。   与此同时, 慈孤院里又悄悄多了一位前来投奔的可怜女人。   她说, 自己娘家姓张, 夫家姓何, 原本夫妻和睦、日子顺遂。不想半个月前丈夫一病不起,年纪轻轻就去了。丈夫去世前,她刚查出一个月的身孕。原本是件喜事,但丈夫一去,在娘家、夫家人眼中,这孩子都成了累赘。娘家认为她还年轻,若没有这个孩子,还能归家再嫁,他们也好再收一回彩礼。夫家认为若没有这个孩子,丈夫的弟弟就能名正言顺地继承她家的田产,顺便还能把她赶回娘家去,省得家里再养一个闲人。小门小户不比那些高门大户,什么贞洁牌坊一类的,难不成能当饭吃?他们很不乐意家中要养一个年轻的寡妇。   就是公公婆婆对这个孩子也无甚怜悯。他们还有别的儿子,就算要传宗接代也轮不到何张氏肚子里这个不知男女的东西!万一是女儿,那不更亏了吗?   于是何张氏就在自家门口摔了一跤。这一跤摔得重,孩子直接没了。   都说是意外,但何张氏真信了意外的说法,她就是个傻子!   夫家是狼,娘家是虎,何张氏不敢再留夫家,也不敢回娘家,只能偷偷敛了私房,悄悄跑到慈孤院来。她来的那天,下/身还在出血。流产太伤身体了!   慈孤院核对了一下何张氏的户籍信息,见没什么问题,就留下了她。   如今何张氏正躺在床上做小月子。她手里还有些私房,能给自己加餐,往厨房那边递了钱,就能在正常的伙食外,今天多两枚鸡蛋,明天多一碗肉羹。   这么养着,何张氏的脸色一日比一日好看了。   这何张氏却不是别人,就是那位跑去衙门外击鼓鸣冤的许家妾侍大妮子!她是个聪明人,骨子里又有些不愿意循规蹈矩的叛逆,告了许家之后,她立马向那些把她带出许家的人下跪陈情。许家是倒了,可许家还有姻亲,那些人能放过她吗?大妮子一点都不关心大人物们之间的算计,只想保全自己的性命。   如果皇上是个心狠手辣的,用完了大妮子,就应该把她灭口。免得被世家发现大妮子的存在,日后反过来利用她,叫人误以为许家是被皇上陷害的。但一来大妮子并不知道整件事情背后站着皇上,二来颜楚音正想要往慈孤院里安/插人手,需要长期潜伏。皇上就给大妮子安排了一个假身份,叫她住了进来。   这大妮子虽有些叛逆,却是非分明,加之性格果敢,还是能用上一用的。   许家倒台后,家生子都被拉去了官府的人牙子处。大妮子的家人已经被送去了某处庄子,是看管也是保护,虽然不能随意离开,但至少衣食无忧。而大妮子呢,知道家人有了去处,没有半分犹豫的,第一件事就是喝堕胎药把肚子里的孩子弄了。她可不想为许家生孩子!小产也能作为借口帮她进入慈孤院。   这个女人真是叫人刮目相看!   慈孤院的事就这样在明面上了结了。皇上对颜楚音几人大为赞赏,称他们有一颗慈悲心,才能发现管事渎职,还慈孤院一片清宁。都知道皇上最想夸的唯有新乐侯,蒋陞、曹录和婓鹤三人不过是捎带上的。百官们在心里吐槽,皇上啊皇上,您到底记不记得,新乐侯之所以去了慈孤院,是被送去受罚的啊!   皇上用实际行动告诉大家,他早就忘记了(不是)。   有人在黄御史面前说了些阴阳怪气的话,你参了新乐侯有什么用,反倒是在皇上面前失了圣宠,还招惹了平国公和景福长公主。黄御史心说,新乐侯前两天悄悄送了块上好的砚台给我儿子,摆明了没有记恨我,你们知道些什么!   慈孤院里。   有人松了一口气。那四位可算是走了!   便有人笑道:“瞧你……不过是几个毛头孩子,有甚好怕的!我们做得干净,就是皇家的密探找来都不能发现什么,何况几个做事三分热度的纨绔。”   “大人,我总觉得心里不宁……曹世子第一天来时,做出一副瞧不起阿康的样子,说他腰背挺不直是因为遭了天谴。但你看后来……他分明是装的!”   “王秋实那家伙早些年拒收了一个面带鬼斑的女婴,这鬼女走了运,前些日子先是遇到了沈昱,不知怎么又住进了新乐侯的别院。新乐侯分明是来给鬼女报仇的……他们演戏都演得不真,也就是王秋实蠢,才被他们找了出来。”   “这……不过是一个鬼女,新乐侯为何自降身份……”   “他们这些被宠坏的小孩……呵,被御史参了,便觉得脸上无光,总想着要做出一番大事业来,好洗掉那点屈辱。你看,找出一个王秋实,皇上就拿出了这么重的赏赐,这都是早就准备好的,新乐侯马上又能在京中横着走了。”   ……   颜楚音又开始了逍遥自在的纨绔生活。常见他们一帮人往西城跑,那儿好玩的东西多,今天去梨园看一出新排的戏,明天上酒楼尝一道新出的菜,后天从东街一直逛到西街,曹录给家里的妹妹们买了许多巧而不贵的首饰,颜楚音则给宫里的太后和娘娘们买了好多新奇的小玩意儿……也会苦着脸去国子监。   这天,颜楚音归家时,发现家里很热闹。   景福长公主指挥着下人们将家里的一处院子重新打扫装点了一番。颜楚音凑过去问这是在忙什么。景福长公主笑着说:“音奴,家里多要一个妹妹了。”   颜楚音下意识看向他娘的肚子。   我的个亲娘哎,你都这把年纪了,怎么还敢怀呢!   长公主羞恼地说:“是你叔祖父家的姑娘,和你同辈,要来京城常住。”   这位叔祖父和宫来的太后是同一辈人,只太后兄妹三人是原配生的,叔祖父是继室生的。原配子女和继室不怎么亲近,但彼此间也没有什么龃龉。这位叔祖父热爱书画,得幸拜了一位名师,跟着师父到处游山玩水,说是采风,几乎不在京城待着。如今叔祖父已经去世了,后辈里却只有这么一位姑娘。早些时候长公主就派人去接过,这姑娘却坚持守完孝,直到出孝了才同意来京城。   颜楚音从未见过这位妹妹,但因为是自家人,他便认真想了想:“妹妹有十岁了吧?喜欢什么?我书房里藏有好几幅名家画作,给妹妹做礼物如何?”   长公主故意开玩笑说:“比起名家画作,妹妹肯定更喜欢你的玉雪。”   “那是皇舅舅赏给我的!若妹妹实在喜欢,我最多借给她……嗯,借她摸一摸。”颜楚音警惕地说。玉雪是他新得的小马。他现在可宝贝这匹小马了。   顿了顿,颜楚音又说:“妹妹还小呢,骑马太危险了。等妹妹大了,可以把玉雪的孙女定给她。”妹妹才十岁,等上几年也是无妨的。好马值得等待!   “玉雪的孙女?”   “因为玉雪的孩子已经定给四皇子哥哥了!”   长公主:“……”   玉雪还小啊!它还是一匹年幼的小马驹!你们是不是想得太远了!   最后还是决定要送新来的妹妹书画。颜楚音的书房里好东西多,长公主陪着他一起选。见书桌上有一张写了很多字的纸,长公主顺手拿起来看了两眼。   长公主:“???”   这什么?请写一首诗与沈昱的《望古亭初晴后雨》相和?写什么,写诗?和什么,和沈昱的亲笔诗?长公主只觉得莫名其妙,却又忍不住继续往下看。   哦,这似乎是一张卷子,所有题目都和沈昱有关。   可怕的是,她儿子竟然认认真真地答了。   能答的,都老老实实地答了!   不能答的,想尽办法也答了!   这还是她那个对正经功课不怎么上心,尤其不喜欢做卷子的儿子吗!这还是她那个总嫌弃太学学子死板不知变通,最不喜欢和太学学子结交的儿子吗!   长公主怀着无比复杂的心情将这张纸放回原处,假装自己什么都没看见。确实听说音奴近来和沈昱有了些许交情,万万没想到,是这样上赶着的交情!   啧,音奴要脸,本宫得装作什么都不知道才好。 第三十九章   景福长公主有一点点佩服沈昱。   没错!就是佩服!   发现自己儿子上赶着要和沈昱交朋友(不, 其实公主您误会了,事情真相不是您看到的样子),长公主并没有觉得沈昱架子太高, 让她儿子受委屈了。   这哪能怪沈昱架子高呢?只能说她儿子眼光高。   非名满京城的风流公子,不能叫他心服口服!   颜楚音一心一意为新来的妹妹准备礼物。见他拿出了一幅前朝名画《登高望远图》, 是大家费迁的作品,打算送给妹妹。长公主轻咳一声指着一套系列花鸟画, 作者是和费迁齐名的大家史可, 说这个可送妹妹, 又说:“费大家高风峻节、骚情赋骨,他的作品大气磅礴, 我觉得送读书人很合适。你说呢?”   你不是不知道写什么与沈昱那首《望古亭初晴后雨》相和吗?直接把费迁的画送过去啊!一副登高望远图, 无论是场景, 还是意境, 全都与诗和上了!   颜楚音哪知道母亲在想什么呢, 认真看了两眼画作, 道:“送妹妹也合适的。我虽然没有见过妹妹, 却一直听说她被叔祖父教养得极好, 小小年纪便能见性格风骨,是个心胸开阔、处事大气的好姑娘。费迁这画送她再好不过。”   这话说得也没错。   妹妹名叫颜楚骧。楚是辈分, “骧”意为马快跑时抬头的样子,做腾跃解, 多用于男人的名字。同样是这个读音,女子多用“香”或“湘”字。但长公主却觉得“骧”一字非常适合那个小姑娘。谁说女子不如男?谁说女子不能昂首腾跃?   长公主心道, 音奴果真有心, 《登高望远图》确实适合骧儿。   那该送什么给沈昱呢?长公主装作不经意地问:“前不久, 你舅舅赏你的那一堆东西里是不是有一块黎泉砚?还没用吧?我觉得那块砚台也很不错。”   颜楚音苦恼地说:“那个啊……我已经送人了。”   “送谁了?”肯定是送沈昱了!看来这儿子也没有很傻啊, 知道投其所好。   “送给黄御史的儿子了,叫双寿亲自送去的。”颜楚音振振有词,“慈孤院这事,黄御史毕竟帮了我,外人都以为他把我得罪狠了,送他儿子砚台,一是为了表示感谢,二也是宽他的心。小爷我一是一、二是二,绝对没有记恨他。”   长公主:“……”   也对,黄御史那里确实不能不表示。   长公主心里这憋得啊……   时间过得很快,一转眼就从春末走到了盛夏。气温也升高了。算着堂小姐颜楚骧的船快到了,平国公府天天打发人去码头那里守着。颜楚音忍不住在好朋友们面前卖弄,他马上就要有妹妹了!次数一多,婓鹤和曹录都有点烦他。   婓鹤比了个三:“我有三个妹妹。”他在家里算是小的,姐姐多,妹妹少。   身为长子的曹录仿佛体会到了绝世高手的寂寞如雪:“我有十四个妹妹!”没错,曹家人丁兴旺,堂兄弟的排行已经排到了十六,姐妹们也排到了十四!   颜楚音:“……”   长公主怀颜楚音时就不容易,婚后好多年才终于怀上。产生时更不容易。好不容易生下他,丈夫和哥哥都不敢让她继续生了。所以颜楚音是一根独苗。   颜楚音转而看向蒋陞。   蒋陞刚加入他们小团体没多久,自诩是所有人中最成熟的,一般不参与这种过于幼稚的话题。但迎上颜楚音的眼神,他忍不住笑出了声:“我有两个。”   颜楚音:“……”   小侯爷在自己的朋友里一扒拉,发现就连他的宿敌六皇子都有姐姐妹妹,他根本找不到人炫耀……不对,这儿有一个,也是没有姐姐妹妹哥哥弟弟的。   就是你了!沈昱!   小侯爷终于找到了最适合炫耀的人。   而被小侯爷惦记上的沈昱,临下学的时候被汤子宁拦了下来。两人走到无人处,汤子宁压低声音说:“炎盛兄,你堂兄一家进京了……要千万小心。”按说疏不间亲,汤子宁作为同窗,不该在沈昱面前对着他的亲戚品头论足。若不是“沈昱”之前帮了他大忙,汤子宁一直铭记于心,肯定不敢这么贸然找上来。   沈昱的呼吸微微一滞。   要汤子宁说,真就是巧了,他外祖一家姓冯,是经商的,在京城中经营着一家大酒楼,卖得最好的三种酒都来自汾城,因此冯家常有商船来往于汾城和京城。商船不载客,但偶尔有学子进京赶考,算是卖这些学子一个人情吧,冯家会免费载他们。久而久之汾城那边的读书人都知道,进京可以坐冯家的船。   上月,有一秀才带着父母找上冯家的管事,说是想搭船进京。   管事只觉得奇怪呢。秀才又没有资格参加来年的春试,不留在原籍备考今秋的秋试,跑去京城做什么?但这疑问只是放在心里,肯定不会当面问出来。   每次运货时,船上都有一位主子跟船。   这回跟船的恰好是汤子宁的嫡亲表兄冯顺平。生意人讲究和气生财。哪怕在京城中见多了高官,冯顺平知道船上住了一位秀才后,还是去向秀才公问了好。却不想这秀才极为无礼,明明搭着冯家的船,却十分瞧不起冯家的样子。   冯顺平只当看不见秀才眼中的鄙夷,想着把这一家三口送到京城,以后再不接触了,但每天还是安排一位小厮一日两餐外加一顿点心的给秀才送过去。   一日,送饭的小厮白着脸跑找冯顺平拿主意,他无意间听见秀才公和父母说,冯家安排的伙食太差,摆明是看不起他,等进京见到丞相,要冯家好看!   差吗?一日两餐都是白米饭,有鱼有菜还有汤。当然,考虑到船上补给困难,新鲜的菜放不住,行程后几日吃的多是一些腌菜。点心也是那种可以放得住的,虽然没有新鲜的好吃,但味道也好、卖相也好,都还拿得出手。差吗?   冯顺平只觉得无语。   因汤子宁十分崇拜沈昱,专门为沈昱成立了香莲社,冯顺平自然也跟着推崇沈昱。据他所知,丞相家里只有沈昱一位公子,这位沈姓的秀才就算真是丞相的亲戚,那也只是远亲。沈昱都没这么张扬,这些远亲倒是狗仗人势得很!   冯顺平安排了一个机灵的小厮去沈秀才屋外偷听。没几天就摸清楚了他的身份。这人原本该是沈昱的堂兄,他的父亲正是沈昱的大伯。但沈昱早就被过继了出去,从礼法上来说,这一家只能算沈昱远亲。但他们还妄想拿捏沈昱。   这样的亲戚明摆着是要给沈昱招祸的!   船一到京城,冯顺平立刻找机会亲自见了汤子宁。   汤子宁得了消息,又第一时间跑来找沈昱。他犹豫了一下,声音压得更低了:“炎盛兄,我表兄虽然从商,却极为崇拜读书人,他是正经念过书的……”   见汤子宁犹犹豫豫地不知道该如何往下说,沈昱心里就是一突。   汤子宁咬了咬牙:“这……若是我表兄弄错了,还请炎盛兄莫怪。”   沈昱忙道:“若不是真心待我,你定不会特意寻来与我说上这番话……我也不瞒你,我生而丧母后又丧父,幼时无人护持,差点因这家人饿死。所以这门亲戚,我是不认的。”这算是自揭家丑了,很有把汤子宁当自己人的意思。   汤子宁脸上的表情却不见轻松。   犹豫再犹豫,汤子宁的声音轻得已经快要听不见了:“我表兄说,这秀才腹内空空的样子,不像是有真才实学的,也不知道怎么就被他考上了秀才。”   只一瞬间,沈昱就激出一身冷汗。   他明白,汤子宁的意思是这里头很可能存在科场舞弊。   身为读书人,都知道科场舞弊意味着什么!若不是有一个救妹之恩顶在前头,汤子宁又确确实实是一个知恩图报的人,他是万万不敢对沈昱说这话的。   沈昱缓缓地说:“我知道了。”   大恩不言谢,汤子宁这番真是救了沈家。   再或者说,这事往根源上倒一倒,小侯爷真是救了沈家啊! 第四十章   沈昱很快就见到了汤子宁的表兄冯顺平。   作为一个长袖善舞的生意人, 冯顺平在沈昱面前难得有一些紧张。他透露出了更多的细节。搭船的秀才名叫沈日耀,来自沈家庄。他的父亲叫沈土根。   从血缘关系来说,沈土根确实是沈昱的大伯, 沈日耀是他的堂兄。   当年沈丞相回老家时,沈土根一心想把自己的小儿子沈日耀过继给他, 为此不惜花钱买通了宗老。沈土根夫妻对沈日耀盲目自信,总觉得沈丞相只要看到了沈日耀, 就一定会非沈日耀不可, 到时候说不定还要反过来求他家同意。   在乡下村子里, 偶尔会看到一些身着破烂僧袍或道袍的……乞丐。没错,他们的本质其实就是乞丐, 根本不是正经的和尚或道士。他们走进农家院子, 也不点明是乞讨来的, 而是察言观色地说上几句吉祥话, 假装自己是个有道行的, 以此要来一碗残羹剩饭, 他们也不嫌弃;能要得三五铜板, 那自然更好。   沈土根当年就遇到过这样的一个乞丐。   那时, 沈日耀刚出生,代表家里有新生男丁的桃条弓箭还在墙上挂着, 乞丐一进院子,当然是贺主家添丁大喜了, 又赞这个孩子来日金榜题名、为官作宰。反正说吉祥话又没成本,只浪费一点口水而已, 自然什么好话都用上了。   沈土根夫妻却把这话当真了。   沈家有余钱。待沈日耀四五岁时, 他们就把他送去了学堂。其实沈日耀上头还有哥哥姐姐, 没有一个如他这样享福的。在学堂里, 沈日耀撞上了一个对学生负责的好老师,对学生约束得严,在他手里待两年,资质再差也能学到一点东西。沈土根夫妻却因此觉得,他们小儿子果然天资聪颖,日后前途无量!   我儿才七岁!已经能把老师教的东西背得滚瓜烂熟了!   得知沈丞相要过继,沈土根夫妻在族里看来看去,只觉得没有一个孩子能比得上他们小儿子。当时,其他族人中有不少也这么认为,毕竟能送孩子去学堂的人家到底是少,沈日耀上了三年私塾,看着确实和村里的淘小子不一样。   万万没想要,沈丞相一眼看中了沈昱。   怎么会是沈昱呢?这孩子瘦巴巴的瞧着不好养活,又克亲,绝对不是什么有福气的,怎么会是他呢?沈土根不敢怪丞相有眼无珠——但他心里一直都是这么认为的——只觉得是沈昱花言巧语迷惑了丞相,抢走了他小儿子的机会。   在冯家船上,当沈土根夫妻提到沈昱时,一口一个“命硬的贱种”。   他们觉得一个命硬的贱种都能哄了老丞相这么多年,那他们的儿子年纪轻轻已经是秀才了——他们不知道沈昱不仅早就是秀才了,还是小三元——肯定会被丞相看重!正好沈日耀小二十了,该结亲了,丞相肯定要帮他结门贵亲。   在他们看来,沈日耀就是宫里的公主都配得上!   冯顺平讲述这些时,不止一次拿出帕子,试图擦干净额头的冷汗。沈昱就平静了很多,几乎没什么表情变化,仿佛那些污言秽语根本不是冲着他来的。   沈日耀在父母面前装出一副勤学苦读的样子,时不时就拿出书本摇头晃脑地读。然而那个被冯顺平派过去偷听的小厮,是冯顺平的心腹,早年也是跟着冯顺平念过几年书的。在小厮听来,沈日耀的一些断句断得……反正很奇怪。   都已经是秀才了,总不至于在读《周易》时,连断句都不会吧?   冯顺平再次擦了下额头,替自己辩驳说:“我、我原也没想派人过去偷听(你信我啊,我平日里真的很君子的),只是那一家话里话外总提及丞相,唯恐他们对丞相不利(到时也给我们冯家招祸)……我这都是不得已而为之。”   沈昱点头表示理解,宽慰了冯顺平几句。   冯顺平接着往下说。他想办法弄到了沈日耀写的稿子,上面有他新做的五言绝句一首。那诗只是在平仄上没有错漏而已,除此以外没有任何可取之处。   就这?秀才做的诗就这样?   当然,也可以说沈日耀天生不擅长做诗,擅长别的。   但《孟子》中有一句:经正,则庶民兴;庶民兴,斯无邪慝矣。沈日耀考上秀才的那年,时文题就选自《孟子》,他能把“邪慝”两个字读错实在不该啊。   冯顺平不敢说沈日耀经历了科场舞弊,谁也不敢说这个话。   他只能说,根据他的观察,沈日耀的表现处处配不上他的秀才身份。   冯顺平其实可以把这些瞒下来,但也许这就是老天爷给冯家的机会呢?有道是富贵险中求,想要真正抱稳大腿,就得有所取舍。冯顺平道:“他们下船后,我一直派人跟着,一家人住进了内城的朋来客栈,可见是不差钱的……”   “走,去朋来客栈看看。”沈昱道。   冯顺平便又陪沈昱坐马车去了朋来。朋来占了小半条街,前面是酒楼,后面是客栈,生意很是红火。快到时,就见朋来酒楼的门口挤着一群人,似乎在看热闹。冯顺平连忙掀起帘子问路人,这是怎么回事,酒楼里出什么事了吗?   路人道:“听说是一个刚进京的学子口出狂言,惹着了一位侯爷!”   冯顺平和沈昱对视一眼。两人下了马车,朝人群挤去。还没挤到前面,沈昱就听到了颜楚音的声音。小侯爷大声说:“还敢攀扯丞相?全天下都知道,丞相只有一位孙儿。沈昱就是一根独苗苗!你是他哪门子的兄长?按住他!”   便有一个声音说:“放开我……还有没有王法了!本秀才要告官!”   “告官?来人,去把巡街卫请来,就说本侯抓了个敢冒充高官家属的无耻之徒,叫他们来领人。”小侯爷很是跋扈。天王老子来了,沈昱也是一独苗!   当下就有护卫领命,按主子的吩咐要去街上找巡街卫。   围观群众们立刻让出一条道,让侯爷的护卫能从酒楼里走出来。通过这条道,沈昱看清楚了酒楼的场景。沈日耀被几个护卫按着,半跪在地上起不来。   颜楚音坐在长椅上翘着脚。   曹录站在他身后,手里捧着一个碗,碗里放着切块的桃子,红红粉粉的很是好看。他一边鄙夷地看着沈日耀,一边也没忘了用签子挑了桃肉塞进嘴里。   婓鹤捏着一把文玩扇子,一边转着扇子,一边笑眯眯地说:“新乐,我看这人肯定是失心疯了。你瞧他目红眼赤、口溢清涎,这都是失心疯的征兆!”   蒋陞自诩成熟稳重,对着围观群众拱手道:“各位父老乡亲,大家可都看清楚了,这人不仅冲撞侯爷,还攀扯朝廷命官,叫巡街卫抓起来都是他活该。若他的同伴家人找过来,定要为我们作证啊,这失心疯是他自己吓出来的。”   大家纷纷点头。人群中还有一位义士高呼:“公子莫怕,我看此人一直胡言乱语,想来早就已经得病了,这回犯病也是旧病复发,怪不到你们头上!”   沈昱:“……”   虽然有些不合时宜,但沈昱还是忍不住笑出了声。   作者有话说:   谢谢大家的打赏~么么哒~ 第四十一章   一般的大酒楼中都会备有几个特殊的雅间, 是专为“贵客”准备的。但在京城这种地方,“贵客”实在太多了,从天上掉下一块石头, 能砸到三个当官的!   酒楼时刻给这位郡马备着雅间,那是不是更该给那位驸马备一间啊?酒楼时刻给侍郎的孙子备着雅间, 那是不是更该给尚书的儿子备一间啊?照这么搞下去,酒楼就别想开门做生意了, 所有空间都弄成雅间, 去给贵人们备着吧!   所以说, 酒楼中的“雅间”数目肯定是有限的。   于是当贵人出行时,下人们为了避免主家尴尬, 就会提前和酒楼打招呼。我们是某某府上的, 我们主家马上要来你们酒楼吃饭了, 有没有雅间?要是没有, 那能不能腾出一间来?实在不能腾的话, 那能不能想个几全齐美的办法?   预约制度由此应运而生。   预约约的是什么?约的全都是人情世故啊!   像颜楚音这种级别的。不夸张地说一句, 他无论去哪里, 都会有位置。哪怕下人跑去打招呼的时候, 位置已经提前定出去了,酒楼也会想方设法斡旋。   这一天也是和往常一样。   颜楚音问一句有雅间吗?机灵的小二迎上来, 清脆地说:“给您留着呢,客人楼上请!”他们一般不会故意道破客人的身份, 除非客人自己先道破了。   颜楚音还以为酒楼真一直给自己留着雅间呢,领着朋友们抬脚往楼上走。   忽然斜楞里冲出来一个读书人, 指着颜楚音一行人对店小二骂道:“我问的时候, 你说没座了。怎么他们一来, 又有座了?你们酒楼怎么做生意的?”   这人不是别人, 正是沈日耀。   颜楚音这会儿没觉得生气。他也犯不着生气啊。小侯爷不知道下人们和酒楼之间的潜规则,对沈日耀的问题同样觉得好奇,于是停下脚步看着店小二。   店小二笑着对沈日耀解释:“这位置是提前为这几位客人留出来的,半个时辰前就预定出去了。您来问的时候,位置确实是没有了的。”您问晚了呗!   事情到这里原本就应该结束了,店小二的解释也合情合理。   然而沈日耀并不接受,指着颜楚音大声说:“这不公平!先到者先得,我先到的,雅间就应该给我。若他们真在半个时辰前到了,那我也认了。偏他们这时候才到!你们不把雅间给我,是不是看不起我,是不是看不起读书人?”   颜楚音:“???”   他忍不住转头看向朋友,用眼神问,这人有病吧?是不是读书读傻了?提前预约怎么不公平了?若他们预约了,人却没来,叫酒楼有了亏损,那确实不好。但不高兴的也应该是酒楼啊,关你什么事?更何况,他们预约了,人也来了,他们四人连着侍卫点上几桌,商家肯定有得赚,你小子鸣哪方面的不平?   沈日耀却保持着一副正义凌然的样子,非要店家给个说法。   店小二也是吃了一惊。   他一边试图给沈日耀讲道理,一边在心里翻了一个好大的白眼。哪里来的愣头青!就算没有认出新乐侯,也该看到侯爷身边带着侍卫吧?别说新乐侯从头到脚没做错什么,就是他真的在仗势欺人,你也不能指着侯爷的鼻子骂啊!   沈日耀却不听劝,摇着头说:“我不过是想要求个公平而已。”   他又洋洋得意道:“今日我把话撂在这里了,雅间就应该归我。”   颜楚音摇摇头,不打算和傻子一般见识,直接无视沈日耀,转身朝楼上走去。却见沈日耀猛地冲过来,就要抓住颜楚音的胳膊——被侍卫拦下了。侍卫知道沈日耀是来找茬的,对他自然不会客气,用力攥着他,直接把他攥疼了。   沈日耀心中一喜,大喊道:“住手!你们知道我是谁吗?!”   其实沈日耀闹了这一通,真不是无脑在闹,他自觉还是有脑子的。他认为自己若是直接找上丞相府去,那就落了下乘,有种穷亲戚上门求助的既视感。最好是让丞相亲自来找他。可丞相确实又是长辈,怎么才能叫丞相找过来呢?   哎,自然是找机会把自己的名字传开,传到丞相耳朵里去。   那么,“机会”在哪里呢?   沈日耀身上不差钱。他来酒楼吃饭时,店小二说楼上没有雅间了,他心里就不怎么高兴,只觉得大厅这种人来人往的地方配不上他的身份。但那个时候他还没想闹。直到颜楚音一行人走进来,点名要雅间,沈日耀觉得机会来了!   四个穿金戴银的贵公子,没有穿代表读书人的儒衫,身边还带着侍卫……这是什么?明摆着是武勋之后啊!武勋又代表什么?是被清流唾骂的存在啊!   只一瞬间,沈日耀就做了决定。他要踩着这四个人给自己立一个“不畏强权、宁折不屈”的人设。酒楼中的人都是他的见证者,能帮他把名声传出去。   是,这四个人的身份确实不一般;可若是一般,那就没有搞头了。   沈日耀甚至还想过,当他站出来后,他肯定会在这四个人手里吃点苦头,但没有关系,苦头吃得越多,他的人设就越丰满,越能够证明他不畏强权啊!   沈丞相最欣赏的不就是他这样不畏强权的后辈吗?   侍卫一出手,沈日耀心里就乐了,忍着痛也要大声说出台词:“你们知道我是谁吗!我乃景顺二十三年的秀才。放开我!我一定要为自己求个公道!”   曹录没好气地说:“把他丢到外面大街上去!”   耽误我吃东西了,真是的!   侍卫是颜楚音的侍卫,但曹世子这话说得也没错,提起沈日耀就像是提起了一只小鸡崽子,直接压着他往酒楼外面去。沈日耀的胳膊被反拧着,其实侍卫有点分寸,没真伤了他,但因为太疼了,他便觉得两只胳膊好像就要断了。   沈日耀本来有三分气,一下子升到七分。用眼睛余光看到颜楚音完全没想搭理他,七分的气又陡然升到十二分!他大叫:“你们知道我祖父是谁吗?!”   曹录直接把眼睛瞪圆了。不是吧,竟然有人敢和音奴比拼家世?   多新鲜啊!作为京城中的头号纨绔,颜楚音还是第一次听到有人在他面前炫耀家世。就连他的宿敌六皇子都从没有冲他说一句“你知道我爹是皇上吗”。   “等一下。”颜楚音喊住了侍卫,饶有兴致地问沈日耀,“那你说说看,你祖父是谁啊。”哪位大人这么有才,养出了你这么个玩意儿,我实在太好奇了。   侍卫松开沈日耀。   沈日耀理了理衣服,无比高傲地说:“说出来吓死你们,我的祖父不是别人,正是当朝丞相沈大人!”哼,你们这些武勋之后,就等着被清流喷死吧!   颜楚音:“???”   不行!丞相怎么能有别的孙子呢?沈昱明明是一根独苗!   如果颜楚音一行人只是一些普通的纨绔,比如说是某位三品官的小妾的兄弟的小妾的娘家侄子,那他们还有可能会被沈日耀糊弄住,可能咬咬牙就对着沈日耀认错了,想着息事宁人把包间让给他。日后人们传说这件事时,传来传去有了偏差,指不定真能给沈日耀传出一个“怒怼纨绔、仗义执言”的名声来。   但沈日耀这回撞到了颜楚音手里!   小侯爷能让他讨得到好?   沈日耀说自己是沈丞相的孙子,确实把大厅里的一些人唬住了。但小侯爷道明身份后说沈日耀是假的,大家纷纷觉得小侯爷那样的人物,连皇上都是想见就见的,他说沈丞相没你这个孙子,肯定就没你这个孙子!你这个大骗子!   之后的事情就和沈昱见到的一致了,颜楚音直接给沈日耀安了一个假冒高官家属的罪名,婓鹤更是笑着让他得了失心疯。店小二围观了全场,在心里点着头说,本以为是个读书读傻的,没想到竟是个疯子,可怜可叹啊可怜可叹!   之后再没有沈日耀发挥的空间了,侍卫堵住他的嘴,把他交给了巡街卫。有了新乐侯的证词,围观群众还全都点头说新乐侯说的是对的,巡街卫自然没有任何疑义,把堵住嘴的沈日耀押送去衙门,直接将他往阴暗的牢笼里一丢。   围观群众看了一出小侯爷笑怼大骗子的戏,心满意足地散开了。   沈昱站在原地没动。   颜楚音忽然和沈昱对上视线。小侯爷大步走到沈昱面前,骄傲地说:“我正要去找你呢……你知道吗,我马上要有妹妹了!妹妹以后要在家里常住。”   沈昱:“???”   虽然不知道小侯爷在骄傲什么,但沈昱熟练地说:“太好了!恭喜你啊!”   颜楚音继续盯着沈昱。   沈昱想了想,试探着说:“真羡慕你。”   颜楚音翘起嘴角:“哎,这有什么好羡慕的,兄妹缘分都是天定的。你也来这里吃饭?走,大家一块儿吃吧。这位是你朋友?怎么称呼?一起一起!”   冯顺平受宠若惊,已经不知道该如何笑才好了。   祖宗啊,我出息了,侯爷要请我吃饭(虽然我是被捎带的那个)! 第四十二章   万万没想到能在这里碰到沈昱!   曹胖子凑到婓鹤身边小声说:“他来了他来了!他被新乐牵着走来了!我们一定要保持冷静、随机应变, 揭穿他的真面目,让他无法继续蛊惑新乐!”   婓鹤抽了抽嘴角,同样小声地说:“还真面目呢?不至于的。”   “至于!”   蒋陞忍不住朝他们看过来。   有什么是我不能听的吗?他们是不是忘记我就站在旁边了?   曹胖子和婓小鸟嘀咕完了, 雄赳赳气昂昂地走到沈昱面前,故作大方地把手中装了桃块的碗塞到沈昱手里:“尝尝这个, 今年新下的桃子,味儿不错。”   便宜你了, 这碗里还有大半, 用签子挑着吃, 干干净净!要不是为了假装友好……趁着沈昱愣神的功夫,曹胖子挤开颜楚音, 把他往婓鹤的方向推去。   如此一来, 婓鹤拉着颜楚音还有蒋陞便走在了前头。而曹录、沈昱及冯顺平直接落在了后面。曹胖子还想虚伪地说几句, 你也是来这里吃饭的吧, 那不打扰了之类的。没等他开口, 颜楚音说:“大家都认识了啊, 这沈昱, 还有沈昱的朋友, 正好碰上了,一起吃!”曹胖子心里大恨, 我这嘴啊,真是慢了!   进了雅间, 曹胖子冲着婓鹤使劲眨眼睛。   婓鹤很愿意在小事上纵容曹录,直接拉着颜楚音坐下, 他和蒋陞一左一右地靠着颜楚音。曹胖子紧跟着坐过去。沈昱落座时, 只能坐在颜楚音对面了。   冯顺平没敢坐。一屋子的侯爷公子, 他惶恐啊!   却不想, 在场真没谁看不起他的。知道冯顺平的身份后,蒋陞冲着他点点头:“冯家酒楼的酒不错。”作为一个拿酒当水喝的人,他这个评价相当高了。   曹录忙说:“你家的大肘子也很绝!一样是烤过的,我家的厨子就是做不出那个味……上回好不容易排队买到一份,被我爹抢走了大半,气死我了!”   虽说在某些权贵眼中,靠着租典园子过日子的定国公府已然是个笑话。但在冯顺平眼中,那依然是高不可攀的国公府!曹录的爹不就是定国公吗?他忙说愿意把大肘子的菜谱献上,这话才开了个头,就被曹录打断了。曹世子开玩笑道:“倒也不用,我娘不许我爹胡吃海塞的。真得了菜谱,我娘就该急了。”   曹录一拒绝,冯顺平便又担心自己是不是说错话了。   曹录话锋一转:“不过今日既然认识了冯记的少东家,合该我与大肘子有缘,以后肯定不少我大肘子吃了。”菜谱不需要,限量供应可以放宽一下嘛!   冯顺平心下一松,忙说以后只要世子开口,一定都给世子备着。   曹录哈哈笑了起来。   其实,就算没有这次见面,曹录真想吃大肘子,直接在酒楼亮明身遖峯份,难道酒楼敢拒绝吗?但他以前从来没有这么做过。今日见到冯顺平,才起了这样的话头,反而显得亲近。冯顺平心道,都说流言不可信,今日总算是知道了。   因为姑姑进了汤府做妾,汤家的那些个主子少爷常来冯记酒楼吃饭(他们来冯记吃饭都是不给钱的,哪怕是宴请客人,一桌席面好几十两银子,一摆就摆好多桌,账面也是直接勾掉的),冯顺平都亲自招待过。就说那位汤家的嫡少爷汤子荣吧,倒也不曾打骂过冯家人,但是眼神中的蔑视叫人看得真真的。   原本冯顺平没觉得怎么样。冯家心态很好。他们冯家是商户,确实仰仗了汤家,被人看不起都是正常的。可今天在座的这些人,哪一位的身份不比汤子荣高呢?拿身份最高的新乐侯来说,虽说对他不算热切,但真没有瞧不起他。   冯顺平心里正想着新乐侯,新乐侯的视线就飘过来了。   颜楚音对美食没什么偏好,倒是记得自己亲爹爱大口吃肉,听曹胖子说那大肘子有多么多么好,便想着要预定一份,叫人送到平国公府去好孝敬亲爹。   冯顺平自然无有不应的。   颜楚音看向沈昱问:“你刚都看见了吧?那是你们家远房亲戚?”   公子哥们一开聊,冯顺平就不说话了,低着头,装作认真地欣赏自己跟前的一道冷盘,心里却道,先前见新乐侯那么干脆利落地把人抓了起来,还当新乐侯真把那人当作了骗子,万万没有想到,新乐侯竟然知道那是沈家的远亲。   沈昱无奈点头:“被你猜到了?”   “这有什么难的?他又不是真的失心疯了,敢在大庭广众之下说自己是沈丞相的孙子,那他肯定是有点倚仗的。”颜楚音摇摇头,“不过,就算是你家亲戚,该抓的也得抓。就他那样……不吃点苦头,以后定会惹出更大的祸事。”   他皇舅舅那么倚重丞相,可不能叫一些小人坏了丞相的名声!   冯顺平恍然大悟,原来新乐侯是故意要抓沈日耀的啊!那给他扣上了失心疯的名头,也是故意的了?乖乖,这些公子哥果然一个比一个有心眼,厉害!   沈昱对颜楚音的行为表示理解,抓了就对了!而曹录一心想拆沈昱的台,装作好奇的样子:“这人到底是谁啊?”快展开说一说,让本世子好生乐一乐。   沈昱一时间有些沉默。   他记事早,大伯那一家的丑恶嘴脸和他遭受过的苦难,始终不曾忘记过。但他从没对任何人提起过。一是觉得没有必要,以前发生过的事情都是改变不了的,说出来又能如何呢;二是不想说,他不擅长对着别人剖白自己的内心。   沈昱沉默的时间有些长。   颜楚音用公筷往曹录碗里夹了根春卷,堵了曹录的嘴,对着沈昱一副没心没肺的样子:“显然不是什么重要的人。那样的蠢货,提起他都脏了我的嘴。”   感谢曹录安排的座位(不是),隔着桌子,沈昱直接对上颜楚音的视线。   小侯爷眼中似乎藏着一点点关心。   沈昱心下一松。其实过去的事早已经伤害不到他了。他只是不知道该怎么说。他慢慢组织言语:“从血缘关系上来说,那是我堂兄。他父亲是我大伯。”   “堂兄?”颜楚音下意识抓紧了手中的筷子。   “但是我五岁那年被过继了,从礼法上来说,确实是远房亲戚。”   沈昱慢慢说起了往事。   沈家庄是一个以沈姓人为主的村子。沈昱的爷爷有些能为,攒下了一些家业,家里的田地比村里其他人稍微多一点,于是他们家显得稍微富裕一些。爷爷奶奶临死前分好了家,所有家产沈昱的大伯占七成,沈昱家占三成。当沈昱这一房只剩下沈昱后,这三成就全归沈昱所有了。而这显然会让很多人眼红。   大伯一家好几个儿子,他们最宝贝的沈日耀是小儿子。若是以后他们这一房分家,沈日耀能得的财产比沈昱还少!一想到这个,大伯和大伯娘就觉得愤愤不平。凭什么呢?一个克亲的小贱种,分到的田地竟然比他们的儿子还多?   因为沈昱年纪小,属于他的田地暂时被大伯一家种着。论理论情,他们应该给沈昱一点粮食。而沈昱年纪小,不会开伙。大伯一家就该带着沈昱吃饭。   却不想,大伯一家嫌弃他克亲。   是真嫌弃。   他们能因为一个乞丐的话病态地重视沈日耀,就知道他们有多迷信了。所以他们不愿意和沈昱在一个桌子上吃饭,甚至不许沈昱去他们家。沈昱单独住着,他们会给沈昱送一点剩饭过来。那饭瞧着和泔水似的,还有一顿没一顿。   他们心里巴不得沈昱饿死!   沈昱饥一顿饱一顿,饿得实在没办法了,跑去大伯家要过吃的,被大伯倒抓住一只脚提起来,狠狠揍了一顿。族里有人看沈昱可怜,给了他半块馒头,被大伯一家知道后,大伯母直接找过去:“你们不嫌晦气吗,回头克死你们!”   这话说得多了,别人心里也有忌讳。   再说,村里人大都不富裕。   渐渐的,愿意给沈昱一口吃的人就少了。四五岁的孩子也不好单独上山。因为这年头的山上是真有野兽啊!沈昱的娘本是流民,所以他也没有外家……   听到这里,小侯爷的眼睛都气红了。   曹胖子更是气得拍了桌子:“别说了!”   呜呜,你小时候怎么会这么苦啊!呜呜呜!   沈昱:“……”   我还没有说到关键之处啊!   有些人的心眼可能是天生的。   沈昱才那么一点点大,就知道要如何为自己谋划了。   有一次他实在饿得不行了,跑去敲开了一家和沈大伯不对付的人的门。那人不想理会他,但他说:“如果我饿死了,我名下的田地全部归我大伯所有,他们会越来越富。但如果你给我口吃的,吃了多少都记下来,我可以给你按指印,等我成年,可以去衙门里办契书了,我吃了多少,就转多少田地给你。”   那家人自然是应了。   虽然他们舍不得给沈昱吃什么好的,明明是一把不值钱的豆子,竟然按照谷粮的价格给他记下来。但沈昱好歹是有吃的了。他也不敢吃得太多,唯恐自己吃胖了,大伯一家知道他有了稳定的食物来源,到时候想出其他法子害他。   等沈丞相去族里过继,他见到的就是一个瘦弱的,看着好像快要饿死,但其实真的不至于饿死的孩子。这个聪明的孩子孤注一掷地抓住了沈丞相的手。   “其实也没有那么惨,我……”沈昱说。   曹录把桌子拍得邦邦响:“别说了!你大伯那家人实在可恶,应该把他们抓起来,送到边疆去做苦役!沈昱你以后就是我曹胖子的兄弟,我罩你!这京城里,哪里有好吃的,都瞒不过我的鼻子。你以前亏着了,以后我带你吃!”   “额,谢谢?”   “谢啥!都是兄弟!”   ————————   婓鹤冷静地想,果不其然,现在只有我是冷静的了。 第四十三章   随着话题的渐渐深入, 冯顺平知道有些是不该自己听的——知道的越多越危险,他不想知道公子哥们都是怎么算计人的——很有眼力劲地起身告辞了。   侍卫们都在外面守着。婓鹤打量着屋子里的五个人。   问,在五个人中, 谁显得尤为格格不入?   答案一是沈昱。因为颜楚音、曹录和婓鹤都是国子监的“名流”,如今再添一个蒋陞, 四个人共同组成了京城中的吃喝玩乐纨绔团。沈昱自然格格不入。   答案二是蒋陞。因为颜楚音、曹录和婓鹤都以假身份成功加入香莲社,而沈昱恰好是香莲社的精神领袖(本人并不这么认为)。蒋陞就显得格格不入。   “答案三, 是我。”婓鹤在心里说。听了沈昱的童年经历后, 颜楚音和曹录都气得不行, 更别说蒋陞了。蒋公子现在肯定特别想去给沈大伯一家套麻袋!   只有婓鹤还是冷静的。   冷静的婓鹤冷静地劝说大家:“不是我们说发配边疆,某些人就能被发配边疆的。还有, 别想着要去给他们套麻袋。咱们前脚在酒楼大厅和那谁发生了冲突, 后脚他爹娘被人套麻袋了。你们是嫌弃咱们现在的名声太好听了吗?”   “那你说怎么办吧!”曹录道。他用公筷夹起一块糖醋小排放进沈昱碗里。   沈昱:“???”   虽然……但是世子您这也太自来熟了吧!   婓鹤看向沈昱问:“你这一家远房亲戚, 他们跑来京城做什么?”   虽说科举舞弊是一件要命的事, 但更要命的事情都已经发生过了——和颜楚音互换身体, 在皇宫中几日游——谁知道他们接下来还会不会继续互换呢, 有些事瞒着无用, 倒不如一五一十地说出来, 好叫颜楚音心里可以有个准备。   沈昱便说:“也是巧了,沈日耀一家进京时, 搭的是冯家的船。”他也没有直接说科场舞弊,只冯顺平是如何对他说的, 他现在就原模原样地告诉大家。   曹录夹起一片糯米藕放在沈昱碗里:“尝尝,不算很地道, 但也还适口。”   沈昱谢过曹录, 又说:“今年秋天有乡试, 按说沈日耀作为秀才此时应该待在老家备考, 他之所以跑来京城,十有八/九是觉得乡试没把握,想从我祖父那里借到一些助力。”此时的科举制度规定考生要返回原籍参加考试,沈日耀的籍贯在汾城下面的一个县里,就该在汾城参试。这个时候真不该往京城跑。   这里说句题外话,原本沈昱也该回汾城参加考试,但沈丞相在京城当官已经超过四十年,皇上体恤臣下,像沈丞相这种情况,他的后代是可以在京城参加科考的。所以沈昱之前考县试、府试和院试时,都没有回原籍。反正京城这边的竞争比汾城那边大,他在京城参试,不会有人眼红。(如果他祖籍江南,就很有可能会被人说三道四,毕竟江南那边文风兴盛,科考竞争是最大的。)   颜楚音小心翼翼地问:“你的意思是……沈日耀科考时作弊了?”   曹录正打算夹鱼肚子上的肉,闻言筷子一抖,鱼肉没夹起来。   沈昱没有正面回答:“以防万一,需要派人去汾城那边查一查。”   颜楚音却露出了一个轻蔑的表情:“就沈日耀那样的,不是我瞧不起他。他那脑子能在科考中作弊成功?我怎么这么不敢信呢?”本朝皇帝对科考一事看得很重。查到一个作弊的,不仅考生全家倒大霉,就连负责该考场的官员,从上到下所有人都要倒霉。在这样的情况下,官员们对科考过程看得非常严。   沈昱道:“如果他仗着我祖父的名头……”   “你是关心则乱了。”颜楚音忍不住笑了起来,“如果是你,确实能仗着你祖父的名头在外面为非作歹,就像我能仗着我皇舅舅的名头在京中横着走。但你什么时候见过德妃她侄子在我面前嚣张的?”假设德妃的侄子特别不讲究,敢在外面说“我姑父是皇上”这种话,又有几个实权官员会因此卖他们一个面子?   官员们心里都有一杆秤!谁是真有背景,谁是虚张声势,他们一清二楚。   沈丞相原本都不姓沈。   沈日耀能借着沈丞相的名头骗得底下的官员帮他作弊?不可能的!   他就算真心想要作弊,最多就是考试前抱着中奖的心态买几份所谓的“真题”,但这种真题肯定都是假的;再要么是打小抄,但打了小抄肯定会被搜出来。买通官员之类的,没有沈丞相的亲笔信,沈日耀绝对不可能做到这一点。   婓鹤道:“我瞧着沈日耀那目中无人的模样,起码在他自己眼中,这个秀才肯定是他凭借‘真才实学 ’考出来的。不管真相如何,他主观上应该没作弊。”   主观没有,那就是客观了?如果是客观上作弊,比如说有人暗中偷换了沈日耀的试卷,那么这人费这么大劲把沈日耀抬上秀才的位置,他到底图啥呢?总不能是因为这个人看沈日耀特别特别顺眼,所以要送他一场泼天的富贵吧?   ……只可能是冲着沈丞相来的。   “你手里没什么人吧?要不然我借你几个好手?”颜楚音关心道。既然有了这样的怀疑,那肯定是要把事情真相查清楚的。如果沈日耀走了狗屎运,确实自己考上了秀才,那最好。但如果这里头真的有阴谋,丞相该早点做好准备。   沈昱道:“我还没有向祖父禀明此事。”   颜楚音点头:“那行,你先去和你爷爷说说。你爷爷要是手里没人,我也可以借给他……不对,你爷爷要是手里没人,不如叫他直接问我皇舅舅借!”   沈昱差点以为颜楚音在开玩笑。   这就是不同经历带来的不同的“生活智慧”了。   在沈昱看来,如果自己被人算计了,而自己没办法解决,这显然证明了他无能。但颜楚音抱他舅舅大腿已经抱习惯了。什么?有人害我?我告舅舅去!   见沈昱没领会自己的意思,颜楚音问:“这是丞相自己搞出来的祸事吗?”   沈昱摇摇头。就算他爷爷这些年得罪了很多人,那也是在公事上得罪了他们。大家立场不同各为其主而已。他爷爷始终都对皇上尽忠,对天下人尽忠。   颜楚音又问:“你爷爷给过沈日耀以及沈家庄任何暗示,让他们认为可以靠着你爷爷得到泼天的富贵吗?”   沈昱继续摇头。   沈丞相当年和沈家族长说过,他之所以改姓为沈,是为了回报恩师一家的恩情。若沈家人让这个姓氏蒙羞,他立马改回本姓。沈家庄那边自然是不希望他改姓的,不改姓,他们在当地至少有个“丞相族人”的名头,不至于受欺负,在婚嫁方面也有优势。要是族里出现了成器的后辈,还能指着丞相帮扶一把。   颜楚音继续问:“你爷爷有什么事是不能叫我皇舅舅知道的吗?”   沈昱严肃道:“我爷爷坦坦荡荡,事无不可对人言。”   颜楚音心说,就你爷爷早上起来连个鸡蛋都不多吃,确实从头到脚连根头发丝都是清白的。他认真地说:“既然如此,为什么不直接找皇上做主呢?你爷爷一直在为皇上做事,被陷害了,从道义上来说,皇上也该护一护他啊。”   这话为沈昱打开了新世界的大门。   如果他爷爷权倾朝野,是上位者眼中的挡路石,那么族人犯错确实得是丞相背锅,这事搞不好能直接弄臭他爷爷的清白名声。但他爷爷完全没有这方面的野心,当今确实又是个知人善任的,照着颜楚音说的去做,这事真的可行。   而且沈昱举一反三,心里还多了种领悟。他心道,有时候确实该把“把柄”递到上位者手里去——尤其是这种别人捏造的不属实的把柄——有道是会哭的孩子有奶吃,这样做了更拉进与上位者的关系,才能被上位者当作是自己人。   见沈昱面有所思,曹录指着一道莲花蜜枣羹说:“这个是清淡口的,不是很甜,你吃着应该合适。人啊,得吃应季的东西才好。这季节莲花正开呢!”   沈昱推辞不过,便给自己舀了一碗。   勺子还没放下,见曹录已经捧着小碗等着了,沈昱随手帮曹录也舀了。   “我呢?”颜楚音理直气壮地问。   沈昱接了小侯爷的碗。舀好后,干脆把桌上另两人的也舀了。   婓鹤心道,得嘞,这人能处。   同样是太学四公子,如果今日叫王清仪舀汤,王公子肯定觉得被羞辱了,堂堂读书人岂能行下人之事?天知道真瞧不起你,就不会和你坐一桌吃饭了!   蒋陞站起来,双手从沈昱手里接过碗,说:“动作得快!如果真有人在算计丞相,现在被他们知道沈日耀来京城了,说不得要利用沈日耀做些什么。”   颜楚音不以为意地说:“沈日耀不是失心疯了吗?一个疯子能做什么?”一个疯了的人如何能被当作证据,拿去攻讦当朝丞相?堂堂丞相不要排场的吗?   “没错,他疯了。”婓鹤笑道,“而且我们还有证据。”   “什么证据?安排几个太医证明他疯了吗?”曹录问。   婓鹤起身走到窗边。窗户一推开,酒楼外的哭喊声就更明显了。原来沈日耀的父母在后面客栈里等了又等,左等右等都等不到儿子回来,跑到酒楼这边来寻找时,听说儿子被抓走了。他们傻了眼,这会儿正跪在那里哭天喊地呢。   婓鹤笑眯眯地说:“这不就是现成的证据?”   有什么比一对父母亲口说自己儿子得了失心疯,更能证明那人疯了的呢? 第四十四章   婓鹤从门外喊了一个侍卫进来, 对着侍卫如此如此这般这般的一说。   侍卫那憨厚的脸上露出了为难的表情。让他去打架没问题,他受过这方面的严格训练,但让他去演戏……婓鹤说:“我做主, 叫新乐给你五十两赏银。”   颜楚音接话道:“事成之后再加五十两!”   这话掷地有声。   在曹录常看的武侠话本中,大侠们总爱劫富济贫, 别看他们开口闭口就是几千两几万两银子,其实在现实生活中, 谁能一口气拿到那么多银子啊!在场的几位公子哥, 没有一个的月例能超过十两银子。一百两绝对是个大数字了!   侍卫脸上迟疑的表情一收, 立刻拱手行礼:“属下领命!”   这侍卫不知从哪里弄了套百姓的衣服,把身上的侍卫服一换, 没多久就出现在了沈日耀父母面前。店小二正劝说他们离开呢, 由着他们这么哭闹下去, 还做不做生意了?侍卫顶着一张憨厚的脸, 迎了上去:“大爷、大娘, 你们这么哭下去也不是办法啊, 沈秀才还在牢里待着呢, 得赶紧把他救出来才是!”   沈土根夫妻其实根本没什么见识。   沈日耀一出事, 他们就失去了主心骨。   这时候一个面容憨厚的年轻人站了出来,听他说出来的话好像很是那么一回事, 沈土根夫妻竟然都没怀疑什么,真由着侍卫扶着, 走到一边去坐下了。   侍卫又说:“大爷、大娘许是还不认识我。我叫贾仁,京郊人士, 前面碰巧看见沈秀才掉了钱袋, 是我提醒他捡起来的。家里的婆娘刚给我生了儿子, 沈秀才为了感谢我, 帮我儿取了一个响亮的名字。哎,沈秀才咋这么好呢?”   名叫甄乙其实压根还没讨媳妇的侍卫对着沈土根夫妻好一通忽悠。   用过饭,颜楚音带着沈昱一行人大摇大摆地去了顺天府。这是掌管京城治安和政务的一个部门。毕竟是一个政府部门,颜楚音这会儿又很守规矩了。虽然守门的侍卫认得他那张脸,他还是站在大门口等人通传,没有直接闯进去。   沈昱几人陪着等着。曹录摸了摸肚子,溜达去了旁边的一个巷子。   不一会儿,顺天府里走出来一个人。   颜楚音笑着喊了一声姐夫,然后哒哒哒地跑了过去。原来这不是别人,正是大公主的驸马钱驰月。大公主是当朝嫡公主。皇后一共生了太子、大公主和四皇子三个孩子。本朝从没有驸马不掌实权的说法,钱驰月是顺天府的治中。   别看治中只是一个正五品的官职,日常也只是负责处理各种庶务,其实这个官职非常重要。要解说这个职位,就得先说一下顺天府在朝中的重要地位。   它名义上只负责京城的治安和政务,但其实还承接全国各地诉讼,有“小刑部”之称,权限可比御史台和九门提督府。顺天府的最高长官是顺天府尹,如果一位顺天府尹深得皇上信任,自身又有本事,他完全可以插手六部事务。   这不叫逾越。顺天府尹的职权就是这么大。   而顺天府尹之下就是府丞,相当于府尹的副手。府丞之下就是治中。钱驸马才刚二十岁出头就已经是治中了,他的晋升路线显而易见,不出意外的话三十岁能当上府丞,等他四十多岁,前一任府尹退下,他就是未来的顺天府尹!   从这里也能看出,皇上对皇后一脉非常重视,要不然犯不着把钱驸马放在如此重要的位置上。只要驸马能稳住、不犯错,他的前面就是一条康庄大道。   “姐夫,你帮我个忙呗!”颜楚音毫不客气地说。   钱驸马偏偏就喜欢他这副不和自己客气的样子。不客气,才是一家人该有的样子!得知颜楚音只是想让一个人在牢里多关两天,驸马都没问细节,直接点头应了。颜楚音笑道:“放心,不叫你徇私枉法,这事回头舅舅也会知道。”   钱驸马顿时更为放心了,当下就吩咐人去牢里走一趟,把沈日耀多关几天,且这些天不许他见人。想着沈昱当年的经历,沈日耀比沈昱大了两三岁,小时候也没少欺负沈昱,颜楚音又说:“最好再安排人去给他稍微加一点料。”   比如说,可以把沈日耀的牢房安排在某些不好惹的犯人旁边!   比如说,可以把沈日耀安排在一个有老鼠洞的牢房,不管老鼠是跑出去觅食,还是跑回洞里躲起来,都会经过沈日耀身边,可能会在他身上爬来爬去!   “这人怎么得罪你了?”钱驸马关心道。   “哪里是得罪我了?分明他是自己犯了错!”颜楚音理直气壮地说。不说舞弊的事,毕竟他们现在没有实质性的证据。只说当年他们一家试图饿死沈昱,因着沈昱没死,现在倒是不好以此为借口去告他,但叫他受点罪还是可以的。   “没得罪你就好。若是叫你皇姐知道,你被不长眼的人冒犯了,她肯定生气。”钱驸马就像是有了什么好消息憋不住一样,“你皇姐近来无聊,被拦着不许外出,有空多去公主府看看她。”许是想到了公主,他眼神一下子柔和了。   “皇姐怎么了?”   钱驸马压低声音:“咳,你要有小外甥了!”   “哎?!”   “低调低调,太医刚诊出来,还没满三个月,不许大肆往外传呢。”   ……   沈昱站在不远处,看着钱驸马和颜楚音嘀嘀咕咕,心思一下子就飘远了。   有时候不得不佩服今上的手段,在给大公主选驸马这一事上,今上用的就是阳谋。钱驸马出自淮封钱家,是正经的世家子。今上愿意将嫡公主下降淮封钱家,在一般人看来,这是皇上重视世家的表现!世家很应该为此感恩戴德。   世家以柳、钱、赵、李、王为首。他们手里握有世代积累的海量资源,皇上一面厌恶世家的野心勃勃,一面又要安抚他们,以免他们狗急跳墙,引发社会动荡。嫡公主下降钱家,哪怕世家想叫屈说皇上不重视他们,也叫不出口。   但事实上,钱驸马身世特殊。他是继室子。   钱家主当年与赵家联姻,娶了赵家女为妻。原配生下一子一女病逝后,钱家主又娶了原配的嫡亲妹妹做继室。按说钱驸马身负钱赵两家的血脉,在世家中应该很受重视。恰恰相反,他前头已经有了一个优秀的哥哥,为了不引起兄弟阋墙,他幼时天资初显时,长辈不仅不以为喜,反而还训斥他性情不稳重。   钱驸马的亲娘作为继室,刚进家门时,掌家的权利被婆婆接过去了。等到婆婆心有余而力不足时,前面的原配之子娶了新妇进门,权利直接移交给了新妇。钱驸马亲娘一辈子没摸过宗妇对牌!偶尔回娘家时,长辈还劝说,你姐姐去得早,她留下的一子一女不容易,你作为继室一定要宽容,要好好对他们。   原配的孩子不容易,那我呢?那我的孩子呢?当年又不是我自己想嫁给姐夫做继室的,是家族安排我嫁的啊!难道我不想风风光光地做一回原配嫡妻吗?   钱驸马在钱家究竟过着怎样的日子,没人知道。但肯定不好过。   他科考时,前面几轮都非常一般,几乎全是擦着线过的。一直到最后的殿试,他才猛然发力,那篇策论优秀得叫阁老们惊叹,最终被皇上点为了探花。   钱家、赵家一直拿他当个隐形人,皇上却尤为看重他。   钱驸马的心会偏向哪边,这还用说吗?   做了驸马后,他毫不犹豫地弃了外面的宅子,直接住进了公主府。虽说钱驸马也不会背叛世家就是了,但比起一些世家子的以家族为重,钱驸马显然更忠君,也更爱国。而钱家能反过来指责钱驸马过于忠君爱国了吗?他们不能。   沈昱实在太佩服了,皇上硬是从世家那么多人里挑出了这么一个人!   偏偏从父亲的角度来说,这个女婿很优秀,并不会叫女儿委屈了。年龄上合适,样貌上更不必说。最重要的是,只这么一会儿,沈昱就看出来了,钱驸马这人太过缺乏来自家人的关爱和肯定,所以现在非常渴望被关爱。哪怕他智计百出,但在某些事上,一个颜楚音就能把他拿下。小侯爷真诚地叫几声姐夫,钱驸马立刻美滋滋地应了。那大公主作为妻子好好待他,他还能辜负公主吗?   圣上这眼光……真是绝了!   对于一些不受家族重视的世家子来说,钱驸马是他们的榜样。家族不重用我们又如何,朝廷会重用我们!皇上就这样硬是将世家的大门撬开了一条缝。   沈昱暗自揣摩着皇上的心计,忽然手肘被人撞了下。曹录已经从那条巷子里跑回来了,将手中热乎乎的烧饼递给沈昱:“拿着,全京城最好吃的烧饼!”   沈昱:“!!!”   虽然很想谢谢你,但我们才刚吃完饭,不是吗! 第四十五章   沈丞相正坐在檐下看一封远方好友寄来的信, 抬头便见他那个好优秀好优秀的孙儿回来了。就是孙儿走路姿势有点奇怪,好像怀中揣着什么东西似的!   沈丞相有些好奇。   沈昱一下子停住了脚步。   他本以为自己到家时祖父肯定在书房里待着,就可以把怀中还带着余温的烧饼悄悄送去厨房, 放在炉子上烘着,等用晚膳时, 叫郝大娘给祖父端过去。   万万没想到祖父竟然在檐下坐着!   他被祖父瞧了个正着!   沈昱一时间真不好意思把烧饼拿出来。这张烧饼自然不是曹世子买的那一张。那一张已经吃完了,因为沈昱一个人吃不下那么多, 索性就和大家分了。   沈昱永远不会忘记, 当他一脸为难地说, 自己刚吃完饭,实在吃不下那么大张的烧饼, 曹世子脸上竟然会露出震惊的神情。饭是饭, 烧饼是烧饼, 这两样完全不搭嘎, 吃了饭为什么吃不下烧饼呢?后来曹录自己想明白了, 看向沈昱的眼神又变得分外同情, 很是心疼地对沈昱说:“定是你幼时亏着了, 他们故意饿着你, 把你的胃饿小了。你好生调养着,以后肯定会和我一样能吃!”   这……除了谢谢, 沈昱还能说什么?   总不能说他一点都不想变得能吃,他觉得自己现在挺好的。   咳, 总之那张烧饼最终是和大家分着吃完的。也许是烧饼本来就好吃,也许是几个人分着叫它变得更好吃了, 沈昱敢说他确实没吃过这么好吃的烧饼。   所以当他要回家时, 他忍不住跑去巷子里给爷爷带了一张。   烧饼用陈年的干荷叶包着。摊主说趁热吃最好, 沈昱就把它藏在怀里, 一路着急忙慌的,唯恐它凉掉了。从小到大,他心里对沈丞相是顶顶孝顺的,总默默地把所有孝顺之事都做了,却从没有在丞相面前邀过功。就像这烧饼,沈昱原本也只是打算送去厨房,不会像颜楚音那样跑到长辈面前撒娇:“看,这可是全京城最最好吃的烧饼,我亲手捧了一路!快尝一尝!是不是最好吃?”   从某种角度来说,爷孙俩真的很像。其实沈丞相也是这样的,心里是最最关心孙子的,总默默把所有的关心行为全都安排上,却从不会在嘴上说什么。   但颜楚音换到沈昱身上的那回,他的表现叫丞相有了深刻的反省。   爷爷已经努力做出了改变。   那孙子呢?   沈昱这个真正的孙子,他是不是也应该迈出那重要的一步?   夕阳下,几只寻常的鸟雀从安安静静的庭院里飞过,叫这一城暮色染上了几分活泼的意味。沈丞相坐在檐下,关心地看着近来总是做出一些惊奇之举的孙子。他隐晦地问过家里儿孙满堂的好友,少年人是不是都这样,一会儿一个想法,叫长辈招架不住。好友回信说,少年人在十五六岁时尤其如此。沈丞相心道,山犬十七了,比寻常人晚了一些,但也没有很晚,果然还是正常的嘛!   沈昱深吸一口气,像是做了什么大事一样,从怀中掏出烧饼。   沈丞相:“???”   是烧饼吗?竟然真的是烧饼?不是什么古籍字画一类的?   “今日新得一好友,是个饕鬄性儿。他告诉我说,这是全京城最为好吃的烧饼。”沈昱不太习惯自己这样子,但有些话只要开了口,便自然而然地知道要如何往下接了,“我尝过,确实好吃,所以特意给爷爷您带了,您也尝尝?”   丞相顿时觉得这个烧饼看上去非常顺眼,比什么古籍字画都要顺眼。   这天傍晚,当朝丞相的饭桌上便出现了一个热过的烧饼。为着养生,丞相晚饭向来吃得不多,烧饼就分了沈昱一半。味道肯定不如刚出炉时那么好了,但丞相还是夸了又夸,作为几十年前的状元,甚至还当场为这烧饼赋诗一首。   诗名非常通俗易懂,叫《与孙分烧饼而食歌》,全诗一共分为四节,第一节 写烧饼,第二、三节吹孙子,说孙子吃到一个烧饼都想着要带回家给自己尝尝啦,说自己和孙子分食烧饼是多么温馨啦。最后一节升华主题,如果全天下人都像我一样能有个好孙子……不是不是,没这么直白。咳,最后一节说,皇上每常忧思该如何去教化万民,我沈德双不才,有个小小的看法,长辈慈而子孙孝,这是一家的教养,当把一家推及万家,这就是圣人所说的教化之功了!   全诗语言质朴、情感真挚,可流传于市井,也可诵读于朝堂。   不愧是当年三元及第的沈三元啊!   等用完饭,沈昱才说了今日的经历。沈丞相非常稳得住,就算沈日耀疑似科场舞弊,他依然稳得住。就算沈日耀在酒楼中抬出了丞相的名头大放厥词,他还是稳得住。直到沈昱提及了他和颜楚音等人商量出来的计划,沈丞相的表情终于有了变化。沈丞相忍不住用一种全新的眼光打量着孙子,先前只听说山犬和新乐侯有了一些交情,万万没有想到哇,竟然会是如此情深义重的交情!   不情深义重,能这么交付真心吗?!   沈丞相太清楚沈昱在人前的防备心理有多重了。这么说吧,沈昱和邬明认识七/八年了,关系一直非常好,沈昱也非常看重这个朋友,如果邬明身上发生了什么不好的事,沈昱肯定会竭尽全力地为他奔走,付出再大的代价也不怕。但沈日耀疑似科举舞弊,沈昱绝不会在邬明面前提及,连一点口风都不会露。   而新乐侯和沈昱才相识相知多久?   沈昱竟然就敢这么信任新乐侯了?   沈丞相一时间不知道是喜还是忧。   喜是觉得人这一生应当有一个或者几个可以交付一切的挚友,沈昱以前只有一半(一半的意思是别人可以交付给他,但他不愿意交付给别人),现在终于有全乎的了。忧是觉得少年人心思易变,新乐侯喜欢玩乐,和沈昱明显不是一路人,万一哪天新乐侯嫌沈昱无趣,两人从此闹掰了怎么办?那沈昱岂不是要和以前一样了?不,甚至比以前还不如,指不定这辈子都不敢信任别人了。   沈丞相忽然严肃道:“皇恩浩荡,皇上时不时会赐下金银的赏赐,所以咱家其实不缺银钱。你以后……京城中有什么好吃的好玩的,多去尝试一下。”   沈昱:“???”   “年轻人嘛,偶尔还是应该活泼一点,对吧?”沈丞相语重心长。   沈昱:“???”   要是我没弄错的话,爷爷您似乎是在……嫌我无趣?   ————————   沈昱:震惊中带着些许茫然,茫然中还有一点小小的小小的委屈。 第四十六章   沈丞相这些年经历了许多风风雨雨。   无论沈日耀作弊与否, 在这个时间节点爆出来,对于沈丞相来说都算不得大事。假使沈日耀这回没有撞到颜楚音手里,有人暗中利用沈日耀设局, 然后在未来某一日,大环境对沈丞相非常不利时, 一切忽然爆出来,那才致命了。   所以沈丞相没有插手年轻人的布局。   化名贾仁的侍卫继续在沈土根夫妻面前装好人, 陪着他们跑前跑后。可跑了两天, 连牢房的门都进不去, 更别说见到沈日耀了。沈土根夫妻寄希望于丞相,打算找上丞相府。贾仁忙说:“你们知道沈秀才得罪谁了吗?他得罪的可是京城中最不好惹的新乐侯。皇上极为宠爱这个外甥, 据说连皇子在新乐侯手里都讨不了好。丞相再厉害, 难道能厉害过皇上去?你们不去找丞相还好, 真找了, 丞相还得递折子向皇上请罪, 到时候就真的没人可以护住沈秀才了!”   这些话其实通篇都是在放屁!   但沈土根夫妻却很信, 因为这和他们的认知是相符的。他们本来一直在叫嚣, 到底有没有王法啊。得知新乐侯是皇帝的外甥, 再也不敢说这话了。在他们的生活中,一个村长的外甥, 都不好随随便便得罪的,唯恐被村长穿小鞋。   何况皇帝的外甥!   王法是什么?能和皇帝的外甥比吗?   按照他们的逻辑, 皇帝老爷天下第一大,丞相再厉害, 那也是皇上的……嗯, 就相当于奴才吧。皇帝的外甥和皇上一样都是主子, 奴才敢得罪主子吗?   他们以己度人, 觉得丞相肯定不敢也没有能力替沈日耀出头。   顿时就绝望了!   贾仁又说:“最好呢,这事不惊动上面,悄悄地就给平了。我们给狱卒多塞点银子,等新乐侯贵人多忘事,把沈秀才彻底忘了,我们再想办法把他弄出来。”呸啊!原谅属下的冒犯,真不是故意要把小侯爷说得这般凶神恶煞的!   沈土根身上银子不多——银票都在沈日耀身上装着——赶紧分出一半塞给贾仁。贾仁却摆手不接。沈土根顿时更信任他了。过了半天,贾仁把牟羊牟大捕头带到了沈土根面前。这牟羊正是妹妹被送去慈孤院病逝的那位,如今还不知道是真病逝还是假病逝。婓鹤托牟羊在沈土根面前演场戏,他立刻应下了。   牟羊是个货真价实的老捕头,街坊四邻都知道。这个身份太可靠了。他说要拿点钱到处活动下,沈土根直接拿出了身上几乎所有的钱。婓鹤表示无论从沈土根身上弄到多少银子,都归牟羊所有,就当是请他演这么一场的辛苦费。   牟羊装模作样地忙了几天,终于松口说可以偷偷带沈土根去牢里看一下。   沈日耀已经快崩溃了!   他从小到大什么时候吃过这样的苦?就算生在沈家庄这样一个并不大的村子里,周围都是面朝黄土背朝天的农人,但因为深得父母喜爱,家里什么好的都紧着他。不仅从来没让他下过地,杀一只鸡就只有他能吃肉,别人光喝汤。   十来岁时,当他离了启蒙的小私塾,去了镇上求学,更是全家人勒着裤腰带供养他一个!本来他们家在沈家庄是数一数二的,但因为他今天说要一笔纸墨费,明天要一笔和同窗出游的费用,家里的田地都迫不得已卖掉了一些……   眼看着家里快供不起了,他又好运地考上了秀才!   自从成了秀才,多少人捧着钱送到他面前来!话都说得好听,是为着同乡之谊资助他,期待他在乡试和会试中继续一路高中。这个“资助”五六十两,那个“资助”一二百两,二十两以下都拿不出手!沈日耀迅速攒了好大一笔银子。   到了京城中,靠着这些银子,沈日耀吃的用的都挑着好的来。   他这辈子从没有想到自己有一天会坐牢!中途换过一次牢笼,他现在被关在牢房的最深处,既潮湿又阴暗。这里以前已经关过很多人,地上、墙上、稻草上充斥着霉味、血腥味和尿骚味。沈日耀第一天被关进来时,直接熏吐了!   牢房里每日只提供一餐,吃饱是不可能的,只是让犯人饿不死而已。   饭食就像泔水一样。狱卒每天提着桶过来,把“泔水”舀到碗里,而那个碗是从来都不洗的。沈日耀头两天一直咬牙不吃。不吃就不吃,狱卒给饭时看到他碗里还是满的,直接掠过他,给了下一个。一碗“泔水”放了两天,都已经不是难吃了,而是直接发臭了!狱卒不管,反正只要碗里有,他就不重新放饭。   沈日耀这辈子第一次体会到饥饿的味道。   再后来,就算是泔水,他也闭着眼睛往嘴巴里灌了。   不仅人是饿的,连耗子也是饿的。有一天晚上,沈日耀痛醒时发现一只大老鼠在啃他的脚趾头!他又疼又怕,大声惊叫起来,把旁边牢房的人吵醒了。那人直接从栏杆的宽缝里伸过来一只手,掐着沈日耀的脖子把他狠揍了一顿。   沈日耀被揍成了猪头。   太惨了,这样的日子实在太惨了。沈日耀早两天还敢叫嚣,说自己是丞相的孙子,赶紧把他放了,否则叫大家好看之类的。后来已经没力气叫了,如同惊弓之鸟一样缩在牢房的最里头,唯恐隔壁牢房的人又抓住他再把他揍一顿。   沈土根夫妻被牟羊带着进监狱时,见到的就是这样的沈日耀。   牟羊没让他们靠近,只说:“你们只能说两句话,再多就要被人发现了。”   沈土根差点没认出他们的宝贝儿子。而沈日耀见到父母,呆滞的眼神稍微活了那么一点,使劲喊着:“爹!快救我出来!爹,我不要再坐牢了,救我!”   沈土根的心都要碎了!   走出牢房时,他伤心得腿脚发软,多亏牟羊扶着他。沈土根攥着牟羊的胳膊问:“帮帮我们,牟捕头,帮我们想想办法啊!我儿子……我的儿子啊……”   牟羊抽了抽嘴角。   又过了两日。这两日对于沈土根来说太煎熬了。想到儿子的惨状,他和妻子不知道哭了多少回。贾仁觉得火候差不多了,站出来说:“我把那天的事彻底打听清楚了,无非就是沈秀才出言不逊得罪了新乐侯,新乐侯不愿放过他而已。有人说沈秀才得了失心疯,我看这话很是,没得失心疯怎敢得罪侯爷?”   “我儿没有疯!他是被陷害的!”沈土根痛苦地大叫。   “不,你必须咬死沈秀才疯了。”贾仁那憨厚的脸上写满着急,“只有疯了,新乐侯才没有理由继续关着他。和一个疯了的人计较,有违他们的身份啊!”   “都这个时候了,先把沈秀才捞出牢房再说啊!”贾仁苦口婆心。   “再不把沈秀才捞出来,他现在没疯,过两天也要疯了。”贾仁危言耸听。   ……   贾仁领着沈土根夫妻去找了当日上职的小官,一见到官员就跪下磕头:“冤枉啊大人,我儿前几天被抓了……他不是有意的,他只是得了失心疯啊!”   那小官:“???”   沈土根夫妻没敢在言语中攀扯侯爷。正如贾仁说得那样,要是一直提醒这些当官的,他们儿子得罪的不是别人,而是侯爷,只怕要被永远地关下去了。   小官拿出档案薄,翻到沈日耀的那页。   上面写着沈日耀被抓的原因是在酒楼中寻衅挑事。一般这种情况,要是家里人愿意帮忙交点罚款,关个半天就放出去了。没人帮忙交罚款,那基本要关上三五天。小官认真一看,沈日耀已经关了十天。十天稍微有点长了,但考虑到沈日耀是秀才,作为读书人知法犯法,把刑期延长到十天,倒也不算过分。   但再怎么说,已经关了十天,今天确实可以把人放了。   这小官不属丞相那派,也不是钱驸马的人。驸马爷特意挑了这个小官当值的时候叫人把沈土根夫妻领来,是因为清楚小官的性格,这是个正直迂腐的。   小官劝道:“你们儿子是个秀才。这种得了失心疯的话,不能随便说的。”   沈土根心里一跳。果然被贾仁说着了,这些官员为了讨好侯爷,会千方百计阻拦他们把耀儿救出来。他立刻说:“他就是有失心疯!真的是失心疯!我是他亲爹,还能不知道吗?我们一家来京城就是为了找名医给他看病啊……”   沈日耀他娘在一旁抹着眼泪:“我苦命的儿啊……”   “律法确实规定了疯子犯罪要从轻处罚。”小官认真劝解道,“但你们儿子犯的罪不重,今天本来就可以放人了。没必要说他疯了。这对他前程有障啊!”   沈土根眼中闪过一道愤恨。这朝中,果然官官相护!   沈土根抹了把眼泪:“大人,草民知道您是好心,但我儿确确实实得了失心疯啊。他本以为自己考不上秀才,后来又考上了,大悲大喜之下就疯了。”   “我苦命的儿啊!老天无眼,为什么疯的不是我!”沈日耀他娘继续哭诉。   小官恍然大悟,原来是考上秀才后疯的,如此倒也说得通了。前朝有个人也是考中了疯的,被记在了史书上,但那好歹是考上举人才疯的,沈日耀刚考上秀才就高兴得疯了,心性太差。   小官道:“既然如此,我给你们批个条子,拿着条子去牢房门口领人吧。”   沈土根回想着贾仁的话,鼓起勇气道:“大人,劳烦您在条子上写清楚,我儿是因为疯症犯得错。”哼,莫想继续坑我们,写完之后要盖上衙门的章!   小官很快开好了条子:“来,在这里签字画押。要不会写字就按个手印。”   沈土根等的就是这一刻!   他和妻子争先恐后地在能证明他们儿子得了疯病的条上按下手印。整个过程被这日所有当值的小吏围观,谁都可以证明这对夫妻完全自愿,无半分勉强。   哎,真可怜!年纪轻轻得中秀才本是一件大喜事,可惜疯了! 第四十七章   因为沈日耀身上实在太臭了, 没有马车愿意载他。   沈土根夫妻好不容易才把儿子弄回客栈。不是朋来。朋来已经住不起了,而且沈日耀是在朋来酒楼出的事,沈土根夫妻哪里还敢继续住在那里!万一又碰上了那个凶神恶煞的小侯爷, 怎么办?他们现在住进了外城的一家小客栈。   沈土根叫妻子稍微帮儿子打理一下,他则数了数身上仅有的一些钱, 佝偻着身子跑出去请大夫。一方面是怕沈日耀这些天在牢里有了亏损,请大夫过来看看肯定更放心一些;另一方面也是想要再拿一份证明, 证明沈日耀真疯了。   一路上, 沈土根都在给大夫暗示, 他儿子是不正常的。   等见到了沈日耀,大夫果然没有起疑心。   疯症在中医里分为好几类, 有一类只有在犯病时才能看出脉象有异, 不犯病的时候, 瞧着就和正常人一模一样。大夫没把出疯脉, 便以为是这种情况。   他从始至终就没想过沈日耀其实是个正常人!   中医讲究望闻问切。大夫心道, 其实无需借助把脉, 只一个“望”字, 就能看出这位病人和正常人不一样。沈日耀脸颊凹陷, 时而眼神呆滞,时而面露惊恐, 整个人呈现出一副与正常人完全不同的狰狞之感。这其实是因为他在牢中受到了惊吓,但非要说这都是疯症爆发之前的征兆, 那也完全说得通。   大夫先针对沈日耀的虚弱和惊吓之症开了药方,然后把方子中那几味凝魂安魄的药酌情加重。大夫说:“这药不是针对疯症的, 服用后容易昏睡。不用慌, 多睡才能安神。而且, 他睡得多了, 疯症也能在一定程度上得到控制。”   沈土根大喜。儿子根本没疯,大夫若是开了疯药,他哪里敢让儿子用啊。如今这样正好,大夫信了儿子有疯病,却根本没有开药,用不着他动手脚了。   沈土根千恩万谢地把大夫送走。   一路上不管遇到谁,他都抹眼泪,对着大夫哭诉:“幸好请到了大夫您,那个怎么说的来着……手像春天一样!有了您的药,我儿子肯定疯得少了。”   大夫:“……”   那个词叫妙手回春。   但别用在我身上,我受之有愧。   我给你儿子开的药和疯症一点关系都没有,只是让他多睡而已!   这年头的人都热心。虽然没人认识沈土根,但见他哭得惨,不少人上前关心他。他就借机对大家哭,儿子好不容易考上秀才,结果好好一个人就疯了。   秀才?   疯了?   秀才疯了?   大家一方面同情沈土根,另一方面又觉得这事很值得当作八卦说出去。在这个娱乐活动稀缺的时代,讲八卦和听八卦是最不需要成本和门槛的娱乐,被广大群众欣然接受。于是,很快周边的人都知道了,有个人考上秀才就疯了!   沈土根在心里不知道咒骂了颜楚音多少遍!最好天上降下一道雷,把这个新乐侯直接劈死!劈得他魂飞魄散、尸骨无存!但他嘴上是什么都不敢说的。他只能一再重复说儿子疯了,让这个八卦以一种惊人的速度进一步向外扩散。   越来越多的人跑来沈土根面前安慰他。也有那种不怀好意的混子,故意说些难听的话。沈土根一面替儿子觉得委屈和愤怒,另一面又慢慢地松了口气。   这下耀儿应该彻底安全了吧?就算那个仗势欺人的侯爷想杀个回马枪,现在大家都知道耀儿疯了,侯爷难道敢无视这么多百姓直接对一个病人出手吗?   沈日耀躺在屋里休养了几天,慢慢把精神气养回来了,开始对着父母提供的饭食挑挑拣拣。他大发脾气,嫌弃父母送来的东西不好吃。但其实他爹娘吃得更差,他爹为了给他抓调养身子的药,每天都要去码头上打短工扛大包了。   沈日耀发完脾气,决定出门走走。   一路上都有人盯着他嘀嘀咕咕。店小二说:“他刚刚才发过一场疯,我听见他对着亲娘大喊大叫的!果然是个疯子,连孝顺都忘了。哎,真是可怜!”   客栈里的其他客人说:“不疯的时候瞧着不挺好的吗?太可惜了。”   客栈隔壁是个成衣铺。掌柜倚着柜台,眯眼看着沈日耀从门外走过,关心道:“哎呀,怎么让他跑出来了?谁去码头上找下沈老头,就说他儿子跑了!”   沈日耀雇了一辆马车。他现在身上一点银子都没有了。之前的那些,进监狱时就被牢卒摸走了,显然要不回来的。沈日耀没有其他办法,之前还想着要先扬个名,好被丞相“请”过去,现在只能像个落魄亲戚似的找上丞相府去了。   “去丞相府。”沈日耀对车夫说。   车夫啥也没说,拉上车子就走。   沈日耀靠着车壁,在心里慢慢梳理着事情。呵,只要和丞相相认,什么侯爷不侯爷的,一定要叫他们付出代价!还有那些让他吃尽了苦头的狱卒,你们不是爱看我笑话吗,不是抢我银子、只给我吃泔水吗?我加倍给你们还回去!   等沈日耀回过神,就发现马车行进的路线不对。   这哪里是去内城的啊,分明是去外城码头的。   “你要做什么?给我停下!”沈日耀大声呵斥车夫。   车夫顿时跑得更快了,一边跑一边问码头上的扛包人:“沈老头在哪里?他儿子犯病了,非说要去丞相府什么的……我怕不知情的人真把他往丞相府拉,就假意答应了他。快,叫沈老头把他儿子领走。”出这趟车全当做好事了,没打算收车资。   沈日耀:“???”   真是岂有此理!好大的胆子啊,竟然敢对着一位秀才胡言乱语!然而他越是情绪激烈地训斥车夫,车夫和周围的人就越是相信他疯病犯了,没人把他嘴里的话当真。而他的亲爹沈土根这会儿刚刚做完一单活,正坐在阴凉处休息。   沈土根远远瞧见一条船要靠岸,问旁边人:“是不是又有活了?”   那人眯起眼睛认真看了一会儿,摇头说:“这是贵人的船!他们有自己的家丁帮忙搬东西,用不上我们。看见那排马车没?那两个标记分别代表了平国公府和长公主府。许是有亲戚远道而来,这些马车最近天天在码头上候着。”   沈土根神色一僵。平国公和长公主不就是那个小侯爷的爹娘吗?一家子恶人!   等车夫经人指点终于找过来时,沈土根瞧见马车上的儿子,吓了一大跳!不远处就是小侯爷的人,如果被他们知道……沈日耀还在那里叫嚣,一定要车夫好看云云,沈土根赶紧冲上去,捂住儿子的嘴,对着车夫点头哈腰:“谢谢你,我儿子确实犯病了,他无论说的什么,都是不作数的。他就是个疯子。”   沈日耀:“???”   爹你怎么回事!放开我!   可惜他根本挣脱不开。一个从小到大没有干过体力活的读书人如何能挣开他日日在地里刨食的老父亲呢?他挣扎得越是厉害,沈土根越是不敢放开他。许是气急攻心,许是沈土根捂得太严实叫沈日耀呼吸不畅,他直接晕了过去。   车夫越发同情沈土根,帮着他把沈日耀拉去了医馆。车夫愉快地想:哎,今天费了两把子力气却没赚到半个子,但因为是做好事,所以心里真舒坦啊!   皇上那边,负责调查沈日耀的人已经悄悄去了汾城。   而另一波当初设局保沈日耀考上秀才的人,终于知道了这一家在外城闹出来的八卦。主谋气得不行:“怎么办事的!为什么让他们这个时候来了京城?”   沈日耀这枚棋子不该是这个时候启用的。   按照计划,今年下半年有秋试,沈日耀那个才学,考秀才都过不了,肯定考不上举人,但没有关系,他们一定会保沈日耀考上。直到明年沈日耀来京城参加会试时,他的真实才学才会暴露,而那个时候才是算计沈德双的好时候!   结果沈日耀这个时候就来京城了!   来就来吧,大不了暗中安排一个人把他劝回去,结果他竟然疯了!   多好用的一枚棋子啊,现在整个儿废了!   “汾城那边刚送了信来。这个沈日耀,他收了一个大酒商的孝敬,酒商的意思是要把女儿嫁给他,他在酒桌上当着好多人的面应了。结果等他酒醒了,却又不甘心娶一个商家女为正妻,就想悄悄跑来京城借丞相的势力‘被迫’结一门贵亲,先娶了贵女,回头再把商女纳为妾侍……”底下人战战兢兢地回话。   汾城那边的探子并没有天天盯着沈日耀,为了日后能成功到算计沈丞相,他们不能在这时候露出明显的痕迹。结果就让沈日耀跑了!等探子查到消息把信送来京城时,沈日耀已经在京城待了半个多月。而沈日耀来京城的第二天,他就因为得罪新乐侯被关进了监狱。第十一天出狱时,他就已经是个疯子了。   结一门贵亲?   主谋恨不得一口老血吐沈日耀脸上。   你自己什么玩意儿,心里没点数吗?还想结一门贵亲?   你怎么不干脆结一门阴亲算了!   底下人犹豫了一下,又说:“这棋子不一定就废了,也许还能用一用。”   用沈日耀算计沈德双是不成了,如果他是被沈德双逼疯的,那沈德双当年为什么要冒着那么大的风险帮他科考作弊?如果沈德双当年真帮他作弊了,为什么现在不等事发又要把他逼疯?这里头逻辑不通。但可以用来算计新乐侯!   飞扬跋扈的小侯爷把一个读书人逼疯了,这绝对能引起轩然大波。   他们本来没想算计小侯爷,只想撼动沈德双在清流中的地位。但这不是事赶事撞上了吗,通过算计小侯爷来挑起读书人对武勋的不满,也是一招好棋!   反正沈德双也好,武勋也好,既然不能为他们所用,那都应该一点点铲除掉! 第四十八章   有时候, 朝堂国事也与内宅家事仿佛,不是东风压倒了西风,就是西风压倒东风。主强则臣弱, 今上在朝堂上的掌控力还是不错的,大方向上没问题。   但大官下面还有无数小吏。   这些小吏应当身世清白, 不清白的压根吃不上公家的饭。但真的清白吗?过继、收养都是好用的手段,户籍文书上这里添一笔那里减一笔, 不清白也变成清白的了。联姻、利诱就更好用了, 原本真是清白的也能慢慢变得不清白。   小吏没有上朝的资格, 但谁也不能忽视他们的作用。   那边刚决定借着半盘残局去算计颜楚音,稍稍一布置, 这边就有人在黄御史耳边嘀嘀咕咕了。是几个帮忙处理文书的小吏, 不入品的末流小官, 也不知道是谁先起的话题, 反正黄御史从外面走进来时, 就听见他们几个聊得正欢。   “你不要命啦, 咱们不过是闲聊, 怎么就扯到那位头上去了?!”   “又不是我胡说的!如今外城传得正热闹呢, 那秀才果真疯了。还是秀才呢,有个正经功名在身上, 不过是在酒楼里发生了几句口角,就被逼疯了。”   一听这话, 我们刚正不阿的黄御史立马皱起了眉头。这说的是谁呢?竟然无视王法到这种地步,敢把秀才逼疯?好大的胆子!当我们御史台不存在吗?   不等他询问细节, 当下便又有一人说:“怎么一人一个说法?我听到的真相不是这样的。那秀才心性轻浮, 去年知道自己考中时就高兴疯了, 哪里是那位逼疯的?你再这么胡言乱语下去, 总有一天连累得我们所有人都掉脑袋!”   “就算那秀才确有旧疾在身,但不是那位咄咄逼人,他不至于当着那么多人的面旧疾复发、斯文扫地。”说来说去还是要怪那位太跋扈,明里暗里瞧不起读书人。那秀才着实可怜啊!   “好好一秀才,好好一青年才俊,如今连看病的钱都没有……”   正说着呢,有人通过眼睛的余光看到了黄御史,立马吓得不敢多话了。黄御史叫他们指名道姓地展开说说。问了两遍,才有个人说出了新乐侯三个字。   黄御史直接黑了脸,好像很生气的样子。   在场所有人都以为,他之所以黑脸,是因为对新乐侯极为不满。上次黄御史有理有据地参了那帮纨绔一笔,纨绔确实受罚了,但就只是去慈孤院里转了几圈而已,没过几天就弄出了一个所谓的“功劳”,得了皇上金口玉言的褒奖。   黄御史能忍得下这口气吗?   绝对不能啊!   所以这不就生气了吗!   但其实黄御史生气的原因和大家的猜测截然相反。自家人知自家事,他上次参新乐侯是为了保自己的闺女。虽然新乐侯认为这是互惠互利,身为武勋被参真没什么,他们武勋反正不要脸。但黄御史作为读书人,他不这么认为啊!   新乐侯大方,那是他不计较!黄御史却不能当做什么都没发生过。他那样参了新乐侯,确确实实损害了新乐侯的名声。名声这东西怎么可能不重要呢?   黄御史是对这些小吏生气!经过上次那事,他自认为了解新乐侯,绝对做不出把读书人逼疯的事来。就算真做了,那也得先查查那读书人有没有问题!   这帮小吏未了解事情全貌就胡乱给新乐侯扣帽子,实在可恶!   都说御史手中笔如刀,是可杀人的。黄御史暗想:难不成这帮人以为我上次参了新乐侯没得着好,反而彻底把侯爷一家得罪了,以至于这些日子惶惶不可终日,所以这次会想方设法抓住机会,借读书人之势彻底把新乐侯按死吗?   啧!   这是既瞧不起我黄某人的脑子,也瞧不起我的品性啊!   黄御史黑着脸问:“具体怎么回事,好好说一说。”   那些小吏你看我我看你,最后你一个我一个地说了起来。黄御史正打算从这些说辞中抽丝剥茧去证明颜楚音的清白,就见与他不对付的朱御史从外面走进来。老朱手上提着一包用荷叶裹着的烧饼,应当刚买没多久,还散着热气。   朱御史当着黄御史的面翻了好大一白眼,阴阳怪气地说:“你们这都是从哪里听来的假消息?我们在御史台当值,虽不负责查找具体证据,但也不能捕风捉影啊。老黄头,你得好好教教他们。人啊,要为自己说出来的话负责。”   黄御史眼巴巴地看过来。   朱御史得意地笑了:“约莫个把时辰前,新乐侯去码头接亲眷进城,路上正好碰到那秀才再次发病,侯爷不仅命侍卫上前将人控制住,还帮忙把人送去医馆、付了诊金。那秀才的爹对着小侯爷千恩万谢的,不住给侯爷磕头呢!”   要真是新乐侯害了人,秀才他爹能这么感激新乐侯吗?   时间倒转到一个时辰前。   沈昱一睁眼就发现自己正坐在马车里。马车猛然停住,他整个人不受控制地向前扑去,好不容易才稳住身形。得了,又换了!他第四次变成新乐侯了。   去外城的路造得有些宽,最中间不走行人,只走车马。车夫隔着帘子请罪道,刚刚路边的医馆里忽然冲出来一个人,冲上了车马道,他怕撞到人才猛然停车的。沈昱正要说没关系,一侍卫说:“小侯爷,跑过去的那人是沈日耀。”   沈昱一下子就精神了。   原来,那沈日耀一送到医馆就醒了,睁开眼就看到他爹在哭苦命的儿。他只觉得他爹有病!我根本没疯,为什么要说我疯了,真正疯了的人是我爹吧!   周围一群人盯着。沈土根在这场合没法对沈日耀说出真相,只能不断冲着沈日耀使眼色,咬死他就是疯了。沈日耀想反驳,他就死命去堵沈日耀的嘴。   沈日耀渐渐恐惧起来。   这不是我爹!不会是被什么东西上身了吧?我爹不会这么对我!   这时候,周围一帮人还在附和他爹的话,所有人都说他就是个疯子。他心里的恐惧感迅速加深。决不能在这里继续待下去!趁人不备,他冲出了医馆。   如果是真正的小侯爷,了解到这个情况后,肯定会留在原地兴致勃勃地看热闹,看沈日耀和一帮人你追我逃。沈日耀越狼狈,他就越替沈昱感到高兴。日后要是出现了什么不利于新乐侯的言论,他这种表现显然又会是某些人眼中的罪证——沈日耀都疯了,他还在一旁幸灾乐祸呢,果然对读书人毫无尊敬。   但此时待在新乐侯身体的人是沈昱。   颜楚音身为武勋,从来不看重名声,但沈昱作为读书人,多少会对“名声”二字有一点在意。颜楚音算计沈日耀都是为了沈昱,沈昱自认为有义务帮颜楚音把名声圆回来!所以沈昱不假思索地吩咐侍卫上前帮忙,抓住了沈日耀。   沈日耀大叫“放开我”。沈土根从医馆里追出来,看到平国公府的马车,整张脸直接白了。沈昱都没离开马车,直接隔着帘子用外头人可以听得见的声音说:“还是在朋来酒楼中遇见的那位秀才?他又犯病了?哎,也是一可怜人。”   沈昱对侍卫说:“把人送去医馆。”   顿了顿,又说:“既遇见了,总不能不管他。嘱咐医馆,给这位秀才看病时不要吝惜好药,有什么花销都记账上,回头本侯爷会安排人过来结账的。”   医馆外面围观群众多,当下就有人说贵人心善。   沈昱学着颜楚音的语气说:“前些日子在酒楼中遇见过这秀才一次,当时听见他胡言乱语、攀扯朝廷官员,以为他有意闹事,所以叫了巡街卫过来。不想他是有疯症的,之所以攀扯朝廷命官只是因为犯病了。哎,倒是连累得他去牢里待了几天。我心里过意不去。如今帮他付了诊金,只当是本侯补偿他。”   沈昱虽然不知道有人想要算计颜楚音,但他是个心思缜密、做事周全的。这话一说,相当于把颜楚音彻底择干净了。沈日耀疯了,是因为早前就疯了,不是我逼的。我叫了巡街卫是因为我要维持朝廷法度,这是合情合理的做法。怎能说我不尊重读书人呢?分明是真心怜悯这秀才,我才主动帮他付了诊金。   “快!快给侯爷磕头啊!”一围观群众见沈土根白着脸傻站在那里,恨铁不成钢地说,“侯爷要帮你儿子出诊金!这是多大的恩典啊!你们遇上贵人了!”   热心群众直接上手一压,沈土根就扑通跪了。   “哎呀,咋这么木呢!马车就要过去了,趁着现在还能看得见贵人的车,赶紧磕头啊!能磕几个是几个!”热心群众恨不得按着沈土根的头往地上点。   别看沈土根在心里咒骂了颜楚音不知道多少回,真和侯爷面对面,他的心里充满恐惧,大脑也变得一片空白。被按着磕头时,他慢慢恢复了思考能力。侯爷相信耀儿是疯子?耀儿安全了?沈土根开始砰砰砰地主动给老天爷磕头。   热心群众还以为他在给新乐侯磕呢,眼中充满欣慰。   这一幕是多么感人啊!   ……   马车一路到了码头。沈昱懂了,这是来接妹妹的吗?他刚掀起帘子从马车上下来,就见一个身着轻便骑服的小女孩快步走来。女孩的脸不如京中贵女那样白皙,但红扑扑的很健康。她没有戴面纱,不怕生地冲着“颜楚音”笑了……   等等!   沈昱忽然有种不好的预感。   然而已经来不及了。妹妹脆生生地喊道:“哥哥!”   沈昱:“……”   完蛋!妹妹喊的第一声“哥哥”竟然被我听去了! 第四十九章   颜楚骧和京城中大多数贵女都不一样。   倒不是说京城中的贵女不好, 她们就像精美昂贵的瓷器,有着独属于她们的美丽。颜楚骧却不是这样,你看到她的第一眼, 会无视她的样貌,无视她身上的华服美饰, 无视她的身份地位,独独为她身上那种粗犷的生命力所吸引。   沈昱不太了解颜楚骧的事, 但这样一个将将十岁的小女孩, 似乎一直跟着爷爷过活, 爷爷去世后,只能跑来京城投奔隔房堂叔, 想来日子不会太顺遂。   颜楚骧的父母呢?是不是小小年纪就父母双亡了?   然而在颜楚骧的脸上, 沈昱根本看不到任何历经痛苦的痕迹。她有一双过于明亮的眼睛, 眼中并非是不谙世事的单纯, 而是能够坦然接受一切的从容。   小小年纪便能有这样的心性!   “小侯爷肯定会喜欢这个妹妹的。”沈昱在心里如此说。   于是沈昱越发紧张了。   这可是“颜楚音”和妹妹的初见!要是他不小心把这个场合搞砸了, 让妹妹对“颜楚音”产生了不好的印象, 他绝对会被小侯爷“追杀”到天涯海角!绝对的!   虽说沈昱平日里很会处理人际关系, 但那只限于男性。他实在缺乏和同龄或者低龄的女子相处的经历。他身边有限的能和他产生长期交流关系的女性, 一个是家里的下人郝大娘,一个是太学里一位夫子的妻子。那位夫子和沈丞相交好, 他妻子已经四十多了,年纪足够给沈昱当娘的。至于青楼的名妓和某些同窗的妹妹之类的, 她们倒是想认识沈昱呢,但沈昱从来没有给过任何机会!   沈昱万万没想到会有这么一天, 他需要和一个十岁的小姑娘相处, 还必须和她搞好关系!妹妹爱读书吗?启蒙早的话, 这年纪该读四书了, 要不然在学业上指点她一下,叫她觉得哥哥好厉害好棒好有本事?可小侯爷不爱读书啊!   然后沈昱发现自己想多了。   虽然“颜楚音”眼巴巴跑来接了妹妹,但回去的路上,他们并不坐同一辆马车。妹妹带着她的丫鬟婆子们坐一辆。沈昱坐另一辆。沈昱悄悄松了一口气。   “等回了平国公府,应该就能换回来了吧?”沈昱在心里期待道。   娇客远道而来,想也知道平国公和长公主肯定已经得了消息,只怕这时候都在家里等着见客了。要是不赶紧换回来,那么沈昱还得去见颜楚音的爹娘!   这次又不像上次在宫里,可以用关门念经避过去。想想都可怕!沈昱不仅缺乏和妹妹相处的经历,更缺乏在一个和睦的家庭中给别人当儿子的经历啊!   另一边,颜楚音出现在了太学的课堂上。   沈昱所在的班是备考班,班里的学子都是准备要参加今年秋天的乡试的。沈昱在这里头算是年纪较小的,但也不是最小的。最小的一个学子才十五岁。   那名学子叫钱而默。   十五岁能进备考班,意味着钱而默在去年十四岁时就考上了秀才。   备考班的日常是做卷子和讲卷子。颜楚音盯着刚刚拿到手的卷子看。这张卷子考《五经》。颜楚音慢吞吞地读着题目,第一句是:君子以除戎器,戒不虞。很好,读懂了,我读得懂!颜楚音信心大增,目光往下开始看第二句——   厥贡璆铁银镂砮磬熊罴狐狸织皮。   这什么玩意儿!开头那几个字怎么读的来着?!   颜楚音揉了揉眼睛,定睛一看。   该不认识的字,还是不认识。   “应该是在讲一串东西。”颜楚音陷入了沉思,在心里自言自语,他从来没有这么认真地对待过卷子,“贡是贡品的意思,贡品里有……嗯,铁和银……还有……嗯,熊和狐狸……什么嘛,贡品里怎么可能会有铁和银?铁矿和银矿都严禁民间私下开采,谁敢把这两样当成贡品献给皇舅舅?嫌自己命短吗?”   颜楚音觉得这个题目出得不合理!哪怕这句话是从《五经》中摘出来的,但不符合现在的国情,所以出得不好。朝廷设置乡试是为了什么?为了选拔官员!那乡试的题目就应该和本朝的具体情况相结合嘛,贡品里弄什么铁和银!   “沈昱可不能怪我。”颜楚音理直气壮地想,“不是我不想认真答题,是题目出得有问题。快点把我换回去吧!”他刚得到传讯说妹妹来了,急着去见人。   颜楚音的眼神渐渐放空。   夫子轻咳一声。   颜楚音没有任何反应,熟练地在夫子眼皮子底下持续发呆。   夫子终于忍不住了,出声问道:“沈昱,为何还不答题。”   这话一说,屋子里所有人都朝“沈昱”看过来。那个十四岁就中秀才的钱而默坐在“沈昱”左前方,回头看了沈昱一眼,眼中闪着不服气的光芒。颜楚音对这种眼神太熟悉了!不服气?你十四岁中秀才好了不起哦,竟然不服气沈昱?   钱而默和沈昱同科中秀才,因为年纪比沈昱还小点,按说风头肯定要比沈昱足。其实不然,钱而默虽然中了,却排在了后十几位。而沈昱连中小三元!   上上科在四年前。如果沈昱那科下场了,那他就是十三岁的秀才,中秀才的年纪比钱而默还小呢!只是听说太学的夫子有意压他,拦了没让沈昱去考。   夫子们也是为沈昱好。压了三年,沈昱再一下场,果然就是一个小三元!   在颜楚音看来,钱而默无论如何都比不上沈昱!(当然,这全是因为颜楚音护短。熟悉他的人都知道,如果沈昱和钱而默的情况颠倒下,颜楚音肯定又会想,我沈昱小你足足两岁呢,你一个小三元算得了什么!就是这么护短!)   “要是我不帮沈昱答题,交了空白卷子,沈昱岂不是要输给姓钱的了?钱家除了大姐夫,其他人就那样,没有几个讨喜的。”颜楚音的脑子转得飞快。   沈昱绝对不能输!   但让颜楚音去答这份卷子,实在太为难他了!   那么,现在只剩下一个办法了……   颜楚音大声咳嗽起来,虚弱地捂住额头:“禀告夫子,许是昨夜着凉了,我头疼得厉害……”这话要是学渣说的,夫子肯定怀疑他是想要逃避考试。但现在说这话的人是“沈昱”啊!沈昱什么时候怕过考试了?他肯定真的生病了!   为了加大话中的可信度,颜楚音又说:“我本来一直强忍着,只是头疼这会儿忽然发作得厉害,比先前更疼了几分。是我的不是,叫夫子您担心了。”   他装病是有经验的!   所有病症里面,唯有头疼最好装。毕竟人脑那么复杂,就算找了太医来把脉,就算在脉象上没有具体表象,太医也不敢轻易下结论说这就是装出来的。   沈昱你只管放心吧!   你的面子就是我的面子,我把咱们的面子兜住了! 第五十章   沈昱发现自己又失算了。   他以为自己不需要和妹妹单独相处, 但其实还是要的!   从来没有长辈候在门口亲迎小辈的礼。所以当马车驶到平国公府,就见侧门大开,一众得用的内外院管事全都站在侧门处候着, 却不见平国公与公主。   沈昱从马车上下来,走向颜楚骧, 打算扶她下车。颜楚骧却已经动作利落地从车上跳下来了。然后,从侧门处一直到正厅, 这么长一段路都是沈昱陪着颜楚骧在走。虽然还有丫鬟婆子跟着, 但应酬这个事总不能完全交给下人吧?   颜楚音的家很大很大, 所以从侧门到正厅,那段路真心不短。   家里特意给颜楚骧备了软轿, 妹妹却拒了, 只说想和哥哥一块走。   “哥哥”看似平静, 其实情绪紧绷, 在心里飞快地寻找着话题。   如果现在是真正的颜楚音, 那么给妹妹介绍下府内各处的景色, 就是一个很好的对话切入口。既方便妹妹熟悉新环境, 又能有很多话可说。当年皇上给景福长公主赐婚时, 特意把公主府选在了平国公府隔壁。因着公主和驸马夫妻感情好,婚后没多久, 公主府和国公府相交的部分就推倒重建了,两个超品府邸直接连成了一体。又因为府里主子少, 所以很多住房都改成了漂亮的园子。   可现在站在颜楚骧面前的人是沈昱啊!   他从未到过公府,要不是有下人跟着, 连去正厅要走哪条路都不清楚!他能和妹妹说什么?说长公主慈爱, 妹妹无需紧张?长公主确实慈爱的……吧?   就在沈昱左右为难时, 颜楚骧先开口了。   妹妹笑着问:“哥哥在国子监, 那是个好地方吧?我听说皇子们有时会隐瞒身份,在国子监内短期求学。那公主们呢?”初到京城,她不关心平国公和长公主好不好相处(也许之前通过书信往来,她已经相信他们很好相处了),更不关心近期京城贵女们时兴的衣料和妆容,倒是很在意公主们在哪里求学。   不过这倒是刚好问到了沈昱的知识范围内。   “公主们日常都在宫内求学,皇上会为她们选取适龄的大臣之女作陪读。”女扮男装跑去国子监等地方,这种只存在于话本里,公主们并不曾这么做过。当然,公主未婚前出宫的机会还是很多的,但只是参加各类赏花宴等,会带着公主的全副仪仗,会有宫女和女官紧紧跟随,不会让一些愣头青冒犯到公主。   颜楚骧若有所思。也就是说,京城中也没有正经的女子学社。身为女子,想要在学业上有所钻研,要么请夫子上门单独教导,要么进宫给公主当伴读。   但伴读岂是那么好当的?   宫内目前是个什么样的局势,她又不清楚。可不能给国公爷和公主招祸。   她又想,还是请夫子来家里比较好。   但想要碰上一个不迂腐的愿意精心教导女子的夫子太难了……对了,哥哥这般年纪,虽说日常都在国子监内求学,但家里未必没有夫子帮忙查漏补缺。说不定她可以蹭一蹭哥哥的夫子,这样就不用重新再找了。哥哥定是愿意的。   哥哥的夫子肯定很有水准!   颜楚骧又问:“那京中可有什么女子诗社之类的?”她性格活泼,比起冷清更喜欢热闹。既然来了京城,她便盼着能在这里多交到一些志同道合的朋友。   沈昱眉头一皱:“这肯定是有的,最出名的那个叫问梅社。不过我不赞成你加入问梅社,她们……她们……嗯……”让沈昱去说一些女子的坏话,那着实有些难为他。但问梅社在沈昱心里的评价确实很低。就算问梅社时不时会有一些诗作流出来,看得出那些女子确有才情,沈昱始终觉得问梅社目的不纯。   就当沈昱对世家存在偏见吧,问梅社最初确实由一些世家女子自发建立起来的。入社标准起初设得很高,非琴棋书画样样精通者,不得入社。后来名声传出去了,人人都想加入问梅社,有些是对自己的才学有信心,有些是想要抬高自己的身价好在婚姻方面有更多的选择,社团慢慢扩大,入社标准就降了一些。但再怎么降,它的基本标准还在那里,必须要有一点才情才能加入社团。   在京城中,问梅社很受人追捧。在社交场合,社员们能无形加到很多分。   如果这会儿是颜楚音,他眼中的自家妹妹怎么都是好的,妹妹想加入女子诗团?好啊!只有最好的诗社才能配得上我妹妹的身份!我看问梅社就挺好!   但沈昱对天下局势有着自己的理解。他是真心为颜楚骧着想——为颜楚骧着想就是为平国公府着想,归根究底还是为颜楚音着想——认真劝道:“京中的风气与外地不同。我也说不上哪样更好,许是各有长处。依我看,妹妹不如先对比着看看,等摸清楚路数了就自己起头组个社团,用不着去迎合别人。”   颜楚骧眼睛一亮:“我可以吗?”   “当然可以!”沈昱笑道,“只要有才华,没什么不可以的。”家世的话,颜楚骧已经有了。即使她只是平国公的隔房侄女,但颜楚音非常愿意为她撑腰!   颜楚骧挺了挺胸膛,这副得意的小模样真有点像颜楚音的亲妹妹了,可见这孩子也是在长辈的“鼓励”中长大的,对自己充满信心。她道:“书山有路勤为径,我很勤快的,哥哥可以叫府上的夫子考校我!”考完了就让我去蹭课呗!   沈昱不假思索地说:“行!”   带路的仆从闻言差点崴了脚。我的小侯爷哎,府内没有教读书的夫子啊!早些年是有的,后来小侯爷去了国子监,家里的夫子遗憾地表示小侯爷再也用不到自己了,怎么好意思留在府内吃白饭呢,于是迅速收拾行李连夜告辞了。   马上就要到正厅了。   沈昱又紧张了几分。怎么还没有换回去?真的要见平公国和长公主吗?在他们面前,他该如何表现?难道要学着小侯爷的样子去认真撒娇吗?先冲着平国公说,爹,您今天顶顶威武!再冲着长公主说,娘,您今天天下第一好看!   沈昱克制不住地打了一个哆嗦。   ……不行,我做不到!   沈昱抬起沉重的步子,跨过了正厅的门槛……他踉跄了一下!颜楚音换回来时,顺着踉跄的姿势,直接往前扑倒,整个儿跪地上给父母行了一个大礼。   平国公:“……”   长公主:“……”   颜楚骧:“……”   颜楚音:“???”   怎么回事?!我为什么要跪下?   小侯爷的目光渐渐凶狠。沈昱!你到底用我的身体做了什么! 第五十一章   除了本人, 没人知道沈昱和颜楚音会互换。   于是在别人眼中看来,整个过程是这样的——   颜楚音跨门槛时不小心摔了,这一跤摔得猝不及防, 所以他一开始整个人都懵掉了。等他反应过来,他开始生气!生谁的气?当然是生他自己的气了!   难不成他敢生门槛的气?   长公主真想把自己的脸捂上。之前怎么没觉得她这儿子这么幼稚?都已经十四了, 走着走着还能摔跤,摔就摔了吧, 摔完竟然还要跪地上和自己较劲?   她干脆无视了儿子, 把颜楚骧唤到跟前与她说话。   颜楚骧忍着笑, 怕笑出声来叫哥哥难堪。   小厮们赶紧把颜楚音扶起来,扶到一旁坐下。然而刚坐下没多久, 颜楚音好像想到了什么, 又一脸怒气地站了起来。平国公看不过去。亲爹很不客气地说:“以前怎么没觉得你气性这么大。怎么的, 非要把门槛拆了, 你才消气?”   颜楚音欲哭无泪:“爹, 你不懂……”   “果然还是想要拆门槛?”平国公说。   “……”   不, 我不想拆门槛。我要拆掉沈昱!   好你个沈昱, 竟然害得我在新来的妹妹面前摔跪了!我作为哥哥的英明神武、玉树临风、气宇轩昂的形象啊, 整一个摔得稀碎!沈昱你赔!你怎么赔!   你根本赔不起我!   另一边,沈昱骤然清醒时发现自己正半躺在一张小榻上, 身上盖着一条薄被。太学中那个素来不怎么喜欢他的秦姓夫子正小声唤着他的字:“炎盛?炎盛?是不是头疼又发作了?头疼需得重视,很该叫丞相给你请个御医看看!”   沈昱:“!!!”   他迅速弄清楚了自己的状况。第一, 他头疼。行,那他得继续装头疼。第二, 秦夫子这充满关爱的语气到底是怎么回事, 虽然沈昱在太学中人缘极好, 但他不是金子, 哪能人人都喜欢,秦夫子从来没有给过他好脸色,他却始终不知道自己究竟在哪方面得罪了秦夫子。可秦夫子现在竟然冲着他温和地笑着!   好像他躺的这个地方是专属于夫子的休息室吧?他把秦夫子休息用的榻给躺了?颜楚音怎么做到的!沈昱有理由怀疑他顶着自己的脸对秦夫子撒娇了。   沈昱:“……”   不敢想象那个撒娇的画面。   沈昱要窒息了。   秦夫子不满地说:“罢了,丞相大人贵人事多,只怕给你的关心有限。我虽没有帖子能请来御医,但我有个好友在太医署当值,回头请他给你看看。”   沈昱装作头疼,没有接话。他不知道该怎么接!   好在秦夫子现在坚定不移地相信沈昱确实生着病,也没指望沈昱回答,自顾自地絮絮叨叨。不多时,又有一个邱姓的夫子从外面走进来,一进屋就说:“炎盛,太常觉得你方才的提议不错,这次的乡场课就按照你说的那样做了。”   沈昱:“……”   邱夫子说:“新棚子准备要搭建了,以后乡场课都挪到棚子里去考。”   沈昱没听明白,却又不敢细问,整个人虚弱极了。   这次交换开始的时候,他正准备考一场《五经》试,他当时想,最多就是交个白卷而已,有着他平日里在师长同窗那里留下的好印象,颜楚音这回真给他交了白卷也不会造成什么不良的后果。他并不怎么担心,也不会怪颜楚音。   万万没想到,颜楚音能做的事情多了去了!   太常是太学里职位最高的。现任太常为人严肃,最见不得学生不守规矩。曾有学生在课间笑笑闹闹,被太常瞧见了,罚他们抄书。又有学生在学区内快走疾奔,太常觉得他这样有辱斯文,罚他抄了书。还有学生吃饭时因为拿筷子的手法和常人略有区别,那天难得太常来食堂查看,于是这人也被罚抄书了。   要问太常最看不惯哪些人,颜楚音肯定得在这个名单里排在前列。   就这样,颜楚音还敢“舞”到太常跟前去!   沈昱十分佩服颜楚音的胆大包天。他现在只想知道颜楚音究竟怎么和太常大人交流的,最好连每个细节都还原出来,他好调整日后面对太常时的态度。   平国公府。   妹妹被领去府上特意给她准备的院子,歇下了。颜楚音便也怀着一股沉重的心情,回了自己的院子。进了屋子后,他开始翻箱倒柜,翻出一大盒银票。   颜楚音抱着银票匣子,郑重地问:“咱们京城有杀手楼吗?”   双寿:“……”   “曹胖子说有。”颜楚音说。   “曹世子爱看话本。话本里,自然什么都有。”双寿小心翼翼地问,“咱请杀手是为了做什么呢?”也许根本用不着请杀手,对吧?不如找皇上借点侍卫。   颜楚音目光凶狠:“为了干掉沈昱!”   双寿:“!!!”   不是吧,距离上次在东留园里搂搂抱抱才过了多久啊,就因爱生恨了?我确实是小侯爷的贴身小厮没错吧,为什么我感觉自己什么都不知道?就好像看一个话本,没看开头直接跳到中间剧情,然后没等细看,现在又跳到结局了?   “杀人……是不是不太好?”双寿劝道。一日夫妻百日恩……啊呸,不不,我的意思是天子犯法与庶民同罪啊!沈昱若是坏人还罢了,那不是挺好一人?   “谁说我要杀人?”颜楚音瞪圆了眼睛,“我就想雇几个正经的杀手,让他们用暗器什么的害沈昱在太学门口摔一跤,但在别人看来得是沈昱自己摔的。”   双寿:“……”   双寿第一次对沈昱产生了深深的同情。侯爷哎,您自己摔了,还得叫沈公子跟着摔一次?沈公子做错什么了?有福同享有难同当,这话不是这么用的!   “正经杀手不提供这种服务。”双寿克制不住地吐槽说。   颜楚音抱着银票匣子陷入沉思。啊,他想到了!他刚给太常提了意见,说备考班的乡场课不够真实。太学里有很多考试,分别叫窗课、堂课、乡场课等等。窗课是小考。堂课是每月一次的大考。乡场课是备考班模拟乡试的考试。   颜楚音给太常提意见的时候,是为着折腾钱而墨那些人去的,毕竟“沈昱”已经请了病假,不用参加考试了。颜楚音说,乡场课最好弄得和真正的乡试一样,才能起到锻炼的作用,真正提高学子的应试能力。比如说,要安排学子住在小棚子里,到了夜间都不能离开。要安排学子自己准备食物。要在棚子旁边放一个臭烘烘的马桶,毕竟学子参试时有可能会抽到臭号,得先习惯起来……   现在颜楚音和沈昱换回来了,沈昱肯定会销假去参加乡场课。   受折腾的人里面就多了一个沈昱!   颜楚音得意地说:“本侯爷要给太学捐东西!捐一批豆子和大葱,能叫所有太学学子吃上一周的!还有肉,再多捐点肉!”肉吃多了,出恭也会变臭。   双寿表示没有跟上小侯爷的思路。   颜楚音嘿嘿乐出了声:“去打听清楚,不光这次,以后备考班乡场课的前几天,我都捐!他们考一次乡场课,我就捐一次豆子和肉!”嘿嘿,臭死你!   双寿觉得自己隐隐有些懂了。   备考班?沈公子在备考班吧?这是担心沈公子吃不好吗?   哎,何必骗小的要请杀手害沈公子摔跤呢,还以为您真和沈公子闹翻了。绕这么一个圈子,最后还是为他好。啧,下次不用骗小的了,有话直说便是。   小的嘴巴严,又不会在外面乱传! 第五十二章   颜楚音是那种想到什么马上就要做的人。   第二天一早, 天还没有完全亮,但负责采买的管事已经开始忙碌起来了。忽然有人拉着满满三大车东西出现在他面前,一车黄豆, 一车大葱,一车肉。   “这都是要捐给太学食堂的?”管事疑惑。不年不节的, 这是要做什么?   双寿把单子递给管事:“验收一下吧!”   管事没接那单子:“我要先验一验身份证明。”他们也不是什么捐助物品都收的。太学子是未来的栋梁,万一有人投毒怎么办?食物安全必须是重中之重。   双寿拿出了平国公府的令牌, 上面另刻有新乐侯的名号。   管事接过令牌, 先验了番真假。竟然是真的?太阳打西边出来了?新乐侯怎么想到要给太学捐东西?他们那些国子监纨绔, 不是最看不上太学子的吗?   迎着管事狐疑的眼神,双寿轻咳一声:“这事就不要外传了。侯爷只想悄悄地捐东西, 无需给他扬名。不过, 上头若是探问起来, 你照直说便是了。”   一说上头, 管事便觉得自己明白了。新乐侯这都是做给上面人看的吧?莫不是想要经营一个尊学重教的好名声?管他呢, 反正他们太学确实得了实惠。   管事盘点了物资, 在交接单子上签了名, 然后把三大车东西送去了食堂。厨房那边的大厨跑出来挑拣了一番, 感慨说:“豆子是上乘的豆子,大葱也是上乘的大葱。肉就不必说了, 全是新鲜的。可以给学子们好好加一顿餐了!”   对于广大太学师生来说,这日去食堂里用餐时, 负责打菜的小厮难得没有手抖,直接把整块整块的肉舀到了他们碗里。除了肉, 还有豆腐, 吸足了汁水后变得特别好吃。难不成皇上来太学微服私访了?要不然为什么吃得这么好?   国子监内, 颜楚音上完骑射课, 忽然有个太监找过来。   颜楚音认得这张面孔,张口便问:“三皇子哥哥今天来国子监了?这不是巧了吗!我好些日子没瞧见他了。走,你前头领路,我去和哥哥打个招呼。”   得嘞!那就走吧!   这太监本来就是奉了三皇子的命令,想请颜楚音过去坐一坐的,结果不等他开口,颜楚音就主动提出要见三皇子。可见新乐侯心里也惦念着三皇子呢!   三皇子胎里带弱,打出了娘胎就在吃药。他这身子,若是生在贫苦人家,早就没了。好在是生在皇家,什么都不缺,吃金咽玉地养大了,这两年身子好了不少,虽然换季的时候还是会病上一场两场的,但远没有以前那么吓人了。   因为身体不好,太医要他静养,所以三皇子很少在人前露面。   颜楚音和三皇子相处得不多,只知道三皇子书法极好,估计是以前生病时待屋子里练多了。三皇子很少出宫。主要是德妃总不放心他。也就是这两年三皇子确实病得少了,皇上觉得不能这么圈着儿子,他才会来国子监走动一下。   来了国子监,三皇子也不干别的,专找擅书法的夫子探讨书法。   因为刚上完骑射课,颜楚音跑到三皇子跟前时,全身都在冒汗,三皇子递给他一块帕子,他擦了擦脸就把帕子丢到了一边。三皇子皱了皱眉,支使着贴身太监:“帮他擦擦,尤其是后脖颈那里。不擦干了,回头见着风容易着凉。”   颜楚音大大咧咧地说:“三哥哥,你那有什么好的字帖,给我一本呗!”   三皇子以为颜楚音有心向学,语气温和地说:“音奴喜欢什么样的字帖?是新派的,还是旧派的?旧派更古朴大气,但新派灵巧,更合了你的气质。”   “不是我用。”颜楚音摆摆手,“家里刚来了个妹妹,瞧着很好学的样子,便想着要送她本字帖。”好哥哥的形象哎,沈昱给我摔没了,我得自己捡起来!   三皇子劝道:“既然妹妹好学,你做哥哥的不是更要给她做好榜样?我给你挑两本字帖,一人一本,回头你和妹妹一块儿练字,叫她瞧瞧你的本事!”   颜楚音:“……”   三皇子假装没看见颜楚音脸上的为难,心里已经做好了决定,字帖肯定要送两本!他好奇地问:“听说你给太学捐了东西?怎么了?是有什么打算吗?我在太学里正好有……咳,有什么打算只管说来,我许是能帮到你点什么。”   颜楚音好奇地看着三皇子。   三皇子看着若无其事,其实全身上下都散发着一种“快问我啊快问我啊”的气息,如果你问我,我就告诉你我是如何知道太学那边的消息的,快问我啊!   颜楚音想起一件事,前两天刚听长公主提过。   他立马冲着三皇子拱手,恍然大悟:“恭喜三哥哥!”   三皇子假装不好意思。但其实……咳,他就等着这句恭喜呢!   原来三皇子的亲事终于定下来了。皇妃娘家十分清贵,父亲正是太学里的博士,哥哥是上科进士,三年前入了翰林院。单论官职大小,那在京城这种地方,太学博士和翰林院小官的职位都不大,但真是顶顶清贵的,再没有比这更清贵的了。德妃对此满不满意,颜楚音不知道;反正三皇子瞧着满意得不行。   在儿女婚事的安排上,尽显皇上的慈父心肠。   三皇子身体不好,受不得累,恰好又擅书法,那这辈子肯定要往清雅的方向发展了。在这样的情况下,这样一门清贵的姻亲,当真是最适合三皇子的。   颜楚音给太学捐了东西,三皇子肯定是从准岳父那里听说的。他知道颜楚音最是古灵精怪,不会无缘无故给太学捐东西,只怕心里肯定在算计什么。只是三皇子实在猜不到颜楚音究竟想要干什么,正好今天见着了,便想问一问。   颜楚音有些为难。这叫他怎么说?   他能说这都是为了算计沈昱去的吗,想要让沈昱闻闻臭?   真这么说了,显得他这个人很幼稚似的!   但三皇子真是关心他,他要什么都不说,也不好啊!   颜楚音灵机一动:“咳,我这都是为了沈昱啊!”   “沈昱?丞相的孙子,太学四公子之首?”   “对,就是他!这不是……这不是我无意间帮了他一次,他心里感激我,后来我们就偷偷摸摸做了朋友嘛。今年有秋试,他现在学业正紧张呢。我在别的方面帮不了他什么,只能尽量帮他改善一下伙食。”颜楚音闭着眼睛瞎吹,把自己吹成了天底下最值得交的朋友,真羡慕沈昱有我这么一个绝世好朋友,“我要是单独给他一个人送吃的,又怕他不好意思,干脆就匿名捐了一大笔。”   三皇子当场就信了,只对一点存疑:“做朋友还用得着偷偷摸摸的?”   “害,偷摸着有偷摸着的乐趣。”颜楚音乱说一气,“国子监和太学不两立,我和沈昱先这么偷摸处着。三哥哥,这事没几个人知道,你要帮我保密啊!”   三皇子原本还想劝一劝颜楚音。交朋友不用偷摸着,这么偷摸着成什么样子了!一听说要帮忙保密,顿时感觉自己被交付了信任,一腔热血油然而生。   他不假思索地说:“没问题,你们只管偷摸处着,我不告诉别人。”   “三哥哥最好了!”颜楚音张口就来。   ————————   三皇子回宫时,半路上遇见了二皇子。   虽然三皇子看上去好一派风平浪静,其实全身上下都在散发着一股“快问我啊快问我啊”的活泼气息。你快点问我啊,你不问,我该如何冲你炫耀呢?   “我今日出宫时见到音奴了。”三皇子说。   “音奴啊,我上次见他还是半个月前。”二皇子说。   兄弟俩寒暄了几句,然后各回各宫。   答应要帮音奴保守秘密,实在不能和你多说了。二皇子/三皇子如此想着。 第五十三章   第二日, 颜楚音果然收到了来自三皇子的字帖。   两本。   每一本都是精挑细选,都是价值连城。   除了字帖,还有一些精巧的玉石小件, 玉蝉、玉蝙蝠之类的,满满当当地装了一匣子, 玉质温润细腻,雕工精美可爱, 给小孩儿把玩正合适, 显然是听说颜楚音家里来了妹妹, 特意为妹妹准备的。送小件又比送发簪显得有分寸。   颜楚音叫人把其中一本名家字帖和那匣子玉件送去给了颜楚骧,然后盯着剩下的那一本字帖发呆。三皇子哥哥到时候不会真的要查验他的练字习作吧?   苦恼!   “我原本不该辜负三皇子哥哥的心意, 但是呢, 这本字帖可是三百年前的古物!多少文人骚客求而不得。落我手里实在糟蹋了。正所谓名剑赠侠客, 美人配英雄, 对吧?我实在不忍看它宝物蒙尘。”颜楚音很快把自己说服了, “我应该给字帖找一个新主人, 一个真正懂它爱它怜它的好主人。三哥哥会理解我的。”他在自己的朋友圈里一扒拉, 立马就给字帖找了一个最合适的新主人。   小侯爷立马套车出门了一趟, 然后急匆匆地往宫中赶。   进了宫,首先肯定要去皇舅舅那里打个招呼。虽然皇上公务繁荣, 但还是能挪出时间来陪颜楚音聊个一刻半刻钟的,全当休息了。处在他那个万人之上的位置, 能无条件信任他、依赖他的人已经不多了,颜楚音正好是其中一个。   “三皇子哥哥以前身体差, 太医叫他静养, 便只能静养。可如今身体已经调养得当了, 很该出来交际下。就算三哥哥喜静, 不爱参加宴会诗会什么的,那以字会友总可以吧?”颜楚音确实也是一番真心为三皇子。做人怎么可以没朋友呢?有些人爱热闹,朋友遍天下;有些人喜欢清静,那也该有一二知己。   皇上听了这话,深以为然。   老三的身体可以说是他的心病了,也许是因为小时候常常关在屋里不能见风,好不容易这两年身体见好,老三却似乎已经习惯在一间屋里安静待着了。   要是音奴能帮老三引见几个好友,那当然再好不过。   都说为帝者多疑。但在这个时候,皇上半点没有往“音奴在投资三皇子”、“音奴要帮三皇子拉帮结派了”这个方向想。因为皇上对颜楚音有信心,对太子有信心,对三皇子同样有信心。更重要的是皇上对自己有信心。信者不疑啊!   “三哥哥送我的那个字帖,乃是三百年前的虞大家所写的《和风雅集》,我想着……”颜楚音忍不住卖弄起来,“皇舅舅你说,我这个主意是不是很棒?”   皇上还能不知道颜楚音的小心思?被他这模样逗得哈哈大笑。   见皇上不反对,颜楚音高高兴兴地跑去找三皇子了。   刚踏进宫门,还没看到三皇子人呢,颜楚音就大声喊着说:“三、三皇子哥哥,我给你瞧个好东西!”真真是好东西呢,费了他好大的功夫才拿到的。   三皇子有些讶异,从里间迎出来说:“快让我瞧瞧,是什么好玩的吗?”   “不是好玩的!是这个!”颜楚音十分宝贝地从怀中掏出一本书。   封皮上写着《楚侠传》。三皇子的瞳孔猛然一缩,这……这真是没想到,音奴竟然这般喜欢……下一秒,三皇子发现自己想多了,颜楚音的目的不是这本民间话本,而是夹在书里的一张纸。话本的存在是为了保护那张纸不破损。   颜楚音小心翼翼地把纸摊开给三皇子看:“怎么样!这字写得如何?”   三皇子忍着失落的心情朝那张纸看去,这一看,又讶异了。这字……这字!三皇子忍不住赞道:“风骨外彰,体德内蕴,这字好啊!真好!”很多人的字看似写得不错,细品起来却都只有“形”,而这个字显然是有“骨”的。   颜楚音骄傲地挺起了胸膛。   三皇子珍惜地接过纸,细品了好久,最后遗憾地说:“纸张太差了,墨也一般。音奴,这是谁写的?”他恨不得立刻给字的主人送去内造的笔墨纸砚。   “还能有谁?当然是太学四公子之首——沈昱的字了!”颜楚音骄傲极了。   这张纸上其实是沈昱的日常习作,他每天都有练字的习惯,抄的是四书五经上的选段,倒是不犯忌讳。不知道怎么的,这张纸流落到香莲社来了。颜楚音以假身份加入香莲社,费了好大的劲才从那帮沈昱的小迷弟中抢到这幅字。   “三哥哥若是喜欢,BaN可以和沈昱以字会友嘛。”颜楚音没忘记自己的最终目的,“你送我的那本字帖,我想转赠给沈昱。我真心觉得只有沈昱配得上它!”   “你留着便是。至于沈昱,我那里还有……”   “不不不,都给他都给他。”   ……   坐在出宫的马车里,颜楚音擦着头上并不存在的汗水,松了好大一口气。算算时间正是沈昱下学的时候,颜楚音索性叫车夫往沈府赶去,果然碰到了沈昱。颜楚音坐在车上,偷偷摸摸地冲沈昱招手:“你过来呀,我有事和你说。”   沈昱看了眼近在身旁的家门:“你可以进府坐坐。”   “不行不行,我没有给丞相爷爷带礼物。下次吧!”颜楚音还挺讲究。   沈昱本以为再次见到颜楚音时肯定会被算账——他不知道颜楚音已经暗中报过仇了——没想到颜楚音的心情还挺好。颜楚音笑眯眯地说:“你介意多一个笔友不?就是以字会友的那种笔友。你如果介意……嗯,那我就求求你。”   沈昱挑眉。什么笔友竟然值当骄傲的小侯爷说出“求”这个字。   颜楚音没有卖关子:“是三皇子哥哥。”   沈昱内心的第一反应是拒绝。他日后的路线和他爷爷一样,都是清流,最忌讳和皇子勾勾搭搭。然而不等他委婉拒绝,颜楚音便说:“我已经和皇舅舅说过啦。三皇子哥哥喜静,不爱外出走动,皇舅舅希望他能多结交些朋友。”   “哦?”沈昱不动声色。   “三皇子哥哥从小练字,在书法上很有些心得,你们可以多多交流。不过他自小身体不好……读书太耗心力了,皇舅舅对他的功课从来不作要求的。”颜楚音有些心虚。如果沈昱想要找三皇子交流功课,那不行,两人指定玩完。   从某种角度来说,三皇子也是学渣一个!   但三皇子是个有艺术特长的学渣,这就比很多人强了。   沈昱若有所思。和三皇子做笔友,两人单纯聊聊书法,连四书五经都不谈的,更别说谈什么治国理念、报国理想了。那这个笔友倒是能交!而且三皇子以后肯定要往清贵文人的方向发展,只要书法练到极致,就会受文人的追捧。   等等!   沈昱的心脏骤然一紧。   难道说……难道说这就是皇上的目的?!   皇上想把三皇子慢慢培养成一个在清流中有影响力的书法大家?!   武勋也好,清流也好,甚至可以把那些心存妄想的世家都算在内,对于皇上来说,从没有对错之分,只要能为他所用,那就都是“对”的。而一股势力究竟好不好用,重点只在于能不能为皇上掌控。就目前来说,武勋最好用,因为皇上对武勋的掌控力度最大。清流其次。世家面服心不服,是最最不好用的。   清流暂时是好用的,皇上不会放任清流脱离控制。他会未雨绸缪。   三皇子啊……看来这个笔友必交不可了!作为沈丞相的孙子,沈昱完全可以成为三皇子的引路人,帮他更好地融入清流圈子。皇上肯定对此乐见其成。   而这对于沈昱也是有好处的。   既然是皇上所乐见的,那么他和三皇子相识相交,归根究底还是在忠君。为人臣子者,只要皇位上坐的是位明君,时刻牢记“忠君”二字肯定不会有错。   “三皇子哥哥很好相处的。”颜楚音还在努力说服沈昱。   沈昱目光复杂。有那么一瞬间,他怀疑颜楚音这个人大智若愚,要不然怎么就恰好帮他和三皇子牵了线?这种事情,如果由皇上亲自提出来,那目的性就太强了,会让君臣的关系变得微妙。谁叫皇上是想要对清流有所布局呢,偏偏沈丞相就是清流之首。但皇上是不信任沈丞相吗?不是的!皇上只是走一步算十步而已。如今整个局由颜楚音促成,以友谊为借口,一切才能恰到好处。   “好。”沈昱点头应道,“我在书法上谈不上精通,还请三皇子多指教。”   抛开种种算计不提,只说三皇子的才能本身,如果他果真擅书法,那么和他交流显然有益无害。在学业上,沈昱固然有强烈的功利心,但也有进取心。   就在这时,颜楚音冷不丁地伸出手去,在沈昱脸上摸了一把。   沈昱:“???”   “哈哈哈!我摸到了!被我摸到了!哈哈哈哈!”颜楚音畅快地笑了起来,“上回你竟然不让我摸……哼,还不是摸到了!我告诉你,君子摸脸,十年都不晚~”   沈昱:“……”   上回?上回得是多久之前了?   大智若愚?不存在的,我果然是想多了。沈昱冷静地想。   ————————   守门的郝大叔透过门缝看到,沈府外停着一辆马车。马车的主人不知道是谁,也不见他下车,只是把自家公子喊住了。公子站在车窗旁边与那人聊天。   忽然,马车里爆发出一阵笑声。郝大叔隐约听到一些给摸不给摸的字眼。   郝大叔:“???”   我家那个好端方好正直的公子,竟然在大门外和人交流这种刺激的话题?   作者有话说:   沈昱想得多是对的,从政局。颜楚音想得少也是对的,从亲情。皇上是个标准的政治生物,但同时也是一位慈父。   上次摸脸不给摸还是去别院看“法医”小姑娘那次啦,就算你们忘了,小侯爷都还记得。[狗头] 第五十四章   颜楚音得意了没一会儿, 就见一个自家的侍卫从远处跑来。   丞相府所在的地段是禁止骑马的,需下马牵行。马车也要慢行。这个侍卫显然是把马系在一条街外,然后从那边跑了过来。可见这位侍卫肯定有急事。   颜楚音立刻顾不上和沈昱玩笑了。   侍卫很快跑到了近前:“禀告侯爷, 杜明回来了,说是有消息要回禀。”   杜明就是被颜楚音派出去调查慈孤院和牟小妹那件事的人。之前颜楚音提过, 一有消息要马上向他回禀。所以杜明前脚刚回到府中,后脚就有人来找颜楚音了, 都等不及颜楚音自行回府的。从这个细节能看出, 国公府治家严谨。   另一方面也说明杜明确实查到了一些东西。要不然这个侍卫会直接对颜楚音说, 杜明回来了且一无所获。正因为三两句说不清楚,才需要颜楚音回府。   颜楚音赶紧把那本《和风雅集》字帖塞进沈昱怀里, 匆匆忙忙说了再见, 调转马车回家了。看颜楚音塞得那么随意, 沈昱原以为这字帖会是三皇子的书法习作, 到家翻开一看才知道竟然是千金难求的虞大家的作品, 差点傻了眼。   “这……这真是……”沈昱有些不知所措。   要沈昱坦然收下这本字帖, 他做不到!这样一本真迹, 若想还一份同等价值的礼, 以他目前的状况根本还不起。但按照沈昱对颜楚音的了解,若把字帖退回去, 颜楚音肯定翻脸。小侯爷心思简单,在他心里朋友的价值要远大于一本字帖。拿你当朋友, 才会把字帖送给你,你退还给我, 是不拿我当朋友吗?   “还不起就慢慢还吧。”沈昱自言自语道, “一辈子那么长, 这才刚开始。”只要在心里认真记住小侯爷的好, 一辈子那么长,总能慢慢回馈他的这份好。   沈昱现在很好奇小侯爷那个叫杜明的下属查到些什么,如果慈孤院真的安排孤女假死,那背后牵扯的问题肯定不小,不知道他能不能帮上小侯爷的忙。   待颜楚音回到平国公府,杜明还没来得及休整,整个人呈现出一股奔波已久的疲惫。他回禀的第一句话就是:“此事牵扯不小,只怕需要告知国公爷。”   颜楚音在某些方面还是很听劝的。但他爹这时正好不在府里,颜楚音就叫人把他公主娘喊了过来。他对杜明解释说:“告知我爹和告知我娘是一样的。”   杜明忙道:“只怕这事与长公主说还更合适一点。”   长公主很快就来了。颜楚音扶着亲娘坐好,然后母子俩一起看向杜明。颜楚音是一脸好奇,长公主看似没什么表情,但眼神中却藏着一股凝重。都知道杜明是干什么去的,现在杜明一脸严肃,长公主已经隐约闻到了阴谋的味道。   杜明详细说起了自己的调查经历。   他不是一个人出行的,还带着杜月和杜星作为副手。杜月恰好是杜明的侄女,杜星则是他的儿子。三人都不用刻意乔装,别人问起来,就说是老父亲带着一双儿女去寻亲。再往详细了说,就说老父亲是幼年走丢的,幸而被好心人收养了,如今儿子女儿都有了,却还是忘不了亲生父母,想带着孩子找过去。   因为是幼年走丢,所以他对于家里的情况记不太清楚,就算到了一个地方后各种打探,这行为也不显得突兀了。又因为他是想要找寻亲生父母,在行德上落了一个“孝”字,时人对孝子总是高看几分,他打探消息时便容易了好些。   之前颜楚音从牟小妹的夫家入手,圈定了两家可疑的人选。杜明运气好,查第一家时就找对了。牟小妹现在自然不可能姓牟,娘家姓闻,夫家姓周,人称周闻氏。她丈夫叫周安为,中进士后被外放到一个不上不下的县做县令,因为在任期间施行了好多对百姓有利的政策,县内的人口和税收都稳步增长。一届任期结束又留任了一届。直到今年两届任期都满了,吏部召他回京述职,对于县内的发展,他全都对答如流。吏部给他评了上上等。他现在升至知府了。   顺着周安为去查,并没有发现什么不妥。他是正经考出来的进士,为了防止作弊,他考试时就已经被查过祖宗三代了,还有同乡的秀才举人帮他作保。   所以调查重点就落在了周闻氏身上。   杜明出京时听过牟羊对他母亲的描述,又带着一张牟羊的画像,然后他想办法见到了周闻氏和周安为的长子,长得确实有几分像牟羊。周闻氏像牟羊母亲,她生的长子像牟羊,虽然没有证据,但周闻氏是牟羊妹妹的可能性很大。   但周闻氏明面上的身世和牟羊一点关系都没有!   明面上,她生于南方,父亲是一个还算有点小钱的地主,母亲是个落魄秀才的女儿。母亲对她寄予厚望,将她养在深闺,亲自教导她念书习字,又专门请了人教她女红和琴艺。养到十岁左右,该提前考虑亲事了,她母亲觉得周边镇子上没有人能配得上她,便写信给了自己姐姐,也就是周闻氏的姨母。这个姨母当年嫁给了父亲的学生,虽然过了这么些年,姨夫就只是一个小主簿,但总比地主好吧?主簿夫人可以接触到县令等官太太,手里人脉路子更广一些。   也是巧了,姨母手上正好有一条青云路。周闻氏便投奔了姨母。   后来,姨母寻的那条青云路断了,事情没成。恰在这个时候,周闻氏的父母和弟弟出了一点意外,人全没了。周闻氏只能跟着姨母一家过活。再后来,她和当地县学的一个穷秀才看对了眼,两人便成了亲。这穷秀才就是周安为。   这个身世乍一看是没有问题的。如果不是牟羊发现了周闻氏和他母亲长得很像,周闻氏的儿子偏偏又像了牟羊,没有人会去怀疑周闻氏的身世有问题。   但顺着周闻氏有问题去反推,那么她的身世又处处存在问题。   第一,周闻氏幼时养在深闺,除了父母亲人和家里的仆从,见过她样貌的人并不多,偏偏她的亲近家人后来出了意外全死了,仆从自然也散了;第二,周闻氏的姨夫因为很讨某一位县令的喜欢,等那位县令调职时,她姨夫跟着走了,以至于周闻氏出生时,她家和姨夫家隔得很远,虽然她母亲和姨母一直没断了信件往来,可真说起来,周闻氏去投奔姨母前,姨母并没有真正见过她。   第三,姨母最开始打算帮周闻氏找的那条“青云路”,不是别的,正是——   “入宫?”长公主终于明白杜明为何这般谨慎了。   这事竟然有可能牵扯到宫里!   今上登基后,基本上没怎么扩充后宫。宫外的女人想进宫就只有一条路可以走——参加宫女选拔。有些宫女比如说要被安排到公主、太后身边做女官,需得样貌、品性和智商样样过关。品性和智商短时间内看不出来,所以首先一个就是样貌好,至少也是五官清秀,得叫贵人看得舒坦,这就得去民间采选。   本朝的女官待遇比普通宫女要好一些。   只要当了女官,宫女这一生基本就有着落了,就算到了年纪出宫,主子也会给予一些安排。景福长公主身边就有过好几任女官,其中最具有代表性的两人,一个想跟着公主一辈子就自愿自梳,如今替长公主管着诸多产业,深得公主信任。一个到了年纪更愿意出宫嫁人,长公主不仅帮她找了一门亲事,还赐了一份嫁妆,如今她男人已经从普通侍卫升为了五品武官,为她请封了诰命。   但不管怎么说,女官依然是宫女的一种,都是伺候人的。但凡疼爱女儿的家庭,谁舍得让女儿进宫跪来跪去?只有那种家里穷得不行的,本来就有打算要卖女儿,比起卖去青楼那种地方,送进宫里反而变成是一条比较好的路了。   当然了,也少不了那种盼着女儿能跃上枝头变主子的野心家。   杜明一脸肃容道:“景顺十一年,宫里采选宫女,周闻氏自愿报名。凭着她的资质,本来肯定能选上,再经过几年调/教,说不得能混到各宫主子身边当女官。但太后当时忽然下了道懿旨,采选宫女的最低年龄不能小于十二岁。”   而周闻氏当时仅十岁,所以很快就被刷下去了。   以往采选宫女时,多选十岁左右的女童,年纪比这小的还没完全懂事,年纪比这大的经过几年调/教后年龄又太大了。十岁左右最好,教上两三年,十三四岁左右到主子身边,十六七岁左右能独当一面做女官了,然后二十四岁左右放出宫。可就是那一年,太后忽然下了懿旨,此后采选宫女要十二岁以上的。   不仅如此,太后还把宫女出宫的年纪下调到了二十二。   都说是因着太后慈悲的缘故。   周闻氏进不了宫,本该归家。结果父母家人竟出了意外。姨夫一家陪着她回去办理了丧事。此后她都在姨夫家里生活,直到嫁给了现在的丈夫周安为。   再后来,周安为进京赶考,周闻氏跟着进京。周安为外放,她跟着外放。夫妻二人的感情一直很好。周家后院一直没有妾侍通房,周安为很爱重妻子。   “换句话说,周闻氏很大程度上能影响到周安为,对吗?”长公主问。   杜明抿了抿嘴唇:“据说,周安为私底下曾称赞妻子为女中诸葛。”   若是太后当初没有临时下那道懿旨,这位“女中诸葛”如今十有八/九身在宫廷之中。 第五十五章   杜明和普通的家奴不一样。   初代国公爷是在战场上拼杀出来的, 手里握着兵马大权。为了家族的长远发展,这份兵权后来慢慢还给了皇家。但兵权还了,那些跟着国公爷征战天下的亲兵怎么办?亲兵和朝廷征兵不一样, 亲兵靠主子养,征来的兵靠朝廷养。   兵权都没了, “亲兵”这个说法肯定要跟着丢开,要不然还以为国公爷豢养私兵呢。但要是贸然把亲兵解散了, 倒是叫这些跟着主子出生入死过的好汉从此没了生计。于是初代国公爷安排了两条路, 想要继续留在军中立功的, 那么平国公府送上一份程仪;想要继续跟随旧主的,那就转为家奴, 平国公府在京郊圈了块荒地, 改造成了一个村落, 亲兵们可以把家里人都接过来一起生活。   时人对“忠诚”二字看得很重, 几乎所有亲兵都自愿变成了家奴。但这个“家奴”只是一种叫法, 显然不能把他们当成普通的奴才使唤。时间一年年过去, 早前那一批跟着主子上过战场的亲兵陆陆续续都去世了, 但他们在村子里繁衍生息, 有子孙后代留下来。他们一边耕种一边训练,忠心和能力自不必多说。   杜明正是那些亲兵的后代。   既然怀疑周闻氏是牟小妹, 而牟小妹取代了那位真正的闻姑娘的身份,曾经差一点就混入了宫廷, 那么杜明自然要在不打草惊蛇的情况下尽量往下查。   他怀疑闻姑娘是在独自投奔姨母的路上被取代的。   “当年闻家怎么就放心让姑娘家独自出门去远在另一个县的姨母家呢,就算闻父要打理家中田产脱不开身, 闻母为什么没有陪着一起去?”颜楚音问。   杜明道:“当年, 闻母临出门时, 小儿病倒了, 她便走不开了。而宫里的采选不等人,闻母只能把女儿托付给忠心的嬷嬷,又安排了闻氏的一位族人,说起来算是那位闻姑娘的远房堂兄,三人搭着商队一起去了闻姑娘的姨母家。但因为闻姑娘自小规矩重,就算和远房堂兄一起出门,也从不和他正面接触,只每天隔着马车帘子问一两声堂兄好。就算中途换了人,堂兄也发现不了。”   堂兄陪着上路是为了威慑路人,叫人知道这行人中有男丁,不好欺负。中途被换了一个身形相似、声音相似、生活习惯相似的姑娘,他肯定发现不了。   “那不是还有一个嬷嬷?”颜楚音问。   “问题就出在这个嬷嬷身上。她是闻姑娘八岁时才到闻家的,据说女红极好又稍微会点医术,闻母偶然帮了她一次,得知她无处可去,便留她在闻家做事。因着忠心和才能,她很快成了闻姑娘的贴身嬷嬷,把奶娘都比了下去。”   “这个嬷嬷有问题?”   “她自称丈夫嗜赌,趁她不在家把女儿卖了充赌资,女儿悲愤之下投河死了,她伤心欲绝只能与丈夫和离。结果和离后无处可去。因着闻夫人心善,在她快饿死时给了一口饭,她便把自己卖给闻家,从此死心塌地伺候闻姑娘。”   杜明去当地衙门翻过这个嬷嬷和闻家签的卖身契,顺着契书上的信息找了过去,确实有那么一个丈夫,嗜赌卖女,妻子要和离。但这个嬷嬷是不是那个和离的妻子,就不好说了。当地有说妻子和离后跟着行商跑了的,有说去了富裕人家做嬷嬷,还有说被娘家强行二嫁去深山,但娘家人为面子不承认这点。   宫里采选的时候,如果某人的身世像这嬷嬷一样,好像是有这么一个人,但细查以后又不确定这个人就是那个人,那么这人肯定是进不了宫的。只有像闻周氏那样,她到了姨母家后,可证明她身份的人很多,才有可能通过采选。   但是,这个嬷嬷凭借这些想留在一个普通地主家里贴身伺候这家的姑娘,已经很够了。就算闻家人为着小心去查探过她的身世,只要查到真有那么一个嗜赌的男人,妻子真和离了,和离后了离开家乡,就会相信嬷嬷说出来的话。   颜楚音听得目瞪口呆,这简直比话本还要离奇:“太可怕了吧,这个嬷嬷难不成是被特意安排到闻家去的,只为了帮牟小妹顺利取代闻姑娘的身份?”   “不止如此。闻家姨母那边,有阵子一个卖香料人的媳妇,天天约闻家姨母玩纸牌,输给她不少孝敬。玩纸牌的时候,今天说一两句,明天说一两句,闻家姨母渐渐入了心,这才萌生了送外甥女参加宫女采选的想法。”杜明说。   之所以能查到这条关键的信息,全是因着一点点巧合。   杜明蹲人家墙根时,闻家姨母刚收到周闻氏寄来的信,随信还送了一些礼过来。闻家姨母便对着丈夫感慨道:“我当年真是猪油蒙了心了,竟然想送妍儿(周闻氏的小名)入宫,都怪那个卖香料的,天天在我耳边嘀咕。幸好这事没成,妍儿才能得着这样一门好亲事。哎,可惜我妹妹没福气,没见着……”   要是杜明没有听到闻家姨母的这番絮叨,这条信息就错过了。他后来特意又去查了那个卖香料的人,果然早不在那镇上了,说是去外地行商了。他们满打满算也就在镇上待了一年半。如果是正常的生意人,按说他们已经给主簿的妻子塞了不少银子,肯定是想要在镇上常住的啊,要不然这银子不是白塞了?   “后来周闻氏没有通过采选,闻家出事时,她不回去参加葬礼了吗,那个时候竟然也没发现换人了?”颜楚音问。就算近亲都死了,那也还有族人呢,族内的嫂子婶娘之类的,难道以前都没有见过闻姑娘吗?她们没看出不对来?   说来,要是“闻姑娘”顺利通过采选,那闻家人就用不着死了。死了反而显得突兀,活着更好。一入宫门深似海,他们这辈子都见不到闻姑娘了,上哪知道换人没换人?过上几年,“闻姑娘”如果有幸成为贵人,再叫闻母出个意外,但还可以留着闻父和闻家弟弟。反正他们进宫也不能直视贵人,瞧不出问题。   但因为“闻姑娘”没入宫,所以他们只能死了。   杜明答道:“一来,她身边有贴身嬷嬷陪着,她只说伤心欲绝病倒了,所有事情都由那个贴身嬷嬷出面,能见到她面的人自然就少了。二来,她在病床上同意了族中过继,守灵摔盆招待宾客都由继子出面,她的存在就弱化了。”   杜明犹豫了一下:“第三……属下怀疑现在的周闻氏和真正的闻姑娘是有一些相似特征的。比如说,她们都是大眼睛双眼皮,都有饱满的耳垂等等。”   不是说周闻氏和闻姑娘长得像。   天底下大眼睛双眼皮、耳垂饱满的姑娘多了去,总不能所有人都长着同一副面容。但周闻氏和闻姑娘的基本特征肯定是一样的。好比考秀才时,某书生的身份证明上写了“个高、塌鼻、三角眼”的字样,那他矮胖、高鼻、大圆眼就不对了。闻母和姐姐书信往来时肯定也提过儿女如何,说我儿眼睛大之类的,如果幕后人找个眼睛小的去取代闻姑娘的身份,那闻家姨母肯定会心中生疑。   因着特征相似,只要仔细化点妆,房间再布置得暗点,族里女眷就算到床前探病,基本上也瞧不出什么不对。还有生病做借口,病了如何能和往常一样?   颜楚音无奈地叹了一口气。   再联系牟捕快提供的线索,牟小妹两岁左右被送到慈孤院,之后不久就“病逝”了。这意味她不到三岁就被送到了某个秘密地方去培养。养到八/九岁能瞧得出资质了,幕后人觉得可以把她送进宫了,于是精心挑选了闻姑娘这个人作为牟小妹的假身份。他们提前往闻家安插人,一有需要就悄无声息把人换了。   而幕后人费了这么大的劲,在他们的初始计划里,肯定不甘心让牟小妹嫁给一个寒门进士为妻。虽然周安为能力突出,算是读书人中的佼佼者,但还是得不偿失!牟小妹的假身份太过完美,耗费了他们大量的成本,除非他们能确保牟小妹一定会入宫,且入宫后一定会被分到主子身边去,否则都得不偿失!   这说明什么?   说明宫里已经有了他们的人!唯有这样,他们才能确保牟小妹一定可以入宫,确保她入宫后能顺应他们的安排变成一枚活棋,而不是入宫后直接沉寂。   只是他们完全没想到太后临时下了懿旨。   这是唯一不可控的。   宫女采选后的几年之内都不会再次采选,牟小妹因为年龄被刷下来一次,肯定赶不上第二次了,直接变成一颗废棋,无奈之下只能嫁给寒门,只要周安为未来在朝堂上有所作为,那么这枚废棋未必不会重新变成一颗好用的活棋。   往好了想,这一通下来费时费力,所以像牟小妹这样几近完美的暗棋肯定不多。就算牟小妹,不也因为和母亲长相相似,叫牟羊惊鸿一瞥认了出来吗?   可见古人说得不错,得道者天助。   而不正不义之人,必失天时、地利、人和。 第五十六章   为了不打草惊蛇, 杜明没敢深入调查,所以手里证据有限。   牟羊可作为人证,当年那个嬷嬷和闻家签订的契书勉强可作为物证, 要是能找到那位“因女儿丧命而与嗜赌丈夫和离”的真正当事人就好了,她可以证明那个嬷嬷是假扮的。至于那对卖香料的夫妻——他们是不是真的夫妻都不好说——肯定找不到了。天下这么大, 谁知道他们去了哪里,现在又是什么身份。   这也能看出幕后人布局时的缜密。   除非把周闻氏抓起来审问, 否则这个案子一时间真没法入手。而一旦抓了周闻氏, 那必定会惊动幕后人。如果他们真在宫中有所布置, 谁知道当他们意识到暴露了以后,会不会狗急跳墙对皇上展开刺杀。杜明哪担得起这个责任!   长公主很能理解杜明的为难:“这事到此为止, 累你奔波这一场, 先放你几天假, 好好休息一番。还有你家的小辈, 办事机灵, 头脑灵活, 着实不错, 以后就让他们跟在新乐身边当差。”当着外人的面, 长公主没有叫儿子小名。   杜明大喜。不是他徇私,此次跟着他南下办事的侄女杜月和儿子杜星确实是同龄人中的佼佼者, 能正式地调到小侯爷身边当差,以后的前程不用愁了。   出于忠心, 杜明多说了一句:“公主大人,目前我们手里最有力的证据只有牟羊这个人证。但说句认真的, 这人证其实也不算特别有力。一句人有相似就能把这事模糊过去了。而没有证据, 一切便只能算是我们的推测而已……”   就这么进宫汇报给皇上, 是不是不太好?   杜明也忠君, 但作为家奴,他更忠府中的主子。   他生怕皇上觉得府里办事不利或者危言耸听。   “无碍的。”长公主轻笑。又赐了一些东西给杜明,杜明就很有眼力劲地告退了。屋子里只剩下母子二人后,母子俩对视一眼,异口同声地说:“进宫!”   进宫找哥哥/舅舅去!   虽然现在马上就天黑了,进宫可以,出宫的时候肯定宫门落钥了,但没有关系,大不了今天晚上住宫里,反正他们母子俩在宫里都有住处。两人吩咐府里准备马车,正要上车时,平国公回来了,见母子二人一起出门,愣了一下。   “爹,你要不要跟着我们一起去……”颜楚音问。   那当然要一起了!妻子和儿子是要去哪里玩耍嘛?别想把他撇开!平国公是骑马回来的,把马缰绳递给迎上来的小厮,然后乐颠颠地上了妻儿的马车。   等意识到马车是朝皇宫方向去的,平国公顿时有些坐立难安。   他在心里认真反思了一下,最近没做什么事情惹公主生气的啊,没有嘴贱说公主那件新做的衣服的花色像窗帘布,也没有因为自己脚底死皮太厚,把公主的护唇膏误认成护手的,使劲涂抹自己的脚底板,更没有在被子里放屁……   公主为什么要在傍晚着急忙慌地带着儿子回娘家?   都等不到第二天了?   平国公微微抬了下屁股,悄悄朝儿子挪过去,用膝盖轻轻撞了儿子一下,然后拼命给儿子使眼色——快救救你的老父亲吧,快给你老父亲一点提醒吧。   多年的夫妻,抬个屁股都知道对方要放什么样的屁。见平国公这副小心谨慎的模样,长公主是又好气吧,又觉得好笑,翻了个白眼:“你心虚个什么!”   平国公看着儿子,大声说:“快回答你娘,你到底心虚个什么!”   颜楚音:“???”   我没有啊!   不等儿子反驳,平国公继续大声说:“冲着你娘好好反省反省!”   这会儿已经快天黑了,那些自愿加班的老大人正陆陆续续坐着马车回家。马车不怎么隔音。平国公声音又大。到第二天,该知道的人就都知道了,新乐侯闯祸了,平国公和长公主气得连夜进宫告状,叫皇帝亲自管教这位小侯爷。   到了宫里,皇上累了一天,也该休息了。   得知皇上去了皇后宫中,这会儿正用膳,一家三口又往皇后那里赶。皇后虽然心里奇怪,但也没觉得打扰,立刻叫宫人添了碗筷。皇上则先看平国公一眼。平国公回以最无辜的眼神。皇上放心了,不是平国公叫景福委屈了就好。   什么话都还没说,一家三口先蹭了一顿饭。   长公主寻思着,要是宫里真被安插了探子,这个事情不能瞒着皇后。皇后是好皇后。她把“皇后”当成了一份事业来做,而且她喜欢这份事业。皇上极为信任皇后。正因为有皇后帮忙稳着后宫,皇上才能在朝堂之外拥有一份轻松。   于是,长公主直接在皇后宫中挥退所有下人,把事情说了。   皇后的脸色都变了。   这……这太可怕了!像周闻氏这样“清清白白”的姑娘,如果当初顺利入了宫,被分配到皇上身边去了,哪天在茶水里下个毒;如果被分配到皇子身边去了,整天在皇子耳边挑唆;如果被分配到后妃身边,借机谋害后宫子嗣……   后果不堪设想!   皇后正要起身,皇上按住她的手,把她按回了座位里,认真地说:“不用请罪,这不是你的错。幕后人心狠手辣,又以有心算无心,真真难以防备。”   如果宫里已经存在了像周闻氏那样的探子,再怎么认真排查,大概率还是排不出来的。平国公心道,这也太要命了,早知道是这么一件事,还不如公主和他怄气呢!老夫老妻之间怄个气只是情/趣。这事搞不好能卷进去半个朝堂。   平国公说:“这样的探子太隐秘,只能从内部瓦解。”   怎么从内部瓦解?一,策反周闻氏,她知道多少就先让她吐多少出来,但还留着她,让她继续和幕后黑手联系。二,找个理由排查全国各地的慈孤院。   颜楚音心里也担忧,有人要对付他皇舅舅一家,如何能不担忧呢?但见大人表情严肃,他觉得不能涨他人志气,冷哼一声:“幕后人这个手段……无论是给周闻氏安排假身份,还是慈孤院那边把买卖孩童的罪嫁祸给王小管事,看上去一步一步安排得都很缜密。但越缜密越证明他们弱小。没什么好怕的!”   皇上很喜欢颜楚音身上的少年意气,点头笑道:“音奴说得对。”不过是群阴沟里的臭老鼠,见不得一点光。只要摸着他们的巢穴,一把火就能全烧了。   这些藏于暗处的老鼠啊……   是世家吗?   不像。   更像是一群妄图以小博大的赌徒。   世家有世家的底气,同时也有身为世家的顾忌。世家做不了赌徒。 第五十七章   周闻氏这事虽是颜楚音起的头, 要不是他一心为因脸上长了大块青斑而被慈孤院拒收的徐春生出头,像周闻氏这样的探子,估计很难被人察觉到。现如今整个阴谋已经露出了冰山一角, 事情自然就被大人接手,没颜楚音什么事了。   颜楚音倒没什么不满的情绪。   这个事情确实应该交给大人去办。无论是策反周闻氏, 还是彻查全国慈孤院,只有大人才能镇得住场子。但就算清楚知道了这一点, 作为一个天不怕地不怕的少年人, 颜楚音骨子里是有冒险情结的, 他内心深处是想继续跟进的。   真继续跟进吧,万一给大人惹了麻烦就不好了。   不继续跟进吧, 又有一点小小的不甘心。   真是难办!   颜楚音回到家中, 皱着一张脸在书房里走来走去。贴身小厮双寿有心要帮主子排忧解难, 但是吧, 自从几个月前在东留园里经了那么一回, 他现在有点摸不准主子的心意了, 都不知道主子需要排的到底是什么忧, 解的是什么难。   哎, 我这个贴身小厮是不是有些名不副实了?双寿忽然有了下岗危机。   双寿便也皱起了一张脸。   就在这时,屋外有人通传说大小姐来了。颜楚骧姓颜, 平国公府这一辈又没别的姑娘了,因此长公主直接吩咐内宅都管颜楚骧叫“大小姐”, 如此也算抬高了她的身价。日后颜楚骧在外走动的时候,省的被一些拎不清的人冲撞了。   颜楚音忙把脸上的表情一收, 叫妹妹进来。   哎, 妹妹休息了几天, 想必已经彻底舒缓了长途跋涉的疲惫。颜楚音在心里琢磨起来, 京城这个时节有哪些地方比较好玩的,都应该带妹妹去玩一玩。   见妹妹抱着一小匣子,颜楚音以为那是妹妹给自己准备的礼物。来家里的第一天,妹妹不已经送过礼物了吗?怎么还送?颜楚音正要对妹妹说不必这么客气,就听妹妹说:“哥哥,这都是我近来所做的功课,还请哥哥指点指点。”   颜楚音:“……”   他胡乱应着:“嗯嗯好,先放桌上,回头帮你看看。”等会就去找沈昱!作为太学四公子之首,帮一个闺阁少女指点功课,应是绰绰有余。颜楚音不觉得让沈昱指点颜楚骧有什么不妥。他的心思非常简单。那是我妹妹,叫我一声哥哥的,你我互换时也叫你一声哥哥,哥哥指点妹妹怎么了?多正常的事情啊!   颜楚骧甜甜地一笑,放下匣子又问:“哥哥,我明日能去找夫子上课吗?”   颜楚音:“???”   夫子?哪里的夫子?上什么课?!   眼看着小侯爷的眼神渐渐茫然,双寿贴心地为主子打着圆场:“府上的夫子请了几日假,许是回家探亲去了。过两日就回。大小姐不妨多等等。”既然主子不愿意在大小姐面前暴露学渣的本质,双寿自然不敢说府上根本没夫子。   得了提醒,颜楚音忙说:“对对对,夫子有事不在。”   颜楚骧是个懂事的,忙道:“这样也好,我的行礼还没完全收拾出来,光是祖父的字画就得花费不少时间去整理。我过些天再见夫子。”她祖父虽然一辈子没出仕,但作为一个书画大家,手里的积蓄自然不少。且他当年分家时也从平国公府带走不少家财。如今这些都在颜楚骧手里,整理起来确实费时间。   屋外又有了通传,说是颜楚音的好友携帖子上门求见。   颜楚骧当然不会耽误哥哥见客,立刻起身告辞。   颜楚音心里隐隐松了口气。他是很喜欢妹妹的,也很愿意和妹妹相处,但妹妹抛出的这些问题,一个两个都叫他不知道如何应对,这会儿可不敢和妹妹继续交流下去了。这个好友不知道是谁,但无论是谁,都来得好啊来得妙啊!   他给了双寿一个眼神,示意双寿把妹妹一路送回去。   双寿意会,一路上替颜楚音吹了不少彩虹屁。等他回来,就见书房门大敞着,那个正和主子聊天的人……不是沈昱又能是谁!沈昱竟然都敢登堂入室了!   沈昱之所以来找颜楚音,是为着一点正事。   不久前,御史台那边,不是有一帮小吏话里话外怂恿黄御史参颜楚音么,虽然这个事情被沈昱轻轻松松地化解了,沈昱穿到颜楚音身上后的作所作为成功把颜楚音的名声圆了回来,但事情不能就这么含糊过去。黄御史不便给颜楚音传消息,知道沈昱和颜楚音有一些不为人知的交情,就对沈昱暗示了几句。   “有人要对付我?想让御史台参我?”颜楚音不以为意地说,“让他们参去!我皇舅舅才不会偏听偏信,他们就算参我一百遍一千遍,都只是自取其辱。”   话不是这么说的!   沈昱很有耐心地把内里的勾勾绕绕掰开揉碎了说给颜楚音听:“这次不一样。这次如果真叫那些人把事情做成了,明面上参的是你一人,其实是要挑起天下读书人对武勋的不满。武勋中除了顺国公府,其他都已经把兵权还了,在某些人看来,武勋已经是只纸老虎。把武勋彻底按下去,他们就能起来了。”   朝堂中永远不会只有一股势力。   真把武勋彻底按了下去,为了平衡清流,皇上就该把世家抬起来了。   沈昱又说:“最近朝廷在修书苑,知道吧?这书苑对外开放,所有人都能借阅其中书籍,日后定能成为所有读书人心中的向往之所。虽然修建书苑是朝廷之功,读书人也感念朝廷,但有消息传出,修建书苑的提议最开始是由阴江柳家提出的,且各大世家都愿意捐出家中典藏的抄录本,帮朝廷扩充书苑。”   修建书苑是世家的阳谋。   世家本来打算自己吃肉喝汤的,但之前沈昱和颜楚音互穿,颜楚音只知道自己救了汤子宁的小妹,让她不用嫁给一个得了花柳的垃圾,其实还重破了世家的算计。世家不得不拱手让出修建书苑的大头利益,让朝廷吃了大块的肉。   但世家仍不甘心,他们打算给自己留点汤。   一边是世家帮忙修建书苑、捐赠书籍,一边是武勋家中一个寸功未立的纨绔子当街逼得读书人犯了疯病,一旦事情闹大,人心会偏向哪一边不言而喻!   沈昱再劝:“虽然你我互换那天,我把场面圆了圆,现在御史台想参你都参不成了。但既然世家已经盯上你,没有这一次,也会有下次。要多小心!”   颜楚音这才认识到问题的严重性,心情彻底坏了。   “多事之秋啊……才发现一窝老鼠没解决,世家又要闹事了。”颜楚音气呼呼地说,“世家?太/祖皇帝平天下的时候够给世家脸了,是他们自己不要的!”   “此一时彼一时。”沈昱忍不住问,“老鼠又是怎么回事?”   “老鼠你就别管了……”   “是慈孤院买卖孩童那事引发的后续吗?”   “!!!”   颜楚音赶紧冲上去,用力捂沈昱的嘴。快别说了,这事可不能外传!一旦打草惊蛇,要是那些老鼠全都缩回了窝里,再想把他们一网打尽就不容易了。   沈昱眼中带笑。明白了,看样子被他猜着了,慈孤院这事并不简单。   颜楚音心想,他和沈昱时不时互穿,有些事瞒着沈昱反而不好,再说沈昱已经猜着了……他朝屋外看了看,双寿正一脸纠结地守在门口。至于外头的院门,自然也有人守着。颜楚音吩咐双寿站远点,守着院子,别叫任何人进来。   双寿:“……”   贴身小厮慢慢地挪动脚步,慢慢地远离书房。   这可是大白天!沈公子你是读遍圣贤书的,悠着点啊! 第五十八章   书房的门始终大敞着。   从双寿所站的位置望过去, 可以看到小侯爷和沈公子虽然稳稳当当的坐在各自的椅子里,但上半身已经粘在一起了。沈公子一只手按在小侯爷的肩上,嘴唇离着小侯爷的脸颊很近。而小侯爷呢, 更是主动地往沈公子那边靠过去。   好一副耳鬓厮磨的画面!双寿倒吸一口凉气。   光天化日,朗朗乾坤!   该怎么委婉地提醒主子才好呢?双寿一脸纠结地扯着自己的头发。不过他始终没忘记自己的职责, 一直警惕地观察四周。这幅画面可不能被人瞧去了!   但其实,颜楚音和沈昱之间没有半点暧昧。   之所以离得近, 是为了压低声音说话, 并确保他们说话时的口型都不会被人瞧去。如此才能真正保证谈话内容不外泄。颜楚音几乎咬上了沈昱的耳朵。   颜楚音如此如此这般这般地一说, 沈昱深深皱起了眉头。   和皇上一样,沈昱第一次听说这种事情, 就把世家的嫌疑排除掉了。世家可以卑鄙, 也可以无耻, 但不会疯狂。那么, 这幕后的势力到底是什么来历?   沈昱忽然问:“太/祖得天下的时候, 前朝皇室确实都已经杀光了吧?”   “杀光了啊。”沈昱正好问到了颜楚音的知识面上, 小侯爷认认真真地说, “其实大部分都不是太/祖杀的, 太/祖揭竿而起时,他们就已经自相残杀杀得差不多了。等太/祖得了天下, 反王为了讨好太/祖,把剩下的两三只也全杀了。”   前朝末年是一段非常混乱的时期。   不仅民间势力在造反, 前朝皇室之间也在互相造反。今天这个皇室成员登基,把兄弟姐妹全杀了。明天那个皇室成员又登基了, 把另一波心存反心的竞争者全杀了。后天某后族势力造反成功砍了几十颗头, 殿前的青砖都红了……   短短十几年间, 前朝一共换了六位皇帝!   可想而知死了多少人!   前朝皇室就这样一波一波地死着。他们自己人杀自己人的时候, 比谁都狠心。越是自己人,越清楚各家各户的情况,都是宁可错杀,绝不放过一个的。   最后一任皇帝是个胆小鬼,虽然确实出自前朝皇室,但回了后宫只听妖妃的,入了朝堂只听反王的。这妖妃和反王恰好是一对亲兄妹。皇上只管吃喝玩乐,所有大权都在这对兄妹手里。后来太/祖皇帝杀进京城,反王自知不敌,不仅杀掉了末帝,还杀光了末帝所有的子嗣,包括他亲妹妹生下来的一双儿女。   当时普遍的说法是太/祖入京前没打算杀掉末帝,只想给他一个“安乐侯”的爵位,把他们一家圈养起来。但反王肯定是要死的。反王得知此事,找机会先把末帝一家杀了,然后大开城门恭迎太/祖,摇身一变成了太/祖这边的功臣。   太/祖再看不惯反王,城门是反王开的啊,这让太/祖的登基之路变得异常顺利,所以不得不捏着鼻子认下这个功臣。但反王最终也没得着好。他妹妹因他失去一双儿女,直接疯了,找了个机会和他同归于尽。太/祖成了唯一赢家。   沈昱脑洞大开,问:“反王杀末帝子嗣时,有没有可能是做戏?其实他并没有杀掉妖妃的一双儿女,而是找好了替代品。他把那两个孩子保下来了?”   颜楚音摇摇头:“你这想法是把太/祖当傻子呢!前朝末帝和他的子女被杀了,但妃子们和太监宫女都还活着啊。要想辨明死者的身份,其实很容易。如果反王真的另有算计,末帝的妃子和那些太监宫女,总有几个会露出口风。”   末帝和他的子女都是被反王用剑刺死的,死后可以根据遗容核查身份。如果是被火烧死的,烧得面目全非,那确实有可能被替代了。但被剑刺死的,脸是完整的,五官是完整的,身上要有胎记,连胎记都是完整的,且替代不了。   太/祖并非嗜杀之人,前朝的太监宫女只要不一心尽忠前朝自寻短见,都没有死,而是送到某个庄子里养起来了。虽然到了庄子上需要做事,不能白吃,但好歹还活着啊,不是吗?这其中有专门在末帝和妖妃身边伺候的,他们能不知道死者有没有被替代吗?他们或许有一两个忠于前朝,还能人人都忠心吗?   妃子也是。末帝只宠妖妃,其他妃子在宫中的日子一点都不好过。这些妃子实在没必要为末帝尽忠。更何况妃子的家族也陆续投靠太/祖了,要是反王另有算计,这些妃子就算是为了家族着想,也该积极揭露反王和妖妃的阴谋啊!   既然无一人站出来揭露,可见反王杀的确实是正主。   沈昱叹道:“所以我们可以确定前朝皇室死绝了,一根苗都不剩?”   颜楚音用力点头。   “那我就想不明白了……”沈昱认真思索着,然而他的思路始终陷在一团迷雾中,“这事如果不是某些异想天开的前朝遗民搞出来的,还能是谁弄得呢?”   “你怀疑前朝遗民啊?”颜楚音问。   沈昱点点头。纵观历史,在所有的势力纷争中,唯有那些想要复辟前朝的遗民们才会如此疯狂,如此不计代价。也只有遗民才会如此善于在暗处蛰伏。   颜楚音学着沈昱的样子认真思考起来。   忽然,他大叫一声:“啊!会不会是这样,前朝末帝的后宫被妖妃把持,据说妖妃很不能容人,所以其他妃子怀孕后战战兢兢、夜不能寐。他们生怕自己的孩子被妖妃害死,就收买太医假装没怀,悄悄产子后直接送出宫外……”   沈昱:“……”   颜楚音又说:“还有还有!也有可能末帝酒后宠幸了一个宫女,但谁也没有把这件事当回事。谁知这个宫女竟然怀孕了,藏在冷宫悄悄生下孩子……”   “你这都是哪部话本里看来的?”沈昱问。   颜楚音说:“《真义剑》的主人公就这样啊,他生母是个丫鬟,被酒后的庄主欺凌……呸呸呸,就不能是我自己想的吗?你觉得我这些想法可靠吗?”   “不可靠。”沈昱老老实实地说。   颜楚音气得想要冲着沈昱的耳朵咬一口!   沈昱飞快解释道:“以反王和妖妃对末帝的霸持来看,末帝后宫不可能出现某个人脱离他们的控制,悄悄怀孕又悄悄产子,最后还能把孩子送出宫。”   所以,如果末帝真的有子嗣遗留下来,叫遗民们奉他和他的后代为主,那只能是反王和妖妃做了什么。除了他们,再不可能有人能藏住末帝的子嗣了。   但按照颜楚音的说法,前朝末年那个情况,反王没可能做了多余的事。   太/祖那么英明睿智,不可能留下明显的疏漏。   想不通的事就先放放,留着以后再想。颜楚音那点不服输的心思又冒了出来,忍不住提点沈昱道:“你以后也该多小心。要是你我互换的时候,我正好在宫里,千万别给我惹祸。要是有人利用你,你要像我一样,不能被利用。”   沈昱:“……”   颜楚音说得也没错。周闻氏没有入宫,不代表在周闻氏之前或者之后没有人入宫。他们要做好最坏的打算,也许阴沟里的老鼠在宫里早已经有了布置。不论这些老鼠的目的是什么,他们都不可能放过深得圣宠的颜楚音而不利用。   那么现在问题来了——沈昱作为沈丞相的孙子,世家明摆着想算计他;颜楚音又被那些老鼠算计;同时,颜楚音也有可能被世家算计。这意味着他们至少要面对两波完全不同的敌人。沈昱忽然觉得自己肩膀上的压力有一点点大。   “你我都要多加小心。”沈昱说。   颜楚音却依旧是一副天不怕地不怕的骄傲模样。不仅自己不怕,还拍着胸脯给沈昱打包票:“凭咱们现在的交情,如果你哪天不小心中招了,我会努力捞你的。我就算被算计没了前途,我还是新乐侯,我皇舅舅还是我皇舅舅。你不一样……你要留着清清白白的名声,以后顺顺利利地走仕途当大官!”最好和你爷爷一样,成为我皇舅舅的大忠臣!忠臣多一点,皇舅舅就能轻松一点!   沈昱哪里知道颜楚音归根究底还是在为他舅舅着想,听了这话后,心里有些感动。他笑着说:“努力避开所有算计、破除所有阴谋,这样岂不是更好?”   “对!就该这么想!”颜楚音忽然想起沈昱前不久说的他差点就被世家算计了名声。小侯爷一般不记仇,因为“仇”在他这里过不了夜,非当场报了不可。   颜楚音冲着沈昱勾了勾手指头:“就那个书苑,世家想要喝汤,是吧?呵呵!你详细和我说说书苑,我得好好想个法子,让他们连汤都喝不了两口!”   “其实这事不复杂,他们就是要收买人心。当清流成为一股势力,它就变得不再纯粹了。清流可以是皇上的清流,但也可以是世家的清流。”沈昱说。   “挖我皇舅舅墙脚?可恶!”颜楚音气得大力拍了桌子。   嘤,手疼。   沈昱赶紧捧着颜楚音的手,帮他揉了起来。   双寿:“……”   双寿独自站在院子里,绝望地扯着自己的头发。   这真的没法装作看不见啊!   颜楚音脑中灵光一闪,忽然贱兮兮地笑了:“哎,有了!收买人心是吧?当谁不会。我们武勋也会!明天就让我爹上个奏本!”他学着朝中老大人们的样子,摸了摸下巴上根本不存在的胡子,附在沈昱耳边悄悄说了自己的主意。   沈昱眸光一闪,帮颜楚音揉手的动作变得越发温柔了。   “主意不错,但不能叫平国公出面。”沈昱为颜楚音分析了其中利害。   “那曹胖子的爹呢?这主意送给曹胖子也是一样的。”颜楚音很大方。   沈昱依然觉得不怎么妥,但这要解释起来就复杂了,一两句话说不清。   见沈昱没说话,颜楚音就懂了。他继续在心里寻摸合适的人选。忽然,他从沈昱手中抽回自己的手,大力拍着沈昱的肩膀:“有了有了!我知道怎么做了!明天正好轮到升大朝……嘿嘿嘿,你瞧好了吧,我要叫他们大吃一惊!”   很快就到了第二天。   这是升大朝的日子,皇上还没上殿,百官已经到齐。   所有人面面相觑。那位怎么来了?   可真说起来,那位确实是可以来的。他虽然此前从来没有上过朝,但作为超品侯爷,爵位是实打实的,并不是一份说着好听的虚衔,确实有资格上朝。   大家纷纷朝平国公飞眼刀子。呵,指不定又在算计什么!   平国公一脸茫然且无辜。不是我要他来的啊!   我自己儿子我知道,他能起这么早来上朝,我和你们一样吃惊啊! 第五十九章   太子朝着颜楚音招手。   颜楚音便愉快地无视了亲爹怨念的眼神, 颠儿颠儿地跑到太子跟前。   他依次向太子、二皇子和四皇子问好。今上登基后,他膝下的皇子们除太子以外,皆从十六岁开始上朝, 一开始只是听着看着,这样学上两年, 等成了亲、领了实职,就可以在上朝时发言了。如今到了年纪可以上朝的只排到四皇子。五皇子及后面的小皇子还留在上书房里跟着夫子们学习。其中, 三皇子是比较特殊的, 从年龄上来说, 他该上朝了,但因为身体状况不允许, 他又甚少上朝。这不, 今天虽是大朝, 三皇子却不在。他这会儿估计还在被窝里躺着。   上朝需要有上朝的样子。皇子们穿着皇子服, 颜楚音也是一身正式的大礼服。二皇子非常心细地把颜楚音从头到脚打量了一番, 没发现什么不妥。四皇子则勾着颜楚音的脖子问:“今儿怎么想到来上朝了?朝堂上可不兴搞事的。”   四皇子觉得上朝是一件非常苦逼的事。   他这个年纪, 因为还没有领实职, 并没有机会在早朝中发言, 就只有站着听的资格。有一次他在早朝上偷偷打了个哈欠。他自觉那个哈欠打得很隐秘,但他站在队伍的前头啊!后面多少眼睛盯着!然后下次上朝时, 他就被御史参了。天知道四皇子多想撸起袖子和御史吵,结果他连开口说话的资格都没有!   这是上朝来的吗?不, 这是受罪来的!   四皇子作为上朝不积极分子给颜楚音传授秘诀:“得站直了,腰不能弯。要装出一副认真听的样子, 时不时地点两下头。又不能一直点头, 那些老大人看你一直点头, 以为你人云亦云没有主见, 所以还得抓住机会摇两下头……”   太子在一旁听得嘴角直抽:“老四,你别把音奴带坏了。”   颜楚音按住四皇子的胳膊:“四哥哥你放心,我今儿是有正事来的。”   “我怎么这么不信呢?”四皇子嘴贫。   “要不然我起这么大早做什么?凭白找罪受?”颜楚音抱怨说,“今天为了躲我爹,我起得比他还早呢……我叫双寿便宜行事,他捏我鼻子把我捏醒的。”   要是捏鼻子都捏不醒,双寿该大着胆子往颜楚音脸上泼凉水了。   四皇子肃然起敬。   没一会儿,大殿上响起了太监的通传声。殿中一下子安静了下来。所有人眼观鼻鼻观心。皇上坐上龙椅时,按照惯例先扫视了一遍群臣,然后就乐了。   所有人都低眉敛目,就颜楚音大着胆子扬着脸,冲着皇上笑呢!   皇上进殿前已经得了消息,虽然不知颜楚音干什么来的,但这会儿瞧见了他也没有觉得很诧异,笑着冲他点了点头。等大臣们“有事起奏”的时候,皇上脸上的笑已经收了。朝臣们陆陆续续地站出来发言,这一通都是皇上熟悉的。事少的时候,你好我好大家好;事多的时候,群臣能直接把大殿吵成菜市场。   平国公站在武勋那一堆里面,瞪着颜楚音的背影就快把眼睛瞪抽筋了。   然而颜楚音并没有急着发言。他觉得自己的主意太棒了,这么棒的主意当然要留到最后再说!而其他的那些大臣们呢,不知道今天确实事少,还是心存顾虑,站出来发言的愣是比往日少了三分之一!很快,大殿中就安静了下来。   颜楚音往身后扫了几眼。没人了吧?没人说话,我就上啦!   他从队列里站出来,从袖子里取出奏本,朝着皇上行礼:“臣有本要奏。”   皇上原本漫不经心地坐着——上朝很累的好不好,反正他独自坐在高处,就算坐姿懒散一些,群臣也看不清楚——见颜楚音终于站出来了,立马坐直。   颜楚音打开奏本,念道:“臣……嗯……我要感谢二皇子殿下……”   二皇子立刻精神了。太子和四皇子也不遑多让。   颜楚音不太习惯书面化的自称,说得磕磕绊绊。他的奏本其实也不符合规范,不仅啰里啰嗦,还过分口语化。沈昱本想帮他写的,但他写出来的又太正式,显得刻意,还不如颜楚音自由发挥。他认真念着:“殿下十分关心臣……嗯……我的学业,每次见到我时都会提点我,学海无涯,吾将上下而求索。”   二皇子有些茫然,我干了这事了吗?我没有吧?   太子心里微微发酸,我也时不时提点你,怎么不见特意写奏本夸大哥呢?   颜楚音继续说:“二皇子还说,虽然我身为贵勋之后,不必走科举之路,但也应该对科举有所了解。科举要读的书,我也应该读一读。科举要关心的实事,我也应该关心关心。不能躺在祖宗基业上只享福不读书,做个小废物。”   皇上给了二皇子一个赞许的眼神。很好,知道劝诫弟弟了。   二皇子越发茫然,黄天在上厚土在下,我绝对没说过这话!   四皇子就站在二皇子身后,得知二皇子竟然说过这么“可怕”的话,微微往后挪了一点。啧,没想到二哥是这样的二哥,我可不能被他抓住、被他劝学。   “我觉得二皇子说得对。”安静的大殿之上,颜楚音清亮的少年音清楚地传到每一个人的耳朵里。平国公捏着一把汗,瞧瞧这话,真不是我儿子能说的,所以这都是铺垫吧。这小兔崽子是想搞事呢,还是想搞事呢,还是想搞事呢?   其他大臣渐渐放下心来。有些人心眼多的,忍不住思量,难道平国公府对太子不满了,所以借着黄口小儿的嘴,把二皇子抬起来?呵,这也太着急了。   “但我功课做得实在不好。二皇子便给我想了个办法,他领我去礼部,让我看了封存在那里的每一届的科考的卷子,让我看着卷子去学习。”颜楚音终于说到了重点,“这其实是个投机取巧的方法,请皇上看在二皇子友爱兄弟的份上,不要怪罪他。非要怪就怪我吧,是我基础太差了,叫二皇子劳心了。”   二皇子恍然大悟。原来是为了引出那些卷子啊,音奴不是说,他翻看那些卷子是为了沈昱吗?哦哦,沈昱是个不能说的秘密,所以音奴要重新编理由。   “我答应过音奴要帮他保守秘密,得做到。”二皇子在心里如此想着。   他立马变了表情,做出一副郑重的样子。没错,事儿都是我做的,是我劝了音奴要好好上进的,是我给音奴出了主意让他去翻卷子的,是我友爱兄弟。   其他大臣听到这里,大部分人心里还是没生出什么想法。   虽然历届的科考卷子都封存了,但这并不是什么机密。之所以存档,仅仅是为了日后好查阅而已。只要在管理卷子的小吏那里记档,谁都可以去查阅。   只是一般没有人会这么做而已!   也有那么一两个人在心里嘀咕,新乐侯还没有正式在朝中当差,他这样去翻阅卷子要说不合规矩吧,那也能说一句不合规矩,要不要因此参他一参呢?   然而,颜楚音的话还没有说完!   他话锋一转,又道:“像我这样基础差的人,都能通过翻阅卷子而有所收获,那些基础好的人肯定收获更大!皇上,既然这些卷子算不得什么机密,我提议不如叫一些小吏将卷子誊抄了,然后散播出来,叫有心上进的读书人都能读一读看一看。皇上,听说朝廷在修建书苑,我提议在书苑里专门设个房间,用来存放这些卷子的抄录版。读书人看书是为了上进,看卷子一样上进啊!”   皇上:“!!!”   太子:“!!!”   平国公:“!!!”   读书人读书是为了什么,每个人嘴上都说得很高大上,是为了明礼,是为了启智,但绝大多数读书人真正的目的都只是——学成文武艺,货与帝王家。   他们是为了科举,是为了当官!   那么,志不在仕途、只图清风明月的读书人,有吗?   有!   但太少太少了。   世家捐出典藏固然能拉拢读书人。但你让读书人在典藏和科考旧卷里去二选一,他们明面上说着典藏太难得了实在太难得了,暗地里肯定偷摸选卷子!   卷子虽然是旧的,但极具有参考价值!   阅读旧卷,能够检验自己学得好不好;能看出某些考官的偏好,万一他们科考时也遇到了这位考官呢;能琢磨朝廷的选官标准……旧卷真的太重要了!   世家算得了什么!新乐侯这才是真正地投读书人所好!   过了今天,天下人都将知道,是新乐侯提出了这个方案,是他提议把旧卷拿出来分享,让读书人在科举时获得了更便利的工具!虽然大家不敢明面上夸新乐侯,那样显得太功利,但谁叫新乐侯的理由找得好啊。他说了,是自己先看的,觉得有所得,所以提议拿出来分享,他只是想要帮所有人上进而已啊!   新乐侯能有什么错呢?   上进能有什么错?!   想让所有人一起上进能有什么错?!   读书人不能夸新乐侯这个方案提得好,还不能夸一句“新乐侯知上进,人品可贵”吗!   能站在大殿上的朝臣,就没有傻的,很快就想明白了其中的厉害。   婓鹤的大伯在礼部任职,颜楚音能翻阅旧卷,就是他开的方便之门。这会儿婓大伯反应极快地站出来跟帖:“皇上,臣以为新乐侯这个提议可行啊……”   婓家成功由武转文,婓大伯身为读书人,可会说话了。他不间断地说了一堆,大意是二皇子与新乐侯友爱兄弟,继而友爱天下,臣实在太感动了,这都是皇上教得好啊。皇家人被您教得这么好,接下来是不是该看一下天下人了?   皇上,把科考旧卷推出去吧!   ————————   二皇子:所以……音奴的秘密,我确实帮他瞒住了吧? 第六十章   下朝时, 平国公木着一张脸把颜楚音叫到自己面前。   大家都在观察这对父子。有些人正大光明地看,比如说沈丞相。他和平国公不能说没有在早朝时吵过架,但都是对事不对人, 两人严格来说不算政敌。所以丞相不惧被平国公发现自己的目光。而有些人就只会用眼睛余光偷着看。   平国公努力保持着心平气和:“音……新乐啊,你怎么想到来上朝的?”   颜楚音没有刻意放低音量:“害, 还不是因为二皇子哥哥每次见到我都要念叨几句,可是真让我把那些科考旧卷背下来, 实在太难为我了……不能我一个人受罪!啊不是, 我的意思是不能我一个人享福。这样的福气要送给天下人!”   平国公放心了, 果然还是自己的亲儿子,没有被人掉包。   那些竖着耳朵听清楚了颜楚音这个回答的群臣们则个个心情复杂。看样子平国公并没有演我们, 今天发生的事确实是新乐侯自作主张, 他们父子没有串通好;而新乐侯果然还是那个纨绔学渣, 没有半分政治敏感度, 之所以推广科举旧卷是因为烦了二皇子的劝学, 自己以读书为苦, 就想让别人陪着一起苦。   可这并没有让那些藏有小心思的朝臣们心情变好。   心情根本好不起来啊!   如果新乐侯此番是在扮猪吃老虎, 他们完全可以在心里冷笑数声, 从这一刻开始正式把新乐侯当成一个对手来看待,这就是格局。但新乐侯没有“扮”, 他真的是只猪啊,只是误打误撞吃掉了老虎, 把一只猪当对手简直拉低身份!   而不拿他当对手,这样一个你瞧不上的人又实实在在走了一步好棋!   憋屈吗?   憋屈!   郁闷吗?   郁闷!   不甘吗?   不甘!   所以说某些人的心情真的没法好起来。   平国公护着颜楚音朝宫外走去。其实下了朝以后, 平国公本该去兵部那边上值, 但这不都是为了自家小祖宗吗!不亲自把小祖宗送上马车, 他不放心。   颜楚音假装扶着亲爹走路, 实则在亲爹胳膊上捏了一下。   平国公瞪了他一眼。   他冲着平国公讨好似的笑了笑。   “我心里有数呢,”他在心里对亲爹说,“看我刚刚那个回答多好啊,沈昱帮我演练过的,现在他们肯定都当我是瞎猫碰上死耗子呢。哼,就暂且让他们这么认为着吧!等他们失去警惕的时候,小爷我直接变身大老虎,咬死他们!”   父子俩并没有走出去多远,御书房的小太监追上来了,说皇上请新乐侯去说话。满朝都知道皇上对新乐侯的宠爱,见此也没觉得奇怪,颜楚音又颠儿颠儿地跑着找他的皇舅舅去了。嘿嘿,皇舅舅肯定对我早朝时的表现特别满意!   御书房里没别人。皇上没有坐在办公的大桌上,而是坐在房间左边的一张小榻上。小榻中间本该摆着棋盘。有时办公累了,皇上喜欢坐这里打打棋谱。偶尔遇到善弈的朝臣汇报工作,要是时间不十分赶,皇上也会拉着他们手谈一局。   颜楚音对围棋不感兴趣。   此时棋盘已经被挪到了一边,取而代之的是好几份精致的茶点。皇上招呼着颜楚音坐下:“上朝辛苦吧?今儿起了个大早,是不是都没有正经用早膳?”   “可不是嘛!我都快饿坏了。”颜楚音拍了拍肚子。   知道皇舅舅想问科考旧卷的事,颜楚音往嘴里塞了两块糕点,刚咽完就迫不及待地说:“嘿嘿,那些世家想算计我的名声呢,我直接把他们汤碗掀了!”   “怎么回事?”皇上的左手下意识搭上了右手上的扳指。   “这个就说来话长了……沈昱是沈丞相过继来的,舅舅您知道的吧?”颜楚音先把沈日耀一家的所作所为说了一遍,一边说一边骂,一边还要心疼沈昱。   皇上点着头说:“这一家长辈不慈、小辈不悌,那个秀才疯了就疯了。若不然,要是让这种人当了父母官……他对堂兄弟都不关爱,还能关爱百姓?”之前沈丞相也就这一家人向皇上报备过,皇上已经差人去当地查这沈日耀了。   “我也是这么想的!结果还有人要给这个疯子出头呢,有人在黄御史耳边挑唆,想让他参我来着。沈昱说,这背后十有八/九是世家在搞鬼。”颜楚音霸气侧漏地说,“他们既然要搞我,那就别怪我搞回去。嘿嘿,我干得不错吧?”   皇上心想,早知道沈丞相的孙子和音奴有了交情,却是没想到二人之间的交情这么深。他道:“何止是不错,朕的音奴这回干成了一件真正的大事啊!”   这一夸把颜楚音夸得整个人都兴奋了。   本朝开国还没百年,总得来说政治清明,科举也相当公平。那些旧卷,皇上并不惧它们散播出去,就算文无第一,每个人都有自己的小标准,但自有大标准摆在那里,谁也不能说本朝的状元担不起状元的位置,传胪担不起传胪。   这些旧卷推出去,朝廷的颜面基本不会有什么损伤,科举的公允反而更能得到体现。再说,这同时也是在警示后人。未来的科举也要公允公正才好啊,要不然会把脸丢到全国人面前去的!会被读书人写小文章骂,会遗臭万年的!   而且当今圣上一直有意推举寒门。   在世家接二连三地做出了想要重回政治权利中心的试探之举后,今上越发重视寒门。推广科举旧卷得益最大的群体是谁——不是别的势力,正是寒门!   唯有寒门大兴,当今才不用担心在未来很多年后朝政彻底为世家霸持。   寒门大兴是大势所趋!   所以皇上对颜楚音不吝夸奖。他并非为了鼓励小辈而夸大其词,他是发自内心地认为颜楚音干得太漂亮了!这已经不是掀了世家这一次的汤碗,只要操作得当,在未来几十上百年后蓦然回首,会发现世家的金碗被整个儿掀翻了。   “你今天能站出来,很好!朕很欣慰。”皇上说。   颜楚音正扒拉着糕点往嘴里塞,闻言更兴奋了,但兴奋之中又夹带着一点点不好意思:“其实我本来是想把这个主意送给我爹的,他可是我爹,我被欺负了,当爹的肯定要站出来啊。但沈昱告诉我说,这个事情不适合教给我爹去做。后来我又想送给曹国公……”   沈昱说,唯有朝堂平衡,百姓才能安居乐业。要是朝中党争纷乱不休,那老百姓就别想有好日子过了。今天这个主意如果是平国公提出来的,那就代表了武勋正式向世家开战。这是一个非常不好的信号,会让朝堂陷入紧绷状态。   虽然颜楚音本人也是武勋的一员,但别忘了他还未成年啊,一个小纨绔忽然心血来潮地做成了一件事,而且他的本意只是“我不想学习,便让天下人跟着受苦”而已(这个幼稚的理由也是沈昱帮忙想的,但非常符合颜楚音的人设就是了,反正从颜楚音口中说出来,就没有人不信的),世家只能自认倒霉。   世家要是因此对武勋正式开战,那叫有失格局。   他们在私底下可以各种无耻,但明面上绝对不愿意丢掉格局。   至于定国公府曹家,虽然这一家已经没落了,好像也不能完全代表武勋。但曹家之所以能安稳过日子,一方面固然是因为曹国公受了委屈会跑到宫里抱着皇帝哭,别人都怕了他们这一招,另一方面也是因为很多人看不起他们。因为看不起,所以不会故意去陷害他们。要是颜楚音这次让曹家出面,会给某些人一些信号——曹家不甘沉寂了,他们想要争权夺利了。这个信号一起,曹家再想过安稳日子就难了,他们肯定会被盯上,会彻底沦为政治场里的牺牲品。   “……我和曹胖子是好朋友嘛,我本来以为把主意让给曹胖子他爹,会让人觉得曹家不好惹。这是为曹家好呢。”颜楚音认真检讨自己,“但沈昱分析得对。其实曹家这样也没什么不好的,就是家里孩子太多,养孩子太费银子。”   就是因为孩子太多了,男娃长大了要娶媳妇、要分家,要钱!女娃长大了要嫁人,得有嫁妆吧,要钱!以至于堂堂一个国公府还得把园子租出去换钱。   皇上动作幅度很小地抽了抽嘴角,想乐又不能乐,然后自然而然地略过了和定国公府有关的话题,笑道:“你和沈昱还挺要好,难为他这么认真教你。”   “沈昱……嗯,他人是挺好的。”颜楚音忍不住笑了起来。   “他一个人好还不够,朕的音奴也好!他教了你,要是你不受教,那就不美了。”皇上很善于发现自家孩子身上的优点,“你们都好,这事才办得漂亮。”   “因为他说得有道理嘛!他说得有道理,我才听的。”   想了想,颜楚音又说:“那个……就是沈日耀那个疯子,要是查出来他真的科场舞弊了,不会影响到沈昱科考吧?沈昱早就过继了,他们只是远亲。”   “放心,这事牵扯不到他和丞相头上。”皇上说。就算里头真有事,皇上也会想办法把宝贝丞相择出来。丞相都择出来了,沈昱自然不会有什么影响了。   “那就好!”颜楚音露出了一副与有荣焉的骄傲小模样,“皇舅舅英明!”   ————————   下朝后,二皇子本想和小表弟说说话,结果小表弟被平国公叫走了。二皇子便又回身看向亲弟弟。谁知,亲弟弟四皇子和他对上视线后,忽然一蹦三步远。四皇子心想,可不能被二哥抓住,可不能由着二哥劝学。他飞快地跑了。   二皇子喊了一声:“四弟……”   四皇子装作没听见,离开的背影显得那么无情。   二皇子:“???”   就……忽然委屈,满腹委屈能与何人诉! 第六十一章   颜楚音离开后, 从屏风后面闪出一个人。   此人身姿挺拔、目光如炬,太阳穴微微凸起,分明是个习武之人。他并没有穿着官服, 全身上下也没什么昂贵的装饰,走到街上能直接融入到百姓中去。   此人的年纪在三十岁上下。   皇上那些强忍着的笑意冲着这个人如数倾泻了, 打趣道:“连音奴都知道你们家孩子多。养儿不易,确实费银子!看来朕要多多给你们赏赐才是啊!”   曹项立马一本正经地向皇上道谢:“谢过皇上恩典。”   皇上:“……”   虽然颜楚音和曹胖子关系好, 但就算颜楚音还留在这里, 他也认不出曹项来。曹家人丁兴旺, 有些曹家人在纨绔中有点名声,有些则毫无存在感。曹项就属于没什么存在感的那一类。好吧, 别说颜楚音, 哪怕曹胖子本人在这里, 他估计也得反应下, 说不定还会在心里嘀咕, 这人长得和我一叔叔有点像啊!   曹胖子根本不知道他竟然还有一个叔叔能在皇帝身上当职!   不怪他。   就算是京城中那些老谋深算的老大人, 估计也没几个知道。   曹胖子他爹定国公肯定是知道的, 但他从没有在任何场合露出过口风。   曹项是现任定国公的一个庶出的弟弟。各府有各府的规矩, 不知道别家怎么样,反正在定国公府内, 庶出和嫡出的关系一直不错。初代定国公把分家规矩写进了族规,庶出男丁成年分家时得三万两家产, 庶出女眷出嫁得两万两嫁妆。嫡出在分家或出嫁时肯定会多得点,因为嫡出的有主母为之添补, 而主母当家多年, 府里的进项都从她手里过, 手上肯定宽裕许多, 且主母还有嫁妆。   族规摆在那里,不敬族规者世间难容。庶出的再如何上进,再怎么争宠,能得到的也就是这些。而不上进、不争宠,主母也不会夺走他们应有的份例。   嫡庶相争归根究底就是利益之争。没有利益之争,府内就安生不少。   三万两家产和两万两嫁妆真不能算少了,按照族规,这些家产和嫁妆里有田有地有庄子有铺子还有现银,只要经营得当,一辈子小富即安是没问题的。而对于每一任定国公来说,给儿子们分家、帮女儿们出嫁时,生十个儿子,分家时就得至少准备三十万家产,生十个女儿,她们出嫁时得带走二十万嫁妆。   这是很大很大的一笔开销!   所以当定国公府把祖宗挣来的园子租典出去时,京城里没人觉得奇怪。   而在嫁娶方面,定国公府的女儿大都嫁给寒门进士或者中阶武官。寒门进士虽然未来有可能步步高升,但目前肯定没什么势力。武官就更不用说了,只要国家大体和平,武官的地位就高不到哪里去。而定国公府的庶子大都娶商女或者中低阶武官家的女儿为妻。这也是京城中很多人瞧不起定国公府的原因。   然而,定国公府之所以娶商女,根本不像世人认为的那样,他们只是贪图商女的嫁妆,用嫁妆来填补公府内的财政赤字。他们看中商女和武将的女儿,是因为在这个大家闺秀们被养得越来越娇的时代,她们更坚韧,更担得起事。   好比说此时被皇上打趣的曹项,他的妻子就是丝绸商的女儿。   曹项外出为皇上办事时,常常拿着“去外地行商赚钱”当借口,偏偏跑来跑去都赚不到什么大钱。他妻子不仅需要操持家里的事,连着外头的事情也要一把抓,时不时就得抛头露面。因丈夫“不成器”,她在一些社交场合还要被人讥讽,若不是出嫁前就在自家的商队里历练过,她出嫁后真担不起这么多的事!   曹项和大家闺秀肯定过不到一块去,虽然大多数大家闺秀都担得起“持家有道”四字,但还不够。现在的妻子就很适合他,他也真心敬重自己的妻子。   但世人大都看不到这一层。   都说定国公府没落了,可谁知道皇帝最信任的人里头,寂寂无名的偶尔传出一点名声也只知道此人出自国公府却沉迷于商道的曹项就排了一个位置呢?   定国公府的男丁们,其实家里并不拦着他们出头,只是很可惜,曹家男儿似乎都没什么读书天赋,走科举是不成的,那就只能从军了。分家后,庶子们大都从军去了。然而从军之路也不好走。虽然西北、西南和东南沿海都有兵力部署,但成为低阶武官容易,晋升到中高阶都需要积累军功,没法一蹴而就。   但就算只是低阶武官,算上他们的姻亲,再算上定国公府姑娘们的婆家,他们在军中就有了一张可观的消息网。低阶武官与士兵离得更近,军中有一点风吹草动都瞒不过这张消息网。消息在定国公手里汇总,最终呈到皇上面前。   难不成定国公每次进宫真的就只是被欺负了所以想要抱着皇帝哭吗?   当然不是!   不过,曹家不成器的男丁也有,拿了分家银子后就想安安心心当个纨绔。正因为有这些人的存在,定国公府才能显得一代更比一代没落。曹项隐在这些人中,有点藏木于林的意思。他手里握的是专属于皇上的最隐秘的一股势力。   定国公府的“定国”二字其实一直没有变过。   此时,曹项已经悄无声息地拿到了京城慈孤院的几份口供。   那个被推出来顶罪的王小管事,曹项秘密审问过她,她之所以不喜欢生而残疾的孩子,和她自己的真实经历有关。她的母亲只生了她一个,等到父亲去世后,母亲宁可过继族里一个天生有残疾的男孩,也不愿意让她招赘,后来更是为了给过继来的儿子娶妻——因为残疾不好娶媳妇,所以需要大笔彩礼——把她卖给了人牙子。王小管事对生而残疾的孩子存在偏见,很难说不是迁怒。   而王小管事之所以对那个负责掩埋孩子尸体的哑婆子时好时不好,是因为她在哑婆子身上看到了自己母亲的影子。哑婆子也因为生不出儿子而选择过继男嗣,结果后来被继子赶出家门。王小管事哀其不幸怒其不争,有时候觉得哑婆子和她娘一样,被继子赶出家门真是活该,但也是因为王小管事心里对母亲这个角色还有憧憬,所以有时候又忍不住照顾哑婆子,给她厚棉衣,给她肉。   王小管事年幼被卖后,后来辗转进入宫廷,在宫里本本分分地当了十多年的差,出宫后被安排去了慈孤院。如今想来,她被安排进慈孤院并不是巧合。   在宫里的那些年,她肯定在一些人那里暴露过内心的怨闷。那些人知道她的弱点是什么,就安排她进了孤儿院,然后利用弱点,把她包装成幕后真凶。   若不是颜楚音那帮少年误打误撞,慈孤院的事到王小管事这里就断了。   经曹项调查,真正在“牟小妹”这事情上插手的应该是慈孤院的总管事云管事。恰好,这位云管事也是从宫里出去的。这些年,从云管事手里陆陆续续至少送出去十多个孩子。这些孩子都是“被”病了,“被”死了,“被”安葬了,但其实被送去他处。给孩子看病的都是下医署的医者,而医者往往也都出自宫内。   “所以,后宫确实已经被渗透了。”皇上总结说。   曹项道:“云管事有意培养女童院的安小管事做接班人,我们对安小管事进行过秘密审讯。她丈夫负责男童院,是个真正的善人,我们用她丈夫迫使她松了口,足以证明云管事确实有问题。但云管事上面的人是谁,安小管事并不知道。”这些人太小心了,安小管事自幼流落到慈孤院,也算是在云管事眼皮子底下长大的,又被云管事培养多年。就这样,她都没能接触到真正的隐秘。   曹项没有惊动云管事。抓捕她之前要先排查后宫,确保皇上安全。   “你觉得这股势力源自何处?”皇上若有所思地问。   曹项抿了抿嘴唇,严肃地说:“我们从王小管事的账本入手,确定云管事陆陆续续送走了十几个孩子。因为她每送走一个孩子,都会安排行商给王小管事一笔善款,好叫王小管事入账。”乍一看,这就像是王小管事卖了孩子得到的钱。经王小管事回忆,这些行商每次都不一样,但队伍里往往都有外族人。   所以曹项推断这事背后很可能有外族的影子。   但外族根本做不到这般无声无息地潜入宫廷。所以肯定存在一股势力在与他们合作。只是曹项至今没有找到线头,无法肯定这一股势力究竟来自哪里。   皇上闻言点点头,先肯定了曹项的调查结果,又说:“现在他们在明我们在暗,继续盯着云管事就行,尽快摸清楚那些孩子经她手都被送去了哪里。”   盯着云管事,说不定也能通过她找到宫里的那根“线头”。   与此同时,周闻氏也就是牟小妹那里,还需要有人去控制并策反她。因为此事干系重大,皇上把这个任务交给了曹项。曹项领命,经由宫内密道离开。   屋子里重新安静了下来。   太监在外面通传,太子求见。   皇上立刻宣见。他对太子向来看重,这个看重是体现在方方面面。太子想说的还是颜楚音在早朝时的那个提议,一进御书房就夸,夸那个提议特别好。   “……不过儿臣以为,科举旧卷的空白卷可以送去书苑供天下人免费翻看查阅,但是当届的传胪和排名前十的进士是如何做题的,前三甲又是如何做题的,他们的答卷不如由国子监刊印成册,放在民间低价售卖。”太子笑着说。   虽然是低价售卖,但书生免费看过题目后,能忍着不买一份优秀答案吗?老百姓们虽然不打算科举,但看着价格低,说不定也会一份送孩子讨个吉利。   所以这绝对是能赚到钱的!赚来的钱用于充盈国库不香吗!   ————————   太子离开御书房后,去吏部找了二皇子。   二皇子正在六部轮转学习,最近这段时间都待在吏部。太子把二皇子叫出来说话:“父皇宣你去御书房。是好事,要给你指派正经的差事了,高兴不?”   二皇子:“!!!”   六部还没有轮转完,这就有正经差事了?   二皇子性格严肃,自小就爱板着一张脸,像个小老头,这会儿也不例外。太子点点头,赞道:“不错,这般宠辱不惊已经很有当差的样子了。好好干!”   二皇子:“???”   宠辱不惊?   不是,大哥您指定误会什么了,我在笑啊!   我真的在笑! 第六十二章   二皇子的差事明显是太子为他求来的。   太子在皇上面前提出, 要择出当届进士的答卷,交付国子监刊印。这事做起来不难;一旦做成了,功劳却很大。因点子是太子出的, 皇上问太子这事该交付给谁。太子便点了二皇子和礼部的婓侍郎二人。婓侍郎就是婓鹤的大伯。   虽然二皇子还没有轮转完,办事的经验不是那么足, 但这次的差事也不难啊,他只要认认真真做好了, 六部的大人们会看在眼里记在心里, 等他回到六部时, 大人肯定更乐意教他,而不是拿他当一个“供上几个月就走”的吉祥物。   二皇子不傻, 这里头的种种, 他心里一清二楚。   去御书房的路上, 二皇子忽然想起了多年前的一件旧事。   今上的后宫相对来说简单。除了皇后和贵妃的家世比较好, 其他妃子都是靠着资历一点点升上来的。但贵妃家世虽好, 她入宫却另有缘由, 且因一些事情无法生育孩子, 皇上接她入宫, 不是对她有男女之情,而是顺了她父母的意思, 给了她一份庇佑。贵妃与其说是皇上的贵妃,不如说是皇后的贵妃。反正皇后和贵妃处得很好, 偶尔皇后身体不适,都是贵妃站出来帮她主持大局的。   皇上对皇后无比信重, 对后妃没什么偏宠, 后妃的娘家又不显, 所以后宫根本闹不起来。但大波澜没有, 小摩擦却还是有的。如今的德妃,当年是太后安排给皇上的司寝女官,她本人的身体很不错,要不然不会被太后选中,但不知道为什么,在生孩子这事上,她生一个弱一个,生一个再弱一个。因她是服侍皇上的老人,那时靠着资历已经爬到嫔位,迟迟没有生出健康的男嗣,她就想到了借腹生子。二皇子就是在这种情况下出生的,他生母原是德妃的宫女。   二皇子在德妃的宫中出生。结果没两个月,德妃又怀孕了,很快就生下了三皇子。三皇子身体再差,那也是德妃的亲生儿子啊。有了亲生儿子,她根本顾不上养子,继续留着养子在身边,这不是在咒亲儿子死吗?没了亲儿子才需要养子啊!于是没过两天,德妃就把二皇子和他的生母从自己宫内迁出去了。   二皇子的生母后来又生了五公主,如今膝下一儿一女,按照资历被封为顺嫔。顺嫔最初之所以会被德妃选中,是因为她样貌秀美、性情柔顺,换句话说她那个人根本担不起事!哪怕皇后处事公道、治宫有方,二皇子身边从未出现过刁奴,他也从来没有被苛待过,但架不住顺嫔一直给年幼的二皇子洗脑——   “你要乖一点,我们母子要始终安安分分的。”   “皇上和娘娘给了我们什么,我们就要什么,不能自己伸手。”   “你和大公主不一样,她是皇后娘娘生的,你托生到我肚子里就要懂事。”   “见了太子一定要谦卑,见了三皇子一定要谦让。”   ……   哪怕顺嫔后来不再惶恐了,她知道皇上是英明的,皇后是可靠的。她知道德妃那个人虽然有些心眼,但其实也做不出什么太坏的事。她慢慢就和顺了。   五公主出生时,她早就忘了几年前的不安。五公主是在欢笑中长大的。   只有二皇子,幼时听到的那些话彻底融入了他的身体、他的血液。所以他一向懂事,小时候几乎没有在公开场合哭闹过,长大后更是习惯了不苟言笑。   太子比二皇子大了五岁。二皇子经常在家宴等场合看到太子,他知道太子和自己不一样。太子可以穿明黄色的衣服,他不可以;太子可以戴四爪龙的配饰,他只能戴三爪;祭祖时,太子可以立在父皇身后,他只能跪在更后面……   这样的区分是很有必要的,因为太子就是和普通皇子不同。   普通皇子不该去妄想成为太子。   有一天,那时二皇子五岁,在上书房进学,忘了是因着什么了,反正二皇子不小心摔了,确实是他自己摔的,倒没有摔伤,只是恰好磕掉了一颗门牙。当太傅让二皇子站起来答题时,二皇子因为缺了门牙,死活不愿意开口说话。   太傅以为二皇子是答不出来。   很简单的一个问题,怎么就答不出来呢?可见是二皇子没用功。上书房里有专门负责给皇子打手板的训诫太监,力度拿捏得特别好,能叫人觉得疼,但绝对不会把皇子打伤了。当太傅觉得皇子该打了,太监就会举着戒尺站出来。   二皇子宁可被打手心,也不愿意开口。   结果那天,正好赶上皇帝来上书房围观皇子们的进学情况。瞧着二皇子的表情不对,皇上把二皇子叫出来问话。当着皇上的面,不开口不行啊,二皇子不得不露出缺了牙齿的牙床。他当时特别失落,觉得缺了牙齿是极大的失礼。   却不想,皇上竟然耐着性子安慰了二皇子很久,又给他摆事实讲道理,走路摔跤很正常,每个人都会有不小心的时候,小小年纪怎么对自己那么苛责?   然后,皇上把同在上书房的太子叫了出来。他问太子,兄弟俩都在上书房里,这样日日相对,为何没发现弟弟把牙齿磕掉了,是不是太不关心弟弟了?   太子无可辩驳。   其实那时太子也才九岁,因是太子,每天功课繁重,二皇子又过于懂事和安静,二皇子闭着嘴,从不在人前露出自己的委屈,太子上哪里知道他摔了?   皇上却叫太子伸出手,从训诫太监手里接过戒尺,要打太子手心。   二皇子眼睁睁看着戒尺一下一下落下来。   他猛然反应过来,不该是这样的,怎么能怪太子呢,他又不是当着太子面摔的,后来又刻意瞒着。他向父皇解释,但戒尺还是一下一下落下来。眼看着太子的手心都肿了,二皇子差点没急哭了,第一次大着胆子去扯皇帝的袖子。   皇上讶异地看着二皇子。戒尺停了下来。   皇上问太子:“你错了吗?”   “太子没有……”二皇子着急地解释。   太子说:“我错了。我没有尽到兄长的责任。二弟性格安静,我就应该主动关心二弟。”二弟不说,是因为二弟就那种性格。但当哥哥的却不能不问。   太子低头看向二皇子。二弟很好。他认错认得心服口服。   皇上又说了很多,有对二皇子说的,也有对太子说的。二皇子已经记不清皇上当时对他说什么了,却记得皇上对太子说,你不仅是兄长,你还是太子。   不知太子有没有把这句话记在心里——想来是记得的——反正二皇子是深深记住了。五岁那年,他隐隐约约明白,原来太子和普通皇子的不同不仅在于服饰和站位,更在于责任。太子注定要担起更多的责任,他必须付出更多,必须忍受更多的委屈,必须经历更多磨砺,必须做得更完美……才是一国太子。   一转眼这么多年过去了,二皇子从未对太子之位升起过觊觎之心。只要想起五岁那年,九岁的太子被皇上打肿的手心,二皇子对太子甚至有一点心疼。   没错,就是心疼。   只是这话不好对外人说。   “要是被人知道,我敢……咳咳……太子,会被他们笑死吧,还会被当做自不量力。”二皇子在心里对自己说,“反正,太子大哥为我求来的差事,我好好干就是了。叫太子看到我的能力,也让太子知道我还是能担得起事情的。”   三弟身体不好,四弟没个正行,余下弟弟又还小。   暂时只有我能帮得上太子大哥的忙啊!   二皇子怀着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使命感走进了御书房。   宫外,颜楚音干完一票大的,回到家后照例先对着公主娘卖弄了一番。正好赶上颜楚骧来公主跟前请安,于是妹妹被拉着一块儿听颜楚音吹牛。在小侯爷口中,他在早朝中站出来的那一瞬间,整个朝堂黯然无光,他震住了全场!   颜楚骧一脸佩服:“哥哥太厉害了!”   有了迷妹捧场,颜楚音说得更带劲了:“那一刻,沈丞相眼中闪过了一丝欣慰的光芒。他想,老夫虽已年迈,但能在致仕前看到一代新人站出来……”   “哇!”颜楚骧虽然聪慧,却从未怀疑过哥哥的话,亲情让她盲目,“哥哥是如何知道丞相大人心中所想的?定是下朝以后,丞相大人拉着你说话了吧?”   长公主:“……”   所以,在场的唯有本宫一个清醒之人吗?   虽然长公主不看江湖话本,但年初的时候,曹录和婓鹤俩孩子来家里玩,长公主亲眼见过曹录照着一本据说是叫《真义剑》的武侠话本演了起来,婓鹤和颜楚音在一旁起哄。曹录分饰多角,一边演主角在武林大会上力挽狂澜,一边演反派对着主角大放厥词,一边还演配角——一位德高望重的江湖老前辈。   长公主记忆力很好,如果她没有记错的话,当时和那个江湖老前辈有关的台词就是——   (曹录先念旁白),就见白眉老道眼中闪过一丝欣慰的光芒。他想,(从此处开始,曹录抚着下巴上并不存在的胡子,演起了老人,用一种老而有力的声音说),老夫虽已年迈,但能在死前看到一代新人站出来,吾心甚慰啊!   ————————   吹牛就算了,竟然还抄了话本中的台词。   这不要脸的劲肯定不能随了本宫,定是随爹!   长公主如此想着。 第六十三章   颜楚音火急火燎地往丞相府赶, 走到半道上了,猛然反应过来,今个儿太学不放假, 沈昱这会儿肯定不在丞相府。说起来,国子监今个儿也不放假啊!   颜楚音叹了口气, 叫车夫调转方向去了国子监。   他去过早朝,之后和皇上聊了好半天, 再然后回到家里又自吹自擂了好一会儿, 后来还沐浴换衣服打算去找沈昱……这么一通下来, 他上学肯定迟了。不是迟一点,是迟太多!就算夫子有心要闭一只眼, 可他们不能直接装瞎啊!   而且这个月负责考勤的还是国子监内最严厉的一位夫子。他是好学之人, 除了爱看书, 其他欲望都被压制得很低, 很有几分无欲无求的感觉了。这样一个人是不怕得罪新乐侯的, 甚至都不怕得罪皇上, 反正皇上不会滥杀无辜啊!   因此, 当颜楚音大摇大摆地走进学堂时, 婓鹤和蒋陞都觉得十分诧异。厉害了,竟然躲过了最最严厉的司马夫子, 没被拉去罚站,音奴是怎么做到的?   至于曹录……额, 学渣也分等级,颜楚音和婓鹤的成绩都比曹录好点, 所以在一个班。曹录作为顶级学渣, 单独在另一个班, 没能看见颜楚音的英姿。   这是一堂习字课, 大家都在安静练字。夫子并不在教室里。   因为还在上课,婓鹤不好和颜楚音说话,只得给他传了纸条。   他们上课开小差都开出经验来了,传纸条这种事显然要躲着夫子干,那就不能用毛笔。因为毛笔动静太大了。不知什么时候有个鬼才弄出了炭笔,从此国子监的纨绔生们人手一支——国子监里也有认真求学的好学生,好学生是不参与这种事的——炭笔好写字,纸张却不能太软了,太软会被硬笔戳破。于是又有一个家里有造纸坊的纨绔,叫工匠们弄出了相对较硬的纸,裁成了一小条一小条,专供国子监里爱传字条的纨绔生们,最后竟然真赚到了钱,没亏本?   啧啧,不愧是一帮纨绔啊,上课开小差都能开出产业链来!   此时都是单人单桌。   颜楚音就坐在婓鹤左边。婓鹤用炭笔在小纸条上潦草地写了一行字,稳稳丢到颜楚音桌上。颜楚音打开纸条看了一眼,从抽屉里取出传纸条专用工具,洋洋洒洒地把一张小纸条写满了,正要揉成球丢给婓鹤,他眼前出现一只手。   夫子不知何时进了教室,纸条被夫子取走了。   夫子直接把纸上的字念了出来:“因为小爷我一大早上朝去了……咦?”   夫子本来想要给这些纨绔一个小小的教训,以为纸条上是什么小秘密,直接念出来可以让新乐侯在同窗学子中丢一回脸。夫子盼他经此一事能够吸取教训,成绩不好没关系,好歹日后上课时规矩一些。结果纸上的内容出人意料。   夫子把纸条上的字反反复复看了三遍。   学子们的注意力都集中了过来。本以为夫子和新乐侯之间又得“斗智斗勇”一番了,却没想到夫子怔怔地站在那里,然后刷地一下,他眼泪就流出来了。   学子们:“!!!”   这……新乐侯到底在字条上写了什么,竟然把夫子气哭了?   还是说,纸条上被新乐侯抹了某种会刺激眼睛的药物?   但认真观察夫子脸上的表情,却又觉得不像。   颜楚音非常懵逼,连忙站起来,手忙脚乱地围着夫子转:“哎……您哭什么啊!咱先把眼泪擦一擦?我手帕呢……婓小鸟,赶紧的,给我一张手帕!”   夫子年龄不小了,四十岁左右,胡子是斑驳的,大半黑须里掺杂着一点点白须。一个大老爷们哭得这般“梨花带雨”,真的叫年轻的学子们招架不住啊!   婓鹤捏着块带葱油味的帕子左右为难:“早上被曹胖子摸走擦嘴了。”都不知道什么时候被曹胖子摸走的,真是损友啊,擦完嘴竟然还偷摸着塞了回来。   颜楚音没办法,直好递了一块袖子给夫子。   夫子捏着颜楚音的袖子,哽咽着说:“没事,老夫这是……就是感动的。”   作为一个情绪充沛的文人,看到班上的学生心中有大爱、心中有大义,他如何能不感动呢?尤其这个学生还是一直让他头疼的众纨绔之首——新乐侯!   夫子泪眼汪汪地看着颜楚音:“颜小侯爷,老夫替天下书生谢谢你啊。”   要不是颜楚音拦得快,夫子甚至还要向他鞠躬。   约莫过去一刻钟,夫子才收了情绪,擦着眼眶说:“老夫失态了。”他倒是没觉得不好意思,该哭就哭,该笑就笑,这叫身怀上古之风。夫子扬了扬手中的小纸条:“颜小侯爷,这张纸条还请让老夫拿走,老夫要给其他夫子看看。”   确定夫子不再哭了,颜楚音松了一口气,忙说:“您请便。”   下课时,夫子拿着小纸条,风风火火地走了。同窗全都围拢过来,婓鹤第一个发问:“新乐!快说说,你到底做了什么!你一大早去上朝了,然后呢?”   按照颜楚音的性格,他这会儿应该大肆炫耀。但眼睁睁看着夫子哭了这一场,他心里隐约有种莫名的情绪,忽然炫耀不起来了,只干巴巴地讲了两段。   这时,曹录一边喊着一边跑到他们教室来:“新乐!新乐,你猜我听到了什么?严夫子提议让牛夫子为你写赋,司马夫子说,论着资历,牛夫子还不如他呢,所以这赋应该由他写……牛逼啊,新乐,司马夫子竟然要为你写赋!”   颜楚音:“!!!”   国子监中,年纪相对较轻的那些夫子,牛夫子最擅长写赋。他文采极好,赶上重要庆典,需要写赋念诵的,礼部常常跑到国子监来借人。而司马夫子就更加厉害了。这么说吧,他每篇叙事诗和长篇赋都会被读书人当作精神食粮。   曹录已经跑到了颜楚音面前:“听夫子们说,你好像做了一件大事。到底做什么了?难不成你一大早帮人击鼓鸣冤去了?还是……斩杀贪官污吏了?”   就连国子监的监理大臣高大人在提到颜楚音时,表情都不一样了啊!眼神一下子柔和了有没有!高大人总揽国子监所有事务,平时不给学生上课,和学生交流不多。高大人今天就在早朝上,亲眼见过那个“名场面”,夫子们讨论地热火朝天时,高大人也一副跃跃欲试的样子:“其实老夫的文采也还不错……”   曹录激动地抓住颜楚音的胳膊:“你知道吗?你现在就是国子监之光!”   颜楚音:“……”   啊啊啊,国子监之光是怎么回事!   为什么忽然觉得这么羞耻? 第六十四章   新鲜出炉的国子监之光和好朋友互换了衣服, 沿着墙根偷偷摸摸地跑到了马车停靠处,飞快地跳上马车,然后催着车夫说:“快走快走!咱去丞相府!”   等马车顺顺利利地驶出去好久, 颜楚音才猛地松了一口气。   回想这一天的经历,真的太羞耻了!早知道今天就不该来上学!在颜楚音短短几年的求学生涯中, 他习惯了夫子们对他的恨铁不成钢,也习惯了夫子们对他放任自流, 唯独不能习惯——老天爷啊, 他竟然被夫子当作了心肝宝贝!   说起来, 颜楚音幼年很是聪明伶俐。他四岁开蒙时,家里请来的夫子对着他都是夸的。读书人自有风骨, 那夫子之所以夸颜楚音, 显然不是畏于平国公和长公主的权势, 而是真心觉得颜楚音是个好苗子, 记忆力好, 还十分好学。   到了五岁, 皇上那么宠爱颜楚音, 太后也喜欢天天见他, 颜楚音自然而然地被送到了宫里的上书房念书。一开始,颜楚音非常喜欢这样的安排。但作为一个五岁的孩子, 还是在所有长辈的宠溺关爱中长大的孩子,他的性格里有一个不知道能不能算得上是缺点的缺点——他活得随心所欲, 根本受不得委屈。   现在回想起来,上书房的夫子其实也没有故意给颜楚音委屈受。但因为学生特殊——都是皇子外加一个公主子——夫子们有义务教会学生们上下尊卑。   这点非常重要。尤其是在太子既定且太子地位非常稳固的时期, 夫子们必须在其他皇子年幼的时候就把“尊敬太子”这一理念灌输给他们, 同时再把他们往优秀了培养。皇上肯定不乐意看到自己的孩子们被培养成一无是处的纨绔。   夫子们有错吗?他们皆为朝中重臣, 是国家顶尖的人才, 很得皇上信任,兼职教导皇子。他们的所作所为都是为了维护国家的稳定。不能说他们错了。   但对于五岁的颜楚音来说,他不明白为什么看到太子大哥后跑过去扑进太子怀里是错的,为什么六皇子明摆着是想欺负他而他回击就是错的,为什么他上课回答问题时比五皇子哥哥更出风头是错的,明明五哥哥自己都不介意……   而对于夫子们来说,在太子和其他皇子之间,太子是尊,其他皇子是卑;在其他皇子和颜楚音之间,其他皇子是尊,颜楚音就是卑。既然要强调上下尊卑,那么这里头的秩序是不能乱的。一旦乱了,他们该如何去教导普通皇子?   这便成了夫子们和颜楚音之间无法调和的一个矛盾。   颜楚音曾就此事询问过他的公主娘。景福公主认为这是一个机会,她儿子已经五岁了,确实该学点正经的礼仪了;现在不教,等他长大后胆大妄为吗?   长公主大致给他说了下夫子们的想法。也没有说得很细,毕竟礼法之外还有亲情啊,不能因为重视礼法就忽略了亲情。而五岁的颜楚音在听了那些后,懵懵懂懂地想出了一个自以为是的结论——如果听夫子们的话了,那他以后就不能和皇子哥哥们没大没小了,那皇帝舅舅的地位比皇子哥哥还要高呢,岂不是更不能冲着皇舅舅撒娇了?颜楚音觉得这事太可怕了,所以不能听夫子的!   五岁的孩子用尽幼稚手段去反抗夫子,慢慢就折腾出了一个小魔星之名。   再后来,他和当时在上书房里给皇子们当伴读的当朝尚书的儿子发生了一些冲突,应是那人说了不中听的话,颜楚音直接打了过去。虽说五岁孩子的战斗力就那样,没有造成什么“伤亡”,但在大家看来,这个事的性质很恶劣啊!   皇帝肯定是偏向颜楚音的,只是颜楚音经此一事,心里的厌学情绪再也压制不住了,哭着闹着要出宫,还说再不想去上书房里待着了。那个时候,再过两个月就过年了,家长们想着给颜楚音放个假也好,就准许他回家待着去了。   年后,家长们都以为颜楚音肯定已经忘了年前的事。   却不想,六岁的颜楚音根本没有忘。   年后各衙门开工,他趁着家长不注意,偷了亲爹的帖子,自己跑到国子监里去报名了。不上学肯定不行,我不愿意去上书房,那去国子监总行了吧?家长们这才意识到颜楚音是认真的,后来实在拗不过他,就让他待在了国子监。   朝中大臣之间的信息是互通的。国子监刚迎来这么一位身份贵重的学生,不少夫子就都知道了,这个学生是一个真正的天魔星,不驯管教、特别难搞!   而且那个时候国子监里大都是十岁以上的孩子,都是已经在家里学得有些基础了,才会被送到国子监。颜楚音当时的年纪太小,虽然入了国子监,但大多数时候还是待在家里跟着夫子学习。给他开蒙的那个夫子中了进士外放当官去了,家里又请了一位,学识是有的,人品更是不错,就是上课没前任有趣。   这夫子是个守礼的,特别推崇儒家的那一套,这就戳中颜楚音的雷点了!颜楚音在宫里都敢折腾夫子,在自家更是如此,每天沉迷于和夫子斗智斗勇。   等颜楚音十岁正式入了国子监,这位夫子连夜收拾行李跑了。   ……   好像除了最初启蒙的那位夫子,颜楚音这是第一次被夫子们当作是心肝宝贝。他坐在马车里,忍不住挠了一下车壁:“搞什么嘛!一个个都肉麻死了!”   用那种殷切的目光看着我……   抢着给我写赋……   对我未来充满期待……   啊,真的太肉麻了!颜楚音直接涨红了一张脸。   丞相府,沈丞相今天归家早,和沈昱先后脚走进家门。沈昱急着去书房批改颜楚骧的作业。那一匣子作业,是他昨日从颜楚音那里抱来的。不过昨天到家时已经有些晚了,所以把匣子放在书房未打开,今天特意提早归家看作业。   沈昱洗笔研墨的时候,沈丞相经过书房,从窗户往里头看,一眼就看到了那个匣子。咦,不对啊……这个木头,这个雕工,瞧着不像自家的东西,倒像是女眷用的。沈丞相虽然相信孙子,但还是忍不住问了一句:“这匣子装的什么?”   沈昱说:“新乐侯叫我抱回来的,装的功课。我帮着批改下。”   文人最擅长春秋笔法。一句谎都没说。但这话落在丞相耳朵里,就好像是颜楚音本人做了一匣子功课,叫沈昱抱回来批改。虽然颜楚骧年纪不大,但在沈昱看来,那毕竟是别人家的小姑娘,他帮小姑娘改功课,这话说不出口啊!   沈丞相顿时起了兴致。   经过今天早朝那一事,丞相大人现在对新乐侯充满好感。知晓是颜楚音的功课,丞相大人忍不住走进书房,打开匣子认真看了起来。沈昱没理由阻止,眼睁睁看着爷爷取出一叠纸,表情严肃似乎在品评。沈昱的心提到了嗓子眼。   “新乐侯这个字……”沈丞相感慨道,语气听不出好坏。   沈昱连忙描补:“他年纪还小,笔力有限,写得秀气一点也无妨。”   沈丞相斜了孙子一眼,把纸递给他:“你管这个字叫秀气?”   沈昱定睛一看。   十岁小姑娘寒暑不断地至少练了五年字,临的不是女子偏爱的簪花小楷。妹妹临的分明是前朝书法大家文知行的字!而文知行是个桀骜不驯的狂生啊!   厉害了,我的……咳,我们的妹妹! 第六十五章   颜楚音之所以着急忙慌地往沈昱家赶, 也是为了妹妹的功课。   走到半路上,他猛然又想起件事,这个时间点找过去, 丞相大人很可能在家啊!那他两手空空找过去就有些失礼了。虽然他随身佩戴着一些好东西,但面对丞相大人总不能像面对小辈一样, 从自己身上摸个玉器就那么送过去吧?   “下次吧,下次可以给丞相爷爷带些茶叶, 就从我爹的书房里偷!”颜楚音自言自语道。但今天肯定是来不及了。他掀开马车的帘子朝外看了两眼, 发现这儿离着顺天府不远, 就吩咐车夫说:“去顺天府那边转一圈,我买点东西。”   过了好久, 马车停在了丞相府外面。   颜楚音拎着十几个新鲜出炉的烧饼, 敲响了丞相府的大门。   得知颜楚音来了, 沈昱亲自迎了出来。颜楚音丝毫不见外, 直接把烧饼递了过去:“赶紧接把手, 这饼也太沉了!”卖烧饼的人实诚, 一个烧饼能填饱肚子, 十几个垒在一起, 可不就是沉甸甸的吗?颜楚音的手都被勒出印子来了。   沈昱从来没有见过这么别致的上门礼!   “现在都知道丞相大人爱吃这个烧饼,买得人可多了。”颜楚音自然而然地对着沈昱诉说自己的辛苦, “那个小巷子,马车还驶不进去, 队伍排得老长。”   要是普通人在排队,大不了和排在最前头的十几个人商量, 我给你们一点银子, 你们把买饼的资格给我, 一般人都是会答应的, 这钱赚得太容易了!但颜楚音眼尖,在队伍里发现了两个御史一个侍郎——估计还有他没发现的——凭一点点银子可收买不了这些人。他便只能老老实实等着,才等来这些烧饼。   沈昱心知肚明,那些排队的人里头肯定有不少是丞相的迷弟。   那首《与孙分烧饼而食歌》到底传了出去,普通迷弟还在品味诗的辞藻和主题,进阶版迷弟已经把烧饼的出处考据了出来,第一时间去买了偶像同款!   也就是此时的生意人都实诚,不属于自己的虚名,他们是不敢去争的。要不然全国所有烧饼摊子都一同打上“沈丞相同款”的旗号,估计当世之人能够共同见证“烧饼”这种食物在主食界的地位冉冉升起!沈丞相就是这么富有魅力!   颜楚音说着说着就乐了,压低声音凑近了沈昱又说:“你敢相信吗,就丞相大人写的那首长诗,曹胖子竟然背下来了!第一次知道他这么喜欢背诗。”   曹胖子很得意啊。   烧饼是他介绍给沈昱的,结果不仅沈昱捧场,就连沈爷爷都这么捧场!这叫什么,这就叫给面子!他背的是诗吗,背的分明是深情厚谊!是兄弟义气!   沈昱听了,忍不住笑了起来。   他现在越来越能欣赏这些“纨绔”的可爱之处了。   沈丞相站在屋里往外看,看到两个孩子有说有笑,只觉得非常欣慰。然后眼看着沈昱快把颜楚音引到正堂了,丞相又急急忙忙地跑回椅子上端正坐好。   去朋友家里玩要先问候对方的长辈,颜楚音便进屋和丞相大人打了招呼。丞相肚子里有很多话想说,至少也该就早朝的事和颜楚音讨论讨论啊,但他知道新乐侯明摆着是冲着他孙子来的,他一个老头子就先别耽误年轻人相聚啦!   因此只略说两句话,丞相就隐晦地表示自己有事要忙。   颜楚音立刻站起来拉着沈昱高高兴兴地去了书房。等沈昱的书童双喜上了茶点并离开后,颜楚音终于憋不住了,一脸讨好地冲着沈昱拜了拜:“咱妹妹的功课,你已经开始批改了吗?我们昨天说的那个标准不行,还得拔高点。”   沈昱有些诧异:“还以为你要和我说早朝的事。”   “早朝能有什么事?我一出马,事情自然顺顺利利地办成了。”颜楚音整一天在国子监里被夸多了,在沈昱面前已经生不出任何夸耀之心了,反倒是妹妹的事情更重要,“我们昨天不是商量着,你不能用自己的真实水平给妹妹写评语吗,真按照你的水平来,下回我和妹妹聊天时,聊不了两句就得暴露……”   但也不能按照颜楚音的真实水平来。按照他的真实水平,那对着妹妹的功课,他除了夸就没有别的话了。得介于沈昱和颜楚音之间,既指点了妹妹,又不会让妹妹觉得颜楚音找了“替笔”,如此才能保证颜楚音的好哥哥形象不崩。   昨天本来已经就此事商量好了,但这不是今天早上颜楚音在妹妹面前吹牛了吗,而在妹妹盲目的吹捧下,颜楚音现在的好哥哥形象已经光辉得如天上日月了。哥哥的水平不能低了!他只好跑来找沈昱:“咱们……那个,就以你的真实水平给妹妹批改吧。”在妹妹的眼中,他颜楚音估计已经能才比沈昱了。   “你确定?”沈昱问。   “要不然呢?哎,我就是听曹胖子讲江湖话本听多了。都怪我嘴快……”颜楚音深深地叹了口气。哥哥的形象就这样轻轻松松拔高到了不可思议的程度。   沈昱好心劝道:“妹妹在意你,和你功课做得如何无关。你不如说实话。”凭着颜楚骧的心性,就算知道颜楚音并非好学之人,也不会对哥哥心生鄙夷。   “那怎么行!”颜楚音瞪圆了眼睛,“我可是哥哥!我要给妹妹做榜样的!”   如果妹妹是个不爱读书的,心里只有吃喝玩乐,那他肯定不会逼着妹妹上进,兄妹俩一起吃吃喝喝、称霸京城不好吗?但现在的情况是妹妹既聪慧又上进,那他怎么能把妹妹往“纨绔”那方向带呢?他就算是装,也要在妹妹面前装出上进的样子来,叫妹妹知道“上进”确实是一件好事,所以人人都喜欢上进。   身为哥哥,就应该有一种给妹妹确立正确人生观的使命感!   沈昱故作不经意地说:“既然要给妹妹做榜样,不如从此以后真放点心思在学业上?我倒是很愿意装成你去指点妹妹的功课,但你继续这么下去,瞒不了妹妹多久。总不能除了纸上交流,你和妹妹面对面时反而不聊功课了吧?”   颜楚音又叹了一口气:“哎!妹妹太用功了!”   但用功是好事啊!虽然大户人家都有闺学,但京中并没有官学女学,女子求学原本就不容易,妹妹还是那种喜欢读四书五经、写策论的人,她想学点东西比男子难多了。颜楚音突发奇想地说:“如果我是姐姐,而妹妹是弟弟……”   沈昱:“……”   不等沈昱吐槽,颜楚音就先打了个哆嗦,他实在无法想象自己变身成女子的画面。他连忙改口说:“我的意思是……如果妹妹有资格去国子监就好了。”   沈昱继续劝道:“要不然你就听我的,从现在开始用功也不晚。妹妹那么相信你,我也相信你。一旦用功了,你说不定用不了多久就能变成佼佼者。”他深知对着小侯爷要以鼓励为主。小侯爷的耳朵长得漂亮,只能听得进好话。   颜楚音似乎真听进去了,瘫在椅子里若有所思。过了好一会儿,他郑重其事地问:“那你觉得……我要是从现在开始用功的话,得花多久才能追上你?”   沈昱:“……”   要听实话吗?我觉得你做梦比较容易。   “学习这种事呢,还是要脚踏实地一点。”沈昱隐晦地说。   颜楚音哼了一声:“我又没说明天就追上你!”   沈昱深知颜楚音这个人还得顺毛捋,但他又着实说不出什么太假的话来。好比那种“你只要头悬梁锥刺股,三个月就能追上我”,真说出来了,颜楚音估计敢信,但沈昱说不出啊!沈昱便决定先换一个话题,回头再把话题引回来。   沈昱说:“对了,你昨天和我说的那些事……我后来认真想了想,发现一个突破口。闻家那个真正的小姐是养在深闺的吧?闻家的下人都没几个正经见过小姐的样子,为什么那些老鼠会知道她的存在,想到用牟小妹去代替她?”   颜楚音的注意力果真被转移了,顺着沈昱的话认真想了想:“对啊!就算老鼠们安排了一个嬷嬷到闻小姐身边去,但在安排嬷嬷前,他们肯定调查过闻小姐,知道她是什么情况,她家里和她姨母家是什么情况,得先确定她的身份很好用,才会花功夫去替代。”老鼠们根本做不到把大家族的女儿取代了,只能盯着小门小户。而小门小户的女儿,真正能被养在深闺不见人的实在太少。   他们能找到闻小姐这么合适的身份不容易。   他们是怎么知道闻小姐的?   而且闻小姐和牟小妹之间存在很多相似特征。要是两人一点相似特征也没有,那么人也换不了。闻小姐被家里管教得那么严,外人从何知道她的特征?   虽然收买闻小姐身边的亲近人可以知道她的特征,但这不符合老鼠们办事的基本规律。老鼠们肯定是先掌握了闻小姐的基本信息,然后才去设计夺走她的身份,就算牟小妹不符合闻小姐的特征,他们手里也会有其他人符合。这事绝无可能反过来,拿着牟小妹的特征,全天下去找符合牟小妹特征的工具人。   后者动静太大了!真那么做了,他们早就暴露了。   “不说闻小姐很少出门,就算偶尔外出她都会戴上面纱。”颜楚音只觉得陷入了一团迷雾,“老鼠们却能精准地选到她……难不成她的族人里就有老鼠?”   沈昱提示他说:“你再想想,外人还能在哪种情况下见到闻小姐的脸?”   “风太大,面纱被吹飞了,闻小姐被人不小心看去了?”颜楚音猜测。   沈昱摇头。   颜楚音想来想去,还是想不明白,决定不猜了,眼巴巴地看着沈昱。   沈昱叹了一口气说:“闻小姐再被管得严,寺庙那种地方,家里肯定还是让她去的。而在求神拜佛时,脸上戴着面纱不恭敬,肯定得把面纱摘下来。”   不仅是闻小姐,寺庙每天每年接待的女眷肯定不少。和尚是方外之人,没人会防着和尚。沈昱猜测,某个老鼠就藏在寺庙里,有一个正经的和尚身份。他见过许多的夫人小姐,才能精准地选出“闻小姐”这么一个完美的工具人来。   “去查寺庙吧!”沈昱给出建议,“这样的假和尚肯定不是一个两个。只要把他们揪出来,根据寺庙所在的位置往周边查一查,定能查到更多的‘闻小姐’。”   颜楚音:“!!!”   ————————   沈昱怎么……这么厉害啊!   嗯,那学得和太学四公子中的老二差不多,需要多久? 第六十六章   “回头我得和皇舅舅好好说一下。”颜楚音说。   沈昱却道:“皇上英明, 说不定已经派人去查寺庙了。”   “万一呢?还是说一下比较好。”颜楚音希望整件事情快点查清。   “说的时候别把我暴露了。”沈昱提醒道,“就说是你自己想的。”   颜楚音正在肚子里打着草稿呢,在皇舅舅面前要怎么讲述这件事, 才能最大程度上把沈昱的厉害描述出来。得了沈昱的提醒,他猛然反应过来。如果他们不曾互换身体, 那么按理来说,沈昱不该知道“牟小妹”和“闻小姐”之间的事。   确实也是。   没点特殊关系, 颜楚音怎么可能会把如此重要的隐秘说给沈昱听?   而不暴露特殊关系, 颜楚音就无法解释他为什么连这种事都和沈昱说!   “不把你暴露了, 那就只能说是我自己想出来的了。”颜楚音很不喜欢白占别人的功劳,“日后皇舅舅论功行赏时, 他也只会赏赐我。我觉得这样不好。”   “为什么不好?我觉得很好啊。”沈昱忍不住笑了起来, “我们不是朋友吗?你之前说过, 如果我日后不小心被人算计了, 你会想方设法把我捞出来的。怎么, 就许你不计一切代价捞我, 不许我把一份微不足道的功劳按在你头上?”   “这怎么能是微不足道的功劳呢?”颜楚音忍不住替沈昱着急了起来。这分明是给整个事件找了一个突破口!首先一个就应该去查闻小姐家附近的寺庙。   沈昱十分精准地捏住了颜楚音的心思:“我不和你争这个, 其实功劳不功劳的无所谓, 重点是为皇上分忧。只要能为其分忧,薄薄虚名算得了什么?”   颜楚音确实爱听这话!   他没有错看沈昱!   瞧瞧这胸怀, 瞧瞧这气度,不愧是太学四公子之首!   这才是值得他人爱戴和学习的真正的读书人啊!   颜楚音被深深地感动了, 紧紧握住沈昱的手,郑重地说:“我明白了……那这次就先这样, 我进宫去和皇舅舅说, 暂时当作这个主意是我自己想出来的。但我心里知道不是。我以后一定十倍百倍地回报你, 一次不落得捞你。”   沈昱也十分感动, 但还是忍不住拒绝道:“谢谢。但是希望你能盼着点我好。”与其一次不落地被你捞,你盼着我不被算计成功,我心里会更高兴点。   “嘿嘿,一定一定,一定盼着你好。”颜楚音傻乎乎地笑着。   沈昱:“……”   屋子里安静了下来。一时间,谁也没有说话。   书房的窗户开着,忽然从外头吹来一阵风,带着一点夏日独有的热情。沈昱轻咳一声:“你可以放开我了。”再被你握下去,我的手心就要热得出汗了!   颜楚音慌忙收回手,不知怎么嘴巴竟比脑子快,一句话脱口而出:“你的手挺好摸的……不是不是,你听错了!听错了!我是说你的手还挺好看的。”   屋子里再次安静。   颜楚音若无其事地转移话题:“昨天让你帮妹妹找个夫子。找了吗?”   沈昱很有眼力劲地顺着新话题说了起来:“我这里有个人选。他当年本有考中进士的资质,可惜运气不佳,会试临考前忽然一场病,病好以后便成了长短腿,走路一瘸一拐的,从此绝了仕途。他身上还有养家的重担,没有因此心灰意冷,而是投入他人门下做了幕僚,陪着东翁一路从县令做到了知府……”   “他跟着东翁很有前途啊,真愿意来我家里当个夫子?”颜楚音问。   沈昱说:“本不该道人是非,可他那位东翁……”   沈昱想要介绍给颜楚骧当夫子的人姓冯,字采梦。他那东翁这些年当官确实当得不错,但在家事上很有些糊涂。已经四十多岁的人了,去年死了原配,今年就迎了二八娇娘进门做继室。继室貌美娇纵,年节时不愿在原配面前执妾礼,他竟然也准了,还以为这种内宅小事传不到外面去。偏偏冯采梦是受过原配大恩的,同时也是出于对东翁负责的心,一再劝诫说不可以如此纵容继室。   这就把继室给惹着了。   冯采梦劝了好几次,东翁起先还愿意听,后来越来越不耐烦,最后更是一句:“此乃本官家事,你逾越了。”冯采梦至此心灰意冷,对东翁提出要离开。   东翁竟然也没留,默认了他的离去。   冯采梦需要重新找一门差事。知道他的本事,前东翁的政敌找上门来请他去做幕僚。但冯采梦虽和前东翁闹得不愉快,却也从未想过要帮着别人对付前东翁,他一介平民不能直接拒绝当官的,便借口说自己不想再给人做幕僚了。   “他学问是不错的,本事也有,见识更是不缺。只一点,他身上只有秀才功名,又一直是给人做幕僚的——做官和做幕僚毕竟不一样——那些想要正经走科举的人家,家里有钱有势的,不愿意请他。而愿意请他的,又低估了他的本事,给出的薪资实在太低。”沈昱对着颜楚音认真地解释说,“也是可惜了。”   颜楚音认真想了想:“既有本事又讲忠义,听着还不错,只要他认真教导我妹妹,薪资不是问题……你问过他没有,他愿意尽心尽力教导女学生吗?”   “还不曾……自然要你这边先同意了,我再去探一探他的口风。”   颜楚音听了这话,只觉得自己被沈昱重视了,心里十分欢喜。   厅堂中,沈丞相把手背在了身后,慢悠悠地来回踱步。他是那种泰山崩于前依然面不改色的人,想通过他的表情去窥探他的内心?笑死,根本做不到。   双喜待在院子里做事,路过客厅时,心道:老爷肯定在思考朝中大事!他恨不得自己干活的动作轻点,再轻一点。绝不能吵到老爷,影响了他的思路。   ————————   沈丞相叹了一口气。   他想不明白,现在的年轻人都这么能聊的吗?   山犬什么时候才能和新乐侯聊完?老夫也想和新乐侯聊聊啊! 第六十七章   沈昱有九成把握冯采梦会答应去平国公府教书。   不过冯采梦这会儿不在京城。他倒是有个儿子在太学, 那位冯公子是凭自身的本事考进太学的。沈昱打算给冯采梦去信,一来一回需要半个月的时间。   “这段时间,你正好补补功课。”沈昱对颜楚音说。   家里有个勤学上进的妹妹, 颜楚音不得不开始正视自己的学业。但他心里也清楚,四书五经那么多内容, 短时间内根本背不完。他猛地凑到沈昱面前,一脸神秘地问:“沈昱, 咱们都已经是这种你中有我、我中有你的关系了……”   沈昱猛然咳嗽起来。   什么叫你中有我、我中有你?   话不是这么说的!   颜楚音忙不迭地端起桌上的茶水递给沈昱, 十分殷勤地说:“怎么忽然咳嗽起来了?嗓子不舒服吗?来来来, 这茶水的温度正合适,赶紧润润嗓子。”   沈昱刚接过茶盏, 颜楚音又说:“你看, 我都给你端茶送水了, 你心里是不是觉得很感动?那你悄悄地告诉我, 我不告诉别人, 你家有读书秘笈不?”   “什么叫读书秘笈?”沈昱问。   “就是三日速成法、七日大成法之类的, 只要掌握秘笈, 三日就能背完一整本书, 七日就能赶超夫子……”颜楚音一边说着,一边看着沈昱脸上的表情慢慢不对, 连忙改口,“三日太赶了, 是吧?那三十日速成也行,你家有不?”   “……没有。”   颜楚音不死心地问:“三十日速成都没有?”   “读书在于积累。”沈昱五岁开蒙, 自开蒙后, 没有一日断了读书。足够的勤勉再加天生一点灵性, 才成就了现在的沈昱。读书这事并没有捷径可以走。   颜楚音咬了咬牙:“那如果……我从现在开始看书, 是每日除了吃饭睡觉就是看书,如此接连不断地看上三十日,你瞧我的资质,觉得我能速成不?”   沈昱:“……”   沈昱不觉得颜楚音真有那样的毅力。而就算真的有,短短一个月就想把四书五经看完,那也不可能。要是拼搏一个月就能考秀才,这秀才该多不值钱?   如果是太学里的同窗在沈昱面前说了类似的话,沈昱肯定直接送他们一句还是白日做梦更容易。但因为说了这话的是颜楚音,沈昱反而宽慰他说:“我觉得你好像陷入误区了。你读书的目的是什么?总之不是为了科举,对吧?”   沈昱不得不承认,其实他也是一个大俗人,也会有所偏爱。   因为觉得颜楚音好,就忍不住偏爱他;又因为偏爱他,便觉得他怎么样都是好的。沈昱帮颜楚音分析起来:“既然不用参加科举考试,那么你没有必要把四书五经一字不差地背下来,你只要通读过,知道每篇大意,在你和别人谈话的时候,在你想要表达观点的时候,你听得懂别人的典故,也能自己引用典故,这就好了。就算真的要背诵,也是有所重点地背,先背一些千古名句。”   “真的吗?”颜楚音问。   沈昱一脸肯定地点点头:“每个人都应该明确自己读书的目的。你的目的无非就是一个明理。只要明白道理就好了。我想,就算是平国公,单论读书这一项,他肯定连翰林院里的一个小翰林都比不过,但谁敢说平国公在兵部做得不好?谁敢说兵部的事,随便交给一个会读书的小翰林,那人就能做好了?”   颜楚音恍然大悟地说:“不愧是你啊!说得太有道理了!”   再说句不恭敬的话,其实就连身为天下之主的皇上都没有经过科举。皇上也背不出四书五经的全篇啊。但谁也不能因此说皇上没有学问。在过去的那么多年中,皇上要是从来没有好好地学做一个皇帝,如今朝堂不可能这般稳定。   皇上读书的目的是为了治天下,那他要学的东西自然和一般人又不一样。   颜楚音日后肯定是要继承家业的,在未来的某一天,他也会和现任的平国公一样,站在朝堂之上成为一个权臣。颜楚音并非一无是处,他其实已经从长辈那里耳濡目染学到了很多,皇上偶尔点拨他一两句,就够他受益终身的了。   颜楚音真正欠缺的是经验。碍于他现在的年纪,这经验不能从自身经历中去总结,只能通过“读书”来获得。读书是件好事,颜楚音确实应该好好读书。   见颜楚音认同自己的观点,沈昱微不可见地笑了笑:“我建议你每天抽出一些时间,把该念的书大声读上几遍,记住每篇大意。同时,你既然在今天的早朝上说了推广科举旧卷的事,你就先弄一些旧卷过来,你也该看看旧卷。”   旧卷上的其他内容对颜楚音来说用处不大,但他很应该去读读策论!   本朝科举还是比较重视策论的。尤其到了会试、殿试阶段,策论全都和国家大事、民生民计有关。基本上能考中进士的,不光读书读得不错,对于政务也都有所了解。那些只会读死书的人,大都止步于秀才,再想往上考就难了。   颜楚音读策论时,无需在意策论的格式,甚至都不用去管里头的文笔,只要读懂作者的观点就可以了。这个策论是在什么时期写成的,当时的创造背景是什么,当时的主流观点是什么,而作者的观点是什么,作者这篇策论究竟好在哪里,他提出的那些方案有几条是可以施行的,有几条又过于理想主义……   这样一篇又一篇的策论积累起来,足以积累出颜楚音的底蕴。   颜楚音心道,这确实比背书容易。他皇帝舅舅教导他的时候不也这样吗,从来不叫他背书的,而是提出一件事,问问他的看法,又引着他去思考这个看法到底对不对……沈昱说的这些,倒是和皇帝舅舅的做法有异曲同工之妙了。   认识到这一点后,颜楚音越发佩服沈昱!   沈昱竟然能和他的皇帝舅舅隔空对话!   皇帝舅舅可是颜楚音心里最崇拜的人。沈昱真是太厉害了!   被颜楚音用如此炽热的眼神盯着,沈昱有些不好意思,端着茶盏灌了一大口水,才佯装平静地说:“你通读经典时,如果碰到不好理解的地方,可以来问我。研究策论的时候也是,若是对我的学问还算放心,我可以带一带你。”   “放心放心,我对你放一百个心。”颜楚音忙不迭地说。   有家名为摘星楼的酒楼距离太学不远,巧的是它距离国子监也不远,处在二者之间。沈昱便和颜楚音约好了,之后每天在摘星楼聚一聚,便于指点他。   厅堂里,老丞相踱步踱累了,靠在椅子里休息。   啧,书房里相谈甚欢,无人惦记老丞相望眼欲穿啊! 第六十八章   颜楚音和沈昱这一聊, 眼看着天都快黑了。再不走,今个儿得在沈昱这里留宿。他这才依依不舍地站起来。沈昱先看了看天色,才起身送颜楚音出门。   颜楚音说:“估计丞相大人还有要事在忙, 我就不去打扰他老人家了。你也止步,我认得路, 我对这里可熟呢!”他之前穿到沈昱身上时在这里住过。   但沈昱还是坚持把颜楚音送到了门口,目送他上了马车。   马车慢悠悠地驶了出去。沈昱这才转身朝里走, 一回头吓了一跳。丞相站在廊下, 眼神幽怨地看着他。沈昱疑心自己看错了, 忍不住使劲眨了下眼睛。   再一看,还是那种幽怨的眼神。   老丞相都没和孙子说话, 将手一背, 气呼呼地转身走了。   沈昱:“???”   第二天, 消息经过一天时间的发酵, 有心人都知道了新乐侯上奏本提出要推广科考旧卷。气急败坏者有之, 为新乐侯歌功颂德者亦有之, 这注定了颜楚音在接下来的日子里会收获大量关注。被大家这么紧盯着, 他都有些暴躁了。   好在二皇子出现, 及时解救了颜楚音。   他把颜楚音调到身边,让颜楚音帮忙做事。   本来嘛, 二皇子和婓侍郎的新领的差事就是整理每一届进士的答卷,而这些答卷整理出来后, 都是要交给国子监付梓印刷的。国子监总揽了全国的教育工作,时不时需要印一些官方提倡的书籍, 这是它的分内事。正好颜楚音是国子监生, 二皇子只要暗示国子监里与他工作对接的夫子, 需要一个学生助理。夫子自然就会把颜楚音推出来。谁叫颜楚音现在是夫子们的头号心肝宝贝呢?   颜楚音每天跟着二皇子忙前忙后, 自然而然就与外界的纷纷扰扰隔断了。   整理答卷的工作看似简单,其实也有一些讲究。比如说某一科有个进士,他当年参加殿试时的策论写得非常出彩,是个当地方官的好苗子,结果仅仅过了十年,这个人没能造福一方百姓,反而因为在任上犯了贪污之罪被砍了头。   于是问题来了,此人的策论要不要收录到官方出的书籍里去?   二皇子和颜楚音都觉得不该收录。他们到底年轻,很有些少年意气,觉得黑就是黑、白就是白,眼中容不下一点罪恶。在他们看来,虽然这个人才华横溢,但人品不行,为官时祸害了不少百姓,他的文章不能被当作“优秀作品”。   但婓侍郎却有不同看法:“我觉得此人的文章还是可以收录的,但是在文章后面要附上他的生平,叫人知道他是何时被砍头的,如此才能示警后人。”   婓侍郎把二皇子和颜楚音都说服了。   愿意花钱买“答卷集”的人,里头有大部分都是想走科举之路的。给这些人种下一颗“敬畏心”,叫他们知道非法乱纪的后果,日后说不定能少几个坏官。   工作之余,颜楚音也没忘了和沈昱的约定,频繁往摘星楼跑。   跑了两次就被婓鹤、曹录和蒋陞抓住了。   曹录起先以为颜楚音和沈昱背着他们在摘星楼吃好吃的,结果突袭后发现颜楚音竟然在听沈昱评讲策论!丧心病狂啊!进了酒楼包间不吃饭,讲策论?   三小只当时就想撤。曹录嘿嘿笑着:“我们仨只是不小心路过,见面了就打个招呼,现在打完招呼该走了,你们俩继续。继续吧,我们就不打扰了。”   颜楚音冷哼一声:“站住!”   三小只齐齐站住。他们觉得颜楚音被沈昱带坏了。可恶的沈昱!   “进来!”   三小只又齐齐走进屋里。新乐啊新乐,你怎么能为虎作伥呢!   “关门!”   曹录站在最靠近门的地方,伸脚一踹,门就被关上了。   “过来坐下。沈昱讲得很好,你们过来一起听吧。”颜楚音说。   三小只怀着陪新乐一起吃苦的心思,虽然新乐不厚道,但念他年纪最小,哥哥们只能包容他啊,走到桌前坐下。结果听了没一会儿,他们发现沈昱确实讲的好。这比上课有意思多了!这日评讲的策论题是刑赏忠厚之至论。已经有现成的策论摆在那里,沈昱领着他们读了一遍文章,然后由着他们各抒己见。   这个策论题仅是规定了文章的内容,没要求赞同还是反对。   答卷者是赞同的,写得很有道理。曹录却反对:“功就是功,过就是过。有功就要赏,有过就要罚,一切按照律法行事便是。这种时候讲什么忠厚?”   婓鹤说:“法理不外乎人情。我在外城听说过一件事,有个姓张的善人,平日里友爱亲眷、关照邻里,是个十足的好人。一日,他于僻静处听到有人呼救,近前一看是个醉汉在打小孩,他想也不想地冲上去。推搡间,醉汉不小心摔到地上,脑袋磕在石块上,当场就死了。后来才知道,醉汉打的是他的亲生儿子。父打子,就是打死了,父亲都不用偿命。醉汉死了,若单纯按照律法来判,张善人就算不用偿命,也要被流放。真这么判了,日后谁敢见义勇为?”   曹录又说:“这是特殊情况。若我是审理此案的官员,我会派出衙役去张善人周边宣讲,叫那些受过善人帮助的人站出来,一起为善人请命。如此,我可根据民意给他轻判。为官者,因为喜欢这个人平日里的行事,于是就直率地轻判他,因为厌恶那个人平日里的作为,就直率地重判他,至律法于何地?”   蒋陞说:“这答卷中的观点,我只赞成一半。可赏可不赏时,确实当赏;可罚可不罚时,却不能完全免除刑罚,无论如何都该立足律法,好叫人心里有所敬畏。人有私心,律法虽不完善,但律法至少在一定程度上确保了公允。”   蒋陞干脆给大家说起了太/祖时期的一个旧案。   就说一女子在家中遭遇歹人,歹人试图侵犯她,她大声呼救,家中仆人迅速赶来制服了歹人并要将他送官,结果歹人嘴巴不干不净,试图败坏女子的名声,从而拿捏着女子,让她不敢把此事闹大。女子一气之下用剪子捅死歹人。   按照当时的律法来判,歹人已经被仆人制服,失去了反抗能力,女子执意捅死他,女子该判死罪。但当时审理此案的官员认为,世人对女子多苛责,女子没了名声几乎就是死路一条,歹人的嘴又没有被堵上,那张嘴不是很会反抗吗?怎么就没有反抗能力了?女子杀人是险境下的被逼无奈,最后判她无罪。   蒋陞说:“此案中,如果审案官员直接判女子无罪,定会有人不服。但他的判决是基于律法出发的,认为歹人并没有失去反抗能力,一切就合理了。”   “这个案子判得好!判得太好了!”颜楚音忍不住鼓掌。   大家谈论得非常热烈。而这种讨论其实已经涉及了国家制度层面,关于法治的宽容与界线。沈昱没说是谁的对的、谁是错的,因为对错已经不重要了。   比起对错,更重要的是思考问题的方法和深度。   ……   一场酣畅淋漓的讨论结束后,曹录这种学渣中的学渣都觉得意犹未尽。沈昱用心帮大家做了总结,把这次讨论中涉及到的典故和律法乃至圣人之言全部抄录下来,课后作业就是把这份抄录大声读上三遍,要做到真正的胸中有数。   曹录眼巴巴地看着沈昱:“明天还来这里吗?还是这个时间点吗?”   婓鹤说:“酒楼到底不便,我家在这附近有个巴掌大的院子,平日里我堂兄他们要闭关苦读时都会去那里住。这些日子正好空着。不如去我家院子。”   那院子特别小,但胜在清静,周边住着的都是穷翰林。   忽然,门外传来敲门声。颜楚音的贴身小厮焦急道:“侯爷,皇后重病,家里着急寻您入宫!”颜楚音腾地一下站起来,什么都来不及说就冲了出去。   冲出酒楼,马车已经备好了,颜楚音刚坐稳,车子就朝皇宫驶去。   皇后身体那么好,怎么忽然重病了?难不成是被人害的?颜楚音急得满头大汗,到了宫中,二话不说就往皇后那边跑。遇到太子时,他都没有注意,一阵风似的从太子身边刮过去了……幸好太子眼疾手快,一把薅住了他的衣服。   “太子哥哥……”颜楚音的眼睛都红了。   若是皇后真重病了,太子肯定没心思去注意细节。但事实上是皇后并没有生病,都是装的,只是为了给接下来的彻查后宫找一个合情合理的说法而已。   太子早知道了真相,已经去探望过皇后,这会儿自然不担心。   他低头看着颜楚音。这孩子急得脸色发白,连嘴唇都是白的,额头上细细密密的全都是汗水。束发的簪子本是白玉,但簪子估计是在奔跑中掉在了半道上,头发乱得不成样子。为了跑得更快一点,他还把外袍撩起来系在了腰间。   尤其是颜楚音的那一双眼睛,里面的担忧和难过都要溢出来了。   太子忍不住把颜楚音搂进怀里:“好孩子……别慌……”有些话不好在人来人往的宫道上说。他用力抱了颜楚音一下,牵过他的手:“刚有浑仪监的官员见过父皇,言道母后是被秽星妨碍了,皇上已经派人去请福国寺的高僧……”   一听这话,颜楚音急得大骂:“浑仪监一研究气象的……这不是添乱吗!太医呢?太医没说什么吗?请一帮和尚有什么用,把太医都找来!”我和沈昱换来换去,最终还是没去福国寺请教高僧,因为知道他们十有八/九指望不上!   一刻钟后,颜楚音知道了,皇后是装病的,这场戏由皇后开局,浑仪监辅佐,福国寺的高僧帮忙打配合……若问谁在添乱,他才是添乱的那一个。QAQ   作者有话说:   历史上,苏轼答过《刑赏忠厚之至论》,有兴趣的可以去看看。这位性情中人直接在文章中杜撰典故,哈哈。   蒋陞说的旧案在真实历史上也有类似的,发生在清朝嘉庆年间,案中女子一开始在地方上被判死刑,上报大理寺后,经斟酌觉得不合理,判女子无罪。且大理寺通知刑部说律法有漏洞,后来填补了律法,女子拒奸杀人无罪。 第六十九章   皇后宫中。   贵妃和皇后排排坐, 在忠心女官的帮助下,一起筛查宫中人员名录。颜楚音坐在一旁,最得皇后信重的老嬷嬷拿着一把梳子, 正在给他重新编织发辫。   皇后忙里偷闲看了过来,见老嬷嬷给颜楚音用的是一条红色发带, 上面缀了各色宝石。这分明就是太子的旧物!没想到太子竟然把旧时爱物给了音奴。   太子如今不怎么用发带,因为他已加冠多年, 现在多用发冠, 为了不叫人觉得太过奢侈, 发冠多用单色玉石制成。但皇后身为太子生母,对太子极为了解。她知道太子一直喜好华丽的饰品, 就像树林里的鸟儿一样, 天生喜欢更艳丽的羽毛。但一国太子整日在身上挂满宝石, 御史们看到了, 肯定是要参的。   民间的豪富, 只要家里供得起, 孩子们一身到脚全是珍宝。   身为太子, 宫里自然也供得起, 反而不能那么做了。   太子的喜好仿佛终结在了童年。好比这条红色发带,各色宝石按彩虹色排列着, 颜色间过渡自然,华丽的同时还不显庸俗, 就是太子幼时的心爱之物。   它承载着太子有限的自由和向往。   若不是真心喜欢音奴,太子肯定舍不得把它拿出来。   皇后只觉得心里酸酸软软的。她生了二子一女共三个孩子, 大公主和四皇子都没受过什么拘束, 唯有太子, 既嫡又长, 小小年纪就担起了许多责任……   “令仪,”贵妃轻声唤着皇后,“寿康宫应是干净的,东太后惯用的宫女一个个都经得起寻根溯源。只太监还需细查,好在东太后平日里不爱使唤太监。”   贵妃和皇后习惯互称对方的小字。皇后字令仪,贵妃字兰美。   贵妃进宫的缘由十分特殊,名义上是皇上后宫,其实更像是皇后的得力助手。贵妃说,东太后身边的人大都是太后当年从颜家带出来的陪嫁。就算有些陪嫁年纪渐渐大了,出宫荣养去了,她们荣养前也习惯提拔一些知根知底的人上来,寻根溯源依然出自颜家。其实皇后和贵妃也是这种情况,身后既然有家族为之庇佑,在身旁伺候的便大多数是自己人,借选拔宫女的时候送进宫来。   但这只能确保宫女是干净的。太监就不一定了。家族里就算要送人,也不会送太监。贵妃小声吐槽:“好在我和太后一样,平日里多用宫女,只留了几个小太监帮忙跑腿。就算暂时无法确定他们的忠心,一时间也不妨碍什么。”   皇后想了想说:“不如借福国寺高僧的口放一批太监出宫?就说是为我祈福?”尤其是她和贵妃身边的太监,最好都先放出去,万一里面有不好的呢?   “这样也行。咱们身边不先清干净,总觉得束手束脚的。”贵妃说。排查全宫是个大工程,皇后肯定要“病”上不少时日。这时候放人出宫也不显得突兀。   颜楚音忍不住插话说:“这些太监出宫后,宫里还管不管他们的生计?”   皇后和贵妃都没觉得讶异。这问题一看就是音奴能问出来的。贵妃故意逗他,皱起了眉头说:“遣散银子肯定是要给一些的,但宫里管不了他们终生。”   “能不能这样……”颜楚音心里冒出一个想法,“咱们不是想要查慈孤院吗,突兀地往慈孤院里派人肯定是不行的。正好宫里要放太监出去,在放他们离开之前,先把他们聚在一个地方培训一个月,培训的时候也能观察他们的人品。若是里面有好的,结束了培训就直接派他们去慈孤院。他们好歹有份工作。”   颜楚音知道太监们大都很可怜。家里把他们卖作太监,基本上已经放弃了他们。他们就算出宫也找不回老家去。又因身体残缺,他们干不了重活、成不了婚,就算运气好收养了孩子,太监子容易被人看不起,没什么前途可言……   虽然太监中可能存在“老鼠”,但大多数太监是无辜的啊!   就算出宫时会获得一笔遣散银子,可太监出宫后就是弱势群体,谁也无法保证这笔银子能叫他们老有所依、病有所养……他们中大多数肯定过得不好。   但按照颜楚音提供的方案去做,一方面皇上拥有了一个充分的可以往慈孤院里安插人的理由。另一方面太监被派去慈孤院后,他们是当值去的,宫里给的任命,意味着他们身上担着皇差,就算有人看不起太监,也不敢当着身有皇差的太监的面说些难听的话。只要太监一直忠心,他们就能一直按月拿俸银。再有一个,慈孤院里别的不多,身患残疾的孩子多,只要好好教导他们,他们不会看不起太监,说不定太监们还能因此正经收个养子养女,收获一份亲情。   “这法子好啊!”贵妃击掌而笑,“我们可以正大光明地公布此事,有意向出宫去慈孤院当值的,可自己报名主动参加培训。而这种自己报名的,大多是没问题的。”那些老鼠好不容易混进宫来,肯定不会轻易出宫。对他们来说,混进宫是最难的,混入慈孤院反而容易了。已经顺利进宫的棋子绝无可能出去。   而这会给排查后宫的工作降低难度。   因为太监的采买都是一批批的。假如甲太监主动报名出宫,他是可靠的,而他和乙太监是老乡,两人自幼相识,这就间接证明了乙太监的身份没问题。   这方法虽然不是百分百可靠,但反正是第一轮筛查,后续还有别的筛查。   皇后看着颜楚音,也是一脸欣慰地笑着。   哎,音奴真是长大了!仿佛还在昨天,这孩子还腻在大人怀里撒娇。一转眼的功夫就能为大人分忧了!瞧瞧他近来做的事,一件一件都叫人刮目相看。   但事实上,颜楚音内心的想法还不止于此。   老嬷嬷已经帮他编好发辫。他跑到皇后身边,认真地说:“虽然娘娘您生病是个借口,为祈福而放太监出宫也是借口,生病是不可能生病的,娘娘您有龙气庇佑、民心护持,肯定长命百岁,但祈福可以是真的。福气这东西,谁也不会嫌多,对吧?咱们只管多做善事,老天爷看在眼里,福气自然就来了。”   那么,什么才叫善事?   自然是太监们出宫后,小日子过得都很不错,这才能谓之“善”。   要是不把太监们安置好了,他们原本待在宫里就算不受主子重视,好歹一日两餐可以吃饱,出了宫以后反而穷困潦倒……这是给主子们祈哪门子的福?   顿了顿,颜楚音又说:“既然是给娘娘祈福,这个事情不如交给四皇子哥哥。本来我想亲自上手的,但是二皇子哥哥那边需要我,根本离不得我……”   皇后原本感动得不行,结果看到颜楚音这一副骄傲的小模样,直接笑了出来。当她不知道,哪里是二皇子离不了颜楚音啊,他只是想要照顾弟弟而已!   一时间,皇后宫里充满了快活的空气。   皇后“病”了,只有极少数人知道病情的真相。对于后妃来说,就算皇后病了,那还有贵妃屹立不倒呢,她们根本插手不了宫务,如此还不如盼着皇后赶紧好起来,省得她们还得一日三遍地往皇后那边跑,以示她们对皇后的关心。   虽然皇后自病了以后就没有见人,但后妃却不能不来。   傍晚,后妃们再一次互相约着来探望皇后,依旧是贵妃帮忙招待的,依旧是那一套熟悉的流程,后妃们盼皇后快快好起来,贵妃代皇后致谢。不过这一次对比前几次稍微有一些不同,后妃们起身告辞时,德妃竟然被贵妃叫住了。   其他妃子面面相觑。听说皇后之所以病了,是因为被秽星妨碍,难不成这个秽星就在德妃身边……还是说就是德妃本人?啧,这事大了,不敢看热闹。   她们一个脚下生风溜得贼快。   德妃心里也很忐忑。她这辈子生了四个孩子,两位公主早夭,只活了二公主和三皇子。而就算是活下来的两个孩子,身体也不怎么好。就三皇子那个身体,德妃就算是做梦,都不敢去梦把皇后和太子拉下来,换她和三皇子上位。   她虽然平日里总爱和其他姐姐妹妹们争个长短,对娘家人确实多有纵容,也存着一些想让三皇子在婚事上、日后的爵位等方面压过其他皇子的念头……   但她真的对皇后没有坏心啊!   额,私底下的抱怨不算。   “总不能是我私底下抱怨皇后被人听去了吧?”德妃有些心虚。   她不知道自己身边已经被粗查过一遍了。   首先一个,后妃宫中这些年的人员调配情况都被整理了出来。好比如说德妃,粗查的时候,一眼看过去,她基本上没什么问题,所有人员调配都是按照宫规走的,只一个,在三年前,德妃曾无缘无故地把一个宫女罚去了浣衣局。   贵妃直接问起此事。   德妃先是一愣,显然早就把那宫女忘在脑后了。等她想起了什么,她脸上浮现出一种奇怪的表情。她欲言又止,似乎很不愿意谈论和那宫女有关的事。   贵妃低着头,不紧不慢地喝着茶。   德妃不急,她不急。德妃不说个一二出来,她就和德妃耗着了。   看出了贵妃的决心,德妃深深地叹了口气:“好吧,这事说来也简单。那宫女胆子太大了,和我的大宫女说些乱七八糟的话。那会儿正值老三生病,我心里本来就烦……她和我身边的大宫女说,她进宫前曾听人说过,那些给人做通房的,在正室生下孩子前需服用避子汤,而避子汤喝多了,日后就算有幸生了孩子,孩子大都也是身子骨不好的,难养成。我一气之下就把她赶走了。”   贵妃:“……”   德妃当年的身份地位和寻常人家里的通房差不多。皇后先生了太子,养了两三年身子后又生了大公主,等大公主抓完了周,德妃才开始怀第一胎。要知道那时候皇上身边一共就两个女人,除了皇后就是当时还是司寝女官的德妃。   贵妃这些人都是好几年以后才入宫的。   一共就两个女人,皇后平时总有不方便的时候吧?   皇后怀孕后肯定侍不了寝吧?   天大地大,皇帝最大。皇上肯定不会委屈自己,所以德妃的侍寝机会肯定很多吧?她迟迟没怀孕,肯定是因为有人想隔开太子和其他皇子的年纪,赐了她避子汤。汤药喝多了,以至于她后来连生四个孩子,两个夭折,两个体弱。   这里头的逻辑很通顺吧?   顺着这个逻辑去想,当德妃面对三天两头生病的三皇子,她肯定要恨上皇后。越爱自己的孩子,就越恨皇后。而在宫中,这种仇恨是最容易被利用的。   “你气什么?”贵妃不动声色地问。   按贵妃的猜测,德妃接下来肯定要耗费大量口水来表达自己对皇后的忠心了。然而事情却出乎了贵妃的意料。虽然贵妃聪慧,但多的是她不知道的事!   迎着贵妃探究的视线,德妃委屈地说:“……因为她说的根本不是人话!太气人了!人家通房都是因为被避子汤坏了身子,以至于生不出健康的孩子。我呢,好好一人,自小身体健康,从不乱吃汤药,也没能生出健康的孩子。”   德妃越想越觉得生气:“为什么会这样?她是嘲讽我上辈子不修福德吗?我忍不了!我把她赶去浣衣局怎么了?堂堂宫妃连这么一点权利都没有吗?”   贵妃:“……”   万万没想到,事情的真相竟然是这样的。   ————————   一个出乎常人意料的事实。   太子出生后,皇上观察了三四年,觉得这孩子完全当得起太子的身份,不用和皇后努力养小号了,同时皇后觉得一子一女已经足够,女人生一次孩子就过一次鬼门关,可不能再生了(虽然后来又生了四皇子),德妃才开始侍寝。   皇上不纵欲。虽说作为一个坐拥天下的皇帝,他似乎从没有要为皇后守身的念头——皇后也没有——但他确实不纵欲,同时更想确保嫡妻嫡子的地位。   避子汤什么的,真没有。   那几年,德妃之所以没怀孕,是因为她压根就没侍过寝!   ————————   一个疑似探子的人以一种想要为德妃排忧解难的姿态出现在德妃面前,她得到德妃的重用了吗?并没有,德妃以为她在嘲讽自己,把她赶去了浣衣局。   就……很绝。 第七十章   当年那个被德妃赶去浣衣局的宫女名叫丁小满。   这名字是入宫后改的。   每批小宫女进宫后, 都会被分派到尚宫局专职教导规矩的女官那里,学上两个月。规矩学得好,才有可能更上一层。丁小满进宫时跟着一个姓丁的女官学规矩, 丁女官简单粗暴地给她们改了名字,用“丁”这个姓加上二十四节气。丁女官那时说, 名字先这么叫着,反正去了贵人身边, 贵人还会帮忙再改的。   在丁女官所教的同批宫女中, 丁小满的资质算是比较好的, 首先她认得几个字,其次她在家时就学过两三年女红, 且因为外家是游医, 她还跟着母亲学过几年药理……但她性情有些燥, 丁女官罚了她几次, 才把规矩学得差不离。   等规矩学完了, 宫内各司的主事者过来挑人。丁小满因有些女红基础, 被尚服局的司衣挑走了。在尚服局待了两年, 赶上德妃宫中点名要一个会针线的小宫女, 不知怎么的,这机会被丁小满得了, 于是又从尚服局调入德妃宫中。   一般来说,像丁小满这种没有去别的宫里服侍过的小宫女, 已经能称作是背景清白了,到了德妃身边肯定会得到重用。但也不可能一上来就得重用啊, 还是需要慢慢熬资历。丁小满刚到德妃身边时, 德妃都没见她, 也没给她改名了。她一边被一个二等宫女带着学德妃宫中的规矩, 一边被安排做些针线活。   按照正常的发展路线,等带她的那个二等宫女被提拔到一等时,丁小满就能填补二等的缺,成为德妃的身边人了。甚至在未来的某天,丁小满还能成为一等宫女,甚至是女官。可对于丁小满来说,这种发展路线似乎有点太慢了。   她要另辟蹊径、剑走偏锋!   见不到德妃就讨好德妃身边的大宫女;等取得大宫女的信任,就想办法立个功什么的,好被引荐给德妃;等见到德妃,就投其所好成为她信重的人……   德妃的心头之痛是什么?是二公主和三皇子的身体。   丁小满的优势是什么?她因为家传,恰好懂一些药理。   结果丁小满才开始试探大宫女,还没有说她手里有调理身体的方子呢,就被德妃赶去了浣衣局。那是宫中最辛苦的地方,一般去了浣衣局就出不来了。   贵妃翻看着丁小满的户档。这人去了浣衣局不到半年就病死了。浣衣局再辛苦,也不至于才半年就把一个健康人给磋磨死了。如今看着倒像是被灭口。   “已经派人去丁小满家乡查了。”贵妃皱着眉头说,“但她的身份估计没什么问题。她应该是正常入得宫,进了宫以后才被某些人蛊惑了。重点应该查她在尚服局的那两年,她到底在和什么人接触,那些人给她灌输了什么想法……”   有人藏在暗处,专门盯着像丁小满这样的人,不动声色地引导他们。如果丁小满成功了,取得了德妃的信任,挑起了德妃对皇后的仇恨,那些藏在暗处的人会进一步接触丁小满。而如果丁小满失败了,他们也会迅速舍弃这个人。   “不管怎么说,好歹又多了一个突破口。”皇后安慰贵妃道,“宫规森严,几时起床、几时用膳、几时就寝都有规矩,以丁小满的身份,她在尚服局那两年能接触到的人肯定有限。只要咱们严密排查,这次一定可以抓住他们马脚。”   “还不知道宫中有多少和丁小满一样的人。”贵妃叹息。   先皇的时候,世家张罗着把名门贵女送进宫来。说句不恭敬的,亏得先皇短寿,那些贵女进宫还没两年,先皇就走了,否则天下的局势会变得怎么样,还真不好说……到了今上这里,贵女是进不来了,结果侍奉的人又出问题了。   今上的后宫格局非常简单。   除去皇后和贵妃不说,前一些年主要是德妃和顺嫔在侍寝。如今多是安嫔和柔贵人在侍寝,她们俩的年纪要轻一点。这里头还有一个淑妃,是皇上的表妹。但淑妃之所以进宫,是因为皇上生母西太后的强烈要求。淑妃本身一直就没有得宠过。淑妃刚入宫时,皇上甚至刻意抬举了安嫔,都不愿召淑妃侍寝。   就这么几个女人,德妃是因为三皇子体弱不敢争,顺嫔是因为自身的性情过于柔顺从未想过要去争,她虽生了二皇子,但叫皇后说句公正的话,二皇子比起四皇子这个一母同胞的亲弟弟还更体贴太子一些。二皇子肯定是个好的。   安嫔的父亲是上医署御医,专门负责给两宫太后调理身体。安嫔自身也会些保养之术,她和淑妃同期进宫,先于淑妃生了四公主和五皇子。柔贵人的父亲是从五品文官,她是最后入宫的,在后宫资历最浅,生的孩子年纪也还小。   再说淑妃,她有西太后护着。皇上冷了她两年才招她侍寝,偏她运气好,只一次就怀上了,还生下了六皇子和六公主这样一对龙凤双胞胎。西太后极爱这对双胞胎,六皇子因此养成了一个霸道的性子。他和颜楚音自小就不对付。   皇后和贵妃对视一眼,忽然异口同声地提到一个人:“淑妃!”   安嫔生的五皇子比颜楚音略大一点,如今还在上书房里求学。他身材魁梧高大,单看身材的话,已经像个成年人了。他的骑射十分出彩,上书房的武师父非常喜欢他。皇上似乎曾经动过心思要把他往将才那方面培养,奈何他在兴趣爱好方面整个儿随了安嫔,母子俩是一对医痴,一有空就捧着医书不离手。   是真医痴,还是假医痴,皇后一双利眼自然能分辨。   连皇上都带不动医痴,已经绝了把五儿子培养成将才的念头;某些人就算成功潜伏到了安嫔身边去,他们也拱不起这对母子的火,无法教唆他们去争。   柔贵人那边呢,七皇子太小,刚刚开始学走路。要争也不是这时候。   所以,整个后宫最容易被钻的空子只能是淑妃和六皇子!   提起淑妃生的那对龙凤双胞胎,皇后难得有些头疼:“这俩孩子,本性都是好的,结果愣是被养得一个盛气凌人,一个沉迷小道还自以为聪明!唉!”   盛气凌人的是六公主。身为公主,高傲一些并没什么,皇后喜欢看到公主们骄傲自信的样子。但过于高傲,无论在什么事情上,随时随刻都想压过姐姐妹妹和京中贵女们一头,这就有问题了。沉迷小道还自以为聪明的是六皇子。   皇嗣的教养本该由皇后负责,但龙凤胎常住西太后那里。隔代养孩本来就容易溺爱,偏西太后不是什么聪明人……皇后身为儿媳,不能去问责太后啊!   “你已经尽力了。”贵妃安慰皇后,“连皇上有时都拿西太后没办法,咱们能管得了什么?淑妃那边……只是我们的猜测,先查一查,若没事自然最好。”   “就这么办吧!”皇后说。   贵妃压低声音:“那西太后那边呢……”是不是也得查一查?淑妃、龙凤胎和西太后,这三者能被归到一股势力里去。不是说西太后真的对皇上、对皇后有坏心,但西太后那个脾气性情、那个脑子……她确实是有可能被人利用的。   皇后想了想说:“先查淑妃……至于西太后那边,我去请姨母出手。”她口中的姨母指东太后,皇后是东太后姐姐的女儿。有时连皇上碍于孝道都压制不了西太后,但东太后可以。这世上能合情合理压制西太后的唯有东太后一人。   “如此也好。”贵妃说。   自从德妃被贵妃留了一回,后宫就盯着德妃呢!本以为德妃得罪皇后和贵妃了,却不想,贵妃之所以留了德妃,是想要抬举德妃!德妃竟然领了宫务!   德妃身上有差事了!   虽然那份差事不大,更像是帮贵妃打杂的。但不管怎么说,也是差事啊。有人暗恨,德妃都能当差,我不比德妃强吗。有人心道,看来皇后确实病重,贵妃一边照顾皇后一边总揽宫务肯定是忙不过来了,才会提了德妃当帮手……   病重……到底有多重呢?   如果直接一病不起,没了皇后这根定海神针……某些人忍不住畅想起来。东太后寿宴那回,本想算计新乐侯和六皇子,谁知新乐侯忽然犯了痴,突发奇想给太后跪经去了,叫他们算计落了空……这回皇后生病,一定要利用起来!   颜楚音还不知道,他又被人惦记上了。   他现在每天过得充实极了。   一大早起来先去宫里看望皇后,虽然他知道皇后是装的,但别人不知道,所以他也要跟着装。按照他的性情,皇后生了重病,他肯定时时记挂,每日进宫探望是很正常的。看过皇后顺带蹭顿早膳,颜楚音就去二皇子那边,跟着婓侍郎一块儿做事。忙完了一天的工作,他就去找沈昱,和小伙伴们探讨学问!   白天陪二皇子整理优秀策论,傍晚和沈昱以及小伙伴讨论策论,如此这般地过了几天后,不夸张地说,颜楚音某天晚上做梦的时候竟然都梦到了策论!   “太可怕了……”颜楚音醒来后冲双寿吐槽,“我昨晚没睡好,梦见和曹胖子他们一起写策论,沈昱给我们批改。结果蒋陞排第一,曹胖子和婓小鸟并列第二。而我因为错字太多,沈昱叫我重写!急死我了,我怎么可能那么粗心?”   双寿:“……”   “我竟然写了那么多错字啊……简直是噩梦!”颜楚音心有余悸。   双寿忍不住说:“有没有一种可能,梦到写策论,这本身就是个噩梦了?” 第七十一章   自从婓鹤提供了一个小院子, 他们就不在摘星楼讨论策论、研究学问了,一放堂都往小院子里跑。国子监和太学放堂的时间应该是一致的,但有时候架不住夫子拖堂, 而且沈昱经常会被夫子、同窗留下来,他往往都是最后到的。   对此, 婓鹤几个都表示可以理解。   曹录甚至说:“沈昱晚点到也好。我正好先去寻摸点好吃的,叫人打包了送到小院子里来。沈昱带着我们探讨学问多辛苦啊, 万万不能叫他饿着了!”   曹录是真会吃!   要不是他, 沈昱根本不知道京城里竟然藏着这么多好吃的!   于是乎, 前一天刚在曹录这里喝到了“好喝不骗你”的酸梅汤,第二天在太学, 正好听到同窗谈起相关话题, 沈昱忍不住插话:“你们说的可是城南大柳树下的那一家?确实好喝!”引得同窗啧啧称奇, 没想到沈昱连这个都知道!   沈昱有个好友叫邬明, 字亮勤。   邬明看着沈昱若有所思。凭着他对好友的了解, 好友绝不会把心思放在吃吃喝喝上面。好友是被老丞相带大的, 学着老丞相, 在饮食方面总力求简单。   好友从哪里知道城南大柳树下的酸梅汤的?   等到放堂时, 邬明拦住沈昱:“你这段日子总是来去匆匆……”要不是相信沈昱的人品,邬明真的怀疑沈昱和某位佳人“月上柳梢头, 人约黄昏后”了啊!   沈昱心道,和颜楚音几人见面的时候, 其实带上邬明也无妨。   单沈昱一人,总有忙不过来的时候。以邬明的学问, 指点颜楚音几个绰绰有余。而站在颜楚音几个的角度来说, 虽然邬明家里是从商的, 但他们绝对不会看不起邬明。这帮家世极好的“纨绔”, 他们眼中反而没有所谓的门户之见。   沈昱便说:“这样吧,你跟我一起去。”   他既然已经认识了颜楚音的好朋友,融入了他的圈子,也该正式地把自己的好友介绍给颜楚音。虽然颜楚音穿到沈昱身上时,已经见过邬明好几次了。   邬明莫名紧张了起来:“一起去?去哪里?”   “别紧张,就是见几个人而已,和他们探讨探讨学问。虽然他们的身份确实特殊了一点,但都是极好相处的,还能品尝到诸多美食。”沈昱开玩笑说。   邬明却更紧张了:“身份特殊?怎么一个特殊法?”   沈昱故作沉思:“嗯……是你想象不到的那种特殊。”太学和国子监之间有“世仇”,邬明肯定无法想象沈昱每日放堂后着急忙慌地赶去见几个国子监生。   邬明:“!!!”   大约是这段时间被颜楚音带坏了,明明已经看到邬明眼中隐约露出来的惊恐,沈昱还继续逗他:“别担心和他们相处不好。其实他们都非常……嗯,可爱!虽然他们在外头的名声实属一般,这些日子才刚刚改善一些,但那是因为世人对他们存在偏见。你只要和他们相处过,就知道他们的可爱可贵之处。”   邬明:“……”   这可怜的孩子,脑补了一堆有的没的,心情忐忑地跟着沈昱往小院走。   和往常一样,曹录、婓鹤和蒋陞是最先到的。没过多久,颜楚音也到了。趁着蒋陞待在屋子里研究沈昱的笔记时,曹录和婓鹤把颜楚音堵在了院子里。   曹录压低声音说:“香莲社要搞活动,请帖已经送到我这里来了……”   颜楚音一拍脑袋:“这些日子太忙了,好久没去香莲社了。”香莲社就是汤家庶子带头组建的沈昱夸夸社,颜楚音三个冒充曹家庶子,偷偷加入了社团。   “你想不想要去参加?”曹录从怀中掏出一张帖子。   社长汤子宁显得十分重视“曹家三兄弟”。谁叫当初入社考试时,三人戏演过了呢?于是在汤子宁的认知里,这三兄弟都是属于那种天资愚钝(?)却非常富有向学精神的人。作为社长,他忘了谁也不能忘记如此感人的三兄弟啊!   这不,请帖就送来了。   颜楚音从曹录手中接过帖子。   曹录一边示意颜楚音赶紧看,一边贼眉鼠眼地往屋子里瞧。很好,蒋陞的注意力还在沈昱的笔记上,根本没有注意院子里的动静。虽然蒋陞已经是他们的好朋友了,沈昱也确实优秀,但陪着颜楚音偷偷加入沈昱夸夸社这种事……   一旦被其他人知道,还是觉得很羞耻啊!   对不住了,蒋陞!   不是故意瞒着你的!   颜楚音饶有兴致地说:“竟然不是单纯的香莲社内部活动哎,是和其他社团的联合活动……地点就在东留园?可以啊,曹胖子,你家又来一笔进账!”   曹录谦虚道:“都是小钱,都是小钱。”   “参与活动的人多了,我们被认出来的概率就大了。”婓鹤说。虽然他们平日里去香莲社时,都会做好乔装。但这种乔装只能骗骗陌生人,骗不了熟人。   按照曹录和婓鹤的意思,这次的活动就别参加了。   但颜楚音脸上的却显出了几分犹豫。他最近听多了夸奖,汤子宁的夸夸对于他来说已经暂时失去了吸引力,但他就不能是为了真心夸赞沈昱而去的吗!   颜楚音压低声音说:“你们都记得香莲社成立的初衷吧?沈昱近来对我们照顾颇多,这样一个正式的专门用来夸沈昱的活动,我们不去,真的好吗?”   曹录最重义气,忙说:“那自然是不成的!我们得去啊!”   婓鹤依旧清醒:“但我们的身份……”   “我们能有什么身份?我们是沈昱的好兄弟!”曹录说。   忽然一个人从颜楚音身后跳出来,把曹录吓了一大跳。   胖子难得这么灵活,第一时间夺过颜楚音手中的请帖,着急忙慌地往自己衣服里塞。蒋陞眼角抽搐,佯装幽怨地说:“你们在聊什么?是我不能听的?”   曹录自放堂后就鬼鬼祟祟的,蒋陞很想装作没看见,但真的做不到啊!   “没、没聊什么啊……”曹录眼神闪烁。   “你要是不想说,那我就不问了。”蒋陞叹了口气。   曹录顿时内疚起来了:“好吧好吧,我说,我都说。你千万不能笑话我们啊。就是那个……那个……我们仨前些日子伪造身份,偷偷加入了香莲社。”   “香莲社?有什么讲究?”蒋陞问。   “那里全是沈昱的崇拜者,活动日常就是夸沈昱。”曹录闭上眼睛,打算替颜楚音背锅,超大声地说,“没办法,我太崇拜沈昱了!谁叫我这么崇拜他!”   刚走到院门口就听见这句话,邬明脚下步子一顿,下意识朝沈昱看去。   院子里,曹录破罐子破摔:“我甚至为他写了赞词!”只见他清了清嗓子,用更加洪亮的声音虔诚念道:“沈昱沈昱,日下而立;煜煜生辉,绝世独立!”   沈昱:“……”   大可不必啊!大可不必! 第七十二章   沈昱和邬明站在院门口, 一时间真不知道该不该继续往里面走。   偏偏院子里一群学渣还讨论得十分热烈!   身为轻量级学渣,可能更容易抓住重量级学渣的点?别人不一定能听出那四句赞词的好,但颜楚音就能领会到!他忍不住夸赞说:“厉害了, 胖子!你竟然把沈昱的名字做了拆分。昱,日下而立。这一听就知道是为沈昱写的!”   “是沈昱这名字起得好。”曹胖子难得谦虚了起来。   婓鹤家里多是文官, 虽然他是一个轻量级学渣,但一个在文官堆里熏陶出来的学渣, 他能和普通学渣一样吗?婓鹤十分清楚曹胖子这赞词比不得汤子宁那些人为沈昱写的诗, 但只要是人就都会有偏爱, 婓鹤毫无疑问偏爱曹胖子。   婓鹤朝着曹胖子竖起大拇指:“不错嘛,小词儿整得一套一套的!”   曹胖子越发谦虚了:“我本来想学《月下侠影》里那样, 主角身份暴露的时候, 旁白不是给了他一首四言诗。奈何脑力有限, 只憋出了这么四句来。”   “四句已经很棒了。”婓鹤赞道。   颜楚音在夸, 婓鹤也在夸, 蒋陞便有些怀疑自己。为什么只有我觉得这四句听上去有点羞耻?是我感知错了?还是说, 京城中夸人一直是这么直白的?   为了表示合群, 蒋陞努力压下心中的异样, 道:“那个社团……是叫香莲社吧,我也想加入。其实我也很崇拜沈昱的(当然更重要是因为我想合群, 如果沈昱擅长兵书阵法,我会更崇拜他), 虽然不太擅长词作,但我可以学。”   曹录一瞬间从虚假的吹捧中清醒过来, 一脸恨铁不成钢地看着蒋陞。你留着清清白白的身子多好, 干嘛想不开要往沈昱夸夸社里钻?里面都是太学子!   邬明递给沈昱一个眼神。那什么香莲社, 我能加入吗?   沈昱无可奈何地闭了闭眼。别问我, 我什么都不知道!   “啊!”院子里忽然传来一声充满惊喜的呼叫声。   是颜楚音!   他一脸惊喜地说:“多亏了胖子,瞧瞧我发现了什么!沈昱的昱,上日下立。我名字里的音,上立下日。你们说巧不巧!我和沈昱真是太有缘分了!”   “真的耶,你们的名字……我颠倒一下就成了你!”曹胖子也觉得惊喜。   曹胖子手舞足蹈了起来:“这叫我想起前两天刚看完的一本新话本,里面有位痴情的前辈发明了一种功法,看上去平平无奇没什么威力,但顺着练可以练成,把功法颠倒一下,反着练也能练成。主角在山洞里找到功法,顺着练了起来。在不知情的时候,江湖第一美女也得到功法,但她是反着练的……你们猜怎么着?后来主角和第一美女相遇,他们双/修后,内力双双增加一甲子!”   “这话本我也看过。”蒋陞抓住机会合群,“若老前辈泉下有知,知道他发明的功法真叫一对有情人练成了,他定然欣慰。现实中真有这套功法就好了。”真有这么一套功法,他一定拉着未来妻子一起练,从此夫唱妇随、好不逍遥!   虽然蒋陞一直自诩成熟稳重,但这个年纪的男孩很难对江湖不心生向往。   颜楚音顺着蒋陞的话畅想起来:“真有这么一套功法,我就顺着练。沈昱和我名字颠倒一下,让他反着练……不对啊,我和沈昱俩男的,怎么双/修?”   邬明笑着看向沈昱,眼神中充满了意味深长。   哦,我的老朋友!   我没有笑话你的意思,你要相信我。   我就是觉得他们果真可爱!   沈昱:“……”   “我写的赞词可以改一改了,日下而立改成与日同立,怎么样?”曹录觉得自己这一刻仿若被古代无数文豪附身,“与日同立,昱也,音也。真是妙啊!”   眼看着曹录就要“才情大发”针对赞词搞二次创作了,沈昱连忙推门而入。他装作什么都不知道的样子,一进门第一时间把邬明介绍给大家。如此就能叫大家的注意力都集中在邬明身上,忘掉什么日下而立,也忘掉什么正反功法。   四个国子监生果然迅速接纳了邬明。而邬明呢,在院门口偷听到了那么多好玩的内容,彻底刷新他心底的认知。他自然就知道该如何与这四人相处了。   这日他们讨论的策论是一个很早以前的旧题,和边防有关。   顺国公代代在西北驻守边疆,那边的士兵很容易会变得“只知顺国公而不知皇上”。当然,顺国公是忠心的,本朝的历任皇帝也都是信任顺国公的。但在史书上,手握兵权的将军因此不听朝廷调配,这种情况虽不多却也不罕见。   问,如何避免这种情况的发生。   策论里提出一种方法是换将。甲乙丙丁四将军分别驻守东南西北,几年后将甲换到南边、乙换到西边,以此类推。每一位将军在每个地方都不会长期驻守,自然就不会形成自上而下一言堂的风气了,因为士兵们心里会掂量,我对你再如何忠心,过个几年就换新将军过来了,你又不是一辈子管我,何必呢?   曹录看完策论只想说:“这肯定是个完全不懂兵法的憨子写的!通篇放屁呢!”按照答卷里这么搞,没战事还好,一有战事,将军和士兵怎么打配合?   蒋陞他爹是封疆大吏、川省提督,总管川省军民政务,蒋陞跟着他爹在任上多年,别的不敢说,但在军务这块,确实比许多只会纸上谈兵的读书人要强一些,他说:“将军哪能随便换?七百年前的卫朝,不就是因为当时的文官在朝堂上瞎搞,几个稍有能力的将军今天被这么搞,明天被那么搞,后来卫朝怎么了?整个儿灭了!中原大地差一点就被蛮夷之人占了!这教训还不够大?”   “多往军中派几个监察之人不就行了,何必一直换将?”颜楚音说。   “如何保证监察之人永远不会被收买、被胁迫?”沈昱反问。   颜楚音最听不得反问,好胜心立刻就被激发出来了,振振有词地说:“可以明着派几个监察官过去,暗中再派几个去。暗中的那几人只对皇上负责。”   “如果是当下这种时局,你这方法还算可行。”沈昱继续激着颜楚音,“但如果是卫朝后期那种局面,皇上对朝堂失去控制,你这法子就不行了。只几个监察之人忠于皇上有何用,当军队叛变成为大势所趋,不是几个人能阻止的。”   “今上英明,卫朝后期那种局面绝对不会出现。”婓鹤说。   还是用顺国公府来举例,既然人家一直都是忠心的,那么给予一定程度的监察已经足够。未来哪一天,如果顺国公府的忠心开始打折了——这真的只是一个假设而已——只要监察到位,也能第一时间发现。卫朝后期那种情况,是因为武将被压制太过,又撞上蛮夷入侵,军队不叛变就没了活路,所以他们在很短的时间里迅速叛了。用后世人的眼光来看,婓鹤还得赞一句他们叛得好!   曹胖子嘟囔着:“反正频繁换将肯定是不行的。说什么都不行!”   ……   天色渐晚,沈昱把今天的讨论内容整理在纸上。   邬明忍了很久,到底没忍住,拉着曹胖子小声说:“咳,我之前在院门口听到你为沈兄写的赞词。写得不错,只一个……熠熠生辉不能用于形容人。”   “不能吗?”   “不能哦,我觉得改成璀璨光辉会更好,你说呢?”   “沈昱沈昱,与日同立。璀璨光辉,绝世独立。嗯,可行!”曹录冲着邬明比大拇指。邬明谦虚地摇摇头。低调低调,咱们小声一点,别叫沈昱听见了。   看着专心书写的沈昱,邬明双手合十地念了句不走心的佛号。   阿弥陀佛,但我真的忍不住啊,善哉善哉。   作者有话说:   邬明:迅速雕化。   阿弥陀佛,善哉善哉。 第七十三章   相聚的时光总是过得特别快。   暮色四合, 沈昱和邬明坐着同一辆离开的马车。   邬明忽然开口问:“你故意的?”   “嗯?”沈昱似乎在思考什么问题,漫不经心地哼出一个慵懒的鼻音。   “你带着新乐侯、曹世子,还有婓家、蒋家的公子讨论边防军务, 你是故意的。”邬明十分肯定地说,“你觉得边防会出事?”可按照现有的时局来看, 本朝的边防军务十分稳定可靠。西北虽战事不平,但西北有忠心骁勇的顺国公。   沈昱从正在思考的事情上收回注意力, 视线直直地落在邬明身上。   邬明淡定回望。   沈昱轻笑一声:“亮勤还是这般敏锐。”   邬明的伯父是数一数二的大布商。商人做到邬家那个份上, 真相当了不起了。虽然邬明的父亲只是一个普普通通的活在祖宗荫蔽之下的每年拿分红的富家子弟, 邬明日后也不可能继承邬家祖业,但这不代表邬家就不重视邬明了。   恰恰相反, 自从邬明显露出了他在读书上的天赋, 邬伯父就看重他更甚自己的嫡子。但凡家族里有大事要商议, 邬明虽然年纪不大, 却一直是座上宾。   可以说, 在邬家, 邬明比他父亲有地位多了!他在这种环境下成长起来, 身上固然保留着读书人的天真, 但不代表他不敏锐,不代表他对世事不通透。   见沈昱没有否认自己的话, 邬明的眉头立刻皱起来了:“商队那边并没有传来额外的消息……”邬家拥有自己的商队,行商之路通往全国各地。他们自有专人负责往西北那边跑。那都是邬家培养出来的好手, 若真的边防不稳,他们肯定会有所发现。要知道, 如果边防真的出问题了, 那绝对不是一日之间忽然出现的, 所有的问题都来自于日积月累。生意人最不缺的都是敏锐的嗅觉。   沈昱忙说:“我也只是有备无患。”   沈昱不觉得顺国公会反, 也不觉得西北的那条防线会忽然崩溃,他只是隐隐觉得肯定会有人想挑事。回顾和颜楚音互换后的日子,沈昱和沈丞相被人算计过,颜楚音也被人算计过。可见,就是存在多股势力试图破坏现有的平衡。   如此,顺国公作为唯一还握有重要兵权的开国国公,有心人会放过他吗?   而且沈昱这些日子一直在思考一个问题。颜楚音口中的那些老鼠,他们想要和一个庞大的正值上升的国家统治势力对抗,其实并不够格。那么,这些老鼠的底气到底源自哪里?他们在暗处发展新人时,到底给新人画了什么大饼?除了洗脑和恫吓,也该存在一些看得见的利益,才能把乌合之众联合到一起。   沈昱思来想去总抓不住那一根线头。   直到他做出一种大胆的假设,虽拿不出有效证据,但把这种假设代入到整件事情中去,一些想不明白的地方似乎立刻就能想明白了。他觉得那些老鼠的大本营并不在本国,哪怕他们确实曾是本国人,但他们把大本营移去了外邦。   大本营都在外邦了,他们肯定和外邦势力有很深的勾结。   他们被外邦供养着,和外邦相互利用着。而外邦从未克制过他们的野心,他们觊觎本国的国运,眼红中原大地的富饶,随时准备化身毫无人性的饿狼。   如此一来,西北军务就非常值得重视。   邬明和沈昱的信息不同步,他自然想不出为何沈昱用上了“有备无患”四个字,但他并没有质疑沈昱,只道:“若有人对边防军务动手,真该抄家灭族。”   沈昱说:“顺国公老谋深算,想必心中有数。我们不过是白操着心。”   “边防安稳自然再好不过。”邬明衷心期盼着这一点。   沈昱心道,什么时候都少不了想浑水摸鱼的,未来若真有人试图设局破坏皇上对顺国公的信任,也许皇上那边还没说什么,朝中就会跳出一帮有私心的人在其中使劲地搅合。若是有个法子能把这种隐患提前消灭掉,那就太好了。   “新乐侯提出推广科举旧卷,你引导的?”邬明又问。   沈昱一脸诧异:“你为何这么想?那是新乐侯自己想出来的,我没有插手一分一毫。你今日和他相处过,理应知道他这个人……其实思维非常敏捷!”   摸着良心说一句,今日探讨策论的时候,颜楚音并没有给出什么叫人耳目一新的说法,更没有提出类似于推广科举旧卷的叫人拍案叫绝的解决方案。这都很正常,就算他确实像沈昱夸的那样思维敏捷,那也不能天天都有巧思啊!   邬明只和颜楚音正经相处了一回,难免有所误会。   但沈昱绝对不允许他存在这种误会!   沈昱忍不住说:“世人对新乐侯误解太深了。他只是年纪还小,夫子对他又过于严厉,以至于他以前有些厌学……只要找对了方法,用心鼓励他,使劲鼓励他,一直鼓励他,他其实还是很有向学精神的。而且他还很有天赋……”   邬明:“……”   救命,沈昱竟然会说出“他只是年纪还小”这种话来!   到底是什么遮盖了他的眼睛!   还有,夫子严厉不是应该的吗?严师才能出高徒啊!   所以,又是什么在蒙蔽沈昱的理智!   “我知道了,是‘你的名字颠倒一下就是我的名字’这种绝妙的缘分遮盖了沈兄的眼睛。”邬明在心里默默地吐槽,“是‘拿到顶级功法后就盼着和沈昱双/修’这种感人的偏爱蒙蔽了沈兄的理智。除此以外,我真的想不出别的原因了。阿弥陀佛,善哉善哉。”   对了,香莲社又是什么?我应该能加入吧?邬明忽然蠢蠢欲动。   说到香莲社,举办联合活动的日子就在下一个休沐日,距离现在已经没几天了。颜楚音一帮人左思右想后还是决定去参加。他们照例做了乔装,打定主意在活动中低调一些。躲在香莲社其他成员背后,为自家增加点人气就好了。   蒋陞主动提出要一起去,自然不能不带上他。   等见到社长汤子宁,曹录说:“这是我二哥,你只管叫他曹二。他自幼习武,原本对沈昱没什么偏爱,但在我的感化下,他终于认识到了沈昱的好,决定要一起加入我们这个愉快的大家庭。社长你看,我二哥的心这般坚定,咱们是不是能通融一下……”曹胖子他们仨的伪装身份分别是曹四、曹七和曹九。   作为新鲜出炉的曹二,蒋陞冲着汤子宁一抱拳:“麻烦了。”   汤子宁:“……”   看着那结实有力的拳头,汤子宁镇定地说:“不、不麻烦。”   活动的地点设在东留园,几个社团一起包了一个名叫“日月明”的大园子。这园子非常有意思,园子被一条人工河分成了东岸和西岸两部分。东岸是一种景致,西岸又是一种景致。东岸种松柏,四季常青。西岸多花草,春夏宜人。   故此,东岸又被称之为“日”,傲骨长青;西岸又被称之为“月”,清新雅致。   一般来说,这个园子经常租出去用于相亲。   曹胖子几个都没怎么开窍,对相亲不感兴趣,压根没想到活动场地上会出现女子。好在汤子宁是个负责任的好社长,提醒他们说:“今日有幸请来了问梅社。到底是男女有别,我们已经提前说好,男子只在东岸走动,千万别去西岸唐突佳人。当然,问梅社里多是一些洒脱大气的女子,既是几个社团联合起来搞活动,那她们也不会断了和我们的交流。活动中途,两/岸会互换诗作。”   交换诗作时,主持人会撑着一叶舟站在河中间。只要对自己诗作有信心,就可以把作品递给主持人。他会高声念出来,东/西岸某某人,所做某某诗等。   一般说来,男子在这种场合多用本名,女子多用自取的别号。   汤子宁说完,等着曹家四兄弟脸上露出震惊喜悦的神色。因为在很多人心里,问梅社的女子都是雪山白莲一样的存在。然而,这四人一个赛一个淡定。   颜楚音认真纠正汤子宁话里(他认为的)疏漏之处:“虽然问梅社也很不错,但是你没有见过我妹妹,我妹妹真的……完全当得起洒脱大气四个字!”   婓鹤轻声抱怨:“早知道还请了问梅社,我就不来了。”他有两个堂姐一个堂妹都是问梅社成员,万一今天来的人里面就有他的姐姐妹妹,他肯定会被认出来的!他四下看了看,发现除了他们四个往低调里整,其他人都在往高调里打扮。不愧是问梅社,汇聚了京中顶级的那批贵女,叫这帮男子不得不重视。   等等!   婓鹤抓住汤子宁的胳膊:“社长,有问梅社参与的活动,我们这样一个刚成立没多久在京中还不甚有名的小社团,竟然也拿到邀请了?怎么做到的?”   汤子宁茫然地说:“他们给我们发了邀请函……有什么问题吗?”   婓鹤压低声音:“你实话告诉我,没有出卖沈昱的色相吧?”   从汤子宁口中拿到了坚决的否定的答案,婓鹤将信将疑地松开了他。   这时,曹录又抓住了汤子宁的胳膊。汤子宁一脸期待地看着他。胖子不负期待地追问道:“社长啊,今日的席面是从哪个酒楼定的?我看看好不好吃!”   汤子宁:“……”   蒋陞一脸神秘地把汤子宁拉到一边:“社长,请教您一个问题。成立社团需要注意点什么?假如我想成立一个武学社……当然,就算我成立武学社,我的心还是会留在香莲社的。我的心和我好友……咳兄弟同在,和沈昱同在!”   汤子宁:“……”   要不然你就带着你的心去武学社吧,不用勉强留在我这里! 第七十四章   东留园是京城周边最为有名的园子, 四季的景致都相当不错。而夏日因为草木繁盛,更叫人心生喜爱。从春末到盛秋,东留园的租赁生意都异常火热。   闻着清新的草木香气, “曹家四兄弟”躲在树荫下吃吃喝喝。蒋陞喝了两口园子里提供的酒,觉得和甜水似的不够味, 便解下腰间的酒葫芦,豪饮起来。   闻着浓郁的酒味, 曹录好奇地问:“你的酒量都怎么练出来的?”   “许是天生的?反正我从来没有喝醉过。”蒋陞举着酒葫芦晃了晃。   曹录一脸羡慕地看着他:“你上辈子肯定是个大侠!”话本的大侠都这样, 有一件全武林为之倾倒的好武器, 有一匹绝世好马,还有千杯不醉的好酒量。   颜楚音靠在婓鹤身上, 而婓鹤靠着一棵树。阳光细细碎碎地落下来, 颜楚音有些犯困。他闭着眼睛, 声音含糊地说:“早知道香莲社只是陪衬, 我就不来了。”在他的想象中, 香莲社就算不是主角, 也应该有独立的发言时间, 全体成员一起站出来, 诉说这些日子的学习心得,要永远向沈昱看齐之类的……   沈昱这么好!   为什么不把这样一套流程给香莲社安排上!   简直叫人失望!   “就当是出来散心了。”婓鹤安慰他说。   颜楚音懒洋洋地打了一个哈欠:“等会儿要没事了, 我们就提前离席吧。”早点离开就能早点回城,早点回城那说不定今天还能有时间去丞相府转一转。   隔着风和浅浅的水声, 隐约能听到远远传来的贵女们的谈笑声。   亦有读书人在高谈论阔。   似乎人人都不想辜负这一点夏日光阴,唯有“曹家四兄弟”始终安安静静地窝在角落里, 谁也没有动弹。据说困意会传染, 婓鹤渐渐也觉得有些困了……   他下意识地放松身体, 慢慢闭上眼睛。   忽然, 原本靠着他的颜楚音一下子坐直。   婓鹤感觉到肩膀上失去了重量,猛然把眼睛睁开,眼中闪过一丝警觉。   “颜楚音”下意识地观察四周。迎上婓鹤疑惑的眼神,他忙说:“刚刚有个小飞虫一直在我耳边飞。”说着他还故意晃了晃脑袋,好似被小飞虫烦得不行。   婓鹤解下腰间的荷包递给颜楚音:“这里头有清凉膏,你在耳后抹一点。”   “颜楚音”很自然地接过,说了一声好。   沈昱这些日子已经和婓鹤几个混得很熟,就算忽然换到颜楚音身上,也没半点慌张。他知道该怎么和婓鹤几个相处,也知道他们此时待在园子里干嘛。   看样子,社团活动不是很有意思,所以四小只躲了起来?   沈昱觉得他们躲的这个地方特别好,没有彻底远离人群,但有树木作为遮挡,很有几分闹中取静的意味。他情不自禁地想起半句诗,偷得浮生半日闲。   沈昱涂好清凉膏,想也不想地倒回婓鹤的肩膀上。   很快,就连沈昱都被感染得昏昏欲睡了。   然而他没能睡过去。   不远处传来的喧嚣声表明园子里出事了。蒋陞收起了酒葫芦,曹录用帕子擦掉嘴角的糕点屑,婓鹤露出了饶有兴致的表情,显然都准备去看这个热闹!   凑热闹是人类天性!   四个人从躲藏的地方出来,婓鹤随手拉住别社的一个陌生人问:“兄弟,出什么事了?我们刚刚在谈论诗作,太专心了,以至于现在一头雾水的……”   那人很是为难地说:“这……这……”   “你该不会也什么都不知道吧?”婓鹤一脸怀疑地问。   这么简单的激将法,但架不住就是有人吃!那人说:“罢了,虽说君子不该道人是非,但就算我不说,你们很快也能知道真相。”那人开始压低声音。   婓鹤十分配合地把耳朵凑过去。   那人说:“对岸捡到了一个荷包。”   “荷包?”   “对。那荷包十分精致,显然是某位贵女的心爱之物。据说荷包上缀着的珍珠和宝石都是珍品,加起来少说也值五百两银子,那可是足足五百两啊!这么贵重的东西,自然要寻找失主啊。结果奇了怪了,竟是无人站出来认领。”   “难不成荷包有什么不妥?”   那人点点头:“因着无人认领,便有人说打开荷包看一看,说不定能找到和它主人有关的线索。结果一打开……你们猜怎么着?里面藏着一封情信。”   今日参加活动的贵女们全都是未婚。   结果某人荷包中藏着一封情郎写来的信。   这绝对是丑闻了!   难怪没人认领那个荷包。   因为她不敢确定荷包有没有被打开过。如果早就被某个人打开了,之后再假模假样地寻找失主,她站出来认领岂不是自投罗网了,会将把柄送到看过那封情信的人手里!但真正的主人不站出来,在场的贵女就都被这人拖下了水。   每个贵女都会被人怀疑是那个荷包的主人。   婓鹤简直要气死了,追问道:“那封信上能看出有效信息吗?”他不确定自家的姐姐妹妹在不在现场,如果在的话,他的姐姐妹妹岂不是也要被连累了!   那人摇摇头:“信的开头和落款都不是真名真姓。不知那信是谁写的,也不知是写给谁的,只知那字写得极好。哎,都说字如其人,这人怎么就……”   西岸的贵女们不想给荷包的主人背锅,东岸这边则有不少人试图抓住这个机会为自己心目中的她排忧解难,所以一堆人铆足劲儿围在那里辨认字体呢。   “已经有人说那字瞧着眼熟了,估计很快就能辨出结果。”那人说。   沈昱心道,这种热闹着实没什么好看的,事情一旦闹大,涉及此事的贵女这辈子就都完了,也不知是哪个读书人竟如此行事,书读到狗肚子里去了……   正这么想着,他就听见那堆人里有人说:“这是沈昱的字!”   沈昱:“???”   蒋陞、曹录和婓鹤:“!!!”   那堆人立时吵了起来,这个说绝对不可能是沈昱,那个说不要污蔑沈昱,又有说沈昱如何风光霁月、君子自持……但又有三两个声音说就是沈昱的字!   沈昱一手字写得极好,越好便越会有自己的特色,也就越容易辨认。   正当大家争论不休时,忽然有人提到了香莲社。一些人不了解这个社团,但总有人了解。这个社的日常活动就是临摹沈昱的字,而这并不是什么秘密。   婓鹤难得暴了一句大粗口:“狗娘养的!”终于知道为什么香莲社这种刚刚成立没多久的小社团也能接到活动邀请了,原来是想要拉着他们当“证人”啊!   决不能坐视沈昱被冤枉!   婓鹤黑着脸冲着人群跑了过去。蒋陞和曹录也没有犹豫。反倒是沈昱这个当事人稍微落后了一步。人群中,几个香莲社成员已经被择了出来。他们眼神无助地看向社长汤子宁。显然他们已经看出来了,那个字真的很像沈昱的字!   准确地说,如果不是对沈昱的人品有信心,他们觉得这就是沈昱的字!   据说一些仿造字迹的高手,能把字仿得和原主一模一样。汤子宁早前没有遇见过这样的高手,这还是第一次。他知道沈昱是被算计了。他知道自己必须死咬着说这绝对不是沈昱的字。但如果现场有人叫他展开来具体讲一讲,为什么不是沈昱的字。他根本说不到点子上!因为这个字形似沈昱的字,神也似!   汤子宁紧张极了。他觉得自己的心脏已经跳到了嗓子眼。   可是他不能慌啊。   绝对不能慌。   读书人重视名声胜过生命!汤子宁心道,成立香莲社原本是想回报沈昱,没想到竟然沦为了某些人陷害沈昱的工具!如果真让那些人得逞,他宁可死!   汤子宁缓缓地出了一口气,坚定地说:“这不是沈昱的字。”   咦?   除了他,似乎还有人和他说了一模一样的话。   汤子宁猛然转头向身后看,“曹家兄弟”中的老幺一脸淡定地走上前,当着所有人的面拿起了那封情信,从头到脚飞快地扫了一遍,然后不紧不慢地说:“沈昱自幼习字,承袭二张,且以大张为主。大张和小张虽是一家兄弟,同为张体奠基人,但这二人的风格其实略有差别。其兄书风稳健,其弟多谄媚。”   汤子宁情不自禁地点头。   沈昱继续说:“此手迹虽有二张笔法之神韵,但点划间过于流畅,拙气不足、灵巧有余,比起大张更似其弟,与沈昱习惯相反。故而说不是他的字。”   汤子宁再一次疯狂点头。   很多时候就是这样,因为自己的能力还没有到那份上,叫你去讲,肯定讲不出一二,但经人提点后,你会发现事情的真相非常简单,一瞬间就明白了。   汤子宁也学张体。大张和小张的字乃是一脉相承,二者区别微乎其微。很多人在学张体时,年轻时的字更似小张,等有了阅历,气质慢慢沉淀下来了,字里行间就会自然而然地染上几分大张的稳健,渐渐会有一种返璞归真之感。   年轻人就算有心要学大张,往往都学不像。   但沈昱是个例外!因为沈昱起步时,与其说临的是二张的帖,不如说临的是丞相的帖。丞相大人这辈子经历了太多悲欢离合,早悟透了何为大巧若拙。   人人都知道沈昱擅张体,但不经人提醒便能从字里行间看出那份拙气的,在同龄人中,沈昱目前只见到了三皇子一人。其他人的眼力劲还没到那份上。   当然,老怪物们肯定都是能看出来的。   太学里的夫子应该也能看出来。但沈昱在太学很少用张体,多用馆阁体。   经由沈昱自己说破,汤子宁慢慢品出了三分。他使劲点头,头都点完了,才猛然反应过来——曹家老幺的水平竟然在我之上?曹家老幺?怎么会呢?   沈昱身后,蒋陞、曹录和婓鹤全都维持着目瞪口呆的姿态。   厉、厉害了,音奴这一通胡编乱造,听上去真像那么回事,竟然把在场的人都糊弄住了。不愧是音奴啊,在这种紧要关头,他竟然还能装得如此淡定!   大张、小张什么的,有汤子宁这种经人提点后能品出一二的,也有品不出来的。当下就有人不服,咄咄逼人道:“阁下是谁?我见阁下眼生,为何不报上名来?”你连自己姓什么名什么都不说,我怎么敢信你这一通分析是对的?   沈昱没觉得生气,心情很好地说:“沈昱幼时曾写过一首诗,其中一句是‘愧玉怀身常自罪,奉孝平生再不提’。”没记错的话,这是我七岁那一年写的。   汤子宁一脸茫然。身为香莲社社长,他竟然不知道这句诗!   这时候,反倒是婓鹤站了出来:“我知道!这首诗经由沈丞相好友,永安书院的院长之口,在小范围里传播过,后来不知怎么就不传了。我爹在外头把诗听全了,回家就教我背。我那时连字都认不全,费了大劲才勉强背下来。”   如今回忆起来仍觉得心酸!沈昱,你不经意间毁掉了我童年的好多温柔!   见很多人不知道此诗,婓鹤就把全诗背诵了一遍,还加上他爹当年给出的解读,滔滔不绝地讲述了起来:“沈昱小小年纪便有了清官之志,愧玉怀身常自罪就是说他连自己身上多戴了一块玉都觉得惭愧,觉得不该这般奢华……”   沈昱:“……”   说得很好,但是不要再说了。   “你理解错了。”见婓鹤越说越偏,沈昱忍不住打断他,“沈昱写诗的本意并非如此。”他之所以提起这首诗,是因为它能作为证据,证明情信和他无关。   然而,香莲社的其他成员已经被这首此前未曾听过的诗深深吸引了!那是沈昱七岁做的诗!七岁!不愧是我男神,七岁时就有了这么伟大高洁的志向!   周围有些虽不是香莲社成员但一直对沈昱心存善意的人,也忍不住替婓鹤说话:“我觉得这位小兄弟说得没错。理解得很对!沈昱开篇就直抒胸臆……”   “这么说来,确实很少在沈昱身上看见玉饰!”   “他从不用玉簪,多用竹簪和木簪。腰间的话,我见过他佩素色香囊和雷击木牌,好像确实没见他戴过玉佩……原来如此!原来他幼时就发了宏愿!”   汤子宁摸了摸头上的沈昱同款木簪,一脸感动:“我单知道他生活简朴,却不知道他在七岁时便已经立了志……”我要和他一样,日后做个清官!   沈昱:“……”   你们理解错了!   别犟,以我原作者的身份发誓,你们真的全都理解错了! 第七十五章   愧玉怀身常自罪, 奉孝平生再不提。   “第二句分明在讲不能奉孝之遗憾,你们解作立志之诗,未免有些牵强。”沈昱觉得自己这诗明明很好懂, 抒发的是对长辈的怀念之情,哪里立志了?!   周围立时响起几声善意笑声, 笑沈昱的想法过于简单。   汤子宁拍了拍沈昱的肩膀,叹道:“自古便有忠孝两难全之说。想要当一个清官、好官, 需要时刻将百姓放在心上, 故不能常常奉孝于父母膝下……”   看看那些外放的大臣吧, 他们大都是自己在外为官,父母守在老家, 如果孝顺是每天在父母跟前早请安晚汇报, 那他们只能不孝了。再看看那些朝中的重臣吧, 很多时候就连父母去世了都不能为之守孝, 所以才会有夺情一说……   在场的多是读书人, 对于忠孝两难全自然都有深刻的理解。   汤子宁话音刚落, 其他人纷纷接口。等他们说完了, 汤子宁看着沈昱说:“听懂了吧, 奉孝平生再不提便是这个意思。所以说,这确实是一首立志诗。”   沈昱:“……”   怎么办, 忽然觉得这些人说得好有道理。   如果我不是原作者,我就信了!   有人不死心地想要把话题引回到那封情信上, 没人关心沈昱当年是怎么立志的,我只想知道这封信到底是怎么回事!沈昱几乎是感激地看了那人一眼。   沈昱拿起情信, 指着某一行的“琪琚”一词, 在“琚”字上点了点:“我之所以说这封信不是沈昱写的, 还因为信里出现了这个字。为长者讳, 沈昱写这个字时,通常会少写一点,或者用其他字代替。但你们看这个字,它是完整的。”   琚,琼琚,佩玉也。   它并非是常用字,多见于人名。《诗·卫风》中有一句,投我以木瓜,报之以琼琚。但这句并没有另一句“投我以木桃,报之以琼瑶”出名。沈昱日常写作的时候,就算偶尔需要写到“琚”这个字,他往往都能找到其他的字作为代替。   代替字太多。缺一笔这种避讳法,沈昱就很少用了。   以至于世人好像并没有意识到他一直刻意避了“琚”这个字。   “所以说,沈昱那首诗真不是立志诗,而是一首缅怀先人的诗。”沈昱解释道。琚,佩玉也。因为先人名字里有“琚”这个字,而那位先人早就不在了,沈昱不能承/欢膝下,只能用别的方式孝顺那位先人,所以决定从此以后不佩玉。   这听上去好像有些夸张。   但前人在为长者讳时做过更夸张的事。   比如有人从不听音乐,也不游嵩山和泰山,只因他父亲的名字里有“岳”这个词。又比如说诗圣一生写诗千首,却从来不咏海棠,只因他母亲名为海棠。   沈昱因先人名中有“琚”,从此不在身上佩玉,这都是很常规的做法。   愧玉怀身常自罪,奉孝平生再不提。这两句的真正含义便是如此。   “不对啊,既然要避美玉,为何沈昱以‘昱’为名?”人们能够接受“立志诗”的解释,现在原作者站出来说是缅怀诗,他们反而觉得沈昱的说辞中有漏洞了。   这里头还存着某些小人想要继续搅浑水。   都知道沈昱只有沈丞相一个亲人,而丞相的名字中并没有“琚”字。为长者讳,到底避讳的是哪位长者?哦,没忘了沈昱是连着他父亲一起被过继到丞相这一支来的,难不成他父亲的名字里有琚字?还是他母亲的名字里有这个字?   怎么可能呢!   沈昱被过继前的家世不算难查。他父亲的兄弟叫沈土根,一个爹娘生出来的一家兄弟,大哥叫沈土根,老二忽然就雅致了,起个名字叫沈琚?谁信呢!而沈昱的母亲本是流民,被沈家买了做童养媳,卖身契上也没“琚”这个字啊!   当下便有人觉得“颜楚音”在胡编!   编吧编吧,你现在编得越多,等会儿被拆穿时就越狼狈!   反正这情信必须是沈昱写的!   他们却不知道,此时站出来的人根本就是沈昱本人!   沈昱不惧怕任何质疑,因为他说的全是真话!他反驳质疑者说:“你这实属胡搅蛮缠了。沈昱的名字是他祖父亲自取的,丞相不比你懂吗?”沈昱的名字一点问题都没有。他不佩玉,避的只是“琚”这个字的字意。虽然昱玉同音,但严格说起来,只要沈昱的名字里没有“琚”的同音字,就不能说他犯了忌讳。   至于到底避了哪位长者,沈昱下意识地先冲着天地行了一个礼,才说:“沈昱避的是他祖母的名讳。”是那位被沈丞相抱着牌位娶进门来的沈家师姐。   她是沈丞相恩师的女儿,是沈丞相唯一的妻子。   自然就是沈昱的祖母!   沈昱心里对沈丞相无比尊敬爱重,而沈丞相时时不忘为妻子擦拭牌位,沈昱知道祖母在祖父心里的位置,自然而然就会尊敬爱重这位从未见过的祖母。   丞相常说,没有恩师一家人,就不会有现在的他。   而没有丞相,七岁的沈昱大概还在饥饿痛苦中挣扎。   所以沈昱心里也记高祖父、高祖母和祖母的恩!   在他七岁那年,当他写下那首缅怀诗,他是真的发自内心地觉得遗憾。若是祖母还在世,那该多好啊。若是能像孝顺祖父一样孝顺祖母,那该多好啊。   万万没想到,儿时的有感而发会在今日成为证明自己清白的有利证据。   定是祖母的在天之灵在保佑着他吧!   人群中,有人暗恨,有人沉思。更多的人在事后诸葛亮,一个个说:“早说了不可能是沈昱写的,虽然我早前没能读过那首诗,但我信沈昱的人品!”   沈昱当着大家的面把情信收起来:“这封信确确实实和沈昱无关,关于这一点,应该没人会质疑了。但这封信的笔迹和沈昱的字如此相似,估计不是什么巧合。我怀疑有人在陷害沈昱,打算把信交到衙门里去。大家没意见吧?”   “这样不好吧,毕竟涉及到女子闺誉……”有人说。   沈昱轻飘飘地看了那人一眼:“正是为了女子闺誉,才要请衙门介入。我怀疑这个信和装信的荷包,根本没有所谓的主人。有人欲借此场合陷害沈昱,故意弄了一个失物招领的局。若说荷包有主人,它的主人只能是幕后黑手。”   大家嗡地一声议论开了。   是啊,谁说荷包一定是贵女遗失的?也许根本没有所谓的贵女。   一切都是某个人的阴谋诡计!   汤子宁神色坚定地站在沈昱身边:“我同意曹小兄弟的做法,此事太恶劣了,一定要报官!我相信,对岸也会同意曹小兄弟的做法。”比起这边的读书人,对岸的贵女们更着急着想要维护自己的名声。沈昱已经帮贵女们想出了一个叫她们无法拒绝的理由,不抓住这个机会把自己撇得一干二净,就太傻了!   她们肯定同意把荷包和情信送到衙门里去。   在这种时候,不同意报官反而会被当做是心虚。   果不其然,这边刚刚把事情的进展和沈昱的猜测传到对岸,对岸立刻就商量出了结果。贵女们甚至用扇子遮脸——早一些年,贵女们在这种场合都是不遮脸的,这两年渐渐开始流行起了扇子——三五成群地走到岸边来了。人工河并不宽,站在岸边可以清楚看到对岸的人。她们是来围观机智的曹小兄弟的。   沈昱隐隐有种不好的预感,飞快地往婓鹤身后躲。   谁知道婓鹤更心虚,反过来要往沈昱身后躲。   结果两个人都没能躲过去,汤子宁带着香莲社的其他成员,很有默契地把曹家四兄弟往前拱。在汤子宁几人看来,这次多亏曹家老幺反应快,沈昱的名声才能清清白白,不染一丝尘埃。现在事情完美地解决了,正是该出风头的时候,决不能让风头被别人抢了!来啊,曹兄弟不要害羞,大方地表现自己吧!   对岸,一位贵女皱起了眉头。   她的地位应该比较高,所以站在最中间。她忽然合拢扇子,露出一张灿若艳阳的脸,伸着手用扇尖指着沈昱,直呼其名说:“颜楚音!你怎么在这里!”   她似乎很喜欢看颜楚音倒霉,语气中隐隐带着几分刻薄:“瞧瞧你这副样子……脸怎么成这样了?”啧,本来就只有一张脸能看,还把自己往丑里整。   忽然,她像是想到了什么,恍然大悟道:“不会就是你在陷害沈昱吧!”   是了!国子监和太学不合,颜楚音这种人肯定看沈昱不顺眼。呵呵,颜楚音啊颜楚音,前些天刚在早朝上出了一次风头,就野心勃勃想要搞掉沈昱了?莫不是以为沈昱名声臭了,他便能踩着沈昱成为京中最叫人向往的大家公子?   这次的荷包事件果然就是颜楚音弄出来的!   可惜人算不如天算,挺缜密的一个局,硬是被香莲社里的那群沈昱迷弟给破了!六公主觉得痛快极了,高声说:“曹家小兄弟是哪位?本宫重重有赏!” 第七十六章   在场的人中, 并非只有六公主认出了“颜楚音”。   早在沈昱挤开人群站出来要为自己辩驳时,已经有人觉得他眼熟了。   他们是国子监里的学生。国子监里也不都是一些纨绔,还是有不少正经读书人的, 他们自然有他们的圈子。京城中有一个叫“春秋社”的高规格社团,其成员就全都是国子监里的优秀生。今天这场活动, 春秋社自然也接到了邀请。虽然不是全部社员都有时间参加活动,但现场大约有十几位春秋社的社员在。   除此以外, 还有来自国子监的其他学生, 三三两两地分散在其他社团。   虽然大家日常混的圈子不同, 但毕竟在一处求学,肯定少不了接触。这些国子监生绝对都知道颜楚音, 也绝对都看颜楚音那张脸眼熟。因此当“沈昱”站出来说二张时, 什么大张拙而小张多谄媚, 他们那复杂的心情简直难以形容!   这应该不是新乐侯吧?新乐侯竟然知道二张?   可那张脸……分明和新乐侯有七分相似!   玉皇大帝啊, 他说得好有道理!沈昱的字确实更古朴厚重一些, 而这封情信上的字有些过于灵巧了……这绝对不是新乐侯, 新乐侯肯定没有这个眼力!   可站在这人身后的那三人……为什么偏偏就像了曹录、婓鹤和蒋陞?!   曹录那个身形, 一般人真模仿不来。认出了曹录, 这些人已经可以断定为沈昱说话的正是新乐侯了。那一刻,他们觉得十分震撼, 受到了极大的惊吓!   再后来,当“颜楚音”将沈昱的旧作和这个作品的创造内涵娓娓道来时, 有位国子监生实在没能忍住,偷偷靠近距离他最近的一位香莲社成员:“这位兄台, 在下有一事欲请教。请问, 你知道他是谁吗?”你知道他有隐藏身份吗?   香莲社成员傻乎乎地说:“这是曹家三兄弟里的老幺……哦, 今天他们二哥也来了, 所以是曹家四兄弟。三人行必有我师,我以后要多向他们学习!”   国子监生:“……”   也不怪香莲社的成员什么都不知道,因为他们多是一些来自新贵家庭的上进的庶子。因为家里是新贵,所以他们和平国公府这种老牌的贵勋并无多少接触,两边都不怎么联姻。又因为自己知道上进,他们对纨绔的圈子也不了解。   颜楚音才能以“曹家老幺”的身份装了那么久!   除了国子监生,在场的人里头,还有那种虽然身在太学但其实家境和婓鹤差不多,只是更喜欢太学的氛围,于是选择在太学就读的贵勋子弟;有本没资格参加活动但因为知道问梅社会来,于是靠着家世偷偷摸摸混进来的纨绔……   这些人也都认出了“颜楚音”。   一时间,这些人都有些恍惚。   我是谁,我在哪,我是不是在做梦。   为什么我在这里看到了新乐侯。为什么新乐侯和香莲社成员站在一起,要是没记错的话,香莲社分明是沈昱夸夸社吧!为什么新乐侯对沈昱这么了解,一个在学堂里对书法作业都糊弄着过的人,竟然对着沈昱的字说得头头是道?   为什么新乐侯连沈昱七岁那年写的只在小范围里传播的诗都知道?为什么新乐侯知道沈昱要为长者讳?为什么新乐侯在提到沈昱那位仙逝的祖母前,要先对着天地行一个礼,这明明是小辈在提及自家仙逝的长辈时才会行的礼啊!   要么是我疯了,要是新乐侯疯了,要么是这个世界疯了……   如果,我是说如果,有没有这么一种可能——要是这种猜测过于冒犯的话就当我疯了——我只是简单地猜那么一下,新乐侯是不是……偷偷仰慕沈昱?   那可是新乐侯啊!   算了,要不然还是当我疯了吧!   有人自诩君子,就算认出了“颜楚音”,依然决定要为他保密。有人过于谨慎,担心叫破新乐侯的身份后,小侯爷会恼羞成怒,还是装作什么都不知道比较好……他们努力装作一无所知,面上都一派风平浪静时,六公主站出来了。   这些人:“!!!”   如汤子宁这样的,虽知道新乐侯但对他实在不了解连小侯爷的大名都不知道叫什么的,或茫然或愤怒地环顾四周:“颜楚音是谁?真是他害了沈昱?!”   知道“颜楚音”就是“曹小兄弟”的,他们学汤子宁那些人的样子,也在环顾四周。嘿,你们知道新乐侯来了吗?知道他就在我们中间吗?反正我不知道。   还有些人,介于这二类人之间,知道一些东西,但知道的不全面。比如他们知道颜楚音就是新乐侯,但没认出新乐侯就是曹小兄弟。别管他们是不是信了六公主的话,国子监和太学的“世仇”摆在那里,他们肯定要谨慎一些。便有人站出来说:“未曾想新乐侯大驾光临,我们似乎并没有给新乐侯发邀请函。”   你没有邀请函,就是偷偷潜入;既是偷偷潜入,就别怪我们怀疑你。   沈昱拦住了想要帮他出头的“曹家三位哥哥”,看向汤子宁:“社长,我们香莲社是有邀请函的,对吧?”事到如今,只能勇敢面对了。对不住了,音奴!   汤子宁脑子里一团乱麻。他想不明白啊!怎么忽然提起新乐侯了?难不成对岸那位贵女口中的“颜楚音”便是指新乐侯吗?真的是新乐侯在陷害沈昱吗?   听到沈昱的话,他从乱麻中抽出神智。   “对,我们有邀请函,是发给香莲社全员的。”汤子宁说。   沈昱朝那位发问者看去:“听见了没?我们香莲社有邀请函。”   迎上众人或吃惊或佯装吃惊或根本还没反应过来的茫然眼神,沈昱理直气壮地说:“你是本次活动的组织者?本侯对你们很不满意啊,竟然还要劳动本侯站出来断案。希望你们吸取教训、再接再厉,日后不要再出这种意外了。”   很好,这很新乐侯。   只要我足够理直气壮,尴尬的就不是我! 第七十七章   沈昱抢先占领了道德制高点!   他不仅继承了颜楚音凡事都理直气壮的风格, 还将这种风格发扬光大了。他环顾四周,目光直视每一个读书人,用一种恨铁不成钢的声音说:“如果我今天不在这里, 情信这事怎么收尾?啊?你们告诉我,这事打算怎么收尾?”   “沈昱七岁那年写的诗, 你们不知道,这不能怪你们。但二张的风格差异摆在这里, 你们都看不出来, 这实属不应该啊!”事情既然已经发展到这种程度了, 只能尽力帮颜楚音刷一波好名声了,沈昱指着对岸的贵女们说, “退一万说, 真没看出风格差异, 你们也该对问梅社多一份信心吧?能加入问梅社的女子, 无一不是蕙质兰心、品性高洁的人, 她们怎么可能会做私相授受之事?打一开始, 你们就应该想到, 荷包肯定不是某位贵女的, 它出现得很蹊跷。”   在沈昱严厉的目光中,被他视线扫到过的人纷纷露出了愧疚的神色。   沈昱私心里是不喜问梅社的, 但那种不喜只是因为他看出来问梅社这些年的路渐渐走偏了,这个社团似乎正在沦为某些人手中的工具, 不是对问梅社中的某个成员有意见。世人对女子多苛责,女子立世不易, 她们能够脱颖而出, 甚至比很多男子都要优秀, 背后肯定付出了极大的努力。沈昱很佩服这些人。   无论如何, 都不该去坏了姑娘们的名声。   两岸相隔不远,沈昱站在东岸说的话,一字一句明明白白地传到了西岸。且不提六公主脸上是个什么表情,当下便有姑娘小声说:“新乐侯这话说得很是。那荷包来得蹊跷,怎么就默认了是我们带来的?哼,这不是欺负人么!”   “早前听了不少……”有位姑娘轻轻咬了下嘴唇。早前听了不少新乐侯做的荒唐事儿,什么三岁拳打小皇子,五岁脚踢尚书子,因为性情太过顽劣,被夫子们赶出了上书房,结果又跑去国子监里气那些老翰林。本以为新乐侯得是多么跋扈一人,可现在看来,对岸这么多读书人,竟然还没有新乐侯一人果敢。   婓鹤的一位堂姐也在现场,抓住机会感慨道:“新乐侯真是性情中人!”啥都别说了,趁着姐姐妹妹们心里正感激,赶紧给新乐侯立一个好人设!性情中人这说法倒也符合新乐侯平日里的作为,只要人设立稳了,想必轻易不会崩。   日后再有人提起新乐侯,“性情中人”显然比“飞扬跋扈”好听。而新乐侯是性情中人,她堂弟婓鹤与新乐侯亲密无间常在一块儿的,自然也是性情中人。   一个在传言中飞扬跋扈的人,他若是和一个人不对付,人们第一反应就是他又欺负人了,那人好可怜;但一个传言中的性情中人,他若是和一个人不对付,人们往往能相对客观地看待问题,总不是这人错了,许是那人有不好的。   婓堂姐真可谓用心良苦!   不得不说,她这个时机找得实在太好了。才起个头,那些日常与她交好的文官家的小姐就纷纷接话道:“幕后黑手不知是谁,太下作了!幸而有新乐侯拆穿他的阴谋!冲着侯爷今日的仗义执言,我等该去平国公府送一份谢礼。”   “我前面听得不仔细。你们谁听仔细了,和我好好说说。新乐侯到底是怎么发现那封信的蹊跷的?想来他的品味肯定很高,是不是和……和箬娘的伯父仿佛!”箬娘是她们中的一员,箬娘的伯父是一位杂文家。他不擅庖厨,却生有一条妙舌,饭菜里的细微差异都品尝得出来,在美食方面的品评能力很高。   “原来如此……那下次咱们问梅社开书法会时,也该给新乐侯送份帖子。”   “多亏了六公主,竟然把乔装改扮的新乐侯认了出来。要不然,新乐侯只怕还不会主动道破自己的身份。做了好事却不图名声,真真是性情中人啊!”   六公主:“???”   六公主哪里忍得下这口气!别人不了解颜楚音,她还不了解吗?那确确实实就是一个不学无术的!颜楚音绝对不可能是那个以二张微妙差异判定情信和沈昱无关的曹小兄弟!事实证明了他是,六公主仍觉得这里头还有别的阴谋!   哦,我明白了。六公主脑海中闪过一丝灵光。   “颜楚音!你瞒得过别人却瞒不过我!”六公主下定决心要拆穿颜楚音的真面目,“呵,什么二张的微妙差异,你说得确实有道理。但正是因为太有道理了,反而成了马脚。荷包和情信都是你伪造的吧,你伪造它们的目的不是为了陷害沈昱,是为了给自己创造机会好站出来‘揭露真相’,为了给沈昱当恩人!”   这番说辞听上去真的很有道理。   一个不学无术的纨绔拯救了全场?那这个纨绔十有八/九是有备而来的!   亏得沈昱思维敏捷、条理清晰,第一时间找到了六公主话里的漏洞,看向汤子宁问:“社长,我们的邀请函难不成是你求来的?要是我没记错,分明是他们主动送来的。再有,二张的差异很难分辨?沈昱明明和我说了不难的。”   汤子宁深吸一口气,他因为震惊太过,理智差点崩盘了一次,刚刚捡回来一点理智,又听了这话,磕磕绊绊地问:“曹小……新、新乐侯,您、您这话是什、什么意思啊?”难不成你和沈昱私底下有交情吗?从来没听人说过啊!   沈昱微微一笑:“实不相瞒,三月的时候,也是在这个东留园,我曾帮了沈昱一个小忙。自那以后,他十分感激我,非要拉着我给我讲学。”是新乐侯帮了沈昱,沈昱身负救命之恩,扒着新乐侯想报恩。不是新乐侯扒着沈昱啊!   沈昱很努力地帮骄傲的小侯爷把名声圆回来。   曹录点了点头:“别说,沈昱不愧是太学四公子之首,他讲学很有意思。哎,早知道今天这个活动这么没劲,我们就不来了,还不如去找沈昱呢!”   汤子宁:“!!!”   太学子们似乎想到了什么。最近沈昱一放堂就往外跑,似乎刚刚起了一点流言说他会佳人去了……有人喃喃自语:“难不成传说中的佳人就是新乐侯吗?”   “不啊!”曹录摇摇头。   大家的心因为他的否认而提了起来。   曹录骄傲地挺了挺胸膛:“除了新乐,还有我啊!还有婓鹤和蒋陞!”   ————————   曹录:难道我们仨算不得佳人吗?   众人:算……了,你开心就好。 第七十八章   沈昱在东留园里放飞自我, 而颜楚音正在一群大佬面前老实装乖。   休沐日,沈丞相约了三五个老友品茗下棋。沈昱乐意孝顺老人,主动提出陪祖父一起去。结果在半道上, 沈昱身体里忽然换了人,把颜楚音换过来了。   颜楚音不得不帮着沈昱孝顺老人。   相约的地方在京城内的一个小道观里。城内寸土寸金, 道观自然不能造得很大,四四方方的, 十几步就能从道观的这头走到那头。观主是沈丞相的好友之一, 除此以外还有一个尚书、一个大理寺卿、一个常被皇上宣召的老翰林。   观主已经准备了好茶。茶桌旁点着炉子, 水壶口升起袅袅热气。   颜楚音自我感觉已经很老实了——他不能在这群成精的老大人们面前崩掉沈昱的人设——但别人看他都觉得稀奇。只见颜楚音很自然地拉出椅子,扶着老丞相稳当坐下, 然后扫了眼桌上的糕点, 精准地挑出一样用山药和红薯做的糕点, 挪到丞相面前, 乖巧道:“爷爷, 喝茶之前先吃两口糕点, 对肠胃好。”   越是好的茶叶, 品起来越容易觉得腹中饥饿。   像丞相这种上了年纪的, 喝茶时若是不注意,容易心慌乏力。但同样的, 上了年纪的老人也不该去食用太过甜腻的点心,这对于养生是不利的。山药红薯糕便是正好, 既能垫垫肚子,又没那么甜。而山药本身还有健脾养胃之效。   颜楚音其实不太懂医理, 但食物的相生相克还是知道的, 且知道什么状态下应该吃一些什么东西, 才能对身体好。古语有言, 为人子女者不知医,谓不孝。颜楚音时常孝顺太后,知道该如何照顾老人家,大方向上肯定不会有错。   沈丞相目光灼灼地盯着那份糕点。   颜楚音转头看了看观主拿出来的茶叶。竟是上好的乌龙茶!   乌龙茶劲更足!   喝茶前更应该垫垫肚子!   见丞相迟迟未动,颜楚音干脆右手使筷子夹起一份糕点,用左手托着,送到丞相嘴边:“爷爷,知道您不爱吃糕点,但这个味道不错的。您就试试吧!”   他在宫里劝太后吃药时也是这个口气。太后毕竟上了年纪,太医平日里会帮着开一些补药。太后不爱喝那个。尤其当着颜楚音的面,音奴不劝药,她肯定是不喝的。久而久之,颜楚音就练出了一套熟练的哄老年人吃东西的技能。   真是相当了不起的技能呢!   沈丞相的瞳孔骤然一缩。这山犬!事先也不说明下,怎么忽然就来了这么大一个动作!老丞相明显是不好意思了,幸而城府够深,脸上看不出什么来。   他乖乖吃掉了孙子喂过来的食物。   不知道是不是心理作用,总觉得今日的山药红薯糕尤为好吃。   见沈丞相吃得香甜,颜楚音眼中显露出几分高兴。他放下筷子,坐回自己的座位中,双脚并拢,两只小爪子乖乖地搭在膝盖上,做出一副安静听大人说话的懂事模样。希望老大人们的谈话内容别太高深,要不然我装不了多久的!   这时,颜楚音注意到大家的视线都落在自己身上。   怎么了,难道我做错什么了?应该没有吧,我这个坐姿明明很符合礼节,落座时还特意注意了一下衣摆,没有起大褶。颜楚音低头看了下自己乖乖摆放的小爪子,手也没有乱放,皇舅舅当着我的面和人商量事时,我就这样子啊。   颜楚音又朝老丞相看去。老丞相不紧不慢地吃着糕点。   颜楚音恍然大悟,看向观主和其他几位老大人:“大家都吃!都吃!虽说品茶时应该口中清淡,更能品出茶的本味。但今日各位老大人与我爷爷本就是好友相聚,没那么多讲究的,自然怎么方便怎么来。大家都该垫垫肚子先。”   你们想吃就吃啊,都盯着我看做什么!   颜楚音目光坦然地回望着大家。   老大人们便都笑了起来。难得见到这种在他们面前如此放松自在的小辈。这一看就知道是家里管得松的。但凡家里规矩重一点,都不会这样!当然,这也没什么不好的。只是老大人们心中觉得稀奇,纷纷用眼神打趣沈丞相——万万没想到啊,你这个心思深沉、老谋深算的,在家里竟然还是个慈祥的爷爷!   沈丞相:“……”   哼,嫉妒!你们就是嫉妒我!   今日原本是约定好了不谈国事的。虽然在场的大都是朝中重臣,但重臣们也有自己的私生活啊。难得有一点闲散的时光,只品香茗、只谈风月不好吗?   但聊着聊着,话题的走向到底还是转到了国事上。   先是那位常被皇上宣召的老翰林,他说近来朝廷有意推广科举旧卷,那么能不能借此机会,将命令下达到各个地方上的县学,让他们选出专人负责旧卷之事,每日站在县学门口朗读旧卷和相关的文章。若有人想听,不论有没有功名,不论何种身份地位,只要每日定时出现在县学门口,都可以听此人念诵。   “如此,也能启发民智。”老翰林说。   大理寺卿就说,想要启发民智,找几个人念科举旧卷有什么用,应该去乡间开设学堂,不是正儿八经教人科举的那种学堂,只需要教人识几个字、懂一些道理而已,之前不是有人提议在乡间开设蒙学么,怎么后来又没有声响了?   大理寺卿话锋一转又说,身为大理寺卿,每年全国各地的各种案件宗卷都会在他手里汇总,整理这些宗卷时,他时常会感到一种无奈。很多犯罪者之所以犯罪,很多受害者之所以受害,都是因为他们不懂!都是因为民智未开啊!   那位尚书老大人接话说,启发民智确实重要,但要在各乡间设立蒙学,这笔花销着实不少,如果都仰赖国库,说句实话,国库现在并不一定负担得起。   本朝自开国以来,整体是蒸蒸日上的,但国家的一系列政策所主张的一直都是“藏富于民”,老百姓的日子确实是好过了,但国库并没有真正“富”起来啊!   而“老百姓的日子确实好过了”,这话听上去很不错吧?可细究起来,所谓的好过了,也只是肚子勉勉强强能吃个大半饱了,生养的小孩有半数能糊涂着养大了,病孩能丢去慈孤院而不是丢到野外自生自灭了……百姓依旧是难的!   他们只是比前朝好过而已,只是比过去大多数的日子好过而已。如果天底下人人都能吃得饱饭、看得起病,那本朝的这几位皇上估计能直接飞升成圣!   尚书道:“朝廷也难。谁能保证日子过得好好的,再没有天灾了?瞧瞧这些年,不是这里旱了,就是那里涝了,国库不想办法在平时攒够储备粮,遇到灾情时不能及时把粮食给灾地百姓运过去,你叫他们怎么活?西北那边又是每年都要用钱的!世家……呵,当皇上不知道江南那边改稻为桑的好处吗?但现在朝廷敢下旨说改稻为桑吗?有些事情不理顺了,一旦改稻为桑就是灾难!”   国库这样不易,哪里支撑得起一个全国性的公益蒙学?   再有,朝中反对开设蒙学者还有不少。用他们的话来说,农是国之本,老百姓们就应该安安分分地种田,什么都比不上种田重要。蒙学一开,不仅耗钱耗物,还没什么大用。教那些百姓认字,然后呢?认字能够帮助他们种田吗?   肯定不能啊!反而容易把心学大了,不利于国家的稳定。   这些反对者里头,有不少还是真心实意为朝廷着想的。叫人没法说!   大理寺卿闻言只能无奈地摇摇头。他忍不住说起了一桩神婆骗人案,一个什么都不会的神婆,靠着装神弄鬼,在贫困的山区敛财几万两!要知道那地几年的赋税加起来都没个几万两啊!被神婆直接或间接害死的人已有几十上百。   要不是地方官负责,调任过去没多久就发现了问题,再加上这个地方官谨慎,直接找上级要了人马,他在铲除神婆时才没被一心拥护神婆的百姓干掉。   这就是民智未启造成的悲剧!   这样的悲剧原本是可以避免的。那些百姓为了供养神婆,很多家里已经穷得卖儿卖女了,他们是真没有骨肉情了吗?不是的,他们只是被蒙蔽了,因为无知而惧怕,又因为畏惧哪怕自己都快要饿死了,也要捧一把米去供养神婆。   这案子背后是多少破碎的家庭!老大人们的心情都跟着沉重起来了。   老翰林说:“哎,所以我的意思是……不如先搭着这股推广旧卷的东风,叫各地的县学选出一个念诵官,每日不干别的,就在县学门口念诵卷子。这应该费不了什么银子。明面上也和启发民智无关,只是想要推广旧卷而已,依然是读书人的事,反对者不可能多。但老百姓守在那里时时听着,总能学到一二的。他们要是学到了,返回家中说给家人和邻里听时,家人和邻里也受益。”   读书能叫人明礼。科举旧卷上的题目,尤其是那些策论文,往往又和国家大事有关。一个人只要学会了礼,只要知晓了家国天下,就算他们只是一个种地的农民,那也不一样了。至少至少,他们不会被一个装神弄鬼的神婆骗了。   再有,如果治下的百姓有些眼界,某些地方官还敢懒政、暴/政吗?那地的土豪还敢肆无忌惮地藏匿人口、变相圈地吗?只有地方官有所作为,一个地方才能被治理得越来越好。只有地方土豪心存顾忌,百姓的日子才会真正好转。   颜楚音在一旁听得心都揪起来了。   原来国库这么穷!皇帝舅舅殚精竭虑,每日勤勤恳恳地处理政务,也无法确保每个百姓都能吃饱饭。原来吃饱饭这件事,对于很多人来说竟是这么难!   颜楚音在心里盘算着,反正自己有父母养着,私库里的那些东西尽都可以捐出去。就捐给皇帝舅舅好了,能叫国库稍微充盈那么一点点,那也是好的。   他陷入沉思的时候,脸上的表情立时就丰富了起来。   不知不觉间,老大人们停了交谈,目光落在颜楚音身上。他们原以为沈昱是那种少年老成的人,头一次知道这孩子在私下的场合会有如此活泼的一面。   瞧他脸上的表情,明明一句话都没说,但又好像什么都说了。   真是有趣极了! 第七十九章   老翰林忍不住把话题抛给颜楚音, 问:“炎盛可是想到了什么?”   炎盛是沈昱的字。颜楚音一激灵,顿时生出几分在学堂里被夫子们考校学问时的慌张。不、不对。比面对夫子时更慌!老实说,他在夫子面前很少这么拘束的。然而现在的他可是待在沈昱的身体里, 以沈昱的身份面对老大人啊!   对于老大人的提问,若是回得不好, 岂不是丢了沈昱的脸!   颜楚音脑子里的那根弦崩得紧紧的。   要好好表现!要给沈昱争脸!   沈昱那种读书人可是很要脸面的!   “我、我……”颜楚音下意识咽了咽口水,“我觉得启发民智确实重要。但是科举旧卷这种东西……哪怕县学真的找人念了, 那些大字不识一个的老百姓真能听懂吗?如果他们听不懂, 岂不是白费了你们的心血?”科举旧卷上的题目也好、答案也好, 都不是白话文,那种文绉绉的东西, 老百姓们真的爱听吗?   真不是颜楚音看不起平民老百姓。   这么说吧, 当沈昱给他们几个纨绔讲课的时候, 如果单纯只是念一念卷子上的文章, 曹录都不一定能听得懂!曹录可比那些平民百姓有基础, 他虽然是个学渣, 但到底在国子监里混了多年, 普通的常用字都是识得的, 不是文盲。   再有,曹录毕竟生活在豪华的京城, 平日里往来的都是颜楚音这类人,大家虽然常在一处吃喝玩乐, 但总有凑在一起谈论时事的时候。他就算真是个二愣子,这些年也熏出了几分政治敏感度。让他分析朝中大事, 他能言之有物。   而乡下的那些平民百姓, 虽然颜楚音没有和他们接触过, 但听老大人们的意思, 他们连肚子都不一定能吃饱,生活圈子极为狭隘,眼界自然就狭隘了。   对于这样的人,就算安排人站在县学门口念文章,他们真的愿意去听吗?听了又能听懂吗?听不懂的话,他们听了一次两次后,能一直坚持听下去吗?   颜楚音又说:“就是在京郊这种相对富裕的乡下,有些人家已经能带着全家吃饱喝足,每年能扯点新布做身衣服,年底时手里还能有一些结余。就是这样的人家,他们都不一定能想到要送孩子去学堂。因为他们觉得读书无用。”   这都是从婓鹤口中听来的。婓鹤常乔装身份混迹于外城,知道很多东西。   乡下人还是很尊重读书人的。不是有那句万般皆下品惟有读书高嘛!但当他们手里真有了钱,那多数人都是寻思着去买地,而不是选择供一个读书人。   连朝中的一些大人都持有一种观点:教那些人读书有什么用?他们祖祖辈辈都是种地的,一辈子没离开过一亩三分地,认识几个字能帮他们把地种得更好吗?还不如就别折腾了!只要没生反心,就让他们安安分分种一辈子地吧!   就不怪这些人自己心里也这么想,认为读书习字都是瞎折腾!   “就算强制安排这些人去县学门口听人念诵文章,他们心里只怕还觉得浪费时间了,耽误他们做事了。”颜楚音推己及人,以他现在的基础,叫他去翰林院听翰林们掉书袋,他肯定也坚持不下去,“只怕到时候真能坚持下来的都是一些已经有点基础却苦于没有好老师的读书人。普通人肯定不会去听的。”   老大人们认真一想,觉得颜楚音说得很有道理。   “就算是这样,我们也不能什么都不做吧?”老翰林读了一辈子书,很有些理想主义,“不求所有人都能在此事中获益,只要能帮到一人,那也是好的。”   颜楚音胆子渐渐大了,直接摇头说:“成本大而收益小,不合算!”   顿了顿,他又说:“若只是不想看到更多的与神婆案类似的悲剧发生,而不是把治下所有百姓都培养成出口成章的读书人,那我……或许有个办法。”   老大人们越发起了兴致,一个个都盯着颜楚音看。   颜楚音清了清嗓子:“开设蒙学是为了什么,是为了教百姓识字吧?那教他们识字又是为了什么,是想让他们明礼吧?为什么不直接教他们明礼呢?”   “这……这也太……”老翰林把“荒谬”二字咽了回去,“不识字如何能明礼?”   也就是现在与他对话的人是“沈昱”,老翰林对于老友的孙子存在天然的好感。如果现在是其他什么人当着他的面说了这话,老翰林肯定要骂一派胡言!   另外几位老大人,大理寺卿也好,尚书也好,一时间都无法理解颜楚音的话。这是因为他们的思维已经被僵化了。先习字再读书,这对于他们来说是一套自然而然的流程。类比一下,颜楚音的话就好像是“为什么春天播了种,一直到秋天才能收获呢,就不能先在春天收获了,然后再去考虑播种的事吗?”   大约只有少时流落到慈孤院、吃过大苦的丞相勉强能追上颜楚音的思路。   再有,老翰林几个作为这个时代的读书人,将“读书”一事看得十分神圣。   但颜楚音不一样。   他生来显贵,没有经过科举这个受无数人仰望的独木桥。在他看来,读书无非就是实现某个目的一种手段。手段嘛,只要好用就行,有什么高低之分?   颜楚音想起沈昱这些日子对他的教导。沈昱也不是一上来就让他往死里背四书五经的啊,但能说沈昱教得不好吗?能说他们没从沈昱那里学到什么吗?   “大家的目的不一样,学习方法自然就不一样。有人的目的是科举,那自然是要从识字开始,如此才能打好基础。但有人的目的仅仅是为了开阔眼界、明白规矩礼仪和道理,真没必要搞得这么复杂啊。”颜楚音只觉得这一刻有如沈昱附体,“在我看来,直接用白话文编写一本小册子,内容就是怎么辨别神婆骗人、怎么举报贪官污吏、怎么防治疫病……再找专人把册子上的内容去各个村子、各个乡镇念诵出来,每周都去念上几遍,这样的效果比什么都好!”   本来嘛,在每个村落开设蒙学,这才是启发民智应该要走的正经之路。   但现在不是国库支撑不起吗?   那就只能取巧了。   颜楚音也觉得自己想的办法是“巧道”,但正如老翰林说的那样,做了总比不做好。印刷一些小册子去乡间念诵,这其中的耗费比开设蒙学要小了很多!   “大不了我捐私库时直接指定了,这些钱全都用于印小册子!不可挪作他用。”颜楚音在心里暗自琢磨,“这样就无需国库出钱了,好叫皇舅舅轻松些。”   颜楚音越想越觉得这个办法可行:“册子一定要用白话文来编写,语句要尽可能地风趣幽默。千万不要觉得用白话文来写书就是不雅,我们要清楚写书的目的是什么。这本册子既然是启发民智用的,那自然要让老百姓听得懂。”   民间不是有各个村落一起凑钱看大戏的传统吗?   说明百姓们都是爱看热闹的,是有精神娱乐方面的追求的!   只要册子写得够风趣,哪怕是冲着能免费听人讲故事,老百姓们也会自发凑过来听。听得多了,他们慢慢就会学以致用了。如此,民智也就渐渐开了。   大理寺卿是一个相对务实的人,立刻明白了颜楚音这一套方法的适用性!从短期利益来看,这确实比开设蒙学更能见到效果,其中的花费却少了很多!   尚书和老翰林的想法也慢慢回转过来。其实颜楚音的想法和老翰林的想法是类似的,只是颜楚音提出的小册子比老翰林口中的科举旧卷更加合适而已。   尚书大人感慨道:“此法……确实高明!”   他看着颜楚音的眼神满是赞赏。   颜楚音却没什么骄傲的神色。若是一个熟悉他的人待在这里,看到他这副谦虚的样子,只怕要大吃一惊了。但颜楚音这次还真没觉得骄傲。在他看来,这个方法其实是沈昱想出来的。沈昱是如何教导他和曹录几个的,他只是稍微化用了一下,提出了用类似的办法去教化百姓。要骄傲,也该是沈昱骄傲啊!   就算他现在待在沈昱的身体里,也不能帮沈昱骄傲!   这种事情得自己来才爽嘛!   而颜楚音这一副宠辱不惊的样子,反倒是更叫老大人们高看一眼了。   老大人们纷纷看向老丞相。太叫人嫉妒了,这样好的孩子,怎么就落你家了!老丞相面上好一副淡定模样,很是平静地说:“此法确实可行,不过炎盛到底年岁不大,想得也简单,不如我们几个一起合计合计,上进一封奏本?”   需要合计的地方还有很多。   其一,小册子应怎么写,由谁来编写;其二,任何一项政策提出都会有反对者,他们必须有一个明确的必须推行这个册子的理由,面对反对者的所有质疑(光用白话文写作这点就会招来诸多质疑了,往大了说简直是叛经离道),这个理由都能立于不败之地;其三,小册子写成以后,后续工作如何展开……   对于第三点,颜楚音脱口而出:“这容易!各地不是都有县学么?能进入县学的,至少都是秀才了,叫他们去乡间宣讲一下小册子,肯定手到擒来!”   “这也是个办法,可以给他们少许报酬,对于县学生员来说也是个进项。”老翰林点了点头。这报酬不用给得太多,毕竟宣讲小册子的工作并没有很难。   颜楚音却瞪大眼睛反问道:“还要给报酬?!”   老大人们显然被颜楚音这个反应惊到了,难不成他想白白使唤那些秀才?   颜楚音心道,国库那么穷!老百姓们那么苦!能省一点是一点!   为什么要给报酬?!   “县学的秀才是我朝官员预备役。”颜楚音理直气壮地说,“他们是秀才中的佼佼者,只要往上考,至少有小一半能中进士。剩下考不中的,也能以秀才的身份去地方上给县丞当个小主簿、小师爷。这些未来的官员,原本就应该多去乡间走走,知晓一下民间疾苦。唯有这样,日后才能做个一心为民的好官。”   “所以?”老丞相问。   “所以,他们应该主动去乡间宣讲!就当是为日后当官做准备了。”颜楚音越发理直气壮,“如果一个秀才只知道读书,却连稻谷和小麦都分不清楚,不知道农家努力攒一篮子鸡子可以换几个铜钱、几粒盐,不知道米价上涨一文钱对老百姓的影响有多大……我们如何敢信,这个秀才日后能够做到为民请命?”   说起来,县学的秀才每月都能领到禄粮,其实他们已经在接受百姓的供养了。而且秀才名下的田地是免税的。他们得到了这些,更应该为百姓做事啊!   颜楚音说:“应该立个规矩,县学的秀才每年必须去乡间宣讲一次,这直接记入他的考核成绩。宣讲得不好,或者故意推了宣讲,应该从县学除名。”   老大人们:“……”   大理寺卿、尚书和老翰林颇为同情地看向老丞相。虽然你孙子说得很有道理,我们也认同。但他这个性格吧……日后入仕了,真的不会被同僚打死吗?   ————————   颜楚音心道,看来我表现得不错,老大人们都被我震住了。   沈昱的脸面还是很金贵的,我好悬给他保住了。   不愧是我! 第八十章   东留园。   沈昱可以说是完美地控住了全场。   别管大家心里是怎么想的, 有没有掀起惊涛骇浪,面上都是一副“是我们孤陋寡闻,是我们少见多怪, 竟然不知道新乐侯与沈公子私交如此之好”的愧疚模样。新乐侯能有什么错?在沈昱牢牢占据道德制高点后,谁敢说他错了?   只有六公主越发不服气。   她是淑妃之女, 和六皇子一胎双生。而六皇子是颜楚音的宿敌。但六公主看颜楚音不顺眼却和她的同胞兄弟没有多大关系。六公主的性子有些霸道,凡事都爱争一个先。颜楚音在宫中比她还要有脸面, 她怎么可能看颜楚音顺眼?   但真说起来, 脸面这东西完全是自己挣的。   对于皇后来说, 六公主虽喊她一声母后,但又不是她亲生的, 颜楚音反而还和她有点血缘关系, 而且音奴比六公主贴心很多, 她为什么不能偏向音奴?   对于西太后来说, 六公主是她亲孙女, 那颜楚音还是亲外孙呢, 她自认为对他俩不偏不倚, 非要说偏心的话, 西太后显然是偏了六皇子。但在六公主看来,外孙终归多一个外字, 西太后没有明显偏向她,便可视作为偏心颜楚音!   到了东太后这里就更简单了, 她是皇上嫡母,连皇上都和她没血缘关系。不薄待任何一位皇子皇女的同时格外偏宠颜楚音这个颜家后人, 如何不行了?   唯一可以说道的大约只有皇上了。   皇上是颜楚音的舅舅, 是六公主亲爹, 按说再怎么疼爱外甥, 也不该大过亲闺女去。但皇上真偏心颜楚音偏到连亲生子嗣都不管不顾了吗?怎么可能!   皇上要真这么糊涂,那因圣宠而看颜楚音不顺眼的就不会只有六公主一人了。即便是六皇子,之所以和颜楚音成为宿敌,细究起来完全是因为他三岁那年被压着打过,后来屡次报仇但屡次失败,梁子因此越结越大,和圣宠无关。   六公主的凡事争先不仅针对颜楚音,就是和同为公主的姐姐妹妹相处时,她也爱争先。都知道她是什么性情,其他几位公主有时会让一让她,省的起了争端,惹出更多的是非来。但让的次数多了,其他公主心里自然也不会痛快。   久而久之,六公主在宫里的人缘就差了。   所以她这两年特别喜欢往宫外跑。姐姐妹妹们可以让她,也可以不让;但臣女们就只有让她的。就算有些臣女颇有傲骨,不愿意逢迎她,但这些人不会在明面上得罪一位公主,最多就是避开她而已;而大多数臣女都很乐意在六公主面前捧一捧她。如此,六公主便觉得在宫外待着要比在宫里自在舒服多了。   六公主并非是问梅社的成员,每一位公主都不曾加入过问梅社。但贵女们的圈子就那么大,消息传来传去的,总能传到六公主耳中。她得知某月某日在东留园里有活动,各社团齐聚,十分热闹,主动提出想参加,谁又能反对了?   六公主到哪里都喜欢当领头人,一旦有机会便想做一些引人注目的事。   荷包和情信这事刚闹大时,六公主就兴致勃勃地想要找出背后的野鸳鸯。只要当众破了案,她绝对是日后东留园中最出彩的那个人!后来情信被对岸的书生们拿走辨认字迹去了,六公主就一心一意想从贵女们中找出荷包的主人。   刚传出消息说情信有可能是沈昱写的,贵女们大都觉得难以置信。但沈昱的字极好,寻常人根本模仿不来,且凭着他的家世,没有证据谁人敢污蔑他?   其他人就算心里暗暗生了某些想法,也不可能当众说出来。   六公主却没什么顾忌,暗自咬牙却故作单纯地说:“万万没想到竟是……罢了,荷包是谁的,主动站出来认了吧。说不得……呀,还是一段佳话呢!”   她自诩聪明,这话是在暗示那个丢荷包的人,你要是主动站出来认了,也不一定就会因为坏了名声而被送去家庙,说不定能直接和沈昱成就一段姻缘?   却不想,她的心理暗示还没有给到位,对岸又传话来说情信和沈昱无关!就连荷包都是某个人为了陷害沈昱故意拿出来的,并非是某个贵女的私有物。   六公主一边可惜没了让她发挥的余地,但另一边又确确实实松了一口气。她今年已经十四,放在寻常人家,这个年纪要开始议亲了。当然,公主会稍微晚嫁两年,她还不用急。但是,这不妨碍六公主心里已经偷偷摸摸有了人选。   在她看来,沈昱就很合适!   别误会,她对于沈昱还没什么男女之情。只是皇室目前已经嫁人的两位公主,大公主为嫡为长,生来就比妹妹们尊贵,二公主既病且弱,比六公主更得长辈们的怜惜,六公主对此不服不忿多年了,便想在亲事上彻底压过她们去!   沈昱是丞相之孙,又是太学四公子之首,六公主认为他配得上自己。   所以,虽然自己不能靠着破案出风头了,但在六公主心里,她一开始对于那个揭穿阴谋、帮沈昱洗清污名的“曹小兄弟”是很有好感的,也确实想要好好奖励此人一番。直到她刚刚搞清楚,这曹小兄弟竟然就是她的眼中钉颜楚音!   他爱在宫里出风头也就算了,今日在东留园竟然也让他出尽了风头!   六公主只觉得一团火在胸口熊熊燃烧。   周围人对“颜楚音”的夸赞和肯定叫那团火越烧越旺。   决不能让颜楚音继续得意下去!六公主冷笑着质问:“既然你堂堂正正,为何又要做乔装改扮之事,行鬼鬼祟祟之道?你瞧瞧你脸上的妆容,看看你身上的衣服!哦,对了!他们一开始都怎么称呼你的来着?曹小兄弟?你何时又改姓了曹?今日这场合,你心里若是没鬼,为何连真实姓名都不敢报上来?”   六公主真棒!问出了我们不敢问的话。一帮吃瓜群众在心里给公主鼓掌。别管他们是不是看得惯六公主的所作所为,这一刻都对公主生出了几分崇拜。   这问题真真是问到大家的心坎上了!   对啊,新乐侯您偷偷摸摸加入沈昱夸夸社,到底是为了什么啊?   总不能是因为……   因为……爱吧?!   沈昱隐隐读懂了大家眼神中那些未尽的东西。   他现在就一个心情。我刀呢?我刀呢?谁见着我刀了!   反正他现在不刀了所有人,等颜楚音回来时,八成也是要刀的。沈昱都不敢想象当小侯爷知道自己偷偷潜入香莲社的事被沈昱暴露了,而且已经可以预见这事会成为京城里未来的多日头条……可怕,小侯爷会像狸奴那样炸毛吧?   只能尽力圆了!   沈昱拦住了想要站出来背锅的曹录。曹录是个重情重义的好汉,但这时候把锅抢走已经没什么用了,反而显得欲盖弥彰。再说,在颜楚音心里,曹录是真正的兄弟,不是一个可有可无的跟班,沈昱哪能随意糟蹋他们之间的情谊。   沈昱没有理会六公主,连一个眼神都没有往她那边递,尽量模仿小侯爷那种“我讨厌你就无视你”的目中无人的样子。当然,现在不能叫目中无人了,这是小侯爷身为性情中人的又一佐证!六公主咄咄逼人在先,还不许他生气了?   沈昱表情严肃地看向汤子宁。   汤子宁被看得一激灵。   沈昱忽然拱手朝汤子宁行礼。   汤子宁手忙脚乱地回礼。   在家里听多了嫡兄汤子荣对小侯爷的咒骂,虽然汤子宁不觉得嫡兄的话就一定是对的,但对新乐侯也有了一些刻板印象,觉得他这个人十分不好相与。   虽然眼前这个新乐侯和传言中完全不同,但汤子宁还是难免紧张。   沈昱认认真真行完了礼,郑重地说:“在这里,我要向社长道歉,一直以来都是本侯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了。之前听说了香莲社的存在,唯恐社长您利用沈昱的名头做些什么……因为这些日子受了沈昱些许教导,我不想有人在外坏了他的名声,于是故意改换身份加入了香莲社,其实是想要监督各位。”   沈昱故意模糊了时间线。   明明是颜楚音先加入香莲社,而后接受沈昱辅导的。沈昱将两件事倒过来说了。不过,他和颜楚音的交往细节,外人本来就不太清楚,也不怕人拆穿。   其实沈昱至今不知道颜楚音加入香莲社的目的是什么(沈昱敢就此去问颜楚音吗,他不敢),但别管其目的是什么,沈昱反正给出了一个十分正当的理由——为了保护沈昱的名声不受损,于是乔装加入香莲社,主要行监督之事。   这种行为称之为什么?   只因沈昱教导他,他就私底下为沈昱做了这么多,这就是知恩图报!他视沈昱为友人,于是放下身份做了这些,对友人既忠诚又讲义气,这就是忠义!   时人重忠义。一个人既忠且义,那么他的口碑就算是彻底立住了。   汤子宁不笨,以新乐侯的地位,真想监督他们,哪至于亲身上阵,直接派人传个话就好了。所以,新乐侯果然还是喜欢沈……咳,喜欢我们香莲社吧!   汤子宁做出了一副恍然大悟的样子,很是配合地说:“原来如此。新乐侯高义啊!”只凭新乐侯刚刚为沈昱正名的行为,他就愿意在言辞中抬一抬他。   沈昱就谦虚地说,你不怪我就好,莫夸了莫夸了,高义二字实不敢认。   和汤子宁你来我往地交流完了,沈昱才看向对岸的六公主:“你是何人,为何一直追问我?我倒是还想问你,我这般清清白白一个人,你却一而再再而三的怀疑我,莫非你和幕后黑手是一伙的?你这是在帮幕后黑手转移视线?”   众人:“……”   “你竟然敢装作不认识我?”六公主气得发抖。   沈昱理直气壮地反问:“我应该认识你吗?”   曹录附在沈昱耳边小声说:“那个是六公主啊。”   婓鹤赶紧教导曹录:“新乐当然知道那是六公主了。但六公主欺人太甚,简直不拿新乐当亲戚看。新乐假装不认识她,这是在嘲讽她没有皇家教养。”   沈昱:“……”   竟然是公主?前面好像确实听这人自称“本宫”来着,原本不曾听错。   糟糕啊,竟然把新乐的表妹公主给得罪了!   回头得好好翻一翻黄历,选个良辰吉日,看看用哪种姿势道歉比较好! 第八十一章   干得好啊!新乐!   曹录用眼神鼓励“颜楚音”。   他却不知道, 沈昱已经决计要撤退了。   就见沈昱忽然从怀中掏出那封不久前刚被他收起来的情信,郑重地递给汤子宁:“乔装加入香莲社这事,我自问对沈昱尽心尽力, 但到底隐瞒了你。你是一个好社长,是值得信任的。我不该怀疑你, 在此向你道歉。如今我的身份已经暴露,碍于我和沈昱有私交, 这封可视作为证据的情信, 我就不留了。还请社长拿着这封信去报官吧!接下来就看你的了, 千万不要放过幕后黑手。”   顿了顿,他又说:“我相信香莲社和我一样, 都会为沈昱尽心尽力。”   汤子宁颇有些受宠若惊地双手接过信纸。   新乐侯这是什么意思?他在向在场的所有人表明, 我和香莲社都顺利通过他的考验了, 是吗?他相信我创办香莲社真的毫无私心, 只是想带领更多人追随沈昱而已;他相信香莲社的每位成员都没有坏心, 只是真心仰慕沈昱而已。   新乐侯竟然把如此重要的证据交给了我!   不知道别人心里是怎么想的, 反正汤子宁被深深地感动了。   而沈昱交出情信后, 再没有看对岸的六公主一眼, 赶紧带着小伙伴们离开了。他担心再留下去,还会惹出更大的乱子, 到时候真没法对颜楚音交代了!   沈昱走得匆忙。远离人群后,婓鹤说:“你们去马车上等我, 我离开下。”前面他堂姐站在对岸一直给他使眼色,显然是有话要说。他要去找一下堂姐。   沈昱带着曹录和蒋陞先上了马车。   曹录问:“怎么就把情信交出去了?虽然汤社长确实可靠……”   “趁机刷一波名声而已。”沈昱解释说。   虽然他尽力帮颜楚音圆了回来, 乔装加入香莲社变成了忠义之举。但不管怎么说, “乔装”这个事情本身就显得不那么君子。沈昱先向汤子宁道歉, 又给出情信表明信任, 就把颜楚音的行为彻底洗白了。他确实就是性情中人啊,因为不信任你,于是乔装加入;等了解后发现你是值得信任的,于是连最重要的证据都舍得交给你保管。虽非君子,却也可爱,显得颜楚音这个人尤为坦荡。   曹录似懂非懂,大笑道:“咱们这次真是出尽风头了!哈哈哈,那么多人都没有看出情信中的漏洞,只有新乐看了出来……沈昱真得好好谢谢我们!”   “原本以为你是瞎编的,就是那段大张小张的书写差异什么的,是为了炸一炸幕后黑手。但我看他们脸上的神色,好像都觉得你说得有道理。”蒋陞感慨道,“看来你说的都是真的了。你对沈昱真是……真是情深义重啊!佩服!”   沈昱:“!!!”   别说!求你了!快把这番话给我咽回去!   决不能叫颜楚音听见!   曹录根本读不懂沈昱心声,点头赞同蒋陞的话:“我可以作证!新乐原本最不耐去研读什么书法作品了,不知不觉竟然对沈昱了解到了这种程度……我都吓住了!你是不是背着我们临摹了很多沈昱的字?哎,简直都不像你了。”   曹录忽然想到了什么,故作神秘地说:“新乐,我问你一个问题。”   “你问。”沈昱似乎有些虚弱。   “如果我和沈昱同时掉水里,你先救谁?”曹录捧着一张圆脸问。   沈昱:“……”   沈昱反问道:“如果我和光禄寺的烧饼、城南柳树下的酸梅汤、城外的刘氏烧鸡、赛江南的一鱼三吃、冯家酒楼的大肘子等同时掉水里,你先救谁?”   曹录:“……”   曹录一阵心虚,忍不住咽了咽口水,才讨好似的说:“先救你先救你!”   “那我也先救你。”沈昱相当没诚意地说。   蒋陞攥紧了自己腰间的酒葫芦。还好,这个宝贝就算掉水里了,也会浮在水面上,不需要他去做什么两难的选择。他看看曹录,又看看沈昱,幸灾乐祸地笑了起来。曹录和沈昱本就是在开玩笑,蒋陞这么一笑,把他俩也逗笑了。   这时,离开了一小会儿的婓鹤钻进马车,表情有些严肃。   沈昱敏锐地注意到了什么,收了脸上的笑容,递了一个询问的眼神过去。   婓鹤叹道:“太险了,沈昱差点白捡一媳妇。”   婓鹤的堂姐匆匆见了堂弟一面,只为了给他传达一个重要的信息。   之前她们女眷坐在一处时,六公主自诩聪明地想要逼“荷包的主人”主动站出来,婓堂姐当时便注意到有一人神色紧张,似乎有些意动。但很快又有消息传过去,说情信不是沈昱写的,婓堂姐亲眼见到那人惊得扯破了手中的帕子。   “什么意思?难不成荷包是她的?她在陷害沈昱?”曹录追问道。   婓鹤摇摇头:“我倾向于……荷包不是她的,但她大概知道活动中会发生什么,一开始说情信是沈昱写的,她那时十有八/九是想站出来冒领了荷包,拼着名声不要,好借此嫁给沈昱。幸好新乐反应快,没等她站出来,趁着她犹豫不决时就揭露了情信和沈昱无关。她肯定后怕!如果等她认了荷包后,才揭露说情信不是沈昱写的,她的名声坏了也是白坏,估计只能被送到家庙去……”   饶是沈昱性情稳重、处世不惊,听了婓鹤的话后,也难免惊出一身冷汗。   幕后之人的手段太脏了!整个事情连起来看,幕后之人先在太学传出流言说沈昱放堂后急着去与佳人相会,虽然这个流言才刚冒出来,还没怎么引起大家的注意。但如果沈昱今日被算计成功,流言便成了他持身不正的一种佐证。   幕后之人特意选在东留园设局,局中只有一群年轻的男男女女女。这些人的眼力不比那些经验丰富的老大人,几乎看不出情信上的字和沈昱的字有什么差别。就算现场有汤子宁这样的无论如何都愿意相信沈昱的人在,他们可能会提出把情信保管起来,送到京城去请擅长书法的老大人鉴别,这时女眷中突然出现一人主动站出来承认说她确实和沈昱有私情,只怕大多数人都要动摇了。   女子的闺誉是何等宝贵!   在场的又都是贵女,不是什么落魄户的女儿,肯定不会用闺誉来污蔑人。   所以,只要有女眷站出来,整个事情对于沈昱来说便应了那句俗语——黄泥掉/裤/裆,不是屎也是屎了。哪怕事后再去补救,请老大人站出来说信不是沈昱写的,也会有人嘀咕这个老大人是不是受了丞相的暗示,故意说些瞎话呢?   幕后之人几乎把什么都算计到了!   只唯独没算到沈昱能和颜楚音交换身体!   沈昱亲自出现在东留园,作为当事人,他当然知道自己写过什么、没写过什么。他苦练书法多年,当然知道自己笔迹中的细节。他更知道自己的避讳。   有了本人在场,所有算计随之落空!   沈昱下意识按住心脏,感受着它在胸腔中有力的跳动。   这是颜楚音的心。   “我一直知道我想要走的那条路,是我祖父正在走的路,它并不平坦,充满了阴谋和算计。但我始终相信我将凭借实力破除一切障碍。”沈昱按住心脏无声地说,就好像是在和颜楚音对话。万万没想到,帮他破除障碍的竟然不是实力,而是幸运——一种不可思议的幸运。沈昱捂住心脏认真地说了声谢谢。   婓鹤从他堂姐那里收获了不少消息。随着他的讲述,蒋陞和曹录都替沈昱感到后怕。曹录对“颜楚音”说:“你这回真是帮了沈昱大忙了!他不给你立个功德碑,把你高高供起来,真说不过去!也不知道是谁在算计沈昱,这么狠!”   沈昱:“……”   虽然我确实发自内心感激颜楚音,但高高供起来什么鬼?   他吃饭我帮忙递筷子吗?他喝茶我帮忙倒水吗?   咦,好像也可以。   不就是递递筷子、倒倒水吗,我也不是不能做。等会儿还得向颜楚音道歉呢,要是递筷子和倒水还不能叫他出了气,我还可以帮他剥桔子、挑鱼刺……   沈昱在心里展开了“关于如何进行深刻道歉”自我培训工作。   马车进城后,沈昱直接吩咐车夫去道观。   “去道观做什么?”婓鹤有些不解,“替沈昱求个平安符吗?”   “沈昱在道观,我们直接去见他。”沈昱说。   婓鹤朝蒋陞看去,这两天和沈昱见面时,他有说过休沐日去道观吗?蒋陞摇摇头,没说过,至少没当着我们的面说过。婓鹤懂了,所以沈昱和新乐背着我们还有更深入的接触!蒋陞眯起眼睛,这不明摆着么,咱们装不知道好了。   婓鹤和蒋陞迅速达成了一致。   到了道观,婓鹤和蒋陞很有默契地把曹录拉走了,给沈昱和颜楚音留了单独相处的空间。正好道观附近有个馄饨摊,闻着就很香,他们仨吃馄饨去了。   道观不大,沈昱找了小道童帮忙通报,颜楚音很快就从屋里跑了出来。   “你来啦!”颜楚音冲着沈昱笑。我今天帮你完美撑住了场子,快感谢我!   沈昱读懂了颜楚音话中未尽的意思,立时紧张了起来。颜楚音辛辛苦苦帮他撑场子的时候,他却坏了颜楚音的事!怀着早死早超生的念头,沈昱把颜楚音拉到角落,压低声音:“抱歉,我今天得罪了六公主,还暴露了你在香……”   “什么?”颜楚音眼中露出了惊喜,“怎么得罪的?”   沈昱:“???”   “我在很多人面前落了她的面子。”沈昱试探着说。   “怎么落的?快仔细说说!”颜楚音越发兴致勃勃。   沈昱立刻就懂了。他忽然就知道自己要如何自救了。   对不住了,六公主!   沈昱叹了一口气,很有技巧地说:“这事说来话长了,今日你虽然认真做了乔装,但还是被六公主认了出来,被她当场叫破,我当时心里气不过……”   颜楚音一脸紧张地抓住沈昱的胳膊:“你先告诉我,咱们没吃亏吧?”   本侯可是半点亏都不能吃的!尤其不能吃六公主那些人的亏!   “那肯定没有!虽然你乔装加入香莲社这件事,我没能帮你瞒住,但在六公主面前,咱们绝对没有吃亏。哎,暴露身份这事,其实也怪我,今日……”   沈昱将整件事讲了一遍。他没撒谎,几乎是照着事实说的。讲到他本可以功臣身退了,结果六公主忽然冒出来说“你是乔装的,肯定是你害了沈昱,幸而曹小兄弟揭露了你,本宫要重重赏赐他”,颜楚音哈哈大笑:“她好蠢啊……”   笑着笑着,颜楚音停了下来,心虚地说:“那个……是不是不该笑话姑娘家蠢?我不是故意的,就是吧……她从小到大坏了我不少的事,所以我……”   沈昱忙说:“咱们之间还有什么不能说的?你又没在外人面前笑话她。”   颜楚音立刻就理直气壮了:“那是,我肯定不会去外人面前笑她!”   顿了顿,颜楚音再次追问起来:“然后呢?后来你怎么气她的?”   沈昱没好意思说自己是如何帮颜楚音把名声圆好的,若说了就好像是在冲颜楚音邀功一样。只能对不住六公主了,沈昱把讲述重点放在这位公主身上。   颜楚音听得非常专注,脸上的表情随着沈昱的讲述变幻不定。   听到六公主如何逼问,他立时紧张起来。   听到沈昱如何反驳,他又面露痛快,恨自己不在现场。   沈昱悄悄地悄悄地松了一口气。   ————————   六公主真是一个好人,好人一生平安。   沈昱冲着道观里的神像认真拜了拜。 第八十二章   知道六公主不高兴, 颜楚音就高兴了。   他丝毫没怪沈昱暴露了他的真实身份,认认真真地安慰沈昱道:“当时那种情况,哪怕我们没有交换, 我也会为了你站出来的。只要站出来就难免会暴露。我以前说过,会保护你的名声清清白白不受损, 这话并不是随便说的。”   迎上颜楚音满是认真的眼睛,沈昱只觉得心里有股陌生的感情油然而生。   “不过, 如果是我站出来为你辩驳, 效果肯定不如你自辩好。幸好我们交换了。”颜楚音觉得十分庆幸, 因为身在道观,忍不住双手合十念了句道号。   道观多用沉香, 这个小道观也不例外。   不知道为什么, 看着颜楚音闭目而拜的样子, 沈昱硬是觉得这份出尘绝世的沉香味中忽然就带上了几分独属于人间的烟火气。因为颜楚音是鲜活的吗?   颜楚音认真拜完了, 凑到沈昱跟前, 压低声音严肃地问:“是谁在害你?”   沈昱心里确实已经有了一些猜测。面对颜楚音的提问, 他也不瞒着, 从线团中抽出一根丝, 给他讲述起来:“婓鹤的堂姐说,误以为情信是我写的时, 赵家的十一姑娘试图站出来……婓鹤的堂姐是个可靠的,她应该没有弄错。”   “站出来?什么意思?”颜楚音丝毫不怀疑婓堂姐有多可靠。   “站出来承认荷包是她的, 承认她和我之间存在私情。”   “她想得美!”颜楚音控制不住音量地大声说。   这个赵十一到底是什么人?竟然如此厚颜无耻!颜楚音愤愤不平地想。他似乎格外生气,脸都涨红了, 好像差点被陷害的不是沈昱, 而是他本人一样。   赵十一是什么人?   如果她只是一个寻常贵女, 那沈昱十有八/九不知道她是谁。沈家没有过女眷, 这些年从未展开过夫人交际,他对别家的内宅事所知甚少。但赵十一的身份很特殊。有时候家事难免会牵扯国事,沈昱因一些旧事知道了这么一个人。   “约莫十年前,有一宗室女和离改嫁,此事你可知道?”沈昱问。   “好像从长辈口中听说过。”但颜楚音并不知道其中的细节。   那位宗室女是皇族旁支,和今上的血缘有些远了,但不管怎么说到底还是一位皇姓人,她父亲身上还有一个爵位。她初嫁顺国公府尚家,几年后和离,又改嫁到柔河赵家。柔河赵家、阴江柳家和淮封钱家等五大家是世家领头羊。   和离本没什么,再嫁更没什么。   太/祖那会儿,朝廷有明文规定,如果夫家宠妾灭妻、擅自挪用妻子嫁妆、丈夫犯通/奸之罪等,妻子完全可以不经过夫家允许,直接跑去衙门申请和离。   问题在于这个宗室女和离再嫁事件是个罗生门!   宗室女初嫁顺国公府的嫡幼子。顺国公府世代驻守边疆,一般来说,家里的男丁都在西北的风沙里熬着,唯女眷待在京城。但架不住现任的顺国公夫人能生,一口气生了四个嫡子!头三个跟着爹去边疆吃苦了,她也拦不住。只幼子体弱,国公夫人不想他建功立业,只求他平平安安,硬是将他留在了京中。   早那么十来年,那时候颜楚音这一批纨绔还小呢,这个嫡幼子便是京城中的头号纨绔。所以在婚后几年,坊间忽然曝出他几大罪状,没有人觉得震惊。   什么动辄对妻子打骂啦,在某某胡同包养外室啦,纵容外室生子啦……最可恶的是,他瞧上了妻子身边的丫鬟,偏那丫鬟是个品性正直的,只想做小门妻、不愿做高门妾,面对家里男主人的步步紧逼,这丫鬟在反抗中用力推了男主人一把,叫他撞在桌角上昏迷了过去。丫鬟以为死人了,便当场撞了柱子!   虽然丫鬟后来被救回来了,但妻子忍无可忍,直接拉着嫁妆回了娘家。她毕竟是宗室女,请了宗室里有身份的长辈出面,趁着嫡幼子昏迷时就顺利和离了,还成功带走了三岁的女儿。那是宗室女婚后与嫡幼子所生的唯一的孩子。   嫡幼子昏迷了大半年。都说救不回来的,结果他硬是活过来了!   当他勉强能下床时,宗室女已经和赵家旁系的一位优秀后生议亲,两家六礼都走了大半。在宗室女带着女儿嫁入赵家的那天,嫡幼子忽然出现,带着一群从战场上退下来的老兵,想要把女儿抢走。两人直接在宾客面前撕破了脸。   嫡幼子的身体还虚着,但气势却不虚。他直言说,关于他的几大罪状都是宗室女泼的脏水,他从来没有动过宗室女一根手指头,更没有包养外室。他确实常去那条胡同,但那是因为他在那里买了一套房子养蝈蝈。谁知道隔壁什么时候住进来一个怀孕的年轻妇人啊!说起来,他不在公府里养蝈蝈,而是在外面租了房子养,也是因为宗室女特别嫌弃他这个爱好,弄死了他不少好蝈蝈!   嫡幼子尤其不承认他想睡宗室女身边的丫鬟。他之所以撞在桌角上昏迷过去,是因为发现了宗室女和情郎的信件往来,他找宗室女对峙时,两人发生了争吵。那个丫鬟根本就是顶罪的!她是宗室女的丫鬟,自然完全忠于宗室女。   在嫡幼子口中,宗室女蛇蝎心肠,他决不能让女儿养在她跟前!   面对嫡幼子的指控,宗室女自然不认。   ……   嫡幼子和宗室女的女儿便是沈昱这个局里的赵十一姑娘。   她的身份太特殊了,明明是顺国公府的姑娘,却被生母带着嫁到了赵家,随了继父姓氏,还顺了赵家的排行。她这些年应该也一直都是生活在赵家的。   沈昱对她的了解便止于此。   至于她在赵家的生活如何,过得好不好,沈昱就完全不清楚了。   想来应该是不好的。   当年的那些事,是嫡幼子□□熏心也好,是宗室女蛇蝎心肠也罢,他们一个是这姑娘的生父,一个是她生母,有了那样的父母,她的名声自然不会好。   世家都一样,开口闭口都是规矩。   赵家作为世家的领头羊之一,自然特别重规矩。这姑娘在内宅中肯定受了很多白眼,忍下了很多冷嘲热讽。当她议亲时,她的姻缘肯定也不会很理想。   颜楚音被这盆狗血大戏弄得目瞪口呆,忍不住追问:“所以真相到底是什么呢?这里头肯定有一个人在撒谎吧?”顺国公嫡幼子和宗室女,谁撒谎了?   沈昱摇摇头:“谁无辜,谁不无辜,都已经不重要了。在宗室那里,无辜的只能是那位宗室女。这也是顺国公府抢不到孩子的主要原因。”宗室已经判了,除非顺国公府那边能拿出特别特别确凿的证据,他们都不会改判。因为在这个一荣俱荣一损俱损的时代,宗室女直接牵扯到那么多公主、郡主的名誉。   而顺国公府作为从开国延续至今唯一还手握大量兵权的公府,他们偏偏就有那个底气和宗室杠上。嫡幼子昏迷好几个月,差点就死了,他们哪里能忍得下那口气!所以在顺国公府那边,无辜的肯定是嫡幼子,不仅无辜还很可怜。   “太可怕了……”颜楚音呆呆地说。   沈昱原以为叫颜楚音觉得可怕的是嫡幼子和宗室女之间的这段婚姻。却不想,颜楚音紧紧抓住沈昱的胳膊,眼中露出后怕:“若是你我没有互换,由着赵十一姑娘认下那个荷包,你岂不是会同时被宗室、赵家和顺国公府盯上?”   对于宗室来说,十多年前的那个罗生门,发生一次就够了!要是任由那宗室女的女儿再演一次罗生门,顺带把旧事翻出来,宗室的脸真的彻底丢光了!所以他们不会给沈昱辩驳的机会,只会在第一时间压着他和赵十一低调成婚。   对于赵家来说,世家有了这么好的一个可拿捏沈昱的机会,他们会放过?   对于顺国公府来说,这些年他们没能养育赵十一,说不得因此对她更加怜惜。武将作风彪悍,估计会先把沈昱揍一顿,揍到他“心甘情愿”娶了赵十一。   而对于沈昱来说,娶了赵十一仅仅是一个开始。   他这辈子都完了!   宗室会对沈昱不满。宗室无论如何都担着皇姓,他们背后是一股不容忽视的势力。而赵家会强压着沈昱低头。顺国公府更不用说,肯定会想办法断掉沈昱的前程。唯有沈昱彻底“跪”下,顺国公府才能确保他一辈子都对赵十一好。   颜楚音整颗心都揪了起来。   他好像直到这一刻才终于真正看清了这个世界的肮脏。大人之间的算计不似六皇子藏起他的功课叫他找不到,也不似他故意锯断了六皇子要坐的那张椅子的其中一条腿叫他差点摔倒……大人之间的算计比这脏多了,也比这致命。   “别怕,我们不是已经把这场算计彻底破了吗?”沈昱故作轻松地笑了笑。   颜楚音摇摇头:“这个局会是谁设的呢?赵家吗?”我才不怕呢!他们的手段越肮脏,我越想弄死他们!这种卑鄙无耻恶心下流的东西就应该彻底消亡!   沈昱心里已经有了猜测。这个局看似缜密,但流于小道,应该不是整个赵家出手了,而是赵家的某个人……某个小人,某个对沈昱充满了嫉恨的小人。   沈昱着实有些怀疑……   “嘿嘿……”颜楚音一声突如其来的偷笑打断了沈昱的思路。   沈昱朝颜楚音看去。   颜楚音神秘地说:“我刚想到的……如果我是女子,那就算我们没互换,我也可以救你哦。赵十一说你们有私情?那我还说咱俩已经秘密定亲了呢!”宗室再牛气,敢和他皇舅舅、他娘比?赵家和顺国公府敢抢他平国公府的人?   哼!   沈昱正被颜楚音这脑回路惊得目瞪口呆,在某些时候思维格外敏捷的颜楚音好像又想到了什么,一脸的若有所思。他喃喃地说:“好像不是女子也行。”   颜楚音骄傲地挺了挺胸膛:“民间自古有结契的说法,我现在就能救你!”   沈昱:“???”   知道小侯爷漂亮的耳朵里只听得进表扬,沈昱艰难地夸道:“那真是……太谢谢你了。”你知道自己在说些什么吗!为什么你还能理直气壮地骄傲啊!   颜楚音果然被夸得很高兴,佯装谦虚地摆摆手:“哈哈,不客气啦,不客气。”   ————————   嘿嘿嘿,不愧是我。   聪明!   可靠!   沈昱有我这样的朋友,真是赚到了! 第八十三章   颜楚音越想越得意。   如果他能长出尾巴, 那尾巴肯定都已经翘到天上去了!   颜楚音学着老大人们的样子,假装自己是个可靠的长辈正在哄沈昱这样一个“小辈”,智珠在握地说:“看见没有, 就算我们没有互换,我也能保住你。我以前说过, 一定会尽力维护好你清清白白的名声。怎么样,这话没骗你吧?”   沈昱这才终于追上了颜楚音的思路。   原来小侯爷的骄傲在于——   我说过要保护你, 而我真能做到。   “谢谢你。”沈昱再次道谢。简简单单的三个字, 但每一个都掷地有声。   颜楚音拍了拍沈昱的胳膊, 认真地说:“所以我们不用害怕他们哦。”   沈昱原本想说,他没有怕。别人看他是太学四公子之首, 是谦谦君子, 只有他自己知道, 其实他肚子里也装着叛经离道。就算他没能认识颜楚音, 从未和颜楚音互换, 就算他这次真的落了算计, 他也不会怕。大不了就名声扫地。   做不了贤臣良相, 就做一个时人眼中的佞臣、奸臣!   被时人唾骂有什么可怕的?   自有功过付于后人评说!   但意识到颜楚音是在安慰自己, 这些话就不该说了。   沈昱垂下眼睑:“原本是有些怕的……多亏有你!”   “嗯嗯,相信我就对了!这世道, 就算妖魔鬼怪齐齐冒出来了,你我也能联手斩妖除魔!”颜楚音什么时候都不忘他的皇帝舅舅, “而且有我皇舅舅在,有了他的龙气护持, 怎么可能会有真妖真魔, 有的只是某些人的装神弄鬼。”   “你还记得施钺吗?”沈昱问。   “哦, 假死的那个!怎么了?”   “我怀疑这次的局就是施钺设的。”   施钺曾是沈昱的好友, 今年春天却在东留园里算计了沈昱。因着沈昱和颜楚音的第一次互换,那场算计直接落空。随后不久,施钺家中发生意外,他没能逃出来。但因着颜楚音收留了徐春生,从她口中得知施钺十有八/九是假死。   颜楚音若有所思:“我记得我们当时猜测……施钺可能是个外室子。就算他没有算计你,只要他想以清白无辜的身份回归家族,都得这么假死一回。”   当时颜楚音怎么说的来着?他说武勋都是不要脸的,施钺的亲爹不可能出自武勋。只有一些自诩名门望族的家族,看重规矩,同时也被规矩束缚,绝对不可能把一个外室子用外室子的身份接回来,才会费尽心思地安排一场假死。   “我怀疑施钺的亲爹是赵家人。”沈昱说。   这里要感谢一下婓鹤的堂姐,多亏了她!   据堂姐说,赵十一不是问梅社成员,但赵家嫡出的姑娘大多数都是。这也不是徇私,而是那种家族里养大的姑娘,一日日在书香琴音中熏着,确实才气逼人。赵十一这次是跟着赵家嫡出的两位姑娘来的。像这种和其他社团联合的聚会,门槛并没有特别高,非问梅社的姑娘想要跟着长长见识,都是可以的。   就连婓堂姐自己都带了一位非问梅社的表妹在身边呢!   但婓堂姐依然觉得赵十一出现得突兀。因为赵十一往常很少出现在这种场合。就她那个身世,可能别人并没有嘲笑她的意思,只因为她面生而多看她几眼,她便觉得那人是在嘲笑自己,然后兀自生一肚子闷气。所以她不爱出门。   后来有人捡到了荷包,起初大家没觉得这个荷包有问题,只是单纯想要找到失主而已。姑娘们笑笑闹闹的,这个说不是我的,那个说瞧着眼生,气氛一直很轻松。但在那个时候,赵十一好像就有些紧张了,一直拧着手里的帕子。   婓堂姐因此多注意了她几分,后来果然被她瞧出了端倪!   “赵十一明显知情。但我不认为她知道全局。应该是有人提前和她说过一两句,类似于想要觅得佳婿就去参加东留园的活动,注意荷包之类的。”沈昱分析说,“我猜赵家这段时间正在给赵十一议亲,但那门亲事不是她想要的。”   一方面,赵家在给她议亲,这个过程很艰难,结果也不如意。另一方面,荷包变成无主的,与沈昱私相授受的人也变成“无主”了。赵十一很难不心动。   但女子议亲是一件隐秘事,只要亲事没有真正敲定,外人很难知道详情。且赵十一作为内宅女子,她能接触到的人相当有限。这个局既然把赵十一拖进来了,那么设局的人只能是赵家人!且这个人可以在一定程度上影响赵十一。   沈昱在此局中隐隐触及了设局者的心理。   他猜测设局的人是施钺。   所以,施钺现在是赵家子。   “赵家子么?难怪啊难怪。”颜楚音摇摇头,对施钺的人品十分不屑一顾。   “我没有证据……这只是基于我对施钺的了解做出来的推断。”沈昱有理由怀疑,施钺在恨他,“想必被亲爹接回去以后,他如今的日子十分不好过吧!”   因为自己不好过,所以更想看他人倒霉,整个局才会那么阴险狠毒。   施钺此人,本来身上已经有了功名。虽然家中只有寡母,看似家世单薄,但家世单薄有单薄的好处,日后走清流一道,说不得更容易成为上司的心腹。   结果现在呢?   就算都是赵家人,家族内部也分出了三六九等,有些人身份高,有些人身份低。施钺假死回了赵家,功名自然没了,也不可能回到太学,偏偏他在赵家的地位绝对不可能高到哪里去,甚至都不一定能管他亲爹叫爹,最有可能是摇身一变成了旁支来的少爷。家中知道他真实身份的人,没一个瞧得起外室子。不知道他身份的,又视他为旁支来的落魄户,对他也不可能会有什么尊敬……   他的处境说不得还不如赵十一!   赵十一背后好歹有一个顺国公府,还有一个宗室娘。大家不敢欺她太甚。   施钺有什么?   有些人自作自受了以后会反省,我当初大错特错了,所以现在合该受此大难。但有些人不会,他们反而会怪那些过得好的人,为什么只有我遭这个难?   施钺便是后者。   他已深陷泥沼,出此毒计就是想要把沈昱也拖入泥沼中。   不,让沈昱掉入泥沼哪够呢?沈昱应该比他还要惨才对!应该掉进更不堪的境地中,应该彻底折掉一身的傲骨,毁掉一身的清名,应该众叛亲离才行!   “同时,他算计我也是想要在家族中出头。”沈昱露出了和颜楚音如出一辙的嫌弃表情,“他们那种世家……是不是都有一些暗中的势力?施钺现在的身份,他想要正大光明地爬到高位已经不可能了,太学中多少人认得他那张脸!而且,只要他的嫡母和婚生子想维护自身利益,就不可能让他出头。但如果家族觉得他可堪重用,说不定会让他接手暗中势力?他这是拿我当踏脚石呢!”   “咱们既然已经猜到了他身处赵家,接下来的事情不就简单了吗?”颜楚音出主意说,“我们派人去查一查,看看赵家最近多了哪些人,主要是从他假死以后多的。”那个人十有八九就是施钺!锁定目标后,想弄死他还不容易吗?   沈昱也是这么想的。施钺现在根本见不得光。只要把那块遮羞布摘了,他就得玩完!沈昱现在或许撼动不了整个赵家,但只专心对付施钺一个……呵。   不过,让沈昱把赵家放到一边不管,他不甘心。   算上这次,施钺已经算计他两回了。上次哪回,虽然实施者是施钺,但以施钺当时的心性,那个局肯定不是他一个人能够弄出来的,赵家肯定插手了!   赵家……   沈昱忽然问:“你觉得顺国公府对赵十一有几分在意?”   虽然赵十一差点就把沈昱套了进去,但沈昱不怪赵十一。或者说,冤有头债有主,沈昱不怪一枚棋子,只怕下棋的那个人。也许赵十一有难处呢?一个女子如果当众认下她和某个男人有私情,她这辈子都会抬不起头。赵家那边到底给她安排了什么亲事?叫她想用这种方式去反抗?付出再大的代价也不惜?   “我不知道……毕竟是顺国公府的血脉,如果赵十一有了难处,我们告知顺国公府,他们肯定不会放着不管吧?”颜楚音猜测道,“听说顺国公很护短。”   顿了顿,颜楚音又说:“回头我仔细打听打听,咱们一步一步慢慢来。”   沈昱不知道想了些什么,忽然就推翻了刚刚的想法:“算了。我本来想借赵十一让顺国公府和赵家对上,最好叫赵家狠狠地吃些亏。但是……算了。”   顺国公府不是普通的武勋。他们世代驻守边疆!   真把顺国公府拖进了局中,万一是顺国公府这边吃亏呢?   万一事情越闹越大……   万一边疆因此不稳呢?   沈昱不敢去冒这个险。   “哎,我懂。有些人太不要脸了,和他们对上,谁懂事谁吃亏。所以我从不跟六皇子懂事。赵家这么算计你,他们怎么就不顾朝堂稳定?”颜楚音说。   想了想,他又说:“赵十一这事……你确实不该插手。她本来就想过要赖着你,你还要插手,这不是上赶着给人递救命之恩吗?好方便她以身相许?”   颜楚音说着说着翻了好大一白眼,不知是在嫌弃沈昱,还是嫌弃赵十一。他道:“还是我来吧,她留在赵家确实不太好,回头我探探顺国公府的口风。”   沈昱:“……”   “我递救命之恩就不好,你递就可以?”沈昱问。   “这怎么能一样呢?”颜楚音理直气壮地说,“哼,想要对我以身相许,她得排队!前面不还有你吗!你仔细算算,我救了你几回?够不够以身相许的?”   有你挡着,我安全得很! 第八十四章   沈昱这边的事情说完了, 该轮到颜楚音说了。   和沈昱比起来,颜楚音自认为这一天过得平平无奇。唯一可以称道的是他和老大人们相处得不错,不仅把老丞相照顾好了, 还得了另几位大人的称赞。   “……事情就是这样的了。怎么样,这些话像是你能说出来的吧?”颜楚音洋洋得意。   沈昱张了张嘴, 似乎想说什么,但到底没说出口, 又一个字一个字地咽了回去。别的那些都算了, 如果是他本人, 怎么可能会有强制要求县学里的秀才下乡宣讲这种想法啊!不仅不给报酬,还反过来要求秀才必须做好宣讲工作。   但沈昱转念一想, 这虽不像是他能想出来的办法, 可细细品来, 真不失为一个好办法。他重新组织了言语, 对着颜楚音大夸特夸, 称颜楚音想得周全。   颜楚音这么一个爱听好话的人, 都被夸得不好意思了。   “我、我没什么当差的经验, 真的只是随便说说而已。”颜楚音谦虚地说。他也就是最近跟着二皇子整理那些科考旧卷, 勉强算是当差,做了点儿正事。   沈昱笑道:“但你心中装着百姓, 愿意站在百姓的角度去思考问题。所以你这个‘随便说说’,完全说到了点子上。你知道前朝有一个叫况峻的官员吗?”   “我知道!”颜楚音常听皇舅舅讲史, “他是一个大清官,是一个难得的好官。可惜不到五十就死了, 在他死了以后, 他提倡的变法没能延续下去……”   皇舅舅讲史的时候, 主要是讲那个变法的优越性, 还拉着他们一块儿做了假设,若况峻多活十年,将变法坚持到底,当时的朝堂会有什么变化。颜楚音记得当时太子哥哥回答了很多,总结起来就是说朝堂定会焕发出全新的生机。   可惜况峻早死,可惜那一系的官员中没能出现第二个况峻。变法失败后,前朝整体继续走下坡路,到后来积重难返,以至于整个国家彻底失去自愈力。   颜楚音因此对况峻有了一个十分正面的评价。   毕竟是他皇帝舅舅都肯定过的人!   沈昱却说:“那你知道他年轻的时候差点被百姓告了御状吗?”   “为什么啊?难道是有人在害他?”颜楚音的好奇心立刻就被勾起来了。   “并没有人害他,确实是他做错了事。他还因此坐了三个月的牢。这事发生在他外放为官的时候,那时他……”沈昱很有耐心地给颜楚音讲起了历史。   况峻当时在江南某地为官。当地年年闹水患,正好况峻在治水方面很有些天赋,他会试时写的策论就和治水有关。为官期间,况峻花了大力气去治水。他亲自跑到野外去勘测,又请教当地的老人,画了一张水域图,然后根据水域图做出了最佳的方案,哪里应该堵,哪里应该疏,哪里又应该开凿人工河……   做好方案后,况峻带着当地百姓一起治水。他凡事亲力亲为,筑大坝时亲自去坝上监督,上面拨下来的款项,他全花在了治水上,一分都没有贪污……   结果在他治水期间,当地百姓苦不堪言,在他为官的第三年,便有人想要去京中告御状。   “真不是有人要害他?”颜楚音问。   “不是。”   “那就是……他那个水域图画错了?他纸上谈兵?”   “不是。水域图是对的,他在治水方面颇有天赋。”   “他……嗯,是不是他一心治水,忽略了其他民生?”   “不是。治水期间,当地的春耕、税收、案件调解等等都没有落下。”   颜楚音一连给了几个答案,沈昱都说不是。他顿时就想不明白了。既然哪哪都是好的,那当地百姓到底是为了什么不满呢?甚至不惜跑去京城告御状?   颜楚音眼巴巴地看着沈昱。   沈昱公布答案说:“况峻的治水方案是完全正确的,但有时按照完全正确的方案去做事,效果却不一定好。比如说,按照他的治水方案,某段河流应该堵起来,如此上游某地将会被水淹没,而那地正好是某一村某一族的祖坟。”   此时的人都很看重身后事。即便是天王老子,也不能一上来就淹别人祖坟啊!   而类似的情况还有很多。   在当地的民间信仰中,他们认为某河某支流中住着一位善良的河神,结果况峻却要把那条支流的上游给堵了,叫这个支流干涸!还有,在某段路挖人工河时,因为地貌变化很大,需要叫某个村子整个迁徙,这事却也办得不好……   当地百姓自然对况峻心生不满。   “年轻的况峻犯了一个错误。他自认为初心是好的,方案也是好的,就一定能把事情办法。但其实不是这样的,办事是需要看时机的。”沈昱借机教导颜楚音,“初心对了,方案也对了,还要看时机对不对,看百姓能不能接受。”   况峻那一套治水方案,在他的计划里,是五年内把所有工作做完。如果他当时不那么赶,把方案延长到十年,深入到百姓中去,先把方案中必须要做的那部分做好,接下来考虑百姓的接受程度慢慢做,整个事情就能办得很漂亮。   沈昱又说:“再有,当官绝对不能太想当然。有时候为官者觉得是为百姓好的,但百姓心里不那么想,那么为官者做得再多,对百姓来说,日子还是难过。况峻的治水方案,有些地方可以弄得不那么完美,百姓反而会更满意。”   颜楚音感慨道:“要不怎么说当官是门学问呢?”   “现在你知道,你那个提议究竟有多好吧?”沈昱笑着说。   让县学里的那些官员预备役深入到百姓中宣讲,一方面是启发民智,叫百姓们从中受益,另一方面也是在培养那些官员预备役,叫他们知道应该如何与百姓相处。日后正式走上了官场,他们也能做到真正设身处地地为百姓着想。   为官者,不是坚定本心不贪污、不受贿,就能是一个好官了。好官必须能脚踏实地地为百姓做实事。如果况峻念书时曾去百姓中宣讲过,当他治水时,他肯定就能找好一个平衡点,不至于激起民愤,反而叫后来的工作难以展开。   换句话说,连况峻初入官场时,因思想和百姓断层,一度无法展开工作。他可是一位在史书上享有极高评价的真正的好官啊!而那些各方面不如况峻的人,如果由着他们“飘”,不懂得脚踏实地,他们得做出多少自以为是的事来?   “原来我的提议这么重要?”颜楚音满心感慨。   “百姓会感激你的。”沈昱道。   等颜楚音再次回到老大人中间,那些人精似的老大人都发现了他的变化。   他好像更坚定了。   颜楚音下定决心一定要推动小册子的编写工作顺利完成,一定要推动各县学的秀才去百姓中宣讲……因为这都是为百姓好的!为百姓好的事一定要做!   他专心听着老大人的谈话。听他们的意思,他们觉得好的政策,别人不一定会觉得好。就这个小册子,想要毫无阻碍地推行它,还有很多事情要做……   “我必须要做点什么。”颜楚音在心里对自己说,“肯定会有一个办法,叫那些反对者根本说不出反对的话来!”但到底是什么办法呢?他还得好好想想。   不知为什么这次的互换还没有结束,沈昱心情忐忑地回了平国公府。到了府里一问,因为这是休沐日,平国公带着长公主去郊外的庄子上玩了,把妹妹颜楚骧也带走了。现在府里就剩下“颜楚音”一个主子。沈昱松了好大一口气!   夜幕降临,沈昱进了小侯爷的卧室,躺在了小侯爷的床上。   被子是熏过的,带着一点淡淡的有助于睡眠的药香。沈昱原以为自己睡不着的,毕竟白天发生了好多事情,却没想到他一躺进被窝,很快就睡了过去。   另一边,颜楚音待在沈昱的书房里奋笔疾书。   今日沈昱没能认出六公主这事提醒了他,他得把自己的“仇人”给沈昱列下来,之后有机会了还要带沈昱去认认脸,省的以后叫沈昱在“仇人”那里吃亏。   排在头一个的就是六公主和六皇子这对皇家兄妹。   之后是德妃的娘家侄子。   再后面就是汤子宁的嫡兄汤子荣等一些同样在国子监求学的官宦子弟。虽然汤子荣当着颜楚音的面从来不敢说什么,但他们那一帮人没少背地里说他!   “应该差不多了。”颜楚音看着纸上那一排人名说,“在别人那里吃点亏没什么,要是在这些人手里吃亏,我肯定会怄死的!得叫沈昱小心着防备他们。”   沈昱那么聪明,要是能像今天对付六公主一样对付这些人,那就更好了!   晚上,颜楚音是抱着这份仇人名单入睡的。   第二天,沈昱在自己的床上醒来。他的被子上没有药香,只有一点点很淡的皂角的味道。颜楚音的睡姿和他本人一样恣意张扬,仇人名单已经被□□得不成样子。反正沈昱醒来时,它在屁股下面压着,还是叠被子时才看到它的。   沈昱拿起名单一看……   仇人?   他用自己的方式理解了一下。这分明是一份“好人名录”!六公主和六皇子是超级大好人,德妃侄子是大好人,汤子荣等都是好人……沈昱忍不住笑了。   回头有空的时候,一定要给这些好人念一段经文。   嗯,没别的意思,惟愿好人平安。 第八十五章   颜楚音这一夜没有睡好。   倒不是说沈昱的床不舒服。虽然这床确实没有颜楚音自己的床那么软, 被子不够轻,枕头又有点高,但颜楚音并不是不能适应。新洗过的被子带着一点淡淡的皂角香, 颜楚音闻久了,竟然觉得有点好闻, 比什么名贵香料都好闻。   这香味就像是沈昱本人。   并不是什么金玉堆里养大的,却带着一股天生的韧性。有人更爱精心伺弄出来的名贵盆栽花, 有人却爱悬崖峭壁上的独梅孤松。颜楚音觉得沈昱就长在悬崖峭壁上, 无惧风雪也无惧孤独, 同时也更接近温暖的阳光和甘甜的雨露。   和沈昱相处久了,真的很难不喜欢他。   这京城中, 人人都说京城四公子如何如何, 颜楚音以前没少听他人对沈昱的夸赞之语, 但真正认识沈昱以后, 颜楚音却觉得那些夸赞之语都还不够……   沈昱值得更好的!   躺在属于沈昱的床上, 颜楚音心里别提有多满足了。   但颜楚音确实没有睡好。他睡着以后就开始做梦了。梦见自己站在朝堂之上, 和一群面目模糊不清的人吵架。吵架的内容就是那本暂时连影子都没见着的小册子。那群人轮番上阵, 说的都是小册子不好, 不应该推广什么什么的。   颜楚音这个脾气啊,在梦里的时候, 他差点冲上去咬人!   他道,国库有多难, 你们不知道吗?百姓的日子有多苦,你们不知道吗?推广小册子明明是利国利民的好事, 你们怎么满怀私心, 竟然跳着脚地反对?   真说起来, 百姓的日子到底有多苦, 颜楚音以前对此也含糊着。   他所了解的百姓就是京城郊边乡下的那些百姓,肚子勉勉强强都是能吃饱的,逢年过节可能还有一身新衣服穿。要是脑子活络知道进城做点小买卖,别管是春天卖桃花,还是秋天卖山上的野果,那多多少少的,又是一个进项了。   对颜楚音来说,这些人过得日子已经够难的了。   然而老大人们却告诉他,百姓们日子艰难的时候,远远超出他的想象。   于是在梦境里面,颜楚音一方面是羞愧的。尤其是当他战胜不了那些反对者时,他更羞愧了。他真的想为那些日子艰难的百姓做些什么,但他失败了。   他另一方面是愤怒的,愤怒于一些人的私心,愤怒于那些人把百姓当作是手里的棋子,愤怒于原以为无所不能的皇舅舅却原来有时也不得不学着妥协。   好不容易这一个梦挣扎着梦过去了,结果第二个梦又来了。   第二个梦和顺国公府有关,梦里颜楚音就赵十一的事找上了顺国公府,结果刚走到公府门口,忽然从公府里跑出来一个面目模糊的人,那人穿着一身戏台子上的丑角的戏服,一边跑一边大声喊着:“要造反啦!顺国公要造反啦!”   周围立时围过来一群人对着公府大门指指点点。   颜楚音朝顺国公府里头望去,一门子的妇孺,一个老封君巍颤颤地说:“没有造反,没有啊!”但是比起那个丑角的声音,她们的声音显得太弱小了。   颜楚音挺身而出,拦着那些看热闹的人,大声说:“顺国公府没有造反!”   那些看热闹的人就问,你怎么证明顺国公府没有造反。   颜楚音说:“我当然可以证明!我这就拿出来给你们看!”然后他就开始掏身上的兜,这里掏过了,那里也掏过了,奇怪啊,他到底把证据放在哪里了。   在梦里,颜楚音急得满头大汗。   ……   这两个梦一做,天就彻底亮了。   颜楚音睁开眼睛时,他和沈昱已经换回来了。他缩在自己的被窝里发呆。鼻尖仿佛还能闻到淡淡的皂角香,但使劲一吸气,颜楚音只嗅到了满鼻药香。   “沈昱之前拉着我们一起讨论和边防有关的策论,他是故意的吧?他是不是也觉得顺国公府现在处境很微妙?”颜楚音在心里叹道,“但换将肯定不行!”   不仅将不能换,底下的士兵更不能换。把西北的士兵换到沿海去,没有战事还好,一旦起了战事,西北那边的兵娃大都是旱鸭子,他们哪能海上作战?   “一个是利民小册子,一个是边防,这两件事都很重要。我得去盯着。”颜楚音艰难地爬起来,张口喊了双寿,叫他把侯爷的朝服拿过来,他要去上朝。   双寿看了看天色,小声道:“这会儿估计都下朝了。”   颜楚音这才发现自己起晚了。不怪他,梦里他先是舌战群儒,后来差点和那些围观的人打架,别提有多累了,快天亮时才正经睡了会儿,自然起晚了。   “那随便给我拿套衣服,我要进宫。”颜楚音说。   穿戴整齐后,颜楚音匆匆用了早饭,正要坐上马车进宫,忽然想起什么,又吩咐双寿把他私库的账本找出来,将账本塞进怀里放好了,才叫马车启动。   颜楚音自然是跑去见皇舅舅的。   但这日皇舅舅召了内阁议事,没能第一时间见他。   小太监围着颜楚音鞍前马后,唯恐怠慢了。颜楚音摆摆手说没事,随便转悠起来。这一转就去了翰林院。要搁以前,翰林院里清贵的翰林们肯定躲着颜楚音远远的,但这不是刚出了科举旧卷的事嘛,颜楚音一下子变得受欢迎了。   谁和颜楚音打招呼,他都笑眯眯地应着,但其实根本不认识谁是谁。   不对……有熟人了!颜楚音笑嘻嘻地跑到老翰林面前,就是昨天在道观里见过的那一位。小侯爷十分自觉地把自己摆在了小辈的位置上,很是自来熟地说:“原来您在这里当值啊……您手上看得什么书?好看不?能给我讲讲吗?”   一时间,大家看似在认真工作,其实注意力都在老翰林和颜楚音身上。   这个老翰林当了一辈子的翰林,虽然学问是好的,也常常被皇上召见,但就仕途来说,这辈子也就这样了。其实他不是一个当官的料,更适合做学问。他一辈子本本分分、清清静静的,从不逢迎权贵,什么时候竟认识新乐侯了?   老翰林也觉得奇怪呢。   这是新乐侯吧?老夫从未和他打过交道,他怎么就这么自然地凑过来了?老翰林甚至一度怀疑自己失忆了,其实他和新乐侯有过接触吧,只是他忘了?   颜楚音见到老翰林身边摆着一壶新砌的绿茶,一个茶杯里装着点剩茶,还有三个干净的茶杯倒扣着,还没人用过。他很自然地拿起茶壶,先给老翰林的茶杯里倒了七分满,然后取过一个干净的杯子正过来放,又给自己倒了一杯。   老翰林木愣愣地看着他。   颜楚音笑着说:“正好我口渴了,向您讨杯水喝!”   老翰林:“……”   围观群众纷纷了然,原来老翰林和新乐侯私交这么好啊!啧啧,幸好他们平日里挺尊重这位前辈的,从未故意找他的不是!他们却不知道老翰林心里的苦,他越发怀疑自己可能是失忆了,连什么时候和新乐侯有了交情都不知道!   老翰林正在看的其实是他自己前两年写的一本启蒙书,给家里的小孙孙启蒙用的。这会儿颜楚音眼巴巴地看着他,他有点不知道该怎么解释。当值的时候看一本给自家孙子启蒙用的闲书,真说出来了,就好像他在不干正事一样。   但颜楚音冲着书页瞄了两眼,立刻就懂了。   老翰林肯定在考虑那本小册子该怎么编写,这本幼童启蒙书是参考物!颜楚音凑到老翰林身边,就着他的手,一连看了好几页。不得不说,老翰林确实有些水准。这本启蒙书乍一看是一本诗词精选,但每首诗的选择都有讲究,一来笔画要简单,二来诗词的主题都很明确,都是些忠孝仁义礼智信的内容……   好比说正在看的这首,第一二句讲的是孝,第三四句讲的就是悌。幼童读诗时,一方面学认字,另一方面也是在学孝悌。颜楚音体会到了编者的用心。   “好一番良苦用心啊!”颜楚音感慨道。   老翰林还没摸清楚颜楚音的路数,听到了这番感慨,不知道要如何应对。正当他犹犹豫豫地寻找着话题时,忽然又听新乐侯大声说了一句“我知道了”。   你知道了?你知道什么了?   老翰林一脸懵逼地看着新乐侯跑出翰林院。突兀地来,又突兀地走。新乐侯到底为什么来的?总不能真是为了蹭我一口茶水吧?这也不是什么好茶啊?   在同事们饱含各种意味的目光中,老翰林默默地怀疑人生。   颜楚音一口气跑到了御书房。皇上和内阁的会开得差不多了,内阁的老大们正三三两两地从书房里走出来。小侯爷一眼就看到老丞相了,他这会儿心情正激动呢,看到熟人——尤其还是一个统一战线的熟人——便有些抑制不住。   颜楚音跑到老丞相面前,冲着他挤眉弄眼,小声说:“嘿嘿,瞧我的吧!”   老丞相:“???”   好在老丞相向来是泰山崩于前都面不改色的,新乐侯本就是他很欣赏的小辈,这会儿看到他洋洋得意的样子,一脸欣慰地说:“好好好,就看你的了!”   颜楚音只觉得受到了很大的鼓舞。   他和老丞相这就算是同派官员了吧?他们要站在一起对抗那些可恶的“政敌”!颜楚音说:“我……咳,晚生刚刚想到了一个好办法……沈翁只管放心。”   老丞相:“???”   晚生?沈翁?   这分明是官场新人的用词!   新乐侯这是何意?老丞相百思不得其解。   就……很苦恼。 第八十六章   颜楚音敢在老翰林面前皮那么一下, 是因为老翰林肯定猜不到他和沈昱之间奇妙的互换经历,这种“我认识你哦,真的认识你哦, 其实我俩昨天才聊过天,你还夸过我来着, 但你暂时却不认识我”的状态,颜楚音觉得有点好玩。   但颜楚音绝对不敢在皇上面前皮。   他有一种预感, 要是对着皇舅舅皮了, 那他和沈昱的小秘密就保不住了。   因此, 进了御书房,颜楚音老老实实地编起了瞎话:“昨日和沈昱见了一面, 听他说起一事……皇舅舅, 沈丞相今日上折子了没有?能给我看看不?”   皇上就故意板着脸:“丞相的折子是你想看就能看的?”   颜楚音立马改口:“那我不看了。”   换作别人, 听了皇上这话, 得第一时间跪下请罪吧?颜楚音知道皇上没有真的生气, 笑着问:“嘿嘿, 让我猜猜看丞相的折子是不是和启发民智有关?”   皇上笑着说:“那你猜错了。”   颜楚音愣了一下, 随后反应过来, 启发民智这个话题是昨天才聊起来的,丞相需要考虑很多问题, 许是还得仔细地思量一些日子,才能给皇上递折子。   丞相大人又不像他, 想到一出是一出。   颜楚音一拍额头:“怪我!是我沉不住气。我昨天正好和沈昱聊了相关的话题,心里尽装着这事呢, 整宿没有睡好, 梦里都在想法子……这不, 刚想出来一个小点子, 我急着来皇舅舅您这里卖弄呢!未曾想到丞相还没上折子。”   其实皇上这会儿很忙。   一般大人忙的时候,都不爱听小辈扯东说西的,一句“边上玩去”就把小辈打发了。似乎在大人心里,小辈们肯定想不出什么靠谱的点子,只会耽误事。   皇上却示意大太监给颜楚音倒了一杯茶,让颜楚音坐下来慢慢说。   颜楚音就仔细说了他昨天和沈昱都是怎么沟通的,沈昱又是怎么提出要弄小册子的,还提出要让县学的秀才们去百姓中宣讲。皇上愣了一下,问:“把宣讲一事记入县学日常考核,未达标者取消生员资格?真是沈昱提出来的?”   颜楚音正要点头,皇上又说:“我怎么觉得这更像是你能想出来的呢?”   颜楚音:“!!!”   所以说,不在皇舅舅面前皮是对的,因为真的瞒不过皇舅舅去!   “别、别管谁想出来的,总之就是这么一件事。”颜楚音支支吾吾道,“我觉得沈昱的主意超级棒,几位老大人的心也是好的。沈昱却说这事推行不易。”   他从怀中掏出那一本厚厚的私库账册,放在桌子上:“国库艰难,我寻思着撰写、刊印小册子也不必叫国库出钱,我捐了私库,应当够用一阵子了。”   这大方的样子叫皇上都吃了一惊。   但细想来,确实又是颜楚音能做出来的事。   别人看新乐侯总觉得他张扬恣意,但身边的亲近人却知道,颜楚音这个人其实是没什么私心的。皇上感慨说:“哪至于就这般艰难了。要是在全国各地铺设蒙学,那确实有些……但按照你们说的法子去做,国库完全负担得起。”   颜楚音摆摆手:“反正我捐出来的东西就没有收回去的。”   他紧接着又说:“沈昱还道,更难搞的则是朝中的一些反对派。他们或觉得启发民智毫无意义,反倒是容易叫百姓起反叛之心。或是为了反对而反对。我刚想出一个法子,就是专克这些反对派的!叫他们一句反对都说不出来!”   皇上越发起了兴致:“哦?究竟是什么法子,竟有这么大威力?”   颜楚音克制不住地嘴角上扬,显然心里很是得意:“倒也不完全是我自己想的。刚去翰林院走动,看到一位老翰林在读幼童启蒙物,是一本诗选集,每首诗都选得很有意义,我看的那首就与孝悌有关。这给了我很大的启发……”   “咱们的小册子,编写的时候不是会分很多部分吗。一部分和防骗有关,教百姓如何拆穿常见的骗局,免受损失。一部分和防疫有关,主要是阻止疫病的发生,同时也教百姓辨别一些常见的药材,患了小病不用苦熬着,自己上山采药就能医好。还有和律法有关的、和简单算术有关的等等。”颜楚音滔滔不绝地说着,“我的意思是,小册子里的内容绝不能是干巴巴的描述,必须用白话文来写,要加入生动的事迹,叫百姓像听故事一样把重要的知识听进去。”   皇上点着头,认为颜楚音说得很有道理。   “既然都是编故事,我们完全可以往每个故事里加一点特殊的料进去!”颜楚音有些激动,“就像老翰林的那本幼童启蒙诗集,每首诗或关于孝悌或关于忠义,我们的那些故事,别管它的目的是什么,是为了防骗还是为了防疫,都可以加一些忠君爱国的思想进去!好比说防骗吧,那个故事肯定和骗局有关,坏人是如何设局的,好人是如何受骗的,受骗造成的惨烈后果是什么。到了故事最后,我们得安排一位聪明的好人来揭穿骗子,好人得善果,恶人有恶报。然后,这里再加几句忠君爱国的话,最好不怎么突兀的,能和情节关联上。”   “每个故事里面都有部分忠君爱国的内容,我看反对者还能说出什么来!”颜楚音恶狠狠地说。你反对什么?是反对忠君,还是反对爱国?想好了再说!   颜楚音这个法子,细究起来是有些流氓的。   但这样一来,那些为了反对而反对的人,他们是不得不闭嘴了。   而对于那些觉得不能叫百姓知道太多、一旦知道多了就会民心晃动的人来说,小册子都已经如此密集地宣扬忠君爱国了,他们应该说不出反对的话了。   “咱们这小册子,虽然主要功能是防骗、防疫、普及律法、启发民智等等等等,但咱们明面上不这么说,明面上只说一条,这册子就是教全天下人如何忠君爱国的!”别看颜楚音年纪不大,他已经深深掌握了武勋不要脸的精髓。   音奴这小促狭鬼!皇上直接不顾形象地笑出了声。   “好好好!”皇上赞道,“这法子确实不错。”   “皇舅舅,您先别夸,给我攒着。我还没说到重头戏呢!”正好杯中的茶水凉得差不多了,颜楚音像喝酒似的一饮而尽,豪迈地放下杯子,“其实沈昱前些天还拉着我们,我、曹录、婓鹤和蒋陞,他拉着我们几个讨论边防问题。”   边防啊……皇上的视线从书架上一掠而过。   书架上摆着一秘盒,盒子里放着顺国公从西北递来的密折。他们君臣每月都会通信。有道是疑人不用、用人不疑,皇上不怀疑顺国公的忠心,他们的君臣情谊也不会轻易被人挑唆了去。但涉及边防军务,不是皇上一个“不怀疑”就够的!他要是什么措施都不采取,凡事只仰赖顺国公的忠心,那他根本坐不稳皇位!不说顺国公日后会不会变节,皇上都不敢确保自己是不是时刻英明的。   尤其是近来发生很多事,连皇宫都进了“耗子”,很难说顺国公那边的密不透风就是真的密不透风。根据手头现有的资料,那股在慈孤院里动了手脚、往宫中插人的势力,他们早几十年前就已经存在了……几十年够安多少探子了!   整个朝堂看似稳定,暗中却多有波澜。   在这个时候,西北必须要稳!   整个边防军务都必须要稳!   皇上的左手慢慢搭上了右手大拇指的扳指,不紧不慢地转了起来。虽然他看似十分平静,好像只是在考校颜楚音这个遖峯小辈的功课一样,看看他想出来的法子是不是真的绝妙,但其实真正熟悉他的人就该知道,他的内心并不平静。   颜楚音还是那一副“我真聪明,我怎么这么聪明”的骄傲样子:“我们以史为鉴讨论过换防的问题,但换防肯定是不成的。于是我说,与其这么折腾,不如直接往军中多放几个监察官,明的放几个,暗的也放几个,怎么的都够了。”   毕竟现在的顺国公还是很忠心的,对于忠心的臣子,这样的防备程度已经够了。如果再用别的控制手段,比如严格监视他的家眷,反而失了君臣之谊。   “但后来不就想起要在民间推广小册子了吗?不知道怎么回事,就是那么灵机一动,我忽然就把两件事放在一起想了。我忽然意识到,要是几个监察官不够,明的监察官可能会被收买,暗的那些可能会背叛,总归不能叫人彻底放心。那么……嘿嘿,如果军中的每一位士兵,如果边境城中的每一个百姓,他们人人都是监察官呢?总不能人人都被收买了吧?这就能确保万无一失了。”   这听上去真像一个孩子在异想天开。   “那要如何确保人人都能成为监察官呢?”皇上笑着问。   “很简单,就和小册子一样,我们也在军中和边境城中发小册子,然后每一旬或者每个月都组织他们学习小册子。这个军中专供小册子的重点就两个,一个教大家如何分辨密探,另一个教大家忠君爱国。”颜楚音竖起两根手指,想了想又竖起了第三根,“若能教士兵一些战场急救常识,那当然再好不过。”   只要士兵们将忠君爱国牢记于心,他们忠的是君,爱的是国,是为君王而战,为国而战,为百姓而战,就不怕只知将军而不知皇上这种情况的发生了。   皇上顿时百感交集,竟是直接愣在了那里。   其实这法子不难。   但有用吗?绝对有用!顺国公既然是忠君爱国的,他就绝对不会反对在军中展开这样的教育,他甚至还会主动去推行!因为他也不想给外人可乘之机!   自古以来都是这样,中央朝堂担心边将反了。而边将却担心中央朝堂担心自己反了。在这个玉玺上刻“受命于天”的时代,其实哪有那么多武官想反的?   可是,为什么在此之前,从没人想出这样简单又好用的办法来?   大约是因为……因为决策者眼中只能看到将军和各级官员,所以他们想出来的法子要么是限制将军的,要么就拉拢其他官员……他们看不到基层士兵。   那些最底层的士兵,在上位者眼中或许就只是一个数字而已。   但颜楚音看到了他们。   他视他们每一个都为有血有肉的人。既是有血有肉,那必然有心。 第八十七章   皇上不紧不慢地转着扳指, 脑子里已经想得很远。   颜楚音这办法源于他的灵机一动,大框架是有了,但还有很多细节需要补充。皇上就在想这些细节。等皇上回过神来时, 便见颜楚音安静地坐在那里。   皇上在心里自嘲了一句。   他登基已有二十四载,什么大风大浪没见过, 本以为已将心性彻底修炼出来了,不想今日就因为音奴的“灵机一动”破了功, 竟然没克制住内心的激动。   皇上立刻对着颜楚音夸奖起来, 夸得可实在了, 又要给他诸多的赏赐。   颜楚音对着夸奖照盘全收,却拒了赏赐。他今日本来就打算把私库捐了, 哪能从舅舅手里再要东西走呢。虽然舅舅赏他的东西都从内库出, 不走国库。   “舅舅政务繁忙, 我就不打扰了。我走了!”颜楚音飞快地跑出了御书房。   只要我跑得够快, 舅舅的赏赐就追不上我!   皇上盯着颜楚音的背影, 哑然失笑。过了好一会儿, 皇上吩咐近侍去请曹枋。这曹枋也是曹家人, 就曹录那个曹家, 算起来应该是曹录的爷爷那辈的。   人人都觉得定国公府没落了,却不知道曹家为皇上掌着暗中的势力。   曹枋是前一任的首领。现任首领叫曹项。首领的位置不世袭, 每次都是从同一辈的曹家人中选出最合适的那一个。因着曹家人丁兴旺,所以可选择的人选有很多。自从曹项能独当一面后, 曹枋渐渐退居幕后,主要负责培养新人。   但曹项前些日子出京去了, 负责策反闻柳氏, 也就是牟羊的妹妹。   皇上便又把曹枋重新启用了。   曹枋很快就来了。皇上问:“听说昨日东留园里有事发生?”   要是皇上问别的问题, 曹枋不一定能第一时间作答。毕竟他们这一股只忠于皇上的暗中势力有别于史书上的其他特务组织, 一般情况下不会去趴人屋顶或者钻人床底。但皇上问东留园,那不是巧了吗,东留园是他们的大本营啊!   说起来,东留园真是一个刺探消息的好地方。   遵循祖训,曹家每一辈都人丁兴旺,且男丁分家、女子出嫁时总要耗费许多钱财,所以定国公府在好些年前就需要典当祖产来度日了。对此,从没有人怀疑过。大家都觉得这确实是定国公府能做得出来的事。但东留园之所以被租赁出去,真正的原因根本不在于曹家“穷”,而在于这是一个很好的消息来源。   各种宴会的举行,宴上谁与谁亲近,谁酒过三巡话中透出几分真意,谁看似与谁不和其实却暗中和那人眉来眼去……有时候,一个纨绔子的口出狂言可能就叫人顺藤摸瓜知道了他家长辈近来偷偷与谁结盟了,而一个商人的洋洋得意可能就叫人知道了某位大人一直在收受大笔贿赂。瞧,消息就是这么来的!   但这些年,真的是谁也没有怀疑过曹家!   因着东留园美轮美奂,四季都有不同的景致,大大小小的园子又可以满足很多人的不同需求,人们反而越来越爱租了,给曹家送钱,也给皇上送消息。   昨日东留园里,那个荷包情信事件绝对是个大事,曹枋自然收到了消息。面对皇上的提问,曹枋一五一十地道来。皇上听着听着,脸上的神情就变了。   “真是音奴帮沈昱肃清流言的?他亲自干的?没有得了别人的提示?”皇上面色复杂。   曹枋认真道:“出了这样的事,我们的人自然不错眼地盯着,确实是新乐侯一人所为。无论是字迹的差别,还是拿出沈昱幼年所作的诗当证据,都是新乐侯想出来的。在新乐侯站出来前,人们几乎已经默认情信是沈昱所为了。”   皇上:“……”   朕怎么就这么不信呢?音奴对沈昱竟然有这般了解?   音奴估计都看不出朕的书法偏好,偏偏就能看出沈昱的!   曹枋笑道:“本来我们的人还想偷偷提点新乐侯,我们知道荷包是从谁身上掉出来的。不想新乐侯说得头头是道,把大家都说服了。”他们在东留园里收集消息,这事绝对不能泄露了。所以他们自己的人不好站出来为沈昱说话。   顿了顿,曹枋又说:“是赵十一姑娘身边的一个丫鬟。”好的下属不需要上司多问,自会把前因后果汇报得一清二楚。曹枋便又详细说起了赵十一是谁。   其实吧,如果沈昱和颜楚音没有互换,就算曹枋他们知道了荷包是赵十一姑娘的丫鬟带来的,那也帮不了沈昱。因为赵十一本来就想认下她和沈昱有私情,有人看到了荷包和她有关,反而更加能够证明她与沈昱确实是有私情的。   皇上日理万机,竟是头一次知道赵十一姑娘的事。   虽然赵十一的亲娘是宗室女,但皇上又不是宗令,这种事情除非闹到他面前来了,否则他根本不会去关心。而那个时候,宗令迅速把事情压下去了。顺国公府那边呢,他们拿不出实质性的证据,自然不好跑到皇上面前来诉委屈。   毕竟这种事情吧……   哪怕他们当时诉了委屈,皇上站他们这头了,那又如何呢?过个十几二十年,如果顺国公圣心不在,岂不是就如弥子瑕一般?皇上心里会不会想,当年仗着你手握兵权,竟然敢要挟朕处罚了自己的族人?武将根本不敢赌这一点。   而且到底证据不足啊!若当时强行将事情闹大,那顺国公府就直接得罪了一堆王爷、公主和郡主们。日后顺国公府走了下坡路,这些人都会落井下石。   “究竟是谁在说谎?”皇上问。   曹枋犹豫了一下:“直接的证据已经没有了。但观两方后来的处事……顺国公府应是无辜的。”如果顺国公府的嫡幼子真的是一个色/中/恶鬼,狗改不了吃屎,他续娶后不会只忠于夫人一人。反倒是宗室女那边,和她现任丈夫吵架的时候,话中透露出来的那么一点意思,似乎是怪现任丈夫当年先勾/引了她。   但这些都当不得证据,上不了公堂。顺国公府的嫡幼子后来只一心忠于继妻,别人可以说他是演的。宗室女和丈夫吵架时的私房话,外人又从何而知?   皇上闭了闭眼,心里涌起一阵烦闷。   他是信曹枋的话的。曹枋这个人,没有十分的把握,绝对不会开口说顺国公府是无辜的。所以说,顺国公府当年真的吃了大亏,听说那嫡幼子昏迷了好些天,差一点就死了。可顺国公府依然忍了下来!甚至连孙女都没能要回来!   皇上明白顺国公府的为难。   以史为鉴,欲加之罪还少么!   顺国公府之所以当时忍了,就是怕日后的欲加之罪啊!   “还是朕做得不够,叫顺国公不敢全心全意信任。”皇上在心里自嘲。但换个角度想想,如果他处在顺国公那个位置上,他敢全心全意去信皇上一人吗?   他不敢的。   皇上太知道这里头的微妙了。   可是,抛去种种顾虑,只说这一件事,顺国公府世代忠良,几辈多少人葬于了西北风沙,这一辈的嫡幼子受此屈辱却只能忍了,这难道不是一种悲哀?   皇上叹了一口气,左手又不自觉地搭上了右手拇指   看来音奴想的那个法子要尽快在军中实施了。   这对于顺国公也是一种保护。   右手的扳指已经被盘得很润,皇上叹道:“看来宗室要好好整顿一番了。这个月叫你的手下人多忙忙,宗室里的污糟事肯定不止这一件,多挖一挖。”   曹枋领命。   再说回荷包情信这一事,皇上说:“所以这是赵家搞出来的?世家?世家就这点格局?天天盯着别人家里一个未出仕的小辈,变着法子陷害年轻人?”   赵家……赵家……当年宗室女和顺国公嫡幼子之间的事,真的只是几个年轻男女的情不自禁吗?赵家的那些老东西们到底有没有插手?他们想干什么?   皇上定了定心神,又道:“好在音奴有福气,谁也想不到他那时候能站出来,偏就站出来了。他和沈昱……这两人能成为朋友,谁能想到呢?”说着说着,皇上脸上露出了几分淡笑:“他们俩似乎还无话不聊的。”音奴显然从沈昱那里学到了很多啊!沈昱待音奴也算是全心全意了,要不然不会教他真东西。   曹枋便跟着轻笑:“我那个侄孙儿,亏得新乐侯与沈昱不嫌,这些日子被带着一块儿研究学问呢,看问题都比以前深啦!”他的侄孙就是胖子曹录了。   “孩子们都是好的。”皇上夸道。   说到孩子,话题好像就轻松起来了。孩子们都是好的,未来自然是好的。   ————————   颜楚音出宫的时候,碰到了太子。   这回真是碰巧了。太子整日忙忙碌碌的,不可能总是和颜楚音“偶遇”。   但既然碰见了,太子很愿意停下来和颜楚音聊上几句。他消息灵通,对东留园的事已有耳闻。本来是想要安慰颜楚音来的,毕竟音奴上次还说,他和沈昱相交是个秘密。现在这个秘密彻底暴露了,谁知道音奴会不会恼羞成怒呢?   却不想,颜楚音看上去心情很好。   是真的好,还是佯装无事?   太子便问:“你与二弟一起编修科考旧卷的答卷,做得如何了?累不累?”不敢直接问沈昱的事。音奴这人最要脸了,所以绝不能直接问,要徐徐打听。   颜楚音笑道:“二皇子哥哥做得更多些,我就是跟着学学而已,不累!”   太子又问长公主身体好。   颜楚音说都好都好。   太子又问平国公好。   颜楚音点头称谢。   太子又问颜楚音家里的马养得好不好。   颜楚音:“???”   到底想问什么,要不然您就直接问吧! 第八十八章   颜楚音总是自诩继承了武勋的优良传统——不要脸。   事实看上去好像确实是这样的。他对所谓的世家礼仪嗤之以鼻, 也不讲究什么君子之风。看他偶尔的言行,确确实实是把武勋的流氓气质发扬光大了。   外头多少人传他飞扬跋扈,他一点都不以为耻。   但身边的亲近人却都知道, 颜楚音在某些事情上又意外地看重面子。太子就很清楚音奴的自尊心,不在意的事情是真不在意, 在意的事情又格外在意。   所以颜楚音到底要不要脸,完全取决于他对某件事情的看法是什么。   一般规律是, 大事不要脸, 私事格外要脸。(不排除还存在特殊规律。)   但生活中能有多少大事呢?   于是在太子的心里, 颜楚音就是一个格外要脸的人。   太子始终没能忘记多年前的一件小事,那时颜楚音和六皇子的关系就不怎么好了, 但毕竟两个人年纪都小, 斗来斗去就像是两只小雏鸡在互啄, 彼此间更多的是一些不服气, 所谓的深仇大恨肯定是没有的。有一年冬天格外冷, 颜楚音从宫外带了好多冰雕灯笼进宫。头一份自然是给两宫太后的, 之后是皇上皇后, 剩下的就让皇子皇女们分了。六皇子就瞧中了一款冰雕小老虎的灯笼。   在颜楚音面前, 六皇子自然不会表现出对灯笼的喜爱了。   毕竟那是颜楚音送来的东西!   回了淑妃那里,六皇子才暴露本性, 举着灯笼在院子里开心地跑来跑去。结果那阵子正好他功课做得不好,偏偏淑妃总盼着儿子成器, 见儿子拎着一个冰灯笼瞎玩,她气得直接夺过灯笼, 冲着一棵树就砸了过去, 灯笼摔得粉碎。   六皇子嚎啕大哭。据说哭了足足一下午。   哭的时候不注意灌着了冷风, 没等到晚上, 他就发烧了,先是惊动了太医院,因为烧得实在厉害,就把宫里所有的主子都惊动了。六皇子是真喜欢那盏冰雕小老虎灯,病得迷迷糊糊了,大家哄他吃药呢,结果他一张嘴就哭灯笼。   这事不知道怎么被颜楚音知道了。   颜楚音偷偷摸摸从宫外弄了好多冰雕小老虎灯,大的小的都有,不声不响地送去给了六皇子。后来六皇子终于病好了,他不知道病中的灯笼是颜楚音送的,下回见到颜楚音时,照例又像一只屡败屡战的大公鸡,朝他扑腾了过去。   大人们赶紧拦住,快别打啦,音奴你不是很喜欢小六的吗,知道他生病了就送了好多灯笼给他。又说,小六你要好好谢谢音奴,其实音奴很关心你的。   本以为两只小的会从此化干戈为玉帛。   却不想这事的最终结果是五岁的颜楚音气得嚎啕大哭。他确实送了灯笼没错,但那是悄悄送的啊!怎么可以给他拆穿呢?!而且怎么可以说他最喜欢小六呢,小六都不喜欢他,见着他就要和他打,绝对绝对不能说他先喜欢小六!   从那时起,太子就自觉摸清楚颜楚音的脾气了。   凭着太子对颜楚音的了解,他乔装改扮加入香莲社,结果昨日在东留园里全暴露了,消息经过一夜发酵,已经传得到处都是,估计外头说什么的都有。   音奴肯定得气炸啊!   但面对太子的小心试探,颜楚音始终没有露出一丝坏情绪。   太子心里就很奇怪。音奴竟然没有生闷气?虽然不偷偷生闷气挺好的,但这不符合音奴一贯的脾气啊?毕竟已经不是秘密被捅破的事了,昨日六公主回宫的时候,便在宫里大肆宣扬过,话说得都不怎么好听。音奴竟然没有生气?   在东留园里,六公主想把“颜楚音”当作是幕后黑手,结果被沈昱有理有据地驳了回去。最后沈昱还一招无视大法叫六公主心口堵着一股气,上不上下不下的。回到宫中后,大约是知道那套幕后黑手的说辞已经说不通了,她便换了说法。在她口中,颜楚音极端崇拜沈昱,为了沈昱做了很多上不得台面的事。   六公主甚至还暗示,颜楚音对沈昱有非分之想,是癞蛤蟆想吃天鹅肉。   颜楚音能忍吗?肯定不能啊!   然而,此时站在太子面前的确确实实是一个心情愉悦的颜楚音。太子心道大约是那些难听的话还没传到音奴耳中吧,便说:“我在京郊有个小庄子,是临山的,便圈了一小块荒林做了个小猎场,叫你四哥带着你去猎山鸡野兔?”   最好猎个十天半个月,等那些难听话的话都过去了再回来。   颜楚音确实对打猎感兴趣。他这个年纪的少年,很少不喜欢打猎的。但面对太子的提议,他还是摇头说:“二皇子哥哥那一边……虽然我帮不上太多的忙,但就这么走开了也不好呢。我也该做些正经事了,哪能一直想着玩啊!”   太子:“……”   啊,好不容易弟弟想上进了,拦着不让上进确实不好。   但那些流言怎么办!   正纠结着,太子看到六皇子远远走来。这时候让老六和音奴碰面,想也知道老六会说什么!可不能由着两个人打起来。太子勾住颜楚音的肩膀,把他揽到自己怀里,然后带着他一转身,笑着说:“音奴是要出宫吧?走,我送你。”   太子早就成年了。颜楚音的体量比他小,就那么被他带着走了。   颜楚音这会儿又机灵了,直接一扭身就从太子怀里溜出来了,转身看到六皇子,根本没觉得意外,安慰太子说:“太子哥哥放心,我如今也算是有差事的人了,不会和小六多计较的。他以后再找我麻烦,大不了我就让让他呗。”   太子:“……”   我怎么就那么不信呢!   六皇子并不是一个人。他身后还有伴读和太监侍从。一群人浩浩荡荡地走来,显然是听到了颜楚音入宫的消息,特意跑到外宫这边来堵人的!见到了太子,有些人心里起了顾忌。但叫六皇子放过这么好的一个机会,他又不甘心。   一个小太监压低声音说:“殿下,太子在呢。”   他低眉敛目,眼中的情绪收得干干净净,一副顺从听话的模样。然而他心里却有些着急。既然太子在,那他们必然不能成事了,得把六皇子劝住才好。   上回东太后寿宴,接新乐侯入宫小住。   那时他们就有心要算计新乐侯,想要挑起六皇子对新乐侯的真正的仇恨。他们小心翼翼地在湖边设了埋伏,又说动六皇子给新乐侯设局,还摸清楚了新乐侯出门的规律。结果新乐侯突发奇想跪经去了!说不出门,他就不出门了!   他们的算计全落了空!   皇后治下有方,把后宫打理得井井有条,知道他们找个机会有多难吗!   好不容易皇后生病了,但一来贵妃也不好相与,二来宫里打算放一批人出去,不少人的身份需要重新登记,最近宫中各种换职,很多人忽然被调了岗。   他们不得不再次蛰伏起来,机会就更难找了。   但他们还是有运道的!昨日东留园的事一出,六皇子算是捏住了新乐侯的痛脚,机会这不就来了?按照他们的计划,六皇子带人在宫门口堵住新乐侯,两人因为口角纷争上升到拳脚大战,六皇子动手时没分寸,叫新乐侯破相了!   小太监袖子里藏着东西呢。他会“帮助”六皇子动手的。   反正他们这群人多,再往前走一段就是出宫的宫道了,那段路相对来说较为狭窄,大家挤在一起乱乱糟糟的,究竟谁动了手根本看不出来。只要充分掌握技巧,六皇子自己都不一定能分辨,到时候他肯定认为是自己伤了新乐侯。   小太监想得很好,虽然是临时的计划,但准备得也很充分。   唯一没想到的是新乐侯竟然和太子站在一起。   当着太子的面,自然就不好动手了。他们可不敢小瞧了这位太子!太子身为一国储君,他们不是没想过要往太子身边安插人,最好能得到太子的信任。   但太子那边……他们真的尽力了。   之所以选中六皇子,从某种角度来说,确实也是不得已。   小太监心道,现在不仅不能动手,还得劝着六皇子忍下来,那些想要嘲讽新乐侯的话都得憋心里。等下回见到新乐侯单独一人的时候,再对着新乐侯大肆嘲笑。这样才能保证新乐侯一定会和六皇子打起来,他们的计划才能成行。   可是六皇子已经憋不住了!   天知道,昨日听了皇妹的话,要是没有宫禁,他恨不得连夜跑去平国公府上,坐在颜楚音的床头,对着颜楚音狠狠嘲讽一番。而在刚刚赶来围堵颜楚音的路上,他又想了一路,想得心里别提有多美了。他原本就不是那种特别能沉得住气的人,此时叫他继续忍着,忍到下次再嘲讽颜楚音,他真的做不到啊!   “我说的可都是真话,就算是太子也不能因为我说真话而罚我。”六皇子在心里给自己鼓劲,“颜楚音既然做出了那样的事,我说他两句还不行吗?哼!”   不等走到颜楚音面前,也没有给那个小太监丝毫的劝说的机会,六皇子就迫不及待地高声说:“音奴啊音奴!听说你对沈昱情根深种,此事可是真的?”   太子:“!!!”   一上来就是这个吗?都没有缓冲的?小六的嘴怎么这么快!   他赶紧看向颜楚音,唯恐表弟气炸了。却不想,颜楚音这会儿正懵逼呢,他怎么就对沈昱情根深种了?什么时候的事?他怎么不知道呢?沈昱知道吗?   但这话从六皇子口中说出来,肯定不是什么好话。   颜楚音即使没想明白,回击六皇子已经成为了本能。他学着沈昱的样子,淡定地看着六皇子,就像是在看一个不懂事的孩子,语重心长地说:“老六啊老六,不是我说你,咱俩年纪一般大,我都已经能在朝堂上发言了,你呢?”   颜楚音叹息着摇头:“我不比你,闲人一个。罢了,你玩儿去吧,我要去忙了。”他嘴上是这么说的,心里也是这么想的。他可是能为舅舅分忧的人!   六皇子:“???”   太子眼睁睁看着六弟气得满脸通红,像个蹴球一样猛冲过来。   太子赶紧挡在颜楚音前面,直接抱住了六弟,差点将他整个人抱了起来,又按住六弟张牙舞爪的四肢。就,果然有弟弟气炸了呢,安慰谁不是安慰呢。   六弟乖啊!   ————————   太子面上:六弟乖啊。   太子心里:好……沉……抱不住了……   作者有话说:   六皇子是个胖墩儿,比曹胖子还胖的那种,有谁记得,哈哈。 第八十九章   颜楚音还是很听太子的话的。   太子冲着他使眼色, 他也就没有乘胜追击,对着太子行了个礼,大摇大摆地出宫去了。当然, 他没有乘胜追击的原因还在于……他毕竟是个胜利者啊!   胜利者自然愿意对败者宽容了!   出了宫,钻进马车, 颜楚音终于可以静下心来思考了。   “搞什么?我对沈昱情根深种?这到底什么意思?”颜楚音自言自语道,“难不成是昨日东留园那事吗?怎么就扯到情根深种去了?那明明是义薄云天!”   “哎, 刚刚发挥失误了。我应该再加上一句, 说小六连成语都不会使, 义薄云天多好啊,非用情根深种。”颜楚音认真吸取教训, 争取下次超常发挥。   颜楚音的面子一直是个很微妙的东西。   太子对颜楚音的了解真的不算错。   要是在颜楚音和沈昱互换之前, 听到别人造谣他对沈昱如何如何, 他肯定特别特别生气!别说二人互换之前了, 哪怕在推广科举旧卷之前, 他都有可能生气。但今时不同往日, 这会儿听到这种话, 不仅不生气, 还觉得挺逗乐的。   “其实还挺好玩的,回头得说给沈昱听啊。”颜楚音一想到昨日在东留园的是沈昱本人, 顿时觉得这事更好玩了,“沈昱肯定想不到小六用词这么’精准’。”   颜楚音这时候还没认识到事情的“严重性”。   其实不仅六公主昨日回宫时乱说了一通, 东留园里那么多人,男的女的都有, 这些人归家后多多少少都提了这事。更别说汤子宁没有辜负沈昱的期待, 今日一大早举着那个镶着宝石的荷包和那封伪造的情信, 真跑去衙门报案了。   所以现在这事已经传得很开了。   沈昱遭污蔑, 竟是新乐侯站出来为他说话,京城中的人只觉得集体做了一个不可思议的梦。最不可思议的是新乐侯对沈昱如此了解,远胜太学多少人!   说得好听的呢,都是——   “看来我们之前对新乐侯误会颇深啊!其实从他能提出推广科举旧卷,我就应该知道他是心有沟壑的。此番他能看出局中蹊跷,更是叫人刮目相看。”   “早前一直听说新乐侯纨绔,但仔细想想侯爷似乎从未做过什么伤天害理的事,不过是以讹传讹罢了。他能站出来为沈昱说话,足以证明他的人品!”   “听说事后,问梅社当着众人的面约新乐侯参加下回的品鉴会,新乐侯婉拒了,说自己只是熟悉沈昱的字迹而已,在书法方面并无多少心得。能辨别大张、二张的微妙差异,还说自己无多少心得……新乐侯竟是如此谦逊一人。”   还有赞颂颜楚音和沈昱二人之间的友谊的——   “万万没想到,沈昱和新乐侯竟然是一对好友,他们藏得够深的啊!”   “新乐侯果真看重沈昱,连他幼年做的诗都知道。别人都说那是立志诗,唯有新乐侯了解沈昱写诗时的心境……好友难得,我竟然有点羡慕沈昱了。”   “沈昱每日放堂后急急离开,都是为了去找新乐侯吧?这谁能想到呢?”   也有不服气的,但还是肯定了颜楚音的能力——   “可惜清仪公子不在现场,若是清仪公子见过那封伪造的情信,定然也能看出不对来。哎,倒是叫我们太学白白欠了国子监一个人情。”此人口中的清仪公子也是太学四公子之一,听说在书法方面颇有天赋,还很擅长吟诗作对。   “若是我能得了沈昱的指点……真羡慕新乐侯啊!”   “新乐侯果真是个性情中人!与之相交,倒也不算辱没了沈昱。”   当然了,肯定不乏恶意的,这恶意又分作两类,很小的一部分冲着沈昱去了,说沈昱身为沈丞相的孙子,竟然和新乐侯有私下的接触,简直是给清流丢人!大部分都冲着颜楚音去了,毕竟颜楚音为人张扬,以前得罪过的人更多。   其中便有德妃的侄子贾成天。   德妃当年是太后给皇上安排的司寝女官,其实就是宫女。家里能送女儿进宫当宫女的,一种是充满野心的,另一种是对女儿不看重的。德妃的样貌只能说是清秀,家里最开始肯定没想到她后来能成为妃子,显然是后面一种情况。   但德妃自己并不这么认为。   她觉得家人可在乎她了,当年送她入宫真的只是迫不得已,好不容易她生育了皇子皇女,又爬到了妃位,自然不能忘了提携家人,故对娘家多有恩宠。   德妃家中原有一个哥哥、一个弟弟。哥哥当初是个读书人,全家人最看重他,结果一场风寒叫他在床上病了大半年,到后来家里已经没钱给他看病了,正好那时选拔宫女,选中了会给宫女家里一些银子,和卖/身银差不多,德妃就进了宫。只是大哥后来还是没能养住,又病了大半年就死了。家里便又送她小弟去念了书,可惜小弟不比大哥有天赋,念了好些年都没能念出什么名堂来。   大哥去世的时候,并未娶妻生子。   小弟先娶了一个妻子,那时德妃还是一个不起眼的宫女,那个妻子的身份自然很一般。等到德妃接连生子生女,便有一些人想要拉拢德妃的娘家人。自古以来最实用的拉拢方法就是联姻,可德妃只有一个已婚的弟弟,怎么联姻?   还真被那些人找到了方法!   兼祧!   小弟后来又娶了一位家世不错的妻子,这妻子名义上是给大哥娶的,生的孩子也记在大哥名下,日后继承大房的产业。而原配自然就只是二房的妻子。   贾成天便是大房的妻子所生的孩子。   原配已有长子在前,贾成天按照年纪应该排在第二吧?可谁叫他是大房的子嗣呢,以“自古都是大房为嫡枝”的名义,贾成天硬是抢了“贾大爷”这个称谓。   贾府内部自然也是大房妻子做主。出来交际的都是这位大夫人。   原配作为二房妻子,带着长子偏安一隅。这个长子名叫贾成云。德妃生的二公主成年后,德妃亲自点了贾成云做驸马。听上去很不错吧?贾家这种家世能得公主下降,这是天降的福气啊!可是,二公主的身体非常不好,就算这些年被调养得不错,但太医一直暗示说二公主这个身体是经受不住产育之苦的。   时人多看重子嗣后代,而贾成云基本上可以视作是绝嗣了。   德妃选贾成云做驸马不是突发奇想,早好些年,那时二公主只有十来岁,她就已经暗示过娘家了,表示想把女儿往娘家嫁,嫁去别人家里,她都放心不了。在她看来,只有娘家人不会嫌弃二公主身体差,会一心一意对二公主好。   但其实她娘家人究竟怎么想的,谁知道呢!反正她娘家如今多仰赖她,无论如何不敢得罪她,只要她提出来的事,只有应了的。如果二公主身子康泰,哪怕贾成天的年纪并不合适,贾家的大夫人说不得都会想办法把机会抢过去。   二公主偏偏是那样的身体……这个“好事”只有让贾成云接了。   知道贾成云会娶公主后,贾成天彻底成为了贾家的心肝宝贝。无论是他爷爷奶奶,还是他父亲,都只看重他一个。贾成天本来就精贵,越来越精贵了。   贾成天也因此养成了嚣张的性子。   他要是不嚣张,怎么敢得罪颜楚音?在颜楚音的仇人名单上排到了前三?   这会儿,贾成天正和一帮纨绔聊颜楚音呢。话说得比六公主说的那些还要难听。贾成天道:“呵呵,这个新乐侯真是丢人!沈昱那种读书人,怎么瞧得上他啊,他还好意思扒着沈昱……我要是他,得跳到护城河里去洗洗脑子!”   贾成天这帮纨绔里头,有一些的家境还是很不错的,也有宗室里面的人,某公主的次子、某亲王的庶子之类的。因此,乍一看还是很能唬人的,叫人觉得得罪不起。而他们呢,被人捧得多了,慢慢就觉得他们好像真的很不一般。   都是公主的儿子,你颜楚音是,我霍素也是啊!   霍素比贾成天更嚣张,直接翻了一个白眼,不屑道:“得叫颜楚音吃个教训才好!我们虽和他不是一路人,从不带他玩的,但外人说起来都当我们是一路的……不知道的,还以为我们和他一样,恨不得去当沈昱脚底下的狗,连沈昱小时候写的诗都背了下来……恶心死了!他怎么做得出来这么恶心的事!”   “他还加入了香莲社,就是那个一天到晚吹捧沈昱的社团,你们知道吧?”   “呵,这膝盖也太软了一点!我要是新乐侯,我就叫沈昱给我当狗。他倒是好,有着这样的身份不用,非要自降身价,跑到沈昱跟前去做小伏低……”   “你直接说他下贱得了!”   “哈哈,这话可不是我说的啊。我哪敢得罪他!回头被他告去宫里,又是我们吃教训。”口中说着不敢,语气中却充满了讽刺,显然对颜楚音很不屑。   “太学那帮读书人估计该得意死了。”   “对啊,咱们贵勋的脸真的因为他丢尽了!这次一定要叫他吃个教训!还要和他彻底划清界限。要不然世人还以为我们贵勋都和他颜楚音一个样儿。”   贾成天真是被贾家被宠坏了。他大哥是“云”,到他这里就是“天”了,天直接大过了云去。即便他哥成了驸马,他还是习惯性地轻视那个哥哥。这意味着他心底连二公主都不一定看得起。他道:“颜楚音那么重视沈昱……你们说,要是我们叫沈昱出个丑……颜楚音不得气疯了?这比弄了颜楚音还得劲啊!”   一群人兴奋地讨论着,仿佛他们已经弄掉了沈昱,狠狠打了颜楚音的脸。   对此,颜楚音一无所知。   而他就算知道,也不会分给这些人眼神就是了。毕竟他现在可是有差事在身的!什么贾成天,什么霍素?呵,有启发民智重要吗?有边防军务重要吗?   意识到自己一招就克了六皇子,颜楚音美滋滋地想——   果然高手就是寂寞啊。 第九十章   马车晃晃悠悠的, 慢慢驶上了热闹的大街。颜楚音这会儿也是太闲了,转念又想如果刚刚面对六皇子的人是沈昱,沈昱又会使出什么法子来对付他呢?   “沈昱……嗯, 他当着小六的面说不得是彬彬有礼的。”颜楚音努力把自己代入了沈昱,“但这种彬彬有礼本身就是一种算计了, 显得小六特别没道理。而且沈昱和我一样,都不怎么喜欢吃亏, 说不得事后还要把场子找回来……”   颜楚音陡然一惊。   他遇到小六, 只要当场把小六气得呜哇乱叫, 便觉得是胜利了;沈昱遇到小六,明面上忍着亏, 事后一定会算计回来, 说不得会让小六被禁足之类的!   “啧啧啧, 狠还是沈昱狠。”颜楚音自言自语, “但这样好像更痛快!”   “不对, 我的方法加上沈昱的, 两者相加才是真正的痛快!”颜楚音豁然开朗了, “不仅要当场把场子找回来, 事后还要再踩上一脚,叫他们无法翻身!”   难怪圣贤说三人行必有我师, 颜楚音觉得自己长进了。   忽然,颜楚音闻到一阵食物的香气, 是从马车外面的街上传来的。他摸了摸肚子,感觉有点饿了呐。说起来, 他今日起床后着急入宫, 根本没吃什么东西。颜楚音撩起帘子, 见不远处就是一家熟悉的酒楼, 连忙叫车夫靠边停下。   与此同时,贾成天和霍素那帮人正坐在酒楼包间里,吃吃喝喝好不热闹。   那包间是临街的,有人往下一看,指着颜楚音的马车说:“那似乎是平国公府的马车……哟,还真是他啊!堂堂新乐侯,今日似乎忘了带上跟班了。”   贾成天闻言,挤开这人凑到窗边。   果真看到颜楚音独自一人从马车上下来。   贾成天眼中闪过一丝嫉恨。其实在最早的时候,贾成天是想过要巴结颜楚音的。他作为德妃的侄子,算是二公主和三皇子的表兄,要巴结也该巴结三皇子才对。但谁叫三皇子是个病秧子呢?跟着一个病秧子能有什么前途?而且有了这么一个病秧子皇子在,反而阻碍了他去向太子、二皇子等其他皇子示好。   贾成天和他的家人就盯上了新乐侯。   本以为讨好新乐侯是件很容易的事,毕竟他小小年纪就顶着一个不学无术的名声。贾成天别的不成,吃喝玩乐是顶顶厉害的,带着新乐侯见识见识一些新鲜玩意儿,不就顺利拿下他了吗?万万没想到,新乐侯从不正眼看贾成天!   如果只是这样也就算了。   新乐侯却偏偏和曹录那死胖子交好!明明曹家早就没落了!他们贾家再不成样子,那也是德妃娘家,是三皇子外家,在京城里还有一些脸面。曹家才是真正的落魄户,顶着一个祖宗传下来的爵位,却连祖宗给的富贵都已经丢了。曹录又不机灵,一天到晚除了吃就是吃。贾成天自觉比曹录强了不知多少倍!   为什么新乐侯和曹录玩得那么好,却要无视他贾成天?   贾成天就找机会设了个局,叫曹录狠狠出了一回丑。本以为新乐侯见过曹录的丑态就会和曹录分道扬镳了,却不想新乐侯还是站在曹录那一头,又命侍卫抽丝剥茧查出了真相,然后曹录遭遇了什么,就三倍地还到了贾成天身上。   自那时起,贾成天彻底绝了和新乐侯交好的心思,还恨上了新乐侯。   他转而巴结上霍素这一批人。   霍素的娘是公主,公主只有这么一个儿子,可不是把他宠得不成样子。他们中还有一个王爷庶子,是王爷最最心爱的女人生的,一般人根本不敢得罪。   这么些年,颜楚音身边始终只有曹录、婓鹤这么两个真正的好朋友(当然现在多了蒋陞和沈昱),一方面确实是好友贵精不贵多,颜楚音还有皇家那帮哥哥姐姐们,他并不孤单;一方面则是颜楚音挑剔,他少爷脾气,对于看不上眼的人,从来不愿意与之虚与委蛇的;另一方面也是霍素这帮人在暗中搞鬼。   只要颜楚音和谁多说了两句话,他们就会或针对或拉拢那个人。起先颜楚音是不知道这些事的。等知道后,他自然要回击,反叫霍素几个吃了不少亏。   他们就更恨新乐侯了。   ……   此时见颜楚音孤身一人,霍素和贾成天自然不会放过这个机会。霍素高声说:“颜楚音!你怎么会在这里?你这会儿应该在太学帮沈昱拎书箱才对吧?”   这是讽刺颜楚音一心想给沈昱当下人呢。   贾成天毫不客气地笑了起来,引得他们那一帮人都跟着笑了。   颜楚音抬头望去,果然看到几只熟悉的狗在叫。他刚在马车里做过一轮自我检讨,觉得面对六皇子时没发挥出全部的实力。之后又尝试站在沈昱的角度思考问题,觉得自己长进了很多。这会儿迎上几条狗,他眼中露出几道精光。   这是老天爷赐给我的新一波机会啊!   我这一次肯定能发挥得更好!   颜楚音对自己充满了信心。   他不慌不忙地站定,摇摇头说:“可悲可叹啊,一帮无所事事的鼠辈,整日惹是生非的,竟然还笑得出来。”他声音不大,没传到楼上去,只叫站在他身旁的店小二等人听见了。楼上那些人却以为说到了他的痛处,更加得意了。   “新乐侯,没想到你对沈昱这般死心塌地。”贾成天不怀好意地说,“也是,沈昱那皮囊确实出彩,比曹胖子什么的好了不知道多少。难怪被你瞧上了。”   死心塌地?颜楚音高声回击:“可悲可叹啊,成语里头,你们就只知道一个死心塌地么?连个义薄云天都不会用!罢了,本侯和你们这些连成语都不会的人有什么好说的。本侯很忙的,身上担着正经差事呢,没空调/教你们。”   “你在放什么狗屁!”霍素大骂。   颜楚音收回目光,对小二说:“有什么甜口的咸口的点心,都给我装上。我带走吃。”竟是完全不理会霍素那帮人了。这也是从沈昱那里学来的。东留园里,沈昱无视了六公主,把六公主气得心塞。无视才是最厉害的克敌之法。   楼上,霍素还在继续阴阳怪气。   然而颜楚音的表现完全在他们的意料之外。吵过架的都知道,当一方在输出污言秽语时,另一方如果生气了且回击了,这一方的战斗力必然会加强,而且能获得一种诡异的满足感,类似于“真被我说着了吧,要不然你为何生气?”   但当另一方完全不理会时,霍素这些人反而越说越气。霍素气得顺手拿起一个花瓶从窗户里砸了下来。砰的一声,花瓶摔得粉碎,碎片溅得到处都是。   颜楚音下意识用手护了一下头和脸,店小二反应更快,第一时间拉过颜楚音,将他护在身后。这可是侯爷啊,怎敢叫侯爷在自己店里受伤?不要命啦!   颜楚音眨了眨眼睛,从头到脚一点事都没有。   只店小二的脸上被飞溅起来的花瓶碎片划破了一道小口子。   伤口处沁出一抹血痕。   其实不怎么严重。   颜楚音却大声说:“好啊,当着本侯的面公然袭击无辜百姓,抓起来!”   人群中立刻闪出几个侍卫。   凭着颜楚音的身份,他再怎么样也不可能真的独自一人在京城中行走,护卫总是要带几个的。这些侍卫完全忠于平国公府,只要颜楚音下令,他们就会完全照做。哪怕颜楚音命令他们抓的人里头有公主子和宗室子,也照抓不误。   店小二慌忙说:“小的没事,这点伤……”都不用抹药,涂点口水就行了。   颜楚音心道,把店小二牵扯进来确实不好,说不得事后会被那几家报复。他按住店小二,改了口说:“竟是我弄错了?原来不是袭击百姓,那花瓶是冲着本侯来的?那更要把楼上那些人抓起来了……至于这位小二,危急时刻多亏他护住了本侯,叫本侯毫发无损。来,将他请去府上。本侯要重重感谢他!”   店小二:“???”   另一边,曹枋得了皇上的吩咐,刚把任务布置下来,本以为要好生忙上几日,却不想立刻便有下属前来汇报了,说新乐侯在某酒楼与某些人发生冲突,新乐侯下令要抓人之类之类的。曹枋忍不住拍了拍自己的大腿,叫了一声绝。   皇上怎么吩咐的来着?   皇上说要整顿宗室,挖一挖宗室里的污糟事。   新乐侯下令抓谁来着?   新乐侯下令抓的人里头有一个公主子,一个王爷庶子。   整顿宗室总要有个由头吧?曹枋心里清楚,真正的由头在顺国公府,皇上想还顺国公府一个迟来的公道。但这个由头不能往外说。曹枋需要编一个新的合情合理的由头。本以为这事还得仔细谋划,结果新乐侯就把由头送过来了!   曹枋笑道:“走!去帮新乐侯抓人!”   颜楚音并不知道曹枋的存在。他嫌霍素这几个人太吵了,直接叫侍卫将他们一个捆起来,然后堵住了他们的嘴。侍卫问,要把这些人往哪个衙门里送。   颜楚音本想把他们送去顺天府,但又怕给大驸马惹麻烦。虽然大驸马不怕事,但大公主刚怀有身孕,他的心思多放在公主身上……颜楚音不想麻烦他。   就在颜楚音犹豫的时候,外面忽然来了一队人,自称是大理寺的,听说有人报案,来现场了解情况了。得知犯人已经被控制,他们表示要把犯人提走。   颜楚音高高兴兴地把人交了出去。   “如果是沈昱……事后还得再踩一脚才行。让我想想,应该怎么踩。”颜楚音郑重其事地思考着。   ————————   大理寺的人走了以后,掌柜的从柜台后面钻出来,拍了拍店小二的肩膀:“苟富贵勿相忘啊。”   店小二:“……” 第九十一章   颜楚音决定第一个要踩的就是贾成天。   在被抓的那群人里头, 贾成天的家世不算高,颜楚音之所以挑中他,真不是因为特意挑了一个软柿子捏。哪怕是地位最高的宗室子和公主子, 颜楚音怕过他们吗?无论和谁比拼家世——即便是六皇子——颜楚音从来都不带怕的!   他之所以选中贾成天,只因为最厌恶的就是贾成天。   皇帝舅舅说, 世间很多事情都逃不过一个“利”字。沈昱说,若想彻底干掉某个人, 一定要先搞清楚他的仰仗之物是什么。颜楚音心想, 贾成天仰仗的无非是宫里的德妃, 只要德妃不那么糊涂得总是拿他当个宝,他就什么都不是!   “德妃……嗯, 德妃再糊涂, 她也不能看重娘家多过自己的子女去吧?所以想要改变德妃的看法, 就要从二公主和三皇子处下手……三皇子哥哥肯定站我这头。贾成天那个人品, 我不信三皇子哥哥能看得上。”颜楚音很像那么回事地分析起来。别说三皇子根本没有野心, 不曾想过要发展什么势力。就算他有野心, 也不能仰仗贾成天这种人啊!三皇子对于贾家几乎是没什么感情的。   “只二公主有些麻烦, 她毕竟已经下降贾家, 要是贾家整个儿败了,倒是叫二公主脸上无光……”颜楚音忽然摇起了头, “不对不对,公主毕竟是公主, 公主的脸面都是天家给的,关贾家什么事了?大不了就换一个更好的驸马!”   只是二公主身体不好, 受不起太多折腾。   最好还是别惊动二公主。   算了, 便宜贾家了。   颜楚音计上心来:“未免二公主受惊, 还是把二驸马单拎出来好了。二驸马是二驸马, 贾家人是贾家人。踩贾家人的时候顺便抬一抬二驸马……即便事后德妃想要闹到皇舅舅那边去,我也有话说。我哪有对德妃不敬?看我和二驸马不是相处得挺好么?等等,这种情况……好像都不需要我自己动手了……”   沈昱极擅长借力打力。   如果是沈昱的话,肯定不会为了对付区区一个贾家脏了自己的手。想想贾家那堆破烂事儿吧,颜楚音不信二驸马贾成云对贾成天这位贾大爷毫无芥蒂。   所以,为什么不让二驸马去对付贾成天呢?   对于德妃来说,当两个侄子闹得不可开交,而她只能保其中一个……呵,她肯定会保二驸马。侄子再重要,难道还有亲女儿重要?保驸马就是保女儿。   “完美啊!”颜楚音克制不住地偷笑起来。   他又召来一位侍卫,叫他去打探贾成云。打探消息是需要时间的,颜楚音拎着糕点就去找二皇子了。他还没忘了正事,得帮着二皇子整理科举旧卷啊!   这日,太学快要放堂的时候,同窗中有个“包打听”忽然凑到沈昱面前。   “新乐侯今日差点出事了。有人故意从二楼丢下来这么大的一个花瓶,冲着他脑袋砸过去……好在一位小二反应及时,把新乐侯护住了。”包打听说。   沈昱的脸瞬间黑了下来,一把抓住包打听的胳膊:“新乐侯如何了?”   “新乐侯没事。有小二护着,花瓶没砸到他。哎,听说那可怜的小二被砸得头破血流,特别吓人,被平国公府拉走治了……还不知道能不能救回来。”   “新乐侯果真没事?消息从哪来的?”沈昱追问。   “理应没事的……吧?”包打听有些迟疑,又改口,“估计有点悬。那么大的花瓶猝不及防地砸下来,就算死里逃生,心里肯定吓得够呛。从后厨那里听来的。负责采办的那位管事,今日上午不是采买香料去了么,是他亲眼所见。”   听到这里,沈昱哪里还忍得住,都来不及去找好友邬明了,直接对包打听说:“你帮我去和夫子请个假……我先走了。”说着,他拔腿就往马棚那边跑。   沈昱平日里都是坐马车上下学的。去马棚的路上,他就已经在心里做好了决定,马车太慢了,不如直接解了马,骑去平国公府,也好早点见到颜楚音。   然而,到了马棚子里一看,一架熟悉的马车正停在那里。   颜楚音下了马车,乖乖地站着,被一群太学的老夫子们围着,似乎在听夫子们说话,时不时地还回应一两句。远远看到沈昱来了,颜楚音眼中猛然迸出惊喜的光芒——快来解救我啊,快快快来,夫子们太爱我了,我承受不住啊!   沈昱:“……”   他下意识先将颜楚音从头到脚打量了一遍,确定没看到什么不妥的,心脏才落回原处。早知道流言不靠谱,他今日竟然也被不靠谱的流言坑害了一回。   颜楚音那是那个颜楚音,活蹦乱跳且鬼灵精怪。   因为还没到放堂的时候,沈昱少不得要向夫子们解释自己为什么逃学了。   听得夫子们一个个面容失色。   颜楚音安慰大家说:“没砸到我……真的没有砸到……谁干的?除了霍素那帮人,还能有谁呢?也许是嫉妒我近来领了差事吧。没事,我真的没事。我身边还带着护卫呢,直接命护卫将他们抓了起来,叫大理寺把人都带走了。”   夫子们一个个听得义愤填膺,沈昱也是。   颜楚音向来有什么说什么,宽容大度这个词语就和他无缘。问及这事是意外还是什么,他直接说:“霍素他们就是故意的!就不说他们的人品如何了。你们想啊,酒楼开门做生意,屋子里的摆设都是有讲究的,花瓶肯定不可能摆在窗口,叫人不小心碰着了就会砸下来……只能是他们故意捧了花瓶砸我。”   太学的夫子们“爱”颜楚音,不仅因为科举旧卷,还因为昨日“颜楚音”挽回了沈昱的名声。这会儿听说颜楚音遭此人祸,他们心里别提有多火了。正好昨日陷害沈昱的人还没有被抓到,两厢怒火一叠加,全冲着霍素那几个人去了。   夫子们当即就决定要帮颜楚音讨回公道。   他们的官职虽然不高,但各个桃李满天下。   论起人脉来,少有人能比过他们去。在太学教了这么多年书,谁还没几个仕途畅达的得意旧徒呢?叫这些旧徒帮忙做些违法乱纪的事,那可能行不通;但现在霍素那些人有错在先,找旧徒帮新乐侯伸张下正义,还不是容易得很?   “炎盛啊,你带着新乐侯先回吧,喝点压惊的汤药,今晚好好睡一觉。”资历最深的那位夫子一脸慈祥的说。等明日早上起来,就能看到一些人倒霉了。   沈昱就拉着颜楚音向夫子们道别,然后坐上马车离开了太学。   颜楚音正襟危坐。等马车驶出太学的范围,他长长出了一口气,立刻换了坐姿,放弃形象地歪在了靠垫上,叹息着说:“夫子们太热情了……我打小不讨夫子喜欢,唯独最近这段时间被他们高看一眼。老实说,有点不习惯啊。”   沈昱问:“那花瓶……”   “没事没事真的没事。”颜楚音动作幅度很大地乱舞了几下,以此来表示自己没被砸伤,“我特意跑去太学等你放堂,主要是想叫你陪着我一起算计人。”   “好!”沈昱一口应下。   “我还没说要算计谁,你就应了。”颜楚音嘿嘿嘿地笑了起来,丝毫没注意自己领口开了,露出了里面的中衣,“那帮丢花瓶的人里头,有一个叫贾成天的,我最厌恶他了。他是德妃的侄子……他家里特别恶心……我跟你说……”   颜楚音打听到二驸马贾成云出门去了点心铺,打算带着沈昱去堵他。   “让用二驸马来对付贾成天?”沈昱问。   “对啊,我这个主意不错吧?”颜楚音洋洋得意。   沈昱立刻在心里思量起来,二驸马会是什么脾气性情,见到他时该用什么话术,如何许之利益,又如何确保二驸马一直在他们掌握之中,不会失控……   颜楚音虽然得意,却也没忘了沈昱。他们武勋都是实心眼(?),绝不会做冒领他人功劳的事。颜楚音兀自美了一会儿,把手搭在沈昱大腿上,整个上半身忽然凑近沈昱:“我都是向你学的!你教的借力打力嘛,我学以致用了。”   颜楚音手心的温度有些高,沈昱觉得被他按住的地方一下热了。   沈昱不自在地动了一下。   颜楚音没有发现丝毫不对。他向来思维跳跃,这会儿不知道想了些什么,又说:“这么算起来,你也是我夫子了。嗯,你确实当得起夫子这个叫法。沈昱你真是一个好夫子!”不仅是我夫子,还是曹录、婓鹤、蒋陞他们的夫子。   沈昱脑海中忽然闪过了一个念头。   颜楚音笑眯眯地看着沈昱。   沈昱说:“那你前面有句话说错了。”   “哎?”哪句错了?   “你说你打小不讨夫子喜欢。”沈昱轻笑一声,“说错了。”   颜楚音心道,没说错啊,他在上书房的那半年,对于他和夫子来说,都是灾难,后来去了国子监也……等等!颜楚音慢慢反应过来了,瞪眼看着沈昱。   沈昱觉得大腿上被颜楚音按住的那块地方,温度越来越高了。   仿佛要烧起来似的。   他越发不自在了。   颜楚音恍然大悟:“你是说,你喜欢我?”   不等沈昱说什么,颜楚音又一脸得意地将疑问换作了肯定:“你喜欢我!”   沈昱:“……”   虽然他确实是这个意思,但……颜楚音你什么时候把手收回去! 第九十二章   沈昱确实喜欢颜楚音, 这是真的。   早先他们第一次互换时,沈昱见到了一个和传闻中截然不同的颜楚音,他那时就挺喜欢颜楚音的, 心里还想过要是家里能有这么一个弟弟,那也挺好。   后来随着他们的接触越来越多, 沈昱对颜楚音的喜欢也与日俱增,而且不再是单纯的对弟弟的怜爱, 还多了对平辈的友爱, 又有对至交好友的珍爱等。   老天爷作证, 沈昱说喜欢颜楚音的时候,真没什么暧昧的心思。可颜楚音的手愣是按在沈昱的大腿上忘了收回, 便无端地生出了几分暧昧, 叫人心慌。   偏偏心慌的好像只有沈昱, 颜楚音什么都没察觉到。   沈昱只能眼睁睁地看着颜楚音嚣张得意地笑了起来。这位顶顶骄傲的小侯爷, 就像是一只精贵的越鸟, 恨不得将漂亮的尾巴翘到天上去。他越发凑近了沈昱, 一边观察着沈昱脸上的表情, 一边不知羞地说:“哈哈哈算你有眼光!”   沈昱:“……”   沈昱不自在地后仰, 又扯了扯自己搭在腿上的衣服下摆。其实他真正的目的不是为了扯动衣摆,而是想通过这个动作, 提醒颜楚音赶紧把那只手拿开。   颜楚音感知到了布料的牵扯,确实抬了一下手。   但是很快的, 他的手重新按了下来。这次按的地方比刚刚那次还要敏感。沈昱只能刻意去忽略那种触感,板着脸胡诌:“你再这样, 我就不喜欢你了。”   “不行不行不行!”颜楚音急得不顾沈昱挣扎使劲去捂沈昱的嘴, “说过的话怎么可以收回呢?你不是君子吗?君子一言驷马……八马都难追, 知道不?”   马车其实走得很稳。但架不住颜楚音要闹腾。   动作幅度一下, 他整个儿摔在了沈昱怀里,一张脸正好埋沈昱胸口。   而沈昱被那突然而至的力道带得往旁边倒了一下,脑袋磕在了马车壁上。颜楚音吓了一大跳,唯恐把沈昱好聪明好聪明的脑袋磕坏了,赶紧伸手去揉。   ……   等马车到了目的地,两人不得不多花了一点时间去整理仪容仪表,还重新梳理了头发,才从车上下来。不知道的呢,还以为他们俩在马车上做什么了。   二驸马每月大约有一半的时间住公主府,另一半时间住贾家。   这两天正好都住在公主府。   他出门买了一些糕点。想了想,又绕道去西城,那边行商多,所以好玩的东西也多。二驸马从街头逛到街尾,买了好些新奇的小玩意儿。其中有一个小盒子,看上去平平无奇的,但只要转动盒子旁边的那根杆子,就会有一只栩栩如生的小鸟从盒子里跳出来。盒子包括其中的小鸟都是木头做的,价格便宜。   二驸马和摊主商量,能不能按这盒子做个类似的,把小鸟替换成狸奴。二公主想养一只狸奴很久了,但曾经有两次摸过狸奴就生病,所以不能给她养。   摊主说付了定金就给做。   二驸马低头掏钱的时候,便有人迎了过来:“好巧啊,二表姐夫!”   颜楚音笑着说:“既然遇到了,我请表姐夫喝喝茶吧。”   二驸马在心里叹了一口气。虽然当了驸马,但其实他是很不愿意和宗室打交道的。二公主身体太弱,他只想安安分分过日子,不巴结谁,也不得罪谁。颜楚音身为公主子,只能算半个宗室,但他身上的皇宠却盖过了宗室所有人。   颜楚音已经做了邀请,二驸马便知道不好拒绝。正好前方不远有家茶楼,就主动提出去楼中一坐。又见颜楚音与一人并肩而立,二驸马眼中略有好奇。   “这是我好友沈昱。”颜楚音笑着说。   他还想要继续往深了介绍,什么太学四公子之首啦,什么丞相之孙啦。然而不等他说出这些,二驸马就点了点头,了然地说:“原来是沈公子!幸会!”   原来新乐侯果然与沈公子交好,这是真的!   上茶楼要了一个包间,小二在一旁等着吩咐,看客人是想要来点什么样的茶,配以什么样的糕点。二驸马看向颜楚音。颜楚音却看向沈昱:“你点吧,茶叶这东西,我向来没什么偏好。你喜欢喝什么就点什么,点心也随你哦。”   二驸马心里立刻闪过了一些不合时宜的念头。   原来新乐侯果真爱重沈公子,这也是真的!   沈昱没和颜楚音客气,这会儿正值夏日,他点了一壶柘荣的白茶,点心的话就按照平日里的观察拣着颜楚音爱吃的点了几样。二驸马随后点了壶花茶。   颜楚音的手藏在桌下,忽然按了一下沈昱的大腿。   沈昱:“!!!”   颜楚音给沈昱使眼色。看来二驸马和公主相处得不错。二公主一年四季都要吃药,胃口自然不怎么好,随着她年龄慢慢增长、病情渐渐减轻,太医便酌情减少了药量,改从食物入手,一年四季配以不同药膳,再以花茶作为辅佐。   二驸马应该是经常陪着公主吃用的,所以也习惯喝花茶了。   颜楚音开门见山地说:“我对贾家一直观感不好,以至于早先知道皇舅舅给你和二公主赐婚了,心里还犯嘀咕呢……但如今想来,都是我狭隘了。皇舅舅一腔慈父心肠,要是表姐夫你是和贾成天一样的人品,那不管德妃怎么求,皇舅舅都不会下旨赐婚的。是我的错,我早应该把你和贾成天分开看待的。”   他真的不怕得罪人!这话很不好听,但他就是说得理直气壮。   二驸马都愣住了,早听说新乐侯为人嚣张,但也没料到他能这么莽!   颜楚音又说:“贾成天得罪我了。他这回好不了了。”   二驸马苦笑:“我……其实我……”   沈昱不紧不慢地斟了一杯茶,推到颜楚音面前,见颜楚音乖乖端着喝了,才说:“二驸马,你若是信得过新乐侯,这样一个难得的机会,就别错过了。”   瞧瞧沈昱,明明是他和颜楚音想要利用二驸马来对付贾家人,却偏说是他和颜楚音送了一个难得的好机会给二驸马,倒是显得二驸马要欠他们人情了。   二驸马怔怔地看着沈昱。   沈昱心说,皇上确实有慈父心肠。大驸马钱驰月是精挑细选,二驸马自然不会是胡乱指的。万万没有想到,二驸马贾成云竟然是一个随遇而安的性子。   也是,他如果满心仇恨、性格孤僻,一心想要把贾成天和贾成天的娘踩在脚下,二公主绝对不会下降。皇上不可能让自己的女儿沦为别人复仇的工具。   但再随遇而安,二驸马也有在乎的人或事吧?他必然在意他的母亲。   在他的内心深处,他真的没有想过要报复吗?   不过是无可奈何罢了。   许是在书香里熏多了,沈昱平日里总是一副温和的模样,当得起“温良如玉”四个字。但他不笑的时候,眉目间似乎又透着一点点冷酷。他神色淡淡地说:“听说大驸马前些日子接了母亲去公主府上,如今越发把公主府当家了。”   二驸马听得心里一动。   大驸马的母亲是继室,嫁入钱家那么多年,从来没掌过家事。他们母子俩显然早就和钱家离心了。这会儿趁着大公主有孕,大驸马直接以此为借口接母亲入府。公主金枝玉叶,皇后在宫中又不能时时陪着她,驸马亲娘以长辈身份陪在公主身边,这都是应有之义,也有为君分忧的意思,谁也说不出不是来。   虽然公主身边不缺各样能干的嬷嬷,但嬷嬷能和长辈一样吗?   等公主生完了孩子,又能以照顾月子为理由;待出了月子,能以孩子年纪太小,公主没什么经验,需要长辈多多看护为理由,继续留驸马的亲娘住着。也就是说,大驸马这回接了亲娘去公主府,他娘基本上就同等于彻底住下了。   钱家以前没有重视过大驸马母子,以后也别想再拿捏他们。   而颜楚音知道更多内情。其实钱氏这些年已经习惯了吃斋念佛,她去了公主府,也是另僻一院子独居,吃穿用度无一不好,每日见两眼儿子,剩下的时间都在佛前为公主腹中的孩子祈福。虽说是在儿媳妇手里讨生活,但日子过得比在钱家自在多了。她呢,也珍惜这样的日子,自然不会做一些讨嫌的事情。   但这个方法却不适用于二驸马。   虽说二公主放弃了生育,但她身体差,二驸马亲娘可以借口去照顾她。但真找了这样的借口,信不信贾夫人和贾老夫人直接乐颠颠地住到公主府去?哪里还轮得到驸马亲娘?尤其是贾老妇人,那是德妃亲娘,帮忙打理二公主府,岂不是更加名正言顺?如此一来,不仅做不到和大驸马一样,反而更恶心人。   二驸马大约也是想到了这一点,叹了一口气。   屋子里沉默了下来。这种沉默有时也是一种“压迫”。   估摸着时机差不多了,沈昱忽然说:“贾家……二驸马,并非在下危言耸听,但国有国法家有家规,你父亲那个兼祧……它其实并不合乎家情,也不是特别合乎国法。这事若不谨慎处理,日后说不得要连累德妃娘娘面上无光。”   二驸马:“!!!”   “这事吧,现在瞧着好像是没事。但若贾家日后得罪了不能得罪的人(你们已经得罪新乐侯了)……有人要报复的话,这都是现成的把柄。”沈昱轻笑了一声,仿佛很是为二驸马担心的样子,“这些话本不该我说的,但新乐侯称你一声表姐夫,我便提醒你一句。莫怪我多嘴。都是看在新乐侯的面子上。”   别误会啊,我可不是针对你们贾家。   我只是想要帮助新乐侯的亲戚而已,也好不负我与新乐侯的情谊。   就当我是好人吧。 第九十三章   二驸马不是很明白沈昱的话。   怎么就不合乎家情了?怎么就不合乎国法了?   沈昱说:“你长房伯父不曾成家、更无子嗣, 你们二房想为他延续香火,兼祧确实是个办法。但既然你伯父过世时已成年,兼祧的人选便应该是你。”   “我?我不成的……”二驸马连连摆手。   沈昱大约猜到了二驸马心中所想, 道:“不必着急,我不是叫你现在去兼祧。我的意思是当年提出兼祧这个办法时, 你才是唯一的人选,而非你爹。”   “可是当年勇忠侯……”二驸马欲言又止。   本朝开国时封过四公八侯, 勇忠侯便是其中一侯。只不过后来勇忠侯府犯了些事, 爵位就被削了。只是削爵而已, 倒是不曾抄家,更没有杀头。勇忠侯至今还有后人存世, 但是后人身上已经没了武职, 据说回老家做富家翁去了。   勇忠侯是真正的草莽出身。太/祖皇帝还在帮养父母杀猪的时候, 勇忠侯就在附近村子里打猎。后来太/祖起事, 勇忠侯二话不说就跟着干了。等太/祖做了皇帝, 昔日的猎户便跟着做了侯爷。身份地位高了, 桃花运自然跟着来了。   这不, 原配还在进京的路上, 勇忠侯便在某次宴后不小心摸了一个女人。   当时有不少人作证,确实是勇忠侯唐突了佳人, 而不是佳人有意勾引。据说那女人几次道明自己的身份叫勇忠侯住手,但喝醉了勇忠侯哪里听得进去, 到底是撕破了那女人的衣服,虽然没有做更进一步的事, 但确实坏了她清白。   坏了人家清白, 就得负责啊!   那女人的身份比原配不知道高了多少, 以她的家世绝不可能做小。但原配又做错了什么?勇忠侯说原配伺候了他父母过身, 他绝不会将原配贬为妾侍。   最后不知谁出的主意。就说勇忠侯昔日有个大哥,不到三岁夭折了,没有入祖坟,自然也没享过祭祀,要不然就让勇忠侯兼祧,为这个大哥续点血脉。   如此,原配没下堂,被唐突的佳人也以妻子的名义入府,两边相安无事。   在二驸马看来,他们家和勇忠侯情况类似,难不成勇忠侯也错了?   沈昱反问:“所以勇忠侯今何在?”那爵位甚至都没能传到下一代身上去,直接在第一代勇忠侯的身上就被削干净了。明明当初也是用命拼来的爵位啊!   二驸马惊疑不定地看着沈昱。   沈昱又问:“而且勇忠侯原配当时还未有子,他大哥是幼殇,据说不到三岁就折了,连祖坟都没入。他替这位大哥兼祧,迎了新人过门,好歹能让大哥入祖坟了,想必大哥泉下有知也是感激的。你家呢?长房大伯成丁多年啊。”   贾大夫人过门时,名义上是长房的媳妇,结果洞房是弟弟入的。大哥泉下有知,天天看媳妇和弟弟卿卿我我,只怕要怄死了。这和勇忠侯真的不一样。   所以,如果二驸马的爹真心敬重哥哥,兼祧这个事就应该让二驸马来,让二驸马去娶两门媳妇,一门是为长房娶的,一门为二房娶的。这代表着二驸马的爹把自己儿子分出去了一半给长房,而不是自己亲身上阵睡了大哥的媳妇。   沈昱所说的不合乎家情就在于此了。   你大哥活着的时候,即便他因为某种原因不能叫媳妇怀孕了,难道你就能睡他媳妇了?当然不能啊,那为什么死了就可以?你到底置你大哥于何地呢?   不过是仗着死人不能说话而已!   二驸马被沈昱这一点醒,整个人既羞且愧,几乎不能言语。   当然了,如果二驸马的爹脸皮特别厚,他死咬着第二门亲事就是为了大哥结的,那别人也没办法。毕竟当年勇忠侯用同样的方法结了亲,当日太/祖没有因此判勇忠侯有罪——削爵是为了别的事情——如今大家就不能判贾家有罪。   只是这些话,沈昱是不可能对二驸马说的。   沈昱不动声色地增加二驸马的心理压力:“如今你已经尚了公主,再叫你去兼祧,已经不可能了。你们家这些事啊……哎,别到时候累得德妃没脸。”   德妃的家人不懂礼数,自然会叫人怀疑德妃有失教养。   而贾家唯一能依靠的就只有德妃。德妃是万万不能出事的。   二驸马忍不住问:“这……该如何补救?”   沈昱摇摇头:“贾成天都已经这般大了,你觉得应该如何补救?”   这话叫人听着,就像是沈昱都没有办法了。   颜楚音学着沈昱的样子,也摇起了头:“难怪有人说……行事糊涂,原来是一脉相承啊……”虽然话语中有含糊的地方,但在座的都知道他在说德妃。   二驸马再次苦笑。   “看在三表哥和二表姐的份上,难道真的没有补救办法了吗?”颜楚音问。   “要说办法也是有的……要为长房延续血脉,除了兼祧,还有过继啊。”沈昱笑道,“既然兼祧出了问题,那就不说兼祧,只说贾成天是过继给长房的,这不就成了?但这个方法也有隐患。得看贾大夫人当年签的婚书是怎样的。”   沈昱很清楚婚书是怎样的。既然是兼祧,贾大夫人名义上是长房的媳妇,但婚书上,她肯定还是签给二驸马他爹的。因为兼祧规矩如此,媳妇都是同一个人娶的,做新郎的都是他,只不过名义上一个媳妇属这房,另一个属那房。   其实二驸马并不蠢。   他早前没觉得自家有问题,那是因为他出生的时候,长房大伯就已经去世了,没有人会站在死人的角度想问题,又有勇忠侯前例在先,便觉得一切很合理。但此时被沈昱点醒,他立刻就想到了更多的东西,喃喃地说:“如果是过继,那贾大夫人名义上不再是长房媳妇,她就完完全全属二房了。那她……”   “原配在先,她自然是妾。”沈昱说。   既然是妾,以后怎敢当家做主?原配活得好好的,哪里轮得到小妾作妖?而她所生的贾成天,日后还敢用“贾大爷”自称吗?他不过就是一个二房庶子。   二驸马却摇头叹道:“过继以后,贾成天便是长房的人,他想要继续自称贾大爷,也没有错。”家里有什么,照样还是紧着贾成天,一切好像都没变。   沈昱笑了笑:“过继的隐患就在这里了。”   二驸马的心一下子就提了上来,眼巴巴地看着沈昱。   “贾大夫人的婚书上,她是嫁给你爹做妻子的,但你娘还在,她便只能为妾,婚书自然作废了。”沈昱不紧不慢地说,“而纳妾的文书,她好像又没有。”   所以贾成天算什么?   他不过就是一个奸生子而已!   想要为长房延续血脉,可过继嫡幼子,也可过继庶子,但过继奸生子算什么?会被世人耻笑的!同样会连累德妃。所以德妃绝不可能同意贾家这么做。   沈昱假意安慰二驸马:“你不用担心,只是叫贾成天吃点亏而已,别的没什么影响。哪怕贾成天身份有异,不能被过继了,贾大夫人还可以再生,不是吗?补了纳妾文书后,她再努力生一个,再过继出去,这样就毫无隐患了。”   颜楚音说:“你这些话说得再好,和我表姐夫说了又有什么用?他就算贵为驸马,也管不到长辈房中的事啊!不如说给德妃听,叫德妃出手管一管。”   沈昱只笑了笑,便端起茶盏,低头喝了起来,不再说什么了。   二驸马心中却是渐渐安定了下来。他懂了。这么一大圈子绕下来,其实新乐侯和沈昱今日找上他,最终目的就是想让他去找德妃吧?由他这个二驸马提议,叫德妃下手管束贾家,将贾大夫人贬为妾,再将贾成天彻底打成奸生子。   新乐侯和沈昱果然就是想要利用我而已。二驸马在心里想着。   那他要不要顺着他们的意思去做呢?   呵,为什么不?   自从贾大夫人过门,他娘没有一日安生日子可过。他也蒙受了诸多不公。哪怕他现在当了驸马,他娘依然被圈在贾家,贾大夫人借着贾老夫人的手继续折腾他娘。既然能把贾大夫人贬为妾,又叫贾成天成为笑话,他为什么不做?   “今日要好生谢谢两位了。我以茶代酒,敬二位一杯。”二驸马说。   沈昱和颜楚音便一起端起茶盏。   颜楚音故作豪迈地把杯中的茶水一饮而尽,忽然又说:“哎,其实再生个庶子过继给长房,这主意听着是不错……但你爹那么大年纪了,也不知道能不能生。”这话听着就是一句感慨而已,但从他口中说出来,明摆着不怀好意。   二驸马:“……”   他忍不住顺着颜楚音的话想象了起来……   他爹再不能生了,而他也不会生,唯一能生育后代的便是贾成天这个奸生子。奸生子啊!就算生一百个一千个,奸生子的后代也不可能正经继承贾家。   好!就这么决定了,他爹确实年龄大了,“肯定”不能生了。   二驸马裂开嘴角笑了出来。   他不想笑的,但他控制不住!   因为和颜楚音喝了茶,回公主府时便有些晚,檐下长廊里已经点了灯。二驸马照例先沐浴更衣,确定不会把外面的尘土带进来了,才去公主面前请安。   公主放下书,满怀期待地看着他。   二驸马拿出一堆下人已经打理好的新买的小玩意儿。   公主的眼睛一下子就亮了。   虽然公主没有问,但二驸马还是主动解释了一下:“今日遇见了亲戚,和他们喝了茶,便回来晚了。”   “什么亲戚?”   “新乐侯和沈昱。”   二公主自然知道颜楚音,但沈昱……沈昱什么时候也成亲戚了?   面对二公主的疑问,二驸马愣了一下,恍惚着说:“啊……确实是……这个沈公子……他不算亲戚啊!但他和新乐侯太要好,我们聊了许久,我瞧着他们那样子……我下意识就当他和新乐侯是一样的了……沈昱不是亲戚啊……”   二公主扑哧一声笑了出来,似乎是笑二驸马的呆里呆气。   二驸马便也跟着傻乎乎地笑了。 第九十四章   颜楚音近来真的长进不少。   告别二驸马后, 他与沈昱坐上归家的马车。颜楚音叫车夫先送沈昱回丞相府。待马车缓缓而动,他拉着沈昱问:“勇忠侯那事……是不是没那么简单?”   沈昱给了他一个赞许的眼神。   “我就说嘛!”颜楚音的尾巴再一次翘了起来,“所以真相到底是什么?”   此时距离勇忠侯唐突佳人从而不得不娶之已经过去了八十多年。本朝的史书上对此并没有具体记载。史书只会记载勇忠侯是什么时候被削爵的。而若是去查勇忠侯的家谱, 大约也只能查到何时兼祧、何时生子等这样的简单信息。   于是当年到底发生了什么,后世人便只能从利益角度去推测一二。   沈昱道:“要看懂一个人, 得从根子上看。勇忠侯与太/祖年少相识,那时两人都是平民, 勇忠侯只是一个大字不识的猎户。他们是平等相交。后来太/祖起事, 勇忠侯二话不说就跟了, 从这点来说,义这个字, 他是彻底站住了。”太/祖起事时, 有几个能想到他真的身负天命?一旦失败, 那可是杀头的大罪!但勇忠侯半点不带犹豫的, 二话不说就跟着太/祖干了, 这就是对朋友的“义”。   “在太/祖起事初期, 勇忠侯是一个重要的助力。但随着太/祖的势头越来越好, 各路英豪纷纷加入, 勇忠侯的优势就不显了。说到底,勇忠侯没读过书, 也不懂兵法,只会一些粗浅的功夫, 而且也无家世能为太/祖所用。”沈昱说。   像初代顺国公,祖上是出过武将的, 只不过前朝官场太过黑暗, 他们心灰意冷便告老还乡了。到了初代顺国公这一辈, 虽然是平民, 但家财是有的,家学渊源更是不缺,甚至在动乱四起时,他们就偷偷地在庄子上养了几百私兵。   后来见前朝气数散尽,初代顺国公带着几百私兵、带着家财、带着一身兵法谋略投靠了太/祖,太/祖理所当然会重用他!而勇忠侯就没有这种优势了。   再好比说颜楚音祖上,初代平国公也不是什么寂寂无名的人。   当太/祖身边的势力越来越多,勇忠侯的优势必然越来越小。如果他天生懂得兵法谋略,那他的地位还是稳的。但论打仗,他其实真不如顺国公那些人。   就是这样的一个人,在论功行赏的时候,依然稳稳当当的封了侯。   他靠的是什么?   “一方面是太/祖念旧情。顺国公也好,平国公也罢,在他们投靠太/祖时,他们便是太/祖的臣下。唯有勇忠侯,他当年陪太/祖起事时,是□□的友人。”沈昱慢慢分析着,“另一方面就是忠,勇忠侯没有家世便没有私心,他是完全忠于太/祖的。”不是说顺国公他们就不忠心了,但出息了以后提拔下族人不过分吧?但勇忠侯满心满眼就只有一个太/祖,这是顺国公他们怎么都比不了的。   所以论起战功,勇忠侯战功不足。但论起圣心,他是最有圣心的。   家世浅薄,反而更好拉拢;而有了圣心,便有了利用价值。这应该就是当时的人对勇忠侯的看法。   “再说勇忠侯唐突佳人,这事的真相究竟如何,其实已经不重要了。是勇忠侯酒后失德也好,是佳人用了迷香也罢。我们只知道这个佳人是世家女。”   颜楚音皱着眉头说:“又是世家?我听五皇子哥哥说过,前朝有位宠妃曾把一种迷药用在后宫中,那种药物确实能乱人心智。不过方子已经失传了。”   世家那边藏有这种方子也说不定。   如沈昱所说,真相如何并不重要。既然当时的人都说是勇忠侯酒后失德,那过错方自然就是勇忠侯。世家女好端端被他毁了清白,他若是不娶,便害了人家一条性命。在当时那个背景下,太/祖虽然对世家心存警惕,但政策上是以安抚为主的。因为百姓已经折腾不起了。天下初定,百姓们急需要安养生息。   嘴里说着要安抚你们,结果手下功臣却把一世家女逼死了。这像话吗?   这事的性质立刻变了,已经不单纯是一件家事。   勇忠侯不娶,太/祖就要捏着鼻子给予世家更多利益,才能把世家安抚住。   “所以,勇忠侯必须认下错误,必须娶了那位佳人,还得是风光大娶。但他心里是不甘的,因他知道太/祖对世家那种既防备又拉拢的心理。”颜楚音彻底懂了,“他唯一能仰仗的就是圣心,不想失了圣心,便坚持说原配不下堂。”   谁也不是当事人,也许勇忠侯坚持原配不下堂,有一部分原因确确实实是爱重原配。但政治原因肯定也是有的。沈昱说:“我想,在太/祖心里,他应该认为勇忠侯是被陷害的,只是没拿到证据。太/祖将这一切视为世家的试探。”   面对这种试探,要是让勇忠侯休了原配,那显然是世家大胜。   于是后来就搞出了那么一个不伦不类的兼祧。那是太/祖对世家的回击。很有点流氓的意味,方法我给你们了,就摆在这里,世家女可凭此方法嫁入勇忠侯府做嫡妻。你不嫁就不嫁,但不嫁可不关我们的事了,死了也和我们无关。   当世家女出嫁,这就是世家率先低了头。明知道这个方法不合礼法,但我们还是嫁了,是因为我们觉出了太/祖的强硬,知道这个时候不能与之对着干。   但世家也没有彻底忍下这口气。   别管过程是怎样的,反正最终结果就是他们确实和勇忠侯联了姻,既然有了这一层关系,为什么不用上呢?有些人可以共患难,但无法共富贵。勇忠侯起先确实是完完全全忠于太/祖的,但随着天下渐渐安定,顺国公、平国公这些人都比勇忠侯更有权势,又有一些新人陆陆续续崭露头角,勇忠侯会怎么想?   说句狂妄的,午夜梦回的时候,勇忠侯会不会腹诽,要不是当年老子第一个响应你,帮你收拢了第一批势力,你这会儿还在哪个小镇子上剃毛杀猪呢!   又有世家以姻亲自居,水磨豆腐一样地给勇忠侯某些暗示。   到了最后,这份忠心还能剩下多少?   “后来你就知道了,勇忠侯被削爵了。”沈昱说。太/祖在某些方面还是很霸气的,终其一生都没杀过开国功臣,偏偏勇忠侯这个最早跟着他的人被削了。   颜楚音有些感慨:“难怪啊……哎,贾家真是没脑子。他们以为有了勇忠侯做前例,跟着学便万无一失。但勇忠侯那时候分明是世家与太/祖在博弈。”   但凡看明白了里头的利害,谁会那么没眼色地站出来说勇忠侯错了?   贾家跟着学,只有一个死。之所以这么多年都没人针对贾家,不过是怕叫人误以为旧事重提在隐射世家和太/祖罢了。但其实针对了贾家又如何?贾家不过就是一个贾家而已啊。而世家……现在的世家也早已经不如开国那时候了!   “哎,反正世家已经在针对我了。而当我提出要推广科举旧卷时,我也已经彻底得罪世家了。我不怕再得罪得狠一点。”颜楚音哼了一声,“说回勇忠侯酒后失德那事,如果错处真的在勇忠侯,那他反正也付出了代价,一个本来能一代一代往下传的爵位,就这样被他弄没了。而如果错处在世家,是他们用了迷药有意陷害……你不觉得他们很烂吗?世家明明有那么多男丁,怎么不见他们用自己来陷害对手?非要拿家里女孩的清白做赌注?啧,我看不起他们。”   “说句大不敬的话,我估摸太/祖皇帝也是怎么想的。”沈昱道。   太/祖皇帝作为从乱世闯出来的枭雄,他显然不是一个善人。在他看来,既然你们都不珍惜家里女儿的名声,我又何必帮你们维护?所以到最后就弄了个玩笑般的兼祧。后人只要有点政治敏感度,都不应该跟着勇忠侯学!不,其实都不用考虑政治敏感度了,但凡一个正经人家,想要正经地帮隔房延续血脉,都不会跟着勇忠侯学!礼法是怎么说?!祖宗传下来的规矩又是怎么说的?!   偏偏就出了贾家这么个奇葩。   黄昏时分。   皇上刚忙完一天的政务,小太监进来传话说皇后已经在宫中备了膳,邀皇上过去。皇上立刻起身去了皇后那里。皇后还在装病,但自从宫里陆陆续续往外放人,也许是“妨碍”她的人少了,她的“病”有些好转,已经能起床坐着了。   见到皇上,皇后拿出几张帖子:“都是想要进宫来求情或告状的。”   “求什么情?告什么状?”皇上问。   “我知道得也不清楚,只是听说音奴受委屈了,好在他身边带着侍卫,侍卫把那一帮欺负他的人都给抓了起来。”给皇后递帖子的自然就是那帮人的爹娘,这里头有某位长公主、有宗室里的某位王妃,论起来都是有些身份的人。   “哦,这个啊!他们有什么脸求情?有什么脸告状?”皇上很不高兴,“再说你还病着呢,这个时候来劳烦你,真不懂事!朕得下旨训斥他们一番才好。”   皇后忍不住笑了起来。   笑了一会儿,她说:“这次确实是音奴受委屈了,但此事一出,只怕宗室那些人日后记恨音奴……我们做长辈的,总有看顾不到的时候。我担心……”   皇上闻言若有所思。都说皇上万岁万岁万万岁,他却知道人寿有限,他总不能永远把音奴护在身后。要是宗室果真记恨音奴,过上三十年五十年的……   “得把音奴择出来。”皇上说。   得把我家的小白菜择出来,择得干干净净、清清白白的。   整顿宗室是真的,但越是真的,越不能叫音奴担了这份责任。   要把宗室的视线转走。   ————————   让朕瞧瞧,该把宗室的视线转移到哪里去……   要不然就世家吧!这段时间他们跳得最欢! 第九十五章   贾成天和霍素那帮人被抓后, 他们的家人都第一时间接到了通知。他们不是没有对大理寺施压,但大理寺格外硬气,说这些人故意伤人, 绝不能放了。   花瓶的碎片还在酒楼大门口堆着呢,说他们故意伤人, 真没冤枉他们!   如果苦主不是新乐侯,这些人的家人肯定就威胁苦主去了, 甚至倒打一耙说苦主有罪也是有可能发生的。但苦主偏偏就是那位谁都惹不起的小侯爷!他们没办法, 只能一边往平国公府送礼赔罪, 一边又递折进宫找贵人帮忙说情。   长公主和宗室王妃之类的可以找皇后,贾家人就只能找德妃了。   皇后没有见人, 但德妃不可能不见家人啊!   皇上在皇后这里用膳的时候, 贾老夫人和贾大夫人已经对着德妃哭过一通了。德妃得知侄子被抓去了大理寺, 指不定受了多少罪呢, 别提有多心疼了。   但后宫不得干政。   德妃没法直接下令叫大理寺放人, 只能厚着头皮来皇后宫中求见皇上了。她那侄子只是有些不懂事而已, 真正的坏事是不敢干的, 这次肯定是无辜的。   听到通传声, 皇后朝外努了努嘴:“喏,求情的来了。”   皇上:“……”   皇上支使大太监:“去把德妃打发了, 叫她有事没事的多为二公主和三皇子想想。”贾家那些人,挑挑拣拣也就二驸马还算不错, 其他都是什么玩意!   德妃确实被打发走了。她无论如何都不敢挑战皇上的权威。   皇后心细,提议说:“不如我召静乐和她驸马回宫小住两天?”   静乐是二公主的封号。皇后担心贾老夫人和贾大夫人在德妃这边没得到回应, 就跑去烦二驸马, 到时候冲撞了二公主。静乐那身子, 多小心都不为过。   “行, 就照你说的办。”皇上对皇后一贯都是信任的。   于是第二天一大早,宫里的马车就在二公主府外候着了。等二公主起床,得知皇后要接她和二驸马入宫小住,二话不说就应了。都不用收拾行李的,反正那些事自有嬷嬷帮忙操持。二公主只要挽着二驸马,把人带进宫去就好了。   二驸马一路上都很紧张。   昨日新乐侯和沈昱才刚找他聊过天,今日宫里就宣他们进宫了,两件事之间到底有没有关联?其实是没有的,之所以叫他们入宫,只是因为皇后的一片慈心。但二驸马想来想去,很快就钻了牛角尖,越想越觉得二者之间有关联。   于是在宫里安顿下来后,趁着二公主被皇后留下来谈心,二驸马便找了个理由去见皇上了。越靠近御书房,二驸马就越紧张。皇上在颜楚音面前是个和蔼可亲的长辈,但在女婿面前从来不是啊!二驸马就像是老鼠要去见猫一样。   一进御书房,二驸马都没敢抬头看皇上眼色,直接跪下请罪。   皇上心里顿时就有些不高兴了。他以为二驸马是想为贾成天求情来的。皇上不满地想,皇后一片慈心,拦着你们不要趟这个浑水,你还偏要往里头跳!   但二驸马再开口根本没提贾成天,而是说起了家里的“兼祧”之事。   皇上沉默不语。   二驸马磕磕绊绊地说:“……虽然此乃父辈之事,臣本不该多言。但此事确实有背家情。若真的放任不管,臣……臣……”臣了半天就没下一句话了。   皇上的心情却渐渐平复了下来。只要不是专门来为贾成天求情的,就说明二驸马还拎得清轻重!而二驸马所说的兼祧之事,也慢慢为皇上打开了思路。   皇上比沈昱更清楚勇忠侯那事的内幕。   那确实是世家与太/祖之间的一种博弈。那时天下初定,世家手里掌握着大量的资源。对世家,只能拉拢。别说□□那时候了,就是现在,皇族和寒门渐渐强势,但只要不想整个天下都重新洗牌,对世家依然要拉拢,要和平压制。   但谁又愿意一直被迫束缚手脚呢?   太/祖不愿意,所以太/祖后来削了勇忠侯,此外还废了一国公。   今上也不愿意。之前世家提议要修《世家谱》,为此特意用“书苑”作为要挟,皇上心里便很不痛快。虽然此局被颜楚音误打误撞破了,但皇上再次看穿了世家的面服心不服。既然不能完全为自己所用,那为什么不给他树个敌人?   整顿宗室这事,为了把颜楚音择干净,皇上本就有意推到世家头上去。只是想了一夜,都没想好究竟该怎么“推”。结果二驸马这就主动把方法送来了。   “音奴果真是有福气,连老天爷都厚爱他。”皇上在心里如此想着。   连老天爷都宠他,我作为舅舅,自然也要使劲宠啊!音奴担得起!   皇上心中大定,看向二驸马的目光中便多了一丝笑意,难得和颜悦色地对这个女婿说:“难为你了!你父亲确实荒唐……朕要顾及德妃与皇子皇女的名声,此事不好名正言顺下旨。这样,你去德妃宫中,叫她悄悄地处理了……”   皇上如此这般地对着二驸马一说,二驸马的额头渐渐沁出了细密的汗水。   “懂了吗?”皇上问。   二驸马顾不得擦头上的汗,就着跪着的姿势,脑袋扣在地上:“臣懂了。”这对于他来说或许是一个机会。作为驸马,跟着公主享了荣华富贵,本不该再奢求什么,但如果能得到皇上的信任,可以为皇上做一些事,那岂不是更好?   没有人不想建功立业。   大驸马钱驰月敢和世家钱家叫板,不仅仅因为他贵为驸马,还因为他被皇上重用!而他贾成云呢,同样是驸马,但在新乐侯和沈昱找上他之前,他甚至奈何贾老夫人和贾大夫人不了,根本无法为母亲撑腰。他不能再这么下去了!   二驸马去了德妃宫中。   德妃真急得不行呢!贾成天已经在牢房里住了一天一夜了,家里人不仅没法去看望他,更无法把他救出来。而德妃求见了皇上好几次,都见不到皇上的面。早上还听说皇上下旨把一些人训斥了,那些人的孩子和贾成天是一帮的。   这会儿二驸马求见,德妃忍不住问:“你弟弟那边如何了,你知道吗?”   德妃不仅疼爱贾成天,其实她也疼爱二驸马。   但德妃疼爱二驸马更多是因为这是二公主的丈夫,脾气性情又算温和,把二公主伺候得很好。她疼爱贾成天却是因为被贾老夫人和贾大夫人洗脑了,觉得贾成天聪明绝顶,特别有出息,以后定能为光耀门楣,是整个贾家的希望。   二驸马对这种差距心知肚明。   但二驸马并不怨恨德妃。因为德妃没有害过他,也没有对他不好。甚至德妃也是喜欢他的,只是这种喜欢不及对贾成天而已。他珍惜德妃的这种喜欢。   二驸马在心中叹了一口气,面上却是装出一副着急的样子:“娘娘,我正要和您说起这事呢……弟弟这回只怕好不了!他得罪了不能得罪的人啊……”   “不就是新乐侯么!”德妃脱口而出,“你弟弟也是,既然新乐侯不愿意搭理他,不得罪新乐侯就是了,怎么还整天往新乐侯身边凑?他真是要气死我!”   “要真是新乐侯就好了。新乐侯固然张扬,却也讲道理。那花瓶确实砸了下来,但毕竟没有真的伤了他,只要多求求情,想来新乐侯是愿意松口的。”   德妃一听这话,顿时就紧张了:“难不成……景福长公主发话了?”新乐侯是景福长公主唯一的孩子,被长公主看得像眼珠子一样。长公主定然气坏了!   二驸马摇头说:“是世家那边啊,娘娘!”   德妃有些茫然:“世家?”一群纨绔在楼上往下丢花瓶,差点砸伤新乐侯,这里面哪有世家的影子?怎么就扯到世家去了?德妃怀疑自己是不是听错了。   “世家早就看我们不爽了。我爹……我爹当年为了娶大夫人过门,特意仿了勇忠侯的前例。这分明打了世家的脸!从那时起,贾家就为世家所忌了。”二驸马说着说着,自己都快要信了,“这世上如果有人不愿意重提勇忠侯的旧事,非世家莫属啊!他们当年是捏着鼻子同意嫁女的,自认为失了风骨……”   德妃越发茫然。   二驸马就仔细地为她分析起来。   德妃慢慢听懂了,黑着脸说:“当年我就说不成的,叫你爹多生几个,日后挑个好的过继给大哥,你爹非不听……当年若是听了我的,哪有这些事?”   二驸马小声说:“听闻这事是霍家小子起的头,就是常恭长公主的独子。娘娘您想啊,常恭长公主的儿子丢花瓶砸了景福长公主的儿子,这事往小了说只是皇族家事,哪至于闹到大理寺去?如今大理寺之所以不愿意放人,就是因为世家在使劲啊!当年他们不得不把女儿嫁给勇忠侯,据说是因为太/祖……”   德妃吓得赶紧去捂二驸马的嘴。不要命了,竟然敢议论太/祖了!   但二驸马这番话中的逻辑是通的。八十年前,世家不得不同意勇忠侯“兼祧”的提议,此事其实大大打了世家的脸。本来这事过去也就过去了,偏偏八十年后出了一个贾家,学谁不好非要去学勇忠侯,牵扯出了旧事让世家没脸。   所以世家一恨贾家,二也恨宗室。谁叫宗室都是太/祖的后代?   往日没被世家捏住把柄也就算了,这会儿把柄落他们手里,他们哪愿意轻轻放过?二驸马佯装忧心,贾成天在牢里肯定要吃苦头,贾家也危机重重啊。   “不行!得好好和新乐侯说说,千万别上了世家的当!”德妃顺着二驸马的话往下想,“先把新乐侯和景福长公主安抚住,回头再慢慢找世家的疏漏……”   二驸马悄悄松了一口气。   很好,我(和皇上)就是这个意思,新乐侯只是被世家利用了而已。   事情的源头根本不在新乐侯身上。 第九十六章   二驸马对德妃说的这番话, 只是捏造了世家出手的动机而已。   真要让人相信这事是世家做的,背后还得做很多工作。其中一个,整个事件中总要有属于世家的人站出来吧?没有实打实的证据, 宗室不可能平白无故地和世家对上。但对皇上来说,只要动机找好了, “证据”还不是随手就来吗?   之前,沈昱血缘上的堂兄沈日耀带着父母跑到京城, 妄图攀附丞相府结一门好亲, 毁到老家的那门随口应的亲事, 结果没等他见到丞相,就被颜楚音几个扣上了一个“疯了”的帽子。当时便有人怀疑沈日耀那个秀才功名来得蹊跷。   后来这事就被皇上接手了, 派人去了当地暗访。   如今事情的真相早已经查明。   这沈日耀还真就是一个不学无术的, 早些年因夫子负责, 他被强压着学了一些东西, 童生试应该是他自己考过的。但后来他家里觉得那个启蒙恩师水平不够, 生怕耽误他, 费心思把他送去了镇上。这一送, 沈日耀就彻底堕落了。   虽然是农家子, 但因为家里集结所有人之力专供他一个,沈日耀手上不缺银钱, 整日寻欢作乐、好不自在!学堂里有个姓平的学子,因长相有些瘦弱, 家境又十分差,同窗中的一些败类最爱欺辱他。沈日耀也是败类中的一员。平姓学子不敢反抗, 不得不帮着沈日耀完成功课。单从功课来说, 沈日耀不算很差劲。因此后来他考上了秀才, 大家都觉得他运气太好, 抽中了会做的题目。   但其实沈日耀的卷子是被替换过的。   这里头的操作说难也难,但说简单也简单。总之是被那些人做成了。如果沈日耀没有心高气傲地跑到京城来,等他一路中了举人、过了会试,这事才败露,而幕后黑手只需要提前准备,在读书人中引导好舆论,沈丞相难过此关。   幸好人算不如天算。   沈日耀反正是“疯了”,皇上的人一出手,他虽是假疯,如今也成了真疯。日后他再发生什么,一个疯子总牵扯不到丞相身上去。而丞相还特意给沈氏的族长去了一封信,叫他千万约束族人。若是德不配位,便是沈日耀这种下场。   总之,沈日耀这事算是了了。想要借他来算计丞相的人确实是世家,并没有冤枉世家。而帮世家做事的这些人——好比说在沈日耀得中秀才一事中出过大力的某些人——他们大都有把柄被捏在世家手里。如今皇上查明真相,直接将他们的把柄和他们与世家勾结的证据都摆在他们面前,你猜他们会怎么想?   再选择和世家一条心,那便是抄家灭族的下场。   转投皇上这边,好歹有个将功赎罪的机会,日后指不定还能有个好结局。   他们已经别无选择。   明面上他们依旧是世家的人,但其实听的都是皇上的吩咐。世家那边呢,自以为把事情都抹平了,证据都消失了,暂时还不知道这些人已经失去控制。   当这些人齐齐站出来,共同在“花瓶案”中发力,死咬着那句“天子犯法与庶民同罪”,就是不同意把霍素几个放出来,宗室自然能“看清”到底是谁在使坏!   皇上做好了安排,底下人便动了起来。   头一天是霍素几个用花瓶砸新乐侯,被抓。   第二天又爆出一宗室强买别人家祖传的一样瓷器,被苦主告到了衙门里。同时,耿直的黄御史站出来参了此人,直言要将按律重判此人,才能正人心。   皇上心里似乎还是偏袒宗室的,本想把此事搁置几天,回头风声小了,再悄悄地处理了。不想,没两天又爆出一宗室非法开采银矿。黄御史再参宗室。   非法采矿绝非小事!宗室踩到了皇上的底线。据说皇上早朝时直接黑脸。   再两日,站出来参宗室的便不止黄御史一个了。御史们纷纷站了出来。这个参宗室某王爷宠妾灭妻。那个参宗室某外嫁女不敬公婆、恶待小姑。这个又参某宗室的妻舅强抢民女。那个又参某宗室的管家在某乡下大肆圈地敛财……   皇上的脸一日比一日黑。   而接了德妃传信的那几家,渐渐便有些信了。“花瓶案”明面上看起来是新乐侯不服气,叫侍卫把人抓去了大理寺。但这背后的主使人绝对不是新乐侯。   “如今想来,那日大理寺的人来得太快,据说新乐侯刚捆了人,那边就找过来了……就像是早有准备。”但也怪新乐侯得理不饶人,新乐侯果真跋扈!   “银矿那事之所以暴露,显然就是世家插了手。否则此事如此隐秘,如何一下子闹得人尽皆知?”比起非法采矿,置养外室之类的罪名都不算什么了。   “这一件件、一样样都是冲着咱宗室来的。”   “此番是世家出手无疑了。我与东然兄有些交情,银矿那事暴露前,他便听到了些许风声,刚提醒我要早做准备,结果第二日就被捅到了圣上面前!”   “我妻舅做了什么,他强抢民女与我有什么关系?”   “世家欺人太甚!关起门来还不是一屋子的男盗女娼,竟也敢欺到我们宗室头上!当年太/祖得天下时,就该把这些道貌岸然的东西全都抓起来杀了!”   “圣上怎么也不出手管管?岂能由着世家如此嚣张!”   ……   景福长公主那边自然也得了皇上的提醒。   她原本是极为生气的。那些丢花瓶砸颜楚音的人,她一个都不想放过。当日若不是店小二机灵,把颜楚音护住了,若真伤到了颜楚音哪里,这些人赔得起吗?但是既然皇上那边有别的安排,景福长公主知晓利害,便一一照做了。   于是在闭门几日后,景福长公主约见了常恭长公主几人。   常恭其实很不想见到景福,却又不敢不来,谁叫她儿子还在大理寺中关着呢!早个二三十年,那时今上还没登基,常恭可比景福受宠多了,少女时的她在景福面前从来都是高高在上。结果呢?偏偏就是景福的亲哥哥登基为帝了。   先帝子女多,今上给姐姐妹妹赐封号时,全是常恭、云恭、怡恭之类的,一个“恭”字便是警示,要她们和从不逆。唯独景福与姐妹们不一样,景字甚至和年号重了!景福的驸马更是精挑细选。景福的儿子直接被圣上宠上了天去!   常恭心道,今日见了景福,肯定要被她好生奚落,但也只能忍了。   越是缺什么,就越想抓牢什么。常恭不想在景福面前丢人,特意画了一个重妆,掩了脸上的疲倦,又戴了一套无比贵重的首饰,估计把压箱底的东西都拿出来了。等见到景福时,却见景福着一身简单常服,从头到脚清清爽爽的。   常恭心里越发不痛快,觉得自己被景福小瞧了。   可不痛快又能如何?   怪新乐侯小题大做、怪景福小人得志又能如何?   还不是得压下心中的不满,冲着景福低头,先送上重礼赔罪,再夸新乐侯聪明懂事,然后耐着性子委婉地为自己儿子求情。常恭只觉得一颗心被什么东西啃噬着。而景福全程没有笑脸,她虽是应了皇上的安排,来与这些人虚与委蛇的,但不意味着她看不出常恭内心的不满,不意味着她能原谅常恭的儿子。   仿佛是看够了常恭狼狈的模样,景福才扯起嘴角似笑非笑地说:“罢了,可怜天下父母心啊。音奴虽说是受了好一番惊吓,但毕竟没有见血。那些丢花瓶的人,在大理寺关上三五日的,想来已经吃到教训了。本宫便网开一面。”   常恭狠狠地松了一口气。   “这次便先这样,若有再犯……本宫真不是什么好脾气的人。”景福又说。   常恭又好言好语地说了一堆,说一定约束儿子,一定压着儿子给颜楚音磕头认错,还说她儿子只是被带坏了,本性是好的,以后绝不会和颜楚音作对。   景福可有可无地听着,然后开了一张条子,印上长公主印。   常恭拿着这张好不容易得来的条子,一刻都不耽误地去了大理寺。   看着条子上的景福长公主印,常恭心里其实觉得很难堪,明明早些年……她捏着条子的手劲越来越大。她这些年因为一直不受皇上看重,身为公主却连驸马都压制不住了,而景福呢?一直顺风顺水的,听说就连皇后都要巴结她!   常恭出神的时候,差点把条子捏破了。   等她回过神,连忙把条子抻平。她还要拿着这条子去大理寺把儿子接出来呢。这些天,都不知道她的宝贝素儿在牢中吃了多少的苦!不知道素儿有没有瘦,有没有被吓住……素儿这次真的是受了好大的罪,回头一定要仔细补补!   等马车终于到了目的地,常恭拿着字条,昂着头踏进了大理寺。   然而条子竟然没有用!   这可是景福的条子!常恭气得浑身都在哆嗦。她在景福面前做小伏低了那么久,叫景福看足了笑话,才求来的条子,结果这条子竟然没有用!她的素儿差点砸到新乐侯,可新乐侯和景福都已经不在意了,偏偏大理寺还不愿放人!   大理寺那些人并不如何在意常恭长公主的身份,先暗示说,谁的条子都不好使,现在情况特殊,他们被人盯着,真不敢随便放人。后又义正言辞地说:“还请长公主放心,我等定秉公执法,待我们查明霍素无罪,自会放人归家。”   被谁盯着?被世家呗!   此局本来就是世家设的!   如今世家又一次打碎了常恭的希望。   她再顾不上去恨新乐侯和景福长公主了,满腔怒火全都冲着世家去了。   世家!   呵,真是好一个世家! 第九十七章   常恭毫无办法, 只能回头再去找景福,对着景福添油加醋地说了一堆。   景福呢?虽是明白常恭的伎俩,但她和圣上早有计划, 于是装作小人得志的样子,好似真的被常恭说服了, 亲自去了一趟大理寺——然后同样被拒了。   看着景福吃瘪,常恭一方面觉得痛快, 就算你被圣上宠爱有加又如何, 关键时刻不也一点用都没有吗?大理寺好像根本没有多顾及你的面子啊!但更多的还是焦急, 因为连景福都没法叫大理寺松口,她儿子这下得继续关下去了!   常恭急得不行。   景福装作在常恭面前失了面子的样子, 在大理寺发了一通火就回家了。第二天, 耿直的黄御史再次站出来参人。这回参的不是别人, 正是景福长公主!   黄御史这个人, 给人一贯的印象就是耿直。尤其是上一回, 他成功参了新乐侯, 把以新乐侯为首的几个纨绔送去慈孤院里“改造”, 耿直的人设就越发稳了。但少有人知, 上一回本就是黄御史和颜楚音各取所需;这一回则是得了皇上授意。黄御史参景福长公主妨碍大理寺办公,全是按着皇上的意思去做的。   最近不断有宗室被参, 尤其还有私采银矿那事摆在那里,皇上对宗室的宽容之心渐渐消退。此番景福长公主被参, 皇上明面上没说什么,私底下却唤了长公主入宫。等长公主出宫后, 她就关了公主府的大门, 自称要清修一阵子。   大家都自以为看明白了。长公主入宫肯定是挨骂了!长公主自称清修肯定是被皇上变相禁足了。只不过皇上到底给长公主留了面子, 没有下明旨而已。   好嘛, 连景福长公主都没得着好!宗室们这下真觉得处境危险了。   至此,颜楚音成功在整顿宗室这个大事件中隐形。再没有人觉得花瓶案是颜楚音主导的了,他也是受害人啊!宗室的仇恨完完全全转移到了世家那里。   都怪可恶的世家!他们难不成是想要把宗室逼死么!   宗令跑到皇宫里去抱着皇上的大腿哭:“皇上,世家狼子野心啊!”宗令暗示说,世家之所以盯着宗室,是想要改天换地,所以皇上绝不能放过世家啊!   皇上一脸的恨铁不成钢:“谁叫你们一个个不成器的,真被人拿捏住了!”皇上暗示说,朕是皇上没有错,但纵观史书,除非是暴君、昏君、亡国之君,哪个当皇帝的真能为所欲为了?你们的小辫子一抓一大把,为了避免日后酿成大祸,从现在开始,宗室非要整顿不可了!你们这些不争气的太叫朕失望了。   宗令还能说什么?只能先下跪认罪,道自己没有约束好宗室。   他唯一庆幸的是,皇上还是愿意信任他的,所以整顿宗室这个事将会由他来起头。他身为宗令的权利并没有被分薄。说不得他能借此机会谋一些好处。   等宗令出了宫,不少人都盼着能从他口中听到好消息。   宗令却只能叹气。世家咄咄逼人,皇上十分生气。   “绝不能再这么下去了!我算是彻底看明白了,世家就是帮疯狗,不搞死我们不会罢休啊!我们必须反击!三哥,你上次说在香云坊遇见王家人了?”   “我看得不仔细,许是看错了也不一样。王家人最正经,怎会逛妓/院?”   “哼,是不是的,反正咱先参了他们姓王的再说!”   “啊,这么说来,本王这里也有一件旧事值得说道。早年李家有对双姝,据说学识、教养、容貌、身条无一不好。还以为这对双姝的姻缘会落在哪里,结果双双远嫁、再无音讯!你们猜怎么着?据我所知啊,那一对可怜的姐妹花在内宅中为人所害,吃错东西以至于生了满脸脓疮。她们是不得不远嫁啊!”   “哇!只要我们手里有了证据,岂不是可以参李家一个治家不严?!”   “王家也不清白。哥哥们都知道我这人没什么本事,就爱听个戏。王家大夫人的弟弟,前年的时候逼/奸了一个戏子,那戏子不堪受辱,后来就死了。”   ……   宗室里虽大多是些没出息的,但这些人贵为皇亲国戚,他们手里的人脉和势力天然就比一些人多。当他们想要反咬世家,世家猝不及防地真被咬疼了。   皇上稳坐钓鱼台。   德妃宫中,一叠盖了大理寺大章的罪状副本被送到了德妃手里。德妃看得浑身都在哆嗦。她娘平日里进宫的时候都怎么说得来着?说贾成天如何如何出息、如何如何孝顺、如何如何聪明讨喜,她便一直真心觉得这侄子是个好的。   但其实呢?   贾成天小小年纪,已经吃喝嫖赌无一不精!毛都还没有全长齐呢,就已经学人家置外室了。那外室的身世还非常不堪。她亲娘就是一妓/女,不知道什么时候怀了她,打胎药没能把她打下来,就只能生了。这外室便在楼子里长大。   此外,贾成天还害过不少人。   早先他想巴结颜楚音不成,又看颜楚音和曹录处得好,便想了毒计去陷害曹录,叫曹录出了好大一个丑。从这件事便能看出,贾成天心胸狭隘、性情恶毒。后来他巴结上了霍素那些人,与霍素他们是一丘之貉,做事更无顾忌了。   比如说,有个五品小官家的儿子,因为看不惯贾成天的为人处世,当面说了他一句。贾成天就联合霍素害这人如厕时掉进了粪坑。再有,某次在酒楼用膳,有人遇到急事,走路不小心撞了贾成天一下,贾成天认为这是冒犯,直接把那人推下楼梯,叫人断了腿。那人是个商人,没什么靠山,只能认下倒霉。   ……   类似的事还有一些。贾成天估计在牢里吓破了胆,他做过的大大小小的坏事都吐干净了。包括他在家里是怎么欺负贾成云的,怎么在长辈面前给贾成云上眼药的。看得德妃又生气又心疼。当然,心疼都是冲着二驸马贾成云去的。   德妃本来还舍不下贾成天,毕竟她被贾老夫人和贾大夫人轮番洗了多年的脑。但现在大理寺的审讯结果摆在她面前,别说一个贾成天,就是贾老夫人和贾大夫人都在她这里失去了信任。要知道贾家人在外头做了什么,人们不说贾家人如何,只会说德妃娘家人如何。她心心念念的家人就是这么坏她名声的?   德妃叹道:“既然这起祸事源于‘兼祧’,是贾家错仿勇忠侯以至于碍了世家眼,那就拨乱反正吧!”不趁着现在纠正了,留到日后只怕又招惹别的祸事。   于是,事情到底是按着沈昱设想的那样发展了。   该贬成妾的就成了妾;该打成私生子的就成了私生子;该不能生的……二驸马有没有抓住这个机会偷偷给亲爹下药,谁也不知道,但他近来心情很好。   贾老夫人无法接受这种变化,接连进宫找德妃哭诉。   德妃起先是内疚的,仔细和老夫人说着道理,劝慰老夫人。但老夫人越来越不可理喻。德妃脾气一上来,干脆说:“若成天真有娘说得那样好,我也舍不得叫他变成私生子,不是吗?大人犯了错,关小孩什么事?就算他娘降成妾侍,他若值得我出手去保,我就是拼着惹皇上和皇后生气,也就保了。但娘摸着良心说,他配吗?他在意过我这个姑姑吗?娘这些年到底骗了我多少事?”   贾老夫人还想要闹。德妃又说:“千怪万怪都怪不到本宫头上。当年哥哥非要兼祧,我说不成的,他没有听。后来成天出生了,更没有一日养在我跟前的。非要怪的话,娘你就怪自己好了。成天小小年纪做了那么多恶毒的事,不就是你们宠出来的吗?不就是你们欺上瞒下,拿我的名声去给他壮的胆吗?”   德妃叫人把贾老夫人请出宫去,然后一个人躲着哭了好久。   好在二驸马和二公主如今就住在宫里,能时时来德妃面前请安。见她心情不好,二驸马变着法子地哄她开心。德妃后来慢慢也想明白了,人都有亲疏远近,可能在她娘的心目中,她永远不如哥哥弟弟重要。没关系,在她这里,也没有人能比她的孩子们重要……额,再带上一个女婿吧,这女婿还是不错的。   德妃心疼女婿,叫贴身女官出宫撤了贾老夫人进宫的牌子,给了二驸马的娘。这意味她以后不见亲娘了,只见嫂子。不管怎么说,贾家是依着德妃而起的,如今德妃再不信家里其他人的话,只信二驸马,谁也不敢小瞧驸马的娘。   景福长公主府,颜楚音正生无可恋地陪着他娘踢毽子。   颜楚音不爱玩这个。但他拗不过他娘。   皇舅舅虽然宠他,但更宠他娘。而颜楚音是孝顺孩子,虽然有时喜欢冲公主娘撒娇,但当公主娘反过来冲他撒娇的时候,他能怎么办?只能更孝顺啊!   长公主在这时候“清修”,全是皇上的一番维护之心。首先,皇上没有明面上下旨罚她禁足,都是别人脑补的,日后皇上说根本没有这回事,大家也不能说什么。其次,都知道景福在皇上那边最有脸面,如果她不“禁足”,当宗室和世家互咬得越来越厉害,肯定会有很多宗室跑来找她求情。她若不应,难免多个不顾亲戚的名声。但现在她禁足了,那些想要求情的人都进不了她的府邸!   这就把长公主彻底择出去了。   于是,外面风风雨雨越闹越大,而我们的长公主殿下还能捉弄亲儿子玩。   岁月静好啊! 第九十八章   夏日骄阳似火。   好在公主府的园子里绿树成荫, 又有丫鬟婆子打着伞、捧着冰盆,其实并没那么热。长公主这两年慢慢开始讲究养生了,御医们说要做合乎时节的事, 冬天就得抽空赏赏雪,感受一下寒意;夏天就得偶尔动一动, 最好能出出汗。   但在颜楚音这个年纪,他还完全体会不到养生的快乐啊!   夏天还动什么呢?夏天就应该躺在水阁里, 吹吹凉风, 吃吃冰碗, 好不舒服!而且,毽子这个东西……像他这样勇猛刚强的男子应该去玩蹴鞠才对啊!   颜楚音一连输了三局, 热得满头大汗, 讨饶说:“娘真厉害!娘是毽中豪杰!儿子实在不敌。不如这样, 叫妹妹陪您玩着……我出门办点事情去……”   顿了顿, 他又说:“真有事, 绝对不是借口。”   此话听着真的很像此地无银三百两。   公主娘抽了抽嘴角, 却还是信了颜楚音的话。这个年纪的孩子开始有秘密了, 也有建功立业的心, 当娘的不该拦着,但还是嘱咐说出门时要带足侍卫。   颜楚音以往出门时都是带侍卫的, 只是没有那么大的排场。但最近情况特殊,一个是刚在酒楼被人丢过花瓶, 另一个是世家和宗室在互咬,景福长公主实在放心不下, 又调了一帮精锐跟在颜楚音身边, 把侯爷的排场全部整上了。   颜楚音带着侍卫一离开家就直奔醉仙居。   醉仙居背后的主子是宗室里的某个王爷, 里面的东西都贵得离谱。点一桌一模一样的席面, 在别的酒楼可能最多花十几两银子,醉仙居起码得五十两。所以酒楼的生意很一般,普通人哪怕有事路过醉仙居,都要去路对面绕一下。   生怕被当作冤大头宰了!   但宗室们相聚时就很喜欢选在醉仙居。普通人消费不起,咱们消费得起!显得宗室尤为高人一等似的。(颜楚音不是很理解这种心理,花比普通人更多的钱去吃一顿平平无奇的饭,这就高人一等了?怎么听上去有一点傻呢……)   别管怎么说,宗室待客若是选在醉仙居,便显得很有诚意。   当颜楚音抵达醉仙居时,他约的人已经到了。   是某位大长公主的曾孙,姓詹。大长公主是皇帝姑姑那一辈的,她的曾孙论起来应该喊颜楚音一声舅表叔。虽然詹公子的年纪比颜楚音大了将近一轮,早已经娶妻生子、成家立业,下巴都开始蓄须了,但见到颜楚音来了,他第一时间就站起来,很是亲热地冲着颜楚音喊了一声“表叔”,脸上没有半分勉强。   颜楚音不是很自在地接受了这位“大侄子”的孝敬。   很多时候就是这样,若是颜楚音不应下这声表叔,詹家大侄子反而会诚惶诚恐,唯恐得罪了新乐侯。詹家那位尚了大长公主的驸马,本是耕读出生,平生最大的成就就是娶了公主。后代中没有特别成器的。如今那位大长公主已经去世了,詹家人靠着祖宗荫蔽,家里官职最高的也不过是六品。傲不起来啊!   颜楚音约了这位大侄子,是因为大侄子有个叫邓从雪的好友。   而这个邓从雪看上去毫不起眼,却能和世家赵家扯上关系!   当年,赵家某任家主许是遇到了一点什么事,经高人指点要出家避难。但他是家主啊,他舍得放下家主之位去出家吗?肯定舍不得啊!于是就找了一个生辰八字和他一模一样的人,给了那人家里一些好处,叫这人做了出家替身。   如今赵家的那位家主已经去世,而出家替身快九十岁高龄了,却还活着。   邓从雪不是别人,正是这位出家替身礼法上的曾孙。替身出家后,自然不可能再结婚生子了,但家里人因为他出家得了好处,岂能不管他香火呢,便过继了一支到替身名下。替身虽然是个替身,但因为是老祖宗的替身,还是那种在佛前修了一辈子的、眼看着就要活成人瑞的替身,赵家倒也高看替身一眼。   当然,这种高看只限于替身上门时,大家言辞上对他尊重一些,大大小小的主子都称替身为“老菩萨”,年节的时候给替身家里送点礼……再多就没了。   詹大侄子为新乐侯和邓从雪做了引见,然后大侄子很有眼力劲地说:“这家上菜有些慢了,我去催催。”其实他们才刚坐下,酒楼上菜怎么就慢了?不过是知道新乐侯想要借邓从雪算计赵家,詹大侄子故意找个借口避出去而已。   邓从雪有些紧张。   他不敢得罪新乐侯,但也不愿意背叛赵家。不管怎么样,他们邓家确实因为赵家得了好处。要不然他们这会儿还在乡下种地呢!尤其是邓从雪,因为从小表露出了读书的天赋,曾爷爷特意求了赵家恩典,让他能入赵家族学附学。   邓从雪在心里琢磨着,要是新乐侯提出什么过分的要求,他该如何婉拒。   却不想,颜楚音全程没问赵家人如何,只问那位快活到九十岁高龄的老菩萨。老菩萨每顿吃什么?日常都做什么佛学功课?有什么特殊的养生之法吗?   就好像颜楚音在意的只是那位老菩萨的长寿秘诀。   这没什么好隐瞒的。邓从雪一五一十地说,老菩萨每日五更起,每天早上起来不干别的,先做一轮早课……颜楚音听得连连点头,又追问了好多细节。   老菩萨守在一处很小的寺里修行。那小寺本就是赵家人捐钱修的,日常没有别人去上香,往来的都是赵家人。负责扫洒等事的仆从也都是赵家安排的。   颜楚音就故作好奇地问:“听说老菩萨年近九十,还是一头乌发,我心中实在好奇,可否见见?”这是他编的,他从来都没有听说过这么离谱的谣言。   邓从雪使劲摇头:“并没有这回事,曾祖父的头发早就全白了。”   颜楚音很是失望地叹了一口气,有些信了,又有些没信,尤不甘心地问:“额,虽是这样说,但我还是想亲眼见见老菩萨。可惜我和赵家无甚交情……”   这比邓从雪想象中的情况要好了不知道多少!新乐侯根本不想对付赵家,只是想要见见他的曾祖父而已。这相对来说不算什么离谱的要求。新乐侯应该是不想听人拒绝的。邓从雪咬咬牙:“我这里有个方法,就怕冒犯了侯爷您。”   颜楚音笑道:“说来听听?”   邓从雪便说,他每月都会在固定的日子去看望曾祖父,一月两次。这月的日子马上就要到了。要是颜楚音愿意,到时候穿得低调一点,假装是邓家的远房子侄,跟着邓从雪去看一下老菩萨。这样应该不会惊动赵家那边的主事人。   想了想,邓从雪又说:“不知道那些离谱的谣言都是怎么传出去的,我曾祖父虽然身体还算康泰,但样貌就和寻常老人一样,甚至比寻常老人还要更干瘦一点。”到时候见了我曾祖父,您千万不要觉得失望,从而迁怒我们家啊!   颜楚音却是一脸虔诚地说:“无妨,老人家毕竟修行了一辈子,又活到了这般年纪,我亲眼见见他说不定就能沾到些许福气,保佑我家人健康长宁。”   邓从雪连忙从身上的荷包里翻出了一枚护身符:“这是我曾祖父给我,据说在佛前供了整整三年,若是侯爷不嫌弃……”他的眼眸深处藏着一丝不舍。   “这是老人家专门为你求的,本侯岂能夺人所爱?老人家一片慈心,你安心留着吧。”颜楚音很是善解人意地说。心里却想,我去找老菩萨主要是为了翻看赵家人的生辰八字。他们赵家人才是真贪图老菩萨的福气,特意把生辰八字装在盒子里,放在老菩萨每日要做功课的佛像前,日日叫老菩萨帮忙祈福。   哼,等我把生辰八字偷来,再与施钺的生辰八字对比,就能告赵家人草菅人命了!施钺啊施钺,谁叫你想不开要算计沈昱呢?我非抓住你的把柄不可!   颜楚音低下头,掩住了眼中的凶狠。   他一定会成功帮沈昱报仇的!   他这个计划真是绝妙哇!谁也想不到他会顺着老菩萨这条线去查赵家,就算是现在被他套话的邓从雪也想不到。而这都是他一个人想出来的办法。颜楚音觉得自己实在太聪明了。他竟然单枪匹马就为沈昱报了仇……他真是孤勇!   等大侄子回来,颜楚音和邓从雪聊得差不多了,三个人该吃吃该喝喝,花了不少银子,聚会便结束了。邓从雪彻底放下心来。而大侄子自觉能通过这个机会搭上新乐侯。他们的心情都很好。出了酒楼,颜楚音坐上了回府的马车。   马车却径直去了宫里。   “皇帝舅舅要见我?”颜楚音没觉得哪里不对。舅舅肯定是想我了!   皇帝一直叫人关注着赵家,因为他想找个好机会把当年宗室女和顺国公府嫡幼子和离那事捅出来。这一关注,皇帝自然注意到了颜楚音也在关注赵家。   找颜楚音进宫不是为了别的,就是想问清楚颜楚音打算做什么。   “这个啊……”颜楚音刚刚才想过要单枪匹马为沈昱复仇,但这会儿对着皇帝舅舅立马忘了这一遭,抱怨说,“沈昱之前有个好友,据说死在火灾里了,但其实没有。我们怀疑他是赵家的外室子,现在换了身份回了赵家……他假死也就算了,还害了沈昱两次!足足两次啊!舅舅,你一定要给沈昱做主啊!”   单枪匹马?不存在的。   啊,有了皇舅舅撑腰,还学什么孤勇!   颜楚音理直气壮地想,虽然舅舅是我舅舅,但可以分给沈昱一点点庇佑。   有了皇舅舅撑腰,千军万马都为我所用!   作者有话说:   没见皇上之前,音奴:(喵喵版的)猛虎咆哮.jpg   见到皇上以后,音奴:喵喵告状.jpg 第九十九章   得知赵家将外室子接回家族培养, 为此制造了一起火灾,对于皇上来说又是一机会。如果单纯只是把外室子接回去,至多算私德有亏。但火灾怎么算?   现在的问题是, 颜楚音怎么知道沈昱曾经的好友施钺是赵家外室子的?   颜楚音有些心虚:“这就不得不提一个人了……我将她养在别院呢,如今生活得很好, 我叫嬷嬷教导她一些为人处世的方法。皇舅舅,咱不追究她做了什么, 算她将功赎罪好不好?额……将功赎罪还不够, 她明显是功大于过。”   颜楚音话中提及的人便是脸上长了大块青斑的徐春生。   将徐春生安置在别院后, 颜楚音后来又抽空去看过她几次。徐春生的脑子确实和一般人不一样,在为人处世上非常单纯, 甚至可以说是有些“傻”的, 但在某些方面又分外敏锐, 而且她还有过目不忘的本事!沈昱说, 不该浪费徐春生的天赋。颜楚音就找了一个识字的嬷嬷, 一边教徐春生识字, 也教其他的。   如今, 徐春生已经把字认全, 同时也知道自己是个姑娘了。而且因为在别院吃得好、穿得好,她这些日子还发育了, 在嬷嬷的教导下学会了用月事带。   颜楚音是想重用徐春生的。   但徐春生那种在尸体上割来割去的“爱好”,再或是把死人骨头择出来放在水里煮, 观察骨头的变化,再或者是把器官取出来……一般人真的接受不了!   一旦她的所作所为传出去, 少不得会愤怒的人们烧死!   颜楚音现在就怕皇舅舅接受不了!   而见他如此犹豫, 皇上越发好奇:“所以, 此人到底做了什么, 用什么方法判断出火灾中的死者并非是施钺和他的母亲?你只管说来,朕恕他无罪。”金口玉言恕了此人无罪,主要是因为皇上信任颜楚音,认为他不会是非不分。   颜楚音越发心虚:“主要是通过一具尸体判断出来的。就那具属于施母的尸体,经徐春生检查,生前没生过孩子。既然没生过,自然不可能是施母。”   “仔细说说。”   颜楚音小声说:“割、割开以后看骨头……主要看这里的骨头……”他在自己身上的相应位置比划了一下。女人有没有过生育,看此处的骨头一目了然。   “……”皇上沉默了。   颜楚音赶紧说:“徐春生是个怪才。她是真有本事的!而且她骨子里很善良,世人都误解她了。虽然她生来长着青斑,还喜欢切割尸体,但她真是个好人。我别院里的那些人都可以作证!和她相处久了,就知道她其实很单纯。”   “用骨头看尸体生前有无育养,确实骇人听闻……有依据吗?”皇上问。到底是当皇上的,听说此事后没有像很多老儒生那样直接大骂徐春生侮辱死人。   “应该是有的……”颜楚音又说起了徐春生默写出来的那本小册子。   皇上若有所思。   徐春生这样的人,自然不能留在颜楚音手里。对于时人来说,对着尸体做那些事,哪怕是为了破案,也是难以接受的。要是徐春生和颜楚音走得太近,哪天害了颜楚音也不一定,叫他在野史上落个“吃/人/肉”的耸人听闻的名声。   皇上打算把徐春生接走,藏于暗处用。   “那……我以后还能见她吗?我觉得她有一点依赖我,可能是觉得我这个人特别靠谱?”颜楚音忍不住替徐春生讨价还价,“她有薪酬吗?有休沐日吗?”   “朕是要用她,又不是要关她!”皇上没好气地说。   “皇舅舅英明!”颜楚音熟练地顺毛捋,“不拘一格降人才!”   皇上由着颜楚音夸了好久,才又说:“赵家的事,你不要管了。哪里用得着你亲自出动,去偷翻人家的生辰八字?我这边自会安排人去查清真相的。”   “那也行,回头舅舅这边把事情办好了,和我说一声。我还想去沈昱面前邀功呢!”虽然是借了舅舅的兵马,但也算为沈昱报仇了,他分明是有功的!   皇上意味深长地说:“你如今和沈家那小子处得不错啊。”   前前后后都为沈昱做多少事了!   颜楚音嘿嘿一笑:“沈昱值得嘛!”   皇上:“……”   颜楚音又想起一事:“我和邓从雪约好了……邓从雪就是赵家那位出家替身的曾孙。本来我是打算跟着邓从雪去见那位出家替身,那现在这个事……”   皇上心想,瞧瞧这事,要不是朕拦得快,音奴都要为沈昱深入敌营了!   皇上忍不住引经据典地教导颜楚音何为“君子不立危墙之下”,颜楚音起先还不服气想反驳,他觉得自己这主意真是绝妙,而且几乎没什么危险。但皇上不这么认为,还是说了他好久,把他说得一脸菜色。颜楚音最后向皇上保证,出了宫立马就给邓从雪送口信,找个理由说先不去见老菩萨了,等以后再说。   皇上此时真不觉得一个出家替身有什么好见的。   虽说此人长寿,但皇上这会儿还没糊涂,没想修什么长生。   在皇上看来,要查清施钺,完全可以用更直接的方法,无需经过老菩萨。唯独颜楚音心里还记着,想着日后还是得见菩萨一面,才不会叫邓从雪怀疑。   老菩萨修行所在的寺庙很小,隐在一条小巷里,离着赵家主宅不远,周边住的都是赵家旁支。平日里只有赵家人会来这座小寺上香,还多是赵家女眷。严格说起来,这条巷子连着寺庙都算是赵家的私产了,寻常人不会往这边走。   老菩萨已经快九十多岁了。   这是什么概念呢?   本朝开国也不过八十几年!   老菩萨是前朝末年生人。他记事很早,幼年时的那点记忆全成了余生的噩梦,三五不时就会梦到。梦中,家里好像一直在死人,今天是父亲被拉走给帝皇修陵墓了没有回来,明天是家里没有粮食了,最小的妹妹饿死在娘亲怀里,后天是他好些天没吃东西了,昏昏沉沉以为自己要死了……偶尔也会梦到,隔壁的堂姐冲进来喊:“新皇登基了!官府发粮食了!赶紧拿上麻袋跟我走啊!”   新皇登基后发了粮食,一碗糙米熬成稀粥被灌进肚子里,老菩萨就活了。   再后来,老菩萨因为生辰八字合适被赵家选为出家替身。他心里是很感激赵家的。因为赵家给了他家人不少银子。他哥哥带着余下的弟弟妹妹都过上了好日子。而他,虽然出了家,但不得不说,吃的用的比在家时好了不知多少。   哥哥还把最出息的孩子过继给了他。   孩子又生孩子。   邓从雪这曾孙是真有读书天赋,老菩萨就求了赵家,让他能在赵家附学。若是曾孙学有所成,日后中了秀才、中了举人……他们邓家也算祖坟冒烟了!   老菩萨回想自己这一生,似乎是没什么遗憾的了。   但他却不敢死。   他每日在佛前认认真真地做着功课,在心里对佛祖说:“佛祖啊,我不敢死。我不求来生富贵,不求今生超脱,您保佑我继续活着吧。我还不能死。”   这是老菩萨的秘密,除了他和佛祖,再无人知道。   他总是忘不了多年前的一个晚上,不小心偷听来的那些话。   太可怕了,有些不该活的人竟然还活着。   虽然赵家当时的家主非常愤怒,叫人一定要把那些不该活的人处理了。但老菩萨不知道,那个不该活的人是不是真的已经死了……佛祖啊,让我继续活着吧,我想再活着看一看,若是一切都太平,就证明那些人真的彻底死了……   老菩萨不敢把自己偷听来的话说给别人听。   一个呢,他是真的感激赵家,他觉得赵家对他们全家有恩。若是说出去,岂不是害了赵家?毕竟赵家家主是主张弄死那个人的。另一个呢,他不知道该说给何人听。他能够接触到的人,要么是赵家人,要么是邓家亲人。说给赵家人听,他活不成;说给家人听,家人又能传给谁去?别到时候害了家人性命。   老菩萨便想,我再活几年吧。   好歹叫我看到,天下每一年每一年都是太平的,叫我知道某些人应该彻底死干净了,再也没法出来闹事了,我才敢彻底闭眼啊!若不然,我死不瞑目!   每当老菩萨做噩梦的时候,梦见父亲被拉走做苦役,梦见母亲抱着死去的妹妹的尸体哭得撕心裂肺,梦见自己就要饿死了……他就想,我还不能死,我既然知道了那个秘密,就该活着。新朝这样好,我要活着看到新朝越来越好。   有了出息的曾孙后,老菩萨更有盼头了。   他其实没有正经念过书,在家时没有学过认字,当了出家替身,才被教着念了各类的经书。但他只看过经书,再没有看过别的。他的见识是很有限的。   他不知道曾孙哪怕真的考中了进士,也是从一个很小的官做起。   他以为殿试既然在宫中考,那考生便都能见到皇上,能和皇上对话。   他每日都在求,佛祖啊,再让我活几年吧,要是能活到曾孙见着了皇上,也许那个时候我能把秘密说给曾孙了,您那时再收了我的命,我也就瞑目啦。   老菩萨就这样一日一日地祈祷着。 第一百章   皇上那边一出手, 很快就锁定了疑似施钺的可疑人员。   两个月前,赵家从旁系接了十来位年轻的男男女女来家里住着,年岁都不是很大。男的嘛, 据说学识都很不错,日后十有八/九能在科举方面有所成就。女的呢, 据说个个样貌端庄且规矩学得很好。之所以接了他们过来,显然是想重点培养他们。这种事情在大家族里很常见, 旁系依附嫡系, 嫡系培养旁系。   施钺大约就在这些男男女女中。   赵家的下人不是很好买通。这些从旁系接来的男男女女, 他们的消息少有能传到外面来的。但有时候太过小心了反而就是破绽。据说这群人里头有一个倒霉蛋,刚被接来就开始生病, 因为病了自然不能见客, 到现在还没有好全。   此人极有可能就是施钺。   施钺当初是太学学子, 因着和沈昱关系好, 认得他的人不少。他的样貌如果没有发生大的变化, 确实不好在京城中走动。曹胖子的小爷爷曹枋, 听命于皇上, 暂管着大大小小的情报消息。他举着施钺的画像, 正想着该如何混进赵家去见一见此人,就听说赵家嫌这人久病不愈没福气, 要将他送回老家去了。   什么久病不愈没福气,肯定是假的。   真实情况大约是施钺连着两次算计沈昱都失败了。不仅失败了, 汤子宁还举着那份伪造的情信,三天两头跑衙门, 关注他们办案的进度, 询问什么时候抓到幕后黑手。在这样的情况下, 施钺对于赵家来说, 已经一点用都没有了。   不仅没有用,而且还是一个麻烦。   赵家自然不可能继续留施钺在京城。而在赵家人看来,施钺本就是一个外室子,把他送回老家,让他用赵家旁系的身份度过余生,这已经是厚待他了。   至于施钺本人心里是怎么想的,有没有后悔,有没有失落,谁在乎呢?   “真是天助我也!”曹枋当即决定不惊动赵家,等施钺真的被送离京城后,派人在半道上把他控制住。这可比潜入赵家容易多了,而且动静也会小很多。   颜楚音知道有些事是急不来的,便也耐着性子等着。   天气越来越热,朝堂上的火气也越来越大。   在宗室和世家互咬的过程中,因为皇上心中最隐秘而重要的目的就是整顿宗室,曹枋及他的手下全在挖宗室的破事,于是呈现在朝堂上的效果便是宗室不敌世家。“在世家的逼迫下”,皇上“不得已”地按照律法条例处罚了好些宗室。   最严重的就是私采银矿的那些人,竟然还形成一个产业链了,等到证据收集充分,一律贬为平民、发配边疆。除此以外,还有几位王爷、驸马涉及到了收取贿赂等情况,也是按照情节轻重各有惩罚,最严重的是查抄家产、罚守皇陵。对于宗室来说,守皇陵同等于终身□□,要茹素,且凡事都需亲力亲为。   至于霍素那几个人,平日里横行霸道,坏事没少做。只能说,他们好在年纪不算很大,诸如什么杀人放火的极大恶事还没有沾手,但害人摔进茅坑里、看某个人不顺眼就设局打断那个人的腿、调戏卖花女……这类的恶事真的没少做。又因为他们还丢花瓶差点砸到颜楚音,皇上不仅叫大理寺继续关着他们,还连着他们的爹娘一起罚上了,别管是公主还是王爷,都去皇陵外头跪着吧!   子不养父之过,都向祖宗请罪去吧!而且请罪该有请罪的样子,直接跪在石板上,烈日下没遮阳,下雨天不能打伞。每天跪足三时辰,先跪三月再说!   其余的宗室也是如此。   奢侈无度?跪皇陵去!   仗势欺人?跪皇陵去!   纵容下人欺凌他人?跪皇陵去!   ……   反正这段时间,时不时就有宗室被押送去皇陵外跪着。   不过总得来说,大部分宗室还是安分的。大概是因为开国至今只经历了四代皇帝,新朝还很有生命力,皇族这棵大树上确实生了枯枝烂叶,但数量还不是特别多。皇上这次出手,又狠狠修剪了一回,估计在接下来的二三十年里,宗室们身上的皮都会时刻紧着了,暂时不用担心他们在不知不觉中变成祸害。   宗室们不知道背后的推手是皇上,见平日里那些抬头不见低头见的亲戚,一个个被送去皇陵罚跪了,各个心有戚戚,对搞出这一切的世家越发不满了。   朝堂上的气氛越发紧绷。   在这个凡事都讲究一荣俱荣、一损俱损的时代,长辈们的对立势必会影响到家里的小辈。颜楚音最近没去国子监——他自从跟着二皇子领了差事就没去过国子监了——所以还不觉得,但像婓鹤和蒋陞,大部分时间都在国子监里泡着,他们就明显感觉到了同窗之间那种微妙的氛围,好像每个人都含着火气。   宗室们肯定是抱团的,他们是一股势力。而他们多在国子监。   世家那边呢,其实世家都有自己的家学,而且家学还都办得不错,会有很多外姓人前去附学,但世家既然想要谋划势力,自然不能太过封闭,每一代还是会有几个特别优秀的族中子弟,以世家子的身份进入太学的。他们往往谦和有礼、见识广博,因此身边很有一些追随者。这便又是一股势力,多在太学。   两股势力都各自往外扩一下,就是国子监和太学的再一次对立。   做人有时候不能太独善其身,好比说婓鹤和蒋陞,宗室和世家对立,其实和他们有什么关系?他们既不是宗室,也不是世家。但被身边的人带动着,在一些事情上,他们就必须给出立场。比如说,最近国子监和太学约了蹴鞠局,都知道蒋陞马上功夫好,国子监这边需要他站出来做主力,他就不能说老子不干。连着婓鹤都有份,因为婓鹤在蹴鞠上也有一些水平,所以选了他做替补。   曹录拍了拍自己身上厚厚的肉,心疼地说:“这么热的天,比什么蹴鞠啊……我看你们俩每天练完了,后背都是湿的,全身上下就像泡过水一样。”   婓鹤满脸生无可恋。他能说他白白嫩嫩的屁股上都捂出汗疹来了吗?   蒋陞倒觉得还行,这点训练量对于他来说不算什么。但他总觉得大家的状态不对,怀疑到时候上了赛场,被击打来击打去的可能不是鞠球,而是大家身体上的某部分。他打量着婓鹤的身材,寻思着应该给婓鹤弄身轻便的内护甲。   “还好音奴不在,要不然受苦的人还多他一个。”曹录又说。他们当着颜楚音的面大部分时候都喊颜楚音新乐,但背着颜楚音,总是抓住机会喊他小名。   颜楚音这时候干什么呢?   天气这么热,当然是……当然是拉着沈昱出来玩啊!   太学每月都有休沐日,颜楚音比太学的学子记得还清楚。休沐日前一天就眼巴巴地给沈昱送了信,问他当天有安排不?沈昱自然第一时间回信说没有。   太学这边虽然也在练蹴鞠,都想着要在赛场上落国子监的面子,但像沈昱这种今年秋天要参加乡试的,大家很默契地避开了他,不耽误他学习的时间。   颜楚音就把沈昱约了出来。   因为徐春生马上要被皇上的人接走了,颜楚音便约了沈昱去看望她。   徐春生有一习惯,每一回见到沈昱和颜楚音两个人,都会像一只心怀警惕的小动物一样,站在距离他们不远的地方先打量他们。这次也一样,她站在那里先观察了一会儿,然后像是确认了什么,径自朝颜楚音走来,靠着他站着。   沈昱对徐春生还是很看好的,但毕竟不怎么熟,徐春生又是那种不愿和生人多接触的性格,所以两人不是很聊得来。他全程就听颜楚音嘱咐徐春生了,什么每月的俸禄要收好啊,不能大手大脚一次性全花掉,什么被人欺负了不要瞒着,他会帮她报仇的啦,什么他皇舅舅是个好人,要认真为皇上办事啦……   徐春生听得很认真,时不时就一脸严肃地点着头。   沈昱忽然觉得,别看颜楚音自己还是一副少年的模样,但他这副关心徐春生的样子,真的很像一个老父亲……沈昱因为这番想象情不自禁地笑了出来。   徐春生和颜楚音忽然停下了对话,动作一致地朝他看过来。   沈昱忙说:“我刚看到一只鸟飞过去。”   “那只鸟长得很好笑吗?”颜楚音问。   沈昱点点头:“它长着一副老父亲的慈祥模样,我以前从未见过。”   颜楚音想象不出来那到底是一只怎样的鸟,努力想象了一下,还是想象不出来,迟疑地说:“那好像……确实……嗯……挺好玩的,可惜我没有看到。”   沈昱再一次笑了起来。音奴这副认真思索的模样真是太有趣了!   颜楚音:“……”   不知道为什么,他总觉得沈昱笑得很可疑!   徐春生扯了扯颜楚音的袖子,慢腾腾地说:“他在说谎。”   颜楚音:“!!!”   “他刚刚的表情是这样的……”徐春生努力学了下,“他在说假话。”她很喜欢观察别人,总能注意到很多正常人不会注意的点。最近一直在别院里住着,因为身边正常人太多,她隐隐知道了自己和他们不一样。但那有什么关系呢?   颜楚音先冲着乖孩子徐春生笑了笑,然后目光凶狠地看向沈昱。   沈昱:“……”   现在道歉还来得及吗?可是那只故作慈祥的鸟儿,它就是很可爱嘛! 第一百零一章   颜楚音本来还想着要领徐春生出去玩玩。   他是好心, 想着徐春生这些年过得艰难,从未逛过集市,没有正经见过世面。等到被皇帝舅舅安排的人接走, 徐春生虽生活有了保障,但日后只怕也是不好时时外出的。所以趁着现在还得自由, 颜楚音便想带着徐春生好好玩玩。   但徐春生不乐意。   她对很多事情漠不关心。别人说外头戏班子新排的戏多好看,说南街那边有一排摊子卖着好多稀奇的玩意, 说这时郊外湖里的荷花开得正艳……她都不感兴趣。而对于自己不感兴趣的东西, 她是一点时间、一点精力都不爱花的。   她心中最理想的生活就是待在一处不动弹, 专心研究尸体和骨头。   于是,原定的三人行就变成了颜楚音和沈昱的二人行。   这时候政治清明, 百姓们大体上能安居乐业。在京城这种繁华的地方, 街面上总是很热闹, 经常有很多好玩的东西。颜楚音这一日穿得十分低调, 虽然按例带着侍卫, 但侍卫们也很低调, 都穿着常服隐在人群中了。因为沈昱撒谎被徐春生无情揭穿, 沈昱为了表示歉意, “不得不”成为了颜楚音的跟班小弟。   好吧,“不得不”三个字还不知道用得对不对呢。   看沈昱脸上的神色, 大致是不对的。   他明明十分心甘情愿!   路过一个卖各种草编小动物的摊子,颜楚音蹲在那里仔细瞧了, 最喜欢的就是一只大老虎,做出一副酣睡的模样, 乖乖地趴在垫子上。其他的小动物也都很可爱, 活灵活现的小鸟儿, 一按一蹦跶的小兔子, 低头喝水的小鹿儿……   颜楚音大手一挥,包圆了!   摊主喜得不行!最喜欢这种大方的主顾了,什么都不挑的,也不会为着一文两文钱讨饶半天,高高兴兴地拿出了用竹子编的小篮子——也是很精致的样子——帮着把摊子上的小东西一样一样装进去。颜楚音摸出一两银子递过去。   摊主连忙问隔壁的摊主借剪刀和小称。   一两银子肯定多了!这种草编的小东西,原料就是山上的野草,采回来后仔细晾晒了,再费一些功夫就做成了,根本不值几个钱。此时的人都觉得功夫是最不值钱的。像最容易编的那小兔子,只需六文钱。也就是那只老虎贵些。   摊主就想从一两银子上绞一些下来。   颜楚音忙说:“不用剪,多出来的就当赏你了。”   摊主说:“公子,这些草编的东西,就是放得再仔细,放上一两个月也会松散开来。”东西是从他手上卖出去的,他就得把话说全乎了,可不敢骗人。   能放一两个月就不错了!别说是草编的了,就是金啊玉啊的摆件,也不可能一直在颜楚音的屋子里摆着,总要按照节气和月份更换的。不过颜楚音刚把私库捐出去了,相对来说最近确实有些穷。颜楚音知道摊主是个厚道人,笑着对他说:“是草茎选得不对吗?要是换一种草茎,是不是就能多放一阵子了?”   摊主一五一十地说,这已经是他选出来的最好用的草了。   主要是吧,他弄这些只为了赚些小钱,像颜楚音这种不差钱的冤大头……啊不是,像这种大方的公子哥,摊主一年能遇到几个?所以完全不敢指着这个吃饭。而且他也不是每天都来摆摊的,就是赶上大集的时候来一次,从别人的摊子上租下半个摊子,只租一日,能卖多少就卖多少。摊主不可能把全部的心力都放在这上面,平日里更主要的还是伺候家里的那几块地啊,那才是根本!   颜楚音转过头去问沈昱:“我瞧着这些编得很好,要是家里有妹妹的,给妹妹带回去,她肯定特别高兴……啊,我忘了你没有妹妹,问你也是白问!”   沈昱:“……”   颜楚音尽心尽力地给摊主出主意:“你下回多编一些,叫家里的女眷送去那种专门招待女客的胭脂铺子、成衣铺子,放在他们的铺子里,叫他们帮你搭着卖,只要分些利润给他们就好了。生意肯定比你自个儿在这里摆摊要好。”   沈昱很是赞同他的话,对摊主说:“这条街太热闹了,人挤人的,女眷们不爱往这里来。你编的这些小东西,最适合卖给女眷和孩子,所以应该……”   沈昱忽然住嘴,因为他被颜楚音的目光锁定了。   最适合卖给女眷和孩子?明明摊子上的东西刚被颜楚音包圆。   颜楚音有理由怀疑沈昱暗有所指。   沈昱立刻话锋一转:“当然,偶尔也会遇到识货的公子哥,瞧您编的这些小东西,质朴中透着几分野趣,最得那种心性开阔、性情清朗的公子喜爱。”   摊主原本是有些诚惶诚恐的,毕竟颜楚音穿得再低调,一身气度瞧着也不像普通人。但颜楚音先是温声细语地关心他的生意,和沈昱一起为他出主意,他心里的惶恐就去了几分。现在颜楚音和沈昱又这么一来一往地笑闹,摊主作为外人都瞧出了他们俩感情好,被他们愉快的心情影响着,也露出了几分笑。   告别摊主后,沈昱主动接手了颜楚音手里的篮子。   颜楚音却不给了,朝人群中看了一眼,立马就有一个侍卫站出来。小侯爷把篮子递给那人,一字一句都像是说给沈昱听的:“送去我娘那里,叫她和妹妹分一分。”千万把老虎给我留下,我最喜欢那只老虎了,别的都可以分了。   侍卫面上没什么表情,心里忍着笑,接过篮子就退下了。   这条街上还有很多其他好玩的东西。颜楚音瞧着每样都觉得喜欢。沈昱积极努力争表现,很快两只手上就提了一堆。又路过几个卖小吃的摊子,摊主就在客人们的眼皮子底下张罗吃食,不仅量给得足,也干净卫生,生意都很好。   颜楚音闻着一种叫炸豆腐的吃食觉得香。但摊主不提供碗筷,也不安排座位。那炸豆腐是一串一串的,直接叫客人举着串就走了。颜楚音觉得边走边吃不文雅,但真的特别香!他看看周围人都是这么吃的,犹豫着还是去排队了。   沈昱跟在颜楚音身后排着。   因为两只手都提着东西,他很注意地避开了周围的人,尽量不碰到别人。   正排队呢,颜楚音想起这附近是京城中最大的蹴鞠场子,听婓鹤他们说,国子监和太学约了蹴鞠赛,这些日子都在勤加练习。颜楚音就说:“等会儿要不要去蹴鞠场看看?我估计婓鹤他们几个都在,你好些日子没见他们了吧?”   “你想去吗?你想的话,我们就去看看。”沈昱说。   “婓鹤几个应该在的吧……国子监边上的蹴鞠场没有这个规整,好不容易等来一个休沐,他们肯定跑到这边来了。”颜楚音愉快做了决定,“咱看看去!”   买到炸豆腐串后,颜楚音就拉着沈昱去了蹴鞠场。   场子里这会儿正乱呢!几个负责看场子的小吏急得不行。其实他们的场地很大,能同时容得下好几支队伍做练习,所以太学和国子监都约了今日,他们本来没觉得有问题……结果两边偏就瞧上了同一块场子,为着场子争起来了。   他们这些小吏,说是穿了身官衣,但也就比平头百姓稍微好一点点,根本没什么权。太学这边一帮读书人,国子监那边一帮贵勋,哪边都得罪不起啊!   劝架都没几个人敢去劝!   “这么下去真不行啊!两边的火气越来越大,一旦打起来,叫这些小祖宗们在咱们眼皮子底下受伤了……”说这话的小吏忽然打了一个寒噤,简直不敢想象那个画面,他觉得自己命真苦,“怎么就这么倒霉呢!偏偏轮到我当值!”   “赶紧想个办法吧!是不是应该找个人来管管!”   “找谁?咱们能去找谁?”   “先去太学和国子监传信,在夫子赶来之前,咱们努力把场面维持住了,争取别叫这些公子哥受伤……给我根杆子……”说话者打算硬着头皮去劝架。   当下便有脚程快的,朝场子外面跑去。   蹴鞠场外头,颜楚音举着那串香喷喷的油炸豆腐。想吃吧,又觉得边走边吃的行为很别扭。不吃吧,香味直往他的鼻子里钻,好像越来越香了。他灵机一动,举着豆腐串往沈昱的嘴边递:“来,第一口给你。可香了,你快点吃。”   沈昱简直有些受宠若惊了。他哪好意思让颜楚音喂啊,有心要接过来,但前面为了表现,抢着帮颜楚音拎了好多东西,两只手上都是满的,举了右手想接过来,不成。换成左手,还是不成。颜楚音等不及了,催促道:“我给你举着,你快吃一口。”哼哼,只要沈昱吃了第一口,他接下来就可以毫无负担地边走边吃了。有些事情吧,自己一个人做觉得别扭;有人陪着做,就刚刚好。   沈昱犹犹豫豫地看着那串炸豆腐。   蹴鞠场的小吏刚跑到场子门口,正要套马,就看到不远处站着两个熟悉的人。颜楚音很爱玩蹴鞠,以前没少来这个场子,小吏自然认得他。沈昱呢,虽然不怎么玩,但以前偶尔被同窗约着来玩的时候,玩得也很好,小吏也认得。   新乐侯,国子监那帮纨绔的头头。   沈昱,太学四公子之首。   小吏揉了揉眼睛,看到新乐侯举着一串吃食,笑着递到了沈昱嘴边。   小吏下意识转头朝场子里看去。没错,国子监那帮人和太学那帮人吵得正厉害,他都已经跑到大门口了,依然能听得出来那边的场面快要维持不住了。   小吏又把脑袋转回来。沈昱低头,就着新乐侯的手小心翼翼地吃了一口。   小吏:“!!!”   场子里,国子监和太学马上要干起来了!场子外,两边的头头亲亲热热。   “疯了。”小吏喃喃地说。 第一百零二章   因为颜楚音脸上的表情太过真诚, 催得又很急,所以直到沈昱已经将那一颗豆腐丸子吃到嘴里了,他才后知后觉地反应过来, 这种行为似乎太过亲密。   沈昱莫名觉得有些紧张。   读书人好像都奉行君子之交淡如水,总得来说就是不苛求、不强迫, 同时也不嫉妒、不粘人,所以在邬明等好友面前, 沈昱绝无可能和他们如此亲密。而在沈昱的记忆里, 就算是他年纪很小的时候, 因为他总能很好地照顾自己,连最重要的亲人沈丞相都没喂过他。忽然在这一刻, 忽然就被颜楚音喂食了!   然而不等沈昱做什么, 颜楚音就迫不及待地收回了手。   沈昱只能眼睁睁地看着, 看着颜楚音刚刚喂完他, 就兴匆匆地吃掉了下一颗丸子。虽然说, 每颗丸子都是独立的, 沈昱吃前一颗时并没有碰到第二颗, 但颜楚音如此不嫌弃地吃了……这种亲密的行为明显已经超出了沈昱的想象!   “果然好好吃啊!”颜楚音只觉得心满意足。   其实小侯爷什么山珍海味没吃过?又有曹胖子那样一个会吃的发小, 绝无可能错过京城里的各色美食!此时觉得炸豆腐丸子好吃,吃的大约是种氛围。   见沈昱傻乎乎地愣在那里, 颜楚音很是大方地把手里的串递过去:“是不是还想吃?那再分你两颗好了。”丸子一共有六颗,颜楚音决定分沈昱一半。   蹴鞠场的小吏可不敢继续耽误下去了, 既然遇见了新乐侯和沈昱,那就不用跑去国子监和太学报信了!他佯装一副淡定的样子, 假装没有看见两人你一颗我一颗的戏码, 跑到两人面前赔罪道:“小人见过新乐侯, 见过沈公子……”   颜楚音下意识地把没吃完的豆腐串藏在了身后。   这位小吏姓吕。不等颜楚音和沈昱说什么, 吕小吏就苦着一张脸,语速飞快地把蹴鞠场里的乱象说了一遍,先暗示了自己的为难,再暗示让新乐侯和沈昱去管管。无论如何,新乐侯的身份稳稳压过了国子监里的其他纨绔,而沈昱在太学那么有威望,只要他们出马了,肯定能够各自管好一边,控制住场面。   颜楚音一脸严肃地说:“这是大事啊!”   他和小吏们的想法是一样的,本来朝中局势就紧张,在这种时刻,无论是谁,只要在今日的蹴鞠场上受伤了,都会被有心人利用,从而引发朝堂争端。   颜楚音冲着身后招了招手,又有几个侍卫站出来。他叫其中一人把沈昱手里的东西都接过去,又叫剩下的人跟着自己进蹴鞠场。吕小吏悄悄地松了一口气,在心里把佛教的菩萨们和道教的祖师爷们都念了一遍,感谢神明保佑啊。   然后吕小吏忽然发现自己这口气松早了。   蹴鞠场门口拴着条温顺的看门狗。颜楚音依依不舍地看了眼剩下的豆腐丸子,叫侍卫拿去喂狗了。他可不能当着小吏的面吃这个!也不能叫沈昱吃。要是被小吏瞧见,岂不是有损他们的形象?只能喂给大黄了,大黄好像很满意。   颜楚音大约知道沈昱在太学中的地位,和他一样,就是大家心中默认的领头人呗!小侯爷扯了扯沈昱的袖子:“咱们先说好,等会儿见到那群不懂事的——两边都不懂事,我们国子监不懂事,你们太学也一样。总之,见到他们以后,你完全不用顾及我的面子,要坚定地站在你们太学那一边,知道了吗?”   “我们是劝架去的吧?”沈昱问。怎么听着是去帮架的?   “劝架归劝架,但我不能对太学低头,你不能对国子监低头,明白吗?”颜楚音认真地说,“两边是有‘世仇’的!要是你当着太学那么多人的面冲我们国子监低头了,以后你还怎么去当好太学的领头人?总之,你心里一定要有数。”   吕小吏听到这话,差一点没崴了脚。他怀疑自己找错人了!偏偏沈昱还真的做出了一副感动的样子,恍然大悟地说:“我明白了。那我们要怎么劝架?”   “阴阳怪气地劝!”颜楚音满是信心地说,“我擅长这个,你学我就行了!”   阴阳怪气?这真的是劝架去的?确定不是火上浇油吗?吕小吏越发担心。   等他们一行人赶到场子上,两边已经差不多要打起来了。其他小吏见到吕小吏请来了两位这么重要的人物,眼睛都是一亮,无人知道吕小吏心中的苦。   颜楚音大喝一声:“做什么呢!都给我住手!”   侍卫们纷纷出手。他们眼尖,只盯着人群中跳得最欢的几个,别管那几个是什么身份,一上去就把他们按住了。至于那些浑水摸鱼 ,见有人出来主事,摸鱼者也就顺势收了手。出乎颜楚音的意料,蒋陞、婓鹤和曹录都不在这里。   但仔细想想又觉得很正常,要是蒋陞他们在,绝对不可能眼睁睁看着事情越闹越大。这是休沐日,估计蒋陞他们请假了,再要么就是跑去别处训练了。   颜楚音黑着脸问:“到底做什么呢!蹴鞠是这样玩的吗?”真是的,那么好吃的豆腐丸子,我才吃了一颗!要不是你们这些人搞事,我能把剩下的吃完。   国子监那边见是颜楚音,自觉有了底气,当下便有人站出来说:“新乐!这场子分明是我们约的,结果忽然冒出一帮没长眼睛的要和我们抢场子……”   颜楚音立刻就阴阳怪气起来了:“既然知道他们没长眼睛,你们就不能大度一点吗?你们什么身份?”他没忘了给沈昱使眼色,看见没有,向我学习!   颜楚音在人群中来回扫着,挑着最眼熟的那几个说,“你,荣王的孙子;你,郡主的儿子;你,云王的外孙……都是背靠宗室的,这点气量都没有?知道人家眼睛不好,怜悯他们一下都做不到吗?真是太叫人失望了!我皇舅舅平日里都是怎么教导你们的?做不到心怀苍生也就罢了,竟然凑在这里打架!”   吕小吏:“……”   沈昱:“……”   大约是颜楚音足够阴阳怪气,那个被他点名的荣王孙子,丝毫没觉得颜楚音是来劝架的,听了他的话以后只觉得大快人心,大笑着说:“新乐侯说得很是!倒是我想差了,何必和一帮患有眼疾的人计较。这场子,我们不争了!”   这话一出,太学那边哪里愿意善罢甘休?   便有一人冷笑着说:“都说宗室里多是一帮胡搅蛮缠的,今日算是见识到了。明明是你们记错了场子,结果倒成了我们的不是。佩服啊佩服……”这人学问不错,直接引经据典说了一大堆,连气都不用喘的,中间没有丝毫停顿。   沈昱皱了皱眉头,蔡柏这话明显是把颜楚音带进去了。读书人总是这样,遇到事情了,很有些天真的勇气。别管是什么身份,他们都敢站出来骂一骂。   沈昱直接喊出此人的名字,打断了他的话:“蔡柏,莫要再说了。那么多场子空着,即便他们搞错了,我们换一个便是,何必与人吵到现在?夫子里平日里是怎么教导我们的?”宽和是君子的美德,夫子们都是讲究君子之义的。   蔡柏并不服气,哪怕是看在沈昱的面子上没有继续引经据典地骂了,但还是抱怨说:“沈兄,你不知道他们有多过分!我们倒是想和他们好好地讲讲道理呢,结果他们一个个……嘴巴臭得像吃了狗屎一样!”我们根本忍不了啊!   “你他娘的说谁嘴巴臭?”荣王的孙子破口大骂。   颜楚音一个视线扫过去,荣王孙子往后缩了一下。沈昱看着蔡柏说:“我来晚了,确实不曾见过他们有多过分。我来的时候,只见着两边是一样的。”   读书人习惯性不把话说得太明白。沈昱这话里的意思,蔡柏在心里理解了一下应该是——狗咬了你一口,你别理会就是了,事后自有人知道你的委屈。但狗咬了你一口,你非要咬回去,世人见到你和狗互咬,只会把你也当作狗。   就算真相和蔡柏说的一模一样,是国子监这边故意搞得事,一旦太学跟着闹了,落在世人眼中,太学和国子监就是一样烂的。蔡柏顿时觉得非常羞愧。   蔡柏冷静下来了,冲着沈昱行了个礼:“多谢沈兄教导,某受教了。”   他又看向荣王的孙子,眼中带着高高在上的轻蔑:“场子让给你们了!我们不跟你一般见识。在赛场上输不起的人,只能私底下使一些可耻的手段。”   “呸!轮得到你做好人?”荣王孙子撸起袖子大叫,“这场子明明是我们先让的!你们不是非要在这里吗!给你啊!就知道你们虚伪,我们让了以后才说这话!新乐瞧见了吧?真不能怪我们,我们倒是想轻轻放过,他们非要闹的!”   蔡柏刚刚压下去的怒火再一次升了起来。   颜楚音给沈昱使眼色,快点阴阳怪气!快点!   但沈昱真不擅长这个。吕小吏在一旁急得不行,真想冲出来说都别吵了,你们的老大刚刚还在外面互相喂食呢,你们这么吵着,一点都不给老大面子。   见蔡柏和荣王孙子都气得真情实感,沈昱若有所思地说:“从头捋捋。你们都约了今日的场子?都是这一块?都是这个时间?”怎么感觉有人挑事呢?   颜楚音哼了一声:“从头捋就从头捋,谁怕了!”   沈昱:“???”   等等,阴阳怪气的对象竟然也包括我吗?   沈昱忽然低声笑了出来。在剑拔弩张的气氛中,这笑显然有些突兀。   众人的目光都集中了过来。   沈昱不得不忍着笑,颇为歉意地看向大家。   抱歉,但真忍不住。 第一百零三章   沈昱笑场后, 颜楚音很努力地把场面圆回来。   颜楚音一副要和沈昱作对的样子:“你笑什么?难道我说的话很好笑吗?还是说你已经可以确定场子确实是你们太学先预定的了?”说着便朝荣王孙子看去。荣王孙子立马会意,冲着颜楚音用力点点头,放心, 真是我们的场子。   他一脸骄傲地跳出来说:“我昨个儿就叫人安排了,这块场子肯定是定给我们的。而且确实是我们先来的, 正等着下人把马牵来,他们来了, 非说场子是他们的。明明空着的场子还有两块, 死活要抢这块, 不就是故意找茬吗?”   颜楚音顿时理直气壮地看向沈昱:“你还有什么话说?”   沈昱顿时更想笑了。   他只得忍着笑朝蔡柏看去。   蔡柏自然是有话说的:“我们前两天就把场子约好了,苦子云亲自约的。”苦子云也是太学学生, 在功课上并不怎么出彩, 但为人热心, 是个爱张罗的。   苦子云紧跟着站了出来:“对, 我三日前就和小吏约好了, 也交了定金, 今日一整天都可以使用这块场地。”他跺了跺脚, 强调是“脚下的”这一块场地。   苦子云是个仔细人。他自称, 当时选场地的时候,由当日上值的那位小吏领着, 把每块场地都看过一遍。那个小吏非常负责,把各块场地的优缺点都说了一遍。苦子云从中选择了“最好”的一块。结果今天一来就发现场地被占了。   云王外孙翻了一个白眼:“胡说八道!当我不知道吗, 场子这东西本就是先到先得。你们在三天前只能约今日某时可使用场子里的某一块,但具体是哪一块, 等你们到了再从空着的场子里挑。三天前根本没法约定具体是哪块。”   国子监这边的学生纷纷附和。没错, 就该是先到先得!他们来的时候, 那小吏分明说了, 空着的场子随他们用。小吏当时可没有说场子已经被人订了。   眼看着两边又要吵起来,沈昱直接把吕小吏点了出来。   吕小吏很想在地上找个洞,像兔子似的跳进洞里,再不用管外头的风波。但是地上没有洞。他也不是兔子。他只能硬着头皮站出来:“那个……额……我们这边预定呢,是可以定具体到某一块场子的。只要定金交齐了就可以。”   吕小吏不敢得罪荣王孙子那一波宗室,但规章制度便是如此。   太学这边顿时就舒坦了,一个个眼神轻蔑地看向国子监。   沈昱也看向了颜楚音:“新乐侯觉得呢?”   荣王孙子立刻意识到颜楚音是不高兴了。他顿时着急起来,上前两步差一点就攥上了吕小吏的衣领,但吕小吏下意识后退了一步,躲到了沈昱的身后。   在荣王孙子的眼中,吕小吏就是一个两面三刀的奸人,指着吕小吏骂道:“先到先得也是你们说的!这会儿又说定金交齐了可以提前挑。你简直是……”   吕小吏急得解释:“我从未说过先到先得的话啊。”   国子监那帮纨绔都很生气。有一个额头绑着妃色额带的,生得唇红齿白,脸嫩得就像是新鲜的豆腐,这会儿一生气,整张脸都涨红了。他大声说:“没说是你!但确实是你们的人说的!叫他出来对峙!”这人是公主的外孙,父亲那边虽是寒门出身,如今也已经是三品文臣了。他学问不怎么样,偏偏爱玩爱闹,故而和其他文臣子处得不怎么样,反倒是和宗室的一帮纨绔子十分交好。   据这位公主外孙说,他们一帮人今日刚走到蹴鞠场子的大门,便有小吏迎了上来。那小吏十分会说话,说知道他们要来,一大早就起来查看场子了,有一些长年累月跑出来的小坑洞,他都仔细地填补了,保管叫各位爷玩得开心。   那小吏还说,他们的场子很受欢迎,这些日子预定的人多,还好各位爷来得早,完全可以挑走最好的那一块。因为这些话叫人听着觉得十分舒心,所以公主外孙当时还打赏了那小吏几两碎银。小吏千恩万谢,之后透露了一些小道消息。这小吏说,其实今日太学的人也约了场子,指名道姓也要最好的那一块呢,但这玩意儿先到先得,太学来得晚,活该他们等会儿用各位爷挑剩下的。   其他纨绔纷纷接口,证明公主外孙说得对。   颜楚音脸上仍是没有什么笑模样,看着一帮纨绔问:“这么说,沈昱说得没错,果真是被场子里的人坑了?一个个的,长没长脑子,这样都能被坑?”   荣王外孙只觉得十分委屈。   无论走到哪里,他们都是受人追捧的,总会有人上赶着献殷勤。谁会防着那些想巴结他们的小人呢?反正听那小吏说了一堆,他们只记得这块场子是最好的,预定的人也要先到先得,于是等太学过来抢时,两边直接就吵起来了。   这会儿,蔡柏他们也反应过来了。主要是他们对国子监存在天然的偏见,见到国子监占了他们预定的场子,第一反应就觉得国子监故意的。除了故意不可能还有别的原因。而国子监那边想来也是这么认为的,两边的火气都很大。   忽然,公主外孙又想起了什么:“我想起来了!当时他们非说场子是他们预定的,还交过定金,我们就叫他把预定的条子拿出来。结果他拿不出来!”   苦子云解释说:“本来是有条子的。但不小心丢了。条子这东西又不是很重要。你们还不是没条子!”都是太学有身份的人,蹴鞠场更多的还是认人。   荣王孙子几人确实没有条子。因为他们出行都是由下人帮忙打点的。知道主人第二天想去蹴鞠场子玩,下人们头一天就来把事情安排好了。第二天主子们直接过来便是。不仅荣王孙子这样,其实就连颜楚音也是这样的。他去酒楼吃饭也好,去戏楼里听戏也好,都是下人提前安排好的,自己完全不用费心。   也是因为万事都是下人打点的,所以当小吏迎上来说,场子是先到先得的如何如何,他们才没有半点怀疑。因为他们自己心里完全没有这个概念。就算以前没少来蹴鞠场,有时候是他们晚来,但依然有最好的场子用,他们会觉得那有可能是下人帮忙排队了,或者是别人有眼力劲把最好的场子让出来了等。   两边都拿不出条子,又都觉得没条子是对方找的借口,战况进一步升级。   沈昱直接看向吕小吏他们,除了吕小吏,还有几个帮着劝架的小吏,四五个人都神色紧张地站在这里。沈昱问荣王孙子:“你们是听谁说先到先得的?”   荣王孙子朝这几个人看了一眼:“不是他们。”   “今日轮值的都在这里了。”吕小吏小声地说。   “今天侯在大门外面把我们迎进来的,不是你们的人吗?”公主外孙没好气地说,“我还打赏了他!你们应该都看到了吧?”赶紧的,把那人叫出来对峙!   吕小吏愣住了,努力回想了一会儿才说:“那不是你们自己的人吗?”   纨绔们:“???”   太学子:“!!!”   沈昱和颜楚音:“……”   吕小吏他们确实知道今日有纨绔们要来,早做了准备要招待的。结果先来了一个面目清秀的年轻人,自称是那帮纨绔的家奴,先于主子过来了解场地,回头会给主子们介绍的,无需他们招待了。那人一身气度瞧着吧,还真像那么回事。没过多久,果然见到这人领着一众纨绔进来了,虽然离得远听不清楚他在说什么,但瞧着确实像是在主子们介绍场子。吕小吏他们就没过去凑热闹。   再后来,就听说太学来了,两边很快就吵起来了。   至此真相大白,这场闹局竟然是由一个身份不明的人引发的。   颜楚音更生气了。这会儿是真生气,之前都是装的。   他直接从沈昱腰间抽出把扇子。天气热了,沈昱习惯带一把扇子在身上,之前为了帮颜楚音拎东西,他没怎么在意形象地随手把扇子别在了腰带里。   颜楚音举着沈昱的扇子走到那帮纨绔面前,用扇子一个个敲过去,全敲在胳膊上,力道还不轻。第一个敲的就是荣王孙子,啪的一下打下去,荣王孙子疼得龇牙咧嘴。接着要敲云王外孙,这人见颜楚音来真的,下意识躲了一下。   颜楚音更气了:“还敢躲?很光荣吗?一个个都多大年纪了?这么大的岁数难道都活到猪肚子里去了吗?!一个身份不明的小喽啰就能把你们骗得团团转!气死我了!真是要气死我了!知不知道你们差点惹出了多大的祸事来?”   差点给我皇舅舅找了多大的麻烦!   啪的一声,又有一个纨绔挨了打。   颜楚音颇为恨铁不成钢:“平日里一个个吃喝玩乐不是很精明吗?今天这事真是叫我开了眼了……脑子呢!脑子呢!脑子里到底都装着些什么东西!”   太学那帮人在一旁看着都觉得疼。蔡柏见这群纨绔被新乐侯教训得和鹌鹑似的,心里的气彻底消了,有心劝道:“现在的当务之急是找到那个骗子……”   颜楚音猛然回头,用扇子指着蔡柏说:“你们也是一样的。不过你们不归我管,我就不说什么了。”回头叫沈昱给蔡柏他们说说道理。一群在太学待了几年的学子,平日里四书五经没少读,今日这场差点打起来的架,要说荣王孙子等人没脑子被人骗,占了主要责任的七成,那蔡柏这些太学子也该占三成。   两边但凡有人放下了偏见,这场架都打不起来。   蔡柏下意识看向沈昱,试图求助沈昱。   等等……   沈昱在做什么!   事情好像奇怪起来了。   沈昱这是……他这是一脸宠溺地看着新乐侯?   一脸宠溺?! 第一百零四章   注意到蔡柏在看自己, 沈昱递了一个疑惑的眼神过来。   有事吗?   蔡柏赶紧摇头。沈昱立刻就把目光收了回去,多一秒都没有,然后继续目不转睛地看颜楚音“暴打”宗室纨绔, 脸上又露出了某种可称之为温柔的笑容。   沈昱越发觉得颜楚音性情可爱。   有道是爱屋及乌,沈昱甚至觉得被“暴打”的荣王孙子、云王外孙等人都可爱起来了, 委屈巴巴地缩在那里,一副想要反抗但又没胆子反抗的鹌鹑模样。   虽然都是纨绔, 但纨绔和纨绔是不一样的。   之前花瓶案中被大理寺抓走的那些纨绔, 颜楚音讨厌他们, 沈昱也觉得那些人既蠢又坏;但此时站在蹴鞠场上的这批纨绔,颜楚音虽然生他们的气, 可有时生气就代表了在意。显然在颜楚音心里, 这帮纨绔勉强算是受他庇护的。   等到每个纨绔都挨过了一扇子, 眼看着就要挨第二轮了, 沈昱便站出来, 第一时间从颜楚音手里抽走了扇子, 对颜楚音说:“可以了可以了, 别打了。”   荣王孙子很是感激地看向沈昱。虽然你来自太学, 但你是好人。   却听沈昱说:“……回头累着你。”   荣王孙子:“???”   敢情不让新乐侯继续打的原因是怕新乐侯累到了?   沈昱深谙顺毛之道,等把颜楚音完全哄好了, 才帮荣王孙子几个说了话:“这事也不能完全怪他们。首先是蹴鞠场,应该更规范一些, 最好是在门口放块牌子,牌子上公布最近三天的预约情况, 哪块场地在哪个时间点被什么人预约了, 都应该公示出来。蹴鞠场这边把相应的工作做好了, 类似于争场地这样的事情就不太会发生了。其次蔡柏几人也有些不对, 遇事不能心平气和……”   蹴鞠场的小吏立马站出来检讨自身:“是是是,都是我们的错,是我们的工作没有做好。回头就按照您说的办法去改,在大门口放块牌子进行公示。”   “早该这么做的。”荣王孙子不满地说。   颜楚音一听这话,想也不想地从沈昱手里抽回扇子,啪的一声再次打在荣王孙子的胳膊上:“沈昱是看在我的面子上说的客气话,人小吏是碍于你们的身份不敢把责任都推给你们,真以为自己是无辜的了?我实话告诉你,整件事情中,最大的责任就在于你们。是你们太蠢了!”荣王孙子再一次缩了回去。   颜楚音狠狠瞪了荣王孙子一眼,见他真的老实了,才转头扯了扯沈昱的衣袖。沈昱乖乖低头,颜楚音小声说:“知道你是想要给他们留点面子,但我们国子监这边和你们太学那边不一样。多给他们一点颜色,他们就敢开染坊。”   太学的读书人要面子,批评他们的时候就得留有余地,不能伤了他们的自尊。但国子监的纨绔才不在意面子,批评他们的时候不把话说狠点根本没用!   “你把太学的人领走,去对面。这边交给我就行了。”颜楚音推了推沈昱,“我再说他们几句。这么容易就被骗了,不给他们吃个教训,日后该怎么好?”   沈昱想想也是,便带着蔡柏那些人走远了一些。   蔡柏主动对着沈昱检讨起了自己:“古文有云,诐辞知其所蔽,淫辞知其所陷,邪辞知其所离,遁辞知其所穷。我愧读此言啊!沈兄,幸亏你来得及时,叫我们及时收手,才没酿成大祸。”前面热血上头时还不觉得,这会儿终于有些后怕了。朝中近来的局势如何,他也是听说过的,自然知道其中利害。   苦子云也说:“君子浩然之气,不胜其大;小人自满之气,不胜其小。今日是我自满了。”争场子的这个局看似是冲着国子监那帮纨绔们去的,那个骗子算计的也是国子监的人,但其实也把他们这些太学的人的心理算计进去了。   如果他们这些太学子真有君子之风,骗子的算计就不可能成!   沈昱便说:“我们入太学的第一日,夫子们就告诉我们说,知易行难。行难,但仍要行。我们读过多少圣人之言,即便倒背如流,若不能在日常生活中将圣人之言行出来,便不算读懂了。今日这事算不得什么大事,但以小见大,我们要引以为鉴。”他的语气说不上多严厉,却叫蔡柏几人羞愧地低下了头。   而这边呢,颜楚音提着把扇子当教鞭,叫纨绔们一个个站出来说自己做错了什么。说对了,可以免一扇子。说不对,那扇子专挑胳膊上肉多的地方打。   纨绔们绞尽脑汁地自省,这个说:“我错了!不该看到太学的人就急眼。虽然他们太学那帮人酸得要死,但只要没酸到我身上,就不该笑他们酸……”   公主孙子说:“我不该给骗子打赏……”   颜楚音冷哼一声,慢腾腾地举起扇子。公主孙子见状,立马改口说:“不对不对……我、我不该认不出骗子!”其实也是没想到骗子胆子那么大,大摇大摆地迎了他们进来,因为现场还有别的小吏,他们真没想到那人是冒充的。   公主孙子用眼睛余光观察着颜楚音,见他好像还是不怎么满意的样子,再次发挥急智,又改口说:“还有还有!还有……还有我平日里不该纵着那些巴结我的人!当骗子巴结我时,我如果叫他滚了,就没有后面的这么多事了。”   颜楚音这才满意了,点着头说:“你这个总结很好。下一个!”   下一个缩着脑袋站了出来:“我、我不该……”   “大声一点。”颜楚音嫌弃这人声音太小,“前面吵架的时候不是声音很大的吗?我要是来得晚一点,你都冲到最前面和人打起来了。这会儿没力气了?”   这人默默地把自己为了方便打架而掀起来捆在腰间的衣摆解开放下,然后大声地说:“我不该……我不该话还没说明白就不耐烦地冲上去和他们干了。”   沈昱那些人虽然走得远了一点,但还没有完全离开蹴鞠场。蔡柏几个是想走的,但沈昱还惦记着颜楚音呢。而沈昱不走,蔡柏几个便只能跟着傻站着。   风里送来了纨绔们检讨的声音。   蔡柏几个俱是一愣。在他们固有认知里,国子监的纨绔都是一群眼高于顶的家伙,下巴都恨不得翘到天上去,很是讨厌。在这群纨绔的眼中,他们是不可能有错的,错的都是旁人,都是下人。没想到此时在新乐侯的监督下,他们竟然像模像样地自省起来了。蔡柏心中根深蒂固的偏见就这么消弭了一部分。   不过……   新乐侯瞧着好严厉啊!那扇子打在身上,是真舍得力气!   蔡柏几人顿时觉出沈昱的好来了。沈昱只是认真地与他们讲道理。而国子监那边认真自省了,他们太学岂能落后?便一排站好,主动背起了圣人之言。   头一个背的就是蔡柏说过的那句。之后是,夫民别而听之则愚,合而听之则圣。又有,可与言而不与之言,失人;不可与言而与之言,失言。知者不失人,亦不失言。又有,无稽之言勿听,弗询之谋勿庸。   他们都是勤于读书的,背书的时候习惯了挺胸抬头、声音洪亮,背得十分整齐。当这样响亮整齐的背书声传到了国子监纨绔那边去,纨绔们都惊呆了。   本来以为新乐侯已经够凶的了,没想到沈昱更甚!   沈昱竟然罚他们背书啊!   “还是新乐对我们好。”荣王孙子冲着颜楚音表忠心说,“打我便是疼我呢,打了才能叫我上心。”千万别叫我背书,什么论语什么尚书的,都放过我啊!   有了对比,纨绔们自省的时候就更用心了。他们唯恐自己做得不好,回头新乐不满意了,学了沈昱那个凶残办法……新乐你可千万不要跟着沈昱学啊!   而纨绔们检讨得用心,当声音传到这边来,蔡柏这些人背书的时候也就更卖力气了。沈昱多好啊,他们今日做错了事,沈昱心里只怕是和新乐侯一样生气的,但沈昱一直顾着他们的面子,连重话都没说……他们不能叫沈昱失望。   过了好久,久到颜楚音派出去报案的一个侍卫都回来了,衙门里的衙役问了骗子长相,把此人记录在案,说会尽快查清此事,两边的检讨才告一段落。   颜楚音打开扇子,发现没坏,大摇大摆地走到沈昱面前,先帮沈昱扇了两下风,然后把扇子合拢插回了原处。插的时候没注意,戳了沈昱的腰好几下。   沈昱下意识按了下腰。痒!   荣王孙子自诩是个知错就改的。再加上他觉得蔡柏几人背了这么久的书,比他倒霉多了。你倒霉,我就高兴了。荣王孙子主动迎上去,很是大方地对蔡柏说:“今日多有得罪……这样,我在酒楼摆两桌,算是给你们几个赔礼了。”   颜楚音见着这一幕,很是得意地用手肘撞了沈昱一下。   沈昱竖起大拇指夸:“名师出高徒。”   被荣王孙子同情着的蔡柏心里正同情着荣王孙子。好歹是王爷家里受宠的小辈呢,结果被新乐侯教训得那么惨……当然,新乐侯教训得对啊!太对了!   蔡柏说:“今日我们也做得不对,哪能叫你们破费……”   “哎呀,什么都别说了。走走走,我请客!”   “这不行啊……”   荣王孙子勾着蔡柏的肩膀就往前走,而蔡柏稍有挣扎。   逃过一劫的吕小吏用袖子擦着额头的冷汗,远远瞧见了这一幕,心道:还挣扎什么啊,你们两边的老大共吃一串油炸豆腐串,你们在一桌吃饭过分吗?   一点都不过分!   都相亲相爱去吧!相亲相爱保平安! 第一百零五章   在今日之前, 沈昱绝无想过竟然能看到国子监和太学一家亲的画面。他心里一动,站出来说:“别去酒楼了,咱们这么多人, 酒楼得准备多大的包间?”   两支蹴鞠队就不少人了!去酒楼至少得摆三桌!   沈昱笑道:“我看不如这样,反正蹴鞠场子已经租下来了, 接下来的时间都归我们用,就在这个场子里摆宴吧。不需要规格多高, 只要热闹就好了。”   蔡柏唯恐被热情的荣王孙子继续往酒楼里带, 听了这话忙说:“我看行!”   必须行!   问小吏们借几张桌子, 大家一起使劲搬到外头;将几张桌子摆放整齐,拼成一张大桌, 上面垫上干净的布;外头街上好多卖吃食的小摊子, 大家分散着出去排队, 不一会儿就带了各样的小食回来……将吃食放好, 不就能开宴了?   荣王孙子费劲地抱了一坛子米酒回来。这酒是从一家卖醪糟鸡蛋的摊子上买来的, 摊主原是不卖的, 米酒只是他的原料而已, 他不是专门卖酒的啊!但荣王孙子觉得有宴无酒不够劲, 发动了金钱攻势,就把人家的米酒给抱来了。   见那坛米酒实在沉, 苦子云连忙走过去搭了把手。   “谢了啊!”荣王孙子凑到苦子云面前小声地问,“听说你们太学都是穷……阿、阿丘!”他差点就把“穷讲究”三个字秃噜出来了, 假装打喷嚏给遮掩了过去。   “咳!”荣王孙子重新说,“听说你们太学喜好风雅, 所以开宴后是不是要先吟诗作对一番?要我说, 今日就算了, 大家都轻松一点, 专注吃喝就好了。”   非要吟诗作对的话,就别怪我们用打油诗荼毒你们的耳朵了,哼!   苦子云笑着说:“听说你们国子监喜好排场,一顿饭明明点四个菜就够吃了,非要点十六个。要我说,今日就算了,大家都节俭一点,别浪费食物。”   “你上哪儿听说的?我们才没有这么傻!”荣王孙子哼了一声。   “我们也不是整天吟诗作对的。”苦子云暗有所指。   荣王孙子恍然大悟,和苦子云相视一笑。两人将酒坛子放下,荣王孙子用力拍了拍苦子云的肩:“哈哈,你比我想象中有趣多了!以后也要一起玩啊!”   桌上各样的小吃摆了一堆。大家胡乱坐着。   因为不是什么正经的宴,所以气氛很轻松。沈昱非常精准地拿起一串炸豆腐,就是某人念念不忘的那个,朝某人递了过去。颜楚音的眼睛一下子亮了。   这回能痛痛快快地吃个够了!   沈昱递得自然,颜楚音接得更自然。少有人注意到这一幕,但吕小吏肯定看到了。吕小吏心里冒出一个念头:不会吧,沈昱独具巧心地安排这一切,难不成是惦记着新乐侯前面没吃够,找个机会让新乐侯放心、大胆、痛快地吃?   “不不不,我怎么能这么想沈公子呢?”吕小吏强行说服自己,“他明明是想让国子监和太学彻底化干戈为玉帛,是为了太学的荣誉,为了帮同窗彻底放下芥蒂。还能有什么办法比让一伙人在一起吃吃喝喝更叫他们熟识起来的呢?”   当吕小吏差不多把自己说服的时候,他便看见沈昱藏起了一串炸豆腐——要知道在场的公子哥们都处在正能吃的年纪,虽然吃食买得不少,每样都是十几份、十几份地买,但分到每个人头上是没多少的,不抢着吃就没得吃了啊!   当颜楚音把一串吃完了,沈昱正好把第二串递过去。   颜楚音摇摇头。吕小吏站得远,听不见新乐侯说了什么,瞧他的意思应该是不想吃了。沈昱便自己吃了起来。吕小吏觉得……他完全没法说服自己啊!   沈昱最大的目的确确实实是为了投喂新乐侯吧?   当太学那些人满是感激地用米酒敬沈昱的时候,吕小吏冷漠地想:你们的老大看似是你们老大,但其实他的心早不在你们身上了,你们要学会独立啊!   桌上的吃食渐渐都被干掉了。   米酒的度数不高,口感偏甜,与其说是酒,不如说是甜水儿。蔡柏想不明白为什么有人能因为一碗甜水儿喝醉了。喝醉的公主外孙抱着蔡柏嚎啕大哭:“呜呜呜……我就是怕虫子怎么了吗!难道虫子不可怕吗?表妹却嫌弃我……”   蔡柏面无表情地拍了拍醉汉:“别哭了。”我肩膀湿透了。   “呜呜呜,表妹你嫌弃我!”醉汉哭得更厉害了。   蔡·被当做表妹·柏:“没嫌弃你,别哭了。算我求你,不要哭了!”   “呜呜呜呜,表妹你凶我!”   “……”   其他人瞧着他俩哈哈大笑。笑得最大声的就是颜楚音。一个时辰前的剑拔弩张仿佛已经是一件很遥远很遥远的事了,如今大家心里只剩下快活的空气。   等到暮色四合,少年们各回各家。   颜楚音和沈昱走在夕阳西下的街上。气氛太好,颜楚音不想聊一些扫兴的话题,不想聊世家和施钺,不想聊阴沟里的臭老鼠,不想聊今日这个差点让国子监和太学打起来的局的算计者是谁……但不聊这些,他和沈昱还能聊什么?   “你平日里喜欢做什么?”颜楚音有些苦恼地说,“我知道你爱看书,也爱习字,除了这些呢,你还爱做什么?就像曹录爱看大侠的话本,你爱什么呢?”   沈昱:“……”   明明是很简单的一个话题,可对于沈昱来说,好像很难给出什么新奇的答案。他擅长很多东西,君子六艺都钻研得不错,蹴鞠也是好手,会玩藏勾,也会玩牌,春日踏青时能把风筝放得很高……但对这些东西都谈不上有多喜爱。   “若我说……我只爱读书习字,你是否会觉得我这人很无趣?”沈昱反问。   放在几个月前,要是颜楚音通过某些渠道知道沈昱平生没别的爱好,唯独喜欢读书习字,他肯定要大笑着说果然是书呆子!但现在,颜楚音听了这话,心里只有佩服:“不会啊!这怎么能是无趣呢?谁敢说太学四公子之首无趣?”   颜楚音恨不得用上所有美好的词语对着沈昱大夸特夸:“很多人在你这个年纪还不着四六、什么都不懂的,你看今天蹴鞠场上那些……哎,真不是我说他们,瞧瞧他们做出来的事情吧!而你呢,已经是小三元在手,今年秋天就要参加乡试了!你能做到这些,一方面固然是因为天赋,得了老天爷厚爱,更多的还在于你勤于读书、勤于学习……所以,读书习字是多么优秀的爱好啊!”   大约是觉得夸得还不够,颜楚音总结道:“这才是最有趣的爱好呢!”   有趣?   就是太学里那帮最爱读书的,都不敢说读书是件有趣的事。   但颜楚音确实夸得真心实意。   沈昱的嘴角忍不住翘了翘。明明跟着丞相爷爷学了一身养气的本事,什么时候都要学着宠辱不惊才好。但在颜楚音面前,他好像总能轻易地快活起来。   沈昱却又故作黯然:“你说得这样好,我倒觉得自己不配了。我虽喜欢读书习字,却没什么高雅的想法。我只是……”只是喜欢字里行间浸透的权谋而已。他绝对不是什么纯粹的文人,也不想当纯粹的文人,他的目标从始至终都在仕途上。他想要走到更高处,看到更高处的风景,想要成为制定规则的人。   这话说得隐晦。但神奇的是颜楚音竟然听懂了。   他又懂了!   放在几个月前,要是颜楚音知道了沈昱的野心,肯定要嘀咕几句。但此时他却格外欣赏沈昱:“哼,我最讨厌那些自命清高的人。清高本身是没错的,但自命清高就让人觉得讨厌了。书这东西,本来就是让人读来明理的;明白了道理,再将道理行践出来,这才是真正的爱书之人。你觉得我说得对不对?”   谁不想站到高位呢?谁不想按照自己心中的理想去行践书中的道理呢?但古往今来又有人几人能够做到这一点?颜楚音却相信,沈昱肯定能够做到的!   沈昱心情越发好了,又问:“那你呢?喜欢什么?”   颜楚音呆了一下,认真地思考了半天。放在几个月前,他大概会说喜欢和曹录他们一起玩——当然现在还是喜欢的——喜欢太后宫中的一道点心,喜欢被皇帝舅舅的夸奖,喜欢蹴鞠,尤其喜欢在蹴鞠场上赢过对手……但在此时此刻,刚刚和沈昱进行过一番对话,他忽然觉得自己对那些东西没那么喜欢了。   不,喜欢还是喜欢的。   太后宫中的点心和皇舅舅的夸奖,还是喜欢的。   但忽然就有了更喜欢的东西,要超过点心和夸奖。   颜楚音郑重地说:“我喜欢啊……我虽然不那么爱读书习字,但我和你一样。”我也想要站在最正确的位置上,按照自己的理想去行践我学会的道理。   两人不紧不慢地走在街上,风也轻,夕阳也柔。   “嗨,快看!今天这落日……真好看啊。”颜楚音指着天边说。   沈昱很是赞同地点了点头,甚至心痒难耐地忽然很想赋诗一首。   隐在人群中的侍卫们,一个个穿着低调,但目光总会紧紧地追随颜楚音。侍卫甲冲着侍卫乙做了一个手势。天已经快黑了,小侯爷怎么还不回家?侍卫乙回了个手势,意思是继续跟着就行了,等主子饿了,主子自然知道要回去。   一模一样的夕阳,在侍卫们的眼中哪有什么温柔。它瞧着……嗯,好像咸鸭蛋的黄啊,不知道今晚上食堂里会供应咸鸭蛋吗?一筷子戳下去全是油……   想吃! 第一百零六章   主子饿了就会惦记回家吃饭?   那要是主子老不觉得饿, 咋办?   侍卫们跟在颜楚音身后,看着他和沈昱走过了一条街,又一条街, 又一条街……京城再繁华,这街景看了十几年了, 不也就那样?为啥主子总不觉得腻呢?而且眼看着天色越来越暗,路上行人减少, 为啥主子还不惦记着回家呢?   侍卫们忠心耿耿地跟了一条街, 又一条街, 又一条街……好不容易主子终于想起该回家了,结果又在路口和沈公子依依惜别了起来, 一别就是好半天。   都在京城里住着, 又不是明天见不到了, 为啥别这么久?他们侍卫有兄弟出京办差, 临别时要是话这么多, 他早忍不住踹兄弟屁股了!赶紧说完了事!   主子以前不是挺爽利的吗?最近怎么好像忽然黏糊起来了?   好在平国公府内专供侍卫的食堂是一直烧着灶的, 无论侍卫什么时候换了班, 去食堂里都能寻摸到吃的。伙食还特别好!侍卫们不用担心晚归没饭吃。   京城之中少有秘密。   国子监生和太学子因为在蹴鞠场争场地而差点打起来, 这事显然和朝堂之事密切相关,所以当天傍晚就出现在了皇上的案头。皇上直接气笑了, 对心腹人说:“音奴提出来的那个小册子,不仅老百姓们需要, 朕看这些人也需要!”   小册子的事已经交由礼部和兵部共同商议了。之所以让兵部参与进来,是因为小册子分成两种。一种只在民间宣讲, 主要目的是为了启发民智。另一种则在军中宣讲, 为要增强官兵的爱国之心, 提升他们的主人翁意识。二者都由礼部主导, 但后者离不开兵部协助。平国公最近早出晚归忙的就是这一摊事。   心腹人便说:“到底年岁小,不曾正经当过差,办事不周全也是正常的。”   “就他们这样,随便一个人都能把他们骗到,朕敢把差事派给他们吗?”皇上还是很不高兴,“年岁再小,不也和音奴差不多?音奴早就能帮朕分忧了。”   皇上思来想去觉得不能放任不管。   偏远乡下的老百姓容易上当受骗,是因为他们没有见识;宗室里这帮小子容易上当受骗,显然就不会是因为见识不够了,而是因为他们没有受过挫折!   “往上倒几代,太/祖年少时还帮着家里扛过猪,如今这些小子却一个一个被养得不知民间疾苦。”皇上计上心头,“正好学堂里快放夏假了。叫人在京郊安排一个庄子,等到夏假的时候,把宗室里适龄的小子都丢去庄子上种地。”   什么荣王的孙子、公主的外孙,都该去吃一吃种田种地的苦!   心腹人暗想,皇上的心是好的,就怕那些贵人主子们舍不得孩子吃苦。   皇上却越想越觉得自己的主意可行。如今宗室人员还不至于冗杂,子孙后辈是有数的。老一辈刚被清扫过一遍,一个个正老实着。再舍不得小辈吃苦,他们也不敢在这时候和皇上对着干。更何况皇上还想到要借鉴颜楚音的办法。   颜楚音说,可以派各地县学的学子去乡下宣讲小册子,为了不叫县学学子消极怠工,宣讲一事直接计入日常考核中。皇上觉得这方法好极了,也该给宗室们安排一些考核,种地时的种种表现都如实记下来,考核不通过就扣俸禄!   “要是考核过关,待到成年就优先安排差事。”皇上说。   如此,宗室们不吃苦是不成的了。   宗室们要是身上没差事,就指着俸禄吃吃喝喝,俸禄扣光了岂不是要典当度日?差事不可能从天上掉下来,皇上安排了考核,反而叫一切变得公平了。   又过了两日,朝堂上忽然爆出一件新鲜事。在这个宗室与世家互咬不放的关键时刻,这件事既和宗室无关,也和世家也无关,叫很多中间派松了口气。再由着宗室和世家互咬下去,朝堂的气氛越来越紧张,中间派都不敢吱声了。当此新鲜事一出,中间派们就好像终于找到了自己的舌头,纷纷站出来说话。   此事何为?益道知府周安为破获了一起重大的拐卖案。被抓捕的犯罪分子多达几十人,被解救的受害者更是不计其数。最重要的是犯罪分子中还有一些当地望族,胆子特别大。他们为了消灭周安为手里的证据,竟然派人追杀他!   周安为的运气说好也不好,虽然顺利破了案,但腹部被人捅了一刀,差一点没熬过来。当消息传到京城时,他才刚刚脱离危险,距离痊愈还早得很呢!   但周安为的运气说不好却又很好。这两日上朝的时候,中间派们使劲地把话题往周安为身上扯。是因为周安为这一次的功劳特别大吗,把朝中的各位大佬们都震撼到了?不,只是因为他立功赶上了一个好时候。现在只要能有一件事把宗室和世家的互咬压下去,别管这件事是什么,中间派们都会各种使劲。   无论如何,周安为这次确实是破了一起大案啊!破案就是好事啊!有了中间派的使劲推动,这事被大书特书、大夸特夸,十分的功劳被夸成了十二分!   于是吏部那边很快就签了文书,要调周安为来京城当京官了!   他原是地方知府,这是从四品官。如今调任京城为四品官,从官职上来看好像只升了半级,但四品京官和四品的地方官能一样吗?周安为才多少岁?还不到三十!他家里往好听了说是耕读之家,其实家里就是种地的,一大家子苦供他一个读书人,终于把他供出来了,娶的媳妇也是小门小户,根本借不到岳家的势力,按照正常的升官路径,他绝无可能在三十岁以前就当上四品京官!   一时间,不知道多少人羡慕嫉妒他。   但又听说皇上专门派了御医出京去给周安为诊治,这种羡慕嫉妒的情绪便一下子消散了不少。都知道周安为中的那一刀是真的凶险,完全是拿命在拼,要是就这么死了,那就什么都没有了,只是阎王没收他,所以才轮到他升官!   又说,周安为当年得中进士后就外放当县令去了,在他当县令的那几年,他一直兢兢业业,当地的民生、经济、治安和税收等等都抓得很好,吏部评考的时候都是上上等。所以这个人不是没有能力的。真说起来,他就是按部就班地走下去,到四五十岁也该调回京城当大官了,现在不过就是早了十年左右。   人们纷纷感慨,好官啊,这样的好官难怪会被阎王放了一马。   在这样众口一词的称赞中,只有极少数人知道真相。这个周安为,他确实是一个好官,但他此番被调任来京城,真正的原因却落在他妻子周闻氏身上。   周闻氏的真名应该叫牟小妹,尽管她已经完全没了身为牟小妹时的记忆。她本是被精心培养了送进宫里去的,但运气不好,这事最终没成,于是“废物利用”似的嫁给了当时是县学学子的周安为。他们夫妻感情不错,但周闻氏连身份都是假的,这段婚姻经营在虚假的身份上,就算有再多真情,那又如何?   此番,周闻氏被皇上派去的人成功策反,这才是导致她丈夫周安为被调到京城的主要原因。当她的丈夫做了京官,并深得皇上信任,在幕后的人眼中,她的重要性就会跟着提升。到那时,幕后的人肯定会借用她的手去做些什么。   而幕后人的动作一大,皇上就能顺势抓住他们了。   周安为破获的那个案子是真的,确实存在重大的人口拐卖案,而且被拐卖的竟然有一半是成年男性,被卖去做苦力。但这个案子背后的最大功臣其实是曹项。他是曹胖子的叔叔,瞧着是一副没出息的样子,其实却是皇上的心腹。   曹项此番出京,唯一的目的就是为了策反周闻氏。但他训练有素又机敏异常,在路途中便发现了拐卖案的端倪,等到了目的地,他发现周安为也在秘密调查此案,索性就在暗中引导周安为,一边帮助他破案,一边保护他的安全。   周安为的伤其实并没有那么重,只是瞧着吓人而已。   等案子破了,周安为被调到京城的理由也有了,周闻氏也被成功策反了。她心里十分清楚,上头既然能叫周安为升官,自然也能叫周安为出个意外彻底死了。她虽然被洗脑颇深,但和周安为相识相知后,周安为是秀才时,她是秀才娘子;周安为是县令时,她是县令娘子,县令凡事亲力亲为,县令娘子不也得跟着接触当地的各种人?当年被灌输给她的那些想法早就隐隐有了松动……   这时又被曹项找上门,恩威并施,周闻氏自然就弃暗投明了。   曹项如今是周家新雇的护卫,做了巧妙的易容,到时候会跟着周家一块儿进京。因为周闻氏是女眷,自然也安排了女密探,以贴身丫鬟的身份寸步不离地跟着周闻氏。至于周安为,他对于这一切一无所知,只知道家里添了下人。   外面都在谈论拐卖案和周安为,婓鹤、曹录几个当初被“罚”去慈孤院劳作过的人凑在一起。曹录眨眨眼睛,似乎有很多话想说,激动地按住婓鹤的手。   婓鹤道:“咱什么都不知道。”   曹录用力点头:“对!什么都不知道!”   我们就是黑夜中戴着面具劫富济贫的大侠!我超棒的! 第一百零七章   再两日, 便听说在蹴鞠场骗了荣王孙子那伙人的骗子找着了。   人已经死了。   好巧不巧的,偏就死在蔡家的一个管事手里。乍一看就像是被蔡家灭了口一样。这个蔡家不是别家,就是蔡柏家。蔡柏则是那个被喝醉酒的公主外孙误认为表妹的倒霉蛋, 公主外孙当时抱着蔡柏哭得好不伤心,把别人都乐坏了。   难不成这个骗子是蔡家安排的?逻辑上是通的, 蔡家是世家李家的姻亲,而李家刚被宗室搞过, 他们家中早年姐妹相争的丑事都被宗室翻出来了, 弄得颜面尽失。蔡家为了李家报复宗室, 很说得过去。若是宗室里的那些小辈无理殴打了太学子,在证据确凿的情况下, 他们爹娘肯定会被皇上罚跪皇陵去的!   然而蔡家的管事却一直喊冤。他们家有位爷, 算起来应该是蔡柏的二伯, 平生没别个爱好, 就喜欢花花草草。这是风雅事, 蔡家二伯培育出来盆栽在京中有市无价。有些花开在深山老林, 蔡家二伯是不可能往深山老林钻的, 时不时会从花农手中收购一些。这位“杀”了人的管事便负责帮主家搜罗花花草草。   不久前, 管事听说某人手中有一盆极品兰花,是从深山里挖来的, 管事乐颠颠就去了,问那人卖不卖。那人说卖。钱货两讫后, 管事把兰花抱回了家。   蔡家二伯那几天访友去了,两天后回来, 发现这盆花是造假的!根本不是什么极品兰花!管事的眼力不如他, 被人骗了。光造假也就算了, 盆土里还藏着很多细小的虫卵, 一两日就能孵化为成虫的那种,等到蔡家二伯回来,那些虫都已经孵化出来了,还污染了同一个花圃里的其他花。蔡家二伯气得要死。   管事办事不利,虽然主家宽厚,没有过多责罚他,但他心里哪里憋得住这口气!等他在街上再次遇到骗子时,如何能忍?带着家丁就冲上去了!也不知道怎么的,管事自辩说根本不曾把那人往死里打,才刚抓住此人,他就死了。   至于这人是不是在不久前于蹴鞠场骗过宗室里的一帮小子?   管事坚称自己什么都不知道!   宗室那边得了消息,不管三七二十一,打算帮蔡家把锅扣死了,非说所有事情就是蔡家安排的,这管事就是在杀人灭口。谁叫此前宗室和世家互咬,宗室吃了更多的亏呢?宗室对世家的仇恨积累得那么深,哪愿意放过这个机会?   好在皇上是看重证据的。   或者说,皇上虽然想把世家彻底搞下去,哪怕用些阴谋手段也无所谓,但前提得是这个“阴谋手段”不会被任何人看破。管事杀人一案,就明面上的证据来说,说是蔡家灭口,并不能完全取信于人。真判了蔡家的罪,有失英明啊!   再有,那骗子的幕后之人只怕就是那些阴沟里的老鼠,比起世家,皇上觉得阴沟里的老鼠更不能忍。皇上固然利用了世家去整顿宗室,但一切还在他的控制之中。在这一张棋盘上,执棋者只能是皇上,而不是那些阴沟里的老鼠。   不久后,徐春生那边的验尸报告也出来了,上呈到了皇上面前。按照她的说法,死者虽然看着像是被殴打致死的,身上有很多殴打伤,但那些伤口都不致命,而且那些伤里头还有一些是旧伤。他真正的死因其实是中毒。只不过这种毒不像□□那样会在嘴唇和指甲上表现出来,体表上看不出死者是中毒的。   人根本就不是死在蔡家管事手里的啊!   这份验尸报告是不好出现在人前的,就是给皇上等人做一个参考而已。皇上命人把验尸报告收了,放在密匣里。若是有幸能传到后世,过个几十年几百年,也许后人便能接受这种破案手段了呢?到那时,徐春生的名字也会传开。   皇上心里有数,没判蔡家的罪,更没提蔡家背后的李家。宗室那边觉得非常生气。他们自认为已经抓住了世家的马脚,只是缺乏了一点点关键性的证据而已,但已有的证据不是证明蔡家参与其中了吗?就不能先把蔡家抓起来拷打审问吗?皇上却把此事放过去了……他们不好怪皇上,只觉得世家实在可恶。   宗室决不能认输!   到了这时候,世家那边早就觉出来——他们被利用了。但他们有口难言。   他们猜到幕后的人大约是皇上,却不敢把这个真相揭露出来。因为一旦揭露了,世家就必须做出解释,为何那些原本由世家扶持的人会站出来揭发宗室?是因为这些人现在已经转投皇上了。那又为什么这些人都转投了皇上?世家总不能自己暴露说,因为我们对沈丞相动手了,妄图以科举舞弊的名义把沈丞相拉下来,可惜这个事情阴差阳错地提早暴露,才导致这些人转投了皇上。   世家敢暴露这一点,他们在清流中的积累就彻底完蛋啦!   因为清流最看重的便是科举的公平性。   世家只能忍下这些,默默扛起皇上递过来的锅。但宗室那边的仇恨不能不化解,所以近来世家一直想办法和宗室对话。而在宗室看来,这场战争明明是你们先开始的,而且你们赢了大部分,现在又说要休战?呵,咽不下这口气!   告发蔡家失利,导致宗室心中那种愤懑的情绪直接升到了顶点。   而属于宗室的机会很快就来了。   这一日,宗室里的中青一辈,就是荣王世子等人,约着去京外的庄子上跑马。忘了是谁提议的了,反正就是在某次宴席上,忽然有人提到这个季节去郊外跑马最舒服了,最好跑得大汗淋漓,等发了汗,再去跑温泉解乏,简直快活似神仙!在场的都是爱享受的,听到这话哪里忍得住,约了日子就往郊外跑。   他们一行人,十几位主子各自带着十几个侍卫,浩浩荡荡的好不瞩目!等他们跑到半程,忽然听到有人喊救命。荣王世子等人自然不会以身犯险,却叫侍卫们打马过去看一看。而侍卫们很快就提着一个战战兢兢的年轻人回来了。   此人不是别人。   若是沈昱在这里,肯定能将他认出来。   此人正是施钺。   当然,他现在不叫施钺了。归了赵家后,他现在的名字叫赵世静。他虽然不见得认识荣王世子几个人,但会看马车上的徽记,会看各人身上的服饰。知道这是一帮宗室后,赵世静顿时觉得自己得救了,大喊:“赵家要害我性命!”   赵家?   荣王世子等人的耳朵瞬间立起来了。   荣王世子和蔼可亲:“光天化日,朗朗乾坤,你有何冤屈,只管说来。”   宗室在世家手里吃了那么多亏,现在听说世家要害人,哪里愿意错过这个机会?在荣王世子眼中,一身狼狈的赵世静就是一支可以射向世家的利箭啊!   赵世静一身是伤,要不是他命不该绝,这会儿已经死了!   人在经历过生死危机后,很多时候脑子是一团乱的。就好比说赵世静现在就认定了是赵家在害他。除了赵家,再没有别人!而赵家要弄死他,那他唯有紧紧扒住宗室,才有可能活命!赵世静恨不得立刻让荣王世子看到他的价值。   也不怪赵世静会有这种认知。   他之所以会被认回去,原本就是因为赵家想利用他来对付沈昱和沈丞相。结果那日在东留园,好好一个算计,里里外外都算到了,绝无可能出错的,但就是让沈昱逃了过去!事情没办成也就算了,赵家还得捏着鼻子认个外室子。   话又说回来,就算当日赵世静成功算计沈昱,他被接回赵家也是悄悄的。   但赵世静不这么想。在他心中,他本该风风光光地回去赵家,毕竟他的亲爹是赵家家主的亲弟弟!结果呢?他只能以一个旁支落魄户的身份回去。赵世静把一切不顺都怪到了沈昱头上,于是,他又想尽办法安排了第二场算计,就是那个遗落的荷包和伪造的情信。万万没想到,又被沈昱顺顺利利逃了过去!   沈昱是逃了,赵世静的处境却越发艰难了。   赵家认识到他惹了祸,又觉得他的身份不能见人,直接让他“病”了。他被关在黑乎乎的屋子里,窗户都不能开的,一“病”就是小一个月。再然后,他就听说自己“久病不愈”是“福气不够”,要被退回旁支了。他心里的怒火越积越盛。   他原本也是太学学子,是有功名在身的啊!在许多人眼中,他分明也是一个前途无量的少年英才!结果当他舍弃那些回到赵家后,却什么都没有得着!明明是赵家主动要认他的,现在却又让他变成旁支,他还能有什么前途可言?   他甚至都不能重新去参加科考!因为赵家担心昔日同窗会认出他这张脸!   赵世静觉得自己这一生都被赵家毁了。他完了!这是赵家害的!而且他已经很久没有见到生母了,问亲爹,亲爹说生母被好吃好喝的养着,但赵世静始终见不到她,总疑心她被害了。到后来,亲爹都不见他了。他被彻底放弃了。   赵世静不想回旁支,但恳求无果,到了日子依旧被强行塞进了马车。马车驶出城外,到了人烟稀少处,忽然出现杀手要杀他,而且那杀手似乎是冲着他脸来的,想要把他的脸划得面目全非,他第一反应就是……这是赵家派来的!   赵家见他没了利用价值,决定彻底弄死他!死了都不能叫人认出他!   “杀手”特别有技巧,看似心狠手辣,对赵世静毫不留手,但总能让赵世静死里逃生。赵世静还觉得是自己运气好。那一刀砍过来,若是砍在他身上,他就死定了,结果他躲了一下,那刀砍在马车上,反而叫马得了自由。赵世静骑上马就逃,结果马腿被射中,他从马上摔下来,本来也以为要死的,却正好摔在一堆落叶上,旁边正好是一处斜坡,他顺着斜坡滚了下来,又顺利逃过……   就在刚刚,赵世静觉得自己必死无疑,结果有人听到他的呼救声,又把他救了!赵世静对赵家的恨已经超过了一切!老天爷都不让死,他一定要报仇!   他对一群宗室说:“我乃赵家子,知道很多世家阴谋,赵家要杀我灭口!”   荣王世子等人:“!!!”   哦豁,真是老天有眼、太/祖保佑!赵家,你给我等着! 第一百零八章   在这群打算去郊外跑马的宗室中, 荣王世子的地位是最高的。他爹荣王是皇上的叔叔,他是皇上的堂哥!所以大家都默认把赵世静交由荣王世子处理。   正当荣王世子打算把赵世静带去自己的地盘,忽然有个机灵鬼说:“咱可不能把他留在自己手里啊!世家诡计多端, 咱要是扣留了他,回头世家说咱对他威逼利诱怎么办?到时候不仅不能扒了世家的皮, 反而叫他们反咬一口。”   “那你说怎么办?”荣王世子说。   “咱们应该大张旗鼓地把他送去……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就送去大理寺吧!”机灵鬼想着近来的所有事都是从花瓶案开始的, 而在花瓶案中, 世家不就把几个涉案的宗室小辈送大理寺了吗?他们完全可以仿造花瓶案行事。   立即有人应和道:“这个法子好啊!到时候别管大理寺那边审出了什么, 反正咱们半点没沾手。世家可不能睁眼说瞎话,说是咱们故意陷害他们的!”   荣王世子听劝, 也觉得这个法子好极了。   于是他们一群人带上赵世静, 吹锣打鼓似的去了大理寺。别误会, 没真的吹锣打鼓, 但一路上热闹极了, 荣王世子等人恨不得遇见一个人就和他们说:“知道这马车里坐的是谁吗?是赵家人!他在京郊被人追杀, 是我们救了他!”   便有人问了:“追杀?真的假的?”   “当然是真的!要不是这小子命大, 正好赶上我们今日出城跑马、带齐了侍卫, 他早就是死人一个了。哎,救人救到底, 我们打算把他送去大理寺。”   又有人问:“为何被追杀?”   “这问题问得!我们哪知道啊!杀手又不是我们派过去的。不过我们心里也好奇着呢,所以打算把他送到大理寺, 大理寺肯定会帮着查清楚真相的。”   因着这份高调,等荣王世子一行人抵达大理寺时, 消息已经彻底散播开来了。荣王世子在大理寺外下了马, 对着大理寺卿似笑非笑地说:“大人近来可好?听说大人官声清明、为人公正, 本世子甚是佩服。来, 此人名为赵世静,受害者就是他了,想来大人一定能帮他讨回公道。瞧好了啊,赵世静现在还是活蹦乱跳的。若是过一两日叫本世子听说他病了之类的,本世子可不依的。”   大理寺卿:“……”   好一番阴阳怪气的话!大理寺卿面无表情地想,他明明是忠于圣上、忠于国法的,在荣王世子口中,他仿佛是个奸佞小人。啧,宗室果然就是不讨喜。   赵世静就这样被转交给了大理寺。赵世静眼神不安地看向荣王世子,他现在谁也不敢信。但毕竟宗室和世家敌对,相对来说,宗室肯定值得信任一点。   荣王世子好脾气地说:“你就安心在大理寺住下,我每日都会来看你的。”   赵世静差点没被这话噎死!   还安心在大理寺住下?都进大理寺了,哪里安心得了!他这会儿已经慢慢从死亡的阴影中走出来了,脑子里终于可以思考除报仇之外的事情了。他发现自己的处境非常不妙。不告赵家肯定是不行的,赵家都派人杀他了,若是他不告赵家,他就在宗室那里彻底失去了利用价值,宗室不会保他;但如果告了赵家,无论是告赵家买通衙门伪造他的身份,还是告赵家陷害沈昱,他都把自己告了进去,事了之后,他还有什么前途可言?不到万不得已肯定不能这么告!   赵世静拼命地思考着,试图给自己挣一条活路。   像他这种自私自利的人,不见棺材是绝对不会落泪的。   还别说,真被他想到了什么。等被送去审讯室,赵世静说:“我要见顺国公府的主事人。赵家要杀我,此事和顺国公府有关。见到人,我才会说话。”   “这也太自觉了!”密切关注此事的曹枋恨不得用力拍自己的大腿。   从颜楚音口中得知施钺假死后,曹枋就一直安排人不错眼地盯着赵家。他通过仔细的排查确认了施钺便是赵世静。得知赵家要把赵世静送回柔河那边,曹枋的计划就慢慢铺开了。把荣王世子哄去郊边跑马的是曹枋的人。追杀赵世静的也是曹枋的人。一切都如他所料,荣王世子顺顺利利地“救”下了赵世静。   等赵世静进了大理寺,曹枋正想着该用什么方法扯出宗室女与顺国公嫡幼子和离的旧事,万万没想到,他还没开始引导,赵世静就主动往那方向靠了。   在荷包情信那局中,赵世静既然想到了要利用赵十一姑娘,想来赵十一的身世在他眼中并不是秘密。这约莫是他进入赵家以后,从赵家内部探知到的。   当年的真相其实很简单,赵十一的亲娘在出嫁前便有一个心上人,此人正是赵家人。当那个时候,都知道皇上对世家心存不满,宗室里但凡想要安稳过日子的,怎么可能会把女儿往世家那边嫁?不怕得罪皇上?因着父母之命媒妁之言,赵十一的亲娘就嫁到了顺国公府。顺国公府里都是一些铁骨铮铮的硬汉子,唯独她嫁的那个人除外,那是一个被母亲宠坏了的没有正形的纨绔。赵十一的亲娘心里越发失望,也越发怀念未嫁前的心上人。而她那个心上人呢?本就是处处留情的性子,知道已婚少妇仍对自己怀着绮思,他心里只有得意的。   也许是上香的时候遥遥对视,也许是在酒楼喝茶时的惊鸿一瞥,反正赵十一的亲娘就这样和未嫁前的心上人眼神对上了。恰在那个时候,顺国公府的嫡幼子作为一个天不怕地不怕的头号纨绔,可能在某个场合发表了一些不喜世家的言论——顺国公府从来站的都是皇上的立场,皇上不喜什么,他们便不喜什么——这话叫赵十一亲娘的心上人听去了,心里便起了一种阴暗的报复念头。   那心上人故意给了赵十一的亲娘一些暗示,叫赵十一的亲娘以为他心里是有她的,只可惜两人有缘无分,她先背叛他嫁了别人,他只能独自黯然伤神。   此人原本只是想要给顺国公的嫡幼子找一点不痛快。你敢瞧世家不起?岂知你妻子心心念念的都是我!他根本没想到,赵十一亲娘的胆子竟然那么大!   后来的事情大家便都知道了,忽然传出各种消息说顺国公的嫡幼子不是个东西,赵十一亲娘委委屈屈地和离了。宗室那会儿是真心觉得自家孩子受委屈了,一个个气得不行。再后来,赵十一亲娘改嫁心上人,事件又有了些反转。   但在大众眼中,此事始终是一个不清不楚、不详不尽的罗生门。   在曹枋的安排下,顺国公府嫡幼子直接出现在了赵世静面前。赵世静咽了咽口水,很努力地和他谈条件说:“只要你答应护我周全,并在事成之后给我换一个清白身份,我便可以给你作证,当年的事,你是彻头彻尾的受害者。”   顺国公府嫡幼子皱着眉头说:“我不信赵家人的话。”   这样的态度反而叫赵世静更放心了一些。他一脸悲痛地说:“我和赵家也有仇!我们是一边的!我亲娘可能已经为赵家所害了!如果可以选择,我宁可不是赵家人!”这话里许是有几分真心。但赵世静的真心其实从来都不值钱。   赵世静是从哪里知道真相的呢?   他的亲爹是赵家现任家主的亲弟弟。赵家现任家主的地位很稳固,动摇不得。但赵家主有个在他人看来致命的问题——他子嗣不丰,只有两个女儿。人人都觉得赵家主肯定要从兄弟中过继,谁被他过继,谁就是赵家下一任家主。于是,为了能将自己孩子过继到赵家主名下,赵家内部便很有一些乌烟瘴气。   赵世静的亲爹一心想让自己儿子过继,想得都快疯了!别误会,他当然不是想把赵世静过继了,他还有更心爱的嫡子呢。赵世静只是他忽然想起来的觉得可以用来立功的工具而已。偏偏赵世静亲爹的嫡子并不是格外优秀,下一辈中最优秀的竟然是赵十一的继爹赵南风那一边的,是赵南风嫡亲兄长的儿子。   赵世静的亲爹生气时没少说那边坏话。偏偏赵南风的嫡亲兄长很是不错,在赵家很得人心,他的儿子也确实优秀。那一支中,最大的问题唯有赵南风和宗室女的婚姻。赵世静亲爹拼不过竞争对手,只能私底下骂赵南风那对奸夫□□出气。本以为这话在自家说说没问题,哪想到赵世静说背叛赵家就背叛了?   现在赵世静就想捏着这个事情当自救的梯子,想扒上顺国公府。   他急切地说:“我有证据!我知道赵十一亲娘还没和你和离的时候,赵南风就落了一枚玉佩在她那里,她就是拿着玉佩要挟他娶她的!”赵南风当时只想给顺国公府难堪,哪里就真的愿意娶一个再嫁女了?还是一个恶毒的,为了和离让丈夫名声尽毁、又害丈夫昏迷不醒的女人!还不是因为有把柄落在那女人手里了!那枚玉佩对赵家人来说可能很重要,似乎可以证明赵家人的身份。   这枚玉佩一直被赵十一亲娘捏着。她后来也觉出情郎的虚情假意来了,但她不甘心!也不可能再和离第二回 。于是这么多年一直拿捏着赵南风。只要找到玉佩,就可以证明他们俩早早勾搭在一起了。顺国公府也就能狠狠出气了。   曹枋站在隔壁房间里,发出一声满足的喟叹,冲负责记录的小吏点头。   听见了没有?玉佩!赶紧记录下来!   小吏就在纸上写道,某年某月某日某次审讯,某人招供说有玉佩一枚,此玉佩是何种形状、何种质地,有何重要意义,它在何种情况下为某人所得……   赵世静其实并不知道玉佩藏在哪里,就知道有那么一枚玉佩存在而已。赵十一的亲娘是某县王的女儿。县王已经是宗室内最末等的爵位,县王的儿女没有封号。曹枋把赵十一亲娘当嫌犯,指点小吏说:“继续记上,就说是赵世静招供的,此玉佩经由嫌犯奶娘的手送回了县王府中,藏在县王东北角的……”   小吏:“???”   小吏小心翼翼地说:“他没招这个……”   “他招了!”曹枋斩钉截铁。   小吏:“……”   懂了,小吏乖乖地在纸上书写起来。 第一百零九章   因着荣王世子的高调, 赵世静刚被送到大理寺,赵家就得了消息。   虽然不知道具体发生了什么事,但赵家至少可以确定一点, 杀手肯定不是他们派去的。赵世静毕竟是赵家子嗣,虽招惹了些麻烦, 但赵家还不至于要了他的命。赵家理所当然地认为这是宗室搞出来的阴谋,是荣王世子贼喊捉贼。   赵世静的亲爹惊慌失措。因为最初的那些事情, 安排赵世静假死之类的, 都是他一手安排的。若是赵世静在大理寺撑不住说出了真相, 他绝讨不了好。赵世静的亲爹只得硬着头皮去找赵家主哭求:“大哥,你可一定要帮帮我啊!”   他这会儿对赵世静恨得不行!   本以为这个外室生的儿子年纪轻轻就凭自己的本事拿到功名、进了太学, 是个能为的, 接回家来多少算一个助力, 结果没想到他干什么都不成, 现在还被宗室送去大理寺了!早知如此, 那日就不该与他父子相认!只当没生过他!   他却不知道, 他心里是如何恨赵世静的, 他大哥赵家主就是如何恨他的。   赵家主对这个弟弟已经没什么耐心了。毕竟是他的同胞亲弟, 按说当哥哥的应该凡事给弟弟打点好了,可弟弟实在扶不起来。扶不起来本也没什么, 你老实当个富贵闲人也行。偏不!偏要跳上跳下,办了许多自以为聪明的蠢事!   赵家主恨铁不成钢地说:“你膝下又不缺子嗣, 外室生的孩子,各方面再好在出身上就已经输了, 有什么好接回来的?真想接回来, 随便寻个理由先把他往柔河老家一送, 再做其他安排。你可好, 直接在京城中弄了一场火灾!”   这里可是京城啊!你真以为赵家还是百年前的赵家吗?   面对痛哭认错的弟弟,赵家主厌恶地皱着眉头。他心里十分明白,赵家此次肯定不能全身而退了。作为家主,他只能尽可能地把家族的损失降到最低。   赵家主很快就做好了决定。   他要牺牲这个愚蠢的胞弟了!所有违法乱纪的事情都是胞弟做的,是他年轻时管不住□□,偷置了外室;是他在儿子长成以后舍不得子嗣,于是弄了一场火灾安排赵世静假死;是他太过宠溺赵世静这个自小吃了很多苦头的儿子,所以由着儿子去陷害沈昱……其余的赵家人对此都是不知情的,都是无辜的。   当然,就算找好了“罪魁祸首”,整个赵家的名声还是会跟着往下跌。   但没有关系。他作为家主只需要做出羞愧的样子,在人前不断为了胞弟的事道歉,自责于没有约束好每一个族人;其余赵家人也不急着撇清自己,同样做出羞愧的模样……世人便不会过分苛责赵家,赵家的名声慢慢就能恢复了。   赵家主的反应还算快,然而他万万没有想到,赵世静招供的根本就不是他本人假死的事,而是多年前的赵南风勾引当时是顺国公儿媳的县王之女的事!   赵家还想保全自己的名声?   你去问问朝中的武勋吧,看他们答不答应!   曹枋的动作很快。前脚拿着口供叫赵世静按了手印,后脚就去县王府把当年赵南风遗落给县王之女的玉佩以及一封言辞暧昧的情信收缴了,随后就直接安排大理寺的人去了赵家,把赵南风和县王之女抓了起来,投放到了监狱里。   与此同时,消息也迅速散播开来了——   《惊!当年县王之女和顺国公府嫡幼子和离的真相竟是……》   顺国公府的嫡幼子一下子成了大家眼中最惨的男人。他是真惨啊,当年不仅名声尽毁,还差一点死了。而县王之女也成为了人人唾骂的毒妇。而最可恶的就是赵家的赵南风!仗着自己有几分才学,竟然毫无廉耻地勾搭有夫之妇!   此时的男人大都瞧不上女人,觉得女人成不了大事。这种观点显然不对,是属于会被时代抛弃的陋习。但在这个事件里,人们瞧不上女人,反倒是叫赵家掉入了更深的舆论深渊。人们忍不住想,当年的那些事,说顺国公府嫡幼子家暴,又说他包养外室、淫遍了妻子身边的丫鬟,真是毒妇一人安排的吗?赵南风真的没有插手吗?唯有赵家参与了,才能叫顺国公的嫡幼子辨无可辨吧?   于是整个事情的性质一下子上升了,变成了赵家蓄意陷害顺国公!   不等别人反应过来,现任定国公也就是曹录的亲爹,再次跑去皇宫抱着皇上哭了。呜呜,我的大侄子(指顺国公嫡幼子)好可怜啊!要不是他运气好,他当年就含着冤屈死了啊!我大侄子要是死了,我大兄弟(指顺国公)远在西北听到了噩耗,伤心欲绝之下万一被异族趁虚而入怎么办?皇上,你绝对不能放过赵家啊!赵家肯定是和异族勾搭了,才会使出如此毒计,害我朝忠臣啊!   谁说只有文臣会扣帽子的?   定国公这顶帽子扣得不就很好嘛!他本就是混不吝,又没有领实职,当然什么话都敢说了。若有人非要因帽子太大和定国公计较,纯属是吃饱了撑着!   在当年的和离案中,武勋之所以没发话,是因为缺少关键性证据。但现在不一样,各类证据已经齐了。赵南风和县王之女被投进监狱,他们哪里吃得住苦头?若是这些年两个人恩爱也就罢了,偏他们已经成为一对怨侣。为了保全自己,他们可不是把所有罪名都推到对方头上去吗?在赵南风口中,他是无辜的,他什么都不知道。在县王之女口中也是如此,她被赵南风骗了,是赵南风蓄意勾引她,也是赵南风给她出主意让她去陷害前夫,总之都是赵南风的错。   现成的证据摆着,武勋哪里还坐得住!   很快,顺国公府里那位常年吃斋念佛的老夫人(现任顺国公的亲娘)也递牌子进宫了。这样一位德高望重但平日里十分低调的老夫人,难得进一次宫,不仅两宫太后亲自接见了她,就连皇上都专门跑到太后宫中去对老夫人问好。   平国公私底下说:“老夫人还是留手了。我若是她,见什么太后啊!我就应该按品大妆,带着御赐的金鞭,抱着历任顺国公的牌位去前朝求见皇上!”   “你这法子……爽确实是爽了,但事后难免叫人觉得顺国公府小题大做。皇上明摆着是要为顺国公府做主的,老夫人很不必如此决绝。老夫人之所以求见太后,”景福长公主感慨说,“她不是对赵家心软,是为现任顺国公着想啊。”   夫妻俩聊了一会儿天,才注意到颜楚音在神游。   平国公忍不住把自己吃剩的桃核朝儿子丢过去。到底是亲爹,这么大一个桃核刚好砸到儿子的额头上,虽然最后收了点劲,没把儿子砸疼,但还是吓了颜楚音一大跳。小侯爷捂着额头,气得找公主娘告状:“娘!你管管我爹啊!”   迎上公主的视线,平国公忙对妻子解释说:“是音奴太没用了,我像他这么大的时候,别说是一个桃核,就是骑在马上躲避箭头,我能连躲七支箭!早些年我说什么来着?该叫音奴好好练练武的,偏他总三天打鱼两天晒网……”   颜楚音更气了:“你和我比算什么本事!有胆和顺国公比!”   平国公最近忙得要死。而他忙碌的源头……就落在亲儿子身上!是颜楚音向皇上提议要在军中展开各类教育,所以整个兵部参与了相关课程的编写。这个太重要了,直接关系到军中未来的发展和中央朝廷对边防军的控制。平国公作为兵部的大头头,很多事情不能都推给手下,这些日子恨不得就住在兵部。   明明兵部离家也不远,但平国公都忙得好些日子没见着公主了。   因此丢个桃核给儿子怎么了,抒发一下中年男人的怨气而已,再说不是收着力道嘛!可儿子竟然还不服气,竟然还要对着妻子告状……平国公直接站起来,颜楚音立刻跳起来朝门外逃去。平国公一把抓住儿子,三两下制住了他。   公主娘在一旁哈哈大笑。   颜楚音后悔了,他小时候为什么没有坚持学武啊,要是当年坚持了,他现在就能反制亲爹了!他挣扎了好久,见实在挣不开就放弃了,生无可恋地说:“爹,要不然你放开我,我站在那里给你砸,你再砸我三下,我保管不躲开。”   “好了好了,别闹了。你看看别人家里,谁和你似的,整天欺负儿子,抓儿子和抓小鸡崽子似的。”公主娘两边各打五十大板,丈夫儿子谁都不偏袒,“音奴你也是,前面发什么呆呢?你爹难得能有一日休沐,你心思还飘走了。”   颜楚音理直气壮地说:“我那怎么是发呆呢?我是替沈昱高兴!”   公主娘噎了一下。孩子大了,开始有自己的生活了,陪父母聊天的时候,都正大光明走神去朋友那里了。还不能说他不是!哎,雏鹰开始长出硬羽了!   颜楚音是真替沈昱高兴,他觉得皇帝舅舅太厉害了!有时候事情的先后顺序非常重要。赵南风和县主之女的事放在前面,之后再爆出赵世静假死,又说他用情信陷害沈昱,就会叫人觉得整个赵家都不是好东西,上梁不正下梁歪。   赵南风当年刻意勾搭有夫之妇,而赵家还有别人偷置了外室,并且不惜代价地把外室子接回家中——给人一种赵家在女色上一直不严谨的感觉,类似的事情竟然再三发生;赵南风当年借县王之女陷害顺国公府,赵家现在又有人用情信陷害沈昱——给人一种赵家始终用男女关系陷害别人的感觉。纵使兵不厌诈,成大事者不拘小节,但赵家这种手段也太下作了,是个人都该唾弃他们!   哪怕赵家其实还有很多人是守着道义的,但那又如何?   赵家的清誉彻底完啦! 第一百一十章   短短半来个月, 赵家便很是经历了一番动荡。   真正因为犯罪而被抓起来的赵家人,其实只有三个。一个是昔日勾搭县王之女并刻意构陷顺国公府的赵南风,一个是故意在京中弄了场火灾为赵世静安排假死的赵世静他爹, 还有一个便是赵世静。他陷害沈昱的事到底没能瞒住。   赵家几百口人,却只被抓了三个, 所以赵家不至于满门倾覆。   但赵家的清誉是彻底没有了!   世家如今最大的倚仗是什么?就是他们的“清誉”!他们自诩是天底下最守礼的人。“礼”就是立世的根本。因为“礼”,他们才能始终摆出高高在上的姿态。   结果……呵!   当然, 如果赵家没有得罪武勋, 那么只要他们脸皮够厚, 努把力熬过这段最艰难的时间,熬个几十年、上百年, 日后未必不能把清誉捡回来, 反正他们的祖宗基业还没丢。但是, 谁叫赵南风和县王女案中的受害者是顺国公府呢!   顺国公府是武勋中少有还握有兵权的, 是武勋的标杆!   武勋咬得实在太紧了, 宗室那边也跟着落井下石, 赵家不得不转让部分利益以换取平安。赵南风和县王女一案中, 按说宗室也是丢人的一方, 但宗室在此之前已经被皇上整顿得差不多了,剩下的人都老实如鹌鹑, 武勋也给皇上面子,所以只咬赵家去了。而宗室那边呢?为了把自己择干净, 也跟着咬赵家。   清誉大损的赵家就如同老虎暂时失去了利爪。赵家主还算是个有决断力的人,挣扎了十余日后决定放弃京城中的势力, 带着全族的人退守回柔河老家。   回老家容易, 再想回到京城就难了。   赵家离开京城的那日, 一路上都有人指指点点。很多平民老百姓不懂那些政治上的东西, 只知道赵家人勾引人/妻,顺国公府代代保家卫国多了不起了,赵家人竟然寡廉鲜耻去勾引顺国公府的媳妇子,他们瞧见赵家车队便忍不住吐了口唾沫在地上。还有一些读书人,此前可能还向往过赵家家学,这会儿却摆出不愿和赵家同流合污的姿态,站在道德制高点上批评赵家是一群伪君子……   颜楚音没去凑这份热闹。   除去立场问题,其实赵家人中也不乏君子端方者,各方面都很出众。好好一锅粥就被赵南风、赵世静等有限的几颗老鼠屎坏了。想想赵家先人中出过的名流,想想赵家今人中的佼佼者,颜楚音便没有什么“痛打落水狗”的心思了。   但立场问题又是绝对不能不考虑的!既然赵家与其他世家联合,妄想主导天下大势,又赶上赵家有人持身不正,就别怪皇上因势利导叫他们得此下场!   “你说,世家中明明有那么多的那么多的人才,他们好好走科举之路,进士及第后好好当官不行吗?非要举着世家的名头搞七搞八。”颜楚音叹着气。   沈昱摇了摇头:“因为他们自小接受的教育便是家族高于一切。”家族高于一切,所以家族利益高于一切利益。什么忠君,什么爱国,都排在家族后面。   “赵家退回老家了,其他世家应该会老实一点了吧?”颜楚音又叹。   “大约吧。”沈昱心里却想着,赵家这次离开京城,割舍了无数利益,那些利益也不全是被武勋和宗室拿走的,大部分明明就是被其他世家拿走的。毕竟世家联姻频繁,牵来扯去都是亲戚。交割利益的时候,赵家应该是半被动半主动地献上。被动是因为他们确实保不住那些利益了。主动是觉得把利益出让给亲戚,日后指不定能得亲戚几分照拂,但其实已经掉入群狼口中的肉……群狼绝对不可能再吐出来!赵家离京,其实是给世家联盟撕开了一个很坏的口子。   今日世家吞食了赵家,岂知明日被吞食的又是谁呢?   沈昱越发觉得今上心思深沉。此一局中,皇上维护了顺国公府,整顿了宗室,又清退了赵家,割裂了世家与其他势力的联系,为世家联盟埋下隐患……   一举数得啊!   沈昱越琢磨,越觉得皇上了不得。   好在今上不是那种刻薄寡恩、心思多疑的人,在他手下为官,稍微有一点私心都没关系,只要在大局上立得住、站得稳,皇上就一定会重用。对于臣下来说,这样的皇上显然是个好皇上。而且天下之势终究是倾向于皇上的……   “听说赵世静不老实,想要见你?”颜楚音的语气中带着一丝轻蔑。   “我没去见他。”沈昱平静地说,“没什么好见的。”当年的好友走到如今这份上,换作别人定会有番感慨。沈昱却非常平静。赵世静已不能影响他分毫。   判决下来的时候,邬明没有忍住,跑去见了赵世静。   当年在太学,沈昱、邬明和赵世静三人最为要好。邬明稍微有一些书生的天真,得知赵世静假死,还几次三番的陷害沈昱,他觉得特别愤怒,也特别失望。他去见赵世静,本想把人大骂一顿,骂他狼心狗肺,骂他愧对沈昱。结果赵世静就像是疯了一样,在牢里叫嚣着要见沈昱,一时说沈昱对不起他,一时又叫沈昱救他之类的。邬明非常失望,最终一句话没有说,就从牢里离开了。   邬明是悄悄去的,又悄悄地回,从没有因这事找过沈昱。   这便是邬明的分寸。   “挺好的,我还想劝你别去见他呢。不见就对了。”颜楚音说,“他甚至都不配称之为是你的对手,所以他的惨状没什么好看的,你要是去看了他,反倒是给他抬位了。至于他可能会有的忏悔之类的,也没什么好听的,就让他对着牢房里老鼠和臭虫忏悔去吧!”沈昱凭什么去见他啊,难不成就为了让他心安?   对于赵世静来说,沈昱对他的无视,才是一种最为持久的打击。   沈昱摸得准颜楚音的心思,笑着说:“这次真的多亏你了。赵世静万万想不到,我有你护着,所以他不仅没有损害我分毫,反倒是把他赵家全坑了。”   颜楚音果然爱听这话。不过他想说的话被沈昱说去了,只能假意谦虚起来:“其实我也没做什么……哎,其实都是皇舅舅的功劳,他帮咱们出得头。”   “还是要郑重地谢谢你。”沈昱笑着。   颜楚音兀自高兴了一会儿,又想起一事:“夏假要来了,你有什么打算?”今年的夏天有些热,估计皇上会移驾避暑山庄。皇上去了,肯定会把两宫太后、皇后等人带走。那颜楚音肯定也要跟去。避暑山庄离着京城不算特别远,从早上出发,行上一日的车马,晚间便能到了。那边比着京城要凉快好多。   颜楚音抢着说:“我应该会去避暑山庄!”   沈昱装作没有听出话中的深层含义,只说:“去避暑山庄很好啊,听说那边的景致非常不错,你可以好好玩。至于我,应该会留在家中专心备考吧。”   “天气这么热,怎么专心得了?”   “心静自然凉。”沈昱装作没有看懂颜楚音眼中的期望,一副不解风情的样子,“再说我家有冰窖,藏了足够的冰。因着家里人少,夏日的冰总会够用。”   “可是今年格外热,你不觉得吗?这么热,冰真的够用吗?”   沈昱装出认真思考的样子,在颜楚音期待的眼神中,点着头说:“应该是够用的。往年的冰都会用剩下。今年格外热一点,冰用起来应该刚刚好吧。”   颜楚音:“……”   丞相大人不是格外节俭的吗?!为什么家里要藏那么多冰!   颜楚音不甘心地说:“丞相难免要在家中招待客人,到时候人来人往的,你待在家中真的能够安心读书吗?秋闱马上要到了,我还等着你拿头名呢!”   沈昱忍笑忍得好辛苦,还是那副不解风情的样子,反问道:“你忘了?皇上若是计划去避暑山庄,那我祖父肯定会跟着去。若真有人想要求见祖父,到时候肯定会跑去避暑山庄寻人。我在家中待整个夏天估计都见不到几个人。”   颜楚音:“……”   颜楚音终于忍不住了,直接说:“我觉得你也可以去避暑山庄啊,我在那边有一个院子,种了一片青竹。你要是去了避暑山庄,可以跟我住在一起。”   “只怕没法和你一起住。”沈昱这次真不是故意的了,“你住的地方肯定临着圣驾,哪里是一般人能住的?我就算真去了避暑山庄,也是跟着我祖父住在外庄。”避暑山庄分了内庄和外庄。皇上去避暑的时候,每回最少都要在那边住一个月,肯定要把内阁带过去,要不然都没法办公了。但皇上住在内庄,而内阁的大人和其他的大人则全都住在外庄。外庄也有避暑的效用,住得很舒服。   颜楚音这才想起内庄还住着后妃和公主,叫沈昱这样一个外男常住确实不好。但他仍是高高兴兴地说:“行,那就这么说定了,你也去避暑山庄度夏!”   沈昱愣了一下,这次终于忍不住了,大笑起来。音奴太会钻空子,直接顺着他的话就把他去避暑山庄的事定了下来。所以音奴这么盼着和他一起度夏?   “去的那日,丞相肯定是要伴驾的,你别单独准备车马了,坐我的就行。”颜楚音高兴极了,“你只需要带上想看的书,其他都不用管,由着我来安排。”   沈昱的心一下子柔软下来,应了声好。 第一百一十一章   不知道为什么, 沈昱发现自己特别爱逗颜楚音。   他在别人面前根本不是这样的。   身为太学四公子之首,虽然沈昱从来不用这个名头自夸,但这确实可以证明沈昱在其他人面前向来都恪守了君子之仪。他要是见一个人逗一个人, 对谁都充满了恶趣味,那就算他才学再好, 也不可能叫他成了太学四公子之首啊!   唯独在颜楚音面前,沈昱好像变得不一样了。   明明能将颜楚音的心思摸得准准的, 可以每句话都顺着他的想法说, 成为颜楚音眼中一等一的知心人, 沈昱偏不!他偏偏要反着说,逗得颜楚音着急起来, 他便觉得开心了。当然, 他不会逗得太狠, 到最后还是会顺着颜楚音的。   沈昱心里很清楚, 这似乎有点“欺负”人了。   但那又如何?   他完全不想改!   反正徐春生不在, 音奴并不知道自己被逗了……想到徐春生, 沈昱很是关心地问:“徐姑娘近来如何了?你有没有去看过她?她换了生活后可还习惯?”   “去看过她两回, 她好似又长高了一些。”颜楚音知道徐春生如今忙的那些东西不好外传, 他去见徐春生时便从不问差事上的事,只看徐春生气色如何。   沈昱道:“挺好。”   沈昱很喜欢在颜楚音面前聊起徐春生。倒不是说他有多关心徐春生——当然关心肯定还是有的, 他也盼着徐春生越来越好,能不负才华、一展抱负——更多的是因为沈昱非常清楚, 徐春生和她所掌握的那些知识都太过特殊了,她被皇上安排的人接走以后, 便成了皇上手里的一张暗牌。她的存在是不好大规模外传的。不说以后如何, 至少在当下, 所有知道徐春生的人都要为她保密。   在这样的情况下, 颜楚音还能找谁去聊徐春生呢?哪怕是在最好的朋友曹录、婓鹤等几人面前,颜楚音都不好提起徐春生这个人。他能找的唯有沈昱。只有沈昱,已经知道了徐春生的特殊。和沈昱聊徐春生,不用担心秘密外泄。   这就让沈昱显得特殊起来了。   沈昱还主动提及徐春生,不动声色地加深了这种特殊。日后当徐春生或是生活中遇到难处,或是差事上立了大功,颜楚音没法找别人聊,便只能来找沈昱。反正看颜楚音的意思,肯定不会抛下徐春生不管,他总有找沈昱的时候!   “这便是我的优势,曹录他们和我没法比。”沈昱心里有时会闪过类似的念头,“当然我并非故意争这个,没什么好争的,曹录他们也都性情有趣,我不仅与他们毫无矛盾,还与他们相处甚好。但有一处争先了总不是什么坏事。”   这会儿当着颜楚音的面,沈昱便说:“虽不好过问徐姑娘的差事,但她性情过分单纯,若她日后立功了,咱一定帮她记着,别叫人把她的功贪去了。”   “放心,有我呢!”颜楚音对着沈昱拍胸脯保证,“我一直盯着!”   临近夏日假的那几天,颜楚音找机会见了一下邓从雪,就是赵家那个替身老菩萨礼法上的曾孙。如今赵家退回柔河老家了,老菩萨却没有跟着走。实在是因为他年纪大了,快九十岁的人了,谁知道能不能挨过漫长的车马劳顿呢?   “老菩萨如今在何处修行?”颜楚音关心地问。   邓从雪有些感动,将最近的事情一一道来。赵家人一走,那条属于赵家的巷子便空了,屋舍陆陆续续卖给了别人。老菩萨搬去了城外的百舍庵堂。庵堂里住的几乎都是尼姑,按说不会接待男信众。但活到老菩萨这般岁数,都已经是九十来岁的老人了,性别早就模糊了。而且他也不是就住在庵堂里。邓家人想方设法地在庵堂附近买了半亩地,给老菩萨搭了屋子。老菩萨就住在那里。   颜楚音皱着眉头:“怎么不去寺庙?我看福国寺便很好!”   邓从雪忙说,其实有好几处寺庙表示愿意供养老菩萨,是老菩萨自己不愿意。邓从雪不好说赵家的不是,只隐晦地表示,赵家虽然走了,但还有一些可怜的被人遗忘的赵家人无处可去。都是女子,因各种各样的原因被关在家庙。   赵家阖族搬走了,家庙失了供养,这些女子便无家可归了。老菩萨果真是菩萨心肠,总觉得不好丢下她们不管,就把这一摊子事情都揽到了自己身上。   为着她们,老菩萨才选了在百舍庵堂附近安居。   颜楚音就像是听到了什么奇闻一样:“赵家怎么做事的?就算这些女子犯了错误被关家庙,那不也是赵家人吗?他们就这样丢下家里的女子不管了?”   邓从雪有些尴尬,支支吾吾地说:“她们……额……多是小妾之类的……”   颜楚音懂了。小妾嘛,被送去家庙里的肯定是在内宅争斗中彻底输掉的,家里几乎没有人会念着她们了,难怪会被剩下。颜楚音这会儿还不知道,赵世静的亲娘也在这群可怜人中。赵世静折腾来折腾去,连累得他亲娘跟着受罪。   “我曾祖的意思是……不管怎么说,她们到底也算是赵家人,我们受过赵家的恩,自然不好丢下她们不管。”邓从雪说,“能照顾几分就照顾几分吧!”   “老菩萨心善。”颜楚音双手合十念了句佛号。   邓从雪笑了笑,眼中藏着一丝疲惫。他们家本就是靠着老菩萨才起来的,但赵家供养老菩萨的时候,每个月给吃给喝,逢年过节偶有打赏,银子却只有最开始的那一回,邓家靠着那点银子发家,算不得大富大贵。这次为了安置赵家家庙中的那些女人,他们又是置办地,又是盖房子,家里的活钱花了好些。   老菩萨是不当家不知油米贵。邓家人又一心想要顺着老菩萨。   但家里的银钱真的不多了!   颜楚音说:“你们一家都是善心人,若不然把这些女人往慈孤院一送,叫她们有了落脚之处,便算是做过善事了……”你家却一心要担负她们的生活。   邓从雪再次叹气:“她们……这些女人……哎,真是一群可怜人。虽不好道人是非,但我也不好瞒您,这些人中脑子清楚的没几个。真送去慈孤院,或者直接送去庵堂不叫人看顾,她们肯定受欺负……”到时候能有几个活下来?   “疯、疯啦?”颜楚音很是吃惊。   邓从雪点点头。   颜楚音心里一瞬间闪过了很多想法,最后通通化为一句,后宅倾轧真是可怕!好在他公主娘有先见之明。他公主娘说了,爷们长大了就正正经经地娶一门妻子,不许找丫鬟胡闹。说起来,他公主娘明明是金枝玉叶,但早些年不也吃过后宅倾轧的苦?这还是公主呢,就算先皇没登基的时候,那也是皇室女!   女子立世不易啊!   男子在家里被打压了,还能去外头挣活路?   但女人呢?   颜楚音近来长进了很多,虽然心里因这些事又看低了赵家几分,但不至于迁怒几个女子,从袖子里摸出一张银票,递给邓从雪说:“我没别的意思,就是想要供养老菩萨。老菩萨多福多寿,回头叫他多帮我家人念念经就好了。”   邓从雪一开始没敢收,但见颜楚音说得真诚,到底还是收下了。   颜楚音又给邓从雪出了主意:“我看你上过几年学,杂文会写吧?你就按照你家老菩萨的作息、饮食和修行习惯,写一个长寿秘籍……当然,咱不能说是长寿秘籍,不能说的这么直接,懂吧?你好好想想该怎么写,回头卖书!”   邓从雪大为感动,第二天就跑去城外找老菩萨了。   银票没有直接拿给老菩萨,因为老菩萨根本不会用钱,索性就买了一车生活物资。剩下的钱存起来,留着下次用。邓从雪对老菩萨说:“早些年误信流言还以为……太惭愧了!既然是流言,我就不该信的。现在看来,新乐侯真是一个好人啊!您每日做功课的时候,就带上新乐侯和他家人,为他们祈福。”   “谁?”老菩萨问。   “新乐侯。”   “那是谁?很大的官吗?”   “额……反正是一位了不起的贵人。新乐侯是景福长公主的儿子,那是皇上亲妹妹!他爹是平国公,从开国那时候传下来的爵位……总之很了不起。”   老菩萨立时激动起来:“皇上?”   “嗯嗯,没错!新乐侯就是皇上的大外甥!”   ————————   百舍庵堂最近添了一位年轻的师太。   师太也是命途多舛,出家前人称何张氏,死了丈夫被夫家赶出来了,娘家又不得回,拖着流产的身子进了慈孤院。在慈孤院里养了好些日子,她手里的积蓄越花越少,总不能坐吃山空吧?于是到处钻营想要找一份安稳的活计,后来不知道怎么的,听了几回佛法,她忽然就开悟了!从此以后一心想要出家!   师父怀着慈悲之心劝了几回,没把她劝回头,又见她确实有几分佛性,便帮她剃度,收她做了门下的弟子,还赐了法号给她。何张氏便成了知慧师太。   知慧师太虽然年轻,处事却很稳妥,帮着师父招待信众时,慢慢得了信众的青眼,名声渐渐传了出去……如今都知道她师父最得用的便是这个小徒弟。   知慧师太跪在佛前做着功课,仿佛很虔诚的样子。但其实……她心里闪过的全是一些谤佛的念头。啧,什么荤腥都不能吃,嘴巴里真要淡出个鸟来了!   “阿弥陀佛,佛祖勿怪。”大妮子也就是知慧师太吸溜了一下口水。 第一百一十二章   对于一些妄想着要成就大事的人来说, 什么老菩萨,什么知慧师太,都入不了他们的眼。却不知道, 当他们轻看这些小人物时,他们也被命运轻看了。   老菩萨得着了颜楚音的供养;大妮子本是一个被老管事觊觎的内宅丫鬟, 凭本事成了主家小妾,当她从小妾转为皇上密探, 离不开颜楚音创造的机会。   颜楚音暂时还不知道老菩萨心里的激动, 也不知道大妮子忙于“大业”, 他正欢欢喜喜地收拾东西,准备去避暑山庄度夏。平国公见到了儿子院子里的热闹, 多少东西搬进搬出的, 忍不住去问公主娘子:“音奴大张旗鼓地搞什么?”   “他在收拾行李。”公主说。   “收拾行李?”   “对, 他和沈昱约好了要去避暑山庄度夏。”   “避暑山庄他没少去啊, 哪回像这次一样折腾的?”平国公不解。   “重点是避暑山庄吗?重点是沈昱啊!”   平国公不信:“前几年也不是没约着朋友, 曹家那小胖子哪回不跟着一起去?婓家那小子就有一年没去……换成沈昱就这么激动?肯定还有别的事!”   夫妻俩正说着话, 颜楚音就从外头跑进来了:“爹!娘!咱家在避暑山庄附近还有多余的宅子吧?肯定有的吧?我想先派人过去把宅子收拾出来……”   公主问:“你不住清竹苑了?”   “清竹苑在内庄, 连着公主和后妃的住处呢, 沈昱住不了。”颜楚音伸手问他爹要房子,“外庄的老宅就留着给爹娘住, 分一处新宅给我,小点无所谓。”平国公府在避暑山庄附近有宅子, 伴驾的时候好方便住过去。颜楚音是知道这个老宅的,却不想住老宅。他想要重新找个宅子, 最好就他和沈昱两个人住。   平国公没好气地说:“你知道避暑山庄附近的宅子有多贵吗!”   颜楚音心里一寻思, 他的私库刚捐了没多久, 那边的房子要真那么贵, 买是买不起了,租还是能租的……他说:“家里没有多余的?那我想办法租个?”   公主娘知道儿子最近花销多,想起嫁妆里有一套房产就在避暑山庄附近,忙叫身边的女官将地契找出来。小侯爷开开心心接过地契:“太好了,我明日就叫人过去收拾……还得先把一部分书送过去,要不然到时候行李太多了。”   “书?你要带多少书过去?”公主娘问。   “也不多,这么大的箱子,三大箱吧!”颜楚音比划了一下。   公主娘:“……”   国公爹:“……”   公主娘不客气地说:“别做样子了!我还不知道你,那书怎么带过去的,回头肯定都怎么带回来,箱子都不带打开的。你又何必劳动下人累这一趟?”   “我又没说是我自己看的!”颜楚音理直气壮地说,“我给沈昱带不行吗?”沈昱那么喜欢看书,避暑这事是我邀着他去的,我不得给他万事安排妥当了?   颜楚音又想起什么,朝平国公伸出手去:“爹,去年过寿时,梁大人送你的那块墨呢?反正你也不喜欢,要不然给我吧?回头我有好东西也孝敬你!”   “谁说我不喜欢的?”平国公佯装不高兴。   “不是你自己说的吗?我记得你那个时候还骂梁大人装模作样呢,说他送一块墨是故意嘲笑你,明知道你不喜欢这些……哎,爹不喜欢的东西,我帮爹消灭了。”颜楚音嬉皮笑脸。梁大人是平国公的损友,两人关系其实不错的。   颜楚音凑过去给爹捏肩膀、捶背,他爹很快撑不住了,叫人把那块千金难得的好墨找出来,装盒子里送去颜楚音的院子。颜楚音没有停下,继续给爹捏肩膀、捶背,累得自己一身都是汗。他爹享受了半天,才装模作样地叫停了。   等颜楚音跑出去后,平国公问:“那墨……给沈昱用的?”   “这不明摆着么?音奴随你,要是他自己用,能为一块墨殷勤这许久?”   “咱儿子是不是对沈昱……嗯,是不是对他太好了一些?”平国公挠头。   公主想了想说:“其实沈昱对音奴也尽心尽意。咱儿子从小到大气坏多少夫子,但你看沈昱,给音奴当着小夫子,还觉得音奴好呢……这也是难得。”   平国公一想也是,音奴是实心眼,别人对他十分好,他能还十二分回去。当下便不觉得这个事情奇怪了,还为颜楚音与沈昱之间这样纯真的友谊高兴。   平国公便说:“音奴要是有想不到的,咱们得帮他们想着点。”   “还用你说。”公主嗔怪道,“我刚派人去找丞相府的下人问了,别的不多打听,只问沈昱饮食偏好、有无忌口之类的,到时候叫他吃些适口的,不用应和音奴的口味。”等去了避暑山庄,厨子肯定是从平国公府带过去的,这样用着比较放心。府里的厨子已经很能把握颜楚音的口味了,但不知道沈昱的偏好。   平国公顿时觉得自己也该做些什么,想了想说:“听说沈昱要参加今年的秋闱,每年科考时都有读书人被抬着出来的,全是体质太差的缘故。我瞧沈昱还好,不是那等虚弱的,气色比寻常人都要好些,但以防万一要不然安排一个武师傅过去?叫沈昱避暑时好好练练,不求练成什么高手,只求强身健体。”   平国公显然也有私心:“沈昱都练了,音奴肯定要陪着练。我看挺好!”   公主道:“这主意不错,太后千秋时,皇上赐了一块亲卫令牌给音奴,音奴确实该操练起来了,总不能日后去了亲卫营只能仗着家世降服他人吧?”许多武勋家庭的孩子,仕途起点便是圣上的亲卫营。皇上给了颜楚音亲卫令牌,不是真要颜楚音去当侍卫保护他,而是暗示颜楚音可以去结交自己的势力了。   公主捂着嘴笑得很开心:“有了沈昱做榜样,音奴肯定不会叫苦。”   顿了顿,公主又说:“就是怕耽误了沈昱读书。”   平国公说:“要不然我私底下请沈昱去酒楼坐坐,和他聊聊?反正我是觉得,即便读书人,也该练练身体。但若真耽误他看书……便是我的不是了。”   公主摇头:“可别!你真找了沈昱,叫沈昱怎么说?那孩子懂事,即便真耽误了他,也不会在咱们面前说出来。不如这样……你去和音奴这样说……”   既然这么喜欢沈昱,那就更要和沈昱互帮互助了。   读书上,他帮你;武学上,你要抓紧操练起来,日后才能保护他啊。 第一百一十三章   平国公按照妻子的意思和儿子来了一场男人间的谈话。   “等你的胳膊练得和我一样粗, 长到有一个半沈昱那么壮,沈昱肯定觉得站在你身边特有面子!”平国公按照自己的直男思维乱说一气,“他们读书人都这样, 嘴上说着武夫鲁莽,心里却很羡慕。你梁伯伯就特别嫉妒我的体块!”   颜楚音好几次穿到沈昱身上, 用他的身体洗过澡,还用他的身体仔细观察过那儿的大小, 别提有多了解沈昱的身体了。在他们这个正好处于快速成长期的年纪, 差两三岁便差了好多。颜楚音个子没沈昱高, 肩膀没沈昱宽,胳膊没有沈昱粗, 连那地方都不如沈昱雄伟……听了国公爹的话, 只觉得十分心动。   颜楚音也想被沈昱嫉妒啊!   平国公又说:“其实你在骑射上也不是完全没有基础, 虽然比我在你这个年纪时差了很多, 但不是胜过了国子监里的许多同龄人吗?你正经操练起来, 进步肯定很快。回头皇上要是起了兴致去狩猎, 你可以把沈昱带去, 当着他的面多猎点兔子狐狸什么的, 他肯定朝你竖大拇指!狐狸毛还能给他做披风。”   “可是沈昱也有骑射的基础啊……”沈昱肯定自己就能猎狐狸!   “那你更要操练起来了!总不能比个正经的读书人弱吧?”平国公大声鼓励儿子,“沈昱日后肯定是要做文臣……我跟你说, 上次几个文臣在朝上吵架,有一人气得脱了脚上的靴子朝另一个人砸过去。日后沈昱被人砸靴子的时候, 你得站出来帮他拦着点啊!所以你必须加把劲,一定要长得比沈昱壮才行!”   颜楚音觉得亲爹说得特别有道理:“我日后肯定比沈昱壮!”   “有志气!”平国公用力拍着颜楚音的肩膀, 那力道就是他平日里拍下属时的力道, 仿佛能把儿子拍矮三分。颜楚音被拍得龇牙咧嘴, 顿时觉得超过沈昱这个目标不值一提, 他应该立一个超过亲爹的目标,以后也这样拍亲爹肩膀!   怎么说呢?少年人立下远大的目标是好事。   至于目标最终到底能不能实现……咳,那显然不重要了。   皇上不是每年都会去避暑。反正他后宫人不多,主子们都能独享一个殿,炎炎夏日也不算难捱。今年之所以往避暑山庄跑,其实也是继续筛查后宫。往年皇上避暑时都会带上颜楚音,而颜楚音都会带上曹录、婓鹤等几个好朋友。   但今年不知怎么的,可能就是那么凑巧,曹录、婓鹤几个都不想去避暑。曹录是因为家里要帮他说亲了——曹家人说亲都早,曹录又比颜楚音大,确实能说亲了——姑娘那边据说是他的一个远房表妹,夏天时要来曹府小住,名义上是来曹家看望长辈,但其实就是和曹录培养感情。曹录自然就不好离京了。   婓鹤是因为想要去外城混一阵子。他一直都有这个习惯,化名姜七往外城跑,在外城结交了三教九流的很多朋友。外城码头上干苦力的那帮人,据说都分出了帮派来,这一两年各帮派势力起起落落的,婓鹤哪能错过这份精彩呢?   而蒋陞听说了帮派的事,立时便起了兴致,打算跟着婓鹤去混外城。再说他在南边待了很多年,南方的湿热都熬过来了,不觉得京城的干热能有多热。   于是今年去避暑的时候,颜楚音竟然只要带上沈昱一个好友。   出发的那天,颜楚音独自一辆马车。公主娘带着妹妹颜楚骧坐了另一辆。至于国公爹,他在皇上身边陪着,一整日都见不到面。因为跟着圣驾,颜楚音的马车规格是按照爵位走的,符合侯爷的身份,不是他平日里常用的小马车。   沈昱上车的时候,颜楚音指了指左手边的炉子,又指了指右手边的冰鉴,很是体贴地问:“想喝茶,还是想喝酸梅汁?”茶是现泡的,酸梅汁是冰过的。   炉子和水壶都是固定的,需要一点技巧才能取下来,没等沈昱说什么,四皇子的声音就传了过来,吃惊地问:“这天气烧炉子不热吗?”侯爷的马车再通风,那也是一个相对封闭的小空间啊。一直烧着炉子,音奴竟然都不觉得热?   颜楚音气得直接掀起帘子,冲着坐在马上的四皇子摇头:“平生于物之无取,消受山中水一杯。煮茶的乐趣你不懂!”四皇子领了护卫的差事,一路护送皇上到避暑山庄,因此没坐马车,而是骑着高头大马,在队伍里来来去去。   四皇子十分震惊。我难道说错了?这么热的天还烧炉子,多热啊!   颜楚音怼完四皇子,气呼呼地拉上帘子,对沈昱说:“咱煮咱的茶,不理会他!”他拉开一个抽屉,里面放着各色茶罐数十个,每个茶罐里都是好茶。   沈昱顿时就把那句“不如就喝酸梅汁”咽了下去。   话说,觉得读书人无论何时何地都喜欢喝茶算不算是一种刻板印象?沈昱确实爱茶,也会品茶,闲暇时甚至做过几首和茶有关的诗。无论叫谁来看,他都是一个喜欢喝茶的人。但在这种大夏天,坐着马车赶路,喝酸梅汁不是更舒服吗?可是那炉子和茶叶显然是颜楚音特意准备的,只为了迎合沈昱的喜好。   沈昱有时喜欢逗着颜楚音玩,这时却不逗了,面对颜楚音的精心安排,谁忍心辜负他呢?沈昱便高高兴兴地听着颜楚音对茶叶的介绍,然后挑了自己最感兴趣的那一种,在炉子旁边坐下,提了热水烫着杯盏说:“《茶经》上说,这种金露应该三冲三泡,才能最大程度激发茶叶的香气……我泡给你尝尝。”   “嗯!”颜楚音乖乖地坐在一旁,看着沈昱行云流水的动作。   车厢外,四皇子竖起耳朵偷听了一会儿。见车厢里的人真的似模似样地喝着热茶,便替他们热得慌。他敲着车厢说:“音奴,既然你们不喝酸梅汁,那就给我吧!”他骑马走在烈日下,后背已经被汗打湿了,这会儿最馋冰饮了。   颜楚音哗啦一声拉开帘子:“给了你酸梅汁,你是不是就打马去前头了?”   “我护着你还不好?”四皇子问。   “不好!”颜楚音从冰鉴中取出用竹筒装着的酸梅汁,正要递给四皇子,闻到了那一点酸酸甜甜的味道,忍不住地咽了下口水。他下意识地朝沈昱看去。   沈昱也正看着他。颜楚音慢慢意识到自己犯蠢了,脸都涨红了。但沈昱眼中全无嘲笑,只有纵容。这份纵容便是颜楚音的底气,叫他不至于恼羞成怒。   两个人对视着对视着,忽然一致地笑了起来。   沈昱说:“金露虽好,但这个时候喝点酸梅汁也不错。”   颜楚音点点头:“那我找人熄了炉子?等到了避暑山庄再品茶吧!”   ————————   四皇子坐在高头大马上,等着小表弟投喂酸梅汁,等得好辛苦!   赶紧的,痛快一点,到底给不给我啊! 第一百一十四章   四皇子等了好久, 才从颜楚音那里分得一小杯酸梅汁。   小气鬼!   四皇子打马往前行了一段距离,便是车队的前列,前前后后都是娘娘公主们的马车。四皇径自找上太后, 告状说:“老祖宗,音奴如今小气得很!我叫他分我一杯冰饮, 您猜怎么着?就分了我指甲盖这么一点!您真该管管他!”   知道这是小辈儿哄自己开心的招儿,东太后很给面子地笑起来, 吩咐宫人赶紧拿出冰饮递过去, 叫四皇子痛痛快快地喝了一个爽。太后对颜楚音爱得不行, 本想叫颜楚音来她车厢陪坐的,但颜楚音要招待沈昱, 太后知道他们小孩爱玩在一块儿, 便就罢了。此时见四皇子搞怪, 太后笑着说:“连我都知道音奴要招待朋友, 你偏去打扰他。你一个做哥哥的, 难道还吃音奴好友的醋?”   四皇子被太后说中心思, 擦着额头上的汗说:“奇怪, 音奴什么时候和沈昱玩得那样好了。这么热的天, 他竟然还舍命陪君子,竟然想陪着沈昱煮茶!他对我都……”话音忽然一顿, 因为四皇子觉得拿自己作为衡量标准远不能说明事情的严重性,于是急忙改了口, “……音奴对太子大哥都没这份贴心吧?”   太后顿时笑得更厉害了。   在今上彻底历练出来后,东太后就几乎不插手朝堂了, 但她一直“耳聪目明”, 朝中的大事少有能瞒过她去的。颜楚音最近做了什么, 她心里都有数。   像沈昱这样的良师益友, 便是颜楚音不上心,太后都要帮着上心的。   太后指着一盘湃在冰盘里的水果,吩咐宫人说:“这瓜脆甜脆甜的,等会儿车队停下休整,就给音奴送去。对了,叫他们安稳坐着,不用过来请安。”   车队要在路上走一整天,中途肯定会停下,好方便主子们安稳用饭。   四皇子见在太后这边拉不到同盟,便又去找了别人。他的同胞亲哥哥太子留在京城中守家了,这会儿不在队列里。四皇子便先找上了二皇子,故意摆出酸溜溜的嘴脸:“你带着音奴忙了那么久的差事,音奴都没伺候过你用茶吧?”   二皇子顿时就紧张起来了。   他始终记得当初答应了要帮颜楚音保守秘密,不能叫别人知道颜楚音和沈昱有多要好。虽然自从“情信案”发生了以后,京城里很多人都知道颜楚音偷偷摸摸加入了“沈昱夸夸社”。这个秘密……是不是没有继续保守下去的必要了?   但二皇子转念又想,不管这个秘密是不是已经成为了公开的秘密,他既然答应了要帮颜楚音守着,还是照做比较好,这样才不辜负亲亲小表弟的信任!   二皇子便说:“音奴之所以待沈昱如此要好,其实和我有关。”   “哎?”四皇子疑惑不解。   二皇子顶着一张正直严肃的脸编着瞎话:“你也知道我领了差事,一直忙着整理科举旧卷。整理出来的东西需要先有人试读,根据试读人的心得做些调整,之后才会面向所有人推广。我挑了沈昱做试读的,叫音奴帮我联系着。”   这话并非完全是假的。沈昱确实是试读人,比别人先看了科举旧卷。沈昱也确实会提供阅读心得给二皇子,供其参考。还别说,沈昱的心得颇有质量。   但试读这事分明是颜楚音提出来的!这小机灵鬼找了这么一个叫人无法拒绝的理由给沈昱开后门,让沈昱能正大光明地提前翻阅旧卷,不用苦等几月。   “竟是这样?”四皇子将信将疑,“原来是二哥牵的线啊!”   二皇子说:“总之,音奴会和沈昱交好,最开始都是因为我的缘故。后来他们相处得不错,渐渐便成了朋友。沈昱这人挺好的,你莫要对他有偏见。”   四皇子被二皇子拉着好一通说教,四下张望时看到三皇子的马车帘子掀起一半,忙说:“我去三哥那瞧瞧……三哥难得出行,我问问他有什么吩咐没。”   四皇子飞快地“逃”去了三皇子那里。   三皇子近两年身体好了很多。以前他身体不好的时候,是不敢叫他车马劳顿的。四皇子透过半掀的车帘子朝车里张望,就见三皇子闭着眼睛……打坐?   “三哥?”四皇子小心翼翼地喊了一声,“打坐呢?”   三皇子睁开眼睛,眼中一片清明,笑着说:“不是……我想东西呢。”他身体不比常人,在马车上写字会头晕,于是收了纸笔只在心里想想要写的东西。   四皇子也没细问,只说:“三哥若有什么需求,只管吩咐。”   三皇子摇着头说:“我这里什么都不缺的。倒是你,日头毒得很,你想办法找阴凉处避一避。”往马车的阴影里躲一躲,总比迎着日头走要舒服一些。   四皇子没提沈昱,三皇子就先提了,问:“你见过音奴没?可是和沈昱一块儿?”一个人坐马车太无聊了,他想着若颜楚音和沈昱方便,等会儿休整时就去颜楚音的马车找沈昱聊聊书法。他新得了两本字帖,正好拉着沈昱品鉴。   四皇子吃惊地问:“难不成三哥你和沈昱也有交情?”   不等三皇子说什么,四皇子就再一次告起状来:“音奴可稀罕沈昱了,我前面隔着帘子问他讨一杯酸梅汁,他都觉得我打扰了他和沈昱相处,催着我赶紧离开,不许我在他马车外头多停留。唉!都不知道他们怎么会这么要好!”   三皇子眸光一闪。他也是当初答应要帮颜楚音保守秘密的人之一。当然,身为之一,他并不知道自己其实是“之一”,一直理所当然地以为自己是“唯一”。   三皇子抱着和二皇子类似的想法,帮颜楚音圆道:“四弟,音奴待沈昱再怎么热情都不为过,因为他还要捎带上我的那份。我也想好好招待沈昱啊。”   “哎?”   三皇子笑着说:“沈昱在书法上很有见地,我虽没有和他正经见过面,却是笔友。你也知道我不常出宫,信都是交给音奴帮传的。音奴这才与沈昱熟识起来了。每次读沈昱的信,从文到字都十分赏心悦目,叫人读之酣畅淋漓。”   四皇子不知道想到了什么,目光渐渐放空,耳边传来三皇子的声音:“四弟莫不是在吃沈昱的醋?很不该如此!音奴十有八九是看在我的面子上……”   为了帮小表弟保守秘密,三皇子真的很努力了!   等到休整时,颜楚音这边迎来了好几波人。太后派人送来了果子,二皇子派人送来了甜糕,三皇子左思右想还是决定不打扰表弟和沈昱相处了,于是只叫人送来了字帖……四皇子行动自由,干脆就自己跑来了,一直盯着沈昱看。   沈昱还没觉得怎么,颜楚音就先不高兴了。好像沈昱被四皇子看了那么多眼,他就吃亏了一样!颜楚音用身体挡住沈昱问:“四皇子哥哥,你看什么?”   四皇子心道,万万没想到,沈昱看着挺正人君子的,迷惑人心却有一套!   没错,在四皇子心里,沈昱现在就是一个如假包换的万人迷!竟然在不知不觉的时候先后拿走了他二哥、三哥的心,顺带还把小表弟迷得不要不要的!   四皇子一心要守护小表弟,厚着脸皮死活赖在颜楚音身边。   颜楚音也不是真不高兴,之前四皇子被皇上派去了京郊的军营,他大约有一两个月的时间没瞧见四皇子了,老实说还是有点想念这个不着调的皇子哥哥的。见四皇子不愿意走,颜楚音往旁边坐了坐,给四皇子挪了一个空档出来。   颜楚音一脸期待地对着沈昱介绍起来:“……那宅子是我娘的陪嫁,我以前没有住过,不过派去收拾屋子的人回来说,那宅子很是小巧精致,有南方庭院的韵味。院子里还有一处活泉,旁边种了许多驱蚊的苦菊……你不讨厌苦菊的味道吧?傍晚的时候,我们可以把晚膳摆在活泉边上,听着泉水叮咚……”   沈昱想了想那个画面,觉得挺美。   颜楚音又说:“你就随着我住在正院里……”   四皇子连忙说:“那我呢?”   “你不是住在内庄的吗?”颜楚音推着四哥的脑袋,这么热的天,挨我这么近做什么,你以为你是沈昱吗,“我那宅子小得很,装不下四哥这么大的人!”   “我就想和音奴住啊!”四皇子猛男撒娇。   颜楚音认真出着主意:“要不然你住到清竹苑去?我往年都住那里,景致很不错的哦……”但我这次肯定是要和沈昱一起住的。你怎么撒娇都不好使。   四皇子说:“不行,我就想和音奴一起住,我想和音奴秉烛夜谈!”   颜楚音的眼睛渐渐瞪大了。   秉烛夜谈?   这可以有啊!   两人睡在一个床上,点着蜡烛谈心,窗户外面月明星淡、虫鸣窸窸窣窣,这是一副多么美好的画面啊!颜楚音顾不得四皇子,转头看向沈昱:“嗯……那宅子真的不大,正院的屋子也有限,不如你和我睡一间,我们秉烛夜谈?”   四皇子:“???”   沈昱:“!!!”   四皇子忙说:“等等,这个……”明明是我先提出来的!   颜楚音很是敷衍地爱了四皇子一下,夸道:“四皇子哥哥这个主意真心不错。”要不是四皇子先提了,他之前还真没有想到竟然可以和沈昱秉烛夜谈!   夸完了,颜楚音便看向沈昱,眼巴巴地看着。   沈昱轻咳两声:“荣幸之至。” 第一百一十五章   时下的有钱人喜欢把屋子修成套间。尤其是卧室, 肯定要分出内室和外室两间来。讲究一点的会分出内室、间室和外室三间。再讲究一点的,像景福公主那样不差钱的,说不得还会分出类似于梳妆间、小书房等更多的小隔间来。   所以, 虽然答应了要和颜楚音睡一间房,但在沈昱的想象中, “睡一间房”的意思是颜楚音睡了一间房内的某一个隔间,而他睡同一间房的另一个隔间。   万万没想到, 等他沐浴更衣后, 颜楚音已经在床上等他了!   显然在颜楚音这里, “睡一间房”就等于“睡一张床”!   沈昱直接愣在了那里!   颜楚音冲着他招手:“快来啊,我还没试过和别人抵足而眠呢。我特意叫他们换了不带熏香的被子, 枕头也换成了硬的, 都是你惯用的……”因为此前好几次穿到沈昱身上, 以“沈昱”的身份生活过, 颜楚音自然知道沈昱的习惯。   沈昱心道, 分明是他误会了音奴的意思, 但毕竟已经答应了音奴, 这会儿要是反悔, 实在不成样子!再说客随主便,既然音奴做了安排, 就随音奴把!   沈昱慢慢把自己说服了,慢腾腾地走到床边。   下人们都已经退下, 就连本应该贴身伺候颜楚音的双寿也不例外。颜楚音身边几乎没什么丫鬟,双寿有时候会连着丫鬟的活计一块儿干。主子在里间睡觉的时候, 他就睡在外间。若是主子夜里有什么动静, 他总能第一时间发现。   但就是这么贴心的双寿, 颜楚音都没有留他!   在颜楚音看来, 他和沈昱要秉烛夜谈,万一到时候聊起了朝堂大事,或者聊起了他们互换的经历,不小心被双寿听去了总不好,干脆就不留人伺候了。   颜楚音坐在床边,拍了拍床上的被子问:“你睡里头,还是外头?”   “外头。”沈昱说。睡外头的人要负责吹蜡烛,若是半夜有人想喝水,还得起来倒水。沈昱自觉年纪比颜楚音大,应该多照顾着颜楚音点,所以选外头。   颜楚音则根本没多想,听见沈昱这么说,立刻踢了脚上只在室内穿的软布鞋,快速爬到了床上,然后直接往里头一滚,人就躺在了里头,给沈昱留出了外头的区域。避暑山庄这边的夜间温度有些低,需要盖着薄棉被才不会着凉。   “你干脆把蜡烛吹了,咱们直接黑着聊算了。要不然等会儿还要爬起来吹蜡烛。”颜楚音说。若是留了仆人,可以吩咐仆人熄蜡烛,但这不是没留么。   沈昱照做了,吹灭了床边的一排蜡烛,然后摸黑去掀被子,结果不小心摸到了颜楚音的手。沈昱飞快地把手收回来,小侯爷却还笑:“你的手好烫啊!”   “是你的手太凉了。避暑山庄名不虚传,你快些进被子吧!”沈昱说。   两人在同一张床上躺平。都是标准的平躺姿势,双手老老实实地搭在肚子上。还没怎么开始聊天,颜楚音就先打了一个哈欠。一心想要秉烛夜谈的人是他,结果根本没有坚持多久的也是他。沈昱还清醒着,颜楚音便已经睡熟了。   听着颜楚音浅浅的呼吸声,沈昱在心里背着书,渐渐也睡着了。   有些人的睡相天生就很好,比如说沈昱。有些人的睡相却有点糟糕,比如说颜楚音。熟睡之后,颜楚音彻底释放了天性,一晚上不知道换了多少睡姿。   当沈昱第二天醒来时,情况完全在他意料之外。   天还没有完全亮,乌突突的。   沈昱仍是平躺着,却像一棵树被颜楚音缠住了。   某个小家伙极力彰显着自己的存在感,在“树上”蹭一下又蹭一下。   意识到颜楚音是什么状态之后……   沈昱瞬间清醒了。怎么办怎么办怎么办!就算是多智多谋如沈昱,在这种时刻大脑里也出现了一片空白。他其实很想挪动一下身体,却又完全不敢动。   “还是装作什么都不知道比较好。”沈昱努力平复心情,在心里对自己强调说,“音奴还不清醒,根本不知道自己在做什么。我装作什么都不知道,才不会叫他觉得尴尬。”身为年龄比颜楚音略大的男性,沈昱对这种晨间状态并不陌生。有时候真的就是迷迷瞪瞪的,可能连梦都没怎么做,但那里就精神了。   音奴还小,要包容他,不能吓到他。   医书上说,精满则溢。   这是一种正常的现象,每个正常的男人都会有的。   沈昱继续给自己做着心理建设,努力忽略了腿上的那种触感……还别说,那个小东西……好吧……其实也不能称之为小了……它真的很有存在感啊……   两人都穿着长衣长裤的中衣,哪怕小侯爷不老实,衣服有些卷起来了,那也只是胳膊和腿露在外面。而沈昱一身整齐,两个人直接的身体接触并不多。但是不知道为什么,沈昱真的很难忽略掉被子里属于另一个人的那种体温啊!   忽略不了也要忽略!沈昱在心里背起书来,努力装死。   时间仿佛变得很慢。   小颜楚音并没有坚持太久。沈昱感觉到大腿上湿掉了一小块,但他还是不敢动。他已经死了,他已经死了,他已经死了,死人是什么感觉都不会有的。   再过了一会儿,闭眼听着颜楚音的呼吸变化,沈昱意识到他要醒了,于是越发不敢动。果不其然,颜楚音先是翻了一个身,然后像是意识到了什么,惊吓过度地坐了起来。好在这对于颜楚音来说不是第一次了,之前已经有过那么一两次,所以他知道这种触感是为着什么,不至于傻乎乎地以为自己尿床了。   但尴尬程度却堪比尿床!   天光没有彻底亮,屋子里看不清楚。颜楚音小心翼翼地检查着自己,尽量不去惊动沈昱。沈昱也小心翼翼地放缓了呼吸,尽量装得像是一个熟睡之人。   意识到自己可能蹭到了沈昱后……   颜楚音:“!!!”   “没事没事,这么一点湿,等会儿就干了。”颜楚音小声地安慰自己说,丝毫不知道自己说的话都被沈昱听去了,“我……嗯,我先起床。等到沈昱起床时,他肯定什么都不知道!”啊啊啊,但还是好尴尬啊!我对沈昱做了什么!   颜楚音蹑手蹑脚地爬起来,小心翼翼地跨过了沈昱。早知道昨天晚上就让沈昱睡里头了!好不容易挪到床边,颜楚音顾不上穿鞋,就那么跑出了屋子。   装死的沈昱直到听到关门声,才轻轻地出了一口气。   沈昱有意在床上多躺了一会儿,背了十几页书,才装作刚刚睡醒的样子爬起来。这比他平日里起床的时间都要晚了。但他已经找好借口,打算见到颜楚音时就说:“不好意思,我起晚了。昨日行了一日车马,许是有一些累着了。”   这理由找得多好啊,绝对不会叫音奴尴尬!   结果等沈昱起床时,他根本没有见到颜楚音。颜楚音已经跑不见了。下人传话道:“沈公子,小侯爷去了二皇子那里,说是有些差事要做。您请自便。”   颜楚音同样觉得自己这理由找得好,他是有差事要做才跑的,而不是羞于见沈昱。然而二皇子一点都不配合,见着颜楚音来了,这位好哥哥非常体贴地说:“你安心陪沈昱去吧!这几日都没有差事,你只管领着沈昱四处玩儿去。”   颜楚音:“……”   仔细听,二皇子的话中还藏着一丝自得,类似于“我真是音奴的好哥哥”这种自得,他又说:“别人尤其是四弟那边,我都帮你圆着,只管陪沈昱就是。”   二哥这么体贴,颜楚音根本说不出“你就把我留下吧”这种话啊!   二皇子的住处和三皇子的紧挨着。颜楚音被好二哥送出门,又不敢去见沈昱,便转道去了三皇子那里。三皇子起得晚,这会儿还在穿衣洗漱。听说颜楚音来了,他直接叫颜楚音进了内间。只要兄弟关系好,衣衫不整都不算失礼。   三皇子属于那种想要炫耀什么偏偏不主动说,但全身上下就连他的头发丝都会透露出一种“你快问我啊快问我啊”的信息来。这会儿,三皇子的头发丝就开始朝颜楚音发出讯息了。颜楚音一脸乖巧地问:“三皇子哥哥好像很高兴?”   三皇子说:“你四哥说,音奴眼中只有沈昱,根本看不到他。结果音奴一大早就来三哥这里了,岂不是证明三哥比沈昱还要重要?三哥自然高兴啊。”   颜楚音:“……”   三哥,我觉得今天这个日子不太适合提起沈昱,别说了!   三皇子又说:“不过我和你四哥不一样,不会和沈昱吃醋。而且我上午已经有了安排,你放心陪沈昱吧。”他自认非常体贴,没有占用表弟太多时间。却不知道表弟听到这话以后,心里真的是崩溃的!表弟不需要你这么体贴!   三皇子都体贴到这份上了,颜楚音要是还赖在这里,倒像是他和沈昱闹了矛盾似的!太容易叫人误会了。颜楚音只能用陪三哥一块儿用早膳作借口,蹭了一碗口味清淡的养身药膳,又消磨掉了一点时间,这才依依不舍地离开了。   半路上,颜楚音碰到了四皇子。   都怪四哥!要不是四哥嘴巴那么大,他今天说不得能在二哥或三哥那里赖一天,明天还能继续赖……颜楚音气势汹汹地走到四皇子面前,瞪了他一眼。   四皇子:“???”   为什么瞪我?我又做错了什么?   我明明好好地走着我自己的路啊! 第一百一十六章   颜楚音到底年纪轻, 不明白一个道理。   有些事情吧,只要你不在意,那它根本不叫事儿!可一旦在意了, 那么这个事轻易就过不去了。就拿他们大清早那事儿来举例,要是颜楚音完全没有把这个事放在心上, 那沈昱肯定跟着坦然了。但颜楚音羞得一大早躲了出去,躲到大中午的还不见人, 沈昱便也跟着不自在起来, 手里的书怎么都看不下去。   这时节, 待在避暑山庄可比留在京城舒服多了。   院子里的下仆们都知道小侯爷对沈昱有多上心,自然伺候周到。沈昱的临时书房布置得可精心了, 打开窗户就能吹到凉风, 还能看到不错的景致。书桌上的笔墨纸砚都是质量上乘的。连沈昱喝水用的茶盏, 都是清新雅致的款儿。   作为一个心志坚定的人, 哪怕身在陋室, 沈昱都能专注看书。   偏偏这会儿条件这么好, 沈昱什么都看不下去了!   他脑海中总是不受控制地浮现出晨间的那一幕, 颜楚音的呼吸喷洒在他的枕边。他那时闭着眼睛根本不敢看, 只隐约感觉到颜楚音额边的头发都湿了。   说起来,似乎在许多武勋的家庭, 只要小爷们到了年纪顺利出了精,家里就会给他们安排通房了。现在颜楚音也到了这个年纪, 是不是也快有通房了?   意识到这一点后,沈昱莫名有些不爽。   他一时间分辨不出自己到底在不爽什么, 反正就是不爽。沈昱放下书环顾着书房中的一切。这书房布置得越精心, 不爽的情绪就越甚。因为书房中的每一处细节都证明了颜楚音对他的优待。作为被颜楚音优待的那个人, 他却看不得音奴和别人——这个别人指那个根本不存在的通房——日日夜夜耳鬓厮磨。   “音奴家教甚严, 应该不会这么早有通房吧?”沈昱在心里说。所谓的家教甚严只是在某一方面严,他们头次互换时,沈昱就从颜楚音口中听说长公主不许他和丫鬟胡闹。后来几次互换,沈昱逐渐发现颜楚音身边确实没什么丫鬟。   “我也是为音奴好。”沈昱自觉站在颜楚音密友的立场上,“《内经》有云,若是男子破阳太早,肾气未满便泻,容易伤及精气和元气。长此以往恐与寿命有碍。音奴这个年纪,还是应当以养肾蓄精为主,不应该沉迷于男女之事。”   读书人家庭往往都比武勋更讲究一些。倒不是说他们不会给小辈们安排通房,安排肯定还是会安排的,但会控制次数。太学有几个同窗便是,过了十六七,家里就给安排通房了,但每月只能找通房一次。若不然通房是要受罚的。   那几个同窗估计是为了彰显自己有多勤于读书,私底下聊天的时候拿一月一次当作谈资。当然,他们不会说的这么直白,只隐晦地说通房三五不时地给他送荷包、送羹汤,他都不为所动,只严格遵照长辈的意思,一月才去一次。   沈昱无意间听到后觉得非常不喜。真正专注于读书的人,一月一次都不应该有啊!既然觉得通房给你送荷包、送羹汤是乱你心志,那你置什么通房啊!   想要当正人君子,你不会直接拒绝说不要吗!   怀着对那几个同窗的鄙夷,沈昱又在心里想着:“音奴虽爱玩爱闹,品性却十分正直。唯有音奴才算正人君子。”所以音奴肯定不会这么快就置通房!   思来想去又浪费了不少时间,沈昱这一日到底没看进去多少书。   而颜楚音呢,虽然二皇子、三皇子没留他,但还有太后娘娘啊!他就在东太后那里消磨了不少时间。一直留到快用晚膳了,东太后都以为他会留在她这里吃了,颜楚音却犹犹豫豫地说:“我和沈昱商量好了……我那院子里又一处活泉,晚膳就摆在泉水旁边……”都已经过去一日了,他总不能继续躲下去。   东太后笑道:“什么时候带着沈昱来见我啊!听说那是个俊俏的孩子……”活到她这个年纪,完全可以随心所欲了。沈昱在外头有那么多好名声,东太后最在意的竟然不是他的才华和人品,而是他的样貌。她就想看点俏丽的小辈。   颜楚音忙说:“没我俊俏!他也就是个子比我高些……说不得我明年就比他高了!”好吧,除了个子,沈昱肚子上的肉也比他紧实,手感好像不错……   东太后眼睁睁看着颜楚音的脸颊连着耳根都红了,心里觉得十分稀奇,音奴往日自夸了至少有一千句,何时见他害羞过了?今日夸自己俊俏就害羞了?   离开太后那里后,颜楚音在一处僻静的地方被六皇子堵了。   六皇子身边新换了一批伺候的人,颜楚音瞧着都脸生。不过这事也正常,因着皇后之前生了场怪病,后宫主子身边都陆陆续续换过一批伺候的人,绝不是只针对六皇子一个。颜楚音瞧着六皇子来者不善,直接说:“虽然现在是夏假,但我劝你别光顾着玩,还是应该好好去看看书的,把自己看得聪明些!”   他心里积了一天的莫名的情绪,冲着六皇子发泄一番,说不定就痛快了!   果然,六皇子根本听不了这番挑衅,直接朝颜楚音撞了过来。   他虽和颜楚音同年同月同日生,但块头比颜楚音大多了。时人本就偏爱宽松的衣着,衣袖要做得宽宽松松的才觉得气派。六皇子体块大,衣袖就做得更宽松了,他一条袖子能把颜楚音和沈昱都装进去!好在六皇子仅仅是胖,而不是壮。颜楚音才不怕他呢!从小到大两人根本没少打,多数时候是颜楚音赢。   看到六皇子朝自己撞过来,颜楚音很有技巧地往旁边一偏,侧过身勾住了六皇子的衣带。还没有等着颜楚音真正出招,六皇子许是脚上一歪,竟然就顺着颜楚音的力道,朝着那个方向摔了过去。他要是和颜楚音正经打,大家按照招式走,颜楚音还有胜算。但现在六皇子猝不及防地摔倒了,他那么重的身子忽然往一个方向倒去,颜楚音根本就拉不住,直接被他带得同样摔在了地上。   六皇子的大腿一抬一压,就把颜楚音压住了。   那大腿快赶上颜楚音的腰粗了,颜楚音根本推不动!   六皇子急得大喊:“来人啊!没看到本殿下摔了吗?快把本殿下扶起来!”他身边跟着伺候的那些人一窝蜂地跑了过来,两三个人一起使劲,先拉了六皇子一次,没有拉起来,又加大了力气拉了一次,这才终于把六皇子拉起来了。   等六皇子站稳了,才有人把被他压在下面的颜楚音拉了起来。   这么一通下来,颜楚音没哪里摔疼,但也气得够呛。然而不等他发火,六皇子就先说了:“呵,虽然你害本殿下摔倒,但我不跟没长眼的人计较!走!”   颜楚音:“???”   这就走了?这根本不是六皇子的风格啊!   但六皇子确实走了,一瘸一拐地走出去老远。颜楚音心想,难不成是摔跤的时候把老六摔疼了,这是要去找长辈告状吗?颜楚音心里还惦记着回去陪沈昱用饭,想不明白就没继续想。反正无论六皇子出什么花招,他都不会怕他!   而六皇子一行人走远后,转过身已经看不到颜楚音了,他立马龇牙咧嘴地说:“疼死我了!”刚刚摔那么一下,虽然是故意的,但他的屁股也重重地摔在了地上,这会儿两瓣屁股疼得厉害!不过为了对付颜楚音,这是必要的牺牲!   屁股摔疼了也是值得的!   “药粉洒他身上了吗?”六皇子疼得厉害,却还没忘了问这个。   “洒了!”一个侍从说,“衣摆的内衬和裤子上都洒了!头发上也有。就算新乐侯看到了药粉,也会以为是自己摔地上沾的泥土。”那药粉的颜色和泥土十分相像,一般人都会往泥土那里想。却不知道,就算颜楚音把自己拍干净了,药粉残留的那种味道,人的鼻子肯定闻不太出来,但某些东西是能够闻到的。   “太好了!这次终于能叫他出丑了!”六皇子一边疼,一边又忍不住得意大笑。哪怕颜楚音爱洁,回去后马上沐浴更衣,这一路也会吸引很多……臭虫!   那可是数不尽的臭虫啊!   没错,六皇子往颜楚音身上弄的就是臭虫粉!   这种粉末是下人们特意找来的,据说十分能吸引臭虫。避暑山庄这边靠山临水,凉快是凉快了,但各种虫子也比京城里多。主子们是见不到虫子的,因为下人们会想办法用各种驱虫粉、香料把主子们常去的地方打扫得干干净净。   但是,其实蚊虫这种东西在避暑山庄很常见!   “哼,他不是和沈昱住在一起吗?不是最在意沈昱吗?等沈昱见到他吸引了那么多臭虫,肯定会嫌弃他!”六皇子得意地说,“文人最是见不得腌臜了。”   他觉得自己做成了一件大事! 第一百一十七章   颜楚音确实没觉得哪里不对, 拍了拍身上的尘土就回去了。   回到宅子里,便看到沈昱在院子里散步。   颜楚音唯恐沈昱问他为何清晨早早离开,不等沈昱说什么, 就先告状说:“我回来的时候碰着六皇子了……他故意带人在那里堵我,害我摔了一大跤。”   这话题果然稳妥!沈昱顾不得别的, 忙问:“可是摔疼了?”他快步走到颜楚音面前,仔细地打量着他。见颜楚音头发里有土, 心里顿时涌起一阵怒火。   颜楚音摇头:“没事!我觉得他摔得更疼!”摔下去的时候, 他有一半的身体砸在六皇子身上, 六皇子帮他卸了一些力。当然他不会感激六皇子就是了!   沈昱无语极了,这会儿站在人来人往的开阔处, 又不好说皇子的不是, 只能说:“你明日若还要去当差, 记得多带几个人。”把那些忠心的侍卫都带上!   六皇子作为一个缓解尴尬用的工具人, 在这时候变得好用极了, 颜楚音拉着沈昱说了好多他和六皇子的“斗争”。沈昱也觉得这个话题安全, 十分配合。   在两人的共同努力下, 他们似乎将晨间之事彻底放下了。   忽然, 颜楚音觉得小腿一疼,就像是被什么东西咬了一口。低头一看, 竟然看到了一条蛇!那蛇个头不大,只有人的手指粗细, 通身深绿且长有暗纹。   为什么会有蛇!   颜楚音的大脑一片空白,分明是被吓住了!   沈昱这时也注意到了不对, 顺着颜楚音的目光低头看去, 同样也看到了那条蛇!就见他瞳孔骤然一缩, 什么都顾不得了, 反应极快地从袖子里取出一方帕子,垫在手上就要徒手去抓那条蛇!他揪住蛇身上的一节,大力砸到树上。   蛇一下子就被砸晕了过去。   沈昱将蛇丢在地上,捡起石块又大力地砸了两下。   蛇死得不能再死了。   整个过程就在眨眼之间!   沈昱做完这一切后才觉出怕来,大声喊道:“来人!快请太医!”又打横抱起颜楚音,快步走到旁边的石凳,将颜楚音放在石凳上,然后掀起他的裤腿。   “我是不是要死了?”颜楚音的牙齿打着颤。   小侯爷从小到大从未吃过什么苦,也从未受过什么挫折。长辈们都爱他护他,总是把最好的东西摆在他面前。在此时此刻,他第一次尝到绝望的滋味。   “别胡说!”沈昱大声呵斥。   别误会,沈昱的愤怒不是冲着颜楚音去的,而是冲着这该死的运气去的!他读过一些医书,知道被毒蛇咬到的人,大都是救不回来的。但也不是完全没救!沈昱飞快地解下头上的发带。快一点!再快一点!偏偏他的手有些哆嗦,解发带的时候稍有不利索。沈昱毫无耐心地用力扯下发带,带下了一簇头发。   沈昱尽量让自己冷静。   但真的冷静不了!   他把发带缠在了颜楚音小腿上,就在蛇咬过的伤口上方,紧紧地捆住。他在一本书里看到过,似乎这样能缓解蛇毒的蔓延。哪怕那条已经被砸死的蛇真的很毒很毒,只要及时把被咬的那部分肢体截掉,被咬者说不定还能活下来!   “我、我是不是要死了……”颜楚音的眼泪不受控制地流了出来,他已经语无伦次了,“我娘……我爹……皇舅舅……好疼啊……我是不是快要死了……”   他哭得沈昱都要心碎了!   我那骄傲的小侯爷真的要死了吗?那一瞬间,沈昱的脑海中可能闪过了很多念头,但也可能什么都没有想,就见他忽然凑近颜楚音的小腿,对着蛇咬过的伤口吮吸起来。吸出一口血水,呸的一声吐在地上,然后又一次凑近去吸。   远处已经有下仆在朝这边跑了,显然是听到了沈昱前面的大喊。   颜楚音使劲推着沈昱。他的情绪实在太激动了,口中已经说不出话来。他只能用力推着沈昱,用这种方式来表明自己的拒绝。他不要沈昱为他吸/毒!!   仆人跑到近前,颜楚音语无伦次地说:“拉开……拉开……”快点拉开他,快点带他去漱口!快点去请太医!快点让太医给沈昱解毒啊!快点!再快点!   “蛇、蛇啊!”仆人却尖叫一声!   这仆人是个忠心的,见到蛇了也没想要跑,而是克制住内心的恐惧,折了一根树枝使劲打过去,一边打一边喊:“侯爷!沈公子!快躲过来!有蛇啊!”   沈昱听到仆人的尖叫,起先以为仆人看到那条死蛇了。   他这时才觉出不对来!死掉的那条蛇已经被他砸得脑袋都烂了,别人一看就知道是死的,仆人再害怕也不可能是这种表现!此地显然还有活蛇!沈昱赶紧又吐掉了一口唾沫,然后直起身子抱住颜楚音,头也不回地跑到了长廊里。   长廊远离草丛,应该不会再藏着蛇了。   沈昱放下颜楚音才有余力朝仆人看去,果然看到一条新蛇……不,不是一条!至少两条!这里是公主的嫁妆宅子,怎么可能藏着这么多蛇!这没道理!   好在更多的仆人汇聚过来了,快速将颜楚音和沈昱带去了安全的地方。   约一刻钟后,太医仔细看了看那条被沈昱打死的蛇,语气肯定地说:“此蛇无毒。”他在颜楚音的小肚子上涂了药膏,这药能帮助伤口更快愈合。之后又给颜楚音开了一个万能的安神方,服用后能够凝神安魂。这就算看完诊了。   如果不是小侯爷金贵,其实就连安神方都不需要开。   颜楚音的眼睛还是红的,显然是因为前面哭惨了。他之前真以为自己被蛇咬了以后,十有八/九会死。现在太医说没事,他一方面彻底安心了,另一方面又觉得自己刚刚的表现十分差劲……他竟然被吓哭了!堂堂新乐侯被吓哭了!   太丢脸了啊!   但丢脸也比丧命好。   幸好那是一条无毒的蛇,要不然赔上他的命还不够,还得赔上沈昱的!   颜楚音一阵后怕。他是不喜欢吃药的,毕竟所有的药都苦。但这会儿他却觉得自己十分需要一碗安神药。一想到他和沈昱差点一起完蛋……他得喝药!   太医收拾药箱正打算告辞时——按照以往的经验,他很快就会被请去皇上跟前,向皇上汇报新乐侯的情况,之后还要依次去太后、皇后等贵人跟前请安——被沈昱拦住了。头发披散、半身狼狈的沈公子指着颜楚音身上还没来得及换下来的衣服说:“请您仔细查查,我怀疑这衣服上被撒了什么招蛇的药物。”   颜楚音:“!!!”   颜楚音极信任沈昱。太医还没动手查,他就咬牙切齿地说:“原来如此,竟是有人在害我!”可恶啊!到底是谁!他一定要叫那个人付出代价不可!!   差一点,他和沈昱就同年同月同日死了。   作者有话说:   115章不是被晋江锁了么,然后看到青团子的评论说:现在晋江也知道你俩锁了。   救命,我的笑点被戳中了,哈哈哈哈。   大家注意过没有,如果一章字数是2000+,那么当天还会更一章2000+的,总字数会超过日常的3000+。所以不许说我短了~ 第一百一十八章   太医不仅拿走了颜楚音换下来的衣服, 还用小刷子从他的头发里刷下来一点粉末。意识到自己身上有招蛇粉后,颜楚音立马叫下人准备好热水要沐浴。   颜楚音心里还是有些阴影的,不愿意一个人待着, 但他不好意思说。   他身边有一批从平国公府带过来的侍卫,人数不算很多, 但这时候也够用了。沈昱叫侍卫们把院子里的所有人都控制起来,不得随意进出, 再安排一个人去给皇上、景福长公主等主子传讯。新乐侯竟然被人投了毒, 这绝非小事!   所有事情都安排好了, 沈昱看着颜楚音问:“要我陪着么?”   “什么?”颜楚音一开始还没反应过来。   沈昱没说第二遍。   颜楚音忽然就明白了,激动地连连点头:“要要要!”   于是, 等景福长公主和平国公接到消息匆匆赶来时, 便被下人说告知颜楚音在沐浴, 而沈昱在屋子里陪着他。平国公本来已经打算推门进去了——虽然太医说了没事, 蛇是无毒的, 伤口也不深, 但身为亲爹哪能轻易放心, 总要亲眼看到儿子活蹦乱跳的才能安下心来——得知沈昱在里头, 又把脚收了回来。   怎么回事,我儿子沐浴更衣, 还需要沈昱陪着?   便有下人站出来解释,颜楚音被蛇咬的时候, 只有他和沈昱在场,是沈昱反应极快地打死那条蛇, 又不顾自身安危帮他吸了毒, 还抱着他跑到了安全地方……沈昱是颜楚音的救命恩人!是颜楚音在绝望时抓住的那一根救命稻草!   难怪他现在会这么依赖沈昱, 沐浴的时候都需要沈昱陪在屏风一侧!   听说这些细节后, 景福长公主和平国公都感慨万千、无比感动。   早知道沈昱和颜楚音相处得很好,颜楚音更是格外在意沈昱,却没想到沈昱能为颜楚音做到这份上!当时情况那么危机,谁知道那条看似狰狞的蛇竟然无毒呢?沈昱这么做相当于是把自己的生死抛在了脑后!一般人根本做不到!   这份救命之恩重于千金!不会因为事后发现蛇无毒就变轻了!   景福长公主含着热泪:“沈昱真是……这真是……叫我说什么才好?”   沈昱是颜楚音的客人,不是生死系于他一身的仆从,完全没必要为颜楚音拼命。更何况在那种情况下,解下发带捆扎颜楚音的小腿,这已经在急救了。   沈昱那么做,根本不是因为颜楚音的身份地位太高了,也不是担心自己事后被人责罚,仅仅是因为在意颜楚音!是出于他和颜楚音之间的高尚的情谊!   长公主心里忽然冒出一个念头,她一定要收沈昱做义子,日后音奴有何待遇,沈昱就有同样的待遇。好在最后关头她及时找回了理智,沈昱未来肯定是要走清流一道的,和宗室、武勋都不宜牵扯过深。别人若被景福长公主和平国公认为义子,那绝对是一步登天了。但是对于沈昱来说,这或许还耽误了他。   不过,明面上不认,心里却可以认!   景福长公主心道,她不会忘记沈昱对颜楚音的这份心,以后一定要想方设法地回报沈昱。明面上不好直接认了沈昱做义子,心里却可以将他视作义子。   她可以尽可能地关心沈昱、护持沈昱。   不多时,皇上也亲临此处。   万万没想到皇上会亲自过来!要知道院子里才刚出现过蛇群聚集,虽然现在已经安全了,但万一呢?皇上的身体何等重要!但皇上却第一时间赶来了。   “到底怎么回事?”皇上问。   太医那边已经有了结果。颜楚音身上确实被撒了不少招蛇的粉末,头发里也是。暂时还不知道这种粉末是用什么东西制成的,但对于蛇群有很强的吸引力。蛇能隔着很远被这种粉末吸引。颜楚音换下来的衣服被丢在了外面的草地上,不多时就聚集了七/八条蛇,盘在衣服上蹭来蹭去,那场面看着十分瘆人!   问题是避暑山庄里按说不会有蛇!   蛇和蚊虫不一样。蚊子长了翅膀会飞,虫子个子太小。它们的卵普遍存在于泥土里、花丛中。避暑山庄附近的环境又特别适合蚊虫生长,所以下仆再如何精心,还是不能把蚊虫全部消灭。最多就是在主子们常待的房间里用上上好的熏香等物,叫主子们见不到它们而已。但蛇比蚊虫目标大,也更危险,仆人们每一寸草地上都敲打过,平日里也会仔细撒上驱蛇粉、驱兽粉,所以院子里绝无可能会出现蛇类!而野外的蛇,距离实在太远了,招蛇粉本该失去效用。   偏偏颜楚音就是被蛇咬了!   真相显而易见。定是有人提前在颜楚音的日常活动范围里放了一窝蛇,又趁他不注意往他身上弄了招蛇粉,所以颜楚音才停下来和沈昱说了几句话,被放在这附近的蛇就快速聚集了过来,其中一条直接咬上了颜楚音的小腿肚子。   因此颜楚音的衣服被丢在草地上后,陆陆续续聚过来七/八条蛇,但也就这么七/八条而已,后续没有继续增加了。算上被沈昱打死那条,还有被仆人们打死的两条,一共是十条左右。这些蛇看上去什么品种都有,外观都十分可怖。   “果然是有人想要害死音奴?”皇上的眼中似有暴风雨来临。   太医是个负责任的好太医,盯着蛇研究了半天,小心翼翼地对皇上说:“臣才疏学浅,对蛇了解不算多,不如再叫个精通此道的人来仔细地辨一辨。”根据太医观察,这些被人故意投放到颜楚音身边来的蛇,似乎都是无毒的啊!   这里头是不是有什么不对?   如果真的想害死新乐侯,为什么不找几条有毒的蛇?这年头,野外的蛇大多是有毒的,找有毒的蛇还容易些,找一些看似有毒其实无毒的蛇反而难了。   但如果不想害新乐侯,招蛇粉又是怎么回事?   “真是无毒的?”平国公手底下就有会辨认毒蛇的能人,立马去将那人请了过来。那人父亲是捕蛇人,靠买卖蛇胆为生。毒蛇的蛇胆比无毒蛇贵了好些!   这又耽误了不少时间。   等人来了,再三确认了所有的蛇都是无毒蛇后,皇上等人全都沉默了。那人胆子十分大,可能也存着想要在主子面前表现的心思,直接徒手把每一条蛇抓起来,任由它们在自己的胳膊上留下咬痕。这更加证明了每条蛇是无毒的。   原来颜楚音被无毒蛇咬了根本不是他运气好,而是幕后之人准备的就全是无毒的蛇。这一切看上去就像是……对,就像是一场恶作剧!幕后之人没想要颜楚音的命,只是想要吓唬他一下,叫他遭点罪,最好呢再狠狠得丢一回脸。   因为这些无毒蛇都不是常见的无毒蛇。常见的无毒蛇,别人一眼看过去就知道是无毒的了,吓人的程度就会减弱。只看外观,还以为它们全是有毒的!   这不是恶作剧又是什么!   这时候,颜楚音这一日的所有经历也被调查出来,全都记录在案了。   他整一日都没有乱跑,更没有见过生人。大多数时候都陪在太后身边,太后肯定不会害颜楚音。而且她身边都是一些老人了,每个人都是能够信任的。   颜楚音唯一有可能被弄上招蛇粉的……只能他被六皇子带得摔倒的时候。   真相似乎显而易见了。   不想害了颜楚音的命却非常想要看到他丢脸的,只有六皇子啊! 第一百一十九章   沈昱隔着屏风, 陪着颜楚音沐浴。   被蛇咬过的那条腿涂了膏药不能见水,就用油皮纸包着。   热水叫人放松。颜楚音已经把头发打理好了,湿漉漉的长发披在身后, 一边在水中舒缓身体,一边看着沈昱落在屏风上的影子闷声说:“你是不是傻。”   “我傻?”沈昱笑着问。   “你不傻么?要是跟着中毒了怎么办?”颜楚音只觉得心情复杂。他不知道在那么危机的关头, 沈昱到底是怎么想的,竟然一点都没有顾及自身的安危。   就因为我和沈昱是朋友?所以他竟如此待我?   颜楚音觉得沈昱太傻了:施钺当年不也是沈昱的朋友吗?沈昱就不怕我日后如同施钺一样背叛他?当然, 我肯定不会变成施钺, 也肯定不会背叛沈昱!   颜楚音的心顿时酸酸软软、柔成了一片。   沈昱怎么能这么好!这么好!这么好!   沈昱很能把握颜楚音的情绪, 他知道这个时候只要说一些好听的话,便可抓住机会哄得颜楚音死心塌地。但正因为清楚这点, 他反而不愿意那么做了。   沈昱故意说:“若不是为了我, 你这会儿应该待在内庄清竹苑, 那里守卫森严, 绝无可能会遇到蛇。”颜楚音搬到了外庄, 这才给了幕后人可乘之机, “你之所以会遇到危险, 我也有几分责任, 我只是想要弥补自己的过失而已。”   颜楚音听了这话,真是要气死了:“你有什么责任?难道不是我竭力邀请你来别墅山庄度夏的吗?难道不是我各种挽留才叫你和我同住的吗?我被蛇咬了, 别说那是无毒的,就算是有毒的, 就算我死这里了,你能有什么责任?”   颜楚音踩着小脚凳从浴桶里爬出来, 胡乱套了一件衣服在身上, 随意用腰带简单地扎了下, 就气势汹汹地绕过屏风, 走到沈昱面前。他瞪着沈昱说:“只许你对我好,却不许我对你好,你这是什么意思?我不能对你好吗?”明明是你不顾一切救了我,却不想叫我承你恩情,你是不是傻啊!你真是太傻了!   沈昱愕然。   因为颜楚音又哭了。没有哭声,只眼泪夺目而出。   颜楚音虽被养得娇气,但他性情并不娇弱,很少会落眼泪。可今天却在沈昱面前哭两回了。一回是因为被蛇咬了,受到了巨大的惊吓;一回就是这次。   沈昱叹了一声,将颜楚音搂进怀里:“我知你爱憎分明。为你吸/毒时,我没想太多,后来知道那蛇无毒,便彻底松了口气。你我还如以前那样相处?”他无意挟恩求报,也不想颜楚音时刻惦记恩情。他们之间应该始终是纯粹的。   颜楚音埋在沈昱怀里,用力吸一口,只有清清淡淡的皂角的味道。   “我没有拦住你为我吸/毒,”颜楚音语气坚定地说,“所以你也不能拦着我对你好。我要对你特别特别好……特别特别特别好!特别特别特别特别好!”   层层递增的“特别”,足以证明颜楚音的决心。   两人在屋子里磨蹭久了,屋外长辈见不到颜楚音,都等得有些心急,平国公忍不住敲门问好了没。颜楚音这才从沈昱怀中钻出来。他身上只批了一件外袍,只靠腰带虚虚掩着,两片衣领什么都挡不住。沈昱低头便看到一片玉色。   沈昱赶紧帮着颜楚音把衣服拢好。   见颜楚音的头发还在往下滴水,沈昱又四下张望,打算找块干净的帕子帮他擦擦。颜楚音却忽然想到了什么,抓住沈昱的手,急急地追问:“发带呢?”   “发带?什么发带?”   “就是你那根啊,绑我小腿上的……”颜楚音着急地说。那发带本来一直在颜楚音小腿上绑着,后来太医来了,通过诊脉确定颜楚音没中毒,大家就把发带解了。但当时颜楚音还没从惊吓里彻底恢复过来,所以一时间没顾上那个。   他这会儿才终于想了起来!   在颜楚音心里,这发带已经不是一条普普通通的发带了!   沈昱却也没注意过这个。见他披头散发的,早有机灵的仆人拿了新的发带过来叫他用。绑颜楚音小腿的那条,沾了一点点血迹,说不定已经被人丢了。   颜楚音急得不行,跑到门边说:“爹!叫他们把发带给我找回来!”   守在门边的平国公:“……”   “就是之前沈昱帮我绑小腿的那条!千万别丢了!我要留着用的!”若是颜楚音这时衣服穿好了,肯定就亲自跑去找发带了,“一定一定帮我找回来啊!”   发带没有丢,但确实被仆人收拾起来了。平国公举着发带看了两眼。   沈家没有女眷帮着做针线活,沈昱又是一个不爱奢靡的,这条发带其实是沈昱在铺子里随便买的普通货,当时一连买了好多条,买回家后,为了防止和同窗的发带弄错,也防止日后别人买同样的发带陷害他(经过情信一案后,沈昱不得不在这方面更注意了),便请家里的帮佣大娘在隐秘处绣了一个沈字。   只看发带本身,自然不是什么珍贵之物。   颜楚音对它如此重视,显然不是冲着发带去的,而是冲着它的主人去的。   等颜楚音穿好衣服走出来时,长辈们将他好一番打量,又有太医保证说新乐侯健康无碍,长辈们才慢慢放下心来。但这一处宅院却不好再住了。那些蛇看似都被抓起来了,但万一还有漏网之鱼呢?而且宅院中今日被人放了蛇,谁知道明日会不会又出现什么?皇上直接说,叫颜楚音搬去他那里,与他同住。   皇上身边自然最安全不过了!   要是没有沈昱,颜楚音肯定就答应了!他最喜欢皇舅舅,又能陪在皇舅舅身边尽孝心,又能跟着皇舅舅学东西,多好!但想着沈昱,他只能摇头:“我还是搬去与我爹娘同住吧。”那是属于平国公府的宅子,沈昱自然能一起去。   皇上还想说什么,景福长公主笑着说:“皇兄难道还没有看明白吗?音奴现在离不得沈昱,就让他们搬去我那里吧!我是他娘,还能亏着他?”因着还有公主娘娘在,无论是皇上身边,还是清竹苑,都不是沈昱可以常住的地方。   景福长公主又看向沈昱,竟是朝他行了一个谢礼。沈昱连忙避过不受。   长公主说:“好孩子,这次多亏你了。音奴离不得你,只能委屈你搬去与我们同住了。”这话分明就是抬高了沈昱,身为长公主却毫无咄咄逼人之态。   沈昱自然二话不说应下了。   事情就这么定了。平国公府的宅子比这边的大,有好几处院子。长公主叫人收拾了一处,让颜楚音和沈昱同住一屋。长公主自觉体贴,她从双寿口中得知,颜楚音已经拉着沈昱抵足而眠了一回,说明两个孩子关系好,并不排斥住一起。现在音奴受了惊吓越发离不得沈昱,于是就安排他们俩继续住一起了。   她却不知道,要是由着颜楚音自己选,他肯定要和沈昱分开睡啊!同住一个院子就很好了,同住一张床真的不敢啊!他不想一大早又在沈昱身上蹭啊!   颜楚音知道自己是被人害了,还觉得六皇子有重大嫌疑,但长辈们叫他喝了安神药好好休息。知道长辈肯定会帮他查明真相,他也就乖乖地休息去了。   见长公主什么都安排好了,颜楚音自然不能跳出来说:“不行!我不要和沈昱一起睡!”他这时还不知道沈昱其实什么都知道,以为沈昱对晨间之事一无所知。因此,在他看来,他要是这么说了,万一叫人以为他嫌弃沈昱,尤其是沈昱,万一沈昱以为自己被嫌弃了,岂不是让沈昱伤心?这事决不能做啊!   颜楚音深吸一口气,在心里提醒着自己,晚上得认真睡觉!   好在许是安神药起了作用,这天晚上颜楚音睡得很老实。   沈昱和颜楚音同样的待遇,也被灌了一碗安神汤下去。这种汤既能安神又能养生,常年喝着都有益处,虽然沈昱自觉无事,但毕竟亲自打死了一条蛇,长辈们唯恐他夜半梦到那条死蛇,为他安排了安神汤,他也就受了这份心意。   那条找回来的发带,颜楚音叫人仔细清洗了——小侯爷原话是叫他们千万要小心搓洗,别用太大的劲儿——这种天气晾一晚上就能干。第二天睡到天光大亮,颜楚音起床后,神采奕奕地吩咐双寿:“今天就用那根发带帮我束发。”   双寿大约猜到了颜楚音的心思,那条发带就放在手边呢。   明明是最普通的布艺、最简单的针线,万万配不上颜楚音的身价,但颜楚音高兴得不行。双寿帮他束发时,他看着镜中的自己,忍不住转着角度欣赏。   “好看吗?”颜楚音问。   沈昱盯着颜楚音的脸,下意识说:“好看。”   颜楚音美滋滋地晃着脑袋:“我也这么觉得!”   沈昱恍惚了一下才注意到发带,忙问:“这是……”   “你给了我就是我的了!”颜楚音机警地说,“我以后都要用它!” 第一百二十章   涉及六皇子, 景福长公主和平国公都没有动,等着皇上的调查结果。   “真相”似乎并不复杂。   六皇子叫身边人去寻找药粉,这事做得不算隐蔽。   得知颜楚音被蛇咬了, 六皇子起先还不信呢。虽然父皇的黑脸很可怕,但六皇子早就在心里仔细盘算过, 只是一堆臭虫而已,又不会真的伤了颜楚音分毫, 就算父皇要罚他, 最多就是关他禁闭、罚他抄书……他又不是没抄过书!   六皇子唯一可惜的就是没亲眼看到颜楚音身上爬满臭虫的样子!   迎着皇上的黑脸, 六皇子虽然害怕但仍然嘴硬地说:“父皇,一人做事一人当, 我又不是不认。您何必使这一招。臭虫粉确实是我弄的。您罚我吧!”   六皇子自以为聪明地想, 一切都是父皇的策略啊!父皇故意说颜楚音招了好些蛇又被蛇咬伤了, 增加了事情的严重性, 他如果是个不聪明的, 这时候为了洗清嫌疑便只能傻乎乎地说, 我没有弄招蛇粉, 我只是弄了臭虫粉而已……   但父皇这么做的目的就是想让他承认臭虫粉!   六皇子心道, 何必这么麻烦!不就是臭虫粉么,我认了!   瞧着六皇子这样子, 皇上心里的怒火就蹭蹭蹭地往上蹿。该聪明的地方不聪明!这会儿耍什么机灵!要是手里有鞭子,皇上真想按着这个儿子打两鞭。   “冯柴死了。”皇上说。   “冯柴?谁?”六皇子一脸懵逼。   “就是他帮你弄的药粉。”皇上说。   六皇子:“!!!”   冯柴是个太监, 却不是宫里的。避暑山庄的内庄里常年会留着伺候的人,人数并不会很多, 但要能保证内庄的日常运转。冯柴自净身后便在内庄当值。   六皇子头天晚上到了内庄, 第二天就想到要去弄药粉。他确实把这事交给了身边的近侍, 自己并没有亲自上手。但近侍随着他从京城来, 才一晚上的功夫还没有把状况摸清呢,手里没有靠谱的路子。近侍便找了一个“本地人”,也就是冯柴,一个负责打理花花草草的中年太监,从他手里要到了招臭虫的药。   现在冯柴死了,可以确定是自杀的。   有经验的刑部大臣探查过现场,确认他是自杀的。徐春生留在京城中没跟来,但皇上已经派人去请了,等着徐春生再次确认冯柴的死亡原因。但就算没有徐春生的验尸报告,现在基本上也能断定冯柴是自杀的。皇上之所以还要去请徐春生,有一部分原因是为了给徐春生增加经验,让她能多解剖一具尸体。   冯柴自杀前还留下了一封遗书。   遗书并没有伪造的痕迹,应是冯柴亲笔所写。无论是遗书所用的纸笔,还是上面的字迹,都和冯柴对上了。尤其冯柴识字不多,一手字难登大堂,遗书上的字便是歪歪扭扭的,全是大白话,还有不少错字,只勉强能够叫人看懂。   遗书中称,六皇子确实找他拿了招臭虫的粉,是他知道那粉要用在新乐侯身上,就擅自改为了招蛇粉。为什么要这么做呢?因为他想要报复平国公。至于为什么要报复平国公,也许是因为冯柴会的字不多,他并没有展开具体说。   不过平国公位高权重,这些年执掌兵部,想来肯定不缺政敌。也曾有高官因为平国公而落马,一大家子说死就死、说散就散了。那些落马的人里头,谁知道他们是不是还存着一两个忠仆之类的,他们想报复平国公确实说得过去。   也许冯柴就和那些忠仆有牵扯。   遗书中还称,冯柴认为自己肯定逃不掉,所以送出药粉后就自杀了。   乍一看,招蛇粉好像和六皇子无关了,一切都是冯柴暗中搞鬼。   但整个事情其实还能这么看——   招蛇粉依旧是六皇子弄的,只是六皇子用了什么方法收买了冯柴,叫冯柴心甘情愿认下罪名。六皇子呢,就咬死自己只想用臭虫粉,把自己择了出去。   又因为冯柴已经死了,不能对着尸体严打拷问,于是真相到底如何,就要看决策者的心意了。如果想要包庇六皇子,那只管把所有事情推到冯柴头上,说六皇子只是不懂事被人利用了而已;如果更在意颜楚音,想要为颜楚音讨回公道,那就继续查下去。冯柴确实是自杀,但也有可能是被人胁迫自杀的啊!   因为事先就已经知道了阴沟里的老鼠的存在,所以皇上心里其实是相信六皇子的话的,他确实只叫人弄了臭虫粉。但那又如何呢?如果不是六皇子有心作弄颜楚音,他就不会被人利用了!颜楚音也不会受到惊吓,被蛇咬了一口!   所以皇上看到六皇子就来气。   更叫皇上觉得生气的是六皇子到现在还没意识到自己已经踏入了一个陷阱里!皇上敢说,顺着冯柴的线查下去,最后查出来的东西肯定对六皇子不利。   冯柴死了?听到此事,六皇子只一心辩驳:“人不是我杀的!”   他还不知道冯柴死了意味着什么!   皇上有些失望地看着这个儿子。有道是子不教、父之过。皇上心道,他终日忙于国事,除了太子得他精心教养之外,对其他孩子的关心确实少了点,这是他的过。但御书房里每一位夫子都是他精心挑选的,皇后又十分擅长教养子女,二皇子、三皇子等都被教得很好,小五、小七也都懂事,唯独六皇子……   有一瞬间,皇上甚至想,当年他拗不过生母,见生母寻死觅活的,只能如了她的愿,把舅家表妹淑妃迎进宫来,这肯定是做错了!他就不该顺从生母!   那时候,皇上风光大娶了嫡母东太后的外甥女做皇后,生母西太后便心生不平,觉得儿子只敬嫡母不敬她,因此非要让娘家侄女也入宫。可西太后也不想想,皇上之所以顺利登上皇位,东太后居功甚伟!皇后的身份也不只是东太后的外甥女,还代表了武勋的势力!更何况皇后本人心性豁达、为人正直,不仅善于管家理事,还能放眼于天下势。她若不能胜任皇后之位,谁还能胜任?   偏偏西太后就像是钻了牛角尖一样!   皇上在心里叹了一口气。   如今六皇子和六公主都已经这么大了,再后悔当年的事,倒显得皇上推卸责任一样。无论如何,淑妃确实是他松口迎进宫的。六皇子也确实他的儿子。   皇上心里涌出一阵疲惫。这会儿也不适合和六皇子讲太多道理。一来,他不一定听得进去;二来,皇上还想顺着这个事往深了查一查。他摆摆手,疲惫地说:“来人,押六皇子回他住处跪着。没有朕的许可,谁也不准让他起来。”   先跪着吧,希望能把脑子跪清醒点。   六皇子瞪大了眼睛,万万没想到父皇竟然要这么对自己!他真的只是弄了一些臭虫粉而已,为什么要罚跪?前段时间宗室们一批一批地送去跪祖宗,六皇子太清楚皇上口中的“跪”有多么折磨人了!他的心里忽然涌出了一阵委屈。   “父皇!你听我解释,人真不是我杀的!”六皇子大声喊着,“我真的就是弄了一点臭虫粉……肯定是有人陷害我!”父皇您那么英明,不要被蒙蔽了啊!   皇上摆摆手,眼神都没有落在六皇子身上,只吩咐侍卫们说:“押下去!”   六皇子心道,父皇完全不听解释,是因为怜惜颜楚音?只因我作弄的人是颜楚音?一句话就那么脱口而出了,六皇子大叫:“父皇,您不能那么偏心!”   皇上忍无可忍:“堵住他的嘴!给朕押下去!” 第一百二十一章   屋子里静了下来, 但皇上的心情却并不平静。   六皇子最后说的那句话混账话,真真是混账话!   皇上慢慢转着手上的扳指,终于慢慢冷静下来, 吩咐说:“盯着六皇子,看接下去都是什么人在和他接触!”六皇子身边的人明明已经清过一遍了, 结果到了避暑山庄第二天就出事,可见专门有一批人正在不错眼地盯着六皇子。   便有人领命道:“是!”   此人之前就藏在屋里, 虽没有话本中的密探那么神奇, 不能遁天入地, 也不会把自己藏在房梁上。但一般人不仔细点,确实不能轻易注意到他的存在。   六皇子之所以被罚跪, 一方面是因为他确实做错了事。都知道他和颜楚音不对付, 常在颜楚音手里吃亏。但哪次不是六皇子率先找上颜楚音, 然后颜楚音当面叫六皇子吃亏了?颜楚音何时主动在背后使些不入流的手段去算计他?   如果六皇子没有算计人的心, 颜楚音至于被蛇咬了?这次虽是一些无毒的蛇, 但如果幕后的人就是想要颜楚音的命, 直接换了毒蛇, 六皇子这里还能用一句“他还不懂事”带过吗?肯定不能啊!主要是皇上从来没有动手责打子女的习惯, 否则他就是按住六皇子,打他十几二十个板子, 那也是六皇子该受的!   另一方面则是因为皇上想要引蛇出洞。幕后的人之所以选择了六皇子,用六皇子来设局, 肯定对六皇子极为熟悉。六皇子的种种反应估计都在他们的意料之中。然后呢?他们接下来打算做些什么呢?他们到底还藏着多少后手呢?   要知道,此时在幕后人眼中, 他们从始至终都没有暴露过。   既然他们没暴露, 那么大家查找真相时, 就不能把他们当作变量。于是在许多人看来——说不定在幕后人眼中, 就连皇上、景福长公主、平国公等大人也是这么想的——整件事就是六皇子在算计颜楚音,招蛇粉就是六皇子弄的。   所以,(在幕后人眼中),六皇子被罚跪是合乎逻辑的。   虽说皇子身份高贵,但皇上金口玉言,说罚跪就是罚跪。有皇上身边的人亲眼盯着,六皇子叫苦连天却不得不跪。他倒是叫嚣着以后要这些人好看,但是……以后?以后也轮不到六皇子掌权啊!本朝的“以后”显然落在太子身上!   即使世事无常、人心无常,就算太子出了意外,那也有四皇子、二皇子等人。除非六皇子有奇遇,天降万分之一的概率,才有可能叫六皇子得了天下。   与此同时,六皇子身边的人都被控制了。无论怎么审问,这些跟着六皇子从京城来的人,一个个都咬死了,六皇子只是吩咐他们去弄一些吸引臭虫的药粉,想让颜楚音招一堆臭虫。至于臭虫粉为什么成了招蛇粉,他们不知道啊!   据那个亲自跑去冯柴那里拿了药粉的小太监招供,他们头天晚上到了避暑山庄后,当时天彻底黑了,已经超过了平日就寝的时间。六皇子喜欢泡澡。尤其是经过了一日车马劳顿,他更需要好好泡一个澡了。但肚子也饿了啊!怎么办?那就一边泡澡一边吃呗!在浴桶旁边支一个小桌子,桌子上摆几样糕点。结果才泡了一会儿就听到六皇子的尖叫,原来糕点上不知何时竟爬满了蚂蚁。   遇到这事晦气事,六皇子明摆着要生气了。他肯定会找人问责。   这时候谁敢出头啊?   他身边那些从京城带过来的近侍机灵,直接拉了一个原本就在避暑山庄伺候的太监过来,想让这个太监担了罪责。这个太监日常就在这个院子里伺候,主子们没来避暑的时候,就负责扫尘等事。他确有几分木讷,所以被人拉了扛主子的怒气。他巍巍颤颤地请罪,说避暑山庄多蚊虫,浴房这边又湿润,以至于招了蚂蚁过来,又表示他们这里有特效的除虫粉,洒了就不会招惹蚊虫了。   六皇子让他赶紧洒。   这太监就一脸茫然地说:“要是为着除蚂蚁,就得专门洒一种药,洒在屋子的角落里。要是除蚊子,那得在门窗边上点香。要是除臭虫,药就得洒在外头了,因为那种药是能吸引臭虫的,远远洒在外头,臭虫就跑外头去了……”   从京城来的太监当时还在心里吐槽呢,这种腌臜事儿何必和主子们说得那么细,主子们尊贵的耳朵哪里能听这个!却不想,六皇子偏偏就是听进去了!   这才有了用臭虫粉戏弄颜楚音的主意!   六皇子要臭虫粉,叫了身边的近侍去寻。近侍们问了“本地人”,知道管理花园的冯柴那里肯定有多余的臭虫粉。冯柴管着院子里的花花草草,需要用的臭虫粉量很大,从中匀个一小包出来,绝对不会惊动任何人,更用不着报账。   后来的事情就是大家知道的了。   六皇子带着臭虫粉去堵颜楚音,结果被洒到颜楚音身上的却是招蛇粉。   这里头又有一个发现,真正的臭虫粉是有味道的,很难闻。但这种臭虫粉在使用的时候,反正是洒在野外的,又不洒在贵人的屋子里,所以从来没有人想过要改进臭虫粉的味道。但六皇子身边的近侍拿到的粉末一开始就没味道。   也就是说,如果六皇子在拿到臭虫粉后,先试验了一回,后面的事情都不会发生。有人办事的时候是顾头不顾腚,六皇子呢,连头带腚其实全没顾着!   皇上的人动作已经很快了,第一时间去找那个说出臭虫粉的太监,结果找来找去,在避暑山庄外头的林子里找到了,已经死了。这一下又是死无对证!   六皇子跪了不足半个时辰,便觉得自己吃不消了。   他生得胖,全身的重量压在两条膝盖上,就像是有一千根、一万根针使劲地往膝盖里钻。那些皇上派人盯着他的人,手里举着一个竹鞭。每当六皇子疼得不行,稍微动一下想要让膝盖舒服点,竹鞭就会落下来,打在他的胳膊上。   竹鞭打在身上更疼。虽然不会把人打坏,但真的太疼了!   六皇子本来还犟着。但真的太疼了,膝盖是疼的,胳膊也是疼的,疼得他眼泪落下来了。他呜呜地哭着:“父皇真的太偏心了……明明我才是皇子……”   他从小到大从没这么委屈过!   眼泪鼻涕糊了满脸,六皇子还不能抬胳膊去擦,因为只要他一动,竹鞭又要落下来了。他不仅委屈,委屈着委屈着还有了几分愤懑不平。为什么呢?以前颜楚音算计我成功的时候,怎么不见父皇罚他呢?现在我却要受这份大罪!   跪着跪着,就跪晕了过去。   太医扎针扎醒了。   醒了又得接着跪。   六皇子对时间的观感已然模糊了。这时外头忽然传来淑妃的斥责声。淑妃得知儿子被皇上罚了,强闯此处,大声表示一定要见到儿子不可。她毕竟是皇上的妃子,身后还有西太后作为倚仗。冷不丁还真被她闯了进来。见到儿子跪在地上摇摇欲坠,淑妃的眼泪一下子就落下来了,扑过来抱着儿子嚎啕大哭。   六皇子本来都快哭不出来了,眼泪要流干了。这会儿见到母妃,许是觉得有人心疼了吧,顿时觉得自己还能哭一个大的:“呜呜,母妃你来救我了……”   他看到淑妃就像是看到了救星一样!他不要再跪了!他受不了了!   淑妃确实心疼儿子,但心疼中还夹杂着生气,在六皇子胳膊上拧了一把,小声骂道:“你竟然往新乐侯身上弄招蛇粉!你这孩子,胆子怎么就这么大!”   “我没有……”六皇子试图解释。   淑妃气得不行,她得了消息匆匆赶来,就是为了抢占先机:“那冯柴家里还有亲眷,如今就在你表哥身边伺候。这事是你和你表哥联合起来干的?真是要气死我了……趁着事情还没有闹大,赶紧去向皇上和景福长公主请罪……”   六皇子完全听不懂这说的是什么:“我没有……不是的……冯柴害我!”   淑妃救儿心切,拧着儿子的胳膊,想要把儿子拉起来:“废什么话!不抓紧点,等景福那边反应过来,你丢了多少蛇给新乐侯,她回头全加倍丢给你,拿你去喂蛇!”凭着皇上对景福长公主的纵容,这种事情长公主真做得出来。   “喂、喂蛇?”六皇子吓得不行。   怎么会这样……怎么就要拿他喂蛇了!   他明明只弄了臭虫粉!他是被陷害的啊! 第一百二十二章   颜楚音被蛇咬了, 这事没封口,淑妃自然听到了消息。   六皇子想用臭虫粉对付颜楚音,结果被冯柴替换成了招蛇粉。冯柴死了, 清清楚楚、明明白白是自杀,死前还留下了一封确实是本人亲笔所写的遗书。遗书上说, 他之所以替换粉末是因为对平国公怀恨在心,新乐侯是子偿父过。   在淑妃看来, 真相不是已经很明白了吗!   她并不知道阴沟里的老鼠的存在。后宫知道这一点的只有东太后、皇后和贵妃。在这种情况下, 淑妃绝对不会把整个事情往复杂了想。既然冯柴是自杀的, 不是被人灭口,那遗书上的话十有八/九就是真的, 他就是想报复平国公!   所以, 淑妃一开始并不担心。虽然事情因六皇子而起, 但臭虫粉那种东西又不会害命。颜楚音之所以会被蛇咬, 是他们平国公府内部出了问题!哪怕皇上要动怒, 六皇子最多占三分责任, 平国公府要占七分!她儿子不会有大事。   淑妃本来一直是这么想的, 直到她身边的一个老嬷嬷忽然想起一件事。   这个老嬷嬷是淑妃从娘家带进宫来的, 跟在她身边伺候很多年了。淑妃逢年过节往娘家赏赐东西时,都是这位老嬷嬷去的。老嬷嬷觉得冯柴这个名字特别耳熟。寻思半天终于想起来了, 淑妃娘家的表少爷在两年前纳了一个姓冯的妾侍。这个妾侍哪哪都好,长相温柔可人, 性情温顺可爱,对正室主母也十分尊敬, 从来不作妖。只一点, 这个妾侍的命不太好。据说, 妾侍早年家里遭了难, 只有她和叔叔二人活了下来。她这叔叔是个天阉,索性自卖自身,成了避暑山庄的太监,靠着月例勉强把她拉扯大了。她是不想做妾的,但上香的时候不小心,叫表少爷瞧见了她衣衫不整的样子,机缘巧合下进了表少爷的后院。   老嬷嬷原也不关心淑妃娘家的一个妾。但听说这个妾的叔叔是太监,心里就记了一笔。她那时还想过,能不能想个法子把妾的叔叔从避暑山庄调进宫。后来得知妾的叔叔为人木讷、不善逢迎、没有上进心,就把这个事情丢下了。   妾的叔叔不是别人,正是冯柴。   老嬷嬷急得跺脚:“冯柴根本就是京郊人士,家里世代为农的,因着家人先后生了病才把家底败了……他与平国公……八竿子打不着啊!”这个老嬷嬷也是忠心。她因为清楚冯柴的来历,所以觉得冯柴那封遗书的内容十分蹊跷。   既然冯柴不可能和平国公有仇,那他为什么自杀?   为什么要留下那样的遗书?   淑妃的脑袋一下子就炸了。   有没有一种可能,有人拿捏着冯柴仅剩的家人——就是那个在淑妃侄子身边做妾的冯氏——叫他心甘情愿地赴死了?所以,招蛇粉这个事确实是六皇子做出来的?六皇子后来意识到事情闹大了,自己不敢承担,就叫冯柴顶了罪?   淑妃越想越觉得这种可能性很大!   要是冯柴是被人害死的,淑妃可能会多想,里头是不是有第三方在搅局。毕竟她很清楚她儿子的能力,根本做不到悄无声息地弄死一个宫人。偏偏冯柴是自杀的!冯柴总不能是因为恨她儿子,想要算计她儿子,所以心甘情愿地自杀吧?冯柴还有亲人扣在她娘家,哪怕不顾及自己,也要顾及唯一的亲人啊!   再说,她儿子有什么好算计的?   太子的地位稳稳当当,二皇子已经长成,四皇子是嫡皇子……就算暗中有人想夺嫡,也不会从她儿子开始啊!如果因为她是淑妃而去算计她儿子,那更没有必要了。都知道有皇后和贵妃顶在前头,她这个淑妃不可能再进一步。同时,因为西太后看重,又因为她到底生了一对龙凤胎,她这个淑妃也不可能降级。后宫里拢共两只手就能数得过来的女人,谁吃饱了撑的忽然跑来算计她?   既然没人算计她儿子,那冯柴只可能是得了她儿子的暗示才会死。   认识到这一点后,淑妃顿时着急起来。   她觉得她儿子太蠢了。你知道用招蛇粉很过分,那就别用啊!别用就什么事都没有了!而既然用了,事情已经发生了,那就赶紧认错啊!皇上再偏爱新乐侯,见你乖乖认错了,虽然会罚你,但不至于叫你去死吧?你呢?偏要卖弄小聪明,竟然叫冯柴顶了罪!你当皇上查不出冯柴的侄女是你表哥房中妾吗?   淑妃哪里还坐得住啊,第一时间跑去了儿子那里,想要拎着儿子马上去找皇上认错,去给景福长公主、平国公和新乐侯赔罪。越快越好,决不能迟了!   但淑妃想得再好,她儿子却不愿意配合。   对六皇子来说,配合是不可能配合的,因为招蛇粉真的不是他弄的啊!哪怕淑妃恐吓他说景福长公主不会放过他的,他确实吓得不行,但招蛇粉真不是他弄的啊!他崩溃地说:“冯柴留下遗书说对平国公怀恨在心?遗书上说了药粉是他偷偷换的?那肯定就是他换的啊!不是我做的事情,我为什么要认!”   淑妃问:“你那点小聪明还想骗过谁?如果冯柴真对平国公怀恨在心,药粉都被他换了,蛇也抓了十几条。他为什么不抓毒蛇?偏要抓一些无毒的?”   报复平国公不会用无毒蛇。只有恶作剧才会用无毒蛇。   六皇子越发崩溃了:“我怎么知道他是怎么想的!”也许那个叫冯柴的脑子有病!谁知道这些病人是怎么想的!六皇子只知道这个事情真不是自己做的!   忽然,六皇子就像是抓住了一根救命稻草似的:“快!去把表哥叫来!我从来不知道表哥身边有一个姓冯的妾,更没有和他合谋过!表哥可以作证!”   这边,皇上的人也查到了冯氏的存在。   淑妃的娘家姓谷。她娘家侄子叫谷秀杰。皇上这边的动作已经很快了,但那个姓冯的妾竟然已经吞金自杀了!悄无声息地死在了她自己的房间里,还没来得及惊动其他人。据她身边的侍女说,她自称不舒服想休息一下,没留人在身边伺候。谁也不知道她什么时候死的。皇上的人只能先把谷秀杰抓了起来。   谷秀杰和六皇子一样,自然是不认的。与六皇子合谋戏弄新乐侯?他从来没做过!用冯氏拿捏冯柴,叫他自杀?他从来没做过!威胁冯氏自杀?他从来没做过!但是,作为六皇子的表兄,他和六皇子关系不错,确实频繁通过信。   “我看,招蛇粉这事十有八/九和小六无关。”景福长公主翻着一叠供纸说,有些话需要先从她口中说出来,而她这么说并不是故作宽宏大量,只因为知道阴沟里的老鼠的存在,“小六身边的人不用再审。继续审下去,刑罚过了量,只怕他们会胡言乱语。到时就算问出招蛇粉是小六指使弄的,也当不了真。”   这年头办案手法有限。“口供”便显得非常重要。   但“口供”也不可靠。刑房里有许多折磨人的东西,除非是意志力十分坚定的人(但这种人毕竟是少数),种种刑罚一上,想要什么口供就有什么口供。   现在能证明六皇子和招蛇粉无关的,只有那些跟在他身边伺候的人。除此以外,他表兄谷秀杰和表兄身边的人也能间接证明。但这些人和六皇子有直接的利益关系。他们不认,可以说招蛇粉和六皇子无关,也可以说他们是想保全六皇子;他们认了,可以说招蛇粉和六皇子有关,也可以说他们顶不住刑罚胡言乱语了。人人心里都有一杆秤,要是景福在心里判了六皇子有罪,那六皇子怎么都是有罪的。凭着她的脾气,说不定她真会弄几条蛇扔到六皇子身上去。   书房里只有长公主夫妻和皇上。听了景福的话,皇上知道妹妹没有因为这件事和自己起隔阂,叹着气说:“你们说,老鼠们设了这个局,到底是为了什么呢?”冯柴屋里还有一些纸张烧过留下的痕迹,如果认定六皇子有罪,那纸张烧过的痕迹便可以说是六皇子给冯柴传的命他自杀的信,冯柴阅后即焚了。但若六皇子真和表兄合谋,他们书信往来时会有痕迹吧!那肯定又是没有的。   “他们好像有意安排一个糊涂局。如果我们认定招蛇粉是六皇子弄的,现有的不少证据都能证明这一点;如果我们认定招蛇粉不是六皇子弄的,现有的另一些证据也能证明这一点。”平国公认真地分析着,“因为案子中最关键的三个人物(冯柴、冯妾和那个死在野外的为六皇子提供了臭虫粉思路的太监)全都已经死了,有两人还是明确自杀的,完全没有他杀的痕迹,所以只要找不到新的强有力的证据,这个事情便只能一直这么糊涂着。真相始终不明不白。”   真相不明不白,那就要看人心是朝着哪边偏的了。考虑到颜楚音已经受伤了,事情确实又是六皇子起的头,皇上在最终评判的时候肯定会偏向颜楚音。   那么,六皇子必然会委屈。父皇偏向颜楚音,是不是认定了招蛇粉是我弄的?但我明明没弄!父皇竟然丝毫不信我!在父皇眼中,我这个儿子算什么?   “他们想让六皇子觉得委屈?觉得皇上在意音奴多过他?”平国公觉得这个事很离谱,“但这又有什么用呢?他们想要借着六皇子委屈的时候趁虚而入?”   “这些老鼠肯定还有后手!这应是他们计划中的第一步。也许他们完整的计划长达十年、二十年……”景福长公主摇着头,“我们等不了那么长时间吧?”   皇上也看不太明白这个局,但他最不缺耐心了:“小六那边还是要罚的。不是为了招蛇粉罚他,而是罚他行事不密!罚他不分主次!罚他鲁莽灭裂!”   景福想了想问:“那我要不然装作什么都不知道,去找淑妃演一演,冲她出个气?”如果不知道阴沟里的老鼠的存在,她这会儿就算察觉到哪里不对,对六皇子也会极为不满。当姑姑的不好找六皇子的麻烦,找淑妃出气总行吧?   三人把重要事情都商量好了,皇上便问起颜楚音现在如何。   景福这两天把颜楚音看得就像眼珠子一样,不许他外出。颜楚音就乖乖待在家里看书习武。除了妹妹颜楚骧、武师傅和沈昱,他就没怎么见过外人了。   景福笑着说:“有沈昱陪着,音奴精神好极了!”都以为颜楚音受了这么大的惊吓,要好好养上几日。结果呢,第二天就和没事人一样,勤快练武去了。   皇上放下心来。   哎,沈丞相是个好的。沈丞相教养出来的孙子也是好的。   只要君明臣贤,什么魑魅魍魉都成不了气候! 第一百二十三章   人无天眼, 所以皇上与长公主夫妻都不知道,其实阴沟里的老鼠早就想算计颜楚音和六皇子了。早在东太后过寿的那一回,颜楚音回宫中小住, 他们就精心布置了一个更简单却也更缜密的圈套,可以把六皇子完完全全地圈进去。   那时候, 阴沟里的老鼠还完全没有曝光。   藏在宫中的老鼠虽不多,但相对来说人手还是齐的。他们又策划了多时, 暗中悄悄地把六皇子说动了, 叫他埋伏在隐秘处, 等颜楚音经过就故意把他推下水。其实那个水池并不深。如果能淹死人,六皇子肯定不敢这么干。就和这次的臭虫粉一样, 六皇子那时也是想要捉弄颜楚音, 叫他大大地丢个脸而已。   但真按照老鼠的计划走, 最后落水的肯定不止颜楚音, 连着六皇子都要一起滚到水中。之后, 他们打着救主的名义, 跳入水中扑腾几下, 在水下悄悄使个坏, 便能做出颜楚音遭遇意外的假象。虽然他们的目的不是弄死颜楚音,但也会叫颜楚音在床上病个两三个月, 而六皇子也会“自作自受”地受一点轻伤。   如果计划这个真的成型了,会比招蛇粉更加完美。   因为这里头牵扯到的棋子更少, 自然也就更不容易露出破绽。无论叫谁来查,只要没有长天眼, 这个事情的真相都只能是——六皇子一心捉弄颜楚音, 结果两个人不慎一同掉入水中, 颜楚音受重伤, 六皇子受轻伤。到那时候,疼爱颜楚音的长辈们能轻易放过六皇子?自然是不能的。六皇子肯定要被重罚。   他们要的就是六皇子被重罚,要的就是让六皇子觉得被区分对待了。   只要深深地在六皇子心里种下这样一颗种子,后续的计划便能接连展开。如此过上十年、二十年……等到今上年迈的时候,就是他们收割果实的时候。   但上次那回设计得再缜密,也架不住颜楚音和沈昱互换了!沈昱打着给太后跪佛祈福的名义关在击征阁不出门,哪都没去。六皇子堵人堵了一个寂寞。   后来老鼠们不死心又试图找过别的机会,都没成功。等到皇后借着生病为由清理后宫时,他们没法在宫中展开计划,便盯上了这一次的避暑山庄之行。   在老鼠们眼中,这次的计划虽然仓促,但大体上还是成功的。   六皇子还是被重罚了,可见在“可判可不判”的情况下,皇上、太后、景福长公主等人直接在心里给六皇子判了罪。想必六皇子现在肯定觉出自己被区别对待了吧?颜楚音就是大家心里的宝,而他堂堂皇子却不过是长辈眼中的草。   皇上这会儿还摸不到老鼠的套路,不知道他们究竟想做什么,但皇上已经隐隐觉出来了,老鼠此局虽叫颜楚音受创,真正针对的却是六皇子。宫中明明已经清理过了,看似随机其实故意地放了一大批宫女和太监出宫,六皇子身边的人更是大半都被换过,老鼠们难不成还有这个信心能影响并操控六皇子吗?   可见宫中还藏着一条大鱼!   小六肯定是要管的。但老鼠们的存在却不可叫小六知道。若是打草惊蛇叫这些老鼠们放弃计划再次藏匿下去,那就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把他们拔清了!   且为了早日找出这条大鱼,小六还得再吃一些日子的苦头才行。   皇上便传了口令下去,叫六皇子继续禁足。禁足期间需清淡饮食,每日跪定量的时间反省错误,剩下的时间抄书。全程都有皇上的人盯着,不准偷懒。   但皇上并没有限制淑妃、西太后等人去看望六皇子。同时还安排了人一直在暗中紧密地盯着六皇子。无论六皇子身边有什么动向,皇上都能一清二楚。   景福长公主则装作什么都不知道,去淑妃面前作天作地了一番,话里话外就是怪淑妃没管好儿子,导致音奴受伤了。她甚至还跑皇上身边“闹”了一场。皇上为了安抚长公主,又怜惜颜楚音,于是三五不时地就赐一些好东西过去。   后宫也好、朝堂也好,见到这种处理结果,大家心中便有数了。   很多人跑来景福长公主这边送礼,送的是探病礼。其实他们根本见不到颜楚音,但礼物还是要送的,个个说着吉祥话,盼着颜楚音的伤口早些好起来。   那点伤口早好了!   颜楚音现在每天跟着武师傅练武,别提有多精进了。   家里三个孩子——在景福长公主和平国公眼中,自然都是孩子——沈昱专心看书,备考秋闱;颜楚骧沉迷于画画,欲将避暑山庄的景致入画;颜楚音就一心一意练武。他比什么时候都努力,每天从早到晚不停歇,练得精疲力尽。   被蛇咬伤后,颜楚音好几次反思自己。如果他有他爹那样矫健的身手,就不会被六皇子带得摔倒,打一开始就不会沾上招蛇粉;再不济,只要他五感敏锐、反应快,说不定能在蛇出现之前就发现它的存在,抢先把那条蛇干掉;再再不济,只要拥有强健的体魄、坚强的意志,就算他被咬了也能多撑一会儿,不会束手无策地等着沈昱的救援,连累得沈昱还要不顾自身安危帮他吸/毒……   同样的错误,他绝对不要犯第二次!   同样的危险,他绝对不要让沈昱经历第二次!   沈昱看书间隙,透过窗户看到院子里颜楚音被武师傅掀翻在地,都不忍再看。武师傅是平国公亲自找的,打一开始就说好了,不必在意颜楚音的身份,该怎么教就怎么教。当然,武师傅很有经验,就算把颜楚音掀翻,也不会忽然失手叫他受些无法挽回的重伤,但皮/肉上的痛楚是不可避免的。疼也是真疼。   每天晚上,颜楚音沐浴之后都要擦药酒。帮忙擦药酒的也是那位武师傅。他懂推拿之术,知道药酒要怎么擦才能最快起效。药酒擦完以后很舒服。但擦的过程却比什么都痛苦,需要师傅加大力道把药酒慢慢揉开。沈昱和颜楚音住在同一个院子里,每天都要听颜楚音撕心裂肺地嚎一阵。不夸张的说,沈昱幼时住在乡下,乡下有人杀猪宰羊,那些动物临死前的凄惨叫声也不过如此了。   沈昱的心情便渐渐矛盾起来。   理智上,他知道颜楚音应该多学一点本事。吃得苦中苦方为人上人。如果他是颜楚音,他也会做出和颜楚音一样的选择,年轻时必须学会吃苦。但在情感上,他又觉得颜楚音那样的人,就应该被娇生惯养,何必要遭这一份罪呢?   颜楚音再次被掀翻在地时,沈昱终于忍不住了,放下书走出门外。武师傅说颜楚音某招式不对,催着他赶紧起来,利用道具加强那方面的训练。颜楚音却累得躺地上,试了好几次都没爬起来,气喘吁吁地说:“休、休息一会儿。”   沈昱问武师傅:“是不是不能由着他躺在哪里不动?要不然我拉他起来活动下?”到底是理智占了上风。沈昱再心疼颜楚音,也不能越过武师傅行事。   看着武师傅点了头,沈昱才快步走到颜楚音身边,伸出手去:“来,握住我的手,我拉你起来!”不等颜楚音反应过来,他就主动握住了他汗湿的手。   颜楚音借着沈昱的劲,咬咬牙终于从地上爬起来了。   他的衣服已经被汗浸透了,因为摔了不少次,全身上下都是土,瞧着狼狈得不行。脸上也是脏的。好几次,脸上出了汗不舒服,他就胡乱用脏兮兮的袖子擦了。沈昱却不嫌弃,耐心地说:“我扶着你走一走。缓过劲来再接着练。”   颜楚音的手不知道在哪里蹭破了,已经破了好些时候,这会儿都已经结了血痂。沈昱盯着那伤口看了一会儿,不用问也知道,这伤不算重,但真的疼。   颜楚音顺着他的目光看去,也注意到了伤口,许是觉出了沈昱的心疼吧,他笑着说:“轻伤啦……我自己都没注意到。想要学点真本事,哪有不疼的?”   他是真没注意到。因为他现在全身上下就没有不疼的地方。这点蹭伤,看着吓人,但其实伤口愈合得很快。哪里比得上背上的砸伤和腿上的酸胀疼啊!   沈昱没说什么。   颜楚音大大咧咧地说:“真没事!”   在他小时候,他因为练武疼哭过,好多次觉得练武太累了不想练。虽然那个时候,他最终还是坚持了下来,他的骑射不能说多出色,但在同龄人中不算差的。但经历了这一次的事情后,他已经不会为着自己那点骑射本事骄傲了。   有什么了不起的呢?   那点在同龄人中还算不错的本事哪里够呢?   真正的勇士,可以在任何时候保护自己想要保护的人!   颜楚音慢腾腾走了两圈,催着沈昱说:“快去看书吧!”他反而觉得沈昱看书才是最累的,特费神。沈昱是应他之邀来的山庄,他不能浪费沈昱的时间。   他和沈昱都要变得更好!   他相信他和沈昱都能变得更好! 第一百二十四章   傍晚, 武师傅捧着一瓶药酒,照例要帮颜楚音松一松筋骨。   沈昱忍不住问武师傅,他能否在一旁围观。   他读过很多医书。虽说不能去医馆里坐诊开药, 但也自学了一些医理。知道换季时多吃点什么东西有益健康,某几味常见中药对应了什么症候, 老年人应当如何保养身体……他的自学能力不错,这会儿之所以想要围观, 就是想着从武师傅那里学个一两手, 说不定什么时候就能用上, 好帮颜楚音纾解疲乏!   武师傅本人并不介意。他这一手推拿的本事,虽然很有成效, 但着实算不得什么家传秘技, 沈昱想看就看呗。但武师傅担心新乐侯会介意。毕竟每回松筋骨时, 小侯爷都要鬼哭狼嚎。若由着沈昱围观, 小侯爷会不会觉得很丢脸?   却不想, 颜楚音更是不会介意了。   进了屋子, 关上门。推拿时周身的毛孔都会打开, 要是大开门窗, 就有邪风入体的危险。因此门是一定要关上的。颜楚音脸朝下躺在小榻子上。他天生皮肤白皙,又是容易留痕的体质, 此时背上青一块紫一块的,没有半块好肉!   每块乌青的颜色还不一样。有些乌青是前几日留的, 已经淡了一些;有些是今日新增的,乌得格外厉害。淡的乌青上叠了深的乌青, 看着就更可怖了。   光看这个后背, 就知道颜楚音自练武以来, 真的没少吃苦头!   武师傅把药酒倒在自己手心里, 先磨蹭起热,然后按在颜楚音脊背上,用力朝中间推,一边推一边冲沈昱解释,这里是什么穴位,走得哪条经络,应该用什么力道,冲着什么方向使劲,其目的又是什么……颜楚音顾及着旁边站着沈昱,没好意思像前几天那么叫,使劲咬紧牙关。但没坚持多久,他就受不住了。反正他在沈昱面前都吓哭过,面子早没有了,实在忍不住就……就叫吧!   颜楚音再次鬼哭狼嚎起来。   武师傅忽然笑了一下,摇着头对沈昱说:“你别学了。”   沈昱:“???”   “你学会了也没用。”武师傅大约是这几日教学体验太好,知道颜楚音不会在小事上摆侯爷架子,因此十分敢说,他的视线落在沈昱紧握的双拳上,再次摇了摇头,“小侯爷一叫,你就舍不得了。你一舍不得,就不敢使劲了。可不使劲就不能把淤血揉开,效果不会那么好的。所以我说,你学会了也没用。”   沈昱:“……”   不愧是能百步穿杨的武师傅,眼力太牛了!   只要熬过武师傅冷酷无情的铁掌,颜楚音便觉得自己又活过来了。身体再不复沉重,轻飘飘地如同坠在云端。他趴在小榻子上,侧头看着沈昱,惬意地笑了起来:“我给你准备了一份礼物,顺利的话,明天早上应该就能收到了。”   “礼物?”沈昱竟然有些期待。   之所以明天才能给出那份礼物,是因为这个礼物有些特殊,需要先向皇舅舅报备。长公主不许颜楚音往外跑,颜楚音不好亲自跑去舅舅面前撒娇卖乖,只好给舅舅去了信。他相信皇舅舅肯定会答应的,所以已经提前准备起来了。   只要收到了皇舅舅的回信,他立马就能把礼物送给沈昱了!   颜楚音小声说:“不是什么特别珍贵的礼物……但我觉得很有意义……不知道你会不会喜欢……就算你不喜欢,我也是要送的……你应该会喜欢吧?”   他手里不缺好东西,拿着珍贵名砚和珍稀古画送人,就像普通人随手将自己日常用的普通砚台和自家祖父所作的画送人一样。所以,之前给沈昱在避暑山庄布置书房的时候,什么好东西都往书房里摆,颜楚音并不觉得那有什么。   这会儿,想到自己偷偷命人准备的那份礼物,他才终于觉得紧张了。   “无论音奴送的什么,我都会喜欢的。”沈昱认真地说,“因为音奴总是会把自认为是好的东西送给别人。”熟知颜楚音秉性的人都知道,小侯爷对于自己在乎的人总是很大方。无论那样东西是什么,都代表了颜楚音一份真心实意。   颜楚音的耳朵有些红。沈昱这也太会说话了吧!   武师傅捏着那瓶药酒,尴尬地站在一边。那个,我这么大只的一个人还在这里站着,你们就算要诉“衷情”,能不能等我走了再诉?不要彻底无视我啊!   内庄,皇上先看了太子的信。太子守着京城,并没有来避暑。得知颜楚音被蛇咬了,快马加鞭送了信过来。看完了太子的信,皇上又拆了颜楚音的信。   颜楚音的信很短,只有几句话。   皇上看着看着就笑了,对身边的近侍说:“就这点事,哪里值当写封信来找朕报备……这有什么不可以的。他们年轻人真会想,竟还可以这样送礼!”   近侍心道,难怪新乐侯一直圣宠不衰,谁叫他就是可人疼呢。民间也好,后宫也好,有些人骨头轻,被人宠上几分就不知自己几斤几两了。但无论皇上怎么疼新乐侯,他也就是私下和皇上相处时随意了点,大事上从未失过分寸。   这事吧,不报备好像确实也没什么关系。毕竟新乐侯又不是要把整件侯爷朝服都送给沈昱,只是想要把衣服裁开,选一截布料给沈昱做个小东西而已。   尤其新乐侯圣心优渥,皇上哪里会因为这点小事怪他?   举个不是那么恰当的例子,人人都知道妾侍不能穿红,那样不合规矩。但真有那种爱美的妾侍,在帕子上绣了朵正红小花,或簪子上坠了一颗正红的小珠子,难道主母就会把这个妾侍打杀了?不至于的。寻常人根本不在意那些。   但颜楚音正儿八经找了皇上报备,便显出了他对我朝威仪的看重。他的爵位是皇上赏的,侯爷朝服是礼部发的,即使旧朝服已经小了,不能再上身了,但它们依旧代表了朝堂的威仪。颜楚音在意沈昱,却也丝毫没忘了这份威仪。   这样的处事就非常妥当。   虽然近侍不敢拿自己和新乐侯比,却也觉得被新乐侯教着上了一课。   皇上又说:“沈昱救了音奴,朕不好大肆赏赐,却也不能不赏。这样,听说沈昱自幼承习张体,内库里有几本二张真迹,找出来悄悄给沈昱送去。莫惊动他人。”随着皇上年纪渐渐增长,他如今也很欣赏大张的字体。那几本真迹显然都是他心爱之物——非心爱之物哪里还想得起来——但毫不犹豫就送了。   近侍忙笑着应下,心里又忍不住感慨,沈公子此番算是真正得了圣心了。其实皇上真大张旗鼓给沈昱送了礼,又如何呢?没有人会说皇上的不是。就算要咬舌根,也是说沈昱此人谄媚武勋,落的是沈昱的名声。偏皇上嘱咐了要悄悄地送,这才是真正为沈昱好呢。日后沈昱蟾宫折桂,等那时再高调也不迟。   皇上收藏的二张真迹都放在内库里,而内库在京城。就算快马加鞭,一来一去也需要时间。颜楚音的准备的礼物就没这么麻烦,收到皇上的回信后,他连第二天早上都等不了了。当天晚上就捧了礼物,眼巴巴地送到了沈昱面前。   屋子里点着烛火。   沈昱在看前朝某位非常善于治水的官员留下的《河防述略》。此书一共有三卷,沈昱已经读完了前二卷,正在读第三卷 。他一边读此书,一边还拿着今朝某大家所写的《平吴山川地理图》作为参考,时不时在空白纸上勾勾画画。   颜楚音一凑过来,沈昱就停了笔。书永远看不完,第二天再看也是一样。   礼物?   沈昱笑着问:“不是说要等到明日早上吗?还以为我今夜要彻夜难眠了。”   这话说得颜楚音很高兴,忙把盒子递给沈昱。   沈昱迫不及待地打开,便看到盒子里躺着一条深色的发带。乍一看,这条发带平平无奇,只是用料不错,针脚也缜密。上面没有按照颜楚音本人的喜好缀着各色宝石,看着不像是他的东西。沈昱又拿起来看,没有找到别的细节,边角处没有绣着颜楚音的名字,就故作失望地说:“竟然不是你的心爱旧物?”   颜楚音得意地说:“你仔细看看这料子!这是用我的侯爷朝服改的!”   沈昱:“!!!”   不怪沈昱没能一眼看出来。侯爷朝服和寻常衣服的最大差别在于制式、在于衣服上绣的图案。颜楚音叫人把朝服裁了,那制式就看不出来了。裁开的布料重新缝合做成一条发带,绣图重合又重合,绣得到底是什么也看不出来了。   “我抢了你的发带,便还你一条。”颜楚音觉得这事做得太公平了,“你放心吧,我已经和皇舅舅报备过了。而且这发带处理得仔细,几乎看不出是用朝服改的,不会有人参你逾越。喜欢吗?”喜欢的话,以后就要经常地带一带哦!   不知道为什么,颜楚音以前送礼的时候,才不管对方使用这份礼物的频率高低。但是这样一条用旧朝服改的发带,他却盼着能日日出现在沈昱的头上。   沈昱几乎都傻了。再是心思玲珑,他也没想到这份礼物会如此特殊啊!   看出沈昱是真心喜欢,颜楚音松了一口气,又有了几分不好意思:“我这爵位呢……是皇舅舅赏的,不是我自己建功立业拼来的。”希望你不要嫌弃。   沈昱珍惜地拿起发带,用力握在手心,不假思索道:“我很喜欢这个……不过,日后等你建功立业换了新的朝服,是不是还应该再予我新的发带?”   “好!”颜楚音二话不说就应了。这是一个很重要的约定吧? 第一百二十五章   沈昱郑重地把发带收了起来, 打算明天一早就带上。   颜楚音凑到书桌前看沈昱的笔记。沈昱正在看的那两本书,《河防述略》和《平吴山川地理图》,内容都有些晦涩, 还涉及了大量的算学的内容,什么“广从步数相乘得积步”, 还有什么“并踵舌而半之,以乘正从”, 根本看不懂啊!   颜楚音决定不为难自己, 视线从书本上挪开, 转而看向沈昱的读书笔记。笔记是沈昱从书中摘抄的精华内容,还加了很多注释, 有些地方甚至配上了手绘的图形。看沈昱的笔记, 就觉得好懂多了。认真看几眼, 仿佛能看懂一样。   沈昱放好发带, 见着颜楚音捧着笔记认真钻研的模样, 觉得过分讨喜了, 笑着说:“我已经看到了第三卷 , 你要是感兴趣, 我把前两卷的笔记找出来。”   颜楚音一脸敬畏地把沈昱的笔记放下,双手老老实实地放在膝盖上, 做出了一副乖巧的模样。迎上沈昱疑惑的眼神,颜楚音感慨道:“考科举真难啊!”   很多人觉得只要把四书五经读透了, 科举就没问题了。其实不是这样的。到了秋闱、春闱和殿试,策论会占据很大的比重。而假如说某一年的策论考治水, 赶上主考官特别务实, 考生必须说出几条可行之策, 才有可能被打高分。   沈昱摇着头说:“我这并不是为了科举。”今年的秋闱, 他并不怎么担心。之所以勤于看书,更多的还是为了给以后的仕途做积累。沈昱解释说:“比如说这部《河防述略》,它将我朝几乎所有重要的河流都囊括了进去。只要我钻研得深了,他日为官时,若接到地方上的急报,说哪里旱了哪里涝了,我便可以迅速在大脑中有大致概念,而不是全然依赖地方上的奏报,当个半瞎子。”   这说说得其实有些狂妄了。别人还在苦苦准备科举,你都想到当官以后的事情了!在太学里,沈昱与人交往再深,他都不可能在人前说这样的话。传了出去,人们少不得在心里嘀咕,好你个沈昱,装个谦谦君子的模样,没想到是个狂生!还会有人揣测,你凭什么觉得自己肯定能中进士,难不成因为你是丞相的孙子?但在颜楚音面前就没这份顾忌了,小侯爷其实很欣赏他这种态度。   在宠爱中长大的小侯爷,自然而然就养成了骄傲的性子。   他知道沈昱有本事。既然沈昱的能力超出了庸人一大截,那为什么要和庸人一样循规蹈矩呢?沈昱隐在骨子里的“狂”,恰恰是颜楚音最喜欢的那一点。   颜楚音感慨说:“难怪!太子哥哥至今仍要每日抽出时间看地方志,是皇舅舅吩咐的。皇舅舅还会查他的功课。估计皇舅舅心里的想法和你一样吧!”   沈昱:“!!!”   这种涉及了皇上如何培养储君、揣摩皇上心思的话是我可以听的吗!   “万一……我是说万一……你秋闱的时候,就在秋闱的考场上,我们忽然互换了……那你今年岂不是白考?”颜楚音忽然惊恐起来,“我连模仿你的字都做不到,更不要说帮你答题了!不会吧不会吧,不会咱俩真的这么倒霉吧?”   沈昱其实早就想过这个问题了。真互换了,那就装病弃考。反正他现在不及弱冠,就算这科顺顺利利真一路考中了,朝廷也不会直接委以重任,肯定要让他去修几年书之类的,熬上几年。下一科再考也是一样的,不会耽误什么。   无非就是名声上不好听。肯定会有人在背地里说,什么太学四公子之首,结果竟然生病弃考了,谁知道是真病还是假病呢……这种流言伤害不到沈昱。   颜楚音却越想越着急,望着沈昱说:“要不然咱们去福国寺拜拜菩萨?”   说到福国寺……头回互换时,他们就想去福国寺找大和尚问问原因。结果几次互换都没闹出大事,甚至还解决了很多问题,他们就一直拖着没去寺庙。   沈昱轻咳一声:“你忘啦,我们还曾在道观见过面。”   那次是东留园情信案之后,沈昱待在颜楚音身体里,直接跑去道观见颜楚音。道长、道童们并没有看出什么不对。天尊们也没有把他们当成妖孽收了。   颜楚音想起观主爷爷和蔼可亲的模样,眼神忽然坚定起来:“观主爷爷瞧着挺有修为的,还与丞相爷爷交好,日后肯定能飞升。他都没发现我们互换,大约是因为我们互换不是坏事……肯定是这样,我们互换是一件吉祥的事!”   沈昱忍不住笑了起来。真的,和颜楚音待在一起的时候,他总是很容易就笑出来。因为小侯爷的脑袋瓜子里总藏着许多令人完全意想不到的好玩念头。   沈昱说:“那你可以放心了。既然是件吉祥事,肯定不会影响我秋闱了。”   “虽然事情的真相肯定是这样的。但以防万一,我们还是要贿赂了一下各路菩萨、仙人。”颜楚音严肃地说,“从明天开始,我多给寺庙和道观捐点钱。”   “你还有钱吗?”沈昱知道颜楚音的私库早已经捐出去了。   “有的……吧!算了,我还是抽空抄抄经文吧,抄经也是功德。”   沈昱又被逗笑了。   第二天轮到颜楚音休息。练武讲究一个松持有度。武师傅懂这个,所以也严苛的训练中也安排了休息的日子。颜楚音就起晚了。他起床时,沈昱都用过早膳了,坐在院子里陪平国公聊兵法。景福长公主就笑眯眯地坐在一旁喝茶。   这是平国公府的宅子。但平国公和景福长公主不经常往颜楚音和沈昱的院子里跑。他们是为沈昱考虑。毕竟之前颜楚音邀沈昱一起住时,两人是打算一直住外头的,明摆着不希望被长辈管束。后为了安全考虑才叫颜楚音搬回来,沈昱为了陪颜楚音只能跟着搬了进来。要是长辈总往这边跑,说不定会叫沈昱觉得不自在。一直等到颜楚音这天休息,平国公和公主才难得来院子里久坐。   夫妻俩特意等到日上三竿才过来,万万没想到颜楚音竟然还在睡觉!   夫妻俩顿时就不好意思了。景福长公主有些尴尬地说:“这孩子……怎么能睡到现在还不起呢?”哪有客人还在,主人却睡到这么晚都不起床的道理?   长公主正要唤人去把颜楚音喊起来,沈昱连忙阻拦。他和颜楚音的父母不熟,原本是打算摆出日常在太学时的模样,在颜楚音父母面前好好表现一番,这时为了叫颜楚音能够多睡一会儿,却什么顾不得了,连长公主都敢反驳了。   沈昱说:“音……咳,新乐侯这些日子勤于练武,日日汗透衣衫,别提多辛苦了。今日难得休息,长公主和国公爷就让他多睡一会儿吧!《黄帝内经》素问篇说得好,人以天地之气生,四时之法成。可见只有顺其自然,才能身强力壮。学生以为,此时贸然叫醒新乐侯不利养生,不如由着他睡到自然醒。”   景福长公主:“……”   平国公:“……”   不愧是读书人,道理总是一套一套的。   别以为我们不懂《黄帝内经》,那句话的意思明明就是讲人应该顺应四季规律,春夏养阳、秋冬蓄阴。什么时候睡懒觉都能拔高到顺应天道的高度了?   但也不仅仅是沈昱心疼颜楚音,景福长公主和平国公同样疼儿子。   他们做父母的,见儿子知道上进了,绝不会拦着。颜楚音练武时,长公主再心疼,也不会怪武师傅下手太重。但今天既然轮到休息,那确实可以叫颜楚音再睡会儿。只要沈昱这个做客人的不介意,长公主身为母亲就绝不会介意。   长公主便说:“原来如此……圣人说的道常无为而无不为,大约也是这么个意思。那便叫音奴继续睡着吧。小厨房里别熄了火,温着粥等他醒来喝。”   沈昱:“……”   老子那话也和睡懒觉没啥关系啊!   沈昱厚着脸皮点头附和着长公主的话。   这一幕其实挺逗的,只是身处其中的人好像都有几分尴尬。   平国公和长公主主要来看儿子,但亲儿子还在睡,沈昱这贵客却无人招待——如果沈昱没救过颜楚音,那他身为小辈,平国公和长公主在招待他时,态度上就不用如此郑重——夫妻二人便不好直接就离开了。正好院子够大,景致也好,长公主就叫人摆了点心和茶水,拉着沈昱在院子里吹吹凉风、聊聊天。   起先是尬聊,明明大家都有意好好相处,气氛却越来越尬。   好在沈昱所学甚广,兵书也读过几本,知道平国公执掌兵部,就试探着说起了兵法,用史上知名战役做例,先说说自己的理解,又请教平国公的看法。   这话题正送到平国公心坎里!他和那种非常传统的读书人没话说,但聊兵法在行啊!沈昱问的一些问题,还真问到了点子上,平国公的兴致就更高了。   于是等到颜楚音起床的时候,就见到他父母和沈昱相处得其乐融融。   阳光下,长公主笑眯眯地看着和丈夫相谈甚欢的沈昱,就像是看着什么心爱的小辈一样。而平国公呢,对着沈昱真算得上是倾囊相授了,嚷嚷着说某个见解是他自己领悟出来的,谁都没有传授过,今日看着沈昱有几分悟性,才愿意说给沈昱听……沈昱呢?就是一副乖的不能再乖的样子,认认真真地听着。   颜楚音趴在窗户上看着。   看着看着,忽然忍不住乐了。   哈哈,这场面瞧着——沈昱就像是他爹娘的另一个儿子一样! 第一百二十六章   沈昱的长辈缘一直很好。   无论是太学的夫子, 还是丞相的好友,都很喜欢沈昱,沈昱也没少和他们接触。但就算是这样, 和长公主夫妻聊天,对沈昱来说依然是种新奇的体验。   沈昱父母早逝, 哪怕记事再早,也已经记不清楚父母的样子了。   对于很多人来说, 父亲宽厚的肩膀和母亲温暖的掌心, 都是童年不可磨灭却又寻常无奇的记忆。然而对于沈昱来说, 有关于父母的认知总是那么匮乏。   虽然不会自作多情地在心里把平国公和景福长公主比作自己的父母,但不得不说, 在与这对夫妻相处时, 沈昱确实感受到了来自父母辈的那一种关爱。   这种感觉……说真的并不赖!   夏日假就在颜楚音练武、沈昱看书中飞快地过去了。避暑山庄其实很大, 但招蛇粉一案后, 颜楚音哪里都没去, 自然也无法带着沈昱各处游玩。等到后来皇上把避暑山庄梳理了一遍, 基本上不会有危险了, 但沈昱说待在院子里看看书挺好的——其实是不想打乱颜楚音练武的节奏, 难得有几日休息,他也只想让颜楚音好好休息, 再加上沈昱确实没什么玩性,两人硬是关了一个多月。   回到京城后, 曹胖子几个第一时间送了帖子来,要和颜楚音、沈昱聚聚。   大家约在常去的那家酒楼。   曹胖子的相亲有了结果, 两家私底下已经把婚约定了, 但考虑到曹录与那姑娘的年纪都不是很大, 所以六礼会走得慢一点, 正式成婚大约在两年之后。   曹胖子一脸春风得意,恨不得和所有人分享自己的喜悦。   婓鹤和蒋陞乔装身份在外城过了一个夏天,攒了一肚子故事,人也黑了不少。婓鹤在这个夏天个子猛蹿。站在颜楚音身边,愣是比小侯爷高出一大截。   颜楚音很不服气,撸起袖子非要和婓鹤扳手腕。   结果自然是颜楚音赢了。   他这一夏天的苦可不是白吃的!   赢了婓鹤以后,颜楚音信心大增,都敢挑战蒋陞了,要和蒋陞比摔跤。蒋陞可比颜楚音大了好几岁,他的童子功比颜楚音好,正经练武的年限也比颜楚音长。确定颜楚音想认认真真比一场,蒋陞就真的认真了。结果毫无疑问是颜楚音输了。不过蒋陞还是朝颜楚音竖了大拇指,觉得他这一个假期进步很大。   等颜楚音和蒋陞比完了,见颜楚音一直在揉手腕,便知道他手腕这里应该是力道使大了,这会儿有些难受。沈昱招呼颜楚音坐到自己身边,帮忙按揉起来。颜楚音一脸自然地由着沈昱按着揉着,冲着蒋陞请教说:“你到底吃什么长大的?力气太大了!但凡你力气小一点,中间有一招,我是能制住你的!”   蒋陞哈哈大笑:“天生的没办法!我爹娘的力气都很大。”   曹胖子摸了摸自己越发圆润的肚子,感慨道:“看来这个夏天只有我过得最惬意。”婓鹤和蒋陞黑了,颜楚音瘦了(也结实了),只有曹录得了滋润。   “谁说的?”沈昱笑着反驳,“我这个夏天过得也很惬意。”   颜楚音闻言,立刻与有荣焉地挺起了小胸膛。   曹胖子感觉自己隐隐闻到了一股“比拼”的味道。起先还以为是错觉。沈昱此人,太学四公子之首,没事比谁过得更惬意做什么?沈昱才不可能这么无聊呢!但瞧着沈昱和颜楚音默契地相视一笑,曹录忽然发现一切并非他的错觉。   曹胖子:“???”   曹胖子还有一件喜事要和大家分享。他一母同胞的亲弟弟要回家探亲了!他弟弟今年九岁,自小身体不好,太医说外祖家那边的气候更适合他养身体,于是常年住在外祖家里。虽然兄弟俩自幼分隔两地,但曹胖子还是很看重这个亲弟弟的。他很是高兴地说:“我弟弟八月底回来,能在家里待到第二年春!”   “你弟弟就是我们弟弟,等他回来了,带他一起玩。”蒋陞说。   曹胖子摇着头:“我弟弟和我不一样,因着身子不好,他不爱跑出去玩,就喜欢待在屋子里看书。”在曹胖子的记忆中,他弟弟的脸色一直都很苍白。   颜楚音忙说:“等弟弟回来了,咱把那位帮三皇子调理身体的太医请来。他十分擅长调养体虚的病人。弟弟年纪小,仔细调养几年,以后慢慢能好。”   说了这话还不够,颜楚音还代表沈昱发言:“弟弟爱看什么书?沈昱那里有许多的读书笔记,只要是弟弟爱看的,回头都找出来,借给弟弟慢慢看。”   曹胖子忙说:“不用不用,别麻烦沈昱。八月底正值秋闱呢。”估计那时沈昱正忙,哪里好意思打扰沈昱呢?作为一个纨绔,曹录第一次这么关注秋闱。   沈昱笑道:“没事,借书而已。”   顿了顿,沈昱又说:“音……咳,新乐说得对,只要是弟弟爱看的,我又恰好有的,你只管借走。我们整理了一份笔记目录,新乐帮忙收着。你们到时候问新乐要就行了。”其实这些笔记都很珍贵,但是沈昱在这方面却很大度。   曹胖子只觉得自己好像又闻到了一股炫耀的味道,试探着夸道:“一个来月没见,怎么觉得沈昱和新乐又走近了好多?不是都说读书人最看重书吗,沈昱叫新乐帮忙管着这些,相当于把全副身家都交给新乐了啊!哈哈,我新乐身边第一人的地位看样子已经被动摇了……”果然见到沈昱愉快地翘了翘嘴角。   曹胖子:“……”   万万没想到,你竟然是这样的沈昱!   你竟然真下手和我们抢音奴了!   颜楚音忍不住补充说:“那本笔记目录还是我帮着整理的呢!你们不知道沈昱的笔记做得有多好……不夸张地说,真可以代代相传!如果让那些笔记封存在箱子里不见天日,便是宝物蒙尘啊!就应该整理出来给爱惜的人看看!”   沈昱自有一股傲气,不是那等喜欢藏私的狭隘之人。他不担心自己的笔记散出去,叫别人看了,使得那人进步,回头追上了自己。因此颜楚音提议帮他整理目录时,他心里只有高兴的,就像是正当年华的雄鸟被夸赞了羽毛一样。   婓鹤听了这话,顿时蠢蠢欲动:“咳,其实我哥哥们也是爱书之人。”婓家这一辈的男丁,堂兄弟加起来好几个,除了婓鹤其余无论水平高低都读过书。   沈昱大大方方地说:“我的笔记不一定有多好,新乐之所以这么推崇,是因为我与他亲近,他瞧着我什么都是好的。你们想借就借。我都是无妨的。”   其实沈昱从始至终都没有觉得自己是在炫耀。他说的明明都是真话!   但曹胖子看着沈昱的眼神却越发哀怨了。   “看来,我还得雇个人把沈昱的笔记抄一遍,要不然都不够外借的。”颜楚音说。他妹妹颜楚骧要借沈昱的笔记,曹胖子的弟弟要借,婓鹤的哥哥们也要借……光这样就三家了。回头颜楚音去宫里头推一推,如太子、二皇子那样领了差事的就罢了,估计忙起来没时间看书,但不是还有三皇子和五皇子么……   至于六皇子,反正颜楚音就是这么小气,好东西才不借给他呢!   说到六皇子,避暑期间就一直被禁足。皇上那边安排人紧密盯了一个月,始终没发现什么不对。皇上之前就怀疑那群阴沟里的老鼠中藏着一条大鱼,见六皇子身边没什么动静,便怀疑这条大鱼不是藏在避暑山庄,应该还是藏在宫里。所以现在回宫了,六皇子的禁足令依然没有完全解除,被盯得更厉害了。   不知道这条大鱼能忍到什么时候!   好友相聚,一直聊到暮色四合。离开时,刚走出酒楼,旁边忽然走过来一个人。那人显然已经站那边等了很久,脸上带着些许焦急。侍卫正要拦住他,颜楚音忙说:“都是认识的。”侍卫们便又退到了两边,给那人让出一条路来。   但这条路很窄,邓从雪几乎是才两位侍卫中间擦过去的,才走到颜楚音面前。侍卫是故意的。邓从雪和他们有了身体接触,他们也就大约弄清楚了邓从雪身上没有硬物,没有携带危险武器之类的。自招蛇粉一事后,知道竟然有人敢对新乐侯下手,侍卫办差时更用心了。邓从雪是个生面孔,自然要排查下。   邓从雪不知道自己被试探了,见颜楚音态度友好的样子,有些感激地冲着颜楚音笑了笑。他脸上有些为难。颜楚音起先以为邓从雪在钱财方面窘迫了,还打算去沈昱身上摸点银子,好接济一下他。其实颜楚音自己身上就有银子,但他了解邓从雪的为人,真要了银子也是去接济老菩萨的,老菩萨那边照顾着几个疯女人,日子过得肯定拮据。用了沈昱的银子,就是在帮沈昱积攒功德。   邓从雪真是不知道从何说起。   要不是颜楚音在他面前一直都是友好的模样,和传闻中完全不一样,他今天根本不敢找来。邓从雪鼓起勇气说:“新乐侯,我家老人……他感念您赠银之恩,想要见一见您……”求求了,千万要答应啊!老人家不知道为什么非要见新乐侯,他们说了很多话都不管用。老人家年纪大了,他们不敢叫他生气。   邓从雪知道自己这个请求很无礼。   新乐侯什么身份?他们邓家什么身份?但邓家是因着老菩萨才起来的,后人决不能忘恩负义,老人家就这么一个心愿,再难以达成,他也要试一试啊。   邓从雪一脸紧张地盯着颜楚音。 第一百二十七章   其实早在一个月前, 老菩萨就想见新乐侯了。但新乐侯去了避暑山庄。邓从雪花了一个月的时间试图说服老菩萨,新乐侯真不是他们想见就能见的,依然没有把老菩萨的心思打消。不得已, 邓从雪只好打听着消息来酒楼堵人了。   但邓从雪的运气着实不错。   他给出的那个理由,感念赠银之恩什么的, 其实并不能说服颜楚音。按照颜楚音平日里的脾气,肯定大大咧咧一句“一点银子而已, 没什么大不了的”, 这事就算过去了。而只要颜楚音拒绝了一回, 邓从雪肯定不敢做第二回 邀请。   偏偏颜楚音最近总是想着秋闱的事。   他平日里几乎不求神拜佛,很有些敬鬼神而远之的意思。但因为沈昱马上要参加秋闱了, 颜楚音近来便起了一些“临时抱佛脚”的念头, 打算帮沈昱求个吉利。老菩萨能够健健康康活到这般岁数, 别的不敢说, 肯定是个吉祥的人。   见见老菩萨也好, 指不定能从老人家身上沾点吉祥呢!   颜楚音便说:“好啊, 我明日约着沈昱一起过去见见老人家。”   邓从雪大喜。他今日其实根本没抱多少希望, 只是出于孝心跑了这一趟。按照老祖宗的说法, 要是见不到新乐侯,他死了都闭不上眼睛。这话多重啊!   万万没想到新乐侯竟然答应了!   邓从雪激动地语无伦次:“谢谢您谢谢您……”他只顾着高兴了, 没注意到那几个侍卫大哥们看着他的眼神都有些微妙,就好像在看什么危险分子一样。   很快就到了第二天。   知道颜楚音要往外城跑, 家里让他带上近百人的侍卫团!颜楚音无奈地冲着沈昱解释说:“我爹娘不放心……老菩萨如今正好住在百舍庵堂附近……”百舍庵堂里都是一群尼姑,平日里也去高门讲法, 也会救济穷人, 看上去没啥问题。但现有的证据表明, 阴沟里的老鼠们主要藏匿于庵堂、慈孤院和商队中。   此处的商队主要指那种有异域成员的商队, 经常跑到两国边界去做生意。老鼠们在培养像闻周氏这样的探子时,先在慈孤院选人,然后通过商队秘密送到他国,在他国洗脑、培养之后,再送回国内,最后给他们安排合适的身份。   至于尼姑庵,她们可以名正言顺地去慈孤院弘法,可以名正言顺地出入高门大户,也可以名正言顺地在穷人中施粥舍药……她们可以名正言顺地接触到很多很多人。闻周氏之所以能取代那位真正的闻姑娘,沈昱此前给出过一种猜测,认为闻姑娘许是去寺庙上香的时候被人瞧去了真容,从而被老鼠们选中。但后来经过调查发现,比起各地寺庙,庵堂的嫌疑更大。百舍庵堂亦有嫌疑。   这些都是大人们在暗中查出来的结果,没和颜楚音细说。老菩萨住在百舍庵堂附近,邓从雪从前和颜楚音无甚交情,此次非要引他去见老菩萨,也怪不得平国公和长公主不放心。差一点,他们就拦住颜楚音,不让他出门了。还是颜楚音说的,一定带足侍卫,叫侍卫们寸步不离,平国公和长公主才松了口。   百来人的队伍,四个侍卫走一行,也要分二十五行!   颜楚音觉得太夸张了。   要不是他心里一直惦记着要帮沈昱沾好运,真的就懒得出门了!   老菩萨由邓从雪扶着,早早就站在门口等着。远远看到那支浩浩荡荡的队伍,邓从雪以为老人家会害怕,万万没想到老人家竟然露出了放心的笑容。老人家这辈子没什么见识,在他的心目中,皇帝的外甥就应该有这样的大排场!   排场越大,证明新乐侯身份越高!   新乐侯身份越高,证明他能担得起那个秘密!   老菩萨可不就是放心了吗!   侍卫们分批次,第一批先进房子排查了一遍,确定没有危险后,第二批才恭请颜楚音下车,并簇拥着他走到老菩萨面前。颜楚音正要向老菩萨解释,说自己刚被蛇咬过,父母不放心他,才会这般行事,便看老菩萨乐得笑开了花。   颜楚音:“???”   也许是因为一辈子远离红尘,老菩萨性情单纯,眼神就如孩童一般。他真的太高兴了,兴高采烈地就要给颜楚音行五体投地的跪拜礼,吓得颜楚音赶紧上前一步,扶住了老菩萨的胳膊。要一位九十来岁的老人给他下跪,夭寿哦!   老菩萨反握住颜楚音的手:“王爷啊……”   “啊,我不是王爷,我是侯爷。”颜楚音连忙解释。   “皇帝老爷的外甥?”老菩萨问。   颜楚音点点头。   “公主的儿崽?”老菩萨又问。   颜楚音又点点头。   “那就是了……就是了……没弄错……”老菩萨咧开嘴笑了。笑着笑着,眼泪就落下来了,然后非得给颜楚音跪下。颜楚音都懵逼了,略过邓从雪,求助般地看向沈昱。沈昱便扶着老菩萨的另一边胳膊,帮着颜楚音一起劝老人家。   老人家十分震惊沈昱的身份:“丞相老爷的孙崽?”   沈昱点点头。   老人家忍不住念了一声佛号,激动得全身都在颤。   唯恐老人家这么激动下去会出事,沈昱给了颜楚音一个眼神暗示,两人便一起扶着老菩萨进了屋子,将他扶到椅子旁坐下。邓从雪默默跟在后面。老菩萨左右看了看,忽然指着邓从雪说:“小药儿,你出去,去外头远远地站着。”   沈昱心头一跳,忙问:“老菩萨,你是不是有什么话想对我们说?”   老菩萨点点头。   沈昱立马想到了老菩萨的身份,这位“替身”在赵家守了一辈子!他看向迟疑的邓从雪说:“听老菩萨的,你先出去,等我们和老菩萨说完了话再进来。”   邓从雪不怎么放心地离开了。侍卫守在屋子外头,替屋里的人关好了门。老菩萨深吸一口气,哆哆嗦嗦地他藏了一辈子的秘密倒了出来。那已经是很多年前的事了,赵家一位嫁去钱家的姑奶奶,匆匆赶回娘家,要见家主大人。那位姑奶奶是当时那任家主的亲姊,就算已经外嫁了,在赵家的地位依旧很高。   姑奶奶发现了夫家的秘密,夫家竟然作死藏匿了前朝遗孤!   据说,那遗孤是妖妃所生,刚生下来就抱到了反王家里,叫反王养着。妖妃和反王是一对亲兄妹,兄妹俩一起把控前朝末帝,妖妃把持后宫,反王把持朝堂。太/祖皇帝杀进京城时,见太/祖势不可挡,反王把末帝和其子嗣全都杀了,主动大开城门迎接太/祖。但反王最终也没落着好,因为末帝的一子一女都是妖妃生的,反王杀了这一子一女,妖妃就疯了,后来找机会又杀掉了反王。   颜楚音说:“这不可能!妖妃生的一子一女全被反王杀了,当时宫里那么多宫妃、宫人都可以作证,不可能是假的。”之前他就和沈昱交流过这一点。   老菩萨摇摇头:“我听那话里的意思,除了那一子一女,妖妃还生过一个儿子,刚生下来就被抱到宫外,交给反王养了。前朝国破时,这个孩子被人藏了起来。”按老菩萨的这种说法,妖妃后来杀了反王,不一定是疯了,说不定是想保护这个不为人知的“第三子”,不希望这个孩子也成为反王投诚的工具。   颜楚音还是觉得这话很荒谬:“为什么啊?妖妃和反王已经把末帝完全把持住了,所有权力都在他们兄妹手中,妖妃名下多个皇子不好吗,为什么要把孩子偷送宫外?难不成……难不成妖妃给末帝戴绿帽了?孩子不是末帝的?”   如果孩子不是末帝的,那就不是前朝遗孤。   但老菩萨听那位姑奶奶和赵家家主的对话,那孩子分明和前朝有很深的瓜葛。反王和妖妃死了以后,一小部分忠于前朝的人把那孩子保护了起来。后来不知道怎么的,“第三子”的存在被世家钱家知道了。当时世家根本不服新朝,只不过被太/祖强行镇压着。出于某种目的,钱家将“第三子”偷偷地养了起来。   这个秘密在钱家都是属于极少数人才能知道的。   但赵家姑奶奶到钱家是当主母的,这年头主母的权利还是很大的。她后来发现了这个秘密,觉得这事十分要命。窝藏前朝遗孽是诛九族的大罪,这个事一旦泄露,不仅钱家要完蛋,身为姻亲的赵家同样讨不了好!赵家家主当时得知此事非常愤怒,表示一定要把“第三子”处理了,得是斩草除根的那种处理。   这事之后又是如何发展的,老菩萨就不清楚了。   他唯一知道的就是无意间听来的赵家姑奶奶和赵家家主的那番对话。   老菩萨无数次说服自己,想必“第三子”已经被处理了吧,毕竟这么多年从未听说有人打着前朝余孽的名义闹事。而且赵家和钱家后来也没有决裂。要是钱家还留着那个“第三子”及其血脉,赵家肯定会想办法和钱家断得一干二净。再说,本朝皇帝的位置是越坐越稳的。这些年,世家虽然依旧势大,但他们的影响力已经远远不如本朝开国那时候了,世家绝无可能再敢偷藏前朝余孽了。   但终归是不能真正放心的。   这事积在他心里,他就是死了都无法瞑目!好在菩萨厚待他,叫他能在临死之前见到皇帝的外甥和丞相的孙子!老菩萨又忍不住虔诚地念了一声佛号。   颜楚音求助般地朝沈昱看去。   沈昱想了想说:“这个第三子……难不成是反王和妖妃给自己留的后路?”也许妖妃真的替末帝生下了“第三子”,但他们觉得末帝长久不了,所以偷偷送出宫外养了?但还是有说不通的地方,从怀孕到生孩子有小一年的时间,妖妃能把前朝后宫所有人都瞒过去吗?她身边伺候的太监宫女之类的,后来都落在太/祖手里了,不可能人人都是死忠的,这些人没一个吐露过第三子的存在啊!   妖妃到底是怎么瞒过所有人的?   “第三子”真的存在吗?   但颜楚音此时关注的却不是这些,他惊怒地说:“钱家……大驸马姓钱!”元乐大公主驸马出自钱家。大公主是皇后生的,颜楚音和这位公主走得很近。   虽然钱驸马与钱家并不亲近,但依旧是钱家人。大公主和钱驸马的感情一直很不错。颜楚音也一直很满意这位姐夫,要是他的好姐夫被钱家连累了……   这钱家……着实可恶! 第一百二十八章   埋藏在心底多年的秘密一倒而空, 老菩萨如释重负地出了一口气。   不过,他并没有完全放松,期期艾艾地问:“那个……赵家……”对于他来说, 赵家算是他的恩人。若赵家因为他遭遇灭顶之灾,他根本无法原谅自己。   沈昱已经把老菩萨的性情摸清楚了, 按了按颜楚音的手,示意颜楚音不要讲话, 然后说:“赵家老家主与那位姑奶奶都已经仙逝多年。第三子之事干系重大, 估计他们二人都选择将这个秘密带进坟墓了, 还活着的赵家人全是不知情的。既然他们不知道,自然就不能定他们的罪。老人家您只管放心就是。”   老菩萨没觉得丞相的孙子会骗自己, 这才真正地松了一口气。   而凭着沈昱对今上的了解。如果赵家人真的不曾参与过这种事, 考虑到他们已经退出京城, 皇上最多压着不让赵家人起复, 不至于把赵家整个儿除了。   所以他也不算对老人家撒了谎。   沈昱又说:“老人家, 此事非同小可。您这里人来人往的, 到底不安全。劳累您跟我们走, 换一个更安全的住处。您对住处有何要求, 只管说出来。”   老菩萨能有什么要求?他就是有点放心不下那些从赵家家庙里带出来的疯掉的可怜人,只要能把那些可怜人全安置好了, 他无论住哪里都是无所谓的。   沈昱看向颜楚音。   颜楚音说:“这简单啊,那几个可怜人都送去我家庄子上, 我找专人帮忙看着,每日好吃好喝的, 生病了也有人照顾。老菩萨则搬去我家府上, 由邓从雪陪着。对外就说是我觉得老菩萨身上带着福气, 特意请了他回去为我爹娘祈福。”反正他在外面有个霸道的名声, 做出这种霸道事情并不叫人觉得奇怪。   亏得这次侍卫带得多,可以帮忙搬东西。   颜楚音不想委屈了老菩萨,所以老人家惯用的生活用品,他这些年依样画葫芦抄的经书,他最喜欢的那几尊菩萨相等,全都收拾起来,跟着人一块儿搬走。同时,考虑到老人家年纪大了,肯定受不了颠簸,颜楚音又紧急叫人准备了八人抬的轿子,点了十六个侍卫轮班,稳稳当当地把老人家抬去平国公府。   八人抬的轿子,一般都是官员才会坐。但在特殊时候,如百姓成婚时也能用八抬大轿。老菩萨都这般年纪了,也算特殊情况,用这轿子不能算作逾越。   邓从雪全程迷迷糊糊,想问点什么,却又什么都不敢问。   沈昱嘱咐邓从雪千万照顾好老菩萨,就算到了平国公府,若老菩萨有什么不习惯的,也请第一时间说出来。老菩萨不喜欢给别人添麻烦,那就需要邓从雪多注意了。沈昱说:“你要记住,老菩萨好了,你就跟着好。照顾好老菩萨便是大功一件!”这话并不作假,老菩萨这番功德,日后肯定会回馈给小辈。   邓从雪就按下心中的困惑,老老实实地守在老菩萨跟前。   等一行人进了城,颜楚音把沈昱留在了平国公府,叫沈昱和平国公、长公主解释,他自己则大张旗鼓地举着平安符进宫了,全程张扬得很,都知道新乐侯找了位修炼有成的老菩萨求了一份平安符,第一时间跑去宫里献给皇上了。   有些看颜楚音不爽的人,难免要在心里嘀咕,拍马……龙屁真有一套!   更有人私底下抱怨:“皇上在别的事上那么英明,怎么在新乐侯这里就迷了眼了?”用平安符讨好皇上,这事换一个人做,皇上都得黑脸。唯独颜楚音做了,皇上不会觉得他谄媚,不会觉得这涉及巫蛊,反而觉得他是赤子之心。   这些人哪里知道,颜楚音名义上送平安符,其实是汇报大事去的!   “皇舅舅,我与沈昱分析过了,就算第三子的身份存疑,也许不是末帝的血脉,但肯定确实有这么一个人存在。”颜楚音在御书房里着急地走来走去。老菩萨肯定没说假话。赵家姑奶奶更没有必要专门跑回娘家只为编一通瞎话。   所以,“第三子”是存在的,且第三子肯定和前朝皇室有关。   但时间已经过去很久很久了。如果第三子活到现在,哪怕往小了算——假设本朝建立时,他才刚刚出生——那也已经是个八十五岁的老人了。往大了算都都九十、一百了。颜楚音倾向于这个第三子已经死了,但他还有后代活着。   所以,阴沟里的老鼠们如今就奉这位的后代为主?   “沈昱说,赵家现在的当家人应该是不知道第三子存在的。”颜楚音又说,“如果他们知道,在之前的风波中,他们肯定要用之威胁钱家,让钱家出力把他们保下来,不至于全族离开京城、退回老家柔河。”自从赵家那位姑奶奶去世后,赵家后来再没有和钱家联姻过,之前赵家出事,钱家表现得就很冷淡。   “赵家既然不知情,证明已经过世的赵家老家主并没有把第三子的存在告诉现任家主,间接证明了在赵家老家主还在世的时候,钱家就已经把‘第三子’处理了。唯有老家主觉得这个隐患彻底不存在了,他才会把秘密带进棺材里。如果隐患还在,为了保证赵家的传承,老家主肯定会对现任家主有所交代。”   那么问题来了,既然钱家那时候就把第三子处理了,叫赵家老家主彻底放了心,那阴沟里的老鼠到底奉谁为主?他们奉的不会是个假的第三子血脉吧?   颜楚音认认真真地给皇舅舅出着主意:“别管第三子到底是什么来历,总之我们就当他和他的后代都死绝了。阴沟里的老鼠们不是很擅长给人洗脑么?那些被洗了脑的人,心里肯定有一个‘信仰’,要是知道信仰是假的,这些人肯定要崩溃。”到了那时候,说不定能炸出一堆老鼠,正好方便他们一网打尽。   皇上心里不知是怎么想的,也许有一种尘埃落定的感觉。   自从发现阴沟里老鼠的存在后,皇上就在想,这股势力到底源自于哪里。此时知道当年有个“第三子”被悄无声息地放了过去,顿时觉得一切都合理了。   颜楚音出的那个主意——不完全是他出的,一切都是他和沈昱一起商量着来的——在皇上看来,确实很不错。但需要有一个关键性的人物站出来,让这个关键人物开口说第三子及他后代都死了,才会有用。要是没这么一个人,皇上直接昭告天下说第三子死绝了,老鼠们反而会说,今朝之所以这么做是因为忌惮第三子的后代,今朝越说第三子死绝了,越能证明第三子是“前朝正统”。   这个关键性的人物……钱家人似乎就很合适。   毕竟,当年可是他们钱家窝藏了余孽啊!   颜楚音说完了大事,便开始关心大公主姐姐:“大驸马那边……怎么办?钱家敢窝藏前朝余孽,此乃抄家灭族的大罪,绝无可能放过。但大驸马……”   大驸马是皇上精挑细选出来的,虽有政治目的,但他自身也不失为一个好女婿、好丈夫。皇上很重视大驸马,将他安排在顺天府,拿他当太子日后的能臣那样培养着。大公主和大驸马感情不错,已有身孕在身。钱家犯了这样的大罪,确实可恶,但总不能把大驸马和公主肚子里的孩子一块儿抄了、灭了吧?   颜楚音烦得一张脸都皱起来了。   皇上见状颇为欣慰。他喜见小辈们相亲相爱。其实皇上并不怎么担心。钱家固然可恶,但大驸马是他精心挑选出来的,他信自己的眼光,也信大驸马。   他就是有这样的气度!   这事若换一个心眼小的皇帝,那大驸马指定完了,钱家所有人都完了。   皇上反问颜楚音说:“当年太/祖手里精兵几十万,完全可以把世家踏平,将人全部杀光,叫世家再不复存在。但太/祖并没有这么做,音奴知道为何?”   “因为世家代表了礼,代表了文明。”颜楚音说。   皇上点点头:“正是如此。灭了世家容易。但灭了世家以后呢?”真灭了世家,便不能天下归心。太/祖及后面的几代皇帝,都在慢慢削弱世家的影响力。今上登基二十多年,也在为此事努力。而他们的努力到了现在已经初见成效。   钱家肯定是要治的!但怎么治,就显得很重要。   将钱家整个灭了固然可以。因为这一次是钱家失礼在先,是他们暗藏前朝余孽。但真把钱家人杀完了,日后未必不会冒出一种声音,说皇上行事狠绝。   毕竟这事已经过去了很多很多年,很多证据都已经埋葬在时光里了,且钱家有大概率已经主动把第三子杀了。皇上对钱家抄家灭族,肯定会有人转过来同情钱家,连带着同情其他世家。于是其他世家就成了“哀兵”。哀兵难胜啊!   “钱家自作自受,当年的犯事之人与知情不报之人,朕绝无可能饶过。与此同时朕可以让大驸马另开一支,由他担任家主……”皇上说到这里就停了。   他当年择钱驰月为大驸马,本就存着分化钱家的目的,但在他的设想中,这个事需要花费几十年去慢慢实现,可能直到他驾崩前都看不到那一幕。但颜楚音今天带来的这个消息,一旦证明是真的,分化钱家之事立马就能实现了!   新钱家以大驸马为家主。   旧钱家犯了抄家灭族之罪,钱家人中只要是无辜的,肯定会想办法投靠大驸马。他们投靠时便清楚,投靠大驸马,其实就是投靠皇上。新钱家整一个是为皇上所用的。觉得不满的,那就别投靠,陪着旧钱家一起死了,就可以了。   “还可以这样?”颜楚音震惊极了,“皇舅舅真厉害啊!”   所以,这事对于皇上来说,反而是个机会了?   反正前朝余孽根本掀不起什么风浪,只要把宫里的那条大鱼抓住,剩下的老鼠们就不足为虑了。知道有第三子存在后,反而更方便皇上去收拢世家了。   颜楚音立刻放下心来。   没事了,有皇舅舅在,他完全可以不用操心了。   等等,心还是要操的,得为沈昱操心。   颜楚音从桌子上拿起了那个他亲自送进宫来做幌子的护身符,期期艾艾地说:“皇舅舅,这个……咳,您还要不?不要的话,我就先带回去了啊……”   皇上:“……”   “本来是给谁求的?”皇上问。   “给沈昱啊!”   皇上:“……” 第一百二十九章   接见颜楚音时, 皇上虽然屏退了左右,但还留着一个心腹近侍。   亏得近侍硬是练出了喜怒不形于色的本事,才没有做出目瞪口呆表情。正常情况下, 就算这个护身符是为别人求的,可既然都送到皇上面前来了, 那肯定要以皇上为先啊!新乐侯倒好,竟然理直气壮地说出护身符是给沈昱求的。   新乐侯怕不是和沈公子有仇吧?不怕沈公子被皇上记上一笔?   近侍却不知道, 颜楚音就是故意这么做的。   第三子之事涉及前朝余孽, 着实有些晦气!如果沈昱有选择的权利, 他肯定选择不参与进来。但沈昱已经一脚踏进来了。从他答应陪颜楚音去见老菩萨的那一刻起,他就注定躲不开这份晦气了!话又说回来, 谁能猜到老菩萨身为一个给赵家前任家主当了一辈子出家替身的吉祥物, 竟然掌握了这样的秘密?   沈昱便被动地知道了一些不该他知道的事情。   而在很多时候, 知道得太多不见得是件好事啊!   颜楚音就觉得自己有义务帮沈昱圆一圆, 最好能帮沈昱把这份“晦气”转化为“福气”。至少要在皇舅舅心里, 给沈昱塑造一个“沈昱着实有些运道, 若不是因为沈昱, 第三子之事还要继续掩埋, 谁知什么时候才能得见天日”的形象。   颜楚音把护身符收回怀中,笑眯眯地说:“真是为沈昱求的, 我犯不着为了这点小事欺瞒皇舅舅您啊。本来嘛,我今天都不打算去见老菩萨了, 去趟郊外怪麻烦的,后来想到马上要秋闱了, 想着帮沈昱求个吉利, 这才去了……”   懂吧?都是因为沈昱, 我才巧之又巧地见到了老菩萨。   要记着沈昱的好。   皇上没觉得颜楚音在和自己耍心眼。虽然对沈昱没什么意见, 但皇上仍是阴阳怪气地说:“秋闱选得是真材实料……”你帮着求什么菩萨?拜什么佛?要是少了这份护身符,沈昱就考不上了,那便是他学问还不扎实、本事还不够!   颜楚音大声附和:“对啊,沈昱有的是真材实料!”   皇上:“……”   皇上摆了摆手,把颜楚音“轰”了出去。   颜楚音就带着一堆赏赐出宫了。他身份贵重,自然不需要自己拎东西。大家看到的一幕便是——颜楚音趾高气扬地走在前头,后头缀着一排抱着赏赐陪着他出宫的太监,领头一个就是皇上的心腹近侍。这位心腹近侍,走哪里都是叫人巴结的,偏偏跟在颜楚音身边时,一副点头哈腰的做派,不是新乐侯巴结他,而是他巴结新乐侯!众人看得分明,这位心腹近侍隐隐有些敬畏新乐侯。   可不是要敬畏吗!   把“送”给皇上的护身符收回去,还不惹皇上生气,反而叫皇上偷偷感慨了一句赤忱可爱。普天之下除了新乐侯,还有谁能做到?不可能再有第二人了!   在这位心腹近侍眼中,颜楚音简直就是他的小祖宗!   颜楚音进宫也高调,出宫更高调,他用平安符媚上一事便彻底传开了。   与他无仇的,最多就是感慨一句新乐侯真是圣宠优渥!而与他有仇或看他不顺眼的,少不得要咬牙切齿一番。六公主就气得够呛。她和六皇子是龙凤双生,平时的关系说不上有多好,但毕竟是同个母亲生的,看到六皇子的解封令遥遥无期,她心里自然不会高兴。要知道,六皇子从避暑山庄就开始禁足了,回宫的路上也被圈死在马车里,连马车帘子都不准掀开,回宫后还继续禁着!   因为皇上没有禁止其他人去看望六皇子,六公主就怒气冲冲地去了六皇子那里。见六皇子瘦了一大圈——但整体来说还是胖的——六公主眼中闪过了一丝嫌恶:“你难道就这么认命了?你知不知道颜楚音那家伙在外头有多得意!”   六皇子面无表情,连话都不想说。   六公主只觉得恨铁不成钢:“父皇真的太偏心了……颜楚音去庙里求个护身符,能费几个力气?我辛辛苦苦绣的荷包,你辛辛苦苦抄的佛经,哪个不比他去庙里求一个现成的护身符难得?父皇竟然就给了颜楚音一大堆赏赐……”   说这话时,六公主怎么不想想,她绣的荷包和六皇子抄的经书,都是去年皇上万寿时的献礼。皇上不喜欢铺张浪费,他过寿时,皇子公主们送的几乎都是亲手自制的礼物。当时,皇上特别高兴,当着大家的面肯定了所有孩子的孝心。(颜楚音献的是“一出戏”,和戏班子偷偷摸摸练了好些日子,装扮成小猴子的模样,在台子上又蹦又跳的,最后成功摘到了王母的蟠桃来献给皇上。)   六公主拿万寿时的献礼和颜楚音今儿送的护身符比,可真没这么比的啊!   你给父皇过寿,送了礼难道不是为讨父皇开心的吗,盯着赏赐做什么?万寿时,不独是六公主绣了荷包,其他公主还有给皇上做整身衣服的。皇上后来穿了其他公主做的衣服——虽然那衣服的前襟比后背短了足足三寸——也戴过六公主的荷包。直到荷包不鲜亮了,皇上才叫人收了,放在专门的小匣子里。   这哪里藏着两样心了?   六公主围着六皇子絮絮叨叨地说了一堆,然而六皇子始终没什么反应。   六公主急了:“你怎么和个木头似的!”   六皇子翻了一个白眼:“那你要我怎么做?”他说了多少次了,招蛇粉不是他叫冯柴准备的,肯定是有人在陷害他。但最终的结果如何?结果就是他依旧被禁足!父皇直到现在也没说帮他查一查真相。难道他就这么不值得信任吗?   母妃那边也是一样的,母妃隔三差五地过来看他,他本应该是感动的。   但母妃每回话里话外的意思,依旧觉得招蛇粉和他有关,还怨他连累了舅家的表哥,因为表哥至今仍在牢里关着……六皇子就搞不懂了,若说父皇因为偏心而瞎了眼,勉勉强强似乎说得过去,毕竟父皇对颜楚音的宠爱有目共睹,那母妃凭什么不相信他?那可是他的亲生母妃啊!母妃就不能想他一点好吗?   六皇子现在处于一种“全世界都抛弃了我”的状态中。六公主说颜楚音如何如何已经激不起他的愤怒了。因为重点已经不在颜楚音身上了啊!禁足时间越长,六皇子就越发意识到自己活得失败。他前面十几年是不是都……白活了?   “你真是气死我了!你自己都不知道长进,我还管你做什么!”六公主说。   六公主怒气冲冲地来,然后更加怒气冲冲地走了!   半路上,她顺手折了一根柳枝,愤恨地打在花丛里,把那些开得正艳的花打得七零八落。她身边跟着随侍。六公主发火的时候,随侍不敢拦。但远远看到有人走过来,就算不敢拦,也要赶紧拦了,不然落了公主的面子就糟糕了。   六公主这才收了柳枝。来人是西太后宫里的浑嬷嬷。   西太后宠爱六皇子、六公主,六公主小时候几乎算是住在西太后的寿仁宫了。她虽然傲气,但看在西太后的面子上,瞧见了寿仁宫的宫人,总会施舍几分好脸色。尤其是这位姓浑的嬷嬷,是西太后身边得她重用的四大嬷嬷之一。   六公主瞧了瞧浑嬷嬷走来的方向,好奇地问:“嬷嬷这是打哪里来?”   “太后听闻梁太妃头疾复发了,命奴婢前去探看一番。”浑嬷嬷恭敬地说。   六公主撇了撇嘴角:“太后就是心地太好了……那些人有什么好看的!”   太妃就是先皇时的妃嫔,莺莺燕燕好些人。所谓一朝天子一朝臣,别管这些太妃在先皇时有多受宠,今上登基后,她们就得老老实实地做个低调人。据说这位姓梁的太妃以前没少欺辱西太后,这些年却总来西太后宫里做小伏低。   六公主心里非常瞧不起这些太妃!   要她说,这梁太妃还不如柳太妃呢!柳太妃出自阴江柳家,她当年肯定也没把西太后放在眼里过……要是先皇寿岁能长一些,柳太妃约莫能贵不可言,她又哪里会在意西太后这样一个出身不高的妃嫔?等到今上登基,柳太妃虽然和其他太妃一样,不得不沉寂了,但她还有世家女的傲骨,转过头来对着西太后做小伏低,她是做不出来的。所以这些年,柳太妃的待遇都说不上有多好。   因着皇后治宫严谨,倒是不会故意苛待柳太妃。   但不苛待和过得好是两码事。偶尔出现在人前,柳太妃的衣服料子就不如梁太妃鲜亮。而且她的首饰也不如梁太妃多。毕竟梁太妃这些年巴结西太后,还是很得了一些好处的。她巴结得越厉害,西太后心里越满足,待遇就更好。   但六公主是真瞧不上梁太妃!   啧,做人啊,还是要学着柳太妃那样宠辱不惊的才好。   到底是世家出身!再没落也没有失了风骨!   六公主的这一番想法,自然不会直白地说出来。她再不懂事,也知道太妃勉勉强强也能算作长辈,她们的事不是她能言语的。她就是和浑嬷嬷亲近,所以当着浑嬷嬷的面才会露出一点口风。浑嬷嬷是西太后心腹,是她们自己人。   果不其然,听了六公主的话,浑嬷嬷一脸和蔼地笑着:“公主这是心疼太后呢!还请公主放心,梁太妃这一病,太后虽上心,却还不至于就累着了。”   看,这就把六公主刚刚的那句抱怨给圆过来了。 第一百三十章   就像很多大户人家的孩子亲近奶娘一样, 六公主很亲近浑嬷嬷。   本朝有规矩,皇子皇女们的奶娘,最多只能在他们身边留到四岁, 之后就要调离。六公主真正的奶娘被调离的时候,不知道她有没有哭过。但现在她已经想不起那位奶娘了。在她心中, 幼时生病守在床边照顾她的主要是浑嬷嬷。   浑嬷嬷是寿仁宫里的四位大嬷嬷之一,是西太后的心腹。   但和另外三位大嬷嬷相比, 浑嬷嬷为人低调、不爱弄权。除了自己的分内事, 寿仁宫内外的其他事务, 除非西太后亲口吩咐,否则她都不会主动上手。   按说她这种不争先的性格是很难在宫人中熬出头的。但她有个其他人比不上的优势——她有一手按摩之术, 比医女按着还舒服, 西太后根本离不了她。   随着西太后的年纪越来越大, 身体难免有些小症候, 浑嬷嬷的地位就更稳了。有阵子太后胃口不好, 又不到找太医治的程度——一般情况下, 西太后不爱找太医, 因为一旦找了他们, 没病也会开几份补药,而药就没有好吃的——浑嬷嬷帮太后按了后背, 又按了腿上的脾胃二经,太后的胃口就慢慢恢复了。   也是因为这手本事, 另外三位大嬷嬷哪怕彼此间互相不服气,但瞧见了浑嬷嬷都会给个笑脸。她们四人的身份地位都是系在西太后身上的。说句不好听的, 哪天西太后死了, 她们要么帮太后守陵, 要么出宫养老, 绝无可能再有现在的风光日子。浑嬷嬷一不争权,二又能帮太后调理一些小症候,自然讨喜!   在外人看来,浑嬷嬷不显山不显水,是寿仁宫的四位大嬷嬷中最不显眼的一位。但细究起来,浑嬷嬷的地位反而最稳固。她在寿仁宫的人缘好到惊人!   早些年,那时六皇子和六公主年纪还小,西太后三天两头找借口让他们留宿寿仁宫偏殿。太后也没什么坏心,就是单纯喜欢儿孙围绕在她身边而已。东太后还不是三天两头留宿颜楚音?颜楚音的童年有小半时间都在寿康宫度过。   小孩子嘛,身体没有完全长成,比着大人更容易生病。   尤其是六公主,小时候不爱吃饭,爱吃水果。可水果吃多了,她又咳嗽!每回六公主生病,西太后都叫浑嬷嬷去照顾她,因为掌握按摩之术的浑嬷嬷比其他人更会照顾病人。淑妃和西太后当然也会去床前看望六公主,但真正在床边一直守到她病好的永远都是浑嬷嬷。六皇子那边也是如此。不过六皇子的体质比六公主好,为了和颜楚音争个长短,他还督促自己使劲吃饭。孩子嘛,只要爱吃饭,什么菜都能吃一点,就不容易生病,没给浑嬷嬷多少照顾的机会。   但六皇子肯定也亲近浑嬷嬷。这一点是毋庸置疑的。   浑嬷嬷实在是一个亲切的容易叫人生出喜欢的人。   这不,六公主才发了通脾气,见着浑嬷嬷以后,她自己可能都没注意,其实她的脾气一下子收敛了。知道浑嬷嬷要回寿仁宫,六公主立即表示一起去,她正好去看一下西太后。浑嬷嬷朝路的另一端看了两眼,笑着问:“公主去看望六皇子了?太后心里时时惦念着他,您正好和太后说一说六皇子的近况。”   六公主之前是生气,此时当着浑嬷嬷的面,心里慢慢的还多了一丝委屈。她小声地嘀咕着:“我这都是为谁啊……他倒好,根本不领情,都不搭理我!”   宫人哪能妄议主子?浑嬷嬷装作没听见。   六公主深深地叹了口气。如今在大家眼中,六皇子是因为得罪颜楚音才被禁足的。六公主认为,随着颜楚音越来越风光,大家肯定越来越看轻六皇子。   ……连带着她都跟着丢脸!   六皇子还不赶紧想想办法!   六公主很想扯着六皇子的衣领说:“颜楚音给皇上送了护身符,你不会刺穿手指用血给皇上抄经书吗?你只管做了,父皇再偏心,见你白着一张脸、手捧经书的样子,他心里再大的气也应该消了,自然就不会继续禁你的足了!”   真是榆木脑袋不开窍!   见着六公主的脸色变来变去,浑嬷嬷心里顿时就有数了,故意岔开话题说起了别的。六公主心知不好在四通八达的园子里和嬷嬷抱怨同胞兄弟。万一被人听去,她就更丢脸了!于是顺着浑嬷嬷的话题说了起来,一起去了寿仁宫。   浑嬷嬷私底下找西太后复命的时候,关于梁太妃的头疾只一语带过,重点说起了六皇子,只说六公主如何如何心疼六皇子,六皇子近来心情抑郁,人都瘦了好多。西太后听了,心里难受得不行,少不得骂了几句皇上太过狠心了。   这天傍晚,浑嬷嬷奉了西太后之命去看望六皇子。   六皇子禁足的时候,四个大嬷嬷轮着替西太后去看望他。因为另三个嬷嬷争得厉害——多在六皇子露露脸,万一被六皇子相中了,日后能当皇子府上的管事嬷嬷,不比跟着日薄西山的太后好?浑嬷嬷没参与这场小小的纷争,所以已经好些日子没见过六皇子了。但这一次是非她不可,谁叫太后亲自点了她?   等见到了六皇子,浑嬷嬷简直大吃了一惊。   知道皇子瘦了,可没想到竟然瘦了这么多!浑嬷嬷心疼得厉害,眼眶都湿了。但宫人是不好在主子面前哭哭啼啼的,所以浑嬷嬷的眼泪没掉下来就赶紧擦掉了。瞧见了浑嬷嬷通红的眼眶,六皇子心里那种委屈的情绪立刻复苏了!   “您受委屈了!”浑嬷嬷说。   六皇子顿时委屈得更厉害了!人都是这样的,只有在心疼自己的人面前才能尽情释放委屈。六皇子的眼泪刷得一下流了出来。浑嬷嬷虽然心疼六皇子,但依旧守着主仆的界线,很有分寸地劝道:“您千万要保重身体啊,若是叫主子们瞧见了您这副样子,他们该有多心疼啊!皇上叫您禁足,只是为了叫您反思一二,不是叫您糟蹋自个儿的啊……”话里话外,反正都是说主子们好的。   六皇子的脸色有些难看。反思?招蛇粉又不是他弄的!   浑嬷嬷叹了一口气。   到底是自己看大的孩子,见他钻了牛角尖,也顾不得许多了,逾越就逾越吧!她提点道:“奴婢相信殿下是被人害了。可是,殿下若打一开始就没有起过捉弄新乐侯的心思,别人又如何害您?”是你自己做了决定要弄臭虫粉,那些害你的人才能顺势把臭虫粉换成招蛇粉,所以这祸确实是你自己引来的啊!   六皇子垂头丧气:“我知道……但……”他被禁足了那么久,这一点自然早想到了。但他现在后悔也来不及了。事情都已经发生了。大家根本都不信他!   浑嬷嬷连忙说:“新乐侯是您兄弟,兄弟之间打打闹闹都是常见的,天下的兄弟都是这样!民间的兄弟,为了一点地里的出息,为了一件破袄子,都能打起来。但兄弟打架是关起门来的事。打开门后,兄弟就要团结起来对外。”   “奴婢不懂什么大道理。”浑嬷嬷认真地说,“只知道兄弟齐心家兴旺的道理。新乐侯这次确实遭了罪,您不如好好和他道个歉,再和他说说真相……”   六皇子立马摇头:“没人信的……”   浑嬷嬷再叹:“殿下,您是男子汉大丈夫,别人如何看您并不重要,自己总要做到无愧于心……不能以为新乐侯不信您,您便连道歉都省了。再说,新乐侯虽性情张扬,但还是讲道理的,你认认真真地和他说了,他肯定会信。”   六皇子依旧觉得委屈。   唯一相信招蛇粉和他无关的浑嬷嬷,竟然也要他向颜楚音道歉。他要是没被禁足这么久,没被父皇强压着跪了那么些天,道歉就道歉了……可他已经这么惨了,受了这么多罪,再去道歉,就像是这些罪白受了一样,他便不想去。   浑嬷嬷没留多久,又认认真真地传达了太后的关心,之后便离开了。   六皇子继续禁足。得了浑嬷嬷的安慰,他倒是不像之前那样连饭都吃不下去了。虽然晚饭用得还是不多,但相对来说已经是这几天吃得最多的一顿了。   浑嬷嬷和六皇子见面时,屋里似乎没有别的人。但他们二人的对话,没过多久就写在纸上出现在了御书房的桌子上。这番对话看上去一点问题都没有,皇上甚至觉得有些话说得好极了,兄弟齐心家兴旺,大丈夫要凡事无愧于心。但是不知道为什么,皇上隐隐有种预感,那条藏得很深的大鱼似乎要出手了。   这个夏天很快就过完了。   秋闱越来越近,沈昱已经不怎么出门了。颜楚音也不去打扰他。曹胖子的弟弟从外祖家里回来时,等他休整好了,大家在酒楼约了个饭,给弟弟接风。   在酒楼上,颜楚音遇见了荣王的孙子等人,一个个黑得和煤球似的。   颜楚音大吃一惊,简直都不敢认:“你们怎么成这样了?”   煤球们一脸怨念地说:“整个夏天!你去避暑山庄享福了,我们被送去皇庄里干农活……一整个夏天啊!”是皇上下的令,宗室里的孩子都吃苦去了。   颜楚音:“……”   颜楚音美滋滋地说:“说得好像我没吃苦似的!我不比你们轻松啊!”练武很苦的好不好!从避暑山庄回来后,他还继续练着,掌心的茧子都结两层了。   “新乐,我劝你赶紧找面镜子照一照你的脸!”某公主的外孙大声地说,“瞧瞧此时此刻你脸上的表情!还不比我们轻松?你说的这话,你自己敢信吗!”   颜楚音:“……”   我吃苦,我高兴,不行吗!   作者有话说:   颜楚音:哦,我有沈昱,你们没有。[美滋滋.jpg] 第一百三十一章   “煤球们”虽然黑了瘦了, 但精神气却很好。   颜楚音和这帮曾经的“小弟们”好生寒暄了一番。说起来酒楼的目的,公主外孙说,约了表妹他们一起喝茶。荣王孙子等人就纷纷附和说确实约了表妹。   等结束寒暄, 颜楚音一行人去了包间。曹录的弟弟曹争疑惑地说:“如今京城的风气都这么开放了吗?”一群正当年纪的男子竟然能和表妹同桌吃饭?   曹录哈哈大笑:“他们口中的表妹不是真正的表妹,而是太学一位名叫蔡柏的书生, 是男子啊!”公主外孙等宗室子和蔡柏等太学子曾有一次差点因为争蹴鞠场地而打起来,但被颜楚音和沈昱拦住了, 不仅没打, 大家还坐下来一起吃了顿饭。其中, 那公主外孙酒量太浅,只喝了一点米酒就醉了, 抱着蔡柏痛哭说表妹你嫌弃我。蔡柏被叫了好多声的表妹, 后来就多了个表妹的外号。   曹争还是有些恍惚:“这外号……太学子竟然不觉得冒犯?”读书人那么要脸面, 怎么忍得了被人喊“表妹”的?尤其还是被一帮国子监的纨绔喊做表妹?   曹录这就不是很清楚了, 只说:“反正他们关系挺好的。”   “国子监和太学……关系好?”曹争觉得自己渐渐听不懂了。   曹录继续大笑:“新乐, 你给长生备得礼, 快拿出来吧!叫长生开开眼!”   长生是曹争的小名。曹争看着亲哥曹录那副笑得无忧无虑的样子, 心道:哥哥和新乐侯果然亲近!如果单纯像流言中那样, 曹录只是新乐侯的小跟班,他哪里敢用这种语气和新乐侯说话啊!竟然还催着新乐侯赶紧把礼物拿出来。   颜楚音丝毫没觉得曹录失礼, 真兴匆匆地拿出了礼物:“这是一份目录,你以后可以照着目录向我借沈昱的读书笔记。顺便, 我今天就拿了四本读书笔记过来,你先看着。看完了, 回头再借新的。我问过……咳, 问过一个和你同龄的人, 她也爱看书, 这四本笔记是她推荐的。”这个人自然是妹妹颜楚骧。   曹争本该立刻起身,恭恭敬敬地从颜楚音手里接过礼物,结果像是听到了什么不可思议的话一样,震惊地说:“向您……借沈……是太学里的沈公子?”   “对啊对啊!”一屋子人都忍不住哈哈大笑起来,颜楚音笑得最开心了。   曹录说:“你久不回京城,错过太多了!我们现在和沈昱关系可好了!要不是秋闱在即,今日这顿饭还要再多个沈昱!哈哈哈哈,你都想象不到吧?”   他们和沈昱熟识也就这半年的事。这年头车马都慢,消息也传得慢。曹争这些年名义上是在外祖家养病,其实是在郊外军营里参加秘密的训练。别看他才九岁,训练都有三年了!军营完全隔绝了外界消息,不怪他什么都不知道。   曹争小时候确实去外祖家里养过几个月的病。但其实那个病不严重,只是身上容易出点小疹子而已,每回吃些药就好了,但京城里气候干燥,这病虽然轻,却不容易去根。家里人就把他送去了外祖家,在那边养了几月就好全了。   虽然和曹录是亲兄弟,曹争的性子却和曹录完全不一样。   曹争从小就闷着“坏”,表面上看着乖巧老实,其实比谁都皮。有一次,不知道怎么就被他溜进了定国公那个不许一般人轻易进出的书房,还成功找了个地方躲了起来。正好那天定国公要和曹项商量事情,就被曹争听去了。虽然他只听到一两句,曹项很快就发现了不对劲,黑着脸把他从躲身之处拎了出来。   定国公府几代蛰伏,暗中帮皇上管着秘密势力。曹项便是曹录父亲这一辈的“暗子”。他和定国公商量的事情,哪怕只有只言片语,都是不好往外传的。   曹争年纪不大,有些话被他听去,万一在他人面前露出口风怎么办?   曹项正寻思着要培养接班人——接班人需要精心培养十几二十年,他当时虽然还称得上年轻,但考虑活到五十岁就撂担子不干的话,确实可以开始培养接班人了——虽然曹争当时的年纪太小了一点,一般情况下怎么也要十岁以后才开始培养,但曹争实在机灵,那么小的一个人,竟然能找到防卫上的漏洞,运用声东击西的计谋,借助地形上的优势偷偷溜到书房里,这简直是天才啊!   别的孩子在这个年纪只会玩泥巴,他竟然都无师自通掌握“兵法”了!   再加上,曹争确实听到了不该听的话,本来就该关他几天,叫他把这些话彻底忘了,如此还不如就特事特办,直接送去军营里,让他在那里生活几天。   因着曹争十分适应军营中的生活,他就顺利成了下一辈的“暗子”候选人。   这些年,曹争名义上是在养病,其实都在学本事。   不出意外的话,他的身体应该会一直“差”下去。因为身体差,所以拒绝了很多社交。因为身体差,所以低调没存在感。而在暗中,他会是下一个曹项。   当然,现在说这些都早得很。   曹争想要真正成为定国公府的“暗子”,最起码也是十几年以后的事情了。   曹录哪知道这些?他虽然是做哥哥的,但他和曹争加起来一共三个脑子,他最多只占了小半个。曹录一直拿弟弟当个瓷娃娃,心疼他身体差,心疼他独自在外养病。因此,只要曹争回了家,曹录就会想办法带弟弟玩、逗他开心。   这会儿曹录就对着曹争大谈特谈他们和沈昱之间的友谊。   曹争只觉得不可思议。   而看到弟弟脸上出现这种有趣的表情,曹录便说得越发起劲了:“沈昱可仗义了,平日里还主动和我们交流功课……等秋闱结束了,我带你见见他!”   颜楚音补充说:“我这不是已经把沈昱的读书笔记全部整理出来了吗?这是好东西,可不能浪费了。我本来想弄个读书会……就像香莲社那样的……”   “香莲社?”曹争问道。   颜楚音说:“就是喜欢沈昱的人聚在一起赞美沈昱的社团。”   曹胖子骄傲地说:“我也是香莲社的一员呐!还是元老级的成员!”   曹争:“……”   沈昱给我哥下蛊了吧?   颜楚音轻咳一声:“最开始是我提议要加入的,你哥不过是为了陪我。”   曹争:“……”   沈昱给新乐侯下蛊了吧?   颜楚音隐晦地炫耀完了,重新把话题收回来:“其实香莲社就挺好,但像我妹妹……像她这种身份就不方便加入香莲社。我就想弄个读书会,初期成员主要是我们在座的这些人,再加上我妹妹……你们家里的姐姐妹妹,要是愿意加入,也欢迎她们一起参与进来。若是顾忌女子的身份,可以用书信的形式参与读书会的活动,不需要本人露面。但我觉得亲自出席也是无妨的,问梅社里一众名门淑女,偶尔也会和其他社团一起搞活动,只要戴上帷帽就可以了。”   颜楚音明显是有私心的。他觉得妹妹颜楚骧太孤单了,来京城以后几乎没教到什么朋友。虽然现在已经有了先生,每日上课似乎也很充实。但没有朋友哪里行呢?以他妹妹的学识和身份,原本可以加入问梅社。但世家竟然和前朝余孽混到一起去了,而问梅社最初就是由世家女成立的,这些年也和世家牵扯很深,颜楚音就不想让妹妹去问梅社,还不如他专门成立一个新的清白组织。   连沈昱都赞过他妹妹天赋卓越,他绝不会让妹妹因世俗环境而流于平庸。读书会中,人人都可以借读前辈的读书笔记,也可以分享自己的读书笔记。起先可能只有沈昱的笔记,但随着更多的成员参与进来,会有越来越多人分享。   婓鹤叹道:“这估计不容易。”他们家由武转文,家里的规矩渐渐也向那些文臣的家庭靠拢了,对女子的约束似乎比以前重了些。他姑姑那时候,春夏时节还去郊外纵马。到他姐妹这一辈,好像大家渐渐都开始柔声柔气地说话了。   颜楚音故作神秘地说:“说不定老天爷会帮我呢!”   皇舅舅已经在查钱家了。有了老菩萨的那番提醒,慢慢查总能查到和第三子有关的蛛丝马迹。一旦皇舅舅掌握了切实的证据,世家肯定要被重重打压,到时正好趁着世家动荡,人人对世家躲之不及时,重新定义一下“规矩”。世家所推崇的,有部分可以继续推崇,但有部分却可以让它们跟着世家一起消亡。   颜楚音就等着从皇舅舅那里借来一场东风呢!   婓鹤几人并不知道这个,见颜楚音一副求老天爷保佑的样子,顿时觉得非常不适。新乐以前从不在意神佛的,随着秋风渐起,也开始对神佛有所求了。   沈昱要是不拿个好名次,都对不起新乐的这番用心! 第一百三十二章   等颜楚音几个聚完会, 下楼时又碰到了那帮晒成煤球的宗室纨绔。荣王孙子道:“新乐,我们有好些日子没聚了吧?要不然这样,过两天我做个东……”   颜楚音最近忙得很!哪有时间跑出来玩啊!   但他以前确实和这帮宗室纨绔走得近, 这半年认识沈昱后,因着两头不能兼顾, 确实和他们疏远了一些……直接拒绝荣王孙子,颜楚音心里过意不去。   颜楚音上前两步, 像以前那样勾住荣王孙子的脖子, 一副兄弟好的模样, 笑着说:“我最近忙个事……要是信得过我,你们不如也一同参与进来……建功立业谈不上, 但到时候肯定能赚一点好名声?怎么样, 要不要跟着我干?”   荣王孙子忙说:“这说得什么话!我还能信不过你?”   颜楚音顿时笑得更开心了:“好兄弟!”他又招呼其他的宗室纨绔们说:“择日不如撞日, 走走走, 咱们再找个安静的地方好好商量下……这个事啊……”   纨绔们起先还有些犹豫。这半年, 颜楚音又是去早朝上奏本, 又是跟着二皇子修书, 又是东留园中帮沈昱证清白, 又是被圣上赞扬聪敏多智……他们隐隐觉得小侯爷与他们渐行渐远了。现在长辈们骂他们时,都是这么骂的:“以前常看到你与新乐侯左右不离, 怎么就没学着他的好?叫我怎么说你才好!”   但颜楚音还像从前那样与他们勾肩搭背,还是那副“好大哥”的豪爽模样, 纨绔们渐渐就找回了从前的感觉。老大一相邀,还犹豫什么啊, 当然就跟啦!   一帮人簇拥着颜楚音去聚了第二摊。   很快就到了秋闱那日。   秋闱一共分三场。每场考三天三夜。颜楚音在第一场开考前, 提前两天去丞相府见了沈昱。他拿出一件兔绒披风说:“这是我叫家里的绣娘专门为你做的, 很薄, 叠起来放在考篮下面,不占多少地方。这天儿虽然还没有开始冷,但早晚还是有一些凉的,万一赶上下雨……你带着它保暖用,我也好放心。”   俗话说得好,一场秋雨一场寒。要真赶上下雨,温度能一下子降下来。   这披风做得很大,又不乏巧思。特意加了袖子,袖子却做得窄,白日里能穿着写字。晚上又能当被盖。寻常的毛披风总有些笨重,穿久了难免觉得累,但这披风许是取了兔子身上最细密的小绒毛做成的,比一般的披风轻了好些。   而且这披风没加内衬,入场检验时,只要摊开给侍卫们看看就好了。颜楚音最开始是想做床薄被的,但被子有内衬,侍卫们检查夹带时会把被子撕开。   沈昱接过披风,拿在手上确实感觉轻轻的。   颜楚音有些不好意思地说:“本来还想给你准备些别的……但你已不是第一次参加科考了,你家里人懂得肯定比我多。还是叫他们帮你准备比较好。”   武勋之家几乎没有什么参加科考的经验,颜楚音怕自己好心办坏事。   “考试那天,我就不来送了。”颜楚音怕给沈昱增加紧张的情绪,虽然沈昱本人好像一点都没觉得紧张,“不过你出考场的那天,我肯定会去接你的。”平国公府的马车肯定比丞相府的马车舒服啊!颜楚音还能带个太医帮沈昱看看。   沈昱捏了捏披风。不知这些兔绒毛是怎么处理的,闻着没有一丝动物的腥臊之气,反而带着淡淡的皂角香。如果颜楚音想让披风染上某种名贵的香气,以他身份,什么香料弄不到呢?但是颜楚音却选择了这种平平无奇的皂角香。   “是因为我们互换时,他睡过我的床,知道我平日里惯用的被子就是这种味道,所以特意弄成这样的吗?”沈昱忍不住在心里如此想到,他惊讶于颜楚音的细心和贴心,“希望我闻着这种熟悉的味道,在贡院里也能睡一个好觉?”   外人只道小侯爷霸道,如何能想到他待好友竟然能这般贴心?但话又说回来,亏得沈昱敏锐,如果他是曹胖子那种脾性,估计就感知不到这份贴心了。   秋闱那日,惠风和畅。   颜楚音果然没来送,沈昱带着书童去了贡院。拎着考篮子排队进场时,周围的人都在聊天。有个考生说:“哎?你们是怎么选的?自带干粮,还是……”   以前科考都要考生自带干粮,但这次忽然出了新政策,考场会提供饭食。   饭食说不上有多好,但有饼有汤。饼有面饼、素饼、肉饼和糖饼。汤的话就是普普通通的菜汤,切一点新鲜的蔬菜下去,再略微撒点盐,就成了。分两种,一种是用猪骨头煮的,带点荤味。一种就是用清水煮出来的,格外清淡。   每日提供两顿饭,早晚各一顿。汤每次只提供一碗,但饼可以吃到饱。   这样的饭食其实已经很贴心了。考生要担心吃坏肚子,那就选什么馅都没有的面饼;要是不爱吃荤,那就选素的;要是喜欢甜口,那还有糖饼可以选。   但乡试是非常重要的考试,三年才有一次。考生们都很谨慎。   自家带的粗粮,味道虽然差点,但毕竟是自己家里做的,干干净净、来路清白。这种考场提供的饭食……万一吃着不合胃口,吃坏了肚子岂不是麻烦?   “我选了吃考场中的饭食。”有个考生骄傲地说,“饼也好,汤也好,每顿新鲜的做出来以后,都会叫主考官们先吃。他们吃完了没事才会往号舍里送。”这样一来,虽然饼送到考生手里时都放温了,但确实大大确保了食物的安全。   沈昱认得这个人,但不熟,只知道他是国子监生。   排在国子监生后边的那个人尴尬地笑了笑,显然这位考生选了自带干粮。   国子监生继续说:“往年自带干粮,那是没办法!我家已经把干粮饼尽量往薄了做了,举起来可以透光!但入场查检的时候,为了防止夹带,侍卫们还要把饼撕开……弄得怪恶心的,看着就不想吃。当然,我不是说侍卫们不好,这也是他们尽忠职守的表现。但今年有了更好的选择,我干嘛还自找恶心?”   每场考三天,期间不能外出。考生自带的食物要能撑过三天,今年的气候还算不错,要是赶上一个热秋,普通食物放一天就坏了,考生们只能拿干粮充饥。干粮嘛,就没有好吃的。既然考场提供新鲜饼和汤,为什么不选新鲜的?   国子监生又说:“哎,圣上大善啊,竟然如此为我们考生着想!”   排在国子监前两位的一个考生终于忍不住发言说:“我也选了吃考场中的饭食。前两天,贡院门口有试吃,我特意跑来尝了。汤虽然淡,但喝着还算适口。饼的话,每一种都不错,分量也足。我试吃的时候,还看到新乐侯了。”   “什么?新乐侯也参加乡试?”   “真的吗真的吗?我竟然与新乐侯同科?”   “不是啊!你们误会了!让考场提供饭食是新乐侯提出来的。侯爷本人虽没参加科考,却始终心系天下考生。之前提议推广科举旧卷不就是……据说考场伙食标准也是新乐侯定的,之所以选了饼,是因为吃着方便,不耽误答题。饼分作四种,也是考虑到考生们来自天南地北,各地的饮食习惯都不一样。”   虽然有人更爱吃饭菜,但相对来说肯定是饼更方便。菜汤还容易把卷子污染了。本来科考就是受罪历练来的,能有新鲜的饼和热汤,这已经很不错了。   “竟是新乐侯提出来的?”考生们都觉得诧异,但仔细想想好像又在意料之中,毕竟那是提出了推广科举旧卷的新乐侯啊!不过,也是皇上圣明,科考这么大的事,里里外外牵扯多少人,竟然也愿意为了给考生行方便而改了规矩。   虽然这次由考场提供饭食只是在京城这个贡院试点,还没有推广到全国。   但皇上与新乐侯,他们为考生着想的心已经摆在这里了。他们甚至还想过会有考生不习惯,所以定了自愿的原则。想吃自己带的干粮那就继续吃干粮。   先前那位骄傲的国子监生忽然轻咳一声,吸引了大家的注意后,大声说:“实不相瞒,你们也都知道,京城这个考点,每次参加乡试的人着实不少。一日两顿饭,用料都是最新鲜的,好的面、好的菜、好的肉,还叫大家吃到饱,其中的花费着实不小!咱们这一次,是新乐侯带着一帮宗室公子捐的银子。”   “果真?”   “真的不能再真了!”国子监生说。我们国子监里的那帮宗室纨绔,往日提到他们时,从来没有什么好名声。但这次不一样,我们国子监终于站起来了!   这位得意的国子监生忍不住朝沈昱所站的方向看了一眼。   虽然他心里一直偷偷地崇拜沈昱,但身为国子监生,在面对太学四公子之首时,今天只想好好地显摆一回。我们国子监,这次做得太好了,远胜太学!   沈昱并没有察觉到这份微妙的情绪,听到周围的人在夸赞颜楚音,他忍不住笑了。他虽然没有参与讨论,但四周夸颜楚音的声音,他都听在了耳朵里。   真开心啊!   ————————   国子监生:看,我们的同窗学子多优秀!   熟知沈昱和颜楚音友谊的人:……   咳,实不相瞒,我们觉得音奴之所以对秋闱这般上心,都是因为沈昱要参试。不行,我们不能这么想,不能低估音奴的公心啊。我们音奴就是最棒的! 第一百三十三章   本朝的科举在前朝的基础上做过一些改良。   秋闱第一场考的是四书五经, 一共多道题,每道题的题干都随机选自四书五经中的某篇某段。如果对四书五经不熟悉,或考试时过于紧张以至于半天想不起题干的具体出处, 那想要在第一场中获得好的评价,几乎是不可能的了。   虽然四书五经的内容十分庞大, 但那也是有限的。从童子试到殿试,科考出题都离不开四书五经。后来的考官想要出一些前人没有出过的题, 便很有难度。以至于前朝有阵子竟然流行过截搭题, 就是从四书五经中选择两句完全不相干的话凑在一起组成一个题目。上半句可能出自《孟子》, 说驱虎豹犀象而远之;下半句就可能出自《诗经》了,说穆穆文王。这是一句赞美文王的话。   考生答题的时候, 需要把这两句毫不相干的话联系到一起去。   这不是难为人吗?   到了本朝, 早期也出过截搭题。后来还是太/祖看不下去了。朝廷科举是为了选人才的, 靠这种截搭题能选出什么人才?不否认能做出截搭题的人, 他们对四书五经非常精通, 还很有急智。但朝廷需要的是大量能办实事的人才啊!   太/祖不顾某些人的反对, 强硬地改了规矩, 截搭题就不多见了。   偶尔还是会有。但这种“截搭”往往都是精心安排的, 上下两句话虽然出自不同的书籍、不同的段落,但是两句之间可以产生递进或者语意相反的联系。   沈昱拿到卷子后, 习惯性地先把卷子从头到尾浏览了一遍。一共四道题,前三题都是写“文”, 最后一题写“诗”。很好,每道题的出处都已经了然于心了。   第一题很有意思, 竟然是个上下有关联的截搭题。   题目是:二吾犹不足, 定于一。   这题乍一看很好理解, 翻作白话文是:二, 我仍觉得不足,安定于一。   表面的意思很好懂,但光读懂这两句话的表面意思根本没用啊,如果对四书五经不了解,考生连这道题究竟在考什么都不知道!但沈昱几乎是一眼扫过去就知道了它们的出处。“二吾犹不足”出自《论语》。“定于一”出自《孟子》。   前一句的大概语境是,鲁哀公问有若,饥荒来了,国家用度困难怎么办?有若说那就只抽十一分之一的田税。鲁哀公说,我抽了十分之二,还觉不够。有若就说,民富则君富,民都不富,你跟谁富去?这讲的是轻徭薄赋的主题。   后一句的大概语境是,孟子见梁襄王,梁襄王问天下如何才能安定,孟子说天下一统才能安定。那么谁才能一统天下呢?孟子又说,不好杀人的君王才能一统天下。孟子随后还用了旱天的禾苗为比喻,强调君王不嗜杀,民意就挡不住,老百姓跟随那位君王就如同水向下奔流一样势不可挡。这讲的是仁政。   一旦知道上下两句的出处,这个题目就很好理解了。轻徭薄赋、与民生息也是仁政的一种。唯有君王心怀仁心,天下才能安定。如果和时事联系上,本朝几代君王确实一直在施行仁政,今上登基后,在徭役税赋方面一直很谨慎。   因此,顺着这个题去写一篇“歌功颂德”的文,赞扬朝堂的诸多举措,歌颂皇上的仁心,这是觉得不会出错的。只要文采好,基本上这道题就彻底稳了。   但是,如果往深了想,本朝开国至今已有八十多年,“定于一”这个目标按说早已经实现了。天下早就一统了啊!这会儿再去强调定于一好像有点多余。   那么,这个定于一就要做引申意讲,是“天下归心”的意思。是政治上的中央集权,是经济上的利出一孔,是思想上的高度统一,是政令、法律的统一。   顺着这个方向写下去,文章的立意一下子就深了!   沈昱作为沈丞相的孙子,天然就站在了清流一派上。   让他去写通篇歌功颂德的文,没问题,他能写;但这样一来就担不起“清流未来领头人”的身份了!若是加深立意,没问题,他也能写;但这样一来又容易表达出自己的政治主张,如果主考官和其余的考官们都不喜这种主张,觉得年轻人性情桀骜、主张太过锋利,那么沈昱这次肯定拿不到什么好的名次。   “音奴为我忙前忙后,我若不奋力考出一个解元,都没脸见他了。”沈昱在心里这般想着,脸上却没什么紧张的情绪,眼中还含着怎么都消不去的笑意。   主考官的心意如何,实在不必在意。   小侯爷的心意才是最重要的。   世家对于今上来说始终如鲠在喉。出了余孽“第三子”的事情后,今上肯定会加快速度对付世家,舆论上应该很快会出现相关的导向……本届乡试说不定就是这场舆论的开端。沈昱愿意去做一枚“棋子”,为朝廷开启这场舆论之战。   “天下归心”的障碍是什么?是世家啊!   沈昱在心里打完草稿,备好笔墨,在纸上行云流水地写了起来。   都说太学四公子是君子的典范,但此时此刻,沈昱一身锋芒根本藏不住!那一身锋芒尽都落在纸上,就像刀剑,又像汹涌的暗流,誓要破开所有魑魅魍魉。   文章洋洋洒洒一气呵成。   刚整理好,就赶上侍卫们来送饭了。沈昱要了一碗热乎乎的汤,又要了肉饼、素饼和糖饼各一张。其实他一顿饭吃两张大饼就够了。糖饼放凉也不影响口感,是留着当夜宵吃的。他近来半夜很容易饿醒,估计身高还要蹿一蹿吧。   考生不允许带蜡烛。因为这有失火的危险。而考场屋舍密集、人员稠密,一旦失火,后果不敢设想啊!一到傍晚,天光微暗,沈昱就收拾东西准备睡觉了。盖着兔绒披风,他睡眠质量不错,这一副轻松写意的样子简直叫人侧目!   第二天,沈昱把剩下的题目做了,只留最后一首诗没写。   第三天,沈昱开始作诗。那首诗的题目倒是不难,和祭祀有关,但限制了“韵脚”,全诗最后四个字已经圈死了。这就相当于带着镣铐跳舞。因为沈昱的时间很充裕,他在纸上写了四五首,最后挑了本人最满意的一首抄到卷子上。   如果被同考场某些文思枯竭的人知道沈昱竟然如此奢侈,他们估计要气死吧。文曲星君为何这般不公平?有些人如沈昱,星君只怕是拿着满筐的才气使劲地往沈昱身上倒;而有些人,星君用吃饭的小勺子舀了一点才气出来,还得手抖两下,把勺子里那一点可怜的才气又倒掉大半,才不情不愿地洒到他们身上。   他们一首诗都还没写完,还在绞尽脑汁地推敲其中的某个字眼,沈昱完成的诗就有四五首!每一首哪怕算不上什么千古名篇,也是能让人拍案叫好的!   等到本场考完,大多数人都是萎靡不振的样子。有两个上了年纪或者情绪过于紧绷的,更是直接昏迷了过去,好在考场的侍卫训练有素,立刻就把人抬出去了,没有引发恐慌。再看沈昱,他拎着考篮,不紧不慢地顺着队伍走出考场,除了眉目间暗藏些许疲惫,衣服也好,头发也好,竟然都是整整齐齐的。   一时间,排队等着离开考场的人——经过三天三夜的折磨,大家的脸色都很差劲——有不少都忍不住用一种羡慕嫉妒恨的目光看着沈昱。来人啊,快把这个画风与我们截然不同的人叉出去!凭什么我们无精打采,就他神采奕奕!   我们考的真是同一场乡试吗?   沈昱没觉得这些目光刺目,心情很好地向大家回以微笑。   当下便有一位同样来自太学的学子,平日里和沈昱有过交流,忍不住说:“沈兄看着胸有成竹……”虽然这次的考题没有很难,但想要答好也不容易啊!   沈昱做出一副讶然的样子,忙说:“我也是强装的。友人在外等候,只怕已经焦心难耐。若是被他瞧见了我虚弱的样子,心里肯定难受。我是装的。”   “原来如此……”太学子恍然大悟。他不知想到了什么,立马揉了揉脸,似乎想把脸上的疲惫揉没了,学着沈昱的样子挺胸抬头,装出很有精神的样子。   但他的气色还是不如沈昱!只是有个虚架子而已。   见沈昱盯着自己看,这位太学子颇为不好意思地说:“我、我亦有家人在外等候……”贡院外头有一排树,树下可以停靠马车。他的未婚妻说不定此时此刻就在树下面等他。大庭广众之下,两人不好见面诉衷肠,未婚妻就只是想在第一时间看一眼他而已。被沈昱提醒后,他觉得自己也不能叫未婚妻担心。   沈昱并不知道太学子心里念着谁,笑道:“原来你我是一样的。”   太学子:“???”   沈昱什么时候订婚了?没听说啊!   太学子觉得沈昱可能误会了,小声说:“许、许是不一样,是我的心、心爱之人。”他觉得不好意思,因此声音越来越小,最后几个字说得微不可闻。   沈昱没怎么听清楚,只听见心什么什么的。   沈昱心道,我同样也心念着音奴啊,怎么就不一样了?便认真地强调说:“我与他……虽不是家人,但胜似家人。所以你我此时所想应是一模一样的。”   太学子:“!!!”   虽(现在)还不是家人,但未来夫妻同体就是一家人了。太学子觉得自己明白了沈昱的意思,原来沈昱也低调订婚了啊,忙拱手道:“沈兄,恭喜啊!”   快,现在轮到你对我说同喜了! 第一百三十四章   沈昱到底是欠了太学同窗一句同喜。   同窗虽然有些失望, 但还是安慰自己说,沈昱为人内敛、不爱炫耀,这会儿能对他露出口风说已低调定亲, 就已经很拿他当朋友了,不好再奢求别的。   颜楚音站在自家马车上, 朝着贡院方向张望。他提前叫下人占了位置,马车停靠在一个非常显眼的地方, 保管能叫沈昱从贡院里头一走出来就看到他!   但颜楚音忽略了一点。   既然沈昱能一眼看到他, 那其他从贡院里走出来的书生们也能一眼就看到他啊!他还站在马车上, 让自己高出一截,关键那马车上的徽记也好认得很!   于是, 当沈昱还在排队往外走, 颜楚音这里就先被其他考生围住了。   头一个围过来的考生姓梅。这位梅考生一眼就认出了新乐侯, 之所以会不假思索地围拢过来, 真没有什么拍须溜马的想法, 单纯就是感激新乐侯而已!   他早两年总沉迷于看书而忘记吃饭, 时间长了, 胃就出了毛病, 不能吃冷硬的东西,一吃就疼。早几次考试的时候, 大家都自带干粮,他也不例外。而干粮这东西, 为了好储存、不霉变,就没有不硬的!每场考试的最后一天, 他的胃都痛得不行, 靠意志硬撑到最后, 出考场时都虚汗淋漓, 几乎不能走道。   但这一次!因为新乐侯的提议,考场提供了新鲜饭食,梅考生咬咬牙,决定信了新乐侯,就没有带着干粮入场,每顿开饭时都等着考场的侍卫把面饼和热汤送到号舍中来。那面饼是用上好的白面做的,宣软可口,很合他的口味。   托这些新鲜吃食的福,梅考生这一次根本没有犯病!   胃不曾痛过的人,根本无法想象那种痛苦,就好像有人拿着锥子使劲在他肚子上捅着。只要病上一次,接下来就要养好久。梅考生都痛怕了。因此当他这次健健康康地走出考场时,他别提有多感激颜楚音了。新乐侯就是他的恩人啊!偏老天爷都在帮他,颜楚音站在贡院外最显眼的地方,他一眼就看到了!   梅考生再也抑制不住心中的感激,迫不及待地向恩人表达自己的感激。   梅考生大声说:“学生梅山雁拜谢新乐侯大义!”   此声一出,颜楚音还愣着,别的考生全都听见了。一部分考生和梅山雁一样,也很感激颜楚音的提议;一部分考生觉得这是一个很好的在新乐侯面前露脸的机会,绝对不能放过;还有一部分考生介于两者之间。他们都围了过来。   很快,颜楚音的马车旁边就围满了人。这个说学生某某某对侯爷您感激涕零,那个说学生某某某对侯爷您仰慕已久,颜楚音第一次知道自己在读书人中竟然有着这样的好人缘!他有些着急,你们把感激放心里就行了,都散了吧!   沈昱快要出来了!你们拦着我接沈昱了!   然而,颜楚音如今声势颇盛,围过来的人竟然越来越多。   等到沈昱出来时,他和颜楚音之间隔着密集的人,沈昱竟然挤不过来了。偏这时沈昱还发现自己的袖子被人扯住了,那人扯着他朝反方向挤。等出了人群一看,扯他的人就是那位和他说恭喜的太学同窗。同窗说:“沈兄,好悬我拉住了你,要不然你就被人群裹着往新乐侯那边挤了……快见你……去吧!”   沈昱:“……”   你要是不拉我,我都已经见到他了!   同窗丝毫没觉得自己好心办了坏事,转身朝人群看了一眼,敬畏地说:“原来大家都这么感激新乐侯啊……我们是挤不过去了,没法亲口对新乐侯诉说感激,要不然到时候给新乐侯写一篇赞诗?哈哈哈,肉饼的味道很不错!”   颜楚音怕沈昱在外头等久了,不利于休息,只好悄声吩咐小厮,叫他们出了人群先把沈昱带走。他则在这里安抚大家,临场发挥说了些义正言辞的话,大意是自己做的不算什么,当不得大家的感激,大家寒窗苦读多年,才是真的辛苦了,盼着大家都能金榜题名,日后为皇上、为朝堂、为百姓贡献一份力。   说得在场的读书人一个个心潮澎湃,看向颜楚音的目光越发热烈了。   等人群渐渐散了,小厮回来说已经把沈昱送回丞相府了,太医把过脉说没事。颜楚音叹了口气说:“罢了,等三场全部考完,我再找机会与他见面吧。”   这贡院是不能再来了,来一次估计还得被围一次。   新乐侯出现在贡院外,被感激他的考生团团围住,这一消息很快就散播了出去。在人们口中,新乐侯之所以会出现,是想在第一时间问问考生,考场提供的伙食怎么样,这是关心考生的表现呐!而考生们对他不吝感激,证明了新乐侯的提议是好的!话传到那些捐了银子的宗室纨绔耳中,一个个骄傲极了。   平日里父母总说他们不成器?这一次他们忍不住去父母面前一而再、再而三地炫耀:“不是问我银子哪去了吗?我跟你们说做大事去了,你们还不信!”   “我已非吴下阿蒙!不要用老眼光看我!”   “新乐怎么没叫我们一起去?既然我们捐了银子,虽银子不多吧,那也花了我大半年的月例……我们也该去问问考场的伙食好不好,没叫我浪费钱!”   ……   消息传到皇上耳中时,皇上正和太子议事呢。   汇报消息的人知道皇上对颜楚音有多看重,自然在汇报时把颜楚音高高地抬起来,说颜楚音有多负责啊,有他多关心考生啊,说考生们对他多感激……   太子听着听着,面色有些古怪,竟忍不住笑了出来。   皇上看了过来,太子忙说:“音奴果真长大了,儿臣很是开心。嗯,儿臣这全都是因为开心啊!”我肯定不能告诉父皇,音奴之所以跑去贡院,根本没那么多复杂的心思,单纯就是想接沈昱回去而已。这话肯定不能叫父皇知道。   毕竟这是音奴的秘密嘛!做大哥的怎能多舌把秘密说给长辈听?   皇上:“……”   朕什么都知道!音奴肯定是跑去接沈昱了!   皇上虚伪地说:“朕也觉得欣慰。”   “是啊是啊。”太子呵呵地笑着。   父子俩“演”了一来回,就给这个事情定下了调子。第二天的早朝上,自然又有人上书把颜楚音和考生们都夸了一遍,夸颜楚音心有大义,夸考生知恩。   还有人上书夸宗室子的,就是那帮跟着颜楚音捐了钱的昔日纨绔们。皇上便一脸欣慰地下了口谕,叫礼部备好了文房四宝,回头给这些宗室子们送去。   很快,乡试第二场开始了。本朝秋闱第二场考官场应用文。例如问某地发生了某起案件,如果你是当地父母官,要怎么判案,最后的案宗应该怎么写。如何判案是看考生们对律法的熟悉程度,如何写案宗是看考生们会不会写官场应用文。又例如问你任某官职,上司给你发了某公文,你应该如何回对等等。   这一场对于沈昱来说,也是容易得很。   先不说他对律法、朝廷公文滚瓜烂熟,他连真实的案宗都看了不少!平日又有意识在关注家国大事。这一场考试对于他来说,比着前一场还要简单些。   第三场考策论,问的是国计民生。   沈昱考前忍不住猜了一下题,以为第三场很可能会考一些与“启发民智”、“礼”有关的题目。结果竟是猜错了,第三场的题目平平无奇,问的是农政。时人重农,农政题在科考中经常出现。这一次问的也是老生常谈的——贵粟论。   这个政策最早提出来的时候,是说农民可以通过粮食向官府购买爵位,当他们犯罪时,还可以用粮食替自己赎罪。后来渐渐变成一种主张,就是提高粮食的价格和地位,让人们意识到粮食的重要性,从而大大地促进农业的发展。   沈昱在答题的时候,决定从这个政策的劣势入手——它会导致地主阶级的兴起,让地主获得重要的政治势力,而这显然是对底层农民的进一步的压迫。这也是各种声音说了很久在江南改稻为桑,但朝廷一直没有真正实行的原因。   粮食是重要的!贵粟论大体上是没错的。   就像改稻为桑是没错的一样。不仅没错,它其实能大大促进经济。   但为什么朝廷还不想办法去推行改稻为桑呢?   因为只要那个劣势得不到解决,那么底层百姓们的路永远会越走越窄,他们的日子永远会越过越难。而这些底层的百姓才是真正占了人口大头的!他们要是过不好,还谈什么“民富”?民富都谈不上,又谈什么仁政,谈什么国富!   沈昱花了一整天的时间去打草稿,又花了大半天去修改,最终才郑重地把自己的观点抄到纸上。贵粟没有错,他要让贵粟真正“贵”到底层百姓身上去!   这一场考完时,乡试就彻底结束了。   沈昱和那位对他说恭喜的太学同窗,两人号舍隔得不远。所以排队离开贡院时,两人又排在了一起。同窗忍不住问:“沈兄,你今日瞧着也很精神……”   沈昱:“……”   他心道,再精神又如何,音奴都被你们挤走了!   同窗冲着沈昱挤眉弄眼。我未婚妻前两场都来了哦,虽然没能和她说上一句话,但我府上的小厮看到了未婚妻府上的马车,我未婚妻肯定来了。你呢!   同窗问:“沈兄瞧我精神不?”   沈昱:“……”   好想说一句不怎么精神,谁叫你那天扯我袖子! 第一百三十五章   连着考了九天九夜, 虽然中间离开过考场,沈昱也觉得累了。   出了贡院,沈昱找到自家停在角落里的马车, 没去注意书童眼中的神色,低着头就往马车里“撞”, 只想着闭上眼好好地休息一番。结果谁能想到马车里竟然藏着一个人!沈昱吓了一跳,定睛一看, 不是乔装改扮的颜楚音又是谁!   颜楚音压低声音说:“别做声!”   回头叫人知道他在这里, 又被考生们围了!   沈昱觉得十分惊喜, 忍不住笑了起来。颜楚音也跟着笑,往旁边让了下, 示意沈昱赶紧坐过来, 又拍了拍自己的肩膀说:“来, 快靠着我休息一会儿。”   “只怕我身上有味。”沈昱说。在号舍里待了三天三夜都没洗漱。   “我们习武之人不在意这个!我爹早年去军营受训的时候, 和士兵们一起睡大通铺……一整日的训练做下来, 各个大汗淋漓还没空洗漱, 脚在鞋子里裹上一天, 一拔/出来, 那个味道啊……就那样,我爹都忍过来了。我随我爹。”   沈昱:“……”   并没有被安慰到, 我觉得我身上的味道根本没大到那份上吧?   颜楚音哪知道,他说的话反而叫沈昱背负了更多的心理压力, 越发不敢靠近他了。但不管怎么说,一出考场马上见到了想要见的人, 心情还是很好的。   关于这点, 沈昱应该和那位对他说恭喜的太学同窗很有共同语言吧?同窗一出贡院就使劲找, 终于在众多马车中找到了未婚妻府上的那架。虽然马车的门和窗户都严丝合缝地关着, 其实并不能看到什么,但他还是傻乎乎地笑了。   等到了丞相府,颜楚音请来的太医早早就在这里侯着了。太医把过脉说沈昱身体康泰,大家都松了口气。颜楚音也不问沈昱考得如何,只说:“既然把你安安稳稳地送到家了,我就放心了。你好好休息去吧,我们过两日再约。”   平国公府的马车就在丞相府这边停着呢,颜楚音坐上马车就走,谁都拦不住。等马车驶出了丞相府的地界,他的贴身小厮双寿忍不住说:“主子,咱这是图什么啊?您早早地赶着马车过来,又搭着丞相府的马车去贡院,结果根本没能和沈公子聊几句,咱们就回家了。”路上费了这么多功夫,值不值得啊!   颜楚音故意板张脸:“这不是应该的吗?我若留在沈昱那里,他还得招待我,多累啊!”九天九夜的大考结束了,现在最重要的就是让沈昱好好休息。   双寿:“……”   您既然知道沈公子需要休息,那明后天等他彻底休息好了再过来看他,不好吗?非要今天过来?就这么想让沈公子一出贡院就看到您啊?不嫌累得慌?   双寿在心里叹了一口气。   就他主子和沈公子之间的关系,他越发看不明白了。每当他觉得主子和沈公子是清白的,两人总要做出一点什么,叫他不得不改变这种想法;但要说两人不清白,他作为贴身小厮,又从没有在主子身上发现过什么暧昧的痕迹……   双寿纠结啊!   过了两天,颜楚音虽总惦记着要去看看沈昱,但他忙啊!之前那帮跟着他捐了银子的“小弟”,好不容易干成了一件正经的大事,更把他当主心骨来看待了。颜楚音总不能为着沈昱一人,把这些小弟们撇下吧?没有这样当大哥的。   小弟们最近都有些得意。原本是一些混吃混喝的纨绔,别说在外头没什么好名声,就是在家里也是猫嫌狗憎的。结果银子一捐,秋闱考场供应了伙食,读书人们记恩了,朝中大臣们表扬了,就连皇上都安排礼部赏赐了文房四宝。   这是多大的风光啊!   小弟们约了颜楚音在酒楼见面,想趁热打铁再跟着小侯爷干点大事。   颜楚音越发会装样子了,不紧不慢地说:“哪能天天有大事叫咱们干呢?是要看机缘的。不如先把这次的事巩固巩固。丑话说在前头,这次虽是我带着大家扬得名,但也是你们愿意信我,因此功劳是属于大家的。这样一份功劳来之不易,接下来要是有谁惹是生非,给这份功劳染上阴霾,别怪我不客气!”   “那个……新乐啊,我觉得这份功劳来得挺简单的啊。”荣王孙子说。   颜楚音翻了个白眼:“你瞧着是简单了,不知道我担了多大的风险!要是有人利用科考提供的饭食舞弊,我全家都得赔进去!哪里还能坐这里和你们聊天?”咳,这当然是不可能的了。有他皇舅舅在,这事肯定办得万无一失啊!   荣王孙子立马自打了一下嘴巴。   颜楚音又说:“而且,我们身边的敌人从来不少。就不说太学了,咱最近和太学那边处得挺好的。只说我们国子监,霍素那些人就与我们不对付。这次我们出了这么大的风头,他们心里谁知道有多恨?肯定死死地盯着我们呢!”   “可不是么!莫说霍素他们,就是我家里的兄弟,不是一个娘生的,就是不亲。瞧着我立功了,不说为我高兴,看我还鼻子不是鼻子、眼不是眼的。”   在这京城中,有嫡庶关系处得特别好的,比如曹胖子他家,曹家明明每一代都生了那么多孩子,结果愣是没乱家;也有嫡庶关系处得特别糟糕的。颜楚音看了说话人一眼,道:“那你还得再努力再争气,日后再立功,气死他们!”   这样那样地一通说,颜楚音算是把这些小弟们稳住了。   然后,颜楚音拿出了沈昱读本朝《刑统》时的笔记。《刑统》是大部头,沈昱的读书笔记多达十几本。颜楚音暂时只拿了第一本出来,找人抄录好了,正好小弟们一人一本。颜楚音说:“皇上不是赏了文房四宝下来吗?御赐的东西岂能收在箱子里白放着?得用起来!喏,这个笔记拿回去,认真抄一遍。”   小弟们:“!!!”   颜楚音严肃地说:“咱别的可以不学,但不能不学法。要不然哪天被人害了或者害了人都不知道。这笔记可是好东西,一般人我才舍不得借,看在你们素与我亲近的份上,我才舍了出来……你们藏好了,莫要被其他人瞧去了。”   皇舅舅之所以在夏日假时把这些宗室纨绔赶去庄子上种地,就是希望他们懂点事,日后不说为国为民做点大事吧,好歹不要祸国殃民了去!颜楚音自觉读懂了皇舅舅的苦心,他也盼着这些小弟们能有一个好前程,因此思来想去琢磨好久才想出这个办法。小弟们虽然都不是读书的料,但律法总要读一点的。   给小弟们安排妥当了,颜楚音慢悠悠地出了酒楼。   正要上马车,就看见双寿使劲朝他使眼色。颜楚音立马开心地掀起马车帘子,果然看到沈昱神采奕奕地坐在那里。颜楚音迫不及待地钻进了马车:“休息好了吗?你怎么知道我在这里?等我很久了吗?要不要一起去吃点东西?”   沈昱道:“去府上寻你,门房说了你在这里,我便找过来了。”门房能暴露主子的行踪,肯定是得过主子的吩咐,否则他哪里敢告诉客人主家的动向啊!   这会儿是八月,天公作美,气候宜人。   因长辈们始终不放心颜楚音的安全问题,两人不能约了去郊区野外赏秋,只能在城内找个茶楼听说书人讲讲故事,或者找个戏楼看一看最近新排的戏。   与此同时,考官们正在抓紧时间审卷子。   乡试的卷子在批改前需小吏重新抄录,这是为了防止考生在纸上做记号,尽可能地避免舞弊。因此,看字是看不出什么的,小吏们的字只能算是端正。考官们只能专注于文章内容上。主考官读完一篇文章,忍不住在心里叫了一声好!再翻回去看其他考官的评判,发现大家的看法很一致,全都给了上上评。   虽然现在时间很赶,但主考官还是忍不住拿起这篇文章又仔细读了两遍。   他冲着其他人感慨道:“此文……文风与他人大不同,若来年春闱得中,朝中又多一能吏啊!将他前两场的卷子找来,我都看看。”要是前两场的卷子没啥大问题,他都想点这个人做解元了。既敢说,偏又说得入理,还能给出解决方案,这样的人才,如果分到他手底下,他肯定重用,哪想到还是个考生!   如今大家审卷子时都很谨慎。   因为新乐侯在几个月前提出了推广科举旧卷,他们现在审理的卷子过几年也是要拿去推广的。要是不好好审,一辈子的名声都没有了!因此,文章写得好就是好,写得不好就是不好。本届的乡试可以说是比什么时候都更公平些。   哪怕自古有文无第一的说法,但主考官手上的这篇依然当得起第一。   眼光和这位考生一样的,没这位考生敢说;和这位考生一样敢说的,又没有这位考生有眼光;哪怕眼光和这位考生一样,也敢说,结果文采又差了去!(话又说回来了,真没几个人的眼光能和这位考生一样,都差了他一截去。)   小吏们得了吩咐,连忙把已经改完登记好的前两场卷子找出来,摆在主考官面前。主考官一眼看过去自然先看到那道“二犹不足,定于一”,题目下是一篇洋洋洒洒、酣畅淋漓的小文。主考官看着看着,他的手忽然忍不住抖了下。   这……这考生是真敢说啊。   作者有话说:   颜楚音先掏空了小弟们的银子,又给小弟们安排了抄书的功课,但他还是一个好大哥。[狗头]   小弟:总觉得哪里不对? 第一百三十六章   这会儿阅卷其实已经接近尾声了。   其他考官们难得有了几分空暇, 见主考官盯着一份卷子看得仔细,便忍不住围拢过来。当下就有一考官说:“年轻气盛啊!这考生年纪肯定不会很大。”   二犹不足,定于一。只要知道句子的出处, 这题明明很好答。歌功颂德总会吧?讲讲仁政的重要性总会吧?但这位考生偏不这么答,非要从难处入手。   别的考生说, 施行仁政才能天下归心;这位考生偏说,历数本朝的种种政策, 都可称之为仁政, 在这样的基础上, 某些人依旧存有外心,这难道是本朝的皇帝们没做好吗?当然不是了, 问题很显然就出在这些存有外心的人身上。   虽然文中没有直接点出世家的名字, 但此文分明就是在针对世家啊!   主考官其实也觉得这位考生太过大胆, 但此时听别的考官说该考生年轻气盛, 主考官立马不服气了:“怎么就年轻气盛了?老夫觉得他用典精准, 虽言语辛辣, 却句句在理。没有一番人生阅历, 能写出这样有尺有度的文章吗?”   说完仍觉得不够, 主考官又补充说:“年不轻而气盛,更加可贵啊!”这个世界上最可贵的是什么人?是知难而进的人!是历经世事仍然不忘初心的人!   主考官又拿出第二场、第三场的卷子, 拍在桌子上。   第二场考的是官场应用文。要是这位考生很年轻,他怎么能把往来的公文写得这么好?要知道这些公文不是光有格式就够的!比如说这场的第二题, 需要以下官的身份给上司递一篇呈文。光有格式没有内容的呈文是空洞的。想要把呈文写得言之有物,就需要对民生民计有个大致的了解。再比如说这场的最后一题, 是个判案题, 案子有些曲折, 光把律法背得滚瓜烂熟是不够的, 还需要将律法融会贯通并熟练运用。要是没点人生阅历,考生能把题答得这么好?   第三场的策论题就更不用说了。许多考生还处在“贵粟论”如何重要、坚持“贵粟论”有什么重要意义的层次上,这位考生已经能用改稻为桑来举例子了!   虽然能顺顺利利走到乡试这一轮的考生,绝对不是那种只知道读死书的,他们想更进一步就一定要去关注政治!但是朝廷毕竟没有真正出台相关政策去推行改稻为桑。这位考生能从贵粟论想到改稻为桑,说明他对政治十分敏感。   年轻气盛?不,分明是老谋深算!   主考官道:“此篇策论……莫说是乡试,就是一字不改地出现在内阁奏对上,老夫以为也完全使得!”或者说这篇策论出现在乡试里都有些可惜了呢!   解元就这样毫无异议地定了下来。   之后的排名,考官们经过一番争论,勉强还算是顺利地一一确定下来。   贡院贴榜那日,许多考生都去距离贡院最近的酒楼里等着,好第一时间知道自己有没有上榜。更有众多小厮天还未亮就在贡院外头排队挤着了。沈昱却和往日一样,起床后先打了套养生的拳法——是夏日假时跟着平国公学的——然后沐浴更衣,用过早膳后,就拿起那卷已经看了大半的书,继续翻看起来。   要说心里完全不慌,那是假的。   沈昱自然想过,若是他得了解元,小侯爷肯定会感到无比骄傲吧?沈昱都能想象那个画面,小侯爷定是昂首挺胸地大声宣布,我最好的朋友得了解元!   小侯爷就是那种会全心全意为好友的成绩感到骄傲的人!   而且小侯爷的这份骄傲一直都是纯粹的。   虽然说,如果沈昱只是上榜,不是解元,而是第三名或者第十名或者第十七名,小侯爷一样会觉得骄傲。但沈昱却觉得除解元之外的名次都配不上骄傲的小侯爷!但乡试这种东西很难说的,大几百个考生,万一就有更出彩的呢?   临近放榜,沈昱心中也起了波澜。   他下意识抬手摸了摸头上的发带,然后发现手中的书已经好久没翻页了。索性就放下书,转而看起了书桌上的各种小摆件,都是这些日子慢慢添上的。   这个用细竹编的小老虎,是前两天和小侯爷听完戏后在路边买的。小侯爷一眼就看到了这只威风凛凛的小老虎,说它长得很像他几个月前买的用草筋编的那只。沈昱当时心里一动,立刻手快掏出了钱,把它买回来放在了书桌上。   那串糖人是在茶楼里得的,是茶楼的噱头,装茶点的盘子上刻了花纹,每个盘子的花纹都不同,花钱买了茶点就能凭花纹抽奖,中奖者可免费得糖人。其实那糕点味道一般,但这个糖人有几分小侯爷的模样,于是显得分外可爱。   还有那张已经开始枯黄的叶子,是有天他们在路上走着的时候,就是那么巧的,忽然一片叶子落了下来,正好落在小侯爷的肩头,沈昱见到后,顺手就把叶子摘了,但摘了以后也没丢,就这样拿了一路,拿回家来放在了书桌上。   还有那张纸,是上次小侯爷来家里时乱涂的,不是什么有用的东西,而且过了这么久,小侯爷的字也没什么进步,但沈昱下意识就收了起来,特意和自己平日里做的文章放在一起,这样双喜收拾桌子时,就不会把这页纸丢了……   沈昱一样一样地看过去,心慢慢就静了下来。   忽然门外传来喧嚣声。沈昱觉得自己好像听到了小侯爷的声音,连忙起身快步走出书房。小侯爷在丞相府外下了马,连马都顾不上栓,跑着进了府里。   正好沈昱迎出来,颜楚音咧着嘴笑了:“解元!”   是解元啊!   平国公府的侍卫仗着自己人高马大,抢占了榜前最有利的位置,桂榜一贴出来,他们不往别处看,就从头名开始看起!这一看,第一时间看到了沈昱的名字,名字后面缀着籍贯,绝对不会弄错了。侍卫忙给自己站在人群外的同僚比手势。同僚懂了,骑上马立刻去找主子回禀。颜楚音才能这么快知道结果。   他装模作样地朝沈昱行礼:“恭喜恭喜啊,沈解元!”   沈昱笑了起来,不知是因自己的好名次而笑的,还是见着颜楚音这副样子而笑的,应是两者都有吧,竟也装模作样地回礼说:“同喜同喜啊,小侯爷。”   两个人面对面地你拜我、我拜你,不知道的还以为是夫妻对拜呢。   “哈哈哈,你是不是高兴傻了?明明是你得了解元,怎么和我说同喜?”颜楚音若同样榜上有名,得句同喜还差不多。但他这辈子估计都和科举无缘了。   “不知道为什么,总觉得应该和你说一声同喜。”沈昱笑道。   沈昱得了解元!既在情理之中,毕竟他素有才名;又在大家意料之外,毕竟他才年仅十七!那些审卷子的考官们,在定好名次解开糊名之后,见到“沈昱”的名字,一个个都吃了一惊。竟是沈昱?竟是丞相家里那位年仅十七的公子?未及弱冠竟然就有这样的远见?竟然就能写出这样的策论?恐怖如斯啊!   虽然古有甘罗十二岁拜相,但正因为此事极为罕见,所以才能在历史上如此出名啊!主考官忍不住回想自己十七岁时在干什么……他是二十又二那一年中的进士,当年也被人称之为“少年英才”,但和沈昱一比,好像什么都不是!   沈昱这才是真正的少年英才啊!   等到传喜报的队伍一路吹锣打鼓到丞相府时,沈昱中解元的消息就彻底传开了。颜楚音拍了拍手,一众侍卫大哥抬着几筐铜钱不知道从哪里冒了出来。   颜楚音做事仔细。侍卫们穿着常服,一般人看不出他们来自平国公府的。又因常服是深色的,与这个大喜的日子不符,于是在腰间扎了一根红色腰带。   侍卫大哥们先给那些传喜报的人递了喜封,然后站在丞相府外头散铜钱!无论谁来讨,哪怕是乞丐呢,侍卫们都会从筐子里捧出一大捧送到人手上去。   “我早就准备好了!”颜楚音得意洋洋地说,“放心,虽看着沉甸甸的一筐,但折算成银子没多少的。而且也不全是铜钱,还有小块的用油皮纸包好的糖块点心等。主要是叫大家都沾沾喜气。”小侯爷瞧着这份热闹,心里美滋滋的。   那位老菩萨,如今住在平国公府里。府里特意为他辟了一处安静的院子。老菩萨习惯了每日拜菩萨,就由着他继续拜。反正叫他继续安稳地过着日子。   颜楚音今日还特意找了老菩萨,这会儿越发觉得自己机智了,对沈昱说:“我就觉得今儿是个好日子,特意找老菩萨提前酬谢了文曲星君!有远见吧?”   沈昱的心原本是飘起来的。   在乡试得中解元确实是件大喜事。他再沉稳,也才十七而已,还做不到完完全全的不以物喜不以己悲。因此当荣耀加身,当各种道喜声纷至沓来,他的心忽然变成了一片轻飘飘的藏满喜悦的云。但此时瞧着颜楚音骄傲的小模样,沈昱那颗飘在高处的心又一点一点落回原处,然后安安分分的待在了胸腔里。   那些好似无处宣泄的喜悦忽然就有了一个珍贵的宣泄之处。   那些好似无可分享的幸福忽然就有了一个能与之分享的人。   沈昱心道,确确实实只有解元才能配得上小侯爷的这份骄傲啊。既然小侯爷是骄傲的,那么我希望他永远都是最骄傲的那个,是别人怎么都比不上的。   解元,我得了。而我与之同喜! 第一百三十七章   等颜楚音和沈昱说完了一轮悄悄话, 别的道喜者才姗姗来迟。   像是沈昱在太学中走得很近的好友邬明,像是太学中的其他同窗,像是沈丞相的好友家的与沈昱差不多年纪的小辈, 像是曹录、婓鹤、蒋陞哥几个……知道沈昱高中解元了,一个个替沈昱高兴不已, 全都喜气洋洋地跑来道喜了。   如果没有颜楚音跑在前头,其实他们来得真不算晚。   但沈昱已经被颜楚音恭贺过了。他的激动已经宣泄了, 他的欣喜也已经与颜楚音分享了。他甚至在颜楚音身上重新找回了安定, 将多余的情绪收敛得干干净净。所以他人再来时, 看到的便是一个和平日里几乎没什么差别的沈昱。   他人并不知道颜楚音在这里头起到的关键作用。   于是在他们看来,就是沈解元的养气功夫到家了!年仅十七岁的解元啊, 许多人想都不敢想的, 结果解元本人脸上竟无半点自矜, 连喜悦都是淡淡的。   就好像得了解元只是沈昱万里之行的第一步而已。这一步踏出去也就踏出去了, 心有进取者不会回头看身后的硕果, 只会放眼前方尚未被征服的路途。   邬明心中的佩服顿时油然而生。不愧是沈兄!要像沈兄看齐啊!   像曹胖子这样不着调的, 直接就说:“如果我得了解元, 我爹肯定兴奋地学猴子跳, 从街这头一直跳到街尾,然后再跳回来。哪有沈昱这般淡定的?”   他亲弟曹争:“……”   婓鹤道:“合该你没有读书的天赋, 要不然真是太难为定国公了。”   再过一会儿,长公主和平国公的贺礼就送了过来。这对夫妻反应再快也不及他们儿子啊, 贺礼竟然跑在了颜楚音后头。非要计较的话,这其实是有些失礼的。负责送礼的人是长公主心腹, 这位规矩学得极好的女官面色有些尴尬。   结果还有更尴尬的, 颜楚音竟然抢过礼单直接翻看了起来!   “都是好东西啊!”颜楚音对着礼单评头论足, “这些古籍还是我家老祖宗跟着太/祖打天下时得的, 我家没能出个读书人,这么多年一直就白放着,送你正合适。哇,我娘竟然连这个都送了吗?那可是她的心爱之物啊,不错不错!”   女官:“……”   小侯爷,虽然礼单上确实都是些好东西,但真没咱这么自吹自擂的啊!   颜楚音一脸满意地合上礼单往沈昱怀中一塞:“别人送的礼,你拒了也就拒了,我爹娘的可不能拒。要不然,不仅我爹娘不高兴,我也要不高兴了。”   沈昱捏着单子就笑,问:“那我叫双喜归置到我书房里去?”这意思是说长公主和平国公送来的礼,他直接就用起来了,而不是收到库房里头去白放着。   “这还差不多!”颜楚音点着头。   知道沈昱最近会很忙,大家都很体贴,道了喜就离开了。乡试第二天便是鹿鸣宴,这个是无论如何都不能推的。沈昱既为头名解元,在宴会上还要领头唱《诗经·小雅》中的“鹿鸣”一诗。与会者不仅有新科举子,还有考官大人等等。   颜楚音也是想到了这一点,所以也没有留太久。而且他这个身份,是不太好和那些清流一派的人过多接触的。临走前,颜楚音特意嘱咐沈昱说:“等你谢完各路恩师,记得来我家玩啊。我爹娘也想见见年少有为的解元大人呢!”   这话分明就是调侃了。   将颜楚音送走后,沈昱的情绪就更淡了。第二日鹿鸣宴,考官们肯定重点关注沈昱啊,结果这一关注就发现——这个解元好生淡定!考官们想到了朝中那位泰山崩于前而面不改色的丞相,觉得这是有家传的,对着沈昱越发欣赏。   不愧是能写出那样一篇策论的!沈家的麒麟儿啊!他既然胸怀天下,眼中看得是万民,心中念的是千古,自然而然就不会在意一个小小的解元之喜了。   主考官甚至还动了嫁女的心思。奈何他家里的小女儿年方三岁,走路还摇晃呢,只能错过这么一位不可多求的好女婿了。主考官心里顿时这个郁闷啊!   而事实上,有眼光的人不止主考官一个!   仿佛就在一夜之间,京城中很多家有待嫁女的夫人们忽然意识到了沈昱这样一个金龟婿的存在!怎么回事呢?怎么以前没想到要下手啊,要知道前几年的竞争根本没现在激烈啊!仔细一想,哦,原来是因为丞相府中没有女主人。   少了夫人外交,竟是让沈昱硬生生藏到了现在!   好在现在也不算晚!   沈昱如今年岁正好,他们家里的女孩儿们,十三四岁的岂不是正好与之相配?要是能在年前定下亲事,转过年来就是春闱,只要沈昱春闱得中,回头进士中榜和洞房花烛夜一块儿办了,那就是双喜临门!还能有比这更美的事吗!   而沈昱作为今科解元,明年中榜的可能性很大!   年少有为、家风清静、样貌英俊、前途远大、性情温和、处事稳重……这样的金龟婿,不下手就是亏!错过一个遗憾终身!一时间,各家都动了起来。   丞相府没有女主人没关系啊,找家里的老大人,和丞相同朝为官的,去试探一下丞相的口风,要是丞相愿意,回头男方找媒婆上门,这亲事就算成了!   或者家里实在和丞相搭不上话的,那也没关系。丞相不是有一些好友吗?那些好友是有夫人的,再或者沈昱在太学里也有师长,师长们家里也有夫人,先曲折地去找这些夫人探一探口风……劳累她们多跑跑,事情说不定就成了。   还有一种方法,虽然太学难进,但大家牵来扯去的总有亲戚在太学求学,像什么妯娌的娘家兄弟的三表舅家的儿子在太学啊,还有什么小姑的长嫂家的二外甥在太学啊……他们与沈昱是同窗,说不定可以叫他们去试探试探沈昱。   虽然没有直接找年轻人谈论亲事的道理,但这不是情况特殊吗?谁叫沈家连个应酬的女眷都没有呢?年轻人少年慕艾,把沈昱说动了,亲事肯定能成!   姚夏之家里就来了一个亲戚。他是本届乡试中号舍离着沈昱不远的,对沈昱说了恭喜等着他说同喜的那位太学同窗。姓姚,字夏之。姚夏之自家是没什么心思的,他亲姐姐早就嫁了,堂妹年纪还小。再说姚家家境一般,从来没想去攀什么丞相府邸!但姚夏之有个表姨,公公是一品大员,似乎盯上沈昱了。   这位表姨很有些势利,以前是瞧不上姚家的,所以姚夏之和她少有接触。表姨有个女儿,她自觉女儿琴棋书画样样精通,容貌又生得好,性情又温顺,岂能嫁给等闲之人?现在沈昱这个十七岁的解元一出现,表姨顿时就心动了。   表姨特意拎着重礼上了姚家,话倒是说得隐晦,只问沈昱平日爱去那里上香之类的。又说她帮姚夏之办个宴,姚夏之多邀同窗尤其是沈昱过来坐坐等。   姚夏之这次也中举了,排名在末后几个,但以他的年纪来说,已经相当优秀了。他也就比沈昱大了一岁而已。这是件喜事,姚夏之起先还以为表姨是来恭贺自己的,结果听来听去,听了一大堆废话以后,终于隐隐有些听明白了。   姚夏之心道,沈昱那是已经定了亲的!虽然不知未婚妻是何人,却知沈昱和未婚妻之间情谊很深,就像我和瑶妹一样深!表姨这番心思肯定要落空啊!   对着表姨,姚夏之言辞隐晦地点了点。他也没有直接说沈昱已经定亲了,只说丞相大人或许已经有了安排之类的。这就是在拒绝了。奈何表姨就像听不懂人话似的,或者她觉得她女儿那般好,特别配得上沈昱,所以不愿意放弃。   作为读书人,虽然不好多舌,沈昱定亲既然没大范围传开,就说明他们两家或许有一些别的安排,但姚夏之实在没办法了,只能说:“我与沈解元……虽走得不算近,但据我所知他家里确实已有安排了……我正要恭贺他双喜临门呢!”   表姨黑着脸走了。   姚夏之心里过意不去,赶紧给沈昱写了一封信。   信里也没有点出表姨的身份,压根就没有提及这么一个人,只把事情往自己身上揽。大意是说:沈兄不好意思啊,我嘴太快了,不小心对家里人说了你已经定亲的事,不知道这事会不会传出去,真的不好意思啊,是我对不住你。   找了一个腿脚快的小厮,信就送去沈昱那里了。   沈昱去了师长家里,一直到傍晚才归家。最近给沈昱送信送帖子的人实在太多了,别的不提,同科举人中就有不少邀他的。沈昱一个人哪里看得过来!书童双喜这不就能发挥本职作用了吗?在沈昱看信之前,双喜先把所有的信和帖子拆开查看一遍,分门别类地归置好,这样等沈昱看的时候就方便很多了。   拆到姚夏之的信,双喜直接就傻了。我家公子什么时候定亲了?没有啊,根本没听说这件事啊!我是公子的书童,定亲这种事情肯定不会瞒着我的啊!   但这份信字字诚恳,再看信上的署名,是同科的举人。   举人犯不着拼着名声不要去弄这么一个恶作剧吧?   事情大条了!   因着沈昱没在家,倒是沈丞相先归家了,双喜只能跑去找丞相求主意。   老丞相:“???”   这怎么回事?难不成我家山犬私定终身了?   绝无可能啊! 第一百三十八章   老丞相相信自家孩子的人品, 私定终身这种事情肯定做不出来。那这封信是什么的意思?他只能往阴谋的方向想了,觉得是有人在暗中设局要害沈昱。   等到沈昱回家时,老丞相已经在心里把各路敌手都数了一遍了。   沈昱看了信, 起先也有些茫然。瞧见姚夏之的名字后,他好生回忆一番姚夏之在排队出考场时那一系列奇奇怪怪的举动, 恍然大悟道:“姚兄误会了。”   “应该就是误会了。若不放心,我明日抽空把姚兄约出来问问, 事情也就明了了。”沈昱笑着说, “姚兄几个月前定了亲事, 如今看谁都像是定了亲的。”   书童双喜终于放下心来。老丞相却还皱着眉头。   由不得他不皱眉!因为他忽然意识到一点,哪怕这次确实是个误会, 无关阴谋, 但想想沈昱的年岁……好像确实应该考虑亲事了啊!老丞相顿时觉得自己十分失职。自古就有先成家后立业的说法, 他身为爷爷竟差点忽略了这个!   家里没有女眷就是会有诸多不便。   老丞相在心里叹道:若是师姐还在, 肯定早早就为山犬操持上了, 各家好女或活泼或贤惠, 无论山犬喜欢怎样的, 师姐肯定都会帮忙操持得妥妥当当。   可师姐已经故去几十年了……   老丞相压下了心中的那一丝寂寥, 努力回想着那些至交好友家里的情况,陈大头家仿佛有个孙女和山犬年岁相当, 也不知议亲了没有,张忘水家好像也有孙女, 那孙女生在花朝节,得了宝贝孙女后, 张忘水特意写信来炫耀过……   老丞相一边在心里扒拉, 一边说:“要是没这一出乌龙, 爷爷都没发现该操持你的亲事了。山犬啊, 还记得你陈爷爷不?帽子比寻常人都大的那个!”   “爷爷,我如今一门心思都放在科考上……”沈昱拒绝道。   “不着急,今年先把亲事定下,婚期放在明年春闱之后,肯定不会影响你科考。”沈丞相笑眯眯地说,“再说,我还不知道你!科考花不了你十成心思。”   沈昱是那种心里孝顺的孩子。按照他的孝顺性子,这时候就应说一句“全凭爷爷做主”。反正爷爷肯定不会害他,给他找的亲事肯定是那种没十成好,也有九成九的。而婚姻一事,自古都是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听爷爷的总没错。   但不知道为什么,对于此时的沈昱来说,他就是张不开嘴说应承的话。   沈丞相盯着沈昱看了一会儿,狐疑道:“害羞了?”不是害羞,为什么一个字都不说?但要说是害羞,瞧着又不像啊,不仅脸没红,眼中都没什么笑意。   沈昱摇摇头:“总之,我如今确实一门心思都放在科考上。”   老丞相不知道信没信。好在他向来不专/制,这会儿见沈昱不松口,也没继续追问,只点点头说:“那也行,明年再考虑亲事也是一样的。”但到底是把这个事放心里了,孙子转过年来十八了,谁家有好女可与之相配要在意起来了。   有时候吧,有些事一旦开始在意了,好像老天爷都在为人创造机会。第二天沈丞相当值的时候,连着好几人来探他口风,话里话外都和小辈亲事有关。   沈昱还不知道这个,起床后先给姚夏之回了一封信,信里什么都没写,只约他有空时就出来聚一聚。毕竟有些话只适合当面说清楚,不适合落在纸上。   然后,估摸着颜楚音该起床了,他就套车去了平国公府。   沈昱是熟客,也是贵客。门房一见人,立马笑呵呵地将他迎了进去,还对着沈昱道了几声恭喜。之后也没等通传,就叫人把沈昱领去颜楚音的院子了。   这自然是颜楚音提前吩咐过的,要不然下人不会这么行事。   沈昱本以为颜楚音在家呢。结果进了院子坐下了,下人殷勤地上了茶点,才说小侯爷有事出去了。瞧瞧,明明是来找颜楚音的,但颜楚音出去了,下人依然殷勤地把他迎进来……这显然是自家人的待遇了。关系没到一定的份上,都不可能这么干,要不然就太失礼了,把客人干晾在那里,真没这么办事的!   但颜楚音就敢这么干。他也不怕沈昱生气。   下人说:“小侯爷临走前说了,要是您来了,先把您迎进来再说。他那边一旦忙完了,立刻归家。本来呢,这会儿应该领您去公爷或长公主那里走动走动,但是不巧了,公爷去了衙门。长公主又在待客。只能劳您在这里看看书、喝喝茶。”其实颜楚音的安排是很妥当的,他不在家,沈昱上门的时候可以让他爹娘招待,这样肯定就不会怠慢沈昱了。但偏赶上平国公和长公主都有事。   下人自然也不是强留沈昱。要是沈昱这会儿特别忙,待不久,下人们肯定怎么迎他就怎么送他。但沈昱既然抽了空来拜访,这会儿是真不忙,也就坐下了。   长公主那边其实也是忽然来了客。因为皇上看重这位妹妹,宗室里多少人都想要巴结长公主。她嫌烦,就把“门槛”设得很高,一般人来找她,轻易是登不了门、见不到她的。但宗室里一些循规蹈矩、安分过日子的,哪怕如今已经不怎么有势力了,偶尔那么一次求到长公主这里来了,长公主也会用心招待。   这一次来的就是宗室里的一位老娘娘。   老娘娘说可怜吧,确实有些可怜,青年丧夫、老年丧子,如今膝下只有一个过继来的孙子。但说不可怜,她这样的身份和民间的寡妇肯定不一样啊,在宗室里辈分是很高的。而且她还有一个亲生的女儿,那女儿嫁得很好,为人也孝顺。女儿膝下三子二女,小女儿和沈昱年岁正相当。这不,就瞧上沈昱了。   因着沈家没有女眷,他们找不到门路去试探沈家,不知怎么就想起景福长公主好像因着什么事情很厚待沈昱的样子,于是就托了老娘娘上门来问一问。   长公主都惊呆了。   沈昱的亲事,竟然跑来问我?   虽然她确实动过收沈昱做义子的想法,但那不是没收么!她有什么立场去插手沈昱的亲事啊!但考虑到沈家那个情况……长公主心里顿时就思量开了。   老丞相识人再明,看的也是男人。有时候,男人在外头人模人样的,或是义薄云天,或是清风明月,但他家后院如何,还真不一定!所以,沈昱的亲事不能完全指着老丞相去操持。若是真心为沈昱好,她确实应该在暗中搭把手。   长公主顿时觉得自己责任重大。沈昱对音奴那么好,不给他找一门十全十美的亲事,她心里肯定过意不去。再说了,就算不考虑沈昱和颜楚音之间的交情,单看沈昱这个人,这么年轻有为的俊朗少年,不配个天仙,她也意难平!   当然,长公主知道分寸。她就是帮着沈昱参谋参谋,真正做决定的肯定还是沈丞相和沈昱自己。她可不能打着为沈昱好的旗号对着沈昱一通指手画脚。   于是,沈昱在这边院子里等着颜楚音;长公主就在那边院子里,想着沈昱的亲事。老娘娘的那个外孙女吧,好不好呢?好!长公主见过那个女孩儿,一看就知道被教养得很好,面目中透着一股英气,处事又很大气,是个讨喜的。   长公主便对老娘娘说,你家的孩子肯定是好的,但沈昱平日主要是和我儿子有交情,我不知他家里对他有没有什么安排,要不然我托我儿子帮您问问?   这就是把主动权让给沈昱了。   只要沈昱不乐意,回头就说音奴帮着问了,说沈家有了别的安排。   老娘娘笑着说:“莫怪我着急,实在是这孩子太好了,抢手得很。”   长公主跟着笑,佯装遗憾地说:“确实如此……可惜我只生了音奴一个,但凡我有一个像音奴这么大的闺女,哪里还轮得到您登门,我就先抢了去。”   至于颜楚骧,长公主也疼爱她,但她的情况和一般女孩不一样,不说年纪和沈昱对不上,就是真对上了,找个像沈昱这样的也不合适。长公主就没提。   等着把老娘娘送走了,长公主听到下人回话,才知道沈昱来了。   当然,这会儿颜楚音也已经回来了。   在门房那里听说沈昱来了,他是第一时间跑到了自己院子里。见到沈昱后先喘了一会儿气。他出去干嘛了呢?就听他抱怨说:“今日我无事,就猜着你会找来我……结果他们给我递了消息,说山野子画了鹿鸣宴,你居正中。那画就放在山来居寄卖呢!我能叫别人把你买去吗?这不,我着急地赶了过去!”   山野子是当世的一位大画家,非常擅长刻画人物。他不仅会画画,还特别会为自己扬名。山来居名义上是一家风雅酒楼,但背后肯定和山野子有关系。颜楚音临时得了小弟们送来的消息,说山野子要在山来居寄卖新画《鹿鸣》。   看颜楚音这一副气恼的样子,就知道那画,他定是没抢到手。   沈昱安慰他说:“我这么一个大活人站在你跟前,你还要什么画啊!”   “那不一样!”颜楚音嚷嚷道,“气死我了,既然是卖画,给足了银子不就行了吗?竟然还要我们当堂做诗,谁做得好,那画就归谁。”他带着一帮小弟,绞尽脑汁地写了几首,差一点还被那些人笑话,说他们写的根本就是打油诗。   沈昱:“……”   沈昱又安慰说:“山野子应该是听人口述作得画,画得肯定不怎么像我,音奴实在没必要去和别人抢那副画。”我就坐在你面前,肯定比画生动活泼。   颜楚音却深深地叹了一口气:“可是我没见过你在鹿鸣宴上的样子啊。”鹿鸣宴是有门槛的,非新科举子和考官们不得入。当然,以颜楚音的身份,他要实在想去,也能去。但颜楚音觉得不能开这个特例,万一给沈昱惹了麻烦呢?   颜楚音再叹:“你是解元,由你开唱鹿鸣诗,我都错过了……”他是真心觉得遗憾。沈昱领着其他举子一起唱鹿鸣,该是多美好的画面啊,可惜没见到。   “不就是唱诵鹿鸣么,我现在就能唱给你听。”沈昱脱口而出。   颜楚音:“!!!”   “好啊好啊!”颜楚音多机灵啊,立刻顺着杆子往上爬了。   小侯爷就这么眼巴巴地看着沈昱。 第一百三十九章   长公主过来的时候, 正好听到沈昱清唱鹿鸣。   因是临时起意唱的,所以没有伴奏之人。亏得沈昱声音清亮,并不显得单薄。长公主驻足而听, 仿佛有一只鸟儿随着沈昱的唱诵之声一起冲上了云霄。   不多时,颜楚音的声音也加入了进来。   沈昱唱:“呦呦鹿鸣, 食野之苹。”   颜楚音就和:“我有嘉宾,鼓瑟吹笙。”这句的意思是今有贤才贵客光临舍下, 我奏瑟吹笙宴请他。在这个时候, 由颜楚音和来, 不得不说真极为应景。   长公主听着听着,脸上情不自禁地露出了微笑。   等到一首鹿鸣唱完了, 长公主才抬脚走进院子里。还是沈昱先看见的她, 连忙站起来行礼。长公主冲着沈昱招手道:“让我好好瞧瞧我朝的青年才俊。”   沈昱:“!!!”   他什么时候遇见过这么热情的女性长辈啊!竟是没反应过来。长公主故作认真地把沈昱从头到脚地打量了一遍, 看得沈昱都不好意思了, 才说:“难怪那些抢女婿的人乱投门, 都投到本宫这里来了。你这孩子确实叫人稀罕啊!”   颜楚音一下子就机警起来了:“抢女婿?抢什么女婿?”   长公主哈哈大笑:“当然是抢了沈昱做女婿啊!”   “不行!”颜楚音忽然大喝一声, 一边说一边还扯住沈昱的胳膊。长公主微微一怔, 就看见沈昱被颜楚音扯过去了。小侯爷凶巴巴地把沈昱挡在了身后。   “谁也不能抢!”颜楚音转身安慰沈昱说, “你最近多带些人在身边吧!真是的,要我说榜下捉婿这种恶习就不应该存在, 最好和强抢民女同罪而论!”   长公主解释说:“你这孩子,好端端的怎么就犯蠢了?哪能是真抢啊。我说‘抢’, 只是代表沈昱抢手而已,当然不可能真把他抢走关起来了啊。不过确实好多人家都瞧中了沈昱, 等沈家点了头, 之后肯定规规矩矩按着六礼走。”   “那也不行!”颜楚音不假思索地摇头, 把沈昱挡得更严实了。不知道的还以为他亲娘长公主是坏人呢。长公主见着这一幕, 直接气笑了:“怎么不行?”   颜楚音一想到沈昱要做了别家的女婿,心里就不舒服。   沈昱本来就已经够忙的了,他和沈昱关系这么好,都不能日日与他见面,不能时时与他相守。一旦沈昱成了别家女婿,逢年过节肯定要去那家走动,好不容易有点空闲了,还要上街转两圈,寻思着该给未婚妻买点什么小礼物……   沈昱能匀给他的时间就更少了!   一旦沈昱成了亲,就更不得了!   约沈昱出来喝茶,沈昱说不行,今日要陪夫人上香。约他出来喝酒,又说不行,夫人刚诊出身孕,近来闻不得酒味。去了沈昱家里想和他畅谈一晚吧,沈昱还说不行,因为夫人惦记着他,他若不去后院陪夫人,夫人孤枕难眠……   一想到那个画面,颜楚音就急得不行。   不仅心急,多少还有点委屈。   但颜楚音心里也清楚。要是沈昱真的遇上了窈窕淑女,他根本没有立场拦着沈昱定亲。他是沈昱什么人?只是沈昱友人而已。朋友嘛,沈昱定亲的时候不仅不能拦着,还要奉上礼物和祝福。只有仇人才会拦着沈昱叫他孤独终生。   颜楚音赶紧在心里摇头。我不是沈昱的仇人!我不是!   那我为什么不想看到沈昱定亲……忽然,颜楚音的脑海中闪过一道灵光!他顿时就坦然起来了。对,我不是沈昱的仇人,但我确实不能看着沈昱定亲。   他大声地说:“我、我当然有我的理由,反正沈昱不能定亲!”   长公主:“……”   长公主不知道自己儿子在刚刚短短的一段时间里到底琢磨了些什么。但瞧着颜楚音这一副理直气壮地样子,好像拦着不让沈昱定亲反而是为沈昱好了。长公主顿时就……棍子呢?孩儿他爹平日里教训孩子用的棍子呢?(虽然孩儿他爹没真打过孩子,那棍子拿在手里就假模假样地挥动两下,舍不得真打。)   颜楚音把沈昱拉到一边去说悄悄话:“你可不能定亲啊!”   “我一心向学、无心亲事。”沈昱对着颜楚音保证说。   “就该这样!”颜楚音心满意足地点点头,“我跟你说,我这可都是为你着想啊。咱俩虽然有俩月没互换了……但这种事情说不定的,对吧?一旦你有了亲事,万、万一咱们忽然又换了……唐突了人家女眷就不好了。”看,我真的是有正当理由不让你定亲的。而且我这个理由找得……不是,不是我死命找的。   反正就很正当!   沈昱之前还真没想到这一层,郑重道:“确实如此。”   颜楚音洋洋得意地说:“咱们都是君子,君子有所为有所不为啊。”他虽然平日里很不拿“君子”二字当一回事,但在女眷面前,他确实称得上是位君子。沈昱更不用说了。他在外人面前的形象,简直就是按照“君子”的尺度裁成的。   沈昱忽然道:“那你也不该备通房。理由都是一样的。”   “谁备通房了?谁备了?”颜楚音就像被踩到了脚一样,恨不得原地使劲跺两下,他清清白白的一个好男儿,什么时候备通房了?沈昱这简直就是污蔑!   长公主站在不远处,看着两小子头凑头地嘀嘀咕咕,心里涌起一阵又一阵的疑惑。未过多久,两个小子许是商量完了,颜楚音拉着沈昱走到她面前,趾高气昂地说:“不许给他安排亲事。哼,反正他这几年都得清清白白一个人。”   长公主懒得理会他,目光投向沈昱。   沈昱轻咳一声,道:“学生想专精于学业,这几年都无心亲事。”   长公主:“……”   长公主瞪了颜楚音一眼,叫他滚远点,然后单拉着沈昱说:“你啊,太纵着音奴了,他要胡闹,你还真跟着他胡闹啊!音奴不懂事,回头我多教教就好了,你不必顺着他。专精于学业没有错,但也不耽误亲事啊。”京城中的淑女是有数的,你耽误几年,好的都定了人家,万一错过命定之人,岂不是可惜?   长公主能说出这一番话,可见是真心为沈昱考虑了。她以为是颜楚音心里存着一些稀奇古怪的念头,这孩子自小不受约束,多少有一些独占欲,难得有了沈昱这样一个处处都包容他的与众不同的好友,他的独占欲更强了,所以才拦着沈昱定亲。反正千错万错都是自己儿子的错,沈昱不会有错,只有好的。   沈昱也不是不知好歹。面对长公主的关心,他心里是感动的。   他心道,看来不找个正经理由,亲事什么的,还真躲不过去了。   但颜楚音说得对,他俩互换的问题不解决,亲事什么的决不能考虑。沈昱忽然想起了姚夏之,姚夏之不是误以为他已经定亲了,这理由不错啊,便说:“实不相瞒,其实我……我隐约听祖父说过,我的命格上有些什么,亲事较为波折……他老人家或许已经有了安排也说不一定。嗯,应该已经有安排了。”   长公主将信将疑。见颜楚音面露着急地看着这边,竖着耳朵想偷听,她又忍不住瞪了儿子一眼。她心里存着一种直觉,总觉得还是自己儿子做了什么。   颜楚音立马挤出一个无辜的笑容。   沈昱下午还有别的宴,都是推不得的那种,没多久就起身告辞了。   他刚走,长公主就伸手拧上了颜楚音的耳朵。其实没使什么劲,但颜楚音叫得大声,哎呦哎呦的,非说自己耳朵要流血了。他叫得很真,长公主吓了一跳,以为真把孩子拧疼了,又赶紧放下手,然后颜楚音冲她做个鬼脸跑远了。   长公主:“……”   傍晚,丞相府。   丞相回家时,刚和沈昱说起今日有好几人问起了沈昱的亲事,沈昱就赶紧摇头说:“祖父,千万不要给我议亲啊。若是不好推拒,就说我命格有异……”   丞相黑了脸:“这种话岂能乱说?”   沈昱想了想:“那……要不然就说我私底下已经定亲了?”   丞相继续黑着脸:“然后呢?过两年真要定亲的时候,别人问你之前不是定了亲吗,之前的那门亲事怎么处理的,你怎么说?名声到底还要不要了?”   沈昱本想说,到时候随便安一个未婚妻去世了理由就是了,反正这个未婚妻本来就是编出来的,说一个虚构出来的人去世了并没有违背道德。但想到奶奶就是在和爷爷成亲前生病去世的,怕勾起爷爷的伤心事,这话就不好提了。   沈昱思来想去都找不到好理由,干脆不想了:“哎,您是丞相大人,别人问到您头上,你只管说已经有安排了,谁敢二话?至于这个安排到底是什么,是已经定了亲,还是暂时只想专精于学业,还是看好了人选……谁知道呢!”   沈丞相叹了口气:“那便就这样吧。”   如果孙子真的不想定亲,这确实是一个办法。但这个办法不太像是孙子能想出来的……这法子简简单单偏又透着一股无赖的劲儿,很有些武勋的风范。   山犬从哪儿学来的武勋做派?总不能是从新乐侯那里吧?   这可真是……真是……学得妙啊!   朝堂上没有永远的朋友,也没有永远的敌人,只有永远的利益。尽管丞相也曾因为武勋那种不要脸而受过气,可一旦这种不要脸用在别人身上……爽! 第一百四十章   和姚夏之约好时间地点, 沈昱与他见了一面。   姚夏之连连道歉,内疚得不行。沈昱只说没关系,同时暗示家里确实已经有了安排, 虽然无意张扬,但也不是什么绝密的事, 叫姚夏之不用放在心上。   正如沈昱所料,姚夏之果然不会多嘴追问那个安排到底是什么安排, 自顾自地脑补道——沈昱果然定亲了, 这门亲事定得很低调, 但也不怕叫人知道。   难得能和沈昱单独相处,姚夏之抓住机会向他请教了学问。   等到两人就一个论题探讨得差不多了, 忽然听到旁边那桌新来的客人大声聊着山来居中的山野子新作。因两桌之间隔着高大的屏风, 姚夏之和沈昱只能听到他们的说话声, 却看不到他们的脸。而听他们的聊天内容, 那一桌上应该都是颜楚音的那群出自宗室的小弟们。这群宗室纨绔们好像也无意遮掩身份。   “要不然我们作弊吧, 这样下去什么时候才能拿到那副画啊!”   “那我偷偷地找几个有学问的人去写诗参评?”   “反正别叫我写, 我真的写不出来了啊!一个字都挤不出来了!”   “别张口闭口作弊的, 没得堕了我们的身份!我们只是花银子去找才子定制诗词而已, 然后帮他们送去山来居参评,等评上了, 才名还是他们自己的,我们只需拿走那副画。这可不叫作弊啊, 我们又没拿他们的诗署自己的名!”   “对对对!就是这么回事!作弊那种没品的事,我们才不屑去做。”   ……   一群纨绔们惦记着怎么把那副画弄到手, 好送给新乐侯去讨他的欢心。而他们想出来的这个方法其实是可行的。因为最近跑去山来居作诗的人越来越多了, 他们中有很多都没亲临现场, 只是托小厮把自己的诗作送来并当众诵读。   因为传说中的画中人就是沈昱, 听着宗室纨绔们对那副画志在必得,姚夏之不免觉得有些尴尬。但见沈昱一副毫不在意的样子,姚夏之心里的尴尬就渐渐散了。咳,其实他已经去山来居凑过热闹了,还做了一首被评为上等的诗。   山野子很会运作。都说他在新作《鹿鸣》中画了最年轻的解元沈昱,但其实正经看过这幅画的人并不多。画被放在山来居的二楼。而二楼不待客。想看画可以,先在一楼作诗,做出了上等的诗,才可以上二楼看画。宗室纨绔努力做出来的打油诗自然评不了上等,因此二楼都没能上去,更别提把画带走了。   姚夏之上二楼看过画,小声说:“流言不可信。《鹿鸣》画的是鹿鸣宴全景,居正中的确实是一风度翩翩的年轻学子,但那人手持文扇且扇子半开,根本看不清全脸。我觉得与沈兄并不十分相像。但要说完全不像,一身气度又隐约有点像。”说白了,山野子完全就是在“蹭”沈昱的名气,没敢真拿沈昱入画。   但这一波确实是被山野子“蹭”到了啊!   沈昱心里一动,面上不露声色地问:“那画……到底是怎么一个卖法?”   姚夏之说:“就是写诗。写出来的诗会被当庭念诵,能叫半数人叫好的就是上等的诗,写了上等诗的人可以去二楼看画;能叫大多数人叫好的就是上上等的诗,上上等的诗会被誊抄到墙上,之后看哪首诗票数多……多者得画。”   沈昱:“……”   到底是谁给了颜楚音勇气,让他敢于在众人面前念打油诗?   音奴就这么想要那副画吗?   咳,其实颜楚音没亲自念,小侯爷要有小侯爷的排场嘛,都是小弟上的。小弟们呢,一个个还都抢着上,十分珍惜他们共同想出来的那些通顺的诗句。   可惜世人大都欣赏不来他们的通顺句子啊!明明那么通顺!   与姚夏之分开后,沈昱回家在书房里关了一个时辰。等他离开书房时,就见他拿出几张墨迹才干的纸,递给书童双喜:“你去山来居……等等,你不要亲自去。乔装一下身份,找几个陌生的跑腿儿,分别把这些诗送去山来居。”   诗是沈昱刚写的,但都没有署他的名。   一首诗一个化名,还都是什么草木居士、星洲客之类的大俗名。   之所以偷偷写诗,是觉得颜楚音和他那帮小弟太不容易,想帮颜楚音把画拿到手。但作为流言中的画中人,他要是用本名写诗……就会显得很奇怪啊!   就连吩咐双喜去做事的时候,沈昱心中都隐隐觉得有几分尴尬。好在双喜绝对不会取笑主子,主子吩咐什么,他就做什么,没叫沈昱的尴尬持续加深。   等到傍晚,在外头跑了大半天的双喜回来了。沈昱问:“诗怎么样?”   “挺受欢迎的。每首诗都能引得大家交口称赞。”双喜老老实实地说。   “那画……”   双喜摇头:“但是诗只有上等,还够不上上上等的标准,没能被誊抄到墙上去。”只有上上等的被抄到墙上去的诗才能进入最终评选,参与画的争夺。   沈昱:“……”   不是沈昱自负,但这太不可思议了。他的精心之作,为了不叫人联想到诗是他本人所写的,他努力变化了风格,每首诗的风格都不一样,但不管风格怎么变,诗的主题都是鲜明的,立意都是深远的,词句都是优美的,用典都是巧妙的……其中一首诗紧扣着“鹿鸣宴”这个主题,描写了当朝朝廷求贤若渴的姿态,憧憬了天下归心的盛景。又有一首是以参加鹿鸣宴的读书人的身份写的,抒发自己胸中的意气,是一首立志诗。还有一首是以景述情,从秋日入手……   沈昱真心觉得自己这几首诗写得都不错,没有差的,结果竟然连一首上上等的都没有?山野子的画就这么难抢吗?竞争竟然这么激烈的吗?多少读书人都跑去山来居写诗了?沈昱问:“那墙上有几首了?你抄录了吗?给我看看。”   双喜还真抄了,从袖子里拿出纸递给沈昱。   沈昱看了第一首,脸上的表情就消失了。   再看一首,眼睛渐渐发直了。   再看一首……   双喜心疼地说:“不是您写得不好,而是他们偏爱这种啊,只有写这种诗才容易被评做上上等……”如果公子你实在想要那副画,要不然咱们也试试?   山来居中最受欢迎的是什么诗呢?   情诗!闺怨诗!   只要你写画中人是如何如何可爱,我多么多么心向往之,基本上就稳了。而要是写了我多么多么心向往之,但我辗转反侧求而不得,那更是稳上加稳!   双喜还探听到了别的消息:“这几日往山来居送诗的人越来越多了,但他们都是派家里的小厮去送的。一般这种的,诗词的作者基本上就是女眷了。”   女眷不好大张旗鼓地自己出门去“抢”一幅画了男人的人物画,只能派家里小厮出面。也是因为这样,山来居的评选已经被她们定下了基本调子,谁的诗更缠绵悱恻,谁的诗更幽怨,字里行间缀满千千结,那诗就能被评为上上等。   其他类型的诗写得再好,也只能是上等。   沈昱目光幽幽地看着双喜。   双喜用力点点头:“真的,不骗你!”   沈昱:“……”   这绝对是一种新奇的体验。沈昱从来没有想过,竟然有一天,他要写幽怨诗,幽怨的对象还是自己!这个事情一旦传出去……不行,绝对不能传出去。   大约半个月后,沈昱成功拿到了《鹿鸣》。   不容易啊,这幅画终于拿到手了!没有被别人拿去。   但沈昱举着这幅画,又有了新的烦恼。   这幅画是颜楚音想要的,但是到底要不要送去给他呢?沈昱自己留着肯定没用,山野子虽然擅长刻画人物,但他的整体风格并不是沈昱喜欢的。再说,这《鹿鸣》虽然说是一幅群像画,最中间的人物偏带着他的几分神韵,他留这样一幅画在书房里做什么?他又不是那等沉迷于自我欣赏的人!但如果把画送去给颜楚音,叫音奴知道这幅画竟然在他手里……沈昱忍不住打了一个寒噤。   双喜幽幽地说:“还好我那日做了伪装,又特意找了陌生的跑腿儿,没有亲自去送诗作。如今满城都在找‘梅中仙’姑娘……太可怕了……”书童跟着沈昱这么多年,自觉学到了很多东西,怎么也能学到几分冷静,但……冷静不了!   为什么事情发展成了这样!   梅中仙的那首诗写得太好了,字字透着深情,句句写着真心。大家看过那首诗后,都有一种感觉,要是不把画给了梅中仙,这位仙子只怕要泪尽而亡。   山野子更是放出话来,世间的情深若有三千,梅中仙独占了两千八!   读书人一边反复吟诵那首诗。这梅中仙此前没传出什么名声,京城中许多知名的才女,她们的风格都与这首诗不符……她唯一的作品就写在山来居的墙上。这就像是什么?就好像是她的绝唱一样!是她用尽一切写就的!她就像她的化名梅中仙一样,只在静处悄悄开放,人们在漫天雪花中寻不到她的踪迹,只能嗅到几缕幽香。经过读书人的过分解读,这种诗更添了一份凄美的意味。   读书人们推崇梅中仙的才华,也推崇她的情深。   被梅中仙深爱着的那个年轻解元……他该有多幸运啊!   ————————   沈昱:……   并不是很想要这一份幸运。   好了,现在这幅该死的画到底要怎么处理? 第一百四十一章   梅中仙如此受人追捧, 一方面固然是因为那首诗确实写得不错,另一方面则是因为京城中的读书人越来越多了。这么多读书人凑在一起没事干,自然就会去追捧一些风花雪月的东西。为着名声不好捧妓子, 还不能捧个梅中仙么?   这些读书人都是陆陆续续从外地赶来京城的,为的是明年的会试。   会试一般都设在三月。有资格参加会试的读书人, 等过完年再往京城赶,一般来说也是来得及的。但会试毕竟是一件大事, 三年才赶上一次。若这年没有赶上, 就只能等下个三年, 什么都耽搁了。如果真卡着时间奔赴京城,万一路上发生点意外呢?万一半途生了病需要停下来养病呢?万一今年的冬天格外冷, 年后一直不见冰化, 运河久久不能通畅, 使得进京之路变得格外困难呢?   所以, 每值会试, 年前就会有好多考生陆陆续续地抵达京城。   这些考生既然有了参加会试的资格, 肯定都是举人之身。都说穷秀才富举人, 就算是最不通经济的举人, 只要有了举人的功名,银钱上都不会太缺。既然不用操心银子, 那平日除了温习功课,闲暇时间就都用来参加各种聚会了。   其实这种聚会吧, 确实有一点参加的必要。   一方面是为了交流学问,大家互相学□□比闭门造车强;一方面是为了结交人脉, 过分孤高的人在仕途上是走不远的;一方面还能借聚会为自己扬名。只要不本末倒置, 不沉迷于各种虚假的夸赞而忽略了治学本身, 那就没关系。   但林子大了什么样的鸟都会有。读书人多了, 各类聚会的门槛参差不齐,什么奇奇怪怪的人都会有。按说都是举人了,但看不清形势、自视甚高的读书人还为数不少。沈昱就遇到过一些,两个从外地来的读书人,在那里大谈什么“崇尚古礼”,然后吹捧世家如何如何好,又说武勋中的定国公之流无礼可笑。   沈昱相信世家和这二人之间肯定不存在什么利益瓜葛。   他们之所以吹捧世家,并非是因为世家给了他们多少好处,仅仅是为了体现自己的“守礼明理”而已。至于他们后来又踩了武勋,自然也不是因为他们被定国公府欺负过,只是为了塑造自己“大胆敢说”的耿直形象而已。定国公府在世人眼中已经彻底没落,在某些人看来,踩定国公府比踩别的武勋安全多了。   这算什么?其实就是小人行径!   沈昱是不屑与这些人为伍的,直接就反问了过去。世人常将三纲五常视为评判某人的道德标准。三纲,君为臣纲,父为子纲,夫为妻纲。定国公府失了三纲吗?君臣义,以皇上对定国公府的优容来看,未失;父子亲,现任定国公早早地为嫡长子请封了世子,而坊间也从没有传出世子不孝的流言,未失;夫妇顺,虽然定国公府内庶子女众多,但每任定国公都很尊重嫡妻原配,而每任定国公夫人都很慈爱大方,因此他们的内院从来没有乱过,这一纲同样未失!   又说五常,仁义礼智信。爱之仁,定国公府对内虐待下人、对外强抢民女了吗,没有!正之义,定国公府为非作歹、有失道义了吗,没有!敬之礼,定国公府亵神渎祀、对他人不敬了吗,没有!哲思智,定国公府这些年虽不出彩但办过什么惊天蠢事吗,没有!情同信,定国公府何时失信于人了吗,没有!   既然三纲五常未有失,为何要说定国公府无礼可笑?   无礼的到底是谁!可笑的到底是谁!   沈昱这一通反问下来,直接把那两人问得哑口无言。沈昱还不愿意放过他们,最后反问了一句:“还是说定国公府敢以自身为准绳在背后道人是非了?”你们自诩守礼,但真的就守礼了吗?明明什么都不是,却敢以自己为标准去衡量别人做事对不对,这才是真的可笑。   这一番问答因为发生在大庭广众之下,很快也传开了。   人们一边传梅中仙的情深似海,一边又传沈昱真是君子如风。都觉得唯有沈昱这样的品格才配得上梅中仙的情真意切。可惜沈昱好像已经定了亲事了。   曹胖子简直都要感动得哭了,头一次和颜楚音约饭的时候没有光顾着吃,而是一刻不停地夸着沈昱。他觉得沈昱真是太好了。沈昱竟然为了他和他的家人怼了读书人!曹胖子忍不住背起了梅中仙的那首诗,像梅中仙一样情真意切地说:“这首诗写的就是我!我此时的心境就是这样的!我要一生追随沈昱!”   颜楚音:“……”   小侯爷拿起一块桂花糕儿,整块儿塞进了曹胖子的嘴里。   桂花糕虽然好吃,但口感粉粉的,一大口吃进去,噎得曹录直灌凉茶。曹胖子理直气壮地说:“他们文人写诗不是都有象征意义的嘛……好比说那句,妆罢低声问夫婿,画眉深浅入时无。我忘了是听谁说的了,这根本不是新娘问新郎,而是考生问主考官,想知道自己写的文章还能不能入得了大人的眼。”   曹胖子硬解了梅中仙的那首闺怨诗。非说那闺怨诗写的不是小情小爱,而是一位志同道合的人因为敬仰沈昱的品格,决定要一生一世追随沈昱。这哪里是什么深闺女眷给沈解元写的情诗啊,分明就是“小弟”给“沈老大”写的投名状!   颜楚音的目光渐渐有些不对了,曹录的声音慢慢小下来,胖子正疑心自己是不是说错了什么,颜楚音忽然伸手大力拍着曹胖子的肩膀:“不愧是你啊!说得真好!来来,喝水……这水凉了吧,我再给你倒一些,会说就多说点!”   曹胖子顿时又理直气壮了:“本就是这样!世人都曲解了。那些曲解的人沉迷于小情小爱,是走不远的。真相只掌握在我们这些少之又少的人手里。”   “对对对,确实如此。”颜楚音又高兴了一点。   同桌而坐的婓鹤和蒋陞就这么看着一个人胡说八道,另一个人竭力吹捧。他们二人面面相觑,作为这个桌子上难得还保留着理智的人,决定沉默不语。   曹胖子小口喝着颜楚音刚给他倒上的热茶,又说:“我们应该和香莲社的社长汤子宁说一说,梅中仙的这首诗可以当作香莲社的社诗,以后每个加入香莲社的人,加进去之后第一件事就是读一读这首诗,以示追随沈昱的决心。”   曹录这会儿是真以加入香莲社为荣了,完全忘了当初他不情不愿以化名加入社团时的尴尬。他那个时候怎么想的来着?哦,怀疑沈昱给颜楚音下药了。   等吃完了饭,他们四人又在街上逛了逛。   秋闱在八月里,出榜是九月初,等到梅中仙横空出世时都已经十月里了。如今梅中仙的名又传了快大半个月。天气已经渐渐冷了下来。街上却依旧热闹非凡。明明距离过年还有一些时候,但慢慢的好像各处都带上了一点点年味。   路上的读书人也多了起来。虽然成了沈昱吹,但曹胖子看这些读书人依旧不怎么顺眼,觉得他们中的大多数只会夸夸其谈。自从读书人多了以后,酒楼根本不能去了,随便进家酒楼都能听到读书人在高谈论阔,真是让人受不了!   哼,还敢看不起我们武勋?若论对朝堂所做的贡献,这些读书人哪里比得上我们新乐的一个小指头!(曹胖子很有自知之明,他自知确实没有对朝堂做出什么贡献,但他也没招灾惹祸啊,而且颜楚音是他好友,他以好友为荣!)   渐渐的,他们远离主路,走到了小路上。   虽是小路,但还有摆摊的,并不乏热闹。有一个年纪不大的姑娘,提着一篮子绣品,在街上叫卖。因为太害羞了,所以叫卖声很小。曹录忍不住朝她多看了几眼,心里嘀咕:这一篮子绣品,要是好的,不如直接送去绣庄,不比在街上叫卖强?要是不好,绣庄不愿意收,那这么叫卖也不可能有生意啊。毕竟这年头只要是女的,多少都会做一些针线活,不精致的绣品,她们谁都会做!   但曹录也就是想想,并没有多话。   忽然,那姑娘低下头开始用袖子抹起了眼睛。曹录正觉得奇怪呢,好端端的怎么就哭了起来,结果就看见一个读书人从拐角处走过来,走到姑娘面前,离着一段距离,关心地问:“秋姑娘,你怎么……”哦,原来是碰到熟人了啊!   秋姑娘哭哭啼啼地说:“我没事……我……我真的没事……”   读书人不知道脑补了什么,看着秋姑娘怀里的篮子,叹了一口气说:“你刚刚是在叫卖吧?这一篮子怎么卖的,我买了。”顿了顿,许是怕姑娘不好意思吧,他又说:“正好我要寄信回家,该给家人寄点礼物的,这绣品正合适。”   秋姑娘眼含热泪地说:“可是……我爹他……他……”   读书人租了姑娘家隔壁的小院子,对姑娘家的事情知道得一清二楚,又叹了一口气,很是同情地说:“都给我吧,这些……十……二十两银子够不够?”   曹录吃了一惊,忍不住说:“好大一个傻子!”   他太惊讶了,因此没有控制声音,这句感慨就有些大声,不仅颜楚音几个听见了,就连那读书人和秋姑娘都听见了,朝他看了过来。读书人皱了眉头。 第一百四十二章   这年头, 看一个年轻人到底是正经的读书人,还是纨绔,难度并不大。   一般来说, 读书人都喜欢穿儒衫,总把自己往“风雅”的方向打扮。而像曹录这样的纨绔, 什么花花绿绿的衣服都有可能穿,就是不可能穿儒衫。而且曹录身为世子, 他身上的一些玉饰是国公世子才能用的, 明眼人一看就知道了。   颜楚音不爱穿得花花绿绿, 但他从小到大就没用过差东西!他的衣服哪怕看上去是素色的,其实也织着暗纹, 阳光下能看得很清楚。而他从头到脚的配饰, 随便哪个拿出来都能在京城换一套五进的大院子——哦, 除了他的发带。   蒋陞和婓鹤家里虽然没有爵位需要继承, 但他们也是官宦子弟啊!蒋陞个子高、身板挺直, 一看就是习武之人, 身上文气不多。婓鹤倒是有几分读书人的样子, 但谁叫他紧挨着曹录仨站着呢, 和仨“纨绔”站一起的肯定也是纨绔。   那被曹录叫做“好大一个傻子”的书生,一眼就能看出曹录四个和他不是一路人。读书人本就自视甚高, 看到纨绔后,别管怎样心里就先轻看了他们。   而心里想什么, 眼神中肯定会带出点什么。   曹录本来想拉着兄弟赶紧走的。毕竟是他当街骂人在先,他心虚啊!可注意到读书人的那种眼神后, 他的火气就上来了。早前他们定国公府被读书人骂无礼可笑, 虽然沈昱帮他找回了场子, 但他还是单方面厌了大多数的读书人。   曹录翻了一个大白眼:“看什么看!傻子说得就是你!”   读书人岂能受辱?莫名其妙地被一个纨绔骂到了头上, 读书人不想自降身份在大街上和他们相争,只摇头说:“膏粱子弟,言但知饱食,不谙他务也。”   曹录没听清楚,用小拇指捅了捅耳朵,挑衅似的问:“你说什么?”   颜楚音听清楚了,特别不高兴,指着那读书人说:“原话奉还给你!”竟然敢说我好兄弟只知道吃饭、别的什么都不会?!呵,我好兄弟可没被人骗啊!   读书人嗤了一声,正要回嘴,就发现自己的袖子被扯住了。   是卖绣品的女子!她都已经扯住了,但是很快的,可能是发现自己这个行为太失礼了,又急急忙忙松开。她低下头,好似羞得不行,但还是没忘了关心读书人,压低声音说:“章公子,这些……只怕是有来历的,莫要得罪他们。”   啧,把一个懂规矩但因为担心章公子而着急失礼的好姑娘演得淋漓尽致。   读书人越发心疼这位既可怜又善良的好姑娘。   蒋陞简直都要看不下去了。总有那么一些读书人,正经的本事没几分,偏有些“救风尘”的爱好。早那么几十年,一个在路边卖身葬父的女子都能把他们骗得团团转。只要那女子长得娇柔些、哭得可怜些,嘴里再说一些“舍弃自身去报生恩”的大义,总有几个傻蛋会上当,完全看不到女子的手白嫩细腻,明显不是贫家女该有的手,也看不到那具用破席子盖着的“尸体”上的诸多不妥。   当然,读书人被骗多了,慢慢也警惕了。   这些年卖身葬父的骗局不吃香了,骗子们便又玩出了新的花样。蒋陞敢说这个卖绣品的女子和她口中的恶父肯定就是骗子!他们在读书人面前演得这么真,图得肯定不止他买绣品的十两、二十两银子,只怕图的是他全部的身家!   偏这个书生还不识好人心!   蒋陞是一个好讲公义的人。他虽不满读书人的态度,但还是秉着“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的态度,劝了一句说:“这位书生,我们兄弟几个久居京城,多少混出了一些面子。若是这位姑娘实在需要帮助,我们可以帮她引荐去吉祥绣庄。那是宗室里的一位老王妃经营的,寻常人都不敢跑去吉祥绣庄闹事。”   如果这个姑娘真是一位家有恶父且恶父不顾她死活的可怜人,听了蒋陞的话,肯定第一时间跪下给他磕头道谢了。久居京城者不可能没听过吉祥绣庄!   偏那姑娘做出一副警惕的样子,还不管不顾地往读书人身后躲了躲。   这动作就好像是在说她觉得蒋陞四人不怀好意。   这姑娘并非是什么国色天香的佳人,但她装可怜的时候,一双眼睛欲语还休好像藏着许多心事,这就比较吸引人了,五分的姿色一下子增到了七八分。   她那么一躲,读书人看向蒋陞几个的表情越发厌恶,好似他们是当街强抢民女的好色之徒。读书人护着姑娘说:“光天化日、朗朗乾坤,我看谁敢……”   颜楚音四人:“……”   竟然怀疑他们要强抢这个矫揉造作的女骗子?   呕——   婓鹤笑眯眯地对自家兄弟说:“算了,好言难劝该死的鬼。他们一个愿打一个愿挨,咱们急什么!走吧走吧,日头就快偏西了,别在这耽误时间了。”   四人直接转身离开,没人愿意去配合读书人那一出英雄救美的狗血戏。   等他们走出去好远了,路边一个摆摊的老伯伯,本来一直没敢说话的,这会儿看着读书人面露同情,大约是觉得这年轻的娃娃从外地赶到京城赴考不容易,没得为一些事坏了自己的前程,因此忍不住劝道:“书生啊,若是老朽不曾看错的话,刚刚与你说话的几位公子,体型富态的那位正是定国公世子。”   曹胖子经常满大街地搜罗美食。他那个体型……说真的,一般二般的人真的比不上,因此摊主们大都能猜到他的身份。剩下三位公子虽然不敢乱猜,但都知道定国公世子与新乐侯交好,所以那三人里头很可能就有一位是新乐侯!   未等读书人说什么,卖绣品的姑娘含着哭腔说:“章公子,都怪我!我爹说得没错,是我没福气,带累了身边的人……莫要为我得罪了那些公子哥啊,不值得的……呜呜呜……早知如此,当年我还不如跟着我娘一块儿死了……”   这一哭,立刻就把读书人为数不多的警惕哭没了,大声说:“这怎么能怪你?人间自有公道在,便是定国公世子也不能强抢……咳,不能为非作歹。”   他来京城后,租了一处小院子。卖绣品的姑娘就住在小院隔壁,而且姑娘一家是先在那里定居的,他们都租了好几个月了,读书人才搬过来。读书人自认为姑娘一家不是冲着他来的。因为两家只隔着一堵墙,读书人这些日子里听了不少姑娘家的事,对姑娘家的情况了解得清清楚楚。因着这份“清楚”,他觉得一切都在掌握之中,丝毫不觉得姑娘一家是骗子,不觉得他们在算计自己。   读书人见姑娘哭得不行,立即表示要送她回家。读书人为了表示自己只是单纯想要帮助这位可怜的姑娘,而不是对她存有什么不可言说的心思——事实上确实也没啥心思,只是另一种意义上的救风尘而已,源自于书生的自负——两人一前一后地走着,隔着不短的距离。总之,各方面都表明他们是清白的。   眼看着他们走远了,摆摊的老伯伯叹了一口气,轻轻地摇了摇头。   以他的阅历来说,他也能瞧出这个姑娘不对劲,但他不敢太过直接地提醒读书人。先不说读书人愿不愿意信,就说这姑娘敢做这种事情,她背后肯定牵扯了很多人,明面上的骗子可能只有一两人,其实背地里不知道藏着多少呢!而且只怕他们和内外城的三教九流都是有联系的。老伯伯要是动作鲜明地坏了他们的事,事后肯定要迎来报复,到时候老伯伯和他家人就完全没有活路啦。   眼睁睁看着书生要倒霉,老伯伯也无能无力啊。   再说这姑娘,拎着空篮子和一包银子回了自家小院后,脸上的楚楚可怜立刻消失了。“她爹”正躺在小榻上剔牙,见着“闺女”回来了,照例先骂了几声,这一骂,隔壁自然什么都听见了。姑娘大声假哭起来,哭着哭着又用气音说:“收拾东西快走,今儿倒霉在街上遇到定国公世子了,不是我们得罪得起的。”   他们骗来骗去骗的都是那种家里有些银子但其实没有太多底蕴的读书人,从来不敢去骗真正的贵人。而且那种贵人和人精似的,也不是他们能骗到的。   “爹”有些迟疑:“这就走了?才榨出那么一点油水,还不如我们往里头填得多。”要知道他们收集信息、想办法叫人牙子带一个符合他们要求的读书人住到他们隔壁都是需要银子的啊!不从隔壁书生那里骗个千八百两根本没意思!   “女儿”也有些舍不得,咬咬牙说:“要不然我最后再去骗他一回,能骗多少是多少。但此处肯定是不能留了。”她迅速地在心里想好了,等会儿就偷偷地跑去隔壁,说她爹知道她在街上被贵人看上了,想把她卖去贵人府里,她虽然出身卑贱但也不愿意被这样折辱。真做了贵人妾,她宁可去死。所以她大着胆子把她爹灌醉了,决定要逃跑。感谢书生这几日的帮助,她想和书生告个别。   按照书生那个性子,见她如此可怜,肯定要接济给她一些傍身银子。   能骗多少是多少!要是给她一二百两,这次便算没有亏。   “父女”俩合计了一阵,等到天色将黑不黑时,“女儿”果然去了隔壁。“爹”就悄无声息地收拾屋子里的东西。他都想好了,“女儿”先去骗一点傍身银子。他呢,明天一早再以女儿不见了为借口,死咬着说女儿肯定是被这个白面书生哄骗走的,正好再去书生那里坑笔银子,之后就带着“女儿”远走高飞!呵,读书人最要名声,只要他去闹了,读书人肯定心虚,到时候还不是由着他拿捏!   正想得美美的,门外忽然传来一阵喧嚣声。   “爹”立刻警觉,隐隐有一种不好的预感。他放下手里的东西就往后院跑,打算从那里翻墙跑出去。然而衙役直接踹开了院门:“衙门办案,注意回避!”   原来,颜楚音四个人虽然不满意读书人的态度,但也不想放任骗子害人。抓了骗子是为着更多的人着想。颜楚音到底还是用了特权,叫一个侍卫跑去衙门里报了案。新乐侯盯的案子,谁敢敷衍?这不,衙役第一时间过来抓人了。 第一百四十三章   衙役们先把“爹”按住了, 随后才去隔壁抓“女儿”。   “女儿”正对着那个章姓的书生诉衷肠呢,哭得那叫一个梨花带雨,结果衙役们就踢门进来了。像这种骗子, 没有被抓的时候,很害怕和官差打交道的;可一旦被抓了, 他们又有侥幸心理,典型得不见棺材不掉泪, 轻易不会认罪。   “女儿”就是如此。衙役们核对身份时, 她就哭哭啼啼的, 一句话不说。   但京城内外、皇城脚下,总不可能有人胆子这么大敢去伪装衙役吧?自衙役们表露了身份以后, 章姓书生下意识避到了一边, 脑海中闪过无数的想法。   衙役们来得快、去得也快。   “女儿”被押走时, 战战兢兢的好似怕得不行, 她还回头冲着章书生使劲地摇头, 好似在说:“快救救我, 我不是骗子, 我不能被他们抓走, 救救我啊!”   章姓书生到底于心不忍,又忍不住往前追了一步。   但他终究没做什么, 就那么看着“女儿”被抓走了。   第二天,父女俩租的那个院子外头围满了好事者, 都是头天听到动静但当时不敢冒着得罪衙役的风险跑出来看热闹的,好不容易才忍到了第二天一早。   彻夜未眠的章书生打那里过时, 听到了好事者的议论纷纷。   “唐胡子和他闺女到底犯什么事了?咱们巷子里都多少年没出过犯人了!”   “这我上哪知道啊!唐胡子这人其实还不错的, 白日里去码头上做事也勤快, 一样是扛包的, 他硬是能比别人多赚几个铜板。唉,要不是他平日里好喝几口小酒,一喝醉就打闺女,我都想把我家守寡的侄女介绍给他做续弦了。”   “抓唐胡子也就罢了,怎么把他闺女也抓走了?”   骗子“父女”二人既然打定主意要骗书生的银子,他们肯定会把自己的形象经营好。至少在这条巷子里,章书生跑出去打听,绝听不出来他们是骗子。甚至于……正因为在一般人眼中,唐胡子打闺女算不得什么大问题,住在唐家隔壁知道唐胡子打人到底有多狠、对女儿有多恶劣的章书生才会更同情“女儿”。   而昨夜衙役抓人时只说是办差,没大声嚷嚷办什么差,于是巷子里的人都有些云里雾里的,你一句我一句说了好久,还是不能确定大胡子犯了什么罪。   章书生的心情越发矛盾。   再说唐胡子那边,他们“父女”被抓以后,衙门里原本以为这只是一起简简单单的诈骗案。结果“父女”俩死活不肯认罪。拿贼拿赃,说他们是骗子,那得有“苦主”啊,除非章书生这时候站出来告他们骗钱,否则他们就是被冤枉的!   “父女”俩自认为都是明白人。一方面死咬着不认罪,另一方面想办法用银子上下贿赂着,说不得他们还能被放出去了。真认了罪,最轻也是一个流放!   但“父女”俩忽略了一点!   他们之所以被抓,是因为新乐侯给了吩咐。虽然新乐侯说了,这事全权交由衙门负责,他只是报个案而已,不参与后续的种种。但衙门真敢彻底忽略他吗?不得预防着万一新乐侯事后问起,他们必须能明明白白地给侯爷作答啊!   因此这个案子必须要办得好!必须要里里外外都找不出一丝疏漏!   没有苦主、没有人证,是吗?那就去找物证!   “父女”俩租的那个小院,里里外外不知道被抄了多少遍。结果就在一双半新不旧的鞋子里,衙役们发现了一份户籍。户籍藏在鞋底。正常的鞋子,鞋底都是一口气纳成的,但这双鞋不是,仔细去看才能发现,鞋底是用两张更薄的鞋底缝制的,看上去似乎是一个整体,其实鞋底和鞋底之间夹着一张户籍纸。   可是,在这张藏得如此小心的户籍纸被找到之前,衙役们明明都已经找到“父女”俩的户籍纸了。先找到的那张户籍放在好找的地方,纸上表明两人的关系正是父女,爹三十又一,女十六,籍贯是京郊某村,爹名下还有一亩多地!   而藏在鞋子里的那张户籍纸却表明二人根本就是夫妻!“爹”其实是丈夫,年二十又三,“女儿”其实是妻子,年二十又一。两人的籍贯则是南方某小镇。   若是“父女”俩没有被抓,章姓书生未来的遭遇很可能是——   他对二人中的“女儿”照顾颇多,两人越走越近,后来两人很可能有了一些越矩行为,更甚至于会睡到同一张床上去。等到这时,“爹”忽然拿出那张藏在鞋底的户籍纸,控告书生勾/引/人/妻。到那时候,书生肯定知道自己被骗了。   但又如何呢?书生被人堵在床上,打又打不过唐胡子,如果唐胡子一边威胁着要打断他的手指,让他参加不了来年的会试,一边又建议他赔银子私了,他肯定会选择后者。甚至于被骗了银子后,为了自己的面子,为了之后的科考一路顺利,他肯定会强撑着不去报案。因为他确实“勾搭”了人家的妻子了啊!   哪怕倾家荡产地填进去,只要没伤及性命,为了前程都只能认了的。   拿到两张截然不同的户籍纸后,衙门里顿时觉得事情大条了。   因为这两张户籍纸看上去都像是真的!   骗子二人,男的须发茂盛,留着大胡子的样子看着确实有三十多了,但剃了胡子瞧着又像是才二十出头的。女的呢,脸长得嫩,只要装扮上改一改,说她才十六有人信,说她二十多了也有人信。骗子们就这样有了两个不同身份。   但一个人不可能同时有两个截然不同的身份!   这两张户籍纸看上去再像是真的,里面肯定会有一张是假的。籍贯在南方的那张,短时间里无法去调衙门的档案,但祖籍是京郊的那张,竟然真把档案调出来了。在衙门里记过档的,应该是真的了吧?然而去那个村子里查了,事实上真有这样一对父女,安分守己的,即使住在京郊也一辈子没有进过京城!   登记为夫妻的那张,真不真的不知道,但登记为父女的这张显然是假的。那么问题来了,这种和真的几乎是一样的,一眼看去瞧不出任何差异的,也盖了衙门公章的户籍纸,骗子到底是怎么拿到手的?他们又是如何精准选中那对“从来没有进过京城”的真父女,拿他们的身份来充当自己的假身份的?这明显是衙门内部出问题了啊!除了这一对骗子,类似的拥有假身份的还有多少人!   事情的严重性一下子升级了!   是个人都知道这里头的水肯定很深!   如果最开始的报案人不是新乐侯,也许这个事情会被压下去,毕竟很多小吏的准则就是“多一事不如少一事”,眼看着水深了,他们就不敢管了。但这事是新乐侯起的头,于是一出问题,小吏直接就找到了新乐侯那边去。天塌了,有新乐侯顶着!他们只想赶紧把事情脱手,让更重量级的人来管这一摊子事。   那对骗子从普通牢房被调去了特殊牢房,看能不能从他们口中撬出更多消息。同时,在得到更多消息之前,这个事肯定做了内部封口,绝对不能外泄。   于是,因为章书生一直盯着这个事,他就发现了一个很奇怪的现象。   被抓走的唐家父女竟然“失踪”了。如果他们真的因罪被抓,衙门里肯定知道这两个人啊,知道他们关在哪个牢房,知道他们什么时候问审。但章书生提着东西去探监时,那边竟然说根本没有这两人。章书生差点因妨碍公务被赶!   章书生之所以想去探监,是因为他思来想去还是不能相信唐姑娘是坏的。他觉得唐姑娘单纯善良不是人们口中的骗子。且不是他一人这么觉得,巷子里别的住户也都这么认为!唐姑娘骗他什么了?一直以来都是他主动在帮她啊!   而探监总不能成行,章书生心里的疑惑越来越多。   他要是大字不识,可能也就认了,老百姓不敢和官衙作对。但他既然已经考到举人,也熟读很多律法,他绝无可能就这么认了!他认为自己是有理的,衙门那边肯定存在问题!联想到唐姑娘被抓走的那天,对着他哭诉,话里话外都是她爹知道她被贵人瞧中了,想要把她卖去贵人的府上,而她宁死不从……   被贵人瞧中了?   章书生觉得自己隐隐猜到了真相。   之后的几天,外出参加一个重要的聚会的时候,章书生就和几个新交的好友说起了这事。当然,他说得肯定也不详细,只说自己的邻居一家被抓走了,结果衙门里那边竟然没有记录。他好几次想去探监,结果都被赶了出来等等。   又说邻居家的姑娘有多可怜,还说他们被抓的那日白天,那姑娘在街上卖绣品,结果撞见了几个身份贵重的纨绔,那几个纨绔似对她有一些觊觎之心。   便有一人说:“那些衙役果真是衙门派来的?该不是被人公器私用了吧?”   “王兄的意思是……有人强抢民女?”大家惊呼起来。   “放屁!”隔壁桌上有人拍了桌子,指着章书生几人说,“都放你娘的屁!”   在如此风雅的集会中,竟然有人口吐粗鄙之言?大家不可思议地望去,拍桌子的不是别人,正是太学四公子之首、最年轻的解元、温良公子——沈昱。   一瞬间,所有人都安静了。 第一百四十四章   颜楚音这几日心里都不痛快。格外不痛快!   那两个骗子牵扯出的伪造户籍的案子, 最终交到了他手里。皇上有意历练他,找了个年轻的小官给颜楚音当副手。那小官心里十分清楚,皇上选他的目的是想要他带一带新乐侯, 帮着新乐侯熟悉官场上的事务,只要用心当好这个“保姆”, 真把新乐侯带出来了,日后的前程肯定不会差, 因此十分尽心尽力。   这案子倒也好查, 因为管理户籍的官员是谁、负责审核盖章的人是谁、誊抄户籍纸的人是谁等等都是能在衙门的日志里查得到的, 完全可以精准拿人。   等拿了人、撬了他们的嘴,就发现这种伪造户籍的情况早已有之。   本朝有一条法律, 是太/祖那时候定下的, 不准买卖流民。所谓流民, 指的是因家乡受灾而流亡外地的人。他们流亡的时候, 为生活所迫, 往往不得不卖儿卖女, 用人命换几口粗粮。但太/祖说了, 这是违法的!正常的人口买卖不违法, 但是如果有人明知道某地方受灾了,那地的人水深火热, 故意跑去那地行买卖人口之事,用极低的价格买下流民, 这种行为就是违法的。违者斩立决。   这里说句题外话,沈昱的生母也是流民, 她当年是被“卖”到沈家做童养媳的。但这种“买卖”是没有经过衙门正式签订契约的民间自发行为, 沈母没有签下卖身契, 因此不算违法。像沈母的这一种情况, 完全可以说是她夫家用了些许粮食从她娘家人手里聘了她。后来沈母在沈家正式落籍,落的也是“妻籍”。   按照太/祖的设想,本朝已经在各地设了慈孤院,当某地方受灾,流民可以一边等官府放粮,一边去慈孤院外头挨一挨,日子再艰难,但总还能过下去。   但就是有那么一些人喜欢趁火打劫,只因为买卖流民是一门无本生意,一口粮食就能换来一个人,倒手卖出去最起码能换得十几两银子!很多老百姓不懂朝廷政策啊,见自己的村子被水淹了,有人一怂恿,就把家里的孩子卖了。   而这些被卖的孩子,女孩多被卖去了妓院那种地方,男孩的去处也不见得就比妓院好。太/祖知道这事后,当时是下了狠劲去惩治的,杀了好几个典型。   万万没想到,才过去几十年,这事竟然又死灰复燃了!   伪造户籍就是为了给买卖流民行方便。   比如说,某小女孩的籍贯明明是甲地,甲地受灾了,这小女孩被家里人卖给了黑心人。卖身契上需要写清楚被卖者的来历,但因为那条不能买卖流民的律法在,如果卖身契上写了这小女孩是甲地人,某年某月某日被卖,那她只能砸在黑心人手里,再也卖不出去了,因为没有人敢买!于是呢,黑心人就去贿赂衙门里的人,找一个乙地的户籍,移花接木安到小姑娘头上,卖身契上就写这小姑娘是乙地人,这样黑心人在找买家时,就能顺顺利利地把她卖出去了。   当买家从黑心人手里买走小姑娘时,他们其实什么都不知道。因为卖身契这种东西是需要在衙门备案的,谁能想到盖了衙门公章的卖身契会是假的呢?   拿了卖身契,买家自然就认为自己的买卖是合法的了。   黑心人伪造户籍主要是为了把手里的流民“合法”卖出去。这种伪造是经不起查探的,但黑心人只是为了谋钱,又不像那些阴沟里的老鼠似的为了干成什么“大事”,他们伪造到这种程度也就够用了。这群黑心人为了防止泄密,会专门去受灾地挑一些年纪很小的孩子,在一个院子里关上两三年,小孩子渐渐就记不清楚自己的家乡到底在哪里了,之后伪造户籍补了卖身契以后,又专门把孩子卖去妓院那种地方。都知道妓院是最擅长调/教人的,孩子们根本逃不了。   谁会去关心一个□□到底是甲地人,还是乙地人?没有谁!   这次要不是因为那对骗子,这条血腥的利益链还不会曝光!   那对骗子在几年前认识了一个叫“瘸三”的人,他们救过瘸三,那份“真实”的假户籍就是瘸三的回报。瘸三名义上是个老实本分的行商,其实专往受灾地跑,去受灾地挑选孩童。而瘸三只是买卖流民这条无比血腥的利益链上最底层的小喽啰而已,这种无本生意如此赚钱,顺着利益链网上查,肯定还有大鱼!   查到这份真相后,颜楚音气得不行!为了钱,有些人简直连畜生都不如!   那些帮着伪造户籍的小吏,他们帮忙伪造一份卖身契就能拿到一份钱,然后用那些钱吃香的喝辣的,带着家里人过上好日子。他们能不知道这钱里头藏着多少血腥吗!那些孩子们,本来只要等一等,等到官府放粮,或者跑去慈孤院要一碗薄粥,挣扎着也就熬过天灾了,长大后还能过着平凡人的平凡日子。结果呢?他们小小年纪就被卖去了妓院!身子还没有长成就要对着别人卖笑!   “就应该把他们所有人都抓起来砍了!”颜楚音越看案卷就越生气,他还迁怒了那些买家,“妓院这种东西,就不应该存在!有几个人是自愿在妓院里卖笑的?一千个人里头都找不出一个自愿的。天下的妓院都应该被查抄关门!”   他气得整个人都在冒火。那些孩子原本都是良民!是国家的地基!   然后,他眼前一黑,忽然就被换到了沈昱身上。   刚换过来时,他的脑子里其实已经反应过来了,知道自己又和沈昱换了,接下来应该努力分辨这到底是什么场合,要尽力帮沈昱维护形象。但是,他刚一过来,就听着隔壁那桌说什么唐姑娘、什么纨绔公器私用强抢民女,颜楚音眼睛一扫过去,看到了章书生那张熟悉的脸,他的嘴啊……比着脑子快多了。   一拍桌子站起来,一句“放他娘的屁”就这样脱口而出。   屋子里瞬间安静了下来。   颜楚音:“……”   糟糕!我刚刚嘴快说了什么!   接下来到底要怎么做啊!   颜楚音越是心虚,面上越是理直气壮。他决定转移矛盾,一腔怒火全部冲着章书生那一桌人去了,指着他们义正言辞地说:“你们背后道人是非,敢不敢说出那个人的名字!”这怒火是从伪造户籍案延续过来的,轻易扑灭不了。   章书生也愣住了。他一心想要搭上沈昱,这次集会好不容易沾着好友的光能坐在沈昱隔壁,按照他的设想,故意在聚会中提起唐姑娘的事,一方面能为可怜的唐姑娘出头,另一方面也能为自己扬名,说不得就能被沈昱高看一眼。   沈昱这样的清流,肯定看不惯那些为非作歹的纨绔!   结果……怎么就引得沈昱勃然大怒了?   颜楚音根本没给章书生说话的机会,又说:“你们不敢说,我帮你们说。那日你们在街上遇到的不是别人,正是新乐侯!要不是小侯爷一眼瞧出破绽,识破了那场仙人跳,你这个书生得倾家荡产地全赔进去!真是不识好人心!”   新乐侯?新乐侯如今在读书人中名声挺好的。章书生那一桌的,本来顺着章书生说话的那几个人,脸色微微一变。新乐侯公器私用、强抢民女?这……还是章书生弄错了的可能性更大吧?毕竟那可是推广了科举旧卷的新乐侯啊!   就知道读书人会这么想!这便是颜楚音没有提起曹录的原因,仗着自己近来的名声比较好,只管把所有事情往自己身上扯。如果此时额外提起曹录,这群读书人心里的可信任度是这样的,信任新乐侯多过章书生,信任章书生又多过曹录,他们肯定会想:也许是曹录干了坏事,章书生总不会冤枉曹录之类。   不过,听完这一番解说,大家还是继续面色怪异地看着“沈昱”。   是个人都能看出来,“沈昱”处在一种非常愤怒的状态中。如果他们知道伪造户籍案,大约能理解这种愤怒,只要是个道德水准在基准线以上的人都会为这种事感到愤怒,更别说颜楚音这种格外嫉恶如仇的人了。但他们不知道啊。   他们只看到——章书生一桌人冤枉了新乐侯,然后沈昱忽然就炸了!   所以,他们刚刚没有听错吧,沈昱确实爆了粗口?太学四公子之首、最年轻的解元、温良公子沈昱确实说了那一句……嗯……那一句……粗鄙之言了?   震惊啊!太叫人震惊了!   本来嘛,章书生和新乐侯之间到底发生了什么,这才是值得他们去认真计较的。但是这会儿谁也不想计较正事,满脑子都是那一句铿锵有力的“放屁”。   颜楚音:“……”   矛盾竟然没有转移成功!你们为什么不去看章书生!看我做什么!   颜楚音很想从怀里掏出一包失忆粉,就是武侠话本里的那种,一包撒出去能叫全屋子的人记忆全失。可惜他怀里没有啊!为什么没有失忆粉这种东西!   指望大家主动把刚刚的事情忘记是不可能的了。   颜楚音心里郁闷得不行,但面上还要继续装模作样,冲着大家鞠躬行礼:“抱歉,我刚刚失态了,我给大家道歉……”这躬一鞠下去,大家像是才醒过神来似的,纷纷避让不受。但他们眼中的好奇是藏不住的!沈昱刚刚爆了粗口!   颜楚音:“……”   颜楚音长叹了一声:“民间有句话,不知道大家有没有听过。他们说,仗义每多屠狗辈,负心多是读书人。不知道各位听了这话心里是什么感受,我却常以这话自省,告诉自己说,万万不能被人骂到头上来。书读得多了,并不意味着我们高人一等,只意味着我们身上的责任比别人更重。新乐侯明明是为我们着想,才去抓了骗子,只因为还有别的受害者没问出来,所以骗子依旧被关押着禁止探望,我们却怀疑他……我心里难受,我忍不了,所以我失态了。”   哦哦哦,原来如此!   大家觉得“沈昱”说得很有道理,对对对,我们不能冤枉了新乐侯。我们要学会自省。我们之后要向新乐侯道歉。然后……所以你刚刚果然爆了粗口吧?   你,太学四公子之首、最年轻的解元、温良公子,竟然为新乐侯爆了粗口?   这真是……   老天爷啊! 第一百四十五章   站在一群举人中间, 颜楚音心里的慌乱只有他本人知道。   接下来应该说点什么才好呢?   越是心虚,就越要表现得理直气壮。既然无论怎么解释都无法把刚刚那句“放屁”遮掩过去,那干脆就不遮掩了!因为越遮掩, 就越会显得心虚,从而越叫人觉得你错了。与此相反, 若是你表现得理直气壮,人们就会下意识自省。   颜楚音神色漠然地环顾四周, 毫不退缩地和众人对视。   颜楚音说:“我可以对刚刚说过的所有话负责。骗子之所以不可探视, 是因为他们身上牵扯了别的案子, 只需要耐心多等几日,真相很快就能大白。”   虽然他的真实年纪比在场的举人小了不少, 但他作为新乐侯, 小时候甚至还爬过御书房里的龙椅、坐过皇上的龙膝, 见惯了位于权力顶峰的那些人, 当他和这些年纪普遍比他大的举人们对视时, 爆发出的气势真不是随便说说的。   不少人都下意识就避开了颜楚音的视线。   屋子里越发安静, 颜楚音又说:“言尽于此, 我先告辞了。”   说完这话, 他就理直气壮地离开了。这一次的聚会地点是只对文人开放的那种,颜楚音以前并没有来过。虽然他的背影看上去那般镇定, 但其实差点就找错了楼梯!好险好险,好在他眼睛利索, 及时发现不对,迅速更改了路线。   若不然又要给沈昱丢人了!   因为颜楚音这一套表现真的太理直气壮了, 以至于确实有一些人忍不住在心里反省起来:有没有可能, 虽然爆了粗口的人是沈昱, 但其实错的人是我?   在场的举人来自全国各地, 大半都是从外地来的。当下,便有一位出身于国子监的举人主动站出来说:“在下璩愉,各位兄台有所不知,沈解元他……”   作为国子监的一员,璩愉这会儿毫无疑问和“沈昱”站了相同的立场——虽然此“沈昱”其实是颜楚音本人——他要维护新乐侯的声誉!一直以来,国子监在读书人中的名声就不如太学,始终被太学压了一头。原因是什么?就因为国子监里不着四六的纨绔太多了!但新乐侯的近来的表现改变了这一种现状!新乐侯的存在叫人知道,“纨绔”只是不善治学而已,却同样怀着忧国忧民的心!   维护新乐侯的声誉,就是维护国子监的声誉!   此时此刻,当着这么多举人的面,既然新乐侯已经成为了话题中心,就应该狠狠地吹一波他啊!决不能放过这个机会!但璩愉又有着读书人的矜持,他不可能直白地夸赞颜楚音,那有王婆卖瓜之嫌。璩愉打算纡回地夸耀颜楚音。   怎么纡回呢?   璩愉决定帮沈昱说话。   璩愉就说,各位大兄弟啊,你们中大多数都是从外地来的,来京城还没一个月呢,对京城中的一些事情知道不多。沈昱刚刚之所以会失态,完全是因为他是一个性情中人啊!早前他被人陷害的时候,就是新乐侯义无反顾地站出来帮他洗刷了冤屈……你们想啊,新乐侯待沈昱如此真诚,沈昱岂能辜负他呢?   这番话明面上夸的是沈昱知恩图报,其实真正想夸的就是颜楚音!   璩愉很会讲故事,把当初的东留园情信案抑扬顿挫地讲了一遍,夸颜楚音在书法方面的造诣有多深,夸颜楚音见微知著,夸颜楚音对沈昱真心真意……   所以,沈昱为新乐侯爆了粗口怎么了?多么正常的一件事啊!要是那日东留园中受了新乐侯恩惠的人是我,我不仅要爆粗口,我还要撸起袖子打架呢!   有了璩愉抛砖引玉,又有几人笑着接过了话茬。   “曾以为沈解元是高高在上不可攀的仙人,如今看来他也是一介凡人嘛!哈哈哈!”身为凡人,自然就有七情六欲。忽然觉得这样的沈昱更真实了呢!   “原来如此,原来这里头还有这样的故事。难怪沈解元会生气!”   “你们莫要忽略了沈解元的年纪!与他探讨学问的时候,他总言之有物,阅历见识都在我之上。但真计较起年纪来,沈解元最起码比我们小了五岁!”十七岁的少年,再怎么稳重,一旦涉及了他心里重要的人,也会有失成熟。   ……   你一言我一语的,仿佛爆粗口都成为这位太学四公子之首的优点了。   没有人谴责章书生,但章书生脸色煞白。他这会儿再不敢去质疑衙门是怎么办事的了,也不觉得唐姑娘被冤枉。他的脑海里闪过了硕大的“完蛋”二字。   沈昱刚刚把话说得那么明白,现在大家都知道他被骗了,就算被新乐侯提醒了,都没能清醒过来,还心心念念地想着骗子……这事肯定会传出去,跟着传出去的还有他“糊涂”的名声。世人肯定会因此觉得他不堪大用。就算他明年春闱能中,有了不堪大用的名声,朝廷授官的时候,他也别想有什么好位置!   章书生只觉得自己的前途晦涩无光。   但是,这又能怪得了谁呢?如果他没有因为自己年纪轻轻就中了举人而沾沾自喜,没有自负到觉得自己远胜那些纨绔、觉得唐姑娘一介女流根本骗不到自己,没有想着用“为唐姑娘伸冤”来替自己扬名……他就不会有这样的下场!   另一边,颜楚音正着急忙慌地往“颜楚音”那里赶。   等他见到沈昱时,沈昱已经把案卷看完了,正模仿着颜楚音的字迹,在稿纸上写着批示。得知“沈昱”来了,沈昱赶紧把他请了进来,点了点稿纸说:“我刚写了一份批示……没正式写到公文上去,你要不要看看,帮着找找疏漏?”   颜楚音非常心虚,觉得对不起沈昱,但还是佯装镇定地拿起稿纸。   这案子其实已经基本算是查清楚了,整条利益链上的人就像拔出萝卜带出泥,一个连一个的最终谁都不可能被放过。抓人的事不由颜楚音管。沈昱的重点就放在事后的补救上。利益链上的人,无论官职大小,肯定难逃一个死字,而且他们家产肯定要被查抄。沈昱就说,应从这些查抄的家产里拿出一部分,组建一个专门用来安置受害者的“款项”,把受害者从人间地狱中彻底救出来。   因为伪造户籍主要是为了弄出“合法”的卖身契,而卖身契这种东西恰好又是在衙门里存档的,所以只要把这部分有问题的卖身契找出来,就能顺着卖身契上的信息找到受害者。等找到了他们以后,这种卖身契肯定都要直接作废。   但这些受害者基本上都被卖去了青楼那种地方,就算卖身契作废,他们也变成良民了,依然没有地方可去。家乡肯定是回不去的。他们自小受了调/教,也不会过正常人的普通生活。这个时候,朝廷就有义务给他们一个生活保障。   沈昱的建议是从专用款项中拿出一部分,这部分是直接分给受害者的,好叫他们手里有钱,方便他们安顿自己。另一部分专款则用来买田买地,田地里每年都有出息,这些受害者就能每年分到钱。这个钱不会很多,但要一直给到他们去世。哪怕他们的生活技能不如普通人,但有了这个钱就不至于饿死了。   “而且乡间……有些较为穷困的地方,他们对贞洁并不十分看重。这些受害者手里有了银子,心里就有了底气,或嫁或娶,说不定还能幸运地与人组建家庭。”沈昱说。这样一来,可以免去受害者的二次伤害。若不然,没把他们安置好,他们发现良民的日子不易过,说不得会自卖自身重新回到楼里卖笑。   颜楚音道:“这个好!就应该这么办!”   不过,真按照沈昱的提议去做的话,这里头的事情肯定又杂又多。这些年因为伪造户籍而被卖的流民孩童,全部加起来绝对不是一个小数目。他们后来有没有被转卖过?他们现在是活是死?这些都需要查清楚,任务量自然很大!   但颜楚音和沈昱少年意气,既然决心要做了,就一定要圆满地做好。   “以前总觉得我娘这一生很不幸,小小年纪就遭遇了天灾,为着一口粮食被卖到沈家……童养媳的日子很不好过,听村里人说,她在家里什么活都是要干的。后来又因生我难产去世了。”沈昱叹道,“但和这些受害者比起来,又觉得我娘还算幸运了……”至少他爹心里是有他娘的,可惜他爹生而体弱,无法照顾他娘太多。如果他娘没有因为难产而去世,他这个做儿子定能叫她享福。   颜楚音陪着沈昱认真感伤了一会儿。   不多时,沈昱就把心情调整好了,忽然问:“你怎么过来的?他们竟然没有拦你?”这个时间,聚会不是正热闹么,颜楚音竟然能从聚会中顺利脱身?   颜楚音:“……”   见颜楚音的目光飘忽不定,完全不敢和自己对上,沈昱忽然警觉:“你做了什么?”在这个世上,小侯爷的心虚可以瞒过很多人,但绝瞒不过沈昱去。   颜楚音咽了咽口水:“就是……那个……”   颜楚音说得太含糊了,沈昱隐隐约约地好像听到了“放屁”两个字。   什么?   音奴去他身体里以后,他当众放屁了?!   ————————   沈昱艰难地开口:“不怪你,毕竟是我的身体。”   身体要出虚恭,灵魂哪里制止得了。这一份失礼,我自己担了! 第一百四十六章   沈昱艰难地给自己做完了心理建设。   当他觉得自己已经无所畏惧了, 才从颜楚音口中得知,事情根本不是他想象得那样。颜楚音换到他身体里去以后,只是忍不住当众爆了一句粗口而已。   就这?   就这?   比起当众放一个臭屁或者响屁, 爆粗口根本不叫事啊!   沈昱如释重负,笑着说:“这有什么!你做得很对!”   “真的吗?”颜楚音还是忍不住自责, “他们肯定觉得你粗俗了。”   “这怎么能叫粗俗?他们该夸我性情中人才对。”沈昱心情很好地安慰颜楚音。虽然他本人确实不会在大庭广众之下爆粗口,这种事情根本做不来啊。但是当心理阈值降到过足够低以后, 沈昱忽然就看淡了, 爆粗口哪里值得在意!   颜楚音有些开心, 觉得自己被沈昱包容了。不过,他还是再三地向沈昱保证, 类似的事情以后肯定不会发生。他一定会用心维护沈昱的形象!这一次, 他只是因为查案子查得太生气了, 以至于换过去后没能第一时间控制住脾气。   “我相信你。”沈昱认真地说, “再说, 我不觉得敢爱敢恨有什么不好的。”   颜楚音越发高兴了。他觉得沈昱是在夸他。原来他在沈昱心中是一个敢爱敢恨的人啊。嘿嘿, 仔细想一想, 沈昱夸得没错呢, 他确实就是这么一个人!   顺毛撸音奴显然是个技术活,但沈昱已经熟能生巧了!他观察着颜楚音的神色, 又故作黯然地说:“而且身体交换是互相的。我还担心换到你身体里后会坏了你的事。毕竟我号召不动你的小弟,也做不到像你那样讨长辈喜欢。”   颜楚音立刻顾不上自责了, 手忙脚乱地安慰沈昱说:“谁说你不讨长辈喜欢的?没听曹胖子他们说吗,你就是别人家的孩子, 无论哪家的长辈都喜欢用你来给家里的子孙做榜样。这段时间更了不得了, 一堆人想着给你做媒……”   等等!   做媒?   沈昱心里咯噔一下。果不其然, 当颜楚音意识到自己说了什么话, 他的脸色立刻有了变化,哼唧两声后,语气又阴阳怪气起来:“呵,不讨长辈喜欢就已经能叫全京城的媒婆的门槛都被上门者磨掉了三寸,讨长辈喜欢还了得?”   沈昱:“……”   颜楚音长叹一声:“还有什么梅中仙子……哎,都是我耽误了你,叫你不得不错过了那样一位才情不一般的梅中仙子……说来说去都是我的不是啊。”   沈昱:“……”   想到藏在家中书房里的《鹿鸣》一画,沈昱不知该说点什么才好。他至今仍没有想好要如何处置那幅画。总不能挑个夜黑风高的夜晚扔进平国公府吧?   沈昱轻咳一声:“什么煤中仙子、炭中仙子的,我又不在意。”   颜楚音哼哼道:“我看啊,你还是不讨长辈喜欢比较好!”   两人笑闹归笑闹,都没忘了正事。沈昱翻看着案宗,帮着把总结完善了一下,颜楚音重新誊写了一遍,就把总结上呈给上级官员了。这案子归吏部管。   吏部总理此案的官员姓江。江大人私下找了那位皇上钦点的给颜楚音做副手的楼大人,冲着他比大拇指:“楼贤侄厉害啊,这案情总结写得很有水准。”   楼大人:“???”   什么案情总结?新乐侯已经呈交案情总结了吗?   看着楼大人一副不知情的样子,江大人愣住了:“难不成……是小侯爷自己写的?”这怎么可能呢,虽然那总结通篇大白话,却方方面面都顾及到了。   “昨日……我家有喜事,新乐侯放了我半日假。”楼大人说。他妻子昨日生产,府里的小厮第一时间找到了衙门里,新乐侯听说后催着他回家陪产去了。   江大人大吃一惊,正捋着胡子的他差一点就失手拔掉了一根心爱的胡须:“所以那总结果真是新乐侯自己写的,没得你的提点,你也未曾帮他修改过?”   楼大人心里也觉出了诧异。难不成新乐侯的总结写得格外好,好到了像江大人这种在官场中跌打滚爬多年的老油条都要称赞的程度?但仔细想想,这事好像又不叫人觉得奇怪。毕竟那是想出了要推广科举旧卷的新乐侯啊!楼大人脸上便露出了笑容,说:“新乐侯聪慧!我虽是他副手,但仅仅是副手而已。”   这意思就是说,大部分工作确实是新乐侯独立完成的。   楼大人作为副手,并没有总揽所有的事务。而这已经相当不容易了。一般来说,像这种年轻人第一次独立办差的情况,长辈特意安排了副手,那么大部分工作肯定都是由那个副手去做的。副手是劳碌命,年轻人只是跟着学一学。   江大人叹道:“后生可畏啊!”   他觉得不能理解,早些年怎么就传出了新乐侯不学无术的流言?说什么新乐侯原本得皇上恩典,得以在御书房求学,后来太过顽劣,太傅们实在教不了了,叫皇上都没了办法,只能去了国子监……现在看着完全不是那么回事啊!   新乐侯现在多大?江大人心道,比他的长子还要小上几岁,但这个办事的老练程度已经胜过他长子许多了……啧,江大人顿时决定要给长子增加功课。   颜楚音这会儿还不知道,他和沈昱一样,也成为别人家的孩子了。   他和沈昱已经换回来了。这次的交换只持续半天,当天傍晚就换回来了。换回来后,颜楚音每日还是要去衙门报到,从那些摆满架子的库房中找出有问题的卖身契,然后一一核实受害者的身份,同时也进一步明确加害者的罪名。   至于沈昱,当他换回来后,他就没法去帮颜楚音了。毕竟颜楚音这会儿正儿八经领着差事,是公差,不是私事。沈昱若是过度参与,传出去不像样子。   他只能和别人一样,关注着案子的进展。又因为“他”在文人集会上做出来的那些事,如今关注这个案子的人不在少数!好在,衙门并没有让大家等上很久,该公布案情就公布案情,该拿人就拿人,该抄家就抄家,动作十分迅猛。   大案的案情公布了,小案自然也公布了。告示上明明白白写着:“唐胡子”和“唐姑娘”名义上是一对父女,其实是夫妻,专门在读书人中物色肥羊行骗。   章姓书生看到此告示,再也不能心存侥幸,想到日后前程暗淡,别提有多失魂落魄了。而其余的读书人直到这时才恍然大悟,原来一桩普普通通的骗钱案竟然引出了伪造户籍的大案!而伪造户籍竟是为了买卖流民!令人发指啊!   此案中,有一个三品大官给相关人员充当了保/护/伞。   这个三品大官竟然还是寒门出身!明明自己曾经过过穷苦日子,结果登上高位后,却为了钱财,把手伸向了更穷苦的人。这个大官平日里看上去也不奢侈,结果抄家的时候却发现他的床下面堆着金砖,折算成银子有好几十万两!   光买卖流民其实弄不到这么多钱,虽然每年都有地方受灾,但灾情严重到朝廷无法在第一时间看顾过来的程度,终究还是少数。之所以这个贪官一个人就藏了几十万两的赃款,是因为京城中有一家日进斗金的青楼也是利益链上的一环。既然只有把流民卖去青楼才能卖出最高的价格,那为什么不自己开一家青楼呢?最好的苗子都留着,调/教着长大了,直接送到自家的青楼里去卖笑。   躺在那些流民的血骨上吸钱,这钱比什么都好赚!   除了这个已经官至三品的贪官,还有大大小小几十个官员、小吏牵扯进案中。这些人自然全部被抓了,家产也被查抄了。而这些官员大都是寒门出身。   一时间,世家和“旧臣”一派开始扬眉吐气了。   所谓“旧臣”,就是指那些在前朝当过高官的,本朝开国后,他们没有陪着前朝一起死,但也没有得到新朝的重用。他们沉寂了一两代人,到了第三代才陆陆续续重新爬起来。因为有些底蕴,所以他们自认为比着寒门要高人一等。   他们通过联姻等方式,结成了一张网。   大家口头上自然不会真“旧臣”、“新臣”这样地叫,但确实存在这么一股势力。他们对前朝没有任何怀念,和那种一心想要复辟前朝的疯子不一样,只想在今朝重新爬到权利巅峰。香莲社社长汤子宁所在的汤家就是这么一种情况。   在这些旧臣看来,今上喜欢重用寒门,而朝堂上重要的位置都是可数的,寒门多占了几个位置,留给他们的就少了。他们和世家一样见不得寒门崛起。   如今寒门中出了这样一个令人发指的贪官,他们心里就得意起来了。   齐聚京城等着参加来年春闱的举子们,大都还没有嗅到那一份“风雨欲来”的气息。但他们都变得低调了一些,再不复之前的那种高调了。章书生的遭遇叫他们心生警醒。哎,外面的世界太危险,不如老老实实地待在家里背书吧!   倒是不用备战春闱的人,如京城中的平民百姓等等,一个个抖擞了起来,他们就像亲眼见到了似的,传着新科解元沈公子和新乐侯不得不说的二三事。   自古以来,人们就爱听这些事。   君不见戏台子上演霸王,不演他一生跌宕,只爱演他与心爱之人的生死相随;君不见脚力在路边茶摊听说书人讲史,不爱听什么天下大势,最爱听的永远都是前朝某摄政王和某太后的风流韵事……咳,到了沈昱这里也是一样的。   好了好了,我们都知沈解元才思敏捷、人品高洁,也知他样貌俊朗、卓尔不凡,这些都不用再讲了,就讲他冲冠一怒为红颜……啊不是,为新乐侯吧!   解元当时是怎么拍得桌子,又是怎么生得气,是怎么讲得道理,又是怎么拂袖而去!最最关键的是解元当时是怎么忍无可忍骂得人!一定要多讲讲啊! 第一百四十七章   御书房中, 皇上正领着几位心腹大臣开小会,太子旁听。   伪造户籍、买卖流民案已经查清楚,涉案者都进了监狱, 等着秋后问斩。此案是单独一案,和阴沟里的老鼠们并没有任何关系。但大家想要在明面上将两案并做一案, 利用此案去挖掉老鼠们的“鼠窝”,彻底弱化前朝遗孽的存在。   虽说前朝遗孽再怎么蹦跶, 都不可能动摇本朝的统治。   但既然他们既然喜欢藏头露尾、如同贼鼠, 朝廷又何必帮他们证明身份?   不如就在暗中将他们一网打尽!让他们消失得无声无息。   正好各地的慈孤院已经被查了一遍。当初借口要为皇后祈福, 放了一批太监出宫,又怜悯他们出宫后的日子难过, 于是让他们去往全国, 在各地慈孤院里领了职。这些太监就是“密探”, 又有曹项掌管的势力作为助力, 以无心算有心, 已将各地慈孤院中的情况基本摸清楚了。如今消息汇总就放在皇上面前。   全国这么多慈孤院, 并不是每家都被“老鼠”渗透了的。总得来说, 藏有老鼠的慈孤院在总数中只占了很小的一部分。但这并不意味那些不存在老鼠的慈孤院就是毫无问题的了, 部分慈孤院有贪污、对幼儿看护不利等不好的现象。   只要皇上一声令下,该拿人就拿人, 这些慈孤院都要迎来整改。   曹项的意思是,趁着如今伪造户籍、买卖流民的案子传得沸沸扬扬, 不如把慈孤院的案子嫁接过去,明面上只说买卖流民的罪魁祸首, 他们也买卖慈孤院中的幼童。这样的话, 既可以正大光明地整改慈孤院, 把内部存在问题的人全部抓起来, 又避免老鼠们闹出更大的声势,在民间引发一些不必要的恐慌。   同时,皇上手里还有一份名单,上面写着一些僧侣尼姑的名字。   太子显然对着这份名单很好奇,不知它是从哪里来的。这些僧侣尼姑也存着问题。名单上大部分都是尼姑,只有少数几个和尚。他们同样属于阴沟里的老鼠,以出家人的身份,在内宅走动,在夫人、小姐中发展人脉、寻找目标。   这些僧侣尼姑倒是不难查,因为稍微“著名”一些的尼姑,那都得是有师承的,什么时候拜了某某法师为师,什么时候在某某尼姑庵进修学习,她的师姐师妹是谁,她的徒弟、徒孙是谁……这些都是可知的。一个连来历都说不清楚的尼姑,她不可能正大光明建立自己的道场,又在各处取得夫人小姐的信任。   因此,只要知道了一个尼姑身上存在问题,顺着这个尼姑的师承、人脉去找一找,肯定能够找出别的有问题的尼姑。揪住一根线头能把整张网拆除了。   太子举一反三地说:“我们趁机把这些假僧假尼姑抓了,同样把罪名嫁接到买卖流民的罪魁祸首那里去,就说他们同时还干着伪造户籍的生意,帮一些犯人伪造和尚、尼姑的身份?”那对扯出大案的骗子夫妻不就是这种情况吗,因为救了瘸三一命,于是瘸三给了他们一张假户籍作为回报,方便他们行骗。   “朕觉得可行。”皇上说。   但这么大张旗鼓地抓了人,虽然明面上的理由都和阴沟里的老鼠们无关,民众也不会知道老鼠们的存在,但那些老鼠们自身肯定知道他们已经暴露了。他们会不会狗急跳墙去做些什么?宫里的老鼠查清楚了吗?这一点非常重要!   太子有些担心。皇上却说:“朕已经给顺国公传了密旨。”   从发现老鼠的存在,意识到他们的大本营设在外族之地,皇上就做好了打仗的打算。他在几个月前给顺国公传了密旨,顺国公显然已经做足了准备,只要这边一开始抓人——抓慈孤院中的老鼠、抓僧侣尼姑中的老鼠——皇上就可以立刻下一道明旨,让顺国公迅速率兵打到外族去,把老鼠们的大本营一网打尽,同时也叫外族付出代价。外族既然选择和老鼠勾结,他们肯定心存歹意。   战争是不好的。   但有时候却无可避免。   如果皇上从来没有发现过老鼠的存在,让老鼠们滋生得越来越多,未来某天老鼠和外族肯定会打皇上一个反应不及。如今皇上不过是先发制人而已。阴沟里的老鼠和别有用心的外族,如果不一口气干他们一个狠,留着总是后患。   这样一来,唯一需要注意的就剩宫中了。   想到刚被解除禁足的六皇子,太子微微皱了下眉头。小六那边,如今一切瞧着都很正常。但这种正常反而叫人心生疑虑,总觉得有人正在酝酿个大的。   小会开完后,大家有序地离开,唯独太子被皇上留了下来。   皇上从暗匣中抽出一份密折,递给太子。太子也不推脱,接过密折就看了起来。看着看着,他抬头问:“也就是说,现在根本不能确定那个第三子还有没有后代活在世上。如果有,也根本不知道他的后代流落到了哪里。是吗?”   皇上点点头。   世家钱家暗中收留第三子,这个事情毕竟已经过去了八十来年,钱家又做了诸多封口之举。现在想要回过头去查清楚,这不是什么容易的事。花了两三个月也就查到了这么点有用的。从目前掌握的消息来看,钱家当年确实收留了第三子。为了更好地掌控这个第三子,钱家把第三子放到了淮封老家,将他关在一个院子里。院子里伺候的都是不识字的哑奴。第三子也老实,在院子里一住多少年,从没有闹过。等他到了年纪,钱家还给他找了一个哑巴侍女伺候。   淮封那边根本不知道第三子的身份,连院子里住的是年轻人还是老年人都不知道,只隐隐知道确实有这么个院子,到现在还有传闻说那院子附近闹鬼。   而无论钱家想利用第三子去做点什么,随着太/祖的皇位越坐越稳,天下的局势越来越安定,钱家心里想的那些事情都不可能达成了。第三子的存在对于钱家来说渐渐成了祸端。但就这样把他弄死,当时的钱家人又不是特别甘心。   差不多也是在这个时候,嫁到钱家当主母的赵家姑奶奶获知了这一消息,第一时间跑回娘家找兄长商量。赵家主又急又气,认为前朝遗孽绝对不能留。   赵家这边给钱家施加了很多压力。   最终钱家决定把第三子悄无声息地弄死。但第三子似乎察觉到了什么。他倒是没想逃。当天,饭里下了毒/药,他仿若无事地吃了,然后中/毒身亡。当夜,这个院子起了大火,第三子的尸体跟着院子里的房屋烧得连灰都不剩了。   但是,钱家事后才注意到,伺候第三子的那个哑巴侍女不见了!   哑巴侍女是连床上的事都一块儿伺候的。谁也不知道她消失的时候有没有怀有身孕!而且,她一个弱质女流,竟然能从钱家逃出去,这一点也非常不可思议。反正最终的情况就是,她逃走了。而钱家暗中查了好久,都没找到她。   如果哑巴侍女当时怀了,孩子也顺利生了,那个孩子现在应是六十多岁。   六十多岁的人,要是正常娶妻生子的话,儿辈、孙辈肯定都不缺了。   太子叹道:“这个钱家!心比天高,然一点小事都做不好。”你都拿捏住第三子了,那肯定是想要改朝换代的吧?都有这么大野心了,结果你却连一个侍女都看不好?不知道她有没有怀孕,也不知道她逃去了哪里。这叫什么事啊!   皇上说:“他们当年收留第三子,肯定和某些人有过协议。这个哑巴侍女能逃跑,肯定有人暗中相助。”第三子是怎么出现在钱家的,总不能是钱家自己去抓的吧?皇上倾向于当时有那么几个忠于前朝的人,他们知道第三子的存在,主动把第三子护送去了钱家。这些人当时的势力肯定严重不足,无法很好地庇佑第三子。但后来,他们慢慢发展出了一些势力,又见钱家要翻脸,虽然没能把第三子救出去,但让第三子做掩护,救一个不起眼的侍女还是容易的。   按照皇上的想法,最好这个侍女被带去了老鼠们位于外族的大本营,她生的孩子和孩子的后代也都在那里。这样的话,等到顺国公的大兵推进,攻破了外族的防线,就能把他们一网打尽了。所谓的前朝遗孽,就像是藏在屋子角落里的蜚蠊,没什么致命的杀伤力,但是恶心人啊!得叫他们彻底灭绝了才好。   父子俩商量完了大事,许是见皇上心情不好,太子有意哄他开心,笑道:“说来,安排太监去慈孤院里当监工,这主意还是音奴出得呢……此次音奴又查清了伪造户籍、买卖流民案,应当好好赏他一回。儿臣想替音奴讨个赏。”   “哦?赏什么?”皇上果真提起了一些兴致。   “别的都由父皇看着办,但儿臣希望赏赐里能加一条发带。”太子说。   皇上:“???”   发带,这是什么赏赐?景福和平国公还能缺音奴一根发带吗?   太子叹道:“身为兄长,总不能叫音奴时刻都戴着别人送的发带吧?”   皇上沉默了一瞬,僵着脸问:“丞相家的小解元送的?”   这个问题还用回答吗?难不成还能有别的答案?   这对至尊的父子忽然动作一致地叹了一口气。 第一百四十八章   颜楚音又在衙门里整理了一天的旧档案。   他皇舅舅所忙的那些天下大事, 离他说近也近,毕竟他还是不少事件的亲历者。但离他说远也远,皇舅舅在保护他, 不会故意把他牵扯进这些大事里。   颜楚音也信任他的皇舅舅,所以什么阴沟里的老鼠, 什么钱家与第三子的旧事,他不会主动去探听。他这个年纪, 能把买卖流民案处理好就很不错了。   颜楚音离开衙门时已近黄昏。他揉了揉酸疼的眼睛, 缓缓呼出一口白气。   这天是真有些冷了。   街上的年味越来越重了。衙门大门处的那几排台阶刚被擦洗过, 石板被擦得锃亮。见颜楚音一直站在大门处没离开,守门的衙役忍不住解释了一句, 今天衙门大扫除, 里里外外都叫人仔细打扫过了, 所以瞧着比平日里干净很多。   其实颜楚音刚刚是在想事情, 根本没注意周遭的情况。听了这话, 他看着石阶恍然大悟地说:“要过年了!”年前打扫卫生是惯例, 谁家都是这么做的。   要过年了, 衙门里也快要放假了。   颜楚音想着才整理了大半的旧档案, 忍不住叹了一口气。按照他的想法,应该在年前把这一摊子事情忙完, 如此才能安安心心过节,也好叫那些受害者能在明年真正迎来“新年新变化”。看来, 接下来几天还得继续加大工作量啊!   颜楚音认真考虑着是不是该叫家里送铺盖过来,睡衙门里会更有效率吧?正想着事, 便瞧见他的副手楼大人穿着一身皱巴巴的官服从外头回来, 官靴上满是尘土, 可见这一日又跑了不少地方。楼大人见到颜楚音, 连忙向他行礼。   颜楚音赶紧扶了一下,没叫楼大人行全礼,随口问:“都还顺利吧?”   楼大人负责安置买卖流民案的受害人,按照那些有问题的卖身契找过去,找到受害者并核实了身份后就把他们带去临时的安置点,之后再和他们仔细商谈赔偿等问题。这其中,不少受害者已经死了,因为青楼中人大都难以善终。   楼大人说:“基本还算顺利。哦,今日遇到一个特殊情况……”   “怎么个特殊法?”颜楚音问。   楼大人缓缓讲了起来。这个受害者是最早的那一批,二十多年前被卖的。她的真实姓名已经不可考,十岁出头的样子被卖到了青楼,楼里给取的花名叫白柔柔。她在楼里一待二十多年,早两年是学“本事”,后来就是挂牌接/客,再后来年纪大了,恩客渐渐少了,因着她会讨好老鸨,因此没被送去下等的妓/院——一旦去了那种院子,基本上再活两三年也就到头了——而是留在楼中做了调/教嬷嬷,负责调/教新来的小姑娘。她是少有的能活到三十多岁的受害者。   好些受害者不到二十就因为各样的原因去世了!   但就在几个月前,白柔柔开始生病。她接/客的那些年,什么事都经历过,身上落下了病根。这一病,直接就病重了。然后就在上个月,白柔柔病死了。   “但是她留下了一个女儿。”楼大人说。   青楼里虽然有些避孕的手法,但那不是一定有效的。白柔柔十八岁那年,意外怀了个孩子,发现时已经晚了,用了些方法都没把胎落了,只得生下来。   那是个女孩,在青楼出生,也在青楼长大。白柔柔对这个女孩疼爱有限,但毕竟是自己的女儿,心里总有几分在意的。她不愿意女儿重复自己的老路,正好在她女儿挂牌前夕,有个公子哥瞧上她了,女儿就去做了公子哥的外室。   伺候一个男人总比一双玉手千人枕好吧?白柔柔大约是这么想的。   颜楚音严肃地说:“那这个女儿呢?白柔柔虽然不在了,但她的女儿也算得上是这个案子的受害者,应该把她找出来,各方面的补偿都要给到位了。”虽然说这些补偿无法偿还她们不公的命运,但是总比让她们继续随波逐流好。   楼大人面色尴尬地说:“她……她被接去贾家了。”   颜楚音起先没反应过来。什么意思?是说她已经从外室变成小妾了吗?这确实有些麻烦,既然进内院做了小妾,说明她已经签了妾书,成那家的人了。   楼大人轻咳一声,压低声音补充说:“是……德妃娘娘母家的那个贾。”   德妃娘娘的母家……   颜楚音恍然大悟:“贾成天?白柔柔的女儿给贾成天做了外室?”他十分厌恶贾成天,之前的花瓶案中,贾成天那帮人站在楼上推了个花瓶下来,差点砸到颜楚音,颜楚音直接叫人把他们抓去大理寺。这个案子成为了皇上整治宗室的开端。再后来,颜楚音还和沈昱一起找过二驸马——二驸马算是贾成天的哥哥——直接断了贾成天的后路。自那以后,颜楚音就再也没有关注过贾成天。   那就是一个不入流的卑鄙小人,有什么好关注的!   如今想起来,当时好像确实听过贾成天小小年纪就偷置了外室。   颜楚音越发同情白柔柔母女,说:“贾成天不是什么好东西。楼大人,你只管找上贾家去,问清楚那姑娘自己的意思,只要她不愿留在贾家,就把她接出来,把理应补给白柔柔的那份补偿全部补给她。你去的时候要告诉她,朝廷会为她做主,她的补偿是终生的,日后的生活也有着落,告诉她说不用怕。”   楼大人应下了,得了新乐侯的吩咐,贾家那边自然不值得顾虑了。   颜楚音想了想又说:“像白柔柔这样已经去世的……最好也找到她们的身葬之处,寻个合适的日子,把她们的尸骨重新收敛了,找个山清水秀的地方,安排她们重新下葬。墓碑也都重新弄过。不知道她们的真实姓名,那就写上籍贯。没有亲人帮她们祭扫,那就每年清明时节安排衙门里的人过去祭扫……”   “这……”楼大人面色微变。那些死者生前大都是青楼中人,这样的身份本就十分不堪,若是安排衙门里的官员小吏过去祭扫,只怕大家都觉得荒唐啊!   颜楚音还能不知道楼大人是怎么想的?他冷哼一声:“莫要忘了,他们的悲剧都是谁造成的!若不是衙门办事不利,由着那些混账伪造户籍,他们哪里会流落青楼?是祭扫,也是警醒。既然当了官,就应该对得起身上的官衣!”   这话说得十分不客气。   楼大人只觉得一记重锤打在心上。是啊,他们有什么资格看不起那些可怜人?她们难道是自愿在楼里卖笑的?如若所有官员都是好的,他们何至于此!   颜楚音知道那些已经死去的受害者,因为生前多是青楼中人,所以死了以后大都是一张破席子卷着随便找个乱坟堆葬了。祭扫这种更是不用想。他以前不知道这些也就罢了,如今知道了,自然要连着受害者的死后事也一起管了。   颜楚音声音冷硬地说:“总之都按照我说的办。日后每年的祭扫绝不能落下。谁有反对意见,本侯就叫他从受害者中请个牌位回去,放他家祠堂里!”   这话说得十分无赖。让那些官员小吏去祭扫妓/子,他们肯定不甘愿,但如果把妓/子的牌位请回家去,只怕他们一个个都得向祖宗自裁谢罪,因此再不甘愿也不敢反对了。而且新乐侯都说了,这是为了叫衙门里的人警醒。新乐侯错了吗?就算是告到皇上那里去,皇上哪怕不偏着新乐侯,也要说他做得好啊。   颜楚音回到家的时候,下人告知说妹妹颜楚骧在他院子里等着。   颜楚音用力揉了把脸,努力调整了表情,问随侍:“我现在瞧着如何了?”从衙门里带了一肚子的坏心情回来,但马上要见妹妹了,坏心情都得藏藏好。   随侍说了好,颜楚音才面带笑容地踏进了院子里去。   坏心情确实是藏好了,但那一身疲倦是藏不住的。颜楚骧终于见到了早出晚归的哥哥,顿时心疼坏了,连忙叫他坐下,往他的手里塞了一杯热茶,然后说:“其实我找哥哥没别的事,就是哥哥叫我们看的沈解元的读书笔记,真是写得好!我们不仅看了,还学着解元的样子也写了笔记。喏,都整理好了。”   颜楚音接过文稿看了几眼,笑道:“不错,看样子你们都很认真啊!”   颜楚骧说:“我与曹争商量过,想出一本文集。以后也都这样,每次的笔记整理出来,挑着好的用来出文集。我名下正好有家书局和十几家书坊……”   颜楚音陡然一惊:“你说什么?”   “我名下……”   “不是这句!”   “每次的笔记整理出来……”   “不是这句!”   “想出文集……”   “不是这句!”颜楚音着急地说,“你与曹胖子的弟弟商量好了?你们什么时候商量的?我最近太忙了,没顾上带你出去玩……”哥哥其实很开明的,不拦着你出去玩,也不拦着你和男子打交道。要是哥哥得空,哥哥可以带着女扮男装的你去各种地方玩儿!但你和别家的小子商量事,一定要带上哥哥一起啊!   颜楚骧以前久居南方,笑道:“天气这么冷,京城里的冬天比南方冷了好些,我才不爱在这时候出门。我与曹争是通信往来。公主婶娘也是知道的。”   “哦。”颜楚音立刻松了一口气。通信啊,通信就没事了。   小侯爷美滋滋地看起了文稿,看看这些孩子究竟从沈昱那里学到了多少!   作者有话说:   小侯爷:严禁(妹妹)早恋!   小侯爷:但我又不是妹妹![狗头] 第一百四十九章   颜楚音觉得颜楚骧那个出文集的主意很好!而这个事情交给颜楚骧去办, 他也十分放心得下,相信妹妹肯定把这个事情办好。他只有一个小小的建议。   “我觉得你们出书的时候,可以让作者取一个……嗯, 怎么说呢,就是无法明显看出作者真实身份的那种别号。好比说你, 可以别号清风居士,从这个别号中, 没有人能看出你姓颜, 也没有人能看出你是女子。”颜楚音说。清风居士这种别号听起来很中性, 男子可以自称清风居士,女子也可以这么自称。   颜楚骧几乎是立刻就明白了颜楚音的意思, 眼睛刷得一下亮了。   “我们的文集必须是最纯粹的文集, 大家只以学识论高低, 所有人都可以自由自在地交流学问。一篇文章, 它好就是好, 不好就是不好。不会因为作者是女子, 大家就闭着眼睛说她写的东西总是不如男子的大气。不会因为作者是某大儒的得意弟子, 就闭着眼睛说他随手写的东西全是高深的。”颜楚音说。   颜楚骧忽然想起她刚来京城的时候, 那时她向哥哥探问,京城里可有女子学堂。哥哥说(其实那时回答这个问题的人是沈昱), 问梅社挺好的,但是他不希望她加入问梅社。哥哥还说, 等她安定下来后,完全可以自己组个社团。   问梅社好不好?自然是好的。至今仍有很多女子以加入问梅社为荣, 那是对她才华、品格的双重肯定。世人也多推崇问梅社, 总会对其成员高看一眼。   但世人的那种高看……好像已经在不知不觉中变了味道。   “儿啊, 我看周家的二娘子比王家的大娘子更配得上你, 周二娘子可是问梅社的成员,我家有了这样的儿媳,面上更有荣光。等她嫁进我家,正好叫她点一点你妹妹,若能把你妹妹点通,也入了问梅社,日后定能高嫁无忧……”   “问梅社又有诗作传出来了,书生多有追捧……啧,一帮穷酸书生难不成想得到贵女的青眼?简直就是癞蛤蟆想吃天鹅肉。那诗作岂是他们配读的?”   “云姐姐,如今谁还敢得罪问梅社啊!这些话咱们私底下说说就是,千万别给我传出去,要不然我真是没法做人了。我啊,真是越发讨厌问梅社了,这天下的女子这么多,好像只有她们是有才的……什么事上都要压我们一头。”   ……   说不上是谁的错,但问梅社确实渐渐变了味道。也许是社会的错吧。   颜楚音教导颜楚骧说:“作者都取了别号、叫人分不出男女后,女子就得不到优待了。你的文稿写得好就是好,不好就是不好,别人不知道你是女子,就不会对你放低要求,不会像那个梅中仙子一样,只因为写了一首酸诗,一群吃饱了撑的读书人就到处去给她扬名。但与此同时,人们也会更公正得去品评你的作品,只要你写得好,他们就会因为作品本身去赞颂你,而不是给你附上一堆‘她文采那么好,日后肯定能高嫁’、‘世间难得有女子如她那样清醒’、‘这样的女子几百年都出不了一个,把其他女子衬成了鱼目珠子’之类的恶心的话。”   颜楚骧神色坚定:“我读书是为了明理,学画是因心中所爱,又不是为了好嫁,更不是为了男人口中的艳压群芳……哥哥,我觉得你这个主意很棒!”   优待?她不需要!她需要的就是被公平对待。   不只是她,想必天下很多女子都一样,她们欠缺的只是那一份公平。颜楚骧下定决心,他们出的文集就按哥哥说的那样,大家都给自己取一个干干净净的别号,不刻意去强调个人的身份地位和家世,也不刻意去强调大家的性别。   颜楚音满脸欣慰地看着妹妹,觉得自家妹妹就像一颗生机勃勃的青竹,心里骄傲极了。他又听了妹妹出文集的具体想法。妹妹说得头头是道,要怎么选题,又怎么选稿,该怎么印刷,又怎么在书坊售卖,售卖时如何提高盈利……   颜楚音越发骄傲了:“你竟然连文集售卖时的盈利情况都考虑到了。”   “这方面都是曹争想得啦。”颜楚骧并没有冒领功劳,“若不是曹争提醒,我哪里能想到这些啊。哥哥,我觉得曹争十分厉害。我和你说,他竟然还……”   颜楚音:“……”   曹胖子,管管你家弟弟啊!   “既然你们想得这么周全了,那这个事情就交给你们去办吧,我不插手。”颜楚音学着皇舅舅的样子,皇舅舅想要历练他时就是这么说的,“不过,作为兄长,要是什么都不做,我这心里又过意不去。这样吧,一个是你们出文集时的封面上的题字,你们给文集想一个名字,想好了我就去找三皇子,让他帮你们题字。还有一个呢,就是文集内的序章,我叫沈昱帮你们写序,怎么样?”   “好啊好啊,谢谢哥哥!”颜楚骧开心地说,“哥哥,我和曹争一定会认真选稿。等这文集出了,绝对不会丢哥哥的脸。”要对得起三皇子的题字和沈解元做的序啊!这都是哥哥用自己的人情换来的,绝对要对得起哥哥的这份付出!   事情就这么定了。   目送颜楚骧离开后,颜楚音忽然气呼呼地说:“开口闭口都是曹胖子家的那个小东西……那小东西才多大,十岁有没有?能有多厉害啊?哥哥不信!”   双寿:“……”   颜楚音叹道:“就是他再厉害,也不能这么夸啊。咱得矜持点。”   双寿是陪着颜楚音一块儿长大的,知道小侯爷这人脾气不坏,所以敢开主子的玩笑。双寿笑着说:“主子,有没有一种可能性,大小姐是跟着您学的?”   颜楚音给了双寿一个疑惑的眼神。   双寿道:“您夸沈解元时比大小姐夸曹公子时还激动呢!”   怎么不见您矜持一点呢?   颜楚音:“……”   第二日,楼大人按照颜楚音说的找上了贾家。贾家人的第一反应是贾成天又惹麻烦了,十分愤怒,明明半年前他们还宠贾成天宠得不行,这会儿却一口一个孽障,恨不得要把贾成天打死。楼大人在颜楚音面前小心谨慎,但在贾家人面前完全没必要摆出低姿态,直接叫他们安静一些,不要妨碍了他们办差。   白柔柔的女儿如今有个名字叫茹儿。   茹儿听了楼大人的话后,摇着头表示不愿意离开贾家。虽然她在贾家的日子并不好过。她本来是外室,之所以被接进来做了妾,是因为贾家需要她照顾贾成天。贾成天在牢里受了大罪,放出来后又被贾爹打断了一条腿,如今已是半个残废。再加上他的身份也被废了,再不是正经婚生的贾大少爷,而是一个私生子,他自己受不住这样的打击,整日里借酒浇愁。酒喝多了又闹事,把丫鬟婆子都打跑了。原本疼爱他的贾老夫人如今都不愿意多看他一眼的。丫鬟婆子全都找门路离开他的院子了,家里也没有给他补齐,这才把茹儿接了进来。   所以楼大人实在想不明白,这个贾家到底有什么好待的!   但茹儿却不这么认为。   在她看来,贾成天是救她离开青楼的恩人,是她的男人。她怎么可以在自己男人受难的时候离开呢?便是楼大人给她讲了好多道理,告诉她说离开贾家以后的日子会好过很多,朝廷会管她终身……她仍是咬死了要做贾成天的妾。   这就没有办法了。   楼大人担心这样子没法向新乐侯交代,于是把补偿给了茹儿,又态度强硬地带着茹儿去衙门里解了她和贾家签的妾书。却没想到,前脚刚解了,后脚茹儿就和他们重新签了。但这些就和楼大人无关了,反正他该做的都已经做了。   该做的都已经做了,没必要去阻止当事人的自愿选择。   楼大人事后向颜楚音汇报了此事,颜楚音简直无法理解。楼大人以为颜楚音心善,忙说:“您放心,受害者们还有部分补偿是按照季度发放的,要是她后面想通了,打算从贾家赎身,只要攒上一段时间的银子,还能够赎出来。”   颜楚音叹道:“她糊涂啊!”   一边叹着,颜楚音一边拿出受害者名录,找到白柔柔那一栏,在她的名字后面打了一个勾,表示受害者已经安置好了。白柔柔是十来岁的时候被卖的,卖身契上虽然伪造了户籍,但每年的受灾地都是可查的,对比当年的受灾地,就能找到她真正的籍贯。白柔柔的名字后面就标注了籍贯,是东得省鄂安县。   当年鄂安县发生地动,大半个县被波及,很多村落都整个儿埋了进去。朝廷那边的反应还算快。但是县内的路有大部分都被埋了。朝廷需要一边开路一边救人,动作就慢了。再加上死于地动中的那些人,尸体没有及时清理,当地很快就出现了疫病。县里的一些在地动中损失较小的村落,因为惧怕疫病,也开始逃亡。整个县的人都在往外跑。而像这种灾地有疫病的情况,灾民们就算努力跑到了别的县,那些地方也是不敢轻易收人的,灾民只能在野地里流浪。   “这个地方……东得省鄂安县……瞧着有些眼熟。”颜楚音说。   楼大人凑过来看了两眼,说:“最早的那批被买卖的流民,都是来自东得省鄂安县的,估计您是看多了。”不过那些被买卖的流民,大多数已经死了,白柔柔就算是长命的了,然而也已在上个月病逝,没有等来这份迟到的公正。   “是这样吗……”颜楚音自言自语。   东得省鄂安县……总觉得他什么时候听过这个地名! 第一百五十章   又忙活了一日。   颜楚音带头勤快, 底下的人自然不敢松懈。   这些日子,衙门里的办事效率比之前不知好了多少。眼看着天已经渐黑,新乐侯叫人点了蜡烛, 依然忙个不停。小吏们心里都觉得特别苦,面上还不敢带出不满的情绪。天气这般冷了, 尽管屋里点着火盆,但他们还是觉得冷, 脚尖像是冻僵了一样。唉, 不是所有人都像新乐侯那样, 能穿得起绒毛袜子的!   这时,新乐侯的随侍从外面进来, 附在小侯爷耳边悄声说了两句话。   新乐侯猛然站了起来。   小吏们本就时刻注意着侯爷这边的动向, 眼神全飘了过来。就见新乐侯脸上旋开一抹笑意, 先是看了看外面的天色, 然后说:“一时没注意竟然就忙到这时候了……行了, 今天就到这里吧。大家整理整理, 咱们明天再接着干。”   小吏们眼中闪过一丝惊喜, 个个都偷着松了一口气。终于可以歇了!   叫新乐侯去写诗作赋, 他确实不擅长,这辈子都不可能擅长了。但在另一些事上, 他却有着仿若天生的灵性。颜楚音说:“辛苦了大家了。双寿,你去附近的酒楼叫一桌席面来, 速度快点,别叫大家久等了。但不许叫酒, 这季节还是多喝羊肉汤吧, 既驱寒又养生。大家好吃好喝, 吃饱喝足了再回家去。”   小吏们闻言, 心底那一点点不敢与人言的怨气立刻散了个干净。新乐侯叫的席面,其他的不敢说,但肉是管够的,味道也好。而且说出去也有面子啊。   “本侯还有事要忙,就不陪着大家一起吃了。今日叫楼大人坐上席。”颜楚音笑着说。他将手头的工作收了个尾,又将桌子整理好,就头也不回地跑了。   颜楚音脚步轻快地跑出房间,心情激动地跑过衙门大院,忍不住加快了一点速度,冲到大门口,果然看到一个熟悉的身影。颜楚音高声叫道:“沈昱!”   暮色四合。沈昱一直站在背风处,应该站了有一会儿了。   颜楚音冲到沈昱面前,上下打量着他,心疼地说:“瘦了瘦了!才几日功夫不见,就瘦了一圈。这几日不忙了吧?得叫我家的厨子好好给你补一补。”   沈昱如今要备战来年的春闱,已经不需要去太学应卯了。沈丞相的意思是让沈昱跟着他一位已经致仕的好友去民间走走,多看看真实的百姓们的生活。   这会儿快过年了,家家户户都忙着过年,不需要伺弄土地,算是一年中难得能有几分闲暇的时光。这个时候去民间走访,可以和乡亲们多聊聊,听听他们这一年到头的收成,听听他们对自己家庭的规划,听听他们的艰苦和憧憬。   沈昱向来孝顺,丞相既然有了安排,他就照做了。   这些日子,沈昱都跟着那位长辈在京城郊区的乡间走访。一老一少穿着最最寻常的衣服,没有带随从,看上去不像是致仕的老大人和丞相家的公子哥,倒像是百姓家里一对普通的爷孙。当然,这个孙子长得比一般人俊俏就是了!   打着寻亲的借口,他们坐着一辆驴车,到处走走停停。每到一个村落,他们都借住在老乡家里。老乡吃什么,他们就吃什么。等临走的时候再给老乡塞点铜板。用铜板就够了,老乡们能在年前赚这么一笔外快,瞧着心情都很好。   说起来,沈昱幼年时也是过过苦日子的,但如今叫他跟着那些普通百姓一样吃吃喝喝,他竟然有些不习惯了。丞相过日子很简朴,在吃穿用度上花费的银钱总是很少。但花得再少,丞相家的白米粥,那全是用白米熬的啊。丞相家的馒头,那也是用白面做的。丞相家一菜一汤虽然分量不多,但有油也有盐。   这就比普通百姓家里好很多了!   难怪颜楚音会觉得沈昱瘦了,沈昱确实瘦了。但沈昱自然不会实话实说他这些日子都吃了什么,怕颜楚音会更加心疼,只笑着说:“瘦了吗?哎,驾车果然是个苦差。总不能叫老大人迎着寒风坐车头上吧?所以都是我驾得车。”   沈昱又说其实驾车也挺好玩,说那头老驴看似稳重,其实是个嘴馋的。这个季节,路边已经不长什么野草了。偶尔能遇到一点,老驴恨不得把草根都掘出来啃了。又说,有个老乡瞧中这头老驴了,以为是一头公驴,想借去和他家的配个种。然而这明明是一头母驴。老乡觉得难以置信,直呼自己看走眼了。   这些事情由着沈昱说来,三分有趣硬是被说成了七分。颜楚音听得直乐。   两人一见面就聊上了,都没想着先找个暖和的地方。颜楚音从室内出来,手本来是暖和的,但吹了这一会儿风,指尖便有些凉了。他忍不住把手放在嘴边,哈了一口暖气。沈昱见状,直接牵过颜楚音的手,发现确实有几分冷,就往自己的怀中带。颜楚音愣愣地看着沈昱,忽然指尖碰到了一个暖和的东西。   不止是暖和,甚至还有一点点烫。   “我专门给你带的烤红薯。”沈昱笑着说。他是今天早上进京城的,到家后洗漱一番先睡了一大觉,睡醒就是下午了。用着从老乡那里学来的方法烤了几个红薯,用油皮纸包了,就来衙门里找颜楚音,一直站在背风处等着他下职。   沈昱外头穿着袄,这衣服本来就臃肿,怀里塞两块红薯,也瞧不大出来。   “你家的马车呢?走吧,去马车上吃。”沈昱说。   两人去找马车的时候,衙门的大门口有几个小吏探头探脑的。其中一人语气坚定地说:“看准了,应该就是沈家的那位解元……没错了……他当年考童生试的时候,贡院那边找我们借调人手,我就在内场里,认得解元那张脸!”   “多谢解元!保佑解元事事顺遂、一生平安。”另一个小吏对着天拜了拜。要不是解元忽然来找了新乐侯,只怕他们今天晚上要陪着小侯爷干一个通宵。   “希望沈解元每日都能准时来等新乐侯下职。”大家笑着说。   小吏们一个个怀揣着美好的愿望,目送两个年轻人走远了。   烤红薯真的很好吃!颜楚音以前哪里吃过这么粗糙的食物啊,红薯的外头是一层焦皮,皮上还沾着灰。但因为是沈昱带来的,他学着沈昱的样子,将红薯从中间掰断,一股香味就冒了出来。颜楚音忙到这时候,本来就有些饿了,这会儿闻到香气,不管不顾地先啃了一大口,激动地说:“好吃!特别好吃!”   沈昱便把自己手里的那块递过去:“今天就带了两块。你要是喜欢吃,我下次多给你烤几块。”   车厢里满是红薯的香气,熏得这个冬天都没那么冷了。   沈昱慢慢说起了自己这些日子的见闻。   他和老大人假装是一对爷孙,老大人只是一个普通的乡绅;他呢,则是一个过了童生试的读书人。在乡野之地,谁多读了几年书,能够识得几个字,都会被大家高看一眼,何况他还是童生!沈昱就遇到过好几家,知道村里有读书人来借住了,捧着鸡蛋和白面上门,求着沈昱帮他们家里的儿孙起一个名字。   沈昱见读书人如此受重视,灵机一动就做趁机做了“宣讲”。   “就是你之前提议的——编写启蒙书,叫县学里的读书人下乡去宣讲,启蒙书不是才刚编好么?等到县学正式下乡宣讲,怎么也要明年春了。我就帮你探了探路。”沈昱说着从袖子里取出一本册子,“这上面记录了我一路的想法。”   宣讲这个事情,编写好启蒙书只是第一步,如何把书中的内容真正灌输到百姓们的脑海中去,真正实现启发明智的目的,这是需要有大智慧的!由着读书人照本宣科肯定不行。就是沈昱这样的人精,在宣讲的时候,都走过一些冤枉路。很多在他看来就像是常识一样的东西,无需多讲就应该人尽皆知的,但总有人是不懂的……沈昱说:“这册子你先看看,要是觉得有用,到时候……”   册子上记了一些沈昱走过的弯路,也记了他的反思,还记了他花心思想出来的能够更好开展宣讲之事的各种方法。字迹有深有浅,是他每日抽空写的。   “有用!当然有用!好东西啊!”颜楚音已经看了两页,“回头刊印出来,和启蒙书一起发下去。哎,天下的读书人要是都向你一样,那肯定万事顺安。”   沈昱觉得颜楚音这个评价太高了。   他有那么好吗?能做天下读书人的表率?   不过,他一定会向着颜楚音期望的方向去努力。   不可辜负颜楚音的评价啊!   沈昱笑着问:“你呢,一直忙着买卖流民案,都还顺利吧?我刚进城就听了不少夸你的话,他们说新乐侯办事可靠、雷厉风行,真正为百姓着想……”   “我做得太不够啊。唉!”颜楚音又忍不住想起了那些受害者,像白柔柔那些人,好些都已经死了。他一想起来就觉得心里难受,不得劲。想到白柔柔,颜楚音的脑海中忽然闪过一道灵光,迎上沈昱的视线说:“东得省鄂安县……”   “是我娘的原籍所在。怎么了?”沈昱问。   就说在哪里听过这个地名嘛,原来是沈昱这里!颜楚音说:“既然知道了伯母的原籍,你要不要找过去……也许能找到一些故人什么的?当然,我不是让你去照顾那些故人。他们当年没有照顾你娘,把她给卖了,咱如今又何必去照顾他们。我的意思是,你可以寻清楚伯母的来历,日后能给伯母写传……”   时人事死如事生。弄清楚了沈昱亲娘的来历,知道她家里是怎么传承的,姓氏是如何一代一代传下来的,回头再给她正式修个坟,这样也算是孝心了。   颜楚音记得很清楚,沈昱内心一直遗憾生母的早逝。   那就为她做点什么吧! 第一百五十一章   天擦黑的时候, 一个老伯挑着担子回到家中。   刚放下担子,老伴儿就迎了上来,递上一杯热茶。老伯笑呵呵地说:“今个儿运气好, 摆摊的时候瞧见沈解元了……他在我摊子附近站了好半天呢!”   老伯在衙门附近摆摊,摆了好些年了, 周边的人都认他,生意一直不差。老伴好奇地问:“沈解元也好吃咱家的这一口?”哎呦, 那可真是撞了大运了!   老伯摇头:“哪啊!解元都没注意到我, 只是站摊子旁边等人而已。”其实沈昱站的地方离老伯的摊位还有点距离, 并不会耽误老伯做生意。但男人嘛,不管什么年纪都喜欢吹那么两句牛, 按老伯这说法, 沈昱仿佛就站在他边上。   他和解元紧挨着站着, 也是沾过仙气的人啦!   “等人?难不成是等新乐侯?”老伴忍不住笑了起来。   老伯一拍大腿:“可不就是么!”   因为是在自己家里, 又是夫妻关起门来说私房话, 老伯自然很敢说。他在衙门附近摆摊, 按说不是那种没见识的, 大大小小的官员都有幸见过, 但像沈解元和新乐侯那样的人品,依然叫他眼睛一亮。老伯滔滔不绝地说:“难怪他们说解元是文曲星下凡, 果然和寻常人不一样……他和新乐侯处得也好,这么冷的天, 硬是等到新乐侯下职……比着咱巷子里的二壮等王家丫头还诚心!”   “瞎说!二壮和王家丫头是订了亲的,你这张嘴啊……”老伴嗔怪了一句。   老伯佯装不满:“你懂什么!我上次在茶摊子上听人说书, 诗经里有那么一句, 说兄弟之间处得好, 那就和夫妻一样。我拿二壮和王家丫头比解元和新乐侯, 怎么不对了?我用的是诗经里的说法!”他有心在老伴面前卖弄学问。   诗经里确实有这么类似的一句话。但人家说的是,宴尔新婚,如兄如弟。正好和老伯说的相反,是说新婚夫妻之间感情好如同兄弟姊妹。老伯记错啦!   见老伴真被自己唬住了,老伯越发得意了,又说:“我今日仔细瞧过了,解元那人品……啧啧啧,真和天上的神仙似的!根本想象不出他骂人的样子。但上次他们读书人聚会的时候,有人说新乐侯的坏话,他却不管不顾地骂出口了……这感情!还能是一般朋友之间的感情吗?那真就是和夫妻一样了啊!”   “有道理哇!”老伴儿说。   类似的话还在好几个家庭里发生着。   好比说一个跟着颜楚音办事的小吏,吃饱喝足了,拎着一包白送的糕点回到家中。妻子嗔怪,今个儿既然下职早,何不早点回家,去买什么糕点啊!小吏直喊冤枉,这糕点分明是新乐侯送的,不是他自己买的。再说,下职哪里早了?若不是沈解元跑来把新乐侯接走了,他们这会儿估计还燃着蜡烛办公呢!   妻子好奇地问:“原来新乐侯与沈解元真这么要好?那些传言不是假的?”   小吏道:“你莫看新乐侯年纪不大,是个能办事的,根本糊弄不过去。他只要将脸一板,我心里就一颤,赶紧寻思自己哪里错了。但新乐侯遇见了沈解元,今日我是真看仔细了,那笑得……啧,若不要好,新乐侯能笑成那样?”   ……   颜楚音并不知道他与沈昱的“情深义重”正成为这个冬天最火热的话题。不仅民间在讨论,当沈昱写的那个试讲启蒙书的小册子经由颜楚音的手,递到皇上面前去时,皇上和太子对视一眼,两人不知道怀着什么心情,又叹了口气。   小册子当然很有用了。沈昱说了,给百姓们宣讲时一定要注意“话术”,这一点非常重要。如果话术没把握好,那启蒙书上的东西再有用,百姓们也不一定会接受。皇上看过小册子,觉得沈昱继承了丞相的作风,是个能办实事的。   这个评价已经非常高了!   皇上同意颜楚音的判断,认为沈昱的小册子应该和启蒙书组成配套的宣讲材料。他说:“等到来年春天、万物生发,这全民启蒙的活动就正式展开了。”   满打满算,他们的准备工作还有三个月。   太子道:“沈解元用心了。”来年三月,不仅有全民启蒙,还有春闱呢,结果沈昱这么一个准考生,不顾寒冷跑去了乡野做试讲。这是一种什么精神啊!   虽然直到现在,太子依然想不明白,沈昱和颜楚音之间到底是怎么开始了友谊的。但不得不说,自从两人有了交情,沈昱对颜楚音的心意没半分作假。当然换作颜楚音也是一样,他对沈昱也是全心全意。这样的知己不可多得啊!   皇上:“……”   不是,你这怎么也叛变了,竟然帮沈家那小子说起了好话?   但目光落在沈昱写的小册子上,皇上到底没说什么。儿孙自有儿孙福。孩子长大了,会遇到形形色色的人。总有一天,长辈在他们心里不再是唯一了。   这都是很自然的事情啊!   但皇上还是忍不住吐槽说:“音奴说了,叫朕找人把册子上的东西抄了,原版要还给他,他要收藏的……那就赶紧找人抄了吧,莫叫音奴等上太久。”   年前,颜楚音带着一众小吏终于将厚重的资料梳理完了,没有漏下一个受害者。他很是松了一口气。与此同时,皇上做出的种种布置也到了收尾阶段。   小年那一天,全国各地忽然无预兆地开始抓人。   当然,这个无预兆是针对普罗大众来说的。事实上,为了这一天,皇上和曹项那一派势力已经筹划了很久。慈孤院里有一批被抓到,庵堂寺庙里有一批被抓的,甚至连一些专门往来于两国边界的商队中,也有一批被抓的……这可是小年夜啊,明明周遭都是欢乐的气息,谁也想不到竟然会在这个时候抓人!   抓人时肯定会惊动周边一些无辜的人,但他们很快就被安抚住了。朝廷给出的理由是这些人之所以被抓是因为牵扯进了伪造户籍、买卖流民案,听着十分“有理有据”,大家基本上都是接受的。不仅接受了,还表现出了对被抓者的极大的厌恶。自古以来,买卖人口造成诸多家庭破碎的人,都是最招人恨的。   而这个罪名虽然是编的,但也没有完全冤枉了他们。这些阴沟里的老鼠潜伏得这么深,确实拐卖了好些被送到慈孤院的幼童,造成了很多家庭的破碎。   与此同时,西北那边,顺国公也率军对邻国宣战。   虽然大冷天的,仗很不好打,但因为邻国特殊的经济构成,他们每到冬天就容易缺粮。两国原本就容易在冬天产生摩擦。士兵们也习惯了在冬日警醒。   这一次,粮草齐备、军姿充足,士兵们更是势在必胜。   短短几天功夫,那些属于阴沟里老鼠的势力,几乎被一网打尽!当然,因为他们实在太能藏了,因此肯定存在一些漏网之鱼。为了防止这些漏网之鱼狗急跳墙,颜楚音等人身边又加大了保护力度。他干脆老实缩在家里不外出了。   而在京城之中,皇上还特意留了一条线。   就是那个牟羊的妹妹,被精心改换身份后,如今嫁给了一个周姓的官员。她的身份改换得太过精妙,正常情况下谁也察觉不出她有问题。不过她早在几个月前就已被策反,皇上这边假装没有发现她的不对,还大力提拔她的丈夫。   眼看着整个棋盘都快要被掀了,如果剩下的那么几只阴沟里的老鼠想要搞事,他们绝不会放过一颗这么好用的棋子!留着这个女人用来钓鱼是正好的!   西北边界某客栈。   一老一中年仿佛父子,坐在房中沉寂无声。老人不是别人,正是阴沟里的老鼠的领头人,自称叫“望乡”,而老鼠们叫他“相父”。中年人则是他的手下。他们几代人辛苦了几十年的成果,几日功夫就毁了个干净,天都要塌下来了。   无论怎么想,都觉得事态不该是这样的。   他们明明藏得很好,不是么!连皇宫中都埋入了他们的探子!前些日子刚刚接到京城中传来的消息,六皇子分明就是一个好用的,眼看着就能用六皇子当突破口在皇子们中下一盘夺嫡的好棋……结果他们的势力忽然被连根拔了!   毫无预兆的!几十年的忍辱负重都白费了。   望乡老人直接一口鲜血喷了出来,在床上躺了半天,这会儿好不容易才找回几分心气。好在他控制人心有一手,即使到了这个境地,身边的几个人还是忠于他的。就这样认输吗?不!绝无可能!只要再给他时间、再给他机会……   老人的眼睛有些浑浊,但目光却锐利。   明明是人,偏要做阴沟里的老鼠;而老鼠做久了,自然就偏执了,他们不可能走回头路的。望乡老人抓住中年下属的手:“去、去京城……”最危险的地方有时候恰恰会是最安全的地方。这边界之地反正肯定是不能待的了。而且,别的势力毁了也就毁了,只要还能控制住六皇子,日后未必不能夺回天下……   中年人领命,正好转身离开房间。   望乡老人眸光一闪,忽然想起了什么。他从记忆深处翻出了一条讯息。那讯息是多年前就得了的,他当时怀着某种私心,故意把它藏住了,还把相关的人士全都灭了口,但现在……老人忽然改口说:“不……去、去东、东得省。”   此一时彼一时啊!   怎么能把东得省忘了呢。都这时候了,组织里的人大量被抓,剩下的自然会人心不稳,需要稳一稳人心啊。先去东得省做一番布置,再去京城也不迟! 第一百五十二章   对于时人来说, 春节是一个无比重要的节日。   宫里的贵主们再想念颜楚音,但春节还是要让他留在平国公府过的。因为要祭祖啊!这可是大事!平国公府的人丁一直不算兴旺,和曹胖子他们家根本没法比。到了祭祖的正日子, 颜楚音把颜楚骧拉上了,他这一辈儿也就只有两个人。好在还有偏远的支房帮忙撑场面, 乍一眼看过去,还是有几分热闹的。   等过了正月初二, 颜楚音才得以入宫。   按民间的说法, 正月初二出嫁女回娘家。颜楚音在皇后宫中见到了好久未见的大公主。大公主怀着身孕且月份有些大了, 颜楚音颇为敬畏地看着大公主圆滚滚的肚子。大公主乐得不行,把他招到跟前说:“你和沈解元怎么回事?”   “什么怎么回事?”颜楚音问。他和沈昱好着呢!   “不过是怀个孩子的功夫, 好像错过了很多故事。”大公主说。她是皇后嫡出, 太子是她的同胞哥哥, 又是皇上的头一个女儿, 完全是被宠大的, 因此性格上并不收敛。她一直喜欢热闹, 以前经常和驸马去城外跑马。也就是这段时间身子重了——对女人来说, 怀孕是一件辛苦事——她才减少了外出的频率。   这一减少, 就发现自己竟然错过了好多热闹。   颜楚音嘿嘿一笑:“我和沈昱啊……只能说是老天注定。”   大公主:“……”   颜楚音从袖子里取出一本文集,就是颜楚骧和曹争一块儿编的那本, 暂定了名字叫《初旭集》。颜楚音手里的这本算是最终定稿,不久后将付梓印刷。   “这是什么?”大公主好奇地问。   颜楚音说:“好东西!简单说来, 就是一群人的读书体会,这段时间读了什么书, 有了什么想法, 取得了什么进步……都写下来, 攒成了一本文集。”   见大公主已经翻开了首页, 颜楚音得意地说:“这序就是沈昱写的。”   二公主自幼身体不好,性情就安静些,直到这时才插话说:“大姐姐,你说音奴是不是偏心?这文集我也知道,封面上的题字还是三弟写的呢,音奴一句都不提,只一心卖弄沈解元写的序……”语气中藏着笑意,分明是玩笑话。   大家立刻想起京城中热传的解元与侯爷的二三事,纷纷笑了起来。   颜楚音:“……”   怀孕的人精神短,大公主认真看了几页,眼睛有些涩,便说:“回头给我一本,我叫驸马读给我听。”自己看是看不下去了,但听人家读还是可以的。   这话说得随意,但也能听出大公主和钱驸马之间的感情很好。   颜楚音心道,感情好就好啊!关于钱家在几十年前窝藏第三子那事,不知道皇舅舅那边查得如何了……钱家迟早要付出代价,惟愿驸马能和公主一心。   二公主凑过来也看了几页,见着其中一篇散文觉得很是喜欢,有些害羞地问:“这文集……是谁都可以投稿的吗?”那我可以吗?她自小身体弱,大多数时候只能用看书打发时间。不过她虽然书看得很多,正经的功课却做得一般。   “谁都可以!”颜楚音隐约看出了二公主的心动,怂恿道,“不过我们这个文集哦,有一个不算规定的规定。我们建议大家投稿的时候都用一个化名,最好叫人看不出身份也看不出性别的那种。大家只以文章论高低,是不是很棒?”   二公主一听这话,顿时就心动了。用化名好啊!等她偷偷投了稿,因为用的是化名,无人追究作者的来历,谁知道文稿是她写的,就算被筛了下去,也不会丢人。而要是有幸被选中了,到时候和驸马一起偷偷美一美,那也不错!   大公主听着也觉得心动。回头等肚子里的这个落地了,她也投稿去!她这样的身份,无论做什么,大家都默认给她特权。难得有这种不讲特权的地方!   颜楚音和出嫁的公主表姐们聊开心了,皇子表哥们那边不依了,四皇子裹着厚斗篷进来喊人:“音奴往年不是最爱在御清池那边嬉冰的么?我特意在那里等了你好半天……”宫里的池子就没有特别大的,御清池勉强还能滑一滑。   颜楚音就被四皇子拉走嬉冰去了。   结果,他们在半道上遇到了六皇子。   这是自避暑山庄的招蛇事件之后,颜楚音头一次见到六皇子。乍一眼看过去,他都没敢认。因为六皇子瘦了好多啊!六皇子本来瞧着眼睛不大,但现在看来是之前太胖了,脸上的肉把眼睛挤没了;瘦下来后,眼睛就显出大来了。   六皇子默不作声地盯着颜楚音看。   颜楚音心中暗暗警戒。   六皇子忽然鞠躬说:“对不起!”   颜楚音:“!!!”   这完全颠覆了他们二人一贯的相处模式!听得出来,六皇子的这份道歉是真心实意的。颜楚音心里顿时慌成了一片,手忙脚乱地说:“没关系没关系!”   六皇子心里一松。他想象过很多自己向颜楚音道歉时的场景,想象过颜楚音趾高气昂的样子,也想象过他得理不饶人的样子……唯独没有想过,颜楚音竟然瞧着比他更慌。看来浑嬷嬷说得没错,其实颜楚音对他并没有什么坏心。   但六皇子确实也说不出什么更软和的话了,抿了抿嘴角,再次说了一声对不起,然后忽然转身跑远了,把颜楚音剩在原地。颜楚音有些懵逼地看向四皇子:“他这是……他这是什么意思啊……让我猜一猜,小六不会是害羞了吧?”   四皇子被两个弟弟这种你慌我更慌的相处模式逗得哈哈直笑。   四皇子心道,这大过年的,既然小六那边想通了,音奴瞧着也不记恨,那他这个做哥哥的,正好帮两个弟弟把场面圆一圆,好叫弟弟们日后相亲相爱。四皇子就说:“应该是吧……哎,我刚刚发现,小六瘦下来后和你有些像哦。”   “哪里像了?”颜楚音问。   “眼睛像!”四皇子一脸肯定地说。   颜楚音立刻信了,笑着说:“这很正常!我的眼睛像皇舅舅,民间不是有外甥肖舅的说法吗?可见这话是有道理的。小六的眼睛肯定也随了皇舅舅。”六皇子作为皇帝的亲生儿子,肯定比颜楚音更容易继承到皇上的很多小特征。   颜楚音客观地说:“小六还是瘦下来更好看!”   傍晚家宴,皇上挺高兴的,先听小辈们一个个轮着说吉祥话,等小辈们说完了,他又对着小辈一个个夸过去。回顾过去这一年,太子做得好,太子做得特别好!皇上重点夸的就是太子,连带着太子妃和太子妃生的一双儿女都夸过了,之后开始轮着夸,夸大公主做得好,夸二皇子做得好,夸二公主把身体养好不怎么生病了也很好,夸三皇子做得好……当然,做得最好的还是颜楚音!   除了太子之外,颜楚音竟是得到赞誉最多的那个人。   这真不是皇上偏爱他,正经算一算颜楚音这一年的功绩,能把好多朝臣都压下去!哪怕是看上去最没什么用的那个在科考中提供饭食的提议,也为朝廷赢得了读书人的真心赞誉。如今清流和武勋两派人进入了一段十分难得的“甜蜜期”,让皇上能够安心得对付世家,颜楚音功不可没!更不用说别的了……   年前对阴沟里老鼠的抓捕行动又那么顺利,皇上的心情别提有多好了。   他虽然是皇上,是天下之主。但他也是人。是人就会有喜怒哀乐。这又是家宴,皇上没必要时刻紧绷着。因此,他心里记着颜楚音的种种付出,那口中自然一直在夸他。夸得颜楚音都不好意思了,他觉得自己只是做了该做的事。   按照年纪,皇上之后夸的是六公主和六皇子。   看着比半年前沉稳了不少的六皇子,皇上真心地夸了一句“懂事了”。六皇子挺高兴的,面上已经带出喜色,又强行压下去,好继续保持着沉稳的样子。   宫中灯火通明,家宴一直摆到夜深。   颜楚音自然是留在宫中了。东太后恨不得能把他留到元宵节。而皇子皇女们在宫里本来就有住处,自然各回各宫。六皇子在家宴中喝了一点米酒,回宫时特意绕路散了一回酒气,回来时就有些晚了,进门便见到六公主在等自己。   六公主没好气地说:“父皇赏赐你了,你是不是觉得特别高兴?”   六皇子愣了一下。   “你傻啊!你以为父皇夸你懂事是真心的?”六公主的愤怒忍了一晚上,这会儿已经忍到极限,“要不是你白天去找颜楚音道歉了,看父皇会不会夸你!”   六皇子:“……”   不得不说,六公主这话确实戳中了六皇子心里某一个隐秘的点。六公主没特意提出来时还不觉得,如今听她这么一说,六皇子隐隐也有了那种想法——   是因为我向颜楚音道歉了,父皇才会夸我的吗?   父皇看重的会是这个吗?   父皇向来偏爱颜楚音……   西太后宫中。   浑嬷嬷伺候着西太后睡下。西太后是皇上的亲生母亲,但作为亲生母亲,她和皇上之间的关系从来都不亲密。尤其是皇上登基以后,几乎彻底被东太后笼络了过去。西太后心里一直存着心结,以至于皇上做了什么,她的第一反应就是皇上要和自己作对。好比说皇上之前罚六皇子,罚得有些重,西太后慢慢就起了念头:是不是因为我平日里宠小六太过,皇上看不惯,才这么罚小六?   这哪里是针对小六啊,分明是针对我!   今日皇上夸了六皇子,西太后心里也高兴,按住浑嬷嬷的手说:“这些天多亏你开导小六……你做得很好,我思来想去打算把你正式派去小六那边。”   浑嬷嬷轻声说:“是六皇子生而聪慧,奴婢没做什么。”   西太后就喜欢浑嬷嬷这份知分寸的样子,越发坚定了自己的想法。 第一百五十三章   年还没彻底过完, 关于前朝那位第三子,又查出了一些新的消息。   之前不是抓了很多“老鼠”么,这些老鼠里或许有那种被洗脑洗得格外彻底的, 但总还有那么几个是怕死的。前朝都灭了那么多年,如今还想着光复前朝的那些人, 究竟怀有几分对前朝的忠心?只怕不多了,更多的肯定是私心啊。   这些人被轮番审问, 就问出了一些有用的。   当年, 钱家藏匿了第三子, 又给他安排了哑女伺候。那哑女吧,人家并不是天生就哑了的。她本是渔家女, 被卖进了钱家当婢女。因为生得花容月貌, 哪怕平日里再避着家里的爷们, 还是被钱家的男人瞧上了。也是这个女孩儿倒霉, 赶上那男人有个善妒的妻子。妻子掌着中馈, 听说小院那边需要有一个稳当的人去伺候床上事, 妻子灵机一动, 直接给女孩灌了哑药, 送去小院里了。   哑女因此成了哑巴,她心里的恨就只有她自己知道。   再后来, 她怀上了,也明确知道自己怀上了。第三子那边呢, 见着钱家的态度有了变化,知道自己肯定活不长了。他在小院里关了那么多年, 性情已经被关得十分软弱, 知道自己死期将近, 只知道哭。就在这时, 他知道哑女怀上了,自己会有血脉留下来,这年头的人不就看重这个么?他忽然勇敢了一把。   也差不多是在这个时候,老鼠们联系上了第三子。   老鼠们和钱家从来都不是合作关系。前朝国破时,老鼠们是想带着第三子逃的,可是被钱家发现了端倪。钱家顿时起了挟天子以令诸侯的心,直接“偷”走了第三子,还暗中绞杀了不少老鼠。剩下的那几只老鼠,不得不逃去境外。   哑女怀上的时候,差不多也是老鼠们在境外经营出了一点势力的时候。他们安排人假装商队,想方设法和第三子搭上了线。但淮封毕竟是钱家的地盘,钱家在这里世代经营了多少年,第三子知道商队想把自己救出去并不容易,但如果他从容赴死,叫人趁乱把怀有身孕的哑女救出去,这事就变得简单多了。   于是事情就那么发生了,第三子被毒杀,而哑女则被老鼠救走。   淮封那里多水,商队自然是坐船离开的。   哑女起先装得很好。因为她怀着第三子唯一的血脉,在第三子死亡之后,她肚子里的孩子顿时变得无比精贵。她假装自己肚子难受,尽情折腾着照顾她的婢女和嬷嬷,招惹了不少怨气。婢女们渐渐就不尽心了。在一天深夜,哑女忽然从船舱的窗户里翻出去,直接跳了河!她本是渔家女,水性自然不必说!   哑女跳河的地段有很多支流。谁也没有想到,竟然真被她跑掉了!   老鼠们自然不甘心,可他们安排的商队顺着支流来来回回找了好些年都没能找到哑女。有些人怀疑哑女早就死了,肚子里的孩子自然也跟着没了。但是又有一种说法,只怕哑女当时被别的船上的人救了,流落到了其他地方去……   于是老鼠们又在别的地方搜罗起来。   钱家当时给哑女灌的药是十分厉害的那种,哑女绝无可能被治好。因此她的特征还是很明显的,一个来历不明的哑巴,可能身边还带着一个父不详的孩子,会一些大门大户的丫鬟们都会的技能,比如绣花之类的……按照这些特征去找,不需要每条都符合,只需要符合其中一条,老鼠们都会想办法找过去。   等到老鼠们的老鼠洞越挖越深,他们手里的棋子也越埋越多,什么慈孤院啊、庵堂啊,里面都有了他们的人,这些年还真找到了一些符合某特征的人。   一部分老鼠说,经过验查,那些符合某个特征的人都不是当初那个哑女,因此他们还在继续搜寻。另一部分老鼠却说,经过验查,他们早在二十多年前就找到了哑女及其后代,他们被相父接走了,一直由相父那边照看、培养着,之所以还让一部分人继续搜寻哑女的消息,是想迷惑人心,确保小主的安全。   沈昱说:“这么听着……十有八/九是那个相父在骗人。只怕他们根本就没找到哑女。但一直找不到不利于稳定人心,因此他骗一部分说已经找到了。”   “我也是这么想的。”颜楚音说。   “那岂不是基本上可以默认前朝遗孽都已经死绝了?”   “是啊!”颜楚音没看过老鼠的口供,但听家里大人话中透露出来的意思,那个相父自称找到了小主儿,可又说小主被他安置在了一个非常安全的地方,接受着很好的培养。这就导致除了这个相父之外,其他人都没见过哑女后代。   相父扯谎的可能性很大!   “那……那个第三子到底是怎么回事?他是末帝的什么人?”沈昱问。   “只说确实是末帝的子嗣。具体是什么身份,还得看顺国公那边。”颜楚音说。顺国公正率兵和邻国打着,老鼠们的大本营就在邻国,回头把他们大本营捣毁了,估计一切就都真相大白了。而顺国公此一战的目的,不仅仅是为了老鼠,主要还是想把邻国打服了。邻国一旦被打服,边疆至少能安稳十二十年。   沈昱若有所思。   颜楚音嗤笑一声:“哑女既然心怀怨恨,哪怕她跳河以后有幸活下来,肯定也会一碗药把肚子里的孩子药没了。这就是不修福德的下场!他们活该!”   钱家那边应该还藏着一些和第三子有关的消息,比如他的来历。   但如今大公主正怀着。钱家将第三子和野心藏了那么多年,皇上也不争这一时半刻的。等到大公主安安稳稳地生下了孩子,就是钱家付出代价的时候!   不提这些,颜楚音又说:“我估摸着这两日就能收到杜明的信了。”   年前知道沈昱的生母是东得省鄂安县人,颜楚音就有心要帮沈昱尽孝。但冬日里行路难,而沈昱又要忙着三月里的会试,沈昱本人是走不开的。正好颜楚音手里有个打探消息的好手,是初代平国公身边的亲兵的后代,名叫杜明。颜楚音挺倚重杜明的,思来想去又征得了沈昱的同意,他就把杜明派出去了。   话这么说着,果然第二日就收到了杜明的信。   颜楚音又跑了一趟丞相府,把信交给沈昱,让沈昱亲自拆着看。   杜明不愧是查探消息的好手,因为只知道沈母是东得省鄂安县人,具体什么村的根本不知道,而一个县下面好多个村子呢,他愣是把情况梳理明白了。   当年东得省发生地动,因为生了疫病,鄂安整个县的人都在拼命地往外地跑,而在他们逃亡的时候,卖女儿的情况并不罕见。官府虽然禁止买卖流民,可是禁不了民间买卖童养媳啊!因为这种情况严格来说算是嫁娶,不算买卖。   几乎每个村里都有那么几户人家是卖过女儿的。   好在后来朝廷在安排救灾的时候,种种工作还算到位,所有逃亡的人陆陆续续都回了原籍,一个个也都重新登记了名册,因此找人的难度降低了很多。   杜明先找上了衙门,拿出平国公府的印章,衙门那边都是愿意配合的。   先找出灾前的人口册子,再找出灾后第一年的人口册子,两者进行比对。看看哪几家少了十岁左右的女儿。只要是少了的,全都记下来。这年头,家里添丁添口是可以按照人口免一定税的,而衙门那边却很看重税收,因为税收是政绩。两边这么互相抗衡着,人口有就是有,没有就是没有,这个出不了错。   拿到名单,杜明再进行第二步筛查。   这年头大家逃灾的时候,往往都是一个村庄、一个宗族,所有人一起逃。不可能一家一户单独逃。因为独自逃难肯定只有一个死字,路上不仅有贼寇,还有狼和野猪等等的凶兽,唯有大家一起逃,勉勉强强还可能挣出一条活路。   而大家一起逃,肯定会有逃亡路线吧,这几个村子主要是往这个方向去,那几个村子主要是往那个方向去……沈家人当初在沈家庄附近不远的地方从沈母的家人手中把她买下了,可以肯定沈母一家当年肯定是往沈家庄那边逃的。沈家庄离鄂安有些远了,想必他们当时已经逃了很久,手里确实没有粮食了。   这一下又把很多人家排除掉了。   最后杜明手里只有五六个村子、二三十户人家需要核查。   到了这时,杜明不敢掉以轻心,索性就一家一家地查了过去,果然就找到了沈母的娘家。沈母的亲生父母已经全都不在了,如今当家的是沈母的哥哥。   哥哥手里还有一张没去衙门做过登记的卖身契。这种卖身契,官府那边是不认的,但老百姓大都不懂法,他们认。卖身契上清清楚楚地写着,沈家用多少多少粮食买了沈母做童养媳,从此以后,沈母此人就归沈家所有,吴家(沈母的娘家姓氏是吴)不得将她领回去。契书上面按了沈家人和吴家人的手印。   杜明随信把卖身契寄了过来。   他还说,吴家那边从血缘上来说算是沈昱表弟的一个四五岁的孩子(沈母的弟弟所生),从外貌上来说,和沈昱稍微有点像。像得不多,但确实能够看出几分相似。据村里的老人说,这个孩子长得像他太爷爷。太爷爷年轻时生得可俊俏了,方圆十里好多姑娘想要嫁的,虽然去世多年,但至今仍是个传说。   巧了啊,吴家大姑娘(也就是沈母)当年也长得有点像这个祖宗。   如此,应该是没有找错了。   作者有话说:   基友的文文,感兴趣的可以收藏一波哦,谢谢大家啦~   《在娱乐圈囤粮[未穿今]》,一句话简介:今天吃什么。   cp:暴力吃货受x挑食腹黑装逼精英攻。   http://www.jjwxc.net/onebook.phpnovelid=6692131 第一百五十四章   杜明办事很有一套。   他只在衙门那边亮过身份, 真去村子里查探时是做了乔装的,没有人知道他从京城来,是平国公府的人。更不会有人知道他是在帮丞相家的公子寻亲。   沈母的娘家人怎么说呢?也不是真的就彻底忘记了沈母。   据说沈母爹娘去世前嘴巴里还念叨着这个闺女。而沈母的哥哥, 也就是吴家现在的当家人,之所以一直留着那张卖身契, 也是想着什么时候能去沈家庄看看。但沈家庄那么远,逃灾那年逃了差不多半年才走到沈家庄, 真去沈家庄找人, 一路上的花费不是个小数。于是这事只能剩着。总想着什么时候家里在钱财上松快一些了, 再去沈家庄认亲。结果家里样样都需要花钱,早两年要娶媳妇, 后来要盖新房, 再后来媳妇生孩子了, 眼看着孩子又大了……都要钱!   手头一直没什么盈余, 也就一直没去沈家认亲。   而随着时光的流逝, 很多感情会慢慢转淡。如今吴家大哥的长子都已经娶妻生子了, 吴家大哥抱着孙儿, 去沈家庄找妹妹的那种心已经淡得差不多了。   暂不说吴家当初逃灾时卖了沈母这件事了, 在那种极端情况下,也许卖女儿是他们走投无路时的无奈之举, 只是想挣条活路而已。只看吴家后来没找沈家认亲,不能说吴家人有多坏, 他们若不缺钱,估计早找到沈家庄去了。但也不能说他们有多好, 要真怜悯闺女, 便是做了乞丐, 也该一路讨饭找过去啊!   杜明心里就有了判断。既然吴家人是这种态度, 那么查清楚沈母的来历就行了,但没必要把沈母和沈昱的情况说给吴家人听。吴家人这辈子都不可能知道那位被卖作童养媳的吴大姑娘生了一个出息的孩子!他们沾不到沈昱的光。   沈母的那张卖身契,是杜明用了巧办法弄到手的。吴家人什么都不知道。   而这些情况,杜明都在信里说清楚了。   沈昱看完了信,心里说不上是什么感觉。见颜楚音眼巴巴地等在一边,那些莫名的情绪忽然就消散了,笑着说:“杜侍卫做得很好,我想好好答谢他!”   “行啊!”颜楚音给沈昱出着主意,“杜侍卫已经娶妻生子,他家里没分家,有侄子侄女好几个!回头找点带有你批注的启蒙书,杜侍卫一家肯定喜欢!”   像杜家这种连着好几代一直受平国公府重用的,他们不缺银子,也不缺前途,因此沈昱真想感谢杜明,不如送一些寓意好的、外头轻易买不到的东西。   比如说沾了文曲星仙气儿的笔墨纸砚!   沈昱笑道:“好啊!回头我还想杜侍卫吃个饭。”   信写得再详细,都不如听杜明口头上仔细地讲上一遍。杜明在村里查了好些天,村里有几位老人还算长寿,想必从他们口中听说了不少吴大姑娘的事。   “我会安排好的。”颜楚音拍了拍自己的胸膛。   确实有一些在杜明看来无关紧要的话,没被他写在信里。经过层层筛查,杜明不是有了一个涉及五六个村子、二三十户人家的名单吗?虽然后来确定了沈母是吴家人,但出于谨慎,名单上的剩下二十多户人,杜明也去查探过了。   这些人家里分别是个什么情况,当年是在何种情况下卖了女儿的,有没有可能和沈母有关,杜明心里全都有数了。可以确定沈母和这些人家确实没什么关系。而这些要是都写到信上去,每个家庭占去半页纸,那信该有多啰嗦啊!   被排除掉的错误选项,只要自己知道就好了;给主子递上去的,只需一个正确答案。杜明重点说了吴家,也想办法弄到了吴家的族谱,都抄录了过来。   沈昱郑重地把卖身契和族谱抄录本收了起来。   颜楚音依依不舍地说:“那我就回家去了啊……不打扰你看书了,你好好温习吧……”嘴里说着走,脚却没有动。沈昱笑着问:“不如留下来用顿便饭?”   这顿饭之后,沈昱正式闭关备考。   三月初,沈昱拎着考篮进了考场。颜楚音去年给他准备的那件绒毛斗篷,今年真的派上了用场。因为今年比往年都要冷一点,三月初还需要穿棉袄。偏偏考生是不许穿夹衣的,怕夹带。只能穿单衣。有人往身上裹了小十件衣服!像沈昱这种带了绒毛斗篷的,绒毛虽轻却暖和,就不用裹那么多衣服进场了。   会试的种种安排和乡试差不多,也分三场,每场也主要考那些内容。   对于沈昱来说,乡试是怎么考的,会试照样考就是了!   唯一的不顺大约是天气太冷,而为了书写整齐,又不可能把整只手包裹起来,因此手冻得不行。贡院里为了防止火灾,考生们是不能自行生炉子的。沈昱只能写几行字就把笔放下,然后把手伸到自己腋下取暖,再拿起笔继续写。   好在沈昱一直都有早期晨练的习惯——除了颜楚音穿到他身上的那么一两天,“他”没能第一时间起床——冬天的一大早坐在冷冰冰的书房里练字,这种事情早就经历过了。因此一边写着一边暖手,字落在卷子上依然漂亮得不行!   三月底,会试成绩出了。   沈昱高中会元!   京城里热闹得不行!哎,沈昱当年一路小三元中得秀才,之后乡试中得了解元,如今会试又得了会元!这已经连中五元了!本朝至今就出了这么一个!   而沈昱如今才多大年纪?   十八!   不少人跑去沈丞相面前打转。你孙子的婚事到底怎么安排的?都说你有安排了有安排了,到底是什么安排,你说啊!你孙子究竟有没有定亲?给个准话行不行!如果没有定亲,那你看看我家的女孩儿/孙女/外甥女/表姑娘行不行!   好在沈丞相为官这么多年,积累了不少说套话的经验,才勉强应付过去。   有人忍不住嘀咕说:“若非新乐侯是男子,如假包换的,真要怀疑丞相府和平国公府已经有默契了……”想着全京城里传着的,且已经渐渐传到外地去的,想必未来肯定能传遍全国的,新乐侯与沈解元……啊不,现在得说沈会元了,新乐侯和沈会元之间不得不说的二三事,真的忍不住会产生这种怀疑啊!   “不要命啦,竟敢编排到那位身上!”有人连忙喝止,新乐侯可是圣上的宝贝心肝儿啊,你竟然把他比作女子!但这人自己却又忍不住说,“这二人……咳,如果是……那真有几分般配啊。”不用说了,这位肯定也听了不少故事!   因着沈丞相没有自己的子嗣,只有一个过继来的孙儿,不少正面斗不过他的小人没少在背地里说他坏话。沈昱的连中五元像一巴掌打在他们脸上。你们倒是有儿子,嫡出的庶出的好多个,但加起来能比得上沈昱的一根小拇指吗?   嘿嘿,这可是连中五元啊!都知道最后的殿试几乎不会淘汰考生,皇上肯定也喜欢出个六元魁首的佳话啊!只要沈昱不作大死,他的前程就在眼前了!   沈昱本人呢,知道结果后就彻底松了一口气。这样的成绩在情理之中,因为他确实有这个实力,而他会试答题时也尤为顺利。但又在他的意料之外,毕竟文无第一武无第二,科考中什么都有可能发生,得不得会元都是有可能的。   得了自然好!沈昱觉得没有辜负颜楚音的期待。   之后,就是殿试了。   殿试紧跟在会试之后,会试的成绩刚出,殿试的日子就已经确定下来了。因为出成绩就在三月底,差两天没到四月,殿试的日子就被定在了四月三日。   殿试只考一场,考得还是沈昱极为擅长的策论。   因为时间这样赶,所以在殿试考完之前,考生们都无心在外走动,全都关起门来做最后的努力呢。颜楚音也忍着情绪,不想浪费沈昱的时间,只带着太医来了一回,太医把脉说沈昱身体健康,连补药都不用怎么吃,他就放心了。   带着太医离开时,颜楚音故作轻松地说:“别担心啊,正常考就行了。”如今外头都在传沈昱要做第一个六元呢,这话说得多了,只怕沈昱心里会紧张。   沈昱笑得格外轻快,因为是送太医和颜楚音出府,旁边还有个太医,沈昱就低下头,附在颜楚音身边轻声说:“放心,我不紧张啊……殿试的卷子是给皇上看的,别人畏于皇上威严,托你的福,我却知道皇上是有大仁的……”其实他原话是想要说,别人不了解皇上,而他和颜楚音相处这么久了,还能不了解皇上吗?但这话说出来犯忌讳。臣子怎么可以去随意揣摩上者的心意呢?   颜楚音听了这话就很开心啊。他认真一想,没错啊,我这么喜欢沈昱,这么认同沈昱的观点,我像了皇舅舅,皇舅舅肯定也会认同啊。沈昱这波稳了!   稳不稳的……哎,先别说殿试了。   四月的第一天,颜楚音进宫找太后请安,又和沈昱互换了。   颜楚音换过来时,桌子上摊着书,可见沈昱被换走的时候,正在看书。颜楚音这边没什么问题,他来丞相府多次,一切都是熟的,装作继续看书就行。   而沈昱呢?他就……遇到了一点麻烦。   他换过来的时候,颜楚音正走在去请安的路上。他瞧着院子里的景色好,花都开得都不错,不知怎么的忽然就起了一个念头,想要摘朵漂亮的花送给太后!本来他随身还跟着一个小太监,结果那个小太监被他叫去找剪花工具了。   沈昱就一个人出现在了皇宫的园子里!还是外男禁入的内宫!   那一瞬间,沈昱真是连方向都辨不明!   作者有话说:   啊,昨日推的基友的文,文名写错了,应该是《在娱乐圈屯粮[未穿今]》。问题是我基友自己也没发现。_(:з」∠)_   ————————   开了一本新预收,之后等把该完结的文都完结了,就会去写预收文。   喜欢的可以加个收藏哦!   《修仙之云深的魔法师》   云深丹田破碎时,遇见了一位来自另一个时空的魔法师。   魔法师:丹田是什么?人体中吸收与储存能量的地方?   云深:丹田破碎者,仙途尽断。   魔法师:真的吗?我不信。我用炼金术给你弄个外置丹田试试!   云深万万没想到,外置丹田竟然真的有用!   ————————   云深:魔法师是什么?修仙者的另一种叫法吗?   魔法师:魔法源自于血脉,是天生的,无法通过修行获得。魔法师是上古神奇生物与人类的后裔。   云深:神奇生物……强大的妖怪吗?所以你其实是混血妖修?   魔法师:不是啊喂!   魔法师万万没想到,妖修功法竟然真的对血脉提纯有用!   ————————   当修仙遇上魔法,你我同携手、共命运、证大道、享长生! 第一百五十五章   顺着皇宫的正门往里走, 最前面是外宫,内阁的办事处就设在这里,附近还有贡士参加殿试的文和殿、皇上宴请群臣的昌明殿、御书房、太庙等等;再往里走是内外宫的交界处, 上书房、皇子们的住处等都设在这里;再往里走就是外男禁入的内宫,是后妃和公主们的住处;而太后们的住处还要更深一些。   沈昱现在就待在后妃和太后住处之间的花园里!   位于内宫深处!   若沈昱是女子, 有幸被家里的女性长辈带着给太后请过安,那还有可能知道这是哪。但他不是啊!他曾经跟着祖父蹭过皇宴, 到过昌明大殿。凭着沈昱的机敏, 如果被换过来时正好待在外宫, 或者哪怕是内外宫的交界处,他都能很快摸清楚状况。但现在沈昱只能在原地站着, 期待着能见到个宫女或太监。   时人有一种观念, 老祖宗们身边最好是清清静静的, 因为清静能得长寿。太后如此尊贵, 自然要享更多的清静了。这个离着两宫太后不远的花园, 作为去往太后宫中的必经之路, 皇家人除非是去给太后请安时必须从这里走, 一般不会来园子赏玩。反正宫里大大小小的园子还有几个, 何必扰了尊者的清静?   这就造成一种情况,沈昱在原地站了一会儿, 没有看到半个人影!   走,是不敢随意走动的。   虽然沈昱现在用着颜楚音的身体, 而颜楚音作为宫中巨头的心头好,完全可以在宫里横行无忌。但颜楚音本人越熟悉内宫, 沈昱就越容易露出破绽啊!   还是站在原地装作赏景比较好!   这个时节, 宫外可没什么景致, 但宫里的花却已经开了, 开得还特别好。沈昱心道,这些花瞧着都是耐寒的品种,估计等天气热起来后还得换一批花。   正当沈昱用心观察四周情况,忽然听到有个太监喊着“六皇子”,声音渐渐靠近了。那一瞬间,沈昱心中闪过了很多想法。他不知道颜楚音和六皇子在某种程度上已经和解了,因为他近来忙着备考,和颜楚音见面都少,遑论听颜楚音细致地讲自己生活中的琐事了。沈昱就想,若是和六皇子碰面,六皇子要是找茬,他表现得强硬,两人肯定要发生冲突,到时候惹得宫中的巨头介入,他很难保证不在他们面前露出破绽。而若他表现得不强硬,那就是在六皇子面前帮“颜楚音”认输,叫颜楚音丢了面子,等换回来后,指不定要惹音奴多生气!   硬不得也软不得,那就干脆别碰面了!   正好旁边就是假山,电光石火之间,沈昱直接往假山后面躲去。这假山不大,不能完全藏住人。沈昱想也不想地蹲下来,假山连带着假山前那些开得繁茂的花儿一起把他遮挡严实了。只要他保持这个动作不变,别人不会发现他。   没过一会儿,果然看到六皇子步伐匆匆地走过来。   再远处,有个和六皇子年纪差不多的太监,正努力追着六皇子。   六皇子走到假山附近,脚步停了下来。那太监追了几步,终于追上了。太监气喘吁吁地说:“殿下,定是他们在胡说八道。咱们若是信了就上当了啊!”   在过去那半年时间里,六皇子身边的人已经换了两轮了!   一轮是皇后借口自己生病的那时候,所有在来历上不是特别清楚的宫人和主动要出宫养老的宫人,全都换了。六皇子身边就有几个在来历上存疑的,于是被换走了。再一轮是避暑山庄的招蛇粉事件之后,六皇子这个做主子的都被罚了那么久,宫人又怎么逃得过去?又被彻底换了一遍。现在跟在六皇子身边的这个太监,名叫郑思,是春节那会儿才被分配到六皇子身边来的,因着长相讨喜、为人机灵,这几个月慢慢得到了六皇子的重用,常常跟着六皇子外出。   郑思心里格外谨慎。他可不能像那些前辈似的,跟了主子一段日子,什么好处没有捞着,结果前程甚至是性命都跟着赔了进去!虽然他作为下人,没有资格规劝主子,但也不能由着主子去闯祸啊!该拦的时候还是得想办法拦了!   只有六皇子清清静静的,他们这些侍从才能太太平平。   因此,刚刚跟着主子在西太后那里无意间听到两个宫人咬舌根,咬出好大一个秘密,六皇子的心情无比激荡,郑思便觉得自己必须冷静,要加倍冷静!   郑思一脸担忧地盯着六皇子。冷静啊冷静!咱得把自己保全了啊!   六皇子喃喃地说:“你觉得他们是胡说的?”   “必然是胡说的!”郑思斩钉截铁地说。其实郑思心里并不敢这么肯定,但在这个时候,必须咬死了那两人是在胡说八道,才能把六皇子的情绪稳住啊!   郑思心道,若是细想一番,好像那两人说得也有点道理。   ……算了,不能细想!   咱不幸做了太监,男人的宝贝都没了,只剩下这条命,可得好好珍惜着!   郑思知道六皇子心里肯定存了心结,还知道若六皇子钻了死胡同,那他郑思肯定劝不住。能够劝住六皇子的人……郑思灵机一动说:“殿下,那两人躲躲闪闪的,咱连他们长什么样子都没瞧见,这样的人说出来的话,岂能当真?您要是心里存疑,不如去问一问浑嬷嬷。浑嬷嬷可是太后身边的老人了,在太后身边伺候了好几十年,这三个月刚被拨到殿下身边……她肯定知道实情!”   年后不久,浑嬷嬷被西太后赐给了六皇子。为此,六公主还小闹了一下,说西太后偏心。一样的孙子孙女,凭什么要把浑嬷嬷赐给六皇子,不赐给她?   六公主幼时身体不舒服,几乎都是浑嬷嬷看顾的,特别喜欢浑嬷嬷。因此她这一次是真情实感地和西太后闹。而西太后那个人呢?平日里孙女千样好,一和孙子起了冲突,那还是孙子更好。西太后指着浑嬷嬷好好规劝引导六皇子呢,哪能由着六公主添乱?因此板着脸把六公主骂了一通。六公主哭着跑了。   六皇子有点过意不去。若是别的什么人,让给六公主也就让了,偏是浑嬷嬷……他早些年对浑嬷嬷的依赖不如六公主那么深,但自从被皇上罚跪后,浑嬷嬷总被西太后指着过来看望他,他觉得浑嬷嬷特别好,实在舍不得让出去。   而浑嬷嬷到了六皇子身边,不仅六皇子高兴,就连六皇子身边的其他宫人都慢慢喜欢上了这位嬷嬷。嬷嬷既公正又和蔼,做事有分寸,处事大气不爱揽功,从来不会霸着主子不叫其他人出头……总之,浑嬷嬷来了以后,六皇子身边一片和谐。六皇子这俩月被她劝着专注读书,在上书房里被太傅夸了两回!   郑思能在这个时候想起浑嬷嬷,就知道他们对浑嬷嬷有多信任了。   见六皇子面有所思,郑思又劝:“为这点事去惊动太后,肯定不好。”当然不好了,万一这里头真的有阴谋,我的命还要不要了?别到时候给我灭了口!   郑思说:“咱先去探一探浑嬷嬷的口风,要是嬷嬷说这一切是无中生有,那自然最好不过。万一……小的是说万一啊……万一这里头真有什么,太后真做了那事,浑嬷嬷作为太后的心腹,伺候她老人家那么久的,不比殿下您更了解太后的心意么?回头和浑嬷嬷商量着,咱也知道这事接下来该怎么办啊!”   六皇子努力平复下心情,觉得郑思说的有道理,抬脚就回了自己宫中。   郑思急急忙忙地追上去。   沈昱藏在假山后面的花丛里,听了个全程。郑思是个心有成算的,你看他规劝主子的时候说了一大堆,但其实那一大堆里根本没有说出具体的事情,像沈昱这种躲着偷听的人,便只能知道六皇子在西太后那边听到了宫人咬舌根,但到底咬了什么舌根,就一点都分析不出来了,只知道这个事和西太后有关。   沈昱心道,若是颜楚音本人在这里,他肯定要偷偷摸摸跟上去,搞清楚太后到底做了什么而六皇子又到底听了些什么。他却不能跟,被发现就麻烦了。   但话又说回来,如果颜楚音本人在这里,那他听到六皇子来了,根本不会躲起来啊!他不躲,六皇子肯定就直接走过去了,不会和侍从站在这里说上这么一堆话。也就是说,沈昱和颜楚音要是不交换,那他们一点情报都摸不上!   沈昱思索时,那个被颜楚音叫去找工具的太监抱着一把大剪子找过来了。看着空无一人的园子,太监愣愣地站在那里,新乐侯呢?好大一个新乐侯呢?   忽然听到哎呦一声。   太监循着声音望去,就见新乐侯捂着一边脸从假山后面钻了出来:“气死我了,这个时节天气都还没热起来,怎么会有蚊虫?我脸上被蚊子咬了……”   太监忙凑过去定睛一看,新乐侯脸上果然起了一个包!   也不一定是蚊子,许是别的虫子?万一带毒可不好了!于是接下来哪里还顾得上给太后摘花啊,太监着急地把颜楚音领去东太后宫里,叫人拿出膏药。   颜楚音对着镜子左看右看,观察着自己的脸:“这个包……好像比刚刚还鼓了?这么难消?我不会毁容了吧?”要是毁容的话,非得叫沈昱负责才好,换到我身体里后干嘛去钻草丛!那么大的园子,哪里不好待,非要去钻草丛!   而丞相府中,沈昱看着废弃稿纸上的那一只小乌龟,忍不住笑出了声。   这乌龟真可爱啊!   沈昱将多了乌龟的废弃稿纸收起来,放到自己收藏珍稿的小匣子里,然后继续思索起来:六皇子到底在西太后宫中偷听到了什么?要不然把这个事情和音奴说说,叫他去试探一番?这两年可是多事之秋,一点小事也不能忽略啊。   作者有话说:   哎呦那一声的时候,两人就换回来啦。 第一百五十六章   沈昱给颜楚音去了一封信, 信中说他刚刚做了一个梦,梦见一个胖乎乎的公子和他的侍从站在园子里说话,内容像是在老祖母那边听到下人咬舌根了。   一般来说, 沈昱写给颜楚音的信是不可能落在别人手里的。   但万一呢?   所以信要写得隐晦些。沈昱在信里说,这个梦没头没尾的, 他现在特别好奇,胖公子到底偷听到了什么, 这里头会不会存在一些阴谋诡计?沈昱又说, 他马上就要迎来殿试了, 其实不该这么胡思乱想,可好奇心这东西拦不住啊!   等颜楚音在太后那里吃饱喝足出了宫, 信已经送了过来。   颜楚音摸了摸脸上消了大半的印子, 哼唧一声:“信里怎么也得写几句好听的话吧?”最好是夸我的!要不然回头换到沈昱身体里, 也弄他一身印子!   结果拆了信一看, 半句好听的话都没有!   颜楚音倒是立刻就把信读懂了, 虽然六皇子近来瘦了不少, 但和其他皇子比起来还是胖, 因此胖公子说得肯定就是六皇子啊!六皇子日常不会去东太后那边走动, 因此老祖母说得肯定就是西太后啊!西太后是颜楚音的亲姥姥,平日里也是疼爱颜楚音的, 只老太太偶尔有些执拗,他们做小辈的根本劝不动。   颜楚音心道:老太太在暗中小打小闹一番是有可能的, 但肯定搞不出什么大事!不是他小看了自己亲姥姥,实在是这位老太太真不是那等擅长谋划的!   先皇还是皇子时, 老太太在先皇后院里就属于一个不出头的鹌鹑;后来先皇登基了, 要不是东太后这个做皇后的公允, 老太太在宫里也过不上什么好日子。再后来先皇去世、今上登基, 老太太“穷人乍富”,被一堆人捧着,想要什么直说就行了,完全不需要自己动脑子。所以啊,她这辈子就没学会搞大事!   所以颜楚音根本不觉得六皇子能偷听到什么惊天的大秘密。   “对六皇子那么关心哦!”颜楚音冲着信纸抱怨起来,“竟然不关心我躲在草丛里会不会被虫子咬!可恶!”下次互换时,果然还是要给沈昱弄身印子啊!   “罢了罢了,既然你这么好奇,那我找时间约小六出来问个明白,也不是不可以。”颜楚音忽然换了语气,“看我对你多好!你啊,安心准备殿试去吧!”   颜楚音拿起信,想放在火上烧了。但转念一想,沈昱这信写得这么隐晦,就算被人看了,人家也只以为他真做了一个梦,其实并不会泄露他俩的秘密。   所以,不需要毁尸灭迹了?   颜楚音无比坦然地把信收了起来。哼,这都是沈昱的“罪证”!   叫你只关心六皇子!   四月二日,颜楚音被太子叫走了。启蒙书的下乡宣讲活动已经开始,这是一个全国性的长期性的活动。京城这边陆陆续续收到了一些反馈。太子心知这个事情是颜楚音起得头,虽然之后的大部分工作都是由礼部主持的,但如今既然有了反馈,怎么也该让颜楚音来听一听吧?颜楚音被太子拉着听了一整天。   傍晚,官员们都下职了,颜楚音听了一天也该回家了。他离宫前特意去了六皇子那里。不知为什么,六皇子看着他的眼神好像有些复杂。颜楚音没计较这些,理直气壮地说:“明日殿试,上书房要放一天假,正好我请你吃饭。”皇子们是可以离宫的,皇上在这方面并不刻意限制他们,只要别耽误学业就行。   六皇子:“……”   你为什么能这么理直气壮!为什么!   虽然过年那会儿我向你道歉了,但这并不代表我俩就相亲相爱了啊!   无缘无故请我吃什么饭!   六皇子看着颜楚音的眼神顿时更加复杂了。   “说好了啊!明日在宫外的状元楼见!”颜楚音继续理直气壮着,“虽然状元楼的酒菜就那样,没什么特色。但酒楼的名字取得好啊,我想讨个好口彩。”   六皇子:“……”   你又不参加科举,这辈子都不可能参加科举,讨什么好口彩!   还有,谁和你说好了!我明明一个字都没有说!   迎着颜楚音理直气壮的目光,六皇子从喉咙里挤出一个“嗯”字。   颜楚音笑了笑,没啥形象地伸了个懒腰,就告别六皇子出宫去了。   四月三日,贡元们早早在宫外排了队。到了时间,宫门大开,他们便由侍卫们引着,有序地去了文和殿。殿里已经设好考桌。桌上摆着文房四宝和空白的用于答题的纸。考生们按照太监们的唱名顺序入场。整个过程都十分安静。等到众位考官入座,之后皇上入座,皇上亲自念出考题,殿试便正式开始了。   出乎很多人的意料,这一届的殿试题目非常简单,只一个“礼”字。   儒家重礼。礼是社会等级制度,也是行为准则和道德规范。自古多少经典都和“礼”这一字有关。无论哪个读书人,哪怕是刚开蒙没两年的,你让他去“说礼”,他都能说个头头是道。所以这题目不难,但想要写出新意却也不容易。   沈昱完全可以引经据典写上一篇文采斐然的华丽之作——想必大部分贡元都是这么做的,只要观点够正,怎么写都不会出错,最后无非就是比谁的文采更出色——沈昱已经连中五元,只要这篇殿试之作足够华丽,状元非他莫属。   但沈昱却不想这么做。   他心道,去年年中世家赵家被赶回了老家,年末一批妄想复辟前朝的老鼠被抓,今年等大公主顺利生下孩子,钱家的家主之位就要换大驸马去坐了……   在这个时间点,皇上出了一道考题叫考生“说礼”,用意到底是什么呢?   皇上这是剑指世家啊!   世家自诩以“礼”立世,人们也吃他们这一套。皇上却问,何为礼?   到底何为礼?礼真的就是世家那一套吗?   沈昱的思路一下子就打开了。   世人大都觉得礼确实就是世家那一套,所以他们的行为准则常常引得大家竞相学习。君不见多少平民出身的官员,一朝富裕就开始改家里的规矩,一切都要向着世家靠拢,以此来证明自己并不浅薄;君不见那些草根出身的武勋,几代人下来,模仿着世家把规矩搞得越来越重了,以此来证明自家的“高贵”。   虽然“礼”一字成为了世家的桎梏,赵家就是因为失礼,整个家族滚出了京城(若武勋犯了同样的事,不至于整个家族都无法在京城立足);但“礼”更是成为了世家的保/护/伞!世家至今仍不愿意真心顺服,皇上却只能视而不见。   因此,皇上想要看到的答案必然是——礼绝对不是世家的那一套!   明确了答案再去构思文章,沈昱很快就心中有稿了。他不能睁眼说瞎话,说世家的很多行为准则和道德规范是错误的。事实就是,世家确实是懂礼的。   那么,只能把立意彻底放大,说世家懂礼,但世家不能代表“礼”。   沈昱在心里打完草稿,研好墨、备好笔,就在纸上行云流水地写了起来。开篇说“礼”本指祭神、敬神,代表了天地间的一种准则和规范。人们顺应自然与天道,从天地规则中去吸纳“礼”来约束自身,使得自己有别于草木和野兽。   天地是无限的、广袤的,但人的智慧是有限的、狭隘的。   因此从古至今,虽然大家都在崇礼,但人世间的规矩却在慢慢发生变化。先秦那时候,大家参加宴会需跪坐;但现在的人却更习惯端正地坐在椅子上。难道就可以因此说先秦的人比我们现在的人更懂礼吗?或者反过来说现在的人比先秦的人更懂礼?当然不行了!先秦的跪坐也是礼,今人的正坐一样是礼。   所以“礼”是变化多端的吗?它是随时可以更改的吗?   这就有违圣贤书上的话了!   不,其实礼根本没有变。   因为天地规则一直没发生改变,先秦时一年有四季,如今也一年有四季。先秦时冬冷夏热,如今也冬冷夏热。改变的不是“礼”,而是人们对“礼”的理解。   “礼”的本质是对天地的尊敬。君臣之间,君就是臣的天;父子之间,父就是子的天。我们所谓的讲礼,就是用对待天地的那种敬畏的心,去对待君王和父亲。因此,如果有一个人站出来说,我就是礼,大家都来学我吧,这人就太狂妄了,简直天地不容。唯有天地日月才能代表礼,因为它们是亘古不变的。   ……   洋洋洒洒千余字,沈昱一气呵成。   通篇没有提到世家,既然都把天地日月拎出来了,这时刻意去提世家反而显得狭隘了。沈昱这文就好像是在说,我不针对世家,我只是在讲天地的道理而已。顺应自然、顺应天道,这话放在哪里都不会有错,是无可辩驳的真理。   今上在一些小事上总显得仁慈。   比如在殿试的时候,今上一般都习惯在龙椅上久坐,不会忽然走下龙椅,在考生中间走来走去。因为这种走动会让很多从未面过圣的考生感到压力,会让他们战战兢兢。但这一次,看着沈昱那副从容的模样,今上实在忍不住了。   他倒要看看,这个为音奴所喜的年轻人到底写了什么!   皇上悄悄走下台阶,安安静静地走到了沈昱旁边,低头看了起来。   这一看竟然就看住了!   等到沈昱落笔,还来不及检查,皇上就伸手将卷子拿走了。   “好好好!”皇上忍不住大声夸赞起来,这时的他已经完全顾不上去体贴文和殿里的其他考生了,他大笑着说,“不愧是沈家麒麟儿,是朕的状元郎啊!”   竟是金口玉言直接把状元定下了! 第一百五十七章   都已经一路考到贡元了, 政治敏感度这个东西,在场的考生多多少少都有一些。本朝重策论,如果对政治一无所知, 他们不可能在科举试中走到殿试。   去年年中,世家提出重修《世家谱》, 同时还提出要建立书苑。这分明就是要拉拢清流一派和天下的读书人。结果朝廷忽然提出要推广科举旧卷。对于有心仕途的读书人来说,世家的书库再怎么丰富, 和科举旧卷还是没法比啊。   《世家谱》这个事情从此没了下文。   随后不久, 世家与宗室忽然开始对立, 从最终的结果来看,这场对立让世家和宗室两败俱伤, 而世家显然伤得更重。因为宗室虽然被整顿了, 可是当今圣上和他的嫡系并没有任何损伤, 圣上反而多了一个公正的名声!反观世家那一边, 赵家出现丑闻, 整个赵家被迫放弃京中势力, 退守老家。要知道赵家与柳、王、钱、李并称为五大世家, 他们也是一心想要恢复世家荣耀的五家啊!   赵家一去, 世家人心不稳。   而到了去年年末,伪造户籍、买卖流民案一出, 案情令人发指,清流这边立刻出现颓势。旧臣一派便抖擞了起来。旧臣连着世家。世家自然没放过这个机会。官场中的位置就那么多, 不是东风压过了西风,就是西风盖过了东风。   此一局, 旧臣和世家隐隐占了上风。   那些暗中的谋划略过不提, 只这三件事, 它们可谓是人尽皆知的。尤其是买卖流民案牵扯出来的朝堂风波, 这场风波从开始到落幕,正好是考生齐聚京城准备参加会试的时候,但凡有点观察力,考生都能感知到那种微妙的气氛。   在这种情况下,皇上于殿试中问众人何为礼,考生是不是应该多想一想?   但就算想清楚了皇上剑指世家,真像沈昱那样去答题的人,绝对是少数中的少数。因为世家不是一个人,也不仅仅是几个家族,而是千百年来流传下来的已经为世俗所接受的“礼”的代表。炮轰一个人容易,炮轰几个家族也不算什么很难的事,但炮轰世俗眼中的礼的代表,那就需要有一颗极为强大的心脏。   尤其处在沈昱的位置上,他已经连中五元,都知道只要他写出一篇正常的华丽之文,状元肯定是他的。他还是沈丞相的孙子,是清流一派未来的中流砥柱。只要他持身以正、谨言慎行,前程绝对不会差。反而当他写了那篇让皇上叫好的《论礼》之后,因为观点太过新颖,很多对圣贤之书极其尊敬(或者说是盲目尊敬)的读书人,他们会厌了沈昱的胆大妄为,恶了沈昱的叛经离道。   在沈昱落笔之时,他就明白所有的结果。   但他依然写了!   这就是沈昱强过其他考生的地方。皇上金口玉言定下状元,不仅仅是因为沈昱的文章写到了他的心坎里,更因为皇上彻底看明白了沈昱这个人!一个敢与世俗对抗但又不盲目对抗的人,是可交付重任的!是能扛得起天下重责的!   这样的人若不被点为状元,那又有何人能担得起状元之名!   沈丞相真的把沈昱教得很好啊!   见众位考官朝自己看过来,皇上知道自己随性了。当场点状元,这事传到后世许是一桩美谈,但在当下却会引来御史的参帖!哪有这样的规矩,小四百位考生呢,那就是小四百份卷子,你只看了一份就敢说手里这份是最好的了?科举的公平性何在!哪怕你是皇上、是天下之尊,也不能去破坏科举公平啊!   皇上却觉得偶尔就得这么随性一场!   这种感觉真是……痛快!   他大笑着把卷子递给近侍,叫他送去给众位考官观览。   皇上笑着说:“众位爱卿只要看过此卷,便知道朕所言非虚,此卷真可谓是一字千金,配得起一个状元之位。”顿了顿,他又说:“回头叫人抄录一份,送去礼部存档。这一份原卷,叫人仔细地裱装好了,朕要收藏于私库之中。”   殿试的卷子一般来说是不用抄录的,也不限制考生们必须用馆阁体。   从以往多届科考中能看出,擅书法者在殿试中是有优势的。两篇文章差不多,谁先谁后都说得过去,若是主考官或皇上更喜欢其中一篇的字迹,就会把这一篇提到前面来。沈昱自幼练笔,书法上承袭二张且已有小成,恰好就是皇上喜欢的。文为他所喜,书也为他所喜,皇上自然要把卷子扒拉去他私库了。   在场的其他考生只觉得心情激荡。那可是皇上啊,坐拥天下的皇上!   皇上什么没见过?却要拿着沈昱写的卷子去收藏……这种事情是考生们连想都不敢想的,做梦都不敢这么做,一时间连羡慕嫉妒的情绪都生不出来了。   差距太大,嫉妒不起来啊!   与此同时,颜楚音正在状元楼中和六皇子吃饭。   颜楚音特意要了个包间,多给了店家不少银子,前后左右的其他房间都叫它空着,又让各自带来的侍从都去了门外,这就不怕被人听去他们的对话了。   颜楚音直接说:“前两日去寿康宫请安的路上,我瞧见一只大虫子,长得极其威风,再没有比它更威风的,我见猎心喜,想要把它捉住圈养起来。就在我扑草丛里抓它的时候,我瞧见你从寿仁宫那边过来,还带着一个小太监。”   六皇子面色一变,直接站起来,就要离开房间。   颜楚音眼疾手快地拉住了他,故意曲解六皇子的意思:“你好生小气啊!我又不是故意偷听你们对话的,是我先在那里,你们后来的,明明我不想听,你们非要讲给我听……坐下,快坐下,你这样就生气了,真是好没道理啊!”   颜楚音是正经练过武的,这大半年练得尤其勤快,进步非常大。虽然他长得比六皇子瘦弱些,但力气却不比六皇子小,直接就把六皇子按在椅子里了。   六皇子:“……”   不怪他从小到大和颜楚音不对付!啊啊啊,真的好想生气啊!   颜楚音笑眯眯地说:“听话听一半,我这个心啊……别提有多痒痒了。小六,看在咱俩刚和好的份上(六皇子气呼呼地说,谁同你和好了),哎呀怎么不算和好呢?你道过歉了,我接受了,这不就是和好了吗?再说咱俩还有表兄弟那一层的关系呢,同年同月同日生的血脉亲人……干嘛用这种眼神看我?”   六皇子心里不知道在想什么,直愣愣地盯着颜楚音看,眼神复杂难懂。   颜楚音回以莫名其妙的眼神。   这眼神看得六皇子心里冒火,他忽然有点想要破罐子破摔了。他也是刚知道那个秘密不久,如果时间久一点,久到他被浑嬷嬷彻底安抚住了,那时候颜楚音再问他什么,他肯定一个字都不说,也不会和其他任何人说。正因为这个秘密对于他来说还是新鲜的,保守一个新鲜的秘密多难啊!六皇子心道,我本来打定主意不说,结果你颜楚音非要这么欠!真太欠了!来啊,互相伤害啊!   这可都是你自找的,怪不得我。   六皇子问:“你就是想知道我在皇祖母那里偷听到了什么,对吧?”   “对啊!”颜楚音点点头。   六皇子叹道:“皇位这个东西是独一无二的,只能由一个人来继承。”   颜楚音故意做出怪模怪样的表情,上下打量着六皇子:“小六啊小六,想不到哇,你竟然还有这种想法……太子哥哥那么好,你竟敢觊觎太子之位?”   “我没有!”六皇子气得大声反驳,“我只是在陈述一个事实!”   “然后呢?”   “然后坐皇位上的那个人也应该是独一无二的。因此双生子没有继承权。”   “这乱七八糟的都是什么啊!”颜楚音听得糊里糊涂。   六皇子深吸一口气:“你难道没有发现我们俩长得像吗!”   “也不是很像吧,我比你好看!”颜楚音随口就说,“好吧,四皇子哥哥说我们眼睛像。但这不是很正常吗,我的眼睛像皇舅舅,你是皇舅舅亲儿子……”   “我们是同年同月同日生的,景福姑姑生你的时候是早产。当时她在宫中赴宴,忽然肚子疼了,于是只能去太后宫中生产。她还在宫里坐完了月子。”   “我只早产了半个月。我身体很好的。”颜楚音纠正说。   “我母妃也是早产。”六皇子继续叹气。   淑妃怀的是双胞胎,双胞胎一般都会早产。一个宫妃、一个长公主,明明太医算出来的生产之日不一样。结果偏偏在同一天早产了,这点就很可疑啊!   颜楚音好像有点听明白了,迎上六皇子越发复杂的眼神,他一拍桌子站起来:“不是吧?你傻了啊!你竟然怀疑我……你怀疑我和你……你脑子坏了!”   六皇子错开了视线:“难道没有这种可能性吗?我母妃生了双生子,孩子没有继承权,皇祖母不甘心,正好景福姑姑在同天里生了一个女儿,于是悄无声息地换了,我娘生龙凤大吉大利,坐稳了淑妃之位。而景福姑姑也有了儿子继承家业……”景福长公主生孩子时格外艰难,据说后来就失去了生育能力。   甚至于连皇上对颜楚音那么好都有了理由。   皇上后来肯定是发现真相了,颜楚音是他亲儿子,结果因为太后的私心,就这样失去了皇子的身份。皇上心里愧疚啊!但是这个事情只能这样子了,一旦公布真相,太后要受罚吧,而景福长公主和平国公那边呢,他们没了儿子继承家业,影响他们夫妻的感情……皇上为了生母和妹妹,只能委屈了颜楚音。   明明等颜楚音长大了就能顺利继承平国公的爵位,皇上还要赐他新乐侯,就是因为皇上觉得颜楚音失去太多太多了……皇上所做的一切都是在弥补啊!   “继承家业?颜家就算没了我,还有骧儿在!哪里缺人继承家业了?”颜楚音觉得六皇子说的这一切太过荒谬,“至于皇姥姥……寿仁宫许是和寿康宫不睦,但太子和几位皇子哥哥都是她亲孙,她做什么非得要淑妃娘娘生的皇子去坐皇位?我皇舅舅才是太后亲子,淑妃娘娘只是太后侄女,不是她亲女儿!”   六皇子疲惫极了:“你说得都有道理,也许皇祖母只是糊涂了那么一时,也许她老人家后来也后悔了,知道自己做错了,但这个错误却不好改了……” 第一百五十八章   颜楚音真想跳起来给六皇子一拳!   额, 其实他不跳起来,也能打到六皇子,毕竟他比六皇子高一些。   之所以这么说是为了显出他的愤怒。   而看到颜楚音急了, 六皇子作为一个和颜楚音“相杀”多年的人,迅速找回了熟悉的节奏, 立刻进入了“我一定要和颜楚音斗到底”的模式,说:“哎, 你别不信。我知道你很难接受真相, 但你想想, 你和平国公长得像吗?不像吧?”   平国公是一副标准的武将模样,身材魁梧、肤黑须重。他过日子也过得很糙, 哪怕娶了公主媳妇, 也没学会公主的精致生活。他干过不少叫公主生气的事, 包括但不局限于发现自己的脚底板蜕皮了, 就偷偷去公主的梳妆桌上摸了一小罐润润的油脂擦脚, 结果那其实是公主的唇脂, 只那一小罐值好多银子!   而颜楚音是标准的文人公子哥的长相, 身材颀长、唇红齿白。从面相上来说, 他继承平国公的地方不多,更偏向于皇家人。单说样貌, 皇上确实比平国公更像是颜楚音亲爹。但这个怎么说呢,外甥像舅本就不是一件罕见的事儿。   颜楚音没被六皇子绕进去, 反问道:“你怎么知道我爹那一脸大胡子刮掉之后,我和他不像呢?我爹又不是生来就长现在这模样的!他年轻时也是美男子, 只不过后来去军营历练过, 又进了兵部, 慢慢就把自己的美貌糟蹋了。”   平国公府虽然早就交了兵权, 但现任平国公依然执掌着兵部,手里的权利不小。他在兵部天天和一堆兵痞子打交道,剃了胡子,不得被兵痞子们笑死?   因此等颜楚音一出生,平国公正式当了爹,他就开始蓄须了。   这胡子一蓄就这么多年,人们都习惯了他现在这副糙汉子模样。   颜楚音还反驳说:“按照你的说法,六公主也不像我娘啊!都说六公主长得像皇姥姥,要我说六公主长得就是像淑妃!和淑妃一个模子里刻出来的!她就是淑妃生的!”六公主的长相怎么说呢,不像皇家人,像谷家人。宫里都说六公主像西太后,确实有点像。而西太后和淑妃是亲姑母,她们俩也是有一点像的。西太后、淑妃、六公主站在一块,能很明显地看出三人间的血缘关系。   非要从长相说六公主其实是景福长公主生的,好像有那么一点点道理,因为景福长公主是西太后的亲女儿,她生的女儿像姥姥怎么了?有这种概率啊!   但分明还是淑妃和六公主更像亲母女吧!   六皇子又说:“但你不能否认,你我真有可能是亲兄弟。皇祖母一直觉得父皇更孝顺寿康宫,当初选皇后的时候,那么多名门淑女不选,非要选寿康宫的外甥女……不是不是,我对皇后娘娘一点意见都没有,皇后娘娘万福金安!但皇祖母心里确实是不满皇后娘娘的……寿康宫的外甥女进宫了,直接封为皇后,皇后生了长子,立刻封做太子。结果到我娘这边呢,皇祖母想让娘家侄女入宫,父皇坚决不同意。等皇祖母使手段让我娘入宫了,结果父皇干脆就不来我娘宫里。我娘过了好几年才怀孕,结果生孩子时直接生出一对没有继承权的皇子。皇祖母存了心要和寿康宫比较,不甘认输就鬼使神差做了糊涂事……”   按照六皇子的说法,西太后也不是真的就觊觎皇位了。她就是某一瞬间想岔了,觉得自己姑侄俩不能输给东太后和皇后娘娘这对姨甥,于是她做出了换子的行为。可能在她做出这种行为后的第二天,或许都不到第二天,可能就刚完这件事,西太后就后悔了。可是,后悔没用啊,她不敢把孩子重新换回来。   西太后自成了太后,就一直和东太后比较。虽然东太后平日不爱搭理她,看在皇上的面子上,偶尔还让让她。但西太后确实容易脑子一热做些糊涂事。   六皇子说得就像是真的一样。   颜楚音叹气说:“你还记得我娘是在哪里生产的吗?她当时怀着平国公府的下一代,怀着太后娘娘的娘家侄儿的子嗣,太后娘娘十分重视这一胎。所以我娘是在寿康宫中生产的。你觉得皇姥姥真的能从寿康宫中把我换走?”颜楚音自然记不得他出生时的事情了,但他小时候常在寿康宫小住,会听人说起小时候的事。公主娘在寿康宫生产,他被抱出产房见到的第一个人就是东太后。   六皇子听闻此言,顿时就呆住了。   他只知道景福姑姑是在宫中生产的,却不知道是在寿康宫。宫人们咬舌根时说景福长公主是在太后宫中生产的,他就理所当然地认为是在西太后宫里。   因为景福是西太后的亲女儿,她在亲娘宫里生孩子更符合常理吧?   连六皇子这个得了西太后偏宠的亲孙子都觉得西太后处事不稳妥,和那位一手扶持了今上登基的东太后不能比。西太后真的能在东太后的眼皮子底下把两个孩子换掉吗?寿康宫的规矩和仁康宫不一样,东太后从不提拔奉承小人。   颜楚音冷笑一声:“看来我今日找你出来是找对了!若没有在第一时间把话说清楚,那些所谓的‘真相’堵在你心里,由着它越堵越深……你本来就觉得皇舅舅更偏宠我,一直不甘心。知道我俩是亲兄弟后,岂不是更不甘心了?”   “我没有!”六皇子黑着脸大声反驳。   “你有!要不然你不会轻易信了这些鬼话!”颜楚音一针见血。   “我没有!我本来也是不怎么信的,但浑嬷嬷她……”六皇子反驳到一半,忽然说不下去了。他回想着拿此事问浑嬷嬷那日,其实浑嬷嬷并没有直白地说“对,新乐侯和六公主互换了”,浑嬷嬷只是大惊失色,赶紧捂住他的嘴,一再地强调:“殿下,这可不能乱说啊,你会害了太后的。快把这些混账话忘了!”   浑嬷嬷的这种表现叫六皇子觉得他和颜楚音果然是亲兄弟,但浑嬷嬷知道利害,所以不敢承认。有些事情既然无可更改,那还不如让真相彻底埋没好。   但现在回过头去想想,浑嬷嬷那话换一种理解也对啊。殿下,这可不能乱说啊,这种话传出去万一叫人信了,岂不是要损了太后的名誉?都是一些混账话而已,你怎么还信了呢,赶紧忘掉才是啊!以后再也别说这种混账的话了。   六皇子呆住了。 第一百五十九章   颜楚音拉着六皇子就朝房间门口走去。   六皇子使劲挣扎起来:“你做什么!”   “进宫!找皇舅舅去!”颜楚音理直气壮地说, “浑嬷嬷是吧?你身边的人肯定有问题!还有你是在皇姥姥的宫里听到那些话的,皇姥姥宫里也有问题。”这种事情肯定要和皇舅舅说啊,虽然不知道为什么有人要去误导小六, 让他产生了这种荒谬的想法,这些人的目的是什么。但可以知道他们肯定不怀好意。   等他们进了宫, 殿试还没结束。两人只得在御书房外面等着。   他们一个新乐侯,一个六皇子, 太监们不敢真让他们去太阳下晒着, 就引他们去了小茶房, 这是轮值的太监们待的地方,还安排了一个小太监伺候着。   颜楚音不客气地吩咐说:“来啊, 给我泡杯菊花茶。”   小太监有些耿直:“可是这会儿天气还没热起来。”菊花性寒啊。   颜楚音瞪了六皇子一眼:“被气得上火了, 我有什么办法!就菊花茶!”   六皇子没敢回嘴, 缩在椅子里就像是一只肥鹌鹑。   等皇上从文和殿那边回来, 听说颜楚音和小六来了, 明显愣了下。见着颜楚音, 皇上忍不住打趣:“还以为你在宫外等着沈六元呢, 怎么有空进宫了?”   颜楚音诧异地说:“沈六元?沈昱得了状元?殿试不是后日才出结果吗?”   “沈昱被朕当堂点做状元了。”皇上故作平淡地说, 其实眼中藏着笑意。   颜楚音:“!!!”   颜楚音忽然转过身,怒瞪了六皇子一眼!   六皇子:“???”   颜楚音气得要死。   要不是小六犯蠢, 他这个时候就该在宫外见本朝头一个六元!   说不定还能把六元请回家去秉烛夜谈!   小六你误我大事!   皇上看出两小子之间有事,眉毛一挑:“你俩谁先说?”   颜楚音一指六皇子:“让他说!我喝茶。”菊花茶清热解毒保平安。   六皇子支支吾吾好半天没说出一句完整的话。皇上朝颜楚音看去, 颜楚音翻了一个好大的白眼:“你刚刚怎么在我面前义正言辞的?继续义正言辞啊!”   六皇子最受不了颜楚音的激将,虽然还是支支吾吾的, 但至少能叙述事情了。皇上一边听着, 一边顺手拿起茶盏喝了一口, 然后差点没喷了嘴里的茶。   六皇子一缩脖子, 越发像只鹌鹑了。   这是朕之亲子,哪怕是只鹌鹑,那也是亲生的,不存在抱错,皇上在心里对自己说。鹌鹑挺好,肥肥胖胖的瞧着还有几分可爱……小六,你是个人啊!   你不是鹌鹑!你给朕把腰背挺起来!   颜楚音说:“皇舅舅,这太离谱了。这也是那些阴沟里的老鼠们搞的吗?他们为什么要让小六产生这种想法?其实这个瞎话很好拆穿啊,小六今天和我一说,我就说这是假的。他们费尽心思编这么一段容易拆穿的瞎话做什么?”   皇上倒是猜到幕后人想要做什么了。他说:“也就是你恰好偷听到了小六和近侍的对话,还升起了好奇心。如果你没因为这个事情找上小六,小六能把它死死地藏在心里,谁也不告诉。”浑嬷嬷已经开始给六皇子洗脑了,说这个事捅出去对西太后不好,还会让皇上为难,因为皇上已经默认事情的发生了。   现在洗脑还是刚开始,六皇子被颜楚音叫出去,一时没忍不住把秘密秃噜了出来。以小六的脑子,浑嬷嬷只要连着洗上十天半个月,他就能被牵着走。小六不会再去向别人求证,而是死心塌地地相信,颜楚音确实是他双胞兄弟。   也就是说,幕后人编的这个瞎话,其实只想骗住六皇子一个人!   而六皇子只要相信这个骗局,别人就可以用颜楚音去刺激他。好比说之前的招蛇粉事件,在不知道阴沟里老鼠的存在的情况下,那就是一个罗生门,真相是扑朔迷离的。结果呢?大家都默认是六皇子错了,是他害颜楚音受了伤。   颜楚音不是六皇子双胞兄弟时,六皇子都觉得委屈了;一旦知道两人其实是双胞兄弟,六皇子岂不是更委屈?父皇就因为对颜楚音心存内疚,结果却要我担下所有的罪名?谁问过我的心情了?我情愿当初被换走的那个人是我啊!   这一类的事情,日后肯定还会继续发生。   六皇子会遇见更多的“不公平”。从能力上来说,他远不如颜楚音。现在他们还是少年,有朝一日大家都长大了,出现在了朝堂上,六皇子的势力肯定会不如颜楚音。因此哪怕阴沟里的老鼠什么都不做,只给予言语上暗示,六皇子都会察觉到“不公平”,这种“不公平”其实是无能者的意/淫,它们将无处不在。   正所谓滴水石穿。当六皇子委屈时,浑嬷嬷因为同样知道这个秘密,她会是所有人里头最理解六皇子的那个人,会自然而然地和六皇子走得更近,主仆关系会更加亲密。直到未来某一天,浑嬷嬷能在心理层面彻底控制住六皇子。   这时候假如太子出点意外,像六皇子这样心存怨闷的成年皇子在那些别有用心之人的操作下将会做出什么事,谁都无法预料。尤其是在那个时候,所有皇子都成年了,皇上无论偏爱哪个皇子都会被人拿去做文章,唯一可以放心给予偏爱的只有颜楚音。但这种偏爱落在六皇子眼中,又是一种极大的不公平。   ……   “也就是说,他们算计的是十几二十年后?”颜楚音恍然大悟。   说白了,浑嬷嬷及她背后的人只是想要操作六皇子而已,为此他们不惜设了一个需要延续好几年才能出效果的局……万万没想到,这个局刚开始就被颜楚音破了!他们的小动作再隐蔽,也架不住颜楚音和沈昱能互换。沈昱一换过来,不敢在宫里乱走,见到六皇子时也只能躲起来,这一躲就破了种种算计。   试想一下,如果当时颜楚音和沈昱没有互换。颜楚音要么早早摘到了心仪的花离开了那个园子,根本不会和六皇子碰面;要么他还在园子里,看到六皇子带着侍从过来了,两人不尴不尬地打个招呼,然后再不尴不尬地互相道别。   颜楚音不可能听到六皇子和近侍的对话。   于是也就没了今日的状元楼一聚。   颜楚音在心里直呼好险。   六皇子作为被算计的那个人,感触只会更深。明明是待在室内,六皇子却觉得阴风阵阵、后背发凉,他喃喃地说:“没想到啊……除了这一次,我真看不出浑嬷嬷是坏的,她平日里劝我的那些话,既有分寸又确实在理……”就因为平日里相信浑嬷嬷是好的,因此忽然来了这么一下,他直接就信了浑嬷嬷。   六皇子身边的那些人,如果真存在一个整日操控他情绪的,非六公主莫属啊!浑嬷嬷之前还真没操控过他的情绪,反倒是劝着他要和颜楚音相亲相爱。   等等!   六皇子忽然想起一件事,胞妹六公主比他更亲近浑嬷嬷。西太后把浑嬷嬷派到他身边来时,六公主还小闹了一场。看得出来,她是真的很喜欢浑嬷嬷。   六皇子忍不住打了一个寒噤。也许他胞妹的情绪已经被操控了?   阖宫都知道六公主性子不好,也许根本不是西太后宠坏的,而是被人暗中引导慢慢教坏的。六公主在明面上当了“坏人”,浑嬷嬷自然能做一个好人了。   作者有话说:   小六遭遇了pua啊,这玩意儿啊,现实中有些高学历的人都陷进去了,更何况小六这个小渣渣。 第一百六十章   其实在六皇子禁足期间, 皇上就安排人盯上了浑嬷嬷,但左看右看确实看不出这人有问题。后来六皇子解禁了,为了不打草惊蛇, 皇上这边稍微松了松手,虽然还是在暗中盯着六皇子, 但现实生活中并不存在武侠话本里那种来无影去无踪的暗卫,总有一些时候是顾及不到的, 差点就被浑嬷嬷算计成功了。   如果不是颜楚音直接“一棍子”把六皇子打醒, 又第一时间把他拖到皇上面前, 那么以浑嬷嬷的“功力”,哪怕六皇子隐隐发现了不对, 也能被她圆过去。   别说六皇子了, 浑嬷嬷偷偷把六公主教坏了, 宫里之前不也没人发现过不对吗?皇上对皇后非常放心, 后宫的事全权交给了皇后。皇后是聪明人吧?协助皇后管理宫务的贵妃是聪明人吧?她们愣是没发现浑嬷嬷对六公主的影响。   都以为六公主单纯就是被西太后宠坏的!   再说西太后, 她既没眼界又小家子气, 还有着许多穷人乍富后通常都会有的毛病。一直以来, 大家都觉得她就是那样一个人。但现在浑嬷嬷暴露了, 那么到底有没有一种可能,浑嬷嬷也操纵了西太后的情绪?在二十多年的潜移默化中把西太后的一些不好的情绪放大了, 通过操纵西太后来实现他们的目的?   这样一想,整个事情甚至都有几分恐怖了。   颜楚音忙说:“既然知道浑嬷嬷不是好的, 那就赶紧把她抓起来!至于皇姥姥和六公主,只要和她们说清楚浑嬷嬷的真面目, 没了这样一条毒蛇盘绕在她们身边, 她们慢慢就能改好了。”就算改好不易, 也不至于比现在更坏了。   皇上慢慢地转着扳指。   他正在思考一个问题。浑嬷嬷如此精通人心, 来历必然不一般,她会是宫中藏得最深的那一只老鼠吗?还是说,浑嬷嬷背后还存在着一只更大的老鼠?   思来想去都没有答案,皇上干脆叫人去把皇后请了过来。   皇后得知皇上让自己去御书房,那可是外宫啊,她心里不是不疑惑。她和皇上一直默契地遵循着“女主内、男主外”的那一套。后宫的所有事情,包括众位子女的幼年教育,皇上都放心地教给了皇后;而外朝的所有事情,皇上也不会来皇后这里问策,日常聊起来,皇上也只是说哪位大臣是孝子,皇后可以多关心下这位大臣的母亲的身体,安排御医去给老诰命请脉,都是这一类的话。   但皇后还是第一时间换了衣服,坐着轿撵过来了。   进御书房,见颜楚音和六皇子都在,皇后忍不住冲着俩孩子笑了下:“不会是你们俩谁惹祸了,圣上找我来评理吧?”六皇子扭扭捏捏地给皇后请安。   六皇子觉得自己真是丢死人了!   等皇上说起正事,皇后的脸色慢慢严肃起来。她说:“浑嬷嬷此人,我对她的印象是——西太后离不得她那手推拿术,但在许多事情上并不倚重她。”   这就导致一种情况,西太后“犯蠢”时,皇后会把目光投向西太后的那些心腹,但一次都没有怀疑过浑嬷嬷!可是仔细想一想,浑嬷嬷给西太后推拿时,都是西太后身体不舒服的时候,老人家年龄大了,大病基本上没有,日常都是一些尴尬的小病,比如便秘、漏尿之类的。西太后要面子,推拿的时候肯定会屏退其他人。谁知道在推拿的时候,浑嬷嬷都是怎么用话术去引导西太后的!   皇后面色一变,觉得这是自己的工作失误。   皇上忙说:“皇后平日里做得很好了,朕三生有幸才能有此贤后啊。”之所以把皇后叫过来,不是要责怪皇后,而是想知道浑嬷嬷在后宫中的人际关系。   别管浑嬷嬷平日里多低调,她毕竟曾是西太后身边的四大嬷嬷之一。皇后哪怕没怀疑过她,但肯定关注过她。浑嬷嬷不爱争先,也不爱去寿仁宫外头走动。只偶尔西太后吩咐了,她才会奉太后的命令去各处帮太后送赏……皇后的脑海中忽然划过一道闪电:“梁太妃身患头疾,浑嬷嬷常去清凉苑为她按摩!”   清凉苑在寿仁宫西边,离寿仁宫不远。苑内有大大小小的房子几十座。但这些房子建得密集,通风自然就差了。冬日里还好,到了夏天简直热得不行,完全担不起名字中的“清凉”二字。今上登基后,清凉苑就成了太妃们的住处。   东太后和皇上平日里都不怎么搭理这些太妃。   先皇还活着的时候,对嫡妻的态度一般,对今上这个儿子也一般,倒是太妃中很有几个受宠的。但东太后和皇上大气,成了天下最尊贵的人之后,并没有痛打落水狗的爱好,他们最多就不搭理那些太妃,没想过去报复折辱她们。   但西太后不一样。在先皇后院,西太后的地位并不高。她是宫女出生,偶尔承宠了那么一两次,就好运地怀了一对龙凤胎还顺利生下来了,这对龙凤胎在当时还被宫里视为了吉兆。在这样的情况下,先皇后院的那些莺莺燕燕一边看不起西太后出身浅薄、不得宠爱,一边又嫉妒她会生,对西太后很不友好。   不比东太后始终占着嫡妻名分,西太后当时的地位,尚未生子的“姐妹”或许不敢狠命踩她,但生了孩子的哪个不比她有地位?西太后很是受了些委屈。   所以一朝上位后,西太后特别喜欢去当年的仇人面前摆谱。   这个梁太妃特别“典型”。她当年是先皇的宠妾,哪怕未曾生育,也敢在言语上欺负西太后。结果先皇登基没两年就死了,她落在了西太后手里。她倒是能屈能伸,西太后当时恨她恨得要死,她硬是舍了脸皮、做小伏低,靠着吹捧西太后变成了寿仁宫中的常客。西太后享受这种吹捧,心里总觉得十分快慰。   西太后依然是不喜欢梁太妃的,但看着昔日骄傲的仇敌如今为了一匹还过得去的锦缎、一捧她瞧不上的首饰、一盆冰块就对自己如此吹捧,这多美啊?   梁太妃也就得了西太后几分看顾。   这种看顾吧,其实就和看顾宠物狗差不多。   梁太妃早好些年便生出了头疼之疾,也找太医看过,但没什么效果。后来偶尔一次浑嬷嬷帮她按摩之后,她觉得好受多了。自那以后,梁太妃要是犯病了,连着好几天没法来寿仁宫吹捧西太后,西太后就会把浑嬷嬷派去看望她。   听皇后说起此事,颜楚音面上露出了几分古怪。   皇上朝他看过来,问:“音奴有何看法?”   “就……这个怎么说呢……以我们(国子监中的全体学渣)丰富的装病逃学经验来看,装胳膊疼、肚子疼、脚疼都容易被拆穿,只有装头疼能够蒙混过关。人的脑子太过精妙,哪怕是医术最好的太医,也不敢拍板保证说自己肯定能治好脑子里的病。因此只有装头疼不容易被拆穿。”颜楚音很有经验地说。   皇上:“……”   皇后:“……”   六皇子哈哈一笑。   皇上一本正经道:“原来如此,也就是说梁太妃的头疾很可能是装的了?”   皇后笑道:“我不懂这些……亏得音奴懂得多,音奴又立功了!”   六皇子:“……”   六皇子默默地捂住了自己的嘴,就像是一只胖鹌鹑用翅膀挡住了喙。   颜楚音用手肘撞了下胖鹌鹑:“你在皇姥姥那里见过梁太妃吗?她是个什么人?”小六啊,虽然你耽误了表哥我见沈昱,但表哥疼你。(因为两人同年同月同日生,据说连时辰都差不多,两人一直在争大小,谁也不愿意去做那个弟弟。但经此一事,颜楚音愉快地决定了自己兄长的身份,小六反对无效。)   六皇子不假思索地说:“梁太妃不喜柳太妃,常和皇祖母一起骂柳太妃假模假式。她还算计过柳太妃让她出丑,皇祖母可高兴了,赏了她好多东西!”   要不怎么说六皇子单纯呢,这一下直接把西太后的不容于人、心思狭隘给说了出来,做了太后还指挥梁太妃去欺负别的太妃!真是西太后的好孙子啊!   皇后没忽略颜楚音用手肘偷撞六皇子的动作,知道他是想要带小六一把,忙说:“原来如此啊……这些都是我不知道的,小六说得也很好,也立功了!”   至于到底立什么功了……额,原谅皇后一时半会真想不出来。   先夸了再说。 第一百六十一章   如今看起来, 梁太妃最为可疑。   她当年既然能顺利入了先皇后院,还有了名分,自然是能把自身来历说清楚的。根据记录, 先皇还是皇子的时候,梁太妃由另一个皇子当时的柏王送给先皇。柏王并无夺嫡之心, 在先皇的兄弟中,他是一个最无志气的小废废。他热衷于和所有兄弟搞好关系。给兄弟送女人, 这种事确实是柏王做得出来的。   柏王的寿岁比先皇稍微长一点, 但也已经在十多年前去世了。   据说, 梁太妃是柏王门人的女儿,自幼生得国色天香。她这种出身算不得有多好, 但毕竟是良家女子, 胜过娼、伶、奴多矣。她入先皇后院一年后, 先皇登基为帝。虽然她那个时候未曾生育, 但先皇宠她啊, 因此她入宫后的品级竟然和西太后这种膝下有子的妃嫔持平, 后来更是先于西太后又晋升了一位。   不过, 在柳太妃等几位世家女子入宫后, 梁太妃略有些失宠。梁太妃是个能屈能伸的,当时隐隐露出了想要投靠柳太妃的意思……结果还没等她彻底投靠 , 先皇死了!今上登基后,梁太妃也好, 柳太妃也好,全被塞进了清凉苑。   估摸就是嫉恨柳太妃夺了她的圣宠, 当梁太妃顺利巴结上西太后, 她确实故意设计叫柳太妃出过丑。但柳太妃十分稳得住, 再艰难也没低过头。时间久了, 梁太妃许是觉得没意思,之后就没对付柳太妃了,只把她无视了个彻底。   后妃录中,梁太妃的祖父、父亲的名字全都记录在案,还写清了他们的籍贯,以证明她是清白出身。但顺着这份记录找上梁家,梁家那边却说,其实梁太妃并不是梁家人亲生的,是柏王叫他们认下的养女,据说先皇也是知情的。   今上:“……”   虽然这样很不孝,但今上还是忍不住在心里骂了一声爹。   先皇这个人,其实各方面的能力都有些平庸,偏偏还认为自己天下第一聪明。他能当上本朝的第三位皇帝,全赖他老爹本朝第二位皇帝的寿命太长了。   第二位皇帝是太/祖第四子,但因为太/祖前三子皆战死沙场,所以他是名义上的长子。他三十二岁才登基,在位整整四十七年,活到七十九岁才驾崩,把自己那些优秀的儿子们熬死了好几个。先皇是他的第十三个儿子,矮个子拔高个,勉强能拔出个先皇来。先皇一直到四十七岁才登基,在位三年就死了。   看看先皇办出来的这些事吧!登基前还努力装一装,登基后立马推翻他爷爷和他爹的政策,转而亲近世家,迎世家女进宫做高位妃嫔。如果他在位的时间长一点,等世家女生下了子嗣并养大,估计他还要捧世家女的儿子做太子!   本以为他登基后做的那些事情就挺离谱的了,登基前那几十年好歹“装”得不错。结果呢,就因为喜欢梁太妃,所以竟然默认柏王伪造了梁太妃的身世?   今上真心觉得自己亲爹不可理喻!   颜楚音在御书房里等了一整天,就等到个这样的调查结果。他觉得无语极了。还以为老鼠是怎么混进宫的呢?原来是先皇贪图人美色,主动迎进来的!   今上看了眼颜楚音,又看了眼小六,道:“今天就先这样,都出宫去吧。”   六皇子傻乎乎地说:“我?出宫去?”我住宫里啊!   “不然呢?送你回浑嬷嬷面前,叫她知道你已经什么都知道了?”皇上捏了捏鼻根,整个人显出了几分疲惫,“你先去承恩公府上待几天,就说你和音奴又闹矛盾了,引得朕大怒。朕要罚你去西北当小兵,皇后心慈把朕拦下了。”   承恩公府就是皇后娘家。皇后的父亲还在世,是当家人。皇后作为嫡母,觉得皇上罚得太重,但六皇子犯了错又不能不罚,于是出了个主意把他送去自己娘家。她娘家也是武勋出身,家里有练武场,叫承恩公带着六皇子练练呗!   这样听着就很像那么回事!   六皇子心道,他这会儿确实有点难以面对浑嬷嬷,出宫躲躲也是好的。皇后娘娘这么好,承恩公府的人肯定很和善,去那府里住几天就当放松心情了!   于是,肥鹌鹑表情愉快地应了此事。   颜楚音一脸同情地看着他。可怜的小六啊,等着吧!皇上肯定随后就会给承恩公下口谕,叫承恩公拉着小六操练操练……小六接下来的日子不好过啊!   御书房内究竟发生了什么事,外人无从而知。   但从随后的事态发展来看,六皇子和新乐侯不愧是“死敌”啊!有人在心里摇头,六皇子怎么就学不乖呢,他在皇上心里是什么地位,新乐侯又是什么地位?他竟然敢屡次得罪新乐侯?皇子又怎么了,不得圣宠的皇子比草都贱啊!   就这样,六皇子又被人可怜了一波。   就在六皇子被送去承恩公府上的当夜,浑嬷嬷奉了太后的命令,同样去了承恩公府上,方便照顾六皇子。她这样地位的嬷嬷出宫能坐一顶青色小轿。确实有轿子一路抬去了承恩公府,但其实浑嬷嬷已经被顺利抓捕,投进了天牢。   再说颜楚音这边。   当天出宫时,天已经很晚了。他自然不可能跑去丞相府上与沈昱道喜。好不容易忍到第二天,沈昱却又被沈丞相带着去城外的寺庙里上香了。沈丞相其实并不执着于神佛,但他在寺庙里给逝去的亲人(包括沈昱的亲生父母)都点了长明灯,祈求他们来世顺遂平安。沈昱功名以成,该让亲人跟着高兴高兴。   沈昱倒是没忘了颜楚音,熬夜写了封信,分享了自己的喜悦。他去寺庙之前,特意托书童双喜把信送到了平国公府。颜楚音看了信,越发想见沈昱了。   第三天,也就是四月五日,所有参加殿试的考生再次齐聚宫门口。等到了时间就被内侍引去文和大殿的殿外广场。在这里,礼部的官员将诵读殿试的成绩,被叫到名字的考生除了一甲只外,直接在广场上叩谢皇恩。而一甲可以进殿面圣。与此同时,除一甲外的考生过几天还要参加吏部的选官试,以选官试的成绩作为参考,吏部会给他们安排合适的职位。但一甲会被皇上当场点官。   之后,众位新鲜出炉的进士将同赴琼林宴。除一甲外的进士都直接去宴会现场。但一甲要先骑马游街,坐在高头大马上绕完半个京城,再去参加宴会。   颜楚音坐在状元楼的包间中,已经迫不及待地想要看状元游街了! 第一百六十二章   状元楼之所以敢叫状元楼, 就是因为它的地理位置十分优越。   它在状元游街的必经之路上!   颜楚音提前多少天就订了据说是最好的那个包间。如果沈昱没入一甲——呸,根本没有这种可能性——这包间就随它空着呗。但早知道沈昱是本朝开天辟地头一个六元,颜楚音早早就来包间里等着了。他娘和堂妹也都跟着来了。   颜楚音靠在窗边, 伸长了脖子朝远处望去,一副迫不及待的样子, 和表情淡定的公主娘、小堂妹形成了鲜明的对比。公主娘好几次说没到时间,不如安心坐椅子里等着。但颜楚音的那把椅子就像是生了许多尖刺, 挠得他坐不住。   景福长公主打趣道:“不是已经知道结果了么?怎么还着急成这样!”   颜楚音嘿嘿一笑。能怎么办, 就是坐不住嘛!   长公主慢慢喝完了半壶茶, 隔壁的包间才陆陆续续有人来。不一会儿,竟有人跑来他们包间敲门, 似乎想要进到他们的包间里来。颜楚音叫公主娘和小堂妹安坐, 收了脸上的傻气, 绕过屏风, 打开门一看, 是宗室里的几位贵女。   看到颜楚音, 这些贵女脸上露出了显而易见的意外:“竟然真是新乐侯, 我还当有人拿着你的名头诓我呢!”难怪没抢到这间视野最好的包间。在这京城里头, 商人早就练成一双锐眼了,新乐侯订下的位置, 没几个人能抢得走。   颜楚音就问:“是我很奇怪吗?”   贵女们先是面面相觑,过了一会儿纷纷笑了出来。一位县主说:“不奇怪不奇怪!”其实是有些奇怪的, 因为以往跑来状元楼订包间的几乎都是女眷。不是说男人就不想欣赏状元英姿了,而是男人总比女人方便。他们若是仰慕状元, 完全可以找个合适的场合跑去和状元攀谈!而女眷轻易见不到外男, 状元游街是她们难得的既可以欣赏才俊又不至于叫家人们觉得她们不庄重的时候。   女眷又比男人心细。男人就算想到了要来状元楼订包间, 也是游街的前几日才慌里慌张地找过来。女眷就不一样了, 提前了好久就把包间全部订走了。   久而久之,人们便有了一种默契。   不说别的时候,至少是一甲游街的当日,庄园楼的包间里坐的全是女眷!这里头吧,还有那么几个是故意跑来相看的,若是一甲中有那种尚未成婚的年轻才俊,贵女们遥遥一望,亲事说不定就成了。但这种情况发生的次数不多。   有句话说得好,五十少进士。大多数人在中进士时都已经年过半百了,别说妻儿,有些甚至连孙辈都有了。所以在大多数时候,游街的都是蓄了胡子的状元和老成的榜眼,他们身边的探花倒是略微年轻些,但也已经三十多岁了!   像这一届,沈昱未及弱冠就成了夺魁的热门,绝对是多年难得一见的!   状元楼中的包间就变得更加抢手了!   这几位跑来找颜楚音的贵女,她们订得算早的,结果最好的那间还是被订了出去。确实想过让预订者把这个包间让出来,掌柜却暗示说此人来头很大。   可不是来头很大么!   这可是把皇子(这里专指六皇子)都比了下去的新乐侯啊!   贵女们倒是不惧颜楚音,她们是宗室子,家里总有些亲哥、堂弟、远房堂兄弟什么的和颜楚音玩过。颜楚音以前名声最差的时候,在宗室纨绔那里名声也是好的。宗室纨绔们可是一直很信服他这个老大的!贵女们从兄弟们口中知道颜楚音轻易不会仗势欺人,性情上还颇有些敢爱敢恨,因此很敢和他笑闹。   当下就有人笑道:“哎,我家里养着女说书人,明明在她那里点了小十回的《文武和》,结果竟是像白听了那么多遍一样,差点就把小侯爷您给忘了。我早该想到的啊,沈会元是夺魁热门,小侯爷您怎么可能会错过他游街呢?”   “原来你也爱听《文武和》!好啊,上次约你不见你出来,你说在家研习琴谱,其实就是听书去了吧!我不管,你下回攒个听书局,把我们都捎上!”   “嘿嘿,我才不告诉你们,我家养的小戏班子已经把《文武和》排上了。”   ……   贵女们七嘴八舌聊得可热闹了。颜楚音在一旁听得云里雾里,忍不住问:“《文武和》是什么?京城里新出的戏吗?”我竟然错过了京城中的最新潮流?   贵女们笑得越发开心了,但眼神又都躲着颜楚音,似乎有些不好意思。   过了好一会儿,才有位性情爽朗的郡主说:“就是……就是天上的文君和武君下凡历练的故事啊……本来只在市井流传,后来红尘野客将其汇成了一个肝胆相照、荡气回肠的故事,取名《文武和》,如今在各书铺卖得正火呢!”   “红尘野客?”颜楚音大吃一惊。红尘野客是曹胖子最喜欢的武侠话本的作者,他出了新书,曹胖子竟然没说!颜楚音说:“原来你们也爱看武侠话本。”   “不是啊,《文武和》无关江湖,反而与朝堂稍有关系。”贵女们越发不好意思了,眼看着游街快要开始了,那位郡主冲着颜楚音神秘一笑,“我们都觉得《文武和》是有原型的,文君的原型是沈会元。您猜武君的原型是谁呢?”   这话说完,贵女们又一次捂住帕子笑了出来。叫她们直白地对颜楚音说,我在家没事的时候最爱听你和沈昱的故事了,这是近来听过的最有趣的故事,这话真的说不出口啊!反正给了暗示,她们就笑着告辞了,一个个溜得飞快。   颜楚音带着一脸的不敢置信回到包间,问公主娘:“武君的原型难不成是我?”红尘野客竟然拿我和沈昱写故事?然后这个故事还在京中广为流传了?   不等公主娘回答,颜楚音越发震惊地问:“他们拿我和沈昱说书,还要把我们排成戏?”这到底是怎么回事!总不会是我和沈昱能互换被人发现了吧?   公主娘十分淡定:“这有什么奇怪的,你和沈昱就好比是伯牙子期。”既然古人能把伯牙子期写成故事,那今人把她儿子和沈昱写成故事不是很正常么!   远处传来了锣鼓声。这意味着游街要开始了。   颜楚音再顾不得别的,快速冲到窗边,探出半个身子往外看。其实这会儿还看不到什么,只能听到一点声音。他盯着窗外看了好一会儿,才激动地说:“来了来了啊,能看到状元胸前的大红花了……娘、妹妹,你们快过来看啊!”   这个包间的窗户特意做得很大。店家心细,窗户正下方还设了一处平台,防止客人欣赏游街时太过激动,拿东西丢状元的时候,不小心把自己丢出来。   颜楚音催得厉害,长公主还以为状元马上要经过楼下了。结果走到窗边一看,只能远远看到一点红,估计那就是状元胸前的大红花,别的都看不清楚。   长公主:“……”   实在理解不了音奴的激动啊!   又等了一会儿,终于能看到状元的身形了。   颜楚音越发激动:“是沈昱!是状元!六元及第啊!”虽然皇舅舅早就金口玉言说了结果,但看到这一幕后,他还是很兴奋。他大声喊起了沈昱的名字。   因为喊得太大声,声音便有一些失真。   沈昱坐在马上。马是精心挑选出来的,就算锣鼓声这么大,路边的人这么多,但它还是走得稳稳的。人们大声说着状元的年轻,说着他样貌英俊。但因为锣鼓的声音实在太大了,沈昱又坐得高,这些议论声都传不进他耳朵里去。   走着走着,他忽然听到高处有人喊他的名字。   下意识地抬头望去。   沈昱就这样和颜楚音对上了视线。   那一瞬间,沈昱下意识笑了起来。   路边那些盯着状元看个不停的人们顿时倒吸一口凉气。乖乖啊,状元郎不笑时就已经够好看的了,忽然这么一笑,街上的大妇人小姑娘都要被勾走了!   人们越发激动地喊着状元郎。   但他们都没能求来状元郎的目光。沈昱和颜楚音久久对视着,谁也舍不得移开视线。明明是如此喧闹的场景,但人山人海之中,我唯独看见了一个你。   状元郎很快就经过了状元楼下。   颜楚骧及时递上了被颜楚音遗忘在一旁的荷包:“快!哥你快丢啊!”   颜楚音完全失去了思考能力,妹妹怎么说,他就怎么做,接过荷包就丢了出去。这个包间之所以是最好的,就因为它比其他包间能更近地接触到状元。颜楚音又是习武之人,这点准头总是有的。荷包在空中划过一个完美的弧度。   沈昱冲着颜楚音张开手,荷包便稳稳地落在他怀中,正好撞到他心口。   沈昱按着荷包,让它贴着自己的心。   心脏扑棱扑棱地跳得十分厉害。   游街的队伍不会停下,在长久的对视中,状元从状元楼走过去了。沈昱却舍不得收回目光,只能扯着脖子不断往后看,直到拐了弯什么都看不到为止。   ————————楠漨   “状元接到荷包了!哪个窗户里丢出来的?都看清楚了吗?”   “状元把荷包揣怀里了!”   “呜呜,早知道状元郎如此温柔,我也砸个荷包了……”这话刚说完,便看见状元郎在马上躲了一下,把别人砸过来的花儿、果儿的全都躲掉了。额……   “我看到了!我知道荷包是谁砸的!嘿,你们若求求我,我便讲述一二。”   “切!卖什么关子!我盲猜一个好了,肯定是新乐侯砸的!”   若是别人砸的,老天爷都不答应!   文君夺魁,武君贺。   故事这样才圆满嘛! 第一百六十三章   砰——   砰——   砰——   颜楚音的心脏不受控制地有力地跳动着。   他无法用言语来形容那一瞬间的感觉。当他站在高处, 大声喊着沈昱的名字,而沈昱恰在那时抬头望来,然后忽然便绽开了笑容……就是那一个笑容!   好像就是从那一刻开始, 颜楚音整个人都仿佛飘在了云端。   他似乎听到了有人正在弹唱《出其东门》,当然这其实是一种错觉。   犹记得那年太子哥哥迎娶太子妃, 宴席上便有乐人弹奏此曲。虽然大家不敢死命灌太子酒,但毕竟是大喜的日子, 太子当时还是比平日里多喝了一些。   颜楚音在宫宴上乱窜, 曾偷偷瞧见过微醺的太子哥哥靠在椅子里休息, 眼睛半阖,一只手撑着脑袋, 一只手在膝盖上打着节拍, 嘴里轻轻地吟唱着——   出其东门, 有女如云。虽则如云, 匪我思存。   我走出城东门, 看到女子多如云。虽女子多如云, 却不是我的心上人。   缟衣綦巾, 聊乐我员。   那些女子都不是我的心上人啊。我的心上人身着白衣绿裙, 我一见她就喜悦,我一见她就想亲近。在那如云的女子中啊, 我一眼就看到了我的心上人。   太子就那样颠来倒去地吟唱,眉目间是散不尽的笑意。颜楚音那时年纪还不大, 却一下子看明白了,太子哥哥定然很满意太子妃!太子大婚虽是朝廷大事, 但在朝廷之下还有人情。后来太子果然过得很幸福, 与太子妃琴瑟和谐。   砰——   砰——   砰——   心脏跳动如同激烈的鼓点。当堂妹颜楚骧把荷包塞进他手里时, 《出其东门》正一遍又一遍地在颜楚音耳边回荡。是乐人的齐奏, 是太子哥哥的低喃。   亦是他从心底破土而出的声音。   登其高楼,有人如云。虽则如云,匪我思存。打马游街,聊乐我员。   放眼望去,人声喧嚣,人潮多如山海。然而山海之中,我只看到一人。   颜楚音的脑海中快速闪过了很多场景。是他们头一次互换时,他一直昏沉着,竟然用沈昱的身体抱住了自己;是他们初识不久,他在沈昱眼中看到了对自己的惊叹,当时别提有多得意了;是初夏的街头,他们一起看过的夕阳……   是发现了阴沟里的老鼠时,两人对彼此的维护和在意;是万般惊恐时,沈昱毫不犹豫地蹲下为他吸蛇毒;是谈及梦想时,沈昱眼中坚定的光芒……那打马游街的六元,无数人高呼着他的名字,但只有颜楚音真正走进了他的内心。   原来早就在不知不觉的时候,他们已经有了那么多羁绊。   那些看不见的命运之线慢慢地紧密地交织在一起。原本不可能有交集的两个人,沈昱轻易窥见了颜楚音的柔软,而颜楚音也同样轻易地窥见了沈昱的狂放。沈昱忍不住去保护了颜楚音的这一份柔软,而颜楚音纵容了沈昱的狂放。   太学子以沈昱为傲,称他谦谦君子、温良如玉。颜楚音却知道,沈昱根本不在意那些俗世的规矩。若“规矩”拦了他的路,他能暗中设局去掀翻这一切!   沈昱根本就是一个“狂生”!   好好好!狂生意气书生胆,沧海西风一剑寒!   砰——   砰——   砰——   颜楚音用力握了握手中的荷包。   荷包被丢出去了;荷包撞进了沈昱怀里;荷包被沈昱珍藏。   颜楚音的脸瞬间通红一片。他下意识捂住自己的心口,这个动作和沈昱将荷包按在自己心口的动作很像。就好像在那一瞬间,沈昱也按在了他的心上。   颜楚音就这样长久地注视着,他望着沈昱,沈昱望着他。   沈昱肯定也读过那首诗吧——   出其东门,有女如云。虽则如云,匪我思存。   在人山人海之中,沈昱也只见到了一个我。   他也只见到了一个我!   颜楚音目送着沈昱沿着游街路线拐了弯。   他完全舍不得眨眼睛,直到沈昱从他的视野中消失,他才觉出了眼睛的干涩。生理性的眼泪流了出来。颜楚音用袖子胡乱擦了下。公主娘在一旁嫌弃地摇头:“跟着你爹都学了些什么!身上明明就带着帕子,非得用袖子来擦脸?”   忽然,公主娘的声音顿住了。   好像不是擦脸啊……   音奴这是……哭了?!   看沈昱游街被感动的?   公主娘顿时觉得心情复杂。   颜楚音擦完眼睛,神采奕奕地说:“娘,你和妹妹先家去。我得去琼林苑了。”说着就迫不及待地往外走。皇舅舅我来啦,请务必带我去参加琼林宴!   一甲游街都有固定路线,由皇宫始,至琼林苑终。在琼林苑门口下马后,正好能赶上琼林宴开宴。因为一甲游街要绕过大半个京城,而其他进士只需要从皇宫直接去往琼林苑,因此其他进士肯定会比状元、榜眼和探花三人早到。   琼林苑是皇家园林。因为位于内城,所以面积不大。   颜楚音走到半路忽然想起来,皇舅舅这会儿只怕还在宫里!皇上肯定要比其他人晚出场嘛,不可能早早去琼林苑里等着状元的到来。颜楚音一拍脑袋!   糊涂了!糊涂了!   于是赶紧调转路线又往宫里赶。   御书房中,皇上正在翻看从天牢中送来的口供。浑嬷嬷此人,虽然非常擅长摆弄人心。可一旦对她存了警惕、知道她是坏人,她再是巧舌如簧,也不可能全须全尾地离开天牢了。这不,才过去多久啊,浑嬷嬷的口供就呈了上来。   口供十分详细,附了具体的审问过程。   皇上一页一页看得仔细。这会儿一甲游街估计才游了一小半,等他看完了口供再坐皇撵去琼林苑,时间上刚好。近侍小声禀报说,太子领着二皇子、三皇子准备好了,此时正在外头候着。这三位皇子是已经成婚了的,往年皇上只会带着太子去参加琼林宴,前两年二皇子、三皇子陆续成婚了,这次也带上。   皇上放下口供:“叫他们进来。”   没等近侍宣人,外头传来颜楚音的声音。皇上有些好奇:“音奴也来了?朕之前明明问过他,要不要跟着朕去参加琼林宴,毕竟沈家那小子出了这么大的风头,音奴肯定不想错过……结果他非说自己已经在状元楼订好了位置。”   又听得太子的声音,太子似乎递了一块帕子给颜楚音:“快擦擦吧,你这是打哪里来啊,怎么跑得满头都是汗?天气还没完全热起来,小心别着凉。”   皇上竖起耳朵偷听。   二皇子似乎递了杯茶给颜楚音,温的刚好入口,叫他润润嗓子。颜楚音乖乖对着太子和二皇子道谢。三皇子调笑说:“这还用问?肯定是从状元楼来!”   颜楚音反过来调笑三皇子:“三哥哥气色真好,我三皇嫂有大功啊!”   三皇子问:“你羡慕?”   “我以后的媳妇儿天下最最好,我谁也不羡慕!”颜楚音大声说。   皇上:“???”   皇上小声问近侍:“景福给音奴说亲了?”不知不觉音奴都长这么大,会思量媳妇儿了!算算他的年纪,虽然不至于着急成婚,但确实可以张罗起来了。寻摸亲事需要寻个一两年吧,定亲又得一年,两三年后颜楚音的年纪正正好。   近侍却摇头:“未曾听说。”   皇上若有所思。既然妹妹那边还没动静,那就是还没定下具体的人选,那他这个做舅舅的完全可以帮着挑选嘛。想要天下最最好的?啧,有一点难度。   作者有话说:   一觉醒来中午十二点半了,我难道是猪吗_(:з」∠)_ 第一百六十四章   皇上把孩子们都叫了进来。   颜楚音殷勤地凑到皇上面前:“皇舅舅, 带我去参加琼林宴嘛!”   “看朕的六元去?”皇上笑着问。   “什么?不是我的六元吗?”颜楚音大惊失色,就像是猫儿忽然炸了毛。   皇上:“……”   几秒钟后,颜楚音才反应过来, 书生们只有通过了殿试才能成为进士,而殿试是在皇上眼皮子底下考的, 名义上也是由皇上批改的,因此所有进士都可以被称之为是“天子门生”。皇上说沈昱是他的六元怎么了?这话没有毛病啊!   三皇子嘻嘻一笑。他自幼身体不好, 太医不许他有太大的情绪波动, 因此整个人看上去仙仙的。如今身体养得差不多了, 又成婚了,不知是不是被三皇子妃带的, 整个人硬是活泼了不少, 冷不丁地还会贱兮兮地开兄弟们的玩笑。   就这两声嘻嘻的笑, 听上去就贱味十足。   三皇子说:“音奴啊, 知道你和沈六元关系好, 没人和你抢啊!”他觉得颜楚音太好玩了, 就和他媳妇的侄子似的。三皇子妃的娘家侄子才两岁, 说话奶声奶气的, 还没有完全懂事。他平日里最亲近三皇子妃了,三皇子妃出嫁时, 小侄子哭天喊地的,至今仍坚定地认为三皇子是坏人, 把他的好姑姑抢走了。日后沈昱要是成婚了,音奴不得和这个小侄子一样, 抱着沈昱的腿哭天喊地?   三皇子因为这样的想象笑出了声。   颜楚音默默远离三皇子, 躲到了二皇子身边去。二皇子心里十分高兴, 音奴最亲近我了!我真是一个好哥哥!但他面上却什么都不显。二皇子说:“还别说, 若沈六元有个同胞妹妹,最好还是一母双生的那种,容貌、性情都极为相似。那音奴最最好的媳妇不就有了?那可是六元啊,想找出第二个也难。”   年龄上也合适呢,女大三抱金砖啊!民间的俗话说不定有点道理呢?   颜楚音有些不好意思,但仍挺直了背,理直气壮地说:“二哥哥狭隘了。为什么非要有妹妹?自古就有分桃断袖的说法……哥哥就……哥哥就挺好。”   三皇子绷不住了,笑得前俯后仰:“你这话……和我媳妇儿的小侄子说的一样。我接亲的时候,那小东西哭得撕心裂肺,非要让我媳妇儿嫁给他。”长辈们哄那个奶娃娃,姑姑长大了,长大了就要嫁人。奶娃娃说可以嫁给我啊!   三皇子这么一打岔,顿时把大家的心思引偏了。   都觉得颜楚音是占有欲发作!   皇上笑道:“刚还觉得音奴长大了,这会儿又孩子脾气了。”他指了指天牢递上来的口供,说:“知道你心里肯定记挂着这件事,浑嬷嬷已经全部招了。”   颜楚音顿时觉得非常心虚。别说,他这两天光想着沈昱的打马游街了,半点没有想起浑嬷嬷,更没有想起六皇子。额……好像有一点点对不住小六……   小六啊,等哥有空了就去承恩公府上看你。但哥现在没空,你乖乖的啊!   颜楚音轻咳一声。此时听到皇上提起此事,他确实有点想知道调查结果。   口供上说,浑嬷嬷此人有点难搞,要是审讯之人经验不足,说不定会被她糊弄过去。她起先不认罪,后来又咬出了梁太妃……最后才不得不说了实话。   据浑嬷嬷交代,她背后真正的主子并不是经常装头疼的梁太妃,而是出身于世家柳家的柳太妃。梁太妃从一开始就是柳家培养出来的人。她当时经由柏王的手进入了先皇后院,是因为在那个时候,柳家觉得先皇登基的肯恩可能性比较大。当然,为了以防万一,像梁太妃这样的人还有好几个,经由柏王的手进入了其他皇子的后院。因为最后登基的是先皇,就显出梁太妃一个人来了。   梁太妃被柳家拿捏着,慢慢摸清楚了先皇的喜好,作为情报送回了柳家。等柳家女入宫时,不仅明面上成为了宫里除皇后以外地位最高的妃子,私底下更是处处迎合先皇的喜好,叫先皇十分喜欢。梁太妃那时露出了几分要投靠柳太妃的意思,并不是她善于逢迎,而是因为她本来就是棋子要为柳家所用的。   万万没想到,先皇登基才两年就去了。柳家的种种谋划都随之成了空。   但柳家并不甘心,柳太妃更不甘心。这是个野心勃勃的女人。她一眼就看透了西太后的浅薄,故意安排梁太妃去讨好西太后,然后慢慢控制着西太后。   像浑嬷嬷这样的人,当年都是被柳家安排着进宫的,柳家拿捏着他们的家人或把柄。所以柳太妃手里并不是没有人!而且柳太妃还能忍常人所不能忍之事,故意让梁太妃帮着西太后“折辱”自己,故意把自己活成后宫中的隐形人。   这个隐形人想要操控下一场夺嫡!   但是皇后一直以来把后宫治理得太好了,今上的后宫里人口简单,今上对后妃也公允,所以那几个妃子根本闹不起来。柳太妃观望来观望去,都找不到机会对其他皇子下手。唯有西太后这边算是一个突破口,柳太妃虽瞧不上六皇子的资质,但这么多年来能利用上的皇子皇女就只有六皇子和六公主。换一种思路,六皇子资质越差,日后就能越为她所用。柳太妃就这样选定了六皇子。   按照柳太妃的计划,她要用颜楚音来刺激六皇子。   现在六皇子年纪还小,等他在亲人这边受了伤,就只能去浑嬷嬷那里寻求安慰;等到六皇子年纪渐长,对亲人越来越失望后,他肯定要向外谋求势力。   到了那时,柳家那边寻机接近六皇子,柳家就能白得一个皇子!   ……   “所以这背后其实是世家在搞鬼?柳太妃身为世家女,他们那种人把世家传承看得比什么都重要,她不可能撇开世家独自谋划了这么多。”颜楚音皱着眉头说,“奇怪了,这些上不得台面的手段明明像是阴沟里的老鼠才会使的。”   皇上刚刚翻看口供的时候就觉得有违和感。但听到孩子们来了,他的思路被打断了,没有继续往下想。这会儿听颜楚音一说,是了是了,这份口供里竟然半点没有提到阴沟里的老鼠!没想到浑嬷嬷这个人死到临头还敢玩这一手。   太子笑道:“柳家肯定不干净,只怕他们也知道老鼠的存在,甚至和老鼠合作了。但他们和老鼠各有图谋,哪怕不得不合作,肯定也防着对方呢!这一次事情全推到柳家头上了……可见老鼠还没抓干净啊。”要是老鼠抓干净了,那就应该是柳太妃为着撇清自己把事情都推老鼠那边去。不是说那些老鼠的头子,有个叫相父的家伙,还没有被抓到吗?难不成那个相父还能联系宫里吗?   “皇舅舅,浑嬷嬷那边还得再审!”颜楚音说。   皇上把口供丢到一边。还以为这个事情能彻底了结了呢,没想到老鼠们如此能藏。虽然知道老鼠们终究成不了事,但知道屋子里有老鼠,还是糟心啊!   糟心的事就先放一边,想想开心的事情多好!   吩咐天牢那边重审,皇上笑道:“时间差不多了,去琼林宴吧。”去看看朕的六元!本朝开天辟地头一个,未及弱冠的毫不掺水的赏心悦目的朕的六元!   这事一想就觉得开心!   颜楚音眼睛一亮:“走走走!我已经迫不及待了!”   ——————————   音奴:明明是我的六元,我的! 第一百六十五章   琼林苑外, 沈昱动作潇洒地从马上跳了下来。   今年四十又三的榜眼把眼睛都看直了。他可不敢那么跳,等着仆役把下马凳放好,再被仆役扶着, 榜眼才缓缓地下了马,自然也就没状元那般潇洒了。   榜眼心里不得不服。   正所谓人外有人天外有天。沈状元不仅文采胜他多矣, 还比他年轻!年轻就算了,沈状元还英俊!英俊也就算了, 沈状元还身手利落, 下马都那么帅!   榜眼不小心和探花视线对上, 两人立马起了惺惺相惜之情。   探花本也算得上是一位青年才俊,但有一个比探花更年轻也更英俊的状元在, 探花这青年才俊就显不出来了。游街的时候, 不仅大姑娘小媳妇全程只盯着状元看, 根本挪不开眼睛, 就连那些大小伙子、七尺壮汉也都盯着状元看!   这么年轻的状元, 二三十年都出不了一个!   这么罕见的六元, 开国至今也就出了一个!   榜眼和探花互相用眼神安慰对方, 不是我们太平庸, 而是状元太变态。   沈昱却还是一副谦虚模样。   今日是他最得意的时候,他却没有得意忘形。虽然他是状元, 可榜眼和探花的年纪都比他大,因此他下马后略等了等, 和榜眼探花并肩走进了琼林苑。   三人直到这时才有了言语上的交流。   探花主动提及了自己在殿试中的策论,有那么一点抛砖引玉的意思。从殿试那天开始, 他心里就特别好奇, 沈昱到底写了什么, 竟然叫皇上惊为天人!   沈昱明白他的意思, 心道皇上接下来肯定会有很多针对世家的举措,他那篇策论说不定很快就会公之于众了,这会儿与未来的同僚多聊一聊也是好的。   沈昱便笑着说:“王兄写得很好啊!正如王兄说得那样,文明生于礼,我极认同这个观点。”然后就自然而然地提起了自己的那篇策论,探花写礼生文明,沈昱写的是礼从何生?而沈昱的观点是礼从天道中来,从万物规律中来。   榜眼的眼中立刻闪过一丝明悟。   礼从天道来?那人在天道之下,自然不能去代表礼了。   榜眼作为四十多岁的中年人,家中养着妻儿老小,肯定是有阅历的。联想到这两年发生的朝堂大事,榜眼顿时就明白皇上为何如此喜欢沈昱的文章了。   他心道,原以为小状元是靠着文采取胜的,自己毕竟年长他这些岁数,阅历上肯定要胜过小状元,然而万万没想到,状元竟然能有这样的政治敏感度!   输了啊,彻底输了!   我真的没有能胜过状元的地方了吗?榜眼实在不愿意承认自己各方面都输了。忽然,他灵机一动,取下腰间的荷包,在沈昱和探花面前晃了晃,骄傲地说:“这是我小女儿做的第一个荷包……她今年才六岁,这仙鹤绣得多好啊!”   探花:“……”   不愧是亲爹啊,要不是榜眼主动说了那是仙鹤,原谅探花真看不出荷包上那几根歪歪扭扭的线条到底是什么!他笑着夸了几句,然后把话题抛给沈昱。   沈昱先是闭眼一通夸,然后从怀里取出了颜楚音抛来的那个荷包。   不是要分享荷包吗?   我也有!   沈昱骄傲地说:“这是我至交好友送的荷包。他知道我日常不爱用玉饰,便给我准备了荷包。这熏香是他找人特意为我调制的。我珍惜这个荷包的心和高兄是一样的。对了,高兄平日里都是怎么保养这心爱荷包的,不能频繁送洗吧?在腰间挂久了,若被太阳照得褪色了怎么办?还是藏在怀中比较稳妥。”   探花:“……”   探花极为不解,刚刚好成熟好可靠的一个状元呢,被荷包吞掉了吗?   不知道的,还以为这荷包是心上人送的呢!   探花心道,我刚刚分明看见了,是新乐侯从楼上丢下来的!   状元与新乐侯是好友没错,但这也太黏糊了吧!   沈昱也许是有些过于兴奋了,控制情绪的能力不如以往,忍不住说:“你们或许已经在别处听说过,我与新乐侯是至交好友。是真的。我与他确实关系亲密……”接下来的一路,沈昱大力夸奖颜楚音,夸得榜眼和探花头昏脑涨。   琼林宴是露天的。等到了宴会处,其他进士都已经到了。   三百多人按照次序坐好。新科进士们的座位中,最前面的三个位置空着,显然是留给一甲的。沈昱好不容易才收了满脸笑容,与榜眼探花相偕着入座。   探花发现了大家不断扫过来的视线,忍不住在心里感慨,看到状元眼中暗藏的笑容了吗?你们以为他是因为自己考了六元而如此开心的吗?不是的。说出来你们不信,他是在向我们介绍新乐侯的时候,说着说着忽然说开心的啊!   不愧是能为了新乐侯在大庭广众之下气得爆粗口的人!   很快,考官们入座。他们的座位虽然高了一阶,但离着一甲很近。考官们都读过沈昱那篇策论,私底下还讨论了很久,直接把沈昱召到面前,与他聊了起来。有位大人笑着感慨:“原以为沈老狐狸调/教出来的肯定是只小狐狸,万万没想到竟然是一头孤狼!”这头孤狼很有做狼王的潜质,实在是未来可期!   沈昱只谦虚地笑着。   他这样的年纪,这会儿只要装乖就行了。官场上可以锋芒毕露,但像这种参加宴会的场合,就要装得圆润乖巧一点,如此就会给人一种“我的张狂都是对事,从未对人”的印象。虽不能完全避免树敌,但会获得大多数人的好感。   沈昱心道,我祖父确实是只老狐狸,我也能装出狐狸的样子,但谁叫我和音奴待久了呢?音奴虽然大多数时候像只小狸奴,骨子里却藏着一只猛虎啊!   我若不为猛兽,如何能与猛虎并肩同行?   考官们大都对沈昱印象不错。一方面是因为他们这些人刚好都和世家没什么牵扯,另一方面是因为皇上已经把自己对沈昱的欣赏表现得那么明显了,人精们自然不会在这个时候和沈昱过不去。他们和蔼可亲地和沈昱聊着,见沈昱行为有度,别管这是不是装的——若是装的,那更好了,说明沈昱果真适合官场——考官们心里越发满意。有人当场和沈昱聊起了诗词,沈昱也都能接上。   新科进士们羡慕地看着这一幕。这就是六元的待遇吗?若我是六元,我也能得到这份重视吧?可惜我不是!只能眼巴巴地看着六元和考官相谈甚欢了。   不多久,皇上领着皇子们来了,颜楚音坠在三皇子身后。   大家起身朝皇上行礼时,颜楚音仗着大家低了头、没人看得见,肆无忌惮地看着沈昱。怎么办,以前就觉得沈昱好看,今天看过去发现沈昱更好看了!   不愧是我的六元!   察觉到一股灼热的视线,沈昱行完礼就顺着视线望过来,把颜楚音抓了个正着。颜楚音也不躲,冲着沈昱露出了一个毫无阴霾的笑容。沈昱跟着笑了。   两人就在皇上的眼皮子底下偷偷地对视而笑。   皇上:“……”   朕坐在最高处,朕什么都看见了!   琼林宴自有一套流程,比如皇上说话鼓励众位新科进士啦,比如探花代表所有的新科进士给皇上献花啦……这一套流程走完,皇上一般就离席了。但这一次,皇上原本想着要把沈昱叫到跟前,和这位未及弱冠、毫不掺水、赏心悦目的六元多聊几句。结果迎上颜楚音灼热的小眼神……皇舅舅自觉回宫去了。   罢了,反正是朕的六元,等沈昱进了翰林院,朕马上给他点做天子侍讲,日后和沈昱聊天的机会多着呢。今天这种难得的日子,还是留给孩子们吧!   皇上一离席,宴会上的规矩就松散了。   新科进士们可以离开座位走动。一般来说,这种时候进士们都会想办法去考官们、太子等人面前混一个眼熟。但未免落下一个轻狂的名声,他们又不能随随便便地跑去给考官、太子敬酒,最好是有一个人起头,其他人紧随其后。   大家的视线就落到了沈昱头上。   快啊,状元打头!状元先给大人们敬酒,然后我们跟上!   沈昱自然不能推脱。结果他拿着酒杯刚走到太子面前,太子就笑了:“我们以茶代酒吧。”若是由着沈六元喝酒,回头喝醉了,音奴该和孤闹脾气了。   二皇子一本正经:“你之前帮忙查漏补缺,做得很好。以茶代酒,干!”之前推广科举旧卷时,是二皇子负责的。那时候,沈昱通过颜楚音帮了些小忙。   三皇子和沈昱是笔友,两人通过书信往来探讨过书法,他本想抓住这个机会和沈昱多聊一聊,但身为哥哥,怎能不让着弟弟,颜楚音都眼巴巴地等半天了!三皇子笑道:“恭喜你高中魁首、六元及第!我身体不好,以茶代酒了。”   考官们:“???”   怎么回事?太子和皇子们怎么和状元喝起茶来了?   难道这是一种政治暗示吗?   是了是了,茶清而酒浊,这是期望新科进士们未来都能做个清官啊!   考官们自以为想明白了,一个个也都喝起了茶。而他们带头喝茶,新科进士们云里雾里的,也都装模作样跟着喝起了茶,仿佛要把杯中的茶品出花来。   于是在这场琼林宴上,御酒忽然变成了最不受欢迎的东西。   沈昱作为六元,敬他的人不少,但因为全是茶,他没有半分醉意。   颜楚音作为始作俑者,没觉得哪里不对,对着太子哥哥吐槽说:“全是文人的宴,确实比我们武勋的宴要清爽些。你看他们一个光喝茶,不喝酒呢!”   太子:“……”   什么叫上行下效,孤又被上了一课! 第一百六十六章   等到沈昱应酬得差不多了, 颜楚音才把他拉到一边去说悄悄话。   颜楚音上上下下地打量着沈昱,上下打量完了,还围着沈昱转起圈来, 前前后后地继续打量着。大约是他的目光太过灼热,沈昱都被看得不好意思了。   “状元服和新郎服略有些像啊。”颜楚音若有所思地说, “我大约能想象你成亲时会是什么样子了。”新郎迎亲时胸前也要佩戴大红花,这不就更像了吗?   沈昱:“!!!”   沈昱严肃地说:“我无心亲事, 你想那些做什么。”他在心里认真地检讨起来, 是不是游街时, 路边的行人不断往他身上丢花果,被音奴瞧见了?所以音奴故意用这话点他呢?沈昱顿时觉得很冤枉, 他明明把那些花果都避开了啊!   沈昱一把扯过颜楚音的手, 按在自己胸口……   额, 隔着胸口的衣服按在那个荷包上。确定颜楚音摸到荷包了, 沈昱才松开他:“游街的时候, 我全程只接过你的荷包……”可不能冤枉我想成亲了啊!   从沈昱抓住他的手的那一刻起, 颜楚音就仿佛灵魂出窍了一样。   他差一点就顺着沈昱扯他手的力道撞沈昱怀里去了!   结果没等他行动, 沈昱就松开了他, 颜楚音愣了一会儿才听懂沈昱的意思,傻乎乎地说:“这荷包还挺快……啊不是……”我没嫌弃你松开得太快了!   颜楚音一张脸涨得通红。   为了缓解尴尬, 他赶紧转换话题:“对了,前两天你不是写信给我, 叫我去查查小六么……多亏了你,小六身边果然埋着雷呢!这事一点都不简单。”   沈昱:“……”   此情此景, 聊什么不好呢, 偏要聊六皇子?   但听着颜楚音话里的意思, 六皇子背后牵扯甚大, 沈昱便也按下情绪,表情严肃了起来,问:“难道和老鼠们有关?六皇子没事吧,他现在一切可好?”   颜楚音四下看了看。他和沈昱远离了人群,这附近并没有能藏人的地方。但他还是凑近了沈昱,附在他耳边用他人听不到的气音悄悄地说:“我也猜和老鼠脱不开干系,但目前审问只问出一个柳太妃。你猜他们怎么骗小六的?”   “怎么骗的?”沈昱觉得耳根痒痒的。   “他们竟然说我和小六是一母所生的双胞胎,六公主才是我娘生的。我娘当年在宫中产子,他们说皇姥姥一时想岔,偷偷把我和六公主换了。”颜楚音觉得这个事情太可笑了,“可笑吧?最可笑的是小六那猪脑子竟然真的信了。”   这是什么人想出来的既缺德又荒谬的招儿啊!沈昱大为震撼。   “说什么双生子一出生就失去了继承权,笑死了……莫说太子哥哥的储君之位稳稳当当,就是皇舅舅未立太子,我皇姥姥那样的人,敢把心思动到储君之位上去?”颜楚音可以摸着良心说,他皇姥姥那个人偶尔是有些糊涂,但就是因为糊涂,她哪怕贵为太后了,眼中也就那么一亩三分地,哪敢参与夺嫡?   “而且本朝从未有过双生子自动丧失继承权的说法。”沈昱纠正说。   “哎?”   沈昱讲起了一件太/祖时期的旧事。   太/祖未曾登基时,其他势力曾派人暗杀他,出于安全考虑,太/祖身边养了几个替身。其中有一个替身据说和太/祖非常像。后来太/祖登基了,替身们没有其他本事,文武皆不出色,他们唯一的功劳就是给太/祖做过替身。太/祖就没有给这些替身加官进爵,而是赏了他们钱财,叫他们回老家做了富家翁。   这个事被记在太/祖起居注里,大约是觉得那些替身一开始就是平民后来又回去做了平民,平民嘛,没什么值得大书特书的地方,因此其他史书中并没有记录此事,故而一般人轻易不知道这一节。但沈丞相年轻时曾做过皇帝侍讲,陪着当时的皇上读过太/祖起居注,对这些事印象深刻,后来也说给沈昱听了。   太/祖给替身们做出的安排,乍一看好像和双生子没什么关系。   可双生子其实不就是大概率会长得比较像的两个人吗?   若以天子应当独一无二为理由绝了双生子的继承权,这个事情换一种说法岂不是——天底下不能有一个和天子长得很像的人。一旦有这种人存在,他的存在会威胁帝位。那当初太/祖登基的时候,应该把替身们全部杀干净才对啊!   叫太/祖知道这事,他非得气活了不可!   天子是那么容易被人取代的?若双生子中存在一位惊才绝艳之人,胜过他人多矣,其他皇子又相对平庸,太/祖就是有那等气魄叫双生子之一登上皇位!   再说又不是所有双生子都长得一样。有些双生子生下来就能看出五官的不同。有些的虽然出生时很像,但长着长着就不像了,更别说性情爱好的差异。   “那双生子没有继承权的说法到底是哪里来的?”颜楚音皱着眉头问。   “应该是前朝吧……前朝的第三位皇帝惠孝帝,他削藩时就拿双生子说过事。”沈昱脑海中忽然划过了一道闪电,“音奴!前朝那个第三子……有没有一种可能,他确实是妖妃和末帝的儿子!妖妃当年生下一对双生子,怕因此失去继承权,就把一个孩子换了,换成了女孩。那个被换走的孩子就是第三子!”   颜楚音:“!!!”   凭着前朝妖妃和反王这一对兄妹对后宫和朝堂的控制能力,他们确实能做到在末帝眼皮底下把双生子换成龙凤胎。顺着这个思路去想,反王之所以毫不犹豫、一点都不觉得可惜地杀了妖妃的一双子女,是因为他手里偷偷攥着另一张牌,那个经由他的手被送出宫的“第三子”!而妖妃之所以又杀了反王,也不仅仅是为了给死去的孩子报仇,更是想要给那个被送出宫的孩子挣一条活路!   隐藏一个秘密最好的办法就是让知情人全部死亡。   反王若是不死,“第三子”肯定要为这个卑鄙小人所用。   但就算反王死了,“第三子”依然难逃被人利用的命运。   沈昱越想越觉得自己的猜测是对的。前朝末年,他们前朝皇室之间斗争得十分厉害,妖妃若真的生下一对双生子,肯定会有人拿此说事。而妖妃与反王野心勃勃,哪里甘心好不容易生下来的孩子变成毫无价值的废棋?他们必须有一个毫无瑕疵的能叫众人心服口服的继承人,于是一个孩子就被偷送出宫了。   沈昱说:“什么样的人才能想出如此荒谬的话去骗六皇子?自然是知道前朝这一段历史的人了。第三子因为是双生子,出于继承权考虑被送走了。遗孽们对此一清二楚。碰巧你与六皇子同年同月同日生,他们就想出了这一招。”   这些老鼠们啊,当他们满怀信心地去算计六皇子时,肯定想象不到不仅算计没有成功,就连自己的老底都快要被掀掉了!不管怎么说,明确了“第三子”的来历这肯定是一件好事。唯有明确了他的来历,才能更好地解决那些老鼠。   “我就说哪里又冒出一个末帝子嗣,末帝被妖妃和反王管得死死的,上哪里去生个第三子?要真像你说得那样……”颜楚音眼中闪过一丝狡黠的光芒,“我有一个主意。我们可以伪造证据,比如书信做旧之类的,叫老鼠们知道真正的第三子送出宫后没多久就死了,后来的所谓的第三子其实是反王用自己的儿子冒充的。这也解释了为什么反王会毫不犹豫地杀了末帝的一双儿女,因为只有末帝的孩子死了,他的亲生儿子才有可能被当成是末帝唯一的子嗣……”   颜楚音觉得自己太机智了,忍不住嘿嘿嘿地笑出了声。   他这一笑,连肩膀都是颤的。   沈昱便觉得自己的心跟着颤了一下。   颜楚音高兴极了:“我安排的这一段‘剧情’,特别像是反王能做得出来的,他本来就是这么一个胆大妄为、不忠不义、卑鄙无耻、利欲熏心的小人啊!”反王对末帝能有什么忠义?没有的!他恨不得吧末帝当成傻子糊弄呢。因此偷换末帝子嗣并用自己的亲儿子取而代之,这种事情听着就像是反王会做的啊!   老鼠妄想复辟前朝,而复辟的前提是他们手里真得有一个前朝遗孽!一旦知道前朝血脉早在□□十年就断绝了,老鼠们就彻底成一团散沙了。哪怕像相父那样的人,他们不为前朝只为自己,但失去了前朝血脉,他就失去了立场。   没了立场,看他还怎么去忽悠人!   沈昱和颜楚音躲着人群在角落里说事,为了防止被人听去,颜楚音一直趴在沈昱的耳边讲悄悄话。声音轻得只剩下气音了。颜楚音把自己说得意了,心情就有些飘。额……确切地说,他这一天都挺飘的,此时不过是更飘了一些。   颜楚音靠着沈昱,目光慢慢就被沈昱的耳朵吸引了。不得不说,好看的人就连耳朵都格外好看!颜楚音注意到自己说话时,沈昱的耳朵微微动了一下!   仿佛没过脑子似的,事情就那样发生了。   颜楚音忽然凑过去,对着沈昱的耳垂轻轻啄了一下。   嘴都凑过去了,脑子才反应过来。颜楚音紧急后退一步,心虚地说:“那个……那个……我俩躲这里太久,他们找不见你该着急了……我先走了……”   根本没给沈昱反应的时间,颜楚音拔腿就跑!   作者有话说:   颜喵喵:怪不得我,明明是耳朵先动得手! 第一百六十七章   他们俩说是躲着人群, 但就只是往角落里站了站而已,不远处新科进士正三三两两地聚集交流。沈昱没敢强行把颜楚音留下,由着他一阵风似的跑了。   被……被亲了?   沈昱是震惊的, 但还没等他从这份震惊中清醒过来,笑容就已经从双眼中满溢出来了。再是理智的人, 总也会有这么几回——情感的反应比理智更快。   探花一直注意着这边的动静呢,见新乐侯走了, 沈昱却还站在那里发呆, 探花走过来往沈昱手里塞了杯茶, 把沈昱重新带进了新科进士们的交际圈里。   探花原本不用做这样的事情。沈昱越出彩,他们就越会被衬地黯淡无光, 由着沈昱在角落里发呆岂不是更好?但之前沈昱拉着他和榜眼炫耀荷包, 叫探花重新把沈昱这个人认识了一遍。他觉得沈昱在私下的场合中分明就是一个性情中人, 对沈昱的观感立马就变得不一样了。也因此探花很愿意和沈昱相交。   而对于其他那些新科进士来说, 沈昱连中六元、为皇上所喜、深受各位考官大人的重视, 同时沈昱又有那样的身世、是当朝丞相的孙子, 他们自然愿意和沈昱搞好关系了。一时间, 沈昱身边围满了各种借口要向他讨教学问的人。   沈昱隔着人群朝颜楚音望去, 颜楚音已经跑出了琼林苑。   沈昱咬了咬牙!   明明平日胆子那么大,哪怕天塌下来了, 也自豪有皇帝舅舅帮他撑着,结果这会儿竟然头也不回地跑了!音奴啊音奴, 哪怕你拿出平日一半的胆子呢?   竟然就这么跑了!   颜楚音干什么去了?当然是跑宫里找皇舅舅去了!   沈昱做出的关于第三子身世的推测,颜楚音觉得特别有道理, 必须要说给皇上听啊!一来呢, 说不定能有助于皇上快点把老鼠一锅端;二来也是想要在皇上面前再一次显出沈昱的能干。颜楚音现在急需要找个人一起来夸夸沈昱。   坐在进宫的马车上, 颜楚音一颗心跳得飞快。   亲……亲到了……   真的亲到了……   他细细回味着刚刚的那一幕, 脸立马涨得通红通红的。   “不能再想了……”颜楚音赶紧收敛心神对自己说。沈昱的推测不能直接说给皇舅舅听,所以他还得提前组织一下言语。皇舅舅毕竟不知道颜楚音和沈昱两个人能互换。若是颜楚音实打实的照直说了,皇舅舅心里肯定要嘀咕,这种隐秘之事怎么能轻易倒给沈昱呢,而沈昱也没分寸,竟然真敢在这种事情上指手画脚了。别到时候没显出沈昱的能干,反倒是叫皇舅舅对沈昱生出了恶感。   颜楚音努力把注意力都放在正经事上。   嗯,等会儿见到皇舅舅就说——   他与沈昱无意间聊起太/祖,沈昱说起太/祖年间的诸多小事,比如太/祖是如何安置那些替身的,他被沈昱点醒,忽然想起本朝根本没有双生子丧失继承权的说法,那么浑嬷嬷那些人为何会想出用这个不存在的说法去控制六皇子?   于是他又问沈昱,为何有些骗子……我当时为什么要盯着沈昱的耳朵看?如果那个时候看的是沈昱的嘴巴,那我岂不是……打住!赶紧打住!在想正事呢!咳咳,他问沈昱为何有些骗子会用一种非常荒谬的根本不存在的说法去骗人。沈昱就说也许只是你觉得那事不存在,说不定那其实是骗子的亲身经历。   于是他恍然大悟,做出了一番推测……   但是这样一来,主要的功劳就被颜楚音领了,沈昱充其量就是启发了颜楚音的思路。颜楚音却也没觉得哪里不自在,毕竟他和沈昱的关系摆在这里啊!   “若我和沈昱是一般友人,占了他的功劳确实不好。但我与他分明是……”颜楚音的脑海中忽然闪过了“夫妻荣辱与共”这样的说法。啊啊啊,赶紧住脑!   不许再想了!   说起来,自从他沈昱能够互换,他就和沈昱一起成就了诸多大事!这些事情已经没法像分大饼一样简单地分出“这是你的功劳”、“那是我的功劳”来了。   这分明是他们二人共同的功劳,缺了谁都不行。   换句话说,其实他们早就荣辱与共了啊!   再简单地四舍五入一下,其实他们早就相当于是……夫妻了?   “颜楚音啊颜楚音,你怎能这么不要脸。”颜楚音在心里对自己说,“四舍五入根本不是这样用的!这只证明了我与沈昱有缘分,哪里就相当于夫妻了?”   相当于夫夫还差不多!   作者有话说:   这章算一半,天亮以后还会有另一半。_(:з」∠)_ 第一百六十八章   短短的进宫之路, 颜楚音不知脸红和偷笑了多少回!亏得他心里确实还记挂着大事,所以见着皇舅舅之后没出什么纰漏,把重要的信息都传达过去了。   前朝妖妃当年到底是不是生了双生子, 第三子是不是双生子之一,正好浑嬷嬷在天牢里关着, 皇上决定让审讯之人试探一下浑嬷嬷。浑嬷嬷此人,虽然按照目前的口供来说, 她是经由柳家安排进宫的, 是听命于柳太妃的。但总觉得事情没那么简单。皇上推测浑嬷嬷应该是老鼠的一员, 她既然能把自己运作到六皇子身边去,成为亲自操控六皇子那个人, 她在老鼠中的地位绝对不低!   因此, 如果老鼠中真的藏着什么秘密, 浑嬷嬷大概率是知道的!   果不其然, 当天牢那边接到密令, 故意用“妖妃与反王偷龙转凤”一事去试探浑嬷嬷时, 老奸巨猾的浑嬷嬷终于露出破绽!天牢那边为了增加真实性, 故意说当年太/祖入主皇城, 太/祖胸怀大气,没有把前朝的典籍焚烧干净。哪怕有些典籍一点用都没有, 也只是随便找了个仓库封存起来,而不是直接销毁。   这其中就有前朝后妃们留在前朝太医院里的诊脉记录。   天牢那边故意说, 他们查阅了妖妃怀孕前后的所有记录,发现那份记录被动过手脚。再去翻查前朝太医院内的人事记录, 发现在妖妃怀孕期间给妖妃诊脉的那个太医, 出了意外死了, 人死了自然就不能来太医院当值了, 因此太医院这边记了一笔。天牢那当着浑嬷嬷的面得出结论第三子是妖妃所生的结论。   浑嬷嬷当时就露出了破绽。   等天牢再次拿出(伪造的)证据说,其实真正的“第三子”早在前朝末年就死了,后来那所谓的第三子是反王用自己儿子冒充的。浑嬷嬷终于情绪崩溃!   她不可能不崩溃。   因为她的毕生所愿就是保护第三子的后人,让江山重新回到“少主”手中。为此她这一脉的人做出了无数牺牲。她本人更是小小年纪搭着柳家的势力潜伏进宫中,在宫里一藏就是三十来年!她几乎把自己一辈子都奉献给了“少主”!   结果,那个少主却是个假的!前朝血脉早就断绝了!   她如何能不崩溃?   而她这一崩溃,审讯就有了新进展。   多年前,在钱家翻脸并决心要弄死第三子后,老鼠们受到钱家打压,只能逃去他国继续经营势力。等经营到了一定程度,老鼠们就想回到中原大地。但他们在本国已经没什么势力了,那该怎么办呢?他们便再一次把目光投向了世家。这一次,他们选中了柳家。但是这一次,他们再不敢向世家坦诚了。他们花费了很多心思,终于搭上了柳家的一个小人物,费劲地把柳家撬开一条缝。   在先皇还是皇子时,柳家培养了梁太妃等人,将她们送进那些有可能登基的皇子后院。这事确实是柳家在做的,柳家却不知道,背后其实是老鼠们推动的。同时柳家还把浑嬷嬷等人送入了宫廷,柳家同样不知道,他们自以为控制住了这些人,但其实浑嬷嬷的家世和弱点都是假的,是浑嬷嬷在利用他们啊!   如果先皇在位的时间长一点,柳家肯定能上位。而老鼠们吸着柳家的血,不动声色地发展势力,最终到底谁赢谁输,这根本说不好。万幸就是先皇死得早。先皇一死,今上直接重用武勋、培养清流,始终压着世家不让他们出头。   柳家不得不蛰伏起来,浑嬷嬷等人也不得不蛰伏。   但浑嬷嬷他们始终再寻找新的机会。她在老鼠中的地位很高,因此宫里的这一摊子事都是浑嬷嬷负责的。如果今上是个好色的,或者今上私心过重,老鼠们说不定早就找到机会了。偏偏今上信重皇后,后宫比先皇那时干净多了!   浑嬷嬷也曾培养新人送去德妃等人身边,结果不知道为什么,那些人根本没起到什么作用,才刚送过去,按说还没露出破绽,竟然就被送去了浣衣局!   一次次失败后,浑嬷嬷将目光放在了六皇子身上。她的计划非常高明,甚至拿柳家当了挡箭牌。柳太妃至今还以为她才是浑嬷嬷与梁太妃的主子。哪里知道浑嬷嬷才是梁太妃的主子,她柳太妃只是浑嬷嬷的工具。若是浑嬷嬷的计划没有被颜楚音破坏,柳家未来大概率会被柳太妃拉着掉进浑嬷嬷的深坑里。   ……   “笑死我了,说什么前朝还在的话,她浑嬷嬷也是人上之人,说什么太/祖杀了他们祖上几十口,只留她这一脉逃了出来……”颜楚音不屑地说,“浑嬷嬷这么擅长操纵人心,她怎么也不想想,她自己这分明就是被人操纵了!”那个所谓的相父,用利益和仇恨操控着浑嬷嬷,让她安心地待在宫里为他们所用。   “人为财死,鸟为食亡。自古都是如此。”皇上倒是觉得这个事情很正常。浑嬷嬷再怎么精于人心,一旦心志为权势所迷,自然就看不清自己的处境了。   口供上还有一条很重要,相父传信说他们决定带着“少主”进京,以后和浑嬷嬷里应外合,大家一起谋求大事。浑嬷嬷这才想到加快速度去操控六皇子。   按照相父传信来的说法,他们的“少主”有个正大光明的身份,日后扶持六皇子登基后,拿六皇子当个明面上的傀儡,“少主”肯定能治理好这一片江山。   颜楚音简直都要吐出来了!   这些老鼠好不要脸!呵,前朝连着几个皇帝都昏庸成那个样子,要不是太/祖揭竿而起,百姓们如同活在人间地狱。从太/祖到他皇舅舅,除了先皇可能好大喜功、偏听偏信了一点——但先皇也没有置百姓于不顾啊——历任皇帝都是励精图治的明君,他太子哥哥是明储,日后肯定也是明君,有老鼠们什么事!   再说……颜楚音指着口供问:“第三子的血脉彻底断绝的可能性很大,这个少主又是哪里冒出来的?不会是临时找了个人冒充的吧?呵呵,这下好玩了啊!第三子本来就是假的(反王用自己儿子冒充了第三子,虽然这是颜楚音编出来的,但皇舅舅一定会想尽办法帮他把这个事情坐实的),现在连假的那一支都死干净了,这会儿又临时找了个人冒充假的少主,简直叫人笑掉大牙!”   皇上一脸赞许地看着颜楚音。   音奴说得很对,只管把那些老鼠当作笑话来看待就是了。 第一百六十九章   因为天牢那边重新审讯浑嬷嬷是需要时间的, 所以颜楚音被皇上留在宫里住了一晚。反正他在宫里有住处,击征阁一直给他备着。颜楚音刚露出一分犹豫,皇舅舅就故意说:“音奴好久没在宫里住了, 难道宫外就那么吸引人吗?”   颜楚音顿时就心虚了。   他以前是不会心虚的。不仅不心虚,还会理直气壮地说:“我着急去见沈昱呢。下次吧, 下次再在宫里面留宿。”在皇舅舅面前,想说什么就说什么!   但现在不行了。现在忽然就开始心虚了。   颜楚音心道, 如今很该在长辈面前多给沈昱经营好名声。他总跑出去找沈昱, 万一叫长辈们误以为他看重沈昱多过他们, 长辈心里难免觉得不平衡……   颜楚音叹道,真羡慕我爹啊, 我爹根本不用操心这种事!   但转念一想, 他爹不用操心这种事情是因为他祖父祖母去得早, 颜楚音顿时就不羡慕了。不仅不羡慕, 还在心里求菩萨, 保佑家里的长辈都长命百岁。   总之, 颜楚音就这样被留宿在宫中了。   待沈昱结束琼林宴, 以他对颜楚音的了解, 本以为颜楚音会藏在马车里等自己。沈昱万分期待地走向马车……结果什么都没有!颜楚音在宫里没出来!   沈昱:“……”   难不成音奴是在躲我吗?   竟然都躲到宫里去了?   敢亲不敢认?   但沈昱确实没法子去宫里把颜楚音揪出来。待到第二天,颜楚音在御书房听审讯结果, 沈昱则一大早去吏部报到,领了任命文书后又要去翰林院报到。   忙忙碌碌一天就过去了。   本朝官员的待遇还算不错。虽然百姓家里大都习惯一日用两顿饭, 但太/祖那时就定下了规矩,衙门里到中午时还会给官员们提供一顿饭。翰林院和其他衙门共用一个食堂, 可以叫小吏提前去食堂打了饭送过来。食堂不是免费的, 但也不贵, 按月交一点小钱即可。除此以外, 衙门里中午还排了午休的时间。   翰林院相对来说比较清闲,因此午休的时间比较长。   沈昱第一天当值,还没有打点过小吏,暂时无人帮他打饭。   正好午休时间长嘛,他的直系上司就说,不如一起出去吃,当是迎新了。直系上司不是独请他一个,而是连着榜眼、探花都请了。沈昱自然不好拒绝。   他们去的是一家小馆子。虽说无酒不成宴,但下午还要当值,就没有叫店家准备酒。等吃饱喝足要回翰林院时,沈昱几个新人让老大人们先行,他们坠在后面。忽然过来一个小二,小声对沈昱说隔壁的包间里有人传话想见沈昱。   沈昱心里起的第一个念头便是——音奴在隔壁包间里!   沈昱便叫榜眼和探花先走,他稍后再回翰林院。   “等等!高兄帮着看看,我这穿得可还妥当?”沈昱拉着榜眼问。然后在榜眼和探花莫名的目光中,先是理了下头发,发现没有碎发后又理了衣服下摆。   想了想,沈昱又转身来用袖子挡着,冲着手心哈了一口气。   为了就和老大人的口味,中午这顿吃得很清淡。吃完后,沈昱又习惯性地用茶水漱了口。因此虽是刚用过饭,却没什么难闻的味道。沈昱顿时放心了。   小二指明了包间的位置,沈昱快步朝那边走了过去。   推门而入的一瞬间,沈昱眼前一黑。   下一秒,他和颜楚音又互穿了!   颜楚音知道翰林院午休时间长,在皇舅舅那里听完了最新的审讯结果,又陪皇舅舅用了一顿简单的午饭,就急匆匆地往翰林院里赶。结果到了翰林院一问,沈昱竟然出去了!颜楚音没办法,只好找了个地方坐下来,等沈昱回来。   结果他就换到了沈昱身上。   颜楚音维持着推门而入的动作,整个人愣在那里。他下意识朝身边的人看过去。而他身边正是那个负责传话的小二,小二说:“大人,正是这个包间。”   颜楚音:“???”   什么意思?沈昱大中午的没待在翰林院,是出来见人的?   他要见什么人?   颜楚音用力把门推开。屋子里坐着一个中年人。颜楚音不认识。看他身上穿的衣服,应该是个平民百姓。中年人神色拘谨,一看到“沈昱”,刷得一下站了起来。他搓了搓手,看着沈昱说:“沈、沈大人,小人姓、姓吴,口天吴。”   颜楚音心里顿时就清楚了,此人并不认识沈昱。   如果他和沈昱是旧交,不会一上来就做自我介绍。   颜楚音便清清冷冷地嗯了一声。   吴姓中年人越发拘谨了,搓了好一会儿手才说:“你、你娘也姓吴,她、她是我大妹。”似乎是怕冒犯到沈昱,这个中年人并不敢自称是沈昱的舅舅。   颜楚音:“!!!”   几个月前,颜楚音曾安排杜明去沈昱生母的老家那边探查过。按照杜明的描述,沈母的兄弟都是地地道道的农夫,和眼前的这个中年人似乎对得上号。   但颜楚音对沈母的娘家人没什么好感,完全不想上赶着认亲。   他心里还觉得奇怪呢。吴家人是怎么找上京城来的?明明杜明办事时藏着身份,绝无可能对吴家人露出口风。他们怎么知道沈昱和他们的血缘关系的?   难不成是有人在算计沈昱?   颜楚音越发冷淡了:“我娘确实姓吴。但她已经仙逝多年。她活着时没见娘家来人,如今既然都不在了,我作为小辈,不可能越过她去认什么亲戚!”   “不、不敢……”吴姓中年人连忙摆手,“我、我只是……有人叫我给沈、沈大人您送一封信。我、我也没有法子。”他手忙脚乱地从怀里掏出信封。信按理来说是轻飘飘的,但中年人动作一急,信掉在了桌子上,竟然发出一声响。   颜楚音搞不懂这到底是在做什么。   他没有靠近桌子,谨慎地说:“你把信拆了,把东西倒出来给我看看。”   中年人一副老实模样,“沈昱”怎么说,他就怎么做。他拆了信,从信封里倒出来一枚玉佩。中年人拿起玉佩,惊呼道:“这、这是太奶奶的传家宝,传到了爷爷手上,我小时候生病,爷爷明明把它拿去当了……怎么又出现了?”   这是一枚玉舞人。   不懂的人第一眼看这个玉,见玉佩上雕着一个翩翩起舞的舞女,并不是龙啊凤啊那种犯忌讳的东西,就以为这个玉佩是大家都能用的。然而并不是。这个规制的玉舞人,只有后妃才能用。别说颜楚音自小在宫廷长大,就是沈昱本人在这里,以他的学识和眼力,也不难看出——这块玉肯定是从宫里出来的。   这样的玉,寻常人用了就是犯忌!   中年人拿着信封又倒了倒,倒出来一张纸。   中年人举着纸给颜楚音看,讪讪地说:“我不识字。”   纸上只有四个字:物归原主。   颜楚音还在想这四个字到底是什么意思。中年人忽然跪下来,举着那块玉佩像是要献给“沈昱”。只听他说:“这玉、玉佩是我们吴家的传家宝,因我小时候不成器,从爷爷手里典当了出去……如今既然送回来了,沈、沈大人也是吴家血脉,这玉佩就由您拿着……求你救救我的家人……他们都被抓走了……”   中年人知道玉佩是个好东西,想拿玉佩当报酬,让“沈昱”帮他救家人。   颜楚音的视线从那枚玉舞人上飘过去,只当没发现这玉佩有什么不对,轻飘飘地说:“我不过是个小翰林而已,如何能帮你救家人?要不然你报官吧。”   中年人:“……”   中年人求救般得朝身后的屏风看去。   颜楚音冲着屏风说:“藏头露尾,小人之举!”   从屏风后面绕出来一个人,看也不看跪在地上的中年人,盯着“沈昱”说:“虽然都是……的血脉,但只有沈六元才配得上这枚玉舞人,六元不收下吗?”   “不好意思,我从来不用玉饰。”颜楚音不以为意地一摆手,“愧玉怀身常自罪,奉孝平生再不提。这诗你听过吗?你现在听到了。是我七岁那年写的。”   颜楚音又劝跪在地上的那个中年人:“你若不敢报官,要不然我帮你?”   从屏风后面绕出来的那个人年纪相对来说更轻一点,简直都要气笑了。他就像是一条毒蛇似的紧盯着“沈昱”不放,说:“即便你装傻充愣,也改变不了你身上流的血。报官?你若真去报官,我们死了不可惜,却要连累沈丞相……”   颜楚音听明白了,跪在地上的这个中年人是在“以情迫人”,他自称是沈昱血缘上的舅舅,他的家人就是沈昱血缘上的亲人,现在他一家子被抓了,沈昱真能放任不管?而从屏风后面绕出来的这个人是在“以势迫人”。如果沈昱的身世真的存在问题,不仅沈昱要完蛋,就连把沈昱养到这么大的丞相也要完蛋。   这是双管齐下啊!   颜楚音微微一笑:“行吧,既然无需我帮着报官,我就告辞了。”   他的站位离门很近,这话一说完,直接后退着走到门边,用肩膀撞开门,又后退着走出门外。出了门就好办了,外头还有店小二和一些正在堂食的客人。包间中的两人肯定不敢当着那么多人的面害人。颜楚音大摇大摆地走了。   颜楚音打算先回翰林院与“自己”汇合,之后再去找杜明。   想拿沈昱的身世做文章?呵,本侯爷岂是那么容易被糊弄的?实不相瞒,小爷我几个月前刚派人去东得省鄂安县调查过。沈昱的身世干干净净无瑕疵。   不过……   怎么会有人想到要拿沈昱的身世做文章?   得尽快搞清楚这个问题才好!这里头才是真的大有文章啊! 第一百七十章   颜楚音对翰林院熟得很, 直接就找过去了。   不过中间还是出了一点小小的问题。翰林院里有个小吏,沈昱上午来报到时,小吏在沈昱面前做过自我介绍, 还鼓起勇气向沈昱求了一幅字。但是颜楚音不认识他啊!小吏见着“沈昱”,刚要打招呼, “沈昱”就一阵风似的刮过去了。   小吏:“???”   小吏心道,沈六元若真目中无人, 上午就不会应下我那幅字了。那为何沈六元忽然变得像是不认识我一样?小吏忍不住跑去打听, 便听说新乐侯来了。   小吏顿时恍然大悟!   哦哦哦, 原来是着急去见新乐侯啊!   原来外头传的都是真的!沈六元与新乐侯当真是亲密无间。小吏觉得这个事情十分值得说道。为了早点见到新乐侯,沈六元一路上都看不见其他人了。   颜楚音终于见到了沈昱, 拉上沈昱就跑。   沈昱心里是有些懵逼的。他本来以为去包间里能见颜楚音, 结果包间的门还没开, 他就和颜楚音互换了。一换过来发现, 颜楚音正待在翰林院里。那么包间里的人到底是谁?沈昱便维持着颜楚音的人设, 继续坐在翰林院里等人。   颜楚音拉上沈昱就跑, 落在其他人眼中, 就是沈六元拉着新乐侯跑。   谁说文人不八卦了?翰林院众人虽不敢明着打量, 但可以一边假装看书一边用眼睛的余光打量嘛!早知道沈六元和新乐侯有交情,他们这是要跑哪去?大厅里这么宽敞的地方不能说话吗?非要躲到别人看不见的地方去说悄悄话?   大家这心啊, 仿佛有一百只蚂蚁在爬来爬去,个个觉得心痒难耐。可以预见的是翰林院中接下来十天半个月的八卦内容肯定就和沈昱、颜楚音有关了。   两人拉扯着奔跑的时候, 不知不觉竟然就换回来了。   颜楚音一看换回来了,立马说:“这是你头一天当值, 就算天塌下来了, 你也得在翰林院里头坐着, 别叫老大人们误以为你自视甚高、年少轻狂了。”   文人最喜欢的美德是谦虚。沈昱身为六元, 本来就引人瞩目,翰林院里多少老资历的正盯着他呢!一旦沈昱做错了什么,攻击将蜂拥而至。所以沈昱最近都得低调一些。请假是不可能请假的。第一天就请假绝对会让老大人不喜。   沈昱仍是糊里糊涂的,颜楚音又说:“那些老鼠盯上你了。不过你放心,只要你不出翰林院,肯定不会有事。你回去吧。待傍晚散衙,我再来寻你。”他现在急着回去找杜明。杜明去过东得省,对那边的情况极为了解,颜楚音要向杜明打探一些消息。虽然他也担心沈昱,但老鼠们肯定不敢找到翰林院来。   颜楚音自觉嘱咐完了,转身就要走。事态紧急,他赶时间呢!   沈昱:“!!!”   在沈昱看来,整个事情是这样的——他们互换后许是发生了什么,但沈昱没经历那些事啊,无法对颜楚音此时的心情感同身受。他只是看到颜楚音过来找他了,结果两人刚见面,颜楚音才说了两句话就要走……竟然就这么走了?   他哪里舍得让颜楚音走啊!沈昱动作极快地攥住颜楚音的胳膊。   颜楚音给了沈昱一个疑惑的眼神。   沈昱深吸了一口气,故意做出一副失落的样子,小声问:“你……你难不成想要始乱终弃?”他太了解颜楚音了,对着颜楚音示弱总能轻易实现目的。   颜楚音:“!!!”   此话怎讲啊!   颜楚音急着辩驳,沈昱直接伸出手去,按在他的嘴唇上。沈昱说:“琼林苑里,你……你占了我清白,没等我反应过来就跑了。果真是想始乱终弃?”   这两日,沈昱一直在思考一件事——颜楚音为什么偷亲他。   原本以为是颜楚音对他有情。   分桃断袖自古有之,虽不常见,也不罕见。颜楚音对他有情!沈昱心里忽然涌出一阵狂喜,那些暗藏的无法对人言的占有欲终于有了出处。原来他对颜楚音也是有情的。所以他才想要侵占颜楚音的方方面面,想要独享他的柔软。   已经无从知道这份独占欲是从何而起的了。   也许是在东留园中,沈昱第一次认识了一个和流言中完全不同的新乐侯,并且深刻体会到了新乐侯的护短;也许是在某个普普通通的下午,沈昱笨拙地模仿着颜楚音的样子,在老丞相面前卖乖;也许是给颜楚音出策论题时,沈昱听到了一个出人意料的胸怀广大的答案;也许是听到颜楚音大声说我们武勋要什么脸?啊,我们要什么脸?我拼了自己的脸不要,也会维护好你的名声……   也许是在避暑山庄的那个清晨,颜楚音在他身上蹭着,他忽然意识到颜楚音长大了,也许家里会给他安排通房丫头,这样的认知叫他觉得心情糟糕;也许是当颜楚音被疑似毒蛇的蛇咬了,他在短短的时间里对“差一点就失去”有了深刻的体会;也许是颜楚音咬牙坚持练武时,他一边心疼,一边在他身上看到了勃然的生机;也许是状元游街时,颜楚音和那个荷包一起撞进了他心里……   只要和颜楚音相处过,你就不能不喜欢他。   只要被他真心相待过,你就不能不爱他。   沈昱无比清楚地认识到了自己的心。   那像星星之火一样在不知不觉中悄然烧起来的独占欲啊,终成燎原爱欲!   再理智的人,面对自己的心爱之人时都会有患得患失的时候。沈昱心道,我信了音奴对我有情。可是音奴为何要躲着我呢?先是躲去了宫里……这会儿好不容易见面了,没说几句又想躲了。沈昱的心啊,就被那燎原之火灼烧着。   他控制不住地冒出一些不好的想法。音奴年纪太小了——对于时人来说也不算很小了,是可以说亲的年纪了——他会不会根本没有那个意思?再或者音奴之所以躲起来是因为他后悔了,想要退回到从前那种知己好友的关系上去?   示弱……要示弱……   沈昱在心里对自己说。   他从来不是谦谦君子,那只是他的假面。他向来知道自己要的是什么,并且会朝着自己的目标不懈努力。克制着想要把颜楚音拥入怀中的欲望,沈昱只是紧紧攥着颜楚音的胳膊,小声地问:“我……我之前从来没有被人亲过……”   示弱自然是有用的,颜楚音顿时心疼得不行!   明明在此之前,颜楚音从未有过心仪之人,纯情得不行。但被沈昱这么一示弱,颜楚音觉得自己仿佛成了花丛老手,沈昱则是被他“哄骗”来的小花儿。   颜楚音红着脸解释:“我、我也一样啊,之前从来没有亲过别人。”   颜楚音又红着脸保证:“我以后都不会亲别人的,我只、只亲你。”他直视着沈昱的眼睛,眼神清澈如水面,叫沈昱情不自禁地想起半首《鄘风·柏舟》。   对,只有半首。   泛彼柏舟,在彼中河。髧彼两髦,实维我仪。   沈昱年少时便已经熟读《诗经》,到了今日才算是真正读懂了诗中的真情真意。柏木的小船儿啊,在河中间飘荡。垂发齐眉的少年啊,是我倾慕的人。   他觉得心底的那团燎原之火越烧越旺,仿佛要将他整个儿燃烧殆尽,然后再从灰烬中重生一个他。沈昱终于克制不住了,伸手将颜楚音紧紧拥进怀里。   泛彼柏舟,在彼中河。髧彼两髦,实维我仪。   之死矢靡它!   至死不会改变! 第一百七十一章   京城某处。   住这片地方的大都是租户, 是来往于各处行商的小商贩。因此这边的人口流动性特别高。过个十天半个月你再来看,租户们差不多就彻底换过一批了。   有人赶着货车往巷子里来。过路的人朝车上扫了一眼,见都是京城去年流行过的但今年已经不时兴的布匹, 就知道这大约是北方来的小商贩,专门跑到京城来进货了。南方织造业发达, 南方的布匹商人不会跑来京城把卖不出去的货包圆。但北方就不一样了,北方的地不适合种桑养蚕。京城里卖剩的布匹, 低价包圆了全送去北方, 只要路上不出什么岔子, 多多少少总能赚上一些的。   这个来自北方的小布匹商人拉着货回到了租住的院子里。   关上院门,隔绝了外人的视线, 商人不着急卸货, 转身就敲门进了屋子。   屋子里坐着一个老人。商人躬身走上前, 附在老人耳边小声地说了几句。老人眼中精光乍现:“不碍事。本来就没指望见一两次面就能把他拉拢过来。 ”   “可是……”商人有些着急。   老人摇摇头, 心平气和地说:“他是少主, 是真龙血脉!莫要小看他!他肯定已经认出那块玉舞人了。我们不要着急。我们还有很多的很多的机会。”   商人一听这话, 心里倒是有了些许安慰。相父一直把少主藏得很好, 大家不是没在心里偷偷嘀咕过。如今知道少主正是那位鼎鼎有名的六元, 大家才恍然大悟明白了相父的苦心。相父果真深谋远虑啊,竟然给少主安排了这样一个天衣无缝的身份!而少主不愧是真龙血脉, 竟然比他们想象中还要出色得多。   按照相父的解释,当年哑女怀着第三子的子嗣失踪后, 他一直安排人寻找哑女的踪迹。但因为哑女流落去了东得省(距离哑女落河的地方很远很远),而且生了孩子以后没活几年就死了, 因此寻找她的难度很大。但她确实生下了第三子的血脉, 因为她当时已经嫁给了一个吴姓之人, 这个孩子就随着养父的姓起名叫吴兴。吴兴是当地有名的美男子, 年轻时方圆十里多少姑娘想嫁他!寻常农家哪能生养出这样负气含灵的人儿呢?可见吴兴确实是第三子的儿子。   吴兴只生了一个儿子。这个儿子又生了三子两女,但只活了二子一女。   后来相父的人好不容易找到了哑女的踪迹,正好赶上了那场天灾。吴兴的后代全都去往外地逃灾了。好巧不巧的,吴兴的孙女被卖到了沈家做童养媳。   那时候,沈丞相就已经官至丞相了,并且因为他大龄未婚,他已经放出了口风说要从沈氏宗族中过继子嗣。相父顿时起了心思。他一边放出各种假消息转移大家的视线,一时说还没有找到哑女,得派人继续找着,一时又说已经找到了,还把第三子的血脉接到某个地方好好教养着……但其实这都是假消息!相父那时心里就有了长远的计划,他安排了两拨人,一拨人去东得省那边守着吴兴的两个孙子,看着他们成家立业;一拨人则在沈家庄,看着吴兴的孙女。   吴兴是第三子的儿子。他两个孙子生的孩子是第三子的血脉,那个孙女生的孩子也是第三子的血脉。按常理来说,出嫁女生的孩子就算是外姓人了。但这不是情况特殊么!吴家人里头没一个有出息的,出嫁女却生出了六元魁首。   沈昱便自然而然地越过那几个吴家人,成为了“少主”。   按照相父的计划,接下来要做的就是和少主相认,然后拉着少主一起谋求大业。不得不说,在这个风雨飘摇之际(这是针对老鼠们来说的,要是换作皇上和颜楚音,皇上肯定得说在这个大喜的日子里),沈昱这个少主的出现,确实稳定了人心。那可是六元啊!是文曲星下凡!可见老天爷都站在他们这边!   他们甚至还在心里嗤笑。窃国贼把六元当祥瑞——一直都有这样的说法,认为六元的出现证明执政者在文治方面的出色——呵,窃国贼哪配得起六元?   六元分明是他们的!   相父一脸自责地说:“你们莫要怪少主态度不好。他以前不知道这些,需要多一些时间去接受。要怪就怪老夫吧,是老夫叫少主流落在外这么多年。”   商人忙说:“自然不好怪少主,可也不能怪相父您啊。若您早早就与少主相认,沈德双奸诈无比,或许早就被他发现端倪了,哪有现在的大好局面。”   相父给的理由十分站得住脚。他忍着心痛叫第三子的血脉流落在外,都是为了骗过沈丞相,好顺顺利利地把沈昱过继给沈丞相,又叫沈昱长成以后能够顺顺利利地接手沈丞相全部的政治资源。沈昱因此才能有个完美无缺的身份。   为了实现这个目的,所有的牺牲都是值得的。   虽然吴家人同是第三子血脉,但为了成就沈昱,相父自然也不方便和吴家人相认了,因此叫他们过了好些年的苦日子。好在他们如今已被荣养起来了。   商人在心里说,狗皇帝抓了他们那么多人,坏了他们那么多布置,要不是相父深谋远虑地安排了少主这一颗活棋,他们再想要成就大事可太难太难了。但现在有了少主,只要少主按部就班地走下去,日后肯定是肱骨重臣。等过上若干年,只要委屈少主把女儿嫁给窃国贼,江山自然就回到了真龙血脉手里。而若干年后要是在位的皇帝不成器,少主说不定还能龙袍加身、取而代之……   一想到那样的画面,商人就激动地全身发颤。   如今只剩下一个问题了,如何能说服少主,叫他担起自己的责任来呢?   “虽不怪少主,可若少主一直不愿认我们……”商人叹到。   相父故作高深地笑了笑:“少主是聪明人。他只管去查,查来查去自然就知道我们说的都是真话。”东得省那边都布置好了,沈昱只能是他们的少主。   而且相父心里十分明白,沈昱哪怕不认他们,也不敢暴露他们的存在。   在相父看来,沈昱年纪轻轻就已经是六元及第,明摆着前途一片大好,越是这样,沈昱越不敢把他们暴露出来。因为一旦暴露了他们,沈昱作为他们口中的“少主”,哪怕沈昱心里不愿意承认这一点,也没有参与过他们的事,但朝廷也绝无可能再重用沈昱了。不被重用还只是小事,以史为鉴,当今朝廷肯定会抱着“宁可错杀一千,不可放过一个”的态度,直接把沈昱弄死。沈昱那么聪明,他能不知道这个后果吗?他肯定是知道的。所以相父一点都不觉得担心。   沈昱越是优秀,就越不敢暴露他们。   哪能为了打老鼠而伤着玉瓶呢?   相父不介意把自己看做老鼠。沈昱作为玉瓶,自然不会有破罐子破摔的魄力,这就是他心理上致命的弱点。人啊,一旦有了弱点,哪怕一时是清醒的,接下来也会被他人操控。当沈昱知道自己的少主地位如假包换,如果他不做这个少主,他会死;而做了少主,他日后说不定能龙袍加身……沈昱会怎么选?   答案显而易见了。   除非沈昱是一个天生的圣人,可以为了心里的信念慷慨赴死而不后悔的那种。但沈昱不是啊。他分明是个有能力亦有野心的政客苗子。他舍不得死的。   所以这个计策绝无可能失败,无论从哪个角度看,都是必然要成功的。   “要有耐心,要给少主充分的时间。”相父笑得仿佛是个慈祥好人,他会给沈昱充分的时间去考虑,只有他始终沉得住气,才能逼得沈昱沉不住气,“如今的当务之急是要联系上宫里。三娘子那里怎么回事?听说人在承恩公府?”   商人忙说:“说是六皇子得罪了新乐侯,皇上要罚他,具体罚了什么不知道,宫里送出来的消息没精细到这份上,只知道肯定罚得是有些重的,皇后护着六皇子,赶紧把人送去了自己娘家。而三娘子作为六皇子身边的老嬷嬷,也被派去承恩公府照看他了。”在商人看来,这又是老天庇佑他们的一大佐证。   六皇子被皇上罚得越狠,日后越有可能顺着他们安排的路线走下去。   “承恩公府比宫里方便……想办法见到三娘子。”相父吩咐道。   “是!” 第一百七十二章   颜楚音斗志昂扬地离开了翰林院, 一心想要在沈昱散衙前把老鼠都解决了!   之前被他派去东得省那边调查沈母身世的人名叫杜明。颜楚音直接找上杜明,问:“之前你去过东得省,你觉得沈昱的身世里头有没有什么不妥当的?”   杜明以为自己的工作出了纰漏, 忙问:“这话从何说起?”   颜楚音在心里算计过。如果沈昱的身世真的存在问题,那根子只能在沈昱的太姥爷那里。只说年纪, 沈昱太姥爷和哑女肚子里的那个孩子差不了太多。   颜楚音便问:“当地不是有传言说沈昱太姥爷长相俊美,年轻时引得好多姑娘想嫁吗?那当地有没有流言说太姥爷的身世存疑, 并不是吴家的血脉?”   杜明心里暗松了一口气:“我在那村里调查的时候, 正好听一个老人说起过此事。吴家的老太爷虽然长相不俗, 但依然看得出来是父母亲生的,只是挑着父母身上好的地方长了。可惜老太爷的独子没继承到这份好样貌, 一直到孙子辈上, 吴家大姑娘也就是沈六元的母亲才得着了几分。因此老太爷生前十分宠爱吴家大姑娘。若不是他去得太早了, 吴家大姑娘或许不会被卖作童养媳。”   老太爷若能活到现在, 也就六十七/八而已。七十年前的事情, 确实不太容易探查, 但又不是完全探查不到。再说杜明还偷偷抄录过吴家的族谱。老太爷的父亲是那村子里土生土长的, 这一点毋庸置疑;老太爷的母亲虽然是从外村嫁过来的, 但也在族谱上落了两笔,大约就是某某人于某年某月某日聘某家女为妻, 此女又于何年何月何日诞下一子。若是对老太爷母亲的来历不放心,那就顺着这个记录找过去, 配合着衙门里的户籍档案,肯定是能查清她来历的。   颜楚音听到这里, 就已经十分放心得下了。   但他转念一想, 若老鼠们先去东得县做了一些布置, 再跑来京城“认亲”, 他们说不定会在村里散播一些流言——乡下百姓的日子过得苦,寿命都不会太长,老太爷那一辈的人陆陆续续都死得差不多了,死者是不会说话的,活人给他们捏造一些流言还不是简单得很——又偷偷修改族谱,好弄些伪证来证明沈昱血脉有异。   虽然颜楚音手里有杜明带回来的抄录本族谱,杜明也能作为人证,证明沈昱和“第三子”完全没有关系。但颜楚音和沈昱关系太好了,杜明作为颜楚音的人,会降低这份证据的可靠性。得想个办法出来把沈昱彻底择干净了才好啊!   沈昱为什么会被老鼠们盯上呢?   难道是因为他六元及第、名满天下,所以老鼠们闻着味儿凑上来了?不对啊,沈昱六元及第是这两天的事,但老鼠们既然敢找上来,说明他们肯定去东得县做过布置了,进一步说明他们早在沈昱六元及第之前就已经盯上沈昱了。   这就奇怪了。一般人就算知道了沈昱非沈丞相亲孙,是他从族中过继而来的,知道了他母亲是童养媳,也想不到要把沈昱和前朝遗孽联系到一起去吧?   除非他们早就知道沈母的身世是有文章可做的。   那就更奇怪了,他们为什么能注意到沈母这样一个去世多年的小人物?   沈母在世时,她的人生经历中唯一可以拿出来说道是便是逃灾。她本可以在自己家乡平平安安地长大,到了合适的年纪就嫁个合适的人家……但因为逃灾,她跟着家人流离失所,最终成为了沈家的童养媳。灾难改变了她的人生。   “我明白了!是逃灾!”颜楚音恍然大悟。   颜楚音派杜明去调查沈母时,杜明就是根据逃灾时的线索,顺利找到了沈母的家人。在这个过程中,杜明把一些家庭当成是错误选项排除掉了。那有没有一种可能性,老鼠们在寻找第三子血脉的时候,也找到了东得县来,也试图通过逃灾时的线索寻找到他们要找的人。在这个过程中,他们自然也查到了沈母,并且把沈母当作是错误选项排除掉了。但是,当老鼠们找到正主时,发现正主的情况十分不如意,或者正主干脆都已经死了,于是老鼠中的某些人忽然起了心思——为什么不去错误选项里找一个合适的,来“冒充”他们的少主呢?   前朝被灭那么多年,老鼠中除了洗脑被洗得特别彻底的依然愚蠢地效忠前朝皇室,但大部分老鼠其实都是为了他们自己打算。尤其是像相父那种人,作为老鼠的首脑,他在意的只有他自己!“少主”假不假的无所谓,好用就行了。   “我呸!”颜楚音真想唾这些人一脸唾沫。   搞清楚了老鼠的路数之后,完全可以反向推理把真正的前朝遗孽找出来。颜楚音请杜明坐下,认真地问:“你当初在东得县找人的时候……有没有碰到过这样一户人家,一个从外地来的来历存疑的哑巴女人,可能生过一个孩子。而这个孩子如果还活着,大约六十七/八岁的样子。这家人也跑外地逃过灾。”   这话问得太含糊,杜明自然没法第一时间给出答案。但因为主子表现得很郑重,杜明心知不能随意敷衍过去。他把那些调查经历都在心里回忆了一遍。   想了想,颜楚音又说:“这个哑巴女人,她估计没法独身跑到东得县,也许她是被某个男的带回来的。她生的孩子可能被传过不是这个男人的孩子。”   杜明像是想起了什么,迟疑地说:“额,好像是有这么一家,就住在吴家人的隔壁村子里,姓刁。刁家有个男的,曾从外地带回来一个漂亮媳妇,只是属下没听说这个漂亮媳妇是哑巴。她来时就大着肚子,在村里只住了两天,还没怎么和人打交道就生产了。最后艰难地生下一个女儿,自己难产去世了。”   那漂亮媳妇几乎没和外人接触过。她因生孩子而难产去世,带她回来的那个刁家男人便特别厌恶那孩子,甚至想过由着那孩子饿死。一开始大家都觉得男人太狠心,后来才传出消息说那孩子不是他亲生的。再后来,这孩子被刁家的一邻居抱走了,成了邻居家的童养媳。但这个孩子也是命苦,和她娘一样,好不容易长成了,结果也死在了难产上,死前只留下一个可怜的女儿叫草儿。   这个草儿就和沈昱的母亲差不多大。   草儿娘难产死了,草儿的日子也难过。草儿爹很快续娶了一个寡妇,由着寡妇磋磨草儿。等到逃灾时,草儿很快就被家里人卖了出去。听说她家里人为了卖出相对来说的高价,根本不管草儿死活,谁给的钱多就可以把草儿领走。   听那村里人的意思,草儿应该是被卖去了烟花之地。   杜明把自己打听来的事情全都说了。颜楚音是当过差的,立刻听出了里头的漏洞:“衙门里有规定,不能买卖流民。这个草儿除非是给人当童养媳……”   颜楚音忽然像是想起了什么,只觉得一道惊雷劈在了他的头上。   他刷得一下站了起来。衙门里确实有规定不能买卖流民,可是他去年年底刚审过伪造户籍、买卖流民的案子。这个草儿十有八/九是那案子里的受害者!   祖籍东得省鄂安县、年岁上大约是三十五六……颜楚音心里快速闪过受害者名单,立刻找出了一个符合这些条件的人选——去年因病去世了的白柔柔!   白柔柔被卖到青楼二十多年。去年在案子爆发前一个月,她因病去世了。她在楼里生过一个女儿,这个女儿先给贾成天做了外室,如今是贾成天的妾。   那个妾叫什么来着,好像是茹儿。   不会吧不会吧,如果白柔柔真的是草儿,而草儿真的是第三子的血脉……因为她这一支一直是单传,第三子的嫡系血脉传到现在就只剩贾家妾茹儿了?   颜楚音心疼草儿、茹儿这些女孩子的遭遇,即便是如今一心在贾家做妾的茹儿,颜楚音也只是怒其不争,但想想茹儿自小到大的生活环境,便无法坦然地站在道德制高点上去批判茹儿的行为。她但凡受过好的教养,都不会做出这样的选择啊。而她之所以没有好的教养,不是她本人的错,是那些罪人的错!   现在忽然意识到她们可能和第三子有关……   作孽啊!   真真是作孽!   她们究竟倒了几辈子的霉,竟然有了那样的祖宗和这样不幸的命运? 第一百七十三章   这些仅仅是颜楚音的推测。   杜明去东得省调查沈母身世时, 曾经查过草儿。因为草儿的年纪和沈母差不多,在当时是疑似人员之一。但对于草儿的姥姥——也就是那个由刁姓男子带回来的怀孕女子——了解得实在不多,无法判断她到底是不是那个“哑女”。   但这怪不了杜明。他做事已经很仔细了。若不是他, 也许颜楚音这会儿还无法帮沈昱撇清和老鼠的关系呢。有功则赏,颜楚音看着杜明忽然计上心来。   “那时叫你去查沈昱生母的身世, 原本是因着我的私情。但现在这个事和另一件家国大事牵扯上了……我有心要把你引荐给朝中的大人,只要你谨言慎行、安心办事, 日后的前程肯定是少不了的。你意下如何?”颜楚音笑着问。   杜明愣了下, 意识到颜楚音说的是真的, 第一反应就是推拒。他是初代平国公身边的亲兵的后代,对平国公府忠心耿耿。而颜楚音作为未来的平国公, 他身边确实需要有一些能干的人。杜明不愿意撇下小主子, 跑去外面挣前程。   颜楚音却说:“你办事仔细, 我有心要重赏于你。这都是你该得的。”   因为怀疑茹儿是第三子的后代, 颜楚音肯定要把这摊子事都移交给皇上。杜明作为对东得县那边的情况最为了解的人, 肯定会被皇上借用。既然如此还不如给杜明求一个出身, 哪怕是从最末的武吏做起呢?那也算是有了官身了!   颜楚音劝说杜明, 等杜明有了好前程, 这对于府中的其他人也是一种激励啊。同时还嘱咐杜明说,踏入官场以后, 不要以平国公府的旧人自居,不要时刻惦记着平国公府, 而是要牢记自己是皇上的臣子,要一心一意地忠于皇上。   这一番殷切嘱咐说得杜明眼泪汪汪的。   杜明是硬汉子, 硬汉子轻易不流泪。但主子这般好, 他心里感动。   颜楚音办事从来不拖延, 把杜明说通以后, 立刻拉着杜明进宫去了。皇上正和心腹曹项商量事呢,自从浑嬷嬷心理防线崩溃以后,她吐出不少事情来,曹项有心要领着手下把老鼠一网打尽。颜楚音来了,曹项转身进了屏风后面。   颜楚音毫无保留地把沈昱这日的遭遇和自己的推测全说了出来。   不说皇上是什么表情,杜明简直都要惊呆了。他终于知道主子之前为何那般生气了。前朝遗孽好大的胆子,竟然敢去攀扯沈六元!杜明心道,别的不敢说,但他亲自去东得省走访过,他可以发誓沈六元的身世绝对是清清白白的。   颜楚音说:“咱们得双管齐下!先找到今日跑来见沈昱的老鼠,搞清楚他们的住处,叫杜明去认一认,看那个自称是沈昱舅舅的人到底是不是真的吴家人。就算是真的也无所谓,乡下汉子哪知道老鼠的狡猾,许是被骗了。一边把这些潜入京城的老鼠全抓起来!另一边,还得赶紧派人去东得省查一查……”   皇上的心情其实也是复杂的,虽然面上看不出来什么。   老鼠们攀扯上了沈昱,虽然说现在都觉得是老鼠痴心妄想。但这个事情怎么说呢?要是颜楚音没有提前派人去东得省那边仔细调查过,要是他去年年末没有把买卖流民案查了个底朝天,那沈昱此人说不定真会被老鼠们毁掉大半。   不是说皇上看低了沈昱,觉得沈昱会被老鼠们哄骗。   而是前朝遗孽这个事情太过敏感。   一旦东得省那边能够证明沈昱身世清白的证据全部被老鼠们毁掉,那么执政者对于沈昱的态度肯定是“宁可错杀一千、不可放过一个”。凭着皇上对自己的了解,叫他杀了沈昱,那应该不会,但他确实不可能再让沈昱入朝为官了。   这般一来,沈昱最好的结局就是做个富贵闲人,形影单只地度过余生。   “老鼠们尽使些恶心恶毒的手段!之前骗小六说,我和他是亲生兄弟;现在又伪造沈昱的身世……”无论是恶心人的程度,还是恶毒的程度,都已经超出了颜楚音的想象。好在老天有眼、邪不压正,这些阴谋都第一时间被破了。   皇上心里也是压着火的,但见颜楚音气得不成样子,他反而没那么气了,还安慰颜楚音说:“沈六元果真是信重你,连这样的事都第一时间和你商量。”   在皇上看来,沈昱明知和前朝遗孽关联上会有多么可怕的后果,但他还是第一时间说给颜楚音听了,如果皇上是沈昱的长辈,他或许会觉得沈昱应该更谨慎点,但因为他是颜楚音的舅舅,他只觉得沈昱对颜楚音这一份心是真的!   颜楚音顿时一阵心虚。那个,其实是因为他穿到了沈昱身上,才能在第一时间洞悉老鼠的阴谋,并不是沈昱说给他听的。但颜楚音转念又想,很多事情只看结果就好了,结果就是他和沈昱能够互穿,所以他们有了深层次的羁绊。   若不曾互穿,他和沈昱很可能还是毫无交集的两个人。正因为有了互穿,他们才会慢慢靠近、慢慢亲密起来。“互穿”简直就是老天爷给他们牵的红线!   心虚一扫而空,颜楚音理直气壮地说:“可不是么,他不信我信谁啊!”   皇上笑道:“你待会儿出宫时,去翰林院绕一绕,领上朕的六元,亲自将他送回家去。你千万记得嘱咐他,就说是朕说的,如果老鼠们要约他见面,只当不知道这件事就好,千万别去赴约。君子不立危墙之下。”皇上就担心少年人意气用事,故意拿自己去钓老鼠出洞。但其实皇上哪舍得让沈昱亲自上啊!   沈昱就是那珍贵玉瓶,打老鼠之前千万要把玉瓶护好了。   颜楚音本来就打算去找沈昱,这会儿得了皇上口谕,自然高高兴兴地照做了。他跑去翰林院时,还没有到放衙的时间。颜楚音站在大门口探头探脑的。   他之前来时经人指点过,知道沈昱坐哪个位置。   沈昱正埋头记东西,周围忽然一下子静了下来。有人假意咳嗽,似乎是在提醒他。沈昱茫然地抬起头,朝咳嗽的同僚看过去。同僚却冲着大门外努嘴。   沈昱心里一动,扭头看向门外。   屋外是四月春光,颜楚音就站在春光里,笑着向沈昱挥手。   沈昱逆光看去,其实看不太清楚少年的眉目,却知道那就是颜楚音。春光里的少年比春光更加绚烂,以至于在很多很多年后,沈昱依然能想起这一幕。   缅邈岁月,缱绻平生。   只一眼,便抵了此后的万千岁月长。 第一百七十四章   新乐侯出现在翰林院, 所有人的第一反应都是——他是来找沈六元的!   事实也确实如此。   颜楚音确实就是来找沈昱的。见沈昱朝自己看过来,颜楚音没高声喧哗,而是指手画脚的用肢体语言告诉沈昱——你先好好当值, 一切等放衙了再说!   翰林院是清流的地盘,颜楚音若想放肆, 一般人倒也拦不住他,但他不想带累沈昱的名声。在文人面前, 哪怕是演的, 也得演出个温顺守礼的模样来。   沈昱却直接从位置里站了起来。   颜楚音赶紧用手做下压的动作, 嘴里无声地嚷嚷着:“坐回去!”   沈昱脚步轻快地走到颜楚音面前,朝颜楚音伸出手去, 牵着他回到了位置上。颜楚音四下看了看, 见大家没因为沈昱的行为而皱眉, 这才松了一口气。   “你坐这里。”沈昱叫颜楚音坐他位置上, 又跑到一边去借了把椅子过来。两张椅子并排放, 紧挨在一起, 中间没留缝隙。他又张罗着要给颜楚音倒茶。   颜楚音忙说:“不用忙了, 我喝这个就行。”他随手指了桌上的茶盏。   那是沈昱的茶盏!沈昱不久前还喝过, 杯子里剩了小半盏凉透了的残茶。沈昱愣了一下,见颜楚音目光坦荡, 他心道难不成是我大惊小怪了?他只得故作淡定地去过茶盏,将残茶泼了, 新沏了一杯七分满,摆在了颜楚音的手边。   颜楚音这时才觉出不妥来。   天知道, 他刚指着茶盏说喝这个就行, 脑子里真一点歪念头都没有!他那话是随口说的, 只是不想给沈昱添麻烦, 想让沈昱赶紧坐下来办差。他反正又不渴,也没有文人那种动不动就呷两口茶的习惯。他心里真没想过要去喝茶。   但沈昱新沏了一杯摆他手边,全程低着头,只看着茶盏、没有抬头看他,颜楚音一下子反应过来了。这茶盏……这是沈昱用过的吧!脸一下子就红了。   颜楚音便也低头看着茶盏,仿佛要从中看出一朵花来,就是不看沈昱。   沈昱入翰林院的第一天,被排了一份抄书的工作。这工作简单得很,小吏们完全就能胜任了。叫堂堂六元来抄书,是不是太大材小用了一点?但这其实是翰林院的惯例,新科一甲进翰林院后,都会被安排去抄书,少则抄上三五十日,多则抄上一两年。因为抄书时需要心静,这是为了锻炼新科一甲的心境。   颜楚音没来的时候,沈昱抄得好好的。如今颜楚音就坐在他身边,因为椅子靠得近,沈昱的腿往旁边稍微一伸,就碰到了颜楚音的膝盖。沈昱连忙拿起笔看似认真地准备抄书,然而蘸了半天的墨,他愣是一个字都没有往纸上写。   颜楚音呢?他自然也有了那一份触感——他的膝盖和沈昱的膝盖就像是水上的一对并头鸳鸯,正紧挨着靠在一起。颜楚音连忙端起茶盏假意品起了茶。   沈昱低头看书、看笔、看墨,就是不看颜楚音。颜楚音低头看茶盏、看茶水、看自己的手,就是不看沈昱。   两人的上半身欲盖弥彰地装出一副“君子守礼”的样子,但谁也没去挪动下半身,于是膝盖始终挨着膝盖。可无论叫谁说来,膝盖碰膝盖从不是什么失礼的事啊,为何在此时此刻,这样寻常而又普通的相触硬是生出了无边的暧昧?   你低头看这看那,连余光都不敢看我。   但我敢说你心里全是我。   好不容易挨到放衙,探花很是体贴地让沈昱先走。他和沈昱同为新人,按说都应该留下来整理文档,探花表示可以帮沈昱把他的那一份整理工作做了。   沈昱连连道谢,拉上颜楚音上了回家的马车。   “探花人挺好的,回头叫记得请他喝酒啊。”颜楚音没话找话。   “喝酒就算了,我看王兄好似缺了双鞋。回头我给他包双鞋子。”沈昱说。   王探花家里勉强算是有些底蕴,虽称不上大富大贵,但哪至于就缺一双鞋子穿了?但时人有“谢媒”的说法,男方用红纸把鞋子、布匹包了,送到媒人家里去,是为谢媒。沈昱分明是说——要谢探花给他和音奴创造了相处的机会。   颜楚音脸色爆红,强辩道:“六礼未动,哪轮到你去谢媒!”要谢也应该是我去谢啊!我新乐侯财大气粗,日后寻着机会了一定要给王探花送一车鞋去!   这也是句玩笑话,沈昱却是眼神一黯。   成婚有六礼,即纳采、问名、纳吉、纳征、请期、亲迎。但这是男女成婚时约定俗成要走的礼。至于男人和男人……情谊再好也比不得男女之间那样正大光明,大都是私下在一起了,日后不耽误各自娶妻生子,与别人走完六礼。   世人对于分桃短袖之事,虽说不至于喊打喊杀的,某些文人甚至还觉得这是一件可诉诸于文字的风雅事……但如果一个男人一辈子只与一个男人厮守,耽误了家里传宗接代的大计,便是叫人不齿的。六礼?男人间哪有什么六礼!   沈昱只觉得心里那簇火又蹿了起来。人总是这么贪心。心意未通时,便觉得只要心意相通就好了;等到心意真的相通了,却又盼着能一生一世一双人。   ……   颜楚音忽然靠近沈昱,紧紧盯着沈昱的眼睛,郑重地问:“你在想什么?”   沈昱心道,在想该怎么把你关起来,叫你一辈子只能见我一人,可若真要把你关起来,不说我做得到做不到,只要一想那个画面,我顿时又舍不得了。   颜楚音狐疑地说:“你是不是……在想什么坏事?”   沈昱:“!!!”   颜楚音别提有多得意了:“果然被我猜中了!”   他伸出一根手指,戳了戳沈昱的胸口:“你啊你啊……我来接你回家,奉得可是我皇舅舅的口谕,是有正经大事要和你商量。结果你竟然想干坏事?”哼,没想到你竟然是这样的六元!怪不得刚刚在翰林院里面,你非要把我叫进去,让我坐你旁边!非要把两把椅子放得那么近!非要用你的茶盏给我斟茶!   你那个膝盖肯定是故意往我这边放的,就是想要碰着我!既然是你先动的坏心思,那我就不客气了!颜楚音压下心里的害羞,整个人越发理直气壮了。   没等沈昱反应过来,他忽然凑过去,在沈昱脸上亲了一下。   啊,这不能怪我。   颜楚音心满意足地想,明明就是沈昱先动的坏心思!   我只是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而已! 第一百七十五章   再是理直气壮, 其实颜楚音心里还是有一点点慌的。   因此这个吻落下的时候,他下意识闭上了眼睛。   于是吻偏了。   他吻的不是沈昱的脸,而是沈昱的唇角。   吻了以后, 还没咂摸出什么滋味来,颜楚音就慌慌张张地退了。但他心里已经满足了, 小心脏扑腾扑腾的,觉得自己好像做成了一件惊心动魄的大事。   他自顾自得意, 哪顾上去看沈昱的表情!   沈昱原以为心里那一点阴暗的想法被颜楚音察觉到了, 万万没想到颜楚音说的“坏事”其实是这样的坏事!颜楚音亲了一下就躲了, 沈昱哪能容他躲了!   两人坐在马车上,车厢里的空间原本就谈不上宽敞。颜楚音所谓的躲, 就只是贴着车壁了而已, 沈昱直起身子一靠过去, 他立时就被沈昱圈在了怀里。   颜楚音隐隐约约觉出了危险。他自小活得随性所欲, 别管有理没理, 反正他就是理。因此, 只能是他理直气壮去“偷袭”沈昱, 沈昱想“报复”他就不可以。   “咱们还有正经事没商量呢!”颜楚音大声地说, “奉皇上口谕!”   沈昱:“……”   沈昱这会儿真看不得颜楚音这副“狐假虎威”的样子,干脆低下头, 把脑袋埋在颜楚音肩颈里,闭上眼睛。颜楚音偷亲他时的那份悸动还留在他的心底。若是再瞧见颜楚音这鲜活可爱的样子, 沈昱也不敢保证自己接下来会做什么。   只能闭上眼睛忍耐。   而且这会儿是在马车里,马车正行驶在人来人往的街上, 确实不适合闹出太大的动静。沈昱就那么靠在颜楚音的肩膀上, 闻着那股熟悉的熏香的味道。   颜楚音于情爱一事是有些单纯的, 他不知道男人忍着忍着总有一天会忍不住的, 也不知道男人爆发时有多恐怖,因此没觉得自己拨撩沈昱有什么不对。   他拍了拍沈昱的后背,觉得手感很好,于是又摸了两把。   虽然是隔着衣服摸的,但沈昱还是全身一僵。   “颜楚音!”沈昱忍无可忍地交出了颜楚音的全名。   颜楚音立刻乖乖坐好,佯装无事地说起了正事:“前面在翰林院里没和你细说,咱今天中午互换的时候,你猜怎么着?你被阴沟里的老鼠盯上了……”   这确实是正事。沈昱不得不耐心地听了起来。   这一听,沈昱惊出一身冷汗。   太险了!真是太险了!老鼠们的这一招虽狠毒却管用。若是去年春天在东留园中,他和颜楚音没有互换到对方身上,那么这一年中的很多事情都不会发生,当老鼠们找上他的时候,他也不会是现在这种境遇。阴差阳错之下,他的身世说不定真能被老鼠们抹黑了去。如若那样,为了祖父的清名,他除了自污再没有其他办法了……而自污意味着他要放弃自己的理想、掩藏自己的才华。   联想到六皇子那件事,一边是皇宫之中六皇子坚定不移地相信颜楚音和他是亲生兄弟,一边是朝堂之上沈昱怀疑自己血脉的来历……由着老鼠们这么算计下去,沈昱的个人得失都已经不算什么了,真正受到威胁的是江山社稷啊!   幸好幸好!   六皇子被洗脑的时候,沈昱换到颜楚音身上,第一时间发现了六皇子的不对;沈昱被算计的时候,颜楚音又换到沈昱身上,第一时间识破了这场阴谋!   沈昱相信就算他和颜楚音从未互换,老鼠的阴谋也不可能成功,这些卑鄙无耻的小人必然会迎来失败。但在这个过程中,他们这些被老鼠盯上的人说不定需要付出很大的代价,说不定会有人受伤,说不定会有人死亡,说不定会有很多谎言和背叛,说不定会有很多痛楚和悲剧……哪可能像现在一样,轻轻松松就战胜了老鼠,几乎没有任何代价可言。老鼠们根本没能算计到他们分毫!   这是何等的幸运啊!   沈昱慢慢吐出一口气,像是吐尽了心里的那一点因老鼠而生出来的恨意。   颜楚音压低声音、一脸雀跃地说:“皇舅舅叫我嘱咐你,咳咳,这是圣上口谕,千万保重自身,无需去关注老鼠的事,只等着他们被抓起来就好了。”   “谨遵圣喻。”沈昱说。   翰林院离着丞相府本来就不远。两人压着声音说完大事,就到丞相府了。颜楚音动作极快地把沈昱推下马车,吩咐车夫说:“快快快,回平国公府!”他偷亲到了沈昱,心里到这会儿还觉得意。趁着沈昱没反应过来,赶紧溜了吧!   沈昱:“……”   在丞相府帮忙看门的郝大叔疑惑地看着那辆在转瞬之间跑远了的马车,关心地问:“少爷,您这……这……难不成惹新乐侯生气了?”沈昱还未成婚,虽然六元及第、入了仕途,家里人依然喊他少爷,待成了亲就可改口称老爷了。   丞相府下人不多,也没什么严苛的规矩。郝大叔是看着沈昱长大的,虽然不敢自比是沈昱的长辈,但也敢说些劝解的话。郝大叔说:“少爷,若真是惹新乐侯生气了,不如赶紧追过去。小侯爷心宽,只要您多说些和软的话……”   沈昱:“……”   我够和软的了!我就是太和软了!   颜楚音把杜明留在了皇上那里,得了皇上的默许,曹项直接就使唤起了杜明。老鼠们为了和沈昱见面,自个儿露出了一些踪迹,曹项自然不可能放过,待到傍晚就找到了中午与“沈昱”见面的那两个人的落脚点——一处小客栈中。   杜明见了那个自称是沈昱舅舅的人,摇头说:“不是吴家人。体貌特征和吴家大爷差不多,但确实不是吴家人。”这人和沈昱的大舅其实长得并不像,但只说体貌特征,身材高不高、眉毛乱不乱、鼻子挺不挺、皮肤黑不黑、头发是小部分白了还是全都白了……只说这些特征,两个人是差不多的。时人多爱用特征来辨人,如果杜明没有亲眼见过沈昱的舅舅,说不定就被糊弄过去了。   这也是老鼠惯用的法子。在这个世界上找一模一样的两人不容易,但找两个体貌特征差不多的就简单很多。他们常用这法子来移花接木、捏造假身份。   曹项心里就有数了。他手底下能人多,分出一些来叫杜明领着连夜赶去了东得省,剩下的就盯着京城里大小动静,仔细排查城中这几个月的人员进出。   京城热闹啊,人员流动性特别大,若是浑嬷嬷不曾松嘴,那曹项只能领着手下大海捞针去了;万幸是浑嬷嬷已经松了口,以她在老鼠中的地位——她甚至可以调动老鼠们费了好几十年的功夫才在世家中折腾出来的那点资源——她吐出来的消息太重要了,把这些消息研究透彻了,曹项肩上的担子就轻省了。   只花了两天时间,曹项就锁定了目标。待得皇上一声令下,官兵团团包围了某条多租给商贩居住的小巷子,保证里头连一只蚊子、一只苍蝇都跑不掉!   相父自诩是天底下的第一聪明人,别人下棋用的是四方的棋盘,他下棋用的天下江山!别人下棋用的是黑白子,他下棋用的是人心!他万万想不到自己竟然就这么被抓了,像条死狗一样地被人从被子里拖出来,直接丢在了地上。   曹项踩着相父的老脸,用满是尘土的臭官靴碾了碾,笑着说:“老子今个儿心情好,叫你死个明白。你们的三娘子老早就被抓了。你们跑去承恩公府去送口信,正好送到老子手里。押走!”最后两个字是对手底下的那些人说的。   下属们跟着忙了两天,连睡觉的时间都几乎没有。好在曹项说了,待这摊子事情忙完了,他叫几桌席面犒劳大家,好酒好菜的管够。下属们顿觉痛快。   什么相父,什么天下第一聪明人?呵,也就值一桌酒菜而已。 第一百七十六章   颜楚音老实了两日。   他向来听皇上的话, 皇上叫他小孩儿别掺和大人的事,他就老老实实地缩在家里,紧闭院门过着自己的小日子。他才不像一些话本里炮灰人物似的, 七不服八不忿的,大人越是强调什么, 就越是不听什么,以为自己顶顶厉害, 结果把自己送到反派手里去, 反倒是坏了大人的事!做人啊, 就得听大人的劝!   但颜楚音刚与沈昱定情,连着两日见不到沈昱, 心里别提有多想了。他就叫人找出了上好的笔墨纸砚, 每日花心思地铺纸研磨, 要给沈昱写绵绵情信。   再是学渣, 毕竟在国子监那种至高学府里待了好几年, 颜楚音写不出什么原创的情诗, 但“执子之手、与子偕老”、“天地合、乃敢与君绝”之类的都是读过的。原句照抄上去肯定不行, 那样显得没诚意, 便仿造着句式编上一两句。   好不容易编得几句,待落在纸上, 左看右看仍觉得不满意。   于是又撕了信纸,打算重新写。   “罢了, 我们武勋就不是拽文的料,何必学文人捏词拿句的?”颜楚音自言自语道, “沈昱也清楚我肚子里有多少墨水, 不如就按照我喜欢的方式来吧!”   费了一整个白天的功夫, 颜楚音终于写出了一封大白话的情信, 叫人速速送去给沈昱。送信的人候在翰林院外,等着沈昱出来了就把封了口的信呈上。   回家的路上,沈昱独自坐在马车里,正好方便他读信。   结果拆了信才读了个开头,沈昱就下意识把信纸对折起来按住了。音奴真是……真是……第一句便说昨晚上睡梦里见到沈昱了,今早醒来时回味很久。   其实颜楚音那梦很单纯,几乎复原了沈昱那日骑马游街的场景,只不过梦里一切都变成了慢动作,两人之间的一个简简单单的对视,便能缠缠绵绵地延续了大半个梦境。但颜楚音说得不详实,沈昱只读了一句,难免就想歪了去。   当然,也有可能是因为天气渐热,年轻小伙难免心火燥热,才想歪了。沈昱抽出折扇使劲扇了扇风。虽然说这四月里的天其实根本没到用折扇的时候。   颜楚音在家窝了两日,大驸马钱驰月找上门来。   钱驰月从怀中取出两份请柬。大公主不久前顺利产下一子,洗三时天气还没暖起来,因此没大办。这会儿天气暖了,孩子也差不多百日了,公主打算大办百日宴。钱驰月已经给平国公和景福长公主递过请柬了,但还是特意给颜楚音送了一份。这就有点把颜楚音当大人看的意思,觉得他大了,要单独请他。   这里说句题外话,不说别的朝代如何,只说本朝,人们给家里的新生儿办洗三宴、百日宴和周岁宴时,宴会的正日子不会真的定在孩子出生满三天、满百日和满周岁的那一天。因为时人对生辰八字极为看重,若定在正日子,唯恐孩子的八字被人猜去,洗三会延后,百日和周岁有提前的也有延后的,具体要看主家怎么安排,反正宾客接了请柬,只管按照请柬上的日子来吃席就行了。   钱驰月与大公主的这个孩子,他的出生有着极为重要的意义。   这次的百日宴,日子是皇上定的,就定在相父被抓的第二天。   颜楚音郑重接过一份请柬,看到大驸马手里还有一份,请柬的封面是一样的万字不到头织锦上描了金字,忍不住问:“怎么还有一份?难不成是给我爹娘的?”不对啊,你进平国公府应该先去见过我爹娘,然后才会过来找我啊!   钱驸马笑道:“这一份是给六元的。只我与他家素无交情……”沈昱刚刚中得六元,正是名声大噪的时候!六元意味着什么?那就是文曲星君亲自下凡了啊!孩子办百日宴的日子虽然是皇上定的,钱驸马这个当爹的一边要为皇上办差,但另一边也是真心想给自己孩子讨个吉祥的意头,便琢磨着请沈昱上门。   可怜天下父母心。   钱驸马虽是世家子,但作为继室子被家族打压,与世家不靠;虽尚公主,但除了颜楚音这种实在亲戚,和武勋也搭不上话;虽是科举出身、一甲探花,但因其身世和姻缘,他显然无法被归为清流一派。好在皇上一直重用他,将他安放在了十分重要的位置上。钱驸马也知皇上的心意,一心一意做他的孤臣。   这次他想要正式地宴请沈昱,完全是出于对孩子的爱护之心。钱驸马说:“我知你与六元交好,满京城都说你与他是一对知己好友。这事只能交给你,千万把请柬送到六元手里。他若不方便上门,咳,能赠份墨宝也是好的……”   颜楚音立马拍了胸膛:“姐夫只管放心,都是实在亲戚,我肯定领着沈昱一块儿上门。”他和大公主是亲亲的表姐弟,从他这边论,沈昱也得叫大公主一声表姐。表姐生的孩子就是亲亲外甥,表舅舅哪能不去参加外甥的百日宴?   钱驸马听着这话也没觉得奇怪,以为那句“实在亲戚”是指颜楚音自己。在钱驸马心里,颜楚音就是这么一个重情重义的人,比钱家人好了不知道多少。   钱驸马轻咳一声:“明日来赴宴的还有不少钱家人。但你不用管他们,我和公主说好了,叫公主身边的女官在门口候着,你也是认得她的,等着你和沈昱上门了,女官会直接把你们领去康儿的院子,你们就在那院里吃吃喝喝。”   前面刚说驸马拿颜楚音当大人看了,这话里却又把他当孩子了。一会儿大人一会儿小孩的,全然是出于对颜楚音的关爱之心。康儿是驸马之子的小名。   颜楚音懂,驸马这意思就是不想让他去参与那些乱糟糟的事呗!   颜楚音大约能猜到明日的宴会上有什么,没了那份看热闹的心,觉得驸马和大公主这样的安排也不错,笑嘻嘻地说:“那我明日哄着沈昱多抱抱康儿?”   “可以吗?”钱驸马心里顿时一动,“会不会太为难六元了?”   “当然可以了!当舅舅的人了,多抱抱外甥本就是应该!”   “额……”钱驸马听愣了。   颜楚音说得太理所当然了,他那语气给人的感觉就好像——沈昱是康儿的舅舅,这是板上钉钉的事,只要是正常人都会这么认为的,没有人会去质疑。   以至于钱驸马没能第一时间问出那句——   沈昱怎么就成康儿舅舅了?   好像多问一个字都会显得我很蠢一样。驸马在心里暗想。 第一百七十七章   百日宴的并没有被安排在休沐日, 大驸马这个主家也好,像沈昱这样的宾客也好,白日里还要去衙门里当值, 因此百日宴的开始时间被设在了半下午。   颜楚音早早就在翰林院外头等着了,接上沈昱一起去了大公主府。   到了那边之后, 果然有女官把他们往内院引。而别的宾客们就都没有这种待遇了,按照主家的安排, 他们都将在外院落座, 轻易是不能进到内院去的。   颜楚音忍不住在沈昱面前替大公主和大驸马说好话:“今日赴宴的人多, 但和咱们都是不相干的。表姐夫说了,咱们只管躲在院子里和康儿亲香。”像沈昱这样的身份, 日后指定是清流一派。想要成为清流的中流砥柱, 就不适合和武勋、世家结交太过。参加公主之子的百日宴对沈昱而言没什么好处, 传出去肯定于声名无益。公主和驸马想来也是知道这一点, 因此安排得十分妥当。   虽说颜楚音也是武勋, 但颜楚音和沈昱之间担着一个“少年知己”的名头, 全京城都知道新乐侯是性情中人, 待沈昱一片真心实意, 而沈昱待新乐侯也是如此。他们之间这样真挚感人的友谊多存在于古籍之中,在今人中实属难见。   想想吧, 新乐侯竟然那般熟悉沈昱的字迹,能看出别人难以察觉的差别!   想想吧, 沈六元竟然在大庭广众之下为新乐侯爆了粗口!   这能是一般的交情吗?   朋友,以义合者。   一旦扯上“以义合者”的名头, 人们自然不能以利益去揣摩他们。   所以颜楚音和沈昱这般走得近, 别管大家心里是怎么嘀咕的, 面上都要装出一副“为这份友谊感天动地”的模样来, 不敢把巴结贵勋的名头扣沈昱头上。   女官把两位贵客领到了小主子跟前。   康儿小小的一团儿,由奶嬷嬷和一众丫鬟守着,在小床上睡得正熟。颜楚音拉着沈昱蹑手蹑脚地走过去,看着康儿肉乎乎的小脸,二人觉得十分稀奇。   颜楚音还算好的,太子已经有了一子一女,他是见过这么大的小孩儿的。但沈昱就不一样了!见识广博的六元第一次这么近距离地见到这么小的孩子。   沈昱连呼吸都放轻了,唯恐把小宝宝吵醒。   另一边,外院的宾客渐渐齐了。   宴会还没开始,皇上身边的天使就带着圣旨和各种赏赐来了,大家齐刷刷地跪下听旨。皇上虽然没有亲临公主府,但显然十分看重元乐这位嫡出的大公主,圣旨上把公主子封了郡王,这既在大家意料之外,但细想又在情理之中。   康儿如今连大名都还没有取呢!康儿只是他的小名。   结果这个连大名都没有的小宝宝已经贵为郡王了!   要知道皇上对自己亲儿子都没这么大方!   受邀而来的钱家人只觉得心情复杂。凭着世家的那股骄傲,他们中的某几个人在内心深处是看不上什么公主的,因为他们觉得皇室无甚底蕴,和世家一比,皇室的家谱只有那么薄薄的几张。但事实就是钱驰月(大驸马)的这个孩子,因为融了公主的血脉,一出生就有了爵位!钱家的其他小辈通通比不上!   世家倒是有底蕴呢,但再这么发展下去,世家过些年就只剩下底蕴啦! 没了权势作为护持,这些仅剩下的底蕴想必很快就会消亡于历史的长河之中吧?   钱家的现任家主是钱驰月的父亲,也就是康儿祖父。   钱家主当年与赵家联姻,生下长子钱驰元。原配生了一子一女后病逝,他便又续娶了一位赵家女。继室是原配的妹妹。继室过门好多年后生了钱驰月。因为钱驰元自幼聪慧、可堪培养,到了钱驰月这里,家族里未免兄弟阋墙,在钱驰月很小的时候就要求他低调、顺从,要敬爱兄长,一心一意听兄长的话。   钱家主不认为自己错了,他看重的是家族利益!但钱驰月可能“天生反骨”(在钱驰月尚了大公主后,家族里的一些宗老骂出了天生反骨这样的话),他觉得这样不公平。因为心存不平,所以钱驰月不愿亲近钱家。皇上稍微给出一点点好处,钱驰月就恨不得彻底舍了钱家子的身份,一心一意做他的大驸马!   钱家主被这个儿子气得够呛,本想对着钱驰月彻底得眼不见为净。   但世事难料!   姻亲赵家好端端就出了事,去年阖族离开京城,退回老家去了。长子钱驰元因此失了好大一份助力!倒是次子钱驰月这边,虽然他的母亲也是赵家女,但赵家和钱家一样,以前只看重钱驰元。赵家有没有的,对钱驰月影响不大。   如今的钱驰月可比钱驰元风光了不知道多少!若是钱驰月起了心思……   钱家主立时就对钱驰月起了防范之心,这儿子私心太重、不得不防啊,尤其是听了那道封他孙子做郡王的圣旨,他心里的防范在一瞬间飙升到了顶点!   钱家未来的继承人只能是钱驰元!   钱家主心道,钱驰月这逆子,连给孩子办百日,竟也选择在公主府办!孩子出生这么久都没领回钱家给祖宗瞧过!那明明是他们钱家的子孙!这也就罢了,竟然还仗了公主的势,叫他这个做祖父的先来看望孙子!好生不讲人伦!   钱家主心里正百般思量,却有侍者走到他身边悄声耳语。   钱家主心里一惊,但还是起身离开了坐席,由侍者领着在公主府里七绕八绕的,走到一处小亭子里。皇上正在亭子里坐着。原来他不是没有来参加外孙的百日宴,只是不曾在众人面前出现而已。皇上悄悄入府,没有惊动任何人。   钱家主越发吃惊。皇上寻他偷偷来见,到底是何用意?   按下心里的疑惑,钱家主向皇上行礼。   皇上没有叫起身,而是把一叠口供丢到钱家主面前。   钱家主跪在那里被口供砸了满头,心里有种强烈的被侮辱的感觉。但他还没来得及生气,口供落下掉在他面前,他看到某几个关键字,心里顿时一凉。   口供都和旧事有关。   钱家主脸色煞白、冷汗淋漓。关于那起旧事,家族中没几个人是知道的。但作为家主,他自然知情。其实那已经是他正式掌家之前的事了,上任家主和他说早已经料理干净了,第三子已经被杀了,前朝那股势力也已经被灭了,钱家主也就没太把它放在心上……万万想不到,这事竟然会在这种情境下被翻出来!   这可是抄家灭族的大事!   皇上道:“钱家……也就大驸马可堪一用啊!”   皇上暗想,重点培养嫡长子,适当压制其他儿子的野心,这没错,他也是这么做的。但压制其他儿子野心的时候,不能连着他们的自尊一起打压了啊!   钱家人觉得大驸马天生反骨、私心太重,但很多事情站在大驸马的角度去看,他和大哥是一样的名门公子、一样的世家血脉,为何他幼年时稍露出一点天资,家里人就要斥责他?他那时才一点点大,根本没有要和大哥抢夺家主之位的心思,只是想得到一点正常的关爱和正常的待遇而已,结果人人都嘲笑他痴心妄想,个个面目狰狞地试图打断他的傲骨,好叫他能安心地当一条顺服的狗。   他只是不愿意当狗而已!他只是不愿意失了傲骨而已!   皇上看到了钱驰月的才华,把他从家族漩涡中拉了出来,他对皇上就是一腔“士为知己者死”的豪情!大公主爱他怜他,他对大公主自然也是一片真意!   皇上又道:“按照钱家的字辈,康儿得是道字辈了吧。”   钱家主不蠢!皇上只消两句话,他就完全明白了皇上的意思。之前对钱驰月有多防范,他现在就有多庆幸!公主生的孩子就是他们钱家的一道保命牌。   比起抄家灭族,有些事便不能算作事了。   钱家主伏在地上,深深地叩头。   待钱家主回到宴席上,除他之外,再没有人知道皇上来过。于是在大家眼中,钱家主因故消失了一会儿,许是更衣去了。钱家主当着大家的面站起来。这是康儿的百日宴,他是康儿的祖父,见他站起来,大家都觉得他有话要说。   大家便安静了下来。   钱家主道:“我这几年潜心修道,隐隐已有飞升之感,只凡尘牵扯太多,生生误了我。人们常说成家立业,今我家二小子都当爹了,家已成、业已立,我再没什么放心不下的。今日请大家见证,我欲将家主之位传给二小子……”   一时间,众人哗然! 第一百七十八章   大家都觉得钱家主疯了!   尤其是钱家人, 当即就有人站起来要反驳钱家主的话。钱家下一任家主几乎已经默认是钱驰元,哪怕他母家赵家失势了,但钱驰元早已经成年, 又被家族精心培养多年,根本就是钱驰月这个大驸马没法比的!家主之位岂能相让!   钱家主直接一个利眼扫了过去。   他积威甚重。这一眼扫过去, 那些试图反驳的人到底没说出什么话来。   但大家脸上都带出了难看的神色。他们想要说什么,钱家主心里都有数。他没糊涂!他当然知道不能把家业交给钱驰月了, 因为钱驰月的心思根本不在家族这里, 让他当了家主, 绝对不会一心一意地为钱家谋划。由着钱驰月上了位,那么三五年后, 钱家到底是世家钱家, 还是皇上的钱家, 真就不好说了。   可钱家主现在只能让钱驰月上位!   和抄家灭族比起来, 让钱驰月成为家主, 根本不算什么了!   钱家主朝着众多宾客拱手行礼, 又说了一段文绉绉的话。大意是他决心已定, 明天就会把家主的权利移交, 这虽然是钱家的私事,也请诸位做个见证。   这话说完, 钱家主的心气就散了,整个人好似病入膏肓了一样。   宾客们面面相觑。大驸马和钱家的关系, 只要是有眼睛的人都能看出来,他们并不和睦。大驸马这几年一直致力于挖世家的墙脚, 把世家中一些有心气但不得重用的人引荐给皇上。这种行为已经踩了世家的底线。结果钱家竟然还要让大驸马继任家主?这为什么呢?那么多的世家老亲, 难不成都不想要了?   不少人在心中暗想:之前从未传出过风声说钱家主重视大驸马, 忽然要移交家主之位, 难不成是因为……难不成是因为今日的这场百日宴?大驸马和公主之子才将将三个月大已经获封郡王,明摆着前途无量,钱家主因此心动了?   好你个钱古云!   万万没想到你竟然是这样的钱古云!一些隐晦的鄙夷的视线落在了钱家主的身上。为了区区一个郡王之位,钱古云你竟然把世家风骨说舍下就舍下了!   钱家主能猜不到某些人心里的想法吗?他猜得到!   他知道今天的事情传出去,人们肯定要质疑钱家的风骨。但他毫无办法。从此以后,他哪怕是装,都要时刻装出对皇上感激涕零的样子来,感激皇上没有把那些旧事宣扬出去,叫钱家不管内里如何,表面上还是一个完整的钱家。   皇上那个人啊……   你说他仁慈,他确实是仁慈的。没看他没把钱家整个抄家灭族吗?按说以钱家在多年前做下的那些事,皇上把钱家整个灭了,史书上也不能说他残暴。   但要说皇上十分仁慈,那又真不是。他为什么选择在百日宴上微服与钱家主见面,不惊动其他人。而不是把钱家主叫进宫去?因为如果皇上前脚把钱家主叫进宫去,钱家主后脚让大驸马继承家主之位,人们肯定要在心里嘀咕,钱家是被迫的吧?到时候诸多恶意的揣测要落在皇上头上,反叫人去同情钱家。   而像今日的这一番操作,皇上直接“隐身”了。   人们再去看钱家主的行为,无论他们怎么揣测,只会觉得钱家主“富贵可淫、威武可屈”,不会觉得是皇帝逼迫了世家。日后皇上按照自己的心意使唤钱家时,人们只会唾骂钱家主。皇上做了什么?只是送上门的菜不得不吃啊!   钱家主当然知道这些了,从这日起,“毫无风骨”、“媚上钻营”等词语就刻他脑门上了!他还没处反驳去!总归还是那句话,皇上没叫钱家抄家灭族,钱家主就该感激涕零。无论他和钱家日后如何,他都只能一心一意地感激涕零。   哪怕知道眼前是个坑,钱家主也只能闭着眼睛往里面跳。   钱家……钱家……   钱家主藏在袖中的双手止不住地颤抖。   这边院子里,奶娃娃醒了,他是个好脾气的孩子,用时人的话来说,这孩子就像是来报恩的,睡醒了也不哭。奶嬷嬷得了吩咐,知道今天只要有机会,就叫六元抱抱孩子。于是把康儿抱起来哄了哄,故意把康儿往颜楚音面前带。   颜楚音做出一副要抱孩子的样子:“来来来,叫我好好抱一抱。”   奶嬷嬷见他这样子,动作虽然生疏,但还是有模有样的,便知道他是会抱孩子的,小心翼翼地把孩子放到他怀里。颜楚音只觉得一股奶香味扑面而来。   他冲着沈昱抬了抬下巴:“你要不要也抱抱。康儿可香了,像一团奶糕。”   眼前这一幕叫沈昱觉得十分新奇。颜楚音竟然真的会抱孩子!康儿呢,竟也乖乖地由着颜楚音抱着。一少年一奶娃娃,虽然长相并不相似,但都用各自漂亮的眼睛瞧着沈昱。有那么一瞬间,沈昱心里忽然闪过了贤妻良母这个词。   沈昱顿时一阵心虚!   他下意识退了一步:“我、我就不用了吧……”他根本不会抱孩子啊!   颜楚音给了奶嬷嬷一个眼神:“你教教他,帮他调整下姿势,我把孩子放到他怀里去。”沈昱闻言又退了一步。奶嬷嬷忍不住笑起来,但没敢笑出声。   沈昱浑身僵硬地由着奶嬷嬷摆弄。   颜楚音恨铁不成钢地说:“你好好学啊!我们以后抱孩子的机会多着呢!”   沈昱心头一颤。抱孩子的机会多着?哪里多了?他们俩若是一心一意地在一起,哪里能有孩子?是他能生,还是颜楚音能生?沈昱的眼中暗生了风暴。   却听颜楚音说:“我有那么多的表哥表姐,他们的孩子都要管我们叫舅舅的……哦,还有骧儿,她日后成亲生子了,孩子得管我们叫伯父!你看,我们又要当舅舅,又要当伯父,你不抓紧学会抱孩子,小心孩子们日后不亲你。”   沈昱:“……”   沈昱便觉得刚刚那个患得患失的自己十分可笑。   但患得患失原本就是情爱的一部分。   颜楚音哪知道沈昱的心情经历了怎样的急转弯!不是他只拿颜家的亲戚说事,实在是沈家根本没有什么实在亲戚了,他就是想抱沈家的孩子,也没机会啊。颜楚音想了想又说:“还有咱的好友邬明、曹胖子他们,日后他们有了孩子,保管也会领到我们面前来。”邬明是沈昱的好友,颜楚音觉得这人不错。   正说着话,康儿冲着沈昱的方向“啊”了两声,好像在招呼沈昱。   “哦哦,康儿乖!康儿是不是也想叫六元舅舅抱抱?”颜楚音一边哄着孩子,一边动作轻柔地把孩子放到了沈昱怀里。沈昱完全不敢动,越发僵硬了。   “……舅舅?”沈昱心里存了这个疑惑很久了,他怎么成小郡王的舅舅了?   “当然了!咱们这关系,康儿叫我一声舅舅,自然也要叫你舅舅!”   理智告诉沈昱,不能这么和康儿论亲戚,免得惹公主不喜,叫人以为他不知好歹、没有分寸。但情感又告诉沈昱,颜楚音将他视为一家人,他很高兴。   屋外,微服的皇上朝心腹近侍看去。音奴这是什么意思?他老了,搞不懂年轻人的新花样了?他和沈昱不就是知己好友的关系吗,怎么开始论亲戚了?   近侍急得满头大汗。他的脑海中瞬间闪过京城中的种种传闻,联合着新乐侯刚刚的话,顿时觉得新乐侯和沈六元之间不清白!但这话不能对皇上说啊。   亏得近侍有急智,小声道:“难不成……小侯爷与沈六元结拜了?”对,肯定是结拜了,以天地为证结成夫妻……啊呸,结成兄弟,自然就能论亲戚了。   结拜?皇上觉得这确实是颜楚音做得出来的事。   身为皇亲国戚,轻易与他人结拜,还正经论起了亲戚,这实属是瞎搞。但因为结拜的对象是沈昱,是皇上心爱的六元,皇上便觉得这事还算是靠谱的。   皇上抬脚走进了屋子。   ————————   “你与沈六元之间……朕已经全部知晓,朕允了。”皇上金口玉言。皇上自认为是个疼爱小辈的皇上。既然音奴已经做了决定,不如由他帮音奴扫扫尾。   这话落在沈昱耳中,却像是一道惊雷。   沈昱惊疑不定地看着皇上。   他本能地意识到皇上应该是会错意了,但管他呢!沈昱把康儿转交给颜楚音,然后掀起衣服前摆,冲着皇上行了大礼。皇上,您金口玉言,臣信了啊! 第一百七十九章   颜楚音从始至终都没觉得哪里不对。   皇上说允了, 那就是允了。他和沈昱之间坦坦荡荡,从未想过隐瞒什么,皇舅舅那般圣明, 自然能看出他和沈昱……嗯,颜楚音决定臭不要脸地用“珠联璧合”这个词。皇舅舅不仅圣明, 还很开明,自然会允了他俩的珠联璧合。   至于沈昱行了大礼, 这没问题啊!沈昱相当于是得到了他家长辈的认可, 新女婿……额, 新媳妇见长辈第一面,可不就得行大礼吗?日后他要是得到了沈丞相的认可, 自然也会给丞相爷爷行大礼啊!所以这里头一点问题都没有。   颜楚音乐呵呵地说:“皇舅舅, 您老果真是至圣至明!”   没待他再接再厉地拍出更多马屁, 康儿忽然哼唧了一声, 颜楚音感觉到一股热流。小侯爷简直不敢相信发生了什么!愣了一会儿才惊呼:“尿了尿了!”   康儿躺在颜楚音怀里, 露出无辜且“无齿”的笑容。   一时间兵荒马乱。   颜楚音急着去换衣服, 自然就顾不上和皇上说话了。之前皇上看到沈昱行大礼, 他其实也本能地感觉到了某种不对劲, 但还来不及问话,康儿就尿了。大家围着康儿打转。沈昱围着颜楚音打转。皇上顿时觉得这个画面特别好玩。   皇上笑呵呵的, 心里蓦然升起一种岁月静好的感触。   皇上是私服出宫,整个行程都是保密的, 根本没几个人知道他参加了外孙的百日宴。因此他很快要回宫去了。等颜楚音匆匆换好衣服,皇上已经走了好一会儿。小孩儿觉多, 康儿喝了奶, 待在沈昱怀里, 揪着六元的衣襟睡着了。   颜楚音轻轻地走过去, 用指腹在康儿的鼻子上刮了一下:“小坏蛋儿!”语气中透着亲昵,被康儿尿了一身,他压根没有生气,还觉得康儿和自己有缘。   康儿在睡梦里动了动鼻子,小模样儿别提多好玩了。   “你看,康儿这鼻子和大表姐夫一样一样的。”颜楚音示意沈昱和他一起认真观察,“嘴巴像谁呢?像表姐吗?快看,嘴巴也动了,梦见了什么好吃的?”   沈昱便也低头认真看了起来。   颜楚音和沈昱挨得近,他们低头看康儿时,脑袋都凑到了一块儿去。未免吵醒康儿,两人的动作都很轻,说话时恨不得要用气音,于是凑得越发近了。   等到大公主和大驸马相偕走来,远远便看到了这温馨的一幕。大公主抽了抽嘴角,眼中被笑意盛满了。怎么回事呢,那明明是她与驸马的孩子,怎么和音奴与六元一起那么像一家三口呢?这个画面是不是有点儿过于温馨和谐了?   百日宴到半下午才开宴,等到宴会结束时,天已经彻底黑了。   钱家主回到家中,下马车时,整个人有些踉跄,哪怕旁边有人扶着,他依然一脚踩空,差点就摔了出去。好在下人反应快,用整个身体撑住了家主。钱家主靠着下人,努力了好一会儿都没能站直,大半的重量全压在了下人身上。   他无比狼狈地被人扶到了正堂。他这一生,从未这么狼狈过。   正堂里已经有宗老等着了。宗老们是来“纠错”的,家主之位岂能让给钱驰月那个白眼狼?若钱驰元不能上位,家族中还有其他的优秀的年轻人,不是非要钱古云的儿子不可!即使钱驰月得皇上看重,但皇上干涉不了钱家的家事!   他们世家就是有这样的底气!   钱家主摆摆手,十分疲惫地说:“我知道你们要说什么,但是……”   不待他说完,宗老们就七嘴八舌地反驳起来。家主交接是大事。宗老们有一千个一万个理由反驳钱家主。这些宗老的年纪普遍比钱家主大,在外人面前许是要给钱家主一些面子,如今在家族正堂,他们身为钱家主的长辈,钱家主做错事在先,送了把柄给他们,他们完全可以直接用家族礼法去压制钱家主。   钱家主已经独自承受了好久的压力,这会儿连反驳的力气都没有了。   只能由着宗老们说着。   这时,钱家主的嫡长子钱驰元从外头跑进来。这位得家族精心培养的原继承人,无论何时都能保持世家子的仪态,这会儿却跑得鬓发凌乱、衣衫不整。   他脸色难看地说:“不好了,柳家被御林军包围了。”   正堂里骤然一静。   钱驰元也非什么蠢货,他既然跑来传消息,显然已经把能打探的都打探过了。他说:“如今消息尚不明确,只说可能是柳太妃在宫里做了什么……”柳太妃具体做了什么,还打探不出来,照这个形势来看,那事肯定小不了!御林军们虽然还算客气,只是围了柳家,不许柳家人外出,但没有行抄家抓捕之事。但凭着柳家在世家中的地位,他们整个被围了,这本身就是一件天大的事情!   钱驰元不觉得柳太妃是被冤枉的。   以当今这位皇上的脾性,他既然敢派御林军围了柳家,围得如此高调,必然是柳太妃真做了什么,他手里掌握了切实的证据。如今只盼着柳家与柳太妃联系不深,一切都是柳太妃擅作主张,否则这个事对世家来说真难以收场了。   钱家主的脸色越发惨白。心口忽然难受了起来。他下意识按了按心口。   钱家主用力喘了口气:“不管柳太妃犯了什么事,你们只需知道,我们钱家犯的事比柳家更大。家主之位……只能由大驸马继承。”亲爹在提到亲儿子时,不说他的名,不说他的字,竟只是用“大驸马”来称呼,显出了他的无奈。   宗老们脸上纷纷露出了不可置信的神色,钱驰元的脸色越发难看。   钱家主整个人软在椅子里,闭着眼睛摇摇头,眼角沁出泪来:“你们若不信,只管去老家淮封查一查,有个院子在几十年前失了火……那院里住着一个不该活着的人。就这样吧,此等抄家灭族的大罪,我不可能说得再详细了。”   不把家主之位交给大驸马,柳家的今天就是他们钱家的明天!   一直以来,皇上没能把世家怎么样,不是因为皇上兵力不足,不能把世家血洗一遍,而是因为找不到一个正当的名头去把世家怎么样。没有正当理由,前脚皇上把世家人全部杀了,后脚天下就该大乱。这代价不是明君担得起的!   看,一旦抓住柳家的把柄,柳家不就被围了吗?   钱家主用尽最后一丝力气:“开祠堂、告祖宗,明日就叫大驸马来继承钱家。此事不宜再拖。”话音刚落,他嘴里便泛起一股腥甜,竟是直接吐了血。   不说世家的人心惶惶,颜楚音正美滋滋地看图纸、挑宅子。   他打算在平国公府和丞相府之间挑个宅子,作为他和沈昱日后的住处。以他和沈昱的身份,两人一起住平国公府不好,一起住丞相府也不好,都会被人说道,终归还是要有一个独属于他们俩的宅子。不过有了宅子以后,他们俩上半个月住丞相府陪丞相,下半个月住平国公府陪颜楚音的爹娘,都是可以的。   那宅子存在的意义只是告诉世人,他们不是对方的附庸。   宅子不需要很大。大了肯定浪费。   颜楚音挑来挑去,还真被他挑到一个合适的。但这个地段的宅子,大多是国有的,不能私人买卖。因为这里离着皇宫很近,周边住的都是皇亲国戚、重臣能将。一般来说,这里的宅子都会由皇上赐给某个人。比如某大儒出仕了,但他在京城里没有住处,皇上得体恤老大人啊,就赐个宅子给他住着。等到这位大儒致仕了,不再京城久居了,宅子就会被收回去,收拾收拾再赐给新人。   颜楚音找到合适的宅子了,赶紧进宫找皇舅舅。   “这个留给我和沈昱,好不好?”颜楚音拿着图纸指给皇上看,“我和沈昱现在可能还欠点资格。皇舅舅您先帮我留着,回头我们立功了,再赐给我们。”   皇上心里疑惑。那么大的平国公府还装不下你这个未来的平国公?   颜楚音嘿嘿一笑:“虽然我和沈昱日后肯定是在平国公府和丞相府来回住着,但婚房不能没有。这宅子小是小了点,好歹精致,地段又非常不错……”   “婚房?”皇上疑心自己听错了。   “我和沈昱……皇舅舅您不是知道的吗,您还允我们了。”颜楚音理直气壮地说,“所以这宅子一定要给我和沈昱留着啊!等我们立功了,就赏给我们。”   皇上:“???”   皇上:“!!!” 第一百八十章   本朝的武勋和清流之间, 互相结儿女亲家的情况十分罕见。   一方面是出于政治上的考量,武勋和清流在政治势力上分属两派,可谓是泾渭分明。更多的则是因为武勋和清流在生活等各方面都不可能合拍, 硬凑到一起容易生出怨侣。举个最简单的例子,颜楚音日常都喊沈昱大名。这在武勋中很常见, 大家都是这么喊的。但文人清流会觉得失礼,你为何不喊我的字?   而说起这种日常称呼的差异, 往前倒一倒还能扯出太/祖时期的一桩旧事。   太/祖并未对自己的身世有过隐瞒, 他就是一屠夫的养子。最早跟着他起事的那些人, 好多都是乡野山夫。这些人别说没有字了,就连大名都取得特别粗俗。有叫二狗子的, 有叫山猪的, 还有一个很坑的, 名字竟然叫“鸡生”!据说是因为他娘生他的时候正挺着大肚子喂鸡, 干脆就在鸡笼旁边把他生了下来。   等到太/祖登上了皇位, 这些人也跟着有了官职。他们倒是想学一些富贵人家该有的做派呢, 但学不像啊!结果惹出了一堆的笑话。在某次宴会上, 便有人因为日常称呼的问题被嘲笑了。你不服我、我不服你的, 事情就闹大了去。   被有心人利用着,这事最后竟然成了需要大家站队的大事!   那时候, 像颜楚音的祖上初代平国公,其实他们和最早跟着太/祖的那帮人不一样, 初代平国公是带着势力来投靠的,他家里原本就已经有些底蕴了。像初代平国公这样的, 即便称不上满腹经纶, 但也正经进过学, 自然是有字的。   但在当时那个大环境中, 武勋得站队啊!   这已经不是一个简单的称呼问题了,一旦向文臣妥协,那就是承认武勋教化不够!天下初定后,各地没了战事,武勋建功立业的机会渐渐少了,文臣们的重要性反而突显出来了。武勋要是退了一步,那接下来会被逼着退更多步。   这个事情后来的解决方案是——你们文臣习惯于互相称字就称去呗,反正我们武勋不讲这一套!武勋们直接互相称官职,比如某指挥使、某将军等等。   武勋家里出来的小辈,行冠礼前不取字,那就直接喊大名;行了冠礼后有字了,但那时也满二十岁,这个年纪的人一般来说都入朝当差了,甭管官职大小,都能用官职来称呼了。偶有不成器的,年纪大了也没差事,那就喊他在家的排行,什么张三、吴七地浑喊着。这不能说没有规矩,这就是武勋的规矩。   到了颜楚音这一辈,他已经非常习惯喊同窗大名了。要不是和沈昱互换,他的生活里几乎不会出现像沈昱这种不及弱冠就取字的少年英才。他自然没有用字来称呼沈昱的意识。好在沈昱是有心量的,从未因此在心里嘀咕过什么。   类似于这样的情况还有很多。   武勋和清流就像是猫猫狗狗。猫竖起尾巴摇动表示攻击,狗竖起尾巴摇动表示亲热。要是两方不熟,狗狗摇尾巴摇得起劲呢,却惹得猫猫大怒,被一通猫猫拳伺候,狗狗该多冤啊!就是两方熟了,狗狗知道不能在猫猫面前摇尾巴了,但开心就摇尾巴已经成了狗狗的本能,叫它压制本能,总归不怎么痛快。   所以在一般情况下,武勋就没有找清流做亲家的,反之亦然。   要知道平国公府在武勋中极有分量,丞相在清流中的地位更不用说,如果两边真的联姻了,影响力必然是巨大的……等等,两边都是小子,联什么姻!   皇上盯着颜楚音看了半天,心里不知道想了些什么。   颜楚音狐疑地问:“皇舅舅,这宅子……您不会是已经有别的安排了吧?”这孩子理直气壮惯了,等了半天皇上没反应,也不觉得是因为他和沈昱之间的事情叫皇舅舅反对了——皇舅舅已经允了他们啊——反而帮皇上另想了理由。   皇上这会儿非常忙,前朝遗孽的事,世家的事,全都凑一块儿了,都耗着他的精力。前朝遗孽也就罢了,反正罪魁祸首已经抓住,只要等着曹项把余孽抓干净就行了。最重要的是世家这边,柳家那边派兵围着,钱家等着大驸马继承,这里头牵扯了许多的利益,能不能彻底把世家压制下去,就看此一举了。   皇上实在分不出多余的精力给颜楚音!   但这是他心爱的小辈,是他妹妹的独子,是他看着长大的孩子,皇上肯定不能不管。他若有所思地问:“你和六元…… 谁先开始的?什么时候开始的?”   颜楚音兴致勃勃地说:“当然是我!”他忍不住炫耀,状元游街后,琼林玉宴上,他偷亲了沈昱,就算是给沈昱盖了章!至此以后,沈昱就是他的人了。   “哦,行,你先回去吧。”皇上冲着颜楚音点点头,“宅子给你留着。”   皇上有心要把沈昱叫来说话,怕颜楚音出宫的时候直接去找沈昱,便找了个理由把颜楚音打发去太子那边了。颜楚音心道,他和太子哥哥那么要好,结果他和沈昱的事,太子还什么都不知道呢,这怎么行?便乖乖去了太子那里。   颜楚音一离开,皇上就吩咐近侍去把沈昱找来。   近侍擦了擦头上的冷汗,出去传旨了。   翰林院离着御书房不远,沈昱来得很快。皇上开门见山地说:“你和音奴之事,朕已知晓。你们是……两情相悦?”说到最后这个词,皇上嘴角抽搐。他觉得这个词太过烫嘴,也不知道音奴是怎么做到的,那么坦然就说出口了。   沈昱面露吃惊。昨日在大公主府上,皇上还没看破他和音奴的真实关系,这会儿怎么忽然就知道了?而且怎么瞧着皇上的意思,他好像也没那么生气?   但沈昱的这种吃惊落在皇上眼中,显然成了另一种意思。   皇上了然地点点头:“你们谁先开始的?什么时候开始的?”   “是臣……”沈昱只管把所有事情都往自己身上扯,而且他不觉得自己是在撒谎。虽说他和颜楚音互通心意是在琼林宴后,但直到那时他才正视自己的心意。若说这种心意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的,那肯定是在很早很早以前了。因此沈昱觉得是自己先开始的。至于是什么时候开始的……情不知所起,一往情深。   皇上耐着性子听了一会儿,点点头说:“好,朕知道了,下去吧。”   沈昱:“!!!”   这反应不对啊!皇上为何一点都不生气?以他对颜楚音的看重,若沈昱和颜楚音只是私底下玩玩,那也就罢了,只当是年轻人婚前的荒唐。但两人既然想要正经在一起,什么子嗣什么男婚女嫁都不顾及,皇上肯定是要生气的啊!   莫非这是暴风雨之前的平静?其实皇上心里特别生气?   世间谁人担得起天子一怒?   沈昱心里一急,整个身子伏在地上,额头紧贴着地面:“皇上,千错万错都是微臣的错,是微臣卑鄙,妄想揽九天之月……”骄傲的小侯爷怎会有错?   “六元何必妄自菲薄。行了,你与音奴的事,朕心里已经有数。”皇上没怪沈昱。在皇上看来,沈昱那般有分寸,估计拦过颜楚音,只是没能拦住而已。   这世上就没几个人能拦住颜楚音!   沈昱怀着满腹的紧张与茫然回去了。待他一走,皇上冲着心腹近侍抱怨说:“前朝遗孽攀扯六元,朕既然已经知道真相,自然不会怪罪六元,音奴偏还要折腾这一出……难不成是信不过朕吗?最最该死的就是那帮前朝遗孽!”   近侍:“……”   皇上,奴这次可没有误导您啊!回头出了事,怨不到奴头上啊!   在皇上心里,事情的真相大概是这样的:前朝遗孽攀扯沈昱,沈昱顿时身份尴尬,颜楚音身为沈昱好友,就帮沈昱出主意说,要不然就说咱们两情相悦在一起了,男人生不了孩子,你这就相当于绝嗣了,恶劣的影响顿时就消了。   皇上心道,此种不着调的赖皮主意肯定是音奴出的,而沈六元十有八/九是不同意的。但沈昱拦不住颜楚音啊,到底是让颜楚音跑到宫里来胡说八道了。两人的口供都没有对好,所以一个扯什么琼林宴上,一个扯什么情不知所起。   那为什么沈昱没有吐露真相呢?   这就彰显出沈昱仁义的一面了。音奴先说了他们两情相悦,沈昱要说这是假的,颜楚音岂不是犯了欺君之罪?沈昱只能把所有的过错都往自己身上揽。   皇上也偏心呢!沈昱作为臣子,要是帮着别人欺瞒圣上,别管事情是大是小,皇上肯定不会待见他。但沈昱帮颜楚音遮掩,在皇上心里就是重情重义的表现,觉得沈昱十分对得起颜楚音待他的那份真心,反而更加高看沈昱一眼。   皇上叹了一口气:“连音奴都知道和朕耍心眼子了。”   近侍忍不住说:“皇上,新乐侯向来有什么说什么。”我怀疑新乐侯和沈六元之间是真的啊,您不要再自怨自艾了,再耽搁下去,好大一外甥就没了啊!   皇上再叹:“六元到底有何魔力,竟是叫音奴对朕耍起心眼子来了?”   近侍暗示道:“皇上不如和新乐侯直说,遗孽之事牵扯不到六元身上?”只要这么做了,再看新乐侯的反应,就知道他和沈六元之间到底是不是真的了。   皇上哼了一声:“呵,朕不说。朕看他们演!看他们能演到几时!”皇舅舅心里到底生出了几分醋意,觉得颜楚音看重沈昱多过自己。皇上也傲娇了啊!   小半天后,太子匆匆而来,在御书房外求见皇上。   “父皇,音奴说他与沈六元……还说此事得您应允了?”太子气都没喘匀就问上了,他是不相信这话的,以为颜楚音会错意了,所以赶紧来找皇上说道。   却不想,皇上竟然当着他的面点了头:“是,朕允了。”   太子一脸不可思议地盯着皇上。父皇啊,音奴不懂事,您也跟着不懂事?   “此事万万不可啊,回头叫太后与景福姑姑知道了,她们肯定……”太子苦心劝着。若是不知道皇上对景福长公主和颜楚音的看重,不知道他平日里对东太后的敬重和对现任平国公的倚重,还以为皇上是故意要看平国公府绝嗣呢!   父皇,您再宠音奴,也不能由着他和男人互许一生啊! 第一百八十一章   皇上能对太子说音奴为着沈六元竟然都舍得和朕耍心眼子了吗?   肯定不能啊!   皇上也是要面子的。   于是在太子眼中, 皇上就是一意孤行、执迷不悟!好话歹话都说尽了,依然没能叫皇上改了主意。难道真要由着音奴和沈六元去“夫妻恩爱把家还”吗?   唯恐这事传到太后和景福姑姑耳中,叫她们生出误会, 太子赶紧把兄弟们叫到跟前来共商此事。他能叫的也就是二皇子和三皇子。四皇子虽与他同母所生,但性情跳脱, 且这些日子总被皇上打发去京郊的营地中,轻易见不到人。   二皇子和三皇子大吃一惊。   除了吃惊, 两位哥哥心里还闪过了类似的念头:难怪音奴以前一直叫我给他保密, 不想让外人知道他和沈昱亲近, 结果没过多久就情真意切瞒不住了!   是哥哥大意了啊!   三皇子呆在那里。二皇子强行镇定地分析:“父皇英明神武,定然有他的考虑。父皇了解音奴的性情, 许是觉得强行阻止反而不美, 故假意支持他。”   三皇子呆在那里。太子恍然大悟地说:“有道理啊!”   太子越想越觉得二弟说得是对的!音奴那个性子, 若下定决心非要做成一件事, 那别人怎么反对都没有用。就好比说他小时候不愿意在上书房跟着皇子们一起念书, 当时多少人劝他, 两宫太后劝了, 皇上皇后也劝了, 他们这些做哥哥的更不用说……就这样都没能叫音奴回心转意,他最终如愿去了国子监。   颜楚音对沈昱的那份心, 太子瞧得真真的,别管日后会不会变, 至少在当下是真情实意的。大家反对有用吗?没有!一味的反对更显出两人的情比金坚。   所以还不如纵着他……   三皇子呆在那里。二皇子努力琢磨着皇上的深意:“音奴现在才多点大?这会儿说一辈子,难不成就真的一辈子了?我承认沈六元是个好的, 但世间之事很难说的……许是三五年, 许是六七年, 指不定什么时候他们就分开了。”   人都有劣根性, 轻易得来的东西总是不会去珍惜;反倒是跋山涉水、千难万难摘来的果子,哪怕那果子平平无奇、味道一般,依然会把它当成是珍馐。   三皇子呆在那里。太子点点头说:“确实,音奴现在还小呢。”   二皇子又说:“咱们虽明着不反对,但暗中还是要多注意一下。”都是做哥哥的,别的不说,至少该跑去沈六元跟前亮亮拳头吧?好叫六元心里有些顾忌。   “父皇的这一番苦心,还得细细地说给太后与景福姑姑听。平国公那边也是一样,音奴毕竟是平国公独子,莫叫国公误会了父皇。”太子干脆就分派起任务来,“太后那边,我去敲敲边鼓。景福姑姑和平国公那边就由二弟去……”   三皇子一激灵,忽然醒转过来,抢话道:“平国公那边由二哥去,景福姑姑就交给我吧!”   不等太子和二皇子说什么,三皇子犹豫了下,又说:“我这有个想法,若是顺利……太后那边也可以交给我。”早知道就不怀着调侃的心思写什么《文武和》了,其实那书里没有分桃断袖的情节,只是把主角的情谊升华了下……   三皇子顿时一阵心虚。   太子好奇地问:“你有什么法子?”   三皇子忍着心虚说:“我听说京城里最近十分流行一册话本,里头两位主角的原型分别是音奴和沈六元……不如我们找个戏班子把那话本排成戏……”   这戏具体要怎么排,还需要多多思量。等戏排成了,找个时间在宫里演一演,把太后、皇后和景福长公主等女眷全部请过来看戏。看着戏台子上的悲欢离合,这不比太子口述更直观吗?想必看了戏之后,太后等人就能理解了……   二皇子表情严肃地说:“我觉得三弟的法子可行!”   “那这个事情……”太子问。   三皇子连忙拍着胸脯说:“包在我身上!”   皇子们悄然行动的时候,皇上还在忙着大事。柳家被围了,冒出一堆人要给柳家求情的。皇上在大朝上长叹一声,丢出了柳太妃在宫中培养人手、安插探子的证据,顿时没有人敢说什么了。柳太妃都已经是太妃了,先皇死了那么多年,她作为寡妇身居静宫之中应当修身养性,暗自培养那么多人手干什么?   真说起来,这里头还有前朝遗孽的事。   但如浑嬷嬷、梁太妃这样的人,当年确实都是经由柳家的手被送到宫里来的。她们在宫里的所作所为自然要被归到柳家头上。当年被调到德妃身边的宫女丁小满,拿着避子汤说事结果被德妃赶去浣衣局的那个,都是他们培养出来的。除此以外,之前六皇子身边的不少近侍也都和她们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   皇上丢出的证据里还有一个与避暑山庄招蛇粉事件有关。因此柳太妃身上还有一个谋害新乐侯的罪名。她为什么要谋害新乐侯?很难不让人产生“柳太妃欲要操控朝政”的联想。而柳太妃名下连一个皇子都没有!她操纵朝政的根本目的肯定是为了柳家啊!这里头的逻辑理通顺后,自然无人敢为柳家说话。   再说,御林军又没有冲进柳家去喊打喊杀!他们只是礼貌地把柳家围起来了而已。皇上假惺惺地对着一些人暗示说,他愿意相信柳家大多数人的风骨和气节,只要柳家干脆利落地交出与柳太妃勾结的那些人,立马将御林军撤回。   这话传到柳家后,柳家人差一点集体吐血。   当今圣上在当年是被武勋们拥上皇位的,武勋的无赖劲儿被他学了个十成十!明面上看上去皇上好像对柳家很优待,但“与柳太妃勾结”的标准是什么?这个标准藏在皇上心里,皇上根本没公布啊!没有标准,那就是最大的标准!   柳家根本不敢去猜,他们需要割舍出多少利益,皇上才会满意。   不叫皇上满意,御林军就不会撤回。   柳家便只能一日复一日地被圈着。   偏柳家人还不能抱怨此事。因为天下人正看着呢,御林军一日不撤,天下人就都会冲着柳家摇头:“皇上够给你们脸了,叫你们自己主动交出犯人,这是多大的信任啊!结果你们竟然还包庇那几个犯人?柳家难不成是想反吗?”   柳家有苦说不出啊!   皇上昏天黑地地忙了几天,批改着奏折时忽然想起颜楚音,转头问心腹近侍:“音奴这两天做什么呢?”那日在朕面前唱过大戏后,后来又怎么唱得戏?   近侍:“……”   救、救命!新乐侯还能做什么?奉旨谈情说爱呗! 第一百八十二章   虽然沈昱不敢自比卧龙凤雏, 但他好歹能说是心有成算吧?   他却搞不懂为什么事态会像这样发展啊!   皇上和几位皇子明明知道了他和音奴之间的情意,但他们竟然没有一个站出来反对。不反对也就罢了,几位皇子还特意来他面前晃悠, 话里话外都是让他不许欺负音奴,就很有那种定亲以后被大小舅子们轮番找上门来的意味……   沈昱虽然觉得哪里不对, 但他很善于抓住机会,谁管皇子们心里真正的想法是什么呢?别管正话反话, 反正他都当真话来听, 立时就对着皇子们做了保证。别家的毛脚女婿是怎么对大小舅子们保证的, 沈昱只会做得比他们更多。   颜楚音这段日子过得别提有多美了。   那些正经的大事,虽然他多多少少参与了一些, 但真正的担子是落不到他身上的。皇上是怎么布局的, 曹项是怎么抓人的, 前朝遗孽是怎么抓干净的, 这其中那些自小被洗脑的探子, 比如说捕快牟羊的那个妹妹, 他们又是怎么定罪的……这背后的利益是怎么牵扯的, 颜楚音偶尔听说一些, 但都不归他管。   颜楚音只用开开心心地和沈昱培养感情,就好了。   他只有一点不爽。不知道怎么回事, 每次他和沈昱前脚到了一个地方,没过多久准有人过来打扰。太子出行不易, 一般都是二皇子或者三皇子。虽然皇子哥哥们都挺和善的,但次数多了也烦人啊, 他都找不到机会去偷亲沈昱了!   与此同时, 几位皇子亲自参与排得戏也在京城里流传开了。   自古就有上行下效的说法, 上头喜欢什么, 下面就跟着学什么。连街边卖那种不值钱的木簪的小贩,招揽客人的时候都要扯几句,这是宫里的娘娘们爱的款,当然娘娘用的是金啊玉的,咱们小老百姓用不起那样的就换作木头的。   本朝言路还算开阔,宫里们的贵人用了什么,虽然不好原模原样地流到民间去,但稍微改一改样式就不犯忌讳了。皇子们排的戏,宫里的贵人们看了都说好的,没过多久就在民间的戏台子上演了。贵人们看得是悲剧,王母娘娘狠心用簪子划开天河,换到民间戏台子上就演喜剧,王母娘娘成全一对有情人。   这戏的原型是《文武和》,而《文武和》的原型是沈六元和新乐侯。类比一下就是新戏的原型是沈六元和新乐侯。老百姓可不管什么艺术源于生活但高于生活的说法,反正台子上演了沈六元和新乐侯两情相悦,他们就这么信了!   很快市井中就出了一件小事。   说是某家有个糊涂的老汉,稀里糊涂地在酒桌上把孙女儿许给了老友家不成器的孙子,连八字都说出去了。这个老汉是真糊涂,明明就是被老友家算计了,结果还要在儿子、儿媳面前摆大家长的谱,非说亲事他已经应了,孙女儿不想嫁也得嫁。那缺德的老友一家也死咬着这门亲事,非说小辈们两情相悦。   亏得孙女是个聪慧的,把街坊中的公道人全部叫到自家来,又去铺子里挑了十几个样式差不多的荷包,里头混着她自己的针线,让那个缺德人家的孙子来辨认,问这里头到底哪议个荷包是她本人做的。那缺德人家的孙子肯定认不出啊!本来女孩儿的针线就差不多,十几个荷包还都是一样的款,怎么辨认?   那孙子负气道:“这分明就是难为人!”   孙女儿身在内室,却叫人传出话来,你们家非说我们两情相悦,既是两情相悦,怎么你连我的荷包都认不出?人新乐侯不善笔墨,但有人拿着情信污蔑沈六元时,新乐侯都能一眼看出那并非沈六元真迹?这才是真正两情相悦啊!   其实街坊们心里都清楚,女方家里是故意难为人的,他们不想嫁女。但女方这理由找得太好了。他们这些日子都没少去看戏。戏台子上演得清清楚楚,即便是与沈六元朝夕相对的的同窗好友——戏曲高于生活嘛,因此很多情节被夸大了——他们都没有看出不对,偏新乐侯站了出来,还了沈六元一个清白。   各个公道人都站了女方这头,认定男方是在胡搅蛮缠、故意坏人名节。   两家的亲事至此便不作数了。   但这种事情向来都是女子吃亏。女方心里自然还是苦的,总觉得以后议亲时,结的亲事都要往下跌一跌。却不想,有个家里经营小医馆的人家,听说此事后竟然上门替家里的儿子求娶了。这个医馆其实很小很小,但不管怎么说那也是一门祖传的基业啊!而且他们家有规矩,媳妇聘进门以后,婆婆是要把那一点祖上传下来的和女子有关的医术如数教给媳妇的,如此媳妇日后也能给女眷看病。这样精心教出来的媳妇,婆家哪里还会刻意折辱,自然只有善待的。   这真真算得上是一门好亲事了!   而医馆之所以上门求娶,是因为他们家的媳妇要行走于内宅给妇人看病,就是再小心,偶尔也会被迫碰见一些阴私,若媳妇担不起事,迟早会坏了事!   他们就是看上女方的机警了!这样聪慧的女子一定担得起门楣!   女方家里喜得不行,至此以后少不得日日给沈六元和新乐侯念长生经,保佑两位恩人长长久久。他们一家还咬牙掏了钱,请三流四流的野戏班子——他们这种小门小户请不起一等一的戏班子——请街坊邻居看了一整日的文武和。   等到六皇子终于从承恩公府里出来时,便觉得外头好像变天了。   世家?世家已经彻底嚣张不起来啦。在柳家被围、钱家换了家主,其余世家低调做人时,沈六元于殿试时写得那一篇策论在皇上的安排下传诵于天下。   如果世家此时正煊赫,那沈昱写此文就是冒天下之大不韪。但现在世家大厦将倾,沈昱此文就像是惊蛰时的天雷,此雷一响,万物生发,世道该换啦!   沈六元果真是文曲星真身下凡,一句惊醒天下人!   礼承于天,人应当知礼、学礼、守礼,但不能理所当然地把自己视为礼。   什么叫文字如刀?这就是!此结论一出,直接断了世家的根基!   世家恨得目眦尽裂,但他们根本不敢动!柳家外头的御林军还没有撤,钱家换家主也换得不清不楚,赵家更是前车之鉴!主动权在皇上手里,谁敢动?   他们最多就是在满城皆传《文武和》时,悄悄地添一把火。   世家一贯注重传承,在他们看来,平国公府只有新乐侯一根独苗,沈昱非要和新乐侯搅合到一起去,能讨得了好?只要看到沈昱倒霉,他们就开心了。   六皇子不知这些内情,不知道太子等几位皇子的用心良苦,也不知道世家的用心险恶。他就是震惊!极度震惊!音奴竟然和沈六元是一对?真的假的?   震惊的他直接在翰林院外堵住了来接沈昱下班的颜楚音。   六皇子问:“音奴,他们说你与沈昱……”八卦是人类的天性。周围不少大官小吏看似在认真做着自己的事,但其实他们的注意力一下子都集中了过来。   颜楚音如今对六皇子这个傻孩子包容得很,耐心地看着他。   六皇子扭扭捏捏地问:“那个,沈昱不会真的是我表妹夫吧?”   “不是啊!”颜楚音摇摇头。周围那些人顿时露出了失望的神色。   却听颜楚音说:“小六啊,你想得美!敢叫沈昱妹夫?叫姐夫!”周围的人一个个佯装无事,其实耳朵竖得老高。什么叫大起大落?这就叫大起大落啊!   六皇子磕磕绊绊地说:“你……你就不怕被父皇知道?”这傻孩子忍不住脑补了很多东西,父皇一怒之下棒打鸳鸯啦,他满腔义气地为颜楚音求情啦……   “皇舅舅知道啊。我和沈昱的事,皇舅舅允了的。”颜楚音理直气壮。这年头,谁敢假传圣旨?没有人!所以颜楚音这话听上去虽然荒唐,但其实大家都是信了的。圣上竟然允了沈六元和新乐侯之间的事?这……这真是不可思议。   但再是不可思议,既然新乐侯说得那么理直气壮,这事肯定就是真的!   于是这一日,丞相老人家花了不少天的功夫终于做完了心理建设,在下朝时拦住了平国公。迎上平国公复杂的视线,老丞相轻咳一声。那个,亲、亲家啊,咱是不是应该一起去找皇上问问,咱俩家的事情,接下来该是什么章程?   是娶是嫁,总该有说法啊?   作者有话说:   快完结了,卡结局,头秃。 第一百八十三章   勤于政务的皇上成为了最后那个知道真相的人。   别问皇上是什么心情。   问就是无言以对。   当着肱股之臣的面, 让皇上承认——没错,两小子的事是朕允的,确实是朕借了胆子给他们, 确实是朕宠孩子无度,确实是朕为他们的感情添砖加瓦。   皇上真的不愿意去背这个锅啊!   但让皇上实话实说——那什么, 之前是朕误会了,朕没想到两小子真敢胡来, 去把音奴叫过来, 朕要好好说说他, 看他以后还敢不敢拿个鸡毛当令箭!   这话现在说已经晚啦!   哪怕稍微早个那么一两天呢!   只要颜楚音还没在翰林院门口和六皇子说那一番话,皇上都能叫所有事情重新拐上“正道”。但颜楚音既然已经当着那么多人的面说了“皇上允了”这种话了, 皇上这边只要改了口, 颜楚音就相当于是当着那么多人的面犯欺君之罪。   哦, 不仅是欺君之罪, 还假传圣旨!   在这个时代, 假传圣旨是抄家灭族的重罪!   所以皇上只能无言以对。   面对着让他拿出章程的老丞相和平国公, 皇上脸上还要做出一副淡定的样子来。他好在有急智, 脑路瞬间就和之前劝慰太子的二皇子连通上了, 镇定地说:“音奴和六元是什么性子,想必你们也了解。他们俩的事, 朕不反对,也就是不反对而已。想要朕打心底里赞同, 过个三五年再看吧……你们说呢?”   老丞相和平国公都已经做完心理建设了,原以为皇上是大张旗鼓支持两小子的, 若是皇上这般支持, 那他们就得拿出实际行动来, 比如说给两个小子办个前无古人后也不一定会有来者的婚礼。但此时听皇上这么说, 他们俩心里也明白了。是啊,孩子们年岁都还不大,三五年后是什么光景,都还不知道呢!   那就顺其自然吧!   老丞相这一生的经历颇为传奇,他十分看得很开。当年他执意要迎娶师姐牌位过门时,连师爹师娘都劝他不必如此,但是他依然顺着自己的心意做了。如今在孙子的事上,只要孙子能够对他自己的选择负责,老丞相就不会反对。   他甚至还能帮孙子在平国公面前说说好话。   所以说一切顺其自然就好。顺其自然便是最好的。   目送老丞相和平国公离开后,皇上的脸色骤然一变。   近侍刷得一下跪在了地上。   皇上:“……”   朕还没问罪呢,近侍这请罪的动作也太麻利了吧?在心里演练过几回了?   从近侍口中,皇上终于知道了许多细节。比如三皇子是如何用一天时间排出一台新戏的,比如太子是如何与平国公沟通的,再比如新戏又是如何红遍京城并向着其他地方扩散的……皇上深深地吸气、呼气,再深深地吸气、呼气。   “去把太子和几位皇子给朕叫来!尤其是小六!”皇上咬牙切齿地说。要不是小六根本不看场合,竟然在翰林院外头找音奴说话,整个事情何至于此啊!   就这样,只有表哥表弟们受伤的世界达成了。   小六表弟显然是“伤”得最重的那个。这倒霉孩子明明刚从承恩公府里放出来!刚出来发现变天了,还没搞清楚具体状况呢,就这样被台风尾给扫上了。   皇上思来想去,决定要给颜楚音找点事情做。   他想起去年就赐了一块亲卫令牌给颜楚音。有了令牌便代表入了皇家亲卫营。文臣走科举路线,而大多数来自武勋家庭的公子哥都是从亲卫营开始他们的仕途的。武勋家庭中最有出息的那一拨,都在亲卫营里!去年赐令牌给颜楚音时,令牌的象征意义更大一点。但皇上这会儿却觉得颜楚音真该去当差了。   皇上大笔一挥、圣旨一下,新乐侯正经入了亲卫营。   一个在翰林院里当差,一个在亲卫营里当差,看你们怎么谈情说爱!   过了两天,皇上暗搓搓地问:“音奴闹脾气没有?”   “回皇上,侯爷高高兴兴当差去了。”近侍回道。新乐侯如今拿自己当有家室的人看待,既然有家室了,那自然要有正经的差事,否则如何养家呢?虽说当差以后确实不方便和沈昱见面,但两情若是久长时又岂在朝朝暮暮,对吧?   过了半个月,皇上问:“音奴什么时候休沐?他好久没进宫了!”   “回皇上,今日正值新乐侯休沐,他与沈六元泛舟河上去了。”近侍回道。   皇上:“……”   有了表哥表弟们的负重前行,颜楚音只用甜甜蜜蜜地和沈昱共享欢乐时光就好。他虽然自小是个贴心孩子,但这一次从始至终都没察觉到皇舅舅别扭的心理。碍于之前和沈昱在一起的时候,总有表哥们忽然冒出来,颜楚音觉得不能再由着表哥们捣乱了,于是在二人休沐日时灵机一动,约了沈昱泛舟湖上。   等船划到湖中间,我就不信表哥们能从水里爬上来、能从天上掉下来!   颜楚音觉得自己真是太机智了。   为了进一步减少闲杂人等的出现,颜楚音特意叫人准备了一艘小船,很小很小,只用一支桨就能划动的那种。连帮忙划船的人都不要,他自己就能划!   船上便只有颜楚音和沈昱两个人。   颜楚音起先还掌握不好摇桨的力道,小船像一只无头苍蝇似的在水面上打转。沈昱有心要帮忙。颜楚音高喊着:“你坐着别动!别动啊!船晃起来了!”   这船实在太小了,沈昱一动,船就不好保持平衡了。   沈昱:“……”   难得一个休沐日,音奴准备让我看他划船?   虽然努力划船的音奴很有趣,沈昱只要看他一眼,就会发自内心地感到快乐。但为了保持小船的平衡,他们需要分别坐在船头和船尾,中间隔着一段距离,因颜楚音平时住在亲卫营,两人好几天没见面了,沈昱很想和他贴贴啊!   颜楚音研究了好一会儿,终于找到了点技巧,成功把船划到了湖中间。他把桨固定在船上,冲着沈昱扬起一个大笑脸:“现在我们一起往船中间挪吧!”   为了防止小船过分摇晃,他们挪动的时候需特别小心,都不敢直起身子,只能保持着坐着的姿势,慢慢地朝船中间挪过来。亏得这船小,他们很快就紧挨着对方坐着了。颜楚音忽然“不怀好意”地笑了起来:“嘿嘿你逃不掉了哦!”   他一把抓住沈昱的胳膊,似乎这样就能防止沈昱逃走了,得意地说:“船现在位于湖正中间。船桨在我手里。嘿嘿嘿……本侯要对你为所欲为了哦!”   他靠近沈昱,见沈昱果然没躲,很是满意地点点头。   “你要怎么对我为所欲为?”沈昱压低声音问。   “就……”颜楚音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亲了沈昱一下,又第一时间“恶人先告状”,“不准动不准动!这船小得很,你要动了,万一船翻了,我们都得落水。”   沈昱:“……”   沈昱忍无可忍地把人薅到自己怀中,对着那张叭叭叭的小嘴,二话不说就亲了上去。其实他也不太会这个。他虽然博览群书,但“群书”里不包括淫/词/艳/曲啊。时人又羞于在公开场合谈论这个。沈昱向来洁身自好,自然没经验。   他只是出于本能,终于做了自己一直想要做的事。   颜楚音觉得自己快不能呼吸了,手撑在沈昱胸上,下意识推了推。沈昱低声笑了起来:“不准动哦,这船小得很,若不想翻船,就由着我为所欲为吧!”   颜楚音:“!!!”   我想的剧情根本不是这样的!唔,不行,我得加倍亲回去!   ……   小船在湖中间晃晃悠悠。   他在闹,他在笑。   且由他闹,且由他笑。   于少年时相爱,愿爱永如少年。 第184章 番外一   沈昱一直不知道他和颜楚音互穿的原因——是神明在九天上打了个喷嚏, 还是仙逝的祖宗们给他们求来了一段缘——但他好像隐隐摸到了互穿的规律。   秋日的时候,翰林院一帮文人组织去赏秋。   沈昱平日参加同僚聚会的次数并不多。同僚心里也有数,他们若是要点乐妓作陪的, 那指定不请沈昱去。前脚请了沈昱,后脚被新乐侯找上门怎么办?   但赏秋是个很好的活动。大家一起去郊外, 看看山上的红枫,看看田地的金谷, 写写诗文抒发一下对大好河山的热爱、对丰收的喜悦, 多好的活动啊!   沈昱不能太脱离集体, 便应下了邀约。   今年年景好,哪怕还没去地里看过, 也知道肯定是丰收的。因此这次赏秋便算“公差”, 找上司报备过, 不必占去休沐日的时间。回头有了优秀的作品, 歌颂风调雨顺、天公赐福、皇恩浩荡、百姓淳朴的, 都要集起来上呈给皇上。   要是诗词有幸入了皇上的眼, 那也算在圣人面前留了名, 对吧?   一群文人大清早就出发了, 到了郊外这里看看、那里赏赏,一整天都耗在田野里。傍晚, 这次活动的组织者把大家带到了一处农庄里,说是和这里的人商量好了, 已经付了租金,夜晚可以入住此处。大家按照安排有序入住即可。   用晚膳的时候, 组织者开玩笑说, 他之前来庄子上借住时, 听庄子上的老人说起一件事。说是庄子附近有白狐出没, 白狐喜欢择年轻貌美的男子,在夜深人静时幻化成美女将人引去山林之中。还说那些白狐也没什么恶意,她们把男子引走,只是想要和男子成亲而已。男子在林子里一住二十年,仿佛生活在仙境,忽然有一日从山林中走出来,大家惊呼,此人竟然二十年没变过样子!   沈昱对这种神神怪怪的东西不感兴趣,同僚聊得起劲,他就在一旁听着。忽然有人把话题引到他身上,说沈昱在他们中样貌最不俗,若真有白狐求亲,肯定要把沈昱引走。沈昱神色淡淡地说:“不会,我可不是什么妾身未明的。”   前头那人许是也没什么恶意。   当下又有另一人,心里忽然窜出一个想法,若是真有白狐仙子,前脚刚把沈昱抢走了,后脚新乐侯就要带着大队人马前来将那白狐仙子抄了家!他因为这样的想象笑出了声。见大家纷纷看来,此人连忙低头,借喝茶掩饰过去了。   天黑后,大家都住进了提前安排好的房间里。   沈昱的房间在最尽头,单独一个人住。   白日走了一天,大家都累了,熄灯以后全都睡得很熟。沈昱没有认床的习惯,也就睡下了。睡着睡着,忽然感到一阵大晃动,以为地动了,瞬间清醒过来,然后就发现自己好像被关在一个四方的箱子里——他被人钉在棺材里了?   他想要张嘴说话,却发现自己发不出声来。   想要动动手脚,手脚软得根本抬不起来。   难道是晚饭有问题?他被人下药了?   据他所知,有种草药确实能达到这种效果,起效很慢,吃进去后需要过两个时辰才起效,而且效果是暂时的,误服者只会麻痹一两天,很快就能恢复。   沈昱十分冷静地在心里分析着自己的处境。   没过多久,他听到“棺材”外面有动静。竖起耳朵认真听了一会儿,他听明白了!他还在入睡前的那个房间里!甚至他还在床上!但这个床是特制的,可以翻转!他原本睡得好好的,有人动了机关后,床铺翻转,他就掉床里头了。   床外头那个人是来整理现场的,想要把床铺恢复成之前的样子。   联想到晚饭时聊的闲篇,沈昱瞬间想明白了!有人把他关在床里头,却布置好现场,让人以为他是在夜深人静时自己离开的,就像是被白狐引走一样。等大家跑去山林找人时,幕后黑手再趁着无人注意,将他转移去其他的地方。   “这么精巧的局……世家设的?”沈昱被麻痹的只是身体,脑子灵活着呢!   要问世上谁最恨沈昱,非世家莫属。   沈昱在殿试中写的那篇文,可以说是将世家千百年来赖以立世的基石都打掉了。世家日后再拿“礼”说事,只会自取其辱。问题是世家在本朝的朝堂之中势力不深,他们手上又无兵,若连仅剩的“名”都没有了,他们还剩下什么呢?   虽然皇上分而化之,已经将世家的领头羊打掉了不少,但有道是百足之虫死而不僵,世家自成一派那么多年,总还有一些隐秘的势力。他们不敢在这个风口浪尖上去图谋天下大事,还不能偷偷设个局把沈昱这个眼中钉给拔掉吗?   沈昱心里发恨。他有一种预感,他又要和音奴互换了。   果不其然,眼睛一闭一睁,他就出现在了亲卫营里。这一日并非休沐,所以颜楚音晚上是住在营地里的。即便是新乐侯,也没什么优待可说,和其他人一样住着大通铺。周遭都是臭脚丫子的味道。沈昱动作极快地从床上爬起来。   他这一动,把其他人惊醒了。   亲卫营这种地方,寻常人等不得擅入。沈昱对营地中的布置不熟,对其中的人员构成也不熟。他抓住已经醒过来的临床说:“走,带我去见长官,快!”   沈昱心里急得不行。颜楚音是在睡梦中被换过去的,一换过去什么情况都还没有摸清楚呢,就发现自己身体麻痹,躺在一个暗无天日的“棺材”里,他该多恐慌啊!一想到这个,沈昱就恨不得长出一双翅膀,马上飞到颜楚音面前。   他一点时间都不能等!   临床被“颜楚音”弄得莫名其妙:“这大晚上的……”   “快!救人要紧!不能再耽误了!”沈昱说。   临床被唬住了。他和沈昱连鞋子都没套上,就出现在了长官面前。长官很想斥责“颜楚音”胡闹,但“颜楚音”敢拿自己的爵位做保证,长官只能黑着脸把他放了出去。至于“颜楚音”还想借营地中的人马?不可能,肯定是不给借的。   长官甚至已经在心里拟了奏本,决定第二天给皇上呈去,大意是说新乐侯这样的“大佛”,因为做了噩梦就要往外跑的,他实在管不住了,叫他家去吧!   “颜楚音”去马厩里牵了一匹马,跨上就走。   也是他运气好,皇舅舅叫宝贝大外甥入了亲卫营,明面上肯定不给任何优待,但私底下肯定做过安排。便有一人是专门保护颜楚音的,虽然不知道这会儿还没天亮,“小侯爷”忽然跑出营地做什么,但这人还是点了几人跟了上去。   一路上紧赶慢赶,到达庄子时,天光已经微微亮了。   庄子上虽然已经有人起了,几个翰林院的文人已经按照他们平日里的习惯开始做早课了,但还没有人发现沈昱失踪。看到“新乐侯”风尘仆仆地赶来,一张脸黑得不成样子,大家都吃了一惊,这架势……这架势真像是捉/奸来的啊!   也不需要人指引,“新乐侯”径自去了沈昱昨晚睡的屋子。   屋子门窗紧闭。   “新乐侯”二话不说,上脚就踹。   平日里和沈昱处得比较好的那几个人,连忙凑过来,想要帮忙打个圆场。结果门一踹开,就看见床上被子半掀。屋里却没有半个人在。同时,屋子里还有一股似香似臭的味道,就好像有女人和野兽进来过,地上还有狐狸的脚印。   如果仔细观察那个脚印,就能看出脚印是突然出现又突然消失的。要是大家信了白狐求亲,这不就是证据吗,白狐成仙啦,仙人用仙法把沈昱带走啦。   但这会儿大家都没功夫观察得这么仔细。   沈昱快速走到床边,第一时间说:“我来了!没事了!不要怕啊,我来了我来了……”他一边说着话,一边开始找床上的机关。但幕后人做事仔细,这床从明面上看上去一点问题都没有。那几个翰林院的文人面面相觑,心里冒出了很多问题。沈六元去哪里了?新乐侯对谁说话呢?小侯爷到底在忙些什么?   就在这时,负责保护新乐侯的人也到了。   沈昱看他们人数众多,忙说:“快把这个床挪到院子里去,床上有机关,音……因此沈六元被关在床铺里头了。再安排几个人把这个庄子控制起来。”   颜楚音睡了一大觉。   入睡前,他在自己身体里,躺在亲卫营的大通铺上。醒来时,他还在自己身体里,但是人却待在郊外的某处农庄里。也就是说,他被换到沈昱身体里的那段时间,全程都是睡过去的,半点印象都没有。沈昱担心的问题并没出现。   颜楚音:“???”   我梦游了吗?什么时候添了这个毛病?   没等他反应过来,有位翰林院的官员一脸敬畏地看着他说:“您和沈六元真真是心有灵犀一点通啊!”沈昱后半夜遇到危险了,远在京城的新乐侯竟然感知到了!要不是新乐侯披星戴月地赶来营救,沈昱这一次真的会出大事啊!   这太不可思议了!万万没有想到能在现实生活中见证到如此不可思议的一幕!这样的情节哪怕是出现话本里,都会叫人觉得那个话本写得太夸张了吧?   新乐侯和沈六元肯定有前世宿缘!   若沈六元是文曲星真身下凡,那新乐侯……是武曲星吧?   肯定是武曲星吧?   原来如此!   难怪皇上默认了他们是一对,皇上至圣至明肯定算到他们的非凡来历了!   翰林院的官员自以为想明白了。虽然不知道他们到底在敬畏什么,但不妨碍颜楚音理直气壮地认下他们的话,骄傲地说:“对,我和沈昱超有默契的!” 第185章 番外二   别说翰林院的官员, 就连皇上都被震住了。   他思来想去都搞不懂,沈昱遇险,连住他隔壁房间的同僚都没有发现不对劲, 远在亲卫营的音奴是怎么知道的?那会儿天还没亮,音奴原本在睡觉啊!   难道两个孩子真有宿缘?所以他们心有灵犀一点通?   还是说沈昱是得老天爷厚爱的, 他一遇到危险,颜楚音就被神仙托梦了?   皇上有心要找颜楚音问问吧, 但因为沈昱中了毒——就是那个让他说不了话、全身瘫软的毒——颜楚音就留在了郊外的庄子上, 不敢眨眼地守着沈昱。   皇上沉思了好几天。   沈昱体质好, 其实第二天傍晚就已经恢复一点力气了,也能说话了。但颜楚音放心不下, 依然留他在原地休养, 一直等御医说彻底好了, 才动身回京。   这么些天, 已经够顺天府把案子查清的了。   沈昱睡的那张床很是巧妙, 制床者把机关的牵引绳与用来挂床帏的绳子巧妙地融为一体了。因此除非是心思特别缜密、观察力特别细致的人, 一般人检查这个床时, 都不能发现其中的玄妙。若沈昱和颜楚音无法互换, 那么第二天当翰林院的同僚发现沈昱迟迟未起且屋里毫无动静时,他们肯定会砸门而入。   翰林院这些人都不是查案的好手, 他们肯定发现不了床上的秘密,他们只会觉得沈昱离开房间了。而当他们集体跑出去找沈昱时, 幕后黑手就会抓住机会把沈昱转移走,同时还会迅速地换一张看似一样但其实没有机关的床过来。   到那时, 就算翰林院这些人报案又如何?顺天府也好, 大理寺也好, 他们接了案子赶过来还需要时间呢。等他们到了, 屋子里的证据都被销毁得差不多了。再想找到沈昱这个人,肯定就难了。到时候指不定真给世人留下一个“白狐成亲”或者“沈昱文曲星真神下凡,得中六元功德圆满就回天上去了”的传说。   而若由着事态这样发展,只能看沈昱的自救能力如何了。   但因为两人互换,暗中的阴谋才起了个头,就被彻底掀开了。“颜楚音”赶来庄子时,身后可还带着人呢,直接将整个庄子控制起来,该抓抓、该审审。   虽说抓到的这些人只是一些小喽啰,他们忠于幕后的主子,嘴巴都很严,轻易撬不动。但只要抓到了人,就等于掌握了线索,顺着线索查下去,总能查到真相的。再有,那张特制的机关床,世上能把机关做得如此精妙的高人,拢共也没几个。顺着这个思路去查案,其实大家心里已经有了三五个怀疑对象。   果然就是世家那帮人干的!   虽然查到最后,世家那边只会推出几个替罪羊,用一些类似于“我心爱之人心仪沈昱,所以我看沈昱不爽,因此想要对他恶作剧”这样听着就不可信的理由。其实大家全都心知肚明,真正的根由在沈昱于殿试时写的那篇文章上!   经此一事,世家也算是彻底失去清流那一派了。   不说沈昱的爷爷是当朝丞相、清流之首,沈昱自己也是本朝第一个六元,在清流中的地位已经非同一般了。不说本朝,就是把前面那些朝代都算上,从有科举制度以来,六元的含金量就是超高的!世家对沈昱出手,不被发现也就算了,一旦被发现,哪怕推了替罪羊出来,依然在文人心中彻底失去了地位。   哪怕世家之前和清流有过联姻,哪怕世家在过去很多年一直被文人推崇,哪怕世家捐出家中书籍供文人借阅……但经此一事,文人定然不耻与之为伍。   叫世家在背地里恨得咬牙切齿的,除了沈昱,这回还要再加上一个颜楚音了。因为这么一个几乎不可能有疏漏的计,就因为多了颜楚音这个变数,硬是没有成功,还被人抓了现行。他们往死里想都想不明白,新乐侯为何能在第一时间赶到,为何知道沈昱被关在了机关床里?难道是世家内部出了奸细了吗?   因着这一份猜疑,世家们再想拧成一股绳也难了。   人人都会想,钱家都主动换家主去拍龙屁了,大家明面上嘲讽钱家毫无风骨,谁知道私底下会不会羡慕钱家在这次的风波中比他们都稳得住呢?谁知道会不会有人欲效仿钱家,一边假装和世家同仇敌忾,一边又暗中给皇上传信?   要不然新乐侯是怎么得到消息,那么精准地救下沈昱的?   总不能真是因为沈昱和颜楚音心有灵犀一点通吧?   这话谁信呢!   额,还真有不少人信。   至少京城里的大多数平民老百姓,在外城的码头上扛大包的力夫,在京郊的村庄里种地的农夫,在大集上拿着好不容易攒的十几文钱想给自己买些零嘴的少男少女们……他们都是信的!路边摊子上,说书人的最新故事已经是——   白狐仰慕沈六元的才名,不管不顾地直接抢亲,幸而有土地公给新乐侯传信,侯爷连夜赶到抢亲的现场,不仅把沈六元抢了回来,还砸烂了白狐的窝!   有人反驳说,这个故事不合理啊。   说书人眼皮子一掀:“哪里不合理了?”   “怎么是土地公去报的信?难道不应该月老去吗?”那人一脸认真地问。   说书人脑子转得快:“神仙都有千里传音的本事,你怎就知道月老没给土地公传信呢?说不定土地公就是接到月老传信,这才想到要通知新乐侯的。”   “哦哦哦,原来如此!”发问的那人一脸信服。   这种路边的摊子,说书人要价不高。有钱的从身上摸出三五个铜子,放在说书人身前的桌子上,叫着:“再说一遍侯爷怎么抢回六元的,听得真痛快!”   你出三五个,我出两三个,出多出少都不嫌。说书人喜笑颜开:“好嘞,您听好,就说那时……”哪怕是第二遍说了,大家依旧津津有味地听了起来。   大概这就是说书人赚钱的法子?第二遍说的时候,他又加了不少新情节进去。什么沈六元暗中巧设计,什么新乐侯大战白狐三百回……总之精彩得很!   皇上不会去路边的茶摊子上听故事,他直接把颜楚音叫到跟前来问话。   颜楚音抓了抓后脑勺,憨憨地笑着:“皇舅舅,要不然您就当我和沈昱心有灵犀一点通吧!嘿嘿嘿,那可是沈昱啊,于我来说,自然和别个人不同。”   皇上:“……”   ————————   皇上:难不成这俩孩子……真是老天爷给牵的红线? 第186章 番外三   大妮子半路出家地当了两回探子, 许是真有这方面的天赋,竟然都圆满完成任务了。第一回 是混进慈孤院,配合其他人找慈孤院的老鼠, 后来曹项那边查得差不多了,需有人混进京城郊边的尼姑庵, 大妮子以慈孤院为跳板,成功变成了目标人物的小徒弟, 成为了人尽皆知的知慧师太。这是第二回当探子。   在抓捕前朝余孽的过程中, 大妮子也算是立了不小的功劳!   圆满完成任务后, 她回了一趟家。他们一家本是许家下人,许家出事后, 像他们这种家生子都会被转卖, 因大妮子抓住了机会, 她的家人便被安排去了皇庄里。皇庄那种地方, 严进严出的, 她家里人都只知道守着一处埋头干活。   看到大妮子头上刚刚出来的毛茬——之前做师太的时候, 把头发都剃光了——她母亲抱着她嚎啕大哭, 觉得女儿受了大罪了!因为现有的刑罚中有一项是剃光犯人的头发, 大妮子的母亲直接默认女儿犯了事了,刚从牢里放出来。   大妮子之前忙的事全是隐秘, 没法和家里人说。她的性情自来和家里人都不同,若说了, 估计她娘会崩溃吧?于是只当自己真的是刚从牢里放出来的。   她母亲第一天痛哭。第二天就开始懊恼,懊恼于大妮子现在这个发型见不得人, 因为哪有好人家的姑娘顶着一头毛茬的?她原本已经替大妮子相看了一个人, 虽然那人家里稍微穷了点, 但他性子好, 还是个干活的好手。那人之前娶过妻,原配死了,只留下一个女儿,家里还没有能帮着传宗接代的男丁。传宗接代可是顶顶重要的事,而他那个条件,续娶时肯定不敢奢求黄花大闺女。虽然大妮子以前在大户人家做过男主人的通房,还流过产,但大妮子年纪轻,入门以后指不定就能三年抱两……大妮子的母亲真心觉得这是一门好亲事了。   但大妮子如今这样子,她无法领出去叫人相看啊!生生错过一门好亲事!   听着母亲的长吁短叹,大妮子顿时觉得家里不能待了。既然父母家人都在这个庄子上生活得不错,有吃有穿,三天两头就能吃顿肉菜,逢年过节都能添置新衣服,她就不担心了。大妮子觉得自己还是回到密探的队伍中更为自在。   大妮子天生就有些叛逆,不是那等循规蹈矩的。嫁人有什么好的,男人不就那么回事么?谁说嫁人以后日子就安定了,怎知就不是鸡飞狗跳一地毛呢?   回到卫所,长官却告诉大妮子,她不适合在京城附近当密探了。因为她作为知慧师太的时候人缘太好,哪怕她日后续了发,也很难保证没人认出她来。   “我可以远离京城!”大妮子说。比起嫁人,离开京城都不算什么了。   其实长官心里已经有安排了,问:“那你怕不怕死人?”   “死人有什么好怕的!”大妮子不假思索地说。   “很好!”长官满意地笑了起来,领着大妮子去了一个地方。   半个时辰后,号称不怕死人的大妮子蹲在角落里差点把胆汁都吐出来了。长官心道,实在不行就换个人吧,反正徐春生无所谓陪同她的人是男还是女。   却不想,大妮子一边呕吐一边说:“我没事,我可以适应的。”   原来经过几次合作办案,上层已经完全认识到了徐春生的价值。虽说对着尸体割来割去,这不符合现有的公序良俗,但将它视为暗中的一个手段,那是完全可以的。不过,如果一直把徐春生圈在京城中,她能接触到意外身亡的尸体还是太少了,这不利于她进一步提升自己的技术。上层是有意识想要培养更多的“徐春生”,这事的前提是让徐春生真正地自成一派,如此才能培养他人。   徐春生再是有天赋,若不给她足够的可供研究的尸体,她也无法进步。但是凭现在的保存尸体的方法,想要把其他地方的尸体运送到京城来供徐春生研究,难度有点太大了。想不耽误徐春生,最好的方法还是让她去各地走一走。   但徐春生这个人,哪怕新乐侯之前安排人教导了她很多东西,但在人情世故方面,她还是不怎么灵光。一直圈在京城还好,周围都是熟人,徐春生无需接触外人,她觉得很自在。一旦去往其他地方,她身边就得有个能理事的人。   大妮子就很适合,胆子够大,脑子够活,心思够巧。   但大妮子第一次见到徐春生“切割”尸体,就吐了个昏天暗地。   “我没事,我真的可以适应。”大妮子对长官说。她已经充分明白了新任务的性质,就是给徐春生当大管家呗,生活上的事要管,其他方面的事也要管。根据她的观察,徐春生的性情虽然和常人不太一样,但不是一个事多的。给她当大管家,并不叫大妮子为难。而且大妮子是真的很想去全国各地走上一走。   她曾以为自己这一生都要被圈在许家的后院里,那时的她哪里知道,未来的自己竟然能够“飞”出后院,“飞”向全国。她喜欢这个任务!她要为自己争取!   长官说:“给你三个月的时间做准备。”   徐春生的重要级别很高。皇上说了,徐春生是一个能够开宗立派的人。听听,开宗立派啊!徐春生是要给后人当祖师爷的!大妮子被派去照顾徐春生,虽然保护的工作不需要她干——到时候肯定会另备保护的人——但肯定要再学一点技能,包括但不局限于如何捕捉徐春生的情绪变化,好帮她排忧解难等。   不需要长官另外嘱咐,大妮子就对徐春生十分尊敬。   对于徐春生所做的在绝大多数人看来都过于惊世骇俗的事,大妮子接受得非常快,虽然生理上没经受住冲击,跑去角落里吐了,但心理上却赞叹徐春生是个真正有本事的人。她若是有徐春生的那份本事……啧,想想都觉得美啊!   比起利他,大妮子更喜欢利己。   公序良俗说当丫鬟的不该去爬主子的床,但为了避开大管事的觊觎,大妮子不但爬了,还爬成功了;公序良俗说仆人应一心尽忠、女人应从一而终,大妮子不但仆告主,还把整个许家当成了自己的踏脚石……公序良俗说要敬重死者,不能对尸体做亵渎之事,大妮子却觉得给我足够的好处,我就敢动尸体!   所以她是真心佩服徐春生。有一门独一无二的手艺真的超棒的!   三个月的准备时间,大妮子一心一意学本事。哦对了,她顺便给自己取了一个新名字。她之前没机会认字,还是当尼姑的时候,囫囵地学过几本经书,肚子里十分没有墨水。给自己取名字的时候,她搜肠刮肚想了好久,决定改名叫“俊才”。什么?“俊”是给男人起名用的?谁规定的?皇帝老爷下过圣旨了吗?   皇帝自然没有下过这样的圣旨,大妮子便愉快地自称为俊才了。   三个月后,我们的俊才姑娘领着春生姑娘开始了她们的旅途。叫俊才姑娘吃惊的是,春生姑娘竟然认识新乐侯和沈六元,他们二人特意来城外送别她。   春生姑娘先是盯着联袂而来的侯爷与六元观察了一会儿,然后跑到了沈昱面前,自觉地靠着沈昱站着。俊才姑娘很有眼力劲,知道他们肯定有话说,便没有靠过来,而是远远地站着等着。等春生姑娘和二人说完话,坐上了离开的马车,俊才姑娘才忍不住用一种惊叹的语气:“大人,您竟然认识沈六元……”   徐春生愣了一下,摇着头,慢悠悠地说:“我认识新乐侯。”至于沈六元,虽然也认识,但就像买东西可以叫店家给个搭头一样,沈六元就是那个搭头。   俊才姑娘:“???”   哎,可你明明和沈六元聊得更好啊!你还紧挨着沈六元站着!   我家大人总是奇奇怪怪的。俊才姑娘心道。   她们打算先往南走。旅途刚开始还没半个月,徐春生就又操刀剖了一具尸体。事情是这样的,其实民间一直都有溺死女婴的事,但这种事情怎么说呢,民不举官不究,前脚生了女婴,后脚溺死了,对外只说生了死胎,哪怕周围的人心里都知道是怎么回事,但不会告到衙门里去,自然也就不会有人受惩罚。   可巧,这个村子里近来有读书人专门跑来“宣讲”,有时候就会讲到律法。律法里明确规定了杀死女婴是要被判流放之刑的。讲得多了,就有人上心了。   便有这么一家,媳妇过门几年连生三个女儿,今年好不容易怀了第四胎,从怀着的时候就艰难,生的时候更是难产,生了两天一夜,结果生下来的又是一个病歪歪的女婴。连着四个女儿!丈夫是家里独子,脸色别提有多难看了。   没过几天,女婴死了。婆婆跑到衙门里去告儿媳妇,说她把孩子捂死了。   衙门里派了仵作过来,见女婴面色青紫,初步判定确实是窒息而死的。媳妇却喊冤枉,她一个当母亲的怎么可能会捂死自己的女儿呢?孩子生下来就体弱,当时就觉得养不活,孩子真的是自己病死的。她还哭着说,家里的钱都交由婆婆攥着,她说了好几次叫婆婆给小四请个大夫过来,婆婆都装作听不见。   因为媳妇生孩子时,都已经是第四胎了,家里没专门请接生婆,是婆婆接生的。婆婆说孩子生下来虽然瘦,但还算健康。媳妇却说孩子生下来就体弱。   案子就这样陷入了僵局。   徐春生剖了尸体,判断孩子确实是病死的,这孩子好多脏器都没发育好。   再去审问婆婆的时候,原来婆婆也知道孙女是病死的,但媳妇生第四胎时难产,以后估计都不能生了。女人不能生儿子,那还有什么价值?婆婆心里别提有多恨了,甚至觉得儿媳妇干脆难产死了也好,她好给儿子续娶,偏不死!   小四病死时,婆婆看过婴孩的尸体,见她身上青青紫紫的,很像是被什么东西挤压过,再加上她面色青紫,看着很像是被捂死的——婆婆年轻的时候,她妯娌生的女儿就被她们的婆婆捂死过,她那会儿年轻,吓得天天做噩梦。   婆婆想起从宣讲中听来的事例,忽然有了主意。她要去衙门里告儿媳妇,等儿媳妇因为杀女婴被判流放了,她就能给儿子再娶一只能下蛋的母鸡了……   为什么不叫儿子、儿媳妇和离,而是要诬告儿媳妇呢?   原来他们所在的这个县地广人稀,女子嫁人时,官府会分配一定的开荒免税额度给她,有了这个额度,开出来的荒地连着二十年都不用上税。虽然荒地一般出产不多,但不用上税!种多少得多少!若和离,女子可以把这个额度带走。但若是女子死了,额度就自动归夫家。若被流放,额度应该也是归夫家。   婆婆是既想要孙子,又想多要一份免税额度啊!   俊才姑娘特意跑去看了庭审过程,见婆婆以诬告罪被判了,只觉得大快人心。见媳妇在一旁哭哭啼啼,担心自己日后的生活——这年头,和离妇人的日子都不好过。俊才给她出主意:“回你娘家,叫上你娘家的族人,一起去你夫家施压,和你夫家族人说,家族里出了这么一个诬告媳妇的恶婆婆,族中小子们日后的亲事肯定就难了,谁家还敢把姑娘嫁进来?唯有族人那边表现出公平公正的一面,尽可能地补偿你这个苦主,才能消除这种坏影响……如此你和离的时候,两边的族人一起为你出头,指不定你能带走女儿并分上一些家产。”   一般来说,女方和离都是带不走子嗣和夫家财产的。但特事特办,这个案子里的媳妇只要能带走女儿,女儿跟着丈夫的姓,自然能分走丈夫家的家产。   而能不能带走女儿,主要看宗族那边怎么说。   俊才姑娘语重心长:“别哭了,抓住机会啊。趁着大人对你心有怜悯,赶紧借几个衙役,叫他们陪你走一趟,借着大人的官威压着宗族把事办了……”   媳妇惊疑不定地看着俊才,眼泪都止了。   俊才咬咬牙,从怀里摸出五两银子。银子对于她来说可是很重要的!她不打算嫁人了,更不打算生孩子,日后要自己给自己养老,没有银子怎么行呢?   俊才把五两银子塞给那媳妇:“机灵些,给衙役大哥们一些好处,懂不?”   那媳妇咬着嘴皮子,轻轻点了下头。   俊才心道,我救得了你一时,救不了你一世,只盼着你是真的懂了。媳妇问她的名字,她摆摆手,你我萍水相逢,何必知我名字。媳妇追着她说,日后要时时为恩人祈福。俊才脚步一顿,转过头来,认真地说:“你的恩人叫春生。”   徐春生只对自己在意的事情在意。她只想认认真真地研究尸体,对尸体背后的事情一点都不感兴趣。断定了孩子的死因后,她先按照习惯先做了笔记——这些笔记日后会成为很多仵作的学习资料——再把女婴的内脏一一归位。   俊才姑娘回来时,猜到徐春生在整理尸体,双手合十转着圈地对着周围拜了拜,口中喃喃有声:“小孩啊小孩,冤有头债有主,你若有恨,就找你亲奶奶去。我们若不剖了你的身体,你娘就要含冤流放,你三个姐姐就要在后娘手里讨生活。我们就算不是你恩人,也绝对不是仇人……”之所以转着圈儿拜,是因为不知道女婴的婴灵到底停在了哪个方向。她没长阴阳眼,真的看不见!   徐春生将尸体整理好,还了女婴一份体面。见俊才姑娘又开始在那里转圈了,她陷入了深深的迷惑之中。俊才怎么就这么喜欢转圈呢?算了,尊重她。   小侯爷教过她,碰到她无法理解的事,不用求理解,尊重他人就好了。   徐春生尊重人的方式便是——   “你把手打开,像这样放在身体两侧,然后头仰起来……喏,就这样。”徐春生向俊才姑娘演示说,“保持这个姿势再去转圈,不容易头晕,你试试看!”   俊才:“???”   我做什么要去转圈?不过,真的哎,保持这个姿势转圈真的不容易头晕!   我家大人奇奇怪怪的,但她是真厉害啊!俊才姑娘越发崇拜春生大人了。 第187章 番外四   杜明离京两年, 年中时回京述职。   他出身于平国公府,原本应该一辈子在新乐侯手下做事,但两三年前因前朝遗孽的事被新乐侯举荐给皇上, 开始跟着曹大人办差,后来正式有了官身。   东得省一行, 亏得杜明之前来过,大家办差时才没有被误导。   杜明办事极为仔细, 这是他最大的优点。要不然他当年也不会从一群人中脱颖而出, 被平国公选中, 成为了新乐侯手里的第一批人手。要知道父母为子计深远,平国公肯定经过多方挑选, 才选中了杜明。杜明是忠心的、谨慎的。   因着这份仔细, 哪怕前朝遗孽在东得省做了很多布置, 甚至连衙门里的档案都被动过手脚, 不知什么时候被污了一块, 杜明奉新乐侯之命头次来东得省时, 收集了很多人证、物证, 通过对比, 便迅速破掉了前朝遗孽的种种诡计。   如此,最大程度上地证明了沈昱身世清白, 还一个不漏地抓了那些遗孽。   根据他们的调查,基本上可以确定前朝血脉的最终继承者就是贾府里的那个小妾。那小妾身为妓子之女, 什么都不知道,打死她都想不到自己能和前朝皇室扯上关系。杜明心道, 就算她一无所知, 但命该如此, 只怕是活不成了。   万万没想到, 皇上竟然只是安排了一个上了年纪的、打算收手养老的女密探去那小妾身边监视着,却依旧让那小妾活着。因着二驸马和贾成天之间的恩怨,二驸马巴不得贾家血脉断绝,因此贾成天被下了绝育药。他都绝育了,那小妾一辈子圈死在内院,自然不可能有生养。前朝血脉至此也算是彻底断了。   杜明在心里暗自琢磨过这件事。他心道,小妾的生母被卖进妓/院,小妾自幼在妓/院长大,这看似是一件坏事,但小妾也因此能活命了;要是小妾的生母早早被前朝遗孽找到,她们这一支到最后肯定要被斩草除根,一个都活不成。   说不好小妾到底是幸运的,还是不幸的。归根究底依然是不幸的吧?   但皇上真是心胸博大啊!   杜明对当今圣上越发尊崇。   东得省的事情彻底了结后——沈昱那血缘上的舅舅一家也被救了回来,因为相父想要骗过其他人,就得把他们也当作前朝皇室的血脉,自然不能把他们全杀了,总要放在一个地方“荣养”起来——皇上决定要成立一个全新的部门。   这个部门叫濯部。   别误会,不是那种监视百官、监视百姓,连他们在床帏之间的私语都知道的特务机构,而是一个面向全国的、查探各地民生民计具体情况的情报组织。   濯是洗涤、清洗的意思。在濯部任职的人又称青衣使。青衣使的职位并不高,但他们传递的消息能上达天听。初代青衣使都从曹大人手下的那些人中选取。那些人的身份原本都是隐秘的,成为青衣使后就有了一个明面上的身份。   杜明因为东得省那差事办得好,便也成为初代青衣使中的一员。   这两年,他跑了很多地方。每到一个地方,他都会深入到百姓中,看看当地的县学有没有积极展开“宣讲”活动,因为这是一件关系到启发民智的大事!一般来说,宣讲活动办得好的,当地的政治就还算清明,经济也都蓬勃向上。   因为一个廉政爱民的地方官,他是不怕民智被启发的。只有满脑肥肠的大贪官和啥也不懂的糊涂官,他们把当地民生搞得一塌糊涂,才不敢启发民智。   同理,一个忠君爱国的将军,也不怕在军中展开忠君爱国教育。杜明不曾去过西北。但他知道肯定有同僚被派往边疆,考察军中忠君爱国教育的进展。   谁也不知道青衣使会以何种方式何种面目出现,连青衣使和青衣使之间都不能互通消息。若某个青衣使想消息作假,他就得把同僚全部收买了。而这显然是很难做到的。再说,除了青衣使,各路商队等民间组织也能传递消息呢!   不说别人如何,反正杜明作为青衣使,办差时极为仔细。他每到一个地方还会找有经验的老农,问一问近几年的天气情况,降雨如何呢,天气有没有反常,牲畜们都安分吗,地里每年的出产总数差异大吗……并且全部记录下来。   去年的时候,他将某地气候反常的事上报给了朝廷。其实那时候,气候的反常才刚出一点苗头,那时还是春天呢,都没有播种,但不同村子里的好几个有经验的老农都说这一年只怕庄稼要歉收,杜明立刻把消息上报给了朝廷……   朝廷这边呢,皇上把这事拿到大朝上去讨论了,新乐侯虽然不知道上报这个消息的人是他的旧仆杜明,但还是力挺这位青衣使。按照新乐侯的说法,正所谓熟能生巧,老农一辈子都和田地打交道,他们就是这方面的行家,地里的出息如何自然要听行家的话。行家说会歉收,那朝廷这边就一定要做好调度。   后来果然做了调度,粮食虽然歉收,但当地的民生并没有受很大的影响。   杜明这一次回京述职,肯定是要升职的!   他去往吏部的时候,路过一条繁荣的街市,看到有人在排队。那队伍别提有多长了,呈蛇形从街的那头盘到了这头,然后又绕弯,盘去了左边巷子里。   杜明觉得非常好奇,拉住一个人问:“老伯,请问这是在排什么队?”   老伯打量着杜明,笑道:“您是外乡人吧?今个儿《初旭集》发售,这都是排队等着买书的!”这老伯一看就是在地里刨食的,竟然也能说出书名呢。   杜明有些恍然。   老伯解释说:“不该啊,就算是外乡人,应该也听说过这本集子啊。据说每一册定稿的时候,都会由翰林院里的一位大人进行最终的审核。读书人都爱看这个!”因此到《初旭集》发售的日子,很多外地书商也会早早过来等着。   杜明心道,不知道堂小姐如今还负不负责审稿了。若审稿一事依旧是由堂小姐负责的……这也太厉害了!不愧是堂小姐!平国公府里出来的都是俊杰!   杜明口中的堂小姐便是指颜楚骧。她费尽心思为第一册 《初旭集》攒稿子的时候,杜明还在颜楚音跟前办差。杜明自然就知道一些内幕。颜楚骧并没有用《初旭集》为自己扬名,文稿上都用别号“知非”。双兔傍地走,无人辨雄雌。   《初旭集》是这样子,有好的稿子就收,看当事人意愿,当事人愿意暴露身份用真名,完全没有问题;当事人不愿意暴露身份,那也绝对保证他们的隐私。江湖上有小道消息,说就连公主都取了别号,偷偷往《初旭集》投稿了。   很多人都以为《初旭集》的幕后之人是新乐侯,因为第一册 《初旭集》由沈六元作序,同时封面上的“初旭集”三字由三皇子所书,再加上印刷、售卖它的书坊也和平国公府有关,大家便觉得这书的由来是——新乐侯受了沈六元的感念,虽然他本人不擅写诗作赋,但他决定组一个平台去供天下读书人发挥。   听上去很有道理,有没有!   为了保护颜楚骧,颜楚音没承认也没否认,还在第一册 《初旭集》发售时跑去状元楼里开了个辩论会,辩一辩这一册中的那些文稿,究竟哪一篇最好。   自古就有文无第一的说法,谁都有自己的心中所爱,这样的辩论会自然引来了很多书生,谁也不服谁的。最后以两票之差,选出了第一册 中的第一文。   后来辩论成了传统,每一册《初旭集》发售时都会在状元楼引发辩论。   身负秀才功名的,每人有一份投票权。举人两份。贡士三份。进士四份。若连秀才功名都没有,那就只能在一旁叫叫好了,投票权是没有的。这倒不是看不起没有功名的人,而是最大程度上地防止刷票。有了功名的人大都珍惜羽毛,是不敢胡乱投票的。若人人都有投票权,指不定就有人会以钱权开道了。   也是因为有辩论的存在,大多投稿人都以别号来投稿。   有人是觉得丢不起那个人,如果我用真名投稿,结果在辩论时票数垫底,那岂不是很没面子?更多的则是不想以势压人,举个极端例子,如果皇上以真名投稿,那不用说了,辩论时肯定会把皇上投成第一。可这样的第一……要是皇上的文章真真写得好也就算了,要是写得一般,其实丢人的不还是皇上吗?   经过两年大半的积累,《初旭集》一共出了六册,就已经成为读书人中含金量极高的书之一了。颜楚骧以知非为别号,在《初旭集》上登过四篇文稿,虽然都不曾在辩论时被投为第一,但这个成绩已是相当不俗了。她本人倒是不曾自满,依旧潜心钻研学问,每日里不是看书就是习画,日子过得极为充实。   杜明对这些内情知道不多,但见《初旭集》卖得这样火热,心里依旧为堂小姐感到自豪。待他在吏部留了名——接下去半个月,他每天都要来吏部报到——吏部见他风尘仆仆,并没有多留他。杜明便回家见了两年未见的家人们。   洗漱时,杜明与妻子说:“明日很该去新乐侯府上拜访下。”去吏部述职是大事,但述职用不了一天。待到大多数衙门都放衙时,他便能见去新乐侯了。   妻子道:“可你如今的差事……”   “这有什么?曹大人当年选我做青衣使时便知我是新乐侯门下之人。不必避讳。”杜明笑道,“若没有新乐侯昔日举荐,哪有我现在呢?做人不能忘本。”   妻子在心里算了算时间,摇头说:“那明日也不成,新乐侯当差呢。”亲卫营和其他部门不一样,其他部门都是到点了就放衙,亲卫营是日夜都当差的。   “那我先递个帖子……”杜明忽然想起一件事,“我该往何处递帖子?”   妻子看他一眼:“自然是平国公府啊!”   杜明有些吃惊:“新乐侯竟然还没有在外开府吗?那他与沈六元……”以新乐侯对沈六元那个稀罕劲儿,他还以为新乐侯早就在外头开府了。算算年纪,新乐侯现在都十八了吧?杜明忍不住又问:“难不成沈六元跟着住平国公府吗?”   妻子摇头:“应该没有吧?若沈六元搬去公府了,外头肯定早传遍了。”   杜明吓了一跳:“难不成……新乐侯和沈六元……分了?”   妻子嗔道:“侯爷与沈六元天造地设的一双,得天上的月老和地上的土地公看顾,你这讲得是什么……快呸掉!侯爷脾性那样好,你盼着他点好吧!”   杜明顿时觉得冤枉。他当然盼着侯爷和六元好了,但这不是奇怪吗,为何新乐侯至今还住在平国公府里,没和沈六元单独开府?新乐侯竟然忍得住吗?   要问为什么?答案只有一个,那就是忙。   颜楚音自从去了亲卫营,就忙。平日里还有个休沐日,但到了逢年过节这种别的部门都放假的时候,亲卫营的任务都比平时重,颜楚音根本找不出什么闲暇的时间去和沈昱一块儿。再说沈昱也不是什么闲人,皇上可劲用着他呢。   两人每次都是见缝插针地匆匆见上一面,之后又各自当值去了。   在亲卫营里待足了两年,大大小小的任务也完成了一些,颜楚音现在算是亲卫营的“老人”了,“老人”有资格去宫中当值,他十天里总有两天会在皇上身边站岗。也就是这段时间,他见着沈昱的次数才稍稍多了些——沈昱也会在皇上身边当值。但因两人都当值,私下交流是没有的,最多就是对视那么几眼。   对视几眼,你看着我,我看着你,就觉得很甜了呢。   甜得皇上牙根哟……都是酸的!等政事都讨论好了、文官们被打发走了,御书房里没了其他人,皇上忍不住问:“朕这么使唤炎盛,你瞧着心不心疼?”   炎盛是沈昱的字。如今人们多称呼他为沈炎盛、沈六元等。   “不心疼!”颜楚音大声地说。   “真的?”皇上狐疑地问。   “皇舅舅都是为我们好,我知道的。”颜楚音一脸感动地说,“您多多使唤沈昱,沈昱才有机会多立功劳。他身上的功劳多了,您才好赏他房子。”那房子是他三年前就瞧中的,内务府年年派人整修,但皇上一直没把房子赏给别人。   皇上:“……”   皇上从酸透了的牙根里挤出一句:“你们明白就好。”   “皇舅舅用心良苦……”   “行了,别夸了,今日就到这里,提前放你假,走吧。”皇上说。别以为朕不知道,你的心早就跟着沈六元跑了,赶紧走吧,不用勉强留在朕的身边了。   颜楚音却有些为难:“不行啊,还没到换岗的时间呢。”   “朕身边这么多人……”   “人再多也不行,我一走就空出一个漏洞。一切以皇上安危为重!”颜楚音义正言辞地说。他与沈昱不争这一时半会的,反正他们相处的日子还长着呢。   他们呀,虽然忙得不行,只有两人都休沐的时候才能在一起,但忙里偷闲想起对方时,一想到对方这时候或许也恰好想起了自己……就觉得很甜了呢。   言念君子,载寝载兴。厌厌良人,秩秩德音。   颜楚音心里美得不行,克制不住地偷笑起来:“嘿嘿嘿,嘿嘿嘿嘿。”   皇上:“……”   为了朕的牙着想,要不然你还是走吧,赶紧追你的六元去! 第188章 番外五   昔日的纨绔们, 陆陆续续都已经成亲了。   曹录年纪不是最大的,成婚却最早。之后是婓鹤,婓家正在逐步地由武转文, 他的堂哥亲哥们娶的妻子大都和文官沾点边,到了婓鹤这里, 作为一个不成器的文武举都不愿意去考的纨绔,家里给他寻摸了一个擅长骑射的武家女。   婓鹤的妻子小名福姐, 是贵妃的侄女。   贵妃幼时, 父亲在南方沿海驻守, 她留在京城由祖母照顾。那几年京城中越来越推崇娇美柔弱的才女,祖母心疼孙女儿, 便打算按照京中的审美把贵妃培养成琴棋书画样样精通的才女, 从不许她舞刀弄剑。祖母后来总是自责, 若由着贵妃学些拳脚功夫, 她后来遭遇意外的时候, 也许就能多几分自保之力。   意外是在贵妃去南方探亲时发生的。事情有些复杂, 运河上出现了伪装成商船的贼船, 那“贼”隐隐指向了海上的强盗, 他们想要绑架贵妃,以此来拿捏贵妃的父亲。贵妃不仅自救成功, 还成功拿到了运河上官贼勾结的证据。但她并不是没有付出代价——她当时身中三箭,医治又不及时, 身体就有些坏了。   而且她的名声也坏了,都说她被绑去了贼船, 在贼窝里待了好几日。她因着箭伤高烧不退、昏迷不醒的时候, 京城里的未婚夫急急忙忙跑去她家里退了亲。说来可笑, 贼人绑架她是为了拿捏她爹, 因此贼人做事小心、根本不曾声张。事情之所以会传出去,是因为贵妃所在的那条船上,当时有人想要搭顺风船。贵妃在贼人面前把她们护好了,结果她们转头把她被掳的事宣扬了出去。   流言传得极为难听。当时甚至还有本家的宗亲跑来与贵妃祖母“商量”——嘴里说是商量,其实分明有些胁迫老人的意思——要叫贵妃自缢、以正家风。   关键时刻,皇上派了御医南下。等贵妃的伤好一些了,皇上又下了封她做贵妃的圣旨。圣旨里大赞她家风清正、又赞她本人有先祖之风,品格贵重等。   后来贵妃才知道,其实皇上最起初的打算并不是要接她进宫,而是要封她做郡主,据说连圣旨都写好了。要知道贵妃拿到了官贼勾结的证据,那是立了功的。对于有功之人,皇上自然不吝赏赐。但当时流言传得实在难听,各种人在其中搅合着,老祖母忍不住跑去宫里求了皇上,只求让孙女有个安身之处。   叫三十岁、四十岁时的贵妃回头看看,她许是会觉得做了郡主还更好些。但对于当时才十来岁的贵妃来说,显然是进宫做贵妃更好,她那时候读一些书把脑子都读傻了,虽然从贼窝里逃了出来,却受不住人们一句又一句的奚落。   但就算人人都说她不清白,那又如何呢?她连贵妃都当得!   不说那些散播流言的好事者、那些逼贵妃自缢的宗亲、那有眼无珠的前未婚夫……不说他们后来是什么下场,总之肯定得不着好。叫三十岁、四十岁时的贵妃回头看看,许是会觉得做了郡主还更好些,但若由她选择,她依然会选择进宫当贵妃。皇后说,这个世道对女子来说就是要艰难一些。几百年来,清白二字上连着多少女子的亡魂。贵妃张扬地入宫了,必然会有女子得“贵妃”的庇佑。日后再有女子遇到类似的事情,也不必迫于流言一条白绫吊死自己了。   贵妃心道,如此我这个“贵妃”的存在,便是有意义的。   因着贵妃的经历,到了她的侄女福姐这辈,家里再不管京城里是何种审美了,可劲地教福姐舞刀弄剑。而这显然又矫枉过正了,到了该说亲的年纪,家里人发现福姐已经成了一个假小子,女孩子该学的贤良淑德,她半点都没有。什么掌家啊理事啊,福姐丝毫不会,还有夫人之间的交际,她也不喜欢,这显然不是当宗妇的料,只能找个得家里宠的小儿子,把福姐嫁过去当人小儿媳。   贵妃家里不求福姐的丈夫有多大出息,只求小两口能好好相处。挑来挑去就挑中了婓鹤。婓鹤的亲娘和蔼可亲,他的嫂子处事大气,福姐嫁过来以后,无论是在婆婆手里讨生活,还是在嫂子手里讨生活,日子都不至于说会难过。   等婓鹤和福姐成了亲,正应了那句什么锅配什么盖。婓鹤婚前不是总喜欢往外城跑吗?婚后更了不得了,福姐换了男装、成了婓鹤的“兄弟”,陪他一起往外城跑。福姐的男装……啧啧,看过的人都说,比着婓鹤还更有男子气概。   再说蒋陞,他娶了婓鹤的堂姐。婓鹤那位堂姐是问梅社的成员,世家沉寂之后,问梅社也跟着沉寂了。因为这个社团和世家女子牵连太深了。不过,堂姐本人的婚事并没有因此生出什么波折,依旧是一家有女百家求的大好局面。   堂姐与蒋陞之间,是蒋陞先注意到堂姐的。一个时刻不忘抓住机会为新乐侯和婓鹤塑造“性情中人”人设的好姑娘,太戳蒋陞心里爱的义薄云天的点了。   蒋陞时刻不忘抓住机会在婓家人面前表现,终于成功抱得美人归。   既成了亲,也该有份正经差事了。但曹录依旧是那个纨绔世子,哪里有好吃的,哪里就有他的身影。人们看到他,难免要在心里摇头,镇国公府这一代又是这样拿不出手啊,镇国公府想要起兴,难啊!哎,只能看下一代如何了。   婓鹤作为小儿子,吃喝都由家里管着,不当差没有俸禄也无所谓,妻子又不催他上进,那就继续混呗。不过,要说他没正经差事,那又完全不是。他混在外城那地,正所谓猫有猫道、鼠有鼠道,指不定什么时候就能被他弄到一两个消息,这些消息背后牵扯了厉害的事……因新乐侯的关系,婓鹤要是察觉到什么,他手里的消息是能上达天听的。反正他的名字已经在皇上那里挂了号。   不过,这就不足为外人道了。   蒋陞前两年考了武举,初入官场时是六品的武官,今年刚升了半级,品级真不算高的,但是一来有家里人帮着铺路,二来他自己也成器,未来可期啊!   颜楚音换班后,穿着一身亲卫服从宫门里走出来,便见沈昱站在不远处等他。颜楚音飞快地跑过去:“等很久了吧……”他整个人被衣服衬得分外挺拔。   沈昱扬了扬手上的书:“一边看书一边等的,并没有等很久。”   夕阳下,婓鹤带着他“兄弟”在外城大口喝酒、大块吃肉,曹胖子在糕点铺子外头排队为近来口味大变的妻子买酸枣糕,蒋陞陪妻子看最新一册的《初旭集》,在妻子打趣的目光中,赞道:“这一句写得好啊!好就好在我没读懂。”   同样的夕阳下,颜楚音和沈昱肩并肩地走在行人渐少的长街上。两府的马车慢悠悠跟在他们身后。颜楚音说了好多近来发生的事,什么亲卫营里最近来了一个刺儿头,看他怎么料理那小子,什么那天吃了一张烧饼,是他吃过的有史以来芝麻最多的烧饼……哪怕是很小很小的一件事,他都想要说给沈昱听。   忽然,颜楚音小声说:“最近太忙了,我们有十日没一起吃饭了。”没有一起吃饭就等于没有在一个房间里,又等于没有亲亲抱抱。这话其实是在求亲亲。   沈昱目不斜视地看着前方:“我提前从曹胖子推荐的新店里叫了外食。”   颜楚音最爱沈昱这一本正经的样子。哼,就知道你也忍不住了!   你也想亲我!   作者有话说:   看评论发现好像被推文了。没有微博,就在这里感谢博主了。感恩!! 第189章 番外六   全京城都知道新乐侯和沈六元是一对!   但没有人知道这对笨蛋情侣在某些方面其实还都是菜鸡。   这年头人们获取信息的渠道十分有限。一般就两个, 要么有人言传身教,要么自己寻书苦读。言传身教首先被排除掉,新乐侯和沈六元都不可能另找他人一起琢磨床帏之事。口口相传也不太可能, 沈昱身在文人堆里,按说大家私底下免不了会谈及风月, 但沈昱的对象是新乐侯,谁敢在言辞中将新乐侯视作伶人来取乐?索性就避开这方面的话不谈, 沈昱自然听不见那许多的浑话了。新乐侯那边呢, 营卫中按说浑话更多, 但新乐侯存了建功立业的心,每日勤于训练, 晚上倒头就睡, 他毕竟身份不一般, 大家不敢用一些话去污他的耳朵。   寻书苦读则需要有机缘。你首先得能寻到那本“书”啊!而那种书肯定不会放在大庭广众之下公开售卖。若是不特意去“寻”, 基本上是看不到那种书的。   沈昱倒是知道有那种书存在。   但这个事情吧……你若是一窍不通, 你肯定就得在心里琢磨了:我这样不行啊, 我什么都不知道, 要不然去找本书来看看?但你若是通了大半的窍, 对于剩下小半的窍一无所知,就会陷入一种盲目的自信:我都懂了, 我都会了。   既然都懂了也都会了,那又何必去找那种书呢?   在很长一段时间里, 俩笨蛋觉得只要互相亲一亲、贴一贴就心满意足了。   当然,他们这个年纪是很容易觉醒的。   小侯爷在某些方面相当诚实, 既然养了十几年的鸟儿忽然变得很容易就精神, 鸟儿有自己的想法, 想跳出来打招呼……嗯, 那就让它们互相打招呼呗。   他们以为这就是全部了!   因为已经很舒服了呀!   要是不舒服,他们可能会怀疑什么,然后从怀疑中生出无限的求知欲来。但因为已经很舒服了,慢慢还开发出了打招呼的多种方式,这次用这个花样,下次又换那个花样……像颜楚音这么自信的人,他甚至还觉得自己天赋异禀!   沈昱倒是没颜楚音那么理直气壮。   但他们这两年太忙了。每到皇帝出宫去祭天、祭祖的日子,沈昱前前后后得有足足两个月的时间完全见不到颜楚音!好不容易见到了,沈昱更想和颜楚音多一些精神上的交流。当然,亲亲抱抱还是得有的,但不能仅有亲亲抱抱!   再加上沈昱自己也忙。世家沉寂了,之前很多“好而不合时”的政策都能重新拿出来讨论了。首先一个就是要在江南推行改稻为桑。这个政策从理论上来说一直是好的,不仅能刺激经济发展,还能充盈国库。但所有的经济改革背后必然要牵扯政治改革。如果政治层面没有跟上,好的政策也会出现坏的导向。   世家一沉寂,皇上立马大刀阔斧地推动土地税的改革。   而土地税一改革,改稻为桑便也能提上日程了。   当沈昱还在太学求学时,他便在关注改稻为桑一事。如今他正经入朝为官了,皇上又有意要重用他,他自然不可能退缩。虽然沈昱名义上还在翰林院任职,兼了一个天子侍讲,好像是负责读书给皇上听的,但他参与的事都不小。   明眼人一看就知道皇上是有意要给太子培养班底了。   一日为官,便要一日为天下万民着想。   光一个改稻为桑的比例问题,就需要沈昱挑灯夜读地研究各种资料,白日里不断找吏部、户部的官员探讨,最终变成一篇有理有据的文章,呈到龙案之上。沈昱认为,在实行改稻为桑的地区,[若农户家中有五亩至十亩地,应当挪出一半土地来种植桑树。有地五亩以下者,不做要求;多于十亩者,种桑的面积要增加,甚至加倍],如此才能尽可能地不去影响当地自产自足地农业体系。   再有,在一本农书上,他看到一个说法——桑树与庄稼套种能保持土壤肥力。但这个说法没有在其他书籍中得到验证,沈昱就在自家农庄里做了实验。   这两年,他隔三差五就要去庄子上看看。   忙成这个样子,其实只要能坐下来,陪着颜楚音好好地吃上一顿饭,沈昱就已经非常满足了。当然,毕竟是血气方刚的年纪,夜有所梦定是免不了的。   如今改稻为桑一事眼看着有了结果。今年初,查代容升为杭南知府,就说明皇上已经准备要在杭南地区正式推行改稻为桑的政策了。查代容娶了定国公府的庶出女,是定国公府的女婿、曹胖子的姑父。他出身贫寒,当年在沣县当县令的时候,为了给百姓出头差点把自己赔进去,好在定国公府反应快,国公第一时间进宫抱着皇上的大腿哭,查代容才没有出事。他是个有能力的好官。   再说回笨蛋情侣这边,沈昱也不是一直没开窍,前不久刚刚开了。   事情是这样的——   曹胖子最爱读武侠话本,尤爱红尘野客笔下的江湖。受曹胖子的影响,若红尘野客出了新书,颜楚音都会给予几分关注。但上次红尘野客出新书时,颜楚音还在亲卫营里待着,沈昱就想不如我去把新书买回来,先行翻上一遍,等音奴有空了,我就能仔细地讲给他听了。比起看书,颜楚音确实更喜欢听书。   巧了不是,红尘野客的新书里竟然有对分桃断袖的配角。   他们出场的次数并不多,其中一人是正道武林盟主,另一人是魔教教主,看似是敌对的,其实二人年少时有过一段情。书中有一段是魔教教主的独白,他想起年少时与盟主的耳鬓厮磨,短短百字中出现了类似于“销/魂/洞”的描述。   沈昱直接就震惊了。   当朝独一无二的六元魁首终于发现他在某方面的知识是欠缺的。于是,也就是在几天之前,沈昱想办法寻了一本那方面的书,刚刚把自己的知识补齐。   丞相府中,颜楚音吃饱喝足,像只猫儿似的软趴趴地瘫在椅子里。   沈昱张望了一下天色:“送你回去?”   “不想动……好累……我今晚住这吧。”颜楚音懒洋洋地说。他又不是没在丞相府里留宿过。他还留了多好私用的物品在这里呢。他冲着沈昱勾勾手指。   沈昱猛然转开视线。“新知识”不受控制地从他脑海深处涌出来。   颜楚音:“???”   竟然不看我?小侯爷气呼呼地从椅子里爬起来,走到沈昱面前,直接往沈昱怀里挤进去,用手捧着沈昱的脸:“你做什么不看我?咦……哦……哈哈!”   古人说得好,暖饱思淫/欲啊。   颜楚音把手往下伸,冲别家的鸟儿打招呼:“好些日子没见,委屈你啦!”   沈昱:“!!!”   他赶紧抓住颜楚音的手,用哄孩子似的温柔得不可思议的语气说:“我估摸着皇上应该很快就会把那座宅子赐给我们了。等皇上下了圣旨,我们在新宅子里摆个乔迁宴吧?”   “本来就是要摆的……”   “我的意思是……名义上是乔迁宴,其实是我们的婚宴。”沈昱认真地说,“要签婚书的。”婚书一定要上告天地、下慰祖灵,要得天地之证、得祖灵赐福。   如今全京城都知道他们俩相知相许,皇上都默认他们是天作之合。   但这还不够。   还要有婚书,要有洞房花烛,如此才是名正言顺。   “好!”颜楚音迫不及待地应下了,一声“好”说得掷地有声。   作者有话说:   本章[]中的内容参考了明朝初期的一些政策。 第190章 番外七   皇上暗暗在心里较劲, 较了两三年,颜楚音啥都没察觉到。   在颜楚音心里,他和沈昱就是天造地设的一双, 而他的皇舅舅至圣至明,别提有多支持他们了。皇舅舅还能说什么?到了日子, 只能把宅子赐了下去。   新宅子没叫六元府,也没叫新乐侯府, 皇上赐了匾额叫“不迁居”。   “不迁”取自《九章》中的“独立不迁, 岂不可喜兮”一句。你独立于世不肯迁移, 这志节岂不令人心喜?“不迁”既可以用来比喻沈六元和新乐侯的志节,赞美他们的人品;也可以用来形容他们之间的感情, 不随着时间变化而转移。   这是皇上对两位小辈的祝福。   虽然如今全京城都默认六元和新乐侯是得天赐福的, 他俩要是不在一起简直天理难容, 但皇上在下圣旨赐宅子之前还是先和沈丞相、平国公打了招呼。   平国公便把颜楚音叫到跟前, 父子俩展开了一段认真严肃的谈话。   时人重传嗣, 从先祖那里传下来的平国公的爵位自然不可能就这么丢了。颜楚音早就思考过这个问题:“我问过妹妹了, 她并未消了嫁人生子的念头, 回头可以和她商量着, 看能不能过继她的孩子。”这妹妹就是指堂妹颜楚骧。   平国公气笑了:“过继多麻烦,直接把爵位传给骧儿得了!”   颜楚音眼睛一亮:“这主意不错!”   在颜楚音心里, 他一直都很重视“平国公”的名头,因为这是先祖传下来的荣耀, 同时也是先祖传下来的责任。作为颜姓后人,他岂能把这份荣耀和责任抛到一边?但对于爵位本身, 他又不是那么看重, 不觉得这是自己的囊中物。   颜楚音冲着他爹挤眼睛:“爹, 要不怎么说您吃过的盐比我吃过的米还多呢, 真是高明啊!要是真由着妹妹继承了爵位,咱家就多一个人入朝堂了!”   颜楚音哪怕不继承平国公的爵位,他也是新乐侯,也是响当当的侯爷。   “你认真的?”平国公惊住了。   颜楚音却越想越觉得这事可行:“妹妹那样的人物,一直将她圈在内宅,属实是可惜了!她现在才多点大,别号知非就已经在文人心里有些地位了。再多给她一些时间去历练、去成长……日后肯定了不得啊!咱家好不容易出了个用笔如刀的文臣胚子,要是不留住她,只怕仙逝的老祖宗们都要气活过来。”   平国公狠瞪了颜楚音一眼,岂能拿祖宗来说嘴?他没好气地说:“照你这意思,你把自己‘嫁’出去了,然后让骧儿招赘?招赘来的能有什么好夫婿……”   “什么啊!什么叫我嫁出去了,我和沈昱……哪有嫁不嫁的!”   “呵!”   父子俩谈了一回心,平国公心里有数了——指着颜楚音给他生孙子,那是绝无可能的,除非沈昱能生。平国公倒也没有什么不满。人活在这个世上,各有各的缘法。只要儿子过得好,那连影儿都没见过的孙子就显得不那么重要了。   平国公也不打算再叫妻子给颜楚音生个弟弟妹妹。长公主怀颜楚音时就艰难,生的时候更艰难,他和皇上都被吓住了,肯定不能再叫公主受这一份罪。   如此,这爵位传承之事果然还是要看颜楚骧。   平国公这支与颜楚骧那支并无龃龉,加上小姑娘这些年都长于景福长公主之手,把爵位让到那支去,平国公并无不甘。唯二的两个麻烦,颜楚骧是叔祖父的独女所生,按说应该随着她生父那边的姓,而不是跟着生母姓颜,平国公担心颜楚骧的生父那边日后会冒出来生事;再有就是颜楚骧未来的嫁娶问题。   但不管怎么说,堂侄女瞧着还是比亲儿子可靠一些!   亲儿子的心早已经跑到新宅子里去了!   父子谈话后的第二天,皇上下圣旨赐了宅子,还赐下匾额“不迁居”。颜楚音可高兴了,和沈昱一起把宅子重新布置了一遍,又下帖子宴请亲朋好友。大家心里都有数,这场宴会名义上是乔迁宴,其实就是新乐侯和沈六元的婚宴。   哪怕全京城人都翘首以待,盼着可以收到新乐侯与沈六元和写的请柬,但真正能收到请柬的人还是极少数。他们的亲人肯定能收到,颜楚音的亲人倒是多,沈昱的亲人就只有老丞相一人;再就是两人的好友,如曹胖子、邬明等。   后来不知是谁先起得头——虽然我没收到请柬,但不耽误我送礼啊!于是到了举办宴会的这日,不迁居外头人来人往,好多人表示我就是来送礼的。礼到了,祝福就到了。这里头不乏一些平民百姓,送了一块红布或一包甜糕来。   虽然不迁居的大管家之前没料到会有这么多百姓自发来送礼,但到底是做大管家的,遇到突发的情况也稳得准,赶紧安排了人站在路边撒喜钱。有人得了喜钱心里高兴啊,觉得新乐侯和沈六元太平易近人了,回到家里就翻出过年时没有用完的鞭炮,摆在自家的大门口,用柴火点燃了,噼里啪啦好一阵响!   邻居跑出来看热闹:“哟,这是什么大喜的日子?”   那人说:“新乐侯与沈六元成亲大喜!”   虽然平头百姓没几个亲眼看过新乐侯和沈六元,但大家都看过戏啊!还看了不止一遍!因此大家心里都觉得新乐侯和沈六元亲近得很。邻居一听,连忙拍了大腿:“哎呀,果真是个好日子!我家里也有炮仗呢,我这去就找出来!”   再后来,冯家酒楼也开始点炮仗了。这酒楼生意一直不错,曹录爱他家的大肘子,蒋陞爱他家的酒。冯家算起来还是汤子宁的外家,而汤子宁是沈昱夸夸社的社长。沈昱承过冯家的情,暗中也会照应他们几分。在如此大喜的日子里,冯家不仅放了鞭炮,还大手笔地摆了好酒好菜在门口,请路过的人吃席!   有了冯家酒楼打头,其他酒楼又岂能放过这个机会?   一时间,京城中的鞭炮声此起彼伏。   这哪里是一家、两家的热闹啊,简直就是全城都在凑热闹!   颜楚音和沈昱原本想穿新郎服的,后来觉得还是穿自己的官服更好。他们都有替换下来的旧的官服,裁剪了能做成腰带、发带之类的,经过绣娘的巧手还能做成荷包,分别挂在了对方的身上。如此瞧着真就是天造地设的一双了。   两人请了长辈上座,然后向长辈行礼。   再面向众多宾客,向天地行礼。   最后两人手拉手地相视一笑。   曹录大叫道:“好好好,接下来送入洞房!送入洞房咯!”   曹录叫闹着,他亲弟弟曹争就显得稳重很多了。哪怕心里忍不住,曹争的目光也没有朝女眷那边飘过去,只竖起耳朵从纷杂的声音之中尽力捕捉那道叫他日思夜想的声音。曹争是曹项培养的接班人,日后要隐于暗处为皇上所用。   哪怕现在已经有了濯部,曹项很多手下都陆陆续续转为了青衣使,但曹项所掌握的那部分势力并没有消失。他们依旧藏于暗处,只用对皇上一人负责。   待曹争长成,他会变成常人眼中的“纨绔”,叫人嘲笑定国公府的没落,却会于暗处被皇上倚重。他明明已经接受了这样安排,心里却又涌出一丝愁苦。   作为纨绔,他还有资格向她表明自己的钦慕吗?   热闹一直延续到深夜。送走宾客后,颜楚音和沈昱一身酒气,打算先去浴房里洗洗,结果目光相对的一瞬间直接天雷引动地火,在浴房里胡闹了一回。   沈昱如今掌握了不少“新知识”,但都没有实践过。   有心要实践吧,又想着第一回 应该去床上。洞房花烛夜该有的仪式感还是要有啊!于是在浴房的时候,还都是之前玩过的老花样,互相打招呼之类的。   颜楚音便觉得沈昱今天好像特别容易激动。   颜楚音觉得这都是自己天赋异禀的缘故!   平国公府,平国公十分委屈地冲着景福长公主抱怨说:“都这么晚了,竟然不留我们在新居里住……那不迁居里面,不会根本没给咱们俩留房间吧?”   长公主道:“那宅子还没咱家一个院子大,哪里住得下这么多人?”为儿子想想嘛,留咱们俩住了,那肯定还要留丞相住啊。那么一点地方,哪住得开?   平国公不听不听:“都说女儿外向,我看儿子也差不多!”   长公主接过侍女递来的解酒汤,十分熟练地给丈夫灌了下去。这汤还有安眠的作用,平国公乖乖喝了汤,没一会儿就睡熟了。第二天,天还没彻底亮起来,长公主半睡半醒的时候,迷迷糊糊看到一个人影坐在床头,直接吓醒了。   定睛一看,平国公坐在床头叹气呢。   长公主:“……”   平国公的一颗心啊,被那种类似于女儿出嫁的心酸感堵了一整夜。   他难受啊!   一想到儿子彻底离开了老父母,从此以后都和另一个人住在另一个屋檐之下,只有逢年过节时才会有空来老父母这里走动,老父亲难受得眼睛都红了!   长公主安慰丈夫说:“不至于的……那个……”   她一句话没说完,就听见屋子外头传来了颜楚音快活的声音:“爹!娘!我带着沈昱来看你们了!哈哈哈哈!这月我俩住平国公府,下月再去住丞相府!”   长公主面无表情地说:“喏,就是你想得那样。你儿子以后还住家里。”   平国公:“……”   平国公眼睛一瞪,小声骂道:“这兔崽子!欺负沈昱脾气好?怎么不先去丞相府住?”哪有这么一大早跑来请安的?寻常日子里,他这个点还睡着啊!   长公主翻了一个白眼:“皇上定了下下月要南巡,丞相忙得就差住在衙门里了,俩小子就算去了丞相府也见不到他老人家,自然还是来咱们这边好。”   屋外,颜楚音理直气壮地说:“爹!娘!我先带沈昱去我院子了,等会儿再来请安。记得把红包准备好啊。”他提前过来喊人就是怕爹娘把红包忘了。   平国公心里什么酸楚情绪都没了。这兔崽子!   ————————   问,洞房花烛夜过得如何?   颜楚音头一沾枕头就睡着了,沈昱心疼他,没舍得把他闹醒。反正未来那么多的日日夜夜,总有一日洞房花烛的……吧?沈昱抱着“新知识”憋了半宿。   哎,也是可喜可贺啊,可喜可贺。 第191章 番外八   1、颜楚骧是招赘的。她从一开始就知道自己的丈夫不简单。对于平国公府来说, 给未来的爵位继承人招赘是一件理所应当的事;对于定国公府来说,把曹争招赘出去,有利于塑造他的纨绔形象, 掩藏他的真实身份。这是双赢。   2、三皇子就是红尘野客,笔名曝光的第二天, 颜楚音不声不响地忽然给他送了一筐红鸡蛋过来。三皇子对此表示疑惑。但因为众多哥哥里头,只有他得了鸡蛋, 三皇子觉得很开心, 在其他哥哥们面前炫耀了很久。   3、颜楚音是公认的孩子王, 亲朋好友家的孩子们,每个都很喜欢他!家宴上, 颜楚音被表哥表姐家的孩子们硬拉着去了孩子那桌。平国公摇头叹气:“这么大的人了, 还没个正形。”沈昱不赞同:“音奴这是童心未泯、冬日可爱。”   翁婿对视一眼。一个觉得对方对颜楚音太过严厉, 一个觉得对方太纵容。   4、后世的文人重茶而轻酒, 有茶清而酒浊的说法。对后世人来说, 这个说法的具体由来已经不可考了。但平国公却知道这说法就是从沈昱六元及第的琼林宴上传出来的, 他因此偶尔看沈昱不爽, 你们文人都怎么回事, 爱喝酒怎么就和贪官挂钩了?沈昱心道,岳父果然比岳母难搞, 但还是要迎难而上啊!   5、沈昱和颜楚音后来又互换了一二三四……很多回。最“刺激”的一回是沈昱打算把山野子的画《鹿鸣》换个更保险的地方藏。结果刚取出画轴,还没换地方, 两人互换了。颜楚音捧着这幅据说被梅中仙子取走的画陷入了沉思。   6、颜楚骧四十七岁那年,平国公上书朝廷认为自己年迈体弱, 表示想将爵位交由颜楚骧来继承。女子岂能继承爵位?朝上朝下顿时反对声音一片。   这时坊间有消息传出, 知非先生是颜家远亲。立时就有人跳出来说, 如果这个消息属实, 平国公府若由知非先生继承岂不更好?平国公对此保持沉默。   于是一场持续了整整三月的舆论战就此打响了,越来越多的人站出来支持知非先生,他们熟读先生的文章,深知先生的才华!三个月后,平国公迫于舆论再次上书,表示会将爵位交由知非先生来继承。无数人高声欢呼!他们为知非先生争取到了胜利!待到第二日,颜楚骧身着国公朝服出现在了大朝之上。   她是历史上第一位正式走上朝堂并参与政事的女性。   7、在颜楚骧之后,越来越多的女性勇于在《初旭集》上表露身份并大胆传播自己的思想。后世人评价《初旭集》,认为它不仅仅是一部文学著作,还代表了一场伟大的女性思想的启蒙。作为《初旭集》的初创者,新乐侯因此得了思想家、教育家的名号——当然还有很多其他的原因——作为一个年少时不爱读书的纨绔,新乐侯本人绝无可能想到自己在后世的评价竟然如此之高。   8、历史的洪流中,大浪淹没了无数文学作品。但《文武和》因为拥有广大的百姓基础,正所谓人民的才是永恒的,最终竟然有十几个戏曲版本流传到了后世。这是历史上传播最广、传唱最久、最为百姓津津乐道的讴歌同性姻缘的戏曲作品。新乐侯和沈六元也因此成为了家喻户晓的人物。   9、三皇子在后世闻名是因为他的书法作品,而非红尘野客这个笔名。   10、庆昭帝是历史上少有由太子位顺顺利利走到皇位的皇帝,也是少有坚持一夫一妻的皇帝。他的一生可总结为——爸爸爱我、兄弟护我、表弟表弟夫助我、儿子孝我……可谓是天下第一大赢家。当然,这都是网友们的玩笑话,正统史学家对庆昭帝的政治作为评价很高。当然,要客观评价庆昭帝的功绩,免不了要谈及他那对带着一点点奇幻色彩的据说得老天庇佑的表弟、表弟夫。   11、后世某网络作者在写新乐侯与沈六元的历史同人文时,创作性地增加了他俩遇到险情就灵魂互换的设定,代入他们那总是能于危难处自救成功、如同被幸运之神眷顾的一生后,竟然显得非常合理。读者们纷纷点赞。作者本人却谦虚地表示,这只是小说而已!在真实历史上,两人肯定不可能互换的啦。   12、后世徐春生的墓被抢救性挖掘后,出土了两份《告天书》,分别由景顺帝和庆昭帝所书;还出土了一份由著名政治家、文学家、思想家、改革家沈炎盛亲笔所写的祭文。据专家考证,徐春生去世时,景顺帝已驾崩多年,也就是说这位皇帝是在自己活着时提前为徐春生写了《告天书》,用以告知天地,虽然徐春生看似对尸体不敬,但她的所作所为皆是为了还世间一个公道,望天道和鬼神能究其所为、记其功劳,在她死后善待她魂灵,愿一切灾厄远离她。   13、徐春生是一个非常神秘的历史人物,除了一本《昭雪录》,她留给后世的东西并不多。但在沈六元的传记中,徐春生曾得一笔记载。据说徐春生病重糊涂时,曾把沈六元误认作新乐侯,沈六元竟然真的装作新乐侯的样子去哄她。   后世的考生用这篇文言文做阅读理解,题目问从此文可看出沈六元是一个怎样的人。正确答案应该是礼贤下士、宽容待人之类的,有个学生答——可以看出沈六元和新乐侯果真亲密无间,才能把对方模仿得惟妙惟肖。   满分三分,老师忍着笑给了一分。   14、历史有时很好玩。英明神武的庆昭帝在后世人眼中成了“团宠”,而他的表弟、真正的“团宠”颜楚音却成了后世人眼中英明神武的那个。直到颜家后人拿出沈六元和新乐侯之间大量的往来书信,字里行间不难看出两人的真实性格。一个傲娇的、霸道的、任何时候都理直气壮的新乐侯?人设崩了啊!   但崩掉人设的新乐侯好像变得更真实可爱了。   15、十八岁的小侯爷尚不知道后来的那许多事。对于他来说,每一天都是好日子。皇舅舅偏爱他,父母疼爱他,兄弟姊妹关爱他,友人们在意他……还有沈昱,他会和沈昱一直一直走下去。   投我以爱,报之以更爱,永以为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