奶糖   作者:以烟   文案:   焦虑症冷漠攻x装乖奶狗受 受追攻,酸甜口   陆予行(xing)x唐樘(tang)   前校园后娱乐圈,有悬疑因素   (不建议洁党阅读)   ——————————————————————   长期患有焦虑症的影帝事业失意,厌世自杀后重生,回到大学时代。   时光倒流,一个从来没有见过的少年出现在他的大学生活中,初见便索吻勾引人。   ——并自称是自己的男朋友。   少年用奶糖和亲吻为他积攒勇气,他便把本属于自己的星途全部给予,只当是用少年来完成自己上一世的梦想。   直到少年成为大明星,直到嘴里的奶糖味浓得再也化不开,他才发觉这份来历不明的感情已经无法割舍。   疑团和爱意交织,他在死亡来临之际,终于记起对方是谁。   “那天我想服安眠药自杀。一瓶药倒进嘴里,才发现早就被他换成了糖。”   注:1.不适合洁党阅读。   2.古早娱乐圈,社会背景参考八十年代港娱,人物没有原型请勿对号入座。   标签:重生、娱乐圈、HE 第1章 尽头   冬日的港城刚跨入新年。街头行人匆匆,熙熙攘攘如同穿流而过的蚂蚁。   矗立不动的商业街大荧幕上,正在播放今天的早间新闻。行人与汽车鸣笛将主播的声音盖过去,却依旧有两三闲人驻足观看。   “据报道,昔日影帝陆予行,今晨被发现于家中自杀。其事业在转为幕后后屡屡受挫,又与多位艺人传出丑闻,疑为生活艰难而放弃生命。其住所生活用品均成对,疑似与人同居……”   五公里开外的私人街道,此时早已经被警车和记者围得水泄不通。   那栋不见天日的别墅前被拉上了警戒线,身着制服的警察们进进出出。记者们在黄线外推搡,闪光灯不断对着警员和窗里的情景闪个不停。   “阿sir!能让我们进去看看吗?”   “里面现在是什么情况?陆予行是否真是为情自杀?这件事情和……”   “哎哎!别挤别挤!”   众人被维持秩序的警员拦在线外,此场景,犹如数年前陆予行当红时那样热闹。   带队警察快被外面的记者吵疯了。他懊恼地取下帽子,摸了一把自己的光头。   “这位不是都过气了吗?怎么还有记者来炒热度,真是……”   他叉着腰站在门口,“砰”地把门关上,转身往事发的卧室走。   “怎么样了?”光头恼火地问。   一个警员就冒冒失失地从别墅外跑进来。那年轻人一脸都是汗,戴着橡胶手套的手紧张的捏在一块。   “sir,”他像是见了鬼似的,“我们刚才做的检测出结果了,这床上的血……是两个人的。”   “两个人?”带队的光头警察眼睛瞪得像只蛤蟆,“你没弄错?”   他三步并两步冲到床前,那个昔日无比风光的影帝静静地侧卧着,身上穿着深色浴衣。   陆予行的脸比屏幕里看上去更加棱角分明,一双深邃的眼睛眼角微微上挑。五官立体,薄唇剑眉,若不是苍白的肤色和凹陷的脸颊,看上去更像是在酣睡。   光头走进了点儿,看见他微屈着的左手手腕上有一个狰狞的伤口。血顺着手臂肌肉淌到白色被单上染红一片,整个卧室里弥漫着挥之不去的血腥味。   光头虽然做事吊儿郎当,但他从警二十多年,经验丰富。这样诡异的自杀姿势和床上凌乱的褶皱,恍如一根钉子,猛地扎进他的脑袋里。   陆予行的姿势,像是怀里抱着另一个人。   殉情?   ——那么还有一个死者呢?   没来由的,仿佛是一盆冷水临头浇下,光头打了个冷战。他慌张地挥手叫来下属,“拍照,把整张床都拍下来。”   下属不知道他要干什么,但还是战战兢兢地照做了。   冷炽的闪光灯将陆予行毫无血色的脸孔照得更加苍白。那道白光伴随着清脆的“咔嚓”声,一纵即逝。 第2章 新生   一片黑暗中迸发出白光,首先苏醒的是痛感。   陆予行感觉自己浑身的血液都被抽干了,左手手腕处的痛楚一路延伸到心脏。仿佛是经历了一个冗长恐怖的噩梦,一道白光在黑暗中猛地闪过,他便醒转过来。   ——叮铃铃,叮铃铃。   他还没适应突然闯进视野的光亮,就先听到一片混沌中熟悉的电话铃声。这个声音他已经很多年没听到了。上大学那会儿,房间座机铃声就是这个。   可是他按理说应该死了,死在那个又大又冷清的别墅里,手边是写了一半的剧本。   然而睁开眼,映入眼帘的却不是病院,更不是他的别墅。   天花板上残留着水渍,这是他大学期间在校外租的小房子。   ——叮铃铃,叮铃铃。   陆予行艰难地活动了一下四肢,手臂在柔软的床单上掠过,疼痛钻心刺骨。他转动眼珠,在黄昏的阳光里看到了床头的电话机,那真实的刺耳铃声在小小的卧室里回响。   他有些惊讶,下意识抬起手,看向自己的左手手腕。就见手腕上,分明有一条狰狞的疤痕。   恍若隔世,他的视线从那个疤痕沿着手臂向上,看到了许久未见的,健康的躯体。再抬眼看对面墙角的等身镜,陆予行猝不及防地看到一副年轻的面孔。   那个高挑俊美的青年瘫坐在床上,表情狼狈,眼睛里全是红血丝。可是他的眼角没有一丝岁月的痕迹,身上的肌肉轮廓分明,比起死前病殃殃的样子,可算得上是意气风发。   电话铃声不过停了十几秒,又突兀的响了起来。   陆予行愣怔地下床,走到镜子前,失神地用手指在镜子上摸了一把。   ——他重生了。   他已经活了快四十岁,一路顺风顺水,从一个新闻系的学生成长为一代影帝。后来,他想转幕后做导演,结果处女作被观众踩烂;想写剧本,却终日被困在病痛里,最后只能靠一把刻刀得以解脱。   床头的老式座机还在响个不停。   他踉跄站起身,挪到床边,顺手接起了响个不停的电话。   后背漂亮坚实的肌肉微微动作,他用那只疤痕狰狞的手拎起话筒,无言地放到耳边。   “喂。”   “陆予行!你怎么还没来啊,我们在这等你好久了。”接电话的是个女生。电话那头闹声一片,像是一群人在回音很大的地方唱歌。   陆予行有些头昏。他在心里默默回忆,依稀记得这人是表演系的一个小学妹。然而他怎么想也想不明白,这句“等你好久”是什么意思。   “什么事?”他哑着嗓子,试探着问了一句。   电话那头传来一阵笑声,混在鬼哭狼嚎里。“南街的KTV啊!学长,你是不是睡懒觉睡懵了?你今天答应要来帮我们拍结课作业的。”   陆予行哑口无言。“我答应过吗?”   “别想抵赖!”学妹的声音提高了一些,“十分钟,赶紧过来!”   电话挂断,房间陷入寂静。   陆予行并不记得这件事。上辈子最后的日子里,他总是浑浑噩噩地什么都记不起来,甚至还和幻想中的人说话。   可是他要是就这么走了,给别人留下麻烦,总归是不太好。   陆予行无力的转头看了眼镜子,有一丝恍身。镜子里的青年肩膀宽厚,窄腰长腿。除了手腕内侧的疤痕以外,这副躯体充满年轻的活力。   他抬手挡着眼睛,深深呼出一口气。   待到再睁眼时,已经完全呈现出少年人的神情举止。他从衣柜里随便挑了件风衣披上,带着手机匆匆出了门。   那个年代还不是特别发达,陆予行攥着兜里的老款手机,有些不适应。   电车在喧嚣的街头穿过,白领们提着公文包回家,小屁孩儿穿着破烂背心在街头玩弹珠。陆予行低头穿过年代感十足的街头,搭轨道电车到达灯红酒绿的南街KTV。   “A5包厢!”学妹在电话里催促,“快点快点,我们的主角都来啦。”   陆予行抬眼在一众包厢号上寻找,问:“主角?”   “唐樘呀!”学妹以为他在开玩笑,“少装了,你不会到现在才说接受不了尺度吧?”   “尺度?”   陆予行不记得自己帮忙拍过什么大尺度作业,至于学妹说的这个唐樘,他连听都没听说过。   他的视线掠过一众包厢,找到了A5,推门进去。门开的那一瞬,温润的歌声便闯进他的耳朵。   “学长!”学妹扎着时下特别流行的高马尾,挽着明黄色的发箍,正朝他挥手。“快点快点,要开始了!”   陆予行不动声色地扫视包厢里的其他人。群演、摄像、场记,无一例外都是社团认识的朋友。   ——除了正在唱歌的那个男生。   他身高一米七五往上,穿一身宽松白卫衣和牛仔裤。蓬松的刘海遮住他的额头,五官干净柔和,看不出年龄。他正唱着当下的热曲,嗓音清透醇正,唱功不亚于任何一个当红歌手。   他注意到陆予行的目光,一双圆润的桃花眼便看了过来。只见他放下手里的话筒,远远冲陆予行一笑,眼睑下卧蚕饱满。   包厢里的灯光将他的脸映成夸张的紫红,原本纯良的笑容也显得有些居心叵测了。   陆予行匆匆别过眼,面无表情地看向天花板上闪烁的灯球。   “好了好了,开始拍吧。”学妹拍了拍手,将嬉闹的众人赶回工作岗位。   陆予行收回目光,问:“能再把戏说一遍吗。”   学妹摸了摸下巴,“重说一遍来不及了,我们这个包厢是计时收费的。”犹豫片刻,她一指边上的沙发,嘴皮子上下一碰,开始快速讲戏:“这是‘你’的生日派对,你待会儿就坐这听他们唱歌就行,接下来发生什么,你就做出非常不知所措的样子,OK?”   陆予行深知这位学妹独揽全局的作风,于是点头示意。   “好,那么就开始吧!”她转过身一挥手,刚才嬉笑的神情立刻收住了。“清场!”   一声令下,摄影师就位,群演就位,刚才那个唱歌的男生也立刻退出了包厢。   陆予行不知道这是在干什么,只好坐到红绒沙发上。他的记忆里并没有这么一出,此刻他的如坐针毡的样子全是发自内心,无半点虚假。   “ACTION!”   摄像机的红灯亮起,两个男生便拿着话筒开始撕心裂肺地唱生日歌。陆予行猜想自己应该扮演的是他们的同伴,于是坐在沙发上,面带微笑,跟着他们的歌声打拍子。   他的状态还算放松,没将这次拍摄放在眼里。   两人唱完,间奏响起时,其中一人突然转身朝他一打响指。   “为庆祝我们的兄弟生日!现在,我们来为他献上我们特意准备的生日礼物!”   陆予行被他一指,正在鼓掌的两只手悬在空中。   那两个男生大声在边上起哄,包厢的门被缓缓推开了。陆予行顺着他们的视线看过去,脸上从容的笑容有一瞬间的僵硬。   进来的正是刚才那个唱歌的男生。   他将外套脱了,缓缓走近,里面居然是一件紧身红色连衣短裙。   陆予行的眼神微微一动,不可置信地盯着对方身上闪闪发光的亮片。他秉持着一个演员的职业素养,将震惊的神情表现得淋漓极致。   那个男生的脸上挂着可爱漂亮的微笑,白皙的两条腿上踏着笨重而不合脚的黑皮靴,一步一步朝他走过来。那张脸太漂亮,肩膀瘦得看得见骨架,因此完美地撑起了这条原本应该给女孩子穿的超短裙。   他眼神暧昧,和刚才进门时看到的清澈纯真完全不一样。但那清澈之中却又带着悲哀,就连引诱的动作都是拙劣的。   陆予行对上他的眼神,居然有一种棋逢对手的感觉。对方将情绪拿捏得太好,活像一头涉世未深却被迫在灯红酒绿中生存的小兽。   他微微定神,表面上维持一副惊讶的神情,心中猜想对方下一步动作。   那个男生就这样一步一步走过来,踏着皮靴的两条腿微微分开,跨坐到陆予行的腿上。   真实的温度,将他的安全空间猛地敲碎。   “你……”   陆予行一惊,忍不住从嘴里漏出一个音节。   不知真假,那个男生的脸也红了,但动作却毫无羞赧之色。他歪着脑袋,搂上陆予行的脖子,喃喃说道:“我等你好久了。”   话音一落,他便吻了上来。   作者有话说:   来啦! 第3章 男朋友(一)   摄像头里,男孩身穿红色亮片连衣裙,坐在陆予行大腿上,捧着对方的脸,缠绵接吻。陆予行则面露惊诧,两只手无处安放,僵硬地悬在身上那人肩胛骨的上方。   两人的嘴唇仿佛严丝合缝地贴在一起,脸在暧昧的灯光里变得通红。对方捧着他的脸似乎吻得格外深情,但镜头之外,被遮挡的嘴唇只是克制地碰在一起,没有其他的动作。   陆予行逐渐明白他的用意,眼神中的慌张也逐渐收敛了。   “咔!”   学妹的声音突兀的响起,打碎了这以假乱真的旖旎气氛。摄像机里的录像画面静止,停在两人唇舌分开的那一刻。   陆予行立刻向后撤开,靠上沙发。他脸上恢复平静,胸膛却有些起伏。   虽说他是个从影二十年的成熟男人,但是在事先不知道会发生什么的情况下,一个漂亮清纯大学生突然投怀送抱,还是会让他大受震撼。   何况,这人的长相正是他喜欢的类型。   上一世,陆予行从入行开始就频频被传绯闻,但他精力全扑在事业上,根本没时间认真谈恋爱,最多就是有几个嘴严的炮友。此时突然被对胃口的陌生人这样挑逗,他居然有些沉迷在温软的亲吻之中。   只可惜他刚想伸手稍微回应一下,那人就从他身上跳开了。   “演得不错!”学妹走过来拍拍唐樘的肩膀,竖了个大拇指,“唐樘,你真的太厉害啦!”   陆予行怀里空了,他便抬眼去看站在一旁的唐樘。   唐樘身上再没有那种大胆引诱的气质。他脸色羞赧,甚至有些不好意思地挠了挠脑袋,似乎很不习惯穿女孩子的短裙。他抬眼发现搭档在看自己,便有些局促的指尖捏着裙子下摆,往下拉了拉。   “没有没有,”唐樘的脸红红的,笑起来很傻,“是你们的剧本写得好。”他又看向在沙发里坐着的陆予行,“不好意思啊学长,没有被吓到吧……”   他的超短裙亮闪闪的,在陆予行眼前晃来晃去。   陆予行随口应了两声,才回过神。“嗯,没有。”   一旁的群演和摄影都笑了,起哄似地往陆予行身边凑。   “不是吧阿行,脸都红了?平时就觉得你对女生没兴趣,你不会……”其中一个寸头小年轻嘿嘿一笑,“要是喜欢就表白啊!”   “瞎说什么。”陆予行挪了挪身子离他们远一些。   他反复回忆,确实不记得大学校友里有唐樘这个人,也不记得自己来KTV拍过什么东西。不过重活一次本就荒唐,相比之下,其他事情好像也变得合情合理了。   一群人打闹了一会儿继续拍摄,故事内容也在学妹的解说中逐渐呈现。故事讲的是唐樘主演的少年为生计在外打拼的故事,这一段拍的是他在KTV工作,为了赚钱而试图出卖自己。少年的梦想是从这种不堪的生活里爬出来,寻找自己心爱的人,然后一起去热带岛屿上度假。   陆予行觉得这个故事有些可笑,显得过于理想主义了。   “那我们继续拍吧。”学妹讲完剧本,挥手示意大家就位。“你继续坐上去,”她拉着唐樘,往陆予行怀里一指,然后做了个推开的手势,“陆予行学长,你在他亲你脖子的时候,嫌弃地推开他。”   陆予行点头示意,抬眼就看见唐樘像个小学生似的,非常认真地看着他。   “没关系,待会儿推重一点儿。”他眨了眨那双小鹿一样的眼睛,说道。   正式开始,唐樘又跨坐到陆予行的腿上,和他嘴唇贴在一起。刚才太过仓促,陆予行的没反应过来。此刻KTV里回响着杂乱嚣张的音乐声,他的嘴角被柔软的触感包围,居然莫名闻到一股甜奶味。   从此种几近引诱的味道中回过神,陆予行很快开始酝酿情绪。身上的人不露声色,仿佛灵魂出窍似的没什么反应。他们就这么坐着,如同静止的画面。   “ACTION!”   两人的表演细胞在那一刻如溃堤后的洪水,一瞬间涌上来。唐樘扭动着身子去吻他,从嘴唇吻到下巴,动作笨拙。而陆予行则是一副慌乱恐惧的样子,左右躲闪。   在唐樘的嘴唇触碰到他脖子上的时候,陆予行明显能感觉到一丝热气扑在颈侧,带着甜丝丝的味道。   他推唐樘的手一顿,随即不动声色的咬了牙,一把将人推出去。   ——“唔!”   唐樘被推到地上,后腰在茶几角狠狠磕了一下。陆予行听到闷响心头一紧,却依旧保持着情绪,一拍桌子站起来,粗鲁吼出台词:   “怎么是个男的!”   “咔!”   角色的灵魂被抽离的那一刻,众人立刻冲上去,躬身把唐樘扶起来。   唐樘的眼泪都要下来了,不知道是入戏了还是疼的。陆予行扶着他坐下,“抱歉,刚刚用力过猛了。”   学妹也很焦急,凑过来又不敢碰唐樘,“是我的疏忽,怎么就能撞到桌角呢……”   “没关系,是我自己不小心,嘶……”唐樘难为情地对二人笑笑,他还穿着连衣短裙,只好隔着衣料摸摸自己的后腰。   陆予行原本觉得他不怀好意,但此刻看见对方这惨兮兮的模样,也有些心软。   “一个结课作业拍这么高难度,太难为人了。”他说道。   “这个故事是我要拍的,”唐樘打断他,“……不是她的错。”   他说这话时声音又软又委屈。陆予行盯着他低垂的眼帘,又恢复了冷漠的神情。   “那我们今天主角的戏先拍到这里吧,”学妹心疼地揉了揉唐樘的胳膊,“都冻到啦,快去换衣服。”   一旁的摄影小哥也附和:“是啊是啊,阿行的镜头也拍完了,不如你先送他回去,我们留下来补几个镜头就收工。”   唐樘答应了,一瘸一拐地去厕所换衣服。   陆予行站在包厢门口和众人告别。等所有人走了,他犹豫半晌,还是决定在外面等唐樘。   厕所里窸窸窣窣的,全是衣服摩擦的声音。陆予行靠在门口,脑子里乱成一团浆糊。   他的身份没有变,朋友也没有变,却莫名其妙多了这样一段经历。   又或许他这段经历是存在的。他的记忆力因为心理疾病原因而慢慢衰退,说不定这一切都发生过,只是他不记得了。   他盯着KTV走道上剥落的一小块红色墙纸,思绪沿着上面的纹路发散。   那唐樘是怎么回事?   如此想着,身后的门便开了。   “换好了,”唐樘走出来,依旧傻傻地冲陆予行笑,因为站在台阶上的缘故,所以看起来和陆予行一样高。“让你久等啦。”   他的臂弯里挂着那条红裙子,身上又穿回了卫衣牛仔裤。   陆予行不得不承认,自己想从他身上得到一些答案。   于是他两手往兜里一揣,“我送你回家吧。”   晚风轻吹,两人在亮起街灯的夜里缓缓往公交车站走。巨大的广告牌矗立在站台边,当红女明星的脸在昏暗的街道里格外亮眼。   两人在广告牌前站定,陆予行侧头看向他。   “你……”   唐樘抬起脑袋,闻言眨了眨眼睛。   对上这双清澈的眼睛,到嘴边的话术又被咽了回去。陆予行长出一口气,转回脸:“腰,严重吗。”   “没事。”唐樘伸手在后腰上揉了揉,又抬眼看他,“拍戏嘛,总会付出点代价。”   “比如吻戏?”陆予行脱口而出,语气似笑非笑,“也难为你,拍这么高难度的结课作业。”   他原本是想努力调节一下气氛,却见身边的少年有些懵懂地盯着他的脸。   陆予行被看得不自在,冷着脸地向后退一步。   “……怎么了?”他问。   唐樘抿着嘴,脸逐渐变红。“虽然我们没真的亲过,”他声音有些小,似乎很怕被人听到,“但是我觉得……和男朋友接吻,应该是很正常的事情。”   作者有话说:   喜欢的话记得收藏√ 第4章 男朋友(二)   ——这话是什么意思?   陆予行心中惊讶,低头对上唐樘的眼睛。   这一刻,他真正感受到生活的不可控。他的第一反应是唐樘在骗人,冷静下来细想,却又觉得没有道理。   他不记得自己在此前认识唐樘,但唐樘是否和“昨天”的自己认识,他也不敢保证。   思考片刻,陆予行还是选择将这个问题抛回给唐樘,企图得到更多的信息。   “嗯?”   他不置可否地从鼻腔里应了一声,语调上扬。   唐樘的肩膀耷拉下去,像只垂头丧气的大兔子。“抱歉,是我唐突了。”他叹了口气,抬手抓了抓头发,似乎很害怕陆予行凶他。“你说过不喜欢肢体接触的,我还以为……这样能够让你稍微好受一点。”   陆予行蹙着眉,仔细从他的神情里分辨真伪。   感受到对方审视的目光,唐樘抬眼看他,露出有些疑惑地表情。“阿行,你今天好奇怪。”   陆予行心里咯噔一响,不露声色地收回目光,将眉毛舒展开。“有吗?”他扭头看向别处,“可能是之前复习备考,太累了。”   聊了几个来回,他大致明白了自己和这个少年的关系。   ——他们应该是没有公开、刚在一起不久的小情侣。   他不知道“之前的”自己是不是真的喜欢唐樘,但他可以确定,自己现在对这个少年还谈不上喜欢。   陆予行揉了揉眉心,努力扮演起“20岁的陆予行”的角色。   公交车还没来。   他看着唐樘的背影,继续追问:“今天我在家躺了一整天,怎么不来找我?”   “我……”唐樘转过身,扑闪两下长长的睫毛,“我是怕打扰你。”他微微低着头,说话的时候一双眼睛紧张地盯着陆予行。因为身高差的缘故,陆予行的视线落在他柔和可爱的鼻尖上。   公交车缓缓开进车站,陆予行伸手扶了一把他的肩膀,把人带上车。   车上的人很少,只有几个下晚班的白领靠在车窗上打盹。两人挑了个后排坐下,陆予行抬头看了眼那非常有年代感的停靠站点牌,问:“你住哪儿?”   “香檀道。”唐樘回答,又转过头小心翼翼地问:“你……不记得?”   陆予行只知道香檀道在郊区,街道后面就是海棠山风景区,那块就是所谓的富人区。他确实认识不少住在那儿的艺人,不过这些都是十年后的事情。   意识到自己穿帮,陆予行咳嗽一声道:“记得,跟你开玩笑的。”   唐樘轻轻叹了口气,不置可否。   两人就这么沉默了一路。公交车在夜市里穿梭,穿过市中心的高架桥和海港,往郊区开去。陆予行脑袋里一团乱麻,他翻来覆去地把今天发生的事想了好几遍,有些烦躁。   他扭头看了一眼不知什么时候靠在自己肩膀上睡着的唐樘,心中疑虑更甚。   少年的一缕前发微微翘着,明明是个快二十岁的家伙,却显得乖巧可爱。陆予行盯着这张脸蛋看了半晌,有些不屑地在心中轻笑一声。   对于这个人,他甚至懒得拒绝。反正他从来都不在乎情人关系,身边多一个少一个也都无所谓。他好像没有喜欢一个人的能力,也没有精力谈恋爱。   他不怕身边多出一个男朋友,他怕的是此人另有所图。   从唐樘的只言片语中,陆予行意识到对方非常在意自己。一个住在富人区的少爷,为什么来巴结他一个普通家庭出身的大学生?   他将无数种阴谋在脑海里过了一遍,肩上的人却睡得很香。唐樘甚至像只小动物那样,无意识地用脸颊在他肩上来回蹭。   香檀道站到了,陆予行把唐樘叫醒,扶着他的肩膀把人带下车。   “唔,到了吗。”唐樘揉了揉眼睛,前额的碎发也因为靠着肩膀睡觉被弄乱了。陆予行和他下了车,在晚风中相对站着。   陆予行想套话,于是装模作样地抬手给他整理发型。   然而他刚伸手摸到他柔软蓬松的头发,唐樘便伸手将他手腕捉住了。   “我回去了哦。”   他的手有些凉。也不知道是不是深秋的风太冷,陆予行看他的时候,发现他的鼻尖也冻得红红的。   “回去吧,路上注意安全,记得上药。”   陆予行背台词似的说完,然后不自然地抽回手,垂在身侧。   “你也要注意安全。”唐樘的神色担忧,怯生生地又去抓他的手,“……早点休息。”   回程的车离开富丽堂皇的街道,停在了港城大学站。   陆予行的手掌还遗留着唐樘的触感。也不知这位初次见面的男朋友有什么魔力,但听到他说“早点休息”,陆予行便感觉困意袭来,不经意加快脚步回家。   他穿过学校大门,一路上发呆似的盯着不远处灯火通明的学生宿舍,回到了自己在校内居民楼租住的房子里。这个房子他从大一就开始租住,一室两厅九十平米,一个人住着有些空旷。他一直不喜欢集体生活,从大学到工作一直都是独居,就算后来买了别墅也是如此,家政阿姨给他做了几年卫生,每次都是打扫完就走。   再次回到港城大学,倒像是泛黄褪色的老照片被重新着色,那些在生命中失去光泽的东西,都随着岁月重新被润色,活了过来。   回到家中,陆予行就脱了衣服钻进浴缸里泡澡。   热水包裹全身的感觉,彻底让他放弃思考。陆予行低头在波光水纹中看见自己手上的疤痕,深吸一口气,猛地扎进水里。   耳边的水滴声瞬间被淹没了,只剩下鬼怪一般低沉的水流。肺里的压迫感一点点袭上来,陆予行感觉身体里的空气很快就被抽走了。他张嘴呼出剩下的空气,就这样感受着如同生命消逝那样的窒息感。   巨大的水流声唤起了一些让人心悸的记忆,陆予行闭着眼,却依旧能感觉到无数闪光灯此起彼伏,惨白的灯光透过他的眼皮,把苟延残喘的心脏抛出来,血淋淋地扔在港城所有人面前。   “请问陆予行先生,对于外界对您执导处女作的看法,您有没有什么想说的?内部人员爆料其充斥着三级低俗内容,是否属实?”   “陆予行先生,您的这部新作中出现的情节,是否是亲身经历?”   “圈内相关人士爆料,您的作品因为审核不通过被卡,是否因此不再考虑国内上映?”   “有记者拍到您和几位同公司女艺人出入酒吧夜不归宿,是否属实?”   “据说狗仔在您家的垃圾桶中翻找出精神类药品,您如何解释?”   那些声音一股脑地往耳朵里钻,最后混合成可怖的尖笑,变成惨白的怪物,一把扼住陆予行的喉咙。   他没挣扎,就这样等待死亡。   ——“我等你好久了。”   唐樘那张白皙的小脸又浮现在脑海里。陆予行猛地惊醒,奋力抬起头从水中抽离,大口大口贪婪地呼吸着潮湿的空气。   他艰难地从浴缸里爬出来,赤脚站在冰凉的瓷砖地板上。身上坚实有力的肌肉随着他大口的呼吸一起一伏,那样子仿佛一只溺水的猛兽。   浴室的镜子被蒙上一层雾气,只能勉强看出身形轮廓。陆予行平复着呼吸,一手撑在洗漱台上,一手抹掉镜子上的一小块水珠。   擦去镜面上的水雾,陆予行看见镜子里逐渐清晰的眉眼,以及沾着水珠的、流畅的肌肉线条,却生出一种巨大的反差,仿佛这副身体并不属于自己。   他盯着镜子里的年轻人,一种悲悯的情绪涌了上来。   作者有话说:   每天一更吧 第5章 男朋友(三)   周末很快就结束了。   陆予行的精神状态并不好。白天醒着的时候,他便漫无目的地在学校附近闲逛,重新适应环境。晚上躺在床上,也是忽梦忽醒,一闭眼,脑海里就全是纷乱窒息的回忆。   家里打来几次电话他也不敢接,他只能尽快调整好状态后再和父母见面。   周一上午,陆予行换了身亮色的衣服,提着自己做的饭菜去见父母。他生得高挑,是天生的衣服架子,因此稍微收拾打扮一下,便看不出有什么异样。   当他在敞亮的医院大厅见到崔玉琴那一刻,生的欲望又点燃了一分。   “阿行,感冒好点了吗?”   崔玉琴刚查完房,身着白大褂,脖子上挂着听诊器,一头短发非常干练。陆予行远远看到那张年轻而略显疲惫的面容,脸上也忍不住露出微笑,提着便当盒迎上去。   “嗯,我给您带了午饭。”   “脸色怎么这么差?”崔玉琴走近了,有些担忧地皱眉毛,抬手摸了摸儿子的脸,“瘦了好多。”   “爸呢?”陆予行岔开话题。   “今天专家会诊,他这个院长忙得很。”崔玉琴接过他手里的饭菜,“走,出去坐坐。”   母子两人走到住院楼下的小公园里坐着,崔玉琴将便当放在膝上,脸上挂着笑。她打开盒子,看见里面色香味俱全的菜肴,惊喜地睁大了眼睛。   “阿行,这些都是你做的吗?”   陆予行对答如流,解释道:“是饭店做的。”   “哦,好,阿行真懂事。”崔玉琴眼中闪过一丝失落,但也没表现出来,笑着开始吃饭。   陆予行看了一会儿,毫无征兆地问:“最近没有患者家属闹事吧?”   “没有,”崔玉琴拍拍他的肩,“有些患者家属也是一时情急,我们做医生的有时候也要包容一点。”   闻言,陆予行反而皱起眉。“包容也是有限度的。”   崔玉琴疑惑地看他一眼,夹起一块蛋饺。“怎么突然说这个?”   “没事。”   两人聊了些别的。谈到学校生活,陆予行犹豫良久,忍不住问:“阿妈,你记得父亲有什么认识的人住在香檀道吗?”   崔玉琴用纸擦了擦嘴,若有所思。“香檀道?那里住的都是些有钱人。”她回忆片刻,“或许你父亲确实认识几位,你问这个做什么?”   “没事,”陆予行沉吟片刻,“最近认识了一个朋友,住在那里。”   “那一定是个养尊处优的年轻人吧,”崔玉琴笑着打趣,“要好好相处哦。”   两人边走边聊到医院门口,陆予行和崔玉琴告别,坐车回学校上课。   下午两点,上课铃响过,能够容下两百人的多媒体教室挤满了人。陆予行翻开新闻传播学的笔记本,望着密密麻麻的文字有些头疼。大概是身体还是受了上一世的影响,过大的信息量无法处理,总有些打不起精神。   他下意识地在书包里摸索药盒,半晌才回想起自己现在根本没有吃药。   台上的外国教授绘声绘色地讲课,陆予行心里想的却是昨晚和唐樘分别的场景。那张白皙的小脸和那对湿漉漉的眼睛总是在他脑海里挥之不去,却引得他不断从支离破碎的痛苦记忆里搜寻。   他的精神愿意相信这个来历不明的男朋友,理智却告诉他,其中一定有问题和漏洞。   上一世他树敌无数,说不定这人就是其中一个。   “喂,阿行。”   正这时,旁边的平头小哥用手肘撞了撞他,低声说:“不舒服啊?”   陆予行记得这人,是大学好友阿临。这人学习不上进,人却很有趣。毕业后他继承家里的铺子做餐馆生意,油水越来越足,三十几岁的时候已经成了个大着啤酒肚的老板。   陆予行打量他单薄的身板,暗自摇头。他俯下身子,小声说:“打听个事。”   “什么事啊,下课请我吃鱼丸行不行?”阿临笑嘻嘻冲他眨眼。   台上的教授还在讲个不停,下边大多学生都聚精会神地听着。陆予行瞥他一眼算是默认,凑过去问:“你知道表演系的唐樘吗。”   他声音不大,前排几个女生却回头看了他一眼。陆予行觉得有些莫名,有些不舒服地坐直了身子。   “不是吧,新闻系的女生都打听他。怎么,你也感兴趣?”阿临有些吃惊,“阿行,我没听过你喜欢男人啊。”   陆予行斜了他一眼。“不是。一面之缘,有些好奇。”   阿临松了口气,靠在椅背上。“那就好,你以后可是要当演员的。”   “别乱说。”陆予行有些不耐烦,“跟我说说那个唐樘。”   阿临觉得他的样子有些吓人,不敢再打趣,把自己知道的都一五一十说了。   据他所知,唐樘是这个学期才来港城大学读书的。此人大学在法国读了两年表演,也不知道是找了什么关系,回港城后直接来港城大学读大三,念的还是表演系。因为长得好看还会唱歌,在上个月的校歌赛里出了好大一把风头。   “他家什么背景?”陆予行追问。   “这也要问?”阿临惊讶,“这个我不清楚,反正是上流社会喽,听说他爸好像是开珠宝公司的。”   “珠宝公司?”   陆予行按了按眉心,脑海中闪过某个珠宝公司的名字。   “我也是听说的。”阿临冲他眨眼,“这小子每天放学都坐公交,有次我看见一辆保时捷停在学校门口接他,他倒好,听见车主喊他,转身就跑。”   “那个车主是什么人?”   阿临满脸“这也要问”的表情,说:“这我哪知道,看着三十来岁,戴名表穿名牌,长得人模狗样。”他凑上来,样子贼眉鼠眼的。“欸,你说,有没有可能是他金主。”   陆予行眉头微蹙。“别瞎猜,听着烦。”   “欸?”阿临有些莫名,“你怎么还替他说话了……”   下课后,阿临心满意足地拉着陆予行去吃鱼丸。现在时间还早,学生餐厅里只有寥寥几人。老板娘摇着扇子倚在前台看报纸听广播,几个学生围在一起讨论作业。   阿临吃得酣畅淋漓,陆予行看着他狼吞虎咽,自己却没任何食欲。他感觉有些昏沉,于是用大拇指指腹抵住太阳穴,轻轻揉按,心里想着唐樘的事情。   他做艺人的时候很少接广告,一方面是觉得没意思,另一方面,有些看不上。然而,在为数不多的代言中,正好有一家珠宝公司。   唐氏珠宝历史悠久,在旧年代便风靡港城,后来更是被后辈发扬光大,一度将港城珠宝行业其他公司的风头压了下去。大家也心知肚明,这种祖传下来的产业,树大根深,背后的实力不容小觑。   陆予行越想越头疼,一双剑眉微微蹙起。   就算唐樘是唐氏珠宝老板的儿子,他们的关系依旧是八竿子打不着。他疲惫地抹了把脸,感觉头痛越来越厉害了。   秋日的下午让人昏昏欲睡。   陆予行刚合上眼睛,打算靠在沙发上睡一会儿,就听见门口的风铃一响,一个熟悉柔和的声音飘来。   “老板,要一份双皮奶。”   听到声音,陆予行微微抬头,阿临夹着鱼丸的手也停在半空,朝他一挑眉。“说曹操曹操到。”他嘿嘿一笑。   唐樘今天穿了件奶白色的针织长外套。他背着小挎包,朝正打呵欠的老板娘一笑,脸颊上便显现出小小的酒窝。老板娘见是他,两眼一亮,寒暄两句便一个箭步起身,冲到后厨去忙活。   “啧啧啧,”阿临摇头,“待遇就是不一样。”   陆予行朝那边看了一眼,不露声色地枕着胳膊继续趴着,借阿临的身体挡着自己。   另一边,唐樘坐在高椅上晃腿,百无聊赖地环视四周,等老板娘给他做双皮奶。   阿临显然没明白陆予行的用意,见他趴下要睡觉,便连忙把手里的碗筷放下,使劲在陆予行肩头拍了拍。   “阿行,你没事吧?又头痛了?”   坐在吧台前晃腿的唐樘听到声音,好奇地抬起头。 第6章 不可儿戏(一)   不出所料,细胳膊细腿的阿临遮不住陆予行,很快就被唐樘发现了。   “陆学长!”   他那张人见人爱的漂亮脸蛋上露出舒心的微笑。   陆予行不好装作听不见,只得直起身子,点头跟他打招呼。唐樘接过老板娘递给他的双皮奶,从旋转椅上跳下来,还不忘和阿临打招呼。   阿临刚才还在猜测人家的身世背景,现在见到正主多少有些尴尬。   “你好。”阿临吞吞吐吐地朝他抬了抬手,非常自觉地将自己吃剩下的餐盘挪到角落里。他狠狠瞪了陆予行一眼:你俩关系这么好?   陆予行没理他,起身往里面挪了挪。他不喜欢和人挨太近,而唐樘已经走到他们桌前,仿佛是想要在他身旁坐下。   然而唐樘并没有如此,反而从一旁拉过椅子,坐在过道的位置。   陆予行瞥他一眼,觉得他有些反常。   “学长,今天下午话剧社第一次排练,你没忘记吧?”唐樘用勺子挖了一小块双皮奶,问。“学姐特意要我来提醒你哦。”   陆予行加入了港城大学话剧社,一直都是话剧社表演的活跃成员。他看着唐樘将那小块果冻状的东西含进嘴里,默默回想他说的排练是什么。   现在是大四的秋季学期,期中考期刚过,话剧社在排练准备的应该是下个月上演的《不可儿戏》。陆予行英语口语了得,演技也好,被一致推选成为男主之一的扮演者。   想到这里,陆予行回想起自己当时声如洪钟、表情夸张地在台上演喜剧的样子,不由得起了一身鸡皮疙瘩。   同时,他也有些好奇唐樘为什么也在话剧社。   “这次我不想参演了。”他果断拒绝,端起茶杯喝了口水,“下午我会过去一趟,和负责人说清楚。”   阿临瞪大了眼睛,忍不住插话:“为什么!这次演出可是好多人等着看你表演来的!”   陆予行端着茶杯,不露声色地看了唐樘一眼。只见他坐在旁边没什么表情,就像已经预料到一样。   “不想演了,没有为什么。”他将茶杯放回原处,发出清脆的声响。阿临不可置信地瞪着他,仿佛一定要等一个答案。   两人僵持半晌,唐樘在一旁眨了眨眼睛,左看看右看看。   “非要说的话,”陆予行十指交叉,有些老成地握了握,“……我不想演喜剧。”   阿临:“……”   三人从餐厅出来,唐樘突然想起自己的书包没拿,于是折返回去,要陆予行在这里等一会儿。   阿临压低声音:“他认识你你怎么不早说!”他郑重其事地抓着陆予行的肩膀,“那小子看你的眼神可不简单呐!”他追问:“你俩怎么认识的?”   两人往店里看了一眼,见唐樘背上挎包出来了。   说多错多,陆予行为避免穿帮,没回答阿临的问题。“走吧,”他拍拍好友的背,“下午的课帮我点名。”   阿临叹了口气,趁唐樘走近之前转身离开了。   虽是深秋,但港城的气温依旧不算低。陆予行站在午后的暖阳下,深深吸了口气,努力感受周围环境的真实性。   “久等啦。”唐樘轻手轻脚地从他背后绕到面前,有些局促地捏了捏挎包的带子。   “嗯。”   陆予行也不跟他多说,往话剧社的活动教室走。   他比唐樘高了不少,步子迈的也大。唐樘落后半步,走得有些匆忙,却也没叫陆予行慢些走。   看着身侧那人慌慌张张的样子,陆予行还似笑非笑地发问:“不是说是男朋友吗?这会儿不粘着我?”   唐樘垂着眼,趁机快走几步跟上,依旧和他保持距离。“学长你别笑话我,我错了。”他走得急,脸有些红,“我…我听你的,不公开,不再和任何人说了。”   陆予行有些惊讶,微微偏过头,边走边看他。   唐樘言外之意,是陆予行不想公开他们的关系,所以学校同学并不知情。但他又说“不再和任何人说”,那必然是已经有人知道了。   “你告诉谁了?”陆予行没动声色,顺着他的话问。   唐樘低下头,神情有些内疚:“话剧社的蒋冰学姐。”   两人说到这里,已经到了社团活动中心的楼下。   大学教学楼区的西南角,这栋四层楼建筑紧挨着咖啡馆和学校剧院,是专门用来开展社团活动的地方。由于社团具体活动类型不同,这栋楼里的活动室各不相同,有几个舞蹈社团的活动室甚至直接装修成了练舞房。   “哦,蒋冰。”陆予行喃喃自语。   蒋冰是话剧社现任社长,毕业后杀进港城演艺圈,做了不少优秀作品,也和陆予行有过合作。陆予行最后那段日子,经常在电视上看到她的采访。   “服装道具到底什么时候能做好?”   两人上到三楼,便听见蒋冰那极具穿透力的大嗓门。陆予行率先推门进去,就见蒋冰甩着那靓丽秀发,正和另外一个学妹站在楼道里理论。一群排练话剧的学生瘫坐在活动室的各个角落里,显然是被蒋冰严格的排练折磨得喘不过气。   “社团经费已经很有限了,学姐你说的那些服装我们根本租不了!”   那位学妹被蒋冰的气势完全压迫住,只能略带哭腔地控诉。   陆予行依稀记得这个女生是某个服化道负责人,正在脑海里回想她的名字时,却感觉身边的唐樘往后躲了躲。   “在聊什么呢。”   他没注意到唐樘有什么不对,反而迎上去,主动和蒋冰说话。“最近身体不太舒服,都不知道大家进行到哪一步了。”   蒋冰看见他眼睛顿时一亮,顿时露出惊喜的笑容。“你终于来了!”她上前拉住陆予行的胳膊,又在看到唐樘的时候尴尬地放开,冲他吐了吐舌头,“哎呀,我太高兴了。”   “学姐好。”唐樘微笑着跟她打招呼,“我给你把人叫来了哦。”   陆予行将蒋冰的小动作收在眼底,再看一旁的学妹,却见小姑娘的眼睛直勾勾盯着唐樘。   或许她自己觉得隐藏得很好,但在陆予行看来,她眼睛里都冒出了粉色泡泡。   陆予行盯着她看了一秒,而后礼貌而冷淡地开口道:   “辛苦了。”   他点头示意,然后抬手揽着唐樘的肩膀,将他带进了活动室。   既然是情侣,他不想被人看出异常。   他的手掌很宽,足够将唐樘单薄的肩头握在手心里。陆予行感觉到他的身子一抖,而后慢慢放松下来。   “阿行!”   陆予行一进活动室,那些累得半死不活的好友们便一拥而上,将他连同着一旁的唐樘团团抱住。   他看着久违的年轻面庞,没有拒绝这个拥抱。   唐樘被挤得喘不过气,和大家笑作一团。   “你终于来了!”等到大家闹完了,其中一个长相出众的男生拍了陆予行一把,“没你在这儿,我去哪里找人对词?”   此人是另一主角的人选。陆予行脸上笑着,解释说身体抱恙,半晌也没能想起对方的名字。   “抱歉,今天不能跟你对词。”他将好友的手从自己肩膀上挪开,平静地说:“我打算退出话剧社。”   作者有话说:   标题来自王尔德的讽刺剧《不可儿戏》 第7章 不可儿戏(二)   活动室外,十几个学生手里捏着台词本,噤若寒蝉地在门外站着。蒋冰的声音带着怒气,伴随着砸东西的声音,从里面传出来。   服化道学妹也没走。她伸长脖子从窗户缝往里望,已经完全忘记自己的暗恋对象就在身边站着。   “陆予行!你是不是脑子坏掉了!你是话剧社顶梁柱,说退就退?”蒋冰大吼一声,门外众人便浑身一抖。   陆予行的声音很平静,隔着门听不清楚。不知道他说了什么,蒋冰怒意更甚了。   “理想?杀进演艺圈?还想得金奖?你当初入社时的野心都哪儿去了?”   “你退吧!退了就别回来!别让我再在这里看见你!”   只听里面一阵乒乒乓乓响过,活动室的门被猛地推开了。站在最前面的唐樘吓了一跳,赶忙向后退了两步。   蒋冰紧咬牙关喘粗气,身后是面无表情的陆予行。陆予行比她高出一个头,虽然沉默不语,但不输气势。   “蒋冰姐……”唐樘犹豫着开口。   “别劝他!”蒋冰止住唐樘的话,回头瞪了陆予行一眼,“谁也别劝他!让他走!”   陆予行从她身后走出来,扫视众人,而后深深鞠了个躬。   “承蒙大家照顾。”他长身而立,眼神决绝,“我从今天起退出话剧社,至于这次JACK的扮演者,会重新进行选角。”   众人哗然。   “阿行,你不再考虑一下?”另一主角的扮演者站出来,“你可给社团做了不少贡献,这学期的社团骨干肯定是要给你的。”   “无所谓。”陆予行没什么表情,“话剧社的资源应该留给其他感兴趣的人,我已经对表演没有兴趣,以后也不会再参加了。”   闻言,唐樘抬起头,和他四目相对。   “走了。”   他没理会唐樘,兀自将包背上,下楼。   陆予行出了综合楼,一路沿着林荫道走到操场。   秋风席卷而来,回忆纷至。   “新闻系的?”   大一招新会,陆予行和社长面对面,填写入社申请书。蒋冰当时正巧排队站在他后面,闻言立刻反驳道:“新闻系怎么了?新闻系就不能喜欢话剧吗?”   社长有些尴尬地笑了笑,按照流程问:“那么,你想在我们话剧社得到什么呢?”   年轻气盛的青年人冷着一张脸,眼神里却是未曾被磨钝的桀骜。   “我想在贵社好好发展,将来顺利进入演艺圈,和科班出身的演员一起追逐金奖。”   不知天高地厚的豪言被他一一兑现,却又在时光的折磨下被粉碎。   招新大会聒噪的人声在一瞬间静止,只留下一长串刺耳的嗡鸣。   陆予行忍着头痛,在操场外的长椅上坐下,扶着额头大口大口地喘气。   前一世的病症确实随着他的意识遗留到了现在。因此即使他的身体很好,也不会产生太严重的生理反应,但心里郁积的痛苦却因此更加无数抒发。仿佛一头被绑住手脚的猛兽,一口獠牙只能够嵌进自己的肉里,用以缓解捆绑的疼痛。   他紧握双拳,撑着额头深呼吸一会儿,便听见耳边响起脚步声。   “怎么了?”   唐樘的声音在头顶响起,陆予行抬起头,猛地迎上刺眼的太阳,有些睁不开眼。   柔软的指腹碰在他太阳穴上,唐樘在他身边坐下,轻轻用大拇指给他揉了揉。   陆予行紧锁的眉头总算是舒开。他尝试平复情绪,等到完全适应了,才后知后觉地发现,唐樘居然知道他发病时的缓解方法。   看来,他们的关系正如唐樘所说。起码和其他人比起来,算是比较亲密。   “没事,”陆予行将他的手不轻不慢地挡开,“有些累了,想回家休息。”   “好。”唐樘对于他异常而激烈的反应没表示出好奇,他换了个话题:“那个角色真的不想要了吗?我还挺期待你演喜剧的样子。”   陆予行瞥他一眼,见他眼神里满是期待,疲惫地摇了摇头。“没什么好看的,演得很浮夸。”   “不会吧,”唐樘故意逗他笑,“能看见你丰富的面部表情,全校师生都会鼓掌喝彩的。”   陆予行此刻实在是疲乏至极,没被他成功逗笑。   他最近总是反反复复地陷入某种死水般低落的心境,就连年少时期原本常见的青春活力都被磨平了,整个人显得少年老成,和他读书时那种恃才傲物的性格有些不太一样。每到这个时候,陆予行总是显得很不可接近。外人觉得他高冷看不起别人,实际上他一句话也不愿多说,整个大脑都进入了极度的疲乏状态。   思考片刻,他还是翘了下午的课,回出租屋睡觉了。   他没邀请唐樘,却也没让他走。唐樘仿佛是感受到他突如其来的低气压状态,于是默默在身后半步的位置跟着,脚步也放得很轻。   一路无话。   大学校园占地面积很广,五分之一的占地都是居民区。退休员工和家属都住在这里,也有些闲置的房子出售租给学生。陆予行的出租屋就是从一位老教授手里租到的。   两人穿过大半个校园,终于走到楼下。   陆予行完全忘了身后还有个人,直到进屋换鞋时回手关门,才看见唐樘还站在门口,手里抱着自己的背包。   “这是我第一次来你家……”他将背包还给陆予行,嗫嚅道。   陆予行接过背包,随手扔到沙发上,一言不发地看着依旧站在门外的唐樘。   门外,他逆着阳光,白色外套上被勾勒出金边。   “非常抱歉,”陆予行闭上眼,抬手揉了揉眉心,“我现在的状态没法招待你。”   少年人的挺直的脊背肉眼可见的松懈下去。   陆予行感受不到他的情绪,抬手将外套脱了搭在椅背上,又将衬衣扣子松开。   “……我理解。”唐樘垂下眼帘,眼神中透露出的悲哀比之前任何一次都真实,“我知道,你不喜欢我,和我在一起也是因为觉得无聊。”   陆予行看着他,没有反驳。   大概是因为唐樘垂头丧气的样子让人心软,陆予行冰冷的态度有所动摇。他转身去冰箱里拿了一听牛奶,将玻璃杯塞给唐樘。   “别胡思乱想。”他低头看着对方的长睫毛,“等我状态好些,再招待你。”   唐樘闻言抿着嘴,点了点头。   整个下午,陆予行都感觉身体像灌了铅似的沉重,和衣睡到晚上十二点还醒不来。   他反反复复地做噩梦,衬衣都濡湿一片。   半梦半醒间,他回到那栋死寂的别墅。黑暗中,似乎有一双眼睛死死盯着他。仿佛是一个长头发的女孩子,蹲在他的房间角落里,悄无声息地看他。   他猛地惊醒,从床上爬起来,狼狈地在黑暗里摸索墙上的开关,将整个房间都点亮。直到确定没有人潜入房间,陆予行才长出一口气,脱力地靠在床头。   凌晨一点,他躺在床上,凝视着黑暗的天花板。   ——他有些后悔将唐樘赶走了。 第8章 不可儿戏(三)   早上十点,陆予行去了导师吴任宗的办公室。   “你是说,你想找报社实习?”   老教授沏了一壶茶,往陶瓷茶壶里倒了一杯,递给陆予行。   “谢谢。”陆予行接过热茶抿了一口,说道:“是的,我知道现在跟您说这件事有些迟,但还是想来争取一下。”   茶桌对面,吴任宗手里握着茶杯,用浑浊的眼球打量他。一老一少四眼相对,煮沸的沸水在一旁的茶壶里咕噜噜冒泡,将透明的茶水变成暗棕色。   “你啊……”吴任宗笑着摇头,“我原本就觉得你来新闻系就是屈才,表演系的李耀强教授可是把你看得比他自己带的学生还重,说你以后定是要大红大紫,冲进国际视野的大人物。”   “教授,”陆予行打断道,“我没有那么长远的志向。现在,只想找个大报社实习,和资历老的前辈好好学,把之前落下的捡起来。”   他今天穿了一身深蓝色休闲西装,长手长脚地往教授这小沙发上一坐,颇有些商务洽谈的感觉。   吴任宗看着他,意味深长地感叹道:“予行,你变了。”   “或许吧。”陆予行低下头,一种不属于年轻人的疲惫神色显露在脸上。   同系大四的学生基本都已经开始实习了。陆予行原本的志向是做演员,因此一直没有和其他学生一样进电视台或者新闻报社实习。   “好吧,你的想法我也管不了。”吴任宗长处一口气,靠在沙发椅背上,“说说,想去哪家报社实习?”   港城的报纸新闻行业和广播电视行业一直很发达,但因为民办占了很大的比例,所以质量和立场观念各不相同。有不少报社在时代的快速更迭中屹立不倒,也有报社为了引人眼球,哗众取宠,丧失职业底线。   至于这类新闻的负面影响到底有多恶劣,陆予行已经有过非常深刻的体会。   上一世他做演员的时候,有几家报社的狗仔不分昼夜地跟踪,甚至在他的家里装窃听器。那些人就像苍蝇似的赶不走,在他多次言语威胁无效后,他陆予行便几度成为娱乐版上的丑闻男主角。   但在此种追名逐利里,也有人保持着清醒客观的态度,一直在帮他。   “港城日报。”陆予行略作思考,回答道。“教授能否帮这个忙?”   不出所料,吴任宗闻言大笑起来。   “你小子!”他倾身拍了拍陆予行的肩膀,手中的茶杯里洒出些许茶水,“港城日报报社社长——万介,是我的同窗,你的学长,你知不知道?”   陆予行浅浅一笑,故作惊喜。“不知道。”   他当然是认识的。万介,吴教授同届毕业生,他不仅是社长,而且是万佳传媒集团的董事长。陆予行和他有过不止一次的合作,在出来单干之前,签约的就是万佳传媒。他们私交也很好,算得上是忘年交。这是一个精明而有原则的文人,陆予行虽然不再打算入行,但比起去一些沽名钓誉的人手下办事,他更愿意找自己信得过的人。   吴任宗笑得眼尾的皱纹堆在一块儿,摇头晃脑地用手指点了点他。“予行,做了不少功课啊。”他说着,起身去办公桌边拨电话,“说,想要个什么实习岗位。”   “都行。”陆予行回答。   吴任宗在电话里和老友聊了十分钟便将事情解决了,给陆予行找了份实习记者的工作。   “每周工作四天,白班。”吴任宗挂了电话,笑着说:“明天就能去上班。不过就是要往室外跑跑,你没问题吧?”   陆予行点头表示没问题,道过谢便离开了。   出了办公室,已经到了午饭的时间。陆予行没什么食欲,在便利店买了份面包咖啡,潦草吃完便算数。他从便利店出来,逆着人流离开食堂附近,往社团活动室走去。   音乐社团活动室里,传出架子鼓和吉他断断续续的声音。唐樘抱着一大袋方便面从一楼跑上来,气还有些喘不均。   几个正在排练的学生各自练乐器,场面有些混乱。音乐社团人员相比起来少了很多,但每周都会举行活动。因此活动室里总是一片狼藉,彩带横幅落了一地也没人管,往角落里踢两脚堆起来就算是清理干净了。   “欸糖糖,你自己吃过没有啊?”   吉他手停了手上的练习,从一堆随手扔在地上的彩带里绕出来,接过唐樘手里的东西。   “吃过了。”唐樘露出一个微笑,“你们练得怎么样了?”   “还不错,打算下个月去熟悉的酒吧试一试。”架子鼓手也冲到他面前,汗涔涔的手拉上他的胳膊。“你去不去?”   唐樘有些为难,抿着嘴,左脸颊上的酒窝显现出来。“我就不去了吧。”他说,“最近在帮话剧社打杂,有些忙不过来。”   “打杂?”主唱上前接过一袋方便面,闻言眉毛都拧起来了。“你一个表演系的学生,怎么让你打杂?”   “我是新来的嘛。”唐樘并不在意,转身将电热水壶从角落的桌子上搬出来,接上电源烧水。“话剧社很民主的,所有角色都是海选。不过这次人选多角色少,大概轮不上我。”   众人将泡面桶揭开,边撕调料包边聊。   “对了,听说那个陆予行退出话剧社不演了。”吉他手撞了撞唐樘,挤眉弄眼地说:“昨天还看见你俩一起走呢,快跟我们说说,真的假的?”   唐樘笑而不语,摇了摇头。正这时,就听敞开的大门边响起敲门声。   热水壶发出细碎的轰鸣,众人转过身去,就见陆予行站在门口,抬手用指节敲了敲门板。   他脸上没什么表情,虽然被门外的阳光照着,却依旧像是一座万年不化的冰山。   “唐樘。”陆予行叫他,将手揣回口袋里。   唐樘冲他愣愣地眨了眨眼睛,像是没料到陆予行会来找自己。良久,他放下手里的调料包,转身走了过去。   虽然昨日两人算是闹了不愉快,但唐樘的神情没什么异样,仿佛什么也没发生。   没等陆予行开口,他便悄悄拉着对方的西装袖口拽了拽,将人带到走廊上。   “感觉好些了吗?”唐樘抬眼轻轻冲他笑,露出可爱的酒窝。   陆予行看了一眼,别过脸。“嗯。”他抿着嘴,“昨天抱歉了。”   “没关系的。”唐樘摇了摇头,有些俏皮地笑着说,“牛奶很好喝哦,打算什么时候招待我?”   陆予行看着他,心里微微一动。   他不得不承认,唐樘的笑容和声音,非常吸引人。他的长相没什么攻击性,唇红齿白,左边脸颊还有个小酒窝每当他笑起来,那双圆润的桃花眼便弯成了好看的弧度,仿佛眼睛里捧着一潭池水。   那种笑容衬得他像是电影里纯真可爱的大男孩,又让陆予行莫名觉得有些异样。   ——几分真几分假,像一个专业演员在对戏。   陆予行移开视线,不再看他。   “晚上来我家,有些东西要给你。” 第9章 不可儿戏(四)   陆予行扪心自问,他不敢独自过夜。   他原本来找唐樘,只是想将角色剧本交给他让他试试,也算是当做谢礼。但一见到唐樘那张脸,他又改变了主意。   有人陪着,或许他能安心睡个好觉。   随着夜幕降临,港城大学操场上的灯也亮起来,在漆黑的环境里落下几片苍白的光斑。   陆予行洗过澡,穿了件深色浴袍,赤脚站在阳台上吹风。他看着远处操场上的学生们出神,一双剑眉微微蹙起。   墙上的挂钟指向八点的时候,唐樘拎着一个小盒子上门来了。   陆予行也没避着他,一边用毛巾擦头发,一边给他开门。他之前一直有去健身房的习惯,身上的肌肉线条也很漂亮,此刻半敞的前胸上挂着水珠,偏白的肤色被深色布料衬着,乍见十分有魅力。   果然,唐樘见到他这副样子也有些惊讶,半张着嘴看了一眼,耳朵都红了。   “我带了蛋糕,”他有些不好意思地别过脸,“待会儿一起吃吧。”   陆予行没注意到他面上微红,只是低头从鞋架上随手给他拿了双拖鞋。这拖鞋是粉红色兔子的形状,两颗呲出来的牙齿显得又凶又可爱。陆予行弯着腰,稍微抬眼,就能看到对方那露在帆布鞋外纤细的脚踝。   “我不喜欢吃甜的。”陆予行将拖鞋放到他脚边,转身回客厅的沙发上坐好。他将手边的蓝色文件夹拿过来,放在膝盖上翻看。   唐樘换好鞋,好奇地打量周围,走进来将盒子放在茶几上。   “偶尔吃一点甜的嘛。”   他不敢动陆予行放在茶几上的书本和学习资料,只好又将盒子拎起来,捧在手里。   陆予行低头看剧本看得有些入迷,过了半分钟才缓缓抬起头来,发现唐樘捧着蛋糕盒子,有些畏手畏脚地站在自己身边。   他叹了口气,拉着唐樘的手腕,让他坐在自己身侧。   “待会儿再吃。”陆予行尽量将声音放得柔和,表现出对恋人的态度。他将唐樘手里的盒子放回茶几上,然后递给他剧本。“我先把这个给你。”   文件夹里是这次话剧的原著剧本。   唐樘在他身侧坐下,就见上面有许多圈圈画画的注解。   “王尔德的《不可儿戏》。”他喃喃自语,而后有些疑惑地抬头看着陆予行,“你要把这个给我?”   陆予行点头。“Jack Worthing 的角色。你想不想要?”   “我?”唐樘有些惊讶。他眨了眨眼睛,苦笑道:“我专业能力很差的,而且也没演过话剧。社里有那么多厉害的前辈,他们主演的话肯定更合适……”   “差吗?”陆予行向后靠在沙发上,轻笑一声,有些促狭的味道:“在KTV的时候,我看你演得挺好的。”   唐樘的脸又红了,抿着嘴不说话。   “也没说要把角色给你。”陆予行换了个姿势,双腿交叠着,将文件夹的半边搭在膝盖上,“蒋冰肯定会重新选角,如果你想去的话,试一下。”   唐樘低垂着眼,手指在那些注解上摸了摸。   “你想看我演吗?”   他的手指摩挲着打印纸,却让陆予行觉得,他这是隔着剧本在摸自己的膝盖。   “拿着吧。”他很快抹杀自己的念头,将剧本塞进唐樘的怀里。“东西给你了,去不去随便。”   晚风轻拂,将桌上那些散落的资料吹起,发出此起彼伏的响动。陆予行起身将阳台和客厅之间的玻璃门合上,又将两侧的亚麻色落地窗帘拉好。   客厅里暖黄的灯光挡住窗外夜色的寒意,安静而封闭的空间有了些温暖的味道。   “我试试。”   唐樘冲他笑,而后低头开始翻看剧本。   他的笑容很有感染力。陆予行过去帮他将沙发边的小灯打开,坐回沙发,倾身去拆那个蛋糕盒子。   “话剧的台词表现和电影有些不一样,”他将盒子拆开,那个只有手掌大小的布蕾蛋糕便显露出来,“电影台词精炼,讲究人物和观众的距离感。话剧则更需要感染力,让观众和角色共情……你在听吗?”   他边说边将附送的金属叉拆开包装,就听身侧一阵叽叽咕咕的细碎声音。   唐樘不知什么时候将拖鞋蹬掉了,两只白嫩嫩的脚踩在沙发上。他屈膝捧着剧本,正在念台词。   “唐樘。”陆予行又叫了一声。   “……嗯?”唐樘听到他叫自己的名字,猛地回过神来,像受惊了似地将腿放下去,又恢复成刚坐下时的姿势。“我在听!”   陆予行又叹了口气,将蛋糕和叉子都递给他。“你先吃,慢慢看。”   这份蛋糕的量很少,却足够让两人之间的空气都充斥着甜丝丝的味道。陆予行刚才拆包装的时候就注意到,这家蛋糕店定价是港城出了名的贵,算得上甜品中的奢侈品。他不喜欢吃,但总拿这些甜品去哄小孩。   ——做艺人的时候手头宽裕,他便常常买两块,带着去福利院看资助的那几个小孩。   他假装没注意到这一点,很自然地将蛋糕推回唐樘手中。   唐樘也没再邀请他。他接过蛋糕,端端正正地将剧本搁在茶几上,捧着蛋糕小口小口的吃起来。   “字比较潦草,不懂的再问我。”   “嗯。”   陆予行见他安静看剧本,便打算回房间看些港城日报的材料。他想找个机会重新和万介认识,以后发展也有更多选择。   不管在哪个领域,他都喜欢争夺,也毫不掩饰自己的野心。他掌握着未来二十年的记忆,足够让他在繁荣的新闻界抓住机会,崭露头角。   然而他刚起身离开客厅,唐樘便叫住了他。   “阿行,”他换了个更加亲密的叫法,“你……不坐我旁边吗?”   陆予行总被好友们叫阿行,此刻却有些心痒。   “回房看资料。”他简短作答,不想让对方看出异样。   唐樘闻言,趿着拖鞋捧着蛋糕便跑上来。陆予行看着他像只兔子似的窜上来,于是只好站在卧室门口等着。   “你先尝一口,尝一口再进去。”他一本正经地举着一小块蛋糕,正色道,“真的很好吃,今天下课我搭公交去排队买的。”   陆予行在心中暗笑。这家店的店铺离大学城并不远,根本不需要搭公交。   然而,唐樘捏着叉子,那小块蛋糕甜腻的香味已经钻进了陆予行的鼻腔,将他有些麻木了的味蕾勾起来。   仿佛受了蛊惑似的,陆予行张开嘴。   一小块松软的蛋糕入口即化,轻柔得像一朵云。   “是不是很好吃?”唐樘晃了晃沾着碎屑的叉子,笑着说:“吃些甜的可以让你开心一点。” 第10章 不可儿戏(五)   墙上那挂钟的短针走到十点的时候,陆予行便有些困倦了。   往日他总是感到全身乏力,躺在床上却又失眠。但今日的困意来得格外凶猛,若不是唐樘还在客厅里投入地背台词,他可能早就睡过去了。   唐樘那流利的英式英语透过房门传进来。陆予行放下资料起身活动手脚,打算洗漱睡觉。他拉开衣柜的门,拆了条新毛巾,转身出去拿给唐樘。   推门出去,就见唐樘在狭窄的客厅里站着,一手拿着台词本,一手背在身后,神采飞扬地演绎着风流的主人公Jack。   “今天到这儿吧,Mr.Jack。”陆予行上前将他的台本从手中抽出去,转而将毛巾塞给他。“洗个澡,别回去了。”他故作无所谓地补充道:“香檀道太远,你一个人回去不安全。”   唐樘抱着那块崭新而柔软的毛巾,含着笑的眼睛里还带着话剧人物的几分神采。   “我可以留下来?”他欣喜地问。   “嗯。”陆予行点头,踱步走去浴室洗漱。他从洗漱台下的储物柜里拆了新的牙刷,又随手拿了个玻璃杯放在大理石的洗漱台上。   正忙活着,唐樘忽然探头进来。   洗漱台的镜子上沾着些水珠。陆予行抬头,就看见唐樘那张微红的脸。   “那个……”他有些不好意思,冲镜子里的陆予行露出一个笑容,“有没有睡衣可以穿?”   “自己去衣柜里拿。”陆予行拧开热水,用毛巾擦了把脸,“右下角的柜子,都是我不常穿的。”热腾腾的毛巾有些粗糙,陆予行闭着眼擦了一把。他用热毛巾捂着脸,疲惫地深深呼出一口气。   他习惯了安静到极致的环境。唐樘算不上聒噪,却总归让他有些不适应。   浴室外,脚步渐行渐远,没多久又返回来。   陆予行转过身,就见唐樘手里捧着叠好的毛巾和衣服,最上面……   他涣散的视线微微聚拢,看到上面那条深色内裤。   他微微皱眉,心中有些异样。   “你等一会儿。”他将毛巾挂好,转身回房,给唐樘拆了条新内裤。   然而,身后的这位客人好像没有意识到有什么不对。唐樘有些不解地跟上来,疑惑地问:“怎么了?不是说是你不常穿的吗?”   闻言,陆予行拆包装的手一顿。   “……尺码太大。”他撒了个谎,将同样尺码的新内裤递给唐樘,催促道:“快去。”   唐樘接过他手里那条崭新的内裤,拿在手里比了比,有些怀疑。他还想说什么,却见陆予行一张脸紧绷着,露出些许不悦的神色。   陆予行今晚一直都表现得较为缓和,但当他看到唐樘拿着自己的贴身衣物站在浴室门口的时候,还是不可避免的觉得不适应。大概是太久不与人有过分亲密的接触,才会有这种反应。   “我先去睡了。”他抱着手臂从唐樘身侧走出去,顺手关了客厅里的灯。“声音小一点,不要吵到我。”   “知道了。”唐樘很顺从,在身后轻声应道。   陆予行在客厅留了一盏夜灯,便兀自上床睡了。   熟悉的环境陷入黑暗后,变得陌生而让人恐惧。房间的门缝里溢出一丝微弱的光,浴室里传来若有若无的流水声,倒使得他安心不少。   陆予行躺在床上,深深呼出一口气,锋利的眉目舒展开。他难得地适应了独处的黑暗,沉沉睡去。   不知何时,身边传来轻微的响动。陆予行翻了个身,醒来了。   “对……对不起。”唐樘的膝盖撑在床沿,有些抱歉地看着转醒的陆予行。   陆予行看了眼挂钟,有些吃惊。虽然时间只过去了十几分钟,他却觉得比前几天任何一晚都睡得踏实。   “没事。”他难得地放柔声音,给唐樘腾出半边位置,“上来。”   房间的窗户半敞着,夜风轻拂,将轻盈的窗帘吹开些许,透进一缕月光。   唐樘半跪在床沿,身上穿着不合身的宽大圆领睡衣,衣服下摆遮住大腿根,倒有些像条裙子。   陆予行莫名又想起他穿红色亮片超短裙的样子,有些口干舌燥,匆忙别过头。   “不上来就睡地上。”他转身背对唐樘,冷淡地说道:“别打扰我。”   房间里安静了两秒。陆予行以为自己的话说得太重了,刚想回过头看一眼,就听见身边一阵窸窸窣窣的响动。   唐樘轻轻掀开被子钻了进来,非常老实地侧躺下,一只手轻轻碰着陆予行的后背。   隔着布料,陆予行能感觉到他的手背贴在自己身上。刚从浴室出来的身子带着热气,还有丝丝沐浴露的香味。   如同一针安神剂,狠狠插进陆予行疲惫的躯壳里。   “阿行。”唐樘往他那边挪了挪,试探着将脑袋靠在他后颈处。他的姿势不算暧昧,倒像是一只寻求依靠的小动物。见陆予行对他的行为没有出言制止,唐樘有些得寸进尺地笑着轻声说:“你给我讲个故事吧。”   陆予行困意正浓,原本想装睡不理他,但奈何对方扑在后颈上的气息太灼热,让他有些心猿意马。   “你几岁了,还要人哄睡觉是不是?”   他翻了个身,和唐樘面对面。   对方将一双大眼睛露在被子外边,精神抖擞地眨了眨。   陆予行又心软了,无奈地闭着眼说道:“那我就给你讲一个。”   “嗯,是什么故事?”唐樘来了兴致,又往前凑了一点儿,在被子里拉着陆予行的手指。   食指被轻轻牵住,陆予行没有反抗,只是微微皱着眉,半闭着眼。   “一个演员的故事。”他嗓音低哑,仿佛夜里无形的鬼怪。“有个大红大紫、家喻户晓的男演员,接了一部电影。”   他讲得干巴巴的,唐樘却听得认真,“什么样的电影?”   “悬疑惊悚,夜戏很多。”陆予行简短地回答。他翻了个身,面朝天花板。“因为工作时间的缘故,他晚上去剧组拍戏,白天回家补觉。”   “直到有一天,他的夜戏终于拍完了。”陆予行动了动手指,触碰到唐樘的手心。“回到家里已经是晚上十点,因为太累,所以就直接进房间睡觉。”   “他一个人住吗,会不会很孤独?”唐樘的关注点却有些偏差。   陆予行没有给予回答。   “这个人一觉睡到半夜,忽然听到床尾有东西在响。”陆予行不露声色地呼出一口气,“于是他睁开眼,往那个方向看。”   说到这里,他缓缓睁开眼,看着唐樘。那双深邃的眼睛目光如炬,其中的思绪无法言说。   “他……看到什么了?”唐樘有些害怕地握紧他的手,两条腿微微蜷起,抵在他的膝盖上。   “一个女孩。披头散发,站在床尾,盯着他。”陆予行平静地说,“那个女孩穿着他的衣服,手里抱着枯萎的玫瑰花,在黑夜里直勾勾地,盯着她的偶像。”   他再次合上眼,前额的碎发遮住突出的眉骨。   “你是说……”唐樘往他身边挪了点儿,虚抓着他的手臂,“那个女孩是他的粉丝?”   “是。”陆予行任由他抓着,“那女孩每天晚上都偷偷从窗户爬进来,躺在他的床上,穿着他的衣服……”   “唔,你还是别说了。”唐樘面色恐惧,紧紧地抱住了陆予行的胳膊,一张小脸也贴在他肩膀上,嗫嚅道:“我害怕,要做噩梦了。”   他身上的温度要比陆予行高一些,像个温热的暖手炉似的贴着,很让人心安。   陆予行叹了口气,纷乱的情绪也平复下来。   “好,不说了。”他将胳膊伸出来些,说:“瞎编的故事而已,害怕就抓着我。”   “嗯。”唐樘低低地应了一声,将身体贴上去。他的睫毛微微扇动两下,如同轻柔的羽毛,在陆予行肩膀上落下一个晚安吻。   陆予行伸手给他盖好被子,而后闭上眼,低声道晚安。   在安心助眠这方面,唐樘比任何药都管用。   作者有话说:   emmm应该不恐怖吧,写得很克制了 第11章 防不胜防(一)   一夜无梦。   或许是因为有人陪着的缘故,这是陆予行近几年来睡得最踏实的一晚。   早上醒来的时候,唐樘整个身子都钻进了他怀里。陆予行低头便看到他光润的额头,以及被拱得乱七八糟的头发。他的脸颊微微有些泛红,熟睡中的睫毛微微扇动。   陆予行原本想推醒他。思量片刻,他轻轻将手臂从唐樘脖颈下抽出来,悄无声息地下床。   今天是他到报社实习的第一天,是绝对不能够迟到的。   转身看了一眼睡得正香的唐樘,陆予行也没打算避着他,将身上的睡袍脱了,开始换衣服。房间的等身镜摆在床尾左侧的角落里,从镜子里还能看到床上人的一举一动。他套上西装裤,弯腰的时候,后背的肌肉线条像蝴蝶翅膀似的翕动。   陆予行将一整套深蓝色正装穿好,又稍微理了一下头发,将平时耷拉在前额的碎发都梳上去,露出那对锐利得有些邪气的剑眉。   简单洗漱过后,他拎着包出了门。   在房门被关上的那一瞬间,卧室床上的少年睁开了眼。他眼底澄澈清明,不像是刚刚睡醒。   港城日报总部在港城东区的写字楼。此地段是港城较为繁华的区域,周边有大小数个商城和中小学,向西便是政府机构。地段繁华物价贵,而港城日报选址在此,甚至将写字楼一整层都包下来,可见经济实力不容小觑。   陆予行进了写字楼,一路步伐稳健目不斜视,丝毫看不出是个实习生。   楼里的装潢十分气派,冷白色的基调衬得氛围严肃紧张,所有人都是来去匆匆。电梯一路上行到了十三楼,陆予行跟着其他人一同出去,映入眼帘的便是墙上那几个龙飞凤舞的红色题字——港城日报。   “刚才接到通知,城北居民楼发生特大火灾……”   一阵快速有力的脚步声由远及近,就见一位穿黑色制服,扎着高马尾的女士风风火火地从转角走过来。她身后跟着两个唯唯诺诺的实习生,貌似是刚被训过话。   身后的电梯门已经关了一半,只见那位女士飞身从陆予行身边走过,毫不犹豫地一抬脚,她那双黑色带亮片的高跟鞋便卡在门缝里。电梯门一声轻响,再次打开了。   “还不快去!”她将身后两个实习生拉进电梯,叉腰站在门外大声说道:“你俩到底什么时候才能独自完成工作?”   电梯门再次合上,将那两个哆哆嗦嗦的实习生带了下去。   女士转过身,高马尾在脑后甩过一个颇有攻击性的弧度。   陆予行仍旧站在他身后。女士猝不及防对上他那双平静如水的眼睛,心中微微一愣。   “你是…”   她自然是不认识陆予行,但陆予行却认出了她。   “我是新来的实习生。”他微微躬身,毕恭毕敬地说:“您是总编辑艾珠玉女士吧?”   艾珠玉有些惊讶地挑了挑眉,她双手抱着胸前的文件夹,稍微歪着头问:“你认识我?”   港城日报有两位总编辑。万介身兼多职,年纪也挺大,因此大部分事务是艾珠玉处理,他自己只负责把握大的方向。陆予行和她有过合作,这是个做事风风火火,但对下属很好的领导。   “您的大名如雷贯耳。”陆予行不便多说,于是面无表情地吹捧了一句。   艾珠玉眉头微皱,嘴角却忍不住翘起来。   “你就是吴先生推荐的学生?”艾珠玉上前两步,抬头细细打量陆予行,“不错。”   陆予行任由她打量,脸上始终挂着不温不火的笑。   “去找编辑报道吧,”她收回目光,拍了拍陆予行的肩膀,“在最里面的办公室。”   在那几个红色题字的玻璃墙后边,明亮的冷光灯下挤满了办公桌和正在工作的记者和编辑。工位之间被用蓝色塑料板隔开,负责印刷厂联系的几个同事正在打电话。   陆予行顺着艾珠玉指的方向看过去,就见走廊另一侧还有几间关着门的办公室。   向她道过谢,他转身往走廊尽头的办公室走。刚抬手要敲门,门上金属制的把手便向下一转,迎面走出来个矮胖的男人。   ——看到他那极具个人特色的朝天鼻,陆予行皱起了眉头。   男人猛地撞上他也是一愣,连忙后退几步,抬眼看陆予行。   “你……你是谁?”他吓了一跳,警惕地上下打量这个高挑俊朗的年轻人。   陆予行咬着牙才没下意识蹦出一句“你老子”,只是冷着脸说:“新来的实习生。”   男人紧绷的身子终于放松下来,但还是颇为忌惮地斜眼看着陆予行。   “吴任宗的学生?”   听到他直呼老师的名讳,陆予行好不容易压下来的火气立刻又往上窜。男人被他瞪得吓了一跳,从鼻子里“哼”了一声,拿着手里的报告,从他身边绕过去。   “来了这里就给我安分点,”他拧着眉毛,用圆乎乎的短手指点了点陆予行,“管你是谁的学生,在我这儿都是个实习娱记!”   说完,他便抖着一脸横肉,去挤满人的办公位训斥下属了。   陆予行皱眉,自言自语道:“……娱记?”   第一天进报社,陆予行不仅连万介的影子都没见着,而且还被分去娱乐版当娱记。   他进报社实习本就是想远离那个圈子,却没成想还是搭上了边。   除此之外,他没想到,自己的上司居然还是个“老熟人”。   娱乐版总编——朱壶。人如其名,长相矮胖如同水壶,丰满的大脸上长着朝天鼻,每次对下属发火的时候鼻孔便一张一合,像是被气得无法呼吸似的。同组的女孩跟陆予行开玩笑,说朱壶的鼻孔是他的鱼鳃子。   朱壶原本是个平平无奇的编辑,以至于陆予行甚至不知道他在港城日报任过职。后来,他和几个有钱人创办了娱乐速刊,以噱头炒作黑料吸引读者,才算是在港城繁荣的新闻行业站住了脚。   陆予行之前同他有不少仇怨,但此刻却是上下属的关系,因此不好表现出来。   下午六点,陆予行跟着同组的女孩一起从写字楼出来,一路上讨论明天工作的事。女孩名叫白菀,刚做了三个月正式员工。   “朱鱼鳃说,让我们明天去参加陈谷洲导演的个人专题采访。”白菀跟他介绍道,“咱们日报的娱乐版块,每周六都会进行人物专题采访。你也不用紧张,整理工作你也了解过,明天咱俩一起去就好了。”   陆予行随口应了一声。两人走到写字楼前的广场。   熙熙攘攘的行人在喷泉前陆续经过,陆予行远远就瞧见喷泉边的大理石长椅上,坐着个穿米色卫衣牛仔裤的年轻人。   唐樘坐在长椅上,百无聊赖地看着过路行人,一双腿晃来晃去。   仿佛是有心灵感应似的,他转脸便看到了人群之外的陆予行,兴奋地冲他挥了挥手。   作者有话说:   章节名来自陈奕迅《防不胜防》   “也许这刻你仍然尚未发觉,家中有一个访客,时时漏夜冒昧探你。” 第12章 防不胜防(二)   夕阳爬上苍蓝色的高楼大厦,耀眼而诡异,在玻璃墙面上反射出刺眼的光,将过往行人和喷泉的水染成橙黄色。   陆予行别过白菀,绕过广场中心的喷泉,走到唐樘身边。   “你怎么在这里?”   喷泉里,水花溅落的声音太大,陆予行将人带到马路边,问。   “来接你。”唐樘伸了个懒腰,米白色卫衣下,胳膊微微蹭到陆予行的深蓝色西服。   陆予行微微蹙眉,低头将实习证取了塞进口袋里。“你怎么知道我在这儿实习?”   “书桌上摆着申请资料嘛。”唐樘有些得意地朝他笑,露出左边的酒窝。“今天下午参加完选角就过来了,顺便在周围转了转。”   绿灯亮起,马路对面的行人洪水般涌来。陆予行抬手揽住唐樘的肩膀,略显生疏地带着人,跟随人潮前行。   两侧行人相对涌来,像是织布机交织在运作。   “昨晚睡得好吗?”陆予行问。   唐樘点头,“嗯,睡到中午才起。阿行,谢谢你收留我。”   到了马路对面,陆予行松开他的肩膀,又恢复普通好友间的距离。   “我以后,可以常来吗?”   唐樘在他身后站定,小心翼翼地问。   两人在流动的人群中站着,各怀心事。半晌,陆予行一挑眉,“可以。”   “那,我今晚还能去你家吗?”唐樘的眼睛亮了一下,上前两步抓住陆予行的手腕,有些不好意地说:“我一个人在家……挺无聊的。”   陆予行没反抗,任由他拉着,往公交车站走。   “你家人呢?”他不动声色地问。   这次他放慢了步子,唐樘跟在他身侧并不吃力,非常自然地答:“我和我哥住,他忙着呢,没空管我。”   “你哥?”陆予行想起阿临同他讲的,开着保时捷来接唐樘的那个人。   “嗯,”唐樘以为他在胡思乱想,赶紧解释道:“是亲哥哥啦,你不要乱想。”   陆予行无奈地看了他一眼,“我没有乱想。”他岔开话题,“你哥哥是做什么的,不常听你说起他。”   “你以后就知道了。”唐樘故弄玄虚地递给他一个眼神。   陆予行觉得唐樘的哥哥和他一样,没那么简单。   对视片刻,陆予行问:“想要我做什么?”   唐樘有些惊讶,“阿行,你会读心吗?你怎么知道我要找你帮忙?”   “演得太差了。”陆予行瞥他一眼。公交车缓缓进站,两人一前一后上了车,径直走到车尾坐下。   窗外的高楼大厦在黄昏中逐渐褪色,陆予行靠窗往外看,正巧看见路灯一整排地亮起。   “这周周末有个宴会,”唐樘在他耳边低声说,“你能不能陪我去?”   陆予行转头看他,没说话。   “是我哥的商业伙伴续妻,”他垂下眼睛,有些委屈地抱怨,“如果不自带伴侣的话,他又得给我介绍女孩了。”   公交缓缓发动,唐樘的身子往后倾,靠上陆予行的肩膀。   陆予行正巧想探探唐樘的身份,于是点头答应了。   回到大学城,陆予行请唐樘在楼下面馆吃了碗面,便散步回家。   陆予行一路都在想工作的事,这时候才想起来,问唐樘道:“试镜怎么样?”   “选上了哦!”唐樘仿佛等他的问题等了很久,一双圆润的眼睛里充满兴奋的神色。“下个月要不要来看首演?”   陆予行迟疑了一下,“再说吧。”   回到家中,陆予行将落了灰的游戏手柄从床下翻找出来,坐到沙发上给唐樘玩。他起初打算躺着看会儿杂志就睡觉,却被唐樘拉住好一通撒娇。沉浸许久的出租屋里也因此热闹起来,陆予行受不了他撒娇,洗完澡后便坐回沙发上,和他一起打那些无聊的像素游戏。   唐樘总是比他会玩,每赢了一局便欣喜地一跃而起,白皙的小脸上绽出笑容,露出一排整齐的牙齿。陆予行多少被他的兴奋感染些许,少见地没有犯困。   打完游戏,唐樘也不愿意睡觉,只是缩在沙发角落里看电视。这个年代的电视又小又模糊,陆予行靠在一旁看杂志,研究别人做的人物专题采访。   他之前接受过大大小小、正式或不正式的各种采访,常常因为说话直白,将经纪人气得半死。在他闯进演艺圈的时代,还不兴包装明星,也没有专业的公关团队,一切采访和形象树立都是靠他自己的表现。   年轻那会儿,陆予行恃才傲物,没少得罪人。有时候被记者问起些私人生活的问题,他甚至会不耐烦地说:“你们怎么想就是怎么样。”这样一来,第二天负面新闻便满天飞,说他亲口承认了与某某女艺人的绯闻。   陆予行回想起来,忍不住自嘲地笑了。他放下杂志,有些疲惫地按了按眉心,却听见沙发另一侧传来绵长均匀的呼吸声。   刚才兴奋过头的唐樘不知道什么时候已经睡着了,整个人缩在陆予行给他的黄色薄毯里,只露出半张脸,一双脚踩在沙发上,露在外边。   陆予行轻手轻脚将杂志放到茶几上,端详他的眉眼。   浓密的睫毛稍微颤动了一下。这时,陆予行忽然感觉到,真正的唐樘并不像他醒着时那样。   他过于柔和的长相和天真的笑容很有迷惑性,总能让人将他当做小孩对待。但当他安稳熟睡时,陆予行才猛然发觉,他是一个二十岁、思想独立成熟的大学生。   将近日里围绕在两人身边的甜蜜气息抽丝剥茧,陆予行又开始进行无端地怀疑。   他转身进了房间,打开书桌的抽屉,逐一翻找起来。   十分钟过去后,房间的地板上堆满了学习资料和唱片、DVD。陆予行将书架上的书本一行行检查,终于找到了想要的东西。   他将那本黑色硬皮的厚重日记本抽出来,若有所思地摩挲封面上的划痕,而后捏住暗扣,将其打开。   陆家的教育很严,陆予行从小被要求记日记,不光是写每天发生的事情,同时还要记账、写明日计划。这份习惯他一直保留到大学,直到工作才渐渐遗忘。   他回头看了一眼睡得香甜的唐樘,坐到书桌前翻看起来。   日记本的纸张颜色泛黄,已经写完了一大本。陆予行记性很差,随手翻两页,回忆半晌才记起当时的情景。他一页一页往后翻,在里面寻找唐樘的名字。   翻到今年九月——也就是秋季学期开学的时间,“唐樘”开始在行文中出现。   【九月二十三日 晴 在话剧社的招新现场看到一个表演系的学弟,从来没见过。   九月三十日 晴 之前见过面的学弟在话剧社做后勤,他说他叫唐樘,并邀请我去看下周的校园歌手大赛。】   陆予行微微皱眉,抬手将桌上的台灯开了。修长的手指在淡黄色的纸张上飞速掠过,直接翻到七天后的那一页。   空荡荡的纸上,只有一行字。   【十月七日 雨 唐樘向我表白了。不知道为什么,我很喜欢这个只见过几面的男孩。】   在此之后,日记上陆陆续续记录着两人的相处,却在某一天戛然而止。陆予行心中疑惑,连忙去看后面的日期。   【十月二十七日 阴   写了这么多,突然觉得没什么必要了。生活足够充实的话,也就不需要日记本。】   在日记最后,工整而认真的写着一行字:   【虽然不曾亲口说过,但是我好喜欢他。】   回忆的胶片被戛然剪断,陆予行坐在桌前,久久无法回神。   几分钟过后,他缓缓将日记本合上,艰难地塞回抽屉底部。   客厅里的电视还亮着,变幻的光线落在唐樘熟睡的脸上。   陆予行走到跟前,在昏暗的光线中,望着沙发上的人出神。   “抱歉。”他低声呢喃着,在唐樘面前蹲下。   深邃的眉眼隐匿在阴影之中,陆予行眼神晦暗,凝视着唐樘。   “那个陆予行已经死了。”   熟睡中的年轻面容露在鹅黄色毛毯外,没有将他的话带进梦里。 第13章 防不胜防(三)   次日上午,唐樘醒来之后,发现自己在陆予行家的沙发上睡了一宿。   他揉了揉干涩的眼睛,有些不情愿地起身,伸了个懒腰。原本以为会被抱回床上一起睡,没想到陆予行根本没怜惜他,盖了条薄毯便算是尽了义务。   桌上放着三明治和牛奶,下面压着字条:   吃完去上课。今天很忙,不用来找我,陆。   仿佛是从陆予行嘴里说出来似的,和他本人一样一本正经。   唐樘拿着字条端详,眼睛笑得弯弯的。末了,凑上去“吧唧”一口,蹦下沙发洗漱去了。   同一时间,陆予行已经坐在了自己的工位上。   娱乐版块的记者和编辑分了很多小组,他们组的组长是个三十多岁的男人,长相斯文,做事有条不紊。   人物采访之前需要很多准备工作,从被采访人的背景身份、家庭婚姻关系、成长经历,到采访的主题、具体采访的问题,都需要整理之后再次与采访人沟通。陆予行进组晚,只参与了最后一部分的整理工作。听白菀和其他同事说,同陈谷洲工作室助理联系的事务,一直都是组长在亲自做。   采访时间定在下午,距离报社不远的一家高档咖啡厅。   时间尚早,窗外繁华的港城车水马龙,整座城市逐渐苏醒。   陆予行不急不慢地泡了包咖啡。他不喜欢速溶咖啡,但现在情况不同,他勉强逼迫自己接受。   甜腻而苦涩的劣质咖啡味道比想象中好接受,倒让他想起刚进圈,在郊区连夜拍戏、对词的日子。   陆予行参演的第一部 电影,就是陈谷洲执导的。   某种程度上,陈谷洲是带他入行的引路人。陆予行虽然在表演方面很有天赋,但始终没有接受过系统专业的科班训练,人脉也没有表演系的那些学生广。   陈谷洲和港大表演系的李耀强教授是好友。李耀强非常重视陆予行,大四这年,陈谷洲的新电影公开选角,他便推荐陆予行去试镜。陈谷洲一眼相中他,让他来演男二号。   电影题材是风靡一时的缉凶片,男主角正在侦查一起连环杀人案,而陆予行饰演的男二号,是第一次凶案现场的幸存者——一个高三的男生。   ——咖啡浓郁的香精味将他的思绪勾回来。陆予行放下杯子,在心中叹了口气。   那时的他虽然已经二十二岁,但穿上校服,靠着出色的演技,演一个稍微有些阴郁却青涩的高中男生并不困难,甚至很贴切。但重来一次,这次的他却是无法胜任的。一个成熟、甚至苍老的灵魂藏在皮囊下,和高中生的感觉已经相差甚远。   “喂,陆予行先生。”坐在右边工位的白菀用手肘撞了撞他,有些疑惑地瞟了一眼,看向他桌上根本没翻开的被采访人档案。“你不准备一下的吗?”   陆予行气定神闲地瞥她一眼,继续喝香精味浓重的劣质咖啡。   “都记住了,不用看。”   “怎么不用看?”白菀有些着急,“组长非常看好你,下午的采访可是你打头阵,直接和陈导面对面呐!”   陆予行脑海里闪过陈谷洲那张笑呵呵、皱巴巴的脸,心道面对面怎么了,我还跟陈导他老人家吃过夜宵呢。   “我都记住了,真的。”他按了按眉心,靠在椅背上喘了口气。“陈谷洲,今年五十岁,以前算得上是新浪潮电影的贡献者,不过现在转战商业片了,也拍得不错。不过以后再这样下去,不突破自身瓶颈,迟早有一天会被淘汰。”   白菀惊地差点要去捂他的嘴,“这你可不能当着陈导的面说!我们报社这次是为他拍新电影造势的。”   “新电影?”陆予行若有所思地顿了一下,眉心微微蹙起。   日子算起来,陈谷洲确实在筹划那部缉凶片了。上半年他尝试回到以前的风格,拍了套文艺电影。虽然票房也算不错,但除去成本和投资方利润,还是赚得不够多。   “是啊,总之,你可不要让他为难。”白菀将他桌上的文件夹打开,毕恭毕敬地递到他面前。“您还是好好准备吧,不然又要被朱鱼鳃骂了。”   他拗不过白菀,只好拿起采访资料看起来。   下午,小组出发前往咖啡厅之前,朱壶挺着大肚子来找人了。   “负责下午采访的,”他眯着眼睛点了点陆予行,“那个陆那个谁,你过来。”   陆予行也没正眼瞧他,起身冷着脸跟着进了办公室。   “你就是负责下午采访的?”朱壶再次用审视的目光打量他,一双小眼睛滴溜溜地转,“哼,小周把这么重要的任务给你一个实习生,不会又是让万先生开的后门吧?”   “您觉得是怎样就是怎样。”   陆予行依旧冷着脸,掀起眼皮看他,回了句陆大明星曾经的座右铭。   他的眼神有些吓人,朱壶怂了,抿着厚嘴唇撇了撇,回到办公椅上坐下。   “小陆啊,”他换了种语重心长的调子,翘着腿,提点晚辈似的,说道:“这个人物采访呢,虽然是和被访者的助理事先商量过内容,但这个采访呀,总得有些变数才有意思嘛。”   陆予行站在原地,稍微活动了一下肩膀。   “我不懂您的意思。”他说。   “我的意思是,你得问一些大家更关心的问题。”朱壶循循善诱,“比如,陈谷洲的婚恋……”他的下巴上堆着几层肥肉,随着笑容皱得更厉害了。“你看,一个五十多岁的老头,又不结婚,总会有些原因……”   “这不在我们的采访提纲中。”陆予行有些不耐烦的打断他,语气中带着无法掩盖的厌恶。“提纲也是您看过的,现在再来说这些,恐怕不太妥当。”   “提纲是提纲!”朱壶提高音量,软硬兼施。他一拍桌上的资料,而后腾地站起来,一手指着桌子,喊道:“人是活的,提纲是死的!现在的读者都只关心明星绯闻丑闻,没有噱头,谁会看这个什么狗屁专访!陈谷洲又不是粉丝满大街的影帝,谁会关心他的那些电影理念?”   陆予行默不作声地等他发完火,一句话也没说。等了半晌,他微微鞠躬以表抱歉,大步流星地出去了。   “臭小子!你给我站住!”朱壶在身后破口大骂,一张脸气得涨红。   半小时后。   咖啡厅里正在播放节奏舒缓的钢琴曲,门口的风铃微微发出响动,白菀和陆予行一前一后,走了进来。   陆予行抬头看向二楼卡座,一眼便认出了坐在窗前的陈谷洲。   记忆中那张脸上的皱纹逐渐褪去,五十岁的陈谷洲还算得上是意气风发。他身边坐着助理,似乎刚来不久。   “是…是陈导欸。”白菀有些紧张,迈出去的步子又缩回来,“你说……周组长把这么重要的任务交给我们……”   陆予行却不露怯,从容地上楼,走到陈谷洲面前。   “陈导你好,”他伸出手,“我们是港城日报的记者。”   陈谷洲正和助理聊天,闻言,抬头看向陆予行。他有一瞬间愣神,而后笑着起身,和陆予行握了握手。白菀站在陆予行身后,抱着手里的本子,微微向他鞠躬。   众人面对面坐下,陈谷洲的助理起身离开,去了楼下。   “你是新来的记者吧?”   落座后,陈谷洲突然发问。   陆予行面上带着礼貌而客气地笑容,“是的,我是新来的实习生,现在在港城大学读大四。”   “哦……”陈谷洲若有所思地应了一声,抬手摸了摸下巴上的胡茬。   他的动作陆予行看在眼里,于是赶紧道:“我们现在可以开始了吗?”   陈谷洲点头,示意他开始。   这次的人物访谈流程明确,先是谈对陈导上半年执导上映的影片反响的回应,顺便引出其对商业片未来发展的看法,最后再宣传一波他最近在筹划的新电影。   陆予行的提问很自然,甚至能够对陈谷洲的回答有所反馈。仿佛是一个多年未见的老友一般,交流效率非常高。白菀在一旁做记录,听的也是忍不住在心里啧啧称赞。   陈谷洲不愧是功力深厚的大导演,抛出的电影理念非常具有前瞻性,同那些花拳绣腿相比起来,十分有分量。   最后,问到新电影的选题选角上,陈谷洲给出了意料之中的答案。   “这次我想在全港城公开选角,”他脸上带着些许笑意,“除了男一号和反派人物已经有人选之外,剧中还有一个重要角色,我还没有找到合适的人选。”   “是剧中那个幸存下来的学生吗?”陆予行适时发问。   陈谷洲大笑几声,“对。”他两手交叉握了握,半开玩笑道:“你是港城大学的学生,你可得帮我好好宣传,让表演系的同学都来试试。”   陆予行郑重地点头,心中却想着,如何离陈导的新作远一些。   作者有话说:   来晚了 第14章 防不胜防(四)   大四的课程比较少,唐樘上午去旁听了编导专业的课程,下午则一直待在话剧社排练。   陆予行的离开没有对社内的气氛产生太大的影响,毕竟话剧社是学校的大社,其中人才不止他一个。除了他之外,还有一批本身就是话剧专业的学生,一直也是话剧社的翘楚。   大家原本都以为,这次JACK的角色会落到话剧社的老人身上。其中呼声最高的,是话剧专业的大三学生贾华雨。   然而谁也没想到,半路杀出个后勤部的新人,一开口就把所有人镇住了。   贾华雨在得知陆予行退社后,连夜就开始准备重新选角。他和陆予行一直都是话剧社打头阵的任务,这次因为要扶持新人,才将另一个角色给了旁人。他自然是不想放弃这个机会,毕竟港城大学话剧社的排场大,每次都有不少校外的人来观看。   明面上这是话剧表演,实际上这是学生们等待伯乐的舞台。   贾华雨准备万全,却没想到试镜那天,半路杀出一匹黑马。   蒋冰要求试镜学生自己选一段戏演。唐樘选的是JACK第一幕出场时,表明人物性格的一段辩述。他穿着一身西装,神采飞扬地上台,将那一段又长又拗口的台词演得一字不差。再加上标准的英式发音,以及恰到好处的细节动作,使得在场所有人都为之惊艳。   相比之下,其他人都只顾着表现喜剧效果,只有唐樘,才真正演出了些讽刺的意味。   于是,在校园歌手大赛之后,他再一次获得了众人的掌声。   几天的排练下来,唐樘迅速融入了新集体,甚至有些要成为团宠的意思。   “渴不渴?”   休息间隙,蒋冰亲自拧了瓶水递给他。唐樘刚才演得尽兴,泛红的脸上挂着汗珠,兴奋未褪色。   “谢谢。”唐樘接过矿泉水,抿了一口。他抬眼看蒋冰,眼神亮亮的,有些得意。“学姐,我演得怎么样?”   “说实话,”蒋冰靠在做道具用的沙发上,满意地点了点头,“很不错,有点儿陆……”她顿了顿,没再说下去。   两人之间陷入了短暂的沉默,蒋冰换了个话题,一指旁边正在忙活缝制服装的女生。“你刚刚没看见,她眼睛都直了。”   唐樘笑而不语,捏着手里的矿泉水瓶。   “不喜欢的话,你要不还是直接拒绝吧。”蒋冰看了他一眼,沉声道:“找别人做挡箭牌总归不是长久的办法。”她凑过来,小声说:“我都旁敲侧击跟她提了好几次,她好像还是不想放弃。”   矿泉水瓶发出清脆的响声,唐樘垂眼想了一会儿,说:“好,我会好好处理的。麻烦学姐了。”   “没事!”蒋冰拍了拍他的肩膀,“你只管专注排练,到时候反响肯定比上一个JACK好!”   她的声音不算小,倚在门口读剧本的贾华雨瞥了这边一眼。   唐樘对上他的视线,坦然地露出一个笑容。   对方微微有一刻愣神,而后冲他翻了个白眼。   下午六点,港城日报报社。   陆予行和白菀一起整理完采访内容,交给组长后便准时下班了。   “你也太行了!人如其名啊!”   电梯缓缓关门,白菀兴奋得差点儿跳起来。陆予行看了她一眼,从容地点了点头。“受之有愧。”   “你这哪是做采访啊!”白菀的眼睛里满是崇拜,“太放松了,我还以为你跟陈谷洲是朋友见面在聊天呢!”   陆予行继续谦虚:“陈导人好相处而已。”   白菀见他一点儿也不兴奋,感觉有些没劲,便也不说了。出了大厅,她四下望了望,问:“今天你弟弟没来接你?”   陆予行疑惑:“弟弟?”   “对啊,”白菀和他四目相对,“那个男孩不是你的弟弟吗?”   沉吟片刻,陆予行“嗯”了一声。“算是吧,他今天有事。”   “这样啊。”白菀若有所思,“他长得那么好看,有女朋友没?”   广场上人来人往,陆予行觉得有些烦躁。   “有了。”他没掩饰莫名的火气,“白富美。”   白菀被他吓着了,赶紧噤声。   两人匆匆别过,陆予行拦车,径直去了宁安医院。   陆予行的父亲陆君雄是宁安医院的院长,母亲崔玉琴是外科主任。宁安医院里,不少医生都认识陆院长的这个儿子,陆予行从小便在他们身后跟着长大,很讨大人们喜欢。   车窗外,宁安医院那栋西式风格的门诊楼映入眼帘。陆予行让司机绕到侧门的停车场,匆匆下车进楼。   临近门诊下班时间,一楼大厅里没多少人,只有几个等待取药的患者,坐在大厅前的座位上昏昏欲睡。陆予行边走边从口袋里摸出黑色口罩戴上,去前台挂号。   “精神科门诊专家号。”   前台的护士看了他一眼,很快给他办好了手续。   陆予行接过单子,熟门熟路地左转进电梯,到四楼的精神科。   门诊楼是一栋老旧的建筑,是在战时由外国人建立的。一直被保留到今天,显得有些摇摇欲坠,因此即将迎来一次重新翻修。   陆予行对四楼的科室分布非常熟悉,没有看门牌,径直走向左边第三间科室。   他抬手敲了敲门。   “进来。”   里面传来浑厚的男声。   推门进去,主任谭宗生从笨重的旧式电脑后边抬起头,看见来人微微一愣。   “小陆?”   陆予行回手关上门,将口罩取了,晃了晃手里的单子。“来看病。”他从容地拉来把凳子坐下,非常平静地开始描述病情。“最近有些失眠,容易烦躁心悸,所以想过来看看。”   他的语气十分冷静,仿佛在替别人描述病情。   谭宗生抬手推了推眼镜,神色也严肃起来。“你具体跟我说说。”   半掩着的窗户发出剧烈的声响,一阵风灌进来,将天花板上蒙尘的吊顶电风扇吹得轻微摆动,落下一层灰。陆予行花了几秒钟组织语言,然后像以前复诊时那样,开始描述自己的情况。   冷光灯由上至下,吊顶风扇的巨大阴影投射下来,将陆予行整个人都笼罩在阴影里。   ——眼前的景象逐渐变化,陆予行躺在了心理诊疗室的靠椅上。   “最近感觉怎么样?”面前年轻的诊疗师穿着柔软的长裙,坐在他的对面。   “睡不着。”陆予行陷在靠椅里,面色疲惫。“很害怕,但我不知道自己在怕什么。”   他的脸颊深深凹陷着,成熟俊逸的面容被深色的风衣衬得有些苍白。吊顶风扇发出轻微的响声,他的颧骨下投射着一小片阴影,眼下乌青。   诊疗师盯着他的眼睛看了很久,露出担忧的神色。“陆先生,你的状态很危险。剧本暂时先不要写了,不利于病情恢复。”   陆予行静静地躺靠着,凹陷的双颊投下一小块阴影。“不写了,”他低头,喃喃自语,“不写的话,活着还有什么意思。”   谭宗生手里,那只钢笔的笔尖在纸上快速划过。   “有什么躯体症状?”他的声音将陆予行拉回来。   陆予行摇头,“我不清楚。”   “去做个检查吧。”谭宗生抬头,眯着眼睛在电脑上操作了半天。一旁的打印机开始运转,很快打印出了三张检查表。   陆予行接过表,看了一眼。   “以前做过类似的检查吗?”谭宗生问。   “没有。”陆予行回答,而后转身出门去做检查。   作者有话说:   下周就有榜单啦,以后一周四更 第15章 生死疲劳(一)   那个时代的人们还不太了解心理疾病。大部分医生完全将其作为精神疾病治疗,也有一部分医生主张心理治疗,却不将其当做一种病症来看待。   陆予行出门便将口罩戴上了。科室的护士将他带去做了各种检查,将心肺功能、甲状腺功能等等全都查了个遍,最后又让他做了一份测试。   所有检查做完,陆予行疲惫地坐在医院长廊的休息椅上,莫名想到了唐樘。   他不知道,自己还能把“男朋友”的角色扮演多久。他对唐樘有过猜疑,但如今更多的是愧疚。至于有没有喜欢,他不想去考虑。毕竟一个精神状态不稳定的病人,不太适合建立亲密关系。   他靠在椅背上出神。等了将近半个钟头,检查报告单下来一,早就已经过了下班的时间。   谭宗生依旧在办公室等他,没表现出丝毫的不耐烦。他将那些报告单一张张看过,神色复杂。   他摘下老花镜,有些疲惫地抹了把脸。   “小陆啊,你这是精神性焦虑。”他抿了抿嘴,尝试用最易懂的方式和陆予行交流,“呃……在躯体上的表现并不大,身体数值也正常,但是你这个主观上的情绪焦虑比较严重。”   陆予行皱眉,“可是我确实有很多躯体性焦虑的症状。失眠、呼吸急促、胸闷,这些不算吗?”   谭宗生微微一怔,“你知道的还不少。”   “我看过相关书籍。”陆予行反复掐着自己的食指指节,有些烦躁。   “这就奇怪了。”谭宗生拎起那两张报告单,摸了摸嘴唇上扎手的胡茬,若有所思。“可是各项指标都很正常啊……”   陆予行长出一口气,靠在椅背上。   最后,谭宗生还是给他开了一些小剂量的药。是药三分毒,再加上陆予行的身体机能没有任何问题,因此谭宗生嘱咐他情况严重的时候再吃。   他没说,陆予行却清楚,这权作心理安慰罢了。   临走前,谭宗生将他叫住。   “小陆。”   陆予行正走到主任室门口,回头看了他一眼。“谭主任?”   “还有一条注意事项。”谭宗生眼神复杂地推了推眼镜,“医生不建议严重焦虑症患者谈恋爱。”   “不稳定的亲密关系,不利于病情缓解。”他说道。   陆予行一手扶着门沿,沉默地看着他。半晌,他点头道:“知道了。”   在大厅取到药的时候,已经是傍晚。门诊部的灯只微微亮了几盏,急诊室的病房里,传来几个老人聊天的声音。   陆予行顺手买了一个半透明的分装药盒,把那几样或圆或扁的药丸放进去。他细数着数量,仿佛在和老友打招呼。   默默处理完这些,他熟练地将药盒塞进包里,疲惫地呼出一口气。   晚霞渐落,皎月升起。   他站在门诊大楼前的台阶上,感到深深地无力。   回到出租屋,床头座机的提示灯亮着,有新的留言。   太久不适用旧式的电话机,他坐在床上摸索了好一阵,才将留言打开。   唐樘的声音被电流扭曲,猝不及防地在房间中响起。   “阿行,你回家了吗?”他的声音有些疲倦,“今天排练得好累,我就不上门打扰了。”停顿两秒,他继续在电话里说道:“明天就是周五了。宴会晚上七点开始,你要记得来哦。”   陆予行这才想起,抬头看了一眼日历。   电话机的提示灯灭了,留言结束。   突如其来的寂静让人无所适从。陆予行勉强起身去洗完澡,还是忍不住给唐樘回了个电话。   他将那本厚重的日记本搬出来,在最后一页的电话簿上找唐樘的名字。   电话响过两秒,很快被接起。   那边传来一阵让人面红耳赤的喘息,随着呼吸起起伏伏。陆予行眉头紧锁,问道:“唐樘,你在干什么?”   “嗯?”唐樘气息不稳,听筒里传来他断断续续的声音。“我,我刚刚在跑步呀。”   他话音刚落,陆予行就听见那边传来一阵狗叫声。   “小星!不许乱叫!是哥哥回来了!”   唐樘冲外边喊了两句,等到狗叫声停了,他才转回头,柔声和陆予行聊天。   “阿行,你居然会主动给我打电话。”他有些不可置信,“我很开心。”   陆予行右手拎着听筒,左手从药盒里挑出两颗药。   “宴会地址也不告诉我,让我明天怎么去?”   唐樘愣了一下。“欸?我没有告诉你吗?”他有些迷糊,“在港湾世纪酒店。我以为我告诉你了。”   “嗯。”陆予行倒了杯水,将药咽下去。他抬手擦了唇边的水渍,说:“早些睡吧,明天晚上我会来的。”   这时,就听见唐樘小声说了句“你等一下”,随后听筒里传来碰撞声。陆予行握着玻璃杯的手微微一顿,心中没来由的紧张。   他将听筒贴在耳边,听见那边传来对话声。   “在跟谁打电话?”一个低沉严肃的男声问道。   声音很闷,应该是唐樘用手捂住了话筒。   “一个朋友。”唐樘有些撒娇地笑着说道,“哥你快去看看小星,他今天特别想你,都要哄不好了。”   他的声音本来就清脆,再加上语调说不出的亲切温柔,陆予行甚至能想象出,他拉着那个男人的胳膊,笑盈盈地和他亲热的画面。   刚吃下的药没有作用,陆予行此刻还是觉得烦躁无比。   “嗯,等会儿。”被唐樘叫哥的男人没走,他冷声问道:“三千米跑完了吗?待会儿我会去检查。”   “跑完了,我很乖的。”唐樘回答。   听筒里陷入短暂的沉默。男人坐下了,声音变得更加清晰。“明天宴会的女伴找到了吗?”   “不用找,我邀请了同学一起。”唐樘有些急迫地打断他,“我那个同学对于参加这种宴会很有经验,比你找的那些千金大小姐靠谱。”   “哦?”男人的语调有些玩味,他起身,渐行渐远。“你别忘了,我让你参加这个宴会是去干什么的。”   唐樘乖顺地回答:“我知道。”   关门声响起,唐樘将捂着的话筒松开,有些着急地问陆予行:“阿行,抱歉。你还在吗?”   陆予行躺靠在床头,揉了揉眉心。   “嗯。”他从鼻子里应了一声。“不早了,我先休息。”   唐樘有些失落。两人互道晚安,挂了电话。   采访专栏定在周六见报,小组的所有人忙了一上午才把事情搞定。   中午,陆予行连午饭也懒得下楼吃,靠在办公椅上小憩。难得不用接受朱主编的呵斥,大家终于安了心。白菀约上几个人去楼下的日式料理庆祝,陆予行拒绝了邀请,继续睡觉。   昨晚他又失眠了。   谭主任给的药完全没有作用,陆予行只好从家里翻出安眠药吃了一颗,才勉强睡上三个小时。   他将桌上的书本叠起来垫高,刚打算趴着休息一会儿,就听见身后传来一个熟悉的声音。   办公室的同事大多出去吃饭了,原本喧闹不止的空间显得很安静。   “请问,陆予行的座位在哪里?”   唐樘的声音很轻柔,好像生怕吓着谁似的。   陆予行转头,就见他拎着精致的便当,正在询问门口的同事。唐樘今天穿了身橙蓝撞色棒球服,像个未谙世事的高中生,跑到公司来找家长。   “在这。”陆予行起身过去,将人带到自己的工位边上。“你怎么来了?”   唐樘望着他,脸上的酒窝又显露出来。   “昨天打电话,感觉你心情不太好,所以就过来看看呀。”他将便当盒放在陆予行的桌上,有些拘谨地四下望了望。   “坐这儿。”陆予行指了指白菀的座位。   唐樘看了一眼白菀桌子上那些粉红粉红的架子和鼠标垫,没说什么,拉过椅子坐了。   “你不会是来看着我,怕我晚上逃了的吧?”陆予行打开便当的盒子,嘴角微微勾起。“不是不是,”唐樘连忙摆手,“阿行你不是那种食言的人。”   他伸出腿,脚尖点了点,将椅子滑到陆予行身边。   办公室里静得出奇,偶尔有纸张翻动的声音。   “阿行,你不开心吗?”唐樘凑上来,看着陆予行的侧脸。   他凑得太近,温热的呼吸落在陆予行的颈侧。   “没有。”陆予行随意翻动着最上面一层的米饭,一小块带鱼肉被夹起,又被放回便当盒里。   失眠导致的焦虑感已经达到一个巅峰值,陆予行不想将这些情绪发泄在唐樘身上。   他将便当挪到角落,又把刚才那些叠起来的书搬过来,勉强地露出一个笑容。   “乖,先让我睡一会儿。”   作者有话说:   章节名来自麦浚龙《生死疲劳》   “赌得凶过凶徒,梦中都带刀。”   文中焦虑症有艺术处理。不要代入现实 第16章 生死疲劳(二)   唐樘算得上是脾气非常好的那类人。   陆予行要午睡,他便将便当盒重新装进保温袋里,老老实实地坐在边上等着。陆予行将外套盖在背上,将衬衫的扣子松开两颗,趴在桌上闭着眼休息。   他的睡眠很浅,一些轻微的响动都能将人弄醒。唐樘也发现了这一点,于是规矩地坐在他身侧,抱着保温袋,等着。   四下无人,唐樘抱着保温袋靠在椅背上,看着陆予行的眉眼出神。过了大概十分钟,那双原本紧闭着的眼睛缓缓睁开,将偷看他的家伙抓了个正着。   “睡着了吗?”唐樘轻声问。   百叶窗外的白昼万里无云,刺眼的阳光从缝隙里照进来。陆予行闭上眼,缓了片刻才坐起来。   “你一直看着我,怎么睡得着。”他抬手整理衣领,侧过头看了眼唐樘。“困不困?”   唐樘固执地将手里的保温袋递给他。“你先吃午饭。”   秋日的正午是很容易困倦的。除去小部分失眠的可怜人以外,所有上班族都想借着这个空档睡一觉。   陆予行叹了口气,有些疲惫地按了按眉心。   “你在我这儿睡吧。”他把座位让出来,“我去外面吃。”   “要吃完哦。”唐樘再三强调,表情认真。“一日三餐要定时定量,才能身体健康。”   “知道了。”陆予行忍不住抬手捏了捏他的肩膀,将自己身上的外套披在他身上。“你睡吧,我叫你。”   唐樘身上披着他的西服外套,脸微微有些红。   保温袋里的便当还是热的。陆予行将金属的便当盒端在手里,抬手抹了一把脸,出去了。   他绕到走廊里,找了个没人的地方,开始完成唐樘交给他的午饭任务。   那条色香味俱全的带鱼盖在饭上,还配了葱花和番茄。从配菜和酱汁的量也能看得出,这用料慷慨的做法绝对不是快餐厅做出来的。   唐樘系着围裙在厨房里忙碌的样子,在他脑海里一闪而过。   陆予行将这奇怪的念头赶走,开始机械地往嘴里塞食物。   他就站在办公室外,隔着一层玻璃,还能看到趴在一堆资料之中酣睡的唐樘。   那张白皙的小脸被深色西服外套衬得如玉般漂亮,他的脸蛋掩在外套下,丰润的嘴唇半张着,身体随着呼吸微微起伏。   陆予行喉咙一紧,心跳声莫名越来越响。   也难怪二十二岁的自己会喜欢唐樘,他如此想。   下午一点半,出去聚餐的同事们回到报社,继续工作。   白菀兴冲冲地快步走进来,就见陆予行的座位上趴着个人,缩在外套下,看不清脸。她有些好奇地走近了,刚看见唐樘脑袋上那一缕翘起的碎发,就被人从后面拍了一把。   她吓了一跳,回头就见陆予行冲她做了个噤声的手势。   “你弟弟?”她看了一眼陆予行手里洗干净的便当盒,又看了一眼睡得正香的唐樘,露出疑惑的表情,“你家怎么回事,让弟弟给哥哥送饭?”   陆予行抿着嘴,没回答她的问题。   办公室的人越来越多,唐樘身子一抖,醒来了。   外套从肩膀上滑下来,他猛地坐起身,将白菀吓了一跳。陆予行站在他身边,低头便对上他那双惊慌失措的眼睛。   唐樘的胸膛剧烈起伏着,仿佛被从水里捞上来似的,大口大口地喘气。他迷茫地看着白菀,又扫了一眼四周,这才慢慢将情绪平复。   陆予行蹙着眉,“怎么了?”   “没事没事,”唐樘复又露出笑容,不好意思地挠了挠头。“做噩梦了。”   “是趴着休息压迫神经了吧。”白菀担忧地说道,“让你哥买个躺椅,你以后来了也有地方休息。”   唐樘疑惑地看着陆予行,“……哥?”   陆予行板着脸,将便当装回袋子里,“回去吧,我该上班了。”   周围众人伸着脖子往这边看,陆予行已经半推着将唐樘带出去了。   “阿行你等等。”唐樘将他放在自己肩膀上的手抓住,转过身,从包里摸出一张宴会邀请函。   邀请函的整体设计是淡雅的苍灰色,陆予行接过来,问:“给我的?”   “不是啦。”唐樘有些脸红,“你是我的同伴,不用邀请函。”他将邀请函展开,点了点内页的一行小字。“这是给万介先生的,你帮我转交吧。”   陆予行皱眉,抬眼观察唐樘的神色。   “就这么说定了,晚上我来接你哦。”唐樘抬手挥了挥,将电梯下行标志摁亮。   陆予行看着他,欲言又止。   电梯“叮”地一声开了。   唐樘四下张望,确认没有人看到后,他飞快地凑上去,踮起脚在陆予行的面颊上轻轻一点,轻巧地转身进了电梯。   “安心工作。”他笑得露出洁白整齐的牙齿。   电梯门缓缓关上。陆予行站在原地,良久,抬手摸了摸被亲过的地方。   亲密的接触让人上瘾。   陆予行原本想好好琢磨给万介送邀请函的事,却满心满意只记得那个蜻蜓点水般的吻。工作做完,白菀偷偷看起小说,他便翻来覆去地拿着邀请函发呆。   足足花了三分钟定神,陆予行终于将那个亲吻从脑海里赶出去,开始思考万介的事情。   据艾珠玉说,万介外出办事已经一周了,谁也不知道他什么时候回报社。   陆予行担心自己不能按时将邀请函交给万介。然而,就在唐樘拜托他送邀请函的这个下午,万介回来了。   和记忆中那个硬朗的老头不同,这时的他脸上还没有那么多皱纹和老年斑。万介身后跟着年轻的助理,脚下生风般走进办公室。   全体员工“唰”地站起来向他问好,其恭敬程度超出陆予行的想象。   他不仅是报社的主心骨,更是港城文学界的前辈。   万介一身正装穿出些人文气息,一头混着白发的短发一丝不苟地向后梳,腰杆挺直。他就这样夹着公文包走进来,完全看不出已经六十岁。他郑重其事地停下脚步向大家回礼,而后转身快步进了总编办公室。   不远处,朱壶站在自己办公室门口张望。片刻,拿着一份报告跟了进去。   白菀不屑地“哼”了一声。   “朱鱼鳃肯定又去打小报告了。”她撇撇嘴,对陆予行说:“就他事儿多。”   果不其然,几分钟过后,朱壶昂首挺胸地从总编办公室出来,阴恻恻地往陆予行这边看了一眼。   “新来的。”他冲陆予行一抬下巴,“进去,万先生找你。”   白菀倒吸一口凉气,连忙骂自己乌鸦嘴。   陆予行冷冷瞥他一眼,将邀请函夹在采访资料里,起身往办公室走。   总编办公室和其他人的工位连在一起,只不过是个用落地玻璃做出的隔间,再用百叶窗遮挡着,也就算是独立办公室了。   陆予行站在门口,抬手敲了敲门。   “进来。”万介说道。   他年轻的时候是个爱抽烟的,嗓子也因此弄哑了。陆予行听到那熟悉的嘶哑嗓音,倍感亲切。   推门而入,万介已经在办公桌前坐定,助理在旁边帮忙煮茶。   办公室靠窗的墙边摆着沙发和会客用的茶几,另一边是满墙的木质书架,上面摆满了各种书籍。   陆予行低眉顺眼地站在办公桌前,向他问好。   “你是新来的实习娱记?”万介喉咙里发出暗哑的笑声,“吴任宗的学生?”   “是的。”陆予行微微点头。旁边的助理用纸杯给他倒了杯茶,示意他在沙发上坐下。   陆予行有些诧异,抬头看了一眼万介。   “坐吧,”万介从办公椅上撑起身子,挪到沙发上坐下。他的腿有些风湿,刚在一众下属面前强撑着,现在已经显得有些吃力。这个毛病在他之后的生命里越来越严重,每到阴雨天便痛得厉害。老先生喜欢约陆予行和下午茶,陆予行和他见面时,便总下意识的扶住他的胳膊。   陆予行见他有些站不稳,也没多想,将手中的茶水放了,娴熟地抬手扶他。   万介显然愣住了。   他被陆予行扶着在沙发上坐下,有些诧异地侧过头。   “小伙子,我们之前认识?”   “并不认识。”陆予行松开他,随口编了个谎,“我的祖父也有这个毛病。”   “这样啊……”万介不疑有他,接过助理倒的茶水,开始聊正事。“刚才,你们主编来我这儿批评你来了。”   陆予行一挑眉,“应该的,我是新手,难免要做错事。”   万介听了仰头大笑,喉咙里发出拉风箱似的声音。   “你就不想知道他说你什么了?”   “无非是说我写的采访索然无味、没有噱头。”陆予行轻轻一笑,言语中有些打趣的意思。“我接受批评,但我无法认同他的观点。”   “哦?”万介眯了眯眼睛,饶有兴致地倾身,问:“那么你的观点是什么?”   陆予行从容地喝了一口茶,一双深邃的眼睛微微上挑,目不斜视地看着万介。   他知道老先生想听什么。   “港城日报早期是评论时事的报刊,原本就是以客观、正直而在新闻界立足。这是我们日报,也是先生您向来秉承的原则。”他双手交叉,膝盖上放着采访资料,“我承认娱乐版块有它的特殊性,但如果我们用那些噱头和低质量丑闻来博取眼球,又和街头小报有什么区别?”   话音落,办公室里陷入了沉默。   助理站在万介身后,陆予行抬眼就见他一脸慌张,悄悄冲自己摆手。   作者有话说:   糖糖开始攻略阿行了 第17章 盛宴(一)   办公室里,萦绕着苦涩的茶香。   陆予行看向万介,就见老爷子若有所思,看不出喜怒。半晌,他郑重其事地点了点头。   “你的观点很中肯。”他叹了口气,向后靠在沙发背上。“好了,我会考虑你的建议。你把这次的访谈资料留下,给我看看。”   他没再往下说朱壶的对错,陆予行心中有数,点到为止。   公事谈完,便开始聊私事。   万介问了几句吴任宗的近况,陆予行便将邀请函拿出来,递给他。   看到那封苍青色的邀请函,万介浅浅一笑,将其翻来覆去的把玩。   “这个唐嘉朗,催我回来居然是为了这个事……”他自言自语一番,又问陆予行,“你认识唐家人?”   陆予行猜到几分,含糊其辞地点了点头。   之后两人又聊了几句,陆予行便起身出了办公室。   门外,不少人期待地回过头看着他。见他安然无事,期待的眼神又黯淡下去。   陆予行没理他们,回到自己的工位坐下。   “喂,”白菀拍了拍他的肩膀,小声说,“你没被骂呀?我们都以为你要被骂惨了呢。”   “万先生脾气很差吗?”陆予行无意识地将书本的边角抚平。   白菀叹气,“我觉得他挺吓人的,光那嗓子我就害怕。”   陆予行轻笑,摇了摇头。   黄昏的时候,陆予行又开始犯困,甚至头昏得有些喘不上气。   橙黄的光线透过百叶窗,将所有人的影子拉得很长很长,如同鬼魅一般在墙上映出令人窒息的影像。   同事们三三两两离开,几乎没人发现,这个沉默寡言的实习生有什么不对劲。   白菀挎着用工资买的新包,回头和陆予行说再见,哼着流行曲走了。   暖黄的光影扑面而来,将逼仄的空间一再压缩。   陆予行勉强站起身,将椅背上的外套挽在肘弯里,昏昏沉沉的下楼。   电梯里挤满了人,有说有笑,在狭小的空间里发出刺耳的声音。陆予行双眉紧皱,面色不善。身边的同事看到他的表情,纷纷都闭了嘴。   出了大厦,就见一辆白色保时捷停在路边,车窗敞着。马路对面的两栋建筑将广场笼罩在巨大的阴影下,只留下中间一条刺眼的裂缝。   陆予行从下班的人潮中挤出来,喘匀了气,远远地看着车里的人。唐樘坐在驾驶座,脸颊被镀上一层金边。   不在他身边的时候,唐樘脸上没什么笑容,永远扬起的嘴角也展平了。他眼神茫然,金色的阳光在他眼里变成一层光,熙熙攘攘的行人落在眼里,他却显现出悲悯的神色。   车窗被轻轻敲了敲,唐樘肩膀一抖,猛地回过神来。   “阿行你下班啦?”他看到陆予行,脸上又露出可爱的笑容。诡谲的光落在他的身上,倒像是天使照拂。   陆予行的视线落到他身上,发现他换了一套正装。高级西装熨得十分妥帖,紫色的暗纹显得贵气,穿在他身上很漂亮,像个小王子。   “等了多久?”陆予行忍不住伸手刮了一下他的脸颊,心中异样的堵塞感消减些许。   “刚来。”唐樘有些面红,挠了挠被陆予行碰过的地方。他拍了拍左边的副驾驶座,得意地挑眉。“上来吧,今天我载你。”   陆予行开门坐进来,有些惊异。“你还会开车?”他抱着胳膊,看唐樘熟练的发动、起步。“要不还是我来开。”   话音刚落,原本还面带笑容的唐樘一张脸顿时变得煞白。“不行!”他有些失控地喊了一声,右手紧紧攥着方向盘,仿佛想到了什么恐怖的事情。“你不许开车!”   车身猛地急刹,而后驶出停车位。唐樘快速换挡,矜贵的保时捷在路上左右漂移了一瞬,终于稳稳当当地上了路。   他那温柔乖顺的样子荡然无存,眼里是果决和些许狠厉。   陆予行静静看着,问:   “怎么了?”   唐樘抿着嘴,双手不安地攥着方向盘。阳光反射在林立的高楼玻璃上,让人睁不开眼。陆予行好整以暇地靠在椅背上,凝视着他。   冷风灌进来,将唐樘的额前的碎发吹开。陆予行抬手摇起车窗,车内才渐渐归于平静。   车速逐渐减了下来,唐樘紧绷着的手臂也终于放松。他的五官舒展开,面色恢复如常。   “你……你是我的女伴,当然是我来开车啦。”他轻盈地勾起嘴角。   窗外的景色飞快向后退去。陆予行依旧看着他,没有再多说。   港湾世纪酒店在港城南区。雄伟壮观的米白色现代建筑耸立在海港边,身后高楼林立,入夜后亮起灯的繁华景象,如同是群星跌入了海港之中。   酒店三楼是个半开放式的宴会厅,从露天的平台向外望去,可以看到整个海港的全景。每逢新春过节,许多有钱人便抢着来预订宴会厅,希望能在最佳的角度观看烟花汇。   陆予行在副驾小憩片刻,再睁眼,车已经开进车库。   唐樘将安全带解了,正倾身凑过来给他整理领带。他半个身子都靠了过来,陆予行低头看他,就见他低垂着眼,将一个银色的领带夹夹在衬衫的纽扣之间。他的手指很纤长,以至于让人产生各种不必要的联想。   头痛感已经消失了,陆予行抹了把脸,从座位上坐起来。   “这个送给你。”唐樘用手指点了点那个银色的领带夹,脸上带着笑意,“很衬你的西装。”   “谢谢。”陆予行将它别好,没再多看一眼,“走吧,时间快到了。”   世纪酒店的装潢无法简单地用“豪华”一词来形容。陆予行从前经常和朋友们来这里喝下午茶,对于这里的每一根梁柱、天花板上的每一寸壁画都烂熟于心。他带着唐樘进了大厅,顺着两侧的旋转阶梯直接上三楼。   三楼的宴会厅里传出悠扬的小提琴音乐,光鲜亮丽的宾客们早早到场,围在各处聊天。   陆予行和唐樘并肩而行,拾级而上,到了宴会厅门口。唐樘有些俏皮地冲陆予行眨眨眼,抬起手。   “挽着我。”他笑盈盈地说道。   陆予行有些无奈地低头看他,极不情愿地伸手挽住了。唐樘的胳膊比他的细,手也比他小,被如此挽着,显得有些怪异。唐樘却毫不在意,将请柬递给门口的服务员,满脸笑容地带着“女伴”进去了。   宴会厅的灯光很亮,将宾客们那些珠光宝气的首饰反射出刺眼的光芒。暗红色花纹的地毯上无数双高档皮鞋和尖细高跟鞋踩过,混着红酒香味,奢华无比。来着无一不是精心打扮,衣着光鲜。   然而即使是在这样的人群中,陆予行和唐樘依旧很扎眼。唐樘顶着一头蓬松的小卷毛,身上的紫色暗纹西装显露出淡淡的光泽,将他的皮肤衬得像和田玉似的漂亮。再看他身边高挑的年轻人,锃亮的黑发向后梳起,剑眉星目,一手挽在伴侣的肘弯,一只手插在西裤口袋里,像是站在王子身边的英勇骑士。   陆予行扫视四周,宴会厅四周摆着酒桌,盛着香槟塔。他的目光在一众来宾之间逡巡,远远看见一个五十岁上下的男人身边围着一大群人。   男人下巴上留着一圈短胡茬,浓眉大眼,微胖。他的身边站着位身着白色长裙的优雅女士,正亲密地挽着他的胳膊,同客人们聊天。   陆予行又低头看了一眼自己挽着唐樘胳膊的手,有些无语。   “他叫唐宏达,就是这次宴会的主人。”唐樘也看到了角落里的男人,于是向陆予行解释道:“他身边那位就是新娶的夫人。”他拉着陆予行往旁边走,从那摆放精细的香槟塔上端了两杯。“怎么样,很漂亮吧?”他笑着问。   陆予行接过香槟,不动声色地又往那边看了一眼。   “他也姓唐。”他低头看了一眼唐樘,忽地收紧手臂,将人拉到自己跟前。   唐樘一愣,陆予行的嘴唇已经贴在他的耳侧。   他的呼吸温热,声音却如同寒冬般冰冷。   “唐樘,你到底有多少事情没告诉我?” 第18章 盛宴(二)   温热的气息就在耳畔,陆予行的语气却十分冰冷。   唐樘的身体微微震颤了一下。   对峙了一瞬,陆予行便有些后悔。他对唐樘心有愧疚,终究还是无法冷面相向。   “算了,”他将人放开,抬起下巴喝了口香槟,喉结微微动了动。“不想说就不说。”   “唐宏达是我叔父。”   唐樘却打断了他,仿佛表忠心似的说道,“我父亲是唐嘉朗,唐氏珠宝的董事长。”   他抬眼看着陆予行,表情平淡,并没有觉得自己被冒犯到。“之前是不想告诉你,怕你不搭理我。”他垂着眼睛,长睫毛扑闪了两下,“对不起,我不是故意瞒着你的,阿行。”   他伸手去挽陆予行的胳膊,“现在告诉你也没关系,”他眨了眨眼,笑着说道:“因为你已经是我男朋友,已经跑不掉了。”   “什么男朋友?”   两人正说着,就听一个低沉的男声从唐樘身后传来。陆予行微微皱眉,将唐樘拉到自己跟前。   声音正是来自那天电话里听到的那个人。   陆予行用手臂将唐樘半个身子挡在后边,看着面前这个身材高大,长相英俊的男人。他轻轻摇着酒杯,稍微歪着头,打量陆予行,一张脸冷得像冰山。   回想起在电话里听到的内容,陆予行听得出,唐樘有些怕他。   两人就这样互相打量着,颇有些雄狼争夺领地的架势。   “哥。”唐樘也看见了来人。他稍微往前挪了一点儿,站到两人之间,拉着陆予行的手腕,同那男人介绍:“这是我朋友,陆予行。”说完,他又转身笑吟吟地向陆予行解释:“这是我哥。”   “你好。”陆予行点头。   “嗯,我叫唐锐泽。”唐锐泽稍微抬了抬下巴,没有要握手的打算。虽说是唐樘的哥哥,但他的五官和气质同唐樘完全不一样,浑身充满攻击性。   唐锐泽。陆予行将这个名字来回反复默念几遍,想起了他是谁。   陆予行给唐氏珠宝做代言的时期,“唐氏珠宝现任董事长”——唐锐泽的名字,在当时也算是非常响亮。不过按时间来算,现在他还没有上任。   然而以后能坐到那个位置的人,必定不简单。   陆予行依旧盯着他,只见对方的眼神在自己和唐樘之间来回看了一遍,然后旁若无人的发问:“糖糖,哥给你介绍的李小姐你不满意吗?我觉得比你这位朋友衬你。”   唐樘瞬间睁大了眼睛,一对平眉也变成了八字。“哥,你怎么能这样说呢……”他有些尴尬地看了陆予行一眼,“我和李小姐又不熟,一起来的话她也会觉得无聊呀。”   他们的声音不算大,但依旧有几个客人往这边看过来。   唐樘站在两人之间,但唐锐泽的目光一直落在陆予行脸上。   半晌,他冷着脸,从鼻子里哼了一声,转身走了。   “算了,随便你。”   唐樘脸色有些发白。   “你们关系不好?”陆予行看了他一眼,问。   唐樘低头喝了一口香槟,被呛得咳嗽两声。“没有啦,”酒香有些暖意,他的脸色开始和缓,“我和父亲关系不好,一直是哥哥陪着我。他人不坏,只是喜欢管束小孩而已。”   透过来往的客人,陆予行看了一眼唐锐泽的背影。“最好只是这样。”他轻声说道。   两人没在角落里待多久,起身去向唐宏达道贺。   这是个财大气粗,性格开朗的中年男人。他膝下无子,和之前的妻子离婚三年后又另寻真爱,但因为是再婚,所以并没有大办婚礼,只是借着私人宴会庆祝一下。   陆予行始终跟在唐樘身边应付着,等了许久,却也没等到唐嘉朗出场。   唐樘作为唐家人,本来就该是宴会主角,再加上身边带着陆予行,不少人都往这边凑。有些年轻女孩见陆予行面生又长得好看,便成群结队地过来搭讪。   相比冷言冷语待人的陆予行,唐樘嘴甜会说话,没多久就和那几个女孩聊了起来。女孩们缠着问他欧洲留学的趣事,其中有个女孩和他相熟,甚至开口就叫他小奶糖。   被各种香水味和聒噪的笑声包围,陆予行有些心烦。这种氛围让他想起了以前。   那些想要接机上位的十八线小明星,在各种宴会上对他百般讨好,恨不得将胸前的那点筹码全部贴在他胳膊上。   “该入座了。”他将唐樘从一众女孩之中捞出来,拉着手腕往最近的一桌走。   “下次再一起玩呀。”有个千金小姐还依依不舍,企图挽留唐樘。陆予行没给她这个机会,揽过唐樘的肩膀,就将人带走了。   “好的好的!”唐樘艰难地回过身,和她挥挥手。   陆予行觉得心情差到了极点,一把将人按在座位上。“聊够没有。”他拧着眉毛,有些愠怒地在他身边坐下。   周围的音乐声没停。大家纷纷入座准备开宴,一众欢声笑语之下,两人间的氛围变得有些微妙。   陆予行的手劲大,唐樘有些委屈地捏了捏发疼的肩膀,抬眼看他。   “阿行……”他凑过来,微微低着头。“你吃醋了?”   “没有。”陆予行否认。他捏着桌上叠成方块的毛巾,半晌才冷冷地开口:“刚才那个穿红色裙子的女生是谁?”   唐樘一愣,睁着他那双大眼睛想了许久。   “是我小学认识的朋友,怎么啦?”他看了一眼陆予行,过了半天才回过味来。“哦,我知道啦。”他笑嘻嘻地撒娇,“是不是因为她叫我小奶糖?”   他微微弯着腰,仰着脑袋看陆予行。   陆予行避无可避,转过脸。   “是不是?”唐樘得寸进尺。“那只是小孩子们开的玩笑啦。”   正这时,唐樘身边的座位被一只手拉开,一道嘶哑而熟悉的声音在两人身后响起。   “咦?这不是小陆吗?”   如同一道寒光倏地在心里闪过,陆予行有些尴尬地转过脸。   就见万介扶着椅背,正站在唐樘的身边。“真巧,”他浑浊的眼球微微转动,看向陆予行身边的唐樘,“唐家的小少爷也在。”   “万伯伯。”唐樘起身,笑盈盈地扶着他坐下。   陆予行也起身,帮他调整座位。   “好,好。”万介扶着腿坐好,打趣般笑道:“你万伯伯还没老得只剩一把骨头,不用扶。”   他刚坐下,便端起酒杯开始喝酒。   陆予行坐回座位,微微皱眉。“万先生,您还是尽量少喝酒比较好,”他想起十多年后,老头子腿疼得只能坐轮椅的样子,有些不忍。   万介摇摇头,“这不是在报社,你也叫我万伯伯就好。”他一口将杯中酒饮尽,舒服地靠在椅背上,“好久没来凑过热闹了,亏得唐嘉朗还记得我。”他转脸问唐樘,“你爸呢?”   唐樘双手叠在一起,笑着说:“他没来,”他远远看了一眼正在敬酒的唐宏达,“我爸……不喜欢叔父再婚。”   “他就是脾气古怪了点。”万介笑着叹了口气,“你祖父呢,身体还算健朗?”   陆予行意味深长地瞥了一眼唐樘。   “嗯,他还在加拿大住着,一直不愿意回来。”唐樘低垂着眼,回答道。   两人聊着家长里短,陆予行则在一旁听着,完全插不上话。   他随手摆弄了一下餐桌上的毛巾,视线在四周扫了一圈。   他们同桌几乎坐满了,只有陆予行右边还空着一个座位。这桌都是些上了年纪的老头,大概是陆予行面生又不面善,因此没人往他身边坐。   不远处,唐宏达带着妻子敬酒,在各桌之间来回。   正在此时,半掩着的红漆木门被人推开。   一个身形普通不算出众的中年男人推门走进来。他穿着皱巴巴的西服,夹杂着灰色的头发随意梳着,看上去并不起眼。   宴会厅里的小提琴拉得很动听,众人的视线聚集在宴会主人身上。除了百无聊赖的陆予行,没人发现进来的是大导演陈谷洲。   然而,正在和万介聊天的唐樘却不知怎么地,正巧抬头看见了。   和任何一个表演系的学生相同,就算是常常和这些名人混在一起的唐樘也忍不住惊呼。   “陈导来了!”他小小惊呼一声,有些欣喜地拍了拍陆予行的胳膊。“阿行你看,那是不是陈导?”   万介闻言也顺着他的视线看过去。   陈谷洲也和唐宏达有些交情,但他不太喜欢热闹的场面,因此姗姗来迟,企图避过些繁杂的社交。   “你很崇拜他?”万介见唐樘满眼的欣喜,笑着问道。   “学表演的学生都崇拜他呀,”唐樘也不掩饰,噘着嘴冲万介撒娇,“万伯伯,你和陈导认识的吧?”   他一双眼睛含着笑,很是期待。   万介向来喜欢这样的年轻人。他看着唐樘,而后哑着嗓子哈哈大笑。“好好好,”他拍了拍唐樘的肩膀,“我给你把他逮过来!”   陆予行不动声色地瞧了一眼,就见陈谷洲边和几个熟人寒暄,便往里面走。他看向这边时,万介抬起手冲他挥了挥。陈谷洲眼神不好,他眯着眼睛看了半晌,脸上绽出笑容。   “看吧,”万介回头冲唐樘得意一笑,像个老顽童似的,“万伯伯这就给你把他逮过来了。”   陆予行心中暗自赞叹,有些佩服唐樘讨好老人的本事。   唐樘转过身,小声地凑到陆予行面前。“陈导要坐过来哦!”他忍不住握上陆予行的手,“怎么办,我有些紧张了。”   “要不要跟我换个座位?”陆予行有些抗拒见到陈谷洲。   唐樘连忙摆手,“不行,我会更加紧张。”他突然坐起身,开始翻找自己的口袋,嘴里喃喃说道:“嗯…待会儿抓住机会,要个签名。”   他正急切地到处翻找,陈谷洲已经走到了桌边。   “万先生,近来可好啊?”他笑着和万介打招呼。   唐樘立刻停止手里动作,规矩地坐直。   “好得很。”万介回答道。“这里有两位小朋友想见你,还不快来坐?”   “小朋友?”   陈谷洲看了一眼万介身边,忽然愣住了,诧异道:“这不是贵报社的实习记者吗?”   陆予行也没想到陈谷洲第一眼看到的是自己。他随手整理一下西装外套,从容地起身和陈谷洲握手。   “陈导你好,我是陆予行。”   他说话时,低头看了一眼唐樘。   作者有话说:   阿行:女伴× 唐家小少爷的贴身交际花√ 第19章 盛宴(三)   唐樘是唐氏珠宝董事长的小儿子,他虽然不曾表露过子继父业的想法,但也是在珠光宝气里长大。从小跟在哥哥和父亲身边,他肯定是见过世面的。   陆予行不太相信,亲眼见到陈谷洲能让他如此欣喜。   他不动声色地打量唐樘,却发现他咧着嘴角,眼里满是喜悦,脸上也泛了些红。   “没想到能在这里遇到你。”陈导笑呵呵地在陆予行身边坐下,视线缓缓挪开,看到了万介身边的唐樘。   万介拍了拍唐樘的肩膀,对他说:“这位你不认识了?是唐家的小孩呀。”   陈谷洲微微皱起眉,一双有些浮肿的眼睛看了唐樘片刻,眉毛才舒展开。“唐樘?居然长这么大了!”他笑着将胳膊搁在桌沿上,有些惊讶地上下打量,“好久不见了。上次看见你还是在加拿大,”他伸出手比划,“才这么高,跟在你祖父身后乱跑呢。”   唐樘有些羞涩地抬手摸了摸脸,“那都是好久以前啦。”他从口袋里摸出一支笔,又随手将垫在碟子下的纸巾抽出来,递给陈谷洲。   “陈导,我们港城表演系的同学都可崇拜你啦,”他笑眯眯地露出左脸颊上的酒窝,“您给签个名吧,回去我好跟他们炫耀。”   陈谷洲接过纸笔,一挑眉,“哦?你在港城大学学表演?”   陆予行看了一眼唐樘,心中有些不安。   “是呀。”唐樘抬眼,亲昵地将手覆在陆予行的手背上,一副天真的样子。“我和陆予行是同学。虽然他读新闻系,但我们都是话剧社的社员。”他提高了些音量,有些洋洋得意,“阿行很会演戏的,他是话剧社的热门社员。”   陆予行眉头微微蹙起,眼神示意唐樘不要再说。   唐樘看他一眼,意义不明地笑了。   签字笔在高档纸巾柔软的表面留下一个龙飞凤舞的名字,陈谷洲盖上笔盖,颇有兴致地转过头问道:“哦?新闻系的学生?”他看了一眼陆予行,又看向万介。“万先生,你知道这事儿不?”   万介无奈地摇头,“我可不知道。”   “那只是以前感兴趣而已,”陆予行从容地解释道,“现在学业工作紧张,我已经退出了。”   陈谷洲却连连摆手,“兴趣可不见得比工作没用。”他将写好的签名递给唐樘,“你愿意的话,也可以来参加试镜,不要因为不是科班出身就不自信。”他眼角的皱纹堆在一起,露出笑容,半开玩笑地说:“我看你就很适合我新作里那个‘学生’。”他那双盯着无数大牌明星看过的眼睛,凝视着陆予行。“小伙子,你可以来试试。”   陆予行垂下眼睛,不置可否。   “谢谢您的好意,”他不动声色地看了眼唐樘,发现他在仔细端详陈谷洲的签名,根本没理会自己说什么。“我会考虑的。”   吃过晚餐,舞会正式开始了。   手风琴悠扬响起,宾客们成双成对地踏上暗红色地毯,在宴会厅中央翩翩起舞。   唐樘喝了点儿酒,又和陈谷洲大谈特谈,红扑扑的脸上一直挂着笑容。   “阿行……”他拉着陆予行的胳膊,哼哼唧唧地撒娇,“我也想去跳舞。”   陆予行不吃这一套,面无表情地看了他一眼。   他还在想刚才的事情,对于唐樘有些恼。   “想去就去。”他抬起下巴,示意道:“刚才找你的那些女孩子都在那儿站着,你去找她们陪你跳。”   唐樘的长睫毛扑闪,拉着他的胳膊不肯放。   “不…行……”他拉长调子,“我要你陪。”   万介和陈谷洲只当是小孩子在撒娇。两人相视一笑,各自起身去别处找人聊天。   微醺的酒味扑面而来。唐樘的脑袋都快靠上来,垂下的长睫毛在灯光下泛着微微的光泽。陆予行心软,起身将人揽过,淡淡地说:“你跳女步。”   唐樘醉眼朦胧地抬头看着他,一只手已经搭在他背上。“女步?我不会女步呀……”   “那就现学。”陆予行没给他反应的机会。   他搂紧唐樘的腰,脚下轻点,以优美地姿态加入众人。   陆予行的探戈跳得很好。他身材好,跳起舞来身子笔挺动作有力,进时胸膛与唐樘相贴,退时步步精准,不像是节节退让,而是像将身前的人紧紧护住。   唐樘虽然哼唧着不会跳女步,但和他配合的极好。探戈原本就需要舞者紧挨在一起,出错很容易踩到对方。唐樘却把握得行云流水,两人的动势很有张力,宛若两只在舞池里肆意张扬的黑色暗纹孔雀。   陆予行握着他的右臂,低头对上微红的脸,和一双清明的眼睛。   两人相视,唐樘同他贴得更紧。   他们踩在手风琴的旋律上,在舞池里进退旋转。不少人都停了下来,退到一旁欣赏这极其美妙的场景。   而此种情景落在陆予行眼里,却是另外一副场景。他舞步稳健,在某个转身的一瞬,一种熟悉的惊恐和濒死感涌上心头。天旋地转之间,陆予行忽然感受到自己的心脏里仿佛被注入了高温铁水,无处安放的鲜血仿佛要涨破血管,喷涌出来,溅在红色暗纹的地毯上。   他的手指紧紧嵌着唐樘的指缝,一双眼睛通红。   曲终,陆予行拉着唐樘匆匆离去,身后响起一片掌声。   早就转得晕乎乎的唐樘有些迷茫,像只小绵羊似的被他随意牵着往前走。   “去哪里呀?”他含糊地问了一句,脚步虚浮地跟在陆予行后面。   两人穿过舞池,陆予行没有带他回座位,而是径直走到宴会厅外的拐角。   陆予行无法控制地快步走着,心里却很清楚。   ——他的焦虑症无端发作了。   乐声渐渐听不见了,周围陷入了久违的安静。黯淡的灯光下,唐樘红着脸,有些疑惑地打量陆予行。   此刻,他的“女伴”表情并不算好看,深邃的眼睛里收敛着戾气,像一头努力收起利爪的豹子。   唐樘只当是他在生气,却不知道陆予行是发病了。   “你是不是故意的?”陆予行将他逼到墙角,掐住他的下巴。他的手指紧绷,不停地颤抖。   “唔……”唐樘的脸颊被手指按得微微凹陷,他眯起一只眼,有些迷糊地说:“什么故意的,我没有呀……”   “没有?”陆予行手上松了些力道。面前的人睫毛扑闪,脸蛋微红,让人从心底升起一股虐待的欲望。他努力定了定神,用食指挑起他的下巴。   “你故意把陈谷洲叫来,是不是?”陆予行问。   唐樘抬起眼睛,沉默地看着他。   “你亲我一下,”他不急不慢地开口,迷迷糊糊地露出一个笑容,“亲我一下……就告诉你。”   陆予行皱起眉。   他全身的血液都在叫嚣,却见对方微微张着嘴,丰润的唇上沾着酒渍,仿佛散发出丝丝甜味。   “别闹,你喝醉了。”他呼吸不稳,扶住唐樘的肩膀,沉声警告。   唐樘被他按在角落里,身子不安分地扭动了一下。陆予行比他高,此时将他围在角落里,他完全不能动弹。   “你亲我一下……”他的眉毛耷拉着,胳膊微微有些抖。“我只是想要你亲我一下,我就会告诉你呐……”   说着,他将额头贴在陆予行的肩膀上。   仿佛是一剂镇定剂扎在心口,那种下一秒就要死去的恐怖濒死感瞬间停滞。   陆予行闭上眼,深深吸了一口气。他那狂跳得快要炸裂的心脏,稍微平复了一些。   他从繁杂的心绪中脱身,晃了晃唐樘的胳膊。然而唐樘依旧靠着他的肩膀,情绪肉眼可见地变得低落。   他几乎没有在陆予行面前露出过负面情绪,此时却像是受了莫大的打击,靠在他的肩膀上一动不动。   “你起来。”   陆予行的情况很糟糕,却依旧敏锐地察觉到他的变化,于是强行捧着他的脸,将人拉开些距离。   唐樘那双醉得失焦的眼睛里,有泪花闪烁。   “亲一下就告诉我吗?”   陆予行有些心软,于是用拇指摸了摸他的脸颊。   唐樘点头,顺从地闭上眼求吻。他微微仰着头,长睫毛投下一小片阴影,动作虔诚。   正如他所说,和男朋友接吻是一件很正常的事情。陆予行这次没有犹豫,挑起他的下巴,在对方嘴唇上轻轻碰了一下。   “可以了吗?”他淡淡地问。   作者有话说:   昨天忘记更新了 第20章 盛宴(四)   陆予行吻过很多人。   他是个演员,自然以不同的角色身份吻过不同的女主角,甚至在某部同志电影中和男搭档热吻。但抛去那些角色的身份不谈,他不曾在戏外做过这样的事情。就算他有过炮友,但也不曾做过。   这个大众眼里一身反骨的大明星,实质上是个非常传统的人。他固执地认为,接吻是对爱人的专属。   陆予行也不知道,和唐樘的这一笔小小的交易算不算破例。   他觉得这样对唐樘不公平。如果唐樘知道了他的秘密,就会知道和自己接吻的陆予行,并不是自己喜欢的那一个。   “是呀,我是故意让陈导坐到旁边的。”唐樘垂着眼,抿了抿被亲过的嘴唇,“我也是故意要带你来的。”他得寸进尺地拉上陆予行的手,“阿行,你并不是真的想放弃吧?”他看着陆予行,语气带着不可置信,“你那么喜欢演戏,怎么会随便放弃呢?”   陆予行的手臂还有些发抖,但面上已经恢复如常。他握住唐樘的手,将自己的手抽出来。   “我已经说过,我不感兴趣。”他没什么表情,“新戏试镜要去你自己去。”   唐樘的手在身侧垂落。他微微握紧指节,表情隐忍。   “阿行……”他靠在陆予行身上,低吟般地呓语,“对不起,我不应该擅作主张,以后再也不会了。”   陆予行听到他道歉,心中不忍。   “下次别这样了。”他抬起不住发颤的手臂,轻轻搂着唐樘的脊背。“走,回去坐好。”   两人回到宴会厅,新一轮的舞曲已经过半。唐樘脸上依旧是泛着红晕,被陆予行揽着肩膀带回座位。   “怎么了?”万介有些担忧地拍了拍他的背。   “没关系的,”唐樘摆手,看了一眼陆予行,“有点喝多啦。”   他说着,顺势靠上了陆予行的肩膀,闭着眼睛开始打盹。这样一来,陆予行也没法再起身去别处,只能在这儿坐着,和陈谷洲聊天。   陆予行低头看了一眼刚保证“再也不会”的某人,认命地揽过他的腰,将肩膀借给他当枕头。   “看得出,唐樘跟你关系很好。”陈谷洲意味深长地看着两人,摇了摇手里的酒杯。“小陆啊,你家里是做什么的?”   “我父母都是医生。”陆予行简短的回答。   “哦,我还以为你和唐家是世交。”陈谷洲有些尴尬,“第一眼见到你,就觉得你气质出众,不像是一般的实习娱记。”   万介插嘴道:“那可不是,他是这批实习生里最靓的啦。”   两人仰头大笑,留陆予行夹在中间,勉强弯着嘴角附和。   宴会进行到晚十一点,总算是渐渐冷清下来。   众宾客纷纷敬酒,和唐宏达告别。万介本来就身体不好,没待多久就告辞离开。陈谷洲见他走了,于是匆匆给了陆予行一张工作室名片,后脚出了宴会厅。   原本喧闹的人群渐渐都散了,拉小提琴的乐手也从一侧的高台上下来,匆匆下班。   “唐樘。”   陆予行晃了晃他,发现这人早就睡着了,脸蛋搁在他的肩膀上,微微有些变形。唐樘被他晃得有些迷糊,平眉微蹙,哼哼两声便又睡了过去。   他实在是醉的厉害,就算将人唤醒,陆予行也不能确保他还有力气走到车库。   就在陆予行斟酌要不要将他抱出去的时候,身后又响起了那道冷冰冰的声音。   “把他叫起来。”   唐锐泽不知什么时候来了。他看着靠在陆予行肩头酣睡的唐樘,沉声道:“要你办的事情一个都没办,你要气死我吗?”   睡梦中,唐樘的身子微微一颤,将陆予行的胳膊抱得更紧。   “你凶他干什么,”陆予行有些不悦,抬头盯着唐锐泽,“他喝醉了,叫醒也走不动。”   唐锐泽的视线在两人之间扫过,脸色稍微缓和了一些。   “起来,”他用同样的口吻命令陆予行,“我抱他去车上。”   周围只剩下几个唐宏达和新娘的亲属,唐樘在他们眼中不过是一个爱撒娇的小孩,自然不会有人投来异样的眼光。   他弯腰过来,手掌握住了唐樘抱着陆予行的胳膊。   “别碰他。”   唐锐泽的手靠过来的一刻,陆予行有些恼怒地伸手挡开。他伸手捞过唐樘的膝弯,一把将人抱起。唐樘有些不安,醉眼朦胧地半睁着眼,双手环住他的脖子。   一米七五个头的男孩子,被他抱在怀里居然没多少分量。陆予行突然想到那天电话里听到的内容,唐锐泽对唐樘的运动量严格苛责,相比日常饮食也管得很严。他想到这里,不禁怒从心头起。   陆予行替唐锐泽感到庆幸,如果他正巧是在自己发病的时候前来挑衅,这位未来的唐氏珠宝董事长说不定会当场挂彩。   他的动作有些激烈,唐锐泽被他挡开手的一瞬有些愣怔,而后他收回手,颇为好奇地打量陆予行。   “怎么?”唐锐泽板着脸,原本俊毅的脸有些阴沉。“陆先生好像对我很有意见?”   “您这么矜贵,这种体力活还是我来干比较好。”陆予行将自己的外套盖在唐樘身上,抱着他起身。他回头看着唐锐泽,眼神凌厉,“而且,您的弟弟是个二十岁的成年人,您还是让他早些脱离严格的家庭教育吧。”   说完,他将外套往唐樘脸上拉了拉,抱着人走了出去。   陆予行径直出了世纪酒店的大厅,走进车库。   车钥匙在唐樘的上衣口袋里。陆予行谨慎地将钥匙掏出来,打开车门,将唐樘放在后座。他的动作很平稳,唐樘没被弄醒,躺在后座继续睡觉。   他坐进驾驶座,熟练地发动这辆白色保时捷。   车前灯在昏暗的光线中亮了一下,将站在车前的身影照得清清楚楚。   不出意料,唐锐泽站在窗外,抬手敲了敲驾驶座的玻璃。   “知道香檀道怎么走吗?”他淡淡地问。   陆予行没动,警惕地盯着他。   “陆先生。”唐锐泽有些无奈地笑了一声,“这是我的车。”   两人隔着车窗对视片刻,陆予行猛地将门打开,下了车。唐锐泽刚打算跟他挥手再见,就见他一把拉开后座的门坐了进去。   陆予行将唐樘扶起来,让他枕在自己腿上。   “走吧,我送唐樘回家。”   唐锐泽面色铁青,咬肌紧绷。他心中有火,却也忍气吞声地将车开出车库。   保时捷离开昏暗的车库,驶上港湾道。夜晚的港城灯火璀璨,平地而起的高楼里亮着灯,人群如同蚁群般在各自的小方格子里忙碌。街边的车站灯牌前站着等夜班车的路人,偶尔有些灯红酒绿中的女子,穿着超短裙,蹲在路边抽烟。   陆予行望着这个生活了四十年的拥挤都市,萌生了离开的念头。   或许他应该离开这个带给他太多纷乱回忆的地方,同父母一起去别的地方生活。若是那样,他说不定能多给父母尽几年孝,或许还能认识一个不错的伴侣,像唐樘一样可爱温柔。   想到这里,他低头看了一眼熟睡中的唐樘,有些好奇。   “唐樘为什么要回国?”他有些突兀地问。   正在开车的唐锐泽微微一愣,从后视镜里瞥了陆予行一眼。   “你说什么?”他没听清。   “唐樘为什么回国。”陆予行重复一遍。他也从后视镜里偷偷观察唐锐泽的神态,发现他双眼出神般看着前方,眉毛微蹙。   “不知道。”唐锐泽语气平静,对陆予行的敌意也不再显露。“他在法国学的是珠宝设计,这次擅自转学回来,唐嘉朗把他骂了一顿。”   陆予行微微挑眉。他记得阿临跟他说,唐樘在国外学的是表演。   “对了陆先生,”唐锐泽微微向左打方向盘,驶上立交桥,“你有随身戴怀表的习惯吗?”   陆予行沉吟片刻,仔细打量他的表情。   “这是上一辈人才有的习惯。”他给了一个模棱两可的回答,“您为什么这么问?”   “随口问问而已。”唐锐泽笑起来。   他微笑时一边嘴角上扬,看上去有些不怀好意。   陆予行默默地看着,总觉得唐锐泽和唐樘并不是亲兄弟。 第21章 唐家(一)   当港城市中心呈现着不夜城的繁华时,香檀道上已经是寂静一片。私人街道上都是住宅别墅,住在这里的都是些深居简出的富人,就算在家里开私人派对,也绝对不会打扰到其他人。   “到了。”   唐锐泽将车停在别墅对面的停车位。   香檀道63号,是一栋砖红色调的三层别墅。楼前是精致漂亮的银色复古铁门,两侧的参天大树将三楼的光景遮去一大半,一楼落地窗后连接着后院的花园。   唐锐泽刚下车,原本安静的别墅里便传来一阵犬吠。   陆予行往车窗外看了一眼,就见一只大金毛激动地在铁门后打转,毛茸茸的尾巴摇来摇去,嘴里发出小孩般的哼唧声。   “……嗯?”   靠在他腿上的唐樘听到声音,迷迷糊糊地睁开眼。“小星,小星来啦。”他摸索着坐起来,半闭着的眼睛还看不清楚,伸手便摸上陆予行梳得一丝不苟的头发,甚至轻轻揉了一把。   “小星乖,糖糖回来陪你了哦。”   他将软乎乎的脸贴在陆予行耳边,“嗯……小星你剪毛了吗?”   陆予行闻到酒味,也不敢推他,只好任由他把自己的头发揉得一团糟。   他有些无语地捉住唐樘的手,打开车门,指着门口那大金毛让他看:“小星在那里……”   正在开门的唐锐泽一回头,就见陆予行头上顶着被十级台风吹出来的发型,忍不住噗地笑出来。   唐樘也不知道自己做了什么,跌跌撞撞地就要去摸小星。他刚下车便一个趔趄往前摔,陆予行一把将人捞起,揽着腰将人带到唐锐泽身边。   陆予行前额的头发落下来,遮住了些视线。“搭把手。”他对唐锐泽说。   “你不抱他了?”唐锐泽挑眉,看了一眼醉得站不稳的唐樘。   他既然已经醒了,陆予行也不好再将人抱来抱去。   两人一左一右将唐樘扶着进了一楼的客厅。进了玄关处,唐锐泽抬手将灯打开,室内的景象一览无余。   北欧装修风格简单干净,家具和墙纸都是简约的灰白色。玄关进门右边是宽敞的客厅,落地窗外树影婆娑,连接着后院。左手边的台阶以上是餐厅和厨房,楼梯下有一间客房。   “唔……小星……”唐樘红着脸蛋,脚步虚浮地脱了鞋,伸手要去摸金毛的脑袋。   “——汪!”   被叫做小星的大金毛叫了一声,在他身边乱转。   陆予行把唐樘安置在沙发上,还没来得及坐下,小星便一个箭步跳了上来。它用圆滚滚的屁股将陆予行拱到一边,凑到唐樘面前舔他的手。   陆予行自然不会跟它抢。他站在门口,看了一眼在沙发上迷迷糊糊睡着的唐樘,对唐锐泽说:“我先走了。”   “不送。”唐锐泽转身去餐厅倒水,背对着他说道。   “不许走!”   正这时,沙发上正在和小星打闹的唐樘忽然大喊了一声。陆予行愣怔一瞬,回头看他。   “唐樘。”唐锐泽皱着眉毛,有些不满。“声音小一点,邻居睡了。”   他倒了杯水,放到唐樘面前茶几上。   小星的前爪搭在沙发边缘,唐樘双手搂着它的脑袋,脸蛋在它额头上蹭了蹭。他的眉毛皱在一块儿,看上去有些不开心。   陆予行叹了口气,走过来认真跟他道别。   “唐樘,我先回去了。”他捏了捏唐樘的肩膀,“照顾好自己,早点休息。”   小星看着这个陌生的人类,非常不客气地企图用爪子打掉他的手。陆予行早有准备,在它那只肉乎乎的大爪子砸过来之前,便松开唐樘的肩膀,转身离开。   唐锐泽喝了口水,在唐樘身边坐下,语气平淡地嘲讽道:“陆先生,您还真是狗都不待见。”   陆予行没理他。刚才进屋时鞋带被唐樘踩散了,他站在玄关处低头系皮鞋的鞋带。   他刚弯下腰,原本抱着小星的唐樘立刻从沙发上蹦了下来,光着脚冲到玄关处,一把抱住陆予行的腰。   “干什么!”陆予行吓了一跳。   唐樘身板瘦力气却不小,抱着他的腰不肯松手。“你不许走……”他把脸贴在陆予行的背上,泛红的眼尾有些湿润。“陆予行,我等了你那么久,你还想到哪里去呀……”   小星仿佛感受到他情绪低落,也从沙发上跳下来,用尾巴蹭了蹭他的腿。   陆予行原本以为唐樘在装醉,然而他侧过头看了一眼,发现这人确实是意识涣散,有些说胡话了。   “好,我不走。”他拍了拍唐樘的手,示意他先放开,“我哪里都不去。”   唐锐泽将水杯放在玻璃茶几上,发出轻微的碰撞声。陆予行抬眼和他对视,发现唐锐泽眼里涌起一股复杂的情绪,夹杂着怒火。   他有些不耐烦地走上来,动作粗鲁地将唐樘从陆予行身上扒拉下来。唐樘被他拽得有些痛,发出轻微的哼声。   陆予行忍不住皱起眉,“你放开他。”他将唐樘揽回来,靠在肩膀上,“我带他回房间睡觉。”   “陆先生,”唐锐泽抱着胳膊打量他,眼中怒火更甚。“你是我弟弟什么人?”   “朋友。”陆予行眼皮也不抬一下。他低着头,耐心问唐樘。“唐樘,你的房间在哪?”   唐樘仿佛只能听清楚他的话。“在三楼哦。”他眯着眼睛笑着回答,又恢复成温顺乖巧的样子。   “那我们去睡觉。”陆予行哄小孩似的拍了拍他的背,绕过唐锐泽,径直上了三楼。   小星见陆予行把自家主人带走了,也无视了唐锐泽,摇着尾巴跟上去。唐锐泽面色铁青,坐回客厅的沙发上。   这栋房子的装修下了很大功夫。陆予行经过二楼的时候看了一眼,书房和卧室相对着,地板的大理石混杂着深色纹路,十分精致。然而冷淡的色调之中,突兀地立着一棵仿真小桃树。会客室的角落里,那颗桃树静静的立着,枝丫上绑着红色丝带。   想必是唐樘置办的。   “阿行……”唐樘歪着脑袋呢喃,“要过年啦,我陪你过年好不好,明天…明天我们去花市买金桔树……”   陆予行不再看那棵桃树,加快脚步将人扶上三楼。   “醉糊涂了?”他晃了晃唐樘的脑袋,“现在才十一月。”   三楼是一间小阁楼。   比起楼下清冷的装饰风格,唐樘的房间显得温暖很多。   房间墙上贴着时下流行的电影海报,木质的书架书桌上有些凌乱,但处处透着生活气息。   陆予行把唐樘平放在大床上,水蓝色的床单将他的脸衬得格外红。陆予行将他的外套脱了,把人裹进被子里。   小星从门缝钻进来,它把爪子搭在床沿,舔了舔唐樘的手。   “没有醉…”唐樘还在继续刚才的话题,“今年…我们还是去,去陈阿姨的店买……”   “睡吧,”陆予行给他盖好被子,打断他的胡话,“我在旁边陪着你,”他带了点儿威胁意味,“你要是不停说话不睡觉,我就走了。”   唐樘赶紧闭了嘴,将脸埋进被子里。   不一会儿,被子里就传来轻微的呼噜声。   终于睡着了。陆予行长出一口气,靠在床沿坐下,按了按眉心。   小星警惕地看着这个长手长脚的人类,坐在房间另一头的地上,跟他对视。   陆予行今天没吃药,此刻却比灌了一整瓶安眠药还要困。   窗户前放着一张蓝色榻榻米。虽然离地面只有一手掌的距离,但陆予行也不嫌弃,脱了外套便躺上去。以前他在室外拍戏时什么床都睡过,有次在大漠,他甚至在吊床上睡了一晚,再醒来时身上全是砂砾。   相比之下,这个只有一米七长的榻榻米已经足够了。   陆予行侧躺着,没管那只在地板上走来走去的金毛,很快陷入睡梦中。   作者有话说:   小星:干嘛睡我的窝?? 第22章 唐家(二)   蜷缩在榻榻米上的感觉,让陆予行梦到了一个人。   大漠的夜晚繁星如昼,剧组在绿洲之中搭起帐篷,作为演员的临时休息点。   然而有些年轻气盛的家伙不喜欢这样的安排,非要拉着陆予行出去睡。陆予行拗不过他,于是在几棵树之间绑了吊床,陪他在凉风习习地空旷漠北看星星。   “陆哥,”青年躺在他对面的吊床上,来回摇晃,“喜欢跟我搭戏吗?”   他的眼睛挺漂亮,笑起来也好看,非常贴合导演给的角色。导演也是看重这一点,才让这个演技稀烂的当红偶像来跟陆予行演戏。   可若是说他就是这个角色最完美的扮演者,陆予行却觉得又有些说不清的缺憾。   “喜欢。”陆予行躺在吊床上,看着天上的群星。   青年悄悄叹了口气,声音很柔和。   “陆哥,我们这些人跟你不一样呀。”他抬起手,仿佛在尝试抓住某颗星星,“我这样的艺人,不知道哪一天就像流星似的从荧幕上消失了。”他温柔地看着陆予行,“陆哥,你一定要记得我。”   天地流转,繁星坠落。   后来,他尝试和陆予行关系更进一步。   昏暗的房间,两人衣衫除尽。躺在陆予行身下的青年面色潮红。   看着他那双眼睛,陆予行忽然觉得胸口发闷得生疼,莫名升起一股愧疚和异样的错位感。他以为自己的病犯了,便匆忙下床,套上衣服离开。   至此之后,他们再也没有私下见过面,就算是公开场合,陆予行也对他保持距离。   然而,对方的经纪人却在后来反咬一口,将偷偷拍摄的照片公之于众。这样一来,原本关系朦胧的两个人彻底决裂,那个青年演员也如同他自己说的那样,在更迭迅速的娱乐行业里,逐渐销声匿迹。   陆予行梦到自己又回到在大漠里的日子,青年和他挤在一张吊床里睡着,天上的繁星落了一地。那种真实而温暖的感觉,让他分不清现实和幻想。   再次醒来的时候,窗外刺眼的阳光已经照在了他的脸上。   他揉了揉胀痛的太阳穴,撑起身子。   水蓝色的床单上,整整齐齐叠着被褥。唐樘不在,那只大金毛也不在。陆予行这时才发现自己身上盖着毛毯,皮鞋也被脱下来。   一双深蓝色拖鞋端端正正地摆在床下。   陆予行忍不住弯了弯嘴角。他有些羡慕唐锐泽,和这样的弟弟一起生活,应该是很幸福的事情。   穿着拖鞋下楼,走到二楼转角,却听到唐锐泽带着怒意的质问声。   “你是不是动了祖父的那个东西!”   陆予行脚步一顿,寻声望去。   仿真桃树迎着阳光,书房的门半掩着。透过门缝,唐锐泽和唐樘在桌前相对而立。   唐锐泽表情难看,英俊的眉毛拧在一起。   “我没有。”唐樘的声音不算大,语气却很坚决。“哥哥你应该是知道的。爷爷他说过,只要他还在,谁也别想拿到那个东西。我怎么会有机会?”   “那你怎么解释你的决定?”唐锐泽逼问道:“突然放弃学珠宝,回国学表演,还和一个医学世家的小子混在一起,你怎么解释!”   陆予行原本想要离开,闻言心中咯噔一下。   “我只是不想再听父亲的话了。”唐樘蹲下身,走到角落里,摸了摸盆栽里欣欣向荣的绿植。   唐锐泽淡淡地看着他,开口道:“因为你知道祖父不喜欢他,所以不会把那个东西传给他。”   唐樘摸小星的右手一顿,神色微变。   “不是,”他用手指蹭了蹭小星的鼻子,垂着眼,神色晦暗。“哥哥你想多了。”   书房里陷入了短暂的沉默。   “糖糖,”唐锐泽换了种亲昵柔和的语调,“我是为你好。”   “我知道呀。”唐樘苦笑着站起来,手指在沉香木的桌沿摸了摸,“我也不会做对不起你和爷爷的事情。”   唐锐泽沉默地看着他,线条刚毅的脸上,表情终于有所缓和。   陆予行对这些有钱人家争财产的事情并不感兴趣,他在楼梯转角站了一会儿,默默下楼。   昨夜灯光昏暗,窗外的景象并不清晰。陆予行走到客厅,这才看清楚窗外的景象。阳台的落地窗敞开着,木质阶梯连接着花园。小星懒洋洋地趴在草地上打盹,阳光落在它身上,将淡黄色的毛发照得闪闪发光。   院里种着一棵丹桂树。正值十月开花季节,微风一吹,细小的红色花瓣便落到地上,还有几瓣飘进客厅里。陆予行站在窗前,能闻到空气里的清冽甜香。   “早安,阿行。”   唐樘从楼上下来,和他打招呼。   “早安。”陆予行转过身,就见他站在楼梯上,手里端着两份早餐。“昨晚睡得好吗?”他走过去将盘子接了,和唐樘一起在院里的小桌子上坐下。   唐樘用叉子戳了戳溏心蛋,憋着笑。“你昨天怎么不睡床上呀?”他左脸上的酒窝又露出来,“非要和小星抢床睡。”   陆予行一愣,看了一眼脚边凶神恶煞的小星。一人一狗大眼瞪小眼,场面有些尴尬。   原来榻榻米是小星的窝。   “抱歉。”陆予行尴尬地咳嗽一声,认真吃早餐。   秋风簌簌,丹桂地花瓣随着一阵芬芳落下来,飘到陆予行的肩膀上。   盘子里的溏心蛋被唐樘戳出一个小洞,金黄色的蛋黄流了出来。陆予行低头吃三明治,总觉得唐樘在盯着自己看。   他抬起头,就见唐樘一手托腮,脸上带笑地看着他。   “怎么了?”陆予行将手中的三明治放下,问。   唐樘的脸有些红。他低下头,将自己盘子里的溏心蛋戳成好几块。   “等以后毕业了,我们一起住吧。”他小声地说,“我们会赚很多钱,然后一起买一个有大花园的房子。”   丹桂的清香侵入五脏六腑,让人心中涌起一股期待,却又惴惴不安。   “再说吧。”他端起茶杯喝了一口,抬起深邃地眼眸,不动声色地看着坐在对面的唐樘。   没得到肯定的答复,唐樘也不气馁。他小口吃着三明治,小心翼翼地观察陆予行的神色。   那双水灵灵的眼睛直直盯着陆予行的脸,他有些窘迫地偏过头。   “怎么了?”陆予行直截了当地问。   唐樘犹豫片刻,说:“阿行……你真的不想做演员吗?”   清风起,将细小的红色花瓣抖落,掉进陆予行已经空了的餐盘里。   “你想吗?”陆予行抬手将那花瓣扔了,目光凌厉。他看着地上占满泥土的花瓣,淡淡地说:“做了演员,可不能随便去我家睡觉了。”   作者有话说:   倒也不是白月光,一个伏笔而已 第23章 唐家(三)   他的语气很平淡,却又回味出了些别的味道。   艺人的隐私生活在这个时代几乎是透明的。外界的视线无孔不入,任何蛛丝马迹都会被嗅到。在这短短几周相处看来,陆予行并不认为唐樘能在娱乐行的洪流中站住脚,更不用提全身而退。   他原本是想提醒唐樘这一点,却见对方停止了咀嚼,像只兔子似的瞪着一双大眼睛,脸颊上逐渐泛起红晕。   陆予行愣了片刻,才反应过来他的重点在哪里。   “我的意思是,艺人出名了,难免隐私会受限制。”他打断唐樘的想法,“你不能只看到这个职业光鲜亮丽的一面。”   在唐樘脚边打盹的小星发出轻微的呼噜声,懒洋洋地翻了个身。   唐樘游离的眼神逐渐清明,他用勺子轻轻在杯子里画圈。   “我知道的呀。”他低着头呢喃,“无论做什么,有得必有失。”   他看向陆予行,树影在他洁白的衬衫上摇曳。   “用我们有的东西去换想要的东西。”他眼神清澈,瞳孔之中仿佛倒映着广袤的时空与生命,“阿行,你不用怕,这些都是很正常的。”   那双不沾烟火的眼睛,仿佛要将面前人的心思看穿。陆予行沉默半晌,别过脸,低头看着落在桌上的丹桂花。   吃过早饭,学妹打来电话,结课作业的后期剪辑冲印已经做好了,问唐樘想不想来看。   唐樘有些兴奋,和唐锐泽打过招呼后,匆匆拉着陆予行出门。   港城的四季并不分明,除去八九月的台风天气外,总是温暖湿热的。秋日的白昼气温很高,街道被晒得泛起一股尘土气息。   陆予行跟着唐樘走出香檀道,乘电车去大学城。   正值周末,出行的学生很多。两人上车的时候已经没有连在一起的座位。陆予行找到靠窗的前后排,让唐樘坐在自己前面。   电车里燥热的空气让人感觉很不舒服。陆予行将衬衣纽扣松开两颗,有些烦躁地将车窗打开。   他的动作有些许粗鲁,车窗和窗沿碰在一块,发出轻微的响声。   唐樘听到响声,回头担忧地看了他一眼。   “不舒服吗?”   他的视线在陆予行紧绷的手臂上停留了一会儿。   陆予行试着平复情绪,摇了摇头。他用手撑着脑袋,指腹不断按压胀痛的太阳穴。他上次吃药还是上班以前,到现在将近二十四个小时。陆予行不确定谭主任开的药是否有效,但是身边没有药物的感觉,非常让人不安。   车身轻轻晃动,周围聒噪的人群挤压着他脆弱的神经,仿佛正一点点吸走他周围的氧气。   模糊的视线中,陆予行能感受到唐樘正在看着他。他此刻的脸色一定不好看,不然唐樘也不会皱眉。   他就这样徒劳地按了许久,却依旧觉得太阳穴快速地跳个不停,就像一台过载而要爆炸的机器。   此时,两只柔软的手抚上他的额头。   唐樘转过身,跪坐在座位上,伸手轻轻帮他揉按。   “你最近总是头痛。”他看出陆予行的反常,轻轻问道:“是不是太累了?阿行,你总是一副不开心的样子。”   他的动作很柔和,渐渐将陆予行那快要爆发的不安感压了下去。   车上的年轻人很闹腾,甚至有些小孩在玩打手背的游戏。笑闹声一片,没有人注意到他们。   陆予行却有种被围观的错觉。   “没事。”他尽量温柔地握住唐樘的手,“最近有点失眠。”他对上唐樘担忧的眼神,忽然想起自己重生那天,和他在晚风里告别的情景。   同样一双清澈的眼睛,望向他的眼神里隐藏着害怕,仿佛只要陆予行离开他的视线一秒,他就再也见不到这个人似的。   电车的到站播报响起,身边的学生们蜂拥而出,座位顿时空了大半。陆予行怔怔望着唐樘的眼睛,心中某个柔软的角像是塌了一块儿。   “安心。”   鬼使神差般,他将唐樘的右手拉到面前,轻轻在他的食指指节上亲了一下。   唐樘瞬间愣住,而后一张脸变得通红。他紧紧抿着嘴,等陆予行的嘴唇离开他的手指后,才动作僵硬地将手抽了回来。   “我知道了。”他支支吾吾地盯着自己的手,慢慢转回身,坐好。   直到下车,唐樘的脸还有些红。   “热吗?”   陆予行状态好转,还不忘调笑他。   唐樘闻言便抬手扇扇风,“热呀。”他笑着扯了扯陆予行的衣袖,“我们快去放映厅,里面有空调。”   两人出了车站,沿途走过大学城最繁华的商业街,拐进一条巷子里。   这里的路很窄,有些餐馆将废水倒在路边,还残留着一些小水洼。电玩的夸张音效声从小店铺里传来,伴随着一两声少年稚嫩的笑声,拥挤而热闹。   陆予行是土生土长的港城人,再加上在这里读了四年大学,对于周边的环境很熟悉。学妹给的地址比较偏僻,陆予行本以为唐樘不识路,却见他兴高采烈地走在前面,仿佛对这里了如指掌。   “你对这里很熟?”陆予行随口问。   唐樘的脚步一顿,他愣了片刻,回头说:“小时候经常来这边玩,当然很熟呀。”   陆予行也没再多问,和他并肩往前走。   两人走到拐角,见到了学妹所说的那家电影院。   二十年后,这片区域已经被拆掉重建。而此刻,新时代的高楼变成泡影,记忆中那个陈旧昏暗的电影院再次出现在面前。   与其说这是电影院,倒不如说是个不入流的放映厅。那个时候的管控并不严格,许多学生常常逃课来这里,看一些老旧外国电影打发时间;除此之外,也有些成年人在晚上偷偷来看情色电影。   学妹将胶片冲印了,包下一个小小的放映厅,用来播放他们的作业成果。   和门口的老板打过招呼,陆予行带着唐樘进到了里面。   扑面而来的劣质香水味和烟草味,在这个空气闷热的地方反复流转。光线太黑,行进之中,唐樘悄悄拉住陆予行的手。   “你以前来过这里吗?”他轻轻地问。   “来过。”陆予行如实回答,“不过不是为了看三级片。”   唐樘握着他的手微微一僵。黑暗里,他呼吸炙热,脸上又泛起红。两人又往前走了一会儿,已经看到了厚实门帘后发出的光亮。   犹豫半晌,唐樘怯生生地问:“那…你平时会看吗?”   陆予行已经牵着他到了门口,他挑起带着淡淡臭味的老旧帘布,有些没听清。   “你说什么?”他问唐樘。   大荧幕上的光线照在两人的脸上,唐樘低下头,收敛起神情。   “没什么,我们快进去吧。”   他放开陆予行的手,率先走进放映厅。 第24章 电光幻影(一)   狭窄的放映厅里,劣质烟草的味道很难消散。   学妹和其他小组成员都已经到了,三三两两地坐在中央。唐樘和他们一一打招呼,陆予行记不清楚他们的名字,便默不作声地跟在唐樘后面,仿佛是个随身保镖。   “小陆也来了?”   一道浑厚的男声响起,陆予行心中一惊,循声望去,发现最后一排的正中间,坐着一个气质出尘的中年男人,正是表演系的教授李耀强。   李耀强年轻的时候是港城位列首位的话剧演员,现在虽然上了年纪,但依旧神采焕发。老一辈的艺术家气质出众,就算是穿着一身中年人标配的蓝色冰丝衬衫,往这么个脏乱的厅里一坐,依旧显得从容不迫。   “李教授。”   陆予行看到他,脸上也扬起了些许笑容。   唐樘见到自己的老师,比他更加激动。“李老师!”他惊喜地睁大了眼睛,“我没想到您也来了。”   李耀强中气十足的笑声在放映厅里回荡。   “我当然要来检查作业了。”他笑着看向前排的几个学生,“人都到了就开始吧,待会儿我请你们吃饭。”   几个学生纷纷欢呼。学妹跑到后台操作放映机,陆予行和唐樘在李耀强身边坐下,等待放映开始。   胶片电影时代,学生想要独立拍摄短片并不容易。胶片的成本太贵,因此很多学生都选择以话剧的形式完成作业,只有少数像唐樘这样的,才有条件自己筹备拍摄短片。   影院的幕很小,放映机的光电感应器也有些问题。当屏幕里的画面还没有完全浮现的时候,厅里便响起了杂音。   细细听着,才发现那是海浪撞击礁石的声音。   一片蓝得刺眼的大海出现在画面中,巨大的货轮在远方驶过。   海风刮过的声音和浪声混在一起,镜头慢慢推远,将沙滩上的少年引入画面。   少年面朝黄金般的海岸,赤脚站在沙滩上。海浪把他的头发吹得飘起,宽大的圆领短袖套在他身上,单薄的身体仿佛要被风刮走一般。   他和母亲相依为命,母亲却被癌症夺走生命。临终前,母亲攥着他的手,求他带自己离开这里,去海另一边看看。   故事采用了倒叙的形式。镜头一转,仿佛时光倒流一般,少年又回到了港城灯红酒绿的KTV中。   五彩灯球将狭窄的包厢映出诡异的色彩,两个男生勾肩搭背,用极其夸张的方式给同伴唱生日歌。桌上的啤酒瓶东倒西歪,将桌沿弄湿一片。远景中,陆予行面带笑容,颇为期待地打着拍子。   看到他出场,唐樘忍不住弯起嘴角,看向身边。   陆予行却眉头紧锁,紧紧盯着前方。   “为庆祝我们的兄弟生日!”其中一人高举着手中的酒瓶,冲沙发的方向笑着喊道:“现在,我们来为他献上生日礼物!”   他打了个响指,镜头切换,给了角落里的陆予行一个特写。陆予行的手悬在半空,神情有些惊讶。   下一秒,如同记忆中一样,唐樘身穿红色亮片超短裙,推门而入。   在他出场之前,大家都没认真将剧情看下去。就算是陆予行出场,他的演技依旧没有将观众带进故事里。   直到唐樘脸色羞赧,踏着并不合脚的长靴走进来,众人才真正将他和角色分离开。   没有人记得这个青涩却充满诱惑力的少年是唐樘。   这是他来这里打工的第一天。   少年的脸涨的通红,却依旧不忘记从前辈那里学的伎俩。他红润的脸上扯出一个微笑,柔软的腰肢轻轻摇晃,裙子上的亮片在红蓝相交的光线下,泛着诡谲的光。他一步一步走向沙发,坐在那个大学生模样的客人身上。   他搂着自己的客人的脖子,喃喃自语了一句,而后是激烈的亲吻。   胶片质感的浓郁色彩下,红色和蓝色的身影相互纠缠,在短短几秒之间迸发出巨大的张力。   他们一人面露惊色,一人迫不得已,仿佛已经这样死死纠缠了一辈子。   单薄的身子被猛地推开,学生将这个可怜的少年推到地上,大声咒骂了一句。   陆予行所知道的片段,到此结束了。   接下来,少年蹲在车水马龙的街头。他将下巴搁在膝盖上,杂乱的额发遮住了眉目。他丢了工作,只好去其他的地方赚钱。   他拿出去世的妈妈送给他的小镜子,轻轻将圆圆的盖子翻开,看着背面那张大海的照片。   片刻,他起身走入人流,继续为离开港城想办法。   少年在餐馆端盘子,在商务大厦做清洁,周末去游乐园卖气球。他身上穿着笨重闷热的唐老鸭服装,手里抓着一大把五颜六色的气球。   繁重枯燥的日子重复了无数次,少年的脸上不再挂着微笑。他表情淡然如同一具空壳,机械地将手中的气球递给买气球的小孩。   他蹲下的那一刻,手上气力一松,成群的气球失去了禁锢,飘飘荡荡地升上空中,遮天蔽日,在热闹而欢乐的游乐园上空开出一朵烟花。   穿着唐老鸭毛绒服的少年茫然地抬起头,看向越来越远的气球。   气球越飘越远,消失在空中。   短暂的转场黑幕中,又响起了海浪拍击礁石的声音。   少年赤脚站在沙滩上,他随手从脚边捡了个开口较大的空矿泉水瓶,又从口袋里摸出那面小镜子。   镜头在镜子的背面停留两秒。“啪”地一声,少年倏地将圆盖合上,将小镜子塞进矿泉水瓶。   海浪声越来越大,少年走进海里,又咸又冷的海水没过他的小腿。   他抬手,身体后仰。顿了两秒后,猛地将手中的矿泉水瓶扔进海里。   远处的海面泛起一小撮水花,而后恢复平静。   画面定格在蔚蓝的海水上,全剧终。   放映机发出的杂音也停止了,周围陷入沉默的黑暗之中。   数秒过后,李耀强教授率先开始鼓掌。坐在前排的几个学生也从镜头中回过神,激动地开始鼓掌。学妹是这次作业的总导演,她激动地擦了擦眼睛,跑去后台取胶片。   “很不错,”李耀强教授郑重地拍了拍唐樘的肩膀,又对其他人说,“能把十几分钟的短片拍得这么完整,你们真的很不错。”他点了点学妹,“我觉得这部片子可以直接投送电影节,港城冬季举办的大学生电影节就很合适。”   学妹眼睛都亮了,连忙询问具体事项。   后排,唐樘转头看了陆予行一眼,见他依旧蹙着眉,便悄悄伸手去揉他的眉心。   “我没事。”   陆予行将他的手挡开。他静静看着唐樘,微微上挑的眼睛有些失神。   唐樘微微一愣,随即笑了。   “看入戏了?”他用不属于片中角色的语调,轻快地说,“是不是拍得很好?”   他的手悬在半空,被陆予行抓住,拉到两人座位之间。   “很好。”陆予行的手握住他的,声音淡淡地说,“唐樘,我收回早上说过的话。你该是要万众瞩目的人。”   作者有话说:   章节名取自杨千嬅《电光幻影》   “人存在只想为了求证,曾留下追忆里的情景。” 第25章 电光幻影(二)   从放映厅出去的时候,唐樘和学妹走在前面,陆予行跟在他身后。   他的视线落在唐樘直挺的后背和两条修长的腿上,神情恍惚。   “你的学弟将来可了不得。”李耀强教授双手背在身后,亲切地笑了两声。   陆予行侧头看向老教授,问:“您觉得唐樘是怎样的?”   李耀强反问他:“你觉得呢?”   昏暗的过道里,唐樘正和学妹聊拍摄时候的趣事,漂亮的脸蛋上露出浅浅的酒窝。   “他心思很单纯,有时候让人忘了他是个二十岁的大学生。”陆予行淡淡地说,“这种性格,不适合在这个行业生存。”   “是吗?”李耀强教授意味深长地叹了口气,笑容可掬地看向陆予行,“小陆,不要小看任何人。”   正午时分,气温骤升。   李耀强请众人去商城吃泰国菜,唐樘却推辞说话剧社还有工作,拉着陆予行先离开了。   陆予行确实没有兴致跟大家聚餐。这个时间正是他精力最差的时候,比起去餐厅吃饭,他更想回去睡午觉。   和其他人在商场门前告别,陆予行悄悄瞥了一眼唐樘,就见他正悄悄摸着自己的肚子。   陆予行忍笑,语气中的亲昵自然连他自己都没发现。“饿了怎么不去吃?”   唐樘撇嘴,悄悄拉他的胳膊。“我想吃你家楼下的鲜虾云吞面。”他吞了口口水,认真地说:“要吃大碗。”   阳光迎面而来,将两人的身上都晒得暖乎乎的。   “那就走吧。”陆予行将双手插进口袋里,“我请客。”   与繁华的大商城相比,港城大学小区楼下的餐馆显得安静很多。   陆予行拉开贴着啤酒广告的推拉门,带着唐樘走了进去。   “哎哟,你又来吃面呐?”   老板是个和蔼的中年妇女。中午来吃面的人比较少,她正系着红色围裙在擦桌子,就见一个熟悉的高挑身影走进来,身边还跟这个俊秀的学生。   “老板辛苦,”唐樘露出一个微笑,“来两碗鲜虾云吞面吧。”   “马上来!”老板呵呵笑着转去厨房,忙活了大概十分钟,便端着两碗新鲜热乎的云吞面上来了。   “小帅哥,你是他朋友哇?”老板把手背在围裙上蹭了蹭,接过陆予行付的钱,对唐樘说。   唐樘点头,“是呀,我是阿行的朋友。您能给打折吗?”   陆予行有些无奈,夹起一个皮薄肉厚的鲜虾云吞。“你别难为老板了,乖乖吃面。”   “哦。”唐樘撇撇嘴,不再打少给钱的主意。   墙上的风扇缓缓转动,鲜虾的香味飘荡在整个门店内。   唐樘并不是娇生惯养的贵少爷。他好像很喜欢吃这家的鲜虾云吞面,风卷残云地将碗里的云吞面吃完后,还不忘端起碗喝了两口汤。陆予行的食欲一直不算好,但一抬眼就能看见他仓鼠吃食似的动作,味蕾也被勾起来一些。   吃过午饭,唐樘自然是跟着陆予行回家睡午觉。   陆予行开门进屋,又将上次那双粉色小兔子拖鞋拿出来。他抱着胳膊站在一旁,看着唐樘弯腰脱鞋。   唐樘感受到他的目光,疑惑地抬起头。   “你哥要是知道你来我家睡午觉…”陆予行挑了挑眉,“脸色肯定很差。”   这个时代,哪怕是在发达的城市,人们对同性恋也是谈之色变。   “不会呀。”唐樘穿好拖鞋,右脚轻轻踩了踩,仿佛觉得这双拖鞋很好玩。“他早就猜到我们的关系了。”   陆予行倒了两杯水,递了一杯给唐樘。“他很明显不满意。”   “这也是正常的,”唐樘捧着杯子,一步步走到他跟前,凑近了看着陆予行。“因为我们都是男的,所以无论是谁他都不满意。”   他的手背贴着陆予行的胸口,隔着薄薄的布料,能感受到指节传来的凉意。   陆予行却没有注意到这些暧昧。“你哥哥,似乎很希望你尽快找一个富家女结婚。”他看着唐樘近在咫尺的脸,“为什么?”   唐家两兄弟的心里到底在想什么,陆予行有些想不明白。   如果唐锐泽有野心继承家业,那他就没有必要逼着唐樘早些结婚。虽说这个年代的年轻人结婚年龄都偏早,但唐樘才二十岁,大学也没念完。唐锐泽要求他结婚,明显是一个无理的要求。   陆予行并不觉得唐樘对珠宝公司的产业感兴趣,但回忆起今早的事情,两兄弟貌似很在意祖父财产的问题。   唐樘的祖父,手里到底掌握了什么?   “没有为什么,瞎操心而已”唐樘喝了口水,冲陆予行眨了眨眼睛。“阿行,我们去休息吧,下午我还要去话剧社。”   陆予行知道他在转移话题,但也不揭穿。   “好。”他揽着唐樘的肩膀去卧室,“你先去睡,我马上来。”   唐樘没再像上次那样怕生,他熟练地将外套和长裤脱了,只留一条平角内裤和短袖,钻进被子里。   卧室门被关上,陆予行从客厅茶几的抽屉里摸出药盒,将药吃了。他把衬衫扣子松开两颗,也上床睡觉。   唐樘在被子里翻了个身,滑溜溜的小腿悄悄蹭了蹭,却是棉质睡裤的触感。陆予行好整以暇地闭着眼,肌肉线条漂亮的手臂枕在脑后。他的衬衫衣领敞开着,露出半个结实的胸膛。   他预料到唐樘的动作,于是提前穿了条深色棉质睡裤。   “老实睡觉。”陆予行用膝盖碰了碰他,以示警告。   “嗯。”唐樘乖巧地收回不老实的腿,和他面对面躺好,闭上眼睛。   他是陆予行最好的安眠药。   陆予行自己也意识到了这点,他闭着眼听着身边人的呼吸,很快陷入沉睡中。   三十分钟后,陆予行缓缓睁眼,发现自己的怀里拱起一个弧度。   他低头一看,唐樘正躺在自己怀里酣睡,白皙的脸蛋贴在他结实的胸膛上,呼吸起起伏伏。他无意识地抓着陆予行的衬衣,两条腿蜷起,膝盖不安地在腹肌上蹭来蹭去。   这一刻,陆予行觉得喉咙干涩,血气上涌。   他盯着唐樘的脸蛋看了几秒,感受到一种久违的异样感。他花了三秒钟思考那是什么感觉,随后忍不住露出了诧异的表情。   他有反应了。   因为严重的焦虑症状影响,陆予行近年来很少会产生反应。说得好听是性冷淡,说得专业点,叫勃*功能障碍。   然而,此刻陆予行没有时间思考自己的症状为什么突然缓解,因为他的那东西隔着棉质睡裤,正顶在唐樘屈起来的小腿上。   陆予行无比庆幸自己穿着宽松长裤。他屏息凝神,缓缓往后撤了一点儿。   “唔……”怀里的人哼了两声,原本抓着他衣服的手又伸了伸,试图环住他的胳膊。   陆予行心跳加速。他轻柔地握住唐樘的手腕,将他的手放在枕头上。   “乖,再睡一会儿。”他哄孩子似地在唐樘耳边低语,磁性低沉的声音沙哑而克制,“糖糖乖。”   这句话仿佛很有安抚作用。唐樘的平眉舒展开,脸上又露出了舒服的表情。   将他再次哄睡,陆予行绷着脸翻身下床,进了浴室。   作者有话说:   两个封面看心情换,大家认准了哈 第26章 线索(一)   将唐樘叫醒的时候,陆予行已经彻底恢复平静。   他面上如常,既看不出刚才哄人睡觉时的温柔,也看不出在浴室里纾解时全身紧绷的攻击性。   “快起床。”他坐到床沿,将唐樘从被子里剥出来,“要赶不上排练了。”   唐樘睡眼惺忪,貌似对刚才发生的事情一无所知。   他愣愣地环视四周,像是从冗长的梦里清醒,还没回过神来。陆予行坐在旁边没出声,唐樘的眼神落到他身上,才稍微清明了一些。   “下午好。”唐樘笑着说。   两人穿好衣服出门,一起走到学校的教学区。   陆予行买了两杯咖啡,把唐樘送到社团活动室的楼下便离开了。   正值周六休息日,大多数学生都没有课程任务,平日里一座难求的图书馆也显得很安静。港城大学的图书馆是全港岛最大的图书馆,进入图书馆大厅,抬眼便能看见空中楼阁般,布满墙面的木质书架。馆内装修典雅,是很好的自习室。   陆予行径直坐电梯上了五楼,走进医学生常去的医学类书籍区。   五楼的光线很好,阳光透过窗户照进来,书架的影子整齐排列,被拉得很长。几个学生坐在进门的木质长桌上,身边堆满了需要查阅的资料。   陆予行同其他学生一样,从容不迫地走向那些林立的书架。他边走边看两边书架上贴着的分类标签,最后走进贴着“神经类病症”的书架之间。   既然谭主任无法对他现在的病情下定论,他就只能够靠自己想办法。这种病症的诊疗在这个时代本来就不发达,再加上发病症状也因人而异,恐怕很难在短时间内得到治疗。   在他重生之前,焦虑症已经引发的严重的抑郁情绪和病理性的不安惊恐。   从前有过最严重的一次,是在某一次出席电影发布会的现场。面对无数记者和粉丝,他在离场的时候毫无征兆惊恐发作。那一瞬间,仿佛周围的空气被完全抽干,五脏六腑挤压到快要爆炸。陆予行强撑着走进后台,当场昏了过去。   陆予行害怕再次出现这样的状况,更不愿意让自己的病被身边人知道。焦虑症是他身上最丑陋的疤,也是一颗定时炸弹。   他无法想象,自己下次发病的时候,会不会比在宴会时更可怕。到那时,他不仅不能保证自己的安全,更无法保证唐樘的安全。   某些时候,当他处在极其极端的心理状态中时,确实产生过狠厉的念头。   唐樘白皙的脖颈在他脑海中一闪而过,激起野兽扑食的欲望。陆予行有些不安地晃了晃脑袋,抬手在太阳穴上按了按。   他扶着书架,将书脊上的文字一行行看过去。许多医学类的专业书籍看上去晦涩难懂,只有少数适合非专业人士阅读。陆予行抽出一本《焦虑症自救》,随意翻开。   厚重的旧书拿在手里沉甸甸的,陆予行靠在身后的书架边,习惯性地随手将纸页快速翻过。   不知翻到中间哪一页,一张巴掌大小的书签忽然掉了出来。   陆予行的注意力原本就放在书上,他只看清一张长方形的灰色书签从书页中掉落,再低头去找时,书签已经滑进了书架底部。   站在原地思索片刻,陆予行皱起眉,将书放在一旁,蹲下身去捡那张书签。   大理石地板有些凉。他单膝跪地,将手伸进书架下摸索。好在书签没有滑进更里面的地方,陆予行手长,很快就将它捡了起来。   他站起身,顺手将书签夹进书页里。然而定睛一看,他拿着书页的手却顿住了。   那是张浅灰色,印着港城大学新闻系系徽,以及新闻系教学楼的书签。陆予行记得,这是他们这一届学生在去年做的文创产品,而他手中这张,边框被金色材料包裹着的款式,是同届新闻系学生才拥有的纪念款。   他微微皱眉,将书签翻来覆去看了很久,心中升起不安感。   同届学生不过五十多人,谁会跑来医学类的区域借书?   修长有力的手指飞速翻过书页,陆予行翻到第一页,看向封皮背面。   封皮背面粘着一个小纸袋,里面插着借书记录卡。   他将那张泛黄的卡片从里面取出来,仔细看着表格里的日期和名字。   图书馆使用的是当时最普遍的记录方式,每本书的书脊上标注编号,在扉页上插一张借书卡,借书人的姓名以及借书时间都记录在上面。等到书被借走,管理员就将这本书的借书卡留存,以便联系对方还书。   时间由远及近,陆予行一行行看去,视线停留在最后一排。   他的瞳孔倏地紧缩,后背升起一股凉意。   借书卡上一笔一划写着:   ——借书日期:十月二十八日   还书日期:十月三十日   借书人 新闻系学生 陆予行   陆予行猛地抬头,看向进门处显示着日期的、巨大的LED灯。   记忆飞速回转,他很快就回想起来,自己死而复生的那天,正好是十月三十一日,星期日。   图书馆里静的出奇,只有轻微的、鞋底和大理石摩擦发出的闷声。   陆予行缓缓从高入围墙的书架之间抬起头,用那双深邃而疲惫的眼睛望向窗外。他笔直地站在那儿,脸色平静地望着港城碧蓝如海的天空。   许久,他将书缓缓合上,走去前台。   管理员是个戴老花眼镜的退休员工。陆予行将学生卡和书递给她,默不作声地等着她缓慢地操作。   对照着学生卡和借书记录看了半晌,老人家推了推老花镜,抬头看了一眼这个英俊的年轻学生。   她掀起眼皮,略显狐疑地看了陆予行一眼。   “又是你啊。上周才借过,怎么又要借?”她边做记录,边叹气道:“现在的年轻人呀,学业压力真大。”   陆予行没有多说,等老太太对照自己的学号做好登记,便拿着书离开了。   社团活动室。   距离演出一个星期。原本蒋冰将演出计划订在十月中下旬,但大家排练准备的效率很高,特别是中途加入的唐樘,不仅没有拖慢集体进度,甚至将社内气氛调动得更加活跃。所有人都已经跃跃欲试,除了调度走位等等舞台上才能看出的细节,前期的准备已经非常充足。   蒋冰做事很主动,她思考了学校十月份的安排,还是决定将演出提前到上旬,确保有更多师生能够来观看。   其中,当然也有一部分和陆予行怄气的想法。   蒋冰始终觉得,陆予行和她应该是并肩作战的关系。她始终不明白,为什么这个心高气傲的战友会突然退出。   她看了一眼不远处正在对戏的唐樘,没有说话。   今天照常是继续熟练剧本,调整细节。   唐樘精神很好,从头到尾没有出一点差错。为了配合舞台效果,所有负责舞台布置、灯光服装的人员都到场了。所有人搬着椅子在活动室里围成一圈,静静看着他们的排练。   负责服化道的女生也在,她今天穿了条水蓝色的过膝连衣裙,头发梳成低马尾,整齐的刘海微微卷曲,像是今天新做了发型。   她坐在一众灯光音响师之间,抱着自己的笔记本,目不转睛地看着唐樘。   活动室中央,唐樘握着扮演Gwendolen的女孩的双手,正在乞求她的原谅。Gwendolen无意之间撞破了恋人Jack的谎言,面容姣好地女孩满面愁容,眼神中尽是愤怒和悲伤。   唐樘握着她的手,动情地说着早就练过无数次的台词。   活动室角落里,精心打扮的女孩盯着那两双握在一起的手,紧紧将水蓝色裙摆攥成一团。 第27章 线索(二)   整个下午,陆予行都待在图书馆旁的咖啡厅里。   咖啡厅里零星坐着几个学生,小声和同伴讨论着课题和作业。陆予行坐在角落里,沉默地翻看着手中的书。   桌上的美式只剩下四分之一,这是已经是他下午的第二杯了。过量的咖啡因使得他无比清醒。他微微皱着眉,快速翻阅手中的书本。   陆予行将这本书从头到尾浏览了一遍,叹了口气,毫无头绪地将其放回桌上,闭上眼睛。   他不明白,为什么自己会来借这本书。   纷乱的思绪如同被风吹起的柳絮,杂乱无章,什么都抓不住。   青年俊美的面容隐在黑暗中,窗外的阳光洒在桌上,将那本厚重陈旧的书照得闪闪发光。   正这时,一个身影站在了落地窗前,将阳光挡在身后。   桌上的阳光顿时消失了。陆予行转头看向窗外,就见唐樘站在窗外,隔着玻璃跟他打招呼。   陆予行抬手示意他进来。   店门口的风铃轻轻响动,唐樘轻轻走了进来,坐到对面。   “怎么这么早就结束了?”陆予行将放在桌上的书撤走,放到自己身侧,“才四点,蒋冰就肯放你们走吗?”   唐樘疑惑的目光在陆予行身侧的沙发停留片刻,“今天提前结束啦,出了一些小问题。”他收回目光,又看向那杯早就凉了的美式咖啡,微微皱起眉。   陆予行随口问:“出什么事了?”   “步涵学姐身体不太舒服,”唐樘解释说,“我们排练到一半她说肚子疼,先回去休息了。”他往窗外看了一眼,“她不在我也没法练,所以就先出来了。”   陆予行记得步涵,她是这次Gwendolen的扮演者,Jack的未婚妻。   步涵长得很漂亮,台词功底也很好。她的个子不算高,因此和陆予行演情侣总有些小鸟依人的感觉。陆予行的压迫性太强,Gwendolen原本的高贵自傲便有些显露不出来。   陆予行想象了一下步涵和唐樘搭戏的样子,觉得他们俩当主演或许更加合适。   唐樘见他也不接话,于是继续说:“蒋学姐打算把演出时间改到下周周末。阿行,你一定要来看哦。”   “下周?”陆予行略微抬眼,说:“我和蒋冰说过,永远不再出现在话剧社。”   “她只说不让你来社团,又没说不让你来看演出。”唐樘撇嘴,可怜巴巴地看着他,“你不来看我吗?”   陆予行弯了弯嘴角,心底的阴霾一扫而空。“当然来。”   乌云遮天蔽日,窗外下起了大雨。   两人都没带伞,于是在咖啡厅里坐了一会儿,打算等雨停了再回去。   细小的雨珠砸在玻璃上,唐樘伸手在起雾的窗户上摸了摸。他悄悄瞥了一眼坐在对面的陆予行,就见他捧着那本厚重的旧书,靠坐在深色沙发上,微微上挑的眼睛低垂着。   他正盯着陆予行那双剑眉看,就被对方抓了个正着。   唐樘心虚,慌张地躲闪开他的目光,笑着问:“在看什么书呀?”   图书馆的许多旧书封面都已经破损,因此统一用亚麻色布料进行包装。书脊上硬着巨大的编号,书名却用细尖的签字笔写得歪歪扭扭。如果不仔细看书脊上的书名,很难分辨书籍的名称。这一点管理员们已经提过无数次意见,但校方始终没有改进。   陆予行微微抬眼,眼神锋利。   “随便看看,打发时间的书而已。”他说着,试探性地将那张印着港大校园风景的书签从书页里拿出来,随手放到桌上。   窗外开过一辆轿车,车灯一晃而过,玻璃上的水痕如同宝石般反射出诡异的光,照在书签上。   陆予行收回目光继续看书,余光却在留意唐樘的动作。   书签就摆在他右手边的位置。   唐樘百无聊赖地摩挲着大理石桌角,目光在那张书签上停留了一会儿。   “这张书签是哪里买的?”   出乎意料,唐樘伸手将书签拿起来,直截了当地问陆予行。他将书签拿在手里,颇为好奇地端详了一阵。   “这是新闻系的学生自己印的。”陆予行观察着他的表情,“这张是我的。你喜欢的话,可以拿去。”   “真的吗!”   唐樘兴奋得眼睛都亮了,他露出左脸颊上的酒窝,如获至宝一般。   陆予行看着他,思量片刻,默默点了点头。   雨一直下到天黑才渐渐转小。昏暗的夜空上依旧乌云密布,没有要停雨的意思。   陆予行看了一眼时间,决定不再等下去。   唐樘看出他的心思,笑着说:“雨还没停。阿行,今天可以收留我吗?”   “你哥哥不来接你吗?”陆予行抬手,做了个打电话的动作,“珠宝公司到这里并不远。”   心思被说破,唐樘有些羞赧地别过脸。“他很忙的,没时间管我。”   陆予行弯了弯嘴角,好整以暇地看着唐樘的脸越来越红。他也没得寸进尺,只是稍微捉弄一下便收手。   “今晚别回去了,”他起身,带着唐樘到了店门口,将外套脱下来。“不知道什么时候雨才能停。”   夜间温度低,陆予行在衬衣外套了一件薄外套。他把外套搭在唐樘脑袋上,又将手中的书递给他。   “你答应了?”唐樘脑袋上搭着外套,将书抱在怀里,有些没反应过来。   “答应了。”陆予行揽着他的肩,迈步出了咖啡厅,“走吧,待会又该下大雨。”   咖啡店外,学校图书馆和教学楼都陷在一片迷蒙之中。苍白的路灯亮着,光晕也是模糊的。雨势并不大,但陆予行还是将唐樘裹得很严实,紧紧揽着他的肩膀,快步往小区的方向走。   唐樘和他的身高差接近十公分,因此被他揽着肩总有种靠在对方怀里的感觉。陆予行一双长腿大步流星,在积水的路上尽量避开水洼。唐樘被包裹在他的味道中,外套上浓重的苦涩香味充斥着感官,混合着雨水的清冽,让人心跳加速。他紧紧抱着怀里的书,将其护住。   然而这些只有唐樘才注意得到。   雨天总是能唤起一些不好的回忆,陆予行迎着雨,脸颊和发梢全被沾湿了。他微微皱着眉,极力在昏暗的雨夜里辨认方向。   路上的行人很少,偶尔有车辆经过溅起水花,陆予行都将其挡开。两人在雨里快步小跑了两三分钟,很快到了小区楼下。   楼道的灯光在黑夜里闪烁,陆予行揽着唐樘冲了进去。   跑了一路,两人都有些气喘。陆予行一手撑着墙,微微喘息。   唐樘将外套从头顶拿下来,有些担忧地看着陆予行。他的衬衣快湿透了,隐约露出肌肤的颜色。原本梳得一丝不苟的头发也有些乱,几缕碎发垂下来,遮住深邃的眉眼。   “冷不冷?”唐樘将外套还给他   唐樘将气息喘匀了,有些心疼地皱起眉,抬手想要擦去陆予行脸上的水珠。   然而他的手刚伸到陆予行面前,陆予行却突然抬起头,如同猎豹一般警惕地看向漆黑的雨中。   他眼神恐惧而锐利,唐樘吓了一跳,赶忙收回手。   “阿行?”他警惕地看了眼陆予行,又顺着他的视线看向外面。“怎么了?”   陆予行一言不发,紧紧盯着漆黑一片的树影。   树影摇晃,雨水打在宽大的常绿叶上,发出错落有致的声响。   然而陆予行明明看见,刚才有什么东西倏地闪了一下。唐樘背对着楼外,自然不会看见。   “没什么。”他收回视线,将沾了雨水的衬衫解开几颗纽扣,“上楼吧。”   他接过唐樘递过来的外套,兀自上了楼。   唐樘不解地转身看了一眼楼外什么也看不见的黑洞,抱着书,跟他上了楼。   陆予行走的很快,唐樘比他慢了半层楼梯的速度,于是只好加快步伐跟了上去。   进了屋,唐樘就见陆予行已经把衬衣脱了。   他背对着玄关处,露出肌肉坚实的后背。   陆予行并不是故意要让唐樘看见。他将湿透的衣服扔进浴室门口的衣篓,转身看到站在门口的唐樘也是一愣。   “抱歉,没想到你走这么快。”   陆予行不太习惯在唐樘面前袒露身体。他的身材很好,窄腰宽肩,薄削的腹肌上挂着水珠。唐樘的目光不自觉落到他的胸膛上,陆予行有些尴尬地避开视线,转身将脏衣服扔进洗衣机里。   背后传来轻微地笑声,唐樘走近了一点儿,打趣般轻声说:“阿行,你的脸好红哦。”   陆予行看不也看他,转身去阳台取了浴巾,径直进了浴室。   “有吗?”   浴室里,水声盖过他的声音。“电视柜里有吹风机,去把头发吹干些。”   唐樘抬手搓了搓自己一滴水没沾的头发,撇撇嘴,一屁股坐在沙发上。   柔软的沙发轻微弹了两下,原本放在一旁的书本也晃了晃。   “嗯?”   唐樘的视线落在那本书的亚麻色封面上。   他沉思般盯着封面上那几个歪歪扭扭地字看了一会儿,将其拿过来放在了膝盖上,打开翻看。   作者有话说:   今天有点忙,来晚了 第28章 线索(三)   浴室和洗漱台之间,被一张磨砂玻璃门隔开。   陆予行在大雨里淋了一路,有种身体被冻住的感觉。他站在淋浴下,将水温调高了些。水流顺着他的头顶浇下来,淌过高挺的鼻梁,再流向剧烈起伏的胸膛。   水温滚烫,他却觉得脚底的瓷砖无比冰冷。一股久违的寒意蔓延至全身,陆予行一手扶着墙壁,紧闭着眼睛。   从刚才在楼下开始,他便觉得自己的心脏狂跳不止。巨大的濒死感让他想要大声喊叫,但唐樘的在场使他不能不抑制住情绪。   冷静片刻,他猛地抬手,一拳砸在沾着水汽的瓷砖墙壁上,发出闷响。   这种病的发病原因实在太复杂,环境中任何一种因素都可能唤醒心底的恐惧。陆予行紧握着拳头,尽量让自己冷静下来。   他想到刚才一闪而过的光亮,思绪渐渐飘远。   一阵脚步声由远及近,唐樘冲进了浴室,担忧地敲了敲玻璃门。   “阿行?你还好吗?”   陆予行猛地回过神,眼前一片水雾。   “我没事。”他回头看了一眼门外,磨砂玻璃后隐隐约约显露出身形轮廓。   “刚才没站稳,滑了一下。”他伸手在那个手掌的轮廓上按了按,“马上就出来了。”   门外,唐樘看见了他那比自己大了一圈的手掌,轻轻笑了两声。   “我陪你聊会儿天吧,”他垂下手,百无聊赖地原地转了两圈。“一个人在沙发上坐着太没意思了。”   “聊什么?”陆予行低头冲洗头发,灯光从头顶洒下来,在磨砂玻璃上映出模糊的腰身。   “聊什么都行呀,我们互相问问题吧。阿行,你先来?”唐樘的声音在狭小的空间里回荡。   大概是最近的接触越来越多,唐樘在陆予行面前不再只是一副乖巧的模样,偶尔也喜欢得寸进尺,说一些俏皮话。   陆予行将头发上的泡沫冲洗干净后,抬手将淋雨关了,浴室里顿时陷入一片安静之中。   他想了一会儿,问:“你的表演是谁教的?”   门外的身影一顿,唐樘将随手拿起的簌口水放下,有些迷茫地回答:“李耀强教授呀。”   “两个月,你能从他那里学多少?”陆予行拿过挂在墙上的毛巾,随意在身上擦了两下。他看了一眼那个模糊的身影,说:“你哥都告诉我了,你以前是学珠宝设计的。回港城上学之前,你找谁学的?”   两人再次陷入沉默,水滴落在地上的声音格外明显。   半晌,陆予行套上内裤和浴衣,将门打开了。   唐樘站在门口没动,冲他俏皮地笑了笑。   “待会儿再玩问答游戏,”陆予行从他身边走过去,边擦头发上的水,边把挂在墙上的毛巾递给他,“先去洗澡,衣服挂在里面。”   唐樘拿着毛巾,飞速钻了进去。   陆予行叹了口气,将唐樘上次来用过的牙刷和杯子从柜子里拿出来,才不急不慢地走出浴室,去厨房漱口。   客厅里还亮着一盏台灯,陆予行走上前拿起借的书,将灯关了,回床上躺着。   书签已经送给了唐樘,他只能随手拿把尺子代替。他躺靠在床头,只开了一盏夜灯,看了一会儿便觉得脑袋昏沉,很快睡了过去。   他睡得不深,没一会儿就被一阵轻微的脚步惊醒。   唐樘悄悄走进来,刚准备抬手将夜灯关了,便见陆予行突然睁开了眼,满眼都是戒备。   “是我呀,”唐樘甜甜地笑了两声,“做噩梦了?”   陆予行沉默地看了他一会儿,说:“没有,睡吧。”   卧室陷入黑暗中,唐樘侧着身躺在陆予行身侧,两人的胳膊挨在一起。   “问答游戏还没结束吧?”陆予行没什么睡意,于是继续刚才没说完的话题。   唐樘往他身边凑了一点儿,试探性地牵住他的手。   “阿行……你很在意这个吗。”   他等了一会儿,见陆予行不说话,便乖乖回答他的问题。   “是我在欧洲上学的时候,认识的一个老师教的。”他把脸蛋贴在陆予行肩膀上,“我爸不让我学表演,所以我想偷偷修双学位,有时候就去听那位老师的课。”   陆予行“嗯”了一声,“所以你这次回来,你爸才跟你吵架。”   “对,”唐樘又往他身边凑了凑,“那位老师…教了我很多。他很有耐心,不光是知识,还有职业操守。”   陆予行莫名有些吃味。“他是华人?”   “嗯,”唐樘的语气里带着无法掩饰的仰慕,“他很厉害,我希望我也能成为他那样的人。”   陆予行被他牵着的手动了动,手腕一翻,反握住唐樘的手。   他对这个“老师”有些好奇,但仔细想想在欧洲发展的华人艺人,或者任职教授,没有与之描述相符合的。   他还想再问,唐樘却晃了晃他的手,小声抗议道:“轮到我啦!阿行你犯规,问了两个问题。”   唐樘不满地将腿架在陆予行的小腿上,不让他睡觉。   陆予行的身体有一瞬间绷紧,而后很快放松下来。“别闹,”他抬手摸了摸唐樘柔软的头发,“想问什么?”   窗帘微微扬起,吹进来一阵夜风。唐樘侧过脸,迷恋地在陆予行的手上蹭了蹭,喃喃地说:“阿行,你有事情瞒着我。”   陆予行一怔,随即自然地笑了笑。“我能有什么事瞒着你?”   他在心中默默回忆最近的遭遇,并无不妥。若唐樘问起那本书,他也可以说是随手借的。   难道是相处模式出了问题?   不出所料,唐樘抬头看他,露出有些委屈的表情。“你是不是,不喜欢我了?”   陆予行在心中默默松了口气。   他捧着唐樘的脸摸了摸,将人揽到怀里哄。   “你怎么会这么想?”陆予行没谈过恋爱,只能回忆着自己演爱情片时的表现,将唐樘想象成患得患失、喜欢哭鼻子的女主角。   他抱着人拍了拍,思考片刻,低头在唐樘的鼻尖上亲了一下。   “抱歉,我没有谈过恋爱,如果做了让你误会的事,你要告诉我。”他撒了个谎。   黑暗中,唐樘的脸一下子红了。   “阿行……”他有些害羞地将脸埋在被子里,“对不起,是我想多了。”   陆予行叹了口气,迷茫地看向天花板。“睡吧。”   “讲个睡前故事吧。”唐樘笑着提出要求,“上次的故事还没说完。”他往陆予行身边挪了挪,暖乎乎的身子挨上来。   思考了几秒钟,陆予行才明白他指的是什么故事。   “不害怕?”他忍不住伸手摸了摸对方柔软的头发。   被子里的人拱了拱,唐樘诚恳地说:“不害怕,我想听。”   一阵短暂的沉默之后,黑暗中传来一声轻微的叹息。陆予行声音低沉,缓缓将故事下集说给唐樘听。   他睁着眼望着天花板,一幕幕场景逐渐浮现   女孩披头散发,身上穿着从衣柜里翻出来的,属于陆予行的衬衫。   “送给你的,亲爱的陆先生。”她看着床上惊恐的俊美男人,缓缓伸手,递上那捧枯萎的玫瑰花。   “你是谁?从哪里进来的?”   陆予行的语气带着怒意。他强忍着恶心,尽量冷静下来,观察女孩手中有没有危险物。   他的语气惹怒了女孩。“……你说过要娶我的!”女孩悲痛地将玫瑰花摔在床上,长发随着动作微微扬起,露出那双神经衰弱而充血的眼睛。   “你说过要娶我的!”她发疯般撕扯着床单,尖叫道:“为什么要和那些女人纠缠不清!”   她身材瘦小,套着陆予行宽大的衬衫,显得非常诡异。   “你冷静一点。”   陆予行紧紧皱着眉,不动声色地挪到床边,用床头的电话报了警。   十分钟后,警车声大作,片区的警察冲进卧室,就见女孩趴在床上,紧紧抱着她日思夜想偶像。陆予行的手臂上全是血痕,有的是被指甲划伤的,有些是被花茎划伤的。   枯萎的玫瑰呈现出暗红色,散落了一地。   年轻的光头警察将人制服,带上警车。   万籁俱寂的富人区,陆予行穿着单薄的浴衣,站在凌晨的寒夜里。   红蓝交错的警灯在漆黑的夜晚中摇曳,将女孩疯狂的面容照得更加诡异。   她薄唇轻启,笑着抬起带着手铐的双手,做了一个拍照的动作。   陆予行双手抱在胸前,面上巍然不动,心中却升起一股绝望的濒死感。   女孩却对着他笑了,充血的眼睛有些阴森。   “我会一直看着你。”   这是他第一次向身边人说起这件事。那次事情发生之后,出了那晚出警的警察和经纪人,他谁也没告诉。他怕狗仔嗅到噱头,也怕葬送了那个女孩的一辈子。   听完了这个怪诞离奇的恐怖故事,唐樘的手早就抱上了陆予行的腰。虽然害怕的人是他,但陆予行却觉得,这么多年来,终于得到了一个安慰。   “那个演员为什么不控制住女孩?”唐樘从他的胸膛前抬起头,“女孩子的力气应该不算大吧?”   陆予行没推开他。他看着漆黑的天花板,喃喃地说道:“大概是舍不得伤害自己的粉丝吧。”   “哦。”唐樘往他怀里钻,“他应该是个善良心软的人。”   这晚,陆予行在梦境中见到了年轻的自己。   “你这个小偷。”   年轻的青年穿着连帽衫,冲他露出一个嚣张而讥讽的笑容。“一事无成的家伙,居然连爱人也是从别人那里偷来的。”   陆予行站在他的对面,沉默不语。   “他是我的!”青年冲上来,一把扼住他的喉咙,狰狞地大声吼道:“你算什么?”   混沌的梦境里,黑与白扭曲在一起,无形的空气如同灌了铅,直逼两人而来。陆予行闭上眼,任由另一个自己将他的灵魂撕扯,踩烂。   作者有话说:   很多伏笔   糖糖又在攻略小陆同学了 第29章 演出(一)   陆予行这周很忙。   周二上班的时候,白菀告诉他有人匿名往报社写信,称某当红女艺人出轨,甚至还附上了偷拍的一张照片。然而就在这周周五,报社还将围绕她的新唱片做专题采访。   整个娱乐版块的记者和编辑全炸了,朱壶向艾珠玉提出要在采访过程中公开照片,打对方一个措手不及,过后再公开在报纸上。艾珠玉不赞成,认为还是照常进行采访。他不敢惹怒艾珠玉,便将一肚子火都撒在下属身上。那天白菀正巧工作失误撞在枪口上,被朱壶好一顿骂。   小姑娘坐在工位上忍着哭声抹眼泪,发出极其轻微的哽咽。陆予行转头看了一眼,见她旁边的同事都只是冷漠地看着,有些不忍。   除去万介和艾珠玉以外,白菀在这里是最照顾他的。陆予行思索片刻,从包里拿出昨天刚抢的门票。   “白姐。”陆予行踩着办公椅,滑到白菀身后,将票递给她。   白菀捂着嘴,一双通红的眼睛疑惑地看着他手中的票。   陆予行伸手将票压在她的水杯下面。   “周末出来散散心。”他说,“我们学校社团的话剧,周六晚上七点。”   港城大学话剧社十分火爆。也不知是谁认出了陆予行,不少同事都知道了这个新来的实习生是前话剧社员。   “你也上台吗?”白菀抹了抹眼泪。   陆予行摇头,“我弟弟是主演。”   “是那个有酒窝的小帅哥吗?”白菀拍了拍脸颊,冲他露出一个笑容,“谢谢你。”   一周课表轮过,港城大学的学生们迎来了周末。   话剧社的活动宣传做的很出色,因此门票也是一票难求。陆予行将门票给了白菀,等到周五再去买的时候,周六的票已经售空了。   陆予行有些后悔,只好买了周日的票。   今天放假,陆予行没有工作,便逛去学校的剧院找唐樘。   “再往上一点!”   离演出还有五个小时。走近剧场,就见一群人搭着梯子来回忙活,蒋冰仰着脑袋,正亲自指挥布置吊灯。她咳了两声,摸了摸喉咙,又对正在舞台中间对戏的主演们挥挥手。“辛苦了,先停一下,等道具组把工作做完。”   唐樘正在和步涵讨论细节,听到蒋冰的话也不抬头,和搭档边聊边走下台,坐到了观众席。   剧场的灯光全开着,陆予行站在最后一排默默看着唐樘。   唐樘的表情非常认真,他微微蹙着眉,侧过身和步涵交谈。他说话时不忘礼貌地注视着对方的眼睛,偶尔用上一些手势动作来解释。   就像个专业的演员。   陆予行站在灯下的阴影中,冷峻的面容微微露出思索的神色。   他隐约觉得,唐樘所说的“老师”,应当是个非常厉害的人。   正这时,一阵急促的脚步声传来,一个平头男生匆匆从陆予行身边跑过去。他抱着一盒三明治,在经过陆予行时愣了一下,又退了回来。   来人正是阿临。   陆予行有些惊讶,“你来找人?”他低头看了一眼阿临怀里的三明治,又看了眼身上的新衣服,瞬间明白了几分。“谈女朋友了?”   阿临有些不好意思,居然脸红了。   “拍拖第一天来着,”他挠了挠头,看了一眼舞台那边忙活的道具组,“话剧社的徐婧文,你认识的。”   “徐婧文?”陆予行顺着他的视线看过去。   蒋冰拿着对讲机正在指挥舞台布置,除了角落里正在调试服装的女孩以外,全都是被拉来做劳动力的男生。   女孩穿着水蓝色连衣裙,一头黑发发梢微微卷起,正坐在台阶上默默缝衣服。   她说话少,声音也小。虽说是服装负责人,却始终像一个透明人似的身处事外,只是默默地看着大家。若不是那天蒋冰跟她起了争执,陆予行恐怕根本不记得这个人。在他几十年的记忆之中,这样普通而文静的女孩实在太多了。   “你追她?以前怎么没听你说起过?”陆予行回神,问阿临。   阿临嘿嘿一笑,“她向我表白的!昨天晚上下着大雨,她跑来男生宿舍楼下躲雨,碰到我,我送她回去之后她就表白了。”   “她头发都全淋湿了,怀里还抱了个拍立得。”阿临一脸花痴,“这么可爱的女孩冲我表白,我当然答应啦。”   不远处,唐樘还在和步涵讨论。“拍立得?”陆予行微微皱眉,“她要拍立得干什么?”   阿临摇头,“不知道!”他有些急促,“哎呀你别问这么多,我好不容易被人表白啊!这可是我初恋!”   “你初恋也太随便了。”陆予行在心里回忆了一下好友未来老婆的名字,冷淡地说道:“别太投入,初恋肯定要分手。”   阿临冲了出去,听到这话有些不服,回身大喊道:“你怎么知道不能做老婆?你还是好好操心自己吧!整天板着脸,永远都找不到老婆!”   拍拖人士的嚣张喊话声在剧场里回荡。原本忙成一团的后勤组一下子全静了,坐在一旁的徐静文也疑惑地抬起头。就连心无旁骛讨论细节的唐樘也回过神来,他缓缓转过头去,正巧和站在最高处的陆予行四目相对。   陆予行:“……”   闯祸的家伙一溜烟跑没了影,给女朋友送吃的去了。陆予行回想起那句“永远都找不到老婆”,尴尬地别开眼,抬手摸了摸鼻梁。   唐樘看着他局促的样子,忍不住笑得露出了酒窝。他俯下身和步涵说了两句,便起身朝陆予行跑来。   两人退到了观众席后方的控制室门口。   “抱歉,”陆予行伸手拍了拍唐樘肩膀上的亮片,“没能订到今晚的演出。”   唐樘今天心情依旧很好,他笑着歪过头,说:“没关系呀,你可以来后台等我。”他拉过陆予行的胳膊,“蒋冰姐只是不让你来社团活动室,又没说不能作为家属来陪同。”   陆予行忍不住弯了嘴角,“说的也对。”他低头便见唐樘抬着脑袋冲他笑,忍不住想伸手刮一下他的鼻尖。   然而手抬到半空,昨晚的梦忽然浮现在脑海中。   “去排练吧,不用管我。”他收回手,转而在唐樘的背上拍了一下。“结束后请你吃饭。”   “要保持清淡饮食啦,”唐樘眨眨眼,“明天之后再说吧。”   “对了,”他转头往观众席看了一眼,问:“刚才那个人,是你的朋友吗?”   “嗯,同系的同学。”陆予行越过唐樘,也看向坐在观众席哄女友的阿临。   青春时谈恋爱就像吃快餐,年轻的冲动使得有些人根本来不及挑选,只想尽快拍拖。但即使如此,陆予行还是觉得其中有些怪异。   徐婧文暗恋唐樘,这是陆予行很早之前就发现的秘密。他不确定唐樘是否也知道这件事,思索片刻,还是决定不说为好。   趁最后的彩排还没开始,陆予行拉着唐樘去商店买了面包吃,让他稍微填饱肚子。唐樘显得有些紧张,回剧院的路上一直紧紧抿着嘴,望着远处的树发呆。   “这是你第一次登台演话剧?”陆予行问。   唐樘点点头,“还是有些紧张,”说着将外套的扣子解开两颗,将里侧的口袋亮给他看。“待会我把你送的书签带在身上,希望能安心一点。”   他的口袋微微显出一个长方形的痕迹,书签的一角露在外面。原本有些卷皱的地方被展平,显然是被唐樘细心保存着。   “傻。”   陆予行戳了戳他的额头,脸色却在看到书签后显得沉重了些。   晚上六点五十五分,君舸剧院门口停满了自行车。买到票的学生们早就进场,只剩下匆匆赶来的几个校外人员,在检票处焦急等待入场。   剧院外寂静一片,路灯七点到来的瞬间倏地亮起,而剧院里,观众席里人头攒动,却没有人大声喧哗,都等着表演开场。   陆予行坐在剧院外的长椅上,手里攥着一包拆开的万宝路。他一袭风衣,默默在路灯下等着,直到检票的人都已经进场,才亮出唐樘给的工作证进了大厅,径直往后台走去。   剧场里的灯缓缓变暗,蓝色的幕布后,道具组正在飞速布置第一幕的场景。   后台挤满了人。化妆师,助理,演员,导演,还有跑来跑去的后勤。一群人挤在狭小的过道里,紧张等待开场。   陆予行仗着身高优势,一眼就看到了站在中间,准备上场的唐樘。   在周遭混乱中,唐樘正在整理身上的衬衫和黄色夹克。他的头发全部往后梳,稍微化了淡妆,他穿着合身得仿佛定做的华丽深色西服,微微仰着头,满脸的轻佻。   欢快而急促的钢琴声响起,舞台上的蓝色幕布缓缓上升,复古色调的贵族家客厅呈现在观众面前。饰演老管家的演员整理了一下自己的燕尾服,端着点心上了场。随后,钢琴声骤停,饰演另一主角Algy从容的从右侧走上台,开始与管家讨论香槟和婚姻的问题。   场下掌声雷动,观众的情绪随着他的上场被点燃起来。   陆予行从人群中挤进去,来到唐樘身边。   舞台的灯光漏进来,借着光线,陆予行看到他额头上渗出了细小的汗珠。再过一分钟,唐樘就登场了。   “Mr.Jack。”陆予行轻柔地搭上他的肩膀,帮忙调整绿灰色的领带。“潇洒点,你的未婚妻可是个漂亮的贵族小姐。”   唐樘迷茫地转过身,闻了闻陆予行带着烟味的手指。他顿了一秒,而后学着陆予行平时那样挑了挑眉,痞笑着问道:“Like this?”   灯光下,他笑起来和平时的温软的样子判若两人,陆予行微微一怔,想起了自己以前的样子。   “去吧。”他拍了拍唐樘挺直的背,“我在后台等你。”   话音落下,舞台上的老管家便绕到了后台,冲身后的唐樘示意后,激动地喊道:“Mr.Ernest Worthing!”   陆予行匆忙让开,门被推开的那一刻,唐樘带着一副夸张而轻佻的笑容,跟在管家身后登场,激动地与好友Algy拥抱。   他的动作流畅自然,台词功底也很不错。两人边叙旧边躺上沙发,唐樘翘着腿懒散地躺着,短短几番高谈阔论,就将一个爱慕虚荣的花心公子形象演得活灵活现。   后台一众人见两位男主角出场都很不错,不禁长处一口气。   陆予行站在右侧进场口,避开不远处的蒋冰,默默看了一会儿。确认唐樘的状态很好之后,他没有按照约定在原地等,而是转身出了剧院,径直到最近的校门外。   夜风吹得风衣衣摆翻飞,陆予行点了根烟,抽了两口,见远处驶来一辆空的出租车,便把烟灭了,抬手将车拦下。   正值交接班,司机显得有些不耐烦。他将车窗摇下来,问:“去哪里?”   陆予行双手插在兜里,微微弯腰:“金宁路,103号。”   作者有话说:   悄悄求一波海星和评论~ 第30章 演出(二)   金宁路临近山阴面,远离市中心,一场小雨下过,空气里都带着清新的凉意。   出租车的车灯打破寂静的黑夜,缓缓停在了103号门口。   陆予行付过钱,推门下车。   他曾经无数次走在这条街道上,却从未像今天一样如此从容不迫,不用担心角落里突然出现的闪光灯。   金宁路103号的小洋房静静伫立在雨后的夜里,砖红色的墙壁上爬着几簇藤蔓,二楼的窗户里透着暖黄色的光。   昏暗的路灯下,陆予行一席黑色风衣,沉默地注视着这栋房子。   三十岁那年,港城房价猛涨,陆予行却退掉在市中心租住的公寓,花了两部电影赚到的片酬,从一对外国夫妇手中将这栋房子买下。   在钱的方面他从没考虑那么多,只是觉得莫名喜欢这套房子,便机缘巧合地得到了。   他在这里住了十一年。这里是他的避风港,也是他最终的归宿。   站在楼下看了一会儿,身后忽然传来一个中年妇女的声音。   “怎么又是你?”   陆予行微微一愣,转身就见一个提着扫帚簸箕的环卫工人站在自己面前,警惕而怀疑地打量自己。   “是这样的,我来找人。请问现在这套房子的住户是谁?”陆予行礼貌地同她拉开距离,尽量让对方放松。   “你还没找到人呐?”环卫阿姨却有些疑惑,“我记得前不久就在这儿等人,怎么今天又来了?”   一种诡异的错位感涌上心头,如同一条冷血的蛇,爬上陆予行的双腿。   他愣在原地,冰冷的面容上闪过一丝惊讶的神情。   “多久之前?”陆予行问。   环卫阿姨上前细细打量他,“十月二十九,我记得可清楚呢。”她有些不解地偏过头,目光在陆予行眉眼之间游走,“看着又不像……你是不是有个弟弟?”   陆予行没说话,当做默认。   “哎呀,你弟那天就来过。”她握着扫帚往地上一杵,“小伙子一张脸白得吓人,说话声音也哑,问我这里住的是什么人,大晚上我还以为碰着鬼了呢!”   “他也在打听103号的住户?”陆予行皱眉,揣在兜里的手有些发抖。   “是啊。”阿姨抬起下巴点了点小洋房,小声说:“洋人,做金融的,老婆是全职太太。”   正是那对夫妇。   环卫阿姨还在滔滔不绝讲着两位房主的事情,陆予行下颌线条紧绷,胸膛剧烈起伏着。他的耳边响起巨大的轰鸣,眩晕般的恐惧彻底隔离了外界的声音,只剩下一片混沌。   路灯下的影子在模糊的视线中渐渐分成两个,陆予行脸上露出痛苦的表情,他感觉到一个身影猛地穿透自己的躯体,飞速跑到小洋房门口。   年轻的男人戴着鸭舌帽,穿着黑色连帽衫,面容苍白。他望着眼前的小洋房,英俊的脸上露出恐惧和迷茫。   “103号……103……”   他喃喃自语,焦灼地在门口走来走去,像个发疯的精神病。   最后,像是埋在心中的定时炸弹终于爆炸,仿佛有无数信息涌入大脑一般,他再也忍受不住,痛苦地捂住脑袋,缓缓在树边蹲下身去。   陆予行双腿被钉在原地,他想要走近看一眼,幻像倏地破灭。刺耳的耳鸣声瞬间消失,摇晃的树影下没有人,环卫阿姨早就拎着扫帚走远了。   陆予行深吸口气,努力平复狂跳的心脏。   他回身看了一眼亮着灯的小洋房,心中升起疑虑。   十月三十一日之前的陆予行,仿佛在逐渐接受不属于这个时间轴的记忆。   赶回学校剧院的时候,演出已经快结束了。   所有的演员和工作人员全部上台,手牵手向观众鞠躬致谢。剧场内爆发出持久剧烈的欢呼声和掌声,唐樘等四位主演站在中间,手中捧着鲜花。他的脸因为激动有些泛红,笑得露出洁白整齐的牙齿。虽然身上还穿着Jack那套夸张华丽的服装,但角色的气场已经消失不见,显露出他原本的模样。   陆予行站在后台看着,台上的人仿佛是有心灵感应,转过头看了他一眼。陆予行做了个“很好”的动作,投去一个笑容。   站在步涵旁边的贾华雨察觉到唐樘的动作,狐疑地转过头。这次他只拿到了牧师的角色,就见留着白色小胡子的牧师瞥了眼陆予行,又狠狠瞪着唐樘,眼神里全是忿忿不平。   谢幕过后,演员们陆续回到后台。   首演顺利结束,不少人都松了口气,躺在椅子上露出装死状。   唐樘依旧很兴奋,抱着怀里的那簇鲜花朝陆予行跑来。   “怎么样?”他的脸从花束之后露出来,“阿行你去哪了?刚才中场休息的时候我找了你好久。”   陆予行接过花束,奖励孩子般摸了摸他的头,“很不错。中场的时候出去接了个电话,之前一直在后台待着。”   “这样啊……”唐樘没对他的话表示怀疑。周围还有不少人,唐樘也不敢跟他过分亲密,于是跑去更衣室换衣服。   陆予行不想让蒋冰撞见自己在后台,于是打算退到剧院后门外等人。然而他刚转身走了一步,身后一个男声突然响起。   “陆哥?你怎么在这里呀?”   贾华雨嗓门大,这一句话出口,原本嘈杂地如菜市场的后台顿时安静了。   所有人都停下手里的工作往这边看,而后忌惮地望向正在不远处和步涵聊天的蒋冰。   步涵坐在化妆镜前,妆卸了半张脸,看向陆予行的眼神极其复杂。   “干活去!”蒋冰面色不善地朝围观的众人吼了一声,而后装作没看见陆予行,继续跟步涵聊天。   看到陆予行被蒋冰当空气,贾华雨得意地扬起眉。   贾华雨是校长家亲戚,虽然不曾明着利用身份抢角色,但也是在社团里嚣张惯了的主。陆予行年轻的时候怕麻烦,也不想招惹他,若不是涉及利益问题,陆予行一般不和他起冲突。   周围又恢复的喧闹,但所有人的视线都偷偷往这边看。   陆予行瞥了贾华雨一眼,没给他留情面,淡淡地说:“今天的演出已经结束了,你还是把牧师那套夸张的嘴脸收收吧。”   他的音量不大,却有种不容置喙的气场。贾华雨被这话一口气噎着,半晌没说出一个字。   正这时,唐樘从更衣室里走出来。陆予行余光瞥见他,就见他下身已经换回了休闲长裤,上身却还穿着演出服。   贾华雨也看见了,眼睛一亮,笑着讽刺道:“唐樘,还舍不得这身衣服呀?做主演的感觉怎么样?”他向来喜欢欺负脾气软的后辈,这次更是抓准机会揶揄新人。   陆予行有些不爽地拧着眉看了他一眼,唐樘却丝毫没听出讥讽意味似的,投去一个纯良的微笑。   “很棒呀!等到你当主演,也能体会到的。”   贾华雨上扬的嘴角僵住,而后瞬间黑了脸。   看上去很好欺负的唐樘依旧挂着副笑脸,对他视而不见,转身将陆予行带进更衣室里。   更衣室的门很小,里面的空间却很大。贴墙的铁质衣柜上贴着名字标签,演出服则统一挂在另一侧的衣架上,由服道组一起管理。   “怎么了?”陆予行问。   唐樘面色有些焦急,拉着陆予行站在衣柜前,指着半掩着的自己的那一格:   “衣服……不见了。”   因为是新人的缘故,唐樘的柜子在最上层。陆予行站在他身后,将人往自己怀里带了点儿,抬手将柜子打开。   半掩着的柜子让人联想到一些不算美好的回忆。陆予行下意识环过唐樘的肩膀,而后才伸手摸了摸里面。   空的。   “我刚才用钥匙打开,发现衬衣不见了。”唐樘后背贴着陆予行的胸口,他侧脸嗅了嗅,“阿行你抽烟了?”   “有贵重物品吗?”陆予行皱眉,摸了摸锁孔,没回答他的问题。   “只丢了件衣服。”唐樘转身,四下无人便仰头在陆予行下巴上亲了一口,“怎么办,衣服有租金的,今晚必须还给他们。”   唐樘的衣服全是他哥给买的名牌,丢的那件估计也够付一个月的租金了。   “我给你想想办法,”陆予行扳过他的肩膀,躲开这个吻,“今晚先穿这套回家,蒋冰姐不会为难你。”   唐樘没亲到,有些失落。   “不行的,”他将身上的外套脱了,又开始解领带。“这身衣服要是弄脏了,服道组的女孩子又要被骂,我不想再给大家添麻烦。”   眼看他的衬衣扣子被解开一大半,露出白皙的皮肤,陆予行微微皱眉,将自己身上的风衣脱了,给他套在身上。   “外套放下,里面就别脱了。”陆予行不容置疑地将袖子给他穿好,又将扣子从领口扣到下摆,将人裹得严严实实,“弄脏总比着凉好,大不了给你买下来。”   作者有话说:   毕竟是影帝。把租来拍写真的名牌买下来,这事老陆应该没少干。 第31章 演出(三)   报社实习能够开出的工资很微薄,只能勉强应付每月一千的房租。但即使是这样,陆予行还是把整套演出服给唐樘买下来了。   演出第二天一早,陆予行拎着去干洗店洗过的演出服,到剧院门口等唐樘。   刚下过一场雨,天气还有些闷热。   陆予行坐在门口的长椅上,将袖口微微挽起。等了一会儿,就见唐樘匆匆下阶梯,跑来他面前。   “阿行……”唐樘接过纸袋,有些不可思议地往里面看了一眼,“你真的把它买下来了!”   陆予行拉着他坐下,说:“你的衣服没能找到。”   “你把他买下来了!”唐樘兴奋地脸都红了,露出可爱的酒窝。他如获至宝般将纸袋抱在怀里,想了片刻,又有些不好意思:“这套衣服不便宜吧……”   “没关系。以后你不用那么麻烦了。”   陆予行原本想说自己有钱,但转念一想,在唐樘面前,他家给的生活费实在不值一提。   唐樘静静看着他,一双清澈的眼睛含着笑。   “阿行,”他凑近了点,询问般微微侧头,“你是不是,变得更喜欢我一点了?”   陆予行侧过头,面上的表情有些松动。   “喜欢。”陆予行淡然地撒谎,巧妙地避开问题。   密云笼罩的天空严丝合缝,看不到太阳。唐樘的表情有些失落,唇边的笑意有些僵硬。   “今天我还有事,晚上再来看你演出。”陆予行拍了拍他的肩膀,“去吧,蒋冰又该骂我耽误你时间了。”   唐樘被他逗笑了,心情立刻好了不少。他抱着纸袋站起来,“那我去了。”   两人告别,陆予行站在原地看着他跑远。唐樘走到剧院入口时回头看了他一眼,抬手挥了挥。   陆予行同他挥手,笑容却在对方转身后消失。   苍灰色一片的天空上阴云密布,只露出几条不规则的裂痕。陆予行沉思般望向那条溢出光线的裂痕,站了一会儿,低头离开。   他长得很高,却习惯低着头走路。常年的演艺生活带来很多生活上的困扰,为了躲避狗仔,他出门总是戴着鸭舌帽或者墨镜,低着头快步在街上走过。   崔玉琴早上打来电话让他回家看看,陆予行答应下时间,却提前从学校离开,乘公交往老城区去了。   电车穿过市中心,驶向楼层低矮,街道狭窄的老城区。   老城区给人一种潮湿、拥挤、破旧的印象。菜市场和小餐馆的脏水被随意泼在人行道边,顺着缝隙流进下水道里。老旧的招牌错落杂乱,被雨水常年冲刷,显露出污垢的黄色。路边杂乱地停着不少货车,拦住了行道路。   陆予行今天精神很差,他有些昏沉地下了车,先是站在马路边四周观察了一阵,辨认出自己想找的地方后,径直朝西边的小路走进去。   他下午还要去报社加班,身上穿的也是休闲西服和皮鞋。小路上坑坑洼洼有不少水,自行车时不时碾上去溅起些水花。陆予行即使再小心,皮鞋上还是沾了些水渍。   穿过一片喧闹的露天菜市场,一块又小又脏的招牌突兀地竖在转角处,随意地在二楼挂着,上面用端正的黑体写着几个字——“港城新久侦探公司”。   陆予行停下脚步,视线看向招牌一楼。   装修粉色调的饰品店里,年轻的女店员用警惕地眼神看着门口的年轻男人。她哆嗦半天,试探着问:“先生,给女朋友买发卡吗?清仓大甩卖。”   陆予行:“……”   他面无表情地走进店里,绕过女店员,径直上了二楼。   新久事务所的公司环境和二十年后一样寒酸,却也和二十年后一样神通广大。他们的业务很广,小到调查丈夫出轨,大到与政客合作,什么都敢接。至于娱乐行,当然也在他们的合作范围之内。   陆予行推开那张脏得看不清门里视野的玻璃门,迈进新久事务所。   “有人吗?”他看了眼灯光明亮却空无一人的前台,大声问。   一阵急促的脚步声从不远处传来,“来了来了!”   只见一个穿着整齐、梳着大背头的男人从前台后面的办公室里跑出来,脸上带着笑容。   “欢迎光临新久侦探事务所!请问您想开展什么业务?成为会员可以打折哦!”   他点头哈腰,跑来和陆予行握手,一张并不算好看的脸上堆满了笑容。   “柏知先生,”陆予行有些嫌恶地抽出手,报出对方的姓名,“我想请贵公司帮我调查一个人。”   柏知明显一愣,脸上的笑容也收敛了不少。   他示意陆予行在会客厅坐下,也不多问对方的来历,而是直奔正题。   “您想调查什么?”   “所有。”陆予行在他对面坐下,淡淡说道:“贵公司能查到的他的一切,我都需要。”   这是一笔价格不菲的生意。柏知的眼睛亮了一下,梳得铮亮的头发在灯光下格外引人注目。   “您想调查什么人?”他有些好奇,“是哪位政治家?还是大明星?”   陆予行左手放在膝盖上,食指轻扣。   “不。”他只是犹豫了一瞬,而后从容地回答道:   “唐氏珠宝董事长的小儿子,叫唐樘。”   柏知挑眉,打量着对面的年轻男人,大概是将陆予行当成唐氏珠宝竞争公司的老总了。   “把能查到的一切都告诉我。”陆予行任由他打量,“家庭组成,童年经历,事无巨细。”   事务所的工作原则就是不打听客户的动机和个人身份,柏知作为负责人,也非常坚定的恪守了这一原则。   只要钱能到位,其他他都不关心。   “这可不是一笔小生意,先生。”他笑着说,“我觉得您应该先准备好十万定金,再准备二十万尾款。毕竟是大公司的少爷,我们查起来还是很费劲的。”   陆予行面不改色,“二十万我拿不出,但我有其他的东西可以跟贵公司交易。”   柏知笑容顿住,“什么?”   “我可以为贵公司提供五年娱乐行的动向。”陆予行嘴角微微上扬,礼貌地将自己的筹码摊开,“用这些和电视台、报社合作,能让贵公司赚不少吧?”   “你是狗仔?”柏知皱起眉,打量了一会儿后又改口,“传媒公司的员工?”   “这些与你无关。”   柏知脸上的表情变幻莫测。   陆予行摊手,“可以先试试看,如果有误,再付款也不迟。”他眼神锐利,“当然,我得到的调查结果,也必须真实可靠。”   柏知不相信,追问道:“您应该先给出一个可靠的情报供我参考。”   陆予行看着他,食指在膝盖上轻轻敲击。   “……最近警方在调查的那家传媒公司,”他喃喃道,“经纪人漏税的事是真的。他的办公室里有保险箱,里面是所有证据。”   凑巧的是,这件案子新久也协助参与其中。柏知回想起自己上周溜进当事人办公室时,墙角确实立着一个防盗功能极强的保险箱。   他再抬眼看向陆予行的时候,仿佛在看下凡的财神爷。   陆予行稳稳坐在对面,不动声色。   他深知自己给出的条件是绝对诱人的,但他也懂得把握这个度。揭露公众人物私生活的事情他不屑做,但整个行业的动向他全部了然于心。谁的唱片发行、谁的电影上映,时代的洪流早已在他记忆中刻印过一次。   毕竟他曾经也陷进娱乐行这个大染缸里,是非黑白他看得很清楚。   两人谈妥,柏知留下自己的名片,将这尊不知道哪儿来的神佛送到了门口。   最后,他还是忍不住问陆予行:“陆先生,您是做什么的?”   “新闻。”   陆予行回身瞥了他一眼,迈开长腿绕过路边的水坑,离开了。   中午,陆予行回家和父母吃饭,陆君雄对于儿子去报社实习的选择十分满意。饭桌上,他感叹自己的儿子终于成熟稳重,不再对演艺行业抱着幻想。   而双手摸过无数次金奖杯的陆予行坐在他对面,听着父亲说“娱乐行熬不出头”之类的话,默默点头。   他昨晚一整夜失眠,吃完午饭便有些头疼眩晕,异常的困倦感随之而来。   崔玉琴和陆君雄都是经验丰富的医生,陆予行怕他们看出异常,坐了一会儿便匆匆离开,去报社办事。   就这样如同齿轮般不停运作了一整个白天,在剧院进场的时候,陆予行脚下已经有些飘忽。   周日的演出同前一天一样火爆,观众们从两侧狭窄的入口处涌进去,所有人都被裹挟在洪流里,只能跟着人群进进退退。   检票的工作人员不断地重复安全事项,陆予行却一句也听不见。   他的耳朵里像是爬进了好多蝉,刺耳的鸣叫一刻不停,让他觉得头痛。跟着人群走了一会儿,陆予行找到后排靠左的位置,在自己的座位上坐下。   环境太过嘈杂。闭上眼,陆予行的脑海中浮现出可怕的场景。   他站在港城某个繁华街头,被粉丝和路人围得水泄不通,保安警告的声音在两侧响起,无数闪光灯却在夜晚乍现眼前,刺目不已。   剧场昏暗的灯光下,陆予行的额角冒出冷汗,面色有些发白。   正这时,一个戴着黑色一次性口罩的中年男人走到他旁边,有些惊讶地拍了下他的肩膀。 第32章 演出(四)   男人穿着薄款夹克和牛仔裤,打扮得很低调。   陆予行疲惫地抹了把脸,抬头却对上那双熟悉的眼睛。   是陈谷洲。   “你还好吧?”陈谷洲在他身边的位置坐下,剧场的灯光暗了,他便将口罩取了挂在下巴上。   忍着胃里一阵翻江倒海,陆予行冲他摆了摆手示意没事。   陈谷洲担忧地看了眼,还想再说什么,见有人在身边的空位坐了,只好又将口罩戴上。   即将开场,剧场观众席的灯光完全暗了下去。陈谷洲靠在椅背上,和其他等待开场的观众一样,双眼注视着缓缓降下的蓝色幕布。   陆予行在黑暗中看了他一眼,眉头皱起来。   如果没有去报社实习,没有参加唐宏达的宴会,他第一次见到陈谷洲应该是在试镜的现场。   然而现在的情况看来,陆予行的判断出了错。陈谷洲不声不响地来港大剧院看话剧,肯定不是为了消遣时间这么简单。   最大的可能是,他是来给自己的新电影物色演员的。   急促欢快的钢琴声再次响起,蓝色幕布后的场景逐渐呈现,老管家匆匆登场,台下爆发出和昨晚同样激烈的鼓掌声。   陈谷洲仿佛感受到身边年轻人的目光,微微侧头与他对视一眼。   陆予行将视线从陈谷洲身上移开,看向舞台。   主角Algy已经登场,掸了掸身上华丽的睡袍,正翘着腿与管家讨论结婚的话题。   “在这里见到我,很惊讶吗?”陈谷洲突然低声问道。   他的声音很小,几乎被台上激烈的对话声盖过去。陆予行虽然看着舞台,却留了个心眼。   “嗯,”陆予行用手肘撑着座位的扶手,说:“陈导您可是大忙人。”   正这时,唐樘出场了。   和昨晚在后台看到的感觉不同,当他意气风发,如同一道春风般潇洒地推门而入时,陆予行的心跳在一瞬间加速,被台上人贵公子般的气质吸引住了。   Mr.Ernest Worthing上前和好友拥抱,慵懒地坐上沙发,眉毛轻挑,边发表着高谈论阔,边往台下看了一眼。   他与黑暗中某个角落的某人对视一瞬,而后笑着移开视线。   陆予行半晌没回过神,身边的陈谷洲却若有若无地笑了一声,将唐樘刚才的眼神看得清清楚楚。   从唐樘出场开始,两人便再不多话,注意力全都在舞台上。   陆予行依旧觉得有些困倦,整个人陷在座位里靠着,耳鸣声不断。他的视线一直跟随着唐樘,眼神中不仅有欣赏,还有审视。   台上,虚荣而高傲的贵公子牵着自己的未婚妻,举手投足都是戏。陆予行撑着脑袋,昏昏沉沉地看着,竟然有些分不清楚台上究竟是唐樘,还是年轻的自己。   他们的身高体型有些差别,唐樘却将他写在剧本上的笔记研究透了一般,可以称得上是完美复刻了陆予行版的Jack。   虽然演的是一部讽刺剧,但他举手投足间的贵气,仍旧在令观众发笑至于被深深吸引。   这种超乎寻常的能力,也是他的“老师”教的吗?   越来越嘈杂的耳鸣中,他的视线有些失焦。两个身影重叠在一起,在聚光灯下飘忽不定。   他用大拇指按了按眉心,无数念头在脑海中闪过。   所有的疑云仿佛都指向了同一个人。   他半眯着眼睛,看着台上笑容俊美的年轻男孩,不愿意再想下去。他实在太困了,一整晚的失眠加上白天的奔波,身体仿佛不受控制地在陷入睡眠。   意识昏沉,不知过了多久,再次睁眼的时候,台上已经进入到谢幕环节了。   所有演员在台上站成一排,手拉手跟观众鞠躬。   前排的观众早就站起来鼓掌了,陆予行的视线被挡住,只好也站起来跟着鼓掌。   唐樘站在步涵身边,鞠躬后抬眼朝陆予行的方向看了一眼,一张化了淡妆的小脸上显现出些许不高兴。   陆予行:“……”   身边的鼓掌声格外响亮。陈谷洲全身心都投入到话剧上,根本没注意到陆予行早就睡过去了。陆予行应付完唐樘,又看向陈谷洲,问道:   “陈导,您有收获了?”   陈谷洲看了他一眼,露在口寨外的眼睛微微眯起,讳莫如深地笑了。   “让他下周来试戏吧,”陈谷洲满意地看着台上,“地址我会传真发给他哥哥。”   陆予行顺着他的视线,沉默地看着台上转身退场的唐樘。   当年他并没打算主动去试陈谷洲的新戏,若不是李耀强教授强烈要求,他不会和陈谷洲有任何交集。   现在看来,当时陈谷洲的橄榄枝早就抛出来了。   散场之后陆予行与陈谷洲告别,径直去剧院后门等唐樘,主动赔罪。   他和唐樘相处下来,也渐渐察觉出对方的性子。刚认识唐樘的时候,陆予行觉得他性格软,乖巧单纯不谙世事,但接触久了,那种隐藏在外表下的小少爷脾气也就显露出来。   果不其然,等到所有人都换好衣服出来了,唐樘才慢悠悠地拎着演出服晃出来。   他有些不满的噘着嘴,抱着陆予行送给他的衣服,反手将门关了,踱着步子走过来。   夜风有些凉,剧院后门临着小花园,树影沙沙摇晃。   刚才在台上风光无限的Mr.Jack现在耷拉着脑袋,前额的碎发也被放下来,像只被欺负的小动物。   “唐樘。”陆予行伸手将他拉过来,“对不起,刚才我睡着了。”   “唔。”   他不太认账,低垂着眼睛不看陆予行。“一整天不见人,看演出又睡着……”   “对不起,今天工作太累了。”   “唔,我知道呀……可是我想让你看看演得好不好,有没有把你教我的那些学会……”   陆予行叹了口气,深知这是必须要哄了。   “糖糖乖,”他换了种口气,将人揽进怀里,揉了揉对方的脑袋,“我错了,明天陪你一整天做补偿,好不好?”   怀里的人半晌没动静,陆予行有些疑惑地低头一看,发现他耳朵红了。   唐樘的脸蛋贴在他胸前,像只把头埋进沙子里的鸵鸟似的,害羞地往他怀里钻。   昏暗的路灯下,陆予行喉咙猛地一紧,心脏狂跳。   仿佛一艘坚硬的破冰舰猛地撞开千年冰山,惊心动魄的裂痕一直蔓延的地平线的尽头。   他怕唐樘听见自己如擂鼓的心跳,立刻将人从怀里拉开。   “走吧,我送你回去。”他刻意冷着脸,拉着唐樘转身往外走。   唐樘却站在原地没动,脸颊微红,有些委屈地看着他。   “阿行,你有没有更加喜欢我?”   他问出了和早上一模一样的问题。   陆予行转回身,看着他的眼睛。   若将对象换作任何一个人,如此同情人纠结这个问题一定会让人厌烦,但换成唐樘,陆予行却丝毫不觉得反感。   他用他那贫瘠的恋爱经验思索片刻,发觉唐樘根本不是因为他睡着的事情生气。   真正让他不开心的,是早上那场似是而非的回答。   陆予行看着他,深邃的眉眼在路灯下显得更加立体。四目相对,那种猛烈撞击的心跳感再次传来。   他隐约感觉到有什么东西变了。   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的?是买下演出服的时候,还是在雨夜里同眠的时候,还是更早?   暖黄色的灯光洒在唐樘脸上,陆予行站在暗处看着,沉思片刻。   “是的。”   半晌,他往前走了两步,伸手去牵唐樘。   “小少爷,可以回家了吗?”   唐樘的脸上终于展开了笑容,左脸颊的酒窝也露了出来。   “好吧,我不生气了。”   他笑着拉住陆予行的手,和他一起离开。一高一矮两个影子在路灯下被拉长,渐行渐远。   作者有话说:   下一章小情侣谈恋爱。   作者下周需要一直外出,不能及时更新的话会在wb请假 第33章 戒不掉(一)   周一,报社办公室里忙得鸡飞狗跳,陆予行却依旧冒着被朱总编大骂一顿的风险请了假,把实习时间调整到明天。   这还不够,陆予行顶着失眠第二个整晚留下的黑眼圈,早上五点起床去超市买食材做早餐。   他从来没对谁做过如此诚心诚意的补偿。   走在清晨的街上,陆予行还在不住地想那个困扰了自己一晚上的问题。   ——他好像真的喜欢上唐樘了。   他忍不住怀疑唐樘,从而调查他;同时又情不自禁地喜欢这个男孩,像是吃药似的戒不掉。   早上五点半,陆予行提着一大袋子点心和蔬菜瓜果出超市。他站在门口,朝脏兮兮的玻璃上看了一眼。   镜子里的高大年轻男人睡眼惺忪,身上裹着深蓝色整套睡衣裤,脚上踏着凉拖鞋,头发也没梳,杂乱地耷拉在前额。   早起晨练的大妈大爷们从他身后跑过,没人多看他一眼。   曾经出门都要小心翼翼的影帝先生认命地叹了口气,拎着菜回家了。   陆予行不会做饭,但咨询师认为自己做饭能给人一种“家”的归属感,他才勉为其难地找人学了几节课。   然而幸福感和治愈感没感觉到,拿手好菜倒是学会不少。   常年颠倒的作息使得他不太习惯早起。陆予行脚步飘忽地打了一扎玉米汁,又用早餐机做了两块三明治,最后将中午要炒的青菜洗了,才躺到沙发上去闭目养神。   刚产生些睡意,门外便传来敲门声。   唐樘满脸笑容地站在门口,看到陆予行眼睑下浓重的黑眼圈时,扬起的眉毛立刻耷拉下去。   “阿行,你没睡好吗?”他皱起眉头,有些担忧地摸了摸陆予行的脸。   他双手捧着陆予行的脸,拇指指腹在眼下摩挲了一阵。   “嗯,早上好。”   陆予行被他弄得心痒,于是抓住他不老实的手,将人带进屋子里。   唐樘换好拖鞋,刚进屋子便闻到一股浓郁的香味。陆予行抹了把脸,准备在沙发上躺一会儿再起来陪唐樘吃早餐。然而他刚躺下,厨房了就传来惊喜的呼声。   “哇!阿行!这些都是你做的吗?”   唐樘踏着小兔子拖鞋,如获至宝般捧着餐盘跑出来。   陆予行太阳穴一阵狂跳。   “乖,让我睡会儿。”   “哦,好。”唐樘乖顺地将两人的早餐放到餐桌上,笑盈盈地跑过来,俯身在陆予行冒了胡茬的下巴上“吧唧”一口,又兴奋地跑开。   自从昨晚那件事之后,唐樘整个人便处于亢奋状态中。陆予行暗自叹了口气,侧身睡了。   睡梦中,玉米汁的浓香伴随着唐樘小口吃东西的声音,不绝于耳。陆予行的视线里蒙着白光,温暖得不真实的阳光照在身上,睁眼再看,自己正躺在金宁路小洋房,后院的躺椅上。   他又做梦了。   这次的梦里没有疯狂的粉丝和无处不在的闪光灯,陆予行缓缓从躺椅上坐起,一个年轻男人从身后的客厅里走出来。   “怎么又睡着了?”   他手中端着餐盘,里面是刚做好的玉米汁和三明治。   陆予行顺着他修长白皙的腿往上看,却看不清对方的脸。男人身材偏瘦,身上穿着居家服,柔软的头发微微耷拉着。   端详了一会儿,陆予行接过他手里的餐盘,轻轻唤道:“秦然?”   一瞬间,男人脸上的迷雾消散了,露出那张算得上漂亮的脸。   “陆哥。”他露出称得上甜美的笑容,和在大漠里的时候一样,“起来吃早餐吧。”   陆予行打量他,“你怎么在这儿?”   秦然摇头,露出无奈的表情。   他用那双漂亮迷人的眼睛看着陆予行,阳光夺目,将整个意识世界都吞进光圈里。   浓郁的香味依旧在空气里萦绕,陆予行睁开眼,对上的却是唐樘的眼睛。   他很规矩地平躺在沙发上,两条长腿交叠着搭上扶手。然而唐樘不知什么时候跨坐在他身上,还没来得及凑到面前来,陆予行就被弄醒了。   唐樘的脸唰地通红,连滚带爬地从他身上下去。   “小心点。”   陆予行拉住他的胳膊,让他站稳。“刚才想干什么?”他冷着脸问唐樘。   “没……”唐樘脸上绯红一直蔓延到耳根,嘴边还留着玉米汁的痕迹。他挣扎了一会儿,逃不过陆予行的直视,只好承认:“就是想亲你一下。”   他有些不好意思,低下头看脚尖。   陆予行凝视着他扑闪的睫毛,半晌,凑上去吻了他。   嘴里还残留着甜香,陆予行轻轻将他嘴边的痕迹舔干净了,才拍拍他的肩膀,示意自己去吃早餐。   唐樘被亲得晕乎乎的,跟着他身后,坐到餐桌对面。   这个房子大部分时间都是陆予行一个人住,因此餐桌并不常用,常年盖着明黄色格子桌布,长颈花瓶里插着一束假的康乃馨。   陆予行稍微清醒了点儿,边吃早餐边和唐樘说话。“昨天我遇到陈谷洲了。”   唐樘摆弄着手里的叉子,愣愣地抬头。   “他邀请你下周去试镜新戏,”陆予行说,“就是我说过的那部。”   能够获得和喜欢的导演合作的机会,陆予行原本以为唐樘会很高兴。然而他只是迷茫地看着陆予行,半晌回过神来,似乎有些不高兴。   “陈导看了你的表演,”陆予行拿过杯子,给他又倒了杯果汁,“他很欣赏你。”   唐樘接过来喝了一小口,抱着玻璃杯不说话。   陆予行饶有兴致地放下手里的三明治,停下动作看着他。   “这个机会本来应该是你的呀,”唐樘撇了撇嘴,“阿行,我感觉我把你的机会偷走了。”   话音落,陆予行猛地想起不久前做的梦。   年轻的自己掐着他的喉咙,骂他是偷走他恋人的小偷。那种感觉,或许和唐樘此刻的心情相同。   唐樘看着他。陆予行怔住片刻,而后低头笑了。“别这么想,陈导肯定的是你,不是Mr.Jack。”   虽然这么说,但陆予行深知,唐樘大部分的塑造技巧都是他教的。   “阿行,你不会生气吗?”他还是有些愧疚,“如果这次上台的人是你,说不定……”   “没什么好生气的。”陆予行抬手,在他鼻尖上轻轻刮了一下。“唐樘,我很欣赏你。”他平静而真诚地说道:“你肯定会成为巨星。”   唐樘又脸红了,像只鸵鸟似的埋头喝果汁。   吃完早餐,两人在沙发上窝着打游戏,一直躺到中午。   这个时代的家庭游戏机并不便宜,有些笨重。陆予行的这套是租房前房主留下的,他年轻时喜欢玩这些,空闲的时候便拿出来消遣。大概是恋旧,因此陆予行每次搬家都会把它带上,哪怕是常年压箱底了也不会扔掉。   然而这种老旧的家庭游戏机在二十年后早就被淘汰,陆予行十几年没碰过这类游戏,手生不会打,只好坐在一旁干看着。   唐樘则玩得很开心,每次赢了都开心得大叫,两只脚在陆予行的腰上踩来踩去。   当他第三次不小心踩到某个部位的时候,陆予行终于忍不下去了。   “小少爷,你能不能安分点?”   趁着对方的腿蹬上来的时候,陆予行一把握住他的脚踝。“刚认识的时候那么安静,怎么现在一点都不乖了?”   唐樘笑得脸红红的,用另一只脚蹭他的小腿。“陪我玩,我乖乖的。”   陆予行冷着脸,“自己玩。”   “不行,”唐樘蹬鼻子上脸,从沙发另一头坐起来,凑到陆予行面前,“阿行,你其实不会玩这个吧?”   陆予行:“……”   唐樘得意地一笑,“我教你呀。”   “我会玩。”陆予行辩解道。   这话一说出口,他便知道自己进了唐樘的圈套。   唐樘拉着他的胳膊撒娇,陆予行拗不过,但实在是不想在他面前展示可耻的技术,只好起身去做饭。   看着唐樘手持游戏手柄一顿操作,陆予行忍不住问:“你哥准你打游戏?”   唐樘愣了一会儿,手上的动作微微停住。   “留学的时候跟同学学的啦。”   他回头冲陆予行露出一个笑容,转身继续和屏幕上的小方块斗争去了。   陆予行站在厨房门口,眉头微蹙,盯着他的后脑勺看了好一阵。直到电视屏幕上出现“Game Over ”字样,他才转身进了厨房。   唐樘仿佛一直沉浸在游戏里,先是盘腿坐着打,坐累了便趴在沙发上。他仿佛对这种在陆予行看来十分枯燥的游戏乐此不疲,像个被大人管着不让打游戏的小孩。   直到陆予行把鱼蒸好端上桌了,他才稍微有些倦意,放下游戏机,躺在沙发上发呆。   他转了个身,趴在沙发上晃腿,正巧看到从餐厅往回走的陆予行。   “阿行!”   陆予行的深色睡衣外套着一件粉色围裙,两根细绳绕到后面,在腰上紧紧打了个蝴蝶结。   “怎么?”听到唐樘叫他,陆予行有些疑惑地转过身,往这边看了一眼。   唐樘的视线在他胸前那只吐舌头小狗图案上停留片刻,脸上表情变幻莫测,把头埋在抱枕里一阵狂笑。   陆予行:“……”   唐樘笑够了,起身去厨房近距离观看。   厨房门口安装了落地推拉门,唐樘将门推开,香甜的气味扑面而来。   陆予行挽起袖子,执铲的右手手臂肌肉线条随着动作起伏。他熟练地翻炒着锅里的螃蟹,黄金色的炒蟹和葱花在高温中翻起,落下,发出美妙的油炸声。   “尝一块。”陆予行腾出手,用筷子夹了一小块蟹黄,伸到唐樘嘴边。   唐樘张嘴吃了,满意地咂咂嘴。   正这时,卧室里的电话响了。   “我去接!”   唐樘跳起来,“吧唧”在陆予行脸上亲了一口,心满意足地小跑着去接电话了。陆予行没阻止,算是默认。   他踏着拖鞋小跑进了卧室,在床边一个翻身后跃,把自己弹到床上。   唐樘抱着枕头,俏皮地晃了晃腿,接起电话。“喂?你哪位呀?”   那边刚要开口,听到唐樘的声音后却顿住,半晌没吭声。   “我找陆予行先生。”   良久,一个年轻男人的声音在电话里响起。   唐樘蹙眉,翻了个身坐起。   “他在忙,我是他弟弟,有什么跟我说就好啦。”他边说边朝外看了一眼。   电话那头的人有些犹豫,两人对着听筒沈默了半晌,对方还是要求道:“麻烦让他亲自接电话。”   “哦,你叫什么名字?”唐樘继续晃腿,故意拉长声调,轻浮地问他。   “就说柏知找他,”对方显然把唐樘当成了小孩,“很重要的事,麻烦让他接下电话。”   听到对方的名字,唐樘晃腿的动作倏地停住。   作者有话说:   小情侣谈恋爱   这周太累了,晚上完全是回房就昏过去不知道能不能正常更新? 第34章 戒不掉(二)   厨房离卧室有段距离,陆予行听不清唐樘在说什么。   过了片刻,唐樘匆匆从卧室跑回来,帮他把炒蟹装盘。“我来吧,”唐樘接过他手里的锅铲,笑着说,“阿行你快去接电话。”   “是谁?”陆予行怕他烫着,于是拿了块毛巾垫着,站在身后,握着他的手操作。   唐樘摇头,回头看了他一眼。   “说是你同事,大概有什么重要的事情吧。”   炒蟹在两人的协作下被装进盘子里,唐樘随手拿过毛巾包着手,端着去了餐厅。   卧室里,座机的听筒仰面被扔在床上。陆予行洗过手,在围裙上蹭干净,过去接起电话。   “喂。”   “陆先生,我是柏知。”柏知的声音从听筒里传来。   陆予行松了口气,心想这人还知道装同事,应该算是比较警惕的人。   “嗯,查到什么了?”   “我们查了些他爸的事,”柏知的声音听上去有些疲惫,“唐嘉朗的两个儿子,是同父异母的兄弟。”   陆予行微微挑眉,目光看着卧室外。唐樘正趴在餐桌前偷吃蒸鱼,脸颊微微鼓着。   “唐锐泽是唐嘉朗前妻生的。那个女人家境挺普通,二十岁就和唐嘉朗结婚生孩子。后来唐嘉朗完全接手公司,出轨了个房地产千金。那千金也是被他迷得五迷三道,几年后他前妻死了,两人立马结了婚。”柏知停顿了下,喝了口水,“所以说,唐樘实际上是……”   “嗯,小三生的。”陆予行平静地说道。   透过卧室门往外看,唐樘一条腿撑在地上,另一条腿跪在椅子上,正用筷子挑鱼肉吃,小兔子拖鞋在他脚上晃来晃去。   “唐嘉朗现在的老婆是房地产公司老总的妹妹,”柏知努力地解释着复杂的关系,“据我打听,女方是真喜欢他,但唐嘉朗只是商业联姻,他真正喜欢的还是前任老婆……”   陆予行按了按眉心。“我对豪门千金为爱做小三的故事不感兴趣。”   柏知连忙道:“哎,陆先生,是你说要知无不言的呀!”   餐厅里,唐樘悄悄将生菜盖在被吃掉的那块肉上,转身又去偷吃炒蟹。   陆予行沉吟片刻,问:“他的祖父,查过了吗?”   “早就隐退了的老头子而已,能有什么好查的。”柏知唉声叹气,“陆先生,你的目的是不是想要搞垮唐氏珠宝?”   陆予行没理他,用近似命令的口吻说:“去查一下,有没有对兄弟俩有利的财产,在他祖父手上。”   “收到,这就去查。”柏知叹了口气。挂断之前,他又说:“对了。昨晚我的同事把情报告诉警方,他们连夜把那保险箱撬了。”   听筒里传来吸气的声音,对方仿佛还在回味当时那刺激的一刻。“如你所说,里面全都是证据,”柏知有些激动,“这周估计就要见报了。”   陆予行轻声一笑,“嗯。合作愉快。”   “锦旗要不要?”柏知也笑了,“合作愉快。”   陆予行从卧室出来的时候,唐樘已经把其他做好的菜端上来,正乖乖坐在桌边等他吃饭。   炒蟹,蒸鱼,土豆丝,菠萝嘟噜肉,满满摆了一桌子。   两人不约而同往蒸鱼肚子上看了一眼,就见稀稀拉拉的几根葱丝躺在空洞的肚皮上,显得有些此地无银。   唐樘有些不好意思地挠了挠头, “你做的太好吃了,忍不住就…先尝了一点儿。”   柏知刚才说的话在陆予行耳朵里回响,他在唐樘右手边坐下,看了他一眼。   “我很久没做过饭。”陆予行给他盛了一碗饭,“除了我父母,你是第一个尝到的人。”   唐樘眼睛含着笑,“那真是太好了。”   从富人家庭里出来的小孩,在这方面多少会有些讲究。但陆予行做的东西好像很符合唐樘的喜好,得到许可后,他便风卷残云般将半碟子炒蟹和蒸鱼全都吃完了。   “慢点。”陆予行看着他像只兔子似的嚼个不停,放下筷子给他倒了杯水,随口问道:“你在家是你哥给你做饭?”   唐樘将蟹壳里的蟹黄刮干净了,缓了一会儿,说:“没有哦,我哥工作忙不吃早餐,我就给自己做。”他喝了口水,“其他的都会请阿姨来做的啦。”   陆予行抽了张纸给他擦嘴,突然有些同情唐锐泽。   唐锐泽自己也不过二十八岁,却要忍受在另娶的父亲手下做事,还得养着后妈生的弟弟。好在唐樘并不想和哥哥争夺公司的权力,大概也是因此,唐锐泽才对唐樘不那么差。   “阿行,我们下午去哪里玩呀?”   唐樘大大咧咧地扒拉了一碗菠萝嘟噜肉给陆予行,问道。   “你想去哪里都行。”陆予行没什么食欲,随便夹了点填饱肚子。   “我带你去剪头发吧,”唐樘擦了擦手,摸上陆予行的鬓角,“阿行,你的头发太长了。”   陆予行看了他一眼。   唐樘的头发有些自然卷,蓬松凌乱,显得很可爱,但前额的小卷毛已经有些扎眼睛了。   “你才该去剪个头发。”陆予行在他脑袋上揉了一把。   “哎呀!”   唐樘不满地眯起眼睛躲开,露出有些顽皮的微笑。   陆予行扬起的笑容一顿,摸他脑袋的手悬在半空没动。他深思片刻,仿佛想到了什么。   “吃完休息一下,”他的手垂落下来,“下午带你去剪头发。”   吃过饭,两人一起将碗筷洗了,上床睡了会儿。   陆予行搂着唐樘平躺着,怀里的人呼吸均匀,已经睡熟了。他望着天花板,一束光从窗帘缝隙漏进来,将白色顶灯割裂成两块。   刚才打闹的时候,他又想到了秦然。秦然和唐樘有几分相似,特别是笑起来的模样,左脸颊上的酒窝特别迷人。   或许正是因为秦然在大漠里冲他那样笑了,他才会考虑和秦然进一步。但除此之外,秦然和唐樘差别太大。   唐樘是唐家的小少爷,秦然是从穷人堆里爬出来的小孩儿,就算是成为了当红偶像,眼睛里也总是带着无法抹去的自卑。   两人在沙漠里拍戏的时候,秦然跟他说:“陆哥,我以为我会当一辈子的理发学徒,然后用那点工资供着赌鬼老妈。”他的脸上露出讥讽,“这一切都太不真实了。陆哥,你说我的粉丝们都喜欢我什么?”   陆予行是老天追着赏饭吃的人,他想了半天,也没能想出安慰秦然的话。   最后,他看着满天繁星,说:“他们喜欢你,大概因为你曾经和他们是一类人。”   天花板上仿佛显现出大漠的繁星,怀里的人正在酣睡。吊床轻微晃动着,随着呼吸摇摆。   陆予行就这样睁眼躺到唐樘睡醒。   “下午好。”陆予行撩开唐樘前额的碎发,亲了他一口。   唐樘眯着眼睛笑,“下午好。”   窗帘被拉开,秋日的暖阳洒在身上。唐樘伸了个懒腰,露出衣摆下一小块肌肤。   陆予行看着他,忽然有些失落。如果当时和他在大漠里拍戏的人是唐樘,他们一定会很快相爱。   “在看什么?”唐樘伸手在他面前晃,“阿行?”   陆予行回过神,抓住他的手。“没看什么。”他牵着唐樘让他下床,“走吧,该出发了。”   作者有话说:   更了。大家久等。 第35章 戒不掉(三)   凭着记忆,陆予行在地图上找到了秦然当年待过的理发店。那是一家高档连锁理发店,开在商业街,专赚富人们的钱。   那条商业街离大学城并不算远,坐地铁二十分钟就能到。陆予行回想起早晨做过的奇怪的梦,决定去店里找人,试探一下。   若不是认识了唐樘,他早就将秦然这个人抛之于脑后了,就算偶尔想起来,心中也不会有任何波澜。然而近日他总是想起秦然,甚至忍不住把他和唐樘相比较。   地铁里,陆予行抓着扶手,神色凝重。   唐樘不太习惯挤地铁,因此全程抓着陆予行的胳膊,像个小尾巴似的跟着,寸步不离。   “阿行,我们要去哪儿?”   他被陆予行护在角落里,陆予行挡在他身前,形成了一个绝对安全的范围。   陆予行报出店名,唐樘立刻眼睛一亮。   “我知道那里。妈妈经常去,还办了卡。”他一副非常得意的样子,“我们去的话,直接报她名字就可以啦。”   这是唐樘第一次谈及自己的母亲。陆予行略有些惊讶,微微挑起眉毛。   车厢外轰鸣声不断,微微有些晃动。唐樘脚下站不稳,故意往陆予行身上一倒,脸蛋贴到他前襟。   陆予行下意识揽住他让他站稳,却见唐樘笑盈盈地抬起头。“哎呀,抱歉。”   周围的几个路人用怪异的眼睛往这边看了一眼,又在和陆予行对视之后快速收回目光。   “站好。”陆予行把他从自己身上扒下来,有些不自在地偏过头,尽量无视那些异样的目光。   身后传来一阵窃窃私语,陆予行有些烦躁地回过头看了一眼。他的眼神有些凶,带着掩饰不住的戾气,两个年轻姑娘见状立刻收声,低下脑袋装作没看见。   “阿行。”唐樘拉了他一把,“别管他们。”   于是陆予行又转回头,看着被他护在角落里的唐樘。   原本有些吵闹的车厢安静了不少。陆予行始终低着头不看其他人,却依旧能在余光之中感觉到,无数双眼睛正在盯着自己。   两人一语不发地等地铁到站,从那个封闭的狭小空间之中脱身。   出了地铁站,唐樘轻车熟路地在商业街一楼找到了那家理发店。   陆予行做艺人的时候都是请私人造型师,从没来过这样的理发店。与小区楼下的店铺不同,这家的装修可谓比得上港湾世纪酒店的大堂。店里打扫的一尘不染,灰蓝色的大理石地板擦得锃亮,正对着的前台后有一面造型新潮的木质屏风,上面用花体写着几个大字:艺尚造型。   望着夸张的吊顶和垂下来小水晶的吊灯,陆予行仿佛闻到一股专宰暴发户的味道。   两人还没来得及推门,玻璃门便被从里面推开了。   悦耳的小提琴声迎面而来,两排身穿制服的年轻帅哥齐刷刷站着,整齐划一地鞠了个躬:“欢迎光临。”   陆予行:“……”   站在最里侧的帅哥上前问道:“两位需要什么服务?有没有会员卡?今天您正好赶上活动可以打折还有套餐送……”   陆予行揉了揉太阳穴,不耐烦的同时,十分佩服这种具有前瞻性的营业方式。   “剪头发,有会员的。”唐樘拉着陆予行的手,回答道。   那位帅哥原本注意力都放在陆予行身上,这下才注意到他身边的唐樘。他用疑惑的眼神看了唐樘一眼,而后恍然大悟般,侧身将两人带进去。   “两位先在一楼等一下,我马上去安排。”   唐樘漫不经心地点头,在靠窗的沙发上坐了,好奇地四处打量。   陆予行也在他身边坐下,扫视店里的情形。   这家店铺有两层楼,进门往左摆着丝绒沙发供顾客休息,右边的墙壁都镶嵌着带灯光的镜子,几个穿着时髦的女士正在染头发。   陆予行多看了几眼那些正在忙活的理发师,没找到想找的。   过了半分钟,刚才那服务生快步从二楼走下来,身后跟着一胖一瘦两个人。“两位久等了,”他面上带着笑,回身介绍道:“这是我们首席造型师,他会负责给两位服务。”   他说话像串鞭炮似的,陆予行有些烦躁地按了按眉心。只是来剪个头发而已,没想到居然这么复杂。   那位有些微胖的首席造型师上前,见陆予行没有要握手的想法,便尴尬地笑着。   “不用这么麻烦,”唐樘在自己前额的碎发上比划了两下,“剪短一点就可以。”   造型师连忙说好,请两人去二楼。   他笑着等陆予行和唐樘先走,侧身时,陆予行看清了他身后那个低眉顺眼的年轻人。   那个男孩看上去只有十七八岁,身上穿着和其他人一样的白色制服西装裤,却佝偻着身子不愿抬起头来。他的一双眼睛看着前方的地面,头发被烫成时下最流行的夸张造型,明明该是一副新潮的打扮,却被他的气质搅成奇怪的混搭。   陆予行的视线在他脸上停住,微微皱起眉,打量他的五官。   那孩子感受到审视的目光,有些讶异的抬起头,一双充满惊恐的大眼睛看着陆予行。   还没被娱乐公司包装过的秦然,就这样猝不及防地被呈现在陆予行面前。   他受惊了似的匆匆别过脸,继续低头看着地板。   “走吧。”   唐樘拉着陆予行的胳膊,没注意到刚才那个匆匆的对视。   大概是认出了唐樘的身份,服务生直接将他俩带进高级会员区,和造型师说了几句,匆匆离开了。   “剪短一些就好。”   陆予行面对镜子坐下,见造型师又想开口说什么,立刻命令道。“你去隔壁,给我朋友剪。”   造型师拿围布的手一顿,连忙点头去一旁招呼唐樘。   他并不知道这两人谁是谁,只是看着陆予行像是能做主的那个人,便主动跑来献殷勤,没想到献错了人。   “一边去!毛手毛脚的!”   隔壁房间里,秦然正在小心翼翼地给唐樘调整座椅,造型师走过来一把打掉他的手,小声骂道:“去那边,给我好好表现!”   唐樘疑惑地看了一眼,造型师立刻讨好地笑道:“来来来,我给你设计设计。”   “剪短一点就好。”唐樘用同样的话堵住他的嘴。   造型师刚到嘴边的一大串话术立刻咽了回去,点头说好。   秦然像个透明人似的,拿上自己的工具,默默退到门边。临走前他抬头怯生生地看了一眼,就见镜子里那个漂亮青年正在打量自己,眼神不善。   明明对方只是面无表情的瞥了他一眼,他却吓得全身发麻,逃似的溜了出去。   门外,秦然抱着工具包,靠在墙上喘气。   比起这里的顾客,他只是一个穷小子。赌鬼老妈欠了一屁股债,供不起他上学,还得让他还债。他怕惹事,怕罚工资,怕得罪师父怕得罪顾客,还怕被人嘲笑又土又没品味。   刚才那个人浑身散发着富人家少爷的气质,就连身边那个长相有些凶的男人也非常出挑。先后被这样两个人打量,秦然有些无所适从,不知道要如何单独面对刚在那个人。   “还不进来?”   陆予行从隔壁房间里走出来,站在他面前。   秦然吓了一跳,立马站直身子,怯生生地点点头,钻进房间里。   这位客人比他想象中好伺候,既不找他聊天,也不提什么苛刻的要求,只是静静坐着,仿佛在想事情。   这样的氛围很好,他可以完全集中注意力做工作。   也正是这样,他并没有注意到,陆予行一直通过镜子在打量他。   秦然在被星探挖掘签约公司之前,一直都在这个理发店里工作。这些往事不是秘密,但陆予行却没想到,一个在舞台上光鲜亮丽的偶像,从前原来是个这样自卑的小孩。   看着秦然那副小心翼翼的样子,陆予行默默在心中收起把他和唐樘作比较的想法。   “你叫什么名字?”   修剪鬓角的时候,陆予行问他。   他突然出声把秦然吓到了。手微微一抖,他立刻出了一身冷汗。   “我……我叫秦然。”   镜子里,陆予行的眼神带着审视,有些凌厉。秦然的反应很真实,并不像是装的。确定他并不认识自己后,陆予行有些失望。他挪开视线,随口聊天。   “多大了?”   “十八。”   “在这里做了多久?”   “两年……”   秦然一一回答,将围布取了。“先生,我给您洗头发。”他微微侧过身,示意陆予行去旁边的洗头床上躺下。   陆予行微微侧过头看了一眼,秦然的手法很好,让他看上去利落了很多。   他走过去躺下,秦然将热水开了,慢慢淋在头发上。   陆予行脑后的头发有些扎手,秦然轻缓地摸了两下,突然觉得有种奇异的安心感。他的胆子大了点儿,于是主动开口和陆予行聊天:“先生您姓唐吗?师傅说,您和刚才那位客人是唐夫人的……”   他们显然将陆予行当成唐樘的哥哥了。   “不是。”陆予行抬眼看他,眼神有些凶。他话题一转,“唐夫人经常来这里?”   秦然手上弄了点儿洗发露,有些面红,笑着说:“是啊,唐夫人是我们的高级会员,她还投资了我们店。”   “投资?”陆予行微微皱眉。   “嗯,她经常和朋友一起来,她朋友也算得上是我们店的股东呢。”秦然轻柔地给他洗头发,手法娴熟地按穴位。   “她朋友?做什么的朋友?”陆予行的表情有些难看。   “好像是……什么娱乐公司的吧。”秦然摇了摇头,小声说:“我不太懂这些。”   陆予行心中咯噔一下,还想再多问,房间门却突然被推开。   “阿行,你好了吗……”   唐樘一阵风似的快步走进来,看到房间里的情景后,一张小脸立刻黑了下去。   作者有话说:   小醋包 第36章 戒不掉(四)   陆予行也算认识唐樘一段时间,却是第一次见他露出这样的表情。   他前额的碎发被很好的修饰了一番,露出的眉毛微微拧着,眼睛里带着愠怒。那个微胖的造型师跟在他身后,劝道:“先生,我再给您吹……”   “不用。”唐樘难得有些烦躁地躲开他的手,而后又换了一副微笑的表情,进了房间。   “阿行,你好慢哦。”他完全无视了还在工作的秦然,自顾自坐到陆予行身边,拉着他的手。“你看,好不好看呀?”   他坐在床边,晃了晃脑袋,让陆予行看。   “好看。”陆予行看出他是生气了,于是抬手捏了捏他的脸蛋,企图浇灭他的醋意。   秦然的手沾着泡沫,还放在陆予行头上。看着两人在自己面前目无旁人的亲密,再想起陆予行刚才否认了兄弟关系,秦然后知后觉地明白了什么,一张脸腾地红了。   唐樘坐在旁边说个不停,秦然局促得手指都僵了。   陆予行叹了口气,握着唐樘的手哄他。“乖,过去把头发吹干先。”他看了眼站在门口一脸尴尬的造型师,“别让他们为难。”   “唔,好。”   唐樘极不情愿地答应了,又意味深长地抬头看了秦然一眼。   秦然吓得低头不看他,一张脸越来越红。就当他以为要被这个蛮横的客人训斥挖苦的时候,却听唐樘非常友善地说道:“小孩,换个发型吧。长得那么好看,不用搞这些花里胡哨的。”   说完,留下头泡沫的陆予行和已经无所适从的秦然,兀自转身走了。   秦然愣怔着,迷茫地望着门口。   “继续吧。”陆予行开口将他的思绪拉回来,“你跟我说说唐夫人朋友的事。”   被长了张娃娃脸的唐樘叫了声“小孩”的秦然总算是回过神来,他以为陆予行只是想找话题缓解气氛,立刻感激地回答:“您想知道什么,我都说。”   “没什么,随便聊聊。”陆予行躺着让他给自己洗头,“唐太太的朋友,在传媒公司做什么?”   “她……”秦然想了想,“她好像是…什么苗心传媒的老总。”   听到某个名字,陆予行忍不住皱起眉。   ——天知苗心,就是秦然出道签约的公司。   “我跟着师父的时候,听她们聊过天。”秦然比刚才放松了些,“唐太太是个很好的人,她还跟朋友开玩笑,说我们这挺多长得好看的,让她下次来这儿挖掘新星。”   陆予行抬眼看他,夸张的发型下,是一张毫无攻击性的、端正漂亮的脸。   “你真该去换个发型了。”陆予行说,“希望下次传媒公司的老总来的时候,你已经把这一脑袋杂草剪了。”   秦然又脸红了,薄薄的嘴唇向两边咧开,露出洁白的牙齿。   “我只是个学徒,那些好事轮不上我。”他说。   陆予行从二楼下来的时候,就见唐樘黑着脸坐在沙发上,身边围了一大群服务生。   “先生,您这个发型真衬你!能不能请你拍海报呀?”   “主要还是您长得好看,什么发型都能撑得住!”   “您这身衣服不便宜吧?这牌子的衣服我攒了三个月工资才买得起……”   一群梳着背头穿着制服的帅哥围着夸他,唐樘却依旧黑着脸,抱着胳膊翘着腿,坐在沙发上生闷气,谁都不理。   他低着脑袋盯着脚下的瓷砖,有种要把这家店地板瞪穿的感觉。   一阵脚步传来,视线中出现一双熟悉的黑色皮鞋。   “怎么了,还生气呢?”   陆予行摸了摸他的脑袋,“发型挺好看的,别生气了。”   唐樘的表情终于有些动摇,噘着嘴从沙发上起来,径直走出理发店大门。身边的服务生们齐刷刷起立,冲他的背影一鞠躬:   “——欢迎下次光临!”   唐樘噘着嘴大步流星地走上街,陆予行追上他的时候,就听他说:“再也不来了!”   陆予行觉得这个小醋包挺有意思,忍不住逗了两句:“怎么,不喜欢被靓仔包围的感觉吗?”   商业街人来人往,唐樘瞪了他一眼,就看到陆予行干净利落的一头短发,更加气不打一处来。   “你以后也不许来!”唐樘气得牙痒痒,像只努力露出凶恶表情的兔子。   “好,不来。”陆予行把他拉到角落里,给他顺毛,“我原本只是不想委屈你,才带你来贵的地方。”   “真的?”唐樘眯着眼睛,丝毫没有刚认识时乖巧顺从的样子,“那个小孩跟你聊什么呢,脸都红了。”   “聊你母亲,”陆予行实话实说,“还有她朋友。”   唐樘一愣,目光有些躲闪。   “走吧。”他把陆予行的手从自己脑袋上拿开,又恢复成平时的样子,“我饿啦,想吃你做的菜。”   陆予行不动声色地端详着他,狼一般锐利的眼神中带着审视。   在晚饭的空档,他给柏知打了个电话。   “天知苗心?对,他们老总投资了这家理发店。”柏知有些困倦地打了个哈欠,“大概只是玩玩,没投多少钱进去。”   “谁推荐她投的?”陆予行问。   柏知想了片刻,“这个不知道,和朋友做美发聊天,说不定随口就投了。哎,有钱人就是不一样啊……”   挂了电话,陆予行仰躺在床上,心中思绪杂乱。   秦然、天知苗心……居然又和唐家人扯上了关系。他实在不愿继续怀疑唐樘,但发生的一切冥冥之中都在暗示着,这一切都和唐樘有关。   他躺了一会儿,快要睡着的时候,便感觉身边的床垫往下陷,一个身影挡住了天花板上的灯光。   “在忙呢?”唐樘撑在他身上,笑盈盈地看着他。他抓着陆予行的手,摸摸自己微微鼓起来的胃。“吃得好撑哦,我们去散步吧。”   “嗯,同事的电话。”陆予行搂着他的腰让他躺下,起身去衣柜里找运动服。“去操场走走。”   他换了身无袖衫,露出结实的手臂。唐樘趴在床上看着,眯着眼睛笑。   “起身。”陆予行背对他换好衣服,走过来吻了一下他的额头,“换衣服。”   唐樘不情不愿地磨叽了半天,换了件运动连帽衫,跟着陆予行下了楼。   “好冷,我不想走了。”   刚到学校操场,唐樘便把自己裹得严严实实的,站在跑道旁不愿走。陆予行系好鞋带,拍了拍他的头,自己先出发往前跑。   出于习惯,他晚饭并没吃多少。但唐樘平时的饮食都被唐锐泽严格管控,好不容易摆脱了他哥,更是放开手脚大吃了一顿。   “阿行!”   唐樘噘着嘴喊了一声,见前面的背影没有要等他的意思,只好把手揣进兜里,戴上帽子,自己慢慢往前走。   操场上有不少夜跑的人,唐樘也不避让,抱着胳膊在内侧跑道慢悠悠地走。陆予行一口气跑了五圈,终于看不下去了,在经过唐樘的时候拉住他,把人带到一边。   他额上挂着汗珠,靠近唐樘的时候,能闻到汗水和洗衣液混在一起的味道。持续的高强度运动把他身上的戾气和烦躁都冲淡了,精神状态慢慢安定下来。   “怎么啦?”唐樘红着脸,有些不满地问。   “小心被撞到。”陆予行晃了晃他,“陪你走一圈,走吧。”   两个男生肩并肩在夜晚的操场上散步,这种情景放在当时或许有些容易招人非议,但他俩都没管那么多。反正是晚上,没人看得清他们是谁。   陆予行昨晚失眠一夜,早上五点起来买菜做饭,到现在已经有些精力透支了。唐樘看出他精神不佳,也不再说个不停,静静陪着他散步。   走完一圈,陆予行打算送唐樘回家。   走到操场入口时,一个熟悉的声音在身后响起。   “阿行?”   陆予行一愣,回头对上阿临。   他差点没认出这位好友。阿临穿得比以前讲究不少,整个人也精神了。   徐婧文站在他身后一步的位置,也冲两人微微一笑。   “你终于出来跑步了。”阿临上前拍了他一把,“看你最近精神不好,还以为你生病了来着。”他看了一眼自己的女朋友,说道:“婧文正好有事跟你俩说。欸,婧文,你过来呀。”   唐樘向她身后看去,微微歪着脑袋。   徐婧文脸上浮现出一种奇怪的表情,她掀起眼皮看了眼唐樘,又转向陆予行。   “我……”她似乎有些怕陆予行,说话的时候两只手局促地绕在一起,“谢谢你们把那件演出服买下来,服装组的经费本来很紧张,那次要不是你们,估计就得组员自己垫钱了。”   唐樘看都没看她,随口说:“感谢陆予行同学就行了,是他出的钱。”   徐婧文的脸白了几分,说话也有些吞吐。“总,总之谢谢你们,我想请你们吃饭。”   “这是婧文的一番好意。”阿临连忙在一旁帮腔,“我也得谢你们,帮我女友解决了好大的麻烦。”他没心没肺地笑着,伸手揽过徐静文瘦弱的肩膀。   唐樘依旧没看他们,无奈地耸肩。“抱歉,我最近可能比较忙。”   他平时很少对人这样冷漠,阿临脸上露出些许不耐烦。陆予行接话道:“唐樘他忙着试镜,确实没空闲。你也不用这么客气,我请好了。”   徐婧文愣怔片刻,点了点头。   作者有话说:   还有人记得糖糖不翼而飞的衣服吗 第37章 谋杀事件(一)   周四下午。   陆予行跟着白菀做完剧组采访,刚回报社,就被经济版的编辑叫去印刷厂交接事务。娱乐版人手紧缺,在报社并不被重视。陆予行这样什么都不会的实习生,自然被当做打杂的到处使唤。   座机电话响个不停。看了一眼混乱得如同菜市场的办公区,陆予行不情愿地从工位上坐起来。他疲惫地按了按眉心,顺手将桌上半杯凉了的速溶咖啡灌了,绕过满地稿纸,抬腿往外走。   “小陆,你回来!”   刚走到门口,刚才那个编辑便拎着座机听筒,在混乱之中朝门口喊道:“先过来接电话!找你的!”   陆予行转回身,顶着失眠两天的黑眼圈,脸上露出狠厉的表情。那编辑抱怨的话立刻咽了回去,手中的听筒被他夺走。   “谁?”陆予行有些毛躁。   电话那头很安静,唐锐泽的声音缓缓响起。“下午六点来接唐樘去试镜,车钥匙我给他了。”   “你怎么不送他去?”   “公司有事。”唐锐泽顿了一下,补充道,“他第一次参加电影试镜,看着点,别被野鸡剧组骗了。”   “让他等我。”陆予行抬手揉按眉心,挂了电话。   从印刷厂出来的时候已经是四点半,烈日当空,街道上像是蒸笼似的,又闷又热。   陆予行拦车去香檀道,刚上车就睡着了。   耳边回荡着车上广播电台的音乐,不知颠簸了多久,出租车终于停了。陆予行没睁眼,隐约听见计程表打表的声音,而后左侧的车门被轻轻打开。   “不用找了。”唐樘的声音很轻柔,“另外一百是小费。”   陆予行的胳膊被人碰了一下。他睁开眼,就见唐樘站在车门外,正冲自己笑。   “下午好。”唐樘笑着拉他下车,“吃过饭了吗?”   司机拿了两百块,乐呵着开走了。   “试镜几点开始?”陆予行揽着他的胳膊,穿过铁门,走进房子里。   唐家请的女佣刚走,家里被打扫得很干净。小星也不在家,客厅里很安静。唐樘反手关上门,将陆予行抵在门上,搂住他的腰。   “还早。”他仰起头,鼻尖在陆予行的下巴上蹭了蹭。   自从两天前分开后,陆予行忙着实习,唐樘被唐锐泽要求在家里准备试镜,两人一直没有见面。陆予行白天忙得脚不沾地,晚上回家后却怎么也睡不踏实,两天加起来也只睡了五个小时。   夜深人静的时候,他无比想念唐樘,又为这种依赖感到恐怖。   “准备得怎么样了?”他摸了摸唐樘的头,抱着他的腰将人带到沙发上。唐樘看上去比两天前又瘦了,但摸上去也更加结实。   唐樘抱着陆予行窝在沙发里,依恋地抱着他的胳膊。“陈导只给了我地址和时间,试戏的内容应该是到场后随机定的。”   “放轻松,你不会比别人差。”   “我知道啦。”唐樘扭头在他脸上亲一口,满足地缩了缩身子,在陆予行怀里躺好。   陆予行从后面环着他,微微闭上眼,回想起一段非常久远的记忆。   卡罗尔酒店一楼大厅,工作人员在试戏区的门口齐齐站了一排,一群年轻演员在大厅外排队等着,手里拿着临时发放的台词。   试镜的房间门紧紧关着,门外鸦雀无声。每次有人从里面出来,门外的人便紧张地端详他表情。若那人满脸狼狈,其余演员便会长出一口气,继续低头看台词。   门边不远处的地毯上,坐着一个高挑的年轻男人。   他脸上盖了一本表演学基础,露出流畅的下颌线。这人两条修长的腿微微屈着,胸膛起伏,正仰头靠在墙上睡觉,喉结呈现出极其有男性张力的弧度。   正这时,试镜房间里冲出来个戴工作证的女孩,不耐烦地用尖锐的嗓音大声喊:   “2146号!2146号在不在现场?”   陆予行将脸上盖着的表演学基础拿下来,一双眼睛清明乌黑,冲门口看了一眼。“来了。”   他一手揣在裤兜里,拍了拍连帽衫上的灰尘,从口袋里掏出一张写了台词的纸。   “快一点。”女孩白了他一眼,“还有好多人等着呢,别以为你是李教授推荐来的就了不起。”   陆予行没理她,边走边将台词看了两遍,走到门口时轻轻捏成团,扔进了垃圾桶里。   推门而入,一张U字形的会议桌呈现在他面前,二十几双眼睛都看着他。   一个穿着夹克的中年男人坐在正对面,神色有些疲惫。   “做个自我介绍吧。”他身边助理模样的人说。   陆予行终于将手从裤兜里抽出来,神情严肃地开始介绍自己。酒店的灯光从天花板打下来,让他原本就深邃的五官变得有些阴郁。   “我叫陆予行,是港城大学新闻系大四的学生。”   助理有些惊讶,反问道:“新闻系?”   陆予行眉梢微动,没有回答他的问题。   “这是我第一次参与电影选角,在此之前,我只有话剧表演的经历。”   助理表情有些难看,他身边的中年男人却摆了摆手。   “开始吧。”   话音落,一旁的工作人员立刻上前,搬来了一把带扶手的椅子。   陈谷洲的选角要求很高,试镜演员不能提前准备,不能化妆,试镜内容也只能提前一个小时公开。   这次的新片是一个追查缉捕连环杀人案凶手的故事。剧中的高中学生刘杰是凶手犯下第一桩案子中的幸存者,也是五起凶杀案中,唯一一个看清了凶手面目并活下来的人。他的家人全部遇害,他却逼迫自己一遍遍记住凶手的长相,希望能够在某一天帮助警方抓住凶手。   陆予行拿到的试镜片段,是案件发生三年后,刘杰在警局中指认凶手的情景。   警方将五个嫌疑人拘留,让他隔着房间玻璃进行指认。他看着面前的五张脸,却在痛苦的回忆中无法指认。这时他才蓦然发现,他记忆中的那张脸早就被主观扭曲,根本不是凶手原本的模样。   恐惧、愤怒、无能为力,在一瞬间全部爆发出来。   让新人对着空气演这么一段,着实有些为难。   陆予行吸了口气,眼神逐渐暗下去。场上还有三三两两的聊天声,制片人百无聊赖地在椅背上躺着,灯光师摆弄着手里的设备,还有两个工作人员在聊晚饭吃什么。   负责临时对戏的是个武术指导,呆愣愣的大个子往边上一杵,毫无感情地念出第2146次台词。   “你来看看,哪一个是你那天见到的人?”   想要赶紧结束工作的众人抬头看了眼场中间的年轻人,微微愣住了。   灯光通亮的酒店会议室里,他微微佝偻着身子在中心站着,周围的一切仿佛都在他眼中消失了。   刘杰长得很高,却忍不住曲着身子,紧紧抓着自己的胳膊。他的视线颤抖着从左边看到右边,又从右边看到左边。   他的眼神从激动变成疑惑,而后慢慢转变成惊恐和惊恐。   明明面前什么都没有,众人却透过他的眼睛,看到了那个压抑的审讯室。   一层玻璃之隔,五个身形相同的老男人在房间那边站着。十只眼睛同样浑浊不堪,直勾勾盯着面前的年轻人。   他们仿佛在朝刘杰笑,裂开的嘴唇里露出黄黑的牙齿。刘杰将他们来来回回看了十几次,明明知道凶手就在其中,却怎么也无法确定。   ——你永远找不到我,但我就在看着你。   刘杰有些眩晕,往后倒退了一步。他的腿有些发抖,眼睛因为激动而充血发红。他反反复复做了三年的噩梦,为的就是这一刻。   五个男人就这么站着,仿佛在挑衅他,蔑视他,用若有若无的笑容讥讽他死去的家人。   最后,刘杰疯狂而绝望地摇头,他红着眼,指向五个人的手指不断地颤动着,嘴里一遍一遍地呢喃“我认不出来”,窒息一般大口喘着气,最终痛苦地瘫坐在椅子上。   咚。   椅脚在地毯上发出闷响,所有人如同从噩梦中惊醒一般回过神。   令人后背冒汗的诡异氛围瞬间消散,制片人仿佛大梦一场,惊讶地瞪着椅子上瘫坐着的年轻人。   陆予行坐着缓了一会儿,见他起身,其他人才敢有所动作。   他抬起头,和正对面的陈谷洲对视。   “可以收工了。”陈谷洲紧绷着的脸上绽出一丝笑容,他挥手冲身旁的助理道:“后面的不看了,让他们去别的剧组试镜去。”   作者有话说:   实际上陆予行和唐樘最初的性格都不是现在看到的这样。小陆曾经也是个目中无人自大狂,社会打磨了他的棱角……   至于糖糖,往后看就知道了。   章节名来自JUDE的密室谋杀事件,“这凶案很奇怪 记忆也给谁片刻干掉 我不禁怀疑 某位角色”   (来晚了真的很抱歉,以后可能会把更新时间调整到晚上) 第38章 谋杀事件(二)   关于试镜的事情陆予行没有多过问。两人简单吃了晚餐,宠物医院便派人将小星送了回来。   “小星!”   唐樘蹲下身子,将飞扑而来的大家伙抱了个满怀,脸蛋在它头顶蓬松的毛里蹭了蹭。   “今天在医院体检有好好听医生的话吗,嗯?”他握着小星的两只前爪,哄孩子似的逗他玩。   “汪!”小星咧开嘴,冲他吐舌头。   陆予行将碗筷收拾好,从厨房里出来。“唐樘,换好衣服,该出发了。”   正在享受抚摸的小星听到他的声音,立刻警惕地抬起头,用漆黑的小眼睛瞪着陆予行。   “好。”唐樘抱住龇牙咧嘴的小星,“小星,这是你陆哥哥,不许凶他哦。”   陆予行:“……”   唐樘没察觉到有什么不妥。他躬身把小星抱起来,挪到陆予行面前。“来,跟陆哥哥握握手。”他笑盈盈地握着小星的爪子,大狗狗在他怀里不情愿地扭了两下,发出哼唧的叫唤。   看了一眼面前的爪子,陆予行郑重其事地伸手跟它握了握。“小星你好,我叫陆予行,是你糖糖哥哥的男朋友。”   唐樘“噗”地一声笑出来,脸蛋上泛着红。   “好啦,以后就是好朋友了,要好好相处哦。”他低头在小星头顶亲了一口,又凑上去在陆予行脸上印了一下。   安抚好小星,两人开车出发。   唐樘穿了身浅色头套卫衣,下身是条款式普通的牛仔裤,虽然都是名牌,但比他平时穿的衣服都便宜了不少。他坐在副驾驶,双眼放空地看着窗外的高楼,尽量让自己放松。   等红绿灯的时候,陆予行用余光打量他。他面色平静地看着窗外,不久前刚修剪过的刘海乖顺地搭在额头上,整个人看上去像只温和的绵羊。   “待会儿我在外面等你。”陆予行开口道,“今天有好几个剧组一起试镜,自己小心一点。”   唐樘茫然地转过头,问:“小心什么。”   绿灯亮了。   “所有,保护好自己。”陆予行发动保时捷,微风从车窗缝隙灌进来,“你看上去太好骗了。”   唐樘不满地瘪嘴。   陆予行看了他一眼,改口道:“……太可爱了。”   车里陷入了短暂的沉默。   过了许久,唐樘伸手打开广播电台,别过脸不说话。陆予行耳朵也有些发红,尴尬地握了握方向盘,沉默不语。   当红女歌手新发布的情歌唱了一路,卡罗尔酒店终于到了。   这并不是一个多高档的酒店,但周围有不少影视公司和电视台,因此经常被用来做会议室或者试镜地点。   “去吧。”陆予行拍了拍唐樘的手背,“我停好车去大厅等你。”   “好。”唐樘解开安全带,倾身索吻。   他们的车就停在酒店门口,来试镜的演员和工作人员来来往往,只要稍微扭头就能看到他们。   陆予行犹豫了一瞬,而后将人搂过来接吻。   “试镜顺利。”他摸了摸唐樘的脸,给他将车门打开。   “会顺利的。”唐樘笑着下了车,冲他挥手。   电台里的声音停了,门关上的那一刻,车里的空气都安静下来。   陆予行坐在车里,远远看着唐樘走上台阶,在工作人员的引导下进了大厅,消失在拥挤的人群中。   等到完全看不到唐樘了,陆予行才开车绕过酒店正门,停在酒店后方的停车场里。   熄了火,他打算在车上睡一会儿再去大厅等唐樘。   眼皮刚合上,扔在后座的手机响了。   陆予行下意识在那砖块似的手机上摸了好几下,发现没有反应后,他手上动作一顿,这才回神。   极其不习惯地接通电话,那边传来柏知的声音。   “陆先生,你和唐樘是,是那个,怎么也不告诉我一声?”   他的语气有些别扭,带着恐惧。   陆予行将椅背放平。“是哪个?我以为你们什么都能查到。”   “那是当然!”柏知尴尬地咳了一声,“你放心,我不会因为你是,是那个,就有什么偏见。”   “谢谢。”陆予行不让听他说废话,“查的怎么样了?”   “我们派同事跟踪他……”   “跟踪?”陆予行眉头皱起来,声音带着愠怒。“把人撤掉。你们可以找任何途径调查,但是不能跟踪他。”   柏知一头雾水,张着嘴愣了半天。“可是……”   “撤掉。”陆予行提高了音量,“不然我们的合作到此结束。”   “好的好的,”柏知怕了,什么多的话也不敢问,“我立马叫香檀道的同事回来。”   停车场外,工作人员三三两两地走过,议论着长得好看的小演员。   “之前让你们查他祖父的事,查到什么了?”陆予行问。   “查到了。他的祖父唐兴国现在住在加国,”柏知说,“但是他在欧洲银行存了一笔东西。”   陆予行按了按眉心,“一个生活在北美的老人,在欧洲银行存东西?”   “我们也觉得很奇怪,但那边安保隐私做的太好,查不到是什么。”柏知解释说,“但老爷子每年都回去欧洲旅游,顺便去银行查看一次。”他顿了一下,“应该是很重要的东西,才让他如此费劲地每年跑过去确认。”   “知道了。”陆予行看着车窗外逐渐暗下去的天空,“辛苦。”   挂了电话,陆予行茫然地盯着天边那道橙黄色的亮线看了许久,早就没了睡意。   两个小时后,他从车上下来,绕到前门,进了大厅。   和记忆中一模一样。大厅左侧的试戏区前站满了工作人员,记者被拦在门口,还一个劲儿往里面拍。   陆予行往里面队伍看了一眼,没发现唐樘。他坐在大厅的卡座里等了一会儿,见还没有等到唐樘出来,便起身去了洗手间。   从大堂到洗手间要穿过很多会议室和房间。其他剧组的试镜区也挤满了人,狭窄的过道里空气稀薄,混合着各种脂粉和香水的味道,让人忍不住皱眉。   陆予行被堵在排队的演员之中,心中莫名有些烦躁。   十几米之外。   洗手间里很安静,唐樘哼着歌洗手,心情大好。   面试很快就通过,试戏时他也很幸运拿到了靠前的号,进去演完就出来了。发挥很好,陈导反应也不错,让他回去等通知。   水龙头哗哗响。唐樘认认真真洗着手上的灰尘,正思考着晚上和陆予行一起吃什么,一个声音突然从背后响起。   “小伙子,考虑来我们剧组试戏吗?”   他愣了一下,抬头就在镜子里看见一个高大的中年男人。他戴着一顶黑色鸭舌帽,身上穿着有些旧的风衣外套。帽檐遮住他的眼睛,只露出了有些偏平的半张面孔。   唐樘茫然地看着他,将水龙头关了。   “您是,哪个剧组的老师?”   “《都市恋情》。”那人往前走了一步,说:“我带你去现场,导演肯定会喜欢你。”   唐樘往旁边撤了一步,转过身,后腰抵在了大理石洗手台上。他的眼神里露出一丝戒备,“我没听说过这个剧组。”   “我们是低成本小电影。”那人将手撑在洗手台上,循循善诱道:“我们剧组待遇很好的。今天去陈导剧组试戏的人那么多,怎么会轮到你呢?”他压迫性的身子凑上来,“我看你真的很适合我们这部片子,不要错失良机啊。”   洗手间里寂静一片,隔间的门都打开着,一个人也没有。   “我不去,谢谢。”唐樘咬了咬牙,转身就要开门离开。   他刚转身,便感觉衣服后领被人猛地一拽,整个人不受控地向后倒去。   “妈的,给脸不要脸。”   身后的男人揪着他的衣领,唐樘刚要喊出声,嘴就被捂上了。他使劲挣扎,将唐锐泽平时让他练的所有防身技巧全用上,却依旧挣脱不开。   “操,小兔子蹬人还挺有劲。”那男人的手臂横在他身前,将人狠狠的箍住,往隔间里拖,“还是个有钱的小兔子,不知道用起来爽不爽。”   唐樘眼睛涨得通红,他拼命挣扎着,手指甲嵌进他的手背里。   他将所有事都精打细算过了,却没想到会栽在这里。   “死心吧,不会有人进来的。”男人将他拖进隔间,用脚猛地踹上门,粗暴地撕扯他身上的衣服。   唐樘咬住他的手,对方痛得大嚎一声本能地松开。趁这个空当,他用尽全力地大喊一声:“——救命!”   话还没说话,一个清脆地巴掌“啪”地落在他脸上。   “再叫,我把你的脸打烂。”男人恶狠狠地警告他,从口袋里掏出一块布,蒙在他嘴上。   “唔!”   唐樘奋力挣扎,却感觉浑身的力气正快速流失,眼前的景象变得越来越模糊。   他靠在隔间的墙上,男人的掀起他的衣服下摆,一种前所未有的恐惧爬上他的后背,冰凉刺骨。   ——砰!   巨大的声响从洗手间门口传来。男人手上动作一顿,刚回过头,隔间的门便瞬间被推开。   “操!”   男人的头直接被门嗑出了血,他气冲冲地冲到隔间外面,还没来得及骂出一句脏话,一只擦得锃亮的皮鞋已经踹到他脸上。   唐樘眼神迷茫地瘫坐在角落里,从被打开的门往外看,就见男人的帽子飞了出去,整张脸在一瞬间变得扭曲不成型。伴随着清脆的声音,他的脑袋以一种极其诡异的方式扭到一边,两颗牙齿混着鲜血被打了出来,掉在了白色的瓷砖上。   很快,来者一刻不停,接着又是一拳打在男人鼻梁上,将人掀翻在地上。   随着男人倒地,来者的脸终于出现在门后。   陆予行像一只疯了的狼,通红的眼睛死死盯着地上的男人。他的胸膛剧烈起伏着,紧握的拳头青筋暴出,上面还带着血。   地上的男人抱着头痛苦地蠕动了两下,陆予行眼中带着杀意,他挽起袖子,扑上去对着那人的脸又是一通乱砸。   直到隔间里传来轻微地声响,他才稍微恢复冷静,停下动作,猛地起身,进来抱住了唐樘。   “没事了,没事了,糖糖别怕。”   唐樘已经什么都看不清了,只闻到一股血腥味。他被陆予行抱着,也根本站不起来,整个人瘫坐在地上。   他迷迷糊糊地叫了一声“陆哥”,便陷入了昏迷。   作者有话说:   一个小伏笔。唐樘对陆予行的称呼一直是“阿行”,但是这里叫他“陆哥”。 第39章 谋杀事件(三)   晚十二点,宁安医院。   陆予行满脸疲惫地在病床边坐着,紧紧盯着床上的人。他的眼睛依旧泛着红,头发乱成一团,手上的血迹也没来得及擦干净。   唐樘依旧没醒,脸上敷着药膏,闭着眼睛睡得很安稳。   看着他苍白的脸,陆予行回忆起刚才发生的一切,忍不住又捏紧了拳头。   当他堵在那群排队试镜的小演员中的时候,隐约听见走廊尽头的洗手间里传来一声惊呼。短暂的呼救声很快被盖过去,陆予行却敏锐地听出了,那是唐樘的声音。   他不管不顾地将身边那些人扒开,冲出人群。走廊转角,男洗手间门口放着“维修中”的牌子,里面却传来一阵阵碰撞声。   那一刻,陆予行血液里的愤怒被完全点燃了。他冲进洗手间,一脚踹开紧闭的隔间的门。   他看见唐樘的一边脸肿着,眼神涣散地靠在角落里,身上的衣服被撕破了个大口子。一个陌生男人的手肆无忌惮地掐着唐樘的腰,不耐烦地回头看了陆予行一眼。   陆予行活了四十多年,第一次对人起了杀意。   他接近狂怒地将那人狠狠揍了一顿,若不是唐樘及时叫住他,那人就要被活活打死了。   “陆哥……”意识模糊的唐樘抓着他的衣袖,把头埋进他怀里。   他跪在地上,抱住唐樘,眼泪差点淌下来。   病房里,墙上的秒针不断地响着,静得可怕。   “孩子,别太自责。”崔玉琴站在一旁,轻柔地拍了拍他的背,“你朋友他没什么大问题,迷药醒了就没事了。”   正这时,房间的门被猛地推开,撞在墙上发出剧烈的声响。陆予行回过头,就见唐锐泽手中拿着西装外套,沉着脸快步走进来。   “陆予行。”他看了唐樘一眼,哑着嗓子厉声道,“你出来。”   崔玉琴被他吓了一跳,“你……你是家属?”   唐锐泽浑身散发着可怕的气息,仿佛一个行走的火药桶,不知道什么时候就会被点燃。   “妈,我出去一下。”陆予行站起身,面色平静,“麻烦照顾一下他。”   崔玉琴担忧地看着两人出了病房,没敢出声。   走廊上灯光通亮。唐锐泽脚步不停,一直走到楼道口。   他猛地转身,照着陆予行脸上给了一拳。   “你就是这样保护他的?”他揪着陆予行的衣领,狠狠将人摁在墙上。   陆予行丝毫没有反抗,答非所问:“那人已经被抓去警局了,你有时间在这里和我较劲,不如去让你的律师帮忙,多判他几年。”   “你……”唐锐泽咬着牙,半晌说不出话。   僵持许久,陆予行出了口气。   “对不起,这件事是我的疏忽。”他仰着头,叹了口气,“我没想到他会碰到这种人。”   剧组试镜鱼龙混杂,经常有人以试戏的名义骗小演员的钱财和身体,再拍下他们的照片,以此要挟他们为自己做事。   唐锐泽额头上青筋显露,揪着他的衣领努力平息怒火,终于把手松开。他转身在楼道口踱了两圈,忽地猛然转身,一拳砸在陆予行脸边的墙壁上。   “操!”   他罕见地骂了句脏话,继续在原地踱步,“以后他别想再去任何剧组试镜了,给我在家乖乖待着,哪儿也别去!”   陆予行低头整理衣服,没有认同他的这番话。   唐锐泽接到消息的时候在外省开会,得知唐樘出事,当场丢下分公司一众下属,直接飙车回了港城。   他如同一头暴躁的狮子,在狭小的过道里没完没了地踱步。唐锐泽平时人模狗样,发起飙来比陆予行还可怕。   “你不能阻止他追求事业,这是他的自由。”陆予行说。   “狗屁事业!”唐锐泽吼了一声,仿佛要将天花板掀翻。“唐家那么大的公司,唐嘉朗给他他都不要,硬要跑去学什么表演!”他回身冲陆予行骂道:“都是因为你!”   他指着陆予行,还想再说什么,却又强忍住了,愤恨地转过身。   陆予行听出端倪,问:“因为我什么?”   “因为你跟他在一起!”唐锐泽转过身,毫不留情地骂道:“陆先生,你什么时候打算花钱去治一下同性恋?”   陆予行冷冷地说:“没钱,治不起。”   “别给我贫嘴!”唐锐泽吼了一声,声音在楼道里回荡。路过的护士不耐烦地推门进来,说道:“请不要在这里大声喧哗,会影响病人休息的。”   “抱歉,他有些狂躁症,我马上带他走。”陆予行向她道歉,又朝唐锐泽说:“走吧,回病房。”   唐锐泽气不打一处来,忍气吞声地摔门走了。   病房里,崔玉琴帮忙照顾着唐樘。她见陆予行只是嘴角擦伤了点儿,终于松了口气。   她简单交代了些注意事项后,被陆予行催着回了家。   唐樘中的迷药药效早就过了,但因为受惊过度一直在昏睡。陆予行和唐锐泽一左一右在床边坐着,默不作声地看着对方。   “我们聊聊。”唐锐泽开口道。   “没什么可聊的。”陆予行帮唐樘掖好被角,又拨开他额前的碎发,在光洁的额头上亲了一口。   唐锐泽的表情有些难看。   “你们什么时候在一起的?”他问。   “十月。”   “你怎么勾引他的?”   “他追的我。”   唐锐泽愣了一下,脸上却也没有惊讶的表情。   “我希望你们能尽快分手。”他看了眼唐樘,仿佛在说一件稀松平常的事,“如果事情真的是我想的那样,你承担不起后果。”   “什么事?”   “你不需要知道。”唐锐泽眼中流露出疲惫,“我只希望他平安一世,至于什么孽缘,能断则断。”   陆予行紧蹙着眉。“我不懂你在说什么。”   “不懂最好。”唐锐泽疲惫地摸了一把脸。   正这时,床上的人微微动了一下,嘴里发出含糊破碎的声音。   两人之间的剑拔弩张立刻收敛了。唐锐泽隔着被子握住他的手,唤了一声:“糖糖,醒了吗?”   唐樘的眼睛睁开了一条缝,轻声呢喃道:“陆…陆哥……”   唐锐泽的脸瞬间沉了下去。   “我在。”陆予行凑上去。摸了摸他的脸,“还头晕吗?脸上疼不疼?”   唐樘缓缓睁开眼,视线聚焦。   他迷茫地看了眼左边的唐锐泽,又看了看右边的陆予行。他的目光在两人身上来回,仿佛沉睡醒来似的,一时间没回过神。   “哥,阿行…这是哪里?”   “医院。”唐锐泽接话道,“累了就再多睡一会儿。”   “……医院……”   唐樘喃喃自语,他转过头,盯着陆予行看了很久,眼中的迷茫才一点点褪去。他猛地想起昏迷前的事情,惊恐的睁大眼睛。“那个人,他肯定不是初犯……”   “这些不用你操心。”陆予行说,“已经交给警方了,他们会处理的。”   “谢谢你,阿行。”唐樘握着他的手,“要不是你来救我,我也不知道会发生什么。”   唐锐泽沉着脸色,略带厌恶地看着两人牵着的手。   “我走了。”他起身从椅背上拿过外套,“公司还有事,有什么事让陆予行给你办。”他从外套口袋里掏出一张卡,随手扔到被子上,“医药费,用这里面的。”   唐樘愣怔地看着他出了病房,有些不知所措。   病房里终于只剩下了陆予行和唐樘两个人,陆予行长出了一口气,紧绷的肌肉也放松下来。他低头靠在唐樘的腹部,环着他的腰,闭上眼休息。   “阿行,辛苦你了。”唐樘有些愧疚地摸了摸他的脑袋,“我应该早些出酒店的。”   “不是你的错。”陆予行抱着他,这才有了一切都恢复平静的真实感。“是我要说对不起,放你一个人去试镜。”   当他看到唐樘被人抵在肮脏的隔间里的时候,他的心脏都要炸裂了。   “哎呀,不要这样啦,我现在已经没事了。”唐樘捏了捏他的脸,眼中神色晦暗,“阿行你打人的样子,很帅。”   他抬手把灯关了,给陆予行让出位置,两个人抱在一起。   “学过一点。”陆予行疲惫地闭上眼。   他拍过不少打戏,除了一些实在难度太大功底不足的动作以外,从不用武替,因此也学了一些格斗技巧。   唐樘有些好奇,“在俱乐部学的吗?”   陆予行随口编了个谎:“高中报班学的。”   “哦。”唐樘也没怀疑,抱着他的腰撒娇,“阿行好厉害。”   “嗯。”陆予行几天没休息好,此刻困意席卷而来,根本抵挡不住。“让我睡一会儿,明天给你买新衣服来。”   “晚安。”唐樘用脑袋蹭了蹭,挽着胳膊睡了。   没过五分钟,传来陆予行绵长均匀的呼吸声。   双人病房之间的遮光帘拉得很严实,月光从百叶窗缝隙里透进来,洒在拱起来的被子上。   一片寂静中,唐樘缓缓睁开眼,极其谨慎地将手臂从陆予行胳膊底下抽出来,掀开被子,下床。   他身上穿着医院提供的病号服,瘦削的身体套在宽大的衣服里,显得有些病态。迷药的后劲还没过,唐樘脚踩在冰凉的地板上,有些站不稳。   他将遮光帘掀开一个角,钻了出去。   在出门之前,他回身看了一眼床上的陆予行。   陆予行背对他睡熟了,背部的肌肉隔着衣服布料微微隆起,随着呼吸起伏。   唐樘就这样看了一会儿,转身出了病房。   他光脚踩在刚做过清洁的地板上,忍着使人心生恐惧的消毒水味,走向护士站。   “姐姐,这里有公共电话吗?”   齐肩高的桌子遮住了他光着的脚。值夜班的护士打了个呵欠,指向转角处的某个方向。“在那边,自己去打吧。”   唐樘道过谢,默默向拐角处走去。   公共电话挂在墙上,绿色的按键已经有些褪色了。   他左右看了看,确认四周没人,才拨了个号码。   电话很快被接通了。   “是我。”唐樘沉下嗓子,低声问:“欧洲银行有动静吗?”   “没有,唐兴国最近没去欧洲。”电话那边传来一个女声,“艾行先生,您不用换着电话每天来找我们确认,一旦有消息,我们会第一时间通知你。”   “这件事对我很重要。”唐樘有些腿软。他扶着墙壁撑着,尽量让自己清醒,“不要让任何人知道你们在查,特别是不要让唐…”他顿了一下,“不要让唐兴国察觉到。”   “我们知道的。”电话那边沉默了一阵,“不过我们最近发现,还有人也盯着唐兴国。”   “什么人?”唐樘皱起眉,露出不安的表情。   “同行,”电话里的女人讥讽地笑了一声,“新久事务所。不过暂时没查到是谁雇了他们。”   唐樘盯着自己的脚背,紧紧握着听筒。   “知道了。别被他们发现。”   作者有话说:   糖糖同学的假名取得很随便…… 第40章 谋杀事件(四)   冷锋过境,城市里的热气被一扫而空。   唐樘的身体已经没有大碍,但唐锐泽强硬要求他在医院休养两天才能出院。陆予行实习太忙,只好拜托住院部的熟人帮忙照顾他。   大雨连着下了两天,唐樘便在病床上乖乖待了两天。陆予行每晚带着饭菜来找他,就看见他一脸茫然地坐在病床上,望着窗户外面发呆。   窗外的景色模糊一片,什么都看不到。   陆予行刚开始以为药物给他留下了什么后遗症,后来才发现,唐樘好像是在想事情。   没人在旁边的时候,他就像一尊瓷偶似的坐着,手里的苹果一口没吃,脸上也没什么表情,仿佛思想飘得很远。   有时他回头看到站在门边的陆予行,眼中也是一片迷茫。他总是要盯着陆予行看好一阵,才慢慢露出一个微笑。   渐渐地,陆予行隐约察觉到,他有很多心事。   出院那晚,港城连着下了两天的大雨终于停了。沾染尘土的马路被洗刷干净,留下草木的清冽味道。   唐锐泽亲自来宁安医院接唐樘,直接开车把他带回家。   夜幕中,小洋房一楼的灯亮了。   小星两天没见着唐樘,先上来在他腿边绕了好几圈。“好啦,我回来啦,乖。”唐樘一把将它抱到膝盖上,用余光看了唐锐泽一眼。   唐锐泽将换下来的皮鞋收进鞋柜里,脸色不太好看。   “哥,”唐樘柔声说,“我想给阿行打个电话。”   “他有事。”唐锐泽的表情更难看了,脸上带了一丝讥讽,“跟女生约会呢。”   唐樘茫然地眨了眨眼睛,“什么女生?”   小星在怀里蹭了蹭,鼻子凑到他脸上闻味道。   唐锐泽站在玄关处,将外套脱了。“我怎么知道。”他不耐烦地解开袖口的扣子,“最近没事不要出门,试镜也都推了。”   “可是……”   “别顶嘴。”唐锐泽将外套扔在沙发上,兀自上楼,“也少去见那个陆予行,跟他在一起总是没好事。”   脚步声愈来愈远,二楼书房的灯倏地亮起,又随着唐锐泽关门的动作暗下去,门口的金桔树被震得晃荡。   偌大的房子陷入了沉寂。   唐樘望着那颗金桔树看了一会儿,缓缓呼出一口气,抱着小星横躺在了沙发上。   “小宝贝,你说陆哥真的喜欢我吗?”   他两手抄着小星软乎乎的肚子,把它举到半空中。小星咧开嘴伸舌头,乌黑的小眼睛里带着疑惑。   “是喜欢的吧,嗯?”   唐樘晃了晃它的身子,摆弄了好一会儿才将它放下来,抱在怀里顺毛。“我也没想到会碰到这种事……他那个时候的样子,是喜欢我吧?”   小星的大脑袋搁在他胸前,舒服地眯起眼,尾巴摆来摆去。   唐樘的手指在它的毛发里一下一下梳着,他的眼睛却逐渐变得湿润,一滴眼泪毫无征兆地淌下来。   “小星……”他抱着小星的脑袋,声音闷闷的。“太好了,他是真的喜欢我。”过了一会儿,他又毫无征兆地笑了起来,“没关系,坏事都冲我来吧,这次我不会让他受任何伤害。”   “嗷呜。”小星哼唧了一声,拱了拱脑袋,睡着了。   二十几公里外,某家西式餐厅里。   靠窗的卡座上,陆予行坐在对面,边点餐边用余光打量对面的女孩。   徐婧文穿了一身时下流行的格子连衣裙,微卷的刘海整齐地贴着额头,脸上的妆画得很精致,将她原本普通不出众的五官塑造得更加立体了一点儿。   在外人看来,他俩和其他来吃晚饭的情侣没什么区别。   徐婧文有些局促,两只手死板地贴在膝盖上,眼睛盯着桌上的水杯。   “不用这么紧张,”陆予行点完菜,随意地往沙发上一靠,“我们也算得上是共事过的朋友。”他顿了一下,“阿临虽然平时看着有些轻佻,但人还是很老实靠谱的。”   “我知道,”提到阿临,徐婧文更加紧张,“今天…我有事情想要跟你说。”   陆予行挑眉,“巧了,我也有事想问问你。”   “……啊?”   徐婧文愣了一下,“什么事?”   “你先说。”陆予行喝了口水,“你是阿临的女朋友,有什么能帮到你的,我都会尽力帮忙。”   窗外驶过一辆车,红色的车灯在徐婧文脸上一扫而过,留下诡异的残影。   “我……”徐婧文低着头,涂了橘红色口红的嘴唇紧紧抿着,半晌才艰难地吐出一句话。   “我请求你离开唐樘。”   陆予行脸上没半分惊讶,只是反问道:“你有什么立场让我离开他?”   “你会毁了他。”徐婧文仿佛是鼓起莫大的勇气,握着玻璃杯的手指有些颤抖,“你们…你们以后都是要成为公众人物的,要是粉丝知道……”   “那又怎么样?”陆予行冷冰冰地说道,“学妹,你如果喜欢唐樘,就去追求他,而不是一边跟我的好兄弟在一起,一边来找我求我离开他。”   “我……”   徐婧文的脸涨得通红。   “比起这个,我倒想问问你另一件事。”陆予行慵懒地靠在沙发里,眼神却锐利地盯着徐婧文。   “唐樘放在储物柜里的衬衫,是不是你拿走了?”   话音一落,就见徐婧文吓得一张脸惨白,两只手贴着杯壁,不断地颤抖着。   “什么?我,我不知道你说的是什么。”她慌乱地抬手将碎发挽到耳后,“什么衬衫,我不知道……”   “你不用装了,演出的时候所有人都不在试衣间。”陆予行淡淡地看了她一眼,“储物柜的存储归你们服装组管,对吧?除了演员们各自拿着钥匙,备用的万能钥匙是不是在你身上?”他顿了一下,“放心,我没有告诉唐樘,他至今不知道是怎么回事。”   听到最后一句,小姑娘捂着脸哭了起来。   她哭了将近一分钟,从小声地抽泣到不可遏制地大哭。餐厅的服务员往这边看了一眼,眼神里带着好奇。   “对不起,对不起……”她痛苦地用手掩面,将自己蜷起来,“我没有恶意,我只是,只是太喜欢他了……”   陆予行蹙眉,回想起一些不堪的事情。   ——“对不起,我没有恶意……我只是太喜欢你了……”   昏暗的房间里什么都没有,四周的墙壁上却贴满了无数张偷拍角度的照片。每张照片都被用油性笔画上了爱心,将镜头里的男人圈起来。   “别对我说这种话。”   他按了按眉心,从忽然窜上心中的恐惧和不适中回过神。“这种事情不要有下次,我不想让唐樘知道。”他伸手将抽纸盒推到徐婧文面前,“不然我不会顾及情面。”   徐婧文的肩膀剧烈地抖动着,精心画过的妆也花了一大半,露出原本的样子。   “对不起…对不起……”她一遍又一遍地哽咽而重复着,“我知道我错了,你别告诉他……”   “不想他知道,就别再打他的主意。”陆予行没有因为她的哭腔心软,“明晚之前把那件衬衫交给我,我们就当什么事情都没发生。”   “我,我现在就可以拿给你……”   徐婧文的眼线都快哭花了,她胆怯而绝望地低着头,甚至不敢多看陆予行一眼。她强忍住哽咽,颤抖着从身后拿出自己的包。   那是一个十二寸大小的蓝色低仿包,磁铁扣有些紧,徐婧文使劲拉了好几下才打开它。   她战战兢兢地拉开拉链,伸手从里面拿出来什么东西。   陆予行眼神一沉,抱着胳膊的手忍不住紧绷起来。   一件价格不菲的纯白衬衫被她从包里拿了出来,女孩哭得上气不接下气,却依旧视若珍宝地捧着,递到陆予行面前。   “给,给你。”   陆予行盯着那件衬衫,想起那天穿着它的唐樘。   那天,他们在控制室说话的时候凑的很近,唐樘大概又悄悄吃了些甜食,以至于还能闻到他身上醇香的甜味。   那时唐樘把书签悄悄放在衣服口袋里,傻兮兮地当做安心符。   他死死盯着面前这件衬衫,又看了一眼徐婧文,动作粗鲁地将衣服夺过来。   没等点的菜上齐,陆予行便提前离开了餐厅。   夜晚的冷风侵入四肢肺腑,陆予行浑身的肌肉都紧绷着。他花了三十分钟走回家,将那张书签从衬衫口袋里掏出来,反手就把衣服扔进滚筒洗衣机里。   洗衣机一刻不停地运转了两个小时,陆予行便坐在洗衣机前的地毯上,屈起身子等了两个小时。   他反复将那件衣服洗了三四遍,那股若有如无的女士香水味才终于被洗干净了。   作者有话说:   来晚了 第41章 词不达意(一)   当这座不夜城还在上演一场场新夜戏的时候,香檀道周围已经是一片寂静。   唐锐泽在书房里处理工作,他抬头往门缝里看了一眼,确认唐樘已经关灯睡下后,才下楼倒了一杯水继续回来看文件。   过了一阵,电话铃声突兀地响起。   “喂?”   唐锐泽正在看公司报表,顺手将电话接了。   “唐公子晚上好呀,在做什么?”   电话那边传来一个有些女气的男声,成熟男人的声音和女人的音调混在一起,显得格外突兀。   听到这个声音,唐锐泽显露出不耐烦的神色。“何礼,你有事?”   “darling,不要叫我那个名字!”那人有些不满,“Aiden,叫我Aiden啦!”   何礼是唐锐泽的大学同学,在耀星传媒公司做了五六年的公关策划,现在在做经纪人。   唐锐泽从读书那会儿就受不了他的语调,只能忍着挂电话的冲动,问:“到底有什么事,你不说我就挂了。”   “哎哎哎等等呀!”何礼急忙收起不着调的样子,“你弟弟前几天去试镜的事情,我都知道了。”   听到关于唐樘的事,唐锐泽放下手里的文件,正色道:“那人已经移交警察处理了。怎么,你知道些别的?”   “倒也不是,”何礼斟酌片刻,“唐哥,你弟他是真打算干这行啊?我看他要是真想进娱乐行,还不如来找我。”   “我不认同他干这行。”唐锐泽说,“但显然我阻止不了他,他已经长大了。”   “只要你肯放人就成,”何礼嘿嘿笑了两声,唐锐泽都能想象出他捏着兰花指的样子,“我听过他唱歌,比苗心公司当红的那个谁强多了!要我说让你弟别去做演员了,来我这里多好,唱唱歌,跳跳舞,保准捧红他!”   书房外的灯亮了,一阵轻微地脚步声响起,往楼下的方向走去。   “你直接问他,我没权利答应你。”唐锐泽淡淡地说,“你找公司的人直接跟他沟通,别来烦我。”   “别嘛,我有多喜欢你这类型,唐哥你是知道的。”何礼撒娇似的打趣他,“唐哥给个机会呗,反正你们唐家有俩儿子,少你一个结婚生子也不会断子绝孙。”   “滚。”唐锐泽怒了,反手挂了电话。   一楼客厅传来窃窃私语的声音。唐锐泽猜想应该是唐樘又在和陆予行打电话,想到何礼刚才说的话,便更加不满了。   几十公里外,凌晨。   陆予行又失眠了。   墙上的时针指向三点,他翻身下床,从抽屉里摸出来一包烟和打火机,走到阳台。   一个人在别墅里住着的时候,他就养成了这样的习惯。每当创作或者表演进入瓶颈期,陆予行就忍不住到阳台上抽烟,吹着夜风想问题,一待就是一整晚。   远处操场的灯灭了,只剩下地尽头的摩天轮还亮着灯,缓缓转动。   陆予行单手撑在阳台栏杆上,浴袍敞开,被夜风吹得翻飞。黑暗中,那点红色的火星忽明忽灭,最后被扔进烟灰缸里熄灭。   他盯着漆黑一片的居民楼看了一会儿,又将视线移向前上方。   唐樘的那件白衬衫晾在晾衣绳上,也被风吹得来回晃动。   在这种舒缓而诡异的韵律中,陆予行无法自控地想到很多人和事。偷走衬衫的徐婧文、对他充满敌意的唐锐泽、唐家放在欧洲银行的秘密财产,这些都是预料之外的事情。   陆予行将栏杆上的烟灰掸干净,抬手看到左手手腕上的疤。   这条疤实在太明显,身边的人却从来无人过问,仿佛这是个理所应当的存在。   一切都太难以理解。   他疲惫地抹了把脸,原本就没有睡意的大脑却更加亢奋,仿佛到了精力透支的地步。明晚要是还不能跟唐樘睡在一起,他可能真的就猝死了。   在阳台上坐了一晚后,陆予行本来打算中午去香檀道找唐樘,却没想到自己先病倒了。   再年轻健壮的身体,也经不起裸着吹一夜冷风。   上午九点左右,陆予行感觉自己发起烧来。他昏昏沉沉在沙发上盖被躺着,终于有了些睡意。   太阳透过阳台照进来的时候,门铃响了。   唐樘拎着蛋糕站在门外,开门就见陆予行身上裹着毛毯,头发凌乱,眼皮耷拉着,像只病殃殃的大狗。   “阿行你怎么了?”他担忧地摸了摸陆予行的脸,发现烫得吓人。   陆予行握住他的手,二话不说将人拉进屋里。唐樘还没反应过来,已经被他拦腰扛起带进卧室,扔到了床上。   虽然发着烧,但陆予行的力气依旧很大。唐樘在柔软的床垫上弹了两下,有些惊慌地躲避着企图将他按在身下的陆予行。   “阿行,你……”他的脸涨得通红,眼里却有些期待。   陆予行撑在他身上,将裹着的毯子解开,将两人笼罩在一片昏暗之中。他眼神晦暗,盯着猎物似的看着身下的人。   唐樘闭上眼,就等一个强硬的吻落下。   “陪我睡觉。”   粗重的呼吸萦绕耳畔。出乎意料,陆予行深吸一口气,搂住他往旁边一躺,不动了。   唐樘愣了一下,脸更红了。   “阿行你发烧了,得吃药!”他挣了两下,没挣脱开,反而碰到了什么东西。   两人裹在毛毯里,唐樘将脸埋进陆予行的胳膊,小声嘀咕着:“太烫了……你别抱着么紧,阿行…………”   “待会儿再吃药。”陆予行没放手,“我好几天没睡觉了。”   这话一出,唐樘立刻不挣扎了。   房间里静了好一会儿,陆予行滚烫地气息打在唐樘的脸侧,胸膛也紧紧贴着他,让人无所适从。   过了好一会儿,唐樘小声开口道:“阿行,你是不是…只有我在身边才睡得着?”   身后呼吸声均匀,陆予行已经睡着了。   他叹了口气,摸了摸陆予行横在自己胸前的手臂,然后缓缓转过身,在陆予行的眉毛上亲了一口。   “陆哥,”他轻轻呢喃着,两个普通的音节被他读出甘甜的感觉,“你看,就算你不记得我,你的身体也喜欢我。”   睡梦中,陆予行的眉毛微微动了动,眉心蹙起。   唐樘靠在他怀里,熟稔地抬手将眉间微微显露的“川”字抚平。   他面对着陆予行端详一阵,一双清明的眼睛毫无睡意,身体却又被抱着动弹不得,只好挪动视线,好奇地打量四周。   卧室房门半掩着,正好能看到餐厅和阳台的一角。外面天光大亮,雨后天晴,呈现出湛蓝如海的景色。   唐樘仰头看了一会儿,忽然看到什么东西被风掀起来,露出一个白色的角。   他定睛看向那件晾在阳台上的白衬衫,微微愣住了。   作者有话说:   作者身体不适所以比较短,见谅(跪键盘   章节名取自林忆莲《词不达意》 “我的快乐与恐惧猜疑,很想都翻译成言语,带你进我心里。” 第42章 词不达意(二)   陆予行醒来的时候,已经是黄昏。   被子里还留有唐樘的气息,怀里却早就没了人。他翻身起来,强忍着眩晕感在房子里找了一圈都没见人影。   陆予行有些烦躁地在沙发上坐下,发现那件衬衫已经被叠得整整齐齐,放在自己手边。   正这时,门锁发出极其轻微的声响,唐樘开门进来了。   他小心翼翼地将门拉开一条缝,将手里装着药的塑料袋放到鞋柜上,抬头看到沙发上的陆予行,也微微愣住了。   “你……”陆予行开口,嗓音沙哑。   “阿行,你怎么没穿衣服就下床了!”   唐樘飞快蹬掉鞋,跑进卧室给他拿了床毛毯,二话不说将人裹粽子似的裹起来。   “怎么这么不爱惜身体,都烧到三十八度了。”他隔着厚厚的毯子,张开双臂环住陆予行。“待会儿我去烧热水,你先把药吃了。”   陆予行只被允许露两只眼睛出来。看了半晌,他叹了口气,托着唐樘地腰把人报到自己腿上。“小少爷,你会烧热水吗?少瞎忙活了。”   唐樘坐在他腿上,就好像被按下了开关,局促得一动不敢动。   两人四眼相对看了良久,陆予行率先解释说:“衣服是我在剧院后台找到的。”   “没关系,一件衣服而已,丢了就丢了。”唐樘没对他的话产生怀疑,“……抱歉,麻烦你帮我找回来。”   “这有什么好抱歉的。”陆予行用额头蹭了蹭他的额头,感觉一片冰凉。他也觉得自己的病情有些严重,于是拍拍唐樘的屁股,说道:“起来吧,我去烧水。”   “阿行你……”   唐樘受惊似的跳起来,满脸通红地看着他。   他的反应太大,陆予行也怔了片刻才反应过来。从前他也偶尔会对自己的炮友这么干,对方只会娇羞地搂着他调笑,并不会像唐樘一样羞得满脸通红,仿佛要跳起来跺脚似的。   怪只能怪他没认真谈过恋爱,不懂怎么对待恋人。   “好了。”陆予行有些尴尬,只好捏了捏唐樘涨红的脸,“乖乖坐着。”   唐樘红着脸撇撇嘴,在离他最远的沙发角落里坐下了。   晚饭陆予行熬了些粥,吃过药后被唐樘摁在被子里躺着,捂了一会儿终于是出了一身汗。   他将唐樘裹在自己身上的毯子扔进洗衣机,又去浴室洗过澡,终于浑身舒畅了。   “阿行,你长得这么结实,好端端的怎么会发烧?”唐樘趴在床沿,用手指戳了戳陆予行结实的手臂,微微眯着眼,“昨天晚上不是和婧文吃饭吗?……吃饭而已,怎么弄成这样?”   陆予行闻到空气里的醋意,却又觉得说出来有些丢脸,只好随口编谎。“晚上太冷,衣服穿薄了。”   “哦。”唐樘焉耷耷地歪着脑袋,把退烧药一颗颗收回药盒里。   他顺手拉开床头柜的抽屉,正打算把剩余的药放进去留着,就见抽屉里躺着一个半透明的分格药盒。   药盒里面装着大大小小地药丸和胶囊,药盒边上还摆着一小瓶白色药瓶。   那药瓶上贴着一个手写的标签:安眠药。   唐樘拉开抽屉的手微微顿住。他迟疑了一秒,然后飞快将药盒塞进抽屉里,猛地关上了抽屉。   床头柜就放在床边,陆予行见他死死盯着那个关上的抽屉,心中也有一瞬的慌乱。   “阿行,那是什么药?”   唐樘缓缓转过头看他,眼神里充满了惊讶和迷茫。   陆予行装出一副记不太清的样子,想了片刻,故作轻松地说:“哦,一些安神的药而已。”   “你骗人!”唐樘忽然有些崩溃,肩膀耷拉着,一副挫败的样子。“我知道那是什么药。”   “那是治焦虑和抑郁的药,是不是?”   “你……”   “为什么不告诉我?”   陆予行没回答。半晌,他从床上坐起来,下床去衣柜里找毛巾。   “去洗个澡吧,我现在不想说这些。”   一条毛巾被递到唐樘面前,陆予行叹了口气,疲惫地抹了把脸。“我想睡觉了,明天还得实习。”   唐樘眼睛有些红,抬眼瞪他。   对峙了十几秒,他神色黯然地抓过陆予行手里的毛巾,拖着脚步去了浴室。   浴室的门被缓缓合上,房间里陷入了一片寂静。   陆予行靠着墙壁,缓缓吐出一口浊气。   他站在门口,隐约听见浴室里传来的水流声,里面夹杂着若有若无地哭泣。   那声音不算大,却在安静的环境里格外明显。   陆予行按了按眉心,犹豫了一会儿,将身上的浴袍脱了,朝浴室走去。   磨砂玻璃那边亮着昏暗的冷色灯,温水打在瓷砖上,将那哭声掩盖了一大半。   浴室的门并没有关,陆予行轻轻旋开门把,雾气便迅速从缝隙里涌出,模糊了视线。   唐樘背对着他,坐在白色塑料小凳上。温水从头顶的花洒浇下来,他的脊背微微拱起,抱着膝盖的两条胳膊不断地抽动。   他哭得极其克制。陆予行将浴袍挂在门上,走过去在他身后蹲下,才发现他紧紧咬着手背不松口。   “乖,松口。”   陆予行把他的手拿开,手背上留下一排整齐的贝齿印。   唐樘浑身冒着热气,湿淋淋的头发耷拉在额头上,显得有些狼狈。   “你,你进来干什么?”   他眼睛红得有些肿,哭起来有点儿像只吐泡泡的金鱼。他回头看了眼陆予行,又猛地别过脸,用手挡住。“别看我……”   “我不进来,就让你自己躲在浴室里哭?”   陆予行从后面抱住他,揉了把他湿透了的头发。   他觉得唐樘的反应有些太过激烈。从前他就用那本书试探过唐樘,想要找机会把这件事告诉他。但后来他发现和唐樘在一起久了,那种压抑而心悸的感觉基本不在出现,也就慢慢把这件事情抛到了脑后。   可无论怎样,他都想不通唐樘为什么会有这么强烈的反应。   柏知查过他们家族的病史,上到三代人,都是身体健康,没有任何这方面的疾病。   他怎么会对那些药那么了解?   “对不起。”陆予行摸了摸他的头,又咬住耳尖哄他。“我应该早点告诉你,不让你担心。”   他在对方耳朵上留下一连串吻,唐樘却哭的更厉害了。他回身搂住陆予行的脖子,把脸埋在肩窝里,哭的撕心裂肺。   温水浇在两人身上,陆予行抱着赤身裸体的唐樘,听到他在自己心脏的位置哭得哽咽不止时,忽然觉得自己的灵魂都要被他的哭泣撕裂了。   他仿佛回到了那个冰冷的别墅,除了从他动脉里流出来的血滚烫以外,一切都失去了生命的温度。   那时他也听到了如此撕心裂肺的哭声,那是一种从灵魂深处发出的哀嚎,仿佛是在向整个世界控诉一般悲怆。   他将唐樘从自己怀里捞出来,把人放进盛满温水的浴缸里,用亲吻堵住他的嘴唇。   他们第一次坦诚相见,陆予行却偷偷窥见了唐樘纯真的外表下那冰山一角。   “乖,别哭了。”   他摸了摸唐樘脸上的泪水,呢喃道:“这个病没什么好怕的,我已经好很多了,你不用这么担心我。”   唐樘完全不敢放开他的手,强硬地把他也拉进浴缸里。他的动作有些蛮不讲理,仿佛一松手陆予行就会消失似的,两只手紧紧环着他的脖子。   就这样抱了好一阵,唐樘才缓缓地开口:   “为什么……为什么又是这样呢?我以为……我以为一切都结束了……”   陆予行微微一愣,“什么?”   怀里的人静了一会儿,继续开口说:“我的老师就是这个病。”   终于弄清楚唐樘这么紧张的原因,陆予行也放松了点儿。   “治好了吗?”   “没有。”   唐樘终于敢松开陆予行,他翻了个身,躺在陆予行怀里。   他白皙的手指在陆予行膝盖上留恋地摩挲了一阵。   “老师他,去世了。”   花洒里的温水源源不断地浇在地板的瓷砖上,又打着旋流进排水口。   陆予行静静问道:“是自杀对吗。”   “是。”   两人陷入沉默。   良久,陆予行拢住他。“别担心,我说过不严重,我不会那么做。”   “我才不信。”   “我保证。”   唐樘仰起头看他,红肿的眼睛眨了眨。   陆予行的神色很平静。   “我会活的比你长。”他叹了口气,抱着唐樘,在他发旋上亲了一口。“你老师他……如果知道你为他的离开这样难过,他也不会做出那个选择的。”   唐樘蒙着雾气的眼睛里充满迷茫。   “是吗。”   从浴室里出来,水已经有些凉意。   唐樘哭得有些浑身没力气,陆予行伺候他吹头发,刚吹到一半,卧室的电话响了。   “我去接,乖,先自己吹干一下。”   他第一反应是柏知打来的电话,于是很快起身去卧室接电话。   电话接起来,那边却传来唐锐泽的声音。   “唐樘最好还没在你被子里睡下。”唐锐泽的语气有些烦躁,“唐嘉朗来了,让他赶紧回来。”   作者有话说:   来晚了,有虫明天捉 第43章 证明(一)   香檀道,唐家的小洋房对面停了辆豪车。   保时捷的车灯在那辆车的车身上一晃而过,唐樘将眼睛上敷着的红茶茶包拿下来,往窗外看了一眼。   “让我看看好些没。”   陆予行将那两个冷却的茶包扔进垃圾桶里,掰过唐樘的肩膀。唐樘刚才哭得太厉害,眼睛肿得像金鱼,冷敷了好一会儿才消下去。陆予行有些担心,便跟着他一起来了。   “好多了。”   唐樘噘起嘴,露出一个笑容。   看着两人在后座调情,被唐锐泽派去接他的司机有些着急,“小少爷,您还是快去吧。”   “知道了。”唐樘揉了揉眼睛,尽量打起精神,对司机说:“你带阿行去楼上休息,我马上去见他们。”   陆予行替他开车门,顺手在他脑袋上摸了一把。唐樘的头发刚吹干,还残留着白茶洗发露的味道。   “一会儿见。”   “嗯,在我房间里等哦。”   下了车,铁门敞开着,玻璃门也没关。客厅的冷光灯溢出来,把前门和后院都照亮了一小块儿。   两个穿着西装的中年男人站在门口,一左一右,脸上戴着墨镜。   唐樘走进去的时候,这两人冲他微微鞠躬。唐樘却看也没看,匆匆点头示意便进去了。   “陆先生,”司机叫住看着唐樘的陆予行,将他引到侧边的小门,“咱们走这里去小少爷的房间吧……”   一楼客厅里。   唐樘做好了被小星扑个满怀的准备,推门进去却抱了个空。   小星乖乖蹲在楼梯下的角落里,眉毛耷拉着,可怜巴巴地冲他眨眼睛。   另一头,唐锐泽坐在沙发上,身上穿着刚换好的正装。见唐樘来了,他仰头示意二楼会客厅,意思是唐嘉朗在楼上。   整个房子里充斥着紧张的气息。唐樘走到沙发前,问唐锐泽:“哥,发生什么了?”   唐锐泽眉头紧锁,显然是刚被唐嘉朗骂了一顿。   “他知道了你去试镜的事,”唐锐泽灌了一口放在桌上的水,“觉得丢脸。”   “……丢脸?”唐樘歪了歪脑袋,没太听懂。“什么丢脸?”   正这时,头顶传来一个冷冰冰的、浑厚的声音。   “唐樘,上来。”   二楼的水晶吊灯亮着,一个身材微胖的高大中年男人站在栏杆旁,居高临下地看着楼下的一众人。他身上穿着黑色老式西装,手指间夹着雪茄。   “爸爸。”   唐樘轻轻唤了一声,走上楼。   他从环形楼梯走上去,入眼便看向书房外,会客沙发后面的某个角落。原本放在那里的桃树不见了。   唐嘉朗眼皮耷拉着,在那张灰色沙发上坐下。   “在找什么?总一副慌乱的样子,怎么镇得住场?”他有些不满地皱起眉,端详许久不见的小儿子,“穿的正式点,这种便宜地摊货也敢往身上穿,不怕说出去丢脸。”   唐樘低头,看了眼自己身上穿着的圆领卫衣。   他的衣服被陆予行扔进洗衣机了,现在穿的都是陆予行自己的衣服。陆予行的衣服穿在他身上都太大,这件白色卫衣还是翻找了好久,才从衣柜深处找到的。   “我不觉得很丢脸……”   他摸了摸袖口上印着的一排立耳小狗,有些难过。   面前的父亲看到他的举动,有些不悦,用嘲讽地语气说道:“你干的那些丢脸的事还少吗?我给你找最好的首饰设计学院,送你去欧洲念书,你却一声不响跑回来学什么表演。”   刚从欧洲回来的时候,唐嘉朗就把唐樘召回家骂了一顿。他喜欢旧事重提,每次教训儿子都得把之前做过的其他事情翻出来,先一一数落,再好好劝慰。那些用在谈判桌上的手法被他搬到家里,在两个儿子身上运用的行云流水。   “爸,这是我自己的选择。”唐樘小声辩解,“我没有接手公司的意愿,我想入娱乐行。”   唐嘉朗脸上变幻莫测,他深深吸了口气,将西装扣解开两颗。   “糖糖,你真的想好了?”他换上一种更加温和的口吻,示意唐樘在自己身边坐下。   唐樘抬头看了他一眼,依旧在茶几前站着。   “我想好了。”他语气坚定,“这是我一直以来的理想。虽然工作很累,但是我愿意。”   “你知道现在那些去当艺人的都是什么样的人吗?”   唐嘉朗有些不耐烦地站起身,在沙发前来回踱了两步。他生气的时候眉毛拧在一块儿,从侧面看和唐锐泽很像。   “爸,您别劝我了。”唐樘垂着眼,仿佛在想事情。“有些事情现在就要做。我不想等以后老了会反悔。”   “你……”   唐嘉朗的手指紧绷着,指着唐樘的鼻子抖个不停。他的耐心已经到了极致,一句多余的话都不愿再说。   对峙了将近半分钟,唐樘丝毫没有退让的意思。唐嘉朗猛地一甩手,愤然离开。   “那你就去拼吧!我不会给你任何资源和关系!”   楼梯发出剧烈的声响,一楼客厅里,唐锐泽起身走到唐嘉朗身后,送他出门。   唐樘站在原地没动。   他望着楼下父子两人的背影,看到唐嘉朗上车离开,才缓缓叹了口气。   “怎么样了?”   阁楼楼梯前的灯亮了,陆予行从楼上走下来,摸了摸唐樘的脑袋。“你们家构造够奇特的,居然有直通阁楼的楼梯。”   “这样才方便偷偷跑出去玩呀。”   唐樘的脸上终于浮现出一些笑容。他环着陆予行的腰,把自己埋在胸口,长长出了口气。   汽车引擎声渐行渐远,一众跟班也从家里撤走。   唐锐泽面色凝重地回屋,看到两人抱在一块儿,脸色更差了。   “别在这儿腻歪。”   他在刚才唐嘉朗坐过的沙发上坐下,将身上的正装脱了,又解开衬衫纽扣,敞开衣领,这才像活过来似的,满足地深呼吸几口新鲜空气。   “你们的父亲怎么知道这件事的?”陆予行将唐樘从怀里扒出来,跟他并肩在沙发上坐下。   “制片人告诉他的。”唐锐泽选择无视黏在一块的两人,看向茶几上堆满烟蒂的烟灰缸,“陈谷洲想选你做男二,”他看了眼唐樘,“但是制片人不同意。两人协商失败,制作人又知道唐樘的身份,所以去找了唐嘉朗,试图利用这层关系来搅浑陈谷洲的安排。”   唐樘惊喜地一跃而起:“什么?陈导选定我了?”他握住陆予行的手,不可思议地眨了眨眼睛,“我可以演电影啦!”   “别高兴得太早。”唐锐泽给他泼了盆冷水,“投资方还没答应,陈谷洲不敢要你。”   “总而言之,算是得到陈导认可了。”陆予行也替他高兴,握着他的手吻了一下,“恭喜。”   唐锐泽的脸越来越黑。   “陆予行先生,麻烦你去三楼等着可以吗?”他死死盯着唐樘刚刚被亲过的手,“不要打扰我们兄弟俩聊天。”   陆予行挑了挑眉,“可以,正好我也困了。”他起身走上台阶,回头朝唐樘说:“快点聊完,等你休息。”   “好……”唐樘又脸红了,“晚安,阿行。”   唐锐泽在一旁看着,拳头捏得死紧。他一声不吭地在沙发上坐着,等听到阁楼的门被关上了,才继续刚才的话题。   “我同学在一家很不错的传媒公司做经纪人,”唐锐泽柔声说道,“如果你一定要做这行,我可以让他带你。你长得不差,唱歌跳舞都可以学,这比拍电影轻松很多,也容易出头。”   唐樘认真听完,突然笑了。   “我知道,是叫何礼对吧?”他露出意味深长的表情,左脸颊上的酒窝愈发明显,“等他有一天出来单干,我会考虑签他的公司。”   唐锐泽愣怔片刻,脸上的表情逐渐变得严肃。   “他确实跟我说过,有这个打算。”唐锐泽看着他脸上的笑容,倾身靠近了点儿。   他目光如炬,深邃的瞳孔里映出唐樘的面容,神色不容一丝质疑。   唐樘有些尴尬地眨了眨眼睛,问:“哥,你这样看着我干什么?”   小洋房里静得可怕,一楼传来小星轻微的呼噜声。   “糖糖,你跟哥说实话。”唐锐泽的声音低沉而厚重,“你是不是动了爷爷的那块怀表?”   唐樘脸上的笑容有一瞬间的凝滞。   对视片刻,他缓缓露出一个微笑,问:“什么表?”   “那块他放在银行里的,怀表。”唐锐泽凑到他耳边,压低声音说。“不要装傻,你骗不过我。”   “…拥有超能力的怀表?”唐樘也放低声音,像个在恶作剧的孩子,“那只是爷爷跟我们讲过的童话故事。哥,你怎么还记着呢?”   “你真的相信那是个童话?”唐锐泽盯着他,“唐家能在时代变迁里屹立不倒,总归有些我们自己的途径。”   唐樘摊开手,“那你直接问问银行好了,看看怀表还在不在。”   阁楼的门缝里,漏出来一线光亮。   作者有话说:   注明一下,因为设定是类似于八十年代的hk的背景,所以解释一下为什么唐爸爸觉得儿子做艺人很丢脸。   那个年代的艺人身上多少带着草莽气息,大多数人都是生活条件不太好才出来唱歌跳舞,试图通过成名来改善自己的生活。很少有像糖糖这样,被家族当做小宝贝宠着的富N代出来做艺人的,所以唐爸爸觉得很丢人。   当然这是我个人对那个时代的理解,不能完全客观概括 第44章 证明(二)   市郊住宅区的空气比城中心好很多,陆予行早上醒来的时候,还能闻到窗外飘来的花香。   “早,阿行。”   怀里的人早醒了,抱着他的腰撒娇。“头还痛吗?有没有觉得难受?”   “不难受了。”陆予行搂着他,捏了一把他的脸。   昨晚他站在房间门口偷听,唐樘和唐锐泽的声音都压得太低,只能听见几个不连续的音节。   但越是这样,越显得可疑。   唐樘的脸被他捏得红了一块,叫唤着钻出被子跑掉了。他红着脸整理了一下睡衣裤,起身去喝水。   “和你哥聊得顺利吗?”陆予行撑起身子,眼神在唐樘两条修长的腿上游移。   “没聊什么。”唐樘端了杯水过来,手心里放着感冒药,“来,把药吃了。”   他把话说得滴水不漏,陆予行再想往下问,却不知道怎么开口了。   看了眼唐樘关切的表情,他默默叹了口气。   算了。   陆予行坐起身,搂着唐樘的腰,抬头在他嘴唇上轻轻吻了一下。   “辛苦你。”   两人起床的时候,唐锐泽早就出门了。带着小星一起匆匆吃过早餐,陆予行便打算去上班。   “这个带上。”   出门前,唐樘匆匆拿着一个盒子跑出来,是陆予行装药的药盒。他有些不放心,将药盒塞进陆予行的包里。   “要不要我送你?”   “不用。”陆予行揉了一把他的头发,“跟你说过,我已经好很多了。”   唐樘依旧是一副担心的样子,执意要叫家里的司机过来送他。陆予行发现,唐樘有时候就像个执着的小孩,总想紧紧跟着自己身边的大人,害怕别人出事。   他没再拒绝,唐樘让住在临街的司机过来接他,把他送到了报社。   电梯门开,映入眼前的又是一片极其繁忙的景象。   “小陆小陆!”白菀一把将他拉过来,“你怎么总是踩点来,娱乐版要开会啦!”   “抱歉白姐,家里有事耽搁了。”陆予行拿上笔记本,跟着白菀去会议室,“我记得今天不是例会的日子。”   “是临时会议啦,”白菀的短靴在地板上踏出清脆的声音,她压低声音小声说:“听说是新的栏目,陈导的电影要开机了,咱们报社可以选派记者跟组采访,做一期专题报道。”   陆予行一愣,“陈导的电影?”   “是,艾编得到消息就立马去联系了,”白菀说,“陈导因为上次采访对我们报社印象很好,别的报社可没有这个机会呢。”   会议室的百叶窗严丝合缝地被拉上,陆予行跟在白菀后面进去,会议室里已经坐满了人,所有负责娱乐版块的记者和编辑都到了,实习生没有座位,只能在角落里站着。艾珠玉在会议桌前正襟危坐,没有一个人敢出声。   陆予行环视四周,站到了其他实习生旁边。   他进来的动作放得很轻,坐在艾珠玉右侧的朱壶却面色不善地看了他一眼。身边的几个年轻实习生也纷纷侧目,向他投来好奇的目光。   “今天的议程只有一个,”艾珠玉十指交叉,手肘撑在桌面上。“陈谷洲导演的新片《追凶》马上就要开拍了,我们报社非常荣幸,能够得到全程跟组采访的机会。”她随手摆弄摆在手边的钢笔,“另一方面,制片人也希望我们能够帮忙做好宣传,给票房造势。”   陆予行站在角落里静静听着,身边几个实习生都捧着笔记本写个不停。他努力回忆起剧组拍摄的日子,当时只有电视台来剧组做过采访和报道,并没有报社做长期的跟组。   “不过这次采访只能两个人参加,”艾珠玉伸出两根手指,“一名记者,一名摄影,别的不能再多。”她看了一眼朱壶,“大家讨论一下。”   朱壶露出谄媚的笑容,点头哈腰地冲艾珠玉一笑。“那当然,我们肯定要派最好的过去,这可是我们难得的机会。”   “嗯,”艾珠玉扫视一圈众人,“你们上次是不是做过陈谷洲导演的个人访谈?”   坐在会议桌后端的年轻男人缓缓举起手:“是的艾姐,是我们组做的访谈,当时派了白菀和实习生一起去。”   坐在他旁边的白菀一愣,扭过头悄悄看了陆予行一眼。   “实习生?”艾珠玉眉毛微挑,脸上露出好奇的神色,“我记得他,是叫陆予行对吗?”   身边几双眼睛同时望了过来,陆予行和艾珠玉四目相接,他站起身。“是的,当时我和白菀负责做采访,和陈导有一定的接触。”   言下之意,要派记者去剧组,他比别人更有优势。   会议桌上的几位编辑也转过头看他,美工组的组长是个上了年纪的前辈,半开玩笑地说:“小伙子做事挺踏实的,上次我还见他给隔壁经济版帮忙来着。”   朱壶脸都气绿了。   “但是派个实习生还是太草率了吧,”他忍着心里的怒火,看了一圈自己的下属,随口点了一个,“我看老程不错,资历深见识广,遇到什么突发情况也知道怎么处理。小陆是不错,但还是太年轻啦,没经验。”   艾珠玉当然看出这是在给新人穿小鞋。她也不说破,摸了摸钢笔笔帽上镶嵌的小钻石,转头问老程:“老程,你有意愿吗?”   被叫做老程的中年男人摆摆手,“艾编,我手上还有其他版块要做啊。”他摸了摸头顶稀疏的头发,“日刊的固定板块一个都不能落下,剧组的活实在太累了,我还是推荐年轻人去做。”   艾珠玉点点头,又问其他人。“那么,有人自荐吗?”   众人沉默。   娱乐版块的更新速度太快,稍微有些资历的记者都有自己负责的版块。港城日报娱乐版的人员本来就不够,没有人能花上两个月的时间,一直跟着剧组做采访报道。况且跟组采访工作累收益收回的时间长,老人们见惯了明星大腕,对这种工作不感兴趣。   这样一来,就只有时间空闲的几个实习生了。   陆予行左右看了看,见无人应答,于是开口道:“艾编,我愿意去。”   会议桌上的人纷纷回头。   “上次做访谈的时候,陈导跟我们说了很多他的设想,这方面我会更加有优势。”   白菀暗中比了个“加油”的动作,脸上露出欣慰的笑容。   “OK,没有异议的话就这样定了。”艾珠玉把钢笔在手里转了一圈,提笔将陆予行的名字写上去,“下面我们来选定摄影人员。”   会议只开了不到一个小时。摄影最后选定了一个叫李青的年轻男孩,那男孩刚大学毕业,初入社会,对于工作特别热情。   结束会议后,陆予行很快转身离开,李青却小跑着追上来,兴奋地拍了一下他的背。   “下……下周,”他说话有些结巴,瘦削的脸颊激动得有些发红,“下周就要一起工,工作了。”   陆予行礼貌地点头,“嗯,还请多指教。”   正聊着,共用电话响了。   老程路过顺手将电话接了,冲陆予行喊道:“小陆,找你的!”   “来了。”   陆予行直觉是唐樘的电话,没和李青多说。   他绕过拥挤的工位,从老程手里接过听筒。“你弟弟?”老程抱着资料走了,笑着回头说:“兄弟俩感情真好。”   陆予行向他投去个微笑。   “喂?阿行。”   唐樘的声音响起。“告诉你个好消息!”   陆予行想象着他抱着电话,眼角带笑的样子,忍不住弯了嘴角。   “什么好消息?”   “我!被选上啦!”唐樘语调上扬,“陈导选我演男二啦!下周就进组!”   办公室里鸡飞狗跳,忙碌的同事们在工位之间穿梭。   陆予行捂着电话,薄唇上扬,也跟着笑了。   “恭喜你,我们糖糖要成为大明星了。”   电话那头短暂的沉默了片刻,陆予行明显感觉到唐樘的情绪一下子又跌了回去。他话锋一转,“我给你准备了一个惊喜。”   唐樘很快又恢复了欣喜激动的状态,好奇地问:“什么惊喜?”   “下周进组你就知道了。”陆予行难得卖了个关子,“说出来还有什么意思?”   “唔……”唐樘噘起嘴,“好吧。”   陆予行有种自己在哄孩子的感觉。上班时间,两人没再多聊。匆匆挂了电话,陆予行便继续去忙工作了。   下午六点。   陆予行整理完资料后,其他同事几乎都已经下班了。   “小陆,你早些回去吧。”白菀收拾好自己的桌子,正对着小镜子画口红。“跟着剧组会很辛苦的,你这还算好,陈导这次大部分的景色都是在本地拍。”她说话有些含糊,“我之前实习,跟着一个剧组跑去大山里拍摄,差点因为泥石流交代在那里。”   陆予行看着她的烈焰红唇,觉得白菀最近变得自信了很多。说话做事也不再唯唯诺诺,有了些前辈的样子。   “我马上就走。”陆予行将资料放到编辑的桌上,“白姐你先走吧。”   “那我走喽。”白菀拎起自己的小皮包,美美地转了个圈,“拜拜。”   她顺手将工位的灯关了一半,只留了陆予行头上的那一盏。   电梯刚关上,陆予行桌上的传真机忽然响了。   看着传真机上不断闪烁的小黄灯,陆予行极其不适应地摩挲到接受开关,摁了下去。   工作已经做完了,这时候谁会发传真过来?   黄灯灭了,陆予行站在空荡一片的办公室里,等待那份传真从机器里被传过来。   打印纸飞速印刷,几张配了文字的图片呈现眼前。   看到右下角的署名,陆予行皱起眉,迅速将那张纸拿出来。   【陆先生:这是你要我调查的,关于唐兴国的生平。我们没能查到他放在银行的到底是什么,但是我们查到了这个。】   陆予行看向下方的照片。   那是一款表盖镂空雕花的银色怀表,表链上镶嵌了一整排小钻,里面的表芯没有拍清楚,但依稀能看出花纹繁琐,做工非常精致。   怀表背面雕刻了人像,是一个面容柔和、气质优雅的中年妇女。   【这是唐兴国自己设计的怀表,全世界仅此一块,是为了纪念他意外去世的妻子制作的。唐兴国十几年来一直把它随身携带,出入各种公共、私人场合。和其他钱财相比,这应该是他最重要的东西。】   纸的右下角,写着柏知的名字。   陆予行翻来覆去将那块表的照片看了十几遍,而后拿过碎纸机,把这张传真粉碎。   作者有话说:   佩佩的分卷功能真难用,吓得我以为自己没更新 第45章 旧事(一)   选角通知下来后,唐樘便不怎么往学校跑了。除了有课的那几天以外,陆予行大部分时间都见不着他人影。   开机前的准备事项很多,报社的工作又太繁忙,两人几天下来都没能通上一个电话。   周六晚上,陆予行终于忍不住了。下班后,他上甜品店买了个蛋糕,打车去了香檀道。   傍晚天气转凉,道路两侧的树叶落在水泥路上。陆予行往车库里看了一眼,见唐锐泽的保时捷没停在里面,才上前按了门铃。   院子里传来一阵狗吠,小星从里面窜出来,后面跟着一个家政打扮的中年妇女。   “我找唐樘,他在家吗?”陆予行隔着铁门摸了摸小星的脑袋,问。   女佣是个菲律宾人,嘴里说着一口不太流利的中文。   “在的,您是……”   她还没说完,身后的门被打开了。   “阿行!”   唐樘穿着一身运动短装,额头上挂着汗珠,脸颊因为运动和兴奋显得有些红。   陆予行冲他扬起嘴角,晃了晃手里的蛋糕。   “来看看你。”   唐樘欣喜地跑过来开门,朝女佣解释道:“他是我朋友,以后他来了,您可以直接给他开门。”   “好的。”女佣并不多问,牵着小星回到院子里,继续给那些花丛浇水。   唐樘身上热烘烘的,头发都汗湿了。他接过陆予行手里的蛋糕,牵着人去客厅。   “怎么又瘦了?”陆予行捏了捏他的胳膊,“嗯,不过也结实了。”   “没办法呀,陈导说我还得瘦一些,不然不上镜。”唐樘不舍地摸了摸蛋糕盒,把它放在茶几上,“好久都没有吃过蛋糕了……”   他耷拉着眼皮,睫毛一闪一闪地盯着那个蛋糕,看上去特别委屈。   “稍微吃一点没关系的。”陆予行动手把盒子拆了,“来,吃一口再去锻炼。”   “不吃不吃!”   唐樘捂着眼睛跳起来,转身跑开了。   陆予行见他一副馋得不行的样子,觉得有些好玩,于是端着蛋糕跟了过去。   跑步机放在靠近后院的落地窗前,旁边还散乱摆放着几个组合哑铃。唐樘不理会陆予行手里的诱惑,继续在跑步机上消耗能量。   陆予行好整以暇地瞧着他,找了个懒人沙发躺下,将那个奶白色的蛋糕捧在手里。   “糖糖,这上面只有一颗草莓哦。”他装模作样地端详一阵,冲唐樘挑眉,“你要不要?”   唐樘不理他,气鼓鼓地跑步。   落日余晖从落地窗外照进来,在地面上切割出一个橙色的三角形。唐樘处在阳光下,而看着他的陆予行隐在暗中。   陆予行静静看着唐樘,看着他纤细却不失力量的手腕,深色运动短裤下修长的两条腿,以及他脸上带着红晕的神情。   就这样看了许久,他哑着嗓子开口。   “糖糖,过来休息一下。”   唐樘早就有些气喘。他将开关关了,从跑步机上下来,扶着膝盖喘气。一滴汗水从他的鼻尖落下来,发出轻微“啪嗒”的声音。   “过来擦擦汗。”陆予行将蛋糕放到一边,把人拉到自己身前,用毛巾给他擦汗。   唐樘半张着嘴喘气,像只小兔子似的任他摆布。   毛巾掠过他修长的脖子的时候,陆予行喉咙有些发紧。他的手一顿,而后绕到唐樘的身后,一把将人抱到腿上。   “唔!”   唐樘吓了一跳,本能搂住陆予行的脖子,然后又受惊般地松开手。   “我,我去洗个澡吧。”他的脸有些红,上身努力往后仰,企图拉开些距离。   “待会儿再去。”陆予行抬头在他汗湿的下巴上咬一口,又宠溺地舔了两下,“你先陪我说说话。”   “我身上好多汗……”   “……下周进了组,我们就没时间这样了。”   听到这句话,唐樘推他肩膀的手一顿,靠着不动了。   “跟我说说,最近都在干什么?”陆予行继续用毛巾给他擦身上的汗,“怎么忙得都不跟我打电话了?”   唐樘脸红,“在锻炼呀,”他掀了掀衣服下摆,“阿行……要不要检验一下成果?”   “不要撩拨我。”陆予行在他鼻尖亲了一口,拿着毛巾的手隔着衣服摸了摸,“晚上你哥回来该骂人了。”   “哦。”唐樘也不跟他闹了,“前几天一直在准备围读,所以才没联系你嘛。”说到这里,他眼睛发亮,两只手抱着陆予行的肩膀:“昨天围读的时候,我见到两位主演老师啦!”   陆予行眉心一动,装作不知情的样子问:“悄悄告诉我是谁?”   “男女主居然是金梧和姚婷欸!”唐樘激动地晃了晃陆予行的胳膊,“就是那个演警察超帅的金梧,和古装美人姚婷姐欸!”   他的反应太过激烈,陆予行不禁皱了眉头。   “这么激动干什么。金梧除了演警察也不会其他的,有什么好激动的?”他放下毛巾,拿过一旁的蛋糕,用勺子挖了一小块奶油,堵住唐樘的嘴。“还有姚婷,选美小姐出身的,演技不好。”   唐樘舔干净勺子,撇了撇嘴。   “好啊,人家两个大明星,被你说得这么一无是处。”他哼哼两声,“周一就开机了,到时候你可别借着我的名义来看明星!”   陆予行盯着他的舌头,嘴角忍不住上扬。   “有你在呢,我还看什么大明星?”他扣住唐樘的后脑勺,凑上去吻了他。   唐樘感觉到嘴里残留的一点点香甜都被抢去了,又羞又气,急得张嘴咬了他一口。陆予行反击,含住他的嘴唇不让放。   院子里隐约听到小星走来走去的声音,和女佣整理花草的动静。吻了很久,陆予行才缓缓放开他。   “你以后就是全港城最红的明星。”他抱着唐樘,轻声说。   唐樘搂着他的脖子,微微有些气喘。他垂着眼睛,不知道在出神想什么。   陆予行托着他让他坐稳,仰着头和他对视。   “我发现自己越来越喜欢你了,”他认真地低声说道,“但是糖糖,无论什么时候,你一定不要骗我。”   他的手搂在唐樘的腰上,感觉到对方身子微微一僵。   唐樘红着脸看他。   “怎么……突然说这个。”   陆予行看着他的眼睛,唐樘的视线却飘忽不定,像是在躲着他。   “没什么。”陆予行摸了摸他的脸,“突然想到而已。下周就要开拍了,你自己在组里要多小心。剧组里鱼龙混杂,交朋友要小心点。”   “嗯。”   “还有,有些人的性格没有公众看上去那么好,交朋友打交道都留个心眼,知道了吗?”   “知道了……”   唐樘叹了口气,靠在陆予行肩窝里,抱住了他。   耳边传来闷闷地声音:“……想永远这么抱着,不用想其他事情了。”   陆予行失笑,拍了拍他的背。   “起身吧,今晚不能陪你,我还得赶去报社。”   “这么忙啊,”唐樘有些失落,忿忿不平地说,“等我拿到稿酬了,一定要搬出去住,和阿行一起住。”   “哦,想包养我啊?”陆予行躺着出了口气,笑着打趣:“可以,我等着你。”   日落,两人在客厅里亲热了一会儿,陆予行便要离开了。   唐樘刚洗过澡,裹着浴袍去门口送他。   “要不要司机送你?”他摁住企图溜出门的小星,问。   陆予行摆手,“不用了。天冷,你进去吧,我打个车就到报社了。”   “那好,”唐樘冲他笑,抱起小星,挥了挥他的前爪,“阿行哥哥拜拜。”   陆予行有些心虚,摸了摸一人一狗的脑袋,转身离开了。   与。熙。彖。对。读。嘉。  夜风刮过繁华都市,隐进漆黑的山里。   陆予行没去报社,而是坐公交去了新久事务所。   见到柏知,他第一句话却是:“你们事务所提不提供保护人身安全的服务?”   柏知正给他倒水,听着话也是一愣。   “陆先生,你被人威胁了?”   “不是。”陆予行在沙发上坐下,“唐樘要进组拍戏,我不放心他。”   柏知:“……”   他有些一言难尽地看着陆予行。“陆先生,我们只做调查,不当保镖。您又要调查他,又要护着他,您这到底是哪一出?”   “这不冲突。”陆予行转开话题,“顺着那个怀表,查到什么了?”   柏知也收起八卦的表情,严肃地说:“怀表并没有查到什么,如果一定要说有什么问题的话,是唐兴国妻子的去世。”   他说着,将一张照片放到桌上。   照片里的女人大概四十多岁,她留着三十多年前流行的大卷发,脸上带着温柔的笑容,左脸颊上有一个漂亮的梨涡。   “这是唐兴国的妻子。”陆予行喃喃自语。他出神了一会儿,抬头问:“她有什么问题?”   柏知考虑了许久措词,说:“她死前,行为举止有些异常。” 第46章 旧事(二)   一沓旧得泛黄的报纸被摆到桌上,报纸上的字迹已经有些不清楚,粗重的笔画带着三十年前印刷的风格。   “唐兴国的夫人,是在一次开业剪彩的现场,被一个持刀的路人刺死的。”柏知指向某一篇占了很大版面的社会新闻,“你看。”   陆予行皱眉,努力辨认那些挤在一块儿的繁体字。   三十多年前,唐氏珠宝在当时最繁华的街道开了家店面,开业剪彩时唐兴国亲临现场,参加剪彩。   剪彩进行到一半,一个中年男子突然从人群中冲出,持刀砍向台上的唐兴国。人群喧哗一片,混乱中迟迟赶来的唐夫人为唐兴国挡了一刀,送医后不治死亡。而行凶者被安保人员控制,后经调查,发现是身负赌债的唐氏珠宝公司员工。   那人承认,因为还不起巨额赌债,所以在自我了断之前先捅死自己的老板,报复社会。   新闻版面的配图触目惊心,陆予行盯着那张黑白照片看了一会儿,才缓缓回过神来。   他心中最先冒出的想法却是:唐樘或许从小就没有奶奶的陪伴。   那他和爷爷亲近吗?会不会也从老人的口中听到过他奶奶不幸的遭遇?   柏知见他不说话,也不敢出声,只是掀起眼皮看他的脸色。   过了半晌,陆予行才开口问:“你觉得哪里有问题?”   “你看这里,哎,别压坏了。”   柏知将叠在下方的另一张报纸抽出来,他手指按在文字上找了好一会儿,在某处停顿下来。“这里,这里有目击人的采访。”   刚才的报纸将事情经过阐述得非常概括,而这段对话更加直接:   【你当时在现场吗?】   【是的,我就站在台下,那个持刀员工的旁边。】   【事情是怎么发生的?】   【我不知道。我只听见身侧很远的地方传来唐夫人的声音,她大喊了一声‘住手’,我从没听过她那样失态地大声说话。】   【然后呢?】   【然后她扑向我身边的那人,我被撞了一下,吓坏了,赶紧躲到一边。唐夫人摁着他的右手,把他的右手从口袋里揪出来。可是她力气太小了,根本拽不动那个男人。】   【那个男人并没有把刀拿出来?】   【在这之前,没有,我从没注意到他拿出过什么危险品。直到他把唐夫人掀翻了,才从口袋里抽出来刀。他直接捅进唐夫人的腹部,接连捅了两三刀。】   【安保人员没有阻止吗?】   【他们都没反应过来,等到那人捅刀子了才跑过去救人。因为大家都被唐夫人震惊了,为什么她会突然冲进人群,袭击一个路人?】   【而且那个路人正好带着刀,是这个意思吗?】   【是的。】   陆予行抬眼看了看报纸名字,发现这是一家娱乐小报,上面的内容也多少有些煽动性。这篇报道被放在醒目的位置,大概是给那些阴谋论者增加谈资用的。   “我又翻了好几篇报道,”柏知将其他报纸全都拿出来,“发现了很奇怪的一点。”   陆予行接过那些报纸,飞快地浏览了一遍,脸色也变得不大好看。   “唐夫人袭击凶手在先,凶手掏出刀捅人在后,这一点很奇怪。”陆予行总结道。   柏知感慨,“陆先生,来我们事务所打工怎么样?”   “为什么她会如此清楚地知道,这个人手里有刀?”陆予行不理他,“而且目标是唐兴国?在凶手被抓住之前,没有人知道这一点。”   “而且围观剪彩的人很多,凶手周围全是人,唐夫人匆匆赶来,怎么会看得到他的举动?”柏知也说。   唐兴国的夫人没有和他一起参加剪彩,却在剪彩进行的时候坐车匆匆赶来,下车就冲进人群与一个持刀欲行凶的人扭打,这一切都太诡异了。   “难道她提前知道了?”柏知半开玩笑地说,“说不定这位唐夫人有预知能力,猜到自己丈夫要遇险了呢。”   陆予行抬起眼皮看他一眼,表情有些冷。   柏知却缩着脖子低头看报纸,半点没注意他的表情。   “这么看来,陆先生您对社会动向了如指掌,倒也和这位唐夫人有点儿相像。”他也和陆予行混的有些熟了,试探着打趣道:“是不是‘唐夫人’都有这种特异功能啊?”   陆予行凌厉的眼神和他对视上。   “抱歉,”柏知见好就收,“我开玩笑的,别在意。”   他以为陆予行生气了,却不知道是自己的话点透了某些线索。   “走了。”陆予行冷着脸,拎包起身“有什么实质性的进展再告诉我,这种花边旧新闻就不要找我了。”   柏知一脸无辜:“陆先生,刚才不是还说有问题吗!怎么又变花边新闻了?”   陆予行脚下没停,他一口气快步走下楼,穿过饰品店,皮鞋踩在一滩污水里,回到了路灯昏暗的街道上。   几个打扮妖娆的女人浓妆艳抹,靠在墙边抽烟。   陆予行没理会她们的挑逗,靠在墙边,深深吸了口气。   柏知说得对,他和唐兴国的妻子很像。如果报纸上的报道属实,陆予行很难不联想到自己的事情。   他现在活在这个世界里,不就是和唐夫人一样吗?在对方抽刀的时候预见危险,在电影筹备阶段知道主角是谁,甚至知道什么时候谁会闹出怎样的丑闻……   因为他已经经历过一遍了。   街道角落的女人们点起劣质烟,缓缓吸了一口又吐出来。令人眩晕的烟味在灯下打着旋,渐渐消散。   陆予行飞快的整理思绪,他看着对面居民楼的楼道口,仿佛感受到黑暗中那渐渐复苏的凶兽,正冲自己缓步走来。   那沉重的恐惧落在地上,却不发出一点儿声音,像一只无形的手让人透不过气。   他猛烈地喘了好几口,最后还是抵挡不住,颤抖着将包里的药盒拿出来,抓了好几颗药塞进嘴里。   他就这样扶着墙壁吞了药,像个濒死的鲨鱼似的大口喘气。周围的女人们不知什么时候走开了,只剩下他一个人,半死不活地在黑暗中靠着。   从猝不及防的惊恐之中回过神,陆予行呼出一口浊气,脱力地靠在墙壁上。   “唐樘……”   周一,开机宴。   电影厂的大门被媒体记者围得水泄不通,安保人员从疯狂的人群中开出一条路,将粉丝和记者挡在两边。   主创队伍的车一辆辆开进去,车窗都贴着暗色的膜,看不清楚里面。但门口的粉丝依旧疯狂地尖叫:“金梧!金梧!”   唐樘一个人坐在后座,百无聊赖地看着外面的人群出神。   他没有助理和经纪人,司机开车跟在姚婷的车后面,他好像是一场盛事的旁观者。   陆予行也挤在记者中间,一边稳住脚下,一边穿过人群寻找唐樘的身影。   唐樘看到了他,笑着冲他摆了摆手,可惜陆予行看不到。   开机宴准备得很隆重,厂门摆了一排盖着红布的机器设备,中间的木桌上摆满了贡品,盘子了还放了个烤乳猪。   主演、导演、制片人等依次上香拜神,最后陈导和制片人一起将红绒布掀起,宣布开机大吉。   仪式结束,记者们蜂拥而至,将几个演员以及陈谷洲团团围住。   唐樘刚才就一直在走神找陆予行,好不容易在人群里找到他的身影,这下却突然被挡住了去路。   “麻烦让一下……”他小声朝身前当着他的记者说了两句,对方却丝毫没有让开的意思。   记者们都是冲着姚婷和金梧来的,却见姚婷身边还站着一个漂亮的年轻男孩,也有些好奇。   陈谷洲笑了两声,将唐樘从角落里拉过来。   “他叫唐樘,是我万里挑一选出来的演员。”   人群一片哗然。   唐樘毫不露怯,笑着看了眼镜头,介绍自己。他今天穿了一身浅色西服,两条修长笔直的腿裹在西裤里,往前一站,似乎比男女主角还要亮眼。   记者们如同嗅到金子般赶来,也将原本给男女主的关注分了他一半。   他们的提问时间太长,唐樘额上有些冒汗。   “好了,时间到了。”姚婷很贴心地揽住他的肩膀,笑着打趣,“他初来乍到,你们可不要吓着他。”   众人又是对着他俩按了一通快门。   金梧原本和气的脸上露出一丝不愉,他给姚婷使了个眼色,对方立刻将手放开了。   结束开机仪式,剧组回到电影厂旁边入住的酒店,一起吃饭。   没能和陆予行说上话,唐樘有些兴致缺缺,跟在姚婷的后面,随便找了个座位坐下。   “累了?”姚婷似乎很喜欢这个后辈,“以后这种场合还多着,你要习惯。”   “嗯,谢谢婷婷姐。”唐樘点点头,兀自摆弄桌上的餐具玩。   陈谷洲举着酒杯,和制片人一起向大家说明行程安排,唐樘却没怎么听进去,完全沉浸在失落里。   过了一会儿,他感受到不远处一道灼热的视线。他微微一愣,抬眼看去。   陆予行坐在另一桌,正冲他露出淡淡的笑意。 第47章 旧事(三)   开机宴结束后,生活制片找到陆予行和李青,给他们安排住宿。   “剧组这周都在电影厂棚拍,”他带两人走到走廊尽头,将房卡递给他们,“抱歉,房间有限,你们只能住一间房。”   “没关系没关系,”李青激动地捏着挎包背带,“剧组其他人也住在这里吗?”   制片点头,“嗯,几个主演都住在那边,”他朝走廊另一头一扬下巴,“拍摄压力很大,我相信你们不会去打扰他们。”   交代了两句,制片便赶紧离开了。   陆予行刷卡进去,发现是一件套房。客厅里面连着卧室和洗漱室,外面摆着电视和沙发。   陈谷洲拍电影出手很阔绰,记者和主演都住一样的房。   “哇——”李青发出小声的惊叹,兴奋地东张西望,回头朝陆予行说:“剧组也太有钱了!”   “毕竟我们算是负责宣传电影。”陆予行满脑子都是刚才在宴会上和唐樘的对视,没心情跟他说太多。他将自己的行李放到沙发上,随口找了个理由出去了。   从二楼走到大堂,宴会的人早就散了。   陆予行兀自在酒店里弯弯绕绕走了一会儿,感觉回到当年拍电影的日子。   一幕幕回忆涌现,让他有些怀念。   走了一圈也没看到熟面孔,陆予行收起怅然的心情,随便找了个工作人员问情况。   “主演都在开会,”那人指了指楼上,“在三楼。”   陆予行道过谢,迈开腿跨楼梯上去了。   他在二楼楼梯口坐着,等了快半个小时,楼上终于有了动静。   “剧本上的修改大多就是这些,”陈谷洲的声音从楼上传来,周围还有不少人,一同往楼下走,“明天我们先把审讯室的镜头拍了,大家回去好好休息。”   陆予行起身,走到楼梯旁的转角,避过下楼的人群。   “小姚,你的情绪表现还要好好打磨一下。”   “好的陈导。”   繁杂的脚步声响起,一群人走了下来。   陈谷洲和制片人走在中间,金梧和姚婷跟在旁边。他们早就换了刚才宴会上的衣服,金梧身上穿着短袖拖鞋,姚婷换上长裤,肩膀上披着件外披。一群在荧幕上闪光的名人就像一群加班到晚上九点的上班族似的,拖着沉重的步子回房睡觉。   陆予行靠着墙壁,摁了两下打火机,凑近还没点着的烟。   “小陆?”陈导转头看到他,“在这抽烟呢。”   “嗯。陈导與。夕。糰。懟。讀。嘉。辛苦。”   陆予行抬眼跟众人打招呼,却一眼抓住了人群中的某到视线。   姚婷身后,唐樘穿着一件粉红色短袖,笑盈盈地看着他,朱唇微启,做了个口型。   “206,来我房间。”   说完他就笑了,仿佛故意引诱似的笑得露出酒窝。酒店的灯光从他头顶洒下来,就像那天在KTV一样。   陆予行微微眯眼,夹着烟跟众人打招呼,说晚安。   十分钟后。   206房间里一盏灯也没开,陆予行刚敲门,就被唐樘一把拉了进去。   客厅和卧室的窗帘都被拉的严严实实,陆予行什么都没看清楚,一双柔软的嘴唇已经吻了上来。   唐樘在黑暗中搂着他的脖子,温热的胸膛跟他紧紧贴着。比起平时羞怯地样子,他似乎有些肆无忌惮。   两人靠着门纠缠了好一会儿,陆予行捏了捏他光裸的肩膀,把人放开。   “好香。”他闻了闻唐樘的脖子。   唐樘低声笑个不停,抱着他黏糊糊地说:“这就是你说的惊喜?那我们每天都能在一起啦!”   “小声点,”陆予行捂他的嘴,把人带去沙发,“检查过房间了吗?有没有录音和偷拍的东西?”   窗外的光照进来,唐樘坐在他怀里,有些疑惑地眨了眨眼。   “我只是个新人,谁对我感兴趣呀。”   “提高警惕。”陆予行摩挲他的脊背,“万无一失总是好的。”   “哦。”   唐樘不情愿地靠着他,仿佛不太想听陆予行跟他聊这个。   “明天上午来看我拍戏吗?”他抬头看着陆予行。   “当然来。”   门外响起一串脚步声,应该是住在对面的姚婷出门了。   昏暗的客厅里什么都看不清楚,只有点点月光透过窗帘照进来。   温热的呼吸纠缠着,两人都有些动情。   唐樘动了动身子,想要撤开一点。   “去哪?”陆予行箍住他的腰,“想要了吗?这很正常,没关系。”   唐樘的脸变得滚烫,“可是明天还要工作……开机第一天,我怕掉链子。”   他对于自己的反应感到羞耻,大腿往后蹭了蹭,企图从陆予行身上下去。   黑暗中,陆予行的语气带了些引诱。他摸了摸唐樘的脸,凑过去在他锁骨上轻轻咬了一口。   “那就不做到最后,”他的手掌将唐樘的肩膀包裹住,迷恋地舔舐肌肤。“明天演戏穿什么衣服?我不会把痕迹留在别人看得到的地方。”   唐樘脸红得快要蒸发了,靠在他耳边闷闷地答应了一声。   身上的人将他一把掀翻,整个世界笼罩在了无边的温柔和爱欲之中。   唐樘比他想象中契合,两人就像在一起十多年的爱侣一样配合默契。   陆予行说到做到,把他伺候舒服后就没再继续。   沙发边的夜灯被打开了,陆予行给唐樘穿好衣服,把沾在身上的东西擦干净。他也很久没有这样的经历,此刻抱着同样释放过的唐樘,坐在干净的地毯上休息。   灯光映在唐樘的脸上,他餍足地靠在陆予行怀里,凌乱的碎发落在眼前,缓缓喘息着。   “累着了?”陆予行将他的头发撩开,“待会儿洗个澡去床上睡,我半夜再走。”   唐樘不说话,只是半闭着眼,摆弄陆予行的手指。   过了半晌,他转头吻了陆予行一下,“我们还没真正做过。”他的眼睛很亮,“阿行,你有经验吗?”   陆予行看着他,诚恳地回答:“这辈子没有。”   唐樘被他逗笑了,“我也是,”他满怀期待地抱住陆予行,叹了口气,“等我拍完这部戏,我们好好庆祝一下。”   “好。”陆予行吻他的发旋。他起身抱唐樘去床上,把人放下后也不上床,只是在床沿坐着。   “睡吧,我陪你聊会儿天。”他说。   唐樘露了个脑袋在外面,睁着眼睛看他。“阿行想聊什么?”   “聊什么都可以。”陆予行看上去比平时更加温柔,俯身给他掖被子,“我想多了解你一些。”他顿了一下,“你的家人、朋友、老师……我想知道你的一切。”   唐樘耳朵红了,往被子里缩了缩。   “跟我说说你的家人吧。”陆予行隔着被子搂住他。   “好。”唐樘不疑有他,“我家有很多人,以后带你见见他们。”他垂着睫毛,像是讲睡前故事般低声呓语。   “我从小学时候开始,一直住在加拿大,和爷爷还有哥哥在一起。”他和陆予行额头抵在一块儿,“我没有见过哥哥的亲生母亲,有些大人们说是我妈害得我哥没了亲妈,但是我哥对我一直都很好。”   “爷爷把我和哥哥带大,哥哥工作后才回到港城,和爸爸妈妈一起生活。”   陆予行摸了摸他的耳朵,眼神晦暗。“你的奶奶,很早过世了,对吗?”   “是的,我没有见过她。”唐樘语气带着惋惜,“爷爷家里摆了很多她的照片,看上去是很漂亮的女人。”   “你一定是继承了她的漂亮。”陆予行打趣道。   唐樘笑着踢他,“别胡说。”   “小时候,我问爷爷,为什么奶奶去天上了,他只是摇头。”唐樘喃喃自语,“他什么都不告诉我们,只是说,奶奶是为了保护他才不在了的。”   话音落,陆予行心脏猛地一紧。   “是意外吗?”他试探着问。   唐樘摇头,“爷爷不想让我知道,我就也不多问,怕他难过。”   “抱歉,唐樘,让你想起伤心的事。”陆予行说。   “没关系呀,”唐樘抱住他,“如果是为了救自己的爱人,奶奶她一定也是很满足的。”   他好像话里有话,但某个念头在心中过得太快,陆予行没来得及抓住,就已经消散了。 第48章 失控(一)   开机第一天,电影厂内。   早上五点,所有准备工作已经就位。整个摄影棚完全被布置成审讯室的样子,摄影轨道摆在地上,到处都是设备的连接线。   剧组原本打算所有警局的镜头都去实地拍摄,但协调下来出了些问题,只能先把审讯室的戏份拍了。   摄影棚外全是人,化妆师在给主演化妆,录音师将手持架装好,和摄影师交涉。   李青抱着自己的相机,惊讶地看着一众忙活地人。   “哇——”他看向不远处换上制服的姚婷,“看真人果然不一样,姚婷姐好漂亮啊……”   “嗯,很漂亮。”   陆予行跟他并肩而坐,视线看着姚婷身边的唐樘。   今天的戏份对他来说很有挑战难度。其中有一段很长的、回忆凶手杀人过程的独白,镜头会一直给他特写。   化妆师在给他弄头发,贴在前额的碎发被撩起来,让他看上去显得更加成熟。   他闭着眼,在心里琢磨角色。   刘杰的成长就像是涅槃重生,他原本是个乖小孩,却在经历了亲人的死亡后变得坚毅,心中的阴霾让他阴郁,也让他更加凌厉。   仿佛是感觉到陆予行的视线,唐樘微微睁开眼,朝他看了一眼。眼神锐利坚定,显然是找到了感觉。   两人遥遥相对,工作人员抱着设备在中间穿梭,没有人注意到其中暗涌的情愫。   想到昨晚唐樘迷离的表情,陆予行喉咙有些紧。   他收回视线,起身走到暗处,点了根烟。刚抽了一口,便想起唐樘闻到他手指上烟味时皱眉的样子,于是又将烟摁灭了,扔进垃圾桶里。   李青还在原地坐着,远远看着女神,一脸花痴。   过了大概半个小时,陈谷洲来了。所有人准备就绪,开始拍摄。   时间线拉到凶案发生后的一年,姚婷扮演的警察负责询问刘杰当年的事。和事发前那个内向的男孩不同,这时的刘杰就像街头古惑仔,他梳着大背头,稍显稚嫩的脸上露出成年人的表情。   “什么事?”   他身上穿着牛仔背心,光裸的两只胳膊在审讯桌前伸了伸,戴满廉价戒指的手绕着自己胸前的项链,满脸写着漫不经心。   相机和反光板在审讯桌周围围了一圈,一盏巨大的日光灯从窗外打进来,唐樘向后一靠,完全陷进了黑暗里。   陆予行远远看着,一时有些不认识唐樘了。   他演得太好,仿佛是另一个人灵魂被塞进他的身体里,一举一动都属于刘杰。   “聊聊一年前的事,”姚婷居然被他带得入了戏,自然地掏出钢笔,低头在记录上写字,“当时你吓得什么也不敢说,现在能跟我们谈谈了吗?你记得凶手的外貌特征吗?身高,体型?”   陈谷洲喊咔,换了个过肩机位,拍唐樘的正脸。   此时的刘杰完全不相信警方,因此什么都不愿意说。他对没能为自己家人找出凶手的警察感到愤恨,也忌惮凶手找到他杀人灭口。   他面对镜头愤恨难平,顽劣的外表下显露出一个痛苦的灵魂。直到警方说凶手再次犯案后,他的表情才有所松动,缓缓道出一直记在心里的凶手的样貌。   而这场在正片里占了三分钟的对白,居然全部一次过了。   举着防风麦的录音师满脸惊喜的表情,不可置信地看了眼一句“重来”都没喊的陈导。   所有人心中都多少有些惊讶,这个新来的演员,居然有如此功力?   唐樘缓缓从角色中脱身,礼貌地冲姚婷露出一个微笑。   陈谷洲抱着胳膊在镜头外站着,眼神中是对唐樘的肯定。   “唐樘,你的状态太好了。”姚婷毫不吝啬地夸他,“我都被你带进去了,谢谢你。”   “没有没有,”唐樘不好意思地挠了挠后脑勺,又变成平时那副容易害羞的样子,“是剧本写得好,我想着那些台词就入戏了。”   几乎所有人都为唐樘的状态感到惊喜,只有一个人紧紧拧着眉。   陆予行在远处站着,神色凝重。   他心中有种怪异的感觉,却无法用言语准确的描述。   和上次演话剧时一样,唐樘的表演仿佛建立在一个优秀的范本上,而不是以自己的理解作为基础。   陆予行透过遮挡的人群,远远看着坐在审讯室前的唐樘。   “最开始的镜头补拍一下,”摄影师说,“钨丝灯的线穿帮了。”   场务赶紧跑过来,将露在外面的连接线扔到桌下。   摄影助理拿着场记板上来,“一场一镜第二条!”   场记板发出清脆的声响,唐樘眼神流转,很快进入了角色。   他满脸不在乎,吊儿郎当地拉开座位,一屁股坐下。   “什么事?”   ——他自然地抬起右手,用拇指按了按太阳穴。   灯光下,刘杰的故事在镜头里继续展开,而十米外的角落里,陆予行的脸却沉了下去。   晃眼的钨丝灯在视线中呈现一片惨白,灯光将所有入镜的演员圈在白色的光线里,像是另外一个世界。   唐樘很快把这个镜头过了,并且没花多久时间便拍完所有镜头。   所有人都很惊叹于他的行云流水,陈谷洲拍了拍他的肩,让他去边上休息。所有人转场开始拍姚婷和金梧的对手戏。   现场的电线和轨道铺了一地,唐樘四下看了一眼,没找到陆予行,只看到了在角落长椅上坐着的那个年轻摄影师。   他从钨丝灯后面绕过去,接过临时助理手里的毛巾,擦了擦额上的汗。   李青看到刚才万众瞩目的焦点往自己这边走过来,有些局促地往边上挪了挪。唐樘很自然地冲他笑,在他旁边坐下。   “你是跟随做采访的记者吗?”他脸上挂着无人能拒绝的笑容,漂亮英气的脸上化着淡妆,比昨天看上去还白一点儿。   看到唐樘笑起来的时候,李青觉得这个人有些眼熟。他一时想不起来,匆匆点头。   “那你的同事呢?”唐樘装作随意地四处看了眼,“他是不是偷闲休息去了?”   李青愣了一下,连忙摆手。   “没有没有,陆哥他刚才还在的,不知道去哪儿了……就离开了一会儿。”   他看着面前这个漂亮的演员,忽然产生了种错觉——刚才他叫“陆哥”的时候,唐樘的眼神很明显地暗了下去。   唐樘脸上的笑容减淡了几分,他转头往摄影棚外黑洞般的走廊看了一眼,起身出去。   电影制片厂已经有些年份了,很多设备都没有及时更换。搭建完善的摄影棚里灯光通亮,而转身进了走廊,却是一盏灯都没有。   唐樘站在走廊上,左右看了一眼,朝通风的那一侧走过去。   光线从通风口透进来,排气扇在地上投射出巨大的阴影,正缓慢地旋转着。   唐樘走到那块儿光斑下,旋转的阴影将他的脸照得忽明忽暗。   他听到什么动静,还没来得及转头,一个身影猛地从后面制住他的脖子,将他拉入怀中。   夹杂着烟味,陆予行低沉的声音在他耳边响起。   “大明星,单独出门要有警戒意识。”他把手臂从唐樘的下巴上撤开,“我不想再看你受伤。”   唐樘抓住他的手指,什么也没说,扭过头吻住他。   他的牙齿刚咬上对方的唇瓣便急着伸舌头,被陆予行有些强硬地推开了。   “怎么了?”黑暗中,唐樘看着陆予行紧绷的脸,觉得有些古怪。他凑上去闻陆予行的外套,“你又抽烟。”   陆予行紧锁着眉,眼神里带着戾气。他的两只手紧紧箍住唐樘的肩膀,浑身散发着攻击性。   唐樘微微一愣,还没反应过来发生了什么,就被他托着屁股抱起来了。   他脚下一空,赶紧伸手抱住陆予行的脖子。   “……阿行?”   陆予行托着他,转身快步往角落走。光线照不到的角落里放了张闲置的桌子,桌子上堆满了一些灯架零件。   这房间的门还开着,走廊远处能听到说话声。   陆予行腾出一只手,连同桌布一把掀了。零件落了一地,发出叮叮当当地声响。那声音在空荡的房间里回响,被放大了好几倍。   唐樘有些怕了,抓住陆予行的衣服。他的爱人此刻像一头失去理智的野兽,而他像只小白兔,光是闻到空气中沉浮的危险信号,便乱了阵脚。   陆予行依旧沉着脸,有些粗鲁地把他扔到桌子上。   “阿行,你要做……唔!”   他没给唐樘说话的机会,直接吻了上去。   作者有话说:   没有车,不用蹲,佩佩不让写   我尽量把该交代的交代清楚 第49章 失控(二)   陆予行一辈子都没干过这样疯狂的事。   走廊尽头,昏暗的闲置摄影棚,灰尘在通风口的光线下肆意飞扬。在这样一个随时会被发现的地方,他把唐樘按在那张木桌上,像野兽般做着不合时宜的事。   唐樘紧紧咬着他的手指,大腿上还留下了深深浅浅的掐痕。   他强忍着一声不吭,胯骨却被猛烈地撞在桌角,一下一下,发出闷响。   陆予行掐着他的腰,眼睛通红的边动作边咬他的耳朵。他收敛起平时对待唐樘的温柔态度,完全不顾自己的爱人能不能承受。   就这样过了快半个小时,走廊另一头传来交谈声。临时助理大概是找不到唐樘了,正在问别人唐樘的去向。   “阿行……”唐樘咬着牙,艰难地吐出几个音节,“他们会发现的……”   陆予行终于完事了。他停下来,整理好衣服,默默从唐樘身后离开。   唐樘没转身,他衣衫不整地撑着桌子,泪眼朦胧的眼睛望着灰暗的墙壁。他没缓过神来,愣怔了一会儿,听到摁下打火机的声音。   他哆哆嗦嗦地系上皮带,把那件歪了的无袖衫理正,转身去看陆予行。   角落里,陆予行点了烟猛吸一口,刚才的戾气很快消散了。   唐樘看着他,眼里浮现出极其悲哀的神色。   “阿行……”他又轻轻喊了一声。   陆予行靠着墙壁,手指弹了一下烟灰。“你回去吧,他们在找你。”   唐樘看着他,半晌问道:“你生气了?为什么?”   “没有,你回去吧。”陆予行没抬头看他。他抱着手臂抽烟,按捺着心底的猜疑和愤怒,手背朝外挥了挥。   昏暗的空间里,两人对峙片刻。唐樘忍着眼泪,转身走了。   二十米之外,年轻的临时助理正向场务打听唐樘,就见对方从另一侧缓缓走过来,冲他招手。   “刚才出去透气了。”唐樘冲他微微一笑,拍了拍对方的肩膀,“不用一直跟着我,我自己能照顾自己。”   助理有些受宠若惊。他是唐锐泽招来的,也知道唐樘是什么身份。以他的从业经验看,唐樘以后绝对会红破一片天,跟着他绝对没差。   正想着,他低头便看到唐樘裤子上沾了不少灰尘。   唐樘穿了条破洞牛仔裤,笔挺的双腿包裹在紧身布料里,大腿靠上的位置却被印上了灰尘,在他的裤子上显现出一条线。   “哦,刚才不小心摔了一跤。”唐樘注意到他的视线,非常自然地伸手把灰拍了,“没关系,我走路总是不小心。”   助理看着他走路都有些不自然,立刻就慌了。“你刚才还说不用我跟着,哎,摔得严不严重?下午拍戏会不会影响?”   “哪有这么多影响,”唐樘揽过他的肩膀,笑得露出左脸颊的酒窝,“走,我们去隔壁五星级餐厅看看,给大家带午饭。”   两人在场务一脸无语的注视下走了。远处,陆予行从那间昏暗的摄影棚出来,倚在门边,看向那两个勾肩搭背的背影。   他英俊的脸上满是阴霾,嘴里喃喃自语。   “唐樘,你不要骗我。”   上午拍摄完成的时候,唐樘和助理一起拎着饭回来了。   “大家辛苦啦,我们给大家买了午饭!”   他像个热情的专职场务人员,拎着一大包从高级餐厅打包的便当,跑进摄影棚里,一份一份开始发。   陆予行在角落里,和李青一起采访编剧。   唐樘进来的动静很大,但他始终没扭头看一眼。   “小唐辛苦,”姚婷接过便当,拿在手里看了半晌,“吃这么高档?”   “一点点心意嘛,谢谢大家照顾了。”唐樘边说便递了份给她身边的陈谷洲,又伸长手递给后面正在工作的摄影师,“来,陈导,摄影大哥,你们的。”   陈谷洲从监视器后面抬头,像个长辈似的拍拍他的胳膊。“别吃太饱,下午还有戏。”   “好的陈导。”唐樘笑着,又拿了份给金梧。“金梧哥,这是你的。”   金梧在姚婷身边坐着。他冷眼接过,颇为讽刺的说了句:“娇生惯养的少爷。”   他声音不小,姚婷拍了他一下。唐樘却像没听见似的,去找别人了。   一圈发下来,助理手里的已经发完了。唐樘问过场务剧组的总人数,给每个人都买了一份,包括跟组的记者。   “我来吧,”助理伸手要拿唐樘手里的那三份。“那边两位记者和编剧在做采访,一会儿完事儿了我拿过去就行。”   “不用。”唐樘拒绝了,“我也想和编剧老师多聊一聊。”   说着他抱着三份便当走过去,再离他们最近的一个小板凳上坐下。   剧组人多也闹腾,但从唐樘进门那刻起,陆予行就注意到他了。   “那么您这次创作的剧本最核心的东西是什么?”   余光之中,他看到某人在不远处乖乖坐下了,却丝毫不分心,继续和面前的编剧聊天,手中的笔飞速在本子上记录着。   李青察觉到唐樘在旁边,有些害羞地转头看了他一眼。   “没关系,你们聊。”唐樘小声朝他说,“我随便听听。”   编剧也冲他笑了一下,继续回答陆予行的问题。   “是勇气。”   编剧是个戴黑框眼镜的女青年,一头黑发随意束着。她在圈内有些名气,但这是她第一次写刑侦追凶方面的电影剧本。   她瞥了眼托腮认真旁听的唐樘,说:“其实在我看来,刘杰才是真正的主角。整个故事里,人物成长最完整的就是他,他的生活被凶犯完全摧毁,却又自己慢慢从泥沼中站起来,勇敢反击,涅槃重生。”   “最开始,我们对于刘杰的选角设想不一样。”她抬手推了推眼镜,“我和陈导有过很详细的沟通,我们认为刘杰应该是一个…更加高大的人,”她有些不好意思地看了眼唐樘,“但在看过唐樘的表演后,我们觉得他的爆发力足够弥补身型方面的差距。几千号试镜演员,没有一个比他更合适。”   说到这里,陆予行拿笔的手顿了一下。   他沉思片刻,将手中的笔盖上,换了种闲聊的口吻。   “哦?他的表现如此出色?能向读者透露当时他的即兴表演吗?”   说完这句话,旁听的唐樘微微一怔,抱着便当的手无意识地收拢。   李青眼睛也亮了,他见陆予行没有要记录的意思,于是自己掏出本子开始记。   “当然可以,”编剧笑了,开始回忆当时的情景,“我记得他抽到了最难的片段,对,就是刘杰面对几个嫌疑人,指认凶手的那一段……”   她兴致勃勃地讲着,陆予行的眼神却越来越暗。   他沉默不语地听完对方的讲述,又问了几个问题便结束了。   “谢谢您的配合,”陆予行起身跟对方握手,“这段采访会在电影上线影院后放出来。”   “好的。”编剧满意地点了点头,她往旁边看了一眼,有些疑惑道:“咦?小唐怎么走了?”   陆予行侧头望了眼,发现那条板凳上放了三份盒饭。他扫视现场,发现唐樘不知道什么时候已经离开了,正在远处和姚婷聊天。   下午,唐樘突然没了状态。   几个简单的场被翻来覆去重拍了十几条,到了后面,他上一秒沉浸在人物表演里,下一秒却突然忘了词。   唐樘泄了气,满脸歉意地抹了把脸。   演员不在状态,陈谷洲也没办法,只好先拍其他人的,让他回酒店休息,明天继续拍。   李青坐在场外,远远看着唐樘带着他的助理走了,忍不住担忧地问身边的陆予行。“陆哥,这是…什么情况?”   陆予行看了他一眼,答非所问:“不用叫我哥,你是前辈,年龄也比我大。”他沉思般想了一会儿,“为什么要叫我哥?”   “因为你看上去特别稳重吧。”李青挠了挠脸,“给人特别可靠的感觉。哎,那我以后叫你名字好了,哎……”   他唉声叹气了好一会儿,仿佛是在强迫自己改掉这个称呼。   唐樘回到酒店,将助理打发走,自己去浴室洗了个澡。   水汽氤氲间,他看了眼自己被擦破皮的皮肤,又望了眼镜子,叹了口气。   陆予行今天像是突然失控似的,不仅在那样一个危险的地方折磨他,甚至在他衣服能遮盖的地方留下了不少痕迹。   唐樘疲惫地换上睡衣,像是丢了魂似的,擦干头发,把自己裹进被子里。   窗帘挡住了白昼的光,他躺在被子里,只露出半张脸。   他闭着眼躺了很久都没睡着,过了片刻,他猛地掀开被子起身,赤脚走到客厅,用茶几上的座机打电话。   “你说的那个…久新还是新久……那群同行,嗯,找人收拾一下,就说是唐锐泽的意思,让他们离唐家的财产远一点。”   说完这一句,他打电话挂了,安心回床上躺着。   他叹了口气,望着天花板出神。   “陆哥……”   开口的一瞬间,他眼睛里莫名涌出泪水,舒展的四肢也蜷起来,紧紧抱着被子。   泪水都被被芯吸收了,哽咽却有些止不住。   “我是个自私的人……你不要怪我……” 第50章 失控(三)   走廊尽头的房间里,唐樘睡得天昏地暗。   陆予行口袋里揣着他昨晚给的房卡,悄无声息地进了卧室。   卧室里没开灯,窗帘也紧拉着。外面已经是黄昏,余晖的光芒微微漏进来,床上的人裹在被子里,向里侧蜷着身子。   陆予行在床边坐下了,看着唐樘的睡颜,陷入沉思。   他回想上午唐樘拍戏时的表现,道歉的话到了嘴边又咽回去。   ——唐樘不是在演刘杰,而是在演陆予行的刘杰。   那时,唐樘面对镜头,自然而然地抬手按了按眉心。陆予行在灯光之外远远看着,仿佛被当头一棒打醒般,脑海中产生了这个荒诞的念头。   这个荒诞的念头像是把刀似的悬着,随时会落下。   他垂手在床边站了一会儿,上床,从唐樘背后钻进被子里。   “嗯?”   唐樘感觉到腰上放了只手,哼了一声,转身呢喃:“阿行……你还想要吗?”   他半睁着眼,抬手环上陆予行的脖子。   仿佛完全忘了几个小时前的疼痛似的,他顺从地闭上眼,把脸埋进陆予行怀里,小声说:“来吧……轻一点就好……”   陆予行拧着眉头,有些不悦。他掐着唐樘的手腕,威胁般要去脱他的裤子。   “你觉得我是来干这个的?”他觉得自己心底的火莫名又上来了,“那我要是说,我想进去呢?”   “那就进来吧。”唐樘抱着他的脖子呓语,“……阿行,你想怎样都可以。”   他无视了还在隐隐作痛的大腿根,就这样等着陆予行随意摆弄。   陆予行收回手,把他的胳膊拉下来。   “唐樘,”他面色凝重,“你为什么事事顺着我?”他看着唐樘的眼睛,音量提高了些,“如果我提出拉开窗帘上你,你是不是也会答应?”   他话说的有些重,出口便后悔了。   唐樘听到这句,终于睁开了眼。   “阿行,”他缓缓说道,“没有为什么,我就是这样的人。”   “是吗?”陆予行掰过他的下巴,深邃的眼睛紧紧盯着他,“唐樘,我很喜欢你,但是我不希望你骗我。”   “我不懂你的意思。”   唐樘垂下眼,别开视线。“我想睡觉了,如果你不做的话。”   余晖的光落在地板上。唐樘闭上眼,面对陆予行兀自睡了。陆予行同他对峙半晌,沉着脸下床,拿过外套,快步出了门。   走廊里没人。陆予行一路快步走回自己房间,推门进去。   李青正坐在茶桌边,躬着身子整理采访。   “予行?”他甩了甩手里的中性笔,“你去哪……”   陆予行径直掠过他,进房间打电话去了。   他拨了个号,李青看他沉着脸的样子还以为出事了。“怎么了?”他有些紧张,走到门口问。   “没事,家里出了些事。”陆予行说,“你去忙,帮我把门带上。”   李青“哦”了一声,乖顺地把门关上了。   电话响了许久才接通,那边先是传来一阵鬼哭狼嚎,然后才是柏知的声音。   “怎么了?”陆予行皱起眉,问。   柏知叹了口气,“今天下午有人来事务所闹事,还抢了我们不少东西。”   “闹事?”陆予行握着听筒,“是什么人干的?抢了什么?”   那边静了片刻才道:“一些查到的资料……偷拍的出轨证据之类的。”   他说话有些心虚的味道,见陆予行半晌不回话,才老实交代:“我们搜集到的,关于唐兴国的一些资料和报纸也被拿走了。”   陆予行的心立刻悬起来。   “你也不用太担心,”柏知赶紧补充道,“那些东西只要想查都能找到,不是什么保密的资料。”   两人都静了。   陆予行冷声问:“什么人拿走了?”   柏知迟疑许久,小声说:“说是唐家……唐锐泽的人。”他咽了下口水,回想当时的场景觉得有些后怕,“让我们别打唐家的主意。”   窗外,太阳完全被高楼大厦吞没,最后一丝余晖也消失在地平线。   “我知道了。”陆予行看着远处那束在黑暗中挣扎的光亮,“最近不要查了。”   挂了电话,他一言不发地在床边坐着,开始整理思绪。   救下唐兴国一命的唐家夫人,她是怎么提前预知危险的?   为纪念她而打造的物品,为什么是一个古怪的怀表,而不是其他唐兴国更拿手的珠宝产品?   唐锐泽为什么会知道柏知的动作?如果真的是他,他看到报纸之后会发现问题所在吗?   而唐樘……   陆予行回想起,在那个昏暗的摄影棚里发生的事。当时,他没有束缚唐樘的双手,对方却甘之如饴般承受着。那些过于粗鲁和不合时宜地举动让他不舒服,他却咬着牙不反抗,仿佛是在赎罪。   他到底隐瞒了什么,以至于被如此对待,也不愿意松口?   就这样在房间里坐了很久,直到外面响起敲门声,陆予行才回过神来。   “予行?”李青在外面叫他,“你没事吧?”   天光已经完全暗了,陆予行开门,客厅里暖黄的灯光投射在地板上,形成一个分割的三角。   “没事。”陆予行神色已经恢复如常,他拍了拍李青的肩膀。“走吧,今晚约了采访摄影师。”   两个小时后。   距离电影厂一公里外的高级西式餐厅里,一位穿着干练,扎着高马尾的女士绕过吧台,走向最里的一桌。   她的高跟鞋在地面上发出清晰的响声,和小提琴配乐形成奇妙的搭配。   “艾先生。”她在靠里的座位坐下,从新买的名牌包里抽出一沓旧报纸,递给对面的年轻男人。   对面的年轻男人戴着黑色口罩,刘海放下来遮住大半眉眼,正是唐樘。他裹着相当朴素而不起眼的深色风衣,白天穿的破洞牛仔裤早就换掉了,如果不是刚才掏出高级会员卡让店员刷,他可能会被拦在门外面。   他用那双漂亮的眼睛看了面前的女士一眼,接过报纸,一张张翻开看。   对面的女士没说话,喝了口刚端上来的苦咖啡。   唐樘捏着那几张泛黄的报纸,粗略看了看,便放回桌上。   “辛苦了。”他脱力般躺回座位里,“欧洲那边呢?”   “没有问题,唐兴国没有去过银行。”   唐樘垂着眼,抬手拉了一下口罩。   他从口袋里掏出支票和笔,在上面写了个数字,递给对面。   “先这样吧,”他的手指摁在支票上,推给那女士,“如果唐兴国派人去银行的话,帮我拖住他们。”   女士苦笑,“艾行先生,我们是侦探事务所,不是黑社会。”   “需要我在上面多添一个0吗?”唐樘掀起眼皮,冷冷看了她一眼,“给钱办事,这是你们三个月前,答应跟我合作时的宗旨。”   小提琴舒缓的旋律在耳边萦绕,女士跟他对视片刻,终于败下阵来。   “早知道您这么能折腾,当时在欧洲的时候就不应该接这笔生意。”她用手指夹着支票,优雅地将自己的薪酬放进包里,“我们会尽力办的。”   作者有话说:   写的不太顺,有点儿短。 第51章 追凶(一)   剧组在电影厂待了一星期。   陈谷洲在工作上是雷厉风行的性格,他的安排保证了高效率的工作,同时也使得所有人都出于一种快节奏之中。   紧锣密鼓地拍摄行程下,唐樘也连着拍了好几天,每天忙到除了拍戏就是睡觉。他资历浅,于是每天端着饭盒去找姚婷,希望能多学点东西。   唐樘很会同人打交道,一周时间下来,全剧组上到制片人,下到临时场务,他都能叫出名字,跟对方说上几句。   他身边几乎二十四小时都有人围着,就连晚上回房也有助理陪,根本没有独处的时间。   也正是因为这个,陆予行再没去房间找过他。   唐樘根本没有名气,自然没有被采访的必要。陆予行每天跟他的交流,也只仅仅局限于有其他人在场的场合。他对唐樘保持着礼貌和谐的态度,像个并不熟悉的同事。   陈谷洲私下找他们一起吃过饭,但被唐樘拒绝了。   “抱歉陈导,我太累了,杀青之后再一起吃饭吧。”他如是说。   陆予行瞥他一眼,便知道他在躲着自己。   自从上次之后,两人就这么耗着。   唐樘的沉默已经算得上是一种承认,他的确隐瞒了一些事情,但那是什么,他始终不松口。   他不说,陆予行便不问。   剧组从电影厂离开那天是晚上,负责人包了三辆旅游大巴,吃过晚饭,所有人收拾行李上车。   金梧和姚婷坐自己的车分别跟在后面,唐樘被姚婷邀请一起,便也上了她的车。   那位年轻的助理拎着唐樘的行李,孤零零上了大巴。   “予行,我们接下来去哪里?”李青问题特别多,“欸,为什么姚婷姐总是和那个新人一起啊,她是不是喜欢这一挂的……”   “去外省,”陆予行自动屏蔽了他的第二个问题,“Y省内陆的农村。”   陆予行知道,Y省的取景地是剧组找了很久才定下来的。近年来Y省如同梨花树,一夜春风吹来,原本边陲的村落立刻就发展起来了。要在最近的地方找到一个适合剧情的村落很不容易。   他们要去农村拍第一起凶杀案的部分。饰演凶手的是个四十多岁的影视圈前辈,在欧洲混了很久,最近才回港城发展,他行程紧通告多,于是约好直接去拍摄地,跟剧组汇合。   大巴上,摄影助理和灯光助理们挨在一起昏昏欲睡,窗外一片漆黑,只有高架桥上的路灯亮着。   陆予行坐在后排靠窗,回想那段记忆,觉得有些恍惚。   他这次的身份是旁观者,有时候看着唐樘在聚光灯下扮演刘杰,让他产生出在看自己的错觉。   如果当时他和唐樘一样,和周围的同事们相处融洽,会不会少招来些妒忌,一切会不会都不一样?   一排车队行驶了三个小时,临近半夜。   陆予行正睡得安稳,被一阵颠簸晃醒了。   “现在几点了?”他侧身问李青。   李青抬手看了眼表,说:“一点,”   他拨开窗帘,就见外面是一片深蓝的夜空。   起伏的山峦漆黑一片,在深蓝色的夜空中留下一串剪影。   水稻田在颠簸之中缓缓后退,山脚下的几户人家早就熄了灯,只有一两家旅馆还亮着灯。   黑暗中,那高耸漆黑的山丘树影如同鬼魅,将故事中那个目睹人间惨剧的孩子拉进无尽的深渊中。   灾难降临的那天晚上,刘杰坐着最后一班公交,从城里的高中回来。他兜里揣着一盒巧克力,那是班里女孩子送的,但他舍不得吃,打算回家给妹妹。   他迫不及待想要给妹妹一个惊喜,于是抄了近路,从邻居家的菜地围栏翻了进去。   天色渐暗,红色的日头下,邻居家那只拴在围栏上的黄狗冲他大叫,刘杰一路笑着跑回家,连院子大门都忘了关。   推门进去,他给正在洗菜的母亲打过招呼,又绕过想要责骂他踩坏邻居菜地的父亲,一路跑去妹妹房间。   妹妹的小学就在村子里,早就放了课。刘杰把正在写作业的小姑娘连人带椅子拉到自己面前,单膝跪地,变魔术似的从背后拿出那盒巧克力。   小姑娘开心得又笑又叫,抱着自己的哥哥亲了一口,把巧克力藏进床底下。   饭菜飘香,夕阳西下的时候,父亲在一楼院子里支起圆木桌,母亲把热腾腾的饭菜端上来。一家四口在妹妹的笑声中围在一块儿,听母亲谈论在村里见到的趣闻。   刘杰几口把饭吃了,抬眼见自己父亲酒杯见底,黝黑的脸上也有些醉意,于是悄悄离桌,溜进二楼房间。   他偷偷从抽屉里拿出一瓶快要过期的可乐,咕噜咕噜喝了好几口。他动作极轻,在书桌下蹲着,生怕被父亲发现,又要挨打。   只不过在房间待了一小会儿,窗外的余晖已经完全消失了。   刘杰不舍地放下喝了一大半的可乐,从书桌下直起身子,下意识从窗户往楼下看了一眼。   那一刻,他修长单薄的身体暴露在冷暗的颜色里。他瞳孔骤缩,无法控制地浑身一颤。   他只看了一眼,而后条件反射般猛地蹲下身,钻回桌下。他抱着自己的膝盖,抖若筛糠,一双明亮的眼睛里满是恐惧,仿佛是要窒息一般,扭曲地张着嘴。   胃里的饭菜混着可乐,楼下的血腥味逐渐蔓延上来,让他无法呼吸。   ——他朝楼下望,刚才还其乐融融的亲人们,已经倒在了一摊血泊中。   院子的大门开着,那带着军绿色旧帽子的陌生男人手里提着刀,将他的妹妹踩在地上,狠狠一刀横砍下去。   恐惧和绝望像病毒,在刘杰的全身迅速蔓延开来。他一声不吭地躲在书桌下,放着破烂玩具的纸箱遮住他的身体。   他在心中一遍遍乞求着,却听到一阵刺耳的摩擦声越来越近,伴随着成年男人的脚步。   那是那个杀人魔,拎着刀上楼了。   刘杰额头上青筋暴突,他死死捂着嘴,牙齿却在颤抖中咬开了手掌心,一丝鲜血顺着他的下巴留下来。   那脚步声往妹妹的房间去了,刘杰像要趁此机会跳窗离开,身体却像是被钉住似的,死死定在原地。   妹妹房间里的东西被翻得一团糟,没过多久,那声音便由远及近,一双沾着血的老布鞋出现在门口。   刘杰眼睛里全是泪水,他努力地睁大眼睛,想要看清对方到底是谁。   那是个面目狰狞的中年男人,杂乱的头发被压在军绿色帽子里,身上穿的是已经褪色的蓝色工装。他浑身都是血,左手拎着的杀猪刀也完染红了,粘稠的血液顺着刀尖淌下来,滴在地板上。   刘杰闭上眼,死死咬着手掌不出声。   男人仿佛散步似的,在他的房间里踱了一圈儿,最后在书桌前停下。   沾了血的裤腿就在纸箱外立着,刘杰的心提到了嗓子眼。   头顶传来一阵动静,那男人拿起那瓶可乐,拧开瓶盖,咕噜噜全喝下去。   刘杰胃里一阵翻江倒海,差点就吐了。   男人满足地打了个嗝,刀尖在地上画了个弧度,转身走了。   钝刀在水泥地板上哗啦地响着,渐渐远去,却在刘杰耳朵里响了三年。   ——大巴车的引擎声猛地停了。一个急刹,陆予行从思绪中回过神。   “怎么了?”坐在前排的场务看了一眼前方,猝不及防地爆了句粗口,跟着司机和助理们一窝蜂冲下去。   姚婷的车开进田里了。   潮湿的山地刚下过雨,原本就狭窄泥泞的山间小路更不好行车,姚婷的司机今天开了辆底盘低的豪华SUV,光线不好再加上路面滑,一不小心就直接冲进田里了。   陆予行跟着下车查看,只见车头冲下撞在水稻田的泥巴里,车前两个轮胎悬空,整个车倾斜了快有五十度,估计撞得不轻。   心中有口钟猛地敲了下,陆予行撇下李青,直接冲进泥地里。   整个剧组几乎都下来了,金梧带着场务和一大群助理,把姚婷从后座上扶出来。所有人都担惊受怕地围着她,姚婷捂着肩膀摆了摆手。   “我没事……”   驾驶座的门也被打开了,司机的头撞在方向盘上,鲜血汩汩冒出来。   陆予行远远看见司机的惨状,顿时慌了神。他扒开围在另一边手忙脚乱地工作人员,猛地拉开后座的车门。   “唐樘!”   车门开,唐樘倾身靠在前座的后背上,左手胳膊护着头,疼得不住喘气。   他迷茫地看了陆予行一眼,还没反应过来,就被陆予行一把捞着膝盖,怒气冲冲地抱下了车。   作者有话说:   求一波评论和海星!不然首页和必读真的遥遥无期了…… 第52章 追凶(二)   虽然平时唐樘在剧组是个人见人爱的存在,但关键时刻,所有人的第一反应还是先照顾姚婷。   “怎么回事?”陈谷洲从车上下来,和众人一起把姚婷扶到一旁坐下。   姚婷当时坐在驾驶座正后方,除了肩膀有些淤青外,没有大碍。   司机的额头破了个口气,有些轻微脑震荡,被随行的医务人员抬到一边去了。“路太黑,走神了吧。”金梧有些烦躁地在姚婷身后站着,叉着腰四处看了看。“那小子呢?”   唐樘的助理早就撒丫子跑走了。众人回头去看,就见唐樘被一个高大的青年抱上大巴车,那小助理跟在后头,完全帮不上忙。他焦急地跟着上车,左脚刚踏上去,又被赶了下来。   “去找医生拿酒精。”陆予行冷声命令他。   小助理被他的语气给镇住了,赶紧转身下车跑回来。   医生把酒精纱布棉签全塞给他,旁边有个场务忍不住问:“那是谁啊?”   “好像是记者。”有人小声回答。   “谢谢谢谢。”助理额头上都冒出汗了,接过东西又一阵风地跑回去。   金梧扶着姚婷的肩膀,拧着眉。   “这助理太不靠谱了。”   车上。   姚婷的车推不上来,几乎所有人都下去帮忙了。   李青无所适从地坐在后排,就见陆予行阴沉着脸,抱着唐樘走过来。   “让他坐里面。”   陆予行身上到处都是泥,他把唐樘放在座位上靠好,反“Y’X’D’J”。手将外套脱了扔在一边。李青被他的脸色吓到了,拿着自己的相机坐到前面去,把后排留给伤患。   助理抱着一堆消毒酒精和纱布,气喘着上了车。陆予行从他手里抢过纱布和酒精,拧开盖子把酒精往上倒。   “自己把衣服掀开。”他冷着脸,把沾湿的纱布凑到唐樘身前。   唐樘咬着唇,缓缓把袖子推上去。   他胳膊肘上青紫一片,陆予行换了跌打药给他擦上,又拉过他的手指,把手背上划破流血的伤口处理了。   唐樘的手指被陆予行攥着,酒精有些凉意。   “不用……”他小声地开口,手指抗拒地往回缩,“小伤而已。”   陆予行不管他,一声不吭地又换了新纱布,蹲下,手掌摁住他的膝盖。   唐樘打了个哆嗦,小腿下意识往后缩。   “干什么?”   陆予行一把抓住他的脚腕,也不管还有其他人在,若无其事般脱了唐樘的鞋,让他踩在自己大腿上。   “那个,有什么要帮忙的吗?”唐樘的助理傻站在一边,有些尴尬。   李青觉得哪里不对,但又说不上来。他拉了一把那助理,“走吧,我们去下面帮忙推车。”   两人一前一后下去了。   车厢里静的吓人。外面的天完全黑了。唐樘贪凉,穿了条短款休闲裤。大概是因为车后座上放了不少东西,他小腿上被擦破了好几道痕迹。   陆予行低头,将渗出来的血全擦干净,给他上药。白皙的腿抬起来的时候,还能看到大腿上未消退的淤青。   那是四五天前,在那张桌子上磕出来的。   陆予行的视线在上面停留片刻,手上的动作微微停顿。良久,仿佛一场战争终于结束似的,他长长卸下一口气。   唐樘低头,看着他的发旋。   陆予行静了一会儿,起身,在唐樘头上摸了一把。   “头晕吗?”他神色依旧很冷淡,语气却柔和不少。   唐樘摇了摇头,悄悄抬起手,勾住陆予行的手指。   车厢的灯很昏暗,陆予行的脸隐在阴影里,看不清表情。前座传来沉闷的脚步声,陆予行把手从他手里挣脱出来,在他身边坐下了。   上来的是武指,肩宽膀圆的汉子满头是汗,坐下直喘气。   “车弄上来了?”陆予行问。   “没呢,”武指皱着眉,“得叫人来处理,这深山僻壤的,估计得等到明早。”他看了眼坐在一旁,沉默不语的唐樘,“唐樘你没事吧?”   “没事。”唐樘露出笑容,“姚婷姐呢?”   两人聊了几句,其余人便陆续上车了。   姚婷的司机被送去县医院,其余人则打电话找交警,等明早把姚婷的车拉上来。李青带着唐樘的助理也回来了,两人在陆予行身边坐了,见他脸色缓和些许,才松了口气。   陈谷洲叫医生上来查看唐樘的伤势,确认他无大碍之后,剧组继续上路。   车身一路颠簸,唐樘受了惊吓有些疲倦,靠着陆予行的肩膀睡着了。   陆予行低头看他,浓密的睫毛微微闪着,绵长均匀的气息在他颈窝出打转,就像以前每一个同眠的夜晚一般。   他的手在半空悬停一会儿,最终还是放弃将唐樘推开的念头,伸手拿过外套,盖在了自己和唐樘的身上。   剧组租的旅馆在村落门口,剧组包了三个院子,所有人都住在里面。   这里的条件跟之前的酒店比起来简直是天壤之别,不说没有独立卫浴,就连上厕所都得走出来很远。   大巴开不进去,众人只能把车停在山脚,沿着公路走上去。   唐樘走路还有些不稳,扶着陆予行的肩膀从车上下来。他的右腿膝盖有些痛,虽然医生说休息一晚就能好,但陆予行还是有些不放心。   他总觉得唐樘还是那个矜贵的唐家小少爷,玻璃人似的,稍微碰着磕着都不行。   “阿行,你晚上来照顾我吧,”唐樘知道他心软,于是故意走慢了些,落在队伍后面说悄悄话,“你看我那助理的身板,我还得扶着他呢。”   陆予行听了这话,将放在他腰上的手挪开了,换成肩膀。   “好不好?”唐樘追问。   走在前面拎行李的助理回头看了一眼,对上陆予行那双眼睛,立刻又转回去,再不敢多看一眼。   陆予行看得出他在怀疑什么,于是朝唐樘说:“不好,你让你哥给你换个助理。”   话虽这样说,到了旅馆,陆予行还是闷声去敲了唐樘的门。   开门的是助理,他见来的是陆予行,一句话也没敢说便让他进去了。   “唐樘呢?”   陆予行环视狭窄的客厅。客厅墙上贴了些五十年代的海报,空气里弥漫着潮湿的霉味儿。陆予行清楚记得,自己在这儿睡了一晚后,身上被跳蚤咬了好几个肿包。   这次他有了先见之明,来之前带了好几瓶杀虫喷雾。   “阿行?”   唐樘从卧室里跑出来,见到陆予行后眼睛都亮了,一瘸一拐地快步跑过来,直接扑进了陆予行怀里。   助理在一旁看着,脸上表情复杂。   陆予行拍了拍他的背,示意他不要太明显。   “这里环境太差了,”陆予行把喷雾递给助理,“你去处理一下。”   助理顿时愣住。   “辛苦你,”唐樘拍拍他的肩膀,一只手还搂着陆予行的脖子,“我们出去转转,待会儿再进来。”   “我……”   助理还想说什么,陆予行已经扶着唐樘出去了。   潮湿的晚风吹过山谷,当地的村民们都已经沉沉睡去。   陆予行扶着唐樘,从院子里出来,走去田边的空地上。那里摆着几把没来得及收的乘凉椅,躺上去的时候发出轻微的声响。   唐樘也不怕被人看到,和陆予行肩并肩挤在一块儿躺着。   “你不生气了吗?”他手肘撑起上半身,在月光下凝视陆予行的眉眼。树叶发出簌簌的声响,在黑暗中摇曳。   “唐樘,”陆予行拨开他眼前的头发,答非所问,“我能相信你吗?”   “那需要你自己决定。”唐樘意味不明地笑了,“阿行,你知道我很喜欢你。”他俯身靠在陆予行肩膀上,“我永远不会害你。”   陆予行伸出胳膊,让他靠在自己怀里,“但是我说过,我不希望你骗我。”   夜风里带着十二月的湿气,陆予行搂着怀里的人,忽然有种错觉。   他仿佛又回到沙漠里,看着星空,和身边人低声说话聊天。   忽然间,陆予行开口问道:“唐樘,你觉得一个人的生死,应该被别人左右吗?”   唐樘的身体僵了一下。   作者有话说:   一些特别容易和好的小情侣 第53章 追凶(三)   万籁俱寂的黑夜下,旅馆里还亮着星星点点的光。   唐樘侧躺在陆予行的怀里,没有说话。   “如果有一天,我的病严重到无法支撑我活下去,”陆予行轻飘飘地问了一句,“你会阻止我离开吗?”   怀里的人微微动了一下。唐樘的声音有些闷,“……会的。”   “即使我被折磨得非常痛苦?”   “……是的。”   唐樘环住他的腰,把脸埋进他胸前的衣领里。他像个贪婪的小孩,紧紧护住自己的糖果,不管糖果会不会融化,他都紧抓着不放。   陆予行看着星星点点的夜空,脑海里出现了一种猜想。   他沉默了一会儿,伸手揉了把唐樘的脑袋。   “小自私鬼。”   夜风吹过,有人从院子里出来上厕所。陆予行从躺椅上起来,回身说道:“你应该学会尊重他人的意见,我不是你的一件收藏品。”   唐樘坐起来,有些沮丧地跟他对视。   院子大门打开的时候,黄色的灯光跟着洒了出来。陆予行逆着光,黄色的光晕在他身上形成一个轮廓。   “如果有那么一天,”唐樘说,“你会生我的气对吗。”   陆予行用轻笑掩盖住思绪,朝他伸出一只胳膊。“走吧,回去睡觉了。小心着凉。”   唐樘的话像是打在了棉花上,完全没有得到回应。   院子的门半开着,陆予行的手伸到他面前。唐樘沉默了两秒,抬手跟他牵在一块儿,慢慢走回去。   “阿行。”   走到院子门口,唐樘又停下来。   院子里拴在角落的狗听到动静醒了,朝门口的陆予行狂吠。   “怎么了?”陆予行扶着他的胳膊,“要不要我抱你上去?”   唐樘摇了摇头。   他仿佛在做一个很重要的决定,平展的眉毛微微蹙着,脸上露出凝重的表情。   院子外边传来阵脚步声,刚才出去上厕所的人回来了。   “拍完电影陪我回家过年吧,”唐樘抬起头,“我们去加拿大。”   陆予行一愣。   “去你爷爷家?”他试探性问道。   唐樘的表情渐渐由飘忽变得笃定,他扶着陆予行的肩膀慢慢上楼。“你想以什么身份去见他都可以……我的同学、朋友、恋人,都可以。”   陆予行犹豫着没说话。   “咦?这么晚还不睡?”   院门里走进来个人,是在车上见过的武指。他看了眼被陆予行扶着的唐樘,有些担心。“不要紧吧?明天就要跟严文郡老师对戏了,身体不舒服要提前说啊!”   “没事没事。”唐樘摆了摆手,不好意思地笑了笑。“膝盖磕到了而已,睡一觉就养好了。”   武指感叹着年轻人身体好,回房给唐樘拿了几块膏药,才兀自回去睡觉了。   唐樘手里拿着那些膏药,在房间门口跟陆予行告别。   “明天好好演,”陆予行摸了摸他的头,无视房间里正在忙活的助理,“跟你对戏的那位老师人很好,不会为难你。”   “知道啦。”走廊无人,唐樘在他手掌上亲了一口,“你快去休息吧。”   房间里正在开窗通风的助理看了一眼,匆匆别过眼。   陆予行有些通过他跟唐锐泽较劲的意思,于是迎着对方诧异的目光,把唐樘搂到自己怀里,低头吻住他。   “晚安。”   那助理彻底红了脸,逃似的转身跑了。   第二天一早,饰演凶手的严文郡到达拍摄点。   与大部分人想象中不同,这位早就功成名就的国际大演员并没多大架子,他身边只带了个司机,开着不起眼的私家车进了村子。   唐樘上午没有拍摄任务,于是被派过去接他。   李青自然不会放过看到巨星的机会,大清早便拉着陆予行跟着去了。   一大群人在公路出口等着,没过多久,一辆算不上豪华的黑色私家车停在了他们面前。   副驾的车窗缓缓摇下来,里面坐着个穿风衣戴墨镜的中年男人。   所有人愣了一下。   “是《追凶》剧组的吗?”严文郡抬手掀起墨镜,露出一双英俊成熟的眉眼,“你们的凶手来报到了。”   陈谷洲派来接人的都是些剧组闲人,大多是没什么工作经历的场务和群演,一群年轻人见到严文郡后顿时呆住了,一时间说不出一句话。   “是严文郡老师吗?”唐樘相比之下,非常从容不迫。他脸上又露出纯真无害的笑容,笑着介绍自己,“我叫唐樘,是下午跟您搭戏的演员。”   严文郡打量他,而后笑着伸出手。“小伙子不错。”   唐樘跟他握了握,身后响起小小的骚动。   “我直接把车开到现场吧,”严文郡说,“哎,这地方路也太难走了,要不是因为陈导,我都不想接……”   他兀自碎碎念,又朝唐樘勾勾手指。“唐樘,来,上车,我们去现场。”   李青在一旁,抱着相机也不敢拍,羡慕地看着唐樘上了车。   “那是严文郡欸!”他激动地转身朝陆予行哭诉,“我从小就喜欢他!”   陆予行回想自己当年也说过这种混账话,结果严文郡老脸一黑,整整一个星期不给他好脸色看。   “你别当着他面说,”陆予行跟着众人往回走,“夸他年轻就行了,别惹他生气。”   从村口到拍摄地不过十分钟的距离,山路难走,严文郡的车在颠簸中艰难前行,终于到了取景地。   从车上下来,唐樘已经和这位大明星交谈甚欢。   “我在欧洲上学的时候,您拍的那部文艺片正好上映,我还去看了首映,真是太精彩了!为什么这么好的片子拿不到奖呀,哎……那些评委真没眼光……”   “你喜欢那部?虽然成绩不好,但那是我自己最满意的电影了。”   “我都喜欢呀,”唐樘从后座下来,去副驾驶给他开车门,“我从小就喜欢您演的电影……”   李青远远听见了,脚步一顿。他脸色难看地回过身,给了陆予行一个“完蛋”的眼神。   就当两人以为严文郡要发怒的时候,却见他只是微微愣了一下,而后放声大笑起来。   “臭小孩,别把我说得那么老!”他毫不在意地拍了拍唐樘的背,从车上下来,抖了抖身上的风衣,“走!找陈谷洲爷爷说戏去!”   陆予行:“……”   这次,众人终于感受到什么叫令人发指的交际能力。唐樘陪着严文郡待了一上午,等到两人下午对戏的时候,已经像多年老友般熟络了。   虽然严文郡演了很多反派角色,但私下却是个非常童真的男人。他和唐樘蹲在拍摄点外的椅子上聊天,时不时笑得前仰后合。   其他人远远感受着他们融洽的氛围,根本不敢上前参与。   十二月的Y省依旧如春天温暖,陆予行陪着李青做介绍取景地的采访,视线落在远处唐樘的身上。   唐樘和严文郡在一棵树下坐着,那棵枝繁叶茂的老树长势葱茏,摇曳时落下一两片叶子。   那一刻,陆予行似乎抓住了自己真实的想法。   他真的喜欢上了这个纯真善良的男生,但比起把唐樘绑在身边,他更希望唐樘去找更好的人。   在这个落英纷飞的小村庄里,他站在介绍人面前,却听不到任何的话语。   陆予行意识到,自己根本没有办法融入这个世界,也根本不敢做出任何决定性的选择。   他可以重新活一次,便无法确定自己什么时候会再次从这个地方消失。   他像个提线木偶,被人牵引到这段时光里,却对自己的命运一无所知。这种感觉实在让人无法接受。   那疑似操控者的男孩感受到他的视线,回眸投来一个灿烂的笑容。 第54章 赤裸的秘密(一)   到达村子里的第一天,就要拍摄难度最大的那场戏。   陈谷洲有些担心唐樘不在状态,好在严文郡能力过硬,跟唐樘对了几场下来,两人都很快进入了状态。   日落之下,场记板打出极其清脆的声音。少年模样的刘杰爬上土丘,翻进邻居家的菜地围栏。   一直拍到日落,剧组都是安静的。   余晖中那个充斥着绝望的院子里,男人手中的刀在地上慢慢划出声响,踱步进房间,寻找可能存在的幸存者。   所有人都清楚的知道这是在拍电影,但没有人敢大声说话。严文郡的一举一动都带着狠厉,仿佛自己天生就是一个变态的杀人魔。   “咔!”   直到夜幕降临,陈谷洲宣布收工,大家才从故事里缓过神来。   “有几条还是不行,”他长处一口气,招呼大家收拾东西,“走吧,去吃饭,明天再拍。”   “收工收工!”   严文郡将沾满糖浆血的外套脱了,回身朝唐樘喊,“小朋友,出来吃饭啦。”   周围众人哄笑一片。   助理跑进房,护着唐樘的头顶,把他从桌子底下带出来。   “这里灰好多。”唐樘打了个喷嚏,从那栋小房子里出来的时候,四周看了看。   剧组的人三三两两回旅馆吃饭了,只剩下几个摄影师还在收拾设备。   “唐樘,今晚陈导请吃饭。”严文郡顺手把墨镜戴上了,见唐樘四处张望,问:“你找什么呢?”   “那两个记者呢?”唐樘看了一圈没找着。   严文郡愣了一下,“你是说港城日报的记者吗?我刚才没注意,应该也去吃饭了吧。”他揽过唐樘的肩膀,“别管那么多,下班了吃饭先,”他又转头问唐樘身边的助理,“小朋友,你叫什么名?”   助理连忙道:“叫我小李就行。”   “哦,小李。”严文郡拍他一把,“走吧,一起去吃饭。陈谷洲不差这点钱。”   村里的路有些难走,唐樘的腿还有些难受,再加上拍戏的时候动作大了点,所以走起来一脚深一脚浅的。   他也不在意,一路上经过其他人的时候,目光一直在人群里游走,就连严文郡的话都没认真回答。   “喂,你真的是小孩吗?”严文郡晃了晃他的肩膀,无奈地笑道,“还在找你朋友?”   唐樘一愣,嗯嗯啊啊地点了头。   小李跟在他们后面一步,周围人声嘈杂,不时还有些村民经过,他们的对话完全被掩盖过去。   路人经过他们时,往严文郡这边瞥了几眼。他推了推墨镜,若无其事地搭着唐樘的肩,手揣在口袋里。   “你老实说,唐樘。”他幼稚地偷笑两声,“在和那个高个子记者谈恋爱?”   唐樘惊讶地转过头,看到他墨镜下的鱼尾纹。   “别掩饰了,”严文郡晃了晃胳膊,“哎,不拍戏的时候啊,我跟你说着说着话就走神,眼神一个劲往他们那角落里瞟。”   他啧啧两声,摇头道:“老人家眼光很毒辣的。”   “……好吧,我们确实在谈恋爱。”唐樘没辙了,只好承认。“很明显吗?”   “很明显啊。”   严文郡话锋一转,脸上多了份严肃,“你们自己看不出来,别人可看得明明白白。在剧组还是收敛一点,你以后是要在这个圈子混的。”   昏暗的月光下,唐樘意味深长地抬头看着他。   严文郡低头,“这个眼神看我干什么,你严哥跟你一见如故,可不会说出去。”   唐樘噗地笑了,有些惆怅。   “我老师也这么跟我说过,”他低垂着眼,脚下步子不稳,“突然想起那时候的他来了。一副怜悯世人的样子,对我也不求回报,就一心想着让我混出名堂。”   “老师都是这样的。”严文郡感叹道,“你老师在哪高就?”   “早过世了。”唐樘耸耸肩。   走到旅馆,熟悉的烟味儿飘过来,远远就见饭馆门口站着一个人。   陆予行穿着一身黑衣,长身而立,左手手指夹着烟。   他回头,正好和唐樘对视上。   严文郡放下了搭在唐樘肩膀上的手,非常亲和地抬手打招呼。   “来一根?”   陆予行看到他也不紧张,慵懒地吸了一口,从口袋里拿出烟盒,打开递给他。   “嗯,”严文郡抽出一根,借陆予行的打火机点上,抽了一口。“你是港城日报的记者?”   两人在饭馆门口抽烟,唐樘夹在中间,忍不住又打了个喷嚏。   陆予行眉头皱了一下,转身把烟掐灭了。   “我们是不是见过?”严文郡换了个下风处,墨镜后的眼睛打量陆予行,“有种一见如故的感觉。”   陆予行笑了笑,“您是大明星,我上中学的时候就去看您的电影,但您应该没见过我。”   不出所料,严文郡的脸顿时黑了。   他将唐樘推到陆予行跟前,转身就走。“别聊太久,记得进来吃饭!”   唐樘一个趔趄,在扑到陆予行怀里之前站稳了。   “阿行,你为什么故意惹他生气?”   看着严文郡转身走进饭馆,唐樘有些哭笑不得。陆予行有时候沉稳得像个四十岁的男人,有时候比小孩还幼稚。   “我怎么知道他会生气?”陆予行把打火机揣进兜里,“你也说过一样的话。”   唐樘一时语塞。   晚上吃过饭,陆予行到唐樘房间里找他。   小李出门买吃炒货给唐樘吃,房间的门没关。陆予行轻身推门进去,听见卧室里传来唐樘的声音。   “今天照常是吗?嗯,好的。我最近在乡下,你们紧盯点,紧急情况可以不用问我的意见。”   “……不要问为什么,我没有必要跟你们解释这么多。”   卧室门半开着,陆予行站在门口犹豫了一会儿,还是抬手敲了门。   “小李?”   “是我。”陆予行说,“在打电话?”   唐樘停了一会儿,“没有,你进来吧。”他伸腿勾着门缝把门打开了,继续对电话里说:“嗯,先这样,我还有事。”   陆予行进来的时候,唐樘正好挂断电话。   “在帮我哥处理工作上的事。”他穿了宽松的短裤和短袖,在干净的床上躺着,“阿行,今天采访累不累?”   陆予行有些怀疑地看了眼放在床头的电话,脱了鞋躺到床上。   “你少打长途电话。”他撑在唐樘身上,摸了摸眼下的一点点乌青,“这里打到港城话费很贵。”   “嗯。”唐樘不想多说,抬手搂住他的脖子。   陆予行抬手把灯关了,两人盖着被子温存了一会儿。   乡村的夜晚很凉很静,只有树叶吹得沙沙响动的声音。唐樘被他揽在怀里,捂着嘴掩饰纷乱的喘息,却很快迷失了理智。   “阿行…嗯,陆哥…”   他喃喃低语,手指按在陆予行帮他的手背上,生怕被人听到。   陆予行紧绷着身体,一言不发。   结束之后,唐樘疲倦而餍足地裹在被里,一动不想动。   陆予行缓缓睁开眼,将人抱进怀里,仿佛在引诱放松警惕的猎物。   “你刚才到底在跟什么人打电话?”他在他耳边低声问道,“你这样的数学笨蛋,你哥哥不会让你管生意上的事。”   唐樘翻了个身,肋骨在陆予行肘弯磕了一下。   “唔……”   “问你话呢。”陆予行少见的没心疼他,“想接手公司了?”他顿了一下,手臂收紧,“还是…在偷偷密谋搞垮唐锐泽?”   唐樘抬起脸,像只猫似的,睁开漂亮的眼睛。   “阿行,我不能说。”他直截了当道。   “公司机密是吗?”陆予行轻笑一声,摸了摸他嫣红丰润的嘴唇,“唐樘,你骗人的技术很差。”   唐樘看着他,脸上情欲的红晕渐渐褪去,眼中变得清明。   被子里还残留着对方的体温,唐樘放在陆予行胸前的手攥紧了,又慢慢松开。   “……好吧。我确实…在和哥哥抢家产。”   他背过身抱住自己,单薄光滑的脊背对着陆予行。 第55章 赤裸的秘密(二)   唐氏珠宝有近百年的历史,唐兴国接管公司的时候,已经到了子孙三代不愁吃穿的程度。   陆予行原本并不了解唐氏珠宝。他跟唐氏只有过短暂的一次合作,除了拍几套商业写真,再没有其他交集。若不是柏知帮他查了那么多,他根本不会意识到唐兴国手里有多少财产。   在痛失挚爱后,唐兴国早早退居二线,让年轻的独子唐嘉朗接手公司,自己则彻底离开港城,搬到北美的生活。他看似把公司完全交给儿子,实际上手里持有的股份相当有分量。陆予行看过柏知给他的资料,光是唐兴国在欧洲闲置的别墅就有好几栋。   这样看来,唐家两兄弟觊觎祖父的财产,也合乎情理。   可这样的事放在唐樘身上,陆予行总觉得哪里说不通。   一边是从小带大他的至亲,一边是家产,唐樘不可能选择后者。   除非是因为唐锐泽要拿走属于他的东西。   “你要那么多钱干什么?”他问。   唐樘背对着他,闷声不说话了。   两人就这样沉默了一会儿,唐樘完全没有要开口的意思。   陆予行又叫了他一声,发现人已经睡着了。   他叹了口气,起身去浴室拿了毛巾,把唐樘身上擦干净。   “晚安,小骗子。”   陆予行躬身在他额头上亲了一口,转身捡起地上的衣服穿好,悄无声息地出了门。   十二月的月末,Y省毫无征兆的迎来了雨期。   剧组所在的村子就在山脚冲积扇,连绵好几天的暴雨把山头的泥水冲下来,压倒了好几户人家的猪栏。   有人说是太阳活动反常,也有人说是世界末日的征兆。但无论如何,剧组的拍摄进度被延期了。   严文郡的档期快满了,报社催促李青和陆予行在新年之前回来,所有人都想赶紧结束剩余的拍摄,而山路却完全无法通行。   原本计划在港城跨年的年轻人们垂头丧气,每天都在为看不到港口的烟花汇抱怨。   雨水断断续续下了快一周,一群人在旅馆里打牌睡觉抽烟,身上都染上了潮湿的霉味。   唐樘大多数时间也和他们混在一起,跟一群大老爷们盘腿坐在沙发上,无聊地用扑克牌打发时间。   到了晚上,窗外若是还在淅淅沥沥地下雨,陆予行就会来找他做。   旅馆隔音效果太差,也只有借着雨水打在玻璃上的声音,才没有人听到房间里的低喘。   唐樘几次勾他,陆予行却始终没做到最后一步。   “怕伤到你,”陆予行每次都会安抚般吻他的额头,“等电影杀青了,我们再做。”   在这件事情上,唐樘似乎有些坚持。但陆予行在这方面很懂得如何安抚他,每次做完后唐樘也不强硬要求。   小李大多数晚上都去隔壁待着,陆予行便有大把的时间同唐樘温存。唐樘的精力不算太充沛,结束后浑身酸软,洗澡也要陆予行抱过去。   也正是这个时候,他的精神状态是最放松的。   唐樘经常餍足地在他怀里躺着,两人坦诚相见,身体赤裸,内心也能得以窥见一角。陆予行用手指摸他的耳朵,抱着他闲聊。   在这样细雨绵长的夜晚,他温柔细语地试探撩拨怀里的人。唐樘再怎样警惕,也会有露出马脚的时候。   比如,他会在到达最顶端的时候,咬着陆予行的胳膊叫陆哥。他懂得陆予行在这方面的习惯和癖好,甚至会在快感灭顶、失去理智的时候,用极其细碎的声音说一些胡话。   陆予行凑到他耳边去听,有时候会听到一两句。   “陆哥,陆哥…你别去碰别人……嗯……”   他的音节被撞得破碎,语气里却带着难过。   “我碰谁了?”陆予行低沉的嗓音在他耳畔回响。   “你……”唐樘半闭着眼,神志已经有些混乱,“他没有我好看,你别喜欢他……”   “他是谁?糖糖,你告诉我。”   “唔……”   可陆予行再往下问,唐樘却像突然清醒了似的,咬着嘴唇不说了。   这样的情况经历多了,陆予行便开始回忆以前的事。   他的记忆力很差,往前十年的事情,都已经有些模糊了。唐樘沉沉睡去后,陆予行侧躺在床上,开始回忆往事。   他接下唐氏珠宝的合作是在三十岁的时候。入行八年,他已经从一个业余话剧演员成长为合格的电影人。那年他获奖无数,刚刚上映的同志文艺片在国际获了奖,又把他的身价往上提了不少。   就是在这样一个称得上巅峰状态的时间段,唐氏珠宝找上了他。   陆予行当时很少接代言,但看在公司和他们有合作的情况下,就勉强答应了。   好在对方没要求拍什么电视广告,反而只是让陆予行戴上他们的设计产品,拍一组写真,发布在唐氏旗下的时尚杂志上。   对方负责人非常懂得抓住商机,杂志刚上架,报刊亭前便排起了长队。陆予行路人缘好,粉丝和市民纷纷抢购,第一天就将所有杂志抢购一空。   至于唐氏珠宝新款的销量,自然是非常可观。   在拍摄结束后,负责人专门到陆予行的经纪公司道谢,还送来了一份谢礼。   那是一串纯银的男士手链,三排银白色的圆形锁扣串成一串,雕琢打磨得十分精致,中间一排是紫藤花的形状,像是某种诱人而悲伤的物件一般,散发着淡淡的光泽。   陆予行原本只打算敷衍地收下,却在看到这串手链后有些挪不开眼。   手链中间,被三排锁扣串起来的,是一块长方形的圆角姓名牌。它的正面光洁无痕,再摸反面,却密密麻麻刻着字。   陆予行将它翻过来,便看到了设计者为他写下的一段赠语。   “这款手链很好看,为什么拍摄的时候不用?”他摸了摸紫藤花,问道。   负责人说:“这是我们的首席设计师专门为您设计的,全世界就这一款。”   ——一阵白光闪过,数秒后,惊雷倏地响起。   回忆戛然而止,陆予行缓缓睁开眼,看向身边熟睡的唐樘。   唐樘依旧背对着他,光裸的脊背起起伏伏,上面还有两个陆予行留下的吻痕。   持续好几夜的雨声越来越大,在窗户上发出密集的敲打。   陆予行闭上眼,回忆渐渐翻涌而来。   他回想自己站在公司一楼大厅里,从那精致的深蓝色盒子里取出礼物,看到手链上的紫藤花和背面的赠语。   那背面写的全是英文,一笔一划,都是那位首席设计师设计的。   上面写着:   To our superstar Mr. Lu.   ——Tang   惊雷响过,唐樘有些害怕地翻了个身,钻进恋人的怀里。   “是你……”陆予行低声喃喃道,“是你吗?”   作者有话说:   紫藤花的花语,为情而生,无爱而亡 第56章 赤裸的秘密(三)   这场反常的雨期,终于在新年到来的前一天结束了。   山里断电的人家完成抢修,与外界的通讯终于也恢复正常。   十二月三十一日,密布的乌云彻底消散,天气放晴。剧组安排补拍镜头,从清晨忙活到下午日落。这群习惯在高楼大厦间生活的港城人,在小村庄里生活了数周,仿佛身上浮躁的气味儿都被洗涤干净。   拍摄结束,主创成员们在乡间小路上合影。   唐樘跟在严文郡身后当小跟班,姚婷穿着素色长裙和凉鞋,与他们说笑。金梧虽然依旧有些疏远唐樘的意思,但也稍微放开了点儿,护在姚婷身边。   几个主演在小路上站成一排,严文郡在中间,一手搭着唐樘的肩膀,一手插在裤兜里;乡间的风很大,姚婷的头发和裙摆被吹得翻飞飘荡。唐樘挽着她的手,笑得露出洁白的牙齿,左脸颊上还有可爱的酒窝。   “我来拍吧,”陆予行接过摄影师手里的相机,对陈谷洲说,“陈导你们也去,我给你们拍张合照。”   “行。”陈谷洲把外套穿上,拍拍膝盖上的土,叫上制片编剧等人,也站到镜头鱼希读伽里。   快门闪过,这场充满变数的拍摄之旅,被陆予行亲手记录了下来。   晚饭,大家在简陋的小菜馆里吃烧烤,边吃边看港城电视台,等着跟城里的人们一起倒数。   酒馆里钨丝灯昏暗,沾着油污的墙壁上挂着电视,只能收到几个电视台的信号。电流声滋滋作响,电视里的当红歌星在唱歌,倒显得气氛更热闹了些。   武指和几个年纪大的都喝醉了,围着陈谷洲起哄。姚婷坐在唐樘旁边,脸上也有些泛红的醉意。   严文郡面不改色地又接了好几杯敬酒,回身看了唐樘一眼。   “你去吧,我照顾婷婷。”他拱了一下唐樘的肩膀,痞气地笑道,“看你这魂不守舍的,酒杯空了还在这儿喝空气。”   唐樘低头看了眼自己滴酒不剩的杯子,瞬间脸红了。   身边众人起哄划拳闹成一团,唐樘悄悄往角落看了一眼。陆予行坐在角落里独自喝酒,李青早就趴在桌上睡着了。   “那我过去了,麻烦严哥。”   “麻烦什么,”严文郡轻轻推了他一把,“放心好了,我待会儿扶她回去休息。”   唐樘把自己的杯子里又倒满了啤酒,绕过几个踩在椅子上划拳的同事,走到角落里。   电视台的新年晚会非常夸张,几个艺人纷纷展示自己的绝技,甚至有人弄了条蟒蛇上来表演。   这些表演在众人看来非常刺激,就连陆予行也觉得有趣。   他已经不记得上辈子的这一刻他在干什么了,或许早早洗漱休息,或许还在片场被陈谷洲指挥拍戏。   “阿行。”   清脆地一声响,唐樘走过来跟他干杯,手指在他手背上轻轻触碰了一下。   陆予行抬眼看他,他的脸颊泛着红晕,大概是喝得有些醉了。   昏黄的灯光将唐樘背后的众人笼罩在热闹喧嚣里,没有人保持清醒,自然也没有人注意到这个角落。   唐樘看了一眼陆予行身边呼呼大睡的李青,在长凳另一侧坐下了。   “明天回港城后,我要回报社了。”   陆予行把酒一口干了,凑到唐樘耳边。他低沉磁性的声音带着清冽的酒香,“电影杀青至少是三个月之后,我不能常来探班。”   “没关系,陈导答应在过年前拍完我的戏份,”唐樘撑着凳子,悄悄摸到陆予行垂下来的手,“他会放我回去过年的。”   角落里灯光很暗,李青又已经睡熟。两人不再顾忌,借着饭桌的遮挡,大方地牵起手。   带恋人回家过年,这放在任何时代,都是一件很有意义的事。   陆予行摩挲着唐樘柔软的指腹,忽然想起唐家二楼摆放的小桃树。   港城不少人信风水,过年的时候习惯买些金桔树和桃树回来放家里,求个好兆头。陆予行依稀记得那棵与北欧风格格不入的桃树,那桃树上扎着不少红色绸缎,像是被精心打理过的。   “去你爷爷家过年要准备什么?”陆予行问他,“那边也能挑到上等的桃树吗?”   唐樘醉意朦胧地眨眨眼,“什么?”   “在你家看到的。”陆予行撑着头打量他,抬手理了理他凌乱的碎发,“是你放的吧,是家里老人的习惯?”   唐樘笑了,仿佛回忆起一段幸福的往事。   “是老师。”他眯着眼,脸上带着满足的笑容,“我那个时候跟家里人闹矛盾,周围的同事也不过春节,老师看我可怜,就收留我跟他一起过。”   “后来我就变成他的常客了。他喜欢过年买桃树回家,我就跟他一起去市场买。”唐樘回忆着那些久远的记忆,脸上的笑容逐渐淡下去。“晚上守岁的时候,我就写很多小卡片绑在树上。我们从初一到十五每天轮流抽卡片,互相送对方卡片上的礼物……”   他说到后面渐渐没了声,只是瘪瘪嘴,仰头把酒喝光了。   陆予行看到他这幅样子,心里被揪紧了一下。   “你喜欢他?”陆予行不动声色地拉过唐樘的手,“已经过去了,就不想了。”   “嗯,不想了。”   唐樘倾身,趁无人注意地时候,在他下巴上吻了吻,漂亮的眉毛又皱起来。“阿行,你没刮胡子。”   “没刮也只能凑合亲了。”陆予行挠挠他的下巴肉,“我不在的时候,照顾好自己,有什么事儿找严文郡帮忙,他很欣赏你。”   “知道了,不用操心我。”唐樘碰了碰他的肩膀,“比起这个,现在要跨年了哦。”   两人转头看向电视。   电视台里正在转播港城的港湾烟花汇开场。巨大的电子屏上,最后十秒的倒数一刻不停的进行着,广场上人声鼎沸,跟着一起倒数。   “十——九——”   小村庄的餐馆里,几个划拳的也停了,举着酒瓶对吹,迷迷糊糊地跟着倒数。   “八——七——六——!”   陆予行看着电视里那时刻变化的电子屏,突然有些说不出的心绪。   他拉过唐樘,把他抱在怀里。   “五——四——!”   唐樘吓了一跳,下意识要挣脱。“还有人看着呢……”   餐馆里众人倒数的声音太大,唐樘羞涩地低喃完全被掩盖过去。   “三、二、一——”   “——新年快乐!”   那一刻,绚烂的烟花直冲而上,在漆黑的夜空里绽放成朵朵火花,又如同繁星坠落般洒进深夜的港湾中。   餐馆里也是欢呼一片,喝得酩酊大醉的制片人搂着陈谷洲,在他耳边大喊大叫。其余人也全都疯了,笑着闹着开始唱歌。   陆予行在角落里,依旧抱着唐樘不松手。带着酒香的呼吸洒在唐樘的耳边,他的身体滚烫热烈,就这样真实地存在于这个不属于他的世界里。   “糖糖,谢谢你。”他在唐樘耳畔说道,“你陪我走过了生命的第一年。”   唐樘被他紧紧抱在怀里,脸蛋红红的。   “你说……你说什么?”他有些没听清。   “我说——”陆予行提高音量,又忽然变成呢喃般的低语,“谢谢你的爱,留住了我。”   作者有话说:   最近忙,比较短 第57章 灰色轨迹(一)   从Y省的内陆小村回到港城,繁杂枯燥的都市生活也回归轨迹。   剧组的行程安排得很满,陆予行和李青向众人告别,直接回了报社。大半个月没来上班,办公室里却照常忙碌。编辑的电话响个不停,记者抱着资料在工位间穿梭,若不是墙上的年历换了新的,没人会发现已经是新年。   李青去交相片,陆予行回到自己的工位坐下,开始整理采访。   “好久不见,小陆。”   白菀在身后拍了拍他的肩膀,声音忽然放小了些:“小陆,我看到《追凶》剧组开机的新闻了,你弟弟……”   她挂着黑眼圈的眼睛眨了眨,“你弟弟被陈导选中啦?”她见陆予行一脸淡然,回头四周望了望,凑过来小声说:“同事之间有不少人都认出来了,怎么办,朱…朱壶会不会知道啊……”   陆予行抹了把脸,“白姐,他不是我弟,朋友而已。”   白菀眼睛一亮。   “我就说,”她碎碎念了一大堆,“昨天还看到小报说唐樘是唐氏珠宝老板的小儿子,那就对了,你姓陆,他姓唐,唐家近亲远亲都没有姓陆的……”   听到后面,陆予行注视着她,缓缓皱起眉。   他在小村子里待了两周多,生活可以称得上是与世隔绝。原来,在电视台报道《追凶》的开机新闻后,唐樘的身份就被扒了一大半。   有不少小报报道,称他是唐嘉朗的小儿子。好在唐樘在电视报道上只是昙花一现,没有太多人注意到他。   其中或许还有唐锐泽暗中作用,但总的来说,唐樘的身份没有成为港城人热议的话题。比起这个,大家更加在意金梧和姚婷的暧昧绯闻。   “他是我校友,社团认识的。”陆予行解释道,“白姐,这事我只告诉你,其他人要是再问起来,你就说他们认错人了。”   白菀琢磨了一下其中意味,觉得有些猫腻,但还是点头答应下来。   “行,那你下班陪我去逛个街?”白菀懂得把握分寸,她笑着挽了下头发,换了个话题,“最近你不在,我和其他实习生又不太熟,下了班一个人去坐车太无聊了。”   陆予行自然答应下来。白菀隐约露出个如释重负的表情,转身继续去干活。   下午六点,陆予行做完工作,陪白菀一起出了办公室。   电梯门口站满了准时下班的同事们。正所谓下班一条虫,就当所有人都拖着疲惫的步子迈进电梯的时候,一个宽大的身躯在陆予行身后撞了一下。   “……朱总编?”   陆予行整个人被他撞得往前趔趄,跟着人群也进了电梯。   刚才还有说有笑的几个员工看到朱壶,顿时也静下了。   “朱……朱编。”   白菀在陆予行身边的角落里站着,脸色有些发白。   电梯里塞满了人,陆予行站在白菀身边,两人面前是朱壶。门关上,白菀忍不住往陆予行身后躲了躲。   “下班了?”朱壶难得地露出了微笑,陆予行被他看得浑身发毛。他凝固一瞬,才发现朱壶是在对白菀说话。   身后的人没回答,画着精致妆容的脸别到一边,假装什么都没听见。   陆予行余光瞥见白菀的动作,于是往前站了些许。“嗯,朱总编也下班这么早。”   电梯发出轻微的轰鸣,缓慢降落到一楼。   陆予行的声音不算大,但所有人都听见了。身边几个背对他们的同事转过身,好奇地打量陆予行。   朱壶那细长的小眼睛眯了眯,露出一丝不耐烦。   叮——   电梯门开,众人拎包迈步,生龙活虎地快速离开,毫无刚才疲惫不堪的样子。   朱壶大概是没料到陆予行会同行,走到大厅前便对白菀说:“小白,我送你回去吧,高峰期公交车座太少了。”   大厅门口的玻璃旋转门进进出出,陆予行跟在白菀身后一步,默默看着。   白菀的脸依旧很白,但仗着有陆予行在,也强忍着心中不适,委婉地拒绝:“抱歉,我今天约了人吃饭,朱编您先走吧……”   面对上司,白菀说话没什么底气。朱壶还想说什么,看了一眼她身后冷着脸的陆予行,没敢说话。   报社上下传的流言,他多少听到过一些。   若陆予行真是唐氏的近亲远戚,还真是需要忌惮几分。   他上下嘴唇抽搐般碰了碰,终究还是没开口,转身上车走了。   看着朱壶的车从广场停车场开出来,驶上马路,白菀紧绷的肩膀才放松下来。   陆予行从始至终便皱着眉。   “什么时候开始的?”   他跟在白菀身边,两人踱步出了大厦,拐进商业街里。   白菀叹了口气,抬头的时候露出眼下的黑眼圈。   “半个月前的样子吧,”她挽了一下头发,“平时还有你跟我一起下班,你不在报社了,他就隔三差五地在门口堵我,有次还尾随……”   她咳了一声,没说下去。   “反正,我逃掉了。”   走过一家女装店,白菀往橱窗里看了一眼,眼中有些悲伤的神色。“有什么办法呢,他是我上司。我要拿工资养活自己,也不敢随便跳槽。”   “我喜欢报社的氛围,也喜欢这份工作。”白菀说,“我只能找你帮这个忙。”   陆予行低头看着她,没来由地想到年轻的自己。   “喜欢就干下去。”他拍了拍白菀的肩,“以后遇到这种事尽管找我帮忙。不过,我还是建议你直接告诉艾姐。”   “再说吧,我哪敢啊。”白菀叹气,“我才入职一年,朱壶干了多少年?以卵击石啊。”   她站在原地惆怅了好一会儿,“算了,”她拉了一把陆予行,“走吧,姐请你喝奶茶,今天不聊那些。”   陆予行在报社处处受白菀照顾,他知道白菀心情不好,便陪她在周围逛了一会儿,吃了个晚餐。   路过商城,陆予行无意间看到玻璃窗上巨大的招牌。   ——唐氏珠宝。   他从来没来过这里的商城,一是市中心人多眼杂,二是离金宁路太远,没什么兴致来逛商场。   这是家高档商业城,环绕型的两栋十层建筑被三楼的两条走道从空中连起,玻璃外墙反射着港城市中心的高楼,奢侈品牌的广告林立,五彩斑斓。   “想去看看?”   白菀发现陆予行驻足凝神,于是嘿嘿笑了两声。“这里面我可消费不起,你自己出钱。”   陆予行看着唐氏珠宝的广告海报,心中一动。   “没关系,我们进去看看,不买。”他回身招呼白菀,迈步进了商城,径直到唐氏珠宝的门店。   唐氏珠宝的门店在一楼中间,冷白的灯光和红色绸缎柜台相映成辉,那些经过精心设计的柜台立在店里,呈现“出”字形状。   “哇,”白菀隔着玻璃柜台,欣赏里面珠光宝气的珍珠项链,“来给你的弟弟朋友照顾生意?”   陆予行没听到她的打趣,反而认真地打量门店四周。   导购员穿着一身黑白制服,款款走过来。   “先生,给这位女士买首饰吗?”   “不不不,”白菀连忙摆手,伸手一指陆予行,“给他弟弟买。”   陆予行双手插在外套口袋里,随意在店里转了一圈,有些大款的感觉。   “抱歉,你们有宣传手册吗?”他走回白菀身边,“我想看一眼。”   导购员的目光在陆予行熟稔的姿态和他俊逸的五官上游走,以为来了个大单子。她回身取了宣传手册,飞速递给陆予行。   “谢谢。”   陆予行接过来翻开,快速浏览最近的几件新品,又翻阅几款热销银饰,最后翻到设计师介绍。   “首席设计师”一栏,呈现出的赫然是个陌生的英文名字。   导购员见他眉头紧锁地盯着那一页,赶紧解说道:“最近几件热销款都是我们公司首席设计师设计的,先生您要不要看一下……”   “你们的首席设计师,”陆予行打断他,“中文名叫什么?”   导购员愣了一下,吞吞吐吐地说:“先生,她,她不是港城人……”   白菀有些疑惑地凑过来,“首席设计师?我知道她啊,欧洲那边过来的,很有名的珠宝设计师,以前还上过报纸呢。”她想了一会儿,“不过也该到退休的年纪了吧。”   “她心态很年轻的,”导购员笑着说,“如果没有合适的接班人,应该不会太早退休。”   陆予行有些不死心,又将手册从头到尾翻了一遍。   空气如同凝固一般,导购员和白菀就在旁边站着,看他来回反复地翻着手册。   “抱歉,今天先不买了。”   他最终还是放弃了,合上手册,还给导购员。   白菀也跟着附和:“对对,今天我们总裁还有事儿,改天再来,改天来买!”   作者有话说:   章节名来自Beyond《灰色轨迹》。   “心一再回忆,谁能为我去掩饰,到哪里都想跟你认识。”   觉得很合适就拿来用了。   章节名逐渐变成我的歌单大放送…… 第58章 灰色轨迹(二)   回报社上班第二天,陆予行征求过白菀的意见,把朱壶的事同艾珠玉说了。   白菀只是犹豫再三勉强答应,心中依旧有些没底:“艾姐要是把我开了怎么办?只要她想,全港城的报社就都不敢用我。”   “她不是这种人。”陆予行很平静,“而且,朱壶不会在这个位置上干多久了。”   白菀不知道他哪来的信心。一个入职一年的年轻女生,再加一个大四实习生,要去对抗报社娱乐版老大,怎么看都像是以卵击石。但陆予行在这件事情上毫不犹豫,看起来远比同龄人可靠得多。   在这种莫名强大的力量面前,白菀没有退缩,跟陆予行一起进了艾珠玉的办公室。   艾珠玉正在忙着新版块的建立工作,但听到两人的来意,便放下了手中工作。   “白姐,你说吧。”陆予行说。   白菀犹豫了一下,深吸一口气,将事情经过说明了。   她皱着眉头说完,抓着挎包的左手不安地动了动,伸进包里,拿出一支录音笔。   她将那支笔拿出来的时候,陆予行和艾珠玉都有些吃惊。   “这是他三番五次骚扰我之后,我偷偷录的。”白菀按下播放键,“或许算不上什么证据……”   录音笔里传来两人的对话声。   “小白,下一期的稿子,有很多人都写得比你好。”   “你知道,整个娱乐版我最放心的就是你。想必你刚毕业工作,也想做得更好,对不对?”   “既然在这方面比别人差了点儿,那就应该换个方式弥补……你长得很漂亮。”   听到一半,坐在办公桌前的艾珠玉便沉了脸。   白菀的眼睛瞟着她,见她脸色越来越难看,于是颤着手把录音关了。   “录音留下,你们先回去工作吧。”艾珠玉凌厉的眉眼间显现出愤怒,“白菀,你放心,这件事我会给你交代。”   她又转向陆予行,“你多陪陪你白姐,别再让那老变态伸爪子。”   “好的。”陆予行点头。   站在两人中间,白菀忽然觉得心头一暖,鼻子便酸了。   下班后,陆予行打算先送白菀回家,再去剧组探班,给唐樘送点儿吃的。   “不用这么麻烦,”白菀的心情好了很多,笑着打趣道,“你带我一起去探班不就好了,我也想看看大明星呢。”   “平时工作还没看够吗?”   陆予行说着,进一旁的蛋糕店买了甜点,又返回广场前叫了辆出租车。   白菀跟着上去,回头往大厦门口看了一眼,没见朱壶。   “我是去看你朋友的,”她笑着说,“他真的长得很可爱。”   陆予行无奈摇头,对司机说:“西城教堂,多谢。”   回港城两天,唐樘一直没有跟陆予行联系,但陆予行记得剧组的行程,日子算下来,他们应该在教堂拍缉拿凶犯的片段。   华灯初上,商业街地繁华被渐渐抛到脑后。车载电台放着新闻,向郊区的老教堂开去。   大约四十分钟后,出租车开到离教堂一段距离的地方便停了。   教堂伫立在一段上坡路上,周围都是高耸入云的居民楼。几棵绿树从教堂后展出来,把它包围在与周围隔绝的空间中。   静谧庄严的台阶上站满了人,负责清场的场务在外围守着,不让人进去。   陆予行下车,远远看见两个人在教堂门前对打,灯光、摄影、录音在他们身边围了个半圈。   “是严文郡和金梧吗?”白菀眼尖,“上次见到严文郡本人还是在电视台实习的时候……他怎么一点都不显老呢?”   她在一旁碎碎念,陆予行便拎着甜点先进去了。   场务认识他,剧组的人也多少知道他和唐樘有私交,便放他进去了。   只是有人看了眼陆予行身后,随口问道:“女朋友?”   白菀脸上尴尬,随口应了两声,跟着进去了。   两人绕过忙活的工作人员,从教堂旁边绕到背后。   严文郡和金梧进教堂里面拍戏,陈谷洲带着摄影师等进了教堂,外面只剩下几个场务。   凭着记忆,陆予行找到停车场,发现了辆开着车灯的小轿车。   这场戏是全剧最后的高潮点,男二号没什么戏份,只用等补拍几个镜头就好。   唐樘在车里小睡一会儿,助理小李在前座陪他。   陆予行走近了,隔着车窗玻璃看到后座的唐樘。他歪着脖子靠在角落里,身上盖着薄毯,丰润的嘴唇微微张着,睡得很安稳。   前座的小李转头看到陆予行,赶紧从驾驶座下来。   “不用叫醒他。”陆予行做了个手势,把甜点递给小李,“半夜拍戏容易饿,待会儿给他垫垫肚子。”   小李疑惑道:“你怎么知道……”他又看向陆予行身边,“这位是?”   “我是他同事。”白菀生怕又被误会,“我不会添乱的,就来看看。”   或许是听到说话声,唐樘皱了皱眉毛,醒来了。   “唔……现在几点了?”唐樘眯着眼,迷迷糊糊地把车窗摇下来,“阿行?”   陆予行伸手揉了一把他的脑袋,“还早,你再睡会儿。”   “好久不见,大明星。”   白菀从陆予行身后探出身子,冲他打招呼。   唐樘有些迷瞪,愣了一会儿才反应过来,露出一个笑容。   “不睡了。”他揉了揉眼睛,把车门打开。“睡久了头疼。”   小李在一旁察言观色,总觉得两人气氛太明显,于是非常识时务的对白菀说:“我带你四处走走吧,想去看严文郡拍戏吗?”   白菀自然是求之不得,跟着小李走了。   两人前脚刚走,陆予行便进了后座。车门一关,两人滚到一起。   “想我吗。”唐樘捧着他的脸,眼睛清亮,带着笑意。   陆予行没说话,低头吻住他。   舌尖交缠,唐樘嘴里带着甜丝丝的味道,让陆予行忍不住细细品尝一番。   吻够了,他将人放开,两人并肩坐着。   “吃点东西。”陆予行把带来的甜品拆开包装,用叉子切了一个角,喂到他嘴边。   唐樘躺靠在椅背上,红着脸喘气。   “阿行,我们来做吗?”   他没来由地拉住陆予行的手腕。那小块蛋糕在叉子上抖了抖,险些掉下去。   陆予行微微皱眉,看着他那双迷离的眼睛。   “做吗?”他又问,神情有些急切。   “不做。”陆予行把蛋糕塞进他嘴里,“也不看看自己瘦成什么样,”他凑过来,在唐樘耳边轻声说,“等我先把你养的白白胖胖,再一口一口吃干净。”   唐樘红着脸,有些不讲理地反抗道:“现在吃也可以!”   车里一片寂静。   前座的灯亮着,照在唐樘半张脸上。   陆予行手上动作停了,开始回忆前几日的相处。细细算下来,这是唐樘第七次提此事。   他不是重欲的人,为什么对这件事如此执著?   仿佛在等一个宣判,又仿佛预料到了什么。   陆予行看着唐樘的眼睛,忽然生出一种怪异的感觉。   新的一年才刚刚开始,他却没来由地觉得,唐樘和自己就要走到尽头了。   呼之欲出的秘密,巨大的骗局,仿佛唐樘已经下了决心,在某一天了结这一切。所以他才如此迫切,想要在有限的时间里,和爱人融和一体。   但越是这样,陆予行越想要弄清楚其中原因。   “乖,”陆予行把他搂在怀里,亲了亲他的鬓发,“我们有的是时间,不差这一会儿。”   唐樘最受不了他这样的安抚,像只兔子似的,被抱在怀里亲了一通,也就不再强求了。   两人温存一会儿,吃了些东西。陆予行刚准备陪唐樘睡下,远远就听见一阵喧哗声,接着,白菀便跑了过来。   “不好了不好了!”   白菀脸色也吓得惨白,急匆匆地拉开车门。   “怎么了?”陆予行正揽着唐樘。   看到小李没跟着回来,唐樘也皱起眉。“小李呢?”   “我们刚才去看严文郡拍戏,”白菀眼泪都要下来了,“就看他在那儿跟金梧拍武戏,打着打着就晕倒了!”她慌急了,“小李在帮忙打急救电话,随行医生看过了,说是吃的东西里被下了药……”   陆予行听得拧起眉,却感觉到唐樘身体突然紧绷起来。   他有些愣神地睁着眼睛,视线缓缓挪移到白菀的脸上。   “吃…的东西?”唐樘喃喃道,“严哥的晚餐是我买的啊。” 第59章 灰色轨迹(三)   突如其来的变故完全打乱了拍摄计划,就连陆予行也没想到,会有这种变数。   他看向身边那个唯一的变数,唐樘已经吓懵了,完全没弄明白是怎么回事。   神圣的教堂里,严文郡被几个助理扶着,脸色惨白地吐了好一阵。救护车很快就来了,把人送去最近的医院。   陈谷洲几次嘱咐他们动作小一点,但最终还是被狗仔嗅到了机会。严文郡刚到医院没一个钟头,外面就被堵了个水泄不通。   医院实在太乱,陆予行提前把白菀送回家,再去医院找唐樘。   他绕过无处落脚的大门,从安全出口溜进急诊楼。   远远的,就见陈谷洲和一群人围站一圈,小李和唐樘在医院长廊坐着,一言不发。   “我不知道怎么会这样……”唐樘有些懊恼,胡乱抓着自己的头发,“当时我买了两份便当,其中一份给严哥,还有一份自己留着了。”   “你吃了吗?”制片脸色不善,问道。   唐樘摇头,“我没吃。”   陆予行从出口走过来,就听见唐樘说到这里。   “当时我在看台词,等到饭菜凉了才想起来。凉了没胃口,所以就只吃两颗糖垫垫肚子。”   小李使劲儿点头,“对对对,那份还在车上呢,我去给你们拿!”   他转身就跑,跟陆予行撞个正着。   陆予行看了一圈,发现所有人都沉着脸,看唐樘的眼神不算太友善。“现在是什么情况?”   “医生初步诊断是中毒,”制片说,“现在得把舆论压下来,咱们前期宣传还没做,这些负面新闻实在太有损口碑了。”   “这些事情会尽快安排人去做。”宣发负责人接话道,“让保安把门口那些记者都轰走,不然事情闹大了就坏了。”   唐樘在他们中间坐着,迷茫地扫视众人。他眼神里是不可置信和失望,不懂得为什么都在讨论这个,而不是严文郡的病情。   一只手稳力搭在他肩上。   “放轻松,”陆予行低头,晃了晃他的肩膀,“不是你做的,严哥不会怪你。”   陈谷洲抱着手臂,在一旁深思了很久。他看了一眼陆予行,又转向唐樘。   “你先进去陪陪严文郡,”陈谷洲冲唐樘抬下巴,“洗过胃了,没什么大问题。去跟他好好说清楚,他不会怪你。”   唐樘眼眶一热,应了声好,起身进去了。   医院病房有些热,陆予行帮唐樘把外衣脱了,站在旁边等他。   VIP病房里很干净,明亮的满天星插在花瓶里,吊盐水的管子在花朵之间晃荡。严文郡的助理在旁边坐着,看到唐樘进来,眼里燃起一股愤怒。   “对不起,严哥。”唐樘在严文郡身边坐下。“我不知道那盒饭有问题。”   严文郡脸色苍白,色浅的嘴唇干得起了皮。他半睁着眼,还有些不清醒。   “不怪你。”他虚弱地笑着,眼角的皱纹又堆到一起,“还好你没吃,不然这个剧组就要拍不下去了。”   唐樘抓着他的手,像个犯了错的孩子似的,紧紧咬着嘴巴不说话。   “放心,我什么大风大浪没见过?”严文郡哑笑两声,“让你男朋友带你回去休息吧,好好睡一觉。我不能接着拍摄,陈谷洲肯定会先安排你。”   陆予行站在身后,微微一挑眉。   严文郡人好脾气软,在圈里是出了名的。他从不乱来,爱惜后辈,除了抽烟也没什么坏毛病,私生活也很简单。这种人不说在演艺圈,就算放到普通人群里,也是很优秀的类型。   陆予行和他共事的时候,虽然被摆了脸色,但两人很快成为了好兄弟。而严文郡,也是第一个知道陆予行性向的圈里人。   因此,唐樘把他们的事告诉严文郡,陆予行一点儿也不惊讶。   严文郡右手手背打着点滴,洗胃让他显得十分疲惫。唐樘起身跟他告别,往外走的时候,他掀起眼皮,打量了一下陆予行。   “唐樘,借你男朋友用几分钟,行不行?”   陆予行和唐樘都愣了一下。   “没什么,说说话而已。”严文郡转头朝助理说,“麻烦你了,出去跟陈导他们说一声,说我没事。”   助理跟了严文郡十几年,自然懂他的意思,笑了笑便带着唐樘出去了。   “在外面等我,”陆予行揉了揉唐樘的头发,“送你回家休息。”   “嗯。”唐樘看了眼躺在床上的严文郡,关上门出去了。   病房里只剩下陆予行和严文郡两个人,一时陷入了寂静。   “小陆,来陪老人家聊聊天?”   严文郡声音还有些哑,带着一种成熟男性的沧桑感。   陆予行不知道对方要干什么,只好不动声色地拉过唐樘刚才坐的椅子,在严文郡床边坐下来。   “你做记者多久了?”严文郡伸手指着桌上的橘子,“能帮我剥一个吗?”   陆予行帮他拿,“严先生,洗胃后二十四小时不能进食。”他顿了一下,“我只是实习生,在读大四。”   “……是吗?”严文郡露出疑惑的表情,“我以为你做这行很久了,总感觉很面熟。”他干裂的嘴唇动了动,“还以为是在什么发布会上见过的记者朋友。”   他的直觉有些太准了,陆予行皱起眉,觉得有些不舒服。   “大概是认错人了,”陆予行解释说,“我长得很大众脸,记混了也正常。”   严文郡好像是听到一个天大的笑话似的,忽然忍不住大笑起来。他的动作牵扯到胃部,脸部表情一阵抽搐。   “你……你觉得这叫大众脸?”他用左手捂着肚子,眼角的皱纹在陆予行视线里晃,“那唐樘可真是眼光差,整天盯着大众脸挪不开视线。”   他兀自笑了好一会儿,陆予行有些接不上话,于是就在边上沉默地站着。   严文郡自顾自笑得够了,终于缓过神,收敛了笑容。   “你以前是话剧社的,对吗?”严文郡脸色笑容淡下去,“……你们这两个小孩真是有趣。”他眼神里带着探究意味,“你知不知道,唐樘演戏的样子,跟你很像。”   陆予行对上他的眼神,心中立刻升起一道警惕的墙。   这个人太聪明,聪明到让陆予行觉得过于危险。   “你教过他?”严文郡笑得像只精明的狐狸,“你俩真是很有趣的小孩儿,我不相信唐樘会干这种缺德的事。”   陆予行松了口气,“您能这么想,唐樘他会很高兴。”   “你得好好看着他。”严文郡严肃道,“新人路上太顺,总有人会眼红。”   “嗯,知道的。”   陆予行很清楚,唐樘比他当初在剧组受欢迎得多。这样一个又会交际又会演戏的年轻人,受到红眼也很正常。   陆予行从病房出来,陈谷洲去处理其他事,而制片和几个前辈还拉着唐樘的询问。金梧的助理也在场,大有责怪他的意思。   “不好意思,我带他回去休息了。”   陆予行从人群里进来,揽过唐樘的肩膀。“小李让我来做临时助理,”他扫了眼面前几个人,一副目中无人的样子。“今晚的事,你们应该去查一查监控,而不是在这里盘问唐樘。”   “你……”金梧的助理气得脸都红了,话到一半,对上陆予行的眼神,便咽了回去。   陆予行揽着唐樘,人群为他开出一条道来。大家都知道他只是个无名小卒,却在他强势地揽着唐樘肩膀的时候,感受到一种浑身散发的攻击性。   陆予行将外套脱了,罩在唐樘头上。   “待会儿看到记者不要慌,”陆予行把他带到楼道口,“你只管跟着我往前走,看路就好。”   安全出口的绿光幽幽亮着,唐樘攥紧了外套,一张小脸完全遮掩起来,只露出一对眼睛。   “走了。”医院一楼,侧门的围栏外挤满了人。   “看啊!那是谁!”   陆予行一手揽着唐樘的背,一手护着裹在他头顶的衣服。   “不认识啊!先拍!先拍再说!”   两人踏出侧门,闪光灯便接踵而来,一阵阵不断地闪着。   人声鼎沸,无数猜测议论伴随着刺眼的白光迎面而来。陆予行戴着黑色口罩,强烈的恐惧感却依旧爬上心头,如芒在背。   唐樘感觉到他放在自己肩头的手紧紧攥住了,脚下步子也加快。   “是不是那个新人?”   “好像是!听说严文郡中毒就是因为他!是真的假的?”   陆予行紧绷着身体,将唐樘挡在自己的一侧。白光全打在他身上,如同是什么枪林弹雨似的,让他感受到切肤之痛。   但即使是这样,他依旧一刻没停,揽着唐樘快步绕到前门停车场。   小李按了声喇叭,从疯狂的记者中挪动到门口。   没了围栏的阻挡,不少人直接扛着相机冲了上来。   “请问严文郡现在怎么样了?是不是真的在ICU急救?”   “严文郡中毒是被同行投毒吗?”   “是不是你干的?”   陆予行太阳穴一阵刺痛,他抬臂将唐樘护在里侧,刺眼的闪光灯晃得他什么也看不见。在人潮中艰难行进了不知多久,终于到了车边。   陆予行猛地拉开车门,让唐樘先坐进去,而后自己上车,不顾外面穷追不舍的记者,用力关上车门。   小李坐在前排,缓缓发动,离开这个疯狂的地方。那些记者在后面跟着跑了两步,终究是放弃了。   ——世界一瞬间凝固般,在这个狭小的空间里静止了。   陆予行摘下口罩,大口大口的喘气。   他的手在发抖,颤抖着摸索口袋,想要找到医生开的药。   正这时,一件温暖的外衣迎面盖在了头顶,夺走他的视野。   一双温软的唇覆上来,代替了他的药物。   “谢谢。”唐樘用外套在头顶遮着,于黑暗中给他一个吻做奖赏。“谢谢你。” 第60章 灰色轨迹(四)   港城的一月,依旧是艳阳高照。新年伊始一切都欣欣向荣,车水马龙的街道上也呈现出一派新气象。   严文郡在医院休养了半个月。原本他打算住一周就出院,但经纪人死活不让,强硬要求他好好休养,顺便把之前拍戏落下的毛病也治了,医药费全都算在剧组头上。   剧组调取教堂的监控,发现是一个临时场务往严文郡的饭菜里下了药。唐樘的嫌疑被洗清,但拍摄进度还是被拖延了。   陈谷洲没办法,只好提前先拍没有“凶手”的镜头。   唐樘的镜头不算多,但剧组优先照顾金梧和姚婷,把他们的戏份安排在前面。唐樘戏份不算多,但出场镜头时间跨度大,因此断断续续拍了很久。   剧组的负面新闻还是没能压住,唐樘被陆予行护着上车的照片也登了报纸。虽然没拍到两人的脸,但新闻标题依旧把矛头指向了唐樘。   这段时间,唐樘也不敢回学校上课。不用去剧组的时候,便只好待在家里休息。   唐锐泽有时候会看到他深夜偷偷出去,想着应当是去见陆予行,便睁一只眼闭一只眼,让他去了。   实际上,陆予行并没有与唐樘密切联系。   经历上次被媒体围堵的事情后,陆予行开始频繁地往外跑采访。报社娱乐版通常能拿到些有质量的独家采访,但陆予行还是坚持去那些人多的地方。明星走红毯、参加婚宴,或是什么新闻发布会,同行竞争越激烈、现场人越多,他便主动往那些地方去。   他害怕闪光灯和人群,但一想到唐樘以后还有可能遇到这种事,他就不得不去努力克服。   陆予行在娱乐行的时候,没有人为他挡下那些刻薄尖酸,如今唐樘也站在他曾经的位置上。这样一个不谙世事的年轻人,陆予行不想让他也受到这些伤害。   一月下旬,春节将近,严文郡终于从医院出来了。   他出院的时候,记者们闻风赶来,又将他堵在了医院门口。   严文郡脸色恢复如初,身着纯色短袖和休闲裤,仿佛是度假回来一般。   他没有拒绝采访,反而一个个耐心地回答问题,再次澄清唐樘和这件事的关系。直到这时,唐樘的名字才终于从那些负面新闻中完全消失。   严文郡回了剧组,就像是一枚重要的齿轮归位,剧组的拍摄计划又照常运作起来。   陆予行去探过一次班,原本以为唐樘没法回去过节,陈谷洲却说到做到,在二月初的时候放人了。   那天下午,陆予行从报社回来,远远就见唐樘蹲在小区楼下的花坛边。   “阿行,我杀青啦!”   他笑着飞扑过来,把自己埋在陆予行怀里。   陆予行一个趔趄,稳稳把人接住,环在怀里掂量。“又瘦了。”他拉着唐樘进去,低头看他眉开眼笑的脸蛋,“你现在也有点儿名气,下次来找我记得把脸挡一挡。”   楼道里的灯随着他们的脚步依次亮起。   “我不要。”唐樘愈发有点儿小脾气,“我来见你又不是什么见不得光的事。”   走到门口,陆予行掏钥匙开门。   他犹豫般思索了一会儿,话到嘴边又咽了回去。“……算了,”陆予行弯腰把拖鞋给他,“你以后会懂的。”   “唔。”   唐樘瘪瘪嘴,乖乖穿好拖鞋,有些不满地捏住小兔子的耳朵。   他熟练地去冰箱拿了牛奶,先倒了一杯自己喝,又给陆予行留了一杯。   陆予行径直去卧室把外衣脱了,不知道在电话边上忙活什么。   “阿行?”唐樘歪了歪脑袋,“有留言吗?”   卧室里,老式电话传来断断续续的人声。   唐樘捧着牛奶进了卧室,便听到电话里传来一个中年女人的声音。   “仔,今天我和你爸爸都不用值班,马上就要过春节了,你说你要去北美陪朋友,妈妈今天就想着,提前过来跟你吃顿饭……你不用忙活,妈下班就跟你爸过来,菜都买好了。”   唐樘听了一会儿,立刻脸红了。   “我,我先回去吧!”他紧张地语无伦次,慌乱地回客厅换鞋,“哎呀,今天我哥说杀青了要早点回家告诉他,机票还没买呢……”   然而他刚走到玄关,就被陆予行拎兔子似的拎回来了。   “想去哪里?”陆予行从后面抱住他不让走,“要我陪你回家,你却不肯见我爸妈,是不是太不公平了,嗯?”   唐樘一张脸羞得滚烫,“我紧张!我不知道怎么跟长辈说话……”   “那就坐着,什么都不说。”陆予行看他耳朵都红了,心中涌起一股逗弄的兴致,“你只用笑就好了。长得这么可爱,我爸妈会很喜欢你。”   唐樘被他好一顿哄,晕乎乎地留下来了。   两人下楼买了些水果,陆予行在厨房切好,唐樘帮忙装盘。很久没使用过的电视被打开,电视台主持人的声音在狭小的客厅里响起。夕阳从厨房窗户照进来,陆予行手持水果刀,仔仔细细地将桃子切成四份,然后递给唐樘。唐樘接过水灵灵的桃子,把它们摆在盘子四周,仿佛在对待一件艺术品。   他转头看了眼陆予行。   阳光在他挺拔的眉骨和鼻梁上勾勒出金边,黑色衬衫挽到肘弯,露出肌肉线条漂亮的手臂。那件过于可爱的粉色狗狗围裙穿在衬衫上,腰间系着的蝴蝶结,是唐樘亲手系上的。   水果刀和砧板碰撞的声音响着,让人觉得很安心。   “阿行,”唐樘有些沉醉地眨了眨眼,“跟你在一起很舒服,就好像…我们上辈子也是这样过的一样。”   陆予行手上动作停了。   阳光下,他缓缓转过头,深邃乌黑的眼睛看着身边的爱人。   半晌,他那张常常冷着的脸上露出一丝笑容。   “想什么呢。”陆予行意味不明地摇了摇头,“哪来那么多上辈子,活那么久太累了。”   唐樘的眸色暗下去,他看着盘子里的水果,呢喃道:“是啊……活很久真的很累啊……”   忙活到快天黑的时候,门铃被按响了。   “我去开门。”陆予行在围裙上擦了擦手,“你跟我一起来。”   唐樘立刻又紧张起来,“我应该说什么?”   “放松,自然点。”陆予行摸了摸他的脑袋,转身去开门了。   作者有话说:   比较短,明天还有 第61章 灰色轨迹(五)   门开,崔玉琴和陆君雄一前一后站在门外,手里提了两大袋鱼肉和菜。   “爸,妈。”   陆予行招呼他俩进来,唐樘耸着肩膀,躲到他身后。   “快快,妈要提不动了。”崔玉琴穿了件亚麻色大衣,梳得熨帖的黑发贴着额头,渗出些汗珠,“今天我们过来好好吃一顿,就当提前过节了。”   “嗯,房子收拾得还不错。”陆君雄满意地打量干净整洁的客厅。“可以,会过日子了。”   “刚收拾过,你们先进来吧。”陆予行拿了两双拖鞋,接过两人手里的菜,转身的时   候,跟唐樘撞了个正着。   “哎!”   唐樘往后跌了两步没站稳,眼看就要磕在鞋柜上,被陆予行一把伸手搂住了。   门口两人这才看到家里还有个年轻人,顿时都愣了一下。   “嗯……这是我朋友。”陆予行把唐樘放开,有些尴尬地咳了两声,介绍道:“今天正好在我家玩呢,就留下他一起吃饭。”   唐樘原本就害羞,这下脸都红透了。   “叔叔阿姨好,”他站到陆予行身前,恭恭敬敬地一躬身,“我叫唐樘,是陆予行的同学。”   陆予行也被他弄得有些紧张。   唐樘前段时间也算在娱乐新闻里出现了好几次,被无良媒体大肆报道后,他在大众面前的形象并不算好。媒体利用仇富心理,把他捏造成一个靠爹进组的富家少爷形象,这种事情没少拉仇恨。   崔玉琴最先反应过来,她微微打量唐樘,脸上露出笑容。   “哎,你好,你就是予行说的,一起去加拿大过年的孩子吧?”   大概做母亲的都喜欢这类漂亮乖顺的小孩,崔玉琴对唐樘算是挺有好感。她挽了一把唐樘的胳膊,笑盈盈地带他去沙发上坐下。“来,别在这儿站着了,我们进去聊。”   “在这儿就是一家人,”陆君雄显然不关注娱乐新闻。他见唐樘紧张地搓着手,安抚道:“今晚就当是在自己家就行。”   陆予行见三人其乐融融的样子,松了口气,“那你们聊,我去做饭。”   “还会做饭了?”崔玉琴拍了拍他的背,“又长高了,哎,长这么大块头做什么?你看看唐樘这样的,多招人喜欢。”   唐樘正和陆君雄在沙发上坐下,听到这话,两只手又开始局促地不知道往哪里放。   “一个人住,总得学做饭的。”陆予行熟练地把冻带鱼扔到砧板上,“好了,您去沙发上坐着吧。”   崔玉琴盯着他切鱼肉的动作,看了一会儿。   “你小心点,”她微卷的刘海晃动一下,喃喃道,“这还是我第一次看你做饭。”   “知道了。”陆予行有意放慢动作,“您去吧。”   客厅里,电视机前,唐樘坐在单人沙发上,局促地用余光瞥陆君雄。   “叔叔,吃水果吧。”   他憋了半天,终于憋出一句话,捧着盘子端到陆君雄面前。   崔玉琴踱步过来,双手撑在沙发靠背上。   “你不用这么怕他,”她笑了笑,伸手拿了颗葡萄,“予行他爸是医院院长,做领导的架子摆惯了,实际上没那么严肃。”   陆君雄接过崔玉琴手里的葡萄,认真仔细地将皮剥了,塞进妻子嘴里。   “唐樘?是哪一个字?”他四方的脸上带着和蔼的笑,问道。   唐樘在空中比划了一下,“门樘的樘,是支柱的意思。”他羞涩地摸了摸脖子,“可能我父亲希望我能成为家里的顶梁柱吧。”   “你家里是做什么的?”崔玉琴走过来,坐在陆君雄身边。   “珠宝生意。”唐樘回答,“早知道今天叔叔阿姨来吃饭,我该带些见面礼的。”   他余光往沙发后的厨房里瞥了一眼,陆予行专心做菜,没听到他们的谈话。   “珠宝生意好呀,很赚钱的吧。”崔玉琴看着唐樘,越看越觉得喜欢,“你多大了?学什么专业的?想你这样标致的孩子,学校会不会很多女生追?”   唐樘被她一连串的问题弄得有些懵,像个初次面试的实习生似的,一个个回答。   说到被女生追求,他摸了摸自己泛红的脸,往厨房的方向看一眼。   “倒也没有女孩子追呢……”他眼珠一转,笑着说道:“现在的女生都喜欢阿行那一款的吧。”   “他?”崔玉琴有些不相信,“我总觉得他越来越老成了,你们年轻人不会觉得无聊吗?”   咣当一声,厨房里传来巨响。   “没事,”陆予行有些狼狈,弯腰去捡掉在地上的洗菜盆,“你们继续聊。”   陆君雄责备道:“小心一点,晚上扣你米饭吃!”   唐樘努力憋笑,被陆予行瞪了一眼。   这个微妙的话题打开了两个长辈的话匣子,唐樘也不那么紧张了。陆予行在厨房里做菜,依稀听见客厅里传来一阵阵的笑声,似乎聊得很开心。   晚饭时间,唐樘帮忙把茶几收拾干净,铺上明黄色格子桌布,去厨房端菜。   进厨房的时候,唐樘顺手把推拉门关上了。   “辛苦了。”他脸上笑意未减,从后面环住陆予行的腰,摸了摸围裙上那只粉红色狗狗。“饿不饿呀?”   “刚才在聊什么?”陆予行把最后一道小炒肉装盘,问。   “聊你呀。”唐樘抱着他的腰,空出一只手帮他拿碟子。“阿姨在说你上初中时候的事情。”   陆予行跟名师学过厨艺,就算只学了三成,却也十分够用。唐樘看了眼色泽鲜香的三鲜汤和烤猪蹄,忍不住吞了吞口水。   “阿行,我可以偷偷吃一点吗?”他悄悄拿起筷子,在某一块猪蹄上戳了戳。金黄的酱料上撒了葱,随着他的动作流下来。   陆予行握住他的手把人转过来,俯身在他嘴巴上咬一口。   “去吧,”他把盘子递到唐樘手里,“乖乖当服务员。”   他娴熟地回应着唐樘,就连自己也没发现,他们之间的相处越来越自然,好像理应如此一般。   客厅里,电视里正在报道政治新闻。唐樘将所有菜上齐后,陆爸陆妈脸上都呈现出讶异的表情。   “予行……”崔玉琴有些不敢相信,“这些都是你做的?”   陆予行擦干净手,边解围裙,边从厨房里出来。   “哦,这学期在帮老师做美食纪实,”他随口编了个谎,“实地调查的时候,跟厨师学了几天。”   唐樘起身去帮他解腰上的细绳,熟练地将围裙挂到冰箱侧面的挂钩上。   陆君雄不动声色地看他举动,脸上神色微微变了变。   “是吗?”崔玉琴眼中依旧有些不可置信,她尝了一块鱼肉,“还真的很不错……”   她嚼了两口,眼睛忽然有些湿了。   “真好,”她喃喃道,“没想到我能吃到你亲手做的菜。”   陆予行站在沙发边,低头便看到崔玉琴头顶的丝丝白发。   他和母亲的相处只有三十年。当然,若不是一场意外,或许还有更长的时间。   回想起那三十年,他居然未曾给崔玉琴亲手做过一道菜。想到这里,陆予行心中也是五味杂陈。   “叔叔阿姨,你们喝牛奶吗?”   仿佛察觉到气氛变化,唐樘笑着从厨房出来。   他从冰箱里拿了四瓶冰牛奶,玻璃瓶叮当作响,空气里都掺杂了些甜香气息。   “来,”陆君雄举杯,碰了碰唐樘的杯子,“春节我们就把予行交给你了。你们在加拿大好好玩,记得拍些照片回来。”   “你管那么多做什么,”崔玉琴擦擦眼角,笑着打趣道,“人家唐樘又不是你儿子。”   “那就认一个。”陆君雄不认输,朝唐樘一挥手,“孩子,来叫声爸妈,看你崔阿姨还跟你见外。”   “……啊?”唐樘的脸又红了,端着饭碗一动不动。   陆予行有些尴尬,咳嗽一声。   “爸,妈,你们别难为他。”   “哪里难为了?”崔玉琴和陆君雄杠上了,“以后来学校看你们,予行有的唐樘也有。”   唐樘耳尖都红了,一双眼睛在俩长辈之间来回游走。   陆予行侧头看见了,忍住没凑过去亲一口。他思索片刻,在桌下勾了勾唐樘的小腿。   “那就认一个,”他也逗起唐樘来,“认不了吃亏。”   桌下,唐樘气呼呼地将腿撤开。   他深吸了口气,抬头,认真看着陆君雄。   “……爸。”   他又转向崔玉琴。   “妈……”   “哎!”崔玉琴眉开眼笑,“乖。”   一顿饭吃下来,唐樘始终紧张兮兮地红着脸,食不知味。崔玉琴追问他什么,他便答什么。夫妻俩知道了他目前的工作也不大惊小怪,只是鼓励他好好干。   聊到晚九点,唐樘把碗筷洗了,两人一起送爸妈回家。   陆予行在学校门口叫了辆出租车,同他们告别后,唐樘也不打算走,跟他一起散步回家。   港城四季如春,冬日的晚风却依旧有些冻。   陆予行给唐樘系上薄围巾,把他的嘴巴鼻尖裹严实了,牵手去操场上散步。唐樘比陆予行矮一截,被他揽在怀里,路人见了只当他是个女孩,没有人会过多留意。   “阿行。”唐樘把手揣进陆予行的口袋里,“我们后天出发吧。”   陆予行在心里算了算日子,“嗯,还有五天除夕。你要提前过去办事吗?”   “不是办事。”唐樘步子停了,侧身踮脚,鼻尖跟陆予行碰了碰,“是跟你旅游呀。等到过年,家里亲戚那么多,怎么有时间约会呢。”   他露在外面的眼睛扑闪着,“我们去尼亚加拉瀑布吧。”   陆予行笑了,捏住他的鼻子。   “糖糖,你这样很容易让我多想。”他冷峻的脸上露出一丝笑容,“你知不知道,尼亚加拉是度蜜月的圣地?”   唐樘愣怔地看着他,垂下眼睛,仿佛想到了什么不好的回忆。   “……那再说吧。”   作者有话说:   上网查了一下,那个年代,好像去尼亚加拉度蜜月是一种流行…… 第62章 黄金海岸(一)   春节将近,港城大小商城里挂满红色灯笼,已经颇有些过年的氛围。   登机前几个小时,陆予行带唐樘去商城买了好几件防风衣和棉服。两人先回学校出租屋收拾东西,然后动身去香檀道。   唐锐泽忙着工作,没法跟他们同行。但他又不放心唐樘跟在陆予行身边,于是在出发之前千叮万嘱。   “多带几件厚衣服。加拿大的气温不比港城,冬夜里容易感冒。”   他站在唐樘的衣柜前,一口气摘出来好几件大衣,示意唐樘都收进箱子里。   “哥……”唐樘看着已经完全塞不下的行李箱,有些郁闷,“我不想拿这么多东西出门。”   “让你男朋友给你拿。”   唐锐泽转身蹲下,把刚才翻出来的衣服一股脑塞进箱子里。他显然不懂得收拾衣物,连简单的折叠也不太会。   当他快把箱子撑爆的时候,陆予行终于看不下去了。   “我来。”他夺过唐锐泽手里那件快要挤变形的针织毛衣,搁在膝盖上,仔细叠成方块。   唐樘在一旁憋笑,“我哥他不会这些,从前一个人生活都是请阿姨来做。”   “看出来了,”陆予行将叠好的衣服一件件放进箱子里,“公司董事长都不懂得做这些事。”   唐锐泽微微蹙起眉,看了眼自己的弟弟。   临出发,唐樘换上一件保暖的奶白色毛衣,跨上唐锐泽给他买的小包,兴奋地出了门,跨步上车。   陆予行拎着三个行李箱跟在后面,艰难地把行李放进后备箱。   “你等会儿。”唐锐泽冷着脸,拦下正要上车的陆予行,“我跟糖糖说几句。”   “我不能听?”陆予行不懂他为什么又开始摆脸色,看了眼坐在车里,激动地像只出栏的小羊的唐樘,又将心中的火忍了下去。“行,你们说。”   他把行李箱放了,站到路灯下去。   唐锐泽在肩上披了件外套,绕到唐樘坐的那一边。   “怎么了?”   唐樘示意司机将车窗摇下来,见陆予行在远处站着,有些不安。   “糖糖,”唐锐泽敲了敲车窗,示意他回神,“哥最后再问你一次。”   唐樘应了声,带着冷气的风灌进车里。   “什么?”   前座的司机很识趣,将挡板升起来。   “你是不是动了爷爷的怀表。”唐锐泽声音很低,眼神严肃地盯着他,“告诉我。你要相信我,我不会做伤害你的事。”   唐樘的神色变了变。他犹豫了一会儿,淡然地轻声答道:   “是。”   香檀道的树叶簌簌作响,陆予行在路灯下站着,眼神望向不远处亮着的一扇窗。   唐锐泽看了眼陆予行,又凝神看向自己的弟弟。   “为了他?”他的语气有些不可置信,脸上的神色却像是早就猜到,“你们发生了什么?”   他那双严肃得有些冷漠的眼睛里,出现一种奇异的破碎感。   “唐樘,我有些不认识你了。你到底是不是我认识的你?”   听到这番话,唐樘却露出释然的笑容。   “我当然是我,”他从车窗里伸出手,摸了摸唐锐泽冷冰的脸颊,“哥,你老了的样子也挺帅的。不用为我们担心,我会处理好所有事情。”   “你打算告诉他?”   “对。”   “你就不怕他接受不了吗?”   唐樘脸上很平静,他看了眼陆予行。   “不接受又能怎么样,”他如同恶魔一般低喃道,“事情已经发生了,他没有选择权利。”   唐锐泽还想在说什么,唐樘却没给他机会。   “阿行!”   他冲百无聊赖地陆予行喊了声,“我们该出发了!”   “你……”唐锐泽眉头紧蹙,他的胸膛剧烈起伏着,最后在陆予行走近之前吐出一句话:“ 别做的太出格。”   “知道了。”唐樘打开车门。   陆予行瞥了眼唐锐泽,见他脸色并不好看。   “在说什么?”他躬身坐进车里,关上车门,朝唐锐泽说:“放心好了,我们从来没做的太出格。”   唐樘这次没羞得红了脸,他跟陆予行错身开,朝唐锐泽挥挥手。   唐锐泽神色冷下去。   “糖糖,记住我说的。”他说。   “知道了。”   车窗摇起前一秒,唐樘在陆予行背后,朝唐锐泽做了个噤声的手势。   司机送他们进机场登记,飞机起飞时已经是晚上九点。商务座空间很大,唐樘和陆予行并排坐,身边没有其他人。   机舱开了空调,陆予行便将外套脱了,盖在自己和唐樘的身上。   唐樘看着窗外漆黑一片的云层出神。他出门时戴的黑色口罩挂在下巴上,露出丰润漂亮的嘴唇。   “休息会儿。”   陆予行凑过去吻他,让他把注意力从那些漫无边际的黑暗里拉回来。   “嗯。”   唐樘浅浅回应了一会儿,靠着陆予行的肩膀睡了。   没一会儿,耳边便传来均匀的呼吸声。   唐樘睡着了,陆予行在外套下握着他的手,却无法入睡。   窗外依稀能看见一两朵深蓝色的云,陆予行看着机翼的一个角,和唐樘相处的种种又翻涌而来。   过往的数种猜疑在脑海中掠过,陆予行清晰地感觉到,他想知道的答案如同就在着黑暗之中,只要待太阳升起,一切疑窦都会消散。   但在唐樘面前,他迟疑了。   穿着紧身红裙的单薄身躯、脸颊上浅笑时露出的酒窝、还有比镇静药刻骨的深吻……唐樘变成了他的药,他的安眠药、镇静剂,甚至是春药。   在这种平和安稳的表象下,或许隐藏了太多不美好的事。   陆予行知道,唐樘害怕打破这层表象,他也同样害怕。   “糖糖。”   他无意识地唤着的身边人,在他耳边印上一吻。   地球自西向东转,飞机飞过太平洋,自西向东飞。一切都如同洪流一般,将他们推向不可避免的未来,为他们解开真相的一角。   飞机落地那一刻,唐樘猛地醒过来了。   陆予行搂着他闭眼休息,睁开眼就见唐樘从他怀里坐起来,脸上又露出那种不知身在何处的迷茫感。   机舱音响里传来英文播报,窗外平坦的机场上亮着几盏闪烁的型信号灯。   “到温哥华了。”   陆予行摸了摸他的脑袋,提醒道。   唐樘往窗外看了一眼,渐渐回神。“哦对,温哥华……”他揉了揉眼睛,把盖在身上的外套还给陆予行,“抱歉,我睡糊涂了。”   “这有什么好抱歉的。”陆予行穿上衣服,侧身帮他解安全带,“我也经常这样,睡一觉起来忘了自己在哪里。”   陆予行自然不会说,那是因为自己的记忆问题。有时候一觉醒来,他总以为自己还在金宁路的屋子里,以至于起身看到周遭环境时,还需要花几秒钟的时间适应。   等到机舱的人走得差不多了,陆予行才牵着唐樘下了飞机。   他来过加拿大很多次,但不用遮掩地牵着另一个男人的手走出来,还是第一次。   温哥华气候湿润,两人踏上这块土地的一刹那,便感受到与港城完全不同的清新氛围。   两人去托运处拿了行李往外走,远远就见接机的人里站着个亚洲面孔的中年女人。他个子瘦小,上身着暗红色花纹棉衣,下身穿着长裙皮鞋,脖子上还围了条花色丝巾,灰白的头发梳得一丝不苟。   唐樘眼睛一亮,迈开步子便冲了上去。   “——张姨!”   他像个小孩儿似的,隔着齐腰高的栏杆,用力地跟那中年女人抱了抱。   “哎,糖糖,又长高了!”   女人被他这一下弄得有些支撑不住,脸上笑得眼睛都眯成一条线,拍了拍他的背。“好了好了,姨身体不好,别折腾姨了。”   陆予行默默推着行李车,跟到唐樘身边。   “张姨,给你介绍一下。”唐樘这才想起陆予行,转身拍拍陆予行的肩膀,“这是我朋友,陆予行。阿行,这是张姨。”   陆予行礼貌地冲她点头,“张姨。”   他抬眼跟张姨对视的一瞬,忽然觉得面前这人很眼熟,但一时又记不起来在哪里见过。   “你好你好,”张姨脸上笑容不减,“赶紧上车吧,我带你们去酒店。”   “也行,”唐樘也没注意到陆予行的异常,“爷爷睡得早,我们明天再回去。” 第63章 黄金海岸(二)   张姨在唐兴国家做了二十多年工,唐家两个小孩也是她帮着带大的。她是个做事非常有条理的人,一路让司机送陆予行和唐樘到酒店,很快办好房间,便匆匆离开了。   张姨订的双人间在酒店十楼,从窗户往外看去,能望见温哥华灯火璀璨的繁华夜景。   陆予行把自己和唐樘的衣服叠好放在靠里的床上,洗过澡,钻进唐樘的被子里。   在爱人绵长安稳的呼吸声中,一夜好梦。   第二天早。   陆予行难得没有做噩梦,翻身抱住唐樘的脊背,睁眼便看到外面的景象。   窗外晨光熹微,湿润的空气里薄雾未散,街景在雨露中朦朦胧胧。   他来过这里很多次,却从来没有仔细看过这里的美景。   怀里的人动了动身子,没有要起床的意思。   “糖糖,该起床了。”陆予行在耳边轻轻唤他,“今天要去爷爷家。”   唐樘仿佛很依恋这种湿冷安静的氛围,两条腿在被子里蹬了一会儿,磨蹭好久才起床。   吃过早餐,两人提着行李出了酒店。   加拿大天气比较冷,唐樘被陆予行裹成了圆球,脖子上戴着厚厚的围巾,鼻尖却依旧冻得有些红。两人在旁边的商店买了些新鲜水果,去路边等车。   “阿行,你以前来过温哥华吗?”   太阳遮在云雾里,街上来往几辆计程车。唐樘抬手拦下一辆,用流利的英语跟司机报了地址。   “来过。”陆予行将行李放在后备箱,听清唐樘报的地址,下意识问了句:“在西温?”   “嗯。”唐樘脸上也没什么惊讶的表情,只是无奈地笑了笑,“所以只能早些出发啦,从这里到西温只能走狮门大桥,要是碰上早高峰就糟糕了。”   计程车行驶上路,晨光穿过高楼之间的缝隙,映亮了两人肩背的轮廓。   “你对这里很熟悉。”陆予行随口说道。   “嗯。”唐樘看向窗外那些飞掠过的高大树木,落叶已经掉光了,只剩下交错的枝干。“小时候,父母亲都没什么时间陪我,后来到了上小学的年纪,就干脆把我交给爷爷了。”   陆予行静静坐在他身边,等他将那些陈年记忆翻出来。   “哥哥也在爷爷家住着。他不喜欢我妈妈,所以一直没有回港城。我们在这里一直待到长大,哥哥没念完大学就回港城工作,我被安排去了欧洲。”   前排的司机调转方向盘,计程车驶过宽阔的主道,灰蓝的天上蒙着纠缠的云,和建筑背后露出的一点雪山融为一体。   “不喜欢珠宝设计吗?”   “喜欢呀。”唐樘转回头看他,苍白的山峦在他脑后飞掠,“可我突然有一天发现,我的生活轨迹好像全都被父母规划好了。”   他那双干净的眼睛注视着陆予行,澄澈如玻璃般的眼珠子里,倒映着温哥华的高楼大厦。   “有一天早上,我对着没做完的设计草图,突然就想明白了。”他喃喃道,“然后我自己转了专业,去学了表演。”   “是因为你的老师?”   “不,是为了我自己。”   “小时候,爷爷告诉我,已知的未来是很可怕的。”唐樘凑过来,牵着陆予行的手,“枯燥地去接受那些必定发生的事情,我们这一生将过的毫无意义。”   车前座的反光镜里,映出两人依偎在一起的样子。   陆予行盯着镜子看了一会儿。   镜子里,唐樘低垂着眼,没了脸上孩子气的笑容,表情显得有些凝重。   “你想打破那些必定会发生的事情。”陆予行看着镜子里的他,捏了捏他的手指,“但是任何选择都是会付出代价的。”   唐樘沉寂片刻,没再说话。   窗外风声渐起时,四周已经没有高楼的遮掩。计程车驶上狮门大桥,墨绿色的桥身如同庞然大物,在苍茫一片的天地间延伸开,将沉默的人缓缓拉向终点。   “今天天气不好。”   唐樘忽然开口道,“平时出太阳的时候能看到云海,很漂亮。”   沉闷灰白的天空如同俄罗斯油画般,沉甸甸漂浮在狮门大桥的上空。   “以后再来看吧,”陆予行摸了摸他后颈,“还有机会。”   驶过大桥,进入西温区,四周的街道不再宽阔,却再也没有高楼林立的遮蔽感。、   进了社区后更是如此。海岸之上,群山之前,林荫道两边分立着漂亮的别墅。零星有路人经过,或遛狗或骑自行车,都是一副悠闲的样子。   陆予行曾经想过在这里买房子,但没等到付诸实践,他的生命就已经结束了。   或许,在这样一个悠闲舒适的港湾城市定居,真的是个不错的选择。   计程车开到某条上坡路的时候停了,唐樘付过车费,带着陆予行下了车。   “里面不方便通车,我们自己走进去吧。”他又恢复成平时的样子,温柔地在陆予行嘴边印上一个吻,“辛苦你拎行李。”   陆予行嘴角带着他的温度,忍不住伸手摸了摸。   这条道上没什么行人,上坡路一直通到幽静的半山腰,常绿古树在两侧成荫,斑驳的光影落在两人身上,比来路的风景还要美。   唐樘左手拉着最轻便的小箱子,腾出右手跟陆予行牵在一块儿。陆予行右手同时推着两个行李箱,却依旧紧紧牵着他,未曾放开。   往前走出五百多米的距离,只见道路右侧立着一栋风格复古的茶色别墅。房前是一片石板地,齐腰高的绿化带围成围栏,几棵常绿的阔叶树被修剪得很圆润,半遮挡住房里的光景。在鲜花簇拥下,一张圆形铁质拱门立在围栏右侧,半圆形的大理石台阶铺在路边。   “就是这里啦。”唐樘放开牵着陆予行的手,边上前推开大门,边朝里面喊道:“爷爷!张姨!我们回来啦!”   “来啦来啦!”   张姨闻声便赶紧从房里出来,她身上系着围裙,接过两人手里的行李。   陆予行静静在唐樘身后站着,投去礼貌的微笑。   “糖糖回来了?”   ——一个略显沙哑的声音从房里传出来,伴随着木质拐杖敲击大理石地面的声音。   陆予行始终看向别墅大门,就见一个高瘦而略显佝偻的老人杵着拐杖,缓步走了出来。   他身上穿着改良中山装,架着细边老花镜,头发和眉毛都已经花白,不算茂盛的头发却仔细梳着,长满老年斑的脸上带着几分笑意,鼻子高挺,是个气质和蔼的帅老头。   岁月催人老,陆予行只在报纸上见过他年轻的样子,却不想那个意气风发的唐兴国,现在是这副模样。   “爷爷!”   唐樘原本还在帮张姨收拾东西,见唐兴国出来了,兴奋地飞身扑进他怀里。   “哎,今年怎么回来这么早?”唐兴国用枯瘦的手指摸了摸他的头发,脸上带着宠溺的笑意,“让爷爷看看长高没有。”   唐樘脸上有些不好意思,“都二十岁了,还长什么呀。”   张姨在旁边听乐了,笑道:“你们先聊,我去准备午餐去!”   “辛苦张姨。”唐樘扶着唐兴国的胳膊,回身向他介绍陆予行,“爷爷,这是我朋友,今年来加拿大跟我们一起过节。”   “您好,我叫陆予行,是唐樘的同学。”陆予行递上早上买的水果,“这几天麻烦您了。”   唐兴国接过来,让张姨出来提进去。   他目光打量着陆予行,嘴角笑容未减,眼中却露出一种极其复杂的神色。   陆予行清楚感觉到他审视的目光,心中也升起疑惑。   这两秒的时间如此漫长,仿佛过了很久,唐兴国才不动声色地收回目光。   “嗯,挺帅的小伙子。”他哑着嗓子笑了两声,“唐樘在港城,承蒙你照顾了。”   “我们进去聊吧,”唐樘拉着唐兴国的胳膊,“今天中午吃什么?”   “去吧,让你张姨给你做。”唐兴国杵着拐杖,被唐樘扶着往房里走,“吃完带你朋友四处走走。”   唐兴国家里的装修是沉稳的暖色调,陆予行跟在唐樘身后进了门,只见玄关往右是带壁炉的客厅,左边往里走是餐厅、厨房和客房。玄关和餐厅之间的木质楼梯通往二三楼,整个房子里光照充足,后院里是一大块草坪,精心栽种的古树和房子一样高。   在这样一个环境下长大,唐樘的身上也沾染着这栋房子的气息。温柔宁静,身上散发出与世无争的悠远气息。   张姨招呼陆予行在客厅坐下,唐樘带着唐兴国上楼聊天去了。   他在客厅的窗前坐了一会儿,就听楼上传来唐兴国的声音。   “糖糖,你在我房间找什么呢?”   作者有话说:   查资料看了一大堆加拿大豪宅……一栋房子几千万,唐樘富得不显山不露水 第64章 黄金海岸(三)   木质旋转楼梯往上,陆予行寻声走上二楼。   唐兴国只不过进衣帽间添了件外衣的功夫,唐樘便钻进了尽头的房间。陆予行站在楼梯口,卧室的房门半开着,就见唐樘趴在地上往床底下看,仿佛在找什么东西。   唐兴国从另一侧的衣帽间出来,将拐杖靠在一边,抖了抖手上那件金文灰底的大衣。陆予行见他有些吃力,于是迎上去,帮他把衣服披在肩上。   “糖糖?”他又唤了一声,拄着拐杖往卧室走,“在找什么?”   或许是隔得太远,又或许是别的原因,唐樘这才听到唐兴国的声音,猛地从地上站起来。   “——没找什么,”他从卧室里出来,关上门,“我在找球拍。”   唐樘脸上挂着笑,跑过来拉着唐兴国的手。“爷爷,以前那对…放在床底下的羽毛球拍去哪了呀?”   “问你张姨。”唐兴国伸手弹了一下他的额头,“爷爷房间里都是吃的药,你个小调皮,弄乱了我又得找不着。”   “知道了。”唐樘捂着额头,“那我下去找张姨了。”   唐兴国叹了口气,见唐樘下楼去了,回身对陆予行说道:“小陆,他平时也这样?”   一楼吊顶的水晶灯来回晃悠,陆予行往楼下看了一眼,摇摇头。   “没有,大概是想回家了,今天格外兴奋吧。”陆予行说,“在港城的时候,他很少跟父母联系,他哥哥貌似也很忙,没时间管他。”   唐樘穿过餐厅,跑进了厨房。   唐兴国脸上笑容淡了些,逐渐变得有些严肃。   “也不怪他爸,”他苍老的声音听不出情绪,“连对我也是先斩后奏,回港城念了半个月的书才告诉我。”   “……他谁也没告诉,就这么回去了。”   陆予行微微蹙起眉,心中浮现出一种怪异感。   唐樘的父亲是个强势的人,若说瞒着他回港城还能说得通;而唐樘和自己的祖父关系这样亲近,如果提出转学去港城的要求,唐兴国很难不答应。   既然是这样,为什么不提前告诉他?   陆予行心中疑惑,却也没有多问,和唐兴国一起去楼上坐着喝茶了。   陆予行在柏知那里见过唐兴国名下各式各样地房产。那些大多数要比这栋别墅大气奢华,但或许是因为一个人住太空荡,他才选择了这处颐养天年。   二楼是五间卧室,出了尽头的房间是唐兴国自己住以外,其他的都空着,过年的时候儿女孙子们回来住。   三楼则是他的工作室和会客室。从阳台往外看,面朝西温的群山,还能看到远处的海岸。   另一侧的会客厅有一扇巨大的半圆形窗户,往下望过去,能看到后院里绿荫的草地。   “这本来是一片高尔夫球场,”唐兴国顺着陆予行的视线,说道,“后来改成了草地。种种树,养养花,对我们这种老家伙来说比较舒服。”   陆予行收回视线,接过唐兴国泡的白茶。   沉木茶桌上稳当地放着茶盘,各式茶具整整齐齐摆着,都被细心打理过。   陆予行端起茶杯浅啜一口,目光在窗沿边徘徊。   “你倒不像是唐樘的同龄人,”唐兴国笑道,“看上去太稳重了。”   “是唐樘太像小孩了吧,”陆予行说,“他是个很善良天真的人。”   靠墙的桌角摆了一个精致的相框,里面摆着一张黑白的女人的照片。陆予行的视线落到那张成熟而充满风韵的脸,不由得多看了两眼。   “这是我妻子。”唐兴国大方地把相框转过来,皱巴巴的眼角堆起宠溺的笑容,“很漂亮吧?”他枯瘦的拇指在女人的脸上摩挲了两下,“只不过不在了。”   唐兴国浑浊的眼睛里流露出深沉的眷恋,陆予行看着他,忽然觉得有些悲哀。   “是意外吗?”他问。   “算不上是意外,”唐兴国将相框摆回去,“不过,我现在还能坐在这里,全都是她给的。”   两人正聊着,便听见一阵轻快急促的脚步声。   “阿行!”唐樘举着一副羽毛球拍跑上来,“陪我去院子里打球嘛!”   他挽着陆予行的胳膊,强行打断了陆予行的思绪。“走吧走吧,我好久没有打过羽毛球了。”   陆予行被他弄得没办法,被牵着下楼去了。   唐兴国坐在窗前,默默看着俩人的背影。他躺靠在椅背上,拿过桌上的相框,轻轻摩挲女人年轻的脸庞。   玻璃上映出他布满皱纹和老年斑的脸,同自己的爱人隔着几十年的岁月。   “珍珍。”他自言自语道,“看着我死去是什么感觉?你要保佑我们的小孙子,希望一切都是我想多了……”   稀薄的阳光从窗外照进来,洒在苍白的照片上。金光闪烁的草地上出现两个人影,一高一矮,唐樘的笑声从后院传到楼上。   “快点啦!”   唐樘张开手臂,扑到陆予行怀里,环着他的腰把人拽到院子里。   回到唐兴国身边,他身上那层乖顺的外壳又被剥离下来一点,像一颗酒心奶糖般,露出里面的小孩心性。   “你确定要跟我打球?”陆予行低头看着他笑眯眯的眼睛,也忍不住扬起嘴角,“我高中可是校队的,待会儿打输了不要哭鼻子。”   “好啊,来试试看!”唐樘一挑眉,“输了任你处置。”   “我也是。”陆予行在他的酒窝上亲了一口,“来,让我看看糖糖的技术。”   两人达成约定,把放在仓库里的球网拉起来,开始一轮男单比赛。   陆予行把外衣脱了,只穿一件黑色短袖,唐樘则一身运动短装。两人在温哥华的冬季里迎着阳光,丝毫不觉得冷。   陆予行力气很足,进攻速度特别快。唐樘虽然发力不够,但接球特别灵活。他总能预判陆予行的下一个动作,因此两人打了快半个钟头,一局还没有结束。   打到后来,陆予行见唐樘已经有些气喘,脸颊也有些发红。等发球的时候,明明已经累得扶着膝盖,却依旧咬着牙不肯服输。   最后一球,陆予行偷偷放水,唐樘半空跳起,一个漂亮的扣球,赢得比赛。   “——阿行!”   他把球拍往草地上一扔,生气地从球网旁边冲过去,一把将陆予行推倒在地上。陆予行下意识曲起腿挡住身下的反应,却被唐樘摁住了腿。   “你刚才是不是让我了!”   唐樘骑在他身上,两只手掐着陆予行没什么肉的脸颊。   “没有。”陆予行握着他的手,放到嘴边吻了吻,“想要怎么处置你的战俘?”   苍灰色的密云散了些,阳光洒在唐樘的背上,如同点点金箔。   陆予行仰面躺在带着露水的草地上,唐樘的脸近在咫尺,身后是湛蓝的天空。   那一刻,仿佛有心灵感应一般,他们就这样吻在了一起。   唇舌纠缠,伴随着运动后的喘息和草地的芳香。陆予行睁着眼,视线里只有纯粹得不真实的蓝天,怀里是唐樘温暖的身体。   他捏着唐樘的耳朵,激烈地回应着,把自己从与世界脱离的不真实感中拉回来。   唐樘鼻腔里发出细小的呻吟,两只手紧紧抓着陆予行的肩膀。   “你答应过我的,”唐樘的嘴唇跟他挨在一块儿,“你说等电影杀青了……”   “好。”陆予行摸了摸他的头发,“你说了算。” 第65章 黄金海岸(四)   温哥华的华人很多,临近春节,若要置办些过年用的东西也不用太麻烦。趁着这两天空闲,唐樘带陆予行去华人街买东西,顺便去景点逛一逛。   第一天,他们先到集市挑了两三棵金桔树,买了些中式糕点。市区的华人街特别热闹,唐樘拉着陆予行买了一路小吃零食,两人玩到晚上十一点才精疲力尽地回去。   陆予行被迫干了一整天体力活,回到家里休息时累得根本不想动,更不要提陪唐樘做什么剧烈运动了。   当然,还有另一方面的原因——老房子的隔音效果实在不太好。   二楼的主卧是唐兴国在住,老人虽然给陆予行收拾了间客房出来,但他一直睡在唐樘房间里。   住进来的第一晚,陆予行动了些心思。唐樘洗完澡出来,白皙的身体往暗红色绸缎的被单上一躺,精瘦的腰肢在被子下若隐若现,无论是谁都把持不住。   然而他们刚亲了一会儿,唐兴国就来敲门了。   “糖糖,你们还在聊天?”他在门那边困倦地打了个呵欠,“爷爷要睡觉了,早点睡。”   唐樘正被陆予行按在床上亲,听到唐兴国的声音吓了一跳,一把抱住陆予行支在他身侧的手臂。   “知道啦!”   他紧张地拉过被子,一把盖在陆予行结实的背上。   这一来,陆予行被弄得有些不上不下,一双眼睛里还显露着血丝。他实在有些受不了,于是让唐樘咬着自己的胳膊,两人躲在被子里弄出来。   总之,好不容易被提上议程的安排就这样被搁置了。   唐樘眼睛里又露出了那种失望黯淡的表情。每次见到他这种神情,陆予行都觉得有些难受。   不能在床上约会,他便带着唐樘出去逛。   他来过温哥华一两次,除了剧组的日常拍摄,空闲时间他们也会组织团建。斯坦利公园、海天缆车、水族馆……这些他从前不屑于去的景点,如今在唐樘的陪同下,变得闪闪发光。   他们从西温出发,先去斯坦利公园野餐,再到水族馆参观。下午在市中心吃韩国菜,然后到英吉利湾海滩看海晒太阳。   海天一色,陆予行和唐樘并肩坐着,面向苍蓝色天空上飞过的海鸟。   “在港城待太久了,”陆予行揉了揉他的头发,“都快忘了出来旅游的感觉。”   唐樘侧过头看他,虞兮正里。视线落在对方微微扬起的薄唇上。   “阿行,我们以后来这里养老吧。”他一脸认真地说道,“港城太拥挤了,走到哪里都是人,山上也全盖着房子,我不喜欢。”   陆予行轻笑一声,“你喜欢什么样的?”   “这里就很不错啊。”唐樘伸了个懒腰,脚裸贴着陆予行的。今天难得出太阳,海滩上来来往往不少人,还有些被父母带出来玩的小孩。他们在海滩的一块礁石上坐着,双脚踩在水里。   “以后我们可以在西温买个海岸社区的小房子,”他说,“面前是大海,背面靠着山,每天就在附近散散步,晚上去市中心玩一玩。嗯…如果可以的话,我们还可以领养一个小孩……”   陆予行捏了捏他的脸,“回神吧,哪来那么多钱。而且,你家人也不会同意你和一个男人在一起。”   “那我就耗着。耗到我七十岁八十岁,那个时候就没有人来管我了。”   唐樘语气挺平淡,出口却是些沉重的话题。   陆予行看着他,犹豫片刻,说:“但前提是,我那个时候还活着。”   一个金发小男孩从他们的躺椅前跑过去,一对父母紧随其后。两人往这边看了一眼,下意识绕开了些。   “当然。”唐樘用脚趾拨着拍在礁石上的浪花,他抬起头,在陆予行的下巴上吻了吻,“你会长命的。”   除夕夜,唐嘉朗带着妻子,跟唐锐泽一起回来了。   这是陆予行第一次见唐樘的母亲。郑蓉,郑氏房地产董事长的亲妹妹,比照片上看上去更有气质。即使已经上了些年纪,但富家女的矜贵气质依旧显露无疑。   她身上穿了件米色修身长裙,肩膀上披着纯白貂皮披肩,修剪整齐的指甲涂成蓝色,手里拎着红色名牌包。   唐嘉朗带了很多礼物回来,换下那身正装打扮,他看上去稍微亲和了一点儿。唐锐泽提着给唐兴国带的礼物,站在郑蓉身边,显得有些不自在。   进门的时候,唐嘉朗看到站在唐樘身边的陆予行,微微皱起眉头。   “介绍一下,这是糖糖的朋友,陆予行。唐兴国向众人介绍道,“蓉蓉你还没见过吧。”   “没有,”郑蓉笑起来,堆了些皱纹的眼睛像桃花似的,“来这里过节,就当是一家人哦。”   她说话声调很柔和,语气跟唐樘有些相像。   陆予行礼貌地跟他们一一打过招呼,没有再多说什么。   一家人都住了进来,这栋沉寂了许久的房子终于热闹起来。   唐樘从他们进门起就没闲过,一会儿跑去厨房帮张姨和陆予行切水果,一会儿又跑去拉着郑蓉说话,也不知道在聊些什么。   他仿佛是很久没有同家人过年似的,像个小孩一般黏着长辈们,跑到唐兴国的工作室里,陪他一起喝茶画设计图。   陆予行不太习惯面对唐嘉朗,毕竟在他还没回来的时候,自己晚上还把他小儿子按在床上做一些出格的事。   他始终在厨房待着,帮张姨忙活年夜饭。张姨夸他手艺好,做到后来,陆予行倒成了主厨,帮忙把一桌子菜全做完了。   半开放式厨房没有关门,张姨若没有滔滔不绝地念叨,陆予行还能听见客厅里唐樘大声说话的声音。   “大年初一就去吧!哥哥,你也去嘛,整天在办公室待着,都没见你出去玩过。”   唐锐泽抓了一把果盘里的瓜子,塞到唐樘手里。   “你怎么不去?”   “我陪阿行嘛。”唐樘嗑了两颗瓜子肉出来,没吃,放到手心里。“他好不容易来一次加拿大,怎么能不去看瀑布啊?”   郑蓉开玩笑道:“你这孩子,尼亚加拉当然是和女朋友去才浪漫呀。”   “哎!我们跟学校社团的同学已经约好了……”唐樘抱着她的胳膊撒娇,“你们去维多利亚度假好了,每年过年都在家里待着也会闷的吧。”   陆予行听了几句,忍不住问张姨:“你们要去维多利亚?”   “哦,兴国先生在那边的岛上有房产。”张姨说,“糖糖挺喜欢那里的,有时候会一起去那边度假过年。”她把年糕下到锅里,浇了些油,“我听他说,你们社团组织去尼亚加拉?”   “……嗯。”陆予行随口敷衍过去,“去那边采风,顺便放松一下。”   “那你们社团还挺有钱的。”张姨笑道,“你去休息会儿,剩下的我来忙。”   陆予行瞥了一眼厨房外,摇摇头。“没关系,我来就好。”   “你是客人,怎么能总让你做事。”张姨拍了拍他的背,“去吧去吧,这两天置办年货就够麻烦你了。”   陆予行拗不过,只好硬着头皮出去,在唐锐泽旁边的沙发上坐下。   电视里的国际频道在直播港城的晚会,唐樘悄悄从郑蓉身边起身,把剥好的瓜籽肉放到陆予行手心里。   唐锐泽瞥了他们一眼,往里坐了些。   “我们明天去墓园看奶奶。”他在陆予行耳边小声说,“初二你能不能……嗯…先出发去尼亚加拉?我给你买机票。”   “怎么了?”陆予行侧头看他。   唐樘压低声音,凑到他耳边:“我先陪爷爷他们去维多利亚待一天嘛,”他伸出手指,指甲刮了刮陆予行的手背,“你在瀑布城等我过去,到时候给你带一个惊喜哦。”   作者有话说:   预告一下,我会把他俩“第一次”卡在一个虐的情节上…… 第66章 waterfall(一)   除夕夜,唐家的别墅里格外热闹。   唐兴国对陆予行做的菜赞不绝口,一大家子人围坐一桌,边看晚会边吃饺子,气氛相当融洽。唐锐泽也不再冷着脸,就连唐嘉朗都对唐樘和颜悦色了点儿。   过了十二点,唐樘坚持要守岁。陆予行有些困倦,帮张姨洗完碗,先回客房休息了。   这间客房很早便收拾干净,但他前几夜都同唐樘一起,几乎没在这里休息过。客房紧挨着楼梯,陆予行浅睡了一会儿,被门外的说话声吵醒了。   “我订了五张机票,”门外,传来唐锐泽的声音,“明天晚上出发,到维多利亚机场。”   陆予行翻了个身,准备闷头继续睡。   唐兴国的声音响起。“行。我去岛上待两天就回。年前答应过你李叔叔,初五去他家吃饭。到时候张姨跟着我一起回来就行,你也别跟糖糖说了,免得他在尼亚加拉担心我,玩的不痛快。”   “行。”唐锐泽说,“那您让张姨陪着吧。”   他们站在客房门口,陆予行在房间里,听得一清二楚。   “去吧。”唐兴国叹了口气,“难得有这样的机会,你好好跟郑蓉阿姨相处。她对你真的很不错,你也不用太……”   “我知道。”唐锐泽不想讨论这个问题,“她对我好我知道,但她对我母亲…我没法原谅她。”   陆予行翻身坐了起来,望向门外,眉毛微蹙。   “好了,过节不说这些。”   门外,唐兴国重重叹了口气,“我只希望你们都过的好。晚安吧,我要去休息了。”   “嗯,我扶您回房间。”   两人脚步一轻一重,伴着拐杖的声响,渐渐离开了。   陆予行坐在床上,面色凝重。   他回忆刚才唐锐泽的话,心中涌起一股不安之感。   半夜,客房的门被缓缓推开,一个蹑手蹑脚的身影闪了进来。   唐樘钻进被窝,从后面环住陆予行的腰。   “阿行?”   或许是刚从院子里放完烟花回来,他身上还带着冷气。一双胳膊贴在陆予行滚烫的肌肤上,带着淡淡的硝味。   陆予行翻身,把他冰凉的两只脚夹在腿间。   “没睡呢。”他吻了吻唐樘的额头,“一个人,睡不着。”   他给唐樘裹紧被子,缓缓睁开眼。   “明天你要和他们一起去岛上度假?”陆予行低声问,“那什么时候来找我?”   唐樘抱着他,在脖颈出贪婪地嗅了嗅。   “嗯……待一两天就去找你。”他说,“我给你订了明天下午的机票,下午我送你去机场,晚上再出发去维多利亚。瀑布城的酒店也找好了,你在那边乖乖等我哦。”   “好。”   陆予行眸色暗下去。   五张机票……唐锐泽明明说的是五张。   唐嘉朗夫妇,唐兴国、张姨,再加上唐锐泽,正好五个人。   唐樘根本不打算去维多利亚,也不打算跟陆予行一起出发去尼亚加拉。   他把所有人都支开,是要做什么?   陆予行又问了一遍:“张姨也跟你们去?”   “对呀。”唐樘说,“张姨也是家人,当然一起去。”   窗外,邻居的后院里正在放烟花,几个小孩儿举着手持烟花跑来跑去,嘴里说着带了南方口音的普通话。   黑暗里,陆予行沉默了好一会儿。唐樘抬头去看他,被吻住了眼睛。   “好,”陆予行声音低沉,仿佛在压抑某种情绪,“我去瀑布城等你。你要给我什么惊喜?是维多利亚的旅游纪念品吗?”   唐樘闭着眼,感受到他的唇瓣在颤抖。   “保密哦。”他轻声道,“晚安吧,阿行,睡个好觉。”   “晚安。”   陆予行郑重地吻过他的唇,相拥而眠。   这晚,他第一次在唐樘身侧失眠了。   初一早晨,大家互相道过新年快乐,隔壁的邻居也上门来拜访。他们也是从国内移居来的,一对夫妻和三个小孩,两个大人在温哥华市区的银行工作。   唐兴国平时跟他们关系还算不错,留他们吃过早餐后,便出发去陵园扫墓。   陆予行觉得自己跟着有些不太合适,原本想要推辞,但唐樘执意要求要带他一起。陆予行拗不过他,便跟着去了。   “奶奶住在海边的陵园里。”   唐嘉朗的司机开了辆八座商务,唐樘和陆予行坐在后排,小声说:“在社区东南边,是个很漂亮的地方。”   陆予行看着窗外飞掠而过的行道树,脑海中回忆着昨天的事,有些心不在焉。   “是你爷爷挑的地方?”他随口问。   “嗯,爷爷挑的。”唐樘小声说,“听哥哥说,爷爷以前把奶奶的盒子放在家里,不忍心放到陵园去。后来可能想开了,就在那买了一块合葬的……”   坐在前面的唐锐泽咳了一声,唐樘便闭了嘴。   车行三十多分钟便到了。   一下车,映入眼帘的便是生机盎然的绿地,以及远处排列整齐的常绿树。与港城那些山峦般的墓地不同,这里的陵园是一片平坦的草地,苍灰色的碑背朝海面,如同虔诚的教徒般阵列着,默默矗立在树影下。   唐兴国走在最前面。   他脸上没什么表情,同守门人点头示意后,穿过陵园门口的铁门,径直往海边的方向走去。   所有人都跟在他后面,一直走到陵园深处的某一块墓碑前,停了下来。   陆予行站在最后,替唐樘捧着花。   只见墓碑右边用繁体字写着“阮珍”,以及生猝年,而墓碑的左边,写着“唐兴国”,生猝年空着,还没有刻上去。   唐兴国拄着拐杖,佝偻的身躯在这方小小的墓地前站着。   他一言不发地盯着墓上的字看了很久,最终叹了口气,将手里的那支玫瑰花放到墓前。   唐嘉朗带着妻子上去献花,然后是唐锐泽和唐樘。   陆予行在最后默默站着,唐樘转身回到他的身边,神情有些落寞。   唐兴国静静站在那些花前,仿佛在和妻子诉说什么。唐嘉朗有些不耐烦了,抱着胳膊左右张望。   没有人注意到站在最后的两个人。   陆予行看着唐兴国的背影,想起报纸上那些新闻,心中产生了些许怜悯之情。这个身躯佝偻枯瘦的老头,曾经是那样意气风发。他打拼了大半辈子,到头来只能默默站在妻子的墓前。身后的儿子心不在焉,他连一个可以说话的人都没有。   这时,唐樘的手勾了过来,悄悄的,跟陆予行牵在一块儿。   陆予行一愣,他们就站在正后方,只要唐嘉朗或郑蓉微微一转头,就会看到他们的小动作。   唐樘抬头跟他对视,清澈的眼睛倒映出他的面庞,比温哥华的海水还要明亮。   陆予行觉得他想说什么,但他什么也没说,只是牵了一会儿便松开了。   中午,唐樘收拾好陆予行的行李,跟家里告别,匆匆出了门。他们没拿多少行李,只背了旅行包。在市区简单吃过饭,两人坐计程车去国际机场。   一路上,唐樘显得有些沉默。陆予行忍不住揣着怀疑的心思打量他,对方却毫无察觉,只是对着空气发呆。   下了计程车,唐樘把机票给了陆予行,送他到登机口。   下午五点。   电子提示音响过,巨大的落地窗外,余晖显现出沉寂神秘的粉红色。   “唐樘。”   登机前,陆予行叫住唐樘,把他从失神的状态中拉回来。   唐樘好像并没有意识到自己在出神,慌乱地看向陆予行。他支支吾吾半天,才想起少了什么,凑到陆予行面颊上亲了一口。   “去吧,我过两天就来找你。”唐樘勉强笑了笑,“阿行,你要好好安排我们的瀑布城约会哦。”   窗外,轰鸣的飞机从远方的天边缓缓降下,白色的机身被映照成了粉红色,如同一直孤独的远古巨兽,滑行过跑道,在那倒映着两人背影的玻璃以外停稳。   陆予行低头看着唐樘,忽然有种分离的感觉。   明明只是一场他需要先行一步的旅行,唐樘的眼里却带着决绝和留恋。   他们被笼罩在红色的彩霞中,影子被玻璃窗框切割得支离破碎。   开始登机,周围的乘客渐渐开始往前走。陆予行肩膀被撞了两下,跟着人流被往前推。   涌动的人潮中,唐樘隔着齐腰高的栏杆,轻轻放开他的手。   “陆哥,你不是想要知道真相吗?”他毫无征兆地开口,脸上露出释然的笑容,“在尼亚加拉等着我。” 第67章 waterfall(二)   华灯初上,温哥华机场外的咖啡厅里,悠扬的小提琴音乐从店里飘出来。门口的顾客进进出出,挂在风口的风铃摇曳作响。   唐樘坐在落地窗前的卡座里,续了三杯咖啡。飞掠的车灯映在他脸上,窗外淅淅沥沥下起了小雨。   坐到晚上九点,雨停了。他看了眼墙上的挂钟,付过钱,推门出了咖啡厅。   计程车一路开回西温,唐樘下了车,快步进了前院。他从口袋里掏出钥匙开门,躬身去脱沾了雨水和污泥的鞋。   唐嘉朗一行已经启程去了维多利亚,此时这栋小楼里沉寂昏暗,院子里的巨树发出沙沙响声,掩盖了唐樘急促的脚步。   他只来得及打开楼道的灯,拖鞋也没穿,径直便上了二楼,进了唐兴国的房间。   唐兴国的房间陈设比较简单,靠窗的位置是木质大床,衣柜旁边是齐胸高的桌子。唐樘跪在地上,一一将那桌子下边的抽屉打开翻看。他找了许久,将抽屉翻了个遍也没找着想要的东西,便又站起身,在那些老书里面翻找。   窗帘的薄纱微微吹动,洒进来一束月光。   桌上有很多药盒,瓶瓶罐罐在书架前摆开一排。唐兴国有很多老年病,张姨为了督促他吃药,把所有药按剂量摆在了桌上,怕他忘记。   唐樘不敢动那些药盒,只好伸长了手绕过那些小瓶子,用手指挑开两本书之间的缝隙。   终于,当他翻开两本汉语词典的时候,一张套着真皮卡套的银行卡掉了出来。   唐樘心下欣喜,赶紧将那张卡抽了出来。   房间灯光太暗,他又有些着急,抬手时便不小心碰到了一旁的相框。“啪”地一声轻响,相框玻璃便砸在了桌子上。   唐樘吓了一跳,赶紧把相框扶起来,借着月光看看有没有损坏。   月光从窗帘后透进来,唐樘半跪在地上,一手拿着那张银行卡,一手捧着相框。   相框没有损坏,唐樘却猝不及防看见了阮珍那张眉目清秀的脸。   他早已去世的奶奶,脸上挂着温柔的笑容,正静静看着他。唐樘的脸也被反光映在相框玻璃上,他凝神片刻,看到了自己那张与阮珍神似的脸。   渐渐地,他露出悲伤的表情。   “奶奶,对不起。”   唐樘把相框捧在手里,维持着半跪的姿势。   后院的树簌簌地响,仿佛在回应他的自言自语。月光照在他脸上,漂亮浓密的睫毛扑闪着,低垂的眼睛里有说不出的情愫。   “我犯了个错误。”他就像个告悔的信徒,“爷爷说过,不让我动那个东西,但我还是动了。”   “我原本打算相安无事,不要再跟他相识,但是我还是忍不住呀……”唐樘脸上露出苦笑,“我以为只要我离他远远的,他就会平安一生。但那天我偷偷进到他家里时,看到他浑身是血地躺在床上,手边放了一把刻刀……”   他说着说着,声音开始有些哽咽两只胳膊也开始发抖。   “我感觉我的二十年都白废了。”   唐樘看着相片上的阮珍,眼睛发红。“奶奶,你知道那种感受吧?”他喃喃道,“于是我也做了跟他一样的事,然后让他抱着我……这个拥抱我等了二十年。”   他的声音戛然而止,一滴眼泪落在了相框上,打湿了美人的衣裙。   “我保证,这是最后一次。”他擦了擦眼泪,深深吸了口气,“我不想再远远看着他了,我想跟他在一起。”   唐樘缓缓起身,把相框放回桌上。他用袖子擦干净眼泪,露出一个温柔的笑容。   “我知道,我做了个自私的决定。现在,我要向他坦白。”他攥紧手中的银行卡,“希望陆哥会原谅我。”   窗外的月光洒在相框上,阮珍的面庞依旧是挂着静谧的笑容,默默看着自己的小孙子。   说完这些,唐樘决绝地转身,离开了别墅。   晚上十点五十,温哥华机场。   “一张到斯德哥尔摩的票,要最近班次。”   唐樘换了身黑衣,只背了个双肩包。   “好的先生。十一点登机,这是您的机票。”前台用英文同他交流。   “谢谢。”   唐樘接过机票,径直去了电话亭。   十一点。   飞机准点到达机场,唐樘跟随人潮交票,登机。   从温哥华到斯德哥尔摩要十三个小时。这架飞机将穿过大半个地球,去到彼岸另一端。   飞机缓缓起飞,唐樘看向窗外。温哥华机场越来越小,云雾层层围绕,那些灯光璀璨的景象被掩去大半光芒,变成一块块方正而发着微弱光亮的集成电路板,最后变成漆黑一片。   周身被笼罩在昏暗之中,唐樘靠着窗户,沉沉睡去。   梦中,他回到了那个偌大而黯淡的别墅门口。   凌晨时分,天光未亮。   唐樘戴着口罩和帽子,身上穿着针织外套,站在金宁路103号门前。   他左右望了望,没看见蹲守在门口的狗仔,便熟稔地从口袋里掏出钥匙,轻轻旋开别墅的门。   大门被推开一条缝,里面昏暗不见光。唐樘等了一会儿,没听到什么声响,便悄悄溜了进去。   他刚进门,脚下便踩到什么玻璃制的东西,发出轻微的声响。   唐樘一愣,借着客厅里亮着的夜灯仔细看去,发现一楼满地都是玻璃碎片,摆在门口的花瓶也碎了一地,鲜花落在地上,血迹斑斑。   看到地上点点洒落的红色液体,唐樘瞬间慌了,也不顾自己的声响会吵醒这间房子的主人,跌跌撞撞冲到了客厅。   昏暗的灯光下,一个赤裸着上身的男人躺在沙发前的地板上,光裸的脊背上全都是划伤。他无力地躺在地上,像一条濒死的鲨鱼,闭着眼睛渐渐睡去。   唐樘的眼泪一下子涌了出来。   ——他记得,这是他这个月第二次看到这样发病的陆予行。   他站在离陆予行十步远的地方,死死咬住自己的袖子,才勉强忍住不哭出声。   就这样悄无声息地大哭了一场后,唐樘吸了吸鼻子,收拾起纷乱的心绪,用手将地上的碎片一点点扫到角落。   做完这些,他又小心翼翼地走到陆予行身边,环着胳膊,试图把人搬到沙发上。   陆予行发病过后总是昏睡不醒,就算没睡熟,精神也是恍惚的。   “陆哥。”   唐樘唤了一声,见他没反应,便咬牙将他上半身扶起来,靠在沙发上。   他试了好几次,也没能成功把陆予行抬到沙发上,只好让他靠着沙发坐起来。   借着微弱的光亮,给他盖上毯子的时候,唐樘看到了他身上的伤口。   曾经风光无限的影帝,正是四十岁的好光景。他的身材比以前消瘦不少,光洁的肌肤上有不少划伤的伤痕。唐樘去翻看他的手臂,发现内侧有整整一排红色的痕迹,在青筋起伏的手臂上格外显眼。   唐樘累得不住喘息。他看了一会儿,低头在上面吻了吻,泪水沾在他的皮肤上。   他躬身的那一刻,周身场景倏地变化,冰凉的别墅瞬间扭曲消失。天旋地转间,唐樘又回到Y省农村里那个潮湿破败的旅馆里。   窗外暴雨未停,陆予行同他浑身赤裸地抱在一起,耳鬓厮磨。   他想要贴上去索吻,陆予行却猛地推开他。   “小骗子。”   男人年轻的眉眼凝视着他,薄唇轻启。   “你要骗我到什么时候?”   唐樘猛地一惊,从这混沌的梦中醒了过来。   飞机平稳地在空中行进着,那些破碎尖锐的回忆,缓缓被收进了脑海中。   作者有话说:   写起来有些费劲,可能会改 第68章 waterfall(三)   尼亚加拉,凌晨一点。   鹅毛大雪在夜空中飘荡,一路上的景色都被冰封成了静态。   陆予行从没来过这里,却又觉得无比熟悉。或许是因为上中学的时候曾经向往这里的景象,或许是其他的原因,从机场到唐樘订的度假酒店,一路上没走什么弯路。   冬季的尼亚加拉瀑布结冰非常壮观,这段时间也正是旅游旺季。唐樘订的酒店是一栋独立的别墅,就在离维多利亚皇后尼亚加拉瀑布公园半公里外的山上。这周围林林总总一共二十栋度假别墅,彼此之间距离甚远,从阳台望出去,能够远远看到瀑布的景象,以及山脚下聚餐开派对的年轻人。   夜风吹过,时针过了一点,陆予行却毫无睡意。   山脚下灯火通明,一群南美来的年轻人说着西班牙语,在夜市中挽着手打闹。小摊连着商城,来往人群在漆黑的夜里成了一盏明亮的灯。雪势减小,到了夜里已经停了。   别墅里没开灯,陆予行站在二楼阳台上,身后是空旷的卧室和相连的客厅。这种于是隔绝的感觉让他猛地想起了金宁路,那栋安静得如同死寂般的宅子。   如此想来,唐兴国选择一栋小房子颐养天年,确实是正确的决定。此刻,他一个人在黑暗中立着,无比想念起唐樘来。   “——你不是想要知道真相吗?”   刺骨的冷风灌进来,唐樘临行前的话犹在耳边。   他说的真相是什么?是他们为什么会相识,还是时间为什么会重回二十年前?   陆予行想起唐樘种种不符合常理的举动,觉得脑中思绪如同乱麻。   他做了无数猜想,到头来却没付出行动,只能在这里等唐樘。   既然做过约定,唐樘便一定会赴约。   山脚下,集市的笑闹声不绝。陆予行踌躇半晌,从黑暗中抽身出来。   他换了件保暖的黑色羽绒服,匆匆出了门。   没有唐樘在身边滔滔不绝地说话,过分的清净只会让人不安。陆予行戴了个黑色棒球帽,两手插在兜里,就这样混进了热闹的集市中。飘雪落在他肩头,零下温度的寒冷却很快被人群驱散了。集市里的游客大多都是成双成对的情侣,他们说着不一样的语言,在那些卖小饰品和夜宵的小摊中穿梭。   过于密集的人群让他有些透不过气,陆予行绕过夜市,到马路另一侧的小商场里去。   以前做艺人的时候,他从没像现在这样自在过。既不用担心被狗仔偷拍,也不用担心被粉丝认出来。   要是唐樘在身边,他们还可以在异国他乡大方地牵手逛街,完全不用在乎任何人的目光。   如此想着,他穿过堆雪的街道,进了商城。   这个商城像个大型百货超市,拥挤的过道两边摆满了小商品。有卖跌打药的,有卖金银首饰的,甚至还有些劣质皮鞋店。陆予行漫无目的地在人群中走着,从一楼到三楼,再到负一楼。商城里昏黄的灯光让人完全沉浸在这种拥挤狭窄的空间中,又带着异域的神秘感。   走到负一楼的角落,就见一家店铺门口长满了藤蔓,仔细一看,居然是无数吊兰从天花板上长下来。它们的长势茂盛迅猛,以至于第一眼没能看清这些郁郁葱葱的东西是什么。   陆予行以为是家花店,想着能买几束漂亮的花给唐樘。然而等他走近了才发现,这家店木质的门板上写着几个歪歪扭扭的汉字:   ——算命卜卦。   汉字下面,又用不同语言做了翻译,可见店家生意来自五湖四海,哪里都能算。   陆予行站在门口,盯着门上那行字思考片刻,推门进了店里。   店门被推开,吊兰的长叶根系扑面而来,如同珠帘般落在了他身上。陆予行费力将这些东西扫开,才终于得见店里全面。   一个瘦小的黄皮肤老妇人坐在榻榻米上,她身上穿着欧式复古暗色裙子,头戴纱帽。这身装扮分明是西方女巫的造型,她的店里陈设却摆满了太极八卦,全都是中国道家的东西。   陆予行皱皱眉,转身想要离开。   他刚转身,身后那老妇人立刻起身到他面前,张开手臂拦住他。   “哎!欢迎光临!别走啊!”她的脸上堆满皱纹,突出的颧骨在笑起来的时候格外亮眼。“算事业算学业算姻缘!”她操着港城话,“我们是同乡,首单给你免费!”   陆予行往后退了一步,“我看你屋里挂了挺多东西。你拿什么给我算?”   “你信什么我就拿什么算!”大概是很久没有生意,老妇人的脸上露出殷切的笑容,“年轻人,想算点什么?反正是免费,要不来试试?”   “我不信神佛。”陆予行四下打量店里情形,视线落在榻榻米旁放着的一颗水晶球上,“你会催眠?”   那颗水晶球只有巴掌大,一头连着银色链子,球身微微呈现出静谧的蓝色。   陆予行看了它一眼,老妇人没吭声,他便没有再多追问。他在榻榻米上坐了,话锋一转,又问道:“算姻缘。”   老妇人愣了片刻,缓缓说道:“呃……我看你气色光润明显,你的伴侣肯定是聪慧娴熟,应该是个贤惠的好女孩!”   她话音落,就听陆予行轻笑一声,转身欲走。“不好意思,他是男的。”   “哎!”那老妇人立刻急了,连忙赶上去,“我算命是半吊子,催眠可是专业的!要不要试试?没效果不要钱啊!”   她那矮瘦的身子挡在陆予行面前,颇有些不试试不让走的意思。   陆予行叹了口气,只好转身坐回榻榻米上。   店里亮着一盏昏暗的台灯,太极八卦图和西方信仰杂乱无章地挂在天花板。陆予行平躺在榻榻米上,在那老妇人的引导下,缓缓闭上眼。   那颗水晶球在他模糊的视野前晃动,逐渐变成虚影。   “现在,你将变得越来越轻……”   她俯身在陆予行耳边低吟,引导他的思维渐渐进入前意识。   “你感觉自己漂浮在一片混沌里……你想要抓住什么?”   在这种柔和低吟中沉沉陷进去,陆予行感觉自己的意识处在一片黑暗中,他的身体越来越轻,意识最后仿佛脱离了身体,进入了回忆的走马灯之中。   他想回忆什么?   陆予行站在一片黑暗之中,努力寻找着唐樘的身影,却在这洪流中一无所获。   无数回忆在空中掠过,从他进入《追凶》剧组,到他的剧本夭折,唐樘的身影却始终不曾出现。   最后,他回到了金宁路的别墅里。   一片混沌之中,他看到一个男人痛苦地蜷缩在沙发上,赤裸的上身青筋暴起,地上的安眠药撒了一地。   陆予行一愣,瞬间反应过来这是什么时候。   那是他确诊重度焦虑和重度抑郁后,最严重的一次发病。墙上的指针指向凌晨五点,这个时间,就连常年在门口蹲守的狗仔们也已经回家睡觉,而他的灵魂正在无声的撕裂,宛如一场酷刑的折磨。   陆予行站在门口,就这样看着四十岁的自己痛苦地与病痛做斗争。   他对这件事情记忆深刻。当时他意识模糊地吞下了大半瓶安眠药,第二天清醒后却发现自己根本没有死成,安眠药的瓶子里也是满满当当。事后回忆起来,陆予行只当是自己产生了幻觉,因此也没再多想。   但受这件事的影响,他再也没动过那瓶安眠药。   现在,他作为旁观者,清醒地目击着这一切。潜意识里那些模糊的幻想在他脑海中成型,四十岁的陆予行痛苦地抓过那小小的药瓶,他仰躺在狭窄的沙发上,肌肉起伏的肌肤布满了汗水。   他的手在发抖,仰头往嘴里送药丸的时候,几颗药丸顺着洒出来,在地板上滚出去好几米,最后停在陆予行的脚边。   陆予行低头看了眼脚下那颗白色的东西,目光又转向沙发上的自己。男人在无尽的折磨和痛苦中祈祷解脱,就着茶水将致死量的药丸一口气服下。   他的手无力地垂下来,空药瓶滚落到地上。黑暗中,他俊逸的面容瘦削病态,却带着解脱的满足感。   一束晨光从外面照进来,将两个陆予行割裂开。   男人仰躺着,在噩梦与痛苦中沉沉睡去。陆予行凝视着脚边那颗白色的药丸,鬼使神差地,蹲下,将它捡了起来。   他把这颗指甲盖大小的白丸子含进嘴里,一股甜腻的香味立刻在口腔里蔓延开,如同某种病毒,只不过瞬息,便将嘴里的苦涩全部掩盖了。   回忆深处,某种记忆轰然炸开。   他站在金宁路的宅子里,旭日从窗外照进来,洒在男人苍白的脸上。   舌尖的甜蜜挥之不去,陆予行在一瞬间全都想了起来。   那天他就着一杯冷茶灌了大半瓶安眠药,尝起来的味道却是甜的。   这种甜味他再熟悉不过了。   ——那是唐樘嘴里的味道,是他们接吻的味道,是在湿冷的小旅馆里缠绵时,从他身上闻到的味道。   作者有话说:   抱歉拖更了……最近三次事情太多,正好又写到重要的情节,所以没能正常更新非常抱歉!! 第69章 时光隧道(一)   东一区,大年初三,晚上十点。   雪夜下的市区繁华喧嚣,行李箱的滚轮在人行道上磕出轻微的声响。女人踩着高跟鞋,拎着行李,拐进了一家高档酒店。   她刚进门,一个身着皮袄,头戴毛线帽的年轻男人便迎面走上来。   男人浓密的眼睫毛上沾着雪花,眼神严肃清冽。   “东西呢?”   “放心,在包里。”   斯德哥尔摩的气温太低,唐樘没带太厚的羽绒度,即使戴着口罩,也忍不住打了个喷嚏。   “麻烦你从港城赶过来。”他将手中的银行卡掏出来,给女人看了一眼。“帮我办完这件事,以后不会再找你们了。”   “成交,您记得付尾款就行了,艾先生。”   女人穿着高跟鞋跟他一般高。她拢了拢披肩,将上面的雪抖下来。   她把行李在前台寄存了,只挎着个红色皮包。唐樘眼里露出不悦的神色,颇有些催促的意思。对方却不急不慢,走上前,挽住他的胳膊。   唐樘挣了一下。   “不是说假扮夫妻吗?”女人涂着枣红色口红的嘴微微上扬,“陪您做戏当然要滴水不漏。不过,我们的身份证明怎么做?虽然说是假扮唐兴国的孙子孙媳,但……”   “我有办法。”唐樘打断她,下意识拉了拉口罩,“走吧。”   繁星满天,城市的灯光却更亮。   两人在街边等了好一会儿也不见计程车,唐樘一连打了好几个喷嚏,鼻尖也冻得通红。   他没告诉任何人自己要来北欧,自然也不方便带更厚的衣服。   望着对面路过的一对小情侣,唐樘神色暗了暗,将脸埋在单薄的围巾里。又等了大概十分钟,终于等到了计程车。   上了车后,女人先报了银行地址,然后便半靠在唐樘肩膀上,不说话了。   灯光斑斓地在唐樘脸上一路掠过,他攥着银行卡的手却微微发汗,满脸心神不宁地看向窗外。   “能问你个问题吗?”   女人抬眼,成熟漂亮的眼睛盯着他。   唐樘瞥了她一眼,看到她粉底掩盖下的黑眼圈。   “艾先生,你需要坦诚一点,这样我们才能合作成功。”她说着把包拉开,从里面掏出一团东西。   那东西一只手能包裹住,外面裹了好几层旧报纸,看不出里面是什么。女人涂着红指甲的手指缓慢把它剥开,露出一个银色光泽的角。   “别拿出来。”唐樘伸手按住她,嘴里说着港城话,“你想做什么?”   “没什么,确认一下我们的计划。”女人漫不经心地把东西包起来。“首先,我们假扮唐兴国的孙子孙媳进银行,用他的卡打开放着那块表的箱盒子,然后用这个……”   她隔着皮包拍了拍那被报纸裹着的东西,“掉包。”   夜风猎猎作响,计程车司机听着收音机哼歌。他听不懂到后座上的人在说什么,以为只是小情侣在调情。   “对。”唐樘帮她拉上拉链,“以你的专业素质,不会出错。”   女人盯着他那双冻得发红的手,思索了一会儿,抬头问:“我能看看你的护照吗?”   唐樘没理她,从口袋里掏出两份假护照,扔到包上。   护照做得很逼真,一份上的名字写的是“艾行”,一份写的是“陆小星”。   “不是这个。这是假的,我想看真的。”女人半开玩笑地抽出那本“陆小星”的护照,随手塞进自己的包里。   唐樘不看她,转头向窗外。   步行街灯光斑斓,路灯和橱窗前落着厚厚的雪。唐樘把车窗摇下来,一片雪花吹到他的睫毛上,化成了水。   车载广播里放着流行音乐,唐樘的手指在窗沿轻点,发出有节奏的敲击声。   女人的声音在身后响起。   “你是唐樘吧?”   唐樘的手指顿了一瞬。半晌,他将车窗摇了起来,街上的灯光被隔绝在车外。   他转回头看身边的人。“你只管办好自己的事。”   女人咧嘴笑了,她伸手去抓唐樘的口罩,被对方用手臂挡开。   “唐樘先生,”女人摩挲着手指,笑道:“你的这双眼睛太漂亮了,整天在新闻报纸上看到,不想认出你来都不行。”   唐樘眼神暗了暗,沉默半晌。   “别多问,我不会让你干什么违法的事情。”他平静地说,“我只是把以后会属于我的东西提前拿到手而已。”   “那个怀表吗?”女人问,“你让我的同事在银行内外监视了好几个月,居然只是为了件古董。”   唐樘靠在座位上,不动声色地捏紧鼻梁处的口罩,没有回答女人的问题。   车行二十多分钟,逐渐从繁华的商业区到了行政商务街。政务大楼隐没在夜里,对街的银行分部却依旧亮着灯。北欧式建筑被皑皑白雪覆盖,门口的粗壮石柱刻着简洁的花纹,以及银行的名字。   唐樘塞了小费给司机,率先下了车。   “对高级会员二十四小时营业的大银行。”女人背上红色挎包, 拢了拢披肩,“这银行里的结构我很熟了。”   她下了车,从包里把那包在报纸里的东西拿出来,悄无声息地揣进口袋里。   “走吧。”   唐樘主动揽上她的胳膊,推门进了银行。   几千公里外,尼亚加拉,中午十二点。   长满藤蔓的昏暗门店里,瘦小的老妇人脸上露出极其疲惫的神色,有些无奈地看了眼坐在躺椅里的年轻人。   “好吧……我以前确实是个心理医生。但是出了些医疗事故,在港城混不下去了……”   她有些为难地看了眼陆予行。   陆予行在躺椅上合眼躺着,从钱包里又掏出几张钞票,放到一旁的桌子上。   “把我当成你以前的患者就好。”他看了眼皱着眉毛的老妇人。“有些很重要的事情,我需要想起来。”   老妇人被他折磨了一整晚时间,已经收起了神叨叨的那一套。“你说以前有过很严重的抑郁症和焦虑症,这种病影响记忆力是很正常的。”   陆予行看了她一眼,转头躺好,又闭上了眼。   昏暗的吊灯晃了晃,一阵风吹进来,风铃发出清脆的声响。老妇人叹了口气,将她那套催眠的东西拿出来。   “好吧,我姑且试一试。”   商城外积雪初融,阳光正好,尼亚加拉的瀑布凝固在冰雪之中。   陆予行躺在这封闭的空间里,耳边风铃声渐渐变化,成了港城街道上洒水车的音乐。   ——金宁路的房子静静立在静默里,未关的后院侧门里泄进一束光亮。   陆予行无力地躺在沙发上,就见那房门下的光束渐渐变宽,最后洒进了院里的一大片阳光。   一只穿着皮鞋的脚突然从门后伸进来,他艰难维持着清醒,抬眼看去,便看到一张熟悉而陌生的脸。   那是个三十多岁的男人。他穿着一身高档西服,手中提着公文包,仿佛是刚从公司下班回来。但他的脚步很轻,进门后侧过脸四处张望,像个撬锁进来的小偷。   他四处张望一阵,最后看到客厅沙发上昏睡的男人,紧绷的肩膀终于放松了些许。他逆着光站着,轻巧地避开碎了一地的玻璃片,绕到沙发前。   屋里的光线太暗,直到他走近,陆予行才看清他的脸。   三十七岁的唐樘依旧俊美漂亮,他的眼睛清冽圆润,与陆予行认识的他相比,也只不过是面部线条更加成熟了些。   他穿着熨帖的西装,神色却像少年时一般,喜怒哀乐都写在脸上。   陆予行心如擂鼓,却一丝声音也发不出来。   “还好还好……没有摔到头……”   面前的唐樘伸手摸了摸他的额头,又很快收回手。他叹了口气,低头的时候悄悄擦了擦眼睛。   沉寂的别墅里,血液、玻璃、花瓶、花瓣碎了一地,陆予行躺在沙发上,唐樘跪在他身前,喉咙里发出哽咽。   他躬身把地上的白色丸子一颗颗放回药瓶里,又从上衣口袋中变戏法似的掏出许多相同的丸子,将瓶中缺了的填满。   “还好,提前把这些东西都换了……”   他再抬头的时候,眼睛里已经是湿润一片。   他给陆予行擦拭脸上手上的伤口,又将所有用过的纸巾全部塞进包里,仿佛从来没有人来过。临走前,他还是忍不住摸了摸陆予行苍白的嘴唇,勉强露出一个笑容。   “晚安,陆哥。下次再来看你。”   作者有话说:   在拍电影作业的片场写的,下次再改 第70章 时光隧道(二)   瀑布城里又开始飘雪。   昨夜的还未消融,鹅毛大雪便又从苍灰色的天际倾斜而下。寒冷刺骨的风从外边吹进来,店铺的木门被缓缓吹开,又砰的一声关上。   陆予行缓缓睁开眼,疲惫的眼睛里带着血丝。   “……你……”   老妇人被他的样子吓了一跳,手里的水晶球晃了晃,不动了。   店里燃的香只短了几厘米,陆予行却好似沉睡好几十年一般。他抿着嘴,抬手抹了把脸,从躺椅上坐起来。   他望着墙上的钟表发了会儿呆,眼神晦暗不明。老妇人刚才只见他表情痛苦地挣扎,却没发出任何声响。正想问问自己的催眠到底成功没,对方却从口袋里掏出了几张钞票,起身走了。   冷风吹得风铃来回摆动,陆予行步伐沉重地拨开那些黄绿色的植物茎叶,推门出去,穿过拥挤的商城人潮,猛地扎进雪白一片的空气里。   稀疏的车流在皑皑之中穿行,他站在堆满积雪的马路边上,闻着尼亚加拉冷冽的空气,忽然有种大梦初醒的感觉。   他想起了那段混沌记忆里被遗忘的一切。   在生命最后的那段日子中,陆予行总会产生幻听,有时候甚至能看到幻想出来的人影。他曾以为那是自己病症发作的表现,如今想来,分明是悄悄进到他家里的、活生生的人。   那人总是一副匆忙的样子,仿佛是下班后偷偷赶来一般。他穿着工作的西服,在凌晨时分打开陆予行家的房门,给他收拾残局。   陆予行每次发病后半昏半醒,都能感觉到身边有人走动。那人在后院处悄悄脱下皮鞋,悄无声息地进来。他把危险物品全都放在高处,又扶陆予行到沙发上躺好,却因为害怕暴露自己的行径,不敢为他清理伤口。   他只能悄悄将那些致死量的安眠药换成糖丸,为了避免更加严重的后果。   陆予行回忆着那个男人的脸,顿时浑身都冻结般冰冷。   ——为什么是唐樘?他为什么会有别墅的钥匙?   这一切太荒唐了,唐氏珠宝首席设计师,在下班后偷偷潜入一个过气影帝的家里…他们是怎么扯上关系的?   陆予行机械地迈开步子过了马路,脑袋里一片混乱。经过的私家车差点撞到他,一个急刹后司机探头出来骂人,他也充耳不闻,只是麻木地往前走着。   ——是唐樘做了什么导致他重生了?那么现在的唐樘是不是当初的那个他?   ——唐樘也死过一次吗?   陆予行一路走到瀑布公园的入口。   大雪一连下了好几天,瀑布已经结了冰。不少来度假的情侣都为冰雕雪瀑而来,此刻,公园门口早已经是人山人海。陆予行在人潮的洪流里,不受控制地被往前推,就这样跟着进了公园。   公园里来来往往全是人,沿着中央的道路一直往前,就能看到横贯视野的大瀑布。接近岸边的地方立着摩天轮。远处的观光船停靠在岸边,入口的游客排成了长龙。   陆予行站在门口愣了一会儿,他环顾四周,远远看到右前方的落叶树后有个电话亭。   他快步走了进去,用冻得通红的手拿起听筒。   拨了两位数,他的手又顿住了。   电话亭的玻璃门将外界的喧哗隔开,飞絮般的雪花落到门上,渐渐融化。陆予行站在这一方天地之中,忽然感觉无比的迷茫。   他有无数的话想要问唐樘,但他既不知道唐樘在哪里,也不知道要对他说什么。   回想起对方在机场分别时,眼中的决绝神情,陆予行狠狠攥紧了拳头。他低头抵在那台冰冷的共用电话上,内心无声地低吼一阵。   片刻,他将听筒放了回去,转身走进冰封的天地之中。   电话亭十米开外,两个坐在咖啡厅里的黑衣男人朝这边看了一眼,也起身跟了上去。   公园的观景台很长,有的在瀑布之下,有的则需要坐电梯,从上往下俯瞰。   陆予行失魂般晃进电梯,将半张脸都埋在羽绒外套里。   半透明的电梯外,最近的部分瀑布已经被冰封。陆予行隔着玻璃看他们缓缓下降,仿佛面对着一只白色的怪物,那些张牙舞爪的怪物被冻在冰里,一旦解开这层封印,就会变成恐怖的厉鬼,把所有人都吞没进巨大的瀑布里。   巨大的瀑布遮掩的阳光,电梯梯箱暗了一瞬,照出玻璃中的倒映来。   陆予行猛地看到镜中的自己,那双眼睛仿佛死死盯着他,眼中全是哀怨。   只是一瞬,阳光又照进电梯里。   同乘的旅客朝他投来怪异的目光,陆予行稳定重心,随着人群出了电梯,到了观景台。   冰封的瀑布静静立在观景台之外,像一个从高处坠落的人,忽然被定格住了一般。   身边的一对白人夫妻抱着孩子,从陆予行旁走过去。陆予行看了他们一眼,默默站到观景台最角落,靠在了栏杆上。   低头看着停止奔流的瀑布,他忽然想起那本“自己”写的日记。   在他来到这个世界之前,真正的“自己”,是不是更招唐樘喜欢?   陆予行闭上眼,冷冽的风和阳光都在他脸上掠过,最后变成瀑布的轰鸣,以及砸在他脸上的水汽。   二十二岁的、年轻的陆予行,比他勇敢,比他健康,比他敢爱敢恨。他们可能会在瀑布下相拥亲吻,在离瀑布轰鸣最近的度假酒店里缠绵,或许还会花钱买个相机,躺在床上数白天拍的照片……   睁开眼,耳边的暴雨轰鸣全都消失了。   身后,一个陌生的男声操着港城口音,突兀地响起:   “陆先生,一个人?”   陆予行回过神,略微皱了皱眉。   他不确定对方是在跟自己说话,于是回头看了一眼。   只见两个黑衣黑裤,脸色严肃的高大男人站在面前。说话的是其中个子高的那个,他微微歪过头,眼神里是不容拒绝。   “你们是?”陆予行打量两人,依稀辨出对方的来历,应该是高级保镖或打手之类。   对方不回答他的问题,“我们老板请您过去坐坐。”   陆予行盯着他们,没有动。   身边的游客都沉浸在愉悦的气氛中,陆予行不动声色地看了一眼四周,又转回视线。   唐樘不知去向,可想这些人必定是唐家人派来的。   “你们老板是谁?”他随口猜了一个,“唐锐泽?”   矮个子的那个听了后弯起嘴角,眯着眼睛摇了摇头。   陆予行愣了一下,倏地想起除夕那晚,他在客房听到的话。   “我去岛上待两天就回…”   唐兴国的话在他脑海中回现,陆予行突然意识到了什么,脸上露出震惊的表情。   “跟我们走吧。”面前的男人又重复了一遍,“我们老板要我转告你,唐樘不会来找你了,大家温哥华见吧。”   几千公里外,斯德哥尔摩某银行。   行长办公室里,弥漫着一股雪茄燃烧的烟味。鹰钩鼻、白头发的老头摆弄着手里银行行长的名牌。他制服的袖扣被解开,正托着听筒,边打电话边看前台的监控。   泛蓝的监控里,唐樘和一个戴墨镜的女人并肩挽着手,他出示了一张白金色银行卡,被接待进了房间。   “知道了,”行长说着蹩脚的港城话,“会帮你这个忙的,我的老朋友,你放心吧。”   挂了电话,他静静看了眼监控,起身,对着等身镜整理好衣着,推门走了出去。   作者有话说:   这周在首页分类,有一万字任务,不知道我能不能写完 第71章 时光隧道(三)   银行大厅,光洁的大理石地板被水晶吊灯照得一尘不染。唐樘和身边的女人卷着寒风推门而入,皮鞋和高跟鞋在地板上发出轻微的声响。   很少有人在这个时间来银行。虽然这里是二十四小时营业,但过了下午六点就只招待高级会员。   前台坐着一个白皮肤的女柜员,唐樘依旧戴着口罩。他带着女人走上前去,摘了手套,从口袋里掏出那张银行卡。   “您好,”他那双眼睛露出温柔的笑意,礼貌地将银行卡递给面前的柜员,“我们替唐兴国先生来确认一些东西。”   柜员在电脑里输入了卡号,微微顿了一下。   “唐兴国先生,是我祖父。”唐樘看出她的犹豫,便又将口罩摘了,递上两份护照,冲身边人示意道:“这是…我的妻子。”   “是的。”   女人挽着他的胳膊,对柜员露出莞尔一笑。她余光打量着唐樘的脸,隐约露出一个笑容。   柜员接过护照对了信息,还是有些犹豫。   唐樘眼神晦暗,不露声色地等着。   他料到会有这种情况。这个银行对于寄存个人物品的管理非常严格,即使是寄存人的直系亲属,如果没有寄存人给予权限,一般都是不能开启的。   女人看了眼唐樘,有些等不及了,于是笑着说:“我们马上要结婚了,爷爷答应把他存在这里的东西送给我先生。我们现在不取,只是过来看看,确认一下礼物还完好无损。”   柜员见自己银行的安全措施被质疑,脸上露出些慌张的神色。她开口想要辩解什么,桌上的电话便响了。   她听到对方声音后略显不安,抬眼看了看唐樘。过了一会儿,她挂了电话,从前台后面绕出来,做了个“请的手势”。   女人冲她歪头笑了笑,拉着唐樘跟上去。   银行走廊的声控灯随着高跟鞋的声音一一亮起,显露出两边墙壁上密密麻麻的密码柜。   唐樘看着前方望不到头的走廊,后背莫名开始出汗。   他从下飞机开始,就一直显露出一副胜券在握的沉稳样子,实际上内心依旧非常慌乱。女人对他的质问他不知如何回答,心中想着陆予行平时的样子,便学着他装冷酷,勉强让自己处于主动的状态。   “她为什么突然同意了?”女人打断他的思绪,用港城话小声说,“上面给的指示吗?”   唐樘不太习惯被她挽着,胳膊稍微挣了一下。   “别管那么多。待会你把握机会,看准时机把东西换了。”   “知道了。”女人撩了下头发,“我不会失手。”   柜员在某一面墙前停下,寻着卡号,从密密麻麻的柜子中找到对应的那个。女人收了声,又将唐樘刚挣开的胳膊挽紧了,倚在身边装出恩爱的样子。   这里的寄存手续非常复杂,也极其安全。柜员用银行卡刷开了密码柜,从那巴掌大小的柜子里掏出一枚银色的钥匙。   “这是开房间锁的钥匙。”女人低声向唐樘补充道,“房间锁要在插上钥匙的同时解密码锁,这样才能打开,如果输入三次都是错误的密码,房间里的东西就会直接被毁掉。”   柜员拿到钥匙,回身朝他们走过来。   “这是房间的钥匙,”她指向走廊尽头,“从里面的大门进去,左数第三个房间。”   “谢谢。”女人从她手里拿过钥匙,笑着问唐樘,“走吧,我们去看看爷爷送的礼物。”   沉重的大门被推开,柜员没再跟进去。这里的防护措施都是世界级的,就算有人偷盗,也不可能得逞。   冷色的灯光照亮了整个空间,只见里面是同走廊一样的长窄过道,两边相对着立着许多锁上的门,唐樘毫不犹豫地走向左数第二张,插上钥匙,在门把下方的密码盘里输入密码。   “你知道密码?”女人盯着他飞快拨动转盘的手,话还没说完,只听见“咔哒”一声,门锁开了。   “不知道,我是猜的。”   门开了条缝,唐樘往里面看了一眼。   女人脸上露出惊讶的表情,问道:“你刚才猜的什么?只有三次机会,你就这么有把握?”   房里的蓝色光束在唐樘俊美的脸上映出一条线,他侧头看了女人一眼。   “我奶奶的生日。”   他没再多说,推门进去。   空荡的房间四周什么也没有,唐兴国买下这么大的空间,却只用来放一只怀表。   女人跟在唐樘后面,越过他的肩膀,看见房间中央,那个被玻璃罩起来的展台。   整个房间只靠展台底下的蓝色灯光照亮,那灯颜色漂亮,白墙被它照得湛蓝如海,齐胸高的展台上,那只古香古色的银色怀表静静躺着,发出淡淡的光泽。   比起陆予行在报纸上看到的,唐兴国亲手做的那款纪念品,这只怀表更加古拙。它身上有些许划痕,银色的表盖镂空成紫藤花的形状,将表盘上的时间遮住一大半。   唐樘看着那块怀表,眼里露出悲伤的神色。   “又见面了。”他喃喃自语,指尖微微颤了颤,将玻璃盖取下来。他小心翼翼地捧起那块怀表,对着表盖凝神看了片刻。   “就是这块表?”   女人一时也挪不开眼,她把口袋里的东西掏出来,把报纸层层拨剥开,显现出里面一只仿造的怀表。   “多亏了你给的设计图,”她飞快把那仿造怀表摆到站台上,“嗯,不仔细看看不出来是假的。”   她布置好一切,又将玻璃盖重新按了上去。回头就见唐樘还捧着表端详,忍不住催促道:“走吧,待会儿有人来就不好了。收起来,连夜出了瑞典再看。”   唐樘一手捏着表盖边缘,一手摸在表盖的轴上,按下中间的凸起,镂空的紫藤花表盖便弹了起来。   表盘上覆盖着玻璃,罗马文的数字整齐排列,上面的秒针却以飞快的速度旋转着,几乎到了每秒一圈的程度。   女人凑上来看一眼,咋凝视那秒针的时候,总有种时间被扭曲的错觉。她深吸一口气,移开了视线,伸手将表盖盖上。   “走吧。”唐樘回过神,他攥紧了怀表,揣进口袋里,带着女人转身往门口走。   然而,门开的一瞬,两人都愣住了。   “两位这么着急,想要去哪里?”   一个苍老低沉的声音响起。   寂静无声的走廊里站着个头发稀疏花白的鹰钩鼻老人,他身上穿着加大码的西装,深陷的眼窝里,一双精明的眼珠子在唐樘身上打转。   再看他身后,还沾着两个高大的白人。   唐樘心中暗叫不好,手心出了一层薄汗。   “我是唐兴国先生的孙子,”他尽力稳定心神,对面前的男人说,“他嘱托我们来看看。”   “对不起,唐樘先生。”行长打断他的话,平静地说,“我的老友也打电话嘱托我,务必把您和这位女士留下来。”   听了这话,唐樘脸色瞬间变了。   他的笑容僵在脸上,与行长四目相对。空气在一瞬间完全凝固了一般,展台上的仿造怀表发出轻微的转动声,与唐樘口袋里的声音合为一体。   过了两三秒,唐樘突然大喊一声。   “跑!”   说时迟那时快,女人在他出声的同时,抡起包一头砸在那行长身上,又给了面前白人一脚,跟着唐樘飞快地往走廊另一头跑去。   唐樘将口罩摘了,迈开步子冲出大门。走廊两边的柜子在他身边飞速往后掠过,行长一个趔趄撞在墙上,身后的几个大汉跟着追了出去。   胸腔的氧气越来越少,唐樘没命般往前跑。大厅的灯光在前方忽隐忽现,就当他要冲进明亮开阔之中时,几个保镖从拐角处猛地扑了出来。   他只觉得脑袋在大理石上狠狠砸了一下,天旋地转间,几只手把他狠狠按在地上,让他在疼痛中挣脱不开。   女人的尖叫随后响起,她也被抓住了。   行长气喘吁吁地跟上来,唐樘咬着牙抬起头,看见他那张气红了的脸。   缺氧窒息的感觉让他听不清楚行长说的话,唐樘半张着眼睛,盯着地面上映出的几个光斑,渐渐失去了意识。 第72章 陀飞轮(一)(有修改)   意识渐渐回笼,唐樘再睁眼的时候,发现自己躺在私人飞机的座舱里,一个陌生的男人正伸手摸索他的外衣口袋。   “放开!”他大骂一声,从座椅上坐起来,狠狠将那人踢开。   那人被他吓了一跳,后背撞在对面的座位上,把坐在角落里打盹的另一个男人弄醒了。   那人梳着大背头,羽绒服里套着西装,看上去像是领头的。他被吵醒了也不恼怒,反而冲唐樘讨好地一笑。   “唐小少爷,你别担心,我们没恶意。”他起身走过来,时刻提防唐樘再出脚踢人。“我们受你爷爷嘱托,来带你回家而已。”他指了指唐樘的外衣口袋,“还有,那个东西……我们也要从你身上拿走,交给你爷爷。”   唐樘瞪着眼睛,侧身捂住口袋里的东西。   “想都不要想。”唐樘像只护犊子的小兽,紧紧咬着牙,“我的同伴呢?”   “飞机坐不下,我们把她扔在斯德哥尔摩了。”男人耸耸肩,“放心,她很聪明,死不了。”   站在一旁的男人再次上前,嘴里说了句“得罪”,强硬地掰过唐樘的手腕,从他一副口袋里取东西。   “住手!”唐樘疼得眼泪都出来了,拼命挣扎着,“我就是把它扔下飞机也不会交给爷爷!”   然而他的挣扎并没有什么用,男人一手摁住他,一手伸进口袋里,抓住表链,把那怀表拿出来。   “小心点。”他的上司翘着腿,用手帕把怀表抱起来,“小少爷和这东西都不能伤了。”   那人放手的时候,还是被唐樘狠狠蹬了一脚。他捂着肚子闷哼一声,却也不敢动手。唐樘想扑上去抢回来,又被一把按住。   他挣扎了好一路,直到把对方的脸都抓花了,终于没了力气,瘫倒在座位上。   “别白费力气了。”领头的男人有些不忍,“唐小少爷,你到底在和你爷爷闹什么脾气?他花重金让人从温哥华到斯德哥尔摩、再到尼亚加拉…全世界地跟着你和你男友,是因为不同意你们在一起吗?”   唐樘头发凌乱,累得直喘气。听到对方提尼亚加拉,他猛地抬起头。   “你们把陆哥怎么了?”他眼中显出几分狠厉。   “没什么,”领头的看了眼窗外的黑夜,“你爷爷让我们的人把他带回温哥华。不过,他们对他可不像对你这么客气。”   唐樘狠狠攥紧了拳头,忍了半天终究是没忍住,抡起拳头上去给了那男人一拳。   只听“砰”一声,对方鼻子里顿时鲜血直涌。   “哎!”   男人表情扭曲地捂着鼻子,一旁的打手立即把唐樘拉回座位上,一边摁住他的肩膀,一边给老大递纸巾止血。   西温高级住宅区,晚上十点。   仅仅是两天时间,暴雪便几乎要将路面完全冰封。漆黑夜幕下,别墅里亮着灯,唐兴国站在窗前,凝神望着院外漆黑一片的人行道。   半晌,两束刺眼的黄色光亮冲破夜幕,停在了别墅外。   鹅毛大雪被冷风卷起,疯狂地在空中乱舞。司机停车下来,后座上又下来三个高大的男人,架着被绑住双手的陆予行,艰难地把他从车上拽下来。   陆予行的双手被胶带反绑着,他却依旧不住挣扎,光是进别墅前,就朝右边男人的下巴上砸了好几下。   被拖到院门口,陆予行又给了身旁另一人一脚,司机见状立刻冲上去,摁着他的头,猛地顶住膝盖,将他摁在雪地里。   唐兴国站在暖黄色的灯光下,背着双手,岿然不动。他身边的张姨抿着嘴,有些看不过去了。   她叹了口气,急急忙忙跑出去开门。   “哎呀,轻一点轻一点。”别墅大门被推开,暖色的灯光洒在地上,照清楚了陆予行那张满是乌青的脸。他再如何厉害,也不是这几个专业打手的对手。   陆予行被他们拉起来,推进别墅里。   “老板,他实在太不安分了!我们原本没动手,好说歹说也不肯跟我们走,说一定要在那里等人。”   司机气喘吁吁地抹了一把汗,解释道。   唐兴国转过身,打量面前雇佣来的几人,脸上全都挂了彩,看来一路上没少被陆予行打。再看被摁在椅子上坐下的陆予行,除了嘴角磕破了些,脸上还有几处淤青。   张姨皱着眉看的心疼,却也不敢出声,只好去餐厅给他倒了杯水。   “给他松开吧。”唐兴国显然也不太满意这些人的办事方式,挥了挥手,示意他们把陆予行的手解开。   几人将胶带剪断,收拾收拾便离开了。   “来,喝点水。”张姨把杯子递给他,“哎,手腕都勒出血了。”   陆予行拧着手腕活动了一下,接过杯子一饮而尽。   跟着那些人出了公园后,陆予行拒绝跟他们走,坚持要在尼亚加拉等唐樘。对方急了便动上手,陆予行以一敌二打不过,被敲晕直接绑上私人飞机,全程被押着带回了西温。   他烦躁地捋了一把汗湿的头发,一双带着血丝的眼睛盯着面前的唐兴国。此刻,陆予行完全被惹毛了,对唐兴国的尊敬也消减了一大半。   “唐樘呢?”   唐兴国拄着拐杖,缓缓在茶几对面的沙发上坐下。外面狂风怒号,张姨起身去将大门关上,默默上楼了。   “应该还在飞机上。”   唐兴国两手搭在沉甸甸的木制拐杖上,疲惫地取下老花镜,枯瘦的手按了按鼻梁。“你们俩不乖,居然合起伙来骗我这个老人家。”   陆予行皱眉,“我不明白您的意思。”   “不明白?”唐兴国动作一顿,倒是很意外,“你不知道他去北欧?”   “他去北欧做什么?”陆予行不动声色的看了唐兴国一眼,“我以为他在维多利亚,跟您一起度假。”   说完,唐兴国却沉默着不开口了。他面露疑惑地敲了敲拐杖,仿佛是之前的预判出了问题。   “这是怎么回事……”唐兴国喃喃自语,也陷入了沉思。   许久,他抬起头,倾身凑过来了点儿,布满皱纹的脸上显现出严肃的表情。   “陆予行,陆予行…你是唐樘的男朋友,对不对?”   他浑浊的眼球里,带着某种复杂的情绪,“你到底是什么人?”那种目光过于直白,陆予行瞬间有种被看穿的错觉。   “我只是港城大学的学生,”他移开视线,抬手摸了摸嘴角结痂的伤口,“如果您不希望我和唐樘在一起,我想我们可以好好跟您谈谈……”   “你有未来的记忆。”   唐兴国突然打断他,一字一顿地问:“你却不知道这是为什么。我猜的对吗?”   陆予行张着嘴,如被一道雷击中般,一时竟愣在原地。他与面前的老人四目相对,过了半晌,他深吸一口气,嘴角扯出一个笑容。   “您不能一直提问,这样不公平。”他咬了咬牙,“不如我们来一问一答。”   唐兴国没想到他能反应如此之快,愣了片刻,也露出了精明的笑容。陆予行看着他,仿佛看到了报纸上那个精明缜密的年轻商人。   “果然不是个涉世未深的年轻人。”他笑着说,“好,你先回答我,是不是?”   陆予行知道他不会伤害唐樘,心中也有了几分把握。   “对,按您的意思来看,我确实拥有‘前世的记忆’。”   “不是‘前世’,是‘未来’。”   唐兴国纠正道。   陆予行皱了皱眉,没明白他的意思。“这有什么区别?”   “你果真什么也不知道。”唐兴国的食指在拐杖上敲了敲,“换个问题吧。这个问题,要等唐樘回来,我才能回答你。”   陆予行沉思片刻,问:“您怎么知道唐樘会去北欧?”   唐兴国坦白道:“因为北欧有他想要的东西,就是那东西的能力造成了这一切。糖糖在回来的第一天,就偷溜进我房间找北欧的银行卡……这样一来我更加确定他的心思。”   他缓缓转过头,再次确认般问道:“你真的不知道,这一切到底是怎么回事?”   陆予行仔细观察唐兴国的神情,发现对方眼中也带着讶异,好像自己的一无所知在他意料之外。   “您难道以为,这次北美之行,我和唐樘合谋的计划?”他问。   “是的。”唐兴国说,“不过现在看来,是我想错了。”   “不过这个问题太复杂,一时半会儿也说不清。该我问你了。”唐兴国巧妙避开问题核心,反问道:“你和糖糖是怎么死的?”   作者有话说:   《差别待遇》 第73章 陀飞轮(二)(有修改)   窗外的暴风雪愈演愈烈,关上的窗户发出轻微的撞击声。   陆予行抿着唇,对于唐兴国的问题有些难以启齿。   “轻生”这个词太容易被人捕风捉影,以至于将其说出来,都成了一种下意识规避的做法。   但与这种情绪比起来,陆予行更关心唐樘隐瞒的事。   “为什么说是‘我和唐樘’?”他问唐兴国,“我那时并不认识他,更不知道他的事。”   唐兴国露出惊讶的神色,“……你不认识他?”   “对。”陆予行坦白道:“或许我们见过,但我的确不认识他。”他躺靠在木椅上,坚硬的椅背硌到背后的淤青,隐隐作痛雨吸湪队。。   “那你先说说自己的事。”唐兴国说。   陆予行深吸了口气,平静地说:“那时我生病了,治不好的病。我每天都活得很痛苦,所以不打算活了。”   话音落,唐兴国突然怒了。   他手持拐杖,重重地在地上砸了一下,怒道:“……你!”老人颤抖的手指紧紧捏在一块儿,“你知不知道自己在做什么!”   “我知道。”陆予行不懂他为什么发怒,“那时候我爸妈都不在了,没有儿女没有爱人,我的选择没有拖累任何人。”   他冷静地看了唐兴国一眼,对上他那双浑浊而愤怒的眼睛。   “比起毫无尊严,像个疯子一样活着,我宁愿体面地死亡。”   “你……你真的以为自己没有拖累任何人?”唐兴国站了起来,来回踱步,沙哑的声音提高了几分,“若不是唐樘也死了,你怎么会回到这里!”   陆予行愣了一下,脸上的镇定瞬间消失了。   “您这是什么意思?”   他的大脑飞速运转,隐约抓住了重点。   半晌,陆予行睁大了眼睛,有些不可置信地站起来,“您的意思是…如果扭转时间有条件的话……我和唐樘都死亡,才能满足条件?”   他说着,站起身,走到唐兴国跟前。   “所以我能回到这里,唐樘也死过了一次?”   “是不是?”   面对陆予行的逼问,唐兴国的呼吸越来越急促,满是皱纹的脸也开始涨红。他想开口说什么,嘴里却发出极其沙哑的吸气声,如同拉动的风箱,只能重重用拐杖砸了几下地面。   楼上的张姨听到动静,立刻端着水杯和药瓶过来了。   唐兴国栽倒在沙发之中,陆予行立刻扶住他,夺过张姨手里的水杯和药,让他服下。   “你们刚才在说什么?”张姨焦急地看着唐兴国,对陆予行说道,“老爷有心脏病,你别说太刺激他的话!”   唐兴国就着茶水把药服下,缓了好一会儿,总算是喘匀了气。   他剧烈地咳嗽两声,张姨连忙上前给他顺气。唐兴国却摆摆手,让她先回房休息。   “我跟小陆好好谈谈,没事。”他的嗓子哑的不行,眼泪顺着眼角的皱纹流出来。“你休息一会儿,去准备吃的。”他看了眼墙上的钟,“还有两个小时,糖糖就要回来了。”   张姨赶紧应了,有些担心地看了陆予行一眼,离开了客厅。   窗外的风雪越来越大,陆予行起身将客厅的安神香点上,坐回沙发。   “哎……”唐兴国叹了口气,“唐樘这孩子,到底是为了什么……”他驼着背,两只枯瘦的手握着拐杖,身上的衣服快撑不起这副瘦削的骨架。   “唐樘答应过我,到了尼亚加拉后就告诉我所有真相。”陆予行也冷静下来,放缓了语气,“我相信他会全部告诉我。”   “你相信?”唐兴国看了他一眼,笑着摇了摇头。“他从小就精明得很。要是他愿意告诉你所有真相,为什么一个人偷偷跑去北欧?”   陆予行被他这话堵住了。   “我看他就算要向你坦白,也不会把所有都说出来。”唐兴国长处一口气,靠在沙发背上,舒展了一会儿,“算了,我来跟你说说吧。”   他叹了口气,从茶几抽屉里抽出一沓设计图,扔在桌上。   陆予行凝神看去,发现是一只怀表的设计图。图上的怀表表盖上画着精致的镂空花纹,正是柏知给他看过的照片上的那一只。   “这是纪念您妻子的作品,”陆予行不假思索,“唐樘去北欧就是为了这个?”   “你调查我?”唐兴国微微皱眉。“不,我做的只是‘它’的仿品。唐樘在银行拿到的,才是真正有用的那一只。”   他往前倾身,撑着拐杖站起来,走到了窗边。   “我不知道它叫什么名字,我的父亲称它为紫藤……”唐兴国站在窗前,望着窗外簌簌落下的大雪,“这东西,只要在濒死的时刻,用唐家人的‘死亡’正确开启它,秒针开始转动,时间就会被扭转,生死重来。”   陆予行看着他的背影,觉得有些不可置信。   “开启他的两个人会带着‘未来’的记忆回到‘过去’,从而改变原本的生命轨迹。”   唐兴国转过身,他的眼睛隐在深陷的眼窝之中,看不清情绪。他仿佛想到了什么往事,声音也变得缥缈起来。   “直到你们再次踏入之前开启它的时间点……”他平静地娓娓道来,“到那时,如果你们还活着,秒针便会停止转动,时间继续往未来走。”   “如果有一个人死了呢?”陆予行问。   “只要有人活着。”唐兴国重申道,“它都不会再次扭曲时间。”他顿了顿,“不过,如果开启它的两个人都死了……”   “时间就会再次回到‘过去’,直到有人活着走出了这段倒流的时间。”   屋外寒风凌冽,屋内的壁炉明火不断窜着,陆予行却觉得浑身冰冷。   他在死后,回到了二十年前。唐兴国没有说破,陆予行却懂得这意味着什么。   一次时光倒流,必定是以持有者的“死亡”作为交换。   陆予行想到那个偷偷闯进家中,边收拾残局边抹眼泪的身影,心脏被狠狠揪了一下。   “唐樘为了我……”   他抿着嘴唇,艰难地思索出一个合适的词,“献祭了自己。是这样吗?”   “这是我的猜想。”唐兴国说,“他用‘死亡’开启了怀表,把你也带回到现在。”   “可我同他没有任何交集,”陆予行依旧觉得不可思议,“他有什么理由为了我做这种事?我不明白。”   唐兴国望着壁炉里鲜艳的红色火焰,静了一会儿,突然问道:“这是你第一次遭遇这种事?”   陆予行愣了半晌,而后坚定地点头。   “那这就要问他了。”唐兴国叹了口气,缓缓走到楼梯前,“等唐樘回来吧。你不是说,他会把一切都告诉你吗?”   “我相信他。”陆予行说。   唐兴国苦笑一声。他没让陆予行扶着,自己缓缓往楼上走。“那就看看吧,他到底会不会对你坦白一切。”   楼梯的灯倏地亮了,唐兴国侧头望着身后的陆予行。   “不过,无论他是否对你坦白,”他严肃道,“我都不会同意你们在一起。”   “为什么?”陆予行皱眉。   “我只想他健康平安一世。”他说,“你们在一起,未来只会是厄运。”   作者有话说:   糖糖:厄运?封建迷信要不得(认真摇手指.jpg   昨天突然涨了一百多个收藏,新来的宝贝们能告诉我是从哪儿来的吗 第74章 陀飞轮(三)   深夜。   唐兴国扔下那些话便回房休息了,陆予行在客房的床上坐着,一心只等唐樘回来。   他将过往种种,以及唐兴国告诉他的信息来回梳理好几遍,大致有了个猜想。   唐家有一块能够扭转时空的怀表。这块怀表的开启的必要条件是唐家人的死亡,在满足条件后开启它,便会扭曲时间,倒流回到以前。   而唐兴国一直很喜欢自己的小孙子,唐樘是个心地善良、没什么野心的人。祖父百年之后,很大可能会将怀表留给他保管。   而唐樘很有可能就是利用它的功能,用自己的死亡扭转了时空。   陆予行想到唐兴国夫人的事故,他猜想,很大可能她也动了这块表,才能提前预知危险,赶去救下唐兴国。   但若是这样……   陆予行在床上躺下,按了按后背疼痛的地方。   他翻了个身,望着天花板出神。   按照这个猜想,三十多年前开启怀表后受到影响的是唐家夫妻,而这次被影响的,却是两个陌路人。在时光倒流之前,陆予行甚至不曾和唐樘交往,更别提产生感情了。   难道只要满足让持有者“死亡”的条件,任何人都能扭曲时间?   如果是这样,那这一切也太疯狂了。一旦这个秘密公之于世,有无数贪心的人会来谋害唐家人,到那时,这个怀表只会是他们的噩梦。既然是这样,唐家祖先早就该把它扔了,而不是留到现在。   抛下这一点不谈,唐樘为什么甘愿为他献祭?   真相如同海里的暗礁,周围旋涡重重。陆予行隐约感受到海底庞大的事物,却怎么也看不清全貌。   唐氏首席设计师送给他的紫藤手链、雕刻着紫藤花的怀表……   唐樘暗中在做些什么?   陆予行心中思绪杂乱,浑身的疼痛伴着困顿,居然就这样睡着了。   短暂的睡梦中,他闻到了那种熟悉的甜味。   唐樘香甜的深吻包裹他所有的味觉,陆予行条件反射地回应着,仿佛是在他嘴里寻找患者最渴求的多巴胺。   “陆哥……”唐樘轻声唤他。   陆予行捧着他红晕的脸,拉开一段距离。   “为什么你嘴里这么甜?”他摸了摸唐樘水润的唇,“你在暗示我什么吗?”   唐樘神秘地露出一个笑容,“和我接吻很开心吧。就算是忘了从前和未来,陆哥也会对这种感觉上瘾呢。”   一阵响动将陆予行从睡梦中唤醒。他猛地睁开眼,发现怀里空荡荡的,刚才的一切都只是自己的幻觉。   隐约中,就听一楼传来熟悉的声音。   “东西还给我!”   是唐樘回来了。   听到这声音,陆予行立刻冲出房间。他刚准备下楼,便见唐兴国从房间出来,伸手挡住他。   “不是说相信他吗?”唐兴国看了陆予行一眼,“待会儿你便在外面听着,看看他值不值得你相信。”   陆予行犹豫一会儿,退了回来,转身进了主卧隔壁的房间。   张姨赶去门口接人,就见唐樘被身旁的打手桎梏住双臂,强硬地不肯服从。他身上落了雪,右手指节红了一片,有些使不上力气。   “老板要的东西。”   另一个男人跟着进了屋,笑眯眯地将怀表给了张姨。   “松开他。”   唐兴国从楼上下来,见唐樘这幅样子,有些怒意。他接过张姨手中手帕包裹的怀表,冲那两个男人道:“滚吧。”   那两人倒是很顺从,闻言立刻松了手。张姨给他们付清账,便匆匆离开了。   没了打手的桎梏,唐樘却也不再着急夺回怀表。他甚至有些谨慎地看着自己爷爷,害怕他对怀表做出什么动作。唐兴国打开表盖,盯着表盘上飞速旋转的秒针看了一会儿,眼中透露出凝重的神色。   “去楼上坐吧。家里没人,他们还在岛上度假。”唐兴国一手杵着拐杖,一手把玩那怀表。“要不是我提前安排人跟着你们,还差点真被你瞒过去了。”   他表面看上去很平静,唐樘却很清楚,唐兴国心底一定很生气。   回到二楼卧室里,唐樘搬了张椅子坐下。他揉了揉手腕,将身上落雪的黑色皮袄脱了。   唐兴国看着他,摸索着怀表表盘,一语不发。   半晌,唐樘忍不住问道:“……陆予行呢?”   “在路上。”唐兴国撒了个谎,“糖糖,你如果今天跟我坦白了,我会考虑什么也不对他说與。夕。糰。懟。讀。家。。”   “我有什么好说的?”唐樘无力地靠在椅子上,“您已经看过怀表了。”他掀起眼皮,疲惫地看了眼唐兴国手中那块散发出银光的怀表,“它在转动,代表着已经被开启了,不是吗?这些都是您教我的。”   “我的确打算在未来某天把它交给你,但我一定会嘱咐你,不要随意动用它!”   唐兴国直截了当地问,“为什么开启它?为了救那个陆予行?”   “是。”唐樘低着头,毫不含糊地承认了,“就是为了让他活过来,为了拥有他。”   门外,陆予行垂手站着,听到这话,不禁眉头紧蹙。   唐樘脸上露出与平时不同的,成熟的神色。他平静地讲述着一切,仿佛不是自己经历过的一般。   “我从欧洲毕业回来就一直在爸爸的公司工作,”他说,“那个时候陆哥刚入行两年……对,他是个很厉害的演员。从那个时候开始,我就喜欢他了。”   唐樘喃喃说着,仿佛陷入很深的回忆。   “我像其他粉丝一样,看过他所有的作品,买了很多DVD……哦,那是几年后很流行的东西。”他说,“港城这么小,我也有空闲时间去现场看看发布会之类,也在宴会见过几面。但唐氏集团的首席设计师喜欢追星,这说出去也太荒谬了,所以我从来都是悄悄去看。”   “再后来,您把这个留给了我。”唐樘看着唐兴国手里的怀表,“我原本是不想用的,但是……”   “他得了很难医治的病,身边连个照顾的人都没有。我在新闻里看到他一天天瘦削下去,实在是不忍心,所以就偷了他家的钥匙去摹印了一把。”   听到这里,陆予行已经有些按捺不住。他想起那些模糊的记忆,不禁有些喘不过气。   “每次下班,我都会路过金宁路,偶尔偷偷进去看他。”唐樘淡然地说,“陆哥发病起来几乎没什么意识,就算看到听到什么,也以为是自己的幻觉。我偷偷照顾他大半年,虽然做不到时刻守着,但起码能阻YXZL。止他自杀。”   他苦笑了一下,低头看着自己的手心。   “……可还是没防住。那大半年里,我能感受到他的生命在一点点流失。”他喃喃道,“那天凌晨,我偷偷溜进他家里,在一楼找了一圈也没见着人。后来,我在二楼卧室里找到他,发现血流了一地,人已经……”   “我快崩溃了,在他边上哭了很久。”唐樘说着有些哽咽,“一个万人追捧的大明星,辛辛苦苦拍了二十年戏,最后为什么会是这样的结局?于是我赌了一把,希望能够早些跟他相识相伴。”   “所以,我用他手边的裁纸刀割了腕。”   卧室门开了一条缝,唐樘侧对着门口。陆予行从门缝看去,就见他缓缓抬起左手,亮出白皙的手腕。   暖色灯光洒在皮肤上,他的手腕内侧不知何时出现了一条狰狞的疤,如同一条蜈蚣,横在他原本应该光滑的皮肤上。   那一刻,陆予行瞪大了眼睛。在唐樘主动说起这些事之前,他竟然从来没有注意到过这条伤疤!   但回忆起相处种种,这条疤居然一直存在。它和陆予行手上那条疤一样,在不被提起之前,居然没有人注意到它。   “您看,我没骗人。”唐樘晃了晃胳膊,笑着说。   唐兴国凝视着他的手腕,半晌,他叹了口气。   “不,糖糖,你在骗我。”他眼神中流露出怜惜,以及不可抑制地失望。“你漏掉了一个很重要的问题。”   唐樘面色微变,举着的手有些僵硬。   “‘未来’的我,一定没有告诉你,”唐兴国缓缓说道,“时光倒流的条件不仅有唐家人自己的‘死亡’,还必须有双向的感情做支撑。”   他将那怀表揣进胸前的口袋里,握着拐杖,倾身盯着唐樘的眼睛,问:“陆予行根本不认识你,你是怎么做到让他也回到现在的?”   唐樘的脸顿时霎白,他睁大了眼睛,看着自己的爷爷。   “糖糖,你老实交代。”唐兴国一字一句地说,“你们在这二十年里,到底轮回了几次?”   作者有话说:   前两章逻辑有点问题,修改了一下 第75章 留不低(一)   刹那间,不仅是与唐兴国当面对峙的唐樘,就连门外的陆予行,也是当场愣在了原地。   陆予行根本没想到,唐兴国对于他们都有所保留。几小时前的那番谈话中,唐兴国从始至终都在规避一条怀表的使用规则,那就是双向的感情。   如果是这样……   陆予行心中像是有口钟被猛地敲响,他大梦醒转般意识到了一个问题。   这时,唐兴国再次开口,说出了陆予行的猜想:   “说到底,糖糖,这不是第一次时光轮回,你们在之前就相爱过了。”   唐樘的手开始发抖,他有些不可置信地看着唐兴国,刚才的镇定在一点点崩塌。   “不是,不是的。”他断断续续地说,“是陆哥在发病的时候把我认成了别人,他爱上了我。”   唐兴国依旧岿然不动,对于他的解释视若罔闻。   “所以,这次你们回到这里,并不是因为你启动的怀表,而是因为两个持有人都死了。”他语气里带着落寞,“告诉我吧,糖糖。这一切的源头到底是发生了什么,为什么陆予行会失忆?”   ——失忆?   陆予行听到这里,已经有推门进去的冲动。唐兴国的推断让他陷入了巨大的迷茫之中。一次莫名的重生已经让他对过去产生了怀疑,而唐兴国的话无不是在提醒他,他还忘记了更早之前的事情。   在他丢失的记忆中,他和唐樘相恋相爱,最终却以悲剧结束。   “……我是不会说的。”   卧室里,唐樘在唐兴国的质问下已经放弃了掩饰,他紧紧抿着嘴,漂亮的眉毛拧在一块儿,眼中有些湿润。   唐兴国有些惊讶。他默默看着自己的小孙子,眼见他的脸颊上滑过一滴泪珠,嘴里责骂的话便说不出来了。   “哎,你啊……”他伸出枯瘦的手指,在唐樘眼睛下边摸了一把。唐兴国浑浊的眼睛也有些湿润,他的视线落在唐樘手腕处狰狞地疤痕上,“你爸野心太大,你锐泽哥做事有些太急躁。我一直以为,把它交给你是最好的选择。”   唐樘原本只是忍着,被唐兴国擦了把眼泪后,哭得更厉害了。   “没想到最后,还是重蹈覆辙了。”唐兴国叹了口气,无力地靠在躺椅上,喃喃道:“紫藤紫藤…你以为它是我们家的福星吗?正所谓‘为情而生,为爱而亡’,”唐兴国看向桌上,阮珍的旧照片,“不就正是一对爱人,为了对方一个生一个死吗?”   “虽说紫藤开启后,只有在两人死亡的情况下才会时光倒流。”唐兴国坐起身,“但你以为它真的会让两个人都活下来吗?”   唐樘的眼泪猛然止住了,他含着泪水的眼睛大睁着,眼神中带着恳求。   “不会的。”唐兴国拿过阮珍的照片,轻轻摩挲一尘不染的魔力相框。   他低着头,淡淡地说:“糖糖,你还是和他分开吧。”   “我不相信。”唐樘摇头,说:“没有试过,怎么知道不行?”   唐兴国的视线从相框挪到他身上,“你以为我没有试过吗?”他布满皱纹的脸上显露出一种极其悲哀的神色,“当年你奶奶为了救我一命动了它,我们在短短两个小时中循环无数次……”   门外,陆予行微微一愣,很快明白了新闻中阮珍异常举动的原因。   唐樘似乎也是第一次听爷爷说这件事,但唐兴国说到一半,便不再开口。   “不提了。”他回过神,继续说,“糖糖,你知道爷爷有多舍不得你。如果你不同他分手,我就只能采取强硬些的办法了。”   “无论如何,我不会再离开他。”唐樘很坚决。   只见唐兴国从桌上拿过怀表,打开表盖,熟稔地摸索侧面的机关。“咔”一声轻响,盖在表盘上的玻璃被打开了,里面的针暴露出来。   “别动!”唐樘猜到他要做什么,惊得从椅子上跳起来。他的态度立刻变了,“别动那个秒针……”   “我不会动它。”唐兴国摊开手,“但如若你不肯跟他分开,我只好消除他关于‘未来’的所有记忆,让他不明真相地同你在一起。若是这样也可以,只不过在开启时间点到来之前,我会找人做掉他。”   陆予行在门外听得真切,忍不住皱起眉头。唐兴国虽是精明的人,但不至于这样心狠手辣。能做到这个份上,可见紫藤的预言是真实存在的。   在这样的条件下,陆予行以为唐樘会退让,却不料唐樘面上露出苦笑,兀自摇了摇头。   “爷爷,你把我想得太善良了。”唐樘看了眼唐兴国手中的怀表,“您知道我原本的计划是什么吗?”   唐兴国脸色微变,看着他,没说话。   “对,您大部分都猜对了。”唐樘说,“我原本打算,在拿到怀表后跟陆哥坦白,告诉他是我爱慕他已久,用这东西扭转了时空……”   “如果他不在乎,那么我们继续在一起。”   “陆予行那样的人,不可能不在乎。”唐兴国说。   “我知道。”唐樘说,“所以,如果他知道真相后想要离开我的话……”   夜色低垂,暴风雪不知什么时候停了,房中的气氛却更加令人透不过气。   唐樘眼神晦暗,说道:“我便折断秒针,把我和他关于‘未来’的记忆全部清除。反正我们已经是情侣关系,就凭着这个轮回的情意过下去,至于以后的生死,我已经不考虑了。能多在一起一天,我都赚了。”   唐兴国蹙着眉,“糖糖,你不能这样。”   “为什么不能?”唐樘恍惚地从椅子上站起来,嘴角挂着笑容,“爷爷,我是个自私的人。不管陆哥失去记忆后是怎样的,也不论我忘记一切后是怎样的,只要跟他在一起就好。能活多久,就活多久吧。”   他刚才哭得有些乏了,说这些话时,丝毫没有注意到,自己斜后方的卧室房门外,走进来一个身影。   陆予行站在唐樘身后三米开外,脸色阴沉。   唐兴国也保持着沉默,半晌,唐樘终于意识到氛围的异常。他脸上的笑意瞬间凝固了,缓缓转过头去,就见陆予行一言不发地站在门口,那双眼睛看着自己,神色中是失望与惊异。   作者有话说:   会分手,也会破镜重圆 第76章 留不低(二)   当唐樘与陆予行相互对视的那一刻,两人之间的空气仿佛凝固了。   半晌,唐樘僵硬地张了张嘴。   “阿行……你,你怎么在这里?”   陆予行抿着嘴,眉头紧蹙。唐樘从他眼中看出了极其复杂的情绪,惊讶、失望、悲哀,这些东西交杂在一起,将他原本镇定下来的心再次动摇。   唐兴国坐在卧室里,默默看着这一切。   “我说过的,糖糖不会对你坦白。”他视线掠过糖唐樘,对陆予行说。   “一个无所谓生死,一个无所谓自己是谁,你们都太疯了。”   陆予行脸颊的线条始终紧绷着,他强忍心中翻涌的情绪,过了许久,哑着嗓子开口道:“唐樘,我们谈谈。”   他的嗓子仿佛是忍得喋血,压抑的铁锈味按捺不住地往上涌,仿佛灵魂要不受控制地冲破肉身。   唐樘没说话,默默地跟着进了走廊对面的客房。   唐兴国远远看着两人走到门口,黯淡无光的眼睛里,闪过一丝悲哀。   一声轻响,门合上了。   “阿行。”   唐樘垂手站在门口,面前的男人径直走向窗户,动作粗鲁地一把拉开窗帘。窗外,漆黑混沌的夜瞬间将他的轮廓吞噬,窗台上堆着厚重的积雪,在夜里显得惨白。   “我都听到了。”他看着玻璃上倒映出的面庞,哑声问:“你能回答我几个问题吗?”   唐樘看向他的背影,高大的身躯静静立在窗前,是那么坚不可摧,却又脆弱不堪。   “你问。”   陆予行转过头,看着门口的唐樘。明亮的灯光暖融融地洒在他身上,陆予行却觉得面前的人如此陌生。   “我和唐氏珠宝的合作,是你安排的?”   “是。”   “紫藤手链,是你送给我的。”   “对。”   “我看到的那些幻象,都是你偷偷进了我家?”   “是的。”   “我的安眠药也是你换的。”   “对……”   唐樘低着头,像个认错的小孩。他知道自己已经无法再掩饰,只好自暴自弃般地承认。   陆予行看着他,缓缓开口道:   “苗心传媒的秦然,是你暗中捧出道的吧?”   唐樘一愣,抬头看向陆予行。   “你在你母亲常去的理发店遇到他,把他推荐给星探,又出资让他进剧组和我搭戏……是不是?”   狭小的房间里,陷入了短暂的沉默。   “……是。”   半晌,唐樘小声说。   “为什么?”陆予行问。   “因为,他很像我。”唐樘说,“他很像你喜欢的我。善良,温柔,乖顺,漂亮。是你喜欢的类型。”   “那为什么不亲自来找我?”陆予行上前走了两步,“为什么我会忘掉更早的事情?唐樘,你为什么不肯告诉我?”   走近了,他发现唐樘的眼眶还是湿润的,两只手紧紧攥着袖子,眼睛不敢看他。   “你刚才说,如果我不能接受你的真相……”陆予行说,“你就消除我和你自己的记忆,是吗?”   他往回走了两步,到唐樘跟前。   “唐樘,你有没有想过,”陆予行声音沙哑,艰涩地问道,“我,还有你,之所以成为我们自己,不就是因为我们的记忆和经历?”   “没有那些记忆的我,”他呢喃道,“还是不是我?”   他近得快要贴到唐樘的胸膛,无形的压迫感在两人之中拉扯。面前的人握着拳,低头不语。   窗外狂呼呼啸,吹得院里的大树簌簌作响。   忽然间,唐樘猛地抬起头。他眼睛发红,厉声辩解:   “当然是你!在时间溯回之前,那个接受我表白的你,难道就不是你了吗?”   唐樘从来没有如此大声地与谁争执,这番话一出口,陆予行心中便像是被一块坚石堵住一般,顿时喘不过气来。   他想起在自己房间找到的日记,那上面记录着还未拥有“未来”记忆的自己,和唐樘的快乐时光。   可这一切快乐的存在,全都是前因所致。是唐樘启动怀表改变轨迹,是他在自杀后重获新生。不仅如此,甚至还有唐樘口中“无法言说”的、更加重要的记忆导致。   若他们的一切前程全部抹除,单凭这几个月的相恋,他们能走多远?就算能一直在一起,他们也不过是被怀表操纵的傀儡,不知道哪一天,便会有厄运降临,爱人突然死去。   更重要的是,没有了那些记忆的他们,还能不能称得上是完整的自己?   他们只会在余生中不明不白地活着,接受早就被预知的命运。   然而,陆予行根本没想到,这一切根本不在唐樘的考虑范围内。   “我不接受这个想法。”他企图冷静下来,双手按住唐樘的肩膀,“为什么不愿意把所有事情告诉我?”   他的手触碰到唐樘的瞬间,能感到面前人的冲动冷却了一分。   唐樘再次低下头去,他浓密的睫毛翕动着,半晌,他抬眼,看着陆予行。   “我不想让你看见那样糟糕的我。”   他说着,试探般将额头抵在陆予行胸口。见对方没有拒绝,便缓缓抬起手,抱住了陆予行。   “对不起,陆哥。”他终于光明正大地说出这个称呼,“我没有你想象中那样好。”他闷声笑了,抬头看着陆予行,问:“秦然是不是比我好?他应该是个很好的伴侣吧。”   陆予行垂着的手动了动,想要抬起抱住唐樘,片刻后又放下了。   “他跟我不合适。”   两人维持着这奇怪的姿势,沈默好一会儿,陆予行缓缓叹了口气。   “唐樘,你爷爷说的‘厄运’,是真的吗?”   怀里的人身体有些紧绷。唐樘不吭声,算是默认。   这个答案陆予行已经很清楚,谁都没有再说话。   唐兴国的事,不用猜也知道。他在剪彩仪式上遇袭,阮珍为了救他挡了一刀,两人在时空中无数次轮回,却怎么也解不开这个魔咒。   最终的结局,便是世人看到的模样。   静了许久,陆予行默默推开唐樘,下了楼。   唐樘跟在他身后,就这样看着他绕过客厅,打开了别墅的门。   冷风猛地灌进来,将混沌的神志吹得顿时苏醒。唐樘站在陆予行身后,看着他迎面进了风雪之中。   他猛地一哆嗦,仿佛回过神一般,穿着拖鞋跑进雪地里。   “陆哥!”   陆予行没回头,只是在路灯底下,落寞地站着。   “……你去哪?”唐樘颤声问道。   飘雪落在陆予行黑色的羽绒服上,他半张脸埋在衣领下,只露出一双疲惫不堪的眼睛。   “出去住。”他淡然道,“唐樘,我们还是分开吧。” 第77章 留不低(三)   凌晨。   寒风凌冽,计程车司机一路抱怨着反常的天气,打着呵欠,把陆予行送到市中心的酒店门口。   平日繁华的街道也沉寂下来,陆予行下车,只有酒店前的路灯还亮着。几天前,他和唐樘刚到温哥华时,就在这里住了一晚。   那时窗外雨景静谧温柔,唐樘缩在他怀里不肯起床。两人在被子里交换一个早安吻,仿佛还是在昨天。   陆予行有些出神地望着远处白雪堆积地地面,半晌,才迈步进了酒店。然而前台没能给他开房,酒店接待了好几个商务会谈的老板,已经没有空余的房间了。   极度的疲惫与困倦中,陆予行从酒店又走出来,在门口站了一会儿。直到保安往他这边走过来,他才匆匆拉上羽绒服拉链,挡住自己有些淤青的脸,从这里离开。   空荡的街道,只有几辆计程车偶尔开过,陆予行恍惚地走过那些已经打烊的商店,有种不知往何处去的感觉。   他脑海中浮现出过往种种,想起初见时的唐樘。   他穿着简单的白色卫衣和牛仔裤,就这样朝他投来一个温柔单纯的笑容,仿佛两人只是浮世中匆匆略过的过客,然而他们之间却有着死结。   想到唐樘刚才那番话,再想到阮珍的遭遇,以及唐兴国缅怀爱人时,眼中挥之不去的悲哀神色……   既然他们注定一死一生,长痛不如短痛。陆予行不愿看到唐樘步唐兴国的后尘。   纵使千万种舍不得,无论真相到底是怎样,唐樘为他死过一次,他也不能再害唐樘了。   在这异国他乡的深夜中,冰冷刺骨的寒意在向他宣告,是时候结束这段荒诞的悲剧了。   陆予行在街上漫无目的走了许久,最终进了一处还未打烊的同志酒吧。   酒吧里仿佛是不知昼夜般,台上的舞者们还在众人的尖叫欢呼中疯狂的跳着,他脸上那夸张的妆容带着笑,仿佛沉浸在这片喧嚣之中。   陆予行找了个角落的沙发,他擦了一把依旧疼痛的嘴角,把脸埋在外套下,沉沉睡去。   他闭上眼,在心中盘算着明天何时回港城。虽然来的时候拉了三箱行李,但大多数都是唐锐泽强行塞给唐樘的,陆予行自己的行李并没有多少。护照钱包都在身上,他随时可以飞回港城。   就这样想着,耳边嘈杂的鼓点音乐都渐渐隐去。正当他要入眠时,一个陌生的身影突然挡住了面前昏暗的光线,一个尖细的男声响起:   “一个人?之前从没见过你。”   那人一口流利的英语,陆予行缓缓睁开眼,就见是个年轻男人。他脸上画着浓妆,身上穿着有些露骨的紧身皮衣和渔网袜,是刚才台上的舞者之一。   “我是来旅行的,”陆予行有些困倦,“找不到酒店住了,想找个地方坐一晚上。”   不远处的舞台前还围着人,新的表演又开始了。   “要去我房间休息吗?”男人声音有些尖细,他笑着说。“今年冬天的气温真反常,居然下起暴雪啦。”   “谢谢,我在这里休息就好。”陆予行说着便合上眼,不再搭理他。男人也很识趣,见对方没有别的意思,便不再多纠缠。只是在他身边的位置坐着抽烟。   烟味飘过来,陆予行的困意越来越少。最终,他睁开眼,有些无奈地看着身边的男人。   “来一根?”男人笑眯眯地递给他一根烟,画着烟熏妆的眼睛笑得眯成一条缝。   陆予行犹豫半晌,接过来点燃,猛吸了一口。   “失恋了吗?”男人好奇地端详他,“你是上面那个,还是下面那个?”   烟雾缭绕中,苦涩的味道在口腔里蔓延。   “不重要了,”陆予行望着远处的人群,“我们分手了。”   “为什么?”男人不可思议地上下打量他,“你这样的还会被甩吗?”   陆予行突然笑了,呛得喉咙生疼。   “你笑什么。”男人侧过身子,裸露的肩膀贴上来。他轻声在陆予行耳边低语:“先生,要不要我来缓解你失恋的痛苦?”   他大着胆子想要去舔陆予行的耳廓,被对方推开了。   陆予行一手夹着烟,从钱包里掏出两张钞票塞进他上衣口袋里,顺手将口袋里那包烟抽走了。   “谢谢。”他将那包烟揣进口袋里,起身离去。   出了酒吧,陆予行在路边等了半个小时。他拦了辆计程车,直接去了机场。   西温。   客厅的落地摆钟来回荡着,不眠不休。唐樘坐在沙发上,脸上没什么表情。他有些呆滞地望着窗外,一语不发。   “糖糖,今天的一切,都是为你们好。”   唐兴国在他面前坐下,不再那样咄咄逼人。他充满怜爱地看着自己的小孙子,深深叹了口气。   “爷爷听你哥说过了,你在港城拍戏。”他说,“退一万步讲,就算你们能避开紫藤的诅咒,你以后,要怎么跟他在一起?”   “向媒体出柜?还是一直隐瞒?”   唐樘听着,沉默不语。   “听你们的说法,陆予行也是个要入娱乐行的人。”唐兴国知道他心中难过,却也继续劝道:“你们两个人在一起,总有一天会闹得人尽皆知……”   说到这里,唐兴国的声音忽然一顿。仿佛是想到了什么令人惊讶的事情,他原本平静的脸色变得惊讶,半张着嘴动了动,看着唐樘。   唐樘坦然地望着爷爷,仿佛对于他的发现早有预料。   客厅的时钟指针一下一下,敲在极其紧张的空气之中。   半晌,唐兴国缓缓开口问道:   “你们两个,在时间溯回开启前,难道是同行?”   他说着,猛然站起身来。   “唐樘,你为什么不肯告诉我一切?”唐兴国既担忧又惊讶,“紫藤只会扭转时间,不会让人失去记忆,为什么陆予行会失去记忆?”   面对唐兴国的质问,唐樘依旧一语不发。   偌大的客厅里,唐兴国那沙哑的声音显得格外苍老,唐樘默默拢了拢衣服,将拉链拉上,径直走去门口。他的面容依旧与从前一样,脸上却没了那种充满生机的神情。   “您不用知道那么多。”他喃喃道,“紫藤我不会再碰了,您说得对,我不能害了他。”   说完,他推门而去。   唐樘一路未停,从社区走到马路上,很快拦到一辆计程车。   原本漆黑的空中露出了一际白色,这个充满变数的暴风雪夜,也终于要过去了。   计程车一路畅通无阻,车窗外寒意依旧,唐樘却将后座的车窗全部摇了下来,冷风从窗户灌进来,将他的头发吹得凌乱。   到了机场,唐樘问过到港城最近的飞机起飞时间,最早也得等到早上十点。而上一班飞港城的飞机,早在三个小时前就起飞了。得到这一消息,他总算是松了口气,紧绷的神经也松懈下来。   唐樘浑浑噩噩地在人群里走着,机场有不少人为了等飞机,直接睡在候机室里。那些人躺在椅子上,行李和衣服快要将所有座位占满。唐樘蹲在角落,视线在这群人之间来回扫视,没见到想找的人。   他正打算起身去广场看看,回身时,边上的吸烟室里猛地看到一个身影。   吸烟室里只亮了一盏昏暗的吊灯,只见一个身穿黑色羽绒服的年轻男人靠在墙角,手中的烟还剩最后一小截。他神色疲倦,漆黑的眼睛迷茫地望着天花板,手边的垃圾桶上烟蒂已经盛满了。   他正将烟凑到嘴边,还没吸上最后一口,唐樘便几步跑过去,一把拉过他的手腕。   陆予行脸上露出惊讶的神色。   “唐……”   话还没说完,他的后颈微微一痛,唐樘已经环着他的脖子吻了上来。   夹着烟的手被唐樘用力桎梏住,烟灰飘落在唐樘的手背上,他却一点儿也不觉得疼,反而在嘴上得寸进尺,也不顾对方是否愿意,强硬地撬开牙齿,在口中掠夺。   那一刻,温哥华反常的寒意被全部挡在两人之外。   吻了很久,直到唐樘咬破了陆予行嘴角的上,他才终于狠心将人推开。   “你来这里干什么?”   陆予行喘着气,摸了一把被唐樘啃得生疼的嘴角。   “当然是来找你。”唐樘身上带着冷气,“阿行,你答应我的事还算不算数?”   陆予行将烟在垃圾桶上摁灭了,淡淡道:“你说。”   唐樘看着他冰川般不可撼动的模样,紧紧攥着拳头。   “你说等电影杀青了,”他说,“你答应过我的。”   他没把话说完,只是像是小兽般盯着陆予行。   苦涩的烟味还没消散,和唐樘嘴里的甜味混在一起,有种说不出的怪异感。   半晌,陆予行将剩下的烟揣进兜里。   “走吧。”   半小时后。   机场附近的酒店生意都很火爆,他们找了三所旅馆,才开到一间不错的标间。   一路上,两人都不在多说。到了房间,陆予行将外套脱了,面无表情地坐在床上。   “做过吗?”他问。   與。夕。糰。懟。讀。嘉。  “这辈子没有。”唐樘用他说过的话回答。   他站在陆予行面前,半晌,还是忍不住红了眼眶。   “阿行……你不能原谅我吗?我们……”   “来做吧。”   陆予行伸手将他揽到怀里,让他坐在自己腿上。在唐樘看不到的地方,他冰冷的面色上显露出不舍的温柔。他强忍着心中的情绪,摸了摸唐樘的后颈。   “不要再问了,这是送给你的分手礼物。”   作者有话说: 第一卷 要写完了,分手到重圆之间没有很多描写,怕虐的大可放心 第78章 繁华落幕   听到“分手礼物”四个字,怀里的人身体僵了一下。   陆予行声音冷冷的,脸上一副不在意的模样。“抱歉,我不能原谅你的这种做法。”他摸了摸唐樘的后颈,把人搂过来,“做过这一次,我们就分手吧。”   唐樘睁大了眼睛,有些不可置信。   “阿行,你不要骗我!”他双手按在陆予行的肩膀上,凝视他的眼睛,“你真的……”他眼睛里带着泪花,“你真的不愿意原谅我?”   “我不想和骗子谈恋爱。”陆予行抬手摸他的嘴唇,动作很轻柔,说出来的话却很冰冷。“今晚兑现完我的承诺,我们就互不相欠了。至于我忘了的那些事情,你不说也没关系。”   “你……”   唐樘还想说什么,陆予行却捧着他的脸,不可质疑地吻上来。   旅馆里的旧空调发出聒噪的声响,浴室的门推开那一刻,里面氤氲的水汽和暧昧的声音冲破寒意,飘散到房间的每一个角落。   他们从浴室一直到床上,如同两只天鹅般交颈缠绵。明明做的是期盼已久的事,眼中却是悲伤的神色。   唐樘抱着陆予行,修剪得圆润的指甲深深嵌进他后背的皮肤里,充满张力的背肌线条上留下一道道深深浅浅的血痕,仿佛在用某种方式,让对方记得深刻。他如同一条搁浅的鱼,大口喘着气。细密的汗珠从他额头上落下,滑过白皙的皮肤。   陆予行始终抱着他,一只手支撑他的后颈。唐樘看不到他的脸,只能听到耳边粗重的喘息声。   他们都像疯了一般,仿佛此生只此一次。   一番缠绵过后,唐樘几乎是累得昏睡过去。结束的时候,他已经搂着陆予行的脖子睡过去了。   陆予行把他放在床上,盖好被子,望着他的睡颜,叹了口气。   唐樘迷迷糊糊地张着嘴睡过去了,脸上潮红未褪,眼角还带着泪。他依旧是那副漂亮的模样,让人看过后便挪不开眼。   半晌,陆予行不舍地收回目光。他从床上坐起来,裸露的小麦色肌肤上全是唐樘掐出来的痕迹。   床头烟盒里还剩最后一根烟,陆予行摸过来点着了,随手将打火机扔到地毯上,把烟放在嘴里猛吸了一口。   他的头发凌乱地搭在额前,被遮住的眼睛有些充血。   陆予行光着上身,只穿上了长裤,就这样赤脚站在床边,静静看着床上的人,抽完手里的最后一根烟。   唐樘大概是闻到了烟味,皱着眉翻了个身,下意识抱紧了身旁的被子。   “陆哥……”他的眉毛皱在一块儿,轻声呢喃着,“你原谅我……”   呼出最后一口苦涩,烟雾缭绕间,陆予行看着他紧紧抱着被子的样子,视线忽然变得有些模糊。   他充血的一双眼睛里泪光微闪,拿烟的手指有些发颤。   过了半晌,唐樘的呼吸逐渐变得绵长平稳,大概是已经睡熟了。   手里的烟蒂烧得手指烫得发疼,陆予行匆匆抹了把脸,把烟蒂摁灭在烟灰缸里。   他小心翼翼地走到床边,轻轻跪了下去。他两只手撑在床沿,静静看着唐樘的眉眼。   唐樘睡熟了也依旧皱着眉,陆予行看了一会儿,忍不住伸手在他眉间摸了摸,将它抚平。   “当然原谅你。”   他终于卸下那副冷冰冰的面孔,笑着轻声说。“不仅原谅你,还要感谢你。唐樘,谢谢你救我。”   唐樘攥着被角的手松了些,脸上的表情也舒展开。   陆予行倾身,郑重地在他额头印下一吻。   “下次遇到我这种人,就别救了。祝你长命百岁,未来前程锦绣。”   他眷恋地摸了摸唐樘的头发,而后决绝地起身穿好衣服,推门而去。   一个月后,《追凶》的港城首映日。   春节已过,许多上班族又重新投入繁忙的工作中。但即使是工作日的晚上,电影院依旧是座无虚席。《追凶》的宣传做得很不错,再加上是陈谷洲与严文郡的合作,全港城没有人不期待。   首映日前一天,唐樘接到严文郡的邀请,从温哥华赶回来。当时在剧组时,严文郡便跟他越好一起去看首映,可他再三邀请唐樘好几次,对方才在最后关头回了港城。   首映场,两人带着口罩墨镜鸭舌帽,遮的严严实实地坐在最后一排。陈谷洲让他俩去前面一起坐,严文郡不肯,说要混在人群里,等到结束的时候给粉丝们一个惊喜。   唐樘倒提不起什么兴趣,默默跟在他旁边坐下了。   严文郡能够清楚感觉到唐樘没有之前活泼,眼睛下也有些黑眼圈。他什么也不用问,也能猜到几分。   唐樘的情绪始终不高,电影放到一半,严文郡终究是没忍住,伸手拍了拍他的背。“振作点。你还年轻,不愁找不到更好的。”   唐樘愣了一下,有些呆滞的眼神被严文郡的话拉回来。他往上拉了拉口罩,闷声说:“我没事。”   严文郡也没心情看电影了。“怎么没事?今天就没见你笑过,待会儿上台可怎么办。”   荧幕上,他俩正演着对手戏,光线照在唐樘气色不佳的脸上。   唐樘看着他关切的样子,叹了口气,缓缓说:“抱歉,我会慢慢调整的。”   “谁让你道歉了?”严文郡躺靠在椅背上,凑过来小声说,“我倒是看出来,你是真挺喜欢那个小记者。”   唐樘看着荧幕,一双圆眼清澈倒映着刘杰的一举一动。   “当然,我的一切都是他赐予的。”他喃喃道,“多亏他救我。”   严文郡没听清楚,“什么?”   唐樘回过神,摇了摇头。“没事,都过去了。”   这晚首映结束后,主创团队一个不落都参加了首映礼。《追凶》上映第一天,便收到了无数媒体的好评,唐樘也一夜之间成了港城红人,就连原本将他骂成富二代的娱乐报,也开始跟着夸他的演技。   当观影的人潮随着首映礼结束散去后,深夜一点,一个穿着西装,手提公文包的男人走到了影院售票处。   他买了张一点十分《追凶》的电影票,沉默不语地走进了放映厅。   空荡的放映厅里只有他一人,巨大的荧幕是唯一的光亮。   陆予行坐在最中间的位置,静静看着屏幕上刘杰的喜怒哀乐。   唐樘那张漂亮的脸在镜头下没有真人那般好看,陆予行隔着屏幕与他遥遥相对,电光幻影之中,他又不可抑制地想起片场里的种种。   积灰摄影棚里的失控与疯狂,雨夜小村中的缠绵与猜疑,他们这场荒诞的爱恋时光就这样被在胶片里,永远尘封在时光的隧道里。   他就这样默默坐到电影落幕,手边的公文包不知何时敞开了,里面的辞职信和一沓人身意外保险单掉在了地上。   直到电影院的灯光猛地亮起,陆予行才终于从大梦中醒转。他俯身捡起地上的文件,走出了空旷的放映厅。   作者有话说: 第一卷 繁华地写完了,感谢大家看到这里。第二卷大概会在周日开始写,预计之后会倒v,感谢支持! 第一卷 名字来自张国荣《你在何地》:   “为什么不见你,只有这耀眼繁华地。”   这周有今日必读,大家首页见!! 第79章 命中(一)   六年后。   早上八点,于风准时做好早餐,出门取报纸。   入秋的首都,处处都染成了落叶的黄色。住宅区道路两侧都栽种着枫树,秋风一吹,便发出簌簌的声响。几辆自行车穿梭而过,经过路人时按下车铃,刹那便随着清脆声响骑远了。   于风心满意足地呼吸了口新鲜空气,从门口的箱子里取出报纸和牛奶,哼着歌儿回去了。   他轻声把门关上,回头就听见一阵脚步声。   “起这么早?”   陆予行从楼上走下来,他的头发有些长,半遮着瘦削俊毅的面容。   “没有,刚起呢。”   于风冲他笑了笑,赶紧放下手里的牛奶和报纸,去厨房把早餐端出来。   他是个做事很利索的年轻人,当时大学毕业出来找不到工作,原本是想着做助理先求个温饱,没想到跟在陆予行身边,一做就是六年。   当然,他能死心塌地做六年助理,全都因为是陆予行。   据万佳传媒的同事们说,陆予行杀进电影圈的时候大学还没毕业。他原本是个在万介先生手下的实习生,不知怎么就突然辞职不干,转去做了演员。虽然不是科班出身,但他丝毫没让万介和经纪人失望,万佳传媒打算北上发展,陆予行义无反顾地就去了。   事实证明,他的决定是对的。港城这些年的电影行业势头渐微,陆予行却在北方打下了不少成绩,入行三年就拿到了最佳男配奖,去年更是在国际上名噪一时,还被请去当了电影奖评委。   于风就这样一路看着他成为万佳片酬最高的男演员,从一个人北上打拼到买车买房衣食无忧,其心路比自己升职还激动。   除去这些成绩不谈,陆予行的人品也是让于风十分佩服。他这位老大从不出去花天酒地,除了抽烟有些狠,没什么不良嗜好。当年于风刚工作的时候身无分文,连在首都租房的钱都没有,陆予行也不嫌弃他,直接让他住到自己房子里。两人平时相处也很融洽,陆予行偶尔还给他安排相亲,根本没把他当下属对待。   若一定要说他有什么缺点的话,就是性格某些方面怪了点儿。   比如订报纸。陆予行六年来几乎没有回过港城,却每年都要订长期的港城报纸。每天早上,他便像个退休老头似的,穿着件深色睡袍,坐在阳台上边喝茶边看。有时,他还要从中抽出一两张,折好放进房间抽屉里。   于风偶尔瞥了一两眼,发现那些被他保存下来的,都是些娱乐新闻。他想,或许老大是喜欢哪个港城女明星,不好意思说出来。下次回港城,一定要好好观察一下。   今天也不例外,陆予行去洗漱一番,睡袍也没换,便坐下边吃早餐边看报纸。   于风坐在他对面啃三明治,悄悄瞥了一眼,就见陆予行翻了两页,眉头便微微皱起来。   一般让他露出这种表情,都不是什么好事儿。   于风没吭声,静静等着陆予行把这页翻过来,自己再看两眼。   等了半晌,陆予行总算是翻页了。于风掩饰般拿起杯子喝了口牛奶,眯起眼,视线在报纸上一掠而过。   又是一页娱乐版新闻。于风有点儿近视,只看清了最大的标题——   当红偶像深夜幽会豪门千金。   版面左边,是一张模糊的偷拍照片。昏暗的酒吧里,隐约能看到两个并肩的背影,一男一女,亲密地靠在一起。   “怎么了?”陆予行注意到于风怪异的目光,于是将手里的报纸又翻回来看一眼,半开玩笑道:“于风,你越来越八卦了。”   于风满脸黑线,心想也不知道是谁偷偷收集娱乐报纸。   “没有没有,随便看看。”于风尴尬地笑了两声。他想着赶紧转移话题糊弄过去,却听陆予行突然开口问:   “这个歌星,在港城人气很高吗?”   他看着报纸上那张模糊的照片,仿佛只是很随意地问了一嘴。   于风大学毕业就一直在首都,但作为行内人,他对港城的情况还是非常清楚。毕竟自己老大是港城人,哪天要回去发展也说不定。他伸长脖子看了眼新闻内容:近日,某台正筹办明星慈善演唱会,记者却拍到参加演唱会的重量级歌星唐樘深夜幽会,女方疑似豪门千金……   “他啊。”于风觉得这新闻有些无聊,“老大你还记得六年前的电影《追凶》吧?这个艺人当时就是演男配角火的。谁知道他签了耀星,宣称以后不会演电影,专心唱歌了。”   “耀星公司艺人多实力强,他前两年都不温不火的,后来跟着经纪人出来单干才出头,现在势头可足,全港城应该没年轻人不喜欢他。”   于风滔滔不绝地说完这些,又觉得不合理。陆予行整天看报纸,怎么会不知道唐樘人气有多高?但他也没动脑子,陆予行既然问了,就有他的道理。   “哎,不说这些了。”于风换了个话题,这才想起正事,“老大,中秋节你打算怎么过?”他两三口将三明治塞进嘴里,“今年也不回港城的话,我派人去接送伯父伯母吧。”   陆予行放下手里的报纸,沉默了片刻。   他这六年里几乎没回过港城。除了参加颁奖,就连春节也只回家过一两天。大部分和亲人团聚都是在首都。于风隐约觉得他对港城有种抗拒感,仿佛在躲着什么似的。   “再说吧。”陆予行不太想谈论这个问题,“今天什么安排?”   于风喝了口牛奶,把三明治咽下去。   “下午一点《小城旧事》发布会,在城北。”他从口袋里掏出记事本,“嗯……要穿的西装还在干洗店,待会儿我去取回来。”   他正想着,抬头却见陆予行凝神望着手里的被杯子,好像在出神。   “……老大?”于风眨了眨眼睛,见对方没反应,又叫了一声:“陆哥?”   陆予行微微一顿,从恍惚中抬起头。   “抱歉,刚才走神了。”他拉了拉睡袍领口,抓了把头发。“你继续说。”   “要不要再去休息会儿?”于风有些担心他,抬手时,视线又不由自主落在陆予行左手手腕的疤痕上,“昨晚配音到那么晚,身体会吃不消。”   “不用,”陆予行起身将阳台的窗户推开。他在阳台上站了一会儿,忽然开口道:“把下周工作调一调,能推的通告就推了,今年中秋节回港城过。”   “老大万岁!”   于风兴奋地把手中记事本一扔,冲去楼上跑了一大圈。陆予行面上露出苦笑,靠在阳台栏杆上,望着外面的秋景,轻声呢喃着:   “六年……足够他忘了吧。”   作者有话说:   大概下章或者下下章就能见面。   章节名来自《暗涌》:“害怕悲剧重演,我的命中命中,越美丽的东西我越不可碰。” 第80章 命中(二)   中秋节前一天大早,陆予行和于风两人从首都飞回了港城。   前段时间,陆予行刚结束一部历史片拍摄,于风帮他推掉发布会以外的宣传和通告,空出一整周的时间回去过节。   飞机上,忙了一整晚的于风早就呼呼大睡,陆予行带着墨镜帽子,望着窗外出神。他近年来病症已经很轻了,但工作外的大部分时间,总是提不起精神。   九月渐凉,近日的天气有些阴沉。正值中午,云层间却是苍白模糊的一片。   苍茫间,陆予行瞥见玻璃上映出的面容。   他看了一会儿,悄无声息地摘了墨镜。   这六年里,他在无数的化妆镜、监视器、摄像机以及大荧幕上仔细看过自己的脸,此刻,在回港城的路上,他忽然觉得自己有些陌生。   玻璃里的面容冷峻而不可动摇。他薄唇抿成一条线,比刚入社会时显得更加不可接近。眉眼之间多了份成熟的感觉,漆黑的眼睛里很少能看到情绪。   在不用站在镜头下的时间里,他似乎都没什么表情。   陆予行条件反射地皱了下眉头,眉心出现了浅浅的皱纹。岁月眨眼过,他已经快二十八岁了。   窗外的云海苍灰一片,如同在北美的冬季那般,空气和时间仿佛都凝滞了。   陆予行叹了口气,戴上墨镜,和衣睡着了。   下午四点。   下了飞机,港城强烈的阳光猛地照射在两人身上。   “港城好热啊!”   于风推着放行李的推车,挽起衬衫袖子,边擦汗边抱怨:“也不知道联系的司机来没来,”他左右望了望,声音压低了点儿,“这么热的天,应该没有狗仔吧……”   工作日的中午,机场人并不算多。于风推着推着跟在陆予行半步之后,两人左右都是来往行人。   然而于风这话刚一出口,两个鬼鬼祟祟的身影就从不远处的步行电梯后钻出来,身手迅捷地躲在角落里。   陆予行瞥了一眼,墨镜下看不清神情。于风也发现了,脸上立刻露出不善的表情。   “先别理他们,”陆予行一手插在上衣口袋里,走到于风另一边。“待会上车了,找人处理一下。”   “明白!”于风认真点了点头。陆予行不喜欢自己工作以外的行踪见报,这是他一直以来的习惯。有时候陆予行心情好,便随他们拍去了;若是太过分的,把相机交出来删照片的事也发生过。   好在陆予行今天穿的比较低调,上身一件v领黑色长袖,下身牛仔裤,若不是气质出众些,是走在街上也不会有人多看一眼的程度。   出了机场,公司派来的司机已经把车停在了门口。车上下来两个助理帮忙搬了行李,于风朝他们示意一下,两人便往回走,找那两个跟到了门口的狗仔去了。   于风每次来港城都是为了工作,这还是第一次闲着来。他在副驾坐了,好奇地四处张望。   “直接回家吧,”陆予行有些累,上了车,将墨镜随手扔到旁边,对于风说:“辛苦你,过节还跟着我。”   贴着防窥膜的车窗缓缓升起,车往主路缓缓开去。   “没事老大,我们家一大口子人,我不回去也没事儿。”于风笑得露出了牙齿,“老大,晚上回家了,就放我一晚假呗?”   陆予行闭着眼,随口应了一声。   车窗外,一辆电车反方向驶来,车身上贴着巨大的人像和广告词。穿着红色无袖衫的青年漂亮而充满活力的脸上带着笑容,左脸颊上酒窝。他两手高举着麦克风,带着露指手套的左手手腕内侧,纹着一串花。   “唔……”于风正趴玻璃上看,正巧看见了电车车身上的广告。他一字一句念着陌生的繁体字,“唐樘‘七日’演唱会……秋日与你、不见不散……”他看了眼小字的日期,那电车便飞快略过去。   “今天正好是第三天!”于风有些激动,回过神问陆予行,“老大,我能去看吗?”   陆予行慢慢睁开眼,于风和他对视上,忽然有些不敢说话了。   “你……要是觉得不行,我就不去。”他瑟缩着小声说。   实际上,陆予行半个月前就在报纸上看到了唐樘要办演唱会的消息,这几年来唐樘办过大大小小数次演唱会,都没有这次的规模大。何礼也给他在宣传方面下了血本,前脚唐樘的新歌刚占据电台榜一,后脚就把消息铺天盖地放出来了。唐樘人气本就高,路人缘也好,这次演唱会不知道多少人抢着买票。   “你想去就去。”他不动声色地说,“我没怎么了解过他,就不去了,没意思。”   于风心中一丝疑惑,但也没多想,心里开始琢磨怎么弄到票。   车行半个小时,便到了家门口。   陆君雄和崔玉琴的新房子在市郊,两层独立别墅。一年前,崔玉琴的身体状况有些下降,在陆予行的劝说下,她从医院退了休。夫妻俩生活安逸了许多,陆君雄每周去医院四天,崔玉琴在诊所坐诊,偶尔给丈夫送午饭。   这正是这样,陆予行才能安心在首都工作。   到了家里,崔玉琴早就做好了一桌子菜。一家人半年没见,气氛相当亲切融洽。   “小于,今年也辛苦你了。”   晚饭时,崔玉琴笑着给于风夹菜。“阿行平时没少摆你臭脸吧?来,多吃点,在我们家不用客气。”   “不客气不客气!”于风没少跟着陆予行父母吃饭,早就跟对自己爸妈似的亲切了,他边吃边不忘给陆予行正名,“老大对我很好的!伯父伯母放心,那些小报新闻都是假的,老大他从来不乱来,哎,都算得上不近美色了,一心只知道拍电影……”   陆予行脸色变了变,踢了他一脚。于风不知道自己说错了什么,但非常听话地闭了嘴。   不出意料,崔玉琴立刻抓住了重点。   “阿行,你还没有女朋友吗?”她露出愁容,筷子抵在碗里,严肃地说,“你都快二十八了,虽然说干这行的是挺忙,但也不能耽误了,知不知道?”   陆君雄看了眼沉默不语的儿子,没说话。   “再说吧。”陆予行低头吃饭,“暂时还不着急。”   “我给你介绍几个?”崔玉琴有些不放心,“你身边有没有优秀的女孩子?不过圈子里的女孩也不好找……”   “老婆你吃菜吧,”陆君雄给她夹了块排骨,半开玩笑地打断道,“阿行找女朋友,又不是你找,别操心这么多。”   崔玉琴瞪了他一眼,两人你一句我一句地扯了半天,总算是换了个话题。   一旁的电视里放着新闻和广告,陆予行默默听着父母聊天,却不可避免地注意着电视里的新闻。   “对了,”崔玉琴将他的思绪拉回来,“明天家里要来客人,你小外甥今年上高中。我也不知道你们年轻人喜欢什么,你记得给他买些礼物。”   陆予行应了一声,视线却落在电视上。   闪光灯起起落落,屏幕上,唐樘站在巨大的签名板前,手里捧着音符形状的金色奖杯。   他长身而立,修长的身形包裹在深色西装里,凌乱的额发上还沾着舞台上的亮片。   “很荣幸能拿到今年的单曲奖,”唐樘捧着奖杯,脸上露出笑容,“这首歌是我自己写过最喜欢的歌,我也会在演唱会的最后一天,把它做压轴演唱。”   记者问,为什么演唱会叫七日。   唐樘低头笑了,仿佛回忆起什么美好的事情般。   他说,上帝用五天创造世界万物,又用第六天造出人。他看到世界万物生生不息非常高兴,于是把第七天定为休息日。   记者当然不信这一套,追问是否和某绯闻女友有关。唐樘笑而不语,转移了话题。   滔滔不绝的画外音在客厅里回响,于风悄悄看了眼陆予行,发现他有些心不在焉。   陆予行没注意到他的目光,只是默默低头吃着碗里的菜,桌上的谈话声都被隔绝在外。   他觉得自己有些自作多情,心中却有个想法一直盘旋,挥之不去。   六年前,从抽屉翻出的日记上清楚记着,从唐樘在学校和他第一次说话,到表白在一起,就是七天。   陆予行转过头,看了一眼电视。   镜头前,唐樘的笑容滴水不漏,陆予行却清楚地知道,那是他用来骗过全世界的伪装。   作者有话说:   来更新了!!欢迎新读者!! 第81章 命中(三)   晚饭过后,于风去了朋友家。陆予行洗过碗,便匆匆套上件黑风衣,独自出了门。住宅区的治安很好,一般没有狗仔敢跟进来。陆予行将衣领立起来挡住半张脸,没人注意到他。   明天是中秋节,崔玉琴叫上各路不常联系的亲戚来家里做客。有个好几年没见的小外甥也要来,陆予行便顺道出去给他买礼物。   晚风轻吹,陆予行一路散步到商城。六年来,他都未曾在这生活了几十年的地方多待上几天。繁华闹市在耳边喧嚣,与首都的氛围不一样,这个狭小的城市里挤满了忙碌的人,那些霓虹灯比天上繁星还亮,永远都不会熄灭。   他在人潮中走着,回忆不可遏制地翻涌上来。   不知走了多久,陆予行站在了一家买CD的店铺门前。这家店的门面很小,也没有漂亮的橱窗,所有CD被整理在架子里,按歌星分类,整整齐齐地码着。   店里只亮着一盏黄色吊灯,一个踏着拖鞋的大爷坐在里面看电视。见自己门口站着个人,于是扒拉了一下老花镜,抬起头来。   “年轻人,进来看看?”他眯着眼睛打量陆予行,觉得有些眼熟。   陆予行看了眼门上贴着的海报,推门进来了。   “想买点什么?”老人搓了搓手,视线从电视球赛转回来,“最近有好多新CD,都在这边……”   他领着陆予行看最靠外的展台,红红绿绿的CD一个比一个漂亮,应接不暇。每个封面上都印着艺人的大头照,全是港城现在当红的歌星。   这些CD对于陆予行来说再熟悉不过,他甚至清楚知道每个人未来的命运,知道谁起谁落。这样一来,所有光鲜都变得无趣了。   陆予行默默扫视一圈,从一堆花哨的CD里挑了张灰紫色的。和其他CD不一样,这张专辑是纸质外壳,封面是一团紧簇的紫藤花。粗糙的颗粒感和模糊的照片,给人一种神秘的感觉。   但港城人绝对不会觉得它不够出众,因为全港城的人都知道,封面上的是唐樘手腕上纹的紫藤花。   在这个年代,就算是在港城,也很少有敢纹身的公众人物。唐樘也因为这件事,没少被媒体打成“带坏小孩”、“不良风气”的带头人。没有人知道唐樘是出于怎样的目的,在左手手腕内侧纹上一串紫藤花。许多粉丝翻出他早年拍的电影,也只能知道那是他出道后纹的,至于其中原因,唐樘从来没有回答过。   陆予行左手拿着这张CD,手腕的疤痕和紫藤花凑在了一块儿。   半晌,他从口袋里掏出钱包,问:“这张怎么卖?”   老人狐疑地看了他一眼,“你是……”他有些不敢相信,“你是陆予行吗?”   他愣了一会儿,赶紧从收银台上抽出张废弃小票和圆珠笔,激动地递给陆予行。“我给你打九折,可以留个签名吗?”他脸上带着笑,“我女儿特别喜欢你。”   陆予行做了个“嘘”的手势。“我回家过节而已,”他熟稔地签了名,依旧从钱包里掏出钞票,“钱还是要给的,您不要跟别人说我在港城就好。”   “一定的!”老人将小票揣进兜里,笑得眼睛眯在一块儿,“慢走。”   出了CD店,口袋里的手机响了,是于风打来的。   “怎么了?”陆予行将CD抱在怀里,转身往街道另一边走。   于风那边有些吵,许多人挤在一块儿说话似的。   “老大,我弄到演唱会的票啦!”他嘿嘿笑了两声,“后天晚上的,两张,你去不去?”   “你怎么弄到的?”陆予行微微皱眉,问。   那边犹豫了几秒,吞吞吐吐的说:“银河传媒里有个我的高中女同学……”   银河传媒就是何礼的公司,唐樘跟他一块儿从耀星出来。一方面唐樘人气高,另一方面有唐锐泽的关系在,何礼一直对他很不错。   话音落,陆予行脸色立刻变了。   “谁让你去银河找人的?”他正色道,“你小心被万先生知道,扣你年终奖。”   “错了错了,老大,你别跟他说,这不是弄不到票嘛。”于风突然想起了正事,“对了,万先生的助理给我打了电话,要你明天去找他。”   陆予行应了一声,“知道了。还有什么事?”   于风又回到刚才的话题:“所以,老大,你到底去不去?”电话那边传来电梯关门的提示音,“你要是不去,我就跟我那个女同学去了。”   街道上人来人往,陆予行站在马路边,沉默了一阵。   半晌,他开口问道:“后天晚上几点?”   电话那边却没了声音。大概是电梯里信号不好,于风没听到。陆予行叹了口气,提起来的心又落了回去。   他挂了电话,编辑一条短信过去:不去了,后天家里有事。   按下发送键,陆予行脸上又浮现出落寞的神色。他抹了把脸,将刚买的CD塞进外套内侧的口袋里。   商城附近的人实在太多,霓虹灯宛如白昼。陆予行怕被认出来,于是走去了公园。   公园里漆黑一片,只亮了几盏路灯。这里白天是野餐、散步的好去处,到了晚上,就只有两三流浪汉在这里休息。   当然,也有很多同性恋者,把公园的男厕作为觅食猎物的场所。   陆予行不想回家,于是找了张长椅坐下,望着公园外璀璨的闹市出神。   身后不远处的公共厕所亮着灯,两个男人倚在门口,眼神如鹰,正往这边看着。陆予行感受到他们的目光,也没理会,兀自在长椅上靠坐着。   他像个离家多年的游子,一朝回到故里,却无法在这里找到自己的位置了。   从前,他和唐樘还只是学生的时候,他们并肩走在人潮中,坐电车和地铁到处逛。唐樘的存在像是一抹亮色,将他布满灰尘的灵魂沾染成鲜活的样子。   如今,他坐在这个再熟悉不过的城市里,只觉得生命枯燥而无趣。他现在有无数的粉丝影迷,那种灵魂被照亮的感觉却再也不曾出现了。   如果一定有一个人要接受死亡,他会坦然面对生命的结束。   一阵跌跌撞撞地脚步声由远及近,陆予行回过神来,就见远处一个穿着西装的微胖男人摇晃着往这边走,边走边打电话。   “喂……老婆,我今晚要很晚才能回,嗝,你别等我了,晚……晚安……”   他还没说完,便冲到垃圾桶边,扶着栏杆吐了一地。   路灯照亮了男人那张泛着酒意的脸,陆予行定睛看去,微微皱起了眉。   “阿临?”   男人正吐得昏天黑地,就听见身后有人叫自己。那人给他顺了半天气,一只手在他背上拍了拍。“你怎么弄成这个样子?”   阿临从口袋里找出纸巾擦了擦,转头看到陆予行也是一愣。   “是你?”他惊讶中带着尴尬,“好久不见了。”   自从毕业,他们已经好几年没见过。陆予行自然是知道他的情况,却没想到在这里遇上了。   陆予行扶他去椅子上坐下,又去买了瓶水。   “喝两口缓缓。”陆予行把水递给他,语气依旧像上学时那样,“应酬喝多了?”   阿临额头上全是汗,他几年前还是干巴巴的瘦子模样,经营了几年自家的餐馆,发福了不少。   “哎……没事,没事了。”他缓了会儿,摆摆手。“为了拉投资扩大经营规模,这几天跟几个老板喝了好几次酒。”   陆予行皱起眉头,“投资?你可以直接给我打电话的。”   “你现在是大红人,哪敢打扰你。”阿临叹了口气,“港城这几年,经济不景气。”   陆予行看着他扯了扯衣领,疲惫地靠在椅背上,突然就说不出话了。   “你看,”阿临喃喃道,“咱们这群人里,你是混的最好的。哦,对了,还有唐樘。”他看了眼陆予行,“那时候他是不是你小跟班来着?”   陆予行一愣,觉得心脏有些生疼。   “其实我不是很喜欢他。”阿临转回头,踢了一脚地上的石头,“大概是第一印象不好吧,总是觉得他有点假。”他又笑了,“不过我老婆挺喜欢他,我也不好说什么。你跟他还有联系没?帮我老婆要张签名行不?”   陆予行心中有些酸涩。他犹豫片刻,问:“你和徐婧文……”   “早分了,”阿临无奈道:“毕业前就分了,当时要面子,没敢跟你们说。”   “为什么?”陆予行猜到了几分,不动声色地问。   阿临摇摇头,“她根本不喜欢我,我感觉得到。”他解开西装外套的扣子,“跟我独处的时候老是心不在焉的,她的心思根本不在我身上。”   “她现在在做什么?”陆予行问。   “不知道,毕业后就没见过了。”阿临说,“同学会也不来参加,联系方式也不留,可能混得不好,不想跟同学来往吧。”   他长长叹了口气,伸手挡住路灯刺眼的灯光。   “青春啊,”他满是肉的脸上还有些酒意,“一去不回咯……” 第82章 披星戴月(一)   陆予行陪阿临在公园吹了会儿冷风,聊了许多同学间的近况。   两人坐了半个多小时,阿临的酒也醒得差不多了。他急着回去陪老婆,拦了个计程车回家。   临走前,陆予行送他到路口,阿临看着他,欲言又止。   “想说什么?”陆予行看出他的心思,“尽管说。”   阿临皱了皱眉,欲言又止。“你……看上去,比电视里还瘦啊。”他拍了拍陆予行的肩膀,“平时对自己好点,没人跟你说过,你有些……”   “显老?”陆予行笑着问。   阿临被他逗笑了,摇摇头。“算了,我走了,你保重。”   计程车来了,陆予行看着他躬身钻进后座的样子,觉得有些唏嘘。   回到家中,客厅的灯开着,电视也没关。陆予行一进门,就听到自己父母似乎在争论什么事情。   他在玄关处换鞋,远远就见崔玉琴抱着胳膊坐在沙发上,陆君雄与她并肩坐着,两人脸上都带着愁容。   “老婆,你也不用太着急,阿行他有自己的计划。要是这么突然给他介绍相亲,让媒体知道了又该麻烦。”   崔玉琴眉头紧锁,“我不放心他一个人在首都呀。”她有些担忧地说,“于风也是个大手大脚的,没个细心的女孩陪着他,工作又忙……要不,还是回港城来吧。”   她抬头往这边看了一眼,正巧看到门口的陆予行。   陆予行听到母亲的担忧,心中酸涩。   “阿行,你过来。”陆君雄招了招手,起身领他去了房间里。   “怎么了?”陆予行看了一眼崔玉琴,顺手将刚买的CD藏进玄关边的柜子里。崔玉琴眉毛耷拉着,扬了扬下巴,“跟你爸好好聊聊,我去洗澡了。”   这两年,陆予行爸妈没少催他谈恋爱结婚。起初陆予行跟他们说工作忙没时间,后来工作稳定了,他又说找不到合适的,总之拖到现在,连一次相亲都没去过。   房间门关上,他以为父亲要劝自己去相亲,却没想到陆君雄在椅子上坐了,开口第一句却是:   “跟爸爸说实话,为什么不想去相亲?”   陆予行微微一愣,“不是说过,工作太忙没时间吗。”   “真的?”   陆君雄微微皱着眉,严肃时的样子和陆予行有几分神似。他抿着嘴犹豫了很久,仿佛很难以启齿。   “儿子,或许是我想多了……”陆君雄艰涩地说着,两只手交叉扣在一起,“我记得当年,唐樘来我们家吃饭的时候,你们关系很亲密。”他抬头看陆予行的表情,“是我想的那样吗?”   门外,电视里微微传出人声,房间里却静得可怕。   陆予行神情有些呆滞,片刻,他张了张嘴,平静地问:“为什么您会这样觉得?”   “我记得,他给你解围裙的动作很熟练,”陆君雄看着天花板回忆道,“像我给你妈系围裙的样子。”   时间太久远,陆予行努力在自己那腐朽的记忆里翻找,才想起那天的情形。   原来,在他们自己看来如此普通的事情,落在旁人眼里,居然是这样亲密。   他摇了摇头,不让自己继续想下去。   “是不是又怎样,”陆予行的眼神黯淡下去,“我现在一个人挺好的,于风很会照顾人,也不需要伴侣。”   陆君雄布满皱纹的脸动了动,“阿行,你的话越来越少了。”他叹了口气,“我和你妈妈都很担心你。我们也年纪大了,总有一天……”   “我知道了。”陆予行打断他,身体变得有些僵硬。“不用再往下说了。”   “你自己心里明白就好。”陆君雄看着他缓缓起身,“我们都希望你过得好一点。”   陆予行应了一声,转身出门,回了自己的房间。   洗漱过后,他疲惫地躺在床上,望着天花板出神。他这几年总是在忙碌,演戏、宣传、写真、接广告……也曾经连续拍好几天戏把自己熬进医院,也曾经为了参加国际电影节满世界飞,仿佛这幅身体已经变成了机器,一旦无法投入忙碌的工作中,那些过于甜蜜的回忆就会翻涌上来,折磨得他心口发疼,宛如刀割。   每当这时,他便想起唐樘冲他笑的样子,想起他们在一起的点点滴滴。他在黑暗中露出自己柔软的一面,完全沉浸在回忆之中,等到天亮之后,又穿上一身坚不可摧的冷漠,继续做那个勤勤恳恳的高冷影帝。   就这样睁着眼躺到半夜,等到家里人都睡熟后,陆予行光脚出了房间。   借着月光,他一路摸索到门口,将柜子缝隙里那张CD取出来,如获至宝般抱在怀里,悄悄返回房间。   陆予行怕吵醒父母,于是只开了一盏床头的夜灯。暖黄的灯光洒在他深色的浴袍上,陆予行伸手拉开床头柜的抽屉,里面放着他这些年来买的CD,无一例外,全都是唐樘的。   他将那些CD挪到一边,取出底下的随身听和耳机。   牛皮纸外壳摸上去比塑料的脆弱,他盘腿在床上坐了,小心翼翼地拆开包装,将那张CD从盒子里取出来。   轻微一声响动,光盘在随身听舱里飞速转起来,陆予行戴上耳机,躺在床上,如同一个虔诚的信徒,闭眼听着神明的吟唱。   原来,唐樘的那不敢来找他的二十年,原来就是这样过的。   耳畔清冽的歌声代替唐樘的呢喃,就这样陪他睡去。   第二天一早,万佳传媒公司大楼里,陆予行刚进门,就引起了不小的轰动。   他依旧戴着墨镜,衬衫外套着长款风衣,下身修身牛仔裤马丁靴。走起来健步如飞,就这样轻车熟路地进了电梯,奔万介的办公室去了。   港城报社现在基本都是艾珠玉来管,万介年纪大了精力不济,手上的文章也不再写,专心经营传媒公司。   陆予行不常回港城,在总部上班的员工也几乎没见过他。这下突然见到本人,许多新来的员工都忍不住交头接耳,朝他多看两眼。   陆予行冲他们礼貌微笑,墨镜挡住了他浓重的黑眼圈。   进了万介的办公室,陆予行便将墨镜摘了。   万介一抬头就看到他的脸色,“嚯,小陆,你这是怎么弄的?”   “没事,失眠。”陆予行按了按眉心,“您找我什么事?”   办公室里摆着不少盆栽和木雕,万介挪动办公椅,有些艰难地从办公桌后的架子里找出一份文件夹。   他的身体也大不如前,有时候出席节目和新闻,还要备一根拐杖上台。   “看看这个,”万介把文件夹递给他,“钟导让我问问你愿不愿意演。”   陆予行接过文件夹,只翻开看了一眼,心中了然。   “怎么样?”万介打量他,“考虑考虑?钟明的这部片子也没法在外省映,市场主要还是在国外和港城,到时候你想回港城发展,也好做个铺垫。”   他眉头紧锁,没很快给答复。   “剧本不错,题材也可以,钟导的东西,冲一下国际奖也不是不可能。”万介喝了口茶,“他说选角的第一考虑就是你。不过,要去西北的沙漠里拍很多镜头,可能条件比较艰苦。”   “不考虑。”陆予行没再多看几眼,便合上文件夹,放回桌上,“我不想接这个题材。”   万介一愣,老花镜后的眼睛带着疑惑。半晌,他哑声笑了笑,还是那沙哑的声音。“我还以为你是个敬业的演员,怎么,你也不敢演同性恋?”   办公室里陷入短暂的沉默。   “另一个角色的选角定了吗?”陆予行没回答他的问题,“万先生,敬业的演员也是会挑戏的。”   “还没定呢。”万介说,“钟明选角很严苛的,大概没找好合适的吧。”   作者有话说:   最近巨忙,身体也不好,更新可能不能准时   准时的话是二三五七更 第83章 披星戴月(二)   从万佳总部办完事出来,已经是下午了。   陆予行看了眼表,顺手从公司顺走一张某当红女明星的签名海报,坐计程车回了家。   中秋佳节,港城大街小巷都卖起了月饼,往日里忙碌加班的年轻人也早早回了家,一家人围坐在电视机前看晚会。各电视台的大厦里此刻都是忙成一团,他们聚集起旗下的艺人做晚会节目,打算在今晚用收视率一决高下。   当然,也有不依靠任何电视台的艺人,和自己的粉丝们过一个别样的中秋。   陆予行家里来了很多亲戚,父母忙着张罗,平日里沉寂的房子顿时热闹起来。陆予行把海报送给自己的小外甥,吃过饭后,默默出门去找于风。   天色渐暗,街道上比平时冷清许多。他在门口等了一会儿,于风便开车过来了。   “老大!”于风摇下车窗,“中秋快乐!”   陆予行坐进后座,微微勾起嘴角,“中秋快乐。你的女同学呢?”   “她自己有vip票,不跟咱一起。”于风发动车子,开出住宅区,“咱们的票在山上呢,只能听个响,看不清人。”他从后视镜里看了陆予行一眼,“后备箱里有望远镜,实在不行拿两个过去。”   陆予行靠在椅背上,两只手枕在脑后。   “看不见才好。”他转过头,看着窗外飞掠而过的行道树,喃喃道。   体育馆距住宅区不算近,车停在门口的时候,天已经完全黑了。巨大的圆形建筑外亮了一圈冷白色的灯,入口处排起了长龙,人头窜动,乍一看过去,还是以年轻女孩居多。   “我去,”于风的车被堵在了停车场门口,“这也太恐怖了。这体育馆怎么看都能容纳三万人吧。开坐率就算有三分之二,那也是两万多人……两万多人欸!”他瞪大眼睛,转过身去问后座的陆予行:“老大,能在这里开演唱会的是什么级别?”   陆予行看着窗外,有些心不在焉。   “这个级别。”   他看了一会儿,缓缓转回身,朝于风比了个拇指。   “厉害了。”于风咂咂嘴,“我看唐樘也挺年轻的,居然这么牛。”   他感叹过了,又尽职尽责地从包里掏出黑色口罩和帽子,把陆予行遮得严实而不注目,又带了两瓶矿泉水,才下车去排队。   还未进到场馆里,外面已经是灯光璀璨。平日里,馆外只有寥寥几盏路灯,或许是因为照顾到粉丝大多是些年轻女孩,工作人员特意架了好几盏灯,把排队的区域全部照亮了。   陆予行依旧穿着早上的黑风衣,他和于风一高一矮,两个大男人往人群里杵着,多少有些不自在。周围人声鼎沸,粉丝们三三两两凑在一块儿聊着什么,还有趁机贩卖签名和海报的小商贩,刚被工作人员赶走,又抱着东西过来了。   陆予行怕被认出来,于是全程默不作声地站着。排在前面的几个女生兴奋地聊着什么,她们手里都抱着礼物,有的是毛绒玩具,有的是鲜花。   “对了对了,你们买了糖糖的新专辑没有呀!”   怀里抱着玩具熊的女生声音格外特别,陆予行站在她后面,无意间听到了她们的对话。   “当然买了!”短发捧着鲜花的女孩拍了她一下,脸上露出陶醉的表情,“真的好好听哦…下班之后回家听糖糖的歌,感觉一整天的疲惫都消失了。”   “我当然知道好听!”同伴捏了捏她犯花痴的脸,“我是问你们,有没有注意到专辑封面下边的小字。”   “我也看见了!”另外一个女孩惊呼道,“刚买到的时候,我就觉得封面做得漂亮,结果晚上睡觉的时候,关了灯一看,封面右下角居然有一排荧光色的小字欸!”   陆予行微微皱眉,不动声色地往前站了站。   “你不会是打算抱着CD睡觉吧!”同伴发出了一连串的爆笑,“花痴女!”   “才不是!”   “好了,所以你们谁知道那是什么意思吗?‘送给与我偷换时光的你’,是谁的诗吗?”   “不知道……就是给粉丝的小惊喜吧,”被捏脸的女孩摸了摸自己的脸,头一歪,呜呜呜地抱着同伴开始叫唤,“呜呜……糖糖真的好好哦!真不知道跟他谈恋爱是什么感觉。”   “得了吧你,”同伴点着她额头把她推开,“vip座都没钱买,你还是先想办法赚钱比较靠谱!”   陆予行默默在她们后面听着,眼神晦暗不明。   “老大?”于风悄悄戳了戳他的胳膊,压低声音说,“怎么了?”   大概是声音太小,陆予行没有理会他。于风兀自揣测半天,突然想起那天早上看到的报纸新闻。   于风的眼睛瞪得越来越大,心想,难道老大真的喜欢那个豪门千金?这个小歌星和豪门千金是真的?   他顿时在脑海里脑补了一出娱乐圈虐恋大戏,顺便将唐樘编排成老大的情敌,老大今天来看他演唱会,全都是为了了解情敌的招数!   于风越想越气愤,额头上却被不轻不重地弹了一下。   “想什么呢?该进去了。”   虐恋大戏的主角伸手弹了一下他的额头,风轻云淡地留下这么一句,兀自跟着前面的几个小女生去检票了。   检票完毕,陆予行带着于风到楼上进场。于风没来这里听过演唱会,全程都被陆予行拉着走,也不知道绕了多少地方,终于跟着人潮进了场馆,找到座位。   “还真是在山上啊……”于风感叹道,“这能看到啥?”   场馆开了三面座位,从两人的位置往下望,是黑压压一片被挤满的观众席。舞台上方有三面巨大的屏幕,现在依旧是暗着的。   陆予行在座位坐下了,于风却有些不爽,从口袋里掏出望远镜,努力调试着。   全场都是暗的,只有无数荧光棒在挥动。演唱会还没开始,粉丝们就已经坐不住了。   “坐下吧。”陆予行拉了一把晃来晃去的于风,“别挣扎了,看屏幕算了。”   “好吧。”于风有些失望,肩膀耷拉下去。   场馆里有些闷,陆予行四下望了望。他身边都是唐樘的忠实粉丝,所有人都屏息凝神等开场,没有人注意到自己身边,就连于风也一心等演唱会开始,没注意他这边。   确认安全,陆予行悄悄摘了口罩。   半晌,场馆里传来演唱会即将开始的播报,刚安静下去的观众席再次沸腾了。   一声悠扬的小提琴声响起,舞台中央的蓝色聚光灯倏地亮起,如同黑暗中腾空而起的莲花。接着,弦乐队开始合奏,舞台边缘的一串白灯以此亮起,一个身影缓缓从舞台下的升降台中出现。   唐樘身着一身白色金边礼服,身上挂着繁杂漂亮的饰品,外披质地柔软的长白披风,一双长腿包裹在修身的白色西装裤中,宛如从某个神话里走出里的王子。   他脸上画了舞台妆,平眉被修得飞翘,原本柔和的面容显得更加有张力,和多年前演刘杰时的模样已经判若两人。   开场,他站在浅色麦架前,唱的是四年前的成名曲。副歌部分是一大段没有歌词的吟唱,唱到这里,他将麦克风从架上取下来,笑着走到舞台边,让观众们和自己一起唱。   从他出现的那一刻开始,全场就已经沸腾了。   陆予行凝神看着舞台上巨大的屏幕,唐樘的面容清晰地出现在上面。   他比六年前更加有棱角,脸上不带表情认真唱歌的样子如神明肃穆,和观众互动起来,却依旧笑得露出脸颊上的酒窝,圆润的眼睛弯成漂亮的弧度,一下子又从那个遥远的神坛上走了下来。   前排的粉丝尖叫着捧花送给他,山上的粉丝疯狂地挥舞荧光棒,叫他的名字。而陆予行只是凝神望着他的面容,轻轻跟着哼唱。   于风吓了一跳,见鬼似的看向陆予行。   “老大,你怎么会唱……”   这首歌在外省并不算出名,于风听到陆予行唱情敌的成名曲,顿时起了一身鸡皮疙瘩。   但他只是看了陆予行一眼,没再多说什么。他这位常年面如冰山,见人从不低头的老大,此刻浑身都散发着奇怪的气场,仿佛不是在跟唱,而是在向自己的神明祷告。   这个想法太疯了。   于风打了个哆嗦,赶紧避开视线。   作者有话说:   不知道内情的于风(看了眼自己周围的小女生们):疯狂的粉丝!好可怕哦……   知道内情后的于风(看了眼自己老大):老大好可怕…… 第84章 披星戴月(三)   唐樘的这场演唱会,无论是舞台还是灯光,都做到了极致。何礼舍得给他花钱,自然是请了最好的设计师,自己亲自做策划。   演唱会过去才一个小时,别说是唐樘的忠实粉丝,就连于风也深深被他吸引了。唐樘的嗓音空灵清澈,干净得犹如港湾海风。慢歌他唱得舒缓,劲歌唱跳则又换了身皮衣皮裤,瞬间将全场的气氛推到最高峰;唱情歌时又是深情动人,澄澈的眼睛里带着泪,仿佛在诉说着痛彻心扉的过往。   进行到后半部分,几乎都是唱跳歌曲。唐樘的脸上全是汗,他喘了口气,抄起放在舞台边缘的矿泉水猛灌几口。   水顺着他的脖子淌下来,把身上的黑色紧身背心打湿一块。台下的粉丝起哄尖叫,唐樘擦擦嘴,无奈又宠溺地朝他们笑。   “跳得好累哦。”他知道粉丝喜欢什么,语气里带着些撒娇。“我们休息一下好不好?”   “——好!”   台下和山上的荧光棒挥动成一片,口哨和尖叫连绵不绝。   唐樘叉着腰缓了缓,脸上的笑从未减退过。他走到舞台后面,从乐队那里变戏法似的,拿出三张专辑。   大屏幕的视角跟着他移动,就连坐在山顶上的陆予行也看得清清楚楚,那是三张有亲笔签名的新专辑。   “那么,现在就到了送礼物的环节啦。”唐樘一手拿着专辑,一手拿麦克风,靠在麦架边,笑着道:“有人想要亲签专辑嘛?”   “——有!”   场馆里爆发出持续的欢呼,唐樘无奈的笑着挥了挥手,“好啦,那我们就随机抽观众好不好?”他朝山上的观众挥挥手,露出手腕内侧的纹身。“坐在上面的朋友也有机会,我们的镜头摇到谁就送给谁哦。”   说完,场边的机械长臂架着移动摄像机,匀速移动起来。舞台上方的三面屏幕上闪过观众席,被拍到的粉丝们冲镜头挥手,希望摄像机能够停在自己面前。   唐樘抱着专辑,在台阶上坐着休息。   “三、二、一——”   数到“一”的时候,镜头在前排一个小姑娘面前停住了。周围的人发出羡慕的惊呼,她本人兴奋地捂着嘴,不可置信地从座位上站起来。   “来,就是你啦。”   唐樘走到舞台边,修长匀称的腿半跪着,将怀里的一张专辑递给她。小姑娘激动得说不出话,支支吾吾地问唐樘能不能抱一下。唐樘脸上笑容灿烂,俯身轻轻跟她抱了一下。   第二次,摄像机停在了一个坐在第三排的女士面前,唐樘让她上台来领,也给了一个拥抱。   这下,坐在后排的粉丝们按捺不住了,都起哄让唐樘关照下远处。   “哎,可是公司好抠门,不让我送太多。”唐樘叉着腰叹气,半开玩笑地说:“你们下次给何礼老板写信的时候,别问他我喜欢什么样的女孩子了,问问他能不能多送点专辑。”   场馆里又是笑声一片。   “啊,他胆子也太大了。”于风心里也想要专辑,嘴上却还帮着自己老大,“连自家老板也调侃。对了,我听说啊,银河传媒的何礼,好像跟他大哥还是大学同学,哼,关系户……”   他边骂着唐氏和银羽ク读家河,便伸直了脑袋,希望自己能够入镜。   陆予行站在他身边,不用伸长脖子,也不会被前排的粉丝挡到。他看着摄像头缓缓调高,心里没来由地有些紧张。   这次,摄像头充分照顾了后排观众,虽然放大的图像有些不清晰,但确实是把山上的朋友们拍到镜头里。   “好啦,今天最后一张专辑送给谁呢?”唐樘依旧笑眯眯的,“不过,拥抱就不给啦,先欠着吧。下次见面活动,记得带着专辑来找我领哈。”   他总是能用幽默诙谐又温柔的话逗粉丝开心,前排的粉丝们笑成一团,后排的则是努力伸出脑袋,希望自己能获得好运。   摄像头先是升了上来,而后从左至右摇过去。陆予行僵直地坐着,微微低下头,就在他犹豫着要不要把口罩拉上的时候,摄像头摇到他的位置,停了。   全场又是一阵呼声,陆予行的心脏却猛地一紧,整个人被钉在了原地。   他不敢抬头,也不敢看台上的人。   “…好,幸运观众产生啦。”不知道是不是陆予行的错觉,唐樘的声音变得有些颤抖,“请这位男生待会儿来后台,领取你的礼物哦。”   陆予行周身的空气快凝滞了。   他的脖子像是生锈了一般,极其艰难的抬起来。   ——大屏幕上,镜头前的俨然不是他。   那个男生满脸兴奋,高兴地手舞足蹈。陆予行定睛一看,是于风右侧的一个男生,自己在镜头里,只露出了半个肩膀。   他松了口气,心脏落回去的同时,不免有些失落。   远远的,陆予行朝舞台上看去。   唐樘正面对他,站在舞台边缘。他抬着头往这边望,陆予行知道他是在跟那个男粉丝对话,却不由得生出一个念头。   这是六年来,他们离得最近的一次。   他怔怔看着台上那个身影,连五官都很难看清楚。不知道是不是错觉,陆予行感觉唐樘的视线挪了挪,有那么一秒钟,落在了自己身上。   那瞬间,唐樘的脸上显现出一刻的迷茫。陆予行迷蒙间对上那双眼,手指不可抑制地抖了一下。他匆匆撇过头,戴上了口罩。   观众席灯暗,唐樘不可能看清楚。   果然,不出所料,演唱会的流程在几秒过后继续开始了。唐樘并没有花太多时间在刚才的互动上,他依旧精神饱满,继续今天的演绎。   于风转头看到陆予行又戴上了口罩,觉得他有些兴致不高。   “老大,怎么了?”   “……没事。”陆予行摇摇头,“待会儿我想提前走。”   于风心中暗暗惋惜。他还想听唐樘的安可呢。   “好,待会儿我先出去把车开出来。”他忍了忍,还是觉得老大的命令更加重要。   两小时后,唐樘在安可声中谢幕。他站在升降梯上,聚光灯只照亮了他的周身。他笑着向粉丝们挥手告别,而后升降台缓缓下降,将他带到了后台。   从升降梯上下来的那一刻,唐樘几乎是虚脱般,脱力地被几个助理扶进了休息室。唐樘每晚演唱会都是实打实又唱又跳三个小时,结束后总是满头大汗的,要休息好久才能缓过来。   他在休息室里坐下,气还没喘匀,就听见一阵急促的脚步声越来越近。   何礼猛地拉开休息室的门,几个助理给唐樘端茶倒水的,被他吓了一跳。   “我的祖宗!”何礼的油头梳得锃亮,却有几丝碎发落下来,有些女气的面容上呈现出担忧的怒色,“你要吓死我吗?给你安排的中场休息,你招呼也不打就直接砍掉了?”   他说着走进来,把唐樘脸上胳膊上的汗擦了。   唐樘迷瞪地看着门后,对上唐锐泽的眼睛。唐锐泽今年刚接手公司,忙得脚不沾地,今天能来看唐樘,肯定是推了不少事才来的。   “谁想花钱来看明星坐着聊天休息啊。”唐樘懒懒地靠着,对关门进来的唐锐泽露出一个疲惫的笑容,“哥,中秋快乐。”   何礼把助理都赶走了,先伺候唐锐泽坐下,又亲自给唐樘卸妆,没半点银河传媒老板的派头。   “迟早被你们兄弟俩整死!”他骂骂咧咧地在唐樘耳边嘀咕,“我还想揩点油呢,上来拎着我领子就要打人!”   平日里,唐樘要是听到这种笑话,保不住要当着自己哥的面笑出来。但他今天只是呆滞地看着唐锐泽,任由何礼摆弄自己。   唐锐泽把手里的月饼礼盒放到茶几上,看着累得不出声的唐樘,皱皱眉。   自从六年前度假回来,唐锐泽莫名其妙得知唐樘跟陆予行分手的事情。从那时起,他这个弟弟就像是换了个人。若说以前还会装一装乖狗狗粘人精,现在则是装都懒得装一下。他总是一个人坐着出神发呆,跟父亲的关系也越来越僵。   没了处处宠着他的男朋友,唐锐泽就成了最关心他的人。平日他不得不为了唐樘跟何礼频繁接触,也会给唐樘制造些绯闻女友,安抚为唐樘的婚姻发愁的唐嘉朗和后妈。   “怎么了?”   唐锐泽觉得唐樘眼神不太对,于是问了一句。   何礼假装听不见兄弟俩说话,继续用卸妆巾给唐樘擦脸。   静了片刻,唐樘用飘忽而不真实的声音缓缓说:“阿行好像回来了。”   “谁?”何礼装了一秒就破功,八卦之心顿起,“你老相好?”   唐樘不说话,他又转头看唐锐泽。就见唐锐泽眉毛拧得死紧,一双锐利的眼睛仿佛能杀人。   “对不起,darling,我多嘴。”何礼后背发凉,赶紧捂住自己嘴,默默做事了。   作者有话说:   写着写着觉得何礼还挺可爱的。很有实力的成熟母0,把喜欢的人的弟弟当祖宗供起来(我萌点好怪。) 第85章 明年今日(一)   一场狂欢散尽,体育馆外只剩下寥寥几个粉丝。她们依旧在门口等着,手里抱着花,希望能等到唐樘送里面出来,见他一面。   等了许久,只等来一个车影在路灯下飞快闪过。   小李开着车,有些困倦地打了个呵欠。   繁华闹市被隔在车窗外,唐樘出神地靠在后座,身边坐着唐锐泽。何礼坐在副驾驶,从后视镜中看他俩。   就见唐樘望着窗外发愣,唐锐泽的表情则是有些不悦。   半晌,唐锐泽冷冽的声音响起,“你在哪里见到他了?”   唐樘回过头,脑海中回忆起刚才演唱会上的情形。镜头匀速到后排观众席的某个位置,那张熟悉的脸在屏幕上一掠而过。   深邃的眉眼,下巴上挂着黑色口罩,眼神躲闪,像个害怕被发现的影子。   唐樘有一瞬间的愣神,就像是一把火猛地将他的心脏点着了,熟悉的感觉冲破六年的尘封,悉数涌了上来。   等他再想多看一眼的时候,镜头已经移开了。   那一瞬间太短,连唐樘也无法确认,到底是不是幻觉。   “没事……”他摇摇头,疲惫地蜷起身子,缩在外套里,“大概是太累了。”   路灯透过车窗,将唐锐泽半张脸都照亮了。   “好好休息。”唐锐泽伸手给他拉了下衣服,“先送你回去。”   唐樘闷声应了,闭眼睡觉。   车行到市区地段,在一栋高档单人公寓前停了。   何礼推了推驾驶座的小李。“你送糖糖上去吧,”他满脸自作自受的样子,“我开车送唐老板回去。”   小李赶紧说好,背上自己的包下车去扶唐樘。   “没事,我没事。”唐樘把唐锐泽送的月饼递给小李,拉上口罩,冲车上两人挥手。   “走了,晚安,何哥。”   “晚安晚安,快走吧,别吹风又凉着了。”何礼冲他摆手,心里想的确实让他赶紧走,自己好趁机攻略唐锐泽。   昏暗的角落里闪光灯倏地一亮,唐樘往那处瞥了一眼,满不在乎地转身走了。   这是市中心最好的公寓楼,二十层往上,都能看到港城的繁华夜景。公寓安全措施好,户型很大很漂亮,不少手中有点积蓄的艺人都喜欢在这里住。   唐樘几年前搬进来,一直续租到了现在。旁人不知道,他自己却清楚的很,在未被篡改过的轨迹上,这是陆予行出道后租住的房子。   他自然不会跟任何人提起,只说自己喜欢市中心的夜景,不顾经纪人的反对,在这个被狗仔常年盯守的公寓楼里住了下来。   小李提着东西,跟着他坐电梯上了二十七楼。   “辛苦了,回去休息吧。”唐樘接过他手里的东西,随手扔在玄关边的柜子上,“大过节的,陪陪父母。”   房子里的灯只亮了一盏,客厅的落地窗外,万家灯火组成的绚丽景色照得人睁不开眼。   小李关门走了,唐樘脱了鞋,赤脚走到客厅里。他也不开灯,就着窗外那点儿光摸到沙发,瘫倒在上面,不动了。   过了许久,他伸手在茶几上摸到电话,爬起来,拨了个号出去。   电话响了几秒,立刻接通了。那边有些吵,人声和音乐混在一起,像是在开派对。   “田小姐,在干什么?”唐樘懒懒地翻了个身,手指缠在电话线上,漫不经心地问。   那边响起一个清脆的女声,“老哥又在家里开party,我真是受不了了,”她发出一声哀嚎,“你能收留我不,这家我真是一秒待不下去啦!”   “过来吧,”唐樘揉了揉太阳穴,依稀能听见田家大哥那声如洪钟地笑声,“过来吃月饼,我哥给我带了不少。”   “啧,我有这种哥哥就好了。”田小姐啧啧两声,“挂了啊,马上过来,给我留门。”   田胜瑜,田氏集团的千金,也就是最近唐樘那闹得沸沸扬扬的绯闻女友。他俩很早前就是朋友,那些暧昧传闻,都是无良媒体编排的。   半个小时不到,田胜瑜就敲响了唐樘的门。   “我去!吓我一跳。”   田胜瑜开门就见房子里漆黑一片,吓得差点反手将门关上。“糖糖,你这是干什么,交不起电费了?”   唐樘顺手把灯开了,屋子里顿时亮堂起来。田胜瑜看清了屋里的状况,也看清了唐樘那张疲惫的脸。   “怎么了?”她脸上笑容淡了几分,总觉得唐樘的精神状态不太好。   两人一前一后回沙发上坐着,唐樘抬手揉了揉太阳穴,摇摇头。田胜瑜以为他是有不顺心的事了,才叫自己来倾诉倾诉,没想到这人一言不发,只是坐着闭目养神。   唐樘沉默了一会儿,有些吞吐地开口说:“我害怕。”   田胜瑜一愣,“你怕什么?”   她刚问出口便觉得不妥了。唐樘内心就是个小孩,他常年一个人住在这屋子里,偶尔也会觉得恐惧吧。   “哎哎哎,不怕不怕。”她摸了摸唐樘的脑袋,“要不让你哥哥把狗接到这边来陪你?”   “我不太会养狗,”唐樘靠在沙发上,“小星年纪大了,跟着我要受苦。”   “怎么越来越伤春悲秋的了?”田胜瑜皱着眉,“工作太辛苦吗,姐带你去放松放松。”她撞了一下唐樘的肩膀,“哎,下周那个什么,叫什么旧事的电影首映,去看不?你最爱的男演员陆予行演的。”   听到这个名字,唐樘的身体微微抖了一下。   “你不是最喜欢他了吗?”田胜瑜坏心思地戳戳他的胳膊,“每次骗你爸的时候,都约我去看电影,每次看电影,都是他主演的电影……以为我不知道哇?”   唐樘目光有些躲闪,脸上扯出个笑容。“怎么了,不可以看帅哥吗?”   “瞧你这点出息,”田胜瑜掐他一把,“你跟他都是这一行的,喜欢就去认识认识呗。说起来,我记得他还是你校友来着。”   “喁稀団。别替我瞎想了,”唐樘身上有些发抖,想要赶紧结束这个话题,“他在外省发展,我怎么认识他?”   “有的是机会好吧。”田胜瑜翻了个白眼,“下周陈谷洲他老人家办生日宴,我大哥正帮着筹划呢,到时候让他给陆予行发个邀请,姐让你现场追星成功……”   田胜瑜滔滔不绝地说着,唐樘却再也没心思听下去。他低头,看着自己手腕上的那串紫藤花纹身,陷入了沉思。   作者有话说:   最近身体状态不好,比较短   争取下章见面 第86章 明年今日(二)   “不是说工作都推了吗?”   陆予行只在家待了三天,于风就带着封邀请函找上门来了。他向来是公私分明的人,休假期间接活,实在是件让人上火的事情。   他有些不满地将邀请函拆开,脸上的表情变了变。   “这是万先生给我的,”于风有些委屈,“老大这不能怪我啊。你要是不想去,咱们就只走个过场,早点回来休息。”   陆予行抿着嘴沉思片刻,没有说话。   这是陈谷洲生日宴的邀请函。说来奇怪,陈谷洲五十五岁时不办生日宴,偏要等五十六才办。   “他怎么知道我回港城了,”陆予行自言自语道,“万先生告诉他的?”   于风眨眨眼,“老大,你跟陈谷洲很熟吗?我怎么没听你提起过。”   陆予行合上手中精致的卡片,放到一旁的桌子上。   “我以前当娱记的时候,在他剧组待过。”他淡淡地说,“很久之前的事情了,没想到他还会记得邀请我。”   当然,既然陈谷洲有意邀请他,说什么也是该去一趟的。   于风一脸好奇,“什么剧组?”他想了一会儿,脑子里飞快过着自己入行时恶补的知识,“陈导六年前拍的……《追凶》?”   “嗯,去了现场可别提这件事。”陆予行起身去衣柜里找衣服,“我不想上港城的娱乐新闻报。”   “哦,好。”于风把干净的西装从纸袋里拿出来,心里还想着刚才的话题。他总觉得自己发现了什么,一时却又想不起来。   “你自己也把衣服换了吧,”陆予行从衣柜里拿出衬衫换上,转头对于风说,“现场记者肯定不少。”   于风好不容易建立的思绪又被打断了,彻底忘了刚才的那个念头,“哦,好。”   他点点头,抬眼就见陆予行领带上那款银色的领带夹。陆予行的正装一直是他来打理,这么多年了,于风还没见过他有这样一个领带夹。   “咦,老大,这领带夹以前没见你带过呀。”他凑上去细看,“这做工,不便宜吧。”   陆予行系扣子的手一顿,半晌,淡淡开口道:“哦,一个朋友送的。太旧了,一直在家里放着。”   这次回港城纯属度假,于风也没给他准备这些东西,顿时有些不好意思起来。   “是我疏忽了,”他挠挠脑袋,“不过这个领带夹还挺好看……”   “别看了。”陆予行掐了把他的胳膊,“换衣服去,司机快到了。”   收拾一番,两人带着礼物出了门,坐车往世纪酒店去了。   说来也巧,六年前唐樘跟他一起去世纪酒店参加晚宴,就是那天送给他这个领带夹。   陆予行从后视镜中打量自己,匆匆别过眼。   六年前,唐樘公然宣称不会再拍电影,一时扫了不少观众的兴,把陈谷洲也弄得有些尴尬。这些年媒体没少编排他们,好在唐樘也真的完全退出了电影圈,不至于和陈谷洲抬头不见低头见。   这样想来,他应该也不会参加陈谷洲的这次生日宴。   落日余晖照在世纪酒店的玻璃窗上,反射出璀璨的光。记者在酒店外围了一大圈,于风从车上下来,护着陆予行一路进酒店。   陆予行从车里出来的那一刻,记者们立刻就沸腾了。   “这不是陆予行吗?他居然回港城了?”   “快拍快拍!”   闪光灯便此起彼伏地没有停过,陆予行身着西装,脸色冷峻,连看都没看他们一眼,便径直进去了。   陈谷洲的生日宴办的极其气派,于风一路跟在陆予行后边上了楼,顿时升出种误入上流社会的错觉。宴会来宾们盛装出席,宴会现场的香槟塔一个比一个漂亮,小提琴手站在人工瀑布前演奏,舞厅里的男男女女跳得正欢,五颜六色的裙摆看得人眼花。   于风回想了一下报纸上陈谷洲那朴实的形象,不由地骂一句人不可貌相。   陆予行也心生疑惑,陈谷洲是个连参加宴会都极不情愿的人,怎么会办这么热闹的宴会?   他正想着,远远就见一个身影在人群中穿梭。   “哟,这不是张美人嘛!好久不见好久不见……”   “里面坐里面坐,大家玩得开心呐!”   陈谷洲没见到,又吵又土的富二代倒是很显眼。   “咦,那不是田家的大儿子吗?”于风也看见了,“这个宴会是他筹办的?”   陆予行疑惑地转头看他,“你怎么知道他是谁?”   于风意识到自己露馅了,立刻闭上嘴。   “说。”陆予行眯起眼,“瞒着我什么呢。”   “……没什么,”于风挠挠头,“你不是喜欢田家的千金吗,我不得顺便……”他咳嗽一声,“了解一下。”   陆予行满脸疑惑,“我什么时候……”   这时,身后传来一个清脆冷冽的女声。   “陆予行,好久不见。”   人声嘈杂,陆予行愣了一下,转头过去,看到了打扮得花枝招展的蒋冰。   几年不见,她比学生时代成熟很多。她穿了身极其明亮的红色连衣裙,微卷的长发柔软地耷在肩上,脸上画了精致的妆。   陆予行脸上露出一个礼貌的笑容。“好久不见,蒋导。”   蒋冰眼里闪过一丝失望,捏着酒杯与他碰了一下。“好久不见。”她看了眼陆予行身边的于风,“你助理?”   “蒋导好,我叫于风。”于风有点儿怂,不敢看蒋冰那双眼睛。   “唔,你好。”蒋冰抱着胳膊,脸上挂着笑,“小帅哥,我和你老板单独聊会儿。”   于风赶紧点头,结结巴巴地对陆予行说:“老大,我我我我去边上等你,你玩得开心。”说完,便一溜烟地跑了。   蒋冰冷冰冰地将视线转回陆予行。“咱们多久没见了?”她晃晃酒杯,若无其事地问,“你躲着我,唐樘也躲着我。好Y。U。X。I。歹同学一场,连相互扶持帮助一下也不肯?”   “姐,我们换个地方聊。”陆予行打断她,做了个请的手势,“人多耳杂。”   蒋冰看了他一眼,进了舞池。   小提琴悠扬,没人注意到这两人是什么时候进来的。陆予行伸手邀请蒋冰跳一曲,等到周遭都被人声包围了,他才淡淡开口道:“姐,我不是故意躲着你。有什么我能帮忙的,尽管找我。”   蒋冰哼了一声,“当年你退出社团,我确实因为这件事生气,但你这么多年不联系我,我还真是没想到。”   两人跳舞还算默契,就像当时在社团排话剧那样。陆予行跳舞的样子实在很迷人,蒋冰心中的气也消了不少,语气温和了点。   “你和唐樘当年不也是很好的朋友吗?还能同意假装当他男朋友,现在居然也不联系了。”   陆予行揽着蒋冰的手一紧,“……什么?”   “不是这样吗?”蒋冰脸上有些茫然,“那个什么徐婧文追求唐樘,唐樘跟我说你答应假扮他男朋友,让徐婧文放弃。不是的吗?”   陆予行的身子有些僵硬,他冷峻的脸上露出一丝惊讶,半晌,又恢复如常。   “没事,我都快把这事忘了。”他艰难地弯了弯嘴角。“学生时代的闹剧罢了。”   蒋冰啧啧两声,“老成。”   一曲毕,蒋冰的脸色总算好看了点儿。   “姐忙别的去了,”她拍拍陆予行的肩膀,“新电影的投资还没找着呢。”   “需要帮忙随时找我。”陆予行说。   “知道了。”蒋冰扬了扬下巴,“陈导在里面,去跟他打个招呼吧。”   两人别过,陆予行穿过纷乱人群,往里面的宴席走。   远远就见陈谷洲被一群人包围着,酒喝了一轮又一轮,显然有些招架不住了。他平日是最不喜欢这种场合的,突然自己成了主角,多少有些应付不来。   陆予行走过去,有些幸灾乐祸地也上去敬了一杯,顺便把礼物塞给他。   陈谷洲见他第一眼,脸上呈现出惊讶的神色。   “小陆,你回港城了?”他那张有些泛红的脸上露出欣慰的笑容,“好久不见,今年工作可顺利?”   陆予行心中也有些疑惑,难道不是陈谷洲邀请的他吗?   “顺利,”陆予行跟他碰杯,“多谢您的照顾。”   陈谷洲自然知道他不好提当年的工作,笑着摆了摆手。身边有不少都是影星艺人,陆予行一一问过好,便退到了人群之外。   宴会热闹非凡,陆予行默默站在边上喝酒,又生出种旁观者的感觉。   他的视线落在人群中,回想起刚才的对话,心中生出疑惑。陈谷洲连他回港城了都不知道,那邀请函是谁写的?   是负责举办这次宴会的田家大少爷?陆予行仔细回想,不记得自己跟他有什么交集。   正这时,一个暗红色的身影闯进了他的视线。   唐樘今天穿了一身暗红色西装,头发随意抓了抓,露出光洁的额头。舞会人影绰绰,他就这样穿过人群,向陆予行这边走来。   熟悉的身影近在咫尺,陆予行的双腿像是被钉在原地一般动弹不得。他生出转身逃走的念头,却只能紧紧握着手中酒杯,动弹不得。   这是六年中,他们离得最近的一次。   唐樘就这么走上来,穿过跳舞的人群,陆予行才赫然注意到他还挽着一个人。   那人一身明黄色长裙,烫得精致的卷发随着步子摇曳。她紧紧挽着唐樘的手臂,脸上带着笑,正愉快地跟自己的伴侣说着什么。唐樘低垂着眼,侧过头听她说话,全然没注意到几米开外的陆予行。   这女孩正是报纸上出现的,唐樘的绯闻女友。   一瞬间,陆予行的心落回谷底。他自嘲地勾了勾嘴角,仰头把杯子里的酒全喝了。   他转过身,正准备悄无声息地从这两人面前消失,身后那女孩却忽然喊住了他。   “呀!这不是陆予行先生吗!”她的声音带着惊讶,仿佛是小粉丝见到了自己偶像。   陆予行脚步一顿,转过身来。   一转身,唐樘正巧抬头。两人猝不及防的对视上了。   唐樘嘴角还挂着笑,清澈的眼中显现出惊讶的神色。陆予行心口像是被人打了一拳,闷痛得说不出话来。   面前的漂亮青年反应过来,目光躲闪,不再看他。   “陆先生,陆先生!”女孩却丝毫没注意到自己身边人的反应,挽着唐樘把他拉到陆予行身边。陆予行无处可走,只好定定站在原地。   女孩的嗓门太大,周围不少人都纷纷侧目,看向这边。   “你好呀,我叫田胜瑜,是陈导的朋友。”田胜瑜笑得甜甜的,又拍了拍唐樘的胳膊,“这是唐樘,你应该知道他的吧?”   “他特别喜欢你的电影,想跟你交个朋友。”田胜瑜冲陆予行眨眨眼,一副自来熟的样子,“陆大影帝,我们交个朋友嘛。”   唐樘低着头,一张脸红得不像话。   半晌,陆予行冷冷地说:“可以。”   他大方稳重地伸出手,淡淡地说:“你好,我叫陆予行。”   被田胜瑜挽着的人不自觉抖了一下。   唐樘艰涩地抬起头,感受到落在自己脸上的目光。   “你好。”他伸出手,轻轻跟陆予行握了握,眼神躲闪地看着对方宽厚的手,“我叫唐樘。”   作者有话说:   提前祝新年快乐 第87章 明年今日(三)   陆予行握着他的手,只觉得手心的触感冰凉一片。唐樘的手几不可见地在发抖,他身边的女孩没注意到,陆予行却感受得很清楚。   他的视线落在对方暗红色西装袖口,袖子下的紫藤纹身若隐若现,藤蔓沿着那个疤生长,遮住了原本的狰狞。   只是一瞬,唐樘便把手抽回去了。   “我叫田胜瑜。”一旁的女孩笑着介绍自己,“待会儿宴会结束了,陆先生有没有时间跟我们一起去酒吧玩?”   唐樘又低下头,两只手默默攥紧了。   “下次吧,”陆予行僵硬地扯出一个笑容,“晚上还有其他事要忙,就不打扰两位尽兴了。”   他不可避免地想到报纸上的那些新闻,视线落在两人挽着的手上,心中又是阵痛。   “那我们可约好啦,下次一定哦。”田胜瑜有些俏皮地眯了眯眼,“ 陆先生可不要忘记了。”   “好啦。”唐樘拉了她一把,脸上又显露出温柔从容地笑容,抬手摸了摸田胜瑜的头发,“陆先生很忙的。”   田胜瑜一边疑惑唐樘为什么突然这么温柔,一边打掉他的手。“还不都是为了你!”她小声抱怨,“配合点!姐让你追星呢!”   她转过头,又变脸似的换上一副可爱的笑容。   “那我们下次约哦,”她甜丝丝地冲陆予行眨眼,“有什么帮忙的也可以叫我。”   “谢谢。”陆予行跟她碰了下酒杯,“我先去坐着了,你们玩得开心。”   他仰头喝了口香槟,半垂的眼睛悄悄瞥了唐樘一眼。   别过两人,陆予行依旧是一副镇定的模样。他在角落落座了,与周围相识的艺人聊了两句,直到余光看见唐樘已经拉着田胜瑜去跳舞,才起身出了宴会厅,去了洗手间。   洗手间的门被猛地关上,陆予行靠在门后,大口地喘着气。   当唐樘真实地站在他面前的时候,六年前的记忆、以及更加久远的那些东西,一股脑地涌了上来。   他已经很久没有过病症了,此刻却像条濒死的鲸鱼般,浑身冰冷,喘不上气。   被掩盖在六年岁月下的那些情绪,在这一刻破土而出,长出一颗颗尖刺,将他好不容易建立起的生活扎得鲜血淋漓,露出原本腐烂不堪的样子。   陆予行跌跌撞撞地晃到洗手台前,拧开水龙头,捧着凉水洗了把脸。他艰难地撑着洗手台,看着水花打着旋流进管道,心脏狂跳不止。   他的手按在大理石上,不住地发抖。陆予行也没意料到反应会这么大,他努力地深呼吸,却还是没忍住一阵干呕。他只喝了些酒,吐得胃部阵阵痉挛,眼前也变得模糊。   门外,小提琴声依旧断断续续地传进来。过了许久,那声音忽地变大了些,又随着一阵关门声变得沉闷下去。   陆予行脸上还挂着水珠,他意识到有人进来,便擦了把脸,快速理了理弄乱的衣服。   他抬起头,却在镜子里看到一个熟悉的身影。   “阿行。”   身后的人就这样淡淡地唤了一声,立在原地看着他。   头顶的灯将整个洗手台照得通亮,陆予行的头发上沾着水,睫毛上也是湿润一片。他的脸色极其难看,嘴唇也没什么血色。   唐樘看着镜子里的他,微微蹙起眉。   两人就这么相对静默了许久,陆予行抹了把脸,缓缓转过身来。   “好久不见。”他低垂着眼,掩饰住眼中的血丝,“我没想到你会来。”   唐樘原本是可以不来的。可田胜瑜百般邀请,他心中也带着点小心思,便没拒绝。   可他没想到,陆予行真的会邀约。   “我也没想到你会来。”唐樘鼓起勇气,打量他的面容,眼中带着一丝担忧,“你看上去脸色不好。”   “老毛病,”陆予行假装若无其事地耸耸肩,坦然道,“你知道的。”   “哦。”唐樘点点头,“你的助理……有好好照顾你吗?”   他的语气像是遇上了多年老友,平常得有些过头了。   陆予行愣了半晌,看着唐樘那张毫无波动的脸,忽然明白了什么。   “当然。”他笑了笑,漆黑的眼睛里看不出情绪,“你的未婚妻呢?我看她像是和你一样性格的人。”   “未婚妻?”唐樘眼神中露出一瞬的愣怔,而后很快被他的笑容掩盖下去,“胜瑜人挺好的,就是有些太热闹了。你不要介意。”   他缓缓抬起手,摸了摸左手手腕。手指在纹身上掠过,依旧可以感受到轻微的凸起。   陆予行站在他两米之外的面前,却莫名觉得自己被唐樘推得很远,连跟他说话的立场都没有了。   “放心啦,阿行。”唐樘淡淡地笑了,“我不会纠缠你的。六年过去了,有些事情该过去啦。你不用躲着我不回来。”   “临走那天你说的话我都听见了,”他垂下手,释然地冲陆予行一笑,“你看,现在我们的锦绣前程都灵验了,没什么不好的。”   陆予行点点头,“我知道,我不回港城也不是因为你。”   他逼迫自己直视唐樘那双眼睛,“新专辑很好听,你会成为巨星的。”   面前人的表情微微松动,正这时,门外传来一声清晰地痛呼:   “哎呀!”   于风一个趔趄撞了进来,唐樘闪到一旁,才不至于被这人撞个正着。   “你这是怎么了?”陆予行皱眉,看着一脸尴尬的于风。   “抱歉抱歉!这地太滑了吧!”于风不好意思地摸摸脑袋,回身给唐樘道歉,“不好意思啊吓到您了吗?”   唐樘眨眨眼,“啊,没……”   “哎!没有就好!抱歉啊我正找着我老大呢,”他一口流利的普通话像机关枪似的,于风边说边抬头看了眼手表,“哎呀都这个点了……”   他向来是个做事稳重不毛躁的人,这一出把陆予行也整蒙了。他半天没回过神来,就被于风一把抓住胳膊。   “老大咱们下次在聊行不行,马上到点了,万先生那边还等着您过去呢!”他风风火火地拉着人往外走,还不忘朝一旁的唐樘解释,“不好意思啊先生,我们老大今晚还有急事儿下次跟您聊!”   唐樘眼睛都瞪大了,一句也没听清楚,就这样看着陆予行被助理强行带出洗手间。   他在陆予行身边干了六年,从来没这么胆子大过。   陆予行不知道他这是发什么疯,一路不情愿地被他拽下楼,也没和陈谷洲打招呼,就直接出了酒店,直奔地下停车场。   “怎么了?把你急成这样。”   停车场空无一人,陆予行的手腕被于风抓着,心中疑惑。“万先生那边出事了?”   于风快步把他塞进车里,自己坐进驾驶座,猛地关上门。   他收起刚才装疯卖傻的模样,严肃地从口袋里掏出手机,调出一条新短信。   “陆哥,你看。”   陆予行想到了什么,有些不安地倾身拿过他的手机,心中升起一个荒诞的念头。   那是一条简短的陌生来信。   【想让陆予行活着的话,让他离唐樘远一点。】   作者有话说:   考期实在抽不开身,空了会爆更的。觉得短可以囤着看 第88章 绵绵(一)   那个小小的老旧手机上,一行字冷冰冰的,不带任何商量的余地。   陆予行顿时升出种自己被监视的怪异感。他与唐樘在宴会不过几分钟的交流,居然就受到了警告。   这是谁干的?   陆予行想到了唐兴国,那个干干瘦瘦,却为了唐樘扬言要杀了他的老头。但他又回想起唐兴国与亲人朋友相处的样子,不觉得他真的会这么做。   “老大,你惹上谁了?”   于风比陆予行还紧张,手都有些发抖。毕竟他是消息第一接收人,任谁遭遇这种事,都有些心里发毛。   “刚才我在外边等着你呢。结果…刚看见唐樘进洗手间,这条短信就发过来了。”   他有些不安地凑近了,转过身问陆予行。“老大,你惹到什么黑道啊之类的一定要跟我说,万先生会想办法帮你的……”   陆予行思索片刻,心中也没有答案。他见于风紧张成这样,也不敢把自己的猜测冒险说出来,于是叹了口气,搪塞道:“我除了狗仔还能得罪什么人?估计就是恶作剧吧,你别紧张。”   “真的?”于风半信半疑,“可是为什么是唐樘啊,你不是跟他不对付吗?”   陆予行疑惑,“我跟谁?”   “没事没事。”于风拼命摆手,没心情跟他说这些八卦,回身发动汽车,“我们赶紧走吧,要是再出什么岔子,我肯定会被万先生开除!”   陆予行失笑,“我都要死了,你居然还在考虑会不会被开除?”   他脸上一副轻松的样子,松了松领带,靠在后座休息。实际上,他的后背早就被冷汗浸湿了。   ——他想起了一个人。   那个闯进他家里的女孩最后被带去了警局,陆予行那段时间被她折磨得连着失眠好几天,但为了配合警方,他去警局将事情经过复述了好几遍。期间,他不可避免地看到了被控制起来的嫌疑人。   也不知道出于怎么一种怜悯的心态,他提出单独跟她聊聊。   女孩那恍惚时常的表情他已经不记得了,但她说的话,却深深刻在陆予行的脑海里。   “她们为什么可以离你那么近?”女孩哭着,手腕被禁锢在椅子扶手上,“我警告过她们的……”   陆予行按了按太阳穴,不再去回忆那些不快的记忆。今日的事情与他所遇到过的不一样,在这时想起那件事,实在是自找苦吃。   回想起来,他又觉得不可思议,自己居然会对一个跟踪狂起了怜悯心。他不是什么善人,也不屑于怜悯一个精神病,即使对方是他的粉丝。   这种过于善良的事,倒像是唐樘会做出来的。   也不知道在他丢失的那段人生里,唐樘是不是因为他泛滥的善良吃过亏。   陆予行漫无目的地想着,关于唐樘的各种想法都随之涌来。今晚一见,尘封许久的感情,又再次鲜活起来。   他挂念了六年的人,也终于遂自己心愿,将那段过往放下了。   陆予行有些怅然,心中却没什么挂念。   既然唐樘已经放下,就算自己某天因为什么事情送了命,他也不会再重蹈覆辙。   如此想着,那条威胁短信,无论是谁发出来的,都已经不足为惧。   于风透过后视镜,看着陆予行眼中情绪变化晦暗,忍不住打了个哆嗦。   “那个……老大……”   他想了许久,还是忍不住开口问。   “你和唐樘是什么关系啊,还有田家的千金……我看你们今天……”   “我和唐樘是大学校友。”陆予行回答道,“以前有些交情。”   “哦。”于风看着前面的路,随口说,“你俩争田小姐?”   “争什么争。”陆予行拍了下他的脑袋,“田胜瑜是他未婚妻。”   “……未婚妻?”   于风吓得差点乱打方向盘,赶紧稳住了。他擦了把汗,“我去,真的假的啊,田家和唐家真要联姻啊。”   陆予行脸上带着淡淡的笑意,滴水不漏。“你激动什么,别人家的事情别管那么多,祝福就行了。”   另一边,世纪酒店里。   唐樘好久才缓过神,他原本正竭力在陆予行面前,被那个咋咋呼呼的小助理吓得差点破了功。   好在陆予行真的信以为真,没有对他的态度产生怀疑。   “看来六年没演戏,演技也还在线呢。”唐樘自嘲一番,出了洗手间。   刚回到宴会厅,田胜瑜便急匆匆地快步走了过来。她手里捧着好大一束花,红色的玫瑰娇艳欲滴,漂亮得很。   “怎么去那么久?”她有些着急,“刚才有人找你呢。”   唐樘脑袋里还想着陆予行,有些恍惚地看着她手里的花:“这是什么?”   “花呀。”田胜瑜递到他面前让他拿着,“刚才有个服务员送来的,说是楼下有个女孩拜托她送上来。”   唐樘满脸疑惑,“给我?”   “对啊。”田胜瑜毫不留情地感叹,“好俗的花,也就你还能把它衬得好看。”   “说我俗是吧?”唐樘戳了一下她的额头,脸上的笑容有些生硬,“田小姐,就你会说话。”   “说你好看呢!”田胜瑜没好气道,“应该是你粉丝吧,都追到这里来了。”她忽然想起什么似的,话锋一转,“对了,刚才陈伯伯问我你去哪了,好像有事找你。”   “陈导找我?”   “对,在休息室等你呢。”田胜瑜指向最里面的一个房间。   唐樘皱起眉。他看了眼花束里的卡片,没翻开。他叫来小李把花包好拿走,径直去里面找陈谷洲了。   六年前,唐樘公开宣称不再拍电影。在那之后,他跟陈谷洲只有私交上的往来,工作场合,两人都是对对方避而不谈,不想再让媒体抓到噱头。   走廊的灯光洒在柔软的淡黄色地毯上,唐樘走到房间门口,深吸一口气,敲了敲门。   “进来吧。”   陈谷洲的声音从里面传来。他今天喝得有点多,估计是来这里躲酒了。   推门进去,里面是一个单独的饮茶室。唐樘定睛一看,包厢的茶桌前却坐了两个人。   一个陈谷洲,另一个是个高瘦的,三十来岁的男人。他背对唐樘坐着,听到声音便转过头来。他长了张瘦削的长脸,骨架有些撑不起西装,一双深陷的眼睛下边挂着黑眼圈。   唐樘盯着他拿烟的手,觉得眼熟,却又想不起来。   “陈导。”他叫了一声,又看向那个男人。   男人左手食指拇指掐着烟,皱眉猛吸了一口,冲他挥挥手。   “你好,我是钟明。”   “来,唐樘,给你介绍一下。”陈谷洲脸上带着笑,态度依旧和蔼,丝毫不想媒体描述的那样剑拔弩张。他站起身带唐樘进来,步伐略有些不稳。   “这是我同行,上届最佳导演得主,钟明。”   “你好,大明星。”钟明看上去个性十足,被陈谷洲夸了也不谦虚。他将烟灭了,伸手跟唐樘握了握。   他的手跟人一样瘦,却干练有力。   唐锐泽教给唐樘的能力,让他在一瞬间想起这人所有的从影经历。   钟明原本是外省人,在港城读完大学之后,就留在港城发展。他算得上是大器晚成的人物,二十岁开始干电影这行,直到现在三十五岁了,才终于凭借一部文艺片拿了奖。他也算是熬出了头,一夜名声鹊起。但这人就喜欢剑走偏锋,放着大众喜欢的贺岁片商业片不拍,一定要拍自己想拍的那些东西。   再加上不太会沟通,不少投资方都不喜欢他。   “钟导您好,久闻大名。”唐樘脸上笑着,心中却疑惑,两个导演找他干什么?   钟明也看出他的疑惑,低头笑了笑。   “来,我们坐下聊聊。”陈谷洲拍拍他的背,“钟明想见你很久了,这次正好你也在,我就帮了他这个忙。”   “见我?”唐樘笑着问钟明,“钟导也是我的粉丝?”   “那是当然。”钟明给他倒了杯茶,“像你这样的歌星,港城应该没有人为你不着迷。”   他语气平淡,却夸得唐樘不知如何是好了。   唐樘心中还想着措辞,钟明却话锋一转,直接进入正题了。   他从身后的包里掏出一沓剧本。   “我这里,有一份新电影的初步构想,”他将剧本递到唐樘面前,“有兴趣看看吗?   ”   他用艺术家极其执著的目光看着唐樘,“你很合适。”   作者有话说:   章节名来自陈奕迅的《绵绵》   费力解释着从没爱过你,实际上却偷偷不可自拔深陷回忆。 第89章 绵绵(二)   六年前,《追凶》大火,严文郡更是借这部电影拿到了奖,唐樘也获得了最佳配角的提名。就在这样一片向好的形势中,唐樘却做了一个谁也没有想到的决定。   “很荣幸能参演陈导的电影,”面对无数闪光灯和麦克风,他从容镇定地说,“不过,之后我不会继续演电影,这不是我的目标。”   他身边的严文郡也变了脸色,记者们更是哗然一片。   “我已经和耀星签约了,”他脸上挂着笑容,“有缘的话,我们舞台上再见。”   回想起来,唐樘以为自己已经把话说得够明白了,没想到还是有人找上他。   钟明已经把剧本递到他面前,封面白纸黑字写着项目名称。   唐樘没看内容,也没接过来。这种事情他清楚得很,只有答应下来了才能看完整的剧本。一旦翻开了,他将会出于极其被动的地位。   他无奈地笑了笑,“钟导,我演技很烂的,您可以去找找那些专业演员,何必在我身上浪费时间。”   钟明见他不接,便先往桌上放了。“你演技烂?”他看了眼陈谷洲,“陈导跟我说,你可是他千分之一挑出来的。”他干瘦的手理了理那沓厚厚的纸,“要我说,你的演技比现在某些后生强多了。”   “确实。”陈导撑着下巴,有些醉意地眯着眼,点了点头。   唐樘有些尴尬。以往遇到这种情况,他都会让何礼帮忙或委婉或直接的回绝。他那个经纪人嘴皮子厉害,虽然是个见钱眼开的娘娘腔,但理论吵架谈工作都是手到擒来,没什么他办不成的事。但今天不仅没了何礼在身边,旁边还坐着陈谷洲。   再加上这是陈谷洲的生日,要是回绝得太直接,多少有些不太好。   唐樘思来想去,找了个折中的办法。他犹豫了一会儿,问道:“能问问……是什么题材的电影吗?”   钟明见他松口,眼睛一亮。   “同志片。”他答道。   说到这里,唐樘眼中闪过一瞬猜想被认证了的舒畅。   他心中已经明了,钟明找他想拍的是哪部电影。   ——这部电影,他是绝对不会碰的。   “呃……”   他开始装起了尴尬,抿着嘴眼珠子转来转去的,满脸写着犹豫。   “你介意这个?”钟明开朗一笑,“没关系,拍同志片没有你想的那么恐怖。况且,这部片子拍完之后会送去国际展,是个拿奖的好机会。”   “……抱歉,”唐樘有些尴尬地看了陈谷洲一眼,“我还得再考虑考虑。”   陈谷洲自然是明白他的意思,于是拍了拍钟明的肩膀,安抚道:“小唐他最近忙,前几天才做完演唱会,你也体谅体谅。”   “可是这个角色真的很适合你。”钟明依旧不依不饶,他把剧本递给唐樘,“你先拿着,如果感兴趣的话随时电话。”   唐樘再不接就说不过去了。   “谢谢钟导。”他接过剧本,“没别的事我就不打扰了。”   钟明有些惋惜,在他临走前,又来了句:“下次我再去公司找你。”   “好。钟导,陈导,再见。”唐樘笑眯眯地关上门,心中暗暗想着,有何礼在就算来十个钟明也不是对手。   宴会结束后,田胜瑜被她哥带走了。小李被唐樘安排先回家。曲终人散,唐樘一个人站在世纪酒店外的马路上,等唐锐泽来接他回家看小星。   他缩着脖子,半张脸埋进衣领里,露出一对干净的眼睛。   闭上眼,陆予行的模样又浮现在脑海里。他的轮廓比六年前锋利,在人群中穿梭的时候,是只隐藏锋芒的鹰。唐樘以为他的心病早就痊愈,却没想在洗手间撞见他的那副样子。   唐樘静静将自己包裹在黑暗里,两只手插进风衣口袋里,像鸵鸟一样把自己埋起来。   陆予行喜欢穿风衣,走路时衣摆翻飞,干练又挺拔。晚风太冷的时候,他还会把自己裹进外套里拥抱,在他前额印上一个吻。   如今没有拥抱和亲吻,却还有风衣陪着他。   汽车鸣笛声响起,唐樘睁开眼,就见唐锐泽的车停在自己面前。   回忆像池里月被搅碎,他无声叹了口气,坐进副驾驶。   “啊。”   刚坐下去,唐樘就被什么东西硌到了腰。唐锐泽疑惑地看着他,就见唐樘从车座缝隙里掏了半天,掏出一管名牌口红。   唐樘惊呼一声,举到他哥面前。“哥!你交女朋友了?”   唐锐泽满脸黑线,“这是何礼的。”他冷漠地踩了脚油门,“你明天去公司的时候还给他吧。”   何礼为了和唐锐泽见面找尽了借口,这估计也是他的小计谋之一。   唐樘在心里为他默哀一秒,把口红收进口袋里。   车开出繁华的闹市,收音机里放着唐樘自己的歌。他抬手把电台关了,车里陷入一片寂静。   唐樘的表情也跟着变得落寞。   半晌,他看了眼专心开车的唐锐泽,开口道:“今天……我遇到阿行了。”   “嗯。”唐锐泽分神看了他一眼,“他来找你?”   唐樘摇头,“恰好碰到了。”   他说着说着,又觉得没什么可说的,于是又闭上嘴。   车行几分钟,唐锐泽淡淡叹了口气,说:“糖糖,我不知道你们是因为什么分手。但当时从温哥华回来的时候,爷爷就再三叮嘱我,让你们以后不要来往。”   “我知道。”唐樘说,“我只是觉得……他过得不太好。”   唐锐泽轻笑,“过得不好?在首都买了套别墅,在港城买了套傍山居,大小奖项拿的手软,你说影帝过得不好,到不如担心一下自己。就你赚的那些钱,唐嘉朗根本看不上。他看不上你,就会继续把你当小孩,不让你唱歌,逼你跟田胜瑜结婚…”   “知道了。”唐樘又没话说了。   他转头看向外面,点点繁星藏在山后边,跟城市的灯光相映成辉。   “对了,”唐锐泽换了个话题,“听小李说,钟明找你了?”   “嗯,”唐樘没想到小李的动作这么快,“找我拍电影。”   “什么电影?”唐锐泽随口问道。   “讲同性恋的。”   话一出口,唐锐泽猛地踩了刹车。唐樘猛地往前倾,被他哥的举动吓了一跳。   “不许接!”唐锐泽少见地突然暴躁了,“你还想不想在娱乐圈混?”   第二天到了公司,唐樘将那沓剧本给了何礼,也将事情跟他说了。   何礼的反应和唐锐泽出奇一致。   “不许接!”何礼气得不行,猛地拍了下桌子,“他钟明很了不起吗?你又没成家又没女朋友,他让你拍这个不就是毁了你吗!”他气得在办公室里来回踱步,像只被惹急了的火烈鸟,“真是……到时候所有人都以为你是同性恋,你的粉丝还不得跑光了!”   唐樘有些尴尬地站在原地,“可是我就是呀……粉丝该跑的迟早会跑光的……”   “呸呸呸!”何礼上来就要打他的嘴巴,“小祖宗,你可把这事儿藏好了!管你是不是都不许提,知道没?”   作者有话说:   统一回答一下,初步构想的时候并没有打算把唐哥哥和何礼写成双箭头,之后大概率也不会…看剧情发展吧。 第90章 绵绵(三)   中秋过了已是一周多,算起来,陆予行在港城已经修整了半个月。这半个月里什么通告也没有,于风却经常找不见陆予行人,不知道他在忙什么。   只不过偶尔瞥见他的包里有些没见过的东西,什么心理咨询报告单,以及透明的药盒。   于风有些纳闷,怎么在家闲着还闲出毛病了?   刚回港城时陆予行还生龙活虎的,自从去了次陈谷洲的生日宴,整个人变得更加沉默寡言了。   他不明白,只能在陆予行家也住下了,好吃好喝伺候着,还得控制陆予行的体重。   好在陆予行从来都没什么胃口,常年健身。在家休息了半个月,体重也没往上涨。   就这样待了半个月后,两人收拾行李,买好机票,准备回首都。   临走前一夜,陆予行带父母去餐厅吃饭。   西餐厅里,钢琴声伴着流水簌簌作响。这里的安保做得很好,消费价格也很高不用担心有狗仔偷拍。   “妈,别没事往医院跑了。”   平日里,崔玉琴总对儿子千叮咛万嘱咐,今晚陆予行却格外的啰嗦,对自己爸妈喋喋不休好几遍。   “医院离家远,你每天给爸送个午饭,路上来回太辛苦。”他郑重其事地叮嘱道,“在诊所工作也别太累,遇到闹事的患者,一定Y、X、Z、L。要找其他人帮忙……”   崔玉琴听得笑了,用勺子搅了搅蘑菇汤。“在诊所能有什么人闹事?”她完了眼角,“都是些小病才来诊所看,你瞎操心这个干什么。”   “好了好了,”陆君雄也觉得儿子有些奇怪,“你一个人照顾好自己,你妈自然有我照顾着。”   他的语气有些半开玩笑,陆予行和他对视上,眼神却异常严肃。   陆君雄一愣,脸上的笑容减去半分。   “……怎么了?”   陆予行看着他,又看向崔玉琴,表情复杂。   “没什么。”半晌,他摇了摇头,“我只是担心你们。一定要照顾好自己。”   “知道啦。”崔玉琴笑着碰了碰陆君雄的肩膀,被陆君雄抬手揽住。“我们肯定会照顾好自己的,你放心赚钱就好了。”   “也别只顾着赚钱,”陆君雄补充道,“身体最重要。”   “还有找老婆。”崔玉琴也补充了一嘴。   夫妻俩笑盈盈地对着面前自己的儿子,陆予行看着他们,脑海中不禁想象着自己的父母老去时,还相互依偎着的模样。   那是他记忆中,从未有过的画面。   回到家中,于风已经将行李整理得差不多。陆予行又从抽屉里摸了张专辑塞进包里,将行李推到一楼客厅。   崔玉琴和陆君雄与他闲聊两句,早早便休息了。   “老大,书房里还有东西要拿吗?”   于风看到他刚才塞专辑的动作,便随口问了一句。   陆予行刚洗过澡,躺在床上看他忙活。他刚想开口说“不用了”,桌上的手机又响了起来。   于风闻声跑过来给他递手机,陆予行冲他挥了挥手,自己起床,接了电话。   经过之前收到恶意短信的事,于风有些警惕,垂手站在门口看着陆予行。   “小陆,睡了没?”   是万介打来的。   陆予行示意没事,答道:“还没呢,万先生。这么晚您找我什么事?”   “还是上次那个事。”万介声音沙哑,“刚才钟明来了一趟,把剧本给我了。他说你不用拒绝得这么快,先看看剧本也不迟。”   陆予行笑了,“他这么想找我演?”   “应该是的。”万介无声笑了两声,声音又严肃起来。“你怎么想?”   陆予行躺回床上,脑海中回忆着某段往事。   ——同样是他二十八岁那年,刚从万佳传媒出来单干。万介联系到他,给了他一个剧本。   万介说,挺好的剧本,要不要接?   陆予行花了一个下午看完,果断点头,说接。   当时,万介脸上露出诧异的笑容。他问,你不介意演这个题材?   陆予行脸上很平静,他说,当然不介意。好的电影怎么能被题材限制住?   但时间溯回,同样是二十八岁的陆予行,却没有那么果断了。   他已经获得过属于他的荣耀,也同样懂得接下这部电影后,随之而来的无数风雨与苦果。   “我先看看吧。”半晌,他如此说道。   万介笑了笑,“那行,我传真发给你。”   陆予行叹了口气,心想台词他都能背下来了,还看什么剧本。   他隐隐知道自己依旧想要那个角色,却在思绪到此后不再细想。   万介又问了他回首都后的安排,便挂了电话。   于风在外面没了声音,也不知道忙活完了在干什么。   客厅亮着灯,陆予行端着茶杯出来倒水喝,顺便去书房接收传真。   然而他一出来,就见沙发上蹲着个人。   陆予行定睛一看,发现是于风蹲在那儿。   他手里拿了个随身听,耳朵里塞着耳机,表情陶醉。   陆予行一看到他手边那张紫灰色专辑,立刻就怒了。   “于风!”他快步过去,小声呵斥,“你在干什么?”   于风被他吓了一跳,随身听从手里飞出去,又被陆予行接住。   “我我我我,”于风惊魂未定,“我错了我错了,就是忍不住想听一听…别说这个唐樘唱歌还挺好听……”   陆予行早就发现这人偷偷转粉了,用空茶杯碰了碰他肩头。   “去书房帮我接收个传真,就给你听。”   于风眼巴巴看了他一眼,不情愿地抱着专辑起身,上楼去了书房。   陆予行困极,先回去躺下了。   客厅的灯关了,于风轻手轻脚去了楼上,将书房的灯开。他一只耳朵塞着随身听,小声哼着调调。唐樘的歌声温柔轻缓,像是月色落在静谧的房子里。   “哎…这么好的一个人,咋就和老大不对付呢,”他边打开传真机,边遗憾地自言自语,“要是关系好点就好了,说不定还能要个签名……”   传真机滴滴响了两声,于风把听筒提前来放到一边,便自顾自坐到边上听歌去了。   机器簌簌响动着,从里面慢慢吐出打印纸,白纸黑字。于风看了眼便知道是剧本,等全部打印完了,便拿出来整理好,熟稔地用订书机订起来。   他订好之后,边哼歌边随手翻了两页,听筒依旧被提起来放在桌上,一时没来得及关。   于风正准备把听筒放回去,就听见传真机“滴滴”响了两声,又开始工作起来。   他以为是文件还没传完,便又哼着歌在一旁等着,有些犯困地打了个呵欠。   传真机又吐出一张纸、两张纸、三张纸……   等到打印到第五页的时候,于风觉得有些不对劲了。   他取了耳机,猛地翻开那些纸。   于风的眼睛倏然瞪大了,他一张一张翻过去,就见五张纸全是一样的内容。   崭新的打印纸上,密密麻麻地印着同一句话:   “滚出港城离他远点滚出港城离他远点………”   于风愣神的空当,传真机还在孜孜不倦地打印着东西,白底的纸源源不断地落下来,上面同样是密密麻麻的重复文字,恐怖而带着愤怒。   霎时间,于风吓得脸色惨白。他呆愣了好一会儿,赶紧上前把听筒猛地放回去,躬身拔了电源,一把捞起那些爬满文字的纸。   他的手颤抖着,把纸卷成一卷,快速跑下楼,开了大门,直奔楼下外边的垃圾桶。 第91章 人非草木(一)   次日清早,陆予行告别父母,和于风一同去了机场。   秋日晨光微熹,暖阳透过机场的落地玻璃窗照进来,驱散空气中的一丝寒意。机场人不算多,有些空旷。陆予行今天没带口罩也没戴帽子,大大方方地推着行李,踱步往前走。   “老大,你不怕被狗仔拍到?”于风四下看了看,小声问。   陆予行的侧脸被秋日阳光勾勒出金边,“拍到才好。”他漫不经心地说,“之前不还有人发短信恐吓你吗?让他们好好看着,我已经飞回首都了。”   “老大,那是恐吓你,不是恐吓我……”   说到这,于风又想起昨晚传真的事情,后背冒出冷汗。   打印好的剧本被于风塞进背包里,那些意义不明的纸则早就被他扔到楼下的垃圾桶,估计天还没亮,就被环卫工人清理走了。   他看了眼陆予行,短暂的休息不足以弥补他长期劳累的精神。于风不打算把这件事告诉他,等到回了首都,直接同经纪人说了便是。   “走吧。”陆予行揉了一把他的头发,把于风从思绪里拽回来,“想什么呢,要登机了。”   机场里,航班到达的提示音响起,温柔的女声播报着班次和时间。   两人将行李托运,很快上了飞机。   离起飞还有段时间,于风心不在焉地翻着杂志,却依旧在想昨晚的事情。这堪比闹鬼的故事发生在自己头上,那种被人恶意窥视的感觉让他思之而后怕。   “无聊?”陆予行却毫不知情,只当他是看杂志看的无聊了。   于风傻愣愣地抬起头,想也没想就应了声。   “包里的剧本,你可以拿出来看看。”陆予行深呼吸片刻,缓缓闭上眼,“比这破杂志好看多了。”   “老大你接新戏了?”于风有些紧张,“怎么没告诉我?”   “没接,钟导给的,让我看看。”陆予行睁开一只眼看他,“随身听给我。”   于风眨眨眼,从包里把随身听和剧本都拿出来。   “……我能看吗?”他有些犹豫,又忍不住好奇。听万介说起钟明,那是个有才气的一个青年导演,他三番五次地让万介联系陆予行,可见对这个剧本的重视性。   “看吧。”陆予行戴上耳机,歌曲从昨晚于风听的位置开始播放。   于风一言难尽地盯着随身听里的CD,翻开了剧本。   他快速浏览了两页,与其说这是剧本,倒不如说只是个初见雏形的故事梗概。   故事主角是个刚离婚的男人,快三十岁,都市人,有车有房事业有成。相爱五年的妻子同他提离婚,他倍感痛苦,于是报名了一个旅行团,去遥远地沙漠里旅行。   游客们住在沙漠绿洲的旅馆里。旅馆前台是个二十多岁的漂亮青年,仅仅一周时间,男人便和他轰轰烈烈地爱上了。   青年从未去过外面,男人为了跟他在一起,与他约定自己永远在这里陪着他,哪里也不去。   但好景不长,两人甜蜜地生活了近半年,噩耗很快传来——男人的母亲去世了。   于是,他被迫回到都市之中,处理母亲的丧事。他与家中亲戚都断了往来,还丢了工作,好心的前妻看他样子落魄,便帮他一起处理后事。   在这样一个人生低谷中,男人无法联系到沙漠里的青年,也无法重新在城市中立足。他开始恨自己的爱人,删掉了联系方式,开始筹划与前妻复婚,不再回去找那个青年。   然而等到了复婚前夜,他从上衣口袋里摸出了青年送给他的埙,那一刻,他对青年的思念潮水般涌来。于是,他处理好了所有事,回到沙漠去找对方。   令他没想到的是,到了沙漠里那间熟悉的旅馆,前台早就换了人。   同事告诉他青年在做导游的时候出意外死了。   “休息会儿。眼睛不疼吗?”   ——于风正看得入迷,陆予行拍了下他的肩膀,他才猛然回过神来。   抬头看向陆予行,窗外已经是一片云海。   陆予行把耳机摘了,将随身听塞进他怀里,伸手就要将剧本夺过来。于风正看到这对怨侣生死相隔的情节,急得不行。   “老大,他们最后咋样了?”   陆予行一愣,“谁们?”   他低头看了眼翻开的剧本,先拿过来合上了。   “那个前台的青年没死。”他将剧本收进包里,淡然道,“他在沙漠里等不到自己的爱人,等得生气了,于是自己寻去了对方跟他说过的那个城市。”   “他为什么要说自己死了?”于风问。   陆予行看着窗外的云海,仿佛在回忆什么。   “因为他对那个男人死心了。”他说,“他走出沙漠,只是想去看看,外面的世界到底有多好玩,能把那么爱他的人给勾走了……”   “那后来呢?”于风着急地问,“他俩最后在一起没?”   “没有。”陆予行托着下巴,有些困倦地说:“他们的人生完全互换了。在沙漠里土生土长的,最后混迹上流社会。在城市里打拼了一辈子的,在沙漠的旅馆里当了一辈子导游。”   故事说完,两人都没说话。   于风看着陆予行,他漆黑的眼睛里看不出情绪,又像是迷茫地想着某个人。   “钟明就喜欢这种故事。”半晌,于风哼了一声,“酸不拉叽的。妻离子散,家破人亡。”   陆予行被他逗笑了,从遥远的记忆中回过神来。   “你这话他要是听见了,估计会气得挑起来揍你。”   “揍就揍,钟明那身板……”于风说着连忙控制音量,他忽然想到什么,话锋一转。“老大,你看过这剧本了?怎么记得这么清楚。”   “在万先生办公室看过一眼,”陆予行看也懒得看他,手臂枕在脑后,“过目不忘,有意见?”   另一边,港城机场。   两个身影一前一后,刚从出口走出来,两边的粉丝便把他们围了个水泄不通。   “严文郡!”   “郡哥!可以给签个名吗!”   上至刚买完菜准备回家的大妈,下至逃课来机场的学生,一群粉丝就这么凭空出现一般涌了上来,把接了个电话的严文郡打了个措手不及。   “喂!喂小钟!小钟你等一下!”   他冲电话那边大喊了两句,身旁的助理则是伸出胳膊,将涌上来的疯狂粉丝们挡住,护着严文郡往路边走。   “哎哎好,待会见待会见,我先挂了这边好多粉丝……”   严文郡笑起来,俊朗的面容依旧充满魅力,哪怕眼角依旧有了不少皱纹。   “来来来,不要着急,一个个来……”   他极其有耐心地放下手里的包,依次接过粉丝递来的纸笔。签了大概有二十份,身边的助理小声提醒了两句,严文郡才停了笔。他边走边和粉丝聊天,最后在路边的一辆车前站定了,跟大家挥手再见,才不急不缓地上了车。   车外挤成一团的粉丝们还在冲他挥手,车开出去老远,两个助理和司机才如释重负地松了口气。   每次遇到这种情况,就好像是见严文郡进了盘丝洞。其他人都为他捏把汗,这位老练的帅哥却能把一众女性都哄开心了,再全须全尾地退出来。   这等技巧,旁人可学不来。   “走吧走吧,”严文郡伸了个懒腰,“辛苦你们回公司,我得先去趟酒吧。”   刚松了口气的助理,一颗心又吊起来。   “约了人谈事儿,”他报了个名字,“把我放门口就行。”   一颗心吊起来的助理,听到那酒吧名字差点厥过去。   “严哥!谁约你啊“山,与。冫,ク”!”助理无助地问道,“怎么谈公事约在gay吧……”   “少管少管。”严文郡在他额头上弹了一下,“放心吧,出什么事我自己担着啦。”   就这样,跟在严文郡身后的一车狗仔,就这样看着大明星明目张胆地走进了港城某gay吧。   正值上午,酒吧里没什么人。这里是个私密性极好的高档雨惜彖对酒吧,严文郡推门进去,跟吧台后的小哥打了个招呼,便径直往里面的包厢去了。   包厢里,红色灯光暧昧昏暗,只见几个身材穿着各异地男人在皮沙发上坐着,围在中间那人周围。   钟明瘦不拉几的,坐在他们中间,饶是严文郡有了心理准备,也吓了一跳。   “我说钟导,你这是在干什么?”他快步走进来,口罩没摘。   钟明倒是泰然自若,看到来人,笑了笑。“哦,聊天呢。昨晚认识的朋友,他们在跟我分享自己的经历。”   他又和几人聊了几句,那些人便散了。临走前,还朝钟明挥手,说下次再聚。   “放心吧,他们怕公开自己的性向,不会有人朝媒体多说什么。”钟明喝了口水,又起身给严文郡倒了一杯,“严哥,坐。”   “叫什么哥,也就比你大十岁。”严文郡四舍五入了一下,随意在他边上坐了,“叫我来有什么吩咐,钟导?”   钟明依旧是那副不通世事的样子,单刀直入话题:“我最近想拍一部电影,关于同性恋的。”   “哦,所以呢?”严文郡不解,“遇到阻力了?还是不好选演员。”   钟明点头,“演员不愿意。”   严文郡躺靠着,把玩手里的空玻璃杯。他随口问了句:“你找了谁?”   钟明说:“陆予行,还有唐樘,以前跟你合作过的那个。”   “……谁?”   严文郡倒吸一口凉气,愣了许久,而后猛地把杯子拍在桌上,发出“咚”的声响。   “愿意才来鬼了!” 第92章 人非草木(二)   几个酒吧员工经过包厢门口,被严文郡的那声吓了一跳。   “怎么了?”钟明一副茫然的表情,“有什么问题?”   严文郡坐回沙发上,冷静片刻,问道:“钟导,你怎么跟她们联系的?”   钟明一五一十,将约见唐樘,以及托万介邀请陆予行的事情说给他听。听完他一番话,严文郡松了口气。   “那就好,没让他们知道自己要跟谁搭戏。”他躺在沙发里,有些疲惫地揉了揉眼尾。“你下次再各自找他们的时候,可千万别说对方是谁。不然这事估计彻底没戏了。”   “为什么?”钟明有些好奇,“唐樘几年没拍过电影了吧?他俩能有什么过节?”   他顿了顿,诚恳地说:“我是真的非常钟意他们两个,太适合这部片子了……”   “好好好,”严文郡知道他的用意,“觉得同行里只有我跟唐樘熟,让我去劝劝他?”   他有些迷茫地看着桌上的玻璃杯,“这事我不能马上答应你。”他喃喃自语,“我先去问问唐樘的意思,你尽管去做陆予行的工作。”   说到这里,他无声笑了笑。   “当年在剧组,他当记者那会儿就是个生人勿近的样子实际上很好说话的。”严文郡转过头,拍拍钟明瘦削硌手的肩膀,“你的剧本我没看过,但能被你夸的肯定是好东西。相信他会动心的。”   “行。”钟明眼里充满感激,“严哥,多谢你。”   “谢什么。”严文郡撑了个懒腰,“要是真成了,我来给你免费客串。”   钟明笑得灿烂,“那最好不过了。”   香檀道。   “这周你在家里住下,哥要出差办事。”   唐锐泽在卧室里收拾行李,朝外面大声说道。“你照顾好自己,如果不方便出门遛狗的话让家政阿姨去就好……怎么又在地上躺着,快起来。”   一窗之隔的院子里,唐樘躺在草地上,怀里抱着小星,听到唐锐泽的话无动于衷,依旧在地上躺着,百无聊赖地望着天空,抬手摸了摸小星的毛。   小星已经是只十岁的老狗,没年轻时那么有活力。它侧躺着,蜷缩在唐樘怀里,毛茸茸的大脑袋搁在唐樘的下巴上,睡着了。   “知道了……”唐樘打了个呵欠,眼皮沉沉,感觉自己也跟着小星一块儿老了。   他刚办完演唱会,又参加了电视台的慈善演出,整个人瘦了一大圈。   何礼哪敢再给他安排工作,将后续工作完成后,立刻把这祖宗请回家休息。   然而唐樘哪儿也去不成,出门遛个狗被狗仔拍,出门买个菜被娱记采访,上街逛商场还被粉丝认出来,围着他要签名。   最后,唐樘发现最好的选择就是待在家里晒太阳,哪里也不去。   他在院子里躺了一中午,客厅里传来一串急促的电话铃声。   “糖糖,起来了。”   唐锐泽把他手机递过来,一手捞起小星,一手拎着唐樘,把一人一狗都扔到沙发上。   “唔。”唐樘懒懒地,看了眼手机屏幕上那三个小方块字,“严哥?”   唐锐泽回头看他一眼,“你又在哪里认了个哥。”   “严文郡啦。”唐樘解释了一句,接起电话。“喂?严哥,你回港城了?”   “回了回了。”严文郡的声音依旧清朗,“大半年不见了,出来见见面呗。”   唐樘翻了个身,终于从沙发上坐起来。小星看了他一眼,跟着跳下沙发,慢悠悠走到玄关处,自己叼起狗绳。   “好啊,”唐樘报了个公园名,“待会儿见。”   他放下电话,穿好鞋,蹲下来给小星系绳子。   “出门了?”唐锐泽从卧室里探头出来看他一眼,“注意安全。”   “知道啦。”唐樘勾了勾小星软乎乎的下巴,“小星真乖。”   这公园周围都是高级住宅区,地方僻静风景好,临着山。严文郡坐在山下的凉亭里看几个老人下棋。他戴了副墨镜,在这种稍显炎热的秋日里,倒也不显得奇怪。   他看了没一会儿,就感觉什么东西拽了拽自己的裤腿,低头一看,是只毛色光亮的大金毛。   严文郡顺着狗绳看向唐樘,就见他一身朴素运动装,头发也没梳。   “嚯。”他从围观的大爷们之间出来,伸手捏了捏唐樘的脸,“怎么瘦成这样了?”   “换个地方聊吧。”唐樘拉住一个劲往严文郡身上扑的小星。   严文郡默默它的脑袋,两人沿着小路往山上走了。   山路僻静,秋日透过常绿的树林照进来,影子斑驳地在石子上晃动。   两人先是互相问过近况,又说了些圈里的热门八卦。唐樘听严文郡说着那些老外的奇葩事,笑得眼泪都要出来了。   他笑够了,平日里那副礼貌客气的模样总算是收了起来。   快要到山顶,周围已经没有其他人。严文郡静了半晌,口吻随意地问:“听说,陆予行最近回来过?”   唐樘牵着小星,脸上的笑容淡了几分。   “嗯,回来过。”他低头看着小星晃晃悠悠的耳朵,“前几天我还见到他了。”   “……他来找过你?”   “没有。在陈导的生日宴上,偶然遇上的。”唐樘摇了摇头,“田胜瑜那小姑娘搞的乌龙,尴尬死我了。”   严文郡脸上说不出是什么表情,手心微微有些出汗。   两人一狗登上山顶,炽热的阳光没了树林的遮挡,直直照射在他们脸上,将心绪中的所有秘密暴露在阳光下。   “你终于能平静地说起他了。”严文郡揽过唐樘的肩膀拍了拍,“放下了就好。”   唐樘没说话。   他望着山下那些积木似的高楼,眼神晦暗不明。   “要是真能放下就好了。”片刻,他静静地开口,“严哥,不怕你笑话。其实,当时我跟他面对面站着的时候,手都在发抖。”   严文郡那颗刚替钟明放下的心,又提了起来。   “和他见面,让你觉得痛苦了?”他问。   小星见两人站着不动,便在脚边坐下了。它两条前腿缩在肚子下,舒服地躺着晒太阳。   唐樘有些难以启齿。某些心绪他已经藏在心里藏了六年,他习惯了骗人,对于自己的真实想法,有些难以启齿。   因为连他自己,也无法接受。   “……那倒没有。”他摸了摸鼻子,“我只是,有点紧张。”   “你还喜欢他?”严文郡有些吃惊,“你从来没跟我说过。”   唐樘靠在观景台的栏杆上,不敢面对严文郡的目光。“嗯,只要所有人都以为我放下了,那我就是真的放下了。”他晃了晃腿,苦笑着转过头,“严哥,你可要帮我保守秘密。”   “你又是何必。”严文郡拧着眉,“不过这个圈子是这样,只要露出一点痕迹,立刻会被狗嗅到。”   小星抬起脑袋瞧他,打了个呵欠。   “是的。”唐樘蹲下来,摸了摸小星的耳朵,“我倒是无所谓,就算过气了也能回家啃老。”   他缓缓抬起头,望向远方淡色的天际。“可是陆……陆予行,他那么喜欢他的事业,他要是从那么高的位置跌下来……”   唐樘清澈的眼睛里闪过一丝惊恐,仿佛是想到了什么可怕的事情。   严文郡看着他,心中觉得有些怪异。   “算了,”半晌,唐樘叹了口气,收回目光。“不想了,我们现在这样挺好的。”   只是一瞬,那个温顺的唐樘又回来了。严文郡出了口气,伸手在他脑袋上摸了摸。   “行了,哥知道了。”   严文郡心下明了,于是换了个话题。   “不聊这个。听说……钟明找你拍戏了?”   唐樘一愣,站起来,有些警惕地看着他。   “对,怎么了?”唐樘很聪明,“钟导让你来劝我。”   “没没没,”严文郡摆手,“不是劝你。他也联系我了。”   唐樘脸上露出惊讶的神色,“联系你?”他有些不可置信地看着严文郡,仿佛这是个意料之外的状况。   “钟导也……”   “对啊。”严文郡愣了一下,半分真心半分假装地反问:“怎么,钟导把我俩凑一块儿演戏,你觉得不搭?”他眯了眯眼,凑近些许。“小唐,你觉得你严哥老了是不是?”   唐樘回过神来,连忙否认。“没有没有!”他往后退了两步,“我只是……没想到会是你。”   “严哥,剧本你看过了吗?”唐樘问。   连剧本都没摸过的严文郡一扬脖子,帅气潇洒地往栏杆上一靠。“看过了,怎么?有问题?”   唐樘又是一惊,连忙摇头。   “那个……钟导没有找别人吗?严哥你不是还忙着拍别的戏吗,怎么有空……”   严文郡察觉出他的怀疑,于是肯定地回答道:“没找别人吧,钟明居然先找别人?”他抬起墨镜,冲一脸茫然的唐樘挑了挑眉,“除了我还能找谁?”   唐樘兀自傻愣着,站了半晌,点点头。   两人对峙了一会儿,严文郡上来揽着唐樘的肩。   “喂,小唐。”他收起那副嬉皮笑脸的面孔,沉声道,“如果严哥在剧组,你愿意来不。”   唐樘思虑片刻,半开玩笑道:“可是经纪人不同意呀。”   “为什么?怕你被议论性取向?”   “嗯。”   “他不同意又怎么样?最重要还是看你自己。”严文郡晃了晃他,“哎,这人生一辈子也就几十年,躲躲藏藏也是过,洒脱一点也是过……”   唐樘低着头,肩膀被他晃来晃去。   严文郡说的,他都清楚。他能隐藏一时,以后怎么办?永远不结婚,和他哥一样做个单身主义者,还是为了给父母、粉丝一个解释,同田胜瑜结婚……   或者说,他还能活到需要抉择的时候吗?   “我好好考虑一下。”唐樘缓缓开口,“谢谢严哥。”   作者有话说:   这周三次事情特别忙,结果榜单任务没完成……   准备存稿入v。具体入v时间确定后会在文案标注,当天更六千字。   顺便明天请个假,等我闲下来会爆更的,感谢支持。 第93章 人非草木(三)   回到首都,陆予行很快又忙了起来。   他刚修整了一天,经纪人就找上门了。   他的经纪人是个三十多岁的女强人,叫叶雪。当初公司分部北上发展的想法就是她提出来的。陆予行“上辈子”在她手下被折磨了好几年,后来叶雪北上他没跟着去,才从她的魔掌中逃出来。   这次就不一样了,他和叶雪提前一同北上,就在这个万介伸手管不到的地方相互折磨。   陆予行对拍戏要求多,严格待己,严格待人。叶雪又是个强势有主张的,两人总能在各种大小问题上产生分歧。于风一个小助理每次都得当和事老,安抚完这边又劝那边,自己乖乖伏低做小。   叶雪这次打算让他拍一本写真集,在年末的时候好好捞一把粉丝们的零花钱。   陆予行皱着眉听完,放下手中的报纸。   “什么叫捞钱?”陆予行从躺椅上坐起来,“写真集可以拍,但是质量差的东西我绝对不做。”   叶雪翘着二郎腿,往沙发上一坐。   “知道。明天开始于风监督你锻炼吧。”她瞥了眼陆予行的黑眼圈,“放你个假,结果还把你累着了。”   于风在一旁端茶倒水,叶雪接过刚泡好的红茶喝了一口,换了个话题。   “昨天港城有个导演联系我,想邀请你拍电影。”   “钟明?”陆予行并不惊讶,“他已经通过万先生找了我两次了。”   “先说好,写真的事情优先啊。”叶雪挑了挑眉,“上次卖电影海报的时候,听说你那些粉丝快把书店玻璃门挤爆了……”   陆予行听到这件事就开始头疼。   “知道了……拍就是,你说拍什么就拍什么。”他躺回躺椅上,有些困倦,“钟明的那个电影呢?你觉得怎么样?”   “我听他在电话里大概说了一下内容。”叶雪一手托着下巴,露出手腕上带着的景泰蓝手镯。“嗯…我倒觉得不用担心影响不好什么的,你演过那么多角色,好的坏的疯的,演一个渣男同性恋怎么了?说起来,你粉丝好像比较喜欢你演渣男……”   陆予行:“……”   于风在旁边坐下,也忍不住说:“是啊,我也觉得。老大,你的粉丝对你包容度很高的,”他想起陆予行去年演过的一个恐怖片,“就比如你演的杀人魔,真的有帅又有魅力……”   陆予行:“……”   他有些无语地看了看面前两人,问:“你们想让我演?”   半晌,叶雪和于风却不点头。   “好吧。”陆予行没脾气了,把手边的报纸叠好,“另外一个主演确定了没?”   “没有,”叶雪回答,“他说还在找。”   陆予行从躺椅上起来,转身靠在阳台栏杆上。   秋风簌簌,首都的风凛冽,将他的脸吹得冰冷。   “我给他推荐个人。”   陆予行沉思许久,缓缓转过身。“让他去苗心传媒,找叫秦然的演员。”   叶雪一脸疑惑,脑海里一时人名对不上脸。“苗心?你怎么会认识苗心的小崽子。”   “不是认识,这是知道有这么个人。”陆予行答道。   于风倒是很快想起来,有些惊讶。   “老大,你是说那个老演偶像电视剧的?”他不可置信地看着陆予行,“他演过电影吗?演技那么烂,钟导恐怕看不上吧?”   “去试试看。”   “好了,我先去联系联系再说。”叶雪起身要走,“你别多想了,先把写真集提上日程,下周开始拍!”   “行。”陆予行踱步到门口送她,“辛苦。”   过了一周,陆予行又恢复到工作的状态,开始写真集的拍摄。   一改时下流行的翩翩公子、西装革履的风格,陆予行和叶雪商量后,定下了这次的风格。   摄影棚里摆满了极具异域色彩的香炉和各类铜黄色酒杯等等,陆予行赤裸上身,涂了深色粉底的肌肤上还擦着金粉,下身是一条挂着许多金色首饰的黑色绸制阔腿裤,赤脚站在铺了绸缎的场景之间。他的头发凌乱地抓了两把,凌厉的五官画了深邃的妆容,肌肉线条的身体随着动作舒展开,呈现出极具魅惑力的、猎豹一般的身姿。   于风在棚外,手里抱着陆予行的羽绒服,一时间看呆了。   像是密宗里的某尊神佛,又像是神秘国度里把人的魂魄勾走的魔鬼。总之,是他以往都没有展露过的一面。   在摄影棚了连着拍了一周,换了四五个景,总算是把前期工作做完了。   最后一天收工的时候,室温已经很低。陆予行卸妆后穿上衣服,胳膊已经像铁一样冰冷。   于风给他披上外套,又拧开保温杯。陆予行冷得有些说不出话,坐着缓了好一会儿,脸色才渐渐好转。   旁人看不出,于风却清楚知道,他这是又开始往死里工作了。   “老大,你还好吗?”他不知从何问起,“感觉你回来之后……心情一直不好。”   他说完这话又觉得是废话,陆予行除了在镜头面前喜怒哀乐,平时就像是一潭湖水,平静得连一丝波澜也没有。   果然,陆予行没回答他的问题,只是用湿纸巾擦着身上留下的金粉。他的左手手腕往外翻,露出内侧泛白的疤痕。   “对了,”于风换了个话题,“叶姐说,钟导又跟她联系了,让你待会儿去找她谈一谈。”   “知道了。”聊起工作的事,陆予行倒是反应很快。“晚上你先回去做饭,我去公司找她。”   “嗯。”于风看着他不为所动的侧脸,突然有些说不出的心酸。   这样一个冰山似的人,并不是生来便是这种性情。冰川表面上坚固不可破,实际上一撞就碎。   于风想,要是能有个人来把这冰川捂化了就好了。可惜他只是个小助理,只能给递一杯热水,没法把自己老大的心捂热。   “走了。”陆予行拍了一下他的脑袋,把保温杯塞回他手里,“拿着自己暖手,我走了。”   “欸。”于风还想说什么,陆予行已经一阵风似的出了门。   到了叶雪办公室,他在沙发上坐下,单刀直入。“钟明怎么说?”   “他去找了你说的那个小演员。”叶雪说,“外形不错,性格软软的挺好说话,就是演技不太行。”   陆予行一挑眉,“演技差?”他分明记得,秦然跟他对起戏来,虽说称不上是出神入化,但演技也是非常过关的。   他非常懂得拿捏一个年轻男孩该有的干净眼神,轻易就能把这个角色读透。   “钟导看他外形挺满意,就给他一段戏想让他试试。”叶雪继续说,“大概是演惯了电视剧吧,钟导不是很满意。”   陆予行揉了揉太阳穴,“慢慢磨合就好了,外形满意是最主要的,演戏还得看对手。”   “哟,拐弯抹角夸自己呢?”叶雪玩笑开到一半,笑容忽然凝固住了。“我说,你已经打算把这个角色接下来了?”   陆予行看着她,没说话。   他原本是不愿意的。平白以为一个敏感题材招来各种非议,就算拿了奖,对以后的长远发展也是有负面影响的。   然而,当他亲自证实了唐樘的近况后,他却意外释然了。   唐樘要和田胜瑜结婚了。   没有了需要顾虑的方面,他又开始把生死看得平淡如常,何况是功名。   他自嘲地笑了笑,颇有些破罐子破摔的意味。   “我本来就想过出柜。”他双手揣在口袋里,平静地说,“坦荡一点,自己快活。况且,我很喜欢这个角色。”   他心底确实对这个角色有莫名的执念。当年《追凶》中的刘杰,他说不争就不争,但这次不一样。   陆予行很清楚,这个角色该是他的,其他人演不了。   叶雪听他说完,脸上有些严肃。   “你有这个资本,但是受到损失是必不可免的。”她说,“你要想清楚。”   “我知道。”陆予行笑了笑,“您先替我答应钟导吧,另外一个主演如果没有更好人选也没关系,我来教秦然。”   叶雪眼睛一眯,“看上他了?”   陆予行笑着摇头,“看他可怜罢了,熬了这么多年都不出头,怕他又要回理发店打工。”   作者有话说:   拖更失败……为了不轮空两周,我还是咬咬牙爬回来更新了。   顺利的话还有一章 第94章 人非草木(四)   钟明接到叶雪打来的电话后,一颗心终于落回肚子里。   “真是太好了,这片子没有陆予行根本演不了。”钟明乐呵呵的,“改天我去首都找你们。”   钟明又滔滔不绝地同她说了许多设想。谈到另一位主演的选角问题,钟明想到秦然那不争气的演技就窝火,心中暗道还是要想办法劝一劝唐樘。但他谨记严文郡给的忠告,没在对方面前提一星半点唐樘的事情。他只说还在考虑,便聊了些别的,匆匆挂了电话。   钟明为人很谦逊,但在拍戏上是个流氓。无论是哄骗还是别的手段,只要能达到最好的拍摄效果,他无所不用其极及。   严文郡虽然没有同他说详情,他也不知道陆予行和唐樘之间到底有什么恩怨,但无论如何,合同一签,把人往沙漠里一带,说不演也不行了。   这事他之前也干过,先向主演保证没有亲热戏,等到机位灯光都架好了,才轻飘飘地来一句,告诉对方今天拍床戏。   好在那演员很敬业,只是因为这事生了一肚子气,换做别的大明星,钟明也不知道会被揍多少回。   这次他倒不怕被万佳和银河两大公司联合暴揍,毕竟严文郡跟他打过包票,不会出事。   至于为什么,他不知道,他也懒得问。只要这事能成,其他的他都不关心。   另一边,银河传媒公司里,何礼和唐樘正在吵架。   小李站在办公室外,肩膀随着何礼地音量一耸一耸。   “你最近闲疯了吧!明目张胆去gay吧干什么!”他把一沓照片扔在桌上,发出“啪”的声响,“现在被狗仔拍到了才舒服是不是?”他从来没对唐樘发这么大火,“你知道他们开多少钱吗?”何礼比了个手势,“八万!”   唐樘垂手站在办公桌前,拿起那些照片看了看。   “我又没干什么。”他理直气壮,“去玩一下而已,照片也只是拍到我进门。”   何礼深吸一口气,化了淡妆的脸上露出气急败坏的表情。   唐锐泽出差一个月,他一个月见不到心上人就算了,这个小祖宗居然还在这个时候被狗仔勒索!   几天前,某娱乐报爆出严文郡下了飞机就钻进gay吧玩。几天后,唐樘也被拍到进同一家gay吧,狗仔寄来照片威胁何礼,让他用八万元买下来。   “八万!爷一分钱都不会给!”何礼把照片从唐樘手里抢过来,有些气急了,“我现在就派人查是谁拍的!”   他叉着腰,在办公室里来回踱了两步,复又停下,转身问唐樘:“你一个人去的?”   “严哥带我去的。”唐樘老实回答。   何礼脸彻底黑了。   “其实没什么,”唐樘解释道,“钟明找严哥,想让他跟我搭档拍戏。再加上我们好久没见了,他就说带我出来玩……”   “你们还要一起拍戏?!”何礼气得差点要上前抓唐樘的领子,捏着手使劲晃他的胳膊,“小祖宗!都跟你说了不许接那部戏!还是和严文郡那个老gay一起拍!你是不是想我死啊!”   唐樘被他晃来晃去,脑子里蹦出唐锐泽掐着何礼脖子的样子,居然没忍住笑了出来。   “笑个屁啊!”何礼都要被他整崩溃了,“我现在就去给钟明打电话,不许再找你!”   说着,他就拿起桌上的电话开始拨号。   “不用了,何礼哥。”   唐樘上前,按住他拨号的手,沉声道。   何礼瞬时愣了,抬头,便对上他那张与唐锐泽有些相似的脸。   “我不想和田胜瑜结婚。”唐樘垂眼,淡淡道,“她也不会跟我结婚。”   何礼还想着电影的事,一时反应不过来。   “……那你要跟谁结婚?”   “我不结婚。”唐樘无奈地笑了笑,圆润的一双眼眯起来,“哥你知道的,我是同性恋。你也不会因为在乎流言,就和女孩子结婚吧。”   何礼眨眨眼,退开了些距离。   他知道唐樘想说什么。唐樘虽然温顺善良,但骨子里是个不折不挠的人。他可以为了筹备演唱会在排练室过夜,可以为了宣传新唱片整天出差,每天只在飞机上睡三个小时。   一旦他认定了的事情,都是磐石不可转。   “我知道你不会肯。”何礼气消了些,又恢复理智,把扔在地上的照片捡起来,“哥先给你把这事儿处理了。”   “不用,让他们发吧。”唐樘阻止道,“他能问我们要一次钱,就会有第二次。”   何礼有些惊讶,“你确定?”   “反正我没少被他们编排,”唐樘耸耸肩,“随便他们写好了,我不在乎。”   他把那几张照片收回信封里,转身,扔进垃圾桶。   何礼愣了好一会儿,他看着唐樘轻轻一抛,像是把什么东西也连带着照片扔掉了。   “这两天严哥跟我说了很多。”   他转过身,缓缓对何礼说,“人一辈子很短,活得洒脱一点就好。”他顿了顿,“何礼哥,你也是。”   被他那双圆润的眼睛直视着,何礼心中打了个哆嗦。   唐樘平日里太过温顺,以至于让何礼都差点忘了,他是个敢在别的歌星西装革履唱歌的年代,先在手上纹了串纹身才出道的,媒体笔下的反叛青年。   半晌,何礼忽然低头笑了。   “那我这次可不帮你兜着了。”他叹了口气,“你哥要是发怒了,你可要帮我说说好话。”   唐樘也跟着笑了,又恢复了平日里温柔的神色。“那是当然,我每天都跟我哥说你好话,让他考虑捧你出道呢。”   何礼脸一红,“少贫嘴!”   两天后。   唐樘同严文郡一起去gay吧的新闻占满了所有娱乐报的版面,更有好事者将六年前《追凶》的剧组照片搬出来,编排了好一大段狗血故事,称两人早就是一对了。   于是一呼百应,大大小小的边角旧闻全被挖出来,唐樘和严文郡吃个饭的照片都被放到新闻里。一时间,全程的狗仔和娱记都在寻找蛛丝马迹。   唐樘没想到这件事能牵扯到严文郡,打电话过去好一番道歉,严文郡却抱着娱乐报纸看乐呵,说写的还挺好,若不是他本人,还真就信了。   这一来,钟明要找他俩拍戏的事便完全不能公开。严文郡心中确实更踏实,省得钟明哪天不小心说漏嘴,他的工作可就白做了。   这场风波里,估计也只有严文郡一人看得乐呵。唐樘的粉丝们气得都快游街控诉娱乐报了,一封封信件塞满了银河传媒楼下的信箱。何礼更是心情差到极点,登报第二天,他就收到了唐锐泽的越洋电话。整整一个小时,何礼从任由他骂到对骂,最后聊了个不欢而散。   另外,远在千里之外的首都,也有人被这场风波弄得心神不宁。   陆予行拧着眉看新闻,这次,他没把关于唐樘的新闻剪下来收藏,而是将报纸揉成一团,扔进了垃圾桶。   于风缩在角落里,看到他手背上青筋暴起,沉默不语的样子,有些害怕。   他也看到了那张报纸。   又是这个唐樘。   “老大……”他怯怯开口问道,“你还好吗?”   陆予行薄唇抿成一条线,眉头紧锁。   “这是谁干的?”他语气里带着少有的怒意,“把六年前的照片翻出来,他们到底有什么目的?”   被皱成一团的报纸上,严文郡勾着唐樘的肩膀,凑在一起跟他说着什么。   旁人只论此事是真是假,只有他会想到更深入的问题。   因为这张照片,是他用同事的相机亲手拍的。能找出这张照片的,只可能是他的同事李青。   又或者……是他们当时的上司,朱壶。   当年他早早离开报社,后来听人说,朱壶不知道得罪了哪家大明星,被艾珠玉找名义开除了。   后来,他自己和几个狐朋狗友办报社,专做娱乐报。那份报纸最喜欢用低俗博人眼球,他手下的狗仔跟踪、偷拍、连艺人家扔出来的垃圾袋都翻,可谓是毫无下限。   直到朱壶因为偷税被查,艺人们的日子才算是好过了点儿。   想到某些令人不快的往事,再想到唐樘可能会被那些难缠的狗仔困扰,陆予行不免心头火起。   唐樘只知道他经历过怎样的困境,却未免知道,如果换成自己,应该怎么化解。   他叹了口气,扔下还在角落里瑟瑟发抖的于风不管,进了房间。   从满是剪下来的报纸新闻里翻出信纸,陆予行从书架上摸出钢笔,用最原始的方式,开始写信。   于风在门口观望了好一会儿,蹑手蹑脚地溜进来,   “老大,你在写什么?”他好奇地探头看一眼。   陆予行下笔果决,写下收信人“艾珠玉”。   “给以前的上司写信,”他淡淡说,“最近港城股市危机,给他们提供点儿其他新闻素材。”   “什么新闻?”于风来了兴致,一字字看了半晌,“A娱乐报纳税有问题?老大,你怎么知道这些的!”   他有些不可置信,陆予行好端端在首都待着,怎么会知道港城一家娱乐报的纳税情况。   “因为我有超能力。”陆予行面无表情地开了个玩笑。   于风:“…………”   他花了十分钟写完,把信交给于风,“帮我去寄了,尽快。”   “好嘞。”于风接过来,还是忍不住问,“老大,到底是为什么呀?”   陆予行看着他,半晌,认真地说:“他们报社社长以前是我上司,我看不顺眼很久了,就找人调查了一下。”   “我也看他不顺眼!”于风骂道,“那报社的哪是记者啊,全是一群狗!闻着点儿动静就立马跟过来拍,一整天就知道胡编乱造!”   “好了,快去吧。”陆予行转身拍拍他的背,“赶紧的,别耽误了。”   于风转身跑出去了,陆予行听到他关门的声音,才算是松了口气。   房间里寂静无声,只有钟表的滴答声。   陆予行坐了一会儿,拉开抽屉,把那一堆新闻纸片掏出来。   他收集了四年,报纸上的人儿四年来也没怎么变,依旧笑得灿烂,身形挺拔。   有唐樘演唱会的照片,有他接受采访的照片,也有被狗仔拍到的,在香檀道的家里躺着和小星玩耍的照片。   他看着看着,眼中流露出自己都未察觉的温情。   房间里昏暗漆黑,陆予行不敢开灯,生怕自己的情愫被暴露在空气里。   他像个疯狂的粉丝一般,把一张唐樘看镜头笑着的照片放到嘴边,轻轻落下一吻。   “一定会没事的。”他淡淡道,“这次换我在暗处,帮你除去阻碍。” 第95章 寂寞就如(一)   十月。   港城娱乐报的狂欢持续了不过十几天,便在一场更大的新闻中销声匿迹了。   某销量不错的娱乐报被港城日报爆出偷税,领头的朱老板直接被带走调查。此报社最擅长用丑闻、绯闻、夸大的假新闻博人眼球,也没少编排唐樘和严文郡。这报社突然被曝光,上面便借此机会整顿娱乐报风气,万介手下的港城日报更是痛批其胡编乱造、侵害艺人隐私的行为。   一时间,所有同行都噤若寒蝉。   这天,小李手里拿着报纸跑到录音棚边的休息室门口,他敲了敲门,里面一阵动静,片刻唐樘才把门打开。   “小李?怎么了?”   唐樘脸色有些不正常的潮红,强装镇定地给小李开了门,转身顺手将一本东西塞进茶几下面。小李没看清,只觉得是本精装的写真。   他看着唐樘有些不自然地在沙发坐了,才傻傻地回过神来,拿出手里的报纸。   “没什么大事,唐哥你看,这不就是你之前让我去查的报社吗?”   小李指着报纸上的新闻,配图上,一个身材发胖的男人被穿制服的人从报社里带出来,神情狼狈。   “嗯,这不就被曝光了吗?”唐樘心不在焉地喝了口水,“我说过他们报社有问题。”   “港城日报的人怎么会知道。”小李有些疑惑,“难道…也有人和你一样盯着他们呐?”   唐樘垂眼,看向茶几下面被他藏起来的,陆予行的写真。   “同行嘛,总是关注的多一点。”他笑了笑,“无所谓,他们别再出来祸害人就行。”   他录了一晚上新歌,有些困倦。   小李知道唐樘不会在意这种与自己无关的事,便也不再提那个被查的报社。他起身给唐樘拿蜂蜜水,又出去跑一趟买早餐。   两人正坐在沙发上啃三明治的时候,又有人敲门进来了。   唐樘看到门口那瘦巴巴的身影,愣了一下,赶紧从沙发上起来。   “钟导?”他有些意外,“您怎么跑这儿来了。”   钟明眼下挂着黑眼圈,笑容却依旧灿烂,看来电影前期的准备做的很是顺利。   这场风波一起,唐樘本以为电影投资会出大问题。然而这些投资方都没有要退缩的意思,甚至觉得唐樘的“丑闻”正好能给电影做宣传,把他当成吸引观众的噱头。   资金充足,钟明满腔热血,立刻带着美术指导和一众人等去勘景,预计十月份开拍。   现如今,一切准备就绪,最大的问题,还是主演。   严文郡一直在帮他争取唐樘。钟明不知道唐樘和陆予行之间有什么恩怨,严文郡不肯说就罢了,前段时间,陆予行的经纪人还给他推荐了个年轻演员。   钟明和制片人去苗心,找了陆予行说的那个秦然。他让秦然演了一段,还是觉得不满意。   那孩子眼神里总是透露着一种自卑的情绪,虽然外形凑合,但气质和性格都比不上唐樘。   虽是这样,严文郡却要他答复叶雪,称最后的选角就是秦然。   “还不是来找你这位大忙人。”钟明 取了挎包挂到衣帽架上,从里面掏出一份文件。   他抖了抖那叠纸,递给唐樘。   “这是签约的合同。”钟明摸了摸鼻子,“你看看。”   唐樘接过来翻了两页,没看出什么所以然。   以往这种事都有何礼帮他把关,今天何礼不在,唐樘只能自己对着密密麻麻的字发愁。   唐樘原本就有些困倦,看了半晌,干脆从桌上拿了笔,在最后一页签上了名字。   钟明也一愣,没想到他这么干脆。   “不用细看了,”唐樘冲钟明一笑,“我相信严哥,当然也相信您。”他把两份都签了,递回去给钟明。“对了,严哥最近又出差了吗?”   钟明突然有些支支吾吾,“啊,对。他应该是有急事吧,不过说好了不耽误拍摄,过几天就回来。”   “好。”唐樘放下心,他沉思片刻,仿佛想到了某些事,有些不安地问:“严哥真的……答应了?”   钟明一愣,后背渗出冷汗。他原本就不善言辞,更不懂得怎么骗人。   在唐樘和陆予行的事情上,他一直都是听严文郡的安排,有严文郡这个大影帝在唐樘面前演着,他始终没有参与太多。这下被当面提出这种问题,钟明实在是不太会骗人。   “他当然……”   正这时,唐樘放在一旁的手机响了。   唐樘疑惑地看了钟明一眼,接起电话。   “喂?糖糖?”   电话正是严文郡打来的,钟明暗自松了口气,坐在旁边听着。   “是我严哥,什么事?”唐樘问。   电话那头呼出一口气,“没什么,哥这几天有些忙,到时候你先跟着钟导他们一起过去,我稍等几天再来。”   唐樘眨眨眼,“哦……好。”   “怎么,钟导应该跟你说了吧?”严文郡打了个呵欠,“围读什么的,咱们去那边做,再改改剧本,时间充裕着呢。”   钟导也在旁边点了点头。   “主要还是先去适应适应环境,”严文郡说,“那边天气恶劣,你可要注意身体。”   他说得情真意切,对钟明的安排也清清楚楚。唐樘也不再心存疑惑。两人聊了两句,便挂了电话。   被严文郡这么一打断,唐樘也忘了追问刚才的问题。   钟明舒了口气,收起合同,起身离去。   休息室的门被关上,小李继续拿起自己的三明治啃。唐樘却茫然地看着关上的门,自言自语地喃喃道:   “怎么和以前不一样呢……”   首都。   于风一阵风似的进了门。化妆间的暖空调开得足,他搓了搓冻得发红的手,把怀里的写真掏出来,放到陆予行桌前。   “老大,门口的报亭都快抢断货了!你看,我抢到了一本。”   陆予行刚结束一个公益广告的拍摄,脸上的妆才卸了一半。   他有些无语地看着桌上那本,带亲笔签名的写真。封面上,陆予行背对镜头,微微侧过脸,古铜色的脊背上画着诡异华丽的图腾。   “人傻钱多。”陆予行把那写真集翻了个面,“想要直接问叶姐要就是了。”   于风满心听不到,抱着写真在一旁一脸崇拜:“老大,你真的好性感啊!”   陆予行擦眉毛的手一抖,回过头冲他喊道:“别犯花痴!起来干活!”   他这一吼,于风直接本能反应从椅子上弹起来,跑去收拾陆予行的衣服了。   这本写真的销量不算好。   陆予行的形象,颠覆了观众对他的认知。他的粉丝自然是喜欢的不行,路人却有些接受不能,甚至一度被勒令不许售卖。   面对这种情况,叶雪只好转战外地,将一部分写真引入港城等地,不出意料,都卖得很好。   当然,陆予行也因为这本写真遭到了不少媒体的抹黑和恶评。美术指导和叶雪等一众人气得不行,他却泰然自若,仿佛早就预料到了这个结果。   用他对叶雪说的话就是:无所谓,粉丝喜欢就好。   陆予行卸完妆,带着于风出了摄影棚,坐车回家休息。   首都的夜里静得很,天气微凉又下了小雨,车窗模糊一片,红色蓝色的灯光都被晕染开。   “那个……”于风开着车,从后视镜中看着后排的陆予行,“老大,叶姐说,过两天钟明会派人接你去沙漠…”   陆予行缓缓睁开眼,“直接就去了?”   他明明记得,自己和秦然第一次见面,做剧本围读是在港城。当时钟导将大部分城市里的戏全拍了,让演员之间熟络了些,才开车进了沙漠拍戏。   这次怎么直接就进沙漠了?   “合同呢?”他问。   于风摇头。“钟导没说,大概是没想到这茬。叶姐说他是个随和的人,大概是想给我们个回旋的余地。”   陆予行轻笑,“又不是去赴死,还要留什么余地。我看他就是纯粹忘了吧。”   作者有话说:   不出意外下周二开始倒v,当天更新六千字,因为要提前写好存稿,所以中间两天应该就不更新了(跪键盘)   章节名来自麦浚龙《寂寞就如》,感觉意境很像六年来的陆予行。 第96章 寂寞就如(二)   来接陆予行的人很快就到了。   叶雪帮他们安排好住宿,陆予行也和来的两位见了一面。   来的是两个三十来岁的男人,陆予行记得,这是钟明的两位导演助理。两方人在酒店签了合同,陆予行得到的片酬比平时更高,这一点让叶雪很满意。   这部戏不可避免有些亲密戏份。再加上题材敏感,拍摄环境恶劣,钟明自然会考虑到提高片酬。   事情谈拢,陆予行回家收拾东西,准备第二天坐飞机出省。   一众人在餐厅吃过晚餐。晚上十点,陆予行从衣柜里随意取了几件防风保暖的衣服,塞进行李箱里,又把随身听也带上。于风正帮他收拾东西,口袋里的手机就响了起来。   “唔,是叶姐的电话。”于风腾出一只手接了,递给陆予行,“说是有事找。”   陆予行接过电话,走到阳台上。   “准备的怎么样了?”叶雪的声音从那边传来。   “没什么要带的,明早五点的飞机。”陆予行从一旁的桌上拿过烟盒,抽出一根点上了。“有事?”   叶雪沉声,待到陆予行缓缓吐出一口烟,才开口说:“于风上次跟我说,有人给他发恐吓信威胁你。”   陆予行夹着烟的手一顿,“……那还是上个月的事,怎么了?”   那边沉默片刻,陆予行觉得她在隐瞒什么,却不知如何开口。   “你注意安全。”半晌,叶雪只说了这么一句,“这次的行程不要向外公布。上次回趟港城就出这种事,这次跑到那么远的地方的去,我担心有人图谋不轨。这几天,我会告诉媒体你生病在家休养。尽量别让太多人知道你的行踪。”   想到上次的恐吓短信,陆予行隐约知道那是什么情况。   “放心,人应该不是冲我来的。”他故作轻松地笑了笑,靠着阳台,望着外面点点灯火。“你觉得不安全就保密吧,不过钟明要是想做宣传,我可就没办法了。”   “知道了。”   叶雪叹了口气,“拿你没办法,早点休息。”   她挂了电话,陆予行兀自对着黑下去的屏幕发愣。半晌,他在阳台上吹着冷风,把手里这根烟抽完。   寒风阵阵,首都的天空上星光点点,让他想到了沙漠的夜晚。   陆予行想到秦然,心中有些酸涩。   当时,他们的照片被苗心的经纪人恶意传播出去,陆予行的根基深,就算爆出这种丑闻,也不至于站不住脚。但秦然本就是个没什么名气的小演员,那几张照片,算得上是毁了他一辈子。   想到这里,陆予行不免自嘲。他真是个害人精,不仅把秦然害得身败名裂,还闹得素不相识的唐樘为了他割腕。   或者,在他忘却了的那段记忆里,他也做了许多让唐樘受伤的事。   手里的烟又燃了一截,小红点在黑暗中明灭,像是一团幽幽的火。   陆予行盯着它,心中有个可怖的声音在低语。   ——“你活着只会害死别人,不如安静地去死吧。”   仿佛受到某种蛊惑,那一刻,陆予行真的被自己心中的潜意识支配了。   于风从楼上下来的时候,远远就见陆予行靠在阳台栏杆上,手里夹着烟,痴痴地盯着小桌上的一把水果刀。   他被陆予行的眼神吓了一跳,心中闪过各种可怕场面,赶紧唤道:“老大!你你你你在干啥?”   陆予行手指微微一动,烟灰顺着他的动作抖落。   他回过神来,慌忙地收起视线,抬手猛抽了口烟。   “没事。”   陆予行走进来,关上阳台的落地玻璃门。“走吧,早点休息。”   于风心有余悸地看向阳台小桌上那把水果刀,跟在陆予行后面上了楼。   那个桌子上放的都是陆予行常用的东西。他喜欢在躺椅上坐着看报纸晒太阳,有时顺手就把茶杯,水果之类的放在上面。   不知怎么的,于风脑海里突然浮现出,陆予行躺在躺椅上,把玩着水果刀的画面。   这晚,于风没敢睡太早。   他在陆予行隔壁的房间里躺到凌晨,直到确认陆予行睡着了,他才呼出一口气,沉沉睡去。   第二天一早,陆予行和于风在机场同两位导演助理碰面,一起上了去Q省的飞机。   这两位导演助理性格大不相同,姓张的那位很健谈,另一位姓徐的男人倒是不怎么闲聊天,沉默地打理行装,给人一种稳重的感觉。   飞机上时间长,陆予行身边坐着于风和徐助理,过道另一边坐着张助理。   隔着过道,于风和张助理聊起了天。   “你们去勘景了吗?沙漠里晚上是不是很冷啊?”   “有些冷,不过我们住在拍摄地一公里外的影视城里,晚上不会让演员冻着的。”   陆予行默默听着,想起当年被留在沙漠里拍通宵夜景的事,不禁在心中暗笑。   “哎,希望待会下飞机的时候不会被认出来。”于风苦恼地撇了撇嘴,“老大的粉丝太热情了,招架不住。”   他说这话是半开玩笑,陆予行却听自己右边的徐助理开口道:“是啊,现在的年轻人,总能为了自己的偶像做很多辛苦的事。”   于风有些讶异地回过头,没想到沉默了一路的徐助理也会参与他们的闲聊。   “是吧!”于风回过身,露出苦恼的表情,“之前和老大出门吃烤串,隔五分钟就有粉丝跑过来要签名。一顿烤串还没完,那小店门口就被粉丝堵住了!”   “后来呢?”张助理忍着笑问。   “还能怎么办,”于风摊手,“没吃完就走了呗。哎……影帝也会想吃烤串的嘛!”   陆予行拍他脑袋,“是你想吃。”   “我妹妹也是个喜欢追星的。”徐助理颇为感慨,“整天躲在房间里也不知道干什么,赚的钱全用来买杂志专辑,还有海报。”他叹了口气,“我劝过她,也跟她说过很多身边发生的事。明星其实也都是普通人,让她别把心思都花在一个陌生人身上。”   陆予行坐在他旁边,听得皱起了眉。   于风眨眨眼,“她喜欢谁啊?下次让我去跟她说说她偶像的黑料,保证她立刻转黑!”   张助理笑了,“这是个好方法。”   众人聊了一路,很快到了Q省。   十月的Q省又干又冷,陆予行身上穿了件冲锋衣,半张脸露在口罩外面,依旧觉得有些冻。   这里地势高,风冷温差大,开发也不如首都程度高。平矮的房群立在道路两边,寒风中都带着萧瑟的味道。   “钟导还有些事没处理完,要过两天才能来。”   张助理开车送他们去影视城的酒店,“这两天我们带您去周围转转,熟悉熟悉环境。”   陆予行坐在后排,望着窗外的街景。   轻微的不适感压迫着肺部,让他很快回想起在这里拍戏的日子。   “不用,我自己带着助理去就好。”他手指在窗沿敲了敲。“以前来这边旅游过,挺熟的。”   于风有些惊讶,“老大,你怎么哪儿都去过?每次出差你都这么说。”   “小时候爸妈带着出来玩不行吗。”陆予行瞥他一眼,换了个话题,“其他主演呢?”   “另外一位主演跟钟导一起过来。”徐助理回过头,“等他们到了,就可以正式开始工作了。”   陆予行心想,没了唐家在暗中帮忙,秦然在苗心的地位高不到哪里去。要把这个在电视台拍连续剧的演员从那边挖过来,确实要费些时间。   “行。”他点点头,“辛苦了。”   车窗外寒风肃杀,车载音乐放着小提琴曲。陆予行闭上眼,在小提琴甘醇浓郁的音色中,逐渐回忆起那段时光。   大漠背靠湖泊和绿洲,黄沙漫漫,被阳光切割成两瓣的壮丽沙漠一眼望不到头。哪里的风沙簌簌作响的时候,就像小提琴的声音一般,忧郁而神秘。   他和秦然站在沙丘的制高点,背后是绿洲、羊群、以及倒映着苍灰色天际的湖泊,面前是茫茫天地,和一片延伸到地尽头的沙漠。   他们就像天地间的蜉蝣,在云海之下静默地站着。   钟明很懂得让演员入戏。此种氛围之下,无论身边的人是谁,都实在太容易相爱了。 第97章 寂寞就如(三)   剧组订的宾馆,在距离拍摄地一公里的影视城里。   说是影视城,住宿条件却没比想象中好多少。这里位置偏,来拍摄的都是些小成本的武侠片、战争片,整体环境也不怎么样。   制片人说,等到开拍,所有人都得住到绿洲里去。   陆予行却也没表现出什么不满。他和于风住一间套房,每日由制片组的人带着去拍摄地转转。到了晚上,就在酒店里看剧本,准备围读。   剧组一部分人已经在拍摄地周围筹备了,钟明不喜欢后期配音,所有声音都要在现场收,录音师做了好多天尝试,才让设备成功抵御了沙漠里的狂风。   还未开拍,剧组就已经感受到了压力。   陆予行来影视城的第三天,制片人照例来房间找他,开车带他进绿洲。   制片人叫谢辉,是个经验老道的制片。短短一个多月,他便组织手下将剧本、布景、服化道、资金等等筹备问题都解决了。比起钟明那种全靠灵感做事的性子,他的效率给剧组帮了大忙。   “今天晚上钟导就来了。”谢辉带了个墨镜,一手搭在方向盘上。他之前就和陆予行有过接触,两天下来已经混熟了。“明天所有主演都能到齐,做完剧本围读,后天开机。”   他哼着收音机里的歌,朝后排的陆予行说,“你的老婆就不参加开机宴了,她的戏份都得在港城拍。”   陆予行一愣,“什么老婆?”   “哦,对不起。”谢辉嘿嘿乐了,“是‘顾铭’的老婆。找的是一个港城三线女明星,你应该没听说过,但演技还不错。到时候对戏就知道啦。”   谢辉原本是想卖个关子,却没想到陆予行并不好奇。   他换了个话题,“话说,你知道‘林乐’是谁演不?”   陆予行看着他的后脑勺,琢磨他的语气。   “你不知道?”陆予行问。   谢辉令人意外地摇了摇头。“不知道啊,老钟选的。他直接跟投资的老板们谈,老板也没啥反对意见。算了,瞒着我就瞒着我呗。”   陆予行皱起眉,“你倒是心大。”   他暗自思索,觉得钟明的做法也有自己的逻辑。秦然只是苗心的一个小演员,拿着不高的工资,演着不温不火的偶像剧。谢辉比钟明更考虑利益,若让他知道钟明选了个不知名小演员,两人肯定又得好一番争论。   毕竟,这次没有唐家在秦然背后帮忙。   想到这里,陆予行心下莫名有些烦躁。他将车窗摇下去大半,让冷风灌进来。   他想起曾经种种,早就在港城大火秦然进组拍戏,哪一个制片人不是对他客客气气,笑脸相迎。现在想起来,居然都是唐樘的安排。   唐樘好似一直没在他身边,却又始终寸步不离。   到了绿洲,远远就见放羊人赶着羊群上公路,一群毛茸茸的小家伙慢悠悠从车头前踱步过去,嘴里发出“咩咩”的叫声。   谢辉把手臂搭在窗沿,冲那个放羊的青年人打招呼。   “今天想去哪里看看?”他回过身问陆予行,“去旅馆房间看看?顾铭住的那个。”   陆予行点点头,下了车,跟他去了。   拍摄的旅馆是租的。一个星期前,手握充足预算的谢辉大手一挥,把整个旅馆的包了下来。   旅馆和大绿洲被一个小山坡隔开,再往前就是沙漠。它就像茫茫沙海里的一点绿色,除了房屋前后有些茂盛的绿植和一面小湖外,什么也没有。   那是个简约的三层小旅馆。大门敞开,摆满植物的前台后面就是楼梯和走廊。“回”字形的走廊两侧都是房间。采光不好,一楼的房间显得有些昏暗。   陆予行跟在谢辉后面,径直走向昏暗的走廊,上楼,走到二楼最里面的一间。   大概是去别的地方忙了,旅馆里只有寥寥几个布景的工作人员。   “进去看看,别动那些东西就行。”谢辉说着,推开房门。   与陆予行记忆中一样,那是个普通的单人间。   一张床,一个衣柜,靠墙的床头柜上放着一盏黄绿色台灯。房间墙壁的墙纸都是新贴的,繁复的灰绿色花纹爬满墙壁,显得迷幻又压抑。衣柜和床头柜都是木质的,上面有些斑驳的划痕。   “很有感觉吧。”谢辉从兜里掏出烟盒,自己点了,又递给陆予行。他对这里的布景颇为满意,“一个被老婆抛弃的可怜男人,在这个鬼地方旅行。住得差,被旅行团坑了钱,晚上一个人孤独寂寞冷,隔壁来旅游的情侣还卿卿我我。哎……”   陆予行右手拇指和食指捏着烟,一下下在桌上敲着。   “倒也不能这么说。”陆予行扬了扬下巴,示意谢辉看窗外。“从这里看出去,晚上能看到沙漠里的星星。”   谢辉一愣,把那常年没换洗过的窗帘拉开些许。窗外黄沙漫漫,是绵连的沙丘。   “你怎么知道?”他抽了口烟。   陆予行意识到失言,摆摆手,不说话了。   两人在周围转了一圈,又翻过山坡去了绿洲。现在是旅游淡季,几乎都是当地人。谢辉招来几个休息的同事,一起吃了顿饭。   到了快天黑的时候,谢辉开车载陆予行回去。   行到出去半里路,车子却熄火了。   陆予行下了车,站在一旁,默默抽了根烟。谢辉掀开车前盖检查,忙了半晌,颇为苦涩地说:“大概是油路堵了,这车是租的,估计平时加了不少劣质油。”   “这前不着村后不着店的。”谢辉四下看了看,茫茫公路两边全是平旷原野,连个人影都见不到。   陆予行叹了口气,从兜里掏出手机,给于风打电话。   几公里外。   城区往影视城所在县开的公路上,一辆贴着防窥膜的黑色轿车飞驰而过。   钟明和唐樘一左一右,在车座后排沉默不语。小李坐在副驾驶,早就睡得天昏地暗。   从下飞机开始,唐樘便变得有些沉默寡言。钟明在三天前安排助理带着陆予行住进影视城,此刻是生怕在唐樘面前露馅。   严文郡跟他说过,千万不能让两位主演提前知道对方的是谁。他神情严肃,不像是开玩笑。   虽然钟明知道,合同已签,人准跑不了。可一想起待会两位见面,若是直接当面打起来,他该怎么办?   唐樘背后势力强,陆予行是首都影视圈一把手,无论是哪一个,他这个新锐导演都得罪不起。   正想着,口袋里的电话响了。   唐樘正望窗外飞掠的栏杆出神,听到声音便回过头来,有些迷茫地看着钟明。   “助理打来的。”钟明解释了一句,接起电话。   唐樘侧过头,颇为疑惑地打量钟明,总觉得他有些心神不宁。   他听了会儿电话,眉头紧紧皱起。   “出故障了?人有事没?”   那边说了两句,车身颠簸噪音又大,唐樘听不真切。   钟明却换了只手拿手机。“人没事就好,早点…早点回来吧,我马上就到。”   交代完那边,挂了电话。唐樘听出是出了些问题,便问:“出什么事了?”   钟明摆摆手,“小事儿。制片和……呃,制片带群演们去拍摄地回来,车半路出问题了,现在正派人去接他们。”   “哦,是谢辉老师吗?”唐樘眨眨眼,低声喃喃道:“我怎么不记得他租的车出过问题……”   钟明只听到前半句,有些惊讶地问:“你认识他?”   “没有,只是听严哥提起过。”唐樘笑着否认,“严哥说他很厉害。”   “那当然。”钟明答道。   车里又恢复成一片寂静。钟明实在不懂得怎么和人聊天,再加上原本就有事相瞒,他便彻底不知道怎么开口了。   既然不知道说什么,就索性什么也不说。车程过半,唐樘靠着窗户睡着了,钟明则是目视前方,望着越来越暗的天色,在心中构想顾铭和林乐的故事。   那是一段荒诞的恋情。带着俗世气息的男人,误打误撞与一个纯净的灵魂相恋,两人轰轰烈烈,最后却分道扬镳。一个跌进尘世迷失了自我,一个在荒漠中等待爱人,等待在风沙里死亡。   车身轻微晃动,然后停在了影视城的酒店前。   “到了。”司机提醒道。   钟明从冥想中回过神,叫醒身边的唐樘。   “唐樘,我们到酒店了,今天现在这里休息吧。”他拍了拍唐樘的肩,后者缓缓睁开眼,有些迷茫地看着他。   小李也醒了,赶紧背好行李,下车给唐樘开门。   唐樘睡眼惺忪,盯着钟明看了几秒,才逐渐回过神来。他揉了揉眼睛,开门下车。   影视城的这家酒店外表看上去就不算高档,唐樘却也没嫌弃。   “哥,我先进去存行李。”   小李拿到房卡,向唐樘挥了挥,“你和钟导慢慢聊。”   “辛苦了。”唐樘冲他笑了笑,披上一件风衣。他有些渴了,便熟门熟路地走去前台,问那个值班的女孩,“请问有热水吗?”   值班的女孩看着他的脸,愣愣地点了点头,绕到后面去找热水了。   钟明看了眼时间,手机又响了。   “钟导有事?”唐樘在前台对面的小沙发上坐了,“您先去忙吧,我弄杯水喝就去跟大家打招呼。”   钟明接了投资方的电话,又回头望了眼陆予行的房间。见到是关着的,便也暂时呼出一口气。   “行,我先上楼接电话。”   他匆忙交代一句,便转身走了。   夜晚气温低,酒店大门拉上了防风帘,严严实实地挡着冷风。   “谢谢。”唐樘笑着接过前台递来的一杯热茶,舒舒服服地躺在沙发里。每次出差,都是小李替他先把房间整理好,打扫干净,再叫他住进去。   唐樘惬意地躺着,眼神在酒店各处飘忽,就像是个久不回家的游子,在打量好多年不见的旧地。   暖黄的灯光并不明亮,将小小的大厅照得暖融融的,前台便的落地钟摆发出轻微的响声,角落里的大橘猫打着瞌睡。   他捧着手里的热茶,正出神时,门口却猛地灌进来一阵寒风。   唐樘冷不防一个哆嗦,下意识朝门口看去。   防风帘被一个高大的男人掀开,一双马丁靴首先出现在灰色的帘身后。   他的黑色风衣下摆吹得翻飞,冷峻的一张脸上带着些许疲惫,挺拔利落的一身装扮夹杂着卷进来的冷风,像是风尘仆仆赶来的。   “靠!什么破车!”   一个身影跟在后边,飞快钻进来。“这车车主平时肯定是贪图便宜,不知道加了什么破油!还好我来接你们了,不然这种天得冻死……”   于风骂骂咧咧地冲进来,也不看路。   “老大,我说……哎!”   他猝不及防撞在陆予行后背上。   刚刚被拉开的大门猛地合上,连带着门外嘈杂的人声车声风声,一瞬间全部消散。   陆予行一身冷气,倏地停下脚步,站在大厅里。   他面前的沙发上坐着一个人。   唐樘满脸惊讶,两手捧着热茶,一双圆润的眼睛不可置信地盯着他。 第98章 啜泣(一)   大厅墙上的时钟发出轻微的声响。陆予行和唐樘一站一坐,空气在他们之间就像凝固了一般。   于风站在陆予行身后,就看见唐樘捧着杯子的手有些发抖。   片刻,陆予行艰涩地开口:“你……你在这里做什么?”   他两只手揣在外套口袋里,看上去漫不经心,实际上攥着的掌心早就渗出了汗。唐樘听到他的话,并没有做出什么反应,只是惊讶而茫然的看着他。   两人对视良久,陆予行将目光转移到唐樘身边。他身侧的茶几上,放着一张房卡。   “你……”陆予行微微皱眉。   还没等他说完,唐樘却倏地站起身,“砰”地将玻璃杯放在桌上。   “哎!小心着手!”于风下意识喊道。   滚烫的茶水洒了唐樘一手,他却丝毫没有痛感一般,逃似的转身跑上了楼。   陆予行的一句“你来这里旅游”卡在喉咙里,没能说出口。   是啊,唐樘也有未来的记忆。他知道自己会来这里拍戏,还来这里旅游做什么?   “老大,”于风探出头,“什么情况?”   “不知道。”   陆予行看向二楼,心中隐约有不好的预感。   大厅里,几个剧组的熟面孔走过,陆予行随手抓住一人的胳膊,急忙问:“钟导来了吗?另外一个主演呢?”   那人听这话就笑了,一指楼上。“喏,钟导前脚刚到呢。刚刚我还看见唐樘跑上去找他,陆哥你快去打个招呼吧。”   二楼。   钟明进了房间,将行李往角落里一扔。   “谢辉呢?”他脱了外套,抬手摸了额头上渗出的汗,“把谢辉找来。”   “谢辉今天带着陆予行去沙漠,车出问题了。”张助理说,“他貌似气得不行,现在正找租车的老板理论呢。”   钟明叹了口气,在床边坐下了。   他一路上都在想,等到了这边,要谢辉好好和两个主演单独聊聊,合同都签了,可不能为了私人恩怨耽误剧组拍摄。   可现在谢辉不在,钟明最怕的就是两人突然遇上,然后在酒店里直接打起来。   他不知道这两人什么仇什么怨,但就严文郡的反应看来,绝对是要打得你死我活的程度。   钟明颇为头痛地挥挥手,“算了,快把人找回来吧。不然剧组要翻天了。”   张助理明白他的意思,急忙出去找人。   他正往门外走,一个身影却急匆匆跑进来,将他撞得一个趔趄。   “哎!”   张助理吓了一跳,回头看去,一颗心提到嗓子眼。   “钟!导!”   套房一室一厅,唐樘风风火火地闯进房间里,猛地拉开门。钟明正为他的事发愁,抬头就见唐樘突然冲进来,忽然就慌了神。   那一刻,他甚至连自己怎么被唐家整死都想到了。   唐樘脸上有些怒意,紧紧攥着门框,胸膛剧烈的起伏着。   “您骗我!”他不可置信地看着钟明,逼问道:“严哥呢?你不是说严哥当主演吗?”   钟明瘦削的手指粘在一起搓了搓,心虚道:“我……可没说过他当主演,严文郡是来客串的。”   唐樘深吸一口气,一句逼问的话哽在喉咙里。   他想起严文郡那副笑盈盈骗人的样子,不禁气得牙痒痒。   “那个……小唐啊。”钟明试图劝导他,“不管你和陆予行有什么恩怨,能不能先放放,毕竟这两个角色真的只有你们能演。你看,这合同都签了……”   他说到一半,想到唐樘也不是付不起毁约金,只好识趣闭嘴了。   到这时,钟明才真正意识到,严文郡到底有多会做人。   当他第一次向严文郡发出请求的时候,严文郡没有第一时间答应,而是先问过唐樘的意思。   后来,严文郡答应帮他邀请唐樘来参演,虽然签了合同,但去留的选择,依旧在唐樘手上。   只要他想走,钟明怎么都拦不住。   想到这里,钟明的脸都白了。他看了眼还在门口,手足无措的张助理,眼神示意他赶紧去找谢辉。   张助理转身就跑,顺便带上了门。   唐樘站在房间门口,气呼呼地给严文郡打电话。虽然国外有时差,但对方还是第一时间接了。   “喂?糖糖呀……”严文郡懒洋洋地打呵欠,“怎么样?到了那边没?”   “严哥!”唐樘咬牙控诉他,“你怎么骗我,亏我那么相信你!”   严文郡同他相识七年,这还是第一次见唐樘冲他发脾气,便知道他是真的生气了。   “帮钟明一个小忙啦。”电话那边,严文郡呵呵笑了两声,连忙放低姿态,“唐樘,这次是我不对,骗了你。”   “知道就好。”唐樘气得不行,作势就要挂电话走人。“你来演林乐吧,我不演了。”   “哎!别啊!”   钟明急了,连忙起身拦住他。   “别别别!”严文郡连忙道,“糖糖,你没开免提吧,哥跟你说两句话。”   唐樘冷冷看了眼拦在门口的钟明,转过身背对他。   “说。”   电话里,严文郡松了口气。   “哥先诚恳地向你道歉。”他严肃地说,“唐樘,对不起。我不应该向你隐瞒陆予行进组的事情。”   “嗯。”   “哎……我记得你跟我说过的话,你还喜欢他,是不是?”   唐樘沉默了一会儿。   套房半掩着的门被敲响,唐樘和钟明转过身去,就见陆予行站在门外,手指搭在门上,敲了敲。   “钟导,您来了。”   陆予行漆黑的眼睛里看不出情绪,话是对钟明说的,视线却落在他身后的唐樘身上。   唐樘对上他的目光,半晌,对电话里的人说:   “对,是。”   钟明被两人夹在中间,总觉得如芒在背。“呃…”他摸了摸鼻子,“小陆你先坐,休息一会儿。”   严文郡听到这边的动静,无声地笑了。   “糖糖,我不知道你们为什么分开。当初在剧组的时候,我能看出来,你们的感情非常好。既然心中还惦记着的话,为什么不再试试?”   陆予行在客厅沙发坐下,默默等着。钟明要给他倒水,陆予行起身推让,自己从抽屉里拿了三个纸杯,倒了三杯茶水。   唐樘余光里看着一切,陆予行熟悉的侧脸在他视线中晃来晃去,把仅剩的一点理智也吞噬了。   他往里退了点,站到看不见客厅里两人的地方。   房门半掩,唐樘无意识抠着门把手上的铁锈,喃喃道:   “知道了。严哥,以后这种事情别骗我。你尽管放心,既然签了合同我就不会跑,不会让你难做人。”   说完这番话,唐樘挂了电话。   他倚在门背后,深深吸了口气,然后换上一副笑脸,进了客厅。   “钟导,陆先生。”   唐樘走过来,搬了条椅子,两手靠在椅背上。“在聊什么?”   他脸上是滴水不露的笑容,仿佛刚才敢对着导演发脾气的唐樘是另一个人。   钟明嘴笨,“呃……那个,我确实在这件事上瞒了你们,对不起。”   “不用这样,钟导。”陆予行喝了一口茶,语气平淡。“我知道您很看重这部片子,使出什么样的方法招揽演员,都是情有可原的。”   这两人一冷一热,讲话兜着好几个圈子,惹得钟明心里一个哆嗦。   “小陆,小唐…你们都是敬业的演员,”他先看看陆予行,又看看唐樘,“我不知道你们有什么恩怨,但是既然来都来了,能不能先放放,咱们好好把戏拍了,片酬也不会少给。”   “钟导。”   陆予行把杯子放回桌上,抬眼问:“我能单独和唐樘聊一会儿吗?”   钟明和唐樘都是一愣。   “当然可以。”钟明已经巴不得赶紧走人了,于是起身请唐樘坐,“你们俩聊,我去找制片去,你们聊。”   唐樘脸上笑容渐淡,嘴唇微微抿起来。   他站在沙发边,不敢靠近坐在沙发上的陆予行。   钟明回房拿了个包,立刻钻出去了。   “怎么样?”徐助理不知什么时候站在门外,见钟明满头大汗地出来了,立刻问里面的情况。   钟明长处一口气,“你在门口看着,”他抬手指着里面,“待会要是打起来了,赶紧进去劝架。演员脸上可不能伤着。”   徐助理严肃地点点头,目送钟明离开。等到钟明冲下楼,跑没影了,他才小心翼翼地凑到门边,好奇地贴近了,听里面的动静。   然而听了半天,别说打架,就连对骂声也听不见。   一墙之隔,唐樘浑身紧绷地在椅子上坐了。他双手交握在一块儿,右手拇指无意识地来回摸手腕上的纹身。   陆予行看着他,已经不像上次见面那样反应剧烈。   沉默让唐樘有些坐立不安。   半晌,陆予行开口了。   “让我看看手,没受伤吧。”   “……什么?”唐樘一愣,摸纹身的手指也不动了。   陆予行给他倒了杯热水,仿佛是怕吓着对方似的,轻轻将杯子推到面前。   “我是说刚才。”他叹了口气,“没烫到吧?”   作者有话说:   章节名来自李克勤《啜泣》   “我爱你这秘密谁愿意去证实”   恢复日常更新~具体时间见评论区 第99章 啜泣(二)   比起上次见面,陆予行显得稳重了很多。   他的声线低沉而有磁性,语气却是轻飘飘的。唐樘盯着面前的水杯,突然间不知道该说什么。   “没…没事。”   唐樘下意识摩挲着右手手背,关节处微微发红。   他勉强挤出一个笑容,避开陆予行的视线,问:“钟导找你来拍戏吗?”   “嗯。”陆予行半垂着眼,紧盯着唐樘有些发红的手背。   一句关切的话堵在嘴边,绕了几个弯,又被他咽下去。   “我以为来的是秦然,你知道的。”陆予行换了个话题,“没想到会是你。”   唐樘脸上的表情微微变了一瞬,又立刻恢复如常。   “我是被严哥骗来的,他骗我说,钟导找他和我搭戏。”他摇摇头,后悔地笑道:“我就该猜到是假的。除了你,有谁能把顾铭演活?”   “可是我看了新闻,你经纪人说你生病了,在家休息呢。”唐樘低着头,手指在温热的杯口打转,“况且,我也没想到严哥会骗我……”   陆予行忽然打断他:“你不用解释,我知道你不是因为我才来的。”   唐樘一愣,抬起头,正对上陆予行的一双眼睛。   “我不是这个意思。”   “你来拍同志片,未婚妻知道吗?”   陆予行静静看着他,用一种近乎同事般的口吻问了这么个问题。   听到这话,唐樘眉毛微蹙,脸上的笑意也淡了。他本想好好解释这件事,然而陆予行一脸平淡的样子,却让他心中莫名火起。   平日里温柔惯了的唐樘抿起嘴,赌气般点了点头。   “同意了,她很支持我。”   陆予行嘴角微动。他看了唐樘一眼,仰头将杯中的热茶喝了。   滚烫的茶水掺杂着苦涩的香味,岩浆般在他口腔里淌过。   “好。”陆予行放下杯子,玻璃碰撞出轻微的声响。“那么,合作愉快。”   他起身就走,两条长腿从唐樘座位和沙发之间绕过,却一点没碰着对方,风似的出了门。门外,徐助理的身影一闪而过。   唐樘转头看着他将门合上,脸上笑意全无。   他呼出一口气,疲惫地躺靠在椅背上。   天花板的吊顶上印着繁杂的花纹,就像“紫藤”表盖上雕刻的花纹,扰得他心里越来越乱。   “没想到是我吗?”唐樘伸长了手,被烫到的地方还微微泛着红。   他喃喃自语了几句,手臂无力地垂下来,长叹一口气。   “哎……”   另一边,陆予行出了房间,在一旁等着的徐助理连忙迎上来。陆予行片刻没停,迈步走下楼,往酒店外边去,徐助理跟在他身后。   不用看脸色都能感受到,陆予行此刻心情特别差。他掏出房卡,经过大厅的时候,随手抛给等在一旁的于风。   于风将房卡揣进兜里,也跟着他出了酒店。   “陆,陆先生。你还好吧?”徐助理加快脚步,并肩走到陆予行的另一边,“钟导他这么做实在是迫不得已,他知道你们俩不对付,但是这部戏对我们真的非常重要……”   酒店外天色已暗,门口几个挑着担子买特产的老头蹲在路边。两人跟着陆予行过了马路,一直往北走。   “陆先生!陆先生,你别生气了!”徐助理额上冒汗,他不像张助理那么年轻,跑两步就有些气喘。   陆予行只是默不作声地往前走,两手揣在口袋里,脚下生风。   于风则越听越头疼。这些人说陆予行和唐樘有仇,可他老大明明对唐樘的专辑爱不释手;他以为陆予行和唐樘是情敌,可两人见面了又说不上的变扭。   “老大,这是怎么回事……”   陆予行忽地停住脚步,侧头问于风:   “身上带钱了吗。”   徐助理立刻急了,阻止道:“陆先生!你可不能走啊!”   于风看了他一眼,然后从口袋里掏出钱包,掰开,露出里面五颜六色的钞票。   陆予行冷着脸,抽了张红色的。   “没跑路。”他转回身,放慢步子,拐进前面的餐馆里,淡淡地说,“吃晚饭。”   徐助理一颗心落回肚子里,长舒了口气,心有余悸地跟在两人后面进去了。   晚上九点,酒店二楼。   钟明自己的套房本来就不大,此刻乌泱泱坐了十几个人,显得格外拥挤。   导演、编剧、制片、主演、舞美、灯光、摄影……剧组所有核心成员全部到齐。除了舞美以外,全都是些三四五十岁的男人。他们都为了这部戏的筹备熬了好几个大夜,怕犯困,便开了窗,站在边上抽烟。   钟明搬了条椅子坐着,对面是瘦瘦弱弱的编剧和舞美小姑娘,宽敞的沙发上,只有唐樘和陆予行两人。   两人各坐一边,沉默不语,看着手里的完整剧本。   谢辉斜了钟明一眼,对方专心致志看剧本,根本没发现屋子里的气氛有什么异常。   早在几个小时前,钟明“骗”来主演的事情,屋里所有人都知道了。至于唐樘和陆予行那些莫须有的仇怨,早就被他们在心里拍成了八十几连续剧。   “怎么了?”钟明工作起来就什么也感知不到,他拧着眉,看了眼对他挤眉弄眼的谢辉,“现在开始吧?”   “开始吧。”   陆予行停下翻剧本的手,微微侧过身,看向唐樘。   “嗯,我可以了。”唐樘略过他的目光,朝钟明示意。“钟导,我们从哪里开始?”   钟明前倾身子,手肘搭在膝盖上,翻了翻满是标注的剧本。   “从顾铭第一次找林乐搭话开始。”钟明说,“大家都听一听,有什么纰漏。”   他脸上的表情认真而严肃,其他人便纷纷收起八卦的心思,投入工作。   今晚的围读是开机前的最后一次,也是唯一一次。陆予行和唐樘拿到最终版的剧本是在三天前,在这么短的时间内,他们已经把台词和人物性格摸得非常透彻。   没有场景,没有道具,也没有人打板。   陆予行专心看剧本,右手从兜里摸出一根烟,点着了。余光里,坐在一旁的唐樘瞥了他一眼,这是他第一次在唐樘面前抽烟。   他和唐樘并排坐着,膝盖上放着摊开的剧本。两人也不互相对视,就靠对话演绎这一切,将纸张上的文字变成鲜活。   在那张纸上记录着的,是来沙漠旅游的第一个夜晚发生的故事。   月明星稀,心中苦闷的顾铭从房间出来,坐在旅馆外面的秋千上抽烟。夜晚气温低,他抽了两支便觉得身上冷,回房添衣服的时候,发现没带钥匙。   于是他嘴里叼着烟,晃进旅馆,找前台的林乐帮忙开门。   陆予行凭着回忆和想象,构造出当时的情景。   他非常适时地吸了口烟,苦涩的烟雾,伴着他低沉而略显疲惫的声音。   “小哥,我刚忘带钥匙了。209,帮忙开开呗。”   林乐在前台坐了一晚,早就注意到了这个满脸落魄的男人。他认得这个人,昨日旅行团来的时候,游客们都是三三两两,只有他,孤零零地走在队伍最后面。   他从抽屉里翻出209地钥匙,领着顾铭上楼。   “先生,这儿晚上天气太冷,当心着凉了。”   唐樘半垂着眼,面上是林乐那种温柔纯真的笑容,轻快地念道。“要是想出来走走,可以去外面那颗大树下边坐会儿。山坡背风处,稍微舒服点。”   他的声音很悦耳,就像手里绑在一块儿的两片钥匙,清脆好听。   唐樘的声音让他有一瞬间失神,思绪也被拉了回来。   “一个人,没什么意思。”他尽量平复心情,继续念台词,“我就是瞎转。”   身心俱疲的顾铭靠在墙边,恹恹地看着林乐给他开门。他想点根烟,往口袋一摸,却发现打火机落在前台了。   “小哥,”他看向林乐,“有打火机没?借个火。”   轻微的金属声响,房门开了。   林乐转过头冲他笑,“有火柴。”   他从宽松的上衣口袋里掏出一盒火柴,抽出一根擦燃了,左手挡着风,凑到顾铭面前。   顾铭也没多想,伸手握住他那白皙的手腕,让火凑近了点儿。   陆予行夹着烟的手凑到嘴边,出神地想着故事画面。   夜晚的旅馆走廊昏暗无光,只有一点火星将烟点燃。林乐的脸被火光映得红红的,两人凑在一块儿,气氛极近暧昧,当事人却毫不察觉。   烟灰落在陆予行手背上,微微有些烫。   他莫名想到,自己握着唐樘的手腕时,会看到什么样的情景。他的手有些抖,他直直看着剧本,嘴里是苦涩的味道。   顾铭的烟点燃了。他松开林乐带着凉意的手腕,满是愁容的脸上终于露出一丝笑容。   “谢谢。”   作者有话说:   来啦 第100章 啜泣(三)   剧本围读从九点开始,一直到十二点才结束。   散会后,大家各自回房收拾东西,准备明早住到绿洲里去。   陆予行和唐樘走在最后,一前一后刚走出门,就被钟明叫住。   “等一下。”他在门口拦住陆予行和唐樘,两人都有些疲惫,迷茫地看着他。   钟明郑重地拍了拍两人的肩膀,说:“我相信你们能把角色演好,但是还有一个问题,需要解决。我知道这或许有些困难。”   陆予行以为他对自己表现不够满意,“钟导,您说。”   “提前培养一下感情吧,”钟明意味深长地看了两人一眼,“以后亲密的戏份多的是,那时候可不能像今天一样,只盯着手里的剧本看。”   唐樘低下头,微微有些尴尬。   “知道了。”陆予行点点头,完全是一副工作状态的样子。“谢谢钟导。”   两人与钟明道过晚安,并肩下楼,一路沉默无语。   唐樘的房间就在陆予行对面。过道太窄,他抱着剧本走在陆予行身后,视线落在对方挺直的背上。   他在门口停下脚步,陆予行像是心有灵犀般,回过头来。   “晚安。”他淡淡地说。   唐樘看着他的眉眼,“……晚安。”   陆予行和他对视一眼,而后很快转过身去,开门,进屋,打开房间的灯,然后关上门。   昏暗的走廊里只亮了一瞬,便立刻暗下去。   唐樘叹了口气,进了屋。   单人间的床上,放着他的旅行包。唐樘不习惯和小李一起住,每次出门都是让他住隔壁,自己单独待着。   他换了鞋,疲惫地仰躺在床上,把剧本扔到一边。   躺了一会儿,他翻身起来将床头灯打开,从包里摸出一本墨绿色的写真。裸脊装帧,铜版纸印刷,第一页有陆予行的亲笔签名。   是全球限量精装款。   唐樘打开翻了两页,陆予行俊逸的面容、雕塑般漂亮的身材,闯进他的视野。明明已经反复看了好几遍,唐樘却依旧对这本写真爱不释手。   看到陆予行画满黑色花纹的脊背,他会想起他在那上边留下的抓痕;看到陆予行肌肉线条漂亮的手臂,他会想起陆予行抱紧自己,温柔亲吻他的感觉。   唐樘趴在床上看了半晌,脸又红了。   过了一会儿,他忽然猛地合上写真,把它扔回行李包里。   “未婚妻未婚妻!”唐樘抱着手臂坐起来,咬着牙自言自语,“就这么盼着我结婚?”   “严哥骗我,你也要来气我!”   他兀自生气了好半天,又把自己扔回床上,闭上眼,捂着被子睡了。   刚睡着没多久,房间门又被敲响了。   “谁啊!”唐樘迷迷糊糊的,心情有些差,闷在被子里大声喊,“我睡了!”   小李的声音哆哆嗦嗦的,从门外传来。   “那个…刚才陆予行的助理,让我把这个带给你,说今晚睡觉前要记得用……”   唐樘听这话,缓缓从被子里爬出来,光着脚下床开门。   “什么东西?”   他打开门,就见小李穿着单衣站在外面,手里拿着烫伤药膏。   唐樘愣了片刻,视线掠过小李的肩膀。对面的房门紧闭着,门缝下面也没有光亮。   “……知道了。”他垂下眼,周身暴躁的气息也消下去。他接过小李手里的那个药膏,低声道:“替我谢谢他,晚安。”   第二天一早,全剧组的人上了旅游汽车,带着行李,被拉到一公里外的拍摄地。他们先行的同事汇合,修整片刻,开始拍摄。   开机宴很简单,钟明不太信传统的那一套,简单吃了顿饭,点了柱香拜一拜,就算是办过了。   今天天气不错,钟明便让谢辉安排好群演,先把旅行团来这里入住的片段拍了。前端部分没唐樘什么事,他便端了碗炒粉,和小李一起,坐在场外休息。太阳紫外线强,小李给他弄了个鸭舌帽和墨镜戴着,再搬来个小板凳,坐在场务中间。就这打扮,料谁也想不到,这是那个在舞台上光芒万丈的当红偶像。   陆予行和一众演员在车里拍摄,这一段旅行团要从公路一直走到旅馆门口。唐樘在远处看着,就见一群人在公路和旅馆之间来回走,走了一遍又一遍。钟明也不知道哪里不满意,拿着对讲机和喇叭指挥。摄影师也跟着陆予行走位,轨道铺了一地。   唐樘嚼着嘴里的炒粉,视线始终跟着陆予行。   陆予行从始至终都是一副认真工作的样子,已经进入了状态。他一手插在裤兜里,一手捏着背包带子,跟在队尾晃悠。他的头发被造型师弄成凌乱的样子,被风吹得来回晃悠。但再看身上,穿的是一身干净的名牌休闲装,俨然一副城市里的精英失恋来散心的模样。   小李上次在剧组还是六年前,看到一群人在太阳底下来回折腾。忍不住感叹道:“这都走了十几遍了,不会中暑吗?”   唐樘顺手在他碗里夹走一块肉。“拍戏都是这样,累死累活的,一句台词一个眼神重复十几遍,最后导演说用不了就全白费。”   “哦。”小李沉默一会儿,望着坡下的人群,小声问:“唐哥,你和陆予行当年……”   “别提了。”唐樘看向远处,淡淡地说,“别和任何人提。”   前几场群演多的戏拍到下午,才总算是完工。唐樘被化妆师抓回休息室里,捣鼓了好一阵。   负责给唐樘化妆的是个年轻小姑娘,拿着粉扑往他脸上拍了没几下,连连感叹:“哎呀,这还要画什么妆,皮肤比我还好。唐老师,您今年真的二十六吗?”   唐樘脸上有些发红,“刚满二十六。你叫我名字就好。”   “不用化妆了。”   正说着,钟明挑开休息室临时挂着的门帘,风尘仆仆地进来。“就这样,去把衣服换了,进场。”   他将两件衣物扔给唐樘,唐樘伸手接了,好奇地翻来翻去。   拍摄取景的旅馆前,那潭清澈的湖水边站满了负责清场的工作人员,录音师手里扛着几米长的机器,镜头和群演都已经就位。   陆予行低头站在镜头外进场的地方,默默想着自己的走位和台词。   “来了来了!”   唐樘的声音伴随着急促的脚步传来,他小心地从一地电线之间绕开,“不好意思,换衣服耽误了……”   他迅速跑去前台,熟稔地拉开椅子,坐好。   陆予行抬头看他一眼,微微怔住了。   和记忆中一样,顾铭和林乐初见时,林乐身上穿的就是这套衣服,米白色地圆领长袖微微露出锁骨,外面搭着一件鹅黄色毛线外衣,衬得整个人干干净净,像个帮大人看前台的小孩。   或许正是这样,顾铭才会多看他两眼。   而唐樘穿上这身,比秦然更加合衬。他微微倾着身子,一手撑着下巴,无聊地转了转升降椅。   陆予行心中一怔,不知为何,就想到了“东施效颦”这个成语。   这一场戏的拍摄很顺利。旅行团在导游带领下入住酒店,林乐在前台值班,将导游预先订好的房间一一给他们安排好。顾铭不喜欢扎在人堆里,于是就在门口等着,抽了根烟,直到大家的房间都分完了,他才慢悠悠地进去。   林乐把采光最差的一间房分给他,顾铭皱着眉毛有些不满,林乐却说他来得太晚,只剩这一间了。顾铭懒得计较,收起钥匙,进了房间。   拍完这场,钟明又安排接着往下拍。顾铭在房间里收拾衣服,顺便将钱包里前妻的照片拿出来,满面愁容地又叹息好一阵。   唐樘只出场了十几秒,便又回到镜头外去了。   钟明拍戏优先戏感,其次考虑时间天气。他不怕让唐樘等,只要能让片子质量有保证,他不怕得罪任何人。   于是这场戏,就从下午拍到了黄昏。   “卡!”钟明第十次叫停。   “还是不对。”他摸了摸下巴,“情绪不到位。”   坐在床边的陆予行放下手中的照片,叹了口气。他保持着顾铭的心理状态已经几个小时,此刻,他躬着身子,一副狼狈的模样,坐在近黄昏的窗户边,眼神疲倦。唐樘在门外远远看着,心中都有些发疼。   “小陆,你好好想一想。”钟明给他说戏,“顾铭跟他妻子闹掰了,他很爱他的妻子,两人吵架了,分手了……你,你能体会这种心情吗?”   陆予行沉思片刻,“突然觉得身边很安静,好像少了什么,缺了一块。”   “对。”钟明说,“他在思念自己的前妻,回忆相处时的争执,同时逼迫自己接受这个现实。”   陆予行垂下眼,拾起床上的照片。   “来,再试试。”钟导坐回监视器后面,场记开始打板。   一众录音师灯光师身后,一个明黄色的身影转过身,悄无生息地出去了。 第101章 借火(一)   日落黄昏,窗外的光线已经不能满足拍摄。灯光师在窗外架起超大瓦数的灯,勉强维持屋内的光源。   旅馆十几米外,唐樘坐在湖水边的树下,百无聊赖地看着一群人忙活。他把板凳挨着树干,也不知道坐了多久,便靠着睡着了。   闭上眼浅眠一会儿,唐樘忽然面前站了个人,把光线全都挡住了。   “晚上要降温,别在这里睡。”   陆予行的声音陡然响起。唐樘迷茫地睁开眼,就见陆予行背后是一片夜幕,天已经黑了。   他揉了揉酸痛的脖子,坐正了身子。陆予行上前,将他换衣服前脱下来的外套搭在他身上,动作自然而娴熟。   “谢谢。”唐樘紧了紧外套,从凳子上坐起来,往后退了一步,与他拉开距离。“已经收工了?”   陆予行转过身,面向旅馆。几个灯光师在楼上楼下忙活,其他人都端着快餐盒,站在避风处吃晚饭。   “晚上还要继续拍,”他说,“拍顾铭向林乐搭话那一段。”   “哦。”唐樘感觉有些不自在,低头盯着地面,却又看到陆予行的马丁靴。他觉得视线无处安放,只好抬头直视陆予行。   “你找我有事?”   陆予行眼里倒映着旅馆里外的灯光,他下意识要从口袋里找烟盒,手抬到一半,又忍着放下去。   “钟导让我来找你,”他一手插在口袋里,一手摸了摸鼻子,“培养一下感情。”   “放心,”唐樘打断他,“这部电影我看了不下二十遍,你和秦然的每一句台词,每一个动作,我都能记住。”   陆予行微微皱眉,一时嘴快,反问道:“那《追凶》呢?你是不是也看了无数遍,一举一动都能背下来?”   话音落,陆予行立刻意识到自己说错话了。   两人之间的气氛变得凝滞,就连冰冷的夜风也吹不化。   半晌,唐樘淡淡地说:“你在怪我抢了你的角色。”   “没有。”陆予行解释道,“你演的很好,看你在台上演……我也很开心。”   “那这次呢?”唐樘莫名有些火大,转头逼问道,“秦然来不来了?我抢了他的角色。你后悔吗?想他吗?还是觉得我不如他演得好?”   “上次见面不是说放下了,各自安好吗?”他看向陆予行的眼神里带着怒意,“现在还来旧事重提做什么。阿行,你说谎是想要骗我吗?”   陆予行静静地看着他,他们的肩膀靠得那么近,只要稍微一伸手,他就能把唐樘揽进怀里。   他微微定了神,看向唐樘的左手手腕。   “你没有骗我吗?”他盯着唐樘手腕上的纹身,问,“那这是什么?你不想告诉我的那些事,又是什么?”   “不要你管。”   唐樘拉下袖口,扭头看向一边。   陆予行沉思片刻,揣在口袋里的手微微有些发抖。   “唐樘,你骗我可以,你已经骗了我很多次了。你藏着的秘密我也不想知道,但你这样,是不是对田小姐不公平。”   “都说了不用你管!”   唐樘提高了些声量,不远处的几个场务闻声转头看过来。   他拉上外套拉链,“陆先生,我和你现在都是公共人物。当初不分开,现在也得分开,这个我早认了。”   说完,他把半张脸埋进衣领里,转身走了。   晚上八点,剧组全员吃饱喝足,继续干活。   第一天拍摄顺利,演员状态极佳。谢辉浑身是劲儿,和钟明计划今晚把这场拍完。   钟明趁热打铁,把两位主演叫到一块儿说戏。他说得投入,丝毫没有注意到,唐樘脸上始终没有笑容。   这种状态要是换成陆予行,或者稀松平常。但当唐樘突然面无表情,沉下脸不说话的时候,稍微有点眼色的人也能看出来,他这是生气了。   然而钟明就是看不出来,给两人说完戏后就上灯光和镜头,立刻开拍。好在唐樘不会犯那样简单的错误,带着个人情绪拍戏,这场前段拍得都很好,唯独点烟的那一段,拍了三四遍也没过。   “等一下!”   钟明叫了停,皱着眉走到两人跟前。昏暗的走廊一边挤满了工作人员,注意力都在陆予行和唐樘身上。   陆予行松开握着唐樘手腕的手,夺过他手里燃了的第五根火柴,甩灭了,扔进垃圾桶。   唐樘手腕上的纹身用遮瑕盖住,此刻已经被蹭掉了小块,露出紫藤花的半边花瓣来。   “果断一点,说了多少遍。”钟明有些不满,“顾铭抓林乐的手腕是个不经意的动作,小陆,你动作不要停顿。”他又转头向唐樘,“小唐,林乐这个时候觉得好奇惊讶,是盯着顾铭的脸看,你低着头,显得有种被欺负的感觉你知不知道?”   “知道了。”唐樘捏紧口袋里的火柴盒。   钟明叹了口气,转身坐回监视器后面。“再来。”   镜头里,唐樘深深吸了口气。   几米开外,摄像机对着他们,录音麦克风吊在头顶,他们的一举一动,都被镜头外的人看着。   演员入戏本就难,何况是要当着这么多人的面,和陆予行有亲密的举动。   “别紧张。”   陆予行忽然倾身过来,在他面前沉声道:“就当旁边没人,想想我们以前,刚见面的样子。”   唐樘一愣,抬头看他,对上那双深邃的眼睛。   陆予行的眼神总是有一种魔力,不动如山,只要被他这样注视着,便感觉任何事情都能被他化解。   可靠,成熟,让人心安。   那是最初吸引他的,陆予行身上的特质。   唐樘半个身子被他挡在手臂和房门之间,他出神般想起了他们的初见,想起那些陆予行不知道的事情。   “可以了吗?”钟明问。   陆予行站直了,恢复到刚才的姿势,肩膀靠在墙上。化妆师上前给他整理发型,过了一阵,唐樘随手将打开的门关好,拔出钥匙,向钟明点点头,示意可以开始。   “四场六镜第十条,Action!”   清脆的打板声响过,陆予行又变成顾铭那副懒散的样子。他瞥了眼正在开门的唐樘,一手在口袋里掏了掏。   “小哥,有打火机没?借个火。”   唐樘开了门,转过头,冲他露出一个纯真的笑容。   “有火柴。”   他转过身,掏出火柴点燃了,一手挡风,凑到顾铭面前。   窗外微风阵阵,那火苗跳动了两下。   陆予行这次没有犹豫,伸手将唐樘的手腕握在手里,动作轻缓地把他的手拉到自己嘴边。   他的面庞带着冷气,嘴里的烟和点燃的火柴凑在一块儿,微微低着头,性感而冷峻。   唐樘忍不住抬头看他。   火光下,陆予行的眉眼让他的思绪回到很久以前。   ——“唐樘,有打火机吗?”   ——“陆哥想抽烟呐?我去帮你借吧,不用出去抽,就在休息室抽,我不介意。”   ——“那就不抽了,不想让宝贝抽二手烟。”   “卡!”   钟明一声喊将他从回忆里拉回来,“可以了,唐樘表现不错!收工!”   众人欢呼一片,开始收拾机器。小李和于风冲上来,给两人披上外套。   苦涩的烟味开始弥漫,唐樘愣愣地捏着手里的火柴,看着眼前的陆予行从顾铭的状态中抽离,又恢复成冷漠的模样。   “回去休息吧,辛苦了。”   陆予行接过于风递来的风衣外套,随手套上,又夺过唐樘手里燃着的火柴,甩灭,扔进垃圾桶。   他手上的烟却没灭,就着抽了两口。   唐樘依旧有些回不过神,小李把外套搭在他身上,推了推他,他才猛地回过神来。   “小陆,小唐。”   这时,四人才发现钟明没走。他在一旁交代了些事情,便转身走了回来。   唐樘拢好外套,有些疲惫地笑着问:“钟导,不是收工了吗?”   钟导长处一口气,点点头,打量两人。“是收工了,但你俩还不能走。”   他轻退房门,将顾铭房间的灯打开。   “今晚你俩在这儿睡,好好琢磨一下角色,顺便培养感情。”   作者有话说:   《培 养 感 情》 第102章 借火(二)   于风和小李傻愣在门口,望着房间里的两人。狭窄的房间里,陆予行和唐樘迷茫地并肩站着,不知道应该拒绝还是答应。   好在钟明没有征询他俩意见的意思,撂下这么句话,就转身走了。   窗外的风猎猎作响,窗户发出轻微的碰撞声。   陆予行最先反应过来,自然地走到床边坐下,拍了拍干净柔软的被子,对于风说:“辛苦你,帮我跑一趟,把洗漱的东西拿过来。”   小李也马上反应过来,“唐…唐哥!我也去!”   两个助理转身溜了,只剩下唐樘还站在原地。他缓缓转过身,看了眼陆予行。   陆予行抬头望着他,拍了拍自己身侧。   “坐吧,我又不吃人。”   顾铭的房间被布置得很有氛围,除了靠近玄关的洗漱间以外,灰绿色的花纹爬了满了墙壁,让原本就不大的房间变得更加逼仄。   “哦。”   唐樘闷闷应了声,坐下了。   床沿对面放着衣柜,旧式柜身上有两面镜子。此刻唐樘和陆予行对镜而坐,多少都有些尴尬。   好在于风和小李没多耽搁,来回不过五分钟就到了。   “老大,给你拿来了。”于风抱着一堆叠好的衣服,他急匆匆跑进来递给陆予行,一样样清点给他看,“这是浴巾、浴袍还有换洗衣物,然后这是面霜,叶姐说了大漠太干,一定要记得每晚涂……”   后进门的小李战战兢兢看了于风一眼,将手里的东西塞进唐樘怀里。   “去吧。”唐樘小声道,“别担心我。”   小李看了眼滔滔不绝的于风,一副欲言又止的样子。   “去吧。”唐樘催他,又转头向于风,“小于,你也去吧,我会好好帮经纪人提醒陆先生的。”   “别啰嗦了。”陆予行拍了一把于风的脑袋,“快去休息,待会儿起大风了。”   “好好好,”于风偷看了唐樘两眼,脸上有点红,“那我走了……”   向两位道过晚安,于风红着脸出了房间,轻轻带上门。他这还是第一次如此近距离看见自己的偶像,回想起来,居然有些激动。   陆予行和唐樘两个人完全不一样,一个是成熟稳重的冷峻气质,一个是如春风和煦般,让人觉得舒心。   走出旅馆,于风正兀自回味着,耳边突然传来小李的低语。   “喂,你是陆先生的助理吧?”小李不知道从那个角落里冒出来,快步走到他身边,“你就这么放心让他俩睡一晚上?”   于风眨眨眼,满脸疑惑,“为什么不放心,钟导说要他俩培养感情啊。”他愣了一下,面色一变,“他们不会…真的有仇吧?不过我老大是个冷静的人,应该不会做什么过激的事儿。”   小李听到这里,倒吸了口凉气。   今晚风大,于风脚下没停。“怎么了?”   “你……不知道他们的事?”小李有些惊讶。   于风摇头,“不就是校友吗,还能有什么事。”   小李张了张嘴,到嘴的话又咽了回去。   “算了,”他咬着牙,表情复杂,“陆先生应该不想让你知道。”   “嗨?”于风生气了,“你这人,又要引起我的兴趣,又不告诉我!”   他在风里追问小李一路,奈何对方怎么也不肯说,小跑回了房间。   旅馆前,湖水泛着阵阵涟漪,搅碎了弯月的倒影。   唐樘赤脚站在窗边看了一会儿,听到身后浴室里的动静,才伸手拉上窗帘,走了回来。   浴室门开,热气氤氲从门后溢出来。   陆予行身上穿着黑色浴袍,他随手将毛巾搭在门背后的挂钩上,踏着拖鞋出来了。   他从浴室一出来,就见床边的地上多了一套床单被褥和枕头。   唐樘身上穿着米白色睡衣,未扣上的衣领里锁骨若隐若现。   他从窗边走过来,在那刚打好的地铺上坐下了,把被子盖在身上。   陆予行皱眉,问:“什么意思?”   “我睡觉不老实,怕吵醒你。”他作势伸手去拉夜灯的灯绳,“你现在睡吗?我要关灯了。”   灯光洒在唐樘单薄的身子上,他眼神镇定地看着陆予行,却忍不住打了个喷嚏。   陆予行眉头紧锁,他有些不爽地走过来,一把捞起唐樘的胳膊,把人拽到床上。   “干什么!”   唐樘吓一跳,用力挣扎着。他的手臂被拽得生疼,整个人被拉到床上的时候,衣服下摆也被掀起来,露出白皙的腰身。   陆予行脸色阴沉,不顾他的挣扎,像头狮子般摁住他的双手,把人塞进被子里。唐樘的双腿隔着被子被他按住,动弹不得。   “你是不是疯了?外边零下几度,你打算在地上睡一晚?”他有些生气,“你感冒了怎么办?明天还拍不拍了?”   唐樘看着他的眼睛,心中像是猛地受了一拳,手上反抗的力气也小了。   两人一上一下,隔着被子对峙了片刻,唐樘忽然轻声笑了。   他脸上露出嘲讽的笑容,一只手挣脱了陆予行的束缚。   “对啊,你说的对。”   唐樘的手指触碰到陆予行胸前的浴袍,轻巧地挑开一些,摸上他滚烫的肌肤。“那我们应该做什么?钟导让我们培养感情,你想让我怎么做?”   “以前和秦然一起演戏的时候,钟导也这样要求你俩培养感情吗?”   他的手指冰冷,不安分地拉开陆予行的衣襟,露出健壮的身体。   “手拿开。”   陆予行下颌咬得死紧,他捉住唐樘不安分的手,从他身上下去。他沉默着掀开被子,自己在床另一边躺下了。   唐樘张了张嘴,陆予行却翻了个身背对他。   “晚安。”   两人明明挤在一张单人床上,中间却犹如划了线似的,就算盖着一条被子,也能丝毫不触碰到。   唐樘叹了口气。他伸手将灯关了,在黑暗中淡淡说了句:   “你没有什么想说的吗?”   房间里漆黑一片,寂静无声。   半晌,陆予行的声音沉闷地传来。“想说的太多,就不说了。”   唐樘皱了皱眉,悄悄往中间挪了一点儿。   两人隔得太远,凉风一阵阵往被子里钻。唐樘本来就容易手脚凉,他只好将身子微微蜷起一点,抱着双臂,慢慢积攒睡意。   陆予行却好像没注意这么多,没过多久就睡着了。   唐樘叹了口气,迷迷糊糊地也睡了过去。   大概过了十几分钟,唐樘的呼吸声越来越平稳,进入了睡眠。   黑暗中,陆予行小心翼翼地翻了个身。   “唐樘?”   他轻轻唤了一声,没有得到回应。   看来是真的睡着了。确定了这一点,陆予行便伸长了手,轻柔地将人搂到怀里。   唐樘鼻子里传来细碎的哼唧声,他先是迷糊地给了陆予行一拳,而后自然地靠在陆予行怀里,不动了。   很久以前的某段时间,他们每晚都是这样睡的。唐樘睡着了,却还保持着以前的习惯。   “怎么身上还是这么凉?”陆予行的嘴唇贴在他耳边,他将身上的浴衣拉开了点儿,把唐樘冰冷的双手贴在自己皮肤上,“田胜瑜没有好好照顾你吗?”   他半睁着眼,借着窗外月光打量唐樘的眉眼,将他眼前的碎发挽到一旁。   陆予行认真地看着他,眼神隐忍而温柔。   他并不怕明早被唐樘看见这样一幕,他本就醒得唐樘早,若是实在没早起,他大可以说是唐樘自己睡着了往他怀里钻。   总之,掩盖的方法有很多种,他不在乎用哪一种。此刻,陆予行只想借着月光,将他藏了整整六年的真心从深处挖出来,放在着静谧的夜里好好透一口气。   从前唐樘是他的安眠药,镇定剂,现在也是。   他小心翼翼地凑上去,用颤抖的嘴唇,吻了吻唐樘的鼻尖,然后与他相拥而眠。   睡到半夜,陆予行却突然被一阵骚动惊醒了。   他本就睡眠浅,怀里的人身子猛地一抖,他便立刻醒了过来。   待他清醒了,才发现自己胸前湿润一片。   唐樘双手紧紧抓着他的肩膀,眉头紧锁,眼角带泪。他仿佛是做了噩梦般,额上渗出了些汗。   “不要……不要开车!”他仿佛被梦魇住了一般,闭着眼,不断地自言自语,“陆哥,陆哥,我们不逃了,我们不逃了……减速!快减速!”   “——啊!”   他倏地尖叫一声,蹬了陆予行一脚,终于睁开了眼。   唐樘惊恐地看着陆予行,大张着嘴喘气,贴着的胸口剧烈起伏着。   “陆哥!”他看见陆予行,立刻捧住他的脸,痴痴地唤了几声,“陆哥,陆哥,我们还活着……”   陆予行从来没有在他眼中见过这样的恐惧,仿佛是一只被群狼追逐的幼鹿,在劫后余生时,依旧是心惊胆战的模样。   “别怕别怕,”他搂住还在大口喘气的唐樘,一下下给他顺气。“你只是做噩梦了。”   陆予行在心中默默回味着唐樘的梦话,隐约觉得有些不对劲。   唐樘在他怀里平复许久,陆予行又拉开夜灯让他看周围的环境,他才渐渐回过神来。   半晌,唐樘推开他,疲惫地坐起身,喝了口水。   “抱歉……”他揉了揉太阳穴,整理好自己凌乱的睡衣,“最近总是做噩梦。”   陆予行倒是问得很直率:“是我不知道的那些事吗?”   唐樘拉扯衣领的手一顿,缓缓抬头,脸色有些白。“什么?”   “没什么。”陆予行摇摇头,背对他,躺回被子里。“睡吧,太晚了。”   窗外已经连风声也听不到了。   唐樘看着他的背,抬手用袖子擦了眼泪,拉灯,躺回被子里。 第103章 借火(三)   日上三竿,陆予行醒过来的时候,半边手臂都被唐樘枕麻了。   窗外阳光和煦,墙上的钟已经过了早上九点。陆予行正好奇钟明怎么不催自己开工,门外便响起了徐助理的声音,由远及近,伴随着稳重的脚步声。   “你自己在家好好吃饭,新工作面试通过了吗?哥要工作了,这沙漠里太冷,不和你说了啊,拜拜。”   徐助理的声音不算大,但旅馆隔音实在不好,唐樘被他一惊,很快睁开了眼。   两人还维持着极其亲密的姿势,唐樘整个人都被陆予行抱在怀里。   “早。”   陆予行不急不缓地把手臂抽出来,翻身坐起。阳光从窗外照进来,在他的浴袍上勾勒出一道金边。   晨曦中夹杂着陆予行身上好闻的味道,让人回想起六年前的早晨。他们在被窝里交换一个早安吻,然后陆予行催着唐樘去刷牙。   唐樘的脸立刻红了。他猛地翻身下床,从衣帽架上拿过自己的衣服,赤脚冲进了浴室。   门外,徐助理的声音清晰地传进来:   “陆先生,你们起了吗?钟导让我过来看看,那边的布景快完成了。”   唐樘穿好衣服,一阵风似地冲出来。他伸手将陆予行挂在门后的衣服取了,扔到床上。   “起了。”   陆予行看了眼唐樘,起床换好衣服。唐樘脸上有些红,陆予行背对着他脱衣服的时候,他却忍不住多看了两眼。   “年纪大了,身材还挺好……”他小声嘟囔了一句。   陆予行没听清,疑惑地回头。“什么?”   “没什么,”唐樘转身开门,将门开一条缝,对徐助理说道:“谢谢啦,我们一会儿自己过去就行。”   徐助理打量唐樘,又瞄了眼房间里的情况。   “那行,我先过去了。”他心中暗自松了口气,朝唐樘身后,换好衣服走出来的陆予行点头问好,便关上门走了。   徐助理长出了口气,看来这两人没打架没动手,脸上也没挂彩,看上去相处还算融洽,他也能好好跟钟明交差。   走廊上,徐助理已经走远了。一墙之隔的房间里,唐樘沉着脸收拾自己的背包,完全不理会陆予行。   “昨晚是你一直往我身上贴。”陆予行在浴室刷牙,边刷边朝外面道,“我怕你冷,没敢动。”   唐樘随手将叠得歪七扭八的睡衣扔到床上,红着脸冲到浴室门口,大声反驳道:“那你就能随便摸是吗?我那是睡着了!”   陆予行漱干净嘴里的牙膏沫,从镜子里看着他。   “我以前都是这样抱着你睡的。”他柔声说,“抱歉。”   唐樘微微一愣,不说话了。   今天的拍摄地在沙漠里,从旅馆徒步走过去,大概需要十分钟的路程。小李和于风提前去那边开工,陆予行和唐樘后到。   黄沙漫漫,旅馆在绿洲的低洼处,离开那里往沙漠中走,很快就看不到身后的绿洲。好在远远就能看到工作的同事,他们两人才不至于迷路。   将近正午的天气温度高,太阳毒辣。唐樘出发前只吃了半个面包,没走多久便满头是汗,嘴唇有些发白。   陆予行走在他前面,回身的时候就见唐樘晃晃悠悠的,脚步虚浮。   他微微皱眉,上前揽住唐樘的肩膀,也不顾对方的挣扎,就这么搂着他往前走。   拍摄地四周做了清场,群演的调度已经基本完成。这里的路太险,只开进来一辆演员休息用的面包车。钟明在场上来回调度指挥,远远就见人群之外,两个身影紧挨着,往这边走来。   “有水吗?”   陆予行半搂着唐樘,快步把人带过来。谢辉迎面冲他打招呼他也没看见,满脸焦急的样子。唐樘脸色不太好看,嘴唇有些干涩。   小李急忙从一旁冲过来,拧了瓶矿泉水递给唐樘。   “怎么了?”钟明也从人群中出来,搬了把马扎给唐樘坐。唐樘有些眩晕,坐在马扎上灌了几口水。   “早上没吃东西,低血糖了。”陆予行摸了摸口袋,什么也没摸着,“有吃的吗?”   他正要问于风,却见唐樘摆了摆手,自己从兜里掏出来两颗糖,撕开包装,塞进嘴里。   那糖又小又白的,圆润的一颗,阳光在透明的糖纸上一晃。陆予行看着唐樘把它塞进嘴里,忽然觉得有些眼熟。   “我没事。”唐樘朝众人摆摆手,“坐一会儿就好了,待会马上可以开工。”   钟明出了口气,“行。看到你们两个都没事就好。”他转身示意场记,“来,群演再走一遍!”   今天拍的几场,是林乐当导游带旅行团进沙漠,参观古塔的戏。古塔周围都是荒漠,只有塔前有一棵苍劲高耸的大树。游客都喜欢来这里求姻缘,将写了心愿的绸带或者同心锁挂上去,以求爱情天长地久。   当众人都在挂绸带,求姻缘的时候,林乐却看到顾铭一个人坐在石头上抽烟,便上前跟他搭话。   “你不去吗?”   林乐擦了擦额头的汗,在顾铭身边坐下休息,随口问道。“我看你也年纪不小了,不想找老婆吗?”   顾铭转头看他,半开玩笑地一耸肩。“求个屁的姻缘,我老婆不要我了。”   烟味熏得林乐有些不习惯,他皱皱鼻子,疑惑地问:“为什么不要你了?”他直率而单纯地上下打量顾铭,“我觉得你长得很帅呀,看上去也很有钱,她为什么不要你了?”   林乐眨眨眼,“因为你抽烟?”   顾铭笑得差点呛住,忍不住伸手摸摸他的脑袋。   “小弟弟,情情爱爱可像烟这么简单,”他嘴角带着笑,眼神里却一点笑意都没有,“有些人一旦上了瘾就再也戒不掉,就算戒掉了,心里还一直想着。”   林乐非常不客气地挡开他的手,根本没听懂顾铭说得那些怪话。“我二十了!我在这儿当导游的时候,你还不知道在哪里蹦跶呢!”   他嗅了嗅空气里残存的苦涩香味,“不懂你们城里人。戒掉了就是戒掉了,上瘾了就上瘾了,哪有这么多弯弯绕绕……”他站起身,拍拍裤子上的灰,“反正,希望你能玩得开心点。”   他远远望向远处的黄沙,古塔,以及在风中飘扬的,火焰般生长的红树。   “老人们说,无论是多大的烦恼,被沙漠里的泉水洗涤过以后,就不会再烦恼了。”   顾铭从烟雾中抬起头,只看到了林乐那泉水般清澈的眼睛。   这场戏从上午一直拍到下午四点,钟明工作起来就不把人当人,除了中午让大家吃了饭以外,一分钟的休息时间也没有。   钟明自己扛着,其他人也不敢吭声,跟着死撑。   唐樘和陆予行也被迫相处了一天。不过,全剧组的人都能看出来,他俩之间那紧绷着的气氛终于松懈了些。在片场远远看着,助理给他俩打着太阳伞,两人并肩在石头上坐着对戏,不知道的,还真以为是对暗生情愫的同性伴侣。   无论是陆予行,还是唐樘,都发挥得极好。可惜外景对光线的要求太高,还有几个镜头没有拍完,就要收工回去了。   大部队浩浩荡荡地,从沙漠返回绿洲。   路上,唐樘和陆予行走在钟明身边。陆予行今日和唐樘待了一整天,发现他的体力没有演唱会那段时期好,到了收工,脸上已经有些疲惫。   “钟导,晚上休息吗?”他随口问。   钟导看了他一眼,摇摇头。   “晚上拍内景。”钟明说,“就在顾铭的房间里拍。” 第104章 无人之境(一)   虽说晚上要继续拍摄,钟明却丝毫不着急。晚饭时间,他和谢辉拉着主演两人,在当地一家家常菜馆子里吃了顿好的。   不仅如此,谢辉还叫来几瓶啤酒。陆予行和唐樘不知道他的心思,便跟着喝了几杯。   眼看一旁的酒瓶空了好几个,陆予行酒量好,唐樘可喝不了这么多。酒过三巡,唐樘脸上已经开始泛红,他一手撑着脑袋,眼神迷离地晃来晃去。   谢辉再来敬酒,陆予行便帮唐樘挡了一杯。他仰头一口饮尽,心里却暗自疑惑。   从他进沙漠的第一天开始,一切都和记忆中不一样了。此刻,他猜不到谢辉和钟明是想做什么,也不知道为什么找自己喝酒。   “嗯……”唐樘已经开始犯迷糊了,捏着空杯子哼唧,半个身子往陆予行身上倒,“口渴……”   陆予行见识过唐樘喝醉的样子,要是待会儿说出什么不该说的,事情就麻烦了。他一把揽住唐樘的肩膀,往他的空杯子里倒了半杯温茶。   “够了。”一直一语不发的钟明放下杯子,打量面前的两人,“可以开工了。”   “开…”唐樘靠在陆予行肩膀上,睁开一只眼,艰难地保持着理智,“开工?拍什么?”   陆予行顿时明白了钟明的用意,酒也醒了半分。   “你让我们拍床戏?”他直直看向钟明,“顾铭和林乐喝醉了的那段?”   钟明干瘦的脸上挤出一个笑容,“是的。”   “什么…什么戏?”唐樘迷迷糊糊地抬起头,他的气息滚烫,洒在陆予行的耳根处,“这里是沙漠,哪来的船……”   他一路哼唧着被陆予行半抱回房间,浑身酸软地仰躺在床上。直到小李开始给他脱外套的时候,他才猛地回过神来。   顾铭的房间里,钟明正在指挥两个灯光师补光,摄影师大哥扛着机器在旁边蹲着。唐樘再转头向浴室,就见陆予行换好了衣服,正靠在墙边和谢辉说话。于风站在他身边,也是一副生闷气的表情。   陆予行身上的是昨晚那件深色浴衣,他脸上还带着醉意,眉毛却拧地很紧,脸上的神色有些不悦。   “这是……拍什么?”唐樘想坐起来,脑袋却很昏沉。他转头问小李,“小李,你这是干什么?”   小李表情复杂,把他的外套脱下来,只剩里面一件贴身毛衣。   “哥,”他努力思考着措辞,“待会儿……要拍床戏了,你自己注意点。”   唐樘愣住了。他脑子里嗡地一声,酒也醒了一大半。   “床戏?”他推开小李,撑着床沿坐起来,“钟导?为什么不提前告诉我?”   钟明正在指挥摆放道具,他将几个空酒瓶摆在地上,转身答道:“我让你俩喝了一晚上酒,不就是提前告诉你吗?”   顾铭和林乐的第一次,就是在醉酒之后。   想到这里,唐樘便是无话可说了。   他脸上通红,也不知道是急的,还是酒劲未褪。角落里的陆予行见他醒了,便向谢辉摆摆手,转身端着茶杯过来。   房间里,有钟明在大声指挥,场务和灯光师也说个不停,非常喧闹。   小李很识时务地让开了,让陆予行在床边坐下。   “乖。”陆予行安抚似的碰了一下他的手,将醒酒汤递到唐樘面前,“他们不知道你酒量不行,谢辉让我转达给你,是他不对。”   唐樘拧着眉,身子往后挪了一点儿。   陆予行是专业的演员,他懂得如何在一群同事的注视下入戏,也不畏惧拍任何亲密的镜头。   可唐樘不一样。他光是接下这部戏就已经是克服了种种阻力,若是要当着这么多人,和自己曾经的恋人拍床戏,多少有点太困难了。   思考之间,陆予行已经把杯子递到他嘴边。   “别想那么多。”他沉稳的声音让人很安心,“从现在开始,我是顾铭,你是林乐。别害怕,就当旁边没有人,就当……”   周围人声起伏,陆予行却还是压低了声音。   “要是实在不能入戏,就当是我们还没分开……”   他自己说着也脸红了。唐樘夺过他手里的杯子,红着脸一口气喝了。   “我也是演员。”他抿着嘴瞪了陆予行一眼,“你别太小看我。”   晚上十点,正式开工。   这段的前言,是顾铭兀自从篝火晚会溜走,自己一个人在房间喝闷酒。林乐正好瞧见了,心中有些好奇,于是跑去他房间陪他说话。   两人喝着、聊着,气氛刚好,便就这样到了床上。   林乐被顾铭的气质所吸引却不自知,顾铭从没有遇到过林乐这样单纯的人,心中早就存了几分怜爱。   于是顾铭将醉意朦胧的林乐扑倒在床上。林乐说,想尝尝接吻是什么感觉,顾铭便吻他了。   房间里,只剩下几个人。场记是个女生,被钟明安排去外面休息了。刚才还喧闹的房间里,顿时只剩下钟明和摄影师,以及被临时抓来打板的于风,还有小李。   窗边架起的灯光将床上照得一览无余。   陆予行撑在唐樘身上,膝盖将他的两条腿顶开。两人脸上都泛着红,呼吸急促地贴在一块。   唐樘身上还穿着毛衣和长裤,被子盖着他的一条腿,露出纤细有力的脚踝。   开镜好半天,唐樘紧紧抿着嘴,努力让自己进入状态。   “你……”他看着陆予行近在咫尺的脸,一句话憋得满脸通红,“我还没尝过,接吻是什么,感觉。”   “重来。”钟明叫了停。   唐樘一句话憋得满脸通红。他陷在柔软的床上,陆予行身上的浴袍没系紧,露出了起伏的胸膛。   别说是念这样的台词,就是让他现在正眼看一眼陆予行,他也做不到。   陆予行倒是很镇静。无论是怎样的情况,仿佛只要是变成拍戏,他都能应对自如。   “别着急。”他温柔地抬手,拨开唐樘额前的碎发,“再试试。”   手指碰上唐樘额前的皮肤的时候,身下的人猛地绷紧了身体。唐樘略有些震惊地看了一眼陆予行,对视一眼,便立刻偏过头去。   他看到他眼里的柔情,却不知道这是给林乐的,还是给他唐樘的。   接连拍了几条,唐樘总算是找到了状态。   “还是差点儿。”钟明却依旧不满意,“林乐,你能不能看着顾铭说话?”   时间太久,陆予行一直保持着撑在他身上的状态。此刻陆予行额头上已经渗出汗,显然有些支撑不住了。   唐樘深吸一口气,“我试试。”   “九场十镜第十条!”于风认真打板,“Action!”   开镜,唐樘脸上立刻浮现出满脸醉意的模样,他那双圆润的眼睛微微弯起,丰润的嘴唇带着笑容,明明是一副天真的样子,却让人觉得是在引诱。   “我还没有尝过接吻的感觉,”他迷迷糊糊地摸了摸陆予行的脸,“顾铭,让我尝尝……”   话音未落,陆予行便已经吻了下来。   这是个实实在在,没有任何借位的吻。唐樘的瞳孔剧烈收缩了一瞬,便觉得自己被陆予行滚烫的体温填满了。他的吻技还是和六年前一样好,干涩而猛烈,和性格相比起来,反差实在太大了。   钟明这次没有喊停,他们便要继续演下去。   唐樘感觉到陆予行的两手绕到了他身后,撩起他上身的毛衣。温暖的手掌贴着他的皮肤,动作没有任何保留。   于是,唐樘把心一横,攀上陆予行的胳膊,开始回应他的吻。   表演是很有冲击力的。   于风站在一旁,看到不断亲吻着唐樘脖颈的陆予行,被震撼到浑身发麻。   就在这一方床的范围之间,他们就像换了两个人,仿佛真的被顾铭和林乐附身,干柴烈火地演绎着他们的爱意。   从镜头里看是一回事,现场看又是一回事。   唐樘身上的毛衣被陆予行脱了,陆予行身上的浴袍也散落开。镜头里,他们就是顾铭和林乐,情到浓时肆意缠绵;而镜头之外,陆予行亲吻着唐樘的肌肤,边假装动作,边小心翼翼地避开他的身体,将他大半个身子都裹进被子里,拍不到的地方,丝毫都没有露出来。   “卡!”   钟明一声喊停,叫醒了所有沉浸在梦中的人。   唐樘大口喘着气,嘴角被陆予行磕破了皮。他无力地躺在床上,半天回不过神,陆予行却很快反应过来,用被子将他裸露的肩膀盖好。   “小李,”陆予行迅速将自己的衣服整理好,转身示意小李,“把他的衣服拿过来。”   钟明显然对这一遍很满意。“可以了,就这一遍,很好!”他脸上的欣喜之色掩盖不住,“辛苦了,穿好衣服早点回去休息吧,别感冒了。”   “好的。”陆予行一手按着被角,“钟导晚安。”   众人收工离场,于风和小李立刻冲了上来。   “老大!”于风激动地不行,“我第一次见你床戏拍得这么投入!”   小李脸色一白,用胳膊肘捅了他两下。   陆予行没吭声。他回头看了眼把自己藏在被子里的唐樘,“我先走了,你穿好衣服,快回房休息吧。”   “知道了。”被子里传来唐樘闷闷的声音。   他把自己捂在被子里,紧紧攥着被角不肯出来。黑暗中,就听陆予行叹了口气,床沿一轻,然后是两人离去的脚步声。   过了片刻,房间里又恢复了安静。   小李站在床边,手里抱着唐樘的衣服。他犹豫了许久,支支吾吾地开口道:“唐哥…他们走了,你快出来吧,别着凉。”   被子里的人一动不动,半晌都没反应。   小李急了,赶紧掀开被角查看,却见唐樘捂着嘴,满脸是泪。   “哎!”他吓了一跳,“唐哥……你……”   豆大的眼泪从唐樘眼眶里淌出来,他翻了个身背对小李,肩膀一耸一耸的,却咬牙忍着哽咽。   “我骗了他…”唐樘的声音有些沙哑,“我没放下…从来没有……”   作者有话说:   章节名来自陈奕迅《无人之境》   “沉睡的凶猛在苏醒,完全为你现形。”   “这个世界最坏罪名,叫太易动情,但我喜欢这罪名。” 第105章 无人之境(二)   自那次床戏之后,似乎一切都不一样了。   钟明把这场重头戏放在前面,本意就是为了让演员快速进入状态,之后的拍摄也能事半功倍。   如他所预料的,镜头下的唐樘和陆予行,已经完全是林乐和顾铭的样子。   钟明将其归咎于亲密戏的作用,而唐樘将其归咎为陆予行的吻。   戏外,他们依旧是不远不近的关系;镜头下,唐樘却不再拘谨,将林乐对顾铭的爱意表达得热烈而透彻。   众人都暗自夸赞他的悟性,但只有唐樘自己知道,他只不过是在借着林乐的身份,多和陆予行做一回情侣。   这是他第一次,在众目睽睽之下,坦然地爱着陆予行。   整个剧组,只有小李发现了这件事情。   在沙漠里待了快半个月后,某日晚上,大家早早收工。这晚天气不错,满天繁星闪烁,也没有冷冽的寒风。于风搬了条板凳坐在门口吃夜宵,不远处的树下,陆予行搭了个吊床,兀自躺着,也不知道在想什么。   于风边吃碗里的鸡爪边瞧着他,感觉自己身边突然出现一个人。   他一转头,就见小李也搬了条板凳坐下,一副心惊胆战的样子。于风疑惑地打量他,问:“你怎么了?”   小李盯着远处的陆予行看了一会儿,犹豫片刻,又看向于风。   “于风,你老大…有女朋友没?”他问。   于风差点被鸡爪噎住,“你说啥?”他瞪了小李一眼,“我跟着我老大六年,别说女朋友,连个稍微亲近点的女性朋友都没有!你又看到什么假新闻了?”   小李欲言又止,转头看了眼身后的旅馆。   “那……”他缓缓侧过脸,“男朋友呢?”   于风一愣,“男的?男的也没有。”他见小李一脸严肃,心中隐约有些担心。“到底怎么了?”   小李确认他真的什么也不知道,于是叹了口气。   “你不觉得,咱们俩的老大之间有些不对吗?”他直截了当地说,“虽然工作之外都不怎么说话,但是拍起戏来…太…太真了。”   “那是他俩演技好!”于风继续啃鸡爪,“我还以为啥事儿呢。”   “可是,今天拍的强吻的那场,你不觉得他们的动作都是习惯性的吗?”   “那叫熟练,老大他当然想赶紧拍完一遍过呀。”   “那昨天呢?牵着手去沙漠里拍照那段,你不觉得像真情侣一样……”   “哪有这么多我觉得!”于风有些烦了,“就算是假戏真做也没事儿啊!”他一激动,音量便有些控制不住,“他俩多配啊!”   小李被他堵得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于风轻咳了两声,心虚地望了眼远处的陆予行。   “我知道你在担心什么,”他语重心长地拍了拍小李的背,“就算他们真有感情了,那就在一起呗,我老大人很可靠很好的。”   “这些年我一直觉得他很辛苦,累了的时候也没人陪,总是一个人孤零零地待着。”于风惋惜地说,“我还真想他俩有点什么呢,这样老大也能不用太孤单。”   “算了,不和你说。”他拍拍裤子站起身,把剩下的半盒鸡爪递给小李,“这个你吃吧,我回去睡觉啦。”   小李捧着那盒已经凉了的鸡爪,看着于风转身进了旅馆,微微叹了口气。   远处,一直在假寐的陆予行睁开眼,望着天上的繁星。   “以为声音很小呢?”他揉了揉眉心,自言自语道:“都听见了……”   次日,陆予行早早起床拍戏。   今天拍的都是顾铭的戏份,唐樘没有通告,便在房间里睡到了正午才醒。   小李给他买了三明治和牛奶,唐樘却把它们塞进包里,打算去片场看看。   “唐哥,今天你没有通告,还是好好休息吧。”小李劝道。“前些天太累了,你都瘦了一圈。”   唐樘打了个呵欠。他蹬了蹬脚上的帆布鞋,拉上冲锋衣的拉链。“去看看行不行?”他作势要出门,小李却挡在了他身前。   “唐哥,”小李表情严肃,“你没发现吗?最近你对陆予行越来越上心。”   走廊的空荡寂静,所有人都去拍外景了。唐樘低头看着他,脸上的笑容褪的干干净净。   他神色不悦,与小李对视半晌,自嘲地笑了一声。   “对哦,相处太久,忘了你是我哥安排的工作。”他微微蹙起眉,“你不需要这样,我实话告诉你,我现在和陆予行的一切都只是为了拍戏。”   “都是假的?”小李难得地没有顺从他,“唐哥,你开始唱歌的时候,你大哥就告诫我,一定不要让你和他旧情复燃……”   “嗯,都是为我好。”唐樘学着唐锐泽的语气,不耐烦地靠在门沿上。“行,那我不去片场,我出去走走行不行?”   小李低下头,从门边让开了。   唐樘看也没看他一眼,背着包转身出了门。   出了旅馆,他一路走过绿洲里的一户户人家,越走越快,满心烦躁地朝着片场反方向走,一直到公路边缘,才停下来。   烈日当空,将苍凉的空气晒得滚烫。   唐樘微微屈起膝盖,缺氧感让他一时缓不过神。他靠着石墩子坐了一会儿,满身的烦躁消退了,他看着眼前黄沙滚滚的公路,眼里又充满了迷茫。   他的未来就像是一条无尽的公路,前方是悬崖还是桃源,都一概不知。诅咒、旧情、生死未知,这些东西压在他身上,让他被迫做一只鸵鸟,除了当下的片刻贪欢,什么也不愿意想。   公路上偶尔开过几辆车,唐樘茫然地蹲在路边,忽然有些明白陆予行生病时的情绪了。   唐樘正望着公路那边的一群羊出神,却听身后响起了一个熟悉的女声。   “总算找到您了!唐樘老师!您怎么在这儿呀?”   这声音似曾相识,唐樘愣愣地转回头去,看到的却是一个陌生的女人。   她上身的白色长袖微微挽着袖口,下身是一条七分牛仔裤,长头发披在脑后,身上背了个斜挎包,看上去像是急匆匆赶来的,满脸是汗。   “您真让我好找,”她笑着擦了擦汗,“太阳太大,钟导临时改了拍摄内容,让我来找您回去拍戏呢。”   唐樘打量她,觉得有些眼熟,心下便以为是剧组的场务。   “麻烦了,”他有些不好意思,“我以为今天没我的戏份呢,就出来转转。”   “没事没事,”女孩口音软糯,说话时却有些不自然,“我带您去片场吧。”   拍戏迟到是一大忌,唐樘害怕耽误时间,便也没多想,跟着她往回走。   两人一前一后往沙漠里走,那女孩好像没有看上去那么健谈,始终没说话。唐樘跟在她身后半步,视线落在她的鞋上。   “你怎么还穿着皮鞋?”唐樘随口问,“之前没来过沙漠吗?”   女孩有些慌乱,回头冲他笑了一下。“我是被钟导临时招来的,”她说,“没想到沙漠里的路这么不好走。”   唐樘礼貌地回了一个笑容,眼神中却带着戒备。   他们走过了绿洲,一直往沙漠深处走去。唐樘没什么方向感,不知走出去多远,四下望了望,居然在前方看到了那座古塔。然而,目光所及之处,除了飘摇的古树和石塔,都是漫漫黄沙,一个人影也没有。   莫名地,他觉得有些不安。   “还有多久?”唐樘试探性地问走在前面的女孩,“他们在哪里?”   女孩却置若罔闻,指了指百米开外的古塔。   唐樘心中生疑,但也跟着上去。   古塔静静地立在黄沙之中,女孩缓缓走了过去,在塔前跪下,拜了拜。   “你在……做什么?”唐樘站在树下没动,看着沙砾沾满了女孩的膝盖,不知道她在做什么,“我们不是去片场吗?”   女孩不理他,拜过古塔后,她一语不发地从塔前的箱子里,取出一根红绳。那是游客们用来求姻缘的红绸带。   烈日将古塔的影子拉得很长,巨大的阴影笼罩在女孩头顶。   她从阴暗之中缓缓走出来,虔诚的捧着手里的绸带,走到唐樘面前。   “和我一起挂上它吗?”她脸上带着笑,固执而沉醉,“你说过你愿意的。”   作者有话说:   虽然是大过年的,但是下一章有刀   不要怕,是HE 第106章 无人之境(三)   女孩身后,那棵老树上的红绸带随风招展,静默地看着这一切。   “我们认识吗?”唐樘警惕地后退一步,与她保持安全距离。他再次仔细地打量面前这个女孩,高鼻子小嘴巴,眼睛也很大,明明应该是一副美人相的五官,安在她脸上却显得有些僵硬。   她的表情有些木讷,唐樘看着她的时候,又觉得她的眉眼似曾相识。   “你答应了我呀。”女孩捧着红绸带,步步紧逼。她笑着说:“你收下了我的花,不就是答应了吗?”   唐樘再次后退两步,他微微皱起眉。“那天在酒店的花是你送的?”   “对!”女孩睁大了眼睛,一副惊喜万分的神情,“我知道你不会忘了我,这几年来你一直给我写信,让我等你…你说,等到有一天你成为全港城最红的偶像,就娶我回家……”   她的双手逐渐攥紧,将那条红绸带捏在掌心里,仿佛一条杀人的利器。   “小姐,你冷静一点。”唐樘顿时明白这是什么情况,他抬手阻止女孩走过来,边在心中想着脱身的办法。“我从来没有给你写过信,你好好想一想,我们根本不认识?”   这话一出口,刚才还算冷静的女孩突然就怒了。   “不认识?”女孩瞪大了眼睛,脸上的笑容变得疯狂而扭曲。她几步冲到唐樘面前,一头黑发凌乱地遮住面孔。   她狠狠攥住他的衣领,喉咙里发出可怖的嘶吼。   “唐樘!你说过你喜欢我的!在话剧社的时候你总是偷偷看我!你还把你的衬衫送给我,你都忘记了?”   她的怒吼震耳欲聋,唐樘感觉自己被发疯的狗咬住了喉咙一般,他惊恐地看着女孩近在咫尺的脸,突然记起她是谁。   烈日当空,唐樘却冷得像是被泼了一盆冰水,从头淋到脚。   熟悉的眉眼,大学生活的回忆,徐助理的通话内容……   “徐…”唐樘不可置信地看着她充血的眼睛,“徐婧文……你整容了?为什么要这样做?”   徐婧文听到唐樘叫出自己的名字,忽然尖声笑了起来。   “对,是我!”她枯瘦的双手攥着唐樘的衣领,咯咯地笑起来,“糖糖,我每天都说我爱你,你是不是一直当听不见啊?”   唐樘浑身紧绷,对她的疯话置若罔闻。   “以前你从来不正眼看我,”徐婧文缓缓将手心里的红绸展平,歪着脑袋柔声说,“现在呢?我是不是比以前好看了?”   “你今天就娶我吧,我等了这么久,不想再等了。”   她缓缓松开唐樘的衣领,一只手伸进外衣口袋里。   “少说梦话了!”   唐樘看准时机,猛地抬手将她推开。徐婧文重心不稳地向后倒去,唐樘转身欲逃,却见她的手从口袋里伸出来,手心朝他一洒。   空气中,一些白色的粉末被她倏地扬起,唐樘还没反应过来,便深深地吸了一口。   “你要去哪?”   徐婧文猛地将他扑到在沙地里,唐樘后背砸在地上,又烫又疼,他拼命挣扎,却发现自己的手脚根本使不上力。   ——他被下药了。   “你想干什么?”唐樘眼看她跨坐在自己身上,将那条红色绸带绕住自己的脖颈。   徐婧文眼神疯狂,笑着打量他白皙的脖颈。   唐樘的心脏一阵狂跳,两手狠狠嵌进滚烫的沙粒中。   “如果你想反悔,那我们就一起死。”她愉快地尖笑起来,“谁也别想得到你……”   话音未落,就见徐婧文的肩膀上挨了一拳,她猛地尖叫一声,还没等唐樘看清楚,整个人便身子一歪,痛呼着倒在地上。   强烈的求生欲下,唐樘迅速翻身滚到一边,使尽全力撑着身子爬起来。他浑身上下都是沙子,还没等站稳,又是一阵强烈的眩晕感。   “别怕。”   一个沉稳地声音响起,唐樘感觉有人稳住了自己的后背,他喘息着回头看去,就见陆予行一脸阴沉地看着地上的人,额上全是汗。   陆予行原本在片场拍戏,远远就见唐樘跟着一个陌生人往沙漠里走。他心中不安,中场休息时便赶紧跑了过来。   徐婧文痛得大叫,一手捂着自己的肩膀。她的长发凌乱不堪,遮住了大半边脸。   “她是……”   “不用说这么多。”   陆予行放开唐樘的胳膊,独自走上前去。他的拳头捏得死紧,手背上青筋毕露。   “她是徐婧文!”唐樘瘫软地坐回地上,“我们回去找人吧…她已经疯了。”   徐婧文蜷着身子尖叫了一会儿,又开始捂着脸大笑。   陆予行此刻浑身散发着暴怒的气息,他几步走上前去,毫不留情地抓起她的头发,把她的上身拎起来。   唐樘坐在陆予行身后,远远看见徐婧文凌乱的头发下,那双带着杀气的眼睛。   ——那种眼神,仿佛下一秒就要置陆予行于死地。   唐樘心中一惊,立刻叫道:“阿行!”   陆予行抓着她的头发,乌黑的长发垂到一边,露出她的脸。   在看到那张脸的那一刻,强烈的窒息感猛地冲破内心的防线,陆予行浑身紧绷,竟然无法动弹。   徐婧文冲他笑了,露出整齐地一排牙齿。   “陆予行!”   身后的唐樘发出撕心裂肺的叫喊,陆予行还未从巨大的震惊之中缓过神来,锋利的刀刃已经捅进了他的身体。   陆予行的瞳孔猛地收缩,徐婧文的笑容逐渐扭曲,喉咙里又发出了尖细的笑声。   剧烈的痛感,伴随着恐怖的记忆,将他顷刻间淹没。   ——“你说过要娶我的!为什么要和那些女人纠缠不清!”   ——“我会一直看着你。”   陆予行使出最后一丝力气,猛地拽住徐婧文的头发把她扔到一边。徐婧文的头砸进沙坑里,匕首抛到了一旁。   鲜血将他的衣服染红。   唐樘看到那把鲜红的匕首,他大张着嘴,喉咙里什么声音也发不出。就这样呆住了几秒,他才大喊着跌跌撞撞地跑过去。   “我警告过你很多次!”徐婧文躺在沙地里放声大笑,“我说了不要靠近他,你为什么不听!”   徐婧文的视野里,只剩下亮的刺眼的太阳。唐樘的哭喊声不绝于耳,她听见他一声声叫着陆予行,说陆予行别死。   她笑着笑着,就哭了起来。   “我看到了……”她哭得满脸是泪,“我看到你们一起牵手逛街,看到你们在楼下接吻……那我呢,为什么你不多看我一眼……”   茫茫沙漠之中,鲜血和嘶哑的哭声混杂在风里,被缓缓吹散。   作者有话说:   众所周知诅咒是在老陆四十岁的时候,所以现在年轻的老陆还死不了 第107章 无人之境(四)   下午天气正热的时分,片场里众人都快热得中暑的时候,远远就见沙漠深处走来两个人。   唐樘脚步虚浮,他一手搂着陆予行的腰,一手稳住他搭在自己肩上的手臂,艰难地把陆予行带出来。   再看他背着的陆予行,已经嘴唇发白,衣服上鲜红一片。   唐樘在看到剧组众人的那一刻便栽倒在地上,昏了过去。   全剧组都吓懵了,好在谢辉还算镇静,第一时间打电话叫救护车;于风赶紧上前给陆予行止血,一群人手忙脚乱的,将两人送到了最近县城的医院。   一切都变得彻底不可控了。   唐樘迷糊地躺在担架上,黑暗中他动弹不得,昏昏沉沉地跟着救护车在公路上晃。他回想着自己那些过于复杂的记忆,彻底感受到了未来的不可控性。   爷爷说已知的未来太可怕,但未知的东西对于他来说一样可怖。   唐樘听到耳边各种嘈杂的声音,他发不出声,也睁不开眼,只能任由自己被人摆布。   昏沉的意识中,他心中暗想,紫藤的诅咒会不会提前,要是陆予行真的死了,他要找个什么样的方式陪他一起。   想到这里,唐樘迷迷糊糊地笑了一声。什么分手不分手,说到底还是分不开。   再次清醒的时候,已经到了县城医院。   唐樘睁开眼,映入眼帘的是洁白的天花板。他只愣了一秒,便猛地坐起身。   “陆予行呢!”   一旁的医护人员正给他换输液瓶,被他吓了一大跳。   小李倚在门边,听见房间里的动静,立刻冲了回来。   “唐哥!唐哥你醒了!”他三步并两步跑过来,扑通一声跪下,攥住唐樘的手。“你和陆哥可把我们吓死了,”小李一副后怕的样子,“你别怕,那个女生已经被抓起来了。你猜她是谁?”   唐樘迷茫地看着他,答非所问:“陆予行呢?”   小李眨眨眼,有些尴尬。“呃……刚从手术室出来,在楼下呢,没事。”   换输液瓶的护士瞧了他一眼,笑着安抚道:“陆先生没事,你也没事。那迷药劲儿小,打完这瓶葡萄糖就能拆针了。”   “手术室?”   唐樘脸色一白。他赶紧掀开被子,忍着头痛下床。   小李赶紧帮他拿着输液的支架,担心地劝道;“等一下再去吧,这还吊着水,小心手……”   唐樘外套上都是沙,早就不能穿了。他只穿了件单薄的毛线衣,踩着凉拖鞋,就出了病房。   小李没办法,只能帮他举着吊瓶,去楼下的病房找陆予行。   县医院有些老旧,基本上只有些附近的老年人来看看病。唐樘就这样在人群中走,也没被认出来。   小李心中还记着刚才没说完的事儿,人来人往,他一边护着唐樘下楼,一边解释道:“那个捅了陆哥一刀的女孩儿是徐助理的妹妹,徐助理前几天打电话回家,她知道了剧组的行程,居然一个人坐车跑来了这里……”   走过楼梯,楼下走廊里谢辉、于风和另外几个人。他们好像在讨论什么,其中还有两个穿制服的,一个在问询,一个在记录。   谢辉回身看到唐樘,立刻快步走过来。   “怎么样?没事了吧?”谢辉前前后后打量他,担忧道:“多穿些衣服,怎么打着吊针就跑过来了。”   唐樘望了望两侧的病房,“陆予行呢?”   “陆哥的病房在那边。”于风指向尽头的单人病房,他微微皱着眉,“医生说没伤到内脏,休养二十多天就好。可是不知道为什么,陆哥他精神状态很差。”于风懊悔地叹了口气,“我应该跟着他的,怎么会发生这种事……”   “是我的问题。”唐樘神色黯淡。听到陆予行没事,他终于放了心。他留恋地看了眼走廊尽头的病房,谢辉走上前揽着他的胳膊。   “小唐,徐武让我给你道个歉,”谢辉低声说,“他没想到他妹妹会这样对你。”   唐樘摇摇头,走到那两位穿制服的警察面前。   “没事,我来说明情况吧。”他平静地说,“徐婧文,是我和陆予行的大学同学,也是我的粉丝。”   “她在大学的时候喜欢我,被我用一些理由拒绝了。前不久她在我出席宴会的时候送花给我,当时我没有多想,但现在看来,她应该是有些……不正常。”   唐樘回忆着,“她还说……”   想到徐婧文发疯时说的某句话,唐樘愣了一会儿,慢慢转过身,看向一旁的于风。   “她还说,她警告过陆予行……”   唐樘求证般盯着于风,于风看着他,仿佛想起了什么可怕的事情,一双眼睛缓缓瞪大了。   “我想起来了!”于风突然大喊一声,,他掏出手机,迅速翻出一条短信给面前两人看,“这是陆哥参加宴会那天,我收到的短信。”   唐樘看了一眼,后背立刻出了一身冷汗。   一股不知名的恐惧从脚底迅速爬上来,唐樘忽然有些慌了神。他不再管警察的问询,趔趄着推开挡在面前的谢辉等人,快步往陆予行的病房里走。   他嫌小李步子太慢,于是自己夺过支架上的吊瓶,不管不顾地拎在手里。   病房们紧闭着,唐樘腾出一只手拧开门把手,走进去,一把将病床前淡绿色的遮挡帘拉开。   阳光倾泻,床上的人完好的躺着,一双漆黑的眼睛看着他。   陆予行身上穿着病号服,双腿盖着被子,腹部掀起的地方打着绷带。   唐樘拎着吊瓶,输液管里的血液倒流,他却丝毫没注意,只是如获大赦般,紧紧盯着陆予行。   “死不了。”陆予行干涩的嘴唇张了张,声音嘶哑。他面色不太好,脸上却带着难得地温柔笑容。   唐樘眼眶红了。   他紧咬着牙关,把碍事的瓶子挂在陆予行输液的支架上,和陆予行的挨在一块,发出轻微的响声。   眼泪落下来的前一瞬,他倏地俯身下去,在陆予行嘴边落下一个吻。   “是不是她?”唐樘俯身在陆予行耳边,将自己哭得不堪入目的一张脸埋在枕头上,“就是她闯进你家里,把你害成那个样子?”   陆予行沉默不语,抬起左手,摸了摸他的脑袋。   “没事,都过去了。”   “这些伤害本来就应该是冲我来的!”唐樘搂住他的脖子,闷声道:“对不起,对不起……我总是拖累你……”   陆予行没懂他的意思,刚做完手术的脱力感削弱了他的思考能力。   “别哭了,”他叹了口气,凝视着洁白的天花板。“我死的那一次……你也哭成这样吗?”   耳边的哽咽声顿时收住了。   唐樘缓缓抬起头,一双圆眼哭得通红。   “下次我死的时候,可别再哭了。”陆予行看了他一眼。唐樘瞪大了眼睛,刚要出口反驳,陆予行便堵住了他的话,补充道:“总是要死的。”   “紫藤已经告诉我们了,”他淡淡地看着唐樘。“我的寿命只有四十岁。”   唐樘攥紧了被单的一角,他死死盯着陆予行,眼睛里显现出一些疯劲儿。   “谁说的。”他咬着牙,眼泪却止不住往下掉,“阿行,你大可以试试看,看我敢不敢再赌一个轮回。”   陆予行眼中闪过一丝愣怔。   他输液的手指动了动,正好碰到唐樘放在一边的手。   “……你还执着我的生死干什么?”他艰涩地问道:“不是要结婚了吗?你亲口和我说的,已经放下了……”   他有些愣怔地看着唐樘,万年如冰山不化的眼神里,露出了一丝惊慌。   正这时,房门被敲响了。   唐樘刚被提起的一口气松懈下去。他皱了皱眉,问:“谁?”   “是我。”小李的声音传来,有些慌张,“唐哥,你出来接个电话。”   房里的气氛顿时被打破了,唐樘擦了把脸,拿过自己的吊瓶,出了门。   门口,小李慌张的捂着手机。见唐樘出来了,立刻迎上来,紧张地说:“你哥哥的电话。”   唐樘夺过手机,随手擦了擦通红的鼻子。   “喂。”他语气冷漠,“哥,怎么了?”   唐锐泽那边静得可怕,半晌,传来他沉稳厚重的声音。   “糖糖,我要和你说一件事。”唐锐泽不急不缓地说道,“你的银行账户里突然多出来几笔钱,总数非常大。”   唐樘心不在焉,“是不是何礼哥搞错了?哥,我现在很忙,不想说这些。”   唐锐泽打断他,“糖糖,你听我说完。”他严肃地解释道:“这几笔钱来自不同的保险公司,我刚刚派人查了……”   “那几笔钱都是人身意外险,受保人是陆予行。他买了六年各种各样的意外险和死亡险,受益人…全部都指定了你。”   作者有话说:   保险单我在第一卷 末尾埋过伏笔,或许还有人记得吗 第108章 月球上的人(一)   病房里,夕阳的颜色浓烈而绚烂,从窗帘后照进来,在地上投射出一块红色的三角。   陆予行平躺的病床上,脸颊上还有唐樘的余温。   短短几个小时,他先是被唐樘背回了片场,又被救护车一路送进医院,之后上了手术台,一针麻醉剂让他短暂失去了意识,而直到现在,他还是打不起精神。   也正是因为这样,刚才唐樘说出那样的话时,他才会失态。   回想今天的遭遇,当他被徐婧文狠狠捅了一刀,倒在地上的时候,他心中却升起一种安心的解脱感。唐樘已经有了全新的生活,只要他自己一死,诅咒、生死都不再会成为悬在他们头上的一把刀,唐樘会接受他的死亡,收到一笔财产,然后继续生活。陆予行只会被刻在他的回忆里,仅此而已。   但听见唐樘在他耳边哭得撕心裂肺,拼命喊着救命,把他拖回片场的时候,他再也受不了了。   封印许多年的冰山,在那一瞬被唐樘的哭喊撞碎,被沙漠里的烈日灼烧,露出里面一颗玻璃般的真心来。   他不想死,他想好好活着,他自私地想要待在唐樘身边,哪怕只是一个普通的朋友。   陆予行从来没有过如此旺盛的求生欲,而这一切求生的欲望,都是因唐樘的存在而起。   墙角的红色越来越小,随着余晖一同消失的时候,病房的门被打开了。   唐樘站在门口,逆着光看不清表情,手上的针头已经被拔掉。   “谁的电话。”陆予行转过头,感觉唐樘在看他,“接了这么久。”   门口的身影晃了晃,唐樘把门关上,走进来,打开床头的小灯,在他边上坐下。   “我哥。我告诉他我和你在拍戏,跟他吵架了。”唐樘声音有些哑,他垂眼看着陆予行,视线落在他打着绷带的腹部左侧。他只瞧了一眼,便匆匆撇开视线。“还疼吗?”   “有点。医生说没伤到内脏,一个月就能痊愈。”   “会留疤?”   “这没办法。不过留疤也无所谓。”   陆予行说着,便见唐樘的脸肉眼可见的阴沉下去。他们分开之后,唐樘的脾气好像变得坏了很多。   “怎么了?”陆予行侧身,忍着痛把床头摇起来点儿。他平视唐樘,咫尺之间,呼吸声都能听见。   “你没有什么想说的吗,”唐樘语气平静,“刚下手术台,就打电话给保险公司?”他说着说着有些激动,“我差你的那点钱吗?”   夜灯昏黄,照亮了两人的半边侧脸。   陆予行看着他,笑了笑。   “我想给你留点什么。万一我死了,还能留点钱给你,当是你救了我一命的谢礼。”   “你真的知道是谁救了谁?”唐樘忽然攥住他的手。   陆予行一愣。   “我要你活着,阿行,你能不能把自己的命当回事?”   唐樘摸到他手腕内侧的疤,凹凸不平的触感让他想起那绝望的回忆。于是,他环住了陆予行的脖颈,仿佛害怕他消失一般,紧紧抱住。   消毒水也掩盖不了他身上熟悉的香味,陆予行深深吸了口气,内心平静下来。   “我不离开你。”唐樘闷声道,“阿行……我没订婚,也没有未婚妻。那些都是说出来气你的。”   “还有说已经放下了的话,也是骗你的。”他把头埋在陆予行肩窝里,“我还爱你。”   窗外,月光倾斜,走廊外灯光明亮,护士和病患家属来来往往,人声嘈杂。   陆予行上半身被唐樘的温暖包裹住。他定定地凝神望着前方,心中最后一座冰川,也在唐樘的一句真话中被猛地敲碎。   “我……”他颤抖着张了张嘴,一句“爱你”却堵在喉咙里,说不出来。   爱太沉重了。对他来说,死亡是解脱,爱却是枷锁。   唐樘盯着他,眼神像一只执著的鹿。   陆予行突然转了个话题,问:“唐樘,你用什么东西换掉了我的安眠药?”   唐樘一愣,没想到他突然提起这件事。   “你先回答我。”陆予行说。   房间里陷入了短暂的沉默。半晌,唐樘在裤子口袋里摸了摸,摸出一颗透明包装的白色糖果。   “你是说这个?”他捏在手里晃了晃,然后撕开包装,“记得我叔叔唐宏达吗,这是他开的糖果工厂生产的。我小时候爱吃,到哪儿都带着,他就每年送一箱包装还没印字的给我。”   他撕开包装的一角,递给陆予行。“尝尝。”   这颗糖果,与市面上的奶糖相比,再平常不过。陆予行接过来放进嘴里,熟悉的香甜气息充斥了他的味蕾,却比任何的糖果都要美味。   因为这是唐樘身上的味道,是他们接吻的味道,是他绝望濒死的时候,让他镇定下来的味道。   白色的奶糖在他唇舌间逐渐变小,被溶解。   半晌,陆予行缓缓呼出一口气。他抬手捧起唐樘的脸,借着月光认真端详了一阵,然后凑到他面前,张嘴吻住他。   香甜的奶味从他嘴里,蔓延到唐樘的口腔之中。   陆予行撬开他残留着泪水的唇瓣,落下细密的轻吻。唐樘愣了,搭在他肩膀的手攥住了病号服。   唐樘不敢回应。陆予行吻了片刻,便放开他。   “我会好好活着,和你一起。”   唐樘愣怔地瞪着他,仿佛不敢置信。陆予行见他一副呆愣的样子,忽然笑了出来。   他摸了摸唐樘的后脑勺,“谢谢你的延命治疗。”   “你别笑。”唐樘又抓住他的手腕,严肃道,“我这样对你说,是因为我觉得,和你在一起比我长命百岁重要。你不要忘了……”   “诅咒?”陆予行自嘲地笑了笑,“你都不在乎,难道我会在乎?”他与唐樘额头相抵,低声说,“从前我以为我能和你老死不相往来,但真正到了这一刻,我才发现……我舍不得你。”   唐樘从未听过他说这种情话,顿时脸红了。   “你说你自私,我也好不到哪里去。”陆予行摩挲着他湿润的嘴唇,呼吸间还带着香甜的气息。“我不是圣人,你让我也自私一回。”   “未来的事情,随他去吧。”   唐樘睫毛轻颤。半晌,他抬起手,环绕到陆予行身后。   “好。”他轻声说道,“我们及时行乐,不要长命百岁了。”说完,他倾身上去,吻住了陆予行。   六年来的思念汇聚成一个绵长的吻,他们在昏暗的房间里吻了很久,唐樘怕牵动陆予行的伤口,才恋恋不舍地与他分开。   他睫毛扑闪,乖顺地枕着手臂,趴在床沿看陆予行,又恢复成了温柔的模样。   “唐樘,”陆予行绕着他的发梢,“这次我们都不要隐瞒了,任何事情都不要。”   唐樘抬眼看他,没有同意。   “至少不要说谎话。”陆予行苦笑道,“你说谎的技术真的很高明。”   “知道了。”唐樘吻了吻他的指尖,留恋地伸出舌尖舔了舔。   这晚,楼上的护士找了唐樘一圈也没找着人,根本不知道这位病人躲在楼下,自己加了张床睡在陆予行旁边。   他们精神都没恢复完好,却还是忍不住聊到很晚,就像两个小孩似的,手牵手盖着被子说话,听外面的风声。   “你跟我说过的那个女孩,就是徐婧文吧。”唐樘问。   “是她。”陆予行闭着眼,静静说:“我记得她的脸,但是我没想到,她会是徐婧文。”   “当年是她拿走了你放在柜子里的衬衫,后来我找她要回来,她就向我发誓,不会再做这种事。说实话,我在沙漠里看到她的脸,真的被吓了一跳。”   陆予行说着,缓缓转过头。   唐樘与他对视,神色疑惑。“怎么?”   凝神许久,陆予行说:“我有个疑问。唐樘,她原本是该来纠缠我的,为什么成为了你的粉丝?”   “还是说,她纠缠我是因为,当时娱乐圈里没有你的存在。而你……本是应该存在的……”   “别说这个了。”唐樘把脑袋捂在被子里,“阿行,说好的不骗你,可我不想说这些事。”   “我忘记的事情是糟糕的吗?”陆予行伸出手,摸了摸他的头发。“对不起,我是不是做了伤害你的事。”   “没有。”唐樘攥紧了他的手,立刻否认道;“你很好,你很爱我,是我不够……算了,睡吧。”   陆予行也不强求。他叹了口气,搂过唐樘,吻了吻他的额头。   第二天一早,陆予行醒过来的时候,架在一边的折叠床已经被收走了。   护士拿着小夹板和推车,正准备给他做检查。   “老大!”于风从门口走进来,“你还好吗?待会儿警察要进来询问一些情况,你能应付吗?”   “可以。”陆予行抬起胳膊,让护士抽血。那护士早认出了他,一张脸早就通红。陆予行看着那管被抽出来的血,问:“放在旁边的折叠床呢?”   护士一愣,抬头答道:“啊?我来的时候就没有床。”   于风立刻接话道:“他早上出去了。”他冲陆予行使了个眼色,没有说唐樘的名字,“小李陪他一起走的,买了中午的飞机票。”   陆予行皱起眉,“他好些了吗,怎么就敢坐飞机?他要去哪儿?”   护士推着车出了门,于风便走到床边,递给他一张纸条。   陆予行摊开一看,就见上面是唐樘的字迹。   【昨天哥哥在电话里说,爷爷身体不太好。我问过钟导,现在没法继续拍戏。我就想趁着这个时候回去看看他,顺便问一些关于”紫藤”的问题。你好好养伤,等我回来。】   另起一行,字迹更加有力。   【说好不骗人。我并不清楚怀表完整的用法。因为它的用法,并不是爷爷告诉我的。】   作者有话说:   章节名来自陈奕迅《月球上的人》   “就算一双手,只拥抱你的纪念碑,流离在某月某天某地,仍自觉跟你一起。”   和唐樘一样温柔的一首歌。 第109章 月球上的人(二)   唐樘一走就是两个星期。   他离开之后,陆予行配合警察处理徐婧文的事情,徐婧文精神鉴定有问题,被送回港城治疗。徐助理心中有愧,辞职离开了剧组。   这次,陆予行没有再心软。当徐婧文哭喊着被带回港城的时候,他只是坐着轮椅远远看了一眼,没有对她说任何话。   暖阳和煦,于风推着陆予行,在警局门口晒太阳。徐婧文被抓,他也终于有勇气开口,将那天晚上传真的事情同陆予行说了。   “这算什么。”陆予行身上盖着件大衣,脸上戴着墨镜,慵懒地眯着眼。“下次遇到这种事务必告诉我,没什么好怕的。”   两人远远看着徐助理也上了车,徐婧文带着手铐,哭喊着不住地拍打着玻璃窗。她满脸是泪,完全看不出上学时清纯干净的模样。   于风生出恻隐之心,他叹了口气,视线从开远的面包车上收回来。   陆予行的伤口恢复得不错,精神也好了不少。   放风结束,陆予行回到医院的病房里躺下,于风坐在一旁削苹果。   剧组的人都被谢辉打发回绿洲休息,县城里只剩下于风陪着陆予行。叶雪打电话说要来,也被陆予行拒绝了。   于风将苹果皮扔进垃圾桶,抬眼看了看陆予行。陆予行刚才在楼下买了本杂志,正百无聊赖的翻着。或许是休养了一阵,他的心情比之前好了不少,有时候还会和于风开开玩笑。   “老大。”于风试探性唤了他一声。   陆予行没抬头。“怎么了。”   “你和唐樘……是咋回事。”他想起小李跟他说过的话,小心翼翼地问:“我看你俩刚进剧组的时候,还一副水火不容的模样。但是那天在救护车上,他明明已经昏过去了,居然还抓着你的衣服不松手。”   陆予行放下手里的杂志,看了他一眼。   “感觉你们俩之间的气场好奇怪。”于风小声补充道。   楼下,医院的花园里有几个小孩在玩耍,嬉笑的声音传了上来。   “我和他是旧相识。”陆予行说。   于风的好奇心彻底被勾起来,“旧相识?”   他把一整个削好的苹果递给陆予行,然后自己搬了条椅子在床边坐着,一副认真听故事的模样。“哪种旧相识?”   陆予行看着他,仿佛在犹豫要不要说。   “说嘛!”于风八卦之心按奈不住,对着他合手摆了摆,“老大!”   陆予行用手指转了转苹果,叹了口气。   “我和他认识很多很多年了,”他说,“谈过恋爱,分开过,现在又在一起了。”   于风还维持着双手合十的姿势,他愣了愣,抬起头。   “进医院的第一天复合的。”陆予行淡然地咬了一口苹果,“今天是第十二天。”   病房里陷入了短暂的沉默。楼下的小孩叫着闹着,于风却是一副被雷劈中的表情。   “怎么了?”陆予行疑惑地打量他,“我和他不配吗?”   “……配,”于风缓过神来,“原来老大你一直看娱乐报纸是因为,因为他啊。而且还买唐樘的新专辑,还会唱他的出道曲……”   他神神叨叨地自言自语,“原来老大你喜欢男的……”   陆予行放下手里的苹果,靠在床头。   “抱歉,我告诉了叶雪,但一直没告诉你。我怕你知道了多想。”   于风摇摇头,“不不不,我并不觉得有什么。”他撑着脑袋兀自想了会儿,“你俩挺配的,而且我能感觉到,你和他在一起的时候很快乐。”   “谢谢。”陆予行心中升起一股暖意,“于风,你是个好孩子。”   正这时,房门被敲响了。   “谁?”于风回过头去,就见一个身姿挺拔的男人走了进来。他睁大了眼,猛地从椅子上站起来。   陆予行示意他坐下,冲门口进来的男人打招呼。   “严哥,好久不见。”   严文郡手里捧着花,身上是一套帅气的皮衣皮裤,还梳了个大背头。   “好久不见,”他抬手摘了墨镜,笑弯了的眼角有深深的皱纹,面容却依旧带着朝气。“听说剧组两个主演都工伤了,我这不就被钟导抓来拍戏了。”   他走上前,将那束用彩纸裹着的鲜花放在床头,又朝愣住的于风打了个招呼。“小朋友,你是小陆的助理吧?”   于风僵硬地点点头,“对对对,我叫于风。”   “你好哦。”严文郡像个家长似的,拍拍他的头。于风让出座位给他,严文郡摆摆手,示意他不用走。   陆予行手里还捏着吃了一半的苹果。他看了眼病殃殃的自己,又看了眼严文郡,心情复杂。   “伤势怎么样?”严文郡在床边坐了,神色变得严肃,“钟明说你被唐樘的一个粉丝捅了一刀。”   “没大碍。”陆予行将手中的苹果放下,“再过几天就可以拆线了,不会耽误太多拍戏时间。”   严文郡皱眉,“都这个时候了,你还想着拍戏。”他看向窗外,感叹道:“某种程度上,要不是我骗唐樘来拍戏,应该也不会发生这种事情。”   “不,我还要感谢你。”陆予行说。   严文郡一愣,微微一挑眉。   “你们又在一起了?”他颇有些惊讶,“居然这么快。”   陆予行摇摇头,“只不过是躲了六年而已,继续骗自己也没什么意思。”   于风起身,给严文郡倒了杯热水。   “谢谢。”严文郡接过水杯,他犹豫了一会儿,说:“不过,我还是要提醒你们一下。”   “你们既然做了这个选择,以后要怎么办,公开还是隐瞒,都是很难的事情。”   陆予行沉默了一会儿,叹了口气。   “我没想好。”他说,“不过,我不会让他受委屈。”   两人又聊了会儿,严文郡便拿着于风打发的苹果走了。这里公路宽敞,人烟稀少,严文郡估计是弄了辆摩托,要一直开到沙漠边上去。   他走之后,陆予行沉默得看着窗外好一会儿。   于风站在一旁,将刚才那些过于繁杂的信息量消化掉,然后默不作声地取来花瓶,把严文郡送的花插进去。   三天后,唐樘回来了。   小李拖着行李箱,气喘吁吁地跟在唐樘后边。唐樘身上穿了件厚实的毛衣,门也不敲就进了病房。   “陆予行呢?”   他急匆匆推门进去,却见里面站了好几个人。陆予行坐在床上,于风在一旁站着,还有两个医生在忙活。   陆予行朝门口看了他一眼,两个医生也被唐樘吓了一跳,纷纷转过头去。   唐樘闹了个脸红,赶紧关上门退出来了。   等了好半天,医生终于推着推车出来,唐樘往盘子里瞥了一眼,就见里面放着一根挺长的线,歪歪扭扭的。   唐樘愣了一下,等他们走远了,才小心翼翼地推门进去。   “阿行?”他探出头,朝陆予行调皮地眨眨眼睛,“我可以进来吗?”   陆予行用被子盖着腹部,对他招手。于风很识时务地溜了出去,顺便帮唐樘关好了门。   “好些了吗?”   唐樘有些热,进门便把外衣脱了,坐到床边,就要掀开被子查看。   “刚拆完线。”陆予行握住他的手,“别看,丑。”   他从背后拿出几朵彩纸折的玫瑰花,放到唐樘手里。“看这个,这个好看。”   唐樘不吃这套,笑着把花放到旁边。   “又是以前哄哪个小情人学的?”他不依不饶地将被子掀了,“让我看看。”   他撩起陆予行的衣服,露出结实的身体。   在病床上躺了这么久,陆予行身上的皮肤白了不少,依旧很结实,但腹部左侧,有一道手指长的疤。   那块的肤色格外不同,还能看出缝针的痕迹。   唐樘鼻子有些发酸,他看了会儿,俯身在那道疤上亲了一口。   “干什么。”陆予行宠溺地摸了摸他的头发,伤疤被亲得发痒,“你别惹我,我刚刚大病初愈,知道吗。”   唐樘不理会他,伸出舌头舔了舔。   “快快好。”他像小孩似的念着咒语,“糖糖亲一口,痛痛飞走。”   陆予行被他逗笑了,吃力地把人拉起来。“你念什么呢,”他拉着唐樘的胳膊,让他跪坐在自己身上,“你这一趟辛苦了。等我办完出院手续,赶紧回旅馆休息去。”   唐樘戳了戳他的腹肌,脸上的笑容淡下去。   两人说笑完了,房间里又静了下来。   “我去看了爷爷,顺便跟经纪人说了这里发生的事。”他低垂着眼,“何礼哥说徐婧文这种情况,判不了,要送到病院去治疗。”   “嗯。”陆予行双手伸进他衣服里,摩挲着他腰间冰冷的皮肤。“你爷爷……”   “他知道自己快了,问我他还能活多久。”唐樘情绪有些低落,“我没骗他,说还有两年。”   陆予行的手顿了顿,他搂住唐樘,安抚似的顺了顺他的背。   “别难过。生离死别,总会发生的。”他说,“有我陪着。”   “我知道,我知道的。”唐樘摸了摸他的短发,“我送走爷爷也不是第一次了,还能见到他,我已经很满足。”   两人一跪一坐地抱着,就这样维持了很久。   半晌,唐樘又开口说:“上一次轮回,爷爷在弥留之际将怀表给我。他只说那是从北欧的银行取来的,可是还没等他告诉我紫藤的事情,他就意识到了我的秘密……”   “所以他选择什么都不说,是吗。”陆予行抬头看他。   唐樘点了点头,“但是作为预知生命极限的交换,我问到了一件事情。”   “什么?”陆予行问。   “你查过我奶奶的事情,”唐樘捧着他的脸,认真地说,“你知道为什么,无论如何他们都无法一起成功活下来吗?”   “爷爷告诉我,他们在两个小时中无数次轮回,”唐樘的眼神里显露出无法掩盖的害怕,“每一次轮回,留给他们的时间都会少一点,死亡的危机不断地提前……”   “第一次是两个小时,第二次是一个小时……” 第110章 月球上的人(三)   陆予行屏息凝神,听完了唐樘说的话。   “照你这样说,”他想了想,“轮回越多,留给他们的时间越短。到最后会发生什么?”   唐樘摇头,“爷爷说他忘了,一切就像做了一个梦。”   他从陆予行身上下去,和他并肩坐着。“他大概是真的老了,才愿意和我谈起这些。”   窗外的阳光透过树叶照进来,无数的念头在陆予行心中涌起。   “唐樘,你告诉我实话。”他轻声问,“我记忆中的那二十年,是第几次轮回?”   唐樘没有犹豫,说:“第一次。”   第一次轮回的时间将近二十年,如果说第二次的时间会折半的话……   他们只剩下三年多的时间。   “阿行你别怕。”唐樘攥紧了他的手,“你别怕。”   唐樘在医院陪了陆予行一晚。第二天,于风帮忙办完出院手续,四个人租了个车回到绿洲里,一刻不停地继续拍摄。   两人回归剧组的时候,钟明正好拍完严文郡的戏份。严文郡在片子里客串了林乐去世的父亲。严文郡很喜欢小孩,短短几天下来,就和扮演小林乐的演员混熟了。   唐樘和陆予行手牵手去片场,远远就见一个五六岁的小孩从秋千上跳下来,朝他们招手。   严文郡在一旁补妆,看到那小孩跌跌撞撞朝两人那边跑,立刻起身牵住他。   “慢点,慢点!”   剧组其他人都回身看过来,就见大病初愈的陆予行和唐樘牵着手,亲昵地从沙丘上走下来。   “大哥哥!”   那小孩冲上去搂住唐樘的腰,软乎乎的脸上带着笑容。“你好呀。”唐樘心都化了,扯着他的脸蛋摸了摸,“你是谁呀?”   严文郡站在一旁,叉着腰大喘气。   “我叫乐乐!”小孩嘿嘿一笑,“你是大乐乐!我是小乐乐!”   唐樘笑眯眯地看了陆予行一眼,陆予行摇摇头。   “我也要牵手!”小孩哼唧着去抓陆予行牵着唐樘的手,“乐乐要和乐乐牵手!”   严文郡见状,蹲下身去劝他。他把小乐乐的肩膀掰过来,认真严肃地说,“不可以这样哦,这是顾铭哥哥,乐乐长大了最喜欢的人,你怎么可以和大乐乐抢哥哥呢?”   陆予行站在一旁,听了严文郡一长串的道理,表情复杂。   小乐乐却是一副恍然大悟地样子,捂着嘴说了句“抱歉”,转身撒丫子跑了。   哄走了小孩,严文郡终于松了口气,艰难地从地上站起来。   “欢迎回来,”他擦了擦汗,“钟导等你们很久了。”   “我还没同你计较这件事呢,”唐樘半开玩笑地捶了下严文郡的肩膀,“严哥,下次别这样了。”   “知道了知道了。”严文郡讪讪地看了眼两人牵在一块儿的手,“这不挺好吗。”   三人有说有笑地到了拍摄的旅馆前,被一群人瞧着,陆予行也不放手,依旧和唐樘十指相扣。   钟导从监视器后边站起来,刚想开口说什么,谢辉便抢先道:   “哟,这也不忘培养感情啊!不错不错,我就说你俩都是敬业的演员。”   唐樘笑着晃了晃牵在一起的手,说:“是呀,虽然没通告,但是感情还是可以培养的嘛!”   场内的人都笑了,在一片其乐融融里继续工作。   主演回归剧组,停滞不前的拍摄工作又回到正轨。在现场的所有工作人员都能感受到,陆予行和唐樘之间的表演张力越来越真实,和之前比起来,就像是真实的一对恋人在沙漠中热恋。   他们在夜空下的秋千上接吻,在无人区将越野车开出去好远,然后停在大漠之中看点点繁星。   当他们凝望彼此的时候,角色和本身都已经融在一起,就好像真的在镜头下谈了一场恋爱。他们的相处已经自然到,就算在戏外牵手并肩,也不会有人觉得奇怪。   当然,小乐乐无福看到他们的所有表演。每当陆予行和唐樘要演吻戏之类的片段,严文郡都会在他身旁待着。   眼见面前两人就要嘴对嘴亲上了,严文郡便从后面将他眼睛捂上,为他挡去少儿不宜的画面。   “我要看!”小乐乐偶尔被弄得生气了,就在收工之后和严文郡撒娇耍赖,“我要看唐樘哥哥和陆哥哥亲嘴!”   小朋友嗓门大,一嗓子嗷得所有人都听到了。   唐樘被闹了个大红脸,跑过来掐了下他的胳膊。“别乱说!”他揉了一把小乐乐的脸蛋,“是大乐乐和顾铭哥哥亲嘴!”   “有什么不一样嘛!”小乐乐不服气,叉着腰与他争论,“我上次还在你们房间外边看到你俩在床上亲……唔唔!”   没等他说完,陆予行便捂着他的嘴,一把将人抱走了。   年末将近,大漠的天气也越来越恶劣。剧组在这里拍了两个月,终于在十一月末告一段落。   临走前一天晚上,月明星稀。陆予行租了辆越野车,等到众人都睡下后,把唐樘从房间里叫出来。   唐樘刚被小李逼迫敷了张面膜,他穿着拖鞋浴袍,将脸上的面膜摘了,随手拿了件风衣裹着便出了旅馆。   就见墨黑的越野车停在路边,驾驶座的车窗摇下来,陆予行一手搭在窗沿,冲他勾了勾手指。   就像戏中英俊成熟的顾铭,趁夜带着林乐开进无人区。   唐樘笑着打开车门,坐进副驾驶。   陆予行身上穿着夹克,俊逸的侧脸被车内的灯光照亮,他将烟灭了扔进路边的垃圾桶,像顾铭一样冲唐樘笑了笑。   “你也要带我私奔吗?”唐樘歪了歪脑袋,凑到陆予行耳边,“可是,晚上很冷的,我里面只有一条浴袍裹着。”   “别惹我。”陆予行捧着他的脸亲了一下,倾身帮他系好安全带,“伤刚好,会扯到的。”   车里的暖气开得很足,唐樘光着腿也不觉得冷。他看着陆予行发动汽车,脸上的笑容收敛了半分。   陆予行感受到他的目光,侧过头,问:“怎么了?你不放心我开车。”   唐樘问他:“你平时自己开车吗?”   “开得比较少。”陆予行边说边往前开,“但是你放心,我驾龄四十年,比我年纪大。”   他罕见地开了个玩笑,唐樘却脸色苍白,没被他逗笑。   陆予行察觉到什么,于是将车载收音机打开了。收音机的信号不好,断断续续地传出歌声。   “到底怎么了?”他腾出一只手,摸了摸唐樘的耳朵,目光凝视前方被照亮的路面,“我记得……很久之前,与你一起去参加你叔叔的宴会,你不允许我开车。”   “是有什么不好的事情发生吗?”   唐樘抿着唇,转过头看他。   “你……”他张了张嘴,却不知从何说起。   “我知道了。”陆予行面色平静,操纵着方向盘,“我是因为车祸死的,是吧。”   车内,流行歌曲噪耳的响着,陆予行突然很怀念自己的随身听,想要听唐樘唱的歌。   “……是。”   半晌,唐樘说道,“我也是。”   陆予行一瞬露出惊讶的表情,很快又恢复镇定。   唐樘的意思是,他那是也在车上吗?他瞥了唐樘一眼,发现对方脸色很差。   “好了,”他伸手握住唐樘的手,“不说这些。”   一路再无话,陆予行将车开到一处无人的地方,忽然一个急转弯,直接冲下公路,开进了地里。   “啊!”   唐樘吓了一跳,紧紧抓住了安全带。   “没事,别紧张。”陆予行安抚道,“这片草地都是没人管的,下车吧。”   车门开,一股冷风便灌了进来。   唐樘被陆予行搂着下车,就见四周平坦开阔,是一片一望无际的苍苍草地。   “看天上。”   陆予行在他耳边轻声说着,温热的气息灌进他的风衣衣领,有些发痒。   唐樘抬头看去,就见满天繁星,如同钻石一般点缀在漆黑的夜空上。那些星星是那么明亮清晰,仿佛伸手可摘,又像一张巨大的网,破碎地朝地面落下来。   他不是第一次见这样的美景,但此刻四周空旷悠远,仿佛天地间只剩下他们两人,和身后未熄火的一台越野车。   “糖糖,”陆予行搂着他,靠在车身上仰头看着,说:“剩下的日子,你想怎么过都行。大不了我们退出娱乐行,满世界去旅游。”   他凑到唐樘耳边,暧昧而温柔地轻声说:“在不同的地方……”   声音逐渐小下去,风声吹过,天地也没有听到他们之间的秘密。   唐樘及膝的风衣被吹得扬起,露出光裸的小腿。   他听着陆予行在自己耳边说话,明明说的都是暧昧的、期待的事情,他却忍不住红了眼眶。   “好……”他缓缓转过头,踮起脚和陆予行接吻,“我们及时行乐。”   先是蜻蜓点水般的吻,然后是更多的取索。   “嗯,真的只裹了件浴袍。”陆予行抱着他,边吻边回到车的后座里,“身上好冷。”   “你把暖气开高点,”唐樘红着脸躺在后座上,搂着他的脖子微微喘气,“灯关了,音乐别关……我怕有人听见。”   “听见什么?”   陆予行却没理会他,将自己上身的衣服脱了,深深吻下去。   繁星点点的夜里,沉寂的大地上只有越野车的车灯亮着,如同浮沉人世间的一颗孤星。   作者有话说:   刀完的时候就是正文快结束的时候   所以我只能保证吃到的刀是甜的…… 第111章 月球下的人(一)   与相处了六十多天的大漠告别,这群匆忙的过客收拾行李,又回到了繁华的都市中。   陆予行并没有回首都,而是跟着剧组去了港城,继续未完成的拍摄。   他的伤口已经愈合,只不过因为没有遵照医嘱好好休养,新长出来的皮肉还有些发痒。   剧组一行人下了飞机,到某个电影厂外的酒店住下。陆予行没住酒店,也没回家,而是跟着回了唐樘租的房子里。   市中心,某公寓住宅小区门口。唐樘先行下车,从黑暗的角落里走进路灯底下,刷开门禁,走了进去。   车上,坐在驾驶座的小李掏出自己的门禁卡,一脸无奈地递给后座的陆予行。   “那个……”他有些不放心,“陆先生,小心被狗仔拍到啊。”   陆予行穿了件深色风衣,他熟稔地立起衣领遮住半张脸,又戴上帽子。   “您进了小区往里走,右边第三栋…”   “我比你熟。”陆予行没听他多说,接过递来的门禁卡,轻车熟路地走到大街上,穿过马路,进了小区。   小李看他那行云流水的动作,甚至还轻巧地避开了门口一个年久失修的井盖。   “不是吧?比进自己家还熟练,”他暗自感叹了一阵,“这件事可不要被何礼哥知道了。”   马路那边的小区里,唐樘不急不慢进了电梯。他还没来得及按层数,陆予行便伸手挡了下电梯门。那已经关上一半的门卡顿半晌,复而缓缓打开。   “怎么这么快?”唐樘站到角落里,“没有狗仔吧。”   陆予行按下二十七楼,电梯门随后关闭。他转过身,走到唐樘的面前。   “应该没有。”   唐樘被他堵在角落里,两人快要贴到了一块儿。   “你……”他有些脸红,“你不回家没关系吗?”   “我和我爸妈说住酒店,工作忙,不回。”陆予行说着,将风衣外套拉链拉开,拢着唐樘,把他圈进自己怀里。   “再说了,这里本来也是我的家。”他侧头,轻轻咬了咬唐樘的耳朵,“这是‘上辈子’的我住过的房子。糖糖,你不要告诉我,你租这套房子只是凑巧。”   “……你别说了。”   唐樘贴着他的胸膛,隔着一层单薄的毛衣,能感受到陆予行的体温。自己的心思被陆予行看破,多少让他有些无地自容。   叮——   一声清脆提示音过,陆予行以为电梯已经到了二十七楼,于是搂着唐樘,打算直接把他抱出去。   正欲转身时,他却在敞开的电梯门口,看到了一个女人。   那女人刚洗过澡,身上穿着粉色睡袍,脸上敷了面膜,头发被许多卷发夹子夹着。她手里拿着洗漱的杯子,当陆予行转过头来与她对视时,女人脸上的惊讶又多了几分,面膜都快从她的瓜子脸上掉了下来。   陆予行一愣,再看显示屏上的电梯层数:   十五楼。   唐樘吓了一跳,下意识往陆予行衣服里躲。   电梯“滴滴”响了两声。   女人回过神来,战战兢兢地进了电梯。她看了一眼背对自己站着的陆予行,又看了眼陆予行敞开的大衣。那人大半个身子被陆予行拢在怀里,身高一七五往上,只露出来冲锋衣和两条修长的腿。   分明也是个男的。   电梯门关,女人绷直了身体站在电梯的另一个角落里,眼神不敢往旁边多瞄一眼。   陆予行知道女人认出了自己,他避无可避,只好将唐樘藏在自己身后,不让那女人看到他的脸。   狭窄的空间里,时间就好像凝固了一般。直到电梯停在二十楼,那女人才逃命般溜了出去。   她出去后,陆予行和唐樘总算松了口气。两人也不敢亲亲抱抱了,老实地一路进了屋。   大门关上,屋里漆黑一片。   “她是谁?”陆予行蹲下换鞋,瞬便将唐樘的鞋带松了,“娱乐行的,还是普通市民?”   “我刚刚没看到她的脸,”唐樘此刻只想钻进地缝里,“我都不知道进来了什么人,一直躲在你衣服里。”   “算了。”陆予行也没看清面膜下的那张脸,虽说觉得眼熟,但实在想不起来,便索性不再想。   他摸到玄关处的开关,将客厅里的灯打开。一声轻响,整个房子的灯都被点亮了。   陆予行站在门口,眼中是说不出的惊讶。   当年他住进来的时候,虽然已经是装修过的房子,但他对很多家具和摆放都不满意,于是自己又花钱改了许多地方。   玄关处和客厅之间是漂亮的木质红酒架,落地窗前摆着沙发和地毯,风格简约素净。   映入眼帘的,与他记忆中的房子丝毫不差,就连厨房、浴室、餐厅的设计也十分相似。   陆予行在房子里走了一圈,回到客厅里,出神地看着窗外的夜景。   “你也觉得像吗?当时你从这里搬走后,公寓卖房的广告把这里的陈设都拍了下来,”唐樘走到他身后,迷恋地靠在他的后背上。“我记得大概,就照你的样子改了。”   他有些不好意思地说道:“以为这样可以体会你当时的感觉。”   黑夜衬托出他们的身影,映在干净的玻璃上。   “没什么好体会的。”陆予行摸了摸他的手,“明明是在最热闹的市区里,看着楼下的灯火,却感觉隔我很远。”   “一个人住在这种地方,我只觉得太寂寞了。”   陆予行看着玻璃里,倒映出的唐樘的脸。“那时候要是有你在,或许我不会这么想。”   “为什么时光不能再多倒流几年。”陆予行罕见地说了很多,他茫然的看着漆黑的夜幕,“我们就能多相伴些时间。”   唐樘在他侧脸落下一个吻。   “那就回到我六岁那年,”唐樘笑着说,“我才不去温哥华,我要在这里和你一起上小学。”   陆予行也低声笑了,两个人说着说着便吻在一块儿,滚到了白色的毛绒地毯上。   次日,陆予行抱着唐樘,睡到中午才醒。   唐樘揉了揉自己被沙发角撞青的腰侧,狠狠给了陆予行一脚。   “起床啦!”他没好气地哼了一声,咬牙起身洗漱去了。好在剧组的拍摄定在下午,不至于让他们因为某些不可言喻的事情迟到。   今天是两组同时进行拍摄,一组拍顾铭和前妻的戏份,另一组拍林乐来到城市的片段。   前一组在棚里拍,后一组要到街上拍。   拍之前,唐樘和陆予行在棚里见到了饰演“前妻”的女演员。   化妆间里,就见谢辉带着一人推门而入。陆予行抬眼看去,就见那女人满头卷发,瓜子脸,面容姣好……   三人碰面,陆予行和唐樘具是一愣。   “大,大家好。”那女演员战战兢兢地,她瞥了一眼陆予行,又看了眼他身旁的唐樘,脸色立刻变得苍白,“我我我我叫方丽!多多关照!”   说完,她便钻地缝似的进了里间。谢辉反应过来,赶紧追出去道:“哎!来和小陆对戏啊!”   偌大的化妆间里,唐樘和陆予行面面相觑。   “方丽怎么这幅样子?”唐樘愣怔道:“我记得她是个落落大方的美人,一点也不怯场呀?”   陆予行神色紧张,抿着唇不说话。   “怎么了?”唐樘看了他一眼,担心地凑到面前,伸手要从兜里掏糖给他,“不舒服?”   眼见陆予行沉吟半晌,片刻才说出一句:   “昨天电梯里的就是她,”他颇为尴尬地抬起头,“敷了面膜,我…没认出来……”   唐樘差点气昏过去,他不可置信地瞪着眼睛,问道:“不可能啊!我怎么不知道她住在那里,她认出我了吗?”   陆予行迟疑地摇了摇头。   唐樘松了口气,却听陆予行说:   “不确定。”   作者有话说:   章节名来自李幸倪《月球下的人》   “偏心的照亮,有情人欢畅,像我一个流落偏僻的宇宙,只应该独唱。”   第一个轮回的陆予行be like 第112章 月球下的人(二)   方丽,饰演顾铭的前妻,科班出身的三线小演员。没有代表作,人气也不高,长相没有记忆点。因此出道五年,依旧是不温不火。   此刻,她坐在化妆室里间,内心天人交战。   她好不容易接到一个不错的角色,然而就在她进剧组的前一天,居然撞见了两位主演的地下恋情!   方丽欲哭无泪,还被迫睁着眼让化妆师画眼线。   昨晚,她住的小区停水停电,她便去朋友家借宿一晚。好巧不巧,楼上住的小孩儿踢得地板咚咚响,方丽忍不了了,于是气冲冲地上去理论。   然而电梯门一开,她便看到了两个男人在里面卿卿我我。   定睛一看,其中一位居然还是自己未来的搭档!   另一位……   方丽想认不出来都不行,因为她是唐樘的粉丝。   就这样,这位方小姐在朋友家一夜无眠。   “怎么办啊!”她在内心哀嚎一声,“陆予行一个手指头都能碾死我……”   化妆师不满地提醒道:“方姐,别流眼泪,妆花了。”   “我也不想啊!”方丽快哭了,“我怎么这么倒霉。”   正这时,房间门被敲响了。   “方小姐。”陆予行推门进来。   方丽见是他,立刻浑身紧绷。“是是是,是!是我!”她一个激灵坐直了,化妆师手一抖眼线画到了脸颊上。   陆予行看了她一眼,脸上看不出情绪。“可以对戏了吗?”他问。   方丽胆战心惊地点了点头。   陆予行没提昨晚的事,方丽心中却揣着这定时炸弹,一整天都战战兢兢。   这天,二组的拍摄工作早早结束。唐樘回到棚里找陆予行,正好看见剧组搭好的内景里,方丽正握着陆予行的手,痴情地念着台词。   顾铭正因为母亲的离世而趴在地上痛哭,前妻握着他的手,跪在他身前。   方丽动情地看着他,念道:“顾铭,从前是我不对,我们……”   她无意间抬头,就看到陆予行身后不远处,坐在场外的唐樘。唐樘正看着他俩,手里捧着从外面买回来的双皮奶。   “我们……”方丽感觉自己握着陆予行的手被电了一下,瞬间忘词了,“我们……”   陆予行情绪正好,是成熟的男性被生活击垮后,痛心疾首的模样。   “卡!”钟明有些恼了,“小陆保持一下,再来一条。”   方丽被唐樘盯得后背发凉,她本来就心虚,此刻额上都要滚下汗珠来。   她深深吸了口气,再次念道:“顾铭,从前是我不对,我们…我们复婚吧。”   按照剧本发展,接下来顾铭犹豫片刻。他想到不接电话、没有音讯的林乐,又想到面前帮助自己渡过难关的前妻,最后心灰意冷地放弃了林乐,选择自己的前妻,并且亲吻她。   这个镜头是实打实的接吻,没有借位。   陆予行凑过来的时候,方丽感觉自己就像一个跪在公堂下的犯人,她吓得紧紧闭上眼,仿佛下一刻唐樘就会把“斩”的牌子扔在她身上。   背对着唐樘的陆予行毫无察觉,就这样把这段演完了。   钟明喊“卡”之后,方丽一张脸煞白。   “很不错,”钟明不忘夸奖道,“男演员情感到位,女演员把紧张的情绪把握得很好。”他从监视器后面站起来,拍拍手,“今天到此为止,收工吧。”   方丽跪在地上,一时无语。   陆予行看也没看她一眼,起身接过于风递来的衣服,走了。   从拥挤的人群众穿过,陆予行看到了坐在角落的唐樘。   就见唐樘一个人闷闷不乐地坐在一旁吃双皮奶,椅子上还放了一份。   陆予行回身看了眼刚才拍戏的位置,便知道唐樘一定是看到了。他朝于风摆摆手,于风嘿嘿一笑,识趣地转身去开车了。   这边,唐樘刚才亲眼看到陆予行拍吻戏,此刻心中有些不爽。   “哪里买的?”陆予行在他身边坐下,一只手撑在他身后,凑过来道:“给我尝一口。”   “不给你吃。”唐樘扭过脸。“你刚刚亲别人了。”   他知道自己不该吃醋,但亲眼所见,难免还是会觉得不开心。   陆予行嘴角带着笑,语气故作正经道:“只碰了一下,真的,再没别的了。乖糖糖,我好饿哦,让我吃一口。”   面前人来人往,陆予行却压低声音说着这样的话,像是在撒娇一般。   唐樘的耳朵立刻变得通红,他把手边的那份往陆予行手里一塞,起身跑掉了。   于风送他们回家。一路上,陆予行把唐樘给的双皮奶全吃干净了,颇有些意犹未尽的意思。   “你……真饿了?”唐樘好奇地看他一眼,“以前没见你这么喜欢吃甜的。”   “真饿了。”陆予行苦笑道,“今天一整天都没吃东西。”   唐樘顿时也不吃醋了,心疼地凑过去,摸摸他的胃。   于风在后视镜中看了一眼,笑着说:“附近有个不错的餐厅,要不吃完晚饭再回去吧。”   他打转方向盘,拐进了一条小路里。   那是家隐蔽的家常菜馆,菜品装修都不错,但是一直都没有做大。   于风陪着进去了,三人在最角落的卡座落座,于风坐在外侧,挡着对面两人。   菜馆里嘈杂,楼上的包厢里,几个男人吆喝着推杯换盏,声音很大。   “还生气?”   陆予行和唐樘并肩坐着,他碰了碰唐樘的肩膀,在桌下牵着他的手。   “唔。”唐樘看菜单,不理会他。“不要点辣的,海鲜也不行,阿行的伤还要养一养。”   “都一个多月了!”陆予行哭笑不得,“你不都看过了吗,早长好了。”   于风假装没听见,躺在座椅上四处张望。   “一个月也不行。”唐樘瞪他,“昨天还说痒呢。”   两人你一句我一句说了良久,才算是把菜点完。于风看着陆予行脸上带着笑的样子,自己也忍不住笑起来。   “我去拿点喝的。”于风起身道,“一会儿回来。”   “去吧。”陆予行说。   于风离座,陆予行沉吟半晌,脸上的笑容减了半分。   “糖糖,问你一件事。”   唐樘抿了一口热茶,抬起头来。“什么?”   “秦然…”他缓缓转过头,“你当时,是不是教他演戏了。”   说完这话,陆予行下意识去观察唐樘的表情。唐樘放下手里的茶杯,微微抿着嘴,视线在桌面上游移。   “进沙漠之前,我向钟导推荐过秦然。但是他演得很烂,完全没有林乐的影子。”陆予行说,“你曾经在背后帮他,除了出资,是不是还教他演戏了?”   唐樘转过头,勉强露出一个笑容。   “……算是吧。”   陆予行沉默半晌,也微笑道:“一个珠宝设计师,居然能教一个演员演戏。”他静静地看着唐樘,“我很早之前就在思考这件事。”   “你说你转学表演完全是因为自己的意愿。”   “为什么见第一面时,你的歌唱得比当红歌星还好?”   “徐婧文曾经纠缠过我,可有了你的出现,她便转而纠缠你。”   他不急不缓地说着,唐樘脸上的笑容却逐渐变得僵硬。   “糖糖,让我大胆猜测一下。”陆予行将桌上的筷子并拢,低声说,“在‘紫藤’启动前,你原本就是娱乐行的人?甚至可以说,林乐这个角色,原本就是属于你的。”   “为什么要放弃原本的轨迹,回去做设计师?”陆予行微微皱着眉,“是因为我吗?”   作者有话说:   方丽:我只是个搞笑女,你们居然觉得我是坏人 第113章 命硬(一)   拍摄依旧紧锣密鼓地进行着,至于陆予行那天所问,唐樘始终没有给出回答。   他只是沉默了许久,对陆予行说:   “我不想让你知道,因为那时候的我,实在太糟糕了。”   陆予行怕触及他的伤心事,只好不再追问。   新年就这样临近,跨年那晚,钟明没有给剧组放假。借着港口绚烂的烟花,拍了一段林乐和顾铭的内心独白,也就是全片的结尾。   林乐来到了顾铭生活的城市。跨年这晚,他在人潮中茫然四顾,忽然想起顾铭,想起陪他长大的沙漠。   他幻想出自己和顾铭手牵手,在倒数那刻拥吻的情景,回过神来,身旁却全是陌生人。   他在城市的森林里迷失了自我,借着人潮的欢呼,泪流满面。   就这样,前期的拍摄工作画上了圆满的句号。   凌晨,狂欢散尽,剧组主创人员吃过杀青宴,各自回家。   昏暗冷落的街头带着喧嚣的余热,陆予行和唐樘绕小路回家,在暗处并肩行走。   他们靠得很近,陆予行把唐樘的手揣在自己口袋里,轻轻摩挲。   “你说,他们还会再见面吗?”唐樘还深陷在林乐的结局中,他叹了口气,“明明是相爱的两个人,为什么会变成这样。”   陆予行握着他的手,“这个故事,说的是两种不同的人生。城市里的人向往自由,林乐便代表自由。而沙漠中的孩子渴望繁华都市,顾铭就是林乐的繁华都市。”   “可是他们得到了才发现,”他停下脚步,面对着唐樘,“过什么样的人生根本不重要,重要的是身边有自己爱的人。”   微风阵阵,他们身侧是发光广告牌,与七年前初见的车站十分相似。   唐樘鼻尖有些发红,他看着陆予行,笑道:“阿行,你最近话越来越多了。”   陆予行脸上依旧是平常那副正经模样,他凝神片刻,似在打量唐樘的眉眼。   “明天跟我回家。”他忽然说道,“时间不多了。”   唐樘一愣,而后坚定地点点头。   新年第一天的早上,唐樘提着各种水果燕窝保健品,鬼鬼祟祟地到了陆予行家门口。   “我自己提!”他腾出手推了推脸上的墨镜,推开了陆予行伸过来的手。   陆予行看他一副又紧张又怕被狗仔拍到的样子,忍不住嘴角上扬。   “别紧张,几年前都认过爸妈了。”他擦了擦唐樘额上的汗。   唐樘瞪他,“那能一样吗?”   两人捣鼓了半天,终于准备妥当,陆予行上前按响门铃。   陆予行敲了敲门,屏息凝神地等着。   “来啦来啦。”   听到敲门声,崔玉琴放下手里的毛线活,起身开门。见到陆予行身边还站着一人,崔玉琴微微一愣。   “妈,新年快乐。”陆予行笑着说,“唐樘说好久没见你们,想你们了。”   唐樘红着脸,紧张地说:“阿姨,新年快乐。”   崔玉琴认出了他,像是吃了蜜糖似的,脸上绽出欣喜地笑容。   “好孩子,几年不见,越长越英俊了。”她笑着接过唐樘手里的礼物,回身对屋里喊道:“老头!快出来,我们的小儿子来了!”   两人被崔玉琴迎进屋里,陆君雄正穿着睡衣从房间出来,看见坐在陆予行边上的唐樘,微微一愣。   唐樘说了句新年快乐,陆君雄笑着应了,视线又落在陆予行身上。   “前几天,阿行还打电话回家,说他在和你拍戏。”崔玉琴倒了杯水给他,“我就说,什么时候有空带你来家里玩玩,你爸在电视里看见你,成天念叨。”   她在旁边的单人沙发坐了,将织了一半的围巾放到抽屉里。   “好几年都没见你来过,我也挺想你的。”   唐樘正想着要用什么理由解释,身后的陆君雄却开口道:   “干这行的工作忙。”他坐在崔玉琴身边,责怪道:“孩子们赚钱不容易,其实心里是惦记咱们的。”   唐樘连忙笑着说是。   陆予行听着他们聊了一会儿,直等唐樘逐渐放松下来,他才起身去厨房做饭。   正如几年前那样,陆予行在厨房做饭,唐樘则和陆氏夫妇在客厅中聊天。偶尔能从锅铲碰撞声中听到他们的谈笑。   陆予行不禁想,如果自己剩下的三年光阴是这样度过的,他也无憾了。   正忙着炒菜时,厨房的玻璃门忽地被拉开,唐樘轻手轻脚地走了进来。   “阿行。”他唤了一声。   陆予行将炒好的生菜盛进碗里,“怎么了?”   “看我在你房间发现了什么。”   唐樘露出藏在背后的两只手,拿着几张专辑,在他面前晃了晃。   陆予行转头一看,差点把锅铲砸在地上。   “放回去!”他面上微红,“谁让你拿出来的。”   唐樘后退一步,轻巧地数着自己的专辑。“这是今年刚发售的,”他点了点第一张,“这是去年春天的。”他又翻了翻第二张,“还有……”   “好了。”陆予行背对他,去冰箱里拿牛奶,耳朵根都红了。   唐樘见好就收,笑道:“刚才爸妈说,你说这都是我送你的。”他凑上去,歪着脑袋问,“我什么时候送过你?”   陆予行不答话了,转身抱着四瓶牛奶,出了厨房。   崔玉琴和陆君雄在楼上,陆予行正摆着碗筷,便见唐樘缓缓从厨房走出来。   他茫然地看着陆予行,脸上没什么笑容。   两人对视了半晌,陆予行在围裙上擦干净手上的水珠,把他揽进怀里。   “害怕吗?”他问。   唐樘点点头。   “从前我们在一起的时候,”他说,“我是说,在你忘记的那段记忆里,你爸妈没有接受我。”   陆予行微微皱眉,“那是从前。”   唐樘抬头看他,轻声问道:“你有把握吗?”   “没有。”陆予行摇头,说:“可是我们得试试。”   饭桌上,崔玉琴依旧和从前一样,像对待亲儿子般对待唐樘,与他说笑聊天。唐樘和陆予行各怀心事,都在为接下来的事情担忧。而陆君雄则显得有些沉默,唐樘与崔玉琴说话的时候,总能感觉到他的视线。   不是打量,也不是猜疑,仿佛是在透过唐樘的举动,思考着什么问题。   吃完饭,一家人坐在客厅里看电视。电视里正播放着某档家庭喜剧,崔玉琴正看得入迷。   陆予行和唐樘坐在侧边,两人相互看了一眼。   “爸,妈。我们今天来,是有事要告诉你们。”陆予行率先打开话题。   崔玉琴脸上还带着笑意,转头问道:“怎么了?”她笑着靠在陆君雄肩膀上,“就知道是有事儿呢,快说吧。”   陆君雄脸上神色严肃,看着自己的儿子。   “我和唐樘。”陆予行说着,伸手握住了唐樘放在膝盖上的手。他看着自己的父母,坚定地说:“我们在一起了。”   靠在陆君雄肩头的崔玉琴,脸上笑容逐渐褪去。她缓缓坐直了身子,眼神中带着茫然和无措。   唐樘低着头不说话,手却和陆予行紧紧牵着。   “我们上学的时候就在一起了。”陆予行不急不缓地说,“后来因为工作分开了很久,但是后来我才发现……”他仿佛不习惯于说这样的话,脸上有些红,“我离不开他。”   “你们……”崔玉琴张了张嘴,她想到这几年来陆予行的种种,原来他拒绝了所有相亲,是因为这个。   陆君雄脸上却没什么惊讶的神情,他只是微微皱着眉,在沉思着什么。   半晌,陆君雄拍了拍崔玉琴的背,道:“既然说开了,我们今天就好好聊一聊。”   唐樘抬起头,他抿着唇,和陆君雄四目相对。   “你们以后打算怎么办?”陆君雄问,“你们两人都是公众人物,迟早有一天,媒体是会知道的。”   他看向陆予行,“到那个时候,你能保护唐樘周全吗?”   作者有话说:   章节名来自侧田《命硬》   “他反对就反对,亦都跟你爱下去。” 第114章 命硬(二)   窗外阳光和煦,将房外一排绿植镀上金边。   听到陆君雄的发问,崔玉琴的眼眶也湿润了。她靠在自己丈夫的肩头,满面愁容地交叠着双手。   “如果是小唐的话,妈妈不会反对。”崔玉琴说道,“能在这个圈子里找到相互扶持的人,真是太好了。”她叹了口气,看着面前的两个儿子,“可是你们以后要怎么办呢……”   她说着,竟是已经泪湿了脸颊。   陆予行看着崔玉琴,心中有些动摇。港城经济发达,城市繁荣。这里的人们看似走在时代前列,对于同性恋之类并不是避而不谈。但这个繁荣社会之下,依旧埋藏着一股草莽市井气。   媒体对少数群体不是包容,而是将他们视作妖魔,视作谈资。   和如今的唐樘在一起,陆予行何尝不知道这意味着什么。   正这时,唐樘却紧紧攥住了他的手。   “我不需要阿行护着。”他看着严肃的陆君雄和声泪俱下的崔玉琴,坚定地说,“无论发生什么,我和阿行会共同面对。”唐樘握着陆予行的手,深情地看着他,“如果阿行想要公开的话也可以,我永远和他站在一起。”   唐樘轻巧地说出这样一番话,陆予行却明白,那是深思熟虑后的答案。   “好孩子。”崔玉琴站起身,她在两人面前半蹲着,揽过他们的肩膀。“谢谢你,唐樘。”   她眼眶湿润,爱怜地摸了摸唐樘的脑袋,将两人凑在一块儿。   “不,多亏了阿行。”唐樘脸上露出幸福的笑容,“是阿行给了我一切。”   唐樘和陆予行同崔玉琴抱在一块儿,这是陆予行成年后第一次和母亲拥抱。他不懂得用肢体语言表达亲情,此刻崔玉琴给予他一个拥抱,心中不免狠狠揪紧了。   唐樘从来没有得到过“父母”这种亲密关系,而自己与父母度过了几十年,到现在才想起珍惜。   沙发那端的陆君雄看着这样的温情场面,摇头叹了口气。他站起身,安抚地拍了拍崔玉琴的背,然后揽过妻子的肩膀,和两个儿子紧紧相拥。   “以后这里就是你的家,”陆君雄对唐樘说道,“我们虽然没有唐家的财富和地位,但我们会像对待亲儿子一样待你。”   唐樘低着头轻轻应了一声,声音干涩沙哑。   春节,电影的后期配音工作已经基本完成,陆予行和唐樘窝在市中心的公寓里度过除夕。   初一一早,两人躺在床上商量了一番,还是去给唐嘉朗夫妇拜了个年。   正是全家团圆的日子,唐家宅子里却冷清至极。唐锐泽与唐樘的母亲不和,过年从来不回家。好不容易等回了我,对方却带来了个家喻户晓的影帝,开口便说这是他男朋友。   不出所料,唐嘉朗在得知陆予行与唐樘的关系后,连别墅的大门也没让两人进。   唐樘再多说两句,他的这位亲爹便对陆予行破口大骂,而后关上了家门。   两人早就猜到了结局,也不灰心,也不沮丧,拎着原本要送给唐嘉朗夫妇的礼品,转身驶去香檀道。   香檀道路人稀疏,两人在门前下了车,就见院子里站着一人。   唐锐泽这个工作狂难得地脱下了西装,穿着一身休闲服,正在给院里的花草浇水。小星趴在他的脚边,悠闲地露出肚皮晒太阳。   “哥!”   唐樘隔着院里的铁门,冲唐锐泽挥挥手。   小星听到他的声音,一个翻身坐起来,三步并两步的飞扑向铁门,一边摇尾巴一边用脑袋蹭唐樘的手。   唐锐泽看到唐樘,以及他身后的陆予行,微微一愣。   “来了来了!”   正这时,屋里却传来另外一个略显尖细的声音。   陆予行微微皱眉,就见一个油头粉面的男人笑盈盈从里面走出来,熟稔地打开房门。   “糖糖!新年快乐啦!”何礼斜靠在门边,眼角还带着宿醉的红。   唐樘:“……”   没等他发问,何礼便看到了唐樘身后的陆予行。   “哟。”他站直了身子,“这不是咱们唐樘的新搭档么?”何礼将两人迎进来,笑着自我介绍。“我是唐樘的经纪人Aiden。”   “久仰。”陆予行认真地点点头。   唐锐泽推开客厅的门,小星率先窜到了唐樘的脚边。   “开拍前,我听到风声说钟明选严文郡和唐樘搭戏,可把我急坏了。”何礼像个女主人似的,给陆予行和唐樘倒茶。   “后来知道你们在那边的事情,我真是又惊又怕,恨不得飞过去亲眼看看。”   唐樘摸着小星的毛发,有些无语地看了自己哥哥一眼。   “何礼哥怎么在这儿?”他小声说。   唐锐泽面无表情地走过来,“昨晚某些醉鬼来扰民,外面冷得不行,硬逼我放他进来睡一晚。”   他声音挺大,何礼立刻红了脸。   唐樘听了直乐,刚才在唐嘉朗那儿受的气也消了。   何礼咳嗽两声,故作温柔地在一边坐下。“那个,今天陆先生也来这里,是有什么事情吗?”   “Aiden。”唐锐泽察觉到什么,唤了何礼一声,“你去把昨晚吐脏的衣服洗干净。”   何礼哼了一声,抱着手臂,仰着头。   “想支我走?”他显然已经不是从前对唐锐泽百依百顺的态度,“什么事儿我不能听?”   唐樘和陆予行对视了一眼,没有多说什么。   半晌,陆予行正色道:“我这次来,原本是想告诉唐锐泽先生一件事情,既然唐樘的经纪人也在,我便一起通知了。”   何礼翘着二郎腿,“您说。”   陆予行揽过唐樘的肩膀,后者脸上有些泛红。   “我们在一起了。”陆予行不急不慢道,“准确的说,是复合了。”   空气陷入了沉默。   几秒过后,小洋房里传来何礼的狮吼。   “陆——予——行!”   他被眼疾手快的唐锐泽从后钳制住,桌上的一杯水却还是被他踢翻了。何礼愤怒地朝陆予行乱挥拳头,一张脸气得发紫,嘴里喊道:“老娘要揍死你!你要敢和我的艺人谈恋爱?”   陆予行站到离他远些的地方,何礼的视线又落到被他揽着肩膀的唐樘身上。   他喘了两口气,气愤地说:“好啊,‘阿行回来了’,呵,复合,好一个老相好!”他怒极了,用食指狠狠地点了点唐樘,“我把你当祖宗供了六年,给你圆了多少次烂场子,你还要领一个男的回来?”   唐锐泽耳膜都快震破了,“你冷静一下……”   “别碰我!”   何礼一手甩开唐锐泽,气呼呼地转身上楼。他把楼梯踩得咚咚响,进了客房,“砰”一声摔上门。   唐樘紧绷的身体放松下来,他颇感歉疚地看了眼楼上紧闭的房门,叹了口气。   “这次又是闹什么。”唐锐泽看着两人,“爷爷交给我的任务,看来又完不成了。”   陆予行抽了张纸,将地上的茶水擦了擦。   “对不起,哥哥。”唐樘认真地向他道歉,“让你难做了。”   “你自己和爷爷解释吧。”唐锐泽坐回沙发上,他看了一眼陆予行,问,“你们当初分开,是因为那个怀表?”   陆予行捡碎茶杯的手一顿,他转头看着唐锐泽,目光凌厉。   唐锐泽解释道,“唐樘虽没有说过详细,但是怀表的存在,我还是知道的。”他故意强调了一句,“在你知道真相之前。”   “你最好不要知道。”   陆予行没理会他的挑衅。“少一个人卷进来,少一分危险。”他捡起打碎的茶杯,扔进垃圾桶里。   “但你们需要让我知道,现在是什么情况。”唐锐泽说,“再怎样,我也是唐樘的亲哥。”   三人相对而坐,一时都没有说话。   唐樘沉吟片刻,将他所知道的事情简单说给唐锐泽听,但没有提唐兴国的寿命。   “这中间说不通。”   唐锐泽听完,并不觉得惊讶,只是紧紧地皱着眉,“你说爷爷在轮回中,时间不断被折半,”他沉思片刻,“那么这样循环下去,他们只会被困在时间里。而结局并非如此,他们一定是经历了什么。”   唐锐泽不愧为唐氏珠宝的老大,冷静分析道:“或许弄清楚这个,事情能有转机。”   “可是爷爷他说,他都忘了。”唐樘说,“他的这些话,还都是我问了好久才问出来的。”   “他身体不好。”唐锐泽眉眼间,流露出一刻的脆弱,“我感觉得到,他快不行了。” 第115章 命硬(三)   春节已过。就在贺岁档赚得盆满钵满的时候,钟明拍同志片的消息如同一道惊雷,震惊了全港城的影迷。   因为这部影片不仅有已经冲杀进国际视野的陆予行,还有在六年前便表示再也不涉足电影的唐樘。   ……以及和唐樘闹绯闻的严文郡。   电影上映定在三月初春,新闻发布会召开那天,媒体记者和粉丝快要把场馆的玻璃门给挤爆了。   行内人期待钟明的新作品,行外人却只是看热闹。   台下闪光灯此起彼伏,台上坐着主创团队。中间是钟明和谢辉,两边分别是陆予行、唐樘、严文郡。方丽第一次见识这种场面,她坐在严文郡身边,努力地营业保持微笑。   长桌背后,是巨大的电影海报。顾铭和林乐躺在旅馆的床上,阳光沐浴着他们的臂膀,墙壁上的繁杂花纹延伸四周。   台下有人提问这部电影的内容,钟明正认真回答着。唐樘坐在他身侧,越过钟明的视线,偷偷看了一眼陆予行。   陆予行身姿挺拔地坐着,两只手十指交叠放在桌上,神情自然。   他认真聆听钟明的叙述,不时认同地点点头。   唐樘总算是松了口气,收回目光,向远处举着牌牌的粉丝们投去微笑。   台下的记者又问了许多角色相关的问题,见几位主演都说得差不多了,便终于到了他们最关心的话题。   唐樘正捏着手指发愣,就听台下一记者提问到:   “请问唐樘先生,您曾经在六年前说再也不涉足电影,这次为什么打破承诺?”他微微一顿,“是因为严文郡先生吗?”   此话一出,后排哗然。   唐樘在心里瞪了那记者一眼,笑着接过话筒,说:   “这是其中一部分的原因,六年前我便和严文郡先生共事过,这次接到钟导的邀请,又有严先生参演,我当然不能拒绝。”   他说完,颇为傲慢地挑了挑眉。“当然,最重要的原因是,除了我,没有人能演活这个角色。”   “唐樘非常敬业呢。”谢辉立刻接话道。   后排的粉丝们笑着鼓起掌,唐樘没把那记者放在眼里,笑着向后面挥了挥手。   “下一个问题吧。”严文郡笑着说,“这儿还坐着好几个人呢,你们怎么光盯着唐樘问呐?”   台下另一位记者举手,提问道:“陆先生,您演过许多不同类型的角色,这次饰演一名同性恋,接到这样特殊的角色,在拍戏的时候是否会遇到困难?”   他的问题有些尖锐,场中静了片刻。   陆予行不急不缓地看了他一眼,平静地说:“同性恋也算‘特殊’角色吗?如果你说的困难是指和另外一个男人拍亲密戏的话,我可以告诉你,比这困难的桥段,我还拍过更多。”   “况且,和我搭档的是唐樘。”话锋一转,陆予行偏过头看唐樘,竟是微微笑了笑,“唐樘是个很好的演员,和他饰演情侣,我并不觉得困难。”   “谢谢顾铭哥。”唐樘笑眯眯地应了一声。   场上场下都笑做一片,方丽后背吓出冷汗,却也尴尬而不失礼貌地笑了两声。   这个问题翻篇,又有人问陆予行未来规划的问题。   “如果还有机会的话,我会回港城发展。”他说,“不过在此之前,我需要先休个假。下部作品,可能要等很久以后了。”   这场新闻发布会上电视后,远在首都的叶雪看到此处,气得摔了遥控器,起身给陆予行打电话。   “喂。”   彼时,陆予行正和唐樘挤在浴缸里泡澡。   “陆予行!你在搞什么?”叶雪拔高的嗓音从手机里传出来,陆予行下意识拿远了些。“放假?谁允许你放假了?下一部片子我都快给你谈好了,你想跑哪儿去休假?”   她的声音太大,坐在陆予行怀里的唐樘迷迷糊糊睁开眼,疑惑地转头打量陆予行。   陆予行抬手擦了擦他的脸,把快滑进水里的人捞起来,靠在自己前胸。   “叶姐,我受了工伤。”他边摸了摸唐樘的腹部,边回答道:“休息一下很正常吧?”   “……你要休息多久?”叶雪退让了。   “一年。”   “一年?!”叶雪暴跳如雷,“你以为万先生会同意吗?”   “我问过他了,”陆予行回答,“他说这部片子的宣传做完就放我去度假。”   叶雪沉默了。片刻,直接挂了电话。   手机被陆予行扔回浴室的地毯上,唐樘瞌睡醒了,半睁着眼问他:“你经纪人?”   陆予行点点头,“和你那Aiden先生一样,暴脾气。”   “何礼哥平时不那样的,”唐樘用泡沫擦擦手臂,“估计是在我哥那受了气,又为我之前的绯闻操碎了心,遇到这个事儿就扛不住了。”   陆予行抱着他,两人滚烫的肌肤相贴。   “……唐锐泽,在我‘死前’,貌似一直没有结婚。”陆予行说。   “嗯,我哥是独身主义。”唐樘蹭了蹭他的下巴,两条长腿在水里碰了碰陆予行的,“何礼哥怕是这次也追不到咯……”   他说着,又不吭声了。   “我们改变不了这个结果。”半晌,他低声说,“生死也是,别人的情感也是。”   唐樘回过头,雾气氤氲间,他的眼神有些动摇。   “你说,是谁把‘紫藤’创造出来?让我们不断地轮回,到底有什么意义。”   陆予行看着他那双眼,心底被一只手狠狠揪紧了。   很多年来,他的病情越来越好转,却始终摆脱不了,这种被恐惧的力量扼住心脏的窒息感。或许在真正弄清楚那种神秘力量之前,他都无法摆脱。   陆予行掩饰着心中恐惧,捧着唐樘的脸,吻了吻他的嘴唇。   “别去想了。”他双手抚摸上唐樘的肌肤,低声笑道,“你先想想我。”   水花四溅,陆予行结实漂亮的脊背露出水面,像一头猎豹。唐樘脚下一滑,被他翻身按在温水之中。   “好好好。”唐樘笑着躲开陆予行于颈侧的轻咬,搂着他的脖子笑了好一阵,认真地说:“等电影宣传结束,我们去尼亚加拉吧。”   陆予行和他咬耳朵。   “好,”他滚烫的气息洒在唐樘耳侧,“度蜜月。” 第116章 多一分钟(一)   出发去尼亚加拉前,唐樘陪陆予行回首都收拾东西。   陆予行给于风放了个假,两人身边没了小跟班,便格外的亲密无间。唐樘终于见到了陆予行住了四年多的房子,上下两层加一个小院,比港城宽敞太多。   “别到处跑。”   陆予行将他从院子里抓回来,找了件合身的长袄套在他身上。   “这边比港城冷,别感冒了。”陆予行把他裹得严严实实,“首都初春风大,小心头疼。”   唐樘睫毛微闪,垂眼看着陆予行为自己系围巾的手。   他抬手摸了摸陆予行冻得发红的指节,拢在自己手里,凑到嘴边落下一个吻。   “这几年想我吗?”唐樘轻声问,“于风那个小孩陪着你,应该比一个人住好些吧。”   “于风也就比你小两岁。”陆予行捏了捏他的脸。唐樘已经二十六了,却还像个大学生似的,除了眉眼间的气质更加成熟,几乎没有太多的变化。   “想我没?”唐樘不依不饶。   陆予行叹了口气,关上院门,紧紧抱住他。   “想。怎么不想。”他沉声说,“我只不过是和你分开几年,你那二十年是怎么熬过来的?”   唐樘故作轻松地一笑,“忍着咯。”他按住陆予行的臂膀,“你去收拾吧,我有点困了,借你的床睡一会儿。”   “去吧。”陆予行吻过他的嘴角,“午安。”   “午安。”唐樘转身上了楼,进到陆予行的房间,轻轻关上了门。   唐樘打开灯,四周望了望。   陆予行的房间有些过于整洁,所有东西都整整齐齐地摆放着。房里陈设简单,一张单人床,两个床头柜,窗户下边是书桌。桌上整齐摆放着各种书籍,角落里是几个小药瓶。   唐樘拿起来看了一眼,已经过期了。   初春的阳光照射在书桌上,唐樘笑着将那药瓶放回原位,往后一仰,倒在了床上。   窗外鸟鸣阵阵,春意盎然。   唐樘迷恋的趴在床上,抱着枕头,深深吸了口气,脸上泛起潮红。他钻进被子里躺好,闭上眼,周身都被陆予行的气息所包裹。   温暖干燥的春意蔓延进房中,唐樘在静谧之中安静入眠,心中忽地生出一个荒诞的念头。若是他和陆予行真不是能白头到老的命,或许一块儿躺在棺材里,也是个不错的归宿。   至少有他陪着,应该不会觉得孤单。   半晌,唐樘身上一沉,是陆予行压了上来。   “怎么了,嗯?”陆予行手指冰凉,擦了擦他的眼角,“睡觉还流眼泪了。”   唐樘悠悠醒转,两只手环上他的臂膀,“做春梦了呢。”   “那继续做吧。”陆予行翻身在他身侧躺下,伸出手臂让他枕着,“接下来几个月,打算怎么玩?”   唐樘眯着眼,凑到他脖颈处闻了闻。   “你休假了,我还没呢。”唐樘哼哼了几声,“我们去北美玩一阵,何礼哥顺便让我去那边做巡回演唱会,我不敢推了呀,只能唱到哪儿就去哪儿玩啦……”   陆予行揉了揉他的头发,“辛苦。”   这天是新年的三月十日。   陆予行在首都的房子里陪唐樘做完了那个春意盎然的梦,便启程去了北美。出发前,他们路过一个小百货摊,陆予行在地摊上买了一本日历。   唐樘没说什么,只是将他的钱包从自己口袋里掏出来,乖顺地付了钱。   一路无言。   机场中,他们一前一后隔了几十米,直到登机,才终于在相邻的座位上落座。   旁边没有其他人,唐樘笑着摘了口罩,一双清冽的眼睛里带着笑容。   阳光从窗外照进来,陆予行的身体为唐樘挡去了一半。唐樘半张脸上呈现出斑驳的光亮,眼里如同有一汪清泉。   首都湛蓝的天色与云海倒映在他眼中,如同浓缩了一整个世界。   那瞬间,陆予行与他无声对视,视线不曾挪开一秒。   “怎么了?”唐樘一愣,笑着眨眨眼,“不舒服吗?”   陆予行愣怔地盯着他看了半晌,摇摇头,伸手抱住了他。   “没什么。”他低声说,“累了。”   陆予行心中暗自嘲笑,活着的时候寻死,而现在时限将至,他却无比地想要活下来。   心里枯死的树木开始发芽,试图缠着面前的爱人,永远不分离。   唐樘的巡回演唱会开了好几场。   从三月到七月,两人先是在温哥华周围度假,只不过肆意妄为了一个月,唐樘的经纪团队便跟过来了。   钟明执导的电影《沉默孤岛》上映,何礼希望唐樘借此机会打通北美市场。   唐樘没办法,只好听何礼安排四处跑,演唱会开了一场又一场。好在日程安排不算紧凑,宣传等也不费劲。工作之余,他们还有大把的时间度假。   唐樘筹备演唱会的时候,陆予行便独自一人在临时租住的别墅里待着,做好饭等他回来。唐樘偶尔笑他像个深闺怨妇,陆予行也不反驳,只是把他按在各种地方亲吻,堵住他那张笑盈盈说个不停的嘴。   卧室、沙发、浴缸、洗手台…他们在每一处都留下了美好的回忆。他们没有办法正大光明地在街上亲吻拥抱,却在这一小方天地里疯狂率性,享受着难得的自由。   演唱会一共办了十场,跑了五个城市。   唐樘每次都给陆予行留了最好的位置,既不算近,又不算远。陆予行常常坐在舞台右侧第二排,他也和其他粉丝一样挥着手里的荧光棒,轻声跟唱。   因为女粉丝多,陆予行又格外身姿挺拔,唐樘总是能在人群中精准地定位他。每当唱到快要体力透支的时候,两人只要远远望上一眼,唐樘脸上的笑容便立刻活了起来。   他们就这样过了大半年,何礼终于是将唐樘压榨得罢工,才终于给他放了一个长假,带着赚的盆满钵满的钱包回港城了。   临走前,他再三叮嘱热恋中的小情侣:   “别被拍到了,”他狠狠瞪了一眼陆予行,又盯着唐樘,“别被拍到了!”   “知道啦知道啦。”唐樘举手作投降状,“保证不会。”   何礼不放心地说:“现在已经有媒体在找事儿了,说拍到了陆予行参加好几场你的演唱会,还拍到了你家开车回家的照片。”   “不承认就是啦,”唐樘没耐心了,将他推进汽车后座,“何礼哥放心,拜拜!”   送走了何礼,唐樘长长出了口气,回身抱住了陆予行。   “先回家。”陆予行还站在别墅门口,“刚答应了……”   唐樘却不管不顾地将他从台阶上拉下来,同他接吻。   “唔嗯…”他笑着喘息片刻,又吻了上来,“傻子才管这么多,”他像个学坏的孩子,难得地骂了一句,“什么狗屁媒体、狗仔,去他的吧。”   陆予行也笑了,边强势地回吻,边搂着他的腰,把人抱回了房里。   夏日当空,别墅的大门被陆予行随手摔上,将世间所有烦心事都隔绝在门外。   那撕去一半的日历静静挂在墙上,目睹着房间里上演的一场爱意缠绵。   这是新年的七月二十七日,暴风雨来临前的最后一个夏季。   作者有话说:   章节名来自麦浚龙《从此世界多一分钟》   “当能渴望就渴望,无论以后岁月有几多。”   “若果可以多一分钟靠你身旁,若果可以多一分钟虔诚地爱我。” 第117章 多一分钟(二)   短暂的欢乐时光结束,那本在百货摊上买到的日历,终于翻到了最后一页。   陆予行和唐樘在尼亚加拉迎接这一年的结尾,然后匆匆回国。   《沉默孤岛》成功冲击了国际奖项,陆予行和唐樘分别得到了不同奖项的提名。那时两人正在海边度假,接到谢辉的电话时,才不情不愿地跟着主创团队出席颁奖。   结果跟着忙活了半天,除钟明拿到了最佳导演奖之外,他们都只当了个陪跑。   回国的飞机上,唐樘靠着陆予行的肩膀睡熟。陆予行闭眼想着这一年来发生的事情,心中颇有些不安。   他出国这么久,家人朋友打来电话都是报喜不报忧,谈到钟明的电影在国内评价如何,他们都会缄默不言。   陆予行预料到了这个结果,缓缓叹了口气。   “……唔,”墨镜之下,唐樘睫毛轻颤,“阿行,怎么了?”他撑起身子,坐直了些。   陆予行摇摇头,“没事。”   唐樘闻言向后一靠,假装生气地抱着手臂,瘪了瘪嘴。   “是谁说不能说谎来着?”他低下头,露出墨镜下那对清澈的眼睛,“快说,在想什么?”   陆予行和他对视片刻,败下阵来。   “在想电影的事。”他伸手把唐樘捞过来,继续靠在自己肩上,“你要做好准备,在我的记忆里,媒体可能会写很多极端的东西,你……”   “我不怕。”唐樘舒服地靠在他肩膀上,下巴埋进围巾里。他无所谓地哼哼几声,嘲笑般小声说:“就那些无良媒体写的东西,我在这个圈子混了二十七年,还怕……”   陆予行微微一挑眉,“你才过完二十七岁生日。”   唐樘意识到自己露了馅,于是闭嘴不说话了。   “傻。”陆予行笑着捏捏他的鼻子,抱着人继续睡觉。   几年前,他还为唐樘对自己隐瞒的事情抱有芥蒂。如今,那些事情在生死期限面前都成了小事,变成了偶尔能够拿出来调笑的小秘密。   当然不是因为陆予行不在乎了,而是他完全相信唐樘,不会隐瞒对自己不利的事情。   夜里十点,飞机降落港城。   陆予行和唐樘早就换上轻薄的衣物,取过行李,匆匆往机场外走去。   “胜瑜说来接我们。”唐樘推了推墨镜,笑着说,“田家大小姐亲自当司机,没享受过吧?”   陆予行一手一个超大行李箱,有些手酸。   “就是你那个绯闻未婚妻?”他腾出手将行李箱上放着的免税商品摆正,“别麻烦她了,我让我的司机来。”   唐樘帮他拎了几个纸袋,眨眨眼:“怎么?吃醋啦?可是我早就把我们的事情告诉她了。”   他笑容灿烂,说话的时候凑到陆予行身边。机场里路过的人纷纷侧目,朝这边看过来。唐樘没注意这许多,陆予行却对这些目光很敏感。   他一路警惕地走在唐樘身后半步,直到进了露天停车场,才稍微松懈下来。   远远就见一辆豪华跑车停在车坪里,田胜瑜坐在驾驶座,百无聊赖地等着。路灯下,她看见从里面出来的两人,激动地招招手。   “是不是太…招摇了。”陆予行觉得有些尴尬。   唐樘笑着向不远处挥手,笑着说:“是她哥哥的车吧,没事啦,大晚上谁还偷拍咱们……”   他话音未落,就听见身后某处响起一个声音:   “哎!来了来了!”   如雷声平地炸响,紧接着,一大群记者就像是凭空出现似的,从停车场的拐角蜂拥而出。刚从车上下来的田胜瑜踩着高跟鞋,还没搞清楚是什么状况,便被这人潮一股脑裹进来。   “真的是陆予行!”   “他旁边的是不是唐樘?快去快去啊!”   “你们做什么?”田胜瑜从来没见过这种流氓一般的阵仗,惊得直往后退,退到陆予行和唐樘身边。   黑夜中,记者和扛着机器的摄影将他们围在圈里,无数尖锐的声音此起彼伏,闪光灯已经亮成一片。   陆予行下意识伸手,将唐樘和田胜瑜都挡在身后。   “陆予行先生,”一位女记者冲到最前面,不顾拥挤的人群,将话筒塞到陆予行面前,激动地问:“您从荧幕前消失了快一整年,有粉丝拍到您在北美陪唐樘做巡回演唱,现在你们两人又一同回国,对此您怎么解释?”   她话还没说完,又被另外一位同行挤到角落里。   后来者占了她的位置,继续问道:“陆予行先生,有记者朋友称您和唐樘在颁奖前夜在酒店里接吻,是真的吗?”   “田胜瑜小姐为什么会出现在这里,你们三人之间存在恋爱关系吗?”   “你们是不是因为拍戏生情?”   “唐樘你是gay吗?是不是和严文郡也有一段感情?你们是什么关系?”   “……”   陆予行蹙着眉,墨镜后是一张阴沉着的脸。唐樘抿着唇,愤怒地瞪着这些人。   田胜瑜显然是被这些七嘴八舌的记者吓呆了,只是愣愣地站在后边不说话。   这群聒噪的记者七嘴八舌地问个不停,闪光灯直冲着他们的脸,拍了一张又一张。记忆和现实交叠,唐樘能够感觉到陆予行的胳膊在发抖,他担忧地侧头看向陆予行,却发现他眼中的不是恐惧,而是极度的愤怒。   那是比他演过的任何一个反派都要令人畏惧的,充满戾气的愤怒。   唐樘尽力平复心情,刚想随便说几句糊弄一下,边听身边传来陆予行低沉而极有震慑力的声音。   “滚。”   他像只发怒的狮子。周遭尖锐嘈杂的声音顿时小了下去,还没等那些记者反应过来,陆予行已经拉着唐樘和田胜瑜两人,拨开人群,上了车。   不出所料,第二天,“陆予行辱骂记者”成了全港城娱乐报的头条。   万介办公室里,陆予行挂断叶雪打来的第十个电话,将手机关了机,扔到沙发上。   于风站在角落里,一声不吭。   “小陆。”   万介放下手里的报纸,就见上面赫然写着“影帝陆予行失踪一年后携唐樘重返港城,出双入对,更对记者大骂出口”。   其中内容,更是将陆予行和唐樘的关系进行了种种猜测,甚至牵扯了严文郡、田胜瑜等人,用词不堪入目。   “对不起,万先生。”陆予行坐在万介对面,“昨天是我冲动了。”   万介脸上挂着淡然的微笑,他摸了摸手边的拐杖,沙哑的喉咙里发出含糊的笑声。   “年轻人,难免有些按捺不住。”他靠在办公椅里,用那双堆满皱纹的眼看着陆予行,“我们认识多少年了?”   陆予行抬头看着他,“七年,”他微微一顿,说,“但在我心里,我和万先生已经是老友。”   “是啊。”   老人笑了起来。岁月催人老,万介的风湿越来越严重,当初那个硬朗、带着书卷气的风云人物,现在也是垂垂老矣。   “那你和我说说,”他收敛起笑容,“你和何礼手底下那个小孩儿,是真的?”   角落里,于风艰难地吞了口口水。   陆予行没有半点隐瞒,点头承认了。   万介看了他许久,浑浊的眼睛上下打量他。   自他把报社交给艾珠玉,自己专心打理万佳传媒,一直到现在,陆予行是万佳最锋利的一把刀。   没有他和叶雪当年执意北上,万佳没有今天。   于公于私,万介绝不允许让这把刀卷了刃。   “那,你打算怎么做?”他眯着眼睛问,“公开?还是等着媒体扒出来?或者,永远瞒下去,和别人结婚。”   陆予行如实回答:“我还没想好。”他又补充一句,“和别人结婚,是肯定不行的。”   万介满意地点点头,“想听听我的建议吗?”   “您说。”   “出柜吧。”   于风微微一愣,抬头看向万介。   “万先生…”他忍不住插嘴,“现在这个时候出柜,陆哥他,他的工作会受到很大的影响。”   陆予行看着万介,没有回答。   “既然不打算隐瞒,比起被媒体牵着走,何不干脆自己掌握话语权?”万介笑道,“一步一步来,让那些无良记者无话可说,又让你的粉丝有一个接受的过程。”   “这是你对他们的反击。”   万介说,“我会帮你。小陆,你要相信,这个世界上有很多喜欢你的人,他们不会因为你喜欢男人而对你失望。”   陆予行凝神看着桌上那份报纸。半晌,他坚定地深吸一口气。   “我知道了。”   作者有话说:   本来打算多更的,结果感冒了头晕。那么下一章再看老陆糖糖的反击吧   天气凉,记得勤添衣~ 第118章 多一分钟(三)   又是春节将近。街市上充满了节日将近的气息,家家户户都开始置办年货,去集市上挑选最漂亮的金桔树。   也有人家里生了不少事端。就在陆予行和唐樘的绯闻愈演愈烈之际,唐嘉朗公开声称,和唐樘断绝父子关系。   拜他所赐,狗仔在唐樘的小区外埋伏了一圈儿,硬是逼得他在家待了好几天。   “我找人把苍蝇赶走。”电话里,唐锐泽不耐烦地说,“唐嘉朗要和你断绝关系,我可还没有。”   唐樘无聊地躺在沙发上,两条腿搁在沙发扶椅上晃悠。   “不用啦哥,”他随手剥开一颗糖,扔进嘴里,“我倒要看看,那帮狗仔能耗多久。”他将糖纸扔进桌上的纸盒里,里面已经堆满了糖纸。“耗死他们。”   唐锐泽那边传来一阵轻笑,“那你自己看着办吧。”他顿了顿,声音又变严肃起来:“捅了天大的窟窿,哥都帮你补上。”   唐樘垂眼笑了,说了句谢谢,挂了电话。   第二天,唐樘试探着下楼晨跑,发现楼下的狗仔全撤了。他意味深长地露出一个笑容,俯身将裤脚挽起来些,继续哼着歌跑步了。   同一时间,陆家的别墅里,陆君雄正在给崔玉琴热牛奶。   “老公,你说阿行他…”她满脸愁容地坐在沙发里,手里捧着杯子。   “他这几天也不回家,给小唐打电话,人家说他在公司待了好几晚…哎,现在外面都那样说他们,唐樘的爸爸也不帮他,我们什么也做不了。”   陆君雄将她手里的杯子换了,倒满一杯冒着热气的牛奶。   “别着急。”他安抚崔玉琴,转头将电视音量调大了些,“你看。”   电视里正播着某档新闻节目,一个身穿休闲西装的男人坐在演播厅内,正是陆予行。   他看上去并没有受绯闻所扰,头发一丝不苟地向后梳着,露出光洁的额头和锋利的眉毛,嘴唇微微抿着,随意地靠在椅背上,优雅而潇洒。   万介联系了港城日报和电视台,对他做了一期专访,收入电视台的新闻人物系列中。   演播厅四周洁白一片,女主持人与他相对坐着,就先前准备好问题进行访谈。   “首先欢迎陆予行先生做客我们的节目,”主持人对镜头露出笑容,正是陆予行昔日的上司,艾珠玉。   艾珠玉眼角有了些皱纹,但依旧是精明干练的气质,往镜头前一坐,有种控制全场的气质。   她对陆予行说道:“陆先生,今天做客我们节目,有什么感想?”   陆予行半开玩笑地回答:“或多或少有些紧张。让我回忆起从前在艾姐手下实习的日子。”   这一答案,竟是主动说起了被媒体捕风捉影的往事。   “影迷朋友都知道,我不是科班出身。”他靠在椅背上,手指随意在茶杯杯口打转,坦然地说,“在我入行之前,我是新闻专业的学生。”说到这里,他依旧是那副开玩笑的样子,“我在大学就被导师教育,新闻要用事实说话,没想到今天的同行们大多都改了规矩,不信这套了。”   崔玉琴在电视前看着,忍不住笑出了声。   艾珠玉也抿着嘴笑了,接着说:“听说陆先生前几天和朋友度假回港,居然被记者堵在了停车场里?”   “是的。”陆予行稍微坐正了些,“有些记者朋友总是想知道些艺人的私事,我只不过是维护我和我朋友的正当权益,便被他们说成是摆架子。”   他条理清晰,认真地说:“首先,他们没有权利臆测我的隐私;其次,我不想我的朋友们,因为这件事受到牵连,也不想让粉丝和影迷担心。”   艾珠玉笑着点了点头。   “那么,对于您参演《沉默孤岛》后,媒体对您性取向的种种猜测,您有什么回应吗?”她的问题直白而尖锐。   屏幕外,无数港城人屏息凝神地看着,盯着陆予行带着笑容的嘴角。   “我当然需要回应。”   陆予行一手搭在桌沿,一手插在外套口袋里。他的动作看似漫不经心,说出来的话却如一道惊雷,落在这繁华嘈杂的城市之中。   ——“我是同性恋,也有一个很爱我的伴侣。”他淡然地看着镜头,眼神坚定而平静。   这天,整座城市的娱乐业彻底炸了。   所有人都以为,这是万佳给陆予行安排的洗白采访,正等着看他如何堵住媒体之口时,却等来了一场坦坦荡荡的出柜。   唐樘晨跑完回家,打开电视,正巧看到这一幕。   他脱了鞋,又将袜子随手扔到地上,呆呆地赤着脚站在电视前,盯着陆予行的脸发愣。   上一个话题被艾珠玉波澜不惊地揭过,他们又开始提问拍戏相关的话题。   唐樘的心脏怦怦直跳,他愣怔地盯着陆予行的嘴,一张一合,耳边却隔绝了所有声音,只剩下刚才那后半句。   他还久久没回过神来,便听见身后门锁声响,走廊里的阳光瞬间闯了进来。   瓷白色的地板上,阳光勾勒出一个人形的影子。   唐樘转过身,目瞪口呆地看着陆予行。   “阿行…”他张了张嘴,“你……”   陆予行身上还穿着做采访时的衣服,他神情有些疲惫,脸上却带着释然地笑容。   “你是不是傻?”陆予行罕见地大笑起来,他上前一步捞起呆若木鸡的唐樘,让他赤脚站在自己的皮鞋上,“节目当然是要提前录的…”   唐樘稳稳当当地站在他脚背上,依旧是那不可思议的表情。   “你怎么…你怎么不和我提前说?你你你,你只和我说上个节目,没说要出柜啊。”他兀自念叨了好半天,“就这么,出柜了?你经纪人骂你了吗,万先生还要你不?”   陆予行搂着他的腰,把人扔进沙发里,压在他身上笑了好半天。   “你做什么呢?”唐樘拍了一把他的胳膊,也糊里糊涂地跟着笑,“阿行你笑什么!别笑了我在和你说正事!”   “正事?”   陆予行从他身上抬起头来,原本梳得整齐地头发凌乱地搭在额前,配上他高挺的鼻梁,笑起来有一股痞气。   他反手将窗帘拉上,凑到唐樘耳边低声说:“饿了一晚上,先让我吃点甜的。”   “唔……”   不出所料,陆予行的工作受到了前所未有的打击。   临近合作解约的几家品牌纷纷表示不再续约,影迷的信塞满了公司的信箱,虽然支持的话语不在少数,但也有不少都是表达失望之类。叶雪只好放下首都的事务,回港城处理这些杂事。   最糟糕的,是《沉默的孤岛》在许多地区受到了抵制。   叶雪快被陆予行整崩溃了,来港城的第一天,就在办公室里狠狠骂了他一顿。   陆予行也不反驳,只是默默听着,末了说一句“这都是暂时的”,便转身走人了。   当然,媒体们也不再热衷于给陆予行编排各种多角恋情,而是直接把矛头指向了唐樘一人。   然而一波未平,一波又起。谁也没想到,就在这个紧要关头,居然等来了银河传媒的宣传。   ——唐樘要办出道七周年的纪念演唱会,以此感谢歌迷粉丝。   歌迷激动得快疯了,无良媒体们兴奋得快疯了,路人们也排队凑热闹,捎上亲戚朋友一块儿凑热闹。   售票开始到售罄,仅仅用了半天时间。   整座城市都要为之疯狂,风暴中心的唐樘却心无旁骛,跟着伴舞们在舞室彩排。   陆予行正和叶雪冷战,大闲人一个,于是捧着蜂蜜水保温杯以及毛巾,站在一旁当观众。   唐樘唱情歌时是深情款款的王子,唱跳时是酷帅叛逆少年。陆予行在一旁看着,脸上不自觉地露出了笑容。   唐樘跳舞的空隙也冲他笑,汗水从他额上滴落,说不出的性感。   演唱会前最后一日,唐樘在体育馆从头到尾地排练一遍。陆予行坐在第一排观众席,默默地看了一晚上。   最后,伴舞和工作人员都去了后台,唐樘气喘吁吁地跪坐在地板上,笑着擦了擦额头上的汗水。   “怎么样?”他笑起来,露出左脸颊上的酒窝。   陆予行点点头,站起身,搂过他的脖颈,抬头奖励一个吻。   “阿行,你明天上来和我一起唱歌吗?”他温柔地握着陆予行的手,放在脸颊边蹭了蹭,“我也想为我们做些什么。”他半垂着眼,“可能……这是我生命中最后一场演唱会了。”   陆予行捏了一把他的脸,“别说瞎话。”   “好好好,不说。”唐樘求饶了,眨巴眨巴一双圆眼,冲他撒娇。“你和我一起谢幕嘛…我想让你陪我一起。”   陆予行最受不住他这样,连忙答应下来。   “谢幕可以,唱歌不行…”他耳朵有些红,眼神躲闪,“换成,别的什么不行吗?”   唐樘故作茫然,“为什么?”他盯着陆予行的脸,看了半晌,发出一阵爆笑。   “哈哈哈我知道啦!阿行你是音痴!”   陆予行:“……” 第119章 多一分钟(四)   体育场里人声沸腾,座无虚席。   这次的演唱会足足开了四面座位,环绕着圆形舞台,可谓是声势浩大。   后台。   唐樘坐在化妆镜前,任由造型师整理自己的头发,心中有些忐忑。   他脸上画了妆,一缕碎发从额前落下来,身上穿着灯笼袖衬衫和黑底金纹的马甲,皮肤白皙,像童话里的王子。   期待的欢呼声远远传来,粉丝们等着开场,那声势快将场馆的顶掀翻。   唐樘深吸一口气,不安地望了一眼何礼。   “陆予行去台下坐着了。”何礼看着镜子里白玉一般的人儿,忍不住感叹:“真好看。”   唐樘瞥他一眼,肩膀耷拉下去。   “好了好了。”何礼收敛笑容。他拍拍造型师的肩膀,造型师识趣地先出去了,化妆间只剩下他们两人。   他认真地搭上唐樘的肩膀,“别担心,陆予行在第一排坐着,唐锐泽也在,小李在后台处看着,发生任何事情,都有我们陪你。”   唐樘回过头,感激地看着他。   “何礼哥。”他刚画好眼妆的眼角渗出泪来,“这么多年,谢谢你。”   何礼优雅地翻了个白眼,“谁叫你是我祖宗!快去吧,专心演出。”   一片激动的尖叫和欢呼声中,舞台中央的追光灯倏地亮起,四束蓝色的光芒从舞台四周射出,如同通天的光柱。   那光柱点燃了舞台边缘的所有灯光,蓝色的聚光灯瞬间亮起,一同照向舞台正中央。   台面缓缓升起,唐樘在金属麦架前长身而立,灯光簇拥着这位舞台上的王子。他在全场沸腾的气氛之中,闭眼唱起了自己的出道曲。   六年前,他在一个比这个场馆小了不知道多少倍的演播室里,在百来人面前,唱起这首自己原创的歌。   观众为他折服,星耀公司签下了他,从此走上原本就属于他的路。   而如今,在万人瞩目的舞台上,他在灯光下静静唱着,手中握着冰冷的麦架,深深陷进回忆里。   这场演唱会是一个时间轴,短短两个小时,将他这六年演艺生涯画成一条线。场馆四面的大屏上投影着他年轻的脸庞,他将这几年来,粉丝喜欢的歌一一唱过。或热情、或静谧、或苦涩。   陆予行坐在第一排,痴痴地看着唐樘,一颗心被他揣在怀里,感受着他的喜怒哀乐。他以前从来不敢看唐樘的演唱会,那些从来只在随身听和电视里听过的旧歌,如今唐樘都唱给他听了。   陆予行对于唐樘的每首歌都如数家珍,他的春风得意,他的失意,都被陆予行记在心里。歌声响起的时候,往事历历在目,仿佛自己就在唐樘身边,亲身经历了一般。   这晚,唐樘把陆予行这缺失的六年补了回来。   这场演唱会没有中场休息,唐樘一口气唱了一个多小时,最后一首歌唱毕,他累得跪坐在舞台边。   他正对着陆予行跪着,额头上汗如雨下。   陆予行心头一紧,抬眼时与唐樘四目相对。他心中担忧,唐樘却抬手擦了擦汗,偷偷对他露出一个笑容。   他喝了口水,撑起身子,在舞台边上坐下,两条腿在空中晃悠。   面向的粉丝尖叫起来,无数双手在空中挥舞。   “好啦!”唐樘举起左手挥了挥,镜头和灯光立刻回到他身上。“你们最喜欢的歌的唱完了哦。”   “还——要——听!”有个女粉丝叫了一声。   “接下来就是新歌啦!”唐樘手臂撑着台面,微微偏过头,就像是在和老朋友们闲聊一样。   “今晚的演唱呢,是为了答谢这六年来陪伴我的你们。”他笑着伸出手,指向全场,“当然,还有我的亲人朋友。”   他手指的方向落在某人面前,大屏幕的镜头立刻追到那处。   “谢谢我的哥哥,唐锐泽。”唐樘笑着说。   唐锐泽的那张扑克脸出现在四张大屏幕上,他略显尴尬地冲镜头挥了挥手,脸上扯出一个笑容。   “谢谢我的好朋友,田胜瑜。”   镜头一转,转向唐锐泽左边坐着的田胜瑜。   田胜瑜笑得很开心,朝台上的唐樘比了个心。   “当然,还有我的经纪人和助理。”唐樘耸耸肩,“他们在后台,也不知道听不听得到。”   台下一阵哄笑,气氛又活跃起来。   无数掌声中,唐樘笑着看了陆予行一眼。   “最后呢,还有一位,我要好好感谢。”   喧闹的掌声落下,唐樘不急不缓地说着,“没有他的帮助,不会有今天的我。”   他笑着扫视了一圈,黑压压的场馆里都是喜欢他的人,无数荧光棒在黑夜里挥舞,让他莫名想起了,沙漠里的星夜。   看够了,他收回视线,专一地看向台下某处。   “陆哥。”唐樘笑着伸出手,“上来陪我谢幕吧。”   偌大的场馆里静了片刻,唐樘的声音,在这圆形的体育馆里回荡。   陆予行抬头看着他,灯光从他们头顶落下来,他身后无数光芒闪烁,如同繁星坠落。   他牵过唐樘伸出的手,缓缓走上台,同他并肩站在一起。   万众瞩目下,陆予行身上穿着白色西装,与唐樘牵着手站在一处,像极了一对新婚的爱人。   那一刻,无数猜测和震惊都被抛在一旁,大多数观众的想法都是:再也没有如此相配的人了。   面对无数双眼睛,陆予行却丝毫不躲闪。他感觉到了唐樘还未平复的喘息,以及手掌微微发汗的真实感。   时空和轮回真真假假,但他确信,这一刻在他的生命里是真实的。   他潇洒地躬身,右手横于胸前,鞠躬致意。   而后,唐樘握着他的手,缓缓说了一番话:   “我要感谢陆予行先生。是他耐心教我演戏,打磨我那烂的不行的演技。他教我如何在这个行业生存,教我什么是生活,他在没有人管我的时候,陪我过好几个春节,用金桔树之类的小玩意逗我开心……”   陆予行微微一愣,转头看向唐樘,却见他眼里已经是湿润一片。   “他在沙漠里救我一命,陪我飞了大半个北美。”唐樘说着已是哽咽,他顿了顿,摆摆手。   台下早就是沸腾一片。   “总之,是他成就了我。唐樘笑着抹了把眼睛,看向陆予行,“我没什么能送的,陆先生。送首歌给你好不好?”   他转头示意乐队,悠扬的钢琴与小提琴声响起,白色的灯光洒在他们的身上,唐樘轻轻唱着,身子靠着陆予行的肩膀。   “我沉入你的梦,秒钟作响,时间如风。”   “空荡世界朦胧,偷换时光,虔诚相拥。”   “在时间缝隙找到我,你有没有记起,曾说过的爱意……”   他牵着陆予行,缓缓走到舞台中央。升降梯在凝滞的空气中缓缓运行,灯光渐暗,唐樘的最后一句,随着他的谢幕,回荡在场馆中。   “无法忘怀,最后一刻,你对我说晚安。”   作者有话说:   偷偷双更。原谅我写歌词的水平,我已经绞尽脑汁了。   这章埋了几个伏笔,一是唐樘说了些陆予行没做过的事情,二是最后一句歌词。 第120章 岁月如歌(一)   演唱会完满结束后,陆予行和唐樘挑了个天晴的日子,去了趟金宁路。   与预想中一样,外国夫妇搬走了,这栋房子待出售。   他们一起出钱买下了那栋小洋房,又花了几天时间逛遍家具城,打算将这栋房子改造一遍。   “这几个怎么样?”   某家具城里,陆予行点了点几张北欧风格的桌椅,都是简约的黑白风格。   唐樘正在挑吊灯,闻言从一排亮晶晶的灯具前走回来,看了眼,果断地摇摇头。   “不要,一点生活情调都没有。”   陆予行又指了指一旁复古的皮质沙发,“这个?”   “太老啦!”唐樘只是瞥了一眼,回身继续挑吊灯去了。   一旁的销售人员忍俊不禁,背过身笑了许久。   陆予行哭笑不得,只好上前两步,跟在他身后。“那你挑吧,好歹以前是个设计师,审美总不会差。”   唐樘骄傲地一扬下巴,“那当然,”他勾勾手指,“交给我好啦。”   于是,前唐氏珠宝的首席设计师,带着他的人形移动钱包,在家具城里进行一阵扫荡。   入住那天,即使全程参与了翻修,陆予行还是觉得眼前一亮。   明明和他曾经住过的是同一栋房子,在唐樘的设计下却成了完全不同的风格。   后院向阳的窗户开着,阳光倾泻而下,落在柔软的蓝色地毯上。   整个房子被布置成静谧的蓝灰色系,客厅灰色的大理石地砖上铺着地毯,电视柜边摆了一个留声机,下边藏着陆予行学生时代的游戏机。   布面的沙发柔软干净,上面横放着两个糖果形状的抱枕。   唐樘赤着脚,牵过陆予行的手,让他在沙发上坐下。   沿着视线往上,餐厅、厨房、以及二楼楼梯,处处都做得精致漂亮,水晶灯挂在客厅顶上,闪烁着微光。   “院里交给你哦。”唐樘轻轻吻了陆予行的脸颊,“我们可以一起种一些花,弄个小池塘也可以,也可以做成草地,小星可以常来住。”   “嗯。”陆予行将他环在怀里,痴迷地看着这一切。   比起那个冷清灰白的地方,这才是家的味道。   “去楼上看看?”唐樘笑着说。   陆予行一手托着他的膝弯,将人横抱上楼。唐樘笑闹着挣扎,陆予行却不让他下来,一路抱着人上楼,进了房间。   “好啦好啦!”   唐樘被他扔到大床上,在柔软的床垫上晃了晃。床上堆满了枕头,还没来得及收拾。   卧室也布置得很温馨。结实的双人大床,深蓝色绒被,一盏夜灯,还有厚实的蓝色窗帘。   “这边连着衣帽间。”唐樘先指了指门外某处,又指向另一边,“这里是浴室。”   陆予行压在他身上亲热了一会儿,迷恋地摸了摸他的脸。   “我知道,这儿我住过好多年。”   “不一样!”唐樘两条腿在他腰侧蹬了蹬,“现在是‘我们’的房子!”   陆予行嘴角带着笑意,“那当然,”他抱起唐樘朝浴室走去,“花了一整年的工资,这房子当然是我们共有的。”   浴室四面都是质地漂亮的大理石,洗漱台靠外,中间被玻璃隔开,最里侧是一个大浴缸。   陆予行用毛巾垫着,把唐樘放在洗漱台上。   他看了眼浴缸旁边的墙上,齐腰高的位置有一个金属扶手。   “这是什么,”陆予行走过去查看,他想了想,说:“你想把你爷爷接过来住?”   回头再看唐樘,却见他抿着嘴,一张脸变得通红。   “那是…”他欲言又止了好半天,红着脸大喊道:“那是我用的!”   陆予行一愣,瞬间醒悟过来。他尴尬地背过身,摸了摸滚烫的耳根。   搬进新家的第二天,两人邀请了不少好友来吃饭,车来车往,金宁路瞬间热闹起来。不少狗仔得了消息,都想趁机拍些东西做新闻,却没想还没能见到正主,就被维持治安的社区保安赶了出去。   崔玉琴和陆君雄也来了,庆祝两个儿子的乔迁之喜。   唐锐泽、田胜瑜、何礼、严文郡、钟明、谢辉……就连万介和叶雪也来了。房里可谓众星云聚,而狗仔们却被挡在门外,连一个人影都没见着。   至此,陆予行和唐樘的关系算是完全公开了,两个人开始安心地在小洋房里过二人生活。   陆予行担心自己会想起在这里的种种痛苦回忆,然而原本冷清的房子里有了唐樘,心里缺失的某一块儿被补上了。他好像琢磨出了自己的病症与唐樘之间的关联,却又觉得不甚清楚,想不到一个具体的因果关系。   夏日,院外绿树成荫,陆予行躺在院外的凉椅上看书,看着看着便睡着了。   耳边蝉鸣阵阵。朦胧间,他听见唐樘的声音从屋里传来。   “阿行,怎么又睡着了?”   陆予行睁开眼,刺眼的阳光落入眼帘,唐樘手里端着下午茶,身上穿着柔软的居家服,袖子挽到手肘处,从客厅里走出来。   他觉得这场景有些眼熟,却一时记不起来。   “没事,只是犯困。”他从躺椅上坐起来,打量唐樘的神色,“怎么了?”   唐樘脸上带着愁容,嘴唇抿成一条线。   “爷爷…”他艰难地开口,“爷爷快不行了。”   陆予行从躺椅上站起来,睡意全无。“什么时候的事?”   “刚才我哥打来的电话。”唐樘将手里的东西放了,声音有些颤抖,“我爷爷一直心脏不好,张姨说他已经,已经在医院住了半个月,好像撑不过去了……”   “张姨通知了我爸和我叔叔,他们告诉了所有人,没……没告诉我。”   院内蝉鸣阵阵,眩晕的白色光芒下,陆予行想起唐樘曾经说过的话。   细细算来,唐兴国的确寿命将近了。   陆予行把他拢在怀里,安抚地摸了摸他的脊背。   “没事。”唐樘强忍着情绪,闷闷地说:“我早就知道了。”   身边的人谁生谁死,婚丧嫁娶,唐樘都清楚。   陆予行紧紧抱着他,闭了闭眼。   “别怕。”他吻了吻唐樘的脸颊,“我陪你去送爷爷,现在就出发。”   作者有话说:   三次事务繁忙,较短见谅 第121章 岁月如歌(二)   七月下旬,温哥华西温区。   唐兴国的房子里弥漫着药味,原本还算宽敞的客厅里挤满了人。唐嘉朗和夫人早在一星期前就到了,唐宏达也在,身边站着几年前同他结婚的年轻女人。   唐锐泽双眼熬得通红,和张姨一起在唐兴国床边陪着。   客厅里安静一片。唐嘉朗和唐宏达两兄弟并肩站在窗边,手边的烟灰缸里全都是烟蒂。   “老爷子这次熬不住了。”唐宏达叼着烟猛吸了一口,用手背狠狠揉了揉眼睛。   唐嘉朗一言不发,表情凝重。   “你真的…不通知唐樘?”唐宏达看着自己大哥,“老爷子昨晚没睡着,一直念叨……”   “我没他那个儿子!”唐嘉朗低吼一声,压抑着心中的情绪,一拳砸在窗沿的瓷砖上。   两人说着话,没听见正门外传来的脚步声。   半掩着的门被推开,郑蓉坐在沙发上,正巧与进来的唐樘对视上。   “糖糖?”她愣了片刻,满是愁容的脸上露出一丝惊讶,“你怎么……”   唐樘上身只穿了件短袖,头发也有些凌乱,显然是从港城赶过来的。陆予行在身后护着他,一只手搭在他肩膀上。   “爷爷怎么样了?”唐樘即使有过一次同样的经历,还是忍不住慌了神。他快步走到自己母亲面前,紧紧握着郑蓉的双手。   窗边,唐嘉朗见到来人,忍不出破口大骂:“你们两个不知廉耻的,还敢出现在这里?”   他怒不可遏,看着唐樘身后的陆予行,说着,便要将手边盛着热水的玻璃杯砸出去。   唐宏达见状不妙,赶紧拦住唐嘉朗。   “滚!”唐嘉朗吼了一声。   陆予行将唐樘揽到自己跟前,和他保持一定距离。   上次两人去唐家的时候坦白了一切,唐嘉朗气得把两人一同赶了出去,末了还扔出一块不知道哪来的古石,结结实实砸在陆予行背上。   “您可以不承认唐樘和您的关系,”陆予行冷冷看着他,“但唐兴国是唐樘的爷爷。”   郑蓉虽也气自己儿子,但终究还是不忍心。她走上去挽唐嘉朗的胳膊,轻声劝慰:“嘉朗,这次别和他计较…”   “你别惯着他!”唐嘉朗气急败坏地瞪着陆予行,手臂一甩,郑蓉一个趔趄跌撞在一旁的落地钟摆上,发出一声闷哼。   “你!”   唐樘的心情本就差到了极点,看到郑蓉受伤顿时火了,红着眼就要冲上去打自己亲爸。陆予行抱着他的腰,还没来得及说什么,便听楼上传来一声洪钟般的怒吼。   “闹够没有?!”   唐锐泽猛地拍了一下栏杆,双手紧紧攥成拳头,眼里带着极度的悲伤和愤怒。他满头的黑发被挠得乱糟糟,眼睛下边挂着黑眼圈,下巴上也冒出胡茬,落魄狼狈。   楼下瞬间静了。   唐宏达将郑蓉扶起来,唐樘被陆予行抱着腰拉回来,扭过脸擦眼泪。   “唐樘……”唐锐泽咬着牙,强压着颤抖的声音,“你和陆予行上来。”   陆予行扶着唐樘,经过唐嘉朗面前,静静上了二楼。   唐樘有些眩晕,他勉强扶着栏杆站稳,对陆予行摆摆手。唐锐泽看了两人一眼,领着他们进了唐兴国的房间。   “爷爷想见你。”唐锐泽在门口转过身,对唐樘说,“陆予行在外面等,你和我一起进去。”   “他怎么样了?”   唐樘用恳切的眼神望着唐锐泽,希望从他的回答里听到一丝生机。   “唐樘……”   唐锐泽的眉头抽搐般动了动,而后通红的眼睛里湿润了一片。他艰难地张了张嘴,“你都知道了不是吗,这个问题,应该是哥问你。”   唐樘和他对视了片刻,终于忍不住大哭起来。   他哭得伤心,陆予行心中也觉得难受,却也说不出什么安慰的话来。唐樘从小就是唐兴国带大的,他们爷孙之间的感情自然比跟父母还要好。   “谁在外面哭呀…唐樘,进来。”   苍老沙哑的声音传来,张姨将房间的门打开,显现出房里的情形。   和陆予行所想不同,唐兴国并没有躺在床上,而是躺在窗边的凉椅上。他背对着房门,阳光从窗外倾泻而下,洒在他那张枯瘦的面容上。   他脸上带着笑容,身上穿着整洁的丝绒家居服,像是陷入了某种美好的回忆里。   唐兴国的身上盖了一条毛毯,他摩挲着手里的照片,静静看着院子里的大树。   “小张,”他说话气喘得厉害,断断续续的,“你先出去,在外面陪着陆予行。”他艰难地转过头,伸出一只枯瘦无力的手,对门外的两兄弟招了招。   “小泽…糖糖,进来。”   唐樘止了哭,陆予行拍拍他的背,让唐锐泽带着他进去。   张姨出来,关上了门。   “他是很好的人。”张姨落寞地站在陆予行身边,“我知道,他一直对爱人的死有愧疚,所以到了这个时候,倒觉得是一种解脱……”   陆予行沉默着,看着关闭的房门。   房间里,唐樘快步走到凉椅边,握着唐兴国的手,躬身跪了下来。   “对不起,对不起,爷爷,我不知道您病了。”   他伏在唐兴国的膝盖上,像个小孩一样留恋地攥着爷爷的手。   唐兴国笑着将阮珍的照片放在怀里,腾出一只手,摸了摸唐樘的头发。   “那么小的小孩…”他喃喃道,“什么时候长得这么大了……”   唐锐泽垂手站在一旁,喉咙里发出哽咽。   “小泽。”唐兴国又抬头看着唐锐泽,发黑的面容上带着笑,“你也过来。”   他伸手将唐锐泽牵过来,唐锐泽也在唐樘身侧蹲下,任由唐兴国在自己脸上头上抚摸。他低着头强忍着,泪水落在皱巴巴的西装裤上。   “你们俩都是我带大的。”唐兴国艰难地说着,“小泽…你脾气忍着点,偶尔也多,多笑一笑。以后别再一个人,一个人太…孤单了。”   他又转向唐樘,“糖糖…你以前太任性,爷爷好担心你。”   “知道爷爷为什么怀疑你…动了那东西,吗?”他静静说着,“你从欧洲回来,整个人都…变了。一点都不任性了,那么乖,…”   唐樘听他说着,眼泪又夺眶而出。   “哭什么。”唐兴国用拇指擦去唐樘眼角的泪,喉咙里发出苍白的闷笑,“你又不是不知道,爷爷要死了…”   他茫然地看着唐樘的眼睛,“爷爷死后…你爸把我埋在你奶奶身边没?”   唐樘的泪像是止不住了似的,他猛地点了点头,说:“在,在的。那里风景很好,我每年都去看你们……”   唐兴国叹了口气,扭头看向窗外。   阳光刺眼,温暖的白昼裹挟着他,仿佛通往天堂。   “爷爷最担心的就是你们。”他的声音小了下去,“小泽,不管发生什么…你都不要抛下糖糖。”   唐锐泽握着他的手,“一定。我会护着他。”   “生死有命……”唐兴国轻声念道,“阮珍,阮珍也是这样和我说的……”   他急喘了几口气,胸腔里缺氧的憋闷感越来越强烈,发出强烈的咳喘声。   唐樘、唐锐泽与他的手攥在一起,唐兴国剧烈地咳嗽了几声,艰涩地说:   “把……陆予行叫进来。”   陆予行一直在门外听着,闻言推门进去。   “你…”唐兴国回头了他一眼,嘴角勾起一抹苦笑,“你们还是在一起了。”   “对不起,”陆予行垂手站在唐樘身后,“我没能履行承诺。”   唐兴国身体里的能量有进无出,他无力地摇了摇头,对唐锐泽说:   “小泽,我要告诉他们一些事情。你也给我听着。”   “紫藤……”他的声音越来越沙哑,“紫藤是一个,回溯时间的……装置。”   唐兴国把手放在唐樘的头上,“它的开启需要,唐家人的死亡。”他又看向陆予行,“……以及‘爱人’的献祭。”   “这是开启的钥匙,”他说,“只有这两位当事人…才有开启权利。”   唐樘已经无心听这些,他伏在唐兴国膝盖上,眼泪打湿了毛毯。陆予行听到此处,眼中却露出了惊讶的神色。   “秒表…回拨一圈是一小时,日期回拨一天……是一年……”   “时间会带着你的记忆,回到,回到回溯点。”唐兴国猛烈地咳嗽着,“一直到面临死亡…的那天。”   “两人死亡,再次回溯。”唐兴国抚摸着阮珍的照片,“一人死亡,时间继续向前……”   “这是第一次回溯。”他说。   陆予行接道:“如果两个人都死了,就开始第二次回溯。除了第一次往后的每一次,死亡时间都会提前。”   唐锐泽露出疑惑的表情,“如果,持有者死在了自己的孩子出生之前……”   “所以,这是个危险的东西。”唐兴国闭上了眼,“我不该让阮珍碰它。”   半晌,他布满皱纹的眼角流出眼泪来。   “你们都是好孩子。”他静静地说,“陆予行,你很可靠。如果没有唐樘之前犯下的错误,我会把紫藤交给你。”   伏在他膝上的唐樘闻言,身体猛地一颤。   “活下去……”他摸了摸唐樘的头发,“你们,不能步我的后尘。”   院里吹来阵风,树影摇曳,将爷孙两身上照得斑驳。   “爷爷,在…天上看着你们。”他淡淡说道。   耳边的哭声、树叶声,缓缓在唐兴国的耳边褪去。唐樘失控地晃着他的胳膊,他却再也没有力气抬起手臂,摸一摸小孙子的头。 第122章 岁月如歌(三)   唐兴国的葬礼办得很简单。   他的两个儿子主持操办,按照他自己的意思,只邀请了一些亲戚朋友,办了一个追悼会。也有曾经的商业伙伴闻讯赶来,唐锐泽和唐樘一一接待了。   最后,唐兴国葬在了阮珍身边。这对分离几十年的恩爱夫妻,最终还是走到了一起。   唐嘉朗和唐宏达商量财产分配的问题,唐锐泽整理遗物,整个唐家只剩下唐樘无事可做。   他在那方小小的墓前站了许久,望着爷爷奶奶的照片出神。   “回去吗?”陆予行扶着他的肩膀。   唐樘晃了晃,有些站不稳。陆予行逐渐明白,失去亲人的痛苦并不会在多次的时间溯回中减轻,只会一次次撕开心中的伤口。   想到这里,陆予行想到了崔玉琴。   “你们爷爷生前…还交代了我一件事。”张姨哽咽道,“做完这件事,我也该离开这里了。”   海风轻拂,海浪声渐行渐远。三人离开墓园,回到了唐兴国的小房子里。   唐锐泽在楼上收拾唐兴国的遗物,他从唐兴国住院回家到现在一直在忙,已经几天没睡觉了。   他从楼上下来,就见三人往后院里去。   “你们在做什么?”唐锐泽顶着那双熬得通红的眼睛,“需要帮忙吗?”   院里阳光明媚,金色的光芒洒下来,带着露水的草地充满了暖意。   张姨从角落里拿过除草用的铲子,唐樘心中一动,和陆予行对视一眼。   就见她走到草地某处,在晒太阳用的躺椅边蹲下,摸了摸。   “就是这里。”她指了指一块草地,抬头问:“你们自己来挖?”   陆予行已经猜到了些许,于是走上前,接过张姨手里的铁铲,小心翼翼地挖开那片草。   芳草的清香和泥土混在一起,陆予行深深铲下去,小心地将草根以上连着土带出来,再向下挖。   唐锐泽也走了过来,屏息凝神地看着他的动作。   院里的树丛晃了晃,半晌,陆予行的动作停住了。   柔软的泥土中,露出沉木盒子的一角。   他放下铁铲,徒手将那个盒子扒拉出来,轻按暗扣,盒盖便打开了。   ——紫藤怀表安静地躺在里面,银色的表面反射出光芒,熠熠生辉。   表盘上,秒针正在快速走动。如果陆予行仔细观察,就会发现它比普通的秒针快了整整一倍。   “唐樘……”   陆予行转过身递给唐樘看,抬眼却见唐樘已经泪流满面。   后来他才知道,唐樘童年最快乐的日子,都是在这个后院里度过的。唐兴国每天下午都抱着他,躺在这张椅子上晒太阳,给他讲故事。   唐兴国百年之后,他把最珍贵的东西埋在了这里,留给他最爱的小孙子。   陆予行将那个沾满泥土的盒子塞进他手里,捧着他的脸,吻了吻他的眼睛。唐樘睫毛微颤,紧紧攥着手里的盒子。   “我走了。”张姨艰难地向众人道别,“代我向唐嘉朗和唐宏达先生告别吧。”她回身将自己的行李推出来,“我在这里待了几十年,也该回家了。”   “以后常联系。”唐锐泽上前给了她一个拥抱。他八岁丧母,张姨就像他的母亲一般。   处理完所有事务,唐樘和陆予行乘上唐锐泽的私人飞机,一同回国。   他们从后院里带走了些泥土,打算放在金宁路的家里,养些花草。   沉木盒子放在桌上,丝绒布包着的紫藤静静躺在里面,能够听到秒针走动的机械声。   “这就是爷爷说的紫藤。”唐樘解释道,“小时候,他当童话故事说给我听过。”   唐锐泽坐在两个对面,皱眉盯着这个精致的怀表。   “能拆吗?”他问。   机舱里陷入的沉默。   紫藤的秒针走得很快,盯着他的表盘看太久,有种生命被它窃取的错觉。   半晌,陆予行将它用绒布包着,拿到手里观察。   镂空花纹的表盖下,有一大一小两个表盘,大的表示时间,小的显示日期。在这表面下,是无数精细的机械齿轮,以及那股神秘的力量。   他想起七年前,唐兴国和唐樘的对话。   ——“别动那个秒针。”   ——“如若你不肯跟他分开,我只好消除他的记忆。”   什么意思?损坏紫藤的表盘,会让他损失记忆?   为什么是他而不是唐樘?   陆予行对自己失忆的原因有了些眉目,可是这是唐樘有意而为之,还是出了意外?   他看了唐樘一眼,后者依旧心不在焉,望着窗外的云海发呆。   陆予行叹了口气,选择相信唐樘,不再想这件事。   比起他遗忘的那段记忆,眼前人更加让他担心。   从温哥华一直回到金宁路,唐樘一直都是魂不守舍的样子。   唐锐泽将两人送到门口,陆予行牵着唐樘进了门,紧紧抱他抱在怀里。   “乖,别太难过了。”他蹭了蹭唐樘的额头,“爷爷知道会伤心的。”   唐樘无力地点点头,靠着他的胸膛哼了一声。   “陪你洗个澡,去床上躺着睡一觉,好不好?”   陆予行帮他把衣服脱了,抱去浴室。   唐樘赤裸着缩在浴缸里,抱着膝盖,迷茫地看着陆予行放热水,脱衣服,坐进来,把他抱在身前。   “宝贝,说说话。”陆予行给他擦干净指缝里的泥土,有些担忧地环着他,“你这样我很担心。”   亲昵的称呼把唐樘的神志拉回来,他叹了口气,抱着陆予行的膝盖,迷恋地蹭了蹭。   “我真傻。”他闷闷地开口。“居然还抱着希望,这次爷爷或许不会死。”   他瘦削的脊背微微弯着,光洁的后颈能看到凸起的骨节。   陆予行有些心酸,俯身在他脊背上落下细密的吻。   “别怕,我一直陪着你。”他低声说。   唐樘转过头,和他接了一个绵长的吻。   两人在浴室里温存许久,陆予行将唐樘用浴巾裹了,抱回床上,盖好被子,并肩躺下。   “好些了?”他转头看向唐樘,“睡一觉吧。”   唐樘神情疲惫,脸色却泛着餍足的红晕。   “阿行,你也会有这种侥幸心理,对吧?”他伸手摸了摸陆予行的脸。   “当然。”陆予行苦笑,“没有人希望亲人离开自己。”   两人凑在一块,肌肤相触,缓慢地接吻拥抱,半晌才分开。   “去度假散心吧。”陆予行握着他的手,“带上我爸妈,我们找个海岛住一个月。”   唐樘脸上终于绽出一丝笑容,“好呀,给你过三十岁生日。”   见他笑了,陆予行终于放下心来。他掐着唐樘的腰,威胁道:“嫌我老?”   “不嫌。”唐樘吻过他的鼻梁,“就喜欢帅老头……哈哈…不许挠我!”   两人在被子里好一阵打闹,最后唐樘被陆予行制住,压在床上动弹不得,只好老实睡觉。   紫藤静静躺在床头柜上,发出轻微的机械声响。   作者有话说:   之前写人设没考虑生日问题,不过按照时间线发展,老陆生日应该在九月,是个处女男。   “三十岁”会发生大事,前面有埋伏笔。   介于有的宝儿没看懂,我总结一下爷爷透露的信息:1.怀表可能由唐樘开启,也可能由陆予行开启;2.现在的时间线是他们的第二次轮回;3.回溯点是当事人自己定的;   其他待解决的疑问,期待后续吧~ 第123章 岁月如歌(四)   经历了一场巨大的悲痛,唐樘的神经从紧绷中骤然放松,疲惫地枕着陆予行的胳膊睡去。   陆予行抱着他平躺着,双眼出神地看向天花板,久久不能入睡。   唐兴国的事情让他回忆起一件事,一件从他重获新生开始,便一直积压在心中的事情。   他回忆着,心中的恐惧和紧张感越来越强烈,手心也渗出汗来。   不知过了多久,唐樘微微动了动,仿佛是感受到身边人的不安,缓缓醒了过来。   他掀起眼皮看了一眼陆予行,后者茫然的放空眼神,窗外斜阳西下,已经是黄昏了。   唐樘担忧地摸了摸他的脸,额头上渗出薄汗。   “不舒服?”他贴着陆予行的胸膛,在他滚烫的肌肤上摩挲,“不是说差不多好了吗,阿行,你在想什么?”   “和我说说。”唐樘吻他。   陆予行侧过头与他对视,然后强硬地将人揽到怀里抱着。   他让唐樘趴在自己身上,轻声说:“糖糖,我快三十岁了。”   “都说不嫌你老了。”唐樘没听出他话里的意思,笑着蹭了蹭他的脖子,“我见过你四十岁的样子呢。”   “不,不是这个。”陆予行抱着他,不让他乱动,严肃地说:“是我妈……”   唐樘闻言瞬间静了。   他回想了片刻,点点头。“我想起来了。”他说,“对不起,阿行。”   唐樘瞬间明白了,陆予行所说的是什么。   在第一次回溯之中,崔玉琴原本打算在医院一直工作到退休,但她手底下的护士有一次给病人拿错了药,导致医死了病人。   激动的病患家属拎着刀冲进办公室,崔玉琴想和他解释,但对方根本听不进任何话,一刀扎进了她的心脏。   陆予行赶来的时候,崔玉琴的病床上已经盖上了白布。   而悲剧发生的前一天,陆予行刚过完三十岁生日。   这一切,唐樘都在报纸上看到了报道。   “我知道,我知道。”他抱着陆予行,喃喃道:“我还记得报纸上你的照片,那么憔悴,好想过去抱抱你,可是那时你不认识我……”   陆予行苦笑道:“我一定会觉得你是疯子。”   “所以我拜托张姨去了一趟,就说是阿姨医院的护工朋友,给阿姨送了一束花。”唐樘坦白道。   陆予行微微一怔,终于知道为什么觉得张姨面熟。   “阿行,我知道这很痛苦。”唐樘安慰道,“可是生死有命,我们不能改变其他人的生死……”   “不,”陆予行打断道,“我不相信生死有命。”   唐樘愣愣地抬起头,看着他。   与陆予行相处太久,唐樘甚至忘了,这是个曾经割腕自杀的人。他不愿意自己的生命掌握在疾病手里,他宁愿自己给生死做一个结论,把死亡的自由攥在自己手里。   于是他提前让崔玉琴从医院里辞职,换一份工作。   “这只是场意外,我完全能想办法避免。”陆予行说,“…起码我能做些什么。”   唐樘艰难地摇了摇头,回想起自己的爷爷,神情悲痛。   “阿行,你不知道…”他张了张嘴,“在时间溯回开始之前,阿姨她也…也没能…”   “让我试试。”陆予行坚定地看着唐樘,“就算是徒劳,可她是我的妈妈。”   窗外残阳如血,唐樘看着陆予行的面容,觉得说不出的悲壮。   “好。”他点点头,“我和你一起。”   两人收拾一番,吃过晚饭,出门拜访父母。   陆君雄和崔玉琴都听说了唐家的事。崔玉琴上前给了唐樘一个拥抱,拉着他的手坐到沙发上,细细劝慰,让他不要太过伤心。   陆予行立在一旁,看着崔玉琴花白的头顶,心中一阵绞痛。   陆君雄示意陆予行跟上,两人上了二楼。   书房里很安静,隐约能听见崔玉琴和唐樘的对话。   “这两天好好陪他。”陆君雄拍了拍儿子的肩膀,小声说,“我看报纸上全是他们家的人争财产的事,遇到什么事你要帮着糖糖,别让他太伤心了。”   “唐家的财产和他没关系了,”陆予行低声叹了口气,“他父亲因为我们的事把他赶出来,他爷爷留给他的房产都被抢了去,只剩下些老爷子的遗物。”   “他没心情争这些,都交给他哥了。”陆予行补充道。   陆君雄沉默片刻,拇指在下巴的胡茬上摩挲。   “算了,咱们家不缺钱,能养着他。”他叹了口气,“豪门的那些事太复杂,他不涉足也好。”   陆予行点点头,一时无话。   “我打算带他去度个假。”   半晌,陆予行开口道:“就在港城附近的度假岛上,您和妈也一起。”   陆君雄摆摆手,“我就算了,医院走不开。”   “就两天。”陆予行从沙发上坐起来,走到他面前,“等我过完生日后待一天,马上回去。”   他的语气有些强硬,陆君雄愣了片刻,担忧地问:“遇上事了?”   “没有。”陆予行跌回沙发里,疲惫地揉了揉太阳穴,“我只是…想你们。在首都待了那么多年也没回,是我的错。”   陆君雄看着他,眼神里流露出怜爱。   “没什么对和错的。”他走上前,捏了捏陆予行的肩膀,“孩子都要长大,父母终有一天会离开你们。这是必然的。”   唐樘和崔玉琴走上来,远远便听到了这一句。   “在聊什么?”崔玉琴笑盈盈地往办公椅上一坐,不满地看着陆君雄,“老公,你能不能不要教育孩子了,从小念到大,谁想听呀?”   “我们在说去度假的事。”陆予行直截了当地说,“去两天,周六出发。”   唐樘看了陆予行一眼,神情紧张。   崔玉琴躺在办公椅上,温柔地笑了笑。“刚才糖糖和我说过了。”   书房里,三人的视线都落在她身上。   崔玉琴疑惑地看了众人一眼,笑道:“难得儿子们有孝心,那就一起去吧。”   闻言,陆予行和唐樘都松了口气。   出发前,陆君雄安排好了工作,崔玉琴也和工作的诊所协调了时间。唐樘收拾行李,陆予行安排酒店住宿,一切安排妥当。   周六早晨,阳光正好,港口挤满了排队去岛上度假的游客。   崔玉琴换上一身老款的淡绿色长裙,头上戴着粉色的遮阳帽,海风吹来,裙袂翻飞。   陆君雄则是非常标准的帅老头打扮,脸上戴着从儿子那里抢来的墨镜,像个护花使者般,让崔玉琴挽着他的胳膊。   上了船,唐樘和陆予行倚在船尾的座位里,看向站在船头拍照的这对老夫妇。   周围偶尔投来打量的视线,但两人谁也没理会,毕竟他们身上都穿着看一眼都觉得土的花衬衫,脸上戴着墨镜,和大明星根本沾不上边。   “妈妈年轻的时候一定是个美人,真漂亮。”唐樘还是有些打不起精神。他懒洋洋地扶了一下墨镜,没发现自己已经改了口。   “你老了也很漂亮。”陆予行绕过他的后背,一下一下摸着他的耳朵。   唐樘察觉他语气中的担忧,转头就见陆予行果然皱着眉,嘴唇也抿成一条线。   “放松点,阿行。”唐樘握着他的手,发现手心全是汗。“我们已经离医院很远了。”   陆予行的胳膊有些紧绷,脸上的表情也没有一丝松动,显然是有些不舒服。   船上挤满了游客,左右都是人。海浪不断拍击船身,游客们聒噪的聊着天,传到陆予行耳边,都是刺耳的嗡鸣。   唐樘想凑上去吻他,缓解一下他突如其来的病症,奈何周围人太多。   他想了会儿,从口袋里掏出一颗奶糖,剥开包装,捏着递到陆予行嘴边。   “啊——”唐樘哄小孩儿似的,把那颗糖戳在他紧闭的嘴唇上。   陆予行微微张嘴,仿佛是顺带吻了一下唐樘的指尖,将那颗糖含进了嘴里。   是亲吻的味道。   “……谢谢。”陆予行低声说着,揽过唐樘,“有你陪着,一切都会没事的。”   他们依偎着,看向船头的两人。   陆君雄半蹲着给崔玉琴拍照,崔玉琴笑着伸出胳膊,在风里原地转了一圈。   她的头发在阳光下变成金色,裙摆摇曳。   一切美好都随着陆君雄按下快门,被永远定格在时光里。 第124章 伤逝(一)   陆予行订的酒店临海而建,面朝海岛优美的海岸线,背后是一片茂密的丛林,以及露天电影院。   这里的开发做得很好,安全设施齐全,消费价格也不低。陆予行要了一间顶楼的套房,两室两厅,可以和父母住在一起。   “上次和你妈妈出来度假,还是度蜜月的时候。”   陆君雄帮忙将行李推进房间,感叹地对陆予行说:“日子过得真快。”   客厅里,唐樘正帮崔玉琴挑选下午的穿搭,两人有说有笑地拿着各种裙子比划,崔玉琴被他夸得满脸笑容。   陆予行忙着各处检查。他将窗户一扇扇推开又合上,然后穿过客厅,将厨房里的燃气仔细检查了一遍。   这间酒店打扫得很干净,厨房灶台上也是一层不染。陆予行转了一圈,看到角落里的架子上插着两把水果刀。   他思索片刻,拎起那两把刀,用塑料袋包好,扔到橱柜里。   客厅里,刚刚挑好衣服的崔玉琴听到厨房里的动静,满脸疑惑地探头去看。   做饭用的燃气灶发出轻微的响声,陆予行将它关了又开,开了又关。   “儿子?”崔玉琴唤了一声,“你在干什么呢?”   厨房的玻璃门紧闭着,陆予行没听见。   唐樘看了一眼便立刻明白过来,于是笑着拉住崔玉琴的胳膊,打趣道:“阿行说想自己做饭,不过看上去东西不太好用。我去看看。”   他快步进了厨房,反手将玻璃门关上。   陆予行背对着他蹲下,正在研究那个常年没人用的灶台。   “阿行,你别这么紧张。”唐樘小声说,“你这样太反常了,他们会看出来的。”   金属的旋钮发出“啪”的轻响,被陆予行关上了。   他叹了口气,站起来,转过身。   “抱歉。”陆予行揉了揉太阳穴,“我必须要确保没有任何风险。”   客厅里,崔玉琴正在朝自己的丈夫炫耀儿子给自己搭配的裙子,陆君雄也不知道说了什么,逗得她笑个不停。   唐樘看着陆予行,深邃的眉眼之间流露出高度紧张和疲惫。   他想说什么,张了张嘴,却终究没有说出口,只好抱了抱陆予行。   “我陪着你。”他喃喃道,“会没事的。”   中午十二点,陆予行领着一家子人在酒店旁的西餐厅里吃了一顿,下午在海边休息。   海边三三两两有不少游客,还有几个堆沙堡的小孩儿,十分热闹。   崔玉琴和陆君雄手牵手站在浅滩里拍照,陆予行有些困了,戴着墨镜,躺在椅子上晒太阳。   “阿行!”   唐樘抱着两个开了口的椰子跑过来,塞了一个给陆予行,又抱着另一个扔给玩得正高兴的夫妻俩。   陆予行拉着他,让他趴在自己身上,两人贴在一块。他们的举止有些出格,但头顶有巨大的伞棚遮挡,旁人看不真切。   “怎么不去游泳?”陆予行心不在焉地看着远处的两人。   唐樘趴在他身上,嘬了一口椰汁,咬着吸管含糊地说:“没力气。”   他静了一会儿,从陆予行身上翻身下去,躺到一旁空着的折叠椅上。   “我想爷爷了。”唐樘说。   刺眼的阳光落在他身上,花衬衫的衣领敞开着,露出漂亮的锁骨。唐樘脸上戴着墨镜,看不出什么表情。   “阿行,要是我们逃不过那一劫…”他抱着椰子,轻飘飘地说了一句,“要不就算了吧。”   “活久了挺没意思的,看着爱的人一个个离开,只有我还活着。”他说。   海浪汹涌地拍打在礁石上,不远处的小孩们笑着跑开,将刚堆砌起来的沙堡留在海水里。   陆予行看着他,反问道:“那你想怎么做?”   唐樘晃了晃腿,仿佛说着玩儿似的。   “要是你死了,我就把你先冻起来,等到溯回时间点过了,我再来陪你,和你躺到一个棺材里去。”他傻傻地笑了笑,“要是我死了,那就随便你好啦,记得把我的骨灰放在房间里就行。”   “这样的话,就算你找了新欢,我还能悄悄看你们上床。”   唐樘咬了咬留着牙印的吸管,脸颊上显露出酒窝。   咸味的海风迎面吹来,陆予行扭头看了他一眼,伸手,一把将唐樘脸上的墨镜摘了。   唐樘依旧笑着,那双眼睛里却已经流出泪水来。   陆予行的心被狠狠揪紧了。他拿着墨镜的手停在空中,半晌,又小心地帮唐樘戴了回去。   “傻瓜。”他狠狠揉了揉唐樘的头发,“你不能这样对我。”   唐樘仰着脑袋,眨巴眨巴眼睛。   陆予行握住他的手,沉声说:“我会尽我的全力。无论是你,还是妈妈。”   两人的手紧紧握着,唐樘任由陆予行将自己拉起来,坐起身,和他接吻。   崔玉琴正巧走过来,见状连忙啧啧两声,夸张地惊呼道:   “哎呀,真不好意思,打扰你们啦。”   唐樘被陆予行亲得晕乎乎,看到崔玉琴立刻红了脸,连忙推开陆予行,跳下折叠椅,一个人跑去别的地方玩了。   崔玉琴笑着摇头,在椅子上坐下。   “看到你们这么恩爱,我也放心了。”她笑着将那椰子挪到一旁,撑着脑袋看陆予行。“怎么样?明天的生日打算怎么过?”   陆予行从刚才的亲吻里收神,“我和唐樘商量,打算明晚在酒店里过。”   远处,陆君雄举着相机,朝这边拍了一张。   崔玉琴笑着朝镜头比“耶”,小声对陆予行说:“我和你爸明天去岛上逛逛,白天就不打扰你们了。小情侣嘛,妈妈理解。”   “妈,我们还是一起……”   陆予行的话还没说完,崔玉琴便笑着起身,朝他摆摆手。   “妈妈知道,妈妈理解。”她笑着将身上的外套脱了,叠好放在椅子上,“好了,去陪糖糖吧,我找你爸拍照去。”   陆予行一句“一起出门”的话哽在喉咙里,没能说出口。   一旁,和小孩儿一起捡寄居蟹的唐樘看了他一眼,露出疑惑的表情。   陆予行叹了口气,倒进椅子里,不动了。   吃过晚饭,崔玉琴有些困倦,于是四人从露天电影院离开,回到酒店房间,洗漱睡觉。   唐樘好陆予行躺在被窝里,隐约能听见隔壁陆君雄说话的声音。   隔音太差,两人早早睡下却无事可做,只好并肩躺着,各想各的心事。   陆君雄浑厚的声音隐约传来,却听不清在说什么。   “爸在说什么?”唐樘好奇问。   陆予行翻了个身,从背后抱着他。“睡前故事。”他说,“几十年的习惯了,我妈年轻的时候工作太累,有点失眠。”   两人滚烫的肌肤相贴,有种很安心的感觉。   “真好。”唐樘抱着陆予行放在自己腰上的手,“你也说一个吧,我睡不着。”   陆予行苦笑,“我没什么想象力,不会说故事。”   说到这里,两人都想起七年前的那个“睡前故事”,陆予行将那段极其惊悚的经历轻描淡写地说了一遍,惹得唐樘起了一身鸡皮疙瘩。   被子里,唐樘闷闷地叹了口气。   “也不知道徐…怎么样了。”   半晌,他又问陆予行:“你恨她吗?”   陆予行想了想,摇头。   “她很可怜。”   “可怜归可怜,我不会原谅她。”唐樘转过身,靠在陆予行怀里,左手伸进他衣服下摆,轻轻摩挲那道疤痕。   他本自私地想让陆予行亏欠自己,但现在他们身上都有为各自留下的疤,算是扯平了。   隔壁,陆君雄的故事也讲完了。唐樘被包裹在陆予行的体温里,胡思乱想了许久,逐渐睡着了。   黑暗之中,陆予行抱着已经睡着的唐樘,久久无法入睡。   唐樘将他作为沉稳的依靠,而前路茫茫,他不知道自己能不能打破死亡的魔咒。   第二天早,崔玉琴和陆君雄商量好,轻手轻脚地换衣穿鞋,出门。   陆予行熬到早上天亮才睡着,他还没睡着多久,便听客厅里传来唐樘的惊呼。   “阿行,快起床!他们早就出门了!”   陆予行猛地睁开眼,翻身下床。   他像头毛躁的狮子,顶着一头凌乱的头发,身上只穿了条平角内裤,快步走到客厅里。   隔壁的卧室里空荡荡的,唐樘从抽纸盒下拿出一张纸条,递给陆予行。   上面写道:   “阿行,唐樘,爸爸妈妈去逛街去了。知道你们要亲热,所以我们打算等到太阳下山再回来。”   下面还有一行陆君雄的字迹:   “别太过火,冰箱里有熟食,记得吃饭。”   陆予行脸色阴沉,将纸条放回桌上,火速回房穿衣服。   “走,去街上找人。”   唐樘也赶紧穿好衣服,简单洗漱了一把,墨镜没带,就跟着陆予行出了门。   早上七点半,这座岛就已经从沉睡中苏醒过来。位于中心的小吃街和购物商城里全是游客,还有不少在广场前合影的游客,把狭窄的街道围得水泄不通。   “你看到了吗?”人潮中,唐樘和陆予行牵着手,尽力在人群中寻找夫妻俩的身影。   陆予行神色严峻,带着唐樘穿过广场,一路往商城里去。   “他们应该会去逛特产店吧?”唐樘快步跟上,在人流中大声说,“去楼上看看?”   购物商城里的游客没有街上多,但到处都是宣传产品的导购员,非常喧闹。   唐樘感觉陆予行的手心微微渗出汗来,满脸的焦急。   找了一大圈,经过二楼出口的时候,唐樘突然看见不远处的一个人影。   “阿行!”他拽住陆予行的手,往那自动扶梯上一指:“那个是不是?” 第125章 伤逝(二)   商城的结构设计不合理,每层的扶梯处都挤满了人。   唐樘没有看错,百步开外的扶梯上,身穿素色长裙的崔玉琴挽着陆君雄,两人正说笑着往楼上去。   看到两人安然无恙,陆予行紧绷的神经终于松懈些许。他站在某家店的橱窗前看了好一会儿,周围路过的行人纷纷侧目,视线落在唐樘的脸上。   陆予行揽着唐樘转过身去,将自己脸上的墨镜摘了,给他戴着。   店里的导购员正巧看到这一幕,她瞪大了双眼,不可置信地看着陆予行。   “走吧。”   陆予行朝她做了个噤声的手势,自己从口袋里掏出黑色口罩,揽着唐樘上了扶梯。   “怎么办?一直跟着吗?”唐樘推了推墨镜,觉得稍微有点儿大。   “跟着吧。”陆予行并肩和他上扶梯,一双露在口罩外的眼睛盯着不远处。“他们好不容易出来一次,肯定想单独约会。”   唐樘点点头,“好浪漫。”   商城里人杂眼多,陆予行和唐樘一人戴着口罩,一人戴着墨镜,一言不发地跟随人群往前走。周围不少游客都扭过头打量他们,有的怀疑他们的身份,有的觉得他们不是好人。   然而专心跟踪的两人根本没发现,见崔玉琴拉着陆君雄去买衣服,便在对面的甜品店坐下,点了一份冰淇淋。   坐了大概十分钟,甜品店的女孩终于忍不住了,怯生生地凑到两人跟前,打量着他们的面容,问:   “请问…是陆予行先生,和…唐樘先生吗?”   专心盯梢的两人回过神来,先是看了女孩一眼,然后转过头,又相互对视。   唐樘取下墨镜,一双带着笑意的圆眼看着女孩。“很明显吗?”他用墨镜腿戳了戳自己的脸。   店里还坐着一对情侣,那看店的女孩激动地捂着嘴,满脸惊喜的神色。陆予行勉强转回头来,暂时不去看对面的情形。   “我我我超级喜欢你们演的电影!”她从围裙兜里掏出一支笔,“可以…可以签个名吗!”   她脸上红红的,看着陆予行,压低声音说:“陆予行先生,我喜欢你好几年了,我…你的每一部电影我都看……”   唐樘懒洋洋地看着陆予行,有些吃醋似地说:“哦,是你的粉丝啊。难怪戴着口罩也能认出来。”   陆予行一直注视着余光里的服装店,他随手将压在盘子底下的小票抽出来,接过笔,签了名,递给唐樘。   “我也要签?”唐樘笑着接过笔,故意打趣道:“喜欢陆先生的影迷恐怕都不待见我吧?”   他本是随口开的玩笑,低头洋洋洒洒把名字签在陆予行旁边,却听女孩认真的辩解道:   “不不不,那只是小部分人!我们都很喜欢您的!”女孩小声说着,连忙摆手,“我们都觉得您很好…陆先生和您…嗯…很般配……”   她又补充道:“真的!您和陆先生可不要为那些报纸上的东西伤心……”   唐樘愣住了,陆予行也将视线收了回来,若有所思地看着她。   对面,崔玉琴和陆君雄提着纸袋从店里出来,挽着手往楼下走。   陆予行叹了口气,笑着说了句“谢谢”,将小票递给女孩,拉着唐樘起身。   出店门的时候,他不再揽着唐樘的肩膀,而是自然牵着手。人潮涌动,崔玉琴挽着丈夫的手坐扶梯下楼,在他们正上方,陆予行紧紧拉着唐樘,两人靠在一起,亲密无间。   整个白天,两人都在毫不松懈地跟踪和保护之中度过。他们不得不承认,中老年人的身体素质真的很好,围着整个度假岛逛了一大圈也不觉得累。   终于,夫妻俩在黄昏的时候结束约会,走路回酒店。   跟在后面的两人见状便上了辆观光车,抄近路提前回酒店。   回到房间里,两人换上睡衣拖鞋,装出在酒店温存了一整天,刚刚起床的模样。   唐樘对着镜子看了半天,还不满意,于是把自己的头发揉乱了,又跑到客厅里去抓陆予行的头发。   “做就要做真一点。”唐樘跪在沙发上,将陆予行的头发揉乱,又解开他上衣的两颗扣子,“不能让他们起疑。”   陆予行低头看着他的手指,沉思片刻,突然问了句:“如果我直接把这些告诉他们呢?”   唐樘动作一顿,认真地看着陆予行。   客厅里静谧一片,残阳从窗帘外照进来,将他们的脸映成红色。   “他们会觉得你在开玩笑。”唐樘扯出一个笑容,跪坐在陆予行腿间,绕着他的衣服纽扣玩儿。   陆予行握住他的手,抬起头,用不容置疑的眼神盯着他。   “糖糖,说实话,你相不相信我能改变她的生死?”   唐樘低下头,与他对视一秒,然后不由自主地挪开眼。   陆予行搂过他的腰,逼迫他看着自己。“说好不骗人。”他说。   怀里的人抿着唇,眼底投下一片阴翳。   “我不相信,”许久,他艰难地开口道:“阿行……一共三次,每一次,我都看着爷爷在我面前死去,同一天,同一时间。这次我没有事先听到任何坏消息,甚至从几年前开始,就找医生给他看病,让他每年做体检。”   他露出一个苦笑,“可是又能怎样呢?我以为爷爷身体健康,后来才知道,是他们瞒着我而已。”   陆予行静静听完了,沉思片刻,固执地摇摇头。   “这不一样。”他低声说。   唐樘捏了捏他的肩膀,疲惫地靠在他肩窝处。   “可是因为你,我决定相信一次。”他喃喃道,“阿行,人不能绝望,总要相信奇迹,对吧?”   他深知其中的道理,唐兴国与阮珍也是这样。这对老夫妻曾经在时间溯回中一次次尝试,为的也是那一个奇迹。   陆予行将他抱紧,两人就像一对交颈的天鹅,依偎在一起。   “你说得对。”他吻了吻唐樘的鬓角,“只要过了明天,一切都会好的。”   唐樘蹭了蹭他的唇角,轻声安慰道:“是的,妈妈会安全,我们以后也是……”   正说着,玄关处的门发出轻响,崔玉琴笑着打破了房间里的沉寂。   “在做什么呢?我们逛街回来啦。”   陆君雄跟在后面,手里提了不少东西,“阿行,糖糖,你们妈妈还买了礼物,快来挑一挑。”   夫妻俩一进门,就见沙发上抱在一块儿的两人迅速分开,走上前来接陆君雄手里的东西。   “妈妈买了什么?”唐樘脸上微红,接过崔玉琴递来的两个小盒子,正要打开时,被陆君雄按住了。   “等一下。”陆君雄笑了两声,讳莫如深地看了崔玉琴一眼,“晚上吃过生日饭再看。”   那两个盒子长得一模一样,红色丝绒外壳,只有巴掌大。   陆予行拿着小盒子翻来覆去看了半晌,心中隐约有了一个猜想。   晚饭时间,酒店把陆予行提前点好了菜送到房间,并且非常贴心地送上一个8寸的生日蛋糕。   四人围坐一桌,酒店外的海滩上传来小孩子的笑闹声,海风吹起窗帘,带着潮湿的味道。   “多久没过生日了?”陆君雄给陆予行夹菜,“爸记得,你小时候那阵,我们都忙着工作,没能给你过生日,你还哭了好久来着。”   唐樘正喝水,闻言笑得差点呛到了。   “自那之后,你就主动提出不用给你过生日。”崔玉琴看着陆予行,回忆着,“其实妈妈觉得你太懂事了,什么事都先考虑别人。”   陆予行低头吃饭,掩饰着尴尬。   “以后回港城吧,”崔玉琴说,“爸妈每年都陪你过生日。”   “还有我!”唐樘笑盈盈地举手。   陆君雄给他夹了块肉,“那当然,我一直教育阿行,不能亏待自己老婆。”   父子俩仰头大笑,碰杯,以茶代酒喝了一口。   “以后想过要孩子吗?”崔玉琴撑着胳膊,笑着问陆予行。   陆予行吃了口菜,“领养一个吧,糖糖挺喜欢小孩子的。”   唐樘一愣,忍不住大喊:“阿行!你没和我说过这件事!”   在沙漠拍戏的时候,陆予行便注意到唐樘和演小林乐的孩子很融洽,两人相处的时候,唐樘眼中的温柔和怜爱之色,让人心动。   “最近太忙,没来得及和你商量。等我把工作安排好再说吧。”陆予行碰了碰唐樘的小腿。   吃完晚饭,窗外已经是夜幕低垂。月光照在海水上,零落的金光洒了一地。   唐樘和崔玉琴对视一眼,笑着离席,神秘兮兮地跑进厨房里。   陆予行满脸疑惑:“他们干什么?”   陆君雄也不说话,笑着把灯都关了。   一切归于黑暗之中,陆予行回身看厨房的方向,就见火光摇曳,唐樘推着小推车走出来。三根蜡烛插在蛋糕上,崔玉琴站在他身后,红色的火光将餐厅照得暖融融的。   “祝你生日快乐——”唐樘轻声唱着,“祝你生日快乐。”   他脸上挂着笑意,和崔玉琴一起将蛋糕推到陆予行的面前。一家人围着火光,温柔的红色在黑暗里显得无比圣洁,唐樘走到陆予行身边,边唱边俯下身。   “——许个愿望吧。”唐樘伏在陆予行身上,环着他的脖颈。   崔玉琴和陆君雄并肩站着,看着两个儿子,眼中充满宠溺的笑意。   陆予行抬起头,视线在他们映红的面容上一一扫过,突然觉得以前的自己,是那样的不可理喻。   他摇头笑了笑,闭上眼许愿,然后吹灭蜡烛。   餐厅的灯被“啪”地打开,唐樘大叫着“生日快乐”,扑上去和陆予行接了个吻。   “生日快乐,阿行。”崔玉琴在他对面坐下,将那两个小盒子递到他们面前。   “这是我和你们爸爸,给你们买的礼物。”   陆君雄强调:“订婚礼物。”   唐樘吓得从陆予行腿上弹起来,“订婚?”   陆予行瞬间明白过来,心中升起一股暖意。他将唐樘拉回自己腿上坐着,不许他再跑。   “打开看看吧。”崔玉琴说。   两人一人拿过一个红色小盒子,唐樘双手捧着,小心翼翼地打开,看到里面那物时,差点感动得流泪。   “妈……”他紧紧攥着小盒子,“我从来都没有……没有收到过这个……”   陆予行认真地将那枚银戒指取出来,在灯光下端详。   “当然从来没收到过呀,说什么傻话呢。”崔玉琴和陆君雄靠在一块儿,笑得眼睛都弯了。“妈知道你是大户人家出来的孩子,这可能算不上什么贵重的礼物,也不知道你嫌不嫌弃。”   唐樘激动得发抖,“怎么会嫌弃呢!”他无所适从地捏着手里的戒指,被陆予行强势地环在怀里,不知道应该怎么办。   陆予行握着他的左手,将那戒指戴在他无名指上。   “该你了。”陆予行嘴角带笑,拍了拍还没回过神的唐樘,伸出自己的左手。   唐樘傻愣愣地学样,把手里的戒指戴在他无名指上,也没考虑“订婚戒指”和“结婚戒指”有什么区别。   陆予行抱着他亲了一口,才终于松开手。唐樘赶紧从他身上挪下去,坐到一旁看那戒指去了。   “谢谢妈。”   陆予行脸上露出罕见的微笑,他摩挲着左手上的戒指,眼中是对未来的期待。   “乖孩子,”崔玉琴摸了摸他的头,“结婚了,要好好生活哦。”   这晚,一家人有说有笑地将那蛋糕吃了大半,而后双双回房休息。陆予行和唐樘窝在被窝里,像一对新婚的爱人般,无止无休地缠绵一晚。   次日,结束了美好度假的一家人收拾好行李,到上船的港湾排队。   唐樘被折腾了一晚,困倦地坐在行李箱上,上半身靠着陆予行的背。陆予行一手拎着箱子,一手牵着他,和崔玉琴一起清点行李。   “咦?”崔玉琴左右看了一圈,问陆君雄道:“相机呢?”   前后都是排队等着上船的游客,唐樘墨镜后的眼睛眯着,他懒洋洋地低头看了看,摇头,示意不在自己这里。   陆予行被他弄得哭笑不得,揉了揉他的脑袋。   “应该是落在酒店了。”陆君雄将手边的行李给唐樘拿着,转身说:“我去拿。”   港口排起了长队,游客比肩接踵。唐樘的瞌睡醒了大半,他从行李箱上跳下来,迷迷糊糊地跟着陆君雄:“爸,我陪你去吧。”   “你别去啦。”崔玉琴拉着他的胳膊,“阿行,你陪着你爸。”   或许是路人太多,陆予行心中有些不安,于是答应下来,跟着陆君雄去了。   “在这里等着。”他朝唐樘交代,“我们很快回来。”   唐樘乖顺地点点头,将自己和行李都挪到崔玉琴身边,不动了。   崔玉琴笑着捏他的脸,“糖糖,回去是不是又要工作啦?什么时候出新歌?”   提到工作,就算是顶流偶像也会烦恼。唐樘慢悠悠地摇了摇头,“不知道…不想工作啦……”   他的样子像一只挂在树上的树懒,崔玉琴被他逗得乐不可支,打趣道:“我们大明星沉迷于温柔乡,不想工作咯…”   海风吹拂,一众站着干等的游客在太阳下暴晒。唐樘给崔玉琴撑了伞,两人有一句没一句地聊着,都是些工作生活上的事情。   唐樘正跟她说着剧组的八卦,就听前面不知怎么传来惊呼声,抬头一看,就见一个穿着马甲的老年人直挺挺的捂着胸口,站在栏杆边,仰头倒进了水里。   “怎么了?”   崔玉琴背对着这一切,顺着唐樘的视线转过身去的时候,只看到水面扬起的巨大的水花。   港口的这条排队通道离岸边有很大一段距离,海水的深度足有好几米深。那人的家属惊呼尖叫着,一旁的救生员赶紧穿好救生衣,跳进水里救人。   “有人掉下去了。”唐樘有些不安,“好好一个人站着,怎么会站不稳的?”   崔玉琴瞬间紧张起来,拨开人群,探头向前面骚乱的地方看去。   那人的亲人在岸边哭喊着,没多会,两个救生员便把那老年人抬上了岸,可那人躺在地上只打寒颤,表情因为痛苦和痉挛而扭曲。   唐樘站在几十米开外,隔着无比嘈杂的喧嚣,看见一个男人冲上前去,在老人胸前的兜里掏了半晌,绝望地喊了句什么。   老人喉咙里的水也没干净,他痛苦地捂着胸口,大张着嘴。   烈日下,唐樘被周围的混乱扯进了回忆里,他觉得这人的状况有些熟悉,可还没等他细想,身边一道白影闪过。   ——站在自己身侧的崔玉琴扔下手提包,如一只毫无顾虑的大鸟,拨开人群,冲了过去。   “都让开!”   她的声音不容置疑,“我是医生!”   唐樘的心脏猛烈地跳动起来,他下意识地伸手去抓,却连崔玉琴的衣角也没碰到。   作者有话说:   爆更五千(跪键盘 第126章 伤逝(三)   晚十点,港城医院。   寂静得可怕的病房之中,陆君雄坐在床边,痛苦地攥着崔玉琴冰冷的手,满脸泪水。陆予行垂手站在另一边,擦破的嘴角渗着血,他却无心去管。   唐樘在床尾坐着,绝望而懊恼地抱着头,头发全湿了。   医生将崔玉琴身上的线全拔了,叹了口气。一旁的两个护士拿来白布,轻巧地盖在崔玉琴身上。   “准备后事吧。”医生摘了听诊器,无力地朝众人一鞠躬,“节哀。”   陆君雄终于再也忍不住,抱着白布下的妻子,崩溃地大哭。   空荡的病房里,崔玉琴苍白的面孔被白布掩盖,她就这样毫无生气地躺着,任由陆君雄如何哭喊,也再也没有一丝反应。   陆予行看着这一切,突如其来的变故让他反应不过来,但心中有个声音在不断提醒他:   崔玉琴真的死了。   唐樘坐在床尾,抬头看了陆予行一眼,脸上也是湿润一片。   “对不起…”他颤抖着,不住说道:“阿行,对不起…”   几小时前,唐樘亲眼看着崔玉琴上去救人。她义无反顾地冲上去急救,先是给那人做了溺水后的急救,而后又做了针对心脏病并发的急救措施。   作为医生,她第一时间便确认,那人是心脏病发作不慎落水。   而病人放在口袋里的药,也随着他的落水沉进了海底。   崔玉琴已经做了所有能做的,却依旧没把人救活。家属立刻崩溃了,一男一女上前与她撕扯。   唐樘立刻扔下行李上去劝架,拳头巴掌暴风疾雨般落在他身上,一旁的救生员也来劝架,那两人却像疯了似的不饶人,一口咬定是崔玉琴害了他们的父亲。   争执中,唐樘被那女人推了一把掉进了水里,他扑腾着浮出水面,却见另一个男人不知用哪里拿出了一把刀,狠狠对着崔玉琴身上扎上去。   那一刻,唐樘半个身子泡在海水里,只觉得无比冰冷。   后来的事情,他甚至已经不记得了。陆予行和陆君雄赶到,崩溃的家属被制服,唐樘用外套按着崔玉琴胸口涌出的鲜血。   快艇以最快的速度回港,救护车载着他们一路冲进医院抢救室。   然后,医生说刀扎进了心脏;再后来,白布便盖上了崔玉琴的面容,她的生命就这样结束了。   唐樘无力地看着这一切,失声痛哭的陆君雄,不敢相信现实的陆予行,已经白布下盖着的崔玉琴。   昨晚还其乐融融的一家人,现在已经支离破碎。   就像做了一个恐怖的噩梦,如此荒诞,却又如此真实。那只逃不开的,命运的魔眼,在虚空之中紧紧盯着他们。   陆君雄哭声嘶哑,这个守护了妻子大半辈子,永远从容不迫的男人,此刻握着妻子苍白的手,哭得像个孩子。   相比之下,陆予行却没什么反应。他站了一会儿,转身出了病房,打电话联系殡仪馆。   唐樘看着他落寞的背影,想要跟上去,脚下却像是被钉住了一般,动弹不得。许久,他艰难地站起身,走到陆君雄身后。   “玉琴……”   陆君雄握着崔玉琴的手,另一只手在她毫无生气的脸上摩挲。他哭得肝肠寸断,崔玉琴软绵绵的手指被他紧紧攥着,却没有一丝回应。   唐樘一句道歉的话哽在喉咙里,他知道,说什么都没有用了。   如果他能早一点制止崔玉琴,如果他能想到对方手里有刀,如果他能警觉一点,哪怕是自己为她挡下那一刀……   无名指上的戒指反射着光芒,唐樘低头看了一眼崔玉琴,也忍不住落泪。   无数纷乱的思绪涌上心头,他却不能崩溃。此刻陆予行一定比他还伤心,他必须扛下所有事情。办后事,面对媒体,追究行凶者的责任,这些事情都需要做。   曾经,他面对陆予行的悲痛无能为力,现在,他必须为自己的爱人扛起这一切。   他强忍着内心的伤痛,擦了擦眼泪,俯身抱了抱崔玉琴。   “妈,睡吧。”唐樘颤抖着,和她告别,然后转身出了病房,去找陆予行。   走廊里空荡荡,咨询台坐着两个值班的护士。两人认出了唐樘,他们听说了今晚发生的事,都非常伤心。   “请您节哀。”其中一个女孩说,“人死不能复生。”   另一个女生看着他,担忧地问:“要不要换一身衣服?小心感冒了。”   “不用了。”唐樘勉强扯出一个笑容,他浑身湿透的衣裤还没来得及风干,此刻还有些水渍,看上去狼狈不堪。   他扒拉开额前半干的碎发,女孩心疼地看着他,从抽屉里拿了条干净毛巾给他。   “谢谢。”唐樘接过毛巾,问:“你们看到陆予行了吗?”   两人点点头,其中一人说:“我们刚才看到他上楼了,打了个电话。”   唐樘呼吸一滞,瞬间警惕起来。   他们处在四楼,楼上一层只有手术室,陆予行上楼干什么?   他快步冲上楼梯,凭着直觉,一路向上,猛地推开天台的门。   漆黑的夜空没有一颗星星,地尽头的繁华都市,却亮着无数盏霓虹灯。晚风呼啸,唐樘看向天台边缘,看到了一个身影。   他背对着唐樘,身形被远处的灯光照出一个轮廓,风吹起他的风衣下摆。陆予行就像一只鹰,仿佛下一秒就要纵身跃下,离开这片土地。   “阿行!”   唐樘大喊了一声,心脏狂跳。远处那人没有反应,唐樘急了,于是三步并两步地扑上去,环住陆予行的腰,将他整个人拽了回来。   陆予行整个人向后倒去,唐樘死拽着他的腰不放,两人狼狈地摔在地上。   唐樘后背磕在水泥地上,身上的人一丝反应也没有。他来不及考虑自己的疼痛,赶紧将陆予行翻了个身。   借着远处灯火,他看到陆予行那张冰山般的脸上,全是泪水。   他双眼通红,脸上表情麻木,泪水却源源不断地淌下来。   唐樘紧绷着的弦终于松了下来,鼻子一酸,狠狠抱住了陆予行。   “阿行,你吓死我了……”   夜风吹拂,唐樘身上带着湿气。两人狼狈不堪地抱在一起,忍受着心中残酷的钝痛。   “糖糖。”陆予行沙哑的声音在耳边响起,“我没有妈妈了。”   唐樘紧紧地抱着他,在他耳边一遍又一遍说对不起。   “不是你的错。”陆予行静静地说,“本来就注定的东西,是逃不掉的。”   他捧着唐樘的脸,“你说得对,我们不可能改变他人的生死。”   “来吧,我们还有好多事要做。”他拍了拍唐樘的背,“万先生说媒体已经开始报道这件事了,警方的人还在楼下等,我们还得办葬礼。”   他强撑着站起来,坚毅的面庞看不出喜怒,唐樘却清楚,他比任何人都要痛苦。   陆君雄陷入巨大的悲痛之中,丧妻之痛,对于他来说实在是太大的打击。唐樘和陆予行从相机里挑了一张照片作遗像,在全港最好的殡仪馆,为她举办葬礼。   门口的讣告的最底下一排,“孝子”一栏并排写着陆予行和唐樘。   无数亲友和同事前来悼念,陆予行和唐樘两人身穿纯黑色的西装,一一接待。   没有人对唐樘的身份发出质疑,他跟着陆予行在灵堂中忙前忙后两天,所有辛苦与悲痛,众人皆知。   第三天早,遗体告别仪式举行。   铺满鲜花的棺椁中,崔玉琴静静躺着,身上穿着陆君雄在度假时给她买的红色长裙,脸上画了淡妆,像陷入了沉睡的美人。   陆君雄几天下来,如同老了十岁。他头发花白,颤抖着在妻子身边跪下,将一束洁白的百合花放在她的手里。   唐樘和陆予行手牵手,站在另一边,无名指上戴着崔玉琴送给他们的戒指。   “晚安,妈妈。”唐樘小声说着,又湿了眼眶。   在场的亲友闻言,心中都是隐隐作痛。有几个崔玉琴生前共事的医生,都悄悄地擦了眼泪。   陆予行僵硬地抬起手,犹豫半晌,静静放在了棺椁边缘,摩挲了片刻。   他静静地半跪着,看着崔玉琴,许久才站起身。   工作人员上前盖棺,伏在上面痛哭的陆君雄被亲戚们搀扶着,远远目送妻子离开。   陆予行看着这一切。   许多对未来的设想与侥幸,都随着崔玉琴的离世,彻底崩塌。 第127章 陪你倒数(一)   陆予行丧母的消息,在媒体的报道下掀起了不小的风浪。但路人的猜测和粉丝的安慰,都随着葬礼的结束逐渐泯灭。   哀悼的亲人们又回到自己的家中,继续生活,一切仿佛回归如常。   真正受到影响的,只有陆家的几人。   陆君雄拒绝了儿子的邀请,独自一人住在从前的房子里。崔玉琴葬在墓园里,陆君雄隔三差五便上山去看她。他什么也不说,只是捧着花,呆呆地看着照片上,亡妻的笑颜。   这个身体健朗的男人,短短一周时间便衰老了许多,身形佝偻,头发花白。   于风、万介、何礼都参加了葬礼,只有唐锐泽没能赶上。唐锐泽赶来的时候,葬礼已经结束了。他脸上呈现出疲惫的神色,唐樘问他是不是遇到难事,他却什么也不说,接了个电话,又匆匆离开。   所有受到伤害的亲人之中,最让人担心的,还是陆予行。   自葬礼之后,叶雪给他放了假,让他在家中休养。唐樘却不得不忙着筹备新专辑,一周里总有一两天早出晚归。   两人在一起的时候,唐樘总觉得陆予行脸上没什么笑容。准确地来说,是没有任何表情。无论是一起泡澡,还是躺在院子里晒太阳,他眼中总是一副迷茫空洞的神情,沉默寡言,就算是接吻的时候,也总是兴致缺缺。   无事可做的时候,他便独自坐在床边,打开抽屉,拿出紫藤怀表发呆。   唐樘从不见他哭,却觉得他的状态更加糟糕。   某日清晨,唐樘早起去上班,发现陆予行竟是一晚没睡。他心疼地吻过陆予行,哄孩子似的哄他睡觉,陆予行却死死抓着他的胳膊,不让他去上班。   他熬了一夜的眼睛泛着血丝,紧绷的神经长期得不到睡眠,显露出失控的神色。   “你别走。”他拽着唐樘。“你别出去。”   唐樘看着他,原本深邃的眉眼仿佛又深陷下去,两颊也少了些肉似的。他叹了口气,知道陆予行是因为什么焦虑。   经历了如此痛苦而无力的事,难免会从崔玉琴身上看到他们自己的影子。   唐樘又想起海边那一幕。   他紧张地摇了摇头,尝试说服陆予行。   “阿行,我去工作,小李的车已经停在门外了。”唐樘摸了摸陆予行的脸,“不会有事的。你睡一觉,我就回来了。”   陆予行像一只满身疮痍的豹子,疲惫地蹭着他的手。   他睡不着。   自事发以来的每一个日夜,他都无法释怀这一切,无法进入睡眠。每当他闭上眼,某些强大而恐怖的东西就会扼住他的喉咙,逼迫他告诉自己,这一切他都逃不掉。   “等我忙完了,我们一起去看心理医生。”唐樘吻他,“好吗?”   陆予行木然地点点头,半晌,他从床上坐起来,痛苦地揉了揉太阳穴,说:   “我陪你去上班。”   他执意要去,唐樘拗不过他,只好从冰箱里取了双份的牛奶和三明治,和他一起出门,上了小李的车。   小李从后视镜上看了陆予行一眼,吓了一跳。   “陆…先生,你还好吗?”   唐樘悄悄摆了摆手,示意他别再多说。小李会意,保持沉默,开车去录音棚。   录音棚里站着两个人,一个是何礼,另一个是音乐监制。   唐樘担心陆予行的状态,然而面对外人,他依旧如常。他礼貌地和两人打过招呼,何礼同他聊了几句,让他节哀。   陆予行随口应了两句,便安静地在录音室外的沙发上坐了。   “累了就去隔壁睡一会儿。”唐樘把早餐塞进他怀里,在他脸颊处点了点,转身进去录歌了。   何礼见陆予行神色疲惫,叹了口气,上去拍了拍他的肩膀。   录音棚之间有一层隔音玻璃,监制调试着面板上繁杂的按钮。玻璃那边,唐樘站在麦克风前,戴着耳机,冲监制点点头。   陆予行坐在角落里,他听不到唐樘的声音,一切就像按下了静音键。   唐樘也快二十八岁了。   作为偶像,他的价值在某些人看来,已经开始急速流失。何礼想让他转型,这次的专辑主打抒情慢歌,里面不乏有几首极其悲情的。   陆予行静静看着他,像忠犬守着自己的主人,眼神一刻不离。   他看着唐樘忘情地唱着,痴迷地晃着肩膀,右手紧紧攥着自己左手的手腕。   紫藤花瓣的纹身在他眼前摇曳,隐约能看到下边的疤痕。   陆予行缓缓低头,摩挲着无名指上的戒指,翻过手腕,看着那道如出一辙的狰狞疤痕。   录音室里,唐樘唱着唱着,不知为何,有些哽咽。   监制叹了口气,何礼却阻止了他喊停,让唐樘继续唱下去。   除了监制戴着耳机,没有人听到他的歌声。他们只是隔着玻璃远远看着,就见玻璃房里的歌者强忍着泪水继续歌唱,最后一句唱完,他终于忍不住,蹲在空荡荡的录音室中间,抱着头哭了起来。   陆予行看着他,心如刀绞。   唐樘躬着身子蜷成一团,单薄的脊背一下下耸动着。   短短的半年里,他再次失去了至亲,又眼睁睁看着堪比亲生母亲的崔玉琴被人捅了致命一刀。而他的爱人再次陷入了可怖的低谷,仿佛回到了他一心求死那段时间里,眼神中是他熟悉的绝望。   他背负着溯回带来的繁重记忆和诅咒,强撑着的心里防线,终于在这一刻崩溃了。   不知道哭了多久,录音室的门被打开,又被关上。   监制将监听器关了,里面的对话再也无人知晓。   陆予行在他面前的地上坐下,两条长腿架在他身侧,倾身将人抱进自己怀里。   他什么也没说,任由唐樘抱着自己的肩膀,放声大哭。   他们抱在一块儿,陆予行小声说了些什么,又吻了吻唐樘,安抚地顺着背。   过了会儿,唐樘的情绪总算平复下来。他哭得头昏眼花,将所有悲痛和内疚都发泄了一遍,才小心翼翼地收敛起心里的绝望,牵着陆予行的手,被他带出录音室。   “见笑了。”唐樘哑着嗓子,朝何礼和监制道歉。   何礼从来没见这小祖宗如此伤心,于是心疼地摸了摸他的脑袋,说:“没事,我也锐泽说了不少事儿,这都不怪你。”   他抱着胳膊,叹了口气。“回去休息吧,散散心,调整好了再回来工作。”   唐樘点点头,揽着陆予行走了。   他们也没回家,晃晃悠悠地在街上走。正值工作日,街上没什么人,偶尔能碰到几个买菜回家的老头老太太,就算是认出了两人,也只是远远看一眼,不去打扰。   走着走着,居然到了大学城。   “回去看看?”陆予行问。   唐樘闷声点点头,两人熟练地绕过正门,找到无人的侧门,溜了进去。   母校依旧是几年前的模样,操场上学生们三三两两做训练,图书馆里的学生进进出出,步履匆匆。   两人经过了曾经居住的小区,经过了社团的活动中心,最后在那家小餐厅前停下。   陆予行领着唐樘进去,对前台说:“老板娘,两份双皮奶。”   老板娘打着呵欠看电视,还是那副模样。闻言,她头也不抬,从冷藏柜中取了两份,递给陆予行。   “谢谢。”   唐樘笑着付过钱,转身抱着双皮奶走了。   老板娘微微一愣,从她那小小的电视机前抬头,门口的风铃叮叮作响,留给她两个一高一矮的背影。   微风阵阵,剧院门口冷清无人,只有一张落地宣传海报,立在角落里。   唐樘看了一眼,坐到门口的长椅上。   “话剧社怎么办成这样了?”他嘬了一口双皮奶,看着海报上的内容,唏嘘道:“服化道和演员都没我们当初的好。”   陆予行在他身边坐下,两人头顶是一颗足够庇荫的大树,树影摇曳,斑驳地落在他们肩膀上。   就这样待了一会儿,心中阴翳仿佛也散了不少。   “糖糖,”陆予行忽然开口,“在我的记忆‘溯回’之前,你和当时的我,是怎么相处的?”   此话一出,唐樘愣了片刻,转过头来看他。   一片树叶落在肩头,陆予行伸手为他摘了,淡然地看着他。   唐樘那双清澈的眼睛望着他,陆予行表情认真,逗得他突然笑了出来。   他的脸上久违的露出了微笑,脸颊上的酒窝格外可爱。   “傻瓜,”唐樘戳了戳他的脸,“根本没有这回事呀。”   陆予行一愣,唐樘继续说:“既然是没有公开的事情,我说什么就是什么啦!”   “……”   两人陷入了短暂的沉默。   唐樘看着陆予行的脸肉眼可见阴沉下去,终于意识到自己玩脱了。   “日记也是你伪造的?”他问。   唐樘点点头。   “你告诉蒋冰我们是伪装的情侣,为了让徐婧文死心?”   唐樘再次点头。   陆予行盯着他,说:“可是我明明记得,七年前,我们在温哥华吵架…你说,时间溯回前,我接受了你的表白。”   唐樘心里咯噔一下,猛地抬头看向他,没想到几年前的话,他还记得如此清楚。   “我原本以为,你指的是大学里的事。”陆予行无奈地说,“现在看来,又是我不知道的事了。”   蓝色的树影笼罩在头顶,唐樘低着头,肩膀耷拉下去。   “有什么办法让我想起来吗?”陆予行握着他的手,“糖糖,时间不多了,我不想不明不白地活着。”   “催眠也不行吗?”   唐樘有些懊悔,摇了摇头。   “不行。”他靠在长椅上,避开陆予行的视线。“催眠可以让你想起因为病痛忘记的事情,但对这件事无效。”   “因为…你的失忆,是因为当时紫藤被损坏了……”   他的话没说完,口袋里的手机却响了起来。   陆予行示意他先接电话,唐樘掏出手机,按下接听,那边传来何礼的声音:   “小祖宗!你哥出事了!”   作者有话说:   章节名来自张国荣《陪你倒数》   “迎接末路,要抱着跌倒。” 第128章 陪你倒数(二)   正午,唐氏珠宝的公司大楼里却是混乱一片。   公司门口挤满了路人和闻风赶来的记者,保安们忙得满头大汗,将他们勉强拦在外面。   “里面怎么了?”   “不知道!听说警察都来了,好像有人举报唐氏账务不干净……”   “别挤别挤!让我拍一张!”   “……等等,那个是不是唐樘?他旁边的是陆予行吧!”   众人回头,就见一辆低调的黑色汽车停在大楼停车场,从上面下来三个人。   陆予行面色阴沉,一袭黑色风衣,鼻梁上架着墨镜。他身边的唐樘露着一张干净的脸,没有遮挡面容,满脸的焦急。   记者们嗅到了新闻的味道,刚想一拥而上,却见陆予行冷冷地朝他们看了一眼。他抿着嘴,唇线锋利,浑身散发着不悦的气息。   预备冲上去的众人愣了一瞬,不敢动了。陆予行拉着唐樘的手腕,领着他,快步走进大门。   小李在后面护着他们,进到大厅里。   干净敞亮的大厅之中,围了几个穿制服的人,将众人拦在了电梯间之外。   何礼坐在角落的沙发里,见唐樘来了,赶紧三步并两步迎了上来。他今天罕见的没有化妆,素面朝天的模样,有些憔悴。   陆予行自觉退到唐樘身后。今天,他是唐樘的保镖。   “我哥怎么了?”唐樘问。   何礼回头望了那些警察一眼,长话短说:“有人举报你哥的公司,说他们开大量的虚假发票…”   “有证据?”唐樘皱着眉,“我哥接手之后,从来不做这种事。”   何礼着急地来回踱步,压低声音说:“这种阵仗,估计是已经拿到了什么证据。”   唐樘愣了一秒,心中忽然有了个猜想。   他回头看向陆予行,两人默契地对视上。   “以前发生过吗?”陆予行说。   唐樘摇头。   半晌,他说:“和紫藤有关系?”   小李躲在他们身后,小心翼翼地问:“什么…子腾是谁?”   正这时,不远处的电梯发出了“叮”的一声,门开,里面走出来一群人。   唐樘眼尖,一眼便看到了中间那人。   “唐锐泽!”   何礼几乎是扑了上去,又被门口的几人拦了下来。   唐锐泽面色凝重,身上西装笔挺。就算周围跟着四位警察,也依旧是淡定从容的模样。   他看了一眼何礼,以及他身后的几人。   “让我和我弟弟说两句。”唐锐泽不卑不亢,淡淡地说。   拦在门口的警察让出一条道,示意唐樘过去。   唐樘快步走了上去,唐锐泽身边的警察没有退避,依旧像钢铁般立着。   “哥,这是怎么回事?”唐樘眼神有些颤抖,“你不会做那样的事情。”   唐锐泽低头看着他,沉声说:   “唐嘉朗暂时接管了公司,他在找东西。”   唐樘一愣,立刻明白过来。“他整你?”他眼里充满了不可置信,愤怒地瞪大了眼睛,“在他眼里,亲人真的如此不值钱吗?!”   远处,陆予行警惕地上前一步,看着唐樘的背影。   “他在找东西。”唐锐泽重复了一遍,又低下头,眼神在自己周围这些警察身上一一扫过。   “你记得藏好了。”   如一盆冷水兜头浇下,唐樘瞬间明白了唐锐泽的意思。   唐嘉朗在找紫藤?   他怎么会知道紫藤的存在?他知道多少?他要拿它来做什么?   他还想再问些什么,那几人却已经制住了唐锐泽的肩膀,把他从唐樘面前带走了。   唐锐泽的背影被挡去了大半,唐樘愣怔地看着,身子有些摇晃。   “你哥说什么了?”   陆予行的手搭上他的肩膀,唐樘的后背靠了上来。   回程的路上,两人打发小李去陪何礼,陆予行开车。唐樘不安地坐在副驾驶,将刚才的经过一一说了。   “你觉得他知道紫藤的事吗?”陆予行问。   两雨惜彖对人遇上了红灯,唐樘盯着面前的斑马线,摇摇头。   “爷爷不可能告诉他的。”唐樘说,“他觉得我叔叔太软弱,我爸野心太大,他不会放心告诉他们。”   陆予行揉了揉额头,“所以,你父亲…只是在寻找你爷爷‘生前最重视的一笔遗产’,他并不知道那是什么。”   绿灯亮起,唐樘叹了口气,歪倒在座位上。   “希望吧…”他满面愁容,“当务之急,得去找我哥的律师……”   许久,车中又只剩下收音机里的音乐声。陆予行握着方向盘,不可避免地又看到了无名指上的戒指。   巨大的变故让他变得更加敏锐,此刻,陆予行心中忽地升起一种奇异的恐怖感。   或许,这种恐怖的感觉,自他记忆缺失开始,就一直笼罩在他的心中。   “糖糖。”陆予行看了他一眼。   唐樘的视线从车前方放回他身上,“怎么了?”   陆予行微微打转方向盘,转进金宁路。   “我有种直觉……”他犹豫了片刻,不知道该怎么说,“最近要出事。”   唐樘看着他,没说话。   两人都心知肚明,按照唐兴国所说的回溯规则来看,他们离那个所谓的“诅咒”不远了。   停车入库,两人牵手回家。   打开门,小星毛茸茸地脑袋便探出来。   “汪!”   它愉快地叫了一声,摇着尾巴在唐樘膝盖上蹭来蹭去。   唐锐泽被带走调查,女佣便将小星送来了他们家。许久不见,小星的毛色依旧水光漂亮,但再也不像以前那样活泼。从前见到唐樘回来,它都要扑到身上蹭来蹭去,但现在它连站起来都费劲,示好的姿势也改成了蹭背。   “小星乖,这两天你爸爸有事,只能和我、还有陆哥哥一起住哦。”   “——汪呜!”   小星完全没意识到唐锐泽出了什么事,乖乖让唐樘抱着,坐到了沙发前的地毯上。   陆予行和唐樘并肩坐下,任由它在自己脚边蹭来蹭去。   看着老态龙钟的小星,陆予行问:“它今年多大了?”   “十三岁。”唐樘淡淡地说,伸手摸了摸它的耳朵,“也是个老人家了。”   “宝贝,你一定要健健康康的。”唐樘喃喃道,“我哥那个光棍还指望你陪他一辈子呢。”   小星舒服地打了个滚,把脑袋搁在唐樘大腿上。   话虽这么说,谁都知道狗是不能活那么长时间的。他们所要面临的东西也是如此,生死对谁都一样,强大而无法抵御。   死神的镰刀摧枯拉朽,而他们只是血肉之躯。   半晌,陆予行起身进了卧室。   “阿行?”唐樘摸着小星的后背,探头去看。   过了一会儿,陆予行出来了,手里拿着紫藤。   “最近少出门。”他单膝跪下,解开唐樘的上衣扣子,认真地将紫藤放在内里的口袋中,“带好它。”   唐樘瞬间有些紧张,面上却扯出一个笑容,打趣道:“你觉得它是护身符?”   “难道不是吗?”陆予行学着小星的动作,也伏在他腿上,“是它让我们活在这里。”   说完,他仰头吻了唐樘,然后起身去做晚饭。   唐樘看着他的背影许久,摇了摇头,极其轻声地说道:   “不,是你。”   立秋。   荒诞夏日的离别感,随着秋季的到来,依旧萦绕在数人心头。   唐嘉朗重新接手公司,已经过去了十天。唐锐泽的事情还没有动静,何礼焦头烂额,唐樘也跟着干着急。   他确实也帮不上任何忙。一方面,他担心唐嘉朗查到自己头上,另一方面,何礼比任何人都着急,独自办了不少事。   另外,唐樘能明显地感觉到,陆予行的精神状态越来越不好。   他开始禁止唐樘随意外出。工作事务,陆予行陪同出席;回家探望父亲,两人一共出行;买菜买东西之类,也要一起去。   媒体说他们恩爱感情好,只有唐樘知道,陆予行是在担心。   白日里,陆予行把紫藤怀表放在唐樘身上;到了晚上,便放在他枕头下,随身携带。   高度的精神紧绷带来的,是无止境的失眠。唐樘就像一颗失去药效的安眠药,无论他如何陪在陆予行身边,他的安眠功效也不再起作用。   他为此主动要求要做,可常常是把自己累得昏过去,陆予行还是睡不着。   唐樘并不知道,他失去了安眠的药效,是因为他自己也惶惶不可终日。他满心想着陆予行的精神状态,将自己置在了第二位。   在家中唯一的旁观者——小星看来,他们像极了两个精神紧绷的病人,陆予行不让唐樘出门,唐樘则像个定时炸弹,有时说着说着便开始生气吵架。   唐樘的内心防线,也在这如同等待死刑的日子里,一点点崩溃。   某日清晨,唐樘被一阵轻微的响动吵醒。   他下意识往身边一摸,空的。   唐樘瞬间睡意全无。   “阿行!”   他赤裸着上身,跌跌撞撞地跑出了卧室。   小星也被吵醒了,唐樘往楼下一看,就见陆予行蹲在电视柜前,正在抽屉里翻找东西。   ——那是放药的抽屉。   唐樘的心立刻揪紧了。楼下,陆予行缓缓抬起头来,疲惫的一双眼望着他。   晨光熹微,从院子半合着的门外照进来,淡淡的光带着粉色,洒在陆予行光裸的脊背上。   “糖糖,我没事。”他笑了笑,温柔地说:“你去睡觉,我只是找点药吃。”   唐樘看了一会儿,突然就火了。   小星“呜”地一声从他脚边跑开,不明白主人最近脾气为什么这么差。   “陆予行!”   唐樘少见地吼了他一句,他冲下楼梯,一把夺过陆予行手里的药盒,摔在地上。   白色蓝色的小药丸叮叮当当地,洒了一地。   陆予行没有发火,他在地毯上坐着,伸手去抓唐樘的手腕。   他抓住唐樘的手腕晃了晃,发现他的手在抖。   “乖,宝贝,你别生气。”他静静安抚着唐樘,“我知道该怎么吃药,这个病陪了我好多年,我知道怎么跟它相处。”   唐樘哭着甩开他的手,大喊道:“你已经好了!药能随便吃吗?你知不知道副作用有多大!你知道你幻听头痛的时候,痛到在地上滚是什么模样吗?”   “抱歉,抱歉。”   陆予行抱住他的腰,唐樘就像一头小野兽,不断地挣扎。他不得不妥协,安抚道:“我不吃了,我们回去睡觉。宝贝,别生气了…”   唐樘狠狠用拳头砸他的背,小星缩在角落里看着,嘴里发出呜呜声。   过了许久,唐樘终于冷静了下来。他喘着气,半个身子伏在陆予行身上。   “对不起阿行,”他擦了一把眼睛,觉得自己也生病了,“我最近…有点…脾气不好,抱歉。”   “我知道。”陆予行在他腰间亲了一口,后背被唐樘打得酸痛无比,他却一点反应也没有。   两人一坐一跪,抱了许久,陆予行才试探着开口:“糖糖,批准你的老公吃两颗安眠药,好不好?”   唐樘冷冷看着他,脸上泪痕未干。   “一颗。”陆予行边哄他边讲价。   两人滚烫的肌肤贴在一块儿,他抬头和唐樘对视着,眼下一片乌青,眼中却是温柔宠溺。   哪怕是自己到了精神崩溃的地步,他还是想哄唐樘开心。   于是唐樘心软了,摸摸他的脸,从抽屉里拿出了那个小药瓶,起身去倒水。   陆予行乖乖回床上待着,唐樘端着一杯凉水回来,手里拿着一颗白色药丸。   “这次不是奶糖了吧?”陆予行盖好被子,冲他笑了笑。   唐樘将那颗药丸扔进自己嘴里,又喝了口水,俯身堵住他的嘴唇,渡了进去。   陆予行的嘴唇干涩,带着淡淡的牙膏味。   他摸到他的喉结滚动了一下,咽了下去。   陆予行却不松开他,环着他的脖子,一下下细密地吻着。   “睡吧。”唐樘在他唇边摩挲,觉得心口阵阵发疼,“晚安,阿行。”   他钻进被子里,两人嘴唇挨在一块儿。唐樘盯着陆予行深邃俊美的眉眼,过了几分钟,便听到了绵长安稳的呼吸声。   他摸了摸陆予行的额头,掀开被子,下床去一楼。   小星蹲在角落里,疑惑地看着唐樘,一颗颗将地上的那些药丸捡起来。   它凑上去闻了闻,想伸出舌头舔一舔,被唐樘摁住了脑袋。   “不可以吃。”唐樘摇了摇手指,把那药盒盖上,拉开抽屉,放回去。   小星嗷呜两声,看着抽屉,又看唐樘,仿佛在说:   “为什么你可以吃?昨天你就吃啦!”   唐樘揉了揉它的脑袋,“因为我是大人,只有大人可以吃。”他拍拍膝盖,“不许告诉陆予行哥哥哦。”   小星不满地撅着屁股,回自己的窝里去了。   唐樘去倒水喝,打算偷偷吃一颗安眠药,也去睡一觉。然而他刚走到楼梯上,客厅的座机就响了。   他怕打扰陆予行休息,于是赶紧转身去接电话。   “喂?”   电话那边传来一个男声:“请问是陆予行先生家吗?我是港城南儿童福利院的。”   “哦,你好。”   唐樘把水杯放在茶几上,“我是他家里人,请问有什么事吗?”   “是唐樘先生吧?”那边立刻听出来了,“是这样的,陆予行先生前几天约了来和孩子们见一面,我们顺便把今年上半年资金的使用明细跟他说清楚。”   唐樘知道这件事。几年来,陆予行一直有给城南的福利院捐款的习惯,负责人每年都会汇报资金的使用,陆予行有时也会过去看看,是一家很负责任的福利院。   有好几个小孩在陆予行的资助下读完了初中,考上了不错的高中学校。   唐樘思索片刻,回头听楼上的动静,大概是药效起作用了,陆予行没有醒来。   “嗯…他有事走不开,我来一趟吧。”   挂了电话,唐樘换了身低调轻便的卫衣和长裤,准备出门。   在门口站了一会儿,唐樘又折回去,从卧室枕头底下翻出紫藤怀表,揣进怀里。   “安心睡吧。”他在陆予行鼻尖上落下一个吻,“我很快回来。”   说罢,他匆匆下楼,出了门。   作者有话说:   乱吃药不要学! 第129章 陪你倒数(三)   清晨鸟鸣阵阵,唐樘随意拎了件风衣外套出门。他边走边穿,到了马路边,才发现袖子长了一截。   唐樘觉得自己也跟着变迷糊了。他苦笑着把袖口挽起来,抬手拦了辆出租车,往郊区去。   城南儿童福利院坐落在一个偏僻的郊区,周围没有林立高楼,除了福利院的小平房,就只有一些给工人们提供的老旧公寓住宅。那里地形靠内陆,地势偏僻,周围都是山路。   车程大概五十多分钟,在一段盘山公路上绕来绕去。   唐樘坐在车里跟着晃悠,昏昏欲睡,感觉这趟像是出了省。   从山上下来,车穿过一段人烟稀少的公路,停在了一群平房面前。   稀疏的植被从贫瘠的土壤中冒出来,几棵小树种在院子里,门口挂着“城南福利院”几个大字。   唐樘做设计师的时候,也给这里捐过钱,但亲自来这里,还是第一次。   他下了车,远远就听见小孩儿的笑闹声。院里,两个大孩子带着一群小跟班,正在玩老鹰捉小鸡的游戏。   小孩子的声音响成一片,一个个小脸蛋上都红扑扑的。唐樘看了会儿,心情也和头顶的太阳似的,明媚起来。   “咦?门口站了个哥哥。”   末尾一个扮演“小鸡”的孩子往门口看了一眼,正巧和唐樘对视上。   站在他前面的小女孩歪了歪头,盯着唐樘,眨巴眨巴眼睛。   “好眼熟哦,像不像院长给我们放的电视机里那个?”   “对哦,对哦!好像!”   唐樘不知道这群小孩在嘀咕什么,他有些不好意思地走进院子里,开口道:   “请问……”   话音未落,这群小鸡仔似的孩子便尖叫着冲过来,抱住了他的腿。   “是唐樘哎!是唐樘哥哥!”   “大明星!大明星!”   “哥哥好漂亮啊!”   唐樘嘴角抽搐,被这突如其来的热情吓了一跳。瞬间,他腿上挂满了小树袋熊,整个人动弹不得。   过了一会儿,一个中年男人的声音从楼上传下来。   “孩子们,你们在干什么?!”   院长满头是汗,匆匆从楼上跑下来,招呼孩子们过来。“不可以这样没有礼貌!”他把小孩子们扒拉开,急忙地朝唐樘道歉,“不好意思啊唐樘先生,小孩子们不懂事。”   孩子们都规规矩矩地站回院长身边,只有一个刚学会走路的小孩儿,还紧紧搂着唐樘的腿。   “没关系。”唐樘低头捏了捏他胖乎乎的脸,随口道:“这小男孩长得好可爱。”   院长有些尴尬,“嗯…绵绵是女孩儿……”   小绵绵大眼睛眨巴眨巴,仿佛听懂了唐樘的话,气鼓鼓地松开手,一步一步走回了其他小伙伴中间。   院长转过身,让最大的两个孩子继续带他们玩,然后和唐樘一起上了楼。   铁皮楼梯踩上去发出巨大的声响,唐樘跟在院长后面上楼,转身往下看,那两个大孩子正抬头看着他,眼神认真,带着打量的意味。   “那两个孩子,都是陆先生的资助对象。”   院长解释道,“陆先生供他们读完了初中,再过几天,他们就要去高中学校上学了。”   “哪个学校?”唐樘问。   “Y省最好的高中。”院长欣慰地笑了,“他们成绩很不错。”   唐樘盯着院长的小山羊胡子,点了点头。   进了院长办公室,两人在会客厅里坐了,院长拿出一沓明细,一项一项给唐樘看。   唐樘对这些东西都不太懂,他心不在焉地听着院长说话,偶尔点点头,心中却在想别的事情。   末了,院长收起明细表,问:“陆先生是遇到什么事了吗?往年他都会亲自过来的。”   唐樘站起身,“没有,工作走不开而已。”院长背对着他,整理桌上的资料。唐樘往桌子上看了一眼,就见上面放着一个老旧的保温杯,几本封面破损的书籍,文件夹,再没有别的东西。   “院长。”   唐樘叫住他,忽然问道:“如果……我死后把遗产捐给你们,需要走什么流程?”   院长一愣,随后笑着摇摇头。   “您还年轻,这种事实在想得太远了。”   “也是。”唐樘自己也笑了,“那再说吧。”   院外,小树苗笔挺地迎着阳光,枝叶舒展。   唐樘帮陆予行处理完事情,跟着院长下了楼。院子里,孩子们还在玩刚才的游戏,见到唐樘来了,便齐齐望了过来。   “您去忙吧。”唐樘对院长说,“我和孩子们玩一会儿。”   院长笑着点点头,走了。   孩子们见院长走了,立刻毫不收敛,一窝蜂冲上来。不少孩子从兜里掏出早就准备好的纸笔,朝唐樘要签名。   “一个个来,不要挤哦。”唐樘笑着退到院边上,在一块大石头上坐下了。   小孩子们乖乖地排好队,在唐樘身边围了一圈。   唐樘随手捞过自己身边的一个小男孩,边龙飞凤舞地签名,边问:   “平时陆予行哥哥也给你们签名吗?”   “我们不要他的签名,”有些小孩子叫着说,“房间里已经贴了五个啦!”   大家笑成一片,叽叽喳喳地说陆予行的事情。   “陆哥哥都不陪我们玩老鹰捉小鸡!每次来只给我们读故事!”   “为什么陆哥哥不来呀?我们想听他说拍戏的事情!”   唐樘笑着答道:“陆哥哥有事情走不开呀,他拜托我来看你们,我给你们说拍戏的事情好不好?”   小孩们开心地大叫着,趴在他身边听故事。   唐樘想了想,回忆起和陆予行拍戏的事情,总觉得儿童不宜的内容太多了。   想了许久,给他们说了个拍戏遇到大风,自己和陆予行吃了一大口沙子的小事儿。   小孩子们笑成一片,突然有个大孩子问:   “唐樘哥哥,电视上都说你和陆哥哥是一对,是真的吗?”   唐樘的笑容凝固在脸上,吵闹的孩子们也收了声,好奇地看着他。   问这个问题的,正是陆予行资助上学的孩子。他静静看着唐樘,眼中充满了疑惑。   唐樘看着他,抬手摸了摸他的头。   “是的。”唐樘脸上带着温柔的笑容,“他是我的爱人。以后他没有时间的话,我代替他来看你们,好不好?”   “——好!”   唐樘又陪孩子们讲了会儿故事,然后与院长告别,出了福利院。   “糖糖哥哥下次再来玩!”   小孩们站在门口,奶声奶气地和他说拜拜。   唐樘笑着同他们挥别,转身走去大路边,打算打车回家。   他掏出手机看了一眼,距离出门大概过去四个小时。   路边行人寥寥无几,住在这片的工人早就出门打工了。此刻,只有几个晨跑散步的老人,在街边走过。   寂寥的初秋,唐樘在路边走着,忽然很想念陆予行。   他摸了摸口袋里的紫藤怀表,加快脚步,往大路上走去。   他的运气很好,大路左边,正巧停着一辆空的出租车。唐樘三步并两步跑过去,坐进后座,关门。   “金宁路,103号。”唐樘报了个地址。   司机应了一声,发动汽车,却没开出去。   唐樘疑惑地看了他一眼,就见左侧车门忽然被人打开,一个熟悉的身影坐了进来。   ——唐嘉朗看上去老了不少,他穿着一身休闲装,好整以暇地看着唐樘。   另一个保镖模样的人也上了车,坐进副驾驶。   唐樘瞬间警觉起来,立刻扣动身后的车门开关。   啪嗒。   在他扣上的前一秒,司机将门锁了。   “儿子,去哪?”   唐嘉朗盯着他,微微仰着头。   “把东西给我,然后回家结婚。”   作者有话说:   是的,快完结了 第130章 陪你倒数(四)   四十分钟前。   陆予行从难得的安睡中醒转,他艰难地翻了个身,下意识去搂睡在身边的唐樘,才发现扑了个空。   “唐樘?”   他坐起身,嗓子沙哑地朝楼下唤了一声。   半晌,小星呼哧呼哧跑了上来,却没听到唐樘的回应。   巨大的危机感涌上心头,陆予行伸手往身边的枕头底下一摸,空的。   ——紫藤被拿走了。   宛如雷电从半空中劈下,陆予行顿时睡意全无。他起身下床,根本不顾小星在自己脚边转悠,冲下了一楼。   客厅里空无一人,地上散落的药已经被收拾干净,一切恢复如常。   陆予行暴躁地抓了一把头发,终于想起自己约了福利院办事。他抄起茶几上的听筒,给院长打了个电话。   “他来过了?什么时候?”   “好的,我知道了,谢谢。”   挂了电话,陆予行从衣帽架上取过衬衫和外套,草草裹在身上。他一刻不停的出了门,打开车库,开车上路,往福利院的方向飞驰而去。   他的心脏仿佛就在耳边鼓动,和发动机的声音混在一起,心中涌起前所未有的恐惧感。   他紧紧攥着方向盘,一脚油门踩到底,油柏路在烈日下扬起一阵尘土。   此刻,紫藤怀表就放在外套内侧的口袋里,紧紧贴着唐樘剧烈跳动的心脏。   “我不回去。”他警惕地往后退,整个人贴在车门上,与唐嘉朗拉开一段距离。   唐嘉朗微微眯着眼,狠厉的神色从脸上闪过。   “我去查了你爷爷在欧洲的账户,”他缓缓道,“你知不知道,你太爷爷曾经交给了他一笔遗产,就放在那里。”   “你太爷爷和我说过,那是我们家最强大的东西。”   面前的人同唐樘小时候一样,充满威严,但唐樘已经不再惧怕他,取而代之的是愤怒。   “和我有什么关系?”唐樘瞪着他,一只手死死地抓着车门。“我不是你儿子,这是你亲口说的。爷爷的东西,你们一样没给我留。”   唐嘉朗抱着胳膊,视线在他身上扫过。   “和你没关系?”他眯着眼,“你大学毕业之前,去过一次银行,把那东西取出来了,是不是?”   唐樘微微一愣,没想到唐嘉朗连这也知道了。   “那是什么?”唐嘉朗充满了好奇,“我不要求你把东西给我,如果你愿意回去结婚,我就算放过你一马。”   唐樘不怒反笑,“放过我?你还想怎么样?”   “陆予行,他也要回港城发展,不是吗?”唐嘉朗淡淡说,“你觉得我们唐家的势力有多大?”   “他不怕你们。”唐樘轻哼一声,“爸爸,你把公司交给哥哥那么多年,你以为你现在还能在港城呼风唤雨?”   正这时,轰鸣声从公路那边传来,远远就见一辆黑色的豪车开足了马力,飞驰而来。   唐樘愣了一秒,立刻认出那是陆予行的车。   “阿行!”   他猛地用后背顶撞身后的玻璃,用尽全力大喊了一声,喉咙里竟是有了甜腥味。   车里三人都被他吓了一跳,车外的行人也纷纷往这边看来。   陆予行的车在出租车身边一掠而过,隔着昏暗的玻璃,两人短暂对视一瞬。   “开车!”唐嘉朗猛地回过神来,大喊一声,“快开车!回市区!”   身后的深色豪车开出去二十多米,一个急转弯,发出巨大的摩擦声响,而后一踩油门,跟了上来。   出租车以最快的起步速度开出去,副驾驶的保镖扑向唐樘。   唐樘猛地侧过身,用尽全身的力气,不管不顾往上锁的车门上撞去!   ——咚!   疾风从被撞开的车门外涌了进来,唐樘往后一倒,整个人从车上滚了下去,胳膊着地,惯性使他在地上打了好几个滚。   身后的豪车立刻打急刹,陆予行下车,冲了上来。   唐嘉朗没想到唐樘有这种疯劲,一时也被他唬住了。   “唐樘!”陆予行像一头被惹怒的狮子,“你他妈要不要命了?”   唐樘沾了一身灰,手臂外侧被粗糙的柏油路擦得血肉模糊,脸上也挂了彩。“走,”他一把抓住陆予行的衣领,“阿行,我爸要抓我回去。”   陆予行紧咬着牙,把他拎到副驾驶,然后自己坐回驾驶座,“砰”地关上了车门。   前面的出租车里,一行人看着冲过来的豪车,终于反应过来。   “追!”唐嘉朗远远看着陆予行那张脸,愤怒到了极点,“一定要把他带回去!”   陆予行冷冷地发动了车,踩油门,加速,直接往前方五十米的出租车撞过去。   “你……”唐樘愣了一秒,“不可以!”   他竟是想直接撞上去!   这辆车送去做过改装,速度和防撞能力都不是普通出租车能比的,要是撞上去,车里的人必定要受重伤。   说时迟那时快,陆予行的车已经冲出去三十几米,眼看要撞上前面的出租车,唐樘伸手夺过方向盘,猛地往旁边一拽。   车身一偏,往山路上拐,陆予行和唐樘紧紧贴在一块儿,脑袋撞在车窗上。   “阿行你冷静点!”他抓着陆予行的肩膀,“你想杀了他们吗?”   他放过了唐嘉朗一命,然而后者却毫不领情,一刻不停地追了上来。   陆予行看了后视镜一眼,眼中的戾气和杀意依旧未褪去。他仅仅犹豫了一秒,理智勉强被唐樘拉了回来,挂挡,往来时的盘山公路上飞驰而去。   出租车紧随其后,上演了一场惊心动魄的追逐战。   “追不上来的。”陆予行压抑着心中的愤怒。他认真地盯着前方,问道:“怎么回事?”   唐樘心脏还跳得厉害,他颤抖着摸到怀里,攥着紫藤怀表。   转过一峰,身后的出租车终于被甩开一百多米。唐樘一五一十将上午的经历说给了陆予行听,却换来对方的责骂:   “为什么不叫醒我?!”   陆予行心中满是失而复得的紧张,攥着方向盘的手发着抖。“你可以推掉!也可以等我醒了再一起去!为什么一定要一个人出门?我跟你说的你都忘了吗?”   “我敢叫你吗?”唐樘也控制不住了,狂飙的肾上腺素使然,他也忍不住和陆予行对吼起来,“你几天没睡觉了,嗯?每天晚上睁着眼睛装睡以为我不知道吗?今天好不容易睡着一次,我怕你再不休息就要猝死了!”   “反正也是要死的!”陆予行猛地拍了一下喇叭,“你不是早就知道了吗?”   两人的情绪和飞速行驶的车一样,逐渐失去了控制。几周以来压抑在心中的恐慌,一下子爆发出来。   “那我能怎么样?”   唐樘气得快哭出来,他一把掏出怀里的紫藤怀表,用大得几乎要攥碎的力气握着,狠狠在陆予行面前点了点。   “我倒想把这东西摔了算了,要不是你当初用了它——”   秋日高照,唐樘哭着控诉着,却见陆予行的瞳孔骤缩,眼睛里倒映出一个飞驰而来的东西。   他微微转过头,整个人被笼罩在巨大的阴影之下。   轰——   唐樘的后半句话卡在喉咙里,极速行驶的豪车和一辆巨大的蓝色卡车在转弯处迎面相撞。   黑色的车身在空中翻了半个圈,冲出山路的围栏,连人带车,向山下坠去。   在那天旋地转的瞬间,唐樘回过头,和陆予行四目相对。   血腥味充斥了狭窄的空间,陆予行眉目依旧俊朗,漆黑的眼睛里,是一种不可言说的情绪。   是面临死亡的不舍。   唐樘还想多看他一眼,鲜血却依旧糊住了他的视线,后颈的麻木切断了他最后的意识。   朦胧间,他感觉到紫藤怀表从手中飞出,落在半空,发出了轻微的声响。   作者有话说:   是he是he是he   不要再问了,是he……已经虐完了…… 第131章 刹那的乌托邦(一)   死亡的感觉是怎样的?   陆予行经历过不止一次,却依旧不知道如何描述。那就像是被一只巨大的手压住了身躯,那股力量是如此沉重,却又如此轻盈。   他来不及再想一次唐樘,更加来不及想一次其他人。独自在家的陆君雄、去世不久的崔玉琴、被叶雪打发回公司上班的于风……   一个人活在世上有那么多牵绊,而死亡来临的一瞬间,他连爱人的手也没能牵到。   黑暗席卷而来,再次睁眼的时候,眼前却是一片刺眼的白昼。   浑身的疼痛都消失了,陆予行勉强睁开眼,发现自己正出于一个纯白的空间里,看不到尽头。   脚下和头顶融为一体,如同虚无。   “回头。”   一个轻柔的女声突兀地从背后响起,陆予行猛地回身,倏然对上面前的女人,以及她身后的庞然大物。   虚无的空间之中,就见一个高耸入云的圆形机械耸立着,铜色的齿轮大小各异,巧妙的层层堆叠,镶嵌在一起。这东西并没有运转,从形状上看,像怀表内部的构造。   在它面前,站着一个穿青色旗袍的女人。   那女人身上的衣服是几十年前的款式,一头乌黑的长卷梳成侧分,柔顺地搭在肩膀上,整个人显得十分温婉、成熟。   陆予行打量她的脸,很快就想起来这人是谁。   “你是…唐樘的奶奶?”他有些惊讶地打量四周,“这是什么地方?”   阮珍笑了笑,点头。   “这是时间的缝隙。”她示意陆予行看她身后的巨大装置,“你看,这里的时间的静止的。”   陆予行略微皱眉,上前一步。   “唐樘呢?”他没有心情了解这个神秘的装置,“我死了吗?为什么你会在这里?”   阮珍旗袍下露着白藕般的胳膊,她抱着手臂,从那装置前走过来,说:“年轻人,你的问题太多了。”   陆予行忌惮这个空间里的一切,阮珍迎面朝他走来,他忍不住退了两步。   “放心,唐樘在另一个地方。”   她在陆予行面前站定了,虚空之中,声音连回音也没有。   阮珍比照片里更加漂亮。她眉眼温润,笑起来的时候脸颊上有酒窝,五官也和唐樘颇为相似。陆予行与她对视片刻,心中的戒备也消除了不少。   “这就是紫藤创造的空间?”   陆予行四下望了望,又抬起手臂翻来覆去地看。他身上还穿着出门前的衣服,手腕内侧的疤还在,却没有车祸撞伤的痕迹。   “对,这是紫藤破开时间的河流,创造的一条裂缝。”   阮珍微微侧过头打量他,“我还以为小糖糖会带个和他一样可爱的女孩子来呢,等了这么多年,没想到是个男人。”   陆予行面上微红,不知道怎么回答。   “好吧,男人就男人吧。”阮珍叹了口气,“小糖糖脾气不好,你多担待点。”   “他很好。”陆予行答道,“他很温柔。”   阮珍看着他,意味深长地摇了摇头。   无限大的空间里,只有茫茫一片白。陆予行绕过阮珍,仰头走到那巨大的装置之下,忽然想到了什么。   只有齿轮转动,时钟才会继续运转。那么现在齿轮静止了,是因为他和唐樘吗?   陆予行屏息凝神地望着,面对如此庞大的东西,他就像沧海一粟,是神明俯瞰人间时的芸芸众生。   半晌,他心中有了答案,转身问阮珍:   “我现在需要做什么?我也会像你一样,永远留在这个缝隙里吗?”   阮珍脸上露出讶异的表情。半晌,她点点头,说:   “是的,你需要做一个选择。”   说罢,她伸出双手,掌心朝上,摊开。   陆予行走上前,就见她两手掌心各放着一样东西。   左手是一个金属发条,右手是一个圆润漂亮的齿轮。   “发条代表你,”阮珍淡淡地说,“齿轮代表唐樘,你选一个吧。”   陆予行眉毛微蹙,“选一个?”   “是的。”阮珍说,“你想让谁活下去,选一个。”   另一边,同样的纯白空间里。   唐樘从地上爬起来,映入眼帘的,是一个巨大的表盘。所有指针都停滞不动,表盘的边缘,散发着金属的光泽。   他微微愣神,再定睛看向自己面前,站着一个熟悉的身影。   “奶奶!”   他不可置信地看着阮珍,而后趔趄着爬起来,快步扑进她的怀里。   “小糖糖长大咯……”阮珍宠溺地摸了摸他的头,“奶奶想你了。”   两人拥抱了好一会儿,唐樘才倏然醒悟过来。   “这是哪里?”他疑惑地抬起头,看向阮珍身后那个巨大的表盘,“这是紫藤?”   “这是时间的缝隙。”阮珍说。   唐樘点点头,“我小时候,爷爷跟我讲过。我以为那只是一个童话故事,没想到是真的。”   阮珍眼中闪过一丝悲哀,她抬起手,轻轻摸了摸他的头。   “可是我再问他别的,他却说他不记得了。”唐樘的视线落回阮珍身上,“奶奶,到底发生了什么?”   “奶奶不能说。”阮珍神色黯然,“这是规则。”   唐樘看着她,很快明白过来。   当年他的爷爷奶奶也经历过这一遭,而爷爷的记忆被抹去,他根本不记得在这里经历了什么。   “奶奶知道你不容易。”阮珍不舍地看着他,“你和你爱的那个人,都不容易。”   唐樘一惊,连忙问:“阿行在哪里?他也会来这里吗?”   “他在另外一个地方。”阮珍做了个噤声的手势,指了指表盘,“背面。”   唐樘的肩膀耷拉下去,他退了两步,毅然地说:   “我要做什么?奶奶,你告诉我吧,我不怕。”   阮珍放在他肩膀上的手顿了顿,收了回去。   她退了半步,丰腴的手臂抬起一翻,摊开手掌,露出掌心的两件物品。   “我懂了。”唐樘扫了一眼发条和齿轮,“二选一。”   空间倒转,陆予行这边,阮珍手中同样展示着这两件精致的小东西。   陆予行静静看了许久,然后伸出手,去拿那个齿轮。   阮珍瞥了他一眼,陆予行眉间显露出平静,骨节分明的手指轻轻捏起那片单薄冰冷的齿轮,攥在手里。   “你想好了?”阮珍的手微微有些抖。   陆予行握着那片齿轮,如同一个虔诚的信徒。   “我想好了。”他说,“但是在这之前,我还想问一件事。”   “你说。”   “我为什么会失忆?”陆予行问,“至少在我死之前,把丢失的记忆还给我。”   他长身而立,身后是一片纯白的虚无。   阮珍抿着嘴唇,秀眉微微皱在一块儿。   “你不用这么快做选择。”她抬手一挥,身后的巨大装置“轰”地一声,所有齿轮开始逆时针转动,发出震天撼地的声响。   ——“先看看发生的一切吧。”   另一边,还在观察发条和齿轮的唐樘倏地抬头。   只见原本静止的表盘上,时针和分针忽然开始逆时针走动。   作者有话说:   下章揭示老陆忘光了的1.0回忆   章节名来自岑宁儿《刹那的乌托邦》。“就算伤痛满身又如何,有些美好能换过躯壳。” 第132章 刹那的乌托邦(二)   回忆如同电影胶片,在齿轮转动的那一刻,如同放映机一般,展现出那段被陆予行忘记的经历。   港城某影视棚,《沉默孤岛》剧组的化妆间里。   漂亮青年的手中捏着一本时尚杂志,两条修长的腿架在另一条椅子上,毫无形象地晃悠。   他脸上带着刚化好的淡妆,眉毛被修成乖巧的一字眉,却依旧掩盖不住玩世不恭的气质。   “小祖宗,你收敛点!”   何礼狠狠拍了一下唐樘架在椅子上的腿,又抽掉他手里的杂志,呵斥道:   “你有没有听到我说的话?”他叉着腰,“你爸被你气得不行,说好的投资也没了,你零花钱也没了,锐泽也懒得管你,以后没人给你收拾烂摊子了!”   唐樘眉毛一挑,刚放下的两条腿又搭了回去。   “怕什么,我现在是全港城最红的偶像,我还愁没钱花吗?”他伸手讨要何礼拿走的杂志,噘着嘴撒娇道:“好哥哥,让我看完这一页,这男模太帅了,你认识不?”   何礼一翻白眼,差点气昏过去。   唐樘二十岁的时候从欧洲辍学,回港城进了娱乐行。因为有家里资助,仅仅用了六年时间,就成长为一代歌唱偶像。   但就在前几天,他因为出柜,被父亲痛骂一顿,断了零花钱。   “你长点心吧!”何礼用食指点了点唐樘的额头,“和你搭档的那个影帝比这男模帅一万倍,你能不能把心思放在他身上?”   唐樘不情愿地嘀嘀咕咕,“这不还没见面嘛…”他撑着下巴想了一阵,“勾搭他还不容易,看我的好了。”   何礼叹了口气,“你最好能勾搭上。你爸也不管你,不在电影圈找个大腿抱着,以后怎么死的都不知道。”   “哦。”   唐樘软绵绵地应了一声,打着呵欠出去了。   下午,在场里见到陆予行时,他已经完全换了一副乖巧的模样。   “陆予行老师,你好你好。”   唐樘主动凑上去跟他握手,一双漂亮的圆眼眼波流转,热情而可爱。   陆予行锋利的眉目之间带着一丝动容,而后收回手。   “不用叫我老师,叫陆哥就行。”   “好的,陆哥。”唐樘甜丝丝地叫了一声,便算是和他混熟了。   从那天开始,陆予行就收获了一个乖顺可爱的小跟班。   “陆哥,要不要抽烟?”   “陆哥,这家甜点好好吃呀,我们买一点带到沙漠里吧。”   “还有多久到沙漠啊,陆哥,我晕车……”   那年他二十六,陆予行二十八。   同是在娱乐圈里打拼的年轻人,同样桀骜自负,陆予行却忍不住对这个后辈产生了些照顾、关怀的心思。   于是,在去往沙漠的大巴车上,他揽过唐樘的肩膀,让他靠在自己身上休息。   唐樘心中微动,陆予行的手掌放在他脑侧,带着微微的酥麻感。   他从来不知道,被他人触碰,竟是会像触电一般感到颤栗。   在沙漠的日子,充斥着繁杂的拍摄任务。他们每日都在逼仄狭小的房间里,试戏,背台词,学习如何亲吻。   渐渐的,那些原本逢场作戏的东西,不知道从哪一天开始,变成了真。   某一场戏,当顾铭按着他,粗暴地吻下来的时候,唐樘的心脏快要跳出身体。   陆予行的唇干涩而柔软,将他心中的计划完全打碎了。   他满心慌乱,那一刻,他清楚地意识到,自己在这场勾搭影帝的游戏里当真了。   然而陆予行毫不动容。   拍戏的时候,他有最深情最缠绵的爱意;而在戏外,他依旧把唐樘当做后辈,当做小弟,所有举动都建立在对唐樘的关爱之上。   就这样,电影拍完了。   唐樘伤心失望,何礼却让他继续缠着陆予行,最好能让陆予行动心,愿意给他更多的拍戏资源。   于是,除夕夜的晚上,陆予行结束工作回家,在家门口捡到了一只可怜巴巴的小跟班。   唐樘脚边放着一个大行李箱,他抬起一对湿漉漉的眼睛,委屈地告诉陆予行,自己被哥哥赶出来了。   陆予行自然是心软,于是帮他把行李箱拖进自己家里,暂时收留了这个无家可归的小可怜。   小可怜却背着他笑得极其开心,进门就去他床上打了个滚。殊不知陆予行在床边看了会儿,便口干舌燥地出去喝水了。   大年初一,陆予行领着他去集市挑桃花树,两人搬着那棵漂亮的树回了家。唐樘做了红色小卡片,分给陆予行一半,两人各自写了十五个愿望,每天相互抽一个,就要满足对方的愿望。   唐樘写的,大多数都是些想要的东西,有贵的也有便宜的,陆予行都一一给他买了。   陆予行写的,却都是些奇奇怪怪的愿望。   大年初一,唐樘抽到的是“想听糖糖唱歌”。   初二抽到的,是“一起出门看一场电影”。   初三,“睡觉之前说晚安”。   “……”   十五那天,唐樘从树上摘下最后一张小卡片,看完上面的内容,愣住了。   陆予行从他身后走过来,唐樘下意识后退一步,脊背靠在他的胸膛上。   到了这时,他才明白假戏真做的人,不止他一个。   “可以实现我的愿望吗?”陆予行低沉的声音在耳边响起,“这是最后一个。”   唐樘的手有些发软,卡片上写着:   “希望唐樘可以留下来,做我男朋友。”   一行字就像石头,打碎了装着心事的玻璃瓶。唐樘回过身,搂住陆予行的脖子,与他接吻。   自那起,金宁路的小洋房便多了一个主人。   小情侣的热恋期保持了将近一年,一年过后,唐樘便开始有些收敛不住脾气,两人经常为了鸡毛蒜皮的小事吵架。   这时,他们才意识到,性格天差地别的两个人,相处到底有多困难。   唐樘任性爱玩,心中藏不了什么心思,思考问题也不往长远里想。陆予行操心完自己的事业,还要替他操心。   唐樘觉得陆予行管着自己,陆予行觉得他不懂事,两人常常因为意见不和大吵一架。陆予行总是忍不住冷暴力,唐樘则想尽了办法气他,隔三差五就被媒体拍到在酒吧里疯玩。   而吵架的结果往往不了了之。唐樘玩累了也不见陆予行来找自己,于是兴致缺缺地自己回家。打开门,却见陆予行一直坐在沙发上等自己,心里的火便再也发不出来了。   于是两人接个吻,说句对不起,就算是揭过一篇。   虽然吵架不断,但陆予行也从来没有忽视过唐樘。每年过春节,他们都会集市上买漂亮的金桔树或者桃树,每年雷打不动地进行小卡片的游戏。   这种状态一直维持到相识两年后——唐樘的爷爷去世了。   临终前,唐兴国将自己哭得悲痛欲绝地小孙子赶出房间,把陆予行叫了进来。   他做了一个谁也没有想到的决定,那就是把唐家祖传的怀表,给了一个外人。陆予行心中也是十分惊讶,唐兴国却将这荒诞的物件放进他手心,将使用的方法一一告知。   “将来要是有一天……”老爷子的声音沙哑虚弱,枯瘦的手却紧紧和陆予行攥在一起,“唐樘如果遭遇不测,你……”   “你能不能做到牺牲自己……救他?”他问,“他太任性,我不放心……”   陆予行一双漆黑的眼睛平静地看着他,道:“我会的。我会牺牲自己救他。”   唐兴国灰白的脸上露出一丝笑容,便撒手人寰了。   那之后,陆予行便有了带怀表的习惯。   唐樘偶尔也喜欢把弄他随身携带的那支怀表,问起来由,陆予行只说:“这是你爷爷送给孙媳妇的礼物。”   于是唐樘便被他闹了个大红脸,想到自己的爷爷,又不免黯然神伤。   后来,崔玉琴也在一场医闹中身亡。   亲人逝去,日子却还要继续往下过。   唐嘉朗完全与唐樘断了关系,陆予行劝他和作为大哥的唐锐泽常往来,他却毫不理睬,并不想搭理和自己同父异母的哥哥。   他的身边,只剩下了陆予行一个亲人。   两人就这样,瞒着媒体和粉丝,过了十二年。从初见时的心动,到现在的相濡以沫,他们都被时间磨去了戾气和冲动,两块原本毫无契合的齿轮,也渐渐开始相互拼接。   某日,一则新闻彻底打乱了他们的生活。   “影帝陆予行与昔日当红偶像唐樘餐厅中接吻……”唐樘念着报纸,气得往沙发上一扔,“什么叫昔日当红偶像!?我过气了吗?”   “这都是什么破狗仔!去餐厅吃个饭还要跟着,有病!”   陆予行被报纸糊了一脸,伸手将气得炸毛的唐樘搂过来。   “宝贝生气了?”他亲了亲唐樘的鬓角,眉眼依旧像十年前一样俊朗。“别听他们瞎写。这几年对你我的猜测还少吗?”   唐樘点了点报纸,语气多了几分严肃。   “这次不一样,”他指向一张模糊的照片,“被拍到了,挺清楚的。”   “那就公开吧。”陆予行伸了个懒腰,无所谓道,“我们工作这么多年,也该退休了。”   “凭什么公开?他们逼迫,我们就要被牵着鼻子走?”唐樘不服道。   “那你想怎么解释?”陆予行看着那张照片,“宝贝,你我的脸都被拍的很清楚……”   唐樘不说话了。   “你怕吗?”陆予行看了他一眼,眼神复杂,“我都无所谓,全看你心意。”   被他这么瞧着,唐樘心中打了退堂鼓。   “……算,算了。”他叹了口气,“我联系何礼哥吧,不过他已经到外省了…看看他怎么说。”   陆予行从沙发上坐起来,吻了吻他的头顶。   “走吧,今天晚上你不是要去外省做宣传吗?”陆予行拉过他的手,英俊成熟的脸上带着笑意,“我给宝贝当的司机。”   “宝贝”的称呼他叫了十多年,唐樘也从来不觉得腻歪。无论什么情况下,被他这样唤一声,心中再多的烦躁也消失了。   “好吧。”唐樘挽着他的手。   玄关处,陆予行单膝跪下给他系鞋带。   “……宝贝不想公开。”唐樘忽然嘀咕了一句。“我怕。”   陆予行抬头看了他一眼,问:“怕赚不了钱?”   唐樘摇摇头,“怕粉丝不喜欢我。”   他绕着陆予行的发梢,“一想到她们对我失望,我就觉得很难过。”   陆予行打了个漂亮的蝴蝶结,站起身,吻了吻他的唇。   “再怎么样,还有我喜欢你。”他打开大门,“走吧,出发。”   烈日当空,陆予行载着唐樘上了国道。   唐樘坐在副驾驶昏昏欲睡,脑袋一点一点地晃悠,在砸在窗沿上的前一秒,陆予行伸手为他挡住了。   “啊!”   唐樘吓了一跳,猛地惊醒。   “我睡着了……”他打了个呵欠,四周望了望,“这是到哪里了?”   “还有一个小时。”陆予行摸摸他的头,“安心睡吧。”   唐樘应了一声,凑到陆予行旁边,朝他索吻。   “开车呢。”陆予行哭笑不得,“不要调戏驾驶员。”   “好吧。”唐樘不满地哼了一声,舒服地靠在陆予行肩膀上。   正这时,一辆黑色的小轿车倏地从他们右边车道开过,刺眼的闪光灯对着车中两人闪了一下。   唐樘敏锐地睁开眼,就见那小轿车里坐着几个拿相机的男人,有些眼熟。   “是狗仔!”他大喊道,从陆予行肩膀上起来,“陆哥,他们拍到我们了!”   早上的事唐樘还未想明白,此刻这几个狗仔正撞在他气头上。唐樘怒不可遏,把窗户摇下来,对着前面那飞速掠过的车大喊:   “停车!你们这群没素质的狗仔!”   陆予行眉头微蹙,显然也是生气了。   他和唐樘这几年没少被狗仔骚扰,从家里扔出去的垃圾被翻过,没拉窗帘的时候,经常有狗仔在院外偷拍。   这次,他们竟是连藏也不肯藏,嚣张地直接在他们面前拍。   “坐稳。”   陆予行一踩油门,车身瞬间加速,飞掠出去。   那小轿车的性能太差,陆予行稍微加速,他们便如亡命之徒般地跑。   到了一个拐弯处,眼见就要追上狗仔的车。   陆予行正打算猛打方向盘,直接将那伙人的车拦住,就听身旁唐樘大喊道:   “小心!”   然而为时已晚。过了拐角,一辆失控的大货车从对面的车道直接冲了过来,陆予行一心放在狗仔的车上,那大货车以极快的速度冲了过来,车头猛地撞向副驾驶一侧。   ——轰!   陆予行的车却被撞得变形,瞬间飞了起来,在空中翻了好几次。   爆炸声,撞击声,唐樘的尖叫声,充斥了整个车厢。   眩晕感伴随着巨大的疼痛,破碎的车身落地之时,陆予行感觉自己全身的骨头全都撞碎了,两条腿卡在废墟之中。   他艰难地想要呼出一口气,却发现胸腔里全都是血,氧气也变得粘稠。   再看唐樘,就见他双眼紧闭,漂亮的睫毛一动不动,红色的血从头顶流下来。   陆予行颤抖着,伸出唯一一只能动的手,去探他的鼻息。   唐樘身子被安全带绑在座位上,脑袋耷拉着,已经没了呼吸。   那瞬间,陆予行彻底崩溃了。   “唐樘!”   他喉咙嘶哑,带着甜腥味。   陆予行唤了好几声,身后去推唐樘的肩膀,对方却一动不动,毫无反应。   泪水混着血,挡住了他的视线。   陆予行撑着最后一口气,颤抖着摸出胸口的怀表。   他用满是血污的手擦了擦眼睛,手里的怀表表盖沾满了些,保护表盘的玻璃已经碎了,再仔细看,就连表盘上的秒针,也断成了好几截。   “唐……樘…”   陆予行已经发不出声音,他的手抖得厉害,整个世界都和他的意识一样模糊不清。   身边的爱人已经没有呼吸,他却执著地一圈圈拨动发条,口中念道:   “我……会救你,别怕…别怕。”   “宝贝,我爱你……我不怕牺牲自己……”   “如果真的能重来,你…去找个比我更好的,别,别来……”   他拨表盘的速度越来越慢,声音也越来越小。   最后,当缺损的分针转了二十圈的时候,陆予行的手忽地垂了下去。   他嘴里的话说了一半,再也没有下文。   作者有话说:   其实前面都有埋很多伏笔,现在终于写出来了!(暗爽) 第133章 刹那的乌托邦(三)   所有记忆,再次回到陆予行身上。   蓝色的光束丝丝缕缕,从齿轮上飞出,在陆予行的身边转了几个圈,消失不见。   那巨大的装置又停了,陆予行脱力地跌在地上。他能感受到那根贯穿了自己身体的钢管,生命一点点流失,但想要拯救爱人的心,是那样迫切和顽强。   他亲眼看到唐樘死在自己面前,再次回想起,心中也是刀割一般的痛。   “糖糖不想让你知道这些。”   阮珍走到他面前,蹲下身去。“他怕你知道他原本的模样,便不喜欢他了。”   “是你救了他,改变了他。”   陆予行看着阮珍,透过她同样温润的面容,与他的爱人对视。   他勉强收神,撑着地站起来。   “所以,我的失忆,是因为紫藤怀表被损坏了。”陆予行皱着眉。   阮珍点点头,“是的。怀表的损坏破坏了你的记忆,但时间回溯后,‘二十年前’的紫藤依旧完好无损,所以你还记得上一次溯回的事情。”   陆予行仿佛明白了什么。刚才记忆回到身体里的时候,仿佛心中缺失多年的一角被补全了,也正是那种不可捉摸的缺失感,让他总是出于一种恐惧、焦虑的状态中。总觉得自己在寻找什么,却什么也抓不住。   “那么说,我的病,也是因为失忆?”陆予行问。   “是的。”阮珍叹了口气,“你很聪明。”   到这里,陆予行便已经对整个事情经过非常明了。   第一次溯回启动后,唐樘觉得是自己让陆予行受害,于是二十岁的他放弃回港,在欧洲继续完成学业,然后回自己家的公司做了设计师。在这期间,他到处打听怀表的事,最后在唐兴国去世后,从唐家其他人手中抢回了紫藤。   而失去记忆的他心中埋下了不安的种子,他独自一人在娱乐行打拼,没有唐樘的陪伴,再加上患病,最后没能熬过去。   于是唐樘也选择了自杀,陪他迎来第二次溯回。   在这重复的日子里,唐樘再也不是那个任性装乖的小孩,从内而外都变成了一个温润的人。   陆予行回想起他偶尔显露出的疯劲,叹了口气。   “怎么会不喜欢他呢……”他喃喃自语,“他太小心翼翼了。”   阮珍静静听着,神色悲哀。   陆予行展开手掌,手心里,那枚齿轮静静的躺着。   “你还有机会改选。”阮珍伸出手,金属的发条熠熠生辉,“站在客观的角度来讲,是你救了唐樘,你并不欠他。”   苍茫一片的天地之间,那巨大的装置俯视着陆予行,等待他做出选择。   陆予行低头看着手心里的齿轮,眼中带着不舍。   半晌,他深深呼出一口气。   “不改了。”他攥紧手心的齿轮,“该是他活着。”   阮珍笑而不语。   陆予行疑惑地看着她,微微蹙眉。   另一边,唐樘屏息凝神地看着那表盘。   分针转了二十圈,然后停了下来。   他立刻明白了,惊异地喊道:“奶奶,陆哥的记忆回到他身上了?”   阮珍安抚地摸摸他的头,“孩子,是他的选择,你没办法阻止。”   唐樘的肩膀耷拉下去。   他落寞地坐在地上,抱住膝盖。“……他不会喜欢我了。”   阮珍想上前安慰几句,唐樘却摇摇头,伸出头,说道:   “把发条给我,我选他活着。”   阮珍皱着眉。“糖糖。你…”   唐樘夺过阮珍手心的发条,攥在手心里。“本来就是我连累了他,是我应该还给他的。”他笑中带着泪,吻了吻无名指上的戒指。“陆老师,陆哥,阿行…我爱他。没有他,我不可能在娱乐行活下去,也不会知道怎么爱人。”   “他教我演戏,教我怎么待人处事,教我爱人,教我接吻。”   唐樘抬起头,擦了擦眼泪,对阮珍笑了笑。   “奶奶,我整个人都是他塑造出来的。”   阮珍神情中带着深深的悲痛,“不改了?”   “不改了。”唐樘坚定地站起身,“接下来我该怎么做?”   表盘背面,陆予行也问出了同样的问题。   “然后呢?”他茫然的看着阮珍。“唐樘是不是…也要做选择?”   “是的,他也已经选好了。”   阮珍严肃地看着他,过了许久,脸上却露出了欣慰的微笑。   陆予行满脸疑惑,“您笑什么?”   阮珍年轻的面容舒展开,脸颊上露出漂亮的酒窝,一双细眉微微挑着。   “去见糖糖吧,”她笑着示意身后,“你们都选择了对方,恭喜。”   陆予行顺着她的视线往后看,就见齿轮下方出现了一道发着白光的门。   “……什么意思?”他有些反应不过来,“紫藤的诅咒,不是二选一吗?”   阮珍脸上出现玩味的笑容,带着不符合她性格的恶意。   陆予行忽然有种被戏耍的感觉,但听到自己可以继续和唐樘一起活下去,心中欣喜无比。   “谁说的?”她喉咙里发出尖细的笑,“紫藤从来没说过这种话,紫藤不是诅咒,紫藤是考验。”   “只有真正爱彼此,胜过爱自己的恋人,才能从时间的缝隙中活着回去。”   陆予行惊讶地瞪着她,半晌回不过神。   过了许久,他才重新接受了现状。   他忽然开口道:“你不是唐樘的奶奶。”   陆予行盯着面前这个长得和阮珍一模一样的女人,“你是谁?你是紫藤?”   阮珍收起笑容,又恢复成温婉的模样。   “被你发现了。”她抬起手臂,摸了摸自己的脸,“我只不过借了她在你们心中的印象,真正的阮珍,早就和唐兴国葬在一起了。”   陆予行攥着手中的齿轮,他看了一眼那发光的的门,眼神中有些失落。   “还不快去。”紫藤笑着推了推他的肩膀,“几十年来,你们是第一对经受住考验的恋人。”   陆予行看着她,半晌,说:“我还想问最后一个问题。”   “问吧。”   紫藤撩了一下头发,脚下一蹬,便飘到了高处的齿轮上。   陆予行仰头看着她,“唐樘的奶奶,为什么没活成?”   紫藤用阮珍的那双眼睛俯视他,淡淡地道:   “因为唐兴国选了自己。”   陆予行微微一愣,没想到是这个答案。   “他们在第二次溯回结束的时候,便来了这里。”紫藤的声音从上方悠悠传来,“那个女人选了自己丈夫,他的丈夫纠结了很久,最后选了自己。”   “按照规矩,那女人注定要死。我抹去了他们两人的记忆,把他们扔进第三次溯回里。”   陆予行有些不可置信,他还想问什么,却听门那边传来唐樘的声音。   “阿行!你在那边吗?”   听到他的声音,陆予行再也没有心思去管其他,他冲到门前,大声回应道:“我在!糖糖!”   紫藤的笑声传来,“快去吧,别让他等急了。”   陆予行再不管这许多,他紧紧握着手里的那枚齿轮,冲进那一片白昼中。   浑浊的虚无中,他感受到唐樘落在了自己怀里。   他们默契地在这时光的隧道中拥吻,一同向属于他们的世界里坠去。   作者有话说:   大概还有一章正文完结,会写番外。感谢大家支持 第134章 刹那的乌托邦(四)正文完   港城郊区某医院,急诊室里缓缓走进来两个浑身是血的男人。   高大些的男人背上背着一个,那人满头是血,已经昏迷不醒。男人自己的双腿也是鲜血淋漓,身上的衣服被鲜血染成暗红色。   前台的值班护士们都吓坏了,众人冲上去将他背上的男人放下来,这才看清楚,昏迷不醒的正是港城的大红人。   陆予行喘着粗气,呼吸中都带着腥味。   “救救他。”   说完这句,他也倒在了地上。   两人被火速送往抢救室,医生护士们来回忙活,过了两个小时,两人才终于从抢救室里出来。   两周之后,港城医院住院部。   早晨,陆君雄脖子上挂着听诊器,一间一间查房。他走到自己儿子的病房门口,听见里面传来唐樘的笑声。   陆君雄笑着叹了口气,敲了敲门。   “查房。”   他推门进去,里面笑声不断。   二人间里拥挤不堪。唐樘和陆予行各自躺在床上,于风坐在床沿削苹果,田胜瑜在和唐樘讲笑话。   在这场飞来横祸中,陆予行伤到了颈椎,一条腿轻微骨折,轻微脑震荡;唐樘则比较严重,伤到了头。   陆予行躺在床上看杂志,脖子上戴着一个颈托。   “爸。”   他艰难地抬起眼皮,头部因为被固定住的缘故,一动不动。   一旁的唐樘看了一眼,噗呲一声又笑出来。   陆君雄笑着上前给唐樘听诊,问:“你们说什么这么开心?”   田胜瑜笑得直不起身,“叔叔,我们在笑陆予行的颈托……哈哈哈哈……”   “还笑!”于风护短地用削皮刀威胁她。   陆君雄问唐樘:“转院过来也有不少时候了,感觉还好吗?有没有头痛?”   因为要做手术的缘故,唐樘的头发被全部剃掉了。他的头发长得快,两周过去,已经养出了一头漂亮干爽的短发。陆予行怕他难过,于是也给自己剃了个同款。   “挺好的。”唐樘摸了摸自己的头发,“谢谢爸。”   看完小儿子,陆君雄又转向陆予行。   他看了眼陆予行右腿的石膏,发现上面画满了各种可爱小人,大概出于唐樘之手。   “我也很好。”陆予行看着他,“爸,你去看其他病人吧,我们没事。”   陆君雄叹了口气,“你差点瘫痪,知不知道。”   陆予行低下头,笑了笑。他的一头短发利落,眉眼锋利,笑起来的时候显得比以前开朗许多。   “这不是没瘫痪吗。”他说,“过几天,就能做轮椅了。”   “警察来问过情况了吗?”陆君雄问。   于风答道:“来过了,一个光头警察,带着好多人来的。”他事无巨细地说:“他们说卡车司机疲劳驾驶,要付法律责任。陆哥看他们家也没什么钱,所以没多要他们的赔偿费。”   陆君雄又问了其他情况,便去查其他房了。   于风和田胜瑜待到傍晚,也相继离开。   黄昏时分,窗外橙色的光芒照进来,把苍白的病房映成暖色。   唐樘和陆予行相对一眼,两人手上的戒指倒映着光芒。   “溜出去?”唐樘露出顽皮的笑容。   “走。”   陆予行一手勾来旁边的轮椅,唐樘慢吞吞走过来,吃力地安置好陆予行。两人套上衣服,捂住半张脸。唐樘做贼似的推着轮椅,乘电梯,带陆予行去楼下花园散步。   秋意渐凉,头顶飞过一群又一群候鸟。   唐樘将他推到凉亭下,脱力地坐在凉凳上。   “不行了,走不动了。”他摆摆手,“头晕呀…”   陆予行转不了头,只好勉强伸出左手,摸了摸他毛茸茸的脑袋。唐樘的短发很柔软,像一只小羊。   唐樘看着他,夕阳映红了他的脸颊,脸上洋溢着满足。   “何礼哥说,我哥哥明天就能出来了。”他轻声说,“他没做违法的事情,是被诬陷的。”   “小李养着小星呢,等我们回家了,就给哥哥送去。”   “好。”   陆予行摸了摸他的后颈。   “现在媒体都在痛斥那些狗仔,粉丝也很维护我们。”   “嗯。”   唐樘看着他,好奇地问:“阿行,你也见到我奶奶了吗?她和你说什么了?”   看来他并不知道事情的真相,陆予行张了张嘴,将实话憋了回去。   “她要我好好照顾你。”他说,“她说,人们爱自己胜过别人很正常,她不怪爷爷。她终于能和爷爷团圆了,她很幸福。”   唐樘得到了想要的回答,脸上露出幸福的笑容。   夕阳下,他们的轮廓被落日映成剪影,两人静静依偎着,享受着生命的美好。   “我们活下来了。”   唐樘认真地看着陆予行,“阿行,我们活下来了。”   陆予行迷恋地摩挲着他的嘴唇,喃喃道:“是的,我们活下来了。”   唐樘凑上来,缠绵地吻了吻他。   生命珍贵,他们还有无数个日夜可以陪伴在彼此身边。   出院后,他们先是为唐锐泽接风洗尘,而后接受了媒体的采访。这一次,他们毫无保留地公开了关系,再也不用躲藏。   唐樘彻底与唐嘉朗断了父子关系,唐家的东西他分文没取。唐嘉朗也不再逼问那笔神秘的财产,在夫人的劝说下,便由他去了。   陆予行转买了自己在首都的房产,带着于风,回到港城发展。他刚宣布回港,便接到了好几个导演的邀请。   大病痊愈后的唐樘出了新专辑,开了演唱会。与阔别已久的粉丝们再次见面,这场盛事里,唐樘再次回到舞台上,献上了一场惊艳的表演。   繁华落幕,他的专属司机载着他,回到了金宁路的小房子里。   一进门,陆予行便将他按在了门后,急促地吻了上去。   唐樘被吻得大笑,捏着他的腿,问是不是憋了很久。两人打闹着进了房间,共赴只属于他们两人的,酣畅淋漓的夜晚。   自那时起,落了灰的紫藤怀表便被放进了抽屉角落,随着那些不为人知的岁月,被两人偷偷珍藏尘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