工业之主   作者:晴空之下   文案:   冉昱的堂哥重生了,第一件事就是送他去见阎王。   上辈子冉昱英年早逝,堂哥一家靠着阿昱的余荫在乱世苟延。这一世堂哥要提前取而代之,以冉氏全部家财投资“未来明主”。   阴错阳差避过命难,于是倒霉蛋阿昱站上了上辈子错过的舞台。   从第一把连发手枪开始,伴随着合成塔和内燃机的轰鸣,冉昱开启了一个全新的时代。   化肥,磺胺,叠氮火帽,热球发动机。   又蠢又毒的蝴蝶扇动翅膀,意外扇起了时代最后的一线生机。   机械天才受X心黑手狠爹系攻   预收:《系统禁止套娃》:两个小系统利用系统套路系统的种田基建故事   傻白甜糯糯宁小统+×+内舔外凶小狼狗巴小霸   本文世界观相关:《我在系统搞科研》、《我靠副本搞基建》   内容标签: 种田文 爽文 古代幻想 基建   搜索关键字:主角:冉昱 ┃ 配角:崔慎、萧烈成、丰迟、宇文芎、高文渊 ┃ 其它:   一句话简介:工业基建的崛起   立意:强者之路始于自强不息,对于科学的探索永无止境 第1章 世界观简介   昭圣元年十一月,绵绵不绝的阴雨笼罩了京城,原本便衰败萧索的冬景在雨水的冲刷下越发阴冷寂寥。   遥想三月前新帝登基,小小的娃娃被皇太后抱着放上皇位,满脸的惶恐似乎是在预示着皇朝的未来。   雍朝立朝三百年,自太祖西北起兵,武有太宗北击西胡,南下渡江,收复故土;文有泰相冶铁铸炮,劝农治学,励精图治。继任的明帝、景帝、和帝皆是勤政爱民,大雍朝的前半段开局几近完美。   然而,天下哪有永远的好事。   随着时间的流逝,强盛富饶的雍朝也逐渐露出了疲态。先是皇室嫡支子息难以为继,自太宗后共有三朝靠转支过继延续,如今早已不是太祖一脉当政。   可过继来的都像和帝这样兢兢业业、厉行勤俭的皇帝还好说,偏偏后面继位的哀帝和灵帝,一个奢华无度穷奢极欲;一个不问政事求神拜佛;两支之后的子孙都不争气,接连出了好几个昏庸之主,也亏得雍朝立国的根基太过坚固,不然也坚持不到今次的幼帝登基。   不过说坚持,其实也只是担了个名头,其实中央皇权早已旁落。   自灵帝开始的镇藩制度,放开了藩地圈地屯兵的禁令。自立朝便蓬勃兴起的实业历经几代发展,逐渐积聚出大量财富,也滋养了各地的场主们的政治野心。一方有钱,一方有枪,金钱的流转伴随着扩张的步伐,而藩地大员对中央皇权阳奉阴违,早已不是什么不能说的秘密。   甚至在选谁坐上皇位这件事上,也是几方人马博弈后的结果。   比如此次继位的3岁幼帝,他的背后是北郡和中都结成的地方联盟。因为皇太后的妹妹嫁入北郡钢铁巨擘,她的儿子才能力压南地支持的汝阳王,成功掌握皇权。   当然,豪阀的支持也不是不要回报的。   新帝登基伊始,便在太后的主政下提拔了几名北郡和中都出身的官员入阁,并很快修改了征税律法,减免了部分钢铁及冶金的税费,加重了胶物及轻纺商品的流通税。   这样一来,南部广大的种植园扛不住了。以上下南郡为首的其他派系联合起来,在朝中频频发难,强力阻击,让新帝的政令举步维艰。   不得已,皇太后以朝拜新帝为由召集各藩属大吏入旧京,定十一月十五日于旧京勤政殿行新元首次大朝会。这虽然是皇家代代相传的旧俗,可自灵帝迁都北郡后,藩属大吏进京述职的地点一直是在京城元极殿,也不知什么原因又改回了旧京。   关于太后携新帝回旧京定安城的事,朝中上下一早便议论纷纷。   有人说太后是为了向天下证明新帝血脉纯正,有人说萧家主为了避嫌才要求太后迁都,但更多的人觉得,皇太后这是想要摆脱北郡-中都联盟的控制,成为雍朝真正的掌权人。   十一月初三,外诸岛及西南二郡郡守入京。他们在朝中无甚势力,多依附各派豪强,虽然路途最远,但到达的反而是最早的。   十一月初七,中都四郡郡守入京。为首蓟南郡守谢敏达,他虽出身贫寒,但却是漕运望族丰氏的赘婿。靠着丰家的提携,谢家成了蓟南郡有名的大粮商。谢敏达本人与北郡第一名门萧氏族长同在墨宗大学院求学,私交莫逆,此次北郡中都的联合,便由两人一力促成。   十一月初九,西北五郡郡守入京。雍朝立国之初,国都便定在西北的定安城,是以原本的西北三郡算是京畿重地。后太宗北击西胡得阿木尔郡,明帝在位期间东胡三部请求归附,便在西北另设南石郡。后灵帝迁都北郡,西北五郡成了边陲,可毕竟是本朝的龙兴之地,文化中枢,又有岩油矿产,军政实力不容小觑。   十一月十二,南部诸郡郡守入京。南部诸郡包含上下南郡,东海、尺阳、宓阳、谷安和岐江等七郡。其中六郡以前朝末年的南郡的版图做拆分,唯有东海郡为立朝后并入的岛屿,为南江口外第一大岛,与陆路仅有一线浅滩连接,海水涨潮即被淹没。   南郡为雍太祖立国前最后一战,也是前朝世家经营多年的大本营。雍朝新立,为平息世家之乱,时任太子的太宗皇帝将南郡一分为六,混入部分原岭西属地,并将盘踞多年的世家豪强迁居。明帝时期雍朝国力迅速发展,南部诸郡更是借助水网之利遍布纺织场和种植园,工场的机器昼夜轰鸣不断。只是立朝时皇帝担忧前朝余毒未尽,严令禁止南部诸郡拥兵。哪怕是后来的灵帝脑筋一热开镇藩禁令,雍朝上下也只有南部诸郡依旧由朝中直统,每三年便要更换驻郡守将,兵不识将,将不识兵。   这次南部诸郡齐心推举汝阳王,也是私下谈好了条件。汝阳王的邑地在上南郡,一旦汝阳王上位成功,他将力推南部诸郡的禁兵令解封,以后再不用忍受北郡的窝囊气,也能与其他各郡能平起平坐。   十一月十四,北郡郡守姗姗来迟,态度桀骜,越发印证了皇太后意图另起炉灶的猜测。   萧卓的专列一进京城,便有各家郡守的亲信及海外诸国使节候着,车站人头攒动,旗帜招展,场面十分盛大。   等到萧卓的长子萧烈成带队下车,围观看热闹的京城百姓更是眼前一亮。萧少郡守高鼻俊目一表人才,腰配西洋火铳,北郡兵丁各个人高马大,军服笔挺,着实威风凛凛。   当时便有好事的私下议论,说这萧少郡守果然不愧少年奇才,承袭他亲爹的优秀血脉,年纪轻轻便已成为雍西军校的现任令首,带的兵比小皇帝的禁卫军都精神。你说人家这腿咋就这么长,人家穿着的军服咋这么好看呢?果然还是有矿的北郡富庶,光是礼宾刀都雪亮雪亮的,这可用的可都是上好的精钢啊!   难怪有传太后入宫前倾慕萧郡守,还有意嫁入萧家做续弦。萧卓虽然人过中年,可他本人身姿笔挺,相貌清峻成熟,手中又握有北郡的军政大权,比起年纪能做祖父的先帝,萧郡守对小娘子们的吸引力自然不可同日而语。   可惜萧郡守妻丧多年,并无意另娶,而萧家长子萧烈成良才美玉,继承人之位坐得稳稳,如今也到了寻觅婚事的年纪,失望的小娘子们又重燃希望,把目标转换到这位少郡守的身上。   萧卓抵达的次日,新帝在勤政殿开大朝会召见诸位封疆大吏。小皇帝连话都说不清,全靠皇太后在堂主持议政。皇太后温梦璇也是个人才,不声不响便抛出了新朝第一纸大政令,言说朝廷将派员到各个郡县核对人口及土地状况,清查府库,为下一步调整征税做准备。   “此政令一出,各藩属地必然骂声一片。”   墨宗大学院食堂内,一身着青色棉袍的少年激动地对同伴说道。   “自灵帝推镇藩令,朝中十九郡三十二县并外八岛,哪家不是给足了中央税收以后自己管钱!?如今税赋核算的标准还是和帝一朝定下的,多少年过去人口和工商都不知道翻了几番,就算灵帝哀帝税赋翻倍,总归还是能给大家留下活命钱。现在新帝不但延续之前的超高税点,还要重定核税基准,这不闹事才怪呢!”   他越说声越大,眼看就要从位子上跳起来,吓得他同伴连忙拉住他。   “少青,慎言!”   “慎言什么?!没看到萧家都带兵进京了么!”   那少年一挥衣袖,转头盯向另一张餐桌上的食客。   “阿昱,你与萧少郡守是好友,你怎么说?!”   “阿昱?阿昱!”   “唔?”   被称作“阿昱”少年从饭碗里抬头,一双圆圆的杏核眼微微弯起,直弯成了漂亮的月牙。   “阿成怎么啦?” 第2章 阿昱   “嗨!我们说什么你都没听吗?!”   青衣少年一脸郁闷。   阿昱总是这样,什么什么都好,就是有时候会溜号发呆。他发呆的时候还特别专注,基本听不到别人在说什么。   “抱歉,东二食间的牛婶豆腐做的太好吃了……”   阿昱嘿嘿笑着拱手,态度倒是十分诚恳。他这张脸实在太好看了,好看到没人真舍得对他发脾气,青衣少年也不能免俗。他先是对着阿昱的脸蛋晃神了一会儿,然后很快又被牛婶豆腐带偏,义愤填膺地讨伐起南一食间的发霉馒头,之前的话也不再提了。   一场敏感的讨论,就此戛然而止。   “对了阿昱,”与青衣少年一桌的同窗也扭过身,“你堂兄冉旸怎样了?听说他昨天参加研农活动受了伤,严重么?”   “嗯,还好,人是没什么大事。”   冉昱咽下最后一口汤。   “说是可能吃了有问题的菌子,所以才会一直叫不醒。不过今天早上学院医堂已经送消息过来,说是人已经康复了。”   “原来是睡着了呀。”   几个少年齐齐吁气。   他们其实都不喜欢冉旸。   冉旸虽然和冉昱一样,都是出身东海青州府豪富之家,可阿昱性格纯善亲和,长相俊俏且从不与人结仇,就算是想要接济家境不好的同窗,那也能做得委婉周全,绝不让人有一丁点不舒服,是个顶顶贴心温柔的孩子。   可冉旸却完全相反,尖酸刻薄不说,平日总是一副高高在上的模样。他的同级给他的评价是心胸狭窄爱嫉恨,偏偏还眼高手低实力不济。日常与他一起的几人也多是同样的德行,在学院中并不招人待见,哪比得过阿昱受人欢迎?!   哼,他们也是看在阿昱的面子上才会多问一句,不然谁管冉旸那小人如何!?   又说了几句,便有人过来寻找冉昱。冉昱和几位同窗打了声招呼便匆匆离开,很快便消失在东二食间的门口。   “那是研修院的丰迟助习吧?听说是阿昱的同乡?”   “嗐!什么同乡,丰助习是岐江郡人,距离阿昱的老家青州府好几百里呢,这样算我与你也是同乡!”   “不过阿昱的人缘真不错,竟然连研修院里也能找到知己,那里面的怕不都是天才?”   “可不是,阿昱的朋友萧烈成不也在研修院修习过一阵?隔壁军校的兵头子能被选送来咱们这进修,那也就仗着是萧郡守之子。噢对了,也不知道朝廷核税的事萧家怎么说,刚才忘了问问阿昱……”   可惜阿昱完全不想参与这种话题,所以早早借故躲了出去,   他出身青州冉氏,家中经营着南部诸郡最大的织坊,从小便和兄长们一道被带出去增长见识,也深知政商场中的风云诡谲。   有些话,同窗能说,但他却是不能。   墨宗大学院并不会公布生员的出身,但在大学院这样开放的环境中,只要人有心,总能得到一些有用的讯息。更别说很多人借着这个平台拓展交际圈,为自己的未来铺路,冉昱出身冉氏织坊的事儿,在大学院里从来都不是秘密。   而且他还有个高调的堂兄冉旸也在大学院就读。两个冉家人的一举一动都代表了青州,哪怕阿昱只是一个不需要继承家业的幼子,他作为嫡支的分量也比堂兄冉旸更受关注。   感谢三位兄长!   阿昱在心中给几位哥哥作了个揖。   若不是大哥二哥三哥支撑家业,如今也没有阿昱逍遥自在地外出就学,说不得就要被老爹拘在织坊里做工啦!   唔,作为谢礼,此次沐亲休假便之前制作的机关玩具带些给侄子们,以报他们爹爹放小叔叔自由的恩德……   他想得出神,一脸放空的模样忍不住逗笑了同行的人。   “阿昱,又在发呆了。”   丰迟伸手在少年眼前晃了晃。   他是个身量高挑的青年,惯常穿着灰蓝色的布袍,脸上架着一副金丝镜。身为墨宗研修院的助习,师从著名的机关学大师钟杰,丰迟算是冉昱的半个师兄。   他十分看重这个年轻的小师弟。   “我要回蓟南了,阿昱想不想去仙匀口看看?”   他笑着向小师弟发出邀请。   “我家在仙匀口有船坊,造的都是远海贸易的大船。那边还是西洋通商口岸,南来北往商业发达,过几天城中要举办西洋博览会,听说已经有不少船队靠港卸货了,能找到不少稀罕吃食呢。”   小师弟年纪小,正是好奇心旺盛的年纪,就跟猫咪一样爱吃又爱玩。仙匀口是国朝对外贸易第一港,今年的西洋博览会又是第一次举办,小师弟肯定挨不住想要去看看。   等到了中都郡,见识了远洋贸易的繁荣,再品尝到域外美食,小师弟会心甘情愿地留下的。   是的,身为中都郡数一数二的远航商队继承人,丰迟非常希望替家族延揽下冉昱这样的人才。并不完全因为小师弟的出身,而是身为半个师兄,他非常清楚冉昱在机关学上的潜力和造诣。   那是他的老师——著名的机关学大师钟杰都称赞过的天分!   虽然入读墨宗研修院,但丰迟很清楚自己的能力仅能止步于此。能跟随钟师主要是因为家族栽培,以及丰海船坊与机关宗会合作多年,他的天分在于拓展人脉、结交更多的机关学大匠,而非真的钻研机关学技法。   可冉昱就不同了。   他是以头名的身份考入墨宗大学院,听说入学的时候几个科目的教长还曾经争相收他做学生,最后因为他本人对机关学感兴趣被钟师提前定下,等大学院一结业便进入研修院的师门。   丰家拥有仙匀第一大造船场,若是能提前和钟师的得意弟子搞好关系,以后便是大大的便利。   果然,小师弟的圆圆大大的杏核眼亮了。   丰迟一喜,觉得此事有门。   他是真心喜欢这个小师弟,当自家弟弟一样。   如今大雍早已没有世家门第之限,小师弟虽然出身青州纺织望族,但他并非家族属意的继承人,听说冉氏本家已有三位郎君进入织坊,他这样的幼子大多是要外游避嫌的。   他见过小师弟制作的高炉机关模型,虽然搞不清楚到底是用作什么,但以他在船场浸淫多年的经验,如此复杂的工艺绝非一名刚入学的少年能够完成,小师弟是真的少年奇才。   青州冉氏的织坊用不着高炉机关,但他们丰海造船得用啊!   刚想再接再厉,却看见小师弟的圆圆眼又暗了下去,垂头丧气地摇了摇头。   “丰师兄”,小少年叹气一声。   “我原本便是打算去仙匀口见识一下西洋博览会的盛况。只是我堂兄冉旸前日病重,此次沐亲假家中长辈要我护送他返乡休养,这一来一回怕是要赶不上了。”   “不如这样,等我从青州回来便去仙匀,师兄也给我好好讲讲这场热闹,让小弟开开眼啊。”   他说得真情实意,倒是半点没让丰迟感到被拒绝的不快,反而还多问了几句冉旸的情况。   末了,他才目光真挚地看向面前的少年。   “阿昱,你我相交一场,如今有些事哥哥也不瞒你,家中已要求我回仙匀城,明年回来你便见不到我啦。”   说到这里,他顿了顿,略犹豫了一下才接着开口。   “如今新帝初立便要重核税基,听说昨日朝堂吵成了一锅粥,此次若是强推政令,只怕乱世将至。我已听说不少同窗都被召唤返乡,此去一别也不知道经年重逢,还望阿昱多多保重。”   “他日若是有用得哥哥的地方,阿昱便来仙匀找我,我丰家永远向阿昱敞开门户!” 第3章 自动车   丰师兄说的情真意切,让冉师弟大受触动。师兄弟两个聊得投机,约好了明年在仙匀城秉烛再谈,然后冉昱便告辞离开,独自朝着学院医堂进发。   他可没说谎,家里的确是要他护送堂兄冉旸回乡哩!   只不过护送也未必真要他本人,毕竟阿昱的战力在家中垫底,只要他安排人手把人送回去就成了。   若是没有新元税政风波,他原本便是这样打算的,然后自己去仙匀口看西洋博览会。只是如今朝中风云突变,新帝甫一登基便挑起各地郡守的敏感神经,京城暗潮汹涌,他也得尽快回青州去跟父兄禀报情况。   丰师兄有一点说得极对,这次各家均召子弟回乡,天下怕是要起风波了。   “阿昱,原来你在这儿……”   有人拍了他肩膀一下,吓得冉昱激灵回头,却见一个身影正站在自己身后。   肩宽,腿长,五官英气勃勃,沉稳中混杂着一丝少年锐气,格外高挑的身量在北郡军服的衬托下,今天的萧烈成充满了军人的肃杀之气。   阿昱不着痕迹地往旁边挪了两步。   不是他讨厌阿成,而是军服军靴实在养人。你看这三个头的身高差,他才不想被比成矮冬瓜。   哼。明明只大了三岁而已,也不知道是吃什么长大的,竟然这样高壮!   萧烈成知他心思,就笑笑也不放在心上,转而说起了正事。   “正要寻你呢。你今晚可有空?我父亲要在兴福楼大酒店办晚宴,你也来罢。”   说着,他便从怀中取出一份邀请函,递到冉昱的面前。   “正宴七点半开始,六点半左右便可入场了。你不是一直想见见列西公司最新造出来的自动车么?我父亲得了一辆,你来了便到楼上311房间寻我,我先带你去试车。”   他这样说,矮冬瓜马上抢过邀请函,喜不自胜地看了又看,仿佛能从上面看出一辆自动车。   “真的呀,你爹爹把车开到京城了吗?真的是把燃料和空气混合形成可燃混合气燃烧吗?速度怎样?是不是比蒸汽车要轻便?”   冉昱抛出了一大堆问题,可惜萧烈成一个都答不出。但他也不着恼,笑眯眯地看着眼前的少年,目光中满是宠溺。   阿昱总是这样,感兴趣的点永远和旁人不一样,但兴奋的时候眼睛会一闪一闪放光,好像他小时候养过的一只鸳鸯眼小猫,特别可爱。   “你这样喜欢机关学,不如将来去海西洲游学吧。”   他忍不住劝道,“论说起机关学果然还是西洋那边比较厉害。钟师已经是国朝大匠了,但他至今仍未破解列西造车的秘法,如今珐琅国造出一种燧发火#枪,速度快力量大,威力不容小觑。”   “我父亲很担心,如果这种珐琅火枪流入北边的拉希亚大公国,那边境可是要不太平了。”   冉昱默然。   这样的话,他并不是第一次听到,甚至连他的老师钟杰自己都慨叹,现在的匠师们与立朝的时候完全不能相提并论,就连墨宗大学院也已经没落了。   听说在泰相宁矩子的时代,墨宗大学院的前身墨宗,曾经创造了无数划时代发明。从民计民生的水泥、香皂到对外武力输出陌刀、火炮,从水力农具到魔改风帆船,这些都是独领时代的产物,更别说开民智的造纸和墨印术,那更是海外扬名。   曾几何时,由墨宗改制而成的大学院,也曾是寰宇闻名的治学中心,兼容并包、海纳百川,培养出一代又一代的精英巨匠。然而花无百日红,皇权的更迭阻断了原本的进程,墨宗大学院与鲜花着锦的大雍朝一道急转直下,开启了衰落的后半场。   和帝之后,皇权转祀至封氏旁支,广安郡王之子继位登基,便是后世所称“哀帝”。   封氏皇族大多相貌俊美,身形高大,偏哀帝的相貌过于普通,身量还比不得同支的姐妹高壮。是以坊间一直有传,说广安郡王头顶青青,哀帝血统成迷,实是封氏子息败落凋零,不然也不会让他们家上位。   不知是不是这个缘故,哀帝对自己的外貌格外在意。   他发明了可以显高的靴履,袍服了常年缝制着鱼骨,让自己显得更加伟岸雄壮。哀帝性好奢华,在位时宫中一日要开两三次宴会,每日光是运送山珍海味的车队就有几百个,更别说在购置奇珍异宝上的花费,他一人便抵得上几代先帝的内库。   偏偏自己胡乱花钱,对别人却格外吝啬。哀帝在位时年年缩减给墨宗大学院的经费,数次截留户部拨付改良武器和机关的专款。内库没钱,他就把主意打到民间。彼时各地匠房蓬勃兴起,匠师们研发的成果可以迅速转化为工场的利润。哀帝觉得这是一块肥肉,于是强令户部出台专门针对匠房的重税,最高可达七成,生生把朝堂上下的科研之风打压得烟消云散。   自此以后的一百年,雍朝的技术几近停滞,工场一直沿用的还是和帝时代的工具设备,相比外域的飞速发展,大雍是真的是在吃老本。   一直吃到现在,老本已经所剩无几了。   尤其最近几十年,海西洲已经成为公认的新技术爆发地。黄毛洋人在墨宗蒸汽炉的基础上改造出新的蒸汽车,比墨宗出品的更轻便更灵活,也不用专设炉工反复加煤,非常适合日常出行。   墨宗大学院的匠师们也想搞一台看看原理,无奈海西洲对雍朝防备得厉害,一直不肯把最新型的自动车卖到大雍,萧郡守能搞到一台,那可算是极难得的本事了。   “是列西公司的代办赠与我爹的,他想卖蒸汽火车到北郡,若是能签下这一单,他就可以升总办了。”   萧烈成倒也坦率,直接便点出了其中的门道。   冉昱点了点头。   他们这样家庭的小郎君,很早便见识过商场上的机锋,倒也不觉得奇怪。   “那他赠的可是最新款?”   听他这样问,萧烈成笑了,一脸骄傲。   “自然是最新,不然如何配得上我们北郡邕宿铁路?”   “哈!”   冉昱一拍巴掌,高兴地跳了起来。   “太好啦太好啦!”   他此刻也不在意什么身高差距了,欢快地跑到好友身前,眼睛一眨一眨的满是期待,恨不能马上就能看到成品。   见他这副模样,萧烈成的心也是痒痒。   “不然你现在就跟我回去吧。”   他忍不住提议道。   “宴会傍晚开始,下午我们都要在驿站做准备,父亲应该不会用车,咱们可以多开一会儿。”   冉昱几乎立刻就要答应了。可话到嘴边,他忽然想起还躺在医堂里的冉旸,雀跃的情绪马上又冷却了。   “不行……”   小少年垂头丧气,又把之前跟丰师兄说的话又重复了一遍。   “病了?”   萧烈成想了想,对阿昱的这个堂兄略有印象。   “昨日还见他在东三牌楼与人饮酒论诗,怎地今日就病倒了?莫不是喝醉了罢。”   冉昱摸摸鼻子,不肯接这个话茬。   要他如何对阿成说,堂兄冉旸实是因为与人争风吃醋而醉倒在东三牌楼,看中的女人还是一朵酒国名花,而冉暘的亲祖父三叔公来京城谈生意,这朵名花还曾在交际场上吃酒作陪?!   简直丢大人了。 第4章 冉昱必须死   “啊——!”   再度从噩梦中惊醒,冉旸猛地从床上坐起,只觉得心口憋闷得厉害,几乎快要喘不过气。   他又梦到上辈子的事了。   他梦到自己还住在阊洲城逼仄的府宅里,周围都是逃难过来的人家,宅子建的乱七八糟不说,门前就是一条排污渠,从上城区下来的生活脏污流经窗下,散发出阵阵的恶臭,让他几欲作呕。   他站在房间里,穿着劣等的青色布袍。那布混了粗麻,穿在身上又刺又痒,却是他唯一能买得起的青色衣衫。   因为冉昱喜欢青色,冉昱时常穿青色,宇文宆记忆中的“阿昱”就是青衫少年。   冉昱!   冉旸咬紧了牙。   上辈子终其一生,他都是活在这个名字的阴影下,就算冉昱那小子早早死掉,他和冉氏一族也没能摆脱他的影响。就像个幽灵,无时不刻不飘在头顶,左右着大家的命运。   冉昱到底有什么好?!不过便是脸长得好些,以色侍人罢了。   梦中的他这样愤恨着,但却仍旧不得不做出同样的打扮。只因中都郡的两江都统宇文宆对冉昱有情,看在冉昱的面上收留了他们这些从东海郡逃出来的冉氏族人,还给他们安置了一处宅邸。他的父亲看到了希望,从青州一路颠沛流离到阊洲城,他们一家不知吃了多少苦头,眼见着宇文宆的大军势如破竹,冉旸的父亲迫切地想要攀上这段关系。   好在他的儿子冉旸一直被说与冉昱有五分像。以前冉旸最恨这种话,明明他较冉昱年长,凭什么说自己像那个顽劣小童?!结果万万没想到,现在这张脸竟然成了全家的救命稻草,说不定还有东山再起的机会!   事情也的确像父亲预料的那样,宇文宆给了冉家人许多照拂。只要冉旸的要求不过分,大都会被应诺。他也不常见到宇文宆本人,唯二的两次对方并无兴趣与他谈话,只对着他的侧脸微微出神,因为这个角度的冉旸与冉昱十分相似。   在宇文芎的关照下,冉家人在阊洲城安定了下来,还开了一家织坊,生意做得不算大,但足够一家人吃喝不愁,在乱世中过得也算惬意。   但冉旸却越来越嫉恨难平。   宇文宆年富力强,年纪轻轻便身居高位,他统领的大军先是横扫上下南江,又连克岐江郡和尺阳郡,可谓占尽天下富庶之地,大有成为一方雄主的气象。宇文宆为人风流却不滥情,至今后位空悬,只留几名早年的妾室,算是在乱世中难得的有情有义。   可是这样的人,喜欢的却是冉昱那个早夭鬼,他这个大活人追随他大半生,却只担了个没甚用处的虚名,半点好处都没捞到。   越不平就越愤恨,越愤恨便越偏激。仗着自己这张与堂弟相似的脸,冉旸的敛财手段越发没了顾忌,甚至公然放高利贷压榨平民,勾结军需以次充好,最终被流放月鹭岛,病死海上。   记忆太惨痛,惨痛到他重生归来,依旧夜不能寐,一闭眼就是上辈子自己凄凉的死相。   他不恨宇文宆,因为是他自己折腾的太狠,如果不是大军西征的时候军需出了岔子,宇文宆也未必会对他处以如此惩罚。   流放而非斩首,宇文宆还是念了旧情的。   是以再世醒来,冉旸几乎立刻便做了决断,他这辈子一定要好好活,认真辅佐宇文宆,成为他的心腹肱骨,与他共享天下的繁荣。   冉昱为什么能让宇文芎念念不忘?不就是在微末时给过他一口饭吃么?他冉旸也能!   这次他不但要做宇文宆的救命恩人,他还要冉家做宇文宆的伯乐,以冉氏全部家财资助宇文宆起兵造反,让他不用再受制于人,逼不得已娶了丰家那个丑女!   至于家族同不同意他这样孤注一掷,那并不重要。   左右再过十天海寇会夜袭青州,冉氏嫡支嫡脉的青壮会在那场惨烈无比的守城战中尽数战死,只留重伤的冉昱和外归的冉慎。   冉昱缠绵病榻两年,青州城便也苟延残喘了两年。两年后,身为嫡支嫡脉的冉昱病死,冉慎下落不明,偌大的冉家一夜风流散,族人各奔东西。   冉家早晚都是要散的,不如这次他提早下手,说服旁支分家一同前往中都郡,得个从龙之功不比在织坊碌碌一生强得多么?!更别说族中权力之争由来已久,分家旁支与本家早已暗潮汹涌,若不是本代家主冉至敖为人强势,手腕卓绝,主脉嫡支又生了三个出息的子息,冉家的织坊怕早就拆分成几家,互相打起擂台了。   一想到上辈子的经历,冉旸就对自己的计划十分有信心。   现在最大的问题是冉昱,冉昱要在两年后才会病死,冉旸根本等不了那么久。   他不能眼睁睁看着冉昱再去中都郡收买人心,不能让他再成为未来英主宇文宆的“挚友”,这个位置应该是他冉旸的。   何况有冉昱在,冉氏一族的主脉嫡支就不算断绝,那他们这些分家旁支想要上位,从道义上就名不正言不顺。毕竟虽然大家都姓冉,但冉氏织坊的家业是嫡支经营积攒下来的,他们这些分家旁支最多算是追随主家的帮手,当初也没少去嫡支打秋风……   所以,冉昱必须死。不但要死,而且要早些去见阎王,不能让他妨碍到自己的扶龙大业。   只要冉昱死了,那么月底的青州守城之战便是分家的契机。到时候他再安排人踢爆冉慎的身世,到时候必然人心大乱,说服众人弃城便不难了。   打定了注意,冉旸起身召来随从何二。   何二是他奶娘的儿子,自小跟着他一同长大,是他最信任的心腹。   何二虽然不学无术,但这小厮的交友却十分广阔。在九凌城读书的这几年,何二半点本领没学到,对旧京的赌场花街却混得十分熟稔。赌场里多得是亡命徒,只要银钱给得到位,□□也不是什么难事。   恰好他就知道有个大好的机会就在眼前。   今日北郡郡守萧卓在旧京兴福楼开宴,宴上有人用珐琅火枪无差别射击,汝阳王当场死亡,中都郡守谢敏达重伤,场面一度混乱之极。   这宴会冉昱也参加了,但这小子运气好得很,及时避开了危险。反倒是萧卓的长子萧烈成,为救父亲腹部中弹,年纪轻轻便不治身亡,令人喟叹。   不过要不是因为这场死亡之宴,上一世的宇文宆也没那么容易出头。北郡郡守的宴会上请的都是藩属大吏,他们是这个时代最有实权的人,只要有他们在,天下就乱不起来,底下的人也就没有一飞冲天的机会。   冉旸要做的,就是把这个几乎做得更大。   反正宴会上有人要死,那多死一个冉昱也没什么奇怪的,要是再能捎带上一些重要人物,那便是平白赚了一笔。   冉旸睁开眼,尖刺一样的目光在何二的脸上转了转,冷声问道。   “之前要你去做的事安排得如何了?”   “已经成了。”   何二搓了搓手,朝着自家主人挤出了一个谄媚的笑脸。   “小的找了行里有名的快刀手,他说他表弟的东家今天要帮着兴福楼送货,到时候他找个机会混进后厨,等宴会开始后再想办法把人控制住。兴福楼那边不是靠着护城河么,他们在东三码头预备好了船,等人到手就运到城杀掉,尸体扔进乌知河,管保谁都发现不了!”   “您就等着好消息吧!” 第5章 冉旸   冉旸觉得自家小厮这个计划不大靠谱,可事到临头也没有更好的计划。   谁叫他甫一睁眼,便赶上“兴福楼事件”了呢?   冉旸记忆中的“兴福楼”事件,在日后被称为改变雍朝历史进程的转折点。这场发生在旧京的混乱,导致北郡、中都郡和南部诸郡三方均是损失惨重,而皇室和西北五郡则成了最大的嫌疑人。   凶手是宗室外戚的远支,怀揣西洋制最新微型珐琅枪进入宴会,趁着萧卓讲话的功夫举起枪对汝阳王及几名要员射击。之后又引爆了提前放置在场内的炸弹。这炸弹是东胡族土法烧制的,威力一般,但坏就坏在兴福楼附近的街区都是临护城河建造的木质建筑,炸弹爆炸的瞬间兴福楼就燃起大火。十一月的旧京北风猎猎,大火很快蔓延至大半个坊市,倒塌死伤无数。   凶手也死在了这场大火中,但私仇还是别有预谋,几方人马吵得不可开交。萧卓、萧烈成死亡,北郡群情激奋,杀人者又是皇室外戚,这样的局面新帝哪里还摆驾回京?   于是皇太后索性带着小皇帝在旧京住了下来,令驻守海原郡、永平郡的西北大军协防,将朝堂重新迁回定安城。但这样一来,西北的边境就十分吃紧,原本五郡联管的漠东由南石、阿木尔和忻州三郡承担,军需布防压力大大增加。阿木尔郡的土质炸弹炸死了谢敏达,朝中有人质疑东胡族的忠诚。无休止的争吵引发朝乱,离心离德,立朝三百年的大雍陷入最严重的动荡和分裂。   趁着这样的机会,北边的拉希亚大公国起兵南下,侵吞了不少边屯村寨。南部的情况也十分糟糕,东南沿海的海寇频频袭扰,每每上岸都是烧杀抢掠,半个活口都不留。   首当其冲的便是东海郡青州府。东海郡是离岸诸岛中最大的岛,与富庶的南江口隔岸相对,乃是海寇上岸的跳板要冲。   冉昱在世的时候,虽然终日缠绵病榻,但还是殚精竭智地为青州城挡住了十几次海寇袭扰,在漫天战火和狼烟中保住了一线生机。   但他的身体也只坚持了两年,油尽灯枯之后,冉氏分崩离析。冉旸一家随着难民潮前往中原,记忆中最后的场景是燃烧在火焰中的青州城,从此东海郡彻底沦为海寇的盘踞之地。   以此为踏板,海倭国鲸吞蚕食了海外诸岛。等到冉旸被流放,海倭国已经占据了上下南郡多年,而宇文宆终于在第三次南进中打退了海倭人的黑风舰队,艰难地收复了仙匀郡。   如今他又一次站在了历史的拐点上。今夜之后,朝中最大的联合派系即将分崩离析,风光无限的北郡郡守萧卓和他的长子会惨死旧京,一个混乱但又充满机会的时代即将到来。   他,冉旸,必须抓住。   “对了。”   冉旸转过头,满是血丝的眼中闪过一抹狂热。   “今晚你不要跟去兴福楼,想个办法进到冉昱的宿房,把他平日里绘制的那些图纸都取来给我,一张都不要落下!”   是了,冉昱精于机关之术,上一世便是靠着这些图纸建造工事,抵御海寇入侵。   如今要提早两年送他去见阎王,那些图纸也不能浪费,将来都可作为他晋身的筹码。   正说着,门外忽然来报,说冉昱到了。   冉旸马上躺入床榻,作出一副病弱不堪的模样,机灵的心腹还在他脸上抹了些干粉,越发显得他面色蜡黄。   等冉昱进来的时候,看到的就是再虚弱不过的堂兄。   他好像病的很重,连话都说不完整,只能躺在床上哼哼。   “五哥……怎么这样严重?!”   冉昱是真有点被吓到了。他以为二堂兄只是醉酒,多休息两日就能康复。谁知今天看人这模样,竟然好像要病入膏肓,眼看就活不成了。   这可怎么办?!   阿昱开始挠头。   家里让他送堂哥回青州,他原本想着等堂哥醒酒之后便安排亲随陪同。如果堂哥病的这样严重,那他肯定要先带人求医问诊,然后再做打算。   “这样重还许你们离开病院?我去问医务长……”   说着他就要往外走,一旁的何二连忙拦住。   “七郎留步,留步啊!”   何二急得汗都要吓出来了。   哪能让冉昱真去找医务长,明明他们家郎君就没病,这一去还不直接露馅?!   “也不是很重……啊不,不是不重,但也没有很重,病是有病却不是什么特别的病,就是身体虚,需要静养……”   何二也不知道自己在说什么,反正他堵在门口,七郎也出不去,能糊弄就糊弄。   “就只是静养么?”   冉昱疑惑地看他。   “可是我看五哥的脸都黑了,实在不是个颜色,难道不需要再医治医治?”   “治了治了,医堂都给治了。”   何二也不知道从哪儿摸出一包药丸,在冉昱眼前晃了晃。   “七郎你看,还给我们开了方。”   “噢。”   冉昱点了点头,舒了一口气,自己搬了个板凳在床头坐下。   “既然需要静养,那我这就去信回家,告诉爹爹晚几日回去,这两天我便亲自照顾五哥罢。”   床上的冉旸听得心中一沉。   冉昱这家伙鬼机灵得很,他要是见天蹲在这儿,那自己过不了今晚就得露馅。更别说七日后的海寇夜袭,他要是不能及时赶回青州城,岂不是要错失独占家业的机会?!   不行,不能让这小子呆在这儿!   想到这里,他假装悠悠转醒,虚弱地朝着冉昱摆了摆手。   何二知他意思,连忙劝说冉昱离开,说他家少爷必须休息了,不能有旁人打扰。   “那好吧。”   冉昱又看了床上的堂兄一眼,转身离开,临到门口的时候才压低了声音对何二说道。   “我晚些时候再过来,你记得给五哥吃药。”   “原本我晚上要去找阿成,可五哥现在这个样子我实在放心不下,我这就去回绝了他,等下与你一同守夜罢。”   “嘎啊——”   何二发出一声鸡叫。   不……不对啊!主家是安排了人今晚在兴福楼动手杀七郎的,要是七郎不去兴福楼,那人还怎么干掉?   莫说在宿房更好下手,宿房这地方人来人往的,又都是同僚的生员,如何能背得人?!更别说墨宗大学院管理严格,隔壁又是雍西军校,像他们这样的小厮进来都要个个审查,地痞流氓根本混不进来啊!   何二急得满头汗,不得已放大了音量说给主家听。   “啊……啊其实我们郎君也没那么严重,睡一下就能恢复不少精神,等下便能下床进食了!”   他这话音刚落,屋内忽然便有了动静。   冉昱听到堂兄低低的声音传来,说自己感觉比之前好受了许多,还让冉昱不要担心,大可放心去玩。   “唔,堂兄果然精神了许多。”   冉昱点了点头,驻足在门口,与何二再三确认。   “真不用我守夜么?不然晚上我再找医堂的郎中过来看看?”   “那个药是治什么的,药名告诉我,我再去帮五哥抓两副?”   “我与医堂内医学的鲁檀很是要好,不然我找他过来……”   一句接一句,何二应对得身心俱疲,最后还是他家少爷出来解了围。   冉旸把脸上的褐粉擦了才出来,虽然还是黄,但比之前的颜色正常了许多,现在他看上去就只是个身体不好的病人,倒是没有那种随时归天的死相了。   他可不敢再装病重,万一冉昱那傻子信以为真,真不去兴福楼参加萧家的宴会,上哪儿找机会再搞死他?!   还是那句话,冉昱今天必须死!   抱着这样的想法,冉旸打起精神和堂弟周旋,好说歹说才把人劝走,约好了明天下午搭蒸汽火车去塘子口换船。   “这块玉佩你带着。”   冉旸从匣中取了一块玉,不由分说便塞进了冉昱的手中上。   “听说你晚上要去兴福楼吃宴,你替我把这玉佩送与月鹭知府之女文娘。听说她今次随父来旧京,我与她自幼定亲,你便代我去探望一下吧。”   冉昱推脱。虽说冯文娘算是他未来的堂嫂,可两人从没见过,大庭广众之下断没有给陌生小娘子送礼的道理!更别说这还是意义非凡的玉佩。   但冉旸的态度非常坚决。   “这也不算什么,左右都是自家亲戚,有甚为难的?再说咱们送的不过是九凌城中售卖的仿品矩子令,墨宗大学院人手一枚,她一直想进墨宗大学院,可惜头脑不甚灵光,这也算是了她一个心愿吧。”   “你若是觉得为难,也可捎给她兄长冯子安,总不算逾矩了吧?”   他这样说,冉昱也只能答应。   他其实不大喜欢月鹭知府那一家子。月鹭府隶属海外诸岛,知府冯德志贪得无厌,对路过月鹭岛的商船动辄加税,偏他又处于海路要道,来往的船队没少被他卡油水。   堂兄的母家经营船队,没想到竟是和冯文娘定亲了。   冉昱离开的时候,冉旸披着大氅在房门口送他。他那张蜡黄的脸挤了个生硬的笑,笑容里有说不出的古怪。   冉昱看了一会儿便别开眼,挥了挥手与堂兄道别。   都说他与堂兄有五分像,可他自觉做不出堂兄这样复杂的表情,笑又不笑,不笑又幸灾乐祸,恶意满满混合着贪婪,以及势在必得的自信。   自信?幸灾乐祸?堂兄确定他要倒霉了么?   一想到刚才宁愿“神速康复”也不想让他晚上来守夜的冉旸,冉昱越发觉得这事可疑。   他摸了摸脖子上的玉,又抬眼看了看堂兄房间的窗。   “奇奇怪怪的,必然有鬼。” 第6章 列西煤油车   “主家,人走了。”   何二趴在窗台看了半响,这才进来跟冉旸禀报。   “走到楼下还看了咱这儿一眼,我看怕是起了疑心。话说主家为何要让他转赠玉佩,明明昨日已经让人送信回老家退亲,主家难不成是改了主意?那咱们那信要不要截下来?”   “不用。”   冉旸冷哼一声。   亲事肯定要退的,冯德志这岳丈要了不如不要,无情无义不说,将来还要大大拖他后腿。   上一世青州城破,他们一家去月鹭岛投奔冯德志。结果冯文娘已经嫁入了海倭国的商社大族。又因冉氏青州城死死抵御海寇,冯德志生怕得罪了海倭人,面都没露便差人将他一家都扔下了大海。还好他们遇上了路过的丰氏商船,这才平安进了仙匀城。   这冯德志可恶,水性杨花的冯文娘更是不堪!只等他投得明主混出个模样,定要先下手除了冯氏一家!上一世月鹭岛便是在投敌二十年后被宇文芎收复,冯子安带妻妾儿女投奔海倭国,月鹭岛也成了流放重犯之地。   “他根本见不到冯子安。”   冉旸冷哼道。   上一世的这日,冯子安因为吃坏了肚子根本没去参加萧家的宴会,冉昱见不到冯子安,这块玉佩自然也送不出去,只能暂时自行保管。   “那块玉是我从一个古董商人手里买下的,很是有点邪门,每至满月便会放出微光。你告诉你安排的人,下手的时候一定注意这玉佩。若是冉昱没送出去,那他的尸身上必然有玉,你去认尸的时候机灵点,别让他们用不知名的野鬼糊弄了,这便是咱们给钱的信物!”   何二点头,表示记下,脚步匆匆出去安排。   傍晚五点,冉昱兴冲冲地赶到了萧家在旧京的官邸。   要按礼部的规矩,藩属要员进京朝见一律住驿站候召。不过由于灵帝迁都,钱都花在修建新京城的宫室和城防上了,定安城这边难免年久失修,原本的皇家驿站早就不能住人了。   于是进京的郡守们只好自己想办法,财大气粗如南部诸郡,大手一挥包下城中最大的一间客栈集体入驻,不但方便各家联络通气,抱团住宿还有安全保障。银钱不济的海外诸岛及西南二郡,要么住在亲友的公馆,要么借用商贾的别院,总之都是各显神通。还有像萧家这样家大业大的,在朝中各地都有宅邸,自然是不愁没地方安顿。   冉昱还是第一次来萧家。虽然他和萧烈成从小便认识,可那都是跟随父亲和兄长应酬时的浅浅之交,两人真正成为朋友,那是在他进入墨宗大学院之后的事了。   萧家的下人很有礼貌,听他通报了姓名便请他进会客室稍后。没过多久,一身黑色正装的萧烈成推门而入,脸上还带着笑意。   “阿昱你来了。”   阿昱笑嘻嘻地点头,上下打量了他一番,连连夸赞他这身装扮格外俊朗。   这倒也不是客套,萧烈成承袭了萧家人高大健壮的特点,在军校磨练出的身材紧实强健,更别说他本人五官深邃,宽肩窄腰,也不知道迷倒了多少年轻的小娘子。   “嗐,这不都因为晚上的宴会么。”   萧烈成还有些不好意思。   他可不敢在阿昱面前吹自己俊俏,谁不知道整个九凌城的生员中,最好看的就是冉家的阿昱啦。   而且阿昱还有趣,虽然年纪小但却懂得比许多人都多得多,而他一起总能找到新鲜的玩意。   “你不是要看我爹那辆列西车么?现在车就停在后院,趁着没人,我带你出去兜风啊!”   一说起车,阿昱的眼睛瞬间亮了。   两人都是说干就干的性子,从客厅出来就直奔后院。   一进后院,阿昱的眼睛就直了。   这辆自罗西国进口的自动车和他以前见过所有自动车都不一样,虽然依旧是一人高的底架,可比起笨重的蒸汽车这辆列西车明显精巧了许多,至少看不到高高顶起的锅炉和填煤口了。   “这车要怎么走?”   冉昱绕着车转了两圈,小心翼翼地摸了摸车尾部隆起的出气口。   “车体都封闭了,要怎么加煤?”   “不用煤,这车烧的是煤油。”   萧烈成搬了一个铁桶出来,   “这是从列西公司进口的车用煤油,价格可是不便宜。”   “煤油?”   冉昱微微挑眉。   “天月山北麓不是有油田么?怎么还要从海西洲进口?”   天月山在阿木尔河下游的北岸,油田属于北郡官营,出产的煤油是北郡的经产支柱,给北郡带来了大量的利益。   “列西公司说我们自制的煤油质量不行,加入车中会引发事故。这玩意的燃烧室安装在车内,一个不少说不得就要炸膛,谁敢拿命冒险呢!”   “唔。”   冉昱点了点头,凑到铁筒的油口闻了闻。   “那这样一桶煤油肯定是要贵价了,还要算上从海西洲运过来的花销。”   “阿昱说得没错。”   萧烈成点了点头。   “可是没办法,人家到底技高一筹,咱们造不出这玩意。”   他拉开车门,然后朝车外的少年招了招手。   “阿昱快来,现在这车一个人便可操作,灵巧得很!不像咱们自己造的蒸汽车,车后还要配个烧炉工,得算着时间加煤。”   听他这样说,冉昱反而不着急上车了,蹲在车后又研究了一会儿,这才坐上了副座。   “稍等,这就出发!”   萧烈成走到车前,拉出一个机括用力摇了几下,这辆黑色的煤油车便发出隆隆隆的声音。又过了一会儿,车后的排气口冒出白烟,萧烈成跳上驾驶座握住方向盘,车子就这样缓缓开出了萧宅后院。   “噢噢噢噢——”   阿昱坐在副座,感受着十一月的冷风吹过脸上的刮痛感,心却是像火一样地燃烧。   动了动了竟然真动了!不用炉工填煤加柴也能前进的车,竟然真的造出来了!   他曾经尝试制造木柴燃气混合动力的车,好不容易有了些眉目,可惜这列西车已经问世,他的木柴车怕是再也没有用武之地了。   突突突——   萧烈成的车实在太拉风了,即便是旧京的街路上已经跑了不少蒸汽车,这台不用人填煤的车子还是招出了百分百的回头率。他一身正装,头发打理得平顺斯文,又开了一辆全雍朝都难得一见的华丽西洋车,一路上都有不少小娘子偷偷打量,更有穿着洋装的番邦女郎,干脆直接搭讪他能不能一起兜风。   记不得回绝了多少次邀约,坐在驾驶座的萧烈成呛了一肚子冷风,开新车的热情也被浇灭了不少。   他忍不住小声和冉昱抱怨。   “现在的定安城已经这样开放了么?竟然有小娘子当街拦人搭讪,吓得我差点撞到。”   “你这车全大雍只有一辆,如此难得一见的车后面还余两个座位,人家自然要试一试。”   阿昱乖巧地提建议。   “你若都载满,让大家死心,那就不会再骚扰了。”   “可算了吧!”   萧烈成一晒。   “我搭那劳什子的人作甚,就咱们俩多自在!对了,要不要去焱焱庄吃涮锅子,我请客!”   当然不能让他请客,最后是冉昱会了账。   不过他们也没吃成涮锅子,因为马上就要到开宴的时间,萧烈成总不能顶着一身羊肉味出场,于是他们换了西洋餐。   “唔,这玩意其实吃着没甚滋味,还不如西北郡的烤肉来的爽快。”   说这话的时候,两人已经出了西餐馆。冉昱看到门口不远处站着一个小男孩,穿着破旧的棉袄,正举着些烟叶贩卖。   天气很冷,小男孩冻得脸颊通红,但还是执着地向路人们推销他的烟叶。   只是他卖的是最便宜最劣等的草烟,买了半天也不见有人问价,急得满头是汗。   冉昱走过去,他买下了所有的烟叶,叮嘱小孩早点回家。   他想了想,又从怀里摸出个小玩意。   “这个也给你,这叫飞羽箭,拉一下绳子就能飞上天。”   说着,他还给小孩演示了一下。   萧烈成去店铺买了些吃食一并给了小男孩。回城的时候,两个人的情绪都有些低落。   “对了阿昱,”为了缓解气氛,萧烈成忽然清了清嗓子,故作不经意地说道。   “我刚刚见你荷包里放了一枚玉,你什么时候开始喜欢这些玉石珠宝了?”   “玉?”   冉昱想了想,从荷包了摸出冉旸给的那块玉佩。   “你说这个么?”   “好像是吧,其实我也没注意。我就是瞄了一眼,你不是都不玩这玩意的?”   “唔,这是冉旸给他未婚妻的。”   “未婚妻?”   “嗯,是月鹭知府家的小娘子,说是自幼定亲,他想让我把这玉佩转交给她兄长冯子安。”   “冯子安?”   萧烈成的脑中迅速过了一遍这个人名。   “月鹭知府冯德志的长子么?他今晚好像不来了,说是水土不服,患了急病。这种信物直接交给你堂兄的岳丈好像也不合适,玉佩你要送回去么?”   冉昱看了看天色,微微摇头。   “算了,我先随你去兴福楼。刚才家中送来消息,今晚的宴会我三哥会过来,等下他又要远航去海西洲,我怎么也要跟他碰个头,玉佩我晚上再还冉旸吧。”   “哦,怎么,这次竟然是崔慎过来么?”   萧烈成不知怎的有些怏怏。但这也只是一瞬间的事,在冉昱觉察前,他就迅速调整好了情绪,看上去和之前并无差别。   “说起来,我对崔师兄也是仰慕已久,之前没少承蒙关照,这次他代表冉家过来,那可真是太好了。”   是么?   冉昱看了他一眼。   三哥说起年纪其实与阿成差不多,可在雍西军校却是高了他三届,据说是最年轻的首席令长。   去年他带阿成回青州玩,正碰上三哥休假在家,感觉这两个同门不但不热络,还有点王不见王的意思,更别说什么“承蒙关照”、“仰慕已久”了。   真的,阿成这话说的也太言不由衷了。 第7章 下手   冉昱的三哥崔慎原本并不会特地到旧京來。他管理着家族船队,年纪轻轻便成了领头人。   他不是冉家的血脉,但却从小在本家长大,本家夫妇待他极为亲厚,与亲生儿子无异。   当初他接手船队,也是冉老爷力排众议拍的板。而崔慎也没有辜负他的期望,完美完成了几次远航任务,能力和手腕都不容分家旁支再起心思。   冉氏以织坊闻名,产出的丝绸织物精美繁复,是海西洲最喜爱的奢侈品,每年的远航贸易都能带来巨额利润。   时值凛冬,猎猎西风开始从阿木尔河上游吹向海洋,冉氏船队也即将乘风起航,开启新一季的远航贸易。   这次的目的地是海西洲,船队计划从白鹭口出发,先满载各种原料至东海郡,卸下原料装载丝绸和各种货物,从东海郡进入望海,再借海流之力一路向西到达海西洲。这一次航程的时间少说半年,最近两年阿昱都没机会同三哥一起跨年。好在他们家人都比较忙,缺的不止冉慎一个。爹爹与大哥常年在织坊、二哥冉旫经常出门洽商,家中最常见的反而是母亲和两位嫂嫂。   这几年大哥二哥成亲生子,家中多了三个侄子侄女,母亲倒也不觉得寂寞。   唉。   想到这里,阿昱暗暗叹了口气。   都说青州冉氏豪富,可他却是知道,这钱财积攒的也没有那么容易。冉氏是个大家族,可织坊也不过是这两代的事。他们家自曾祖父在东海发迹,本家嫡支只有三房,余下尽是分家旁支。这么多人这么多张嘴,都盯着赚钱的织坊垂涎三尺,想要人人满意几乎不可能。   冉氏祖训,一门同气连枝,对族内要和睦友善。   他们这一支虽然在东海混出点明堂,可人单力孤不能长久,有亲投奔自然是多多益善的。曾祖生前便许下诺言,言说所有来东海的族人都可进坊,来者不拒。于是冉家成了青州第一大族,可人多嘴杂,分家旁支把持的一些作坊与本家时常意见相左,族内矛盾越发难以平衡。   原本这次崔慎不需要特地过来旧京,塘子口到九凌城近千里的水路,饶是冉氏有船也要大费周章,更别说还要原路折返后再行南下。   偏偏这次“突发急病”的冉旸,他的祖父是分家辈分最大的族老,老爷子拉着老脸到本家求助,言说孙子病的起不来床,搭乘蒸汽火车太过颠簸,不如冉家自己的船照顾得方便。   于是崔慎临时更改了行程,亲自过来旧京接冉旸回乡,这才有了今晚的安排。   不过阿昱也很久都没见过三哥了,心中还有些小期待。   家中的三个兄长,一直便是三哥对他最为照顾。倒也不是他与大哥二哥不睦,而是两位兄长比他大了不少,且早已成家生子,日常看他便跟看儿子也差不多,不能与他一同玩耍。   三哥比他大了五岁,又同在九凌城求学,关系自然更亲近。   话说上次见到三哥还是在初夏时节,这一晃也有半年的时间,也不知道他又长高了没有,全家第一身长真是让人嫉妒!   阿昱努力不然自己露出丑陋的表情。   萧烈成看了看座钟。   “时间差不多了,我得代父亲去会场迎客。你先自己逛,今天的厨子是我们从岜城带来的,做的餐食很有北郡氛围,等下我再去场中寻你。”   “好嘞。”   冉昱应了一声,“那我先出去客栈与三哥汇合,一会儿见。”   说着,两人便一起下到了一楼,各自分头行动不提。   冉慎落脚的客栈距离萧家宅邸不远,乃是城中有名的三层豪华酒楼,内有花园和观景台,春夏秋三季都能俯瞰旧京盛京。   只是现在正值隆冬,护城河沿岸尽是光秃秃的荒枝秃干。冉昱赶到的时候冉慎不在房间,随从们说三郎君一早便出去了,谁都不知道他取了哪里,多半会直接前往兴福楼。   冉昱这个郁闷,兴冲冲来找三哥一起赴宴,结果三哥早就出发了,正好两相错过。   不过三哥没堵着,他倒是碰到了一个意外之喜。   藩属大吏进就进拜见新帝,月鹭岛知县冯德志也算其中之一。   不过月鹭岛小,他又是官职低微,没有庭馆可供借宿,便只租了酒楼的几个房间做临时落脚地。   竟然与冉三哥住在了同一家。   “子安世兄!”   冉昱朝着一个虚弱的背影招呼道。   “子安世兄可还记得我?我是冉家的冉昱,今日真是太好了,我堂兄冉旸正有一物……”   说着,他便从怀中取出了那枚矩子令形状的玉佩。   “这是堂兄赠与冯姊姊,听闻姊姊一直想入墨宗大学院,我堂兄便购置这玉佩与她做个念想。他原本想亲自过来,只是最近生了一场急病起不来榻,只好要我代为转交给世兄。”   听他说这话,冯子安原本还是惨白瞬间被气得通红。   他恶狠狠地把冉昱递过来的玉佩打落在地,还啐了一口唾沫,就差没直接骂人。   遖颩喥徦“念想?!都写信来退亲了,还念想个屁啊!”   “你们冉家别看不起人,他冉旸不就是进了墨宗大学院,怎么就尾巴翘到天上去了?!我告诉你冉昱,别以为我妹子非你们家不嫁,你们不就是有点银钱么?一个商贾的分家小子算个什么玩意,还真把自己当个人物了!”   冉昱被他喷了一脸唾沫,半点也不敢吭声。   他这才知道冉旸已经写信与冯家退亲。冯家的确没有青州冉氏有钱,可冯家是官身,真论起身份,冯文娘这个官家小姐还是要比冉旸高上一筹的。   据说当初这门亲事还是因为堂伯娘与冯小姐的母亲是闺中密友,感情深厚,不然也不会早早订下。现在冉旸写封信就要解除婚约,态度慢待,冯小姐若是没有什么过错,那的确是冉旸亏欠了人家,而且事情做得十分不漂亮。   “子安世兄,这之中会不会有什么误会?”   冉昱试探着问道。   “我晌午还去探望了五哥,他的确是要我转交信物给冯姊姊,怎么会忽然就说要退亲了?”   “能有什么误会?!你家小厮送来的信还能有有假?就是那个带着鼻子有点歪的麻子脸,你看看,这就是他送来的玩意!”   说着,他把一封信摔到了冉昱脸上。   冉昱连忙接过,告罪一声便打开了信封。   里面果然是五哥的字,长长一篇细数了冯家的恶迹,连带着把冯文娘也说得十分不堪。在信的末了,冉旸一笔一划地写了退亲的想法,宣布自行解除与冯文娘的婚约,并附上了定亲信物和庚帖,言说两人再无关联。   唔,五哥还真敢写呢。   但这样一来,事情就很奇怪了。明明在昨天既然让何二送信解除了婚约,那为何今日要他送玉佩给冯文娘,还作出一副深情款款的模样?!   想起今天在宿房里见到的冉旸,冉昱的心中有说不出的古怪。   可毕竟是亲戚,冉昱再怎么也不能和冯世安说冉旸的不是,最后只好胡乱和了一番稀泥。   他很想回宿房去问问冉旸,可眼看着已经到了开宴的时间,只好简单整理了一下自己,又脚步匆匆地赶去兴福楼。为了节省时间,他选择从小巷抄近路,走着走着,他就感觉有点不对劲,有人在身后跟着他。   冉昱多机灵一个人,仗着对地势熟悉,七拐八拐专门往障碍多的路线钻,逐渐与对方拉开了距离。借着这个空档,他也看清了身后的跟踪者。这是一个西北郡打扮的三人组,中间最高壮大汉十分彪悍,左眼被一条伤疤贯穿,唇下还有两颗凸出龅牙,相貌十分有辨识度。余下两人就比较普通了,身量中等,年纪约三十出头,两只眼贼溜溜的不像正经人。   三人虽然不认识路,但对于冉昱却十分执着,被甩开也不转换对象,明显不是随机作案。   冉昱实在想不出有谁要下手谋害自己,但也不想就这样束手就擒,在跑了几条巷子之后,他忽然钻入了一个死胡同,眼看着前方就要没路了。   “臭小子,腿脚倒是机灵,老子看你还能跑哪儿去!”   跟班之一破口大骂,果然是西北郡口音。   冉昱不理他,几步冲到巷子尽头,踩着杂物堆攀上了一棵大槐树,然后又灵巧地翻过高高的墙头,跳入院中。   这是毗邻朱雀大街的一处山神庙,庙中原有有座双子香塔,层层相连,只是很多年前便已废弃不用。穿过庙中的道场可以到达山神庙的西南门,再往前就是朱雀大街,兴福楼就座落在双塔的斜对面。   北郡郡守请客,来的都是朝中要员,巡街安保自然是重中之重。如今朱雀大街上不单单有皇城畿卫,还有随萧卓过来的北郡戍军。从今日晌午开始,这些兵丁把兴福楼周围围得密不透风,只要冉昱能跑上朱雀大街,当着这些守军的面,那三个坏痞定然不敢再造次。   问题的关键,是他如何在体力迅速下降之后,平安迅速地穿过平缓毫无遮掩的废弃道场,到达神庙的西南侧门而不被三人组从身后攻击。   冉昱的目光,落在不远处萧索废弃的那组香塔上。 第8章 刺杀   靐香塔,始建于业朝末年,内里供奉的是斗战元军,主兵戈杀戮,曾经也是边塞有名的香火大庙。来这里祭祀的多是出征边军的家眷,边塞苦寒多战事,说不得一冬过去人就没了。信徒们都是徒步登塔,更有虔诚者一步一拜,以此祈求父兄平安归来,或是祷祝亲人魂骨安息,   不过随着新朝建立,泰相宁非大力推行物化理学,毗邻墨宗大学院的定安城也一跃成为大雍政治经济中心。朝廷的仗打完了,绝大部分边军都解甲归田,偶有战事无不大胜归来。山神庙虽然香火依旧不断,但大家求的却是发财、生子、嫁娶、考学,没人再去靐香塔烧香。   久而久之,这座双塔结构的建筑也年久失修,逐渐凋零,封闭起来等待拆除。   冉昱看中的也是这座一气连枝的双塔。   双塔层层相连,内部结构错综复杂,比其平坦无遮挡的山神庙道场,这里的结构更适合他躲藏。   他现在大概能猜到这三人的目的是要绑票而非射杀,但时间久了他们肯定要失去耐心,一旦进入平坦开阔的区域,对方要是痛下杀手,到时候吃亏的肯定还是自己。   好在他以前与同窗来过这双塔,对这塔里的结构知之甚详。   当初两校新生约战靐香塔,三更半夜比谁能先走完所有供香点。阿成的朋友都是军校生,论起体能那肯都比他们墨宗大学院生员的强得多,可最后的结果却是他们墨宗生获胜,秘诀就是他与好友虞震的路径规划,没有多走一步冤枉路,成功在最后时刻反超!   这事已经过去了三年,可直到现在还被大学院的生员们津津乐道,靐香塔挑战赛已经成为生员入校的固定项目,一直保持到现在。   作为元老级的路线规划师,阿昱怎么可能不知道里面的捷径呢!于是他迅速闪进了一塔,沿着记忆中的路线左突右闪,希望借此能把后面的三人组彻底甩掉。   然而哪有这样容易。   冉昱是熟悉路线没错,可跟踪三人组的速度却超出了他的预估。   他以为能拉开双方的距离,现实却是他在前面跑,三人在后面追,彼此间距离还一直在不断拉近中。   好在靐香塔是木质结构的方塔,横梁立柱众多,三人组想要背刺他也找不到机会。   不过这样下去,被抓到是迟早的事,他必须想个办法。   冉昱脚下不停,大脑却在飞快转动。眼看着一塔就要登顶,他忽然身体一缩,钻进了一个悬空的廊道,然后顺着扶栏一路下滑,跳到了通往二塔的回廊。   咦?!   落地的瞬间,冉昱有一瞬间的怔楞。原来早已废弃的二塔此刻竟然趴了一个人他身侧放着远目镜,手中还抱着个火铳,看相貌却像是个西洋人!   一瞬间,冉昱的脑中转过无数个念头。对方显然也没料到会有人突然从天而降,呆在当场没有立时反应,他便借着这个空档冲出十几米,一边冲还一边扯着嗓门大喊。   “快啊弗朗哥!快拦住他们,他们是凶犯!不要把他们放走!”   其实他根本不认识这个西洋人,“弗朗哥”是他随口编的,借用了墨宗大学院西洋文讲习的名字。西洋人,抱着火铳蹲守在靐香塔高层,对面隔了一条街就是兴福楼,这个时间萧郡守的车应该已经到了门口!   “拦住他拦住他,他想刺杀郡守!”   冉昱一边喊一边跑,他要制造一个假象,让后面的跟踪三人组误以为他有同伴,让西洋人误以为三人组是他的同伴,然后两拨人马混战成一团。   他们绝对不可能是一伙的,因为他认得出那标志性的盒型弹仓,据说还是可以连发射击!有珐琅枪何必还找地痞来绑他,他冉昱何德何能,竟然能让人请出这著名的远射火铳!   果然,有了他的误导,两拨人很快便战成一团。   珐琅枪在狙击的时候是宝贝,可换成近战战力值约等于一根结实点铁棍,勉强能让西洋人招抵挡一下三人的围攻。他不敢和三人组缠斗,但困在靐香塔错综复杂的供香点中绕不出来,最后只好举枪还击。   “呯——”   枪声响起,在朱雀大街上巡戒的戍军们齐齐抬头,气氛一下子变得紧张。   有人护着刚下车的萧郡守进入室内,有人指挥着全副武装的大兵朝着搜寻枪响起的方向。他们很快锁定了靐香塔,京畿卫和北郡戍军把山神庙围得如铁桶一般,顺带着还救出了疯狂逃窜中的阿昱。   阿昱身上带着萧家的请柬,卫兵们便把人直接送到了兴福楼酒店的三楼。   偌大的休息室内,北郡郡守萧卓坐在堂中。   他是个很严肃的中年人,头发花白,五官深邃,看得出年轻的时候也是一等一的美男子。   萧烈成站在他的身侧,同样一脸凝肃。不过这样比较起来,萧烈成还是更像他母亲一些,轮廓相比起萧郡守更柔和圆润,不如他父亲气场强悍。   冉昱进来时候,意外地还看到了自家三哥崔慎。冉慎坐在一侧的软椅中,抱臂后倾,面无表情,眼神比平常更为冰冷戒备。   见他进门,三哥朝他点了点头,示意他先说正事。   冉昱清了清嗓子,把自己这一路的惊险,原原本本地讲了一遍。   “珐琅枪?!”   萧烈成惊讶道。   “阿昱你确定没有看错?可当真是珐琅枪?”   “应该不会错。”   冉昱想了想。   “我没见过真枪,可我听西洋助习们讲过这珐琅枪大概的形状和功能。我按照助习们讲的特点画了图,有盒型弹仓可以连发射击,要远射就要加长枪管,我想那大概便是珐琅枪了!”   “仅仅凭借助习们的讲解,你便能画出实物的模样?”   萧卓挑起眉,第一次正眼看向面前的少年。   “也没有那么厉害……”   阿昱抓了抓头,还有点不好意思。   “就都是我自己的猜测,我觉的他拿着的那把是珐琅枪。”   “爹,珐琅枪,会不会是拉希亚人?”   萧烈成神情凝重,转头看向父亲。   萧卓沉默了一会儿,视线在冉昱的脸上转了一圈,正要说话,却听闻门外有人禀报,说开枪的人抓到了,已经押到门口。   “怎么带这儿来了?”   萧卓皱眉。   “城中出事,理应归京畿卫管辖,送我这儿来算什么,显得我北郡霸道蛮横。”   他挥挥手,吩咐卫官把人送去京畿卫署。结果卫官刚打开门,两个身着北郡军服的大兵竟然押着个满面尘土的矮个子走进了休息室,言说把犯人押进来了。   冉昱直接从软椅上跳了起来。   “不是!不是他!”   他在靐香塔中看得清楚,抱着珐琅枪的根本就是个西洋人,而眼前这个矮个子一脸南岛长相,两人毫无相似之处!   靐香塔、珐琅枪,特地押到兴福楼的凶犯,调包。   一瞬间,所有的违和都指向了一个结论。冉昱的头发都要竖起来了,他看向端坐在主位上的萧卓,“郡守,小心!”   冉昱的嗓门很大,把休息室内外的人都吓了一跳,卫官呼啦啦地冲进来,七手八脚要来抓那两个不听命令的大兵。   被押解过来矮个男人忽然吼了一声,原本应当被捆住的手忽然动了,只见他从怀中摸出一个土制火雷,用力朝着萧卓的方向扔去。   “爹小心!”   萧烈成惊呼,连忙朝萧卓扑去。   可比他更快的是崔慎,谁也不知道这个男人什么时候冲到了窗边,抡起矮几将飞来的铁球直接击出窗外。也就一两秒的功夫,空中爆发出巨大的声响,冲击波震碎了了休息室的窗,玻璃碎片飞溅。   冉昱躲在柜子后,偷偷地朝外看。   萧郡守的脸被出了好几道口子,鲜血直流,但这些都是皮外伤,他正从桌子后面站起身,正在观察刺杀者的动向。   两个大兵是南岛人的同伙,现在已经同外面的卫官互射起来。   中年人也举起火铳开始在室□□击。因为宴会在场的几人都没带武器,只能尽量找掩体躲避。好在北郡的戍军反应奇快,几枪就打得一死两伤,眼看再无脱身的机会,两个凶徒咬了咬牙,齐齐拉响了缠在身上的炸药。   “混蛋,都去死吧!”   轰——   这一下的威力可是比之前的火雷大了许多,偌大个休息室被炸的豁开。倒霉的阿昱正巧躲在窗边,虽然他幸运的远离了爆炸中心,可却因为太靠近窗子而被爆炸的冲击波直接推了出去。   完蛋了。   阿昱迷迷糊糊地想。   休息室在三楼,从这个高度直接坠下,怕不是要摔个粉身碎骨。   要是他这个抛物线能陡峭些就好了,兴福楼外就是护城河,这时候河水还没结冰……   下落的速度太快,倒霉蛋阿昱还来不及算出自己的落点,整个人便直直地砸进了河水中。   入水的冲击让他短暂地失去意识,在水中沉沉浮浮地吐泡泡,眼看着就要沉底的时候,一只大手忽然抓住了他,三两下便把他给扯了出水面。   冉昱勉强把眼睁开。   “三哥……” 第9章 三哥靠谱   脑子昏昏沉沉的,眼前就只有三哥的脸。   三哥应该是在带着他游,耳边还不时能听到爆炸声,也不知道今天来兴福楼赴宴的人都怎样了……   唔,三哥下巴的这个弧度果然和萧郡守竟然有点像呢,怪不得会有传言说他是萧郡守的儿子,果然还是有点明显……?   乱七八糟地想着,冉昱又失去了意识。再醒来的时候,他发现自己正躺在一张单人木榻上,身上还盖了松软的棉被。   但是没用,他实在是太冷了,就算房间里有点气炉,就算盖着厚厚的被子,他依旧冷得瑟瑟发抖,手脚冰凉,一丁点力气都使不出,仿佛身体还沉浸在护城河水中,载浮载沉。   “三哥……”   “你醒了?”   崔慎走过来,伸手摸了摸他的额头,俊朗的眉皱得更紧。   “还是没有退烧。”   他走出房间,召唤医官过来。冉昱这才发现,自己竟然是在家里的船上。   三哥果然有本事,那么混乱的情况竟然都能安然脱身,还能带着他这个累赘找到船队……   “先受惊吓,之后又遭遇气爆、寒气入体,七郎这回怕是要遭罪了。”   船医徐岩在冉氏船队服务多年,也算是看着冉昱长大,一见他这模样就直摇头。   “七郎比不得你们兄弟,打小身子就不甚康健。我先用葱豉汤给他去去寒,若是再不退烧,就只能用西洋药试试了。”先用葱豉汤给他去去寒,若是再不退烧,就只能用西洋药试试了。”   说着,他又上下打量了一番崔慎。   “等下你也喝点,你带着七郎从护城河上来,又连夜赶回九凌河码头上船,这一路怕是也消耗的不轻,也多亏你有这本事。”   崔慎点头,又详细问了关于他阿弟的治疗方案,叮嘱他一定小心,汤药都不要经他人手。   冉昱听着稀奇,挣扎着想要起身,未果,这才怏怏地开口道。   “为什么不能假他人手,三哥还信不过岩叔么?”   “岩叔自然是信得过,但现在时局动荡,多谨慎些总是没错。”   阿昱总觉得三哥话里有话,于是又追问道。   “时局动荡,可是昨日兴福楼……”   “不是昨日。”   崔慎喂给他半杯温水。   “兴福楼爆炸已经过了两日,你也昏睡了两日,如今是第三天。”   “啊?!”   冉昱大惊。   竟然昏了三天么?!   不过想想也没什么奇怪,他中间昏昏沉沉也睁了几次眼,都是被夕照太阳的光给晃醒的。   “那阿成他们怎样了?萧郡守可是已经脱险?”   听他这样问,崔慎难得迟疑了一下。   “萧烈成没大事,不过萧郡守受了重伤,目前在墨宗大学院的医堂急救,听说已经脱离了危险。”   “南石郡守叶吉阿两条腿都断了,月鹭知县冯德志掉了一只耳朵,余下的都是皮外伤。但汝阳王死了,楼下也发生了爆炸,但并不严重,楼下的人都各自躲避。汝阳王当时正好在厕所,等他被侍从找到的时候尸体已经硬了,厕所里都是血,是被人割了喉。”   嗬!   冉昱睁大了眼睛。   汝阳王死了,还是被割喉,这下可是事大了!   汝阳王的背后是南部诸郡,本来皇位之争就没争过北郡-中都扶持的太后温梦璇,结果现在来参加萧卓的宴会又被当场割喉,这事怎么看都不可能善了。   “是的。”   崔慎点了点头,一眼便看出了弟弟的想法。   “好在萧卓伤重不作假,兴福楼三楼的休息室完全是以命相搏,同归于尽的打法,汝阳王妃去现场看了也挑不出什么问题。”   “北郡的戍军中混入了刺客,汝阳王的贴身侍卫也有疑点,所以现在两方还算和睦,说要携手合作找出真凶。”   “因为伤了好几位藩属大吏,这事也惊动了宫中,太后下了封城令,全城搜捕可疑人员,如今九凌城内也在彻查,咱们的船停在码头,暂时不能启程了。”   啊?竟然不让走了?   冉昱惊讶。   他马上想到冉旸。   五叔公想要冉旸搭家里的船回青州城养病,为此三哥还特地从塘子口过来,就是为了接五叔公的金孙。   结果现在遇上兴福楼爆炸,他们都被扣在九凌城不让走,暂时也就没办法去接冉旸了。   一说起冉旸,冉昱便又想起之前遇到糟心事,便原原本本给三哥讲了一遍,末了还郁闷地抱怨。   “我都不知道我怎么就得罪了五哥了,白白让我挨了冯子安的一顿骂,三哥你不知道,冯子安就差没打我了,我从来也没受过这份冤枉气啊!”   “你说冉旸特地让你给冯文娘送玉佩?是什么玉佩?”   崔慎的表情有些冷。   “喏,就是这块。”   冉昱在怀里翻了翻,还真摸出一块玉佩。   他自己也觉得很神奇,明明都被从三楼炸进了护城河,没缺胳膊少腿已是万幸,没想到这块玉佩竟然还没丢!   “这是……矩子令?”   “唔,仿的,我们大学院的商铺里就有卖,算是九凌城特产呢还。”   “不对。”   崔慎握着这枚玉佩颠了颠。   “这不是玉石。”   “啊?”   “你可以试试硬度,这东西是什么材质我不确定,但肯定不是玉。”   啊?!竟然是西贝货么?!   冉昱张大了嘴巴。   三哥的话让他对冉旸的下限有了新的认识。虽说退了亲就婚嫁各不相干,但送人家小娘子假货也未免太丧人品,大学院商铺出品的仿矩子令玉佩虽然不便宜,可他们家也不是拿不出钱,何必这样糊弄人家呢?还是临了断了关系还要气人一回?   崔慎一看就知道他想歪了,难得伸手摸了把弟弟细软的头毛。   “他不是真想送东西给冯文娘,他只是要确保你一定去兴福楼。”   “你之前不是说遇到了绑匪么?我觉得这事来的未免太过巧合,保不齐这事就和他有关系。”   听他这样说,冉昱有点坐不住。   可他的体力真的支撑不了久坐,挣扎了一下他有躺回了被窝,恹恹地道。   “大家都是亲戚,我怎么得罪他了我都不知道,他何必下此毒手?”   “也未必是因为你。”   崔慎替他拢好被子。   “别想那么多,总之知道他没安好心就足够了。你现在只管好好养病,旁人的事一概不要管,三哥会帮你讨回公道的。”   他这样说,冉昱瞬间安心。   他家的三位兄长各有性格,但无一不是靠谱人。尤其是三哥,他说会讨公道,那便一定做得到。   接下来的两日,冉昱一直在船舱中养病。   好在冉氏的商船够大,三哥的舱室够舒适,他在船上闷了三天倒也不觉得烦。烧当天晚上就退了,不过身体虚弱只能在床上静养,一日三餐都由崔慎给送进舱室。   冉昱想要下床活动,毕竟睡久了就会失眠。可三哥大概是被他这遭给吓怕了,只允许他每日开窗透气,百无聊赖的阿昱只好自己找乐子。   他翻出了那枚假矩子令。   “唔,做的倒是找不出什么瑕疵呢,真的是假的么?”   冉昱翻来覆去看了好几遍,也不知道是触动了哪个机关,“矩子令”忽然一闪一闪亮起了微光。   嗬!   冉昱吓了一跳,手一松,“矩子令”掉落在地上。   他观察了好一会儿,发现没什么异常,于是又大着胆子把玉佩捡了起来。   “怎么会亮呢?”   阿昱翻来覆去看了好半天,也没看出个所以然。   他跳下床,从柜子里翻出自己的工具箱,反正闲着于是闲着,不如研究研究这奇怪的玩意打发时间。   唔,竟然有弥缝,是如何做到密和完美的呢?!   果然,亮光是从小孔里射出来的,这里面多半有机关……   要不要把这枚玉佩拆开呢?若是拆坏了就糟糕了,白白浪费这样神奇的工艺,可要是不拆……   也不知道是不是他撬动的力道大了些,只见那块玉佩模样的玩意忽然有规律地闪了几下,然后从顶端的小孔中忽然射出了一道更亮的光。   冉昱的眼前一花,下一刻,他竟然在对面的舱壁上竟然投射出一副图像。   啊啊啊啊啊啊啊!这是什么玩意?!   阿昱被惊到了,倒退了三大步,直到后背靠上了冰冷的墙壁,他的脑中忽然浮现出一个离奇的想法。   这……该不会……是真的……矩·子·令·吧!   身为墨宗大学院的生员,阿昱对自家学院的历史知之甚详,自然也听说过墨宗矩子令的神奇传说。   大雍朝原本是没有大学院的,是墨宗七代矩子,同时也是大雍著名的开国泰相宁非改宗门为学院,广纳天下各宗各学,最终有了今日的九凌学城。   这位墨宗矩子的一生是由无数个传奇组成的,而传奇的开始便是牛背山的那场矩子令择主。据说宁相在考核中被矩子令选中,头顶七彩神光而出,而在他离世之后的一百年整,当时在先生墓前祭拜的学子们又同时目睹了七彩神光翱翔天际的奇景。   不过也是那日,被小心供奉在墨宗大学堂的矩子令忽然离奇失踪,惹得朝中上下惶恐不安,忧心是因为皇室转继而惹怒了太宗和泰相,这才收回了矩子令。   矩子令是天下学子心中的圣物,朝中多数官员都有在九凌城求学的经历,不得已和帝下了罪己诏,还亲自前往九凌城外先生墓前,跪拜告罪赔礼。   如今,这枚疑似“矩子令”,又闪光了! 第10章 矩子令发光了   ——遥远时空中的板栗岛。   小黄鸭电动车歪歪扭扭的行驶在环岛公路上。海风徐徐地吹,坐在电动车后座的巴小霸仿佛感知到了什么,眼眸瞬间变成了金色。   “统统,51488-1ex的终端有响应了。”   呯——!   小黄鸭跑出了蛇形轨迹,然后不负众望地一头栽进了路边的排水沟。巴小霸从车上跳下来,气急败坏。   “干嘛?不就是个ex吗?要不要这么激动?!”   “不是……”   骑小黄鸭电动车的宁小统十分委屈。   “谁让你忽然念我做系统智能时候的序列号啊……还什么-1ex之类的,我还以为狗八你被中枢智能附体了。”   “不是,”狗八叉腰,“这应该是你以前绑定的终端吧?作为51488号系统智能的物理载体,刚刚我感觉到那个终端被启动了。”   “那不可能!”   宁小统着急道。   “爸爸去世以后的第100年整,我替爸爸提交了最终的发展任务。之后我用矩子令飞去了爸爸的坟,在那里脱离了时空节点。现在我都已经成了爸爸的儿子啦,矩子令早就被销毁了啊?!”   “你是傻的吗?我说的不是终端本体,你没听刚才的序号是-1ex,就是你之前给渣男贷款购买的那个分机!”   他这样说,宁小统马上闭嘴了。   他低头想了好半天,然后才隐约回忆起什么。   “可是那个东西……不是已经随着缺德圣人的后人一起被抵债了吗?!”   几乎在同一时间,冉昱也在思考同样的问题。   根据院录记载,矩子宁非带领墨宗建立九凌城后,曾经有初代矩子的后人出来声明正统,想要摘宁先生辛苦栽培出的桃子,拿出来的传承便是一枚矩子令。   据他说这枚矩子令能滴血认主,从而让他获得初代先祖放置在其中的至宝。可他血浇了好几碗,矩子令也只是一个劲儿地闪白光,还让全墨宗的人都看了初代矩子欠债不还的笑话。   自此以后,墨宗不再迷信圣人,也没人再见过那位带着西胡血统的圣人后裔。宁矩子改墨宗为大学院,连那些视宗门为生命的老古董都不曾出言反对,只因路都是墨宗人自己一步一个脚印走出来的,与什么神仙圣人的恩赐半点不相干。   现在,这枚“矩子令”也闪白光了!   冉昱睁大了眼。   不是七彩神光,而是一片白茫茫,投射在墙上还不时闪出一些麻点。   咚咚——   有人敲门。   冉昱被吓了一跳,忙不迭地把“矩子令”扔进床下,然后还鬼鬼祟祟地放下床单遮挡。   ——板栗岛   “噢,掉线了。”   狗八的两只手架在头顶作天线状。   “岛上的信号不太好,断断续续的,也可能是分机出了故障。等下次再有动静的时候,我尝试主动连接一下它,说不定这回是有人想冒充你爸的后代了。”   “呸呸!”   宁小统气得啐了两口。   他是个白嫩精致的宝宝,即便是做这样粗鲁的动作也不让人讨厌,反而十分有趣可爱。   “爸爸就我一个宝宝,我提交任务的时候十二郎的儿子都死啦,继位的好像是二堂哥的孙子。拿着这个分机的肯定是缺德圣人的余孽!”   “等下你呼叫这个终端,胆敢败坏爸爸的名誉,我我我我我……”   宁小统气得结巴,另一边的冉昱也正手忙脚乱。   他刚藏好假矩子令,就见崔慎推门进来,手中还端着一碗汤药。   呼,原来是三哥。   冉昱暗暗舒了一口气。   他想起身,可因为研究假矩子令太入迷,稍一动作就开始头晕眼花,踉跄了几步险些站不住。   最后还是崔慎扶住了他,把他抱起来,小心地放在一旁的软椅上。   冉昱有点不好意思,他都这么大了还让三哥抱,像个还没断奶的娃娃。   “三哥我没事,我就是坐的时间长了。”   听他这样说,崔慎也拉过一把椅子,低声问道。   “干什么那样专注?”   一说起这个,阿昱可就来精神了。   他麻利地起身,匍匐着钻到床下,把那个假矩子令又掏了回来。   “就是这个,三哥。早知道是你送药过来,我就不把它藏起来了。嘿嘿,刚才吓死我了。”   崔慎拿过弟弟手中的玉佩扫了一眼。   “这不是冉旸搞来的那个假玉佩么?”   “嗯,是假玉佩,但也可能是传说中的矩子令!三哥你没看到,它刚才都发光了!”   “发光?”   崔慎又仔细端详了一下。   不知名的材料,毫无特点的外形,怎么看都和墨宗至宝矩子令不挨边。   “真的能发光!”   阿昱信誓旦旦。   “哎,奇怪了?怎么不发光了?刚才明明有的……”   他把玉佩翻来覆去的摇晃,可不管他怎么折腾,这玉佩就像一条没有梦想的闲鱼,完全没有丁点儿的动静。   “喝药吧。”   三哥递过的药碗,阿昱总觉得他眼神中充满了怜悯。   三哥是觉得阿弟的脑子在护城河里泡的太久,以至于光天化日就出现了幻觉,但又不好直接点明。   算了。   冉昱咕咚咕咚地灌下了整碗药汤,被那苦涩的味道噎的直打嗝。   可能真的是幻觉吧,养病的日子太过憋闷,憋得他总想找点事干干。   冉昱放下汤碗,用细棉布擦了擦嘴巴。   “对了三哥,我们什么时候可以回东海?”   “应当就是这两日了。”   崔慎答道。   “早上刚收到的消息,说城里已经排查的差不多,抓出来不少探子,接下来京畿卫要上船检查,要是没有问题,这一两日便可以启航,船队还在塘子口等我们汇合呢。”   “噢,那太好了!”   冉昱很高兴。   三哥说能离开,那说明萧郡守的伤问题不大,不需要他们再候结果。   这几日发生了太多的事,他和三哥得尽快赶回青州去跟父亲禀报。毕竟事关新朝权力更迭,时局动荡,冉家要及早做好应对。   一说到返程,他就难免想到了冉旸。   “这两日你有联系过冉旸吗?”   兴福楼爆炸的时候冉旸就在九凌城内,他们家的船在九凌城码头停泊了这些天,也没见冉旸上船,不知道是不是发生了什么变故。”   听他问起这个,崔慎的神情就不大好。   “我差人去你们的宿房找过他,说是人已经走了,连夜搭蒸汽火车走的,如今他房里空空如也,他的舍友也不知道他到底去了哪里。”   啊!   冉昱瞪大了眼睛,却见三哥的手指按了按眉间。   “而且他走之前,还命何二领人搬走了你房中所有的图纸,包括你制作的机关模型也一个都没落下。你舍友追问他,他说你出了意外怕是要不好,这些物件都带回家去。”   啊?   冉昱张大嘴巴,三哥就势投喂了一颗药丸给他。   “阿昱,你这几日身体不好,我也就没跟你说。冉旸这一家子心术不正,你那些图纸和模型都是钟师的亲笔吧?等我回到青州,一定让他都给你还回来。”   啊……那倒是不着急。   冉昱张了张嘴,好半天都说不出一句话。   他都不知道该怎么形容这位位堂哥了。明明说自己病得不能起身,要他代为转交信物,结果转头自己便连夜卷着包袱跑路,顺带着还洗劫他的宿房。   他的宿房是4人同住,重要的图纸和模型他自然不会放在那里,而是都锁在老师的学室中。   冉旸带走的那些模型,有一大部分都是他做来玩的。其中最精巧的几个他原本准备送给侄子侄女做礼物,也不知道冉旸拿这些玩意有啥用处?   “总之,别管他。”   崔慎的眉间闪过一抹厌恶。   既然知道冉昱已经提前离开,这人便不在两兄弟的关注之内。冉昱和三哥又聊了一会儿,随从敲门通报有访客,于是舱室内又成了冉昱一个人的天下。   冉昱又翻出了那块玉佩。   奇怪,怎么不亮了呢?难道是刚才扔的时候力气过大,把假矩子令给砸坏了?   破罐子破摔,冉昱索性捡了个细锤出来,这敲敲那敲敲,也不知道是触碰到了哪里,“啪”的一声轻响,这枚假矩子令,又亮了。   这回不再是一片带着麻点的白,而是出现了一双圆圆大大的眼睛。   画面来回摇晃,晃得冉昱有点头晕。   好在很快角度便拉远了些,这次露出了精巧的鼻子和菱形的嘴巴。   “你是谁呀?”   被狗八怼脸传输中的宁小统好奇地问道。 第11章 域外客   “你是谁呀?”   矩子令在墙上投射出一个小孩,会动会说话,但好像只能在平面里活动。   冉昱觉得十分惊奇。   原理他都懂,这不就是幻灯么,利用强光和透镜装置把图画和文字等映射到平面的一种方法,泰相宁非在他编著的光学教材中有论述,这还是墨宗大学院理科学必考的题目点。   民间也有利用幻灯原理演皮影戏的,但那最多起一个放大画片的功能,还都要皮影匠团在画外演奏配唱,像眼前这种音画同时播放的情况他闻所未闻,简直让冉昱打开了新世界的大门。   “我叫冉昱,是东海郡青州府人,你是谁?”   他握紧了手中的矩子令,小小声回答,生怕被外面的人听到。   “东海郡青州府……”   画面里的小孩想了想,然后拍了下巴掌。   “东海郡……就是下南郡外海那个东海岛对吧?大坏蛋原来是把封懈派去那儿,后来封懈的孙子成了雍朝皇帝,他们家就又搬回定安城啦。”   “林卡第一次跨洋远航就是从东海岛起锚的,我还去看热闹了呢。”   额……   这话说的,冉昱都不知道该怎么接口了。   大体上小孩说的是没错的,东海郡原本就是南江口外一个大岛,原本只有些渔民路过在此歇脚,是国朝建立后,由泰相宁非亲自拍板,才在岛上正式建立的航运码头。   第一任东海郡守是永山郡王封懈。郡王上岛的时候青州还是一片荒地,是几代东海人拼手抵足一点点积攒出来的富庶繁荣,这其中永山郡王一系功不可没。不过后来郡王的长孙被选作转祀子,为了避嫌,郡王这一支便不再参与政事。等和帝正式继位,郡王卸职东海郡守,彻底成了闲散宗室中的一员。   讲真,大雍早期的宗室很像样,虽然不是人人都跟太宗一样文武兼备,可诸如明帝、景帝、云平郡主、湖阳公主、高庆郡王、永山郡王这样的都是各有所长,哪怕是和帝这样的转祀子,人家也是兢兢业业地做皇帝,一腔热血为国政,最后还累死在了上书房。   就不知道怎么传着传着,后半段就全是歪瓜裂枣了……   身为东海郡人,冉昱一直对永山郡王非常尊敬,听这小孩直呼郡王的名字,他便觉得有些不顺耳。   不过到底他也是大学院的生员,如何能跟个小孩计较,便直接转移了话题。   “你叫什么名字?这个矩子令到底又是怎么回事?”   “啊啊啊啊?!你说矩子令?!难道现在还是大雍朝吗?   画面里的小孩瞪大了眼。   画面外似乎还有他的同伴,也不知道说了什么,小孩忽然有些不好意思,圆圆的苹果脸都红了。   “对不起,我有点激动。我叫宁小统,以前跟着我爸爸住在牛背山,后来又搬去九凌湖。我爹爹是……大雍人,不过我们已经离开大雍很久了,我也没想到还有人能够开启这个分机终端。”   这小孩果然是离开大雍很久了,对父亲的称呼都是乱的,一会儿爸爸一会儿爹爹,听得冉昱也有点发晕。   “所以你们现在是在海外么?”   海外?   宁小统望了望远处一望无际的大海。   “嗯,是在一座岛上,不过爸爸和大坏蛋都不在,他们要赚钱养我。”   唔,还挺可怜的,小小年纪一个人看家……   “你说的分机终端是什么,这枚矩子令是你爹爹制作出来的么?”   他一问起这个,画面里的小孩忽然有些尴尬。   “分机……就是你说的矩子令,不是爸爸做的啊……不过我爸爸会做很多东西,哎呀,这个说起来话就长了,我离开太久也不知道你们现在的理科学都进展到什么地步?”   身为一名前·科学推进·系统智能,宁小统对于爸爸打下的基业有着很深的感情。虽然他现在的小脑瓜装载不了那么多东西,可毕竟是被宁非养大的宝宝,基本的科学素养杠杠的。   杠到,他竟然把墨宗大学院理科学天才少年冉昱都唬到了。   “是有温度差的地方就能够产生动力,消耗这个力的地方就会够形成温度差……所以热力机关的效率是由加热和冷凝的温度决定的,对不对?!”   嘎?!   宁小统听得满眼蚊香,他其实也就是把他爸爸的话跟冉昱复述一下,具体什么原理他一个学渣半个字都听不懂。   但这不妨碍他装大佬。   “嗯。”   宁小统背着爪爪,高深莫测地点了点头。   “原来你们还没做出来内燃机么?墨宗大学院的理科学部都是干什么吃的,竟然过去了一百年,还是完全没有进展。”   “不是一百年,是三百年。”   冉昱纠正他。   “我朝立国至今,已经有三百三十七年了。”   冉昱很激动。   他万万没想到,这小孩说的都是他闻所未闻、见所未见的神奇理论,有些他勉强能够理解,有些干脆一窍不通,这让一开始的阿昱略有些受打击。   但是很快,他就又兴奋了起来。   就在刚刚,困扰他多年的一个疑难点被宁小统的一语点醒,他现在迫不及待地想要回到老师的学室,好好给他的木汽机做一番改进,说不定还能参透列西煤油车的秘密!   “你怎么懂得这么多?你是跟着爹爹在海西洲游学吗?这些都是海西洲的技法?”   他忍不住追问道。   老师钟杰和丰师兄都劝他去海西洲游学,说的人多了,阿昱自己也渐渐有了打算。虽然不想承认,但目前的确是海西洲比大雍要先进,理科学、工科学都要超出一大截,想要学习最新的工业技法,必须要去海西洲。   只可惜海西洲对大雍学子并不友好,像防贼一般,不肯将最新的技法教给他们。大雍富庶繁荣,他们便向大雍朝的货品征收高价海税,向大雍倾销低价货品,挤占本地工商业,这一点身为东海纺织商的冉氏再清楚不过了。   海西洲的西洋人、拉希亚大公国高索人、还有一海之隔的海倭国,他们都对大雍虎视眈眈,觊觎大雍的财富。   不单如此,他们还针对雍朝的学子专门设立了配学劳动,美其名曰雍朝的学子远道而来,需要更了解海西洲先进的社会文化。这个劳动是只有雍朝人才需要完成的,压榨的便是他们的免费劳力,消磨他们的精神。雍朝人善良勤奋,遵守法纪,光是为了完成配学所需的社会服务便已疲于奔奔命,哪里还有时间学习钻研,若是再被西洋人的花花世界迷了眼,那便等于废了。   也正因为这样,冉昱对于赴海西洲游学一直有些犹豫。青州冉氏有钱,自然可以花钱打通关节,可西洋人的整体态度便是如此,去了人家也未必让你看到真东西,白白浪费时间。   可眼前的小孩给了他希望。   如果这些知识都是小统的爹爹在海西洲学到的,也许情况没有那么糟糕,只要认真努力,还是可以学有所成。   “海西洲?!”   宁小统发出了一声鸡叫,感觉自己和爸爸受到了侮辱。   “那不是蛮荒之地吗?林卡说他们那儿的人一辈子不洗澡,吃生肉还没事就绑人上柴火堆,谁要去那么野蛮的地方学习啊?!”   “这些都是我爸爸教的,是我爸爸!”   “我爸爸可厉害了,什么都会!”   “他叫宁非,宁非你知道吗?!”   宁非?那不就是开国泰相吗?   他们墨宗大学院的第一任校长,雍朝理科学和工科学的奠基人,他最尊敬的大师泰斗。   不过应该不是同一个人吧,毕竟现在距离宁先生的时代已经过去了300多年,而且宁先生英年早逝,终身未娶,太宗皇帝跟他合葬殉情,两人都没有子嗣,更别说这么大的儿子了。   冉昱只当这又是一个崇拜宁先生的前辈。毕竟在大雍朝姓宁的人家给自家孩子起名为非是一件很正常的事,大家都想沾一沾宁先生的光,希望自家娃好好学习,将来出人头地。   小统看着也就十岁不到,把史书上那些丰功伟绩当成自家老爹也很正常。不过他也不算吹牛,毕竟这一位宁先生也是个理工科学奇才,难怪小统如此骄傲。   “统统,信号开始不稳定了,应该是分机终端的能源不足。”   画面外狗八提醒道。   “哎,没电了吗?我还想要和阿昱哥哥再多聊聊呢。”   宁小统有些意犹未尽。   他在雍朝的时空节点停留了100年,对那边的风土人情十分想念。好容易遇到了一个老乡,他还想再问问现在大雍朝的事。   “以后再说吧。”   狗八的两根手指贴在头上,开始转动着寻找信号。   “我记得你分期的这个分机好像还满贵的,可以使用太阳能。不如让对面那个家伙没事儿多晒晒太阳,说不定什么时候信号还能接上。”   “噢”,小统乖巧地点头,把狗八的话跟冉昱复述了一遍,末了还狗狗崇崇地叮嘱道。   “阿昱哥哥,你不要把这件事情告诉别人呀,这是我们的小秘密好不好?”   “傻瓜!分机都是个体绑定的,一旦我们这边锁定,他就是告诉别人别人也看不到投影。我出品,你放心。”   狗八一边说,一边把顶在头上的手指转成了大风车。   “快点儿,快点儿!信号快没了!”   正说着,门猛地被人推开。崔慎站在门口,神情凝重之极。   “三哥,这个……”   “阿昱。”   崔慎面沉似水,声音格外地沙哑。   “青州出事了。” 第12章 噩耗   青州出事了!   冉昱浑身发冷,手中的矩子令“咚”的一声滚落在地。   “三哥……”   冉昱的声音有点飘。   “青州怎么了?家里……没事吧?”   话虽然这样说,但他心中其实一点底都没有。   他从没见过这样的崔慎,盛怒之中的三哥像一只从深海之渊中爬出来的恶鬼,浑身都燃烧着黑色的火焰。   “海寇夜袭青州府。爹和大哥都死了,二哥护着族人去营城,结果半路被海寇追上砍伤了心肺,幸好戍军及时赶到,他才捡回了一条命。不过二哥的伤很重,现在也是勉力在支撑局面,我们得马上赶回青州。”   冉昱眼前一黑,重重跌坐在地。   爹死了?大哥死了?二哥重伤?!   他定了定神。   “这是什么时候的事?”   “四天前,海寇从肃南潜入,城中有他们的细作。”   “那爹和大哥……”   “已经收殓了,停灵在家庙。”   崔慎深深吸了一口气。   “我已经和城里的京畿卫通报过了,他们现在就上船查验,一个时辰以后咱们起航。等下有畿卫进来你不要怕,就简单和他们一下咱们那天的事,北郡差人给我们作了保书,没事的。”   三哥的话并没有让冉昱感到轻松,焦虑如海浪,一波一波打在他心头。   海寇有多凶残他是知道的,这就是些亡命徒,豺狗一样,一旦被咬上,不撕下块肉他们绝对不会善罢甘休。   自东海立郡,外岛便是抵御海寇的第一要冲。东海郡虽然孤悬海中,但却是距离上南郡最近的第一大岛屿,周遭还有沙岭、雪莲和长明等几个离岛,海寇虽然时有骚扰,但他们更喜欢盯着较偏远的长明和丰南,很少敢直接袭击青州城。   不过随着朝中开放岛埠贸易,从海上过来的商人们开始落脚东海,青州府街路上经常能够看到金发碧眼的西洋商人。可惜大雍近三代帝王都是沉溺享乐的性子,朝中下发的军饷军费时断时续,戍军对于埠口的的防范心有余而力不足,走私逐渐猖獗。   万万没想到,那些豺狗竟然贼心不死,直接盯上了他们冉家。   夜袭青州,直奔织园放火杀人,这些海寇不单为财,他们还想要冉家人的性命!   青州是冉氏一族的聚集地,青州拥有大雍朝最大的织坊和海运仓库,青州城六成以上的人都在为冉氏工作!青州,就是冉家。   现在爹没了,大哥没了,二哥重伤,母亲、大姐和嫂嫂们还有侄子侄女,一家子妇孺遇到海寇袭城,城里还不知道乱成什么样……   如今他没有别的想法,只求家人平安无事。城没了可以再建,家没了就什么都没了,这笔血债不可能就这样算了。   虽然不是军校生员,可他冉昱也有冉昱的手段,有朝一日,他必跟海寇算总账!   京畿卫来的很快,也就是半个时辰的功夫,冉家的船已经被通知可以离港。崔慎让等在塘子口的船队先行回东海,自己则带着弟弟全速追赶。可即便这样,船进青州码头也是在九日以后,冉昱站在船头,只望见青州城一片缟素。   “三郎,阿昱!”   大嫂二嫂早早便等在码头,两人均是一身孝衣,脸色惨白唔血色,唯有眼眶红肿得吓人。   “娘和二哥怎样了?”   冉昱着急地问道。   二嫂卢鸿雁摇了摇头,嘴唇颤抖,双目流泪,一个字都说不出。   最后还是大嫂朱玉婉哽咽着回答。   “娘没事,就是哀伤过度身虚体乏,二郎昨天傍晚走了,他坚持了九日,日日和那些白眼狼缠斗,吃尽了苦头,这下子也算是解脱了。”   哇——   冉昱喉咙一甜,一口血喷洒在地上。他举目四望,只感觉这熟悉的城池早已没了走时的繁荣生机,满眼皆是白茫茫,有说不出的凄凉萧索。   崔慎眼疾手快地扯住他,不让他一头栽倒在地上,转头问朱玉婉。   “城里有人闹了?”   “三叔,有的!”   朱玉婉的儿子冉康宁目眦欲裂,鼓着胸膛说起了这几日发生的事。   “我们刚收殓了爹和祖父,五叔公便带着分家旁支的人来找二叔闹,二叔的背后被砍了两刀,根本连床都起不来了,他们还不让他休息,就这么一直闹着要分家析产!”   “分家析产?”   冉慎皱眉。   “他们凭什么分家析产?冉氏织坊的契书和账目都在嫡支本家,与分家旁支有什么关系?!”   “和他们根本讲不出道理!”卢鸿雁气得整个人都在抖,她的长女冉康雪扶住她,这才让她有气力说话。   “族中八分家二十二旁支,有十九支都跟着那老匹夫闹事!爹和大哥平素是怎么待他们的?现在人都尸骨未寒,这群饿狼便来逼迫二郎。二郎的背脊骨都被砍断了,下半身都没了知觉,偏他们还来轮番逼他,说什么青州城守不住了,大家干脆分了钱财各奔东西,总要保住冉氏一族的香火。我呸个香火,不就是看爹和大哥走了,二郎也受了重伤,怕我们拖累么!?”   “二郎被他们气得吐了两回血,强撑着不交出账册和契纸。后来是那天杀的狗崽子冉旸从旧京回来,故意带了报纸给二郎看,说阿昱被炸死在旧京的兴福楼。二郎听了当场就昏过去了,之后便一直晕晕沉沉的不清醒,熬了三天还是走了。那群白眼狼趁着我们孤儿寡母腾不出手,强行进来拿走了账册和钥匙,说今日下午要开内库清点资财,分家析产!”   说到这里,卢鸿雁忽然停下了。她看向冉慎,眼中的神情十分复杂。   冉慎多聪明个人,马上开口问道。   “二嫂有何顾虑?”   “顾虑倒是没有,但有一事怕要让三郎先做好准备。”   朱玉婉犹豫了一下,还是开口接道。   “五叔公说三郎身世不明。七郎若是死在旧京,本家嫡支的男丁就只剩康宁和康平,本家没道理再霸占织坊的主位。”   她以为小叔们听了这消息会沮丧愤怒,可出乎意料地,那两兄弟只是对视了一眼,表情都十分平静。   “他倒是没讲错,我本姓崔,的确不是冉家人。”   冉慎淡淡地道。   冉昱上前一步,“两位嫂嫂不要担心,三哥来我家的时候是自带家产,改成冉姓只是为了行事便利。三哥日常并不取用公中花销,反而是我们家受益良多,这些账目上都有记载,爹娘和兄长都知道,怕是一时忘了与嫂嫂们讲。”   朱玉婉点了点头,心道也未必是忘了,只是避免让她们这些嫁进来的媳妇另起心思,拿着三郎的身世做文章,索性就不说了。   本家嫡支掌握着冉氏织坊,嫡支内若是兄弟不和,冉家的基业多半要分崩离析。婆母和公爹都不是糊涂人,能把偌大的家维持的铁桶一样,那必然是要用手段。眼下自家郎君和二弟都已身故,七郎年少,本家嫡支能依靠的还真就是三郎!三郎心智手段都胜于两位长兄,又与几位兄弟关系和睦,不得不说,公爹和婆母果然看人神准。   不是亲兄弟又如何?爹娘和七郎都不在意了,她们跟着担心个什么劲儿?虽然一直被蒙在鼓里有些憋屈,不过那也都是自家死鬼的错,怨不得三郎和七郎。冤有头债有主,两位小叔素日也都待家人不薄,她们可不是那种不明是非的妇人。   再说有外面那群白眼狼的对比,她们要再拎不清就是傻子了。那些都是实打实的冉氏族人,有血缘关系的亲戚,可哪一个能成为她们孤儿寡母的依靠?口口声声说为了冉氏一族,要分家的时候却半字不提她们孤儿寡母,只想着把本家的钱财搂进自家口袋。三郎的确不是爹娘的亲儿子,可康宁康平康雪是爹娘的亲孙,凭什么提都不提?装聋作哑假装本家已经断根,心都黑透了!   朱玉婉和卢鸿雁都不是糊涂人,很快就想通了关窍,牢牢站队在冉慎一边。只要三郎能支撑起家业,她们的孩子就有了栖身之所。将来孩子长大了,在冉家织坊总能找到合适的营生,不进织坊也没关系,像七郎那样做些喜欢的事,三郎不会亏待他们的!   “三郎,接下来我们怎么办?”   朱玉婉和卢鸿雁已然把崔慎当成了主心骨,决意跟随他的指令,于是便把这些日子分家的表现毫无保留地说了一遍。   “不急。”   崔慎一边听,一边搀扶着冉昱往蒸汽车的位置走。   “我们先回去看娘,处理爹和两位兄长的丧事,与戍军整理城中秩序,巩固城防。”   “他们要分家,必然绕不开主家,船队和溪湖仓库都在我手里,他们既然闹出我的身世,就不可能放弃这块肥肉。”   “我们做好自己的事,等他们闹过来再说。我也想看看,这十九分支都各打着什么算盘。” 第13章 分家   只是冉氏族人远比他们预想的还要心急,冉昱和三哥这边刚刚换好了丧服,那边五叔公就带着十九家分支的头人找上了门,气势汹汹,摆明了来者不善。   只是一看到冉昱,众人都像是见了鬼一样,脸色又青又白,还有一位分家的族叔凑上来,伸手想摸摸阿昱鼻息。   “活的,有气!”   冉昱气得避开他的手。   “冉旸来了么?我正要告诉他,他找来那三个地痞混混都被京畿卫抓了,他买凶杀我的事根本瞒不住,他就准备好去蹲大狱吧!”   说着,他便把冉旸在九凌城的所作所为都讲了一遍,听得五叔公的脸色黑红交错,余下十九家分支族人也都面面相觑,一时间灵堂里静寂无声,场面略显尴尬。   这事他们之前都商量好了,本家的男丁死绝,剩下那个崔慎姓崔,没有权力处置冉家的财产。至于那些寡妇,给留些银钱就是了,外姓人终究是外姓人,将来说不定会要改嫁,总不能把冉家的基业便宜了外人。   今天一早听说船队靠港,他们便忙不迭地找了上来,就是想要借着身世的事把冉慎踢出局,顺带着逼那几个寡妇谈分家。   本家虽然是掌事人,可这些年他们这些分家也不是吃干饭的,冉氏织坊能做这么大,四分家二十二支都有贡献,这些投进去的资财也是不少了。   只是没想到的是,本家的七郎竟然没死,还好端端地回到了青州,这让很多家都打了退堂鼓。   本家还没断根,七郎虽然年纪不大,可也是实打实的本家继承人,谁都越不过他去。   “咳咳。”   五叔公清了清嗓子。   他人老成精,如何看不出分支各家的想法,无非是见七郎回来了,又有冉慎撑腰,有些人想打退堂鼓了。   可这退堂鼓岂是好打的?为了分家析产他们逼迫重伤的二郎,已经彻底与本家撕破了脸。七郎现在是刚刚回来不清楚缘由,等安顿下来那些寡妇必然会与他告状,他们四分十九支岂能得了好?   尤其他家五郎还在旧京与七郎结仇,此事两家必定不能善了。左右都已经把人得罪狠了,倒不如趁着这机会分家两散,至少还能落得一大笔资财,有东山再起的机会。   想到这里,五叔公浑浊的眼中闪过一抹狠意,他敲了敲拐杖,再度开口说道。   “都是血脉相连的兄弟,五郎是担忧你的安危,怎可能□□?小孩子家家的,戾气不要这样重。”   “二郎虽是晚辈,可他护着族里的女眷转去营城,有功,咱们这些做长辈的理应过来祭奠一番。”   说着,他走到灵堂中摆放的棺木前,拱手施了一礼,然后回头招呼其余各家头人。   “都来,咱们送送二郎。”   这话语带双关,直接把余人心中那点退意都给敲打没了。   是了,二郎死了,说是被他们给气死的也不为过,这样的仇怨本家如何能饶过他们,不过就是什么时候发作的问题!   现下已然是没有退路了!   果然,行完了奠礼,立刻就有人发难了。   “阿昱,你父兄已经西去了,你便是本家嫡支的顶梁柱,你接下来有什么打算?”   打算?   悲愤中的冉昱看向抢先说话的人,那是分家的十九叔,性情鲁莽火爆,之前还曾与三哥争过船队的辖权。   爹待他们不薄,可人心的贪洞是填不满的,他也懒得再与这群人虚与委蛇。   “自然是重修织园,再振家业。”   冉昱正色地道。   “海寇放火烧城,可营城的仓库还在,只要好好经营,未必不能恢复元气。”   “所以你是还要留在青州了?”   十九叔哼了一声。   “这些年海寇频频上岸,东海郡的海卫一日比一日乏力,驾驶的军船根本追不上海寇的刀艇,等他们过来城都烧了大半了!我早就跟家主说过阖族搬迁的事,我们冉家原本就不是东海人,现下搬回祖籍那也算衣锦还乡,何必非得耗在这个鸟不拉屎的岛上呢?”   “那十九叔的意思?”   “你们本家怎么想我不管,我们四分十九支肯定是要走的!阿昱你年纪小没进过织坊,做生意不能像你爹,放着南中西北那么大的地方不去,偏偏要困在一个外海小岛。你可知这海上有多少贼寇盯着咱?专走远海商线会有多少损耗?明明冉家去哪儿建场都能有人供着,死盯着东海郡完全没必要!”   这位十九叔也算是个直脾气,心里想什么就说什么,对冉昱也带了几分规劝的意思。   可并不是所有人都和他一个想法的,尤其是冉旸的祖父五叔公,他是打定了主意要把本家这一门孤儿寡母都扔在东海郡,自生自灭。   “呵呵,话可不能这样说。”   五叔公捋了捋胡子。   “他们本家这支的宗祠和祖坟就建在青州城,人活着不能忘本,咱们总不能强求人家弃宗背祖吧?”   “七郎,”他拄着拐棍上前,伸手拍了拍冉昱的肩膀。   “叔祖知道你是个懂事的孩子,可天下没有不散的宴席,这经营织厂也是一样。你们这一支想继续祖业,我们分家想入中原大展拳脚,道不同了强扭在一起便离心离德,不如顺其自然。以后不管到了哪里,咱们还都是冉氏族人,这也等于拓展家业了。”   听他这样说,冉昱面无表情。   “五叔公,那你想怎么怎么拓展家业?”   “自然是先分家。”   五叔公又捋了捋胡子。   “织园烧没了,但咱们家在营城和溪湖还有仓库,阳坡的织厂里有六十台蒸汽织机,这些便按族支均分罢。”   “均分?”   冉昱的眼神漠然。   “为何要均分?冉家织坊是我祖一手建立起来的,你们这些年投的钱账目里都有记载,论银股总共不超过两成,便要平分全部家业?”   “七郎,话不能这么说。”   五叔公呵呵笑了两声。   “论银股我们的确比不得你家,可你莫要忘了,我们现下说的可是阳坡的织场。你祖一手建立的可是青州织园,我们四分十九家可没人贪图你青州织园,阳坡织场原本便是众家聚资造的,可不是你一家的功劳。”   呵,好一个众家聚资,用本家赠与的银股滚利入资,这也算是聚资么?!以前爹与祖父的好意,现下都成了滋养这群白眼狼的肥肉了。   冉昱眼中冒火,偏偏五叔公还假惺惺地火上浇油。   “大家都是族亲,青州的损失也不能让你一家承担,所以织园的银股我们便不与你结算了,你只管把两个仓库、商队和阳坡分了便是。”   “你……”   他正想反驳,忽而听到耳边传来的一声低喝。   “阿昱,不得无礼!”   他猛地回头,却见母亲正扶着大嫂的手,脸色苍白地从堂后转了出来。   半年未见,母亲憔悴了许多,但精神还算不错,在大嫂的搀扶下,每一步都走得很稳当。   “阳坡的织机可以给你们,但营城和溪湖的仓库都是之前客商定好的货,这次便要随船一并送去海西洲,你们不能拿走!”   冉夫人沉声道。   “公中的钥匙在你们手里,取走的东西我也不和你们论,既然五叔说大家都是冉氏族人,族人总该还有几分香火情,没得和外人一样赶尽杀绝。”   冉夫人个不高,说话慢语轻声,但绵里藏针的威力半点不少,直说得有几支族人脸上发烧。   这场分家的分量他们人人清楚,不过是看冉家的外海船队回城,想把本家手里最后一丁点东西再挤挤。   自二郎昏迷以后,他们拿着公中的钥匙把内库和钱庄都搬空了,满载着物资和银钱的船已经驶进了南江口,现下要的不过是个由头,搏个道貌岸然的名声而已。   现在的冉家只剩一个空壳子,几乎没有油水了。湖西和营城两个仓库都是已经订出去的货品,送去海西洲一趟要花费不少煤火。这些年海西洲新建了不少织场,织品的生意不甚好做,有时候就是赚个辛苦钱。再来就是这次回来的远航船队,四分十九支已经开走在青州的所有大船,冉慎带回来的只有三艘,冉夫人又挑明了不再追究公中和内库的事,等于默认他们不告自取的行为,没理由不就坡下驴。   再逼,万一人家翻脸拼个鱼死网破,他们也不过再多捞些银钱,不光彩也不划算。   各家头人都看向五叔公,五叔公轻咳一声,点了点头。   “阿衡媳妇是个明理的人,她既然这样说,那便按她说的办。大家都过来签契书,然后一并去宗祠焚香烧表,东海冉氏四分十九支与本家从今儿起分家析产,往后各自开宗续枝,各论序齿。”   末了,他还装模作样地叮嘱了一句。   “阿庆带人去阳坡,告诉干活的人咱们只拆走织机,其他的分毫不许动。咱们冉家是东海的首善之家,不能让人笑话咱们欺负人。” 第14章 各自打算   “且慢。”   冉昱忽然上前一步。   “要在契书上写明,冉氏四分十九支只可取走阳坡织场南苑里的东西,北苑是我的私产,你们不能动。你们已经从北苑搬走的,还有被冉旸偷走的,都给我送回来。”   “三哥以母族私财入股船队,你们开走的船有好几艘都是三哥的,这些必须都要折价。”   听他这样说,五叔公瞬间黑了脸,一拂袖子。   “你说得那叫什么话?!五郎全是一番好意,他自己都病病歪歪,还惦记着你……”   他话还没说完,就被冉昱打断了。   他平日里看似笑眯眯的没脾气,可一旦较真,却比几位兄长都要犀利、尖锐。   “我人还在兴福楼吃酒,冉昱就急着来我宿房替我报丧,顺带还卷走了我的图纸模型,那我谢谢他的惦记了。五叔公嫌我说话不好听,可不告自取是为偷,这是幼塾便教过的事,五叔公自诩书香门第,不会不知道这道理吧。”   “冉旸偷走的图纸,没用的,他看不懂也造不出。就算找匠房偷制,那也得看机关师有没有这本事,造出来也只会让贻笑大方。不想让全天下都知道你偷了钟师的东西,不如你们积点德行,给我原物返还吧。”   一番话,说的五叔公吹胡子瞪眼,却半个字都憋不出。   那些图纸他老头子半点不懂,是金孙冉旸跟他说有大用,日后可靠此平步青云。   平步青云五叔公是不信的,阿昱那小子虽然有几分聪明,可说破天就是一个学匠技的机关师,平时也就造些小物件,他能有什么平步青云的本事!?   现在听阿昱的口气,那里面竟然有大匠钟杰的亲作?!   那果真不能还回去!   想到这里,五叔公暗暗上心,对阳坡北苑里的物件反而不太在意了。   他笑着打了个哈哈,一副道义凛然。   “竟有这样的缘由?那我老头子倒是不知道的。”   “不过阿昱放心,该是你的叔公必会替你做主。阳坡北苑竟然是你的私产,那咱们分家产没道理拿小辈的东西,大约是下人糊涂,弄错了。”   “至于你说的宿房之事……等我回程见了阿旸,好好责问他之后,再带他过来跟你赔罪!”   话说得很好听,但自始至终不提图纸和模型,就拿赔罪含混地带过。   冉昱倒也没和老头继续掰扯,毕竟他的目的就是阳坡北面的小院,那里有爹新给他定制的提纯罐和冶焦炉,还有已经造了一半的木气车和改良轧棉机,这些都是他的宝贝。   反倒是被冉旸拿走的那些图纸,大都是一些小玩意小机关之类的,并没有什么用处。   好在五叔公不知道。   他之前故意把图纸往老师的身上牵,就是想要给对方制造错觉,以为他宿房里的图纸有老师的手笔,价值连城。这样一来,五叔公必然会把焦点放在图纸上,阳坡的北小院他就保住了!   如今本家人丁凋零,四分十九支却咄咄逼人,若是硬拼自家必然损失惨重,只能用这样的方式迂回。娘撑着病体出来同意他们分家,多半也是担心自己与三哥意气用事。但阿昱却不想都便宜了这些饿狼,总要给自己留下一些筹码。   既然已经撕破了脸,分家旁支也不再伪装,干脆就在二郎的灵堂里签了分家契书。   契书签完,分家旁支从宗祠里迁走祖宗的牌位,偌大的冉氏祠堂变得空空荡荡。   冉昱看着新供入的三枚木牌,那都是临时赶制出来的,上面刻着他已逝父兄的姓名。也就几个月的功夫,家人便天人永隔,想到这里他忍不住悲从中来,放声大哭。   崔慎沉默地在他身后,眼眶同样红的可怕。兄弟俩就这样站了许久,直到冉昱彻底平静下来,他才走上前,拍了拍弟弟的肩膀。   “走吧,姨妈还在等我们。”   “好。”   冉本家的宅邸在海寇袭城中损失惨重,原本气派的正堂和花园都被一把火成了残垣断壁,一家人只能暂时在偏院安置。   冉昱一进门,就敏感地发现母亲的院内少了几个熟面孔。   “郑伯和阿龙都被那些贼寇砍伤了,余妈照顾康宁受了风寒,余下的人都要了身契,随船走了。”   大嫂恨恨地道。   “咱们平日待他们不薄,临到关头却都投了对家,也是一群白眼狼。”   “各有各的缘法,这事强求不来。”   冉夫人摇了摇手,示意儿媳不要再说。   她看着面前的两个儿子,神情有一瞬间的怔楞,也不知道是想到了什么,好半天才开口说道。   “咱们家现在便是这样了,我便与你们交个底。家里还有三艘船,算上阿慎这次带回来的货物,总共八十万银元的东西,我在钱庄还有十万银元的嫁妆。”   “阳坡和青州的织园都空了,两个仓库他们倒是留下了,可里面的货要送去海西洲,走这一趟的炭火银子要耗费不少,所以满打满算也就是两万银元的利。”   “我的嫁妆一分为五,我自己留些傍身,余下你们四家平分,海西洲的这趟还要阿慎去跑,所以利钱给他多些,剩下给玉婉和鸿雁。”   她见两个儿媳想要说话,便对她们摆了摆手,目光平静。   “你们也不要推辞,这些年你们也付出了许多。老头子没了,孩子们还小,我的这点嫁妆得留着抚养他们长大,所以也拿不出更多的东西给你们,接下来的路是要怎么走,娘都尊重你们的决定。”   听她这样说,三个孩子都抓住了母亲的衣襟,脸上露出害怕的表情。   祖母一贯是慈爱温和的,几乎不会用这样严肃的语气说话。经历了家变的孩子都格外敏感,十分害怕仅有的避风港再度倾覆。   “娘,我不走。”   朱玉婉揽紧了自己的儿女。   “康宁康雪还小,我现在只想好好抚养他们长大。”   “我也不走!”   卢鸿雁也着急地道。   “我也不要娘的嫁妆,二郎葬在青州,我就守着青州。”   冉昱的二哥与二嫂是自由恋爱,感情一直很好。如今两人刚有了孩子便生死相隔,这个打击让卢鸿雁几乎无法承受。   听两位儿媳这样说,冉夫人长长叹了口气。   她何尝愿意孙辈年幼便离了母亲,只是冉氏本家已然凋零,说是家破人亡也不为过,她哈如何能让两位媳妇空耗年华?!   “罢了。”   她闭了闭眼,又转头看向崔慎。   “阿慎,你接下来有什么打算?是要回……北边么?”   阿慎这孩子身世特殊,她与丈夫一早便知道底细。以前留三郎在家,是想着青州冉氏家大业大,阿慎在冉家总比去北郡好,能有个光明正大的身份。现在眼看自家家业败落,满门仅剩孤儿寡母,再留人就是拖累孩子了。   崔慎摇头。   我就留在青州。”   “等娘和嫂嫂们安顿下来,我想先走一趟海西,顺带着把库里的存货都转手,如果娘还准备经营织坊,我可以再买些织机回来。”   “分家把织机都带走了,织园和阳坡也有不少技工出走,就算咱们再开织场,一时半刻也用不了很多织机,少量购入还是可以维持运转的。”   “不过这样一来,我们的成本就要增加。其实这些年海西洲的织坊也是遍地开花,咱们的布匹远渡重洋运到海西,运费成本已经涨了许多,售价又一再压低,靠贩布的利已经越来越少,反倒不如丰家的船队做远海代运更有赚头。”   听他这样说,冉夫人也微微松了口气。   “是了,这事我也时常听你爹犯愁。可咱们家三代都是经营织坊的,若是不做了,咱们还能做什么营生呢?”   她想了想,还是拍板决定。   “那就先处理掉存货吧,也不用专门卖去海西洲,就地处理掉就是了。今次织园里死伤了不少坊工,总得先把大家的抚恤发下去,把活着的人安顿好。”   关于未来,不单是冉家人发愁,远在旧京面圣的东海郡守钱酉匡也在发愁。   兴福楼爆炸之后,他就收到了海寇火烧青州城的噩耗。惊魂未定的郡守还来不及喘口气,有一份邸报从东海送来,言说东海郡首富一家男丁死的七七八八,族里闹分家,冉家的船一艘接着一艘地开离东海郡。   可是把钱酉匡给吓坏了。   他这个郡守上任还不足七天,郡内第一大财主就搬了家,这可是件大事!   “什么?都走了?!”   钱酉匡瞪圆了眼。   “走什么啊?我这不是已经调东海卫帮着青州善后了么?他们还走个啥?”   “现在朝中马上要重开核税,提高中央税金,核算抵扣后的剩余才留给郡内结余。冉家是东海的纳币大户,冉家要是没了,别说重建青州府,咱们东海卫怕是干饭都要吃不起了!”   “唉,谁能想到海寇竟然敢进犯青州府呢?早知道青州损失这样大,就是拼着离岛不要我也得先保住青州啊!唉唉唉,怪就怪咱们东海卫戍没有银钱,买不起西洋的快船和火铳,不能把那群海上凶徒一网打尽,谁想天天提心吊胆地过日子呢……”   钱酉匡自言自语了好一会儿,然后又抓着随从追问。   “确定全都走么?阳坡的织坊也要搬迁?冉家人说没说要去哪里?”   “本家不知走不走,”随从被胖郡守晃得头晕,“可冉氏的分家和旁支几乎都撤了,青州港天天都有大船起航,船上拉的都是织机和布匹,织园的仓库和场房都给搬空了。”   “小的过来以前,曾经和阳坡那边的管事喝酒,他们说阳坡的东西都不留,一丁点都不会给本家剩下!”   “啊!”   钱酉匡气得一拍大腿。   “这他娘的不就是欺负人么!” 第15章 这枪还有救么   啊,可不,就是欺负人。   师爷在一旁频频点头。   可是又有什么办法呢?一门子孤儿寡母能抵得住什么?还不是只能眼睁睁的看着人家拉家什走人?   “就没人拦着点?”   圆圆胖胖的郡守气得手抖。   “他们这是欺负俺不在东海啊!这才刚上任没两天,织坊就都要撤走,那俺跑官打点孙总管的银钱岂不是白花了?!走了冉家东海郡还能剩点啥?这不又成了一个野岛了么!真是欺人太甚!”   他一着急,连老家土话都冒出来了。   不过骂人归骂人,钱酉匡钱郡守也属实不知道该怎么办。   他家祖上积德买了东海附近的两个山头,好巧不巧在他爹这一代发现了富矿,于是全家一夜暴富,鸡犬升天,钱郡守的名字便是由此而来,后期更是花血本帮他运作,终于搭上了太后娘家侄子的线,成了东海郡守。   虽然,东海郡守并不算什么好差,地处东海海线上,经常受到海寇袭扰。可大小也是一方牧守,钱,郡守是不在乎的,家里有矿的人不差钱。钱郡守在东海就是想搞事业,搞得越大越兴旺越好,给自家子孙后代也换换门庭。   于是他又转回来摇晃随从。   “那你说怎么办?我现在给贴补点银钱人还能留下不?只要留在东海郡,哪一房当家都行啊,咱们郡府不是都没说什么吗?冉家人为啥要走啊?!”   “分家十九支都说是要回老家恒阊郡。”   随从快被摇晃吐了,可还是得硬着头皮回郡守的话。   “他家原本就是阊洲人啊,说是要把织机坊工都拉回阊洲,阊洲府给了一大块地,让他们重起织园……”   哗啦——!   钱胖子气得把桌都掀了。   “谢敏达,胡子善,欺人太甚!”   他跳着脚指天骂人。   “我说他们怎么对核税的事都不吭声呢?!合着小算盘早就打好了啊?!”   “把冉家的钱和织机都拉去阊洲府,那核算的时候就算恒阊郡的税头了!等他们再把织园再建起来,产布贩布还能多多纳币,恒阊那个破山沟子一下子就翻身了!”   师爷抹了把被喷了一脸的唾沫,心道老爷也真是口气大,人家恒阊郡哪里是什么破山沟子,在前朝的恒寿府和阊洲府都是有名的铸剑之乡,水路通达,住民富庶。反倒是东海,本朝之前就是一个满是鸟屎的野岛。   冉家人回去阊洲,把织机和坊工全都带了回去,他们东海岛算是废了。   钱胖子指天骂地发了一通脾气,蔫吧着又开始犯愁。   “可咋办?织坊和坊工都走了,咱们岛上还剩啥,今年的人头税都要交不起了。”   “不然你回头打听一下,看看冉家剩的那群寡妇还能再支棱起个织坊不?都是做熟了的活计,地方也是现成的,大不了我给她们少报些头税,回去再多批些荒地,总比啥也没有强……”   他这话说的,连重金聘来的师爷都看不下去了。   “大人何必如此丧气。”   师爷连忙进言。   “冉氏嫡支也不是没人,他家是死了不少,但崔慎和冉七还在,这是还有回转的余地。”   听他这样说,钱胖子也不丧了,抹了抹脸。   “冉七?冉慎?”   “正是。”   师爷摇了摇扇子。   “这崔慎可不是一般的厉害,一个外姓人捏着冉家的船队和商路,只要他不走,冉家一门老小还有指望。”   “还有冉七郎,他可是咱们东海有名的神童,是从钟杰大匠,您想想他交往的那都是些什么人?有他还怕招不来凤凰么?”   “有指望就好,有指望就好,这样俺……咳咳,本官也有指望了!”   钱胖子喜不自胜,一拍大腿。   “那这样吧,调茂头卫所协防青州,平时没事多帮着青州府收拾城防,维持秩序,尤其好好照看冉氏一家老小。都挺不容易的,咱们想留人,就得多安安人家的心,等我回去亲自探望他们一家。”   钱郡守虽然是个不学无术的暴发户,可他为人处世却自有一番本事。他特命东海戍卫中最精良的茂头卫所协防青州,看似大材小用,实则稳住了东海郡的一口元气。在茂头卫所的警备下,原本在青州附近游曳的海寇完全不敢轻举妄动,僵持了几日便无奈散去,原本在冉旸记忆中几番遭受冲击的青州城,这次竟然平安度过一劫。   而钱郡守叮嘱重点照看冉氏一家的美意,也在机缘巧合之下,引出了一段善缘。   “霍校官,今日是你值班巡城啊?”   青州城里,有街旁的商贩笑眯眯地跟霍荣奇打招呼。   霍荣奇是茂头卫所的一名中层军官,自茂头卫所协防青州城后,他已经在这里驻扎了一周有余。   如今的青州城,虽然城里还有被烧坏的房屋没有清理完成,但大体的秩序都已经稳定,城里的居民也恢复了正常活动。   “不,今日我休班。”   霍荣奇对相熟的商贩笑了笑,手指了一下广衢巷尽头的冉府。   “我去拜访一下七郎。”   这活计最初也是卫长安排的,听说是郡守大人要求重点关照冉家嫡支,卫长便安排他们这些中层校官不时去探望一下冉家人,看看他家有什么需要帮忙的。   开始大家都很为难,听说冉氏嫡支的男人都死光了,剩下一个冉夫人带着两个儿媳寡居,他们这群军汉贸然上门,这不是平白给人谈麻烦么?   后来问清楚了才知道,原来嫡支的三郎和七郎还都活着。冉三是卫长在雍西军校的师弟,两人交情好像还不错,冉氏赈抚死伤的坊工,卫长大人还亲自过来帮忙。   真正让人惊喜的反而是那位七郎阿昱。   冉昱是墨宗大学院的案首,师从钟杰大师,什么机关都会摆弄。最妙的是冉昱不但会修理机关,他还能巧妙地复原和改造机关!那些精密而又珍贵的玩意在他手里,就跟小娃娃摆弄积木一样简单,拆开再装上,肯定比之前的好用!   霍荣奇今天带来了自己心爱的随身配枪,这枪是他杀了一个海寇头领缴获的战利品,他也是凭借着这个战功成功晋升校官,今天想让冉昱帮忙看看,保养一下。   “七郎你看我这火枪怎样?”   一进书房的大门,霍荣奇就取出配枪在冉昱面前显摆。   冉昱正在研究他的水煤气冷却炉,闻言抬头看了他一眼,惊讶道。   “三代巴虎罗孚单发火枪,这玩意带火弹仓的能连发,不过怎么都变形了?!”   “嘿嘿。”   霍荣奇十分得意。   “就知道你识货,正是巴虎罗孚Ⅲ!”   “我在沙虎湾海战中打死了一名海寇头领,从他身上缴获的好玩意,我一眼就看中了!”   沙虎湾海战?难怪了。   冉昱恍然。   沙虎湾海战算是茂头卫所赫赫有名的战功之一,因为他们面对的不单单是海寇,还有海倭国混在其中的正规军,可以说是两方心照不宣的军事试探。   海倭国与大雍隔海相望,对于东海诸岛一直虎视眈眈。东海戍卫除了守卫郡中诸岛,其实也承担着震慑海倭国海船的任务,双方这几年你来我往,各有胜负。   海寇可用不起巴虎罗孚火枪,这么先进的玩意肯定属于海倭国军官,而且等级还不会低。这么大的战功,也难怪霍荣奇能一跃成为校官了。   听说海倭国一直在向海西洲投诚,他们的王太子是海西洲留学回来的,学得全盘西洋化,最近正因为选妃的事和王室闹得很不愉快,想要解除原本的婚约,与他留学时认识的一名平民结婚。   海倭国王室为了保持血统纯正,一向只与内部宗亲联姻,王太子这次可是捅破了天。   不过要阿昱说,什么内部成婚的规矩都是作孽。他们大雍朝开国便有立法,三代直系五代旁系以内不得成婚,这可是墨宗大学院首任院长兼开国泰相宁非定下的规矩,为的就是防止出现畸形孩童或是增加祖传疾病出现的几率。   不过说到宁先生,冉昱便又想起那日矩子令里的对话。那小孩的影像也不知道是怎么传过来的,竟然还能同步语音。可惜矩子令好像之前摔得坏掉了,怎么□□都没有动静,小孩也再没有出现。   “七郎……七郎?”   霍荣奇伸手在冉昱面前晃了晃。   这七郎什么都好,就是有时候爱走神,说着说着就不知道想什么去了。可能是天才的脑子都和他们这群普通人,溜号回来还能接上他们的思路,也是让人不得不佩服。   “啊,不好意思,我刚刚想到了一件小事。”   阿昱抱歉道。   “没事。”   霍荣奇连忙摇头,眼角余光扫到一旁高高矗立的奇怪金属炉,越发觉得冉昱是在思考什么军情大事。   “对了七郎,这种枪你会修么?”   他小心翼翼地把枪递到冉昱的面前。   “这把枪真的是把好枪,我们卫长都没见过的西洋玩意,听说北郡萧郡守还曾经想要给戍军批量购入,结果人家海西洲根本不肯卖,说是量产有限。我缴获这枪后,原本是应该送去军械所研究仿制的,但当时有海……寇捏着火雷要和我同归于尽,结果这枪就被炸坏了,枪管和机括全部变形,听说造出来的也不能连发,就返给我留着做个纪念了。”   “我听说七郎你擅长机关,你帮哥看看,我这枪还有救么?” 第16章 生计艰难   冉昱接过枪,翻来覆去地看了两遍,然后摇头。   “救是没得救了。”   对上霍荣奇失望的目光,阿昱抓了抓头。   “军械所怎么说?这种结构没办法仿制么?”   “仿制倒是仿制了……”   霍荣奇抓了抓头。   “军械所那边倒是造了一把一模一样的,可放进火药就时不时会有漏气的情况。巴虎罗孚在海西洲那边的名气很大,从来没听说漏气的情况,多半还是他们仿制不精,工艺太差。七郎我知道你最厉害了,王校官的那把长火铳你都给□□好了,现在的准头比之前上升了不少,这把枪你肯定也能给修补回来。”   说着,他又用充满期待的目光看向冉昱。   虽然很感谢他的信任,可做不到就是做不到,阿昱还是很干脆的摇头。   “真补不了,这枪坏的太厉害了,就算扳正也很容易炸膛,你用着也不安全。”   “不过我也对枪很有兴趣,霍大哥要是信得过我,可以把这枪留下一段时间,让我研究研究。”   这……   霍荣奇有点犹豫。   他点舍不得,毕竟是自己立功晋身的战利品,见证了自己最光荣的时刻。   但也就是几秒钟的事,霍荣奇很快便下定了决心。   “那行,就拜托七郎帮我保管一阵子了。”   他也不怕冉昱会把枪损坏,反正枪已经给军械所拆解过一回了,本来就是坏枪,再坏也坏不到哪去。要真能让七郎研究出点门道,说不定他的枪还有救。   抱着这样一线希望,霍荣奇把枪留在冉昱的小作坊里。   临走的时候,冉昱忽然叫住了他。   “霍大哥。”   阿昱拿着这柄枪颠了颠。   “你这把枪,用的什么弹丸?”   “应该就是普通的尖头弹加油纸火药,9毫米弹丸。”   霍荣奇抓了抓头,“子弹我没有,但是军械所那边试验过,应该就是这个口径没错了。”   “唔。”   冉昱点了点头,并未再说什么,这让霍荣奇十分失望。   他本来以为七郎叫住他,是有了什么新奇的想法能修理枪,结果好像他就只是问一问而已,并没有什么后续。   霍荣奇很失望地走了。   “尖头弹加油纸火药啊……”   冉昱盯着手中的变形枪,若有所思。   霍大哥不知道,军械所仿制不出的原因不在枪的结构,而是枪使用的弹丸。   枪这种的东西,永远是根据弹丸的改变而进行修正的,巴虎罗孚是海西洲加卡沙火枪商社的著名产品,但这家商社最赚钱的产品却是与火枪匹配的弹丸,谁也不知道他们到底用了什么引火药。   他的老师钟杰现在就在研究卡沙引火药,已经有了一些眉目了。   冉昱找来工具箱,手法麻利地将霍荣奇这支巴虎罗孚手枪拆开,小心地检查了一下里面的内部结构,然后满意地点了点头。   “果然是雷酸物,老师的方向是正确的,只有雷酸物才会造成这种内部结构的腐蚀。”   “所以这个卡扣上面的小瓶子,并不是放置普通的火药,而是引爆火药的激发装置,这个撞针刺进后方的火药,就能直接把前端的弹丸射出。”   他又摆弄了一会儿,也不知道是想到了什么,在院子里团团转了好几圈,忽然猛地一拍巴掌。   “我明白了!”   “巴虎罗孚之所以能够连发,是因为扳机护圈在来回推动火药装填!难怪卡沙的机关师采用了管式的弹仓……他们的弹丸必须是特制的,只能一头尖一头平,只有这样才可以把□□和火帽都塞在弹头的前部,火枪击发的时候整个弹头飞行的力道才会足够……”   这样的确是能做出连发的效果,可同时弹管的大小也会严重限制枪的威力。巴虎罗孚的连发虽然听着吓人,可也是出了名的后续无力,一管枪弹打完,使用者要花费很长时间去填充处理,而且弹丸的穿透力也十分有限,所以多用作高级将校或者贵族的防身武器。   冉昱看着手中已经被拆解开的枪。   “要是有更大的空间容纳弹丸就好了,这手柄雕刻得这么精致作甚,半点用处都没有啊,倒不如用来填装弹夹。”   等等,弹夹?!   冉昱的头顶灵光闪烁,只是还来不及抓住,门外便传来了敲门声。   是崔慎。   三哥推门进来,一眼就看到阿弟面前那已经被拆的零散的手枪,挑了挑眉。   “巴虎罗孚,哪儿来的?”   “霍校官缴获的。”   冉昱眼睛还黏在手柄上,有些心不在焉。   “说是要我帮着修校,我哪有那么大的本事……”   “阿昱的本事可大着呢。”   崔慎对他知之甚深,一看他这模样就知道是有了些想法,当下也不打扰他,自顾自地进屋去倒茶。   等再出来的时候,就见阿昱已经举着那只火枪的手柄,对着天翻来覆去地看,一边看还一边念叨。   “假如把弹夹挪到手柄,在手柄底部安装一个弹簧,那么等上面的弹丸打空以后,弹簧的力道自然会压着下面的弹丸上移。”   “弹丸激发出去会有一个后力,如果把火针挪到枪管的后侧,刚好可以借用这个位移的空档,让下方的弹簧补弹丸入管,用前段的弹簧压着弹丸进入发射位,避免手工装弹。不过这样一来,弹管和枪管就不能放在一起,不然前置弹簧会干扰到弹丸,并且很容损坏往复装置……”   “还有枪使用的弹丸也要特制,现在的圆形或是尖头弹丸都不适用,不过巴虎罗孚这弹丸的形状倒是不错,要是火药能装的再多些就好了……”   嘀嘀咕咕了半天,思维陷入了死胡同。好在冉昱从来都不是个钻牛角尖的人,一条路暂时不通他就会去干点别的转移一下注意力,说不定什么时候就又找到灵感了。   “三哥找我什么事?”   他笑嘻嘻地问道。   崔慎知道他的习惯,指了指手中的汤碗。   “洪叔说你最近忙得不出门,连药也喝的有一顿没一顿的,我过来监督你。”   一听说喝药,冉昱的头立刻就耷拉了下来,脸上痛苦地扭成一团。   “不用了吧三哥,我都喝了快一个月的汤药了,我本来也没甚大事……”   话还没说完,一碗散发着奇异味道的苦汤就放到了他面前。三哥的眼神很严肃,显然今天这事不能蒙混过关。   阿昱叹气一声,也不再多做挣扎,端起汤碗咕咚咚一口气灌下。   唔,是真的难喝,不单单是苦,还又酸又涩,混杂着各种奇怪的味道。   这是墨宗大学院草药医堂给开的补身药方,以前在船上三哥天天盯着他喝,少一口都不成。现在回了青州城,冉夫人和冉慎忙着处理善后,冉昱这才侥幸逃脱了几天。   如今三哥腾出手了,阿昱的好日子又没了?   艰难地咽下最后一口,冉昱抹了把嘴,讪讪地开始转移话题。   “三哥果然见多识广,还知道巴虎罗孚这稀罕玩意。”   “也不算稀罕,在海西洲看见过。”   崔慎倒也没隐瞒。   “咱们家在海西的熟客里有个伯爵,他随身携带的就是这种枪,还曾跟我炫耀过好几次。”   “那边的贵族喜好决斗,动辄拔枪互射,我在海西洲也遇到过好几次,说好生死不论。”   “不过这枪虽然能够连发,可到了一定范围就会失去准头,所以海西贵族每每都要约定决斗距离,远了还要彼此背对背走近一些,确保能够伤害的对方。”   “我还曾见过一个腿脚快的,连着三次都躲开了对方的枪弹。不过西洋人觉得这是懦夫的表现,旁边围观的人群还给他喝了倒彩。”   冉昱是很喜欢听三哥讲海西洲的事情的。父亲在世时家中分工明确,大哥负责织坊的运作,二哥管理仓库和运送,三哥带队远航行走海西航线,三位哥哥完美撑起了冉氏织坊的主干。   现在爹和两位哥哥都没了,家中的织坊也被搬空,只有三哥的船队保留了下来。   想到这里,阿昱的心情又有点低落,小声问冉慎道。   “三哥,听说你过两日就要出航,可是还要去海西洲?”   听他这样问,冉慎点了点头。   “没错,一周之后出发,这次要去把之前订好的货物都运送过去,得来尾款顺便帮娘采买一些东西。”   “娘要采买什么?还是织机么?”   冉昱想了想,“海西洲的织机价格不菲,以咱们家目前的财力怕是也买不了几台,更别说分家旁支在阊洲又起了织坊,比规模咱们肯定是不行的。”   现在织坊林立,大家都把利润压制得很低。如果织坊规模比较大,能接到大订单还有赚头,仅仅几台小打小闹,估计也只能勉强糊口吧。   关于以后家中的经营,一家人也商量了许久。除去海西洲已经交了定金的货物,冉夫人把积存在营城和溪湖的仓库都做了清理,拿回来的银钱都先给付了伤亡坊工的抚恤,修缮本家的宅邸也花费了一部分,所剩实在不多。   的确,也挺难的。   想到这里,两兄弟都口气,最后还是崔慎先开口道。   “现下还没什么想法,阿昱有空可以去找娘商量商量,左右还有几日才会出发。”   “实在不行,就还是先由我去跑船,总能够家中吃喝的。” 第17章 阿昱的野心   冉家人其实并不希望崔慎去跑远海船运的活计,毕竟海上风高浪急,又是海外之地,风险不可谓不大。   青州城难之后,冉氏本家已经扛不住任何损伤,更别说崔慎这根支撑家业的顶梁柱。   阿昱也是同样的想法,他与三哥素来亲厚,更加不愿意让三哥为了家中的生计冒险。   “要是我的木气车能成功就好了,至少是全天下独一份,不用担心分家跟着抢生意……”   阿昱一边嘟囔一边眼巴巴地看着被放在角落里的木气车模型。   这是他两年来的心血,每颗齿轮每个绞索都是他亲手制作的,好容易摸索出一套稳定的结构,结果却被他亲眼见证了萧郡守的列西煤油车,从那一刻开始,他就知道自己这木气车没机会了。   一次注入煤油就能自动行走的车,不需要在车后再跟着一个炉工,拥有强劲的动力和稳定的性能,这种煤油车已经开启了一个新时代。   “啊,真是不甘心。”   阿昱又开始在院子里转圈。   以前他看不上织坊,觉得里面的织机都是重复劳动,结构不够精巧繁复,完全没有工业美感。可等家道中落,他才明白自己热衷于研究的那些精巧的机器其实对家里并无帮助,不但不能带来钱财,反而是种拖累。   这也是他为什么热心帮助茂头卫所的校官□□枪械的原因,阿昱想要和这群穿军装的搞好关系,建立联系,好为青州和自家多赚些看顾,他实在不想看到海寇袭城的惨况了。   “茂头卫……巴虎罗孚啊……”   冉昱一边念叨,一边拎着工具箱走进了自己的木气车。   虽然很舍不得,但他忽然有了一个想法,也许可以解决之前困扰他的枪管结构问题。   他的木气车有一个特点,那便是在动力机关中采用了独创的偏轴往复式设计。这个设计是冉昱在拼插锁片是偶然间想到的,利用铰链控制不同气室的单独对接,引导蒸汽在几个气室内往复循环,最后推动轮杆和转轴运动。   这样造出来的车热能效率高,比现有的蒸汽车更加节省能源,但行驶的速度却稍有减慢。冉昱原本在纠结怎么改进热能损耗的问题,结果列西煤油车横空出世,眼见着要走不通,阿昱十分不甘心。   木气车走不通,不代表偏轴往复式设计走不通啊!   如果把枪管看成是一个联动的往复式机关设计,把发射道和点火器分别隔开,那么当枪发射后的回力推动枪管位移,牵引点火器同步后撤,底部的弹簧就有空隙把新的弹丸推入发射道。只要预先好设计的连动杆,回弹的点火器自然会回复原位,这样再次压下扳机,点火器中的撞针直接刺破火帽,完成连续发射。   这是阿昱的思路,但究竟能不能实现,还要看他这木气车上的构件耐不耐得住检验。   “没办法,为了茂头卫,为了青州,只能委屈你了。”   嘴上说得难受心痛,可下手却十分利落。木气小车终究还是被渣男阿昱辜负,被拆成了一堆一块的部件,惨不忍赌。   “找到了。”   冉昱举起了一个铰链式结构,眼睛晶晶亮。   这一晚,小院中敲敲打打的声音响个不停,炉火也亮了一整夜。   冉夫人和崔慎来看过几次,发现阿昱正沉浸在做手工中无法自拔,也不去打扰他,只送了些衣服过来,担心他贪夜着凉。   等到天空现了鱼肚白,阿昱的高炉终于息了火。   崔慎敲了敲门,正看到弟弟举着一把奇怪的东西望天,明显是一夜没睡。   “阿昱,你在做什么?”   “唔,是三哥呀。”   阿昱缓缓转过头,慢吞吞地举起自己的手。   “这个,联动套管偏移式轴机……”   “什么?”   “没什么,”冉昱又慢吞吞地坐直了身体。   “三哥,我可能造出了一把枪。”   枪?   崔慎神情不变。   阿昱造枪有什么奇怪的,毕竟现在的火铳结构也不复杂,聪明的阿昱当然能看懂。   他心里没有半点波澜,只当是弟弟熬夜之后的呓语,便顺着弟弟的话头问道。   “阿昱怎么对枪感兴趣了?”   “不是的三哥……”   阿昱感觉自己的脑子太过兴奋,明明心里堆了一肚子话,可在三哥面前却偏偏一个字都说不出,完全不知道该怎么传达自己此刻的心情。   “……不是普通的枪……”   他的视线扫过一旁被拆解的巴虎罗孚枪。   “这个,可能比这个还有厉害的,是能够连发的枪!”   噢?!   这下,崔慎的眼神也郑重了。   阿昱从来不说谎,他说可能比巴虎罗孚厉害,那有九成半是绝对超出巴虎罗孚的性能了。   他不由得认真打量起弟弟手中的铁机关。   “就是这种?能够连发?怎么做到的?”   一说起这个,阿昱就有话了,马上滔滔不绝地打开了话匣子。   “原理是这样的三哥,你还记得我之前造的那部木气车么?我把我的木气车拆了,把里面的偏轴分气阀放在了枪管上,造了一个放大版的枪发射道,喏,就是这个。”   说着,他拉着冉慎走到炉后,从一堆铁块中翻到了一个怪模怪样的机关。   崔慎一看,这果然是阿弟之前造的木气车的一部分。因为对自己的设计有信心,阿昱还曾经给爹和哥哥们演示过这个机关,冉慎很有印象。   “你的木气车……”   “嗯,拆了。”   阿昱的声音略有些飘忽。   之前是心肝宝贝,可渣男阿昱哪有什么心?现在他的小心肝是这把枪,木气车早就成了过眼云烟了。   “三哥我是这么想的,反正弹丸发射后的回力会推动机括后坐,我干脆就把发射道和点火器封恺,我把他们做成了两个单独的部分,用铰链控制弹道,绞链的下端固定在把手上,上面的弹道被回力推着后退,铰链便能拉住尾端,这时候把手底部的弹簧会把新的弹丸推进弹道,所以枪管向前运动,绞链向前回转,顶起枪管尾端,不过这样一来,连动杆就需要和一个位移固定的构件捆绑,不然就会受到发射回力的影响……”   叽里咕噜说了一大堆,听得崔慎完全跟不上他的思路。   可不这并不影响他得出最后的结论,他看着手中的铁块头,颠了颠。   “所以,这就是阿昱的连发枪?”   “是,但也不是,其实还没成功,只是做出了基本的结构和机关,没有弹丸试验过。”   阿昱诚实地说道。   “我想了,这弹丸八成也要采用巴虎罗孚那种小尖头,但我觉得他们那火药装的太少,我想要放得多一些,这样枪才能射的远,力气大。”   “那你准备怎么办?”   崔慎继续问道。   “我手边没有合适的火药,我想问老师要一些雷酸物,我觉得巴虎罗孚的□□八成也是这玩意。”   说到这里,阿昱抓了抓头。   “可是从旧京到青州的路程实在太长了,雷酸物又不稳定,稍有碰撞就会发生爆炸,只能买些材料,看看能不能自己合成一下了。”   其实最好的办法当然是冉昱回一趟九凌城,可冉家现在的情况不允许,冉慎走后青州就只剩一门妇孺,现在这个世道,饶是城里有茂头卫也不能放心。   冉慎想了想,点头。   “暂时也只能这样了。”   “不过如果阿昱的枪真能成型,这也未必不是一条出路。”   冉昱明白三哥的意思,他之所以这样卖力,其实也存着这个想法。现在西洋做出了能够连发的珐琅枪,东海最精良的茂头卫用的还是火铳,这个差距不可谓不大。   要是能造出相对不错的□□,肯定有销路。只是这样一来,建造工场的费用又是一笔支出,而且现在火帽的事还没着落……   “别想那么多。”   崔慎拍了拍弟弟的肩膀,宽慰他。   “你先完成手边的事,别的有我去想办法。买织机那条路同样投入不少,而且现在海西洲遍地都是织布厂,织机供不应求,价格早就给炒得虚高,重开织坊其实是下下策。”   冉昱点头,知道三哥说的是实话。   他从来不是个纠结的人,与三哥聊开了便沉下心,专心致志地摆弄手中的连发枪。   一晃两个月过去,三哥的船队早已扬帆起航,阿昱的连发枪也改到了第三版。   期间东海郡守过来冉家,好好安抚了本家众人一番,又重点强调了一下开办织坊的重要性。钱郡守是个豪爽人,也不掖着藏着,当即承诺要给冉家减税减费,甚至暗示可以适当以东海郡的名义入股支援,总之一句话,迫切希望冉夫人能把冉氏织坊再开起来,繁荣东海郡萧条的经济。   可哪里是那么容易的事呀。   冉昱叹了口气。   做实业,从来就不能一拍脑门。郡守是家里有矿,自然不知道经营场坊的辛苦。就拿他的这把枪来说,这还是有巴虎罗孚作为参考,结合木气车上的成熟设计,在成品的基础上进行的改良,光是设计构件都花了他两个月的时间,更别说还没有头绪的火帽问题,以及投产后的机关调试了。   关于火帽,阿昱早早便和在九凌城的老师取得了联系,并尝试了老师给出的雷酸物配方。可这玩意对于枪内膛的腐蚀实在严重,基本打个几轮就要重新更换撞针,很难形成稳定的战力。   阿昱觉得不甘心。   虽然根据他得到的消息,扬威海西洲的珐琅枪也有同样的缺陷,海西洲的军人都会随身携带几枚撞针以备更换,至少比起还需要前置火药弹丸的火铳,珐琅仓枪的威力已经足够惊艳。   但这并不能成为阿昱安心的理由。   如果不能超越,那就会被说成是窃取珐琅枪的设计,是拙劣的模仿品和不要脸面的小偷,有珐琅枪在前,没人会在意他冉昱的设计。   阿昱有野心。   他要造出比珐琅枪更好的东西! 第18章 喂喂,能看到我么?!   正想着,冉昱就感觉眼前一花,有一抹耀眼的光斑一闪而过。   他定睛观察,发现光斑竟然是来自书房。就在书房靠近窗台的架子上,那枚坏了不知道多久的矩子令竟然又有了反应,开始有规律的发出白色的光芒。   冉昱一怔,连忙拿起矩子令跑去内室。内室是个小仓库,里面堆满了他的各种工具,光线暗淡没有外窗,正适合矩子令的投影。   “亮了吗亮了吗?喂……喂?”   两只大大圆圆的眼睛出现在内室的墙壁上,一眨一眨的,乍一看还有点吓人。   但阿昱却半点不怕,不但不怕,他还异常兴奋,因为他又能和身在海外的“朋友”说话了。   “听得到听得到,你远些站,现在只能看到你的眼睛和鼻子。”   “噢,”圆圆眼应了一声,也不知道是在对谁说话,“狗八你站远点,镜头怼脸了都。”   下一秒,宁小统的身影就出现在仓库的墙上。   他好像也是在一个房间里,不算大的空间里摆放着两张木桌,上面还堆满了五颜六色的纸书和量尺。   这些玩意冉昱也不陌生,这不就是他们从小做到大的作业本、习题集么!九凌城的书肆里常年摆放着各种“入学大礼包”,凡是想考墨宗大学院的生员无一幸免,全都遭受过习题集的摧残。   “你是在备考么?”   冉昱压低了声音问道。   他不敢出声太大,生怕外面的下人和仆役听见,平白惹来麻烦。   “你学到哪一级了?是要考海西洲的学院吗?”   一听海西洲这三个字,画面中的宁小统就拼命摇头。   “我才不要去蛮荒之地!”   他心虚地看了一眼充当镜头的狗八。   明明都是系统学校出来的,为什么狗八一个讨债系统能成为学霸,他科技系统宁小统反而变成了学渣?!明明他刻苦努力,每日认真苦读到半夜,狗八天天上课睡觉,结果一考试就是人家名列前茅,他挂在车尾,成绩完全被吊打。   因为成绩太差,爸爸已经动了让他出国的念头,避免他在华国被卷成渣渣。可宁小统根本不想去国外,幼年寻父的经历让他对大西洋洲毫无好感,更别说他自诩一个超未来的智能科技系统,直接被普通华国中学生卷到出国混文凭,这听着像话吗?!   被另一个时空线的后辈扎刀子,宁小统的脸面越发挂不住,哼哼着质问。   “你们墨宗大学院怎么回事?现在连海西洲都比不过了么?!”   面对他的质问,冉昱平静地阐述事实。   “现在的海西洲很厉害,尤其是在物化和工业制造方面,是远比我们大雍先进的。”   “就比如他们造出了煤油车,不用反复加煤就可以驱动行走,他们发明的电气灯,无需灯油就能点亮。还有他们制造的连发枪、火油提炼技术、农用肥料和农用机械,这些我们大雍都学不到。”   他说的是客观事实,谁料这些却直直戳中了宁小统的肺管子。   “电灯?化肥?石化工业?拖拉机?冲锋枪?”   他梗着脖子,像只骄傲的小公鸡。   “我爸爸在的时候给你们打了那么好的基础,大坏蛋和十二郎要钱给钱,要人给人,华蓥还亲自创建了数学院,怎么你们现在都沦落去海西洲打秋风的地步了?!”   “啊啊啊啊!你们也太不争气了!明明我走的时候已经有人劈出了永磁铁,蒸汽车火车也满地跑了,你们这二百年是都睡着了么?这也能让人反超?!”   啊……   冉昱张口结舌。   这小孩……说话的口气怎么这么大啊……   他口中说的“华蓥”,应该是太祖的侄女云平郡主吧?   本朝高宗(明帝)在家中的排行是十二,他又说自己的爸爸叫宁非……   阿昱想到了一个匪夷所思的可能,咽了口口水。   “你爸爸……也是我们墨宗大学院的校友么?”   一说起这个,墙上的宁小统立刻挺起了胸脯。   “呵,不是校友,我爸爸就是你们的校长,墨宗大学院的第一任校长,你知不知道?”   宁非!?果然!   冉昱按住胸口,他的心现在跳得非常快,快到几乎要蹦出喉咙。   稳住,稳住。   也可能只是小孩子的吹牛。   他决定再验证一下。   “你说的那些,宁先生都有么?”   虽然还是在怀疑,但语气已经比之前不知道要虔敬了多少,对那一位已经用上了习惯性的尊称。   宁小统表示非常满意。   这才是墨宗学子应该有的态度嘛。   心情一好,没心没肺的小系统便开始替父炫耀。   “不就是电灯化肥汽车石化产品和拖拉机么?除了冲锋枪,我爸爸都有的!”   说着,他就找来屋里的各种东西,开始热情地给阿昱展示。   冉昱也看得大开眼界。他现在已经完全相信了自己的推测,这个宁小统就是泰相宁非的儿子,听他的意思好像宁先生并没有死,应该是在另外的地方得道成仙了。   唔,其实这也没什么不能接受的,因为泰相宁先生太受爱戴,他离世的时候又正值壮年,所以民间一直有流传宁先生本人并没死,而是修炼得道上天做神仙去了。   毕竟宁非出身的墨宗本来就很有来历,他成为墨宗矩子的时候还天降神光,之后更是造出了各种神奇的物件,这不是天仙下凡是什么?!   更别说在他得道之后,太宗皇帝在登基的第十年忽然传位于明帝,然后乘船前往九凌湖,独自进入先生墓,从此音讯皆无。   这事皇室始终没发表过意见,但民间也有流传说是宁先生入梦点化太宗得道,所以现在还有不少庙宇供奉两人的牌位,据说还满灵验的。   “所以太宗皇帝也没有崩殂,对么?”   他小心翼翼地问道。   “唔?谁?大坏蛋么?”   宁小统不情不愿地点头。   “嗯嗯,没死,最近还做了体检,各项指标一个箭头都没有。”   呼——   冉昱长出了一口气。   他可真是知道了一个天大的秘密,有关皇家的秘密,原来□□一系的嫡支竟然还有后人,而且宁先生还与太宗皇帝有了子嗣!   虽然不知道男人和男人怎么生孩子,但,也许,大概,反正那两个人都是仙人……   仙人什么都能做得到。   “那大雍现在怎么样啦?是谁当家?还是封懈的重重重孙子么?”   宁小统兴致勃勃地问道。   于是冉昱又把国朝的历史给他复述了一遍,气得小孩直跳脚。   “废物!废物!都什么奇奇怪怪的皇帝?!封家真是越活越回去了!”   “还有你们!”   宁小统双手叉腰,义正辞严地教训冉昱。   “皇帝不靠谱,你们这群墨宗后人是干什么吃的?他说不搞研发就不搞?他说不改良就不改良?我爸爸当初是怎么教导你们的?你还记得进墨宗大学院的第一课是什么吗?!”   被先院长的儿子他这样说,冉昱顿时觉得十分惭愧。   他当然记得入学第一课,从宁先生创院开始,所有墨宗生员踏入大学院的第一课都是学院院训——厚德载物,求真求精。   他们,真的是辜负了先生的期望。   冉昱诚恳地道歉。   “对不起。”   见他态度积极,宁小统马上就原谅他了。   他自觉是爸爸的第一嫡系大弟子,看这些墨宗学生也就跟看自己的师弟师妹一样。师弟师妹们也不是不努力,主要是大坏蛋他们家的亲戚拼命扯后腿,看他晚上不打电话去嘲笑他。   这样想着,宁小统的心情大好,立刻开始热情的关照小师弟。   “那你是学什么课目的呀?有没有什么不明白的地方,大师兄我可以帮你解答呀……”   他话还没说完,冉昱就听到画面里传来一声不给面子的嘲笑。   宁小统有点挂不住脸,哼哼了两声又接着补充。   “我要是不明白,我可以帮你去问我爸爸呀,我爸爸什么都懂!”   冉昱想了想,觉得这是在是个好机会,便捡了自己最得意的设计展示给他看,包括木气车、高温煤化炉和连发枪。   他搬出了所有能找到的图纸,还有自己制作出来的演示模型。要不是矩子令的秘密不能被外人知道,他很想带着宁先生后人的投影去外间,让他品鉴一下自己制作的煤化炉和木气车实物。   “这……这些真都是你自己想出来的?”   画面里的小孩睁大了圆圆眼,点指着其中一张图纸说道。   “这是温克勒煤气化炉啊?你才多大?你就能设计出这个?”   虽然笔力略青涩,可曾经身为科技系统的宁小统绝对不会看错,这就是另一个时空线中著名的温克勒煤气化炉!   另一个时空线中的温克勒煤气化炉是德国人造出来的,可以用劣质煤为原料制造水煤气或半水煤气。半水煤气在除去氧、一氧化碳、二氧化碳、硫化物等杂质后,其氢与氮的组成为3:1的半水煤气,作为合成氨的原料气,而水煤气则可以作为燃料,有了这个煤气化炉,煤化工业的应用将得到大大拓展!   现在轮到学渣宁小统傻眼了。   他刚才还在骂师弟师妹不争气,结果人家一出手就是一个独立的煤化工业设备。作为本土土著,能在技术发展受压制的时代独立做出这个,眼前这个叫做冉昱的小子分明是不下于爸爸的天才少年!   这……这还怎么指导啊?! 第19章 这还怎么指导!   身为一个曾经以推动科技发展为己任的存在,会喜欢会欣赏的还能是什么人,当然是专注科学发展,并且有能力自主研发的天才啦!   宁小统看向冉昱的眼神奕奕放光,笑容也比之前亲近了许多,连说出口的话都带着黏答答的甜味。   “这是你自己想出来的,没有别人帮忙吗?那你可真是个优秀的人,你是不是墨宗大学院里最厉害的学生鸭?我爸爸见了你肯定会非常高兴哒!”   听他这样说,阿昱也十分激动。   身为一名墨宗大学院的生员,谁还没梦想过被老院长宁先生夸赞呢?   宁先生离世的早,可学院十大课系中有七个都是他主持开设的,他的名字几乎出现在每一本教材中,他在墨宗学子的心中就是无所不能的神仙!   至今,学院出身的前辈大能们还保留着一个不成文的规矩,但就是谁搞出了什么值得夸赞的成果,年底都要带着模型去九凌湖畔的先生墓前祭拜一番,跟先生念叨念叨,以告慰先生的英灵。   当然,要是一般的玩意也不用去先生墓了,也不能大事小情都打扰先生,先生一辈子做出那样的惊天伟业,小小不起眼的玩意他们可是拿不出手。   所以……他是有机会见到活着的宁先生本人了么?   想到这里,阿昱的脸都激动得红扑扑,小心翼翼地替自己解释。   “的的确确是我自己的想法,是我在家里琢磨出来的,当然也请教了我的老师,但老师并不看好。”   “第一版我做的的确漏洞百出,也不管老师看不上,不过之后我改了好几年,还全盘推翻了两次,终于定稿成这一版。对了,我还做出了模型。”   说到这里,他咽了口口水,小小声地询问。   “宁小先生,我这一点浅薄的想法,请问,能入得了先生的眼么……?”   他的反应取悦了宁小统,他就喜欢别人对他爸爸态度恭敬,更别说眼前这个小少年还叫他“小先生”,这让他对于冉昱的好感又攀升了一大截。   “能看上,当然能看上!”   他叉着腰,骄傲地说道。   “你放心,我爸爸要是知道他的学生自己设计出了温克勒煤气化炉,他一定会非常喜欢你,一定也会想要亲自看看你的!”   啊!   冉昱的脸蛋爆红。   他……他算是先……先生的学生么?   先生喜欢他造的炉子,先生觉得他做的很棒,那……那……他此生无憾了!   于是两人越聊越投机,甚至开始无意识地互相吹捧,都在和对方的交流中获得了超高的情绪价值。最后还是临时充当镜头的巴小霸看不过眼,恶声恶气地打断了他们。   “干嘛啊?还有完没完?你不是要给人家讲题么。”   唔,唔,讲题,讲题。   宁小统恨恨地朝着这煞风景的家伙喷了一口气,然后又迅速调整表情,装模作样地道。   “嗯,就算做出了成绩也不能自满,我爸爸总说学无止境,人这一辈子是不可能穷尽科学的极致的。”   “所以,你现在有什么搞不通的难题吗?可以拿出来给我看看,今天机会难得,你可不要错过啊。”   爸爸保佑千万不要是什么数学物理化学生物地理题,历史他就只到封忇的孙子接班,至于政治……嘿嘿嘿,都说了不是一个时空线的存在不具有参考价值!   冉昱看不到他的心虚,还以为宁先生的儿子也是大才,无所不知无所不懂。   他也不客气,想了想,便又拿出自己之前制作的那把枪。   “宁小先生请看这个机关,这是我制作的连发枪,但是一直因为找不到合适的击发火帽而不能成型,我的老师钟杰给我推荐过雷酸物,但是效果并不理想,敢问宁小先生可有办法?”   雷酸物?火帽?!   宁小统的眼睛一下子就亮了。   他别的没有,现成的图纸和工艺流程还是不缺的呀!虽然他自己完全看不明白,但这完全不妨碍他照着标题去搜索关键字,他的数据库里什么都有啊!   “咳咳。”   宁小统挺了挺小胸脯,觉得自己又行了。   “唉,你说的是□□吧?那个不行,安定性能差还有剧毒,你用它做□□容易腐蚀炮膛和药筒,不划算的。”   “你应当尝试一下叠氮化铅。”   于是他又巴拉巴拉地把关于叠氮化物的特性和制备方面念叨了一遍。当然不是他自己明白原理和工艺,而是原文照搬的数据库里资料。   冉昱听得如痴如醉。他原本就想要改良火帽,他的老师钟杰对于雷酸物的研究已经进展到很深的程度,示意他再听这些理论并无太大障碍。   他只是有点发愁,现在大壅朝的氨水和高产肥都是从海西州进口的,数量非常有限,而且海西州的某些国家还严格控制外售,想搞到叠氮化物的反应原料之一水合肼,并不容易。   “这有何难?”   宁小统一脸诧异地指了指他手边的图纸。   “你连煤气化炉都能搞出来了,什么蒸发塔冷却池什么的更不成问题吧?我爸爸不是教过你们,咱们呼吸的空气中有的是氮元素,你搞点出来反应反应不就得了?”   听他这样说,冉昱忽然有些激动,小心翼翼地问道。   “那宁小先生的意思是,我做的这个煤气化炉能投入使用?”   “当然!”   宁小统回答得斩钉截铁。   “要对自己有信心,你是我看好的墨宗生员,你一定可以的!”   “等你用这个炉子搞出了半水煤气,你想要氨还不是手到擒来?!有了氨就有了化肥,到时候还需要跟谁进口鸭,自己造点不就得了?!尿素你知道不?我爸爸在农学课上讲过的,就是动物蛋白质代谢分解的含氮终产物,用液氨和二氧化碳在高温高压条件可以直接合成!你要是有了尿素,还愁没有化肥可用?!”   于是他又巴拉巴拉地把尿素和次氯酸钠合成水合肼的方法念了一遍,重点强调了一下肼浓度和将罐式反应器改为列管式加热反应器的优势。   虽然都是些现成的资料,不过宁小统念的十分理直气壮,让冉昱不由自主地信服他,也对自己的想法越发有信心。   宁小先生都这样说了,那他那个模型就一定能成功,他等下就着手做个大的!   这两个人,一个敢说,一个敢信,冥冥中竟然如此草率地确认了一个划时代的发明。   等到狗八发出断电示警,宁小统和冉阿昱已经成为无话不谈的好朋友,分别的时候两人都极度依依不舍,约好了下次再连线交流技术心得,并且要给对方找到更多的有趣玩意!   呼——   画面消失,阿昱心满意足,躺在仓库的箱子上幸福地发呆。   前段时间乍然遭遇变故,阿昱也曾茫然无措过很久。自己搞的那些精密机关,在现实里根本不能支撑家业,眼看着母亲嫂嫂都愁眉不展,他才意识到原来之前最看不起的简单织机,那才是一家人得以糊口的依靠。   他,有点好高骛远了。   从那以后,阿昱没有一天不想给家中搞些进项的。今天听说他的机器能把梦想和现实完美结合,对阿昱来说简直是天大的好消息。   他终于也能为家中的生计尽一份力了!   数了数自己手中的银钱,以前家中富裕的时候父兄没少给他银钱,阿昱也不是个乱花钱的孩子,所以大部分都存入了银庄,现下正好取出来应急。   虽然宁小先生说他的煤气化炉能够成功,但生性谨慎的冉昱还是准备先造一个小的看看效果,如果真的能制造出水煤气合成尿素和氨肥,在城郊郡守新给划定的荒地便可以产出高产农肥了。   说干就干,阿昱怀揣着银薄出了家门,一路朝着东海银庄去了。   东海银庄是郡立公营的钱庄,公营钱庄有保靠,可利钱远比民间私庄来的低,这个时间来往的客人并不多。   冉昱顺利到了柜台,递上自己的银薄。里面的活计自然认得他是冉家的七郎,脸上笑成了一团花,但心里却暗暗晃头。   以前冉氏本家多风光啊,根本不用亲自过来,都是差人传话他们掌柜就带人上门,何曾在柜台见过本家的少爷?!结果现在风卷流云散,一家子也沦落到吃老本的地步。   不过甭管吃不吃老本,瘦死的骆驼比马大,也不是他这样的小人物能看轻的。   “这位小郎君,可是要都取出来么?”   伙计殷勤地问道。   “是的,都取出来,我有急用。”   “好嘞!”   送走了冉昱,伙计立刻把事情跟掌柜做了汇报。   上一任郡守为了打击私庄和海外走私,曾经在郡内颁布了政令,凡在官营银庄进行的大额钱款汇兑都要报送郡守府。官营的银钱都是有数的,私下流通没有印子的私银,稍微一查就能查到,对地下私庄十分有效。   这一次也不例外,掌柜丝毫不敢耽搁,马上差人报送郡守府事务处。   也是巧了,这日钱郡守正在事务处跟师爷闲聊,听闻东海银庄报送大额银款动向,他一下子便拉下了脸。   “这谁家?又想搞啥幺蛾子了?!” 第20章 郡守热情赶来   啊……   来报信的随从缩了缩脖子。   他是郡守府的小吏,自觉对这位新上任的钱郡守也摸出了几分脾性。钱郡守和之前的几位郡守完全不同,他不是文人出身,玩不来官场的那套圈圈绕绕,说不高兴立时就能翻脸,喜怒全都放在那张圆圆的胖脸之上。   “你怎么吞吞吐吐的?有什么不能说的?”   钱胖子怒道。   前两□□廷颁下了税赋重核的旨意,内中附带各郡核算标准和结果。他只看了一眼就头晕目眩,一颗心就跟浸了冰水一样,从里到外都是透心凉。   东海郡下辖大大小小五个岛屿,又有一处与下南郡的陆路相连,按照朝廷的标准,靠近海线又有良港,同时青州、宿元和去南岛三地为已开埠通商口岸,所以东海郡核定商税、沿岸交易税、海关包总均为一等,与最富庶繁华的上下南郡、岐江郡、仙匀郡平齐,比北郡、中都郡这样的大郡还要稍高,明年需上交的税金直接翻了两番!   青州、宿元和去南港是开埠口岸没错,可小港口如何能与仙匀、白鹭之类的大埠比较?!毕竟东海郡只是个外岛,与陆地只一线相连,从东海交接货物还要转小船运送至南江口,平白增加了不少成本。是以东海虽然开埠,可往来交易的商队却极为有限,以前更多的是靠冉家自己的船队外行。   海寇夜袭青州的消息传出以后,朝中震怒,新任阁葵陈磬钟责令东海郡整治海卫,加强沿海军情管控,强力打击海上流寇。说的倒是挺好听,可惜随旨过来的只有空文,半枚银钱都没有,摆明了让冤大头钱郡守自行解决。现在冉氏的织园已停工,四分十九支的冉氏族人携带全部家财投奔阊洲,连带着也带走了大量的坊工技师。赚钱的聚宝盆都走了,花钱的讨债鬼们却还在,他钱酉匡能不发愁么!?   钱郡守心里苦,偏偏他人微言轻说不上话。他当初能上位,走的便是皇太后亲侄子的小舅子的路子。这位亲侄子前两天和小舅子两人一起喝酒喝死了,现在当政的这位陈阁葵,那可是个留学海西洲的洋派人物,根本看不上钱郡守这种暴发户。   看不上归看不上,钱郡守也清楚,陈磬钟不是在有意针对他。   最近朝中最大的派系北郡-中都联盟的魁首双双受伤养病,西北南石郡守断了腿,行动不便,而南部诸郡则是损失了汝南王这枚重棋。趁着各派系无暇他顾,温太后的势力浑水摸鱼,成功借着这场大朝会站稳了脚跟。   皇室想增加税收,打定主意要从地方抽血,首当其冲的自然是富庶繁华的南部诸郡。温太后虽说也是南部出身,可谁叫南部诸郡在争皇位的时候选择站队汝南王了呢?现在温太后当政,南部诸郡地位尴尬,这次她当然不会手下留情。   温太后上位,重用的班底有许多留洋人士,其中又以米西派和海倭派最为活跃。这些人多是与海外有联系,或者自己的家族在经营贸易,一直想要推动朝廷开放南江、乌知河和阿木尔河沿岸的重镇作为贸易商埠,企图租用良港,把势力渗透进大雍腹地,这次借着重核税政更是鼓风推浪,四处挑拨游说,搅浑水忙得不亦乐乎。   别看钱郡守读书不行,可他对人情庶务极为熟稔。那些大郡派阀们都是手里捏着火铳的,把棍子伸进人家的地盘搅屎,有几个能同意的?!   呵呵,别看北郡萧郡守还在墨宗大学院医堂里治病,可乌知河沿岸增兵可是半点都没停歇,钱酉匡还听说最近人家在加强河口海防,严查从域外进入的拉希亚商人,备战的气氛十分浓厚。   同样的情况也发生在南石郡、东湖郡、中都郡、仙匀郡。于是苦就苦了东海这样的偏远小郡,又臭又硬的石头碰不得,他们这样的软柿子还不让捏么?!被下了面子的陈阁葵肯定要从他们这里找补!   比如这一次核验税头,明明冉家的织园都搬走了,偏户部下发的公文里还要注明冉氏本家在东海,要按照之前织园大兴盛的时候计算人头和利润,丝毫不考虑东海的织园只剩个空壳,织机都被搬得一台不剩,这么高的税赋额,只能把东海的地皮油刮薄了三尺才能凑够。   想到这里,钱胖子就很想给自己鞠一把辛酸泪。   “这谁家啊?”   他朝着随从瞪眼。   “冉氏本家的七郎。”   “七郎?”   钱郡守想了想,表情一下子和缓了不少。   “噢,那个小神童啊!说起来也快开学了,这娃娃是要回九凌城上学么?”   “上学哪用的了那许多钱,”随从挤出一抹笑。   “他是墨宗大学院的案首,按规矩不但不收学费,学院还会给他奖励,根本用不了的用。”   他豆眼转了转,自觉揣摩到郡守的想法,谄媚地说道。   “我怕他是有别的心思,想要带着全家迁去九凌城吧。”   “郡守您前几日还去冉家,勉励商户要安心经营,结果现在冉七郎带头抽金,他现在可是冉氏本家唯一的成年男丁,他带钱离开还能是因为什么!?定然是生了出走的心思!”   “冉七辜负了您的一番心意,阳奉阴违,不如就罚他把这两万银钱都交了郡库充公吧!”   “放你娘的屁!”   钱胖子一巴掌抽在随从的脸上,怒道。   “什么充公?!老子是那种搜刮娃娃零花钱的恶吏么?!”   他是沽名钓誉没错,但他想要的是好名,就算不能青史留芳……那也不能臭名昭著啊!   他要是这么搜刮东海的百姓,就算能凑出朝廷的税金,钱家的子孙后代也不用做人了。让他担着恶名给陈磬钟那个老匹夫赚钱,老钱又不傻,才不干这蠢事!   “滚滚滚!少来给老子添堵!”   骂走了随从,钱酉匡在屋里来回运气,越想越是不安心。   随从有一句话戳中了他的心思,那就是冉家到底能不能留在东海。   虽说冉家现在已经是个空壳,可有织园这个招牌在,东海郡还有招揽贸易的由头。若连这块招牌都没了,那东海的牌面彻底丧失,与周遭的离岛也没什么不同了。   钱郡守坐不住,自己溜溜达达出了郡守府大门。   他一个暴发户出身,搞不明白文人的礼法腔调,却明白要留人就要以诚相待。   接到郡守上门的消息,冉昱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   他连忙出门迎接,不了屁股还没做到椅子上,钱郡守便开门见山地来了一句。   “七郎,可是最近银钱不称手了?”   啊?   冉昱一愣,连连摇头。   家中虽然没有之前富裕,但也没什么大花销,三哥出海的费用父亲在世的时候便已经拨付了,动不到根本。   “这样,”钱郡守打了个哈哈,又说了几句勉力他的话,话里话外头透着有困难你就讲,实在过不下去大人我也能支持一些,咱们东海郡还是十分看重你你们冉家的。   阿昱多聪明个人,马上领会了郡守大人的意思。   他也没有隐瞒,很干脆地说起了自己想要试造煤气化炉的想法,间接解释了取钱的原因。   “哦,原来如此。”钱郡守矜持的点了点头,一颗吊着的心可算是松了不少。   虽然冉七郎说的这什么煤气炉他根本没听懂,可这不妨碍他表达对神童的欣赏,搜肠刮肚勉励了对方一番,还热情地询问有没有需要帮忙的地方,他个人和郡守府一定鼎力相助。   冉昱刚开始以为郡守大人是在客套,也没太放在心上。可之后他又听钱酉匡说了两次,便有点明白对方的意思,郡守这是还没对他完全放心,想要再跟进一下他的研究进度。   让他跟进,倒也没什么。   冉昱想了想,朝郡守笑着拱手。   “承大人美意,正有一事还请大人出手帮忙。”   诶?帮忙?   钱酉匡眼睛一亮,故作淡定地挑了挑八字眉。   “但说无妨。”   “也不瞒大人,我这煤气化炉的用的原料是煤粒,我想讨些矿渣做实验。”   要煤?好说啊?他家有矿啊!   钱酉匡轻咳两声。   “要做实验何须矿渣?与你三车精煤如何?”   他自觉十分壕气,却见对面的少年摇了摇头。   “三车实在太多了,而且也用不到精煤。”   于是冉昱又给他解释了一下煤气化炉运行的原理,听得钱胖子云里雾里。可有一件事他搞明白了,那就是冉七郎的这个什么炉子不烧好煤,只用他们平时贱卖的矿渣便可启用,要是运行顺利,出来的煤气与什么搅和一下,还能造出许多其他的好东西呢!   这……这不愧是墨宗大学院最聪明的娃,造这机关可比纺织机厉害太多了!   冉七郎这个什么炉子要是能成功,这可是个能产金炼银的大宝贝啊! 第21章 大雍第一接地气   钱酉匡这个人,读书算账通通不行,唯独在识人接物上有着近乎野兽般的直觉,从来都没走过眼。   而他现在,看冉昱的眼神就像是在看聚宝盆,那叫一个缠绵一个热烈。看得冉昱背后发凉,胳膊上的鸡皮疙瘩都冒出来了。   他有些不安地倒退了一步。   “郡守……”   “嘿嘿,”钱郡守圆圆胖胖的脸上挤出了一个笑容,带着肉窝的巴掌伸出,亲热地拍了拍冉昱的肩膀。   “你放心,不就是些矿渣么?你就大胆地造,造多大都没事,矿渣管够啊!”   他想了想,又很良心地多加了一句。   “要是银钱不够用,你也尽管说,咱们郡库里的我不能动,但是我个人还是可以贴补你一些的。总之,要人要物你都不要客气,郡守我能办的都会帮忙,只要你们能安心留在青州,别的都好说。”   冉昱以为郡守只是客套,笑着点头应下。结果两天以后,他还真就收到了满满三大车的矿渣,连带着还有一笔郡守私人的“赞助”,全都送到了冉家。   “阿昱,这是……”   冉夫人看着一箱子钱,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可碍于郡守府的下人还在,不敢多问,只得把疑惑的目光投向儿子。   冉昱朝她点点头,让她不要担心,与对方寒暄了几句便亲自送人出门,态度十分恭敬。   等再回来,他便把钱郡守登门的事讲了一遍。冉夫人是见过世面的女人,先是沉吟了片刻,然后才略有些犹豫地跟儿子说道。   “我看这位钱郡守,他倒是个难得的实在人,说话算话,半点都不拖延。”   “虽说是个运作来的郡守,可咱们东海郡的官素来都是这样,没哪个是正经履职上来的。跑关系花了大价钱,所以上任以后的吃相可都难看得紧,恨不能把东海的地皮都剐薄了几寸。”   “前任刘守钟和前前任宋承儒,咱们家每年都要给他们不少银钱打点关系。这位钱郡守竟然自掏腰包资助你,娘在东海这么多年,从来没见过这样的官。”   冉夫人说的细致,冉昱也听得专心。   他知道娘是在给他讲官场,讲人脉,这些原本有哥哥们操心的事,现在都要他一肩扛起。   他其实对位钱郡守的观感非常不错,大方送来的三车褐煤,看得出都是挑选过的,一层一层码放整齐,绝对是用了心。   镇藩令推行之后,郡守便成了地方的绝对实权人物。冉昱出身豪富之家,因着老师和三哥的关系也见过不少位郡守,像钱酉匡这么接地气的还是头一位。   “母亲,我记下了。”   他想了想,又接着说道。   “听说钱郡守的祖籍下南郡海应府,还请母亲托外祖家打听一下,我的煤气化炉以础石煤为原料,若是进展顺利,以后说不定还要和这位郡守常打交道。”   冉昱说的“常打交道”,那就是合作的意思了。   钱郡守家中有矿,而冉昱需要的础石煤,恰好就是精煤开采后的劣等矿渣。础石煤质地疏松易碎,不易储存和运输,燃烧时还会产生大量的黑灰色烟气,这种煤,大雍的普通百姓是不用的,只有服徭役的罪人和刑徒会捡来烧火取暖,挖出来就会被直接丢弃。   要是不值钱的础石煤也能成为提炼化物的原料,这对矿主们来说无异于一个天大的好消息。大雍朝大大小小几百个煤石矿,富矿贫矿各占一半,础石煤的出产家家都不少,却不是谁都适合信义相托。煤气化炉是冉昱的心血,第一个合作伙伴一定要挑选得当。   冉夫人多聪明个人,跟随丈夫经营织坊多年,听话音就知道儿子想要做什么。她点了点头,伸手拢了一下鬓角,笑道。   “哪里还用去信?这两日你舅母要来青州,说起来她与钱老太君还是远亲,问她正好。”   话虽然这样说,可冉夫人还是安排了人去娘家送信。   阿昱知道娘亲做事向来谨慎,也不再多问,而是把注意力重新转回到矿炉上来。   他拿着自己的设计图在青州、湖溪、宿阳等地奔波了三天,定制了一个中号的实验炉。钢铁构件交给宿阳的冶铁场,土木建筑找青州城内的工坊,湖溪织坊还有几名忠心耿耿的老技师,一并请到阳坡负责后续的运行维护。东海现在百业凋敝,能接到大活工匠们都很高兴,打包票说绝对会按时完工,精工细造。   “七郎造这些机关,可是要重开织园了?”   匠头笑着问道。   “要真是那样可太好了,我老家还有一班婶娘侄女,以前都是在织坊里做惯了的,七郎要是需要,我这便送信去叫她们过来。她们都是熟手,又有把子力气,拆装织机、放卸原料,她们啥都能干!”   他要的工钱不算高,也很卖力地在推荐,可惜冉昱没有重开织园的计划,只能笑着回绝。   “啊?七郎也不准备重开么?”   匠头的脸上写满了失望。   “连冉家都不开了,那其他人家岂不是更指望不上?”   东海虽然不像上下南郡那般的富庶,可只要人勤快些,以前总能找到活计做,混个糊口不是难事。可自从冉氏织坊迁走,青州城是眼见着变冷清。城里很多人的房子和店铺都给烧了,也不做重修,干脆都跟着冉家的大船去了内陆。再这样下去,他们这些匠人找不到活干,只能离开东海另谋生路了。   看出了他的心思,冉昱想了想,还是出言宽慰道。   “我虽不开织园了,可这个机关造成以后,还是需要不少人手的。你家要是有擅长机关组装或是冶铁的成手,到时候可以过来试工。”   “噢,好!”   匠头连连点头。   回去他便与众匠人讲了这个消息,大家都很高兴,甭管冉七郎要造什么机关,他说需要人那肯定是准的,青州人都知道,冉家本家的少爷从不打诳语。   “那可是件大好事啊,我家的二丫头念过中学堂,手可巧着哩。”   “那可是真厉害,我二舅家的大小子就念不得书,但是他匠工手艺不错,到时候可得带过来试试。”   “冉七郎真是厉害呀。”   一个匠人看着手中的图纸说道。   “这么复杂的机关,又是造热炉又是密封加压罐的,还有这许多闸口、风道,这得是个怎样的脑袋才能想得出来?!”   “哈哈哈,那肯定不是咱这种脑子!”   他的同伴笑嘻嘻地拍了他肩膀一下。   “人家那可是墨宗大学院的头名,天上下来的文曲星,凡人哪可能明白他造的机关,让咱们干啥就干啥得了!”   “等咱们这个工坊造完,我就传信给家里的小子,让他过来阳坡试工。我家的娃子比我脑袋灵巧,让他也沾沾七郎的文气,说不定将来也能给我考进个学院念念!”   他这样说,其他匠人都跟着点头,心中也是一样的想法。   大雍立朝便开纸印书,三百年下来,求学晋身已经成为全民信条。谁家要是出了个进墨宗大学堂的娃,七大姑八大姨都能在村里扬眉吐气,更别说是头名榜首,那绝对是本地第一名人的存在。   天下盼子女成龙成凤的家长都是一样的,匠人们干起活来越发尽心竭力,工程进度也是进展的飞快。   冉昱得了钱郡守的注资,便决定把煤气化炉再造得更大一些。钱郡守应诺给了三个候选地,最后冉昱还是选了自家在阳坡的织坊旧址。倒不是为了省钱,而是阳坡织坊刚好位于下风向,附近没有住户,煤气化产生的烟气不会熏到人。   很快,炉场的土建完工,将管道用胶圈和封胶密和完毕,接下来便是安装炉体。   冉昱的老师钟杰也到了现场,他收到冉昱的亲笔信,得知爱徒在研制新发火药时遇到了瓶颈,便千里迢迢从九凌城赶到了青州。   等来了才知道,自家小徒弟竟然还闷不吭声地干了一件大事,把自己琢磨了许久的煤气化炉给造出来了!   “你之前不是还说没把握么,怎地这样突然?”   面对老师的询问,冉昱总不能说是因为自己得了宁小统的肯定,只得含糊地把事情推到钱酉匡的身上,说是有钱郡守鼎力支持。   这可把钱酉匡乐得够呛,直呼这笔资助花的值,冉七郎竟然拿还让他在钟大师面前露了个大脸。   有了这样的激励,钱郡守的积极性更高了,虽然他依旧搞不明白冉七郎在造什么,但这不影响他每天都要跑去阳坡视察。眼看平地起了一个造型奇怪的铁塔炉,钱胖子的心也跟塔尖一样高高顶在天上,兴奋之余,又给冉昱送了几车精炭。   “总要烧火的嘛!”   钱郡守丝毫不觉得心疼。   “你炉子造这么高,没得精炭火冲不上去的!”   然后他又压低了声音是,神秘兮兮地跟冉昱耳语。   “钟大师都来了,咱们可得干出点明堂,不能因小失大啊。”   冉昱哭笑不得,但还是真心实意地谢过了郡守。   这两日又有两位大师赶到了青州,分别是擅长化物的谢门捷和擅长器物制造的匠师毕津。因着冉昱这次的实验涉及几个领域,钟凯特地把自己的好友都请到青州,帮着徒弟把关压阵。   钱酉匡有一点说的没错,这次惊动了这么多大师,他们的确的干出点明堂才是。   时间就在这紧张兴奋焦虑的心情中过得飞快,一转眼,实验的日子到了。 第22章 制氨   二月十五日一大早,钱酉匡坐着蒸汽车赶到了阳坡。   他还给冉昱和几位师都带了早饭,南市大街有名的羊肉包子搭配金桂楼的海鲜粥,热气腾腾,一看就是刚出锅不久。   趁着大师们吃早饭,钱郡守偷偷问冉昱。   “七郎怎么样?能成么?”   冉昱对自己的煤气化炉还是很有信心的,毕竟之前他自己做了个小的试运行过,不但顺利产出了半水煤气,后续合成氨水的步骤也成功完成,一切都在他的预想之中。   可那毕竟是个小模型,小炉体的铸造、封闭、耐压和全尺寸高炉完全不是一个难度级别,他对整个流程有信心,但却不知道匠人们的工艺过不过关。   “咋,你还觉得把握不大啊……”   钱郡守看他表情犹豫,立时就有点胆战心惊。   “我说七郎你也别吓人啊,咱这都找了这么多大师过来,万一不成那得多丢人!咱们东海好不容易有点盼头,可不能落空……”   他嘀嘀咕咕,焦虑的满地转圈。   钟杰大师对这位郡守的观感不错,闻言笑了笑。   “不怕不怕,做学问的哪里会怕丢人,就是宁先生也有造纸不成变厕纸的逸闻,失败可不算什么,这次不行还有下次。”   说到这里,他顿了顿,温言宽慰钱酉匡。   “等会还请郡守离远一些,这高炉烧起来热气蒸腾,后面还连了高温高压的容器,万一不小心炸炉了,到时候可莫要让郡守受伤。”   钱酉匡一听,马上自觉退了三大步。   人贵有自知之明,能提供点力所能及的帮助是功德,要是什么都想凑上去插一脚,那就是给大师们添麻烦了。   他退到远处的矮坡上,看着匠人点燃了炉火,蒸汽风箱呼隆隆地鼓动,很快,从塔炉的某一个气口有白色的蒸汽涌出,开始只有一丝一缕,很快便成团成云,一路飘上了碧蓝的天空。   “嚯,这火,烧的可真是旺啊!”   一旁的师爷惊讶道。   “那当然。”   钱郡守有荣与嫣。这炉子里烧的精煤和焦炭还是他自家送过来的,都是一等一的精品,金子都烧得,何况是一炉子矿渣?!   只是不知道冉七郎为啥要烧矿渣,明明是没什么用的玩意,连炭煤的零头都不值。   前几天他收到家里的来信,说冉夫人有意拜谒他老娘。唉,文绉绉的说什么拜谒,其实就是上门道谢嘛,还带了那么多礼,冉家人还真是客气。   至于冉家提出的购买矿渣,钱郡守觉得那也是客气。矿渣那玩意根本不值钱,他家都是给钱就让人随意取用的,怎么还谈到合作了。   加炭,灼烧,加水,放气。蒸汽机隆隆作响,带动风箱一刻不停地鼓入空气,再把炉内的矿渣通过复杂的管路,直接推进另一座金属炉。这炉子完全由精钢制城,从外表看格外结实稳固,几根弯曲的管路上都连接着阀门和压力表,在一刻不停地承接着从高炉中输出的热气。   呼隆隆——呼隆隆——呼隆隆——   所有人都在忙。   钱郡守的眼都看花了,完全不知道该看什么,最后干脆把视线锁定在冉昱身上。   冉昱一直站在金属炉前,全神贯注地盯着几个压力指示计,表情显得异常严肃。   钱酉匡的心悬得更高了,别的他不懂,可那个压力盘他还是见过的。   他家的矿有的需要进洞开采,这小小的圆盘至关重要,一旦超过红色区就要出大事。但冉昱的这个盘又和他家常用的不一样,他觉得这闷罐一样的钢铁机关肯定要承受非常大的压力,不然几位大师也不会让他走远点,免得被爆炸波及。   奇怪了,怕他被波及,难道他们就不怕么?明明大家都是血肉之身啊……   正想着,他忽听坡下传来一阵欢呼声,几位大师都围成一圈,情绪十分激动。   诶诶?诶诶诶?这就好了么?   钱酉匡麻利地从坡上跳下,腆着圆润的小肚子朝高炉区跑。   一靠近他就闻到了一股刺鼻的味道,唔,这是啥,呛得他有点想咳嗽。   “这……这是什么啊?”   胖郡守小心翼翼,也想要参与一下大师们的快乐。   但没人顾得上回答他。   谢门捷举着手中的一个棕色小瓶,激动(刺激)的老泪纵横。   “氨水?这真的是氨水吧!”   他晃动着瓶身,轻嗅了一口,然后脸上露出满足的笑容。   “没错,是和我在海西洲见过的一模一样,就是这个味儿!”   “宁先生在开创物化科便提到过的氨水,结果我们过了三百年才制造出来,我们愧对先生的教导啊!”   毕津则是围着金属闷烧炉团团转圈,越看越觉得欢喜。   “你这炉子造的好,一气呵成也免了之后的麻烦。就是这些连杆你是怎样设计的?我看它这来回的力道可是比一般的蒸汽机关大了许多,也不见你往里面填煤块啊?”   于是冉昱又把自己的木气车原理跟毕津讲了一遍,听得毕津十分感慨。   “原本你造这车的时候我还觉得是异想天开,毕竟蒸汽车运行了这许多年,大家也都是在这基础上进行改良,这是一条已经被证实正确的道路。”   “结果你另辟蹊径,想自己搞出一种新机关,没想到还真走对了!这两年我看列西商社造出了煤油车,无需煤工添加燃料,灌入煤油便能走,和你这思路异曲同工啊!”   何止是异曲同工?列西煤油车明显技高一筹,比他的木气车精巧太多了。不过木气车也不是一无是处,动力维持的设计就被他用在了煤气化炉的鼓风和气体压缩构件,不然他这一整套机关不可能一气呵成。   “很好,很好!”   毕津越看冉昱越喜欢,忍不住第一百次挖墙脚。   “你有这样的匠造天分,将来主持设计大型综合工场完全不是问题。这套机关若是能再改良一下转化量,将来就是全大雍第一家制氨工场!有了氨,宁先生在书里讲到的东西就都有希望实现了!你不应该拘泥于小小的机关学,这太浪费材料了!”   他说这话,冉昱的老师钟杰可不爱听了。   “什么叫小小的机关学?!你所谓的大工场,那都是采用我们这些小小机关给填起来的!冉昱的氨是机关造出来的氨,没有机关,要你一个空荡荡的工场有何用处?不就是个造房烧罐的泥瓦匠么!”   于是两人当场吵架,言语还极其幼稚,完全损毁了墨宗大学院杰出教习的形象。   钱酉匡别的没懂,但那个“全大雍第一家制氨工场”他是听明白了。钱郡守狠狠地掐了一把自己的肚子,痛的他露出了梦幻的微笑,再一次觉得自己是天降福星,眼光好到堪比火眼金睛。   怎么就随手一捞,就捞到一个全大雍第一了?   全大雍第一的工场,就在他脚底下这座废园子里,昨天还在发愁织园迁走的事,结果今天就平白得了新的产业!   啊,虽然还不知道那什么安能用来干啥,可能让三位大师如此激动,那肯定是很了不得的东西啦!   钱酉匡乐颠颠,没有大师搭理他他也乐颠颠,还大着胆子去看那个已经熄火的高塔钢炉转圈,那眼神仿佛是在看一个聚宝盆。   可冉昱却并没有其他人那么乐观。   等炉体冷却之后,他和几位老师一起检查过整座机关设计,发现合成氨的压力容器因为脱碳产生了腐蚀。   “你需要的这个压强只能使用低碳钢,但你这半水煤气中含有氢气,不控制脱碳反应肯定要造成反应容器的消耗,这样一来你产出的氨成本太高,远远比不上海西洲的石灰氮工场。”   谢门捷一边查看这反应炉的内部,一边摇头。   “我倒是觉得可以用熟铁尝试一下。”   毕津思索了一下,给出了一个建议。   “也不用全炉都用熟铁熔铸,就只在内侧嵌一层,熟铁没有强度,但却不怕氢气腐蚀。我之前给物化科造实验室的时候便用过这法子,老谢你自己说,效果如何?”   “倒是不错。”   谢门捷连连点头,转而看向冉昱。   “七郎造氨可是为了农肥?那这么大的机关可是不够用,产量实在太少了。”   “你这套机关造价如何?”   冉昱想了想,很诚实地回答。   “造价不菲。”   虽然矿渣价格低廉,但全套设备的中的脱硫、净化及高温高压合成构件都价值不菲,造的越大就越要求超高的工艺水平,更别说在合成氨过程中需要的催化剂,那也是一笔不小的损耗。   若是就目前的成本折算下来,他这套设备虽然能合成氨,可是成本跟从海西洲买入相差无几,甚至还要略高,并不具有市场竞争力。   想到这里,三位大师齐齐叹了口气,毕津开口道。   “我去参观过海西洲的石灰氮工场,路德国的联合财团对这个项目非常支持,给施罗德化学发放了大笔贷款,他们的工场规模非常壮观。路德国还从西加里海峡运来大量的优质硝石,以便他们的卡鲁厄大学研究一种新型的硝化物火药。”   “咱们的制氨工场,还有很长的路要走啊。” 第23章 成枪   钟大师有一点说的没错,那就是大雍以技立朝,并不缺有技术的匠工。   虽然后期朝廷偏重农商轻纺,压制化物匠造,但开国确立下来的培养体系却依旧在运转。许多人家都都倾向让娃去就读匠技学堂,出来之后就有一技之长,现在连种地都需要学问哩。   有了这样的基础,火帽工坊建起来也不愁招不到人。以前用熟了织布机的坊工,培训以后一样能上岗制作火帽,东海青州作为大雍最大的织园所在地,成手熟匠遍地都是,饶是出走了一大部分,留下来的人也足够满足暂时需要了。   接下来的一个月,冉昱和三位老师一直在南苑忙碌。冉夫人差人日日给他们送饭洗衣,冉府的下人经常看到几人灰头土脸的出来,防爆间里时不时还能听到爆炸声。   这是在造什么呀?   随从王有助心中奇怪。   以前七郎君虽然也会做些奇奇怪怪的玩意,但像这样大动静的可是从来都没有过,看着就让人觉得危险。   又过了今日,爆炸的声音渐渐小了,收上来要清洗的衣服虽然依旧很脏,但总算不是破破烂烂的不能用,只能就地扔掉。   “七郎君他们是在研究爆竹么?”   晚上睡觉的时候,他家婆娘小声问他。   “我今日清洗的衣衫上黏着好些硝烟气,咱们东家以后是准备开爆竹作坊么,那可真是件好事啊。”   王有助的婆娘在府中的洗衣房做工,两人都在冉府工作多年,对冉家本家有很深的感情。   冉老爷和冉夫人平日待他们不薄,几位少郎君也都性情随和,冉家本家是东海一等一的主家,不但月钱丰厚,还会出资资助府中的孩子上学读书,王有助夫妻俩以前一直以此为傲。   结果四分十九支要分家的时候,本家竟然有不少随从和仆工“叛变”,忙不迭地投了分家跟着离开。也有相熟的人来找过王有助夫妇,劝他们认清现实,四分十九家人多势众,本家却只剩孤儿寡母,以后注定是要破落的。   王有助很生气,当场骂了那人一通,回来便跟自家婆娘念叨。他婆娘比他要现实些,说分家还带走了阳坡织坊,以前青州织园有在,阳坡织坊只是一个配搭,现在青州城毁于海寇,阳坡织坊便成了冉氏翻身的倚仗,落在谁手里谁就能保得一口元气。   “咋,你也想跟着分家那群白眼狼走?”   王有助的火气上头,指着婆娘的鼻子骂道。   “你莫要忘了当初你当初被海寇扔下大海,是老爷的船把你救了上来,你可不能忘恩负义。”   “呸!谁他娘的忘恩负义,谁当白眼狼老娘也不能!”   他婆娘啐了他一口,眼眉倒竖。   “老娘是在跟你摆这个道理,人各有志,人家愿意走的都是早就活泛了心思的,你劈头盖脸骂人家一顿,除了自己出口气之外没得半点用处,还显得主家挟恩压人。”   “你没见夫人和七郎都不拦着么?愿意走就自去奔前程,何必强求,以后大家各过各的日子,我就不信咱们本家还能比他们那群白眼狼差了!”   话虽然这样说,可满门妇孺,家业凋零的本家想要起复,那也不是件容易的事。   夫妻俩眼见着冉夫人变卖了存货,织园却一直没有重开,心中这个着急就别说了。   虽然主家从没差了他们的月钱,可这只出不进,坐吃山空,就是有金山银山也不能这样花呀!更别说夫人抚恤坊工,重修旧宅也花费了不少银钱,王有助夫妻都跟着上火着急。   “我觉得不像是爆竹坊。”   王有助想到前段时间听到的爆炸声,至今还觉得心有余悸,摇了摇头。   “哪有爆竹是那个响动的,听着就渗人。”   “我倒是觉得,七郎君怕是在琢磨什么药剂,我过去送饭的时候总能嗅到刺鼻的味道。嗐,不管是啥,能造成就好了,主家也能有个营生。”   “能,那肯定能!”   他婆娘一脸笃定。   “咱们七郎君是啥人物?!放前朝那就是状元郎,文曲星下凡,就没他不会的东西!再不济还有三郎君呐,等过两天大船回航,咱们就又有盼头了!”   王有助可没把他婆娘的大话当回事,毕竟本家的大婶子小丫头对于三郎君都有盲目的自信,吹起来那就是个没耳朵听。   可万万没想到,他婆娘竟然一语成箴,三日之后,崔慎的大船停靠入青州码头,而几乎在同一时间,在阳坡南苑的实验房中,一连声的枪响也刺破了清晨的宁静。   呯——呯——呯——   冉昱放下枪,仔细检查手中已经微微发烫的枪管,满意地点了点头。   “强度和韧性都达到标准了,能够承受高频次的射击,就是不知道威力如何。”   射程和威力测试不能随便进行,毕竟在场四人组都是学院出身,没有经过专门的射击培训,一个不当操作很容易酿成事故。   “我差人去找霍卫官,他参加过实战,看看他能不能过来帮忙测试。”   三位大师自然是没什么异议的。事实上,这个连发枪能进展到现在这个程度,连他们自己也都没想到。   最初会参与近年来,只是抱着好奇和教导学生的态度,再加上冉昱拿出了墨宗秘方引火药,其实三位大师本身并没有对所谓的连发枪有太高的期待。   可做着做着,事情就向着不可思议的方向发展,先是那所谓的“秘方”,竟然能真的复刻描述中的叠氮物,其性质和效果都优于现有的雷酸火帽,这个发现无疑让三位大师欣喜若狂。   尤其是钟杰大师,他近些年一直在钻研雷酸引火物,但却一直没等解决稳定性和腐蚀性的问题,导致研究迟迟不能推进。眼看着海西洲已经造出了可以连发的珐琅枪,钟大师的心这个急啊,等到这枪买到拉希亚或是海倭国,那他们大雍的将士就要用落后的火铳去和敌人对战,这是要用无数人的生命去填的边防线!   是以一型叠氮物合成的那一日,在检验过性质之后,钟杰和谢门捷两人抱了两坛好酒喝的酩酊大醉,最后竟然抱头痛哭。   他们都是从边陲军屯走出来的穷小子,学堂改变了他们的命运,但从小耳濡目染的鲜血和硝烟却深深刻入进他们的记忆,让他们至今难以忘怀。   大雍开国三百年,除了立朝之初的战争,在之后的绝大多数时间都没有发生过大的战乱,但边境的小冲突却从未停歇,钟杰和谢门捷就是在这样的环境中长大的,他们比其他人都知道边境的艰苦,入侵者的凶残。   以前大雍靠着火雷大炮可以完成压制,可自从灵帝断了拨款并对匠造征收重税,原本欣欣向荣的理工化物业骤然失去了支撑,被打压得逐渐寥落。冶场不再研制精钢,火器作坊不再改良火药。与之相对的,大洋彼岸的海西洲却兴起了工业革命,从仿制大雍的蒸汽机到自己造出煤油车、珐琅枪,三百年了,双方的地位全然逆转。   身为墨宗大学院的教习,钟杰和谢门捷当然万分痛心,他们都曾经访问过海西洲,也会被那里的发展和先进震撼。   震撼之后,有些人全盘转为臣服,有些人却只想奋发努力。钟杰就是这样的人,他身为机关学的大家,把全部精力都投入到新式火器的研究中,希望能改良制式火铳,为边军减少压力。   也不是没有成果,但却始终不大理想。雷酸火帽的腐蚀性是个难题,海西洲的军队能出得起损耗,可大雍的戍边开支却年年递减,太费钱的东西朝廷不会列支的。   北郡的萧郡守倒是一直有支持他的研究,可是他们刚刚找到了适合的雷酸物,海西洲那边就穿来造出连发枪的消息,这让钟杰十分焦心。   一步差,步步差,难道永远都追不上么了!?!   万万没想到,他心爱的小徒弟,竟然给了他这样一个大惊喜。   “你这把枪,很好,很好,一定要好好造!”   钟杰按着徒弟的肩膀,说出口的每一个字都格外地用力。   “不单单是连发手枪,还有长管步枪,多管连发火枪!一个一个,咱们都要造出来!”   这回可没人说冉七郎的制氨高炉是浪费了,要是没有自制氨,合成叠氮火帽几乎是不可能完成的任务,只要被海西洲觉察他们的进展,对方就一定会想法设法切断氨源。   被掐脖子的感受他们已经体验过无数回了。   “试枪的人来了么?城里不是每日都有来回巡视的卫官,随便找一个过来不就得了?”   毕津是个急性子,眼见着努力多日的成果近在眼前,他哪里还有等待的耐心,这就要亲自出去找人。   正这个时候,随从王有助过来传话,说三郎君听说几位大师莅临阳坡,特地从码头赶过来拜见。   听他这样说,毕津的眼睛就是一亮。   “三郎?是不是你家的崔慎?”   已经头顶半秃的汉子一拍巴掌,笑得见牙不见眼。   “来得早不如来得巧,崔慎那小子我可是知道,雍西军校当年的令长,让他来试枪再妙不过了!”   “来来,快把人叫进来!” 第24章 试枪   雍西军校是大雍朝最好的军政学府,由本朝太宗皇帝一手创立,除了像钱酉匡这种纯运作出来的关系户,大雍各地的封疆大吏大多出自这所学校。   雍西军校有个很特别的制度,就是每一代入学生员中都要自发推举出一名年级令长,令长就是同年生中的最高指挥官,生员们在雍西军校的学习和生活,都要听从令长的管理。   这倒也也不难理解,毕竟这些生员毕业大都是要从军的,大雍的军队从□□时代便确立了严格的等级,层层服从,听指挥是将官卫官的基本操作。   令长们之间也是有位次区分的,标准不是看年纪和资历,而是完全比拼个人能力。不过一般来说,高年级的令长因为接受培训和锻炼较长,管理经验会比新入学的令长更丰富。不过这事也不是没有例外,最出名的例子便是崔慎。在他入学雍西军校的五年中,他一直站在校内权力榜的最顶端,地位从未被动摇,至今还被现役生尊称为“令长”。   这个鼎鼎大名,连隔壁九凌城墨宗大学院的各位教习都听说了。   “对了,怎么把他给忘了!”   钟杰一拍巴掌。   自家小徒弟的家事钟大师清楚得很,知道这位雍西军校的天才生身世曲折,虽然在冉氏本家长大,实则却与冉氏没有半点关系,是个从母姓的私生子。崔慎早年丧母,父亲身份不详,毕业之后拒绝了各大郡卫的延请,回到东海接了冉家的远航船队,让军校的诸位学官都扼腕叹气。   好好的一位将才,不去领军掌兵,当什么船把头啊?真是暴殄天物!   只有钟大师大概猜得到一些内中原因。   崔慎的母亲崔雪缨是雍西军校历史上极少见的女性令长,比萧卓高两个年级,两人都是军校生,平日摸爬滚打在一起,互生情愫也是很正常的事。   只是萧卓毕竟出身北郡大族,他的婚姻要混合许多其他的考量,而崔雪缨出身平民,两人在毕业前和平分手,萧卓回北郡接手家业,崔雪缨则是远赴东海,从此以后再无交集。   直到五年后,崔雪缨未婚产子,从母姓取名崔慎。   崔慎长得肖似母亲,但某些角度却又与萧卓十分相像,从他一出现在雍西军校,关于他身世的传言就一直没有停息过。   萧郡守与夫人是政治联姻,一开始他的岳家还十分紧张,担心崔慎的出现会影响到自家外孙的地位。不过观察了好几年,两方都完全没有交集,萧卓也没有承认崔慎的意思,这才放了心。   只有钟大师因为雷酸物的事和萧卓从往过密,在他的私宅见过一次崔慎。两人之间与其说是父子,其实更像是互相知道对方身份的人,言谈举止全无亲近不说,反而带着防备和试探。   相比与冉家人的相处模式,钟大师觉得崔慎会选择认祖归宗才是怪事。冉老爷和冉夫人都是外圆内方的人,家中关系和睦,而崔慎与他早逝的母亲崔雪缨一样,都是开疆拓土的强势性格,与同属强硬派的萧郡守很难互容。   只是有些时候,钟大师也觉得这崔三对他家小徒弟照管的未免太过面面俱到,也就阿昱明辨是非且性子温和,要是换了别人,怕是要被娇惯成叛逆的纨绔子弟也说不定。   正想着,一个高大的身影便出现在视野中。   钟大师眯了眯眼,感觉有那么个瞬间仿佛看到了挥师戍边北境的崔郡守,肃杀之气扑面而来,令人心生畏惧。   可下一刻,那种威压就消失不见了。崔慎走上前,有礼貌地先与三位大师见礼,然后才走到弟弟的跟前,姿态放松地与他叙旧。   毕津性子急,直接插到两人之间,拉着崔慎就要试枪。   连发枪之前冉昱就给崔慎看过,眼见毕教习拿出了阿弟的作品,他上手颠了颠,笑着问冉昱。   “火帽可是造好了?”   “造好了。”   阿昱点了点头。   “托几位教习的福,最近造出了适合的配方,现在就是需要测定这枪的射程和精准度,然后再进一步□□校正机关。”   “我和几位教习都没怎么用过枪,原本是想要请茂头卫的霍卫官过来的,正好三哥回来青州,就麻烦三哥给试试吧。”   听他这样说,崔慎点了点头。   “自然没问题,阿昱手造的第一把枪,理应由我来试验。”   说着,他又仔细打量了一下手中的枪,无师自通地安装好弹夹,拉下保险,稳稳抬起手臂。   冉昱和三位大师都很自觉,退到崔慎身后的不远处,他们为了试验方便,在已经被搬空的织坊中划定了一个靶区。   他们倒也不贪心,只放了十五米的靶,目前最负盛名的巴虎罗孚枪射程为二十五米,冉昱的连发枪要是能保持十五米内的精准度,已经能令众人满意了。   呯呯呯呯呯呯呯——   一连七声枪响,干脆利落。崔慎放下手臂,看着手中已经发热的精巧机关,眸光幽深。   冉昱和三位大师已经走向靶台,但并不用等待他们的结果,崔慎知道自己这七发全部命中了目标。   很快,很稳,精准度不错,这可真是一把好枪!   “三哥全中靶心了!”   远处传来阿昱的欢呼声。   崔慎转过头,出声让随从过去传话,他要把靶台挪得再远一些,直接挪到三十米。   “三十米?!”   钟杰有些惊讶。   他这两年一直在和海西洲的武器打交道,对于手枪的性能和射程有深刻的理解。冉昱这把枪,虽然机关造得另辟蹊径,但真正让人看重的还是叠氮火帽,那才是这把枪最有价值的机密。   “三十米是不是有些托大了?”   钟大师微微皱眉,看向自家学生。   “你这弹丸的火药可不算多,能够支撑三十米的射程?”   “也许能做到。”   冉昱想了想。   “我改了枪的口径,还把圆形的弹丸改成了尖头。现在弹丸内置的火药比之前要多,这些应该都能提高一些射程。”   “嗯。”   钟杰点了点头。   “那便试试吧。”   “你这枪要是真能达到三十米射程,而且还是连发,那可是石破天惊的一个宝贝了!”   他话虽然这样说,但其实心中并没有抱太大希望。自家的小徒弟有想法是好事,做科研的人就应该有这样的心气,就算失败也不会轻易放弃。何况冉昱这样的苗子千载难逢,他能把人收入门下已经偷着乐了许久,做老师的绝对不想打击娃子的积极性。   冉昱摆好了靶台,正准备和三位大师一起退回安全区域,这时候忽然有随从来报,说东海卫茂头所的霍卫官应约来访,如今已经到了门外。   “哈,差点忘了,我之前是差人去请霍大哥的。”   冉昱一拍脑门,赶紧去门口迎人。   霍荣奇一进小院就看到远处的那个靶台,他微微一愣,随后心跳骤然加速   “七郎,可是我那巴虎罗孚有救了?!”   啊……   冉昱抓了抓头。   他都忘了,霍大哥是委托他校正那把沙虎湾战役的战利品来着,但他把枪拆了之后就有了新的思路,那把巴虎罗孚目前还是大卸八块的分解状态。   “修是修不好的,枪管变形的太严重,就算强行校正也不可能做到熔铸时的流畅,强行放入弹丸会炸膛的。”   “啊……已经没有办法了么……”   霍荣奇满脸失望。   “我早该知道的,巴虎罗孚军械所都研究不明白,果然没那么容易修复……”   他说这话,钟杰可就不爱听了。   他刚刚已经亲眼见证了自家土地的作品,就算暂时只有十五米的有效距离,冉昱这把枪的威力也不逊于巴虎罗孚,更别说他们这把枪还是连发,可比单发的巴虎罗孚先进许多。   哼,军械所,那都是些什么饭桶废物!   可他毕竟是墨宗大学院的教习,大雍朝有名的机关大师,如何能不顾脸面与一个普通卫官置气。   钟大师的脸色不好,但到底没说什么,哼了一声便走到一边,懒得再搭理霍荣奇。   冉昱也没解释,他没修好巴虎罗孚是事实。好在霍荣奇也不是个纠结的人,失望归失望,他还是很热心地询问冉昱什么事要他出力,因为之前冉家的管事找上他,说七郎君有事拜托。   “噢,原本是想要请你试试枪的。”   冉昱不好意思地说道。   “后来我三哥回来了,我们就让他来操作,劳烦霍卫官还特地过来……”   “唔唔,那倒是小事。”   霍荣奇一点都不在意,反而一脸兴致勃勃。   “试枪?七郎哪来的枪?”   当听说是冉昱自己造出来的,霍荣奇惊讶地瞪大了眼。   “你可是太厉害了七郎!竟然能自己造枪!”   他伸出大拇指。   “我果然没看错你啊!你是天纵奇才,我那把巴虎罗孚托就放你这儿吧,说不定还能对你造枪有帮助,以后也许还能仿制一把出来!”   “你造的枪在哪儿呢?是长枪还是手枪,能让我看看不?” 第25章 七郎可是想卖枪?   人都请来了,总不能再随便打发走,那也未免太过冷情。   何况冉昱原本就打着与东海卫做生意的主意,这才选了霍荣奇过来试枪。如果他这把连发枪试枪成功,正好可以让霍荣奇把消息带回茂头卫所,传递给东海卫的上层。有了这层关系,冉家枪的路就算是打开了。   要是在别的地方,冉昱肯定要尝试走走上层路线。自灵帝一朝颁布镇藩令以后,虽然军队的指挥权仍在兵部,可发放粮饷、购置兵器的负担早就摊给了地方,谁给钱谁就有话语权,现在的各地卫所的军权几乎都在地方郡守手中。   不过他们东海郡却是个例外。   钱酉匡是靠走关系运作来的官,才刚刚上任不久,没根没梢,也没有本事把手插进东海军中立威。东海郡乃是海防前沿,东海卫所一直把持在老郡尉宋国忠的手中。去年他告老还乡,临走扶持起了自家女婿杜成,杜成现在是以督将的身份暂管东海军,只等打通了兵部的关系好扶正。   宋国忠贪财好色,杜成好大喜功,这翁婿俩都不是什么好饼。无奈宋国忠与前任、前前前任东海郡守都有交情,谁来了都要卖他三分面子,一来二去,俨然想把东海卫变成自家的后院,随意摆弄安排。   钱酉匡多机灵个人,一看告老还乡的前郡尉还时不时对着海防之事指手画脚,他就很识相地不去掺和,只把最精锐的茂头卫所抓在手中。   茂头卫的创立者便是已故督将崔雪缨。崔雪缨还在世的时候,宋国忠根本摆弄不了茂头卫所,好容易等崔雪缨因伤离世,他便迫不及待地想安插自己的女婿进茂头卫所主政,结果被副督将林扈给打得鼻青脸肿直接丢了出来,至今都不敢再伸手。   如今东海卫就是这样分裂的局面,除了茂头卫所,余下四个卫所十二个镇户,全部都是宋国忠的人。此次青州遭遇夜袭,海寇直入城内,与青州卫所的失职懈怠有极大关系。钱酉匡看准机会把茂头卫所调拨到青州协防,杜成一肚子气却说不出一个“不”字,毕竟他还是个督将,升职的任命一直扣在兵部,还没下发呢。   霍荣奇一进门就看到有个男人在试枪,之前离得远没注意,等听冉昱说才知道是冉家的崔三少爷。   他连忙上前见礼。   崔慎待他也十分客气,两人寒暄了几句便也不多客套,说起了手中的这把枪。   “连发?这是连发枪?”   霍荣奇长大了嘴巴,满眼地不敢置信。   连发枪他知道,听说现在海西洲造出了一种珐琅枪,□□管后装弹,枪管上安装有轮·盘,能连发五六发枪弹。最近他们也在改装手枪,难不成这就是?   “奇怪,这也没有轮·盘啊?”   霍荣奇盯着崔慎手中的枪,百思不得其解。   “没有轮·盘,可怎么连发?”   “这不是珐琅枪。”   崔慎淡定地解释道。   “这是阿昱自己造出来的连发枪,等下你就知道如何连发了。”   他这样说,霍荣奇也不再多话,安静地退到一旁看他试枪。   呯呯呯呯呯呯呯——   又是七连发,硝烟未散,众人便一窝蜂跑去靶台。   “有些偏靶了!”   毕津看着靶上的弹孔,略有些失望。   崔慎是雍西军校的令长,长火铳一项从来都是满分,所以必然是枪失了准头。   冉昱倒是丝毫不丧气,他原本就只想自家枪能达到巴虎罗孚的射程就很满足,三十米根本想都不敢想。现在看实验的结果也不算偏离很多,已经超出了他的预期。   “把靶台挪到二十五米的射程。”   他兴奋地说道。   “我觉得二十五米到二十七米都没问题,之前看弹孔偏差的位置不算大,在加上今天是南风,保二十五米应该没问题的!”   于是众人又把靶台朝前挪了挪,然后再次等待崔慎发射。   霍荣奇在一旁都看傻了,嘴巴张得好大,差点被自己的口水给呛到。   等等,他刚才看到了啥?!这密集的枪声,果真是造出来了连发枪啊?!   就……崔少爷手里拿着的那个小玩意,竟然跟连发火炮一样一连响了好几声,说起来刚才是响了几声来着?!他光顾着惊讶都忘了数数了!   眼见着众人忙着抬靶台,霍荣奇自觉伸不上手,便选了一个最佳视角的位置,准备好好观察一下这把枪的性能。   开玩笑!要真是能打出二十五米远的精准射程,又有连发的弹丸的优势,那他就算是死缠烂打跪求冉七郎也要给自己搞一把回去!   打定了主意,霍荣奇屏气凝神,一双眼紧盯着远处的靶台,生怕看漏了一丁点细节。   呯呯呯呯呯呯呯——   又是七枪连发。   硝烟飘散中,冉昱完全不去看靶台,而是直接奔向崔慎的方向。两人多年相处,彼此间极有默契,崔慎一看就知道他的想法,直接把手中的枪递到他面前。   “稳定性不错,内膛也没有被腐蚀的痕迹,叠氮火帽果然很适合。”   冉慎一边听一边仔细检查,确定如三哥说的一样,这才满意地点了点头。   “冶铁坊那边对接头缝隙的处理超过我的预期,看来他们这次是拿出了真本事了。”   这个时候,三位大师也带着靶牌快步过来。果然如同之前预料的那样,冉昱的枪在二十五米范围内的射击结果十分理想,一连七发都命中靶心。   “精准度不错,我并没有做特殊的调整。”   崔慎笑道。   “而且杀伤力和射速也远超巴虎罗孚,虽然在射程上与海西洲的珐琅枪还有差距,但是火帽和连发结构都是亮点,恭喜七郎造出了新枪。”   他这样说,在场几人的脸上都是掩饰不住的喜色。   没有比实际使用者的体验更有说服力了,更别说崔慎本人是见过和用过珐琅枪的,他的评价极具分量。   “七郎,能不能让我也看看?”   霍荣奇凑过来,一双眼盯着冉昱手里的枪,口水滴答。   “我就看看,就看一下,你们刚才试枪,看得我都手痒了!”   面对他的要求,冉昱十分大方,不但递上了手枪,还给了他一个子弹匣。   要不是三哥今日回城,他原本就是准备拜托霍荣奇过来试枪的,现在多了一个人的体验报告,这对他收集枪弹的数据十分有帮助。   “今日到明日,茂头卫所想要试枪的都可以过来。”   冉昱笑着说道。   “不过还请霍大哥知会各位卫官一声,烦劳试枪的后告诉我们心得体验,方便我们进一步改进枪型。”   那有什么问题!?   霍荣奇喜滋滋地看着手中的枪,那眼神之缠绵好像在看刚讨到的媳妇。   “七郎放心!试用东西自然要给主家反馈,这规矩咱们懂!”   “都可以来么?那我能不能明日再……”   “不行。”   冉昱很有原则地摇头。   “我们的弹丸有限,打光了就会停止试枪,霍大哥今日可以打七发,到明日就只能一人三发,我们资源也是很紧张的。”   “噢,嘿嘿。”   霍荣奇抓了抓头,心里还十分高兴。   七郎果真够义气,多给了他四发枪弹。他刚才看崔三少爷的七连发就是带进,少了四发总觉得不过瘾呢。   想到这里他完全不想浪费时间,拿着枪就朝着靶台走去。   他先是跟三位大师确认了一下装弹和发射的技巧,四人说的热火朝天,很快便进入新一轮的测试状态。   只有崔慎,低头看了冉昱半响,轻声问道。   “七郎可是想要卖这枪?”   冉昱点了点头。   “到底瞒不过三哥,我是想要卖枪没错。”   他拉了拉三哥的衣袖,示意他低下头,两人小小声地嘀咕道。   “我之前的那个煤气化炉子造出来了,我们成功地造出了氨。我想要降低造价,就要扩大规模,可造大炉子实在太贵了,这枪要是利润很大,也能贴补一下。”   “氨?”   崔慎眉头一挑。   “可是海西洲说的阿莫尼亚水?”   听他这样问,冉昱点了点头。   “是阿莫尼亚水没错,宁校长在《化物之道》一书中提到的氨水,是海西农肥的重要原料。”   “可惜大雍没有优质的硝石产地,又不如海西洲那样守着荒原硝矿,始终没办法让氨量产。我这次设计的煤气化炉,采用的原料是大雍最常见的础石煤,价格极其低廉,就是不知道能不能大规模使用了。”   “阿昱说能,那自然是可以的。”   崔慎摸了摸了阿弟的头。   “卖枪的事交给我吧,有空的话阿昱可以去研究一下长筒连发枪。等枪能够量产,我便走一趟北郡,萧郡守一直想要从海西洲购置珐琅枪而不得通路,他会对咱们这枪感兴趣的。”   “我手里还有二十五万银钱,等下都取来给你造煤气化炉。如果真能多造阿莫尼亚水,不单单是东海郡,咱们大雍的工业体系就有希望,再也不用被海西洲卡脖子了。” 第26章 靠这枪发财   崔慎的话,冉昱是打心眼里赞同的。   大雍朝不是不能造氨,只是造氨的成本太高,产量又十分有限,根本不能用来制肥。   有限的氨农人用不起,都被送去兵工坊制造火器,就这样还是远远不够,每年都要花高价从海西洲购入。   近些年,海西洲一直在减少硝石的出口,接二连三的硝石矿被发掘,但贩卖到大雍的硝石价格却年年走高。冉家做海贸看得最清楚,这是海西洲在有意挟制大雍的发展,削弱大雍的国力。因为只有这样,他们才能更轻松地打压大雍的产业,掠夺大雍的财富。   曾经的强者,一旦露出疲态,周围环伺恶豺狼马上会群起而攻之,分食他的血肉。   所以必须要变强,不单单是青州,东海郡,还有大雍。绝不能重蹈奥西亚帝国的覆辙,沦为海西人的奴隶不说,还被毁去自己的文明和历史。   “二十五万银钱,建造枪工坊差不多够了。”   冉昱在心里计算了一下成本。   “剩下的钱还可以造个小型弹丸工坊,不过可能短时间内产量上不来。”   “那就先造弹丸工坊,枪工坊可以不要一步到位。”   崔慎的眼眸微敛。   “要找买家,总得先打出些口碑。弹丸是消耗品,若是短时间内供应不上,那枪再好也只能放着欣赏,反而容易惹祸。”   他说得有些隐晦,但冉昱却是听明白了,三哥这是在担心有人会觊觎他的设计。   他抓了抓头,抬眼看向三哥。   “要不……咱们也搞个防窥锁?”   防窥锁是海西洲鲁滨公司的发明,就是在枪上加装一个特殊设计,与枪的结构熔铸在一起,暴力破拆只会破坏枪的内部结构。这也是为什么军械所不能仿制巴虎罗孚的原因,饭桶归饭桶,搞不清楚防窥锁的结构才是主因。   鲁滨公司就是靠着这个设计独占长枪市场的,他们的鲁滨11号长枪拿到了好几个国家的军需订单,巴虎罗孚更是独霸军官手枪市场。借着这些订单的利润,鲁滨公司不但赚的盆满钵满,还进一步研发出可以连发的珐琅枪,正摩拳擦掌大干一票。   听他这样说,崔慎眉头微挑。   “阿昱会造防窥锁?”   会倒是不会,但是可以琢磨。   在三哥面前,阿昱从来不吹牛。   “我看过霍校官那把巴虎罗孚,他那个锁已经被军械所拆坏了,看不出个头绪。”   “不过我觉得,要是把枪的主要结构加入天匠锁的设计,是不是也能起到保密的作用?”   天匠人是活跃在乌知河上游的一群手艺人,在前朝末年并入墨宗,对于冶铁和机关锁有独特的技艺。冉昱师从机关学大师,这些资料对他来说都是必修必学的内容,并没有什么难度。   他这样说,崔慎点了点头。   他看了一眼远处兴奋不已的人群,知道霍荣奇的试枪结果十分圆满。   今天晚上,冉家造出枪的消息就会传回茂头卫所,三五天之内东海卫上层都会知道。七天以后,这个情报会出现在萧卓的桌子上,西北郡和中都郡要再晚个四五日,最迟一个月,全大雍都会知道。   对于东海这种偏远小郡来说,根本不存在什么秘密。把持东海卫的宋前郡尉是个鲁莽狂傲的武夫,仅有的那点心思都用来和走马灯似的郡守拉关系了,东海卫的内务乱的一塌糊涂。   这是好事,也是坏事。   好,在于阿昱的枪不愁没销路,只要东西好完全不需要大肆宣传,早晚会有识货的人找上门。   坏,就坏在冉家是个商人,有匠房有工场就是没有兵。他们就像个怀抱异宝的孩童,招摇过市而不知危险,很容易引来有歹人的觊觎。   崔慎的眼眸微暗,他注视着面前兴致勃勃的阿弟,心念转动,蓦地又敛下眉眼。   “那阿昱便好好琢磨琢磨,我先去东海银庄取银钱,争取尽快把工坊建起来。”   “啊,好。”   冉昱半点没多想,点头应下。   有三哥在的时候,他从来都懒得动脑子。反正三哥无比靠谱,什么事三哥都能置办得妥妥帖帖,思虑周全,而他只要听安排就可以了。   于是这个下午,钱郡守又收到了来自官营钱庄的坏消息。   冉家的三爷崔慎要把户内所有的银钱一次性取走,半文钱都不留,吓得钱酉匡一点都不敢耽搁,带着随从直奔冉府。   他觉得自己这个郡守当的可太不容易了,好容易冉七郎那边有了点起色,结果崔三从海西洲回来就要带走全部资财,难不成是发现了什么新的财源,准备举家搬迁走了?!   那怎么行?!冉家走了,东海可就真没人了!   他钱酉匡也算对冉家不薄了,要地给地要材料给材料,还自掏腰包赞助了不少银钱,这样的郡守上哪儿找去?他们冉家也不能太得寸进尺!   钱郡守就不是个有城府的人,心里的火也带到了脸上,气冲冲地杀到了冉府。   刚到门口,他就见到一辆蒸汽车也停了下来,一个男人走了下来,朝着钱酉匡拱了拱手。   这人身量很高,肩宽腿长,年纪虽然不大,但周身满是肃杀之气,极有威势。   钱酉匡下意识地挺直了脊背,脑门微微沁汗。   他开始紧张了,月前进京,大朝会上位列首席的那个人,怎么看都跟眼前这个青年十分相似。   这应该就是崔慎了。   关于萧家的秘辛,钱酉匡在没做郡守的时候根本无从得知。这次他受召上京,虽然东海郡守是个不怎么有存在感的位置,可毕竟也算是进入了大雍官场的上层,长见识是实打实的。   兴福楼宴会上就有人提示他萧卓与崔慎的关系,听得钱酉匡十分头痛。   萧郡守有妻有子,北郡预定的继承人是萧烈成,一切都按部就班。现在萧卓的私生子在东海发展,如果不生风波倒是还好,若要是崔慎想要再争一争,也不知道会不会给东海郡招来麻烦……   但他并没有见过这位崔少爷,只知道他是雍西军校的令长,手中握有冉家的船队。   兴福楼事件以后,冉家分崩离析,朝中也是混乱了好一阵子。等钱酉匡从旧京回来,崔慎已经带船远航海西洲,两人并没有碰面的机会。   “钱郡守。”   “崔……嗐,崔世侄。”   钱酉匡勉强挤出一个笑。   面对跟萧卓有七分相像的这张脸,他原本的火气早就散得一干二净。说起来他与崔慎的亲父同朝为官,虽然年纪差出一截,但到底算是同辈,叫他声世侄也不算托大。   崔慎是个很有城府的人,这一点与萧郡守差不多,从表情从来看不出他任何心思。但他礼数却比萧卓要周到许多,钱酉匡在他这里受到了热络的款待,也就是一会儿的功夫,钱郡守就放下架子,开始跟人倒苦水。   当然说的还是取钱迁居的问题。   “郡守误会了。”   崔慎摇了摇头,表情淡淡。   “阿弟没有离开东海的想法,取钱只是为了建造枪坊。”   啊?!   钱酉匡心中一喜,然后又是一头问号。   枪?什么枪?冉七郎不是再研究那什么煤气炉么?怎么忽然又转去造枪了?!   这枪岂是谁都能造的?!整个大雍也只有西北郡和北郡两家拥有火器局,造的还都是火铳。中都郡倒是最近弄个兵器工坊,现在也只能加工些单发枪,据说质量过得去但产量提升不上来,大雍朝的火器主要还是依靠海外。   可海外诸国,谁会把最好的东西卖给别人呢。能拉回来的都是些旧货,或者卖不出去的型号,就这,还要几个郡来争抢货源。   想到这里,钱郡守忍不住叹了口气。   冉七郎聪明是真聪明,但毕竟年纪小,想法过于天真。火器虽好,可那也要看看有没有市场。大雍掌握火器货源的都是西洋派,是皇太后的亲信和倚仗。除非冉七郎的枪性能极其出色,否则就算价格比西洋货便宜,也没人会顶着得罪皇太后的风险采购。   这样的形势,也不知道崔家小子能不能看明白。   崔慎当然明白。   他不但明白,而且他想的比钱酉匡更远,于是他提出了一个很有诱惑力的提议。   “郡守可想掌握东海卫?”   喔?!   钱酉匡怔楞了一下,抓了抓自己的小胖手。   掌握东海卫?这事他还真就没想过。他本身就是东海出身,没做太守的时候也听了不少关于宋郡尉的轶事,知道这是个不好惹的兵头子。   等他真做了东海郡守,宋国忠已经把他的位置安排给了他的女婿,这事也就轻描淡写地在席面上知会了钱酉匡一声,算是个不大不小的下马威。   钱酉匡多机灵个人,能屈能伸,一看这货不好惹,马上就不沾手了。   不沾归不沾,该给东海卫拨付的银钱却一文都不能少,青州救灾的时候还半点都支使不动。好在还有茂头卫所听他指挥,总算给他保留了最后一分颜面。现在被崔慎这样一问,钱郡守这新仇旧恨立时就翻了起来,愤愤地问道。   “自然是想的,崔世侄可是有妙计?” 第27章 议定   谁也不知道那天中午崔慎与钱酉匡到底谈了什么,不过在晚上的家宴上,崔慎意外的宣布了一个决定。   “等枪坊稳定下来,我准备加入东海卫。”   他说这话的时候,身体微微靠向椅背,眉眼微敛,似乎是在说一件再小不过的小事。   冉夫人放下了筷子,想了想,还是没忍住担心。   “怎么这样突然?现在东海卫的情形并不好。”   “我去了才有可能好。”   崔慎抬起眼眸。   “杜成志大才疏,由他掌握东海卫,青州一事还会重演。”   “冉旸敢对阿昱下手,也是吃准了我们手中无枪。”   他这样说,冉夫人也沉默了。   怎么可能不恨?!家破人亡,儿子被生生气死,家中资财损失殆尽。可又能怎么样呢?彼时本家人丁寂寥,分家步步紧逼,她只能选择妥协,压制住胸中的愤怒,尽可能的保全儿孙的安全。   钱没了可以再赚,可要是人没了,那就什么都没了。   这段日子,冉夫人没有一天不在恨。尤其当她听说出走的四分十九支已经回到阊洲,风光地重新建起了织园,用的还都是从青州拉走的技工和织机,冉夫人这心里的恨意便越发地沸腾。   偏她还不能和孩子们说。   阿慎阿昱的压力已经很大,如果再火上浇油,她都怕他们出事。   冉家已经经不起任何风浪了。   “阿慎,若是为了复仇……”   “云姨,我入东海卫,不单是为了复仇。”   崔慎的眸光沉静。   “阿昱要造的连发枪很好,也许远胜海西洲的珐琅枪,如果没有外部助力,单凭冉家是守不住的。如果几方相互争夺,阿昱会反受其害,当年造蒸汽车的赵喜河就是个例子。”   赵喜河是灵帝时代的大匠师,也是划时代的发明家,他不但成功将蒸汽机小型化,造出了世界第一台蒸汽车,还改良了织机和用来播种灌溉的农机,大雍史上最早被发现的大型煤矿和有色金属矿,也是在他的主持下完成的。   因为成果太过丰硕,新旧势力都想要延揽他。赵喜河在晚年得罪了灵帝的宠妃,被诬陷借由机关匠造一事谋反。赵喜河本人被判斩立决,抄家诛九族,与他有交往的其他的匠师也没落得好下场。一夕之间,无数匠房被查抄,匠师成了人人避之不及的高危职业。   既然阿昱决定留在东海,那便要把东海造成铜墙铁壁。   崔慎微微抿唇,说出口的话一如惯常般平静。   “茂头卫所的督尉陈平准备告老还乡,钱郡守已答应由我接替。杜成的任命一直压在兵部,因为青州遇袭的事他在年内是不可能扶正的,这便是我的机会。”   崔慎雍西军校出身,又是当年的令长,入伍便可从卫官起步。他母亲崔雪缨是茂头卫所的创立者,现在的茂头卫将校都是崔雪缨一手提拔起来的,他子代母职倒也不算稀奇。   冉昱坐在他对面,看着眼前既陌生又熟悉的三哥,恍然间有种重回兴福楼的错觉。有那么一瞬间,他就觉得坐在他对面的不是自小一起长大的崔慎,而是北郡的郡守萧卓。   阿昱抓了抓头。   “那我便好好为三哥造枪吧,三哥说的连发长枪,我会尽快造个样品出来做实验,三哥如果能搞到一把珐琅枪最好不过,可以与我们的枪做个比较。”   听他这样说,崔慎点了点头。   “这个不难,我这次去海西洲就弄到几支,原本是想要留着自家防身,没想到阿昱也做出了成品,便都给你吧。”   “不过阿昱的第一批成品要先给我,我计划下月用黑熊礁练练枪,给茂头卫所积攒些本钱。”   这个自然是没问题的。   冉昱点头。   黑熊礁是位于东海外离岛的一片大型礁石,原本有东海卫在其上驻扎,现在已经沦为海寇的盘踞地。   之前青州城遭遇袭击,海寇也是以黑熊礁作为主要补给点,神出鬼没地与东海卫缠斗了好些日子。前些年朝廷也曾出动过东海卫进行清缴,可是海寇身段灵活,只要稍有放松便又会卷土重来,黑熊礁就像一根木楔,牢牢扎入戍海防线内部,源源不断的给东海郡放血。   身为青州人,冉昱自然晓得黑熊礁的重要。他对崔慎有绝对信心,三哥说要练枪,那就真是去练兵的。   “三哥放心,枪和火药工坊我会亲自去盯,产出枪和弹丸可着茂头卫供给,绝对不会出差错的。”   “那便全靠阿昱了。”   崔慎顿了顿。   “还有一事。”   “钱郡守愿出10万银钱入股枪工坊,我暂时没有答应他,阿昱的想法如何?”   10万银钱?   冉昱估算了一下。   10万银钱的确是不无小补,尤其他现在十分缺钱,10万银钱足可以让他把枪坊的产能扩容一倍。   可是入股便等于选择合作伙伴,尤其钱郡守这个身份,不给银股是说不过去的。银股便等于枪坊的控制权,原本枪坊只有三哥与他,兄弟之间自然没得说,现在若是加了一个钱郡守……   “钱酉匡说不要银股,只要分红。”   崔慎淡定地道。   “分红只要一成,钱家的矿洞会以10钱一车的价格卖给我们础石煤,年底结算。”   啊?这?!   冉昱愣住了,眼睛瞪得大大。   钱郡守这姿态放得也太低了!出了10万银钱还只要一成分红,础石煤10钱一车等于半卖半送,他这是图啥?!   要知道,造氨工场若真是运转起来,那就是个巨大的吞煤机器,就算础石煤现在不值钱,等产出氨液以后价格肯定水涨船高,   “阿慎,你是不是答应了钱酉匡什么?”   冉夫人的眼中闪过一抹担忧。   “没有。”   崔慎淡定地道。   “是钱郡守主动提出来的,他十分看好阿昱的造氨工场,唯一的要求便是将来扩建的时候要算他的股份,就用枪坊的分红折算。”   也就是说,钱郡守只掏出这十万银钱,如果赚了就都投进造氨工场,赔了算他支持冉家的造枪事业。   就……挺大方的。   冉夫人想了想。   “钱家祖籍东海湖溪县,三代以前都守着老虎山种草药,后来老虎山上发现了煤矿,钱家才就此发家。钱酉匡有两个姐姐,两姐均嫁在县城,夫家是老虎山矿的管事。他发妻早逝,如今是他母亲带着两个孙子住在荀县钱府。钱酉匡本人在老家风评一般,但是做生意十分诚信,应诺的事都能办到。”   冉夫人随夫经商多年,早早便在东海经营了一张密实的人脉网。现在冉家败落,但关系网一时半刻还没完全散落,想打探钱酉匡的老底简直不要太容易。   “乡邻牵扯的利益广,风评不可信。”   冉昱笑道。   “倒是生意伙伴说他守信,这可是个很不错的评价。”   “的确。”   冉夫人点头。   她与儿子也是一个想法。   钱酉匡虽然是暴富发家,但难得还保有一颗坦荡之心,投钱分红的事一早便说在前头,姿态摆得十分有诚意。   别的不说,单就是只分红,不要银股一事,就让冉家十分心动。   做生意么,谁愿意旁边有个人总跟着指手画脚?当然冉家也不会真像钱酉匡说的那样股息随便给给,必然是要按照行内的规则来厚待钱郡守。   “竟然加了钱郡守的十万银钱,那三哥的那部分也折算成银股吧。”   冉昱提议道。   其实早在崔慎掏钱的时候他就想提,毕竟这可是三哥的私房钱,亲兄弟还得明算账呢,更别说现在大家手头都紧张。   造枪坊的事他没办法跟母亲要钱,家中还有两位嫂嫂和侄子侄女,万一造不成总不能让一家人都跟着挨饿。冉昱自己没有多少私房,他研究各种机关的花费不小,又不像几位兄长在织坊做事,时不时就得去找三哥打秋风。以前花三哥的钱就算了,毕竟三哥手里有船队,接济一下贫穷的幼弟不算什么。可这次是一下子拿出二十五万,应该是三哥的全部身家,再装傻就是昧良心了。   阿昱对自己的枪有信心,他觉得三哥的这笔投资肯定不会亏本。   “我以图纸和配方入股,与三哥各占一半的银股,分红的时候四三二一,三哥占四,我分三,我再拿一成给公中算作家用,两成给钱郡守,剩余一成给娘亲和两位嫂嫂,如何?”   不如何。   这个分红比例,冉夫人和崔慎都不同意。   两位嫂嫂也纷纷推拒,毕竟自家一文钱都没掏,反而白得一成银股分红,天下的账没有这样算的。   最后决定公中也出一些银钱入股,分红比例还是一成,阿昱的三成自用,余下不变。   阿昱嘿笑了两声,凑到崔慎的身边小声念叨。   “三哥要做郡尉呢,这一路也需要不少银钱打点,不然为啥宋立国女婿的任命不下来,还不是因为他舍不得去兵部打点关系。”   “若是担忧弟弟吃亏,那以后便在造氨工场上多投一些,也省得阿弟再来打秋风了。”   他眼眸晶亮,看得崔慎也忍不住露出了一丝笑意。   阿昱总是这么妥帖,事看得清楚,话说得圆融,从不会让人有任何不愉。   算了,就依着他。   左右这钱也是备着给他的,就随他心意吧。 第28章 轧钢   “哥,啥事那么着急?”   孙二江急匆匆跑进院子,还没等脚迈进门槛,就扯着嗓门地喊道。   “咱是不是又有活计了?”   自从冉七郎的实验间完工,他们也有一阵子没开张了,现在一家子人都在吃老本,靠着给人打零工过活。   可城里的店铺也不怎么景气,能找到的差事也是有一天没一天,眼看着连糊口都难,最近已经有几个老兄弟离开东海,往上南郡去寻营生了。   孙二江心里急得火烧火燎的,见天地去城里转悠,今天一听说大哥找他,端着饭碗就往家里奔,就盼着能听到点好消息。   “有活,有活!”   孙大海笑着答道。   他就是那日与冉昱对话的匠头,土生土长的东海人,家中祖辈都做泥瓦匠。   大雍朝的泥瓦匠与别处不同,不单单是靠卖体力和手艺,他们中的许多人都进过学塾,懂得基本的匠造知识,自己也能画出简单的设计图。   但太大太复杂的工程他们就不行了,要请专业的匠造大师。大雍目前最有名的匠造师是毕津,孙大海在为冉昱建造工坊的时候见到了毕津本人,激动的两天没睡着觉。   毕大师,那可是能造大冶铁场的人物,乃是匠师行当中的第一人!   当然,孙大海高兴也不单单是因为见到了偶像。他就觉得一下子能有这么多大师前来青州,冉七郎说不定真能搞出点明堂,到时候他们也能跟着沾光了。   万万没想到,梦想竟然实现得如此之快,今天一大早他就接到冉家仆人的传信,说冉七郎要建造新的工坊了!   “怎么就呢来了?锁柱宝栋和桂香呢?”   啊?   听到大哥的问话,孙二江直接愣住了。   锁柱宝栋和桂香都是他家的娃,前两个召过来他倒是能明白,毕竟是成了年的小子,做活都是好手。   但是桂香……?   “哥,桂香跟她娘在家喂猪呢?叫她来干啥?”   “嗐!叫来你就赶紧的,哪有那么多废话!?”   孙大海看了眼院子里满满当当的人,压低了声音跟自家弟弟嘀咕。   “听说冉七郎的新工坊招工,要先挑人过去训教,这次不拘男娃女娃,你家桂香是个机灵的丫头,说不定有戏。”   “哎,哎!”   孙二江听得连连点头,喜上眉梢地夸奖自家闺女。   “桂香可机灵了,宝栋锁柱都没她灵巧,咱们家就她念过中塾。我这这就叫她过来,哥你可一定给你侄女留个地方啊!”   “嗐,我哪有那么本事,还得是人家冉七少爷自己挑中才算。”   孙大海摸了摸下巴上的胡子茬,脸上红光满满。   “也就是咱之前活干的不错,这次新活还是找咱,顺便也就提前知道了点消息。”   孙大海嘴上说得谦虚,其实胸脯都快要挺到天上去了。   那哪是顺便的事,那是冉七少爷真看得起他孙大海啊!   知道要招工,等于自家人占了先机,提前做好准备。主要冉七郎这次起的工坊不算大,估计也收不了多少人进去做工,现在青州城百业萧条,竞争肯定十分激烈。   那边孙匠头忙着召集人手,青州城里的冉七少爷也没闲着。把卖枪的事全权交给三哥,冉昱便又一头扎进实验间,开始着手设计枪工坊的机关器皿。   之前那把连发枪是他亲手打造的,每个零件都精雕细琢,确保不会出现卡顿。   这样造出来的是艺术品,而不是能够批量出产的工业品,再快手的工匠也比不上能够日夜不停的蒸汽机械。而每个人对于精准度的把控还会严重影响枪的精准,这是火铳制造的大忌。   上次与宁小统交流,他提到过一个叫做“标准化流水线”的概念,说的便是利用制造尺寸和标准完全一致的部件,然后统一组装,可以大大节省工时和人力,提高产品质量。   冉昱觉得这个想法非常好,尤其适合他的枪工坊。   不过造枪也得有机关,基础的各种加工器具缺一不可,钢料也要最好的,这样才经得住战斗时的高强度使用。   两天后,冉家的商船停靠青州港,船上满载着各种化物原料和精钢,从老虎山矿洞发出来的础石煤也被拉进了阳坡,荒废的湖溪仓库再度堆满了来自各地的物资。   “七郎,若是把这膛线再加上一条,我觉得枪的射程还能提高至少三米。”   钟杰拿着一只膛管走了进来,好容易才在各种零件堆中找到了自家小徒弟。   这两日,崔三几乎把目前还在使用的长枪都送来了,在冉昱的实验间里搞起了小型展览,看种类被兵部的饭桶军械所都齐全。   谁也不知道他是从哪儿搞到这么多新枪,仿佛是从海西洲随手带回来的特产,偏偏数量加起来却是不容小觑。   几位大师也谈论过崔三这个人,都觉得他有些神秘,似乎不单单是个跑远海航路的普通商人。   别的不说,但就是萧大郡守想为北郡购入珐琅枪列装,加洛德商社的首席代办都不敢承揽下来,崔三的船上就放着一箱崭新的珐琅造,虽然数量不算多,但能拿到就是本事!   “但是这样一来,枪管的厚度就要增加,或者重量提升,或者要缩小弹丸,就为这几米是不是有些不划算?”   冉昱从工作台前抬起头。   他在研究的是锻管机。   西北郡和中都郡的火铳工坊都是采用人工,把低碳钢烧红后由铁匠趁软锻打。这样锻造出来的钢管倒是足够长,但却十分耗费人力,且人手使锤总有误差,锤打的力度稍微掌握不好,钢管必然前后粗细出现差异,还需要工匠反复校对。   火铳的威力有限,都是把少量火药直接装入枪管再用火帽激发,即便炸膛也只是受伤,不至于死人。   可连发枪就不一样了。叠氮火帽的威力可比普通引火药大的多得多,一旦炸膛,那就是个超级危险的杀器。   所以必须改用机器来锻。   冉昱琢磨了好几天,始终没找到要领。   他是擅长机关学没错,但机关学对于冶炼知识领域涉猎是有限的,太专业的方法他并不清楚,连带着锻机的设计也举步维艰。   冉昱愁的都要脱发了。   他已经在三哥面前夸下海口,说一定能造出足够茂头卫剿匪的枪,现在别说成枪了,枪管都成问题,如何让他不上火?!   “实在不行,便试试改锻为轧吧。”   钟大师摸着下巴。   “也不要想着一口吃成个胖子,可以先从西北冶铁长购买成品钢,咱们在定制一批轧辊。”   “我见过冶金科的李垂星用过这办法,据说是可以解决管物受力不均的问题,只是这轧辊对材质要求极高,不然很难把钢管轧细。”   听他这样说,冉昱的眼睛瞬间亮了。   是了!他怎么忘了轧辊的事!不会冶金他可以轧成品钢啊!   “可以造个圆钢轧机,用圆钢棒轧,先加工10对轧辊,辊缘圆槽的直径分别是48毫米,45毫米,42毫米,一点一点轧细,说不定就能得到成品枪管!”   冉昱从工作台前一跃而起,一边念叨一般开始转圈,越说越是兴奋。   一旁的钟大师熟知自家弟子的习惯,只笑着听也不插话,等他全都念叨完了这才笑眯眯的问道。   “那你想怎么轧钢?”   啊?   冉昱一愣,想了想,试探着说道。   “就,先购买一批圆钢,然后造些坚硬的轧辊,找冶金场加热软化后用轧辊轧……”   “那你要加热到什么温度,热钢遇热遇空气后会不会混入杂质?性能有没有变化?如何控制成型?”   一连四个问题,问得冉昱张口结舌,呆若木鸡。   偏偏老师还不准备放过他,继续说道。   “轧钢可不像你说的那样容易,你总不能搞个圆钢辊就生轧吧?那不等于靠蛮力破坏钢体的内部结构,枪管不出裂隙才怪呢。”   一番话说得冉昱蔫头耷脑,完全没有了刚才的精神气。这样的场景在师徒之间十分常见。冉昱的头脑灵活,思路天马行空,但也太过跳脱而会有不切实际的天真想法。   做科研也需要灵感,但灵感不是一拍脑门,尤其他现在要独自主导一个工坊,任何不切实际都可能会导致重大失误,身为老师的钟杰必须及时纠正他。   不过小徒弟的积极性还是要鼓励的,钟大师见好就收,马上又给冉昱喂了一颗甜枣。   “你也别灰心,人都是这样,一口气吃不成个胖子,做实业要一步一个脚印地稳步走。”   他顿了顿,伸手拍了拍徒弟的肩膀。   “你还记得上次李垂星过来找咱们的题目么?这老李头想造一台蒸汽驱动的热轧机关,动力传导还是我亲自给他画的。如今南石郡那边新建造了一个冶钢工场,老李头说他的那台热轧机就造在那里,我已经写信去问他进展了。”   “他若真造出了能用蒸汽驱动的加工机关,咱们可以先从南石钢场订购一批成品造枪,等你手里的银钱稍微宽裕一些,再把老李头找来建轧钢场也不迟。”   一说起钱,冉昱就哑火了。   一文钱难倒英雄汉,他现在是空有厚厚一叠计划书,奈何囊中羞涩,只能眼巴巴地干着急。   话说,卖枪的事真的能够顺利么? 第29章 三哥带货   东海卫,茂头卫所。   崔慎跟着卫兵穿过校场,走入戒备森严的卫所大营。   他今天是来和陈平谈判的。   那日在家,他的确对冉夫人和冉昱隐瞒了一些关键信息。钱郡守的大礼包可不是慈善,之所以肯让渡这么大的利益,主要还是两人都清楚这其中的利益得是。就拿崔慎入茂头卫所、东海卫订枪这两件事来说,钱酉匡虽然表明态度会支持,可整件事他这个当郡守的完全说了不算,最多出个口头支持。看在军需军饷的份上,茂头卫所的督卫陈平大概率会卖给郡守大人面子,可一旦涉及人事,钱酉匡就完全插不上话了,需要崔慎自己去经营。   陈平是一个比前郡尉宋国忠还有资历的人物,如今也已濒临解甲,他的眼神十分犀利,先是上下打量了崔慎一番,然后伸手指了指一旁的椅子。   “坐。”   崔慎坐下。   崔慎今天穿了一件黑色的平服,宽肩窄腰,坐下的时候背脊笔直,身姿如青松,是时下年轻小娘子最喜欢的那种俊俏郎君。   可当他抬起眼眸,一种说不出的压迫感也随之降临,让人完全不会去想他过分俊美的五官。   陈平默不作声地看了一会儿,心中却在暗暗点头。   崔雪缨命短,但却生了一个好儿子。这小子今年才多大的年纪,就已经修炼到收放自如。明明刚才进来的时候还含而不露,现在知道自己要校验他,干脆也放开气场,这要是给他一个机会,怕是就要直上青云了。   唉,他怎么就没这样的好崽子呢?   一想到家中的独子,陈督卫就觉得额角胀痛,胸闷气短。但他表面半点不露,觉得气氛酝酿的差不多,这才缓缓开口说道。   “你想入茂头卫,我没什么意见,毕竟你母当年便是茂头所郡尉,子承母职倒也无可厚非。但你也知道,崔督卫当年亲自定下的规矩,升职晋级全靠军功。我这个位置不少人都有想法,你想上位,你得自己让他们服气。”   听他这样说,崔慎点了点头。   “这是自然,我此次过来,便是想求一个机会。”   说着,他伸手取了一份文书出来,递到了陈平的案头。   陈平掀了掀眼皮。   “这是?”   “这是黑熊礁的清缴计划。”   崔慎答道。   “海寇近些年频频上岸,黑熊礁是个重要的跳板,若是能将此地拔除,那么青州之祸可不再重演。”   他这样说,陈平面上不动声色,但心中却有所触动。   他何尝不知道黑熊礁是个祸害,可那礁石上已经被垒砌了防御工事,单凭茂头卫所的火力根本没办法完成清缴。   若是集合其他卫所协同行动,那些海寇就总能收到消息提前逃离。青州之乱以前,黑熊礁属于镇海卫所的辖区,镇海卫所管的都是离岛,海大船少人力不济。海寇凶残,往往会趁夜夺礁杀人,现在更是把黑熊礁建造成了一个堡垒工事,得用人命去填。   陈平接手青州防务,日思夜想的也是这座黑熊礁,没想到崔家小子与他想到一处了。   他拿起桌上的那叠文书,看似信手翻阅,神情中看不出任何波动。   崔慎坐在一旁,稳如泰山,室内静寂到只能听到纸张的翻动声。   半响,陈平放下计划书,投向崔慎的目光带了几分审慎。   “听所你做过雍西军校的令长?”   “是的,332期。”   “嗯。”   陈平点了点头。   “按照惯例,雍西军校的令长一入伍便可做校卫。崔督卫当年是从校卫干起的,咱们茂头卫所守规矩。”   “青州之乱以后,镇海卫并入茂头卫所管辖。我便把镇海卫交给你,由你带队,既然有想法,你去做了便是,我等着看你的成果。”   陈平是军伍作风,一番话说得干脆利落,很随意便怕板给了崔慎一个卫所。   镇海卫虽然小,可论级别之前与茂头卫所一般无二,要不是因为在青州之战中死伤太大,兵部也不会裁撤镇海卫的番号,崔慎这次等于直接任职了个小督卫。   不过他好像并不太在意,神情一如之前平淡从容,丝毫没有表露出任何波动。   陈平一直在观察他,见他这幅模样,心中暗暗点头。   这小子,有点城府,果然能沉得住气。   这一点,就比他娘崔雪缨要强上不少,倒是有点像姓萧的了。   崔慎站起身,谢过陈平,便准备起身告辞。   陈平正琢磨着崔雪缨和萧卓的旧事呢,见崔慎走的这样干脆,忍不住露出一丝错愕。   啊?这就要走了?   听说冉七郎造出了连发枪,姓崔的小子就没什么想法?   “你先等等。”   陈平开口拦道。   崔慎原本也只是站起身,做出一个迈步离开的动作,现在听到陈平出声,他便顺势停下,询问地看向对方。   “督卫?”   “咳咳,别急,你先坐。”   于是崔三哥又顺理成章地坐回到座位上。   陈平觉得自己现在十分被动,可连发枪的消息非同小可。茂头卫所已经几十年未更换过武器,许多火铳还是两朝之前下发的,早就已经不堪使用。   像北郡、西北郡这样的大郡还好,自家便有兵工厂能生产火器,要不就像南部诸郡的皇家直统军,靠着兵部的关系可以列装西洋装备。最惨的莫过于他们这些小郡戍军,爹不疼娘不爱,等兵部下发制式武器还不知道要多少年,发下来也未必能用,偏偏还要拿着落后几代的装备去跟海寇作战。   海寇的小头目都敢拿巴虎罗孚,他这个卫所督卫的配枪还是塞火药粉的旧火铳呢!   一想到这儿,陈平的气就不打一处来,是以霍荣奇带回来的消息一下便运气了他的注意。   别的不说,冉七郎要真能造出枪,哪怕是最普通的弹丸枪,不用塞火药的那种,只要性能稳定,他茂头卫所肯定要先采购一批。   但他不能让姓崔的小子看出他的想法。   商人逐利,茂头卫所的家底可不宽裕,他不能让人宰了肥羊。   想到这里,陈督卫犹豫了一下,再开口时,语气已然恢复了常态。   “你投了军,冉家的船队怎么办?”   崔慎垂下眼,声线平稳。   “家中近期不准备做远海贸易,青州的工坊另有安排。”   “哦。”   陈平点了点头,状似关心地又添了一句。   “那还准备再开织园么?前几日听钱郡守念叨,说你们要建工坊。”   崔慎点头,在陈平看不见的角度,唇角微勾。   “舍弟是有此想法。”   陈平好容易把话头引导关键处,眼见着他又闭上了嘴巴,心里着急还得耐着性子。   “哦?你家兄弟便是冉七郎吧?听闻是墨宗大学院的头名,这次可是要在青州造机关?”   “嗯。”   “何种机关?”   崔慎抬起头,目光与陈平交汇,两个聪明人一打眼就知道对方想听什么,饶了这么久的圈子总算绕到了正地方,还有什么不明白的。   陈平哈哈一笑。   “听说,冉七郎在造枪?”   崔慎笑着点了点头,依旧言简意赅。   “也谈不上造,阿弟素来喜欢机关,这次蒙钟杰、毕津、谢门捷三位大师指导,略有所成。”   陈平点头,眼中闪过一抹精光。   崔家小子这点不大好,说话喜欢藏一半露一半。   不过他也觉得冉昱一个毛头小子,不可能造出连发枪这么复杂的东西。   要知道,现在市面上唯一交付的连发枪可是长枪,是海西洲柯璐特公司生产的珐琅枪,米利颠王国皇家海军列装,是王牌中的王牌。   冉家的这把枪,据说是短手枪。短手枪中最出名的是巴虎罗孚,霍荣奇就有把报废的巴虎罗孚,不过这小子这两天把冉家枪吹上了天,说什么弹无虚发,威力比巴虎罗孚三还要生猛,他一开始都是当笑话听的。   现在听崔慎说是三位大师的手笔,如果是这样,那连发一事,说不定还真有点门啊!   心中有了期待,陈督卫的态度也松动了不少。   他现在算是看明白了,指望着在崔慎这里套话几乎是不可能,跟他就得开门见山,不然兜圈子他能把人都兜进沟里。   “我手下的一个卫官,前几日去拜访冉七郎。听他说,三位大师在试验一种连发枪,可是当真?”   “是。”   “真的的连发枪?”   “是。”   陈平的脊背微微挺直,身体前倾。   “可是仿制的西洋珐琅枪,射程多少,每次能连发多少弹丸?要怎样装药?”   “能连发七发,特制弹丸,二十五米内可精准发射,但不是仿制枪。”   崔慎的眸光动了动,半张脸隐没在黑暗里,这让他看上去与之前不大一样。   可惜陈平正被枪的数据震惊,完全没有注意到他的变化,还在继续追问。   “二十五米?还不是仿制?那是什么特制弹丸?”   冉慎没有回答,反而抛出了一个正中陈平下怀的提议。   “我身上刚好带了一把,陈督卫有兴趣试试么?” 第30章 谁用谁说好   试枪?那陈平怎么可能拒绝呢?   他心中暗骂崔慎滑头,明明就是想要卖枪,结果绕来绕去非要让他先开口,真是一肚子坏水。   半个时辰后,茂头卫所的校卫们都接到了紧急通知,要求全员到校场集合。   “这是出啥事了?!”   “昨天晚上是谁巡海,是不是那些倭虫又上岸了?”   “干!老子正骂那群狗崽子呢!竟然胆敢逃训……”   一群彪悍精干的壮汉,有人嘴里骂骂咧咧,有人周身戾气十足,但脚下的步子却没有半点拖沓,全部乖乖进了校场。   开玩笑,谁不知道茂头卫所纪律严明,督卫陈老大心黑手狠。这要是被抓到不守军令,挨罚挨骂是小,他们这群大老爷们,谁也丢不起那个人!   刚一进场,校卫们就看到他们的顶头上司陈督卫,手中正举着一个造型奇怪的铁玩意,遥遥对着远处的靶台。   正午的日光毒辣热烈,陈督卫手中的铁疙瘩明晃晃的格外惹眼,让人想不注意都难。   这是……枪?   可是这枪的形状实在太奇怪,几人眯缝着眼看了半天,谁也没认出到是哪家的火铳,一时之间都有点露怯。   “都来了?”   陈平扫了一眼几个属下,伸手一指旁边的崔慎。   “这是崔慎,我手里这玩意是他带来的。”   说完,他手指微勾,利落地扣动扳机。   只听“呯——”的一声,远处的靶台应声落地,引来众人齐声喝彩。   “好!”   “督卫好枪法!”   “只是巴虎罗孚吧?”   叫完了好,其中校卫蒋家恩盯着陈督卫手中的枪。   “这射距绝对超过了二十米,短枪的话也就巴虎罗孚能做到,老大你这是从哪儿打劫来的好玩意?”   陈督卫的配枪比不上海寇小头目,这事在茂头卫所广为流传,算是大家苦中作乐的一个话头。   督卫都只有火铳,众人能想到的最好的手枪就是巴虎罗孚了。当初霍荣奇搞到一把报废的还被军械所收走研究,巴虎罗孚就是军汉的梦!   他话还没说完,马上就被人打断了。   “这才不是巴虎罗孚枪。”   校卫郑桥开口说道。   他是霍荣奇的上官,巴虎罗孚他是亲眼见过的,绝对不是督卫手中的模样。   “巴虎罗孚的击发锤是外置的,陈老大这把枪根本看不到击锤!”   听他这样说,蒋家恩有点不服气,忍不住开口反驳。   “那还不能是改款的型号了?”   他生平最爱短手枪,尤其听不得人说巴虎罗孚不好。   “手枪的射程能到二十几米,还有这么大的威力,不是巴虎罗孚还能是啥?”   正说着,就见陈平又抬起了手臂。   呯呯呯呯呯呯——   一连六发枪声,彻底把众校卫打成了石头人,一群汉子呆愣愣地站在原地,都有点反应不过来刚才发生了什么。   不是……刚才出什么事了?   怎么就噼噼啪啪跟蹦豆似的,是有什么玩意打出去了么?   “好枪!好枪!”   陈平看着手中的精致铁物,两眼放光,仿佛发现了什么稀世珍宝。   他朝崔慎伸出了手。   “再来!”   呯呯呯呯呯呯呯——   这次是七连发,枪枪全中靶心,枪口稳如磐石。   “再来!”   呯呯呯呯呯呯呯——   弹夹插入,声音清脆悦耳,冉昱亲手设计的物件,每个机关都打磨得精致流畅,很难让人不爱上这种奇异的手感。   陈督卫是爱枪之人,跟枪打了大半辈子的交道,几乎一上手便直接沉迷其中。   他都舍不得松开手指,直觉这枪无一处不好看,尤其两个套筒往复拉动的设计,充满了力量和美感,机关拉动的声音也好听极了,天上的仙乐也不过如此了!   好,太好了!   呯呯呯呯呯呯呯——   呯呯呯呯呯呯呯——   呯呯呯呯呯呯呯——   又是接连三轮发射,再看枪口,一点事儿没有,穿透力和精准度继续保持稳定。   但是这几下,却把在场校卫们的眼睛都看红了。   “乖乖,这到底是什么宝贝?竟然还能连发?!”   校卫周鸣吸了口口水,两只圆眼紧盯着陈督卫的手,一个劲儿地抽气。   “难不成这就霍荣奇说的连发枪?原来那小子不是在吹牛,冉家真的造出这玩意了?!”   “多半是了。”   之前反驳巴虎罗孚说的郑桥朝旁边努了努嘴。   “没看崔慎就站在旁边么?他是冉家人,督卫的弹丸都是他给递过去的。”   “艹!”   周鸣一拍巴掌。   “他就是那个崔慎?!雍西军校的崔慎!我说这名字怎么这样耳熟!”   “你说他一个好好的令长,偏生要跑去给人做船把头?这不是浪费材料么!崔慎要是当初入了东海卫,现在咱们说不定能人手一支连发枪,那可有多美!”   话虽然这样说,可在场的几人都明白,当校卫哪有做船把头来的赚钱?朝廷的军饷根本指不上,整个东海卫都靠着冉家的织园吃粮,崔慎就是冉家的人,在冉家的船队多舒服。   “崔师弟不是那样的人。”   郑桥的表情有些复杂。   他是早崔慎两期的师兄,日常虽然没什么私人交往,但崔令长的大名在雍西军校无人不晓,某些记录至今还挂在荣誉榜的头名。   崔慎善谋略,从来都是谋定而后动。郑桥的表弟是崔慎的密友,曾听他亲口说过,回冉氏是为了护住幼弟。   冉七郎当年是由崔令长护送着上学的,他有能力造枪,那崔慎出现在茂头卫所绝不单单是卖枪。   匹夫无罪,怀璧其罪。能造出这样好用的连发枪,崔令长多半是要从戎,亲手护住冉七郎这个金宝贝!   有同样想法的还有督卫陈平,只不过他的金宝贝不是冉七郎,而是他手中的这把小小的手枪。   陈卫尉原本是准备让下属都过来试试物件,结果因为打得兴起,一时之间也顾不上别人,自己一个人便把崔慎带来的弹丸消耗得一干二净。   即便这样,他还是觉得意犹未尽,心里埋怨崔三怎么不多带些弹药,一点都不大气。   这枪和他之前用过的任何一把都不一样,没有击锤机构,出枪时不用担心会钩挂衣物。这枪的击针也没有击针簧,而是采用杠杆拉扯复进簧的弹力推动击针,双层筒套的设计非常精巧,由复进簧导杆压缩复进簧储存弹力,释放后楔形的弹丸会直接被顶上膛,通过杠杆将击针前拨打击底火。也不知道这底火是什么造的,力道奇大、可靠性好,还不用清理枪膛,使用中几乎不存在击发无力的故障,   越用越舍不得撒手,越舍不得撒手就越喜欢。连巴虎罗孚都没用过的陈督卫哪见过连发枪的阵仗,几乎一上手就彻底折服,成为他的心头肉掌中宝,弹丸都打光了还在回味一弹透靶的舒爽感。   等亲卫带着靶板回来,陈督卫的嘴里更是溢美之词连连。   “连发,真是连发!势大力沉,追月逐星。”   他一边把玩着枪身,一边笑着试探道。   “拿得出这样的好东西,也难怪你有底气。”   “你们冉家的枪,准备怎么个卖法啊?”   怎么卖?   崔慎眉眼微敛,遮住瞳中的锐光。   “冉家身在青州,自然是优先茂头卫所的订单,承蒙督卫看得起这枪,我入东海卫也得表达一下诚意。”   他顿了顿,又抛出了一枚砝码。   “督卫将镇海卫交给我调训,我便出一批枪给卫中使用。过段时间拿黑熊礁练兵,督卫也可看看效果。”   他这样说,陈平就笑了。   他现在是真有点喜欢眼前这小子了,知进退还有成算,手腕灵活,比他娘那种死硬派好打交道多了。   死硬派的确有风骨,可惜不适合现在这个鬼世道,人太老实太刚直,会吃亏。   “那好。”   陈督卫点了点头,语带双关。   “我就等你的好消息了。”   说着,他便差人把校卫们都叫了过来,十分干脆利索地宣布了新的任命。   陈平执掌茂头卫所多年,他的话十分有分量,众校卫无一不点头应诺。   何况镇海卫也不是什么香饽饽,队中老兵所剩无几,填入的都是些新兵蛋子,由崔慎接手不会损害任何人的利益。   陈督卫没说送枪的事,他也得观望一下事态进展。   若冉家这枪真的得用,那说不定他有机会更进一步,把东海卫从宋国忠的手里抢回来。   五月初一,青州兵器局开工建造。   房子就用空置的阳坡织园,里面的基础设施都现成的,只需要做防爆处理和加固结构就可以直接投入使用。   麻烦的是铸造和打磨的器具。大雍现有的火器坊都在北部,不管是中都郡还是西北郡,都把自家的火器工匠看得牢牢的,严防死守有外人挖角。   其实就算不设防,冉昱也不想打那些匠人的脑筋。西北兵器局和中都火器场都是全手工打造火枪,工时长产量低,偏偏成品还因为技术落后买不上价,全靠西北军和中都卫戍戍军帮着消化。   冉昱囊中羞涩,可经不起这样的消耗。他也没有军队,枪造出来就是要买钱的,质量不好产量过低都会影响销路。东海郡是冉家的大本营,青州城里的技工匠人倒是不缺,但能造火器的成手却一个都找不到,更别说制作火帽和弹丸了,许多人一辈子连硝石都没见过。   这可怎么办?! 第31章 筹建工场   冉夫人这些天一直帮着儿子筹备建工坊的事,见此情景,心中着急。   工坊最重要的是什么?自然是坊工和匠师了!坊工负责出产产品,匠师负责调试机器,两者虽然分工不同,可谁缺了工坊都不可能运转得起来。   别的不说,单就四分十九支带走的那些织机,冉夫人其实并不太在意,毕竟织机只要有银钱就还能买回来,真正让她心疼的是随船走的那十几位大匠师,那都是冉家供养了多年的人,树大根深,手下学徒无数,他们走了织坊就真的支撑不起来了。   现在七郎要建新工坊,他们家却找不到能够操作机器的匠工,这可怎么办!?   不过看阿昱的模样,好像半点都不为这事着急,冉夫人是心中有火说不出,生怕给儿子增加压力。   “唉。”   午间的时候,她又在堂中唉声叹气。心道实在不行便舍下脸面,去拜托一下留在东海的三家旁支。她记得其中一支的当家人便是个匠工,这三家人没跟着四分十九支一起离开东海,说不定还有回转的余地。   “娘。”   正想着,冉夫人就听到有人在唤她。   抬起头,发现是儿媳朱玉婉和卢鸿雁,两人手里都拿着个小木匣,正迈步走入堂中。   冉夫人朝二人笑了笑,柔声问道。   “怎么这时候过来了,不是要去接康宁和康雪?”   “康宁和康雪的学堂提前放了假,康平带着他们去摘果子了。”   朱玉婉一边说,一边将手中的木匣放到冉夫人面前。   “娘,我们听说三郎和七郎要建造工坊,我们手里的银钱不多,便是一分心意。”   卢鸿雁也把钱匣递上,她的匣子是打开的,里面都是一张张的银票。   冉夫人皱眉。   “这是你们的嫁妆罢,心意我领了,钱你们拿回去,我们冉家没得花媳妇嫁妆的道理。”   “不是嫁妆。”   卢鸿雁摇了摇头。   “娘,家里的生计一直都是三弟和阿昱在支撑,没得什么都推给两位兄弟,我们也想为家里出一分力。”   “这些都是娘你之前给我们分的银钱,我们一直没动,现在还是给七郎造工坊吧。我和大嫂以前在学堂都念过化物科,阿昱的工坊若是需要人,我们也能做!”   一番话,说得冉夫人有些哭笑不得。   她确实在发愁工坊缺人的事,可再怎样也不用两个儿媳上阵吧?那他们冉家得要没落到什么地步才是?!   但朱玉婉和卢鸿雁的“心意”她还是带给了冉昱。冉夫人有冉夫人的想法,身为一个大家庭的母亲,她做事必须要面面俱到,尽量顾得所有人周全。   她能理解朱玉婉和卢鸿雁的想法,丈夫去世,孤儿寡母住在婆家,家计全靠两位小叔支撑。婆母健在还好说,毕竟没分家,吃喝可以靠公中。可一旦婆母去世,小叔可没有赡养嫂子的义务,她们得想办法自食其力。   这次建造工坊,出大头的是崔慎,配方和设计图是阿昱的,冉夫人出的银钱代表冉家,占股却是最少的一份。没办法,冉夫人手里也没有余钱,总不能把家底都投进工坊,一家人还要吃喝生活。现在卢鸿雁和朱玉婉愿意拿钱出来支援工坊,冉昱肯定要记她们一分股份,哪怕是像钱酉匡那种吃分红的身股,日后也算是有了笔入息,还能巩固家中的联系。   是以钱她如数交给了冉昱,还说明了来源。末了,冉夫人把卢鸿雁的话也复述了一遍,权当做是与儿子闲聊时的谈资。   万万没想到,冉昱还真就开始认真考虑起来了。   “二嫂和大嫂是化物科的生员?”   阿昱眼睛一亮。   “可是我母校的化物科么?”   “自然不是。”   冉夫人笑着摇头。   “你当墨宗大学院是大白菜么?走两步就能捡到一颗。”   “玉婉进门之前是中都高等专学的生员,鸿雁与你二哥是同窗,都在岐江学院就读。”   中都高等专学?岐江学院?   阿昱摸了摸下巴。   都是正统学校,而且还都是化物科,说不定还真可以!   因为缺少匠人,所以冉昱决定在火器工坊中采用分组加工——统一组装的模式。这个想法其实是受到宁小统的启发,他们上次通话中听到了“流水线作业”,冉昱觉得特别适合火器坊。   会制造火器的匠人很难挖,那就干脆不挖,把零件生产的工艺分解成数个步骤,然后专门根据每一道工艺定向培训场工。一个人完全掌握几十道工序不容易,但只掌握一道却可以短期速成。只要最后把所有的部件都组装起来,统一由专人进行调试、检验,最后的成品未必比一个经验老道的技工差。   而且最妙的是,这种方法可以在短时间内加工出大量统一标准的元部件,工艺和图纸却不会泄露,因为每个匠工都只清楚自己经手的那道工序,除非集合所有工序的匠人一起研究,否则很难窥得图纸全貌。   而冉昱还能再上一道保险,防窥锁的安装会进一步增加破解技术的难度。虽然他知道这连发枪一旦问世,立刻便会引来各方窥探。可想要搞清楚连发的秘密也不那么容易。别的不说,单就是那叠氮火帽,那就不是轻易能破解得了的,没见他老师研究□□那么多年,最近才有了些眉目么!   大嫂和二嫂要是真懂化物学,倒是尝试着去造氨工场和精工火帽坊工作。如果她们能担得起来,那真能给阿昱减轻不少负担。   冉夫人见儿子的神色,心下微惊。   “阿昱,你难不成真想……”   “娘。”   冉昱抬起头,朝母亲眨了眨眼。   “大嫂和二嫂愿意出来也不错,人总是要向前看的。只是要麻烦母亲照看侄子侄女了。”   “那倒没什么。”   冉夫人叹了口气。   她这个小儿子素来通透,想必也是知道她的顾虑。   不过说起来,她现在倒是有点羡慕两个儿媳了。冉家在阿昱以前,从来都是不允许内宅妇人进织坊。她当年也是算科出来的优秀生,嫁入夫家后却只能操持家务,最多跟随丈夫交际应酬,一身的本事都荒废了。   自灵帝以后,越是有钱有权势的人家越效仿前朝世家,虽然鼓励女子读书进学,可却仅仅把这当成嫁娶的资本,主张女子不出内宅,反倒不如□□时期风气开明。不过近十几年朝中又刮起留洋风,大家又一窝蜂效仿海西洲,提倡新风俗新交往,男女关系大开大合,也是让她这样的“老派人士”无所适从了。   现在太后的班底一水都是留洋派,听说最近还要在南江和乌知河上再开几个埠口,方便海西贸易。这世道,又要变了。   时间就在冉夫人的感慨中悄然流逝,很快便迎来了青州兵器局的第一次招工。   对于百业萧条的东海百姓来说,招工可是件大事,更别说这次招人的工坊还是冉氏本家,听说连郡守钱酉匡都会到场祝贺,场面不可谓不大。   在东海,冉氏就是一块金字招牌,有心等工的百姓都被惊动,有人大半夜起来排队,有人消息灵通提前几日便赶到了青州城,天还没亮,冉家织园门口的队已经一眼望不到头。   比如孙家村的众人,就属于提前得了消息,早早便进了青州城等候招工。这次孙二江还特地把小闺女桂香带来,就因为听说冉七郎要找有学问的娃,桂香念书比她俩哥可是强多了。   孙二江也是对这个闺女寄予厚望。   “等会进去文气点,别跟个假小子似的,小娘子就要有小娘子的样子。”   孙二江叮嘱女儿道。   至于他的大儿宝栋二子锁柱,一个慢吞吞一个傻憨憨,肯定选不上。   好在都是小子,选不上也可以去建场卖力气,不愁。   “爹,你看那些人,是不是留洋回来的?”   桂香盯着远处的几个身穿西洋服的男女,眼中满是好奇。   “真不愧是冉家,留洋回来的少爷小姐也过来聘工,他们穿的可真好看。”   “咦,那就是蒸汽车吧?我在青州城里见过,有钱人才坐得起。”   “爹你说,咱们家要是都能进工坊,将来是不是有一天也买得起这蒸汽车?到时候我肯定要开回咱们村,让狗蛋铁牛都开开眼!”   桂香性子活泼,爱说爱笑,孙二江也不拘着她,还顺着女儿的话头看向新过来的那群人。   这一看,心里也是微微惊讶。   女儿没见过,这哪里是什么蒸汽车,蒸汽车可得有人跟着往里填煤的!   可到底是什么车,孙二江也不知道,但他却明白这是个稀罕物,能乘着这玩意的人,肯定身份不凡。   冉七郎找他们改造工坊,大体的情况他多少也知道一些,说起来这工坊的占地还没有青州城里的织园大。   冉家以前那么大的织园,也没见有这些洋派人过来看一眼。这次呼啦啦竟然来了三四个人,还带着军卫,也不知道是个什么来头啊?! 第32章 表哥驾到   “七郎,码头传来消息,说岐江郡的高家的船要靠港了。”   闻言,冉昱抬起头,眉间闪过一抹诧异。   他忽然又想到了什么,敲了敲自己的头。   “怪我,文渊之前说要来青州的,我把这事给忘了。”   “人已经到码头了么?我这便去接他!”   说着,他便吩咐管家备车,急匆匆往青州港赶。等车到了码头,他一眼具看见一个一身白色洋装的人正走下船舷,见他过来顿时眼睛一亮,脚步也比之前快了不少。   “阿昱!”   说着,白西装伸开双臂,紧紧拥抱了一下冉昱。   冉昱被他身上的香水味熏得直打喷嚏,忍不住伸手推他。   “好呛,你远开点!”   “嘿嘿。”   高文渊变戏法一样不知从哪儿取出一枝玫瑰花,晃了几圈递到冉昱跟前,用夸张的语气咏叹道。   “啊,我英俊的朋友,好久不见,我的思念如同大海的潮水,一波接着一波。”   “大海还有涨潮和落潮的时候呢。”   冉昱笑着推开他凑过来的大脸。   “去一趟海西洲,你还是这么狗屁不通!”   他这样说,高文渊也不生气,还嘿嘿笑得欢畅。两人叙旧了几句,高文渊便将另外三位同伴介绍给冉昱认识。   “谢彼得,王玛丽,还有金川苏菲亚,他们都是我在圣安德逊学院的同学。”   几人见过礼,冉昱作为东道主,自然是要盛情招待几位客人的。冉府的管家早已备好了车,可却被那个名叫谢彼得的年轻人拒绝了。   “我们有带车过来。”   谢彼得礼貌的笑容隐约藏着一丝傲慢。   “大雍现在还都是蒸汽车吧?抱歉,我对蒸汽车了解不多,我们家外出的时候都是开煤油车,我的煤油车驾驶技术很不错。”   谢彼得说这话的时候,他家的男仆已经把煤油车开到了一旁。谢彼得伸手做了个“请”的手势,先邀请另外两位女士登车,然后又招呼高文渊。   “艾瑞克?”   “我坐阿昱的车。”   听他这样说,谢彼得也不强求,朝冉昱点了点头。   “我是第一次来东海郡,路况不熟,还要麻烦冉少爷在前面引路了。”   一直到关上车门,高文渊脸上的笑容才迅速隐没,沉着眼看向身后的煤油车,啐了一口。   “呸,什么玩意儿,不就是个小老婆养的,装什么装!”   冉昱看了他一眼,没说话。   高家豪富,高文渊在岐江郡,哪有人敢让他受委屈?能让这么个大少爷忍住怒色,想来这个谢彼得也不是个普通人。   “阿元,海西洲不是都实行一夫一妻制么,哪来的小老婆。”   阿昱眨了眨眼,好奇道。   “呸呸,什么阿元,叫表哥,我比你大着一岁呢!”   阿昱不吭声。   什么大一岁,其实只不过是差两天。   阿元的娘亲是他的表姨,两家早年经常走动。阿元出生的时候是除夕,他是初二,就这么差了一岁。   后来表姨去世,阿元便被他父亲送去了海西洲,一晃也有五、六年没见他了。   高文渊把脖子上的领带松了松,喘了一口气。   “艹,穿这玩意憋屈死了我,也不知道那些洋人是怎么想的,就喜欢往自己这脑袋脖子腰上掺摞乱,还有圈圈套圈圈的。你是没看到他们的社交舞会,那叫一个孔雀开屏,羽毛乱飞。”   他歪在车座上,与刚才那个洋派的绅士判若两人,手点指着后面说道。   “那个谢彼得,你别看他装的像个人,其实屁都不是!”   “他亲娘就是个家庭教师,后来勾搭上学生的爹怀了孕,这才进了谢家的大门。路德国是一夫一妻制,但人没说不让找情人。谢老头在庄园里养了三房姨太太,路德人不承认妾,但换算成情妇他们就能明白了。谢老头活着这小子还能风光风光,等他爹一死,谢家的家产全是他大哥的,人家玩的那叫长子继承!”   说到这里,高文渊顿了顿。   “他大哥是个狠人,一半的路德血统。话说谢老头娶个路德太太是为了人家的贵族称号,怕血统不纯又养了三房妾室。结果临到头被自己儿子啄了眼,现在谢家的生意有八成是在恩里希手里,他身上还有爵位,谢老头根本掌控不了他。”   “那你还把谢彼得带来青州?”   冉昱笑眯眯地看向表哥。   “你就不怕得罪那个恩里希?”   “怕啊,怎么不怕。”   高文渊瘫在座位上。   “不过好歹那小子也姓谢,太过怠慢那就是打谢家的脸面了。谢家老大是个体面的绅士,掌握谢家之后也没为难过这些弟弟妹妹,咱们何必当那个坏人?”   “我这次带他们过来,是想着能不能给你搭个线。谢彼得就不说了,他们家他说了不算,那个王玛丽和金川苏菲亚,她们家里都是洋行买办,门路很广。我听说冉家分家,你要是想再做点什么营生,联系她们说不定能搭上线。”   冉氏分家的事,高文渊远在海西洲也收到了消息。他爹的本意是让他断了与冉家本家的来往,毕竟现在的本家人丁凋零元气大伤,眼看着已经没了东山再起的机会。反倒是冉氏分家在恒阊郡的扶持下,大手笔建造了新的织园,气势蒸蒸日上。   高文渊的母亲与冉夫人有亲,不过这门亲已经随着高母的去世而冷了多年,现在的高夫人出身中都郡,与恒阊郡守有亲,自然是向着冉氏分家的。   不过高文渊生性叛逆,打小便与父亲说不到一处,母亲离世更是被送去海外寄宿,与亲爹感情淡薄。等高老爷娶了续弦,又给他生了一群弟弟妹妹,亲爹的吩咐他更是不可能听的。   他手里有他娘留给他的财产,吃喝不愁,但这满满一家子人,唯有这个表弟算是亲近,余下的比路人还不足。冉氏分家,他是真提阿昱担心。   “我还没问你的,那个姓崔的咋回事?他怎么还在你家?”   收到了表弟家变的消息,高文渊心急火燎,结果在码头看见了冉氏的大船。他还以为是分家那群杂碎,正想上前打探消息,结果发现是崔慎带队,买的还是东海冉家的布匹。   “三哥是去送尾货的,顺带着把湖溪的仓库都给清空了,短时间不会再做远航贸易。”   冉昱知道他是关心,也没有隐瞒。   “三哥说布匹的利润原本就不高,如今家里也开不起大的织园,比不了阊洲那边。”   “哼。”   听他这么说,高文渊轻哼一声。   “何必去跟杂碎比,杂碎的好日子也不长久了。”   “现在海西洲到处都是织坊,本地产的布匹价格已经压得很低了,阊洲布再怎么便宜远航过来也是有成本的,注定要比本地布贵。就算阊洲布的质量更胜一筹,可再怎么样也都是普通的织物而已,海西洲的贵族不会购入,平民肯定选图便宜。”   “你看着吧,除非阊洲布能织出天女散花,否则还想靠着便宜赚钱,那他们就是喝多了白日做梦!现在阊洲织坊是刚开张,还没攒出货量装船出海,等他们辛辛苦苦干上几个月,再在海上飘个大半年,到布伦丹港码头他们就可以就地摆摊,能赚出个运费我都算他们厉害了!”   噗嗤——   冉昱没忍住,被表哥的话逗笑了。   阿元这番话倒是和之前三哥告诉他的一般无二,看来纺织这条路在海西洲是真走不通。   “你别光顾着笑,我问你正事呢!”   见他笑得跟只小动物似的,高文渊觉得手痒,想也不想就伸手揪住了表弟的脸颊。   “快说,分家崔慎怎么没走?”   “三哥为什么要走?”   阿昱从表哥的魔爪下抢救出自己的脸颊。   “幸好有三哥在,不然家里可要麻烦了。”   “你傻啊!”   高文渊怒其不争。   “他姓崔你姓冉,那是你哥么?!”   “以前冉家兴盛,现在你们家都快散了他还赖着干什么?是不是想要分你家产!”   “你姓高我姓冉,你不还是我表哥?”   阿昱笑嘻嘻地说道。   “再说我们家的织园都烧没了,阳坡的东西都被拉去了阊洲,我们家还有什么家产好分?”   “阿元你不知道,三哥把私房钱都投给我啦,要说花钱也是我花他的钱。你知道的,我造机关很费钱。”   最后一句倒是实话。   高文渊点了点头。   阿昱痴迷于机关和化物,这两样都是极其费钱的玩意。阿昱作为冉家的小少爷,按说家中给的银钱不少了,但他就没见阿昱有手头宽裕的时候!   “他给你投了多少钱?”   听他这样问,阿昱犹豫了一下。在表哥逼迫的目光中,他贴着他的耳朵,小声地说了一个数字。   听得高文渊的眼马上又立了起来。   这么大一笔银钱,扔水里还能听个响呢,崔三说给就给了,半点不图回报,这怎么可能!?   以他对崔慎的了解,那就不是个善良无私的好人!   一头猛虎把垫窝毛都给送出去了,还能为了啥,阿昱这个大傻瓜! 第33章 远海贸易许可证   关于高文渊和崔慎之间的仇怨,那要从很早以前,从崔三刚刚被带回冉家说起。   其实也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不过就是两个年纪相当的少年争夺玩伴的狗屁倒灶,一来二去动了真火,互相看不惯的黑历史。   崔雪瑛与冉夫人是自幼相识,相交多年。临去世前,她把独子崔慎托付,叮嘱好友务必让儿子远离北郡,平安长大。   冉家夫妇都是知道崔慎的身世的,带崔慎回来的时候假说是流落在外的儿子,两口子还演了一场苦情大戏。彼时冉氏本家势大,分家旁支就算怀疑也不敢吭声,从此阿昱变成了七郎,崔慎就是冉氏本家的三郎。   崔慎的到来,对于冉家兄弟并没什么影响,毕竟那时候大郎二郎都已经成年,阿昱从小便是个性情柔和的孩子,对于这个从天而降的“三哥”,最不能接受的反倒是借住在表姨家的高文渊。   高文渊的母亲去得早,父亲续娶之后又生育了新的子女,他这个嫡长子便没了存在感。   他也不爱在家看亲爹后娘“恩爱”,毕竟有后妈的枕边风,他这个没娘的长子只会越来越“顽劣不成器”,所以时不时就借着走亲戚的名义来冉家小住。   他与阿昱自小一起长大,感情比跟同父异母的弟弟妹妹不知好了多少。小孩子的友情很奇怪,认定了的小伙伴,轻易就不能让别人涉足。   高文渊只比冉昱早两天出生,可他长的人高马大不说,拳脚还特别硬实,早早就把不甚康健的表弟划进了自己的地盘,自诩为阿昱的保护神。   崔慎的出现,让高文渊感觉到了危机。   冉昱性情乖巧,冉夫人告诉他“三哥”没了娘亲,他便每天都去三哥的小院,想尽方法让对方高兴。   可这样一来,难免就冷落了表哥高文渊。眼看着表弟念叨“三哥”的时候越来越多,表哥觉得自己仅有的家人要被人抢走,心里那个火气就甭提了。   那段时间,高文渊没少找崔慎的麻烦。恶作剧什么的都是小儿科,常态是直接找上崔慎本人动拳头。   崔慎也正是个心高气傲的年纪,一开始还顾念他是阿昱的表哥隐忍一二。   可时间久了,谁还忍得住?!干脆和高文渊大打出手,两个身量相仿的少年经常扭做一团。   也亏得阿昱机灵,每次都能劝得两人及时住手,总算没有酿出太大的事故。   不过打架的事到底还是传了出去,冉家人都觉得没什么,反倒是高文渊的父亲高坪坐不住了。   高家在岐江郡也是小有脸面,两任妻室一个与东海冉氏有亲,另外一个出身中都大族,长子顽劣乖戾的名声在外,这让高坪一直觉得颜面无光。   高文渊与崔慎打架,冉家虽然面上说没什么,可谁知道对方会不会暗中记恨!?毕竟这个三郎自打被接回来就颇受关照,自己的儿子不知分寸把人打了,以后岂不是把冉家得罪个彻底?!   有继室在一旁拱火,高坪一气之下,决定把高文渊送去海西州游学。   这一去,就是六七年。   一开始高文渊还会利用假期回东海探亲。可等冉昱去了九凌城,两人就只能保持信件联系。这两年更是行色匆匆,唯二的两次相聚是因为高文渊要查验亡母的店铺和账目,与亲爹后娘争产。   不过两人的通信一直没断。高文渊读书是真不行,路德国米利颠珐琅茨都德利的学校转了一个遍,哪个都没念出个所以然,最后据说是在昂德兰的一个神学院拿到了文凭。   神学院?!   收到消息的阿昱觉得十分不可思议。   他表哥是什么人?!   拳打南山观脚踢北海寺,高家请来驱邪的风水大师都能被他拎着扫帚打跑了,这样的人竟然也会跑去信海西州的神灵?   “你想去海西洲修道么?”   冉昱小心翼翼地问道。   “听说那边的神职人员要苦修,你能行么?”   “怎么可能!”   高文渊哈哈大笑,两条长腿伸出,粗鲁地架上了蒸汽车的前座。   冉昱蓦地松了口气。   虽然和剪裁精致的洋服极其不搭,可这才是他熟悉的表哥,没有被人洗脑或是调包。   “调什么包调包!昂德兰神学院可是个好地方,你表哥我费了好大劲儿才混进去的。”   高文渊兴奋地讲起了自己的奇遇。   “我信上不是跟你说过么,高坪的那个朋友根本靠不住,他在海西洲就是个伯爵的管家,根本没本事把我介绍进海西州那些有名的学院!”   “那边跟咱们大雍不一样,顶尖的学堂不能说没有靠本事进去的人,但那都得是首屈一指的天才,其他人想要入学需要贵族的推荐信和一大笔担保金。”   “钱倒不是问题,但那个推荐信可是不好拿。他们那儿的贵族也分三六九等,每年推荐都是有名额限制的,效果也是各不相同,所以一般都是家族间互相推荐,或者推荐自己资助的人,内部就把名额给消化了。”   “我晃悠了一圈,就觉得这个昂德兰神学院有意思。学什么不重要,但从上到下都在忙着搞钱,这样的学院咱们大雍都没听过!这里的学生要么是人傻钱多的暴发户,要么是只剩个名头的破落户,偏偏彼此还互相看不惯,不懂得资源互换,反倒让我这个大雍来的异国人捡了便宜。”   冉昱不知道他这个捡便宜结论是怎么得出来的,不过高文渊说是那就是吧。反正看他和他亲爹后娘斗了那么多年,从来也没吃过什么亏,这事高文渊肯定心中有数。   “那你都换到什么资源了?”   一听他问起这个,高文渊的腰板挺得更直了。   他神神秘秘从洋服里怀摸了一卷小羊皮卷出来,在冉昱的面前晃了晃。   “看看,这是什么?”   冉昱打开一看,只见上面绘着繁复的花纹,只在中心的位置写了行花体海西文。   他有学过海西语,勉强从这些卷曲的文字中读懂了意思。   “为感谢……联合军队……神圣权力授予……远航贸易许可证?!”   远海贸易许可证!?   冉昱一下子睁大了眼睛。   远海贸易许可证,这是少数昂德兰商人家族才能享有特许许可,拥有远海贸易许可证的商人,他的货物可以直接在海西州贩卖,而不需找本地的商行代理,也不用跟政府纳税,被称为海西洲商路的万能通行证!   海西州是由许多公国和王国组成的复杂集合体,每个地区都有自己独特的税收制度。   税收是贵族和领主们奢华生活的主要来源。本地平民和地主的税费好收,找个尽职的税务官就可以了。可通过远海贸易贩运来的货物,往往一艘船就价值千金。为了保证钱能够足额进入自己的口袋,国王和领主们通常会要求远海商人必须通过本地商社进行交易,而且还要缴纳入境税和转运费,并且由专门的税务官查验核算。   几十个小国,上百个地区,几百种税制,搞错了就要承担巨额罚金,这就给了本地商社一个敛财的机会。   比如冉家的纺织品进入海西洲,一般都是联系合作多年的本地商社,先由商社出面承接货物,缴纳入境税和转运费,再扣除佣金之后,交割给购买商品的商人。   由于海西洲王国公国林立,冉家想要把纺织品卖到海西洲各地,就要和不同的本地商社打交道,缴纳入境税和转运费,支付比例不同的佣金,贩运成本大大提升。   不过昂德兰商人是个例外,他们在海西大陆拥有特权,可以自由贩卖商品,并不需要和本地商社对接,也不需要缴纳过路费和转运费。   这个特权源于昂德兰商人悠久的历史,以及在海西洲各大政权中转场斡旋的本事。他们总能拿到国王们最需要的货物,甚至向皇室和贵族放贷。海西洲抵御南方野蛮人的两次战争都与昂德兰商人的资助不无关系,拿了人家的钱,不给利息,总要给人些好处的。   昂德兰商人的好处,就是这张“远海贸易许可证”。   “昂德兰是商人的国度,神学院也是一样。”   “如果说真有守护神,那么在昂德兰的一定是金钱之神,只要有钱,什么都能想办法搞到。”   高文渊小心翼翼地摸着这张装裱精美的羊皮卷。   “有个傻小子和我打赌,结果输了我一大笔钱。他没钱还,便把这张远海贸易许可证给了我。据说这玩意还是第一次野蛮战争后颁布的,是他们家祖上资助联军的奖励。不过好就好在远海贸易许可证是不署名的,那小子现在穷的叮当响,原本准备把东西给我以后再来个黑吃黑,欺负我一个大雍来的没助力,结果被我雇的两个小混混稍微吓唬了一下就屈服了,把这张许可证乖乖抵给了我。”   他见冉昱眉头微皱,连忙接着解释道。   “别多想,你表哥我可是个正派的讲究人,我也不是白拿他的,我把他的债都免了不说,还给了他一笔钱,足够他挥霍一阵子了。”   “这玩意,在他手里就是糟蹋东西,我拿着还能发挥点用处。”   何止是发挥用处?大雍全国上下也找不到第二张远海贸易许可证了,说出去不知道有多少人要红了眼!   冉昱点了点头。   表哥拿到远海贸易许可证,等于拿到了一笔源源不绝的财富,只要不沾染娼妓赌博等恶习,绝对可以一生富足,衣食无忧了。   “那你想好要做什么生意了么?” 第34章 赢定了   听他说起这个,高文渊的脸上露出了一抹罕见的犹豫。   “其实这件事我也没太想好,正好跟你说道说道。”   “这张许可证,我原本是打算找表姨夫合作的。我家你也知道,都是一群唯利是图的人,当初高坪把我扔去海西洲自生自灭,为的就是给‘争气’的高二少爷铺路。”   “我那个继母是恒阊郡守胡子善的远房侄女,这次你家那些白眼狼去阊洲,这家子人没少出力,他要是知道我手里有这个东西,肯定会想方设法地搞到手献给胡子善。”   “我想来想去,唯有表姨和表姨夫能镇得住高坪,所以我原本的打算是,借着你家的名头在海西洲搞个小商社,做点转运的生意,连带贩运冉家的布匹。当然,你家的货我肯定不收转运费,这样也能瞒住高坪的耳目。”   说到这里,高文渊顿了顿。想到已经逝去的人,他眼中闪过一抹哀恸。   虽然和冉昱关系最好,可冉家的表姨夫和两位表哥对他来说,也是世上仅有的亲人,平素待他都十分照顾。   “是葬在青州么?等安顿好那三个人,你带我去看看,我想要拜祭一下。”   冉昱点头。   一想起父亲和两位兄长的惨死,他就鼻子发酸,眼圈泛红。可他也不想被看到软弱的模样,便暗暗忍住,小声对高文渊说道。   “我觉得你这个计划很好,不然你还是这样做吧。我们家虽然不比以往,可毕竟经营多年,有点保底的存货是很正常的事。”   “实在不行你就打着三哥的名头,他这几年经常往来海西洲,和那边的权贵有些交情,搞到个许可证也说得通。”   一听他提起崔慎,高文渊马上摇头。   “我不。”   他略有些幼稚地撇过头。   “我为什么要打着那个家伙的旗号,他有什么了不起的!?”   话虽然这样说,可高文渊心里也知道冉昱这个提议很有道理。以他在海西洲遇到崔慎时候的情形,说这家伙能搞到远海贸易许可证,绝对有人相信。   “总之……”   高文渊抓了抓头。   “先做点小生意开张吧,高家我是指不上,总不能一直坐吃山空。”   “我这次回来,打算把我娘留给我的店铺都卖掉,凑一笔钱去婆罗洲贩运香料。我回程的船路过婆罗洲,那边的气候炎热,饮食旁边喜欢使用各种香料佐味,这些东西海西洲几乎很少看到,说不定能卖个新鲜。”   冉昱觉得他这个主意不错,虽然不知道海西人会不会喜欢那些强烈味道的果实,可婆罗洲的香料本身就价格不高,最大的成本主要还是在运费。   “我家的船可以借你使用,不过你得帮我带一部人工车床回来,要施罗根公司造的最新型号,新旧都没关系,能做标准切削就行。”   “车床?”   高文渊闻言惊讶。   “你要那玩意做什么?咱们大雍不是也有么?”   “大雍的车床太旧了,忻州匠造场三年前就不再生产,现在要车床只能从海外购置。我听说施罗根新设计的这个有自动校正功能,可以提高加工的精准度。”   机关这东西高文渊听不懂,每每听表弟说起都是一头雾水,不过这不妨碍他捕捉关键要素。   “你怎么想起要车床了?可是想好要做什么营生了?”   听他这样问,冉昱点了点头。   “是有点头绪,可能过段时间还要麻烦表哥帮我联络。”   “这没问题!”   高文渊一口应下。   他多机灵个人,见冉昱没有继续说下去的意思,很识相地转移了话题。   “你说起施罗根公司,我倒是有个八卦。”   “路德国的国王死了,米列颠的摄政王和坎桑亲王在争夺皇位,据说拉希亚大公也经跃跃欲试。没办法,谁让他们的贵族讲究内部通婚,谁跟谁都能论上亲戚呢?其实拉希亚大公的顺位还挺靠前,只可惜海西洲觉得他是个野蛮人,宁可把皇位给米列颠的摄政王也不给他,所以海西洲现在的局势非常紧张。”   “施罗根公司不是承接了贝布里亚到亚拉加拉的铁路线么,一周前圣安托铁路桥被炸断了,现场发现了拉希亚军队的制式武器,但据小道消息说是坎桑亲王干的,因为米列颠摄政王正在利用这条还没建完的铁路线秘密集结军队,似乎是准备出兵抢皇位了。”   “不过这样一来,坎桑亲王算是把施罗根公司得罪了个彻底。”   “施罗根你知道吧?以前是路德国最出名的公司,海西洲第一辆蒸汽车就是他们造出来的。这两年不行了,老巴德死了,他儿子小巴德舍不得花钱,干脆把亏欠的业务全部砍掉,结果成全了施罗德和列西这俩对手。这次圣安托铁路桥出事,施罗根又要大出血,我猜他们肯定急着出货。昂德兰神学院有个教务长以前是施罗根的雇员,给钱他就能搭上关系。现在海西洲局势紧张,车床这种玩意远没有枪支弹药好卖,估计弄出来个一两台不成问题。”   “会打起来么?”   冉昱好奇地问道。   如果真打起来,那对大雍来说倒是件好事,至少北方边境的压力能够减轻不少。   而且战争总是要消耗的,物资粮食武器,这些哪一样都不能少,说不定他的枪也有机会。   “谁知道呢。”   高文渊撇了撇嘴。   “就算打也不会是很大的仗,毕竟海西洲的王室都是亲戚。这轮等不到,没准过两年哪个国王女王死了,又能捡一块新土地。再不济结婚也行啊,谢家还不是靠着联姻拿到了爵位,听说谢老头踌躇满志,还想去搏一搏本地的长老宫。”   “说起谢家,现在海西洲的工场主、矿场主、银行家越来越多,皇帝也得听听这些人的意见。就比如这次的圣安托爆炸事件,甭管是不是拉西亚人干的,拉希亚大公巴普洛米杨肯定是没戏了。不单单是因为他惹上了事,主要路德国的实业家不愿意接受一个搞奴隶的君主,小巴德肯定要联合有爵位的实业家反对的。”   “既然那边局势动荡,那不如你观望一阵子再回去,也免得麻烦。”   说这话的时候,蒸汽车已经开进了青州城。   冉家有丧,不方便招待客人,高文渊便早早定了城中最好的客栈,把三位朋友送去安顿好,这才随着冉昱一起回了冉家的大宅。   探望过冉夫人,又拜祭过故人,自是一番抱头痛哭。   擦干了眼泪,高文渊四下看了半天,这才开口冉昱。   “怎么不见崔慎那小子?”   “三哥入了东海卫,现下应当在卫所操演戍军。”   啥?!   高文渊瞪大了眼。   崔慎从军了?这怎么可能?他当初不就是因为不想去当兵所以才赖进冉家的船队么?!   明明都是当届的令长了,偏要去做个船把头,不是怕死怕苦是什么?!   就为这事,高文渊十分看不起崔慎。以前闹归闹,他还觉得姓崔的挺有血性是个汉子。结果这事一出,他直接把对方归类为怂包了。   “呵呵,他怎么又想开了?是因为怕冉家起不来,另谋生路了么?”   “当然不是。”   冉昱摇了摇头。   别人不知道,但他却最清楚三哥为什么忽然要去从军,还不是因为他冉昱和冉家!   他造了手枪,三哥怕没销路,怕销路太好受人觊觎,怕冉家孤儿寡母受欺负,怕钱酉匡守不住东海郡,所以才要加入茂头卫所。可是这样的理由,他却不能马上说给表哥。因为手枪的事还是个秘密,至少现在还押在陈平和钱酉匡的手中,暂时不允许任何人向外泄露。   这是三哥提议的,一个月后收复黑熊礁,如果手枪表现出色,将来就要优先列装茂头卫所甚至东海卫,他也拿不出多余的产能应对其他。   说到底,东海郡是他的根,他肯定要首先保护自己的安全。   “你当然说不是。”   高文渊轻哼了一声,说出口的话略带酸。   “反正崔三在你心中就是干什么都好,做什么都对,你总能给他找出理由。”   “阿慎我告诉你多少次了,别傻乎乎人家说什么都相信,他姓崔不姓冉,不是你真的三哥,你别被他的花言巧语蒙蔽了。”   “不会不会,我这么聪明,谁能蒙蔽我……”   冉昱赔笑着打哈哈。   “三哥把钱都投给我了,说起来还是我占了便宜呢,阿元你放心。”   “什么阿元!?叫表哥,别没大没小的!”   高文渊顿了顿,又说道。   “给你钱算什么,你要钱表哥我也有啊!还有上次你在信上提到的那些书,这回我都给你带回来了,包括样品和模型,都是我费了好大力气才找到的,表哥对你不比姓崔的小子好?”   他一边说,一边满意低看到小表弟的大眼睛骤然发亮,脸上都是掩饰不住的惊喜。   哼哼,给钱又又如何?送人礼物就要送到人心坎里,不然就是浪费资源,这是昂德兰神学院教给他的第一课!   有些东西可不是有钱就能买到的,给钱是下下策。这一局,他高文渊赢定了! 第35章 哥哥们的修罗场   冉昱可不知道表哥心中转着怎样的心思,他的脑子全被模型和样品占据,只恨不能钻进表哥的行李箱,看看里面都装了什么好东西。   高文渊和他一起长大,一打眼就知道他在想什么,马上差人把礼物拉了过来,当着他的面拆包。   “来,看看,最新款的蒸汽火车模型,不过这是施罗德公司的版本,据说他们准备在兰顿城里建造轻铁路,一直连通到莱凯斯特郡,竣工的时候会请希尔格莱三世试乘。”   “这是蒸汽动力锻造锤,仿造鲁茵河两岸的工业区等比例缩小的,谢家在卡厄的冶金工场已经采购了整套设备,明年就可以投产,据说两年后卡厄工场的钢铁产能将会翻倍。”   “对了,得你看看这个……”   高文渊神秘兮兮地取出了一个木匣。   “就是这个,我费了好大力气才搞到的,连海恩斯大学的教授都没见过,这可是列西公司的内部好货……”   一听他说起“列西”这个名字,冉昱的心瞬间波动了一下,心中有了连自己都不敢置信的期待。   “难道是……”   他打开盒子,发现里面放着一个做了一半的模型,似乎是废弃了,核心部分被人为毁坏,乱糟糟的扭成一团。   但,这些已经足够了。冉昱钻研了那么多年木汽车,对于这种类似的动力装置如何看不明白,这应该就是列西煤油车的动力机关!   “你这是怎么搞到的?这可是机密!”   “我当然知道是机密。”   高文渊微微一笑。   此刻要是能有把折扇,那他一定会故弄玄机地摇上一摇,以展示自己得意的心情。   “表哥不是跟你讲过,在昂德兰只要有钱,什么都能搞到吗?但就是这个东西,想要搞到还真得有点本事。”   说到这里,他顿了顿。   “昂德兰神学院的一个宿舍管理员,之前在列西公司做过工间管理,后来因为得罪了上司被撵了出来,临走的时候顺了不少货。”   “不过好的都卖给其他的买主了,列西煤油车让不少人眼馋,光我知道的就有三家海西洲的公司想要仿制,这应该是他们早期的模型,与现在的成品并不完全一样,所以也不算什么特别了不起的东西。”   “你要是真对煤油车感兴趣,谢彼得不就开了一辆过来,等我带你去看。”   冉昱已经听不进去他在说什么了,眼睛一直盯着这个已经报废的煤油机模型,心里的念头一个接着一个。   其实煤油车他有看过,那天在旧京,萧烈成是直接把车盖掀起来给他看,里面的管路和结构他都心中有数。   但煤油车中最重要的核心动力机,这个东西非要拆卸开才能看清楚内部的构造,打死萧烈成也不干拆了他爹的车,所以总有点隔靴搔痒的感觉,不够痛快。   现在,真实的动力机结构就在他眼前了,虽然是最初失败的版本,但也足以印证他的一些猜测,并给他新的启发。   关于燃烧室的部分,他原本以为自己的木汽机是完全失败的作品的,可是经历了这次连发枪的研制,冉昱对自己的设计图又有了新的评估。   列西煤油车采用了二冲程动力机,这与他的木汽车的设计有异曲同工之妙。   可木汽车已经被证明是不大可行的,列西煤油车能够成功运行,肯定还有其他方面的设计。   冉昱忽然又想起了自己的连发枪。   既然叠氮化物能火帽能够引火燃烧,产生推力让弹丸射出,那他的木汽机是不是也可以利用这样的气体压缩力,实现更多的功能?从燃料的燃烧中提取动力,直接利用燃烧压力推动活塞做功,会不会比纯蒸汽动力来的更加直接?   就像他造出来的这把连发枪,只要推入弹丸按下扳机,就能实现连发,如果木汽机的内部结构也能自动实现这样的循环往复,也许他也能造出性能出色的煤油车!   想到这里,冉昱便抱起这个报废模型院外走。高文渊连忙端着茶杯跟上。他早在阿昱发呆的时候就闭上了嘴巴,吩咐随从准备一些茶水小食,七少爷说不定什么时候就要回院闭关。   事实证明,他是对的。冉昱一出门就直奔自己的小院,他找寻了一些趁手的工具,开始专心致志第拆解模型。   高文渊也不说话,就坐在一旁喝茶水吃瓜子,倦了就进去表弟的书房睡觉。   眼看着日头已经向西,高少爷的觉已经睡了不知道多少个来回,他才被一声大叫惊醒。   “我知道了!我知道了!就应该是这样!”   高文渊猛地坐起身,手按着胸口,感觉自己心脏都要被吓出喉咙。   多少年了,自从去海西洲游学他就没再受过表弟的惊吓,现在旧梦重温,竟然还有些怀念。   他下了塌,走出房间,看到院中的表弟正对着他那个自制的木汽机转圈圈,不禁莞尔。   “怎么了?你知道什么了?”   “列西煤油车,它为什么不需要煤工增加燃料,我大概知道它的原理了!”   冉昱高兴得有些语无伦次,手舞足蹈地跟表哥比划着自己的发现,可惜他表哥是个学渣棒槌,半点都没听懂。   正这个时候,小院的门又被敲响了,一身戎装的崔慎走了进来。   他一眼就看到衣服皱皱巴巴的高文渊,眉头微皱,但是很快便又恢复了正常。   “阿昱,听说你今日没有喝药。”   一听三哥说起这个,刚才还兴致勃勃的冉昱瞬间萎靡了下去。   距离兴福楼事件已经过去了半年,三哥竟然还惦记着让他喝药补身,这也对他的身板太没有信心了。   “喝药?喝什么药?”   高文渊一愣,转头问向表弟。   “怎么没听你说过?可是生病了?”   “十一月十五,他当时就在兴福楼。”   妈的。   高文渊朝崔慎挥了一拳。   这是他们从小就习惯的交流方式,说不了两句话就要动手。只是当初的高文渊长的又高又壮,虽然年纪比崔慎小,可身量却一点都不输对方。更别说他打小就是个混世魔王的脾气,打架闹事那都是家常便饭,和崔慎对殴从来都不吃亏。   可现在却不一样了,高文渊的拳头被轻松的闪过。两人你来我往对了几招,心中都有些吃惊。高文渊是被崔慎的身手吓到了,以前知道他去了雍西军校,可不知道他这拳头竟这么硬。崔慎觉得高文渊一个纨绔没落下拳脚也是神奇,但却也不准备容忍他继续折腾,出手直接扭住了他的胳膊。   “躲什么啊?”   高表哥一边挣扎,一边阴阳怪气地大开嘲讽。   “你不是阿昱的尾巴么?!怎么这回出事了人没到,以后你离阿昱远点,一点用都没有!”   “表哥你不要这么说……”   冉昱着急地道。   “是三哥救我上来的,他从兴福楼三楼跳下护城河,带着我一路游上岸,我才得救的。”   他又把冉旸算计他的事也一并说了,成功让表哥转移了憎恨目标。   “妈的,冉家那群损贼……”   高文渊骂了一半又觉得不妥,连忙补充道。   “我不是说你们家,我是说冉家那群白眼狼!当初明明是你家高祖好心收留他们,现在反倒把你们家的东西都抢走了,这叫个什么事!?”   “也是没办法的事。”   事情过去了这么久,冉昱已经能够比较客观低看待这场分家析产了。   “阳坡织园的确是各家出资入股的,只不过当初定股额度的时候我爹算得稀松,分家出的股资好多都是我家垫付的,说好了用工或者公中分红代偿。只不过还没到年底分红青州便遭遇了匪患,所有的账目都给烧没了,这笔钱也再说不清。”   当初四分十九支胆敢明目张胆地跟本家撕破脸,也不是完全没有依仗的,手中都留有阳坡织园的股契。只要不说股本的来源,明面上的确是众家入股,最多只能骂他们忘恩负义。   高文渊甩开崔慎的牵制,轻哼一声。   “倒是便宜了那群人。”   说这话的时候他斜眼撇向崔慎。   “听说阿昱的工场你有出钱,怎么,也想玩空手套白狼这套?”   要说两人打架不是没原因的,单就高文渊着张嘴,说话要多难听就有多难听。   崔慎横了他一眼,懒得与他计较,只差人给冉昱端上了药汤。   “趁热喝掉。”   冉昱叹气,接过汤碗一口喝干,然后还得帮自家三哥解释。   “钱是实打实的,我这间工场耗费不少,我手里可没那么多银钱。”   “那你缺多少?表哥我给你补上。”   在和崔慎较劲这件事上,高文渊从来不拉垮,马上找补。   “我手里还有十万,应该够了吧?”   冉昱没吭声。   他可不敢说三哥的出资是二十五万,那样阿元说不定要继续追加,搞得好像在拍卖阿昱一样。   他这个反应却是让高文渊误会了,以为自己说的太少,正要提价却被表弟制止住。   高文渊心中疑惑,阿昱这是造了个什么工场?光是前期投入就这么费钱,这要是建成了,将来怕不是要生产聚宝盆么?! 第36章 谢家转运港   可他也不好继续再跟表弟打探。   这年月,工场里的技术和工艺都是保密的,不知道多少人靠这东西吃饭,问多了反而惹人怀疑。   虽然以他跟阿昱的关系,阿昱肯定不会怀疑他,可是何必要让原本单纯的亲情蒙上一层阴霾呢。   “我刚才说的可是认真的啊。”   高文渊揉了揉手腕,撇了崔慎一眼。   “你的第一家工场,表哥赞助你十万块,等会儿我去银庄取钱。”   “好。”   冉昱乖巧地点头。三哥和钱酉匡的钱都投在土建和招工上了,前段时间购置原材料花费不菲,阿昱现在手头紧张,自然是来者不拒。   “那我把表哥的钱也换算成银股,等工场赚钱了,给表哥分红。”   “哈。”   高文渊哈哈一笑,完全没把表弟的话当一回事。   他连表弟在造啥都没兴趣知道,给钱纯粹是不想输给崔慎那小子。   他高文渊爱钱,爱的是赚钱的过程,赚钱能给他带来愉悦和满足,钱到手了反而无所谓,怎么处理他完全不在意。   唔,也不能说不在意。他在远海贸易许可证上花了不少钱,再加上接下来要做的香料生意,这十万块也算是他能拿出的极限。可他能眼睛不眨地拿出十万给阿昱,高平那一家子花一文他都浑身难受。畜生不配花他高文渊的钱,这是原则,绝对不能突破。   接下来的大半个月,高文渊一直陪着三位客人游览,与冉昱见面的机会并不多。他们搭船去了仙匀港,那边正在举办海外贸易博览会,据说非常热闹。   兴福楼事件中仙匀郡守因病缺席,反而逃过一劫,从旧京全身而退。是以海外贸易博览会如期举办,仙匀城里张灯结彩,歌舞升平,与其他或紧张或萧条的郡县形成鲜明对比。   “真是个花花世界啊。”   回程的路上,金川苏菲亚感慨道。   “来之都说大雍愚昧落后,我看这仙匀城十分繁华,遍地都是西洋物品,与咱们在海西洲也没什么区别嘛。”   她这样说,谢彼得忽然轻哼一声。   “繁华?那也是从海西洲带进来的。仙匀这地方是运气好,被选作海外贸易港,咱们去看的不也是什么贸易博览会?旁的地方是没有的。你没见里面的东西都是海西人用惯的普通物件,他们还拿来当稀奇货贩卖,可见还是愚昧落后。”   说着,他还指了指窗外的青州城。   “你看看,这才是真正的大雍,破败萧条,早就不是百年前的光鲜了。”   他这样说,车上的其他三人都不吭声了。   谢彼得的话并不公允,大雍近百年的确没有之前风光,但也绝对不到愚昧落后的地步。   别的不说,他们一路走来就见过不少大雍女工。她们不像海西贵妇那样光鲜亮丽精雕细琢,甚至可以说是粗糙,可靠自己吃饭挺胸抬头,那股精神气却是别处不能比的。这里的娃娃都能进学读书,念得好坏是自己的造化,可至少他们曾经有过机会,这就比兰顿小巷里的童工和童仆好上太多。   海西洲的女性不能工作,唯一的私产是父亲给予的嫁妆,所以少女们最重要的事就是邂逅一个有钱的单身汉,一场又一场的社交舞会就是她们的战场。   王玛丽就是这样一个少女。她家在马拉维拉港经营布匹,父亲和长兄很想搭上谢家的关系,所以赶在社交季把她送到了首都贝塔林。在去年年中的社交季舞会上,她见到了谢彼得,谢彼得是父亲为她看好的丈夫最佳候选,虽然不是嫡长子,但却很受谢老爷看重,将来可能会继承一部分产业。   谢家是前朝末年过来的商人,对外讲究全盘西洋化,改换门庭向海西洲贵族靠拢,可是家族内部却还保持着某些旧俗。比如谢老爷在原配去世后娶了两位太太,给她们相同的名分,承认她们的孩子为婚生子,这一点让贝塔林的贵族们非常不能理解。在继承的问题上,海西洲一直是长子通吃家产,余下的儿子只能拿到少部分安家费,谢老爷想将手中的产业分一部分给两位情妇生下的孩子,这是对规则的挑战。   在这种时候,谢家又说是在遵循祖宗留下的传统了。   年底的时候,王玛丽与谢彼得订了婚。可是越接触,王玛丽就越是对谢彼得喜欢不起来。谢彼得的父母都是大雍人,却处处表现得比路德贵族还要傲慢,这让她想起自己年少时遭受过的欺侮,女校的同学朝她吐口水,骂她是逃难过来的贱民,还扯坏她的新衣裳。   谢彼得当然不会做这种幼稚的事,可他给人的感觉就是这样,从骨子里看不起自己的血脉,对同父异母的长兄又嫉妒又自卑。他和他父亲谢老爷差不多,都是表面装扮成有身份的路德人,实则内里还活在前朝。大雍的女子都能出去赚钱了,谢彼得却禁止她单独出门,说什么有身份的女性要矜持,不能随便抛头露面。   “真是晦气,要不是父亲让我……”   谢彼得啐了一口,却没有继续说下去,只是小声地抱怨。   “这破地方有什么好?左右不过是建个转运码头,我看仙匀和通德都不错!”   王玛丽不知道他这话说是什么意思,也不敢接口。   她隐约知道未婚夫这次是带着任务来的,但具体什么内容没人和她讲。这事似乎是谢老爷替二房争取来的,谢彼得的大哥同意了,但是向谢彼得提了要求。   谢彼得面上应了,但是回来之后便发了好大的脾气,骂他大哥贪心无度,什么权都要抓在手上,半点不给弟弟留点汤。   王玛丽很害怕,但她不敢发出任何声音,只低头在一旁听谢彼得骂人。   “混蛋,你还杵着干什么,也看我的笑话吗?!”   王玛丽被骂走了,房间里只剩谢彼得一人。   谢家在鲁茵河畔建了工场,购买了最新发明的蒸汽动力锤,钢铁场的产能很快就要翻番。   但鲁茵河畔有不少这样的钢铁场,虽然谢家用上了新机器,可是与其他铁场造出来的钢并无太大区别,甚至别家小铁场还要更便宜一些,他们必须为自己找到新的买家。   谢家看中的是自己的老家——大雍。   大雍虽然也有铁场,可鲁茵河沿岸的铁矿质量非常优秀,就算加上运费也足以和大雍本地钢料竞争,这绝对是个可以拓展的市场。   钢料入境需要卸船,需要建造仓库,需要成立商社,谢航觉得东海郡地理位置优越,便把青州作为未来的据点。   谢航公务繁忙,不能亲自前来,于是这个差事经谢老爷争取,最终落在了谢彼得的身上。谢彼得是第一次公出,虽然心里对长兄的决定十分不以为然,可碍于谢航在家中的权威,人还是得乖乖先来东海。   来东海转了一圈,可把谢彼得嫌弃得不行。   爹总说谢航厉害,现在看,根本是徒有虚名,眼光非常不靠谱。   别的不说,但就是这个转运港的选址,他怎么就能看中东海郡呢!?   整个东海郡孤悬海外,比那几个离岛也好不了多少,郡府所在的青州城,虽然城是不小,但百业萧条,眼看着就要败落,这样的地方怎么配作他们谢家商行的驻地?   更别说青州港了,刚被海寇袭击过,码头都还没修好呢!   一番比较,谢彼得更是坚定了自己的想法,仙匀和都德两地洋行遍布,本地商社大多选择这两处作为据点,方便贸易。选那儿都不能选东海,这地方没前途,破落户沾上就甩不掉。   “仙匀是不错,不过港口都被人占满了,据说转赁的税费可是贵的很,毕竟沿岸都是海西洲的大商社,水涨船高也很正常。”   说到这里,高文渊轻笑一声。   “都德倒是有港,但价格也不便宜,而且地理位置也没有东海便利,除非你要跟海倭国做生意,那边倒是有许多商社。”   这一番话,可是直接戳了谢彼得的肺管子。   他因着长兄对东海郡有意见,现在高文渊这么刺激他,谢彼得心里的火气也上头了。   什么意思?说他花不起钱?做不得主么?!   他高文渊算什么,一个昂德兰神学院出来的纨绔,原以为他在大雍还算个人物,结果不过一个普通的富家子,来东海郡这个鸟不拉屎的破地方还要借住在姨母家,自己连个宅院都没有,也好意思在自己面前显摆?!   他就被这么一个玩意看不起了?!   “都德,我还就去都德了!”   谢彼得阴恻恻地说道。   “原本还想着你那亲戚家破落,买他个码头助力一下生计,现在听高少爷这么推崇都德和仙匀,那我也不能辜负了你的一番好意。刚好我外祖家以前就住都德,等这两日我也去一趟都德,要是合适便把这事敲定下来算了。”   他以为这样说,高文渊会又气又急,会忙着安抚拉拢他。   然而什么都没有。   高文渊就只是笑眯眯斜眼看他,那表情别提多气人了。   他竟然还点了点头。   “不过就是个一表三千里的表弟,算什么正经亲戚,我可不能因为他们欠人情。”   “反倒是谢少爷你,我听说这次谢先生十分看好东海,你这样阳奉阴违也不合适吧。”   他不提谢航还好,一说便气得谢彼得心火上脑。   他恶狠狠瞪了高文渊一眼,也不再和他讲话,心里却打定主意要把商社建在都德。   想拿谢航压他,逼他给青州投钱?作梦吧! 第37章 连发枪出货   谢彼得把谢家的转运港定在了都德,这个消息让钱酉匡痛心疾首,一个劲儿地埋怨高文渊不会做事。   “倒是通个消息给本大人啊!”   郡守府里,钱胖子念念叨叨。   “海外来的洋派人物不懂,你姓高的小子也不明白事么?!”   “要选转运港,天下哪有比东海郡更适合的地方,风调雨顺距离上下南郡还只有一线之隔,进了钺海不就是咱们了么!?”   “……来都来了,也不说引荐拜会一下地方官……每日就知道四处乱逛,哪有本地大员带着去看来的方便?最可气他还把人带去仙匀,仙匀有什么好的?!满地都是洋行商社,显得出你谢家是那根葱?来咱们这儿肯定当财神爷供着啊……”   “这事就是冉七郎那个表哥坏事,但凡他要是从中牵个线,老子也不至于在府里闷这么些天,总不能让我这个一郡之首主动去拜访一群小毛孩子吧!”   他倒是想去来着,但是被师爷死命拦住,言说务必顾及一下朝廷命官的威严,不能随便上门拉生意。   结果,只能眼睁睁地看着好事落到了都德府。   “算了,也别太责怪高家,也许谢家人一早就没打算来东海。”   师爷好声好气地劝道。   “都德和仙匀,百年前就是对海贸易港,城内到处都是洋行商社,做什么都便利,人家选那里很正常,换我我也找这种现成的。”   他不说提都德府还好,一提钱酉匡的眼睛又瞪圆了。   “什么便利?都德那破地方也能叫便利?!”   “王吉安是什么玩意你还不知道么?咱们以前从都德出海,被他坑去了多少银钱,那就是个吃人喝血的王八蛋!”   “他就是仗着是都德地头蛇,和那些海倭人勾勾搭搭。海倭人是什么好玩意?东南海寇肆虐,有多少都是海倭人豢养来祸害人的!他还跟那些矮子权贵来往,呸,什么东西!”   “东南各港口都有海祸,就他都德睡得安稳,还说什么都德海卫精锐,放他娘的狗屁!”   钱酉匡指天指地地一通大骂,感觉胸口这口恶气出了不少。   海寇过后,东海郡百废待兴,好容易有个谢家愿意过来,结果还把人放跑了,让他有种亏大了的感觉。   眼看郡守喷够了,师爷这才小心翼翼地靠过来,递过一份邸报。   “老爷,冉七郎送来消息,说第一批连发枪已经造出来了,今天定好要送去给茂头卫所验货,询问您要不要去督检查验。”   钱酉匡在青州兵器局有银股,于私他是股东,于公这是东海遭祸以后开起来的第一家工坊,从哪边讲他都应该去看看。   看到邸报,钱酉匡的眼睛瞬间亮了。   前段时间兵器局招工这事他是知道的,青州城里人山人海,好久都没见过这样热闹的场面。冉七郎用阳坡的房子改建了兵器局,又在三里之外的坡南造了火帽坊和制氨工场,如今阳坡已经成了一个小型工业区,这一晃也过去了一个月,没想到第一批成品竟然已经造出来了!   钱酉匡大喜,也不去计较什么谢家入都德府的事,忙不迭差人备车,急匆匆直奔茂头卫所。   阳坡如今是他的心头好,寄托着钱酉匡高炉林立,机器轰鸣的美好梦想。这其中,尤以青州兵器局最为心肝宝贝。如今全大雍也没有火器坊能造连发枪,海西洲的珐琅枪这样有名,钱酉匡觉得自家七郎的手艺也不逊色,天天幻想着靠它给东海扬名立万。   如今,美梦就在眼前,让他如何不激动!   车子开进了茂头卫所,钱郡守以违反常理的灵活身姿跳下车,一路小跑着奔向校场。   说起来他上任也有大半年了,这还是头一次出现在茂头卫,刚一下车就被巡查的兵丁围了起来。   “什么人?!”   “站住!”   “大胆狂徒,这里是卫所重地!”   后面跟着的师爷连忙解释,听说这个身段灵活的胖子就是本郡的父母官,兵丁们都表示十分惊讶。   就……怎么说呢,这也太接地气了。   “冉昱来了么?他在哪儿呢?”   钱酉匡抓着一个卫官询问,当听说冉昱今天不来,这委托自家三哥代为送货,钱酉匡的脸色就有些垮。   这冉七郎是怎么回事?!青州兵器局出产的第一批连发枪,这是多么值得庆祝的事情,不说找个龙狮队过来舞一舞,怎么身为老板的人也不到场,哪有这么做生意的?!   “他人呢?”   “说是研究什么机关入迷,已经三四天没出门了。冉家不想打扰他,就让崔校卫代为交货。”   呵,三四天不出门……   钱酉匡哼了一声,但也没再说什么。   相处了大半年,他多少也摸清楚了墨宗“大师”的性情,造起机关来不吃不睡简直不要太正常,谁都不能把他从他那个小破院子拉走。   不过发痴也看个场合嘛,幸好他钱郡守靠谱,亲自过来坐镇。不然就一个崔三过来说句不痛不痒的,慢待了买家可咋办?!他们兵器局是要长长久久的发展,造巨炉起高炉的,可不能一开张就得罪人。   他这时候倒是忘了,青州兵器局是大雍少有的几家能出产枪的工场,冉七郎造的自动连发手枪更是天下首见。现在是青州兵器局自己想要韬光养晦,不然分分钟就有人捧着钱上门,哪里还会发愁没有买家?!   “枪呢?到了么?”   钱酉匡东张西望,等看到匆匆赶来的督卫陈平,这才轻咳一声,装模作样的端起了身为郡守的架子。   “咳咳,可是开验了?”   陈平多少年的老狐狸,一听这话就知道郡守大人有想法,连忙笑着回答。   “还没,正要差人去郡守府。这是咱们东海卫第一批交付使用的地产枪,说是能够自动连发,属下想请大人您亲自督验。”   他这样说,钱酉匡觉得十分有面子。   他矜持地点点头。   “头前带路。”   “喏。”   钱酉匡这个人,自有他一套独特的处世哲学,别看他私底下在郡守府哭天骂地,一旦出来,尤其是对东海官场上的这些老油条,钱郡守的态度一向拿捏得十分到位,轻易不会原形毕露。   刚才他是太兴奋了,现在回过神,马上又是一副高深莫测的模样。   当然,冉昱是个例外。   钱酉匡对自己的眼力十分有自信,觉得冉七郎就是一匹千里马,能拉着他一路青云直上。这不是还没干啥,就给他引荐了三位名扬天下的大匠师了么!?对待千里马就不能搞虚的,喂料不好会败掉好感,得以诚心换情份。   一行人走到校场,就看到远处摆了一整排靶台,论距离绝对超过三十米。   挂有冉家徽记的蒸汽车就停在一旁,青州兵器局的场工正从上面卸下一个个木箱,众人都忙得热火朝天。   见此情景,钱酉匡眉头却是皱了起来。   身为青州兵器局的股东,他手里也有一份关于连发枪的研制报告,上面清楚地写着连发枪的射程大约30米。   把靶台放得这么远,陈平这老货是想搞什么幺蛾子,这是要拿准确度为借口公然赖账么?!   一瞬间,钱酉匡的心火就开始烧了。   他倒不是心疼自己投进去的那十万银钱,他是担心他的心肝小宝贝青州兵器局被人算计了!   茂头卫所之前说的好好的,要定第一批成品,钱酉匡当时十分高兴,觉得陈平是个有眼光的军头,不用他多说话就看到连发枪的好处。结果场也建了人也招工了,还花钱从西北冶铁场购买了一批精制钢料,费心费力给造出来了一批成品。冉昱他是信得过的,三位大师都惊叹的枪肯定没毛病,青州兵器局他亲自去查看,那边的工艺流程十分严格,枪造出来还会层层检查,确保不出质量问题。   结果怎么样?人家把靶台挪远了!他钱酉匡虽然没打过枪,可也知道超出距离肯定打不着!陈平这老小子是在想法设法找茬啊,可怜他全大雍独一份的连发枪,就要被这群黑心鬼给毁了!   钱郡守面色不善,一旁的陈督卫自然心有感应,循着他的目光也看到了那远远的一排靶台。   陈平脸色一沉。   “这谁干的事?怎么把靶台放那边去了?射程三十米你们没交代么?”   “回禀督卫,之前我们就是按照三十米摆放的,结果崔校卫说可以再放得远些,我们就又挪了十米。”   “真不是我们自作主张,是崔校卫说枪的性能提升,极限能达到四十三米,我们也是按照他的吩咐,四十米一米都没多动。”   四十三米?!   这下,连陈平也绷不住,失手揪掉了自己一缕胡子。   他也顾不得疼,转头看向钱郡守,见他脸上也满是意外。   钱郡守一个卖矿的,平时也不碰枪,不知道这个射程意味着什么。   四十三米的极限射程,崔三要不是在吹牛,那这件事……   可是太大了。 第38章 一鸣惊人   四十三米的有效射程是个什么概念?目前最著名的手持利器巴虎罗孚,它的有效射程是三十五米,而且三十五米是理论极值,应用到个体还要考虑使用者本人的素质,普遍能够保证精准射击的距离在三十米左右。   冉七郎的枪要是真能打到四十三米,那在手枪这一块就是天下第一,无人能比!   “四十三么?”   陈平皱了皱眉。   “你们听错了吧,崔慎说的是不是三十四米?”   钱酉匡原本也有同样的怀疑,可听到陈平这样问,他反倒不高兴了,觉得陈平是看不起他们青州兵器局的本事。   四十三和三十四差很多么?不就是九米的距离,有什么了不起的,还值得这样大惊小怪。   别说是四十三米了,就是四百三十米,只要他们敢说话,青州兵器局就能造的出来,多大的事!   钱酉匡在心里吹大牛,可表面上还得维持郡守的威仪,表情八风不动,实则耳朵竖的高高,等着听茂头卫所的兵丁如何回禀。   “没错啊督卫!”   校卫周鸣是个大嗓门。   上次试枪的时候他就看着陈督卫打靶眼馋,这次验货轮到他值守,所有的布置安排他都亲力亲为,绝对没有一丁点差池。   当然,当听到崔慎说拉长靶距的时候他也是呆愣了一下子的,觉得自己的耳朵可能出了点问题,还反复确认过多次,所有这个距离绝对没错。   “那就……”   陈平看了一眼钱酉匡,迟疑了一下。   他是知道钱酉匡和青州兵器局的关系的,冉七郎受新任郡守看重,青州城由头有脸的人都收到了消息。   这次验货只有崔慎一个人过来,传说中的冉七郎面都没露,说是在家中研制西洋煤油车。   陈平实在想不出煤油车有什么好研究的,比得上这些喷火的铁家伙么?听说冉七郎是被娇惯长大的,连崔雪缨的儿子都对他护着抱着,他去九凌城上学崔三跟去了雍西军校,两家学府一墙之隔,生怕这小少爷受欺负。   不过现在看,这密不透风的保护也没毛病,毕竟冉七郎是真有两把刷子,能造出连发枪这样的神物,让陈平日思夜想,回味无穷。   连发、机关运行流畅、射击一气呵成、操作极简单,杀伤力也十分可观。   但四十三米……这就有夸大了。   陈平原想着卖郡守面子,万一冉七郎吹牛,青州兵器局也能借着“搞错”的由头下台阶,可没想到钱酉匡完全没有反应,似乎完全不在意他们的安排,这倒是让他心里没底了。   算了。   “那就准备开始吧。”   陈平朝钱酉匡做了个“请”的手势。   话音刚落,周鸣马上上前一步,十分积极地毛遂自荐。   “禀督卫,虎湾旗校卫周鸣,曾用枪鲁丁、西北沙破狼,枪法还不错,申请试枪!”   此话一出,在场的其余校卫都是一脸唾弃,暗骂周鸣不要脸,堂堂一个校卫也跟下面的人抢活计。   不过更唾弃的还是自己。怎么就没有周鸣那小子鬼心眼多,先下手为强?现在周鸣已经自告奋勇了,这好差事多半就要落在他身上。陈督卫可以放一名校卫试枪,但绝不可能把一排校卫全都派上去,那也太不像话,显得他们茂头卫所小家子气,没见过世面!   于是在众校卫羡慕嫉妒恨的目光中,周鸣昂首挺胸,走上了试枪的靶场,那叫一个志得意满。   崔慎已经等在那里。连发枪的操作十分简单,周鸣又是在战场上实打实杀出来的老手,很快便掌握了射击要领。   “我们对第一版做了改进,现在这个设计可以拓展枪的有效射程,但同时也会增加一部分后坐力,你发射的时候注意手臂的稳定。”   崔慎说完,便把试枪台留给了周鸣和其他兵丁。   靶台在四十三米外,靶牌不算大,但这对于周鸣等军卫来首并不算困难,毕竟他们日常演练的距离比这还远一些。只是这一次,崔慎还命人在更远的地方摆放了一些装填了沙土和石块的麻布袋,中间夹杂着部分木料,这是战斗标准掩体,周鸣也不陌生。   “放那些作甚?”   他指着沙袋问道。   “你这枪不是四十三米。”   “四十三米是有效射程。”   崔慎言简意赅。   “三个弹匣,每次七发,一次性打完。”   话音刚落,周鸣具感觉到周围骤然起了杀气。   今天试枪的是镇海卫的兵丁,他与这些人混站在一起,命令下达的瞬间,他立刻便觉出了气氛不同。   不仅仅是崔慎,还有他周围的镇海卫军。也不知道崔慎日常是怎么训练,也就几个月的功夫,这些人竟然有了不逊于精兵的锐气。   “喏!”   众卫军震声低喝,然后齐齐扣动了扳机。   呯呯呯呯呯呯呯——呯呯呯呯呯呯呯——呯呯呯呯呯呯呯——!   枪身的震动,硝烟腾起,一连串沉闷的枪声划破了校场的寂静。   围观的众人都不由自主地屏气凝神。除了钱酉匡,在场有一个算一个,都是从湾岸的血雨硝烟中拼杀出来的,见识过真正修罗场的人,一听就知道武器的优劣。   试枪的一共十人,每人二十一发子弹,可这枪声的密集程度,竟然不下于一场卫所级别的战斗!   有力而猛烈,直击人心。   很快,试射完毕,陈平命人去搬靶台。   钱酉匡暗暗舒了口气。   娘亲老子,枪这玩意也太吓人了!刚才枪响的时候,他的两条腿都软成了汤饼,后背几乎要只撑不住,幸好是坐在看台上,不然非得要出糗不可!   冉七郎竟然能造出这种可怕的机关,还真娘老子的是个奇才!   蒋家恩和郑桥等众校卫都举起望远镜,看向远处正围着靶台的兵丁,神情紧张。   别人无所谓,毕竟镇海卫除了老弱病残就都是刚入伍的新兵,谁也没对他们的试射成绩报什么期待。但是周鸣,呵呵,一旦他打歪,没有二话,大家肯定看笑话,谁让这狗东西抢他们的位置!?   可是左等右等,就是没人把靶台抬过来。陈平也有些生气,站起身,叱问亲军怎么回事。   茂头卫所的兵,从来都是令出言从,什么时候这么拖沓过!?   “回督卫,不是属下拖沓,实是那靶台已经给打得稀烂,根本取不过来了!”   唔?!   听闻这话,在场的众人都跟着陈平往靶台走。   那亲卫没有撒谎,二十一发子弹命中靶牌,不但将结实的木头打得稀烂,连带着后方的沙袋和木料也被炸开,黄土碎石满地。   这是沙袋被子弹打破了。   这!   众人眼热了。   短时间高速密集射击,和打一发填装一次火药的战力完全天壤之别!三个弹匣全部打光,枪体发热但依旧保持稳定,茂头卫所的军将哪里见过这样的宝贝?!   娘老子呦,这怕不是神仙的法器罢!   “好枪!”   陈平忍不住拍巴掌。   “好枪!青州兵器局真乃神地!”   有了这玩意,别说小小一个黑熊礁,就是海寇大本营他都能给他们掀了!手枪的射程对于大规模攻城战略显单薄,可对于小岛突袭和城镇巷战却极为好用。海寇的据点都是微型城寨,机动灵活,这种便利的武器再合适不过!   其余校卫都眼光灼灼,恨不得现在就把这批枪拉走,最好试枪的这九个兵丁也一并分了,因为他们发现,这批人的射击动作极其熟练标准,成绩竟然与周鸣不相上下。   要知道,周鸣已经是东海卫里有名的神射手了。   “督卫!”   举着枪的周鸣两颊泛红,眼神灼亮,语气中满是不加掩饰地兴奋。   “虎湾旗请战角头岛!给我二百把枪,角头岛不平,我周鸣提头来见!”   “对了,我看这几个小子玩枪挺利索的,不如一并给了我,也给我们旗的兵丁们做个教习……”   “娘的,凭什么?想什么美事呐!”   蒋家恩当场就不乐意了。   “就是,凭什么?”   就连一向稳重低调的郑桥也上前一步,几名校卫有志一同,拦住了周鸣妄想独吞的脚步。   谁都算的清楚,这次卫所向青州兵器局一共买了二百把连发枪,周鸣一个旗就想要一百把,他这是想人手一支啊!   虽然也不怪这老小子贪心,实在是青州兵器局的东西太给力。可就算再下单也要等个几个月,等到那个时候,黄花菜都要谢了。   “行了!”   陈平低喝一声。   “一个个像什么模样?和小娃子抢食似的,郡守大人今日亲临,你们别净给卫所丢人!”   哈。   钱酉匡摆了摆手,表示自己并不介意,脸上的骄傲几乎要遮掩不住。   他是真爱看这群军痞争抢连发枪不顾形象的模样,比喝阿木尔烈酒还要上头,从头顶到脚底都透着舒爽,而且还觉得意犹未尽,觉得自己还可以再来个几场。   这说明啥,说明他们青州兵器局的东西好,是真的好,好到这群兵痞子都开了眼,用上了就舍不得撒手啊!   他就说他不会看错人,冉七郎是真的千里马,是千里马中的千里马。   现在茂头卫所已经被拿下了,订单滚滚而来,东海卫也指日可待,还有北郡、西北郡、京城、中都郡……这些都是他们青州兵器局的潜在主顾!   青州兵器局的名气打出,财源进来,冉七郎便可以继续建造那什么造氨工坊,据说可以搞出像海西洲那样的高效肥料,到时候不但他钱酉匡有望飞黄腾达,他们东海郡的发达也指日可待!   就凭这个,冉七郎就算窝在家宅一辈子他也愿意陪着,甭说是替他出面捧场,就是给他拉生意他钱酉匡也愿意。   冉七郎,这就是个真是招财进宝的小福星啊! 第39章 黑熊礁(一)   八月,黑熊礁。   太一朗打了个哈欠,望了望天上已经快要沉到海面下的太阳。   八月的黑熊礁石酷暑难耐,连风都透着热度。这种天气放哨可是个苦差事,要不是勇次头领有严令,他肯定不在这破木楼上受罪!   “喝点水吧,又是一天了了。”   同伴阿木达递了一个皮水囊上来。太一朗咕咚咕咚灌了一大口进去,但却也不敢多喝。   黑熊礁上没有淡水,运送物资的船要到今天傍晚才能过来。说是傍晚,现在天都黑了海面上还是看不到船影,明显又被延时了。   他望着远处的海水啐了一口。   “呸!那群混蛋,上次是不是晚了一天才过来?他们是想死么?”   听他这样说,阿木达也叹了口气。   “晚了一天还算好的,上次是遇上了大雨,能积存下不少雨水。这一连有好些天都是晴天,咱们的水就剩这些,他们这次要是今晚不过来,咱们明天就没吃没喝了。”   一听他说这话,太一朗的火气更大了,他捏紧了水囊,怒道。   “是不是敏木鲁那家伙捣的鬼?!”   “明明龟丸岛离这儿只有两个时辰的路程,他每次都故意晚到,找各种理由不运送给养,就是想要渴死饿死我,他这个混蛋!”   太一朗骂得情绪激动,阿木达听得也是义愤填膺。   黑熊礁位于龟丸岛以西,孤悬海外,距离大雍的长明岛和丰南岛距离适中,周遭海况复杂,礁石遍布,不适宜大船进击,是他们发动偷袭的重要跳板。   这次闪击青州府,便是头领勇次谋划许久才得以实施的计划,更是得到了海倭国高层的支持,给予他们不少快船小艇、武器弹丸,在黑熊礁源源不断的周转运作,方能一举成功。   太一朗认为自己的功劳很大,并不比那些登陆青州府的家伙轻松,可论功请赏的时候却完全不是那么回事,他的小队只得了末等功,最大的光彩都被他的死对头敏木鲁夺走了。   勇次头领告诉了他原因,因为敏木鲁带人打开了青州府的大门,这是三百多年来的头一次!自从一海之隔的大雍立朝,占领离岛设立东海郡以后,海倭国的势力就再也没能摸到大陆岸沿,是以海倭国的桧木亲王十分高兴,点名要给敏木鲁头赏。   可是太一朗并不服气。   登陆青州是大家齐心协力的结果,敏木鲁不过是手快运气好,第一个赶到青州城。要不是他前期被分配到偏僻威远镇,又不小心遭遇了东海卫戍军,损失惨重,那么敲开青州城的人肯定是他,敏木鲁算个什么玩意!   现在可倒好,他被打发到最苦最累的黑熊礁,敏木鲁却占了唯一有淡水的龟丸岛,自己反倒要仰赖他的鼻息过活,这叫什么事!   越想越气,越气越口干,可水囊只剩下半袋,说好的物资却不见踪影,太一朗这个憋闷就甭提了。   早知道这样,还不如把人拉出去自己单干,也好过这样受人磋磨!   阿木达如何不知道他的心思,又叹了口气,忍不住劝道。   “单干的事你还是别想了,现在西海大大小小的船帮,哪个不是有宫内支持的?靠咱们自己哪用得起那些蒸汽快船和火枪?!何况桧木宫是陛下的亲弟弟,他最喜欢勇猛的武士,也舍得花钱。咱们只要有机会让他看见,还愁没有出头的机会?敏木鲁不就是个例子么!”   “这次只是打开了青州城门,抢了些东西就退了。若是陛下有朝一日下定决心攻打东海郡,到时候咱们能占了青州城,那才是真正的大功劳,富贵一辈子的事!”   他这样说,太一朗心中的那口恶气才终于被压制了回去。   是了,开城门算什么?占领青州府才是大功!以前大雍的军队很厉害,有雷火炮有蒸汽船,打得他太爷爷沉尸大海,整个海西线都不敢妄动。   可三百年过去,大雍军队的玩意早就过时了。这次他带人碰上了东海卫戍军,虽然打得很惨烈,可对方的伤亡也不少,火器还没他们用的先进呢!   桧木亲王给他们的都是西洋货,和大雍土造的火铳根本不是一种东西,想来再袭扰个几次,东海卫就完蛋了。   唉,也不知道勇次头领什么时候准备动手,在这个破岛礁上可是把他憋坏了!   两人一边闲聊一边摸出干粮。   巴掌大的一个饭团,只加了一小条腌萝卜和海盐,吃起来没滋没味的,还特别容易口渴。因为没有淡水,两人都不敢多吃。看来今天运送给养的船不会来了,也许龟丸岛从一开始便没打算来,毕竟这条航路夜间行船有风险,敏木鲁不可能那么好心。   手下过来换班,太一朗叮嘱了几句就准备离开,忽然间他就感觉耳后有风,一枚弹丸擦着他的头皮掠过,直接掀掉了他一只耳朵。   变故太快,快到太一朗有一瞬间的茫然,直到剧痛袭来,他才捂着流血的脑袋吼道。   “敌袭!敌袭!”   只是他这一声还没出喉咙,身体就已经被接二连三的弹丸击中,鲜血喷出,太一朗挣扎了几下,重重栽倒在地上。   他的同伴阿木达比他更早地失去了生命,已经放大的瞳孔涣散的对着漆黑的夜空,脸上满是惊愕和不解,仿佛不明白自己怎么就不明不白地失去了生命。   其实太一朗也不明白,在痛苦的喘息声中,他勉力地转过头,望向子弹袭来的方向。   他怀疑是敏木鲁那个混蛋对他下了黑手,因为打中他的弹丸比他见过的要大,在他的腹部直接开了一个血窟窿,大雍的东海卫可是没有这样的火器。   这多半又是桧木亲王给敏木鲁的西洋货,可恶,他……   视线已经开始模糊,但视野中却朦胧出现了几条陌生的人影。   太一朗眨了眨眼,用尽最后的力气才看清了来人。   统一的黑色制式军服,一人背着造型奇特的长管枪,两人手持短枪,三人一小组,已经奔到了木楼跟前,   见他还有呼吸,背长枪的人毫不犹豫的举枪射击,弹丸贯穿了太一朗的头,血花崩裂,他咽下了最后一口气。   然而,在生命的最后时刻,他露出了与死去同伴一模一样的表情。   这个背着长枪的年轻人,他依稀还是有些印象的,就在半年前的青州城外,青年挥舞着柴刀,睚眦欲裂的朝他冲来,因为他刚刚奸污并虐杀了他的妹妹。   太一朗觉得没什么,女人不就是用来泄欲么?尤其是大雍的女人,即便那丫头年幼还没长成,可谁让他们的城没有守住呢?失败的男人就不配活着,他们的女人是可以随意处置的母畜,怎么玩弄都可以。   太一朗没有杀他,而是打断了那小子的腿,准备把人吊上木架,慢慢虐杀。他喜欢这种杀人游戏是出了名的,船帮中都叫他“破肚的一朗”。看着牲口们在木架痛苦哀嚎,肠穿肚烂直到咽下最后一口气,这样的场景能让太一朗得到不逊于纵欲的快感,是他最放松的享受。   只可惜大雍的军队来的太快,太一朗还来不及动手就被迫退走。这次过来青州的是最精锐的茂头卫所,船帮和他们短兵相接完全不是对手,战斗中太一朗的左臂被打断,强撑着才回到了船上,侥幸捡了一条性命。   之后的大半月,茂头卫所加强了对青州一带的巡查,城中的细作被清理一空,船帮一直没能找到再度进攻的机会。   没想到再次碰面,高下立转,自己反而死在了对方的手里。   只是……长距离狙击枪和短火器……   这……怎么……可能!?   东海卫不是只有火铳么!?   可惜这个问题他永远也找不到答案了。   “呦,运气不错,第一枪就是一个细村田。”   三人小队中最年长的冯胜笑道。   他是镇海卫的老兵,之前经历过虎湾之战,这次负责敌前观察、制定行动计划。   他的两位组员,赵二喜参加过支援青州的战斗,陈栋却是个新兵蛋子,只是因为枪打的准,这次才被选入了先锋营。   这次杀死两名海寇的,也是他的长管枪。   细村田是海倭国造的一种短柄中筒枪,性能一般,对上海西洲的火器没胜算,但是对于海寇来说却是顶级装备。   能拿细村田的海寇,多半是有些身份的小头目,陈栋打死了一个细村田,这个军功是跑不了了。   陈栋摇了摇头。   他盯着地上的尸体,两眼通红,脸上没有半点喜色。   早在举起瞄准镜的时候他就认出了对方的身份,这就是那个糟蹋还残忍砍死他妹子的海寇!他妹子才多大啊,就被这个禽兽给害了!他拖着腿伤加入茂头卫,每日苦练枪法,一练就是一整夜,为的不就是有朝一日,能亲手给至亲报仇,带着仇人的脑袋去坟前祭拜?!   可真到发现了仇人,他却怒火上头,手抖眼花,第一枪就失了准头,只打掉了对方的耳朵。幸好崔校卫给的火枪自动装弹,第二枪第三枪及时补上。不然,他不但坏了卫所的大事,还要眼睁睁地错过手刃仇人的机会……   不够,绝对不够!他还差得远呢! 第40章 黑熊礁(二)   “还愣着干啥!?拿了好走,注意隐蔽!”   冯胜把细村田塞给陈栋,三人一起顺着木楼边的石头崖往上摸。   黑熊礁虽然名叫礁,可面积却并不算小,到处都是礁石,树林都在海边,山上基本不长草。   为了保证安全,海寇们把海边的灌木都砍了,从正面上岸一眼就会被发现,根本行不通。   三人小队是冒险从立崖的背面摸上来的,那立崖像是被刀劈过一样,立陡立隘,也亏了崔督卫身手好,生生凿了一条攀爬路线,又挨个把他们都带上来,不然也不可能无声无息摸进山寨。   陈栋手中的枪是特制的,全大雍目前一共只有五把,据说是督卫找青州兵器局定做,专门用来远程射杀目标。这枪上装有两个远目镜,一个四倍,一个六倍,光是□□视野都要熟悉一阵子,但射击的效果也真是好,看准了能打几百米,力道极大。   崔督卫是按枪选人的。光打得准不行,还要会操作这枪。为此,镇海卫内部举办了一次公开选拔,请了墨宗大学院的老先生给他们讲解枪的原理和使用要点,末了还进行了三轮考试。   陈栋就是从三轮考试中脱颖而出,进入远狙小组的。选拔出的十人中他年纪最小,又是新兵,一开始有很多人都不服气。   但是几次对战下来,陈栋耐力强、能吃苦,一把枪握得稳稳,最终拿到了属于自己的远狙枪。   他偷偷把这把枪取名为“香叶”,这是他死去妹子的名字,他希望用这枪为被海寇害死的亲人报仇!   “向前五十米,东边有个吊脚楼,再往里应该就是他们的营寨了。”   冯胜举着远目镜,很快捕捉到黑暗中星星点点的火光。   他的夜视能力极其出色,晚上别人都看不到的东西他能第一时间觉察,尤其是会移动的物件,哪怕是蚊子,及时用余光也是一打一个准,对于距离的把握十分精确。   冯胜估摸了一下时间,让陈栋寻找适合的聚集点,自己则是带着赵二喜悄无声息地往吊脚楼里摸。   木楼距离山寨还有一段距离,海寇们知道黑熊礁夜晚无法航行,放哨警戒啥的都是意思意思,根本没想到有人能从山崖背面摸上来,在他们头顶的秃山,顶着八月的太阳,耐心潜伏了大半天。   此刻海月高挂,海风习习,饿着肚子没等到给养的海寇们大都进入了梦乡,在梦里大快朵颐,殊不知危险已经逐步靠近。   噗——   手起刀落,鲜血飞溅。   梦中的海寇还来不及发出痛呼就没了性命,成了一具没有气息的尸体。   然而终究还是有警觉的,西南方潜入的小队被发现了,山寨里瞬间枪声大作,惊醒了还活着的几十个海寇。   “砰!”   “有人!?”   “是大雍人!”   “东海卫摸上来了!快拿枪!”   火把通明。枪声、惊叫声、嘶吼声此起彼伏,在黑沉沉的夜空中回荡。这个时候,早早埋伏在高位的五名远狙手就开始发挥实力了。在最初的惊惶手抖过后,陈栋的枪打得越来越稳,接二连三地射杀了海寇。   “不好,有埋伏!快躲开!”   月光下,海寇的小头目大声地呼喊着,话还没说完,就被一颗子弹打中,重重倒地。   呯呯呯——   呯呯呯呯呯——   突袭变成强攻,枪声在四面八方同时响起,五只突击小队同时展开了总攻。   呯呯呯——   呯呯呯呯呯——   呯呯呯——呯呯呯呯呯——   陈栋趴在一个土坡后,把远狙枪架在坡上,冷静地瞄准镜里面搜索新的猎物。   把战场选定在城寨,就是为了发挥他们新式连发枪的优势,规避长射程的短板。只是城寨很大,总有□□距离不足的区域,这个时候就需要他们这些远狙手作补充。   “找到了!”   细村田的枪火一闪即逝,像划破黑夜的流星,但这对陈栋却已经足够。   他借助月光,微微调整枪口。   “砰!”   “当!”   没打中。   子弹打在海寇的脚边,吓了他一大跳,本能地寻着弹丸飞来的方向看去。   可就是这一下露头,他瞬间被死神锁定。冯胜手中的连发枪火舌喷出,接连三发弹丸将他击毙。   “又一个!”   冯胜利落地换好弹夹。   他对手中的这把枪非常满意,虽然射程不如长管枪远,可比起他们以前还需要填装火药的火铳可是好上太多,这啪啪啪几发打得实在过瘾,也不用担心操作不当哑火。   战斗很快结束。   城寨内的海寇绝大多数被歼灭,留下的活口都被控制住。太一朗的吊脚楼成了崔慎的临时指挥所,活着的海寇都被拖到这里,准备从他们口中抠出海寇的动向。   “龟丸岛的情况,谁先说?”   崔慎一袭黑衣,宽肩窄腰,背脊笔直,手中的制式直刃刀尖还在滴答淌血。   他视线所到之处,三名海寇都禁不住瑟瑟发抖,仿佛被他锋利的目光砍杀一样。   眼前的这个不是人,是杀人的饿鬼!是从炼狱里爬出来的魔怪!他从魔鬼崖上走下,砍杀了他们不少弟兄,他手里的玩意还能吸人魂魄!   被吓破了胆的海寇哪还敢抵抗,竹筒倒豆子一样把自己知道的全都说了出来,只盼着恶鬼能看在他们足够顺服的份上,放他们一条生路。   “龟丸岛有一百三十多人,主要是船帮的后备武勇,不过最近金平岛上的迪亚鲁人闹事,我们的头领勇次带走一百个武勇去平乱。”   “龟丸岛上现在的管事叫敏木鲁,原来是个流浪武勇,因为上次攻打青州敏木鲁表现勇猛,勇次头领便让他掌管海倭岛。”   “龟丸岛上有淡水,附近还有一个小型鱼场,以前是迪亚鲁海帮的据点。去年勇次大人亲自带人打走了迪亚鲁人,把他们都迁移到更偏远的金平岛,龟丸岛就成了船帮西海南线的补给点,负责给我们和另外两座岛礁运送物资。物资是每五日送一次,本来应该今天送到,但是敏木鲁和我们头领的关系不好,所以他们总是有意拖延和克扣我们的食物和淡水,今天以后,我们就要没吃没喝了。”   “龟丸岛上安装了火炮,他们还有一个快枪队,四艘快船,十艘小艇,三艘货船。货船是从青州抢来的,有两艘被拉回海倭国了,我们的火药库也在龟丸岛上,等货船回来我们就能拿到武器和补给。”   “勇次大人命令敏木鲁带人去金平岛,听说把快船都带走了,十艘小艇也走了一多半,现在家里就只剩下三艘小艇看门。”   “我去过龟丸岛,是之前跟着太一朗头领去的,那地方倒是挺大,可惜迪亚鲁人不会造房子,他们都是在山里挖洞,火器也都放在山洞里。”   三人争先恐后招供,生怕自己说少了会被杀死。实在没什么说的了,其中一个海寇还把几名海寇高层的八卦讲出来,半点不敢隐瞒。   “勇次头领和他的儿子勇太长得一点他都不像,他的妻子以前是美原的舞姬,侍奉过许多大人物,连新川大人都光顾过她,说不定勇太就是新川大人的种。”   “勇次头领就是靠着他妻子搭上了新川大人,他送给新川大人好几箱金砖,还让自己的妹妹侍奉新川大人,新川大人才把他推荐给桧木亲王。”   “呵,够乱的。”   崔慎冷笑一声,又接着问道。   “桧木给了你们什么?”   一听他问起这个,三个海寇纷纷摇头。   最机灵的那个生怕崔慎误会,连忙操着带口音的大雍话解释道。   “不是我们不说,是我们也不知道。物资火器什么的一直都是勇次头领的心腹处理,我们这些小喽啰根本不配知道。”   “我们的头领太一朗,因为在青州攻城战中表现不好,所以被发配到黑熊礁这个地方,好东西都不会给我们的。不过我们的日子好过起来,的确是在勇次头领去都京觐见之后的事。像太一朗这样的头人都用上了细村田,这可是以前我们想都不敢想的好东西……”   “这次又有两艘货船被派去濑尾港,说是会拉回不少物资和粮食,哦对,还有火器。但我听阿木达二头领说过,桧木亲王的细村田是不会给我们用的,这批细村田要给勇次头领的心腹,他们替换下来的东西会分下来,等轮到我们八成都是龟丸岛不要的破烂了。”   说到这里,那个海寇顿了顿。   “勇次头领虽然莽撞,但有时候却冷静得可怕,但是敏木鲁就是一个彻头彻尾的蠢货,做事情都不经过脑子的。也就是他运气好,有个好兄弟,他的亲弟弟是念过书识得字,给他出谋划策这才让他捡到开城的大功劳。青州之战后,他兄弟被桧木亲王看中,收在身边做了家臣,顺带着也给他这个做哥哥的一笔奖励。”   “不然,就他那个都是海水的脑子,早就被人坑死在青州城了!” 第41章 马不停蹄   龟背屿(龟丸岛)上只剩三十个人,这对崔慎来说倒是个意料之外的好消息。   他原本的目标是以黑熊礁为跳板,稍作调整直取被海寇窃夺多年的丰南屿,将插入东海海防线上的两枚钉子彻底拔除。结果万万没想到,这次恰巧赶上龟背屿兵力空虚,又有即将到来的补给船可以用来伪装潜入,简直是天上掉下来的大馅饼。   龟背屿地处东海要冲,进可突刺外海,牵制海寇盘踞的礁群及海倭国的长川群岛;退可封锁东海南线,扼守银沙水道;自古以来便是兵家必争之地。只是龟背屿周围的海况复杂,海底多暗礁漩涡,岛上地形险要,易守难攻,自灵帝时代失守之后,龟背屿就一直在海倭国和迪亚鲁船盗手中争夺辗转,大雍的东海卫根本沾不上边。   下面的人都跃跃欲试,但又不敢说话,只得眼巴巴地看向崔慎,等着他做最后的决定。   崔慎的视线在众人的脸上一一扫过。   有了远狙枪和连发枪,黑熊礁这场战斗打得顺畅惬意,这给镇海卫的新兵老兵都增加了不少底气。   他们之前在训练和战斗中只是单纯地服从命令,现在眼中生出战意、身体被激发出血性,对于指挥长来说,是一件大好事。   可越是在这种时候,指挥长就越要保持清醒。海寇的小喽啰说龟背屿上只有三十个人,大部分战船都已经离港,可谁知道他们说的是不是实话!?   退一万步说,就算龟背屿上的海寇都去平叛了,战斗什么时候结束?离港的战船什么时候返回,这些都是未知数。   崔慎沉吟了一下,眼眸微敛。   “徐大春带两个人回青州,把黑熊礁的情况上报督卫,要求卫所支援。其他人打扫战场,注意隐蔽。今晚哨兵上塔,密切关注海上情况,有动静立即上报!”   “喏!”   众人齐声应下,各自分头行动。很快,一艘快船悄然入海,借着天上不算明亮的月光,朝着东海青州的方向快速行进。   而几十海里之外的龟背屿,城寨中的海寇已然鼾声如雷,美梦正酣,殊不知杀机已在步步逼近中。   东海郡青州城茂头卫所。   大营之中灯火通明,陈平对着墙上的地图,眉头几乎拧成了一团。   按照计划,镇海卫于昨天半夜出发,准备突袭黑熊礁,这也是他与崔慎的约定中最重要的一环。   现在人走了快一天了,消息却半点没回来。他早就吩咐下去,要码头瞭望台上的哨兵每隔一刻钟通报一声情况,结果等到现在也没有看到约定好的信号,只怕镇海卫要凶多吉少。   这个结果,陈平是无论如何也不想接受的。   经过这两三个月的观察,他对崔慎这小子满意得很,只恨自家只生了两个蠢小子,不能把他招成女婿,混成一家人。崔雪瑛这个儿子生的可是真绝,心够黑手够狠,偏偏脑子还特别灵通,对军内朝中这些糟烂事看得通透,也舍得下身段收得住手腕,这点就比他亲娘强上太多。   陈平其实已经打心眼里认同崔慎,也准备把他培养成自己的接班人。只是东海卫不是他陈平的一言堂,崔慎半路出家,他得要自己混出点军功才好服人,这一点只能靠他自己去拼。   本来有青州兵器局的连发枪,陈督卫对于黑熊礁之战还是有点底气的。就算海寇据险顽抗,可这一次镇海卫的火器不再处于下风,只要兵丁敢打敢拼,未尝没有一战之力。   只要镇海卫占领黑熊礁,他们就会马上释放信号烟花,告知海岸哨兵胜利的消息。结果这一等就是一天过去,天上别说烟花,连根鸡毛都没有,怎能不让人心慌?   这下,就连久经沙场的陈督卫都开始心神不宁了。   “报!”   门外传来通报声。   陈平猛地回身,双眼放光。   “可是看到烟花了?”   “回禀都尉,并没有看到烟花。”   卫兵跑的有些气喘。   “但是……镇海卫派了人回来,现在人就在外面……”   还没等他说完,就见陈平一瞪眼。   “那还废什么话!?赶紧放人进来啊!”   话虽然这样说,可在场众人的心却都跟着提了起来。   是的,今晚在会议厅熬夜的不单单是陈平,还有都尉以下所有的副职和校卫,所有人都在镇海卫重组后的第一战。   人回来了,但是没有释放信号,这事怎么看都不是什么好消息。   正当众人心中忐忑的时候,徐大春带着手下的两名辅兵风尘仆仆地走了进来。见会议室里坐了这么多人,徐大春怔楞了一下,然后才给众人见礼。   “多余的话别说,那边情况到底怎样?!”   陈平着急地问道。   “已经成了。”   徐大春回道。   “戌时中打响,亥时初结束,共歼敌54名,俘敌3名,快船2艘,小艇3艘。”   哦。   陈平闭了闭眼,暗暗松了口气,又接着问道。   “那为何只有你们三人回来?可是有大伤亡?”   “伤倒是有。”   徐大春抓了抓头。   “有七人被海贼的冷枪打中,不过都是皮外伤,暂时不妨碍什么。有个新兵蛋子落降的时候慌神,扭到了脚踝,我把他拉回来了,不过都没有姓名之忧。”   他这样说,陈平的火气反而被激发起来了。   打成这样,几乎没有战损……那崔慎为什么一直不给青州城发信号?   他到底想干什么?!   可能是看他脸色实在不好,一旁的副都尉连忙上前打圆场。   “可是那烟花受潮了?今天一直在等你们的消息,始终没看到信号。”   徐大春摇了摇头。   “烟花没有受潮。”   但他陡然明白了副都尉的意思,连忙解释道。   “是崔督卫要我们先不要放信号,怕龟背屿那边觉察。”   龟背屿?   听他这样说,陈平的背脊挺直,身体有些微的前倾。   “怎么,崔三还想要强攻龟背屿?”   “也不是强攻。”   于是徐大春便把他们从海寇喽啰口中得到的情报又跟陈平复述了一遍,听得陈平眉头紧皱,半晌没有开口。   他不说话,在场的其他人也不敢说话,会议室内陷入了一片死寂。   末了,陈平才缓缓开口道。   “若真情况属实,那的确是个天赐良机,是老天爷要我们收复龟背屿。”   “崔三可有把握?”   徐大春神色一凛,抱拳拱手。   “崔督卫说龟背屿情况不明,等送补给的人上岛之后可再详细询问。但这总归是个机会,他准备见机行事博一次。现下只担心我们走了黑熊礁无人值守,希望大人遣人支援。”   徐大春的话音刚落,立刻有几道视线看向陈平,道道灼热。   “都尉,我虎湾旗请战!愿助同袍一臂之力!”   首先出声的是校卫周鸣,他也是上次亲自验货试枪的校官,对于镇海卫的气势深有体会。   别的不说,能和他周鸣射发的成绩不相上下,这崔三训练的兵丁的确有两把刷子。   有枪有人,也难怪崔三能轻取黑熊礁,而且几乎无战损。龟背屿他老早就看着碍眼了,几次巡海都遭遇海寇的快船,都是以龟背屿作为补给地。龟背屿不除,海寇在东海线就总有可以恢复元气,积蓄实力的窝点,难以根治。   现在黑熊礁清场了,崔三准备挥刀龟背屿,他周鸣要是不参与一下简直就是天大的遗憾,哪怕让他戍守黑熊礁也行啊!两岛也就是几十海里的距离,算有海寇再打回来,那也可以凭借现成的工事防御反击,权作练兵连枪了。   周鸣偷眼观察了一下陈督卫,心中暗暗打鼓。   醉翁之意不在酒,卫所最近定制的一批连发枪已经到货,都尉没说怎么分,现在还都堆在仓库里呢。今天要真发兵黑熊礁,那肯定得先紧着出征的旗伍使用,他岂不是就能拔得头筹?!   他能这样想,别的校卫也不是傻子,马上也都反应了过来。   蒋家恩、郑桥、魏松三名校卫也齐齐出列,力陈自家优势,积极请战。   大家都是校卫,比不了崔慎那个令长出身的奇才,但周鸣想压他们一头那是绝对不可能!能做到校卫,对自己手底下的能耐都是心中有数的,自己麾下的兵丁都是好的,就是装备差了些,打起仗来吃亏,现在有机会把这个短板补上,就问哪个带兵的能不心动?!尤其之前周鸣在试枪的时候过了把瘾,其他人都被勾得心痒。这次见周鸣又要冒头,众人顿时都不干了,你争我抢谁也不服谁,会议室内开始出现了一些火药味。   陈平听得心烦。   以前他觉得当兵的就得有点血性,现在血性太足他也头痛,容易内部起茬头。   “都闭嘴,你看看你们一个个的,都像什么样子?!”   他环视了一圈下属,身手点指着蒋家恩和郑桥。   “飞龙旗和海龙旗,你们准备准备,马上出发去黑熊礁!” 第42章 龟背屿   龟丸岛酉时三刻   当夕阳最后一丝光线沉入大海,阴云密布的天幕开始下起小雨,透过雨帘和雾气,一艘小船晃晃悠悠地出现在海平线上。   高塔上的哨兵见了,跟同伴嗤笑一声。   “仄,纳济戈他们真是群废物,去送个给养也花了这么久,他们是去大熊岛上生蛋么!?”   “嗐,你咋知道人家不是去松乏松乏?你别看纳济戈在咱们岛上吃不开,那到了大熊岛也是能横着走的人,大熊岛上的人谁不指望他吃饭?!”   喽啰们口中的大熊岛就是黑熊礁,纳济戈是龟丸岛上负责给大熊岛送给养的人,定时驾驶小船跨海去运送货物。这活计在龟丸岛上可是苦差事,因为要起早贪黑地自己搬运货物和清水,一贯都是扔给不受重用边缘人。纳济戈的一条腿天生残疾,走起路来一瘸一拐,不能出海打劫,便承揽了这打杂的差事。   别看他在龟丸岛上不受待见,可在大熊岛(黑熊礁)上却算得上个人物。原因无他,手里捏着给大熊岛(黑熊礁)的物资,给多给少早送晚送都是他一句话的事,龟丸岛的头人敏木鲁可不会给大熊岛的人撑腰!   瘸腿的纳济戈,只有在大熊岛上才能找到存在感,所以他每次上岛都要停留个大半日,只为让自己也享受一把受人逢迎的快感。   “不过今天也实在太晚了啊……”   哨兵之一嘀咕了一声。   “天这么黑,今天还没月亮,要不是他晃了灯光信号,我都以为是大雍人摸上来了。”   “哈啊?大雍人?”   他的同伴嗤笑一声。   “你说那群拿着破烂的东海卫么?放心,他们最多只是穿的体面些,手里的火器都是百十年前的,遇上这种潮湿的阴雨天,他们的火铳根本打不响。”   听他这样说,哨兵也咧嘴笑了,彻底放下了心中最后一丝怀疑。   是啊,怎么可能是东海卫呢?   最近几年,就连他们的枪都比东海卫的厉害了,以前被大雍人追着打,现在他们也敢拼上一拼,甚至可以登陆东海郡,直接打进青州城!   大海上的阴雨天会直接让大雍老旧的火药发潮、哑火,他们现在还在使用百年前的旧火铳,因为海西洲根本不卖给他们最新的枪和最好用的火药,他们自己造出来的引火药都打不响,更别说搞夜间偷袭,大雍人可不敢在这种天气出动。   “你说大雍人的皇帝为什么不让他们的匠人造火器呢?”   看着远处逐渐靠近的快船,哨兵的同伴开始挥动着手中的汽灯。   对方很快给了回应,的确是本月的口令,于是他开始扳动城寨的绞盘,放小船入港。   一遍扳,他还一边念叨。   “大雍以前多厉害啊,我阿爷说他第一次看到大雍的蒸汽船都要吓死了,从来没在海里见过跑得那么快的,那时候大雍的船队曾经遍布整个海湾,桧木亲王的爷爷的亲爹都要出城献出金银。”   “明明他们有那么厉害的匠人,为什么现在连个火枪都造不出来?”   哨兵眼见着小船进了寨口,马上落闸封门。   做完这一切,他自觉完成了任务,转头跟同伴念叨。   “有匠人有什么用,他们的皇帝是个怂包啊!”   “我听勇次头领说的,大雍有一位皇帝特别害怕枪,总担心造出来会有人暗杀他,所以禁止匠人研制,还把火器和蒸汽船作为赏赐给了海西商人和海倭国。”   “现在怎么样?咱们都用上细村田了,大雍军队还用一百年前的玩意呢,嘿……”   他这一“嘿”还没“嘿”完,一枚子弹就穿透了他的脑子。同样倒下的还有他的同伴,就如同黑熊礁上的太一朗和阿木达,双双毙命当场。   几秒钟后,几条黑影矫健地攀上竹楼,将尸体挪到一边,然后麻利地扳动了绞盘。   滋嘎嘎——   是齿轮摩擦的声音,已经被关闭的闸口再度开启,几艘快船悄无声息地驶入了码头。   很快,龟丸岛城寨中再次响起了枪声。   呯——呯呯——   海寇们惊觉,有人拎着枪往外闯,结果一露头就被呼啸而至的子弹击中,瞬间倒下。   呯——   “敌袭!所有人,跟我去寨门!”   敏木鲁大声吼道,举起手中的珐琅枪就要往外冲。枪响的时候他正在女人身上快活,被吓得差点一蹶不振,差点失去了男人的雄风。   敏木鲁性情暴躁,做事从来不用脑子,但却自觉勇猛无匹。上次去海倭国觐见桧木亲王,亲王大人赏赐了一个舞伎给他,正是情热的时候被坏了好事,他发誓要把这些混蛋抓起来全部吊死!   “敏木鲁,不要鲁莽!”   “放屁!我才是头人!”敏木鲁恼怒地喝道。   “可是勇次大人有命令,严禁我们擅离职守……”   叫做武田的小队长十分着急。   龟丸岛上有军火库,放置的都是桧木亲王给船帮的支援,过几日便要分散到各岛。   这次勇次头领带人平息叛乱,也是留下这三十人守备军火库。为此,勇次还下了严令,要求敏木鲁亲自带人看守军火库,不得擅自离开,直到他们的船队返回龟丸岛。   敏木鲁耐不住女人的诱惑,便把那舞伎带来军火库快活。武田虽然看不惯,无奈自己这是勇次头人派来的督军,敏木鲁才是龟丸岛上真正说了算的人,只得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了。   可是,勇也并没有想到,茂头卫所竟然真敢派人摸上了龟丸岛。   几乎每一声枪响都要带走一个海寇的性命,惨叫呼救不绝于耳,渐渐的,敏木鲁怒气上头,武田竭力阻拦。   “呯!”   “呯!”   正在争执的时候,枪声又传来。   敏木鲁的脸色胀得通红。   虽然没人喊话,但手下的哀嚎就是赤果果的挑衅。   他敏木鲁是东海线有名的勇士,如果一直缩头不敢应战,日后传出去,那是要被人笑掉大牙,尤其是太一朗那家伙……   堂堂的敏木鲁头领,难道还会害怕几个潜入者?   “集合,集合!都跟我杀出去!”   敏木鲁暴怒地吼道。   这一次,武田没有阻止。   事实上,他也不能阻止了,枪声已经越来越近,就算闭门不出,对方迟早也会打过来。   敏木鲁的手下实在不中用,连这零星的枪声都挡不住,真是一群窝囊废!   敏木鲁带人杀出军火库大门。   今天晚上下着雨,视线并不明朗,但敏木鲁不怕,因为龟丸岛是他的地盘,没人比他更熟悉这里。   “呯!”   一声枪响,走在敏木鲁前方的一个小喽啰应声而倒。   180米外的高地上,崔慎微微调整了一下瞄准镜,瞄准了下一个猎物,枪口还带着余温。   这一枪,直接从小喽啰的眉心贯入。7.62毫米口径的子弹,足够将对方的脑袋打出一个血洞,瞬间消灭一个敌人。   敏木鲁吓得趴在地上,一动不敢动,生怕下一刻自己的脑袋也被子弹贯穿。   他是万万没有想到,对方的枪居然如此的精准,而且还是他从没听过的枪声,这些人到底是个什么来头?是不是为了他们身后的军火库?!   枪声清脆,威力巨大,肯定不是大雍人,大雍人没有这么好的火器。   难道是迪亚鲁人?   也不像。   迪亚鲁人虽然骁勇善战,但他们主要依靠的是海船的火炮,枪他们并不精通。   难不成,是桧木宫反悔了,派军队来黑吃黑?!   一瞬间,敏木鲁的脑中闪过无数念头,可接连几声枪响又把他拉回了现实。   不断有手下倒地,对方就像是一个看不见的恶魔,徘徊在他们头顶,无论他们躲在什么地方,都能一刻不停地收割着他们的生命。   “可恶,去死吧——”   有的海寇耐不住折磨,主动跳出来的对着枪声的来源射击。   他们其实没有发现目标,只是盲目的扫射,目的就是驱逐,干扰对方的节奏。   但是,这样的做法并没有作用。   枪声还是不时的响起,仿佛带着某种节奏,自顾自的射杀着海寇。   一转眼,龟丸岛上的守军只剩不到一半,战场迅速地冷寂了下来。   轰——   蓦然间,一声巨响打破了沉寂。   武田的一颗心瞬间沉入谷底,但又有满满地不敢置信。   火雷弹!这是大雍海军的制式武器,这些人竟然是东海卫!   这怎么可能?!东海卫怎么可能有珐琅枪?!   不,那不是珐琅枪,珐琅枪都做不到的高远射速,那到底是什么火器?!   “啊……”   “啊……”   惨叫声不断。   即使已经过了百年,曾经名扬天下的火雷弹依旧威力惊人。大雍造不出新式火枪,但却能把已有的火雷弹改到登峰造极。在青州兵器局诞生以前,茂头卫所就是依靠着这些火雷弹,一次次补足了火器的短板。   这一次,短板被补足了,火雷弹如虎添翼,双管齐下,威力更胜!   管你什么海上的雄鹰还是天神的武士,在火力压制面前毫无用处,火药库前只剩痛苦的哀嚎。   崔慎收起手中的枪。   “速战速决,不能让他们再退回兵器库!”   “喏!”   一声令下,急促的枪声响起,想要借助夜幕溃逃的海寇纷纷倒下。   “撤退!”   “撤退!”   武田忍不住惊惶,他感觉人生从未如此贴近死亡,仿佛就在下一秒钟,他就会像敏木鲁一样失去生命。。   不能混战,绝对不要混战,快逃,快逃!   这次来的东海卫是精锐,他们的装备完胜己方,没有火气补足实力,他们完全不是大雍人的对手!   只可惜,他领悟得太晚了。   急促的枪声中,武田身中七弹,七发弹丸一气呵成,瞬间便夺走了他的生命。   在人生的最后一刻,武田的心中充满了恐惧。   他看到那些大雍人手中的短枪,比勇次头领的珐琅枪还要精良,大雍早已不是以前的大雍,东海卫是真的可能会干掉他们的船帮!   可惜,这个情报永远传不出去了。 第43章 远狙枪   龟背屿战斗结束得干净利落,前来支援的飞龙旗和海龙旗并没来得及施展,便被安排了打扫战场的活计。   “谨之,你这枪……”   郑桥看着崔慎背后的远狙枪,口水差点流到地上。   他和蒋家恩奉命支援黑熊礁,正遇上镇海卫准备集结抢占龟背屿。这一路走来,镇海卫的战力可圈可点,但更让两人心动的却是兵丁手中的火器。连发枪就不说了,他们这次出来卫所下发了一批,这枪上手快方便携带,比他们之前用的老火铳不知好了多少。   可几个射手举着的那种远狙枪,飞龙和海龙两旗的兵丁们可都是第一次见,之前也没听陈老大说起过,想来又是青州兵器局的新手笔。   嗯,也没有别的可能了。眼下北郡和西北郡的兵工厂造的都是后填装的新式火铳,需要手工填装火药弹丸。可龟背屿战斗郑桥和蒋家恩都是亲眼所见,这种远狙枪哪里还需要自己塞火药进枪膛,弹匣整体便可以一发接着一发打,虽然比不了连发枪的射速,但胜在射程惊人,在这种规模不大的非阵地战中几乎一枪一个,弹无虚发!   蒋家恩越看越觉得手痒,只恨自己不能抢来一把过过枪瘾。   崔谨之是真有两把刷子啊!手底下养出了不少射击好手。虽然之前在验枪的时候就知道镇海卫的兵丁今非昔比,可真放在生死搏杀的战场,这群人竟然也一如既往地稳定,这就十分让人心动了。   这要是让人手一把……不,也不用人手一把,哪怕一个旗给分个三四把,再有两个能打枪的尖兵,以后他就不担心敌人的长筒珐琅枪了!   想到这里,蒋家恩就想要叹气,心中因为拿到连发枪而积聚起的兴奋顿时给冲淡了不少。   唉,连发枪的确不错,可这玩意的射程毕竟有限,用来防身还差不多,真到打仗的时候还是吃亏。   原本还想着等连发枪分配到位,大家就撺掇陈老大让青州兵器局再生产一部分长筒枪,哪怕不是连发的也没关系,青州兵器局的特制弹丸实在没得说,势大力沉飞行路径稳定,除了打扫战场的时候需要回收弹壳,别的一点毛病都挑不出来!   “是的,这是钟师的新作。”   崔慎看着手中的远狙枪,淡定地说道。   “钟师暂时只造了五把交由我试用,回去还要交还。”   喔,是借的,还要还。   郑桥和蒋家恩的笑容立刻暗淡了不少。   本来以为是冉七郎的手笔,他们可以拉下脸皮借崔谨之的关系近水楼台。结果这是人家钟杰大师的新作。钟杰那是什么人物?全大雍最有名的机关学泰斗,他造的远狙枪自然是一等一的好,可惜大师的关系拉不到,只能乖乖眼馋了。   “我说兄弟……”   蒋家恩吸了吸口水,尤有些不甘心,还想着再挣扎一下。   “听说大师最近都住在你家,那大师有没有说这枪准备怎么处理啊?”   他这样试探,崔慎眼眸微敛,十分淡定地抛出一个消息。   “这次回去我要给钟师提交报告,拿到足够的数据,可能会就地试制一批成品。”   “若是使用效果理想,下一步有可能增加产量。”   就地试制?!   一听这四个字,郑桥和蒋家恩的眼睛瞬间亮了。   两人对视了一眼,都在对方眼中看到了兴奋。   就地,那不就是青州?钟大师是在阳坡造出来的远狙枪,试制肯定也会在青州兵器局!   这一来二去要是合作愉快,说不定接下来远狙枪的生产地也会选在青州。不是说崔谨之的阿弟是钟杰大师最欣赏的徒弟么?这还不叫近水楼台先得月叫啥?!   嘿嘿,他们得赶快把这个好消息上报督卫,钟师不是需要使用效果反馈么?这一点他们最在行不过,管保把大师的枪试的明明白白,一定点毛病瑕疵都找不到!   半日之后,黑熊礁、龟背屿大胜的消息传来,青州城内居民一片欢欣鼓舞。   这口气憋的实在太狠了,狠到大家都习惯了缩头,习惯了被鄙视被嘲笑,整日惶惶,不知什么时候就会有海寇的屠刀砍上家门。   这段时间有不少人离开了东海郡,曾经繁华热闹的街市变得冷清,商人们宁可绕远停泊都德港也不来青州,他们说东海卫护不了东海人,这里早晚会被攻陷。   听了这话,茂头卫所的军将们差点气炸了肺。   堂堂大雍一郡首府,竟然让一群乌合之众攻陷,还被烧杀掠夺一番,这简直就是东海郡的奇耻大辱。   “好!太好了!痛快!”   拿到战报,陈平抚掌大笑,只觉胸中这口恶气出了不少,整个人都清爽了许多。   他现在越发觉得姓崔的小子是个人才,有勇有谋够果决,下手半点不拖泥带水,是个带兵的材料!   “你看看人家,再看看你!一个爷们整总鼓捣些泥巴汤水,像什么话?!”   他恨铁不成钢地看向独子。   他的儿子陈颖达习惯性的缩头塌肩,将自己缩成一团,默默地承受着父亲的责骂和轻视。   没办法,陈家祖辈投身军伍,家中习武之风盛行,家中子弟或是镇守一方,或是战死沙场,是大雍小有名气的武将世家。可偏偏到了陈颖达这一代,争气的长子和次子先后战死,只剩下一个打小身体孱弱还不爱言语幼子。陈颖达从小活在两位兄长的阴影下,无论身体素质还是反应能力都不出色,性情还有谢迟钝,习惯了家人对他没有要求。   可是在兄长们接连去世后,陈颖达一下子就感受到了压力。陈平一开始是亲自押他训练,结果试了几次发现儿子根本不是做军头的材料,但他依旧不愿死心,时不时就把他带去军营,希望能矫正一下他这慢吞吞的性格。   但是没有用。   骂人的话听多了也就麻木,陈颖达依旧跟不上父亲的要求。他做的最出色的事竟然是熬煮汤药,他对于药材的剂量和种类把握非常标准,青州城的郎中都夸他火候掌握得极妙,能够完美发挥药材的功效。   “你搞那些汤药,有什么用?!刚进医馆的学徒都能干,这算什么活计?!”   有了崔慎做对比,陈平越发看不上自己的儿子,忍不住老调重弹。   “让你学郎中你也学不会,陈家不可能养你一辈子,难不成以后就准备给人熬药为生?你看谁能请得起你!”   “这两天你也别去医馆了!你跟我去看看冉七郎。人家比你还小了两岁呢,现在已经开办了青州兵器局,你看看你活的多窝囊!”   陈颖达不吭声。   爹说什么就是什么,他从来都没有反驳的余地。   他其实也很想看看传说中的冉七郎,据说是天降神童一样的人物,小小年纪就考进了墨宗大学院,师从机关大师钟杰。   陈颖达不懂机关,但他听说化物大师谢门捷也十分欣赏冉昱。前段时间三位大师莅临东海,在青州城郊建造工坊,连郡守都亲自过去捧场。他爹当晚也吐露口风,说是造出了了不得的东西。   冉七郎,到底是个怎样的人物?   陈平骂完儿子气也没走心,他现在最关注的就是新拿回来的龟背屿。   龟背屿上有淡水,周围海况复杂,地形易守难攻。要是真能把这个岛拿的稳当,那茂头卫所在东海线上的活动范围就会大大释放,甚至能够延伸到海线的边缘,这可是百年来都没有过的大好开局!   在这种情况下,陈平压抑已久的雄心也被激发了出来。他现在需要枪,迫切需要枪,尤其是崔慎上报的那种长杆枪和远狙枪,他一把都不想放过!   买枪!买枪!买枪!   要多多的枪,要把整个茂头卫所都武装起来,他要打造东海最锋利的尖刀!   陈平说干就干,马上带着亲卫去了郡守府,求见财神爷钱酉匡。   开玩笑,买枪是要钱的,茂头卫所隶属东海卫,指望朝廷的兵部拨款那不现实,必须想办法从郡府搞钱。   崔慎拿下龟背屿,茂头卫所从海寇的身上刮了一层油水,虽然不算厚实,但也是实打实的海倭国军火,卖去外面能值不少银钱。   要是换作以前,这批军火肯定陈平就自己留下了。海倭国的火器虽然比不得海西洲,可比起茂头卫所现在用的老旧火铳还是十分先进的。堂堂东海卫换装靠海寇,用的还是对他们虎视眈眈的海倭货,说起来也是一把辛酸泪。   可现在不一样了。   有了青州兵器局,有了能够连发的手枪和长杆远狙枪,谁还看得上海倭国的次等品?留着陈平都嫌晦气。   卖了卖了都卖了!换回来的银钱买自产的好枪。   不过陈平的野心大的很,他想要全员换装不说,还要长短齐备,这样一来手里的银钱就有些不称手。   不行,他得找钱酉匡,得找一郡之首想想办法。   最好钱郡守能说得青州兵器局的枪还能再便宜些,反正都是东海老乡,给了成本价也算支援海防了…… 第44章 买家上门   陈平急匆匆地往郡守府赶,在路上便想好了要怎么跟钱酉匡哭穷。   什么海防重任不可轻慢,什么军资紧张粮饷匮乏,当然最主要还是得大骂兵部昏庸无能,百八十年都找不到购置火器的路径,朝中仅有的三家火器场都是紧着自家送货,像他们茂头卫所这样有没钱又没有关系的倒霉蛋,一口剩菜都吃不到。   总之,说的越惨越好,惨中还要带着悲壮。海寇凶残,海倭国暗藏狼子野心,茂头卫所的弟兄为了东海郡的百姓拼着性命不要,钱郡守怎么也不能让好人吃亏。   嗯,就这么办。   临近郡守府大门的时候,陈督卫还特地让下属开的慢些,好方便自己整理一下情绪。结果车子刚转过街角,坐在副驾驶位置的副官脸色忽地变黑,瞪着前方的一辆蒸汽车不说话。   “怎么了?舌头被鸟吃了?”   陈督卫最看不惯下属扭捏的模样。   副官伸手指了指。   “大人,宋国忠来了?”   听他这样说,陈平掀起眼皮。   “哼,狗鼻子倒是灵得很,这么快就收到信了。”   “他现在来找钱酉匡,八成是为了他那个女婿。”   说起杜成,副官也觉得糟心。   这人也算小有出身,父亲以前曾是中都卫戍军的有名大将,后来因为受到同袍的排挤而去了西南郡做了郡尉,与宋国忠同同在海山演武堂求学,两人据说还交情不错。   海山演武堂由明帝时期的名将胡海山创立,在军中也是颇有口碑,许多中层将领皆是毕业于此。   不过杜成的父亲并不满足。海山演武堂如何比得了雍西军校?!海山演武堂出来的生员挣扎多年,最多也就是像自己或是宋国忠这样,去到西南郡、东海郡这样的地方做个郡尉,哪像雍西军校出来的生员那样让人高看一眼!?自己吃了出身的亏,必然不能让后代子孙也重蹈覆辙,是以杜成从小就被他带在身边,悉心栽培,步步铺垫,终于在二十岁那年成功考入雍西军校。   可惜考是考进去了,但杜成并不能适应严酷紧张的训练,只坚持了半年便被淘汰。他爹觉得十分没有面子,当初儿子进雍校的时候他大摆宴席,周围一众同袍兄弟都知道他家出了个顶尖的苗子,结果这还没到一年,人就给退回来了,让他的脸面往哪儿摆?!   事情已经出了,骂儿子没有任何用处,于是杜成便被家里送去了海倭国,进了海倭国最有名的陆军军校,携着留洋的经历成了“青年才俊”。   杜成此人,嘴上说的口若悬河,真动起手来却并没能力,只会纸上谈兵,是陈平最看不上的那种人。可偏偏是这样一个人,成了宋国忠的女婿,还进了东海卫,成了与他名义上齐平的督卫,陈平看他就更不顺眼了。   什么玩意!以前靠爹现在靠女人,还不如他那个岳丈。宋国忠虽然好大喜功,但本事还是有的,打起仗来也算英勇果敢。杜成要是没有他在背后运作,光是青州城被攻破这事他就该军法处置。要知道青州城防原本就是杜成在指挥,结果他脑子一热搞什么守备调换,导致青州兵力空虚,被海寇钻了空子,自己则是吓得临阵脱逃。   搞出这么大的事,杜成想要当郡尉基本是不可能了,兵部再昏庸也不敢做的这样出格。   只是宋国忠不死心,一直在底下小动作不断,不时给陈平下绊子,就是怕他接手东海郡尉一职。   陈平对他的小心思门清,也知道这老小子今天来郡守府是为了什么。   镇海卫和飞龙、海龙两旗刚刚收复了黑熊礁和龟背屿,宋国忠就有点坐不住,估计是希望给他那个不成器的女婿也搞一批连发枪,找个由头混点军功傍身。   也就是青州兵器局和钱酉匡有关系,要是换了一般的商户,宋国忠根本不可能这样客气,多半直接差遣个亲随上门要货。现在全青州都知道钱郡守有投钱,宋国忠就就是再狂妄,看在钱酉匡的面上也不敢擅动,崔三那个弟弟算是逃过了一劫。   到现在,陈平才算明白崔慎为什么急着从军。有冉七郎这样的弟弟,崔谨之要是捏不住点东西都护不住他,怀壁其罪便是这个道理。   他叹了口气,又想起自家那个不成器的儿子。   这么看,不成器也有不成器的好处,陈颖达最多是给人熬熬药,基本上也惹不出像杜成那种大乱子。   要真是太争气,像冉昱这样大师都称赞的神童,想平安康健地养起来,也不是一件容易的事啊。   陈平在外面感慨,郡守府中,钱酉匡正在和前任郡尉宋国忠打太极。   “宋兄多心了,本官自然对所有卫所都是一视同仁。”   钱酉匡挺了挺自己的肚腩,圆胖脸上满是为难。   “只是凡是总要有个先来后到,兵器局刚打了个立柱,陈督卫就跟本官讲说想要大力支持。那时候枪的样品还没造出来呢,陈督卫这样捧青州兵器局的场,本官自然也要有所回馈。”   他这样说,宋国忠便在心中大骂陈平狡猾。   说什么大力支持兵器局,还不是想要拉拢钱酉匡,在他面前卖个好么!   谁想到钱酉匡的兵器局还真造出了好枪,他收到的消息,说着枪能够连发,可是让陈平这个老小子捡到宝了!   “话虽然这样说……”   宋国忠脸上带笑。   “茂头卫所和亓湖卫所都是东海卫的主力,说起来亓湖卫所的辖区还要更大一些。钱郡守乃是一郡之首,统领全域,总不好厚此薄彼吧。”   “哦?宋兄是想提醒本官一视同仁?”   钱酉匡假装惊讶地摸了摸下巴。   “本官查过东海卫过去几年的账目,往年都是七成军资拨付亓湖,三成给茂头,陈平来找本官闹过几次都被本官劝回去了,可这总厚此薄彼也不是个办法,本官正愁该怎么跟宋兄讲呢。”   “现在宋兄主动说了,那本官也不枉做小人,从下半年起,亓湖和茂头两家军资平分吧。”   可把宋国忠给气了个倒仰。   钱酉匡这孙子,叫他宋兄有自称本官,看着实在礼遇他,其实根本就是在跟他摆官架子,半点尊敬的意思也没有!   他也不过就是说了一句厚此薄彼,结果就给钱胖子借题发挥,说什么要军资平分……凭什么军资平分?!从来都是亓湖拿大头,茂头卫那两个半人,哪有他们亓湖的地位重要!   钱胖子这厮,之前还以为他是个啥也不懂的土老帽,现在看,这他娘的分明是个装傻充愣的小滑头!   宋国忠这边在心里骂人,那边钱酉匡已经吩咐视师爷去重造请款单。宋国忠急得刚想说话,手里却又被塞了一碗热茶。   可把他烫的,当即就像丢出去,结果当着郡守面前摔杯子实在不成体统,这一来二去师爷早就没了影,气得他在心中暗暗跳脚。   混蛋!真是混蛋!   但还有更气人的。   好容易把话题又说回到青州兵器局上,宋国忠表示愿意自费为亓湖卫所购置一批连发枪。说是自费,其实也都是这些年他做督卫时从东海军资中截留的,之所以肯吐出点肉,主要还是想要借着这连发枪为女婿铺路,打通军部的关系好让郡尉的任命快点下来。   一旦杜成当上了郡尉,郡尉是可以和郡守分庭抗礼的,那他们宋家便再也不用顾忌钱胖子,大可把青州兵器局据为己有。   宋国忠早就算好了,这笔买卖根本不亏,只是前期需要割点肉,他能够忍耐。他以为自己已经足够让步,谁知钱胖子又开始摇头晃脑地故作为难。正当他的耐心即将消耗殆尽,准备拿出郡尉的架子压一压对方的时候,就听钱酉匡叹着气说道。   “唉,宋兄有所不知,不是本官不想,而是实在做不到呀。”   啊?做不到?   宋国忠皱眉。   “可是陈平那厮让郡守为难了?”   “那倒不是。”   钱酉匡否认得飞快。   “有钱谁不想赚,说起来这兵器局本官也是下了血本,矿石一船一船地往青州运,毕竟这也是本官的生意啊。”   “可造枪是要用精钢的,而且还不能是普通的钢料,必须是什么炭什么铁什么螺纹什么纽扣的钢!这玩意咱们东海郡根本造不出来,需要从外面买入。之前是墨宗大学院的钟大师给联系了一车,说是为了试造样品。宋兄没做过生意可能不知道,这试造样品可没有百分百成的,前期调机关对准头这都要靠着钢料去验看,一车的钢料能出多少成品!?”   “再者,造火器这事全大雍也没几家能办到,人家工坊里养的成手咱青州请不起,招的都是郡内的平工,这些人手高手低没个准头,出了不少废品,可是让我心疼了好久呢。”   说到这儿,钱酉匡有意停顿了一下,又朝着宋国忠叹了一口气。   “这不,大前天本官收到的消息,说是造枪的钢料已经见底了,本官正急着走关系看能不能再搞些过来。宋兄要是有门路也知会一声……当然价格也得合适,最好你家自备材料,青州兵器局可以只收工钱和机关损耗的费用,还有加价的利钱。要是能找到合适的钢料,你要的枪也就有希望了。”   宋国忠觉得自己再也不想和钱郡守说话了,就没有一句不堵他心口的,再搭配他那张胖脸更是憋闷得难受。   好啊,合着你不卖枪,还想让我掏钱买材料……   你怎么不去海上劫道呢?! 第45章 老师出手   关于钢料的事,钱酉匡还真就没撒谎,的确是库存见底了。   钟杰大师联系的那批钢料数量并不算多,价格又不算便宜,是以在最开始的磨合阶段,冉昱根本没敢让新入场的技工直接上手正料,而是选择了品质有差距,但价格便宜的地产钢材进行练习。   一开始,钟杰和毕津两位大师还十分担忧,想着全大雍的火器场哪有全员都招新涂工徒工,连一个能造枪的老师傅都没有,这未免太过胡闹。   钟杰和毕津都找过冉昱,表示愿意利用自己的人脉帮他推荐一些火器场的成手。不过这些提议都被冉昱拒绝了,他跟两位大师说自己找到了新的工艺方法,只需要场工熟练流程即可,并不需要高价请人造成品。而且连发枪是个显眼的火器,一旦问世必然引来关注。到时候,这些懂技术有名气的老师傅就成了重点下手的对象,亲朋好友或是老东家的请托,难保不让人家难做。   当然,最主要的原因冉昱没说,青州兵器局实在太穷,购置钢料以后他手里的银钱已经见了底,实在请不起一个经验丰富的老师傅。   当然,只要他同意,两位大师一定能帮他把人招揽到位,而且还不需要他花一分钱。   可造火药造枪已经十分麻烦几位大师,总不能自己建工坊还让两位老师搭钱,他冉昱可没有这么厚的脸皮。   冉昱选择的对策就是流水线标准化生产。   他把枪的生产分成数个环节,按照分组培训徒工,每组人只专攻某一种加工环节,其他部分并不涉足。   这样的做法一开始并不被两位老师理解,觉得冉昱的想法太过异想天开。刚招进来的新手,以前连枪都没见过,就敢拿着工具上磨床?这不是糟蹋材料么?   可工场是冉昱建的,枪是冉昱发明的,就连制造底火的叠氮火药也是阿昱的成果,他想怎么折腾旁人还真管不着。更别说另外三个持有银股的股东,一个赛一个的由着他,就差没举双手说随他高兴了,半点都不为青州兵器局的未来操心。   无奈之下,钟杰和毕津只能闭嘴。两人事后找到谢门捷,三人盘算了一下家底和人脉,想着万一青州兵器局拉扯不起来,他,他们就帮着冉昱联系西北郡或是北郡的火器场,总不能让小徒弟的心血无声无息地湮灭在东海郡。   “湮灭?不可能!”   谢门捷用鼻子喷气。   这些天他一直待在阳坡,全身心地沉浸在叠氮火药的研发之中,直觉人生开启了新世界的大门,叠氮物的世界看什么都新鲜。   “叠氮火帽,别的不说,这绝对是划时代的发明,这是比雷酸物更稳定更剧烈的□□,一旦公开绝对是震惊全世界!”   谢门捷兴奋地说道。   “这玩意做引火药可以长期保存,爆速、撞击感度和摩擦感度都比雷酸火帽高,起爆力超强,有了它,海西洲的珐琅枪算什么,咱们的火帽几乎不用考虑枪膛的腐蚀性损耗!”   他还想要说,但另外两人却是不想听下去了。他们找谢门捷是来商量后路的,可不是听他发表最新的研究成功,要说成果……他也有!但是暂时还不能拿出来,还要再完善完善……   “还是再看看吧。”   毕津叹了口气,开口做了总结。   “咱们都老了,脑子没有年轻人灵活,说不定阿昱这个想法就能成呢?”   “他是个有灵气有天分的孩子,普通人想不到的他能想到,咱们这些当老师的,只要给他做好助力,送他一程就好,可不能困住他的翅膀。”   话是这样说,但三位大师还是有点心中没底。毕竟几百年来大雍的工坊都是遵循传统,这一下子打破原有的模式,谁知道到底能不能行得通。   就在这忐忑和期待中,青州兵器局的造枪工场略缓慢但十分稳定的运行起来了。   按照流水作业的工艺要求,徒工们各自完成分解后的零件生产,然后按照程序统一由后续工位加工、组装、调试、检验。每一个被选中徒工都憋足了劲,他们都是上次青州招工的佼佼者,其他分配去火帽工坊的同伴早就上工了,只有他们一直在培训和练手。虽然工坊会负责食宿,可不干活就没有工钱拿,白吃白喝更不是长久之计。万一工场开不起来,他们就都要被遣返回乡,那可要咋办?!   许多人心中都急得火上房,是以一开工就全情投入,只恨不能再多长两只手,把自己的活计干的又好又利索。   接下来的几天,徒工们越干越上手。试工期还没过,成品就一把一把地出现在冉昱的面前。冉昱与三位大师们一起拿着卡尺模具检测。很快,大师们的脸上露出了惊讶的表情,竟然都是合格品!   “这……这怎么可能?!”   毕津喃喃地道。   怎么不可能。   心里有个声音回答他。   培养一个可以制作整枪的工匠几年不一出徒,可若是制作单一零件或单一工序,只需几周就相当熟练了。更妙的是,这种分解工艺的方法可以大大避免设计图的泄露,就会造某一个工序,能泄露到哪去!?   “好,太好了!青州兵器局稳了!”   钟杰抚掌大笑。   正如他所言,在一个月后,原本缓慢稳定的造枪工场忽然以惊人的速度提升,零件合格率和产能双双翻倍,而且还在不断上涨中。即便冉昱下令更换了正式钢料,这种上涨的势头也只是短暂地停滞了两三天,然后便迅速恢复正常。   每天都有源源不断的枪从工场中被产出,阳坡校枪场上每天枪声不断,负责核验枪的正是崔慎的镇海卫,每日一个小队真枪实弹的演练,让他们比其他旗卫的兵丁更熟悉枪械的操作。   “阿昱,我有一个想法。”   有一天,钟杰大师在阳坡工坊找到的冉昱,手中还拿着一份设计图。   “我看了你的连发机关设计,非常具有创造性,我也有了一个想法……”   说着,他就把设计图打开,冉昱一看,发现竟然是一种新型的长筒枪。看得出是传统火铳的改进款,结构参考了他的连发枪,老师对长火铳的发射机制重新做了设计,造出了能够打长距离的远狙枪。   “我只简单造了一把成品出来,标尺射程1800米,有效射程大概能到700米左右。”   钟杰指着图纸介绍道。   “不过想要达到有效射程,需要使用你的叠氮火帽和锥形弹丸。我参考你的弹仓设计,打一发可以利用火药的惯性带动连钩自动回拉枪栓,直接把下一发推上去。这个旋转闭锁机制来自我的一个灵感,我们放一个闭锁突榫在机头,长枪闭锁时,突榫支没入节套前端的闭锁内,这样就可以保证左右对称,受力均匀。只要闭锁与击发机构平稳,你的金属弹丸就可以连续发射,也不用像老火铳一样一发一填药,一发一装膛了。”   老师讲解的时候,冉慎就在研究这张设计图。不得不说,老师果然不愧大雍第一机关大师,他能够把大雍传统的设计与他的连发机制完美结合,设计出闭锁和突榫的结构,神奇地解决了步枪射速的问题。   冉昱不知道这算不算是连发步枪,但这枪的性能绝对不下于珐琅枪!而且珐琅枪填装的火帽是雷酸物,稳定性不如他们的叠氮火帽,老师的枪表现和寿命肯定要比珐琅枪出色!   想到这里,冉昱抬起头,两眼放光。   “老师,这枪你要试造吗?”   “当然”,钟杰略有些迟疑。   他是知道兵器局现下有多忙。第一批连发枪送走以后,茂头卫所恨不得天天派人过来催工,就连镇海卫验枪的活计都变成了轮换制,大家都想尽快拿到连发枪练手。   这就直接导致工场的产能紧张,阿昱恨不能天天住在阳坡,想回家研究“新宠”煤油车都做不到。   “如果工场还有产能……”   还没等老师说完,冉昱马上接口道。   “有,当然有!我马上画分解工艺图,争取这两天就开一条产区,专门造这种远狙枪!”   之前三哥就跟他说起过,连发枪虽然好,但手枪的射程有限,并不太适合长距离的阵地战,希望他有时间能改造一下,造出更适合战场的长枪。   三哥的话阿昱当然上心,也有认真去思考过这件事。不过他本人并不是做枪械设计出身,当初能造出手枪,主要还是有巴虎罗孚这个范本,对于毫无参考的长步枪领域,阿昱的了解并不足以独立造出一支理想的成品。   最近他也在为这事着急。虽然三哥说没有也不妨碍,可阿昱却知道战场中的短板有多可怕,那可是要靠人命去填补的!   现在老师出了成品,而且还是完全符合三哥要求的长远距离步枪,可把阿昱高兴坏了。   造!必须造!没有工区就再建一个工区!   老师出品必然不同凡响,他已经迫不及待要看看能自动上膛的远狙枪啦! 第46章 钢料告罄   看图纸的结果就是一发不可收拾,冉昱直接拍板分出一个单独的工区,专门试制老师设计的远狙枪。   不单单是对老师有信心,而是他真正看到了这套设计的实用性。   老师的闭锁突榫结构非常独特,能有有效解决长筒枪连续发射的问题,而且还不会给使用者造成更多的负担。这种基于传统火铳改良出来的款型,某种程度上比他的连发枪还更容易被大雍军队接受。毕竟火铳他们已经用了百年,零件和构造都被吃的透透,就算出现故障也很容易找到替换的材料,不但能满足使用要求,而且还大大节约了配置成本,简直就是一举两得。   为了稳妥,冉昱也把远狙枪让崔慎看过。   崔慎和他大体上的观点一致,但是针对一些使用细节提出了建议。冉昱干脆也把三哥和老师都拉到小院,三人分别代表使用方、生产方和设计方进行了毫(简)无(单)保(直)留(接)的沟(吵架)通,最终敲定了远狙枪的最后方案。   第一把远狙枪被命名为长枪01,比它更早问世的连发手枪取名为短手枪01,这便是日后威震海外,被誉为热武器经典的“飞天”系枪械的第一代产品“夜枭”和“青隼”。只是现在还没人知道它们的威名,被它们的设计和制造者随随便便地给取了代号,毫无仪式感。   确定要造远狙枪,原本就不算宽裕的原料便越发地吃紧。远狙枪的用料要比短手枪多了不少,虽然一部分使用传统火铳的零件也能暂时满足使用,但这样的替代终究不是长久之计,为了长枪01的未来考虑,冉昱还是咬牙用上了全套精料。   当然,之前预付完毕的订单肯定是要优先完成的,尤其三哥的镇海卫还准备在近期收复黑熊礁,这笔大单绝对耽误不得。   所以满打满算,远狙枪仅仅出品了七把。其中的两把被用作样品展示,余下五把冉昱全数交给了崔慎,言明要在黑熊礁战斗后回收,并要求镇海卫提供使用反馈。   崔慎自然是一口答应。事实上,他对于阿昱的合理要求从来都是有求必应,绝对没有二话。   龟背屿一役结束,他就提交了一份长长的战斗报告,上面罗列了大量数据和使用心得,叙述翔实,文字洗练,就连钟杰大师看了都连连点头,夸他是个写科学记录的好材料。   “三哥是不可能来学房干活的。”   冉昱笑着打消了老师的妄念。   “三哥志不在此,否则当年也不会选择雍西军校,按照他的成绩原本也是可以来墨宗大学院的。”   “那他喜欢舞刀弄枪?”   “也不是……”   冉昱想了想,忽然也搞不懂三哥到底喜欢什么。   他这个人,好像从来都没有明确的喜好,可偏偏什么都能做到最好。   去军校能成为首席令长,回船队能做到总领队兼第一把头,三哥的赚钱本领也非同一般,这才几年的功夫,他竟然积攒出一大笔银钱,还能资助阿弟开工坊!   和三哥比起来,他冉昱好像就不大起眼了。   虽然进了墨宗大学院,可到目前也不过就是个普通的生员,非但一文钱没赚到,还吃住都要靠家中,实在是不像样。   钟杰大师要是知道自家小徒弟这样妄自菲薄,非得狠狠敲他一记头壳,好好晃一晃他脑子里积存的海水。   制氨技法、叠氮火帽、连发枪,还有半成型的木汽车,冉七郎要说自己“不起眼”,那天下就没有起眼的人了!   “上次的钢料是从西北冶铁场买入的,这次能不能再进一部分?”   吃午饭的时候,冉昱问自家老师。   “我有写信去问过,咱们要求的钢料品质很高,那边暂时没找到符合条件的原铁,只有二等精钢还可以出货一部分,问我们要不要。”   “二等精钢?”   冉昱想了想,摇头。   “不行,含碳量不够,杂质还太多,这样的材料造枪管不能保证安全。”   “唉。”   钟杰大师叹了口气。   “说起来咱们墨宗大学院也是以冶铁起家的,当初立朝那么多铁场,现在一巴掌就数的过来。没办法,冶铁不如织布种胶赚钱啊,投入大利润低,这样的活计商人不愿意做。”   “而且咱们的黔西铁矿的品质一般,铁石加工的成本比海外高出不少,偏偏成品还难以去除杂质。你要的这种精钢一般人也用不上,所以西北和北郡的冶铁场几乎不造,想要就得从海外想办法搞货源。”   说到这里,钟杰大师顿了顿。   “我听说都德和仙匀那边有不少洋行,可以差人去探听一下。海西洲鲁茵河两岸到处都是冶铁场,说不定能找到我们需要的钢料。”   这件事,冉昱也有琢磨过,他记得表哥高文渊说起过,他那个从海外回来的朋友谢彼得,家里好像就是开钢铁场的,说不定能从他那里找到货源。   为此他还拜托高文渊给牵线搭桥。高文渊对于表弟的事自然不含糊,马上动身去了都德,亲自拜访谢彼得不说,还带了十分丰厚的礼物,诚意十足。高文渊的想法很简单,谢彼得这人虽然狗,但谢家在鲁茵河岸边的钢铁场可是动真格的,要是双方能够合作,未尝不是一个稳定的渠道。   表弟的工场一定会办起来,而且造枪这生意目前看还是稳赚不赔,而谢家之所以远渡重洋来到大雍,不也是想要为自家的钢料找到合适的买家,这是一桩双赢的生意。   然而谢彼得却不这样想。他这个人,志大才疏偏偏还心胸狭隘,到现在还记恨着高文渊戳他痛点的事。对于高文渊的邀请,谢彼得把架子摆得十足,一个正眼都没有给高文渊看。   他可不觉得自己是在做生意,他们家的钢料一等一的好,卖给谁谁就是在占便宜,这怎么能叫合作呢,这分明就是恩赐嘛!   期间他的未婚妻王玛丽也劝过他,毕竟他们在都德住了大半月了,上门拜访的倒是不少,可来谈生意的却寥寥无几。比起海倭国那几个刻意压价的商人,高文渊给出的报价真的十分良心,不过就是要求多了一些,只要如实发给路德国的工场不就可以了。   别看王玛丽是个女孩,可她从小在商人之家中长大,生意场上的事并不是一无所知。甚至她父亲为了让她能和谢彼得联姻,还有意指点她一些买卖流通的门道,生怕她和未婚夫没有共同语言。   结果偏偏是这一点,让谢彼得非常不满意。谢彼得极为看重“传统”,认为女子无才便是德,只能掌管后宅的琐事。经商买卖这种抛头露面的活计,只有不要脸面、放荡轻佻的女子才会去干。王玛丽掺和这些外事是这牝鸡司晨,不守妇德,满身的铜臭让他厌恶。   王玛丽被他说得黯然。   她是真心把自己当成了谢彼得的妻子,处处替他考虑。他看不清形势,她就想办法为他在家中周旋。之前擅自更改商社的选址已经引发了嫡长兄谢航的不满,若是能谈成一笔生意也算给家中有个交代。在前往客厅的时候,她小声开口劝了一句,谁知谢彼得大怒,不但把她劈头盖脸一顿痛骂,还把走廊里的花瓶砸碎了一只,气冲冲地摔门而走。   王玛丽被吓得浑身颤抖,脸白如纸。她是真想不明白,为什么自己的一番好意会遭未婚夫厌弃。   可现在不是黯然神伤的时候,他们共同的朋友高文渊还坐在客厅。上一次谢彼得拿娇作势摆足了架子,这次是高文渊第二次拜访,无论如何都要给人家一个明确的答复。   见只有王玛丽一个人出来,高文渊心中暗骂谢彼得傻蛋,脸上却半点不露,带着笑和王玛丽见礼。   王玛丽是带着女管家和侍女过来的,和高文渊见面也不算孤男寡女。只是她笑得十分勉强,面对高文渊的打探支支吾吾,态度僵硬不自然。   见她这样,高文渊还有什么不明白的,干脆直接问她是不是谢彼得不想做这笔生意。   王玛丽不敢说是也不敢说不是,只含糊地说今天未婚夫心情不好,被高文渊直截了当地打断了。   “心情不好?”   他轻笑一声,英俊的脸上满是鄙夷。   “我还是头一次听说做生意还要看心情的。王小姐也不用替他遮掩了,买卖讲究你情我愿,他不想卖直说就好,也免得我一次次上门浪费时间,告辞了。”   王玛丽还想挽留,可身旁的女管家却按住了她的手。   谢少爷最不喜欢女子抛头露面,今天她们王小姐会客已经犯了忌讳,挽留外男更是伤风败俗。   反倒是高文渊走到门边,忽然想起了什么又回过头,似笑非笑地看向王玛丽。   “听说王家祖籍东海,百年前远走海西。如今王小姐既然回了大雍,闲暇时不妨四处走走,体验一下故乡的风土人情。”   “东海,那可是个好地方啊。” 第47章 巧遇   离开了谢家,高文渊也有点挠头。   谢彼得虽然不着调,但谢家的钢料是没毛病的,量大质优供货稳定。尤其谢家在鲁茵河畔建了工场,购买了最新发明的蒸汽动力锤,钢铁场的产能很快就要翻番,急于拓展生意的他们肯定不会过分纠结价格,这对于青州兵器局也是个好选择。   可偏偏,是谢彼得,一个原本就下巴长在头顶的人,他是打心眼里不觉得自家钢铁会在大雍找到市场,所以他瞄准的目标是海倭国,最近也和海倭国的几个商人来往中。   谁让大雍的工业已经压制了近百年呢。从灵帝开始的禁令,虽然已经被解封,可南部遍地的种植园和织坊已经让场主们赚的盆满钵满,谁还愿意去做花钱多,收效慢的钢铁匠坊呢?   是以“雍人没有消耗钢料的产业,只要卖给他们成品就可以了”的认知,在海西洲的商人已经是共识。造成这样的局面,大雍自己也有责任。   “还能去哪儿找钢料呢?”   高文渊摸了摸下巴,决定去一趟仙匀城。   都德港附近虽然也有洋行,但海倭国的钢料要是合格,那他们也不会去找谢彼得买钢料。阿昱的要求高,海倭国肯定达不到。   仙匀府是海贸繁荣的对外港,那边有不少洋行和私人买办驻点,总能找到可以接洽的人。   说做就做,高文渊立刻买了船票票,搭蒸汽船直奔仙匀港。   他正坐在座位上闭目眼神,忽然听到身后有人兴奋地私语。   “你们听说了吗,东海的茂头卫所,前些天成功收复了龟背屿和黑熊礁啊!”   高文渊对“东海”这两个字格外敏感,闻言立刻睁开眼,转头问后座的乘客。   “你们说的是不是东海卫?东海打仗了?”   “是的!”   在他后面坐着的是两个年轻人,看样子应该是哪所学校的生员,其中一人手里举着一张报纸,一脸兴奋。   “是的!是东海郡的茂头卫!”   “我老家就在东海郡的湖溪,那些海寇忒可恶,时不时就要来袭扰劫掠,把我们折腾活不下去,这次可算是能出口气了!”   “茂头卫所是东海卫中最厉害的一支,这上面说只花了一天两夜便解决了战斗,做梦一样啊!”   听他们这样说,车上的其他乘客也都开始翻找起报纸。   学生们拿的是《东海日报》,在钱郡守的授意下,《东海日报》对这场胜利大书特书,极尽夸耀赞美之能事,尤其着重突出了崔慎带队的镇海卫。什么沉着冷静、勇猛无畏、沉着冷静,只把人夸得天上有地上无,看得高文渊一阵阵的牙酸。   这都是哪儿找来的马屁精!说的这还是姓崔的混蛋么?!虽然那人的确还是多少有一丁点打仗的本领的,但也不至于这么夸张,说的好像天神下凡一样。   哼,还不是靠着阿昱给了他连发枪,不然哪有他今日的风光。   对于崔慎,高文渊的嘴巴永远是不服气的,可毕竟收复龟背屿和黑熊礁是好事,他也是打心眼里高兴,忍不住把借来的报纸看了又看。   哎呀,这《中京报》怎么回事?东海线胜利这么大的消息,就给这寥寥两笔完结,这说的也太轻描淡写了!   嗯,还是《北郡周报》地道,人家写的字数多,还附带了一张插画……   因为龟背屿之战,列车中充满了轻松欢乐的气氛。东海至仙匀一线都是沿海城镇,城中居民或多或少都遭受过海寇的侵袭,这次茂头卫所收复黑熊礁和龟背屿,大家都觉得十分解气。   高文渊就在这种与荣有焉中抵达了仙匀城。一下船,他就在码头看到了一个熟人,正是表弟阿昱的好友萧烈成。   高文渊对萧烈成的观感还不错,这位北郡萧郡守的独子乐观开朗,仗义豁达,十分对他的脾气。   萧烈成显然也是看到了高文渊,微一怔楞,然后便笑着朝他挥手招呼。   等找了一家茶楼坐下,两人便聊起了彼此的近况。   “盛和,你何时回来的?怎么没听阿昱说起过?”   “月前回来的,也是忽然决定,事先没和家里打招呼。我听阿昱说你受了伤,伤口如何?现在可是大好了?”   “总算命大没死掉,现在已经好的差不多,只背后还有个伤疤,阴天下雨还会疼,但基本算是康复。”   说着,萧烈成便给高文渊简单讲了一下兴福楼当日的情况。   虽然已经从冉昱口中听过一遍,可高文渊还是吁了一口气。   “当时可真是太凶险了,幸亏你们反应的快……”   “主要还是崔……令长处置及时。”   说起崔慎的时候萧烈成微犹豫了一下,但很快便整理好情绪,目光十分诚恳。   “是他第一时间把火雷打到了护城河,让火雷没有直接在三楼爆炸。不然那天大家肯定不会只是受伤,说不定要出大事。”   虽然一直对于崔慎的观感比较复杂,可坦荡的为人不允许萧烈成遮掩对方的功绩。   “袭击发动的很突然,但崔令长提前预判了他们的行动,及时阻止了他们自爆……不愧是首席令长,我比他还是有差距。”   “哦。”   高文渊端起茶抿了一口。   阿昱的这个朋友也是有趣,明明不喜欢崔三,但也不昧着良心说人坏话,也不知道北郡萧家怎么养出来这么个实在人。   他想了想,决定不再聊崔慎,直接转换了话题。   “那你这次来仙匀,是……”   “我是去东海找阿昱的。”   萧烈成倒也不准备隐瞒,大大方方说明了自己的来意。   “之前我腹部受伤,醒了之后才知道阿昱掉下护城河。当时我躺在病床上起不来,崔令长又带他回了东海,后来就传来青州沦陷,冉家出事的消息。”   “我很着急,本打算亲自接阿昱来北郡,结果家里的事实在脱不开身,我派了可靠的家人过去东海,但阿昱说他在东海很安全,暂时不准备离开,而且钟杰、毕津和谢门捷大师也都在。就怎么忙了大半年,好容易现在得空,我想过去看看他。”   哦,这样。   高文渊点了点头。   回国之前他在海西洲就听说了旧京的事:萧卓重伤,南石郡守叶吉阿断腿,月鹭知县冯德志掉了一只耳朵,最惨烈的是汝阳王的死,连大洋彼岸的海西洲都在议论是不是皇太后一派下的手。   可别小看了昂德兰商人的情报,他们游走在各个地方,与当地的权贵交往密切,能够拿到不少隐秘的讯息。   比如汝阳王的死,其实与皇太后一派完全没有关系。太后温梦璇的儿子已经登基且朝权稳固,汝阳王对她的威胁不算大,没必要做的这样明显。   不过这个冤屈也不那么容易洗清楚。凶手投掷的□□是东胡做法,可东胡搞不来珐琅枪。这年头,海西洲严令对大雍出口火器。朝中各郡县,连实力最强的北郡萧郡守都不能给自家卫队统一列装,凶手能拿着珐琅枪无差别射杀朝中大员,说起来也就温太后倚仗的海西派人士能做到。   什么叫越抹越黑?在真凶找到以前,海西派这口黑锅是背定了。   “盛和来仙匀做什么?”   听到这个问题,高文渊收回思绪,笑着回答。   “我准备做点小生意,来仙匀找找门路。”   “盛和是准备以后留在大雍了么?”   萧烈成又问道。   “听说你刚从海西洲回国,那边的情况怎么样?圣安托铁路桥被炸断了,坎桑和米列颠摄政王真的会打起来么?”   高文渊有些惊讶萧烈成的敏锐。没想到远在大雍的这个实诚小子,竟然对海西洲的情况十分了解,还知道坎桑准备对摄政王下手。”   他想了想,捡自己比较有把握的消息说。   “米列颠摄政王却是在集结军队,因为据说坎桑亲王已经得到了教会的认可,并且与拉希亚公国秘密结盟,拉希亚大公会全力支持他拿到路德国的皇位。”   “拉希亚支持坎桑?”   萧烈成微微皱眉,觉得这个消息十分不可信。   “拉希亚大公的顺位是比坎桑的还要靠前吧?他为什么要支持自己的对手?”   “因为他是一定得不到路德的皇位继承权的。”   高文渊把茶杯里的冷茶泼在茶宠上,蘸着茶水在桌上画了几笔。   萧烈成一看就明白了,这是坎桑准备把路德国的一部分土地送给拉希亚大公,作为结盟的回报。   不过送出去的当然不是路德国本土,而是远在东安图海沿岸上的一小块土地,正好是拉希亚大公垂涎许久的棉花种植地。   “这消息可是属实?”   萧烈成也低了声音问道。   “心照不宣,但是八九不离十了。”   高文渊微微点头。   “据说坎桑亲王可能在贝塔林的海森姆宫由教会大牧亲自加冕。海西洲的各个领主都要派遣特使参加盛大的登基大典,而赫德阿姆大片棉花田被拉希亚军队征用的事,没人会在意的。” 第48章 狼狈密谋   竟然是赫德阿姆么?   萧烈成皱了皱眉,觉得有些匪夷所思。   赫德阿姆是东安图海上最富庶的地方,日光充足,土地肥沃,是位于寒地的拉希亚公国最垂涎的地方。   尤其赫德阿姆还位于东安图海的战略要冲,控制了赫德阿姆就等于控制安图海与阿德里亚海的连接口,控制了棉花贸易的重要节点。   虽然到目前为止,海西洲棉花的主产地还是南部平原,可随着棉纺织工场的迅速兴起,南部平原的棉花已经无法满足海西洲工场主们的胃口,他们迫切需要寻找新的种植园。   赫德阿姆就是其中之一,那里又是距离拉希亚大公国行船最便利的地方,理所当然被人觊觎。   只是前任路德国王也不是吃素的,在位时与寒地巨兽打了两场小型战争,始终没让拉希亚大公萨巴诺茨占到便宜,牢牢握住了赫德阿姆这块肥肉。   只是如今不比往昔,路德国王壮年暴死,没有留下儿子,他的姐夫、表哥兼死对头拉希亚大公萨巴诺茨反倒成了继承人选。   当然,路德国国内对于萨巴诺茨完全不接受。他们自诩文明社会,视拉希亚人为生活在东部荒原的野蛮民族,他们好战、愚昧、粗野,对于土地无比贪婪,是路德国不得不提防的敌人。   坎桑亲王与萨巴诺茨合作,无异于与虎谋皮,出卖路德国民的利益。   不过倒是可以利用一下。   萧烈成为人坦荡真诚,但这仅限定在大雍。身为雍西军校的高材生兼北郡郡守的儿子,他政治意识并不缺乏,甚至已经耳濡目染到成为本能。   就这一会儿的功夫,他就想好了利用小道消息推波助澜,从而捅破拉希亚和坎桑亲王同盟的计划。虽然米利颠摄政王也是个野心家,可总比让萨巴诺茨壮大实力好。毕竟那个疯子的国度与大雍接壤,让他得闲就会南下袭扰,北郡压力一日大过一日。   高文渊面上不动,心里却知道自己的话达到了预期的效果。   是的,他是有意把情报透露给萧烈成的,萧烈成是萧卓的独子,未来的北郡继承人,他必然会关注拉希亚公国的动向。   这是个很好的机会,但却不能由他这个昂德兰商人出头。昂德兰神学院的铁律——中立才能利益最大化,他需要商人身份在海西洲行走,就注定不能表露自己真实的立场。   即便,他心向故土。   “不管海西人怎么闹,生意总归还是要做的。”   高文渊笑着说道。   “最近拉希亚公国的粮食和布匹低迷,好多有贵族背景的商户都在大量出货,我在北郡租了个仓库,准备低价收一批粮食棉布进来,不知焱武可有兴趣?”   萧烈成当然没有兴趣。   身为萧家的少宗主,他要是学商人搞物资倒手赚价,他爹非得把他腿打折不可。   “不了,我可没有盛和的家底。”   萧烈成连连摇头,顿了顿。   “不过你素来眼光独到,这次肯定也能大赚一笔。”   说到这里,他便不往下说了,与高文渊相视一笑,彼此都在对方眼中看到了期待。   高文渊不会无缘无故提起路德国的国位之争,萧烈成也不可能毫无根据祝他大赚一笔。   把仓库建在北郡,趁拉希亚贵族畅想赫德阿姆的丰饶,压低价格收购物资,却不肯花路费运到别处贩卖,这是笃定赫德阿姆不会落进萨巴诺茨的手中。   看来高文渊的消息来源非常可靠,不然他不会在透露的同时自己也跟着大力加注。   等到消息被捅破,拉希亚国内会陷入短暂的恐慌和沮丧。原本打算购置瓜分赫德阿姆的人们银钱堆积,必然会有一波报复性的囤积。   大家都是聪明人,一切尽在不言中。   “所以盛和此行便是要去北郡?”   萧烈成笑道。   “幸好在码头遇到,不然岂不是正好错过?”   “那倒不是。”   高文渊摇了摇头。   “我要寻一批优质钢料,听说仙匀港洋行云集,我想来碰碰运气。”   钢料?   萧烈成神情微动。   可他并没有多问,只是在接下来的时间里,神情有些心不在焉。   高文渊多机灵个人,马上看出了他的变化,试探着问道。   “子焱可是也在找钢料?”   他顿了顿,微微挑眉。   “我怎么记得大雍最大的铁场就在北郡,谁缺钢料你也不会缺。”   “也不能这样说。”   萧烈成苦笑一声。   “拉希亚在边境陈兵,边防压力连年增大,朝廷的军需供给又时断时续,我们只能自己想办法。”   “盛和在海西洲常住,想必也见过海西军队使用的武器吧?贝里宁、海恩戈尔包括现在最风光的珐琅001,这些火器咱们连个边都沾不上。边军现在还用的是一百年前的单发火铳,这些年我们是靠血和命才顶住拉希亚那群蛮人!”   “即便这样,现在的战情也是越来越吃紧。十年前拉希亚公国出了个叫巴虎罗孚的火器家,给萨巴诺茨造出了巴虎罗孚系列的火枪,我们和对方的火力差距已经越来越大了。”   他说这话倒也不担心高文渊会泄密,因为这就是明晃晃的事实,无论是大雍还是拉希亚公国,大家彼此都心知肚明。   海西洲对大雍禁运火器已有五十年,而这五十年恰恰就是海西洲工业突飞猛进的时期,双方的差距几乎不可弥补。   之所以说出这个事实,是在试探高文渊。萧烈成怀疑高文渊在仙匀寻找钢料,其实是为了冉昱。阿昱一直留在东海,连带着钟杰、毕津和谢门捷也没有回到墨宗大学院。之后便是东海茂头卫所收复黑熊礁、龟背屿,崔慎一战成名。而在他父亲的情报中,横空出世的青州兵器局是一切发生的关键。   阿昱,三位大师,青州兵器局。   会是这样么?   萧烈成与冉昱相交多年,他很清楚好友的能力。阿昱聪明绝顶,但他明显对煤油车更有兴趣,更别说他从没涉猎过枪的设计,倒是他的恩师钟杰在北郡的委托下研究西洋火枪的□□,难不成这次成功了?   可如果成功了,钟大师为什么没有给他父亲来信,并且还迟滞青州不归呢?   难道是已经选择和东海郡合作了?   他和父亲都觉得这个猜测十分荒谬,因为和兵强马壮财力雄厚的北郡相比,刚刚遭受过海寇袭扰的东海郡简直就是一盘散沙,不但连个像样的郡尉都没有,新上任的郡守钱酉匡还是个挖煤的关系户。   钟杰和北郡合作了几年,双方一致配合默契愉快,实在没有理由改弦易辙。而且钟大师人品高洁,也不是那种背信弃义的人。   所以唯一的可能,就是青州兵器局的主人另有其人,钟大师在其中并没有起到主要作用。   谢门捷?毕津?   亦或是……冉昱。   萧烈成觉得匪夷所思,但父亲告诉他,冉昱的可能性最大,因为这其中唯有他一人才是真正的变数。   是以他受命前往青州,一为探望好友,二也是要探查一下青州兵器局和东海茂头卫。有情报说崔慎在黑熊礁-龟背屿一役中使用了新式枪,如果有可能的话,他一定要亲眼看看。   现在,在仙匀城意外遇到了阿昱的表哥高文渊,高文渊还向他透露找寻钢料的意图,这很难不让萧烈成联想。   所以,是阿昱造枪需要钢料么?   钟大师几个月前联络西北铁场购置过一批精钢,算算时间现在也用的差不多。大雍最大的铁场在北郡,高文渊之所以愿意告诉自己来意,很可能也是在试探。   他想了想,决定尝试一下,于是苦笑着坦白。   “我们有钢,当时钢料不能变成像巴虎罗孚,像珐琅枪一样的火器啊。”   说这话的时候,萧烈成一直盯着高文渊表情。   高文渊一抬眼,眸光坦荡清明。   “我是个商人,虽然不懂火器,但也知道不是所有的钢都能变成巴虎罗孚和珐琅枪,好枪要有好钢。”   他回应了萧烈成的试探。   这并不是高文渊的自作主张,而是阿昱在临行前的叮嘱。   海西洲的钢铁固然好,但若是能在国内找到的钢料,冉昱还是更倾向于国内供货。大雍的主要钢场都建有蒸汽铁路线,国内供料不但能够保证稳定,还能节省一大笔运费,这对于贫穷的青州兵器局非常重要。   大雍最大的钢铁场在北郡,其次是西北冶铁场和东胡冶炼场,恒阊的铁场规模不大,供给中都郡都不够,不可能匀出来给外人。   高文渊从不觉得在都德能把谢家谈下来,因为谢彼得就是个不知所谓的公子哥,除非谢家长子谢航亲自过来大雍,否则和谢家的这门生意就是死棋。   他的目标首选是北郡,北郡有铁场有大矿,还有购置火器的迫切需要,有什么比这样的客户更适合谈判的?   他原本准备在仙匀探探行情,然后便动身北上。万万没想到,萧烈成竟然与他在仙匀走了个碰头,而且还表露出合作的意向……   真是天意。 第49章 大哥   两厢情愿,一拍即合,聪明人才不会浪费时间,自然是相约东海郡再见。   萧烈成心中有事,身上又背负着父亲的命令,形色匆匆要先走一步。高文渊虽然觉得北郡是个不错的选择,可做生意没有在一棵树上吊死的道理,他还是准备给表弟蓄养一个鱼塘。   他先是把北郡的消息传回青州,然后便在仙匀城最出名的洋行一条街上溜达,四处打探。因为他持有远航贸易许可证,海西洲的商社和本地的洋行都对他十分看重,想与他合租的不在少数。高文渊也不拒绝也不接受,一手太极耍得飞起,很快就把进出港贸易的情况摸了个大概。   说起仙匀港,最有分量的自然是丰氏船行。创始人丰锁出身贫苦,靠着肯吃苦不服输成了大雍第一批船科生,后来还在传奇把头林卡的船上工作。丰家人秉承先祖传统,几百年来都在兢兢业业地跑船,一点点积攒出家底。后来远航贸易兴起,海运生意一下子变得炙手可热。丰家的船又大又稳,船上的把头和水手经验丰富,凭借着过硬的实力,丰家一跃成为仙匀港最大的船东。   高文渊临出来的时候,冉昱曾经拜托他代为问候助习丰师兄。正好高文渊自己也对丰家有兴趣,便捡了一日上门拜访。   丰迟收到拜帖的时候还满惊讶的。高文渊的继母是恒阊郡守马德才的远房侄女,恒阊郡隶属中都派系,与丰家同属一个社交圈子,小道消息还是听过不少。   尤其高坪靠着原配妻族的重振家业,又因为继室与长子清算家产,这事在商圈早就传得沸沸扬扬。   只是丰迟没想到,高文渊竟然是冉昱的表哥,而且还亲自上门拜访了。   “阿昱的身体可是康健了?”   丰迟关切地问道。   “青州出事我邀他来仙匀,他说要整理家业。后来我才知道,兴福楼那日他也在,还跌入了护城河。仙匀距离东海只需船程,我家有的是船,城中海内外名医不少,他怎地就这样外道。”   高文渊忙笑着道谢,心道表弟的人缘果然神奇,一个两个都想把他接走看护。在大学院听说不少大事想收他为徒,家里还有崔三和自己为他从小打到大,也不知都是中了什么邪。   不过借着表弟的邪,他也受邀参观了一下丰家的船厂。丰家目前在造的是一艘蒸汽和风帆混合船,船体的材质是木头,因为蒸汽机并不能提供足够的动力,需要使用风帆填补,这样一来,船体就不适宜采用更沉重的钢铁材质。   高文渊进入船坞的时候,第一眼看到的就是令人敬畏的巨帆,挂在甲板上足足有30米高,一看就是方形的主帆,面积几乎盖过整个船坞。   除了主帆之外,这艘风帆-蒸汽混合动力船还拥有16张甚至更多的三角帆,这些三角帆的面积相对较小,但是它们却能灵活捕捉最佳受风角度。当船只处于迎风航行中,这些挂在桅杆之间的三角帆便可提供最大风力,使船能够借助自然的力量快速航行。   这种混合动力的设计来源于墨宗七代矩子宁非的创举,当年也是他首先在乌知河上建造出天下第一条蒸汽船,并且成功航行。后来为了弥补蒸汽机动力不足的问题,他又引入传统风帆的设定,在海况条件许可的区域切换自然风力助航,并且一直沿用至今。   为了确保风帆能够正常使用,大雍造船注定不能采用较沉重的铁壳。三百年来,造船匠人近乎将混合动力以及多角帆的设计精细化到极限。   不是大雍的船匠不想改变,而是在远海航行上,以目前的蒸汽机动力来说,根本没无法适应日益繁盛的海上贸易。商人们需要更大承载量,更快的速度和更低的运费,而在目前的技术条件下,唯有引入自然力才能做到。   丰氏船行曾经测算过,在风力较大的海域桁帆可以快速调整承风的角度,最大限度的吃风,最高可以达到近18节的快速航行状态。而同样负载量的纯蒸汽船却只能以7节的速度缓慢航行,每天耗煤至少在24吨左右,成本和收益对比实在明显。   “也是没办法,做生意总要考虑现实啊。”   丰迟叹了口气。   “之前在学院的时候,阿昱痴迷于研究木汽机,我就觉得他这个想法很好。要是以后能造出一种比蒸汽机很好的动力机关,那我们的船还能造的更大,跑得更快,甚至可以用上更为坚固的铁壳。”   “我听说海倭国造出了铁甲战船。虽然航速不可能很快,可一个纯铁疙瘩在海上,咱们的铁包木质战船多半要吃亏。唉,也不知道朝中到底是怎么想的,虽说已经废除了禁令,可我看朝中对于自造舰船好像并无兴趣,据说陈阁葵想从海西洲购买洋货。”   购买?   高文渊轻笑一声,心中暗暗摇头。   哪里是那么好买的,就算松开口子肯卖你舰船,那也多半是人家用久了废弃了不要的,稍微包装一下再高价出售,更根本不可能形成战力。   北边的拉希亚不就是个例子么?大公萨巴诺茨想要购买一艘火炮船,结果昂德兰商人把米列颠红皇后时代的一艘远海船翻新之后高价卖给了他。那船他见过,用是能用,但性能差当下的主力舰船一整个时代,火炮外表光鲜,内部早已锈蚀,能不能打响都是个问题。也就是拉希亚人没有懂船的专家,这才被昂德兰忽悠成了傻子。   陈阁葵虽然也留过洋,但圣安德鲁贵族学院和上流社交圈可看不到这些腌脏事。大雍现在还有多少研究匠技的人?一百多年的禁令拉开的差距可不止百年,大雍曾经引以为傲的东西早已过时,会不会也被人忽悠成了冤大头?!   一想到这些,高文渊也只能无奈地叹了口气。   他现在忽然有点明白自家表弟为什么那样得人看重了。实在是大雍的匠技沉寂了太久,太需要有人出来打破这个静默期。哪怕这个人目前还没做出什么成果,哪怕他还是一个少年,但却是一线触手可及的希望。   嗯,不对。   阿昱是真的造出枪了。   还有阿莫尼亚水,这玩意就算是在海西洲那都是皇室管制品,他家表弟全都做出来了!   现在万事俱备,只差钱和原料。萧烈成不是已经去了青州么?北郡萧家财大气粗,又急需更换列装,只要能把握住这个大客户,钱和原料必然滚滚而来,不愁没有销路。   至于阿昱善良热忱,不会做生意……那不是还有崔三在跟前嘛。虽然他一丁点都不喜欢那个蔫坏的混蛋,但混蛋的心够黑,手够狠,还把阿昱当成心头肉,绝对不可能看着他吃亏。   呵呵,萧郡守派儿子过来,想跟青州兵器局打感情牌,说不定这回怕是赔了夫人又折兵噢。   高文渊在丰氏船行幸灾乐祸的时候,萧烈成已经风尘仆仆地赶到了青州。他一下船就看到在码头上   昂然肃立的身影,心中微微一沉。   是崔慎。   萧烈成是知道崔慎的,从很小的时候就知道,崔慎是他同父异母的大哥。   但他也知道,崔慎是不可能回到萧家的。崔慎不会妨碍到他的生活,因为他是萧家个名正言顺的继承人,父亲不会允许扰乱家族共识的因素出现。   可知道归知道,情感上还是十分复杂。他的母亲和父亲是政治联姻,结婚前各自心有所属,婚后虽然都各自履行了责任,可其实关系非常冷淡,几乎没什么交流。   他没有其他兄弟姐妹,大家族的堂表关系十分复杂,而且牵扯到利益纷争。无论是父族还是母族,亲情都是种奢侈品,几乎很难享受到。   所以崔慎的存在,竟然成了他了仅有的亲缘。   刚得知自己有个同父异母兄弟的时候,萧烈成还曾悄悄跑去向母亲求证。他以为母亲会伤心或是愤怒,然而她只是漠然地点了点头,淡定地承认了这个事实,眼神中隐约还有一丝羡慕。   “是有这么个人,但是没什么,萧家的继承人是你,你父亲也不会让他妨碍到你。”   这话说的,和他爹萧卓一模一样。   “不是妨碍……”   少年萧烈成十分不理解。   “您难道就不生气吗?毕竟您才是父亲的妻子。”   “不生气。”   萧夫人淡淡道。   “在结婚之前就已经存在的事,并且两个家族已经达成了共识,为什么要生气呢。”   “说到生气,真正有资格生气的应该是崔雪缨吧。我很羡慕她的勇气。”   后面的话,母亲没有再说,萧烈成也不敢再问。   他总觉得母亲那个“羡慕”话里有话,再聊下去说不定要引发更大的麻烦。   是的,他是北郡的少郡守,萧家未来的家主,他和远在东海的崔慎生来就注定了地位的不同。   可他还是忍不住想去关注崔慎,想知道他是个怎样的人,过着怎样的生活,会不会对这样的“注定”心生怨怼。   然后,他就看到了雍西军校近百年来最出色的……   首席令长。 第50章 两兄弟   萧烈成走下舷梯,看着不远处负手而立的高大男人,张了张嘴,最后还是选择了最安全也是最生疏的称呼。   “崔令长,好久不见。”   崔慎点了点头,目光平静无波。   “阿昱和钟师在忙,他实在脱不开身,便由我过来迎客。萧师弟这边请。”   “噢。”   萧烈成应了一声,下意识地低头走在崔慎身后。   他看着前方男人的背影。明明两人的年纪相差不多,可崔慎给人的感觉却满是肃杀威严,如同一柄已经饮了血的利刃,再也藏不住锋芒。   “萧郡守身体如何?”   “还在养病,但已经没有大碍。”   “兴福楼爆炸的那两个活口?”   “是死士,虽然第一时间卸了下颌,但没防备他们来之前就服过毒药,几天以后都死了。我们追查过那些死士使用的火器,土爆弹是东胡的配方,但材料用的却不完全一样。其中有一种硝石咱们大雍没有,我看倒像是海倭国的出产。”   海倭国。   崔慎蓦地停下脚步,回头。   “可是能够确定?”   萧烈成下意识的低头,有种被父亲质询的错觉。   崔慎的五官与萧卓十分相像,尤其是眼睑微敛的时候,那种外放的威压近乎一模一样,都是让人窒息。   萧烈成第一次真切的感觉到,眼前的这个男人真的是他父亲的儿子,拥有毋庸置疑的血缘。   他忍不住想,要是没有出身和名分上的差别,他的父亲会不会更喜欢崔慎?   一定会的。   一个声音在心底笃定地回答他。   在兴福楼之前,他曾经在父亲的书房见过一次崔慎。虽然那次父子会面并不愉快,可他却在父亲的眼中看到了激赏,崔慎就是父亲最可能喜欢最可能满意的儿子。   想到这里,萧烈成的心中微微泛酸。好在他生性豁达,从来都不会去纠结一些无意义的事,很快也就平复了情绪。   “还不能确定。”   他轻声说道,目光坦诚地与崔慎对视。   “我们委托墨宗大学院做了研究,的确在土爆弹中找到了一种含有特殊成分的硝石。这种成分的硝石我们大雍并没有,主要产于海倭国和东海线外的一些岛屿上,而东安图海沿岸的一些硝石矿中也有少量发现,所以在那时不能确定原料的来源到底是哪里。”   “但是近些年海倭国一直对我们虎视眈眈,而发现硝石矿的东安图海岸区隶属海西洲拉荷马西亚公国,大雍与对方素无交往,我实在想不出他们资助死士的理由。”   “嗯。”   崔慎应了一声,也没再说什么,转身把萧烈成带上了蒸汽车。   其实也没什么好不确定的。   海倭国觊觎大雍广袤的疆域、丰富的资源、肥沃的土地,可碍双方实力差距过大,百年来只敢在底下搞些小动作,滋养逐渐膨胀的野心。   灵帝之后,大雍国势每况愈下,海倭国却借着海西洲的扶持逐渐挺直了身板。海倭国盛产银和硝石,这些都是海西洲需要的东西。商人们靠着海上贸易发家,越来越多的海倭商船进入大雍,都德港俨然变成了另外一个濑户城。   当然,随着商船进来的,不仅仅有商人和货物,还有另外一些心思不明的人,他们以各种身份隐藏下来,暗中在大雍的土地上展开活动。   比如兴福楼事件,又比如屡禁不绝的东海海寇。   这些事萧卓和崔慎都心知肚明,可是苦于拿不到证据。大雍目前的政局复杂,掌权太后依仗的洋派班底中不乏有从海倭国归来或是拥有海倭关系的人,没有证据就想和对方撕破脸,这个想法根本不现实。   何况,大雍军部计划中的武器列装,直到现在都还没有消息。海倭国都用上了巴虎罗孚,他们海拿着百年前的火铳,打仗只能用人命来填。   萧烈成想得十分入神,连蒸汽车停下都没有觉察,最后还是崔慎唤回了魂。   “到了。”   啊?   萧烈成一愣,下意识地朝窗外看去,这才发现车停在了一片荒坡上。   “崔令长,这是……”   “试枪场。”   崔慎拉开车门下车,视线在他脸上转了转。   “不是要看枪么?这里正好。”   “噢。”   萧烈成应了一声,表情略有些不自然。   他是打着访友的名义而来,可真正的目标却是青州兵器局。北郡收到的绝密情报,东海卫茂头所这次之所以能够收复龟背屿,除了崔慎果决的指挥和谋断之外,另外一大因素就是青州兵器局造出的新枪。   据说这枪能够像珐琅枪一样连发射击。   身为郡守之子,萧烈成自然是直到珐琅枪的。北郡与海西洲的洋行谈了不知道多少次,始终没能购置一批最新制的珐琅枪列装,这让他的父亲十分失望。   边境上的拉西亚军官已经拿到了珐琅枪,他们的却还在用旧式火铳,这样的火力差距实在太大。如果青州兵器局真能造出珐琅枪,哪怕射速和射击距离都比不上,北郡也一定要下单订购一批,总比手中的旧火铳好。   只是他没想到,自己还根本什么都没做呢,崔慎就把他带到了试枪场,不但看透了他的来意,而且应对还十分简单直接。   不是想看么?就给你看。   “那就……却之不恭了。”   萧烈成干笑着下了车,随着崔慎走进了校场。   这座校场原本是一片荒地,位于阳坡城外二十里地,偏僻荒凉无人烟但胜在地形平整。   “今天正好最后一批枪试枪。”   崔慎的手指遥点了一下远处。   “远狙枪,射击距离600米,装入弹夹可加快射速。”   崔慎的介绍十分简洁,并没有过多透露枪的数据。在这个时代,火器的数据都是不公开的,有些商社还会制作防盗锁,避免自己的核心技术泄露。   萧烈成十分理解,也很有眼色地不对敏感问题提问。   呯——呯——呯——呯——呯——呯——呯!   密集的枪声响彻校场,空气中开始弥漫刺鼻的硝烟气。   萧烈成双目圆睁,呼吸急促,半个身体都探出了观台,一双眼黏在长杆枪上下不来了。   栓动、半自动装填、弹夹上膛。   虽然不是真正的连发,可是这个射速搭配射程的效果已经非常可观,尤其是举枪齐齐射击的画面,七八个人打出了二十人整编小队的射击效果,这可一点都不比他们拿到的那把珐琅枪逊色!   东海卫就是靠着这个利器夺回龟背屿的么?要是他们也有这样的枪,要是北郡戍军也能装备上这样的枪,早就能把拉希亚人撵出岭北荒原了!   “真不错,这真是青州兵器局造出来的?!”   萧烈成的心中十分激动,觉得这枪看着十分有眼缘。别的不说,但就这个造型和这个枪托,和自己之前见过的所有西洋枪都不相同,乍看之下竟然有点像老火铳。   “的确是老火铳。”   一旁的一位技工师傅笑道。   “这枪中的有些零件还能用老火铳的替代,不过替代的效果可比不上咱们兵器局的原产,在性能上肯定是要打折扣的。”   “库里那么多老火铳,都扔了也挺可惜的,大师说了,旧物利用,大家用惯了的上手也方便。”   萧烈成这才发现自己竟然把心里话说了出来,他干笑一声,接着话头问道。   “大师?是钟杰大师吗?不愧是大雍第一的机关师,真是太厉害了。”   “哈。”   老师傅笑着捋了捋胡子。   “可不是厉害,能造出这样神奇的玩意,大师厉害的地方可多了。”   墨宗大学院的大师虽然厉害,但老汉他觉得他们青州城的小“大师”也半点不差。这枪的填装结构采用了小“大师”连发枪的设计,墨宗的大师略作更改,添加了闭锁-凸榫的设计。虽然不完全一样吧,但是造枪的匠人都看得出,原理基本没有差别。   但他到底没说“大师”到底是谁,钱郡守有严令,青州兵器局的事都不能外传,谁要是违反了规矩就会被开除,再严重点甚至要蹲大狱。   老师傅在兵器局干了三个月,早把这里当成自己余生的依靠。让他泄密那是决计不肯的,青州兵器局给的酬劳多,活计还不算特别辛苦,青州城里想进来的人多得是,他可不能给人家腾地方。   他不说,萧烈成就认定了是钟杰。他又把钟杰夸了一通,话说的那真是真心诚意,并且向崔慎询问钟师现在何处,能够前往拜访   崔慎一眼就看出他在想什么,也不挑破,只微微扬了扬下颌,示意他稍安勿躁。   这个时候,又有一队枪兵上来,他们人人手中都拿着一把短枪,全金属质地,在正午的阳光下反射出耀眼的光辉。   校官一声令下,枪兵们齐齐举起枪,朝着靶台射击。   萧烈成对短枪的兴趣不大。北郡卫戍军常年戍守寒冷的边境荒原,视野开阔没有遮挡,与敌人短兵相接的几率并不大。   可来都来了,就看一看青州兵器局的短枪也不错,万一这枪有巴虎罗孚的威力,那他便劝说父亲购置一批配给亲卫……   还没寻思完,他就被一阵格外密集的枪声吓出魂魄。   这次的枪声连成一片,几乎听不出单个子弹发出的声音,竟然打出来两军对阵一轮互射的气势。   这枪,竟然是真正意义上的连发!   萧烈成觉得自己可能是被惊花了眼,连弹丸发射的数量都没搞清。   他揉了揉眼,盯着那些枪兵手中的铁机关,眼睛酸了也不敢眨一下,生怕错过了什么关键时刻。   这时候,一旁的校官已经下达了指令,又是一轮密集的速射。硝烟散尽之后,萧烈成一直憋着的那口气终于吐了出来。他眨了眨眼,又摸了摸胸口,这才相信这些枪兵手中的短柄手枪是真的连发,真正意义上的连发,而且还能自动上膛。   这……这真是比海西洲珐琅枪还要厉害啊!珐琅枪都达不到这样的射速!   他忍不住扯着嗓子吼了一声:   “好枪!” 第51章 断货了   “我可以试一下吗?”   萧烈成小心翼翼地试探道。   他一早就看得心痒手痒,偏偏还拉不下脸跟崔慎讨一个试枪的机会。   崔慎加入了东海卫,身份不同以往,今天来码头也不是代表阿昱本人,而是东海郡守钱酉匡的态度,算是半官方的试探。   青州兵器局据说有钱郡守的出资,眼前的这批枪多半是要配发东海卫戍军,他插手人家定好的火器略有些敏感。   可是敏感,他也顾不得了。   北郡的边防军也一样缺乏好的火器,他爹要是看到这些火枪,肯定要直接找上钱酉匡,开门见山要他开价验枪。   不过萧烈成不是北郡郡守,他也自知没有亲爹的牌面,就只能尝试着和崔慎商量。   没想到,崔慎竟然很痛快地答应了。   “可以。”   他点了点头,伸手唤过一名刚从射击台上下来的军卫。   “你的枪给他,再找一把远狙枪来。”   军卫应诺,马上把连发手枪双手递上,然后小跑着去找远狙枪。   等枪齐备,崔慎又安排萧烈成去靶台,还给了他四个弹夹。   “看好了。”   他取下自己的配枪,简单地给萧烈成示范了一下的使用方法。   萧烈成看得很认真。   他不是第一次看崔慎射击,以前在雍西军校学习的时候也曾经观摩过这位首席令长的操作,当时就让他记忆深刻。时隔三年,他发现崔慎的动作越发地娴熟,射击手法更加简洁流畅,仿佛三年的把头生涯完全没有让他生疏,反而越发磨砺了他的锋芒。   呯呯呯——   一个弹匣打光,全部命中靶心,看得萧烈成眼热心急。   他暗暗发狠不能丢人,不能坠了北郡萧家的脸面,是以枪到手后格外谨慎,也不着急打靶,反倒是细细向崔慎请教技巧,确定搞懂后才开始动手试枪。   呯呯呯呯呯呯呯——   呯呯呯呯呯呯呯——   萧烈成接连打空了两个弹匣,放下枪的时候整个人都是晕的,兴奋得血液冲脑,脸色红的吓人。   他看向同父异母的大哥,眼神中混合着茫然和恍惚,有些不敢置信地问道。   “这……这真是青州造的?”   “自然。”   崔慎点头,微微挑眉。   “萧师弟可是在别处见过同样的枪?”   萧烈成连忙摇头。   没有没有,他上哪儿见过可以这种自动上膛的枪?连珐琅枪都做不到!   “试试这把枪吧。”   崔慎把远狙枪递给他,然后转过头,目光投向不知名的远方。   萧烈成定了定神,也不敢再说什么,开始全心全意地研究远狙枪。   这把枪比之前的短枪好上手,因为是采用了大雍军人最熟悉的老火铳设计,很多操作方法都有共通之处。   萧烈成也是玩枪的人,很快就搞清楚用法,开始尝试着射击远靶。   不多时,他放下枪,点了点头。   “很好,性能稳定,射程精准,使用弹夹射速也很可观。”   “只是没有这把短枪惊艳。”   崔慎点了点头,目光中闪过一抹暖意。   不过也就是一瞬间的事,很快那张俊美的脸上又恢复了冷漠的神情,声音中也没有多少温度。   “远狙枪是老火铳的改进版,必要的时候可以用老火铳的零件补充,使用和维护成本会低一些。”   “边塞苦寒,还是远狙枪更适合。”   萧烈成点了点头。他也觉得远狙枪更适合北郡边防军。   可那把短柄手枪实在太漂亮了,漂亮到他根本不想撒手,私心里还是想要购置一把给自己用。   唔,再给父亲带一把,免得回去不好交代。   “不知这枪……青州兵器局准备如何卖啊?”   崔慎微微转头,没有回答这个问题。   “听说阿昱今天在阳坡,萧师弟不如去看看他?”   “啊……”   萧烈成的脸红了。   他是打着访友的旗号过来东海,结果人到了大半日,一个“友”字都没提过,实在有些不该。   他收起了略急切的心思,点了点头,干巴巴地说道。   “那就有劳崔令长带路了,说起来我与阿昱也许久未见,上次去信他说已经没有大碍了,也不知到底如何……”   他絮絮叨叨,略心虚地解释了一路。   崔慎听得有些烦,便随口讲了两句阿昱的琐事,马上得到萧烈成的回应。   崔慎并不知道,当他说起阿弟时候,他脸上的冰寒之色褪去了不少,多了些人间烟火气。   ——阿昱最近有些任性,总是想方设法逃掉喝药。   ——阿昱迷上了煤油车,废寝忘食,差点把煤油当成饭后甜汤喝掉。   ——阿昱很发愁自己的身高,在偷偷寻觅长个子的秘方……   有了冉昱作为润滑剂,两人间原本的生疏和戒备被化解了不少。这对同父异母的兄弟生平第一次坐在一起,还算融洽地聊起了杂事。   冉昱的小院位于阳坡城郊,原本是冉家在东海兴建的第二处织园,后来因为四分十九支分家析产的风波而被废弃。   不过现在,原本空荡荡的织园已经再度兴旺了起来,床刀隆隆作响,钢炉高高矗立,到处都是一派繁忙的景象。   萧烈成看得惊奇。   他以前是来过东海郡青州城的。这里虽然也算富庶繁华之地,可城中遍布的都是大大小小的织坊布坊丝绸场,高炉床刀这样的“硬货工坊”,那都是只有在北郡西北郡才能看到的场面。   平心而论,阳坡的这处工场并不算大,同样规模的钢场在北郡,萧烈成闭着眼都能数出十几家。可眼前和他看惯了的工坊却又有很大的不同。至少北郡的炼钢场没有架设那么多床刀,打磨的器具也没有这里齐全。   他蓦地心中一动,试探着看向坐在后面的崔慎。   “这可是青州兵器局?”   崔慎点了点头,身手指向窗外的某处。   “阿昱的实验间便在那边了。”   萧烈成循着他手指的方向看去,发现那实验房正好就在青州兵器局的对面。   距离这么近,难不成……   带着满心疑问的萧烈成,蒸汽车噗噗噗地开进了阳坡南苑的大门。   门外已经设立了岗哨,由镇海卫负责警戒。   这倒不是崔慎假公济私为弟护航,实在是青州兵器局和冉昱的地位过于重要,被钱郡守视如珍宝,不让人看护着就睡不安心。   现在的世道多乱呀,海寇都能里应外合打开青州城的大门。虽然之后茂头卫所对青州城内进行了清理,的确也抓捕出不少探子,可谁能保证城里没有漏网之鱼?!更别说陈平的手管不到的东海郡海西三镇,说不定这会儿又有渗透了。   这样想着,钱酉匡就越发不能安心,整日焦虑脱发,连肚皮上的游泳圈都小了不少。   他家虽然是开矿的,但钱酉匡对于商场上的见识丁点不少,深知要下黑手毁掉一家工坊有多容易。   都德港以前有家琉璃坊,东家曾是他家的老主顾。某天半夜莫名其妙就着了一场大火,可怜经营了两代好端端的一个工坊,就这样一蹶不振,很快就贱价转卖了。   这样的例子数不胜数,尤其是海寇肆虐的地方,很多工坊都不得善终,最后或被海倭国的商人吞食或是被远洋的货品取代,导致本地愈发萧条。   钱酉匡可不希望冉昱和青州兵器局也变成那样。   这两个大宝贝还承载着他的高炉铁火梦呢,怎么能让人轻易就给搅和没了?!   青州兵器局刚开张,他就要求茂头卫所出一部分兵丁负责工场的安保护卫,务必要保证工坊的安全。青州兵器局出产的可是茂头卫所的订单,陈督卫自然比谁都上心。他知道崔慎和冉昱的关系,便把这事交给他全权负责,要人要物资都管够。   是以现在呈现在萧烈成眼前的,已经是一个外松内紧,铁桶一般的火器工场。别看那些场工不起眼,随手都能抄起火器打空一个弹匣,还不带失了准头的。   萧烈成不知道,他还沉浸在东海青州对他的坦诚和信任中不可自拔。能把这样要紧的工坊展示给他看,钱郡守可真实个实在人,半点都不藏私。   “到了,阿昱就在里面。”   崔慎指了指南苑的实验房。   “你进去的时候提前敲门,他最近研究煤油车十分专注,冷不防进去会被吓一跳。”   萧烈成点了点头。   他现在已经十分习惯同父异母的大哥只有在说起阿昱的时候才会话多。毕竟两个人一起长大,纵然没有血缘关系,但冉家人对崔慎可是比他们萧家好了不止一星半点,果真是比不了的。   他依言敲了敲实验间的门,里面好半天都没有回应。他又敲了敲,然后推门进去,正看到自己的朋友阿昱蹲在一出钢铁机关面前,正在冥思苦想。   萧烈成也不敢打扰他,就这样陪着站了好一会儿,才终于等到阿昱站起身,摸出纸笔写写画画,末了还叹了口气。   “啊……果然还是不行,冷却的速度跟不上啊……”   然后他站起身,视线终于扫过一旁站着的人,眼中漫上惊喜。   “阿成!?”   冉昱放下纸笔,欢快地跑过来,伸手在萧烈成的肩膀上敲了一记。   “你什么时候过来的啊!怎么没跟我说一声。”   萧烈成疼的一咧嘴,冉昱这一下正敲在他的伤口上,可身为纯爷们不能说疼,他只好苦笑一声。   “我跟你说了啊,上次写信告诉你我今天到青州,你果然是忘了啊。”   “啊……”   冉昱抓了抓头,一脸不好意思。   他依稀记得好像是有这么一回事,还有和三哥说起过,可是忙着忙着,他就顾不上了。   为了化解尴尬,他十分生硬低转移了话题。   “那你这次过来能住几日?要不要去黑熊礁和龟背屿,三哥新夺回来的,我还没去过呢!”   “恐怕不能停留很久。”   萧烈成笑道。   “我这次来除了探望你,我还要代表家父拜见钱郡守,北郡卫戍军对青州兵器局出产的火器很有兴趣,我们想和贵郡谈一谈生意。”   “啊……”   冉昱干笑一声。   “那你恐怕要等一阵子了。”   “最近的产线都上满了,原材料又没找到合适的。交完东海的单,兵器局的火器就要暂时断货了。” 第52章 阿昱的生意经   啥?断货了?!   萧烈成一脸懵。   但更让他懵的,却是冉昱理所当然、云淡风轻的态度。   不是,怎么阿昱对兵器局的库存知道得这么清楚?连产线和订单的情况都说得出来,难不成兵器局是他开的?!   “唔……也不算是我开的……”   冉昱抓了抓头,看着眼前一脸愕然的好友。   阿成日常看着老成,但是偶尔在惊愕之时会把心里话不自觉说出来,没想到毛病还是没有改掉。   不过既然有意和萧家做生意,那他也没有隐瞒的想法,如实说道。   “那把连发枪是我设计的,所以在兵器局里有一些银股,目前的两条产线计划都是我来做,所以大概情况我都知道。”   “阿成你不是在仙匀遇到阿元了嘛,是我拜托他去联系合适的钢料的。最近我们的订单很紧,之前东海卫的杜督卫也联系我们要求一批火枪,可是我们备下的原料已经快要用光了,要等阿元的消息。”   阿昱是不会欺骗他的,这一点萧烈成十分有信心。是以他听了好友的解释之后,心中漫上的并不是惊讶,而是满满的惶恐和焦虑。   没料了?   要停产了?   他们前面还有竞争对手?   那父亲的计划怎么办?枪还能按照预期到手么?   “阿昱,你那个枪需要什么钢料?”   萧烈成着急地问道。   “北郡有钢铁场,能够出产很多种类的钢料。我是说……如果能够找到适合的,我们可以提供原料,但我们是真的想要购买一批你们的火枪。”   此时此刻,如果对面的人换成冉昱以外的任何一个人,萧烈成都不会说得这样坦诚。   即便是心中抱有强烈的意愿,他也必然要经历一番试探和拉扯才会导入正题,非必要绝对不会让对方轻易探知己方的底牌,这是他身为萧家继承人所接受到的教导。   但是在阿昱面前,他完全不需要这样。   阿昱是一个坦荡赤诚的人,能够毫不犹豫地告知他自己造出了连发手枪。要知道在如今的世道,能够打造火枪的匠人都是宝贝,更别说能够独立射击枪械的人,消息一传出去绝对会引来有心人的觊觎。   竟然是阿昱造出来的。   萧烈成安心地想着。   果然不愧是阿昱。   一旦接受了这个现实,他开始由衷地为挚友感到高兴。对阿昱,他从来不玩弄心思和手腕,因为这只会玷污真诚,萧烈成自己都不能接受。   “你需要什么钢料?”   他压低了声音问冉昱。   “最好是有参数和样品,实在不行,我们可以定制一批。”   “也不用那么特殊的。”   冉昱想了想,回身从书架上取了一叠文件过来。   “喏,都在这里了,短枪普通的二等精钢就能够满足需求,当然想要性能更好一些的,需要这种添加了特殊成分的,可能让套管、枪膛和往复卡扣更加耐用。”   “要是想要增加射程,那么一等精钢可能会更加适合。不过这只是我们少量制造出来样本,钟师当初设计时主要考虑到枪的制作和使用成本,大量采用了老火铳的设计,所以具体能够提高多少,现在我也不好确定。”   萧烈成翻了翻手中的文册,发现上面细致地列出了不少钢料的性能和参数,数据评估不可谓不详尽,看得出是早有准备。   他忽然感觉到那位同父异母兄长的可怕之处了。   崔慎让他直接来找阿昱,就是知道他在阿昱面前完全不设防。这桩生意由阿昱来谈比任何人都合适。换成是他本人或者钱酉匡,萧烈成都不会推进得这样迅速。   这可真是,妥妥的扮猪吃老虎了。   虽然明白了对手的棋招,但萧少爷还是很乐意地吃下。   原因无他,这册子上所提供的数据实在太过诱人,钟师和阿昱的信誉值又纯度满满,容不得他不咬钩。   当然,边防的实际压力也是关键因素之一。   现在拉西亚大公的注意力都被路德王位继承权牵制了,北郡边防算是迎来了短暂的轻松。不趁这个机会尽快强化自身,一旦萨巴诺茨拿到了赫德阿姆的棉花种植园,拉西亚的国力必然增加,到时候边境的军情怕是又要吃紧。   “主要是以远距枪为主,短枪也要购置一批,至于具体数量和钢料的选择,我得跟父亲汇报一下。”   萧烈成举了举手中的文册,略有不好意思地问道。   “这个……我能发一份给回北郡么?怕是要和那边的钢场联系……”   他说这话的时候略有些不安,毕竟这个文册里的数据是青州兵器局试造出来的,一笔一划都是人家的心血,换成是匠坊的时代,那就是不传之秘一样的存在。   虽然定制枪、挑选钢料需要这些数据,可他还是很担心阿昱会为难。毕竟阿昱只是在青州兵器局有银股,玩意有其他人怀疑萧家想要偷人秘方,阿昱会很难做。   “没事。”   冉昱答应的非常痛快,干脆利落地将文册交给了他,半点没有犹豫的意思。   这个文册本来就是他做出来招揽生意的,箱子里还有一叠,需要的客户可以人手一册,拿回去满满参详。文册里面的数据,大多数都是为了主顾提供的定制方案,钢料的性能在大雍并不是秘密,不算涉及兵器局的核心技术。   他都想好了,左右现在青州兵器局也是没钱,那与把有限的资金扣在原料的购置上,倒不如直接让主顾带料加工。这样一来,青州兵器局只要收取加工费用和弹丸的费用,多出来的钱还可以多开产线,或者直接投入到造氨工场中扩大产能。   他计算过了,造枪固然赚钱,但以青州兵器局产出的质量,这枪卖出去能够使用的时间可是不短。除非遇到大的战时或是军械扩充,否则后期还是要靠造弹丸赢利。既然这样,那叠氮火帽的产量就十分重要。造火帽需要造氨,氨这个东西用处极大,火药农肥都用得上,量产合成稳赚不赔,是个合适的营生。   打着这样的主意,阿昱做主定制了一批印刷精美的书册,把可以配置的方案都写在上面。   这册子原本是准备拿给督卫杜成过目,结果钱郡守说姓宋的一家子都不靠谱,让他们得了反而徒生事端,不如直接卖成品来得便利。   如今北郡投来了橄榄枝,萧家的财力和操守还是值得信任的,这一点钱郡守和三哥都没有异议,于是才有阿成眼前的这本书册。   “买卖火器不是小事,谨慎点总是没错的。”   阿昱笑着说道。   “材质和性能的关联我都写在上面了,阿成大可以拿回去慢慢研究,青州这里不急的。”   青州是不急,但是北郡着急啊。   萧烈成在心中暗暗叹气,但还是小心翼翼地把册子收入怀中,准备带回北郡亲自交给父亲。   他原本是想着差人送回北郡,自己在东海探望好友。可现下这本子里记载的东西十分要紧,有关青州兵器局的消息他也不放心让别人转述,干脆就自己返程当面汇报。   “阿昱真是奇才。”   萧烈成看着架上摆放的几柄手枪,由衷地感慨道。   “你造的手枪若是卖到海西洲,那必然是比珐琅枪还要让人争抢的宝贝。”   “唔。”   冉昱应了一声,一脸无所谓的表情。   “抢不抢的,反正我也没打算做远海火器的生意啊。”   他举着小扳手敲敲打打,嘴里一边絮絮叨叨。   “火器可不是随便能卖的,这不是海西洲对我们说的话吗?”   “既然他们的火器不能随便卖,那我们的也同样不能,谁家造出来的火枪还不是宝贝了?”   这话虽然说的略有些幼稚,可听在萧烈成的耳中简直不要太舒服。   这口气他们堵得有点太久,久到已经从愤怒变成了无奈,最近又隐约还有了麻木的趋势。   兵部不给力,各地郡县只能自己想办法。北郡与拉希亚公国毗邻,边境常年承受拉希亚骑兵的骚扰,对于武器的需求远比中南部诸郡要迫切许多。   境遇相同的还有西北三郡和南石郡。朝廷指不上,几家郡守坐下来商量了一下,决定自行抱团,由西北郡出矿,北郡建钢铁场,几家联合建造火器匠房,勉强供应上北部边境的军需要求。   可也只是勉强够用,更新换代什么的根本不用想,能保证边军的火铳能打出弹丸就很不错了。   然而对手的身板却越发壮实。现任拉希亚大公萨巴诺茨原本是路德国领主之子,被过继到拉希亚后又娶了一位米列颠贵族小姐,在海西洲拥有不少人脉。   靠着这些人脉,拉希亚骑兵的装备肉眼可见地翻新,而大雍边军却还在吃百年前的老本,实力对比逐渐逆转。   到了现在,戍边军已经完全是靠着一腔孤勇和热血在守护疆土了,这怎能不让萧卓着急?!   着急归着急,偏偏还买不到火器。海西洲对大雍的技术封锁已经持续了百年。前段时间萧卓通过私人关系联络,宁愿加价也想要拿到一批珐琅枪。结果银钱和时间花了许多,最后一刻却被告知生意取消,把个萧郡守气了个倒仰。   现在好了,他们大雍也有了自己的枪。   萧烈成有种预感,一旦这种枪列装,北部边境的戍军一定会形成强悍战力,惊艳寰宇,惊吓海西洲,惊掉拉希亚人的下巴。   到了那个时候,就是他们扬眉吐气的时候了! 第53章 不想让阿昱失望   “那你接下来准备造什么火器?”   萧烈成兴奋地问道。   他现在还沉浸在挚友造出连发手枪这一巨大的惊喜中,整个人都兴奋到不行,很有些摩拳擦掌、跃跃欲试的意思。   “你还需要什么材料,我这次回去帮你张罗。哪怕大雍没有也没关系,我爹有相熟的朋友在海西洲,总能想办法搞到的。”   听他这样说,冉昱却是摇了摇头。   “最近一段时间,我不打算再研究火器了。”   他小声说道。   “其实我本来也不太擅长这个,这次能够成功也是有人帮忙提点。老师一直是这个方面的专家,只要底火的配比确定,老师就能够改造或者设计出很多其他的火器,这方面他才是专家。”   “阿元带我去看了列西煤油车的内机,我想好好研究一下,看看能不能改造我的木气车。”   他的这个回答,让萧烈成略有些失望。   平心而论,阿昱的手枪是要比钟师的远狙枪更有灵气的,采用的是萧烈成见都没见过的枪套和链锁,看得出钟师的远狙枪有一部分结构是参考了短枪,整体效果更成熟,更贴近大雍军人使用火铳的习惯。   不过阿昱说是受某些人的启发,但钟师的枪又是参考了阿昱的设计,难不成还有世外高人指点?   不过这个疑惑也就存在了几秒钟,萧烈成便为自己找到了自洽逻辑的答案——这不是还有谢门捷和毕津两位大师嘛!三大师齐聚东海的消息又不是秘密,能指点阿昱的肯定是二人中的一个。   萧烈成其实很期待好友接下来的作品,不过好友已经表明并没有继续的想法,他自然也不会强求。   “煤油车么……”   萧烈成想了想,决定扛亲爹之慨支援好友的爱好。   “等我回北郡之后,想办法把家里那辆煤油车给你送过来,有实物参照着研究是不是更便利?就怎么说定了,你等我的好消息。”   啊?!   冉昱被吓了一跳。   他也就是随口一说,万万没想到阿成竟然说要运车给他,急得他连连摇头。   “不行不行不行!”   阿昱的头摇成了波浪鼓。   “阿元带我看的差不多了,煤油车娇贵,可不能乱折腾。”   “嗐,娇贵什么,不就是舶来品,我家其实不需要用这种玩意装场面。”   这话他倒是没吹牛。萧家在北郡经营多年,故旧旁支遍布北郡卫戍军,过硬的实力在大雍朝堂也是不容小觑。列西煤油车虽然稀奇,但地位不是靠这种玩意来证明的,大雍的郡守们没人当回事。   他爹要是知道阿昱造出了连发手枪,莫说是一辆列西煤油车,只要阿昱愿意去邕城,北郡海松矿的收益赠他一成都有可能!   要知道,海松矿可是北郡军费的重要来源,连他这个萧家未来继承人都不能沾染的东西。他爹走之前就跟他透过话,如果青州兵器局的那位真有想法,那这些东西都可以谈。   不过现在看来,这些都可以免了。   手枪的设计者是阿昱,阿昱的家就在东海青州,他是无论如何都不会离开青州兵器局的,何况他好像也不打算再研究火器。   钟师造了远狙枪,谢门捷研究火帽底火,这二人萧家都是早早延揽过,也提出过非常优厚的条件,但无一例外都被拒绝了。他们都不愿意离开墨宗大学院去北郡,所以只是选择以委托的方式合作。   虽然不是墨宗大学院的学生,但萧烈成对隔壁学堂的脾性还是知之甚深的。像钟师和谢师这样的人,金钱和地位对他们并无吸引力,唯有家国苍生才能把他们从自己的痴迷中拉出。现在阳坡的这个小实验间已经满足了所有的要求,只要东海郡守钱酉匡不作死,青州兵器局的未来绝对可期。   “那就这样说定了!”   萧烈成笑得爽朗,伸手撸了一把好友的头毛。   “阿昱啥时候变得这样小家子气,不就是一辆车,等你造出来咱们大雍自己的车,到时候你再送我一辆!”   他这样说,冉昱也不好再推脱。好在他从来就不是纠结的人,很快便把这事抛到脑后,带着好友参观起自己的小实验间。   “这是在旧京的那枚?”   萧烈成指着架子上的矩子令,挑了挑眉。   “你竟然还留着?!”   “啊。”   冉昱一脸淡定。   “与人没关系,我墨宗大学院的象征应该被善待。冉旸不珍惜,我不能跟他一样。”   “唔。”   萧烈成应了一声,倒也没想太多,反而念叨其冉旸在恒阊郡的现况。   “好像得了失心疯,天天带着仆佣在昌南的各个村镇上乱走,打听一个叫宇文宆的人。”   “昌南的确有不少姓宇文的人家,不过都是前朝西胡之乱留下的后裔。还有一部分是远海水手与本地人生下的混血子,说不清楚父族官府就统一给登记成了宇文氏。冉旸通过关系查看了昌南的丁簿,上面可没有叫宇文宆的人,所以他现在又转去了东窑。”   说到这里,萧烈成嗤笑一声。   “现在就连他阿爷都说他疯魔了,还请了大师进府驱邪,喷了他一头一脸的黑狗血。”   “但是没什么用,听说人又跑了。也不知道那个宇文宆到底有什么魅力,竟然能让冉旸那个心高气傲地念念不忘,也是个奇人了。”   “唔。”   萧烈成说话的时候,冉昱就乖乖地听。他其实对四分十九□□群人没什么感觉,左右都是不想干的人,不值得他花费情绪。   冉旸是对他下过黑手,但也把真正的矩子令交到了他的手上。冉昱曾经想要把矩子令上交墨宗大学院,可是宁院长的儿子宁小统强烈反对。他说二百年前真正的矩子令已经消失,现在的这枚不过个赝品,原本就不该存在。   墨宗的历史使命已经完成,现在的墨宗大学院,已经不需要矩子令再去承载什么,这也是宁先生本人的意愿。   好吧。   冉昱乖乖点头。   既然矩子令的主人这么说,那他当然要照办。   不过得益于冉旸的算计,让他阴错阳与另外的时空相连,并且因此受益,这还真是一段奇妙的因果。   两人又闲聊了一会儿,冉昱便带着萧烈成去街上的食间吃饭。   自从青州兵器局建成以后,南苑门前的红柳土街很快就热闹了起来。   兵器局招考那日的盛况众人的都看在眼里,知道这是郡守坐镇开起的产业,里面主事的还是冉家的小少爷。冉家以前是东海第一豪富,现在虽然走了大半,但是家底还在,估计肯定差不了。   而青州兵器局也的确没有辜负大家的期待,打从一开张就生意不断,连带着里面坊工的腰板也是越挺越直,除了维持家中的生计以外,许多人手里也开始有了余钱。   有需求就市场,一开始只是周围的住户挑着扁担过来卖些零碎杂物,渐渐的人越来越多,有人摆摊卖小吃,有人推车贩运蔬果,还有更干脆的,把自家房子改成了店铺,专门做起了生意。   冉昱带着萧烈成进的,便是这街上一家不算起眼的店铺,木质的牌匾上潦草地写着几个大字,但却丝毫不影响店里的人气。现在正是午休饭点,许多坊工就坐在门口的条凳上,大口吃着美味的餐饭。   “吴二婶子,来三个小炒,两荤一素。”   冉昱朝店里喊了一声,然后就领着萧烈成在门口找了个拼桌坐下。   萧烈成觉得很新奇。他出身北郡军伍之家,虽然从小并没有被娇惯,可萧卓对他的仪态习惯要求的十分严格,像这样接地气的吃饭方式还是他第一次体验。   他见冉昱一脸习以为常,忍不住好奇道。   “阿昱,你常来此处吃饭么?”   “嗯。”   冉昱点了点头。   “吴二婶的手艺非常不错,老师和我都很喜欢。三哥偶尔过来阳坡,也会来这里打打牙祭。”   “唔,崔令长也来这里……?”   萧烈成下意识地摸了摸鼻子。   他总觉得阿昱口中的“三哥”和大家认识的崔慎并不是同一个人,恐怕全雍西军校的生员都想象不到,他们的首席令长还有这么接地气的一面。   不过这一次青州之行,也让他对这位同父异母的兄长有了更多的认知。崔慎这个人,说一句面冷手狠都是在夸他,这是一个头脑极缜密极诡谲的存在,走一步算十步,旁人几乎不可能猜到他的想法。   不过看着全无破绽的一个人,其实软肋也很明显。崔慎对于冉家,尤其是冉昱非常在乎,他做的几个重要决定都与冉家和阿昱有关,这就让他的行动并非不可预测。   但如果可以的话,萧烈成还是不想与崔慎为敌。崔慎加入了东海卫,又出奇兵收复了黑熊礁和龟背屿,现在正是风光的时候,听说茂头卫所的陈平准备推他和杜成打擂台,接手海西三镇的兵权。   陈平是老将,在兵部也有自己的关系网,若真是给崔慎使力,宋国忠那个不成器的女婿未必比得过他。   是以他外祖章家开始有人嘀咕,怕他爹也在暗中推波助澜,想要把这个外面的儿子推上位。最近他舅舅写信给他,说已经托人去兵部走关系,看看能不能把陈平的奏本压下来。   舅舅还在信上说,外祖章家的兴旺全系在他一人身上。章家都是拥有旁支分家的大族,他这个章家外孙要是坐不稳萧氏继承人的位置,那章家就得分崩离析,跟东海的冉氏一个下场。   萧烈成被舅舅说得心烦意乱,刚好有这个青州兵器局的由头,他就跟父亲自告奋勇来了东海。   他不知道崔慎从军是不是想争萧家的位置,但他萧烈成身背两家盟约,退肯定是不能退的,到时候怕是也要出全力。   只是他不想让阿昱为难。   阿昱是他最好的朋友,是他可以完全交付信任的人。大雍军人不齐心协力共御外敌,反而因为利益内斗,阿昱肯定要伤心失望。   唉。 第54章 生机勃勃   萧烈成忽然的沉默,让冉昱觉得有些诧异。   但他也没有说什么,而是任由好友沉浸在自己的世界中,不去打扰他。   萧烈成是被饭菜的香气惊醒的。他定了定神,颇有些不好意思地笑了笑,指着饭菜说道。   “好香,阿昱可真会挑地方。”   冉昱与荣有焉地点了点头。   “二婶的菜是青州城里有名的好吃,要不是因为城里的店铺被海寇烧了,她也不会来阳坡。”   说到这里,他叹了口气。   “阿成,东海和北郡差不多,有外患的日子是不可能过安稳的。唯有我们自己硬起来,才能不被人欺侮,不然勤劳和富饶就是我们的原罪。”   “我小时候被几个分家的孩子欺负,都是三哥帮我打回来的。有一次我和三哥吵架了,互相不搭理了两天,那几个坏孩子就又来欺负我。三哥把他们教训了一顿。他们不明白,一家子的矛盾可以往后放,因为总有机会把话说开。你担心的未必是人家想要的,搞不好最后大家误会一场,这种内斗空耗完全不值得。”   他一边说一边给自己夹菜,显然是有些饿了,吃得格外香甜。   但萧烈成却没有动筷子,他一直在琢磨冉昱说的这些话,似是有意却还像无意,似乎是在提点他什么。   良久,他才笑道。   “崔令长倒是一心护着你。”   “可惜不是所有人都能像你们这样。一起长大的亲兄弟能够反目成仇,更别说还有打小就分隔两地,跟陌生人也没什么差别了吧。”   他以为冉昱会反驳,可对方却点了点头,意外地表示了赞同。   “阿成你说的对。”   冉昱又扒了一口饭,小声嘀咕道。   “所以有血缘也不一定就会亲近,我和冉旸也有血缘,可我们大小就玩不到一起,这大概就是所说的气味不相投吧。”   “但我从来也没有想过去坑害过他,包括他们拿走了大半的冉家,说实话我并不是很愤怒。”   “不管老祖宗当初是怎么定下的家规,阳坡这个织园的确是有四分十九支的出资,虽然出资中的大半是祖父和我爹给的,但给了就是给了,做生意要将信义,愿赌服输。”   “我生气的,是他们为了这些钱财就不顾血脉亲情,一昧的逼迫二哥和娘亲。要不是他们步步紧逼,闹得二哥日夜思虑不得养病,二哥也不会早早耗尽心血,溘然长辞。”   “我分的很清楚,冉家的仇敌是海寇,四分十九支最多是个落井下石,但他们在二哥身上是有债的,这些我都会一一找回来。我冉家是败了又不是破落,我们之所以还留在东海,就是为了有朝一日能亲手报了这血仇,我和三哥都可以为这个目标拼上一切。”   他这样说,萧烈成便低头若有所思。良久,也不知道他是想通了什么,原本还有些黯淡的眼中蓦地盈满了光彩。   “说的对。”   萧烈成往嘴里填了一大口饭菜,肉汁的浓香让他眯起了眼。   “吴二婶的菜做得真是美味,比咱们在九凌城里吃到满堂红酒楼味道还正,唔,好吃!”   接下来他就一直在埋头吃饭,仿佛刚才那一句“说的对”是在夸吴二婶的手艺。   冉昱见他吃得香,便跟二婶说要加了几个荤菜。   “没得问题的哩。”   吴二婶操着浓重的青州土话,笑道。   “你这兄弟身板子壮壮实实,我瞅着食量跟三郎也差不了多少,这点吃食怕是不够!”   “也就是你那猫崽子胃口,一碟小食还要啃上半天!你大嫂二嫂每天还得差人定个三四个大份呢,你还不如人家小娘子们。”   冉昱被说得有点挂不住脸。   他大嫂朱玉婉是中都郡高等专学的生员,二嫂卢鸿雁毕业于岐江学院,两人都是正规学校毕业的化物科生员。前段时间两位嫂子都表达了想要帮忙的想法,刚好青州兵器局的火药坊缺人主持,冉昱便让两位嫂子去尝试一下。   这一尝试,还真就挖出两个人才。   朱玉婉行事稳妥、善定规则;卢鸿雁粗中有细、处置果决;两人妯娌多年,配合十分默契,不但真将火药坊支撑了起来,还管理得井井有条,如今已经成为青州兵器局最重要的一个作坊。   现在两人每天都乘着蒸汽车在阳坡和青州通勤,三个孩子日常交给冉夫人照看。好在康平、康雪已经到了进学堂的年纪,康宁又素来乖巧,交给冉夫人倒也不算负担。   崔慎发兵黑熊礁之前的一段时间,青州兵器局都在为这场战斗做准备,尤其是火药坊,昼夜运转几乎成了常态。   坊工可以三班倒转,两位主管却只能互相轮换,有时甚至还要分头行动。忙起来的时候,朱玉婉和卢鸿雁干脆就住在青州兵器局的舍房。这些配套设施都是织园留下来的,稍加收拾就能利用。只是织园建造的时候没有设置食间,所以两位嫂子经常会来吴二婶这里定餐食。   龟背屿之战以后,许多人都注意到隐身其后的青州兵器局,除了老主顾茂头卫所之外,也有试探性的订单开始接触阳坡。   造枪的原料是见底了,但却不妨碍火器坊的运作。配置叠氮物的材料东海就有,褐煤更是从钱郡守家的矿山源源不绝地卖入。等茂头卫所的火枪订单完成,与之配套的弹丸的需求肯定要翻倍,这一点朱玉婉和卢鸿雁已经做好到了预案。   火药坊最近在招人,男女不限,要求是有一定的化物基础,而且要胆大心细,操作精确。里面虽然也有不少小娘子,不说各个身强力壮,但体力肯定不是冉昱这个常年闷在实验间的人能比的。吴二婶经常能看到这些人风风火火地进出,久而久之就觉得七郎这小身板靠不住。   听说七郎去年还掉进了旧京的护城河呢!寒冬腊月的天气,从那么高的楼上摔下来,能活着都是个奇迹,身板可不是越发地单薄了?   冉昱简直不知道该怎么洗刷自己身上的冤屈!他是身板不算壮实,但那是跟三哥阿成这样的雍西军校顶尖生员相比,墨宗大学院日常有强健体魄的要求,他可是每次都能拿到优等呢!   “唔,你这身板……确实单薄了点。”   萧烈成用同情的目光看着好友,把满满一碗炖肉推到冉昱的面前。   “多吃些,这些都是底气的。”   冉昱:……   吃完了饭,两人又在阳坡游览了一圈。   萧烈成以前来过青州,但对于阳坡这个小镇却是第一次听说。海寇之乱后,东海各城包括首府青州俱是百业萧条,唯有阳坡这里生机勃勃,街上的行人虽有风霜之色,但精神气和别处格外不同,也让萧烈成十分感慨。   “真没想到一家兵器局就能改变一地的风貌。”   听他这样说,冉昱笑了笑。   “这才哪到哪儿。”   “等几年后你再过来,怕不是青州城都要变样啦。”   萧烈成觉得冉昱在吹牛。   虽然青州兵器局很棒,但真论起来也不过就是一家小型兵器作坊。这样的兵器作坊在北郡能找出来好几家,比它们大的还有北郡兵工场,也没见能改变什么。   北郡有矿,有全大雍最大的钢铁场,成帝时代建立起的工坊场矿,一直运行到现在,说起来也是一百年的光景了。   有这样的条件,北郡才能从一片荒芜发展成大雍第一大郡。而东海此前一直是织场云集的地方,造布匹卖丝绸那是绝对的行家,可对钢铁工坊可是从未有涉猎,阿昱还是把事情想得太简单了。   可当他第二天拜见郡守钱酉匡,听这胖子夸夸其谈说要让青州兵器局把东海郡变成巨塔高炉、机器轰鸣的工业离岛,萧烈成惊得差点没控制住自己的表情。   这一个两个的,都怎么了这是……白日发梦么?!   不过就算觉得离谱,萧烈成也没敢表现出来。一来他是晚辈,在北郡又有军职,另外北郡也的确有求于东海,于公于私他都不能得罪钱酉匡。   钱酉匡多机灵个人,一打眼就知道萧家这小子不信他的规划。你看这笑得多勉强啊,比起萧卓那种老狐狸还是差了不少火候,果然是个年轻娃,缺历练。   不过不信也没什么,早半年他拿十万银钱投兵器局的时候,他老娘和媳妇也不相信,总觉得是肉包子打狗一去不回。   结果现在咋样?不但第一期的红利有了着落,矿里那些不值钱的褐煤也能给家里带来一笔收益。最妙的是,工场造出来的远狙枪和手枪还成了茂头卫所收复龟背屿的功臣,光就这最后一点,他家老娘和媳妇激动得两眼含泪,直说他给老娘舅姥爷家和小姨子报了大仇,拿出银票要他再多加点。   人嘛,总归是要做做梦的,说不定冉七郎就给实现了呢?!他是很看好冉家这两个小子的,一文一武相辅相成,最近过来的那个高家小子也很好,脑子够机灵,是块做生意的材料。   有了这些后生,东海迟早能给支棱起来。到了那个时候,别说是北郡未来的继承人,就是萧卓本人过来,那也得稍微看看他的眼色,嘿嘿。 第55章 催化剂   萧烈成走了,带着冉昱给他的书册,喜滋滋地离开了东海。   临行当日冉昱没有赶去码头送行。那天刚好是茂头卫所最后一批火器的交付日,冉昱需要跟过去完成最后的交接。   这笔生意做完,他仔细计算了一下,发现除去人工和原料的成本,青州兵器局的账上竟然还有不少盈余。   当初为了支援三哥从军,冉昱这批枪的要价非常良心。虽然比大雍军队惯用的老火铳贵了一些,可与有价无市的珐琅枪和巴虎罗孚相比,青州兵器局的两种枪简直堪称经济实惠,不然督尉陈平也不会急着又追购了两批货。   可即便这样,青州兵器局这一季的利润还是十分可观,主要是弹丸太过赚钱。   受产能和原材料的影响,青州兵器局目前暂时只接受了三批次的枪订单。可与枪配套的弹丸却没有销售限制,造出来多少茂头卫所就搬走多少,枪不够弹丸来凑,大有把青州兵器局买空的意思。   冉昱看得瞠目结舌。   他现在忽然明白海西洲为什么有那么多的机关师热衷研究火器了,实在是太赚钱。   别的不说,一把连发枪就有这样大的利润,更别说那些造火炮造炮弹的了,简直就是暴利!   其实冉昱这样想也不完全客观,他看到的一部分盈余在于极大地节约了人工成本。   青州兵器局与其他火器场最不一样的地方在于把一个完整的生产流程分拆成数个独立的加工单元,并在其中大量使用了床刀等机械加工器具,极大地提高了生产效率并节约了人工成本。   要知道在这个时代,想找到熟悉所有流程、能够稳定操作工具的匠人,不但需要人脉,还要花费很大一笔银钱。而且由于工匠们的工作习惯不同,彼此间加工出来的零件多数不能完全契合,所以只能交由各工匠带着徒弟独立制作。这样一来,工作效率难以维持,但人工成本却高的吓人。有资历的老匠人往往会把自己接下的活计派给学徒,用场方的工具场方的材料让学徒练手,徒弟们的劳动报酬就是给师傅的束修,干上十年才能放人出徒。   当然大部分匠人都很有分寸,会把废品率控制在一定范围内,也不会让场方亏损太多。但也不排除有那些无所顾忌的匠人,恃艺行凶,完全把场方的材料当作白捡,稍不留意还要挟拖延工时,也是让人苦不堪言。   可青州兵器局却没有这样的烦恼。   冉昱采用的流水线作业,从一开始就把枪的生产流程划分成无数独立的环节,并为每个环节的成品制定了严格的操作规范。   朱玉婉接手火药坊以后,因着合成叠氮火帽存在危险,招选上来的坊工又良莠不齐,她干脆把每一个步骤都制定出细致的流程,并且精确了行动时间和反应剂量,即便是不懂化物也没关系,只要听话并严格执行,火药坊的安全和产出就都有保障。   冉昱觉得这个办法很好,于是也在兵器坊进行了推广。现代工业中流水线生产和标准化作业是基本配置,但在这个时代却是石破天惊的创举。阴错阳差之下,冉昱竟然触发了金风玉露超级加倍的效果,产能和质效都翻了不知多少。   这样一来,远狙枪和连发枪的生产成本就降低到一个令人意外的数字。冉昱一开始也不敢相信,可账目实打实就放在那儿,每一天都在给他创造新的惊喜。   到最后一批茂头卫所的订单交货,两种枪的销售利润已经超出冉昱的预估。可是有盈余暂时也不能给股东们分账,之前建造工坊时留下的窟窿还需要填补,另外兵器局也需要一部分流动资金来周转备用。虽然接下来他准备做带料加工的生意,可这模式要真的能够运行下来,说不定要需要增扩几条产线,他已经拜托阿元表哥去帮他购置海西洲限制的床刀,处处需要用钱,穷鬼阿昱的手头依旧不宽裕。   好在他的伙伴们都非常通情达理,高文渊一早就说是友情赞助表弟振兴家业,不需要也不想要什么什么分红,表兄弟之间的情谊不能用冰冷的金钱衡量。钱酉匡已经把冉昱当成了能下金蛋的金鸡,只怕他银钱不称手让自己的东海梦碎,已经从家中想方设法又攒一笔支援。   至于崔慎……   以前穷鬼阿昱打秋风,三哥慷慨解囊的底气就在这里了。钱原本就是为了阿弟存下的,现在果然都花在他身上,从来就没打算把钱再收回来。   好在造氨工场十分给力。   崔慎带队潜入龟背屿的时候,一直留在青州城里的谢门捷忽然给冉昱传了一条消息,说自己似乎发现了造氨反应中适合的催化剂。   那天是吴二婶亲眼所见,原本冉七郎正在她家的小店门口吃午饭,消息送来的时候他就像只兔子一样跳起来,半碗汤都洒在身上也顾不得,忙不迭地朝着门口的蒸汽车跑。   “哎呀,慢点,慢点啊!”   吴二婶眼疾手快地塞给他两个肉包。   “跑那么快,记得路上吃啊!”   后来她才知道,青州城里的谢大师发现了了不起的东西,能让她老家的庄稼长得更高更壮!   “老师,可是真的?!”   冉昱冲进实验间,“真造出来了?能够大量提高成氨水产量的材料?!”   “应该没错。”   谢门捷坐在木凳上,后背靠墙,真个人都处于一种恍惚的状态。   听到冉昱的问话,他转过头,手在微微颤抖。   “我校验了好几遍,又让郎全独立操作了一次,基本可以确定它的稳定性。”   “但是阿全是我的学生,他承袭了我的习惯,所以我想让你来验证一下……”   冉昱点头,二话不说接过郎全递过来的实验记录。   郎全是谢门捷的学生,也是墨宗大学院的助习,说起来虽然职位和丰迟差不多,但朗师兄可是实打实做学问的人,十分得师弟们的敬重。   自从造氨工场落成以后,谢门捷就把郎全给召唤了过来,此时此刻,一惯沉稳的朗师兄竟然也有点情绪失控,黑红的脸上竟然隐约看得到泪痕。   很快,冉昱也开始理解他们的情绪了,因为他自己也有些控制不住,很想跳起来大吼三声。   成功了!真的成功了!合成氨产量真的提升了!   在墨宗大学院的开创者,雍朝开国泰相宁非所留下的化物论述中,曾有一个篇章详细阐述了氨在工业生产中的重要作用。宁先生说它是极其重要的无机化工产品,可以生产化学肥料反哺农业,也可以作为原料制造其他化工产品。   宁先生早年曾在九凌城中尝试合成肥料,然而那时的氨主要来自于自然环境,含量低且难以提取,肥料的效果十分有限。后来大雍立国,泰相庶务缠身。在他去世以前,关于制氮工业的计划书便留在了墨宗大学院,成为一代又一代墨宗学人的执念。   宁先生在计划书中提到的复合肥料,例如尿素、硝酸铵、磷酸铵、氯化铵以及各种含氮复合肥,都是以氨为原料的。氨还可以作为合成叠氮火帽和火药的原材料,这也是扣住青州兵器局发展的一道枷锁。   现在,这道枷锁被打开了,被谢门捷打开了,泰相三百年的夙愿完成,就问哪个墨宗生员能不激动?!   “阿全,阿全。”   谢门捷推开徒弟扶他的手,踉跄地站起身,声音有些哽咽。   “等一切安稳了,咱们两个回一趟九凌城,我要去先生墓前汇报这个好消息!”   “当年我考录入‘新才’的时候曾经发誓,要为大雍造出自己的农肥,现在我终于有希望了!”   “等我造出大雍的肥……”谢门捷抖着手,开始在实验间里转圈,一边转还一边念念叨叨。   他是个痴迷化物的学者,日常穿着白色棉布褂,身上常年带着化学药水的刺鼻气味。许久未打理的头发加上神神叨叨的行为,让这位大雍最著名的化物学大师看上去和失心疯的普通老头也没两样。   但冉昱和郎全却丝毫不觉得怪异,反而还积极地帮他出主意。   “这么大的好事,得要告知学校吧!宁校长的那封计划书终于可以合上了,咱们这是完成了老校长的遗愿!”   “我想扛一袋子去先生墓。我是‘新才’选录上来的,‘新才’的规矩就是到了荣休那日,大家都要到先生墓前祭拜,向先生回报一下半生的成绩和作为。虽然我还年轻,但能协助老师发现催化剂,这大概就是我这辈子最大的成绩了,我得去跟先生唠唠!”   七嘴八舌,三人越说越兴奋,最后一致决定亲自造一包超级合成肥出来,到时候去先生墓给老校长做祭拜品。   说干就干。   三人使用含有钾、铝氧化物作助催化剂的铁催化剂,并且吸收了毕津作为工程顾问,成功解决了在工业化过程中碰到的一些难题。   “虽然我不是学化物的,”毕津一脸得意。   “但我们工程科以前可是由墨宗的冶铁组和土木组发展而来,正统传承,玩匠坊建造你们远远没有一个我这个工程师有用。”   于是拜祭小组又多了一个成员。   有了毕津的技术支持,冉昱重新修改了一下自己的合成氨炉设计,把谢门捷的催化反应融入其中,重新建造了一个新的造氨高炉。   就在萧烈成巧遇高文渊的那一天,阳坡的新·造氨高炉,产出了。 第56章 为何要造这样多   要说对于造氨工场的改造,最上心的人那莫过于东海郡守钱酉匡本匡了。   虽然并不知道那种奇怪的、带有刺激性味道的液体到底有什么用,可这并不妨碍他坚信造氨工场是他东海高塔梦的开始。打从毕津着手设计新反应塔的图纸,钱酉匡就时不时前往探望,并多次表示愿意支援人力物力财力,被拒绝后还有点闷闷不乐,觉得毕大师不相信他的诚意。   不过钱胖子的郁闷也就是一阵风的事儿,他身为一郡之首虽然说不上日理万机,但也是有很多公文在等着他处理。   就比如郡内武将职级的晋升,以及前线将士军功的请领。镇海卫收复黑熊、龟背二岛礁,这一仗打的干脆利落,又是新帝登基后第一次大雍军兵收复离岛,按规矩肯定要大大表奖一番。   崔慎现在的职位是副督卫,再往上一级便是正督卫。别看只是差了一集,但地位却有天壤之别。一旦崔慎晋升成为正督卫,那他理论上就有资格加入东海郡尉的角逐,与陈平和杜成平起平坐。   要知道,宋国忠为了把女婿提到督卫一职,那可是细细谋划,层层铺路,亲自给他搭台唱戏足足经营了十二年,这才让杜平成功摸到了正督卫的门槛。眼看着捧起来的女婿即将接班,结果杜平在海寇之乱中贪生怕死,畏战不出。生生败坏了岳丈大人给他经营的口碑,也让陈平有了可乘之机。   钱酉匡对陈平的观感不错,至少比那个倚老卖老的宋国忠强,有野心也有良心,是个血性的军头。   不过陈平不是钱酉匡能够掌握的人,两人目前是合作关系,互相配合对抗杜成以及杜成背后的宋国忠,可以算是有共同利益。一旦杜成出局,陈平决计不可能像现在这样对他言听计从,分庭抗礼是必然。   好在钱胖子对自己的定位十分清楚,也没有大权独揽的想法。他观陈平其人,觉得其野心不在郡尉一职,多半还是要进京入阁,这倒是与他又没有利益冲突了。   陈平在东海多年,就算入住兵部也必然会念及旧地,到时候东海卫说不定还能沾光受益呢。   一想到这里,钱酉匡就觉得这樽大佛还是要好好笼络,对陈平报上来的嘉表大笔一挥,全数准许。   首功自然是崔慎。他用短短两月就将镇海卫的精气神又拉拔了起来,还成功收复了黑熊礁、龟背屿两处离岛,封堵上东海防卫线的一处空档,晋升督卫的军功足够了。   军功够归够,但崔三投军的时日实在太短。大雍军中从未有从戎四个月就晋升提拔的,据说这是太宗亲自立下的规矩,为的是防止有人利用关系舞弊,动摇军心。   “也不是完全不行……”   陈平抿了一口热茶。   “这条军例的末尾还有一句补充,战时有重大战功者可破例提拔。只是太宗以后大雍几乎就没打过什么打仗,北部边境和东海线都有长期驻军,从没有让新瓜蛋子上过战场。”   “以前是没有,不代表这次也不行。崔慎是正经的雍西令长出身,虽然最初没有投军,可按咱们大雍军伍的规矩,他从戎必然是以校卫起。他操练了四个月就能收复两块旧土,这是他的本事。新进来的要都有他这种本事,想必兵部也不用那么死气沉沉了。”   说到这里,陈平顿了顿。   “何况他还有个厉害的阿弟。”   他先是观察了一下钱酉匡的脸色,这才接着说道。   “镇海卫能收复黑熊、龟背两岛礁,除了崔慎领兵有方,冉七郎造出的枪也给了极大的助力,要是没有兵器局全力供应的连发枪和弹丸,镇海卫也不可能这么轻松就端了海寇的据点,毕竟这十年间我们尝试了几十次,从没有像今天这样打扫的彻底。”   “可造枪这事非同小可,以现在朝中混乱的局势,大肆张扬对冉七郎百害而无一利,不如以钟师之名向兵部请功,重赏青州兵器局。”   打了几回交道,陈平对于钱酉匡的脾性也摸了个七七八八,知道他对冉昱极为信任和看重,若无意外必然要为之请功。可隐功这事是崔三提出来的,不知道有没有跟冉七郎商量,反正最后这个坏人要他陈平来当。   陈平倒是很能理解崔慎的心情,家里养了个能造出连发枪的少年,要真给宣扬得天下尽知,以他们东海卫目前的实力还真就守护不住,说不得什么时候就得让人暗算了去。   东海和都德只一海之隔,陈平也听了不少关于场主一夜破败的故事。有些人是自己抵抗不住诱惑,有些则纯粹是飞来横祸。归根结底还是怀璧其罪,君不见现在的都德港到处都是海倭商人,有多少大雍的商社破败后被海倭商人接手,成了人家的聚宝盆。   上南郡没有郡尉,只有驻郡守将,还是每隔几年就要轮换一次,根本不会管这些琐事。   陈平也不想看到好好的一个天才少年最后境遇悲惨,所以便答应崔慎的请求,亲自过来给钱郡守进谏。   只是他还是低估了钱郡守对于冉七郎的看重,钱胖子先是疾言厉色地驳斥了陈督卫的提议,然后又义愤填膺地指责他辱没钟师,言说钟师这样的大家,怎可能愿意担着贪墨弟子功劳的污点,他身为东海郡守秉承皇恩,必然要向上如实呈报。   陈平暗骂钱胖子油滑,什么辱没钟师什么秉承皇恩,这特么的死胖子就是满嘴喷油花,说话都没边没沿了!   他也看出来对方不是真想上报,只是借题发挥做一个姿态,顺便给自己的郡守形象再描层金漆。   这么一来,他陈平反倒成了唯一的坏人。将来冉七郎要是知道这个提议是从他嘴里说出来的,怕不是要记他的黑账?!   气但是无法,戏还得给钱郡守铺垫好。   于是陈平又解释了两次,终于看到钱胖子的脸色和缓,无能狂怒但半推半就地就坡下驴。   钱酉匡才不傻呢,再演陈老头就要抄家伙了。   他对见好就收的尺度把握得十分精准。钱酉匡当官以前是做生意的,深谙财不露白,闷声发财的要义,就算陈平不说他也要想办法劝冉七郎低调行事,现在有人愿意当坏人,钱郡守乐不得。   于是他喜滋滋地把请功的奏表写了,然后差人回老家再送一批褐煤来阳坡。在得知新的氨塔可以提高产能以后,钱酉匡立刻去信给家里请款,按照他自己的估计,新的氨塔没有几万银钱是建不起来的,他这个郡守得鼎力支持。   何况这支持也不是白送,钱酉匡十分看好冉昱的本事,觉得自己这银钱就是扔进聚宝盆,将来能打着滚的收回来。   他这也不是盲目的自信。现在他家那些不值钱的褐煤都卖给了造氨场,虽然价格并不高,但那玩意以前都是挖精美带出来的废料,一文不值,现在这样做起买卖,收益竟然也十分可观。   这可都是冉七郎给带来的!   是以当冉昱告诉他新的造氨塔落成以后,钱郡守兴奋地一夜未眠,天还没亮就带着护卫驱车前往阳坡。   一大早的阳坡老街已经十分热闹,空气中弥漫着各种食物的味道,热腾腾的水蒸汽不时遮挡住行进的视线,这是最令人安心的人间烟火。   钱酉匡照例在吴二婶的铺子前找到了冉昱。他正跟谢门捷、毕津两位大师坐在一起,三人都在闷头往嘴里填东西,一看就昨夜连轴夜战了。   钱酉匡也搬了个板凳坐下,跟吴二婶要了一碗杂面,唏哩呼噜吃得十分香甜。   谢门捷看了他一眼。   “你倒是来的早。”   “嘿嘿。”   钱酉匡咧了咧嘴。   他是知道在座都是大学问家,在大雍都是鼎鼎有名的人物。自己虽然是东海郡守,但大雍的大匠师地位崇高,就连皇室也要对他们高看一眼。   毕竟皇室自己也出了不少大匠师,比如孝诚懿济仁皇后是墨宗大学院医科的院长,明帝本人曾在墨宗矩子门下求学,云平郡主是数术家,成帝的长女嘉怡公主擅观云象等等。   能被天下闻名的大师主动搭话,钱胖子觉得十分荣幸。   “谢师,您也早。听说这塔造好了能多出不少氨,正好青州兵器局造弹丸能用得上,您不知道这玩意可是好东西,火……”   他还没说完,就被毕津打断了。   “以青州兵器局目前的产能,这些氨你们可是用不完。”   啊?!   钱酉匡的脸有点垮。   虽然他也是一知半解,可他听冉七郎说起过,这造出来的氨还是要尽快使用,保存不好就会引发事故。   原以为这新高塔是为了兵器局造的,结果现在毕津说根本用不到这许多,可是把他一下子给搞懵了。   用不完,那何必另造呢?   难不成是为了以后北郡的钢料过来做准备?   谢门捷略诧异地看着钱酉匡,似乎没想到这个胖郡守竟然还懂得挺多。   “你知道氨水易挥发不易保存?”   冉昱在一旁笑着给谢门捷解释。   “谢师,钱大人是造氨场的资助人之一,我们用的褐煤也是钱家的矿场提供的,当初建场的时候钱大人帮了不大忙。”   “嘿嘿,也仅是略尽绵薄之力。”   在大师的面前,钱酉匡还有些害羞。不过他最忧心的还是之前的话题,于是小心翼翼地试探道。   “两位大师,若要是兵器局用不了,那为何还要造这多的氨呢?” 第57章 公然伪造   为什么要造这么多用不完的氨……   那当然因为要尝试合成化肥了!   化物学不算是冉昱的专精,可他有个远在“天上”的好朋友宁小统。最近矩子令吸收了不少“日月精华”,终于在前几天连线成功,宁小统的圆圆眼苹果脸再度出现在投影内。   有时候回想起来,冉昱还觉得挺不可思议的。   宁小统看上去也就十岁左右,说起理学工学那真是一套一套的,比他们墨宗大学院的教长还要有气势,难道这便是仙人仙法吗?   “嘿嘿,也不算是什么仙法啦……”   宁小统摸着头嘿嘿傻笑,但始终不忘给自己脸上贴金。   “只是我(数)脑(据)子(库)里有货而已,知识在于积累嘛,看得多了就自然会了。”   “对了,你不是说你的老师成功找到了适合造氨的催化剂,那是不是接下来你们的工业合成氨就可以搞起来了?!”   宁小统兴奋地搓手。   “太好啦太好啦,我爸爸一直说要是能早点造出化肥就好了,有了化肥就能种出更多的庄稼,大雍的百姓吃饱肚子不是问题!”   听他这样说,冉昱的心中也是十分激动。   宁先生在他的著述中曾经着重强调了肥料的重要性,只是受困于大雍境内没有丰足的硝石矿,百年来农户种田还是沿用传统的粪肥熟化,产量提升有限。   后来海西洲崛起,珐琅国在加亚利山脉附近发现了优质硝石矿,从而一跃成为寰海最大的肥料供应商,每年都从海运贸易中卷走巨额利润。   这钱赚的着实令人眼红,惹得海西有名的贪婪鬼西尔根二世蠢蠢欲动。身为路德国王,西尔根二世在位的时候没少折腾。可他也不是傻子,知道现在的路德国不是珐琅国的对手,自然也就不敢觊觎加亚利硝矿,而是把主意打到了大陆最南端维尔纽群岛的头上。   维尔纽群岛上没有硝矿,但却是候鸟迁徙的必经之路。为了躲避陆地上的各种天敌,远离大陆的各个海岛成了飞鸟的聚集地,逐渐形成一座座鸟岛。维尔纽群岛普遍有淡水资源,植被又十分丰富,每到春秋两季维尔纽群岛上到处都是歇息休整的候鸟,是海中著名的“鸟语之地”。   鸟做长途迁徙总要吃喝拉撒,经年累月岛上便覆盖了厚厚的一层鸟粪。西尔根二世找不到硝石矿,便把心思打在了这些鸟粪的上面。鸟粪里富含磷和氮,作为有机肥料再合适不过,何况挖粪又不用花费任何投资,只要定期流放些囚犯上岛,送黑面包的时候顺便拉回鸟粪,这简直就是一本万利的买卖。   越想越动心,于是西尔根二世便派了一个冒险家前往维尔纽群岛上查看鸟粪。不看不知道,原来岛上的鸟粪厚度可达三四十米,而且全部露天不没有开采难度,为西尔根二世的私库赚的盆满钵满。   不过哪里有稀缺资源,哪里就会爆发冲突。   米列颠、珐琅和卢克索的君主们看到西尔根二世大发横财,说不眼红那是不可能的。三国作为海西洲的老牌王室,彼此间勾连着错综复杂的姻亲关系,谁还不知道谁的德行?   米列颠国主张是他们的航海家最先发现了维尔纽群岛,只是因为岛上臭气熏天而离开,并没有标明放弃先占的权利。   珐琅国说群岛距离他的海外附属地最近,这些鸟岛原本都是海外附属地的范畴,西尔根二世是在窃取珐琅国的资源!   卢克索女王比较含蓄,偷偷买通了岛上挖粪的囚犯,搞起了鸟粪走私的生意,还为此专门成立了卢克索硝石公司。   三家入局搅和,这下可是惹恼了西尔根二世。想要什么都行,就是不能和他的钱过不去,干脆在维尔纽岛上派了驻军,周围划定了海禁封闭区,禁止他国船只靠近。   这场十二年爆发的争夺,目前已经把四个国家六位领主都拖下了水。战争打了打,打了停,拖拖拉拉一直持续到现在。西尔根二世三个月前忽然患急病,死前前还惦记着他的鸟粪岛,要求大臣在他的棺木上刻下维尔纽群岛的图样,这便是海西洲著名的“鸟粪战争”。   冉昱是当个稀奇事讲给宁小统听的,没想到小孩竟然还点了点头。   “这很正常,已经在很多时空节点上发生过了,毕竟资源几乎没有成本,谁能拒绝大自然的馈赠呢!”   说到这里,宁小统顿了顿,很贴心地安慰道。   “阿昱哥哥也不要难过,咱们大雍虽然没有鸟粪,但是咱们可以发展合成氨工业啊!阿昱哥哥已经造出了温克勒煤气化炉,墨宗大学院的教长又找到了适合的催化剂,咱们不用挖粪也会有化肥的。”   听他这样说,冉昱点了点头。   的确,从目前的情况来看,工业生产化肥最困难的第一关已经过了。可还是有新的问题,就是这些化肥要怎么用,宁先生在书中却没有论述。   “我爸爸当时也不大了解这些化肥的使用方法,毕竟在他的时代大雍都没有造出过化学肥料,我爸爸是不会在没有实际数据的情况下乱写乱讲的。”   宁小统为心爱的爸爸辩解。   “但是现在就没问题啦!我可以把我们这边已成熟的使用方法发给你,你们照着做就可以了!放心,这都是人类百年来的实践经验,肯定不会有问题的!”   “唔。”   冉昱抓了抓头,脸上露出一丝为难的神情。   他当然不是怀疑宁小统的动机,他只是不知道该怎么把这些正确的信息传达出去,能通过老师们的探究审核而又不会露馅。   自己的化物水平,谢师可是一清二楚。要说造反应机关、研究个连发枪啥的阿昱半点不虚,那都是自己实打实想出来造出来的东西,谁来问他都能给说清楚。   可换到化物学研究上,阿昱就有点没底气了。煤气化炉是他自己设计出来的没错,可叠氮化物却是在宁小统的指导下造出来的,并不是他自己做研究发现的产物。   谢师问起这事,他只能以偶然发现蒙混过关。好在煤气化炉实打实是他的成果,合成氨水之后顺利造出尿素,这条路径也能说得通,暂时还没人怀疑细节。   但尿素的使用方法,他是真的没办法了。   墨宗大学院虽然会定期组织生员进行农研,可大家都是在农课教长的指导□□验种植的过程,远远达不到研究农学最前沿的程度。   他把尿素的使用方案说出来,农课的老师、教长们行不行不说,他自己都没办法解释在一季稻子都没种出来的情况下,他是怎么得出如此详尽的化肥使用方案,难不成是去海西洲偷师的么?!   众所周知,珐琅国的化肥从来不肯出口给大雍,也不公开化肥的成分,偷师就等于承认窃取了对方的商业机密。何况冉昱也不甘心自家造出来的东西被冠上别人的名号。明明来路堂堂正正,为啥平白要担个小偷的骂名?!   “啊……怎么办!”   宁小统在投影里抓耳挠腮。   “阿昱哥哥要是化物和农科大师就好了,就像当年的小十三郎,他说的话肯定有人信!”   冉昱羞愧地低头。   他现在已经知道被宁小统点名的人没有一个普通的,比如现在说的这个小十三郎,那可是明帝的堂弟海赟郡王,改良和发展粪肥熟化、并研制出大雍第一种杀虫剂的人。   他很为自己之前的偏颇羞愧,造那么多小组件小机关有什么用,农科才是国朝振兴的基础,当年怎么就半点不当回事呢!   正郁闷着,冉昱忽然听到了一个陌生的男音。   “你让他去定安城青雀巷看看,那边是封忇家的旧宅。若是巷尾那棵银杏树还在,就把写好的书册埋进树根,封忇在下面埋了不少不少破烂。”   这声音低沉,充满不容违逆的威严,让人不由自主地想要遵从他的命令。   冉昱听得汗毛都要竖起来了,他蓦地站起,正身肃立,行最高敬师礼。   “先生……”   “才不是!”   宁小统的手摇成了大风车。   “才不是我爸爸!我爸爸一点都不凶巴巴,这是大坏蛋!”   大坏蛋!?   冉昱浑身一激灵,下意识地双膝跪地,磕头叩拜。   “陛下!”   宁小统跑开了。   他才不想看到自己喜欢的小哥哥对大坏蛋这样尊敬。虽然……虽然大坏蛋的确是做了不少事,但那不都过去三百年了嘛,主要是他们老封家的败家子太多,生生把大坏蛋衬托成了一代英主。   总之就是,大坏蛋不配。   不管怎么说,使用说明的事总算有了出处。   正好高文渊正在西北郡考察钢料的事,顺道走一趟旧京正好顺路。   冉昱已经去信给高文渊,拜托他去旧京青雀尾找找,银杏树没了也没关系,就在原址挖,不管挖出来什么都带回青州。   阿昱都想好了,陛下说的话怎可能是假的,只要挖到一两件海赟郡王的遗物,那他就把自己伪造的书册也放进去,假托是郡王留下的手稿。   笔迹不完全一样也没关系,谁说郡王埋得就一定是郡王自己写的?!郡王那么严谨的人,没经过验证的数据肯定不会对外公布,但也并不妨碍他收集和研究。哪怕来路不明,但只要挂上海赟郡王的名头,大学院的教长和老师们还是会重视的。   毕竟,开国时的皇室,实在太过闪耀啦! 第58章 表哥要去挖土   高文渊接到信的时候,他人正在忻州和人喝茶。   忻州隶属西北五郡之一,首府忻州城曾在前朝末年被西胡攻陷,后又被本朝太宗收复。明帝改建制的时候以城为郡名,目前已经成为西北第二大城市,与南石郡的南石城齐名。   请高文渊喝茶的其实是他年少时候的旧友,后对方随家族迁回西北,现在在忻州做牛羊生意。兴福楼事件之后,西北五郡虽然没有人员损失,但也着实是被牵扯了进去,目前有些人心惶惶。   知道高文渊从东海远道而来,朋友立刻盛情招待,席间也免不了要打探一些讯息,能说的高文渊都说了,不能说的一个字都没提,应对得滴水不漏。   随从递上冉昱的来信,他只看了两句就收进怀中,笑着跟朋友告别。   “怎么?高兄这是……佳人有约?”   朋友笑着揶揄,话里掺了一丝试探。   “哈,哪有什么佳人约我。”   高文渊哈哈大笑,连连摇头。   话虽然这样说,可离开茶馆这少爷就拐进本地最大的一家瓦舍,包了一整台大戏,声色犬马到天明。   第二天一早,当他登上蒸汽车的时候还是醉眼惺忪,晃晃荡荡地站不稳,最后还是随从把人给架上去的。   车门关上,随从立刻递上一碗醒酒茶。却见倚在座位上的少爷睁开眼,目光清明,哪里还有半点醉意!?   “我没醉,用不着这玩意。”   高文渊推开醒酒汤,从怀里摸出信封又看了一遍,然后问随从。   “昨天晚上交代你的事都安排了么?”   随从点头。   “安排了安排了,昨晚我连夜定的车票,今天晌午发车,明天早上就能到旧京。”   “不过有件事您得心中有数,海赟王的旧宅早在百多年前就拆了,就是旧京大地震那次,估计想找青雀巷都不容易。”   “找中人,给钱。”   高文渊按了按额角,一脸无所谓地道。   “我记得旧京有不少坐地户在干赁房的生意吧?他们手里都有祖传的旧京坊街图。找一家信誉最好的,就说命里缺鸟要选个跟鸟有关的位置,钱给到了他们总能找到地方。”   随从点头,心里却不大有把握。   大雍立朝三百余年,旧京早就从一个小边城发展成为庞然大物,周遭扩充的街市不知道有多少,怎么还能有人留着开国早期的坊街图呢?   再说定安城里和鸟相关的街路简直不要太多!青雀巷固然挂了字,可说起鸟那人家第一个想到的不还得是朱雀大街么?!再不济还有青鸾道、鸿雁坊、金鹏市,青雀巷是个啥?!   高文渊对随从的疑惑没兴趣。事实上,他现在正沉浸在即将揭开一桩密事的兴奋中,只恨不能马上就到达旧京。   阿昱这么靠谱的孩子,肯定不会无缘无故地消遣他去青州,那棵长在青雀巷尾的银杏树下肯定隐藏着什么惊天大秘密!   嘿嘿,表弟真是贴心,知道表哥最喜欢秘密。尤其是已经埋进土壤,隐匿了许多年的秘密,挖出来就是一大颗霹雳雷火弹!   风尘仆仆地赶到旧京,刚出了车站,昨天连夜赶到的随从就已经雇好了车,要拉着他先去定好的客栈休整。   “休整什么休整,哪有那么多空闲,还是先找房子要紧。”   高文渊不耐烦地道。   车夫听了这话眼睛一亮。   他们这些拉脚的每天在旧京里转悠,对这座城再熟悉不过,经常有外地的客人跟他们打听消息。   当然,消息也不是白提供的。若是能帮着客人联络到合适的商户,不但能从客人手中拿到赏钱,商户也会送一笔答谢金,这是车夫们最喜欢接的活计。   眼见着今天这位客人要找房子,车夫便大着胆子开始搭话。   “客官要找房子,白虎大街那边自然是最便利的,那边有牙行宗会,城里最有名气的几家都在那边。”   说到这里,他话锋一转。   “不过白虎大街的牙行也是近年才兴起来的,有好些行里的老牙子都没过去,要说对这旧京城最熟悉的人,那还得找他们。”   听他这样说,高文渊微微挑眉。   “哦,这么说你知道哪里有老牙行?”   听他这样问,车夫忙不迭地点头,讪笑着答道。   “知道知道,城东城西都有几家,就是不知道客官您是想买地还是想要买铺?”   “客官您有所不知,京里的牙行也是分行党的,地、铺、宅三家各干各的,越界就是坏了规矩。这宅地的选址和商铺的差别可是太大了,不知客官是想要自住还是经营?”   “要经营。”   高文渊懒洋洋地打了一个哈欠。   “找个风水好的,位置吉利的旺铺。大小无所谓,但风水一定得要好,不能是什么阴宅凶宅。我来京城之前算命的说我此行遇鸟则贵,能一路直上青云,你找个跟鸟有关的牙行。”   一旁的随从缩了缩头,觉得自家少爷真不愧是昂德兰神学院的高材生,编故事就跟喝水一样自然。   还什么找跟鸟有关系的牙行,这不就是摆明想逼往青雀巷上引嘛。也是,反正他们也不是真要置地,不过是找个噱头去挖土,前面不铺垫好,后面肯定找招人怀疑。   毕竟这里是旧京,半年前才出了兴福楼那档子事,城里有不少暗线盯着。更何况现在找到青雀巷的原址都是件困难的事。在前往旧京的火车上,他家少爷已经研究过旧京的城区图,表少爷说的那个地方早就没了踪迹,不知道改了什么名字,被划进那个坊市里去了。   听他这样说,车夫想了想。   “既然客官有要求,那小的自然照办。小的的确是认识一家与鸟有关的,如今是个老太太当家,叫做青雀牙行。”   青雀牙行?!   高文渊掀起了眼皮,眸中闪过一抹微光。   但他依旧是那副懒洋洋的模样,似乎对车夫的解说并没什么反应。   车夫也摸不透他的心思,只能接着说道。   “赵阿婆是通天坊那片儿有名的百事通,青雀牙行是她夫家祖传的生意,从和帝年间一直做到现在。赵阿婆那双眼睛可毒着呢,京城商铺的事儿问她准没错。您知道么,已经有好几家掌柜给她送回头礼了!”   “哦对了,回头礼是咱们这里牙行的习俗,牙人给主家选了旺铺,年底或来年主家要是赚了钱,可以给牙人包个红包,多少无所谓,就是个象征。”   “前些年白虎大街搞牙行宗会,按说赵阿婆也该有份。是她自己说年纪大了不愿意离开,就还留在了狗尾巴胡同。”   车子开了一路,车夫就说了一路,倒是让高文渊听了不少京城的八卦事。等车子停稳,随从这才发现他们竟是到了城东,就停在一处不起眼的胡同口,周围都是更不起眼的民宅。   随从看的心都凉了。   虽然青雀巷没了,但好歹知道那地方大概是在城西。结果这车夫介绍的牙人住在城东,而且还是祖传的生意,城东的人怎么可能知道城西的旧事儿?!   还不如直接去白虎大街找人打听呢。   高文渊却是半点不在意,晃晃荡荡下了车,还饶有兴致地在周遭的巷子里走了走。   狗尾巴胡同,顾名思义还像一条狗尾巴,外宽里窄并不长,一眼就能看到头。   就在胡同口,有一家不大显眼的小铺面,木质的牌匾上写着“青雀牙行”四个大字,一个老妪坐在匾下缝补。   “赵婶,有客上门了。”   车夫与她打招呼。   “噢。”   老太太忙把针线放进笸箩,站起身整理了一下衣服。她穿着洗旧了的青色靛青色棉布褂,整洁干净,一看就是个利索人。   “贵人要是不嫌弃,可进屋详谈。”   青雀牙行是一进的泥瓦房,前店后院,虽然地方不大,但却收拾得十分整洁干净。   赵婆婆让孙子给客人端了茶水过来,然后便直奔出题,问高文渊想找什么样商铺。   高文渊没回答,他点指着门外的招牌,把大师说他命中遇鸟的事又讲了一边,笑道。   “我跟那车夫说,他就把我引到你家了,也是有缘。”   “可不,客官真是有缘人。”   赵婆婆笑得爽朗。   “我们家老早年是在城西的青雀胡同,老祖宗就用青雀当了店名。后来京城地震的时候青雀胡同失火,家里几番辗转最后落脚在城东狗尾巴胡同,没想到这店名还真就招来了贵客。”   做牙行的都会说话,三两句就能捧的人心中舒服。   但此刻随从的心中却是在反复翻腾。他无论如何也想不通,他家少爷是怎么七拐八拐找到了这家青雀胡同的老户,这根本就毫无道理啊!   高文渊想了想,又接着问道。   “和帝年间开的张,这可有些年头了。不过我记得京城最近一次地震是在哀帝年间,走了水可是麻烦,牙行的页册怕不是都给烧没了吧。”   所谓页册,就是牙行登记物件的记录薄,可以说是一家牙行最值钱的东西。赵婆婆听高文渊说起页册,还以为他在质疑她们青雀牙行的实力,连忙招呼孙子把页册箱都搬出来。   孙子一边搬,她还一边笑着给解释。   “那哪儿能呢?这都是祖宗传下来的宝贝,据说当年走水的时候也是先可着这些宝贝搬,家里的锅碗瓢盆都顾不上了。”   青雀牙行的确还保存着当年的页册,大都是用正体小楷写的,字迹工整,内容详尽,还配了房宅的简图。不过笔迹各不相同,看得出有男有女,有些纸页发黄透墨,不知保存了多久。   高文渊专挑年深日久的翻,果然很快就找到了目标。   “这一间……”   他指着页册上的一处铺子,笑道。   “我看这间就很不错,临街又宽敞,价格也不算高,就去这处看看吧。” 第59章 高文渊挖宝   他指着册子上的一处房子,大喇喇对赵婆婆说道。   赵婆婆一脸为难。   “可叫贵人误会了,这些册子是我家牙行经年积累下来的老页,您手里的那本还是京城走水前的东西,现在怕是已经都改换了。”   “改换了?”   高文渊完全不在意。   “改换了也没啥,房子没了地不是还在?”   “我看这叫青雀巷子的地方就不错,有鸟,这上面写的还挨着海赟王旧居,妥妥的兴发之地啊!”   听他这样说,赵婆婆思索了片刻。   “那贵人的意思是选了青雀巷?可叫贵人知晓,青雀巷在哀帝年间被拆分成到两个坊市,现在已经不叫这个名字了。”   “那倒是无所谓。”   高文渊摇头。   “反正出门遇鸟这句箴语已经应在你家了,在你这选什么都没毛病。你这这么多本册子,偏那本我第一眼就看中了,这就是命。”   赵婆婆无法,只得应下,帮他找寻原青雀巷的铺子。   也就是她家祖上是在青雀巷开的张,对周遭的房地都有扎实的记录,不然哪里去找一条百年前就已经消失的小巷?!   “贵人,您说的那块地,现在怕是在这里了。”   赵婆婆的孙子捧着一本页册送到高文渊的面前。   “按照当年的记载,青雀巷的原址是在城西通天坊和彩云坊之间,京城走水以后,彩云坊整个被烧毁,火灾也蔓延到青雀坊,所以在之后的规划中,所有走水的地被统一划归重建的彩云坊。”   “灵帝年间,辅国法师要修建三宝善德寺,当时选中的就是彩云坊西侧的一片空地。因为善寺附近不能有勾栏瓦舍,所以整个彩云坊又经历了一次规划,现在那块地改名叫做柳枝胡同。”   这是个十八九岁的少年,口齿含混迟缓,一字一句都说得有些吃力。但他的逻辑却异常清晰,把整个青雀巷几次很重要节点都简要点出,几句话讲的明明白白。   少年有点紧张,仿佛很久都没说过这么多的话,一边说还一边小心地观察着高文渊的表情,生怕因为自己的言语不利,让贵人觉得不耐烦。   “我家的账册上倒是记了几处柳枝胡同的院子。”   高文渊听得很认真,不时提出一些问题,倒是和他之前随意的模样完全不一样。   等少年一一回答完毕,他便在牙行提供的舆图上看了良久,最后选定了一处店铺。   于是几人又搭乘车夫的蒸汽车前往目的地,果然在院中找到了一棵银杏树。高文渊不知道这里到底是不是冉昱信上说的地方,但按照青雀牙行的记录,这地的确就是在当初海赟郡王旧宅的巷尾没错了。   不过这房子只租不卖。因为三宝善德寺的关系,整个彩云坊都不算商业区,是以店铺的租价倒是不高。   “敢叫贵人知晓,此处有不少赌坊。”   赵婆婆提醒高文渊。   “明面上寺庙附近不许有勾栏瓦舍,但赌场却是不禁的,柳枝胡同口就有一家大赌坊,人流混杂,时常有地痞滋事。”   “无妨。”   高文渊笑着摇头。   乱才更和他的心意。龙鱼混杂的地方就没人关注他到底在院中挖什么,搞些小手段也十分方便。   在支付了租费和牙行的佣金后,他又额外给车夫包了个红包,车夫欢欢喜喜地走了。   “这院子,也是够破败的了。”   听着隔壁赌坊的喧闹声,随从长吁了一口气,忍不住有些嫌弃。   表少爷是要挖坑,他们家少爷就跟着起哄,还特地赁了一个破院子下来,这不是瞎闹嘛?!   “你还愣着干什么?”   高少爷绕着院子转了两圈。   “赶紧动手挖树,注意别把根给碰坏了,说不定是百年的老棵呢!”   说着,他盯着那棵大银杏树,自言自语道。   “这要真是挖准了,那小子就是个奇才,这点租金花的就太值了!”   别说,挖了两个时辰,还真就有了收获。   战果是石匣子,外面用不知道什么玩意密封住,里面还包了油纸防水,里面的小石盒装了许多烂七八糟的玩意,大部分都是石板刻录的手稿,保存还算是完整。   “真是海赟郡王留下来的?!”   高文渊从椅子上跳了起来。   “再去挖挖看,除了手稿还有没有别的玩意?这不该不会是海赟郡王的密室吧!”   结果他们把树周围挖空了也再无收获。似乎海赟郡王就只是埋下了一些未发表的记录,并没有任何用处。   高文渊把这些记录都发给表弟,又等了几日,冉昱的回信到了。   信有好几页纸,每一页都写得满满当当。随从不敢偷看,但他总觉得自家少爷的笑容有点诡异,让他无端想起卖远航贸易许可证时候的事。   这是……又有哪个家伙要倒霉了么!?   接下来的事,随从就更看不懂了。   他家少爷先是雇了个不识字的石匠,让他照着表少爷的信件刻石板。刻的倒也不多,一共也就刻了两块巴掌大小的,做旧处理,然后在土里埋了大半个月。   这期间,少爷还带着他去了一趟狗尾巴胡同,说是给赵婆婆送红包。等回来的时候他们家的商社就多了一名员工——赵婆婆的孙子楚玉被录用了。不过为了稳妥起见,他会在一个月后自行去东海青州城报道。   随从其实是打心眼里不明白的,明明他们一个做远海贸易的,偏偏要招了一个本国话都说不灵便的人,这是能干什么活计?   可少爷的决定他是万万不敢质疑的,只能把一肚子疑问都埋在心里,跟着少爷东奔西跑。   在埋石板的这段时间,高文渊在京里也没闲着,整日出没在旧京大大小小的社交宴会上,飞快地发展着人脉。每每路过胡同口的赌坊,他总能看到几个地痞在教训输光赌客赌鬼。不是没人打他的主意,只是高文渊和随从腰间都带着连发枪,一次就让众地痞歇了心思,见他们过来就躲得远远的。   高文渊手里握着远航贸易许可证,想和他做生意的大有人在,很快就签了几笔大单。也因着这些关系,高文渊也探听到不少京中的动向。   据说海倭国正在游说陈阁葵,希望出资入股中都至荧城的铁路,作为交换,海倭国希望拿到荧城煤矿10年的开采权。   据说珐琅国布鲁诺商社有意向朝廷租赁下南郡大田港,专门做出口给珐琅国的鱼肉罐头,并且承诺可以帮助朝廷拿到一批珐琅枪。不过合同的内容十分苛刻。一旦签订,在租期内大田港就不受大雍的管辖,由此产生的税收也只会向朝廷上交一半。   “啧啧。”   冉昱盯着这份从旧京发回来的线报。   “这合同陈磬钟要是签了,那他就得做好被千夫所指的准备了。”   崔慎取过手巾,一边慢条斯理地擦着手,一边说道。   “他不会在意的。在他眼中,大田港没有任何价值,租给珐琅国至少还能赚些税收。”   “最近他不是在京城银税上发表了一篇文章么,大谈海西南德略岛的兴起,其实说的就是大田,他想把大田变成大雍的南德略。”   “呵。”   冉昱冷笑一声。   “南德略是米列颠的海外属地,与本土相距甚远,原本就是米列颠从艾森澳土著的手里抢来的,给路德国做战争赔款自然是不心疼,不妨碍本土海防。”   “可大田港就在下南郡,距离我们也就一道海湾的距离。大田港租给珐琅国不受朝廷管辖,那我东海的海防还怎么搞?难不成我们还得给他们开一条自由海道?”   “嗯,这就是争议所在了。”   崔慎递了一颗桃子给阿弟。   就在半个月前,他的晋升文书已经送到了东海,管辖范围也由镇海卫扩展到茂头卫所,与宋国忠的女婿杜成分庭抗礼。   陈平借助这次收复两岛礁,成功坐上了东海督尉的宝座。不过他的正式任命文书还没下来,暂时是以副职主政,是以这次租借大田港的事,兵部那边也给他透了消息。   现在的情况是,阁葵陈磬钟一系赞成租借,并且正积极地在朝中游说,想尽快把此时落实。但兵部上下一致反对,尤以南郡直属驻军及东海、仙匀二卫的态度最为强硬,太后动向不详,似乎还在犹豫中。   现在已经不能叫崔督卫了,要叫崔指挥使。   休沐日,新上任的崔指挥使一身便装,坐在软椅上翻阅着京中发来的线报。刚刚沐浴过的水汽浸润了他的眉眼,却掩饰不住他身上的锋锐之气,看得冉昱有些晃神。   他总觉得,三哥好像和以前不大一样了。   具体哪里不一样他也不好说,反正就是……感觉比之前更强势,更不好说话了。   想到自己的计划,阿昱忽然有点怂了。   这边,崔慎翻完了所有的军报,一抬头,正对上阿弟略有些闪躲的眼神。   他多了解阿昱,一皱眉一抬眼就知道这家伙心里正琢磨着什么,怕不是件好事。   阿昱不说,他就当做不知道,状似随意地问道。   “高文渊怎么忽然又绕去旧京了?他打算什么时候回东海?”   “噢……”   冉昱应了一声。   “上次写信他说会在一周内返程,这次会带不少订单回来,准备在青州稍微休整就直接出海。”   关于让表哥去京城挖树的事,阿昱一直没跟三哥聊。他实在是不知道该怎么开口。第一次他说矩子令发光,三哥看他的眼神充满了同情,现在矩子令已经被锁定只能他自己使用,就算是有投影三哥也是看不到的。   以他对三哥的了解,不是自己亲眼看到,三哥不大可能会相信,尤其是这种玄而又玄的事。   不过这样一来,他想要马上搬去阳坡安排造化肥的事就很难解释了。三哥可不是钱郡守,知道他对化物之学不甚精通。等到阿元表哥在京城挖出海赟郡王手稿的消息传回来,三哥一定会怀疑这个“巧合”。   不然,就再等等? 第60章 再遇冉旸   便如三哥了解阿昱,阿昱对三哥的心思也把握得恰到好处,与宁小统的通讯既然不能给三哥展示,那就尽量不让他知道,免得他疑心。   他倒是不担心高文渊会说漏了嘴,阿元表哥精明着呢,尤其对上三哥,那绝对打起十二分精神,半个字都不会泄露出去。   冉昱只要叮嘱他“对三哥保密”,高文渊马上会因为这个“攻守同盟”而沾沾自喜,严格贯彻阿昱的请求。不但不泄露,他还会自觉帮助阿昱查缺补漏,修正不通顺的逻辑。   是的,阿昱就是这么渣。   从小到大,他曾经无数次充当两位哥哥的粘合剂,但也的的确确从中捞到了不少好处。   谁叫哥哥们都喜欢和小阿昱玩呢。   冉昱翘首期盼等着表哥归来,身在旧京的高文渊却遇到了一点小麻烦。   说是麻烦,其实是他自找的,只因他在柳枝胡同看到了冉旸。   彼时冉旸正带着他的小厮何二从黄包车上下来,正探头探脑地朝着胡同里看,引得几个蹲在胡同口的闲汉不住地打量。   几年不变,冉旸还是那副老样子,下巴昂上天不说,还摇着一柄扇子附庸风雅,扇面上还提着他自己写的酸诗。   “少爷,这便是柳枝胡同了。”   何二哈着腰,一脸讨好地说道。   他家少爷怕不是中了邪,打从离了东海就一直嚷嚷要找什么宇文穷,还说那人是未来的英主,乱世枭雄,注定要荣登大宝……吓得老太爷把他拘在房中两个月不让出门,生怕他会给家里惹来泼天大祸。   什么未来英主,什么荣登大宝,英主就在旧京勤政殿里坐着呢!   虽然英主现在还是个垂髻小童,但……谁也不能说当今圣上不是英主,不然岂不是等于恒阊冉氏意图造反?!   这下,连最护犊子的老太爷都坐不住了,亲自拿着棍棒把少爷教训了一场。要说棍棒底下出孝子这话是真没错,少爷挨打之后马上收敛了不少,至少不再念叨什么“英主”、“枭雄”之类的屁话,只一心一意要出门寻人。   老太爷拦了几次,实在拦不住,最后只好由着他。少爷说是要找一个叫“宇文穷”的人,一开始是在阊洲城里找,还专门往那种下等贱民聚集的地方折腾。找不到也不气馁,又寻了恒寿、齐阳等府镇,最后干脆去了中都郡内宇文一族的聚居区,但却始终毫无收获。   是嘛,正经人家谁给孩子起名叫“穷”字?何二就觉得离谱。   就这样折腾了大半年,五郎忽然又改了主意,说是要去旧京寻访一位大师。   何二一听“大师”二字就脑袋嗡嗡地疼。之前少爷说要找明主的时候也是一口咬定,结果怎么样,一根人毛都没找到,这回指不定又要闹什么幺蛾子!   不过做人家随从的,主家就是要上天他都得陪着。尤其这半年五少爷的脾气越发不好,动辄就要打砸物件,何二可是不敢惹他不快。   他跟在冉旸的身后,心中暗暗腹诽。   ——就这么个不起眼的地方,真有本事的大师睡在这儿窝着?怕不又是个骗子吧。   更走近胡同,就见路边的一个闲汉上来搭话。   “两位可是要找人?我打小就是彩云坊里长大的,对柳枝胡同熟悉得很,给些佣金管保您满意。”   他这样说,立马又有几人围了上来,七嘴八舌地自荐。   冉旸被他们身上的馊臭熏得头晕,心里的火气开始蹭蹭地往上撞。   找不到宇文宆就已经让他心烦气躁了,万没想到一代机关大师冯天吉隐居的柳枝胡同竟然这么大,这灰扑扑的泥瓦房都造得一个模样,天知道冯天吉到底住哪间?!   这段时间,冉旸一直在努力回忆中重要的人物和事件。虽然时局的走向与他记忆中的不大一样,但冉旸还是坚信自己的直觉,宇文宆未来一定会异军突起成为一代枭雄,投资未来之主、换取从龙之功,从而飞黄腾达,这才是恒阊冉氏的青云之路。   可除了宇文宆,有些大人物也需要提前结交,拉拢他们成为自己的助力。比如隐世不出的机关大师冯天吉,在他横空出世以前,朝中几乎无人知道他的名字。可就是这样一个不起眼的老头,竟然一出手就造出了震惊天下的飞羽火箭。   飞羽火箭,射程可超千米,威力虽然比不得火炮,但却比火炮便于携带,非常适合成建制的小规模作战。   根据炮仗的原理,大雍早年也是有人造过火箭的。只是当年的火箭精度低、性能欠稳定,在多数情况下无法精确命中目标,而火箭飘忽不定的“之”形轨迹,只要风向稍有变化,就有可能反向窜进己方阵营。   所以在很久以前,兵部的军械所就已经放弃了火箭的试造,转为专注火炮的威力和射程。冯天吉刚拿出飞羽火箭的时候,宇文军中有很多人都不以为然,嘲笑说这玩意是百年前就被淘汰的垃圾,根本一文不值。甚至有人直指冯天吉是个骗钱的假大师,毕竟在宗会登记在册的机关师中根本找不到他的名字,这人仿佛从天而降,完全查不出他的来头。   可冉旸清楚地记得,冯大师就是用一只自造的飞羽火箭,狠狠地扇了那群人的脸面。   冯大师的飞羽火箭与传统的大炮仗的火箭完全不同,他在尾部增加了一种特殊的装置,当飞羽火箭发射时,火箭尾部喷射出来的火焰可以让火箭旋转前进,从而达到相对的稳定和平衡。   这是一个天才的设计,极大地提高了火箭的精准度。因为飞羽火箭在射程、精度及稳定上的表现堪称惊世绝俗,很快便引来海西洲火器制造商的注意。珐琅国对大雍封锁了近百年的火器出口,就因为这枚飞羽火箭而逐渐放开,填入珐琅火药的飞羽火箭杀伤力巨大,让海西洲各国纷纷效仿,大量复制。   而宇文宆也正是靠着这飞羽火箭才接连攻克了岐江郡和尺阳郡,拿下了大雍最富庶的南部诸郡,成为一方霸主。   冉旸记得很清楚,一切都是从宇文宆力排众议,下令中都火器场制作飞羽火箭开始的,有了飞羽火箭的两江戍军如虎添翼,横扫中都和南部诸郡。到他被处死的时候,冯天吉早已官至首席大匠师,荣华富贵享用不尽。   找不到宇文宆,提前拉拢冯天吉也是好的。这样等宇文宆崛起以后,他就可以伺机献上冯天吉和他制造的飞羽火箭,寻相千里马的首功稳稳到手。   这样想着,冉旸也不觉得这柳枝胡同逼仄了,眼前就是一条光辉大路,一直能通向云上天宫!为了这条大路,他耐着性子和胡同口的闲汉们搭话,承诺谁找到冯天吉冯大师,他就送给对方一大笔酬劳。   冉旸光顾着说话,并没注意到几位闲汉的眼中闪过一抹贪婪。   柳条胡同里住着三四十家,姓冯的只有一个,但却不是什么机关大师,而是一个不折不扣的烂赌鬼!   烂赌鬼也不叫冯天吉,他的名字是冯二狗,胡同里的人都叫他疤癞狗。疤瘌狗早年家中也是有点小钱的,还给他娶了一房媳妇。但他痴迷赌博,不但很快败光了家业,还好吃懒做滥赌成性,家中生计都是他媳妇带着娃娃张罗,稍不如意还要被他打骂。   就这样的玩意,怎么可能是什么机关大师?鸡冠子都不配!   不过这样的话,闲汉们可是不打算给冉旸讲。这少爷一看就是富贵人家出来的傻子,说起话来头头是道,但却半点不着边,别人稍微吹捧两句他就上套,最好骗不过。   至于柳枝胡同里有没有冯大师,那不还是他们一句话的事,找人不也是需要花时间花力气的不是?!   既然这傻小子这样着急,就先从他手里骗点银钱出来吃酒,等有机会再一点一点榨干他,反正留着胡同这么大,他总不能一家一家去敲门。像傻小子这种人,闲汉们见多了,决计是舍不下身段贵脚踏贱地,多半还是要差他们去找。   哪怕最后真的找不到,那也可以把冯二狗拉出来假充一下。冯二狗这个人,别的不行,撒谎骗人那可是一套一套的,要不是对他老底一清二楚的人,很容易会被他三言两语绕套进去。   冯二狗还欠着赌场不少赌债呢,原本说好了这次用他的三儿子富贵抵债。前头冯二狗已经抵了一儿一女,要不是留着婆娘还能生娃,他多半是要连穆三娘也卖了,换点本金翻身。   富贵那小子面黄肌瘦的,眼看都饿成芽菜了,他爹也不肯给他一口吃的,还经常把外人施舍给富贵的吃食抢走。有这么一个爹,富贵将来还不知道能不能活,用他顶债可不划算。   像陈二狗这种烂赌鬼,早晚都要卖儿卖女,卖富贵也不差这几日。这回就先让他从这傻少爷手里骗一笔大的回来吧。 第61章 飞羽箭   “所以,他是来找人的?”   高文渊坐在租住的小院里,盯着那棵已经被回填完毕的银杏树,一脸的若有所思。   “冯天吉,冯天吉……这名字倒是从没听过啊。”   他抬起头,吩咐一旁的随从。   “你去找人问问冯天吉到底是个什么人,记得背着点人。”   随从点头,麻利地下去办事。   高文渊继续坐在小院中看树。   今日无风,午后的阳光温暖而不灼烈,照得他有些昏昏欲睡。   正在意识模糊的时候,高文渊就听到了一声哨响,整个人立时惊醒过来。   谁?!   高文渊从躺椅上一跃而起,发现好像是个不知道什么的东西飞上了银杏树上,被层层叠叠的枝叶卡住了。   什么玩意?   高少爷走到树下,仰头看了一会儿,然后麻利地爬上了树。   应该说,不愧是打小就练成的童子功,长大了上房揭瓦也半点不含糊。高文渊伸手把卡在树枝间的羽箭取了下来,正欲打量,低头却看见在院外的巷子里,一个小孩正眼巴巴低看着自己,唔,是自己手中的羽箭。   “这是你的?”   高文渊朝小孩举了举羽箭,看到小孩飞快地点了点头,眼中满是渴望。   “哈。”   高文渊笑了笑。因为担心伤到他小孩,高文渊没有马上把羽箭扔回去,而是准备开门拿给他。   他举着这枚羽箭,一边往树下爬,一边说道。   “你这玩具做的还满精巧的,是……”   话说到一半,他就顿住了。   他在羽箭下方的底座附近看到了一个小小的刻标,这个刻标高文渊再熟悉不过,正是表弟冉昱的标记。   这是阿昱的手造?!   他又仔细看了两遍,确定是阿昱的标记没错。这羽箭是竹制的,外面涂了一层清漆,尾部安装有几片旋叶一样的东西,看上去怪模怪样,和时下流行的完全不同。   只要拉动羽箭底部的绳扣,羽箭就会高高飞起,旋叶的力道带动羽箭祖旋转前进,飞得又远又稳,生生把个小童的玩具造成了精巧的机关。   这,的确像是阿昱的风格。   高文渊打开门,对着门外且怯生生的小男孩问道。   “你这是哪儿弄来的?”   肯定不可能是买的,阿昱对玩具没兴趣,会用心造这玩意,多半是准备送给家里的几个子侄。给家人的东西,阿昱不可能卖出去换钱,冉家也不缺这点钱。   唯二的可能,要么是有人偷的,要么就是阿昱自己给的。   高文渊长得人高马大,又是冷着脸开的门,这让小男孩有点紧张,他下意识地把妹妹拉到身后护住。   他听他娘说了,胡同里来了一家新户,好像是很有钱的少爷带了不少随从,租下了汪婆婆家的院子。   少爷的随从都很凶,他们手里还有火铳,把巷子口的地痞都给吓跑了。   小孩倒是很希望这些人能多住一阵,有他们在胡同里的闲汉都不敢胡乱打人骂人,他和他娘,他妹子的日子也能好过些。   最近他娘刚还完了这个月的利钱,只要他爹不去赌场,家里就能松快两日。趁着今日正午阳光好,小孩带着妹妹出来晒太阳。为了哄妹妹开心,他拿出了自己珍藏已久的小玩具。   “是一个小哥哥送给我的。”   小男孩说道。   他想了想,又接着补充了一句。   “是一个长得很好看的小哥哥,他的朋友买下了我的烟叶,小哥哥还送了我好吃的。”   是很香很香的肉饼和排骨,他抱在怀里闻了一路的香味,肚子呼噜噜都要打雷了。   但是小孩还是一口没吃,飞快地往家里跑。他想要带回去让娘和妹妹尝尝。爹又在外面欠了赌债,家里已经要揭不开锅了,再这样下去就只能卖了他,他的哥哥姐姐们就是这样走的。   妹妹风寒烧坏了耳朵,爹说卖不上价,所以只能卖他。   小孩不想被卖。他的阿姐被卖掉的时候他曾经偷跑去看她,那家人对阿姐一点都不好,让她一刻不停地做活,阿姐手一停就会挨打。寒冬腊月的,阿姐的胳膊都被打烂了,血糊在伤口上结了一层又一层,手指又红又肿,一见他就哭个不停。   小男孩心里难受,但他知道这也是自己的未来。   爹是不可能不去赌的,娘也不会答应和爹和离,带着他和妹妹离开,她总说孤儿寡母在外面根本活不下去,都得饿死。   可是明明他们现在就是孤儿寡母的生活,爹除了跟娘要钱什么都不管,家里的房子都被他典当出去了,现在娘带着他们赁了一间偏房,靠给人洗洗补补勉强度日。   他稍微长大一点了,便出去卖烟叶补贴家用。阿妹的耳朵虽然听不见,便帮着娘去收洗衣衫。   这么多年,他们不也活下来了么?为什么不能走,为什么一定要忍受爹对他们的拳脚相加呢?   大哥和二姐都被卖了,接下来是他,小妹可要怎么办?她耳朵听不见,爹会留下她么?   这个问题,小男孩想不通,但他带回去的食物却是拯救了自己,肉饼和排骨让小男孩的父亲意识到,自己这个儿子还是有些用处的。   于是他暂时被留下了。   小男孩把那枚飞羽箭小心翼翼地藏了起来,这是小哥哥送给他的宝贝,给他带来了好运。   他不可能像小哥哥一样造出飞羽箭,不可能的,他都不认识字,而小哥哥一看就是很有学问的人。   但在他坎坷而又短暂的人生中,他也的确获得过一些来自外人的温暖和帮助,他都尽可能的收集起来,等长大以后报答。   前提是,他还有机会长大。   之后京城里发生了很多大事,到处都是戒严的戍军,荷枪实弹,挨家挨户地敲门询问,气氛闹的十分紧张。   他爹那阵子不知所踪,娘天天念叨是被外面的小妖精勾搭走了,还责怪他和妹妹没用,留不下爹的心。后来爹回来了,说是在外面赚了钱,又一头扎进赌坊里,娘不但不怪还觉得高兴,念叨着外面终究比不得家里舒坦,回来就好。   可小孩却觉得,他爹被赌坊撵出来那天,多半就是他要被拉去抵债了。   “原来是这样。”   高文渊听了小孩的话,再联系一下之前旧京的局势,就知道这大概是兴福楼事件以前,冉昱和朋友做的好事。只是不知道他那个朋友是谁,高个子,长得好看,冉昱周围这样的人太多了。   “既然是送你的,那你就拿着吧,好好玩,这是他花了心思做出来的。”   高文渊把飞羽箭递给小男孩,就准备关门走人。   小孩捏紧了手中的羽箭,犹豫了一下,忽然大着胆子问道。   “少爷,您认识那个小哥哥吗?”   高文渊没回答。   认不认识和这小孩都没关系,旧京可怜的孩子有很多,这孩子又有母亲带着,横竖轮不到他来管。   傍晚的时候随从前来汇报,说柳枝胡同没有人叫冯天吉,倒是有个叫冯二狗的癞子,就住他们隔壁的隔壁。   “就是那家女人带两娃娃的。”   随从说得义愤填膺。   “那女人也是脑子不好,死心塌地跟个滥赌鬼过日子,还把自己生的娃娃卖了给他还债。”   “冯二狗也就张了一张好嘴,都吃她肉喝她血了,她还逢人便说她男人对她体贴。她家娃娃染了风寒,这女人舍不得花钱送医堂看病,反倒是把钱都给了她男人‘做生意’。呸,一个滥赌鬼,做他娘的生意!”   听随从这样说,高文渊就想起了午后看到的那个小孩。   原来是他家。   “先别说这个,冉旸找冯天吉想要干什么,打听出来没有?”   随从摇头。   “还不知道,不过冉旸也不敢张扬行事,只是委托胡同里的癞子们四下打听。不过我看他们也没怎么上心,拿了佣金就去吃酒耍钱,半点没有找人的行动。”   “呵。”   高文渊嗤笑一声。   冉旸那个蠢货,脑子从来就没有灵光的时候,偏偏还自以为是的紧,总觉得别人都是傻子。   也不知道他打从哪里挖出这个“冯天吉”的,身世来头一无所知,还敢听任一群地痞流氓的鬼话去花钱找人,这不情等着上当受骗么?!   偏偏还又蠢又毒,无所顾忌。高文渊现在可是能体会到表弟的心情了,被这玩意算计了,别说成不成事,恶心人是足足够够。   不过上次在东海碰面,崔三有句话说得很有道理,冉旸打从在兴福楼前后就有点不对劲了。   以前的冉旸也蠢也毒,但他的胆子却没这么大,敢公然对冉氏嫡枝下手,仿佛笃定回来青州后冉家一定会出事。   再加上他之后的表现,寻什么未来英主之类的,虽然冉仝那老儿捂得严实,但跟着四分十九支走的那些人在东海也有亲眷,总有消息能透到青州。   冉旸得了失心疯?但也未必,至少他力主购入的田产价格翻了三番,还改良了织园的几种织法,设计出新式裁衣的样式,不然冉仝也不会这样力保他。   不过除此以外,冉旸做的事无一不蠢,他就像之咋着翅膀的鸡,四处招摇,蠢的简直让人没眼看。   “行了,也不用打听了。”   高文渊垂下眼皮,吩咐随从。   “就盯着点那些闲汉,每天晚上上报他们的动向就好,用不着惊动冉旸。”   “我倒要看看,冉旸这次准备怎么栽跟头。” 第62章 找到了   “有消息了么?等会儿你再去找那个孙大郎问问,怎么还没找到人。”   冉旸有些烦躁地在房间里踱步,时不时就要追着何二出去打探情况。他已经在旧京住了十来天,还是没有找到冯天吉,柳枝胡同一共就那么大,这一个大活人还能藏到哪去?!   除非……冯大师自己说了谎。   不可能。   不可能的,绝对不可能!   冉旸自己先摇头否定掉。   镇国法师怎么可能撒谎呢?柳枝胡同可是冯天吉亲口说的,大隐隐于世的铁证。   再说大师也没必要为柳枝胡同撒谎,这地方也不是什么神仙府邸,平平无奇,京城里还能有比彩云坊更不起眼的地方么?!   “少爷,孙大郎说他们在找了,已经找到了些线索,只是还需要些银钱打点……”   说到这里,何二小声抱怨。   “不就是找个人么?!怎么还这打点那打点的……又不是什么官老爷……”   他话还没说完,就被冉旸给打断了。   “你懂什么!”   冉旸深吸一口气。   “他们要钱就给他,只要能把冯大师人找到,一切都是值得的!”   “喏。”   何二应了一声,又捧上来一封信件。   “少爷,老太爷的信,昨天送来的,送信的人还等您回复呢……”   他小心翼翼道。   打从九凌城回来以后,他家少爷的脾气就一日差过一日,稍微不顺心思就要打人摔物发泄。   偏他现在在族中很有权势,几次出手都助力冉氏在恒阊站稳脚跟,四分十九支的族亲现在都不大敢违逆他。   就比如现在,老太爷来信询问要怎么处理收回来的货款,这事原本该四分十九支商量着来。可自从少爷一力主张购置田产暴涨,拿出的织样又引领风潮后,关于织园的经营和冉氏的未来,四分十九支都愿意先听听他的建议。   族中现在有个说法,以前冉氏的财富多集中在本家,那是因为本家占了东海风水最好的灵秀之地,本家祖上之所以那么热情邀请族亲前往东海,其实是想利用他们的福德催旺自家的风水,以达到世世代代永享富贵的目的。四分十九支不但不亏欠本家,反而还让本家占了几百年的大便宜,压制了自家天资聪颖的子孙后代,给那黑心的一家子做了祭品。   不然,为何原本平庸的冉旸,打从本家败了以后就一下子聪慧了起来,做的决定说出来的话无一不正确,帮着家里增添了不少进项,这就是原本被压制的福德回来了!   有了冉旸这么个例子,四分十九支的子弟们也觉得自己机灵了不少,脑子都比以前转得快了。   所以现在的冉旸就是恒阊冉家的招牌。要是他家少爷心情不好,直接抓起桌上的砚台敲破他的头,何二也得笑着说砸的好。   唉。   何二在心中默默叹了口气,打起精神等着少爷发作。不过他今天的运气着实不错,冉旸还没把信看完,之前派出去的小厮就又回禀过来,说是冯天吉冯大师找到了。   “当真?!”   冉旸猛地转身,目光亮得惊人。   “可是真是找到了?!”   “那孙大郎说是找到了。”   于是小厮硬着头皮复述孙大郎的原话。   “……大师神出鬼没,我们也是打听了很久才知道有这么一位,他的事在衙门都是秘密。”   “要怎么说得花钱去打点呢!记载在衙门密薄上的消息不是谁都能看的,不给钱谁给你干这事啊?还不够官老爷打板子的。”   “有了确切消息我们才去上门找的人。要怎么说是隐世高人呢!人家一开始都不承认,后来我们拿出了衙门密薄上的拓件他才认了身份。这位冯大师看着一表人才,谈吐文雅,依俺看那就是个半仙。半仙的岁数可不好说,可能他看着三十出头,但实际已经活了一百年了。”   孙大郎说得天花烂坠,听到小厮觉得极不靠谱。   他有种在坊市里看算命先生的感觉,说的话对也不对,怎么都能对的上,端看他怎么圆。   就这……能是真的么?完了完了,难怪翰墨、林墨他们不想出头,这回少爷肯定要发火打人了!   可他万万没想,听了这话的冉旸竟然完全不生气。不但不生气,他还大喜过望,随手摸出一个荷包打赏小厮。   小厮看得都傻了,捧着荷包不知所措。   可兴奋中的冉旸顾不得管他,他大声招呼这何二去安排蒸汽车,他要亲自去接冯大师上门!   看着年轻,那就对了!在他记忆中的冯天吉,自称已经是古稀之年,实则看上去的模样也就年过不惑,还纳了几名年轻貌美的小妾,生了好几个娃娃。   彼时两江军中不是没人质疑他的真实年纪,可宇文宆说纠结这种小事并没有任何意义,还下令斥责了那人。   从此以后,关于冯大师的出身和来历再没人讨论。大师拿出飞羽火箭,为大统领宇文宆立下汗马功劳,光这一点就已经足够他躺在功劳簿上吃喝到死了。   何况冯大师也不知只有这一种绝活,之后他还陆续改造了火炮,火云箭,火链雷等各种火器,连宇文宆都对他格外礼遇,两江军中更没人敢得罪他了。   对了。   冉旸蓦地想起一事,连忙伸手招呼何二上前,对他耳语了几句。   何二皱眉,刚想回问一句。却见他家少爷已经开始瞪眼,明显有些不耐烦了,只得先乖乖应下,麻利地出门办事。   找两个盘靓条顺,身姿丰腴、能歌善舞的清倌送去迎接大师……这算什么吩咐?   大师不都是仙风道骨不近女色的么?难不成这位冯大师修的是欢喜禅?!   何二忙着去勾栏寻觅合适的小娘子,远在柳枝胡同门口的孙大郎也没闲着。   他双手抱胸,盯着面前人模狗样的冯二狗,狞笑着问道。   “我说的话你可都记下了?”   “记下了记下了。”   冯二狗点头哈腰,忍着后腰的疼痛赔笑道。   “不就是骗个傻少爷的银钱么?这事我熟,咱也不是第一次干这生意了,孙大官人看我什么时候拉跨过?!”   “嗯。”   孙大郎上下打量了这三孙子一眼,满意地点了点头。   “还记得你这回叫什么吗?”   冯二狗点了点头,下巴微扬,竟然颇有几分世外高人的莫测高深。   “在下冯天吉,吉人自有天相的天吉。”   然后马上把变脸,一脸讪笑着对孙大郎说道。   “大郎你看如何啊?说来也巧,其实我前阵子就想给自己改这个名字转运的,你看我欠的那笔债……”   “来寻你的那个少爷出手阔绰,你让他替你还了不就得了?”   孙大郎狞笑着说道。   “不单这笔,还有以前欠下的那些本金和利息,你最好都能诓那傻小子给你掏,不然我就撕了你的皮!”   冯二狗一听他说起以前的债,顿时苦了脸。   “大郎,咱们不是说好了,以前的债让我家那婆娘还,她若是还不上就用那小冤种抵偿么?你……你咋又变卦了么?”   “呸,让你那婆娘还?!”   孙大郎啐了他一脸唾沫星子。   “那得还到猴年马月?你怕不是想拍拍屁股就赖账走人吧?!”   “再说我要你家的崽子有啥用?抓过来我还得供他吃喝,能不能活都是两说,你可真是打得好算计!”   “不行,就这次,你必须都给老子还上!”   说到这里,孙大郎狞笑一声。   “你可别忘了,是老子赐给你这个发财的机会,你要是敢跟老子动歪心思,老子立时就让你现原形!倒时候你落在老子手里,你就等着被抽筋扒皮吧!”   “回去好好拾掇拾掇,想好该怎么说,滚吧!”   吓得孙二狗一叠声的应下,半点不敢再多说话,忙不迭地回家了。   他是知道柳枝胡同这伙人有多凶多狠绝的,杀人放火那也就是眨眼的事,这是一群真正的亡命之徒!   说起来也是有点奇怪,明明是做惯了的坑骗行当,这一次他竟然格外紧张,仿佛稍有行差踏错就会丧失改变命运的机会。   他以前假装身份骗人,也不过就是骗得外地客商些货款或是财物,这次的傻少爷说是来寻一位厉害的机关师,那他总得准备些机关放在家中才是。   于是冯二狗又迅速地行动起来,满屋子地搜罗机关。   他一个常年混迹赌坊的烂赌鬼,哪里知道什么叫做机关,只在一些客人的嘴巴听说过这玩意,仿佛是些无风自动的东西。   今天他家婆娘带着两个崽子出去干活了,只剩他一个人,正好方便他翻检。   “狗崽子,还挺能藏!”   从墙壁的裂缝里翻出一点银钱,冯二狗想也不想地揣进怀里,随手把飞羽箭扔到一边,还上去踩了两脚。   “冤种!有钱买这玩意,还不如给你老子孝敬两口酒,真是生了个讨债的!”   正说着,蒸汽车的声音从胡同口传来。冯二狗一惊,也顾不得被翻得乱糟糟的屋子,连忙起身整理自己。   等孙大郎引着冉旸走进这座低矮逼仄的小柴房,冯二狗已经变身成为世外高人冯天吉,仙风道骨地在炕上打坐了。 第63章 大师的诞生   “这就是冯天吉了。”   孙大郎引着冉旸一行人走进屋内,一边说一边小心翼翼地观察着大金主的表情。   之前冯二狗跟他说起这计划的时候,孙大郎对此嗤之以鼻,觉得冯二狗这小子是赌钱赌傻了,以为谁都傻子一样好骗。   可冯二狗说得言之凿凿,他又是彩云坊里数一数二的骗子,孙大郎也就信了他的鬼话。   谁叫这小子以前也骗过不少“精明人”呢?那些外地过来的客商、来走关系的小官小吏,栽在冯二狗手里的一巴掌都数不过来,论说骗人,这小子绝对是个行家。   但孙大郎还是给自己留了一条后路。   冯二狗不把老婆孩子当回事,露馅就拍拍屁股走人,他孙大郎可是在柳枝胡同开赌坊的,以后还得在京城混下去,可不能被这小子拉下水。   于是他紧跟着又补充了一句。   “若是要找冯天吉,柳枝胡同附近就他一个冯天吉,少爷您自己瞧瞧吧。”   冉旸点头,迫不及待走进了屋子。   屋子里面的陈设比外面还要破烂,几乎除了一张土炕什么都没有,为了保暖只开了巴掌大的一个小窗,还胡乱地用稻草堵了起来,显得空间越发阴暗逼仄。   何二悄悄捏住了鼻子。   这什么破地方啊!一股子发霉的味道,就这还能出个大师?!   他原以为自家少爷肯定要发飙骂人,结果偷眼看去,却见冉旸正专注地看着地面上的一个物件,那神情既激动又兴奋。   那是……小孩的竹木玩具?   冯天吉在炕上坐了半响也没等到肥羊开口搭话,心中忍不住有点着急。   干他们这行的,讲究的就是一个架子。既然是世外高人,那就不能主动上前与人攀谈,这可不符合世外高人的形象。   他只能等冉旸主动开口,只要对方开口,不管他说什么,冯二狗都有把握把他绕进套里,这是安身立命的吃饭本事。   可对方要是不说话,那他就得想办法勾搭对方说话。冯二狗偷偷把眼睛张开一条缝,嘴里配合着开始小声的念经,他要观察一下肥羊到底在干啥。   嗯?怎么在看地上那个破竹片子?!   好在肥羊也没有让他等太久。冉旸被他念经的声音惊动,回过神,朝他郑重施了一礼。   “冯先生,久闻大名,今日得见,三生有幸。”   嘿,上钩了。   冯二狗……不,是冯天吉缓缓睁开眼,架子摆得十足,给了冉旸一个似笑非笑的表情。   “噢?你听说过我?那你听到的都是怎么说我的?”   可以说,是半点都不给面子了。   孙大郎微微皱眉,开始给冯二狗使眼色,提示他要注意分寸。   冯天吉眼皮都不抬一下。   说起忽悠人,孙大郎这群人根本就不是他的对手,半点没拿捏到有钱少爷的心思。   这傻小子请的不是世外高人么?世外高人就得恃才傲物,就不能给人好脸色!这些有钱人,平素阿谀奉承的脸孔见得多了,冷不丁有人对他不假辞色,反而会让他觉得稀罕,觉得自己没找错人。   何况他这么问,顺带也能摸一摸这“冯天吉”的底细。孙二郎就说“冯大师”是个造机关的,可机关的种类可是多去了,不趁这机会搞一搞消息,以后他还怎么哄着傻小子给他还债?!   冉旸不知道冯天吉转了这许多心思,他现在还沉浸在与前世故人相逢的喜悦中,半点都没起疑心。   怎么会怀疑冯大师呢?   眼前这人虽然看着年轻了十几岁,但无论是长相还是口音,亦或是一些眼神和小动作,无疑就是冯天吉没错了!   “外人都说冯大师擅造机关,是大雍名副其实的第一机关大师,墨宗那个钟杰和您比,根本就是徒有虚名!”   这话却是带着冉旸的私心。   即便是冯天吉在十几年后造出了飞羽火箭等火器,朝中也没人说他是当世第一的机关大师。毕竟冯天吉这个人有才归有才,但个人争议也非常大。再加上他后期水平发挥很不稳定,造出的一些火器虽然花哨,但实用性却并不高,远比不得钟杰大师德高望重。   但冉旸讨厌钟杰,非常讨厌。   钟杰是冉昱的恩师,冉昱缠绵病榻的两年,钟杰大师不远千里赶赴东海,帮助爱徒一起抵御海寇。甚至在冉昱病死以后,钟杰大师还坚持替他守城,最终城破殉国,留下忠烈美名。   宇文宆就非常尊敬钟杰,每每提起都是赞不绝口,收复东海的时候还特地去钟师坟前祭拜。冉旸觉得他纯粹是爱屋及乌。毕竟钟杰到死前才终于还原了海西洲的火帽配方,一生也没能造出一把比珐琅枪还要厉害的火铳,说他是大雍第一的机关师,冉旸很不服气。   他的视线在房间里转了转,最终又回到了那个竹片制成的小物上。   还是冯天吉冯大师厉害,这么年轻就造出了飞羽火箭的原型,比他记忆中飞羽火箭出世还要早了十几年!上辈子冯大师困顿在这柳条胡同,为了生活奔波,这一世有他冉旸的帮忙和资助,相信冯大师能更早完成飞羽火箭的设计,惊艳天下!   想到这里,他忍不住夸赞道。   “大师,没见到您已经造出了飞羽火箭!您可真是不世奇才啊!”   啊?啥剑。   冯天吉暗道不好,可脸上却半点不漏,半眯着眼顺着冉旸的视线看过去,发现这富贵少爷竟然还在看狗崽子偷藏的破竹片。   那东西刚才被他一脚得断成两截,现在正和一堆干柴扔在一起。冯天吉有好几日没回这柴房睡觉,嫌弃晚上屋潮被冷,就准备把这竹片子混着干柴一起烧了烤火。   没想到,这玩意竟然还有用处?!   要说做骗子,冯天吉的本事绝对是一等一。只见他缓缓转了转眼珠,像是头一次正眼打量眼前的人,慢条斯理地问道。   “飞羽火箭……你如何识得的?”   这话可是把冉旸给问住了。   他总不能说自己是因为重活了一次才认出飞羽火箭的大致模样,那肯定会被人笑成傻子。   不过现在的飞羽火箭与十几年后的成品还是有些区别的,真正的飞羽火箭在尾部的结构要更复杂一些,不是只有简单的三片叶片,头部的弹头也更尖细,杆柄细长。   可这也已经足够了,足够印证冉旸的记忆是正确的,他不但找到了冯大师,而且大师已经开始研究火箭了!   “我……”   冉旸的脑子飞快地转动。   “我是听一位老先生说的。他……他是个很厉害的匠人,他说您在研究飞羽……嗯,一种火箭。”   这话冯天吉一打眼就是在撒谎,论撒谎他本人就是行家,看来这傻少爷对“冯大师”也不甚了解,他暂时不用担心露馅。   不过那什么羽箭……   冯天吉的眼珠子转了两转,目光又投向那堆竹片。他现在就很后悔,早知道这是什么模型……他就好好藏着当本钱,以后也不至于拿不出东西交差。   唉……也不知道那狗崽子是打哪偷来的玩意儿……   正郁闷着,就听眼前的傻少爷拍了拍手,两位身姿丰腴媚眼如丝的年轻娘子便走了上来。冯天吉的眼顿时直了。他这个人,除了耍钱之外最爱的就是女色,尤其眼前这两小娘子还是他最好的那口,一打眼就知道足够风骚。   冯天吉心痒难耐,八风不动的脸上难免带上了一丝意动,被冉旸敏锐地捕捉到。   他心中暗暗点头,心想自己这准备的一手果然没错,冯大师对于女人的口味始终如一,喜欢的就是这样风情万种的勾栏娘!   他轻咳一声,笑着朝两位娘子勾了勾手,两女顺从地走了过来,身姿曼妙地给冯天吉福了一福。   “从今天起,你们两个就侍奉冯大师。”   冉旸说话的时候,何二捧上来一个木匣。冯天吉接过来打开,发现里面放着两女的卖身契,以及一叠中都银庄的钱票。   冯天吉有点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强忍着没有伸手去抓,而是假作讶异的挑眉。   “冉公子,你这是……”   “区区薄礼,望先生莫要嫌弃。”   冉旸说到这儿,蓦地退后一步,再度给冯天吉施了个大礼。   “恒阊冉氏愿奉冯师为大先生,旸知先生心有青云志,愿助先生一臂之力。”   嗬!大先生……那不就是要好吃好喝供奉他一辈子么!大先生是有钱人家收纳高级幕僚的代称,主家不但给钱,还给安排合适的房舍,代出兵役徭役,是大雍读书人中一等一的好差事!   冯天吉被吓了一跳,本能地想要退后两步,但临到关头却及时稳住了身体。   这时候不能退啊!就冲着两个美娇娘和那叠钱票……他冯二狗也不能退!   老天爷是真的显灵了,天大的一个馅饼砸在他头上。原本冯天吉还在发愁怎么把话头引到还债,结果这傻少爷一上来就直接捧出钱票美人,还说要供奉他一辈子?!   天下竟然有这样的好事!   冉旸盛情邀请,冯天吉欣然应允,这一场“聘先生”的大戏演的可谓宾主尽欢。   大事敲定,冉旸便施施然退场,把后续的收尾工作交给何二去张罗。   何二战战兢兢,跟在少爷屁股后面连连点头。   就在来柳枝胡同的路上,阊州老家忽然传来消息。说是旸少爷之前执意买下的一座小荒山,现在在山中发现了铜矿,预估价值翻了十几番!   铜矿!   何二收到消息的时候整个人都在抖,有种宿命般的不真实感。   别的不说,这是少爷选中的第几个了?   前有洼岩村的三百亩中田,后有荒山铜矿……再加上反针织花、秘料扎染,五少凭借一己之力,不知给家中添了多少进项。   难怪老太爷成天念叨东海冉氏居心恶毒,为了自家富贵偷取分家旁支的气运,还妄图用一丁点银钱买他们感恩戴德,真是丧了良心的坏!   看他们家冉旸不就是个例子!?以前在东海的时候处处被压制,整天浑浑噩噩的没有个出息样。现在离了那家子恶鬼,马上神志清明才华四溢,还有点石成金的本事,这就是他们四分十九支的气运,旸少爷头顶那是有紫金云罩的!   这话是老太爷请的一位算命先生下的铁口直断,喜得老太爷给了对方一大笔谢金,还做了一场驱魔辟邪了法事。   何二揉了揉眼,很想买根香拜拜他家少爷。这紫金云到底长个什么模样,怎么如此灵验,少爷这几乎百说百中了。   现在这个紫金云说眼前这个是不出世的机关大师……那说不得就是真的喽?!   这样想着的何二,看向冯天吉的眼神中也不自觉带了几分敬畏。   他朝着冯大师露出一个谄媚的笑容,殷勤地询问对方还有什么家当要带,有没有家眷需要安排。   家当自然是没有的。   冯天吉厌恶地看了一眼逼仄阴暗的破柴房。   这破地方他早就不想要了,一根柴棍都不要,恨不能马上离开。   但是家眷……   冯天吉看了看一旁面若桃花的美娇娘,又想起自家婆娘的脸,忍不住有点倒胃。   以前是实在没钱,那婆娘丑虽然丑,但对他倒是死心塌地,留着还有点用。   现在他眼看就要飞黄腾达,以后想要什么样的婆娘没有,实在没必要留着她。   而且万一他还有大造化,被富贵人家的娘子看中做了女婿,留个婆娘反倒是累赘。   想到这里,冯天吉笑着说道。   “什么家眷,一人吃饱全家不饿罢了……”   他说这话的时候,视线扫过墙角的飞羽箭,蓦地心中一动,马上又改口。   “但有一位嫂嫂,是个苦命人,我兄长前段时间没了,她一人带着个女娃替人洗补度日。”   “虽然是至亲,但毕竟叔嫂之间需要避嫌,这次若是能……”   话说了一半他就不说了,但何二秒懂。   “自然,自然,孤儿寡母颇不容易,小的这便去安排。”   冯天吉笑着点头。   关于对婆娘的安置,他有了一劳永逸的想法。   冯二狗和穆三娘是在官府备了契书的夫妻,这事不是能说不算就不算的。不过若是冯二狗死了,穆三娘成了寡妇,那和他这个小叔子是不是就没啥关系了?!   冯二狗是真有个弟弟叫冯铁牛,也是个不着调的小子,十几岁以后便音讯皆无。   如今冯铁牛归来,改名叫做冯天吉,还带着寡嫂和侄女一起投奔冉氏,这好像也能够说得通。   寡嫂不耽误他娶妻,还显得他有情有义。穆三娘那个女人很好哄,随便对她好点她就会乖乖听话,带着个丫头又是聋子,翻不起什么波澜。   倒是那个狗崽子……   冯天吉的眼眸暗了暗。   他对自己的次子十分不喜。这小子生下来那天他就输了一大笔钱,不得不出门逃债,很是过了一段颠沛流离的苦日子。长大了些就知道跟自己顶嘴,想来以后也不会孝顺他,留着也真是没什么用。   “那小的明日上门来替先生搬家,今日先生便和大娘子整理要带的行李,小的也不多打扰了。”   何二笑着和冯天吉拱手,带着仆役离开了柳枝胡同。   孙大郎见他走远便让人关门,自己走到冯天吉的跟前,伸出一只手。   冯天吉倒也识趣,老老实实把大半的钱票都给了对方,只给自己留了少部分。   “大郎,这些足够了吧?”   他早没了之前那副莫测高深的模样,讪笑地讨好道。   “我给自己留了一点,这不也是为了以后不穿帮嘛。我看这冉家少爷是真的信了,出手也是真的大方。我若是能在他家站稳脚,以后的银钱就不是事,你还何愁赚不到钱……”   他这话里的意思孙大郎明白,那就是承诺还要来孙家的赌坊耍钱。   冯天吉在孙家赌坊输了不少银钱,他又实在戒不了赌瘾,为了保住“冯大师”的人设,以及封住孙大郎这个知情人的嘴巴,他以后打算定期去孙家的赌坊输钱。   等于孙大郎和冯天吉联合在一起坑冉少爷的钱。   孙大郎觉得这笔买卖划算,便点了点头,算是许可了。   “你刚刚跟那管家说要带婆娘和丫头走,你那个小子不要了?”   孙大郎问道。   冯天吉点头。   “不要了,今天晚上就送去给人牙子!之前王瞎子不是给他算过,说这小子命里克父,我可不能让他把我的青云路给克没了。”   冯天吉对于卖孩子可是没有半点的心理障碍,他已经卖掉了两个子女,富贵又是他最不喜欢的冤种,只要他娘和妹妹还在自己手里,那小子就不敢翻出什么花样,还得乖乖听他指挥。   最重要的是,富贵知道那枚竹片羽箭的来源。冯天吉不傻,他当然看得出冉少爷对那羽箭的重视,甚至因此笃信自己就是什么机关学大师,而他就是造出羽箭的人。   但他懂个毛机关学?!他连机关是个啥玩意都不知道!   现在虽然蒙混过关,但保不齐什么时候傻少爷就要看成果,他得想个办法能够应付过去。   “对了大郎,你可知道彩云坊有哪家是造机关的?我想把富贵送去做个学徒,学门手艺以后好吃饭。”   他这前后矛盾的态度让孙大郎略差异,不过仔细一想很快明白了冯天吉的套路。   他这是在人尽其用,把富贵卖给机关作坊当学徒,自己掐着他娘和他妹子,这小子以后就算学成了手艺,那也得乖乖替他圆这个谎,保他的富贵不露馅。   孙大郎啐了一口,暗骂冯二狗不是个东西。   虎毒还不食子呢!冯二狗连自己的儿子都算计,是真没半点人样了。   于是当天晚上,但富贵跟着娘和妹妹回到家的时候,他就听到了这样一个天崩地裂的消息。   他要被卖掉了,卖给一家机关作坊,而他亲爹变成了他的叔父,要带着他娘和妹妹去恒阊享福。   大雍立国的时候严令买卖人口,可上有政策下有对策,买家往往会与卖家签一份长期雇佣契约,并在上面规定了严酷的违约惩罚和高额的赎金。这种佣契最长可达百年,普遍超过大雍人均寿命许多,与卖身并无本质区别。   富贵不记恨娘抛弃了他,他只是担心妹妹。妹妹还小,耳朵又听不到,到了有钱人家会不会受人欺负!?娘是个脑子糊涂的,爹根本指望不上,到那时候妹妹可要怎么办?   他尝试着跟爹娘商量,看自己能不能被卖进冉家,哪怕是当个杂役也好,他绝对不会把自己的身世说出去的!   然后他就被亲爹骂了一顿。   冯天吉骂他痴心妄想,妨了自己十年还不够,还想继续祸害全家?!   “你不是爱摆弄这些小玩意么?”   冯天吉举着几片被踩坏的竹片。   “去给我琢磨机关,机关学晓得不!?你要是真为她们好,你就好好跟着师傅干活,把手艺学会,然后把你学明白的鸡冠告诉我,我就保你娘你妹子吃喝不愁。”   “学这个,就这种鸡冠,别说那些有的没的废话!”   富贵被骂得一脸茫然。   鸡冠学?为什么要学鸡冠?是要吃公鸡吗?   但他却认识亲爹手里的那堆竹片。那是小哥哥送给他的飞羽箭,只要一拉扯绳子就能飞上天的小箭,是他平生收到的第一件礼物。   但是这个礼物,现在已经彻底坏掉了。   富贵抿了抿唇,他忽然想起前日下午他在巷子里见到的那个少爷。   那个少爷穿的很体面,又有很多仆人和随从,他一看就是个很有钱很有钱的人,而且他还好像认识小哥哥。   爹举着飞羽箭让他学鸡冠,所以飞羽箭就是爹说的鸡冠?爹还说学会了造鸡冠以后要传信给他,只要给他传信娘好妹妹就有好日子过,那他是不是应该被卖去小哥哥的作坊,才能学会怎么造飞羽箭呢?!   虽然徒工是不能把学到的手艺外传的,被抓到就会被师傅打死,可现在为了娘和妹妹他也顾不得了。王瞎子说他生来就是一条贱命,克父克母是扫把星,大不了他死前拼命给小哥哥干活,多多干活,还完了债再死。   这样,妹妹就不用再饿肚子了吧。   是吧。 第64章 表哥发现了哗点   “要跟我签长身契,给我当学徒?”   高文渊挑眉,一脸匪夷所思。   大半夜的,他本来正在屋子里听随从汇报。今天冉旸在柳枝胡同搞了个大排场,又神神秘秘,这让高文渊十分好奇。   他就是想知道冉旸在闹什么幺,顺便琢磨琢磨能不能给添点乱。   这事无关利益,单纯是他看不上冉旸和四分十九□□群白眼狼,想为表弟出口恶气。   结果下属刚说完,门外就有人通禀,说有个小孩想要卖身给高少爷当学徒。   “我要什么学徒?消遣你家少爷我么?”   高文渊都给气笑了,挥了挥手,示意他们把人打发走。   不了随从又加了一句。   “少爷,来的是姓冯的那家小孩,就是下午五……冉旸前去拜访的那家,那孩子就在门外候着呢。”   冉旸?   一听这两字,高文渊的就有了兴趣。   冉旸大中午的过来柳枝胡同,据说还郑重其事带了礼物过来,说是去了胡同后面那户姓冯的人家。   冉旸是个什么德行,高文渊知道得一清二楚,那就是个眼睛恨不能长到天上的傻蛋!   明明屁点本事都没有,偏偏自己心里还没个数,看谁都瞧不上眼,就觉得自己才是全大雍最有才华的人。   这样的人,能捧着礼物来柳枝胡同,那可真是太阳打西边出来了。   高文渊调查过这户冯姓人家,发现这家的男主人是个滥赌鬼,平时都靠女人带着孩子出去做工,是在过不下去就用娃娃抵债,是个不着不扣的人渣。但这人渣长了一张还算不错的脸,一张淬了蜜的嘴巴,哄得他家婆娘心甘情愿地供养,放任他恣意祸害家业和儿女。   “什么锅配什么盖。”   高文渊给下了定论,但他想不明白冉旸为什么会找上这个人。   这种都不能算是人的玩意,到底有什么价值能让清高孤傲的冉五少纡尊降贵,还摆出十足的低姿态亲请。   他正想不通的时候,正好随从通报了小孩的事。高文渊原本让人直接打发走,现在听说是冯家人马上又改变了主意,让随从把人带了进来。   人一进来他就笑了。   “原来是你啊。”   这孩子他认识,正是阿昱送他玩具的小孩。   “你姓冯?叫什么名字?”   “我叫富贵。”   小孩乖巧地道。   “听说你想当学徒?”   高文渊拉动矮凳朝他的方向挪了挪。   “你为什么找我?我不需要个小娃娃当学徒。”   听他这样说,小孩有点急了,连声说自己不小了,已经可以独自去城里卖烟叶,还能赚钱。   “你既然能赚钱,那何必还要做学徒呢?”   高文渊起了逗弄他的心思,笑着说道。   “当学徒很苦的,要给师傅干很多的活,而且师傅还不给钱,没有你卖烟叶赚的多。”   “再说你这个年纪,现在应该去学堂才是吧。彩云坊有免费的启蒙学堂,你不识字,没人会愿意收你的。”   “我不会进学堂。”   小孩低下头,沮丧地搓手。   “爹说要把我卖去机关坊做工,现在就卖,我不可能去学堂读书的。”   “那你要跟我签长身契……你觉得跟着我就不用做工了是么?”   听他这样问,小孩连忙摇头。   他怎么会觉得签身契就可以不干活呢?他不但要干活,还会好好的干活,他娘和妹子还在那人手里呢!   他结结巴巴地解释了一下自己的想法,左右都是要做机关坊的学徒,那他更希望给小哥哥干活,他一定会少吃饭,努力学手艺,争取给小哥哥会多多的飞羽箭。   小孩自始至终都把造飞羽箭当成一门手艺,就像门口编草筐的篾匠,还等着学成以后多给师傅赚钱呢。   一听他提起冉昱,高文渊脸上笑容就没了。   他刚才还在琢磨冉旸找冯二狗到底因为什么,现在冯二狗的儿子忽然说要给阿昱当学徒,这事不容他不多想。   他又细细盘问了小孩一番。富贵再机灵也毕竟只是个小童,而且他因为小哥哥的关系始终对高文渊抱有好感,便把今日发生的事情原原本本说了一遍。   其实富贵知道的过程并不完整,冯二狗为了自己的前程,对穆三娘和孩子们说得都是三分真七分假。但高文渊是什么人,凭借着蛛丝马迹就能判断出拉西亚大公和坎桑亲王结盟的人,琢磨一个冯二狗还不是轻飘飘。   “所以你爹说让你学着做羽箭,然后找机会再教给他,让他假装是个机关师傅?”   高文渊一下子就提炼出重点。   “因为那个少爷以为你爹是叫冯天吉的机关师?”   小孩点头。   他并没有隐瞒自己想要学艺的想法。   很多师傅在授艺的时候严禁徒工把手艺外传,严厉些的更是会直接打伤打死,但他觉得小哥哥不会。   他就只学做羽箭,就把这一种手艺告诉爹,别的他不会说的。   “唔。”   高文渊摸着下巴,脑中开始还原这场闹剧。   冉旸不知从哪儿听说柳枝胡同住着一位叫冯天吉的机关大师,他便带着人上门延请,结果错找了滥赌鬼冯二狗。   冯二狗是个骗子,将错就错认下了身份,还给自己勾兑了一个崭新的身份。但他毕竟不是真的机关师傅,为了避免自己露馅,他还准备把儿子富贵卖去机关坊,以后为他传递消息。   这件事的关键节点,是冉旸怎么就认定了冯二狗就是冯天吉的?!明明他也没见过的人,没有任何凭证,冯二狗说自己是他就相信了?   不可能。   高文渊摇头。   冉旸虽然又蠢又毒,但也不算傻的彻底。相反,他很擅长一些小算计。   那么冯二狗一家与机关学唯一的交集,就是冉昱送给富贵的那枚飞羽箭小模型,冉旸是看到了那个?   “你说的那个少爷,他可是看过飞羽箭了?”   许是高文渊的表情太严肃,富贵有点害怕,怯生生地点头,然后又很快地摇头。   高文渊皱眉。   “点头又摇头什么意思?”   “就是……”   富贵低下头。   “爹把我的羽箭踩坏了,冉家少爷来的时候只看到一堆竹片,所以爹让我去学着造竹羽箭……”   哦,明白了。   高文渊点了点头。   所以冉旸根本没见过完好的飞羽箭,也不知道这是阿昱的作品,他只是凭这个废品认定自己找到了一位机关大师。   啧啧。   高文渊在心中嗤笑两声,对于冉旸这种眼皮子浅的行为非常鄙夷。   听说这傻蛋当初□□,还不忘让他的狗腿子去阿昱的宿房卷走所有的图纸和模型,最后还是阿昱和崔三回东海后给追回来了。   嘴上说的清高,其实心里恨不能把别人的东西都抢走,这就是冉家白眼狼的真面目。   “我倒是可以跟你签身契。”   高文渊摸了摸下巴,对面前的小孩说道。   “但我不是机关师,我也不能保证你能不能成为机关师的学徒,你说的那位小哥哥,他每天都有很多的事情要忙,未必有时间教你。”   “但你跟我走,我可以送你去学堂。想成为机关师需要学习很多基础科目,我能给你的只有机会,其他需要你自己努力,你想试试吗?”   富贵:!   富贵已经听得懵住了,好半天都忘了反应。   这是他生平第一次有人说要送他去读书,在柳枝胡同无数个早上,他每每看到其他的小童或兴奋或丧气地走去学堂,心中都会生出无比的羡慕。   但他也知道,他爹娘是不可能送他去学堂的,去学堂就要大半天都在那里读书,他不能跟着娘干活,也不能去卖烟叶赚钱。   爹说他不需要念书,有把子力气能干活就行了,总归饿不死。   “我……”   小孩紧张地直结巴。   “那我……那我签身契!我一定好好学,好好学……我将来给您干活,我会给少爷您赚很多钱!”   说着他就要跪在地上磕头,被高文渊一把拉住。虽然是个商人,但高少爷自觉没有那么冷血,他不会丧心病狂到雇佣一名还没长大的小孩。   “你在学堂好好努力,不是想让你娘和你妹妹过好日子么?你读了书学了本事才能把她们接出来,才能不让她们受欺负。”   他难得语重心长地说道。   “人活一世,终究还是要靠自己。”   去东海,对富贵来说是个机会。只要他能抓住,他的人生很可能就此彻底改变。   富贵的遭遇让高文渊想起自己,他亲爹高坪算计他的时候,也是半点都没顾念过骨肉亲情,要不是他有冉家姨夫姨母保护,自己又能立得住,他也不会有今天。   冯二狗要挟富贵要保持联络,那他也可以透过这个渠道反向输送假情报,控制并探听冉旸的动向。   最近的冉旸很邪门,高文渊觉得应当重点关注一下。这傻蛋做的许多事看似全无章法,实则都是大赚特赚。一次两次的还能说是运气好,但全无失手就有些可疑了。   有那么一瞬间,高文渊甚至怀疑起飞羽箭的价值。飞羽箭阿昱是当成玩具送给富贵的,阿昱肯定是没怎么上心。可冉旸却是在看到飞羽箭后把冯二狗奉为大师,若是按照之前的逻辑,那这个飞羽箭一定有珍贵之处。   表哥滤镜奇厚无比,倒是让高文渊歪打正着,发现冉旸刻意隐藏的哗点。   嗯……说不定,阿昱自己都不知道自己造出了多有价值的东西。   这事儿一点都不奇怪。因为他家的表弟思路天马行空,是个纯纯的天纵奇才,大雍未来的第一机关大师,随手造出来的都是精品。   不行,他得回东海和阿昱好好聊聊了。 第65章 新生   六月十五,高文渊一行人搭乘的蒸汽火车开到了仙匀城,他们将在这里换乘客船,一路南下去往青州。   虽然已经是傍晚,但仙匀港的码头上还是聚集了大量的乘客。他们大都是青壮年,三三两两或是单独行动,背着行李等候登船。   富贵觉得很稀奇,便偷偷问高文渊亲随金弼。金弼是跟着自家少爷闯荡过海西洲的人,对于找话题搭讪这件事非常轻车熟路,很快便与其中的一位大哥搭上了话。   “当然是去东海,去青州哩!”   大哥的口音有点重,与京城流行的官话不大相同,但却是个热情爽朗的汉子。   “听说青州最近有新开的工坊招工哩,我准备去碰碰运气,我三舅家的二表弟的表姐的大姨在青州做小买卖,特地给通的消息,别的人她还不告诉哩!”   “新开的工坊……”   金弼想了想。   “可是兵器局?”   然而他马上就自己摇头否定。   “不可能,兵器局招工早就过了时间,你这是要应的什么工坊?”   “听说是造肥料的哩!”   大哥一拍胸脯。   “造肥料这活计我熟啊!我和粪可是有把子力气的,保证能给和的匀匀实实!”   金弼看着他那扎实的肩膀和硕大的肌肉,用眼神表达了一下羡慕和认可。大哥顿觉找到了知己,又反向输出了一波和粪心得,然后指着不远处一群结伴而行的小娘子,压低了声音吐槽道。   “也不知道是谁给传的消息,还有不少丫头也跟着来了。不是我看不起人,实在是和粪堆肥这活计真不适合女人干,这不糟践人家嘛!”   大雍立朝三百年,虽然后半段出了一大群败家子,但有些规矩立就是立下了,想退回去也不那么容易。   比如大雍的女娃也可以读书,也可以工作赚钱,这事在民间已经成为根深蒂固的共识,皇帝老子也不能给禁了。   开玩笑,多一个出去工作就是多一分进项,生活的担子就能轻松些,这笔账大雍的百姓算的明明白白。至于那什么男女大防、名节贞烈什么的……一大群人整日地在一起,赚钱都忙不过来,能出什么伤风败俗的事?!   但也别说没有起了歪心思的人,至少在灵帝时代,的确是兴起一股“义理纲常”的歪风。有几个老酸儒跳出来借哀帝的遗诏,提出恢复世家的传统,讲究“女子贞静柔顺”,只读女德女戒,不学理化匠技。   结果被墨宗大学院出身的女大理寺卿当场喷了回去,倒扣他们一定“复辟前朝,意图造反”的大帽子。谁不知道大雍是靠打世家才得了天下。如果要恢复世家谱系,那封氏一族根本就是寒门庶民,是低等的兵家子,根本没资格当皇帝。   而民间的百姓也不买账。立朝百年,大雍的娘子媳妇早就习惯了出门上工赚钱吃饭的生活,让她们退回到不读书不识字专心伺候锅台的生活,别说她们不干,她们的夫家娘家也不干。   是以说起招工,爽朗大哥只是觉得消息有误,半点没有怀疑小娘子们的意图。   造肥?那不就是堆粪嘛!又累又臭,小娘子们不适合。   “唔,应该也不是普通的堆肥……”   金弼想起自家少爷在柳枝胡同埋下去的那些石板,有点猜到七少爷是在打什么算盘了。   “反正这工坊好的很,若真能建成以后咱们大雍的地就不愁没有农肥可用了,也能多产粮食。”   “嘿,那感情好哩!”   大哥操着一口土音说道。   “我老家那地方都是薄田,勉强种些庄稼还得看老天爷的眼色,一年到头收回来的粮食根本不够一家子的嚼用,好多人只能出来讨生活。”   说着,他还憨憨一笑。   “听说洋人种地都用肥料,咱们要是也有那种洋肥,我就回家种地去。”   会有的,金弼告诉他。   不然他家少爷那些石板可不就白刻了么!?   一直到登船的时候,富贵才大着胆子问金弼,那些背着行李的人是不是也要去做徒工。   金弼觉得这孩子的思路应该矫正一下,不是所有的工坊都只有签长身契的徒工,这都是哀帝年间匠人为了应付课税而发明的烂规矩,早就不符合时代潮流,应该废弃掉。   像他们七少爷的工场就是分区作业,不需要老师傅手把手教你造出一个成品,只要各区按照标准做好自己的部分就可以统一组装,也没必要利用长身契保密。   “总之,你还是好好去学堂念书,学不成想进少爷的工坊都进不去。”   金弼的这番话,富贵牢牢地记在了心里。他手里抓着那枚已经被踩坏的飞羽箭,仿佛是抓住了人生中的唯一一线希望。   昨天晚上金弼找到了孙大郎,向他表达了想要带富贵走的想法。金弼倒也没隐瞒,直说他家少爷见这娃娃可怜,想要资助他进学堂念书,将来也能有个正经出路,希望孙大郎能把这事做的圆满些,并许诺了一份高额的佣金。   孙大郎沉默了一会儿,没有马上答应,而是提出要跟富贵说两句话。也不知道两人到底是说了什么,再回来的孙大郎同意了金弼的要求,但拒绝了佣金。   “别看我开赌坊,但我不卖娃子。”   孙大郎蹲下身,看了富贵半响,伸手揉了揉他的头。   “路是你自己选的,错了将来你也别怨别人。咱们生来就是这个命,你有冯二狗这个爹,怎么挣扎都是在泥巴里,自己出去闯闯也好。”   他不会因为富贵的年纪就小看他。穷人家的苦孩子从看惯世态炎凉,哪有什么天真。   “我会跟你爹娘说你被个都德的匠师带走了,等你到了东海你给柳枝胡同捎个信,别让这事穿帮。”   “到了东海你就改个名字,要是出息了也别回来了,别让人知道你是冯二狗的儿子。你娘的德行你知道,将来要是有余力就把你妹子接走,她一个丫头跟着这么对爹娘也是受苦。”   孙大郎说完就头也不回地走了,也不知他是怎么跟冯天吉说的,反正第二天一大早,冉家的车接走了喜气洋洋的冯天吉一家,唯独留下了一件破柴房,和孤零零的富贵。   冯天吉和穆三娘好像对送儿子去匠房完全没有起疑,富贵来的时候还带着一张写好的身契,被高文渊随手撕了,并建议小孩以后改个名字。   富贵想了想,决定给自己起名叫柳箭。   柳是柳枝胡同的柳,那是他出身的地方。箭是飞羽箭的箭,他命运的转折来自那枚小小的飞羽箭,小小的竹箭带他离开了柳枝胡同,走向新的生活。   等船到了青州,他就是柳箭了!   高文渊离开的这几个月,东海郡也在悄然发生着变化。先是空置了许久的东海郡尉一职终于有了主人,不出所料自然是陈平,他借助收复黑熊礁和龟背屿两大战功成功晋身郡尉。   陈平上任后也没闲着,立刻开始整顿人事,重新编制卫所,清理饷库和火器,顺带着清理宋国忠遗留下来的暗桩。   宋国忠当然怒不可遏,可他现在已然退职在家,宋家仅有一个杜成还在军中,而且还是个扶不起来的,只能眼睁睁看着自己把持多年的要害部门被一点一点的清理掉。   打从他知道陈平出任东海郡尉的时候,宋国忠就料到会有这么一天,只是他没行到这一天来的竟然这么的快。关键他还有好些乱账没有收拾干净,主政东海卫这么多年,怎么可能一点破绽都不留下来,更别说他在东海赚的盆满钵满,强行扶持女婿上位也是为了确保自己的安全。   “任命怎么下得这样快?!兵部的那群老家伙不都是不给钱不办事的吗!?”   宋国忠在院中不停地转圈,焦躁和愤怒几乎要冲破头,让他一刻都不能安坐。   宋家的幕僚都不敢出声。   他们不知道兵部到底是不是不给钱不干活,可之前家中运作了那么久,杜成的任命还迟迟下不来,陈平这次倒是快的利索,说明陈平也不是普通人。   他们宋家的关系主要在先帝的旧陈,当初皇位之争也是押宝在汝阳王身上。结果万万没想到汝阳王没争过一个三岁的小娃娃不说,最后还死在了兴福楼事件中,一盘算计全部打了水漂。   现在朝中当政的可是太后,他们家在兵部的关系也失了势,老爷子就不该再对杜成抱有幻想,及时收手,给自己扫尾才是正道!   可谁又敢劝诫宋国忠呢?   这位把持东海卫几十年的人,刚愎自用唯我独尊这几个大字早已刻入了骨血,他是根本听不进去旁人的意见的!   劝他不要明着苛待排挤茂头卫所,他不听。   劝他谨慎处理军需后勤的账目,他骂人。   劝他驰援虎湾、大金岛两处战线,他当没听到。   贪功冒进,排斥异己,贪墨军饷,指挥不利,畏战怯战。   一桩桩一件件,日积月累,陈平那边怕是已经记了厚厚一本黑账,只待有朝一日翻身做主,便要清算宋家。   现在,这一天,怕是要来了。 第66章 宋家密谋   宋国忠的焦躁不安是有原因的,他被朝廷的任职令打了个措手不及,海西三位所及他在任时的后勤军需还没来得及平账,现在去查肯定是要露马脚的。   “杜成呢?早上不是给他送信,让他想办法把那些东西处理了么,他怎么还没给回信?”   宋国忠一肚子怒气无处发泄,转头骂站在一旁的女儿。   “这就是你挑的男人!一点小事都干不好,亏得老子这么拉拔他,真他娘的烂泥扶不上墙!”   宋家小姐一声不敢吭,她太知道自家爹爹的脾气了。这时候谁要是敢说话,那就是踩了火药桶,挨顿鞭子都是轻的。   她一个劲儿地使眼色给下人,示意他们去看看自家相公那边的情况。   杜成的确不是个当将官的材料,可除了不敢临阵对敌,爹吩咐他的其他事情他还是能给办得妥妥当当。尤其是涉及到自家身家性命,杜成不敢不上心。   这么久没消息,怕不是出了什么意外?   “老爷,小姐!”   宋家的下人从外面急匆匆地跑进来,气喘吁吁地叫道。   “茂头卫所那个姓崔的……他……他带着人把姑爷的驻地给围了!”   啊?!   听到这话,父女俩齐齐变了脸色。   这可真是怕什么就来什么!   女婿迟迟没有消息已经让人心焦,结果现在又收到被围的噩耗!那姓崔的就是陈平手下的一条恶狼,心黑手狠不通人气,被他咬住哪还能有个好下场?!   “那东西呢!?”   宋国忠着急地问道。   “杜成把东西处理掉没有?这大半天也该烧的差不多了吧?!”   没了账簿,最多就是个管理不严的责任。东海位处海防前线,常年与海寇、海倭国的探子周旋,火器粮草的大量损耗十分正常,谁也说不清一场仗到底要消耗多少物资,又要发放多少抚恤银钱,账没了宋国忠怎么都好推托。   可要是有账,那只要明眼人用心细查,就总能发现他在其中玩弄的猫腻。吃空饷贪墨抚银以及倒卖军资,随便哪一个拎出来都够他喝一壶,更别说私自与海倭商人往来,那才是真正要命的东西,能直接把他送上法场。   好在,那本暗账已经被他销毁了。   宋国忠按着胸口,心中早已做好了最坏的打算。   出了事,他肯定要先保自己。宋家是他一手撑起来的,谁出事他也不能出事,只要他能脱身,宋家的其他人就有指望。   所以,只能让女婿做这个替罪羊。   他收到消息便让人给杜成传话,要他烧掉在海西三卫指挥所的账本,其实也是在给杜成做扣,造成他毁灭证据的假象。   那些账本都是明账,虽然也能被看出问题,但却不是最致命的,所以宋国忠一直就放在海西三卫的指挥所。杜成要是争气点,把这些明账烧掉,那么陈平就彻底抓不住他们的大把柄,只能按管理失责做些小惩戒。   若是杜成继续拉跨,那就正好把责任都推到他的身上。反正宋国忠退休以后,海西三卫明面上一直都是由杜成在掌管,他不承担谁承担!?   “你收拾一下,想办法去城东的王家胭脂铺,把这张银票给他们家掌柜。”   宋国忠把一枚牛皮纸封递给女儿宋月娘。   “记住,行事小心些,姓崔的肯定派人盯着咱们家,我不方便出门,你一个女人他们总不好跟的太紧,找机会把银票送出去。估计现在茂头卫的狗都盯着杜成,你让利川社的商人暂时不要过来了,连发枪我会想办法搞到的,到时候给他们消息。”   宋月娘点了点头。她知道亲爹的心思,也预估到丈夫的结局,但她毫无办法。   她喜欢杜成,杜成相貌俊美,风度翩翩,当年很是吸引小娘子们的目光。而相貌平平的她之所以能成为杜夫人,全因为她是郡尉的女儿。如果父亲这棵大树倒了,她的婚姻也就算是完了。   不牺牲杜成,她既做不成督卫夫人也不是郡尉的独女,而现在,至少还能保住第二个身份。   对不起了,望功。   宋月娘拿着银票急匆匆地出门,留下宋国忠一个人坐在厅中。   这时候他倒是冷静下来了,把事情又反复琢磨了几个来回,这才微微松了口气。   陈平这一下打得他措手不及,骨断筋折是肯定的,但至少还保住了一口元气。   但自此以后,他们家行事要越发小心,不能再让陈平抓住把柄。只是利川商社这条线,他肯定是不能放的。海倭国缺粮多银,库里积存的军饷运出去就能换得大笔的银钱,海倭国的火器给的回利也是最高的。   虽然从利川社购入的火器总是有毛病,但总比大雍产的土火铳要好吧?听说最近月鹭知府冯友德频频邀请利川三笠去月鹭岛,怕是想要抢生意。   海西三卫指挥所。   穿着军靴的长腿迈过门槛,落定。崔慎垂眼看着瘫坐在地上的杜成。   “怎么,没烧完?”   杜成偏过头,不想回答。   他早已没有了日常的风光,头发乱糟糟地黏在额前,笔挺的军服满是褶皱,整个人都没了精神气。   他已经预料到自己的命运,早在岳父大人传信让他处理海西三卫指挥所秘柜的账簿,他就知道自己是被放弃了。因为他接手海西三卫这么久,从来就不知道这个秘柜里还有个夹层!   这么多账,让他大喇喇的烧,他怎么可能烧得干净?!而一旦他动手,海西三卫账簿有问题的黑锅就死死扣在了他的头上,他就算浑身是嘴也说不清了!   但是不烧,也同样逃不了。   他这一路都是靠着岳丈的扶持,经他手做下的手脚着实不少,真要追究他根本脱不开干系!   崔慎低头看了眼死狗一样的杜成,淡淡道。   “带走吧。”   随后,他令人整理账目,清点库存。这不点不知道,原来海西三卫的火器库里放置的都是劣等品,不是火枪打不响就是炮筒炸膛。堆积成箱的弹丸竟然有好几种尺寸,东海卫的制式火铳根本用不了!   “这些蛀虫!”   霍荣奇气得直骂人。   他原本以为是上面苛待他们茂头卫所,不给他们趁手的火器和补给,现在看到海西三卫的军库才知道,原来蛀虫吸血可不分什么嫡系旁系,是真正的一视同仁!   这么多年,他们这些人就是拿着不得用的火铳和时响时不响的火雷和海寇战斗的,能守住虎湾简直就是个奇迹,那是实打实用命拼来的!   一旁的冯胜也看着堵心,但他比霍荣奇年长,在军中的时间也长了不少,早就听说过宋前郡尉的手段。   他忍不住偷偷踢了一脚杜成。   个王八蛋小白脸,以前没少骑在他们头上作威作福,还把东海卫当成自家的长工使唤!这次老天爷开眼,可是让他们遭报应了!   对于海西三卫指挥所的查检整整进行了一下午,杜成的心腹悉数被抓,成箱的火器和弹丸被拉走,一时间闹得人心惶惶。   有人说,这是新上任的东海陈郡尉下了狠手,要给跟老对头秋后算账了。   “算账肯定是要算的,谁家新官上任不得烧个两三把火立威,陈郡尉想要收拢权力也没啥稀奇的。”   钱酉匡捧着半个蜜瓜,一边吃一便跟冉昱念叨。   “要说姓宋的也是真黑,这么多年在东海他已经捞了不少了,我是真没想到他竟然还敢勾连外国!”   “你是不知道,我刚来青州的时候,姓宋的老贼就跟我提过说要引入海倭国的火器。我当时就奇了怪了,这海倭国明摆着对咱们东海虎视眈眈,得什么脑子能卖给咱们好用的火器,这不是明摆着是个套么!”   “结果你猜那老匹夫怎么说的?他说他识得可靠的中人,能搞到海倭国仿制的巴虎罗孚……对,就是之前霍小将缴获的那种,说是海倭国的兵器场照着拉希亚大公国的原货仿造的,便宜又好用!”   “我当时没理他这个茬,他还跟我拉脸了。结果没多久他那个不争气的女婿临阵脱逃,他忙着给擦屁股还顾不过来,就把这事给翻过去了。”   “唔。”   冉昱应了一声,认真地拧好了最后一颗螺帽,然后才接着钱郡守的话茬说道。   “我记得有段时间您提到过,宋国忠想要购入一批青州兵器局的连发枪?”   “是啊,就是崔三收复龟背屿不久,宋国忠那老小子忽然找上我,说想要为海西三卫添置一批火器。”   “我当时还奇怪,他不是总说能搞到价廉物美的海倭国仿制品么?怎么忽然又说要咱们青州兵器局的火器了?不过当时茂头卫所的单还没造完,你不是说没了原材料,我就把他给顶回去了。”   钱酉匡说完,就看到冉昱笑眯眯地盯着自己,有点不明所以。   “郡守慧眼。”   冉昱笑着拱了拱手,听得钱酉匡一脸茫然。   他最近就喜欢没事跑来阳坡溜达,看看拔地而起的氨塔和高炉,再逛逛冉七郎的小院,一圈溜达下来,整个人都感觉踏实安心。   以阳坡为中心,生生不息的力量正逐渐延伸到东海的每一个角落,每天都有心怀梦想的人走下渡船,踏上青州城的土地,这里的一切都充满了生机。   一切的开始都是冉七郎,钱酉匡现在认准了冉七郎是他的福星,福星说的话他都会认真琢磨。   “我说的有啥毛病么?”   钱酉匡抓了抓头,仔细回想了一下自己的前言后语,蓦地发现了哗点。   “娘老子的!原来他竟是打着这样的鬼主意么!” 第67章 纽带   冉昱要是不说,钱酉匡还真没注意到这个小细节。   宋国忠之前力主要引入海倭国的仿品,还说能找到合适的商社,仿造出来的枪与真枪几乎一般无二。   可等崔慎收复了黑熊礁和龟背屿,他忽然又不提引进仿品的事了,转而要求购入一批连发枪。可既然他说的那家商社在大量仿制巴虎罗孚,那想要仿制连发枪也没什么稀奇。青州的枪才刚刚问世,知道的人并不多。宋国忠一个已经解甲回家的老郡尉忽然说要买连发枪,买到了枪到底是给海西三卫还是暗渡给海倭商人仿造,钱酉匡不能不多想。   他对宋国忠的人品毫无信心。别的不说,单就是这些年在东海军防上的亏空,就已经足够让钱郡守恶心倒胃的了。   “这老匹夫,别不是想里通外国吧?!”   钱酉匡愤愤地道。   “我就说他之前要买海倭国的玩意没安好心,那海倭国一个蛮荒之地能造出个啥,他们那点学问以前不都是从咱们大雍玩剩下的?!”   说到这里,钱胖子又觉得自己有点武断,忙补充了一句。   “当然,他们这十年搭上了海西洲的线,的确是比以前强了不少。可咱们东海为啥总闹海寇?海寇手里的玩意又是谁给的,他宋国忠心里能没点数?这是他娘的叛国!”   叛国?   冉昱点点头。   其实他也有同样的想法,只是他没有证据。   与海倭国通商倒是没什么,毕竟朝廷现在也没有禁海。可宋国忠身为一名戍边武将,擅自与有纠纷的国家勾连串通,这就有点敏感了。   查验海西三卫以前,崔慎曾与冉昱聊过连发枪的保密问题。青州兵器局现在采用的是分间制造,同一组装,每个技工只负责单一零件的制造,不允许进入其他车间进行操作。   理论上,这样的设定的确能够增加盗取设计图的成本,可并不能保证万无一失,只要有足够的利益和足够的时间,有心人总能拼凑出连发枪的全部制作流程。   “其实连发枪真正的价值不单单是设计图,还有底火和火帽。”   冉昱摸了摸鼻子。   “而且我也有添加防窥机关。就算他们能搞清楚连发机制,不解决火帽的问题也没有用,珐琅枪使用的雷酸火帽对于连发枪并不完全适配。”   “天下没有真正的防窥机关,只要样本足够多,总归是能还原出来的。”   崔慎淡淡地道。   “如果宋国忠送一批制式数量的样品给海倭人,连发枪被破解是迟早的事,说不定到时候对方还会倒打一耙,想办法毁了青州兵器局,把你和钟师的成果据为己有。”   冉昱想象了一下那个场面,不得不说,这的确非常有可能发生,而且极其让人生气。   “那怎么办?”   冉昱有点发愁。   当初建造兵器局的时候也没那个条件,手里的钱买原材料都很勉强,更别说增加安全保密措施了。现在场中的技工逐渐熟悉了刀具的操作,要是贸然换人,反而会引发混乱,让人有可趁之机。   “这事你交给我吧。”   崔慎说道。   “黑熊礁和龟背屿下来的伤兵,这里面有不少人素质不错,就是身体残疾不能再上战场。我近期会跟陈都尉上报名单,要是他和钱郡守没什么意见,稍加训练就可以给兵器局做安保。”   冉昱点头。   这倒是一个很好的办法,既能解决兵器局的安全困扰,又能给因伤退伍的兵丁一个出路。   虽然大雍对于伤残将士的抚恤一直很优厚,可架不住兵部缺钱,军中还有蛀虫克扣,而且很多伤兵也不愿意拿着朝廷给的抚银混日子,青州兵器局要是能提供一份工作,也算是帮了东海卫一个大忙。   只是这样一来,兵器局的运营成本会增加许多,必须要几位东家都同意。   事是崔慎提的,冉昱没意见,高文渊自觉那十万银钱是给表弟站脚助威的,能不能收回本钱都不在意,更别说分红多少了。   倒是钱酉匡,两人都有些没把握。   倒不是钱郡守舍不得钱,而是他把青州兵器局看得太重,别说陈平,就连崔慎他都有点信不着。   在钱郡守的心中,郡守和郡尉那就是两个阵营,倒不能说一定是敌对的关系吧,但肯定不是他钱酉匡的嫡系。陈平在东海多年,之前虽然和钱酉匡合作的不错,但那毕竟是因为有宋国忠这个共同的敌人。现在陈平升任东海郡尉,两人之间几乎平起平坐,陈平的手段还是很让钱酉匡忌惮的。   他很怕东海会再出一个宋国忠。   “不可能的。”   冉昱安慰他道。   “陈平志向高远,不可能一直留在东海这一亩三分地,早晚他是要进京城的。”   “等他走了,接他位置的多半是三哥。我三哥你知道的,要不是因为我造了连发枪,他肯定也不会选择加入茂头卫所,以三哥的能力他的路太广了。”   对东海的局势,冉昱其实看得十分通透   钱酉匡是个好官,看得出是想要好好经营东海郡,并没有太多的政治野心。   但陈平肯定是不会留下来的。如果他有机缘能够进入兵部,那么他属意的接班人目前看就是崔慎,三哥要是做了东海郡尉,那也算是上下通达,顺风顺水。   这样一来,形势对于冉家就很有利了。   钱酉匡对冉昱信任有加,三哥崔慎又是实打实的自家人,在这样的条件下冉昱自然敢放手一搏。他不但建造了青州兵器局,他还扩建了造氨工场、兴建了氮素坊,准备等表哥把‘海赟郡王的手稿’一带回东海,就马上开工制造化肥。   小小的阳坡镇,原本最醒目的冉氏织园已经被数座氨塔高炉取代,坊工们穿着防护衣穿梭在钢铁巨物之间,机器的轰鸣日以继夜,创造出源源不断金钱和价值。   但冉昱的野心还不止于此。   青州兵器局就是根纽带,它混合了郡守府和东海卫两方人马,若是能整合出合力,对于东海郡的未来是个很好的指引。   大家都是好人,原本就应该站在一起,共同为东海出力。只可惜无论是前有款还是陈平,他们都对对方怀有忌惮,所以伤兵安置就是个很好的契机。   “所以我觉得,我们还是很有必要提高一下青州局的戒备的。”   冉昱放下手中的扳手,把一小壶煤油倒进木汽车的燃烧室,然后用明火点火。   噗——   木汽车发出了一声放屁一样的巨响,吓了钱酉匡一大跳。   “唔,你造的这是个啥这玩意……”   “这是内燃车。”   冉昱懊恼地看着响过之后就一动不动的小轮,抓了抓头。   “第一百三十二次失败了,我觉得是冷凝管的问题,或是是压缩封闭不够完全?”   他拆了一条弯曲的管子下来,换上另外一个形状不同的上去,又重新加固了一下各部分的构件,在几个阀门内部装填了胶塞,然后再次点火。   钱酉匡这回可有经验了,连忙倒退出去好远,站在小院门口探头探脑。   这次依旧是一声长长的放气声,但是随之而来的是发癫一般的抖动,小轮车像是脱缰的野狗,忽然就在小院里横冲直撞了起来。   呯——   小车撞上了墙,被反作用力调转了方向,竟然直奔着钱郡守的位置冲了过来。   钱酉匡吓坏了,连忙躲避。可这小破车的行进轨迹根本没办法预测,他左躲右闪累的汗流了一身,总算等到小破车力气耗尽,噗噗噗地颤抖了一阵,然后冒出一股黑烟。   “你这……造的也太危险了啊!”   钱郡守气喘吁吁,还不忘捂住鼻子,第一次对自家认证的小福星产生了质疑。   就这个机关,你说它是车……谁家车这么小,还一边放屁一边跑,这根本就不受控嘛!   但冉昱却兴奋的双眼发亮。   这是他的内燃车第一次成功启动,就算只行走了短短一段距离,那也足以证明他的思路是正确的!   钱胖子没发觉他的兴奋,找了个安全的地方坐下,喘了好一会儿,这才又接上了之前的话头。   “安置伤兵是件大好事,毕竟那些都是为东海拼过命的好儿郎,安置他们我肯定是没意见。”   “不瞒你说啊冉七,我担心的是陈平。那只老狐狸,咱两捆一起都不是他的对手。人送进来是要负责安保的,安保是啥,你我包括青州局里的所有坊工都在他们眼皮子底下,要是陈平想染指青州局的管理,那你可就等于是在引狼入室了。”   这事,冉昱也想过。   如果今天是陈平提出来这个想法,那他肯定会犹豫,但换成是三哥……   别的不说,阿昱百分百相信三哥。   “那就先看看陈郡尉的手段和诚意?”   冉昱笑着提了一个折中的建议。   “说宋国忠里通外国,意图染指连发枪的设计图,东海卫有能力保护青州兵器局的安全……空口无凭,东海卫得拿结果来说话。”   “不如咱们先等等看,看东海卫这场查检的结果到底如何,再做决定?” 第68章 化肥厂   钱酉匡不知道自己亲眼见证了大雍第一台内燃机的诞生,虽然只是最简单的二冲程内燃机,但在这个时空中,已经可以称之为划时代的发明。   可惜这么具有纪念意义的时刻,唯一的观众无知无觉,而创造历史的人自己也只是小小的兴奋了一下,然后开始为化肥厂的事情犯愁。   关于化肥厂的选址,这是一个很值得商榷的问题,为了形成规模方便管理,冉昱原本计划把化肥厂放在造氨工坊的附近,这样既方便运输,又不用另行建造厂房,能够节省不少的成本。   可谢门捷谢大师实在太给力,他又接连找出了两种更廉价更高效的催化剂,连续提高了合成氨的产量,降低了生产成本。   这样一来,造氨工坊的改造就迫在眉睫,原本计划给化肥厂的地块要空出来,作为造氨工坊括容的备用。   冉昱要地,钱酉匡当然半点不迟疑。不过阳坡附近已经没有现成的荒地可以使用,只能另外选址。周围几个城镇的府尹里长们收到消息,都想把化肥厂拉到自家附近。   谁也不傻,单看阳坡就是个最好的例证。   阳坡以前是个啥模样大家都还记得呢,虽然有冉家分支在那边建造了织园,但这织园的规模和青州完全不能相比,就是个放了织机的大厂房,连工人都没有多少个。   那时候正是青州织坊最鼎盛的时候,谁都没瞧上阳坡的织园,不过就是阳坡位置偏,地价便宜,所以才建起来备用。   可再看现在的阳坡,说是小青州那是有点夸张,但在东海也算数一数二的繁华。阳坡靠近造氨工坊、青州兵器局宿房的那条街现在已经开满了商铺,每天还有人挑着担子推着车子早早过来,就为了做这些坊工们的生意。   大家都知道,阳坡的工坊给的工钱高,这些坊工们的手头宽裕,原本只是卖些简单吃食和小零碎,现在已经拓展到布匹衣袜鞋帽百货一应俱全,而且许多款式还与青州城内的商铺同步,吃食更是内卷得厉害。   “湖溪还是桐佲,你到底更中意哪个啊?”   钱郡守烦恼地抓了抓头。   他从不干涉冉七郎的决定,敢说出这两个地名,那也是之前和冉昱闲聊的时候,冉昱给他透的底。不过天下没有不漏风的墙,冉七要造新作坊的事原本就很受关注,现在造氨工坊宣布改造,闻到味道的鱼儿便争先恐后地咬钩。   “我也不瞒你,这两地方还都跟我有点渊源。湖溪是我老家,我家原本就是湖溪镇桃花村的,家里现在还有不少亲戚在老家住着。”   “我老岳丈一家住在桐佲,这不听说你要造新的作坊,这两边都托我打探一下,看看你到底能中意哪里。”   说到这里,钱酉匡顿了顿,忙不迭又添了一句。   “我可不是命你就在这两处选啊,我就是问问,咱们一切还得听毕大师的。你之前不是说这种作坊得选在一个合适的风向上,不然就容易让大家跟着吃灰……当然,他们两处找我肯定是想让我说说好话,拉你去他们那里的。最近大家的日子过得都很清苦,想多些营生也很正常。”   唔。   冉昱点了点头。   他想了想,忽然又给钱郡守抛出了一个问题。   “大人您是湖溪人,我记得湖溪那边有不少田,对吧?”   “噢。”   钱酉匡一愣,下意识地点头。   “是有不少,但都是薄田,不值钱的。”   “那我想买两块做试验田,化肥造出来总是要试用才知道效果,可是有东家愿意卖?”   话音还没落地他就自己笑了,跟钱酉匡道歉道。   “对不起啊钱大人,我说话没走脑子,这种杂事怎好问您。”   “问我倒是没什么……”   钱酉匡这个人最大的有点就是接地气,跟自己看好的人半点不见外,马上接口说道。   “要试验田何须花钱买?我在我们村里还有好几十亩的田,反正都是薄田也没什么出产,与你做那什么试验不就得了?”   这下,反倒轮到冉昱不好意思了。   他真的是想到哪儿说到哪儿,半点没有跟钱酉匡要地的意思。说起来从他开始建作坊开始,钱郡守又出钱又出力着实帮了不少,他怎么好意思再用他家的祖田?!   “嗐,我就说你们这些读书人,脑子弯弯绕绕的咋想那么多!”   钱酉匡多机灵个人,一打眼就看出冉昱的顾虑,笑着说道。   “也不是白给你,你那肥料造万一好用,我们家不也能先收益么?”   “这年月,与其你花不少银钱去专门买块地再找人试种,倒不如直接用我们村的农人干活。我听说南郡和中都郡都有洋人再脱销洋肥,但销路一直都打不开。洋肥贵是一方面,主要还是我朝的农人没有用惯,便是低价也不愿意掏钱,咱们这肥料出产以后多半也要面对同样的问题。”   “所以与其等造出来再花钱花时间去宣传,不如直接先给大家用顺手,顺手了自然就离不开了!”   别说,这事冉昱还真就没想到那么远。   虽然墨宗大学院有农课通课,但非农课的生员也就是学个大概的程度,真要说有什么研究那是不可能的。   谢门捷、钟杰和冉昱坚持要造化肥,其实最主要还是受开国泰相的影响。宁矩子是墨宗大学院的创立者,他在化物科著述中提到了化肥,并将之比作农业的血养,只是因为大雍没有硝石矿而未能如愿,这便成了历代墨宗学子的夙愿。   冉昱只是单纯地相信宁先生的话,觉得这东西造出来肯定非常有用,但是怎么用,怎么推广到全国,他是真的完全没有概念,这次还是钱酉匡点醒了他。   是啊,虽然使用方法宁小统都告诉他了,可大雍的农人们却并不了解化肥这种东西。   墨宗大学院农科的生员不多,很多人更关注品种的改良,对于农肥更多的还是惯性思维,觉得熟化混合肥就已经足够   然而宁先生说过,化肥是农业的基础,尤其是对于大雍这种肥力有限的土地,想要养活这么多人,肯定要想别的办法。大雍的肥田都在北部,然而北部气候干冷,一年只能出产一季的农产。南部虽然是传统的鱼米之乡,可惜田地的肥力严重不足,而且工坊遍地,自给自足已是勉强,跟别说支援西北、西南的山区和荒原区了。   事实上,大雍每一年都要从南洋购买不少米粮。商社也是看准了大雍缺粮,这才从海西洲运了洋肥过来高价贩卖。只可惜大雍的百姓并不认可,大家还是遵循着传统的配方,祖祖辈辈地制肥耕种。   冉昱的化肥厂也要面临同样的问题。   “若村中愿意,这倒是一件好事。”   冉昱思考了一会儿,给出了一个方案。   有他们化肥厂出钱租赁桃花村的田地,然后提供种子化肥雇佣农户试种。如果其他农户有兴趣,他们也可以免费提供化肥供,当然不是永久性的,最多两到三季,培养潜在的用户。   试验田会一分为二,一部分完全采用宁小统的方法全面施肥,另一半则是按照传统的方法播种,最后以收成的结果做对比,全程记录,作为化肥配比和使用的原始数据。   不过这样一来,化肥厂就要花落湖溪,一方面是方便化肥样本使用反馈,另一方面,冉昱也有想要借此大力推广化肥的意图。   其实为了化肥的事,海西洲商社也是做了不少工作,甚至花重金走通了农部的关系向各郡县派公函,还自己聘请农科人员下田推广。   无奈洋肥有天然语言障碍,海西洲又不肯把使用翻译成大雍官话。虽然一个农科员搭配一名翻译的组合看着很气派,可会说海西语的翻译不会种田,会种田的看不懂化肥用法,翻译出来的说明书乱七糟八不说,和农人的习惯也是格格不入。再加上洋肥的价格并不便宜,纵是看到了化肥使用效果,愿意尝试的人也寥寥无几,只在一些大种植园中才有市场。   但在湖溪就不一样了。   肥是自家隔壁工坊产的肥,原物料都清清楚楚,干活的也是乡里乡亲,自家人不骗自家人,大家天然感觉亲切和信任。   再加上化肥厂的试验田就在旁边,好奇了可以蹲在一旁围观,要是手痒人家还给提供免费试用,化肥厂肯定不会自己坑自己,所以比照着隔壁的方法肯定没毛病。农人原本就看重肥料,有这好事谁不想试试,这试着试着就用出了好,为湖溪化肥打开市场踏出第一步。   而且本地产的化肥,几乎没有运输成本,去工坊门口就能拉两袋回来,又便宜又方便,比洋肥可是好太多。   “七郎你放心,”胖胖的钱郡守一拍巴掌。   “这事交给我,我等下就跟他们说清楚,既然把化肥厂拉到湖溪,他们也得拿出点诚意来。”   “这化肥厂要是销路不好,湖溪也吃不到什么好处,你好我好大家才好。”   说着,钱酉匡豪迈地一挥手。   “想要亩产八石,大家都得干点实在的!”   听他这样说,冉昱疑惑地抬头。   亩产八石?!   这谁传的消息啊!? 第69章 亩产八石   亩产八石?   大雍的一石是八十斤,八石就是六百四十斤。冉昱在墨宗大学院的时候学习过农科通识,稻谷的亩产通常在四石左右,上等良田能接近五石,说八石就等于要亩产翻倍。   不是,肥都没做出来,这消息谁传出去的?   “哈,这不我自己想的嘛。”   钱酉匡讪笑着摸了摸后脑勺。   “这要不给他们说的厉害点,他们肯定不能这么积极,我太了解桃花村的那群人了。”   “就得要吓人,要牛皮吹上天,一开口就把他们都震住,这样他们才能乖乖听话,愿意按照咱们的办法种地。那都是伺候田地的老把式,你要是跟他们说就能多个三五斗,他们可不会觉得咱这肥有多厉害,没准还得在背后给咱们捣乱,不按照试验的规矩干活。”   说到这里,他把屁股底下的凳子往前拖了拖,伸手拍了拍冉昱的肩膀,干笑一声。   “其实我这还收着劲儿呢,就说个亩产八石,我都没敢往多了吹。大人我对你的本事有信心,就算不能亩产翻倍,多个一两石肯定那不成问题,对吧……对吧?”   其实到底能增产多少,这事冉昱也说不准,毕竟化肥的使用方法是宁小统直供,他手里没有任何可以佐证的数据。   可按照宁先生的著述,化肥的使用会极大提高农业的效率,让农人收获更多的粮食,这都是白纸黑字写在书本上的,应该不作假。   于是他犹犹豫豫地点了点头。   “应该,大概……差不多吧。”   听他这样说,钱酉匡高兴地一拍巴掌。   “嘿,那就成了!”   他嘿嘿笑了三声,再度挺起自己的小肚腩。   “只要能增产个一石,那就比那群老顽固的收成多了。一石也不是个小斤数呢!要是每亩地都能多收一石粮,咱们东海郡的粮食能宽裕不少。更别说咱们这肥料是个人都能用,根本用不着什么熟肥秘方,只要按照说明操作就成,方便得很,”   “要是能再多到两石……嘿嘿嘿……”   钱酉匡像是想到了什么美好的场景,胖圆脸上露出了迷醉的表情,嘿笑个不停。   不过也亏了有他在背后使劲,化肥厂的建造推进得飞快,没过多久就选定了一块远离湖西镇的荒地。破土动工的时候不少人过去围观,其中就有钱酉匡的岳父胡勤海一家,因为化肥厂落户湖西镇的事,老胡代表桐佲乡亲对女婿十分不满。   “什么化肥厂!老子从没听说过还有专门屙屎的机关!这不是瞎胡闹吗!?”   “好好的粮食不给人吃,填了机关造肥料,小山子这回是真不学好,跟着洋人一起瞎胡闹,看我不拿棍子敲他!”   花白胡子的胡勤海挥舞着拐杖骂人。   小山子是钱酉匡的小名,胡勤海早年和钱家是邻居,也算是看着钱酉匡长大,对这个女婿毫无官威滤镜。   “不许买!都不许买他造出来的粪,听到没?!”   胡勤海是桐佲镇的镇长,虽然有点跛,但说话中气十足。   “就不信这洋粪能比咱们的土肥好用,娘个老子的,小山子都是被洋人骗了!”   他现场大放厥词,钱酉匡这个做人女婿的自然不敢吭声。   可他怂不代表钱家人都怂,钱酉匡的二舅章龙挺身而出,代表桃花村的乡亲喷了回去,可是半点都不惯病。   “你可拉倒吧胡老三,什么造粪的机器,人家造的可是化肥,放进去也不是粮食,你是打哪挖出来的老土豆?!”   他一开口,立刻有桃花村的乡亲们附和。   “可不是,不懂就别瞎说,这可是青州府冉七郎的工场,在咱们湖溪镇本地的出产!”   “你们桐佲人别不是吃不着枣就说枣酸吧!冉七郎选了咱们没选你们,我早就看出来你们红眼睛了。”   一句接着一句,越说越斗气,最后竟然变成了两座小镇的较劲。   钱酉匡坐在一旁,对此乐见其成。   他比任何人都了解老家的这群亲戚,别看平时大家有事没事拌几句嘴,真到了要紧的时候那肯定还是一致对外。就比如现在这个局面,桃花村和桐佲镇杠上,十有八九肯定要硬捧化肥的场了。   这样一来,桃花村天然和化肥绑定了同一个阵营。钱酉匡对冉昱有绝对信心,觉得冉七郎说能增一石就肯定能多一石,只要大家愿意用,化肥的局面就打开了,用得多了自然会积攒起口碑,明年绝对不愁销路。   事情也的确如他所预料的方向一路发展了下去。   动工当天抬杠抬不过瘾,回了家越吵越上头。桃花村就在桐佲镇的隔壁,隔着东湖就能互相叫嚣,最后干脆发展到斗气约战。   当然约的不是打架,而是这一季的收成。桃花村和桐佲镇定下契约,两家各拿出等面积的田地比赛,收割的时候一起称量,谁家打的稻子多谁就获胜,败的一方要敲锣打鼓上门赔礼。   礼不礼的倒是还好说,关键是都吵到这个份上了,谁都丢不起脸面。   “所以说是要比种田了,桃花村的都用化肥,桐佲那边是土肥,你这个试验田一下子扩大了好几十亩”   钱酉匡得意地道。   “现在两家都在做准备呢,咱们送去的种子村里看不上,说要自己精细着挑,我也由得他们了。”   啊……   冉昱心中惊愕。   没想到桃花村的乡亲们这么大气,把这一季的身家都押宝在化肥上,这得是多信任他。   “哈,这不大家都对自家化肥有信心嘛。”   钱郡守哈哈一笑,抓了抓头,没告诉冉七郎他已经自掏腰包买下桃花村这一季的收成。   钱都已经让二舅给大家分了,村里这一季种成什么样都算他钱酉匡的,村里人自然没什么意见。   “对了,眼看就要下种了,你有什么想法没有?”   钱酉匡转移话题道。   冉昱想了想,便把从宁小统那里得来的化肥使用方法拿了出来,看得钱郡守一头雾水。   “这又基肥又追肥的,还有这么多品种,咋这样复杂?!”   “这是根据不同的作物在不同生长时期需要的不同养料配置的方案。”   冉昱简单给钱酉匡讲解了一下,当然是照本宣科,最后为了增加可信度,他又打起了海赟郡王的旗号。   “其实我也不大明白农科的事,只是按照书中的办法合成出化肥,一开始也不知道该怎么使用。但这事就是这样巧,我表兄高文渊在给青州兵器局找钢料,为了方便他在旧京赁了一间院子。结果翻修的时候在一棵老银杏树下挖出了个石匣,里面竟然存放着海赟郡王收集的书稿,其中便有这化肥的使用方法,我这方法便是从海赟郡王的手稿而来的。”   好。   很好。   听完冉昱编的瞎话,钱酉匡最后一丝担心彻底消失了。   海赟郡王他熟啊!老钱家以前就是跟着海赟郡王种庄稼的,老郡王还曾经在桃花村里住过好一段时间,就为了找出最适合盐碱地种的合菜!   没有人比钱酉匡更清楚,“海赟郡王”这四个字在桃花村代表什么。   ——毋庸置疑的权威。   “那可否让我看看海赟郡王的手稿?”   钱酉匡兴奋第说道。   “最好能拓印一份放在桃花村,这事就更稳当了。”   他一说拓印冉昱就十分心虚,因为他很清楚那所谓的手稿根本就是个赝品,是他阿元表哥找人伪造的。   可话已经说到这份上他也没有回撤的余地,只得硬着头皮答应钱郡守,等高文渊回来一定带文稿给他看。   就这样盼着盼着,高文渊终于回来了。   高文渊不是一个人回来的,他还带了两个孩子,这让冉昱十分惊讶。   阿元表哥从来都不是爱管闲事的人,这次是怎么了?!   “跟你说件重要的事。”   高文渊一回来,就拿着那枚坏了的飞羽箭找上冉昱,把自己在柳枝胡同看到冉旸的事原原本本讲了一遍。   “这东西是你造的吧?”   他举起半截飞羽箭问冉昱。   “冉旸就是看了这玩意才信了那个赌鬼,我觉得他肯定是知道了什么,你这东西造的是不是另有门道?”   另有门道?有什么门道。   冉昱轻轻摇头。   这飞羽箭是他给侄子侄女造的小玩物,那日和萧烈成试车的时候看到了卖烟叶的小童,便随手送给了他。   这样的小玩具,他还做了很多。   “那就奇了。”   高文渊靠上椅背,斜歪着身体仰头看天花板,手指轻轻敲击桌面。   “不可能没原因,冉旸那么笃定,他肯定知道些什么。”   “一个烂赌鬼,明明周身都是破绽,结果冉旸还是差人高调迎接,他这模样看着可不像是在做做样子,他似乎真的相信冯二狗就是那个冯天吉。”   “可他到底凭借什么呢?孙大郎的一面之词么?孙大郎是开赌坊的,冉旸就算再傻也该知道赌鬼的嘴巴不可信,但他却偏偏就相信了。”   说这话的时候他蓦地抬起头,眼中闪过一抹匪夷所思。   “阿昱,你觉不觉得,现在的冉旸有些奇怪?” 第70章 奇怪的冉旸   听到这个问题,冉昱的脸上就露出古怪的表情。   应该说不愧是从小斗到大的对手吗?阿元和三哥的想法简直一模一样,连说话的语气都没什么差别。   阿昱也觉得冉旸奇怪,这种直觉要追溯到兴福楼事发以前,冉旸让他转交矩子令给冯文娘的那天开始。   现在想想,冉旸当初绝对是故意的,故意给他制造了不得不去兴福楼的理由,像是知道兴福楼一定会发生什么,在他说要留下照顾病人的时候,冉旸才会那样慌张。   难道,冉旸可以预知未来?   这个匪夷所思的想法,要是换成以前的冉昱,那绝对是不可能会去琢磨的。   可现在他是绑定了矩子令的人,都能和已经“成仙”的宁小统对话,冉旸会预言好像也不是不能接受。   不过冉昱觉得,冉旸肯定不是一开始就获得了预言的能力。至少在兴福楼事件发生以前,冉旸表现的都没什么异样。他的行为模式与三哥给他的评价十分匹配,就是一个好高骛远但没什么真本事的公子哥,冉旸从未作出任何超出他们预料的行动。   肯定是发生了一个契机。   冉昱觉得问题在于冉旸生的那场怪病。   那天据说他是与花娘吃酒吃到兴头上,正要吟诗一首,人忽然就昏了过去。再醒来以后,冉旸开始变得心事重重,说话也不像以前那样阴阳怪气了。   是的,冉昱就是觉得,不阴阳怪气的冉旸就很奇怪。   后来他去探病,冉旸那个模样明显是在伪装,他拿了玉佩要自己去送,结果却早就偷偷跟冯文娘解除了婚约。   唔,说起来,好像冉旸的婚约也是在生病以后解除的,这事连他祖父都不知道,完全走的先斩后奏的路子。   “月鹭知县冯得志跟海倭国一直有眉来眼去,冯文娘在解除婚约后许给了海倭国大商人水原氏的次子,这可不是一桩病急乱投医的婚事。”   冉昱记得三哥曾经这样说道。   彼时三哥坐在窗边,半个身体都隐没在夜色中,唯有手中把玩的连发枪,反射出一道细微亮光。   那个瞬间,阿昱忽然觉得有些危险。   像是小动物的生存本能在示警,在他面前的并不是温和的草食伙伴,而是随时可能暴起杀戮的上古凶兽,而这头凶兽已经锁定了它的猎物。   “阿嚏——”   阿昱打了个喷嚏。   下一刻,一件带着体温的军装覆盖住他,他挣扎着探出头,正对上三哥不赞成的眼神。   “洪叔说你最近都没在喝汤了。”   三哥摸了摸他的额头,然后伸手把他从椅子上拉起。   “天不早了,早些休息,你要是再不听话,我就亲自盯着你喝药。”   冉昱打了个哆嗦,猛地从回忆中醒过神。   高文渊早就习惯了表弟时不时就会走神的毛病,见他发呆也没有多想。   “我怎么想怎么觉得这事透着蹊跷。别的不说,但就是那个冯天吉,你是没见到那个玩意,明摆着就是个满嘴跑火车的骗子么!富贵说他爹从来都不懂机关之术,家里既没有设计图也没有模型,结果冉旸只打了个照片就认定人家是隐世不出的冯大师,你说他要不是知道点什么,怎么可能这样笃定?”   他举起手中的飞羽箭。   “就凭这个?”   冉昱在柜子里翻了翻,找出了一个一模一样的模型,放在桌子上仔细打量。   这玩意,他做的时候只想给家中的侄子侄女们添个小玩具,没想过有其他的用途。   不过既然冉旸这样看重,也许还真可以由此发散一下,看看能不能用在其他的机关上。   就比如他的木汽车,虽然一直很不成功,但里面的连动杆和套筒的设计就被直接移植到连发枪中,发挥了关键作用。   难不成,这个飞羽箭也可以?   “总之你好好琢磨琢磨,我总觉得这个冉旸现在有点邪门。你是不知道,他最近在阊洲买了不少田地,其中有一处还找到了矿藏。现在那群白眼狼都在造谣说你们家吞了他们的气运,一分家冉旸就发达了。”   呵。   冉昱不在意地笑笑。   既然已经分家,那么四分十九支与他来说就是完全不相干的陌生人,谁会在意一群陌生人在吠什么。   不过冉旸的异常的确值得关注。如果他真是拥有了预知能力,那么刻意煽动四分十九支分家,说明在冉旸的预言中冉氏本家的结局并不好,所以他才要急着离开这艘大船,另起炉灶。   他好像十分肯定自己和三哥都没办法支撑起家业。   可是,怎么可能呢?   就算他冉昱一个人做不到,有三哥在,冉家怎么都不可能沉沦。   而且在这个逻辑闭环中,有一个致命的缺陷,那就是矩子令。   如果冉旸真拥有预言力,那他就应该知道自己给出的矩子令可以联络仙人,并且可以得到仙人的指点。   宁小统给出的资料已经被证明是完全正确的,这些东西要是落在冉旸的手里,肯定比一←小矿几十亩良田更有收益。以冉昱对冉旸的了解,他是不可能放弃任何一丁点利益,更别说名利双收的机会,冉旸做梦都想要。   所以唯一的结论,就是冉旸知道的未来并不完整,也未必正确!   他只能根据自己看到的东西作出行动,而在他行动的同时,“未来”也在因为他的行动而更改!   这样一想,阿昱忽然就宽心了。   冉旸预知的“未来”未必就是“真未来”,但他的行动具有很强的指向性,能够提示他们重要的讯息,及时避开可能突发的危险。   “所以你把冯天吉的儿子带回来了,你是想要让他做我们的内应?”   冉昱笑道。   “我还觉得奇怪呢,阿元表哥何时变成了救苦救难的活菩萨,原来是别有所图。”   “哈哈哈。”   高文渊大笑。   “果然还是阿昱懂我。”   他顿了顿,又说接着道。   “那姓冯的赌鬼还挺鸡贼,怕被冉旸识破自己半点不懂机关学,便要把儿子卖去机关作坊。他手里捏着富贵的娘亲和妹子,逼他定期给自己传递消息。我看富贵机灵,自己又有拼死一搏的心气,我便想着给他一个机会。”   “这内奸究竟能不能养成,其实我也不知道。但就是不成也无所谓,我把他送到东海,给他一个摆脱泥淖的机会,他要是真聪明就该自己好好把握,便是不成我也不损失什么。”   “ 不过你表哥看人的眼光还成,那小子一到东海就给自己改了个名字,现在做柳箭。”   柳箭,柳箭。   冉昱看着桌上那枚小小的飞羽箭。   阿元总是这样,嘴上说得冷漠,其实心里是个十分温柔十分体贴的人。   “好吧。”   冉昱笑着点头。   “阿元若是觉得他是个可造之材,也可把他送来我的试验间,我正缺个得用的帮手。说起来我和那孩子也是有缘,要不是因为我送了他飞羽箭,他也未必会被亲爹卖去机关作坊。”   高文渊对他的说法嗤之以鼻。   “你可算了吧。”   他冷笑着说道。   “幸亏他得了你的飞羽箭,不然他要被卖去的地方就不是机关作坊,说不得是什么见不得人的地方!他那个爹你是不知道,生下娃娃就是要卖的。前头他已经卖了一儿一女,就连柳箭自己都说,被卖掉是迟早的事,已经半点不稀奇了。”   唔。   冉昱乍舌,很难想象冉旸竟然延请了这样一个人渣。   不过就算冉旸知道了怕也不会觉得怎样。他那个人,一向把自己放在高高在上的位置上,他看得入眼的才是人类,其余都是蝼蚁。谁会在乎蝼蚁活得痛不痛苦呢?只要他请的“大师”有价值,能为他做事,这就已经足够了。   冉昱最看不上冉旸的就是这点,总把自己当成个人物。冉家虽然是东海首富,可放在整个大雍其实也不算特别出头,更别说朝中真正手握权利和财富的那个圈子,他们冉家可是挤不进去的。   你把别人当作蝼蚁,殊不知,在更有权势人的眼中,你也不过就是一只蝼蚁。   这一点冉昱看得很清楚,别看分家在恒阊郡风光无限,那是没有触碰到本地豪门的利益。如果分家自己不能创造财富,仅仅凭借着冉旸投机一般的抢夺资源,那他们早晚会被有心人盯上,进而受到打压。   毕竟恒阊欢迎冉氏是为了头税,希望冉家迁来的作坊能给本地带来更多的收益。矿和田地都不是冉家带来的,是恒阊郡自古便有的。以前别人不知道价值,让冉旸捡了漏,被捡漏的人家肯定不高兴,觉得卖的亏。小门小户不敢声张,可难保以后不会遇上硬茬。   世事无常,唯有自身硬气起才有机会把握自己的命运,这是冉家老爹的至理名言。   高文渊显然也和表弟想到了一处。他微微一笑,伸手拍了拍阿昱的肩膀。   “放心吧,白眼狼这事我会帮你盯着,咱们就瞧好吧。” 第71章 引人注目   有了表哥的承诺,冉小昱便把冉旸丢在了脑后,半点都不纠结。   他现在有更重要的事要去做,萧烈成刚从北郡传来消息,说第一批钢料已经装船完毕,即将运往青州。   钢料来了,那就意味着北郡的订单也来了。   萧郡守做事谨慎,第一批只定了连发手枪和远狙枪各100把,但是钢料却给的非常宽裕,合作的诚意十足。   北郡冶铁场的钢料一向是管控物资,轻易不对外郡销售。这次有大量钢料在白鹭口装船,一路南下,立刻惊动了某些人的敏感神经。   “这可不是件小事。”   中都郡守谢敏达放下茶杯,皱眉思索了一会儿。   “东海是商业重镇没错,不过我记得青州主要产出的是织物,他们一下子要这么多钢铁做什么?”   “许是冉家想要重开织坊?”   丰海船行的老板丰国凯笑道。   “前段时间听说冉家的船队又去了一趟海西洲,想必还是觉得老营生做得顺手罢。”   “不,不能。”   谢敏达摇了摇头。   “以前担负远航的是崔慎,他现在已经投了东海卫,前不久还收复了龟背屿和黑熊礁,他是不可能再带着冉家的船队出海的。”   “冉家除他以外,没人有本事去海西洲。”   听他这样说,丰国凯想了想。   “这也未必。崔慎虽然不能出海,但冉家还有个姓高的表兄。我收到消息,这人刚从海西洲回来,手里还捏着一张远海贸易许可证……”   “喔?”   谢敏达微微抬眼。   “他入了昂德兰国籍?”   丰国凯微微摇头。   “具体不清楚。但那小子前段时间在旧京活动,很是活跃,现在有不少人都准备和他合作做生意。”   “哈,做生意?”   坐在一旁的恒阊郡守胡子善终于找到了机会,插话道。   “这不就对上了嘛,钢料是委托姓高的小子外销的,萧卓不方便自己卖,便委托姓高的小子,想借助他的许可证节省入境税?!”   他一开口,场内立刻陷入了一片寂静。   丰国凯在心中啐了两口,暗骂胡子善光长岁数不长脑子,也是做了好几年郡守的人,竟然还能一根筋地想事情。   也就是这小子会投胎,亲爹是恒阊郡守,亲爷爷又对谢敏达有知遇之恩。要是没有谢敏达拉拔他,他早就在郡守的位置上坐不稳了。   “外销?销给谁?给你么?”   谢敏达可没有丰国凯的忌惮,斜眼看了胡子善一眼,冷冷地问道。   “北郡的兵工厂与咱们产能相当,每年出产的钢料自己都不够用,还要从海西洲购置一批填补空缺。海西洲的鲁茵河岸遍地铁场,海倭国的冶铁会社在都德港建了仓库,你说熊卓准备把这批钢料去哪儿?”   他这样问,胡子善立刻就不吭声了。   他这个人,虽然脑子不甚灵活,但他特别听话,尤其会看谢敏达的眼色。   老谢这样说话,明显就是他又犯了蠢,还是闭嘴得好。   “我最近听到了一个消息。”   谢敏达闭目思索了片刻,然后抬眼看向丰国凯。   “东海郡守钱酉匡似乎有意兴建实业,最近钱家煤矿的褐煤定期会运往青州,会不会是钱酉匡想要造什么?”   丰国凯犹豫了一下。   “那批可是上等的精钢,数量并不多,而且也不适合建造大机关。”   “若真要说用处……”   他顿了顿,说出了一个自己觉得匪夷所思的猜测。   “我看比咱们中都火器场用的那些钢料还要精细,怕是造火器最适合……”   可是……东海有火器场么?   谢敏达按了按眉间,伸手唤来心腹。   “去,查查东海卫是怎么收复龟背屿的,萧卓一定是知道了什么。”   这厢谢敏达满心疑惑,那边的陈平也是一肚子郁闷。   其实他十分在意萧卓的动向。毕竟整个东海卫的配枪还没置办齐全,现在又来了一个财大气粗的北郡,青州兵器局的枪是真的好,只要不是傻子都能看得出来,萧卓这头老狐狸肯定是嗅到味了。   可偏偏,他也不能多说什么。   青州兵器局虽然在东海,但却不是东海郡府所有,而是崔三和冉七郎的产业。冉七郎造出的前几批枪都给了东海卫,说起来也算是足够仁义,现在是他陈平找不到适合的钢料,怎么能拦着别人不让发财?   话再说的明白些,北郡卫戍军和东海卫戍军都隶属于大雍兵部,都肩负着守土戍边的重任,可不是谁的私家武装。   冉七郎只要是给大雍的军队造枪,那就谁也挑不出他半点毛病。   说到底,东海卫的家底还是太薄,薄到一批像样的钢料都搞不到,只能看着人家高门大户眼馋。   其实陈平也可以拿着兵部下发的火铳凑合,毕竟以前的茂头卫能有新火铳用就已经很满足了,哪里还会嫌弃型号是不是太老,是不是北郡西北郡挑剩下的。可人性就是由奢入俭难。尤其是体验过连发枪丝滑流畅的射击手感,再看老火铳就就格外难受。别说陈平,就连下面的大头兵都不乐意。   “钢料的事,就没什么办法么?”   陈平看向崔慎。   萧烈成来东海的事,陈平其实是有点怀疑崔慎的,毕竟他是萧卓的私生子,与北郡有着斩不断的关系。钱酉匡就曾经说过,当日在兴福楼若不是崔慎眼疾手快处理了炸弹,不但三楼的萧郡守父子保不住,楼下一层大堂里的客人多都要折进去,包括他自己。   要不是亲爹亲兄弟,崔慎也不会出手相救吧,那可是个冷心冷肺的小子,除了对冉家人,也没见他把谁放在心上。   “以国内现在的情况,想要钢料怕是要去海西洲。”   崔慎掀了掀眼皮,目光轻轻落在空旷的校场。   “路德国谢家在鲁茵河岸建了新的钢铁场,他们的产能海西洲消化不了,已经派人过来大雍,应该是想寻找新的销路。”   眼见着陈平面露喜色,冷峻的男人摩挲了一下指尖,话锋微转。   “不过谢家派来的人不靠谱,和他谈不可能探出结果,想要敲定这件事,得去路德国找谢家长子谢航。”   “你可识得这谢航?”   听他这样问,崔慎点头。   “一面之缘,不过举贤不避亲,高文渊去比我更合适。”   陈平点头。   高文渊这人他知道,是冉昱的表兄,岐江高家的孩子。听说他早年和家中闹翻,远渡海西多年,还拿到了昂德兰远海贸易许可证,从身份上说的确比崔慎合适。   “那就托他去办这桩事吧。”   陈平也是个果断人,想了想便当场拍板。   “佣金好说,但东西一定要好,毕竟是用给自家将士的,不能出任何纰漏。”   崔慎点头,回头便把消息告诉了冉昱。   冉昱有点惊讶,他是真没想到三哥竟然跟陈郡尉推荐了阿元,他们两个不是互相看不上么?!   “看不上归看不上,可高文渊的本事还是可以的。”   崔慎给阿弟解释男人间复杂的情感。   “斗了这么多年,高文渊的脾性我很了解,交给他肯定不会出纰漏,因为他背不起‘内贼’这个名头。”   “这事不但能成,而且还会成的很漂亮,赔钱费力都能成,阿昱要对你表哥有信心。”   是嘛。   冉昱砸了吧下嘴,总觉得三哥给阿元下了个套,阿元好像还会高高兴兴地钻进去。   算了,反正和他关系不大,他还是赶紧去把化肥拉扯起来吧。   化肥是几代墨宗大学院学子的执念,是以说要建造化肥厂,毕津和谢门捷的同窗好友全都过来帮忙了。   大师的朋友那都不是普通人,说起来也都是各个领域的专家。尤其是谢门捷的师兄弟,随便拉出来一个都是化物学高手。以前是受困于客观条件无法提升,现在发现了煤气化炉这个大尤物,顿时思想火花齐飞,灵感漫天碰撞,阳坡小实验间的灯火彻夜通明。   这样一来,造氨工坊的改造工程还没动工,工艺流程和建造图纸已经翻新了三次,最终敲定的方案比第一版提升了许多,已经很有一座大型工坊的模样了。   然后便是紧锣密鼓的施工。大型厂房的建造需要时间,为了不耽误七月开田,冉昱安排先在湖溪仓库里小规模合成化肥,以期赶上这一季的播种。   种田不是小事,纵然有宁小统给出的正确,可生性谨慎的冉昱还是觉得不放心。他对于耕种并无研究,只能照着说明照本宣科,这要真是肥料用出了问题,桃花村这一季的收成就彻底毁了。   当然还有一件事冉昱没说,那就是冉旸的异常还是影响到了他,让他对于现实产生了严重的质疑。   在冉旸预测的那个“未来”,他是不是也遇到了宁小统,得到了对方的帮忙?他现在会不会正走在错误的道路上?   抱着这样的怀疑,阿昱越发地谨慎小心,还邀请了在农科就读的同期一起参详说明书。   虽然他找来的都是农科最优秀的生员,但也比不得自家老师的手笔。钟师大笔一挥,直接召唤来墨宗大学院农科的教务长彭冲,老头一见面就对高文渊伪造的石板惊为天人。   “这……这……这真是海赟郡王的亲笔吗?!” 第72章 种地大战   海赟郡王的真迹,那怎么可能呢……   冉昱默默退后两步,假装自己并不那么心虚。   可能的话,他也不想劳烦一位早已故去的人。只是让他自己承担这个重任他是真的担不起,而且他也不想盗用别人的智慧成果,只能把这件事推给海赟郡王。   当然,他也没说那就是海赟郡王的亲笔,也许只是郡王生前收集到的一些有趣的书稿,端看后人怎么解读。   彭冲显然是误会了,把石板当成是海赟郡王的笔记,一边看一边点头。   “原来如此,原来如此。”   “宁先生在阐述肥料一章的时候,曾经重点提及这种通过工业合成的肥种,只可惜我大雍硝石短缺,这才让海西洲的洋人抢了先……”   说到这里,他抬头看向谢门捷。   “老谢,钟老头说你们成功造出了化肥,那肥在哪里?”   “在这里。”   谢门捷招呼徒弟郎全,冉昱就见到身形高壮的郎全扛着一个大麻袋走了过来。麻袋的里面又分了两个小袋子,分别装着两种不同的肥料。   “这是尿素和普钙。”   他顿了顿,又小心地从兜里摸出一个小盒子。   “这里面是硝酸铵,它得小心处理,不然容易爆炸。”   “爆炸?”   彭冲皱眉。   他可是第一次知道这下到地里的肥料还会爆炸的,那可怎么种庄稼?   “这种肥料不能直接使用,你看海赟郡王的那块石板。”   于是众人又去研究石板。   “奇了!真是奇了!”   彭冲乐得直拍大腿。   “你们看这上面些的,这说的不就是咱们造出来的这几种肥料么?海赟郡王这是能未卜先知啊!”   已经退到后面的冉昱又默默后退了一步,尽量缩小自己的存在感。   因为只造出了这三种肥,于是在向宁小统请教的时候也就只问了三种肥料的用法。结果现在一一对症的太彻底,是他思虑不周。   好在彭冲和几位大师都没想那么多,就这这块石板开始了热烈的讨论。   桃花村的村正也挤在里面,事关他们和桐佲镇的越战,他一定得把这肥料的用法听明白。   不得不说,有了大师的集思广益,化肥的使用流程很快就敲定了下来。桃花村拿出五十亩地,这也是他们能够找到的所有耕地面积,再多也没了。   “和桐佲那边比,我们村其实是吃亏的。”   老村正嘟囔道。   “我们村里都是中下田,他们那边最差也是个中田,还有十几亩上田!”   “当初咱们两村分家的时候他们就占了便宜,仗着丁壮多把好田都给划走了。现在让我们五十亩中下田和他们五十三亩中上田比,我们亏大了!”   噢,原来还是一家。   冉昱点头。   难怪两家谁都不服谁呢,梁子那么早就结下了。   不过亏倒是不至于,大家比的是亩产,其实多一亩地少一亩地并不重要。   他原本想着租赁桃花村的地划分对照组和实验田,现在两个村子打擂台,整个桐佲镇都成了对照组,这就更有参考价值了。   “没事,没事。”   冉昱笑着安慰他。   “中下对中上,这样的对比赢起来才够痛快,让对面完全找不到挑剔的借口。”   听他这样说,老村正大喜过望。   他抬起头,望向冉昱的目光中满是期待。   “七郎也是这样觉得的吗?那咱村就更有底气了,你放心,俺们出的都是侍弄庄稼的老把式,肯定把你的田给种的好好的!”   虽然自家外甥已经给足了赁资和佣金,但现在已经不完全是钱的事,桃花村不蒸馒头也要争口气!原本之前村里人对于这什么肥都没啥信心,结果今天来了这么多大学问家,还有冉七郎给打包票,那这场斗战他们的赢面就很大了。   冉昱倒是没想那么多,他帮着给各位大师安排住处。   原本是已经在青州城里预备好了客栈,结果彭冲非要住在桃花村,要亲自盯着化肥的第一次试验,冉昱也只要由着他。   他拜托村长好好照顾这些客人,自己也时不时从阳坡赶到桃花村探望。随着新一季播种的开始,彭冲和他的学生们越发地忙碌,在田里一呆就是一天,有时候半夜还要去查看秧苗的状况。   老村正说话算话,桃花村的老把式和壮劳力倾巢而出,实验组让怎么干活半点都不打折扣,比伺候自家庄稼还要上心。   他们在其中也学到了不少本领,比如怎样辨别作物病害,怎样给作物补充养分,怎样施肥怎样浇水……虽然这些以前也有农学员下来讲解,但那有由大师给亲身示范来的权威,简直就是手把手地教人种田。   “不亏,不亏了!”   熄了灯,老村正躺在炕头,偷偷地跟婆娘念叨。   “就算这地产不到八石也没啥,咱们村这回可是开了眼界,跟着大师们见过大世面了!”   “可不。”   他家婆娘点头,伸手推了推枕头。   “你看过田里那些秧杆子没?恁地又粗又壮,我都没见过那么康健的苗,一看就能打不少粮食。”   “还有那些白白灰灰的东西,大师他们都兑了水往田里浇,好像还挺有讲究。我寻思着明天把三娃子从城里叫回来,让他也跟着下田学学。这可是墨宗大学院来的大师,人家的办法肯定好使。等来年咱们也买上些肥料,到时候也浇在咱们的地里,那不比沤粪来的好用?!”   这样打算的不止村正一家,因为化肥场的存在,越来越多的人回到了湖溪镇,回到了桃花村。他们中有的是来找活计的,有人则是专门跟着彭大师一起下田。   彭冲来者不拒。   他其实很高兴能有这么多的年轻人参与进来,不管是早肥料还是用肥料,这些都是对大雍的农田有好处,可以产出更多更好的粮食。   是的,彭冲对冉昱的化肥很有信心,觉得这就是当年宁先生提出的“化物肥料”,肯定能给大雍的田地带来丰收。工作虽然辛苦,彭大师的精气神却肉眼可见地提升。老头每天就像打了鸡血一样,天不亮就招呼着徒弟帮工下田,育种、插秧、除草、灌水……每个环节都亲力亲为,半点不假手于人。   也是化肥场的肥料够争气,田里的庄稼长势喜人,再加上这几个月湖溪风调雨顺,简直就是老天爷成全。   彭冲的记录本堆了两箱子,脚步踏遍了五十亩田的每一个角落。他每每看到冉昱还会两眼放光,捧着拓印版说明书笑成了一朵花,大有想把冉昱招入门下的意图。   “冉七郎是真不错。”   一日傍晚,彭冲和谢门捷坐在田边喝酒,他第一次跟好友吐露了心声。   “之前你跟钟杰抢他做徒弟,我还觉得你俩是得了失心疯,一个小娃娃有甚好争的,两条腿的大活人有得是,干嘛非他不行。现在我明白了,你两是真鸡贼,墨宗大学院难得的一根好苗子,就被你俩给薅走了。”   听他这样说,钟杰哈哈一笑。   再没什么比老朋友的羡慕嫉妒恨更好的下酒菜,高兴得他连喝了两杯。   “你现在想要下手,晚啦!阿昱已经上了我们机关学的贼船,谢门捷想拉他去化物科都没成事,更别说你这农科,他可是一丁点涉猎都没有的!”   “以前没涉猎,不代表以后就不能学啊!”   彭冲颇有些不服气。   “宁先生可是说过,农科是天下的根基,到啥时候你们都得靠我们这群老农吃饭,你别瞧不起我们。”   “嗐,你咋亏良心说话,我啥时候瞧不起农科了?!”   钟杰气得踢了一脚老友。   “这学啥还不得看看人家娃娃的意见!?当初阿昱入学就选了我们机关科,说明他对机关一道有兴趣,不然他咋不报你们农科?!”   说到这里,钟杰蓦地叹了口气,眼中透出几分认真。   “说起来,阿昱现在做的很多事,其实已经远超我能教他的领域。我现在只能尽量跟上他的脚步,给他提供必要的帮助,除此以外,我也做不了更多了。”   “噢!”   彭冲抹了把脸。   “难得看到你这样怂,这可不像你老钟头子的风格。”   他低下头,也不知道是想到了什么,再抬起头的时候,他端起了酒杯。   “喝酒,喝酒。你这一看就是酒没喝好,不然怎么还说起醉话了呢?!”   “哈。”   钟杰大笑一声。   “是了,是了,我有点上头,都开始胡言乱语了。”   于是两人又开始喝酒,仿佛钟杰刚刚的那段感言混入了晚风,一并消失在仲秋的田野中。   钟杰望着远处一望无际的金色地平线,看得有些出神。   今天的风其实已经透出了凉意,吹得稻谷的摇摇摆摆。眼看着临近收获的季节,田中的麦浪翻滚,空气中满是粮食的芬芳,沉甸甸的谷穗都被压低了头,是肉眼可见的丰收。   悬念,只在这一季的稻子到底能够收成多少?与隔壁的桐佲镇会不会有很大的差异。   真能像桃花村里谣传的……,亩产八石吗? 第73章 收成(一)   最近,桐佲镇长胡勤海的日子过得有点不大舒服。   他这个人,一生好强。吃亏不吃亏的他不在乎,但老胡的面子得保住,哪怕是自己点钱也不能让人说嘴。   当初他家闺女非要嫁给钱酉匡,那时候的钱小五可跟现在没得比,除了祖上买的一座荒山,家里也就一间瓦房,人倒是挺机灵,就是没啥本事。   老胡就喜欢会念书的娃,自掏腰包资助过不少镇公学的生员,有两个还考去了岐江郡的学院。原想着也给闺女找个优秀考生,结果闺女看中了钱小五,老胡也只能捏着鼻子认了。   小两口刚成亲的时候,老胡真是没少帮衬。钱酉匡的爹没了,家中只剩一群女眷,早期的应声都是老岳父给找的。也就是这小子机灵勤快,又对做生意的事特别上手,这才熬出了挖矿开山的第一桶金。   后来女婿出头以后特别感恩岳家,有什么好东西都往岳家送,说是有求必应也不为过。老胡也不是不知道轻重的人,他要脸要了一辈子,对自己的羽毛十分爱惜,女婿发达以后他越发严厉地约束自家,决计不能给女儿女婿拖后腿。   就这样,老胡的日子舒心快意,要不是这回化肥场选址的事,他都快忘了糟心两个字怎么写了。   “唉,怎么就选了桃花村!”   第不知道多少次的,老胡仰天长叹。   冉七郎他当然是知道的,青州冉家的娃娃,以第一名考入墨宗大学院,还被诸位大师争抢的神童,是老胡最喜欢的那种优秀考生。青州城变之后,冉氏本家和分家决裂。原本大家都觉得留在青州的本家没戏了,结果人家冉七郎小小年纪硬是支棱起家业,在青州和阳坡建起了新的工坊,还招纳了不少坊工。   女婿钱酉匡也看好冉七郎,闲来无事与岳丈喝酒时也有透露,说是出了点银钱给冉七郎建场。   这是老胡是一百个赞成。也就是他自己实在够不着冉家,不然他都想自掏腰包送些银钱过去。胡家虽然不是大富之家,可胡家在桐佲镇有不少田,吃喝不愁,省着点也能挤出些银钱。   “哈,您省省吧,我出了这个数……真不够。”   他女婿钱酉匡笑嘻嘻地比了个数字,看得老胡咋舌。   这咋建个工坊要那么多银?难不成要重造了青州的织园吗?   那可是真厉害啊!   果然脑子聪明的娃娃干什么都通透,冉家那群人这才走了多久,本家眼看着就要兴盛起来了!   后面的日子就像老胡预料的一样,阳坡的工坊似乎生意不错,他们镇上有不少人也去寻找机会。这些人在青州待久了也会回传一些讯息,就比如阳坡的工坊盖不下,冉七郎准备另找一块地建新的。   老胡一开始还没动心思,后来听女婿随口念叨,说冉七郎好像在湖溪和桐佲之间犹豫,似乎还想想好到底建在哪里。   要说湖溪和桐佲二选一,那老胡就很有想法啦。   湖溪和桐佲挨着,两家地方大差不差,平时来往密切。他们桐佲镇虽然人没有湖溪都,但是田地却比湖溪好,冉七郎要建场,那肯定是桐佲拔得头筹。   结果万万没想到,冉七郎选了湖溪。   老胡去找女婿理论,结果被女婿劝着喝了顿酒。原来冉七郎是觉得桐佲的田地太好,造工坊太糟蹋地方,所以选了湖溪的一块贫地。   他这么说,老胡就心平气和了。不愧是念过书的娃娃,想的就是周到,半点都不浪费。原本就这么平和地去吃动工酒,结果好巧不巧在桃花村遇到了老冤种——钱酉匡的二舅。钱二舅和老胡年轻的时候就不对付,老了更是谁都不服谁,三言两语就上升成为两个村镇的骂战。   说起来,当初分地的时候他们桐佲是占了便宜,可这不都是一百年前的老黄历了么!?他们后来由村子变成镇子,那都是靠着大家伙的努力,和地不地的有什么关系!?   可吵架这事,那就没有讲理的,翻旧账只能越翻越火大,最后乱开地图炮,无差别迁怒,直至由叫嚣变成约战。   两家约的是一季的收成,关于种田这事老胡有信心,他们桐佲镇的地是出了名的好,最差也是中田,桃花村拿这事跟他们比完全是自取其辱,不然他们也不至于纠结这么多年。   定好赌约之后,老胡马上召集镇上最会种田的老把式们开了一个小会,中心议题就是怎么能把田里的出产提到最大。   老胡可不敢小看桃花村,对方田地虽然不行,但架不住他们用上了冉七郎的肥啊!虽然不知道冉七郎的肥和他们自制的肥有什么差别,可人家可是墨宗大学院出来的状元,而且听说大学院的教习们也都和他一起搞,这一听就不是普通的肥料!   “胡员外你放心,咱们也有制肥的地方,都是做熟了手艺,只要材料够,保准把地浇得壮壮的!”   一位老农人笑道。   “以前不是也有那洋人来咱们这儿搞洋肥,说的磕磕绊绊咱们也不懂,用了他那个肥料还烧苗。洋人都搞不明白的玩意,俺觉得桃花村那个作坊也不能咋出彩,没啥可怕的。”   “就是就是!咱们桐佲人祖祖辈辈就是会伺候田地,这块咱就没服气过谁!”   “墨宗大学院的教习咋啦,就天天坐房子里琢磨哪有咱们在田里得来的通透,嘴把式不行!”   话虽然这样说,可老胡始终觉得心里不踏实。这一季他得闲就往桃花村跑,眼见着对家的苗一天比一天高,一天比一天壮实,心里这个滋味就甭提了。   他一方面预感自己这回要颜面不保,一方面又很稀罕桃花村的庄稼,更别说人家每天下田还有大师手把手的教授,可是把老胡眼馋坏了。   想了又想,琢磨了又琢磨,最后还是拉下老脸跟自家的把式们商量,想要派人过去跟学。   如今的把式们也没之前那样硬气了,一个个蔫头耷脑的,跟霜打的茄子一样提不起精神。   还有啥精神,拼了老命伺候的苗,那就是没有人家的看着壮实。按说这一季风调雨顺难得老天爷赏脸,全镇的老老小小也都齐心协力帮着他们拾粪脚底。可比不上就是比不上,越是有经验的老把式就越能看到差别。   其实他们自己也估量过,要是按照现在的这个种法,桐佲镇这一季已经十分可观,他们真的很难想到比这还要好收成是个什么样,仙人撒的琼脂玉露么?!   “去吧。”   老胡叹了口气。   “输给人家墨宗大学院的大先生们不丢人,你们要真学了本事回来,让咱们镇的苗苗也长得那样好,敲锣打鼓给人送礼算啥,拜个先生还得给束脩呢。”   他这样说,几个老把式也齐齐点头,瞬间放下了心理包袱。   对啊,他们是去拜师傅,又不是拜桃花村那群人,不丢人。   湖溪产的肥料要真是得用,那等他们学明白了用法,明年买些给自家地里也用上,这不是件好事?   就这样,实验田的学农队伍越来越庞大,临近几个村镇的农人都派代表过来,想要看看桃花村这么好的庄稼是怎么种出来的。   一开始大家的确有点抹不开,还纠结脸面和村镇的差别。可是很快,众人就都被化肥打开了新世界的大门,每天忙着消化新知识都来不及,哪还有闲情逸致去计较些有的没的。直至后来,彭先生给他们划分成几个学习小组,大家分工合作记笔记讲解知识点,那点隔阂早就消失得无影无踪,混成亲如一家人了。   是以到了收成这天,方圆百里的人只要得空的就都赶来桃花村,大家都想看看这上了湖溪化肥的地,到底能产出多少庄稼。   这里面,钱酉匡是最紧张的,因为他已经把亩产八石的牛吹出去了,而且还吹得人尽皆知,真要是垮了他第一个丢人。   虽然冉昱和彭大师都说化肥的使用效果十分理想,桃花村这一季的收成十分会可观,可钱酉匡就是觉得他们都是在安慰自己,他现在就很后悔,当初要不是为了激发二舅的积极性,他就不该把亩产吹得那样高!   万一要是到不了……那二舅……   “没事,我早就知道到不了。”   唔?   “我知道你是想让我接下这活计,那八石就是没影的事,我种了这么多年地我还不知道?”   啊?   “我也是就坡下驴,拿个架子,顺带着灭灭老胡的威风……你看他们现在不都给咱们村当生员了么?二舅觉得值了!”   嗯……嗯?   钱酉匡猛地回头,正看见自家二舅站在身后,圆胖脸上的表情顿时古怪至极。   二舅见状,还宽慰他别把这事放心上。桃花村这一季肯定收成不错,更别说现在化肥厂落户湖溪镇,以后大家的好日子还在后头呢。   正说着,忽见钱家的一个小娃气喘吁吁地跑了过来,指着不远处的稻谷场大声说道。   “舅……舅爷,东边一号田稻子称出来了,打……打了六石半……高高的六石半!”   啊?! 第74章 收成(二)   东边一号田?!   两人对视一眼,都在对方的眼中看到了惊愕。   东边一号田是整个桃花村最贫瘠的田地,年景最好的时候也就打过二、三石的粮食,没想到这次竟然收了六石半,这是实打实的翻倍了啊!   “称准了么?确定没看错!?”   二舅问那小童。   “没……没错!我亲眼看的,高高的!”   小孩觉得自己受到了质疑,还挺委屈。   “不单是我,三叔公和五姨姥也都看到了,是王二叔亲自幺的秤,哪还能有错!?”   “柏树给称的,那肯定没错了!”   钱酉匡瞬间放心。他就是从桃花村里出来的人,对村里的人和事都熟悉得很,王柏树从小就是个稳重的娃,长大了更是一等一的靠谱,让他称准没错。   “老天爷啊……”   二舅抖着手摸出了烟袋,点了两次火都点不着,这才发现原来是拿倒了。   他掩饰地咳了两声,故作镇定。   “那好,那挺好,下田都能有这个收成,看来这肥料还真是不错。”   何止是不错,简直就是神仙甘露!   二舅的心里跟翻江倒海一样,但又不好意思在小娃娃面前表露出来,只好强忍着朝他挥了挥手。   “去吧,再去别的田里瞧瞧,有消息再回来跟我讲。”   “得令!”   小娃娃兴奋地点头,猴子一样的跑走了。   他显然是还没搞清楚到底发生了什么,只是觉得今天村里格外热闹,十里八乡的人都过来帮收,跟过年一样。   眼见着四下里没人,二舅狠狠抽了一大口烟,然后一拍大腿。   “神了!真是神了!”   “下田也收了六石半,这跟桐佲那边最好的田地一样多,这肥就他娘的是天降甘霖啊!”   他也不知道是想到了什么,马上抓着外甥的袖子。   “小五……五啊你可是咱们村里的人,关坚时刻得分清楚里外拐啊!”   “啊?”   钱酉匡没听明白,一脸茫然地看向二舅。   二舅恨铁不成钢。   “啊啥啊?我说的是这琼脂甘露……啊不,湖溪化肥!这不是咱们湖溪自己造出来的肥料嘛,那肯定是要先可着自家人用,明年我准备让村里的地都用这个肥,你去跟冉七郎商量商量,别的我不管,咱们村的尽量给管够呗?”   哈。   钱酉匡心里这个舒爽劲儿就甭提了,比他在旧京吃皇宴还要舒坦,就差没挺胸抬头高歌一曲。   可身为一郡之首,就算在老娘舅面前那也得端着点,不能让人觉得他眼皮子浅,没城府。   所以饶是心中乐得快要发疯,钱郡守还是很谦虚地回了一句。   “莫急,这才哪到哪。也不过就是一亩下田收了六石半,村里还有那么多地还没收呢,等都收完了再下结论也不迟。”   “啥不迟?”   二舅把他这凡尔赛的语气拱得心里没底,着急道。   “那下田都收了六石半,上田有什么好说的,我看八石妥妥的!”   说这话的时候他叹了口气,难得跟外甥讲了句实在话。   “你说八石,那时候村里也没人真信了你的八石,大家就想着能把肥厂拉过来,再不济也能给村里的丫头小子多个出路。你这肥料,咱都觉得能多个一石就很了不得了。”   “后来大师来了村里,眼看这苗一天比一天壮实,你二舅我种了大半辈子地,头一次见到这么精心伺候的秧苗,当时我就跟你二舅娘说,咱们村的这一季收成肯定差不了,小五子这回肯定不能赔钱。”   “果然,下田六石半,而且还是一季的收成。要是这肥能更多一点,种菜种果子都能给浇上,那大家就再也不用担心吃不饱肚子了!”   说到这里,他顿了顿,伸手拍了拍外甥的肩膀。   “小五子,你这小子是真有出息,你做这个东海郡守,咱们老百姓可是有福气了。”   他这样说,钱酉匡的眼眶一热,眼泪差点没流下来。   他是真没想到能得到句这样的评价,虽然说话的人是他亲二舅,但这是不是说明他这个郡守当的还算是不错?!   老钱运作这个郡守,别的倒是没什么企图,他就想混个好名声给自家改换门庭。   说实在话,现在的东海郡中百业凋零,外有海寇虎视眈眈,朝中又实施了新税制,东海郡守的日子远没有之前好过,钱酉匡也是咬牙硬撑。现在有了二舅的鼓励,他越发觉得可以跟着冉七郎的路子走,肯定能走出不一样的明堂。   “走吧,咱们去田里看看吧。”   二舅磕了磕烟袋锅,有点按捺不住激动的心情。   “这时候差不多有新的田块打完了,等会儿差人去桐佲那边看看,小五字你给做个见证人,咱们两村说好的,可不能你老丈人他们赖账。”   钱酉匡:……   两人走到村中的打谷场,在那里已经围了左一层右一层的人,都是一脸激动,仿佛在见参加某个盛大的仪式。   “东三号田,六石八!”   人群立刻响起一阵欢呼。   “涨了涨了!比东二又涨了一斗!”   人群中央的宋钿郑重写下了斗数。   她是墨宗大学院的学生,也是农科中少有的女性生员。这次被学院派来湖溪镇桃花村,便是跟着彭大师现场学习化肥的用法,并负责记录数据。   桃花村的田地第一次施底肥以后,彭冲就给远在九凌城的大学院写信,建议派更多的农科生员来东海郡湖溪镇实习。   化肥是宁先生在农科和化物科著述着重提到的内容,青州成功合成了化肥的消息不胫而走,大学院的化物科早就闻风而动,派了不少人来湖溪。   农科原本还在观望,主要海西洲已经造出而来化肥,但使用效果并不如预期的优秀。这次彭先生在信中提到发现“海赟郡王”手稿的事,说是正在实践化肥的正确用法,农科的教习们哪里还能坐得住,要不是还要顾念学院的正常秩序,早就倾巢而出。   就这,还因为谁先去谁后去,能带谁去不能带谁去争吵了大半日,人脑子吵成了狗脑子,最终农科的教务长挟职务力压众人,成了第一位赶去东海的农科人。   教务长从东海归来,便以一力推动农科生员前往桃花村实习。按他的话说,学农的就是要在田间地头积累经验,去看看东海“肥沃”的土地也是个难得的体验。   就这样,宋钿就过来体验了。   她赶得时候刚刚好,正是收获的时节。虽然不能亲眼目睹化肥施用的整个过程,但她却可以亲眼见证最终的效果,庄重写下大雍化肥史的第一份综合报告。   宋钿是个稳重的姑娘,可当她记录数据的时候手都在抖,尤其是一块又一块试验田的亩产被测定,听得宋钿心潮澎湃,只想跳起来欢呼三声,因为她从没见过一块田地能打出这么多的粮食!?   这……这就是化肥的力量吗!?   说话间,又接连有几块田地测定了亩产,数值已经超过了七石。   气氛越来越热烈,因为桃花村的下等田亩产已经全部测定完毕,接下来的都是中田,产量肯定比前几块要高。   “快点快点……你们村这活干得墨迹,不行换我来,我可是我们庄割稻子的好手……”   “谁给我一把镰刀,我也来帮忙!”   “我我我我!还有我!我也来!”   知道今天桃花村收割,十里八村的乡亲都赶过来凑热闹。入目尽是金灿灿的稻穗,耳朵听着不断刷新的亩产,众人的心思也都活络了起来,迫切想知道下一块田到底收了多少粮食。一开始只是几个急性子的加入,越聚人越多,到后来大家自备工具加入收割大军,辛苦的农活变成了一场热闹的庆典,人人充满了干劲。   有了众人的帮忙,桃花村的抢收以一种匪夷所思的速度推进着,每一次的亩产通报都是一剂强心针,刺激的众人越发努力的干活。   七石六斗,七石八斗,七石八斗……   人心都是贪婪的,原本连五石都不敢想的中田,现在竟然会因为七石半的收成而遭人嫌弃。众人的心越提越高,情绪起起伏伏,时而高涨时而低落,只因第一块突破八石的田亩还没出现。   “快了……快了,都七石八了斗了,下一块肯定破八石!”   “桃花村最好的田是哪块?已经连三块斗七石八了,估计得最好的那块才能破八……”   “嗐,用在桃花村都糟践了!这要是换到桐佲,肯定破八!”   这话一听就是桐佲人说的。酸归酸,但也就是过过嘴瘾,真到干活的时候桐佲人可不含糊,割起稻子半点不打折扣。   输肯定就是输了嘛,但是输人不输阵,大不了就带着贺礼上门!   哼,也不是输给桃花村那群人,他们是输给墨宗大学院的大师,这事儿可是不丢人!   正说着,忽然人群中有人尖着嗓子吼了一声。   “南七号田,亩产……八石,是八石!”   打谷场上瞬间安静,然后下一刻,更大的音浪爆发出来,每个人都在欢呼都在雀跃,更有激动的甚至掩面痛哭,场内陷入了短暂的混乱。   破八了!终于破八了!他们的田地亩产翻倍了!真的翻倍了!   同样的一块田地,辛苦一年能收获比之前多一倍的粮食,大家再也不用担心吃不饱肚子了!   冉昱也很激动,主要他没想到肥料的效果这样好,竟然真奔着钱酉匡吹下的牛皮去了。   这样一来,钱郡守画下的就不是大饼,而是实打实的白米白面,气运简直爆棚。   如果眼前的一切都是个话本……   阿昱看着那个和钱二舅抱在一起的圆胖子。   钱郡守,应该就是那个天赐福泽的主角了吧!   嗯,没错的。 第75章   桃花村和桐佲镇约战的结果毫无悬念,以桃花村大胜告终。   不过桐佲镇的人也不觉得自己输了,毕竟这一季他们村的收成也不错,而且还跟着彭大师学了不少种田的技巧,绝对值得回票。   胡勤海雇了一个锣鼓队,吹吹打打给桃花村送赔礼,丝毫没有困窘不情愿的意思。   送!不但要送!还要好好的送!让人家看看桐佲镇的心胸,顺带着跟彭大师和冉七郎拉拉关系。今天的实验田在桃花村,那明年需要轮换一下也说不定?他们桐佲的田可是比桃花村的好,要说测定亩产,那还是桐佲的上等田合适!   嘿嘿……他们镇明年也要上这化肥哩!   有了这样的想法,桐佲镇民都是满脸笑意,个个挺胸抬头,不知道还以为是他们赢下了比赛。   钱酉匡是知道老岳父心思的。老胡在抢收前就已经给他布置任务,要他去探听一下冉七郎的口风,看看有没有更换实验田的意思。   钱酉匡现在虽然做了东海郡守,可在老娘舅和老岳父面前哪敢摆官威,只能乖乖去找冉昱当个传声筒。   “换实验田?”   冉昱摸了摸鼻子。   “没听说彭师说要更换,不过多扩展一些实验田倒也不是不行,只是没了桐佲,我们就得另行寻找对照组了。”   对照组这个词是他从彭大师那里学来的。农科研究需要通过比较对照确定效果,像他们机关科就没那么多讲究,造出好机器就可以了。   “桐佲的田都是中上,附近有可桐佲差不多的地方吗?”   他这个问题可把钱酉匡给问住了。   东海的田地不算多,因为靠着海边所以良田更少,桐佲在东海的耕种条件绝对是一流的,想找和它差不多的地方还真有点困难。   “除了东海,那就是宿阳了。”   钱酉匡忽然眼睛一亮。   “对了,我怎么把宿阳忘了!之前崔三查了宋国忠的女婿杜成,他们家为了保命吐了宿阳的田产出来,这些可都是上等田,现在都被充公了。既然是东海郡府所有,那这事我能说了算!”   说到这里,他顿了顿,嘿嘿讪笑了两声。   “但也不能实验得太长啊,我还指望用公田的产出填一填府库呢,你也知道……东海这两年天灾人祸多……”   话虽然这样说,但钱郡守还是说话算话,很快就把事情拍板了。   宋家在宿阳的田不少,宋国忠把持东海军务十几年,自家吃的是脑满肠肥,把宿阳的好地都给占了个遍。   也亏得崔慎机警,一早便安排了人手监视宋府,宋月娘一出门就被人盯上了,一路跟踪去王家胭脂铺,交接银票的时候被抓了个正着。   只可惜宋国忠鸡贼的很,只让女儿给胭脂铺的王老板传口信,半点纸面的东西都不留下。   王老板被抓以后,很快在昭狱落下了口供,承认自己偶尔会为海倭国的商人通些消息,并收入佣金。不过这些都是无足轻重的商业讯息,从不涉及东海军政大权,他自己就是个跑腿的。   他还承认,他的确是与宋家有往来,主要是宋家想在东辉做海贸的生意,一直在寻找货源。   “他们家出的本钱不多,宋国忠还想做笔大的,让我给牵线……我能牵什么线?这不是明摆着让我垫钱么!呸,还当自己是郡尉呢!”   王掌柜还挺委屈。   可惜他这番表演,崔慎是一个字都不信。   他扫了一眼下属拿过来的口供,嗤笑一声。   “宋月娘说的是延迟交货,可不是让他找什么货源,他这糊弄傻子呢么?”   “海西洲有不少这样的情报贩子,只要给钱什么都敢弄到,这可不是个简单的人物。”   “好好查一查他的来历,这个胭脂铺掌柜很有问题。”   “喏!”   在查清王掌柜身份以前,宋国忠里通外国的罪名暂时不落定,但杜成贪墨军资、亏空军饷、畏战怯战的事却是查个十成十,依军法论处。   他贪墨的银钱只吐出小半,剩下的由宋家补足。倒也不是宋国忠忽然良心发现心疼女婿,而是杜成一口咬定贪墨的银钱一大半都给了岳家,并且还拿出自己记录的暗账,逼得宋国忠不能不吐钱。   当然,他始终要定是女婿的孝敬,自己不知道钱的来源。杜成这一路都是靠着宋国忠拉拔,宋家在他身上也花了不少钱,现在他好容易成了督卫,愿意回报长辈也很正常,谁能想到他竟然把手伸向了军资!?   宋国忠这番话说得义正辞严,只可惜根本没人相信。为了方便调查,关于杜成的讯息都是严格保密的,宋国忠至今还不知道女婿手中握着这么多年两家的往来账,以及宋国忠利用女婿掌管海西三卫的便利,暗中放利川商社走私登岸的证据。   经此一役,杜成是彻底看清了宋家的嘴脸。什么夫妻情深什么翁婿得宜,全他娘的是假的!大难临头之时,宋家只会把所有的罪责都推到他这个女婿身上,半点活路都不给他!   他想活,就得给自己掏弄生路,把自己知道的都说出来,换取一个可能的活命机会。于是在杜成的配合下,东海卫对宋家进行了一轮又一轮的清查。三天两头有人上门,宋家人心惶惶,就连宋国忠也有些扛不住,主动托人递话给钱酉匡,说自己愿意上交宿阳的田产给郡府。   宋国忠的想法是,以郡守钱酉匡来对抗郡尉陈平。东海卫再牛那也不能不给郡守面子,他们家的问题可以以军法论处,也可交东海昭狱处理,只要钱郡守过问。   钱郡守……   钱郡守并无反应。   地当然是收了,充公,但宋家的案子还是在东海卫,钱胖子坚决袖手旁观。   他才不傻哩!为了个必死的宋国忠去跟陈平对上,他宋家全家都不配!陈平明显是要拿着宋国忠作伐子立威,他没事冲这个干啥,又不是嫌自己命长。   于是宿阳这几百亩上等田就成了新的对照组,以一己之力对抗桃花村和桐佲镇的联袂挑战。据说明年开春会有更多的农科生赶到东海,桐佲镇和桃花村都已经为这些生员准备好了临时的宿房,摩拳擦掌,准备在新一年的抢学大战中一较高下。   化肥的事暂时只有湖溪和桐佲附近的村镇知道,冉昱准备等彭大师的结论报告出来以后,再正式向全郡乃至全国推广。不过目前看这也不是件容易的事,主要化肥厂的产量还没有那么大,出产的一部分硝酸铵还要用作火药的制造,产能还是十分紧张。   估计这种情况要等阳坡的造氨工场改建完成以后才会有所缓解,所幸现在需要花费的主要只有湖溪和桐佲及周边地区,满足供应还是没什么问题的。   说起硝酸铵的短缺,这事主要还是因为高文渊送来的那支飞羽箭。   高文渊临走之前,千叮咛万嘱咐表弟要好好研究飞羽箭,他总觉得冉旸的身上有古怪,这么看重个玩具不可能没有原因。   冉昱也觉得冉旸有问题,可他的脑洞比阿元表哥更大,他很想知道在冉旸看到的那个“未来”,这枚飞羽箭到底引发了什么变化。   飞羽箭,飞羽箭……   阿昱举着这枚小箭想了又想,猛然间坐起,找到了一个可能的方向。   以前他专心钻研机关学,这飞羽箭做出来只是为了讨侄子侄女的欢心,现在他造出了连发枪又建起了青州兵器局,阿昱的思路瞬间就打开了新世界的大门。   这东西,若是装上火药……那是不是就可以变成飞上天的火雨箭了!   越想越觉得靠谱,冉昱也不迟疑,马上开始动手改造。   火雨箭当然不是在飞羽箭上加装个火药弹那样简单,飞行的平衡需要精密的设计,一丁点重量和形态的改变都会影响到轨迹和落点,这也是为什么飞羽箭之前经常边城回旋镖的原因。   最麻烦的是,要把一个孩童玩具改造成可以实战的火器,这还需要考虑火器使用的范围和威力大小。冉昱造过火枪,但除此以外他从接触过任何其他的火器。为了保险,他抱着他的模型去找三哥求助。   三哥最近非常忙,之前一直都住在军营里,阿昱最近在阳坡桃花村两地奔波,这么一想两人也是很久都没碰头了。   “找我有事?”   崔慎一边解军装的领扣,一边问阿弟道。   他身姿笔挺,宽肩窄腰,穿起军装也比其他人好看。   阿昱把飞羽箭的模型放在桌上,跟三哥讲了讲自己的想法。   “倒是可行。”   崔慎点头。   “但要看你对标哪种作战用途。东海现在主要面临的是守岛和夺岛的作战,你的火雨箭要是能填装较多的火药量,就能弥补机动作战无法携带炮车的短板,尤其在丛林和山地作战,这是我们急需的。”   “除此以外,东海卫的作战还要考虑成本。”   三哥说的十分坦诚。   “东海卫没有那么厚的家底,从经济的角度来看,如果你的火雨箭造的比炮台实惠,我们肯定会选择用火雨箭。以前海西洲也有人尝试造过火箭,不过因为无法解决飞行弹道的稳定性,一直不能承载大重量的火药。目前只在阿卡过南部有庄园民兵队在使用,射程为1500米左右,据说需要架设在大型支架管槽中才能发射,并不便利。”   一番话说得阿昱目瞪口呆,一方面惊讶于三哥对火器的了解,一方面也是觉得自己的火雨箭之路困难重重。   可阿昱生来就是个犟种,越困难越有挑战他就越兴奋,三哥说的这个“火箭”,一下子便跃升为他的新目标!   正好两冲内燃机进入了瓶颈期,那就先用火雨箭换换思路吧! 第76章   冉昱之所以这么上心地琢磨飞羽箭的用法,是因为他觉得他家三哥近期可能会有所动作。   黑熊礁和龟背屿重回大雍手中以后,海寇盘踞在外海的海寇一直蠢蠢欲动,时不时就要派出人马刺探袭扰。   之前没有龟背屿的补给,东海卫根本没办法在黑熊礁上派驻守军,只能时不时的登岛查验。现在岛上有了守军,海寇的小动作并不能改变什么,但却像苍蝇一样烦人,让人疲于应对。   三哥最近很忙,忙到常住茂头卫所,阿昱就觉得三哥的耐心可能要耗尽了。   当然,他是不可能去问崔慎到底要不要清缴海寇,准备打扫哪个岛礁,事涉军事机密,阿昱这点敏感度还是有的。   但这不妨碍他想为三哥和东海卫做点什么。东海卫保卫的是东海郡,只有东海卫硬气了,他们这些在青州的场坊才能稳定经营,东海的百姓才不至于流离失所。   “要经济实惠,要有杀伤力,还得保证机动性……”   阿昱有点挠头。   当下的流行是以大而美,铁甲军舰要造大的,火炮要造大的,弹丸要造大的,厚重结实的铁板才能给人以安全感。   但厚·重注定要与机动性绝缘,否则直接拉大炮上船就行了,何必纠结什么火箭。阿昱因为这个要求纠结了很久,他的飞羽箭尾部采用了三桨页板,飞羽箭受力飞出的时候三桨页板会随之转动,使飞羽箭的箭身维持一种动态的旋转平衡,可以确保飞行轨迹的稳定。   可这仅限于小重量,一旦超过极值就会变成另外一种状态,箭体转速变慢,射程缩短,而且需要强力火药起爆。   最后一项阿昱不担心,青州火药坊现在已经能够稳定产出各种配比的叠氮火帽,稍微改良一下用作引爆药毫无障碍。问题在于飞羽箭在大载重飞行中的平衡问题,要是不能保证这一点,飞羽箭搞不好会变成回旋镖,杀敌一百,自损八百。   关于飞行轨迹的计算他并不擅长,只能求助外援。他想到了他的好朋友虞震。虞震是墨宗大学院格物科的生员,年年考比名列前茅,是格物科公认的奇才,求他来计算这飞行轨道和速度,绝对没问题。   于是阿昱马上给小伙伴写信。虞震真不愧是冉昱的铁哥们,收到信后马上跟教习请假。今年是他们在墨宗大学院学习的最后一年,按常理学院会为他们安排一些实际操作的工作。冉昱和虞震都是已经被选入研修院的生员,东海郡现在又集结了钟杰、谢门捷、毕津和彭冲十位大师,所以虞震的请求很快就被批准。   “你过去正好,看看那群老家伙都在琢磨什么,怎么一个二个都不回九凌城了呢。”   临走之前,虞震的老师魏石跟他叮嘱道。   最近农科分批次派教习生员前往湖溪,化物科的教长蒋秀云也亲自带人去了青州,魏石就觉得奇怪,这东海到底有什么魔力,勾得这两门科系倾巢而出,还都乐不思蜀了。   于是虞小震带着使命踏上了蒸汽火车,在仙匀码头转搭客船。两日以后,冉昱赶去青州码头,见到的就是一个脸色蜡黄,脚步虚浮的倒霉蛋小伙伴。   虞震:……   我都不知道我晕船!   “不是……现在去东海的人怎么这么多?”   虞震干呕了几声,被扶着喝了口水,艰难地问道。   “以前我来东海的时候没这么多人,这回船舱甲板上都是人,我差点没被憋死!”   唔。   阿昱为小伙伴鞠了一把同情泪。   最近湖溪的化肥厂开始招工,阳坡的造氨工坊的改建工程也进行得如火如荼,来东海寻找的机会的人很多,形成了一股流动人潮,正好被虞震赶上。   “算了,”虞震漱了漱口,又喘了几口气。   “你信上说的轨迹计算是怎么回事?你要把那个飞羽箭造大了么?”   差不多,但又不完全一样。具体的事情不方便在码头讲,于是冉昱先把虞震送去青州城里安顿。   “吓!你们这里……还是繁华的啊……”   一进青州城,虞震就有点被吓到。   他是听说了青州遭遇海寇洗劫的消息的,一早就做好了满眼断壁残垣的准备。结果一进城他眼珠子就不够用了。虽然有些街路依旧能看到被火烧或是毁坏的痕迹,但城中的店铺都开着门,商品琳琅满目不说,街路上也十分热闹,行人的眼中满是希望。   这……这真的不像是传说中的荒城啊!比他老家南石郡还热闹,还充满生机。   虞震这一路过来,还真就没见过比青州更生机勃勃的城镇,这里的人好像都打了鸡血,走路都比别地方的人快上许多。   而且刚才他似乎还看到有蒸汽车拉着钢料进城,青州不是遍地都是纺织园么?什么时候也开始用精钢了?   越看疑问越多,多到他都开始怀疑自己的认知。   眼见着小伙伴的脸色原来越古怪,冉昱便笑着给他解释。   “之前是满严重的,但好在大家齐心协力,总算是挺过来了,现在城里恢复了正常。”   “正常……”   虞震又看向窗外,指了指不远处正从青州兵器局拉出了一个个大箱子。   “你们以前就这样?有这么多机关作坊?”   冉昱但笑不语。   简单的一句话,只有青州人才知道背后的艰辛。现在青州和阳坡的工坊持续运转,湖溪的化肥场正式启用,很多外迁的人开始返回家乡寻找机会,青州就算没有织园也一样站了起来,而且是以另外一种更有力量的方式!   但这些,都还暂时不能跟小伙伴说,于是阿昱转移了话题。   “我想改造这个飞羽箭,让它能够搭载更多的火药。”   把虞震安顿好,冉昱就迫不及待跟小伙伴吐露了实情。   “我想造会飞的火箭弹,平衡方便我在尝试四叶翼板,但风阻和弹道的计算是个问题,我想请你帮我。”   听他这样说,虞震惊讶地睁大了眼。其实他在来的路上已经琢磨过这事,觉得阿昱肯定是要搞个大的,可他万万没想到,好友一上来就要搞这么大,还准备早会飞的火箭弹了!   “不是……”虞震定了定神。   “你什么时候转行去做火器了?你不是一直沉迷机关学吗?”   阿昱心说你还不知道我已经造出了连发枪吧,火器也是机关学的一种,只是这回的飞羽箭机关的属性太低,他有点不太行。   总算他还记得老师和三哥的叮嘱,含混道   “这不是东海总有海寇袭扰嘛……我三哥进了东海卫,我得保他平安。”   他这样说,虞震反而理解地点了点头。   “正该如此,学以致用,我阿兄在西北卫戍军,你这火箭弹要是造出来得用,我也给我阿兄带回去一些。”   那倒是没问题,反正都是大雍的军队,包围的都是大雍的国土。   两人达成了一致,也不废话,马上进入正题。   “我原本想使用这种自旋稳定器。”   冉昱拿出了他那枚飞羽箭模型。   “现在是三只倾斜的螺旋叶板,点燃□□产生的气体会推动螺旋叶板的转动,从而使箭体在飞行中自旋平衡。但我不确定这种三叶的设计在大重量火箭中是否得用,我有在考虑加装一片叶板……”   虞震接过飞羽箭模型看了看,摇头。   “我觉得暂时不需要加装叶板,可以先尝试用这种三叶模式,也许足够维系平衡。射程的远近与发射角度有关,而且还受火药初力的影响,你这个模型不是运行良好么?你准备负载多少火药?”   冉昱说了一个数字。   虞震惊讶,“这么多?”   “不多。”   冉昱摇头。   “我得考虑实用性,这玩意是火炮的机动替代,要是威力不够那还造它作甚?!”   “那倒是。”   这一点,虞震也很赞同。他当即铺开纸笔,仔细计算了一下火箭的载重,给出了一个初步的结论。   “弹体直径要是5.7厘米,重2.72公斤;要是加大到8.25厘米,重量就会变成7.25公斤。如果射角为5°,2种火箭的射程大约在500上下;如果你能把发射角度提高到47°,小羽箭的射程为1600米,后一种差不多2100米,基本可以达到小炮的射程。如果再加大重量也可以提升射程,但是这就和机动性不匹配了。”   冉昱点了点头。   他有同样的顾虑。   不能增加重量,但就得在精准度和杀伤性方面下功夫,这是他求助虞震的主要原因。   “也不能造的太大,还有经济上的考量,成本太高可是不行。”   他这样说,倒是让虞震惊讶了。   “冉昱,冉阿昱!”   他伸手揪住好友的脸颊,捏了捏。   “阿昱造机关什么时候考虑过成本,你莫不是个假货?!”   冉昱失笑,从虞震的魔抓下救出自己的脸。   “现在又不是在学院,造出来的东西总要物美价廉才有人喜欢,实用才是最重要的。”   “你今天好好休息,明天我带你去我的实验间,咱们一直琢磨琢磨,争取造出个实物来看看。”   “你有实验间?”   虞震一拍他肩膀。   “那还等什么啊,当然是先去你的实验间啊!”   说着他还有些不满地怼了怼小伙伴。   “你有自己的实验间还不早说,害咱们在这儿浪费了大半天时间,一点都不实用,不物美价廉!”   冉昱:……   行叭。 第77章   冉昱和虞震可是老搭档了,以前在学院没少一起搞事,对于彼此间的合作那是有着充分的斗争经验。   两人依照惯例先吵了一架,深入了解了一下彼此间的思路和底线,然后用一天的时间沉淀情绪,弥合分歧。到了第三天再见面,两人已经可以没事人一样地讨论方案,准备工具,开始着手试造全尺寸的实物。   “你这地方,竟然门口还有军兵看守啊?!”   来到阳坡,虞震看啥都觉得惊奇。   他也是刚刚知道东海新建了一个火器场,就在冉小昱实验间的隔壁,有不少人在这里做工。   “唔,那都是蹭了青州兵器局的光。”   冉昱在吴二婶那里买了两份烩饭,递了一盒给虞震。   “先吃一口,我那里什么都没有,要填饱肚子就靠这条街了。”   “哦。”   虞震也不嫌弃,接过来就扒拉了一口烩饭,然后眼睛一亮。   “这味道可以啊!比九凌城的食间也不逞多让,你们这地方真是卧虎藏龙。”   九凌城是墨宗大学院的所在地,也是大雍第一瓶酱油,第一碗辣椒酱诞生的地方,曾经引领了一个时代的美食风潮。一直到现在,九凌城里的食间也是以平价、美味、实惠闻名,深受墨宗生员的喜爱。   对于南石郡出身的虞震来说,能让他评价为和墨宗食间差不多的美味,那已经是很高的赞美了。   两人解决了温饱,便一起往南苑实验间走。冉昱已经提前让人把需要的工具都搬了进来,包括一箱火药坊出品的叠氮物引爆药。   “轻点,轻点,这玩意可金贵着呢!”   帮工不知道里面是啥,但能进这小南苑就没有便宜的玩意,所以大家都非常小心。   东西摆好,人员撤离,小南苑就只剩冉虞二人。   “咱们开始吧。”   虞震早就摩拳擦掌,跃跃欲试。   昨天他重新整理了一下冉昱的思路,觉得其中有些地方可以进一步优化改动,便重新画了两版设计图。   这两版有很大差别,但他又实在难以取舍,索性都带来和好友一起研究。   “你这个联排发射的想法很不错,但是怎么实现呢?”   冉昱提出疑问。   虞震倒是很光棍,他摆了摆手。   “这不是我一个格物科的人应该考虑的事,我只是提供一个思路,我是觉得这样造出来可能效果会更好,兼顾了机动性和杀伤力。”   “可是这样,和一门火炮有什么差别啊?”   冉昱一脸无奈。   “目前要实现联排就得造发射架,如果要加重火药的装载量,那飞羽箭就和炮弹没什么差别了。”   “怎么会没差别?”   虞震点指了一下图纸。   “你这个飞羽箭是尖头的吧?风阻肯定比圆形炮弹小。而且虽然设计了发射架,但你不用不就得了?!不想联排发射的时候就直接点火,只要你的□□足够力大,你还是可以单发作战的嘛。”   冉昱没说自打叠氮火帽诞生以后,青州兵器局已经把炮弹的形状改为尖头了,风阻真的没有很大差别。不过虞震的后半句话给了他启发。既然需要兼顾机动性和杀伤力,但造个可以组合的飞羽箭不就得了?既可以单人使用也可组合发射,真是个好主意。   不过这个主意,还真得他这个机关学的生员去实现。于是两人各自分工,虞震负责计算各个部件的尺寸,冉昱转去设计弹体结构和发射架,完成后再一起制作成品。   有了虞震的帮忙,冉昱的工作顿时轻松了不少,他甚至游刃有余地给飞羽箭的联射设计了多种配置。有专门为重负载规划的多联发射架,最多可以6联齐发,以旋转射架或板车负载。有为解决机动性和单兵作战的轻射组,单个射架可分体可组合,最多10连齐发,用锁扣强化板固定。   接下来就是讨论——改版——再讨论的循环,已经预先吵过架的二人对彼此的忍耐度都很高,顺利磨到了实造环节。最终定型的飞羽箭暂时只有轻型版本,以便携式支架发射,更适应夺岛作战的要求。不过冉昱也给重型羽箭预留了空间,如果轻型一号能够实验成功,那他下一步计划增加火药的载荷,探索重箭联射的可能性。   飞羽箭一号完成是在一个平平无奇的下午,冉昱拧完最后一个固定扣,然后和虞震欣赏了一会儿成品,就决定一起出门去找饭吃。   很饿,真的很饿,尤其是连续工作了十几个小时,身体和精神都到达了极限。   “吃碗汤面吧,我们南石人的习俗,完工了一定要吃汤面庆祝。”   “嗯。”   于是两人找了一家面馆坐下,各要了一碗羊肉汤面。   唏哩呼噜吸了大半,虞震才有精神跟冉昱研究飞羽箭试射的事。   “你这儿有场地么?火药可不是小事,咱们得找个僻静点的地方,还得远离山坡,免得把林子给点了。”   嘿。   冉昱咧嘴一笑,无声地点了点头。   虞小震还当他们在九凌城的习惯,搞点玩意得掖着藏着,生怕被教习发现。   他现在已经有了青州兵器局,还用发愁找不到地方试火器么?!   “阳坡西郊有片荒地,那里是兵器局的试验场,咱们可以去那边。”   “兵器局的?”   虞震抬起头。   “人家能让咱们用么?”   “能。”   冉昱低头。   “我老师不是在青州么,兵器局和钟师有合作,我们借用一下没事。”   钱郡守、三哥和阿元都嘱咐过他,不让他把连发枪的事说给别人,只提远狙枪这个老师的作品。虞震是冉昱的好朋友,可朋友间也不是所有的秘密都能分享,尤其事关军情机密。   果然,一提到钟杰,虞震下意识地挺直了脊背。   “钟师也在阳坡?”   他随即想到了什么,又接着说道。   “是了,大学院好像有好几位大先生都来了东海,是有什么事情发生了么?我老师还让我看看,到底因为什么大家都不回去。”   “是因为谢师造出的化肥吧。”   冉昱一脸淡定。   “彭师在湖溪研究化肥的用法,我已经在那边看到了不少农科的师兄师姐,好像已经作为实习地点了。”   “钟师在研究火器,你也看到了,青州建起了新的兵器局,和钟师、谢师都有合作,而且东海郡是很舒适的地方,所以大家就都不愿意走了。”   对于后半句,虞震觉得这纯粹就是阿昱的自夸。东海虽好,可论肃穆比不了京城,论繁华比不了岐江,更别说墨宗大学院所在地九凌城,那可是天下学问的中心。   不过这东海郡守还真是厉害,一下子能延请来这么多大师逗留青州,北郡怕是也做不到。   “行了,那咱们就借兵器局的试验场一用吧,但愿人家能答应……”   答应当然是必须答应,而且还特地清了场,贴心地给两人空出了半天的时间。   “嘿,别说,我有点明白大师们为啥都不走了。”   虞震看着空旷平整的试验场。   “这么有求必应,换我我也不走啊?!你看着地方大的,比皇城校场也不多让了。”   “别说废话了,天色不早,咱们还是赶紧开始干活吧。”   于是两人推着一辆板车,上面放着二十枚枚轻一型飞羽箭连同单体射架和射架组合器,吭哧吭哧到了预定的发射点。   这事冉昱谁都没跟谁说,他打算和虞震看看试射的效果。毕竟现在的三哥非常忙,一点小事不要给他添麻烦。   “先来单发的吧。”   虞震提议道。   “先测试一下射程和精准度,我来操作,你做记录。”   冉昱摇头。   “点火有危险,还是我来吧。”   虞震嘿嘿一笑。   “咋的,对我的计算没信心啊?放心,肯定不会变成回旋镖,你得相信你震哥。”   说着,他就走到了发射架前,调整了一下角度。   “仰角45°,发射!”   冉昱无奈,只得摸出笔和本子,记录下他说的数据。   靶台预设为1700米,这是虞震计算出的最远有效射程,现在就看他们的设计有没有瑕疵了。   嗤——轰!   一声脆响,飞羽箭从发射架上喷射而出,在空中划出一道漂亮的抛物线,然后重重炸起一片烟尘。   “嘿,成了!”   虞震一拍巴掌,抬脚就往落地点冲。   冉昱也跟着跑了出去,但他还没忘做起点标记。试验场的地面每隔十米就有标识,可以看出大致的射程。   “1530。”   虞震点了点头,脸上露出满意的神色。   “这里是逆风,加上风阻就和我计算的差不多,很好。”   冉昱一边记录射程,一边仔细查看弹片的位移。   他有些沮丧,因为三叶尾翼并不能很好地保持弹体的平衡,飞羽一型虽然满足了射程的要求,可它的弹道却并不稳定,出现了明显的偏移。   “你先等等,我去更换一下尾翼。”   冉昱对虞震说道。   虞震一愣,很快明白的他的想法,点头。   “我来帮你。”   于是两人又吭哧吭哧地拉出备用件,给几枚飞羽箭更换了新的尾翼。   “这次再试试吧。”   嗤——轰!   又是一声震天响,脚下的大地都跟着颤动。   两人也顾不得还没散去的硝烟,一路小跑着冲向落点,这一次,冉昱终于露出了满意的笑容。   很好,成了! 第78章   对于两个完美主义者来说,一个不完整的谱系并不值得夸耀,是以在飞羽火箭弹完成的最初,竟然没人知道这件惊天动地的大事。   嗯,也不是完全没人知道,至少火器试验场的驻军就听到了动静。不过因为是冉七郎在用,大家也都以为他是在和朋友试验新的机关,压根没人往新火器上面联想。   阳坡的火器试验场是有严格纪律的,未经允许不得窥探实验的内容,违者以奸细罪论军法处置。   “这轰隆隆的,可真是个大机关!”   守门的卫兵小声跟同伴嘀咕。   “我估计是大型蒸汽车,普通的小车可没这么大响动。”   “嘘——”   他同伴朝他打了个手势。   “少议论些有的没的,忘了上次那个趴在山坡上偷看的家伙是怎么被抓的吗?直接就进了昭狱了。”   “嗐,咱能和他一样么?!”   “再说里面又不是试验火枪,是冉七郎借用,和兵器局的场可是不一样的。”   说到这儿,他顿了顿。   “哎你说那个个奸细……我听说他其实是个海倭人,十几年前杀了一户渔家冒名顶替进来,假装自己是雪莲岛人。东海外线这么多岛屿,谁能摸得清岛上都什么人?!要不是因为想窥探咱们这火器试验场,那小子还暴露不出来呢!”   说到这里,两人都心有戚戚。   东海郡地处大雍的海防一线,时不时就要遭受海寇的袭扰,但像这种杀人满门还要李代桃僵的事还是让人心中发寒。   听说被害死的那户渔家,家中还有刚出生不久的婴孩,那天杀的细作竟然嫌孩子吵闹,直接把他扔进了海里,海倭人果然寡义廉耻,毫无人性!   不过,这也说明他们的兵器局是真的造出了好东西,让这些潜伏多年的细作不惜暴露也要冒头。   “唉,咱们自造的枪是真好啊,也难怪招人惦记。”   守卫感慨了一声。   “我也算当了大半辈子的兵,就没用过这么好的枪!听说海西洲的洋枪都不能像咱们一样连发,以前海上能帮玩意仗着洋枪跟咱们吆五喝六的,现在可倒好,一个龟背屿干脆利落打扫干净,那帮子玩意也都老实了。要是早拿上连发枪和远狙枪,东海哪还容得他们猖狂?!”   有同样想法的不单单是试验场门口的守卫,还有一海之隔的海寇头领。   勇次猛地灌下一碗酒,浑浊的液体一路流入肚腹部,瞬间引发火焰一样的烧灼刺痛,口中残余的却都是酸涩的味道。   没有回甘,只有酸涩,是便宜的劣酒,没错了。   想到最近的遭遇,勇次暴躁地摔碎了酒杯,怒道。   “我要喝青玉烧,这谁弄来的马尿?!”   下人连忙上前,抖索着答道。   “回头领,没……没有青玉烧了……”   “那菊石呢,连菊石也没有了么?”   他眼见着勇次的脸色越发狰狞,吓得结结巴巴说不完整话,被勇次一脚踢开。   “滚!都给我滚开!”   其实勇次心中有数。青玉烧是海倭国的名酒,一向只提供给达官贵人。菊石比青玉烧差了一些,是海倭国商人经常喝的酒,只要有钱都能买得到。   现在连菊石都没有了,桧木宫亲王是要放弃他们了么!?   只要一想到是这样的结果,勇次的愤怒就膨胀到无以复加。他明明为桧木亲王做了那么多事,立下了汗马功劳,难道就因为一次龟背屿的失利,他就彻底不被信任了吗?!   那他之前拼死拼活的战斗算什么?!   “可恶!可恶啊!那群家伙,别看不起人!”   勇次又砸了一个酒瓶,两眼充血,胸口剧烈地喘息。他像是想到了什么,猛地回头看向心腹。   “是不是敏达?是不是敏达搞的鬼?就因为我把他的兄长派到龟丸岛?!可那不是敏木鲁自己选的吗,和我有什么关系?!”   的确没什么关系,可失去龟背屿的勇次海寇团价值大打折扣,变成了一块食之无味弃之可惜的鸡肋也是个事实。   没有龟背屿,勇次的活动范围就被隔离在东海卫防线之外,缺口被弥补,想要再撕开就更加艰难,在广阔的东海线上,像勇次这样规模的海寇团还有三四个,他并不是无可取代的。   说到底,勇次团之前之所以能收到优待,那是因为他所盘踞的位置对海倭国有利,可以作为袭扰东海郡的一柄尖刀。现在刀尖齐根被斩断,只剩一个刀柄,谁还在乎呢?   “听说……听说新川大人前日去了千田那边……”   还没等心腹说完,勇次就像个爆竹一样冲了出去,手中还提着佩刀。心腹吓坏了,连忙喊人去拦住头领,谁知勇次拔刀便砍伤了一名手下,大声怒道。   “滚开!都滚开!我要去见新川!千田算什么玩意,他给我提鞋都不配!”   好说歹说才把人劝下,但不甘心的勇次还是给自己身在海倭国也都的妹妹去信,要她询问一下新川大人为什么去见了千田。   “桧木大人欣赏谁,还需要告诉他一个小小的海匪?”   新川看了眼跌坐在地,捂着脸哀泣的勇美。   这女人是海匪头子的妹妹,刚送进来的时候还算颇有几分野色。可时间长了也就那么回事,看多了也不觉得有什么好的,反倒是小家子气、不知礼法的模样让人厌烦。   “你既然这样惦记你哥哥,那你就回去她那里吧。”   新川烦躁地挥了挥手,示意下人送女人走。   龟背屿、黑熊礁战败,安插在青州的钉子暴露,接二连三的失败搞得新川头大如斗。   最麻烦的是,钉子并没有带来任何收益,他们依旧不知道东海卫新得的那批火枪是来自哪里,和青州新建造的火器场有没有关联。   桧木亲王觉得没有关联,因为大雍根本就不具备独立制造新型火器的能力,他们的军队现在还在使用百年前的火铳,要是能自造也不会谋求购置海西洲的珐琅枪。   可新川却觉得,事情并非亲王想的那样简单。   据他所知,现在全世界最先进的火器坊在珐琅国,而根据龟背屿幸存者的描述,大雍的东海卫似乎使用的是一种密集发射的火枪,珐琅枪可是达不到那样的射速。   “也许是许多人一起发射,那个海匪吓破了胆,认错了罢。”   桧木亲王不甚在意地喂马。   “这世界上怎么有比珐琅人更会造枪的呢?要是有也不会是大雍,而是我们海倭国。”   “我的人已经在研究仿制珐琅枪,我们的火器要领先大雍二百年。”   话是这样说,但新川的心里还是没底。   他总觉得青州好巧不巧,忽然就起了一座火器坊这事十分地可疑,要不是给东海卫列装,谁会购置东海郡产的火器?   有了这样的怀疑,他终究还是忍不住,偷偷动用了埋藏在青州城的一个钉子。   这样的钉子他们有不少,但是一部分在青州之乱后被茂头卫所清理了出去,剩下的人数不多,大都分布在大雍各处,青州城中这个已经被他经营了许多年。   这是一个很冒险的决定,可一旦有所发现,那么所有的冒险都叫做值得,他必须弄清楚青州火器场到底在造什么!?   钉子费了很多的心思,他先尝试着混进兵器坊的招工队伍,但却因为测试不及格被刷了下来。之后他又主动联络兵器局送食材,无奈人家不设食间,只能去门口的街边摆摊。   摊子是支了一个月,勉强转了点辛苦钱,但有用的情报却一条都没淘到。青州兵器局的坊工们守口如瓶,出了厂门绝口不提做工的事,让钉子白忙乎了一场。   好在他从路人的口中打探到试验场的所在地,饶了好大一圈辗转找到地方,结果刚一趴下就被巡查的兵丁发现,直接送进了郡府昭狱。   不过在被捕以前,到底还是传了一条消息出来——东海郡现在聚集了好几位墨宗大学院的大师,已经盘桓多月不曾离开,在阳坡有新建造的工坊,每日都运转不停,不知道是在造什么。   最近冉家在湖溪建了一个工坊,墨宗的农科大师也带人在那边种地,十分可疑。   “冉家……”   新川翻身上马,却不扬鞭催促,只任由马匹自由行走。   “谁有本事把这些人都留在东海呢,东海郡守?”   新川随即摇头。   不可能,北郡萧卓都做不到的事,东海那个挖矿的胖子更不可能做到。   冉家?   利川商社的人说,东海冉氏分家以后,冉家的大部分资财都被分家带走,现在市面上流通的冉氏布匹都是产自恒阊郡,与东海的冉家无关。   可钉子去探的这个火器场就在冉氏织园的原址上,另外一个工坊在阳坡的织园,都是冉家的旧地,这是变卖家产,还是另辟财路?   他蓦地想起一事,微微皱眉。   “冉家不是有个在墨宗大学院的神童么?去找人查一查,这事与他有没有关联。” 第79章   最近一段时间,冉昱忽然觉得自己身边出现了一些若有似无的视线。   去实验间的时候有,在小吃街吃饭的时候有,就连他送虞震回青州城,在城门口附近等待查验的时候也有。   要较真去捕捉,那道视线却又消失得无影无踪,在人群中完全找不到异样。   “有鬼啊……”   冉昱抓了抓头。   他这个人,对外界的敏感度一直非常高,旁人不会注意到的情况他会留意,他也是靠着这种直觉才逃过了冉旸的买凶追杀,并及时觉察到兴福楼死士的异样。高文渊就常说他拥有小动物一样的求生直觉。   现在,他的这种直觉,又来了。   “怎么了?”   虞震也跟着趴在窗口,和他一起朝外看。   “你从刚才开始就一直在看,是在找什么吗?”   冉昱没回答,他反问了一句。   “你有没有感觉刚才有人在看我们?”   “啊?”   虞震抓了抓头。   飞羽火箭弹的设计已经完善得差不多,两种规格的弹体各自定型,发射架的修改也全数完成,现在就是委托青州兵器局生产试制,两人的工作算是告一段落。   “看咱们?看咱干啥啊?”   虞震低下头,下意识地检查了一下自己的衣着。   还行,除了鞋上有点土,裤脚脏了些,别的还都挺整齐。   飞羽火箭弹的设计图已经卖给了青州兵器局,这让他们收获了一大笔银钱,虞震的腰包现在鼓鼓囊囊,十分有底气。   他准备添置一些东西给老家的亲人。   东海郡虽然之前遭遇海寇袭击,但总体来说还是比远在北部的南石郡繁华,南来北往的一些货品在青州都能找到。南石虽然有阿木尔河,但河毕竟不是大海,海鲜渔获什么的十分匮乏,正好趁这个机会好好采购一番。   青州兵器局给的价格十分优厚,优厚到虞震都有些不好意思。其实他在里面也没出多少力气,材料和设备是阿昱准备的,基础设计由阿昱一力完成,发射架阿昱独自设计制作,青州兵器局还给他们的实验提供了场地,这笔钱拿得着实轻松。   只是他家中贫困,这一大笔收入能给老家解决不少问题,亏心也得拿着。   “难道是有人跟踪?”   虞震蓦地想起一事,连忙追问道。   “我听说你在旧京遭人追杀,难道那些人追到青州来了?”   “没有,怎么可能。”   阿昱笑着摇头。   他已经知道旧京追杀事件的真相,自然也不会觉得会是冉旸再次雇凶杀人,他可没那个胆子。   听阿元表哥说,冉旸最近在好吃好喝地供养冯天吉,还斥巨资给他造了个机关工坊,也不知道到底想干啥。   不过冯天吉的儿子柳箭倒是个学机关的好材料,这孩子现在在青州的公学读书,小小年纪就表现出很强的动手能力。只是因为他过于瘦小,公学的教习一度还以为他没到开蒙的年纪,结果一问才知道,这孩子只是营养不良,其实已经十岁出头,真是造孽。   冉昱觉得没确认情况以前,还是不要惊扰朋友的兴致。反正火箭弹的事已经告一段落,那些人就算跟踪他也不会查到什么有用的东西,不如将计就计,给他们放一波烟幕弹。   在青州城他是不担心安全的,现在青州由三哥的茂头卫所驻守,刚进行过一轮清扫,城中的地痞流氓都销声匿迹。   那些人,最多也就敢跟跟他们,而且还不敢跟的太明显,动手他们还没那个胆量。   于是接下来的时间,阿昱带他的小伙伴虞震在青州城里痛快地玩了五天,哪里热闹往哪里钻,还跟随人流跑去山上的云山寺,远眺了一番碧波万顷的东海美景。   到了第六天,虞震过来跟他告别。   “我要回老家一趟。”   他有些不好意思地抓了抓头。   “这次托你的福,得了好大一笔酬劳,足够我回去给我爹治病啦!”   “下次有这种好差事,记得找我呀!”   “好的,一定。”   阿昱笑着点头。   虞震是个很好的合作伙伴,脑子灵光还会保守秘密,不该问的一句都不会多说。   青州兵器局给的酬劳很公道,但阿昱把自己那份也给了虞震,因为他知道虞震非常需要这笔钱。   他总会把帮助做得让人愿意接受。   “一路顺风。”   冉昱笑着跟朋友招手,然后就在虞震还没走上船的空档,他挥舞的手臂忽然定住,手指指向了客船的某个方向。   下一刻,船上骤然起了喧闹声。   一群不知从哪儿钻出来的东海卫戍军,飞快地围住了一对身着洋装恶夫妇。一旁的仆佣想把箱子扔下大海,却被人及时按住了动作,夺下了箱子。   “别动!”   “别动!”   “别动!”   几杆连发手枪指着他们的头,当中那个妇人的眼睛都红了,主家想要的就是这枪,偏他们跟了那两个小子好几日,日日只见二人吃吃喝喝,一点有用的东西都没搞到。今日亲眼见了,怕也是最后一眼,再不可能把消息传回去。   可恶的东海卫!   再生气也没有用,几人很快被东海卫带走,只剩半船的乘客惊魂未定。   虞震拍了拍胸口,“这就是你说的盯着咱们的人?”   他不是傻子,当然知道自己造出来的飞羽火箭弹意味着什么。只是虞震一直觉得,飞羽火箭弹的事和他关联不大,主要还是阿昱在出工出力,他这种帮忙的不会被当成目标。   事实打脸,他想错了。   “可是我哪能记得住那么多数据啊?!”   虞震挠头。   “他们可真是找错人了,找我有什么用啊……又不是我造的……”   不过他还是答应冉昱要多加小心,回到老家即时通信。   但这一次行动的收获的确很大,不单单抓住了三个潜入东海的细作,还在他们携带的行李中发现了一些零碎的远狙枪部件,显然是有人从兵器局内部偷带出来的。   这下事大了,兵器局内部马上开始的清查。因为还是采用分区流水线作业,所以锁定丢失零件的范围也不困难,很快就抓出到了内奸。   “不就是两个废件嘛,又不是整枪,多大的事?!”   说话的是个中年男人,与冉夫人的娘家有些不远不近的亲戚关系。他来的时候是有手艺的,原本想凭借手艺在兵器局当个头头,不料青州兵器局是分工分段作业,他的手艺完全施展不开,这才动了歪心思。   他被抓的时候,还有几个和他情况差不多的匠人跟着起哄,想要大事化小小事化了。   冉昱让人把起哄的几人都记了下来,提供给理刑司细查。细作偷走的零件肯定不止这一批,幸好这次因为盯梢他们暴露了行踪,不然不知道要多久才能挖出这条隐藏在兵器局内部的暗线。   三哥之前说提高兵器局安保的计划,不能再拖了。   冉昱拿着东西进了郡守府,钱酉匡最近忙着核定东海半年的税金,也是在百忙之中挤出点时间见他。   听冉昱把事情说完,钱郡守气得一拍桌子,大骂海倭人不要脸。   “上次宋家的屁股还没擦完呢!这次又来,他们是打量咱们东海好欺负是吧!”   骂完了人,他又有些忧心忡忡。   这不算不知道,半年下来东海郡的税收竟然十分可观,其中青州兵器局和火药坊是绝对主力,竟然抵得上冉氏织园鼎盛时期小半年的缴款。   等造氨工坊改建完成,湖溪的化肥厂能持续产出化肥,明年的东海各地就能用肥种地。按照桃花村这一季的产出预估,以前一直困扰钱郡守的税金荒会大大缓解,年底上提给户部的清单会很好看。   现在谁跟兵器场不对付,就是跟他钱酉匡不对付,就是跟东海郡府不对付!他必须得保住这个聚宝盆不出毛病!   “你说的那个安置计划……”   钱酉匡咬了咬牙。   他还是对陈平有些忌惮,可现在也没有别的办法,青州兵器局实在太过重要,容不得有一丁点闪失。   钱酉匡之前是打算派郡府差役进兵器局的。可是这些人都是前几任郡守留下来的旧人,身份关系错综复杂不说,能力和规矩都马马虎虎,根本不堪大用。他有心新招一批差役进来,可现在的时机并不好,郡府的财政紧紧巴巴,根本拿不出额外的银钱,也没人能够训练这群新人。   想来想去,用退伍的东海卫军护卫兵器局,竟然成了最合理的方案。   “那人选……”   “三哥都挑拣好了,都是可靠的人,本领没问题!”   行吧。   钱酉匡终于点了头。   既然是崔三选出来的人,那肯定没问题,这点信任度他还是有的。   陈平可能算计他,但崔慎绝不容许任何人算计冉七郎,所以要真有什么猫腻,崔三肯定一早就挡在前面,毕竟这青州兵器局的大股东还是那两兄弟,就算对上陈老狐狸,崔三这小子也未必会落在下风。   这一点,钱酉匡看得十分清楚。冉家这两个娃娃,哪个都不是池中物,迟早都要一飞冲天的。 第80章   十二月初八的晚上,赵二喜有些睡不着,一直在大通铺上烙饼。   不过今天没人骂他,因为烙饼的不只他一个,炕上的另外几个同伴也都睡不着,以往充斥着各种呼噜声磨牙声梦话声的兵房,今天倒是安静得出奇。   没人说话,因为大家都是心事重重。   他们都是在龟背屿一役中负伤的兵丁,因为不适宜再作战,所以伤好以后都要退伍归家,自谋生路。   按照大雍的兵制规定,他们每人都能拿到一份抚恤金。只是打从灵帝时代开始,兵部批付的军资就在逐年递减。少就不说了,连军饷都不能足额下发,更别说伤兵的抚恤金,很多人都已经解甲归田多年,钱还是没拿到手。   若要是在别处,那也没什么,大不了勤快点多干活,总能找到一碗饭吃。可东海郡的兵丁却不一样,他们中的很多人都驻守在海防一线,常年和穷凶极恶的海寇缠斗,负伤致残是很常见的事,这笔抚恤金就是他们活下去的倚仗。   “这回……应该能下的快些了吧……”   房间中,也不知道是谁打破了沉默。   “咱们这次收复了黑熊礁和龟背屿,给大雍的海卫长了脸,崔指挥使和陈督尉不都升官了么?朝廷应该也会奖励咱们……”   他这样说,房间里却没人接茬。   大家心里都清楚,仗打赢了主官肯定要晋升,但是他们这群小兵就不好说了。倒不是不相信陈平和崔慎的人品,他们肯定会尽力为下属争取,可他们这些人太渺小了,小到连个校官都不是,在兵部的战报上,他们只是一个数字而已。   “没事,兵部不行,不还有咱们东海郡嘛。”   又有人出声宽慰大家。   “我看咱们这任的郡守还不错,他应该不会拖延咱们的抚金。”   这话倒是没错,现在的钱郡守风评很好,大家都说他看样子比之前那个不着调的前任强。可伤兵的抚金大头来自兵部拨款,郡守府能补贴的数额并不多,光靠钱郡守的良心还是有些吃力。   “说来也是奇怪,咱们都离开医堂这么久了,卫所竟然还没让咱们回家……难不成是想留咱们?”   此话一出,马上引来众人的嘲笑。   “留咱们?留咱们干啥?吃白饭吗?”   “哈哈,你觉得咱们东海卫有多少余粮能供养闲人,我看多半是上面还没核对完名单,这才暂时没撵人走。”   “可不是,吴老三你一条胳膊都没了?留你干啥啊?”   话虽然说的轻松,可众人的心中其实十分沉重。   他们中的很多人都是老兵,出了有把子力气外并没有什么能吃饭的技能,在卫所多住一日,就能维持一日的温饱。   可大家都清楚,卫所不可能永远养着他们,说不定什么时候一纸告令,他们就都得卷着铺盖回家。   兵房内又陷入了沉寂,没人睡得着,但又没人想说话。   就这样翻腾了一整晚,第二天一早,正当众人打起精神洗漱整理的时候,从茂头卫所忽然传来一个消息。   “啥?要安排咱们去做工?!”   赵二喜惊愕地嘴巴都合不上了,一把扯住来传讯的小兵。   “谁告诉你的?让去做啥工?可是挖矿?!”   挖矿是他们能想到的可能的活计。虽然辛苦但胜在收入不错,也不挑人,许多回家的兵丁大都从事这个行当,能够维持生计。   不过这种事一般都是他们回乡以后自己寻找,没想到现在竟然有卫所的安排,倒是稀奇了。   “咱们郡守大人家里不是有矿?”   有人有了个猜测。   “许是郡守大人家缺挖矿的,便让我们过去了?”   别说,还真不排除有这个可能。于是大家又开始担心酬劳。挖矿这活计有苦又累还有危险,可既然是大人家里的矿,找他们这些伤兵过去肯定不能当个好人用,也不知道工钱能有多少。   “不是,不是挖矿!”   来传信的新兵气喘吁吁地说道。   他与这些老兵中的不少人都打过照面,一得到命令就马不停蹄地四处跑,这已经是他传信的第三个兵房了,对老兵们的反应已经见怪不怪。   啧啧,挖矿算什么,还有说要去港口拉纤的呢。不过他现在倒是十分羡慕这群伤兵,没想到这次不但能拿到抚金,还因祸得福拿到了差事,好日子还在后面呢!   “不是挖矿?”   赵二喜惊讶道。   “那是啥,唉你这小子气虚是咋的,怎么说话老喘气!”   小兵翻了个白眼。   要换做以前他可绝对不敢对这些老兵痞这个态度,今天他是算准了这群人心情大好,这才刚装腔作势拿个骄。   “不是挖矿,是去场里做工,青州兵器局。”   青州兵器局?!   果然,小兵公布消息的瞬间,这一屋子的伤兵都傻眼了。   有人下意识地掏了掏人耳朵,问旁边的同伴。   “我这耳朵在龟背屿伤着了,一边听不大清楚,他说什么来着?”   他同伴看了看他,一脸茫然的表情。   “我是伤的腿,但我感觉我的耳朵大概也被震到了,我怎么听着像是青州兵器局?”   “就是青州兵器局!”   小兵蹦豆一样地跳来跳去,大声喊道。   “陈郡尉和崔督卫帮你们想的去路,郡守大人已经同意了,你们要去冉七郎的工坊做工啦!”   吓?!   种伤兵面面相觑,都在对方脸上看到了不可置信的表情。   冉七郎的工坊?青州兵器局?!这是天上掉馅饼了吗?!   现在整个东海郡,谁不知道冉七郎的工坊是好地方,不是谁都能进得去的,还要考试才能录用,结果他们这群伤兵就可以直接进了?   “真的假的?你要是拿这事消遣老子,看我不收拾你!”   “就是就是,皮痒了是不?”   小兵梗着脖子,酸溜溜。   “谁消遣你们啊?能进兵器局做工还不满足,要不谁跟我换换?”   没人跟他换,因为众人已经吞下了这个天上掉下来的馅饼,开始兴奋地庆祝了。   “兵器局!看来真的是兵器局啊!”   “不是兵器局也没啥,只要是冉家的作坊都行!”   “我二舅家的三小子以前就是冉氏织坊的场工,也是费了好大力气才拿到的活计呢!”   可兴奋之余,众伤兵的心中又开始忐忑。   他们都是大老粗,除了打仗什么都不会,冉七郎的作坊招了他们去做什么呢?   万一做不好,会不会被撵出来,那不等于自己砸了饭碗?   一会儿喜,一会儿忧,情绪起起伏伏,昨天失眠一整晚的伤兵们今天继续失眠,一兵房的人都在烙饼。   是以第二天集合的时候,崔慎看到的就是一群萎靡憔悴,眼挂黑圈的兵丁。   他皱眉。   “像什么样子?重整内务!”   于是一群人又呼呼啦啦地回了兵房,洗脸的洗脸,洗头的洗头,没有一个人有怨言。   大家心里明白,崔督卫这是想让他们有个好风貌,让主家也能高看他们一眼。本来身体就有残疾,若是在搭配一脸萎靡不振的模样,谁能相信他们这群人得用?!   也就是几分钟的功夫,伤病们就整理完毕,重新在校场集结。   他们这群人大概一百出头,甭管相貌如何,个个都拿了精神气出来,看着十分有气势。   崔慎点了点头。   “很好。你们是第一批去兵器局做护卫的人,一定不能给东海卫丢人。”   “喏!”   然后便由文书讲解了一下工作的性质和注意事项。   众人这才明白,冉七郎是要他们负责兵器局的安防保卫,防备再有细作渗透破坏,保护好场内的设备和图纸。   这事,他们还真就能干,而且还有信心做好!   “督卫你放心,咱们肯定把青州兵器局守得滴水不漏,一只苍蝇都不带给它放进去的!”   赵二喜大声表态,其他的伤兵也都跟着应和。   “少说大话!”   崔慎面无表情。   “等着候补的人很多,要真干不好被人家退回来,你们也别废话,自己滚吧!”   “喏!”   “从明天开始,你们会被分成十个小队,分区分组进行培训,试工一个月,干好了的留下,干不好走人。”   “喏!”   从陈平到崔慎,规矩是早就定好的,给机会是一定给,但抓不住也怪不了别人,大家都服气。   紧接着,文书又公布了一下青州兵器局给的酬劳和福利,听得一众伤兵眼都直了,满心都是不可思议的惊愕。   啥?每月二十银钱?!还包吃包住包衣裳?!   每年按照干活的好赖调整工钱,干的最好的小队多给10%做奖励,连续三年拿到优秀还能分到瓦房?!   这……可真是一个天大的馅饼啊,就算撑死也得吞下!   众兵丁的眼中直冒火光,看向彼此的眼神也充满了战意。   这些伤兵中很多人已经成家,当兵打仗一方面是为了保卫东海,另外也是靠着军饷供养一家子老小。原以为身体伤了往后就要拖累家人,结果现在他们竟然有机会改善家里的生活,怎么可能不兴奋!?   这辈子不可能再遇到比这更好的机会了!青州兵器局直接改变他们的命运,给他们一个挺胸抬头,活的风光的可能。   抓住,必须抓住! 第81章   第一批一百名退伍兵丁,经过半个月的训练后,首先被派往最要紧的青州火器局及火药场。   一开始,很多场工们对这些一脸肃杀的大兵很不习惯,有人还嘟囔说他们狐假虎威,连放工回家都要挨个检查包裹。   可是很快,保卫组的作用就体现出来了。他们在一名实习徒工身上发现了偷藏的零件设计图纸,还有两枚略有瑕疵的构件。当然,瑕疵是故意制造出来的,在边边角角的位置,既不会影响构件整体的结构,又足以达到报废的标准,尺度掌握得十分精准。   “这人叔叔是个小工匠,在中都火器场干活,家里的几个子侄都被带到仙匀城培养。   副官腾礼递上新鲜出炉的口供。   “这是郡府昭狱那边传过来的,说有人出钱收青州兵器局的图纸,100银起,按图纸的大小和重要性酌情提价。”   “100银?”   崔慎拿起口供。   他没着军装,只穿了一件白色衬衫坐在桌前,整张脸都隐没在逆光中。   扫了一眼,唇角微冷。   “看不起谁,青州兵器局的图纸就值这100银?”   腾礼没敢接茬。   崔督卫是凌晨才回到卫所的,直接宿在了办公间,只睡了两个时辰便又起来操训。   此刻的他领口的纽扣散开了,袖口半卷到手肘,可即便是这样随意的穿着,腾礼也没感到有半点放松的意思,只有令人紧张到窒息的威压。   “咳咳。”   他轻咳一声,试探着回道。   “可能中都还没发觉连发枪的价值?”   大雍的法定货币是银,银以下的币值通常被称为钱。以时下的货币购买力,10银能让一家五口维持一个月的温饱,100银也就是一个普通场工半年的收入。   和连发枪的价值的比起来,的确不算多。   “没发觉……”   崔慎站起身,随手放下挽起的袖子。   腾礼注意到他的袖口沾染了一滴血点,便知道他昨夜应该是去了枢机营。   上次在青州码头抓到的细作,据调查不但与海倭国有关,其中更有一人是海倭和拉希亚的双重间谍,身份关系十分复杂。理刑司把人转送至枢机营,事关东海海防要务,他们也不敢擅专。   想到今天早上送到卫所的供纸,上面也是染了不少血迹,但大体的经过都说得清清楚楚,腾礼就有了了悟。   难怪,原来是督卫亲自出手了。   但他已经不去惊讶督卫竟然能管到郡尉直属的枢机营,茂头卫所的军兵们早已习以为常了。   “没觉察才是奇怪。”   崔慎皱眉。   “以谢敏达的敏锐,北郡的钢料都送到了青州,仙匀港是必经之路,他不可能不去关注。”   “除非……中都郡有事发生,他分身乏术了。”   崔慎神色微敛,紧绷地肌肉却开始略微放松。   他的视线停留在手中这张薄纸上,也不知道是想到了什么,良久都没有再说一句话。   腾礼识趣地关门退下,崔督卫在思考事情的时候最不喜欢别人打扰,他还顺便提示了门口的警卫,让他们不要放人进去。   结果刚出所部,他就看到一辆眼熟的蒸汽车正停在营区对面。从车上爬下一名少年,穿着浅青色的棉袍,面容白皙,漂亮的猫儿眼与他对上,瞬间弯成了月牙儿。   “腾副官!”   冉昱热情地跟腾礼打招呼。   腾礼忍不住露出了笑意。   他很喜欢冉七郎,冉七郎的性子和崔督卫完全不同,是个温和柔软而又开朗的孩子,相处起来格外熨帖。   有时候他就在想,也不知道冉七郎这些年都是怎么过来的,常年在崔督卫的强势和威压下生活,他就不会因为精神紧张而脱发失眠吗……   当然也有可能,崔督卫在家人面前不是这幅模样。不过这只是一个猜测,因为督卫大人从不会让外人见到自己私底下的模样。   “七郎过来是要找督卫大人的吗?”   听他这样问,冉昱点了点头。   “是有事要和三哥商量。”   于是腾冲便把人领到了会客室,找人送了茶和点心过来,然后笑着跟冉昱解释。   “督卫大人现在有公事在忙,你先在这稍候一会儿,等他处理完毕便能过来。”   冉昱自然是连声答应。   说起来这还是他第一次进入茂头卫所内部,心中觉得十分新鲜。不过他也知道这里是军事重地,自己这个外人还是借了三哥的光,便只在会客室里乖乖坐着等,半点都不敢乱走乱闯。   没一会儿的功夫,会客室的门被推开,一身军装的崔慎出现在门外。   冉昱也是有阵子没见到三哥,见他来了便站起身,欢快地迎过去。   “三哥。”   崔慎摸摸他的头,视线在他周身扫过,笑着问道。   “怎么过来了?”   “有事。”   阿昱抓了抓头,注意到三哥的头发还带着些水汽。   “我没打扰到你工作吧?”   “没有。”   崔慎摇头,拉着他到一旁的椅子上坐下。   “这两日事情多便没回家,刚洗了个澡提振一下精神。”   说到这里,他又问冉昱。   “午饭吃了么?”   冉昱摇头,但他及时阻止了三哥要带他吃饭的计划,而是抱出了自己带的大木箱。   “这是什么?”   “是飞羽箭。”   阿昱的眼睛亮晶晶,像个等待夸奖的娃娃。   “一共有两种,三哥之前说的要求我们都有考量!”   崔慎是知道阿弟和他的朋友最近一直在借用阳坡的试射场,而且还搞出了一些动静,但他是真没想到这两个人竟然还真就成功了。   “哦?”   他微微挑眉。   “两种,为什么造了两种?”   于是阿昱又把两型飞羽火箭的特性和使用方法给他讲解了一遍,末了提到青州兵器局已经先行造出了一批样品,那个小模样就是在明示三哥马上夸赞他一番。   崔慎笑了,冷硬的心瞬间变得柔软。   他如何会想不到阿昱拼命研制飞羽箭的原因?   阿昱从来都不是个喜欢火器的孩子,这样做只是因为想他多一点安全,因为他崔慎入了东海卫戍军。   在阿弟的问题上,崔督卫可以是最威权的家长,一口汤药都不能少喝;也可以是毫无底线的无脑吹,甭管阿昱造出来的是什么,好就对了。   反倒是阿昱自始至终都保持了清醒的头脑,他指出没有实践就没有发言权,邀请三哥亲自去看看飞羽火箭弹的试射。   崔慎打从虞震那事就知道火箭弹这东西不简单,现在阿弟邀请他去见证成品,他自然欣然赴约。   “还得跟三哥借些人手……”   阿昱有点不好意思。   火箭弹这事保密得紧,全程也就他和虞震两个人知道。虞震着急回去南石,他自己没办法操作那么多火箭发射架,不能齐射的话很影响使用效果。   “倒是没问题,只是你这东西可容易上手?”   容易,很容易上手,只要会计算仰角的炮兵都会操作。   于是便定了霍荣奇那个旗卫。   霍荣奇感觉十分荣幸。上次连发枪试验的时候他也是见证者,亲眼目睹了大雍第一把连发枪的诞生,而且他那把坏掉的巴虎罗孚还做出了一定的贡献,这事让他一直津津乐道。   这次听说也是试验新式武器,霍荣奇一晚上都没睡着,脑子里一直在琢磨冉七郎究竟又造出了什么好物。   是能打出七连发以上的连发枪?还是超远距离的远狙枪?   嗯,也许把这两种结合起来也不错,能连发的远狙枪,这样的火力真的很让人期待啊!   想了大半夜才迷迷糊糊地睡着,天刚蒙蒙亮又一骨碌爬起,召唤麾下的兵丁将卫开始操练。   这要是以往,重兵丁们肯定要嘟囔两句,毕竟被日常的操练时间还早了一个时辰。可是今天大家都很兴奋,跟本没人抱怨一句,只想着尽快完成早课好奔赴试验场,看看这次试手的新火器到底是个什么模样!?   能被选为试验员,那可是很光彩的事呢!茂头卫所下辖是个旗卫,怎么就偏偏让他们海雷旗的人上,这不就说明他们海雷旗的人有本领,试验新火器比别人都放心,他们是最厉害的!   事实上,他们是真想多了。之所以选中海雷旗,只是因为海雷旗是岸防小队,掌握着茂头卫所最多的火炮,方便操作火箭弹而已。   这一波试验场地定在发射场的西北坡,这里地形复杂,有山地有滩涂,还有一些废弃的靶船,与崔慎设定的夺岛登陆作战十分匹配。   临行之前,崔督卫派副官腾礼去检查了一遍试验场地的安防。那里原本便是无人居住的荒山野岭,可自打成为试射场后就时不时有人“误入”,后来东海卫索性在附近划出了一大块警戒区,封锁了所有可以到达的入口,并在要冲地点设置观察哨,严禁任何闲杂人等进入。   确保试射万无一失后,霍荣奇的小队也进入了试验场。   众兵丁列队进场的时候昂首挺胸,可到了跟前却个个一脸懵,瞪着眼前这一排铁棍一样的物件面面相觑。   这……这都是啥啊?! 第82章   这一排排的……到底是个啥?!   海雷旗的兵丁你看看我,我看看你,谁都没敢动。   来之前旗长说他们是来试手新火器的,若是效果好以后可能也会装备东海卫。可眼前这些黑色的长条形的铁疙瘩,他们见都没见过,也不知道该从何下手。   “这是青州兵器局新造出的飞羽火箭弹,简单说就是可以移动的轻型小炮,操作方法与座炮略有不同,但大体还是差不太多。”   冉昱一边说,一边给众人演示了一下模型。   他这个模型是等比仿真,除了没装载火药,其他发射机关都和真正的飞羽火箭弹完全一样,专门做出来用于教学。   海雷旗不愧是茂头卫所中拥有最多岸炮的小队,只讲解并演示了两次,众人就已经摸到了飞羽火箭弹的门道,开始尝试着操作模型。   为了确保第一次试射能够安全顺利,冉昱给出了他和虞震搜集的一些数据。不过因为两人都不是专业火炮兵,只能根据计算再结合实操得出结论,更多的性能和使用方法有待海雷旗的军兵自行探索。   为了方便操作,冉昱这一批定制了整整300枚,足够海雷旗演练各种战法了。   “这种飞羽弹……可以随便打?”   霍荣奇有点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倒不是他不相信冉七郎,而是茂头卫所日常贫穷,能实弹演练的机会他从来都没遇到过,更被说发射这种看起来就很贵的铁弹丸,竟然还有300枚!   “对,都打光也没关系,只要能开发出飞羽火箭弹的用法。”   冉昱壕气地点头。   其实火箭弹看着昂贵,真正的成本也并不比普通的火炮高。三哥当初在提要求的时候有说经济实用性,这一点阿昱牢牢记在心中,也灌注在飞羽火箭弹的整个研发过程。   经过冉昱的设计,1枚轻型飞羽箭的造价与1发25厘米直径的炮弹造价相同,前者甚至还要更便宜些。但火箭弹发射架的造价显然不能与火炮相提并论,更别说在机动作战中,火炮的损耗要远高于轻便的发射架。   “其实没有发射架也是可以发射的。”   冉昱指着飞羽箭模型尾部的一处凹槽。   “这里有安装火绳的位置,只是没有发射架的辅助,初射角度和方向都不好控制,操作时一定要注意。”   众人连连点头,齐声应诺。冉昱又找人搬了几组模型过来,供他们研究。等海雷旗的军兵彻底摸清了飞羽箭的操作方法,霍荣奇才带人去靶台实操。   首先的是静态打靶,在官方提供的射程前后放置了三层靶台,由海雷旗的第一小队实战操作。   第一小队的队长是陈胜,他在黑熊礁和龟背屿战斗中表现英勇,已经晋升为低级校官。只见他掏出旗子,对第一小队的军兵比划了个口令。前排操作手立刻下蹲,手动摇动螺旋转柄。在确认了发生倾角以后,后排的操作手马上启动配合,把发射筒底部火绳到适合的长度。   冯胜再次挥动旗子。   ——瞄准!   十枚飞羽火箭弹齐齐对准了远处的靶台。   靶台有三层,中间一层为虞震计算出的射距,里层是冉昱能达到精准射击的距离,最外层则是理论距离。冯胜抬起头,看到远处靶场发出可以射击的信号,这才第三次挥动旗子,命令第一小队发射。   ——点火!   第一小队的动作整齐划一,几乎是同步完成了火箭弹的点火。火绳燃烧的短暂时间,两名操作兵已经动作敏捷地退到了安全线以后,他们都带上了火炮用的耳罩,确保耳朵不会在爆炸声中受损。   “噗噗噗噗噗噗噗噗噗噗——”   十支火箭像十道流星,带着金红色的漂亮尾焰,飞快地划过了试验场的天空。   冉昱看得瞪大了眼睛。   他应该说海雷旗不愧是专业的炮手,人家发射的飞羽箭是真的好看,整整齐齐的一大排,近乎平行的飞过头顶,飞向远方,这简直就是艺术!   不像他和虞震,两个人发射两枚火箭弹还飞得七扭八歪,真心惨不忍睹。   轰——   气浪冲天,激起层层烟尘。   发射台前的所有人都被这巨大的破空声震慑,有那么短短几秒钟,没有一个人做得出反应。   包括冉昱。   其实他之前和虞震曾经试射过联排发射,对于飞羽火箭弹的威力效果早就心中有数。可他没想到依序轮射和齐射虽然发射的数量是一样的,但造成的视觉效果却是天差地别!这十枚飞羽火箭弹齐齐命中远处的靶台,就像是开闸的凶兽倾巢而出,一拥而上把猎物吞噬得渣渣都不剩下。   “爆了!都爆了!没有哑炮!”   传令兵打马奔来,整个人都灰头土脸的,唯有一双眼睛亮得惊人。   “射程1678,落点偏离在50米左右!”   听到这个结果,冉昱点了点头。   “果然还是迎风会偏得厉害,加了尾翼还是不能改善风偏的问题……”   他嘀咕的东西没人听得懂,但这不重要,因为海雷旗的军兵们已经回过了神,围着这会飞的火器稀罕到不行。   迎风偏算啥子毛病吗?那个火铳打出去弹丸不偏的,只要预先留出修正量就可以解决啦!   重要的是,这个小炮(飞羽火箭弹)……真他娘的方便啊!一个人就能背上三四枚,威力还和火炮差不太多,不比拉跑车跑得方便?!   后面的军兵看得手痒,很想马上轮到自己的小队,也感受一下这小炮(飞羽火箭弹)的威力。   但崔慎示意霍荣奇先等等,他让人摆了几组联排的火箭弹上来,命令第一小队的军兵再试射一次。   第一小队乐坏了,在一众羡慕嫉妒恨的目光中,挺胸抬头地走向了发射台。   有了第一次的经验,这一回他们的操作更加上手,而且还无师自通地领悟了联排发射的射击要领,以及火绳长度的理想设定。   “轰轰轰轰轰轰轰轰!”   又是一阵震耳欲聋的巨响。   这次的声音比之前更大,腾起的烟尘几乎遮蔽了远方的天空,只看得到一片片火焰在山壁上熊熊燃烧。   那是从硝烟中腾起的死亡之花,绚烂夺目而又残忍酷烈。十枚联排射架共打出五十枚飞羽弹,把靶区直接变成了一个死亡禁区,连小半片山壁都被炸得飞起,碎石飞溅,烟尘冲天。   这要是换成人,怕是发出惨叫的机会都没有了。   “如果不需要强爆炸效果,也可以在弹头中混入碎钢片。”   冉昱平静地说道。   “我还做了钢片弹,这是受虞震的启发,他说南石边境都是荒山,炸石头不能有效杀伤敌人,不如飞出的别的东西得用。”   事实上,虞震还想出了一些乱七八糟的填装物,包括浓酸、毒药之类的,但都被冉昱给否决了。   碎钢片,碎钢片就足够了。爆炸产生的冲击波会震碎火箭弹外部的钢铁壳,把它们变成一块块锋利的碎片。再加上里面飞出的碎钢片,这样可以做到有效杀伤敌人的效果。   他其实并不喜欢制造火器,尤其是过于残忍的杀伤性火器,这会让他产生很强烈的负罪感。   可现在的他别无选择。大雍已经不可能从海外拿到先进的火器了,戍边的将士还在使用百年前的老火铳。一旦边境发生战事,那就是在用将士们的生命和血肉在填,他这点负罪感又算得了什么?!   崔慎点了点头,召唤来传令兵,命人去找些训练用的皮偶出来,放在靶台周围。   他当然看出了阿弟的心思,伸手按了按他的肩膀,轻声说道。   “你们做的非常好,飞羽火箭弹要是真能投产,边军会有更多的将士活下来。”   将士守土成功,边境的百姓才能有安稳的生活,才不会在一次又一次的烧杀掠夺中流离失所,家破人亡。   杀人的火器,也是保护生命的厚盾,是震慑野心家的倚靠。   三哥的话驱散了阿昱心中的阴霾,他很快又恢复了轻松。   “那就好,不然我空出的两条产线就白费啦。”   “等下也试试二型的重弹吧,威力和射程都比一型要高,只是推进火药的颗粒化做的还不够精细,不然还能飞得更远一些……”   这一天,海雷旗的将士们可是开了眼睛,亲身见证了“天降火雨”、“天降玄雷”的奇景。直到三百发飞羽弹打完,众人还有些意犹未尽,想着什么时候再来个联排齐射,过过手瘾。   霍荣奇笑着骂人:“过什么瘾过瘾!你们知不知道这半天烧了冉七郎多少银钱?还真以为这些飞羽箭是天上掉下来的啊!”   海雷旗的炮手们顿时嘻嘻哈哈成了一团。   飞羽箭当然不是从天上掉下来,可谁让他们有个天上掉下来的督卫呢?!   崔督卫是雍西军校的首席令长,有勇有谋有手段不说,人家还自带了个能助力的阿弟,连带着他们海雷旗也跟着鸡犬升天,摸到了最新型的火箭弹!   这是他们第一次用到最新型的火器,一上手就取得了这样良好的效果,真是令人心中畅快!只可惜火箭弹的事还在保密中,不能回去跟其他旗卫的同袍吹牛。不过能有今天这样的经历也是难得,以后火箭弹列装,他们这些人还得作为教习去给其他的旗卫讲授,风光的日子在后头呢!   嘿嘿,飞羽火箭弹……那可真是个好物啊! 第83章   海西洲昂德兰   货船缓缓驶入托特亚姆港,这里位于航路的要冲,是海西洲最繁忙的港口之一,每天都有来自世界各地的船只进出,也是昂德兰自治国最重要的口岸。   众所周知,进入海西洲的外域商船是要加收入境费的,还要委托本地的商社进行交割,因此精明的昂德兰商人在托特亚姆港的码头上建造了著名的“商社一条街”,所有交割的商社都要在此设立办事机构,缴纳一定数量的租赁费和营业税,大大方方做起了薅羊毛的生意。   不过因为薅的很有节制,并且还提供了不错的基础服务,所以各国的商社也都乐意缴纳这笔钱。   等着排队靠港的时候,高文渊走上了甲板。他原本是想出来透透气,结果却嗅到了夹杂在风中的一丝腐臭气,顿时暗骂了一声晦气。   举目观望,果然发现停在他们前方隔二的位置是一艘来自海倭国的船,船头吊着一条不知道死了多久的白豚,鱼身大部已经腐败糟烂,正散发出令人窒息的臭味。   这也算是海倭国的习俗,每每出海前都要在船头挂上大型鱼类的尸体,直到航行结束才能取下,用以震慑海中的怪物。   挂死鱼就没有不烂的,但海倭人认为烂鱼的效果更好,烂的越吓人就越能起到威慑作用。这可苦了他们周围的倒霉蛋,远海航行就没有时间短的,船头的死鱼挂到最后简直堪比剧毒烟幕,谁靠近了谁都要遭殃。在海上漂了那么久,好容易看到了陆地,结果等待靠岸的时候还不得不躲进逼仄的船舱,海倭船已经荣登远海船队最不受欢迎的第一名。   但是没办法,水手们和把头们不喜欢,海西洲的实业家们却喜欢的紧。   海倭国盛产硫磺,硫是制造染料和火药的必备物资,海倭国的硫磺品质一流,一直都是海西洲化学公司主要的采购地,货船往来频繁。   站在码头负责办理交割手续的事务官正捏着鼻子核对货物,心中暗骂上司不地道,明知道今天有大批硫磺要运输到港,竟然只派了他一个人在码头接应,这是摆明要祸害他一个人!   也因为这样,导致他在接下来的工作时间都心情极其不好,稍有不顺就会对把头和水手破口大骂。   众人都敢怒不敢言,谁叫人家是码头事务官,鹅毛笔一划就能决定他们的税金多少呢?!托特亚姆港是海西深水道必经之路,大型货船都要在此通行,他们可是得罪不起码头的管理人。   “你,这上面装的都是什么,还不打开舱门等什么呢?!”   他看到高文渊那张东方脸孔就来气,之前被臭鱼熏到窒息的记忆又回来了,控制不住想要迁怒。   哼,东方人都是一群劣等种,听说他们还保留着许多血腥的祭祀习俗,比拉希亚人还要蠢笨愚昧,根本不配和他们文明社会的绅士打交道!   “你没长脑子吗?!不知道提前打开货仓让事务官查验?我要提高你的税点!”   码头事务官拥有一定的自主权,可以根据货物的种类及品质对入境的税金做微幅度的调整。事实上,事务官们也有自己的来钱途径,他们一般都会把税点降低,然后要求交割双方把节省出的税金分一部分给自己。虽然只是微小浮动的权利,可因为托特亚姆港出入的都是大型货船,小比例也能带来不斐的收益。   不过这样的手段也只能针对一些小商社交割的普通货船,海西洲大公司大商社的羊毛他们可不敢去薅。就比如之前臭气熏天的海倭国硫磺船,那可是珐琅国柯璐特商社买下的货物,就算被熏个半死他也不敢耽搁。   最近因为路德国王位的继承权,康桑亲王和米列颠摄政王已经快要吵到动手,拉希亚公国陈兵边境,海西各国都开始购置火器填补军队,像柯璐特商社这种火器公司生意好得异常火爆,几乎每隔几天就有挂着臭鱼的海倭货船到港卸货。   他治不了挂臭鱼的,他还治不了别的东方劣种么?!   高文渊在海西洲游学多年,对港口事务员的这套嘴脸见得太多,半点都不慌张。   他拿出了远海贸易许可证,轻笑一声。   “不开仓是不想劳烦您登船验货,您只需通知码头开闸放行就行了。”   码头事务官:……   干瘦的码头事务官揉了揉眼,确定自己没有看错,这的确就是昂德兰商会办法的远海贸易许可证!   可一个东方人怎么可能拥有这么珍贵的许可证,怕不是……   “唉,这可是在商会有登记的东西,你抢了也没用,商法典第三十一条,抢夺远航贸易许可证会被处以绞刑,我会去市民厅控告你哦。”   这里可是昂德兰,是因为昂德兰商人才聚合起来的城邦,能够维持中立自治的权利,与昂德兰商人在各地游走运作脱不开干系。   在昂德兰,联合商会就是最有话语权的机构,为了确保利益不被随意剥夺,最早的那批拥有远航贸易许可证的商人们定下了最严格的的法律保护自己,一直沿用至今。   码头事务员自然是清楚的。他只是打着欺负东方人不识货的目的骗一波,结果没想到遇上了个硬茬,这个东方人竟然连《昂德兰商法典》的法条都背得下来!   眼见着码头事务员怂了,高文渊也很有风度地笑了笑便走回了甲板。   他这几年的神学院是白念的么?要知道昂德兰的神学院学的可不是什么神灵典籍,而是实打实的生存规则,金钱才是昂德兰商人的神!   “走吧。”   他对把头说道。   把头一脸敬畏地看着这位表少爷。他来往托特亚姆这么多年,头一次见到不用被这些码头事务员刁难的,这就直接放行了啊!   货船进了港,高文渊留在海西洲的管事雇人将船上的货物一一卸下。高文渊这一趟从青州港出发,先是贩运了部分廉价的布匹到南部群岛销售,然后又在嘉米尔当地采购了大量的香料和矿石。这些东西在本地价格不算高,但没有人脉很难大量收到,高文渊也是费了很大的力气才找到接洽人,   这一路走的虽然辛苦,但收益却是十分可观,最重要的是,高文渊打通了这条远海贸易线,只要稳定运行,积累起一笔可观的财富是迟早的事。   第二天一早,休整完毕的高文渊精神奕奕,衣装笔挺地登上了开往路德国的蒸汽火车。   他要前往海茵城郊的一座小庄园,拜访那里的主谢航。   谢航与高文渊和谢航并没什么交情,两人混迹的交际圈不同。谢航是路德国贵族,高文渊的朋友都是做远海贸易的商人,两人只在一些社交舞会上打过照面。   谢航是谢家长子,母亲出身路德国贵族。虽然是个混血,但谢航还是继承了外祖家的贵族头衔,还拥有了一块很小的领地。当然,之后他凭借本事把领地扩大成了庄园这是后话,但高文渊十分好奇,崔慎到底是怎么跟这么个人物搭上线的!?   是的,要他代为送信的正是崔慎,就在他出发前的某一天晚上,崔三登门拜访,并将一封没封口的信放在他面前。   “这是给谢航的。”   “什么?”   高文渊掀了掀眼皮。   “什么给谢航?你是不会贴邮票么?”   然后,崔慎就给出了一个让他难以拒绝的答案。   “你送我更放心。”   那阴险狡猾的男人回答道。   “阿昱需要钢料,谢家在鲁茵河岸有新建的钢铁场,我们需要和谢家建立联系。”   “你的眼光没错,这件事谢彼得不行,只能找谢航。你只是需要一个引荐的机会,我相信谢航会愿意与你合作的。”   高文渊都不知道自己还能说什么了。   应该说不愧是和他一路斗到现在的人吗?果然最清楚怎样击中他的要害,又能打一巴掌给个甜枣,给出他愿意接受的理由。   在激怒谢彼得之前,高文渊也曾经犹豫过。毕竟表弟的兵器局需要钢料这是事实,而谢彼得好歹也是谢家人,得罪了他就彻底封死了从谢家购入钢料的路。   但谢彼得真不是个靠得住的人。归国这一路高文渊都在观察他,这是个好高骛远又没脑子的家伙,非常的刚愎自用,偏偏围在他周围的那些仆佣管事没有一个是好东西,有两个还是海倭人,他们对于大雍怀有非常强烈的敌意和鄙夷。   这样的情绪,已经影响到了谢彼得。与他做生意阿昱不但得不到好处,说不定还会被坑骗,而且很可能会被海倭人发觉青州兵器局的秘密。   是以高文渊想办法激怒了谢彼得,让他放弃了在东海郡设立商社的想法,改去了都德城。   都德距离青州可是不近,谢彼得在那边怎么折腾都影响不到阿昱,总比放在眼皮子底下被人监视来的安全。   不过高文渊对于错过于谢家的合作还是心有遗憾。毕竟谢家的钢料他有考察,质量和产量都没有问题,原本可以双赢的生意,就是因为一颗叫谢彼得的老鼠屎,生生就给搅黄了。   是以这次崔慎递出引荐信,高文渊根本拒绝不了,因为他的确缺的就是这样一个机会,一个让他能够进入另外一个圈子的契机。   昂德兰神学院的铁律——不要错过任何一个发展人脉的社交。   这个机会,他接了! 第84章   等真见到谢航,高文渊恍然点明白,为什么这人会跟崔慎成为朋友了。   这两个人,在某个角度来说,还真是有些相像之处。   不是相貌上的相似。   谢航是个黑发绿眼的混血,五官略偏向路德人的硬朗,但混合了一些东方人的柔和。他个子很高,穿着一身做工细致的洋服,官话中混杂了一些北方音,开门见山,简洁果断。   “你们需要多少钢?”   听到这个问题,高文渊思考了一下。   之前阿昱给他提供过一份用料单,不过北郡的钢料已经送到了青州城,所以实际的产能也消化不了太多的库存。   库存积压就是成本,阳坡的仓库规模有限,怕是不能吞下太多的原材料。但要是采购的太少,那么运输成本和单价都会增加,谢航说不定也不愿做这样零散的生意,双方的合作就不好往下继续了。   咬咬牙,高文渊报出了一个数字。   他对阿昱的枪有信心,对东海兵器局有信心,相信他们的连发枪和远狙枪足够优秀,能够一举攻占大雍的火器市场。   不能攻占也没啥,这不是还有海西洲呢么?最近围绕着路德国的王位,三个继承人的火气越来越大,说不得什么时候就要擦枪走火,到时候买火器绝对是一笔稳赚不赔的生意。   赌上所有的家底,为了能从谢航的手中拿到更优惠的价格,高文渊拼了。   果然,在他报出这个数字以后,谢航的表情更郑重了些。   他是真没想到崔慎介绍来的朋友竟然有这么大的胃口,竟然提出一举吃下钢场一个季度的产出。   “我记得,谨之家做的可是纺织生意。”   听他这样说,高文渊也不觉得被轻视,因为任何一个商人都要确认一下交易对象的情况。   没凭没据的,谁能相信你能拿得出那么多钱,不当骗子把你打出去就算是很客气了。   “我是冉家的表亲,我做的是远海航运生意。”   说着,高文渊取出了自己的远海贸易许可证,又摸出一张路德银行的存单,一并放在谢航的面前。   钱是他预先在路德银行存好的,其中一部分还是他这一次交易的货款,现在全数压在了谢家的钢材上。   “这是第一笔货款,签订契约后支付。装船起航后支付第二笔,收到钢料给付第三笔,我希望从托特亚姆直接送到青州城。”   谢航点了点头。   “可以。”   他给出了一个很理想的报价,两人又对交易的细节进行了敲定,然后便直接签订了契约。   “这个谢航,是个爽快人。”   回城的路上,高文渊难得起了八卦的心思。   “他和谢彼得还真不像是一个爹生出来的,品种相差太大了。”   “谢家跟咱们不一样,是前朝就来的海西洲。据说谢家当年在世家谱系上也有位置,对前朝那一套血统门第看得很重。”   老管事笑着说道。   “埃里希·冯·施特罗海根·谢的母亲出身没落贵族,在前朝看来就是蛮夷血脉,要不是为了融入路德国的圈子,谢吉德不会让她生下儿子。”   “啧。”   高文渊嗤笑了一声。   “为了人家的爵位而出卖□□,委身给一个蛮夷女人,还不得不生下一个有继承领地的蛮夷血脉,谢吉德的牺牲可是真够大的了。”   他这反讽说的一针见血,把管事和几个随从都给逗乐了。   可不是,明明是贪图人家的爵位和继承权,结果还拿腔拿调地摆出一副委屈相,时不时强调自己的世家血脉不容玷污,“虚伪”二字说的就是谢老爷这种人,着实让人看不起。   “不过后面的货款怎么办?”   管事收敛起笑容,眼中露出担忧之色。   签契约的时候他都看到了,那钢料款可不是一个小数目,他家少爷哪来这么多钱?   “我把许可证暂时押在昂德兰商会了。”   高文渊一脸不在意地说道。   “商会允许持有者通过抵押许可证换得一笔钱款,但是利息会很高,一旦我还不上,我们在海西洲的资产都会被没收。”   托昂德兰神学院的福,他之前在海西洲置办了不少资产,所以勉强借出了购置钢材的货款。   许可证现在还在他的手中,这是商会为了借款者能尽快赚钱而给的方便,不过要是不能在预定的时间内还钱,他的许可证就会被注销,重新在昂德兰商会拍卖,到时候就不知道要花多少钱才能再买回来了。   竟然还能这样?!   管事和仆从听得睁大了眼睛。   既然这样,那之前那个持有者为什么不抵押许可证换钱,而是把传家宝卖给了他家少爷,他图什么啊?!   似乎是看出了众人的想法,高文渊微微一笑。   他才不会告诉别人借款利息有多黑呢,商会就是一群放高利贷的,没两把刷子的人还真就借不起他们的钱!   不过这次和谢航的见面,高文渊一个字都没提谢彼得的事。不管怎么说,谢航和谢彼得都是谢家人,论关系肯定要比他这个陌生人亲近,只是他要保证钢料不途径都德,不会惊动谢彼得和他身边的那几个海倭人,这倒是让他颇费了一番心思。   崔慎那小子真是深藏不漏啊。   闭目眼神的时候,高文渊的脑子里还在琢磨今天的事。   谢航和崔慎的关系显然不像他们说的是“一面之缘”,高文渊甚至怀疑两人有着某方面的合作,不然谢航今天也不会答应的这样痛快。   他想起崔三送给冉昱的那些珐琅枪。   算了,到底是个什么情况,等青州兵器局的枪卖到海西洲就知道了。不管怎样,崔三都会死保阿昱的平安,至于他和埃里希·冯·施特罗海根·谢到底在海西洲搞了什么玩意,这事也不劳他高文渊来操心。   买完了钢材,高文渊就准备打道回府。倒不是他不想经营自己的商社,只是高少爷现在债台高筑,留在海西洲也是消耗所剩不多的资金,不如直接回青州城交货。   这笔钢材的价格很理想,品质也非常不错,就算平价卖给青州兵器局,除去运费他还能赚一笔银钱。他另外还搞到了一些二手的加工机械,这些都是之前答应了阿昱的船资。办完了所有的事,高少爷就高高兴兴地上了船,正待扬帆起航,随从气喘吁吁送上来一封情报。   米列颠摄政王准备进军海茵城了?!   高文渊想了想,又走下了船,让随行的大管事按计划返回东海,并把这个消息带给崔三和阿昱,自己则是带着随从留在了托特亚姆。   他给谢航写了一封信,隐晦地提了一下他刚刚收到的线报。昂德兰商人的耳朵一向最为灵敏,但高文渊相信身为路德贵族的谢航不可能不知道,他这样做只是表达一下身为合作伙伴的诚意。   米列颠摄政王逼宫了,战争要来了。   在双方正式交火前,他必须留在路德国观察一下情况,好好评估局势,好确定自己接下来的计划。   神学院铁律之二:战争就是机会。   海的另一侧,大雍朝已经到了年终岁尾。   这是钱酉匡上任东海郡守的第二年,实际上的一年零一个月,在熬过兴福楼惊魂、海寇破青州、织园出走等磨难后,钱郡守终于盼到了一个轻松惬意的新年。   今年的东海郡成功缴足了税金,虽然个中过程也不轻松,但在一众离岛外岛和偏远郡府中还是十分亮眼的成绩,足够他拿一个“良好”以上的考等。   更令他高兴的是,湖溪镇上的化肥厂已经开始产出,虽然现在还不是农耕的时间,但化肥厂的化肥已经被买走了大半。不单单是桃花村和桐佲镇,周围村镇的农人听到消息也都过来湖溪抢购。   见此情景,冉七郎干脆在湖溪镇上开了一个化肥专塾,请留在湖溪的彭冲和几位农科生员利用冬闲的时间给农人们普及化肥的使用方法。这个举动简直引发了轰动效果,给听课的农人一批接着一批,每天课室都挤得满满当当,连个落脚的地方都没有了。   后来甚至发展到全东海的农人都过来上课,还有从岛外赶来的农科生员。青州兵器局是酒在深巷无人知,湖溪化肥场倒是抢先一步扬名天下,每日产出的成品都不够卖的,搞得冉昱不得不限量限购。   买,为啥不买?人家墨宗大学院的大师都说好哩,还有啥不相信的,人家还能说假话?!   我三叔家的二小子的弟妹,婆家就在桃花村,听她说那边的地产都翻倍啦,这一季收了可多的粮食呦!   一传十,十传百,东海有自产肥料的事很快传遍了大雍。同一时间,“海赟郡王手稿”的存在也被昭告天下。有了彭冲亲自验证的背书,这份手稿直接被奉为“秘宝”,高文渊伪造的那块石板被人小心翼翼地请进了皇宫,还惊动了当今皇太后。   太后温梦璇看着手中的这块石板,很是有些怀疑地看向阁葵陈磬钟。   “这……可是真品?” 第85章   石板到底是不是海赟郡王的手书,这事阁葵陈磬钟可不敢擅自下论断。   封氏皇族的嫡支早已断绝,旁系虽然还有不少宗亲,但他们距离海赟郡王的血脉都有点远,对这位老郡王知之甚少,见过的亲笔还没有墨宗大学院保存下来的多。   好在温太后也只是随口一问,没指望能听到一个确定的回答。   她盯着这块石板的拓件看了一会儿,有道。   “那这上面写的方法,可是属实?”   这个问题,陈磬钟就能答了。   “化肥一物,早年泰相宁非就曾在他的著述中有过提及,只是我朝缺硝石矿,一直没能研制出来。”   “臣在游学海西洲的时候,就成见过路德国施耐德化学公司研制出的一种磷肥,这种磷肥是从加纳亚亚群岛上的鸟粪中提取出来的有效成分,能够让小麦和玉米增产。”   “我也曾经想把这种肥料引入国内,只是用海西费是要花银钱的,我朝农人又多有自制肥料的土方,不大接受海西洲的先进工艺……”   他说得略有些隐晦,可温太后还是听得出,陈阁葵有点嫌弃大雍的农人顽固不化。   她点了点头,没接茬,又接着问道。   “最近听说东海郡也造出了肥料,参照的便是这篇手稿,效果如何?”   “这个……”   陈阁葵犹豫了一下。   他其实不大相信东海郡真能造出和施耐德化学一样的化肥来着,毕竟这是人家公司的秘方,就凭东海那个一脸痴肥的郡守,怎么可能比得上海西高等学院出来的精英学者。   可彭冲在东海住了大半年,这也是一个明摆着的事实。彭冲在东海就是为了验证化肥的使用,而且他们已经有了一季的数据记录,根据墨宗大学院和东海郡联合上报的数据,桃花村这一季的粮食产量近乎翻倍。   他可以不相信钱酉匡,但他却不能不把彭冲当回事。彭冲可是大雍最出名的农学家,农部的官员遇到问题都会向他请教,据说海西洲圣列敦学院都曾经邀请彭冲去讲课交流过。   有彭大师签名的数据记录,那就不可能是伪造的。   “就东海郡上报的情况来说,他们的确是开设了一家化肥厂,并且造出了部分化肥。”   陈磬钟谨慎地说道。   “至于效果,按照彭冲说法,是能够提高农作物产量的。”   温太后看了他一眼,微微一笑。   陈磬钟这回倒是谨慎得厉害,一口一个“东海郡报”、“彭冲说法”,话都是别人说的,出了问题也是别人申报不实,和他没有关系。   可身为一朝政务之首,收到下面的郡县报送有利农桑的讯息,难道不应该马上遣人前往东海查验核对,然后尽快推广全国?陈磬钟这是明显不相信东海造出了得用的肥料。   温太后没再说什么,现在说什么都言之过早,她还需要倚仗海西派的班底巩固权力。   但东海郡的事她记住了。郡守钱酉匡上报的几份报告她都有看,上面提到了不少新冒头的有用之才,比如收复黑熊礁和龟背屿的崔慎,比如建立化肥和造氨工坊的冉七郎,都在她的关注之中。   提到崔慎,温太后蓦地想起了他的娘亲崔雪缨。   几乎没有人知道,温太后年少的时候曾经见过崔雪缨一面,崔还帮她摆脱了地痞混混的骚扰,让她印象深刻。   温太后敛下眼。   没想到那样一个英气勃勃的人,最后竟然因病早逝,也是天妒英才。   “对了。”   温太后抬起眼。   “谢敏达最近怎么样?他的腿伤可有痊愈?”   一说起这个,陈磬钟就微微皱眉。   他摇了摇头。   “他的腿好像伤的很重,伤口一直没有愈合,医堂的人一直在给他使用大蒜液注射,但是情况始终不明朗。”   “青霉液怎么样?能不能使用?”   听到太后这样问,一旁的工部侍郎储秦立刻回答。   “能用倒是能用,臣以将提取出的青霉纯液送去了仙匀城,只是这数量极其有限,现在也不清楚谢郡守能否耐得住毒性……”   青霉液是泰相宁非在临终前提到的一种药物,百年来墨宗大学院医堂的教习一直在研究。可因为青霉这种东西不好提取不说,品质也十分不稳定,还有一定几率会引发死亡。像中都郡守谢敏达这样的要员,医堂的医官宁可使用效果一般的大蒜注射液,也不敢给他冒险使用青霉液。   “总之,中都的情况臣会密切关注,一旦谢敏达有个不好,朝中可直接调员主政中都,确保中部稳定不出乱象。”   陈磬钟顿了顿,又接着说道。   “只是这接替的人选还要跟您请示一下,以臣的意见,都德府尹万庆舟可担此重任。”   万庆舟,曾是海西洲柯璐特商社在雍朝的总代办,并仿照托特亚姆在都德港建造了一条商街,在同期官员中风头正劲。   正劲的另外一个原因是他也投靠了陈磬钟的西洋派,虽然不是从海西洲著名学院毕业,但万庆舟有供职海西商社的经历,是个比陈阁葵还要西化和开放的人。   “万庆舟么?”   温梦璇轻哼一声,不置可否。   陈磬钟揣摩了一下太后的想法,觉得可能是万庆舟层出不穷的桃色事件惹了这位帝国最尊贵女性的厌恶。说起来万庆舟在这方面也的确是不检点,最近在都德搞了个什么临海大世界,接连和不少女角缠夹不清,小报几乎每一期都有他的花边消息。   不过嘛,花边归花边,万庆舟这人的能力还是不错的,把个都德城搞得兴旺热闹,俨然已有比肩仙匀的势头。   女人,就是喜欢情绪用事,看不清事情的核心关键。不过现在谢敏达还没死,太后对中都郡还保有希望,现在说什么都为时过早。等到谢敏达不行了,中都郡眼看着就要乱起来,到时候她就算再讨厌万庆舟也只能捏着鼻子认下,不然单凭胡子善根本镇不住中都郡。   这样想着,陈磬钟也很识趣地不再提中都郡守的继位者,转而与太后论起了税制改革。   宫中的这场讨论,外人不得而知。而身为风暴眼的之一的东海郡,却已经进入到年终岁尾的节庆模式,不但青州城里处处挂起了红灯笼,就连阳坡和湖溪这样的小镇一大早也是热热闹闹,人声鼎沸。   这是青州遭难后的第二个新年,去年的这时候城里还是一片萧条,活下来的人大多流离失所,惶惶不可终日,哪还有心思过年。   可今年却是不同了。   冉七郎在青州、阳坡和湖溪三地建造起了工坊,给开出的工钱丰厚,坊工们辛苦了一整年,手中都积攒了不少银钱,就等着过年给家里多添置些家当。   海寇火烧青州城,许多坊工家里都遭了灾。实在过不下去的背井离乡去了外地,留下来的多少还有些家底,却也都所剩不多。今年年景不错,多买些粮食,给家人裁些新衣,切一刀肥肉,买些风干的腊鸡腊鱼,一家人和和美美团团圆圆这就是个好年了。当然供奉祖先还是要的,还要请祖宗保佑,保有东海卫能消灭海寇,保佑阳坡兵器局火药坊、青州的造氨工坊、湖溪的化肥厂多多招工,最好东海郡有更多的工坊建起来,大家都能有好日子。   家中有场工的人在替冉七郎的事业操心,湖溪镇的庄户人家就没有那么复杂的心思,他们守着化肥厂,桃花村又是第一批试用化肥的地方,最后一季的收成格外丰厚。庄户人家有了余钱,谁不想过个丰盛的年!?以前抠手抠脚是担心明年的年景,现在有了湖溪化肥厂的化肥,只要用心伺候田地,那收成肯定要比以前多!他们早早就跟化肥厂定下明年的肥料啦,根本不用担心抢不到,还有什么好怕的,肯定是要过个油水丰厚的好年啊!   于是杀鸡的杀鸡,杀猪的杀猪,村中家家户户炊烟袅袅,还有不少农人特地赶去青州城,要逛一逛城中的年关大集。   托三大工坊的福,东海郡许多商户今年的生意都不错,采办起年货也越发舍得投入本钱。青州城里的大集莫说是在东海郡,就是放在京城那也毫不逊色,货品琳琅满目,应有尽有。阳坡老街对面那些买吃食的商户,有些脑子特别机灵,赶着工场休工前赶制出一批便于携带的吃食,放在店中贩卖。场工们辛苦了一整年,有些人是要趁着休工回老家的,买些自己日常喜欢的吃食带回去,也算是和家人分享美味了。   吴二婶子站在柜台后,一边翻炒酱汁一边招呼几个刚进来的年轻场工。都是经常来光顾她小店的熟人,见她都笑嘻嘻地拜了个早年。   “过年好过年好!”   吴二婶子笑着回礼。   “是要回老家了吗?啥时候返工呀?”   场工们说五日后回来,工坊提前结算了工钱,所以他们想要买些年货带回家去。   吴二婶子的饭菜做的好,做卤味更是一绝。这次因着是过年,二婶特地卖的都是好装带的卤腊菜,荤素都有,还能自行搭配,十分受场工们欢迎。   人潮一波接着一波,吴二婶子的柜台子满了又空,空了又满,灶上的锅罐一直咕嘟嘟的冒着香气,勾引着饥肠辘辘的食客。等冉昱闻着味踏进店铺的时候,宽大的台子上只剩几个见底的素菜大盆,荤菜空空如也,连根鸡毛都看不到了。   冉七郎:来……来晚了吗?! 第86章   “啊……卖完了吗?”   冉昱一脸失望。   最近郎师兄痴迷于叠氮化物,当初火帽的制备方案是冉昱提出来的,于是郎师兄就觉得阿昱是这方面的专家,非要拉着他一起研究,搞得阿昱有苦说不出。   他那里是化物一道的专家,那分明是宁小统给提供的方案,他只不过是把整个流程完整地搬运到青州,说到底还不是为了配合他的连发枪!   包括后面的合成氨工坊,煤气化炉是他自己制作的没错,可大雍缺的也只是氨而已,以氨制作化肥的方法宁先生在《化物简纲》中都写的清清楚楚,他不过是依样操作。   冉昱的化物水平其实还不错,当然和郎师兄这样专精人才肯定比不了,但也在普通的墨宗学生之上。他这个人,胜在有灵气、悟性高,之前几次和宁小统的跨时空对话,在化物一科上给他打开了新世界的大门。现在正是在兴头上的时候,对于郎师兄的邀请,他也就半推半就地从了。   这一从,还真就搞出点明堂。   化物一科是个非常有趣的领域,相似的结构能够搭配出千奇百怪的特性,就比如冉昱最初入手的叠氮火帽,他为了效率直接选择合成宁小统给出的叠氮化铅,可谢门捷却对这个基团非常感兴趣,陆续又合成出另外数种叠氮化合物,并将之拓展为新的研究领域。   郎全当然是紧跟老师的脚步,但比起博大精深的化物科学,他还要兼顾师门的人间烟火和柴米油盐,要保证老师不会被自己的兴趣饿死。   墨宗大学院给各位教习提供优渥的薪金,足够他们过上宽裕体面的生活。可如果要投入研究,这点钱砸进去都听不到个响动,肯定是不够的。   一般来说,大师们都会想办法赚钱贴补一下,或者与官方合作,或者接受大工坊大商社的邀约,为他们做一些研究。比如钟师之前受北郡郡守的委托破解雷酸火帽的制作方法,就是前者。   谢门捷也接了私活,是为冉家研发新的染料。   最初的合作是冉昱的大哥敲定的,要求和报酬都写的清清楚楚,双方合作十分顺利。后来青州遇袭,冉氏家变,这纸契约就落到了冉氏分家的手中。   谢门捷对分家欺负孤儿寡母的行径很是看不上,想要中止合作,退还订金。但恒阊冉家咄咄逼人,以耽误工期为由要求谢门捷赔偿损失,金额还要的极其离谱,摆明了就是要敲人一笔。   在商言商,擅自不履行契约到哪都说不出理,最后还是在冉昱的规劝之下,谢大师又闷头咽下了这口恶气。只是他因此对恒阊冉氏厌烦之际,便把这差事全权交给了大弟子郎全。倒不是谢大师想要偷工减料,而是当初与冉昱长兄约定的就是这样,小小一个染料,还不值得谢门捷亲力亲为。   郎全接受染料的研发之后,就免不得要跟冉旸打交道。如今在恒阊冉氏,冉旸俨然成了很有分量的话事人,他提出来的要求就是冉家的要求,郎全必须照做。   郎全烦不胜烦,他从不知道一个染布的玩意也能有这么多的要求,什么五光十色的黄之类的,听都没听过。   可要求虽多,冉旸也识趣给加了酬劳,而且给的非常丰厚。郎全征求过冉昱的意见,结论是不拿白不拿,看在谢师门穷的叮当响的份上,郎师兄必须低头。   “师兄,你可得认清现实,供养老师很费钱的。”   阿昱语重心长地说道。   可他没想到,缺钱的郎师兄既然打起了他的主意,准备抓他做小工。   冉昱之前忙着造飞羽火箭弹,起爆火药和弹头火药都求助了郎师兄,等飞羽火箭弹的研究告一段落,郎师兄就过来催收欠债了。   “那个五光十色的黄,你得帮我想办法!”   想办法,想什么办法?他怎么知道冉旸要的是哪种黄?!   不过冉旸倒是给出了详细的描述,比如像什么夕阳即将落下前云霞中层的颜色,为了达到他的要求,冉昱还特地去观察了一下落日。   “听说这个人也是墨宗大学院的生员,可是你们机关科的?”   再一次合成无果,郎全忍不住对小师弟抱怨道。   “你们机关科的教习长怎么考量的?为什么会收这样的人入门?”   冉昱干笑两声。   冉旸是墨宗大学院的生员没错,而且他也的的确确是自己考上的机关学科目,只是名次并不靠前。   当初冉昱以第一名的身份入学,按照规定他可以自由选择想去的科目。那时候冉旸也接到了入学文书,五叔公还特地来找冉昱的父亲,想让他叫冉昱不要报名机关学。   五叔公给出的理由也很充分,家里有一个学机关学的就足够了,再多也是浪费,不如选化物或者建造,还能帮助家里。   话虽然这样说,但五叔公的意图大家都明白,无外乎担心自家孙子的风头被冉昱盖过,也不想本家再多一个机关学的助力,毕竟织园的日常经营中,关于织机的改良和修造也是非常重要的活计。   冉父没听他的,儿子想干什么他都支持。左右本家已经有了三位得用的后辈,就放阿昱随心所欲地生活吧。   “别说他了,怪晦气的,我先把东西收一收,师兄你先去吃饭,你早午饭好像都没吃吧。”   他不说,郎全也没感觉饿,现在一被提醒,空了许久的肚子顿时咕噜咕噜的一阵轰鸣。   郎师兄是个不拘小节的人,也不觉得被冉昱听到有什么不好意思的。   “那行,那罐子里面是苯胺,你小心不要碰到了,这玩意毒得很,会伤人的。”   冉昱应了一声。   苯胺是种黑色的染料,大约一百年前被海西洲一位化物学家发现,是制造各色染料的基础材料。冉旸并未要求染料的成分,所以郎师兄还是选择了最常见的方案,从苯胺开始起步。   简单收拾了一下实验间,冉昱锁上了实验间的门,狗狗崇崇溜回了自己的小院。   今天是他和宁小统约定的通信时间,郎师兄偏偏拉着他要研究染料,冉昱全程有点心不在焉,一直在担心错过和宁小先生交流的机会。   他积攒了好多问题,就等着跟小先生请教呢!   好在郎师兄及时肚饿,这才给了他逃脱的机会。   关好门,放下窗板,矩子令已经开始闪光啦。   宁小统的脸出现在投影的墙壁上,其实冉昱一直在怀疑,宁小统的矩子令是不是有什么特殊的光源,怎么投影中的他总是自带光晕,唇红齿白,看着格外灵动可爱。   “终端的电量好像不大足,你最近没有给它好好的晒太阳啊。”   宁小统黏哒哒地抱怨。   “这样不行哦,电量不足就没办法启动通信啦。”   冉昱干笑。   他的确是忘了,最近这段时间他实在是太忙,忙到根本无暇他顾,矩子令的使用要点也给抛在了脑后。   他注意到,宁小统身后的背景,好像是在很荒凉的野外。   “啊,出了点小问题,我和小八穿……啊不,在外面游历!”   游历?两个小孩子么?   冉昱没见过小八,不过宁小统经常提起他,说就是他在传输图像。小八好像是个很有脾气的小孩,冉昱有时候能听到他的嗤笑和嘲讽,每次都把宁小统气得鼓鼓。   不过既然是宁小先生的好朋友,那想来也就和他年纪差不多,还是个娃娃。   冉昱现在已经知道宁先生不是仙人了,宁小统给他普及过空间和时间的概念,所谓的仙界就是跳脱出大雍朝的另外时空,也许在大雍所在的千百年后。从这个角度上,太宗皇帝成仙的说法还真有点道理,毕竟人现在还活得好好呢。   不过冉昱始终没见过宁先生和太宗皇帝,宁小统说他们工作很忙,要赚钱养娃。史书上说太宗是个很勤奋的皇帝,日常几乎没有个人生活,现在看没有夸张。   只是再怎么忙,让两个小孩子独自出门游历,这样真的好么?   冉昱忍不住叮嘱了宁小统两句,宁小统怏怏的应下,有点提不起精神。   他其实现在也很慌,但他不想被“后辈”看出自己很慌,于是便生硬地开始转移话题。   “我都知道啦,你最近在都忙什么鸭?”   冉昱多机灵个人,马上看出了他的想法。可他也没办法说更多,便只能忍住担心,转而说起了自己最近的成果。   与谢师一同造的化肥,与虞震一起造的飞羽□□,以及刚刚被郎师兄抓去染料……   算起来,这些都是跟别人一起做的,唯一独属于自己的,还是他自主设计的内燃木气车,最近陷入了瓶颈。   谁知宁小统马上被那句“五光十色的黄”吸引了注意。   他也不知是想到了什么,之前还黏哒哒的脑袋一下子又伸长了,兴奋地问道。   “染料?苯胺?那你们造出百浪多息……不不,乙酰苯胺了么?!” 第87章   乙酰苯胺?   冉昱点了点头头。   最近被郎师兄抓着研究染料,他对染料的了解也更进一步。他们的确是有制备出乙酰苯胺,那还是因为冉旸要求郎师兄制作“五光十色的黄”,乙酰苯胺可以用来制造染料中间体对硝基乙酰苯胺,而对硝基乙酰苯胺则可造出可以给布料上色的染剂。   可宁小统问这个干什么?难不成他也在染布?   “有乙酰苯胺,但没有你说的那什么多息,我没从没听说个这个名字。”   “那磺胺呢?是一种能够抑菌的药物,你们造出来了吗?”   没有。   大雍现在普遍使用的还是大蒜素注射液,宁先生去世前提到的青霉素也在研制中,不过因为青霉提纯的难度很高,菌落产量又出奇的低,目前还没有办法广泛推广。   呼——   宁小统灵光一闪,忽然觉得自己找到的爸爸的哗点。   爸爸不知道磺胺啊!   他低下头,迅速开始回忆自己和爸爸完成任务的过程……没错,没提到磺胺,爸爸对于医药领域完全不擅长,知道的就只有大名鼎鼎的青霉素,以及最接地气的大蒜注射液。   其中青霉素的提纯过程他还是一知半解,更别说名气不如它的磺胺类药物了。   哈!?   宁小统眨巴了一下大眼睛,觉得自己确立权威的机会来了。   爸爸不知道,可是他知道鸭!   他原本就是科技推进系统,有关于科研的一切他都知道,哼。   可是,身为曾经的一个科技推进系统,宁小统的原则就是坚决不搞天降猛男,不能像他的前任宿主缺德圣人一样,靠买来的划时代发明沽名钓誉,搞技术碾压。科学应该是一步一个脚印的踏实前行,超越时代的技术标准不但不符合现实生产力,也会迟滞本位面的正常发展。   冉昱眼看着宁小统忽而兴奋忽而沮丧,心思都写在那张白嫩的小脸蛋上。从刚才两人的对话中他大概可以推测出,乙酰苯胺与一种新型的药物有关系,而这种药物大雍到现在还没有造出。   这真是他万万没想到的,一个用来印染布料的东西,竟然还能治疗疾病,化物学真是神奇的科目,连通万物,变化万千。   但他没有主动开口追问,因为他不确定宁小统想不想说。宁小统其实很少凭空传授给他一门技艺,大都是他先分享自己的成果结论,然后就具体问题和对方讨论,对方才会给出建议和评价。   “乙酰苯胺不是我自己制出来的。”   冉昱如实地说道。   “是我的一位师兄,姓郎,他师从谢门捷谢大师,就是之前改良了合成氨催化剂的那位。”   “哦哦,门捷门捷,知道知道。”   宁小统抓了抓头,忽然问了一个莫名其妙的问题。   “那你那个郎师兄叫啥?不会是叫郎多马克吧?”   冉昱听到对面有人发出超大声的嗤笑。   宁小统开始恼羞成怒。   他也没什么别的想法啊?!他就是想要确定一下阿昱哥哥的师兄是不是多马克来着,这公布人家的发现不得问问正主?!   眼见着宁小统气得脸都红了,冉昱连忙转移话题。   “郎师兄的全名叫郎全,他受恒阊冉氏的委托在研究染料,我们是在造染料的过程中制出了乙酰苯胺。”   啊,原来是阿昱的白眼狼亲戚。   关于冉家的事,宁小统大概也知道一点,因为阿昱和他说起过堂哥的异常。   要宁小统来说,那个叫冉旸的人多半是重生的,而且还是带着记忆的重生,所以才会一而再再而三地做出类似未卜先知的“高明决断”。   不过这事太过惊世骇俗啦,为了避免给时代造成混乱,宁小统还是闭紧了嘴巴,一个字都没提。   哼,研究染料……肯定是那个重生的家伙知道百浪多息会在染料中被发现,所以才出高价让冉昱的师兄琢磨哒!既然这样,那他现在把磺胺的存在说出来也没什么吧?反正乙酰苯胺已经被发现了,对方还锁定了染料,何必便宜了白眼狼?!   这样想着,宁小统的底气忽然又回来了。他挺了挺胸,自以为很有威严地说道。   “既然你们已经合成了乙酰苯胺,那为啥不用氯磺酸让它磺化呢?你不是已经能够工业合成氨水了吗?浓氨水可以让对-乙酰氨基磺酰氯氨解,然后水解再纯化,就能得到纯净的磺胺啦。”   他一边说,还捡了一根树枝在地上画画。也不知道小八是怎么操作图像的,竟然能够跟随他的动作聚焦到他画在地上的图形。   只是这图像的传输好像有点故障,画面中除了宁小统还是白晶晶亮闪闪的,余下的部分都有点灰扑扑,搞的阿昱也看不清宁小统都写了什么。   但他把对方话中的要点全部默背了下来,尤其涉及几个步骤的反应条件,他都做了记录。   “大概就是这样了。”   宁小统拍了拍手,从地上站了起来。   “磺胺药是抑菌药,通过干扰细菌的代谢而抑制繁殖。不过也因为抑菌药,所以必须保证在足够长时间内维持有效的血药浓度,孕妇治疗要慎重。”   冉昱听得很认真,每一个字他都记在了脑中,因为他知道这些都是最宝贵的使用说明,就如同化肥操作指南一样,可以为他们节省探索的时间和成本。   这一点,在他并不十分了解的药物合成领域,尤为重要。   他抓住机会又问了几个问题,尽量摸清楚各种细节。接下来矩子令可能有很长一段时间不能开启,他必须要抓住这最后的机会!   可惜天不遂人愿,矩子令很快能量告罄,中断了连接。冉昱看着灰白一片的仓库墙壁,怅然若失。他总觉得还有很多问题都没搞清楚,他要是医药科生员就好了,很多基础知识都可以一带而过。   发了一会儿呆,冉昱又打起了精神。   既然拿到了指引,那这个叫做磺胺的药物还是要尽快造出来,他不懂的问题可以交给教习们研究。   不过阿昱有点发愁,上次化肥的事可以推到海赟郡王的头上,这回的磺胺该咋办?总不能“栽赃”给孝诚懿济仁皇后吧?   唉。   垂头丧气的阿昱打开小院的门,一抬眼就差点撞上一个大活人,可把他吓了一跳。   “你是……陈郡尉家的……”   “噢,我……我是陈颖达。”   门外的人小声说出了自己的名字,然后就杵在门口,不动也不说话了。   冉昱叹了口气。   “你是来找我的么?请进吧。”   他拉开门,请陈颖达进院。   之前三哥跟他说起过,说陈郡尉的儿子十分内向,不擅武力,让陈郡尉十分头痛。   以前父亲还在世的时候,阿昱曾经跟随父母在社交场合见过这位陈公子,两人还互相见过礼。   陈颖达这时候找上他,是为什么?   “不……不了。”   陈颖达啜喏了半响,才结结巴巴地说道。   “我……我想问你的工坊,什么时候还会招工?”   “我想进去做工。”   “我……我在东海郡的药学堂学过三年,我很擅长火候和剂量,我什么都愿意干……”   陈颖达这番话说得语无伦次,可他脚边小小的包裹却说明了一切。   看来,这又是一个“外出游历”的人。   冉昱叹了口气,拉开门示意他进门。   “进来细说吧。”   陈颖达抱起包袱,默默地跟在冉昱身后。   他低着头,只敢看脚下的青砖。他听父亲说冉七郎是机关学的天才,造得出很多不得了的东西,有些对于东海对大雍都很重要。   陈颖达出身军伍之家,对保密一事知之甚深,生怕自己看到了什么不该看的东西。   他这个举动倒是加分不少,冉昱很喜欢知分寸懂规矩的人,见此情景便笑着说道。   “也不用那样紧张,这是我在阳坡的宿房,没什么要紧的。”   陈颖达这才敢抬起头。   “你说,你读过药学堂?”   落座以后,冉昱轻声问道。   “可是学的什么科?”   “草药科。”   陈颖达局促不安地回答。   医药学堂是传统学堂,通常设立三个科目,草药学、跌打科和诊科。据说墨宗大学院的医药学堂还有一门医科,看诊的方法和传统学堂不同,却也不是谁都能学会的。   他心中忐忑,生怕冉七郎嫌弃他的课目,不允他进工坊做工。   之前全是凭借着一口气力冲出家门,但却在残酷的生存现实前消磨殆尽。医馆药房不敢请他这个郡尉之子来做工,生怕给自家惹来祸事。眼看着快要过年了,难不成要在年关前灰溜溜地回去?!   “草药科啊……”   冉昱摸了摸下巴。   治病救人,道理应该是相通的。   虽然不如医科或者药科这样理想,但总归是跟医药挂上点关系,总比他和郎师兄这种外行要看着合理些。   要是陈颖达在给力点,说不定还能给他和郎师兄解决一些基本常识问题,更容易引出磺胺的医学价值,等盖子揭开的时候,至少过程不会那样突兀。   他忽然有了一个好主意。 第88章   冉昱的主意说起来也不复杂,不过就是把陈颖达收容进染料研究小组打下手,顺便借用他的医药常识把成品的功效往治疗方向引导。   他们已经造出了乙酰苯胺,在探索“五光十色黄”的道路上,再增加一些步骤,合成出一些新的成分再正常不过,难点在于两个外行怎么会忽然想到要用染料去治病。   陈颖达的出现,给了冉昱一个很好的切入点。而且陈颖达知根知底,身份可靠,就算看到了磺胺合成的部分工序也绝不会透露给外人,最多就是告诉陈郡尉知晓罢了。   三哥曾经评价过这位陈郡尉,说他是个有城府但心有大义的人,不然也不会在茂头卫所对抗宋国忠多年,保住了东海卫一口元气。   陈平现在和他们是在一条船上,双方利益一致,要真是造出了能够控制感染的新药,这事迟早也的让他知道,隐瞒没有用处,不如借由陈颖达的关系稳固同盟。   打定了主意的冉昱马上行动起来,向陈颖达发出了入伙的邀请。   陈颖达受宠若惊。他是真没想到冉昱会邀请他加入研究小组,话说他一个熬药配药的能干啥?   “熬药配药也很厉害呀。”   冉昱笑着夸他。   “我们的实验有很多流程需要加热和配比成分,你这个手艺正好。”   “不过化物实验中的很多材料都是有毒有害的,这一点你可要想清楚,做实验是有风险的。”   有毒有害?   陈颖达点了点头。   他不怕有毒有害的东西,药材中很多也有毒性,只要谨慎细心就不会有危险。   现在的情况已经比他自己预想的要好上太多,不但解决了吃住问题,还能跟冉七郎和墨宗大学院的高材生们一起工作,陈颖达做梦都没想到他会有这样的机遇。   也许是看在他爹的面子上吧……   陈颖达自卑地想道。   不然还能有什么可能,总不会是因为他陈颖达这个没用的废物吧。   郎全见冉昱还带了一个人回来,倒也没说什么。染料是给阊洲冉家干的活计,师弟师妹们要么跟老师留在造氨工坊,要么去化肥厂帮忙,总之这个不受待见的活计只能他这个大师兄扛起来。   多一个人,这不还能多个打下手的嘛,管他是郡守还是郡尉的儿子,既然来了就都得干活!   别说,陈颖达虽然不大懂化物学,但他却是个十分靠谱的人,交代他的工作都能细致认真地完成,绝对不会出现一丁点差错。而且他为人非常低调,从来不因为自己是郡尉的儿子而趾高气昂,反倒十分担心自己会拖二人后腿,长期处于夹起尾巴做人的状态。   “你找的这个帮手,还真是不错。”   一周以后,郎师兄对冉昱说道。   冉昱觉得机会来了,开始跟师兄介绍陈衙内的履历,听说陈颖达是熬汤药很有一套,郎全点了点头。   “难怪,我看他倒硫酸减压抽气动作很稳当。”   “倒硫酸吗?”   冉昱满眼惊恐。   “我以为是倒氯磺酸!”   “氯磺酸?!”   郎全懵了。   氯磺酸是硫酸的一个基团被氯取代后的产物,一团之差,相去甚远。   他连忙翻阅试验记录,一边翻还一边念叨。   “怎么会加氯磺酸,哪来的氯磺酸,难道我写错了吗?!”   郎全当然不会写错,他在记录中明确写明了加入硫酸,是冉昱给搞错了。   他不但自己搞错,还把错误的试剂交给陈颖达操作,做出了不知道是什么的东西。   “磺化了……那这是什么?对乙酰……氨……磺酰……氯?”   郎全彻底迷惑了,他大概知道是合成了一种奇怪的东西,但他不知道这玩意到底有什么用?   “不止……”   冉昱捂住了眼睛,不让郎师兄看出他带着奸计得逞的眼神,假装沮丧地说道。   “我还让陈颖达加入了氨水,现在出来的是不知道什么玩意的奇怪晶体……”   “你这……”   郎全气得一拍桌子。   “你这也太胡闹了!没搞清楚试剂就让陈颖达操作,他要是真出了事怎么办?!”   “谢师之前怎么跟你说的,咱们化物一道讲求的就是精准,容不得半点差错,稍有不慎就可能出人命!”   冉昱低头乖乖挨骂。   其实在此之前,他自己已经偷偷实验过合成流程,确保万无一失才交给陈颖达操作,自己还在一旁全程盯梢,就怕出什么意外。   没办法,他只能用这种“误打误撞”的方式合成粗磺胺,然后在摸索性质和用途的时候引去治疗方向。这是他能想到最安全,最容易被接受的方案,毕竟化物一道中充满了各种偶然和巧合,大家都已经习以为常了。   唉,挨骂就挨骂吧,为了新药,被郎师兄骂到臭头也值得,换成自己看到别人胡来,他也要骂人。   好在郎师兄是个非常有担当的大哥,教育了小师弟一通就把责任都揽在自己头上。冉师弟是机关学的生员,陈颖达只会熬草药,三人小组中唯有他自己是正经的化物科出身,师弟们出了差错都是他管教不严的责任。   他去向老师和陈郡尉请罪,被冉昱和陈颖达死死拦住。陈颖达这回也不畏缩了,大着胆子为自己争取权力,他不能让家里知道他搞砸了冉七郎的实验,不然他肯定要被爹抓回去。   “请再给我一次机会吧,我以后一定会加倍认真加倍小心!”   碍于情面,郎全只得打消了请罪的想法,由着两个“闯祸”的小子收拾残局。   “这个东西……咱们还留着么?”   陈颖达举起那瓶粗磺胺。   这是他亲手合成的第一个化物,虽然实验出了插叙哦,但他还是很舍不得扔掉它,如果可能,他希望冉七郎能让他拿回去做个纪念。   冉昱看出了他的想法,他点了点头。   之所以会把粗磺胺给了陈颖达,主要还是他那眼神实在太可怜,无比渴望又无比怯懦,生怕自己的小心愿给别人添了麻烦,所以本能地压抑自己的欲望。   也不知道陈家是怎么教养孩子的,明明是个武将世家,却养出这样敏感而又细腻的人,难怪和陈郡尉脾性不和了。   “可以拿走,但你不要直接接触它,最好放在试剂瓶中,放在阴凉通风的地方,不要让它受潮。”   冉昱把磺胺的存储事项跟陈颖达讲了一遍。这就是仗着陈颖达不谙世事,对化物一道全然通,不然一个刚造出来谁都不知道是什么的玩意,怎么就得放在阴凉通风不能受潮的地方,摆明了是在忽悠人嘛!   好在陈颖达十分听话,乖乖记住了所有的注意事项。   冉昱问他:“晚上吃卤菜怎么样?吴二婶家的。”   陈颖达点了点头。   “那我回去生火做饭。”   他顿了顿,情绪越发低落。   “能不能跟吴二婶多要些卤汁,我想给拌饭给大黄吃。”   冉昱点头,答应得十分痛快。   “好嘞!我给大黄单独买一份回去!”   这是他把粗磺胺交给陈颖达的第二个原因。   陈颖达最近捡了一只猫,起名叫做大黄。这猫前日与别的野猫打架断了一条腿。陈颖达帮猫止血包扎,可大黄的精神还是一日比一日差。   陈颖达也尝试着给大黄喂食过汤药,但效果并不明显。昨日大黄的体温开始升高,不吃不喝,眼见着就要活不成了。   陈颖达要给大黄吃卤味,也是想让它最后饱餐一顿。结果好巧不巧的,今日便造出了磺胺。   冉昱觉得这就是天意,是老天想要大雍拿到治疗感染的新药,所以才做了这样的安排。   磺胺能救大黄的性命,也能救大雍千万人的性命,大黄功不可没。   他兴冲冲地跑去吴二婶子的店,想着要多买一些卤味菜肴,好好犒劳一下未来的大功臣大黄,结果晚到了一步,柜体里的荤腥都被人买走了,只剩下几种素菜还留个盆底。   “呀,七郎?今儿得闲啦?”   吴二婶从灶台房里出来,一眼就看到垂头丧气的冉昱,便笑着揶揄他。   “咋没精打采的?是肚子饿的狠啦?”   饿是真饿,为了让磺胺的诞生蒙混过关,阿昱损失了不少头发。   “饿也没用啊……都卖完了。”   冉昱闷头坐下,盯着吴二婶的灶台房露出渴望的目光。   也许……可能……说不定……或者还有些锅底没卖掉,让他能捡个漏回去?   卤肉这东西色泽浓郁,口味厚重,添加些额外的材料才不会被发现。陈颖达喂食野猫野狗从不假手他人,菜饭到了他手里就算密封,没有动手脚的机会。   唉,怎么来晚了呢。   正想着,冉昱的鼻子耸了耸,忽然嗅到了一股浓郁的香气。   他转过头,正看到一个满载着美味卤肉的食盒递到自己面前,吴二婶肉乎乎的巴掌正托着食盒,笑眼咪咪地看着自己。   “饿坏了吧,拿着,特地给你做的。”   一瞬间,冉昱觉得吴二婶的身后放射出万丈光辉。   他连忙伸手摸荷包,却被二婶伸手按住。   “送你的,别跟二婶客气。”   “二婶我不……”   吴二婶佯装发怒。   “干了一整年,这点东西我还是拿得出的,除非你瞧不上二婶的手艺!”   她又说。   “你建这工坊也不容易,没白天没黑夜的,很是辛苦。咱们这群人,都托你的福有了个营生,大家都要给你送礼哩。”   冉昱闻言,哪里还敢多待,忙不迭就要逃窜出商铺街。   临走他还没忘拎走吴二婶的心意,咕咕叫的肚子、奄奄一息的大黄,还有能救人性命的磺胺,冉昱最关注的一切都系在这一盒卤味上了!   峰回路转,果然是吉兆! 第89章   冉昱手中的磺胺,是他之前试做后提纯的成品,无论是质量还是纯度,都非陈颖达带走的半成品可比。   他按照宁小统给出的使用剂量换算了一下,预先准备好了适合大黄体重的磺胺结晶,投放在被单独分出的一小份卤菜中。   为了确保陈颖达会使用这份卤菜,冉昱还特地跟吴二婶多要了一个小食盒,精挑细选选了些猫咪可能会喜爱的食材放进去。   做好了一切,冉昱回到了自己在阳坡的小院。   推开小院的门,他就看到陈颖达穿着在实验间的工作服,一脸郁闷地蹲在院中央,看着地上蜷缩成一团的土黄色野猫。   “大黄怎么样?”   听他这样问,陈颖达抬起头,脸色难看地摇了摇。   “不好,很不好。”   “发热的情况越来越厉害,明明早上出去的时候还站起来,现在连趴着都在发抖了。”   “我给他用过祛热的药汤,但它根本不愿意喝,明明昨天还添了两口呢!”   “可能猫不适应人的汤药。”   冉昱随口说道。   他一边说,一边把手中的卤菜盒递给他,   “这是吴二婶子特地给大黄配的,说都是猫会喜欢的口味,让你多给吃些肉食。”   “婶子说了,乡下养的牲口只要能吃就没事,给大黄吃点好东西,肯定能挨过去的。”   “噢,好。”   听他这样说,陈颖达总算不那么沮丧了。   他没养过动物,所以不知道在这个时候应该给大黄吃些什么。可既然吴二婶子说要吃荤食,又给装了好些卤的香喷喷的鱼虾和下货,那他喂就是了。   只要大黄能吃。   陈颖达乖乖进门去给大黄准备饭,留冉昱在院中照看猫咪。   冉昱蹲下身,仔细观察了一下大黄的情况,心中也是打鼓。   大黄的情况很不好,发热在迅速消耗它的生命,要是不能控制感染,大黄恐怕没有生机。   你要争气啊,要好好吃药,努力的活下来。   他摸了摸大黄还在发抖的小身体,默默念叨。   你是希望。你活下来了,大雍的很多人就都有希望了。   “好了。”   陈颖达的动作很快,拌好了卤汁猫饭便端了出来,小心翼翼地放到了大黄的跟前。   他是个很良心的照顾着,“吴二婶给的食盒”里装的荤食他一滴不落地拌给了大黄,半点没有偷工减料的意思。   大黄已经被烧得没了力气,可嗅到肉汁的香气,求生的本能还是让它挣扎着抬起头,抖抖嗦嗦地咬下最大的那块卤肉,   “吃了,它吃了!”   陈颖达面露喜色。   冉昱也很高兴。   他特地捡了最软烂的卤肉包裹了磺胺,大黄果然识货,第一口便正中目标,   吃吧,吃吧。   阿昱在心中念叨。   只要你肯吃药,说不定很快就会好起来了。   冉昱说的这个“很快”,最初的预估在三天左右。若是药效更出色,那一天半大黄的发热就会控制住,这也是目前大蒜素治疗的流程。   所以当他第二天早上睁开眼,看到一脸木然的陈颖达站在自己的床前,怀中还抱着一个土黄色的毛团,冉昱顿时被吓出了一身冷汗,   大黄……大黄死了?!   这是冉小昱的第1个反应。   他浑身发冷,觉得最差的结果出现了,磺胺这种药物会其他恶性症状,就像不是所有的人都能适应青霉素液一样,有些人注射了反而会迅速死亡。   完……完蛋了!   “七郎……”   陈颖达恍恍惚惚,他托着那个土黄色的毛团到冉昱的面前。   “你看,你看看……”   “看……看什么……”   冉昱咽了口口水,背后冷汗疯狂直冒。   他不知道自己该怎么跟陈颖达解释,他就是想死马当活马医,试试看磺胺还能不能拯救大黄的生命。   说起来,他给卤肉加料的事是在路上干的,陈颖达怎么发现了?!   “大黄……”   陈颖达咽了口口水。   “大黄……大黄它活下来了,它退烧了!”   说这话的时候,他捧着的那个毛团还动了动。大黄抬起头,张开嘴打了个小哈欠,然后又窝回去继续睡觉。   吓!   冉昱身子一软,整个人都平铺在了床榻上,颇有种劫后余生的轻松。   原来是活了呀……退烧了呀,这是好事。   ……等等!   他又一个鲤鱼打挺,从床上跳了起来,凑到陈颖达跟前。   “你说退烧了!?大黄退烧了?!”   冉昱一脸匪夷所思的表情。   “昨天晚上睡觉之前大黄不就只剩一口气儿了吗?你还哭了半天……怎么今天早上就退烧了?别不是……”   他想说别不是你搞错了,但陈颖达显然是误会了他的意思,觉得他是在怀疑大黄回光返照,顿时心里又开始忐忑。   这个时候,大黄忽然一咕噜从陈颖达的怀中跳了下来,再地上转了两圈,然后又去寻找昨天吃剩下的食盒。   冉昱和陈颖达谁都没动,就这么呆呆的看着猫吃饭。大黄把食盒舔得干干净净,然后又找了一处阳光最好的空地,趴在上面继续睡觉,   两人的视线落在那个已经被舔得干干净净的食盒上。   也不知道是谁先起的头,下一刻,冉昱和陈颖达齐齐跑到了院中,陈颖达抢先一步拿起了食盒。   “吴二婶子的卤肉饭能治猫!”   “磺胺有效了!”   喊完,两人又都齐齐看向对方。   冉昱:“卤肉饭怎么可能治病?你怎么得出这个结论的?”   陈颖达:“什么獾?獾怎么有效了?”   冉昱的脑子转得飞快,马上掏出了自己之前就想好的理由。   “不是獾,是磺胺。”   冉昱给他解释。   “就是昨天,咱们误打误撞造出来的那个东西,我准备给它起名叫做磺胺。”   “吴二婶的卤菜是不可能治病的,要真有用,那她不会在兵器局门口摆摊卖吃食,而是应该去城里的医堂坐诊,你还不如说是你之前给大黄的汤药有了效果。”   听他这样说,陈颖达摇了摇头。   “汤药是不可能起效这样快的,我自己熬的药我自己清楚。”   说到这里,他忽然皱了皱眉。   “你为什么说磺胺有效了,大黄是吃了磺胺吗?”   他紧接着便摇头。   “不应该啊,昨天的那小瓶我都有好好的收藏,大黄不可能碰到。”   不得不说,陈颖达有时候还是很敏锐的,一下子就能抓住问题的关键。   可阿昱也早准备了应对之法。   “但是,你昨天回来的时候没有换衣服。”   他一针见血地道。   “在实验间忙了一天,衣服或手上多少都会沾到的一些成分,给大黄拌饭的时候混了进去也说不定。”   嗯……   陈颖达想了想,点了点头,很快接受了这个结论。   他昨天因为着急大黄的病请,无论煎药还是拌饭,他都穿着从实验间回来时的那身衣服。经过这段时间的打杂,他也知道化物一道中,哪怕再微小的剂量也可能引发变化。大黄就是一只猫,要真吃掉了混入食物的磺胺,一丁点的剂量就足够了。   “吃了磺胺会怎样?大黄会死吗?”   不会。   既然退了烧,那就说明大黄体内的感染被控制住了,只要不再反复,大黄就是好猫一条。   可这个结论,冉昱不能直接告诉陈颖达。他“不应该”如此确信磺胺的真实效用,他只能跟着陈颖达一起观察求证。   两人看了两天的猫。   事实证明,大黄的生命十分顽强,一直到第二日晚间大黄的体温都始终保持着稳定,没有再次发热的迹象。   陈颖达想把自己造出的粗磺胺再喂给大黄,但被冉昱制止了。   粗磺胺没有经过提纯,不能保证其中的杂质会不会对大黄造成伤害。于是冉昱带着陈颖达尝试提纯粗磺胺结晶,两人在第二日晚间又给大黄投喂了合适的剂量。   有了药物的帮忙,大黄的状态一天比一天好,断腿的伤口已经不再红肿溃烂,甚至还出现了愈合的迹象。   “磺胺真能治病!”   陈颖达十分激动。   他原本以为第一次的化物操作是个耻辱,自己果然像爹说的那样是块不上墙的烂泥。结果现在歪打正着,他们竟然发现了一种新药!   为了验证效果,陈颖达在第三天的晚上偷偷割伤了自己。他不包扎也不喝汤药,准备放任感染的出现,然后使用磺胺进行治疗,验证效果。   他曾经就读于医药堂,亲眼见过教习们试制药方的过程。以身试药是医药堂的传统,陈颖达耳濡目染,这次也照葫芦画瓢,全盘照搬。   只是他没想到,这样做的人并不只他一个,冉昱甚至在给大黄喂药前就已经用自己做过实验。   他给自己的胳膊划了两刀,然后吃下自己提纯的磺胺。他的确没有感染,但不确定是不是磺胺的功劳。毕竟之前一段时间三哥都在逼他喝补药,不感染也可能是体质增强了。   但可以确定的是,磺胺吃下去好像没什么不良反应。冉昱每隔一段时间就会记录下自己的感受,到目前为止,他没有发现身体有异常。   就这样,两人一猫在对方都不知道的情况下,成功完成了最初的动物实验和人体实验。在经历了一串或巧合或刻意的“阴错阳差”之后,磺胺这个曾经改变异时空历史进程的神奇药物,即将登上大雍的时代舞台。 第90章   大黄退烧的第五天,小院的门被人敲响了。   冉昱揉揉眼,拉开窗帘,发现东方已经现出鱼肚白。   这么早,会是谁?   他翻身下床,敏捷的穿好衣服,随手拎起一根撬棍往门口走。   年关岁尾,阳坡镇里的人流杂乱。有了之前被盯梢的经历,冉昱对安全格外看重,家中一般都会准备一些防身工具。   门扉响动,熟悉的脚步声传来,冉昱忽然又放心了。   他就说谁会这么早,原来是三哥,肯定是三哥见他年前迟迟不归,来阳坡抓人了。   嘿,他这不是有合理的理由嘛!磺胺的工艺流程还有些部分需要填补,使用情况他也只写了一半,还有大黄的观察日记……现在回家这些工作就要中断啦。   冉昱走出屋子,正看到三哥站在院中,见他出来,崔慎锐利的眉目弯出一抹柔度。   “吵醒你了?”   冉昱摇了摇头,引三哥进屋。三哥应该是从茂头卫所直接来的,一大清早还穿着笔挺的军装,多半也是一夜未眠。   “要休息一会儿么?”   冉昱问他。   崔慎摇头。   “不了,你收拾一下,现在回青州,还能赶上云姨做的早饭。”   说这话的时候,崔慎的视线扫过冉昱光裸的脚,脸上闪过一抹不赞同。   但他也没说什么,只是熟门熟路地找到了棉袜,递到冉昱的面前,示意他自己穿上。   冉昱乖乖套上了袜子。   “我暂时还不能走,还有些事情没有处理完……”   他话还没说,却见陈颖达睡眼惺忪地推门出来,一看到崔慎顿时下了个激灵。   “崔……崔……崔督卫……”   崔慎打量了他一眼,目光隐晦不明。   他当然认识陈颖达,也知道他最近借宿在阿弟的舍房,就因为这事陈平还特地跟他打过招呼,希望他们兄弟能照顾一下这个不成器的儿子。   “你住……”   “我住厢房。”   陈颖达指了指西边。   “听到门声我才过来的,我担心有贼偷闯门,平时我都走西边的角门,不会打扰到七郎!”   他最近在冉昱的实验间打杂,便跟着其他的帮工叫他冉七郎。这称呼属于大雍最常见的叫法,不算远也不算近,十分安全。   不知道为什么,他总觉得崔督卫十分危险。陈颖达生性敏感自卑,对外界的氛围也格外敏锐。他现在就感觉自己一只脚已经踩在了崔督卫的刀尖上,每走一步都要小心翼翼,稍微用力就会被劈成两半。   崔慎点点头,投向他的目光满是审视,似乎是在思考他的话里有多少可信度。   他盯着陈颖达的时候,手还不忘给冉昱披紧衣袍。而在实验间说一不二的冉七郎竟然也乖巧听话地任由他动作,两人都是一脸自然的模样,这让陈颖达觉得十分怪异。   这对兄弟,关系也未免太好了吧。   陈颖达也是有哥哥的人,而且两位兄长都是军人,可没有一个能像崔督卫这样细心周到的照顾弟弟,哥哥们不训他就算温柔了,哪还能给他整理衣服?!   崔督卫在冉七郎周围画了一个圈,任何想要踏进来的人都会受到警告,一如现在的陈颖达。   只是,冉七郎不会觉得受不了么?   “我……”   陈衙内下意识地后退了一步,结结巴巴地给自己找辙。   “我去看看大……大黄,它腿上有伤,再发热就不好了。”   说着,他就迅速地猫遁了。   冉昱也想看看大黄,他的大黄观察记录才写到第四天晚上,大黄腿上的伤口已经开始愈合,它的精神也恢复了不少。   可三哥来看他,阿昱不能丢下三哥自己出去跑,便只能眼巴巴地看着陈颖达跑去找猫。   崔慎多了解他,一看他的眼神就知道有事,便问他大黄是谁。   一说起这个,冉昱顿时来了精神。他兴高采烈地把阴错阳差造出磺胺的事跟三哥讲了一遍,还着重强调了动物志愿者大黄的贡献。原以为能得到三哥的赞扬,谁知还没等他把故事讲完整,他的手腕就被牢牢抓住,崔慎直接把他的衣袖撸到手肘。   “怎么回事?”   崔慎皱着眉,盯着他小臂上的伤口问道。   冉昱呆住,张口结舌。   他怎么忘了,为了确定磺胺的药效他还划了自己一刀。虽然最后伤口没有发炎,可这么长的一条口子短时间内不可能完全愈合。平时他都有好好遮掩,今天一激动,就被眼尖的三哥给发现了。   “额……这……这是不小心碰的。”   冉昱低头,有点结巴。   他根本不敢跟崔慎对视,三哥最气他不爱惜身体,每次都要冷脸训人。   阿昱不怕挨骂,但他怕三哥变本加厉的看着他。就像之前从九凌城回来的船上,每日被按头喝药的经历他不想再来一次了。   “碰的?”   崔慎盯着阿弟快要垂到地的头,感觉手痒,便蜷起手指用力弹了他一下。   “能碰出这样平整的创口,不如你再给我演示一下?”   “唔……”   “呵,你不说我也知道,你是不是以身试药了?”   冉昱捂住头,一脸委屈地看向三哥。   既然都猜到了干嘛还要问?!弹指超疼,他脑袋都嗡嗡响了。   “响是因为里面都是浆糊。”   崔慎略抬手扯开领口,喉头微微滚动。   “自己什么身板不清楚吗?还想以身犯险……有事为什么不提前通报,嗯?”   因为告诉了你,你肯定不会同意,而且你多半会替我试药。   冉昱闭紧了嘴巴。   他不是不信任宁小统,而是觉得不需要别人替他承担。   复制合成磺胺,这是他自己一厢情愿的尝试,风险和责任理应他自己扛,怎么能推给别人?   “三哥,我不会再出事了,我已经不是小孩子了……”   然后,他就被崔慎教育了一通,充分理解了什么叫阿弟在哥哥面前永远是小孩,过程十分酸爽。   但阿昱反而放下了心。   这些年,也有人跟他讲说崔慎的控制欲太强,一切都要在掌握在手里,对他尤甚,怕是不安好心。   可冉昱觉得这都是无稽之谈,三哥年少丧母,经历复杂,会没有安全感是很正常的事。他总怕弟弟像小时候一样发生意外,所以才会事事都要管他周全。   不了解三哥的人,是不可能理解他的心情的。   “三哥,我真的没事。”   被拉到医堂的冉昱一脸无奈,后面的陈颖达缩在角落,尽量减低自己的存在感。   是的,他以身试药的行径也被发现了,连倒霉的大黄也没落下,崔慎干脆一并打包押到了医堂。   医堂的郎中一脸无奈,他只给人看病,这只大黄猫算什么?!他又不是前朝宫中的御医!   可等崔督卫说明了情况,郎中看向大黄猫的眼神马上不一样了。   “什么?!能够治疗炎症的新药?!”   头发花白的医堂长一跃而起,身手灵巧地逮住了意图逃窜的大黄。大黄死命反抗,弹出爪子想给医堂长上个大花脸,却被闻讯赶来的一众郎中护师死死按住,不得不贡献出自己伤了那条左后腿。   “真的啊?伤口已经愈合了!”   “嗯,看得出之前有溃烂,伤口周围还有些红肿,的确是感染了。”   “猫和人吃了都没事?!那人的感染有减轻吗?”   这个问题,冉昱回答不了,因为他始终没有出现感染症状。陈颖达比他好一些,他有轻微的发烧,服用磺胺后症状消失了。   于是陈颖达便成了第二只大黄,被众郎中护师团团围住,反复查看他自己制造的伤口,衣服差点都被扯掉。   “你们这种药,什么时候能够正式造出来?”   医堂长着急地问道。   “我们医堂有两个病人发烧两日了,温度一直下不来,用了大蒜素没效果,现在又搞不到青霉液,能不能把你们的药给他们试一下?”   冉昱有点犹豫,宁小统给他普及过药品上市的流程,两人一猫的临床结果放在未来,简直就是个天大的笑话。   可这个时代的大雍还没有大规模临床试验的概念,在药品奇缺的时代,一两起治愈的病例就足以给郎中们建立信心,愿意拿来尝试。   “那他们愿意吗?”   冉昱小声问道。   “只有我和我的同伴吃过这种药,我们没有异常不代表别人也没有,青霉液就不是谁都使用的……”   “我们会征求病人的意见。”   医堂长回答得十分痛快。   “先小剂量使用,如果没问题再增加。他们的情况很不好,有一线生机总要试试,他们要是不同意我们也不会强求。”   其实他觉得冉七郎有点太过小心,那两名病人的情况就跟当初的大黄差不多,眼看就要扛不住了!   高烧不退意味着什么?在大蒜素出现以前只能靠天意靠命!可大蒜素也不是万能神药,它对某些高热并无明显的治疗效果,于是大家便又回到了之前无药可医的状态。   青霉液?太少了。   而且也很危险,有人用了直接死亡,大家都不敢轻易尝试。   青州医堂的这两位病人起热两天,已经出现了神志模糊,言语杂乱,不能辨人的症状。家属在家里把灵堂都搭好了,还有什么好顾虑的,且放手拼一拼吧!   医堂长想了想,又道。   “如果病人的家里没意见,我们准备先尝试一下用药。不过毕竟你是造出药物的人,而且你也亲自尝试过,你的意见十分重要。”   “可能要麻烦冉七郎跟我们一起治疗了。” 第91章   青州医堂。   杨金枝抹了抹眼,给昏睡中的丈夫又擦洗了一遍身子,这才端着水盆出去清理。   她男人孙三河,五六日前去山上采药,不小心从崖边滚落下来摔伤了腿,当夜还发起了烧。一开始只是低热,孙三河还没当回事,毕是个身体强壮的汉子,发热什么的睡一觉就过去了,都用不着喝药。   可在两日前,孙三河的体温忽然上升,而且一天更比一天高。等家里人发现不对劲,孙三河已经昏昏沉沉,连起身的力气都没了。   孙家人连夜把孙三河送来的医堂。   退热发汗的汤药灌下去,大蒜素也挂了针,可孙三河的病却没有明显的好转。   昨天夜里,他出现了抽搐的症状,杨金枝吓坏了,哭喊着找来郎中,给他扎了几针针灸勉强平复下来。可郎中离开病房的时候也跟她讲得清楚,再这样下去,孙家人怕是要准备丧事了。   杨金枝嚎啕大哭。她与丈夫成亲五年,两人感情一直很好,前年还生下了长子。一家人好容易熬过了海寇破城,逐渐恢复了生计,结果却遇到丈夫病重,她感觉自己的天都要塌了。   “就没有别的法子了吗?!”   杨金枝跪在地上给郎中磕头。   可郎中也没法子,现在可以治疗的药水太少了,孙三河又灌不下汤药,温度下不了,人迟早要熬成灯尽油枯。   要是有青霉液就好了,万一孙三郎能扛得住,那便还有一线希望……   可是郎中万万没想到,他没等来青霉液,却等来了医堂长送来的磺胺。   “磺胺?”   郎中皱眉,举着小小的容器瓶看了一会儿。   “新造出来的吗?这东西怎么用?”   “我是口服的,到目前为止没有异常。”   冉昱拿出了他的记录本。   郎中翻了翻,紧皱的眉头并未松开。   “孙三河现在情况很不好,汤药灌不下去,口服未必起效。”   不起效也没办法,因为冉昱不确定提纯的磺胺能够注射,宁小统也没说。   门外的孙家人都很紧张,他们其实听不懂里面的郎中在说什么,但这不妨碍他们知道医堂有了新药。   “用用用!我们用!我们想办法让三河吞下去,请让三河试一试吧!”   孙大海巴着门口喊道。   在一群郎中当中,他一眼就看到了冉七郎,心里顿时生出了几分希望。   冉七郎是墨宗大学院的高材生,天上的文曲星下凡,他拿出来的东西肯定没错,大河说不定有救了!   于是在家属的强烈要求下,青州医堂准备使用冉昱和陈颖达合成出来的新型药剂——磺胺。   钱酉匡和陈平也收到了消息,两人均是风尘仆仆地赶来。前者满脸喜气地勉励了冉昱一番,后者则是抽出马鞭,准备当场教子。   “这是医堂,不许喧哗打闹。”   医堂长指着门口的牌匾说得义正辞严。   大雍最早的医堂是孝诚懿济仁皇后创办的,建堂之初就定下了规矩,百年来一直被遵守。   陈平悻悻地收回了马鞭,恶狠狠地瞪了儿子一眼,心中暗骂这小兔崽子不省心,离家出走竟然还能惹出这么大的乱子!   那治病救人的东西那么容易造吗?!听说还是自家儿子胡乱操作搞出来的失败品,收到消息的陈平当即血压升高,脑门一跳一跳地疼。   现在可倒好,被病人家属认死理了!人真要病死怨不得别人,可要是吃了他儿子的药给毒死了,他这祸可是闯大了!   陈平开口劝了两句,被孙家人误以为是要阻拦。病急乱投医的孙家人干脆立了一份生死状,由孙大海牵头,一家人整整齐齐都在上面盖了手印,保证孙三河发生什么都不会找医堂、冉昱和陈颖达闹事。   陈平见状也不好再说,再说就是拦着不给活路了。他对自家儿子没信心,但对冉七郎还是有点信任的,想着总不能掐断了人家最后这点盼头。   于是,磺胺有记录以来的第一次真正临床应用,就在一片略显诡异的气氛中开始了。   孙家人在求神拜佛,郎中们围在一起讨论使用剂量,钱郡守坐在板凳上琢磨新作坊放在哪儿,而陈郡尉……   陈郡尉差人去通知老妻,得准备些厚礼,不管孙三河能不能活下来,他们都得给冉家人和谢大师赔礼压惊。   好在冉昱的意见起了决定作用,因为他是唯二服用过磺胺的人,而且还拿出了相对合理的使用方案。   在孙家人的协助下,医堂的郎中给孙三河服下了药粒,剩下能做的就只有观察,以及焦急的等待。   好在,孙三河命不当绝,在服用磺胺药粒的第二天早上,他的温度开始有了明显的下降。   孙三河艰难地睁开眼,出现在模糊视野中的是他的媳妇。杨金枝原本再给丈夫掖被子,见他微微张开了眼,顿时喜极而泣。   “三河,三河醒了!”   啥?!醒过来了!?能活了?!   呼啦啦,一群孙家人都围了上来,人人脸上都洋溢着喜气。   虽然大家都说生死有命,可谁不希望亲人能活下来?!之前危急当头都说要用药,现在药真的起了作用,当初张罗的人也都暗暗松了口气,觉得没坑了兄弟。   孙三河的嘴巴蠕动了一下。   他想问自己躺了多久,可嗓子火烧火燎一样的疼,根本发出任何声音。   还是他媳妇杨金枝机灵,给他喂了点水,这才舒服了些。   “你都昏睡了四天啦……”   杨金枝抹了抹眼睛。   “大娃险些就没爹了,你让我们娘俩可怎么办……”   孙三河心中更是难受。他病的整日都昏昏沉沉,可每每清醒总能看到媳妇在忙碌,这段时间可真是苦了她。   “好了,好了。”   孙大海抹了把脸,咧嘴笑笑。   “小三子能醒过来是好事,大家都得高兴。”   是都很高兴,连医堂里的郎中都非常高兴。   这是大雍历史上第一次有人使用磺胺类药治疗,他们的手记就是第一手的使用指南!   更重要的是,他们有了新的选择治疗病人,像孙三河这样用大蒜素无法控制感染的患者,他们可以用上磺胺了!   医堂长看向钱郡守,他想问问这叫做磺胺的药剂什么时候能够造出来,好让他们的病人使用。   钱郡守哪儿说得出?他现在还沉浸在幸福的苦恼中。   哎呀,青州今年的年景大有起色,已经有不少迁走的场坊闻风回来,有意动工的也是不少。   一个两个都来找他,他都不知道该把这个药场建在哪里啦。   不过拿娇归拿娇,钱酉匡还是很知道轻重缓急的。   人命要紧,建造制药坊是一等一的大事,可是耽误不得!   和他有同样想法的,还有崔慎和陈平。崔慎是看到了磺胺药在军政领域的价值,这才特地把陈颖达试药的事透给了陈督尉,引导他掀开这层窗户纸。   东海卫常年与海上的贼寇缠斗,早年没有趁手的火器,东海卫的军兵打的都是白刃战,因伤感染的不在少数。   那这时代,就算有了大蒜素,感染也不是百分百能够控制的,实在不行……那就只能截断肢体,青州兵器局的那些伤兵护卫大都是这样来的。   崔慎不知道磺胺对感染的控制会有多大的作用,可从大黄和孙三河的情况来看,它无疑是能够补足大蒜素的短板,拯救一部分伤患。   这样就够了。   只要能够多救回一些人,这个药造的就有意义,他们做的一切都值得。   “钱郡守,”崔慎上前一步,压低了声音,示意钱酉匡单聊。   “这药,还是郡府出面来造吧。”   啊?!   钱酉匡听到这句话的时候整个人都是懵的。他下意识地掏了掏耳朵,一脸疑惑地看向崔慎。   “崔督卫,你说什么?”   “磺胺的重要性非比寻常,我的意思是,由东海郡府出面设厂比较安全,配方和设备舍弟会提供说明,东海卫负责安全护卫。”   “不是……”   钱酉匡皱眉。   “你说这话,是冉七郎的意思?”   他有点想不通。   造药啊!能救人性命的药啊!冉七郎自己不开工,为啥要把配方和工艺拿给郡府,他这是图啥?   “是舍弟的意思。”   崔慎淡定地道。   “此事重大,非我们小小一家能够支撑。何况我们目前也没有实力造出足够的磺胺供给全国,不如交给郡府处置。”   说到这里,他顿了顿。   “不过郡郡若是能容许我们少量造点出来补贴家用,我们定然十分感谢。”   谢啥,冉七郎想造多少就造多少,方子都上交了,这点小要求算个啥!?   去年冉七郎在青州起了新工坊,年底税金表做的十分漂亮,东海郡府破天荒地有盈余。   钱酉匡最近还收到了朝廷的奖励——关于东海郡造出了化肥,虽然不多,但也让府库丰厚一咪咪。   除去备用金,还剩一笔银钱,钱郡守一直在琢磨怎么花用。他是个生意人,觉得钱放在府库就是落灰,不如周转起来生利息。   只是郡府的钱可不是好周转的,毕竟事关东海百姓,总得找个稳赚不赔的生意才好。   这不,想瞌睡就有人送枕头,这稳赚不赔的生意不就找上门了! 第92章   钱酉匡是个很有行动力的人,在征求了冉昱的意见以后,他马上开始着手研究,很快选定了东海制药场的场址。   嘿嘿,举贤不避亲,钱郡守看中的就是他老岳父家的桐佲镇。   当然,这回可不是胡勤海上门找女婿拉关系,造医药场的事钱酉匡谁都没跟谁说,选桐佲最主要还是离阳坡和桃花村近,方便各位大师往来行走。   钱酉匡书念的稀烂,但他最尊敬的就是有学问的人。自打墨宗大学院的几位教习来到东海,钱酉匡没少在几人面前刷存在,搞得几位大师都对他印象不错。   尤其他这次把制药场放在桐佲镇,可是正和了谢门捷的心思。   自打听说冉昱和陈颖达“误打误撞”造出了磺胺,谢门捷哪还坐得住,叫上同在研究合成氨的课务长蒋秀云直奔直奔阳坡。   两人一边走一边讨论磺胺的事,都觉得整个过程匪夷所思却又符合情理。   化物是变化之学,本就什么都可能发生,这才是化物的魅力所在   “这么大的事都不知道,怎么当人大师兄的?!”   一见面,谢门捷先劈头盖脸地骂了郎全。   郎全也很郁闷,他怎么知道陈颖达收养了一只流浪猫,那只猫还误食了他带回去的粗磺胺?!   他要是知道那天造出来的是能救人性命的良药,他哪舍得把磺胺当垃圾一样扔?   一行人在阳坡汇合,又听冉昱绘声绘色地讲了一遍“磺胺的故事”。蒋秀云听完十分感慨,说化物的学问中果然充满了偶然和必然,冉昱他们能造出磺胺真是天命所归,不然哪来这么多环环相扣的巧合。   这话说得冉昱一身冷汗,生怕被老课务长看出自己是在撒谎。好在大师们的兴趣还在工业合成氨的副产品,对于磺胺的诞生虽然兴奋,但也只是点到为止的了解,并不打算真从事这方面的研究。   倒是他听说冉昱准备把磺胺的配方交给东海郡府,蒋秀云意味深长地看着这位墨宗大学院的模范生员。   “德不孤兮必有邻,东海郡这回算是有希望了。”   嘿嘿。   冉昱十分不好意思。   他其实也不是完全没有小心思的,但大体还是为了能让更多的病人有额外的选择。   然而这种事,就像火枪一样,单靠他自己是不可能完成的,他做不来也保不住,肯定需要郡府的支持。   钱郡守是个好人,他有公心,交给他阿昱放心。   不过东海制药场筹备的档口,他的小实验作坊还是正常运营。郎师兄已经答应钱郡守的邀约,未来会在东海制药场做磺胺类药物研制的负责人,现在暂时委身在冉昱的小作坊里,摸索和熟悉制药流程。   不得不说,郎师兄对研制药物还是很有天分的。别看他造染料造的磕磕绊绊,可在磺胺这个领域却是一通百通,不但找到了自己毕生的兴趣所在,还在很短的时间内就又发现了几种可以使用衍生物。   蒋秀云很为学生们高兴,她是墨宗大学院化物科的课务长,德高望重,这次亲自去信给自己的好友,医堂的课务长沈星姼,希望她能选派一些教习和生员支持磺胺药的研究。   沈星姼收到信后十分惊讶。大雍在草药学研究方面有着天然优势,但以化物入药的,大都还是开国泰相留下的一些配方,这一百多年几无寸进。   这次是谢门捷的学生歪打正着发现了能够用来治疗感染的新药,并且青州医堂已经有了先例,容不得她不重视。   于是一周后,沈星姼带着几位教习风尘仆仆走下客船,迎面见到的,就是笑容殷勤,格外接地气的东海郡守钱酉匡。   钱酉匡是从冉昱那边得到的消息,乐得当场大拍肚皮。   他就说种的了梧桐树早晚引来金凤凰,这不就把墨宗大学院医堂的教习长给勾搭来了么!   青州也有医堂,但水平跟大郡的官立医堂还是有差距。好在磺胺实用的第一第二个病例都在青州医堂,大师们想要亲眼见证治疗效果就得来医堂走走。这一来二去的,跟着人家多学学多看看,那青州医堂不是也能收获不少嘛。   身为墨宗大学院医堂的课务长,沈星姼见过的朝中大员简直不要太多,就连当今太后都曾是她的患者,区区一个小郡郡守在她来说真不算什么大人物。   可偏偏,她是第一次见到如此接地气的本朝官僚,钱酉匡不但亲自到码头迎接,还跟前跟后地安排行程,乍一看他根本不像个一郡之首,而是主管接待事宜的小吏。   这种态度,真的让人讨厌不起来。所以很快的,医堂的各位教习们也沦陷了,在研究之余还给青州医堂做了教学指导,顺带着搞了几次联合会诊。   钱酉匡:赚了!   同一时间,远在中都郡仙匀城的中都郡立医堂,气氛却十分凝重。   中都郡守谢敏达去年在兴福楼事件中受伤,之后虽然被精心医治,无奈朝中时局动荡,前有汝阳王蹊跷被刺,后有朝中派系集体洗牌。原本该静养的谢敏达,就像个陀螺一样不得闲,疲于应对各种变故,导致病情总是反反复复,始终没得大好。   强撑了一年,最终还是不堪重负,发热虚脱。   谢敏达一倒,中都四郡局势都有些不稳定。恒阊郡守胡子善唯谢敏达马首是从,谢敏达病重他是实打实的关心。但蓟南郡守和灵德郡守却都是碍于谢敏达的强势才不得不附和,实则各有心思。   谢敏达要真死了,中都郡守的位置就空了出来。谁不喜欢富庶繁华的仙匀城呢?窝在蓟南和灵德这样的偏僻之地,他们都有一颗想要直上青云的雄心。   “姑母,怎地就你一人?姑父的情况可是有起色了?”   丰迟走进病室,偌大的房间中只有谢夫人一人,正对着一枚发簪发呆。   见侄子进来,她便把那枚发簪插在头上,摇了摇头。   “我嫌人多杂乱,便让他们都下去了。”   “你姑父好久都没得休息,我想让他好好睡一觉。”   闻言丰迟心中一沉。   他也是今天下午才收到的消息,太后遣人送了太医院制成的青霉液,可姑父谢敏达却对青霉液起了毒化(过敏)反应,根本没办法使用。   这段时间,他们已经试过了所有可能的治疗方法和药物,连海西洲的放血神法都尝试过,可除了让谢敏达变得更虚弱,再无其他的效果。   丰迟感觉很绝望,他无法想象姑父去世的情形,不说天崩地陷也差不太多。当年谢敏达的确是入赘丰家,可这么多年早就没人把他当做一个赘婿了。谢敏达现在就是丰氏一族的顶梁柱,有他在,丰家船行可以在南江和銊海横着走,没有他,必然要困难重重。   “姑母,您别太焦心,我爹已经在联络海西洲那边的船了。”   丰迟强笑着说道,“这批船已经在路上,说不定能带来新的办法。”   谢夫人却是摇了摇头。   有没有办法不知道,海上路途漫漫,人未必能等到船归。   丰迟自然是知道姑母的心思的,此刻他也不知道该说什么,因为即便丰家的船全速航行一起顺利,那也至少要一个月后才能到达仙匀港。   早上医堂的郎中说,如果姑父发热再不能好转,最多也就七八天的光景。   想到这里,丰迟捏紧了手中的信,下定决心说道。   “姑母,我收到一个消息。您之前想要邀请的沈星姼,她已经不在九凌城,据说是带着一群教习去了东海郡。”   “据说是蒋秀云邀请她过去的,说他们在东海造出了新的药物,可以控制感染。”   他话还没说完,就见丰莲蓦地站了起来。   “新药?东海郡?”   她紧了紧披风。   “去安排船,我要去东海。”   丰迟应了一声,连忙跟上。   谢夫人是个利落人,一边走一边安排人在自己去东海的时候看顾谢敏达。   “青州?”   她的长子一脸愕然。   “母亲去青州干什么?那边都是织园,怎么可能造出新药?”   闻言,丰莲蓦地停下脚步,皱眉。   “怎么不可能?是蒋秀云不可能还是谢门捷不可能?不可能为什么这些人都聚在青州,用你的脑子好好想想!”   她顿了顿,又说。   “算了,家里的事指望不上你,去把佳玥叫回来,让你姐照顾你爹。”   “娘,我……”   “你什么你,我不在,你就老老实实在家,不许给我出去惹祸!”   她儿子不敢吭声,一脸求救地看向表哥。   丰迟也不想搭理表弟的犯蠢。   这表弟生的既没有姑父的精明又没有姑母的果决,优柔寡断还有点刚愎自用,难怪姑母宁愿把长女叫回家打理,不愿意让儿子管事。   安顿好一切,谢夫人丰莲踏上了前往青州港的快船。   蒸汽隆隆,载着心急如焚的郡守夫人,一路顺流而下,当天便赶到了东海郡青州府。   踏上东海郡的土地,望着眼前生机勃勃的城镇,谢夫人忽然有了一种奇特的安心感。   也许,这次真的有希望了。 第93章   很多年以前,谢夫人还未出嫁的时候,曾经和友人一起同游过青州城。   记忆中的青州府和大多数的南郡小城差不多,精巧秀丽,安逸平静。城中因为有冉氏织坊,大多数青州居民的日子过得还算不错,大家都是按部就班地生活。   去年青州遇袭,有很多人从东海逃难出来。他们口中的青州城,到处都是断壁残垣,烽火硝烟,宛如人间地狱。   谢夫人这次过来之前,原本已经做好看到一座荒城的准备。   结果一下船她就有些吃惊,青州港码头兴旺繁忙,虽然比不了仙匀港,但也不下于她记忆中的模样,那有什么悬臂残垣!?   “这……青州不是被海寇攻破了么?”   谢夫人惊讶道。   丰迟也很意外。   他是知道东海卫收复了黑熊礁和龟背屿,但他没想到青州府竟然恢复得这样快!   难怪阿昱决定留下重振家业了。   “那是……海西洲的船吧?”   谢夫人眯了眯眼。   她出身丰氏船行,对海船的了解可是普通贵妇比不上的,几乎一眼就能看出来历。   “是的,姑母,那是海西洲谢家的运钢船。”   说这话的时候,丰迟心里的疑惑越发扩大。   青州以前是纺织重地,日常往来的货船上运的都是棉花的生丝,运钢料这是要干什么?   他忽然想起之前收到的一条消息,有北郡的货船南下运送钢料,说起来就是前几天的事情。这才过了过久,竟然就又有海西洲的运钢船过来了,青州到底在造什么,要用到这么多的钢料?!   谢夫人收回视线。   “顾不了那么多,咱们先去青州医堂吧。”   于是一行人上了蒸汽车,往青州医堂的方向赶。   到了青州医堂才知道沈星姼并不在,说一大早就带着教习们出去了,谁都不知道人去了哪里。   谢夫人扑了空,倒也不沮丧,她听说第一个使用新药的病人还在院中,便说要去探望一下。   孙三河的病其实好的差不多了,按说已经不需要住在医堂中。只是作为磺胺的第一位治疗病例,他现在还担负着跟踪药效的重任,所以青州医堂特地给他开了一个专门的病房留观。   如今,东海的各个县镇都知道青州医堂出了新药,每日都有不少郎中过来,询问孙三郎服用后的感受。孙三郎是来者不拒,因为钱郡守给他免了治疗的费用,唯一的要求就是让他当好活招牌,如实宣传磺胺药的效果。   不得不说,钱胖子在搞营销这块颇有些想法,一来二去药还没做出来呢,东海制药场的招牌已经打了出去,收到了不少询问的信函。   今天谢夫人到青州医堂,孙三河还以为她是仙匀来的郎中,便把自己已经说熟的那一套又讲了一遍。   谢夫人听得很认真,不时还会有针对性地问一些问题。这要是换在以前,孙三河肯定是答不出的。不过现在的他经历了几十轮郎中的询问,常识和应对比之前提高了不止一点半点,全都一一顺畅地答出。   见他这样熟稔,谢夫人反倒不知道该不该相信了。   这说的也太流利了,根本想也不想,很像是预先准备好的套词。   “沈星姼,沈先生可给你看诊过?她现在在何处?”   孙三河哪知道沈星姼去了哪里,但来瞧过他是肯定的,那天呼啦啦来了一大群郎中,说是从墨宗大学院医堂专门过来的,钱郡守和冉七郎都亲自陪着。   那些郎中不但问了他许多问题,还给他做了一些检查,然后又查看他吃下去的神药,气氛十分严肃。   当中那个女郎中,据说是墨宗大学院的医堂长,是个十分和气的人,还安慰他说恢复得不错,回去不会影响干活。   孙三河挺高兴的,这还是第一次有郎中这么跟他说,可算是解了他最大的一块心病。   他还有媳妇娃娃要养呢,要是回去什么都不能干,这不是给家里添拖累嘛!   他是安心了,谢夫人却十分犯难。   事关丈夫,她不可能听信一个病人的片面之词。   可她现在又的确见不到沈星姼。   谢夫人和沈星姼并无往来,只是兴福楼事件后在墨宗大学院医堂匆匆见过一面,这次也是借中都郡守的官方身份求医。   可是现在沈星姼行踪不明,他们又是低调来访,要上哪儿去找人帮忙接洽呢?   “不如……”   丰迟迟疑了一下。   “我去小师弟,冉昱?”   “冉昱?”   谢夫人沉吟了一下。   “青州冉家的人?钟师的学生?”   “是的。”   丰迟点了点头。   “当初家中还想延揽他到仙匀,后来青州出事,他就决定留下来,他现在应该就在青州城里。”   于是一行人又赶去青州冉府。   冉昱当然不在家,是冉夫人出面接待了他们。   谢夫人以前在社交场合和冉夫人打过照面,两人礼节性的寒暄了一会儿,谢夫人直接说明了来意。   谢敏达病重的事已经不算是秘密了,该知道的人都已经知道。丰家以前与冉家有过合作,谢夫人知道冉氏夫妇的人品,既然要求人寻医问药,那就没必要掖着藏着,她干脆开门见山。   “听说青州出了新药,连沈星姼沈先生都赶过来了,我就是为此而来。”   闻言,冉夫人略惊讶。   但她很好地控制了表情,马上差人去问儿子的行踪。   “化物课的蒋先生和谢先生都在东海,沈先生应该去拜访那两位大师,阿昱一大早就跟着去了。”   闻言,谢夫人松了口气。   原来是拜访同僚,那就好说了。   她又询问了一下新药的事,冉夫人说自己知道的不多,但东海的确建了药坊。   当然,冉夫人说的药坊并不是东海制药场,而是为了研究磺胺的工业化生产和临床应用,由冉昱暂时拉起的一个草台班子,目前正批量试制磺胺类药物。   不过这事不需要跟谢夫人说。两人又闲聊了几句,有下人通禀,七少爷回来了。   丰迟起身迎了出去。   再见到冉昱,他似乎比之前长高了些,脸还是之前的模样,并没有太大的变化。   “师兄怎么来青州了?”   冉昱笑着问道。   于是丰迟把姑父谢敏达的事讲了一遍,听得冉昱惊讶皱眉。   “这么严重?连青霉液都不起效吗?”   “太后倒是送了青霉液过来,可姑父对有毒化(过敏)反应,没办法使用。”   原来是这样。   冉昱点了点头。   “磺胺的确可以控制感染,但这要是偶然合成出来的,现在应用的病例还不多,就是不知道谢郡守愿不愿意冒险了。”   听他这样说,丰迟顿时眼睛一亮。   “你知道这新药?那它的效果怎样?”   于是冉昱就把孙三河等人的治疗情况跟他讲了一遍,听得丰迟连连点头。   孙三河说话他不信,但冉昱说话他肯定是信的,小师弟为人严谨,从来不吹没根据的牛。   他倒没问冉昱是怎么知道的。不管怎么知道,那都是冉家人自己的事,问多了好像他们有觊觎的想法。   目前是真的没有,他们只想好好给谢敏达治病!   有了冉昱的引路,谢夫人成功见到了沈星姼,并且就谢郡守的病情和她做了讨论。   沈星姼在九凌城就曾给谢敏达治过伤,听闻他已然高烧昏迷,脸色也变得十分凝重。   “操劳过度,身体久病未愈已经到了极限,需要尽快控制感染。”   她犹豫了一下,这才说道。   “既然不能使用青霉液,那我个人建议,你们可以尝试一下磺胺,但这药也存在风险,你们要想清楚。”   想清楚了。   谢夫人点了点头。   经过这一天,她早就想得清清楚楚,她连海西洲的放血疗法都试过了,现在已经没有别的选择,磺胺就是她最后的希望。   她之前是担心青州医堂里的病人是假货,可现在沈星姼都这么说,那她反而放了心,准备给丈夫使用磺胺药。   “能否烦劳沈先生走一趟仙匀,外子的情况不算好,可能也拖延不了太长的时间。”   谢夫人恳求道。   “不管这药效如何,中都谢家和丰家都感激先生,请务必救救我家相公!”   她这样说,等于直接掀开了自家的底牌,言明谢郡守已经到了极危机的状态,命不久长。   原本各家郡守的身体状况都是机密,由自己信得过的郎中负责调理,偶有意外才会寻外面的医师共诊。   现在谢郡守的夫人主动发出了邀请,沈星姼也没办法拒绝,毕竟是中都四郡的领头人,这点面子还是要给的。   于是当场便决定下午出发,临行前要准备足够的磺胺类药物,由冉昱的制药坊负责提供。   谢夫人扶着侄子的手登上了返程的快船,她意味深长地看了一眼站在码头上的青袍少年。   那孩子看上去比自家儿子还要小了许多,明明不是化物科的学生,却机缘巧合造出了能救人性命的奇药!   若这磺胺真有效果,那在可预料的未来,整个青州都会因为磺胺的诞生而发生翻天覆地的变化。   难怪,他有底气留在东海郡呢。 第94章   谢敏达觉得自己陷入了一场可怕的梦魇。   他无数次试图醒来,但身体和大脑都疲惫至极,只坚持了两秒却便陷入沉睡。   他知道睡下去要出大事,但他无能为力,高热和病痛不断消耗着他的精神,让他始终处于半梦半醒之中。   等再睁开眼眼睛的时候,已经是不知道多少日后的傍晚。   病室里黑压压的都是人,见他醒来,众人皆是松了一口气。   可算是救回来了!   两天前谢夫人从东海带回来一种叫做磺胺的药物,说要给郡守使用。在此之前,这种药只有五六个人用过,不清楚毒性反应,效果也待验证。   最要命的,这药并不是来源于任何一本典籍上的药方,而是两个生员胡乱搞出来的失败品,机缘巧合喂了猫,然后发现竟然能够抵抗感染……   这玩意真的靠谱么?!   这样想的并不在少数,无奈没有办法控制谢郡守的发热,而谢夫人还请来了沈星姼助阵。   沈星姼是墨宗大学院医堂的课务长,据说她亲眼见证过青州医堂使用磺胺治疗患者,并且到目前为止没有出现恶性后果。   可中都的郎中们还是不放心。谢敏达不单单是中都郡守,他还是整个中都四郡的定海神针。一旦谢敏达出了什么意外,中都四郡必然要乱起来。   “用吧,这是我的决定。”   谢夫人拍板道。   “谢敏达是我相公,我的家人,谁要是再纠缠就是阻碍郡守治疗。”   谢夫人都这样说了,在没有人敢反对。   因为沈星姼是在场唯一见过磺胺使用方法的人,所以从这一刻开始,郡守府的郎中都参考她的方案操作。   好在磺胺的诞生虽然“胡闹”,可药效是实打实,不但在凌晨便成功降低了谢敏达的体温,还让他在第二天下午清醒了过来。   现在,所有人都意识到磺胺的价值了。   “只能口服么?有没有注射剂?”   “表少爷带来的不是还有另外一种磺胺药?那是做什么用的?”   “能治疗感染有没有明显的毒性(过敏)反应,所有人都能使用,这岂不是比青霉液更好?”   “不,青霉液如果不出现毒性(过敏)反应,它控制感染的速度是比这种药更快的,这只是不能使用青霉液的替代品。”   众郎中议论纷纷,听得谢敏达一头雾水。   “什么黄安?他们在说什么?”   谢夫人坐在床头,伸手摸了摸丈夫的额头,温声说道。   “没什么,你先睡一觉,等睡醒了我再和你讲。”   闻言谢敏达便闭上了眼睛。   他对于自家夫人的能力十分放心,就算自己病重,短时间内夫人也能把这个摊子支撑下去。既然夫人说没什么,那他不如养精蓄锐,争取早日康复。   谢夫人站起身,安排好人照顾谢郡守,这才带着侄子离开了病房。   “冉七郎送来多少药?”   谢夫人问道。   “两种各20包。阿昱说这药也不能长期服用,温度降恢复正常后不再反复,那就应该停药了。”   谢夫人点了点头,沉思了一会儿,又问。   “冉七郎这个人,你怎么看?”   “是个奇才。”   丰迟毫无犹豫地回答道。   “他是机关学大师钟杰最看重的弟子,我之前曾向家中举荐过,不过他出身东海冉氏,一般的条件很能应允。”   “我原想借家中造船坊引他兴趣,现在看来,他已经找到了自己适合的方向。”   “磺胺?”   谢夫人笑了笑,不置可否。   她吩咐人准备一份厚礼,自己则带着侄子回了丰家。沈星姼这些天都住在丰家,这个时间正好休整完毕,谢夫人要亲自去道谢。   第三天的中午,屏退掉病室里的其他人,谢夫人和谢郡守说起了悄悄话。   “事情大概就是这样的。”   谢夫人细心地将苹果切成小块。   “东海造出了磺胺,这是一种可以治疗感染的药物,目前看效果不错,你的命就是它救回来的。”   谢敏达点头。   “那配方是谁完成的?”   谢夫人一笑。   “是陈平和冉至敖的儿子完成的,两个孩子误打误撞治好了一只流浪猫,你是这药治好的第八个人。”   谢敏达:……   他夫人真爱说笑。   “陈平?东海郡尉?”   谢敏达眉头微皱。   “所以这配方是不可能买了?”   谢夫人点了点头。   “方子在东海郡守钱酉匡的手中,他们在临城兴建了一座制药场,准备专门生产这种药物。”   “不过我走的时候钱酉匡也说的很明白,磺胺药很快就就要卖到全国,有钱就可以买得到。”   嗯。   谢敏达点了点头。   钱酉匡是个聪明人,知道囤积居奇会得罪人,所以干脆放开,摆明只想赚钱,不想卷入纷争。   这样也好,他那个东海郡山高海远,也没人惦记他。   “还有一件事。”   谢夫人清了清嗓子,从脚边取了一个精致的小箱子过来,放在丈夫跟前的小桌上。   谢敏达抬起头,不明白夫人卖的是什么关子。   “这是崔慎送给我的。”   崔慎?萧卓的私生子?   谢敏达皱眉,伸手打开箱子,发现里面竟然放着一把漂亮的手枪。   这枪是他从来没见过的款式,枪管是复式双层设计,线条硬朗流畅,非常具有机械美学的风格。   谢敏达虽然是文官,但在中都四郡他就是领头人,见过的火器也不在少数,面对这样一把漂亮的机械,他还是忍不住赞叹了一声。   “好看!”   “是吧。”   谢夫人笑道。   “我不懂枪,但我也觉得这枪好看。”   她伸手拿起了那把枪。   “虽说是送我的,但我觉得其实是送你的,崔慎想让你看到这把枪。”   她没说的是,当收到这把枪的时候,她就决意一定要给丈夫使用磺胺。萧卓的儿子敢送枪给她,这是笃定磺胺一定能治好谢敏达的病,笃定谢敏达能活着睁眼看到这把枪。   聪明如谢敏达,瞬间便想通了关窍。   “所以前段时间北郡向东海运送钢料,就是因为崔慎有门路能搞到这种火器?黑熊礁和龟背屿大捷,也是靠了这种新式的火器吧?!”   他摸了摸下巴。   “萧卓的这个儿子,还真是深藏不露。”   “何止是萧卓的儿子。”   谢夫人微微一笑。   “冉家的那个冉七郎,我觉得也是个有趣的孩子,听说他在青州创办了造氨工场,成功合成了化肥。”   造氨工坊!?化肥?!   谢敏达的眼眸瞬间锐利了许多。   中都四郡虽然是利益共同体,但四家的日子却有好有坏,内部也不是没有矛盾的。   中都依靠航运赚的盆满钵满,恒阊紧靠中都做航运腹地,蓟南和灵德虽然也有航运,但远海贸易的红利传不到那么远,大部分人还都是靠着种地过日子。   大雍的商业发达,但农业产量却并不丰厚,每年都要从海外购置粮食补充缺口。   近些年,海西洲收紧了对大雍的粮食买卖,婆罗洲接连遭遇了两年天灾,自己吃都不够,更不可能拿出来交易,大雍的粮价连年上涨。   谢敏达也想过利用蓟南和灵德两郡种粮,他听说海西洲的农人都会在地中加入化物制出的肥料,能让粮食的产量提升。可蓟南和灵德的郡守不甘于种田,海西洲的化肥拿到大雍又成本太高,这个想法就一直没能成形。   “冉七郎的肥料也是开放交易的吗?”   谢敏达问道。   “应该是的。”   谢夫人点头。   “说是由青州城里的新元商社代理,大量购入还有优惠。”   “大量购入……”   谢敏达轻笑一声。   “看来他掌握了制氨的方法,而且还能大量生产,怕是要引得不少人眼红了。”   “可不是。”   谢夫人抿嘴笑。   “钱酉匡还说,未来磺胺药也会交给新元商社代销。新元商社的东家是冉七郎的表兄,岐江高家的嫡长子,胡子善的远房表妹十年前嫁入高家做了他的继母。”   “不过胡子善那远房表妹小家子气,竟然怂恿丈夫谋夺前房的财产,如今双方闹翻,高家长子登报断绝关系。现在东海郡府造的磺胺交给一个外人代理售卖,你说这里面有没有冉七郎的关系?   这复杂的……   谢敏达听得有点头疼。   “那就提醒胡子善,让他远着那一家子点。”   “不管怎么样,谋夺故人的财产也太败德行,不像个正经人干的事。”   “好。”   谢夫人笑着应下。   她见丈夫面露疲色,便扶他躺倒,叮嘱他好好休息。   丈夫的病情刚刚稳定,不能太过老神,夫妻说说话就行了。   谢敏达闭上了眼。   他平日里公务繁忙,心里又装着太多的事,像这种和妻子闲聊的机会,对他来说都是种奢侈。   但他牢牢记住了冉七郎的名字。   就像夫人说的那样,冉七郎是个很有趣的人,不但搞出了合成氨工场,还歪打正着合成出磺胺,并且他还建立了大雍有史以来第一个化肥生产场。   “新元商社么?”   谢敏达闭上了眼睛。   新元,新元,崭新的开始。   倒是个很吉利的名字呢。 第95章   被夸赞有好名字商社的东家,阿昱的好表哥高文渊,这段时间在海西洲的日子不大好过。   当然,最主要的原因是他缺钱。   钱都给表弟买钢料了,高少爷还借了昂德兰商会的高利贷,每天一睁眼,都是高额利息的还款压力。   但没办法,他现在还不能走。   路德国的皇位之争已经白热化,坎桑亲王与拉希亚大公结盟的事被米列颠摄政王给捅了出去,现在声望急剧下跌,之前与拉希亚议定好的盟约也不敢践诺了。   拉希亚大公萨巴诺茨对于赫德阿姆的野心已经被勾搭起来了,再想压下去那就得拿火炮和鲜血来填。   这些天,拉希亚的军队步步逼近路德国边境,在赫德阿姆海域也发现了拉希亚公国的战船,战争几乎一触即发。   海茵、贝塔林、兰德夏、马里艾西诺……各大城市的社交宴会越发频繁,有人在努力斡旋,有人在收集情报,还有人利用人脉制造声势,海西洲陷入了疯狂的社交怪圈。   高文渊花蝴蝶一样穿梭在这些社交宴会上。   昂德兰神学院教给他的第N条铁律,战争和战争前后都充满了机会,只有傻子才会错过。   只是要维持这样高频次的社交,体能和金钱缺一不可。高少爷身体强壮,但最近手头紧张,只能打肿脸充胖子,勉力维持表面上的光鲜。   “差不多了。”   回到家的高文渊咬了一口黑面包,面不改色的嚼烂咽下,吩咐亲随金弼道。   “你赶紧收拾一下,咱们一会儿就去码头。月底之前,赫德阿姆多半就要开战了。”   随从金弼应了一声,对他家少爷的话深信不疑。   赫德阿姆位于安图海上的要冲,是他们返程航道的必经之路。   如果赫德阿姆起了战事,双方势必要封锁海港,到时候他们想走也走不了了!   身家都随着谢家的运钢船回了东海,主仆俩倒是一身轻松,迅速收拾好随身行李准备出发。   正在此时,大门忽然被敲响了。敲门者显然心有迟疑,只轻击了两下就停住不动,要不是高文渊就站在门口,根本就不会发觉外面有人。   “谁?”   “是我……金川苏菲亚。”   高文渊微微挑眉。   金川苏菲亚?   她不是回了海倭国探亲么?   拉开门,门外站着的果然是金川苏菲亚。   她穿着一身素色的袍裙,纤细的身体瑟瑟发抖,脸上肿着个巴掌印。   “埃尔夫,抱歉,这么晚来打扰你。”   金川苏菲亚哆哆嗦嗦地说道。   高文渊摇头,没马上让人进门,而是叫金弼给她找了个毯子,然后去请隔壁的女管家。   他们家就两个男的,还都正当壮年。大半夜一个年轻姑娘上门,三人共处一室,即便是在海西洲也说不通。   而且金川苏菲亚还有未婚夫,即将出嫁。在这当口要是闹出什么桃色传闻,对彼此都不好。   等女管家到场后,一群人都坐在院子里,高文渊问道。   “出了什么事?你怎么回海西洲了?”   一听他问这个,金川苏菲亚的眼泪就流了下来,   她说她原本在海倭国游玩,忽然就收到家里的来信,她的父亲病重了。金川苏菲亚匆匆赶回米列颠探望,结果只看到一处小小的墓碑。她的叔父不但霸占了她父亲的财产,还以她已经订婚为由拒绝她进门,直接把她打了出去。   “你的未婚夫呢?”   高文渊看了眼她脸上的巴掌印。   “他不要我了!”   女孩瘦弱的肩膀微微抖动,姿态楚楚可怜。   “贝塔林乱糟糟的,父亲的家产又都被叔父拿走,他觉得我没有用处了,说要和我解除婚约……”   她抬起眼,晶莹的泪珠滑落细白的脸颊。   “埃尔夫,你能帮帮我吗?”   “你想我怎么帮?”   听他这样说,金川苏菲亚的眼眸一亮,略有些羞涩地说道。   “你要回大雍?那我也跟你一起。上次你带我们游览青州,我觉得那是个好地方,我也想去探望一下王玛丽。”   高文渊想了想。   “那你有钱吗?”   啊?   不但金川苏菲亚愣住,一旁陪坐的女管家、随从金弼也通通都愣住了。   这算什么回答?帮助落难小姐跟钱有关系吗?   “有关系。”   高文渊竟然还认真地点了点头。   “帮助别人的前提是自己有能力,去大雍的一等船票很贵的,我们非亲非故,还是提前把钱算清楚。”   听他这样说,金川苏菲亚咬了咬牙。   “我有钱。”   她取出一只缀满蕾丝的钱包,从里面取出一把金币。   “这是我全部的财……”   还没等她说完,高文渊就笑着点头。   “够了,足够了。”   他转头看向女管家。   “玛莎太太,麻烦您帮这位小姐订一张去贝塔林的车票,要一等包厢。再帮她雇个女仆,金川小姐愿意出五枚金币。”   “如果方面的话,能不能请耶克夫人今天收留她一晚,金川小姐的母亲是康德夏的特雷萨夫人,社交季特雷萨夫人一般都在贝塔林的上城35号。”   这个时代在海西洲,五枚金币都够买下两个女仆了,去趟康德夏就能拿到五个金弼,金川小姐可真是个大方的主家。   “好的,好的!”   一听说是前国王“密友”的女儿,玛莎太太立刻肃然起敬,忙不迭张罗人去安排。金川苏菲亚也被她热情地拉走了。   国王虽然去世,但他的“密友”特雷萨夫人依旧在贝塔林有人脉,相信她的女主人也会愿意招待这位可怜的小姐。   金川苏菲亚被拉走的时候,投向高文渊的眼神中充满了怨怼,仿佛在怨恨他这样不懂风情,毫不怜香惜玉。   高文渊看了一眼还呆愣在当场的随从。   “你还坐着干啥,咱们还得去码头呢。耽误了这么多时间,再不抓紧就赶不上船了。”   “少爷……”   金弼晕乎乎站起身,还有点在刚才的突发事件中回不过神。   “您不觉得……其实金川小姐……她不是那个意思吗?”   “不是哪个意思?”   高文渊闻言一笑。   “就算金川德龙没了,特雷萨夫人不还活得好好的?从小分开生活,偶尔去探望的母亲和不大熟悉的普通男人,让你选你会选哪个?”   “金川未来的夫家是荷美洲的矿场主,她的未婚夫在米列颠求学,现在正一心打入上流社会。国王虽然死了,但目前特雷萨还是贝塔林的社交红人,昨天还举办了一场小沙龙,你觉得哪个未婚夫敢不要她?”   说到这里,高文渊嗤笑一声,眼望向隔壁刚刚亮起的灯光。   “玛莎太太都不知道我要离开托特亚姆,金川苏菲亚是怎么知道我准备回大雍的?”   “还说要跟我回青州……难怪这么多年特雷萨夫人都不提她这个女儿,金川一家子都不对劲。”   不对劲?   随从抓了抓头。   好吧,少爷说不对那就是不对,少爷说的话大部分都准。   但是开战这事,随从觉得就是那不太准的一部分,因为今天的报纸登载了路德皇位的新消息,说三位继承人已经决定到贝塔林举行谈判,共同商量出一个和平解决方案。   可那个时候,他们已经上了货船,正蹲在甲板上啃黑面包。甲板上堆满了要运去大雍的货物,散发着奇怪的油味,令人作呕。   高文渊走得非常急,连下一班客船都不愿意等,宁可跟着货船在海上吃苦头。他倒也不嫌弃,白天和把头插科闲聊,晚上就在底舱的稻草铺上睡,很快就和船手们打成一片。   这期间,没人知道他是个家财万贯的富家少爷,还都以为他是往来两地的杂工呢。   随从一路都看在眼中,他有点明白但又不完全明白。   他现在也觉得那夜忽然到访的金川小姐很可疑,也许海西洲的情况并不像报纸上写的那样轻松,他家少爷应该是被某些人盯上了,原因在于之前他们借款吃下的那批钢料。   在大战之前疯狂购入钢料,任谁看都会觉得可疑吧?金川小姐说想要跟随少爷回大雍,也许就是想要搞清楚他买那么多钢料是要做什么。   这……当然不可以让外人知道啦!所以他家少爷连夜启程,宁可蹲货船啃黑面包。   可能在那些人的眼中,高文渊是个花天酒地的大少爷,连去贝塔林都要订座包厢的人,怎么也得选个客船返程。   那他们可就想错了。   金弼正想得出神,冷不防远处忽然传来了一声闷响。   还没等他反应过来,接二连三的闷响又不断响起,惊得船手们纷纷跑山甲板,朝着闷响传来的方向张望。   “是赫德阿姆!”   金弼听到身旁的大副大声说道。   “是赫德阿姆的方向没错,奇怪,今天凌晨我们刚刚经过安图海,那边看起来还一切正常,怎么现在听着像是开炮了?”   开炮……赫德阿姆?!   金弼想起自家少爷的断言,背后瞬间冷汗直流。   “……月底之前就要开战,要是因为赫德阿姆打仗而封锁东安图海,那咱们想走都走不了了……”   他又看向远处被封闭在峡湾的后船。   火炮激起的水浪和硝烟屏蔽了视野,一湾之隔,已经是两个世界。   战争,已经打响了。 第96章   果然动手了。   高文渊叹了口气,放下手中的远望镜。   他只是综合手边的情报,敏感地嗅到了隐藏在平和表象下的危险。可当战争真的开始,他也难免会觉得惶恐和茫然。   海西洲要打仗了,也许战争不会进行太久。但战争结束后的格局又会发生变化,他苦心经营多年的人脉网可能都要推到重来。   就像路德国王的死,那些曾经红极一时的“国王z亲信”命运各不相同。可像特雷萨夫人那样屹立不倒的到底还是少数,大部分都迅速消失在海西洲的名利场上。   再回来,也不知道会是什么时候,也许也是物是人非了吧。   高少爷就着伤感的情绪,默默咽下了一口冷硬的黑面包。心中暗道等回了东海,一定要表弟请他一顿涮锅子,这趟买钢料的旅程实在心酸。   好在他有惊无险地通过了赫德阿姆。东安图海被封锁以后,远航贸易船要到达托特亚姆就要绕行暴风角,运费又要大大增加。   不过……   高文渊心中还隐藏着一分担忧。   好容易跟谢氏钢铁场搭上线,然后就起了战事。   谢家的钢铁场在鲁茵河岸,距离赫德阿姆有很远的距离,暂时还不会被波及。   可谁也不能保证战争不会蔓延到路德国本土,万一三方杀红了眼,青州兵器局的钢料断供不说,他也赚不到钱去还高利贷,真心要出大麻烦。   高文渊啃着黑面包郁闷了一路,等他脚站上青州城的土地,他就被天上掉下来的一枚大馅饼给砸在了当场。   “什么?化肥和药物的总代理权?都给我了?!”   高文渊一脸愕然。   他上前一步,想让冉昱说得再清楚些,却被他亲爱的表弟一脸嫌弃地推开。阿元表哥在货船上漂了一个月,身上的味道无法描述,而且码头人多眼杂,的确也不是讲话的好地方。   美美的洗了个澡,又整理自己完毕,好久不见的表兄弟俩坐在小院吃火锅。   “事情大概就是这样的。”   冉昱把磺胺药的来历给高文渊简单的讲了一遍,用的当然还是那个“机缘巧合”的官方版本,听得高文渊一脸精彩的表情,直说化物之道果然神奇,这样歪打正着也能成事。   “也就是说,这种叫做磺胺的药物是可以治疗感染,而且毒性反应还没有青霉液那么大?”   听他这样问,冉昱想了想。   “差不多是这样,但也不是完全没有副作用,我们也发现有一名病人身上出现了红疹。”   “不过因为是口服,所以毒性反应的烈度比较低,起效也比青霉液差一些。但与感染造成的伤亡比较起来,磺胺药的使用价值还是很大的。”   “最重要的是,这种化合物合成的成本并不算特别高,大部分人都用得起。”   他说,高文渊就静静的听,只是眼睛越听越亮。   当听到表弟说合成成本不高的时候,高少爷的眼亮得吓人,他猛地起身,一把抱住了表弟,把人整个举了起来。   “磺胺,磺胺!太棒了!”   冉昱吓得筷子都掉了,眼看着高文渊的腿踢到锅子,滚烫的汤汁迸溅到他的腿上,他就像无知无觉,还在兀自不知高兴个什么。   崔慎进小院的时候,看到的就是这样一副场景。   他伸手从高文渊的魔爪中抢回阿弟,又拾起被打翻的火锅,皱眉问道。   “发什么疯?”   “嘿,你不懂。”   高文渊一脸得意。   “绝境逢生,天命所归。”   他实在太高兴了,连死对头都不能败坏他的好心情,他甚至觉得崔三那张冷脸今天格外地顺眼!   磺胺,磺胺。妥妥的聚宝盆没得跑,哪怕他不在大雍赚钱,将来贩运到海西洲也绝对是稀有物资,因为这是能救命的药!   “拉希亚进攻赫德阿姆了,你们知道吗?”   高文渊的声音有点飘。   “我的船通过安图海的下午,从赫德阿姆的方向就传来的炮声,米列颠现在已经出兵了。”   “现在谁也不知道战争会什么时候结束,但打仗就会有人受伤,你们的药场什么时候投产,这可是磺胺的大好机会!”   闻言,冉昱和崔慎对视了一眼。   他们也听说海西洲可能会起战事,但他们没想到这一天来的这样快!   “东海制药场还在建造,建成之后可以大规模生产磺胺类药物。我们的小药坊现在负责试制样品,普通磺胺目前还有一些多余的库存,磺胺衍生物因为还在试用中,数量十分有限。”   “给我,样品都给我一些,我要把它们带去海西洲。”   高文渊在院中来回的走,在脑中飞快地谋划着卖药的方案。   这是个机会,也是场冒险。   海上风浪难测,将近一个月的航程中什么事情都有可能发生。   也许等到他赶回托特亚姆,赫德阿姆的战争已经结束,也许战火遍地蔓延。可只要这笔生意经营得好,昂德兰高利贷的问题就迎刃而解,他就有希望赎回自己的远航贸易许可证!   这就是为什么他舍得抵上全部身家为表弟筹集钢料,那是因为阿昱从不曾让他失望,阿昱就是他的福星!   高文渊心里清楚,钱郡守愿意把磺胺的代理权交给新元商社,那是因为阿昱把磺胺的配方送给了东海郡府,向朝廷上交了利益。   他觉得表弟这个决定很聪明,磺胺不是他们一个小小的药坊能保得住的东西,有了磺胺做护身符,连发枪和化肥至少不那么显眼,钱郡守也会行个方便。   而且他也不准备在大雍赚钱,未来磺胺类药物在大雍全部低利贩售,他就转手赚个名声,也能避免给表弟惹来纠纷。   他的战场在海外。   “你还要回海西洲?”   阿昱惊讶道。   “海西洲不是打仗了吗?你现在回去很危险。”   闻言,高文渊微微一笑。   “危机也是机,战争的节奏要是被拉长,大雍的工坊都会全力开动,这是难得的发展时机。”   后面的话他没说,但冉昱和崔慎都明白。   近些年海西洲对于大雍的压制越发狠厉。货物单独课税,禁止大雍的生员学习技艺,限制矿石和煤炭出口,把粮食炒出高价贩售……偏封家皇室也不争气,接连出了几个不着调的皇帝,生生把开国积累下来的家底给败了个干净。   现在的大雍,真的是外强中干,套着看似光鲜的外表实则勉力支撑,崩塌破溃近在咫尺。   若是能抓住这难得的喘息之机,大雍便还有恢复元气的希望。   但是,大雍能抓住么?   一想到朝中的现况,三人的表情都有些凝重。   “算了。”   高文渊笑了笑,尝试着转移话题。   “我见到了谢航,还从他手里购买了一批钢料,现在应该已经送到了吧?”   一说起钢料,冉昱又来了精神。   日子一直都过得紧巴巴的青州兵器局,啥时候拥有过这么多的钢料,可是让阿昱体验了一把一夜暴富的爽感!   有材料造连发枪啦,有材料造飞羽火箭弹啦!钟师还因此灵感迸发,改良出射速较快的远狙枪第二版,适合阵地战的密集发射,成功拿到了北郡的第二笔大订单!   “那些钢料花了不少钱吧?你的本钱够吗?”   冉昱担心地问道。   够肯定是不够的,毕竟是一手建造起青州兵器场的人,冉昱对于原材料的价格十分敏感。   他再也不是那个没有金钱意识的小少爷了,现在的他,动动手就能估量出这一船钢料的价值,是个可怕的数字。   好在,最近东海卫和北郡卫戍军的枪款都到了账,他可以支付一半的料钱。   这也是为什么阿昱要送枪给谢夫人的原因,他迫切需要再拉一个大户还账。   不单单是谢夫人,他还给北郡和西北郡守都送了飞羽火箭弹的样品,想赚钱的心思昭然若揭。   “要是能把枪卖给兵部就好了,由兵部同一列装,也不用你这样一家家的拉生意。”   高文渊说道。   冉昱没说话。   这事他也畅想过,不过却被三哥泼了一盆冷水。   朝中西洋派当权,兵部下设的军械所都仿制不出巴虎罗孚,大员们根本不相信东海一个小兵器局能造出合用的火器,还在一心一意联络商社买现成的。   “也不单单是信任的问题。”   崔慎沉声。   “商社采购是有利益的,就算咱们造的再结实耐用,他们也不会选。”   小院里再次陷入了沉默,没人说话,心中满是说不出的憋闷。   “咦,你们都在?”   门声响动,一个胖胖的身影迈进了小院的门槛,原来是东海郡守钱酉匡。   钱郡守今天又是微服,穿得十分接地气。也不知他时从哪儿赶过来的,脑门上还挂着汗,说话有点喘。   “七郎啊,你赶紧收拾一下,今天晚上咱们就出发,跟我去一趟京城。”   啊?京城?   冉昱一愣。   为什么要去京城,还这样着急?   可还没等他问出声,钱郡守就抛出了一个石破惊天的大消息。   “太后……是太后要见见咱们!” 第97章   太后要见阿昱?!   崔慎与高文渊对视了一眼,都在对方的眼中看到了担忧。   当今皇太后温梦璇,原本只是泰成郡王的继室。泰成郡王是远近闻名的病秧子,与前王妃结篱十五年未有所出,温梦璇嫁入泰成王府的第二年便怀有身孕,只是这孩子生下来没多久,泰成郡王就一命归西,留下一对孤儿寡母。   悼帝驾崩,身后没有留下子嗣。宗府数了数封氏族中的男丁,发现血脉最近的就只剩下汝阳王和泰成郡王。汝阳王已经过了知天命的年龄,泰成郡王还是个幼儿,两个人选半斤八两,全看双方能拉到多少支持。   最后还是泰成郡王胜出,登基成了新帝。   “争位的时候,北郡和中都郡都选择了泰成郡王,西北郡附议,南部诸郡这权力支持汝阳王,双方一度闹得非常激烈,可以说,今上是被北郡-中都郡扶上了勤政殿。”   崔慎沉声说道。   “我原以为温太后上位以后会对南部诸郡施加报复,然而在去年的新政中,她却并没有表现出明显的针对性,政策制定的还算是公允,说明她是一个很有政治智慧的人。”   偏还是有偏向的,偌大的版图当然不可能一碗水端平。但即便是孤悬海中的东海郡,钱酉匡也只能骂骂税制改革不合理,税头太重,挑不出朝廷故意为难他的把柄。   当时东海的问题在于青州遇袭,冉氏出走,百业荒废。如今新的顶梁柱已经支棱起来了,第一年的税表做的漂漂亮亮,也听不到钱胖子骂陈阁葵坏心眼烂良心了。   “但是朝中现在当权的是西洋派。”   高文渊的眉头紧皱。   “我在昂德兰的时候听说过陈磬钟,他这个人十分推崇米列颠文化,是配学劳动中被影响得最深的那群人,他有很多想法做法都是传习米列颠的先例。”   “个人操守和品性不论,陈磬钟对于泰相在立国之初确立的发展计划书并不认同,认为做法早已落后,希望能够全盘引入海西的制度,矫正回归到正确路线。”   “正确路线……”   闻言,崔慎嗤笑一声。   “那他又凭什么觉得泰相的计划不是正确路线呢?”   他顿了顿,语气略微有些缓和。   “从目前来看,陈磬钟似乎也不能完全左右朝政。至少谢敏达病重的时候,他属意的人选在中都郡完全没掀出水花,想来是太后没有应允。”   倚仗却又不言听计从,不让自己和新帝成为任何一方的提线木偶,温太后也是个妙人。   现在这个妙人忽然说要见冉昱,这可能是因为什么?   “哈……哈哈……”   在一旁一直没怎么吭声的钱酉匡,忽然干笑了两声。   “要我说,你们也不用想那么多,没准太是因为听说了磺胺的故事……所以才想见见冉七郎的呢?”   此话一出,三人的视线立刻转向他,都是目光灼灼。   “什么意思?”   高文渊先开口道。   “太后怎么知道磺胺的故事的?”   那还用说,看钱胖子的表情就知道到底是谁给捅上去的。   钱酉匡觉得自己身为一郡之首的威严受到了挑衅,马上端起架子说道。   “怎么?这事还不能说?”   他朝着北边的天空拱了拱手。   “本官身为东海郡守,蒙陛下和太后的信任,对郡内负有监察职责,自然知无不言,言无不尽。冉七郎和陈颖达造出了磺胺,此物利国利民,必须要上达天听。”   他一番话说得不土不洋,架子倒是摆了个十成十,压得三人都不敢再声讨他。   他们忽然意识到,甭管钱胖子平时有多接地气,他毕竟还是东海郡守,大家思考问题的角度和立场并不完全一致。   “既然太后召见,那当然得好好准备准备。”   冉昱笑着问钱酉匡。   “钱大人也一起觐见吗?觐见太后有什么需要注意的礼仪,说起来我还是第一次入宫呢。”   他这样说,就把之前略显僵硬的氛围瞬间打破,也给了几人一个适合的台阶。   钱酉匡很高兴,立刻和他说起了宫内礼仪。他自己其实学得马马虎虎,还是之前上大朝的时候恶补的,有些细节也是记得漏洞百出。   反正这一茬,就算是揭过去了。   回到青州冉家,冉夫人听说儿子要去京城觐见太后,脸上立刻露出了担忧的神色。   阿昱上次去京城遭遇了兴福楼事件,险些人都交代在护城河,这次又要入宫面圣,汝阳王的死因还没查清楚啊……   可太后召见,阿昱又不能拒绝。冉夫人说不出让儿子担心的话,只能强笑着替他收拾行李,又一路把他送至大门口。   “早去早回。”   眼见着郡守府的蒸汽车消失在远处,钱夫人取出帕子擦了擦眼。   “还请娘放宽心,这次与钱郡守入宫精简,陈郡尉一定会派遣东海卫的精锐随行保护。”   朱玉婉轻声安慰她,似乎也是在给自己宽心。   “小弟慈悲心善,一定会平安的。”   旧京还是那个旧京,一晃一年过去,依旧是熟悉的街道熟悉的店铺,一切都和冉昱记忆中的并无区别。   旧京原名定安城,是前朝雍西关都护府的所在,也积淀了本朝最辉煌的前半段时光。   至灵帝迁都北郡,重建新京,帝国的重心也逐渐东移。不过定安城毕竟是封氏皇族的龙兴之地,又毗邻墨宗大学院所在的九凌城,即便已经失去了首都的名分,但地位依旧超然。   新元确立以后,太后没有带着今上返回京城,而是在旧京的宫殿中居住,大有重新迁回定安城的意思。   她不走,内阁群官也只能跟着留下。   定安城中的皇宫是前朝大都护府改建的,论规模和陈设和新京的宫殿群没法比,上朝的时候挤挤挨挨,冬天还得腾出地方摆放炭盆,让习惯了宽敞大殿的朝臣十分委屈。   冉昱倒是不觉得小,毕竟坐在这里的都是本朝最出彩的几位皇族,旧宫殿的一砖一瓦都带着古朴和庄严。   比起一直在擦汗默背的钱郡守,他倒是显得十分轻松。左右是换了个地方换了个人来讲故事,磺胺的传奇连蒋秀云、沈星姼、谢门捷都没发现异样,他就不信温太后比这三位大师还专才。   宫人把两人引至偏殿。   温太后一身常服,正温柔地看着儿子与宫人玩耍,听闻东海郡守与冉氏七郎到了,她便让宫人带着小皇帝出去玩,自己带着女官走去前宫。   行礼完毕,温太后盯着冉昱看了会,蓦地笑道。   “是你造出了磺胺?听说你还成功合成了化肥,造出了连发枪?”   冉昱连忙躬身应诺。   钱酉匡说他上报了青州城去年一年的情况,太后可以从奏报中得知所有的细节,只要问什么都如实回答就可以了。   果然,温太后笑着点了点头。   “我听说你主动将磺胺的配方上交郡府,果然是少年英才,忠心可嘉。”   “我大雍以技立国,若是没有开国泰相的炼钢法和火雷弹,大雍也不可能在短短几年就横扫西胡,统一中原,这是谁都不能抹去的事实。”   温太后顿了顿,又接着说道。   “现在灵帝的禁匠令已经废除,大雍的工业亟待起步,正需要你们这样奋勇争先的年轻人。你为国献出磺胺,本宫也没什么好奖励的,便赐一块牌匾以为典范罢。”   这话说得轻飘飘的,但个中意义却十分惊人。   什么叫典范?!典范就是过了明路、直达上听,陛下和太后都知道他冉七郎这个人,他的工坊是皇家认证过的成功范例!   从今天开始,他冉昱也是上头有靠山的人啦,只要不搞出大事故,谁都不能随便弹拨他!   几乎是想也不想,冉昱跪地拜谢,被温太后笑着制止。   她看了看钱酉匡,又看了看冉昱,不无感慨地道。   “如今海西洲战事又起,正是多事之秋,朝中对于时局也各有争论,众说纷纭。”   “可哀家总觉得,做出些实绩总比纸上谈兵来的扎实。钱卿自掏腰包资助郡内产业,冉七郎不贪图名利为国献肥。各郡县若都像你们一样脚踏实地的做事情,那哀家就能放宽心了。”   “回去好好做,不管是枪还是肥料,你们尽可大展拳脚,哀家也想看看你们能把东海带到怎样的程度。”   一直到离开皇宫,钱酉匡都一直神情恍惚,两眼放空。要不是又冉昱看着,他走路几次摔倒,还差点撞上宫门和廊柱。   娘娘的话是什么意思?!   让他回去好好干……努力干,太后说想要看看他治下的东海郡会变成什么模样,那不就说明……太后她老人家觉得钱酉匡这个郡守当的还算不错?!   嘿嘿嘿,嘿嘿嘿嘿嘿……   钱酉匡摸着自己的后脑勺,陷入了无法控制的傻笑之中。   太后都说他干的不错啊!所以以后谁在嘲笑他是卖矿的土鳖,他就把太后娘娘的金口玉言甩到他们脸上,那些官腔酸儒可没得到太后的夸奖呢!   想到这里,钱酉匡眼眶泛红,狠狠行了一管酸涩的鼻涕。   他老钱终于做出来点明堂,有望光耀门楣啦! 第98章   从宫中回来,两人也没有在旧京多作停留,第二日便启程返回东海郡。   从旧京回东海有两条线路,一是乘坐长线蒸汽火车到仙匀港换乘客船,另外这是做乌知河线到白鹭口,然后沿着海岸南下直达青州港。不管是哪种,都是蒸汽火车转船的线路,谁叫这个时代还没有能够修筑跨海大桥的技术呢。   “要是能填海造陆就好了,咱们可以把一线峡填了,和下南郡接壤。”   钱酉匡看着掠过窗外的风景,一脸感慨地说道。   回程他们选了乘坐乌知河线去白鹭口。因为钱郡守说想要观摩一下沿海各港口的经营情况,收集一些可以借鉴的情报。   自从得到了太后的夸赞,钱胖子每天都跟打了鸡血一样,各种天马行空的念头层出不穷。好在郡守出行都是乘坐专列。东海郡家底薄包不起专列,但包下一个车厢还是没问题的。除了冉昱和随行的东海卫兵丁,钱胖子的忽发奇想也没有外人知道。   “填了一线峡,那礼阳码头就没了。”   冉昱不得不给郡守大人泼了一桶冷水。   礼阳码头是东海最繁忙的客运货运港口,因为对面就是下南郡的邱家铺,商贸往来十分频繁。   填上了一线峡,东海和下南接壤,以下南郡的在南部诸郡的地位,搞不好礼阳都得被邱家铺吞了。   那他到底是在给谁填海?!   算明白账的钱郡守不吭声了,绝口不提填海造陆的想法。可安静了没一会儿,他忽然又兴奋起来,开始念叨回去要选个新厂址,说陛下从内库下拨了一笔款项,专门用于支持东海制药场的扩建。   “之前是我想的简单了,觉得桐佲镇郊的那块荒地差不多就够用。现在陛下有意大力发展东海制药场,桐佲其他的都是耕田,我得另行选择一处合适的场地。”   钱酉匡摸着圆润的下巴说道。   冉昱这才知道今上还给磺胺药投了钱。   不过说是今上,其实应该是温太后的意思。他忽然明白温太后说的那句话的真正含义!   因为不想给朝中制造搅浑水的机会,所以在明面上只奖励一枚牌匾以示表彰,私下却从内库拨款支持。   有皇帝参股,其他利益方想要插手的念头可以绝了,这才是真正的护身符!   冉昱忍不住微笑。   “那钱大人可要好好经营磺胺,不能辜负了陛下的一番资助啊!”   “嘿……嘿嘿……”   钱酉匡笑得一脸荡漾,还没等他再放出什么豪言壮语,车厢外忽然传来了嘈杂声。   冉昱转过头,正看到随行的几名侍卫都走过去查看情况。   “外面有人喊冤。”   “喊冤?”   钱酉匡一愣。   “喊什么冤?”   乌知河线是从旧京开往白鹭口的长线蒸汽火车,途径西北郡、北郡和中都郡。就算有人喊冤,那也得是要喊给这三地的郡守吧。   很快,又有人来报。   “喊冤的是个老汉,说是……说是东海桐佲镇三家坡人。他自称自家的田亩被……胡老爷子占了,女儿也被掳走毁了清白,要求郡守您彻查!”   回报的兵丁说的磕磕巴巴。   事关钱郡守的老岳丈家,这事谁也不敢擅专,只能一五一十地汇报。   外面那老汉已经哭诉的一把鼻涕一把泪,还以头抢地磕得满脸血,看着不像是假的……   可胡勤海也不像会欺男霸女的人。之前化肥厂建场的时候他们见过这位郡守岳丈,就是个有点倔的老头,跟自家村口坐着的那些也没甚区别。   “岂有此理!老胡家啥时候占过别人的地?!”   钱酉匡一拍桌子站了起来,气冲冲地吼道。   “你们去把人带进来,说什么糟蹋他家闺女……当我老岳母不在么!”   众护卫:嗯……?   正要去带人,一直在一旁没吭声的冉昱忽然开了口。   “先别动,我觉得不大对劲。”   啊?!   钱酉匡转头,怒道。   “是不对劲啊!这不血口喷人吗!?”   “我岳家就我媳妇一个闺女,老两口要那么多地给谁留着?我钱酉匡还缺他一块田吗?!”   这话倒是大实话。   老胡家原本准备招赘个女婿上门,可女儿看中了钱酉匡。钱家虽然也没什么钱财,但让儿子入赘这事肯定不可能,这事最后也就没人提了。   所以胡家二老百年后,理论上家财都给了女儿女婿的,钱郡守家里有矿,手里有场,怎么可能图他三家坡的一块田?!   “所以这摆明了是陷害!”   “对啊,是陷害。”   冉昱点了点头。   “可是他为什么要陷害大人?”   “因为我蒙太后召见……”   钱酉匡习惯性地说出自己最得意的经历,然后他脑中忽然灵光一闪,有点明白冉七郎的意思了。   是了,太后是秘密召见,觐见的地点都选了偏殿,从私库中拨款更是秘中之秘,那门外的那个老汉是怎么知道他在这趟列车上的。   电光火石之间,钱酉匡蓦地倒退几步,招呼随行的卫兵。   “抓住他!抓住他!那人有问题,他……”   话还没说完,忽听耳边响起一声凄厉的尖叫。   “狗官,我跟你们拼了!”   话音未落,爆炸声起。   一股巨大的冲击波把众人推向了车厢的另一端。列车上的玻璃齐齐被震碎,冉昱被震得滚了几滚,后背重重地撞到车壁上。   好在爆炸点位于车厢后部的连接处,直接炸断了后位车厢与本节车厢的连接,但冲击波也破坏了车轮,导致冉昱所在的车厢脱轨,翻倒在铁轨旁的坡底。   尖叫声、哀嚎声、呼救声不绝于耳,整列乌知河线变成了一座绝望囚笼。   几名东海卫兵都勉力起身,摸出连发枪保持警戒。   现在才是最危险的时候,既然有心人制造了爆炸,那就必须防备对方还要趁乱摸鱼,兴福楼事件的教训还历历在目,汝阳王就是趁乱被人抹了脖子!   这次对方的目标也很明确,就是东海郡守钱酉匡!他们预先知道钱酉匡会乘坐乌知河线去往白鹭口,所以在列车行驶期间下手,这是一场有预谋的袭击!   “郡守,会用枪吗?”   冉昱咬着牙。   他的脚踝扭到了,不确定有没有骨折,额头被划破了一个口子,浑身上下都是撞击后的疼痛。   “不会……”   钱酉匡倒是没什么大碍。   不得不说,有时候胖就是底气,就是保障。钱郡守虽然也被甩到车壁上,但他幸运地被卡在两个座椅下方的空隙,除了脑子被撞得有点晕乎乎,四肢倒是完好无事。   “你教教我。”   他用力晃了晃脑袋。   “连发枪上了弹匣就能打对不?给我一把,我能行!”   于是冉昱扔了一把手枪给他,然后又把另外一管连发枪交给护卫长。   这些枪是他带来的样品。   既然都来了旧京,那冉昱索性也抽空回了一趟九凌城。按照墨宗大学院的习俗,墨宗学子会带着自己的研究成果去先生墓前祭拜。虽然冉昱祭拜的心情和别人不一样,他是知道墓中的两位主人都好好活在另外一个时空。可说起来,这也是算是在宁先生的指导下完成的作品,感谢还是要感谢的。   连发枪,飞羽火箭弹,合成氨工业模型,煤气化炉模型,磺胺,化肥。   某种程度上,说是一个小型单兵武器库也不为过。   “搞出了这么大的动静,周围的戍军很快就能赶过来。敌人肯定还有后招,在戍军过来以前,全员一级战斗警戒!”   “喏!”   这次护送郡守进京的都是东海卫的精锐,用不着钱酉匡指挥调度,他们就已经自动结成了三人战斗小组,把车厢周围护卫得密不透风。   正如众人预料的那样,这果然是一场有预谋、有针对性的袭击,而且几乎与兴福楼事件如出一辙,都是先利用□□造成死伤,然后趁乱浑水摸鱼。   可惜乌知河线的车厢之间都设有铁门,厚实的铁门阻挡住一部分冲击波,并没有给包厢造成太大的伤亡。   绝大部分随行的东海卫戍军还保有战斗力,再加上冉昱去拜祭先生墓而携带的小型军火补给包,很快就让前来补刀的猎杀者们尝到了苦头。   呯呯呯呯呯呯——   以脱轨的列车作为掩体,连发枪喷射出愤怒的火焰。   这是经由冉昱和钟师共同改良的第三版连发枪,说是手枪其实已经接近了连发机关枪的雏形,在近距离阵地战时拥有超级凶猛的火力。   呯呯呯呯——呯呯呯呯呯呯——呯呯呯呯呯呯——   毕竟是在大雍的土地猎杀大雍的郡守,幕后之人最多搞些突袭暗杀暗杀之类的小诡计,正面打阵地战的勇气对方想都不敢想。   是以当袭击者们忽然遭遇到比战争还要猛烈地火力攻击时,他们的第一反应是懵住,有点搞不清自己到底身在何处。   不是说杀掉那个大雍的狗官,再掳走那个冉姓的小子就可以结束任务了吗?那这些护卫是哪里来的?他们不应该被炸的七荤八素了!?   还有他们手中拿的是什么枪?!为什么能像泼雨一样地打弹丸!?这么密集的火力,就算是赌上性命也不可能靠近的,只是去白白送死!   他们这是被人坑了!? 第99章   过于凶猛的火力让前往偷袭的暗夜者们吃了个大亏,只能趴在远处的掩体后,不敢动作。   好在他们这次来了不少人,死伤还承受得住。   自古以来搞暗杀就没有大张旗鼓的,之所以特地选在北郡和西北郡交界的三不管地带,就是看准了两边的戍军过来都要花费时间。   等他们找到了地方,猎杀者们早就带着战果遁走了。   幕后主使是这样计划的,所以火车上引爆炸药也是算准了时间,耐心等到列车行驶到指定位置。   今夜乌知河线上只有这一列车,就算被逼停也不会被立刻发现,而爆炸的位置位于丘陵地带,山林密集,列车又是夜间行驶,是个打伏击的好地方。   可是万万没想到,对方竟然直接发射了一枚巨大的钻天爆竹!   其实猎杀者们也没看清那是什么玩意,就感觉漆黑一片的夜幕中有什么“滋溜”一声就飞上了天,然后爆发出剧烈的强光。   “那是什么?!”   有人忍不住喊出了母语,可随即被人捂住了嘴巴。   可就是静夜里的一句话,还是被敏锐的耳朵捕捉到。   冉昱微微探出头,朝着声音发出的方向偷看了一眼,确定自己刚才听到了海倭语。   这语调他太熟了,身为一个土生土长的东海郡人,谁还没见过菜市口处决海寇的场面呢?   海寇就是游离在东海线边缘的船帮,主要分为两个阵营。其中由浪士和除藩武人组成的船帮背后有海倭国支持,几乎已经碾压了传统海寇迪亚鲁人的势力。   是海寇?还是海倭国?!   冉昱的脑子飞快地转动。   不管是哪一种,都和海倭国脱不开干系,说不定兴福楼事件也是同一伙人谋划的,手段太相似了!   “打吧!既然暴露了身份,那就不能再留活口!”   猎杀者的头目咬了咬牙。   他的兄长敏木鲁就是死在大雍东海卫的枪之下,连尸体都没抢回来。后来他们也尝试了几次偷袭,结果都被岛上的守军给打退了,但也因此搞到了一些枪的情报。   东海卫的这种枪,虽然能够连发但却只能打连打七发,七发之后就要更换弹匣。趁着这个时间空档,他们可以迅速突进。   “把那些动不了的家伙拖上来,使用他们作为掩体前进!”   他冷酷地下达了进攻的指令。   “时间有限,我们必须速战速决。听我号令,除了里面年纪最小的,一个活口都不能留!”   为了兄长,报仇!   一声令下,猎杀者们开始用受伤的同伴作为肉盾前进。   其实他们更想去车厢里抓些大雍人,大雍对自己同胞总有种无用的怜悯之情,用那些人做人质反而会让他们束手束脚。   但是来不及了。   回去抓人就必须原地折返,背对着着对方的火力等于在送死。   何况刚才那个奇怪的大爆竹上天,等于给北郡和西北郡的守军指明了方向,相信用不了多久,两地的卫戍军就会迅速赶到,他们很可能会被关门打狗。   于是,在同伴的哀嚎和惨叫声中,猎杀者们开始顶着连发枪的火舌一点点前进。   同伴们很快就没了声息,被鲜血激发出凶性,猎杀者们发出一声声怪啸。   可是很快,怪啸变成了惨叫。同伴也是血肉之躯,抵挡不住过于密集的火力,很快就由肉盾变成了一团烂肉,失去了抵挡弹丸的功能。   而更可怕的是,越是靠近车厢,对方的火力就越凶猛,几乎没有喘息和停顿,这让猎杀者的头目开始怀疑自己出现了幻觉!   怎么可能呢?!   他们的枪这样打,难道不会炸膛吗?!   而且他们怎么更换的弹丸?!都没有空隙的!   也就是犹豫的功夫,远方响起了马蹄声,是大雍的卫戍军到了!   先到的是西北郡的巡逻军,他们看到飞上天的火弹,马上循着方向赶到了现场。   “什么人!?”   “不许动!”   “都放下武器!”   连发枪停了,猎杀者们抓住机会,飞快地朝着车厢突进。西北巡逻兵毫不犹豫地拉开火铳射击,可他们的枪比不了猎杀者的珐琅枪,还是慢了一步,让对方靠了上去。   千钧一发之际,连发枪的火舌再度打开。   近距离的连发威力与之前完全不可相提并论,几乎是一场兜头盖脸弹丸火雨,猎杀者瞬间又倒了一片。   就只剩下头目和他的一名受了伤的心腹,被压制在一个小山坡后,进退不得。   “混蛋!听不懂人话啊!”   西北巡逻兵还要拉火铳射击,却被带队的校卫制止。   他指了指那在夜幕中绽放的火焰之花。   “别自取其辱了,人家优势占尽,等会看看需不需要帮忙吧。”   是的,早在之前喊话的时候,那节倾覆的车厢中就传来了东海郡守钱酉匡的喊话,首先表明了身份。   现在摆明是对面那群身份不明的家伙有问题。西北巡逻军喝令双方停火,车厢那边马上听从,反倒是山坡下的人趁机生事,被人家火力压制也没什么好可怜的。   活该嘛这不是。   “山坡下的人,亮明你们的身份!”   校卫朝猎杀者们喊道。   “亮明身份,不然你们将受到攻击!”   依旧没有回答。   不是猎杀者们不想回答,而是他们中精通官话的同伴都被当做肉盾处理掉了,现在活下来的两个谁都不会讲大雍语,只要一开口就会暴露身份。   不如不说!   校卫又喊了两次,始终没听到回答。反倒是车厢那边一直有声音传来,有人在大声说明着事情的经过,得到其他车厢乘客的附和。   原来在事故刚发生的时候,曾有三个乘客从后面的车厢冲出来,试图对倒翻车厢射击,被东海卫戍军击毙了。   谁是谁非,一目了然。   “控制那两人的行动,注意留活口!”   西北巡逻队耳朵校卫下达了命令。   这时候北郡的卫戍军也赶到了。领队的校卫倒是比西北同僚更快搞清楚情况,因为他认出了与自己手中如出一辙的连发枪。   嗯,在大雍的地界上,目前能拿起珐琅枪的不一定是好人,但拿着连发枪的却一定不是坏人。   “是东海卫的兄弟吗?我是北郡混山卫所的齐阳,我们看到你们发出的信号,特地前来支援!”   见北郡卫戍军亮明了身份,西北巡逻队也连忙跟上。两个侥幸存活的猎杀者被瓮中捉鳖,卸了下颌送去北郡枢机处待审。   “呀,这就是东海兄弟的新火器啊,真是厉害。”   全程目睹了连发枪威力的西北大兵表示十分羡慕。   大家都是摆弄火器的人,东西的好坏一看便知,他们还从没见过能打这么多弹丸的枪呢!   沙岭卫的大兵比西北大兵多见过一点世面,他们最近配发了新式枪,来源不明,但格外好用。   不过给他们做使用讲解的人操着一口东海口音的官话,他们猜测多半是从东海郡搞到的货源。   就真的……比以前的老火铳好太多了,简直鸟枪换洋……啊呸,东海炮!   “兄弟,你们这是新货吗?”   沙岭卫的一名校官羡慕地看着眼前的支架式连发枪。   “这东西一次能打多少弹丸?可也是需要七发更换一次弹匣?”   这个问题,东海的护卫们也回答不了。   这枪是冉七郎临时拿出来给他们的,之前他们连见都没见过,更别说具体参数了。   好在连发枪的使用方法大同小异,冉七郎简单解说了一下他们就能上手,也是真到用起来才知道这玩意的威力有多大!   射程保证不了,但近距离绝对是要用人命来填的,特别适合堡垒作战!   这就是青州兵器局新改良出来的连发枪吗?这次跟钱郡守出来,可真是长见识了!   “先别说这些,我们这里还有伤员……”   一听说有伤员,两边的卫戍军也不敢再多聊,连忙把人送去最近的医堂。   除了几个靠门最近的护卫,这场受伤最重的就数冉昱。他一只脚的骨头裂了,身上多处擦伤,额头还被撞划破出一道伤口,看着十分可怜。   “是海寇,或者是海倭国人。”   躺在担架上的冉七郎对着沙岭卫的校官说道。   “我听到他们讲海倭语,他们想要袭击东海郡守。”   西北巡逻队和北郡沙岭卫没人知道冉昱的身份,还以为他是钱郡守的随从,点头记下了他的证言。   胆敢在大雍的地界刺杀一郡之首,这些海倭人是吃了熊心豹子胆么?竟然敢在他们的地头上闹事。   可冉昱接下来的话更令他们吃惊和震怒。   “郡守大人这次入京,行程是对外保密的,我们也只是包下了一个包厢,没有乘坐专列,但却有个老者堵在我们的车厢门前,一直嚷着要见郡守。”   “后来他引爆了炸弹,我们的车厢脱轨。我本人也是兴福楼事件的经历者,那天我亲眼看到一个南岛人喊着口号引爆了身上的炸药,紧接着一楼宴会厅也发生了爆炸,混乱中有很多人被身份不明的人刺伤。”   说到这里,冉昱顿了顿,声音微现低沉。   “今天的这场刺杀与兴福楼那天几乎如出一辙,都是先用爆炸制造混乱,然后借机刺杀目标,我很怀疑这都是一伙人干的,他们很可能就是杀害汝阳王的真凶!”   “这件事,多半与海倭国脱不开干系了!” 第100章   一听说与兴福楼事件有关系,两郡的兵丁瞬间都变了脸色。   北郡和西北郡都是那场恶□□件的受害者,北郡郡守萧卓身受重伤,南石郡守叶吉阿断了两条腿,事后发现被引爆的炸弹采用了东胡部族的土方,要不是叶吉阿的两条腿差点废掉,西北郡这口黑锅是要背定了。   事后,几个在场的死士都被击毙,杀死汝阳王的真凶不知所踪,朝中虽然对兴福楼事件有诸多猜想,然而无奈人死无对证,现场留下的物证又都是陷阱,最后竟然成了一件无头悬案。   自家郡守吃了大亏,这事岂能善罢甘休,自然是要追查到底!   于是两郡人马都立即把情况上报。因为冉昱受伤,钱酉匡暂时决定在北郡的混城停留两日,于是被送入医堂的冉昱一下子成了重点保护人物,除了随行的东海卫兵之外,忻州郡和阿木尔郡也都派人守在医堂周围,三方人马互相监督,都怕对方的人手被幕后黑手渗透。   第二日下午,一台蒸汽车开进了混城医堂的病区。负责警戒的军卫上前询问,得知竟然是萧家大少爷前来探病,立刻举手行礼。   “少郡守!”   萧烈成摇了摇头。   大雍的郡守之位可不是世袭的爵位,没得老子做完给儿子接班。虽然国朝的历史上不乏父子两代郡守的先例,那也得是儿子足够出色到能够成功上位,现在叫他少郡守实在不合适。   “东海郡守钱大人也在里面?”   “是的。”   军卫点头。   “钱大人担心安全,便一直住在医堂里,从没离开过。”   萧烈成点了点头。   钱酉匡遇袭的消息昨天半夜传到邕城,说起来这还是在北郡境内出的事,他父亲当然要亲自前往探望。   然而就在出发的时候,萧卓忽然收到加急线报被绊住了脚步,只能改让儿子先行出发,自己处理妥当之后再赶往混城。   萧烈成这一路也是忧心忐忑,因为沙岭卫在奏报上提到阿昱在袭击中受了伤。虽然目前已经没有大碍,可阿昱只是个身量单薄的小生员,可比不得他们这些常年在校场摸爬滚打的耐折腾!   他急匆匆踏进病室,正看到他的好朋友趴上窗台,在欣赏外面的风景。   混城地处乌知河南岸,北侧是连绵的高山陡崖。在宁先生发明三角逆帆船以前,乌知河流域几乎无法通行,因为没人能够从这些延绵不觉得山中找到出路。   但是现在就不一样了。   乌知河流域已经成了大雍的黄金水路,与乌知河线隔山相望,共同构成了大雍北部的通行要道。   冉昱以前没来过混城,这里是与东海和旧京都完全不一样的风情,他看得有点着迷,连萧烈成进门都没注意到。   “咳咳。”   萧烈成轻咳两声,引得阿昱回头。   “阿成?你怎么来了?!”   他惊喜道。   闻言萧烈成苦笑了一下。   “东海郡守在北郡遇袭,原本我父亲是要亲自过来的,结果临出发的时候有些突发情况,我便先过来了。”   说着,他把好友上上下下仔细打量了一边,关切地道。   “听说你受伤了,可有大碍?”   冉昱摇了摇头。   大碍是没大碍,就是浑身都疼,脚肿的像只大馒头。   “钱大人在隔壁,他也受了些轻伤,好在没什么大事。”   于是萧烈成又去隔壁探望钱酉匡,并向他说明萧卓未能前来的原因。   “东海卫今天凌晨兵分三路,分别突袭了丰南岛、长明岛和大岛屿,父亲昨天半夜就前往白鹭口督战,防备海倭国介入战事。”   萧烈成以为钱酉匡不知道东海卫的这次行动。毕竟这次是三路大军齐发,钱酉匡要真知道东海卫倾巢而出,不可能不留在青州压阵。   可他低估了钱郡守的脑回路,只见钱胖子定了点头,一脸理所当然的表情。   “嗯,这事我知道,计划还是我和陈平一起制定的。”   “让你爹放心,此战东海卫肯定能打赢。”   啊?!   这下,萧烈成是彻底不明白了。   不是……就你明明知道东海要打大仗,你为什么还要离开郡内跑去千里之外的旧京,钱郡守你到底是怎么想的?!你就一点都不担心青州城内无人坐镇大局出乱子吗?!   “那有那么严重!”   钱胖子一挥巴掌,胖胖的脸上满是不在意。   “不就是三个离岛,有一天两日的功夫就差不多,崔三可是给我立下过军令状的。”   他看了看外面的天色,又看看了乖巧坐在一旁的冉昱,淡定地点了点头。   “嗯,冉七郎这次受伤,想必夺岛的时间会更短一些,本大人觉得,今天傍晚就差不多了。”   冉昱被他看得一脸茫然。   东海卫夺岛和他受伤有什么关系?计划你们不是早早就定下了吗?   不过他倒是有点明白钱郡守的想法了。太后召见肯定不能不去,而且他离开青州还会造成短期不会动兵戈的假象。   自从龟背屿和黑熊礁被收复以后,夺回另外几座离岛就是板上钉钉的事,差别只是在什么时候动手。   海寇显然也知道这个事实,所以才会接连几次袭击龟背屿。然而东海卫已经全员装配上连发仓和远狙枪,应对海寇简直得心应手,完全没给对方一丁点机会。   这次分三路夺岛,东海卫还带上了青州兵器局最新出产的飞羽火箭弹,阿昱也很期待最后的战果。   不过这些事,萧烈成是不知道的。   他还沉浸在东海郡守神奇无比的思路中,觉得钱酉匡这个胖子真不愧是运作出来的著名关系户,竟然如此恣意妄为,连东海大局都不管了。   幸好父亲亲自去了白鹭口,这次东海卫通报沿海各郡展开军事行动,想必在仙匀的谢敏达也不会置之不理,就算他因病不能亲自前往,那至少也会派中都海卫前去增员。   这样一来,哪怕是东海郡在战时出现任何纰漏,北郡和中都郡也能出手相助,不怕收拾不了残局。   萧烈成忧心忡忡,却不知道在同一时间的东海,他的亲爹萧郡守却完全沉浸在另外一种情绪中,只因眼前的一切都超过了他对于战事的认知。   只见远望镜中,东海卫的几艘快船轻巧地破浪而出。船上的兵丁身上都背着一个奇怪的金属架,这架子有点像普通的炮架,但又比炮架轻巧了许多,上面还架着的羽箭一样的玩意,又小又短,看不出到底是什么。   炮?   萧卓随即摇了摇头。   不像是炮,炮弹不是这种形状,倒是有些像是青州兵器局造出的新型弹丸。   可若要真是弹丸,那要多大的枪才能够发射?岂不是又变成了炮?!   眼见着快要接近长明岛,岛上的海寇们已经列好阵型举起了枪。   长明岛易守难攻,海边有长长的一大片浅滩,到了近海船不能行,只能徒步涉水冲锋。岛上的海寇都拿着细村田,显然在龟背屿失利以后,海倭国又给他们补充了新的火器,这将会是一场惨烈的夺岛登陆战。   萧卓暗叹一声,正准备命令船队靠过去,随时准备支援。却见远望镜中旗帜招展,停在近海外的东海卫忽然有了动作。   “飞羽火箭弹——发射!”   引信点燃,十弹联发。火光顺着引信进入飞羽火箭的尾部,只听噗的一声,四尾平衡翼的候补喷射出大量的白烟。   在□□的反作用力下,羽箭如同蛟龙,呼啸着冲出了发射架,火焰流带动弹体告诉右旋,以稳定且优美的弹道直扑岸上的海寇阵列。   轰轰轰轰轰——   正中目标!   萧卓看得眼都舍不得眨,生怕错过任何一个精彩的细节。   他发现这些羽箭弹的作用似乎并不相同。□□落地会有黑火油爆出,这火很难扑灭,若是粘在人身上会连皮带肉一起烧,被迸溅到的海寇只能惨叫着冲进大海保命。   还有些弹头装了碎铁片,弹头爆裂的时候,里面的弹片会四散飞出,宛如一场金属风暴。   岸滩上的海寇躲得了弹头,却躲不了火药掀起的金属风暴。有人被弹片打的头破血流,有人被冲击波抛到半空,还有更倒霉的,划破要害当场毙命。   岸滩上浓烟四起,大火熊熊。地上、山间、海中……到处都充斥着海寇的哀嚎和咒骂。   可这宛如地狱一样的场景却只是个开始。   几分钟后,第二轮飞羽火箭再度发射。这次东海军兵采取了单发单弹,但在发射却精心计算了角度,直指半坡城寨上的海寇头领。   单发的飞羽箭不如漫天火雨那样有气势,却能精准命中几个海寇头目的所在。大头领所在的墙体被火箭弹击中,连人带墙炸掉了半边。   二头领身中数枚弹片,却被疼痛激发出凶性,咬牙举起珐琅枪拼命射击。只可惜他手下的小喽啰已经被天降火雨吓破了胆,只顾着自己四散奔逃,再也没人追随头领抵抗。   然而满载黑火油燃烧弹不断落入城中,借着海风的威势熊熊燃烧,很快就把长明岛上的城寨变成了一片火海。   至此,原本一场惨烈的夺岛登陆战,就以这种匪夷所思的方式迅速快进到尾声。海寇几乎没有还手之力,在零星的抵抗之后,他们纷纷跪倒,束手就擒。 第101章   “这……也太快了吧!”   一旁的副将倒吸一口凉气。   “这就……结束了?”   闻言,萧卓轻轻摇头。   “只是消灭了岸滩上的海寇,岛上肯定还有一些隐藏在掩体工事中。”   说到这里他顿了顿,神情若有所思。   “不过岛上的两个头领被一炮打死了,剩下的都是些被吓破胆的乌合之众,想来也不会再有什么战意。”   听他这样说,副将赞同地点了点头。   的确,仗打成这样,要是换了他他也没有战意了。   “郡尉,东海卫这次用的小炮倒是头一次见,轻巧灵活可以单人携带,看着射程也还不错,在夺岛登陆的时候很得用。”   萧卓在北郡身兼郡守和郡尉两职,这次是以北郡郡尉的身份前来支援,身旁跟随的都是他一手培养出的亲信,是以说起话来也没什么顾忌。   立刻就有人反驳。   “虽然得用,但与海船上的舰炮还是没办法比。也就是东海卫没有得用的海船,如果真需要炮火轰击海滩支援登陆,那不如把船直接开到近海,何必这么小家子气地搞小炮呢?!”   “这仗要是换成我,肯定不这么打。”   “你准备怎么打?”   萧卓掀了掀眼皮,冷声道。   “东海一线的海岛多浅滩,大船要怎么靠过来?还没到射程就得搁浅在礁石区。”   “你们看没看到岛上都没有岸防炮么?因为根本没有必要,浅滩就是天然的屏障,双方的炮都够不到对方,小船反而更容易贴到跟前。”   说到这里,萧卓转头看向军需长。   “之前焱武(萧烈成)带回来的文册,我怎么没见有这种小炮。”   “的确没有。”   军需长放下手中的远目镜,点头。   “焱武的文册中只有两种枪,想必这是青州兵器局造出的新玩意,还没载入产品文册。”   当然也有可能是东海卫有意藏私,不过这也没什么好奇怪的,这年月谁家不留点压箱底的好东西,他们北郡的兵工厂之前也都是可着自家的配给。   不过既然被看到了,那这小炮的事就可以提到台面上谈,小炮机动灵活,可以有效补充单兵作战的火力,联发轮射也很有声势,这些对北郡卫戍军都很有用。   北部边境有着漫长而寒冷的冬天,拉希亚骑兵经常小股袭扰,刚好可用这些小型火炮应对。   “等战事结束,你走一趟青州兵器局,把这事敲定一下。”   说完,萧卓转回眼,眼中闪过一抹战意。   “光看人家打仗眼馋,咱们的江北煤矿和海叶湖,也该收回来了。”   傍晚,东海卫兵分三路,由陈平亲自指挥,成功收复了长明、丰南两岛及大刀屿。   其中茂头卫所表现英勇,不但在最短时间内拿下了三岛中防御最强的丰南岛,还分出一部分兵力支援大刀屿的登陆作战,创下了海岛登陆的奇迹战例!   至此,自哀帝时起东海陆续沦陷的外海离岛已经全数收回。   这份战报于凌晨传入旧京,温太后披衣坐起,着宫人为她整理梳妆,然后牵着儿子去了宫中的宗庙。   小皇帝睡眼惺忪,一路走得磕磕绊绊,但还是努力跟上母亲的脚步。   他一边走,一边小声地问。   “母后,这么晚了为什么我们还要去给祖宗上香呀?”   温太后低头,微笑地看向儿子。   “前线将士浴血奋战,收复了失地。我们要把这个好消息第一时间告诉祖宗。”   小皇帝似懂非懂,但他却记住了这一刻母后脸上的表情。   他跟着母后跪拜,上香,祷祝。他听到母后说起东海卫,说起大雍已经恢复了明帝时代的东海版图,母后的脸上满是笑容,眼圈却有些泛红,整个人都像是在发光。   “阿吉。”   母亲抱起他,手指着大殿东侧的灵位群。   “那边是大雍好皇帝的位置,他们的家人也得以配享东配殿。”   “你一定要做个好皇帝,将来能让母后在东配殿安眠。西边的那些人你不要学,百年以后大雍百姓会戳他们的脊梁骨!”   唔。   小皇帝点了点头。   他去年就已经开蒙了,最先学的就是自家祖先的名字和谥号。   皇帝的谥号有很多说道,一字便精简概括了一个皇帝的一生,高下立见。   宗庙大殿东侧放着太祖、太宗、明帝、和帝、勤帝等得了上谥帝王的灵位。等换到西侧画风就全然不同,变成了哀帝、灵帝、湎地、荒帝这种,连带着他们的家人也跟着丢人。   “记得啊阿吉,要做个好皇帝。知人善任,用人不疑,就算你弄不明白所有的问题,但只要你选对了人,大雍一样能够好好地走下去。”   温太后叮嘱道。   这时候的她没了太后的架子,倒是有点像个为儿子操心的普通娘亲。   “你将来要去去了西边,你就让人把我送回平沿老家吧,让我清静地自己一个人躺着,我不要在西配殿丢人。”   “唔……”   这一夜,大雍还有许多人同样一夜未眠。   东海收复失地的线报在第一时间配发到全境,十九郡三十二县并外八岛的郡守知县全都收到了消息,心情各有复杂。   有些是高兴,有些是羡慕,有些是忌惮,还有些……比如月鹭知县冯德志,他竟然感觉十分惶恐。   “问准了么?是真的都被收回来了?”   冯德志心浮气躁地在屋子里转圈,时不时就朝门外张望。他儿子冯子安有些不明所以,搞不懂亲爹为什么这么着急。   不就是三个不疼不痒的海岛嘛,有什么了不得的,原本就是大雍的地方,只不过又给拿回来了而已,也没见钱酉匡占到什么便宜啊?!   “呸!你懂什么!”   冯德志啐了儿子一口。   “拿回这三个岛,东海防御线就完整了。海寇要是再想出海劫掠,肯定不敢再去青州硬碰硬,你说他们会往哪儿走?!”   往哪儿走,当然是柿子挑软的捏啊。   冯子安不以为然,随口说道。   “谁知道那群蛮子的想法呢?宁里?豆源?反正不会是咱们月鹭岛。”   “妹子不是都嫁去海倭国新川家了么?说起来大家都是亲戚,怎么也得给些面子。”   听他这样说,冯德志火气上涌,劈手就给了儿子一巴掌。   “我怎么生了你这么个没脑子的?哪点像我冯德志的种?!”   冯德志怒道。   “用你的猪脑子好好想一想,没有东海青州这块肥肉挡在咱们前面,海寇为什么要舍月鹭就豆源和宁里?!那就是两个鸟不拉屎的地方,哪比得上咱们月鹭丰饶!”   “给面子才不对劲,一群海寇凭什么放着好抢的不抢,给你面子?你和海寇能有什么面子?!”   骂完了儿子,冯德志又在屋子里继续转圈,脑中闪过无数个念头。   不然就联系那边演一场戏?   不行。   一旦月鹭岛遇袭,兵部一定会要求中都卫或东海卫协防月鹭岛,东海卫的面大。   一旦协防,月鹭岛海路就不是他一家说了算的地方,以后再想进出什么货物,说不得就要露馅。   冯家倚仗月鹭岛海路,私底下做了不少走私的勾当。与他合作的便是海倭国的大商人新川,新川运到月鹭岛的货物不走税关,从海路直接进入月鹭岛,然后再以月鹭岛的名义运送至陆地贩卖,每每都赚得盆满钵满。   从月鹭岛运至陆地的货物不需要缴税,月鹭岛的税关又是冯家的一言堂,每年上报多少都是冯德志大笔一挥,很少有人来核对。   谁也想不到,看似不起眼的月鹭岛,在十年前就已经成为海倭国进入大雍的走私驿站,流失的税金都进了冯家人的钱库。   以前有东海郡挡在前面,月鹭岛还可以闷不吭声地发财。现在东海蒸蒸日上,月鹭岛等几个离岛也被一并纳入了视野,开始暴露在众人的注目中。   冯德志最不想要的就是这种关注。他现在最恨的人就是东海郡守钱酉匡,为此不惜将钱酉匡上京的事透露给新川,希望借助海倭国的力量好好收拾一下这老小子。   真是,老老实实回在家挖矿不好么?为什么非要折腾出这么多的事!人不折腾也不会死。   消息是从东海郡守一个随从手中拿到的,对方同时还提供了冉七郎的情报,说东海最近发生的很多变化都与冉七郎有关。   比如湖溪那个化肥厂,以及位于青州阳坡的造氨工场,这两处都是冉七郎的产业。   钱酉匡非常看重冉七郎,这名随从就是因为说了冉七郎的坏话才被换掉,现在只能在收拾郡守府的茅厕。   冯德志并不太把冉七郎当回事,毕竟是冉家人,织坊倒了做点别的营生也很正常。   只是他没想到新川对冉七郎十分有兴趣,遣人详细询问了东海造氨工坊的情况,并都一一记录了下来,言明以后要多收集这个冉七郎的情报,桂木宫亲王对这个这个人十分有兴趣,他的价值比钱酉匡可是重要许多。   比东海郡守还重要?   冯德志一脸疑窦。   这个冉七郎到底是什么人?这么得海倭贵族看重呢? 第102章   冯德志想不通,但不妨碍他按照新川和桧木宫的意思去做。   自从在走私一事上吃到甜头,他早就把自己划归到新川的利益共同体,一心一意地跟对方打配合。   很快,东海倭国的消息回来了,大雍的东海卫的确拿下了銊海三岛,勇次船帮在这一役中损失惨重,不得不退回到远离銊海的岛礁。   “新川大人和亲王殿下也觉得此事极度不可思议,根据侥幸活下来的海寇回报,东海卫在战斗中不但使用了连发枪,还发射了可以单人负重的奇怪小炮。这些火器我们从未见过,东海卫却能够持有,这十分令人担忧。”   “亲王殿下的意思,冯大人应该利用身为月鹭知县的身份,尽快搞清楚东海卫这些火器的由来,它们会不会与青州新设立的兵器局有关系。”   青州,兵器局?   冯德志本能地想要摇头。   怎么可能呢?   海倭国没有的火器,青州兵器局怎么可能造的出来?桧木宫亲王是不是搞错了,说是海西洲的高级货还有可能。   当着使信使的面,他是不会去质疑桧木宫的决定的。这些海倭国人对他们的皇室有着奇怪的狂热,且性格极端,稍不留神就会得罪他们。   “那之前说的计划进展如何?”   冯德志问道。   “失败了。”   信使的脸色十分难看。   “虽然炸断了乌知河线,但派出去的小队音讯皆无,听说钱酉匡一行人安然无恙。”   说罢,他还用海倭语咒骂了句什么,冯德志父子听不懂,但都知道不是什么好话。   竟然这样!   冯德志十分失望。   他之前让人打探东海战斗的进展,最主要的原因还是他不相信陈平真敢在钱酉匡不在郡中的时候动手!   旁人不清楚,他可是为了这个刺杀计划实打实调查过钱胖子的行踪,知道他带着冉七郎北上进京,而且准备乘坐乌知河线到白鹭口换船。   丰南岛战斗打响的时候,钱酉匡应该还生死未知,陈平哪来这么大的胆子?!   他这一脸不可思议的表情尽皆收入对方眼中。使者在心中冷笑了一声,继续开口说道。   “不过你提供的情报是没问题的,这一点亲王大人十分欣赏。”   啊?   冯德志还没来得及反应,他的儿子冯子安立刻喜上眉梢,忙不迭地跟使者表忠心。   使者淡定接受,又顺着话茬夸了他两句,才又接着说道。   “所以亲王殿下有了一个新计划。”   冯德志一听新计划就头疼。他现在觉得有点自身难保,实在不想再执行什么新计划。   提供些情报,躲在后面稍微推一把这种事他很擅长,可现在几乎不具备这样的条件,桧木宫的新计划怕是要把他推上前台。   果然,怕什么就来什么,使者笑眯眯地说道。   “冯大人之前说东海郡守一行人会在白鹭口换乘客船一路南下,南下难免要路过月鹭岛。亲王殿下的意思是,冯大人可以以地主的身份招待钱酉匡,为其举办宴会庆功,到时候我们会派人伺机下手。”   啊这……   冯德志脸色难看。   让他出面请人过来,然后在席间给海倭人制造机会刺杀钱酉匡,事成之后海倭人走得干净,那他要怎么跟东海郡,跟朝中上下交代?!   这摆明是把他当死棋用,过河拆桥啊!   冯德志谄笑一声,尝试着跟对使者商量。   “亲王殿下这招出其不意倒是精彩,不过我与钱酉匡并无交情,他又在乌知河线遭遇伏击,我请他他未必肯赏脸啊……”   “那这,就要看冯大人的智慧了。”   使者皮笑肉不笑地说道。   “随便你找什么理由,你们大雍的官僚之间不是讲究辈分派系吗?钱酉匡刚上任东海郡守不久,论理你还是他的前辈,你请他他不会不给面子的。”   给面子?   冯德志在心中冷哼。   你当是你们海倭国么?讲究什么辈分资历,前辈把后辈压得死死的。钱胖子原本就是走关系运作来的官,要给面子他也是给陈磬钟弟妹的小舅子,跟他冯德志有什么关系?他当年可是实打实靠着举考晋身的正统官吏呢!   “你不是想推脱吧?”   使者见他面露难色,忽然阴阳怪气地说道。   “冯大人莫不是忘了,你家中那座金银仓库是怎么来的?这一桩桩一件件,新川大人的账本上都记着呢。”   “说起来这么多年,冯大人从月鹭岛税关中截留的银钱也不是个小数目,单这一项就够冯大人去菜市场砍头了。”   冯德志大惊。   他如何听不出这是在威胁他,只好谄笑着跟使者商量,能不能不要在月鹭岛对钱酉匡下死手。   下死手,那他这颗棋子就废了。朝廷派新官过来必然严打月鹭岛海路,新川就再也捞不到好处了。   使者装模做样地犹豫了一番,终于在冯子安的哀求声中点了头。   自始至终,桧木宫殿下的目标就是冉七郎,东海郡守是顺带的,只要能把冉七郎掳走,其他人就算都放回去也无所谓。   桧木宫殿下也不打算废掉冯德志。有冯德志在就等于在大雍海防线上楔了根桩子,必要的时候随时可以撕开缺口,放海倭国的武兵进来。   但他就是喜欢看这软骨头卑躬屈膝的模样。   堂堂大雍又如何,还不是要跪倒他们海倭国的面前。大雍的时代已经过去了,现在轮到他们的国运昌隆,迟早他们要替陛下啃下这块肥美的鲜肉。   冉七郎和会飞的羽箭,必须都为陛下所用!   “冯师,月前跟您说起的飞羽火箭,可是有进展了?”   冉旸刚一进大门,就忍不住开口问道。   今天一早,阊洲本地的报纸刊载了东海卫收复失地的消息,看得冉旸晴天霹雳正中头顶,一口气差点没喘上来。   他捂着胸口,脸色极度难看,整个人都慌到不行。   怎么会呢?东海卫怎么可能收复失地呢?!   明明在他记忆中,青州城只坚持了两年就因为冉昱病死而沦陷,东海卫要是这么勇猛,当年的青州怎么可能要靠冉昱支撑?!   之前虽然也发生过与记忆对不上的情况,可大体走向还是差不多的,比如汝阳王的确死在兴福楼,青州城也被海寇攻破,冉旸凭借记忆做出的决定也的确让恒阊冉氏大大获益。   可是最近,情况就越来越不对劲了。   仿佛有一双看不见的大手,一直在把现实往他记忆相反的方向拨弄,力道还在逐渐加大。   青州城破以后,及时赶到的茂头卫所撵走了海寇。   冉昱活得好好的,还在青州重建了作坊。   杜成没做成郡尉,取而代之的是本该战死湖溪的陈平。崔慎加入了东海卫,凭借着收复黑熊礁和龟背屿的军功,他竟然成功晋身督卫了!   “两年没到……两年之期还没到……”   冉旸心神不宁地念叨了一会儿,始终感觉静不下来,便带着何二去东市大街找冯天吉。   高价请回冯大师以后,冉旸便把人安置在阊洲最繁华的东市大街。他给冯天吉租了一个三进的小院,吃穿用度都换了最好的,还额外给他添了两名丰满冶艳的丫鬟,一切都比照记忆中冯大师的喜好。   一开始冉旸也没着急,他觉得冯大师是世外高人,既然肯被他延请那必然会有回报,上来就催促人家实在有失礼节。   可是今天他忍不住了。东海卫收复三岛的消息给了他致命一击,他现在迫切需要找到一些确定的筹码,好给自己可以安心的理由。   冉旸来的时候,冯天吉正和丫鬟风流快活,闻言差点一泄如注。   他骂骂咧咧地提起裤子,快速收拾了一下自己,又拧了调笑的丫鬟一把,这才慢吞吞地走去了前堂。   一到前堂,冯天吉马上换了副仙风道骨的模样,眼观鼻鼻观心。   “冉少爷。”   “冯大师。”   冉旸拱了拱手,略着急地问起飞羽火箭的进展。   以前每每他说起这个,冯大师就总是搪塞他,从不肯让他看到飞羽火箭的模型。今天冉旸打定主意,就算是得罪了大师他也得搞清楚进度,记忆与现实差别太多,他真的损失不起一个冯天吉!   “飞羽火箭?”   今天的冯天吉早有准备,让下人去书房取来一张手作的草图。   这图还是前天送到的东市大街,是他那个被卖到匠房的讨债鬼,在他三催四吓之后拿出来的东西,态度十分之不情愿。   小崽子还跟他讲条件,要他把那个哑巴丫头送出来,被他给拒绝了。   想什么呢!?还敢跟亲爹讲条件,小崽子以为他算什么玩意!   不过也正是因为这样,小崽子送出来的图纸只有一半,想要完整的必须用哑巴丫头来换。   冯天吉啐了一口,把那封附带的信撕得粉碎。   也不知是哪里的匠房,竟然还教给徒工写字,有这功夫多派些活计给他多好,让他从早到晚做工干活,不比闲出屁来气亲爹来的正经?!   小崽子这是觉得自己翅膀硬了,想拿捏老子……   呵呵,他还早十几年呢! 第103章   见他拿出了图纸,冉旸的眼睛就是一亮。   他有些迫不及待地接过图纸,打开一看,心中顿时安定了许多。   是的,没错,这就是飞羽火箭。   虽然和他记忆中的模样有点不同,可那个标志性的三叶尾翼他是不会认错的,就连弯曲的角度都完全相同。   他果真没有找错人,这就是冯天吉冯大师,飞羽火箭的发明者!   有了冯大师在手上,就算找不到宇文宆的下落,那他也可以凭借着飞羽火箭投靠新的势力。   他不是傻子,眼见着现实与记忆出现了太多的偏差,再执着于宇文宆这个“明主”似乎也没有太大的意义,倒不如自己预先做好准备,等人出现以后再出手扶持。   从龙之功当然比不了伯乐之恩来,可投入的成本也相对较小,能避免竹篮打水一场空的结果。   现在的冉旸,其实已经开始对宇文芎没那么有信心了。   记忆中的兴福楼,谢敏达重伤后不久即身死,中都郡守之位空悬,当时的蓟南郡守和灵德郡守几乎打成了狗脑子,闹得中都四郡近乎决裂,自然也就没空去管外海守备。   结果海倭国炮击都德港,并借由都德港登陆。拉希亚大公国则是悍然越界北境,与从南岛海域进入銊海的路德国舰队组成联合远征军,声明讨伐在路德王位争夺战中与米列颠摄政王结盟的大雍,并出示了阁葵陈磬钟与米利颠摄政王秘密签订的盟约手本。   此消息一出,朝中上下尽皆哗然。   大家这才知道,原来大雍竟然还卷入了海西洲的王位之争,并且与米列颠摄政王秘密结盟!?   可谁做路德国的皇帝,与大雍又有什么关系?这场盟约他们不但没拿到好处,反而被无端卷入了战争,面临被三方强敌夹击的危险局面。   一时之间,陈磬钟成了众矢之的,他所领导的西洋派更是被人骂到臭头,不得不黯然退场。   其实陈磬钟签订的那份盟约,不过也就是以不明显高于市场价格向米列颠贩运物资,等事成之后米列颠摄政王会给予大雍在路德国的便利,并向大雍学子开放更多的技术交流。   这份协议本身并没有太大的问题,但却架不住有人借机生事。对于一个没有太多还手之力的衰弱老人,如果刚好他的家中还有很多积蓄,那么盟约就是一个寻衅滋事的借口了。   炮声隆隆,硝烟遍地,惨烈而又悲壮。   大雍在兴福楼事件中损耗了好几位重量级将领,北郡、西北郡、中都郡群龙无首,朝中更是因为秘密盟约一事陷入混乱。   汝阳王的遗孀公然上书,以宗亲的身份斥责温太后把持朝政,妄用奸佞,戕害宗亲。退隐的陈磬钟耐不住舆论压力在宅邸上吊自杀,引发西洋派的全力反弹。   至此,压倒大雍的最后一根稻草终于落下了。朝中爆发了严重的内讧,南北诸郡各有主张,分歧无法弥合,政令不出京城。   饶是大雍将士悍不畏死,可落后的火器和艰难的补给还是无法逾越的鸿沟,只能用生命和血肉去填。   宇文宆就是在这样的乱世中崛起,以自身的勇猛和聪慧以及极其惨烈的代价成功上位,最终成为横扫乱世的枭雄。   可是现在,乱世还没有到来。   朝局虽然有些动荡,但还远不到分崩离析的程度。萧氏父子和谢敏达没死,北郡、中都郡稳如磐石。东湖郡没有因为爆炸事件而遭受猜忌,太后带着新帝也稳坐旧京,西北五郡不需要拉扯兵力去协防。   前段时间听说谢敏达重病,冉旸高兴得睡不着觉,天天就盼着听到谢郡守的死讯。   结果眼看着人都要不行了,说是神药青霉液都用不了,结果不知怎的,谢敏达的病情忽然又有了好转。   没过半月,谢敏达就又回到郡守府办公,顺带着还处理掉一批趁他病重生事的人。   收到消息的冉旸都要绝望了。   他就感觉自己的脑后有一只看不见的手,每当他要前进的时候,这只手就会强行按头让他转弯,他只能站在另一条路上,眼睁睁地看着对面的风景,走向错误的方向。   好在还有冯天吉,冯大师还在,这个正确的坐标还在!   想到这里,冉旸看向冯天吉的由目光就越发热烈,看得冯大师甚至有些寒毛直竖。   他忍不住在想,这傻少爷不会看上自己了吧?!   想想也不是没这个可能。正经人谁会在胡同里找大师,还无凭无据就信了,好吃好喝的供着,不是傻就是另有所图!   冯天吉顿时有点慌。   他虽然贪花好色,但好的却不是男色。这姓冉的少爷有权有势,万一真要强迫自己可是如何是好?!   正当他焦虑紧张的档口,冉旸又说话了。   “我果然没看错,大师真乃有才之人!如今图纸都有了,想必成品用不了多久便能出来了。”   “到时候也不劳烦大师亲自动手,等我找人按照图纸上的制作,这些日子大师便辛苦些,尽快把这图纸画完吧。”   说着,他朝着冯天吉拱了拱手,便带着何二离开了小院。   冯天吉站在院中,低头琢磨冉旸最后说的那几句话。   看来这傻少爷真的很看重飞羽火箭……   只要能交出图纸,那他就是冯天吉冯大师,傻少爷有所顾忌,未必敢对大师出手。   或者,他能靠着这个箭,另行投靠一个新东家,摆脱傻少爷的控制?   这样想着,冯天吉马上跑去书房,用一手歪歪扭扭的狗爬字体,给远在东海的儿子写了一封信。   ——想要哑巴丫头,用飞羽箭来换!   冉昱可不知道有人在打他飞羽火箭弹的主意,此刻的他正躺在医堂的病床上,听钱酉匡跟萧烈成吹牛。   萧烈成今天凌晨收到了一份紧急战报,心惊胆战地打开一看,下巴差点合不拢。   昨天钱郡守说傍晚东海卫就能拿下丰南三岛,萧烈成打死都不相信,毕竟是夺岛登陆战,按照他之前的认知,战况必然要惨烈僵持。   结果这么样?还这就让钱郡守说着了!东海卫兵分三路收复丰南、长明二岛和大刀屿,最先结束战斗的是崔慎麾下的茂头卫所,直取丰南后又分兵支援大刀屿,最后在日落时分结束所有战斗,共击毙海寇1520人,俘虏672人,成功收复三岛。   就……这么说呢,要不是这份战报是出于北郡郡守府,萧烈成真心觉得整个过程过于离奇,可能会有虚构的成分。   但丰南岛的战斗,他爹也在一线掠阵,以上均系萧郡守亲眼所见。萧卓在心中提到东海卫使用了新式火器,一种类似小炮的火弹丸,在夺岛登陆作战中起到了关键作用,叮嘱儿子有机会探问一下冉七郎,看是不是青州兵器局的新品。   这……   萧烈成十分为难。   他是阿昱的好朋友没错,可好朋友也得把握分寸,不是什么问题都能刨根问底的。   他与阿昱的友情,是建立在兴趣相投的基础上,并不掺杂任何其他利益纠葛,他很担心一旦把话问出口,他们的情分就要变味了。   真是,爹既然都到了丰南岛,那不如直接问一问崔慎啊?!怎么说也是亲生父子,他拉不下的脸就要儿子拉吗?   一肚子憋闷的萧烈成左右为难,早上去给好朋友送饭的时候都有些心不在焉,犹豫了半天到底没说出口。   好在他的救星很快就来了。钱酉匡一脸喜气洋洋的进门,毫不掩饰自己对于三岛作战的满意,并且重点表扬了一番青州兵器局制造的飞羽火箭弹,说在杀伤海寇方面起到了决定性的作用。   萧烈成都听傻了。   不是……那个飞羽火箭弹……不应该是东海卫的绝对机密吗?!为什么钱郡守就这样大喇喇地宣扬了出来,半点都不忌讳他这个外人?!   他好歹也是北郡萧郡守的亲儿子,钱酉匡就不担心他把他们的对话报给他爹吗?!   萧烈成哪里知道,钱胖子不但不担心他泄密,还十分希望他把青州兵器局造出新火器的消息传到北郡,好勾搭来萧卓这条大鱼。   钱郡守在对北郡的火器买卖中尝到了甜头。北郡订单数量极大,原料却给付的十分及时,对于加工费慷慨大方,半点都不会斤斤计较,这样钱郡守十分满意。   他就喜欢萧卓这样的大方人,希望能继续和他做生意。   冉昱也是同样的想法。   之前是没有钢,现在是钢料过剩。高文渊从谢家购置的这一批钢料,青州兵器局只消耗了四分之一。现在还有四分之三的钢料存在码头仓库,每一天都有成本产生,青州兵器局很需要新的订单进门。   之前给谢敏达送药的时候,冉昱还加送了两把枪,其实也是打着同样的心思。只是谢敏达毕竟是文官出身,对于火器的价值不如萧卓敏锐,目前还有些犹豫。   不过经过收复三岛这次作战,想必那些犹豫观望的人都会下定决心。钱酉匡之所以要搭乘乌知河线去白鹭口换船,其实也是为了赶着这个时机巡游海线,好好给自家兵器局做一番推广。   嘿嘿,他已经在畅想那些眼睛长在脑顶的郡守捧着赢钱来拜访他钱酉匡的盛况啦! 第104章   这是一场早有预谋的推广之旅,始于两人前往旧京的列车上。彼时钱酉匡已经拿到了东海卫的行动计划,他立刻就联想到,这是一个不可多得的商机。   还有什么比收复故土更好的宣传方式呢?不用花钱,格局满满,站着就能把生意给做了。   当然,乌知河的刺杀确很惊险,钱胖子还为此后怕了一个晚上。但过去的事情就过去了嘛,他们现在有三家卫戍军联合保驾护航,安全暂时可以不用担心啦。   于是放下心的钱胖子开始畅想未来。   在胖子的野望中,东海高炉林立、机器轰鸣的场景只是之一,还有各家郡守争相上门求购的场景之二。   他满心以为第二天收复三岛的消息传遍朝中,马上就会有人过来找他探听口风,结果等了一上午也没有动静。被寄予厚望的北郡郡守之子,倒是一大早就来给冉七郎送饭,可说来说去都是些狗屁倒灶的小事,完全不往关键点上聊,可是把钱酉匡给急坏了。   这小子怎么就不上钩呢?亏他昨天还熬夜编排了话术呢,连个发挥的机会都不给吗?!   无奈之下,钱郡守只好亲自上阵,给实在人萧烈成示范一下什么叫钓鱼式推销。萧烈成一开始还不上钩,抱着自己的小节操拒绝销售洗脑。   可听着听着他就听出了味道了。   这钱郡守不明白飞羽火箭弹的价值,一旁的阿昱还不明白吗?!钱郡守大谈特谈,阿昱却一句都不肯打断,这摆明了是想要把飞羽火箭弹的存在过了明路!   萧烈成心中一动,心中的鱼儿终于咬钩。可身为阿昱的朋友,他还是小小提醒了一句,也算是尽了友人的义务。   没办法,飞羽火箭弹太诱人了,他快要忍不住了!   “为什么不能说?”   冉昱诧异地说道。   “东西造出来不就是要给人用的嘛,还分什么你的我的?只要是大雍的军队,谁拿着不都是御敌守土呢?”   听他这样说,萧烈成的心中暗暗惭愧。   如今除了青州兵器局,谁家不都是区分你的我的?像是北郡兵工厂的产出肯定是捡着北郡供给。自己用还不够呢,哪还可能匀给别人?!   “那这飞羽火箭弹,将来可是也要卖的?怎么没在产品文册上看到?”   这是萧郡守在信中要儿子探问的消息,萧烈成自己也想知道,便一股脑地问了。   于是冉昱给他简单解释了一下飞羽火箭弹的由来。当然,他省略了高文渊监视冉旸的内容,只说是自己在给侄子侄女制作玩具中偶然发现,刚好东海卫有夺岛的需求,便与虞震合作,比照着做了一版实物。   因为只是小规模试验,参数和记录都不完善,要等东海卫的反馈才能排入文册,不过将来肯定也是要开工制造的。   “目前来看,飞羽火箭弹的实战效果还不错,而且物美价廉,可以用作火炮的灵活替代品。”   冉昱说的很实在。   “不过毕竟不是火枪,也不是所有的作战都适用的,所以主要还是以定制为主,暂时不会大量生产。”   一听说可以订购,萧烈成的眼睛立刻就亮了。   他爹要他打探消息,自然也给了他一定的自主权,所以萧少郡守马上打蛇随棍上,开口说要订购一批飞羽火箭弹。   眼见生意上门,冉昱也不含糊,详细给小伙伴讲解了一下飞羽火箭弹的使用方法和种类,并建议萧烈成暂时不要下订单,可以跟他们一起回青州,亲眼见证一下效果再说。   “不用了,我相信阿昱的本事。”   萧烈成笑着说道。   他有句话没跟好友讲。   关于飞羽火箭弹的性能,他爹在东海线上已经亲眼看到了飞羽火箭弹的使用效果,当场决定要给北境卫戍军也配置上一批。有了远狙枪有了连发枪,有了飞羽火箭弹,相信过不了多久,他就要奔赴北境边塞,和那些贪婪残暴的拉希亚人打一仗了。   现在,要紧的是时间。青州兵器局到底能不能在春天冻土开化以前交付全部火器,全看他这次能不能抢到头单,他是真心耽误不起。   双方都有意向合作,于是飞羽火箭弹的第一笔订单就此签下,定金支付后会交付关于飞羽火箭弹的产品文册,冉昱和萧烈成都对结果表示满意。   当然,最高兴的还属钱酉匡。   北郡的订单给他心中托了底,开门红都有了嘛,接下来的坐船返(推)程(销)肯定一帆风顺,生意越来越红火!   可能钱酉匡是时代的气运之子,就真给他想什么就来什么,在之后的几天,接连又有两拨访客上门。   第一拨访客来自西北郡,永平郡守和海原郡守代表西北五郡联袂前来,慰问在自家地盘险些出事的钱郡守,顺带再打探一下东海卫最近配备的火器装备。   一年前新帝登基,各路郡守进京上大朝,西北五人组可是没人搭理钱酉匡的。像他这种摆明靠运作上位的偏远小郡守,在朝中的话语权几乎可以忽略不计,根本不会永平这样的中上大郡放在眼中。   不过风水轮流转,这回钱郡守也算是扬眉吐气了。不单两位郡守都来看他,而且态度还十分亲切温和,与一年前在大朝时的冷峻截然不同,想来一是有求于他,二则也对他有了些认可。   钱酉匡多机灵个胖子,给脸上鼻梁的事他肯定不干,交情都是互相给脸铺垫出来的,他很快就和两位郡守混的熟稔,自然也没忘了暗中推销火器。   他这才知道,青州兵器场的这瓶好酒还是北郡萧郡守给推荐出去的。北郡和西北郡共同承担戍边重任,两家守望相助的事没少做,北郡换装这事自然也瞒不了西北郡。   西北五人组观望了一下北郡的情况,觉得萧卓搞到的这批火器靠谱,刚好乌知河线在北郡和西北郡的交界处出事,西北巡逻军又亲眼目睹东海卫使用连发枪痛击猎杀者的现场,于是便顺藤摸瓜找上了钱酉匡。   不得不说,萧烈成之前的担忧是正确的,在拿到青州兵器局的产品文册的第三天,西北五郡给青州兵器局各下远狙枪和连发枪的订单,并且对东海卫击杀刺杀者的那种支架式连发枪十分有兴趣。   在得知支架式连发枪暂时不会生产,海原郡守还有些失望,并与钱酉匡约定要是有了消息,一定第一个通知西北。   武将出身的郡守大多干脆果决,相比之下,中都郡的动作就显得有些迟缓。   倒不是谢敏达不想买枪,而是文官出身的他本就对火器不算精通,更别说他一场大病之后,首先还要收拾趁机作乱的有心人,很是花费了不少时间和精力。   这一来,就落后了两步。   好在谢敏达也不光是盯着火器,他其实对磺胺和湖溪化肥厂生产的肥料更有兴趣。中都郡位置居中,海防压力没有那么大,让他可以倒开手来研究民生。   谢敏达病体未愈,这次代表中都郡前来探望的是恒阊郡守胡子善。   说起来也很尴尬,毕竟冉氏分家的白眼狼们就在胡子善治下的阊洲,要说当年没有一点勾连是不可能的。不过也就是在选址的时候有过拉拢,分家析产主要还是四分十九支起的心思,这一点冉昱分的很清楚。   胡子善也知道自己的身份尴尬,只好拉着丰迟随行。   他其实也不想来,可是没办法,灵德和蓟南两郡的郡守趁着谢敏达病重做了些不大光彩的事,现在自顾不暇,哪可能代表中部诸郡过来探寻?谢敏达也不可能让他们代表。   胡子善的远房表妹给冉七郎的表哥做了后妈,两家说起来多少还能攀上些关系。只是这亲戚一开头就没处好,他那个眼皮子浅的表妹为了前房的私产把人得罪的透心冷,现在再说论亲,那叫寻仇。   没办法,胡子善只能硬着头皮前来,还拉上丰海船行的少东丰迟作陪。   听说丰迟在墨宗大学院的时候跟冉七郎还有些交情,带着他一来表一表诚意,二来也能暖个气氛,不至于冷场。   好在冉昱公私分明,全程都没提四分十九支和高家一个字,谈起生意的时候温和圆融,让胡子善十分舒心。   经此一役,他也转变了一些心思,觉得阊洲冉家虽然重要,但开罪冉七郎更不值得。   别的不说,单就这湖溪的化肥和能治好谢郡守的磺胺,这两样就值得中部郡县全力结交,更别说人家还会造火枪,可比个大织园重要多了。   其实像谢敏达这样打算的人并不少,西南、南部诸郡及离岛都提出要购置湖溪化肥,钱酉匡的船每到一处,都会受到当地主政官员的人热烈款待,还有北郡和中都郡的战船接力护送。   钱酉匡的虚荣之心得到了充分的满足,每天都跟沉浸在甜水里一样,泡的飘飘然,只盼着这条回城路能走得更慢些才好。   走着走着,就到了中都郡和东海郡的边界——月鹭岛。 第105章   月鹭岛,大雍内海八离岛之一,也是八岛中唯一可以大规模种植作物的地方,渔业资源十分发达。   自东海撤岛立郡后,月鹭岛知县就成了岛中第一人。   不过虽然是第一,但也毕竟是岛,在大雍官场属于边边角角的冷门位,不大受人待见。   毕竟一座小岛,就算能够农桑渔猎,终究比不得中央大陆来的便利,更别说山高皇帝远,做出什么成绩也不大容易被看到,基本上升迁没什么指望。   现任月鹭知县冯德志今年六十二岁,于十三年前上任,因为考绩和能力都很一般,便一直被放在月鹭知县的位置上,等待荣休。   想当年冯德志也是雄心勃勃,哪怕能晋升到南部的东海郡,那好歹也是个一郡之首。   可跟他一个想法的人很多,早年间的东海郡因为又冉氏织坊支撑,在大雍的郡制中算是中游偏上,想要拿下也不是那么容易的事。   久而久之,冯德志便死了心,勾搭上海倭国的大商人新川,一心一意地靠着走私赚钱。   他自诩正统出身,从来都钱酉匡这个关系户。这次因为桧木宫的命令不得不亲自出马,笑脸相迎,可是把冯德志难受坏了。   “怎么样?钱酉匡答应了没有?”   冯德志身着官服,一脸紧张地站在堂中,眼睛却不时瞥向一旁的侍卫。   这些都是新川派过来负责动手的海倭浪士,个个偏执狠戾,可不受他冯德志的控制。   “你有没有跟钱酉匡说,我们打算大量购置化肥?”   这也是他们预先想好的理由。   冯德志和钱酉匡没什么交情,平白无故给他办什么接风宴,人家未必肯赏脸。   何况两人一个郡守一个知县,在官职上就有上下级差,钱酉匡要是不想给冯德志面子,那冯知县还真就说不出什么。   无奈之下,只能说自己要买化肥,并且认同拿出一笔真金白银一次性付款,以表诚意。   钱都是从冯家的金库中拉出来的,拉钱的时候冯夫人还哭天抢地,像是拉走了她的心头肉。   要把钱酉匡勾引到岛上来,那用来做饵的数额肯定小不了。饶是冯家家底丰厚,这一次也难免要伤筋动骨。   可不伤也不行啊!海倭国的浪士就在一旁冷眼盯着,腰间的佩刀不知道染了多少血,刀刃的钢料都泛着暗红。领队的头人还带来了新川暗账的手写本,扬言冯德志要不想身败名裂,就得把这桩差事办好。   被抓住把柄的冯德志无奈,只得全数照办。   “大人!”   亲信急匆匆地过来禀报。   “东海郡守答应了,他们的船今日傍晚会停靠月鹭岛!”   “好!”   冯德志高兴的一拍巴掌,然后下意识地看向浪士头领。   浪士头领矜傲地点了点头,明显带有南岛特征的脸上露出满意的神色。   他操着略带口音的大雍官话:“那我们就下去准备了,一切按照计划进行,希望你不要坏事。”   “不会的不会的。”   冯德志的冯子安讪笑着回道。   “我家妹子嫁给了新川家的次子,都是亲家,这事我们肯定尽心竭力。”   听儿子这样说,冯德志得脸色十分难看,很为儿子这谄媚的态度堵心。   他们冯家,好歹是大雍的官宦之家,女儿嫁个外邦商户就算了,儿子还对个浪士卑躬屈膝的,简直有辱士人风骨!   与海寇同流合污截留税金的时候,冯知县倒是不讲究什么士人风骨了。   同一时间,钱酉匡和冉昱也在讨论月鹭岛的事。   “冯德志提出全额支付化肥款,还直接把钱送上门,我怎么觉得有点不对劲呢?”   钱酉匡自言自语地念叨。   冉昱也觉得不对劲。   他以前虽然不大涉及家中的生意,但也听父兄讨论过冯德志此人,说他手脚不大干净,本性唯利是图,贪得无厌。   既然是贪得无厌的人,那怎么可能忽然大方,拿出银钱要给月鹭岛买肥料?!   月鹭岛与东海郡相隔不算远,可在此之前从未听说冯知县对化肥有兴趣。今天冯知县问也不问,直接差人送钱上门,还直接给了全款,实在太过古怪了。   “冉七郎,你说这钱咱们是收还是不收?”   听他这样问,冉昱想了想。   “收吧,湖溪化肥厂造出化肥就是卖的,不管冯知县有什么想法,咱们没理由拒绝月鹭岛的请求,平白得罪了他。”   钱酉匡想说得罪就得罪,老子从来也不怕他冯德志。可既然冉七郎说要卖,那放着有钱为啥不赚,便点头应下了。   然后,便是冯德志的邀请。   冯德志邀请的是钱酉匡和冉七郎,言说要好好讨论一下接下来的合作适宜。两人想着冯德志上赶着送钱做了一笔大生意,现在不过是要吃饭应酬,便也没有拒绝。   没办法,冯知县给的太多了,订单总额都快要赶上富庶的上南郡了。要是知道月鹭岛才多大点地方,冯知县卖这么多肥料,怕是准备给全岛的田亩都轮上一次。   东海郡的船停靠进了月鹭岛码头。进入月鹭岛海域以后,中都戍海军的战船便远远停在海上,等钱酉匡的船过了月鹭岛海域,便由东海卫接应。   而月鹭岛管辖的这一小片海域,恰好就是中都郡和东海郡之间的空隙。   “钱郡守肯赏脸,真是让我们月鹭岛上蓬荜生辉啊!”   冯德志热情出迎,领着众人去了岛上最大的一间酒楼。   冉昱觉得有点奇怪,一般大雍官场间的招待都会放在府衙内,极少有在外设宴的先例。除非像萧郡守在兴福楼那次,因为不是东道主而只能选择外包酒楼,安全因素是主要考量。   冯德志明明就是月鹭岛的知县,为什么要选在衙门外开宴呢?   他哪里知道,这就是冯知县给自己留出来的后路。   海倭浪士今晚一定会动手,饶是他们不会杀掉东海郡守钱酉匡,但冉七郎这个大活人在戒备森严的知县衙门被掳走,冯德志无论如何都逃不开干系,唯有把酒宴放在外面的酒楼才有可能脱身。   酒楼嘛,鱼龙混杂,防卫有隙楼实属正常。虽然是东道主安排不周,可月鹭岛就是这样一个乡下地方,原本就比不得大郡大县周全。   “小地方,难得有个能拿得出手的厨子。”   冯德志笑着请钱酉匡入席,两人闲聊起家常,气氛十分和谐融洽。   但冉昱的心却并不安稳。   他从踏进这间酒楼开始,就感觉有两道视线在暗中跟随,他走到哪儿那视线就跟到哪,十分可疑。   经历了兴福楼和乌知河线两次截杀后,他对于外界的感知越发敏感。这两道视线可不是普通的好奇围观,内中饱含了阴冷和杀气,引发阿昱的求生本能频频报警。   这间酒楼有危险,而且还是针对他们一行人的,绝对不怀好意!   冉昱开始不着痕迹地观察场中来往的人。   冯知县笑容可掬,席间谈笑风生,可眼睛却时不时会瞟向门口,似乎是在看什么人。   门口站着两个伙计,一高一矮,其中一个还是南岛长相。月鹭岛是海外离岛,岛上一部分居民是南岛船手的后裔,五官带些南岛特征并不稀罕。   正说话间,伙计开始上菜了。   作为东道主,冯德志当然是要给客人们介绍具有月鹭岛特色的菜肴。钱酉匡作为东海郡守坐在上位,冉昱坐在他下手的第一个位置,刚好位于包厢门的侧面。   然后他就发现,那个南岛长相的活计竟然端着菜走到他旁边,把盘子放到了圆桌中间的转盘上!   放盘子的时候,那人还有意无意地看了他一眼,目光冰冷,倒是与之前在暗中窥视的视线如出一辙。   见此情景,冉昱马上垂眼,遮掩住自己古怪的神色。   今日能有资格赴宴的人并不多,除了冯德志父子就是月鹭岛参将和一个师爷,东海这边只有他和钱酉匡,随行的东海卫兵丁都在外间等候。   虽然他是全场年纪最小的,可他坐的是钱郡守的下手,是客位的第二人,实打实的贵客。   按照大雍的礼仪,主家请客,上菜的位置肯定在主家末位。主家末尾一般都是具体负责招待事宜的人,地位最低,从他旁边端菜上桌以示对客人的尊重。   这样的规矩,伙计会不明白吗?当然不可能。   酒楼做的就是招待应酬的生意,像冯德志选的这家酒楼,在伙计上岗之前肯定要对相关的规矩进行讲解,以免在客人面前失了利益。   可今天这个伙计,显然是不明白上菜的规矩的。他可能单纯是看自己年纪小,觉自己地位最低,便端着菜走过来了。   可是那也说不通。   冉昱抬眼看向门口,发现那个上菜的南岛人没有再出现,门口站着等候差遣的伙计已经换了人。   说不通。   冯德志主政月鹭岛多年,岛上的人多半都识得他的身份,连带着今日在座的也都能混个脸熟,酒楼的活计不可能分不出主客席位。   不看主客,简单粗暴以年纪资历判断席次高低,这可不是大雍的习俗……   倒是有点像海倭国了。 第106章   海倭人。   一瞬间,冉昱的心中忽然有了个可怕的猜测。   酒楼里有海倭人,不确定是海寇还是别的什么,伪装成活计潜入了月鹭岛。   月鹭知县冯德志知道么?   他也许知道。因为冯德志从刚才开始,他的视线就会时不时地向门口瞟,可等那个南岛活计下去以后,他便又恢复正常,再没向门口看一眼。   所以冯德志是知道南岛活计有身份的。   既然知道,那冯德志为什么不采取行动?   原因暂不清楚,也许冯德志受到了胁迫,也许他与对方有勾结。但是有一点可以确定,冯德志今天在月鹭岛摆宴,邀请钱酉匡上岛,多半是个阴谋。   冉昱的目光投向窗外,假装是在看风景,实则是在观察酒楼的地形。   这里位于月鹭城的中心,距离海边不算很远,中都戍海军的战船虽然停在月鹭岛外围的海面上,但距离月鹭城还有一段距离,真有情况对方肯定赶不过来。   岛上不知道有多少海倭人,冯德志也真是有志气,就这么悄无声息地让人摸了上来,竟然一点声音都不敢发出。   不,应该不是不敢,而是双方在合作。   冉昱收回视线。   两天前东海卫已经收复了丰南、长明和大刀屿,月鹭岛以南的海域的海寇已经被清扫一空,东海卫的战船还在游曳巡海,海寇或是海倭人是不敢在这个时间点贸然闯进来的。   再往北也不可能,那是中都郡管理的海域。因为三岛之战,中都郡和北郡都有派船过来站脚助威,东海线以北的海域也有战船出没,稍不留神就会被抓个正着。   只有月鹭岛这条线,月鹭水道夹在两郡之间,海况复杂,大大小小的礁岩遍布,唯有一条通路能够进入。也正因为只有一条水路,所以由月鹭岛上的参将管理足矣,东海卫或中都戍海军都只是协防。   现在,海倭人或海寇能悄无声息地上岛,这就很说明问题了。   ……怎么办……   冉昱皱眉。   现在不知道岛上有多少敌人。   不过既然冯德志敢投敌,那么明显不可能放他和钱酉匡平安回去,必然是要杀人灭口的。得想个办法给外海的中都戍海卫和前来接应的东海卫发个信号。   上次带去先生墓的飞羽火箭,被冉昱做成信号弹的模式,现在还剩一枚样品。   发射倒是简单,可问题在于发射后,他和钱郡守该怎么脱身。   坐以待毙肯定是不行的,那个南岛人下去后就没有再回来,多半是在为截杀做准备,那他们也得尽快行动。   冉昱记得他们的车就停在酒楼前场。既然对方没有一上来就直接下杀手,说明还是有所顾忌,但愿蒸汽车还能用。   想到这里,冉昱忽然笑着举起酒杯,笑着说了一段祝酒词,然后一饮而尽。   冯德志以为他是在烘托气氛,倒也没太放在心上,反而是钱酉匡胖胖的身体动了动,表情古怪,目光一直在往冉昱的脸上瞟。   冉昱朝他笑了笑,坐回到座位上,并没有多余的动作。   很快,他就以如厕为由离开了包厢,先跟外间的东海卫兵丁打了个招呼,寒暄两句,然后才在对方的搀扶下前往茅房。   他很快感觉有人跟了上来,似乎是酒楼的一个伙计。不过因为有卫兵在,对方也不敢跟的太紧,走了两步就离开了。   冉昱趴在茅厕的透气窗边观察了一会儿,发现这个伙计没有走远,就站在茅厕旁边的马厩,似乎是在守株待兔。   他想了想,摸出两枚微缩版飞羽火箭弹。这是他为了给买家讲解而特地制作的模型,一枚是信号弹一枚装载了少量的黑火油,只是没有标准版的射程长。   自从乌知河线被袭以后,他就习惯性地在身上携带一些火器以防万一,没想到今天真的用到了。   好在现在也不需要什么射程,只要能点燃就行了。   冉昱从怀里摸出一卷火线绳,估算了一下距离,然后将一枚火油弹固定在茅厕化粪池的上方,点燃了火绳。   火绳开始燃烧,冉昱也麻利地从通气窗中翻了出去。落地的时候他栽歪了一下,之前受伤的脚踝隐隐作痛。   但他也顾不得许多,招呼东海卫兵一起跑。看守的伙计也发现了他们的异动,发出尖锐的呼啸声,似乎在招呼同伴围追二人。   刚才在包厢里,冉昱借着祝酒把枪偷偷塞给了钱酉匡,现在身上并没有可以伤人的火器。   卫兵背着他往楼前跑,估摸着距离差不多了,冉昱回身向天空发射了信号弹。几乎在同一时间,被安置在化粪池上方的火油弹引绳烧尽,被点燃的火油直接引爆了化粪池中的可燃性气体。   只听一声巨响,月鹭城的地面发生了剧烈颤动,冉昱看到空中出现了一个巨大的火球!   吓!   他也没想到酒楼的化粪池的威力这么大,多半是太久没有清理,里面存满了易燃易爆的气体。   早知道这样威猛,那他还放什么信号弹,小小的信号弹都被大火球给遮没了。   “地动!地动了!!”   最初的震动过后,钱酉匡从桌子底下一跃而起,推开门就招呼东海卫兵朝楼下冲。   灵活的胖子跑在最前面,一边跑还一边喊着地动,这让酒楼里的人都有点反应不过来。   冯德志也不知道外面发生了什么事。   月鹭岛地动是有的,每年都有那么一两次,最多也就是桌子和墙壁摇晃两下。   像刚才那阵摇晃的地动山摇,他在月鹭岛这么多年一次都没遇到过,吓得腿都软了。   “地动,是大地动啊……”   冯德志颤颤巍巍地爬起身,伸手拉起已经软成面条的儿子。   虽然儿子不成器,但却是他们老冯家唯一的香火,可得好好保住。   “着火了!着火了!天上下火球了!”   外面也不知道谁在喊,喊的人心惶惶,酒楼里的伙计和处置都乱成一团,到处都有人在尖叫逃跑。   这么乱的场面,就算浪士头领想要掳人也做不到了。但他还是十分敬业地克服掉心中的恐惧,在四散奔逃的人群中努力分辨着目标的形貌,想趁乱把人神不知鬼不觉地带走。   冉七郎很重要,他必须为陛下所用!   “去找!去找那个大雍的胖官员!”   浪士首领对下属喊道。   “他一定会去找那个胖子,那个胖子是个大官,他们不敢扔下他们胖子自己逃跑!”   “找到就把他抓回来,其余的人统统杀掉,不要留活口!”   别说,浪士首领的这个策略非常正确。人群中的冉昱不好找,可东海郡守钱酉匡却是一等一的显眼。   这胖子在人群中左突右冲,犹如一只从小生活在山林里的豪猪,很快就跑到了酒楼外的广场。   “钱大人,这里,这里!”   冉昱从一辆蒸汽车中探出头,大声招呼钱酉匡。   钱酉匡马上调转方向,带着随身近卫一路跑到车前,还没等拉开车门,一枚火弹就差点打中了他的巴掌。   “艹!”   钱酉匡大叫一声,忙不迭地钻到车底下,然后悄悄到另一侧钻进了车中。   也亏得现在的蒸汽车举架比较高,能容得下钱胖子藏身。他躲在门下,摸出手枪一通乱打,倒也给外面的护卫创造了趁乱上车的机会。   “走吧!”   最后一名护卫跳上加煤座,借着烟囱和锅炉之间的凹槽抬手还击。连发枪的火力到底还是占优,接连有冲上来的浪士受伤,车子也终于冲出了包围圈。   噗噗噗——噗噗噗——噗噗噗——   老旧的蒸汽车的速度很慢,饶是冉昱把功率阀门放到最大,老蒸汽车还是以一种不紧不慢的稳定速度往前开,要不是有随行卫兵的奋勇还击,他们早就被追赶上了。   可浪士头领也不是傻瓜,他见自家手下被对方的连发枪压制得抬不起头,便很快改变了策略。他不准备再攻击车上的人,而是让人照着车外的锅炉打。一旦锅炉漏水,蒸汽车就再也开不起来,那些大雍人就只能束手就擒。   啪——啪——啪——啪——   锅炉被达成了筛子,车速也在不断减慢。   冉昱心急如焚,可他却毫不办法。   距离月鹿港码头还有一段距离,要是徒步至少也要花费一刻钟的时间,他们这点人和火力根本坚持不过去!   “郡守,冉七郎,咱们的弹夹要打空了!”   随行卫长咬了咬牙,起身开门就要跳车。   “人太多车子开不动,我去拖住他们,你们继续往前走……”   “你去个头!”   钱酉匡一把拉住他。   “当老子傻吗?!下去就是送死,他们手中都拿着火器呢,你赤手空拳能打他们什么?!”   “送死也要拼一下,东海卫没有缩头乌龟……”   他话还没说完,就被钱郡守啐了一口。   “呸,你骂谁是乌龟!?”   “本官是太后亲口夸赞的郡守,可不是怂货!”   说着,他从座位底下抽出一跟煤夹,夹起一块还在燃烧的煤块就朝后面扔,一边扔还一边说。   “烫死你们,烫死你们这群混蛋!”   别说,还真有倒霉蛋被他扔出的热媒块砸中了,栽歪着滚下了马。   见此情景其他的护卫也都受了启发,枪弹丸打没了就朝后面丢热媒块,反正蒸汽车的锅炉已经被打坏了,再烧煤车也只会越来越减速,不如借手边能找到的东西再干掉一波敌人。   一时之间,煤块和弹丸齐飞。更有脾气火爆的护卫不顾烫伤举起了副热水箱,一箱滚水扑头盖脸地泼向对面,惹来一群海倭浪士的咒骂。   钱酉匡从车里探出头。   “你们等着吧,我们的援军马上就要来了。在大雍的地界上还敢这么猖狂,当谁都是冯德志那个王八蛋呐!”   他正得意,冷不防却听到车行的前方传来了密集的马蹄声。   钱酉匡心中一凉。   完了,要被包饺子了! 第107章   蒸汽车的锅炉已经被打坏了,失去动力的车子现在全靠惯性在支撑,也幸好通往码头的地方是个长长的下坡道,满载的蒸汽车暂时还能维持一定的速度不被追上。   可若是码头方向也有敌人,那他们无异于自投罗网,只能眼睁睁地看着自己主动扎进对方的包围圈。   看到迎面不断接近中的黑影,冉昱的心就瞬间沉入了谷底。   他做梦都没想到,自己这趟进宫觐见竟然会遭遇如此多的的磨难,在距离东海一海之隔的月鹭岛,他和钱郡守今天说不定就要交代在这儿!   车后方的钱酉匡已经开始破口大骂。   现在的情况可比乌知河线的时候要凶险太多,主要有月鹭知县冯德志的叛变。钱郡守无论如何都想不通,冯德志大雍的官僚做的好好的,为什么要去跟海寇或者海倭国的浪士混在一起?他这个人不是挺讲究身份对等么,连他这个靠关系运作上去的郡守都不屑一顾呢!   难道到了海倭国,他就能放下身份与那些“劣民”共处了?   “妈的冯德志,叛国投敌,你一家子都不得好死!”   他也不知是想到了什么,忽然虚张声势地对着车后的追兵喊道。   “追吧追吧!跑得越快死的越快,黄泉路上先到先投胎!之前发射的那枚飞天羽箭你们看到没?别忘了这里是大雍的土地,我们的援军已经过来,你们都等着受死吧!”   “别听他的,快追!”   浪士头领一挥弯刀。   他是能够听得懂大雍话的,闻言心中就是一沉。   虽然上岛的只有十几个人,但是这一次大雍人使用了很多先进的火器,没准真有援军被他们吸引过来。   幸好他的下属都听不懂大雍官话,否则怕不是要军心动摇。   “别听他的,射击!”   呯——呯——呯——   又是几枚弹丸飞来,吓得钱酉匡又把头缩了回去。   幸好冉昱挑的这两蒸汽车是个旧款,旧款的车体型笨重,用料扎实,倒是成了他们逃命的最佳掩体。   要说钱郡守真不愧是拿着主角剧本的天选之子,就在他胡言乱语的当口,远方地平线处的黑影已经迅速接近。   冉昱原本已经做好遭受攻击的准备,结果等了又等也没见对方动手,反而在见到蒸汽车以后,对方越发提高了行进速度。   “注意隐蔽——”   一声熟悉的号令,冉昱顿时激动的眼眶发红。   是三哥的声音!竟然真的是援军!   车上的其他人也都听到了这声提示,立刻迅速地躲进掩体。就连钱郡守也把自己塞进了两个座椅间的空隙,半点不敢露头出去围观。   讲个笑话,这可是他们东海卫的精英,手里拿着的可不是一打一换药的火铳,人家是真正的弹丸火雨!   真要是自己不小心被误伤,那他这个郡守也不用做了。   呯呯呯呯呯——   错身而过的瞬间,密集的连发枪声响起,海倭浪士应声而倒。   一个熟悉的身影出现在冉昱的窗边,崔慎调转马头,跟着阿弟的车速同步前进,叮嘱他不要听下,要尽可能把车开去码头,那边有东海郡的战船在接应。   冉昱应下,然后看到三哥又转身投入战场。   有越来越多身着东海军服的卫戍军朝着车子相反的方向行进,中间还混杂着中都戍海卫的将士,看得他心中发烫。   中都郡和东海郡都来了,那这场月鹭岛叛乱应该会被平息了吧!   他忽然又有点庆幸海倭人在今日发难,经历了之前的乌知河线遇袭,各郡都愿意派出舰船护卫钱郡守一程,这才让他们有了可以反戈一击的机会。   要不是冯德志暴露,这根扎在国境内的钉子还不知道要隐藏多久。有朝一日若是东海线有了战事,冯德志这个逆贼多半要打开海道放敌入城,那才要糟糕!   好在他们所在的距离已经十分靠近码头,就算因为车子抛锚而不得不下车步行,周围也有东海卫和中都卫的联合保护,一路有惊无险上了战船。   上船的时候中都戍海卫的校官还表达了一番对于东海卫火器的羡慕和垂涎。这不在一起战斗还不觉得,真到了并肩杀敌的时候,装备和战术的差距高下立见,曾经的土鳖现在成了火力充足的钢铁战将。   就……挺感慨的。   可惜感慨也没有用,中都郡的地理位置注定谢敏达不会把更多的资源投放到军械上,他最关注的还是商业和农耕。   连发枪?那肯定是会有的,但也不会像东海卫这样人手两把换着用,能摸个新鲜就不错了。   两个时辰以后,战斗彻底结束。   其实说战斗也不准确。负责追击的浪士不到一刻钟就被消灭了,剩下的时间是打扫战场,安抚城中居民,并且确定参与月鹭岛叛乱的范围。   冯德志一家子自不必说,第一时间就被抓住控制起来了。冯德志是在自家金库被抓的,他担心地动毁坏了宅院的根基,想着回去看一眼再逃命,然后就被堵了个正着。   一开始他还想摆月鹭知县的谱,大声喝骂东海卫不得对朝廷命官无理。   不过崔慎带出来尽皆精锐,什么大场面没见过,冯德志这点虚张声势根本吓不到他们,很快把他捆成了一颗粽子。   “我要上书朝廷!我要上书圣上,你们这是滥用私刑,戕害构陷!”   别看冯德志对浪士头领不敢大声,可对这些东海卫兵他就不那么客气了,各种脏水轮着往上泼,还叫嚣着要把众人株连亲族。   他心里清楚,海倭国的那些人是真的会杀人,面前的这群军卫却不敢私自料理他。这年头讲道理守规矩的人天然弱势,只要让他找到机会,他就把握颠倒黑白,成功脱身!   可惜这一次,冯德志是真的想错了。   浪士头领敢带人摸上月鹭岛,怎么可能身上不带点倚仗?!崔慎指挥军卫封锁了码头,一条船一条船的搜查,最终在停泊在西港某码头的一艘渔船上有了收获——两本手抄往来账以及三封冯德志与新川的通信。   他们还在冯家的密室里搜到了冯德志的暗账。这条讯息是软骨头冯子安提供的,他早就被地动吓破了胆,让军卫吓唬一下就吐露了实情,把亲爹卖了个干净。   其实冯子安也不知道自家密室有这么多要命的东西。冯德志与新川做走私的勾当,这些事他都是瞒着儿子冯子安,想着这小子平日就挥霍无度,若知道自家来钱来的如此容易,怕不是要继续一路醉生梦死。   别的不论,冯德志对于冯子安还是有些期待的,总想着儿子也许再长大些就能浪子回头。   可一晃冯子安已经过了而立之年,回头是没看到,打探亲爹的家底倒是很有一套。冯德志平时对冯子安有点抠,逼得冯少爷只能去偷窥亲爹的行踪。他就觉得家中金库的钥匙应该就在这密室中,结果还没等他下手,倒是先成全了全家整整齐齐进昭狱。   月鹭岛叛乱震惊了朝廷。温太后特地下旨,要求陈磬钟彻查冯德志与海寇勾结一事。   是的,虽然都知道这事与海倭国脱不了干系,但冯德志自始至终也只是与海倭国的一个叫新川的商人联系,上岛的浪士都自称是西海迪亚鲁人的船帮,绝口不提与海倭官方有关。   证据到这里似乎就断了,但冯家人私通外贼谋害朝廷命官,走私牟利贪墨税金的罪名却是坐得实实在在,就等着大理寺判令一下,择日问斩。   “据说这回是太后亲自下的令旨,就因为冯德志对咱们下黑手。嘿嘿,我可是太后亲口嘉奖的郡守,你更不用说,磺胺这事就足够保你一生富贵平安啦!”   青州城冉府,钱酉匡来探望养伤的冉七郎,忍不住跟他分享大雍官场最新的八卦。   “月鹭岛知县一职不是空出来了吗?陈磬钟想安排他那一派的万庆舟接任。万庆舟现在是都德府尹,论级别比月鹭知县低了半级,但胜在地方好,油水多。”   “陈磬钟是想让万庆舟过度一下,将来好找个郡守的位置晋身,结果万庆舟自己不乐意去,说都德能有今天那都是他的心血,现在城中建造正是关键时刻,他脱不开身也不放心别人。最后这差事落在棠德府尹的头上。”   “嘿嘿。”   钱酉匡冷笑一声。   “万庆舟就是没看上月鹭岛知县这个缺!他盯着中都郡守的位置呢,不甘心挪地方去外海离岛,这小子的心可高着呢。”   “可惜陈阁葵不明白万府尹的想法,还一门心思为他打算,殊不知人家可不觉得这是晋升,还以为是被发配了呢!”   说到这里,他顿了顿,颇有些神秘地压低了声音。   “其实就算万庆舟答应,他也过不了太后那关。”   “都德港跟海倭人走的太近了,都叫小濑户城了。冯德志这次就是跟海倭人私通,太后还派这种人去月鹭岛?想也知道不可能啊!”   “那位棠德府尹可是阿木尔郡出身,以前做过西北卫戍军的把头。西北卫戍军啊,跟中都这群人一点关系都刮不上,据说是太后钦点的人选。”   “太后,怕是对中都郡不放心了。” 第108章   冉昱觉得,太后与其说是对中都郡不放心,不如说是对陈磬钟的西洋派不放心。   虽然到目前为止并没有西洋派里通外国的证据,但海西洲对大雍的态度不算友好,海倭国更是野心昭然若揭,外来过密总归是容易被怀疑。   不过看朝中的情况,陈阁葵也没有失势,毕竟是万庆舟自己不想做月鹭知县的,陛下也没有下旨强行调任,还是给了陈阁葵脸面。   嗐,琢磨人家的事作甚,他冉小昱都自身难保了!   虽然全须全尾回到了青州,可亲娘三哥表哥嫂子的轮番教训可不是那么好消化的,每日除了喝药就是低头听教训。   阿昱觉得十分冤枉。   圣命难为啊!又不是他想要去的旧京,再说他这不是没事了嘛。   当然,这些话他一个字都不敢说,生怕自己又要遭受新一轮的讨伐。   好在罪也不是白遭的,京中不但送来了太后亲笔的匾额,还发放了一笔不小的慰问金,很是填补了阿昱干瘪的荷包。   就……有钱了!他的木气车又有希望啦!   要说手里这几个发明,阿昱的心头好还数内燃机木气车,只可惜步步瓶颈,一直未能有所突破。   越是这样,他就越发心痒,好容易手里又有了一笔可以自由支配的银钱,阿昱便拜托即将启程去海西洲的阿元表哥,看看能不能再捡些床刀和工艺图纸回来。   有关路德国王位的战火已经点燃,三方虽然还在相互试探,可局势却紧绷到极致,稍有火星就要漫天烽火。贸易在这个时候是反应最灵敏的,最近有很多商人来到大雍,不少工场都接到了海西洲的订单。只是目前的价格还算正常,因为战争之发生在大陆西南端的赫德阿姆,除了棉纺织品价格上涨,别的都还在观望中。   高文渊也观望了一阵,觉得很有搞头,于是便购置了一批物资准备运到海西洲贩卖。   之所以有这样的底气,是因为他手中还内折一张王牌——磺胺。   是的,阳坡小作坊合成出来的库存都给了他,一共三种磺胺类药物,两种口服一种外用。   数量虽然不多,但解救一些关键人物足矣。磺胺可以帮他打开社交之门,让他有机会交换更多的利益,毕竟战争总是有人受伤的。   “所以你想的可以更大胆些。”   高表哥一挥手臂,意气风发。   “施罗德的机关,施罗根的模型,甚至列西煤油车的图纸,说不定都能拿到!”   冉昱却是摇了摇头。   他的木气车构想已经成型,而且自成一体,再换道参考别人的结构没有意义。   何况他要的从来都不是仿制,而是突破。列西煤油车虽然不错,可如果只是单纯的造出一台一模一样的,那些人也只会夸赞列西的设计,还会指责大雍的匠人不地道,偷师别人的成果。   从始至终,冉昱想要的都是自制的车,比列西更好、更优秀的内燃车!   大雍的匠人不是小偷,给他们足够的时间和空间,他们其实能造出比海西洲更好的东西,就像三百年前的前辈们一样。   “噢,那行吧。”   高文渊有点不能理解表弟的这种“匠人之心”,在他看来,只要能得到结果那过程怎样并不重要,因为历史就是胜利者书写的,失败的人就算贡献了99%的努力也不会被记住。   但他尊重阿昱的想法,因为阿昱说能做到就一定能做到,比如他手中的这种“神药”,海西洲绝对找不到第二粒,独家代理的感觉简直爽到飞起。   两人正闲话,忽听门外有随从禀报,说门外有位小姐想要拜访高少爷。   “你那是什么眼神?”   “没什么。”   冉昱摇摇头,朝着表哥挤眉弄眼一番。   说起来,阿元表哥也是到了成家的年纪。有才有貌还能赚钱,虽然人看着风流了点,但大体还是个好女婿。   “哈,什么风流,你那只眼睛看到你表哥我乱搞了。”   高文渊伸手拧住表弟的脸颊。   “那叫社交,社交你懂吗?发展人脉和拉拢关系的一种方式,生意都是在这种场合才能谈的,都是逢场作戏!”   “你表哥是什么人品你还不知道吗,我要是乱折腾我娘都得给我半夜托梦!再说我就大你两天,怎么就到了成家的年纪,要说成家崔三才是吧!”   听他这样说,阿昱心中微动。   是啊,三哥才真到了成家的年纪,可是娘好像也没有给他张罗的意思,不知道是不是有意中人了。   他情绪忽然有点低落,但又不想让高文渊发现,便转而让随从把门口那位小姐请到会客室。   出乎意料的是,来人竟然也不算陌生,正是之前与高文渊同船返回青州的王玛丽。   “您好。”   王玛丽略有些憔悴,但还是保持礼仪周全。   “冒昧打扰,实是因为有事相求。”   她顿了顿,鼓起勇气说道。   “我听说高先生要去海西洲,我想问问我能不能搭船……”   她的话还没说完,高文渊就噗嗤笑出了声。   “又来了吗?”   他以手扶额,在另外两人惊讶的目光中,说起了自己返回大雍前金川苏菲亚的怪异之举。   “你们这一个两个的,都想什么呢?我高文渊就这么好忽悠吗?”   王玛丽涨红了脸。   她和金川苏菲亚也是面面之交,对她的为人其实也不甚了解。可明明在路德国有可以投奔的亲人,却偏要在雨夜造访另外一位单身男人的家,还要以身相托,对于保守的王玛丽的确难以理解。   可是偏偏,她现在做的事与金川苏菲亚并无区别,也难怪高文渊会多想了。   她会找到高文渊,也是想不到其他的办法,这才鼓起毕生勇气来上门求助。   赫德阿姆发生了战争,距离她家所在的马拉维拉港只隔了一道峡湾。现在整个东安图海都已经被拉希亚大公国封锁,不知道什么时候就要烧到马拉维拉港,她的家人还困在里面!   虽然父亲和大哥一心想要攀附谢家,可他们也希望她能过得更富足,这个时候她不能扔下他们不管。   一想到谢彼得,王玛丽的脸色就越发苍白,胃里一阵阵的翻滚。   她虽然和谢彼得订了婚,但为了恪守传统,她始终没有和对方发生进一步的关系。   谢彼得对她不算太热络,但也没有苛待。王玛丽每天安静待在家中弹琴绣花,偶尔参加一下社交舞会,就和都德城里绝大多数的贵妇名媛一样,日子过得平静富足。   都德城中海倭国的商社很多,府尹万庆舟也是在海倭国工作过的,对濑户风俗十分推崇,每每应酬都要有舞姬作陪,粉面桃腮,推杯换盏,好不醉人。   很快,王玛丽就听说谢彼得在城中养了两个外室,都是港区花街的海倭舞姬,其中一个还怀了身孕。   她忍了又忍,告诉自己没什么的。谢家是讲规矩的人,私生子这种事在海西洲也很常见,不会影响到她的地位。   只是王玛丽没想到,她竟然这么快就和外室正面遭遇,还是在那种不堪入目的场景中。   那天她身体不舒服,便提起从黄夫人的舞会中离开,乘坐蒸汽车返回家中。   家里空荡荡的,下人和仆役都不在,唯有二楼主卧室的灯还亮着。   王玛丽开始还没在意,可当她走上楼梯,看到地上散落的各种衣物,她的心中忽然生出了不祥的预感。   打开门,两条白花花的身体纠缠在一起,像是两条大蛇,房间里充斥着令人窒息的气味。   王玛丽知道自己一定是尖叫了,而且叫得很凄厉。因为她看到谢彼得单薄的身板颤抖了几下,然后一脸难看地从床上跳下来,赤裸冲到她的面前。   她下意识地闭上眼,然后整个人都被扇飞了出去,口中满是铁锈的味道。   啪——   “□□!谁让你进来的!”   腹部又接连遭受重击,王玛丽疼得想要蜷缩起来,却被谢彼得揪住头发,继续扇耳光。   “贱货!贱货!贱货!”   谢彼得泄够了邪火,这才把未婚妻扔到一边。   床上那个女人笑嘻嘻地看着一切,见他走过来,便操着略生硬的海西话劝道。   “她不是您的未婚妻么?您这样对她,她家里人会生气的吧?”   “呸!”   谢彼得啐了一口,搂过女人的腰肢,一脸不在乎。   “她算什么玩意,不过就是个未婚妻,未婚妻随时都可以换掉,想嫁给我的女人多得是。”   说着,他拧了女人一把,调笑道。   “你不也是,想当谢太太想疯了吧?”   女人抿嘴一笑,略娇羞地低头。   “我只是一个卑微的舞姬,哪敢肖想太太的位置,能侍奉您我已经此生无憾了。”   她这样说,正戳中了谢彼得的痒处。   他亲娘原本是个家庭教师,论起身份在海西洲也没比舞姬高多少,是勾搭上了学生的亲爹才被抬成了姨太太。   亲娘的身份,是谢彼得最敏感的命门。他曾经无数次幻想过,如果自己的母亲是父亲的正室,那他得有多风光?!   谢家的家产都是他的,他再也不是个没有继承权的私生子,他可以成为谢家真正的继承人!   “有什么不敢想的!”   激情冲脑的谢彼得脱口而出。   “从今天起,你就是都德城里的谢太太了!”   “大雍可以纳妾,我就纳你为妾室,正房没进门,你就是谢家的女主人!”   说到这里,他看了一眼倒在地上一脸愕然的王玛丽,咧嘴狞笑。   “你爹不过是个小布商,能攀上谢家是祖辈修来的福分。你以后就待在家里别多事,谢太太的名分才有希望保住,听懂了吗?!” 第109章   王玛丽离开了谢彼得在都德的房子。   她只带走了自己的行李和私人物品,谢彼得买给她都原物奉还。临上人力车的时候,谢彼得从窗子里探出头,大声嘲笑她坚持不了两天就得像狗一样爬回来。   王玛丽抬起头。   没有华丽洋装的遮掩,这个与自己订婚的男人胸膛是如此的单薄孱弱,透着不健康的苍白。他的表情刻薄恶毒,原来谢彼并不像他自己标榜的那样清高,在白花花的□□中他像条贪婪的犲狗,丑陋不堪。   一想到当时的场面,王玛丽的胃部就一阵翻涌。   其实她也不知道应该去哪儿,她只知道自己不能再留在谢彼得的房子。她虽然只是个小布商的女儿,但她也无法容忍自己的未婚夫这样糟践她的尊严,她会成为都德城的大笑话!   “小姐,可是想好了要去哪里?”   车夫问她。   “去码头吧。”   她下意识地答道。   她要回海西洲,回马拉维拉港,就算父亲会责骂她她也认了,她不能留在都德城!   可真到了都德港,王玛丽又傻眼了。   都德港最多的客船都是去往海倭国的,王玛丽对这个名字充满厌恶,一听就觉得反胃。   她不想去海倭国,就只能选择去仙匀或者青州,都德没有去往海西洲的客轮,王玛丽需要从这两个地方换乘。   “那就……”   她犹豫了一下。   “请给我去青州的船票。”   她忽然想起那日,谢彼得的朋友高先生前来拜访,临走的时候听说她祖籍东海郡,便劝她有空去东海看看。   王玛丽去过青州,那时青州刚刚遭受海寇破城不久,记忆中到处都是残垣断壁,街上的行人也都面容憔悴,脚步匆匆。   后来听说东海卫打了胜仗,现在那边应该会安稳下来了吧。   王玛丽盘算了一下。   青州位于远海贸易的航线点伤,去往海西洲的船几乎都会路过青州。要是她选在仙匀城换船,那等于要折回一段船票,不如直接去青州划算。   离开了谢彼得,王玛丽身上的可用的银钱并不多,她必须要精打细算地过日子。   等到了青州港,王玛丽又接到了一个噩耗。   因为海西洲局势紧张,从青州前往托特亚姆或者特伦丹的航路消减了船次,最近一班要在一个月以后。   王玛丽一个年轻小姐,是不可能搭乘货轮回海西洲的,只能暂时在青州安顿下来,等着一个月以后的客船。这样一来,她手里的钱越发捉襟见肘。回海西洲的船票不便宜,路上还要支付食物和淡水的费用,再加上等船这段时间的花销,林林总总算下来她的钱不够。   “钱不够用,你可以先找份工啊。”   带她租房子的中人笑着说道。   “好多来东海的人都是这样的,一边干活一边养活自己,咱们青州现在机会多得是,只要你肯吃苦。”   王玛丽一开始还不明白,以为中人是想诓她去做什么不好的活计。直到中人把她领到府衙门口的告示板前,那里张贴着不少用工的告示,也有场主遣人在告示板下摆摊,现场考核。   最近东海郡接连建起了几家大工坊,人潮回流,引得一些外郡的商人也都起了关注。   工业这东西,规模集聚效应很重要。听说东海郡在建造大型制药工坊,有关密封和玻璃化工方面的工坊也紧随而至,大有要借东海制药场东风的意思。   工业的繁荣带动了其他行业的发展,场工们兜里有了钱,也更有改善生活的意愿,商业街又重新恢复了生机。   王玛丽最终应聘了一家小报馆的翻译兼杂工,每周花费一天的时间翻译海外报纸上的趣闻,其余跟随报社里的老员工出去寻找素材。   薪水虽然不多,但日子却过得格外踏实,也看到了更多的本地风貌。   她发现,这里的女孩子,果然是要比别的地方更鲜活一些。   之前跟谢彼得走马观花地游览青州,她就隐约有了这样的感觉。现在实实在在走在这群人中间,这种感觉更是无比真实,极富冲击。   在海西洲,只有纺织场里才能看到女人的身影,因为女工比男工便宜,而且更灵巧。海西洲仁慈的场主往往会提供午饭,女工只要给一颗土豆就足够,男工则要三颗,所以场主们更喜欢招收女人和小孩。   可在东海郡,一切都不一样。   王玛丽去过阳坡,知道那里有一家兵工厂,专门生产火器。   那里也有很多女人,听说有两个场区还是女人在管理,那是两位已经出嫁的妇人,每天早早就赶到工场,要到很晚才回离开。   刚听到这个消息的时候,王玛丽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妇人?已经出嫁?那她们为什么还要出来工作?是夫家养不起他们么?   “当然不是。”   带她的老员工笑着摇头。   “人家可是冉家的太太,冉家以前是东海首富,怎么可能差钱?!”   “也就是装装样子吧,拿出个姿态表示一下帮衬,场坊里能干的人多的是,等稳当了就可以回去做阔太太了。”   “呸,什么装装样子。”   吴二婶子把一碟卤肉扔到桌上,伸手拧了一下老员工的耳朵。   “吃饭都堵不住你满嘴喷粪,你哪只眼看到大夫人和二夫人是装样子,说人嘴也不怕丧良心!”   “三姑!”   老员工被拧的龇牙咧嘴,但又不敢反抗,只好讪笑着给自己找辙。   “那谁能天天吃香喝辣还想着出门奔波?这抛家舍业的,要不是没办法,谁家富太太干这活啊?”   “啥活?”   吴二婶子瞪了侄子一眼。   “别的我不知道,人家干的活计你肯定干不来!”   “要都像你说的那样,富太太回家喝茶享福就行了,人家当初干啥还要那么辛苦地念学堂?等着嫁人不就得了?”   “一个女人管理这么大一家场坊,起早贪黑,你当是在做样子?你做个样子给老娘看看?”   老员工不说话了,不过看他的表情,他还是不大相信冉家真会把娶进门的媳妇放出来进工坊。   吴二婶子转头看向王玛丽。   “你别听他瞎叨叨,有些人的脑子是填浆糊的,事都摆在眼前也不想信,就抱着自己那点老想法当宝贝。”   “你小姑娘家家,可别学他这眼盲心盲,不然他也不会只在个小破报纸混日子。”   正说着,工坊到了午休时间,一大群场工呼啦啦地走出大门,潮水一样涌入老街,小食间一下子爆满,不得不开启拼桌模式。   与王玛丽他们拼桌的是三个年轻的姑娘,都穿着样式统一的棉布衣服,看样子是附近工坊的女工。   “贰号实验房说要改成分,结果等了半天没消息,让我先出来吃饭。”   “检测结果什么时候能出来呀,最近城里上了新戏,我还想休息的时候去看呢,要是出不来就去不了啦。”   “这个月我有安全奖励,我看中的那件袍裙终于能买下啦……”   说的都是些日常小事,期间也夹杂着自己的工作。   和海西洲女工的隐忍和麻木不同,这里的女工好像更有生机,也勇于表达自己的想法。   “要是检测合格,那下一季度我要申请当实验长。我好歹也是正经化物科毕业,马东泰还不如我呢,凭啥他就能当?”   唔,还能和男人竞争官职么?   王玛丽听得稀奇。   不过想想也没什么,冉家的妇人都能管理场坊了,普通女子做个实验长想必也不算稀奇,不过大雍竟然有姑娘家愿意读化物科……   王玛丽自己也是读过书的,她读的是女子学院。   在海西洲,这类学校又叫“新娘学校”,里面教授的都是文学艺术等陶冶情操的课程,很少涉及到理化生工。   当初在应聘的时候,王玛丽也看到不少工坊招收化物科的生员,男女不限。不过那时候她没太当回事,因为海西洲学习化物的女性凤毛麟角,一海之隔的大雍朝怎么可能招得到?   没想到,她还是狭隘了。大雍不但有女性读艰深危险的化物科,听说冉家的两位夫人也是这科毕业的,她们现在或作为管理者或作为操作者,活跃在东海郡的场坊中。   “这就叫人尽其用。”   吴二婶子一锤定音。   “学了那么久,一肚子的学问,要是都用不出来,那不就是浪费材料吗?不如一开始就不学。”   “既然学了那就用呗,管是男是女。猫逮耗子的时候谁看是公是母,母猫抓多了也给鱼吃!”   话糙理不糙,吴二婶的一番话振聋发聩,彻底惊醒了王玛丽。   真正有本领的人,他(她)是不会在意出身或是性别,不在意外界的非议和不礼貌,因为他(她)本身足够强大,不可替代,非议和不礼貌只会被当成笑话,被绝对的实力所碾压。   只有那些内心孱弱的人,如谢彼得,他们需要逢迎奉承,需要在别人的目光中塑造自己的模样。内心全无力量,无法凭借实力排除非议,所以才会格外敏感,稍有冒犯就会暴躁发狂。   是他,自己给自己制造了弱点。   他格外在意出身,为身为姨太太的儿子而深感自卑,所以才更不能容忍别人提起一个字,听到就觉得自己受到了侮辱。   可如果谢彼得不把出身当成心病,而是坦然面对,如果他能像谢航一样出色,那“姨太太之子”这种话就只会变成一个笑话。   行动永远比言语有力量。   尊重是靠着实力拼来的,无能的暴怒和敏感只会让别人越发轻视和厌烦,毫无意义。   是的,这样的人毫无意义,偏偏他还是自己名义上的未婚夫。   王玛丽摇了摇头。   她给父亲和大哥寄了一封信,详细说明了一下和谢彼得的事,然后又花银钱在东海郡和中都郡的报纸上刊登了一条声明。   ——从即日起,王春岚小姐与谢彼得先生解除婚约,从此嫁娶自由,各不相干。   是的。   在“王玛丽”之前,她有个很好听的雍朝名字。   王春岚。 第110章   “所以你现在是解除了和谢彼得的婚约?”   高文渊摸了摸下巴。   “这事你爹知道吗?”   一听他问起这个,王春岚的鼻子就开始发酸。   关于退亲的事,一开始王春岚是没敢告诉家里的。她知道爹想让她嫁进谢家,为此还不惜花钱送她去贝塔林参加社交季舞会。   要知道,雇佣蒸汽车置办服装和首饰,这些都花了家里不少的银钱,她现在擅自解除和谢彼得的婚约,爹和大哥一定会骂她。   当初登报是血气上头,现在冷静下来,王春岚就有点打退堂鼓。   她倒不是后悔解除婚约,而是不想这么快就回家面对父兄的怒火,左右她都在青州城里安顿下来了,就先自己生活一阵子,等准备好了再回家。   这样想着,王春岚就安心的继续在青州城里住下了。可她想着苟且,有人却是不乐意。   谢彼得等了又等,没见到未婚妻灰溜溜地回来,反而看到了登载在中都报纸上的公告,顿时气得砸了一个卧室。   什么狗胆!王玛丽怎么敢解除婚约?!她不知道他们谢家是什么人家吗?!   就她那个品貌,想找个和他一样的大家少爷想都别想,也就是谢家看她是个懂规矩的姑娘,这才选了聘她入门,她知不知道这是多大的荣耀?!   无能狂怒的谢彼得自觉受辱,他干了一件很没品的事,那就是花钱在大雍和海西洲各大报纸上都刊登声明,说自己要和王玛丽解除婚约,并给王玛丽罗列了三条理由。   王家人看到声明大惊,王家大哥亲自坐船到大雍。他找不到妹子就只能先找谢彼得,谢彼得当然没有好话,还把他一通奚落。   “然后我大哥就把他打了。”   王春岚说这话的时候,嘴角是止不住的笑意。   “他看谢彼得那两个舞姬很生气,骂我太软弱,那天就该直接打回去。”   “大哥本来准备带我回马拉维拉港,是我自己胆子小,担心回去之后会遭人议论,我说我想现在青州生活一段时间。”   “我们家在青州还有些亲戚,大哥便把我托给他们照顾。我也没想到赫德阿姆起了战事,马拉维拉港距离那边太近了,我担心家里会被波及……”   “所以你就像回去跟他们一起被波及?”   高文渊嗤笑一声。   “所以你回去能干啥?能划船还是能飞天?你不过就是给他们多加一个拖累,逃走的时候蒸汽车上还要多拉一个人,更不便利了。”   “你要真想帮忙,你就老老实实呆在青州,别给他们的找麻烦就行了。”   阿昱觉得他阿元表哥是个奇葩,对个姑娘家说话半点都不懂迂回委婉,就差没指着王春岚的鼻子说你别添乱了。   他也就是长了张好脸,又有个灵活会做生意的脑袋,不然上哪儿去当风流浪子,出门被小娘子们套麻袋还差不多。   王春岚被他说的眼眶发红,眼看着就要自暴自弃,偏偏直男高少爷一点都看不出火候,还准备继续放送残酷的现实。   最后还是冉昱看不过眼,出声安慰了王春岚几句,又提出了一个替代方案。   “你可以写信给你的家人,和他们约定一个地方。”   冉昱一脸诚恳。   “如果他们愿意回大雍,可以搭乘我表哥的船。但船能停靠的时间和地点都是有限制的,现在海西洲还在打仗,如果他们不能在规定时间内赶到约定的地点,那我们也不能等他们。”   “你也知道,东安图海已经封闭了,所以来回都是有风险的,这个我们没办法保证。到底要怎么做,你可以好好考虑一下,我觉得比你自己过去马拉维拉港更妥当。”   王春岚吸了吸鼻子,不得不承认高先生的表弟说得对,这个时候的确是把家人接来大雍更合适。   可爹未必愿意离开。他们家的营生都在马拉维拉港,要是走了店铺怎么办?爹舍不得。   “总之,我先写信给他们,若是他们愿意来,就麻烦高先生了。”   送走了王春岚,高文渊忍不住念叨表弟。   “你认识王玛丽吗?”   他倒是没质疑冉昱帮忙王家人的事。货船上多带个把人对高文渊来说根本不算什么,既然阿昱已经开口了,他也没必要去驳表弟的面子。   他只是好奇,阿昱为什么愿意帮忙?   “不认识啊。”   冉昱摇了摇头,一脸惊讶地看向高文渊。   “这位王小姐不是你的朋友吗?能在这个时候前来求助,想必是很信赖吧。”   高文渊:……   其实他和王玛丽真的不熟,也就是一起坐船回大雍而已,他那个时候主动搭话,主要是为了接近谢彼得。   不过被阿昱这么一说,好像这笔生意做的也不亏。   信任是多难得的东西,他能被求助上门,果然是因为他是个可靠的人啊!   “对了。”   高文渊抿了抿差点咧开的嘴角,更换了一个话题。   “关于磺胺药,你们准备定价多少?”   作为制药场的总代理,高文渊自觉要为主家尽一份心里,准备打探一下表弟的预期价格。   这一次带去海西洲的磺胺药都是小作坊的产出,论理属于冉昱的私产。可磺胺并不是冉昱一家的事,很快东海的制药场就要开工建设,未来磺胺的主要产量要靠制药场,定价必须要考虑东海制药坊的利益。   冉昱想了想,还是摇头。   他只把小作坊制药的成本价告诉了表哥,让他去跟钱酉匡商量一下。   “钱郡守说让我看着办,最好换点矿石,别亏本就行。”   说到这里,高文渊嗤笑一声。   “也不看看我是谁,我还能做亏本的生意?”   嗯,这一点冉昱也担心,单看他能跟三哥都这么多年就知道,阿元表哥从小就不吃亏。   可是海西洲都打仗了,再精明的商人也拼不过枪杆子,还是应该做些准备,防范于未然。   他想起自己这次入京觐见的经历。要不是要带成果去先生墓祭拜,可能他们在乌知河线遇袭的时候就全军覆没了,哪来的火力打退暗杀。   之后在月鹭岛,要是能随身携带多一些武器也不至于如此被动,差点所有人都死在前往码头的路上。   “阿元,你这次走,也多带些火器防身吧。”   冉昱想了想。   “远狙枪和手枪,弹药你多带些,还有飞羽火箭弹,用法我告诉你,以防万一。”   表哥去的地方虽然不是交战区,可世道乱了行路就不安全,更别说他还带着能救命的磺胺药,说不得就会被有心人盯上。   高文渊对此并无异议。   事实上,他这一路上也感觉到不少的危险,尤其是深夜到访的金川苏菲亚,几乎摆明了告知有人盯上他了。   还有一件事,他没有告诉表弟。   就在他回来的当天下午,一艘从托特亚姆开往青州的客船遭窃,船上的行李舱都被翻的乱七八糟,高等乘客的房间也遭了殃。   可怪就怪在,丢东西的都是来自东方的乘客,海西洲没人丢失物品,连钱都没怎么少。   这是有备而来。   高文渊摸了摸下巴。   他还记得那天凌晨,他带着随从上了那艘货船。天刚蒙蒙亮的时候货船扬帆起航,他站在甲板上看到码头来了一群形迹可疑的人。   是海倭人。   高文渊一眼就发现了对方的身份。   海倭人的形貌、走路的姿态与大雍不一样,这些差异海西人分辨不出,但却瞒不过高文渊的眼睛。   他们先是打听船期,然后分散到客船所在的两个码头,意图守株待兔。   那天一共有两班客船前往大雍,刚好就在海倭人盯梢的码头。联想到金川苏菲亚的雨夜到访,高文渊觉得这些人守的兔子也许就是自己。   金川苏菲亚的祖父是海倭国高官,她本人从小跟着父亲长大,与海倭国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如果带上她,就等于带了个跟梢的尾巴,他的一举一动都瞒不过海倭人的眼睛。   所以他拒绝了,而且还迅速脱手,马不停蹄赶往码头。   随从曾问他为什么放着客船不坐要搭货船吃苦。赫德阿姆的战情是一方面,更主要的原因是他要甩掉盯上他的人。金川苏菲亚的出现提醒了他,有人已经把他列为了目标。   不过从客船失窃的消息传来,高文渊反而松了口气。   金川苏菲亚给出的情报大概比较模糊,让海倭人无法准确锁定他的形貌。而只是翻检物品没有绑架乘客,这就说明对方的目标是他手里的东西,对他本人并没有太多的兴趣。   高文渊手里能有什么东西?不过就是拉希亚大公萨巴诺茨与比希利亚大巴沙、特卡里亚领主的结盟密信。三方制定了一份作战计划,准备趁着混战背刺米列颠,共同瓜分路德国和米列颠的海外种植区。   虽然定下的盟约不一定会被践诺,可路德国王位之争注定要卷入更多的牺牲品。现在三方还只是在赫德阿姆对峙,一旦比希利亚和特卡里亚加入,实力的平衡就会被打破,战火可能会蔓延至整个大陆。   大战,要来了! 第111章   阿元表哥走了,满载着野心以及珍贵的磺胺,挥挥手就转身奔赴一块已经点燃了战火的大陆。   阿元表哥是个闲不住的人,越危险就越能让他兴奋。他尤其喜爱名利场中的阴谋诡计,不浪的男人不叫爷们。   他这个性子冉夫人都劝不住,只能叮嘱他随身携带火器,多多小心,然后便随他去了。   送走了表哥,冉昱也开始忙碌自己的事。   他首先盘算了一下自己手中的产业。   冉昱名下现在有三座工坊和一个小实验间,小实验间附带的工坊目前主要用来试制郎全师兄组织研发的磺胺类药物。试制成功,这些样品会交付由沈星姼先生带队的墨宗医堂组进行动物及临床实验。因为药物实验需求猛增,他们还特地组建了一个临时的药学科小组,专门记录和总结药物临床实验中的各种经验和流程。   陈颖达就在这个小组中。   因为是磺胺类药物动物实验和人体实验的亲历者,陈颖达的意见很受重视,不但被吸收进入磺胺药的临床研究小组,还承担了部分工作,这让他觉得又兴奋又惶恐。   周围的人都是墨宗大学院医堂的高材生,自己只读过草药科,还是在冉七郎的指导下机缘巧合地合成了磺胺药,他自己觉得自己根本无法跟上其他人的脚步。   这种想法让他每天都处在焦虑中,晚上辗转反侧睡不着,头发一把一把的掉。偏偏他这个人有个优点,就是不管有多疲惫,一旦进入工作状态叫就会全神贯注。这也是他炮制和熬煮草药养成的习惯,是以最开始的一段时间根本没人发现他的异样,只是觉得他瘦了许多。   结果,还是亲爹陈平发现了问题。   自从磺胺药问世,陈平再也不说熬药煎汤无用,也不逼着陈颖达操演拳脚了。但他的态度似乎与以前没什么两样,依旧不会给儿子好脸色,这让陈颖达的心中略有些失望。   但他没想到,最先发现自己异常的竟然是一直不看好自己的父亲。陈平与儿子谈了谈,发现儿子是因为不自信而陷入了焦虑,顿时气得一巴掌把陈敏达拍到了一边。   “你觉得自己不行,那你觉得沈星姼、蒋秀云先生行不行啊?”   沈星姼是墨宗大学院的医堂长,蒋秀云是墨宗大学院化物科的教长,她们当然行。   “那既然她们都觉得你行,你怎么就觉得你不行?还是你觉得你比两位大师更行?!就算你真不行,那也是人家认为你不行,现在不是觉得你还行吗?”   陈家军伍世家,武将说话就是粗浅直白,陈平这段拗口,但陈敏达却是听懂了。   他爹的意思是说他已经得到了大师的认可,大师觉得以他的水平可以加入研究小组,在大师把他撵走以前,他就应该好好干,对自己有点信心。   这大概,是他爹第一次觉得他行?   不过不管怎样,陈颖达的心病总算是缓解了,干起活来越发拼命。沈星姼很欣赏他在工作中的专注和细致,不时也会对他多加提点。别看陈颖达打军体拳不行,可在制药和试药方面还是很有天分的,逐渐融入临床实验的团队后,在后续磺胺衍生物药物实验中也发挥了一定的作用。   磺胺药的合成也带动了药学科的发展。以前墨宗大学院医堂没有独立的药学科目,都是放在医科一并学习。因为目前应用最广的大蒜液注射已经不需要做临床试验。   唯一可以研究的青霉液因为成本过于高昂,目前没办法开展临床实验的教学。反而是传统医药科中的组方改良进展良好。   磺胺类药物的诞生一下子改变了这种局面。郎全的小组痴迷于探索各种衍生物的效果,对于药物实验的需求也在逐步攀升。沈星姼先生向大学院建议增加专项目类,可以暂时挂在医堂名下,培养专长临床实验的人才。   “要是开了目类,你可以去尝试一下。”   沈先生对陈颖达建议道。   “你有草药学的基础,又有磺胺药的经验,我觉得你很适合。”   啊,沈大师觉得他很适合吗?!   陈颖达先是惊讶,然后便是从心里涌上的一阵狂喜,仿佛整个人都泡在了温水中,快乐的差点飘上天。   “当然,虽然是新开设的科类,但也需要进入大学院的门槛,你自己还得努力。”   “是!好!我一定努力!”   陈颖达认真地保证。   从那天起,他就像是换了一个人,精神气都不一样了。   白天也就是认真细致的工作,晚上回到借住的小院,陈颖达都会学习到很晚,遇有不会的题目还会找冉昱请教。   据说陈平来看了两次,对儿子这个状态不置可否,但第二日陈夫人就亲自带人送了些补品和食材,意图简直不要太明显。   要不是冉昱的小院里放着很多要紧的东西,陈家人还想送些厨子和随从,这在以前都是根本没有过的待遇。   陈郡尉好像发现了儿子的变化呢,果然天下父母都是一样的呀。   不过这是很好很好的事,不管陈颖达将来能不能考中墨宗大学院,他都已经给自己找到了人生前进的方向,再也不会像以前那样茫然了。   为朋友的变化感到由衷的高兴,冉昱安心地收好实验间的账册,又取出了化肥厂的记录本。   湖溪化肥厂是去年底开始建造的,今年年初的时候一号场区完工,已经可以少量产出三种肥料。   这些肥料一部分是要供给彭冲大师的团队进行研究实验,另一部分被湖溪镇和桐佲镇的居民买走。原本两部分用量都不算特别多,交付之后还能保有一定量的库存。可偏偏钱酉匡带着冉昱搞了个巡海推销,这一路下来也有不少郡县对肥料表示了兴趣,库存瞬间有些吃紧。   他是亲眼见过化肥厂惨况的,都已经全力运转了,偏偏订单还在不断地进来,着急的货主们都守在门口,造出来就马上拉走,生怕晚了就被别人抢单。   这两天的湖溪码头格外繁忙。大船停不进来,货主就把船停在青州,然后雇佣本地的小船来往运输。从湖溪流至青州入海的栎竹溪从没有这样拥挤过,最狭窄的地方都要排队通过,船上的渔火照亮了夜空。   身为湖溪化肥厂的东家,阿昱一露头就被眼见的人揪住。十里八乡的乡亲都见识过化肥的好处,不过因为化肥厂就在湖溪镇上,所以大家也都没着急提前购置。   结果谁想到化肥厂一下子接到这么多订单,他们眼看着一车车的肥料拉出来被装上船,然后再顺着栎竹溪送去青州,自家手里连个废渣都没有。   更麻烦的是,因为准备要使用化肥,所以也没有提前熟制足够的农肥,眼看着就到了浇地的时间,谁能不着急?!   冉七郎,你得给想想办法啊!?   冉昱也没想到化肥的推广会这样顺利。   按照他之前的调研,大雍的农人对于化肥这种东西其实并不太接受,不然海西洲的化学公司也不会花费人力物力还折戬而归。   所以他一开始就没打算建设大型化肥工场,只是先做了一个中型作坊级别的场区试水。   中型作坊的产量满足东海郡内耕种绰绰有余,桃花村和桐佲镇那场对决吸引了不少人的注意,使用化肥的障碍已经被消除。他的计划是,等彭大师的研究结果出炉以后再逐渐向郡外推广。   结果计划比不上变化,钱郡守天外飞仙一般的上报了朝廷,于是化肥厂借着磺胺药的东风拿到了太后亲笔的牌匾,知名度暴增。   现在朝中上下都知道东海造出了能增产的化肥,湖溪化肥厂在太后面前都挂了号,这可比海西人找来的磕巴翻译可信多了!   能在朝中混的,哪个不是人精?很快就辨明了风向。   陈磬钟举荐的两名人选都落空,太后反而肯定了东海郡一家名不见经传的小作坊。甭管这小作坊是什么来头,西洋派和陈葵已经有了失势的迹象,非常值得关注。   于是之后的订单雪片一样飞来,搞得冉昱不得不将更多的合成氨成品拨付给化肥厂,避免原材料供给不上。   有限的资源当然还是要紧着化肥厂供给的,哪怕减少火药坊的产量也要保证化肥订单及时交付。大雍已经到了春耕的季节,趁着这个机会把化肥铺开,这一季末大雍就能收获更多的粮食,这可是关乎人命的大事!   海西洲的战火已经烧起来了,粮食和布匹这种战略物资会越来越难购入。拿着钱买不到粮食,大雍的谷米缺口怎么填补?化肥就是答案之一了!   下个月……   冉昱又翻开青州兵器局的账册。   下个月北郡的远狙枪和连发枪的订单可以全数交付,不过前日前北郡又订购了一批飞羽火箭弹,交货期恐怕要等到春耕以后了。   好在阿成表示可以接受这个时间,毕竟北郡也是要春耕的,种田的事大过天。   这样一来,造氨工场的产能可以向化肥厂倾斜更多。等到春耕结束,化肥厂便恢复正常生产,这段时间积累下来的库存应该可以应付下一季的播种。   冉昱摸了摸鼻子,心里难得有点虚。   应……应该……差不多……希望能够用吧…… 第112章   够不够的……也就只能这样了。阿昱已经脑汁搅尽,多一滴也挤不出来了。   不过好在三家工坊都很赚钱,尤其是青州兵器局,钱郡守拉来的订单足够他们续建化肥厂的二期工程还有余力。   盘完了账,阿昱就很安心地做些自己喜欢的事情。   他的木汽车已经很久都没有动过了,之前卡住的点在造飞羽火箭弹的时候忽然有了灵感,如今正该是实现的时候!   “飞行射程不够,就多设置个火药腔,给你续上劲儿。”   冉昱一边念叨,一边找出之前的设计图,开始在桌上涂涂画画。   “放这里,两便都要各增加一个腔室,密封部……唔,就用活塞吧,四腔往复工作,刚好是个循环。”   他之前造的两腔木汽车其实已经能够开动了,但持续行驶的时间很短,零件磨损的速度却非常快。这样的车造出来没有任何实用意义,不但比不了列西煤油车,连普通的蒸汽车都不如,是个很失败的设计。   但失败,不代表就完全没有意义。   至少冉昱验证了内燃机关这个想法是可行的。现在的问题在于两腔内燃机的工作机制并不合理,他需要做更多的修正。   “来吧,这次再试试看!”   冉昱修改了设计图,又仔细审阅校对了一番,摩拳擦掌。   可真到动手的时候他就傻眼了。   之前在乌知河线上扭到的脚还没好利索,结果在月鹭岛就遭遇了叛乱,伤上加伤。   之前为了逃命倒是不觉得什么,等脱险以后刚刚消肿耳朵脚踝就又肿了起来,到现在都不怎么灵便。   最近阿昱行走都靠拐杖,沈星姼先生警告他不能再做剧烈运动,除非他不想要他这只脚了。   脚当然得要,但木汽车他同样舍不得呀?   冉昱抬起头,习惯性地想喊陈颖达帮忙,却发现崔慎不知什么时候站在了门口,正面无表情地盯着自己看。   阿昱顿时心虚了,下意识地放下拐杖坐好,乖巧地喊了一声。   “三哥,你回来啦?”   东海卫出兵收复三岛,后续的工作有很多,这些都需要安排人去负责。   陈平似乎在有意栽培崔慎,竟然尽数放手让他去安排。崔慎两战两捷收复五岛,身上的军功早已超然越众,放眼全大雍也找不到第二个像他这么强悍的督卫,他的命令在东海卫中已经没人不服气。   不过崔慎也的确不负众望,不但迅速清理战场、统计伤亡、安抚将士;还根据东海线的情况和海寇的动向重新布防各个卫所。   原本由宋家把持的亓湖卫海西三镇,原有的建制已经被崔慎打乱重组,在这次三岛收复战中表现出色,洗雪了污名。   也是因为公务繁忙,除了之前被教训的那一次,阿昱已经有好些天没见过三哥了。他是听说三哥去了长明岛,这才大着狗胆恢复活动,谁想到被三哥抓了个正着!   “不回来,你怕是要上天了。”   崔慎走进小院,视线扫过一旁已经被打开外壳的木气车模型,微微挑眉。   “搬的起来么?”   “当……当然不能搬。”   阿昱假装理直气壮,妄图蒙混过关。   “沈先生说我的脚不能吃力,我就是把它拆开而已,我才不会搬它!”   “哦。”   崔慎点了点头,又问。   “不搬,怎么拆的?”   冉昱卡壳了。   是啊,木汽车就放在地上,他是怎么拆掉车子覆盖上部的铁壳的呢?   当然是……用受伤的脚一点点的试探着蹲下去啊!   “哥哥我错了,我再也不敢了。”   他马上麻利地认错,态度十分诚恳。   从小到大,小坏蛋阿昱只有在求兄长们顶包的时候才会叫“哥哥”,一声“哥哥”叫得又软又甜,充满谄媚讨好,是小坏蛋阿昱的压箱底技能。   现在,大哥二哥都走了,阿昱的“哥哥”就只剩了崔慎。   崔督卫垂下眼,夕晒的阳光遮掩了他的表情,也让人无从探知他的想法。   良久,冉昱终于听到了那句“下不为例”。   呼,终于过关了。   以防万一,冉昱马上转移话题。   “三哥你怎么过来了?卫所那边都忙完了吗?”   崔慎点头。   “今天有你喜欢的海餹鱼,云姨让我接你回去吃饭。”   唔,海餹鱼啊!   阿昱的眼睛亮了,忙不迭就要起身,却被崔慎按在座位上。   男人蹲下身,先检查了一下他脚踝的情况,然后便轻轻松松把人抱了起来,直接往门外走。   抱人的时候,崔督卫还掂量了一下阿弟的重量,颇有点不满意的意识。   阿昱多机灵个人,看他三哥皱眉就知道因为啥,马上开始替自己鸣冤。   “都是按时吃饭的,有陈敏达在,想不按时都不可能的。”   “陈家最近送来好多食材,陈夫人是下了血本就怕她儿子亏到,我也跟着沾光不少。”   虽然以前是东海首富,可冉氏本家的吃穿用度却并不夸张。倒不是吃不起,只是觉得没必要,毕竟已经过了熬夜读书的年纪,谁还能上顿羊肉下蹲蹄髈的吃,怕不是要腻到!   “陈颖达真要考墨宗大学院?有多少把握?”   上了车,崔慎问冉昱。   冉昱想了想。   “以目前看有五成,要是接下来的三个月他能进益一些,也许能达到六成。”   崔慎点了点头。   一半的几率,足够了。   不管陈颖达能不能考上,陈平是看清了儿子的专长所在,想必以后也不会再逼他去打什么军体拳了。   “对了,三哥。”   冉昱忽然想起一事。   “冯德志的事怎么样了?我之前听说他在昭狱里喊冤,说有人陷害他,朝中还有人帮他说话。”   这个消息的源头自然是钱酉匡。   经过月鹭岛上的生死大逃亡,钱郡守对冯德志一家简直恨得要死,一直在密切关注月鹭岛叛乱的后续。   原以为冯家人私通外贼、谋害朝廷命官,走私牟利、贪墨税金的罪名坐得实实在在,没想到冯德志竟然还拼死反扑,请出了自己的恩师,先帝一朝负责考举的大儒。   “冯生本人无供,也无实证,单凭其子片面之词,如何能定得了罪责?!”   “冯子安胆小怕事,稍微一吓便屈打成招,这可能是起冤案!”   吵来吵去,最后竟演变成关系户对考举清流的坑害,气得钱酉匡差点没背过气去。   他是关系户没错,但那也是户部过了明路了任命!他人都差点在月鹭岛交代了,谁拿自己的命去坑冯德志啊,他配吗?!   为了谨慎起见,冯家人的案子暂时搁置,人还关在昭狱重牢,但暂时不会行刑,等待案子水落石出之后发落。   冉昱就觉得匪夷所思。   他是月鹭岛叛乱的亲历者,就冯德志那模样怎么看都不想跟南岛浪士不认识,不然他何必看人眼色?   可这事,出了月鹭岛就说不清楚了,主要冯德志死不认罪,也不承认那些与新川的往来书信是他亲笔所写。   这老小子的确鸡贼,信函上的笔迹用了变体。如今他只承认和新川做过生意,那还是因为自家女儿嫁去了海倭国。   至于为什么一个堂堂命官之女要嫁给海倭国的商户之子,关于这一点冯德志也有话说——他闺女之前定的亲事被冉氏分家的少爷给退了,还说得极其难听,导致名节受损。   冉氏分家以后,退亲的少爷家拿走了大半资财,还颇受恒阊郡守胡子善的礼遇。冯德志官阶比不上胡子善,又不敢得罪临近的中都郡,只要委委屈屈把女儿家给个海倭商人。   胡子善:……我什么时候不让你闺女另嫁了?!   反正不管怎么说,冯德志的案子已经被翻起来了。冯德志只承认与海倭商人新川合作生意,利用职权放对方的船运货进港,别的罪名一概不认。   他这个时候倒也硬气了,拼着受刑也不肯签字画押,外面又有几个老儒生替他奔走呼喝,大理寺一时也拿他没辙。   “我觉得那几个老头也不是真信了他的鬼话,多半还是想借着冯德志的案子打击西洋派,毕竟钱郡守当初也是走的陈阁葵家亲戚的关系。”   冉昱客观地评价着局势。   “他们的目的挺明显的,就是要把钱郡守拉下水,然后借机扳倒陈阁葵自己上位。”   “毕竟在先帝一朝,这些人都是说了算的。原本想着扶持幼帝登基会续用他们,没想到太后直接准了他们告老的折子,都给打发回家啦。”   一说起这事,冉昱就乐不可支。   他现在觉得温太后真是个妙人,打蛇随棍上的功夫炉火纯青。想必当初这群老头也没想到一个寡妇会有这样的胆气,竟然敢把先帝重用的几人都给撵回家!   不过他现在也有点替钱郡守担心。   虽然旧儒派绝对拿不出钱郡守构陷冯德志的证据,可一旦水被搅混了,这个污帽钱郡守就得一直带着,这对他的名声和前途没有半点好处。   钱郡守是个好人,冉昱不想看到好人得了这么个下场,所以对此时格外的关注。   看出了阿弟的心思,崔慎微微一笑。   “不用急,事情已经解决了。” 第113章   解决了?   冉昱惊讶地转过头。   “怎么解决的?冯德志招供了吗?”   崔慎摇头。   “冯德志没供,可我们在月鹭岛找到了人证和书证。”   “月鹭码头西北角有片乱葬岗,说是有些怪力乱神的传说,岛上的百姓都被禁止进入。”   “其实那里就是冯德志给海倭人开辟的特殊通道,海倭人还在那边建了一座水牢,专门处置误入的岛上百姓。”   “我们救出了水牢里的人,他们身上能用于证明证明身份的文牒都被拿走了,海倭人会杀掉他们并替换成自己的人,再释放到大雍的其他地方。”   “近十年间,月鹭岛上有很多人下落不明,但他们的身份文牒冯德志却没有注销。我们已经将这个情况上报户部,这些人很可能都被替换成海倭人的探子。”   与阿弟说话,崔慎毫不避讳,直接点出了月鹭岛上那些浪士的身份。   大庸的官报上因为没有确凿的证据,所以只能把那些身份不明的浪士定义为流浪海寇。可当日目睹现场的人都清楚,那哪里是什么海寇,那分明就是海倭国皇室培养出来的死士!   “替换身份?”   冉昱皱眉。   他忽然联想到之前在旧京兴福楼中发生的那场爆炸,与月鹭岛上的这次几乎如出一辙。   如果说月鹭岛上的“活计”都是海倭国培养的死士,那么在兴福楼中悍然开枪、割喉汝阳王、偷袭萧卓的那群南岛人,多半也是海倭国的手笔,而且还是经营多年的精锐!   差别很明显,在兴福楼事件中出现的南岛人,他们都操着一口流利的大雍官话,熟悉大雍社会的生活习惯,从行为上根本找不出任何违和的地方,一看就是在本地生活了许多年,已经完全融入了旧京。   可这次的酒楼伙计那就差太多了。不但全程不敢开口说话,就连最基本的餐桌礼仪都搞错,情急之下还会使用母语沟通,可见这是一次十分仓促的刺杀。   想想也是,毕竟在乌知河线上已经折损了一批人手,谁也没想到钱酉匡就这么大胆,在遭到刺杀以后还敢出来招摇,大家都以为他会直接乘船在各郡海卫的接替保护下直达东海!   可是偏偏,钱郡守又跳出来了。   他花蝴蝶一样的四处乱舞,彻底打乱了幕后人的预估。你说猎物都飞到门口了,不下手好像都对不起自己,只能迅速拉出一批人顶上。   可月鹭岛就这么大,在岛上冒名顶替可不是件容易的事,更别说刺杀前还要有所准备,不能上来太多的人,以免惊动守军。   月鹭岛的守军是兵部直统军,就像南部诸郡的驻军一样,每隔几年都要轮换,只听兵部的号令,驻岛参将不归冯德志管理。   月鹭岛参将虽然也上了冯德志的贼船,但他最多只敢在巡海的时候松松手放放水,再度的勾当也是不敢做的。   像是投靠海倭国、背叛大勇,冯德志都要瞒着参将进行。而且冯德志要真动作太明显,轮换的时候参将也不好往上汇报,惊动了兵部整个月鹭岛的锅盖都会被揭开。   所以半遮半掩,束手束脚,再加上冉昱兵行险招,一场猎杀搞成了夹生饭。   只听崔慎又接着说道。   “在距离水牢不远的地方,我们发现了一处荒废的宅院,里面是冯子安自设的私牢。”   “冯子安仗着冯德志的身份,对过往月鹭岛的商人船只进行勒索,他有时会把不听话的商人和把头拉到私牢里教训。我们在里面发现了一个很有趣的小子,他被关了大半年,一直在用偷藏起来的铁片挖私牢的土墙,而且差点就要成功了”   “关了大半年?”   冉昱惊讶。   “为什么会这么久?!”   “因为这小子身份特殊。”   崔慎笑着解释道。   “说起来,他其实还跟冯家有些关系。他姐姐原本是冯家的丫鬟,因为青春貌美被冯德志看中,强行收进房中成了最得宠的小妾。”   “冯子安挥霍无度,在外面欠了高利贷,他又不敢跟冯德志说,便抓了姨娘的弟弟要挟她,让她想办法偷出亲爹密库的钥匙好拿些金条,就是咱们之前从冯子安身上搜到的那一把。”   “一开始那小妾不干,她很清楚偷拿钥匙是多大的罪名。冯德志虽然爱她美貌,可说到底她也是签过卖身契的,被抓到马上就会被主母打杀掉。”   “但冯子安吓唬他,说不偷钥匙就一直关着她弟,要是敢跟冯德志讲就直接杀人灭口。两人拉扯了大半年,最后那小妾熬不住,前些天终于同意动手。”   “可谁也不知道,她偷出的可不只有一把钥匙,除了密室她还阴错阳差地拿到了冯德志床下地窖的钥匙。”   “小妾分不出两把的差别,便随便给了冯子安一把。也就是这段时间海倭国要在月鹭岛设局猎杀钱酉匡,冯家上下都跟着折腾,冯德志也没发觉床下地窖的钥匙没了。如若不然,那个越狱的小子就算逃出来也见不到他家阿姐,偷钥匙的小妾肯定是要被处理掉的。”   “小妾见到弟弟平安无事,为避免株连九族时让弟弟遭殃,便主动把床下地窖的钥匙交了出来。现在东西就在大理寺手中,差役在窖里搜捡到了不少关键证物。应该说冯德志是个再小心不过的人,他留在金库里的都是似是而非的东西,真正要命的他全放在自己的床底下,天天守着。”   “有了这些证据,旧儒派的那些老头子都闭嘴了。现在操场上没有人再敢给冯德志一家说话,之前跳的最高的那些人现在都成了缩头乌龟,生怕冯家人的事波及到自己。”   “大理寺已经重新审核了冯德志一案的卷宗和口供,冯德志的那名小妾作为证人提供了关键证词,再结合最新找到的证据,冯德志家里通外国、贪墨税金,结党走私,谋害朝廷命官的罪名已经凿实,十日之后就会临场问斩。”   呼——   听到这里,冉昱长长舒了一口气,只觉得整个过程跌宕起伏、曲折刺激,尤其最后那个小妾和弟弟的故事堪称神来之笔。”   要不是机缘巧合发现了弟弟,从而让姐姐愿意拿出钥匙并过堂作证,冯德志的案子现在还陷入焦灼中呢。   “那对姐弟俩现在怎么样了?”   冉昱好奇地问道。   “没怎么样,虽然是冯德志的小妾,但她交出了钥匙,又作为证人指证冯德志一家的罪状,立了大功。将功补过,大理寺象征性地罚了她些赢钱,便烧了卖身契让她回家了。”   “不过他们姐弟在月鹭岛过不下去,便改了名字准备来东海谋生。他们两个原本的姓氏有点特殊,太容易被人认出,于是改名的时候索性去掉了一个字,现在都姓文。”   “那个弟弟脑子灵活,我看是块当兵的好料,他若是能通过春季的招兵考核,我有意收他进东海卫。”   崔慎说的简短,其实还有些小细节他没跟阿弟讲。   比如文氏姐弟的真实姓名。   这姐弟俩原本都姓宇文,姐姐叫做宇文丽娘,弟弟叫做宇文琼。琼是琼浆玉液的穷,意为美玉。   听到这对名字的时候,崔慎马上联想到高文渊给出的情报,冉旸去年在恒阊和中都郡疯狂寻找一个名叫宇文宆的人,宝顶宆,同音不同字。   虽然不同字,但崔督卫觉得这寻而不得的原因可能就在月鹭岛。   宇文丽娘被冯德志收入后宅,妾室的名字是不会对外公开的,而宇文宆被冯子安当成了要挟他姐的筹码一直关在私牢,这一关也有多半年的时间,正好错过了冉旸找人的时间。   虽然现在看不出这姐弟俩有什么特别的,可冉旸不会无缘无故的发疯,至少从他目前的动作来看,他执着的每一件事都有缘由。   那么,这个宇文宆就很重要了。   所以他建议了解对方改掉姓氏,又劝说这姐弟两把原本的目的地由中都换成东海。冉旸不敢把手伸到东海郡,何况宇文宆已经成了文琼,并且投了东海卫戍军。   不管宇文宆这个人对冉旸来说有什么作用,只要进入了东海卫,他就是崔慎的掌中物,随时可以掐断的秧苗,不足为惧了。   冉昱可不知道他三哥心中转了这么多心思,他单纯地为文氏姐弟高兴。   东海好啊,东海百业待兴,机会多多,来东海才有机会施展能力,一举翻身也不是不可能的!   没看之前阿元表哥从旧京带回来的那两个小孩都找到营生了吗?   楚玉年纪大些,经过短暂的培训后跟着高文渊去了海西州,柳箭还是上学堂的年纪,人现在在青州城里的公塾,管吃管住,据说成绩时分不错,而且还对机关学产生了浓厚的兴趣。   这两个人都是高文渊带回来的,后续自然由他负责。冉昱原本还担心阿元表哥性格跳脱不太靠谱,现在看,表哥知人善任,他做出的安排都很妥当。   三哥比表哥还靠谱,想必文氏姐弟很快便能在东海安顿下来,开始一段崭新的生活吧。 第114章   兄弟两个正说着,冉昱忽然在车窗外发现了一个熟悉的身影。   竟然是王春岚。   王小姐脚步匆匆地穿过街路,似乎正急着赶去什么地方。   “怎么了?”   崔慎觉察到弟弟的视线,寻着也看过去,眸光微闪。   “阿昱认识那位女士?”   冉昱点了点头,便把王春岚和、谢彼得和高文渊的事情跟三哥讲了一遍,末了又感慨道。   “那天王小姐找上门的时候,我还以为是阿元表哥的桃花债,结果表哥说他暂时还不想成亲,他还说……”   说到这里,冉昱忽然顿了顿,视线微微往三哥的方向飘了飘。   崔慎没错过阿弟表情的变化,但他什么都没说,只作未发觉,状似随意地接道。   “怎地不说了?高文渊他说了什么?”   阿昱忽然笑了,一脸促狭地道。   “他说三哥你年纪比我们都大,才正是到了成家立业的年龄。不过说来也奇怪……”   阿昱忽然开始自言自语。   “怎么一直都没见娘亲去相看哪家小姐呢?大哥二哥这个年纪的时候,家里早就开始张罗他们的亲事了,娘亲是不是忘了?”   听他这样说,崔慎的唇角微勾。   只是他坐在车中,斑驳的光影遮住了他的表情。   “是我跟云姨说不着急的,我心里已经有了要在一起的人,我愿意守着他,等他。”   “是这样的呀……”   冉昱的声音有点气闷。   “那三哥的保密功夫做的真好,我们都不知道呢……也不知道,嗯,我这个三嫂是怎样的人……”   “不急。”   崔慎竟然还应了一声,似乎很赞同阿弟的话。   “是个很好很好的人,只是现在还不到时候,再等等会给你讲的。”   听他这样说,冉昱的心里顿时就不是滋味了。   从小到大,三哥只有对他才会露出这样温和的表情,现在这个专属待遇可能要没了。   唔,不是可能,大概率已经没了。   三哥喜欢的人,还要他未来的侄子侄女们,他们才是三哥最亲近的人。毕竟自己也不过就是个没有血缘单一起长大的弟弟罢了。   唉,虽然知道不应该,可总觉得有些郁闷,可怎么办呢……   这一顿饭冉昱吃得没滋没味儿的,就连冉夫人问他近况都回答得乱七八糟。冉夫人倒也没多想,阿昱在挂念他那点小玩意的时候总是这样心不在焉,所以饭后她很大方地放儿子离开,还叮嘱他要小心脚踝的伤势。   回去的时候,依旧是崔慎送他。全程阿昱都在闭眼睛睡觉,不想再和三哥说一句话。   不想说就不说,崔督卫也由着他。只是在分别的时候,三哥从车上搬下来一个铁架子送进阳坡小院,说阿昱腿脚不便,想要做手工也不能总蹲在地上,还是做个铁架的置物台比较方便。   还是和之前一样体贴关照。   阿昱敛下眉眼,闷闷地谢过了三哥的好意。   虽然三哥有了意中人,但好像也没疏忽对于阿弟的照顾,这下他更是半点茬都找不到了。   阿昱的心里有点不是滋味。   好在他也不是那么纠结的人,等关上门冷静下来,他那些莫名其妙的情绪就很快消失,又一门心思投入到内燃机腔室的改造之中。   两腔变四腔,这可不是什么容易的事儿,几乎整个内部结构都要做大修。   可这也是阿昱的兴趣所在。失败的尝试对他来说一点都不枯燥,反而是推动完善的动力和指引。他全身心地沉浸在四腔内燃机的改造中,每日不是在屋里画图纸就是在小院敲设备,废寝忘食的程度丝毫不亚于备考应试的陈颖达。   终于有一天,当苦读到大半夜,早早起来准备继续用功的陈颖达走出房间,他在院中看到了一个丑丑的铁疙瘩。   “这这是什么啊?”   他一脸愕然地问道。   “是木汽车啊?”   冉昱很得意。   “怎么样,我终于改造完毕啦!唔,它现在不应该叫木汽车,应该叫它内燃车。”   啊……   陈颖达目瞪口呆。   就怎么说呢,这玩意真的是太丑了,连通的管路像是打了补丁一样歪歪扭扭,底下连着三个轮子和一个圆盘。   身为陈郡尉的儿子,陈颖达家也有蒸汽车。他家的车虽然笨重,但大体还是个车的模样,比眼前这个怪东西可是好看多了。   “你这东西能走吗?”   陈颖达绕着这辆三轮车转了一圈。   “这么小,也看不到锅炉,要在哪里加煤呢?”   “不是烧煤的,”冉昱用冷水洗了把脸,让自己冷静了一下。   他也承认这个四腔内燃机做的有点怪,可他就是莫名有种自信,觉得自己正走在正确的方向上。   “这是烧煤油的机器,只要把煤油沿着这里灌进去,然后通过打火栓点燃。煤油在腔室里燃烧产生动力,会推着车子前进。”   啪啪啪——   陈颖达十分捧场地给小伙伴鼓掌。   他现在是阿昱的忠实信徒,只要阿昱说过的话他都半点不怀疑的相信,阿昱说的都是真的!   只是他另有担心。   “烧煤油的呀……”   陈颖达一脸迟疑地掰手指。   “煤油很贵的。”   “我最近才知道,我娘给我送来的无烟煤油灯,要好几十银钱一盏,这都够一户普通人家一个月的饭钱了!”   对于奋发图强的儿子,陈夫人当然是不吝投入,有什么好东西都往阳坡小院里送。陈颖达以前是不当家不知柴米贵,在外面经历的生存毒打后再看以前的自己,心里满满都是惭愧。   怎么就身在福中不知福,理所当然的享用爹娘的赠与还要矫情的自暴自弃呢!难怪他爹以前看不上他,他挨骂也不冤枉。   陈颖达现在可会算经济账了,一听说冉昱这个丑三轮车是烧煤油的,顿时觉得无比心疼。   煤才多少钱一斗?烧什么煤油,车子能走不就好吗?何必一定要煤油!   阿昱的车肯定没毛病,可这玩意应该只有大富大贵的人家才用得起吧,毕竟是个吞金兽。   陈颖达是个不会掩饰的人,心思都放在脸上,一眼就能看得出。   冉昱是明白他的担忧的。   说实话,若是换做以前,阿昱对钱的问题肯定半点都不考虑。冉家是东海首富,爹娘兄长对神童阿昱都十分大方,再不济还有三哥可以打秋风。阿昱虽然自己不赚钱,但他的来钱道可一点都不少,总会有人愿意给他花钱的。   可是现在,在经历了青州城破、父兄去世的打击后,阿昱也一夜成人,迅速支撑起了家计。   他再也不是那个无忧无虑、花钱大手大脚的小少爷,关于内燃车的成本他肯定有所考量,只是现在还不是说的时候。   总要先确定车能走吧!   冉昱取了一小罐煤油过来,在陈颖达的帮助下小心翼翼地灌进了油室。为了便于修改,冉昱没有给三轮车上外壳,也只设立了一个驾驶座位,看上去十分简陋。   灌好了油,阿昱跃跃欲试,却被小伙伴拦住了。   “还是我来吧,你这腿脚不方便,万一这车不好用,跳车我比你灵便些。”   陈应达说着就跨坐上三轮车。   “你来教我怎么操作,我以前开过蒸汽车,我肯定能学会。”   冉昱想想也是。   他倒是不担心跳车,毕竟小型内燃机的动力有限,他对自己的手艺有着绝对的自信。不过油腔踏板、减速板分别安装在两侧,对他受伤的右脚的确不大友好。   “这里太小了,咱们去外面试吧。”   于是两人又把这小三轮车抬到了外面。   三轮车虽然长相怪异,但使用方法和普通的蒸汽车也差不太多,冉昱只教了两遍陈颖达就学会了。   “好了,我要开始了!”   陈颖达心中害怕,又有些跃跃欲试。   与阿昱一起的日子就是这样,时刻充满了惊喜和刺激。是男人怎么可能不喜欢挑战,他也是一样。   深呼一口气,他按照小伙伴的要求,先点燃了火线圈。三轮车剧烈地抖动了一下,然后又停歇了,并没有移动。   “再来一次。”   冉昱站在一旁喊道。   陈颖达紧张得大汗淋漓。他脑中不停地闪过冉昱的教学说明,生怕自己遗漏了操作步骤,把这个丑东西给搞坏了。   成功,一定要成功。   陈颖达默念了几遍,然后又重新点火线圈。   内燃机又抖动了起来。两人都紧紧的盯着三轮车前部的内燃机,没人说话,直到那噗噗噗的声音越来越响,最终化为一声轰鸣。   嗡——   这是一种很难形容的,不同于以往任何一种能源机械,独属于一个新时代的声浪。   它平稳而坚定,高压气体经由排气管吐出,压缩之后再喷发,充满了力量和爆发力,这是真正的燃油机械所发出的轰鸣。   虽然它只是一辆丑不拉几的三轮车。   嗡嗡嗡嗡嗡——   陈颖达激动不已,但总算他还记得自己的使命,小心地松开制动闸,车子开始缓缓的向前移动。   “采一下油板,轻轻的踩一下油板。”   阿昱在一旁喊道。   陈颖达实在太紧张了,他觉得自己只是轻轻的点了一下,谁知小三轮就像点燃了的飞羽火箭弹,猛地向前方冲去。   “啊——” 第115章   “啊——”   陈颖达坐着小三轮车冲了出去。   他俩为了试车还特地找了块空旷的场地,所以饶是忽然加速被吓了一大跳,小三轮车也没有撞到人或是障碍物。   可没撞到,不代表没人看到。   冉昱的小院原本就在老街附近,距离青州兵器局就只相隔了一条街。现在是清晨,老街上的食间铺子都已经开张了,有下了夜班的场工正在店铺里吃饭。陈颖达这一嗓门,着实惊动了不少人。   大家都是热心肠,听这叫声惊恐还以为发生了什么事,很多人都放下饭碗往外跑。   等跑到声音的来源,他们就看到一个年轻人坐在一辆丑丑的小三轮车上,旁边还跟着另外一个年轻人,一直在吼着指挥他转向。   呦,这不是冉七郎嘛!   冉昱经常进出青州兵器局,里面的场工好多人都认得他,顿时都放下了心。   原来不是发生了什么凶案,是冉七郎在试验机关……不过这机关看着丑不拉几的,似车非车,也不知道是干什么用的。   场工们看了一会儿就走了,他们还要回去吃饭休息。最近青州兵器局的订单大增,大家都在三班轮换,不好好休息上工会没精神。   活计很累,但场工们却非常有干劲儿。订单多工钱就多,如果他们这个小组做的好,成品合格率高,还能拿到额外的奖励金,被选为“优秀组”,月底还有慰问品。   虽然慰问品只是些吃食和杂货,可给什么不重要,谁还不得争个面子争口气?!只要努力干活,回报就触手可得,稳定的预期让日子过得越来越有奔头了!   大人们都走了,留下一群小孩远远围着看热闹。   他们都是阳坡本地的娃娃。自从青州兵器局和火药坊开工以后,家里的大人就叮嘱过他们,有人试验机关的时候千万不要往上靠,免得发生危险。公塾和学堂的教习也都讲过火药爆炸的可怕,是以娃娃们虽然好奇,但也真没有人往前靠近。   “那是什么呀?蒸汽车吗?怎么能自己动的?”   “那才不是蒸汽车,我跟我奶进城的时候见过蒸汽车,蒸汽车可大了!”   这个时候,陈颖达已经逐渐掌握了三轮车的操作技巧,车行轨迹逐渐风骚了起来,引起小娃娃们的一阵惊叹。   “哇,太神气了!”   “咻的一下就转过去了,他用两个轮子开的!”   其中有个小孩认得冉昱,顿时神气活现地给众人科普。   “那就是教习说的冉七郎啊,就是他好多科目都考了满点!我大哥是他的同期生员,说他上学的时候从来不用写作业,教习特批的!”   “哇——”   小娃娃们又是一阵惊呼,对冉七郎此人肃然起敬。   不用做作业还不会被教习骂,然后还以第一名的身份考上了墨宗大学院,神童冉七郎的事迹是每个东海小娃的噩梦,总会被家里的爹娘拿出来念叨。   现在看,冉七郎也不过就是个普通人嘛,没有长出三头六臂,喊起来还没有他们嗓门大呢。   不过他那辆小三轮真的很神奇,那个人坐上面就动动手动动脚的,车子竟然也能开动,他们也想要!   好奇是娃娃们的天性。可再怎么好奇,学还是要上的,到了时间小孩们都恋恋不舍地走了。   等进了公塾,几个小男娃马上讲起了今天早上的见闻,说的那叫一个神气活现,立刻吸引了其他小孩的目光。   柳箭也抬起头,好奇的听了一会儿,等听说是冉七郎造出来的机关,顿时恍然。   冉七郎就是那天他在旧京见到的那个漂亮小哥哥吧?送给他飞羽箭的那位,他的朋友还给了他热腾腾的吃食,买下了他所有的货品。   他跟着高少爷来青州城,却没见到那位小哥哥。高少爷让他去上学读书,说书念的好才有机会见到,因为小哥哥身边都是聪明的人。   柳箭很努力的念书,不单单是为了见小哥哥,也是为了自己和妹妹将来能有一条活路。他这辈子最大的运道就是遇到了小哥哥和高少爷。小哥哥的飞羽箭让高少爷愿意把他拉出泥潭,让他也有走进学堂的机会,他必须珍惜,以后努力报答。   前段时间,他娘开始有信给他,要他想办法搞到机关房的设计图给他爹用。冯二狗还真以为儿子被买到了机关房,想着随便搞张图应付差事。他冯天吉虽然不懂机关,但他有一张巧嘴,只要给他一张过得去的图纸,他就能把傻少爷忽悠的笃信不疑。   他也知道那小崽子不喜自己,便让穆三娘写信。穆三娘这女人对他死心塌地,自从成了冯大师的“寡嫂”之后就没着没落的,总想着能恢复自己的名分。   只是她一个风韵不再的妇人,以前冯二狗没钱的时候还愿意给她个好脸,现在冯二狗成了冯天吉,要什么妖艳的女人没有,哪里还能看得上她?!   穆三娘一天比一天焦躁,她不敢去跟冯二狗闹,便把火气都撒在女儿的头上。   要不是这个聋丫头,她家相公怎会对她不理不睬?!她要是能再生个儿子就好了!   是以冯天吉一吩咐,穆三娘马上就给儿子写信,要求柳箭务必把图纸给父亲寄回来。   她倒也不担心做学徒的儿子会不会因为偷图纸而被师父打死。   柳箭哪来的设计图,他在学堂拼命读书来来不及,根本没有时间去外面做工。   何况青州城的学堂是管食宿的,钱高少爷已经给交了,言明学习期间他不能随便出去玩,不许浪费交出去的学费。   柳箭是个知道轻重的孩子,对这个要求如受圣旨,半点折扣都不打的执行。只是他娘的信让他格外寒心。他之前“画”了那么多画给她,她从来都不回复,也不提一句妹妹的情况,反而一张口就要他去偷设计图,还说拿不到图就不给他妹子饭吃。   万般无奈的柳箭,只能自己伪造图纸。   好在他原本就对机关学有兴趣,在学堂里还参加了机关学的研修组,学到了一些制图的基本技巧。   柳箭心中忐忑,他熬了好几晚才伪造了一份飞羽火箭的图纸出来,结构完全照搬小哥哥送给他的那个飞羽箭玩具。   他也不知道这东西能不能糊弄到他爹,但他在信中画了,想要另外一半的图纸就要把他妹子送到青州。他知道他爹现在有钱,不差一张船票,他必须想办法把妹子救出来!   也就是冉旸学艺不精,两辈子加起来把在墨宗大学院学的知识都忘的差不多,才会被冯天吉那半张似是而非的“设计图”糊弄到。这要是冉昱或者钟杰在场,只一打眼就能看出数个毛病,根本不可能相信。   其实冯天吉也不懂,但他对自己的魅力有信心。穆三娘为了他什么都能干,小崽子投鼠忌器,不敢不听话。   但是把哑巴丫头送去青州……想得美,他还没把油水榨干净呢!   话说回阳坡。   陈颖达正开到兴起,忽然感觉屁股下面的小三轮车逐渐慢了下来,然后开始剧烈的抖动。   他以为是油料没了,连忙踩了一下油板,结果令人热血沸腾的轰鸣声这次彻底消失,小三轮开始迅速减速,很快停了下来。   陈颖达:……这……这怎么就停了呢?   这也没走多远啊?难不成他操作不当,给弄坏了?!   这样一想,陈颖达的心里顿时忐忑了起来。   他现在已经知道这小三轮的好处,也不觉得人家丑了,看那些扭曲交错的管路都跟琼枝玉叶一般,处处都透着美感。   这么紧俏的一个小东西,要是真给他给弄坏了,那他可真就成了罪人了。   “没事,火圈怀里。”   冉昱随口答道。   他走过来,也不知从哪儿摸出一个小盒子,从里面取出一颗带着轴杆的铁球。   铁球?!   陈颖达都看傻眼了,不知道好朋友拿这种小孩的玩具要干啥。   只见冉昱熟练地打开内燃机顶部的一个盖子,先检查了一下油腔里的油液情况,然后又查看了一下其他部分的磨损。   他好了记录,便打开一处密闭的盒子,从中取出一团被烧坏掉的火线,然后把小铁就安置在其中。   铁球被放入后,轴杆刚好卡住底部的凹槽。冉昱摸出酒精喷枪,点着火焰烧了铁球一会儿。   “这次再试试。”   于是陈颖达依言转动打火手柄,果然又是一阵熟悉的抖动,小三轮再度恢复了活力。   他暗暗松了口气,好奇地看向小伙伴。   “怎么还需要铁球子呢?难道它是吃铁的吗?”   一说起这个,冉昱就想叹气。   他之前卡住的瓶颈之一就在这里。   内燃车不是吃铁,是需要有稳定提供持续火焰的装置点燃燃料。不想像蒸汽车一样花费人力负责控制锅炉,那就得在它的内部构造想办法。   关于点火装置,冉昱想破了头,最终想到了两个方案。   一个就是刚才使用的那圈火绳,那是特制的金属丝,烧热以后放入火花室点燃燃料,单就目前的结果看持续性并不好,小三轮只撑了两刻钟就停了,金属丝也近乎完全被烧毁。   再有就是直接放热铁,燃油碰到这块铁就烧起来了,等于在运行中一直在点火。   不过这样一来,内燃车上就一直要有明火燃烧,从美观性来说,肯定和列西煤油车没办法比了。   管他呢,还是先试试再说吧。 第116章   最后的实验结果并不尽如人意,因为冉昱这个小三轮虽然能走,但速度却并没有达到目前蒸汽车的平均水准。   虽然陈颖达觉得很快,可这种评价是建立在他之前对于小三轮完全没有预期幻想的基础上,他自己后来也承认,这种速度的内燃车,就算不用人工添加煤块燃料,他也不大能接受。   就,有点太慢了,虽然稳定,但和全速运行的蒸汽车速度完全没办法比。关键问题是蒸汽车还可以调整输出功率,但冉昱这个小三轮,它最高速度也就那么多,是稳定的慢。   冉昱上了好大的火,闷在家中好几天不出门,苦苦思索问题到底出在哪里。   在这段时间里,无论是青州城里的冉家还是茂头卫所的崔慎,甚至时不时就要来阳坡逛一逛的胖子郡守,大家都很有默契地没有来打扰冉昱的闭关。   这个时候,在小院里借住的陈颖达就成了最佳消息源,就连陈郡尉都找人带话给儿子,要他务必关注冉七郎的动向,千万不要让他有什么想不开。   陈颖达很担心冉昱,但他又觉得自家亲爹把冉七郎想得太脆弱,他的小伙伴从来都不是那么容易萎靡的人。   在探索科学的道路上,失败是很正常的事,谁都不能保证每次都获得成功,就算是开国泰相也有造纸不成变厕纸的糗事。   但毕竟还是花费大量心血的东西,得不到预想的结果难免沮丧。陈颖达还记得那段日子冉昱有多拼命,不说是在燃烧生命也差不太多,那种状态至今让他感觉震撼。   他果然和冉七郎这样的人差很多,所以冉七郎是不会被击倒的。   陈颖达叹了口气,又默默缩回自己的厢房看书,小院又重新恢复了平静。   冉昱躺在床上,脑中不断闪过一个个实验场景。   这段时间他想了很多,也低落了很久,现在心思沉淀下来的,大脑也恢复了冷静,可以开始做一些重要的事。   他张开眼,起身下床。桌上的水是昨天倒的,冉昱一口灌下,然后坐在桌前开始写总结报告。   这是他在学房里养成的习惯。钟师要求弟子们不管成功还是失败,都要在第一时间撰写下自己的心得和数据,因为这些东西都是最宝贵的财富,会随着时间的流逝而逐渐淡忘,必须尽快固定下来。   他有很多想法。   “内燃壹号第五版,可运行,但速度不理想。”   冉昱一字一句地记录着小三轮的实验过程。   小三轮有优点,而且优点也很明显,那就是不需要再另行设置人力看管锅炉,效率转换也优于蒸汽车。   现在通行使用的蒸汽机,平均热效率约为6%,但冉昱的小三轮却可以轻松实现12%的热效率转化,这是一个质的飞跃。   热效率翻倍就意味着更加经济实惠,使用同样的燃料能干更多的活,也更容易做成机关买掉。而且小三轮的构造和操作也很简单,不需要配置专人加水加煤并监控压力,只要一次加注足够的燃料,内置的自动润滑系统就可以在无人看管下连续运行数小时,而且小三轮没有大型压力容器,不用担心锅炉失灵而发生剧烈爆炸,最多只是因为冷却水不足而卡住。   唯一的问题是,如何保证小三轮内部能持续稳定的点火燃料。   线圈被证明是失败的,也许是他选择的材质不理想,总之只持续了两刻钟就冷却了,再也无法点火燃烧。   铁球倒是稳定,可换了铁球就要更改内部结构,使燃烧在分开的燃烧室中进行。   这样修改的好处是小三轮能够使用多种燃料,哪怕是废弃的动物脂肪液或是普通菜籽油也能用,因为汽化压缩点火可以使任何可燃的液体燃烧,而不拘泥昂贵的煤油或是难以控制的煤气,这使得小三轮的运行成本会非常低廉。   可那又怎样呢,速度就是上不去,稳定的上不去,完全失去了身为车的意义。   冉昱放下笔,按了按有些抽痛的额角,觉得自己陷入了一个思维怪圈。   小三轮,失去了身为车的意义,难道就没有意义了吗?它能够行驶,能够做工,虽然速度不快,但它可以一直干,笨鸟先飞总能补足短板的吧……   冉昱觉得自己就是那只笨鸟,一直在追赶,但却始终追不上头雁,只能眼睁睁地看着对方漂亮的尾巴叹气。   有什么活计,是需要耐力而非爆发力的呢?   不过小三轮的稳定性和安全性还是成功慰藉了冉昱。心情一放松,肚子便叽里咕噜地响了起来。   唔,饿了。   他站起身,招呼了一声陈颖达,两人一起出门吃饭。   这还是这些天以来,冉昱第一次出门,感觉街上似乎也没什么变化,依旧是熙熙攘攘的,大家都很忙碌的样子。   “明天我要回老家一段时间,食间暂时要关门了。”   吴二婶子一边给两人端上饭菜,一边笑着说道。   “下个月你得去别家吃,街角卖馄饨那家、东头做烧饼的夫妻俩应该不走,他们能正常开门。”   啥?!   一道晴天霹雳当头,砸得冉昱目瞪狗呆。   关门了?为什么?   是他闭关这些天发生了什么大事吗?为啥大家都要走了?!   “开田,开田啊!”   吴二婶子咧嘴笑得爽朗。   “咋呆成这样,连开田的事都忘了?亏你还开了化肥厂。”   她又拿了碟子小菜给冉昱。   “这不是到了要种地的时候嘛。你还记得我跟你说起的不,我老家还有些田,因为都是下等田,以前就马马虎虎地种了。现在你们造了化肥出来,我听说上了肥的下田也能有上田的收成,所以我年前也跟风屯了些肥料。”   “要说我也是有运道,年前买肥的人还不多,我去了就拉了几袋子,半点没耽误功夫。听说现在湖溪那边都挤破头了,想买现货可费劲了,都得通宵在门口守着。”   她说的东一句西一句的,倒是让冉昱听得津津有味。   因为小三轮的事,他有段时间没去湖溪化肥厂,现在那边都是一个能干的管事在负责。   他是知道化肥厂最近生意火爆,这点从他不得不压缩火器坊的原料氨就已经有了预估。   可自己测算和听人说是两个感觉,大家这么快就接受了化肥,阿昱觉得十分高兴。   只听吴二婶子接着说道。   “买肥料的时候人家给了本册子,说你们那肥怎么用都是有讲究的。我琢磨着我们家老头子一个人在家也干不了那许多,怕耽误了农时,所以我们都回去跟着忙乎忙活。”   “说起来也就一个月的时间,连翻地再下肥再插秧估计也差不多了,等忙完我们就回来接着开店。”   说着,吴二婶又点指了几家店铺。   “那家、那家和那三家,大家都是要回去干活的,要是种田收的粮食能翻番,这不也是家里的一大进项嘛。”   冉小昱欲哭无泪。   他是万万没想到,肥了别人的田亩砸了自己的饭碗,接下来的一个月可能他吃饭都成问题了。   不过他心里还是很高兴的,毕竟大家都愿意种地,愿意使用化肥,这一季东海又能多收不少粮。   “那二婶你干得过来吗?”   他有点担心地问道。   “翻地可不是轻巧的活计,更别说要施肥,有些肥料是要埋到一定深度才有效果的。”   “明白,明白。”   吴二婶子挥了挥手。   “种田是个苦差事,可也是我打小就干熟了的活计。不就是挥锄头嘛,家里有老牛能犁地,就是要加肥料的时机紧张,等熬过开田这段再好好歇歇!”   她这样说,冉昱忽然想到了什么,叼着筷子不说话了。   吴二婶还以为他在担心,刚想再说两句宽慰他的话,却被陈颖达制止了。   嘘——   陈颖达现在已经很了解小伙伴的习惯,见他这幅表情就知道他有了新的想法,正在思考整理。   他想的没错,冉昱的确发现了新哗点。   他之前不是发愁笨鸟怎么追么?答案是笨鸟可以一直追,采用廉价燃料却可以维持动力输出的小三轮,如果用它替代老牛或者人力,是不是就可以成为新的农用机关?!   犁地不嫌弃它慢啊!再慢也不会比牛车慢,而且小三轮还不用休息,只要给足了燃料,就可以一直干活。   “我知道了!我知道了!”   冉昱猛地从长凳上跳起来,在一众人惊愕的目光中,那双漂亮的猫儿眼亮得惊人。   他也顾不得泼在身上的热茶,喊着让陈颖达付钱并记下吴二婶老家的位置,然后头也不回地走掉了。   “这是咋了。”   吴二婶子一脸茫然。   “咋说话说的好好的就跑了呢?还是我说错啥了?”   没有。   陈颖达摇了摇头,认命地会了账,然后又打包了一些饭菜带走投喂小伙伴。   临走的时候,吴二婶还一脸不放心地追问他发生了什么。陈颖达也不知道该怎么回答。事实上,他现在也是一头雾水,结账的事他明白,但问吴二婶家的地址,冉昱这是想要干啥啊?! 第117章   一开始的时候,冉昱其实也没想很多。   他就是想给自己的小三轮找个去处,哪怕是去田里帮吴二婶子犁地,那不也算他这个机关没白造嘛!   而且犁好了田,老街的商户们也能早点回来开店。青州兵器局和火药坊可都是没有食间的,商户们回去开田的这段日子,两做工坊都面临着吃饭问题。   冉昱也不是没想过要在工坊里开设食间。可第一他没有这个精力,第二管理伙食是个很要紧的事,他也找不到适合的人来负责。反正老街的店铺便宜又实惠,而且味道还很好,就当是活跃本地产业了。   “要犁地,田里可没有路,这种小轮胎可是不行。”   冉昱想了想,一瘸一拐地去了后院的小仓库,翻出自己之前为木汽车定制的大轮胎。   说起木汽车还真是命途多舛,虽然早年也风光地得了阿昱青眼,可每到关键时刻它总逃不出被拆分的命运。   先是因为枪的连发机关而被拆了复式连轴,然后又为了内燃车破去了底盘和燃烧室,现在连最后的轮胎也保不下,被狠心的主人换去做了犁地机。   不过这样一来,小三轮的模样看着就更怪异了。   大大的轮子,小小的车身,仅能容纳一个人操作,尾部还被设置了钩挂曲犁的挂扣。   为了确保能够长时间使用,冉昱还增加了它的燃料加注箱。但因为是临时改动,额外的燃料箱暂时没办法整合进小三轮车,只能外挂在内燃机顶部。   不过这样一来,小三轮虽然能走的距离是远了,可个子矮人却不能坐在驾驶座上,只能站着操作。   冉昱:……   可恶,他要是有三哥或是阿元表哥那样的身高就好了!   被嫉妒冲昏头脑的阿昱露出了丑陋的面目,开着他新改良的小三轮在后院绕圈。在不需要速度的情况下,小三轮很快展现了它身为农业机械的优势,燃料便宜稳定发力,操作还十分简单,只要操控好油板和方向就可以了。   很好!   试跑完毕,冉昱跳下小三轮,重新铺开纸笔撰写报告。   这次的报告比上次写的快多了,因为他给小三轮找到了新的就业方向,那就是在田埂中展现内燃机器的价值。   不过既然要耕田,那就要造个马力更大的,哪怕是陷在下过雨的土地中也不用担心,调整扭力就能轻松摆脱。   这种效果,蒸汽机是做不到的,因为蒸汽机的自重本来就大,想要摆脱就需要更大的马力,更大的马力意味着更大的锅炉和燃料,这就是个悖论。   但他的内燃小三轮就不一样了!他的转化率远远超过蒸汽车,在同样的重量下他能获得更大动力,虽然就是有点慢……   阿昱啐了一口。   哼,慢又怎样,慢工才出细活呢。他的小三轮什么都能烧,便宜皮实,在机关上多花点成本也是值得的!   于是接下来的一段时间,陈颖达就看到小伙伴又陷入了奇怪的忙碌中。   但这次比之前还要麻烦,因为冉昱忽然一反常态,开始大手笔花钱定制配件。   陈颖达看得心惊胆战,很怀疑小伙伴是因为小三轮受了刺激,开始自暴自弃,用金钱弥补失败后的空虚。   以前的冉七郎不是这样的。他虽然对工坊的人大方,但对自己却十分克制,造个模型都是自己敲零件,很少去外面的作坊定制成品。   当然,这样的克制仅限于他自己的爱好,比如之前的木汽车,现在的小三轮。对于要送去工坊的模型和样品他从不吝啬,都是选用最好的材料试制。   陈颖达是看着他一点一点把小三轮组装起来的,几乎每个零件都是冉七郎手制,能省则省。结果现在也不知道是不是因为心情不好,铁公鸡竟然开始拼命拔毛,可是把陈颖达给吓到了。   听……听说以前冉家没败落的时候,冉小少爷每月的花销十分惊人,就连冉老爷也感慨过养小儿子费钱,这是又故态复萌了么?!   想归想,但他也不敢劝。   冉七郎现在有钱,名下三个工坊都是日进斗金,更别说他本人随时都能拿出新的火器设计图纸,人家花钱也有底气。   但是不缺钱,人力总还是缺的呀。   于是陈颖达很自觉地开始帮忙分担一些杂事。他在郎全的实验间跟了大半年,对于打杂和做助手这活计已经干出了心得,倒是做的十分有条理。   两人一起忙碌,也就是七八天的功夫,改版后的小三轮顺利诞生。   新版的小三轮拥有更高的地盘,更大的轮毂,更强劲的内燃机,以及更大的燃料箱。   在它的尾部预留了挂架平台,两侧设置了针对时下常用农具的固定槽,无需定制便可直接把农具挂在车尾固定。   因为是推到重来的设计,所以这辆小三轮看上去比之前要顺眼许多,各部分结构分布也更加合理。虽然依旧只能由一人乘坐,但却不会出现因为身高不够而不得不站着操作的窘迫了。   “怎么样?”   冉昱十分兴奋。   “我就准备开着它去给吴二婶犁地。”   “开着去?”   陈颖达抓了抓头。   他记得这小三轮的速度十分感人,虽然吴二婶老家距离阳坡不算远,但是一路开去怕是开田都要结束了。   “当然不是从阳坡开,咱们可以先坐船。”   冉昱笑着说道。   东海郡四面环海,海运极其发达,郡内还有水网分布,海船不行可以换渡船,反正怎么都能到码头。   “吴二婶老家在亓湖的荷叶村。”   陈颖达想了想。   “亓湖在东海西南部,从阳坡过去走官道要一日的时间,海路绕行反而要两日……唉,要是咱们东海有蒸汽火车就好了,一直开到亓湖,也不用这么折腾。”   他这样说,冉昱也跟着叹气。   是的,东海郡到现在也没有一条蒸汽铁路,出行要么做蒸汽车,要么驾马车,或者干脆搭船。   以前东海遍地都是织坊,造出来的布匹直接送到码头装船运到各地,布坊也都选址在靠近码头的城镇,方便运输。   现在织坊没了,冉昱的工坊却也选在织坊的旧址。这固然是为了节省建造成本,但当初也有考量到原材料和成品的运输,可以说,东海最繁华的地方也正是这些码头,码头不论大小,附近必然有城镇。   这样一来,住在郡中内部的居民就有些不方便,村镇的发展也比不得沿海码头区。   好在东海郡的内部都是相对平坦的荒地和农地,农人种地收菜自给自足,或者像吴二婶子这样出来讨生活,一年半载回去一次,倒也不算麻烦。   蒸汽火车吗?   蒸汽火车可不是想想就能有的,纠结这个一点意义都没有。   最后两人还是觉得走水路,反正阳坡距离青州码头很近,驾驶小三轮过去也不会花费太多时间,等到了亓湖再打听荷叶村怎么走,一两日肯定也能找到。   因为可能要在路上花费一些时间,所以冉昱和陈颖达都预先做了一些准备。   是的,这一次陈颖达也要报名参加,他觉得自己闷在阳坡苦读也未必就能获得多大的进益,跟着冉七郎出去长长见识也不错,至少能缓解一下紧张和压力。   不过这样一来,小三轮就要加挂一个四轮货斗,开车的人坐在驾驶位,搭车的就坐在货斗里看守物资。   他们带足了水和不易变质的食物、可以防寒防雨的苫布和打火石,以及青州兵器局出品的连发枪。   虽然现在东海卫的治安已经很好了,可谁也不敢保证会不会出现意外,毕竟乌知河线都能被人给炸了呢?!   出门远足当然是要跟家长报备的,哪怕去的地方不远,而且还是在东海郡内部。   两人想单独行动是不可能的,别说冉昱身份重要,就是陈平也不可能放弱鸡儿子结伴出游,万一被什么人抓了要挟还得想办法营救,不如防患于未然!   于是冉七郎的货斗里又多了两个东海卫兵,原本就不大的车斗挤了三个人,根本放不下。   好在家长的支持也同样给力,吴二婶家的位置很快被确定,钱郡守听说他们要去帮忙春耕,很大方地出借了自家一辆拉煤的大蒸汽车,可以一路直达荷叶村。   当然,趁着休沐的机会,他老人家也要去瞧个热闹的。听说冉七郎造出了能跑的新式车,不用煤工就能自动走,钱酉匡听了十分高兴,决定去亲自送人出发并发表致辞。   说起来这还是东海自造的第一辆车呢,听着就跟其他的庸脂俗粉不一样,不用煤工那不就是列西煤油车那样的神气玩意,全大雍还没有别家能早出来的吧?!   难不成……这又会是个崭新的开始,他们东海郡很快就能诞生一家造车坊啦?!   唔,第一辆车,叫什么名字好呢……   钱胖子的美梦很快破碎了。   出发当天,当他看到蒸汽车后方放着的那辆奇形怪状的小三轮,他感觉自己之前那点心气就跟放屁一样,瞬间就泄了个彻底。   “这……这是啥玩意?这也能叫车?!” 第118章   ——这还能叫车么!?   钱郡守要是这么说话,冉昱就不爱听了。   这怎么就不叫车了呢?有动力室,有传动装置,可以添加燃料,还能拉着货斗四处走,虽然走得慢了些,可这也是车啊!   “是农机车,犁田用的。”   “哦。”   钱酉匡应了一声,看出聚宝盆有点不高兴。   他决定不跟小孩一般见识,他说是车就是车吧,反正造出来能干活就成。   不过心里这点失落是难免的,原本以为冉七郎造出了列西煤油车那样的好物,还梦想着有朝一日能驾驶东海自产的煤油车走在街路上。   结果,是个犁田的车。   但钱郡守就是钱郡守,还是像模像样地勉励了冉七郎几句,顺便表达了东海郡府对于发明创造的支持。   捧场完毕,钱郡守就打道回府了。他现在虽不说是日理万机,但也又很多的公务要处理。东海最近发展的不错,想回来的设厂寻工的人也不少,郡守府可比刚接手的时候火爆多了。   送走了钱酉匡,农机二人组便踏上了旅途。   讲真,陈颖达之前对于这次行程还是十分期待的。在他的计划中,这就是他和小伙伴驾驶小三轮的一次冒险。风餐露宿、星夜兼程,还能给吴二婶子一个大惊喜。   结果计划没有变化快,两个人的冒险变成了四个人的专车。两名负责护送的东海卫大哥还一脸郁闷,觉得把这趟差事就是给两个不动人间疾苦的小少爷当保镖,虽然他们也没说什么,但陈颖达还是能感受到他们的不赞同。   就这样一路到了荷叶村。荷叶村的位置不大好,距离县城的路还有一段泥巴路,蒸汽车走不了。   两名卫兵跳了下来,观察了一下土路的情况,然后问冉昱道。   “你们自己走可以吗?我们两个在后面抬这车。”   这还是两人一路上第一次开口说话。   他们是陈郡尉的亲兵,自然认得陈颖达。不过认得归认得,陈家也没有把卫兵当下人的规矩,是以他们也不会对陈颖达太过谄媚。   “抬车?”   冉昱诧异地看向二人。   “为什么要抬?咱们可以都坐着这车一起走。”   闻言,两名亲兵都笑了。   坐?怎么坐?   他们四个大活人,靠这么一辆小三轮车能拉得动么?   看出了两人的怀疑,冉昱也没多说什么,只拜托众人帮忙把车从蒸汽车上卸下。   一人开车,三人坐斗,挤是挤了点,但小三轮可是强化动力后的改良版,拉肯定是能拉得动的。   事实胜于雄辩,说一百句不说跑一段路看看,比什么都好用。   抱着这样的想法,冉昱给众人安排的位置。   车当然是要他自己来操作,陈颖达虽然也能驾驶,但他的技术不算太好,在这种路况不好的地方容易翻车。   两名亲兵对视了一眼,还是抬腿爬进的货斗,三人面对面坐着,陈颖达旁边还放着一个大油桶,里面装的都是鱼油,味道十分感人。   冉昱给货斗扣上了加固锁,又检查了一下油腔内燃料的情况。他这次选择了相对廉价的鱼油。东海郡四面临海,几座离岛都位于冷热洋流的交汇处,渔业丰足。其中名叫巨魿鱼的鱼数量最多,体型最大,最大的据说能有五六米长。   巨魿鱼味道不好,但胜在脂肪丰厚。以前油脂稀少的时候,渔民往往会炼了鱼脂自己吃或是贩卖。只是这些烧炼出鱼油味道腥臊,颜色也十分浑浊,在榨油技术诞生以后,鱼油就很少有人吃了。   现在的鱼油只做工业用油,价格十分便宜,一钱就能买下一桶。   冉昱这次要测试小三轮农具的使用效果,选油自然也用了最便宜的。他坐上了驾驶位,烧热了铁球,小三轮抖动了一下,然后开始发出细微的蜂鸣声。   唔?   两名亲兵略显惊讶。   蒸汽车启动之前会听到锅炉中滚水的声音,低沉厚重,与这种略带攻击性的声音并不相同。   陈少爷的这个朋友,好像还真有点东西。   轰鸣声渐起,三轮车也拉动货斗缓缓动了。因为安装了特殊定制的车轮,车子在泥巴路上也十分平稳,虽然速度不算快,但确实是在前进没错了。   轰轰轰——轰轰轰——轰轰轰——   蜂鸣已经变成了轰鸣,小三轮抖动的更加厉害,速度也有所增加。   路过的农人被这声音吸引,好奇地看了一会儿,到底还是没忍住朝冉昱打听这是个啥。冉昱倒也没隐瞒,直说是个能犁田的机关,他们要去荷叶村帮吴二婶子耕地。   “吴二婶子……吴老二他媳妇吗?”   那农人倒是很热心。   “吴老二是俺们村,那你跟俺走就是了。”   于是小三轮的乘客又多了一个人,后斗几乎挤成了罐头。农人好奇地站在斗里,觉得看啥都新鲜。   “你这是啥车?跑得可是不咋快,但是力气不小,俺还是头一次看到有车能在村里的地面上走的哩!”   “你们这些后生真客气,来干活还带着油……唔,这是鱼油啊,俺们村不吃这个,太腥臊!”   “呀,听口音你们不是亓湖人啊,打哪儿过来的啊?是冯老二他媳妇娘家的亲戚?”   “噢,青州阳坡,郡府城就是不一样呢,犁田还要这小车,真厉害!”   农人大叔是个开朗健谈的人,小三轮车开了一路他就说了一路,倒是半点都不见外。看到相熟的人还,大叔还会主动打招呼,十分热心地跟人介绍这几个后生是来帮着吴老二家犁田的。   这样一来,全荷叶村都知道吴老二家来帮手了,还带了一辆奇怪的斗子车,有三个轮子,一共四个后生。   后生不像干活的好把式,但斗子车足够惹眼。没见洪大脑袋多神气吗?站那车斗里挺胸抬头眉开眼笑的,跟个要成亲的新郎官一样!   “啥?帮俺家犁地的?青州来的?”   吴二婶子一脸疑惑。   “俺家在青州又没有亲戚,谁能过来帮俺犁田?”   “哎呀,恁出去看看不就知道了?人家都到村口了,是开着小斗子车来的……”   一位邻居大婶笑道。   吴老二夫妇这才半信半疑地走了出去,然后一眼就看到了那辆其奇奇怪怪的小三轮。   “啊呀,这不是冉七郎嘛!?”   吴二婶子一拍巴掌,笑道。   “原来是他们两个,那可真是稀客!”   围观的乡亲马上打听这个冉七郎是谁,等听说是吴二婶子在青州铺子的食客,顿时都觉得稀奇。   呀,这青州人可真是有意思,花钱买吃喝还追过来帮着开田,这是咋想的呢?   也不是没有人想歪了,往不清不楚的事情上靠。可可这话他们也就敢在心里想想,一个字都不敢往外吐,因为说了不但没人相信,还会被吴家人打上门。   那两个小少爷,一看就是富贵人家出来的,身边还跟着随从。吴二婶子虽然性格极好,可打年轻的时候就是相貌平平,现在更是做人家娘亲的年纪都够了,能有啥不清不楚的?!   “嗐,这可不是一般人,你们买的那些化肥那都是冉七郎工坊里造的,人家来是想看看咱们农家人怎么开田,会不会用着肥料。”   吴二婶子笑得大大方方。   哦,原来是化肥厂的东家。   众乡亲顿时恍然。   这化肥可是不好抢的,隔壁村有人排了好几天都没排上,只有吴老二一家提前买到了肥料。   荷叶村乡亲们对给地用化肥这事普遍有些犹豫。倒是听说桃花村那边的地产都翻了倍,可人家那不是有墨宗大学院的大师坐镇亲自指导嘛。他们荷叶村可是没有大师,使用这肥料全靠给赠送的纸册子。村里有的人连字儿都认不全呢,哪看的懂这玩意。   难不成是这化肥厂的东家,听说他们村有人买了化肥,所以特地跑过来教授方法了?   吴二婶可管不了村里人都怎么想,她现在正忙着招待远道而来的贵客。   我二叔是个老实稳重的庄稼汉,说话实实在在的,当听说冉昱等人是来帮他们家犁田的,顿时忙不迭的摇头。   “使不得,使不得,那可使不得,犁田这伙计可要累死人的。”   “不用人犁田。”   冉昱这样说,吴二叔反而更为难了。   他们家原来是有一头耕牛的,结果前段时间家里的娃子放牛没看住,牛摔下山坡断了腿,到现在还没养好。   牛是农人耕地的主力,牛要是不能动,那就得人来补上。种田是有农时的,早了晚了都不行,所以吴二婶子才急急忙忙赶回老家,要跟着自家男人一起下地干活。   他们都是打小干过这活计的。以前没有牛,起早贪黑拼死拼活,一家子人也能把这地犁完。   现在换了这两个小少爷来掺和,能不能干得成且不说,万一累坏了人,或是耽误了他们耕种,那不就出大事儿了吗?!   “也不用牛。”   冉昱笑着指了指自己身后的那辆小三轮车,问吴二叔道。   “二叔,能把你家的农具给我看看吗?要是得用我们用这内燃车帮你犁田!您放心,我们就想试一试,你要是觉得不行,那我们便收工,肯定不耽误您家的田地!” 第119章   犁田原本就不是什么精细的活计,牛都能干,何况是万物之灵的人。   既然冉昱都把话说到了这个份上,吴二叔和吴二婶也没有理由拒绝,便痛快的答应先用自家的一块田亩做实验。   吴二叔回去院子里找出了自家用的曲辕犁,他家的梨是农人最常用的款式,在传统曲犁的基础上改进完善,犁辕更短更弯曲,缩减掉策额、压镵等复杂部件,使结构更加轻巧,使用灵活,耕作效率也更高。   冉昱先测量两人一下吴家曲辕犁的尺寸,觉得和自己之前预估的差不多,应该可以安装到小三轮车尾部的固定架上。   他请两位亲兵大哥帮忙,先把车斗中放置的鱼油桶搬了出来,然后卸下车斗,改为安装吴家的曲犁。   好在吴家的曲辕犁也不算大,放在小三轮的后面虽然有些突兀,但看久了反而会觉得同为钢铁结构十分搭调,有种诡异的同步感。   “这东西就相当于牛。”   冉昱一边干活,一边跟吴二叔和吴二婶解释道。   “它不用喂草,给些油就能走,操作好了可以一直犁地不停歇,但是需要有人坐在上面操作。   说着,他便招呼陈颖达和亲兵大哥把油桶搬过来。   一旁的洪大脑袋这才明白,原来这鱼油不是用来走亲戚串门的,而是给这怪模怪样的小三轮的,这就是小三轮的“草料”。   “呀,机关不都是烧煤的吗?!怎么还有喝鱼油的,这真能跑得起来吗?”   跟他一样质疑的村民也不在少数,就连吴二婶心中都有些打鼓,眼中露出担忧的神色。   她在阳坡做生意,店铺对面就是青州兵器局,比荷叶村的乡亲们多长了不少见识。她知道城里的蒸汽机是烧煤炭的,而且烧的还得是精细煤,不然机器走起来没力气,还会冒出呛人的黑烟。   鱼油的确能烧,但这玩意毕竟是从码头直接拉出来的,鳞片鱼骨啥的都混在里面,他们做食间的店家都不用。七郎这小三轮车做得如此精细,结果就灌这给两大钱就能用的玩意儿,可别把这机器给烧坏了!   “好了。”   冉昱调试好设备,又将铁球加热完毕后放入燃烧室,然后便跨上了小三轮车。   内燃机启动的嗡鸣声让所有围观者都竖起了耳朵,他们从来没有听过这样奇怪的声音,竟然还有点震耳朵。   冉昱也没想到加入鱼油的噪音会这样大,这果然和烧煤油的时候不大一样,空气中还飘来一种鱼腥味。   煤油是精心提炼出来后的工业产物,尤其注意对杂质的去除,成分相对单一。但鱼油却不一样,这就是他在码头上随手买的最便宜的杂油,别说提纯了,里面的浊汤里还混着不少下货,有味道是一定的。   “能行吗……?”   陈颖达靠了过来,鬼鬼祟祟地压低了声音。   “其实我还揣了一壶煤油,不行咱们还是换煤油吧。”   听他这样说,冉昱摇了摇头。   “不,就用这个鱼油。”   “咱们来荷叶村就是为了帮忙耕地的,要是使用的材料价格过高,吴二婶心里坑定要过意不去,别忘了她可知道青州城里的煤油卖多少钱一壶。”   听他这样说,陈颖达恍然。   是了,吴二婶子在阳坡干了那么久的食间,日常采买什么价钱不知道!?这要是让她看到自己和冉昱使用了昂贵的煤油帮她犁田,以二婶的性格无论如何都不会答应的。   “我要准备开始了。”   冉昱对陈颖达说道。   “你在后面帮我留意着点,看看曲辕犁有没有被好好固定,翻耕出来的效果怎么样?”   闻言,陈颖达认真点头应下。   他习惯性地摸出笔和本,瞬间进入实验数据记录模式。   这是他在最近干得最顺手的活计,不需要冉昱安排,他自己就能做的条理分明,详细周全。   轰隆隆——   小三轮开动了。   它以一种不算很快,但却十分稳定的速度拉着曲辕犁前进,行进的轨迹上很快出现了一条条被翻松的土沟,与耕牛拉出来的效果一般无二!   没过多久一陇地就耕完了。冉昱停下小三轮车,先查看了一下内燃机运行的情况,然后才下车问吴二叔。   “您觉得效果怎么样?”   吴二叔:……   吴二叔张了张嘴,完全不知道该说什么,他已经被震惊到说不出话了。   他是真没想到,就这么一个小小的三轮车,竟然有如此大的力气,还能拉动那么沉重的曲辕犁!   刚才车子开动的时候,他一直跟在后面仔仔细细的看,发现果然像冉昱之前说的那样,车只要有人操作便可一直走,根本不需要停歇,而且速度还比老牛快了不知道多少!   “要的,要的呀!”   吴二叔喜不自胜。   “要是有了这个铁东西帮忙,我家的地很快就能耕完了!”   他的话引起了众乡亲的热烈响应,大家顿时七嘴八舌地讨论起神奇的小三轮车。   这看着怪模怪样的玩意儿力气可一点都不比壮牛差,还不用担心累坏了,可是个种田的好帮手!”   周围一片溢美之词,反倒是小三轮的制造者冉昱本人,总觉得有什么地方不满意。   他又仔细观察了一遍小三轮车的犁田轨迹,终于找到了问题之所在。   吴二叔家的曲辕犁是小型犁,能覆盖的面积有限,每次只能犁窄窄的两垅。虽然小三轮给鱼油就能开动,可单次效率低下就意味着需要人反复操作,无形中也是在浪费时间和燃料。   种田是讲究农时的,开田抢的就是时间。造这样一个能拉田犁的小三轮成本不低,若除了看着稀奇赚个噱头之外,再无其他明显的优势,其实也并没有太多的存在的意义。   毕竟,畜力的价格更低,大家也用的更习惯。   冉昱思考了一下,对陈颖达说道。   “这样不行,还是把咱们之前造的那两个轮子装上吧。”   陈颖达秒懂,马上拜托亲兵大哥去搬出放在小车斗中的铁箱。   大哥们在车斗里坐了一路,这才知道原来屁股底下充当板凳的铁箱是能打开的,里面竟然还放着东西。   等搬下来一看,原来都是些钢铁铸造出来的奇怪配件,冉七郎和陈颖达一通忙碌,竟然组装出来一个奇形怪状的铁钩爪。   话说,这到底是啥啊?!   大哥们看着稀奇,但却没人敢问。   现在两人,可不敢再把陈颖达和冉昱当成两个不食人间疾苦的小少爷了。他们亲眼看到小三轮能严丝合缝的卡扣住曲辕犁,说明小少爷在来之前对农具做过充分的调查和准备。   耕地,他们是认真的!   对于认真的人,亲兵大哥从不吝给予尊重,更别说他们还听到吴二婶子对冉昱的称呼——冉七郎。   冉七郎!   刚听到这名字的时候,亲兵大哥们都傻眼了。   那身形略单薄的小子就是冉七郎!?他们护送的人就是冉七郎?!   冉七郎这个名字在东海味中几乎无人不知、无人不晓,因为他们手中的连发枪便是这名叫冉七郎的人造出来的,无论性能还是威力都远胜于从前,甚至与海西州的珐琅枪相比也毫不逊色!   原来这就是冉七郎吗?!   两位大哥心中激动。   之前听说钱郡守和冉七郎到京城觐见太后,在乌知河线和月鹭岛都遭遇了海倭人的刺杀,九死一生。   消息传到东海卫,大家都气愤不已,恨不能提枪上阵干死这群狗娘养的。   海倭人狼子野心阴损狡诈,不敢光明正大的挑战,专门搞这些上不得台面的小动作!难怪一次普普通通的旅行还派了他二人过来保护,之前他们以为陈督尉是为了自家儿子,现在看主角分明是冉七郎!   自觉搞清楚了任务核心,两位亲兵大哥都下意识的提高了警觉,生怕在这荷叶村中有人浑水摸鱼,再对他们的冉七郎下手。   其实两人也是有点反应过度。   陈平和钱酉匡虽然都很关注冉昱的安全问题,但两人觉得在东海郡内大体还是没什么问题的,毕竟荷叶村距离亓湖卫所所在地也就一河之隔,之所以派两人跟着,主要是为了防止两个少年胡乱搞事。   “两位大哥,能不能请你们帮个忙?”   冉昱走过来,态度十分客气。   “我们想把这两个框爪把前轮替换下来……”   他话还没说完,两位亲兵便一人一只,直接把沉甸甸的框爪抱了起来。   “安哪儿,您说?”   其中一人见冉昱的脸颊被晒得泛红,顿时有些着急。   “你且到一边阴凉的树荫下站着说,上午的天气热,别晒伤了!”   于是冉昱便莫名其妙地被带到了不远处的树下,手中还被塞了一把蒲扇。   要不是亲兵大哥的怀里还抱着铁矿爪,他都想过来给那孩子扇扇。   “这点小事用不着你出手,就说怎么装吧!”   他热情地说道。   冉昱:……   陈颖达:……   不是,刚才是发生了什么吗?   怎么一路都不怎么说话的大哥,好像一下子变得奇奇怪怪了呢?   难道真是晌午的太阳太晒了?! 第120章   两位亲兵大哥一反常态,可不是他们被晌午的太阳晒傻了,而是发现了冉昱的真实身份。   年少聪慧还有本事的孩子谁不喜欢呀?大哥们也到了成家立业的年纪,说没幻想过自家也能生个像东海神童一样的丫头小子那是假话,自古以来做爹娘的心情都是一样的,看到争气的娃娃就会不自觉的产生好感。   虽然很感谢两位大哥的好意,但这活计还真不是他们能干得了的。冉昱先是拆掉了小三轮原本的两个前轮,把那连着铁钩爪的杠杆架上了前轮空出的平衡架,拧好了锁扣和转向轴。   这样一来,原本就不大寻常的小三轮变成了更加怪异的东西,两个前轮都换上了镂空的框爪,看上去像只蛰伏的猛兽,凶巴巴的。   “这次,我们换新勾爪再试试看吧。”   冉昱对吴二叔吴二婶说的,   两人当然没什么异议。   事实上,从打这钩爪被拿出来的那一刻,吴二叔便看出了几分门道,   这应该也是一种犁田的工具,深度要远大于曲辕犁,这就意味着它能翻动的土块更多,打散得更细碎,让田地更加松软。   只是这东西,牛肯定是拉不起来的。   之前他还在琢磨冉七郎要怎么把这两个钩爪连上小三轮。哪怕钢齿足够锋利,没有重量的压制也只会被拖在土地上跑,不大可能达到曲辕犁的效果。   可他万万没想到,冉七郎竟然直接把小三轮的轮子给卸下来了,替换上了这两个钢爪。   说是钢爪,更像是两个镂空的大轮子,骨架看着十分结实,想必在土坷垃里跑也不会坏掉。   “这回得站着操作了。”   冉昱笑着说道。   他开始尝试着站在小三轮上,先是熟悉了一下把手轴的操作,然后才将加热好的铁球再度投入燃烧室。   轰鸣声渐起,小三轮果然又发出了熟悉的抖动,只是这一次它不想之前有橡胶轮胎那样稳当。   “开始吧!”   冉昱吸了口气,小心翼翼地操纵着小三轮进入田地。   果然这一次比之前要艰难了许多。   钢爪轮毕竟不像橡胶轮胎那样易于保持平衡,冉昱在小三轮上左右摇摆,抓着把轴的手臂都暴起了青筋。有几次,车子几乎已经倾斜到一侧,看得下方的众人都跟着心惊肉跳。   “停下停下,你还是让我来吧!”   陈颖达在下面着急地大喊。   “你的脚还没好利索,再受伤就麻烦了!我也会开三轮车,你还是换我来试吧!”   闻言,冉昱便停下了车子。   他自己也觉得勉强。刚刚有所好转的脚踝吃不住劲儿,   也就这短短几分钟的功夫,他的额头上已经见了汗珠。   下了车,他又转回去,仔细查看自己这几分钟的成果。   别说,换了钢爪的小三轮和之前果然不一样,不但翻出的土块儿又细又松,而且深度和面积也比曲辕犁提高了不少,简直就是犁地的利器。   “呀,这玩意太神了!这翻的比壮牛都好,又好又快,不愧是机关师造出来的物件,就是厉害!”   一旁的洪大叔疯狂拍巴掌,看向小三轮的眼神无比热烈,就像在看自己心爱的婆娘。   他家的地都翻了两天了,还有一大半没干完。要是能把这个机关开到他家,那不就是一天的事?!   他充分表达了荷叶村众乡亲的感受。有了洪大叔的开头,现场的气氛比之前可热烈太多,人人都在议论那装了两个钢爪的小怪物!   之前小三轮拉曲辕犁的时候,荷叶村的乡亲们虽然也很惊讶,但也不会像现在这样激动,因为小三轮儿的效果和牛车差不多。   稀奇是肯定稀奇的,但用牛能解决的事情为什么要用机器?慢就慢点呗,大不了早点下田,只要打出提前量来,也不会耽误农时。   可这回的钩爪三轮车与之前就完全不一样了。   钩爪不但翻地速度快,挖的还又深又细,看着也不需要用多大力气,一个人就能操作。   谁不想把地里的活干得又快又好又省力呢,这小三轮车让他们看到了新的希望。   “我能试试吗?”   其中一位亲兵大哥在同伴惊愕的目光中,忽然鼓起勇气举起了手臂。   “我……我会开蒸汽车!我看这小三轮的操作方法和蒸汽车有几分相似,我的力气大,肯定能操作好!”   冉昱闻言点了点头。   这事儿还真得找个力气大的来,陈颖达的身板跟他差不多,驾驶小三轮耕田需要跟机器的反作用力对抗,其实也不是件容易的事。   于是亲兵大哥就成了大雍历史上第二位驾驶农机小三轮耕田的人。   他倒是没吹牛,有了驾驶蒸汽车的经验,上手小三轮的速度可比陈颖达快了太多,几乎只听冉昱讲解了一次就领会了小三轮的操作要点。   “它就喝鱼油吗?”   旁边的一位婶子问道。   “我家有上好的菜籽油,菜籽油行不行啊?”   别说,自从发现了小三轮的使用价值,它在荷叶村的待遇立刻上升了不少,有人还提议给它用上好的板油。   冉昱点了点头,又摇了摇头。他笑着告诉荷叶村的乡亲,小三轮什么油都可以使用,但油的好坏却不是按照人的口味分,使用鱼油也没毛病,只要能满足耕田的需要就行。   他说这话的时候,亲兵大哥已经站上了小三轮的驾驶位。   他深吸一口气,学着冉昱的样子发动了机器,然后操作着小三轮朝着西陇的田地进发。   突突突——突突突——突突突突突突突突突——   小三轮在田亩中张牙舞爪,无往不利,俨然成了地中恶霸。   板实的土层被破坏,翻起,打碎,重新恢复成松软的状态。   大哥的手稳如泰山,虽然也额头见汗,但比冉昱那种差点被晃倒下来的模样好了不知多少,俨然一个驾驭猎马的将军,在战场中威风八面,所向披靡。   他的同伴看的眼红,暗骂自己脑子不灵活,对驾驶蒸汽车一窍不通。   不过这小三□□作起来好像也没那样难,只要掌握好方向就能一直不停的前进,说不定等下他也可以试试……   和他一个想法的,还要荷叶村的乡亲们。洪大脑袋张罗的最欢,一直嚷着自己都看明白了,等下也要申请上手一试。   而一旁的吴二叔则比他沉稳许多,一声不吭地观察着亲兵大哥的操作手法,还不时的在底下偷偷模仿,可见也是上了心。   亲兵大哥一口气儿耕完了一亩地,下来的时候整个人都是飘的,面露红光精神熠熠,反正仿佛完成了什么了不得的大事。   “这车……这车可真有劲儿啊!”   他抹了把脑门上的汗珠,兴奋的说道,   “跟最有劲儿的小马驹子一样,烈性着呢,没点本事还真驾驭不住它!”   这个时候,吴二婶和吴二叔走了过来。吴二婶笑着推了吴二叔两下,老实憨厚的中年人搓了搓手,这才结结巴巴跟冉昱说明了来意。   他也想试试这个小三轮车。   冉昱想也没想便答应了。   小三轮的操作方法并不困难,犁田的时候他可以锁定内燃机的转数,这样便可以稳定输出动力,不用担心安全问题。”   吴二叔是干惯了庄稼活的人,手臂的力气也不比亲兵大哥差。冉昱注意到他刚才在下面有仔细的琢磨和观察,所以他很快也出师了。   “吴老二,稳住,别怂!”   “咱村你种田有一手,肯定行!”   旁边围观的乡亲都给他打气。   田是吴老二家的,城里的少爷也是奔着吴二婶子的关系来的,所以他先试用,荷叶村的乡亲们都没有意见,反而还想着等他用好了也给自己试试。   反正村里还没翻完的地多着呢,总能找到试手的地方,犯不着跟吴老二抢。   这一试就试到了傍晚,吴二叔的田被翻完了大半,照这个速度,明天下午便能全部完工。   乡亲们还有些意犹未尽,撺掇着他熬夜把活干了,反正就是站在小三轮上嘛,省力着呢。   “那机器不得休息呀?”   吴二婶横了那说话的人一眼。   “就算机器不用休息,那人也得休息!没看冉七郎他们都陪着一下午了吗?不得回去好好歇一歇。”   她这样说,大家也都不起哄了。   这一下午他们也看到了,两个城里来的少年始终都在田里站着,不管谁上来试都给讲解,不时还要调整一下机关,这算下来也是不轻松。   村里人淳朴善良,当即有人邀请冉七郎一行人去家中吃饭,被冉昱笑着拒绝了。   最后还是吴二婶拍板,在村里张罗了一桌席面,好好款待了这群来自青州的客人,   “大家也不用着急,这两天我们都会在荷叶村,谁家要用小三轮跟我们说便是。”   冉昱笑着一指小三轮。   “等秋天的时候我们还来,到时候换上新的刀齿,帮大家割麦子!”   此话一出,众人看向小三轮的眼神更热烈了。   能犁地能割麦子,这小怪物真真是神了,得给庄家人省多少力气呐! 第121章   冉昱和陈颖达在荷叶村住了四天,等村里的田亩差不多都被翻过,这才动身回了阳坡。   他这几天过得心满意足,不但充分验证了小三轮的实用性,而且变着花样吃遍了荷叶村。荷叶村的乡亲淳朴善良,有人不求回报地帮着大家耕地,那也不能让人家吃亏,自然是某足了劲儿款待。到第五天离开的时候,冉昱和陈颖达的脸都有些圆润了。   “你们啊,就是不爱动弹,老闷在屋子里不出来活动,吃什么都不香。”   临别的时候,吴二婶一边往蒸汽车上塞特产,一边笑着数落他俩。   “年纪轻轻的后生,正是长身板的时候,老不动弹怎么行?!”   冉昱笑着点头称是。   和来的时候一样,蒸汽车又一路开回了阳坡。两位亲兵大哥依旧不怎么说话,可对待冉昱和陈颖达的态度却早已发生了逆转。   他们已经完全理解为什么钱郡守和陈郡尉对冉七郎那么看重了,绝不是因为他和崔督卫的关系,而是因为冉七郎本身对于东海就是一个十分重要的存在!   哦,对了,崔督卫现在已经不是督卫了,应该叫他副都指挥使,比之前还提升了半格。   原因当然是因为收复三岛的战功。丰南、长明和大刀屿收复以后,东海卫重新规划了东海线上的防御分布,这个工作陈平全权交给崔慎来做,对他的信任和提拔可见一斑。   现在军中有小道消息,说陈老大将来很可能要任职兵部,他属意接替东海郡守一职的自然是崔慎。崔慎雍西军校令长出身,身上背负两次夺岛的赫赫战功,要不是他在军中的时间尚短,资历不够,他就是那种兵部最喜欢拔擢的人选。   收复三岛以后,陈平看似没有动作,实则一直在稳固东海卫的内务,兼为崔慎保驾护航。在崔慎积累资历的这段时间,陈平牢牢守住了东海郡尉一职,谁都不能硬插一脚。   外郡戍军大都羡慕不已,觉得这么尽心尽力的扶持,亲生儿子也不过如此了吧?也不比当初宋国忠拉拔女婿的时候差了多少。   虽说这个崔慎有军功傍身,可军功这玩意军中的人都知道怎么回事,有人是实打实拼着性命打出来的,有人是去前线镀金度回来的。听说这个姓崔的小子一毕业就去了冉家的船队做把头,想来也是个关系户。   嗐,是关系户就对了,东海郡守还是个关系户呢,真是不是一家人不进一家门。只是可叹铁骨铮铮的陈平都晚节不保,在金钱和权势面前跪了。   外面说什么的都有,但却完全不能影响东海卫内部的调整。   事实上,经过两次战斗的洗礼,东海卫上下对于崔慎的本身早已有了清醒的认识。别说他最初训教出来的镇海卫和茂头卫,就连最后混编的亓湖卫都心服口服,一扫之前的散漫颓废,又重新恢复了精气神。   不恢复也不行啊,崔督卫是真可怕!每次他一来大家就头皮发紧,根本也不用多说什么,那种从头到脚都被彻底支配的紧张感就上来了,跟以前杜成巡营的感觉完全不一样。   说到杜成,杜成和宋家的案子最近也是闹得不可开交,人脑子都打成了狗脑子。   杜成作为宋国忠的女婿,虽然他是一路被岳父拉拔上来的,但这不代表他毫无家族支撑。事实上,杜成人虽然拉跨,但他的出身却十分不错,他的父亲以前曾是中都卫戍军的有名大将,后来因为受到同袍的排挤而去了西南郡做了郡尉,与宋国忠同同在海山演武堂求学,两人据说还交情不错。   杜成要在东海发展,身为西南某小郡郡尉的亲爹自然帮不上忙。现在宋家把所有的事都推到女婿身上,远在西南的杜家就不能坐视不理了。   杜成的父亲亲自进京,在兵部堂前击鼓喊冤,要为儿子声张正义。   按照杜家人的说法,杜成虽然做了亓湖卫所的督卫,但他也不过就是宋国忠手中的提线木偶,是任由宋氏父女摆布的。海寇袭城的那一晚,杜成本应调遣亓湖卫迎击靠近海线的海寇,可他却在战事吃紧的关头得了宋家来人传信,宋月娘要他派兵协防青元宋家庄,那是宋国忠荣休后的居住地,与青州城刚好是两个方向。   杜父说杜成当时就拒绝了宋文娘的要求,但他却完全控制不了亓湖卫的兵力,那些人都是宋国忠一手提拔起来的,根本不理会他挥兵救援青州城的要求,径直都奔赴了青元。这就导致小小一个青元稹竟然集结了海西三镇的兵力,原本应该由亓湖卫负责的青州城却无人防守。等茂头卫所收到指令前来增援,青州城中已经燃起了熊熊大火,城池半毁了。   “所以我儿不是临战脱逃,而是被宋国忠裹挟!”   杜成的父亲说的字字泣血。   “宋国忠退而不休,军情擅专,贪婪无度!你们翻检过我儿的官宅,可在里面找到东海卫多年以来亏空的军饷乐吗?你们再去宋家的钱库一看便知!”   杜家拼尽全力给杜成脱罪,不单单是因为他是杜父的儿子,更因为这关系到整个杜家的声誉!   不管杜成到底是不是块烂泥,现在绝对不能把他当成烂泥巴处理,得要往他身上涂金粉,唯有这样才能不让家门被他一人带累。   呵呵,宋国忠倒是想得好,出了事就把女婿往外推,当他们杜家没人么?!   要怎么说狗咬狗一嘴毛,闹得越大事情越难以收场。   宋国忠原本是想着扔了杜成出去,自己再承认一些无关大局的小罪,反正他现在已经解甲归田了,大不了就是罚些银钱。他都打探过了,若是单纯的买卖情报,只要不是涉及海防军情一般也不会重罚,只要他咬死了说是商业往来就可。   可他没想到的是,杜家竟然掀桌子了!宋国忠急得满头汗,之前不是和杜鹏通过气,先让杜成把罪责人下来,然后宋家想办法把人再弄出来,怎么这一眼照顾不到的功夫,杜鹏就反悔了呢?   杜鹏怕什么啊?他那个闺女宋月娘不也一样搭进去了吗?又不是只赔了他儿子一个!只要他宋国忠还在外面就有希望,他要是也倒了,那杜成就真没希望了!   宋国忠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才搞到点情报,原来不知道是谁给杜家传的消息,说年后陛下准备加开举科,   加开举科的应考条件就是家中五亲六族不能有被定罪受罚中,杜成要是现在认罪,杜家的生员就都没了资格。   加开举科?   宋国忠咬牙。   这他妈的是哪个缺德鬼传的消息!?先帝在世的时候一次恩科也没开过,今上还是个小娃娃,他懂个鸟的恩科?!   懂不懂的,反正杜家族人是相信了。据说杜家有不少符合条件的生员准备这次下场,要是因为杜成这颗老鼠屎搅黄了,族人怕是要闹事。   “一定是钱酉匡!”   宋国忠怒道。   前段时间听说钱胖子进了宫,之后不久杜家就反水了,要说这消息不是那个胖子给透出去,宋国忠打死都不会相信。   他怎么不在兴福楼被人一枪崩死?让他回东海简直后患无穷!   要是当初钱酉匡死在旧京,朝局混乱之下也没人再去追究杜成临阵脱逃的事,说不定为了稳住局势还得启用他这员老将。   他要是能起复,他一定先除掉陈平这根眼中钉,到时候东海上下就是他一个人说了算的,别说钱酉匡死了没有郡守,就是吏部派了新员过来,那也得乖乖看他的眼色,不敢胡乱动作!   宋国忠越想越舒爽,因为杜家反水而生出的戾气顿时也消减了不少。   可能是最近的坏消息实在太多,他晚上竟然也开始断断续续做一些有情节的梦。他总是会梦到一切并未发生的事,有些如“钱酉匡死在兴福楼”这种,会让他心情格外愉快。有些则变本加厉地让他焦躁,比如他昨天晚上梦到的,在他代管下的东海卫一团散沙,接连丢掉了东海郡几个重镇,他带着残兵余部逃亡南岛,反而让困守青州的冉家子成了英雄!   这他娘的都是什么梦!?连他这个领兵大将都做不到的事,一个小毛孩子凭怎么守得住青州城?!   而且他去了南岛也没落个好结果,趁他舟车劳顿年老体虚,他亲手培养起来的亲信于明举兵反叛。一开始他还能控制得住局势,后来岛上的资源越来越紧张,手下的亲信们也都生出了其他的心思,很快内乱爆发,他们一家子被流放另外一座荒凉冷僻的小岛上自生自灭。   梦到这里宋国忠就被气醒了,手捂着心口好久都没喘过气,胸口憋闷得生疼。   这个梦导致他好几天都闷闷的,想起来就心口发堵,总觉得好像有什么不好的事情要发生了。   正当他又转动的心思的时候,他的一个师爷忽然跌跌撞撞的来报,说于明昨夜投了东海卫枢机营,现在枢机营的人已经连人带亲笔供词一并押着,朝宋家庄过来了。   宋国忠:……   于明!?!?   他两眼一翻,脑中最后一个念头。   噩梦……噩梦要……成真了? 第122章   宋家败了,败得十分彻底,众叛亲离,成了一块被扔进泔水桶的臭肉。   便如同宋国忠做的那个噩梦一样,他一手培养起来的心腹背叛了他,主动向枢机营交出了他贪墨军饷的证据。他这个举动成了宋家覆灭的讯号,从宋国忠锒铛入狱的第二天晚上,主动前往枢机营的前东海卫军兵就没断过,与杜成被抓捕的时候形成鲜明对比。   也都不是傻子。之前杜成虽然出事儿了,但宋国忠还在关系还在,大家就觉得还有翻盘的机会。   没见前月鹭岛知县冯德志都要被秋后处斩了,最后还不是找到了旧儒派出来替他翻案?宋国忠能在东海做郡尉那么多年,在朝中不可能没有人脉经营。   可还没等他们高兴个几天,冯德志的案子就又被逆转。冯德志的小妾忽然站出来指认旧主,还拿出了最关键的证据,将冯德志一家打包送去了法场。   冯德志被行刑的第三天,有人看到于明走进了东海卫枢机营。等他再出来的时候,老老实实跟在姓崔的身后,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抄检了宋家庄。   他的这一行径在宋家旧部中引发了强烈的声讨。   “啧啧,于明也太不是东西了,背弃旧主,跟冯德志那个小妾有什么区别?!”   “可不,就他娘的婊子无情!老督尉以前多抬举他,他就这么报恩?”   话虽然这样说,可冯德志的小妾是冯家亲族里唯一一个成功脱身的,大理寺象征性地罚了她点银钱,还返还了她的卖身契,简直就是低价赎身!   有人心中感慨,有人默默算计,还有人……直接付之行动。   当婊子怎么了,只要能活命,道义算什么呢?   以前宋国忠虽然拉拔了他们,可他们也替他干了不少“脏活累活”啊!现在宋家是彻底没救了,不如主动招认还能求得宽恕,等去晚了都被别人抢先,那跟着一起倒霉的不就是自己了!?   有了想法的人不少,很快便引发连锁式崩塌。事情发展到这个地步,哪怕是有心人想要替宋国忠经营,也没办法违逆兵败如山倒的颓势,只能任由他烂死在坑底。   至此,宋国忠在东海经营多年的关系网彻底崩塌,东海卫的风气为之一清。借着收复三岛的机会,崔慎重新布防东海线,划定各个卫所防守区域,明确责任严整军纪,配发新的制式火器,把东海卫戍军牢牢握进了手中。   是以文丽娘姐弟俩一走下开往东海的客船,立刻就被青州港码头的防卫震慑。青州港码头竟然有佩戴火器的军兵在巡查,逐个核对往来人员的文牒,冯德志家都没有这么大的阵势!   见此情景,文丽娘立时有些忐忑。   她现在的身份有点尴尬,虽然大理寺只罚了她些银钱,但却在她的文牒上记录了牵扯的罪责,真论起来她也不算是个清白的人。   但来都来了,怎么都要试试,总不能什么都不干就找船离开,他们姐弟俩现在也没那么银钱。   “没事的,阿姊。”   文琼看出了姐姐的担忧,出声安慰她。   “我看那些军爷只是查验,并不会无缘无故的抓人。何况咱们已经缴交了罚钱,阿姊现在是自由身。听说东海卫的饷粮发放的及时还不克扣,我去投军,饷钱足够养活阿姊的。”   话虽然这样说,但文丽娘还是宽心不起来。   她家境贫困,早早便承担起家中的生计,当年也是为了给爹娘治病才卖身进冯家的,一开始着实吃了不少苦头。   即便后来委身成为冯德志的小妾,她也过得胆战心惊,总觉得靠别人没有靠自己来的踏实。   阿弟将来总是要成家立业的,总不可能一直养着她这个阿姊。等将来弟妹进门了,若是她在东海找不到可以糊口的营生,岂不是要给阿弟添负担?   “阿姊你看,那边有好多人哩。”   文琼不知道该怎么让姐姐宽心,只好想办法转移她的注意力。   青州港码头来往的船只格外多,客船都聚集在南侧的三个码头。从船上下来的人大都背着大包小裹,行色匆匆,通过了码头卫兵的检查后就直奔岸上的一排亭子,很快便排起了长队。   文琼跟周围的人打探了一下,这才知道那是工坊招工的地方。   最近东海新起了不少工坊,引得不少人过来寻找机会。工坊的东家索性就租了码头的亭子现场招工,谈妥了就直接带去工坊,也省得无头苍蝇一样地乱走。   听说东海第一家制药场正在招工,每天两班上工,提供两顿免费的餐饭,但上工的人要住宿在场中,下了工就回宿房,只有休沐日才能出门。   宿房是十人一间的大铺,中间用木板打了半格挡,上面只垫了普通的草垫。被褥行李什么的需要自己带,也可以去场里的杂货铺添置,但要自己付账。厕所和澡堂都在外面,澡堂买热水是要花钱的,也只有最简陋的淋浴,可对于这个时代的大雍人来说,已经是很不错的条件了。   “每季都有考核,做得好年底会得到额外的奖励。要是能当上技工,那就有专门的宿房,单独一间屋子归你使用,比场工住的通铺大一些,再不用听别人打嗝放屁。”   “场里还有化物师,就是研究怎么造药的那些人,人家住的可是独门独户的宿房,也不用大热天去跟人挤澡堂子,人家那小房里什么都有!也不用看着眼馋,那都是墨宗大学院出来的高材生,咱跟人比不了,但咱也有安身立命的机会。听说场里会定期组织放工学堂,考试合格会有加分,活干的好了可以加分,等年底统一计算调整级别,可以一直升到技师和片区管事!干到一定年限场里还会给盖房子,要是谁家能有个争气人干上去了,全家人的住处就不愁了,工钱也会比普工多了不少。”   说话的小子挺胸抬头,神采飞扬,俨然自己已经成了那能分房子的片区管事。   他虽然说的神气,但眼睛却只敢盯着面前的后生,半点不敢往他身后的小娘子那里瞟。   人家梳着妇人髻哩!已经嫁了人的,可不好多冒犯。   唉,为啥好看的小娘子都这么着急就嫁了呢……   文琼回来,把招工的事跟阿姊说了一遍,听得文丽娘立刻来了精神。   “我可以去应工!”   她小声说道。   “我能吃苦,会干活,那边管吃管住,正好省了赁房子的钱了。”   听她这样说,文琼有点犹豫。   他家现在就剩他们姐弟俩了,之前阿姊在冯家糟的罪他可都还记在心里呢,实在不愿意阿姊再孤身一人去外面受苦。   被救出私牢以后,文琼才知道冯子安拿自己威胁阿姊做了什么,后怕得好几天都闭不上眼。   他一闭眼,就会梦到阿姐偷钥匙被发现,冯德志以为她是细作,砍断了她的手脚逼她招供。可怜阿姐耐不住折磨,勉强认下了罪名,然后被那些贼人乱刀砍死。   每每想到那个场景,文琼就睚眦欲裂。   若没有东海卫戍军戳破了冯德志的阴谋,就算自己能成功逃脱,找到的也不过就是阿姊的尸体,多半还要被姓冯的狗贼追杀,亡命天涯!   是东海卫和崔督卫救了他们姐弟,所以他才要劝阿姐站出来指证冯德志。文琼看得很清楚,冯家要是不能彻底打死,将来死的就是他们两姐弟,冯家人不会放过他们的!   文丽娘不知阿弟的心思,还在细声细气给他算账。   “你是要投军的,军中管吃喝,但也要随队驻防,左右都是我一人过活的。”   “咱们若是先赁个住处再找活计,一时半刻能不能找到不说,人生地不熟的也不安稳,不如直接去到场里做工,大家日常都在一处,还有个陪伴。”   “而且刚才那人不也说了,场子里是不许随便进出的,休沐日才可以出去逛逛,这不比住在外面安全?干点活算什么,阿姐我活计从小做到大,原本就不是什么富贵人,干活赚钱才能让我心里踏实。”   她都这样说了,文琼也不好再阻拦。   其实冷静下来想想,阿姊去场里做工也不失为一个合适的选择,毕竟住在场里总比住在外面安全。   阿姊在冯家遭了罪,也是需要平复一段时间的,能有点营生做也挺好。   这样想着,姐弟俩就去了东海制药场的亭子报名。   码头的军兵果然没有为难他们,查验盘问之后就放他们通过,并没有对文丽娘获罪之事表现出任何异样,这让她微微放了心。   经过冯家那些事,文丽娘一直有种死里逃生的不真实感,这种感觉让她恍惚了很长一段时间,总觉得自己是在做一场梦,梦醒了就会看到冯德志那张狰狞的老脸。   可当她坐到招工人的面前,之前那种不真实瞬间消散,她忽然感觉无比的踏实。   虽然还是胆怯,但她鼓起勇气回答了对方所有的问题,然后她拿到了一份文契。与多年以前的那张卖身契不同,这张薄薄的纸张上没有写什么“生死全随主家”之类的话,而是清楚地标注她上工可以拿到的报酬。   文丽娘问周围的人仔细看过这契纸上的意思,然后便按下自己的手印。从这一刻开始,她就是东海制药场的一名普通场工,只要她足够勤快,她就可以靠自己的双手养活自己。   恍若新生! 第123章   同样打开新世界大门的,还有楚玉。   半年多前,楚玉告别在旧京经营青雀牙行的祖母,孤身一人踏上了前往东海郡青州府的客船。   船忽忽悠悠的漂了好多天,船上的人上上下下,最后在青州港码头停下。   文氏姐弟经历的那些楚玉也都经历了,只不过那时候的青州兴建的工坊还不算很多,楚玉也是花费了一番功夫才找到那位少爷说的新元商社。   他虽然年纪小,但却是在市井长大的孩子,为人处世自有一番标准。之所以要独自前来,也是想先看看自己供职的商社到底是个什么模样,会不会是那位少爷在骗人。   虽然他也不觉得自己有什么值得人家骗的,光是奶奶收到的谢礼和佣金就足够买下好几个他这样年纪的少年了,他真没那么值钱。   来到了青州城,楚玉很快找到了新元商社。彼时的新元商社还是一家小店铺,虽然不起眼,但却是开在青州城最繁华的一条商业街,地理位置相当优越。   只是位置虽好,新元商社却没什么生意。倒不是他们卖的东西不行,而是大家都不知道这店到底是卖什么的,也从来没见过活计出来招揽客人。   “这店就是高家少爷弄出来气他爹的。”   旁边一家书肆的老板说道。   大清早的书肆没有生意,老板也乐意和外乡人唠唠街市上的八卦,打发一下无聊的时间。   “铺子是高少爷亲娘带过来的嫁妆,以前高家的布庄用倒也没啥,反正都是两口子的进项。后来高少爷的亲娘没了,他爹又娶进来一位。后面那位生了两子一女,把前方留下来的老大给打发到海西洲游学。那才是多大的娃娃就给送的远远的,要我说这后娘的心思可真是歹毒。”   “那么多年,老大在海西洲,他娘留下来的东西就放在他爹的手里,多了少了谁也不知道。后来老大跟家里闹翻,就把他娘的嫁妆都给收回来了。当初这店铺高家人还不想还,差点闹到衙门才不得不吐了出来,然后便开了这家商社。”   “听说高家老大在海西洲做点小生意,这店铺应该就是卖洋货的吧。”   当时楚玉也是这样认为的,想着高少爷可能就倒腾些海外的东西到大雍贩卖,绝对不曾想到新元商社竟然能成为东海制药场的唯一代理,而他们不是把海外的东西运到大雍来卖,而是把大雍的磺胺药推销到海西洲!   最初听到这个消息的时候,楚玉都被吓傻了!那么珍贵的磺胺药,能够有效控制感染,又不会像青霉液那样出现剧烈毒化反应,独家代理权怎么可能落到一家小商社的头上!?   当然这背后的原因他现在已经知道了,新元商社的老板是冉七郎的表哥,连连发枪和飞羽□□都能搞到,磺胺药的代理权好像也不那么稀奇。   他现在已经和他的前辈兼同事金弼一样,可以处之泰然了。   “马上就要到积奇港了,都打起精神,积奇港可不是青州,这里乱的很!”   把头招呼着船手和随扈警戒,楚玉第一次见到这样的场景,心中难免有些忐忑。   “没事,别怕。”   金弼拍了拍他的肩膀。   “干好咱们自己的事,跟住少爷,你习惯了就好了。”   楚玉点了点头,他能感觉到自己的兴奋,焦虑忐忑也掩藏不住的兴奋。这是他第一次坐远海轮船到另外一块土地。一路行来,入眼所见的再不是熟悉的黑发黑眼,而是说不上什么的异国风情,一切都让他觉得新奇。   然而外面的世界也并不太平。   就在他们起航的当天,从海西洲传来一个不好的消息。拉希亚大公国和米列颠军队在波克雷姆发生了交火。战争不是发生在路德国海外种植地赫德阿姆,而是在海西洲本土,就在路德国的边境上,这简直就是一个爆炸性的大消息!   “为什么是在波克雷姆,路德国不要赫德阿姆了吗?”   楚玉好奇地问金弼。   “要是肯定要的。”   金弼想了想。   他跟着他家少爷在海西洲晃悠了这么多年,对于海西的风土人情还是十分了解的,他只是在思考怎么跟楚玉解释这个问题。   “你难道不觉得奇怪,为什么是米列颠军队吗?他们是怎么穿越国境进入路德国与拉希亚过边界的?路德国人同意他们进入了吗?”   同意是肯定同意了,不然坎桑亲王早就闹起来了。   现在来看,他家少爷之前的判断是正确的,坎桑亲王是个虚张声势的摇摆派,自己本什么没有实力,只能靠着嘴炮造声势,动真格的时候他只能选择与他人媾和。   不过这样的策略不可能没有代价,之前被大作文章的那封“密约”,不就是坎桑与萨巴诺茨的私人交易,牺牲了路德国在东安图海的一大片棉花种植园。这次很明显,坎桑亲王又更换了山头。赫德阿姆可以作为;礼物送给萨巴诺茨,与德布里亚利的合作条件又是什么呢?米列颠的军队可是已经踏进路德国土了!   “这下……海西洲是不想乱也要乱起来了。”   楚玉有点不明白金大哥话里的意思,但这不妨碍他跟随着二人穿梭在海西洲的各个城市、国家,接触各式各样的人。   他也亲眼见证了东家神乎其神的社交本领。   唔,不……那已经不能叫做社交本领了。   有沟通障碍的楚玉在心里默念。   那应该叫做社交本能。   哪怕是第一次见面的人,高少爷好像也能迅速捕捉到对方的喜好和目的,投其所好,迅速和对方变得热络熟稔,就像蛰伏在野外的猛兽一样敏锐。   他特别善于利用自己手中的人脉资源,他总能在与人的交往中获取一些讯息。这些讯息最初在楚玉看来并没有什么价值,大部分是些真假未定的八卦。可在接下来的时间,楚玉亲眼见证了高文渊废物利用,利用这些讯息换到自己想要的东西。   他就像一个合格的货郎,挑着挑子游走在街巷之中,他很清楚哪些客人会需要什么,然后主动把东西送到他们的面前。   楚玉的工作就是记录下一些复杂的讯息,尤其是有关陆地、海图这类的情报,高文渊需要他进行汇总标准,然后自己从里面提取到需要的内容。   很困难,也很有挑战。   他们很快从积奇港离开,乘坐蒸汽火车进入路德国的首都海茵城。   楚玉是第一次踏上海西洲的土地,金弼之前却是跟随高文渊在这里住了好多年,他一眼就看出了海茵城的变化。   “世道要乱了。”   金弼注视着车外的街路。   虽然城市看上去依旧繁华,可街路上的行人却没了之前的安逸,一个个神色凝重,步履匆匆。   售卖面粉和肉食的店铺前都排起了长队,买到的人神色轻松,而排在队尾的人却满脸焦躁,眼睛紧盯着远处的店门。   东安图海航路被封锁,船不能直接到达托特亚姆,只能像高文渊一行人一样,从积奇上岸。从积奇到海茵城还有一段漫长的蒸汽火车线,需要转三次车才能绕开交战区。   虽然海茵城里暂时还看不出又物资紧张的迹象,可谁也不知道这场战争要多久才能结束,战火会不会蔓延到其他的地方,城里的居民都十分担忧。   他们迫切需要囤积食物和柴炭,这些天城中的店铺总是早早关门,以为前来选购的人实在太多,他们的库存眼看就要见底了。   但也有人不以为然,比如谢家派人接人的这位蒸汽车司机。   他是个混血儿,曾曾外父在前朝末年来到海西洲,几代人都在谢家的庄园服务。   他坚信战争不会打到海茵城。   “毕竟这里是路德国的首都,不管谁来做国王,人总归是要在巴罗宫举办登基大典的,没有人会舍得破坏这座鲁茵河上的明珠。”   他说得十分骄傲,听得高文渊撇了撇嘴。   鲁茵河上的明珠吗?   虽然是很有诗意的说法,可现在也不过就是放在桌上的一块肉,谁都能来切一切。   从去年西尔根二世暴毙,明着是三个继承人争夺路德国皇室的继承权,实际上的真实却是路德国在不断损失土地和财富,一块一块被人鲸吞蚕食。   现在虽然交战的双方是萨巴诺茨和米列颠摄政王,可大家看到的却是康桑亲王靠着盟约送出了一块又一块的土地,试问这样的好事谁能不想要?!   高文渊把自己带入了一下海西洲的各个领主和贵族,觉得这时候不伸爪子的人都是傻子。米列颠摄政王和拉希亚大公只是一个开始,只要坎桑亲王贼心不死,很快就会有新人闻着血腥味加入,共同分享路德国这块肥肉。   当对战演变成混战,当战开始蔓延至更多的地方,鲜血和仇恨会让更多的人失去理智。杀红了眼的人还能顾忌这是“鲁茵河上的明珠”吗?不可能的,战争是最可怕的迷魂药,会彻底剥夺人的理性。   金弼说的没错,世道要乱起来了。 第124章   车子一路疾行,穿过还算是平静的旷野和城镇,目的地是海茵城外的庄园。   这地方高文渊之前曾经到访过,彼时还是要靠崔慎的搭桥才能拜访,现在的他却已经成为谢航重视的客人,被主动邀请会面。   之前在钢料上的孤注一掷,高文渊不但赌赢了,还赚到了一笔不小的利润。这笔钱足够他偿还掉昂德兰商会的高利贷,但他似乎并不着急,一下船就直接前往卢克索,混迹在各种社交聚会中。   对此举动,他的随从兼心腹金弼十分不解。   他是知道昂德兰商会的贷款利息有多可怕,少爷晚偿还一天就会多一笔利息滚入,利滚利可不是闹着玩的,浪费时间就真是在浪费金钱。   他也提醒过高文渊,但高文渊却毫不在意,还意味深长地说利息都是人算出来的,该还多少要到结算的时候才知道,现在不用着急。   金弼有点没琢磨明白,因为在他的印象中,昂德兰商会在海西洲还是很有权威的,他们有明确的规定和固执的传统,海西洲的很多贵族都被他们拒绝过,连国王都不给面子。   难不成少爷还指望着最后算账的时候给他打折么?这怎么可能的!大公和领主借了昂德兰商会的钱都要一分不差的召唤,少爷凭什么觉得他会是个例外!?   对此,楚玉倒是有其他的理解。   他家祖辈都是干牙行的,虽然不知道昂德兰商会的辉煌历史,但他却非常了解市井中的交易潜规则。   墙上挂着的约规和实际达成的交易是两回事,因为契约是死的人却是活的,只要双方愿意那可以有无数种变通的方式,神仙也插手不得。   但是对外,尤其是对于第一次来旧京的客商,牙行们还是要摆出一种端正大气的态度的,不然人家会觉得牙行不可靠。越是标榜这种肃重场面的地方,往往越有放水的可能性,因为这样的反差会让客商们暗暗窃喜,觉得自己占到了便宜,也就不会对牙行介绍的东西挑三拣四。   楚玉觉得,高少爷说的可能就是这个意思。没有哪个商会能一直拒绝利益,差别只在他们觉得这笔交易是否划算。   少爷手中握着磺胺,只要运作得当,这会是一笔划算的生意。   果然,没过多久,卢克索社交圈里就传出高文渊手握一种新型抗感染药的消息。   据说那种药十分神奇,能够治疗许多的疾病,又不像青霉液那样容易出现毒化反应,使用十分安全。   米列颠和拉希亚在路德国的边境打仗,周边的领主和贵族都有点慌,想囤积些药物的人不在少数。   虽然他们也不愿意相信东方的大雍能造出什么神药,可不容否认的是,三百年来最有效的两种药物都是从那里传过来的,他们还有很多神奇的药汤,多个保命的备选谁都不会拒绝。   于是,高文渊很快成了卢克索社交圈里的红人,就连女王的“挚友”都邀请他参加舞会,还特地跟他聊起了关于药物的话题。   这要是换成以前,高少爷早就谈笑风生,不着痕迹地推销起自家的货品。但是这次他却一反常态,态度十分谨慎,即便是被直接问道也都一语带过,偏偏吐露的只言片语都指向明确,那就是这种名叫磺胺的药物的确能够有效治疗感染,还曾经拯救过很多人的生命。   这就……很值得注意了!   卢克索位于米列颠和路德国的南部,战事兴起之后,这里很快就成为交锋各方的角力中心,各种情报贩子混迹在首都马基雅德,小道消息漫天飞。   大战就要流血受伤,火器伤造成的感染是士兵死亡的主要原因。有很多人,他们并不是死在硝烟弥漫的战场上,而是死于火器伤感染或者截肢手术中的大出血,最终化为贵族手中战损清单中的数字组成。   战争还刚刚开始,双方手中都握有大量的军队和充足的物资,小小的伤亡数字完全引不起他们的重视。无论是萨诺茨还是额尔特,他们都没准备在士兵的生命上花钱,是以来探消息的都是其他的贵族领主,交战的两方没有半点动静。   高文渊也不着急,反正他从来也没有打算直接跟交战方交易,他的钓竿另有目标。   女王“挚友”的社交晚宴给了他一个契机,让他能攀上这块大陆更昂贵的那个圈子,这就足够了。   “我有个好朋友……”   女王“挚友”举了举手中的酒杯,灯影交错下的红酒呈现出一种明亮的红,看上去十分漂亮。   “我的好朋友是很不错的人,他是击剑高手,他的身体非常健壮,很招女人的喜欢。”   说到这里,女王“挚友”停顿了一下。他是个英俊的男人,浅金色的头发打理得十分精致,穿着卢克索时下最流行的紧身裤和高筒靴。   “那个家伙很喜欢骑马,前段时间他得了一匹烈马,结果在驯服它的时候不小心受伤……那个……地方有点麻烦。”   他再说“那个”地方的时候,特地压低了声音,但给了高文渊一个“你懂”的眼神。   高文渊也的确懂。   他是听说了有人最近身体严重不适,甚至开始影响到与女王的“友情”,正在秘密寻求医生的帮助。但致病的原因不是因为驯马,但也不是别的什么乱七八糟的事,就很奇怪。   奇怪归奇怪,但病还是要治的。高文渊心知肚明女王“挚友”无中生有,但也没有拆穿,他完美地扮演了一个不知情的路人。   “是嘛……”   他摸了摸下巴。   “□□硬伤很麻烦,别不是……断了?”   女王挚友:……   “没有,没断。”   精致的金发男人轻咳一声,笑容难得带上了几分尴尬。   “没有硬伤,但是很疼,尤其是如厕的时候。我……那个朋友很痛苦,如果有可靠的药物能够治疗他的病,他很愿意出高价购买。”   噢?   高文渊看了对方一眼,目光中满是疑惑。   “可是这药是能随便吃的吗?万一吃出问题来怎么办?”   “你说的对。”   女王挚友竟然还点了点头。   “所以他打算秘密购买一批药提供给他的医生,我听说你手里也掌握了一种东方的药物,我准备购买一些送给他。”   哦。   高文渊点了点头,刻意强调了一句。   “所以是好心的艾瓦涅伯爵先生愿意赠与好友的医生,不是我直接卖给您的朋友,对吧?”   “是的。”   艾瓦涅伯爵微笑颔首。   这个东方商人很上道,他的说法不但规避了自己的风险,也给了艾瓦涅伯爵一个完美的台阶。他就是买了些可能有效果的药物,真正能不能用还要医生决定,他只是在帮忙而已。   “你那种药,真能治疗感染?”   他压低了声音确认道。   “像青霉液一样,但是却不会产生毒化反应是吗?”   “也不是完全没有。”   高文渊说的一脸坦诚。   “人和人不一样,药使用的效果也不可能完全相同。但我这种药是口服的,吃下肚子总比打进身体安全,有反应也很微小,实在不行还可以催吐。”   这倒是。   艾瓦涅伯爵点了点头。   他收到的消息也是这样的,这个东方商人带来的药物有口服和外用两种。但不管是哪种,出了问题总能想办法补救。这年月催吐的法子有很多,真不得用还可以吐出来,总不会像青霉液那样直接就死掉。   “好。”   他早就心急如焚,偏偏还要装作无所谓的模样。   “那多少钱一颗?”   高文渊说了个数。   艾瓦涅伯爵点了点头。   正这个时候,乐队再次奏响了优美的圆舞曲。在场的贵族纷纷邀请心仪的女士,艾瓦涅伯爵也走下舞池,与一位公爵小姐翩翩起舞。   高文渊站在角落里一脸淡定,仿佛刚才什么事情都没有发生,独自享用着甘醇的美酒。   没过一会儿,又有人前来攀谈。这也是一个为了“好友”而忧心忡忡的人,在充分表达了对“有人”病情的担忧之后,他详细询问了磺胺药的使用方法,然后表达了想为朋友分忧的迫切心情。   这一晚,前来“替人分忧”的不计其数,高文渊都得体应对,半点都没让对方感觉到任何困窘。   贵族们普遍对这个东方商人的印象非常好,不管他的药好不好用,这个人还是非常讨人喜欢的。他彬彬有礼,风度翩翩,言语风趣,也不枉他们放下身段与之攀谈。   舞会顺利结束,但高文渊的夜晚才刚刚开始。   他刚回到临时租住宅邸后不久,门铃就被摇响了,艾瓦涅家的管事登门到访,迫不及待地取出一个匣子,里面放满了卢克索金币。   金弼都看傻了,他虽然名叫“金弼”,但看到这么多金币还是头一回,被他家少爷吩咐去取药的时候脑子都是懵的。   不是……这就卖出去?还这么多金子?就为那两盒磺胺药丸?   唔,要金子也没错。现在都要打仗了,收什么都不如金子保靠。   只是少爷不是去跳舞了?他是用了什么法子拉来这么多客人,还个个出手豪绰?!   一旁的楚玉倒是恍然大悟。   他之前还奇怪东家为啥要去打探那么多有的没的花边新闻,现在眼前的一切似乎给他了答案。   原来,消息是要这么用的啊! 第125章   磺胺药的开局不错,售价远远超过了高文渊的预估。   其实这事也不能怪他,主要当时舞会音乐太响,艾瓦涅伯爵根本没听清楚他说的货币单位。   但,谁会跟钱过不去呢?   既然艾瓦涅伯爵能够接受以金币作为结算单位,那他高文渊也没有理由拒绝。毕竟贵族也是要脸面的嘛,贵族的身体就是要比平民值钱,治病的药物也要用最昂贵的,这就是海西洲领主们的理念。   高文渊还挺喜欢这种理念的,来者不拒,充足的金钱这让他出手越发阔绰,发展人脉的速度又提高了不少。   有些人是需要身份地位才能结交的,有些则只需要钱,只要投他们所好,高文渊就能拿到自己需要的东西。   “圆盘发电机……”   高文渊皱眉,盯着出发前表弟给他罗列的清单。   “这什么玩意……”   他看了一眼坐在对面的瘦高个,用昂德兰语报出自己需要的东西。   那瘦高个竟然还点了点头。   “有个叫哈辛的人造出了一环形发电机,兰瓦尼亚特公司买下了他的图纸,制造出一种中型发电机,不过开价会很高。”   “有多高?”   高文渊问道。   瘦高个比划了一个手势。   高少爷可不会犯艾瓦涅伯爵的错误,他用昂德兰语确定了货币单位,然后摇了摇头。   “太贵了,不值得。”   “我只需要一个圆盘发电机,你说的这个价格太高了。”   “环形发电机是圆盘发电机的改进品,这是兰瓦尼亚特公司的保留产品,要不是为了磺胺,我不会跟你做这笔生意的。”   瘦高个一脸淡定。   “你要知道,这可是海西洲的技术。”   听他这样说,高文渊当即嗤笑一声。   “所以呢?你想用这个跟我交换一批磺胺?你知道现在磺胺在黑市开价多少了么?”   瘦高个当然知道。   事实上,自从三天前艾瓦涅伯爵重新获得女王的“友谊”之后,磺胺就成了城中最炙手可热的商品,许多身患“隐疾”的贵族们都在想方设法地搞到一瓶磺胺药。   当然,这种药也不是什么都能治疗的,哪怕是“隐疾”,也有一部分人的效果并不明显。   可这种事,他们显然也不会跟别人说。   买都是偷偷的买,用当然也是偷偷的用,贵族都是光鲜亮丽的生物,身上可容不得任何不完美。   磺胺被炒到了一个离奇的价格。   对于这个结果,楚玉十分想不通。他私底下偷偷问过金弼,为什么海西洲的贵族需要买磺胺治疗下三路的病。   金弼还一开始顾念他的年纪,不大想和他细说。后来见他对市井里的门道门儿清,便也不再把他当成小孩,照实讲道。   “花柳病肯定是有,但也不都是得了这种。这儿的人不管什么身份都不爱洗澡,身上的味道全靠香水遮掩,不干净又不节制,生病很正常。”   唔,原来是这样。   楚玉恍然,觉得自己又增长了不少见识。   那边,高少爷和昂德兰商人的谈判已经到了尾声,价格落到了双方都能接受的程度,交易顺利达成。   “你如果还有想要的东西可以联系我,我在施罗根也有关系,可以拿到你需要的。”   临走之前,那个瘦高个的昂德兰商人说道。   “你要是肯出售这药的秘方……”   他话还没说完,就被高文渊摇头打断了。   “秘方就别想了,我也想要。”   他摊了摊手,露出贪婪的表情。   “这东西在我们那里是官府经营的,有军兵守卫,造出来当然要先可着大雍人用,我想搞出来点成品都十分困难。”   “要是能拿到秘方,你以为我还会出这么点货量吗?”   他这番话彻底打消了瘦高个的怀疑,他点了点头,转身离开了高家。   高文渊暗暗松了口气,他其实知道这个瘦高个的身份,敢顶着禁令卖环形发电机的就只可能是昂德兰商会的人,看来磺胺的利润终于打动了商会。   高文渊的目的达到了。   他就是要让商会看到他推出去的筹码,这样才能拿回更多想要的东西,禁令百年,唯有昂德兰商会才能做,也才敢做。   相比之下,谢航的邀约就变得不那么具有压迫感。彼时东海急需钢料投产,他们势弱;现在攻守易转,高少爷也可以淡定如山了。   车子开进了庄园。   与卢克索繁复豪奢的建筑风格相比,路德国就显得格外淳朴厚重。不但花园草坪都修剪成整齐的方格子,在建筑物的外墙上也很少使用花纹雕饰,看久了难免就有些单调。   谢航还是老样子,只是脸上多了几分疲惫。   想来这段时间谢家的处境也不好过,虽然路德国并没有派出军队参与战争,可战火却是实实在在燃烧在路德国的土地上,鲁茵河畔的工业区不可能不受影响。   “我听说你手里有能抗感染的药。”   一落座,谢航就开门见山。   “我需要一批药,你可以开价,只要价格合理我都会接受。”   闻言,高文渊十分诧异。   他以为谢航找他是想稳住他这个大主顾,没想到对方上来就提到磺胺,想来是卢克索的风声吹到了海茵城。   “可以,咱们之前合作的挺愉快,我剩下的数量不多,可以匀给你一部分。”   高文渊也是个爽快人,并没有和谢航多纠缠,直接开出了价码。   因为谢航和崔慎有点交情,所以高文渊也没狮子大开口,就按照给昂德兰商人的价格卖了一批磺胺。   “对了,还有一件事。”   谢航按了按额角,略迟疑了一下。   “嗯?”   高文渊挑眉,坐着没动,等他接下来的话。   好在谢航也没迟疑很久,他很快开口说道。   “我想在大雍建一个钢铁厂,从外海运送矿料过去加工,我最初的意向就是东海郡,所以才让彼得过去筹建仓库。”   后面的话他没有说,但高文渊听明白了。   原来谢彼得肩负的任务并不单单是去建造一个成品转运仓库,而是为之后的钢铁场做前期准备。   但谢彼得没有遵从谢航的意志,擅自把仓库建在了都德。谢航虽然对他不满意,但也没有强求。因为彼时的东海郡对于他来说,也只是一个地理位置比较优越的选址,并没有另起炉灶的必要。   是东海郡之后的迅速发展,逐渐改变了谢航的想法,更别说他们之前还购买了一大批钢料,让谢航看到了东海的实力。   对比局势紧张的海西洲,远隔重洋的大雍似乎已经度过了政局的动荡,成为一个适合稳步发展的好选择,所以谢航又有了想法。   说起建场,高文渊就不可避免地想到了钱酉匡。   上次谢彼得选了都德港,钱郡守每次见他没没什么好脸色,还说他不当家不知柴米贵,生生放跑了一个大肥羊。   高文渊是头一次见到这么接地气的郡守,刚被数落的时候一脸懵,完全不知道该怎么反应。   后来听得多了也就习惯了,托表弟的福,钱郡守也不跟他耍官威,只是耳提面命要他谨言慎行,以免又耽搁了郡守的高炉铁塔梦。   行啊,上次放走一个谢彼得,这回还一个谢航总行了吧。   高文渊心中暗想,脸上却没露出半点心思,只笑着说起了东海的种种趣事。   他说这些也都是有目的的,他很清楚谢航会想要听到什么,也就捡着对方最关心的话题说,绝口不提自己跟钱酉匡的关系。   谢航和崔慎是老相识,他要真有心去东海,肯定走的是崔慎的门路,他高文渊何必上赶着呢?!跟他说这个事,不过也就是想多一个角度打探一下东海郡的情况而已,没必要太殷勤。   不过这个消息他肯定是要回报给钱郡守的,也算借花献佛将功补过,以后也图个耳根清净。   两人又聊了一会儿,高文渊就选择告辞。谢航送他到门口上车,依旧是之前的管事负责护送。比起来时的生疏矜持,回城的时候管事显得恭敬了许多,应该是谢航的态度影响到了他。   高文渊也不在意。   这样的事他在海西洲遇到过太多次,他已经懒得去和人计较。   不过这次总算没有白来,不但卖出了一部分磺胺,还拿到了谢家有意回大雍的消息。就是不知道谢航是在替谁购买磺胺药,虽然他放出的数量不多,可按照昂德兰商会的价格还是一笔不小的数字。谢航眼都不眨一下的全部吃下,那批药都足够一座小型医院使用了。   难道谢家在鲁茵河畔的钢铁场出事了?   抱着这样的怀疑,高文渊试探了管事几句。应该说不愧是谢航手底下的人,管事的口风非常严。为了避免打草惊蛇,高文渊浅尝辄止,很快就又聊起了他和谢彼得的“友谊”。   不过说到谢彼得,他就想起临走之前答应过王春岚的,要帮她捎带回家人的事。高文渊是个说话算话的男人,答应了的事自然要尽心做到,于是他便让金弼和两个护卫跑一趟马拉维拉港,自己则带着楚玉转战贝塔林,继续出没在各种社交场合中   五天之后,风尘仆仆的金弼终于赶到了马拉维拉港。 第126章 马拉维拉(一)   金弼以前是来过马拉维拉港的。   在他的记忆中,马拉维拉是个安逸静谧的小城,拥有天然良港,这里的领主也是态度温和的开明派,对于领地的管辖并不过分严苛。   多年以来,马拉维拉便是依靠港口商业逐步发展,吸引了来自海外各地的客商前来落脚。在战争爆发以前,马拉维拉是名副其实的“安图海上的明珠”,每年都会给领主一家赚取大量的财富。   因为赚钱,所以领主对待外来移民的态度也十分宽容,大方的给予他们居住权,并愿意保护他们的生意,城中经常能看到领主的卫队在巡逻,偌大的一个港口城市,秩序却井井有条,可见马拉维拉的领主是真有用心经营。   但是这一次,当金弼再度踏入马拉维拉城的时候,入眼所见的却是一片混乱。   街上的店铺大都关门了,只有几家卖杂货的还开着门。买食品的铺子不是紧锁大门,就是挂上了“售罄”的牌子,城中到处都是大包小裹准备逃难的人。   这是……怎么了?   金弼一脸懵。   他知道赫德阿姆已经被拉西亚人占领,可马拉维拉距离赫德阿姆隔着一个安图海峡,而且领主手中还有海船和卫队,怎么就乱成这个样子了呢?   他走进城,随便找了个车夫打听情况。   那车夫操着浓浓的本地口音,金弼费了好大劲儿才听明白他在说什么,心里就是一沉。   马拉维拉城的领主死了,死于中毒,杀死他人现在还没找到,但是他蓄养的情妇——一个南加里亚和米列颠的混血儿,在领主死后忽然就行踪不明,没人知道她去了哪里。   领主的卫队在城中挨户搜查,抓了不少人但始终没找到正主,搞得人心惶惶。   因为凶手是外乡人,所以城中的外乡移民可是倒了大霉,几乎每家都有人被拉走审讯。幸运的人回来后还剩半条命,倒霉的人一去不返,连尸体都不知道被扔去了哪里。   外乡移民都成了惊弓之鸟,愤愤想方设法要离开。可是走能走到哪里?拉西亚人的战船已经占领了安图海峡中间的忒儿岛,再往前就是马拉维拉,从海上逃命几乎是不可能的。   只能前往同样是战区的路德国。   王春岚的父兄也是其中之一。   “爹,不行咱们就回大雍吧。”   王春岚的兄长王春平说道。   “之前我去看小妹的时候去过都德港和青州城。都德港和马拉维拉差不多,城里有很多海倭人,贸易十分便利。东海的青州城主要发展实业,那边新开了很多工坊,去做工的人不少,秩序井井有条,咱们回去可以选一处地方落脚。”   他这样说,王老爷子掀了掀眼皮。   “回去?怎么回去?”   “东安图还都给拉西亚的战船封了,哪还有船能去大雍?咱们这么一大家子人也要四处奔波当难民吗?”   “现在不当难民也不行了吧?”   王春平不想放弃,继续劝说老父亲。   “拉西亚人马上就要打过来了,城中还是一片混乱,也没有个人出来主持局面,马拉维拉城迟早是要被占领的啊!”   “就这几天的变化爹你还没看清楚吗?他们找不到凶手,已经准备把事情推到外乡人的头上,我们都会被怀疑被抓走的!”   “不会!他们不会抓我们!”   王老爷子一拍桌子。   “我们家代代诚信经营,足额缴税,我还和先领主有过交情,他们怀疑谁也不可能怀疑我们!”   他喘了口气,像是在训斥儿子,又像是在说服自己,喃喃地道。   “马拉维拉城是开明的地方,这里的领主和别的地方不一样,他们一贯是尊重秩序尊重规则的,他们聘请的治安官都是受过良好教育的人,不会随随便便乱抓人。”   王老爷子是这样衷心地希望着,但现实往往事与愿违。   就在父子两讨论的当晚,王家的大门被粗暴地敲开,领主的卫队把一家人全都抓进了监牢。   “你们是大雍人吧?听说东方人相信巫术,你们是不是也会?”   “你的邻居欧班先生举报你们在家中熬煮魔药,你们总是给城主进献礼物,里面是不是混有东方的魔药?”   “没有魔药?没有魔药领主为什么会表彰你们?你们一定是给领主下了魔法吧!?”   到了这个时候,王老爷子才体会到百口莫辩的滋味。   邻居欧班当然知道他们家会熬草药,因为他的腿痛还是因为贴了他们家的膏药才有了好转,他还把配方告诉了欧班太太,一直以为那一家人会感谢他!   至于给领主送礼物……   城里的商人谁不给领主送礼物?何况他送的礼物都是金币,因为领主本人最喜欢金币。要真说礼物里面有什么魔法,那也应该是金钱的魔法!   可惜他这些辩解,在“受过良好教育”的治安官面前毫无作用。   女巫和魔药在海西洲是很严重的罪名,如果王家人真的被判定为是女巫之家,那他们全家人都会被送上火刑架。   “所以王家现在都被抓起来了?”   金弼听得心惊肉跳,感觉整个人都要不好了。   他是万万没想到,只是来传递个消息而已,竟然就得知了这样的噩耗。王小姐也太可怜了,她都不知道自家竟然遭遇了这样的污蔑,而且一家人很可能有去无回!   对于王家人的遭遇,金弼虽然很同情,但他也真是没什么好办法。   他来的时候就带了两个护卫,算他一共三个人,三个人想把王家人救出来简直就是痴心妄想。唯一的办法就是回去找他家少爷,少爷的人脉广,说不定就能找到接洽的人,那就还有一线希望。   在他回去求救的这段时间,只能期盼着王家人运气爆棚不会被定罪处刑了。   打定了主意,金弼就准备上车离开。正在这时,从码头方向忽然传来了一阵喧哗声。远远能看到一群人在奔跑,慌乱到毫无形象,似乎是看到了什么极其可怕的怪兽。   “不好了!不好了!拉西亚的船要开过来了!”   “是黑旗!是黑旗船!是拉西亚人没错!”   同一时间,远处的灯塔也调整了灯光,朝码头发出了预警的讯号。   仿佛只在一瞬间,原本还在勉强维持的秩序崩溃了,城市完全陷入到无序和混乱中。   人们四散奔逃,找寻一切可以快速逃离的工具,要不是金弼等人身上带着枪,他们的蒸汽车都差点被抢走。   “艹,怎么忽然就来了呢?”   一个护卫啐了一口。   虽然不是北郡人,但拉西亚人穷凶极恶的形象早已深入大雍百姓的心中,甚至超越了被太宗荡平的西胡部族。西胡部族是把人当成牲畜,拉西亚人则是把异教徒当成魔鬼。他们对宗教非常狂热,军队中常年配有神使负责与神沟通,并在占领地建立赎罪所,如不选择皈依则会被判定异端,完全承袭了海西洲烧女巫的习惯。   近些年,大雍北部边境冲突时有发生,拉西亚人仗着火器的便利不时南下骚扰,鲸吞蚕食之下,大雍丢失了不少旧地,也死伤了无数百姓,那些黑色尖顶的赎罪所就像一座座镇魂碑,吞食了无数的冤魂。   “咱们也快点走吧。”   护卫说道。   “我看马拉维拉城也坚持不了多久,一旦港口被攻陷,那些拉西亚就会进城,到时候就不好走了。”   似乎是在佐证他的判断,此刻的城中又爆发了一次喧闹。   一队装饰精美的蒸汽车迅速从城中穿过,目睹此情景的居民顿时脸色大变,因为他们太熟悉那些骑马跟随的人了,那是领主的卫兵!   领主走了!领主放弃马拉维拉城,带着他的卫队逃走了!   马拉维拉城没有希望了!   仿佛是压倒骆驼的最后一个稻草,这个认知让很多居民都忍不住,跪在地上痛哭了起来。   没希望了,没希望了!马拉维拉城只有领主卫队这一支防卫力量,现在他们都要撤走,城中再也没有能够抗衡拉西亚船队的人,也不会有人前来支援了!   他们,都被放弃了!   有人失声痛哭,有人暴躁怒骂,但更多的人开始收集物资,抓紧时间逃离城市。   商铺的门锁被砸开,里面还来不及带走的货物被席卷一空,就连苫布都不放过,所有能拿走的都拿走。   拉西亚人占领了马拉维拉城,一路向北就是路德国的边境,向西则能到达米列颠。城主的车队选择往南走,说明他们也认为路德和米列颠都很危险,不如南下去昂德兰。   即便疯狂如萨巴诺茨,对昂德兰还是要给些面子的。据说他这次出兵的费用有四分之一是昂德兰商会的借款,承诺用赫德阿姆这一季的棉花收入做抵押,所以领主一家大概率觉得昂德兰安全。   金弼举着望远镜看了一会儿,然后果断开车去了监牢。   领主都给吓得逃去昂德兰了,必然会把所有的卫队都带走,好保证自己在逃命录撒谎那个的安全。   现在监牢的看管空虚,他决定趁着这最后的时机,好歹完成王小姐的嘱托。   高文渊是个顶天立地的爷们,说话从来都是算数的,他可不能坠了少爷的威名。 第127章 马拉维拉(二)   王老爷子躺在一堆稻草上,整个人都迷迷糊糊的,感觉呼出去的气息都散发着热度。   王春平靠坐在一旁照顾他,其实也没什么能够照顾的,他们已经把所有的食物和水都喂给了老人,但他的情况依旧不容乐观。   因为草药汤的事,他们昨天受到了鞭打。   王春平还好,正值壮年能耐得住痛,但王老爷子的情况就很糟糕,他被领主卫兵气得胸闷,又挨了一顿鞭子,当天晚上就发了热。   王春平大声呼喊狱卒,但只得到了一桶水。他只好脱下衣服浸了水给爹擦拭降温,好容易在天亮的时候温度稳定了一些,虽然还是发热,但总算不再上升了。   “奇怪,今天狱卒怎么没来送饭?”   王春平自言自语道。   下一刻,隔壁牢房传来了回答。   “外面好像乱起来了,我看到灯塔发出了预警讯号。”   “讯号?”   王春平惊愕,马上地追问了一句。   “什么讯号?”   “当然是敌袭的预警,红色的光,三长一短。”   王春平:!   身为马拉维拉人,他对灯塔讯号的含义十分了解,他当然知道三长一短代表着什么。   东安图海现在在打仗,海盗团根本不敢靠近这片海域,那灯塔发出的预警就只有一种可能,那就是拉西亚的战船过来了!   “之前不是还在忒尔岛吗?为什么一下子就越过安图海峡攻击马拉维拉,我们并不在路德国领土上啊!”   “打仗还需要理由吗?”   隔壁狱友的声音中充满了诧异。   “你们马拉维拉人真奇怪,是谁规定拉西亚人只能攻打路德国?路德国侵占赫德阿姆的时候也跟安图酋长们商量啊!”   赫德阿姆是路德国的海外种植园,最初是从一群安图人手中抢来的。路德国认为这里光照充足适合种植棉花,就杀掉了三个安图部落,把这块地据为己有。   现在,拉西亚人也如法炮制,这就是海西洲的丛林法则。   王春平倒吸一口凉气。   他也知道这事十有八九就是真的,拉西亚人真的来了,那他们怎么办?!   一想到拉西亚人的传闻,想起那些诅咒一样的黑色赎罪所,王春平脑门上的汗都出来了。   他们现在要是在外面,那肯定收拾家当赶紧出城逃命了。可是现在人都困在监牢里,出也出不去,亲爹还起了病,这可如何是好?!   难道只能等着被拉西亚人送上审判台么?那倒不如想办法越狱了!   隔壁的狱友显然和他想到了一处,两人开始不约而同地破坏锁头,想要尽快逃离监牢。   金弼赶到的时候,看到的就是这样一副古怪的画面。   只见逼仄阴暗的地牢里,此起彼伏地响起砸锁声。   左边第二个的进度更快一些,因为里面的年轻人抠下来了一块墙石,在他不要命的怪力中,链锁终于不堪重负,断成两截掉落在地上。   金弼:……   两名护卫:……   年轻人从牢房里钻出来,一抬头就看到了救援三人组,吓得脸色大变。   “你们……”   “你是叫王春平么?”   金弼问他。   年轻人听他说的是大雍话,心瞬间放下了许多,也用大雍话回答道。   “不,我不叫王春平。”   他的大雍话竟然带了些南郡口音,某些音调略显古怪,显然大雍话不是他的常用语言。   另一头,王春平听到有人叫自己的名字,连忙应声。于是在救援三人组和隔壁狱友的帮助下,他也成功走出了监牢。   走出来他才发现,对面的四个人竟然都长着东方面孔,于是交流的语言也换成了大雍官话。   “你们找我?”   “嗯,”金弼点了点头。   “你叫王春平?你爹叫王澍,你家中还有个妹子,现在在东海,对不对?”   王春平不明所以,但对方说出来的讯息都对得上,于是他点了点头。   “是的,你们说的没错,但你们是谁啊?”   金弼又问了他两句,确定自己没有找错人,这才跟他说明了来意。   去东海?!   王春平愣住了。   他是万万也没想到,眼看亲爹和自己都被困在马拉维拉城,他远在东海的妹子竟然还求了人将他们捎带回去,这可真是个天大的惊喜!   王春平原本就想带着全家投奔东海,可因为爹的拒绝和找不到合适的航线一直未能成行。   这次有了可以直接返回大雍的船,他是无论如何让都不会放弃这样的机会的。   于是王春平当即拍板,决定全家跟着金弼回东海。   一旁的狱友十分羡慕,他想了想,试探着问道。   “那我可不可以和你们一起走?我会修轮机,还会制作电机,我可以干很多活的!”   他最后一句话打动了金弼。   如果他没记错,他家少爷刚刚花大手笔从昂德兰商会购置了一台发电机,这个自称会制作电机的小子要不是在吹牛,也许能派的上用场。   跟随高文渊多年,金弼的行事风格也与少爷如出一辙,雁过拔毛,看见合适的人才绝不放过。反正已经带了王家人,也不在乎再多带一两个,大不了就先把人拉到卢克索。看在大家同是大雍同胞的份上,就当日行一善积累功德了。   金弼把计划跟几人说了一遍,除了还在昏睡中的王老爷子其他人都没有异议。   王春平提出想先回家收拾一下行李,可当他走出监牢,看到外面混乱不堪的街景时,他就知道自己这个想法根本不现实。   家,多半是没了,家当也没了。   王家的铺子就在街边,一家人被抓走的突然,连铁闸门都没来得及关上,现在里面多半被搬成了一个空壳子。   至于王家的家宅……呵呵,他们的好邻居欧班夫妇都能恩将仇报地举发他们全家,又怎么可能放过他们宅子里的家财呢?   回去只能是浪费时间,没得带累了伸出援手的恩人,那就是恩将仇报了。   想到这里,王春平也不纠结,决定马上出城。   这大概是他人生中最狼狈的时刻,肚子空空,衣着破烂,手无寸金,亲爹还病病歪歪的,跟着陌生人踏上未知的旅途。   好在一家人还在一起,远方还有亲妹妹在翘首期盼,已经是危难中最好的安排了。   “他是在发烧吗?”   金弼从副驾驶上回头,皱眉看了眼被王春平扶着的王老爹。   他从怀里摸出一个药瓶,倒了一枚药丸出来,又翻出一个水壶递给了王春平。   “把这个给他吃下去。”   王春平不知道这药丸是什么,但他毫不迟疑地接过来,依言给老爹服下。   他完全不怀疑对方的用意。   一个能在最危急时刻开着蒸汽车拯救自己一家的人,没理由在一颗药丸上做手脚,他们的恩情已经足以要求王家做任何事。   但金弼可不是做好事不留名的人。秉承他们家少爷的真传,对人好就要大大方方让人知道,报不报达另说,至少图句感谢让心里顺当。   “这是磺胺,是我们东海制药厂新造出来的药,能够治疗发热感染。”   金弼详细地给王春平介绍了一下“东海神药”,又给他科普了一下用法,顺带着炫耀了一番东海的成绩。   一旁青年听得津津有味。他名叫秦知,父不详,母亲是个大雍厨娘,在领主家的厨房工作。   他很聪明,于是被选为领主少爷的伴读。海西州的伴读约等于贴身男仆,只是可以跟随主人一起读书,算是个还不错的差事。   秦知的成绩非常好,比他家少爷高了不止一个维度。老领主十分欣赏他的脑子,于是便资助他去念最好的学校,学成归来再为领主家服务。   “那你是怎么被抓进监牢的?”   王春平好奇地问道。   男仆算是领主的心腹,与领主的关系比自家近便太多,他怎么也会出现在牢房里呢?   “大概是因为我得罪了少爷吧。”   秦知抓了抓后脑勺。   “以前我做伴读的时候,因为成绩比少爷好,少爷总会被老爷数落。考试的时候他让我给他作弊,我认认真真给他答完了所有的题目,但是被教授一眼就看出来,说他脑子不可能那么好,差点还要开除他。”   “他很讨厌我,总说有朝一日他继承了领地,一定要把我撵走。”   王春平:……   金弼:……   他又说了很多,听得大家都不知道该说什么,只觉得他既聪明又白目,能活到现在真心不容易。   这个时候,王春平发现自家老爹醒了。在他服下这颗药丸后不久,他的温度就逐渐降了下来,体温趋近于正常。   王老爷子缓缓睁开了眼睛,一时间竟然分辨不出自己身在何处,看到儿子以后才略感安心。   “我这是……”   见到他醒了,王春平又给他喂了些水,然后才和他说起了这一路上的经历。   王老爹清醒的时候,他们已经离开了马拉维拉城的范围。蒸汽车一路日夜不停的走,虽然颠簸可胜在速度稳定,终于两天以后进入了卢克索的境内。   “是春岚啊……”   王老爹喃喃地道。   之后的时间,王老爹一直保持着沉默。   当然他绝大多数时间都是在闭目养神,但偶尔醒来的时候也只是看一看窗外的风景,决口不提家里的铺子和宅院。   可能他也知道,那些都不可能保得住了。   多年的积累,一朝失去,也难怪他会气到发病了。 第128章 马拉维拉(三)   拉西亚的海上进攻并没有在海西洲掀起恐慌,主要是马拉维拉城实在太小了,一个小领主失去了他的土地,这在海西洲可算不得什么大事。   但也不是完全没有波澜,马拉维拉港毕竟是重要的货物转运港,一旦被封锁必然造成贸易紧张。   一夜之间,贝塔林和海茵城原本就高涨的物价直接翻了一翻,每家食品店门前都排起了长长的队伍,哪怕被告知货物已经售罄,不死心的人们依旧徘徊,久久不散。   拉西亚人占领了马拉维拉城,一路向北就是路德国边界。围了防止腹背受敌,米列颠已经派遣了新的军队进入路德国,试图将拉西亚人阻隔在南部境外。   陌生的军队,逃难的人群,前往积奇港的路并不好走。   好在金弼等人都带着枪。   火器在这个时候就是最有力的保障,遇有心怀不轨的人绝不留手,有人需要帮助也不吝释放善意,蒸汽车日夜不停地行驶,总算是有惊无险地赶到了预订地点。   “你们这枪……真的很厉害啊!”   秦知一脸艳羡地盯着金弼的连发枪看。   “领主手里有一把定制的珐琅枪,上面还镶嵌了不少宝石,他说那是世界上最好的枪。”   “可是我觉得吧,他那把枪可比不上你这把……这就是大雍的枪吗?你们可真厉害啊!”   他从没去过大雍,但他却能讲一口还算是流利的大雍话,因为他的母亲说自己早晚要回故土。   秦知不知道自己的父亲是谁,从打他有记忆开始他就只有母亲,所以母亲的故土也是他的故土,他早晚也要回去的。   他其实没完全说实话,把他扔进地牢的并不是领主的儿子,而是死去的领主本人。   马拉维拉城领主,一位统治着港口小城的伯爵,也是一位以学识闻名的贵族。   他与他的马拉维拉城一样,都是开明包容的代表,愿意接纳各式各样的新技术新发明。他也是一位科学家,名下的马拉维拉家族制造商社在海西洲小有名气,还拥有自己的技术专利。   当然,这些都是人设。   伯爵有专门的研究团队,秦知就是团队中的一员。他主攻电机制作,伯爵名下的许多小发明都是他的作品,只是永远不能写上他的名字。   秦知倒也不在乎,反正伯爵给的薪水足以养活他和母亲,而且他在领主府还颇受看重,比一般男仆的日子松快许多,也不用整日整日的做粗活。   他已经是仆役里过得最自由的人,秦知觉得这种生活很不错,他很满足。   直到,母亲的死亡改变了他的想法。   事情发生的很突然,秦知收到消息的时候,他正在为领主制作一种环枢发电机的改良版,可以长时间稳定输出一定量的电能,甚至可以把电能作为驱动能源,发展出各种新动力的设备。   这是一个非常大胆的计划,一旦成功必将震撼寰宇,领主准备依靠这个成果递补成为阿福利亚科学宫的长老。他将会是海西洲第一位贵族身份的长老,意味着贵族不单单拥有财富,也极富智慧,是史无前例的殊荣。   为了这个环枢发电机,秦知已经很久都没有回城堡,他一直在商社的工作间日夜赶工。他想要尽快做完,然后请求领主恩赐他一段休息时间,让他可以陪母亲出去走走。   在秦知的拼命努力下,环枢发电机终于有了眉目。测试运行开始之前,秦知收到了母亲的死讯,原来就在他赶工的这段时间,他的母亲生了一场急病,意外去世了。   急病?什么病?   秦知问城堡里的医生,对方支支吾吾,只说是某种很难缠的传染病。   因为是传染病,所以连尸体也没留下,直接烧掉埋了。   秦知不敢置信。   在这个时代,火葬是非常严重的事,可为什么全城堡只有母亲生病,其他人却半点事都没有,甚至都不知道发生了什么。   母亲,真的是病死的么?   如果是真的,那她是怎么患病的?是谁传染给了她?为什么城中几乎找不到其他感染者!?   心中满是疑窦,但秦知也没有放下手中的工作。他兢兢业业地测试机器,并且撰写了详尽的报告。他带着报告去找领主,却无意间听到他与心腹管家的密谈。   “雍人是留不住的,他们总念叨着赚了钱要回到家乡,树叶要回归泥土,她这样会严重影响到阿尼亚,真是碍事的女人!”   他听到领主暴躁地说道。   秦知暗暗惊讶。   他从没见过领主用这样的语气说话。   在大家的印象中,领主大人永远是睿智的温和的优雅的,和那些蛮横无理的贵族们完全不同。   只听管家说道。   “阿尼亚有一半的马拉维拉血统,而且他从来没去过大雍,也许他不会想念那一块土地……”   “谁知道呢?”   领主粗暴地打断了管家。   “大雍人总是对祖先抱有奇怪的态度,也许这种血统也会影响到阿尼亚。现在发电机已经虽然有了眉目,但光靠发电机阿福利亚科学宫的那些老不死的未必就会接纳我,我需要更多的筹码。”   他顿了顿,声音有些尖锐刻薄。   “只要她死了,阿尼亚的根就断了。没有根的人没有牵挂,马拉维拉城是他长大的地方,他肯定会选择留在这里,而不是一块他从未去过的陌生土地。阿尼亚血管中留着雍人的血液,他们从未在海西州得到善待,所以只要我稍微做做样子,他们就会感激涕零,为我献上忠诚。”   他这样说,管家马上谄媚的逢迎。   “大人您放心,属下这就下去安排,没有根的人不需要新的牵挂,他也不会拥有友情、爱情和社交,他以后唯一的信仰就是为您工作,这才是他最大的价值。”   阿尼亚是秦知的马拉维拉语名字,他一下子就听懂了管家和领主的对话,说的正是他母亲的真实死因。   而且他们还准备隔绝和孤立他,让他只能被关在小小的工作房里干活,全力为领主制造机器,贡献筹码。   秦知会甘心吗?当然不会。   但他也不是鲁莽的人,活还是照样在干,但私底下却悄悄探听城堡里的风向,感知众人对他的态度。   这一探听他才发现,的确如管家所说,他已经被孤立了。   周围的人都开始排挤他,欺侮他,他在城堡里孤立无援,甚至找不到一个能说话的人,反而是在马拉维拉家族制造商社的工坊中,还有两个老师傅愿意和他沟通。   当然,还有领主大人。   这段时间领主大人待他越发和蔼,不但不再催促他的进度,而且还不时与他闲聊两句,这可是从前很少发生的情况。   这样下去,他会因为孤独而逐渐封闭,工坊成了他唯一能与外界交流的途径,他会越发依赖领主,愿意为他贡献所有的能力。   那他就上当了,他供养了杀死母亲的仇人,成为对方争名逐利的踏脚石,对方享受他血汗的同时,还会暗笑他是个大大的傻瓜,错把仇人当做恩人。   关于恩怨,秦知分得十分清楚。   领主资助他完成学业,而他也用脑中的知识和和手艺回报了领主,马拉维拉家族制造商社中的许多成品都有他出力,改良版环枢发电机更是他的心血之作。   他当然会完成发电机,只是需要对设计图做一点小小的改动。这个改动虽然很不起眼,但却会导致发电机的某个部件迅速烧毁,运行演示的时候必然底失败。   正如秦知计划的那样,环枢发电机失败了,而且还是在领主在阿福利亚科学宫公开演示的时候。   领主丢了大脸,领主非常生气,领主这大半生的追求都毁于一旦,他利用无数个夜晚背诵下来的原理讲演,最终成为了一场笑话。   那些原本就看不上他的贵族,更是借着这次失败大肆嘲讽。最近一段时间,领主几乎不敢出席任何社交场合,因为他已经成为最热门的社交话题,他所到之处必然有人窃窃私语,有人高声嘲笑。   领主啥时候遭过这么大罪,一怒之下把秦知投入了监牢。   不过他这个举动也救了秦知一命。因为被关在监牢,所以领主的死亡和他一丁点关系都挨不上,幸运逃过一劫。   现在,秦知已经带着母亲的骨灰,站在了即将前往家乡的大船上。   离开了生长二十三年的土地,心情当然有些惆怅,但是对于未来他也充满了希望。   他听说大雍朝的人都可以读书,不需要贵族首肯,大家都是自由民,不会因为东方血统而生而为奴。   秦知非常期待,他觉得也许这就是母亲留给他的指引,指引着他去往那个心心念念的故乡,母亲总是念叨,树上掉下来的叶子最后是要回到泥土里的。   逃难的路上,他听说在遥远的东海青州府有个名叫冉昱的年轻人,年纪虽然比他小,但却已经造出了许多惊世骇俗机器。船主少爷花大价钱购买了一台环形电枢发电机,说是送给冉昱的礼物。秦知决定在船上好好表现,争取让船主少爷发现他的才能,把他引荐给那位年轻人。   因为这台机器的原型刚好就是他设计制造的,也许他可以和冉昱交流一下发电机的心得。   没什么理由,他就是觉得他们会成为朋友。 第129章 江北煤矿(一)   北境,黑水蛇镇。   这里是距离江北煤矿的最近的村镇,在百年前曾是大雍的土地。   不过在灵帝上位后,他宠信的一位宫廷法师给他算了一卦,说北部边境镇压的灾星蠢蠢欲动,若不镇压就会妨克到灵帝本人。   彼时刚巧遇上京城地动加走水,直接把灵帝吓破了胆,对这位“法师”的话笃信不疑。   法师说灾星被镇压在北境的黑水蛇镇,黑蛇与灵帝的八字相冲,所以灵帝一定不能前往北境,否则便要遭遇血光之灾。   灵帝十分听话。   他不但从此再不肯往北走,还把北郡的范围划出一大块重新建造了京城。理由是旧京的地理位置不好,总要北上巡视祭祖。把京城迁到东边就不一样了,坐北朝南,出门就只需要往南走,南方可是法师测定的大吉方位,绝对安全。   除了迁都,灵帝还想把可能妨碍到自家的黑水蛇镇以北的土地都给扔出去。   可疆土毕竟是祖宗打下的基业,就算是皇帝也不能说不要就不要。于是灵帝就想了一个法子,他以开发江北煤矿为由,把黑水蛇镇以北的驻军全部撤回,改为租借给工坊场主们使用。   每年这些场主们只需要缴纳一定比例租金和税费,就可以自行开采江北煤矿。不过人员和工具都需要场主们自行准备,朝廷只负责收钱,其他的保障一概没有,算是半遮半掩地放弃了江北煤矿。   后来,收钱也收不上来了,因为荒帝宠妃的亲弟弟与海倭和马腊达商人签订了契约,约定了江北煤矿三十年的租借期。三十年内,海倭和马腊达的五间商社可以无限制地开采江北煤矿而不用支付额外的费用,大雍的驻军彻底撤出北境以北的土地,不得妨碍商社的开发使用。   至于这笔三十年的买断费,自然是进了荒帝小舅子的腰包。事发后那家人早已逃往海倭岛,还恢复了海倭姓氏新川,改头换面成了大商人。   虽然被摆了一道,但契约还是要遵守。   不是大雍的将领迂腐,而是荒帝本人觉得下不来台,于是压着朝中上下的脑袋要他们生咽下这口气。   只要假装这是一桩很普通的合作,他被骗的事就不会被戳穿,他就是英明神武的大雍帝王。   就因为他这个态度,在接下来的好长一段时间里,江北煤矿彻底沦为了一块无序之地。   在这里,大雍的律例是不适用的,真正说了算的是海倭人和马腊达人的“治安团”。这些“治安团”背后的主人是租借江北煤矿的商人们,他们把煤矿划成了五个区域,在自己管理的区内定了奇奇怪怪的规矩,所有承租矿洞的人都需要遵守。   彼时,江北煤矿还是一个小矿,出产的煤质量一般,产量也不是很可观。可在三十年前,江北煤矿忽然发现了新的开采区。新采区虽然不产煤,却能出产黑色的火油,很快引发了各方关注。   按照约定,灵帝时代签订的租期早已失效,江北煤矿理应被大雍收回。可大雍的皇帝们似乎忘了这块土地,当马腊达国以保护商会为由,向江北煤矿的西北区派驻了军队,登基三年的先帝只看了一眼奏报便扔到一边,毫无反应。之后的三个月,海倭国和拉西亚国先后派驻了军队,先帝依旧毫无动作。他甚至还兴致勃勃地跟亲信说,他准备坐山观虎斗,看看盘踞在江北煤矿的三国军队会不会打起来。   此话一处,朝中一片哗然。   如何不会打起来?那可是黑色的火油,能够提炼出煤油和各种副产品的好东西,君不见海倭国和马腊达国都是岛国,他们每年都要花费大笔金银进口黑火油的!   之后的五年间,江北煤矿一直冲突不断。拉西亚大公国最终还是占了上风,可他们也不能完全控制江北煤矿。海倭人、马腊达人、甚至大雍的叛匪都有各自盘踞的势力范围,马腊达国的海西油煤贸易公司是江北煤矿名义上的管理者。   所有在江北煤矿攫取资源的人,都需要向海西油煤贸易公司缴交矿地租金和人头税,但海西油煤贸易公司不敢得罪煤矿区的几股强横势力,便把主意打在了前来谋生的大雍边民的身上。   “我们都是信了那告示上的话,以为在江北煤矿能找到好活计,心想着哪怕辛苦点危险点,也能赚到足够养活家里人的。结果到了这里才知道受骗上当,他们对所有进入矿区的雍人征收更高的人头税,每天只要我们进去就要交钱,出来也要按照今天挖到的矿数交钱。我们都是来干活的,挖到了矿也要给东家,拿到的工钱还不够交税的!”   穿着夹袄的中年汉子抹了把脸上的血。   “腊月二十二,他们忽然说还要加收做工税,逼迫我们拿钱,要是给不出就不让离开矿区,要我们用做工抵债。我们不同意,我们说以后不再来了,我们要回家。他们就把我们扣住,逼迫我们下井挖矿,每天只给一口馊饭,不挖就用鞭子抽,抽死了就拖出去扔下山崖。”   “好多人都给折磨死了,活着的也就剩了把骨头架子。这里不是大雍的土地吗?为什么大雍人要被那些外邦人猪狗一样的对待,踏上自己的土地还要被榨干骨血?!”   汉子一边说一边哭,满心都是愤怒和悲怆。   他亲眼目睹了许多同伴的死亡,卑微到无法发出一丁点声音。可他也知道朝廷对于江北煤矿的态度。自灵帝开始这块土地就被放弃了,他们是被放弃的人,皇帝们不想在这片崇山峻岭中花费金钱和军队,所以他们等不到边军来替他们主持公道!   所以当他掉下山坡,遇到这十几个身着棉袄的年轻后生,他还以为他们也是被骗来干活的,顾不得断腿的疼痛,着急地想把人劝回去。   “快走吧,趁着你们还没被那些马腊达人发现,赶快走!等被他抓到了就走不了了!”   听他这样说,为首的那个年轻人似乎并不在意,反而询问起马腊达人的兵力布置情况。   中年汉子又气又急,忍痛回答了几句,脑中忽然有灵光闪过。   “你们是……”   他想到了一个可能,顿时有些激动。   是边军吗?真的是边军吗?边军真的来江北煤矿了?!   他又仔细打量了一番眼前的青壮们,发现他们全都身姿笔挺,行止有度,一看就是受过训练的,身后还都背着鼓鼓囊囊的袋子,却不知道里面装了什么。   为首的这个年轻人眉目俊朗英气勃勃,看样子绝对不像是来江北煤矿谋生的村汉,反倒像是好人家出来的富贵公子。   “富贵公子”萧烈成朝着中年人比了一个“噤声”的手势。   他这次奉命带队前往江北煤矿,就是要探一探这里的势力分布,绘制地形和火力配置图,为接下来收复江北煤矿做准备。   上个月初,青州兵器局新交付了一批飞羽火箭弹,北郡准备使用这批武器解决盘踞在江北煤矿中的各方势力。从江北煤矿以北,一直到海叶湖之间的广袤土地,那都曾经是原·北郡镇北指挥所的管辖范围,从灵帝时代开始逐渐被鲸吞蚕食,原本生活在那里的百姓,要么被杀戮驱逐,要么沦为了奴隶,活的痛苦不堪。   之前几任皇帝都不许北郡开战事,这次新帝,萧郡守已经得到了太后的首肯,在条件允许的范围内逐步收回百年前丢失的故土,重新拿回海西富饶丰美的土地。   当然,萧郡守也没想到,“条件允许”的时机会这么快就到来。事实上,按照他原本的打算,他会用大约三十年的时间稳固北境边防,积累实力、更换装备,训练军兵。如果三十年后他还能骑得上马,他就亲自带队收复江北煤矿,夺回海叶湖。   可青州兵器局的出现改变了一切。   原本费尽心力都买不到的珐琅枪,现在已经被质量更好、结构更先进的连发枪和远狙枪取代,弹丸也可以源源不断地得到补充,更别说高机动性的飞羽火箭弹和连发机关枪,这些都是以前想都不敢想的东西,现在随时可以向青州兵器局购置!   于是萧郡守可耻地动心了,他决定不再等待,他要在自己的有生之年解决江北煤矿的问题。   他不顾妻族的反对,接受了独子前往北境的申请,并命令他带领一支侦查小队,先行潜入江北煤矿进行侦查。   这个任务无疑是危险的,但萧卓意念坚决,他说萧家的继承人绝不能只会纸上谈兵,必须要在真正的硝烟和战火中得到历练。   萧烈成自己也对此也毫无异议,甚至摩拳擦掌跃跃欲试。最近东海的战绩惊艳煊赫,虽然父亲从没说,但他却感觉得出来父亲的骄傲和满意。   萧烈成也被这接二连三的胜利激发起野心,他已经不再去在意那个人的身份,他只是单纯地钦佩和羡慕那人能驰骋沙场,为国收复失土,这才是雍西军校生员至高无上的荣耀。   他,萧烈成,也想成为那样的人! 第130章 江北煤矿(二)   带着这样的心情,萧烈成踏上了前往北境的征程。   临行前他与母亲长谈了一次,详细说明了自己的想法和愿望,并且还含蓄地表达了自己对于外祖家某些主张的意见。   章夫人哪能不明白儿子的心思。   事实上,在嫁入萧家多年后的现在,章夫人已经非常了解萧家这对父子的想法。他们都有建功立业的雄心,有一展抱负的强烈意愿,什么都不能阻挡他们的脚步。   当年崔雪缨都做不到的事,她也同样做不到。娘家的心情虽然可以理解,但已经成为儿子前进路上的阻碍,她这个做人母亲的自然要帮忙扫除。   “你去吧。”   章夫人平静地说道。   “照顾好自己,遇事多动脑子,听听别人的意见,不要脑子一热就蛮干。”   她顿了顿,似乎犹豫了一下,然后还是站起身,帮儿子整理了一下军装。   “你就是你,不用和谁比较。你是萧家的继承人,做好你应该做的就可以了,有爹和娘在,没人会影响你的地位。”   从那天起,来自外祖家的声音忽然小了很多。以往经常会打着关爱的旗号对他念叨个不停的亲戚们,忽然一夜之间都没了声音,偶尔遇见也不会再说什么“地位”、“长子”之类的事了。   萧烈成了然,知道这是自己的母亲出手了。   在他的记忆中,母亲从来没对娘家有过任何动作,哪怕是章家跳的最高的时候,她也只是叮嘱他不需要过多担忧,但也不会有更多的反应。   至于父亲,只要章家不过分,他一贯是不会约束他们的。   在父亲的心中,章家这个妻族属于他稳固后方的一部分,只要章家不过分,他大多时候都会愿意给他们面子,用意维护家庭和妻子的权威。   母亲出手,着实让萧烈成意外,但也打消了他最后一丝顾虑。   他奔赴北境,以一名普通校卫的身份入伍。除了督卫没人知道他的真实姓名,他很快在考核中脱颖而出,被选拔进入先遣侦查小组,并拿到了新配发的连发枪和飞羽火箭弹。   萧烈成抚摸着这些熟悉的物件,觉得人生简直就是一场冒险。   一年前的他绝对不会想到有朝一日自己会背着好友制造出的火器走上战场,若是没有兴福楼那场惊险万分的刺杀,也许阿昱已经进入墨宗大学院研修院继续研究他的木汽车,而自己也会在父亲的安排下进入北郡卫戍军历练,他们都不会走在如今的道路上。   嗯,这条路,也没什么不好。   萧烈成想了一下,觉得有点对不起小伙伴。   若不是青州城破,冉氏分家,也许阿昱也不会走上制造火器的道路,那他们现在多半还在使用老火铳御敌,别说夺回江北煤矿,能抵挡得住边境的拉西亚人,确保边境不失疆土就很不错了。   保家卫国是军人的责任,但阿昱却支付了代价,牺牲了他的梦想。   “你们……你们是……边军吧?”   中年人激动的手抖,但总算他还记得自己的处境,压低了声音用手笔画。   “是吧……大雍的军人?”   萧烈成被他的问题唤回了神,点了点头,倒也没有隐瞒。   其实也不需要隐瞒,这男人行动不便,有异动他们完全可以及时处理掉。哪怕他们的位置被发现,他们也可以依靠机动性及时撤离,不会在这山林之中留下痕迹。   中年人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他……刚才……是看到眼前这后生点头了吗?!   但他也没敢抱太大的希望。   以前也不是没有北郡卫戍军过来北境,只是没有朝廷出兵的许可,他们只能分批小股偷偷潜入。   一开始马腊达和海倭人还因为忌惮官军的身份而有所收敛。可是等他们摸清楚朝中的态度,那些人便再无顾忌,也敢堂而皇之对北郡军人发起攻击。   反正没有官方许可就都算擅自行动,不但不会被奖励反而还要接受处分,动起手来也不用担心会引发两国战争。   “那你们快点走吧。”   中年人定了定神。   “前段时间海倭矿主和拉希亚人打仗,他们雇佣了不少海倭军人,现在还在矿区没走呢。”   “你们这点人偷偷过来,肯定打不过他们。”   萧烈成摇头。   他没有解释,但他的态度已经透露了某些讯息。   中年人的眼眶发红。   “陛下……陛下要收回江北煤矿……”   他呜咽了一声,眼泪瞬间流下,压低了声音说道。   “我来这儿三年了,以前不知道这边的人活的有多惨,这三年我看的太多了。”   “拉西亚人控制着北方矿区,他们还占领了矿北七个村屯,把那边的百姓都变成了奴隶。”   “海倭人原本只在东部矿洞活动,去年西北矿区发现了油井,海倭商人便雇佣了军队过来争夺。海倭人来的军队特别多,听说都是坐船来的,他们的浪士炸毁了库子山矿洞,里面还在干活的奴隶都被活埋了。”   “然后他们沿河直上黑嘴子坡,直接翻越了拉西亚人在西北十二矿洞建筑的防御工事。拉西亚人的军队见抵挡不住,便把在矿地营区里的奴隶们都拉出来做人盾,给自己拖延逃走的时间。可怜被堵在矿区里的劳力都海倭人放出来的毒烟活活熏死,他们连躲藏在树林的妇孺也不放过,都给乱刀砍死了。”   说到这里,中年人抹了一把眼泪。   “打完之后,海倭商人雇佣马腊达人去打扫尸体,我被派去了矿北窝铺屯。你们想过么?一个三百户的矿区,一夜之间尸横遍野!地上的土都给染红了,房子里外,井口,坡上坡下,到处都是碎肉,几乎没有一具能合上眼的!”   虽然只是描述当时的惨况,可中年人的话还是让众人都低下头,根本不敢直视他的眼睛。   是的,这里还是大雍的土地,可大雍的百姓却任人践踏□□,这是他们作为军兵的失职!   以前是没办法,先帝害怕得罪拉西亚和马腊达人,严令禁止北郡卫戍军进入北境,还将跨境调兵的虎符收在兵部手中。   现在新元已立,温太后履行之前的承诺,全力支持北郡对边境用兵。阁葵陈磬钟虽然不表态,但看在北郡自筹军费的面子上没有横加阻拦,于是这事便顺利过了明路。   继收复东海三岛后,新帝决定收回已过租期的江北煤矿。在此之前,北郡卫戍军回秘密派出数支先遣小队,摸清摸透江北煤矿区域内的军事分布,然后等待新帝下达收回诏令以后。   诏令一旦公布,盘踞在江北煤矿的外邦人必须马上离开,如有拒绝,北郡卫戍军将执行陛下的诏令,武装收复旧土。   “我可以给你们带路!”   中年人激动地说道。   他不顾脚上的伤,想要勉强自己站起来,却被萧烈成按住了动作。   “你不要动。”   中年人连忙摇头。   “我没事!”   他以为军兵不相信自己,急的脸红脖子粗。   “我真的能带路,为了逃跑我把周围的路都摸得差不多,不然我早就被抓回去了!”   “我出来的这条小路,连那些马腊达人都不知道,能够直达中央矿洞,那边还困着不少人,每天都在死人,我带你们过去!”   最终萧烈成还是没有让他带路,但他问清楚了对方口中的“秘密小路”,然后便让一位军兵把人护送回了边境,自己则是带着同伴继续前进。   他们的目的地暂定中央矿洞,中央矿洞距离另外三个区域不算远,马腊达又是四方势力中最弱的,方便在其中浑水摸鱼。   萧烈成的计划是先摸清楚周围的地形和火力分布,尤其是弹药库和驻军所在地,为即将到来的突袭战做准备。他不会幼稚地以为盗贼会主动离开,这么多年北郡一直被鲸吞蚕食的土地早已说明了一切,对于贪婪的豺狗只能用火枪讲道理。   江北煤矿这场战斗,要诀就是快很准,扫尾的时候绝对不能拖泥带水,这是他从崔慎那里学到的要诀。   是的,为了这次战斗,萧烈成还特地去信向崔慎请教。当他并没有吐露任何关键信息,只是真对一些特定的场景战斗与崔令长进行了讨论,获益匪浅。   他现在,已经越来越能平静地看待自己与长兄的关系了。   差距是一定有的,就算出生便获得了最充沛的资源和培养,但他在打仗的事情上依旧比不得崔慎天赋异禀。   那个男人,就好像一架浑然天成的战斗机器,总能在不经意间捕捉到最关键的一丝战机,不但牢牢抓得住,还能借此拓展出更大的战果,这是努力和勤奋也无法弥补的差距。   他很为这位长兄感到骄傲,即便他们从未承认过彼此的身份,可萧烈成却能在信中感觉到那种踏实的支撑,他的长兄真的是位很可靠的人。   也许当初他那么别扭暴躁,是因为不愿意看到兄长放弃天赋,转而做了一个平平无奇的船把头吧!萧家人都是为战场而生的怪物,放着自己求而不得的天分而不去发挥,他会生气会暴躁也情有可原。   但现在的萧烈成却不会那样了,因为他也找到了自己最擅长的事。   他可以做一把尖刀,深深插入敌人的心脏。敌人的鲜血和哀嚎将会是他证明自己的勋章。   萧烈成深吸一口气,握紧了手中的连发枪   月光如水,在冰冷的枪口上流动。他的身影如隐藏在夜幕中的枭鸟,悄无声息地振翅,很快融入了茫茫的山林中。 第131章 江北煤矿(三)   “萨鲁阁下,感谢您和您的连队!”   身着燕尾服的小胡子男人高高举起手中的酒杯,细细的眉眼中满是狂热。   “你们的武勇帮助水屿商社拿到了十二号矿区的开采权,这里未来将产出更多的黑油,它们将被源源不断地送去濑户城,为主上的大业贡献力量!”   闻言,在座几名军装男人齐齐站起,抽出军刀指天。   “主上千秋!”   “主上千秋!”   “主上千秋!”   欢呼过后,众人纷纷落座。   他们都是海倭国泰番团的军佐,受水屿会社的雇佣前来江北支援,目的是协助水屿会社夺取和守备刚刚发现了油田的十二矿区。   海倭国是火山群岛国,岛上虽然盛产硫磺和白银,但煤炭和黑油却严重不足,需要从远海贸易中购入。煤炭倒还好说,毕竟临近的马腊达煤炭矿藏丰富,每年都靠煤炭与海倭国交易白银。可黑油这种东西马腊达就没有了,唯一发现黑油矿藏的海岛还是大雍的东海郡,经过三百年的开采早已油井枯竭,大雍也早已禁止了黑油的出□□易。   买不到黑油,海倭国就得另想办法。黑油能够提炼煤油以及许多副产品,是海倭国工业急需的重要原料,是以当江北十二矿区发现油口的消息传出,水屿商社马上上报濑户城,全力争取军方的支持。   十二矿区在拉希亚商人手里,现在拉希亚人正忙着在海西洲打仗,根本顾不得东方的事。而且他们的商人更喜欢依靠雇佣兵,毕竟大公的保护需要花费大笔的金钱,拉希亚商人普遍舍不得。   “我们当然和他们不一样。”   萨鲁军佐灌下一杯酒,大声说道。   “我们的一切都是为了主上的大业,为了帝国,我们甘愿付出一切!”   于是众人又跪地握刀,例行欢呼。   “主上千秋!”   “主上千秋!”   “主上千秋!”   再次落座,这次是三古副佐打开了话匣子。   “那些雇佣兵的战斗力非常差,如果拉希亚的军队都是这个水平,那也难怪他们在路德边境打了那么久,毕竟米列颠军队是出了名的拖延!这都一个多月过去,双方竟然还在原地打转!”   “如果换成是我们去作战,我完全有能力直接越过鲁茵河,穿插通过希尔芙林峡谷,直达贝塔林的冬玫瑰宫!”   他这样说,马上又有一名军官开口接道。   “走希尔芙林峡谷还是太冒险,不如选择在加纳利登陆更为妥当。如果海军能够配合我们,我可以在两天以内完成对米列颠的合围,用他们的活体作为练习射击的靶子!”   “哈,说到靶子,上次突袭营地的时候我遇到一群雍奴,他们简直孱弱到毫无战斗力,连跑都跑不起来。我只好把联队的新兵拉上去,把他们当成刺杀的草人,也算是废物利用了……”   “先生们,先生们。”   萨鲁军佐摇晃了一下酒杯。   “别忘了,诸君皆是世界上最勇猛的军人,哪怕是拥有先进火器的海西洲,他们的意志和行动力也是远远不如各位,不要用武家的标准去要求他们。”   “诸君要时刻修炼身心和武技,随时准备为了主上的大业冲锋陷阵。有了南度君这样的实业家全力支持帝国工业的发展,我相信这一天不会遥远了!”   “主上千秋!”   “主上千秋!”   “主上千秋!”   这一晚,也不知道例行“千秋”了多少次,直到几人都醉意满满,才各搂着一名酒女朝卧房走去。   南度是水屿会社的社长,也是拓土团的团长,负责利用水屿会社控制的矿区大量接受海倭国移民,制造实际居住村,以便最终占领这片土地。   新乐土计划已经施行了许多年,江北原有的大雍村镇都被毁去。与拉希亚人抓奴隶不同,水屿会社的地界上绝不允许雍人活动。要么要求保安团驱逐,要么利用军队全部杀掉,他将此称为“土壤的纯洁度”。   今晚作陪的酒女都是从濑户城的花街中招雇来的,小意奉承得极合他心意,正要宽衣解带纵欲狂欢,忽然就听到走廊里响起急促的脚步声,然后卧房的纸门上出现了一道人影。   “大人,有紧急情报。”   南度骂骂咧咧地从女人身上爬起,衣衫不整地拉开门。   “什么情报这么急?是拉希亚人又来捣乱了吗?!”   下人哪敢看他的密报,只跪地高举起一枚信封递给他,言语中满是恭敬。   “是濑户城送来的。”   “哦?”   这下,南度也不骂人了,马上拿过来打开信封。   只第一眼,南度的眼中就露出不可思议的表情,他又接着看下去,越看脸色越难看。   “怎么了大人?”   女人细白的手臂缠上来,宛如游曳在溪涧的白蛇,散发着□□的香气。   她是南度最喜欢的情人,却冷不防被一巴掌推开,踉跄了几步跌坐在地上。   “滚开!”   南度走到廊下,借着灯光把信件又看了一遍,然后大声呼喝着要去军营,要人备车。   也就是也就是两刻钟的功夫,之前坐在一起喝酒的几人又重新聚到了一起,只是这一次桌上没有美味的酒肉,而是一份刚从濑户城送过来的紧急情报。   “大雍朝的小皇帝下诏令了,他们要收回江北煤矿,限令我们两日内离开,不然就要展开攻击。”   南度的脸色黑如锅底,狠狠地敲了一下桌子。   “可恶!江北已经是海倭国的土地,我们的移民已经在这里生活,他凭什么驱赶我们?!”   “南度社长不要着急。”   三古副佐摇了摇头,神情上看不出半点担忧的意思。   “这只不过是毫无意义的废话罢了。大家都知道大雍皇帝还是个小孩,这张诏令是他的母亲代为签署的,一个女人能有什么见识,她根本不知道大倭国军人的厉害!”   “是啊,听说她还是个寡妇,个男人早就死了。她要是尝过大倭国男人的勇武,她一定不敢签署这么傻的命令,她只会跪在地上添我的脚!”   几位军佐的话不堪入耳,完全没把大雍皇帝的诏令当一回事。   可南度却没有那么轻松。常年居住在江北的他很清楚大雍军队并非一无是处,他们甚至能够使用百年前的火器抵抗住拉希亚正规军的进攻,之前没对江北煤矿动手,是他们的皇帝不允许军队踏进北境。   关于北境的传闻,南度知道的其实比这些军佐们更多。他的家族世代经营矿藏,能做到始终屹立不倒,这其中有很大程度是因为他们背后站着海倭国的皇室。   其实谁也不知道,新乐土计划真正诞生在百年前,也就是雍人所说的灵帝时代。马腊达的阿奇牙巫长通过海倭国的西敏寺住持走通了大雍国师的关系,让他告诉灵帝江北煤矿里封印了灾星,并推动达成了江北煤矿的租借权。   这事马腊达和海倭国都得利,双方承诺会把开采得到的利益分一半出去给大雍国师,作为确保大雍皇帝不会改变主意的佣金,这也是最初的“新乐土”计划。   但计划想的美好,真到施行的时候还是遇到了很多麻烦。比如谁都没想到拉希亚人会忽然插了一脚,造反的叛军余部也看好江北煤矿,四方势力搅和在一起,让所谓的新乐土计划根本无法施行。   那时候的江北煤矿只是个普通小矿,每年产出的煤料价值不高,海倭国的没有也不敢出动军队助拳,南度的祖父着实过了一段艰难的日子。   后来,江北煤矿发现了黑油,一切就都变了。   外务总领加紧了对大雍中枢朝堂的拉拢,确保北境始终是个“禁忌”的区域,大雍的军队不被允许踏入。   另一方面,他们也出动军队加紧进攻。大雍的朝堂中始终有强硬派对北境念念不忘,其中以北郡郡守萧卓最为顽固,对海倭国的态度也非常尖锐。   一年前,大雍皇帝忽然暴毙,朝中因为皇位继承的事闹得不可开交,趁着这个空档,海倭国的军队进入了江北煤矿。   原本以为会是个趁机制造事实居住的好机会,结果北郡的萧卓时不时就派小股兵力进行袭扰,西北边的雍军也厉兵秣马,不断制造大雍管辖的证据,这让主上非常震怒。   于是,便有了震惊旧京的那次“兴福楼”事件。   原本想借着萧卓开宴的机会,把大雍的几个强硬派官僚一网打尽。结果在大雍培养多年的死士倾巢出动,只杀了个无甚用处的汝阳王,还没起到嫁祸离间的效果。   现在回想起来,兴福楼的失败仿佛是个预兆。从那时候开始,一切都开始向着糟糕的方向发展。   青州败退、黑熊礁、龟丸岛失守、东海三岛失守。   如今大雍的小皇帝忽然说要收回江北煤矿,还公开下达了诏令,这让南度心中十分不安。若这话是雍朝的上一任皇帝说出来的,南度大可以和在场的这些军曹一起尽情开嘲讽,权当大雍人是在放屁做梦。   可是现在,他可是半点把握都没有了。 第132章 矿区之战(一)   “南度先生,你不会是想要退走吧?”   萨鲁军佐斜眼盯着南度看。   他从刚才就一直在暗暗观察南度的表情,发现他并不像其他人轻松,脸上甚至还露出了紧张的神色,这让萨鲁军佐十分不快。   这个南度是怎么回事?不过是一丁点小事就把他吓破了胆子,这样的人怎能为主上开疆拓土?!   也许是他的表情太过凶狠,竟然成功打消了南度心中的不安。   对啊,他怕什么呢?   矿区易守难攻,而且泰番军团的人还驻扎在这里。这可是海倭国有名的疯子军团,砍起脑袋如切瓜削菜,连拉希亚的雇佣兵都被他们杀得一干二净。   大雍朝要真是派兵过来,多半也就是比之前偷偷入境的规模大了些。他们的连发枪在平地作战还算威胁,可一旦换成是山地,那就不好说了。   想到这里,南度连忙摇头,讪笑着说道。   “怎么可能退走?我的家族在这里经营了几十年,这里的一切都是我们的心血。”   “我只是……只是有些惊讶,什么时候大雍的皇帝也有这样的胆量了?不是说那就是个小毛孩子么,难道我们的人没有给他灌输这里不吉利的讯息?”   他这样说,一是表明忠诚,二也是祸水外引。   军团的人都是些没脑子的狂热分子,稍微听到不顺心思的言语就要发作,在濑户城中已经有不少倒霉蛋因此伤亡。   南度其实并不愿意和这群疯子打交道,可无奈他的矿区需要武力保卫,就算再不喜欢他也得捏着鼻子忍下。好在摸清了门道,这群人也不难打发。只要好吃好喝地哄着,再稍加引导,南度总还是能达到目的的。   果然,他这样说,萨鲁军佐的注意力瞬间就转移了,转而开始声讨外阁办事效率底下,尽搞些没有的花哨欺骗主上,早晚要集体谢罪下台。   南度默默喝了一口酒。   他其实觉得濑户城里的外阁未必就真没有动作,比如他就听说当初大雍皇位争夺的时候,外阁押宝的人选是汝阳王,双方也达成了某种程度上的默契。   可是因为与军部总领不和,这个消息并没有传递给军部,导致在兴福楼事件中汝阳王也被作为击杀目标,还成为唯一的战果。   事后,军部以击杀汝阳王判定行动成功,还以此提交了报告,据说把外阁总领气得当场吐了血。   不管怎么样,这事多少也与江北煤矿有关,水屿会社无意卷入军部和外阁之间的争端,这个时候当然还是默不作声为上。   一晚过去,南度心中的不安和焦虑减轻了许多。但他还是不敢掉以轻心,请求萨鲁等人加强了对矿区的守备,完全不理会大雍皇帝发布的清退诏令。   “已经过了最后期限了。”   萨鲁军佐摸出怀表看了看。   “现在是第三天凌晨,我听说四个矿区没有任何一方退走的,现在什么事情都没发生。”   水屿会社的本部中,会议室的灯光依旧明亮,但屋内人的表情却都十分轻松。   “大雍的皇帝是个小孩,小孩子放狠话有什么稀奇的,最严酷的手段不过是扔块石头而已。”   三古副佐大笑着嘲讽。   “一旦发现扔石头也没用,他就只能哭着回去找他的母亲,要母亲抱着哄他而已。”   “要我说,不如咱们主动出兵,让他看看什么叫欺负人,也让旧京里的那个寡妇见识一下什么叫真男人!”   又过了一天,北境的局势依旧平静。大雍的北郡卫戍军好像一直停留在边境外,并没有什么其他的动作。   南度放了心,设宴款待泰番军团的几位军佐,席间还请出了从濑户城来的伎团,气氛十分热烈。   妓子们温柔多情,媚眼如丝,编织的温柔网纠缠住军佐们的身心,让他们不可自拔。   就在众人沉溺于家乡小调和柔情蜜语时,在江北矿区茂密树林中,一群埋伏多日,训练有素的身影终于有了动作。他们在芽基山和铃山之间架起了索桥,二十几艘长艇悄无声息地穿过巴连子河,快速朝着东部矿区中某一处废弃矿洞驶来。   绝壁,悬崖,激流。   这是泰番军团认定的天险,无需重兵把守。   可萧烈成特地向崔慎请教了夺取黑熊礁的经验,并为此执行了相当周密的计划。在中年矿工的帮助下,他们绕路寻找到了一条隐秘的小径。这条小径有半年是被冰雪覆盖,夏天又时常遭遇山洪,唯有现在这个时节可供通行。   萧烈成抓住机会,花了两天的功夫简单改造,让它勉强能够成为运送大军的通途。   灵巧的身影从长艇上站起,北郡卫戍军的将士全副武装,静静等待艘长艇靠近停靠点。   这是一处激流,水流的声音会掩盖他们行走的动静。为了秘密潜入,长艇上并没有安装动力装置,所以船在激流中能够停留的时间非常短,需要所有人全速登陆上岸。   船手把绳索抛出,岸上的小队成员立即手脚麻利地拉住绳索在木桩上绕圈,船行速度受到迟滞。趁着这个机会,船上的军兵迅速跳上岸边。朦胧的月色下,远狙步仓的枪口闪烁着冰冷的光芒。   清退令生效前的两个晚上,每一分钟都有这样的场景在北境发生,只是还各怀心思的人从未注意到。   也不怪他们懈怠,只因所有人的注意力都被集结在黑水蛇镇附近的卫戍军吸引了,谁能想到早在诏令下大之前,就已经有好几只精锐小队潜入江北矿区的山岭之中,秘密进行了布置。   第一个事发的,是位于矿区东部的海倭人驻地。   彼时驻地一片静寂,绝大部分营房内都响起了此起彼伏的鼾声,只有星星点点的岗哨灯还亮着,灯下士兵勉强打起精神,对抗着不时袭来的睡意。   正这个时候,兵火库的门前忽然亮起了一道光。那橘红色的光在黑沉沉的山中显得格外耀眼,瞬间就吸引了哨兵的注意。   只是还没等他发出示警,一柄尖刀就已经夺去了他的生命。也就是几分钟的功夫,密集得可怕的枪声陡然在各个营房里炸开,伴随着此起彼伏的尖叫和痛呼,在静寂的山中不断回响。   “啊——!”   “什么人!?”   “敌袭——敌袭——!”   轰——   一声巨响,建造在半山腰的军火库发生了剧烈的爆炸,巨大的火球腾空而起,短暂地照亮了天空,然后又被红色的烟尘遮盖。   萨鲁军佐惊坐起身,推开已经瘫软成一团的妓子,抓起配枪就往外面冲。   在走廊里他看到了同样一脸茫然的下属,三古副佐的裤子都来不及穿,围着胯布就冲了出来,眼中充满了惊惶。   “怎么回事?!拉希亚雇佣军打过来了?!”   他说话的时候,几名军曹就看到窗外忽然亮起了一簇一簇的光点,宛如流星一般坠落,每一颗都会带起剧烈的爆炸和耀眼的火光!   “不是拉希亚人……”   萨鲁军佐咬紧了牙,面容扭曲到近乎狰狞。   “拉希亚人可没有这么奇怪的东西,这是大雍人来了!”   三岛之战,虽然出头挨打的海寇船帮全灭,但海倭国军部还是拿到了一些战场重要讯息,其中就包括雍人使用了一种奇怪的飞羽箭,单人操作也能达到小炮的效果,灵活机动性十分出色。   军部想要搞到这种火器的情报,无奈东海防守得如一个铁筒,郡内的探子钉子又遭受了好几轮清洗,几乎被碾压得干干净净,很难再找到下手的机会。   不到万不得已,军部不想求助外阁那群废物。谁想到还在犹豫中,江北煤矿就遭受了突袭。   “稳住!都给我稳住!”   萨鲁不愧是久经沙场老将,马上开始稳定了军心。   “这里是矿区内部,他们人不会太多,现在多半是在虚张声势制造混乱,只要我们自己不乱,这些大雍人就只能被我们困在营区,乖乖受死!”   他这样说,其他的军佐也都安了心,开始怪叫着要去拿北郡军队当做活体靶子。   只是这一次,他们还是想的简单了。   刚一出水屿商社的门,如雨点一般密集的弹丸便兜头盖脸地泼洒下来,冲在最前面的三古副佐直接被打成了筛子。   “突突突突突突突——”   几人屁滚尿流地退了回去,借着水屿商社的院墙偷偷朝外看。   黑色的夜幕中,他们无法看清对方的行动,唯有不远处一二层建筑上架设着一个不知道什么的火器,正不间断地向着己方喷吐着火舌之花,如同濑户怪谈中的可怕妖兽。   “那……那是什么……?”   有军佐结结巴巴地念叨。   “是新的连发枪吗?这么快的射速……这就是大雍的新火器?”   他说这话的时候,那喷吐不止的火舌忽然停止了。   躲在院墙下的几人瞬间松了口气,想着这玩意果然还有空档可钻,给己方留了一线生机。   刚想举枪还击,萨鲁军佐就看到了可怕的一幕。   就刚才,就他们所有人都目睹到的那种火流星,现在有一颗正从刚才火舌绽放地方喷薄而出,直直朝着己方所在的小院坠落!   轰—— 第133章 矿区之战(二)   轰——   漫天火雨映红了江北煤矿的半片天空。   马腊达的矿务经办利马奥睁大了眼,冲天的光焰映衬在他的瞳孔中,化作满满的惊恐。   “星……星掉下来了……”   他蓦地倒退几步,远离了窗口的方位,仿佛这样就能避开火焰的威胁。   声音是从中央矿区的东面传来的,那里是海倭人的地盘,密集枪声吓响起的瞬间,利马奥一度以为自己还在做梦。   打仗了?!   海倭人和拉西亚雇佣兵又打起来了?!   还没等他差人去印证自己的判断,中央矿区的西部忽然也响起了同样密集的枪声。   几乎是在同一个时间,天上忽然出现了许多坠落的火球。这些火球在夜幕的映衬下格外明显,不间断地以惊人的速度划破天空,交错织就成一张金红色的巨网,将整个北天极的方向牢牢笼罩。   几乎是在一刻钟不到的功夫,中央矿区以北都成为了战区。   不,不可能。   这不是拉西亚和海倭人在战斗……   利马奥的背后早已被冷汗浸湿,他的手在不自觉地颤抖中,嘴唇开合却发不出声音。   他从没见过如此可怕的场景,哪怕是在驱逐毛姆岛原住民的战争中,那也不过就是排枪和铁炮的组合,哪有天降火雨的,这怕不是经本中提到的末世审判!   都说大雍人的山川湖海中都住着神明,难道是他们在此开矿惹恼了神明,神明才会降下罚旨!?   “老爷,老爷不好了!”   仆人慌慌张张地跑进来,脸上还带着毫不掩饰的惊恐。   “三号矿洞的大雍人发生了暴动……”   “暴动?!”   利马奥的身板马上站直,腆着肚子骂道。   “暴什么动暴动?他们也配?!护卫队是干什么吃的,怎么还让群奴隶闹起来了?奥尔图呢?”   奥尔图是马腊达矿区护卫队的队长,生性暴虐弑杀,最爱用鞭子抽人,经常找各种借口把下面的矿工虐打致死。   要不是因为奥尔图家与马腊达皇室有点关系,利马奥早就想办法把人撵走了。挖矿的人手严重不足,哪还有多余的人给他施虐,简直就是添乱!   现在有奥尔图在,三号矿洞的矿工怎么可能闹得起来?除非这小子在睡大觉!   “奥尔图……奥尔图大人死了……”   仆人战战兢兢地说道。   他也害怕这位暴虐残忍的大人,连说起他的名字都抖抖索索,最初收到死讯的时候还着实吓了一大跳,以为是自己听错了。   “死了?”   利马奥大惊。   “怎么死的?”   “被那些雍人奴隶杀死的,他们中混有大雍的军人,奥尔图大人在带人平乱的时候被枪打中了腿,然后被暴动的奴隶围攻,他和他手下的护卫队都没出来……”   “什么?!大雍的军人!?”   利马奥的脑中一阵轰鸣,有那么一瞬间,他什么都听不到,眼前只有无数从天而降的火雨流星。   所以……果然不是海倭人和拉西亚人在打仗吗……   中央矿区以北的战火是大雍军人的杰作,他们果然是因为清退诏令的最后期限超过,所以来武力收回江北煤矿了么!?   利马奥回忆着那封诏令上的每一个字,以前觉得是小孩子吵闹的内容,现在想起来格外的触目惊心。   不是玩闹……也不是说放狠话……他们这次是真的下定决定要收复租地,他们是都小看大雍朝那个小皇帝了!   “我……”   利马奥转过身,也不知道是不是他的错觉,他总觉得原本还响在北面的枪声,现在距离自己的方向越来越近,就连那不时飞起的火雨流星也朝着在中央矿区附近徘徊,也许下一刻就会落到自己的头上。   怎么办?大雍的军队真的打来了,而且还狂妄地同拉西亚和海倭国双线开战。   利马奥抹了把脑门上的冷汗。   他现在有两种选择,一是马上收拾行李和家当逃走,趁着雍人的军队还没开始进攻中央矿区,他带着心腹和手下尽快撤离。看在他们乖乖跑路的份上,也许大雍的军队不会为难他们,只要及时避开愤怒的奴隶矿工就行了。   第二条路,就是他选择主动出击,出动护卫队对北部矿区施以援手。如果运气好,他可以和海倭人和拉西亚人形成包围圈,一同歼灭踏入北境的大雍军队,毕竟以以往的经验来看,雍人进入北境的行动是受限的,在江北煤矿的崇山峻岭中他们注定不能大军团作战,而他则可依托地形优势进行攻击,也不是完全没有胜算。   “大人,第三矿洞的暴动……”   见利马奥久久没有说话,仆人小心翼翼地提醒他。   “他们已经占领了矿洞,要是再不派人过去,恐怕……”   利马奥的视线扫过窗外,此刻正有三颗金红色的焰火划破夜空,几秒钟后,一声声闷响在耳畔响起,脚下的地板都在微微震动。   “派什么派?!”   利马奥揪了一把自己的羊尾胡。   “把护卫队都叫过来,让人去准备车船,我要马上离开这里!”   他怂了,是真的怂了,他不想被这些天降火雨砸中脑袋埋骨异乡,他一点也不想!   丢失了矿洞,最多回去后被免职,可要是继续留在这里,海倭国和拉西亚人就是他的未来。   关键他原本也比不了这两家的强横,不然也不会被排挤到中央矿区这个贫瘠的地方。海倭国可是出动了军队的,拉西亚雇佣兵也是久经沙场的老将,他们马腊达有什么?靠奥尔图这样的地痞流氓吗?!   “我得走,我不能留下来,大雍的皇帝下达了清退令,我只是收拾的慢了些,我没有不遵守。”   利马奥喃喃自语道。   “我两年前才来中央矿区任职,之前的事与我无关,这两年矿区死人都是奥尔图干的,我没有杀死过大雍的矿工,我是合法经营的商人!”   这番话是他自己给自己的安慰,可到他心中却半点底气都没有。说是没杀死过矿工,可奥尔图施虐的时候他也没有阻止过,甚至还以此作为办事得力的奖励,间接导致了三名大雍女人的死亡。   至于合法经营就更是个笑话了,江北煤矿的租约早在几十年前就已经到期了,他们是一直在偷窃别人土地上的财富,一刻也未停止。   因为心虚,利马奥一刻也不想等,打算连夜收拾行李跑路。   他把所有的护卫队都带在了身边,想着万一遭遇暴动的矿工还能抵抗一二。大雍的军队在北部和拉西亚和海倭人作战,一时半刻还顾不上中央矿区,唯一的风险就是那些矿工。   然而矿工都没有武器,常年的饥饿和重体力劳动让他们孱弱不堪,他的护卫队手里可是有火器的,大不了就杀出一条血路,只要能赶在大雍军队赶到中央矿区前离开,之后谁还能追究他杀人的罪责。   他想的很好,可惜天不遂人愿,刚一出商社营地就遭遇了猛烈的攻击。   开始只是零星的石块、杂物,见状利马奥便以为是暴动的矿工,毫不犹豫地命令护卫队开枪。枪声响起,双方的对局立刻改变,飞回来的不再是石块和杂物,而是比他们密集百倍的金属弹丸。   呯呯呯呯呯——   利马奥被打懵了。   他猛然回过神,明白对面的可不是什么暴动的矿工,而是大雍朝的正规军队。   只有军队才会配备这样强力的火器,只有军队才能出动阵列排枪,他们这是上当了,雍人从来都没准备放他们活着回去!   至少利马奥是这样认为的。   误以为是矿工,被引诱首先开枪攻击,所以事情的定性被彻底被改变!   现在的他们,不再是稍微拖延但主动离场的“经营者”,而是主动向军队发动攻击,拒不遵守“清退诏令”顽抗派!   那封“清退诏令”上写的清楚,顽抗拒绝离开的人将会被武力清除,他们现在就是被武力清除的对象!   可恶,狡猾的大雍人……这是你们逼我的!   “打!给我打!谁也不许退!”   利马奥扯着嗓子叫嚣。   “你们都杀过落单的大雍军人,他们是不会放过你们的,不反抗就是死,想想你们是怎么杀死那些人的?!一旦被大雍人抓到,他们遭过的痛苦也会还到你们身上来!”   “你们都是马腊达的勇士,天神会保佑你们!杀掉大雍的军人!剥掉他们的头皮!我给金币奖励,回去我还给你们请功!”   话虽然放得狠,可他本人却是偷偷地朝着码头的方向跑。   这时候的利马奥也顾不上什么行李家当了,只要前面的护卫队能给他撑出一丁点逃生时间,哪怕所有人都战死了也无所谓,只求让他上船返回马腊达!   可惜他忘了,对面不再是多年以前只能拿着老火铳还击的军队,而是实打实武装了连发机关枪的钢铁猛兽,护卫队的单发枪在泼雨一样的弹丸中完全没有任何抵抗之力。   只一个来回,单发枪就彻底沉寂了,随之而来的是死神的脚步,彻底泯灭了利马奥经办的最后一线生机。   呯呯呯——   身体被贯穿,剧烈的疼痛几乎夺去了他所有的意识。   在生命的最后时刻,他仰躺在江北煤矿的码头上,看着头顶这片冰冷黑沉的天空,一如百年中被驱逐、被射杀的江北百姓,只能无力地感受着生命的流逝。   星月如故,这方土地却即将迎来新生。 第134章 矿区之战(三)   一夜过去,风云突变。   北郡卫戍军在天亮前占领了江北矿区所有战略要冲,全面收复江北矿区只是时间问题。   他们好像也没有斩尽杀绝的意思,依旧留了一个码头给矿区里的人撤离,也并不阻碍解除武装的人员离开。   当然,也有负隅顽抗者。   最顽固的当然是海倭国的泰番军团,他们也是进驻江北矿区中最大的一支武装力量,并且还自诩精锐,很有正规军的自尊心。   只是自尊心是建立在实力上的。以前泰番军团在外作战,细村田军械制造会社能为他们提供超然的火力压制,让他们可以依靠还算先进的火器打击对手,取得战果。   可现在这种优势没有了。不但没有,还被别人碾压,再加上北郡卫戍军发起攻击的时机极其刁钻,从一开始泰番军团就完全被压着打,想要翻身难比登天。   对于泰番军团,北郡卫戍军也完全都没客气。   既然都是正规军,无故进入别人家的地盘还赖着不走,这个行为就十分招人恨。   以前是皇帝不让动,现在新帝发了明旨,泰番军团要是还想招摇,那也得问问北郡军人的枪答不答应,飞羽□□有没有想法。   于是,东部矿区最先响起枪声,一个半时辰解决战斗,那些手上沾满了矿工鲜血的恶魔,都被歼灭在江北矿区的山岭中,成为无数冤魂的陪祭。   杀鸡给猴看,猴瞬间就悟了。   这其中,最识相的要数拉西亚雇佣军。   他们在经历了海倭人的突袭后损失惨重,还没等恢复元气便又遭遇了北郡卫戍军的猛烈进攻,面如疾风暴雨般的火力压制,拉西亚雇佣军的头领非常识相,当即就率领存活的人举白旗投降,毫无战意。   拉西亚人投了,接下来就轮到盘踞在矿区西南的山匪和叛军。他们的祖先原本就来自大雍,平时与北郡边民也有一些往来。北郡卫戍军找了相熟的人过去劝说,山匪们观望了一下局势也顺势放下身段,老老实实地开门投降。   最先收到消息的是住在北境附近的边民,听到北郡卫戍军收复江北矿区的消息,他们中的许多人披麻戴孝,打着灵幡前往家族故地,只为祭奠死于此处的亲人。   这支队伍浩浩荡荡,绵延百米而不见尾,中间又不断有人加入。有人捶胸顿足,有人抚掌大笑,灵幡上的名讳密密麻麻,满是说不尽道不出的凄凉。   从灵帝开始丧失的故土,埋葬了不知道多少含冤而死的亡魂,今天终于又迎来了它真正的主人。   一众兵丁看得胸口闷闷的,有人甚至还低下了头,不忍再看。   虽然是皇帝下达了荒谬的禁令,可他们也想方设法做了自己能做的,江北矿区的大山中同样埋葬了不少他们的同袍。   萧烈成所在的小队承担了前期潜伏和后期突击的重任,这些天一直在江北的大山里转悠,对矿工和同袍的遭遇格外痛心。   他们已经发现了好几个乱葬岗,里面的尸首大多残缺不全,一看就是死前遭受了残忍的虐待,其中不少人还带着北郡卫戍军的军牌。   往往这样的尸体,死状都特别凄惨,让人完全不忍直视。   小队成员有不少人都无声痛哭,一边哭还要一边装殓遗体,再取下兵牌带回北郡,送归亡者的家人。   这么多年来,北郡卫戍军不知有多少忠魂埋骨于此,今天终于等到了迟来的复仇!   “海倭人太可恶了,占了别人的地还要杀光百姓,你看那些房子明明是咱们的造法,结果里面住的都是海倭人,一个大雍的百姓都没有了!”   哨兵赵虎抹了抹眼,嘟囔道。   “也亏得今上英明神武,终于把这离谱的禁令给废除了,不然再等个十七八年,他们又会说这村子就是海倭人住的地方,我们反而成了入侵者。”   他这样说,众人纷纷点头,都夸赞今上英明。   可说是英明,其实大家心中都有数。   今上不过还是个小娃娃,英明不英明什么的还看不出来,但温太后这次是真的刚,比之前那几任先帝都有勇武之气!   这事其实还挺出乎众人意料的,毕竟温太后母子在上位之初,一直以温和无害的孤儿寡母示人,从未公开表达过自己的看法,仿佛真的甘心做一个傀儡人,专注于抚养儿子长大。   这次废除禁北令,虽说是北郡萧郡守主持推动,但在阁葵陈磬钟提出质疑的时候,温太后可是一反常态替北郡说了话。   就因为太后说了话,陈阁葵很快进行了让步,这才有小皇帝发布的那封措辞强硬的“清退诏令”。   有人认为这是北郡扶持今上登基的交换条件,有人认为萧卓以“兴福楼”事件挟威裹挟朝政,更有离谱的小道消息,说温太后对萧郡守余情未了,这次是公然扶持情人上位。   反正,不管那种说法,大家忽然就觉得太后娘娘好像也不像之前以为的那么温驯无害。   就……挺有想法的,也敢说话。   不过皇家的事显然不是他们这群大头兵能议论的,很快便有人转移了话题。   “我听我爷爷说,我们老家以前在海叶湖,撒一网下去就能捞上满满的大鱼,还有一望无际的田地,种出来的玉米汁水都透着甜。”   搂着远狙枪的狙击手王骞抹了把脸上的灰土,看向远处打幡戴孝的人群。   “啥时候咱们也能去海叶湖溜溜。听说现在东海造出了好用的肥,我爷爷说那边的田可好咧,种什么都长得壮实,要是再上了肥料肯定能变成北境的粮仓!”   “给那些蛮人占了可惜了,他们又不会种地,白白撂荒。”   “别急啊,这才哪到哪。”   萧烈成盯着绵延不绝的大山看了一会儿,笑容中带上了一丝笃定。   他们这个小队承担了最危险的任务,虽然或多或少都挂了彩,但总归是都活着回来了,也算是共过患难的情谊。   不过到目前为止,这支小队中没人知道“肖成”的真实身份,大家一开始把他当成刚从军校毕业的新兵蛋子,等见识到他的本领,肖成又自动成为这一队的领头人,全员服从他的调配。   也亏得“肖成”计算的当,让大家都全须全尾地回来了。这次突袭大获全胜,参加小队的众人都能得到奖励,大家对阿成都十分信服。   现在听他说这话,立刻就几个好事的探出头,问道。   “队长,你说咱们将来能打到海叶湖?”   “当然。”   萧烈成笑道。   “海叶湖原本就是北郡的地盘,江北矿区都收回来了,没道理放海叶湖还给人占着。”   “就像江烛说的,那么一片好好的田地,让蛮人占着都撂荒,为啥不要回来自己种?”   “自己种……”   挑起话头的王骞摸了摸后脑勺,竟然真的琢磨起种地的事。   “我听我爷说,海叶湖附近的田可老大老大了,那真是一眼望不到边。虽然一年只能种一季,但都是上好的黑土,能打出来不少粮食哩。”   “就是种起来费人工,以前住在海叶湖的就十几个屯,农忙的时候连小娃娃都跟着下田,那还有不少田地没人耕种被撂荒。咱们要是能收复海叶湖,那可得多安排些农户过去干活,不然农时到了田都开不完。”   “十几个屯的人都开不完!?”   “吹牛吧,哪有那么大的田地,你亲眼见过啊?”   一听有人质疑他,王骞也有点上头,梗着脖子说道。   “我虽然没见过,但我爷不会骗我的,是真有那么大的田地!”   “海叶湖是北境出了名的鱼米之乡,鱼多米也多,只要手脚勤快就能吃喝不愁,等收复了海叶湖你们再看,就知道我是不是吹牛了!”   大家见他这样激动,也都对他说的话信了大半,纷纷畅想起那么大的一块地到底要多少人才能种的过来。   倒是没有人质疑能不能收回海叶湖。   在亲眼见证了这样一场酣畅淋漓的战斗后,北郡卫戍军的兵丁们生平第一次体验到火力压制的爽感,以往那种被人压着打的憋闷从此灰飞烟灭,有的只有怒喷火舌的连发机关枪和漫天的飞羽火箭弹。   海叶湖一定能收回来的,包括王骞口中那边富饶丰美的土地。   不过种地可真是个甜蜜的困扰,大家七嘴八舌,仿佛想象到自己未来蹲在田埂边发愁的惨况。   可惜这些都完全困扰不到萧烈成。   他现在就有种隐秘的优越感,因为他完全不会如同袍们一样担心地太大种不过来,他从他的好朋友冉小昱的信件中得到了一条很重要的消息。   ——冉小昱造出了一种内燃车,可以使用廉价油脂驱动,虽然速度不算快,但却可以用作田地间的耕耘,比人力和畜力都要得力得多!   而且最妙的是,这种机关车还可以在低温状态下使用,还不会像蒸汽车那样容易水冷。   就凭这一点,萧烈成就决定要大力支持好友的发明,他们北郡和未来即将收回的北境土地,实在是太需要这种耐寒的机器啦! 第135章 太后的野望   “号外!号外!北郡卫戍军于昨日凌晨成功收复江北矿区!”   “租约早已到期,陛下诏令清退,江北四矿重新归入北郡!”   “三个时辰彻底结束战斗,北郡卫戍军已接手江北矿区的管理权!”   这天一早,京城的大街小巷都充斥着报贩子的声音。许多报纸在收到消息后都提前加印了增刊,可还是抵挡不住购买的人潮,没过一会儿报纸就全部售罄。   没办法,这个消息实在是太劲爆了,比东海郡收复丰南三岛还引人关注。   岛毕竟是孤悬海上,普通人就算知道但也没什么概念。可江北煤矿就不同了,这是实打实丢失的疆土,有不少人家就是在百年间陆续逃难过来的,家中的的长辈对当时的场景还记忆犹新。   北郡卫戍军收复了江北矿区,有人捧着报纸去祭拜家中的长辈,有人点燃爆竹宛如过年,更有大小酒馆中喝到伶仃大醉者无数,酒馆的东家索性不打烊,由着兴奋的人群庆祝。   傍晚,京城的上空燃放了明丽的烟花。小皇帝封禾停下脚步,兴致勃勃地仰头观看,连母后的召唤声都没留意到。   温太后见儿子看得入神,索性也就停下脚步,站在廊下与儿子一同看烟花。   今日她正装华饰,带着儿子前往宗祠的正殿祭拜,用北郡卫戍军成功收复江北矿区告慰诸位先祖。   当然,在温太后的概念中,“先祖”仅局限于正殿以东及东配殿,那是封家最惊才绝艳的“精华”,西边的那群只是“糟粕”,大雍现在的艰难都是“糟粕”遗留的孽债。   呵,反正告诉灵帝江北收回来他也不会高兴吧,毕竟他最信任的神棍说克他的灾星就封印在江北矿区,他巴不得江北永远收不回来。   温太后又想起自己的丈夫。   那是个温和到近乎懦弱的人,也许抵抗病痛已经消耗了他所有的精力,这让他对时局和朝政有着本能的畏惧。   当年先帝登基以前,她的丈夫也曾经被作为继承人的候选。虽然根本没人把个病秧子当回事,但他还是因为压力过大还生了一场重病,差点一命呜呼。   就……挺一言难尽的。   但作为丈夫,那又是个极好的人,几乎对身为妻子的她有求必应,但却从不对她提出任何要求,两人的婚后生活平淡幸福。   想到这里,温太后暗暗叹了口气。   也许真不是所有人都适合做皇帝的,即使是在皇室老封家,那也就出了太宗那一位杀伐决断的铁血帝王。   把所有的希望都寄托在血脉的传承无疑是不现实的,就比如他们家,祖上已经是分家,距离太宗那一脉的血缘十分淡薄,无疑就是仗着一个“封”字的姓氏而已了。   她的儿子适不适合做皇帝现在还看不出,但她却知道封家扛不住第二个灵帝、荒帝,大雍朝的基业绝对不能败落在她温梦璇的手中。   她丢不起那个人!也扛不住这么羞耻的骂名!   再次坚定了要入住东配殿的想法,温太后神色一整,马上招呼还沉浸在“烟花真好看”之中的儿子。   “阿平,走了,上完香你还要温习国史,今天晚上要学完明帝中期的新政改革。”   闻言,小皇子的包子脸瞬间皱巴,看烟花也不觉得好看了。   不过他还是很乖巧地点了点头,跟在母亲的身后进了宗祠,恭恭敬敬地给祖宗们上了香。   “靠着青州兵器局的先进火器,如今东海三岛和江北矿区都已收复,接下来北郡郡守萧卓有意联合西北郡收复矿区以北至海叶湖的广大疆土,恢复灵帝朝以前的版图。”   “有墨宗大学院的生员冉七郎,不但主持建造了东海的兵器局、造氨工坊和化肥厂,还研制出能够治疗感染的磺胺药,将江北之战的战损控制在最低。”   说到这里,温太后忽然压低了声音,似在自言自语,似乎又是说给宗祠中的先人们。   “泰相说得对,工业和技术才是我朝之根本,到什么时候都要紧紧抓住,绝对不能放弃。”   她转过头,视线在大殿西侧的灵牌上一扫而过。   “一群蠢货,错的离谱。”   小皇帝站在母亲身边,乖巧地听着母亲数落他家亲族。   这已经不是他第一次听母亲骂人了,挨骂频率最高的都是灵帝、荒帝和哀帝这三位。小皇帝现在在学习国朝史书,教习对于这三个皇帝的评价也是一言难尽,小皇帝觉得母亲骂的没毛病。   他就是对母亲最推崇的立朝泰相颇有怨言。   母亲说泰相宁非聪明绝顶才华横溢温文儒雅正直坦荡相貌俊美,别的雍禾不知道,可对于一个刚登上皇位不久的小孩来说,聪明绝顶才华横溢简直就是雍禾的噩梦。   就……泰相留下的东西太多……阿平努力都学不过来,每天晚上的加课就是泰相迫害幼儿的累累罪证!   听说墨宗大学院的生员们也要遭受这样的折磨,阿平对倒霉蛋们的遭遇深有同感。   他开始觉得封家的开国祖宗十分不容易,与这样一位神奇的人物共时代,难怪各个都要在自己的领域走出了一片天。   有泰相和太宗做参照组,但凡平庸点就会被认为是笨蛋,不拼也不行嘛。   相比之下,中后期的皇帝们就过得很舒服了。   大概是因为没什么压力,所以完全随心所欲的放纵自我,最后的归宿都去了西殿。   小皇帝雍禾不想也不敢去西殿,但他觉得东殿的标准实在太高,他实在不确定自己能不能达到东殿的入驻门槛。   最近一段时间,他开始在母亲的口中听到另外一个陌生的名字冉七郎。   这个冉七郎是墨宗大学院毕业的生员,在东海发明制做了很多机关,还成功合成了磺胺药,听着好像也是个不世的天才。   就……封禾有点慌。   他有种预感,也许这个冉七郎会是泰相一样的人物……不不,他不是把自己比作太宗皇帝,他的意思是,在他的时代,也许会再次出现一个改变世界的人。   可他不像太宗皇帝那样会打仗呀,他连投壶都投不中的……而且他还怕小狗。   也许他可以学习明帝,只要他有先生说的“公心”,那他可以给付全部的信任。或者仿照和帝,不聪明的人就相信聪明的人,把活都分给臣子干,努力做好自己擅长的事。没有功劳还有苦劳,史官不骂勤劳的皇帝,这也未尝不是一条出路……   虽然这样的皇帝听上去一点都不霸气,可总比累死在上书房要好得多,只要他注意点,别像和帝那么勉强自己就行了。   一旁的温太后可不知道,就在她专注忙于祭拜的时候,她的年幼的儿子雍禾已经确定了自己未来的执政风格!   这位以温和、开明、知人善任而著称的皇帝,在他的任内成功推动了大雍行管体制的变革,主动收缩皇权,改组军权和阁权,为日落西山的帝国再次注入了生机,史称光宗新政。   只是千百年后的史学家们根本想不到,光宗皇帝在还是个幼儿的时候就已经确定了政改的志向,而且最根本的原因才不是什么高瞻远瞩,只是单纯不想在他那位史上著名女性政治家母亲的“淫威”下,被英明神武的太宗皇帝卷死,这也算是小动物的求生本能了。   “好了,走吧。”   温太后一摆衣袖,招呼还在发呆的儿子。   她刚刚已经知会了封家的祖先(特指东殿),下一步要收复海叶湖,拿回阿木尔河以北的失地,恢复太宗时代的疆域版图。   为了这个目标,她需要集结北郡、西北郡的精锐。但在此之前,她先要扫除朝中的阻碍,包括但不限于各类细作、里通外国的经办、以及汝阳王的旧势力。她还需要整合南部诸郡和中都郡的资源,在兵部培养自己的人手,为下一场战争做准备。   当然,首先要做的,是收回矿北被霸占的村屯,驱逐赖在那儿不走的海倭流民。   不是温梦璇好战,而是海叶湖和阿木尔河以北的土地关系到大雍北境的安宁。从太宗时代开始,阿木尔河与海叶湖就是北境的第一道防线。大雍的边军就是依靠这两处天然险阻成功抵挡了拉西亚人的进攻,并且还获得了矿北荒原唯一的不冻港。   “有了化肥,寒地也能产出更多的粮食,足够边军自给自足,兵部在补给上的压力也会大大减轻。”   温太后摸了摸儿子的头,声音温柔。   “但这不意味着你可以随便乱花钱。”   “阿平要记住,边防的钱绝对不能省,克扣军防的结果就是丧失江北荒原和海叶湖,十万百姓三万边军永埋冻土,皇帝做了一年就要被迫迁都,像哀帝一样被挂去西殿。”   “你不会学他的,对吧?”   小皇帝紧张地咽了口口水,乖巧的点头,然后又拼命摇头,被亲娘吓到不知如何是好。   嗯嗯,今天也是被恐吓挂西殿的一天呢…… 第136章   北郡军队收复江北矿区的消息很快传到了海倭国。   桧木宫亲王盯着手中最新收到线报,脸色黑的有如锅底。   泰番军团三连队全军覆没后,刚刚到手的油矿和原本租借的矿区也都飞了,大雍朝的北郡卫戍军已经控制了矿区全境,鸡贼的山匪和拉希亚矿主早就乖巧地撤出了自己霸占的矿区。   马腊达损失了一个经办,但也不算什么大事,毕竟他们原本也只占了最贫瘠的中央矿区,经营矿区的商社也不怎么得大酋长的看重。   现在最惨的还属海倭国的水屿会社,几乎全军覆没,活下来的也都做了大雍人的俘虏,不知道会咬出多少暗藏的钉子。   最糟糕的是,东部矿区的失守直接导致海倭国在矿北开拓点完全暴露在北郡军的视线之下。这些开拓点都是“新乐土”计划经营多年的产物,耗费了大量的人力物力,也是海倭国谋夺新版图的倚仗。   现在已经有惊慌失措的“新移民”开始连夜打包行李逃离,用不了多久,矿北的“新乐土”都会被清理得干干净净。   “南九郎呢?南家怎么说?”   桧木宫皱着眉头问道。   “新乐土一直是南家族在经营,现在那边的情况怎么样?”   听他点了南家的名,一个脸上带疤的胖子连忙跪行几步,跪伏磕头。   “主家,犬子已经玉碎殉国,现在矿北开拓点已经乱成了一锅粥,那些流民根本不听指挥,没有军团护卫,我族也是有心无力啊!”   南九郎哭得一把鼻涕一把眼泪的,可不完全是在演戏,他这心里是真的难过。   精心培养的儿子死了,家族几代经营和执行的“新乐土”计划面临崩溃,南家在江北矿区投入了不少家底,为的就是拿下十二矿洞的采油权。   结果油还没看到一滴,家底却被掀了个干净,矿北移民点群龙无首,濑户城里再着急也无法稳住局面。   “主家!”   南九郎咬紧牙,眼中血红。   “那些低贱的雍猪太嚣张了,分明是不把您和主上放在眼中!天神后裔的威严不容践踏,不如派出我们的猛士过去支援,好好教训一下那些雍猪!”   “支援?”   坐在他对面的塔卡军曹瞪圆了眼。   “怎么支援?支援谁?我们在江北矿区的所有猛士都折损殆尽了,现在派人过去连个接应的人都没有,上岸就要直面雍人的北郡军!”   塔卡军曹是泰番军的军团长,性情暴躁易怒,是出了名了一点就着。   他原本就在为损失了三个连队而气闷,现在听南家人撺掇桧木宫要再派人去矿北,马上就坐不住了。   “南九郎,那不叫支援,那叫送死!”   “什么送死……”   南九郎冷笑一声。   “没想到泰番猛士也怕死啊!”   “为主上尽忠不是你们天天挂在嘴边的话么?怎么,区区雍猪就让你们怕了?”   “哼,说得轻松……”   泰番军曹塔卡手指跪坐一旁的新川。   “都是他,半点有用的情报都搞不到,还像我们传递了错误的讯息!”   “明明雍人已经拿到可最新的火器,可是新川给我们的线报始终含混不清,他误导了英勇的泰番猛……”   他还没说完,就被愤怒的新川打断了。   “放屁!我提醒过你雍人掌握了天降神雷的技法,是你这笨蛋从来都不停,还说我是装神弄鬼……你现在是想推脱责任吗!”   他这样说,塔卡军曹不说话了。   这话的确是他之前说的,意在嘲笑新川和他手下的那群船帮浪士。虽然同为桧木宫亲王的属下,可他们却各有各的利益,彼此间的矛盾和恩怨也不少。   就比如新川,作为情报长他长期霸占着油水最大的走私贸易,手底下养着的船帮和商人都吃的沟满壕平,也不干什么正事偏偏得了桧木宫亲王的信任。反倒是勇猛无匹的泰番军团过的苦哈哈,脏活累活都得干,想多要些补给还要看新川的脸色。   啧,凭什么。   塔卡的心中从来就没服气过。   他觉得新川和南家这群人都是小伎俩,真正上战场还得靠他们这样的武人,船帮那群有奶就是娘的玩意怎么可能靠得住?!   果然,兴福楼和乌知河线连续失手,月鹭岛事件又引发了雍人出兵收复丰南三岛,东海卫把盘踞在海上的船帮浪士清扫一空,让新川在桧木宫亲王面前大失颜面。   那段时间的塔卡心情好到出奇,带着手下没少膈应新川,这句著名的“天降神雷”,就是塔卡当着桧木宫亲王的面嘲笑新川的名言。   没想到风水轮流转,现在他的军团也遭遇了同样的窘境,情况也没比船帮好多少。   泰番军一共七个连队,现在又三个连队全部战损在江北矿区,消息还是逃回濑户城的流民带回来的,说起这事的时候全都一脸惊恐,只喊着看到了天神的愤怒。   呸!什么天神的愤怒。   塔卡啐了一口。   那分明就是雍人密造的新式火器,能够发射到天上然后掉下来,威力惊人。   都是新川不好,这么重要的情报都没查清楚,害的他们泰番军吃了大亏!在摸清雍人的底细之前,他的军团不能再有损耗,绝对不能渡海前往矿区送死,不然名震濑户城的泰番军怕是要折在他的手中!   有了这样的打算,塔卡军曹在接下来的时间中力陈出兵的弊端,竭力渲染北郡卫戍军新火器的可怕。   南九郎则一心想要替儿子报仇,并且保住自家又留在矿区的巨额投资,不时就站出来与塔卡军曹针锋相对,不停地劝说桧木宫出兵复仇。   新川在一旁不吭声,他是最鸡贼的人,早已看出了桧木宫的想法。   出兵是不可能再出兵的,现在出兵就等于和雍人宣战,海倭国还没做好战争的准备。   何况陛下虽然信任主家,但主家却不是唯一得了陛下青眼的人,伊集院、北小路家和加贺集团也都在暗中与主家较劲。   这次挫败让主家伤了元气,短时间不可能再动兵戈。   新川猜的没错,果然被吵到心烦的桧木宫很快拍了桌子。   不出兵,暂时放弃江北矿区,不对矿北的开拓点投入新的支援。   但必须要尽快搞到雍人火器的情报,尤其是关于能飞上天的火箭,不管是偷是抢还是骗,主上要尽快看到成品!   于是,在等待了三天依旧没有看到任何支援的迹象之后,矿北开拓点的移民们终于沉不住气了。   新移民们也不是傻子。   他们之前之所以愿意渡海来到寒冷的北地,可不单单是因为水屿会社承诺了肥沃的新土地和唾手可得的财富,最主要的原因还是有驻军的保护。   因为泰番军团的存在,海倭国的新移民在矿北地区得以过上高人一等的日子,即便是面对野蛮的拉西亚人和狡猾的马腊达人,海倭移民也半点不担心自己的安全,甚至还能稳压对方一头。   现在泰番军团没了,他们对面就是北郡卫戍军的驻地,站在自家的房子里甚至都能看到那些核枪实弹的军兵,看向他们的眼中都满是杀气。   新移民们怕了。   他们太清楚自己手中的财产都是怎么来的。他们在来之前大都是在濑户城身无恒产的庶民,在城中实在活不下去,这才愿意接受征召,跟随“新乐土”计划碰碰运气。   他们中的绝大多数人,在到达矿北平原的时候甚至都没有一件像样的衣裳。是泰番军团杀掉了所有住在矿北村屯中的原住民,水屿会社清空了他们的房子,抢夺了他们的财产,然后把这些财富分发开拓团的新移民,他们才能过上以前想到不敢想的日子。   他们的房子、家私、土地都是属于大雍百姓的,每一件都沾染了雍人的鲜血,一片广阔丰饶的农场就代表了一个村屯的灭门。   那些人的尸体被随意抛弃,或者干脆埋在地里当做滋养作物的肥料,新移民们依靠着泰番军在这片土地上心安理得的横行霸道,从不担心有朝一日,他们会遭遇复仇。   现在报应来了,他们怎么可能不害怕!?   “濑户城还会派军队来吗?泰番军团死了这么多人,总要给他们报仇吧?”   一开始所有人都是这样想的,所以即便大雍军队已经进驻江北矿区,聚集点的新移民们还是壮着胆子继续观望,幻想着会不会下一刻就有来自濑户城的援军抵达,重新夺回东部矿区。   但等了两日,濑户城却完全没有动静。反倒是对面的雍朝军队在聚居区附近张贴了大量的告示,限定期限要求非法移民退出矿北区。   逾期滞留者,生死自负。   有懂大雍文字的新移民,把告示的内容翻译给其他人,瞬间便引发了恐慌。   他们可都还记得呢,之前大雍小皇帝发出的那份诏令,措辞虽然比这张告示文雅,但却是完全一样的意思。水屿会社和泰番军团都以为小皇帝是在说胡话,结果现在怎么样!?骨头都给扬了!   “走吧!逃吧!回濑户城!至少还能活下去!”   “杀了那么多人,那些大雍人不可能不报仇!”   “趁着他们还没动手,我们先逃走吧。我没杀过人,我只是占了他们的东西,大不了这些我都不要了……”   一开始只是偷偷嘀咕,后来这样的声音越来越多,越来越大,逐渐成为新移民的集体共识。   既然濑户城不会派来新的援军,那他们再待在矿北村一点保障都没有,他们又不是手持火器的军团,怎么可能打得过那些雍人!   于是,也就是一夜之间的事,河对岸的矿北平原上的许多村屯都空了。   是真正意义上的空。   那些霸占了别人土地的入侵者,再也没有了来时的风光和嚣张。他们卷着铺盖卷带着全部身家,灰溜溜地离开了北境的土地。   没有船,他们就挤上渔船,宁愿波涛万顷的莫支海上漂个几天几夜,也不要面对那群可怕的大雍人。   阴云密布,海风卷起道道水墙,初夏的莫支海天气无常,海浪追逐着他们的船只,仿佛是那些冤魂的怒吼,顷刻就被掀翻。   他们惨叫着落水,不停的挣扎呼救。   然而人在自然之力面前永远孱弱得可笑,滂沱的大雨砸在他们脸上,灌入他们口鼻,仿佛是在嘲笑他们的不自量力。   绝望,一如当初被他们褫夺了家园与生命的大雍百姓。抢夺而来的财富散落在波涛中,只打了几个旋,便随同它们的主人一并被海水吞没,永远地沉入了海底。   出来混,早晚都要还的。 第137章   海倭人退了,走的干干净净,只留下一片狼藉的村屯。   房子烧了,地里的庄稼烧了,连水井里都填了土,可见走的时候十分不甘心。   北郡卫戍军顺利入住了矿北村屯。   矿北的面积很大,村屯与村屯之间往往隔了很远的距离,所以为了方便守备,北郡卫戍军把先锋部队化整为零,按照之前潜入侦查的模式进驻戈个村屯,一边军垦一边负责前哨警戒。   萧烈成小队分到的是鸡鸣村。   鸡鸣村是个依山傍水的小村庄,被海倭开拓点霸占后改名为秋山农场BaN,专门种植稻米。   “啧啧,真损啊,一根鸡毛都不给留。”   王骞看着废墟一样的村庄,嗦了唆牙。   “临走还把田里的苗都给烧了,可惜了这么大的一片地,这一季算是废了。”   “荒废了没啥,咱也不稀罕倭贼的庄稼,咱可以自己种菘菜!”   哨兵赵虎拍了拍自己的胸脯.   “我爹以前可是老家有名的菜头把式,种出来的菜又大又甜,我也不差!”   他在村里溜达了一圈,东看看西瞧瞧,颇有几分指点江山的意思。   “别的不说,这地可真是好地啊,难怪王骞总念叨他们老家的地好,这地是真肥,一看就适合种庄稼!”   “这算啥!”   王骞一脸骄傲。   “等咱们打到我老家海叶湖你再看看,那才叫一望无际的大田野,夏天苗长出来的时候就跟草原一样,看着就让人心情舒畅!”   “哈!说的就好像你去过似的。”   “现在没去,以后一定能去!”   王骞一脸笃定。   “我爷说了,让我好好杀敌,多干死几个拉西亚人,争取明年就能带着他和我爹回乡祭祖!”   他这样说,众人都是心生豪气。   本次进入北境军队全员换装,在新火器的加持下几乎所向披靡,一路高歌猛进拿下了矿北,众兵丁们都是胆气大增。   现在没人怀疑他们不能成功收复海叶湖,问题只在什么时候动手。   “还得再稳一稳吧。”   萧烈成说道。   “毕竟是刚刚拿下江北矿区,要好好消化布防,整顿生产。另外也要提防海倭人和拉西亚人可能的反攻,所以暂时还不会北进。”   “上面给我们的任务就是试点军垦,除了日常操练我们还要负责种植作物。要是能够成功兼顾,未来在这里驻守的军队会沿用我们的军垦模式,争取能够做到一定程度的自我补给。”   “哈?种地?”   赵虎一挥拍巴掌。   “种地算啥?这点田我一个人就能干得了!”   “上边不能给配发种子吗?要是有菘菜什么的尽管给我,保证秋天你们能吃上最好吃的菘菜!”   他这样说,萧烈成还真就信了。   他打小在郡守府长大,枪火器见了不少,但下田种地还是头一回。   本着对同袍的信任,他大胆地向上峰申请了最大的一片地,还想办法搞到了菘菜籽,兴高采烈地回来跟小队的战友请功。   “看,这片田都是咱们小队的,比别家大得多!”   他一脸得意地看向赵虎。   “虎子你别藏私,把绝活都拿出来教教咱们。咱们几个人一起种,秋天收获的菘菜肯定够吃!”   王骞:……   赵虎:……   徐鹏:……   赵虎傻眼了。   他瞪着眼前一望无际的田野,下意识地抓了抓后脑勺。   “啥?这么大地方,都要种菘菜吗?”   “嗯,不是你说擅长种菘菜吗?”   萧烈成一脸诧异。   “其实分给咱们小队的地没这么多,我以为你有把握才特地多要了地。听说过段时间郡里会派人过来巡查,超出上缴标准的部分还能折算成额外的奖励,不是你说要攒钱回家说亲吗?”   话是这么说,但这么大一片地……他得说多少回亲事啊?!   偏偏萧少爷还转过头,一脸期待地看向自己。   “怎么样,你不是说祖传的手艺么?这么大地方够用了吧?”   赵虎:……   “何止够了,实在是太多了。”   狙击手王骞一脸黑线。   “头儿你有没有想过,咱们队就这么多人,平时还有操练任务,哪来的精力伺候地?这么大怕是光清理就要花费半个月的时间吧?!”   “之后还要松土,要撒菜籽,要浇水……咱们队就点人,又没有牲畜助力,肯定干不过来啊……”   “啊?干不过来吗?”   萧烈成一脸困窘。   他是真不知道种地的门道,还以为只要把菜籽洒上去浇水,哪知道还有这么多步骤。   “那我想想办法吧,要都要了,总不能再退回去。”   他虽然这样说,可小队里根本没人相信。   还能有什么办法?就算是队长能搞到一头牛,可这么大的田地牛也耕不动啊,更别说矿北根本不可能有牛。   气归气,可军兵们也知道自家队长是好心,想为大家多搞些收入。   “我刚才说话的口气是不是有点太冲了?”   吃饭的时候,王骞偷偷问赵虎。   “萧头儿今天都没来吃饭,是不是被我们的挤兑伤到了?”   听他这样问,赵虎放下了扒饭的筷子。   他想了想,然后点了点头。   “是挺伤人的,头儿家境好也不是啥错处,咱们那么说人家有点不地道。”   “咱们跟头儿么久,啥时候都是他先往上冲,从来都没拉怂过,对弟兄们也够仗义……”   说着说着,两人就不说话了,都闷头往嘴里扒饭。   但是在心里,两人却不约而同做了决定。哪怕是累得屁滚尿流也得把这片地给种出来,秋天收获满满的菘菜,要在一众军垦中拔得头筹,绝对不能让队长的面子被人扔在脚底下踩!   萧烈成小队的兵丁暗中打成了共识,都憋着一股劲儿等着去田里一展身手。   他们是做好准备了,反倒是萧烈成没了动静。   赵虎和王骞等了好几天,他们的萧头儿每日都只是照常训练,完全没有拉人出去收拾田地的意思。   啥……啥意思?放弃了?!   赵虎和王骞心里更不是滋味了,晚上睡觉的时候没少被兵房里的同袍数落,每天都过得灰头土脸。   他们心里也纳闷,都觉得自家老大不是会轻言放弃的人。   种个地算什么,当初他们潜入江北矿区的时候,老大还从山坡上滚下来过,摔得脸上身上都是伤,就这样还能坚持着爬上山崖给他们小队探明路线,是真正的铁血纯爷们!   又耐着性子等了两天,赵虎打探到其他驻扎的村屯都已经开始的田耕,小队的人终于坐不住了,操练结束就把萧烈成团团围住,要求开始下田种地。   其中以赵虎和王骞最为着急,拍着胸脯说能保质保量完成任务,哪怕是晚上不睡觉也得把种田的进度给撵出来!   萧烈成很满意。   他要的就是这股精神气。   带兵不单单是要训练体魄,还要时刻关注手下人的情绪和状态,这是那个人在信中提点过他的重点。   “你们有这个心气很好,我也请了一位朋友帮忙,他大概明天一早会到达矿北码头,你们做好准备,接下来咱们要大干一场了!”   “喏!”   众人轰然应答,心里都憋着鼓劲儿,盼望着明天尽快到来。   倒是没人留心萧烈成说的前半句话。毕竟萧头儿的朋友多半也是家境不错的富家少爷,就算带了帮工过来帮忙,那也就是整理个田地而已,后面的事还得靠他们自己。   第二天一早,军兵们在鸡鸣村的打谷场上操练,眼神却不时朝着村口飘。   来没来?   来多少人?   啥时候开干?   萧烈成这个关子卖的,把众兵丁的魂都勾走了。   “来了来了!”   王骞是远狙手,眼神最毒,远远就看到一辆大蒸汽车正朝着村口驶来。   这车是真的很大,大到竟然安装了两个蒸汽锅炉,扑哧扑哧的开过来,卷起漫天的尘埃。   这……这是啥!?   众人眼见着蒸汽车缓缓开进了村,然后自己老大先跳下了车,又伸手拉下一名少年。   那少年身形单薄,穿着一件天青色布袍,白白净净的,一看就是好人家的小少爷。   小少爷和萧头儿很熟,两人一边走一边说话。萧头儿在他们面前一直是沉稳果敢的形象,现在跟朋友聊得眉飞色舞,笑容洋溢,让人恍然发觉他也不过就是个二十出头的年轻人,   不过小少爷没带帮工,身后倒是跟了好几个军兵。   这些军兵都是体形健硕的汉子,一看就是上过战场的,那种彪悍之气根本遮掩不住。   “这谁呀?什么来头?怎么还带着军卫?”   “是啊,不过看着不像是咱们北郡的兵,你看他们腰里别着的枪,跟咱们不大一样呢。”   关于枪的事,北郡的大兵们可是很有底气的,毕竟除了青州兵器局所在的东海卫,他们北郡可是换装的第一梯队,皇城里的御林军都没有他们的枪好。   可眼前的这群军卫,他们用的竟然也是连发枪,而且还都背着最新型的连发机关枪,就算是他们小队也做不到人均一挺啊!   这……难不成……是东海卫的人吗?! 第138章   越想也觉得有可能,这年头能比北郡卫戍军火器配备还要齐全的,除了东海卫也不做他想。   毕竟造出火器青州兵器局就在东海郡嘛,近水楼台先得月,全大雍就数东海卫的火器最充沛。   众兵丁对着那些东海装备流了会儿口水,然后把注意力又转回到那位小少爷的身上。   说起来,现在的东海郡尉是鼎鼎有名的铁血将军陈平,以作风硬朗、公私分明著称,不然也不会这么多年都跟宋国忠尿不到一个壶里。   听说陈家的少爷上战场的时候都是从大头兵做起的,半点优待都没有,更别说用东海卫的精英做护卫了。   这个小少爷一出场就这么大的阵势,也不知道到底是个什么来头……   好奇归好奇,但大头兵们却没人敢问出口。   开玩笑,他们现在可是代表了北郡卫戍军的颜面,绝对不能在外人面前露怯。   尤其来的还是东海卫的人!   以前北郡卫戍军是全大雍头一份的精锐,从火器到战力无一不是顶尖!论起阵列突击,就连西北那些长在马上的家伙都比不过他们,更别说边远荒僻的东海郡了。   结果,最近到处都是东海郡的消息。   什么东海郡收复黑熊礁、收复龟背屿啦,什么东海郡三个时辰结束三岛登陆战啦,什么东海郡清缴海寇,击毙作恶多端的勇次船帮啦……一桩桩一件件,全是东海郡露脸。   东海郡收回失岛,恢复海防版图,俨然成了全大雍人的英雄,当然也就有人拿过来跟各郡的卫军比较,说他们的战力更是在北郡之上。   呵,东海卫的海战还算能看啦,但是陆路……   军兵的背脊挺得更直,下巴扬起,很想给那些东海同袍一些威慑。   陆地上的战斗,最厉害的当然还是他们北郡卫戍军!他们不但打仗厉害,种田也能种到最好!他们不需要打渔的来帮忙,他们能一个顶仨!   有了较劲的心思,众军兵越发动了心气,只盼着自家军头早点开工,好让东海来的同袍见识一下北郡军人的实力。   萧烈成没注意到自家下属的变化。事实上,他现在还沉浸在见到好朋友阿昱的惊喜中,觉得自己仿若做梦。   阿昱竟然真的来了?!   萧烈成偷偷掐了一下自己,然后疼得龇牙咧嘴。   他昨天说的朋友指的是虞震。   虞震在返回南石后,一直和冉昱保持着信件联系,关于内燃车的情况虞震也知道。   萧烈成与冉昱是不打不相识,两人刚入学的时候曾经代表各自的学校在双子香塔比赛竞速,当时虞震与冉昱组队拔得头筹,萧烈成和虞震也因此相熟。   他知道飞羽火箭弹是虞震和冉昱合作的成果,这次他自掏腰包定制了两台内燃车,他以为来送货的会是虞震。   毕竟他心里也清楚,他那位“兄长”是不可能让阿昱离开东海郡的。   唉,说起来也是一把辛酸泪,他也曾鼓起勇气跟“兄长”提起,想要邀请小伙伴阿昱来北郡做客,但是被对方毫不留情的拒绝了。   阿昱的船到达的前一天,萧烈成收到了从北郡转来矿北的密件,竟然是崔慎的亲笔,对方用极其冷酷的口吻命令他确保冉昱的安全,不然就埋骨矿北,再也不用回来了。   讲真,这话对有血缘的弟弟很不吉利,很伤弟弟的心,可惜做长兄的毫不在乎。   长兄完全不在意亲弟弟的心情,他只关心他捡来的弟弟,同父异母的半点不值钱。   就……挺心酸的。   好在他萧烈成想得开,只郁闷了一会儿就放下了。   虽说两人是有血缘,可萧家没对崔慎照顾过半分,他这个亲弟弟也没为哥哥做过什么,现在硬要拉着讲亲情,也着实有些强人所难。   反倒是冉家,冉氏夫妇对崔慎视如己出,冉昱又和崔慎一起长大,他把人看得重也是应该的,毕竟就只剩这么一个“弟弟”了嘛。   这样想着,被密信措辞刺激到的感觉就淡了许多。他也能心平气和地回信,顶着可能被杀的压力跟崔慎保证,就算自己死掉也要确保阿昱的安全。   他可是阿昱的铁哥们,哥们千里迢迢赶来北郡帮他,他要是还能让人出事,那他萧烈成窝囊死算了。   至于崔慎,虽然情绪过分紧张,但也可能是真的担心阿昱的安危。   毕竟阿昱现在就是个聚宝盆,一力主持了东海所有的大工业场坊,还造出了连发枪和磺胺,在太后面前都挂了号。   这次冉昱要过来北郡,那可真是过五关斩六将,一开始就遭遇了崔慎这道几乎不可能通过的高墙。   “我跟三哥磨了好久,他要是不同意,我就准备离家出走了!”   冉昱狡黠一笑。   “当然是诈他的,我怎么可能这么任性,我只是表达一下我的态度。”   “我相信萧郡守和阿成,肯定能把北境守住,所以我来就是为了你说的广阔农场,好不容易夺回来的土地要好好利用,可不能像之前一样荒废了。”   “我这次带了三辆样机过来,这次田耕结束后,这三辆样机就留在北境,等到秋收和明年春耕,你们再用用看。”   “我使用的是热源驱动,还增加了输出动力,应该能够抵御得住北境的低温。”   冉昱一边说朝周围张望。   果然北境是与东海完全不同的风景,广阔的土地只在天际线附近才能看到起伏的山岭。   虽然已经到了初夏,可风中的凉意还是很明显,尤其是站在阴凉处的感觉,比东海的初冬还要冷上几分。   冉小昱十分兴奋。   之前造出的那台内燃车在荷叶村大获成功,这给了他很大的鼓舞。与列西煤油车相比较出来的鸡肋点,现在在田地中已经转化成优势,这让冉昱坚定地相信,内燃车的路子是没错的。   所以他必须来,亲自来,他有种预感,这片广阔的北境田野,将会成为内燃车命运的转折!   越是性情温和的人,在执拗起来的时候越发坚定,任谁也不能改变他的坚持。   崔慎也不能。   事实上,他很少见到阿弟这样执拗,最终的结果当然是他妥协,阿昱任性的时候三哥也没办法。   不过他也做了最妥帖的安排,把冉昱的出行计划上报给东海郡守钱酉匡。   现在除了冉家人,就数钱郡守对冉七郎的安全最担忧,当即拍板让陈平挑东海卫的精锐,还亲自去信给北郡郡守萧卓,为冉昱本次行程保驾护航。   所以萧烈成在说起冉昱的时候,使用了预先定好的化名。   “这是我请来的机关师玉七,他造了能用于田耕的机关,我说的帮手就是它们。”   萧烈成笑着给手下人作介绍。   矿北虽然已经被北郡卫戍军控制,可这里毕竟是前线,不排除会有意想不到的意外发生,保密是最安全的操作。   好在北郡的兵丁们也没怀疑,因为他们的注意力都被这怪模怪样的三轮车吸引了。   军兵们倒是见过蒸汽车,蒸汽车的轮子都是对称的,很少有像眼前这种前二后一的搭配,这让车子看上去有点头重脚轻,并不十分稳当。   不是……靠这三条腿的玩意儿,真的能耕地吗?!   这么想的军兵不在少数,但也没人真傻到问出口。   肖头儿都说了人家是机关师,机关师那在大雍朝可不是谁都能冠上的名号,他们造出来的机关普通人可是看不懂的。   当然也不排除肖头儿是为兄弟撑场面,尊称对方一声机关师……可不管眼前这三轮车怎么古怪,它那裸露在外的钩爪和传动带都造的有模有样,说是个机关也不算吹牛。   可是,他们村屯外那么一大片地,人站在里面都一眼望不到头,就靠这三个小玩意儿真的能成?   其实说这话的时候,萧烈成的心中也是没底。   他倒不是不相信冉昱的本事,而是他觉得阿昱可能低估了矿北村屯土地的数量。   东海郡虽然也有地,最多就是丘陵间有些平坦的田亩,和矿北这样的大平原完全不能相提并论。   而且矿北村屯的地土层深,冬天还会封冻,这就需要田耕的机关拥有更强大的动力,不然根本挖不开这里的土层。   他以为阿昱说的内燃车,是像蒸汽机一样的庞然大物,有炽热的煤炭和充足的水汽提供源源不断的动力。   可谁曾想冉昱拿出来竟然是个小玩意儿,虽然看着挺结实的,但和拉它过来的大型蒸汽车一比,就跟小童的玩具也没差别了。   想到这里,萧烈成就感觉有点自责。   他在信上光顾着兴奋了,没跟阿昱说清楚矿北的情况。矿北地广人稀,又不像北郡和东海那样遍布铺就好的道理,大型蒸汽车捂在土道上都是常有的事,更别说马力不如它的小三轮了。   现在阿昱冒着风险千里迢迢赶来北境,还特地带了三辆内燃农机支援他,这要是开不动矿北的土地,阿昱这脸面要往哪里搁?!   唉,失策啊。 第139章   冉昱和萧烈成相交多年,一眼就看出了他的想法。   他微微一笑,也不解释,依旧热情地招呼着众人帮忙卸车。   信任不是靠嘴说出来的,而是用实打实的成绩验证出来的,什么理论都比不上小三轮在田里溜一圈有说服力。   关于北境的情况,冉昱之前还真就做了详细的功课。   东海虽然没有冻土和大平原,但墨宗大学院所在的九凌城纬度也很高,在农识课上教习曾经给生员们讲解过北境土地的特点。   只可惜那时候北境还流落在外人手中,无法开展实地研修,教习们也只能靠着前人的著述还原北境黑土,顺带着感慨一下国朝的衰落。   不过也因为失去的一百年,关于北境农耕的情况的记载并不多,冉昱能找到的资料十分有限。好在彭冲此刻正在东海郡,冉昱为此特地跑了一趟宋家庄,找到了在试验田中观察化肥使用情况的彭师。   之前宋国忠为了买命吐出了不少自家霸占的田地,钱酉匡照单全收,全部充公做了试验田,如今第一季的收成已经结束,成果非常喜人。   他听了冉昱的问题,微一沉吟。   “你说的很有道理,既然北郡已经收回了矿北村屯,那耕种一事自然要提上日程。”   “我以前因为,北郡军是准备拿下海叶湖以后才考虑农垦一事,现在他们愿意早做尝试,这是件大好事。”   于是彭冲便给冉昱详细讲解了北境农耕的注意事项,因为依照的是一百年前的资料,许多都已经成了孤本,只有农科的教习才能借阅。   冉昱受益良多,但他拒绝了彭师想要一同前往北境的要求。   一是他这次目的是试验农具,耕种方案是否理想并不是他的主要诉求,主要他的内燃农机车能在矿北的大地中驰骋,冉昱的目标就达成了。   现在东海的化肥实验已经到了关键期,彭师的报告结果关系到朝中会不会普遍推广化肥的使用,实在不好麻烦在百忙之中的彭师跟他舟车劳顿前往矿北,这会给老师增加额外的负担。   不过有了彭师做顾问,冉昱也对自己的农机车信心十足。针对北郡的土地特点,他特地增加了内燃机的输出动力,还测试了在低温下机器运行的性能,定制了不少专门用于田间的组合刀具,涵盖耕、种、插、割、收等各个环节,着实花费了不少心思。   改进后的农机车,虽然速度依旧比不上列西煤油车那么快,但它却能在崎岖不平的土地上任性行驶,而且还能耐受低温严寒,对于燃料的兼容性一如既往的优秀。   这样的机器,非常适合在广袤的田野中驰骋,省时省力省人工,绝对会是耕种的一大利器!   北郡的军兵哪知道这小农车的厉害,他们只当是少爷的玩具,半点都没往种地的方向联想。   等卸完了车,看着摆放一片的各种刀具,军兵们你看看我我看看你,人人都是一脑袋问号。   偏偏,东海卫的人就在对面,大家就算憋死也不想露怯,只能佯装镇定,耳朵却竖得高高,等着肖头儿的兄弟给解惑。   冉昱是个利落人,见状也不卖关子,直接揭晓了谜底。   他看向萧烈成。   “阿成是准备开田还是撒种?”   萧烈成看向赵虎,赵虎连忙上前一步,答道。   “要先开田。这里原本种了庄稼,那些倭贼走的时候一把火都给烧了,田里的地有些硬,最好能重开田垄。”   “好嘞。”   冉昱应了一声,在地上捡了些刀具和轮爪,便喊着萧烈成一起忙活了起来。   以前在学院,萧烈成和虞震都是冉小昱的左膀右臂。虞震负责演算和论证,萧烈成则承包了大量的体力活,换个轮子简直驾轻就熟。   于是在众军兵惊愕的目光中,他们的肖头儿手脚麻利地给小三轮更换好了爪轮,倒是比之前更古怪了。   “好了。”   冉昱又检查了一遍,满意地点了点头,视线投向自己的随扈群。   这个时候,对面那群站得笔直的东海卫中忽然有人大踏步出列,这是个人高马大的光头汉子,眼神凶恶,一看就是不好惹的狠茬。   众北郡军兵立刻神经绷紧,想着是不是对方要主动约战,没想到那人径直走到小三轮的跟前,先朝肖头儿的兄弟行了个礼,然后熟门熟路的提着小三轮进了大田。   不是……他这……   还没等众人反应过来,机器的轰鸣就已经传入耳中。   这是与蒸汽车完全不同的声音,格外短促雄浑,好像一头精力充沛的野兽,正跃跃欲试的准备出击。   隆隆隆——   北郡的军兵被吓了一跳。   “这是蒸汽机?”   “不像啊……没看到锅炉,另外,烧煤的火口在哪儿?”   “刚才我看到肖头儿的兄弟往里面倒了些黄澄澄的东西,看着像是油汁。”   “哈?油汁?那咋可能?难道这玩意跟人一样是吃油的?”   众人议论纷纷。   赵虎更是大着胆子凑近,瞪着那位站在三轮车的东海卫兵不撤眼。   “兄弟,你这是啥啊?”   操纵着三轮车的卫兵挺胸抬头,一脸骄傲。   “这是多用农机,能耕田能播种能收割,以后还能脱谷子。”   “这么厉害?”   赵虎有点不信,上下打量了好几回。   “看不出来啊?能干这么多活?”   “能。”   那卫兵撇了撇下巴,示意他去看地上的那些刀具。   “换什么就能干什么,这可是冉……东海造出来的机器!”   东海卫兵抹了把汗,差点把冉七郎的名号报出来,幸好他临时改口。   他就是之前跟随去荷叶村的亲兵,这次冉七郎要来北境推广内燃农机,作为第一位成功驾驶农机的人,亲兵很荣幸被选中随行。   临行前,队长传达了郡尉的命令,此次北郡之行严格保密,一切以冉七郎的安全为最优先选项,而且绝对不能称呼他的真名,泄露他的身份,违者军法处置。   刚才,他差点就犯了大错!   好在下面的北郡军兵都没注意到。   知道,知道是你们东海造出来的,你们东海可风光了。   赵虎撇了撇嘴,有点不服气。   但他又好奇这机器能怎么用,便闭上嘴巴,眼巴巴地等着对方演示功能。   他这个想法与东海亲兵想到了一处,在征得冉昱的同意之后,亲兵驾驶着农机开进了大田,开始第一轮的耕种。   “我的天老爷!”   王骞瞪大了眼,嘴巴张成了圆形。   “这小玩意劲儿挺大啊,看这垄沟,翻的真深,土块都给打碎了!”   “这是单沟犁,专门应对坚硬的冻土。”   冉昱十分自信。   “如果是普通硬度的板结,可以加装多沟爪犁。多沟爪有好几个面,宽度可以覆盖两到三个垄沟,效率更高。”   他说这话的时候,东海亲兵已经驾驶着农机车开到了田地的尽头。像是在佐证他说的话,只见小小的农机车灵巧地调转了方向,两个钩爪轮不断地翻出厚厚的泥土,速度十分惊人。   “这么快就一垅了啊!”   “真是神了!”   “墨宗的机关术也不过如此了吧!”   “这玩意是咋动的?烧煤的吗?!”   众人七嘴八舌,瞪着小农机车的眼中满是艳羡。   难怪头儿不着急,有这玩意做帮手,他们的田地肯定翻得比别的村屯快,这叫后来者居上!   关键还不用他们自己干,就出个人站在上面操作机关就好了。看那个东海卫多威风,站在隆隆作响的农机上面,跟个战车上的将军一样!   手痒的人不在少数,不过碍于这是肖头儿兄弟的机器,看着又十分精密机巧,大家都怕给弄坏了。   “这就是机关的力量吗?”   王骞喃喃地道。   “有了这个东西,以后哪怕是把海夜湖周围的地都拿过来也不愁种不完啊!这根本不不费人力畜力啊!”   萧烈成也被震慑到了。   他知道冉昱制造机关厉害,可他从不知道好朋友的机关如此厉害!   阿昱之前还在信中跟他抱怨造出的内燃车鸡肋,比不得列西煤油车迅捷。可现在再看眼前这小农机车,根本就是田地里的小霸王!   “虫都被翻耕出来了!这要是下霜前再翻一次,土里的虫子能冻死大半,明年的收成会更好。”   北郡的军兵许多都是农家出身,打小就在田里长大的,地耕的好不好一看就知道。   “真是神,有这样的机器,再多一倍的田地也不愁啊!要是换上其他的刀具,一个人就能管理一大片田地不费事!”   这话说到了萧烈成的心坎上。   他走进田地,跟着农机车的辙印查看翻耕出来的泥土。垅里泥被翻耕得很深,足足一尺超过,翻出来还都是底层的黑土,非常肥沃。   阿昱说这车什么油都能烧,根本不挑,也不用担心天气太冷车子运作不起来,因为内腔里的热球可以一直维持燃料不封冻。   这太适合北境了!便宜皮实还能抵御得住低温,可比煤油车实用多了!   他的好朋友阿昱,真心是个奇才! 第140章   “阿昱,你这种内燃车真的能够抵御低温寒冷吗?”   趁着众兵丁踊跃报名耕地车试用,萧烈成把好友拉到一边,眼眸亮度惊人。   “比九凌湖还要冷上许多,滴水成冰的地方,你这种车能不能走?”   他知道东海的冬天也没有很冷,冉小昱去过最冷的地方就是九凌湖。北境的维度其实比九凌湖还要高上许多,拿过来做类比并不适当,但他实在找不到其他的范例了。   冉昱多聪明个人,马上就明白了萧烈成的意思。   “你想把内燃农机车用作打仗?”   矿北以北是广袤的海叶湖平原,几乎看不到山。平原的终点是冷海,是最北端的不冻港,越过冷海就进入了冰山的世界,那里是人类的禁区。   但至少在目前,海叶湖平原还是被拉希亚人的骑兵霸占。那里的的矿产丰富,还有汩汩流出的黑油,不管是从经济利益还是从国朝尊严,大雍都应该要收回海叶湖。   “听说太后也有这个意向……”   萧烈成压低了声音。   “此次出兵北境,朝中其实是有人反对的。但在关键时候太后表明了态度,陈阁葵也没有阻挠,于是出兵的事就水到渠成了。”   “我还听说东海接连两次大捷,陈平很快就要升任至兵部的,接替他郡尉一职的人选还没确定,但有好几个人都动了意向。”   “但陈平属意的人是崔令长,崔令长就是年资差的太多,但军功比那几个竞争者都突出,朝中现在也是争议不休。”   东海郡现在有好几家大工坊,军卫的装备和火器也都是全大雍顶尖,是目前最炙手可热的香饽饽。   尤其有磺胺和化肥,想要伸手的人不计其数,东海郡尉一职的补缺也格外激烈,战场并不限于朝廷,看不见的争斗也格外激烈。   萧烈成知道自家父亲也插了一手,他支持的人理所当然是崔慎,却不单是因为那是他的私生子。   萧卓好像从不跟儿子避讳崔慎的存在,在出兵北郡的决定作出以前,他又一次和萧烈成谈起了东海郡的局势,父子二人得出了一致的结论。   大雍的利益要最大化,东海郡就一定要保持平稳,主政者要有公心,不能阻碍和限制冉七郎的发展。   现在的东海郡守钱酉匡做的很好,他能与冉七郎等人形成合力。郡尉陈平虽然没做出什么贡献,但他对于东海海防的稳定和安全十分重要,而且他也有公心,会在力所能及的条件下进行配合,接替他的人至少要做到他这个程度。   这样看来,最合适的人选莫过于崔慎了。   “崔慎的年资是个问题,但也不是不能解决。”   萧烈成记得父亲的眼神颇有些意味深长。   “朝中最有分量的人还没有说话,这事成不成,端看她的态度了。”   当时的萧烈成悚然一惊。   他当然知道父亲口中所说“朝中最有分量”的人到底是谁,只是那人在某些花边小报上还曾经传出与父亲的绯闻,这让做儿子的略有些尴尬。   不过那些当然都是假的。   他的父亲和母亲虽然是政治联姻,但两人在婚后都认真履行了各自的责任,在异性关系上无可指摘。   当然父亲也意不在此,不然不会错过崔令长的母亲。崔雪缨也好萧家也罢,都在他心中放不到最高,父亲有他自己必须要完成的事。   某种程度上说,太后也是这样的人。   萧烈成曾经随父亲见过太后,那时候的太后还不是太后,只是泰成郡王妃,一个守着幼子过活的柔弱夫人。   可在见到这位夫人的第一眼,萧烈成就本能地起了敬畏之心。他也说不好自己是什么原因,反正他就是知道这位王妃绝对不像外表看上去的柔弱,她是位非常有力量的女性。   这之后的事也完美验证了萧烈成的直觉。很少公开发表意见的太后一反常态,在出兵北境的议题上支持了以萧卓为首的主战派。据说太后说话的语速不快,但条理却异常清晰,完美地封堵住旧儒一系的各种理由,顺便还借着月鹭岛叛乱一事重重敲打了对方,让其党羽直接闭嘴。   阁葵陈磬钟领衔的西洋派没有发表意见,萧烈成怀疑是太后之前就敲打过陈磬钟,让西洋派集体变了鹌鹑。   毕竟,陈磬钟之前主张的租借计划被骂到臭头,有人拿着江北煤矿的事跟他的计划类比,把他直接说成了里通外国。   有些事,封氏皇族能做,但你陈磬钟就不能做。天下都是封家人的,人家不想要最多被骂个败家子,但外人卖了大雍的地,那性质可就完全不同了。   陈磬钟之前撰写过南德略发展研究报告,意在把下南郡的大田港变成大雍的南德略,西洋派有不少人都跳起来支持他的理论。   以前在朝中辩到口沫飞溅都没放弃,这次忽然回缩,想也知道是有分量的人施加了压力。   于是租借大田港的事永无下文,陈阁葵对于北境用兵一事全程噤声,有心人都看出了风向。   如果温太后看好崔慎,那么破格提拔他做东海郡尉也不是不可能,毕竟先帝还曾经把宠妃的纨绔子弟弟安插到兵部做了后勤总办,崔慎至少还有军功傍身呢。   冉昱通透机灵,马上就发现了哗点。   他抓了抓头。   “三哥要是成了郡尉,那萧郡守多半是要升任兵部了吧?北郡谁来接手?”   阿成是萧郡守的继承人,可他的资历暂时还够不到北郡郡尉和郡守这两个位置,不然萧郡守也不会派他来北境历练。   “北郡的副守和督卫都是可靠的人,交给他们我爹很放心。”   萧烈成笑了笑,并没有向好友隐瞒自家的动向。   事实上,这也是经过萧卓许可的。   提前知会讯息,是要告诉冉昱北郡人事的变更不会影响到与青州兵器局和东海制药场的合作,这是萧卓提前给合作伙伴吃的一颗定心丸。   “那要恭喜萧伯父了。”   冉昱笑得真挚。   “萧伯父杀伐决断,一心为国,入主兵部实乃大雍之福。”   这还真就不是客套话,冉昱是真心这样觉得的。   能凭借老火铳守卫北疆二十七年,萧卓此人是有真本事的。此次挥兵北境就看得清楚,从前线到后勤每个环节都无一纰漏,这可不是郡守说句话就能做到的结果,这是经年累月□□训练的结果。   只管理一个北郡太浪费材料了,兵部才是萧郡守挥洒的舞台。   “不管谁成为北郡郡尉,收回海叶湖势在必行。”   萧烈成的声音中透着坚定。   “海叶湖附近都是平原,鲜少有适合伏击的掩体,所以拉希亚人在那边派驻了重装骑兵部队。”   “以我们现在的火力,打对冲战显然是不占优势的,而且我们也没有那么多骑兵。”   “海叶湖气候寒冷,蒸汽车在那边消耗极大,使用严重受限。我就想着你这个农机车要是能改造成适合平原突袭作战的工具车,那我们应对拉希亚重骑兵的把握就能大了不少。”   工具车……   冉昱想了想。   “倒是可以载重,只是速度不会提得特别快,这种内燃机的瓶颈就是速度,不然我也不会把它放到农田里。”   “不过低温倒不是问题,理论上只要又足够的预热时间,在寒冷环境下也是可以使用的,这一点倒是不用担心。”   听他这样说,萧烈成点了点头。   他也只是问一问,并没真的想要好友造出来。   他知道阿昱的兴趣点不在火器,造火器纯粹是因为青州遇袭、家人被害,逼不得已才奋起反击。   阿昱最在意的还是内燃车,他那辆木气车从墨宗大学院时期就开始研制,一路上的艰难曲折萧烈成都看在眼里,也深知做科研的艰难。   要是火枪那么容易研制,那兵部的军械所早就应该造出珐琅枪了,也不至于连把巴虎罗孚都仿造不出来。   “那已经很好了。”   萧烈成的笑容中满是真诚。   “这可是咱们大雍制造的第一台内燃机,比起列西煤油车,我还是觉得咱们的农用机实在踏实,什么油都能用。”   “泰相以前就说过,真正的好东西是大家都能用,都愿意用的东西。列西煤油车在海西洲只有极少数人才能拥有,但你造出来的这种农用机,全大雍的人都用得起,我听说已经有商人跟你预定这种机器,准备买下来出租给农户使用了?”   被好友夸奖,冉昱还有点不好意思。   但订货出租这事是真有的,荷叶村的耕地实验太过轰动,一周后就有商人风尘仆仆地赶到青州城,四处打探在哪儿能搞到农机车。   不过冉昱暂时还是不准备生产农机车的,他觉得自己的图纸还有很多需要完善的地方,而且农机车的性能和定位目前还不够明确。   他原本准备跟着彭冲大师回九凌城,利用墨宗大学院的试验田尝试低温效果,刚好这时候萧烈成来信,表示想要订购一批农机车,冉昱欣然应允。   要说寒冷,那自然还是北境更有发言权啦!   如果今冬农机车能抗住矿北的严寒,那改转成攻击工具也不是不可能,只是这样的工程他一个人可是完不成,需要小伙伴和老师的支援。   现在,就看内燃农机车的表现啦! 第141章   这几日鸡鸣村十分热闹,机器的轰鸣声响彻田野,与往常的静寂形成鲜明对比,引得驻扎在周围村屯的小队纷纷跑过来围观。   当然,他们最初的本意是来看笑话的。   战斗告一段落,军兵们的心态略有放松,于是也有心情在茶余饭后闲聊一些笑料。   很遗憾的是,鸡鸣村小队就是最近的笑料之一。这支小队在收复江北煤矿的战斗中表现出色,已经提前预定了军功和奖励,在军垦开始以前,鸡鸣村小队一直是北郡军兵羡慕的对象。   事情的翻转,就发生在军垦这件事上。   矿北村屯地广人稀,适合耕种的田地的确不少,品质也十分不错。   可大家都知道,种地这事得讲求量力而行。海倭人走的时候连一只鸡都没留下,田犁和镐锹全部毁损后扔入河中。更别说珍贵的耕牛,杀掉带走也不会留给北郡卫戍军,重整田地只能靠人力。   所以鸡鸣村小队申请额外土地的事儿,在当时的各村屯中都成了一大奇闻。   这都什么时节了?能把自己门口的田地种好就不错了,还想要额外加量,是想军功想疯了么?!   于是大家都在看笑话,同时对鸡鸣村小队的大头兵们抱以深切的同情。   他们那个肖头儿,打仗是没得说,就是出身富贵以前没见田是怎么种的,所以才敢在上官面前夸下海口,大包大揽。   要那么大一片田,还没有牲畜助力,这不是擎等着要累死人吗?没常识也不能这样。   于是鸡鸣村小队成了这段时间的热门话题,众军兵都喜欢在休息间隙嘲笑他们,仿佛这样就能减轻劳作的辛苦。   今天鸡鸣村没动静。   今天鸡鸣村还是没动静。   四五天过去了,鸡鸣村的那些人日日操练,但却没有一个把锄头拿起来的,这是准备放弃了么?   “放弃什么啊!”   赵虎一脸得意地跟驻扎在隔壁村屯的老乡透消息。   “我们有秘密武器呢!肖头儿的兄弟是个很厉害的机关师,也就这两天的功夫,村里的地都让咱们收拾完了。”   “幸亏头儿当初多申请了几块田地,不然我这一身的劲儿啊,都不知道该往哪里用,憋得难受呢!”   老乡:……   就不爱听你吹牛。   可赵虎的话还是勾起了所有人的好奇心。这几日他们的确是听到鸡鸣村那边有轰隆隆的声音,原本还以为是江北煤矿运送给养的蒸汽车,没想到竟然是肖头儿找到的帮手。   “什么机关?蒸汽车吗?”   老乡很捧场地追问了一句。   “你们肖头儿可真是有钱,竟然用蒸汽车来帮忙耕地,那要花费好多煤炭的。”   “不是蒸汽车。”   赵虎摇了摇头,黑红的脸上满是不加掩饰的炫耀。   “蒸汽车那东西吃得多干的少,还得有专人看顾,稍不留神还会炸炉,已经是过期的机关了。”   “我们现在用的可是最新型的机关,只要随便加入些油料就能一直运作,力气还不小呢!”   他这些说辞都是根据自己的理解讲出来的大白话,专业的词汇赵虎讲不出,但大体的意思还是明白的,老乡也能听得懂。”   他大概知道,鸡鸣村小队搞到了一种新机器,喝油就能走,而且还比蒸汽车先进。   比蒸汽车还先进的机关……那得是个什么模样啊?听说京城里的大员用的还是蒸汽车,咋赵虎他们小队比大员还厉害,这怎么可能?   谁都不信,叽叽哇哇说赵虎吹牛。   赵虎也不跟他们多纠缠,直接把人带到了鸡鸣村,结果人是来了,魂却是吓飞了。   只见田里驰骋着三辆“突突突”的怪家伙,每辆怪家伙身上还站着一个人,看模样都是鸡鸣村小队的兵丁,正手持圆形方向盘操作。   怪家伙的身后拖着各种奇怪的刀具,有的像爪子有的像爬犁,在怪家伙的带动下正以恒定的速度挖开泥土,打碎石块,貌似十分轻松。   它们所到之处,平坦板实的土地变为一垅拢田亩,地翻得又深又齐整,比他们人力挖出来的半点不差!   “这……”   “这是内燃农机,肖头儿给我们找来的帮手!”   赵虎一挺胸脯。   “有了它就老省力了,只要站在上面把着方向就行,剩下的机器会给咱们干!”   “别看它小,可力气却一点儿都不小,石块都给打得碎碎的,土里的虫子都能给翻出来!”   “这两天我们耕田的时候,老有鸟雀飞过来跟着,一开始我还不明白是怎么回事,后来看清楚才知道,人家这是捡地里被翻出来的虫子吃呢!”   巴拉巴拉,赵虎一开口就是滔滔不绝的炫耀,把其他军兵唬得一愣一愣的。   这要是以前,肯定有人笑他吹牛,可实际中的现场一片静寂,除了机器的轰鸣就是赵虎的讲解,大家都瞪着眼睛看着远处的内燃农机,直觉自己仿佛是在梦中。   是真的吗?真有这种机器吗?   这么厉害,那以后是不是种田就不用发愁了呢?   事实上,不但他是这样想的,远在旧京勤政殿的帝国执掌者也是这样想的。   关于冉昱造出可以用于耕作的农机这件事,钱酉匡第一时间上报了朝廷。如今的东海郡露了几次脸,地位早不是之前的小透明,东海送来的奏报都会第一时间放在阁葵陈磬钟的案前,供他详细参阅。   看到关于内燃农机的消息,陈磬钟惊讶到微微挑眉。   竟然还真的造出来了!?有望替代内燃机的机关,而且还是一个墨宗大学院生员的成果。   陈磬钟在海西洲求学多年,自然也亲眼过列西煤油车,当时便惊为天人。   他觉得内燃车将会是工业变革的关键,又笨重能耗又高的蒸汽车会被逐渐取代,他迫切希望大雍朝也能拥有这样神奇的机器。   可惜海西洲对于工业机器的管制非常严格,能够买到列西煤油车的人少之又少,价格更是昂贵到堪比天价。列西煤油车需要使用专门精炼的煤油,这种燃料目前全靠进口,国产的煤油无法使用,非常不适合大雍的国情。   于是陈磬钟只能死了心。   在主政以后,他发现海西洲许多先进的东西都不适合大雍,比如化肥和煤油,就算满心热忱地引入,大家也未必愿意接受,还会招惹一身的骂名。   明明,他也是想要大雍更好啊!难道国朝就只能使用百年年墨宗留下来的那些玩意?明明都已经落后时代了啊!   抱着这样的不甘,陈磬钟这段时间一直在纠结和郁闷中反复拉扯,整个人都阴郁了不少。   尤其北郡卫戍军收复矿北,让他联想到自己之前提议的大田港租借计划,放现在看简直就是天大的嘲讽,可明明他的初衷只是为了建立一个像南德略和托特亚姆一样的贸易中转站,支援并辐射仙匀港,避免被濑户城抢走更多的货运量。   他们怎么就不明白?!   然而事情发展到现在,陈磬钟觉得自己也看不明白了。   他以为不适合大雍的东西,现在很多已经变换了一种方式重新出现在大雍,并且得到了从官方到民间的一致推崇。   比如化肥,湖溪化肥厂的化肥已经畅销全国,他都不知道东海郡哪来那么多氨,一家的产能就堪比西尔根二世每年远航运输回来的鸟粪石,大雍可是没有鸟粪岛的!   还有这个农机!   虽然只能用在农田里,可却是实打实的内燃机,本质上与列西煤油车并无区别,但却可以兼容各种燃料,甚至连重油废油都可以,简直把使用成本降到乐园一个匪夷所思的程度。   这样一来,普通人也用得起农机了,或者掏得起租金,尤其在大农场大庄园,农机的效率要远远胜于人力或者畜力,成本这笔账大家都会算。   所以,以前他想尽办法也不能顺利推进的计划,就……这么水到渠成推广开了?   不过这倒是好事,将来海叶湖收复以后,北境将有大量土地可以用作农场。而有了农机的帮助,大雍的军队再也不需要分割部分精力用于耕作,只需培养部分能够熟练操作机器的人才便足以解决。   再辅以化肥的支援,不但能解决军资补给的难题,说不定还有望缓解国内粮食的缺口。   想到这里,陈磬钟叹了口气。   毕竟,海西洲现在在打仗啊,粮食和货运都很难恢复,接下来要做好缺粮缺物的准备。农机和化肥的诞生,也许就是天意,老天爷要他们大雍好好自力更生,借此机会独立发展,所以才在这个节骨眼上送来馈赠。   天意不可违。   天命亦不可违。   陈磬钟看着手边另一份诏令。   这是太后今日上午内阁会上提出的意向。   虽然只是意向,但太后的态度十分明确,已经落实到内阁的诏令主文。若是没有合理的反对理由,这份诏令本日就要签发,即刻生效。   ——东海郡尉陈平升任兵部侍郎,主管南部诸郡中央直统军,协理兵部军资内务。   ——东海副尉崔慎暂代东海郡尉一职,观察期一年,一年后若是表现称职,正式升任东海郡郡尉。 第142章   冉昱带来的小农机车成了矿北军垦区的神物,几乎每天都驰骋在一望无际的大田野中。   倒也不是萧烈成贪多,其实鸡鸣村小队的地早就开完了,后期一直在帮其他的村屯开地,总算是赶在农时前将所有的地都翻了一遍,比预先划定的范围还多了不少。   这对北郡卫戍军来说,绝对是个大惊喜了。   更多的田地就意味着更多的收成,能够补足因为偏远而不能及时运输的军资,甚至有望自给自足。   只有能够在北境的大地上生存下来,才能稳稳守住这块疆土,一点点发展建设,最终让北境也成为一块富庶之地。   “如果在凛冬也能够使用这些农机车,明年我们想要定制一批配发驻军。”   萧烈成一脸郑重地向冉昱再次请求。   “也不用很多,第一批一个村屯保有两辆就可以了,我看你这车力气很大,拿来运输些物资也很便利。如果缺钢料,北郡钢铁场可以全数提供。”   这些农车对于北境太重要了,重要到即便已经被拒绝了一次,萧烈成还是不愿意放弃尝试。   好在这一次的冉昱点了头,答应等今冬的使用结果出来后正式考量。毕竟造车不是件简单的事,尤其是批量制造,东海郡暂时还不具备这样的工业实力。   他也没有在北境停留很久,确认农机车安全运行后就准备告辞离开。   崔慎的船在码头等他,因为晋升郡尉一事,崔督卫需要到兵部述职,返程的时候特地绕道矿北港,接心爱的弟弟回家。   萧烈成:……   就这么信不过他们萧家人吗!?好歹也是流着一半血脉的弟弟啊!   当然,这话他也只敢在心里吐槽,真说出口他根本不敢。   现在的崔慎已经升任东海郡尉,就算暂时还没扶正,但说起来也和自家亲爹一个等级的人,萧烈成在他跟前根本不够看。   他也没想到这位大哥的从军之路如此神奇,简直就是坐了飞羽火箭弹上天。可偏偏人家是有实实在在的军功,就算资历不够也能稳坐东海,还得到了皇室的支持。   崔慎晋职一事,让萧烈成的外家十分忌惮,原本私底下还动了不少手脚,准备花血本打压对方一番。后来还是萧夫人亲自出手警告了娘家。   倒不是因为萧卓施加压力,而是萧夫人自己就看得很清楚,崔慎这样的能耐根本压制不住,他本人也无意与萧家产生任何纠葛。既然不会对自家儿子产生威胁,那么章家就没必要枉做恶人。   何况章家也没那个本事真把人压下去,不过是徒劳的上蹿下跳罢了。   因着这件事,萧烈成对这位兄长的愧疚更甚,之后壮着胆子去信给对方,请教是一方面,他还在信中坦诚了外家做的一些手脚,并且言辞郑重地赔礼道歉。   崔慎的回信十分简洁,就只针对萧烈成的问题做了回答,其他的事情一概不提,仿佛只是单纯地在对同校的后辈指点。   萧烈成心安之余,又有些怅然。   他自己也说不好这种心情,但他知道这是他们兄弟最好的结果——不过分亲近,各自走在自己选择的道路上,互不干涉,偶尔交集。   只是偶尔他也会幻想,要是崔令长真的是他同父同母的大哥,他看着这位兄长的背影长大,那将会是怎样的场景。   那会是……   萧烈成晃了晃脑袋,看着码头上细心照顾弟弟的崔督卫……啊不,现在是郡尉了,他感觉自己很难维持住正常的表情!   虽然这种场景不是第一次看到,可每一次都会对他的认知造成严重冲击!阿昱的手是断了吗!?为什么还要大哥帮他整理衣服,上船的时候还要被大哥揽住,是怕他两脚打结失足掉到水里吗?那怎么可能!?   萧烈成捂住眼。   他死心了,真的死心了。   他尝试带入了一下阿昱的角色,如果被哥哥这样事无巨细的照顾……不,那已经不是照顾,那都可以称为控制,他根本受不了,这不是他想象中的兄弟关系!   就算是亲哥哥也不行!他绝对要逆反的!   “阿成不知道三哥以前的事,所以才不能理解他为什么会这样看重家人。”   在临行前的一个晚上,两个好朋友一起喝酒,阿昱对他多年的疑问终于做出了回答。   “三哥其实一直没什么家人,崔督卫住在茂头卫所军营,把儿子送去海西一户亲戚家寄养。看在崔督卫每月寄来银钱的份上,那家人没有过分苛待三哥,但对他却十分冷淡,从不给他笑脸。崔督卫一死,那家人马上把三哥当成童仆使唤,三哥被我娘找到的时候瘦的厉害,脸上也没有表情,有很长一段时间都不曾开口说过话。”   听他这样说,萧烈成心下黯然。   他难免会有比较,成长在家族呵护下的他与一路坎坷从未得到亲情关爱的崔慎,对于外界的认知必然是不同的。   阿昱是个很温和的人,热烈却不会灼伤人,天然会让人想要接近。连他这样一路顺遂的人都难免会喜欢阿昱这样的朋友,更别说一身寒冷的崔慎了。   说道这里,冉昱忽然想到了什么,忍不住嘿嘿笑出了声。   “以前哥哥们总说是我让三哥好起来的,其实他们没注意,三哥第一次开口说话是因为和阿元表哥吵架,打架也是和阿元表哥,阿元才是三哥恢复人类情绪的最大功臣!”   萧烈成:啊……   他回想了一下高文渊。   的确,高文渊那个家伙在某个时刻,总会有种让人想锤的冲动……   只听冉昱接着说道。   “后来有一次出去玩,我不小心掉进了河里,是阿元把我捞了上来。三哥其实也下水了,不过他那时候不会游泳……他好像觉得我会落水是他的责任,上了岸就苦练游泳,还有点过度紧张,一直延续到现在。”   说到这里,他还有点小骄傲。   “三哥现在的水性一流,上次我从兴福楼上被炸到护城河,还是三哥把我捞上来的呢。”   他这样说,萧烈成反而有点明白崔慎的想法了。   就阿昱这个家伙,真的是事故体质,稍不留神就要出问题,多看着点反而安心。   “不是……”   他摇晃了一下脑袋,感觉之前喝进肚子里酒水开始缓缓上头,眼前的好友有点模糊。   “你……你不会觉得气闷吗?”   “以前上学的时候,其实雍西军校有很多人都想和你做朋友的,但……但是……他们不敢……大……崔令长太可怕了……”   “管的那么严格,大牢里的囚犯也不过如此了吧?你都不知道我多不容易,他……他就想你看到他一个……”   “他……他其实……没安好心的……他……他想把你……”   后半句话,萧烈成说的含含糊糊,他的脑子和舌头已经被酒精占领,自己都不知道自己在说什么。   他隐约记得冉昱当时回答了什么,但他醉的实在厉害,听不到也记不得话里的内容,印象中只有好友那双微微眯起的醉眼,泛着可爱的狡黠。   小……小狐狸……   萧烈成晃了晃头,抬脚跟着上了码头。   他是代表北郡郡守府来送行的,顺便接应从东海运来的一船化肥,他们准备在码头搞个简单的交接仪式。   这是钱郡守巡游海线时签下的大单,北郡准备分出一部分肥料给北境,看看这一季的种植效果。   若是收成理想,这里未来会作为郡立农场进行运营,倒时候少不了与东海郡的合作,是以北郡郡守府十分重视,特地要求在背景的少郡守亲自到场。   同父异母的兄弟,代表各自的郡府,也算是命运的巧合了。   “请诸位看我这里,一——二——三!”   一片白光,郡府摄影师举着笨重的照相设备,给三人留下了一张珍贵的合照。   这便是后世惊艳了无数生员,被誉为历史教材最美插图的那张——码头上的三巨头。   当然,他们现在还不是什么巨头,只是在时代洪流中微微崭露头角的小人物,刚刚登上属于自己的舞台而已。   “那我们走啦。”   冉昱挥手跟好友告别。   “冬天的时候我再过来,你说的那种机关我会考虑,你要记得帮我记录内燃车的状态啊。”   萧烈成满口答应。其实就算阿昱不叮嘱他也会认真做到,他总有种预感,这怪模怪样的小三轮车对于北境的未来绝对是个巨大的转机。   不,也许不单单是北境。   他目送着好友的船起航,果然没过多久阿昱就被劝离了船舷。他是被崔慎带走的,以一种不容抗拒的保护姿态,其他护卫走在他们身侧,却完全融入不了那种氛围,仿佛是被什么看不见的力量隔开。   唔。   萧烈成抓了抓头。   他好像想起来那天晚上阿昱说了什么了。   他没听到,那是因为阿昱根本没发出声音,他给出的是无声的回答。   但他的唇语萧烈成却是看懂了,唇语是萧家继承人的必修课,阿昱大概是以为他已经醉成了狗,所以采用这种方式给出了答案。   小狐狸说:   ——只在我身上牵挂所有的心思,这不是件很好的事么。 第143章   说起来,冉昱也很久都没见到三哥了,一见面就兴奋地说个不停。   他先讲了讲他的内燃农机,然后又说了萧烈成的提议,最后又畅想了一下北境农场。说到口干舌燥,灌了一大杯凉茶下肚,冉昱才不好意思地抓了抓头。   “嘿嘿,三哥,都是我再说,你都听烦了吧。”   听他这样问,崔慎唇角微弯。   “怎么会?”   “阿昱的事,我都想听。”   他坐在战船的主仓,一向系紧阿弟的军装领口微松,是难得放松的模样。   此刻的崔慎眉眼温柔,伸手递了一杯温茶给阿弟。   “阿昱接下来有什么打算?”   冉昱想了想。   “应该还是研究内燃机的事吧。”   虽然他给小车找到了就业方向,可就目前来说,他的内燃机与列西煤油车的性能还是没办法相比,甚至相去甚远,这让他有些不甘心。   “想不想出去走走?”   崔慎笑着说道。   “再过一阵就是渔祭了,今年收复了丰南和长明,两岛的之间有东海卫的战船巡航,渔船可以到东南渔场打渔,你想不想去瞧瞧热闹?”   其实不用问,崔慎也已经知道了答案。   他的阿弟原本就是个爱玩爱热闹的性子,是因为遭遇家变才不得不承担起重担,说起来他也有一年半的时间没有休息过了。   崔慎想让阿弟歇一歇,哪怕工作中的阿弟光彩夺目,可作为他的家人,崔慎一直很为他的健康担忧。   阿昱从小就不是个健壮的孩子,沉迷上头的时没日没夜,更别说他之前还在兴福楼遭了灾,掉进寒冬腊月中的护城河。   都说慧极必伤。崔慎宁愿阿弟愚钝贪玩也不想见他年纪轻轻就垮了身体。大雍立朝就有泰相英年早逝,阿昱又是以宁先生为毕生榜样,这让崔慎十分担心。   他开始不动声色地引诱阿弟,想要把人拉出青州,去别的地方放松调养一段时间。   “之前不是总嚷着要去龟背屿么?东海卫正在龟背屿建造军港,过段时间我要去岛上巡视,你也一起去吧。”   果然,冉昱的眼睛亮了。   “我吗?我能去么?”   他有点小兴奋,又有点小担心。   “在建造军港,那外人上去不好吧?毕竟三哥才刚刚做了郡尉……”   听他这样说,崔慎微微一笑。   “阿昱以为我是以权谋私?”   他摇了摇头。   “放心,龟背屿很大,就算是军港,以后也是有人要在岛上生活的。”   “这个岛很大,有淡水还有矿产,所以钱郡守已经决意要大力开发了,我们不过是先上岛摸摸情况。”   噢,这样,那就没问题啦!   冉昱兴奋地搓手手。   龟背屿是东海线中少有的资源岛,以前一直被海寇霸占,这还是大雍军卫第一次踏上龟背屿的土地。   现在东海郡准备开发龟背屿,未来便可以以龟背屿为基地继续拓展海图,这可真是个激动人心的大计划!   “要去要去,三哥会和我一起吗?”   阿昱的眼睛亮晶晶。   崔慎笑了,眉眼微敛。   “当然,我当然要陪着阿昱,只要阿昱不先离开。”   “我怎么会先离开呢?”   冉昱一脸诧异。   “我又没有船,当然要和三哥一起,只要三哥不嫌我烦就好了。”   兄弟俩坐在舱内喝茶闲话,一片和乐融融。   而在另一边的阊洲城内,冉旸的日子就过得不那么开心了。   最近也不知道是走了什么霉运,之前他笃定的几笔生意都出了问题,买下的矿山也事故频发,险些被有心人抓到把柄闹到官府。   原本冉家是不怕闹到官府的,因为他们迁来阊洲就是走了胡子善小舅子的关系,冉家也一直在争取与胡郡守的搭上线。   本来这事已经有些眉目了,结果最近也不知道是哪里出了问题,胡郡守那边忽然就没了消息,态度十分冷淡。   到底因为什么呢?难道胡郡守收到布匹滞销的消息了?!   最近海西洲打仗了,运货的船都卡在东安图海,送不过去就收不到钱,船方只能换港停泊、就地甩卖。   阊洲织坊织造的都是造价昂贵的织料,冉旸复制了前世最繁复的织法,做工极其精美华丽。   这种织物,世道太平的时候能够卖出高价,可一旦遇到战争,那就是不实用的赘物,根本卖不上价钱。   前段时间发出去的三船货,原本以为可以赶在海西洲社交季前大赚一笔,结果不但没赚到钱,反倒还赔了不少。亏得之前冉旸给冉氏分家赚了不少钱,足够承担这点损耗,不然他在分家的地位必然遭受动摇。   但也已经有人开始质疑他的决定了。   “白眼狼!王八蛋!以前跟着我赚钱的时候不吭声,现在不过失败了一两次,竟然就耐不住要跳出来吗?!”   冉旸暴怒地摔了一个杯子。   他已经很久没被人指着鼻子问话了,这让他想起之前还在东海郡时候的境况。那时候的他只是个无足轻重的分家晚辈,才能和光芒都被本家刻意打压,郁郁不得志。   他拼上性命才考进墨宗大学院的机关科,冉七明明有那么多种选择,可为了打压他还是与他进了统一科目,还花哨地入钟师门下,这不是跟他过不去是什么?!   冉七就是想要压他一头!   一想到冉昱,冉旸心里的那把邪火就烧得更旺了。   之前听说他遇袭遭灾,冉旸乐得一晚上都没睡好觉,连夜准备了一份丧仪等着送去青州。结果一夜过去,冉昱的死讯没传来,报纸上倒是公布了细作内贼被一网打尽的消息,可把冉旸气了个倒仰。   可最让他害怕的,却是现实已经与他记忆中完全偏离,几乎弯成了两条平行线,完全找不到任何交集。   本该死去的萧卓、谢敏达都活得好好的,月鹭岛知县冯德志倒是被一网打尽,崔慎还领兵收复了丰南三岛,现在北郡卫戍军出兵北境,一举拿下江北煤矿和矿北十五个村屯,这在冉旸的记忆中是从没有发生过事情!   风雨飘摇的朝局……稳定下来了?   那原本应当降临的乱世呢?内忧外患的二十年呢?这样下去新朝还怎么可能降临?!   一切都是因为冉昱!   冉旸咬牙。   都是因为冉昱没有去死,冉昱要是死了,青州冉氏就再不可能振作。没有了冉氏的东海就是一个破烂乡下,崔慎也没机会往上爬!   呵,还收复失土,不过就是个打秋风的乞丐小子么!   他至今还固执地认为崔慎是借了冉氏的光,哪怕对方升任东海郡尉的消息传来,依旧不改自己的想法。   郡尉算什么,他上辈子还见过未来的皇帝呢!彼时宇文芎挥师直取南部诸郡,刀枪列阵旌旗招摇,那才叫一个气派!   可是宇文芎,到底在哪儿呢?   “英主”遍寻不到,打击却接踵而至。   先是之前布局的生意遭受挫折,之后又事故频发导致声誉受损。这些都不算什么,最让冉旸无法接受的,是从北境传来的消息——北郡卫戍军在收复江北矿区的战斗中使用了最新的火器,能够飞上天的飞羽火箭弹,在三个时辰内横扫江北战场!   飞羽火箭!   冉旸看到这四个字的时候,眼珠子差点没瞪出来,狠狠掐了自己一下才确定不是在做梦!   火羽箭他太知道了,机关大师冯天吉的杰作,宇文芎就是靠着这种火器南征北战,最终成为两江军的最高统帅!   冯大师还在他置下的院子中做研究,北郡卫戍军怎么可能有成品火羽箭?!   “一定是同名巧合,或者是拙劣的简单版本,不可能是真正的飞羽火箭……”   冉旸焦虑的在房间里走来走去,一遍遍地宽慰着自己。   但他也知道,苍白的语言根本无法抚平他的不安,因为飞羽火箭已经出现了,就算现在还不像他记忆中那样威力巨大,但进化为最终版是迟早的事。   现在的大雍朝局稳定,有无数个“冯大师”可以安心研究飞羽火箭,而不是在战火和荒灾中颠簸挣扎,朝不保夕。   对了,冯大师!   冉旸心中一动。   他怎么忘了,自己的手里还有一张最重要的底牌,飞羽火箭的发明人冯天吉已经为他所延揽,他随时可以拿到飞羽火箭的完整版!   既然是完整版,那肯定比现在的版本要好用。如果能好好利用这张王牌,那他同样能够经营出一个名利双收的局面。   他是墨宗大学院机关科出身的生员,造出飞羽火箭的完整版也不算什么太离谱的事,至少比上辈子的民间大师冯天吉更容易让人相信。   如果他也成为举世闻名的机关大师,如果他掌握了飞羽火箭的工艺图纸,如果他能设立场坊制造火器……   冉旸的眼中闪过了一抹贪婪的光。   是他之前狭隘了,与其把希望寄托在别人的身上,不如自己光环加身,同样能够赢得尊崇和敬畏。   就像冯天吉,即便出身市井,成名以后依旧有一众门阀延揽,就算是一代枭雄宇文宆,在面对冯天吉的时候依旧谦卑温和,平给都要给他几分颜面。   做机关师,走技术路线,这原本就是他该选择的正道啊!不管最后是谁当政,都不能不把他放在眼中,就像墨宗大学院的创始人宁非,改朝换代依旧立于不败之地。   他,要做这个时代的开国泰相! 第144章   只要能拿到飞羽火箭弹的设计图纸,他也可以是冯天吉。   冉旸就是这样坚信着的。   现在冯天吉就在他手里,而且还贡献了半张飞羽火箭的设计图,只要再努力些,何愁完整的图纸拿不到!?   于是在这段时间里,冉旸时不时就会到访冯大师的宅邸,亲切地询问飞羽火箭的研发进展,并拍着胸脯表示,只要能造得出来,有什么要求他都会满足。   他这种态度,反而给了冯天吉很大的压力。   骗子最会察言观色,查探别人话语背后的真意,冉旸这番做派他如何看不懂!?   他知道对方供他好吃好喝就是为了那什么羽箭,要真是拿不出羽箭来那他绝对吃不了兜着走。这可不是以前在彩云坊的时候骗骗外地商户的事,要是真得罪了冉家,那他多半走不出阊洲城。   有了这样的认知,冯天吉也十分着急。   他已经习惯了这样锦衣玉食声色犬马的生活,把他再打回冯二狗他死都不愿意,当然是要竭尽全力留存着冯天吉的身份。   他不会造什么飞羽火箭,可他之前从小崽子那边搞到的图纸,交给傻少爷后傻少爷竟然还很高兴,说明小崽子还真弄到了好东西。   虽然只有一半,但这不算什么大事,再让小崽子把另一半也弄过来不就得了!?   他是这样想的,也是这样做的,马上联系张二郎送信给富贵,问他要另外半张图纸。   冯天吉想得很好,只要拿到了完整版就说是自己想出来的,只是最近他身体不适不能亲手制造,所以把图纸托付给冉少爷,请他们代为完成。   戏文里不经常有这样的桥段嘛,世外高人是不会亲自动手的,那太有伤体面。   他正做着美梦呢,冷不防却被张二郎传来的消息打了一记闷棍。   ——富贵要他把哑巴丫头送出来,不然就不会给他另外半张图纸,想要图纸拿人来换!   艹!狗崽子!竟然敢威胁起他老子了!?   冯天吉气得肺疼。   按他原来的脾气,一早抄起棍棒狠揍那狗崽子了。   可现在狗崽子人被他卖了,还是卖在千里之外的青州作坊,想打人都够不到。   一肚子气没地方撒,于是便全都发泄在穆三娘的头上。   都怪这个婆娘,生的都是什么不省心的魔星!果然算命先生说的没错,那狗崽子就是个克父的玩意儿,翅膀还没硬呢就想着坏老子的好事,蠢婆娘生他的时候就应该直接掐死!   穆三娘哭得差点背过气去,伏在冯天吉的脚边也不敢动,哀哀切切地恳求男人不要记恨她。   这段时间她过得既舒服又煎熬。舒服是因为吃喝不愁,不用辛苦做工维持家计。煎熬就熬在和丈夫没了合法的名分,由夫妻变成叔嫂,每日还得看着冯二狗与一群小妖精厮混胡闹。   每每见到园中年轻貌美的姬妾,穆三娘的心就跟火烧一样,热辣辣的疼。   她原本便是容色平平,生活的摧残让她越发憔悴衰老,说是冯大师的寡嫂竟然也没人怀疑。她自知比不了那些小妖精妖娆,便一心只想拿替冯家延续香火的功劳。毕竟自己给冯二狗生了三女两男,虽然已经卖掉了三个,但总归还是有儿子不是嘛!   她是这样想的,所以在冯天吉的后宅中颇有一股超然的底气,总觉得自己和那些妖艳贱货不同,冯二狗虽然一时半刻会被容色迷惑,但终归还是给了她正室的颜面,没让那些妖精有了子息。   可就在不久前,冯天吉的一个小妾竟然怀孕了!   穆三娘大受打击。她正要去找冯二狗哭诉,结果正遇上自己的儿子惹恼父亲,心中忍不住一阵焦躁。   竟然只想着妹子而对亲娘的处境不管不顾,她怎么养了这么个不感恩的白眼狼!   可是没办法,那灾星的确就是从她肚子里出来的,果然是克父克母搅和一家子都不得安生,好容易她过了两天好日子,那灾星就又来闹幺了!   想到这里,穆三娘更是悲从中来,哭的更伤心了。   “行了行了!别号了,号什么丧,老子还没死!”   冯天吉不耐烦地踢了一脚穆三娘。   一把鼻涕一把泪地抹在衰老干黄的脸上,不但没有半点美感,看着还让他倒胃。   “你生的狗崽子,你去想办法!”   他一脸厌恶。   “不管用什么办法,反正我要另一半完整的图纸。我不管你是去卖还是去上吊,半月之内一定给我搞到手,不然你就带着你生的那个哑巴滚蛋!”   他这样说,穆三娘大惊,连哭都忘了。   以前吃不上喝不上的时候冯二狗都没撵她走,现在好容易能过上点好日子,她就更不能离开了,被撵走了还怎么活?!   不行!绝对不行!   “那他要把哑巴丫头带走……”   听她这样问,冯天吉一拍桌子,怒道。   “孝敬爹娘不是天经地义的事,哪有用妹子换的道理?念亲也不念你这个亲娘,你说你生了个什么畜生!”   他这样说,穆三娘心中的愤懑更盛,甚至都开始迁怒自己的小女儿。   她这都是什么命啊!生的孩子都不争气,不但拢不住丈夫还不知道反哺娘亲,都白生白养了!   气归气,男人吩咐的事还要做。她之前也托人捎了口信给儿子,但始终石沉大海得不到回音。这次冯天吉给她下了死令,穆三娘的心里火烧火燎的,生怕把事情办砸了就要被撵会柳枝胡同。   她已经,不能再回去那里了!尤其是在这么煊赫的地方活过,柳枝胡同逼仄的柴房就跟噩梦一样可怕!   得想个办法,拿到那半张图纸……   话虽然这样说,但夫妻两个绞尽脑汁,也真就没找到更好的办法。   倒不是没想过干脆以哑巴三丫做要挟,逼迫富贵交出图纸。可冯天吉以己度人,觉得要是逼的狠了对方很可能不管不顾,干脆放弃这场交易,所以便又打消了伤害三丫念头。   又是双方又拉锯了几次,最后还是冯天吉做了妥协。现在形势比人强,说到底还是他更需要图纸一些,他迫切需要用图纸稳固自己的地位。   “好吧。”   他恶狠狠地啐了一口。   “就用三丫换图纸,一手交人一手交图!”   穆三娘当然没什么异议。事实上,她现在很高兴自己一方的子女能为冯天吉“贡献”,毕竟那个妖娆的小妾已经显了怀,她很怕自己正房太太的位置不保。   娃娃嘛,送走了还可以再生。她说亲的时候媒婆都夸她好生养,她肯定比那个妖妖娆娆的妖精更会续香火。   反正小的这两个已经养废了,一个白眼狼一个聋子,放在跟前还容易招男人厌弃,不如送走。   扔孩子这事两夫妻都是驾轻就熟,半点心理障碍都没有。   因冉旸催促的意味越来越浓,冯天吉也难得有些紧张,一叠声催着穆三娘尽快把事情办妥。   比起他这个当爹的,那个狗崽子对穆三娘这个亲娘可能还有点情分,自然是她出头更适合。   这事还是张二郎出面牵的线,作为冯家父子恩怨纠葛的知情人,张二郎在冯天吉走后很是遭遇了一些麻烦,开在柳枝胡同口的赌坊都给折进去了。   好在挖树根的那家少爷出手相救,这才让他们一家子全须全尾地保全了下来。如今张二郎已经投了高少爷门下,为新元商社往各地运送货物,活计虽然辛苦,但却是走上了正路,家里的妻儿也能挺胸抬头了。   他原本就十分看不上冯二狗,遭劫的原因更是心知肚明,无外乎是冯骗子怕他掀了自己的老底想要暗中杀人灭口,心里恨透了他。   这次来阊洲送图纸,张二郎是一百个不愿意,但他不想违抗东家的命令,只能捏着鼻子来跟冯二狗打交道。   好在冯二狗心里有鬼,根本就不敢露头,把事情全部推给穆三娘经办。   一别快一年,穆三娘也和之前在柳枝胡同的时候有了变化,丝缎菱花裹了一身。   但无论穿的多么华丽富贵,她眉宇间的怨苦是改不了的。游移的眼神飘来飘去,话说的也颠三倒四,破有几分不知所云。   穆三娘想在昔日的街坊面前做个脸面,可熟知她家老底的张二郎根本不吃这一套,开口就直捣正题。   “不是卖孩子吗?三丫呢?”   穆三娘的脸色十分不好。   她以前卖孩子的时候都要掉几滴眼泪,这次也不知怎么的,眼睛挤了又挤,连点湿润的意思都没有。   “行了。”   张二郎厌烦地皱眉。   “别浪费时间,卖都不知道卖了多少次,还跟我这里演戏,别浪费时间!”   “你再墨迹,我就走了。”   穆三娘有点挂不住脸,但又不敢真的耽误冯二狗的好事,只好把三丫推了上来。   “东西呢?”   张二郎扔了一卷纸过来,然后拉着三丫上了船。   趁着穆三娘忙着捡纸卷的空挡,货船扬帆启航,很快便离开了阊洲港。   三丫畏惧地看着张二郎。   她认得这个男人,以前他们在旧京住的时候,柳枝胡同里的很多街坊都怕他。   终于轮到她了么?   她的哥哥姐姐都是这样被带走的。每当家里揭不开锅的时候,家里就会有人离开。   大哥大姐二姐二哥。   娘最近的心情很不好,每天都要揪着她打骂,她觉得迟早自己会被撵走。   就是不知道……她这次会被卖去什么地方……   张二郎看她表情就知道她在害怕什么。   他叹了口气,摇了摇头,扔下一句没头没尾的话。   “果然还是你命好啊。”   咦? 第145章   “二……小叔,图纸拿到了!”   穆三娘兴奋地走进正堂,差点脱口而出丈夫的旧名。总算她还记得冯二狗的叮嘱,及时改换了称呼,才没有露出马脚。   即便这样,她还是收到了冯天吉的一个怒瞪。好在她手里握着对方心心念念的图纸,勾得冯天吉顾不上骂人,连忙抢过来展开观看。   说是看,其实他哪里看得懂。不过也就是看看那些横平竖直的线条,还有上面标注的一些数字,觉得和之前那半份图纸差不多。   妈的,那狗崽子不会拿假图纸糊弄他吧?!   这是冯天吉本能的想法。   要换成是他,他肯定会这么干,反正哑巴丫头已经换走了,用假图纸换真人稳赚不亏,替换下来的真图纸还能用来再卖一笔,这才叫划算。   不过他手里也不是完全没有依仗……   冯天吉斜眼看了看站在面前的结发妻子。   既然那狗崽子惦记哑巴丫头,那对他亲娘应该还是有分香火情的吧?   只要扣着穆三娘,狗崽子应该也不怎么敢轻举妄动。   算了,反正也没别的法子,且先信他一回吧!   于是,这天下午,阊洲城冉府第一次收到了住在前街的冯大师请帖,邀冉旸冉少爷到府中一聚。   收到请帖的时候,冉旸都有点反应不过来。   把冯大师请到阊洲城这么久,从来都是他主动上门拜访,什么时候见过冯大师请他过府一聚的?!   最近一段时间,大师甚至对他多有回避,甚至还装病了两三次,这让冉旸十分愕然。   虽然一早就知道大师的私德不大能入眼,但这也……   “他说是什么事了吗?”   冉旸皱眉问何二。   何二摇头。   “没说,但看送信的人挺神气的,应该是好事。”   好事……   冉旸想了想,脑中蓦地闪现出一个可能性。   难道……飞羽火箭造成功了!?   那可是个天大的好消息,的确应当过府一聚。   有了这样的认知,冉旸那还坐得住?!马上差人备车去往前街。   一进门,冉旸就见到久违的“大师冥想”的场景。说起来这还是很久以前他在柳枝胡同初见冯大师时候的姿态,不过和那时候想必,大师不但胖了还圆润了,连腿都有点盘不起来,只能曲坐。   “大师,可是飞羽火箭……”   冯大师睁开眼,一脸仙风道骨脱离时速欲望的表情。   “幸不负所托!”   好!   冉旸乐得差点没蹦起来。   等了这么久,终于等到了一个好消息!有了飞羽火箭的图纸,他就等于掌握了最大的筹码,无论将来那一方胜出,他都将有位列朝堂的资格!   他,就是冉天吉!   想到这里开,冉昱强自压抑住激动。   “大师果然天纵奇才,那飞羽火箭的图纸……可否容在下一观?”   听他这样说,冯天吉微微点头,示意下人把早就准备好的图纸奉上。   图纸自然是从张二郎手里拿到的那张,原封不动地送上来,其实冯天吉的心中也没底。   可时间来不及了,而且府外也有傻少爷的眼线,他不敢带着图纸出门去找别的机关师。   反正之前那半张图不也没出什么问题么?估计这次也不会有,能蒙混过关他就还能白嫖一段吃香喝辣的日子。   虽然是这样想的,可冯天吉也做好了事情败露马上卷钱跑路的打算。他在彩云坊行骗多年,这种事情再擅长不过,骗子若是被苦主抓到,挨骂挨打都是轻的,搞不好就会给送进大狱吃牢饭!   在逃命讨债这件事上,冯天吉有着丰富的经验,他有把握能逃出生天,就是可惜了这个宅院和那群娇媚的小妾了。   冯大师思维发散的时候,冉旸正聚精会神盯着手中的图纸看。   他也是正经考上,墨宗大学院机关科的生员,虽然成绩不算优秀,可基本常识和绘图素养还在,一看这图纸就知道真假。   如果说上半张图的设计还有些生涩稚嫩,下半张图就完全是个成熟老到的机关大师应有的水平,不仅完美弥补了上半张图的缺陷和劣势,还根据之前的设计思路做了合理转化,把矛盾点变成了优势点,让人眼前一亮。   果然不愧是冯天吉冯大师!   冉旸在心中拍案叫绝。   这的确就是后世的飞羽火箭没错了!   虽然和上辈子略有些不同,可考虑冯大师本人的人生轨迹已经发生了变化,略有不同也说得通,根本不必拘泥这些小细节!   已经完成自我洗脑的冉旸大喜过望,捧着这卷设计图爱不释手,似乎已经看到了自己手捧火器惊艳登场,震惊朝野的辉煌场景。   想到这里,冉旸深吸一口气,脑中飞快地琢磨着怎么才能把这份设计图光明正大地据为己有。   说起来,上辈子的冯天吉终其一生也就造出来这么一分惊才绝艳的火器,之后虽然也有贡献,但却被宇文穹评价为思路偏颇而不实用,陷入了江郎才尽的怪圈。   既然江郎已经才尽,那留着也没什么用处了吧?毕竟他不是宇文穹,不需要作出礼贤下士的姿态,没用的东西就应该尽快处理掉。   只要冯天吉还存在一天,那他冉旸的机关师大梦就略存一分隐患,死去的人才会永远保守秘密。   想到这里,冉旸的眼中闪过一抹凶光。   在经历了上一世的惨痛之后,他早就不是那个清高傲气的分家少爷了,在血与火的乱世中要真没几分狠,就算长了一张与冉昱五分像的脸,冉旸也不可能一路在两江军中畅行。   他也是手上染过血的人,堂弟都能直接砍,也不在乎一个素昧平生的冯天吉。   飞羽火箭的图纸拿到了,“隐世的大师”可以彻底隐了。   他以为自己的心思十分隐秘,殊不知他脸上的变化都被冯天吉看在了眼中。   冯大师多机灵的一个骗子啊,之前因为担心露馅所以一直在暗中观察金主。现在冉旸动了歪心思,冯天吉马上就觉察出异常,暗道自己得准备跑路了。   明天……啊不,等下就走,谁也不带,越快越好,一定要立刻离开阊洲城!   至于要去哪里嘛……   冯二狗犹豫了一下。   回旧京是不可能的,傻少爷知道他在旧京的老巢,他又得罪了张二郎,回去就等于送死。   要么去南部诸郡,要么去都德。   不过下南郡离东海太近了,狗崽子和哑巴丫头就在东海,万一把他认出来之后还要徒生罗乱。   都德倒是个不错的选择,那边是贸易码头,鱼龙混杂的地方最容易浑水摸鱼,他一张三寸不烂之舌也有发挥的空间。   至于为什么不选择刚刚收复回来的北境……那种苦寒的地方不得辛苦劳作才能活下去吗?!他冯天吉在京城都没遭过这种罪,去北境讨生活绝对不可能!   电光火石之间,冯天吉已经做好了打算,接下来他准备在冉旸身上榨出最后一波油水。   他假模假式地提出需要经费,模型的制作需要特殊的材料,而这些材料需要他亲自购买,之前因为一直没出图纸,所以也不好意思跟冉旸提出来。   现在图纸已经完善得差不多,接下来他准备进行实物的制作,顺便修正一些不合理的瑕疵,这些都需要钱。   冉旸没想其他,一口便答应了。   他也在担心图纸不完善。   冉旸在机关学一道上的天资有限,虽然能看懂图纸,但最多也就是个依样画葫芦的水平,让他像冉昱那样独立设计机关他是做不到的。   冯天吉拿出的这份图纸设计繁杂,冉旸根本想象不到实物的效果怎样,他便想着等成品出来,等冯天吉拿出最终的版本,再收拾他也不迟。   于是他让何二去筹钱。何二脸上不说,心里却一直骂骂咧咧,因为冯大师这次要的实在是太多了。   这造的是什么金箭宝石箭,一张口就要走了织园两个月的利润,偏偏他家少爷还想也不想就拍板给了!?!   何二看向冯天吉的眼神中都带着刀子。   他依旧觉得这老小子是个骗子,在少爷面前巧言令色骗吃骗喝,半点真本事都没有。   偏他家少爷跟中了邪一样,就吃这骗子的诱哄,对这么明晃晃的破绽都视而不见,还有求必应。   少爷是不是忘了?这阵子海西洲打仗,织园的货船根本开不进托特亚姆,前半年亏钱已经是板上钉钉的事,他们手里的银钱已经非常紧张!   原本四分十四支里就已经有人在闹事,再把这笔钱掏出去,族里多半要翻天!   可心里这样想,嘴上却不敢多说半句。   现在的五少爷和以前可不一样,在族中说一不二,做事的风格还十分狠戾,哪怕是旁支长辈也半点都不给人家留情面,很是得罪了不少人。   之前仗着给族中赚了不少银钱,四分十九支的那些人也不去触他霉头,场面还算是稳得住。   可这段时间他们家事事不顺,少爷的几次决策都没收到预想中的效果,反而让织园遭受了损失。之前看在钱的份上大家不吭声,现在眼见着已经有了失势的迹象,少爷他如果还是一意孤行,那他们这一支怕是要遭受其他分家旁支的疯狂反扑!   唉,这可怎么办是好?! 第146章   何二的担忧不是没来由的。   离开了东海,已经在阊洲站逐渐站稳脚跟的四分十九支,最近内部开始变得动荡。   初到恒阊的时候大家都很谨慎,唯有七叔公一家表现得十分强势。因为冉旸的决策让大家尝到了甜头,看在钱的份上大家愿意容忍他的跋扈,冉氏四分十九支一派和乐融融的氛围。   但这种局面,随着时局的变化很快开始衰减。先是冉旸接连几次决策失败,让族人对他产生了质疑。而他执着于寻找“未来英主”的行为更是吓到了四分十九支的长辈。   这可是要掉脑袋的事!   别看他们算计本家的孤儿寡母没人追究,但是要说造反、要另立皇帝,马上就会招惹官府上门,这可不是小事。   虽然七叔公马上把冉旸教训了一顿,之后冉旸也收敛了许多。但他疯狂的模样都被人看在眼中,声望在族内一落千丈不说,甚至还有传言说他中了邪,被乱七八糟的东西上了身。   反正从那以后,冉旸手中的权力被一点点架空。但他好像也不怎么在乎,依旧我行我素。   最近冉旸不知道从哪里找了个大师说是要供养,给钱给房宅不说,还花高价采买了一批花娘舞姬送去伺候枕席。什么狗屁大师还要玩花娘!?分明是个不正经的骗子!   呼——   七叔公的胸口剧烈起伏,如同鼓胀的风箱。   “他到底想干什么!?”   老头恶狠狠地敲了一下拐杖。   “一下子又拿走那么多钱,是不是又要给那个骗子送去了!?”   被他这样问,何二低头做鹌鹑状,一声都不敢吭。   这让他怎么回答?他总不能说自家少爷花钱买了骗子的图纸,还被对方敲走了好大一笔材料费吧!   七叔公看他这模样还有什么不明白的,气得一口气差点没倒上来。   孽障!孽障!   他喘了几口气,只觉得喉咙里都有了铁锈的味道。   海西洲忽然爆发战争,织坊之前精心准备的一批高价布匹全数折在了东安图海,损失的钱财已经让四分十九支中的不少人红了眼。   现在冉旸又要不管不顾地增加开销,他就没想过自家老祖父的处境吗!?上次开宗族大会那些人就差没把他这把老骨头给吞了!   正说着,就见管家急匆匆的出现在门口,一脸焦急。   “老太爷,老太爷不好了!九房的老太爷嚷嚷着要开族会,现在四分十九支的各家都往祠堂去了,说要追究少爷偷窃公中财物的罪责!”   听到这个消息的九叔公眼前一黑,好悬没瘫坐在地上。   还是何二机灵,马上伸手把人搀扶住,这才没让九叔公摔个好歹。   九叔公强自镇定。   “胡……胡说!什么盗窃公中财物?旸儿怎么可能做下这种劣事?这分明是血口喷人,是栽赃陷害!”   他啐了一口,恨恨地道。   “随他们闹吧,反正我不去,我一把老骨头可不跟那些个小人折腾。”   “老太爷,您还是去吧。”   管事一脸哭相。   “九老太爷和十三老爷今天早上盘了公账,看到少爷提走的那笔银钱当即就翻了脸。他们去祠堂的时候还带了人证和账目,说要是您不过去,他们就要提告官府!”   啊?!   九叔公终于忍不住憋闷,一口老血吐在了当场。   告官府!?这么可能让他们告!?   别说旸儿真拿走了那笔银钱,就算没拿走也不能跟他们去官府!被自家亲族闹上衙门,他们家的名声就彻底臭了,以后旸儿还怎么入朝?!   敢情七叔公还盘算着让孙子入朝为官的美梦呢!   “去……这就去……”   七叔公看了一眼何二,挥了挥手,气虚地念叨。   “你去看看少爷现在在哪里,赶紧差人去把人给我找回来!”   何二哪敢耽搁,忙不迭下去找人了。   这边阊洲冉氏的祠堂内,气氛压抑凝重。四分十九支的其他各房人都来齐了,黑压压地分坐两侧,各个脸色不虞。   其中有焦躁的已经开始骂人,话里话外不外乎七叔公一家有私心,大权独揽,坑骗了其他亲族的利益。   七叔公进堂的时候,脑中忽然一阵恍惚。   他依稀觉得这样的场景似曾相识,仿佛一年前在东海青州城中,他也是这样带着四分十九支逼迫本家母子的。   真是……报应不爽啊……   七叔公定了定神,勉强驱散走脑中不详的预感,强装镇定迈步走了进去。   他板着脸咳了一声,一脸不悦地看着宗祠里的同族,傲气满满。   “胡闹什么,成何体统!”   “七哥说得对,可是不成体统呢!”   在场唯一与他同辈分的九叔公开了口,阴阳怪气地笑了笑。   “你那宝贝孙子是越来越不成体统了,竟然还擅自盗用公中的资财,你年纪大管不了,我们这些做人爷叔伯的可不能干看着!”   说着,他朝低头站在一旁的账房努了努嘴。   “老何带着账等你好半天了,他家那三小子是冉旸的亲随,要不是我们今日忽发奇想决定盘账,还不知道四分十九支已经被他挖成了个空壳子!”   说着,他就抓起桌上的账册,“啪”的一声扔在七叔公的面前,冷着脸说道。   “七哥你看看吧,你那孙子做下的好事!”   七叔公当然不看,何玉奎是他的亲信,冉旸拿钱这事老何都跟他通过气,他一早就知晓了。   不过这事他不能承认,但也不能多做纠缠,所以他点了点头,含混着转移话题。   “老九你这话说得有点偏颇,旸儿给族里增利自然要投入本钱,不然你以为公中的矿场和良田是天上掉下来的么?”   他这样说,九叔公就不说话了。   的确,冉旸也不是第一次动用公中的钱,只是那时候是赚了的,大家都跟着吃肉喝汤,自然没有异议。   现在是赔了,可做生意本来就又赔有赚,再继续纠缠就显得他们小气。   他不说话,但有人不愿意这么放过冉旸。   “七伯。”   十三房的冉至覃起了身。   “为公中增利我们自然没意见,可冉旸那是增利吗?!他那是被骗子迷了心智,把我们冉家人的钱白白送去供养别人!”   “要真是供养个大技师大机关师也好说,姓冯的是个什么玩意?京城柳枝胡同出来的滥赌鬼,卖儿卖女还一身欠债的王八蛋,供养这种玩意对冉家有什么用处!?”   冯二狗虽然伪装了身份,可他在柳枝胡同生活了那么多年,根本不可能一点痕迹都不留下。何况他之后还买凶暗害张二郎,张二郎当然不会再给他打掩护,甚至还有意无意散播了他的真实出身。   天下没有不透风的墙,恒阊郡虽然距离旧京有段距离,但是想查还是能找到些东西的,所以才有宗族查账这一出戏。   七叔公被数落得脸色惨白,自觉平生都没受过这么大的屈辱。   当日在东海青州城,这些族人都站在他身后,与他同一阵线挤兑本家二郎和冉夫人。什么时候这些霜刀雪剑都冲着他招呼了?这滋味着实难受!   偏冉至覃还不愿轻易放过他,继续说道。   “还说什么机关大师……一个滥赌鬼懂个鸟的机关!”   “冉旸不是在墨宗大学院机关科学习过的生员吗?怎么连真假都看不出来,墨宗大学院是看走眼了才让他入学的吗?!”   “谁看不出来真假!”   一声大喝,声音尖利刺耳,冉旸抱着图纸大踏步进了祠堂。   他冷冷地看着冉至覃,蓦地嗤笑一声。   “十三叔连中学堂都没念完吧,哪有资格谈论机关学?你懂这么深奥的学问?”   “你!”   冉至覃被他说得脸色青红交错。   中学堂肄业是他毕生的耻辱,可实在不是做学问的材料,所以最后只能放弃。   可放弃却不代表他是个傻子,冯二狗那么明显的纰漏冉旸都视而不见,说不是别有居心他都不信。   什么冯大师,分明是冉旸监守自盗,以供奉大师为幌子秘密贪墨公中的财物!   想到那一笔又一笔数额巨大的出账,十三叔的心都在滴血,说出口的话也越发狠厉。   堂中的分家旁支纷纷附和。   本就是因为利益而聚拢在一起的人,自然把利益看得比什么都重要。无法攫取利益甚至要有所损失,这些结果他们都不能接受,甚至还会立刻变脸。   冉旸对于分家旁支来说,现在就是个拖累,不但要担忧他会不会造反连累九族,还要承受他恣意妄为给自家带来的损失。只是他毕竟还顶着“气运福德”的名头,分家旁支还不敢把人得罪死,否则也不会只在祠堂发难。   这些套路,冉旸都心知肚明,他们当初怎么逼迫本家,现在自家正在滑向同样的深渊。   但他丝毫不害怕,因为他身有倚仗!   要不是现在还需要四分十九支的银钱支撑,他早就甩掉这群白眼狼单干了!   “我是墨宗大学院机关科的生员,于机关一道我比你们懂得太多了。”   冉旸傲慢地扬起下巴,举了举手中的图纸。   “你们不是想知道我为什么供奉大师么?就是这个。”   “我在大师的帮助下,已经造出了比北郡更先进的飞羽火箭,这就是它的图纸!” 第147章   关于这张图纸,冉旸还是有绝对自信的。   他毕竟是墨宗大学院机关科的生员,虽然成绩一直打狼,但最基础的图纸还是能看明白的,这就是一份飞羽火箭的设计图。   虽然和他印象中的设计图有些微的不同,但这很正常,毕竟冯天吉自己也说了,他需要在制作模型的过程中进行完善,估计成品做出来,这份图纸就完美了。   也许是他的姿态过于自信,祠堂中的四分十九支竟然有不少人真被他唬喝住了,不由自主地顺着他的思路往下走。   飞羽火箭?!难不成就是报纸上说的、北郡卫戍军用来收复江北的煤矿的新火器?!   据说那种新火器威力惊人,帮助北郡卫戍军一举赶走了凶残的拉希亚人和海倭人,偌大的江北矿区只一两日便全部收复,速度堪比东海卫拿下丰南三岛!   所以新火器是那个骗子一样的大师造的?!   “当然不是!”   冉旸恨恨地道,眼中闪过一抹狠厉。   “原本还能更快些,我只是晚了一步……”   “不过没关系,就算是现在也来得及,我的飞羽火箭比北郡军用的那些还要先进,他们迟早要换成是我们的火箭的!”   “你们知道这意味着什么吗?”   冉旸的眼神中充满了狂热。   “如果我们能大量制造飞羽火箭,我们就得了大雍头一份的生意!就算我们找不到兵部的关系也没什么,现在海西洲可是在打仗,打仗就不愁火器卖不出去!”   冉旸说得激动,仿佛已经看到了自己一跃成为大雍火器巨擘的未来!   和火器生意相比,织坊算什么玩意?有点钱买些织机都能开起来的营生,与消耗巨大的火器如何相比!   只要这个世界上还有战争,他的飞羽火箭就不愁找不到买家,他可是在上辈子亲眼见识过宇文宆的两江军所向披靡的模样的!   “所以你们现在花费出的一切都是值得的……”   冉旸的眼中透着狂热。   “你们自己想想吧,一家火器工场和一个小小的织园,哪一个会带来更大的利润!?”   说罢,他就闭上嘴巴,以一种居高临下的姿态盯着堂中的四分十九支,神态十分傲慢。   十三叔十分看不惯他这模样,但又垂涎他口中的火器工场,于是只好压着气追问道。   “那你的意思是,我们放弃织坊的生意,改为制造那什么火箭?”   “可是我们冉家世代都是做纺织的,从来没有人造过火器啊……”   “从没有人造,所以就造不出吗?”   冉旸一脸讥讽。   “那五代以前冉家还是阊洲池村的农户呢?不也是把织园开起来了吗?”   他这样说,就连七叔公也听不下去了,连忙敲着拐杖打断了孙子。   “旸儿,慎言!”   “慎言什么?”   冉旸嗤笑一声,可不觉得自己有说错什么。   他只不过是说出了四分十九支的老底而已。   五代以前,所谓恒阊冉氏不过就是居住在冉家庄的普通农户。一村子人沾亲带故都姓冉,整日面朝黄土背朝天地在土里刨食,混个温饱都成问题。是早年出去闯荡的一名冉家后生捎来消息,说他在东海置办了产业,愿意的人可以前往青州城投奔。   那年恒阊大旱,地里的庄稼刚冒了苗就枯死了,庄子里的人没了活路,这才铤而走险前往东海。他们在东海青州城受到了后生的热情招待,逐渐积攒下家底,才有了今日的风光。   自始至终,四分十九支的族人都十分清楚,从来都不是他们养出了一只金凤凰,而是他们攀上了金凤凰的鸟腿,得了人家的助力才能直上青云。   单靠自己,呵,多半就和冉家庄里留守的那些外姓人一样,还过着勉强温饱的日子呢。   这个道理冉旸当然明白。   他之所以要提起这个话题,就是想要提醒分家旁支的族人,他们现在同样面临的是和祖宗一样的选择。   是继续在织坊这个越来越激烈的行当里沉沦,还是巴上他冉旸这只金凤凰,投资建造火器场。   是的,冉旸觉得自己和五代以前南下闯荡的那位本家老太爷一样,都是力挽狂澜、拯救家族的神仙!要不是因为他拥有上辈子的记忆,四分十九支的族人现在多半已经因为青州被困而颠沛流离了,哪还有机会人模狗样的坐在堂上质疑他这个大救星!?   “织园的生意现在怎样?十三叔你应该心里有数吧?”   冉旸冷声道,   “别的不说,都德最近开了不少织坊,说是引入了新的海倭国纺织工艺,和咱们之前最赚钱的双线织效果差不多,但价格压的却非常低,想像以前一样轻松赚钱可不可能了呢。”   “但造火器就不同了。现在大雍境内的火器厂并不多,而且海倭国、马腊达、拉希亚甚至海西州都需要火器。火器这东西可是消耗品,打没了就必须要买,所以利润大得很,不愁没买家。”   “我手里的这种飞羽火箭威力惊人,只要一放出消息就会立刻有人上门求购,绝对是赚钱利器!”   这倒不是冉旸吹牛,至少在他记忆中的上辈子,飞羽火箭是从来都没有卖不出去的时候。   当然,宇文宆得了冯天吉的图纸后,生产出的飞羽火箭最主要还是用来武装两江军。可战事吃紧、军费匮乏的当口宇文大将军也曾高价卖出过几批飞羽火箭马腊达人,利润之大让冉旸至今都难以忘怀。   机关师才是货真价实的聚宝盆啊!   冉旸看着自己细白的手指。   可惜他重生回来的时间有些晚,已经错过了当初在墨宗大学院机关科求学的日子。   不然重生归来,他一定会比上辈子更加苦读专业,至少不会像现在这样抓狂,还要依靠冯天吉才能成事。   想到这里,他顿了顿,视线扫过祠堂里的一众旁支族人。   “你们若是不想跟着我造火器工厂倒也没什么,咱们再分家析产一回,我带了我这些年赚下的银钱自立门户。”   “只是到时候你们别后悔,等火器卖出去了再捧着钱来找我,别怪我不讲族亲情面!”   听他这样说,祠堂中的不少人都面露动摇。   他们倒不是完全相信了冉旸的鬼话,可本性中的贪婪却不让无允许他们错过任何一个发财的机会。   万一的万一的……万一……冉旸说的是真话呢?   万一……万一他们真的错过了这次发财的机会呢?   眼看着别人发财,过上优渥富裕的生活,那种滋味简直是天底下最苦的苦酒,又酸又涩还让人睡不着觉!   何况织坊这行当最近的确不大景气,其实早在东海的时候就有了征兆,全靠冉至敖的经营和回旋才勉强保住了东海第一布商的名号。   现在虽说是另立门户,可阊洲织坊的规模和青州城的盛况根本无法想必,想转行的人也不在少数。说转行谈何容易,他们一没有别的本领,二没有畅达的门路,除了做熟了的织园还能干什么!?   九叔公最先动心,忍不住与儿子孙子偷偷商量。   以前靠本家撑着还好,大家只要按部就班的干活,年底分红的时候本家自然不会亏待。可是现在本家分家已经彻底决裂,他们能依靠的只有有还算出息的七哥一支。而且冉旸之前的确做了几次出乎意料但又成果惊人的决策,虽然为人疯癫了点,可总比他们无头苍蝇的乱闯要好吧?!   何况……何况……冉阳不是说他自己也要投入全部的身家吗?总没有人会自己坑害自己吧……说不定这事儿有门儿!?   闹得最欢的九叔公都起了心思,动摇的人只会越来越多,很快祠堂中便响起了一阵阵低声议论。   冉旸也不着急,因为他深知最后的结果一定是四分十九支的跟从,他们绝对会答应关闭织坊,把所有的银钱拿出来转行做火器。   他太了解这些族人了!就像当初他煽动他们与本家决裂、分家析产,他们也是最初装模作样的拒绝,但在利益的引诱下,最终的结果还是会如他的意料之中。   见他们这样,冉旸反而多了几分耐心。   他背负双手,一脸傲然地站在堂下,愿意给他这些不成器的族人们一个深思熟虑的机会。   果然一切就像他想的那样,经历了短暂的挣扎和纠结后,绝大部分的族人都同意了他的计划,   但让铁公鸡拔毛这事儿也不是完全没有条件,四分十九支想要看到飞羽火箭的成品,不然不会统一拿钱出来投资新的火器坊。   “可以。”   冉旸点了点头。   “冯大师已经在准备材料了,相信很快就会做出成品。   到时候你们可以来亲眼看看,就知道我是说的话是真是假了。”   冉旸的计划很美好,他对冯天吉也赋予了足够的信任,觉得凭借自己重活一辈子的传奇经历,肯定能把这个贪花好色的大师拿捏到死。   可是很快,他就被现实打脸了。傍晚的时候何二急匆匆地从外面回来,给他带来了一个晴天霹雳一样的噩耗。   住在前街的冯大师冯天吉,从中午就带着最喜欢的小妾在房里寻欢作乐,一直到晚饭也没出来过。   眼线觉得不对,哪有一点声音都听不见的,于是便假借打扫的由头进门查探,这才发现他房里那些值钱的财宝和银票已经全都消失。   冯天吉,跑路了! 第148章   “什么?!跑了!?”   冉旸从榻上一跃而起,瞪着眼睛看向何二。   “可有差人去找过?!前街后院都找过了吗?府里那么多护卫的,冯天吉一个大活人找不到,府里就没有一个人觉察吗?!”   别说,还真就没有一个人觉察。   何二抹了一把额头上的冷汗。   冯大师喜好女色,与舞姬花娘寻欢作乐是常有的事,经常兴致来了就拉人进房。   他与女人胡闹的时候,护卫们总也不好就近监视听墙角。反正这大半年来,前街府里已经养成了乌烟瘴气的习惯,反正大师也没闹出什么麻烦,久而久之众人也就懈怠了。   “去找!马上找!去所有的渡口和码头找!”   冉旸大声呵道,情绪开始逐渐失控。   其实他心里清楚,找多半是找不到人的,冯天吉要真是打定了主意卷款逃跑,那么这大半天足够他跑出阊洲城。   阊洲位于恒昌郡内的交通要冲,水路航运发达,冯天吉到码头搭船去往各地都十分便利,更别说他怀里还抱着一笔足够挥霍的银钱!   还能上哪去找人呢?   旧京?   冉旸忽然心中一动,   对啊,他是在旧京柳枝胡同找到的冯天吉,当时帮他寻人的还有胡同口那张氏赌坊的老板,说不定冯天吉又躲回了柳枝胡同。   “他那个带着孩子的嫂子呢?也跟着跑了?”   冉旸想起了穆三娘。   “没有,他嫂子还在前街的宅院里。”   何二撇了撇嘴。   “那傻娘们啥都不知道,几天前还把自己的女儿卖给了一个商户,也不知道是怎么想的。”   “商户?”   冉旸皱眉。   “我们花了那么多银钱供养冯天吉,他的嫂子怎么还会卖儿卖女?”   何二一听,倒是想起了些细节。   “我听前街的仆役说,一开始他们来阊洲的时候,那女人是叫冯天吉相公的,还是被冯天吉打骂了几次才改了口。”   “他说穆三娘是他嫂子,这事谁知道呢?没准那个哑巴丫头是他亲闺女。”   一旦想到这里,前面卖孩子的疑点反而能够解释了。   那才不是嫂子卖侄女,而是两口子商量好要跑路,把孩子提前给转走了!   至于为什么没带着穆三娘一起走,那多半是贪花好色的冯天吉嫌弃这个女人是个拖累,自己卷了钱准备另寻新欢!   一想这里,冉旸心里的火气就更大了。   当初他以为自己被老天爷眷顾,顺利找到了隐世不出的大师。可现在回头想想,冯天吉这人的品性真心差到了极点,最后还坑了自己一大笔银钱。   混蛋!那最后一日……他便是有意欺骗,想从他手里榨干最后的油水了!   冉旸又气又急。   他刚在祠堂里夸下海口,说半月后能让族中看到飞羽火箭的成品,还姿态高高的打了保票。   这要是让十三叔和九叔公他们知道冯天吉跑了,再度发难是小事儿,他这心心念念的火器工坊决计要泡汤!   不行,不能因为这一点小事耽误了他的登顶大计!   冉旸把牙都咬出了血。   事到如今,他已经放弃了寻找宇文宆这条捷径,准备走上一世冯大师的路子,给自己找一个合适的主家投诚。   冯天吉走了不要紧,图纸不还留下了吗?他冉旸也是墨宗大学院机关科的生员,即便没有冯天吉那种本事,他也可以依样画葫芦,自己仿造出飞羽火箭弹!   冉旸这个人,除了对上堂弟冉昱的时候自觉抬不起头,在他人生中的其他时间,他都是对自己拥有迷之自信的。   他先是研究了几日图纸,然后又按照记忆中的飞羽火箭购买了材料,然后便把自己关在房中,叮叮当当的开始敲手工。   不得不说,墨宗大学院的教学水准还是合格的,竟然真给他拼装出一个像模像样的等比模型。   这个模型与冉旸记忆中的略有差别,于是他又按照记忆的细节做了改造,填装的火药部分便采用中都兵器坊自行制作的火粉。   因为人手都派出去抓冯天吉了,所以买火粉的事就要冉旸亲自出马。以前这东西很难买到,不过最近也不知怎的一下子有了现货,引得不少使用火铳的猎户纷纷排队。   “听说现在有了新火器,中都卫戍军就不用老火铳了。”   排队的时候,冉旸听到前面的人小声议论道。   “新的火枪能够连发,比这打一发要装一次弹丸的老火铳来的便利,就是不知道啥时候中都兵器局能放开卖,咱也替换一下……”   他还没说完,就被同来的朋友嘲笑了。   “替换?哈,别想了!”   他的同伴笑他异想天开。   “咱们中都的火器坊也就造个老火铳吧,连发枪那都是从东海买进来的,还有北郡卫戍军登报的那个什么火箭,听说也是东海货,东海现在可不比以前了!”   “东海?!”   猎户一脸惊讶。   “东海不是造布的吗?啥时候造火器了?!”   “那不是造布都跑了吗?”   他的同伴撇了撇嘴。   “一大家子人……分了人家的财产,然后卷着东西来了阊洲,就是城里那家冉氏布坊。”   “以前冉氏布坊在东海,忽然间就来了阊洲,听说东家都换人做了。”   他说这话的时候,刻意压低了声音,视线不经意的往周围瞟了瞟。   这本来是背后将人坏话的自然反应,完全没有其他的含义。不料这个举动却被冉旸误会了,他以为对方是认出了自己的身份,并且可以嘲讽,顿时勃然大怒。   “看什么看!?冉家的事儿跟你有一毛一文钱的关系吗?过着要饭的日子操着当郡守的心……你以为你算什么东西?!”   两人被他这样一骂,一开始都是一脸懵,可等反应过来后都是怒气上头。   莫名其妙啊!说冉家的事跟你小子有什么关系,你想找茬吗?!   猎户都是急脾气,推推搡搡差点跟冉旸打起来。   周围围了一圈人看热闹,其中有好事者脑子转得快,从仨人只言片语中大概猜到了冉旸的身份。   “这是冉家的少爷吧!?”   “就算不是少爷多半也是跟冉家有关系的,不然咋能气成这样?!”   “哈哈,这就叫恼羞成怒,做了坏事怕人讲!”   见此情景,何二脑袋都大了三圈。   他家少爷的脾气真是越来越不好了,动辄就要发火打人,完全不顾忌时间和场合。   这要是在府里,那就随便他怎么折腾都无所谓,冉家总有办法摆平。可是现在是在大庭广众之下……   无奈,何二只好硬着头皮上前拉人。   “少爷算了,算了,别跟他们一般见识。”   好容易把人劝住,何二扶着被打成乌眼青冉旸往回走,一边走还一边劝。   他家少爷在府里说动辄打骂下人,无人敢还手,可到了外面就没人惯着他了。他被两个猎户按在地上打,拳拳到肉,鼻青脸肿不说,因为是他先动的手,按照大雍律例还不能报官,只能捏着鼻子认下这个亏。   冉旸的脸阴沉得吓人,目光里像是啐了毒一样,回程的路上一声都不吭。   何二看得心惊胆颤,他大着胆子试探了一句,发觉自家少爷的心情糟糕之极,便闭上嘴巴当起了鹌鹑。   冉旸的确感觉糟透了。   不单单是因为说话被打,还有这次造飞羽火箭的经历。虽然他已经拿到了冯天吉的设计图,可个中的过程远没有之前顺利,包括制作模型时发生的几次小意外,这些都严重影响了冉旸的心情。   不,与其说是心情,倒不如说他对自己完全没有自信。   虽然努力考上了墨宗大学院机关科,可冉旸在入学以后就发现自己完全没有机关科的才能,反倒是比自己小了好几岁的堂弟冉昱,在机关科混得如鱼得水。   带班的助习丰迟曾经劝说过他,建议他改换其他的科目研修,因为即便是入学三年以后,冉旸依旧在机关基础中苦苦挣扎,完全没有任何进益。   这样下去,他会因为无法通关考核而被降级甚至劝退。   事实上,上一世的冉旸就面临了这样的窘境,当时他的选择是改换课目,最终选学了农科。   冉旸瞧不起农科,对种田也没有任何兴趣,这也导致他在管理军田的时候犯下大错,又有贪墨贿赂的实证,最终被处以极刑。   这一世,冉旸不想再走之前的路。他自觉乱世将至,读不读完大学院根本毫无意义,索性从青州出走后就没有再继续学业。   算上上辈子一共荒废了几十年的冉旸,想要再捡起机关学谈何容易,就算有着明确清晰的工艺图纸,他对自己造出来的东西也没有半点信心,更别说改进了。   他,完完全全是照着冯天吉的设计复制出来的,他把所有的希望都寄托在上辈子的记忆中,他坚信冯大师的飞羽火箭才是正解!   没有错,完全按照图纸还原,火粉也买的最上等的,中都兵器坊出品的顶级货,一切都不会任何问题!   强行压下心中的不安,冉旸一遍遍给自己洗脑,言之凿凿到自己都深信不疑。   直到,成品完成的那一天。 第149章   造出了成品,冉旸还特地跑去城外的清风观,请大师选了一个黄道吉日。   试验的当天四分十九支的人都会来,这将决定阊洲冉氏要不要改换织坊造火器,火器场耗资不小,短时间又不会马上有主顾,光冉旸一家还拿不出这么多银钱。   他对这次试验看得很重。   只是两辈子加起来,冉旸已经有几十年都没再接触过机关学了。以前在墨宗大学院学到的知识早已生疏,他甚至都没有做任何防护措施,跟何二两个人偷偷跑去阊洲城外的黄牛山演练。   冉旸一肠子的心眼都放在了场面上,担心正式试验出纰漏,他特地造个微缩版用来提前彩排,选择的也是黄牛山最背阴的一块地。这里荒草遍地,人迹罕至,除了偶尔有猎户经过几乎没人活动,这让担心泄密的冉旸十分安心。   他已经把飞羽火箭当成人生最大的依仗,平素从不让旁人沾手图纸,造火箭的时候也都是一个人,连心腹随从何二都不知道自家少爷造得到底是个什么玩意。   但是今天,他看到了。   就……怎么说呢?好像和想象中并不大一样,虽然能看出来是个箭,但这箭造得却怪模怪样,总觉得什么地方不顺当。   大箭头、细长箭杆、粗壮的尾部。   五少爷造的这种箭,像是一根细细的扁担挑了两个水桶,让人免不了为它的负重担心。   “少爷……这……”   何二歪着头,盯着地上的小火箭看了好一会儿,到嘴边的话有点说不出口。   冉旸一看眼神就知道何二想说什么,对此他只是嗤笑一声,并不在意。   当初冯天吉拿出飞羽火箭的时候,两江军中也有不少人跟何二一个反应。可到最后怎么样?还不是都服气低头了,在绝对的实力面前,一切质疑都是笑话。   “你走远点,注意弹头的落点,我等下要测量距离。”   安排好何二,冉旸便取出火粉填装入弹体。   火粉也从中都火器坊买的,因为担心发射力不足,冉旸还特地增加了底部的药匣。在他的认知中,火药越多火箭飞的越远,威力才会更加巨大。   做好了一切准备,冉旸深吸一口气,走到了发射桶前。   他造的飞羽火箭是要用发射筒的,底部的药匣存放了大量的火药。冉旸已经记不得发射角度要怎么计算了,但他记忆中有两江军火箭齐射的场面,便仿着里面的角度做了摆放整。   “一定能成功!”   冉旸在心中默念,然后郑重地点燃了引火线。   火线一寸一寸地燃烧,火光映衬着冉旸的眼眸,跳跃着无尽的野心。   飞吧,飞吧。   火光燃尽,发射筒微微抖动,隐隐发出低沉的轰鸣。   冉旸抬起头。   他觉得自己即将见证一个时代的到来,而这个时代是由他开启的,而且还将由他主宰!   正想得出神,他忽然就觉得脸上一痛,视野一片血红。   冉旸本能地捂住眼,钻心的剧痛让他忍不住大声嚎叫,凄厉的声音撕裂了山谷的静寂。   “啊啊啊啊啊!”   何二慌慌张张地跑回来,看到的就是这样一副混乱的场面。   他家少爷捂着脸在地上打滚,不远处的发射筒炸得一片狼藉,地上到处都是崩裂的碎片。   “少爷?少爷!”   何二扑上来,手忙脚乱地扶起了冉旸。   之间冉旸的半边脸都被弹片划伤,血流了满手。他的一只眼睛也被伤到了,半个眼球都鼓了出来,十分可怖。   “这……这是怎地了?!”   何二抖抖索索地把人扶到了马车,整个人都慌到不行。   他家少爷受伤了,急需医治,偏他们还在黄牛山的最深处,要绕出去还需要一段时间,要是少爷流血流死了怎么办!?   何二的脑中闪过无数种可怕的结果,慌不择路之下竟然还真就走到了岔路,差点迷失在大山中。   好在他们遇到了一个前来采药的老农,把他们带出了黄牛山。饶是如此也花了两个时辰才走出来,冉旸的半张脸和一只眼都废了。   这场事故,冉旸养了两个月才肯出来见人。   只是再出来的冉旸消瘦了不少,整个人都透着阴冷和尖刻,仅剩的那只眼看人总是斜向下瞟,眼神中透着狠毒。   他把这事瞒得死死的,脸上的伤就说是打磨火箭零件的时候不小心伤到的,连带着也波及到眼睛。   四分十九支的众人不明所以,还真以为他是为家族拼命研究飞羽火箭伤到。见他是实打实伤了一只眼,之前骂他任性妄为的人也都闭上了嘴巴,冉旸在族中的风评竟然还小有回温。   只有七叔公痛心疾首。   他虽然想要做四分十九支的领头人,但他没打算把自己最有出息的孙子搭进去啊!   冉旸小小年纪就坏了一只眼睛,以后说亲成家都有拖累,更别说这还是为了族中。   七叔公觉得自家亏大了。   但他也不敢说冉旸什么,他这个孙子自从伤了眼睛后,脾气就变得越发古怪,根本听不得任何违逆的话,一听就要发火。   现在的冉旸就是根一碰就炸的爆竹,谁沾上谁都要皮开肉绽。   偏他手中还捏着家族未来发达的依仗。   是的,冉旸拿出了飞羽火箭的模型,并且当众演示。   虽然这个模型飞的并不远,而且路线十分不固定,可高高腾起的烟云和耀眼的火花足以震慑四分十九支的冉氏族人,有胆小的竟然吓得当场尿了裤子。   乖乖,这么厉害的火器,也不怪冉旸在祠堂态度嚣张啊!   大雍的织坊千千万,每一家都有得意的技法和花色。但大雍的火器坊却一个巴掌就能数得过来,对手少就意味着竞争小,这个道理四分十九支的族人都懂。   造,可以造。   反正织园已经越来越难赚钱了,换成造火器倒是条出路。听说北郡卫戍军在江北矿区大量使用了这种飞羽火箭,威力惊人,想必以后大雍的军队都会列装。   这天底下没什么比官家的生意更好做的了,只要走通了门路,以后发财的日子还在后头呢!   四分十九支的各房回家商量了一下,都觉得这笔生意做得划算。   他们也不是傻子,知道七叔公一方是银钱不称手,不然也不会带着他们一起发财。可钱这东西,不就是要花出去才能赚回来更多吗?!以前在青州城的时候,本家发给他们的分红都被他们结算进了银股,利滚利才滚出今天的家底。现在冉旸本钱不够,他们要是能多投如一些银钱,那以后在算股份的时候不还是占便宜!?   想到这里,余下十八支旁系都起了贪念,私底下开始琢磨怎么算红利才更划算。对于投资火器坊这件事众人倒是没有异议,卖地的卖地,卖织机的卖织机,都怕出手晚了占不到大便宜。   很快,阊洲城里就流传着一条小道消息,传说新迁来的冉氏织园经营出了问题,之前送去海西洲的货品都折损在了半路,现在开始变卖财产还债。   冉家来的时候那叫一个风光,大手笔买下了阊洲城中最昂贵的一块土地做宅地,整整两条街上住的都是冉家人,织园造的那叫一个敞亮。   现在织园卖了,里面的织机都被拉走,以前日夜不停的纺车声半点都听不见,偌大的织园静寂的像块死地。   不少冉氏族人还卖了宅邸,搬到城西的平民区居住。不过要说是经商失败也不大像,明明搬过去的每个人脸上都是喜气洋洋,好像找到了金山银山一样。   “也是奇怪啊,这冉家到底是怎么回事?卖了城中的织园,反而去城郊的盐碱地上盖房子?”   有好事的人四下打探,很快就探听到了一些小道消息。   不过都说了是小道消息,具体来源不明,但传着传着荒腔走板是一定的。是以在阊洲城中的消息版本五花八门,流传最广的内容如下:   ——冉家人要重开作坊,他们家有一个后生是机关师,北郡卫戍军用的那种飞羽火箭就是他造的,阊洲城外那块盐碱地上建造的就是冉家的火器坊!   坊市流传的八卦轻易不会被人当真,可涉及到飞羽火箭性质就不一样了,很快引发了各方关注。   事关冉氏,恒阊郡守胡子善有点拿不准主意,便跑去找谢敏达想办法。谢敏达是知道飞羽火箭的由来的,一听说是阊洲冉搞事就眉头紧皱,细细问过一边原委,然后摇了摇头。   “盯着点就行了,不要掺和进去。青州兵器局最近开发了不少火器,而且半年前就拿出了飞羽火箭弹的文册,要有摞乱那也是阊洲冉氏在搅和。”   “且不说阊洲的飞羽火箭倒底是不是真的,就凭太后的亲笔题匾你也该品得出味道,东海冉氏才是正宗。”   胡子善点头。   他能力平平,唯一的有点就是有自知之明,认准了大腿就死死抱着不放。之前谢敏达让他远着嫁去高家的表妹,他听了,这才换得和新元商社购买化肥的份额,这点事胡子善还是能拎得清的。   “好,那我就当做不知道,他们爱怎么折腾就怎么折腾。”   听他这样说,谢敏达又摇了摇头。   “也不能当做不知道,毕竟是个火器坊,真出了事还不是要你恒阊自己担着。你不但要知道,还要密切关注。”   他顿了顿,瘦削的脸上满是凝重。   “我总觉得,这些冉家人怕是要折腾出大事来了。” 第150章   谢敏达的担忧不是没道理的。   阊洲冉氏的火器坊搞得轰轰烈烈,半点遮掩的意思都没有,难免会引来一些有心人的注意。   为此,他还特地去信给钱酉匡,询问阊洲冉氏火器坊的情况。信件还附了一份情报,同步抄送给新任东海代郡尉崔慎,上面详细列明了关于阊洲冉氏的所有情报,可以说是半点都没有隐瞒。   谢敏达这么做,一方面是表明交好的态度,另一方面也是要帮胡子善开脱嫌疑。   青州城难以后,东海冉家分崩离析,四分十九支的族人出走阊洲,要说他和胡子善没有一点干系那是不可能的。   不过那时候的他们不过是稍微拉拢了一下而已,毕竟阊洲是冉氏的祖籍,已经决定出走东海的冉氏族人,要是能够落叶归根,这不也是一桩美事么!?   那时候的谢敏达完全没把东海放在眼中,也从不把关系户钱酉匡当回事。一个注定要失去主要税收来源的偏远小郡,还要面临海防的重重压力,在朝堂上注定是没什么地位的。   可他万万没想到,也就是短短一年不到的功夫,朝中局势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而一切的开始就在于东海郡,是东海卫靠着连发枪打响了收复失土的第一枪。   黑熊礁、丰南岛、长明岛再到最近的江北矿区、矿北村屯,连发枪、远狙枪横空出世,改变了大雍军队武器落后的现状,甚至还造出了让各方势力眼馋心动的飞羽火箭弹,威震矿北。   而在民生领域,东海郡的战绩也同样辉煌。先是建起了大雍第一座合成氨塔,而后又成功造出了已故泰相心心念念的化肥,让现有农田亩产翻倍,这已经是足以载入史册的功勋。   但这还不是终结,磺胺的横空出世把大雍医疗水平拉到了一个新高度。从此以后,外伤感染不是只有大蒜素一种选择,东海制药厂已经可以提供内用外敷至少三种以上的磺胺类衍生药物,这些药物在北军卫戍军出兵北境的战斗中发挥奇效,居功甚伟。   有了这样的本钱,现在朝中上下谁都不敢小瞧东海郡,小瞧钱酉匡了。   东海和北郡接连收复失土,陈平和萧卓在军中的威望节节攀升。   陈平已经入主兵部侍郎辅政,估计兵部尚书的位置就是给萧卓留的。有这么两个强硬派主政兵部,未来主和派和西洋派的势力都会有所收敛,真正形成三足鼎立之势。   而站在他们头顶上,平衡和主导各派利益的,就是已经初露峥嵘的温太后。   谢敏达是和温梦璇打过交道的。   彼时虽然孤儿寡母无依无靠,可谢敏达却从未敢轻视过这位年轻的平沿王妃。说起来温梦璇和他夫人丰莲还是远亲,当年也是以优异的成绩考入墨宗大学院。这女人看着柔弱,实则心细如发、思路清晰,根本就不是个容易摆布的人。   虽然不容易控制,但好歹是个明白人,比昏聩荒唐的汝阳王强。   谢敏达那时候不知道今上到底会长成怎样的皇帝,但天家年幼,朝中重臣议事摄政,总归是能给大雍换来一分喘息之机。   只是他没想到,今上的母后竟然也是个精彩至极的人物。她先是借助西洋派的班底稳住了摇摆的朝权,又通过改革税制完成了对合作伙伴的承诺,顺带着打压了支持汝阳王的旧儒派。   不过因为旧儒派是先帝旧臣,在朝中党羽遍布。今上刚刚登基的时候,旧儒派揪着“后宫不能干政屁话”又是上吊又是撞墙的,把个勤政殿闹得乌烟瘴气,温太后只能避居幕后。   说起来,也许就是天意。   谢敏达摸了摸胡子。   连发枪横空出世,萧卓和陈平接连收复失地,月鹭岛前知县叛国。   冯得志的案子让旧儒派遭受重创,朝中又有了重振君威的声音,而温太后也顺势从幕后走了出来,以表彰冉昱和钱酉匡为由持续发力,逐渐把原本势大的旧儒派一点点打压了下去。   整个过程谢敏达都看在眼中,赞叹之余也有心惊。   幸好当初他与萧卓结成同盟,共同推举今上登临大宝。若是选了汝阳王,鸡飞蛋打不说,说不得还要被揪住不放,吃些暗亏才算了事。   所以在得知阊洲要建火器坊的时候,谢敏达第一反应就是把自己摘出来,决计不能趟这滩浑水。   冉旸是从哪儿搞出来的飞羽火箭他不关心,但他在阊洲建工坊这事格外敏感,很容易联想到之前冉氏分家析产的旧事。   莫说这回的事儿真跟他没半点关系,就算胡子善阳奉阴违犯了糊涂,中都四郡也必须统一口径,绝对不能让人抓到把柄!那钱胖子头上顶着太后的夸赞,手中捏着化肥、连发枪和磺胺,哪个不长眼的敢得罪这么个祖宗?!   想到这里,谢敏达叹了口气,心里越发觉得黑锅罩顶。   四郡的早稻都已经收成,这化肥之力果然可观,四郡这一季收获的粮食几乎翻番!   粮食多了人就有底气,就算下半年遇上什么灾害也不用担心粮不够吃,就算绝收也能挺到明年。   不过这样一来,农人都看到了化肥的厉害,眼看着第二季的耕种即将开始,各郡又开始了抢化肥大战。谢敏达这次还特地租用了丰海船行的船队帮忙运输,只是湖溪化肥实在抢手,想要最先拿到需要交际艺术,这次也有向钱酉匡示好的意思。   钱胖子的梦想实现了。以前视他为小透明的各郡郡守,现在都对他热情得不得了,三节两寿的还有人寄礼物过来问候,捧着钱想要跟他做生意。   但钱胖子并不快乐,原因是他收到了中都郡守谢敏达的信,信上说冉家的白眼狼在阊洲也开了火器坊,还说能造出飞羽火箭。   这不摆明了要跟冉七郎打擂台吗!?   为难冉七郎就是为难他钱酉匡,就是为难整个东海郡!阊洲冉氏哪来的狗胆,真以为东海的冉家只剩孤儿寡母,没人照看着吗!?   他气冲冲地杀到了东海卫府厅,将谢敏达的信摔到桌上,气冲冲地骂道。   “看看吧,冉家那群白眼狼干的好事儿!”   “我说崔三平时看你蹦精蹦灵的,怎么连七郎的图纸都保不住,还让人家把手都伸到青州城里来了呢?!”   他进来的时候,崔慎正在处理军务。闻言眼皮都不抬一下,稳稳当当地坐在办公桌后,不动如松。   “无妨。”   他淡定地说道。   “图纸是高文渊有意放出去的。”   什么?   钱酉匡眼珠一转,秒懂。   “所以那是假图纸?”   但他马上又摇头,   “不对。谢瘸子说阊洲的确造出了能飞天的玩意,城里还有人听到了爆炸声,这要是假图纸,怎么可能上天?”   “上天的未必是飞羽火箭。”   崔慎的笔在海图上圈了一处。   “飞羽火箭的可贵之处不是飞天,而是因为它有可预估的弹道和落点。”   “只是飞起来,但却不能控制方向,这和大一点的爆竹有什么差别?”   也对。   钱郡守松了口气。   也就是说,阊洲现在造的那个是样子货,根本实际用在战场上。   挺好,青州兵器局的机密保住了。   一想到这里,钱胖子就立刻轻松了起来,也有心情开玩笑了。   “你们这两个小子可真坏,摆明了坑人家投钱嘛,一座火器坊可是造价不菲。难怪高文渊敢把图纸放出去,原来是笃定阊洲造不出真正的飞羽火箭……等等!”   钱酉匡忽然又想到一事。   “白眼狼的家是不是也有一个在墨宗大学院机关科就读的生员?他不会看出这图纸有问题吧?”   谁?冉旸么?   崔慎嗤笑一声。   “不,他看不懂的。”   “高文渊放出去的图纸跟真正的设计背道而驰,除非冉旸能独立自主的制造火器,否则就一定会走进死胡同。而他要是真有这个本事,就不用想尽办法从柳箭的手里骗图纸了。”   这倒不是崔慎的偏见,他其实是有试探过冉旸的底细,结果对方毫无觉察,对机关一道真心是马马虎虎。   在高文渊前往海西州以前,三哥和表哥就商定了这个假图纸计划。因为他们都怀疑冉旸的手中掌握着什么秘密渠道,所以才能做出一些看似不合理,但却最终受益的奇怪行为。   崔慎在月鹭岛找到了冉旸心心念念的宇文宆,但宇文姐弟都对冉旸毫无印象。宇文宆从小长在月鹭岛,去东海从军是他第一次离开故乡。而冉旸与冯文娘的亲事是在青州定下的,他从没拜访过未来岳丈,也就是说,冉五少爷在寻找一个与他从无交集的人。   还有之前,高文渊在柳枝胡同撞见他延请冯二狗,冉旸见了阿昱做的小玩具如获至宝,还念叨着什么飞羽火箭。而真正的飞羽火箭是阿昱在高文渊的提醒下才亲手造出,那么冉旸是怎么预知飞羽火箭的存在呢?   崔慎决定做个实验。   他通过柳箭这个途径,一直在给冯二狗传递一些半真半假的图纸碎片,不涉及关键信息,但却能很好地测试出冉旸的斤两。   果然,冉旸完全没看出问题,说明他其实对于火箭的构造并不了解,他只是笃定冯二狗一定能拿得出图纸,肯定是最后的成品图。   这,就很有操作的空间了。   于是他让阿昱帮忙,重新伪造了一份设计图。   如果按照这份图纸制作飞羽火箭,虽然外形大致相同,但设计缺陷却会让火箭缺乏稳定性。由于力学设计极度不合理,伪造图纸对于实物制作的尺寸有严格的限制,一旦超过能够承受的最大载重,箭身还很容易在飞行过程中折断。   使用这种飞羽火箭作战,且不论杀伤力大小,发射事故绝对无可避免,可谓杀敌一千自损两千的典范。   “火器不是小事。”   崔慎合上手中的地图。   “阊洲冉氏没有上报郡府便擅自制造,成品去向存疑,若是要流出海外那便是里通外国,变相资敌。”   “若他们心有敬畏、懂得分寸,自然不会犯下大错。但若是贪婪之心不改……”   他唇角微弯,露出一个毫无温度的笑容。   “那就看我们这份礼物,他们吃不吃得下了。” 第151章   崔慎和高文渊送出的大礼,贪心的鱼儿自然一口吞下,完全不在意自己的肚腹能否消化。   冉旸失去了一只眼睛,半张脸上也疤痕交错,这让他整个人都变得沉郁寡言起来。   他不愿见人,脾气也语法暴躁。唯一的念想就是飞羽火箭,他觉得这是弥补他损失的唯一稻草,对于飞羽火箭的执念反而愈发强烈。   他自知能力有限,也不敢去修改手里的设计图,只完全参照“冯天吉”给出的参数依样画葫芦,高价延揽了一大批匠人进场做工。   这年月,火器场的匠人可都值钱得很,几乎都被各家重点围拢供奉,几乎找不到没有主家的火器匠。   找不到野生的,就得想办法挖角。大雍的火器坊两个巴掌都数得过来,北郡、西北郡距离阊洲千里之遥,冉旸的手还伸不到那么远,就只能把主意打在中都。   中都兵器坊,就是他之前买火粉的地方,里面也附设有一个小型火器制造局。   不过中都四郡速来都不是军防重地,开设兵器制造局也不过是试试火器这行当的深浅,为中都卫戍军提供一些助力。   冉旸把翻身的希望都寄托在火器坊中,自然也不吝对延揽匠人的投入。冉氏火器坊开出了高薪,又承诺了极为丰厚的奖励,自然有不少人上门应征。   这样一来,就等于明晃晃地挖了中都火器坊的墙角。中都火器坊是衡阊郡府的产业。虽说不算什么特别赚钱的产业,可毕竟也算隶属官家,这样被人挖角着实得罪了不少人。   就连衡阊郡守胡子善都收到消息了。   胡子善很不高兴,但谢敏达让他不要轻举妄动。   如今郡府表面上是由着冉家人折腾也不吭声,但私底下却已经提高了对于冉氏火器坊的监视,与冉氏族人往来的商户都被记录在案,及时呈报给两位郡守大人。   冉旸完全没有觉察,就算是觉察他也不会在意,他现在满脑子想的都是飞羽火箭。   飞羽火箭必须要成功。他已经付出了这么多代价,连身体都残缺了,他造的飞羽火箭必须要一鸣惊人!   这样想着的冉旸越发疯狂,几乎不计成本地投入让他杀红了眼,脾气也一天比一天急躁。   七叔公最近都不敢来探望孙子,生怕一不小心就触了冉旸的眉头。冉府抬出去的杂役越来越多,阊洲城里到处都是替冉家买人的中人,但愿意卖去的人寥寥。   大家都不是傻子,现在的冉府已经不是最开始传言的宽厚人家。冉家的少爷性情暴躁,动辄对下人折磨打骂,已经成了阊洲城里恶鬼。   “哼,还说什么首善之家,打伤了人连药钱都不给,什么玩意儿!”   “嗨,你这算啥?!他们家原本就是靠着亲戚发达的,后来趁人家遭难夺了人家的财产,还欺负人家孤儿寡母,丧良心着呢!”   至此,七叔公费尽心机给四分十九支经营的好名声,彻底泡汤。   赌徒永远是没有理智的,已经赔上了所有的冉氏全族只想着靠这次青云直上,投入的成本越高就越难以从中抽离。   一次又一次追加,四分十九支不但动用了所有可以使用的资金,还有不少人变卖宅邸、借贷利钱,俨然最狂热的信徒。   就在冉氏族人殷殷期盼之下,第一批“飞羽火箭”制造成功。看着整整齐齐排列在箱中的铁质火器,许多人都喜极而泣,欢呼雀跃。   好!太好了!终于成功了!   阊洲冉氏振兴有望!   冉旸微微松了一口气,但却不若其他族人那样兴奋。   他是亲眼见证过“飞羽火箭”的威力的,他的半张脸和一只眼睛就是证据。现在火箭虽然造出来的,但性能还不能确定,若都是像之前他自己造出来的那种会炸膛,那他的念想就算是彻底没了。   “试吧,试验以后再说。”   冉旸的淡定令一众族人刮目相看,都说不愧是墨宗大学院出来的高材生,果然胸有城府。   只有冉旸自家事自家知。   之前给族人演示用的火箭是微缩版,比炸伤他的那支还要小了许多,演示过程自然圆满成功。   可这一批成品却是等比,火粉和口径都完全使用了“冯大师”的数据。能不能成功冉旸心里也没底。   没底,是真没底,但却不能不做。   好在这批货是他集合火器匠人精心制的,质量肯定胜过他自己的手制,也许不会炸膛?!   冉旸心中忐忑,在去往试验场的路上全程黑脸,也就没有注意到有不少人也跟着冉家的车队一起进了黄牛山。   关于飞羽火箭的事冉家从没想过要保密。毕竟他们造出来火器就是要卖的,恨不能满世界的广而告之,让大家误以为北郡卫戍军使用的是他们的火器才好。   要不是冉旸心里实在没底,七叔公和其他冉氏族人还张罗着要请胡子善亲自到场观礼。只要胡郡守能看到火箭的好处,以后还不愁买不到衡阊卫所!?   轰——   漫天尘土,遮天蔽日。   七叔公兴奋得胡子都翘起来了,一连声夸赞孙子聪明决定,惊才绝艳,竟然能造出如此威力巨大的火器。   “既然是旸儿造出的物件,那便应当以旸儿的名字命名,以后就叫它‘旸天箭’吧!”   十三叔凑趣地奉承道。   这句话正拍在冉旸的爽点上,让他破相的脸上难得露出了一丝笑意。   他现在已经彻底放心了,冯大师没有骗人,他给出的的确就是正确的图纸,他已经成功造出了飞羽火箭。   虽然还没找到冯天吉的人,但那老小子决计不敢再出头,他可以放心大胆地抢夺他的图纸。   旸天箭,扬天箭,扬威天下,冉旸直上九重天!   心下满意至极,但嘴上还要推脱一下,说到底还是晚人一步,不好抢人风头。   十三叔跟他做了多少年的亲戚,这点小九九一眼就看得出来,自然大力劝诫他不要谦虚,要为了阊洲冉氏一族增光提气。   于是旸天箭的名头就这样确定了下来,冉氏族人喜气洋洋,都觉得能刚才的火箭势大力沉,没见炸起来的黄烟都把太阳都遮住了么!   “啧。”   人群中有人嗤笑一声,转身离开。   “就是个威力大一些的爆竹,除了炸烟也没什么效果,搞这么大声势。”   但也有人看得两眼放光,默默记下了冉氏火器坊的名字,混在看热闹的人流中悄无声息地离开。   火箭是造出来了,接下来的问题是怎么卖出去。   冉旸一开始是信心满满,觉得飞羽火箭这么好的东西,至少稍微识货的官员都会上赶着上门,捧着钱和契约书找他交易。   梦想都是美好的,但现实却与梦想相去甚远。冉家人期盼的胡郡守并没有上门,他甚至直接回绝了冉家人观看火箭试用的邀请,态度十分淡漠。   “怎么会这样!?”   七叔公百思不得其解,心里还有些生气。   “难怪人家都说胡子善是个庸才,全靠抱紧谢敏达的大腿才坐稳了郡守。如今有这么一个提升衡阊军力的利器现世,他竟然一丁点反应都没有,也不知道是不是木头脑子!”   冉旸觉得胡子善不是木头脑子,而是在东海冉氏在背后做了手脚。   崔慎如今已经成为东海郡守,而一手提拔他的陈平入职兵部侍郎,胡子善就算不给崔慎面子,那多少也要忌惮一下陈平,之前的疏远就是佐证。   哼。   冉旸脸色阴沉。   都是些有眼无珠的小人!把美玉当成砖瓦砾,早晚有一日他们会后悔的!   骂归骂,但没生意上门是实打实的。   倾其所有建起了一座火器坊,结果造出来的旸天箭竟然无人问津,这不成了一个大笑话了吗!?   最关键的,还有不少族人在外面借了高额利钱,每多一日就有新债加身,真心是一天都等不了!   于是四分十九支又开始内讧。   七叔公压了几次都无果,眼看着放贷的就要上门催债,只好带人来跟冉旸商量。   进门的时候,正看见何二站在门口,一脸紧张的模样,便开口问他。   “可是旸儿又发火气了?”   何二隐晦地看了依言七叔公身后的族人,摇了摇头。   “少爷今日心情不错,正在里面待客。”   “客?他还有心情待客?”   一名借了债的族人提高了声调。   “他招待别人好吃好喝,我们一家子都要喝西北风了!是你们说投了火器场会有大收益,现在收益在哪里?何日能兑现!?”   何二急得又劝又哄,但是没用,被债主逼急了的族人索性撕破了脸,在门口大吵大闹。   他们本就把利益看得比什么都重,冉旸得势的时候是家族之光,一旦让他们遭受损失就成了骗子恶棍,翻脸堪比翻书。   冉旸出来的时候,看到的就是这样一副闹哄哄的场景。   他勉强挤了个笑容出来,客气地把身旁的客人送出冉府,这才冷下脸呵斥闹事的族人。   “我冉旸说话一言九鼎,答应你的分红立时就要兑现了!” 第152章   啊!?要兑现了?!   闹事的族人面面相觑,都对冉旸的话表示怀疑。   这么快……这说着说着的就有钱了?!   怕不是看他们生气,所以先忽悠他们回去吧?   “行啊,那拿钱来吧。”   领头的族人冷笑一声,朝冉旸伸出了巴掌。   “现在没有。”   冉旸扬起了下巴。   “东西总要卖出去才能有钱,就看你们敢不敢了。”   说着他就转身回了正堂,一众冉氏族人不明所以,但也知道不能放这小子跑路,呼啦啦一群都跟了上去。   来到正堂,又是四分十九支闹分家的大场面。只是这次冉旸似乎胸有成竹,还有心情让人给族人上茶上点心,一派胜券在握的模样。   见他这样,四分十九支里面的墙头草又动摇了。   万一……万一……万一冉旸这回说的是真的……那他们这么闹,岂不是把人给得罪了?!   阵营马上开始分化,有人改换笑脸,有人横眉立目,还有人默默缩回到角落,准备观望一下事情的发展。   冉旸清了清嗓子,先给众人投下一枚炸弹。   “我给旸天箭找到了一个买主,他愿意买下火器坊这批库存,单价……”   他说了个数字,然后满意地看到族人纷纷瞪大了眼睛、呼吸急促,面露惊喜。   呵,他就知道会这样。   实际定下的价格比他告诉族人的还要多一倍,但这是他和买主的秘密,绝对不会公之于众。   而且更妙的是,这次的交易不是一锤子买卖,对方已经承诺如果得用会长期合作,甚至愿意给冉氏火器坊追加投资!   唯一的麻烦,在于买家并不是大雍卫军,而在一海之隔的海倭国。   一开始,冉旸的心里也是很忐忑的。   重活一世,他比任何人都清楚海倭国有多凶残!   当年青州城破,海寇在城中烧杀掳掠,他们中的很多人都操着海倭人的语言,使用着海倭国制造出的武器。   事实证明,的确是海倭国在背后支撑东海船帮,海倭的贵族在大雍境内早已埋下了一根又一根的钉子,只等关键节点启用致命一击。   比如之后的都德城、胡店庄、马家河。   不知不觉间,大雍的许多关节都被海倭国的钉子扎透,有钉子暗中掣肘,朝中对敌的策略宛如石头一样僵硬,无数流民如冉旸一家颠沛流离、疲于奔命。   就连一代英主宇文穹,那也是在苦心经营了十五年,兵强马壮手握飞羽□□的情况下才夺回了被海倭国占领的仙匀城,那一仗打的十分惨烈,冉旸吓得好几天都没睡着觉,看到肉色就想吐。   跪久了,他对海倭人有本能畏惧。   他知道现在与海倭人做火器生意是犯了大忌,但他既不敢拒绝又怀着一线希望。   如果海倭国注定踏上这片土地,那他这样一开始就投诚的伙伴应该会更容易获得信任。而且战争本来就是烧钱的事,他一个商人想要赚钱,天经地义。   至于冉氏火器坊造出来的旸天箭会不会落在大雍同胞的头上,冉旸拒绝去想这个问题。   他卖的是海倭国的商人,又不是海倭国的军队。   至于海倭商人会把旸天箭卖给谁,那就不是他能控制的问题。不过最近海倭人连连受挫,短时间内应该不敢再对大雍国下手,所以最可能的还是卖去海西州。   卖去海西州,冉旸就安心了,而且还有点小兴奋。   海西州据说现在打仗,要是那些海西贵族见识到旸天箭的威力,说不定会直接来阊洲找他订货,那他的生意就能顺利做到大海的另一边了!   心里这样想着,脸上却半点不露,反而还一脸郑重地说起了主顾的身份。   “是海倭国来的大商人,说要买火器回去贩卖。”   “陈平升任兵部以后,卫戍军的关系咱们插不进去手,这些都被东海的兵器局拿走了。中都郡因为化肥和磺胺的事不敢得罪钱酉匡,国内的订单咱们就别想了,只能从外面想办法。”   “不卖给海倭商人,就得拉着火器去海西州,正好那边还在打仗,只是不知道哪位叔伯愿意辛苦一趟了。”   听他这样说,堂内瞬间一片静寂。   冉氏族人虽然贪婪,但却并不是没脑子的莽汉,他们很清楚卖火器给外国商人意味着什么。   没看前月鹭知县冯得志一家已经命丧法场了么!?叛国可是大罪,可能株连亲族的!   可要是不卖……那他们之前投进去的银钱岂不是都要白白打了水漂!?外面还有那么多的欠债,家里拉着一屁股饥荒,让他们认亏他们可不答应。   卖……不卖……?   卖!   为什么不卖呢?有钱不赚是王八蛋啊!   于是人群中响起了小小的议论声。   “商人就是做生意的吧……做生意还管是哪国人?”   “是啊是啊,不是说商人都是没有国的,这也不能算里通外国……”   “海西州和拉西亚的商社不也卖火器吗?怎么没人说那些大商社里通外国,北郡萧郡守之前不还想买海西州的珐琅枪么!?”   有人这样说,自然就有人响应,越说越理直气壮,很快变成了四分十九支共同的声音。   没人再纠结商人的国籍,他们更关心这批货款什么时候能够到账,而他们自己能分到多少红利。   拉火器去海海西州贩卖?!说的什么笑话?有人会嫌弃命长么!   冉旸一直在观察族人的反应,见此情景,低头跟七叔公说了系什么。   七叔公点头,站起身也,用力敲了敲手中的拐杖。   “静一静都静一静!”   “兹事体大,火器坊是咱们四分十九支共同出资办起来的,做决断理应大家一起商量着来,我们这一支断不会作出独断专行的事。”   “既然要做这海倭商人的生意,大家便立个契约吧。想要退股的现在可以提出来,我们这房照原价购入,不退股的人便在契约上签字吧。”   他这样说,人群又安静了。   立契约就等于每一房都要明确表明态度,犯忌讳的事人人有份,追究起来哪个都逃不开,想要浑水摸鱼的人就有点犹豫了。   最后,有四房人最终选择了要退股,余下十五支都在契约书上签了字。至此,冉氏火器坊与海倭国商人的交易正式确定了下来。海倭商人很快支付了第一笔定金,也带走了一枚“旸天箭”的微缩模型。   “这……就是北郡卫戍军的飞羽火箭弹?”   桧木宫亲王盯着桌上的金属发射架。   “这么小?”   “这只是个模型,实物远比这个大上许多。”   新川恭敬地回答。   “那个冉氏族人十分谨慎,非要收到定金才肯给模型,不过据说这个模型与实物具有相同的功能,只是威力大小的差别,我已经提供了五枚给我们的匠部破解了。”   “很好。”   桧木宫点了点头。   “若是暂时破解不出也没什么,反正已经决定购买一批成品,运回来可以拆开来研究。”   “不过你找的这个冉家人,可不可靠?”   听他这样问,新川连忙躬身。   “是可靠的。”   “据我们安插在大雍的线报,飞羽火箭弹最初就是从东海青州港运往白鹭口码头,很可能与青州城里的冉家有关。”   “这次卖飞羽火箭的人也姓冉,他们一年前从东海郡青州城迁到阊洲,与青州的冉氏是一家,这个卖飞羽火箭弹的冉氏族人行五,曾与冉七郎同期求学于墨宗大学院机关科。若飞羽火箭是冉家的不传之密,那两个分家都掌握有图纸是可能的,就算有差别也不会太大。”   “何况我们也不是完全依靠冉氏火器坊的供给,我们的目的是拿到成品拆解研究,然后制造出我们自己的火箭,就像西村田和巴虎罗孚的关系,我们已经有了很成功的先例。”   他这样说,桧木宫亲王顿时放心了许多。   西村田是在他的主导下最成功的仿制品,也是他获得权力的倚仗,新川说起细村田正触动了最舒爽的那个点。   他点了点头。   “很好,就按你说的办理吧。接收货物时要小心,不能惊动中都卫戍军。”   “月鹭岛的事情还没平息,不要让帝国的布局再受损失!”   “是!”   七月中,百鬼夜行。   按照大雍的习俗,祭拜过逝者的居民都早早关门闭户,偌大的阊洲城中一片静寂。   冉氏火器坊与海倭商人的交易,就选定在这一天交货。   黑夜中,一艘小船缓缓地靠上了码头。   这小船十分不起眼,顶部还用乌篷遮盖挡雨,远远看上去几乎完美融入夜色中,只有竖起的风帆提示了它的存在。   “这是……海倭商人?”   岸上的冉氏族人立刻又感觉没底了。冉旸说得可是海倭国的大商人,他们就想着怎么来的也得是艘气派的大蒸汽船吧!?   现在竟然来了一艘乌篷船,这船能渡海?   好在并不是一艘船,接连又有□□艘小船靠岸,但无一例外都是小型渔船。   船停稳后,很快有穿着短打的船手从船上下来,走在最后的则是一个身量不高的山羊胡男子。   他就是这一次交易的对象,自称是松木的海倭国商人。   看到已经堆放在码头上的货箱,松木的眼睛微微一亮。   他快走几步,操着一口略生硬的大雍官话跟冉旸打招呼。   “冉君,这可就是真正的飞羽火箭!?” 第153章   飞羽火箭?!   这个名字冉氏族人可是不爱听,什么飞羽火箭,这明明是他们冉氏火器坊造出来的旸天箭!   不过看这海倭商人官话都说不利索的模样,想必纠正他也没什么用。左右海倭人搞不到真正的飞羽火箭,刚好可以让他们的旸天箭趁虚而入。   冉旸打的也是这个盘算,所以纵然他万分喜爱“旸天箭”这个名称,但跟海倭商人谈生意的时候他还是用了飞羽火箭的原名,并竭力让对方相信自己的旸天箭就是真正的飞羽火箭。   现在看,效果十分不错,至少松木在得知自己是机关科的冉氏子弟后,态度马上从之前的漫不经心转为热络,还反复确认了他与东海冉氏的关系。   冉旸知道他是把自己当成了冉昱,或者冉昱的亲兄弟,心中妒恨得快要滴血。可无奈东海冉氏风头正盛,他想做生意还是打着堂弟的旗号好用。而且冉旸还有一层说不得的心思,那就是他想要以假乱真,嫁祸甩锅,把外售火器的罪责扔到冉昱的头上。   反正卖的是飞羽火箭,不是他的旸天箭,就算海倭人买了攻打大雍守军,朝廷也会先找冉昱的麻烦,毕竟飞羽火箭是他青州造出来的!   “你要的货,都在这里了。”   冉旸一指身后的木箱。   “一共一百发,你可以先验看,不满意的我会收回。”   松木点头。   他当然要验货,毕竟这是桧木宫亲王最看重的任务之一,为此还不惜把他从青州叫到阊洲,主持这一次的火器买卖交易。   松木的真名当然不叫松木,松木只是他伪装身份的一个代号,他是货真价实的军火贩子,常年游走在海西洲各大军火厂所在地,为桧木宫亲王搜集各种新式火器。   最近海西洲在打仗,风头最盛的还属大雍的东海郡。自从丰南三岛丧失,江北矿区全军覆没后,桧木宫亲王对于雍人使用的新式火器就异常重视,甚至不惜重新调派人手潜入青州。   不过现在的青州可不是以前的模样,被新上任的东海郡尉崔慎经营成了铁桶一般,松木也是使出吃奶劲才成功躲过了枢机营的搜查。   结果万万没想到,还没等他想出办法接近青州兵器局,桧木宫亲王的命令就又传达下来,要他前往阊洲验收一批飞羽火箭。   松木心下疑惑。   他已经摸清了飞羽火箭乃是青州兵器局的出产,而且这种火箭的造型十分特殊,与普通的火羽箭并不相同。   只是怎么个不同松木也不知道,据说濑户城里最著名的老匠师分解了冉氏火器坊提供的微缩模型,对里面的精巧设计赞不绝口,说果然不愧是飞羽火箭,想法十分独特。   既然大匠师都这样说了,松木的质疑完全无效。上司给他的任务就是验收这批成品,然后把东西安全运回濑户城。   “松木君,为了主上的大业,堵上性命吧!”   他的上司拍着他的肩膀,这样说道。   “内阁对于皇储的人选仍在摇摆,现在是主上最重要的时刻,我等忠君勇武之人务必要帮主上达成心愿。”   “只要你能把那些飞羽火箭带回濑户城,五鹤大师就能像仿制细村田一样仿制出我们的火箭。到时候我们手里握着新制火器,就算是陛下力主皇子继承也没用,濑户城不能让一个傻子成为主人!”   “主上才最好的人选!我们要把丢失的土地和矿产都重新夺回来!”   “是,为了主上的大业!”   松木从回忆中回神,指尖下是冰冷的金属触感。   他手臂发力,从箱子中取出一枚“飞羽火箭”出来颠了颠,暗暗点头。   分量不轻,外层的铁料打磨得平整光滑,看得出是个有经验的匠人手艺。   他又打开火药匣嗅了嗅,果然闻到了火粉味道。   不过和他闻惯了的不大相同,应该是在大雍配方的基础上做了些微的修改。   松木常年与火器打交道,知道各国都有自己独特的火粉,味道会有不同。他捻了捻,觉得指下的触感细腻均匀。且不论火粉如何,单从做工上看绝对是挑不出毛病的。   呵,就算火粉有问题也没什么,反正回去都会被换成他们海倭国的烈性火粉,大雍人造的火粉他们还看不上眼哩!   又打开几个箱子,依旧是同样的配置,没发现有偷工减料、鱼目混珠的迹象。   松木十分满意。   “冉君,你是个很可靠的合作伙伴。”   他笑着拍了拍冉旸的肩膀。   “你的诚意我们看到了,希望以后我们能够合作愉快,彼此成全。”   然后他便很痛快地给付了货款,招呼让船手们往船上搬运木箱。   为了不惊动阊洲戍军,他们特地选了一个废弃的小码头进行交易。这码头的泊位载量有限,根本容纳不下大货船停靠,于是松木便张罗了数十只渔船,让船手们伪装成南江往来的渔民进港。   这样做可以分散风险,也不会引人注目,这是松木游走于世界各地买卖火器的惯例。   他觉得这一次也会是这样,毕竟南江那么长,又被几个郡府各自管理,有漏洞理所应当。他选定的水域水网复杂交错,一番发生意外小船可以迅速分散,十分便于撤离。   松木是个谨慎的人,全程都神经紧绷,密切关注这周围的动向。   原本一切如预想中的顺利,可就在船手们搬运最后一箱货物的时候,忽然一枚明亮的信号弹在天空中炸开,白金色的火光如流星坠落,把这一片水域照的亮如白昼。   松木皱眉,抬腿就往最近的船上跑,一边跑还一边大喝。   “撤退!分散撤退!”   他带来的船手训练有素,闻言也不管没搬完的货物了,飞快地跳上小船摇橹划桨,意图迅速远离码头。   但从四面八方忽然冒出来的官船却挡住了他们的去路。   这些官船好像提前得到了讯息一样,好巧不巧便封锁住所有可以逃窜的水路,而且还亮出了明晃晃的火器。   松木咬牙,心知今天怕是不能善了了。他朝船手喊了几句,船手们立刻打开木箱取出里面的火器,手脚麻利地支起了发射筒。   动作这样熟练,摆明了他们不是普通的船手,而是训练有素的军队,这是海倭国精心训练的勇武小队!   “准备,发射!”   因为已经提前了解过飞羽火箭的使用方法,船手们很快就把炮口对准了不远处的中都卫快船。   “噗噗噗——”   一连串火光暴起,松木的视线追随着那耀眼的火光,心中无比期待它大杀四方的景象。   啊,真是美丽的风景呢。   被自己造的火箭杀死,这大概就是大雍人的宿命,自从灵帝回礼蒸汽机和火炮给濑户城,这个百年宿命就已经注定了!   他心中满是满是期待,眼睛一眨不眨。然而他买的这些“飞羽火箭”倒是飞得挺高,声响也震耳欲聋,但落下来却轻飘飘的十分乏力,就跟之前大雍官军打上天空的信号弹丸差不多……   啪——啪——啪——   弹体在空中炸裂,碎片迸溅,在江面上打出无数的水漂。   松木:……   嗯,也不能说完全没有杀伤力吧,毕竟铁质的弹壳砸下来的时候是可能会砸伤人的,但和传说中在江北之战中大县神威的飞羽火箭弹完全不能相提并论。松木虽然没见识过真正的飞羽火箭战斗场景,但他却相信泰番团的实力,这种大爆竹一样的玩意是不可能让泰番勇士全军覆没的!   “再来!”   他不信邪地又打了一轮。   这次倒是成功命中了大雍的战船,可是打得不痛不痒,反倒是对方在警告无效后开始反击,密集的火力压得松木根本抬不起头,木质的船体都被打得开始漏水了。   逃不了了。   “可恶!那些雍人,我们中了他的圈套!”   松木一边骂一边找舢板,一抬头正看到在岸上四散奔逃的冉氏族人,眼睛顿时就红了。   岸上那群大雍人,现在装得一副害怕的模样,其实心里正疯狂地嘲笑他松木是个傻瓜吧!   明明已经选择了这么偏僻的码头交易,可卫军却像是提前收到了讯息,早早就埋伏在此,这根本就是冉家和大雍军队做的局,故意卖给他们劣质的火器,想要把他们一网打尽!   这些大雍人实在太可恶了!但最可恶的还是那个叫冉旸的小子,他也不知道使了什么办法蒙骗住濑户城的大匠师,让他们相信拿到的模型是真正的火箭。   只有像他这样用过的人才明白这玩意有多坑,根本就是个大好的爆竹,在战场上要是拿出来只会被人笑掉大牙!   可恶可恶可恶!   该死该死该死!   不断有下属受伤、死亡,江面上开始漂浮其一具又一具的尸体。   松木血红着眼,他自知这一次自己肯定逃不了,但在覆灭之前他要先给自己和下属复仇,他要用始作俑者的鲜血洗脱松木之名上的耻辱。   他把枪口对准了岸上的冉氏族人。   都去死吧! 第154章   松木把枪口对准了岸上的冉氏族人,毫不留情地按下了扳机。   巴虎罗孚虽然是单发枪,可这种枪的弹丸射程远、威力大,若是不计较损耗的连续使用,也能造成极大的杀伤。   呯呯——呯呯——呯——呯——呯——   枪口喷出的火光,彻底击碎了冉氏族人理智。不断有人倒下,有人发出了惊恐的尖叫和哀嚎,还有人茫然不知所措,不明白为什么原本发生在南江上的对峙,忽然就把他们当成了目标。   官军也好,海倭国商人也罢,对于他们来说,冉氏族人都是需要拉拢和保护的对象啊!为什么倭国商人会调转枪口对准自己的合作伙伴!?杀掉他们有什么能好处?!   “杀人灭口!他们想杀人灭口!”   有机灵的冉氏族人想到了答案,崩溃地大声叫道。   “他们以为我们告密了!他们现在就想搞死我们!”   此话一出,顿时引起了新一轮的恐慌。   此地乃是一个废弃的码头,两面环山,位置偏僻。原本通往城镇的土路早已长满了荒草,唯有靠水路才能进出。   现在水路已经被官军封锁,冉氏众人心中有鬼,一直苟在岸上不敢轻举妄动。他们倒是打了一手好算盘,想趁官军和海倭人打起来以后浑水摸鱼,对松木等人的攻击毫无准备。   “啊!”   “疼!好疼啊!谁拉我起来!”   黑暗中的人群如无头苍蝇一般四下逃散,竭力想离开这已经变成杀戮场的废弃码头,哪怕伤害到其他人的生命也在所不惜。他们中的很多人,并非是倒在海倭商人的枪口下,而是死在自家人的脚底,一开始还能发出痛苦的哀嚎求助,但很快就没了声息。   冉旸倒是机灵,他在枪响的瞬间就找到了掩体躲藏,并尽量远离人群聚集的地方。   可无奈松木认准了他就是细作,不要命地锁定他连连射击。巴虎罗孚枪口大是出了名的,荒废的码头上能有什么合适的掩体,很快他身中四弹。   幸运的是,这四弹都没打中要害,这就给了冉旸一线生机。不幸的是他受伤的地方是两条腿和一只胳膊,基本失去了行动能力。巴虎罗孚造成的伤口很大,尤其是左腿外侧被打了个对穿,血流如注。   冉旸倒在地上,剧痛让他眼前一阵阵发黑,他不敢叫,只能趴在地上如虫子一样蠕动,挣扎着想要找到一个帮手,带他到相对安全的地方处理伤口。   然而黑暗中一众族人都忙着各自逃命,根本没有人管他,倒在地上的冉旸还被踩断了一根肋骨。   但在巨大的求生欲望之下,冉旸还是强忍着剧痛,把自己滚落下一旁的山坡。他躺在半人高的荒草中,仰面向天,忍不住“噗”地一声喷出了一口鲜血。   怎么会这样?怎么会这样呢?!   剧痛让他的脑子昏昏沉沉的,可不甘的怒火却燃烧着他的心,让他不能平息,也无法安然陷入昏沉。   怎么会这样呢?他的旸天箭!?   他亲眼看到了那些海倭船手点燃了他的旸天箭,然后他心心念念的旸天箭飞上了天空,成了今晚最大的一场笑话——无法控制飞行方向,而且对于铁船几乎没有杀伤力!   怎么会呢?!   冉旸感觉自己受伤的眼隐隐作痛。明明是一支微缩版的箭就炸坏了他的眼睛,为什么全尺寸的反而成了大好烟花!?难道是中都火药坊的火粉有问题?!   这样一想,好像也不能排除可能,毕竟冉氏火器坊为了造旸天箭,可是挖了不少中都兵器局的老匠人。中都火药坊隶属于中都兵器局,虽然明面上没人为难他们,可要想私底下做些手脚简直不要太容易!   越想越觉得有道理,冉旸心中的恨意又多了一分,只恨自己完全不懂化物这才着了道,他要是像冉昱那样得谢大师看重,何愁会被一个小小的火药坊忽悠!?   真是坑死他了!   愤怒之余,心中也隐约有些庆幸。   好在这次及时发现了问题,货品还在战斗中消耗了不少。   不然要真让海倭商人运走这批货物,不管松木准备卖给谁,传到外面都是一个大笑话,那些海外商人不会放过他!   于是他此刻开始希望中都的官军更卖力些,最好把这些海倭商人都抓进大牢,这样旸天箭的拉跨就没人知道了。   若是能顺利过关,他定然要杀去中都火器坊理论,绝不可能咽下这口恶气!   这样想着,身上的剧痛似乎也减轻了许多,坡上的枪声逐渐寥落,想来是战斗已经进行到了扫尾阶段。   不用看,肯定是中都卫戍军赢了。松木的船手再勇猛,那也比不过成群结队武装到位的正规军,看刚才那个架势,应该是全员就擒了。   那么接下来,他只要等着卫戍军的救援就行了。虽然他做了火器交易,但大雍律令中并未明令禁止火器贩售,他也只是把火器卖给普通的商人,哪有做生意还有挑国籍的道理。   这样想着,冉旸便心安理得,静静等着中都卫戍军的救援。   再怎么说他也是阊洲府数一数二的纳税大户,就连府尹见了都要给个笑,更别说这些大头兵丁了。   很快便有人赶来,耳听着脚步声逐渐靠近中,冉旸开始大声求助。   果然,那人朝着他的方向赶了过来,很快来到了坡上。   躺在坡底的土洼处,冉旸看到了一个身影,只是那人穿的军服略眼神,似乎并不是中都卫戍军的人。   “下面什么人?”   一个略耳熟的声音传来,冉旸心中一动,总觉得这声音这口音似乎在哪儿听过。   虽然不是中都卫戍军,但也说得一口大雍官话,想必是别处过来支援的军兵。   于是他放心大胆的报出了自己的姓名和来历。   果然,那人听说他是阊洲冉氏的五少爷,马上沿着土坡往下跑,很快便赶到了他的近前。   那人举着一只火把,看年龄也不过二十出头,个子很高但身形不算健硕,一双眼炯炯有神。   这一瞬间,冉旸的脑中仿佛有九天玄雷从天而降,无数的场景涌上,最后化为一片雪亮的白光。   “宇……宇文宆?!”   他喃喃地道。   “你说什么?”   举着火把的青年表情不变,眼中却闪过瞬息的杀气。   来人正是文琼。他这次是作为火器支援被东海卫派到南江参与围剿行动。原本收到的情报说是对方出动了好几艘货船,船上还带着火器。结果万万没想到的是,海倭人拿出来的火器根本不堪使用,火器支援变成了搜救小队。   如果他没听错,刚才这躺在地上的少爷是不是叫了他原本的名字?可他从没见过这个人,对方是怎么认出来的?   心中惊疑,脸上却半点不露。文琼从小在市井中长大,看人脸色的事不知道经历了多少,自然不会轻易让人看出自己的心思。   他恍若未闻,继续说道。   “我说你认错人了……我看你伤的很重,你还能站得起来吗?”   可此刻的冉旸哪还顾得上自己的伤。他自重生到现在一直心心念念的那个“明主”,如今正站在自己的眼前。而且看他身上的军服就知道,宇文宆这条潜龙还困在浅滩中,尚未一飞冲天,如今与他相逢正是时候!   “是我,冉旸,我在冉家行五,以前曾与冯文娘订过亲事……”   说到这里,冉旸顿了顿,一脸愤慨。   “只是后来我发现那冯家狼子野心,暴虐无良,冯文娘水性杨花,放荡轻浮,我便与那冯文娘断绝关系,老死不相往来了!”   他记得上一世宇文宆对于月鹭知县一家十分痛恨,这“狼子野心、暴虐无良”便是宇文宆给冯德志的批语,最后不但杀尽了冯氏九族,还把冯德志和他儿子千刀万剐,行刑整整持续了三日,月鹭岛上血流成河。   现在他把这八字批语提前说出来,想必能博得对方的好感。后面说冯文娘的八个字是他自己加上的,冯文娘两辈子都与海倭国的商人勾勾搭搭,虽然两人并未成婚,但作为前未婚夫的冉旸也觉得自己头上翠翠的,心里堵得慌。   果然,等冉旸说出这几个字之后,文琼的脸上有瞬间的动容。   但他并没有顺着冉旸的话大骂冯德志一家,而是疑惑地皱起眉,略尴尬地笑道。   “你说什么这是……我等粗鄙之人哪有得见贵人的机会,这话怕不是能随便说。”   他这既不否认也不承认的态度让冉旸有点急。他太想和宇文宆攀上关系了,于是迫不及待又投下一枚筹码。   “我在月鹭岛上有幸得见令姐,骊……夫人贞静娴熟、宽厚平和,风采令人见之难忘。”   他差点错口叫出“骊国夫人”的尊号。   这尊号是宇文宆擅自颁给自家亲姐的,没人见过这位骊国夫人,也不知道她的真实名讳。骊国夫人在宇文宆投身两江军以前便已离世,据说她是为救亲弟而死,宇文宆每年都会亲笔为她撰写祭文,冉旸说的这句话便出自某年祭文之中。   这回,他总不会说错了吧! 第155章   这次,总不会再说错话了吧!   冉旸信心十足。   上辈子追随宇文穹多年,他十分清楚骊国夫人在宇文穹心中的地位,那简直就是不可触碰的逆鳞!   他依稀记得骊国夫人的闺名中有个丽字,所以尊号才是“骊国夫人”。现在他把自己说成是骊国夫人的旧识,肯定能拉到宇文穹的好感。   冉旸仰望头顶上方的年轻男人,一如他记忆中无数次跪拜的角度,只是宇文穹比记忆中更加鲜活昂扬,眼中也不见了惯有的阴郁和戾气。   这也许是个还没经历苦难的宇文穹。   冉旸有点遗憾地想着。   锦上添花不如雪中送炭,他果然还是来得早了。   若是能危难中伸出援助之手,以宇文穹的性情定然感恩铭记终身,上辈子的冉昱便是这样被记住的!   虽然具体情形宇文穹从未提起过,但冉旸却曾在他书房中看到一枚残破的枪残片。宇文穹十分珍惜这枚残片,每次都亲自擦拭保养不说,还不允许任何人擅动。曾有不知分寸的姬人仗着受宠,打翻了盛放残片的木匣,惹得宇文穹勃然大怒,一顿棍棒把人撵出了府邸。   冉旸就觉得宇文穹对待冉旸的态度,那是决计不一样的。   现在,他虽然做不成冉旸,但他可以成为宇文穹年少相交的好友,就像两江军的几位重臣一样,自始至终都得到宇文穹的信任。   冉旸正躺在坡下做着美梦,殊不知在他提到文丽娘的瞬间,文琼眼中的杀机几乎要遮掩不住,就差翻手拔枪直接结果了他!   便如同冉旸预料的一样,阿姐是文琼不能触碰的逆鳞,谁碰谁都是找死。   他们姐弟自从改名换姓离开月鹭岛后,就像是从长久的噩梦中醒来了一般,双双迎来了新生。   他的阿姐进了东海制药坊做工,薪水丰厚不说,做得好了还能有额外的奖励。阿姐因为心细手巧已经被提拔为小组长,手底下有七八个女工做活,听说还拿到了一次优秀奖励。   阿姐最近写来的信中,满满都是关于小组和做工的趣事,经常一写就是大半篇,语气活泼开朗,与以前完全判若两人。文琼对阿姐的变化十分高兴,从阿姐为了家中卖身进入冯家,文琼的心就背上了枷锁,每走一步都都血淋淋的疼。   他十分感激钱郡守勘破了冯得志的阴谋,十分感谢带队上岛平乱的崔郡尉,不但把他们姐弟从必死之局里拉了出来,还给他们指出一条生路。   若是没有崔郡尉荐他投军,他不能在短短半年就成长为火器教官,阿姐也会因为偷窃秘钥而遭受到冯家人的报复——冯得志不倒台,阿姐就还是他的妾室,这年月弄死个妾室简直不要更容易!   文琼已经不敢去想那样的结果,阿姐已经是他唯一的亲人了,若是阿姐有个三长两短,他真不知道自己会变成什么样。   也正因为如此,有关于阿姐的一切他都格外在意。   他们姐弟明明已经改名换姓离开了月鹭岛,过去的宇文琼和宇文丽娘都已经死去,他们正要重新开始人生。   可是为什么,为什么还有不长眼的东西要缠上来!?这个故意一而再再而三地提到他们旧名的家伙,到底有什么企图!?   难道……   文琼蓦地想到一个可能,心里烧的火瞬间席卷了脑子。   是了。   这人说他以前跟冯文娘定过亲,说不定他在冯府也见过阿姐,知道她的身份。   现在除了大理寺审案的官员和差役,知道他们姐弟身份的人都被推上了法场。这小子叫他阿姐为“丽夫人”,摆明是在嘲讽他阿姐小妾的身份!身为冯得志的妾室而未被株连,那就只有举发冯家的那个证人,这个姓冉的家伙已经猜出了阿姐的身份!   有那么一瞬间,文琼甚至想摸出腰间的枪,一枪了结了这个祸患。   没人知道他阿姐在冯家吃了多少苦,遭了多少罪,能有今天的好日子简直是老天爷的恩赐。   他,不允许任何人打扰阿姐的安宁,谁都不行。   握着枪的手指已经扣在了扳机上,只要微微抬起,勾动,坡下的这个人就会永远地闭上嘴巴。   天下没有比死人更能保守秘密的了,死人不会说话,只要杀了这个人……阿姐的事就应该彻底埋葬在月鹭岛的沙土之下。   只要杀了这个人……   但,就在他即将抬手的瞬间,文琼犹豫了。   他忽然想起在成为火器教官的那一日,他和一众伙伴站在队列的最前方,昂首挺胸,聆听崔郡尉的训话。   崔郡尉那时还是崔督卫,总领东海卫大权,在一众彪悍督卫的簇拥之下,气势却稳压旁人。   他说,枪口是对准敌人的。   文琼看着坡下这个满身血污的人。   阊洲冉氏,私售火器与外敌。当然事实证明,他们卖了个假炮,但其心可诛。   这算敌人吗?   算吧。   私自贩卖火器给海倭人,海倭人对大雍的狼子野心昭然若揭,北郡卫戍军在江北遭遇的最激烈抵抗就是来自海倭国的泰番军团,那些倭贼是实打实的杀人放火,屠戮边民。   这人该死吗?   该死。   但不应该死在他的枪之下。   今日参与交易的冉氏族人都应当交由郡刑司,过堂、用刑、圈判、领罚,恶人自有公判。   这样想着,文琼的蓄势待发的指头又垂了下来。   他别好枪,走下山坡拎起地上的冉旸,心中的嫌弃几乎要满溢。   什么玩意儿,还冉家的人,冉家竟然也有这样的烂货!   是了,听阿姐说,东海冉氏的小东家就是被这些烂货欺负狠了的,仗着是族亲或是长辈的身份抢走人家的钱,逼迫孤儿寡母分家析产,都是这群烂货做下的缺德事!   偏偏他这一脸的嫌弃,冉旸半点看不到,还以为自己博得了“未来明主”的关注,还想百尺竿头更进一步。   他又比照着记忆中的宇文大将军,专门捡了他有兴趣的话题攀谈,自觉投其所好,定能引起对方的关注。   殊不知文琼听得十分不耐。   他不明白为什么这个冉家人的嘴巴不能闭上,四只手脚断了三根都不能让他消停,喋喋不休得像和尚念经。   什么两江一统,什么塞上铁壁……这与他文琼有什么关系!?   他现在最关心的就是阿姐在东海制药厂吃的好不好,睡得香不香,有没有不长眼的东西欺负她,再就是青州兵器局最新款的连发枪实射什么时候开始,听说这玩意在江北矿区干了一票过瘾的,可把他眼馋坏了!   “要是丽姐还健在就好了。”   冉旸状似怀念的说道。   “匆匆一面之缘,至今难忘,可惜红颜薄命……”   还没等他说完,他整个人就被忍无可忍的文琼狠狠地掼在地上。   这一下力气奇大,又触碰到身上的伤口,疼得冉旸眼前一黑,直接失去了意识。   文琼嫌弃地在裤子上蹭了蹭拳头,又忍不住对冉旸拳打脚踢了一番,一边打还一边骂。   “骂的,你姐才死了呢!说什么红颜薄命……呸呸,我看你是脑子有病!”   “今上、太后都身体康健,我大雍军威重振,你他娘的想造反也别带累小爷,以为别人都是傻的吗!?还说什么乱世枭雄……谁放着好好的日子不过想活乱世,打打杀杀那么容易么?撒泼尿看看自己的德行吧!”   “要不是小爷发愿为阿姐祈福积德,早把你这玩意掐死了!”   提我阿姐,你也配?!   “啊嚏!”   文丽娘揉了揉鼻子。   “怎么还打个没完了?”   听她这样说,隔壁床的女工笑着揶揄她。   “肯定是外面有人想你呢。”   “你长得这样俊俏,之前有不少人相中了都,还想托人说亲呢。”   闻言,文丽娘笑着摇头。   她们这一间宿房的女工都知道,文丽娘只想赚钱,不想嫁人,她家里还有个阿弟等着娶亲呢。   当然,阿弟娶亲只是个借口,真正的原因是文丽娘自卑,觉得自己的过去实在不算光彩,还会给未来的家人惹麻烦。   叛国贼的妾室,虽然她勇敢地举发了冯德志的恶行,可在很多人的心中,她不但已是残花败柳之身,而且还卖主求荣,在月鹭岛上是要被人戳穿脊梁骨的。   幸好,幸好她与阿弟来了东海。   第不知道多少次,文丽娘庆幸自己和弟弟选择了正确的地方。   东海政风开明,工业大兴,对于女子的要求也格外宽松。工坊里有不少婶子姐妹,出来做工夫家也不拦着,还有些人出身不好,但手巧心细,一样得用。   文丽娘混在其中,感觉无比轻松自在,也越发有干劲,倒是真把药场当成了自己的家。   她是个心细勤快的姑娘,又肯吃苦肯下功夫琢磨,很快便从一众女工中脱颖而出,被选为小组长。   “丽娘,尤管事在找你,要你现在就去大工室。”   “诶?”   文丽娘一愣。   尤管事是她所在工区的总管,手底下一共管着十五个小组长,是个很精明强干的妇人。   尤管事平时不苟言笑,文丽娘还有点怕她。这次听说尤管事有事找她,文丽娘半点也不敢耽搁,马上起身赶去大工室。   进了工室,她这才发现里面不只尤管事一人,她旁边还坐着三个陌生的脸孔。   尤管事示意文丽娘坐下,简单给她做了介绍。   原来那三人是东海制药场管司的人。因为药厂是官营,所以场内设置了类似衙门的地方处理内部事务,管司便是专门负责场内人员调配的部门。   “文丽娘,因你近期工作出色,经尤管事推荐及管司考核调查,目前已将你列为预备管事的人选,并推荐你进入场内学堂研修。”   “你要是同意,从明天开始你就要去学堂上学,如果你能成功结业,接下来将按照你的成绩和个人能力为你安排实习管事的工作,你愿意接受吗?” 第156章   文丽娘做梦也没想到,自己竟然也有成为管事的一天。管司的人问询她的意见,她好半天都没有任何反应,因为她根本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她?!一个岛上来的土丫头,卖身给个内贼当妾室,交纳了罚金才重获自由不久的女人,现在竟然也能进学堂研修,出来还能做管事了?!   “不是出来就一定做管事……”   管司的人笑着补充。   “是你首先要成功结业,然后我们会根据你在学堂里的成绩,综合你的平时表现,确认你能否成为实习管事。”   “实习管事是临时的,实习期一年,一年后会有一次转正考核,通过之后才能成为正式管事。”   “如果不通过,你可以再实习一年,如果两次都不通过,那你的实习管事资格将会作废,你会回到原本的岗位做工。”   “你愿意接受这个机会吗?”   当然!当然愿意!   文丽娘拼命点头。   此刻的她感觉万分荣耀。而这样的荣耀并不是源于□□色相,也不依附男人的怜悯和垂青,而是她凭借着双手和汗水一点一点给自己争取来的,她可以坦然地站在阳光下,将所有的赞美都披挂于身,直面任何眼光的审视!   “我愿意!”   而且我也一定会成功结业,通过考试,成为正式的管事!   当然,后面的话她没有说出口,只在自己的心中默念。   管司的人点了点头,让她在一张纸上签字画押。这也是一份契约,不过上面的内容不再是什么“生死由人”,而是东海制药场学塾的保密条款,承诺她不会把自己在那里的学到的东西泄露给别人。   文丽娘在上面重重印下了手印,发誓自己就算死了也不会吐露一个字。   是东海制药场给了她做人的机会,现在还让她成为人上的人,她对药场感恩戴德。   她幽灵一样飘回到了宿房,一屁股跌坐在床上,手臂支着脸发呆。   一旁交好的女工见她这样,还以为她犯了错误被尤管事骂了,纷纷过来安慰她。   但也有些人等着看笑话。   文丽娘面容姣好还颇得管事看重,虽然守了寡但也不耽误相中她的人上赶着探听,所以她所在的场区也算小有名气。   虽然文丽娘本人十分低调,可有人的地方就有江湖,她风光得意的时候未必所有人都会替她高兴,倒霉遭灾的时候也有不少人等着看笑话。   “丽娘,你怎么了?是不是尤管事说什么了?”   有人大声问道。   文丽娘点了点头。   “那她说什么了,你怎地这副模样?”   对方的话里带着一丝恶意,但文丽娘没听出来。   事实上,她现在满脑子都只有进学塾的事,她忽然开始焦虑,因为她之前因为家里的原因,只念了两年公塾就退学了,现在再让她学,她能通过吗?   虽然大不了就是回来继续做工,可人一旦有了向上的机会,谁还愿意停留在原地呢!?   见她不回答,宿房里的人还不死心,又提高了声调重复了一次。   这次文丽娘听到了,她缓缓抬起头,水漾的眼眸还有些恍惚。   “是管司的人找我,他们说……”   她顿了顿,视线在宿房里的脸孔上扫过,看到了众人遮掩不住的心思。   同样的情况她在冯府也经常遇到,冯府的丫鬟太太和姨娘,每个人的眼中都有欲望,可她们往往都藏得十分隐秘,不仔细看很难觉察,稍不留神就得吃下暗亏。   宿房里的人就简单许多,几乎隐藏不住自己的心思,所思所想也都是些小事,虽然也是江湖,但不伤筋骨,也无关生死。   文丽娘忽然捂住嘴,“噗嗤”一声笑了。   她又找到了一个喜欢这里的理由。   她想了想,昂起头,坦然开口说道。   “管司的人说我被推荐去研修,从明天开始,我就要去场内学塾上学了。”   吓——   偌大的宿房内有一瞬间的静寂,而后便是此起彼伏的抽气声。   大家都在场里做工,很清楚去念学塾意味着什么,文丽娘要是能成功结业,那至少能做两年实习管事!   做管事就可以赚更多的银钱,有单独的宿房,将来还有机会进一步提拔,尤管事就是这样上来的!   一时间,恭喜文丽娘的声音此起彼伏,宿房里的气氛一团和气。当然也不是所有人都说了真心话,因为谁也不愿意得罪一位未来的管事,之前探问文丽娘经过的那人此刻缩起了脖子,很担心会被记恨。   文丽娘倒是半点都不在意。   这些小心思小龃龉和之前冯府的事情比起来,简直就跟一场毛毛雨一样不痛不痒。苦难已经给了她足够的底气和经验,让她可以从容应对人际关系的变化,而且还十分游刃有余。   她准备一搬到管事房就给弟弟写信。管事房是独立的空间,再也不用临近别人而有所顾忌。她要把最近发生的所有事都告诉阿弟,与他一起分享自己的快乐。   只是文丽娘不知道的是,她心心念念的弟弟现在也很快乐。   自从打昏了冉旸后,文琼顿时感觉耳根清净了许多,再也没有人叽叽喳喳跟他分析天下大事,说什么造反称霸的胡话了!   拖着死狗一样的冉旸,文琼在心中默默吐槽着刚才灌进耳朵的垃圾话。   啧啧,一统两江自立为王,且不说两江有多大,现在中都北郡都兵强马壮,南部诸郡还有皇家直统军驻点,谁能让你把这么大一片地方划拉到一起啊!   再说南部诸郡的驻军,现在可是由兵部侍郎陈平陈将军全权统领。陈将军可是从他们东海郡出去的老郡尉,虽然他没见过陈将军,但听校卫们说他是一等一的狠人,在他手底下决计不可能出乱子!   听说接下来北郡的萧郡守也要入主兵部,西北郡和西南驻郡也开始逐步换装东他们东海造的连发枪。上有萧郡守、陈郡尉这样的强硬派在兵部,下有全员更换老旧火器,装备连发枪和飞羽火箭弹,朝中今上和太后也在大力提倡工业,还以东海青州作为样板,虽然也有拉拉杂杂的老顽固在朝中闹腾,但大体还是朝着好的方向在发展。   放着好好的日子不过,非指着天下太平说什么乱世将出,造反这种话也是活人能说的吗?冉家,呸,阊洲冉家脑子有病!   一直到把人拖出去送交恒昌官衙,文琼还觉得一脸晦气,回了营地还拼命洗手。   “你这是咋地了?”   路过的同伴好奇地问道。   文琼这小子平时也不像是个有洁癖的啊,怎么出了一趟任务回来就变干净了呢?竟然用肥皂洗了七八遍手还不停下。   “碰到脏东西了!”   文琼一脸嫌弃的表情。   他简直都不知道该怎么跟同伴说起自己经历的事儿!   “噢。”   同伴不明所以,抓了抓头,憨厚地笑。   “那还是去拜拜得好,虽说咱们扛枪的自带煞气,可我听说有些东西厉害得很,会跟着人回来……”   这话倒是说到文琼心坎上了,他就觉得那念叨造反的疯子不像个正常人,说不定是在野外被什么玩意上身了,那一路拖着他回来的自己说不定也会染了邪气。   嗯,是得去拜拜,还得找个灵验的地方……   想着想着他就睡着了,梦里忽忽悠悠,竟然看到了那疯子说的场景。   朝局动荡,山河破碎。   阴谋、战乱、饥饿交织出的乱世,大雍的百姓只能在泥潭里打滚。皇位上的小童只是个傀儡,真正掌权人的背后还有看不见的手,操纵着明面上的代理人不断让渡大雍的土地与财富。   月鹭知县冯得志便是那些人的爪牙,他如现实中一样私开海路,放外敌入东海线,并在岛上横征暴敛,吞噬财富。   他的阿姐为了他,偷取了冯得志的秘钥给冯子安。梦里没有钱郡守和冉七郎揭破冯得志投敌,所以他阿姐被凌虐致死,尸体还被砍得破破烂烂丢去了乱葬岗。   他好不容易从土牢逃出来,得知阿姐已经凄惨离世,怀揣着尖刀潜入冯府意图为姐报仇。   他砍了冯得志的一条胳膊,又伤了冯子安的命根子,算算也算不亏,可大仇未报,他还不能死。   重伤的他拼着一口气逃出了月鹭岛,漂在海上的时候被路过的冉氏少爷所救。   不过那少爷并非他今日看到的疯子,而是相貌精致,姿容清雅的一位小少爷。可惜小少爷似乎遭遇了极大的打击,神情悲恸,脸色苍白。不过他还冒着危险救了文琼,还帮他躲过了月鹭岛追兵的纠缠,给了他一些伤药和银钱。   “我要回东海青州。”   他听到那小少爷对他说道。   “青州已经陷入战火,我此去便不打算再离开,便把你送到仙匀港的冉氏布庄,你可以去那边养伤。”   于是文琼便去了仙匀,之后又辗转躲藏在衡寿附近的山村里养伤。   之后的世道越来越乱。   海倭人的军队很快占领和仙匀和都德,并一路沿着南江向西,所到之处定要杀光村里的百姓,抢夺房屋和田产安置濑户城来的移民,以此鸠占鹊巢。   百姓不甘赴死,拼死抵抗,文琼便成了一支义军的领头人。   之后便是各种杀戮,各种硝烟,满眼的鲜血和战火。   也不知道打了多少年,他从义军头领坐到了两江都统,便如那疯子说得那样,他掌管着两江流域的广阔土地,混成了一世枭雄。   在众人的帮助下,他成功驱逐了海倭人,他的合作伙伴火烧濑户城,他们积压多年的血仇最终得报。   但梦里的他一点都不快活。   阿姐死了,那位救他的冉家小少爷坚守青州两年,病重离世。青州沦陷、东海沦陷、南部诸郡沦陷。   大雍的土地遍布战火,山河破碎,民不聊生,海倭人和拉西亚人的南北夹击让大雍腹背受敌,无数丁壮死在了战场上。   这样的枭雄,有什么好做的呢?   倒还不如他这样一个大头兵,为了可期待的未来而努力奔跑,哪怕一辈子都没有机会手握权柄,但心里却始终平静幸福。   如果可以选,他觉得那个被成为宇文都统的人,也会想要成为他这样的文琼吧。 第157章   阊洲冉氏私自贩售飞羽火箭给外域商人,这事第二天一早就在阊洲城中传得沸沸扬扬。   冉家建造火器坊的时候可没想过保密,挖角匠人也都是大张旗鼓,恨不能昭告天下他们财大气粗,有本事能造出天下最先进的火器。   楼起得高,塌下来的时候也格外迅速。   就在冉氏族人在废弃码头与松木交易的当口,建在阊洲城外的火器坊被忽然出现的恒阊卫戍军团团围住。所有在此做工的匠人和管事都被严密管控,分别关押,确保一丝风声都不会透出去。   留守的冉氏族人心中有鬼,缩在角落里不敢吭声。   他隐约猜得到官军的行动是与他们这桩生意有关。飞羽火箭是大雍军队在用的火器,卖给商人这事……其实他们也不是不知道严重性,但这不因为全部身家都投了进去,要是东西卖不出就都要赔本了嘛!说起来谁叫大雍的这些大头兵们不识货,早买了阊洲冉氏出品的旸天箭他们也不用找外人了嘛!   这样想着,他又觉得冤枉,心中又气又怕,只盼着海倭商人爽约,好歹躲过这次劫难。   他们可都是在契约书上签名立印的啊!要真是细究起来,一个都跑不掉!   提心吊胆了一晚上,等到第二天一早,大牢外便有了动静。   只见一个个眼熟的身影排着队被押进了大牢,原本都光鲜亮丽的族人各个灰头土脸,许多人身上、脸上还挂了彩,形容十分狼狈。   冉氏族人缩得更厉害了。   他刚刚偷偷数了数,发现昨夜去的人竟然绝大部分都被押了进来,少的几人也不知道是死了还是另行关押,反正这次他们冉家算是被一网打尽了。   唉,你说原本好端端地富贵日子,要不是七叔公家的冉旸闹着要造什么火器坊……对了,冉旸呢?   冉旸被文琼一拳打得失去意识,再醒来的时候,发现自己竟然躺在一间封闭的监牢中。   身上的伤已经被处理过了,断了的手脚都被简单包扎,但疼痛和失血让他极度虚弱,只能瘫在冰冷的地上喘气。   宇文穹呢?宇文穹去哪儿了?他明明是被宇文穹救了啊?!   没等到宇文穹,倒是等来押他去讯问的兵丁。   这次的事情惊动了朝廷,太后还特地找来兵部侍郎陈平过问,责枢机部彻查阊洲冉氏。   枢机部直属官家,奉旨出京,地方大员都不敢略其锋芒,调查一个小小的阊洲商户简直不要太容易。   何况冉旸造火器坊也没掖着藏着,也就是几天的功夫,枢机部就把事情摸了个清清楚楚,开始审问冉氏众人。   冉旸当然是重中之重,在被连续审问了三天以后,冉旸的情绪濒临崩溃,唯一还能支撑他的就只剩宇文穹这个“未来明主”,他亲眼见到了年少时的宇文穹,这一点绝对不会错的!   这一天晚上,讯问结束被押回大牢的冉旸仰躺在草垛上,呆呆地看着黑漆一片的土墙。   外面再次响起了脚步声,听声音是朝他所在的监区过来的,冉旸的神经再度绷紧。   他现在已经养成了神经反射,只要一听到脚步声就忍不住地害怕,身体会不自觉地蜷缩起来发抖。   吱嘎——   门锁被打开了。   牢头推开门,殷勤恭敬地引人进入。   “都下去吧。”   冰冷的男音在牢房中响起。冉旸的耳朵动了动,总觉得这个声音略有些熟悉。   他艰难地翻过身,入眼所见是一双擦得锃亮的军靴。   “冉旸。”   冉旸一惊,下意识地仰起头,然后瞳孔瞬间地紧缩。   “冉……冉慎!”   从牙缝里挤出这个名字,却只得到了对方一个轻蔑的眼神。   “是崔慎。”   崔慎抱臂环胸,唇角勾出一个冰冷的弧度。   “冉旸,你真是烂泥扶不上墙。”   只一句话,就把冉旸气的火气上脑,胸口剧烈起伏,受伤的四肢都开始抽搐。   就是这样!总是这样!   明明是个不知道哪来的野种,见了他这个正牌的冉家少爷竟然还一脸高高在上……从小到大都是这样,他冉慎凭什么!   冉慎、高文渊,一个两个都看不起他,他比冉昱差了什么?!   崔慎把冉旸这点小心思都看在眼里,轻笑一声,生平第一次认真回答冉旸的质疑。   “因为你不配。”   冉旸:……   “眼高手低、嫉贤妒能、贪婪无度,四分十九支的劣性你都攒全了。你但凡钻研一下机关学也能看出那图纸有不妥,全盘照搬还想沽名钓誉,你这回死得不冤枉。”   这大概是冉旸两辈子听到崔慎对他说的最长的一段话。从小到大,崔慎永远对他视而不见,就连他欺负冉昱的时候也只会沉默着下黑手反击,仿佛与他冉旸说一个字都是在辱没身份。   但他现在……他宁愿没听到崔慎的这番话!这话里隐含的信息太多,让他已经被疼痛和恐惧折磨的大脑根本无暇思考,只能本能地迸发愤怒!   “那……那图纸……是你……”   崔慎不再搭理他,转身离开了逼仄的地牢。   他身为东海郡代理郡尉,今天本不应该出现在此。但他太后钦点,兵部制定,与枢机部的合作彻查飞羽火箭弹图纸外泄一事,便有了来探监冉旸的机会。   其实也没什么好探的,阊洲冉氏与东海冉氏早已势同水火,崔郡尉这次过来是来验收成果,顺带着把阊洲冉氏的罪责凿实。   冉旸在大牢里破口大骂,用最恶毒的语言诅咒崔慎。他好像也明白了自己拿到的图纸有问题,但他实在想不出到底哪里出了问题,毕竟一切看上去都和他记忆中的上辈子并无区别。   他只能把原因归咎于崔慎的陷害。   如果崔三早早便像上辈子那样生死不知,他冉旸也不会落到今天这个境地。   崔慎走出大牢门口,召来等在一旁的副官腾礼,低声说了句什么。   腾礼点头,崔慎便转身上了蒸汽车。   高文渊正坐在车中闭目养神,见他上来便睁开了眼,似笑非笑。   “你把图纸的事告诉他了?”   崔慎点头,点燃了一根烟。   “我还让腾礼说了宇文琼姐弟的事,还有冯二狗的真实身份。”   高文渊咧嘴一笑,也叼了根烟。   “真损啊崔老三,你这是想气死他。”   可是,真他娘的解气啊!   也不枉他风尘仆仆从海西州回来,东海郡都没进就直奔阊洲停船,生怕错过这场等待已久的大热闹。   历时一年,环环设扣,步步计算,耐心静待。   直到今天,他们联手挖出的陷阱终于把所有的猎物都纳入网中,冉氏本家的大仇报了一半。   另一半,是突袭青州,放火杀人的海寇,以及隐藏在海寇背后的海倭国。   海寇已经被全数清缴,而海倭国……   崔慎眼眸微敛,袅袅的烟气遮住了他瞳中的杀机。   此次南江抓捕,海倭商人十八艘小船抓了十七艘,最先运货的那条因为走得最早,反而“阴错阳差”地逃出了围捕圈,算算时间现在应当已经到了南江口。   那真是条幸运儿,而且它一路上都会这样“幸运”。历经千难万险,但它始终能“抓得到”一线生机,最终成功把旸天箭带回濑户城。   旸天箭,冒名为飞羽火箭弹的仿品,从外表看上去与北郡卫戍军使用的真品略有差别,但却足以把濑户城中的匠人引到另一条注定是死胡同的歧途上。   他们会花费大量的人力物力进行仿造,那些火箭成品会让人看到希望,但却始终不能达到预想的威能。濑户城中的匠师们将非常苦恼,但有不得不为了眼前的诱饵而疲于奔命。而他们费尽心机制造出来的不会是真正的飞羽火箭弹,而只是它拙劣的仿品旸天箭罢了。   这就是偷窃者们的宿命。   果然,腾礼进去后不久,大牢里又传来凄厉的尖叫声。那声音十分渗人,像是什么被拔掉所有尖牙利爪的野兽,失去了最后的倚仗,只能绝望狂怒地等待死亡的降临。   两个坐在车里的男人都毫不在意,只把这哀嚎当成最美妙的复仇之乐,烟雾缥缈间聊起了别的话题。   “那个混血儿我查过他,是海德伯格堡大学物理学的毕业生,师从穆克拉牧,是电学方面的专才。”   崔慎敲了敲手中的烟蒂,看了一眼高文渊。   “你这次倒是运气好。”   听他这样说,高少爷马上昂起下巴,又恢复了日常较劲的模式。   “用你说,我看中的人哪有水货?!”   他顿了顿,又道。   “秦知的外祖家在青州遇袭的时候没了,房宅都归了郡府。既然你识货,那也得有所表示,你让钱胖子把人家的宅子还回来,安顿在青州大家都便利,免得他又去挤阿昱的小院。”   崔慎点头。   他也是这样打算的。   阿弟的小院已经有了陈颖达这个住客,看在陈侍郎的面上暂时还不能把人撵走。若是再多了一个秦知……   三哥似乎想象到了某个令人不甚愉快的场景,英挺的眉头微微皱紧。   他可不想让阿弟再多一位同吃同住同进出的“挚友”了。 第158章   说起秦知,漂洋过海回到母亲故乡的秦知,现在过得十分快活。   他生平第一次走出海西州,在海上的旅程虽然辛苦,可周围都是肤色相同的同伴,有熟悉的语言,有带着记忆中母亲味道的食物,这些都让秦知感到了莫大的慰藉。   他一开始还有些小心翼翼,紧紧跟在楚玉和金弼等人的身后。等时间长了与众人混熟,他很顺利地融入船中,与各种身份的人交谈,生硬的官话口音也转变为东海土话,甚至比许多随船回来的移民和后裔更活跃。   是的,高文渊这艘船上还搭载了许多人,都是他们在码头救下的,因为拉西亚和米列颠的战事而不得不背井离乡的难民。   他们中的一部分准备前往海西州的其他区域避难,有些则是准备投奔远在大雍的亲戚,还有些并无明确目的,只想在漫天的战火中求得一片能安枕入眠的净土。   对于最后一部分人,高文渊游说他们前往东海。   谢航准备在东海建造新的钢铁场,把东海作为替代鲁茵河畔铁场的一个支点,这意味着东海需要更多的工人和劳力。   而愿意前往大雍的人群中,其中有很大一部分都是拥有技能的熟手工人,他们大都是二代移民或是后裔,前往东海并无语言障碍。而相同的文化习惯和平等开明的社会风气,让这群人一下船就瞬间被生机勃勃的青州城捕获,开始死心塌地地想要再次落脚定根。   秦知也不例外。   他对收留他的金弼和高文渊十分感激,一路上早把自己当成了新元商社的编外员工,兢兢业业地帮着东家调试船上的各种机关。   他以为到了东海,自己多半也是做同样的活计,高少爷为人慷慨大方,给他做工肯定不会被亏待,吃喝养家都不是难事。   这是他从小楚玉口中打探到的重要情报。   别看楚玉比他年纪小,但人家已经是新元商社的正式员工了,不但每个月都能拿到丰厚的薪金,跟随东家出海还有额外的奖励,一趟下来腰包能丰厚不少。   秦知表示十分羡慕。   他虽然读了海西州的名校,也颇得教授看重,可就因为他是父不详的雍人混血,血统和外形的差异让他在海西州备受打压。   他遭遇过校园霸凌,成绩再优秀也拿不到奖学金,学院中的各种俱乐部他全都不能加入,要不是恩师穆克拉牧教授时常看顾,他的学院生活将会是一片灰暗。   等回了马拉维拉城,秦知的境遇也没有太多的改善。城主要用到的他的才能,给他的待遇比其他的仆役高出不少。   但也就是这样了,秦知的身份还是仆役,而他额外获得的奖励让其他仆役十分眼红,越发变着花样地排挤他们母子。   秦知的母亲是个泼辣人,不然也不能自己拉扯儿子成人。可再凶的狮子也架不住群狼的围攻,委屈的时候不好跟儿子多说,只道自己想念家乡,想要回到自己出生的地方。   秦知便记住了,还颇费心思去打听大雍朝的情况。当得知大雍的匠人地位低下,科技水平普遍落后的时候,秦知还觉得十分失望。   他自己就是个研究发电机的,除了造发电机他也不会别的既能,万一到了大雍没饭吃可怎么办?   是以当他得知高少爷买了一家圆环发电机放在船上以后,他本能地觉察到这位少爷可能会是个好东家。圆环发电机,这玩意他会造啊!他不但会造圆环发电机,他还能改造成为更先进的环枢发电机,只要让东家看到他的本事,还愁没饭吃?!   谁知,到了青州城,高少爷便给他介绍了一位新老板。   新老板的年纪比他还小,长得精致漂亮,在看了他绘制的环枢发电机设计图后,小老板反手递了一份图纸回来,秦知只看了一眼便惊为天人!   “这是你想出来的?!”   “你这么连线会产生很大的热量,造成燃烧……你想做持续点火的装置么?”   是什么力量能让两个年轻人瞬间成为知己?是同频的脑回路,以及同样世所罕有的天赋!   冉昱从来没有经历这样酣畅淋漓的交流,他几乎不用把话说完整,秦知就能迅速跟上他的思路,并提出具有建设性的意见,而秦知的某些想法也恰好验证了他之前的假设。虽然分属不同领域,可冉昱和秦知的联合不是单纯的天才相加,而是能够迸发出更大当量的超级炸药,炸到两个人都心情激荡,灵感迸发,在崭新的世界中疯魔地舞,不眠不休。   直到,有人看不下去了。   看不下去的人自然是崔慎。   当他第五次把彻夜未眠的冉小昱抓出实验间,一惯纵容弟弟的三哥终于爆发了。   “不要命了?吃饭睡觉都顾不上,就那么有意思么?!”   听到这样的质问,脸上挂着两个黑眼圈的冉小昱嘿嘿一笑。   “三哥,可有意思了,你不知道,秦知他……”   他兴致勃勃地分享和小伙伴一起探索新世界的趣事,殊不知他的三哥早已邪火上头,每个字都是踩着三哥的爆点反复狂跳。   秦知秦知又是秦知!   崔慎的余光瞄到实验间。   门里站着那个秦知,大体还是雍人的长相,只是身形更加挺拔修长,正探头探脑地往阿昱的方向看。   哼,分开这么一回儿也要跟上来么。   崔慎抿了抿唇,看着眼前一无所觉还说得起劲的阿弟,压了好几天的火气终于反扑。   “腾礼。”   崔郡尉指了指秦知。   “时候不早了,送人去驿站吧。”   副官腾礼下意识地看了看天。   这不是才亮天嘛,怎么就时候不早了呢。   不过这话他可不敢说,马上领命要带着秦知离开。哪知道秦知一个自小生长在海西洲的混血儿,哪听得懂雍人婉转的逐客令。他是真把冉小昱当成知己,十分贴心地知己的哥哥省钱,说什么也不去住要花钱的旅馆,举着自己的铺盖卷说要在小伙伴的房间里打地铺,气得崔慎差点亲自动手撵人。   “阿昱的身体不好,晚上被吵到就会睡不着,你我不希望有人打扰到他的休息。”   崔慎冷冷地盯着秦知,一字一句里都透着冰碴。   秦知这才听明白意思,十分不好意思地跟冉昱道歉。   他的小伙伴看上去的确状态不大好,虽然漂亮的眼睛依旧亮得像星星,可脸色却不如第一次见面的时候水润。尤其是那两个大大的黑眼圈,也难怪他哥哥生气了。   “那你好好休息,我明天再来找你。”   秦知三步一回头地走了,冉小昱也十分舍不得,一直目送小伙伴的背影消失在门外,还连连叮嘱对方明天早点过来一起吃早饭。   这两人就好像一对被棍棒打散的鸳鸯一样黏黏糊糊,而那根可恶的棍子就是崔慎本人,这个认知让他感觉越发火大。   那个秦知到底有什么好?阿昱从来没对别人这样上心!   三哥脑中的警铃大作,一种前所未有的危机感漫上心头。   “阿昱。”   他定了定神,手下意识地掐住阿弟的腰把他往自己跟前带了带,强耐着性子劝道。   “之前你怎么答应我的,上次因为什么生病你忘了?”   阿昱低头,搓手。   他没忘,但他就是忍不住。   秦知是他遇见的最有默契的伙伴,与这样的人一起工作每时每刻都充满了惊喜。   他们正在一起研究点打火线圈。一旦打火线圈成功,那他的内燃车就有望摆脱农用机关的命运,超越列西煤油车!   他不能停下,也不想停下,这种全情投入的感觉太爽了!   他低下头,手悄悄抓住三哥的袖子,小声叫着哥哥。   这是小混蛋阿昱的惯用杀招,以前每每他这样做,哥哥们都会满足他的任性要求,从无失手。   但是这一次,小混蛋踢到铁板了。   “不行。”   崔慎冷酷地甩开他的手。   “这几天不许秦知进门,白天你好好休息,晚上我带你去医堂,这几天你去我那里住。”   小混蛋很不高兴。   他不想去三哥的官邸,他的内燃车还在等着他!要是去了三哥那里,三哥就算没空也会差人盯着他喝药睡觉,那些兵丁都死心眼得很,一点水都不肯放的!   “哥哥,哥哥,”冉小昱小声央求。   “让我在家休养吧,我一定听话,不信你让娘派刘伯过来看着我,我绝对会好好的……”   话说得又绵软又乖巧,只可惜冷心肠的哥哥半个字都不信。   小混蛋的信用早已破产,三哥的心中还有说不清道不明的心思,秦知的存在让他感受到了威胁。   秦知和陈颖达不一样,陈颖达只是个住客,阿昱不会对他花费过多的心思。   但秦知就不一样了。   阿昱三句话必然要提到秦知的名字,而秦知看向阿昱的眼神更是光芒四射,恨不能黏在阿昱的身边,这让崔慎完全不能接受。   他守着护着看着顾着,从最初到现在,他要的只有一个人而已。   其他的都无所谓,唯有阿昱,绝对不容得旁人染指。 第159章   “你看不上秦知,钱郡守可是十分看好那小子呢,听说还要给他弄个专门的实验室,看样子是准备当成第二个聚宝盆培养。”   高文渊一脸幸灾乐祸。   他虽然不知道秦知怎么得罪了崔慎,可让死对头不舒坦的人或事他都乐见其成,就爱看姓崔的吃瘪。   看归看,高少爷还得装好人。   “哎呀,我这趟回来的行程你也知道的,在东海占了一脚我又走了趟京中,然后又赶着来阊洲看热闹,中间发生了什么我都不知道啊!”   高文渊去京中这事崔慎是知道的,他应该是有要紧的情报需要亲自上交枢机处。高文渊这次出海是带着磺胺走的,面上是民间实则官家也给了他秘密任务。崔慎不知道任务的具体内容,但他能猜到这任务是谁交代的,不外乎现在坐镇兵部陈平,或者远在北郡的萧卓,这些都是朝中的强硬派。   崔慎本身没有派系,但因为他与东海和陈平的关系,他自然而然也被归在强硬派一系之中。   现在朝中虽然还是西洋派当政,可随着今上和太后在旧京逐渐站稳了脚跟,阁葵陈磬钟越来越像个负责干活的工具人,许多政策的制定和拍板都已经脱离了西洋派的控制。   至于旧儒派,因为冯得志一案的挫败而暂时销声匿迹,虽然在北境用兵的时候略有反扑,不过因为江北矿区的战事结束得太过干净利落,目前只能灰溜溜地龟缩起来,暂时不敢乱跳了。   “太后准备向海西州出售磺胺?”   听他这样问,高文渊的笑容微敛。   但他很快就调整了表情,倒也没有隐瞒的意思。   “卖肯定是要卖的,现在那边已经开始打仗了,看样子说不定还要有其他贵族参与进来,到时候可就不是路德国的王位之争了。”   崔慎点头。   高文渊说的与他预估的情况差不多,海西州这个火药桶闷得久了,迟早要爆发一场大的。且不说历史上的仇怨和矛盾,现在海西州的掌权者中疯子实在不少,擦枪走火的可能几乎不可避免。   高文渊的关注点却在其他的地方。   “你怎么知道是太后下旨?”   高文渊的确得了密旨,而且还是太后的手诏,允许他以新元商社的名义,每年从东海制药厂采购一定数量的磺胺衍生药品贩运去海西州,换取大雍需要的技术和物资。   这个密旨并未经由内阁审核,而是盖了皇家的秘印,意在绕过内阁单独行事。   东海制药厂的确郡府官营,但大部分筹建款却是来自今上的私库。有今上做靠山,眼红东海制药厂的虽然大有人在,可没人真敢公然跟天家抢钱。是以东海制药场从诞生至今,虽然每天创造的利润足以令人疯狂,但却从来没人把手伸出去,只能躲在暗处默默垂涎。   “东海的事,陈阁魁现在插不进手。”   只一句话,就回答了高文渊所有的疑问。   他恍然。   崔慎现在是东海代郡尉,统领东海军事大权,按例也是入京上大朝的官员,自然对朝中的风向有所洞悉。   姓崔的这小子的手段邪性,他也是到了海西州才觉察的,能与谢航那个圈子里的人来往,看来崔老三也不是个简单的船把头。   提到谢航,高文渊索性把谢家准备来东海设立炼钢厂的消息也讲了。崔慎并没有什么特别的反应,似乎这事一早就在他的意料之中。高文渊猜测是谢航之前就与他通过气,甚至选址东海里就有他的推波助澜。   啧,神神秘秘的,门道还挺多。   “炼钢厂的事,钱郡守非常高兴。”   何止是高兴,钱胖子当场就诠释了一下什么叫“胖得灵活”,兴奋得整张圆脸都涨红了,拍着高少爷的肩膀跟他称兄道弟。   高文渊哪敢跟朝廷从二品大员称兄道弟?忙不迭地推辞,但也得了不少钱郡守的夸赞。   等高兴劲儿过了,钱酉匡又开始追问开工设厂的具体细节。高文渊哪知道什么细节,他就是个传话的,真正的选址还要谢航亲自从海西州过来拍板。   “我离开的那日谢先生好像有急事,估计是要处理完了才会来大雍。您也知道,现在海西州到处都在打仗,航运不是那么便利的。”   钱胖子略有些失望,但也没有高文渊预想得那样急躁。   东海工业区的布局已经有了雏形,钱郡守虽然也很看重谢家炼钢厂落户,但他现在有底气的很,就算不来也最多沮丧几个时辰,已经不会像之前谢彼得建仓库时候那样大惊小怪了。   现在东海郡以造氨工坊、化肥厂、青州兵器局和东海制药厂为基础,划分了四个区域作为工业集中区。现在已经有不少小作坊小场坊入驻,有的是专门给这几家大型工场做配套产品,有的则是另起炉灶,利用东海发达的航运发展产业,竟然也有几家做出了起色。   有人出头,这就是最好的宣传,现在想来东海寻找机会的人多得是,郡守府门前天天车水马龙,谢家来东海落户已经不算是雪中送炭,最多是个锦上添花。   但钱郡守的心态还是很诚恳的,大工场这种东西多多益善,不但能够多一大笔税收,还能富裕东海的百姓,顺带着缩减青州兵器局的成本,一举三得何乐而不为?   于是谢家来东海设厂这件事就这样大体确定了下来,钱酉匡给了一个很有诚意的方案,就等着谢航过来签订契约。   高文渊这趟旅程的任务大都圆满完成,只余一部分随船过来的海西州移民,暂时还不知该怎么安置。   “倒是有不少成手工匠,可惜不能送去青州兵器局。”   他略有些遗憾地说道。   除了王春岚的父兄,随船过来的绝大多数移民都被暂时安置在码头附近的仓库,需要核对身份,调查行迹和出身,避免有海西州的细作混迹其中。   现在的东海郡对于外来人员的审查十分严格,尤其是在四大工坊附近的区域,经常有着便装的密探出没,对可疑人员跟踪调查。   许多好不容易混迹进来的细作,还没等靠近青州兵器局等安防重地便被抓进了枢机处的大牢。侥幸漏网的也落不到好,由前东海卫兵丁组成的场区保卫营也不是吃素的,任何可疑的痕迹都逃不过他们的眼睛。   “前天抓到的那个小子招认了么?”   赵二喜把肩上的枪放进枪架,端起自己的茶杯灌下了几口凉水,呲了呲牙。   “老子前天见他鬼鬼祟祟的,要不是咱这腿脚实在不顶用,老子也不会让那小子给逃了!”   “别气别气,那就是个小草鸡。”   吴老三笑呵呵。   “问他两句他就招了,说是家里的远方亲戚给搭的线,有人出钱要买咱们场里的废件。”   “现在废件多难搞啊,小组内部都盯得死死的,除了废件耽误大家的奖励。别人的废件他不敢掏弄,只好自己造些不妨碍的瑕疵,想当做废件偷偷带出场,还被你眼尖给发现了。”   “哈!”   赵二喜一拍大腿。   “我是腿瘸了又不是眼睛瘸,他那点心思还能瞒过我?我一看他那躲闪的眼神就知道有事!”   说着,他又嫌弃地撇了撇嘴。   “最烦这种在背后鼓捣小动作的,有本事自己站出来跟咱们比划比划,老扇乎这些小草鸡出来算什么本事!?”   “他们倒是想。”   吴老三嘿嘿一笑。   “东海现在被围得像个铁桶一样,想进来哪是那么容易的事,能扇动小草鸡就算本事了!”   “可不!”   赵二喜感慨一声。   “崔郡尉整合了枢机营,在码头不知道安插了多少钉子。再说现在举发细作还有表奖,全东海的百姓都是郡府的眼睛,除非细作长了翅膀,不然想进来可不容易。”   “嘿嘿,说到奖励……”   吴老三敲了敲烟袋。   “我看这一批表奖的名单里就有你一个,恭喜啊,终于在青州安顿下来了!”   他这样说,赵二喜的脸上马上满是笑容。   他略有些不好意思地抓了抓头。   “都是运气好,运气好啊。”   连他自己也没想到,被兵器局奖励房子的愿望竟然这么快就实现了。虽然只是宿房区的一个小二房,但也足够他把家里的老爹老娘接过来享享清福。   兵器局是真的说话算话的,做得好了真的有房住!   “是啊,咱们的运气真好啊。”   吴老三感慨地抽了一口烟袋。   “想想也就是一年多前的这个时候,咱们还躺在伤兵营的大通铺上发愁哩,那想到会有今天的好日子!”   “现在差事有了,场里管吃管住还体面。要我说咱们抓到的这些小草鸡就是不识抬举,有手有脚不想着好好赚钱养家,偏偏要走这些歪门邪道!咱们当初想都不敢想的活计,他们一丁点都不知道珍惜,也是活该被收拾了!”   “可不!”   赵二喜攥拳。   “东海有多亏有兵器局才造得出好火器,要还拿着咱们以前用的老火铳,那得填进去多少人名才能撵走那些海寇!这才过去几年,他们怕不是忘了被海寇糟蹋的日子了吧!”   “谁要是跟兵器局过不去,就是跟我赵二喜过不去,我腿坏了拳头可还好使,必须揍死那群狗娘养的!” 第160章   青州兵器局保卫团的兵丁尽心竭力,却防不住海倭贵族始终蠢蠢欲动的野心。   他们在东海没偷到好处,便把主意打到了阊洲。阊洲冉氏是从东海冉氏分家出去的族人,迁回老家后便做起了纺织生意,大有于在东海的同族较劲的意思。   反倒是东海的冉氏,再也没捡起发家的老行当,反而把织园改成其他的作坊,另起炉灶做起了造氨的生意。   当初刚拿到线报的时候,新川还没太当回事。海西洲也有商社在研究合成氨,不是造不出来,而是成本造价太过高昂,普通的工坊根本用不起。   目前已经被验证的,最经济实惠获取氨成分的途径就是鸟粪矿石,不然西尔根二世也不会为了几个破岛和卢克索女王大打出手,发动了举世闻名的“鸟粪战争”。   工业合成氨,根本不切实际!   当初的新川看过线报就随手扔了,现在每次想起来偶都要后悔得直拍大腿!   他那能想到这合成氨竟然真的能够工业化,而工业化之后的合成氨成本直线下降,大雍就这么轻而易举地获得了稳定的氨水来源?!   这应该是他们海倭国的!   新川有这样的懊恼,全因那时候的青州城还不像现在一样守备森严,他们经营多年的暗桩细作遍布城中,想要搞出来一份工业图纸也不算很难的事情。   可是偏偏,他被自己的武断自大所蒙蔽,只看到那一车一车没半点用处的劣质褐煤。做大工业的谁不是用精煤做原料,再不济也是一等煤或是炭块,搞这么多垃圾一样的褐煤是在玩闹么!?   因为这些褐煤,新川判断冉家子的工坊不成气候,没钱买原料用褐煤替代,这是小孩子的天真。   一开始的时候,青州的这家工坊也的确如他所料,虽然造出了合成氨,但产量一直不高,成品出来也没有找到买主,而是拉去了另外一家小作坊继续加工。   新川跟进了一段时间便放弃了。比起一家注定坚持不下去的小作坊,他更关注谢敏达的病情和萧卓的动向,对青州的情报搜集也放松了许多。   等再看到关于东海的消息,已经是大雍东海卫突袭大熊、龟丸二岛,敏木鲁等人战死的战报。传说大雍的东海卫似乎搞到了一种新式枪,类似海西洲的珐琅枪一样能够连发,威力奇大。   新川非常重视,马上调派在东海郡的人手,全力调查东海卫新火器的消息。可惜为时已晚,情报本部埋设在青州、阳坡附近的钉子暗桩大都失联,零星传回的讯息便是茂头卫所在进行清缴,幸免遇难只能在海西三所的辖区内活动。   新川不死心,也尝试着把海西三所的人手调去青州,结果人倒是去了,一进青州城就被直接拉走,彻底没了音讯。   新川这才发觉情况不妙。就在他的眼皮底下,东海郡青州城里似乎已经发生了什么变化,而这种变化是他绝对不想看到的,甚至他还有种不祥的预感,这将会影响到主上的大业!   他没敢马上上报给桧木宫亲王,而是暗自加派人手,想要尽快搞清楚东海卫火器的来源。   折损无数细作最终搞到了一点模糊的消息:据说青州城中建起了一家兵器局,东海卫的火器便与这家兵器局有关。兵器局的旧址原为东海冉家的织坊,在青州城袭的时候被敏木鲁带人烧毁,但冉家子没有卖掉祖产,而是在其上建立了新的作坊,很可能便是这家兵器局。   那位冉家子,据说还请来了他的恩师钟杰——大雍有名的机关大师在兵器局坐镇。新川是不相信大雍人能够自己制造出新式火器的,钟杰此人一直是他们关注的重点人物,从不曾听说他在火器设计上有什么涉猎。   所以他更倾向于冉家从海西洲那边拿到了秘密图纸。冉家的前任家主冉至敖做生意是把好手,在海西洲也有固定的合作伙伴,而他的儿子眼看振兴家业无望,索性破釜沉舟拿出了老爹秘藏的宝贝,假托是大师钟杰的手笔也不无可能。   不,不是可能,应该这就是真相!   大雍人是不可能造出新式火器的!不然他们不会还拿着百年前的老火铳!   新川这样坚信着,固执在海西洲寻找新火器的线索。   可他怎么可能找得到呢?   就算觉察到与东海冉氏有关联的人出没在托特亚姆,新川派出的人还是一次又一次的走空,最后不得不使出了美人计,提前启用了培养多年的金川苏菲亚。   然而依旧一无所获。   从丰南三岛上溃败下来的海寇带来了新的情报——大雍的军队使用了天降神雷,在很远的距离外就能击中目标,而且还可以人为操纵,十分可怕。   新川猜测这是一种新型的火器,多半还是出自东海那家兵器场。只是此刻他已经没有人手可供调动,新任的东海郡尉崔慎可不是个善茬,海倭国折损在他手中的细作无数。   那段时间,新川过得无比艰难。   丰南三岛是他亲自经营的计划,全数失守自然难脱其咎,船帮残余的处理更是让他忙得焦头烂额。可还没等他喘口气,江北煤矿又发生了大事。泰番军团三个连队全军覆没,军曹们把责任都推给了情报本部,新川差点在桧木宫亲王面前以死谢罪。   “不能再这样下去了!”   返回家宅的新川怒气勃发,进门就砸了一个珍贵的瓷瓶泄愤。   自他祖上为主上经营情报,历次行动不知道进行了多少回,像这样一而再再而三的挫败简直绝无仅有,难道他是中邪了么!?   毕竟祖上是神棍起家,新川家颇有些说不得的禁忌和邪典。在诚心祭拜了列祖列宗和诸天神明之后,蛰伏在家多日的新川终于收到了一个让他振奋的消息——迁往阊洲府的冉氏分家,他们家那个同在墨宗大学院就读的子弟,亲自主持建造了一座火器坊,据说能生产和北郡军一样的火器!   虽然兴奋,但新川这次非常谨慎,反复派人过去打探,确定消息内容的真伪。   消息是真的,那冉家小子还在城外进行了试射,当时有在山里的农人看到了飞上天的火光,还听到了巨大的响动。   火光,巨响,这与从矿北村屯逃回来的移民叙述一致,这就是北郡卫戍军使用的飞羽火箭弹!   新川动心了。   这要是换在以前,他肯定会更加小心,按兵不动再观察一阵,等确定了所有的细节之后才会动手。   可是现在他处境不妙,桧木宫亲王已经对他失去了耐心,如果不能尽快想办法翻盘,他将会失去主上的信任,沦为废子。   不……不行。   新川的心中蔓生出无尽的恐惧。   神龛中的列祖列宗似乎都在瞪视着他,责备他为什么让新川一族代代相传的基业毁于一旦!   没事的吧,反正不都是同一个冉家吗?阊洲冉氏也从东海迁移过来的,手里握着东海冉氏的图纸不也很正常?他们连织园都造得一模一样!   再说阊洲那个小子不也是墨宗大学院机关科的生员吗?说不定这个才是正主,东海的那个是虚晃一枪的幌子。东海的新郡尉狡猾得很,他把阊洲冉氏明晃晃地摆在外面,说不定就是在赌他们不敢信!   宰杀了两个奴隶祈求行动顺利,焦虑的新川再也等不得,他一定要做成这单生意,把大雍的新火器带回濑户城。   为此,他还特地派出了自己手中最好用的一张底牌——游走海西洲多年的军火商人松木,配齐了精兵强将潜入阊洲。出发前新川已经给松木做了训话,要他不惜一切代价也要拿到飞羽火箭的成品,必要的时候可以把人绑到濑户城处置。   只是谁也没想到,事情竟然进展异常顺利。即便是知道了松木的身份,阊洲冉氏也没打算拒绝来自海倭国的订单,很痛快签下了契约。   对此,老练的松木都有些懵,甚至怀疑这是一场针对他设下的陷阱。   可他又观望了一阵,发现冉家人是真心想要做成他这单生意,甚至不惜卖房卖地买材料,一点糊弄的意思都没有。   松木大受震动,没想到冉氏竟然是这种唯利是图的家族,为了金钱和利益甚至可以出卖自己的国家。但也因为这样他才彻底放下了心,他看得出冉旸的诚意,他甚至暗示自己必要的时候可以再次迁居,迁到他们的地盘濑户城。   后来的事,新川不愿意细想。   他的下属松木和绝大多数忠心耿耿的勇士,他们都永远被留在了南江支流那个废弃的码头上,仅有一艘小船拼死逃回,跨海的时候还遭遇了巨浪。   好在船最终还是进了濑户城。因为是最早一批离开了,船上的人并不知道松木向冉氏族人开枪的事,只以为是被路过巡视的中都卫戍军发现,慌忙逃离而已。   他们带回来的这批货大多淹了水,用肯定是不能用了,但胜在结构完好,可以提供给濑户城的大匠师们进行拆解仿制。   他相信他手下这些匠师们的能力,他们一定能在最短时间造出海倭国的飞羽火箭,然后献给主上,以此洗刷泼在新川之名上的耻辱! 第161章   新川把翻盘的希望全都寄托在这批“飞羽火箭”上,调集手下所有的匠师连夜赶工,把能挑拣出来还算完好的火箭全都拆解掉,试图还原设计图。   “怎么样?”   新川一夜未眠,瞪着布满红血丝的眼睛,紧张地问心腹。   “海佬原大师怎么说?他们能不能把图纸画出来?”   心腹略有些犹豫地点头。   “说是难度不算大,可以完整还原。”   他顿了顿,小心地看了眼新川的表情,试探着说道。   “可是大人,海佬原大师说咱们这批飞羽火箭有问题,很可能只是半成品。要是提供给番团作战,那还要进行修改和调整……”   “什么!?”   新川的脑子“嗡”了一声,手下意识地抓住了扶手。   半成品!?这怎么可能呢?明明已经有人在黄牛山中听到巨大的声响,看到了冲天的火光。   如果松木此刻在场,那他一定会提示新川,不是所有动静大的、颜色亮的就叫好火器,海西洲有种火药配比专门用来做信号弹的,炸开来的光都能晃伤人的眼睛。   可惜松木现在半死不活地躺在囚笼中,正在被押解去东海青州的路上,不能给他的主家解疑答惑了。   听到主家质问,随从一脸为难,但还是老老实实地复述了海佬原大师的原话。   “大师说咱们带回来的飞羽火箭设计非常独特,尤其是在飞行稳定性上很有想法,只要沿着这条路走下去,他们有信心造出比大雍更好的飞羽火箭。”   “但是现在火药与平衡性之间还有点问题,他们需要再改进。不过海佬原大师也请主上放心,他们已经弄明白了大雍火箭的原理,而且吃透了对方的设计理念,只要在此基础上进行修改完善,很快就能让主上看到成果!”   听他这样说,新川吊着的一口气终于放下了。   海佬原大师是濑户城中最厉害的匠人,细村田仿制的巴虎罗孚就是海佬原大师还原的图纸,既然大师说这枚飞羽火箭的设计令人惊艳,那这条路就可以走下去了。   “传我的命令。”   新川定了定神。   “再给大师一万银钱,无比让他们尽快把飞羽火箭仿制出来,情报本部要一雪前耻!”   濑户城里加班加点地赶工,回到大雍的高文渊也没闲着,在阊洲看完热闹以后,他又马不停蹄地赶回青州,跟郡守钱酉匡汇报这一路在海西洲的见闻。   当然,这都是明面上的,私底下他交给钱郡守一本暗账,都是关于这次在海西洲贩卖磺胺药物的记录。   虽然这批卖掉的磺胺来自东海青州城里的小作坊,但这条商路一旦建立,未来再出货的来源将会是东海制药场,其中有一半的利润将直接归入今上的内库。   某称程度上说,高少爷现在算是背靠皇室的大商人,腰板硬气得很。是以当上南郡高家邀他回家商量亲事,高少爷听都不听就直接把人撵了出去,还放狠话说让对方不要多管闲事。   “大少爷,真都是好人家的小娘子啊。”   来人一脸苦笑,抓着门框不撒手,势必要完成主家交给他的任务。   “老夫人出面办的消夏宴,说是放着海西洲最流行的社交舞会,来的也都是大家小姐。比如冯家、吴家……还有一位是恒阊来的小姐,与恒阊胡郡守有亲的,温柔贤淑端庄大方……”   他还没说完,就被金弼半是劝哄半是强制给拉走了。   别人不好说,可捎上这个“胡家”,他家少爷肯定瞬间翻脸!   少爷的后娘就是胡郡守的远房表妹,想必这里面新夫人没少掺和,那就肯定成不了了。   成不了其实倒还好说,就怕少爷一不顺心直接不给那边脸面,那就闹得不好看了。   他家少爷现在已经不是那个被亲爹后娘苛待的小可怜,大名鼎鼎新元商社的东家,往来海西洲都是达官贵人的座上客,实在没必要在老家给自己的招黑。   “对了,怎么没看到阿昱?”   高文渊喝了一口茶消火气,转头问金弼。   “圆环发电机不是给他送去了么?他是不是又玩得兴起,闷在南苑不出门了,等会儿咱们过去看看他。”   听他这样说,金弼苦了一张脸。   “少爷,别去了,七少爷现在不在南苑。”   “啊?”   高文渊挑眉。   这可真是稀奇啊,他家小表弟竟然在有玩具的情况还舍得离开他那个小园子,天上下红雨了么?!   “也不是七少爷想走的,是三少爷早早就把人抓去了公馆,现在七少爷在郡尉官邸里住着呢。”   喔。   高文渊摸了摸鼻子,有点稀奇自己竟然对这个结果半点不惊讶。   行吧……反正阿昱那个家伙有时候也欠教训,兴头上来就没日没夜的,还任性的很,很会搞阳奉阴违那一套。   小坏蛋嘴上答应得乖乖巧巧,转个身就当哥哥们的话是放屁,要不是崔三盯得紧,迟早他得把自己的底子糟蹋完。   “那就……”   高文渊犹豫了一下。   “递个拜帖,咱们去郡尉府探监……亲。崔三上次不是递信儿过来,说抓住的那个军火贩子吐了不少有用的消息,咱们也过去看看。   青州兵器局的火器虽然不外售,但通过磺胺衍生药积累起来的大量财富将被用于购置必要的机关和技术图纸,这是太后给钱酉匡的密旨中明确载明的。   东海制药场的利润是小皇帝的私房钱,但太后明显不准备娇惯儿子,提前把私房钱变成了投资款,委托东海郡守代为处置。   太后说的明白,这钱赔了赚了无所谓,但一定要用在刀刃上,为大雍换回来更多的机械和技术。这是败家子(特指西配殿)欠大雍百姓的,尽可能把过去的荒唐好好弥补。   感动得钱酉匡当场涕泪交流,差点没哭晕在郡守府小书房。   这是莫大的荣光,也是莫大的信任啊!   如今钱郡守一天两遍朝北跪拜,感叹虽然朝中上下都知道他钱胖子靠运作上位,可他也算是运作到了登峰造极,巴上天底下最大的一根金大腿了。   哼,以后看还有谁敢嘲笑他靠关系?在官家面前都不都得拉关系,他就不信谁现在敢跟陛下或者太后对着干!   钱酉匡自觉一腔抱负得到施展,对待公事越发尽心竭力,原本圆滚滚的一个胖子竟然也有了曲线,整个人每天都跟打了鸡血,精力旺盛得不得了。   可再旺盛,他也有做不到的事,比如海西洲这条商路的开辟和维护,不能出东海的钱胖子只能另行寻觅人手。   他看中的人,就是高文渊。   虽然之前在放跑谢彼得的问题上钱胖子狠狠骂了高文渊好几回,但他其实十分欣赏这个机灵聪明的小子,觉得对方很有自己的风范。   “嗯,要是身段能再灵活一点,能屈能伸,那就更像我了。”   钱胖子摸了摸不再圆润的下巴。   “海倭商人招认的那些门路,你觉得有多少可信度?”   “三分真七分假,或者四六开,对半不可能。”   崔慎的手指在供词上敲了敲。   “不过这人常年在海西洲活动,经手的事情不少,这方面高文渊比我们更了解。”   他顿了顿,试探着说道。   “若郡守信得过他,可以适当让他参与进来。高文渊这个人我很了解,他嘴巴很严,也不会做出背弃祖宗的事。”   钱酉匡有些犹豫。   因为冉昱的缘故,他对冉七郎周围的几个人都很有好感加成,而这些年轻人也的确没让他失望过。   他也十分看好高文渊这个人,属意培养他成为下一个冉至敖,成为东海最亮眼的招牌。   但是暗地里的事……   钱酉匡对于崔慎的身份有所猜测,但也没有太明确的佐证。   太后能给他下密旨,未必不能给崔慎。崔郡尉身份东海代郡守,竟然能秘密前往阊洲带回俘获的海倭国商人,这本来就是不同寻常的安排。   再联系到崔郡尉传说中的身世,钱胖子好像明白了什么,于是痛快地拍板。   “那行,就让他试试吧。”   “不过丑话说在前面,这个参与也仅限海西洲的消息范围,其他的事高文渊不能问不能听也不能跟着行动。说起来这还是枢机厅的活计,咱们没有许可,可不能越俎代庖。”   崔慎点头同意,对于钱胖子特地强调出来的“枢机厅”三个字,完全没有任何反应。   但他对这个计划的态度非常谨慎,亲自跟进了一段时间才给高文渊透露了消息。崔慎想用海西洲撬动松木的嘴巴,让他吐出更多关于大雍内部的门路。   他很清楚海倭人在朝中还安插有关系,而且隐藏得深,甚至可能在几代之前就已经开始经营。   这样逐步追溯起来,大雍近百年来的政令其实有很多说不通的地方,几个昏招叠加起来共同作用,大雍的海防线近乎被蚕食殆尽,这样的程度只靠宋国忠和冯德志是做不到的。   得想办法揪出这些人的尾巴。 第162章   高文渊在枢机营逗留了三日,谁也不知道他到底听了做了什么。第四天他出现在郡尉府的官邸中,晃晃悠悠地前去探望亲爱的表弟,神态十分自在悠闲。   小表弟恹恹的,见他来勉强打起了一点精神,倚靠在软塌上与他聊天。   因为日夜操劳,被三哥从南苑揪到郡尉府后,阿昱就生了一场大病。   他这场病来的气势汹汹,病况起起伏伏,在房间里将养了半月才好利索。   好是好了,但人却清减了不少。原本就不算壮实的体格经此一役愈发单薄,气得崔慎破天荒跟阿弟发了脾气,严令他短期内不许再回南苑。   阿昱蔫吧吧地应下了,乖巧地在三哥的官邸扎根,就连三哥出发去阊洲期间都没有闹妖。   他也知道自己这回过分了,就算不被三哥骂回家也少不得要被母亲念叨。而且被母亲知道他又生病肯定会担忧害怕,还不如在三哥这里假装太平。   阿昱是幺子,不足月便意外出世,从小身体就不算康健。家中的爹娘兄长都心疼他,从不对他有任何要求,只盼着他能平安寿终,难免对他就有些娇惯。   当然,别的都能娇惯,唯有在身体这个问题上,冉家人是没得商量的。   这个规矩阿昱自己也知道。   他这次被三哥狠狠教训,弄得眼尾泛红也只敢小声地呜咽两句,以前任性撒混的底气都没了,只盼着能勾动三哥心软气消,让他萌混过关。   “哈,早都提醒过你了,谁让你任性不听话。”   小表弟大病一场这事,高文渊也是生气的。   但阿昱已经这么可怜了,再让他骂人他也骂不下去。这就是表哥跟三哥的区别。表哥总会被小混蛋卖惨骗到同情,但三哥却是铁石心肠,说要教训就一定要让小混蛋刻骨铭心。   “那个发电机就那么好?能勾得你这么不眠不休的?”   一听他问起发电机,冉小昱这才微微起了精神。   “发电机很好,秦知那个人也非常有趣,他真是一个肚里有货的妙人。”   高文渊还是第一次听他这么评价别人,闻言看了他一眼。   “哦?怎么说?”   于是冉小昱又把之前跟三哥说起的评价给表哥复述了一番,高文渊盯着他看了一会儿,忽然明白了那日在阊洲,崔三那家伙为什么忽然失了方寸。   别的不说,单看阿昱说起人家这模样,可不是对秦知起了心思么!   可要是仔细观察就能发现,阿昱的眼中除了兴奋就没更多的情绪了。他就像忽然找到了可以玩耍的小伙伴,十分期待即将开始的游戏,还为此细细做了攻略计划,就等着小伙伴一起入伙通关。   阿昱对秦知,并没有什么心思,充其量就是找到了一个合心意的合作伙伴。   可崔慎没看明白。他不但没看明白,还因此生焦虑紧张,甚至方寸大乱,可不就是当局者迷旁观者清么!   是的,高文渊早就看出了崔慎的心思,因为这家伙也从没想要隐瞒,而且随着他威权日盛,对于阿昱的意图也也越发地明显。   高文渊对此倒是没什么别的想法,只要他家小表弟不吃亏,他这个做人表哥的都能接受。   有太宗入(殉)墓(情)的先例,大雍朝从立国开始风气就十分开明。封氏皇族的嫡支有自己独特的婚姻观,皇帝怕老婆什么的完全不是秘密,连带着民间的婚嫁风俗也为之一清。   他以前担心,主要是崔三太过强势,他家小表弟又是个软乎乎的性子,什么都听人摆布,迟早要吃大亏。   可现在再看,也许只有崔慎这样的控制狂才能管得住冉小昱。   这小混蛋蔫坏,说得好听做事任性,说不好听就是作妖上天。偏偏家里都是娇惯着他的人,说两句就被他装可怜带歪了。崔三那人,面冷心狠下手黑,正好能把这小混蛋掐得死死的,想兴风作浪都得被罩拢在五指山中……这就是老话讲的,什么破锅配什么破盖吧,恶人自有恶人磨。   至于吃亏……   高文渊嗤笑一声。   想多了吧,就这么两个坏种,只有让人吃亏的份。   何况冉小昱也只是看着像乖巧宝宝,其实这小家伙心里黑着呢。跟他一起长大的阿元表哥最清楚,冉小昱要是真不乐意,能有一百种办法甩锅脱身。   他不反抗,还放任甚至引诱崔三把那些看不见的手段往自己身上缠,说明他是愿意的。   啧,小混蛋就是有那种欲拒还迎的恶趣味罢了。   高文渊对小表弟的遭遇半点都不同情,看够了好戏就果断告辞。   他还有很多大事要办呢,近期可能要重返海西州,可没功夫听这小混蛋念央。   回到新元商社,坏心眼表哥意外遇见了一头小白羊。黑头发的混血青年神色迟疑,小心翼翼地向他探听冉七郎的近况。   “你想见他?”   高少爷挑高了一侧的眉,眼中闪过一抹兴味。   “他生病了,被他的……哥哥接回去养病了,要休养很久才能回来。”   “冉七郎的身体不是很好,他的家人都不允许他那么拼命的做研究,太过劳累会给他造成伤害。”   “关于环枢发电机,你可以按照计划继续研究,需要什么就跟楚玉说。钱郡守对你的研究十分看重,资源我们肯定会想办法满足你,造出来还有奖励,这个不成问题。”   “噢,喔。”   秦知低下头,连连应声。   他关注的不是物资和材料,而是与他一起工作的人。秦知已经很久都没遇到这样有默契的合作伙伴了,做研究的时候根本不需要语言表达,一个眼神就知道对方想要怎么做,他觉得这就是母亲以前说过的“心有灵犀”。   与冉七郎一起工作永远是愉快的,他可以爆发更多的灵感和能量,这种感觉只有体会过的人才知道。   但是现在冉七郎病了……   “我……我能去看看他吗?”   秦知鼓起勇气,跟自家老板提请求。   “我也不多打扰他,我就想确定他平安无事,毕竟他生病,我也有责任……”   高文渊稀奇地看着他,像是看一种独特但是濒临灭绝的物种。   这小子大概不知道自己已经上了崔三的小黑本了吧?还敢在老虎屁股上反复横跳,这是生怕自己死得不够快。   他要真放人去探病,且不说秦知能不能进了郡尉府的大门,但就他没把人劝住这事,崔三马上就得跟他翻脸。   那小子,在有关阿昱的事情上,脸酸着呢。   高文渊有点想看老对头的热闹,但他又想到南苑的那台发电机,唆了唆牙,最终还是没舍得秦知这个人才。   花那么多钱买回来的环形发电机呢!昂德兰商会都用这玩意折算磺胺,可见对发电机是真的看好。   虽然他还不大了解这“电”究竟能用来干什么,但这不妨碍高少爷敏感的嗅到了钱的味道,也许这玩意和冉小昱的内燃车一样,将会是下一个改变时代的转折点。   上一个时代,泰相用蒸汽机改变了雍朝的历史,但却因为后续皇帝的拉垮机遇尽失,甚至沦落到要看海西州眼色的地步。   现在,新的转折即将到来,追着浪才能捞到最多的鱼获,这点青州港的渔民都知道,高少爷自然也不会错失。   想到发电机,高文渊略遗憾地打消了搞事的念头,委婉地劝道。   “他很好,有人照顾眼珠子一样地照顾他。”   说着,他拍了拍秦知的肩膀,一脸的语重心长。   “你也不用想太多,好好工作就行了。”   “说起来阿昱的笔记只有你看得懂,这个内燃机他想了很久,一点点改进完善不知花了多少精力,一直卡在这最后一步没能成功。”   “我在托特亚姆见到你的时候就知道,你会是我们最需要的人,阿昱的研究有了你的加入才迸发了新灵感,他之所以不管不顾地忙活,也是因为这样的机会实在难得,成功就在眼前了。”   “现在他病倒了,能完成他想法的人就只有人,你多干点他就能少挨点累,这就是对我们最大的帮忙了。”   “真……真是这样的吗?!”   秦知激动得脸都红了。   他有海西血统,皮肤比大雍人要苍白一些,一激动血液上脸,看上去像是喝了烈酒一般。   高文渊点了点头,脸上满是慈祥的微笑。   他又说了几句勉励的话。果然,秦知宛如被打了鸡血,话都说得结结巴巴,一个劲儿地跟东家表白自己的忠诚和努力。   虽然他在马拉维拉也很得看重,但那只是主人对得力仆役的关照,就像夸奖一只比较肥壮的牛羊,永远带着高高在上的施舍,从不曾有被平等对待的尊重感。   现在,东家把冉七郎的理想托付给了他,东家说冉七郎的图纸只有他能看得懂,那他就必须完成!   秦知摩拳擦掌,信心满满地走了。   金弼看他远去的背影,咂了咂嘴,觉得他家少爷真是黑心商人,两句话给人忽悠的欲生欲死,急着回去撒血卖命了。   秦知那么复杂的图纸都能看得明白,咋就看不穿他家少爷的套路呢!? 第163章   打发走了秦知,新元商社又迎来了新的访客。   这次来的是王春岚一家。王家人跟随新元商社的货船成功撤离了海西州,一路上也吃了不少苦头,但总算全须全尾地回到了大雍。   看到在码头上翘首企盼的女儿,王老头眼圈一红,忍不住老泪纵横。   不容易,太不容易了!   王老头抹眼泪。   在马拉维拉港的时候,他都以为自己这条老命就要搭在牢中,再也没机会见女儿一面!   想起几个月前儿子带回来的讯息,岚丫头让他们回大雍看看。当时他要不那么固执就好了,至少一家人能安安稳稳度过最危险的那段时日,也用不着在大狱里遭那么多罪!   老头悔不当初,可当他安稳地坐在货船上,远眺硝烟四起的马拉维拉港,看到从城中逃出来的居民颠沛流离、四处逃难,他又觉得自家能得东家的搭救格外幸运。   听说东家是个英俊的年轻人,一开始王老头难免想得多了些,以为这是自家闺女在东海郡的相好。   可真见到了高文渊本人,王老头马上死了之前的念头。毕竟他家闺女虽然称得上一句“清秀”,但距离“美艳”、“漂亮”这样的字眼还有很大的距离。高东家英俊高大,家资丰厚又自己有本事,怎么看都不是他闺女能配得起的。   救命之恩,那就只能……结草衔环以报答了。   “不用,我们商社不买人……”   金弼一脸尴尬地跟王老头解释。   “我们是正经经营的商社,不搞人牙子那一套,签卖身契那都是前朝的旧俗了,现在可不兴这个了。”   “噢……这样。”   王老头也有点尴尬。   他自诩在海外见多识广,可对于故土的印象还都停留在家中长辈的描述中。   王家几代以前就渡海去了马拉维拉城,保留的也都是业朝的旧俗。原本以为大雍还是百年前的模样,谁知在青州一下船,他就被这不下于马拉维拉港一样的热闹场面震慑,差点在女儿面前丢了大脸。   知道家人过来,王春岚已经提前租好了房子,位置虽然不算最繁华,但胜在安静宽敞,容纳一家子人足够用。   看到房子的时候,王春平的妻子瞪大了眼睛。   “玛丽,这都是你挣下的?”   王春岚不好意思地摇头。   “不算挣下,是赁的房。我在青州报馆找了份工作,最近过来青州的海西商人不少,他们的太太很喜欢大雍的织物和刺绣,布庄会需要临时的翻译,我平时也做些短工。”   “还有啊嫂嫂,大雍这里不兴叫洋名,你叫我春岚就行。”   “噢,好嘞。”   王嫂子应了一声,喜滋滋道。   “我的本名叫薛玉桂,我也让人叫我玉桂。”   她说这话的时候,眼睛不错珠地盯着周围的街路,只觉这青州城安逸祥和,与战火连天的马拉维拉港简直两个世界。   而且这里的人长得和他们差不多,走在人群中也不会被异样的视线注视,这让经历过外城清洗的薛玉桂格外安心。   然而更让她惊讶的,是城里竟然有不少妇人都外出务   她以前以为只有像小姑子这样留过洋的女人才有机会出门工作,做的也都是给西洋人翻译这样的活计。   没想到这青州城中,一大早竟然就有不少妇人形色匆匆地出门。薛玉桂好奇地打听了一下,发现竟然都是早期赶着上工的,做的活计还都五花八门,说的半点都不当回事。   “东头的大娘子是在器皿坊,西边第二家的两个闺女都在罐头作坊,最厉害的还是咱们隔壁的儿媳妇,据说人家进了制药场,一个月回来一次,赚的可多啦!”   在青州呆久了,薛玉桂很快适应了青州人的思维模式,也不觉得女人出去干活赚钱有什么不好了。   以前在马拉维拉港,移民们遵循的都是前朝的风俗,有钱人家的夫人大都深居简出,社交也仅限于自己的圈子里,轻易不让庶民看到自己的模样。   现在回到大雍,看久了城中妇人英姿飒爽的模样,薛玉桂觉得十分羡慕。她也想像小姑子那样自己赚钱养家,不用手朝上跟男人要钱,说话都比别人硬气。   何况王家现在的境况也不景气,积累的家财都留在了马拉维拉城,一家人能出来就算天之大幸,家计暂时全靠王春岚一个人支撑。   “哪有让小姑子养家的道理!”   薛玉桂跟王春平念叨。   “人家自己赚的将来都要带走的,女人家攒点私房可不容易,咱们都有手有脚的,不能靠个小娘子养!”   她说这话除了替王春岚打抱不平,其实也有试探丈夫的意思。   她也读过女子学校,她也会说海西话,她也想出去干点活计。   哪怕她不能像小姑子那样找个报馆,在布庄或者码头干个临时的译文也行啊!噢对了,她还会做点心!她在女子学校的烹饪课是优等,也许她可以在城里开一个小店铺!   王春岚对嫂子的想法非常支持,还建议她去东海制药厂或者火药坊门前开食间,那边的坊工收入搞,出手也比别的地方阔绰。   她是知道薛玉桂的手艺的,嫂子最擅长做各式糕点,西洋的传统的都很精通,说不定还真是一条能走的路。   唯一的障碍反而是家里的男人。   王老头一向是有点固执的,之前守着前朝的规矩不撒手,在家中也讲究纲常伦德那一套。   她丈夫王春平受老头影响,想法和亲爹差不多。这爷俩之前是想着要报恩,早就做好了卖身给东家的准备,也不出去找活计赚取家用,一家子全靠小姑子王春岚支撑,时间久了;两个男人都有点抹不开脸。   “嗐,你再等等,听说东家很快就要回来了,咱们总不能不讲恩义。”   “谁说我不讲恩义!?”   成亲以来,薛玉桂第一次跟丈夫呛声。   “东家需要我干什么我当然没有二话,但在此之前,咱总得把生计支撑起来,不能靠着东家过活,哪就不叫报恩,叫东家养活!”   “我都想好了,我跟春岚借点本钱先出一个小摊子在制药场门口。那边的人吃住都在里面,但休沐日可以出来。我就等着休沐日过去摆摊,赚点嚼用也能减轻家里负担。”   说到这里,她顿了顿,蓦地放软声音。   “家里两个娃娃呢,爹的身体才好一点,正是需要补用的时候。咱们是长房,总不能让小姑子养家吧。”   她这样说,王春平就不吭气了。   其实他心里也不是没想法的,身为长兄自然要支应门庭,负担一家子人的吃饭问题。   妹子虽然不说,可手朝上跟人要钱的滋味哪里是个爷们受得了的,他早就想出去找份活计了。   可是偏偏,老爹咬死了要卖身报恩,一心一意等着东家安置,他做人儿子的劝不住也不敢劝。   他只能靠着典当度日,可原就是从海西洲逃难回来的,回来值钱还被关进了大牢,身上值钱的东西也没剩多少,现在妻子说要去摆摊,他拿不出银钱也没底气阻止。   半晌,王春平叹了口气。   “那你小心些,置办材料的粗活我来做,咱们别让爹知道。”   到底还是松了口。   于是夫妻俩的小点心摊子便这样悄悄经营了起来。   一开始也没敢多做,只挑了薛玉桂最拿手的几样试水,谁料反响十分热烈!   就像王春岚说的那样,东海制药场的场工们都很有花钱的欲望,尤其在场内吃住,日常花销都省了下来,一旦出门就很想大肆采买。   制药厂门前的街路两侧都开了店铺,俨然媲美阳坡老街,各色商品琳琅满目。   王家兄嫂的点心摊子原本摆在不起眼的地方,一开始并没有什么生意上门。可巧就巧在前一天是发薪日,场工手中格外宽裕,休沐日出门回家的人也格外多。有人从街头逛到街尾,见那里有家新开张的点心摊子,便好奇地围过来打听。   “这是什么点心啊?闻着怪香甜的……”   “是甜的还是咸的?我爷奶的牙口不好,我想买些软点给他们带回去。”   西洋点心的风格十分鲜明,很快就吸引了不少人的注意。   有人买了一块试吃,结果惊为天人。加之这些点心的模样十分新奇,很快就被制药厂的场工们抢购一空,还有不少没买到的主顾,连连询问薛玉桂什么时候再来,他们下次一定要多买些。   “下个休沐日也来,还是在这颗榕树下头出摊!”   薛玉桂笑得合不拢嘴。   以前在马拉维拉港做富太太的时候,这些银钱连买件蓬蓬裙都不够,却是她辛苦了一天一夜赚来的血汗钱,拿在手里格外踏实!   她都想好了,留出一周的嚼用,剩下来的都投进去买材料。下个休沐日,她一定能卖出比今日更多的点心,把摊子一点点做大,还掉饥荒再买个店铺扩大经营。   她薛玉桂,要做东街第一家西洋点心铺子! 第164章   “阿姐!”   休沐日,文琼着一身便装,兴高采烈地等在东海制药场的门口,伸着脖子朝门里张望。   当看到文丽娘的身影,文琼的眼睛瞬间亮的惊人,蹦着高地朝他阿姐挥手。   “这里这里!”   也只有这个时候,文琼才有了几分顽劣的少年气,与他日常沉稳勇悍的风格判若两人。   “阿木!”   文丽娘笑着跟弟弟挥手,她今天穿了一件嫩黄色的袍裙,样式简单大方,十分衬她白皙的肤色。   她原本就长得漂亮,不然也不会被冯德志看中,收入后宅做了小妾。其实她做妾侍的时候吃穿用度比现在还优渥一些,毕竟冯家来钱的门路太过容易,一家人也挥霍成性。冯大太太日常吃斋念佛,一年四级按时给家中这些妾侍裁衣,用的都是精美的绸缎和织物。   但文丽娘却半点都不喜欢那些衣服,因为穿什么根本不是她自己能决定的。分发给她的都是些妩媚轻佻的款式和颜色,这些衣服能够讨得男人欢心,这就是她身为妾侍最大的价值。   可是现在,她不一样了。   她身上的衣服是自己买了布料裁出来的,没有什么特别的设计,胜在简单大方。她穿着自己缝制的衣服,昂首挺胸走在东海制药场中,也用不着去刻意迎合谁的喜好,这让文丽娘觉得格外舒坦。   最近她被派去研修,生平头一次坐在学堂中,文丽娘看什么都觉得新鲜,也越发珍惜这个来之不易的机会。   她非常努力,几乎把所有的时间都花在学习上,就连吃饭睡觉都被压缩到极限。奇怪的是,她却并不因此感觉疲惫,反倒因为对每一天都充满期待而神采奕奕。   随着眼界的拓宽,文丽娘看待世界的角度也发生了变化。她谈吐文雅柔和,整个人的气质越发内敛,很是吸引了一大片关注的目光。   就比如现在,文丽娘从场区走出来的时候,就有几个年轻后生红了脸,视线在文丽娘的身上流连不去。   文琼敏锐地觉察到这些人的意图,当即就心中不虞。   他倒不是不想文丽娘成家生子,而是他阿姐有过那样的遭遇,这些毛头小子根本接受不了,到时候只会徒惹阿姐伤心。   抱着这样的态度,文琼看向这些追求者的眼神就越发不善了。   他身形高大,眼神之中自带一股子彪悍之气,很快就把几个胆小的家伙吓了回去。   但是还有个胆子大的,见他瞪人反而挑衅地一笑,大有和他一较高下的意思。   “阿弟!”   文丽娘看到弟弟前来,脸上露出了温柔的笑意。   她快走几步到弟弟近前,伸手这拍拍那摸摸,一个劲儿地念叨黑了瘦了,明丽的脸上写满了心疼。   “我给你买了玉桂点心铺的奶油酥卷子,快尝尝,很难买到的呢!”   文琼把香甜的奶油卷塞进嘴巴,又看向那个身形高大的挑衅小子。   那小子好像搞清楚了他与阿姐的关系,憨憨地露出了一个讨好的笑,还远远地朝他做了个揖。   文琼:……呸!   文丽娘:咦,不好吃么?明明你上次还吃的直舔嘴巴的……   “不是……”   文琼收回视线,冲着阿姐露出了一个大大的笑容。   怎么会不喜欢呢?香香甜甜软软的味道,他上次在阿姐这里吃到一次之后就再也忘不了。   之后他也有自己偷偷去排队购买,结果去晚了奶油酥卷子已经卖光了,最后还是来帮忙卖货的小娘子见他可怜,把店里留存的最后几个给了他。唔,那可真是个和气人,说话温温柔柔的,跟奶油酥卷子一样地软和。   他一边暴风吸入奶油,一边拉着阿姐说起了最近的新鲜事。   “阿姐你知道么,我这次在阊州遇到了个奇怪的人,他竟然说他在月鹭岛上认得你。”   关于冉旸的事,文琼原本不想讲给阿姐听。他觉得阿姐现在的生活平稳幸福,没必要再让她担惊受怕。   可刚才那个大黑个的出现让他改变了主意。   现在的阿姐,思路清晰神情坚定,早已不是那个委曲求全需要他照顾的小妇人,既然冉旸说见过阿姐,那便问问也无妨,真要是有什么故旧也给阿姐提个醒,免得被阊州冉氏的案子牵连。   果然,听说有人认得自己,文丽娘一开始并没什么反应。   他们姐弟自小就在月鹭岛上长大,有熟识的乡亲简直不要太正常,她反而不明白为什么阿弟忽然郑重其事地说起这事。   “不是道上的恩,是和冯文娘之前定过亲事的人,一个姓冉的少爷。”   于是文琼便把冉旸的来历跟文丽娘讲了一遍,末了,他又追问了一句。   “阿姐可是认得此人?”   文丽娘想了想,连连摇头。   “不认得不认得,大小姐的夫君哪里是我们这样身份的人能见的,何况也不合规矩。”   “不过倒是听夫人说起过冉少爷,说是无缘无故就提出了退亲,很是让大小姐没有颜面。”   她说起旧事的时候又不自觉带入了小妾的口吻,文琼听的十分难受。   “什么大小姐,那冯文娘现在是罪人之女,冯德志里通外贼她也有份。只不过现在她逃亡海外,一时还没有缉拿到案而已。”   文丽娘点了点头,想了想。   “其实就算冉家人不退亲,冯家也要想方设法让这门亲事不作数的。那时候冯文娘已经与海倭商人之子有了首尾,府里还请了女郎中到后院诊治。虽然冯夫人做的很隐秘,可冯府本来就没什么秘密,很多人都知道冯文娘出了丑事。”   “那这位冉少爷可是出了什么事?”   文丽娘想起自己供职药厂的东家也姓冉,还以为是同一个人,忍不住着急道。   “冉少爷可是个大好人,青州城里的人都知道,可别是他遇到了什么麻烦?!”   听她这样说,文琼就想起在郡尉府见过的那位小少爷。   听说那是郡尉大人心尖尖上的人,从小守到大的,也是东海青州各大工业场坊的主人。   就连阿姐做工的制药厂,生产的也是小少爷造出来的磺胺药。磺胺药是救命药,小少爷为了让更多的人都能用得上救命药,干脆把配方直接献给了官家。   现在东海制药厂已经能稳定产出磺胺及衍生物药,不但大雍的百姓得利,他们这些吃军饷的更是受益良多!真要是战事再起,大雍的军人们也能多几分活下来的把握,怎么可能不感激!   “冉少爷天人下凡,那玩意算什么……疯子一个!”   文琼撇了撇嘴,想起那个躺在泥巴沟里的老鼠,觉得简直就是在侮辱郡尉府里的那位小少爷。   小少爷多好看啊,美玉一样的人,还有一颗大义慈悲的心,那狗东西根本不配和他同族!   文琼也是事后才知道了冉氏分家的旧事,当时气得差点没冲去大佬暴打冉旸一顿。   他一直觉得自家姐弟能够平安脱险也是托了小少爷的福。要不是那些倭贼要对钱郡守和小少爷下手,他现在多半还困在海边那座又黑又潮湿的土牢里,尸体都烂了也说不定!   好啊,原来就是这个坏种落井下石抢了人家的家产,里通外贼盗卖东海的飞羽火箭弹,手脚都断了还不忘蛊惑别人造反,说什么“天命之主”之类的屁话,真是狗改不了吃屎,天生的坏种!   文琼越想越生气,对冉旸说的那些话半个字都没听进耳朵。偏偏冉旸自觉找到了救星,在牢里反复要求与文琼见面,可是给文琼惹了不少麻烦。   好在崔郡尉信任他,不但帮他洗脱了嫌疑,还把审问冉旸的任务交给他来做。接到命令的时候文琼的眼泪都流下来了,饱受质疑的他感觉到信任和支持,浑身瞬间充满了干劲儿,发誓就算赌上性命,也一定要报答崔郡尉的救命及知遇之恩。   现在的文琼就是崔郡尉的无脑粉丝、铁杆小弟,只恨自己位卑极地,不能跟随郡尉大人侍奉。   但是对付一个冉旸,文琼还是绰绰有余的。其实无论他做什么,冉旸都会倍受打击。眼看着自己认定的“未来英主”完全不相信自己,眼中不但没有怜悯还满是憎恨,更失去了想要争霸天下的心气,冉旸的每分每秒都陷入在绝望的深渊中,无法挣脱。   完了,全完了,他重活一世的野望,他处心积虑经营的未来,他比上辈子活的还像个笑话!   他认定的人视他为垃圾。   他延请的大师是个骗子。   他以为早该死去的人活蹦乱跳。   他认定会发生的变故消弭于无形。   一切都和他记忆中的截然相反,只有他上蹿下跳,看在别人眼里,就是个傻子!   直到生命的最后一刻,冉旸依旧没想明白。明明他已经获得重生的机会,为什么他经历的走向却与之前完全不同。他明明已经很努力地区推动事情发生,却每每都是事与愿违,到底是哪里出了错呢?!   仙匀城外的大丘法场,冉旸背负着枷锁跪在地上。   上辈子的他也是跪在这里,因为贪墨军资、以次充好、克扣粮饷等大罪被判斩立决,他还记得刀斧落下那瞬间的剧痛。   同样也是在大丘法场,彼时的他已经人过中年,心中之后后悔和害怕,涕泪交流地哀求宇文穹,看在冉昱的面上放他一条生路。   但宇文穹拒绝了,他看向自己的眼神中充满了失望和冷漠,似乎是在责怪他不应在法场提起那个名字,平白玷污了那人的名声。   再睁开眼,他重活一世,精心算计,却没想到最后还是在同样的地方走完了人生最后一刻。   这次的冉旸没有哭,没有哀求没有恐惧。   他就是有点想不通,为什么明明他计算到了一切,最后还是同样的结局。   也许,再睁开眼,他又能获得新一次的重生,这次他一定好好谋划,绝对不能再放这次的错误。   “快点,给我个痛快,不要浪费时间。”   刽子手一脸古怪。   他干了这么多年,头一回听人说活着是浪费时间,果然是个疯子吧。   “午时到,死囚冉旸,斩立决——”   噗——   刀光闪过,人头落地。   冉旸的头咕噜噜地滚在地上,开始还带着笑容。   可也就是几秒钟的功夫,笑容变成了愕然,然后是恐惧。   最终,他的两只眼死死盯着天,似乎遇到了一辈子都想不明白的可怕问题。   “啧,傻蛋。” 第165章   阊洲冉氏出了大案,原本计划中的龟背屿之行也只能推后,阿昱在三哥的官邸过了好一段悠闲的日子。   当然,所谓的悠闲也只是和他在南苑小实验间里的工作量相比,冉小昱的每一天其实都过得十分充实,四大工坊的负责人定期都会过来跟他汇报情况。   “火药坊的一期扩建已经完工,我们需要更多的原料氨来满足产能。”   大嫂朱玉婉把计划书摔在冉昱面前,温婉柔美的脸上满是杀气。   “你不能再倾向化肥厂了!他们已经连续两个季度拿走了四分之三的原料氨,在这样下去我们的订单完不成,就只能赔钱给北郡和西北郡了!”   冉小昱吓得瑟缩了一下,十分不习惯一贯温柔的大嫂杀气腾腾的模样。   他咽了口口水,小声辩解道。   “去年……去年不是可着火药坊供料了么……再说……再说这不是要春耕,农时耽误不得……”   啪——   二嫂卢鸿雁拍桌子,桌面被她直接拍出一道裂缝。   如今火药坊由她们妯娌负责经营,武将家出身的女孩儿就是不一样,也不用多说话,一个低头瞪视就足以让冉小昱团成一团。   “氨……造氨工场已……已经在扩建了……”   他小小声地说道。   “谢师找到了更合适的催化剂,我们可以提高产量,这样大家就都有原料用……”   “呵。”   朱玉婉冷笑一声。   “真是这样吗?”   她顿了顿,视线在阿弟身后的架子上转了转。   “我怎么听说你要新建一个农机工坊,不会是又来跟我们抢原料的吧?”   闻听此言,冉小昱的头摇成了拨浪鼓。   “没有没有,农机不需要氨,农机坊又不是制药场……”   话说到一半他就果断闭嘴,背后的冷汗“唰”就出来了,一脸惊恐地盯着两位嫂子。   果然,大嫂敏锐地捕捉到他的失言,眼神蓦地凌厉。   “所以你是说,东海制药场那边也要和我们分原料?你所说的氨场扩建,该不会是给他们准备的吧?”   越想越有可能!   东海制药场现在是郡内第一的超大工坊,供应着大雍乃至海外的磺胺类药物。虽说制药不比火药坊消耗原料氨,但人家产量高规模大,这样算下来原料也是一笔不小的缺口,阿昱着急扩建氨场多半是为了供给制药场。   如果扩建的部分都给了制药场,那就等于她们还要跟化肥厂争夺余下的原料氨,而且总量还未必能够提升,阿昱这小滑头分明是偷换概念,拿别人家的东西搪塞她们呢!   啪——   卢鸿雁又拍桌子,恐吓不老实的弟弟。   “反正我们不管,你不给原料氨,西北郡和北郡的订单都要开天窗,到时候赔钱是小,人家打上门我们两个弱女子可是顶不住,你掂量掂量罢!”   弱女子……   冉昱看了眼被生生拍裂的桌子,默默低头。   他也没办法啊……能调动的都调动了,扩产不是简单的事,尤其是涉及到高温高压的各种反应容器,可不是等比放大尺寸就能解决的。   对此问题,阿昱也很挠头。   但一时之间他又没有更好的办法,新建一家造氨工场的费用实在太高,阿昱的钱还要花在很多地方,暂时拿不出那么多的资金。   在两位嫂子的威逼下,阿昱承诺这一季会把更多的原料氨拨付给火器场,并尽快想办法解决原料短缺的问题。   这件事让阿昱十分挠头,晚上夜不能寐,吃饭睡觉都在琢磨原料氨的事。   要说山中无老虎,猴子就敢自称大王。也亏得崔郡尉去了阊洲处理“火箭”一案,顾不上闹幺的阿弟。不然见了冉小昱这样忧思劳神,肯定还要出手强制镇压。   这一日,矩子令亮了。   说起来宁小统已经很久没发来联络,冉昱十分担心,不知道两个外(离)出(家)游(出)历(走)的小孩是不是遇到了什么麻烦。   可矩子令是单向联系的,按照宁小统的话说,要是没有巴小霸他也连接不上通话。所以虽然冉昱每天都很用心地给矩子令晒太阳,属于宁小统的信号还是始终没有动静,除了等待他什么都做不了。   今天,终于有信了!   冉昱十分高兴,叮嘱官邸管家说自己要睡觉,不要让任何人打扰他。他锁好门窗拉上帘幕,在昏暗的卧室内静静等待信号连通,心情既担忧又兴奋。   小统和他的小伙伴还好么?   “喂——喂——”   宁小统的苹果脸又出现在画面中,虽然有点消瘦但依旧自带柔光,白嫩清透得闪闪发亮。   “你还好吗?怎么瘦了呀。”   冉昱问他。   宁小统苦了脸,蔫巴巴地说道。   “还行吧,就是没什么好吃的。”   见他这样,冉昱的心又提起来了。   宁小统好像是在一片荒漠中,画面里不时刮起漫天的风沙,身后的背景中根本看不到有人活动的痕迹。   这两个孩子是怎么去到如此荒凉的地方的?   “你不要担心,我们没事。”   宁小统勉强打起精神。   “新手大礼包……我们还有土豆,有土豆就没问题。”   他也不知道从哪儿摸出一个圆球一样的东西,挤了挤,果然从里面挤出一颗土豆。   “看,我们有吃的!”   “只要把这些土豆种到地里,我们就可以用积分换到更多的吃的用的!我爸爸当年就是靠着土豆拯救了墨宗,身为他唯~一~的小宝贝,我也可以的!”   宣誓一样地举起了小拳头,灰扑扑的宁小统依旧可爱到爆炸!   于是两人就聊起了种地的事。刚好最近冉昱作出了农机车,在矿北平原上运行良好,又有之前造化肥时彭冲大师的指点,对于种田知识的储备异常丰富。   这一次,两人的身份倒置,改为由冉昱指点宁小统了。   宁小统听得很认真,还不时用树枝在地上写写画画,做着笔记。   可他那边的风沙实在太大了,地上的字用不了多久就会被风吹得糊掉,再过一会儿连痕迹都没有了。   “啊啊啊啊啊啊啊!”   宁小统气急败坏地跺脚。   “可恶!记不住呀!”   他蓦地看向画面。   “小八你记住了吗?关于底肥怎么施……”   “当然。”   冉昱听到一个公鸭嗓。   宁小统的朋友巴小霸好像是到了变声期,心情不好说出口的话也冲。   “你不是技术推进系统吗?怎么连种田的常识都不记得,你的脑子是棉花做的吗?”   宁小统哼哼唧唧。   小八也知道他是推进系统呀,就只负责推而已,那些图纸什么他又看不懂……   现在他的数据库被封掉了,还被一个坏蛋种地系统绑定……虽然小八已经帮他教训过那个坏蛋了,可是明明两个人一起掉下来,怎么就他被盯上,太倒霉了!   “没关系没关系,我再慢点说。”   冉昱怕他们吵架,马上开口打圆场。   “其实施肥很简单的,就是……”   巴小八也不想跟宁小统吵架,刚才呛了两句心中正后悔呢,马上就坡下跟冉昱讨论起肥料的种类。   宁小统插不到上话,一开始百无聊赖到蹲圈自闭,后来在冉昱的引导下又兴高采烈了起来,热情地加入了讨论。   一场教学,宾主尽欢。巴小霸有心回报,便问起冉昱制作的农机车,当听到他说内燃机速度不高便问他为什么不更换更好的燃油,比如汽油之类的。   “汽油?”   冉昱一愣。   “是从黑火油中提炼出来的吗?”   他倒是听说有人在黑火油中提炼出其他的成分,所以近年来黑火油矿变得格外抢手,大家总觉得能从中捡到宝。   大雍也有黑火油矿,比如刚刚收回来的江北矿区,之前被海倭人霸占的矿洞附近就发现了黑火油,听说工部已经安排人手过去开采了。   “是的,很优秀的燃料,可以提供充足的动力。”   画外音巴小霸说道。   “你既然能造出煤气化炉和氨合成塔,那造个流化床估计也没啥问题。石油裂解后还能产出很多副产品,都是有用的东西,只是用在热球发动机上有点浪费,你的内燃机还要进一步改进才行呢。”   说到他的内燃机,冉昱顿时来了精神。   “我也觉得应该改进,可持续点火的问题没办法解决,直接放热铁球也是没办法的办法,使用线圈的话很快就会烧坏。”   “我觉得你可以考虑一下电打火。”   画面外的巴小霸说道。   “小统说他离开的时候雍朝已经有人劈出了永磁体,你们应该发现了电的存在吧?”   冉昱点头。   他的新朋友秦知就是造发电机的,在他的内燃机中加装电系构件也是他之前没日没夜的研究方向。   他发现巴小霸真是个学识渊博的人,许多想不通的瓶颈被他一点拨,忽然就打开了新世界的大门。尤其是关于新燃料的部分,让冉昱忽然对内燃机的未来有了新想法,也许在不久的将来,他的木汽车会超越列西煤油车,成为天底下跑得最快的机关!   现在当务之急,是想办法让三哥把他放归小院。   阿昱现在有一肚子的新设想亟待实施,心里猫抓狗挠一样的痒痒,一刻都等不得!   三哥,快回来呀! 第166章   旧京,勤政殿小会议厅。   枢机厅指挥使杜文晖抹了一把额头上的冷汗,默默地瞥了一旁的东海郡尉一眼。   他其实只想小小地窥测一下,谁知对方却大大方方地看过来,视线交错的瞬间,指挥长觉得自己的额头又冒汗了。   关于阊洲恒寿一代发现海倭细作活动的痕迹,这件事枢机厅其实也收到了风声。但杜文晖是文官出身,为人谨小慎微,自觉深谙官场之道。恒阊郡是谢敏达的地盘,那些可疑人物又大都打着经商的名头往来,他这个在京城坐镇的指挥使也不好把手伸的太长。   没看现在都德城都被叫成小濑户城了嘛!城里到处都是海倭商人,鱼龙混杂很正常。现在朝中实权都握在这些地方大员的手里,强龙还不压地头蛇呢!真把摊子铺大了谢敏达要不卖枢机厅面子,让他这个厅指挥使的脸往哪搁?!   是以对于中都郡的事,杜文晖都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只管把线报送去给四郡府,鲜少让手下人插手。   谁想到真有头铁的小子啊!   杜文晖又偷看了一眼崔慎。   这个东海新上来的“代郡尉”,人还没扶正呢,就敢把手伸到恒阊郡搅和,谢敏达竟然也由着他,也不知道是个什么来头!   “很好。”   温太后放下手中的报告,与现任兵部尚书对视了一眼,点了点头。   “那便按崔郡尉提交的报告处置吧,不管这飞羽火箭是真是假,盗卖国之利器的行为不可放任,理应严惩。”   “另外,”温太后顿了顿,视线扫过一旁的陈磬钟。   “之前你说的政改方案,现下北境刚刚结束了战事,北郡卫戍军在矿北发现了不少潜伏下来的细作,这和东海郡、西北郡之前奏报的情况大体相同。”   “为了方便管理,不如趁着这次政改的机会,授权各卫戍军自行办理发现的密探和细作。刚才杜指挥使不是说了么,枢机厅人手紧缺、压力很大,有了驻军的帮忙,相比可以减轻一些。”   杜文晖脸色漆黑,讷讷的一句话都接不上。   太后这是用他自己的话堵自己的嘴,他是有苦也说不出。   枢机厅的确是缺人手,那是因为枢机厅不但要清理各国细作和密探,还要嗅探朝中动向,监视官党商联的情况,算是官家的耳目。   经他手的信息可以上达天听,某种程度上也可以左右天家的决策,而且不归属六部中任何一个体系,算是朝中顶顶有实权的地方。   杜文晖枢机厅混迹半生,也亲眼见识过在荒帝时期,枢机厅指挥使的权力扩张到怎样的地步。等他上任后不久便有新帝继位,原以为孤儿寡母会更容易拿捏,谁料温太后是个硬茬,上位不久就要拆分枢机厅的权力!   授权给卫戍军自行侦办枢机案件,万一真形成了体例,那不就等于把枢机厅的一部分放在兵部下属了么!?   一旦开了这个先例,万一将来以此为由继续拆分枢机厅,架空他这个指挥使,那……   “太后,使不得啊!”   杜文晖摸了把脸,差点老泪纵横。   “北境战事未停,让卫戍军分心兼办枢机案,怕不是要影响战情?”   “杜指挥使此言差矣。”   崔慎先跟太后告罪,然后才看向杜文晖。   “卫戍军原本就负有守土卫疆的职责。细作越界渡海进入大雍的领土,最先打交道的就是边军,边军就是第一道防线。”   “之前宋国忠案、月鹭岛冯德志案还有这次的阊洲冉氏案,都是卫戍军在巡查中发现并处理的,情况紧急也不容得另行移交枢机厅侦办。如今海西洲战事正酣,北郡卫戍军又刚跟拉西亚雇佣军和海倭人的军团正面打了一仗,想必各方还会有异动。枢机厅之前便已经不堪重负,特殊时期施行特殊授权也未尝不可罢,杜指挥使也不必太客气,我们东海卫戍军的操练强度很大,接手枢机案件谈不上负担。”   杜文晖的鼻子差点没气歪了。   以前这姓崔的小子很少说话,要说也都是言简意赅,他还以为对方根本不善言辞。   现在看,这哪里是不善言辞,这一张嘴就能生生把人气了个倒仰。杜文晖现在只觉得胸口闷痛,只恨不能跳起来指着鼻子骂这小子一通,妈的武将不都是直来直往的吗?啥时候学会他们文官阴阳怪气的本事了?!   陈平自然是帮着自己的爱将,而且枢机厅的职权归属卫戍军对兵部也是有好处的,这一点他和崔慎坐在同一条船上。   但太后点了陈磬钟的名,现在的内阁阁魁还是陈磬钟,政改也是他带领西洋派一力推动的,杜文晖的眼睛紧盯着陈阁魁,希望能从他那里得到支援。   然而这一次,他要失望了。   陈磬钟犹豫了片刻,竟然点了点头,顺着太后的话头与陈平讨论起了细节。   他最近也想了很多,尤其海西洲战事爆发,这让陈磬钟开始认真反思自己之前决断是否正确。   海西洲的确有值得学习的地方,但海西洲的经验并不能全盘套用在国朝,文化传统习俗历史的差异不可忽略,一味照搬很可能适得其反。   比如他引入的海西化肥农人不接受,但东海湖溪化肥厂的生意却做的红红火火,甚至还形成了一定规模的产业集群,这些都是陈磬钟没想到的。   现在涉及到政事,陈磬钟也觉得杜文晖这样的老派阁僚不大适合现在的局面。尤其枢机厅在他的带领下几次三番的缺位,要不是东海卫戍军处理得当,光是月鹭岛叛乱就够他喝一壶的了。   现在竟然还想着揽权……哼,还不如个毛头小子。   等等,毛头小子!   陈磬钟灵光一闪,看向崔慎的眼中带了几分审视。   说起来,东海宋国忠、月鹭岛冯德志,再到这次的阊洲冉氏,这都是这个刚刚上任毛头小子的手笔啊,听说他在东海抓了不少细作,现在太后有意下放侦办权给各卫戍军,怕不是有要提拔他的想法……   北郡萧卓很快就要入主兵部,中都郡谢敏达经此一事怕要夹起尾巴一段时日,那剩下的强硬派就只有西北郡的洪铁龙和东海郡的崔慎了。   西北五郡疆域辽阔,洪铁龙性情耿直,这种猛将守边一点毛病没有,但玩暗里手段就不够灵活,并不适合枢机厅的差事。   倒是这个崔慎……   果然,温太后假装没听到杜文晖的辩驳,就着陈磬钟的话头就直接拍板,还落井下石地给杜文晖又打了一记闷棍。   温太后说:“南部诸郡一向是由中央直属军统管,可现在陈侍郎要处理北境战事的后续,暂时脱不开身,不如由临近的东海郡尉府代为管理枢机事宜,方便行事。”   果然!   陈磬钟在心中暗暗给自己竖了个大拇哥。   果然被他说中了,太后就是有意提拔这个姓崔的小子。这次不但放权让他清理细作和密探,还允许他把手伸到隔壁的南部诸郡!   要知道,南部诸郡一向都是兵部的势力范围。现在太后把权力分给了东海郡尉,兵部能同意么?   “可以。”   陈平很自然地点了点头。   “东海与南部诸郡一线之隔,日常往来密切,若要是调查细作怕是也难免勾连,不如合署,方便行事。”   噗——   陈阁魁在心中默默喷了一口茶,下意识地看向杜文晖,杜指挥使的脸又青又绿,堪比阳春三月最鲜嫩的枝桠。   要真是东海的枢机事务与南部诸郡合署,怕不是要在枢机厅外另行成立一个单独的小枢机厅!而且既然东海与南部诸郡能够合署,未来再兼并西南郡和海外离岛,甚至中都四郡都顺理成章。   到了时候,杜文晖这个厅指挥使怕不是做成了光杆司令,直接被架空了?!   好在温太后没有这么激进的政改计划。她只让东海郡协办部分枢机案件,似乎并不打算改变枢机厅和兵部的管辖权。   杜文晖长长舒了口气。   在经历了陈平的惊人发言之后,他忽然觉得卫戍军协办也不时什么不能接受的决定。   毕竟太后只说是协理,枢机厅的权力还在,大不了以后大家就各干各的,崔慎还代任东海郡尉,日常怕也那么多时间盯着枢机的事,也就是太后抬举他罢了。   他的表情都落在陈磬钟的眼中。   这位希望派的魁首在心中晒笑一声,觉得旧儒派的阁僚真心跟不上时代发展,竟然还在用老眼光看待东海一系,怕不是还不知道青州已经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   啧啧,这么看,也难怪太后看不上这群老东西,想培养自己的班底取而代之了。   不单单是争夺权力主导的问题,这群旧儒派仗着自己两朝元老的资历,在其位而不谋其政,日思夜想的都是党派和自家的利益得失,全然不顾朝局和百姓,更看不到时代新流,杜文晖要是有朝一日被姓崔的小子取代,那也是理所应当的事。   呵,活该。 第167章 感情线,不喜可跳   东海卫的旗舰于深夜驶入了青州军港码头,深蓝色的旗帜猎猎,昭示着无声的肃杀和威严。   崔慎一身军装走下船,旅途的疲惫似乎对他并没有什么影响。他对身后的副官吩咐了一句,腾礼马上点头应诺。这时候,早早等在码头的蒸汽车开到了近前,一行人上车,车子很快消失在沉沉的夜幕之中。   郡尉府官邸   冉昱睡得迷迷糊糊,意识混沌间就感觉有人靠了过来,温热的手在他脸上游移,鼻尖充斥着好闻的气息。   他拱了拱,让自己贴的更近一些,还爱娇地蹭了蹭,无意识地应和着对方的动作。   这是他下意识的反应,因为这个味道他太熟悉了,从小到大都萦绕在身边,让他无时不刻都充满了安全感。   唔……是三哥回来了吗?   阿昱的眼睛勉强睁开了一条缝。为了确保他的睡眠不被打扰,这间卧室挂的窗帘格外厚重,黑暗中根本看不清楚对方的轮廓。   于是他小小地叫了一声,马上听到熟悉的男低音,于是放心地偎了上去。   “我吵醒你了。”   黑暗中的身体被紧紧纠缠,手脚都被禁锢,几乎没有隔阂的亲密、可以清楚感知到彼此的心跳和血脉,果然是三哥最喜欢的拥抱方式。   脸颊挨到温热的颈侧,阿昱耸起鼻子嗅了嗅。   唔,是烟草的味道,还带着些微的水汽。多半是亲自动手了,这连夜审讯的烟草味……   烟草是为了遮掩血腥。上次也是这样,他去卫所找三哥,三哥怕他觉察还特地洗了一个战斗澡遮掩,嘻嘻嘻,其实他都知道。   他迷迷糊糊地蹭了蹭三哥的颈侧,小小地呼出一口气,满意地感觉到拥抱自己的臂膀又紧硬了些。   阿昱睡着了呀,睡着的人都是下意识的举动,不小心做了坏事也不该受罚。   小混蛋心满意足地进入了梦乡,再睁眼看的时候,正对上三哥幽沉的眼神。   “醒了?”   “唔。”   小混蛋揉了揉眼,圆圆的猫儿眼里满是纯真和快乐。   “三哥什么时候回来的?”   “今天早上。”   崔慎的眼黑沉沉,一只手臂还环在阿弟的腰上,半点没有收回的意思。   他在观察阿弟的反应。   他的阿弟恍若没觉察,马上兴致勃勃地问起了哥哥去阊洲的事。阿弟在报纸上也看到了关于阊洲冉氏的报道,对于传说中的“飞羽火箭”案十分有兴趣,一直催着哥哥说点内情。   “内情……”   崔慎换了个姿势,让阿弟在自己怀中躺的更舒服些。   “内情就是冉旸被那个骗子给骗了,他造出来的飞羽火箭,经我们测试受风力的影响非常大,根本没办法控制飞行轨迹。”   “而且由于弹体承重的不合理,冉旸的火箭很容易折断,他自己在试射的时候就因为这个缺陷而失去了半张脸和一只眼睛,算是彻头彻尾的失败品。”   “噢,那可真是糟糕呢。”   他的阿弟点了点头,一脸深以为然的表情。   “钟师经常说,失之毫厘谬以千里,这话冉旸大概是忘了。”   “那海倭商人的事怎么说?他们真的是细作吗?”   “不算细作,是海倭军团的代理人,一直游走在海西洲为濑户城采购火器。”   “阊洲冉氏明知有问题,还决定卖飞羽火箭给对方,所有在约书上签字画押的人都触犯了里通外国的罪名。”   “吓!”   小混蛋假装害怕,眼中却泄露了一丝快意。   这可怨不得别人,是四分十九支自己决定的。人总是要为自己的决定负责,要不是贪心不足,他们也不会冒着风险在约书上写名。   都是罪有应得,自己作的。   “不说他们了,你最近有没有……”   三哥手抚上阿弟的脸颊,指尖划过颜色还是略浅淡的唇瓣上,眉眼微敛。   “有没有乖乖听话?”   阿弟对他这个问题十分紧张,在他手指滑动的时候下意识地舔了舔嘴巴,小小的舌尖刚好触碰到他的指尖。   温软,湿润。   崔慎想起那天晚上,阿昱红红的眼尾。   虽然不是因为情动,但那抹淡红还是漂亮得让人眼晕。阿昱的眼睛湿漉漉的,因为理亏,被欺负了也不敢反抗,只会可怜巴巴的哀求,求哥哥不要生气,原谅他的任性。   他不知道,哥哥永远不会真生他的气,当然也就无所谓原谅。阿昱的任性是哥哥养出来的,哥哥有把握满足他所有的任性,除了身体不能商量,其他的事情哥哥都可以包容。   也只有他可以包容,也只有他有能力全数包容。   这么任性的小孩,看似温和实则冷漠,时间久了旁人终究会因为无法跟上他的脚步而被甩开。   只有他不会。   他会一直陪在阿昱的身边,哪怕是死亡。   崔慎的眼眸暗沉,再一次想起了临刑前一夜,冉旸在大狱中对他的疯狂叫嚣。   “你把他护得再紧有什么用?!冉昱身体那么差,怕是也活不了多少年了吧?”   “死了,他累死了!在青州守了两年,他一死海寇就攻破了青州大门……哈哈哈哈聪明有什么用?他注定就是个短命鬼!”   说罢,冉旸一双血红的眼睛死死盯着他,因为受过刑的痛苦而越发疯狂,仿佛陷入了某种不知名的幻境之中。   “你呢?那时候你在哪儿呢冉慎?你不是把那个短命鬼当个宝吗?短命鬼都累死了,你怎么就没影了呢!?”   “我就说你是为了冉家的钱!你就是为了钱!眼见着钱没了你就落跑,什么情分不情分的……都是狗屁!”   崔慎之前全程冷眼围观他发疯,直到冉旸这样歇斯底里的逼问,他才淡淡地回答了两句。   “我要是不在阿昱身边,那应该就是死了吧,或者因为什么缘故不能马上回去找他。”   “是海倭人害了他,对么?我会为他复仇,我会踏平濑户城,让火焰和海浪成为那里唯二的存在。然后再去寻回他的尸骨,用仇人的血肉作为祭品,与他一起在黄泉团圆。”   也许是因为他用平淡的语气说了太过残忍的话,发疯中的冉旸竟然被吓住了,好半天都说不出一句话。   他也不知道是想到了什么,竟然吓得开始打嗝,他倒退着爬回了大牢的角落,望向崔慎的眼神中充满了恐惧。   “你……你……”   “我什么?”   崔慎唇角微勾,但眼中却没有半丝笑意。   “你不会真信了吧?怎么可能呢?阿昱的身体很好,我不会允许他累着的。”   “你口中的海寇已经被清缴完了,冥顽不灵的都被挂上了船头,送回了濑户城。海倭人不是喜欢挂死鱼震慑海怪么?我想挂死人应该也有同样的效果,有时候人比怪物更可怕,震慑一下他们也好。”   “疯子!怪物!你就是个怪物!”   冉旸忽然开始尖叫。   “你阴魂不散!你缠上冉家,你想夺走我们家的宝贝,你就是个怪物!”   怪物崔慎懒得搭理他,转身离开了大牢。   他已经在冉旸的口中得到了自己想知道的讯息。现在的冉旸就是一块臭肉,唯一的价值在于平息他心中的怒火。   呵,冉旸的说法其实也没错,他的确缠上了冉家,想要夺走冉家的宝贝,想要吞到肚子里与自己的血肉融合。所以他利用阿昱对自己的信任和亲昵,一点点地收拢手心,隐秘而缓慢的进程不会被珍宝觉察,却可以一点点培养他对自己的依赖,直到习惯成自然。   他太了解阿弟了。真正能引起他兴趣的永远是机关,人在阿弟的眼中只有习惯和不习惯的范围。   自己和高文渊是他习惯的范围,所以做什么阿昱都不会排斥。   但这个身份并不能让崔慎满足,他要的是比习惯更靠近程度,伪装成控制欲,让阿昱全盘接受他的一切。   包括更加亲密的关系。   “阿昱。”   怪物叹了口气,伸手把心爱的珍宝揽得更紧了些。   “我做了个可怕的梦,梦到你不爱惜身体,病重了。”   被抱住的冉小昱一个激灵,偷眼查看三哥的表情。他有点心虚,怀疑郡尉府是不是还有他没觉察的耳目,让他这两天琢磨裂化炉的事儿被发现了。   “我都有好好喝药,睡觉,不信你问管家伯伯。”   冉小昱还是想垂死挣扎一下下。   “我觉得我的身体好多了,不信你看我的脸,连沈医生都说我的气色好了许多。”   他抓起三哥的手按在自己的脸颊上,还乖巧地蹭了蹭。   “三哥不要听冉旸放屁,他都是吓唬你的,我什么事都没有,不信哥哥你检查检查……”   崔慎享受着阿弟的撒娇。   阿弟像娇养的猫咪一样,任性归任性,但乖巧伸出的爪子总能搔到哥哥的痒处。偏偏他自己还一脸单纯,可爱到让人想要欺负也完全不自知。   “是吗?”   他垂下眼皮,遮住眉眼间的贪婪和欲望,修长的手指悄然抚上了阿弟的腰。   “那就让哥哥检查检查吧,哥哥……真的很担心阿昱呢。” 第168章   小混蛋委曲求全、割地赔款、手段用尽,到底没能得偿所愿地返回南苑小实验间。   但也不算彻底失败,至少在冉小昱的撒娇哀求下,崔郡尉允许他的阿弟在自己眼皮子底下做点喜欢的小手工,每天限时限量,由三哥亲自监督。   “我真的没事,三哥不是检查过了,我身体好得很。”   一说起检查的事小混蛋就脸红红,但为了木气车和幻象中的黑油裂化炉,脸上着火他也要说,阿昱的节操虽然并不值钱,但也不能白白牺牲掉!   “身体好才更需要保养,”三哥抖开今天早上的报纸,漫不经心地说道。   “等休沐日我带你去拜访于老,让他给你把把脉,看看他怎么说。”   于老就是只前给冉昱开汤药的老郎中,看着冉昱从小长大,对他的身体情况知之甚详,也最对他下的了狠手,每次都开最苦最难喝的汤药给他。   小混蛋对于老又惊又怕,打小一听说上医堂便能止夜哭,心理震慑一直到现在都要有效果。   果然,一听说要去于老的医堂,冉小昱也不闹腾了,乖乖低头喝汤。   算了算了。   他在心里安慰自己。   不能回去南苑也没什么,三哥不是答应他会把需要的工具和器械都搬到郡尉府嘛,不过就是换了个地方而已,郡尉府地方宽敞,比南苑还舒服呢……   呜呜呜呜呜呜——说什么都没用,想随心所欲搞事的时代过去了!   说了允许阿弟有限度的复健,崔郡尉还真给冉昱送来了两个助手。   这两人以前都是机关学堂的生员,虽然研究能力一般,但胜在手上的功夫十分干净利索,配合度和服从性也没得说,倒是有点像是军伍出身的做派。再加上专业打杂陈颖达,四个人的小团队竟然也磨合得有模有样,很快便运转了起来。   “秦知呢?”   冉昱还不知足,妄图得寸进尺地跟三哥提条件。   “陈颖达都来了,把秦知也加进来吧,我和他配合惯了,好多事还是他来干更趁手。”   崔慎看了他一眼,随手把报纸翻到最后一版,然后放到阿弟的面前。   这一版上刊载了一条不怎么起眼的广告,说的是东海郡府和新元商社准备在龟背屿联合投资建造电气实验室,目前正在招聘相关科目的助手,待遇优厚云云。   “电气实验室?”   冉旸想到之前和宁小统通话的时候,宁小统曾经展示给他看的一众电气产品。   宁小先生曾经说过,电力将会是未来最重要的一种能源,宁先生在他的著述中也有提及,但描述十分抽象,跟话本小说一样的神奇,所以很多人都把这段著述当做先生的幻想。   其实要不是亲眼所见,冉昱也想象不到电力会有那么神奇的用途,所以一看到高表哥准备筹建电气实验室,冉昱是举双手双脚赞成。   “秦知是去阿元的实验室了吗?”   他兴奋地问道。   “那可真是太好了!他对环枢发电机很有想法,阿元的实验室一定会成功的!”   听他这样说,崔慎的眉眼也柔和了不少。   一说到实验室的事,阿昱最先想到的是高文渊而非秦知,这个结果让他十分满意。   高文渊是阿昱的亲人,是被他划在“习惯”范围内的人,这一点虽然崔慎也不大爽快,但毕竟从小斗到大也没斗出个结果,他已经认命了。   只要这个忽然出现的秦知进不来就行了。   另外,把实验室放在重兵把守的龟背屿是他提议的,一是彻底隔绝阿昱和秦知见面的机会,另外也能防止技术外泄。   毕竟秦知不是冉七郎,他的立场和态度还待观察。另外这也是大雍第一家电气实验室,危险性未知,放在离岛也免得遭遇麻烦。   冉小昱可不知道是三哥转动的心思。他是心性宽和的人,也能很为新朋友得以施展才华而感到高兴。   阿元表哥慧眼识英才,自然不会亏待了秦知。等电气实验室真造出了成果,秦知扬名立万,冉昱也有荣与焉。   “那我能和他通信吗?”   阿昱还有点小兴奋。   “关于打火线圈的事,我还有些问题没解决,龟背屿现在有定期往来的驿船吗?可以的话我想和他探讨一下。”   当然有驿船,毕竟岛上目前正在大兴土木,准备打造一个外海的军港堡垒。   崔慎对于通信这件事倒是并不介意。若只是研讨学术上的问题,三哥十分支持阿弟甚至可以为他行方便,只要阿弟别在用那双亮晶晶的星星眼说起别的男人的名字就好。   过了三哥这一关,冉昱很快便如愿以偿地投入到自己最有兴趣的事情上。   目前他的焦点在黑火油裂解,可怜的木气车再度被抛弃,看样子是没办法摆脱备胎的命运了。   不过冉昱说的黑火油,也不全是巴小霸口中的石油,还包括从石油中粗提取出来的产物。只是提取的工艺比较粗糙,无法有效去除油中杂质,再加上大雍本土的油井产油质量一般,所以才有“列西煤油车不能使用本地煤油”的结论。   “如果工艺不够先进,土法蒸馏汽油是非常危险的行为,因为必须要妥善处理逸散的各种气体,其中就包括液化石油气。”   在上次通话中,一直没露出真容的巴小霸给冉昱提出了忠告。   “如果不想把蒸馏场变成毒爆爆炸试验场,你得妥善处理各种副产品,避免污染。”   巴小霸的建议是烧掉,但冉昱有点舍不得。   最近饱受原材料紧缺的困扰,一惯大手大脚的小少爷也学会了勤俭度日,一丁点都不想浪费。   他想了一个办法——就是把几个精馏塔重叠,分段组合,最终让各种产物都可以被有效收集并处理,这是沿用了他之前设计煤气化炉时积累的经验。   为了确定石油各产物的收集温度,冉昱拜托三哥搞了一桶原油过来,亲手记录下各种数据,并逐一做了排序。   其中汽油的收集温度在0-140度,石蜡油是140-180度,煤油是180-250度,柴油是250-350度,350度以上属于重油范围。现在有了农机车,重油也可以当做燃料。加热到380-500度产生润滑油,500度以上还不汽化的巴小霸说叫沥青,沥青还可以铺路……   海西洲已经有了常温分馏塔,可按照宁小统和巴小霸的解说,黑火油的提炼除了常压分馏还有减压分馏、催化重整以提高辛烷值,提炼出汽油要加入防爆剂才可以稳定使用。总之,说道很多。   所以在一开始,这个蒸馏塔就要做好完备的设计,一塔分离的难度较大,而且除了问题也不容易修正,不如多塔分离来的安全。   针对这个问题,冉昱设计了一种测线汽提塔,工作原理是向塔中通入水蒸气,降低测线产品的油气分压,使混入各逸散口的请组分返回蒸馏塔内,只是这样要加装气体塔板,还要小心控制输气量,需要反复计算。   因为不能挑灯夜战,这个过程花费了阿昱不少时间。但成果也是显著的,在第一次实验过后,他成功分离了一桶黑火油。   “这种火油的燃烧能力很强。”   看着熊熊燃烧的汽油,崔慎微微挑眉。   “若是用作火攻用油,比黑火油易燃。”   冉昱惊讶。   他也知道汽油易燃,但却完全不会想到用作火器,应该说还是三哥的嗅觉比较敏锐么?   “可是海西洲不是已经提炼出煤油了么?”   他疑惑地说道。   “汽油的沸点低于煤油,可是没听说有人用这东西做火器啊。”   “因为不容易控制。”   崔慎盯着不远处的火圈看了一会儿。   “性质不稳定,稍不留神就会爆炸,这种火器对使用者也十分危险。”   唔,这倒是。   冉昱点了点头。   所以巴小霸才说需要加入稳定剂。   不稳定的汽油跟冉旸造的旸天箭一样,杀敌一千,自损两千。   “我已经拜托谢师在研究稳定剂了,初步已经有了些眉目。如果能使汽油稳定定下来,相信那会是比煤油更适合的动力燃料。我的内燃车也有希望提升速度。”   说着,他取出了一盏小灯,“啪”的一下点燃灯芯,一脸得意洋洋地献宝。   “喏,我自己造的煤油灯,里面用的是我们自己提炼出的煤油,我看不比海西洲买回来的差嘛。”   “我已经跟阿元表哥通过气,要他想办法帮我采购一批黑火油。海西洲的煤油那么贵,一桶都够我们买上好几大桶黑火油,黑火油还能提炼其他的副产品,要是我的蒸馏塔真的能够建成,以后城里就可以用咱们自己分馏出来的灯油照明,家家户户晚上都能亮亮堂堂!”   说到这里,冉昱顿了顿,圆圆的猫儿眼亮晶晶,仿佛有万千星光点缀其中。   “三哥你还记得吗?小时候元宵节爹娘带咱们去看灯,我许下的愿望。”   “我想把青州变成真正的不夜城呢。” 第169章   有些事,说起来容易,等真动手的时候还是很难的。   冉昱虽然造出了煤气化炉,但煤气化炉的经验不能全盘照搬到黑火油蒸馏塔,研究很快陷入了困境。   好在这次不是冉昱一个人。   他很有自知之明,知道自己能把反应装置琢磨出来就已经是极限,大规模工业化的设计和建造,这些都不在他的能力范围内。   巴小霸说黑火油是宝,每一滴都不能浪费,所以这回他求助了自己的母校——墨宗大学院,希望能从学院的各位教习那里得到支援。   当然,这个项目的请托并不是以冉昱本人的名义发出的,而是来自于高文渊的新元商社。因为得到了磺胺药的海外独家代理权,现在的新元商社已经被看作是东海郡府的代言人,一举一动都备受关注。   比如新元商社在龟背屿上建立实验室,这种行为明显带着官方性质。若不是有东海郡府背书,高文渊一个小商户有几个胆子敢去重兵把守的龟背屿上蹦达?怕不是自己嫌自己活得命长了!   不过也正因为是这样,新元商社发出的邀请得到了几乎所有人的响应,就连现任墨宗大学院的院长都亲自回信,表示黑火油的工业化是件大好事,大学院愿意全力支持。   这一半年来,东海郡几乎成了大学院的教学基地,先是有钟杰、毕津、谢门捷等三位大师常驻东海,协助建造合成氨工坊和青州兵器局。之后农科彭师带队到青州,一批又一批的生员分散去各村乡实操化肥施用,至今仍源源不断。前段时间大学院医堂几乎倾巢而动,沈星媞教务长亲自参与磺胺及其衍生药物的临床研究,大学院更因此开设了一门新的药学科,报名者无数。   反正现在院长就很慌。他倒不是担心人被东海郡拉走之后大学院倒闭,而是他本人也很想去东海看看……   老院长原本就是化物科出身的教习长,论资历比谢门捷还要高了不少,经历过的风浪更是数不胜数。   可他从没遇到像东海郡这样的奇葩地方,从原本籍籍无名到一飞冲天,竟然也只用了短短一年时间!而且更神奇的是,东海郡这一年间出的成果分散在各个领域,有农科有化物还有医药,简直可以说是遍地开花,而且过程还充满了传奇和偶然。   虽然搞研究有时候就是需要偶然,可这么多的偶然撞在一起,这大概就是传说中的气运了吧!   嗯,这就是玄学说的气运。   老院长从柜子里取出一枚紫晶原矿,小心地摆放在自己办公桌的一角,然后又把手伸到矿里举了一会儿,在内心默默祷祝。   运气也是实力的一部分。   这次东海郡要研究黑火油的工业化,这是老院长奔走半生的夙愿之一。想当年,他也曾踌躇满志、摩拳擦掌地想要建造属于大雍自己的石油工业,他在海西洲看到那些高高的蒸馏塔,看到领主城堡中亮起的煤油灯,心中便充满了斗志。   可惜的是,那时候的朝局,根本没有他施展的机会。   天家防备匠人,对大工业作坊课以重税;商人重利,不愿意把银钱投进成本高、赢利慢的工业场。他们更亲睐依赖人工的织坊和种植园,从大雍出海的商船载满了原料和华贵的丝绸,换回粮食和少量的工业成品,大雍的大工业一片凋零。   老院长挣扎了几十年,天时地利一样不占,最后不得以才郁郁接手了院务管理的活计。   无奈地接受了现实,但他依旧在心底深处保留了那一簇火种。火种虽小始终却始终没有熄灭,并且随着年纪的增长而越烧越旺。   直到皇权更迭,东海横空出世,老院长心里的那把火再也压抑不住,每一天都在熊熊燃烧。   这件事,他无论如何也想要参与进去!   除了墨宗大学院院长这个头衔,他还拥有另外一个身份,那就是化物科最资深的教长、黑火油化工专才——郑闵鸿!   既然是要研究黑火油的工业化,那他这个专才必须不能缺席。只是现在竞争的人选很多,大家都想要去东海,选派参与研究的名额也需要竞争。   老院长把两只手翻了个面,务必让玄学的力量充分浸润。   大家都想去东海看看嘛,每个人都能拿出一大堆冠冕堂皇的理由。   可人都走了大学院就要瘫痪,还有那么多的生员需要管理,所以学院定下的规则是必须要有明确的邀请和确定的项目,且研究领域和专业必须匹配。   即便这样,审核通过的申请表还是堆成了小山。为了保证公平最后决定抓阄,身为院长也没什么有势,所以势必要借助一些玄学的力量。   老院长开始循环转手,在心中默默祷祝,保佑他这次抓阄的时候转转运,把留守的活计甩给老徐头……   嘿嘿,反正他是造材料的,黑火油和他的方向也没啥大关系嘛……   九凌城里这番明争暗斗外人不知晓,反正等钱酉匡拿到最终参与人员名单的时候,他觉得自己明亮聚光的豆豆眼都快被闪瞎了。   这是什么神仙名单!看这一水的首席教习、教务长……还有院长!墨宗大学院是要把家底都搬到青州城了吗!?   不过……要真搬来也是件大好事,正好他们东海郡还没什么数得上号的学校,平时没少被嘲笑是渔港暴发户。   要是能诳得院长在青州开一个分院……嘿嘿嘿,墨宗大学院东海分院……嘿嘿……嘿嘿……嘿嘿嘿……   倒也不是这胖子异想天开,而是他已经吃到了这方面的红利。   之前造出磺胺衍生药的时候,青州郡立医堂就曾经和大学院附属医堂合作,对磺胺的临床使用进行研究。   沈医堂长亲自带队主持,在青州医堂看诊施治,边治病边教学,郡立医堂的郎中们普遍受益。   钱胖子砸吧到了甜头,马上打蛇随棍上,借着青州制药场的近水楼台宣布建立临床医堂,专门用于探索新药,还在青州医堂附近大兴土木,大肆宣传成为大学院医堂的教学医院,竟然也被默许了。   嘿。   钱胖子抓了抓后脑勺。   做人嘛,有时候就是要脸皮厚。   从一开始的钟杰到现在的沈星媞,他已经摸透了和这些大师们打交道的窍门。俗话说伸手不打笑脸人,献殷勤总归是不吃亏的,以诚待人最后还能大有收获。   他这不就是占到了一个教学医院了嘛!能和大学院医堂的郎中们一起学习,耳濡目染之下,青州医堂的治疗水平也蹭蹭上涨,最近都有不少下南郡的人来青州看病了!   来看病就要来住店,来住店的都要吃饭,这些都是生意。   生意好了,郡府的税收就高了,有更多的余钱投入新的工场。钱郡守的野心很大,他的东海高塔梦刚刚开了一个好头,正该一鼓作气闷头往前冲!   如今冉七郎提出了黑火油工业计划书,把钱酉匡看得两眼放光。   他觉得这绝对是个好机会,是个不能错过的机会,东海想要起飞,这个计划他这个当郡守的必须全力推动。   所以他大笔一挥,把郡府储备的盈余拿出大半,准备全部投入到黑火油工业计划中。   一旁的师爷都吓傻了,心说自家郡守这是中了哪门子的邪,竟然光看几张纸就给投了这么多银钱,怕不是要把郡府的府库给掏空。   事实上,掏空府库是不可能的,府库中应急的银钱不能动,钱郡守能支取的资金很有限。   但是为了表明东海郡府的态度,钱郡守忽发奇想地向东海的商户发行了一批借券,以东海未来一年的营收为保证,对外公开借贷。   这种行为在商户之间并不罕见,银钱周转不灵的时候上也会彼此拆借,可身为一郡之府公开举债,这在大雍还是头一回。   一开始没人买,还引得众人议论纷纷。不过倒是没人担心郡府破产,毕竟青州兵器局、东海制药场这几家的生意蒸蒸日上,湖溪化肥厂的肥料要是不交定金根本预订不到,由这些大厂坊郡府也能赚的盆满钵满。   大家议论的都是,东海是不是又要有新动向了。   还没等大家讨论出来个所以然,又有风声传出来。有人在发行债券的郡立钱庄看到了一个面白无须的中年男人。那人形迹鬼祟,到了柜台就从怀中摸出一张银票,也不知道上面是写了什么,吓得柜员脸色发白,连忙把人请到了后面。   面白无须?中年?   莫不是宫中的管事?!   连宫中的管事都直到东海郡府举债了吗?还拿出银票购买,怕不是得到了什么风声!   “圣……圣上!?”   钱酉匡看着圣旨上那不甚工整的幼稚笔体,不会写的字还会用圈圈替代,看着虽然像是个玩笑但这却是当今圣上的亲笔啊!   虽然这圣旨不但没经过内阁,连玺印都没有,但送圣旨来的的确是今上身边的大内总管!钱郡守一颗心跳的飞快,全身血液上脑,胖胖的手抖啊抖的,差点握不住这片轻飘飘的布帛。   他双膝一软,扑通一声跌坐在椅子上,望向对面管事的目光中充满了疑惑。   ——这……这到底是咋回事啊?! 第170章   听他这样问,大总管的脸上也闪过了一丝尴尬。   就……他也没送过这么不像圣旨的圣旨啊!   上面还有错别字……真是有损陛下的威严!   唉,也不知道太后娘娘是怎么想的,这样胡闹的圣旨也由着陛下发,一国天子字都写不全,这不是让朝臣看陛下的笑话嘛!   大总管一脑门官司,但也不好跟钱郡守说太多,毕竟这事还牵涉到陛下的面子。   一想到临走之前陛下泪眼汪汪的小眼神,大总管的心就跟着揪痛。太后娘娘好狠啊,陛下攒了那么多才攒好的铺满,就这么给砸了换成银票,一枚铜钱也没给留,真是可怜!   想到这里,大总管默默叹了口气。   最近教授陛下化物的郑闵鸿郑太傅忽然跟太后告假,说自己要去东海参与建造黑火油工场,希望太后娘娘能够另行委任新的教习为陛下启蒙。   大雍的皇帝原本是不需要上化物启蒙课的,不过温太后自己就是墨宗大学院的生员,对于儿子的启蒙有独到的想法,她要给陛下加课别人也说不出什么。   郑太傅辞工的那日,陛下也在上书房,闻言一脸好奇,连连追问太傅黑火油工场能做什么。   “能做什么啊……”   郑闵鸿一脸怀念,仿佛想起了多年以前,自己奔走呼喝的青春。   “黑火油是个宝贝,别看它不起眼还有味道,但它却是工业的血液,为工业输送着不可或缺的给养。”   “海倭人之所以要抢夺我们的北境,其实就是为了江北矿区中的黑火油田,我们大雍的油矿很少,所以拿回来好好使用,不能浪费这些宝贵的资源。”   郑闵鸿这话说的有点偏颇,其实是海倭人先实施了“新乐土”计划,发现黑火油田是近些年的事,并不是他们抢夺北境土地的初衷。   温太后就坐在一旁,微笑着看着儿子与郑太傅互动,半点都不准备纠正。事到如今,已经没人关心海倭人到底是为了什么了,不管是土地还是矿藏,反正那些海倭人都没准备放过,说他们狼子野心不冤枉。   只听郑太傅接着说道。   “黑火油可以分离出动力油、溶剂油,还可以产生许多工业原料。陛下读书时用的煤油灯,里面的煤油便是从黑火油中制造出来的。可惜咱们大雍还没有像样的黑火油工场,加工出来的油品质不过关,点燃之后会有浓烈的黑烟。像陛下用的这种优质油,现在都是从海西洲高价购置回来的,昂贵而稀少,普通百姓可是用不起的。”   一听普通百姓用不起,小皇帝封禾马上感觉到压力。   母后说了,西殿那些人都是让百姓吃不饱穿不暖自己还随便花钱,活着死了都不招人待见。他要不想被人骂,就不能让大家过得太苦。   小皇帝每天都要读书到很晚,煤油灯是最长陪伴他的物件。小皇帝的煤油灯是个可爱的兔子造型,是母后送给他的生日礼物,小皇帝十分珍惜。   一想到读书的时候没有煤油灯,小皇帝顿感十分焦虑,觉得人生面临要被送西殿的危机。   “那……那为什么我们不建造黑火油工场呢?”   这个问题,郑太傅回答的时候先看了一眼温太后。   他毕竟是个太傅,平时自己在家骂骂先帝什么的就算了,总不能当着人家家长的面在学生面前说人家长辈的不是吧。   灵帝因为忌惮“灾星”一说放弃了北境,后面的哀帝害怕匠人造出机关暗杀他所以禁止了工坊,但不让造黑火油工场的却是先帝父子。厉帝说黑火油有毒,不允许流入大雍境内,先帝则是觉得有毒的油让海西人加工没什么不好,反正他有钱,买现成的用不就得了。   但是这些荒谬之言,现在绝对不能告诉今上。今上的年纪还小,对于是非曲直的分辨力还没那么强,听得多了容易被影响。   于是温太后温声给儿子讲了个故事,故事里的人也很努力地想要造出自己的黑火油工场,可无奈要花费的银钱实在太多,他要辛苦工作一点点的积累,现在才终于攒出了一些眉目。   “黑火油工场很花钱,”温太后温柔地摸了摸儿子的头。   “因为要很多钱,所以我们要节省,要积攒,东海郡就因为钱不够,已经要跟大家借钱了。”   啊……要借钱了吗?!   小皇帝脑子一热,脱口而出。   “母后,阿平有钱,阿平的钱都给东海郡!”   啊……   大总管捂住了眼,心中默默替他的小陛下心疼。   以他对太后的了解,这事多半不会只在嘴上说说,太后可是会动真格的!   果然,他看到太后露出一个欣慰的笑,然后便命他打开陛下的内库,整合资金,全数购买了东海郡府发行的债券。   大总管想说这不合规矩,毕竟天下都是陛下的,哪有用自己的钱买自己东西的道理!?何况打从有史书记载以来,就没有一家衙门公开跟天下举债的,连开国泰相都没做过,钱酉匡这完全是商人做派,朝中不知道有多少嘲笑他上不得台面的!   偏偏,他不敢。   不但不敢,连点心思都不敢露在脸上,低着头马上去内库算账。   现在的太后已经不是登基之初时候的模样,组建了班底掌握了军权,太后已经一步一步走出了帷幕,成为朝中真正做主的人。   太后说要买债,那就买,她是陛下的生母,母亲处置幼子的私产,谁敢反对?!   可大总管也没想到,太后竟然这么狠,竟然连陛下的铺满都没放过!   不但不放,还哄着儿子亲自写了一道圣旨。这真的是陛下的亲笔,不会写的字还用圈圈代替,但个中的意思狠明确:我身为大雍帝王、天下的主人,我认同并支持东海郡的建设计划,并期待东海能建造出大雍的黑火油工场!   这事钱酉匡已经通过奏折上报朝廷,朝中对此态度不一。   阁魁陈磬钟虽然支持建造火油场,但却不想把这个厂址选在东海,毕竟东海没有油田,往来运输原油的成本会增加不少。。   萧卓也是同样的想法,现在北境的江北矿区发现了油田,火油场还是建在北郡更合适。不过北郡现在忙于战事,谢敏达便提出中都郡可以做中转地。   就在朝中争论不休的时候,东海债券忽然横空出世,惊得朝中人人掉了下巴,一时之间群情激奋讨伐钱酉匡,连选址的事情都忘了。   “咳咳。”   大总管轻咳两声,假装没有看到钱郡守那一脸的激动和得意的蠢相。   就是这个胖子,打从上任就没少在朝中兴风作浪,现在还诳走了小陛下的全部私房!最近旧京的报纸时不时就能看到他的消息,夸得骂的说什么的都有。旧儒派说他是个祸国殃民的奸佞了,偏偏在民间这胖子口碑还不错,真是当之无愧的第一“是非人”。   大总管心中腹诽,脸上却还维持着八风不动的从容,恰如其分地展现了宫内人的超高业务素养。   “这是密旨,不可外宣。陛下听说东海为了黑火油工场在筹款,十分关心,特地把内库的钱财拨付出来支援,钱郡守一定不要辜负了陛下的期望,务必把黑火油工场建起来。”   一句话,说得钱酉匡眼泪都掉下来了,跪地朝着旧京的方向哐哐磕头,大呼此生绝不负圣恩,必须鞠躬尽瘁、肝脑涂地。   他哭的鼻涕一把泪一把的模样实在辣眼,辣到大总管都不忍直视,客套了两句就准备告辞,言说自己得尽快返回宫中复命。   钱酉匡哪敢拦,恭恭敬敬把人送出了郡守府,再回来的时候,门口已经挤了一大圈人。   这其中有不少都是东海郡的大户,有几个还跟钱家的生意有往来。见他回府,众人期期艾艾地想问又不敢问,最后到底推举了一个与钱酉匡相熟的作为代表,问起了宫中信使的事。   钱酉匡牢记大总管的叮嘱,半个字都没提陛下。   但宫中的信使购买债券这事有不少人都看到,眼见钱郡守含混其辞,众人立刻便有了其他的猜想。   难道是宫中人也看好这债券吗?那是不是说这玩意真的很保靠呢!?   也是啊,东海有这么几个大厂原本就不缺钱,每年的税收都足够钱酉匡赚的盆满钵满,要不是一时周转不来,一郡郡守何必要跟民间借钱,还给付利钱?!   这样一想,众人也不再犹豫,顿觉这债券的事可行。   之前虽然老钱家自己也买了不少,但这属于王婆卖瓜自卖自夸,哪有宫中人的背书来的靠谱?!   现在东海一天一个模样,谁还能想到就在一年半前半座城都给烧没了,现在的繁华不亚于都德!   要是钱胖子这一波真的搞成了,这青州城怕是又要上一个台阶。   有了这样的认知,众人就像是忽然惊醒了一般,一窝蜂地朝着卖债券的钱庄飞奔,争先恐后地挥舞着银票,生怕自己错过了这个发财的好机会。   “我要买1万的券!”   “我要两万!”   “两万五,我先,我先!” 第171章   东海债券销售火爆,让钱酉匡始料未及。也就是一两天的功夫就有差役前来回禀,说第一期的债券已经销售一空,还不断有人过来询问什么时候有二期售卖。   “二期?”   钱酉匡盘了盘账目。   “钱暂时够了,后续的事后面再说,现在不急。”   “你去找高文渊过来。”   高文渊很快进了郡守府,熟门熟路地进了钱酉匡的书房。   因为谢家要建钢铁场的事,高少爷得了钱郡守的大加夸赞,直说这小子有灵性,会看眼风,是个可造之才。   某种程度上说,高文渊和钱酉匡的脑回路十分搭得上线。两人都对商业拥有高敏嗅觉,虽然出发点不尽相同,但最后总能得到同一个结论,很快便开始狼狈为奸。   高文渊进来的时候,钱酉匡正在翻看他之前送来的计划书。这份计划书是未来一年磺胺药的海外销售计划。高文渊野心勃勃,想要借助路德国皇位争夺战的机会大肆推广,争取把磺胺药做成战场必备的军需。   当然,从目前的售卖情况来看,想要成为军需还有一个必须解决的问题,那就是磺胺药高额的售价。   这事说起来还是高文渊一力推动的,利用海西洲的社交关系网谨慎经营,最终成功把磺胺药推广到了海西洲上层权贵的圈子。   可权贵有权贵的规矩,那就是绝对不能和低贱的庶民共用一种物件。哪怕是治病救命的药物,贵族使用的也仅能在贵族圈里流通,贵族纯净的血肉就是要比庶民高贵,不应该被贫穷和廉价玷污。   降价,不但意味着失去贵族客户,而且还会因为激怒对方而失去进入军需名录的可能,得不偿失。   不降价,仅凭少量的贵族囤积,东海制药场的产能根本得不到充分发挥。   两难。   要说高少爷不愧是昂德兰神学院的优秀毕业生,他很快就琢磨了一个办法,那就是金蝉脱壳。   他准备另行注册一家商社,申请新品类磺胺衍生物的海外售卖许可。这家商社将会打着低价仿品的旗号,单独命名、单独渠道,与新元商社的磺胺药完全区分,专门走低价路线。   当然,所谓的低价也仅仅是比新元磺胺便宜,比起其他抗感染的药物还是要贵上不少。不过高少爷对这桩生意十分有信心。市面上流通的抗感染类药物原本就不多,比起昂贵而又有风险的青霉液磺胺简直可以叫安全。现在战火已经蔓延到米列颠和卢克索,看着架势海西洲遍地硝烟是迟早的事。   打仗总要死人,一开始贵族们可能不在意军队的伤亡,可一旦战争进入中期僵持,每一天的战损数字都足以让他们晕眩哀号。   到了那个时候,就算是最吝啬的贵族也要想办法购买药物了。买药花钱,不买药人死了钱也留不住,倒不如搏他一搏。   高文渊以为钱酉匡找他过来是为了新商社的事,谁知对方一见面就甩了账银票上来,姿态堪称潇洒。   高文渊本能地接住,看了一眼,大惊。   “郡守,这……?!”   “拿着吧,给冉七郎造黑火油工场的。”   说到这里,钱酉匡顿了顿,又补充了一句。   “当然这也不是白给啊,都得折算成银股记在东海郡府的账下,将来要是赚了钱要给郡府分红。”   “大人我看了你的计划书,你这个小子很有想法嘛,和我想到一起去了。刚好郡府也要成立一家商社,就叫青州商社,算是官营,专门筹钱给你们这些大场坊投钱分红,你来做这个经办怎么样?”   高文渊:……   高少爷,有点不知道该说什么好。   说起来青州商社的规模和财力肯定要比他那个新元商社高,单看钱大人甩过来的那张银票就已经足够吓唬人,他借昂德兰商会的高利贷也不过就是人家的三分之一而已。   但青州商社是官营,一旦接手就意味着活动严重受限,再也不能像之前那样自由往返于海西洲,他的一举一动都要盖上“东海郡”的印章。   这一点,高少爷有点不爽。   钱酉匡可出他的顾虑,马上展开威逼利诱。   “虽然不自由,但是钱多啊!撒钱的畅快你知道的,场防抖可以用钱砸出来,你走到哪里都有人供着!”   “就比如说北境,你现在要是带着银钱去开黑火油场,萧卓萧郡守都得对你露个笑,没人能抵挡得住银钱的魅力!”   “北境?”   高文渊敏锐地捕捉到了关键字,神情微肃。   “北境?为什么是北境?黑火油工场不是开在东海?”   “当然,为什么要开在东海?”   钱酉匡一脸诧异。   “发现了油井的是北境,把黑火油一路运到青州要花多少运费?不划算啊。”   “可是……”   高文渊抓了抓头。   “咱们东海郡出钱出力出人,工场却建在郡中,这不是给别人做了嫁衣吗?”   “怎么会?!”   钱胖子一拍桌子。   “亏本的事我钱酉匡能干吗?!”   他蓦地压低了声音,神秘兮兮地道。   “不会吃亏的,咱们投的钱占大头,折算成银股等于东家,北境那块地暂时是北郡代管,朝中为了迁移人口鼓励开发建厂,咱们现在过去还能免费选址用地,这不就省了一大笔开销了吗?”   “等油开采出来,咱们就守着油井近水楼台,买油运油也方便,做出了成品赚到了钱一多半都要给郡府,等于白嫖一片土地,这笔生意不亏。”   “谢敏达他们不都想拉人去自己的地盘吗?以后咱们就看哪家给的条件好,有便宜不占王八蛋。”   高文渊可耻地动心了,他还没有见过这么会做生意的郡守,很是被钱酉匡的一张大饼冲昏了头。   更重要的,是他想帮助表弟实现愿望。   阿昱最近每天都在忙于黑火油工坊的筹建,要是他这个表哥做了大金主,项目的运作可以更加顺畅。   哈哈,到时候阿昱就会明白,阿元表哥可比什么野生三哥来得靠谱多了!   带着某种不能言说的较劲心情,高文渊接受了钱酉匡的任命,暂时出任青州商社的经办。   说好了是暂时的,因为高文渊还要兼顾新元商社。他和钱酉匡说好了,准备培养一批可靠的经办候补,等黑火油工场运作进入正轨以后就卸任,继续自己游走海西洲的行当。   经办候补的人选都是由钱酉匡提供的,但高文渊也能感觉到这些人大都来历不凡,可不是一个钱胖子就能掏弄到货色。   多半是天家了。   高文渊心中有数,对这些候补可谓尽心尽力、毫无保留,竟然也结下了不少善缘。   他到底还是成立了一家影子商社,拿到了廉价磺胺药的海外销售权。这批药物与正常的磺胺药在成分和剂量上都有所区别,只提供外用的品类,包装也做的及其敷衍,十分符合“廉价、庶民”的特征。   因为做了青州商社的经办,高文渊此次不能亲自前往海西洲推销药物,便委托了自己手下的得力干将金弼全权负责。   说起来,金弼也是跟随高文渊历练多年的人,对于海西洲的民风民情心中有数。高文渊这次让他带着楚玉干活,也有考察检验的意思。   若是成功,从此以后金弼就能独当一面了。   金弼对此心知肚明,做事越发尽心竭力,大有罹患强迫症的倾向。   他不但亲自调运和检查货物,还对产品的包装和销售都亲自规划,几天下来已经把黑眼圈牢牢焊在了脸上。   只是他那个包装实在辣眼睛,负责配方的郎全郎师兄看到成品,百思不得其解。   这种衍生物是他们试制外用药的备选,论效果肯定比不了最后的成品。听说新元商社已经把磺胺药卖到了海西洲,还要这些库存二等品做什么?   “啊……哈,少爷说有大用……”   前来取货的金弼干笑两声,把话说得含糊其辞。   他们这不也是没办法嘛,海西洲的贵族死活不接受跟平民使用同样的药物,如果硬要卖反而会引起抵制,只能想个法子变通。   左右不过是质地没有正式版优秀,反正都是外用也无伤大雅,能救命就行了。   “这个什么‘好得快’……确定就叫这个名字吗?”   郎全看着商社给平价版起的名字直皱眉。   “这么花里胡哨的包装,确定他们真能明白这是个药?”   “明白,肯定能明白,而且这三个字音海西人的舌头还能卷得出。”   金弼又重新清点了一下库存,确定无误之后才继续说道。   “郎助习不知道,海西洲的平民其实有很多人是不识字的。因为不识字,所以很多事都是靠口碑,一个朗朗上口的名字就很重要。”   “至于包装,给贵族肯定要极尽奢华,装药的瓶子都要精心设计。但要是给平民,随便什么包装越显眼越好,反正只要能被人一眼认出,咱们就算是赢了。”   “郎助习你放心,这药我肯定卖遍海西洲,军需不敢说但民用销量最大还是能保证的。”   “你就等着收钱吧!” 第172章   金弼没有吹牛,平价磺胺替代药很快便在海西州的沿海港口流传起来,无声无息,在贵族老爷们还在醉生梦死的时候,海西州的平民最先感受到了来自东方药物的神奇力量。   路德国特鲁萨城西区。   特鲁萨城靠近米列颠和路德国的边界,是两国重要的陆路枢纽之一。城中央的火车站最近极为忙碌,从米列颠借道送往前线的军队和物资都要从特鲁萨城经过,居民们早已习惯了时不时响起的蒸汽火车轰鸣声。   目前,城镇附近所有的要道都有米列颠的警卫军进驻把守,不时还有军兵在街上中搜寻抓捕拉西亚密探,城中到处都弥漫着紧张的氛围。   “妈妈,妈妈,药来了。”   鼻子上带着雀斑的少女急匆匆的跑进门,怀中还抱一个小包裹。这包裹层层叠叠,也不知道里面是放了什么,不过少女却十分珍惜,几乎走几步就要用手摸一下,似乎藏着什么珍贵的宝贝。   “玛利亚,你回来了。”   躺在床上的瘦弱妇人艰难地坐起身,一不小心触碰到了腿上的伤口,顿时疼得瘫倒在床。   “妈妈,小心!”   玛丽亚放下怀中的包袱,几步抢到床前。她掀开被子,看到母亲的伤口红肿化脓,还散发出阵阵恶臭,心疼得掉下了眼泪。   她的母亲是纺织工厂里的女工,几天以前工场的机器发生故障,母亲和另外三名女工都被卷了进去。一个当场就丢了性命,其余的三人虽然没死,但却都受了伤。母亲算是幸运的,只削掉了两根脚趾和一块小腿肉。可是她们没钱去请上城区的医师治疗,只得找了巫医草草包扎,结果伤口化脓感染了。   巫医说,如果伤口继续恶化下去,就只能把腿切断。   玛利亚的母亲很害怕,他的丈夫和个寡妇私奔了。她一个人还要养活三个子女。要是她失去了一条腿便不能去工厂上工,那三个孩子都要饿死。   她苦苦哀求巫医,愿意把家中仅剩不多的钱拿出来作为诊费。   巫医倒也不是个黑心肠的人,坦言没办法治疗她的伤,不但没收她钱,还搭了她一些纱布和烈酒。   巫医建议她们去上城区去碰碰运气,看看有没有好心的老爷愿意赏赐一些珍贵的磺胺药,听说这种药已经治愈了很多生病的贵族。   玛利亚留下妹妹照顾母亲,自己带着弟弟去了上城区。   可惜他们刚走到上城区的中央广场,便被附近巡逻的米列颠警卫军发现。   米列颠和拉西亚在路德国的土地上大打出手,但对于城中的贵族和有钱人,双方都表现出了一定程度的礼遇和克制。   尤其是米列颠摄政王还做着能够登基成为路德国王的美梦,对于自己未来治下的臣民自然十分宽容。上城区的生活不但没受到太大的影响,甚至米列颠军队对于上城区的保护比之前更加严格,一发现有玛利亚这样衣着寒酸的人出现,上城区的米列颠军人立刻上来盘问,生怕他们是拉西亚人派来的刺杀者。   于是还没等到好心的贵族老爷,玛利亚和弟弟便被撵出了上城区。   两姐弟垂头丧气,路过火车站的时候还被一个醉汉骚扰。幸亏有住在附近的逃难者帮忙,两姐弟才幸免遇难。   “谢谢您。”   玛利亚感激的道谢。   对方是从吉尔维达过来投奔亲戚的一家子。当家的大叔豪爽热情,他的妻子温柔清秀,4个孩子也都乖巧可爱。   玛利亚触景生情,她原本也有一个还算幸福的家庭,若不是父亲被个寡妇迷了心窍,他们一家也不会沦落到现在的境地。   想着想着,玛利亚忍不住哭了。   她没有找到药……又进不了上城区,母亲的脚伤要是无法治愈,那可怎么办啊?!   就算是截断骨头也不过是制造新的伤口,如果伤口继续溃烂,那母亲还要失去整条腿吗!?   “你要找磺胺吗?”   那位太太迟疑了一下,从怀中摸出一个小包。   “这是吉尔维达港口卖的一种药,据说是来自遥远的东方,与老爷们用的磺胺来自同一个地方。”   “我家以前开铁匠铺,打铁的时候难免有人受伤,有人便给我推荐了这种药。”   “价格虽然不便宜,但是效果很不错,只要撒在伤口上,伤口很快就会愈合,也不会有感染。”   “不过若是你母亲的伤口太严重……我也不知道会不会有效果。”   会不会有效果,也只能试试才知道。   玛利亚病急乱投医,马上哀求这位太太卖给她一些药粉。只要是能够治疗的药她都愿意试试,母亲的伤不能再拖了!   出乎意料的是,药粉虽然不便宜,这也不是不能承受,大约也就跟请一次巫医的价格差不多。   “真的只要这么多钱吗?”   玛利亚迟疑的问道。   她可是听说上城区的磺胺药,每一克都是要用金币来计量。她买药粉虽然不多,但竟然只要几十个铜币,这真不是人家在贴补她吗?   “这么多就足够了,我们也不是卖药粉的。”   那位太太笑着说道。   “要不是给你应急,我们原本也是不想卖的,毕竟这种药只有在吉尔维达的港口才有,我们现在来了瓦伦萨城,也不知道还能不能找到贩卖药粉的商人。”   “你先回去用用看吧。”   于是玛利亚便带着这小包药粉回了家。   按照那位太太的叮嘱,她给母亲的伤口先做了清理,然后又小心的撒上了珍贵的药粉。   “玛利亚,这是……”   卢普斯太太强忍疼痛,盯着女儿手中的药粉看了会儿。   “这药是哪儿来的?”   玛利亚便把自己和弟弟在上城区的遭遇跟母亲讲了一遍。   “你可真是个冒失的孩子啊,”卢普斯太太长吁一口气。   “你竟然还敢招惹那些米列颠的军人!他们凶神恶煞的,从来没有对平民有个好脸色。你要是惹恼了他们,万一被当做间谍抓起来可该怎么办?!”   玛利亚也有些后怕。   她当时凭借着一股孤勇冲去了上城,可现在城里到处都在抓间谍。那些军人不去招惹贵族老爷,平民是最主要的目标。她前两天便亲眼看着街口的裁缝太太被两个米列颠军人带走,说她在衣服上缝了可疑的标记。   一直到现在,裁缝太太都没有回来,也不知道是生是死。   神明在上!裁缝太太只是习惯性的做了一个收花而已,怎么就变成了可疑的标记呢?   “好了,我的孩子……”   卢普斯太太抱住女儿。   “以后不要再出去找药了,好好待在家里,妈妈明天就去找地方做工。”   “就算没有了腿,我还可以给人家洗衣服。你不要再去冒险了。”   她的声音压的极低,喃喃地道。   “也许这就是我们的命吧……穷人不值钱的命。”   一家人凄风苦雨的一整夜,到了第2天早上,玛利亚觉得母亲伤口的红肿似乎消散了一些,也不知道是不是自己的错觉。”   “艾米丽你过来,妈妈的伤口是不是好点了?”   她的妹妹艾美丽跑过来,盯着母亲的伤口看了一会儿,然后点了点头。   “好像是的,这里的脓水少了。”   卢普斯太太醒来的时候,看到的便是三张挤在一起的小脸蛋。   她下意识地想要起身,但又担心碰到腿上的伤口,便微微转头。   “怎么了孩子们,是饿了吗?”   “不是的,妈妈。”   三个孩子齐齐摇头,瘦弱的脸上难得露出了灿烂的笑容。   “妈妈,姐姐带回来的药好像有效果呢……我们都觉得你的伤口跟昨天不一样了。”   “是吗?”   卢普斯太太倒是没看出什么变化,但她很愿意安慰孩子们的担忧。   “好像真的是呢,没有之前那么疼痛。也许真的是这药有了效果。”   “太好了!”   玛利亚高兴地跳了起来。   “我还有药粉,等会儿我给您换药。幸好我从那位好心的太太手中买了一整包,不然还不知道到哪儿去找呢。”   孩子们都欢欣鼓舞,做饭的做饭,照顾母亲的照顾母亲,实在做不了活计的,便出门去捡些木柴挖些野菜。穷人的孩子早当家,小小年纪便都挑起了生活的重担。   好在命运真的眷顾了这一家人,在孩子们的细心照顾下,卢普斯太太的脚逐渐消肿了。   她马上在浆洗铺子接了一些杂活,给米列颠的军官们清洗衣物,虽然很辛苦,但总算保住了生计。   这一日家中的药粉用完了,玛利亚决定再去求一求那位好心的太太,看看能不能再卖给他们家一包。   她知道这药粉很珍贵,可母亲的伤一日不愈合,玛利亚一日便不能放心。所以这一天,在给军官们送完了清洗过的衣物之后,玛利亚来到了中央火车站,找到吉尔维达铁匠一家。   只是这一次她的运气很不好,好容易求得太太再卖给他一些药粉,米列颠军人便找上了门。   他们怀疑这里是拉希亚密探的窝点,玛利亚是被买通的叛徒,不然为什么总和吉尔威达人联络。   玛利亚被吓坏了,她哆哆嗦嗦的解释自己只是为了母亲的病来买药。她不是什么密探,她来只是为了这一小包能治病的药粉。   “药粉?”   一个米列颠军官走进审讯室,盯着桌上的纸包看了半响。   “你说这是什么?能治疗外伤的磺胺药?!” 第173章   “买药?”   列兵队长塔姆皱起眉。   他是个留着络腮胡子的米列颠军人,一双利眼盯着玛利亚看了好一会儿,才沉声问道。   “什么药?”   玛丽亚被吓到瑟瑟发抖,嘴巴开合了几次都没发出声音。   西区有很多关于这些米列颠军人的传说,反正都不是什么好话。   她虽然不相信米列颠列兵用小孩祭祀魔鬼的谣言,但她也亲眼看到了裁缝大婶被这群人拉走,至今都没有消息。   他们……是真的会杀人的!   见问不出个什么,列兵队长也不着急,径自走到桌前观察起那一包不明成分的粉末。   “这就是药?”   他用手指撵起一撮嗅了嗅,刚想送到嘴边又停了下来,转身走到玛利亚面前。。   “这是治什么病的?怎么用?”   “是……是给我妈妈治疗伤口的……”   玛利亚哆哆嗦嗦地回答。   “我妈妈的脚坏了,好久都没有愈合,巫医说她的脚烂了,需要切掉……正好皮德太太有药,我就向请她匀给我一些。”   “匀给你?”   列兵队长冷笑一声,也没做评价,而是接着追问。   “你一共找她买了几次药?这药可是好用?”   “一共买了四次,这是第四次。”   玛利亚老老实实地答道。   她其实也想一次买多些,毕竟药是彼得罗太太从老家带过来的,用一点就少一点。   母亲的病在这神药的帮助下逐渐见好,可她每次能拿出来的钱却是有数的,只好一次一次地过来求购。   “第四次……”   塔姆翻了翻桌上的供词。   “你可知道,这家人不但把药卖给你了,他们还卖给了城里的许多人,粗算下来一百人开外,你觉得什么样的人家逃难的时候能背着这么多药?!”   啊?   玛利亚惊讶,但她很快就接受了“彼得罗一家是药贩子”这个事实。   其实不用列兵队长说,玛利亚的心中也隐约有了猜测。毕竟她在买药的时候还遇到很多不认识的人出入彼得罗家租下的小院,形色匆匆,说是来走亲戚的看着也不像。   竟然是药贩子吗?   有了这样的认知,玛利亚反而安心了不少。   既然是药贩子,那总归是要有些库存的。   以后母亲的药不愁了。   塔姆可不清楚面前的女孩脑中转着怎样的心思,他盯着桌上的纸包看了半响也没看出个所以然,心中也是半信半疑。   他们盯了这家人很久了,因为是从拉西亚占领区逃难过来的,进城以后又格外活跃,入夜后总有很多人进进出出,很快就引起了米列颠驻军的关注。   塔姆一开始怀疑这是拉西亚的间谍据点,可间谍哪有这么高调的,最近连白天也是人流不断,小院俨然成了一家店铺。   结果,还真就是开黑店的,卖来历不明的药物,药效……似乎……还行?   “何止是还行?是很好很好!”   隔壁审讯室内,一个秃头的大叔操着浓郁的本地口音说道。   “你看我这手,在场里干活的时候轧断了,多亏有彼得罗的神药,要不然我早就躺进棺材里了。”   说着,他还伸出左手展示给一众米列颠军兵看。他左手小指的位置已经空了,只留一个丑陋的疤痕,可以想象当初的伤口是何等狰狞可怖。   不过现在伤口已经结痂,结痂的部分已经有部分脱落,露出里面新鲜的红肉,完全看不到有任何发炎红肿的迹象。   秃头大叔得意洋洋,一个劲儿地夸赞彼得罗家的秘药有效果。   “叫好的阔,是从东方传来的神奇配方。”   “虽然只能外用但却可以治疗很多伤口,价格也不算特别高,就和请巫医来家中看诊的花销差不多!”   巫医是路德国特有的习俗,源于很久以前部落对于神明的崇拜。   自从大蒜素从东方流传至海西州,三百年来海西州也发展出一套行之有效的治疗机制,并且在各大著名学府都开始了专科,培养“医生”的治疗疾病。   逐渐的,巫医成了上不得台面的行当。贵族们不允许愚昧的巫医触碰自己的身体,而平民负担不起聘请医生的费用,巫医便成了平民区的专属。   米列颠士兵也大都出身平民,对巫医并不陌生。听说彼得罗的药竟然和巫医的诊费差不多,但效果却十分神奇,他们中的很多人都产生了动摇。   “真的有效吗?”   “真能治疗外伤么?”   “火器伤能治吗?”   “叫什么来着……好的库还是好的亏?”   人就是这样,众口铄金,三人成虎,关于好的X药能够治病这事很快传遍了驻军。   塔姆和他的下属也很挠头。   按说彼得罗一家行迹可疑,又是从拉西亚占领区过来的,必须要对他们严格审查,必要的时候还要动用刑具。   可当他跟上司汇报情况以后,上司却命令他暂时不用对这一家人动手,反而要他调查起“好的X”药粉的相关情况。   “塔姆,你知道现在前线每天有多少人死伤吗?”   他的上司是位子爵,爵位虽然不高但很有想法,是塔姆非常尊敬的人。   塔姆摇了摇头。   于是子爵拿起一份战报让他看。   “单是昨天一天,我们的军队在贝拉加拉大桥与拉西亚人展开拉锯战,到今天凌晨,我们共有2000名士兵手上,300丢掉了性命。而这些受伤的士兵中,能活下来了只有十分之一,余下的人都会死于伤口感染。”   “现在被认为最有效抵抗感染的药物是磺胺,但是磺胺的价格非常昂贵,堪比黄金,摄政王不会花钱购买磺胺发放军队的。”   “所以,你明白了吗?这种廉价的、可以治疗外伤的药粉,对米列颠的军人有多重要!如果拉西亚人已经掌握了这种药粉的来源,那我们要面临的战争压力就会非常大,他们的伤兵不会离开战场,他们可以重新投入战斗,而我们的人正在不停的死亡!”   “米列颠,需要这种‘好’!”   塔姆被子爵说得热血沸腾。   他忽然明白上司为什么要忍辱负重,甚至还亲自去大牢看望了彼得罗一家。如果彼得罗手里真掌握着这种药粉的来源,那他的确值得这样的善待。   “你这次收缴了多少药粉?”   子爵问塔姆。   塔姆报了一个数字。   子爵点了点头。   “过两天会有一批伤兵从前线下来,在瓦伦萨中转。我会想办法验证一下这些药粉的效果。如果真像彼得罗说的那样,你就要想办法查清药粉的来源,我们必须要拿到它!”   “是!”   塔姆对子爵行了一个军礼。   他是个很有执行力的人,既然子爵说了要查药粉的来源,那塔姆也没闲着,马上付诸行动。   他很快发现售卖这种药粉的不单单只有彼得罗一家,在临近的费尔港、卡福萨城和西塞尔城都有此类黑药商。这些药商似乎是一夜之间冒出来的,以托特亚姆为原点,发散到海西州各个城镇,都在兜售这种据说是来自东方的低价磺胺。   “低价磺胺?”   塔姆一脸凝重。   他是听说过磺胺的大名的,他的上司子爵大人曾经不止一次提到这种药,据说也是来自东方的大雍,只在贵族圈子里流通,价格极其昂贵。   “这么便宜,真的会有效果吗?”   塔姆又捏起药粉,尝试着放在嘴里品了品滋味,然后马上吐了几口唾沫。   说不出的味道和口感,质地也很不均匀,一看就是粗制滥造的廉价品。   他对“好的”神药产生了质疑,然而很快又被伤兵医院的报告打脸。   报告证明,塔姆在彼得罗家搜出的药粉是真的,对于控制外伤感染非常有效。虽然比不了传说中的磺胺,但只要使用的剂量够大,很多严重外伤的军人也不会遭受感染的折磨,甚至还能够平安康复!   最关键的,这种药物的价格并不贵,甚至比提取大蒜液的成本还要低一些。   现在海西州到处都在打仗,能够用于耕种的土地遍布战火,平时还算廉价的大蒜现在也成了紧俏货,想要大量收购并生产几乎不可能。   相对廉价,有效,且有稳定的来源。   这个结论太重要了,几乎在报告一送到驻军军部,塔姆就收到了子爵大人召唤。   他带着自己整理出的资料前往子爵的办公室,一见面就看到上司苍白的脸色泛红,两只眼睛熠熠生辉,整个人都陷入了亢奋。   “很好,这个‘好’药,很好!”   子爵喃喃地念叨。   “我已经写信给摄政王,我们需要这种‘好’,不然我们的军队很快就会无以为继,‘好’将是这场战争的转折点!”   说到这里,他蓦地转头,一双眼紧盯下属手中的文件袋,毫不掩饰心中的期待。   “你找到了吗?关于‘好’的来源?”   听他这样问,塔姆迟疑地点了点头。   “找是找到了。”   迎着上司殷切的目光,塔姆忽然觉得头皮发麻,手里的文件袋怎么都递不出去。   他的确查到了“好的X”药粉的来源,但……   ——味多多香料商社,怎么……都不像是个正经卖药的地方呢? 第174章   味多多香料行?   这应该是个买香料的吧?   塔姆在看到这个名字的时候也是一脸懵,很怀疑自家下属搞错了对象。   于是他亲自过去调查了一番,发现所有的药贩子指向的都是这家香料行,这是一家在昂德兰城刚刚注册的新商社,店主是一个雍人,“好”药粉的源头就是他运过来的没错。   在昂德兰城,塔姆就不能像在瓦伦萨一样随心所欲地把商人抓起来逼问,他必须要尊重昂德兰商会的规则。   在这里,商人的权利是受到保护的。哪怕是一个外域商人,只要他的商品是有价值的,商会就会愿意庇护他。   所以即使再不情愿,塔姆也只能地上拜帖,以一个普通药贩子的身份登门拜访,假称自己想要买入一批“好”药粉。   “是‘好的快’。”   那个黑色头发的年轻商人皱着眉,一板一眼的纠正他。   “你可不要搞错了,跑得快是我们商社的独门产品,你在别的地方根本买不到!我们这个药,效果和磺胺差不多,但是价格却只有磺胺的十分之一。就算你翻倍卖出都不愁没人要,中间能赚到不少利差呢!”   药效不比磺胺差……   塔姆在心中暗暗嗤笑。   这大雍的商人也真会吹牛,怎么可能药效一样呢?   便宜货就是便宜货,根本不配人家用金币计量的神药相比!子爵大人是贵族,磺胺是贵族专用的药,不单单是敷在伤口上,磺胺还可以口服,口服治疗发热感染的效果更佳!   能入口的东西,肯定要比只涂在皮肤上的只做困难。何况磺胺是目前公认毒反应最小的药剂,几乎没听说哪位贵族因为服用磺胺而出现不适,这可比不稳定且昂贵的青霉液可靠多了!   但是这种药粉……   塔姆的暗暗叹了口气。   药粉的确也有抗感染的效果,但却只能用在外伤。而且药粉的起效很慢,需要增加剂量才能起到效果,而且绝对不适宜口服。   这个结论可是子爵大人亲自检验过的,他在瓦伦萨火车站设立了临时伤兵营,这一批转运过来的伤兵已经有不少人都试用过这些药粉,不少人的伤势已经开始好转。但也有些人出现了不良反应,这批人都是口服使用了药粉,要么呼吸急促要么恶心呕吐,好在没有人死亡。   据伤兵营的医生说,药粉中的杂质应该是没有提纯,而且有效成分的含量不充足,所以才会造成这些问题。   子爵也不是没想过让药剂师反向推算磺胺的成分,米列颠也有制药场,巴勒西研制的化学药物风靡风靡整个海西大陆,只要有了配方,仿制不是问题。   然而仿制需要时间,需要投入巨量的金币,也需要大量的样品进行验证。子爵说起来只能算个家道中落的没落贵族,空有一个贵族的头衔,实则家底还没有一个商人丰厚,他根本没有能力去购买堪比黄金的磺胺药。   子爵是有心无力,米列颠的大贵族们则是有力无心。就连引发这次战争的摄政王本人,他也舍不得拿出一大笔钱投给皇家科学院。米列颠的国库支撑这场战争已经是大花销,就盼着能拿到路德国的国土和海外种植园补贴一波,任何战争以外的支出都会被拒绝。   塔姆很清楚那些贵族是怎么看待他们这些平民出身的军人的——死了可以补充的消耗品,还不如昂贵的香水值钱,根本不值得投入金钱维护。   可现在情况有所不同,拉希亚人来势汹汹,好几个公国都已经卷入了战火。前线士兵的死伤速度远远超过了贵族们的预估,如果不加以遏制,米列颠很快就要陷入征兵-缺乏劳动力的恶性循环。   在这种局面下,‘好的’药粉横空出世,如果这种平价的药物能够替代……不,只要能部分替代磺胺药的效果,它的价格足以让贵族动心!   为了他们的命!   塔姆来之前就打定了主意,准备先假模假样地跟大庸的商人聊了几句,然后再循序渐进,步步杀价,一颗红枣两根大棒,以达到彻底掌控对方的意图。   为此,他还做了不少关于大雍政局的功课,做到知己知彼,只要对方肯搭话,他就有把握把人拉入毂中。   可一见面塔姆就知道要糟,因为这个大雍商人根本不会说米列颠话,路德语也是磕磕绊绊,双方沟通全靠肢体辅助,费了半天劲也只搞清楚了药粉的售价,除此以外,一点有用的情况都没有套到。   塔姆心神俱疲,眼见着今天聊不出什么结果便借口告辞,带着副官匆匆离开了店铺。   临出门的时候,他的副管还啐了一口。   “这算什么商人!来海西州做生意竟然连个口译都舍不得雇,一看就是穷酸的劣等人!”   塔姆看了副官一眼。   “算了。”   他疲惫地按了按眉间。   “下次再来,咱们找个雍人口译,务必把这事定下来。”   他其实并不介意对方的失礼,说起来也是他们自己携带,拜访之前没有准备充分。   他对今天的成果还算满意,要的就是这样涉世未深、不了解海西州情况的新人。虽然听不懂对方在说什么,可看神情就知道这是个傲慢自大、好高骛远的年轻人,看似精明实则鲁莽,这种人才好忽悠。   他准备把自己报装成一个财力雄厚的药商,最好能够垄断药粉,成为‘好的亏’药粉的代理人。   雍人土包子初到海西州,看他找的那些零碎小商贩就知道,他其实也没什么渠道卖药,不然药粉也不会东一点西一袋的满世界乱飞。   塔姆觉得代理人这件事有很大的把握能成,因为他可以给出比那些小商贩更高的价格,大雍商人没理由不接受。   而且他也急于达成这笔交易。自从发现了彼得罗一家在贩卖“好的”药粉,子爵大人就一直面色凝重。彼得罗是从拉西亚占领区逃难过来的,子爵很怀疑在拉西亚战区应该也有人在卖药,说不定那些拉希亚人已经得到了好的亏还是好的库药粉的消息。   他必须比拉希亚人更快拿虾这条生命线!   “为什么我们要假装不懂路德语呢?”   在塔姆离开之后,“土包子随从”楚玉对“土包子商人”金弼发出了灵魂提问。   “明明你的路德语说的比那两个米列颠人还好,为什么咱们要装听不明白呢?”   他这样问,金弼狡黠地一笑,竟然颇有几分高少爷的风采。   “为什么要听懂呢?咱们只是初来海西洲的草鸡。听不懂才更容易上当受骗。”   “海西人总是自诩上等,做的却都是盗抢的劣等勾当,想的都是要便宜占尽。你若是不满足他们这种妄想,他们就会使出更下作的手段。得不偿失,不如就给他们一个统御全局的假象,他们就不会闹腾了。”   这也是他家少爷的真传。   少爷说,海西洲的聪明人多,但傻子也不少。傻子往往还觉得自己是天下第一聪明人,只要稍微运作一下就能让他们吃了亏还觉得是占便宜。   少爷还说,和这种人做生意最简单,只要把握好自己的演技,提前写好剧本,这些人就会乐颠颠地给你送钱,半点都不拖延,实在是最理想的肥羊。   金弼觉得,自己也找到了一头肥羊,所以他现在要做的就是磨练演技,丰富剧情,争取在一周之内把这头肥羊拿下,然后腾出手来对付下一只。   米列颠、路德国、海西洲还有卢克索,这四家都已经表现出对于好得快药粉的兴趣,只要周旋得当,他金弼一头也不想放过!   之后的事看得楚玉目瞪口呆。   他以为自己在市井长大已经对世情世道十分熟稔。   可万万没想到,他的前辈兼本次差事的头领金弼金大哥,玩的比他以前见过的可是花了太多,金大哥用行动诠释了一个脚踩四只船的渣男是如何左右逢源,拉踩捧砸还不翻车的。   在金弼的可以引导下,四家代表最终都得知了另外三方的存在。楚玉想象中的修罗场并没出现,他反而目睹了一场争先竞价的奇景!   四家都觉得这个大雍商人是个傻鸟,只要忽悠好了就能稳稳拿下,药粉批量单价不但没下降,反而还稳稳上升了30%。   批量本来是要压低价格,结果价格不降反升,这事谁也扛不住。不能比别人出价更高,败者组便在其他条件上让利。   这时候也没人提什么独家代理了,只要能保证一定数量的药粉供应,其他的限制都可以放开,一切都可以谈。   最终的结果,金弼成功签下了四份合同,除了价格和数量十分可观,对方还承诺自行运输并协助代缴入境税费,看得楚玉下巴差点都合不上。   他对金弼敬佩不已,金大哥却莫测高深地笑了笑,一脸世外高人的淡然。   “主要还是药场的东西好,成本压得够低,又有少爷前期经营的铺垫,独一份的救命药,他们不买也得卖。”   “现在只希望这配方能保秘得更久些,给大雍多积累些元气了。” 第175章   毕竟是“味多多”香料行,除了暗搓搓地卖药以外,金弼和楚玉还有其他的任务要干。   其实说起来也不算什么大事,就是高少爷接手了西北郡的一片荒地准备兴建牧场,要他们在海西洲寻觅一些优良的种牛种羊。   虽说事情不算大,但真要论说起来,其实这还是关系到新土地的生计问题。   最近北郡和东海郡风头正盛的,同属强硬派的西北郡也不甘示弱。阿木尔郡守程烈早就看得眼热,青州兵器局的连发枪和远狙枪一运到阿木尔郡,程烈就联合南石郡守叶吉阿、忻州郡守赵鹏青对盘踞在苍峰山南麓的游牧部落叛军进行了清剿。   这些部族曾经是西胡有王庭的爪牙,以前都围拢在西莫知海王帐四角下效力。后来有太宗北击西胡,部族们在追随王庭残余逃亡和投降大雍之间选择了后者。他们被划归新成立的西北卫戍军山南北所麾下,成为大雍人,还得到了朝廷给予的土地和牧场。从那时候开始,有人给钱给物还有边军帮忙守卫领地,部族们算是吃尽了雍朝前期的红利。   可当大雍颓势显现以后,这些游牧部落的首领便起了二心。一开始倒是没有马上翻脸,只是与北面的拉西亚公国勾勾搭搭。等经历了领地哀帝荒帝等几任不着调的皇帝,部族头人们似乎觉得大雍乱局已定,再也榨不出什么油水,索性就地叛乱,宣布脱离山南北所的管束。   脱离管束,就是叛军。部族头领索性自立为王,不但不归还朝廷赐予的土地,还侵占了苍峰山南麓大片丘陵,驱逐了世代在那里生活的雍朝子民。   这么搞事阿木尔郡当然不能忍,程烈早就想收拾这群白眼狼了。   可无奈苍峰山南是丘陵遍布,游牧部落天生善于骑射,又有拉希亚人在暗中支持,手中拿的火器比雍朝正规军还好。这些叛军就如同幽灵一样游荡在草原,遇到落单的卫戍军就直接杀掉,还不时会袭扰卫所的粮库和火药仓,神出鬼没,难以围剿。   西北卫戍军每年都要在剿匪上花费大量的人力物力和财力。这让原本就不宽裕的军费越发捉襟见肘。最麻烦的是这群叛匪还勾连外敌,时不时就会将西北郡的情报传递给拉希亚侵略军,通报卫戍军的行踪,让程烈和叶吉阿都感觉苦不堪言。   早就想打了,无奈火器有差距,也亏得西北五郡的郡尉都是悍将,常年对战拉希亚骑兵自有一番经验心得,西北民风彪悍,军民悍不畏死,这才没让侵略者再踏进疆土一步。   之后横空出世的青州兵器局是个转折点,从这一年开始,西北卫戍军用上了自家研发的新式火器。新火器很好,不但能够吊打叛匪的巴虎罗孚,还可以教训边境的拉希亚人。   第一批连发枪到货后,程烈亲自带兵前往苍峰山。配备了新式的火器西北卫戍军战风彪悍,战力稳稳飙升,打得常年盘踞在苍峰山北的拉希亚霍姆琴查骑兵直接退到哀帝时代的双方对峙线,清理出苍峰山南麓广袤的荒原和草场。   强盗和小偷都撵走了,接下来的问题是偌大的地盘该如何处理。   当然要恢复原有的驻防,可是荒原广阔,单纯依靠驻军很难防住小股激动的叛军渗透。而且叛军经常会化妆成普通牧民进入草场放牧,从表面上很难分辨出两者差别,暗中却做着伺机袭扰或是刺探情报的坏事,这些都都会牵扯西北卫戍军的精力。   最主要的,还是缺人、缺钱。   地方空了总会有人过来,不是自己人就会是别家的人,占得久了就变成了人家的聚居区,再想撵走在道义上先失了底气。   矿北村屯里那些海倭人不就是用了这样的方法么?西北的郡守们看得很清楚,谁也不想让自己治下的疆土混入别国的钉子。   就……很难。   毕竟现在西北郡普遍不宽裕,地虽然足够多,但能赚钱的营生却很少,除了时代在此居住的边民,中部和南部的百姓也不乐意跑来荒凉的西北。   而他们也不擅长搞钱,别看西北五郡打架一个赛一个厉害,说起做生意却都少了点悟性,一直都过得紧巴巴。   是以几位郡守商量了一下,决定把这事求助于东海郡守钱酉匡。   钱胖子是太后夸赞过会搞钱的第一名,想来对西北郡的问题能有一番独到见解。听说最近东海郡缺钱,东海郡府已经公开向百姓举债。西北五人组就想着大家凑凑银钱,也买些东海债权支持一下,跟钱胖子结个善缘,以后也好开口谈生意。   谁知道东海债券太抢手,还没等五个兵头子把钱凑齐,人家的一期债券已经卖没了。   根据派驻在青州的文书回报,东海债权的销售十分火爆,而且单笔买入的金额普遍不小。后来为了显示公平,干脆采用了随机抓阄的办法,抓到谁谁就有资格购买,抓不到的只能等下一轮。   兵头子看了看自己面前凑出来的银钱,忽然庆幸自己没去现场丢人。   堂堂西北五郡郡守,拿出来的银钱还不敌一个商户,这不是送上门打脸么!   不过也因着这一茬,越发坚定了五人组要找钱酉匡搞钱的想法。   别的不说,这胖子做生意是真有一套!你看这才多长时间,东海郡竟然就变成了和南部诸郡不相上下的富庶之地,钱酉匡功不可没!   知道钱酉匡资金标准的下限,西北五人组便很自觉地放弃了给酬金的打算,改为参考北境黑火油工场的模式,邀请东海郡府“运营”入股。   不“运营”入股也不行,最近东海郡府的钱肯定优先北境的黑火油工场,西北郡自觉拿不出能跟黑火油田相提并论的诱惑,便很识趣的自降身价,也不要求钱胖子出钱,给个运营计划就成。   于是事情很快敲定。   东海郡青州商社以“策划”入股的模式加入到苍峰山南麓的筹建中,资金双方商量后由西北郡募集,青州商社提计划并负责实际运作。青州商社承诺在5年之后,将一个完整的苍峰山南麓交还给西北郡,不再干涉区域内的经营活动,但可以持续从这个区域的经营中取得分红。   高文渊在忙于北境黑火油工场的建造,苍峰山南麓这个计划投资规模不大,也没有太多的技术含量,他便交由自己最信任的属下金弼带着楚玉来做。   金弼也是个很有想法的人,想要让苍峰山南麓真正繁荣起来,首先就要让南麓区域有足够多的人口。要人就要有生存的机会,当地经济要有动力,否则就算有人肯过来也活不下去。   如何解决经济来源问题?种田是不可能的。   苍峰山的气候比北境还要严酷,土地却不丰饶,常年刮着西风,根本不适宜种植。   倒是可以放牧。以前的游牧部落也的确是以放牧为生,牧民的主要食物来源都是奶制品。   不过苍峰山南麓多山地,没有像西北大草原那样适合放牧的广阔天地。没有足够的牧场,牛羊数量就不足,奶源有限。别说赚钱了,能养活本地卫戍军都很勉强。   “牧场少,那就只能走高产路线了!”   临行前,高少爷摸了摸下巴,给自家的心腹出主意。   “海西洲的地方也不大,但那边的人都是以牛羊肉和奶制品为主食。既然他们能养活那么多人,你可以去参考一下他们的经验。”   金弼其实也是这样想的。只是他第一次独立经手大生意,心中还有些不托底,被他家少爷一说顿时就安心了。   这次他的目标是海西洲成熟的牛羊品种,适宜在有限的牧场获得足够的奶源,再加工成奶制品销售。听少爷说昂德兰有种黑白花奶牛,不过昂德兰的气候条件与苍峰山有很大区别,金弼也不确定这种奶牛能否适应。   “不如换成羊奶呢?”   一旁的楚玉灵机一动。   “我听我奶奶说,旧京以前有不少人家都会在孩子刚出生的时候牵一头奶羊,怕娘亲不行奶,就用奶羊的奶替代。”   “上次跟着咱们的船回大雍的有家做奶酪的匠人,他说他牛奶羊奶酪都会做,有一种带纹路的羊奶酪还是贵族特供的顶级货呢!”   因为出身市井的关系,楚玉对信息的敏感度非常高,经常能在与人的闲谈中提炼出有效讯息,并且依靠自己超强的记忆力分门别类,在需要的时候再提取出来。   这次也是一样,他很快便想起那日谈话中的许多细节,其中关于乌拉贡绵羊的消息让金弼喜上眉梢。   乌拉贡绵羊是海西洲布里亚山地的独有羊种,那里算是海西洲的最北边,过了海就是冻土,一年有一半的时间都在下雪,当地人多以放牧和打渔为生。   布里亚山地牧民以羊奶制品作为主食,所以对于奶的需求量十分大。乌拉贡绵羊是他们精挑细选的羊种,不惧严寒,产奶量大,一年至少500斤奶。”   “500斤?”   金弼眼前一亮。   500斤真不算少了,毕竟羊吃的也少,可以以数量取胜。   他又问楚玉还有没有关于这种绵羊的其他信息。   楚玉想了想。   “乌拉贡绵羊倒是没有了,穆托大叔就说了这么多。”   “不过我因为对冻土感兴趣,又找别人问了问,秦知说在学院的时候曾经跟着教授去过布里亚山地,那边遍布一种叫做苜蓿的野草,山地人把那叫做女神的恩赐,可以让牛羊多多产奶,每年还会举办祭典。”   金弼对于山地民俗没什么兴趣,但对于产奶量却十分关心。虽然所谓的女神恩赐很可能只是山地人的精神寄托,可毕竟这是乌拉贡绵羊的食物,如果可能的话,他也想带一部分回去尝试种植。   唉,绵羊也是生命,漂洋过海到苍峰山也会水土不服的嘛。这时候要是有口家乡菜,那肯定能舒服不少。   金弼以己度羊,暗暗决定买羊的时候也要搞些草种回来种种。   只是不知道布里亚山地人肯不肯卖了。 第176章   这事还真是金弼多虑了,有了好得快药粉在手的味多多商社,是有资本在海西洲小范围呼风唤雨的。   当然金弼也没有恃宠而骄,毕竟关乎西北苍峰山的牧场,虽然只要他开口总会有人愿意帮他找来乌拉贡绵羊,但为人谨慎的金弼还是准备亲自走一趟布里亚山地,假装去游览山地风光。   这倒不会引发什么敏感的关注,毕竟金弼给自己塑造的人设就是没见过世面的土包子,两眼一抹黑就来海西洲做生意,想出去玩玩也是很正常的事。   他带着楚玉和一干随扈到了布里亚山地的外围,惊喜地发现这种产奶量高的本地绵羊基数庞大。不单是在山地内部,就连山地外围的雅思科郡、西弗沿海地区附近的牧民都引入了绵羊。雅思科和西弗沿海的居民放牧并用羊奶制作食物。东弗海的渔民们用咸鱼换取羊奶奶酪和酸奶。羊奶制品营养丰富,渔民们靠羊奶酪补充养分,而牧民买不起盐巴,便用咸鱼作为替代,双方的贸易往来十分频繁,布里亚山地人也愿意把种羊种牛作为商品出售。   这对金弼来说绝对是个好消息。他之前还担心山地人不愿意卖羊,结果来了才发现,这边的绵羊育种已经成了产业,只要拿得出对价物交换,多少羊都能给你凑出来。   是的,在布里亚地区做生意都是以物易物,他们拒绝金银铜币,也不承认海西洲各公国发行的法定货币,执意沿袭着最原始的交易传统。   对于这件事金弼倒是不大担心,毕竟此行他挂着味多多香料行的名头,带来的各色香料数量繁多,总有山地人需要的。   事情也的确像他预想的那样,山地人的头领是个精神健烁的老头,听说金弼要用香料交换种羊种牛,便很干脆地点了点头。   “香料?可以。布里亚人喜欢香料。”   “香料能让布里亚的羊奶酪味道更好,如果你有椒香草和胡栗木,我们愿意和你交换。”   金弼闻言心中一喜。   别说,这两种香料他还真有。   不但有,因为是从南洋群岛低价购置的,都是晒干压制好的成品,一舱就能运上许多。   这些草叶子和树皮运到布里亚,那就成了山地人制作奶酪不可缺少的原材料。金弼在雅思科郡吃过一种布里亚金色奶酪,就是在制作过程中用特殊工艺混入椒香草,风味十分独特。   他来之前在车上就跟楚玉算过账,羊的繁殖比牛要快很多。绵羊一年可以怀两胎,而母牛一年只能怀一胎,绵羊产崽速度就是牛的两倍,每胎产崽数量往往比母牛要多,种群扩张速度相差至少四倍以上,所以用香料换绵羊比换奶牛更划算。   可真到了布里亚,金弼又被眼前一群群的花奶牛晃花了眼。他这才知道布里亚出名的不仅仅是乌拉贡绵羊,还有山地花奶牛,据说是山地人培养出的优良种,产奶效率只比绵羊少一点,山地人简直是牛羊奶育种的霸主!   谈判进行得很顺利,最后商定用一船香料换了6000只乌拉贡绵羊加200头山地奶牛。虽然和苍峰山下广袤的土地比起来这些牛羊的数量实在不够多,但也已经是香料交易的最高价格,再多山地人也不肯换了。   他们也不是什么香料都收的,只有用于制作奶酪的几种才被接受。山地人都固执得很,金弼嘴皮多说薄了一层也没能让头领接受其他味道的香料,最后只答应来年会帮他预留更多的牛羊种,等下次带香料来的时候再做交换。   也行吧。   金弼点了点头。   反正也不是一锤子买卖,他很快这次回去就要筹集新的药粉装船到海西洲,这次路过南洋群岛的时候一定多囤积些焦香草和胡栗木。   只是在苜宿草的时候双方陷入了僵局,说起来这事还是楚玉提醒的,关于布里亚牛羊的饲养要点,苜宿草是绕不开的关键。   “不行,我们的草种是女神的恩赐,比外面的草要更适合牛羊,我们不能轻易让出!”   头人固执地说道。   金弼解释说不是“让”,他们愿意用香料交换。但头人坚持香料比不了女神的恩赐,态度十分坚决,似乎这件事半点都没得商量。   “既然香料不行,那什么可以呢?”   楚玉从小跟着奶奶做牙行,一下子就听出了布里亚头人的弦外之音。   “你们想要什么做交换,我们可以尽力去帮你们寻找。”   头人对楚玉的态度非常满意,给了这小孩一个赞许的眼神,然后清了清嗓子,慢吞吞的开口说道。   “我听说……你们是从东方来的。最近,有一种东方的神药……据说能够治疗很多疾病,如果你们能搞到那种神药让我们敬献给女神的话……”   头人说到这里就停下了,后半句没有继续,但在场的人都听得出他的未尽之音。   布里亚头人需要东方传来的药。   虽然不知道他那什么是苜宿草到底有多优秀,竟然比牛羊都要昂贵。但说起卖药……这不是巧了吗?他们背地里干的就是卖药的活计啊!   只是不知道这头人要的究竟是堪比黄金的磺胺药,还是最近在海西州大热的“好的快”药粉了。   有那么一瞬间,金弼甚至怀疑这个老头是不是哪一方的势力派过来给他挖的坑,怎么好巧不巧就冲他药什么东方药粉呢?!   所以一开始他的回答很谨慎,没说有也没说没有,而是先试探了一下布里亚头人的态度再做决断。   布里亚头人对事情的原委说的十分含糊,但他需要药这事应该是真的,能看得出眼中的迫切。   但他似乎并不知道磺胺的存在,说来说去也只是要那种能够敷在伤口上的药粉,而且必须是来自东方的神药,别的都不行。   金弼又试探了几次,并没发现有什么异常。   按照头人的说法,最近似乎有行脚商人在向山地人兜售一种据说是来自东方的神药,这种药的确能够治疗伤口感染,但药粉的价格却非常昂贵,而且需要用很多才能起到作用。   他犹豫了一下,假作为难,但却在言语中给了山地头人一线希望。   “我们大庸倒是有这样的药,但我不确定是不是你说的这种,请问你们还有药吗?能不能让我看一看?”   他这样问道。   头人在他说这话的时候,脸上已经止不住露出了惊喜的表情。   于是他小心翼翼的从怀中摸出了一个木盒。打开里面铺着薄薄的一层白色药粉,十分珍惜地展示给金弼和楚玉看。   金弼就是卖药的啊,一眼就看出这不是“好的快”,至少里面不全是“好的快”,应该是混杂了粗制黑麦粉。   哈。他都看到那没打碎的麸皮了!也不知道是哪个缺德的商人,买了他的药赚差价还不满足,又在里面掺了其他的麦粉充数,真是黑心透了!   “这的确是我们大庸的药,但是……”   金弼假作为难。   答应是不能这么快答应的,答应的太快,东西就不值钱了,这是他家少爷的经验之谈。   做生意也是双方角力的过程,彼此都要试探对方的底牌,谁先翻出对方的底牌谁就取得了优势,在之后的竞价过程中可以稳坐上风。   金弼也打算这样做。   他回忆着自家少爷在海西州完成的一桩又一桩的生意,那真叫进退有度,节奏尽在掌握!   金弼做不到高文渊那样的程度,他只能尽力去模仿。好在他的对手也不是久经沙场的昂德兰商人,山地头人被他拉扯了两次便乖乖交出了底牌,充分表现了对于要分的迫切和不计代价。   于是当金弼拿出正版的好得快药粉后,这桩生意便峰回路转地做成了,双方皆大欢喜。   在验证过好得快药粉的效果后,山地头人简直把金弼和楚玉当成了最好的朋友,不但热情地招待他们体验山地特色美食奶酪,还像他们透露了制作奶酪的独门秘方,拍着胸脯保证书明年的苜宿草和牛羊都会提前给他们准备好。   “女神在上,山地人绝不坑骗朋友!你这个药粉比那些商人卖的要好上太多,你是山地人真正的朋友,山地人愿意和你长久地做生意,欢迎你带着更多的香料和神药过来!”   山地头人爽朗的拍打着金弼的肩膀,手劲儿之大,拍的他差点吐血,   疼,但还是得保持微笑,表现得云淡风轻。   山地人最尊重铁血真汉子,喊疼只会让人看轻,坠了大雍人的威风,疼也得死死扛住。   果然,山地头见他一脸从容,马上朝他竖起了大拇指,周围的山地牧民也纷纷露出了敬佩的表情。   又是几只大巴掌伸出,山地牧民热情地向远道而来的朋友表达着自己真挚的感情,被围在人群当中的金弼咬紧牙关,努力维持着营业微笑,愉快的眼泪差点掉下来。   唉……做生意,可真是太难了, 第177章   金弼和楚玉在海西洲的生意做得风生水起,远在万里之外的北境矿北村屯也不逞多让,同样迎来了丰收时刻。   一大早鸡鸣村的众兵丁便早早起床,迅速整理好自己的仪容,然后训练有素的排队去食堂吃早饭。   今天的早餐是酱瓣豆腐和粗面膜,每个人面前还都摆了一碗菜汤。这菜汤可是了不得,不但下了各种鲜美的山野菜和蘑菇,汤中还隐约能见到些肥肉片和大骨,堪称豪华。   最近因为临近秋收,兵丁们除了每日固定的操课哈多了抢收的任务,所以伙头也会适时给大家改善餐食。   这要是放在平时,看到有这么一碗油光浮动的菜汤,众兵丁一定会扯着嗓子起哄狼嚎,整个食间的房盖都能被他们给掀起来。   可今天早上的食间却一反常态地安静,安静到伙头都奇怪的出来查看,看看今天的菜汤是不是放多了盐,怎么这群饿狼都没动静呢?   “今儿这是怎么了?”   伙头小声问副队长徐鹏。   最近鸡鸣村小队的队长肖成被上面的一纸调令抽走,据说是要执行什么特殊任务,目前小队的工作由他们的副队长徐鹏负责。   不过大家都在猜测肖头儿可能是要升迁了。想也是嘛,头儿明显是大户人家出身的少爷,懂得多还身手好,待在他们这个军垦小队真是浪费材料。   现在头儿要升迁了,大家伙虽然舍不得,但都真心替他高兴。矿北之战结束后,他们或多或少都得了奖励,徐鹏还提了副队长,算是正式踏入了军官的行列。   徐鹏被提拔众人都很受鼓舞,说明萧郡守说话算话,他们这些大头兵只要立功就有晋身的机会。接下来收复海叶湖,大家都有机会,就算没晋身也不妨碍,大不了让家里在矿北或者海叶湖申领一块土地。   现在鸡鸣村这边有得是田,听说一部分要做军垦,剩下的要分给迁回到北境的百姓。   王骞和赵虎家祖上都是北境的居民,这次北郡军收复江北煤矿,王家和赵家的亲戚都过来迁坟祭祖,如今正在矿北那边做法事。要不是今天卫所要来清点本季耕种的成果,两人肯定要请假过去参加法事的。   “都准备好了吗?等下人家要是问起来,咱们可得知道怎么答。”   “记住了记住了,小先生教的那些要点都背的熟熟的,这都是以后用来吃饭的本事,肯定得记得好好的。”   他们说的是化肥施用方法。   要说肖头儿就是干大事的人呢!不但找朋友借来了农机车,还提前订购了一大车化肥给他们用。   鸡鸣村小队的众人在家中也都干过农活,对种地这事倒是半点不陌生,但这一包包一袋袋化肥却让众人挠了头,根本没人用过这稀罕玩意。   萧烈成:……别看我,我连地都没下过……   无奈之下,又是肖头儿的兄弟给联系了东海那边的化肥场,给派来了教习好好讲授了一番,这才有他们今天的收成。要说肖头儿的兄弟真是靠谱,不但开来了农机车,还能找到化肥场的门路。   要说那些小农机车真好用啊,突突突看着不快但贼有劲儿,一天就开完了他们半个月都干不完的地,没让小队一开张就让人看了笑话。   想当初肖头儿跟卫所要地的时候,其他的村屯都在看他们的笑话,甚至还有些好事的人趁着休沐大老远从江北煤矿跑到鸡鸣村,就为嘲笑他们几个不自量力吹大牛,包下的地一年都开不完。   那个时候,大家真是被搞得灰头土脸,去卫所取个种子都得偷偷摸摸,生怕遇到熟人被嘲笑一番。   结果后来怎么着?他们土鳖翻身啦!   小农机来的那几日,隔壁村屯的眼睛都羡慕红了,天天跟在小农机屁股后面转,说话的口气都比以前软了不知多少。   想到这里,赵虎还觉得有些遗憾。   这次种的是崧菜,肖头儿的兄弟说种菜不能用小农机车收,要是种的是谷子和稻米,他可以帮忙改造收割的道具,让人在田里开着农机车收割,比拿着镰刀省时省力多了。   不过也没关系,反正田就在这儿也跑不了。矿北和未来将要收回的海叶湖周围都是丰沃的黑土地。等明年开春农机车再来,他们便可以开垦更多的土地,种下更多的粮食。种地都有农机车帮忙,有化肥可以施用,一个人就能管理大片的田埂了,他们可以把苦寒的北境变为丰足的粮仓!   带着这样的野望,以及对收获的预期,兵丁们早早就列队在田头,等着验收小组的到来。   今天是说好的统计日,田里的大颗大颗的菘菜都留在垅间。为了确保比赛的公正,今天每个村屯都要在验收小组的监督下收割菜田,即收即称即拉走。   这些菘菜最后都会作为卫戍军在北境战事中的冬季储备,超出上缴标准的部分还能折算成额外的奖励,最后统一交由卫戍军部发放。   对于这次比赛,鸡鸣村小队信心十足。   不是钱的事,事关大家的面子。   他们承包了最多的地,撒了最多的种,用了最好的化肥,没道理不拔得头筹。   “来了来了人来了!都精神点!”   副队长徐鹏一声吆喝,众兵丁立刻挺胸抬头,整齐列阵,杀气十足。   随着汽笛的轰鸣,一辆蒸汽车很快出现在众人视野中。   众人都有些惊讶。原本以为验收小队也就是几个人,骑马从卫所出发两个时辰肯定能到。没想到这次竟然兴师动众开了一整辆蒸汽车过来,难不成是直接要把菜拉走?   嗯,也有可能,毕竟称好的菜都是要上交的。   但更让他们惊讶的事情还在后面。开过来的蒸汽车一共有四辆,其中三辆是拉货的货车,一辆上面还载了人。   等车子停稳后,从车上鱼贯下来衣着各异的百姓,男女都有,其中有两个人还让王骞和赵虎惊掉了下巴。   “爹?!”   “二叔?!”   “你怎么来的?!”   心里的疑问差点冲破喉咙,可作为训练有素的北郡卫戍军,在没有命令的情况下擅自行动是大忌。是以虽然王骞和赵虎心中疑惑,那两人还是完美地保持了鸡鸣村小队的作战素养,原地站立不动。   徐鹏作为代表上前与前来验收的军卫交接,回来的时候向兵丁们传达了这样一个消息。   北郡新成立的移民处正在组织观光团体验北境风貌,赵虎家和王骞家因为本来就在北境所以就报名参加,今天的观光团正好赶上军垦验收日,所以移民处就组织他们来看看热闹。   一听徐鹏这样说,小队的兵丁就更来劲儿了。   他们鸡鸣村包下了最大的地,种最大的蔬菜,能在老家人面前露脸的机会绝对不能放过。   “请往这边走,菘菜都在田里呢!”   赵虎和王骞自告奋勇做了向导。   见状,王二叔和赵老爹都很满意。   报名观光团原本就是为了看看儿子(侄子)的,眼看着自家娃娃在军中混得如鱼得水,俩人脸上都觉有光,忍不住和同团的人夸起了鸡鸣村。   当然这些话他们之前在路上也没少讲,可也没谁真把他们的话当真。   毕竟北境的田虽然多,但气候也是真的冷。寒冷的地方不好耕种,光是春天破开冻土就让人十分挠头。在人力畜力都有限的情况下,田就是给的再多也种不过来啊!   可等看到田里那些又大又水灵的崧菜,参观团的人就都不这样想了。   天老爷啊!这真的是崧菜吗?!就没见过这么大颗的菜!   北境的黑土地竟然这样肥沃,一颗菜长得比别家的三四颗都大,而且各个汁液饱满,清脆透亮。有个上了年纪的老把式随手掰了一颗菜叶子放到嘴里,一嚼就是满口的甘甜,他的眼睛瞪得放光,朝鸡鸣村小队众人连连竖起大拇哥。   “这些后生厉害!真厉害!这菜种的有两把刷子!”   他都这样说,其他人也忍不住,都掰了一片叶子尝。带团的移民处军卫也不阻止,微笑着站在一旁观看。他的任务是争取让这些百姓能看到北境土地的好处,愿意迁居到此居住。上面说过段时间东海有大商社要来矿北建造黑火油工场,到时候北境需要大量的劳力,没有人可是不行的。   “爹,怎么样?好吃吧?”   赵虎得意地挺直胸脯,手臂朝着周围的大田地一挥。   “这边、这边还有那边,都是我们小队种的!这边地比老家肥呢,种出来的崧菜又鲜又好吃,就是浇地费点事儿……不过以后要是农车送来了,我们就可以驾车浇地,或者挖点灌溉渠放水,半点都不费事了!”   赵老爹之前满脑子想的就是怎么夸儿子,现在听他在众人面前得意忘形地“吹牛”,便伸手拍了儿子一巴掌。   “瞎说啥呀!就你们这些人能管得了这么多的田!?你怕不是当你爹以前没种过地吧!”   “不是,爹,真是我们种的!”   赵虎摸着被他爹拍疼的肩膀,眼中闪过一抹委屈。   “我之前不是给你写信都说了吗?我们用的是农机,你咋都忘了呢?!”   不是忘了,是赵老爹不识字儿,找村里的小娃娃给念了但也听不懂儿子满篇念叨的什么小农车,啥车车还能给人种地了?   “是真的,车真的能给人种地。”   一旁的军卫笑着接话,也不知从哪儿摸出来一叠油纸,正挨个分发给观光团的成员。   “有兴趣的大家可以看一看,这是咱们北境最新的移民政策。以后军垦区的田地都会用农机车耕种,定居田都会安排在军垦区附近,既安全又可以低价租赁军垦的农机车,比牛拉马拽省事的多了。”   “只要在年底前办理,明年开春第一批农机车就会到位了,第一年还有移民处手把手助耕,保证你们能有个好收成!” 第178章   说让大家考虑移民,其实也只是一个试探性的宣传。毕竟要让人拖家带口,背井离乡地来到北境生活,谁也不可能因为区区几颗大崧菜就轻易做决定。   但不管怎么说,鸡鸣村小队那片一望无垠的崧菜田确实达到了宣传效果。参观团的人都对北境地产的菘菜赞不绝口,连带着也对赵虎口中说的农机车产生了浓厚的兴趣。   移民处的军卫趁机宣传,说过几日就会有一批新型农机运到黑水蛇镇,到时候会举办一个小型展示会,也算是北境军垦的表奖会,有兴趣的人可以参加。   鸡鸣村小队不负众望,顺利拿下了本年度军垦任务的第一名,赵老爹和王二叔都有容与焉,带着自家儿子(侄子)获奖的消息光荣返乡,说年底发奖的时候还要亲自到场参加。   小队的兵丁们都很高兴,大家相约来年收回海叶湖之后还要在一起种田。这次他们要使用农机种小麦,种稻米,秋收的时候要背着自己种出来粮食回家,给爹娘尝尝北地的味道。   对于明年收复海叶湖,北郡卫戍军上下似乎都已经达成了共识,差别只是什么时候动手,是在今年底还是在明年初。   海西州的战况愈演愈烈,拉西亚大公萨巴诺茨已经开始有意收缩兵力。根据前方探马的回报,海叶湖周围的拉西亚骑兵已经缩减了不少,离开的部分人一直在向西边的山脉撤离,已经退回到立朝太宗时期的控制线,不知道是不是要力保自己的工业重镇图尔森格堡不失。   不管怎样,这对于大雍来说算是个好迹象,可以大大降低收回海叶湖的难度。   但北郡卫戍军却没有半点懈怠的意思,依旧在大张旗鼓地在搞战备。   从东海装船过来的火器源源不断地送到北郡,除了远狙枪和连发枪外,最近还增加的最新型的连发机关枪,火力配备肉眼可见地充实。   当然这些枪也不是白来的,钢料和煤炭也在持续地往东海运输。谁都知道萧卓即将升任尚书,户部拨付银款的时候半点都不拖延,简直和之前判若两部。   “陛下,太后,江北黑火油加工场的选址报告已经出来了。”   已经回京复命的大总管站在小议政厅门口敲了敲门,然后低头恭敬地送上了一份厚厚的文书。   今日是小朝会,会后她温太后请几位重臣留下,商议近期朝中发生的一些变动。   在座从左到右,依次为阁魁陈磬钟、户部尚书裴度、北郡郡守萧卓、吏部侍郎武恒以及工部侍郎桂文武。   吏部尚书周信最近告病在家,工部尚书田勇因南水溃坝一案受牵连,如今两部都是侍郎代为主政。   大总管送上黑火油工场的选址方案,脸色最不好的当属吏部侍郎桂文武。他是工部的老专员,虽然因为不是桂文武一系而免受株连,但黑火油工场这么大的项目竟然没有工部半点参与,青州商社甚至连个拜帖都没往上递,完全当工部不存在,这个态度让老派的桂文武十分不爽。   这东海郡怎么就这么不懂规矩?!钱酉匡对毕津怎么就这么有信心,笃定自己以后不会求到工部头上?   生气归生气,但他一时半刻还真就拿那个胖子没办法。   建造黑火油工场的是青州商社,虽说谁都知道那是东海郡官营,但也是隶属东海郡府,钱都是郡府自己出的,跟工部没有半毛钱的关系。   第一轮的选址据说定了北郡,北郡怎么使用自己治下的土地也用不着工部参详,更别说人家自备图纸和工匠,桂文武想伸手都找不到角度。   可当着阁葵和尚书们的面,就这么拿上来一个跟工部完全没关系的工程,桂文武觉得自己的面子实在挂不住,便皮笑肉不笑地看向萧卓。   “黑火油工场是北郡自建的吧,萧郡守在这儿呢,别送错了人。”   大总管看了桂文武一眼,没坑声。脚下的步伐却是不停,直接把文书递到了温太后的面前。   小议事厅内一阵静寂,几双眼都看向桂文武,看得他脸色涨红,却一句话都挤不出。   温太后倒是没在意,先翻阅了一下,然后又交给厅内的几名重臣传阅。   这个项目由毕津主导,综合考虑运输、安全、以及相关配套建设的便利性,最终选定了黑水蛇镇作为黑火油工场第一期工程的建设地,如果朝廷批准,工程将马上开工,争取在明年入夏后小规模试产。   北境的冬天漫长,虽然一期工程只是试运营的小体量,但工期也十分紧张。   “我没什么异议,你们怎么说?”   吏部和户部自然没什么意见,反正黑火油工场是人家青州商社自己出钱,盖在哪儿与他们的关系都不大。   陈磬钟点头赞同。   他其实走的也是实业兴国的路子,只是以前他对国朝内造的东西没信心,也不清楚大雍匠人的实力。现在被现实打了几次脸后幡然醒悟,现在很有些醍醐灌顶的超然。   他还很有兴致地跟萧卓讨论了一下黑火油矿的开采。   唯有桂文武,当这份报告传到他手中的时候,他自觉找到了机会,沉吟了一下便开口说道。   “建场是件好事,只是要建在黑水蛇镇……”   桂文武顿了顿,抬眼看向坐在上首的太后。   “微臣曾记得,黑水蛇镇乃是灵帝下旨封印恶灵之地,选在不详之地建造火油工场,此事有待商榷啊……最近萧郡守收复北境,有那许多的地方可以选,没必要选这种不祥之地。”   他话说完,就发觉小议事厅中陷入了尴尬的沉寂。   灵帝就是在护国神师的撺掇下放弃了江北煤矿,现在那边不但有煤,还产出了珍贵的黑火油,反倒是护国神师逃亡海倭国,还改了姓氏成为大商人,这些在大雍上层并不算什么秘密。   直白点说,就是灵帝被驴了。   但帝王的错误,臣子不能妄自议论,尤其涉及皇室的丑闻,是以桂文武只字不提护国神师,只说是灵帝下旨,既维护了封氏皇族的面子,又点明了黑火油工场选址的不妥。他觉得太后要是顾及皇家的威严,应该会赞同他的提议,另寻他地。   桂文武其实不关心这工场到底在哪建,他只是单纯看不惯钱酉匡视他如无物的态度,想给他添点堵。只要不选在黑水蛇镇,那就算打了毕津和东海郡的脸面,他的目的也就达到了。   他满心期待地看向太后,温太后取过选址文书翻了翻,然后微微一笑。   “骗子的话也能信?”   云淡风轻,但却一锤定音。   “毕师说得不错,黑水蛇镇交通便利,之前还建有与北郡通联的铁路,整修总比新建要容易些。”   “接下来北境还有战事,朝中还要厉行节约,便以作为表率,向天下推广吧。”   内议会结束,众臣各自散去,温太后也回了自己的宫室。   她对镜坐下,看着镜中朝服华丽的自己,蓦地嗤笑了一声。   “贪倒是不贪,可在其位不谋其政,瞻前顾后只重私利,还嫉贤妒能,这样的人得了权也是妨碍。”   “倒不如钱酉匡这样的得用。”   大总管在一旁大气都不敢出。   他知道太后娘娘这是在说谁,他也觉得今日的工部侍郎应对极不得体,但他没想到桂文武已经招了太后的恶感,朝中布局多半还要变动。   太后娘娘当着他的面说桂文武是个妨碍,就是不怕他提前走漏了风声,多半替换的人选已经安排好了。   会是东海钱大人吗?   大总管不敢多猜,因为太后娘娘吩咐说要和陛下去宗祠祭祖,他还要提前过去安排。   自陛下登基以后,去宗祠祭拜诸位圣人已经是常例,朝中上下都在夸赞陛下孝义仁厚,太后恭顺温懿,有这样的官家乃是天下之福。   只有小皇帝封禾知道,他母后平时在宗祠里都念叨些什么。   这次被挂出来的倒霉蛋还是灵帝。   温太后直接将选址黑水蛇镇的方案在他灵位跟前烧了,还细细讲解了一番为什么黑水蛇镇成为最后的中标地,以及未来对于黑水蛇镇及江北煤矿的规划。   “那里镇的不是什么邪神恶灵,而是大雍发展的重要倚仗。”   温太后的声音透着冷意。   “黑火油,从立朝开始便苦苦寻觅的黑火油,泰相的书册中记载过这种火油的用处。”   “哦对了,灵帝学不通化物学,所以之后的封氏皇族都不修习化物,说了你也听不懂。”   她毫不留情的对灵帝的脑回路大加嘲讽。   没办法,墨宗出身的温太后就是看不上被个神棍骗得团团转的傻货。以前她是宗室的远枝晚辈不好大放厥词,现在自己成了帝国最尊贵的女人,她想骂人自然也没人管得着。   至少东殿的祖宗们不会怪罪她,西殿的那群不配跟她讲话,至于唯一的活人听众儿子……   小皇帝对上母后的目光,先是缩了缩肩膀,然后又很有求生欲地用力点头。   母后……母后说得都对! 第179章   十月十三,秋高气爽,大雍第一座黑火油加工场建设小组在九凌城墨宗大学院正式成立。   一期的规模不大,主要是以技术研发为主,顶了算一个中等规模的作坊,与后世动辄庞大的炼油厂没法比。   大胆假设,小心求证,从小试到加量再到上规模,这是墨宗大学院一脉相承的研究习惯。也正因为这样,第一期需要建设的主要是厂房和工人住宅区,以及一些配套设施。反应塔和相关的管路架设,这些都要经由工程小组仔细斟酌,暂时不会动工。   黑火油的加工工艺不难,海西洲早有石油提炼的工场,每年都能产出一定数量的煤油,说起来跟酿酒差不多,大多采用常温反应釜,常压蒸馏。   不过冉昱接受了巴小霸的启发,对于石油蒸馏还有其他的想法。   他想要汽油,想给自己的内燃机小车更加强劲的动力,也想尽可能地利用这珍贵的黑色资源。   大雍的黑火油田并不多,他一丁点都不想浪费。   就目前而言,江北煤矿是大雍已经探明最容易开采的油田。大雍的勘探技术有限,最多开采百米深的油井,眼下最适合开采的除了江北煤矿就有西南离岛的矿坑油田。这两个油田都有油苗露出了地面,有油苗就可以使用卓筒井,百米左右的油没有问题,再深就做不到了。   还是有差距。   冉昱默默叹了口气。   他听郑闵鸿院长说过,海西洲现在已经有了新的钻探设备,能把深埋在地下的油抽出地面。   海西洲有大油田,他们还有海外种植园和占领地,这些地方的资源都可以任由他们攫取,不愁没东西可用。   唉,家底不丰厚就得精打细算地过日子,所以冉昱想出了复合精馏塔的办法,想要尽可能地利用有限的黑火油。   但他毕竟不是土建科的生员,仅有的经验全部来自煤气化炉。虽然他也成功提取到了汽油和柴油,但这不代表他的模型能够加量甚至上规模。事实上,冉昱的复合精馏塔初版设计一拿出来就被郑闵鸿院长否决了,这让他萎靡了好一阵。   隔行如隔山,墨宗的任何一个科目都指向精深大道,没有踏实的积累和经年累月的钻研,没有人能够轻而易举取得成功。   天才也是一样。   不过冉昱的构想给了郑闵鸿和毕津很大的启发,主要是认识到了蒸馏过程中的部分产品具备使用价值,所以两位大师自然而然就开始修改设计图。   以前是觉得这些副油没什么用,混在煤油中还很难处理干净,导致煤油的品质不高,里面掺了“废弃物”。   现在冉七郎说这些“废弃物”都是好东西,郑院长和毕师便开始重视了起来。冉七郎这个学生眼力神准,到目前为止他看中的东西就没有不重要的,他说“汽油”能用作内燃机的燃料,这事多半有谱。   “确定是这个温度吗?”   “确定,而且还成功制得到了汽油,煤油,还有一些重质油。”   “谢师那边做了重质油炼制润滑油的实验,高温裂解以获取更多汽油组分的实验,都取得了成功。”   “还有汽油的稳定剂,郎师兄发现了一种橙黄色的奇怪晶体,好像会有帮助……”   墨宗大学院里,黑火油加工厂小组每一天都在紧张地工作中。   冉昱也在。他毕竟设计出了复合精馏塔,还成功分馏出汽油和柴油,教习们对他提供的资料十分看重。   为了这座黑火油工场,墨宗大学院几乎倾巢出动,所有相关科目的教习和助习全部报名参与,自发分担研究任务,力争尽快让大雍第一座黑火油加工场成功落地。   这是一场盛大的狂欢,冉昱也参与其中,这一次崔慎并没有阻拦。   有些人,注定是要去做一些事的。说是命运也好,性格使然也罢,这个舞台属于他们,错过不单单是个人的遗憾,也是时代的哀叹。   崔慎不想冉昱遗憾,也不会去遮掩他的光芒。如果可以的话,他更愿意做助力阿弟飞翔的翅膀,能够长久地陪伴在他身边,见证他大放异彩的人生。   造黑火油工场这和闷在小院里胡闹性质完全不同,哥哥是支持的。只是因为阿昱身体不好,去九凌城必须带上几位家中老仆随行,照料起居,顺便监督小混蛋有没有乖乖吃饭休息。   冉昱:……   冉夫人到底知道了儿子大病一场的事,自然对冉昱好一顿教训。冉夫人教训孩子不用棍棒,她只要坐在椅子上默默垂泪,就足够把顽劣的小混蛋打得丢盔弃甲。   冉夫人:阿昱这孩子,从小便吃软不吃硬。遇到硬茬他软的比谁都快,但过后该干坏事还会干,只有比他还软才能治得了他。   冉夫人:我也是观察了阿昱阿元和阿慎他们仨才发现的。阿元就喜欢跟阿慎对着干,但没回都没落什么好,主要就是他太强硬了,什么时候都一副百毒不侵的模样。不像阿慎,阿慎就很懂得策略,他都不怎么和阿元争,每次都是吃点无关紧要的小亏换得阿昱拉偏架,打心眼里就心疼他。   冉夫人:我也跟着试了试,果然,以后孩子都好管了。   冉昱到了九凌城,把自己设计的复合精馏塔图纸上交,然后便进入了紧张的工作状态。   他的任务是跟随老师钟杰研究钻井机关,这是冉昱的老本行。江北煤矿发现了黑火油井,但海倭人只安装了建议的卓筒井采油设备,开采效率实在太低了!   如果不能提高黑火油的产量,那么建造大型火油加工场毫无意义,现在想从海外买入黑火油几乎不可能!   “我最初的想法是蒸汽机,但是我看了你的农机车,我又有了新的打算。”   钟师说道。   “海西洲现在在使用蒸汽机钻井,不过蒸汽设备巨大且需要人长期维护,煤炭消耗也是个问题。”   “我打算抛弃原始的打桩式的顿钻,改成旋转钻,用高碳钢制做牙轮钻头,方便绞碎岩层。我问过地质科的霍奇雄,他说江北煤矿的花岗岩石比较坚硬,使用顿钻需要很大的力道,不如用狼牙钢齿,长时间旋转更容易钻透岩层。”   “这样一来,我需要可以长时间稳定运行的动力设备,你那个内燃机怎么样?”   老师的这个提问,对于冉昱来说简直就是天降惊喜。   他正愁自己的内燃机没地方施展呢,现在老师就给送来了一个台子,他怎么可能不抓住!?   “除了速度不快,稳定是真的有保证的。”   阿昱信心满满地回答。   没什么比他的内燃机更稳,稳定的慢也是稳,而且便宜皮实,给什么油都能吃,可不像有些蒸汽机那样还得烧精煤!   于是他把内燃机的原理和构造简单给老师讲了一遍,还想王婆卖瓜自卖自夸一番,那边钟师就很干脆地要他制作实物。   “旋转钻头,有一定的下压力,要匀速且稳定,能做到吗?”   能,当然能,不能想办法也得能。   冉昱的字典里没有放弃,暂时的停顿只是为积蓄力量,一旦找到了跳跃的机会,他就会毫不犹豫地纵身而起,触碰星辰!   从这一天开始,墨宗大学院的化物科、机关科、土建科业和冶金科的一众教习和精英,全部集中到了有卫戍军把手的研修院,然后就再也没有人离开。   宽敞明亮的食间,卫戍军们常常能看到穿着各色实验服的人坐在一起,一边交谈一边吃着简单的食物,脸上或是激动或是困惑。常常有人饭吃到一半就扔下碗跑走,像是想到了什么重要的关键。   冉昱也是其中之一。但与同门师兄师姐们不一样,他是有单独的学房的,里面放置着各种奇奇怪怪的手造零部件,陈颖达和虞震都过来给他打下手。   “长期使用一定要保证燃烧室的清洁,如果你不加装一些过滤或者清洗设备,你就要提高燃料的质量,至少放带着刺和内脏的鱼油肯定是不行的。”   “管壁用水作为冷却剂效果不错,但是我建议加装一个独立的放水阀。毕竟北境的冬天很冷,夏天也不会很热,机器过热应该不是常态,没必要消耗额外的燃料保持冷水循环。”   “冶金科那边有结果了吗?之前那种合金的弹性很好,韧度也不错,但是不适合做钻头。我还是想要更硬一些的,但是不能脆,脆了就失败了。”   “你们的要求也太过分了吧?!怎么可能保持这样高强度的运动还不变形?你以为这是天然橡胶吗?!”   “我从没见过这样的内部设计,这简直就是异想天开,四个内腔有必要吗?!”   就这样争论着、计算着、试验着,有时候吵得不可开交,有时却心有灵犀,一扇又一扇的灵感之门被推开,所有的研究者都像是打了鸡血,变得异常活跃。   终于,当九凌城的迎春花悄然开放的时候,关于黑火油的大部分研究也终于告一段落。城外的码头上有三艘大船扬帆起航,满载着这半年来的成果和心血,鼓风起帆,朝着冰雪初化的北境驶去。   黑水蛇镇,黑火油场来了。 第180章   北境,安静空阔的大地,一望无际的旷野和山峦,从某一天开始,忽然打破了沉寂的宿命。   黑水河上从未如此喧闹拥堵,往来的货船和客船把原本不算宽阔的水道挤得满满的。技术差些的把头吃不准水深,经常有倒霉蛋不小心搁浅在岸滩。   不过搁浅也不用害怕,运气好船上的乘客就能下来帮他推船了。要是船上的人手不够也没关系,沿着河岸朝后面的船只招呼一声,总会有前往北境找营生的壮劳力下来帮忙,根本不用担心被困在河上。   事实上,现在的黑水河想要停船都会被后面的船只抱怨。大家都想尽快赶到黑水蛇镇,停船堵塞航道是在浪费大家的时间!   “我们是从东海过来的,坐了好久的船,跟着郡府过来干活的。”   工头张大海笑着跟旁边的乘客说道。   其实雇佣他们过来的是青州商社而不是东海郡府。不过东海的老百姓普遍分不清商社和郡府的关系,反正商社也是郡府投钱盖的,四舍五入就是郡府的差事啦!   “东海过来的啊!”   旁边的中年人一脸羡慕。   “东海现在可是好地方啊!”   “听说你们那里已经建了好几个大工坊,很多人都在里边做工,东家给的工钱也大方呢!”   张大海对对方的反应十分满意,有容与焉地挺直胸脯。   “那是当然,我家的丫头就在场坊,干好了一个月能赚到这个数。”他比划了一个手势,然后得意地看到周遭人惊愕的表情。   “她现在赚的银钱比她兄弟还多,可惜我们家就她一个争气,两个小子都笨手笨脚的只能干些泥瓦活,不然我都把他们送进场!”   “呀,真好!”   “真厉害!”   “老哥你可太有福气了!”   众人纷纷看过来,七嘴八舌地表达着羡慕,也有那心思活络的开始打听东海郡的情况,暗自衡量自己能不能也去东海碰碰运气。   他们中的许多人都是看了北境的招工通告才过来的,最近朝廷要在北境大兴土木,引得许多临近郡县的人过来寻找机会,竟然形成了一场不大不小的务工潮。   听说他们是被郡府派过来的工队,众人便好奇地问起了差事的内容。张大海也是个热心人,能说的都跟众人说了,不能说的当然一个字都不会提。但说的时候他心中也有感慨,想当初他带着族中的叔伯兄弟在破城后的青州找活,眼看着饭都要吃不起了,碰巧遇到了冉家的七郎要建造工坊,便是这个活计改变了他们一族人的命运。   那时候的他也跟这些前往北境的丁壮一样,抱着碰运气的想法迈出了第一步。他的运气很好,第一步就遇到了好人冉七郎,向他提供了工坊建成后会招工的消息,而他的闺女也足够争气,考了几次最终成功进了制药场,现在上他家来说亲的媒婆几乎要挤破头。   张大海很满足,他也愿意更多的人能像他一样过上舒心的生活。当初在青州没饭吃他至今记忆犹新,一家老小都饿肚子的滋味不好受,能帮的他都愿意帮。   “北境这边也是要建工坊的,听说不比东海的小,要是老家离着不远,在北境的工坊做工应该也是不错的。”   “应该是造火油的吧,黑火油加工场,码头上的告示都写的很清楚呢。好像还招农人过去耕种,去了就会分田,还可以租用卫戍军的农机,那也是咱东海造出来的!”   “这船上就载了一批,都是北郡军跟我们东海订购的,青州现在有专门的工坊生产这种农机车,加什么油料都能走,我们村里都有人用上了!”   “化肥?用的用的!化肥厂在湖溪,那东西可抢手了,去年年底就有不少人排队去买废料,等着开春再下手根本等不及!用湖溪肥种出来的秧苗可壮实哩!我老家现在都往地里下这玩意,比农肥便利,打出来的粮食还多,可好了!”   写再长的小作文也不不了张大海这样接地气的现身说法,当即便有不少人动心。   有人是想去北境新建的黑火油工场做工,有人是想参与黑水蛇镇的土建工程,还有人对于北境肥沃的土地动了心。   朝中为了鼓励北境的发展,把北境的农税降得很低,去了还能分得土地,这样的好事以前从来都没有听说过!   于是有不少人闻风而动,可动归动心里却是不安稳的,不知道那些差役说的美事到底是真是假。   现在听张大海现身说法,大家的心里都踏实了不少,对于北境的未来也越发有信心。   干好干孬,总归是要去蹚一蹚的!苦一苦累一累,将来搏出点明堂,能给自己和家人积攒下一份家底,也不枉在这人世间走一回了!   和他们一个想法的还有北郡卫戍军的先锋营队。   天暖了,冰化了,大地回春,丢失了百多年的海叶湖和它附近的土地也该收回来了,不能耽误了农时。   这么想的不止萧烈成一个人,几乎成为了北郡卫戍军乃至全大雍的共识。   萧卓在这个冬天调兵遣将,存储和准备战备物资。青州兵器场的作业线日夜不停工,一批又一批的枪械、弹丸排着队的被封装入箱,然后经由东海至北境的直达航路源源不断运往前线。   张大海说的那个小农机厂,其实除了农机之外还造了另外一种东西。   ——一种以农机车为基础,采用改进的单缸二冲程卧式发动机,外罩铁板并以韧性较大的皮质作为夹层,以履带替代橡胶轮胎,因为使用了柴油而大大提速的……奇怪的……移动堡垒。   至少萧烈成是这么叫的,当他看到这辆怪模怪样的履带车,惊讶得下巴差点没掉下来。   “我的老天爷,你竟然真给鼓捣出来而来!”   听听,这叫好兄弟说的话吗?!   冉小昱有点不高兴。   说起来改造农机车这事还是萧烈成先提出来的,结果这家伙竟然只是随便说说,自己都没把这回事当真!   哼,亏他还日思夜想花了好久的图纸,真是浪费真心浪费感情!   萧烈成也自觉失言,连忙赔笑着安抚好友,闭着眼把这辆履带从头到脚都夸了一遍。   冉昱也知道他不是真心,不过他自己也不着急,因为是骡子是马总要遛遛看,一旦萧烈成见识到履带车的好,别说拍马屁了,让他当牛做马他都乐意!   “你不是会开列西煤油车么?”   冉小昱一脸高冷。   “我这车是烧柴油的,操作方法和列西煤油车差不多,你可以自己体验一下,看看谁更厉害。”   哈?谁更厉害?   冉小昱很有信心嘛!   萧烈成看了好友一眼,有点怀疑这是不是好友给他挖的一个坑。   可冉小昱不会无聊到花钱造个坑让他跳,冉小昱现在穷得很,早就不是以前那个能够大手大脚的小少爷,铁公鸡现在拔根毛都要心疼半天。   所以……   萧烈成爬进了履带车,把自己塞进了驾驶室,还在小声抱怨。   “你这座位也太不舒服了,跟个坑一样,又窄又小……还有这个卡扣?这不是抓犯人用的枷吗?”   履带车的座位上的确装了一个类似枷锁一样的东西,这玩意在一些老派人看来属于不详物,看到都要念叨声晦气的。   好在萧烈成是个北地糙汉,平时也没那么多讲究。他就是觉得新奇,列西煤油车上可没放枷锁一类的物件,难不成这是怕开车的人跑了,所以要特地锁住?   “差不多吧。”   冉昱和他做了多年的好友,一眼就看出他在想啥。   他倒也没隐瞒。   “秦知造出了打火线圈,解决了我一个大难题,所以我放弃了之前明火点燃的办法,改换成电池打火,内部构造也做了一些改变。”   “前段时间跟着陈院长研究黑火油,我学到了不少新东西,刚好有之前蒸馏出的柴油,我就拿着柴油试了试,发现柴油的力气比杂油大多了。”   “现在这个履带车是改进后的版本,车速已经能提得很快了,不亚于列西煤油车的速度。而且履带设计能让它在更颠簸的路面上行驶,不过人在里面就有点遭罪,要是不及时固定,很容易撞到周围的铁板受伤。”   “这个枷,就是防止人受伤的。”   说到这里,冉昱顿了顿。   “其实我还有另外一版两轮的,速度可以更快,但是不能包围铁板,不然很难保持平衡。”   “两轮车同样安装了枷,不然人会飞出去。”   哦。   萧烈成点了点头,觉得好友有点夸张。   就……真的能快到让人飞出去吗?那得是怎样的速度啊,飞出去的时候被枷锁着才更危险吧。   他觉得冉小昱对列西煤油车有怨念,一直对木汽车比不上煤油车耿耿于怀。可再不服气也不能枉顾现实,列西公司开了一百多年,也是第一个研究煤油车的商社,阿昱就算再聪明也只是一个人,萧烈成觉得好友是世界上最聪明的人,但和人家一个商社的机关师还是没法比,毕竟人多力量大。   该怎么……让阿昱接受这个现实呢? 第181章   萧烈成是将门出身,虽然从小便得了家族精心培养,但心中始终还保持着一分赤诚。   这就导致他在好友面前,从来都不擅长遮掩脸上的表情。   冉昱一眼就看出了他的心思,高冷一笑,决定亲自给小伙伴上一堂残酷的现实课。   不是看不起他的内燃车吗?哼哼,等下把两轮车拿出来,那个速度肯定让阿成毕生难忘。   “你先出来。”   他朝萧烈成勾了勾手。   萧少爷不解,但他知道阿昱有点不高兴,马上乖乖地爬出了履带车。   然后就眼睁睁地看着好友自己钻了进去。   冉昱坐进了车里,认真地扣好锁枷,一抬头正对上萧烈成奇异的目光。   “怎么了?看我做什么,还不赶快上车?”   “咦?我也要吗?”   萧烈成指了指自己。   “那我坐哪儿?”   冉昱一脸无语,用下巴点指身后。   “这么多地方都坐不下你吗?这可是辆能拉人的履带车。”   “哦,哦。”   萧烈成连连点头,略显笨拙地爬进了车中。   他没有像冉昱一样扣好锁枷,而是伸手抓住侧壁上的一处凸出。   “可以走了。”   冉昱也懒得再劝,反正在事实面前一切言语都是多余的,很快就能教萧烈成重新做人。   他点点头,搬动操作台上的某一处机关,又用一个小铁棍差劲档位用力一拧。   呜呜呜嗡嗡嗡——   连杆将动力传导至曲轴,活塞在热空气的推动下开始做往复运动,履带车在一阵密集的抖动中发出轰鸣声,蓄势待发。   “呕吼——”   萧烈成挑起眉。   他是开过煤油车的,一听这动静就知道是正经玩意。   可还没等他想出赞美之词,他直觉身体被一股力道狠狠拉扯了一下,整个人都不受控地后仰。   咚!   萧烈成的头磕到了一处铁板,磕得眼冒金星,脑子懵懵的。好在他在军校多年,反应速度非常人能比,很快便本能地找到了一处接力点。   这个时候,前排的冉小昱已经狠踩油板,驾驶着履带车往前方的原野冲了。   “等等!不行!那边有坑……”   话还没说完,萧烈成就感觉自己像颗黄豆被抛上了半空,随着车子的晃动而不断上上下下。也幸好顶部的盖子没有闭合,留给他“跳动”的空间足够大,不然萧少爷的脑袋今天怕是好不了了。   “慢点,慢点啊!这么颠簸的路你怎么跑这么快的!?”   萧烈成双臂护头,心里万分后悔没把那个锁枷扣上。   原来那玩意就是个安全锁,扣上人就会被固定在座位上,虽然颠簸的时候也不舒服,但至少不用在车里乱飞,也不会被甩得头破血流。   可这种事,他事先怎么可能知道嘛?!   冉小昱就说车开的比农机车快,农机车那个速度他亲眼见识过,连自行车都跑不过,用它做标杆的玩意能快到哪儿去!?   结果,现在,他自己悲剧了。   到了这个时候,萧烈成依旧觉得履带车的速度比不上列西煤油车,但也就是速度比不上,其他的诸如负重、动力还有稳定性,这些方面履带车非但不输,还隐约有分庭抗礼的意思。   但最让萧烈成惊讶的,是这履带车在各种坑洼地面上都能行走,山坡和浅溪都不受影响,似乎在各种地形都能顺畅通行。   这……这也……太……   萧烈成的作战意识十分优秀,几乎瞬间就脑补出了这种履带车的应用场景。   大平原、荒原、旷野、路况不好的开阔地。   履带车有铁板包围,能够抵挡轻质弹丸的攻击,履带可以碾压简易的防御工事,还可以作为前锋开拓通道,是平原作战的利器。   除了乘坐舒适度极差,这履带车简直完美满足他在鸡鸣村时的幻想,这就是收复海叶湖所需要的利器!   虽然从目前的情况看,海叶湖之战的难度要比他们之前的预期低了一些,可谁会嫌弃自己的枪炮不厉害呢?   谁家能像他一样,跟好朋友念叨一下就能得到自己梦想的冲锋战车,海西州最爱送礼物的那什么灵也没这么灵验的,而且还是全天下独一份!   萧少爷现在也不怕被颠得头破血流了,他趴着铁框把头探出顶盖,喜滋滋地看着北境的大田地,膨胀得差点飞上天!   真快啊!   真有劲儿啊!   唔?水坑?   不怕,就给老子碾过去!   轰隆隆隆隆——   履带车卷着烟尘一路向前,速度的确不算顶快,但上坡下坎什么的完全没有阻值。   萧烈成像只第一次搭乘蒸汽车的狗子,被吹了一头一脸的烟尘也不在意,他觉得今天的土吃到嘴里都是甜的。   “这车能开多远啊?”   他大声地问好友。   车里的噪音非常大,冉昱根本听不清,只能打手势示意他下车再说。   下车就下车。   萧烈成也不急,探着头和周围惊愕的路人打招呼,北境的小风甚是美妙!   他都相好了,等下车就让阿昱教他驾驶。   虽说这车的操作和列西煤油车有相似之处,但有些机关的更替还是存在差异。   他可得小心操作,别把这大宝贝给搞坏了!   可惜他不是一个驾驶战车的……   萧烈成有些遗憾地心想。   不过这是大雍乃至天下第一辆履带战车,出自于他的提议,第一个搭乘战车的人多半也是他。   萧烈成有信心,他会成为第一个在战场驾驶它的人,这辆履带战车必将在海叶湖之战中震惊世界!   车子在旷野绕了一阵子才停下,冉昱刚解开锁枷站起身,就被灰头土脸的小伙伴震惊了。   “阿成……你这是……”   “嘿嘿,你这车真好,皮实、有劲!”   萧烈成一张口才发现自己的声音嘶哑得不行,向来是刚才在风里大声说话呛到了,他也不怎么在意。   “还有油吗?能走吗?让我试试呗?”   试试就试试。   冉昱原本也是准备让他试车。   讲真,冉小昱的驾驶技术并不怎么样,他只会开直线及生硬的转弯,完全比不上萧烈成熟稔。   萧烈成好像在开车方面格外有悟性,不管是蒸汽车还是列西煤油车,就没有他不能快速上手的,简直堪称奇才。   “其实很简单,就是油板和刹车,如果要爬坡就需要更换卡档,不然会没有力气。平地就用……”   拉拉杂杂讲了一堆,冉昱也不担心萧烈成会听不懂。   因为这小子一边听一边在上手操作,没两下就搞清楚了动作要点。他还给这辆履带车起了个小名,一声一声叫得极其亲切,简直比造车出来冉昱都像亲爹。   “好了好了,我差不多都明白了,你让我自己过过瘾!”   萧烈成摩拳擦掌,颇有些迫不及待地撵人。   他这次学聪明了,先小心地把锁枷扣好,确认无误之后才发动了履带车。   冉小昱被他轰得远远的,美其名曰担心好友呛了尘土,其实就是不想他在一旁啰嗦。   阿昱又好气又好笑。   明明之前让他教学的时候态度恭敬,一上手就嫌弃教习碍事,见异思迁,毫无节操,说的就是萧烈成这种人。   冉小昱忍不住在心里吐槽。   不过话说回来,能被好友这样捧场,冉小昱其实心里觉得特别高兴。   钟师就常说,造物是给人造的,只有对人有用才是真正成功的造物,否则再繁复再精美的设计都毫无异议。   其实第一次听萧烈成说起战车的概念时,冉昱便走了心。   他原本很讨厌火器,觉得制造杀人的机关是一种罪孽,机关的美感和作用不应该体现在尸山血海之中。   可青州城破改变了他,让他觉得自己之前的想法既幼稚又矫情。   火器是无辜的,端看用的人和用的场景。   珐琅枪也好,巴虎罗孚也罢,拿在充满野心和贪婪的人手中就会变成作恶的凶器,想要不被杀掉就必须比他们更凶!   这是一场事关生存的战争,稍有软弱都会让自己受伤,和疯子讲道理根本没用,以暴制暴才是正解。   他亲眼看到过被战火摧残的青州城。   海寇对手无寸铁的普通百姓并没有手下留情,而是倚仗强横的武力肆意虐杀。当时城中到处都能残肢断臂,站在街路上就能听到人们痛苦的□□,放眼望去,灵幡处处。   他不想看到那样的场景在大雍的其他地方重演。   远处,履带车的轰鸣阵阵,在北境的旷野上卷起滚滚烟尘。就像一只摆脱了枷锁的猛虎,尽情释放着自己的欢欣和力量,警告所有可能的来犯者,这就是它的地盘,敢踏入一步都会遭受钢铁洪流的碾压。   好,真的很好。   冉昱眯起眼,这一刻他像极了崔慎,只是同样表情放在他这张清隽精致的脸蛋上,杀气和威严都要大打折扣。   但冉小昱心中的自己还是威风凛凛的。   如果他做的枪、飞羽火箭弹乃至履带战车能让这些贪婪的豺狼止步于疆土之外,能在未来的海叶湖之战中帮助更多的卫戍军官兵活下来,能让背井离乡多年的边民重归故土……   那他所有的努力就都是有意义的。   这也是他存在的意义了。 第182章   直到油料耗尽,萧烈成还没跑过瘾。   他恋恋不舍从履带车上爬了下来,看向车子的眼神满是缠绵,略带一些抱怨道。   “这么不把油加满啊?这才跑了多远就停了……”   冉小昱在心中啐了他一口。   加满?为什么要加满?现在黑火油加工场还没建起来呢,柴油也是很贵的啊!   “怎么样?速度还行吧?”   他假装谦虚,实则伸长了耳朵,等着听好友吹一波彩虹屁。   万万没想到,萧烈成竟然还真就点了点头。   “嗯,是不大快。”   冉小昱:……?   萧烈成毫无所觉,继续把好友的自谦当实话。   “要单从速度来说,那肯定是跟列西煤油车没办法比,不过我看这个机关的力气很大,你得想个办法把让它把劲儿都用在快跑上啊!”   冉小昱:……?   “然后,我觉得你这个铁板围得挺好,就是不知道够不够结实。哎呀我跟你说,铁板的厚度挺重要的,不然这速度在战场上跑不就等于大型活动靶子了吗,必须得扛得住枪弹!”   “还有啊,最好能在这些铁板上开个口,架个小炮之类的……不然光往前冲也没啥用啊,冲进去了不等于送羊入虎口,不如一边走一边架个火炮,干他娘的。”   冉小昱:……!   彩虹屁没听到,抱怨倒是一大堆,也不看看这履带车是哪儿来的,少爷你花一文钱了吗?!   “火炮架不了!”   冉昱没好气地说道。   “内燃机没有那么大的负重,也承担不了炮射的后作用力,硬要加上去只可能会翻车。”   “以内燃机现在的功率,能搭乘个把人就已经很不错了,不行你们就架几个连发枪算了。”   “诶?!别说,这也是个思路啊!”   萧烈成眼睛一亮,离开跟着开始盘算。   “连发枪射速虽然高,但精确射程还是受限的,如果是从很远的地方发起冲锋,那要跑到近前才能造成有效杀伤,而这段距离我们很可能会遭遇炮击而无法还手。”   “要是连发机关枪……倒是能造成一定的杀伤,不过距离实在受限,还不如飞羽火箭弹好用。”   说到这里,萧烈成摸了摸下巴,觉得自己找到了问题的正解。   “可以安装个火箭弹的发射筒么?最好是能有隐蔽遮挡的那种,这样人探出身去发射火箭弹也会更安全。”   “不过固定装置不能用你这个锁枷,这玩意卡住就不容易打开,万一侧方向有敌人过来突袭,那不就又成了活靶子了么!?”   他忽然又叹了口气。   “唉,速度还是慢,难道是油料的问题?列西煤油车烧的可是煤油,那速度……”   冉昱就不爱听他拿列西煤油车说事。   煤油车怎么了?柴油内燃车就不是车了么?要说速度……   他抬头看了看天色,然后召唤来随扈说了句什么。   随扈点头,悄无声息地离开。冉昱这些随扈都是三哥派过来的,什么身份不清楚,但个个身手强悍,反应出色,一看就是受过训练的行家。   萧烈成不明所以,但他也没太走心。   他现在全部的注意力都集中在履带车上。   虽然没有油车不能走了,但他还是舍不得就这么离开,围着这辆铁质的大家伙转个不停,活像一只守着骨头的狗子。   很快,又一块骨头出现了。   刚才离开的随扈去而复返,还开回来一辆蒸汽车。车上拉着也不知道是什么物件,用黑色的棉布盖着,形状奇怪。   “这啥?”   萧烈成抓了抓头。   “神神秘秘的……难不成是炮塔?”   “炮塔你就别想了,这是两轮车。”   冉昱掀开了黑布,露出下面的真容。   “你不是说煤油车快么?来试试这个两轮车吧。”   “两轮车?”   萧烈成的目光一下子就被黏住了。   冉昱说两轮车的时候他想的还是之前的农机小三轮,一开始觉得丑但看久了现在越来越顺眼,他还想着阿昱是不是又造了一个升级版的出来。   可一看到眼前这个铁质物件,他就知道自己的想法大错特错。   这是一个他从没见过的车……如果前后两个轮子一线排列不能叫车的话,那他更愿意叫它铁质自行车或是铁马。   它的轮子和自行车差不多,但却比自行车更加敦实。两轮之间用铁制的转轴和橡胶带连接,下方横向安装了排气筒,乍一看很像是马镫,野蛮粗犷,与北境的旷野和荒原奇异地契合。   就……很美,说不出的好看,比什么车都好看!   此刻的萧烈成已经想不起什么列西煤油车了。他眼中天地都成了背景,唯有这铁马熠熠发光,璀璨夺目。   “这……这种车怎么开……”   萧烈成问好友,但眼睛却始终没有离开铁马,声音十分地飘忽。   冉昱太了解自己的小伙伴了,知道他这是看到好东西的应激反应。当初萧郡守刚收到列西煤油车的时候阿成也是这样,就像看到了梦中情人,一步都不想走。   他也不挑,很干脆地给好友讲了两轮车的操作方法。   其实和履带车差不多,也是一边油板一边刹车,使用弹簧带离合器控制转矩输出,三个档位,这些设计源自他未竟的木汽车,在新两轮车和履带车中都被沿用了下来。   原理什么的萧烈成不爱听,他现在就像跨上这铁马试一试。   冉昱也看出他心不在焉,也不多啰嗦,叮嘱了几句就把车交给了他。   呜嗡——   铁马发出轰鸣。   萧烈成先熟悉了一下档位,然后突然加速,离弦的箭一样冲了出去,把一旁的随扈都吓了一大跳。   这玩意这么快的吗?他们运送过来都不知道,这也太凶悍了吧!   萧烈成的速度越来越快,很快消失在地平线外。   也就是北境的大地空旷宽阔,这要是换在青州城,萧烈成窜出去的时候就已经发生事故了!   “阿昱,这个两轮车可真有劲儿!”   萧烈成的喊声远远飘来,每个字里都透着兴奋和狂热。   “比列西煤油车快多了!我这辈子就没跑过这个速度,差点就能飞了!”   “这车能跑多快啊?”   冉昱用双手聚拢成喇叭,在风中朝他大吼。   “设计的时候最高时速就是70,但最稳定的是在60以内,超出后就不太安全了!”   “你太谨慎了,我看就挺安全的!你看,我松开一只手也不飘……”   冉小昱:……   请勿在高速行进中挑战危险动作!   不过抛开作死的好友,总的来说阿昱还是很满意的。   这次试车的效果不错,不但纠正了好友的偏见,还能看到如此赏心悦目的机关出现在北境大地,他感觉无比畅快。   内燃车真是北地的浪漫,也只有北地这样广袤的土地能够实践内燃发动机的速度和力量。   可惜柴油机在低温条件下运行受限,若是能解决汽油的稳定性,内燃汽油机就能在气候寒冷的海叶湖一展身手,惊艳世界。   唔,也不知道谢师那边有眉目了么?   冉昱想的出神,一没留神就这样断断续续过去了一个半时辰。等到天色将晚,萧烈成才恋恋不舍的下了车,暗搓搓地打听这样一匹铁马要花多少钱。   收复江北煤矿的时候他立下了战功,奖励折算下来也有一笔不小的收入。这铁马一看就价格不菲,冉小昱造出的机关就没有便宜的,他很怕自己手里的这点钱不够用。   精简用料?那当然不行!   用料一定要用最好的,而且冉小昱也不会以次充好忽悠他,实在凑不够他就去找娘亲借一点,反正不能亏了他心爱的铁马!   “你觉得收复海叶湖,这种两轮车能用得上吗?”   冉昱压低了声音。   “就这种,单纯以速度制胜的机关车,但是不能加装履带车那样的挡板,冲锋的时候能用得上吗?”   萧烈成想了想。   “除非冷兵器战争中那种双方列阵突击,不然少量冲锋过去就是送死。不过要是用铁马替代骡马倒是可以组成骑兵队,但需要大量列装,单就钱来说就不可能。”   “煤油车在海西州本来就是贵族身份的象征,没人会把这么昂贵的东西送上战场,你那个履带车的思路已经非常惊人了!”   “要考虑到战场实用性,我觉得还是履带车更适合,但两轮车非常好,造出来肯定有人喜欢,卖去海西州赚钱也很适合。”   听他这样说,冉小昱十分失望。   他现在不想卖两轮车赚钱,他就像造一些对国有用的东西。   这么看来,他费尽心里研究出来的两轮车,还没有笨重不灵巧的履带车实用,难道他的思路又偏到死胡同了吗?   见他这失望的小表情,萧烈成也自觉说错了话。   阿昱这车造的非常用心非常精巧,一看就是花了不少心力,他干嘛要满嘴大实话地打击人家,委婉点不好吗?   他抓了抓后脑勺,总算想出了一件事找补。   “啊对了,今天黑水蛇镇有农机车要交付给军垦村屯,移民处的人说要办个展示会宣传一下,我们一起去看热闹吧!” 第183章   农机车交货这事,冉昱自然是知道的。   事实上,这批农机车都是出自他在东海的工坊,每一张设计图纸都经过他亲自审核,他甚至比萧烈成还清楚这批农车的性能。   但……交货以展示会的形式来搞,这个他是真没想到。   一边交货一边展示,现场宣传北地的耕种采用农机,总觉得这么花俏的想法……有种钱郡守的味道。   等他和萧烈成赶到现场,冉昱觉得场地布置和流程安排都格外眼熟,果然钱酉匡的味儿更浓了。   “噢,的确是钱郡守的建议。”   衣冠楚楚的高文渊一脸淡定。   “我觉得这个提议很不错,青州商社毕竟和新元商社的定位不同,在海西州的经验不能全盘照搬到北境。”   “这是青州商社第一次亮相,作为掏钱的大银主,青州商社的声势必须先造起来,必须区别于其他的土财主。青州商社某种程度上说也代表着东海郡的实力,不能让其他人觉得我们人傻钱多,想要我们掏钱必须拿出点真本事。”   几个月不见,阿昱觉得阿元表哥简直变了个人,说话很有几分钱郡守打官腔的意思。   这种变化很正常,因为高文渊现在的身份是青州商社的总经办,青州商社由东海郡府出资,今上和太后都有出钱购买债券支持,说起来算是半个官身也不为过。   现在的高文渊,手握东海郡府巨额资金,又经常与墨宗大学院的诸位大师沟通联络,所思所想的都是黑火油加工场这种事关一地发展的项目,与以前单纯做海贸商人的时候又是一种状态。   他亲爹高坪看着眼热,纡尊降贵跟长子联络,表示下南郡高家欢迎他浪子回头。   高坪的想法也是高氏一族的想法。以前高文渊不爱读书又没有母族支持,与继母及所生的弟妹相处不睦,高氏族人在选边站的时候自然倾向于更有家室的继室,毕竟人家还是衡阊郡守的远亲,而高文渊依靠的姨母一家已经随着青州城破而败落了。   可是之后谁能想到冉家还有重振家业的一天,而且这一天还来的这样快?!   也就是一年多的功夫,高文渊不但借表弟的关系重新支棱了起来,他本人还得了东海郡守钱酉匡的青眼。   要说以前高家人肯定看不上钱酉匡,毕竟谁都知道那胖子以前是挖煤的,能够上位全靠关系运作,而且门路还不是很靠谱。   同样是抱大腿,人家胡子善胡郡守就显得靠谱许多。至少人家追随的谢敏达牢牢把持住中都四郡的局面,只要谢敏达在一日,胡子善的位置就坐得稳稳当当。   高家人看得清楚,也一直是这样做的,高文渊在登报宣布脱离家族的时候并没有人挽留,反而还在一边倒地指责他不懂事。   这些事冉小昱都记着呢。   高家人欺负他阿元表哥,他必然不会给对方好脸色。之后无论是买化肥还是磺胺,高家人都没能在东海讨得便宜,无奈之下只得再想办法拉回高文渊。   说起来,他们想的办法也挺奇葩的,竟然就是给高少爷安排相亲。   之前冉昱撞见过一次,说是高家老夫人开的夏日西洋舞会,还请了胡家的女孩过来,被阿元表哥二话不说打跑了。   后来的事阿昱不知道,可隐约听说高家还是没死心。随着高文渊出任青州商社总经办,他的身价在社交场上也开始水涨船高,家中有适龄女孩的许多家族都看中了他,想把他招为女婿。   只是他们大都不清楚高文渊和高家的关系,还都选择走了高坪的路子。高坪一方面因为自己忽然成了社交红人而诚惶诚恐,另一方面难免又起了妄念,想着自己毕竟还是高文渊的亲爹嘛,父母之命这事天经地义,婚姻大事儿子也得听他的。   何况,他又不会害了他,都是为他好!   这样想着,高坪就放心大胆地接了一些帖子,开始把自家长子挂牌,待价而沽。   “脸都伸过来给我扇,那我还有什么客气的,当然狠狠给了他两下。”   高文渊一脸淡定地说着月前那场惊动上下南郡的社交大事件。   “我说我不喜欢女的,让他找几个小郎君过来。要温柔贤淑勤俭持家,屁股大好生养还出身名门,陪嫁不能少于我娘和后面那女人,平时还得听话顺从任我差使,需要的时候岳家能出钱出人给我助力,嫁妆也得任我使用。”   高文渊一边说一边冷笑。   这些条件都是当初高家的说客用来拉拢他的,只不过他把性别更换了一下,其他都是高坪的原话。   世上的婚姻千千万,有些利己的小算盘很正常。   只是体面人都不会把这些放在台面上说,尤其是高坪一直标榜高家的风骨和清高,捧高踩低都要打着冠冕堂皇的幌子。现在高文渊大喇喇地把这些算计放出来,明眼人都猜得出这其实是高坪的标准,市侩的简直让人笑掉大牙。   高少爷是在羞辱高家,打高坪的脸。   “那后来怎么样了?”   阿昱关心地问道。   “高家还跟人家换庚帖么?”   “换什么换啊,谁跟他换啊?”   高文渊冷笑一声。   他也不是一开始就要做这么绝,高家刚开始折腾的时候高少爷只是托人过去传话,早早便表明不希望高家插手的态度。   无奈高家人普遍没有自知之明,尤其高坪觉得儿子没直接打上门就是默许,所以便放心大胆地收了几家女孩的画像和庚帖,还准备与岐江郡徐家私下交换,试图造成既定事实。   这事做得十分隐蔽,要不是高文渊同父异母的弟弟心生妒忌,想方设法坏了事,怕是六礼过了一半高文渊还被蒙在毂中。   “我就是把他们想得太像个人了!”   高少爷现在想起来还一肚子气,一脚踢飞了地上的石子。   “要不是出任青州商社的总经办,这名字在朝廷挂了号,我他妈的干脆就改了姓氏,随着外祖家算了。”   “哈哈,那也不错。”   冉昱笑嘻嘻地点头。   他与阿元是两姨表兄弟,高少爷改不改姓反正和他这表弟没啥干系,以后阿元还是表哥。   “算了,不说那群王八蛋了。”   高文渊收起怒容,又把话题转回了正事。   “你之前把农机车的图纸拆分,委托几家工坊分别生产,你就不怕他们泄密吗?”   会担心那是肯定的,毕竟内燃车是冉昱多年的心血,真要是被别人拿走并抢先发布,冉小昱哭都不知道向哪儿哭。   可这也是没办法的权宜之计,黑火油工场建造在即,他实在是没有精力去布置新的制造工坊,只能把图纸拆分城一个个部件,委托给数个锻造坊代为加工。   这就好比他租用了几条生产线,然后把标准合格的产品再收集起来,统一组装调试一样。   “分解之后倒是还好说,毕竟不是一家包揽,而且我找的也是信得过的人。”   如今这样的小作坊在东海有很多,大都是承揽一些大工坊来不及做或是嫌弃不要的订单。虽然是人家吃肉他喝汤,但细水长流也不愁没收入,冉昱的单混在其中实在不算起眼。   高文渊显然也是知道个中情况的,点了点头。   “暂时也只能这样了,我这边在黑火油工坊一期完工以前暂时还不能回东海,等这边的事告一段落,我帮你组建这个农机厂。”   听他这样说,一旁的萧烈成自觉找到了机会,马上举手表态道。   “农机厂的事北郡可以帮忙,我代表萧家欢迎阿昱把农机厂开设在北郡,只要你选好地方,其他的事情我去办。”   萧郡守即将入住兵部,萧家在北郡的声势必将再上一层楼。   虽然接任郡守和郡尉的都不是萧家人,但萧烈成在江北之战中表现出色,早已被北郡的派阀看成是未来的继承人,他说的话足以代表萧家。   现在的他,已经不大需要母亲出手去压制岳家的躁动了。从战场归来,经历过血与火洗礼的萧少爷早已脱胎换骨,自带煞气和威严。   当然,这些都是在外人面前,如果换成是自家好友,萧烈成便还是那个可以骑着两轮车在旷野中做野狗狂奔的阿成,半点架子也端不起来。   “怎么,黑火油加工场的便宜你还没占够,现在还想蹭农机车?”   “嘿嘿嘿,哥哥你不要这么见外嘛,老话说肥水不流外人田,鸡蛋不能放一个篮子。东海的好东西已经够多了,听说最近要建钢铁厂啦,钢铁场那要多少地方,东海郡就那么大,再多也装不下,不如给弟弟些便宜……”   “滚蛋!谁是你哥哥,你比我还长了几个月,叫哥哥好恶心!”   “别,哥,哥啊……”   冉小昱站在一旁看好友和表哥笑闹,忽然觉得这一年过去,大家好像都有些不一样了。   表哥不再顽劣轻佻,虽然依旧是社交场上的红人,但行事却多了几分端重和威严。阿成卸掉了无形的枷锁,轻装上阵,反而比之前更加轻松活泼,野蛮生长。   虽然方向不同,可都在朝着更美好的方向走,就如同青州、东海,他们的国家。   真好。 第184章   萧烈成十分看好内燃车,尽心竭力想替北郡拉到这个聚宝盆。   可这是不可能的,因为慧眼识宝贝的不单单他一个,他血缘上的长兄比他下手还早了许多。   早在履带车和两轮车第一版样品造出以后,崔慎就对履带车表达了异乎寻常的兴趣,并且提出了一份详尽的改进构想。   这些构想中的一部分以目前的技术条件冉昱还做不到,但也的确有些给他提供了新思路,之后的第二版、第三版都是在这份计划书的基础上改进完成,直至今天萧烈成看到的实物。   某种程度上说,履带车其实是阿昱小组和三哥合作完成的产物,事关军情此事早已上报给兵部。   兵部尚书空缺,现在代为主事的是侍郎陈平。陈平在东海多年,一看到冉七郎的名字就知道有好事,对这份报告十分看重。   他不但细细研读,还对随报告上来的模型反复研究,越看越觉得喜欢。   “好!太好了!不愧是冉七郎,这小玩意造得实在精致,真想看看他们说的真家伙是个什么样啊!”   陈平回家跟夫人念叨。   陈夫人不知道他说的是什么,但她知道夫君身居要职,不该问的不该说的一个字都不会开口。   但听到冉七郎的名字,陈夫人似乎也能猜到些什么。她的儿子陈颖达最近一直在冉七郎的小组中,自从丈夫升职入京后她也有很长一段时间没见到儿子,心中难免挂念。   “阿木什么时候能来京?这都大半年了,也不知道他过得怎样……吃得饱穿的暖不?有没有饿瘦了。”   “嗐。”   陈平抓了抓头,有点不爱听夫人的念叨。   他们家素来都是实行铁血教子,流血流汗不流泪,长子和次子跟着海卫吃的苦多去了,饿瘦了算什么事?!   可这话却不能跟夫人讲。他们夫妻现在就剩陈颖达一根独苗苗了,夫人看得比眼珠子都重。虽说慈母多败儿,好在这个儿子也算争气,虽然没有继承他们家祖传的武将衣钵,但跟着冉七郎和墨宗大学院的先生们一起研究,这在他们陈家也是有学问的秀才了!   想到这里,陈平默默闭上了嘴,决定不跟夫人探讨敏感话题。   但东海送来的报告他都记在了信上。隔日便在小朝会上奏报,提出支持研制新型战车的计划。   陈平的理由很明确,新型战车不单在北境收复失地和未来的防卫中需要,在西部作战中也有很重要的用处。   大雍的西部边界是平原,缓坡一路延伸到门梁关经由虎耳墓峡谷走廊连接至安霍洼地。安霍洼地目前处于分裂状态,六七个小国主争夺高原的控制权,暂时还无暇对大雍的西边界伸手。   但这种情况不会一直持续下去的。在一百年前安霍洼地一直存在一个稳定的政权。这个政权由西胡王庭的后代和部分本地土著混居而成,天然对于大雍的土地怀有贪念,羡慕雍朝的繁华富庶,眼见着原本强盛不可一世的帝国昏君叠出,安霍贵族们便动了心思。   门梁关以东草场丰美,林木茂密,还有城镇和丰富的食物。安霍洼地虽然也建有城,但与大雍相比最多算是规模大的一些村屯,简直不可同日而语。   幸好安霍内部也不是铁板一块。   之前说这是由西胡后代和本地土著联合组成的统治,在百年中双方不但没有融合抱团,反而因为血统和信仰越发泾渭分明,直到王国崩裂,陷入混战。   虽然也有小股散兵袭扰,但边军都能应对,始终没有掀起太大的波澜。   “这也算是祖宗保佑了。”   阁葵陈磬钟叹了口气,后面的话他没说,但在座众人其实都心知肚明。   在国朝遭遇荒帝、戾帝、哀帝等几个倒霉荒帝的时候,虎视眈眈的西边邻居自己也陷入了动乱,还分崩离析,这真心是国运了!   “战车必须试制。”   陈磬钟把话题又拉回正轨。   “我同意陈侍郎的提议,动力机车早晚会取代畜力,就像蒸汽机的诞生,这是不可阻挡的时代洪流。”   “既然我们看到了,就应该想办法站在潮流之上,而非螳臂当车,最终葬身洪流之中。”   “只是这事事关军情,设厂生产还需谨慎。我看东海的几个离岛不错,听说现在有商社租借离岛做研究开发。既然民间做得,官府自然也做得,这倒不失为一个选择。”   这话的意思大家都明白,陈阁葵是准备应和东海郡的建议,准予在东海建造战车工场。   虽然不算什么大事,但却表达了一个明确的信号,那就是以陈磬钟为首的西洋派转变风向,开始愿意接受强硬派的主张,并且有配合的趋势。   不管是权宜之计还是真心认同,至少在现在的朝堂上,太后倚仗的左膀右臂终于成功握手,由旧儒派把持的老臣派系彻底失了势,从此很难掀起风浪。   历经百年混乱,朝权终于又回到了正轨。   “可喜可贺,当浮一大白!”   陈平当晚便找了几个好友喝了一场,回到家中还精神熠熠,反正也了无睡意,干脆坐下来给远在东海的下属写信。   今日的小朝会已经通过了要试制战车的事,陈阁葵提议选址东海,由户部拨付一笔资金资助研发,由青州商社承制。   其实这个提议对冉七郎有点不公平。战车毕竟是人家一力研发,图纸和模型都是人家造出来的,据说还花大价钱造了实物试验。   结果户部给了笔钱,就要把战车变成由郡府主导的青州商社承制,这不等于抢了人家的成果嘛。   陈平觉得不公平,但也没办法,毕竟事关军情。   好在朝廷给拨付的银钱十分丰厚,足够冉七郎再建一家工坊,也算是变相买下图纸。   陈平觉得心中愧疚,便在信中给崔慎详细讲明了经过。不了崔郡尉的回信令他十分吃惊,原来战车的处理方式便如同磺胺,最初都是冉七郎自己提出的想法。   ——吾弟言此事关国计,非个人所擅专,故自愿献于朝廷。   陈平:……!   意料之外,但却又在情理之中。   他印象中的冉七郎也便是这样的人,并不会太过计较个人得失,反而有着一颗公心,这一点比朝中的许多官员都要中正。   好在今上也是宽厚仁德之人,没有辜负冉七郎的一片心意。   “旭日始旦,东海天光。”   “旭光,新元。”   陈平盯着信看了一会儿。   都是些好名字啊。   “所以这事儿已经拍板了,你就便妄想了。”   高文渊看了一眼萧烈成,嗤笑一声。   “这事儿你爹也知道,你以为他不想要战车工坊吗?好事不能都让北郡占,你们能把黑火油工场建造好就行了。”   话虽然这样说,但萧烈成还是有点不死心。   他实在太喜欢两轮车了,就算战车他捞不着,那能把两轮车工坊请到北郡不也是一桩美事?   可他试探了几次,他的好朋友阿昱始终没有接茬,萧烈成也不是没有眼色的人,马上明白冉昱对内燃车工坊应该已经有了安排,便也不再过多纠缠。   三人说话的功夫,农车交付仪式已经准备的差不多。作为未来黑火油工坊所在地兼北境中心城,北郡卫戍军在黑水蛇镇花费了不少心思,这一次农机交接也是派出了副指挥使到场助阵,十分给高文渊面子。   交接地点选在城郊一块空地上,不远处就是大田,场地正中摆着几十台挂着红花的农机,十分的喜庆。   而在这些农机的后面,还板板整整站了十个身着北郡卫戍军军服的兵丁。他们个个挺胸抬头,精神奕奕,引来不少百姓围观。   “这是要干啥啊?”   “是不是军兵要招亲啊,咋这么多红绣球……”   “别说,这几个小伙看着还挺精神的,一看就有把子力气,是个干活的好把式。”   萧烈成:……这不是鸡鸣村小队的赵二虎和王骞么?   “所以他们到底是干什么的?”   冉昱问道。   高文渊翻了翻文册。   “这十个都是在去年军屯农垦比拼中获奖的军兵,今天会现场颁发奖励,他们还要当众演示农机车的使用。”   “主要是为了配合北境移民处的宣传。”   这个时候,前来围观的人越来越多,除了黑水蛇镇本地的百姓,还有最近已经移居或者有意移居北境的人。王骞和赵二虎的家人也在其中,他们听说自家的子侄要接受表奖,还特地从北郡过来观礼,顺带着见识一下军垦农机的好处。   不是说移居的住民可以租用军垦的农机车吗?还可以跟随军垦一起订购化肥,价格不贵要真是得用,那可比买耕牛划算啊!   这样想的人还真不少,很快又有一车又一车的观光团被拉到空地。听说今天有展示,好多人都是提前过来,移民处的人花蝴蝶一样在人群中穿梭,努力维持着现场的秩序。   他们也没想到今天的展示会竟然会这样火爆,听说不但有北郡人,西北郡、西南郡甚至富庶的南郡也有人过来参观。   他们中,大部分人是为了北境的土地,还有一少部分,纯粹是想看看这传说中的新款农机车,到底是个什么模样。   大家翘首期盼,就等着看人下田了! 第185章   十个军兵挺胸抬头,静静等待着农机展示会的开始。   虽然重头戏是他们没错,但该走的流程还是要走,张灯结彩舞狮舞龙,最后以副指挥使和高少爷办握手结束。   交付农机这事原本用不着高文渊来,毕竟他现在是青州商社的总经办。不过农机车是新元商社的代理,金弼和楚玉还在返回大雍的海上,冉昱的身份不能暴露,只能找高少爷客串一番。   其实也是无所谓的事,反正大多数人也搞不清楚新元商社和青州商社的差别,都把他们当做东海郡府的官营,高文渊代表谁都一样。   这次农机展示会,不但找了军兵做示范,还请到了墨宗大学院农科彭冲大师做评审。   当然彭师不是专门为了农机车交付而过来的,他主要还是想看看机械化耕种的效率和完成度,顺便为北境军垦选择一批适宜耕种的粮食组合。   北境气候寒冷,土地却十分肥沃。虽然大部分粮食作物都可以种植,但总有适合和更适合的差别。为了不辜负这样肥沃的大地,北境应当配备自己独特的种植方案。彭师和他的学生会在北境停留一整年,专门观察和研究北境的气候、土壤和耕种情况。而研究结果将会影响到军垦作物的配置,北境能否建成寒地军需的大粮仓,全看这一年的成果了。   彭冲一眼就看到了人群中的冉昱。   他坐在台上,冉昱不方便过去,便笑眯眯朝着彭师作了个揖。   所谓术业有专攻。冉昱会制造机关,但是对于农科的了解却仅限于常识,在制作农机车的过程中,没少找彭师请教。   尤其是水田插秧的机器,东海郡是不种植水稻的,是以北郡在制作清单上加注水田助力机关的时候他都是一脸懵,根本不知道自己应该从那个方面入手。   好在有彭师和农科师兄师姐的帮忙,这才没有交了白卷。   这个时候,第一批耕田机已经掀开了红盖头,引发众人的一阵惊叹。   “原来不是那种手推式的小农机啊?我以前在东海见过那种小玩意儿……”   “看着块头可是不小,就是不知道是不是什么油都能烧?”   “什么油都能烧?别逗了!”   “是真的!是我亲眼见的,什么鱼油杂油都能烧。现在这个农车应该是新改良以后的,不知道会不会比之前的娇贵。”   关于这个问题冉昱还真能够回答。   农机车因为要考虑使用成本的问题,他依旧沿用了原本的热球发动机,只是对一些结构做了优化,让它们能更适应北地寒冷的气候。   这些资料都是从去年年底军垦耕种统计中得到的,   数据真实详尽,十分具有参考价值。   应该说,现在的这批农机不但延续了便宜、皮实的有点,还对速度的短板做了一些提升,比之前的农机车更适宜北地大面积的耕作。   正议论的时候,那边十个军兵已经启动了机器。   机器的轰鸣声响起,人群也一下子就骚动了起来。只见兵丁们操纵着耕田机迅速开进了田亩中,虽然距离还有些远,但十车列的气势却着实惊人。   “乖乖……这么耕地,怕不是一天就能跑完这一片了?”   人群中,有人小声嘀咕着。   “要是有这个一个农机车群,有多少地都不愁种啊!”   “哈,种地哪能就看耕田这一下子,后面的事情还多着呢,什么播种奶插秧除草收割啥的……对了,东海最近不是还闹出来个肥料么?施肥也是个事儿呢!”   正说着,其中一辆车脱离队列,径直朝着空场的地方行驶了过来。   “那是我儿子!我儿子赵二虎!”   人群中的赵老爹精神一震,惊喜地看到自家崽子单独露脸。   “他们小队军垦第一名,第一名呢!种出来的菘菜可好吃了,又甜又水灵,我就没吃过这么好吃的菜!”   他周围有不少人都是军垦家属,顿时赞许地连连点头。   “可不是,菘菜可好吃了。”   “对对,就没吃过这么好吃的菜!”   正说着,赵二虎的耕地车已经停在了空场当中。只见他飞升跳下,背脊挺直着走到看台下,声音洪亮地向副指挥使报告。   “报告!一号田开田施肥完毕!”   啊?!   人群哗然。   就这么一会儿的功夫,开田和施肥都干完了?!   不是……这是怎么干的?没见着有人下来撒肥料啊!   好在一旁商社雇员及时揭晓了答案。   他指着农机车尾部的一处机关。   “肥料就是从这儿下的。耕田机的深度都是预先设置好的,正好是可以施底肥的深度。前面的刀具打出深垅,中间的肥料被播散到垅中,然后由尾部的扫回一部分浮土,避免播种的时候伤根。”   “这个模式还可以用在旱地播种的时候,但是要预先更换刀具且加装洒水的水箱。更换的时候要注意安全,我们的套组十分齐全,也提供了必备的工具,可以覆盖耕种期的大部分流程,节省人力物力。”   哦吼,原来是这样。   众人恍然。   难怪没见到有人下来撒肥料,原来是一起都给打在地里了!   有好事的人走到田中,蹲在农机车走过的田亩边细细查看,发现板结的土块都被打得粉碎,上面还有翻搅过的痕迹,说实话这活干的其实真心漂亮。   而且它还快啊!还省力啊!有这么台农机车,多大的天都能干完!   “下面请移步水塘。”   于是人群又跟着呼啦啦走去了一处水塘   这水塘是特地挖出来验收的,里面已经放好了水,完全比照北地水田的实际情况。   赵二虎又出现了了,只不过这次他是开了一辆小舟一样的东西。小舟的尾部安装有刀具,搅动着田里的泥浆,“哗啦啦”的声音传入到众人耳中。   “是船!是能耕水田的船!竟然还能这样!”   “既然能耕水田,那不是不是还能插秧?厉害了!”   “这东海不声不响的,竟然搞出了这么多花样!难怪受到天家的嘉奖!”   如果说之前那台农机车让众人赞不绝口,那么耕船的出现则是让所有人大开眼界。   都是下过田干过农活的,自然知道这种小型农机意味着什么。   海叶湖不是一个湖,而是一个庞大的水系,肯定是要有湖田作业的。这两种农机组合起来,几乎覆盖了北境所有的田地形态!别说牛马,就是把所有的军垦都派上去也管不了这么大的田地,农机简直就是救星!   “我们还有一种农机专门用于收割,不过因为现在还不是收割的季节,所以暂时只能做实物展示。”   商社的工作人员打出手势,王骞开着一辆略奇怪的农机车进入了空场。   人群中的王家人都很高兴,因为刚才赵二虎的露脸给大家都羡慕坏了。以前在村里憨头憨脑的傻小子穿上军服站上农车竟然这么神气,浑身上下都透着精气神,要是能让村里的媒婆看看,保准以后再也不愁没人上门说亲了。   这次神气的人轮到了王骞。   王家和其他来看热闹的不一样,他们是真的已经迁回了北境,目前就住在鸡鸣村,就等海叶湖收复回去祭扫祖坟。   王家人已经分到了田地,村里的住户目前还不多,王家人便商量着养两头牛来备用。   王骞休沐的时候回家,一个劲儿地宣传农机车的好。可是农车在军垦也就只有那么一两辆,还都是肖头儿的朋友送的,军垦借用都来不及,哪能轮到民户?   今天听说农机车交付,一方面是来给儿子(侄子)站脚助威,一方面也来观察一下情况,看看官府承诺的租借农机车到底靠不靠谱   这一看,心马上就落地了。   这么多辆农车,东家还说可以专门借给农户用,多半能成。   像王家人这样想的不在少数,甚至很多人都起了心思。   现在迁居北境给分田地,北境的田地很多,以前是害怕人手不够种不过来。现在有了农机,农忙的时候可以租用军垦的机器,哪怕是提前或者错后总归是能借的上的,而且租金还不算贵,计算下来比养骡马和雇工划算。   说是军垦的农机,其实为了支援北境产量,户部给北境发放了一笔专用补贴,用来购置租借给普通农人使用农机和农肥。这些物资统一挂在军垦的名下,委托军垦代为保养维护,避免因为租借农机而妨碍到军垦耕种的进度。   这是阁葵陈磬钟的提议,借鉴于路德国对于海外种植园的经营经验。   时至今日,陈阁葵虽然依旧坚持从海外汲取成功经验,但也开始针对本朝的历史习惯和人文风俗进行一定的转化,最近几次尝试效果很好,令他很受鼓舞。   公租农机这个方案,既能打消部分移民的顾虑,又能吸引有意经营农场的坊主。等北境的粮食产量上来了,朝中就不用担心因为海西战事而导致的粮食缺口,说不定还有机会在隔海的战火中发一笔横财。   一切的基础都在农机替代人畜力,能否给大雍百姓再建出来一个天下粮仓,全看北境的经营了。 第186章   展示会的反响热烈,移民处在现场设置的站位上围满了人,大家都在七嘴八舌打探北境耕种的各种政策。   王大伯没往里挤,他和自己的弟弟王二叔商量了一下,两人一起去了放置农机的空场。   王骞正从简易收割机上跳下来,见两人走过来,马上走上来招呼。   “爹,二叔,你们来了。”   “好小子,真给咱们家长脸!”   王大伯拍了拍侄子的肩膀。   “你爷也说要来呢,不过这两天冷,他腿脚不便利,被我们给劝回去了。”   “你之前给家里的赏钱收到了,都给你攒着娶媳妇。”   王骞被大伯说的有点不好意思,难为情地抓了抓后脑勺。   “那倒是不用,说是给家里就是给家里花用的,我在军中吃住都没花销,饷钱足额,若是立下军功,还能有其他的奖励……”   “吓!军功哪是那么好挣的!?”   王家叔伯一脸紧张,忍不住又开始叮嘱(儿子)侄子。   虽说大家都知道要收复海叶湖,可都吞进肚子里的肉咋可能再轻易吐出来!?更何况拉希亚人都是嗜血好杀,怕不是要有一场恶战!   王骞一边听一边点头,然后又问起家中目前的情况。   “家里啊……”   王大伯砸吧了一口烟袋。   “给分了50亩地,地是好地,但咱们家的人还有一部分没迁过来,开田的人手肯定不够。”   “之前说可以租农机车,但军垦那边一直没啥消息,这不就过来了吗。”   这事王骞也是知道的。   他就在鸡鸣村小队驻防,对于农机车的事十分关注,心里也在替卫军着急。   人都忽悠来了,结果说好的机器跟不上这不是让人指着脊梁骨骂他们卫戍军说话不算数嘛!   好在今天,东海的农机车及时送到了。   “这回就好了,我听说有一部分车是留出来专门租借给农户的,爹、大伯你们早点下手,现在来北境种地的人还不算多,你们去说肯定能先用上!”   “是啊!”   大伯把烟袋在地上磕了磕,随手别在腰后。   “那我这就去找人说。”   “我看行。”   王骞点头。   “你要是租到了机器,我休沐日回去给家里开田,我开这些玩意可顺手了,队长说过段时间还要送我去邕城专门学习开车呢。”   “是啊!”   王二叔一脸惊喜。   “那可是好!你要是学会了这门手艺,以后就算是回家也不愁没饭吃,可不是谁都能操作这大家伙哩!”   王大伯比弟弟见识多谢,闻言便继续追问。   “是像镇上公塾那种吗?你不是开的挺好的,为啥还要送你去学?”   这件事,王骞其实也说不太清楚。   他只是隐约知道学得不单单是农机车,可能还有别的什么。   而且军卫对这事非常重视,之前就做了好几次选拔,挑的人都是各村屯中的好手,王骞也算是过五关斩六将才拿到了名额。   这次机会很难得,要是把握好了就是翻身一辈子的事。   所以他只能含混地说道。   “农车有很多种,哪能都会呢……”   “这话倒是没错。”   王二叔点了点头,鼓励儿子。   “之前在村里就看到你们用那小农机车,这才多久的功夫,就换了这么多花样,是得好好地学。”   “好小子,好好干!分给咱们家的地这么大,有得是地方给你施展!咱们老王家祖上就是北境的人,现在终于回了老家,咱可不能给老祖宗丢人!”   黑水蛇镇中心的一处刚建好不久的水泥房中,正有一大群人聚集此地,围着一个头发花白的老者在热络地谈话。   这里是新设立的北境临时军管部,在战时的一切事物暂时都有北境卫戍军负责。今天出席交接仪式的副指挥使同时也兼任北境临管负责人,军垦和黑火油工场都是他目前工作的重中之重。   但被围在当中的人却不是他,而是大名鼎鼎的农科专家彭冲。   不管是哪一科,墨宗大学院的大师周围从来不缺乏前来学习求教的人,彭师也是一样。   因为找他的人太多,他索性在临管会举办了一场北境种植培训班,军垦的各村屯都有派人过来学习。   今天的内容有点特别,除了关于寒地作物的选择和种植,还增加了关于农机操作的注意事项。是以不单单是军垦的兵丁,还有之前在空场围观农机交接演示的外地商人,也都循着文册找到了临管处,听得格外专注。   而来自西南某小城的某农政,眼睛死死黏在了船机的图片上,丝毫不掩饰自己的动心。   他所在的省份也是水稻种植区,城周附近遍布大大小小的水塘。以前这些水塘都是撂荒的,现在若是能用这船机……   “那个船一天能耕多少水田?”农政直接了当地举手问道。   “如果持续干活最多30亩。”   “真能那么多?”   新元商社的雇员回答。   “船型耕田机的效率是经过农部的种植组验证过的,还有农部的认定文书,肯定不骗人。”   听他这样说,在座众人顿时议论纷纷。   “牛耕的话,一天顶多是六亩地。要是用了船耕田机,一天顶的上5头牛哩!”   “牛在水田里走的快,但也不可能快太多,还是用船实在。”   南方的水田,由于常年浸泡在水中,土地较软,耕地的难度要比北方的旱地简单一些。耕地的速度也要更快一些。   可即便是最强壮的耕牛,吃最好的精料,水田一天也就是六亩,再多牛就不行了。   就是苦了后面扶犁的人。   这一台船耕机,五倍于耕牛的效率,足以让每一个水稻种植户心动。   “这一台多少钱?”   农正问道。   商社雇员说了个数。   倒也还行。   小城农正摸了摸下巴。   虽说对于普通农户肯定是不便宜,但对于衙门来说价格也不算高。   毕竟是机关师造出来的紧密机器嘛,机关哪有便宜的?最近两年州府内的粮库紧张,他们可以仿照北郡卫戍军那种模式,添置一些机器再由服农的役工操作,也算给州府增加些收入。   养一头牛,特别是耕地的牛,吃的不好的话就不长膘,瘦巴巴的没有力气干活。   西南多水塘,种地原本就是个苦差事,再加上山民居多,许多人都以菜肴狩猎为生,州府的公田全靠招收农役耕种。这两年应役的人越来越少,光是每年完成农部制定的公粮都十分困难,更别说州府自留的粮了。   连续两年,州府在户部考评中都在农桑一事上吃了大红,再来一回怕不是要从上到下全部考绩降等,到时候谁都吃不了兜着走!   这么算,这船耕机可真能算是个救星了。   于是农正连忙跑回驿站给自家知州写信,请示是否要考虑购买一批船耕机。   他嫌弃驿站送信迟缓,便遣了随从坐蒸汽火车赶回西南,自己便留在黑水蛇镇等消息。   等消息的这段时间农正也没闲着,干脆就跟着移民处的观光团四处走,借机考察农机的使用情况。   他有时候也会自己跑去军垦田中,亲自询问军兵们使用农机车的感受。也许是因为他的行踪太过鬼祟,每次都会被当做奸细抓去审问。久而久之农正也习惯了,毕竟北境现在还算是战区,大家警觉是应该的。   农正所在的地方是个小城,说是州其实有一半的土地是在山中,剩下的大都是湖滩。湖田不好种,山民靠山吃山,日子也算是能过得去,愿意从事耕种的人口并不多。   可大雍缺粮,朝中从上至下都鼓励耕种。农正所在的州府只是没人种田,却不是不能种田,该定的课粮半点不能打折,毕竟劝农课桑也是本地州府的重要工作之一。   为此他还特地跑去求助彭冲。彭大师对于没人愿意种田这事也没办法,只能帮他选了些适合湖田种植的作物,并推荐他考虑东海制造的新型农机车。   彭大师说:“北境和你们的情况差不多,也是人少地多。既然北境能搞军垦,你们也可以考虑率把农役改成农机,先实验一年。如果得用,以后自然会有人来耕种湖田。”   农正醍醐灌顶。   他比彭大师想得更多一些。   就算买了农机依旧不能完成农桑课,但他们至少可以在奏报中写明他们做出的努力,这不就是劝农课桑了么?!   抱着这样的想法,农正千里迢迢从西南跑来了北境,个中的辛苦只有自己知道。   ——好在一切都是值得的。   又一天的奔波结束后,农正铺开纸笔,认真地写下自己本日的心得。   原本只是想法子地应对朝廷下派的任务指标,不知不觉他已经忘掉了这个初衷,开始认真地思量起州府粮食种植的方案了。   州府有湖滩,湖滩虽说泥泞难行,但里面却都是肥土,气候也比北境的冻土适合太多。   墨宗大学院的徐师今日讲了稻田鱼的好处,说不定他门回去也可以试试?   若要真的成功,那他门那个小州府,也能成为鱼米之乡了。 第187章   怀有这样的期待,农正开始认认真真钻研起种植作物的事。   他也曾就读于农科,虽然只是一个很普通的学堂,但年轻时也曾有热血的抱负和远大理想。   可惜时运不济,在日复一日的琐碎中逐渐被磨平了棱角,最终归于沉寂。   重拾旧业,农正觉得既熟悉又新奇。虽然大体的常识是没有变化的,可有了农机车和化肥这样新鲜事物的加入,一切又都变得有些不同。   他仿佛又回到了少年时在学堂读书的状态,每一天都充满了新鲜,竟然也渐入佳境。   等到知府的书信送回黑水蛇镇的时候,农正已经成功混入了彭冲大师的培训班,每天在农课的海洋中醉生梦死,沉浸得不可自拔。   “看到了吗?”   差役被农正拉扯到田边,顺着大人手指的方向他看到在一望无际的田野中有数量农机车在驰骋。   “开田、施用底肥,这么大的地几个人都能忙得过来,这就是农机车的力量。”   “唔……”   “咱们那边虽然没有这么平坦的地,但我们的湖滩有很多,那都是天然带着肥料的良田,之前为什么都撂荒了呢?”   “嗯……”   “是因为种田太辛苦吧?!”   农正的眼神闪闪亮,看得随从脖颈僵硬,不知道这个头是应该点还是不应该点。   虽然……但是大家的确是因为日子还算能过得去就不想种田的,毕竟种田的花销也不小,养牛马或是买种子都要钱,不如直接上山打猎采药来得一本万利。   山上的馈赠多着呢,卖了皮毛草药就可以去买米啊。   “那如果没人卖米粮呢?”   农正反问道。   这个问题随从答不出。   怎么会没人卖呢?天下那么多米粮,总有地方是吃不完的,商人会带着这些米粮来他们的城,然后换走他们土产的皮毛和草药。   只要有商人,就不愁看不到米。   “商人又不产米。”   农正嗤笑一声。   “能买到米,哪怕是高价,那也是幸运的。如果种地的自家都吃不饱,哪有米卖给商人?”   “米粮,还是掌握在自己手里才安心。”   说着,他也不再多说,取出知府的书信看了看,然后便招呼着随从去找新元商社买农机。   这段时间,来咨询农机车的人很多,绝大部分都参加了那天的展示会,这让新元商社的雇员们欢欣鼓舞。   他们……好像发现了一种新的生意方式,能让原本观望中的主顾下定决心,还能吸引潜在的客户。   这可真是没想到,原本以为劳民伤财的展示会,竟然还打成了意外的效果,东家果然是个做生意的奇才!   被认为是奇才的高少爷可不知道自己又多了个称号。事实上,在展示会结束以后,他就翩然退场,把后续的工作都交给了商社的雇员。   他在忙着送别冉昱。   冉昱在黑火油加工厂中能起到的作用有限,在把自己设计的复式精馏塔提交给筹建小组后,剩下大多是一些收尾和打杂的工作。   打杂的活计谁都能干,事务缠身的冉昱便做了简单的交接,从繁杂的黑火油工程中退了出来,准备回东海筹建自己的内燃机厂。   高表哥还有点不好意思。   之前他吹牛说等这边事了就回东海帮助表弟建厂,结果黑火油工场哪里是简单就能事了的,这个集结了大雍最顶尖大师的工程,每一个细节都要仔细推敲,做后勤支援的高文渊根本脱不开身。   要是等他,怕是黄花菜都凉了。   冉昱也很理解表哥的苦衷,反正这也不是他第一次建厂,有了清合奏兵器局和化肥厂的先例,冉小昱现在对于规划厂址和筹建工程已经有了一套完整的流程。   有钱,有设备,再招到可靠的坊工,哪怕是慢一点,工坊都会顺利诞生,更何况这是他最看重的内燃车,他凝结了几年心血的最爱。   他已经有些迫不及待了。   无情的表弟着急要走,毫不知情的表哥还在依依不舍,只恨没能招待表弟好好游览一翻北地的风光。   “不然再多留个十天半个月吧。”   高文渊尝试着挽留。   “等郑院长确定了安装2号精馏塔的选址,我可以带着你去草原骑马。你还没见过草场吧?我卖了一个马场专门养了几匹海西矮马,你肯定能喜欢。”   “艾?你养的是海西马吗?”   “那玩意有啥好的,都是出了名的小短腿。也就是性情温顺比较容易上手,要说神骏那还得是阿木尔的野山飞!”   一说起马,一旁的萧烈成就忍不住插嘴了。   萧家是北郡的军伍世家,萧烈成不说从小在马背上长大,对于马和枪的见识肯定比东海富商冉氏表兄弟广。   萧烈成了解马也喜欢马,一说起马的话题就滔滔不绝,搞得高文渊根本插不上话。   “野山飞是真漂亮!南石郡守叶吉阿的坐骑就是野山飞的马王,踏雪云蹄,那叫一个漂亮。”   “不过野山飞性情高傲,身手不好的根本靠不到它们跟前,所以军中盛传叶吉阿骑术天下第一,那不是没原因的。”   说到这里,萧烈成忽然顿了顿,嘿嘿一笑。   “野山飞虽然好,但我暂时也不敢指望。”   “我现在就希望我的挚友能满足我小小的愿望,就那种通体黑色,两侧有排气筒,跑起来像是贴地飞行一样的野山飞,我最近时常与它在梦中相会。”   “自从上次与它的兄弟见面,我做梦都是它神骏的身影。昨天晚上我梦到一个白胡子老头,手中还拿着红线。他说说不久之后,我命定的铁马就会被我贴心的挚友送到我身边,我们已经绑定了红线,叫我耐心等待。”   高文渊:……恶心,但还能这样?   虽然不齿昱萧烈成的厚脸皮,但高少爷也喜欢两轮车。   他原本热爱刺激的人,没事也要浪三分的那种,轰鸣震颤和烈风扑面都会让他热血沸腾,心跳飙升。   高文渊:“哦,巧了,是不是个笑呵呵看着十分富态的老头?他也给我绑红线了,线那头还拴着一部两轮车,我记得它是金色的,就金币那个颜色……”   冉小昱:……   冉小昱:那你们就等吧,谁给你们绑的绳子你找谁。   不过到底还是挨不住两个厚脸皮的软磨硬泡,冉昱无奈答应第一批出产的两轮车会给表哥和好友匀出两辆。   说是不情愿,其实一转头冉小昱就笑得见眼不见牙。   一切都在他的计划之中,为了带动两轮车的声势,务必要定制一批给人做宣传,好友和表哥都是他瞄准的目标。   原本是准备白送,现在两人都争相要给钱,那他为啥不收呢?   阿昱为了建厂,现在可是贫穷得很,能省下来一些就是一些嘛。   除了阿成和表哥,冉昱的推广名单中还包括东海郡守钱酉匡,东海郡尉崔慎,以及一位大人物。   其实阿昱也不知道这位大人物会不会喜欢,但既然大人物把压岁钱都拿出来支援东海的建设,于情于理他都应该有所表示。   何况大人物要真坐了内燃车,那冉昱就不需要担心车打不开销路,至少大雍的绝大部分人都会对他的内燃车刮目相看。   冉昱瞄准的大人物,就是今上。   今上还是个小娃娃,车速自然要有所控制,安全性永远比拉风程度更重要,所以热球发动机还是第一选择。   考虑到舒适度及外观的赏心悦目,给阿成和表哥那样充满野性硬朗的机械完全不适合今上。裸露的传动带和齿轮会给陛下造成危险可怕的印象,于是冉昱选择了更加可爱圆润的造型——他给这辆小内燃车套了一个黄色鸭子的外壳。   “这个……”   高表哥皱眉。   “这跟木马有啥差别啊?白白浪费内燃机。”   “木马能自己走吗?”   冉昱把鸭子的红嘴巴安装在内燃车的前脸,闻言反问道。   “你也会骑马,但你会讨厌内燃车么?”   听他这样问,高文渊摇了摇头。   谁能讨厌内燃车呢?   比起需要人力或者畜力的车马,内燃车轻巧灵便还可以自己掌控,这样的感觉哪怕是蒸汽车也没办法比拟。   这也是为什么列西煤油车如此受人追捧的原因。   冉昱把最后一根螺丝拧紧,退后几步远远欣赏了一下自己的成果,满意地点头。   “希望陛下会喜欢这份礼物。”   “哪怕只是体验到一丁点机关学的好处,不至于像灵帝或是哀帝那样的畏惧和排斥,那我们的努力就不算白费。”   萧烈成看着眼前这个有着四个轮子的黄色鸭鸭车,不知道为什么心中竟然升起一丝羡慕。   虽然他的童年是火铳和马驹,但他若是能得到这样一辆鸭鸭车,他肯定会开车去跟所有的小伙伴大肆炫耀,毕竟这可是全大雍独一份的玩具呢!   会喷气,能自己行走,想开到哪里就开到哪里,自由自在,谁不想要?   “会的。”   他小声说道。   “陛下与先帝不同,陛下愿意把压岁钱掏出来支援黑火油工场,陛下也一定会喜欢机关。”   “我们的时代,到来了。” 第188章   小皇帝封禾每天5点起床,先跟着师傅练过拳脚,然后又进行一个时辰的晨读,最后才会在内侍的引领下进食过早餐,开启一天的正式帝王生活。   幼儿的日子也是很不容易的。   小皇帝最近增加了两门新功课,分别是化物和机关术。不过负责教授化物的郑先生最近去研究黑火油加工场了,可能要一段时间才会回来,所以这门启蒙课暂停,目前只有一位宋先生教他机关术。   封禾不喜欢宋先生。   宋先生十分严厉,总是要他全篇背诵一些艰深晦涩的文章,封禾听不懂也不明白,书背得干巴巴,经常被宋先生教训。   机关术就是这样枯燥的东西吗?   小皇帝疲惫之余,也满心郁闷。   母后说机关科是最有趣的学问,为什么他就体会不到呢?   难道真像那些乱臣贼子传言的,他们老封家的气数已尽,生下来的皇帝都是笨蛋?   呸呸!才不是!   明明郑先生教授的化物科他就能听懂,虽然也很艰深了,可因为先生讲的有趣,还会穿插许多神奇的实验,他也不会觉得厌烦,甚至还暗暗期待。   可机关术……机关是有什么有趣的呀?都是些连杆传动什么的,还有想也想不通的术数,东海那个冉七郎真是个奇人。   于是在小皇帝的心中,冉七郎变成了机关学宋先生一样的人物。   他觉得这个最近经常听到的名字,多半也是个古板严肃、一言不合就要教训人的老先生,整日躲在机关密布的房间中做些谁也看不懂的研究,出门便是震惊世人之时。   好吧。   小皇帝默默给自己盖了盖被子。   以母后和陈葵对冉七郎的看重,这位日后多半会入朝为官。虽然不是像开国泰相一样神仙人物,可他封禾也不是太宗皇帝,只要不被压着学机关术,凑合一下也没什么。   听说这几日冉七郎要进宫给他讲授一堂机关术,小皇帝就觉得十分紧张。   听说冉先生当年考入墨宗大学院的头名,入学后几个科目的大师都抢着召他做学生,这得是怎样聪明的人物!   万一他还是听不懂,希望冉先生不要用那种看蠢物的眼神看他就好了。   正想着,廊下传来了轻微的脚步声。   小皇帝裹起被子,在黑暗中眨了眨眼。   应该是到了早课的时间,内侍很快就要进来叫他起床了。   今天是他的生日。   每年过生日的时候,母后都会亲自为他做一碗长寿面,陪他玩耍一天,再送他一个礼物。   做了皇帝以后,这样宁静的陪伴就变成了一种奢侈。   母后总是很忙,越来越忙,他的功课也在不断增加。   以前经常能看到母后,现在却只能看到母后身边的女官姑姑。除了每天晚上睡觉前会固定过来看望他,母子两个几乎没有什么碰头的机会。   小皇帝很懂事,因为他知道母亲是在代替自己承担责任。   原本是应该他处理的公务,可是因为他还没有长大,所以母亲便替他挑了起来。   母后常说让他好好学习本领、快快长大。母后也会在这段时间整理先帝留下来的烂摊子,至少要把个齐整的朝堂交由他接手。   说起来,今天母后会送他什么呢?   小皇帝坐起身,把被子推到一边,然后背着从床上爬了下来。   听到声音的内侍连忙挑帘,小心地帮他穿好了衣物,然后又喂给他一碗牛乳暖暖身子,这才带着他去小教场上早课。   早课结束,小皇帝又去吃了早饭,一切都与之前的每一天并无不同。   他有点失望,便小声问大总管今日可有特别安排。   大总管想了想,告诉他今日的机关课由东海过来的冉七郎给他讲授,而且时长一整日,不知道这算不算特别。   小皇帝:………   这有什么特别的,不过是换了一个老头而已嘛。   而且明明只要一个时辰的课程忽然拉长到一整天……所以他的诞日就要在那些看不懂也不明白的连杆转轴中度过吗?   刚才还香喷喷的早饭,一下子就变得有些倒胃了。   小皇帝没精打采地起身,跟着大总管走过长长的连廊。   ——咦,这不是平时去书房的路啊?!   他站住脚步,问大总管是不是走错了,大总管笑着摇头。   “今日上课的地点不在上书房,冉七郎已经等在小教场了。”   小教场吗?   小皇帝扬起小脸,心中暗暗松了口气。   既然是小教场,那多半不用背诵或者讲解经典,也许是郑先生那种神奇的小实验?!   一小到小实验,小皇帝心中又多了几分期待。   直到他看到偌大的小教堂上只站了一个白衣青袍的青年。身形不算特别高大,挺拔如白杨,光是站姿便有种洒落飘逸之感。   而在他的脚边,还放着一只黄色的小鸭子。这鸭子比普通的鸭要大了许多,肚子下面不是两只脚而是四个轮子,看着十分奇怪。   “这便是今日的机关师傅——冉昱。”   大总管给小皇帝介绍。   冉昱连忙上来见礼。   说起来,这还是他第一次见到今上本人。   虽然早就知道当今陛下尚在年幼,可看到一个白白嫩嫩的团子穿着一身微缩版的帝王常服,冉昱却莫名想起那只被砸碎的铺满。   铺满是随着陛下的密旨被特地送到东海的,目前正供奉在东海郡守府的正堂之中,钱胖子生怕苛待了陛下的心意。   但冉昱,总觉得那个铺满有种可怜巴巴的喜感。   咳咳,虽然以貌取人是不对的,但对本朝封氏皇族来说,凡是青史留名的皇帝大多相貌出众。而中期之后转嗣的旁支在相貌上全都一言难尽,也不知道是不是个巧合。   看在今上如此精致可爱……嗯,威武霸气的份上,说不定大家也可以期待一下。   冉小昱胡思乱想的时候,小皇帝的脑洞也在一路狂奔。   这个冉先生长得真好看呀,比他娘亲身边的女官姑姑都好看。额……男子汉好像不能说好看,应该叫什么来着?反正比机关术的宋师傅好看多了!   而且他看着就很好说话的样子,说不定一会儿自己说听不懂,这位冉师傅也不会凶巴巴地瞪他,不会摇头晃脑地说他没悟性。   悟性是什么,小皇帝不大懂。可他就是很不喜欢宋师傅看他的眼神。仿佛一早就认定了他不可能弄明白,就像西殿的那些差生皇帝。   说起来他的血脉好像和那些人不在一枝,他们家更靠近和帝,算是景帝的旁系。   他母后也是墨宗大学院的生员,所以他和西殿那群人不一样!   “冉先生,这是什么呀?”   小皇帝指着地上的四轮小黄鸭问道。   “苡橋这个鸭子为什么没有脚?下面安装的是车轮吗?”   “是的。”   冉昱微一躬身。   “这是一辆鸭子造型的四轮车,使用了我制作的内燃机作为动力,是机关学的产物。”   “这是机关车?!”   小皇帝很聪明,马上便抓住了关键信息。   “这是你自己做出来的车,而且与其他人的不一样,对吗?”   “是的,陛下真聪明,一眼便看出来了。”   冉昱笑得温柔,不自觉的用上与小孩子对谈的语气。   大雍朝的君臣之间气氛相对轻松随意,尤其是面对这么萌的一个团子,真的很难保持严肃恭谨的态度。   何况来之前,太后也有明旨给他。太后说之前的宋先生教导方式过于严厉,导致陛下出现了厌学的情绪。希望冉昱能以相对温和的方式引导陛下喜欢上机关学,至少不要排斥。   所以冉昱才会安排了这一整日的鸭鸭车教学。   “陛下想要试一试吗?”   冉昱柔声问道。   小皇帝绕着鸭鸭车走一圈。假装自己不是很在意,可眼睛就像粘在了鸭鸭的身上,根本移不开。   他只勉强坚持了一下下,便迅速点头。   “好吧,既然你这样说……”   冉昱笑了。   他就知道,没有一个小孩能够抵抗得住鸭鸭车的魅力。   他造这辆车的时候,他的三个侄子侄女儿可是全程围观,连吃饭都叫不动。   于是冉昱先耐心地给小皇帝讲解了一番鸭鸭车的驾驶要点。   因为是给小孩子设计的车,所以内部结构都做了精简,不但速度被放的很低,他还在车的外部安装了制动结构。就算小皇帝玩儿的兴起不踩刹车,他周围的侍卫和宫人也可以通过外部制动让车子停下来,确保不会出现危险。   小皇帝上了鸭鸭车。   小皇帝发动了鸭鸭车。   突突突——鸭鸭车动了。   小皇帝一开始还很小心,不敢把速度放得很快。等过了一会儿便大起了胆子,在小教场中漂移。   一边开,嘴里还一边呼呼喝喝,和京城里飞跑玩耍的娃娃也没什么不同。   “冉先生,这就是机关车吗?它为什么能自己走动?”   “为什么我一踩这个板板鸭鸭就动了?明明鸭鸭有四个轮子,而我只踩了一个板?”   “冉先生,为什么……”   这一天,小皇帝封禾过了一个极其难忘的诞日。   他不但吃到了母亲做的长寿面,还得到了一辆鸭鸭车,能自己开的那种!   他一下子就爱上了机关学,他喜欢好看冉师傅!   一直到晚上上床,小皇帝还在念叨他的快乐。   一旁大总管抹了把眼泪。   自从今上登基,他已经很久没见过这样的陛下了。陛下总是表现得太过懂事,有时候他甚至忘掉陛下还只是个五岁的娃娃。   不过大总管的感动也只持续到第二天。   第二天一早,当小皇帝撒泼打滚要开着他那辆鸭鸭车上朝的时候,大总管心中的郁闷简直无可言表,只能自己默默叹了口气。   唉,陛下果然还是个五岁的娃娃啊! 第189章   小皇帝要坐鸭鸭车上朝这事并没有在京中引起太大的波澜,毕竟那个鸭子车的外形太具有迷惑性,宫人和朝臣只觉他是得了一个新奇些的木马车,谁都没忘里面隐藏的内燃动力上想。   这也是冉昱想要达到的效果。   他是按照太后的要求引导陛下对机关学产生兴趣,目的达到了就功成身退,上书房自然会筛选更适合教授陛下功课的先生。   走出宫门,冉昱一眼就看见等在外面的三哥。   三哥站在蒸汽车边,正低头点燃一根烟。   目光交汇,男人随手把燃起的火光掐灭,然后朝心爱的弟弟伸出手。   “阿昱,过来。”   冉昱一脸惊喜,连忙快步走过去,一边走还一边笑着问。   “三哥怎么进京了?”   “有些事与枢机厅交接。”   崔慎回答的十分简略。   冉昱秒懂。   他是听说军卫暂代部分枢机职能的,东海除了自己的辖区,还要负责南部诸郡和海外离岛,赋权不可谓不大。   手中掌握这个权力的,自然就是现任东海代郡尉崔慎。不过崔代郡尉的那个“代”字很快就要去掉了,朝中有风声说兵部尚书萧卓上任后的第一件事就是重新考核各郡郡尉的考绩,以朝中目前的风声及崔代郡尉本人的履历和军功,他十有八九要被扶正。   阿昱很为三哥高兴。   比起做个船把头,三哥其实更适合军伍,他理应在属于他的舞台上发光。   现在东海安定,驻军严整、训练有素,卫所一扫之前的颓丧之气。原本盘踞外海百年的海寇早就被连根拔起,海倭国倒是暗搓搓试了几次水,结果都铩羽而归还损失惨重,最近也进入了蛰伏期,轻易不敢露头沾惹东海卫的战船。   东海线进入了难得的平静期,因着海运畅通青州港的贸易越发繁荣,俨然已经超越都德城,成为大雍第二大贸易港。   可光是这些还不够,冉昱觉得东海的空间还是太小,不得三哥尽情施展,如果要是能上京就好了。   他也曾跟三哥聊起过以后的计划。   三哥的态度很明确,朝中关于晋升他郡尉一职已经隐有争论,所以短时间内他不宜有动作,也暂时不打算离开东海。   但不离开不代表不可以拓展实力,最近接连爆出来的里通外朝案就是个好契机,可以让他趁势把东海附近的暗线都扫一遍。   这工作原本是属于枢机厅的。只是现在的枢机厅指挥使杜文晖是旧儒派的老人,能力平庸但挑事倒是很有一套。他借先帝的诏令监督百官,搞得却都是些不入流的小手段,党同伐异,正经的里同外贼抓得马马虎虎,早就有人看他不顺眼了。   枢机厅不能掌握在旧儒派的手中,这是目前西洋派和强硬派的共识。   “戌时登船,明日傍晚能到青州。”   上了蒸汽车,崔慎把行程安排告诉了阿弟。   “等会儿我们先去吃饭,你不是很喜欢石兰街的羊肉锅子?今日正好有些冷,我们去吃。”   冉昱当然没有异议。   说起来,他也有段时间没跟三哥相聚了,两个人各有各的事情要做,想一起吃个饭都是奢望。   石兰街的羊肉锅子是他第一次来京城应考的时候,三哥带他过来吃饭的地方。彼时的阿昱第一次跟着哥哥离开东海,觉得既新鲜又有些胆怯,直把三哥当成了最大的依靠。   那段时间的两人,颇有些相依为命的意思,当然是阿昱单方面的相依为命,像哥哥的小尾巴,做什么都要找哥哥商量。   小混蛋也不是一开始就这样肆无忌惮的,胆气和见识都是在哥哥的陪伴下一点一点的养起来的。多年以后两人再故地重游,竟然还都觉得十分怀念。只是哥哥怀念的是怯生生如猫崽一样的阿弟,阿弟则是怀念好吃的羊肉锅,可以说是十分没心没肺了。   初春的京城还有些凉,崔慎下车的时候,把自己的羊绒大衣披到了阿弟的肩上。他也没叫护卫随行,两个人就这样闲庭信步,像普通客人一样,走进了店中。   伙计很快上了羊肉锅。   雾气蒸腾中,三哥眉眼间的锐利都被柔化了许多,他一边给阿弟布菜,一边说起了家事。   “谢姨的生辰快到了,这次回去正好聚一聚,说起来我也有很久没见过康宁他们了。”   冉昱点头。   三哥的身世其实对于冉家内部并没有什么影响,三个侄子侄女至今仍旧保留着“三叔”的旧称,并不会因为血缘而有所疏远。   当然最主要的是三哥以前就很有威严,康宁康雪他们想要调皮捣蛋只会找臭味相投的小叔叔,跟三叔这样的正经长辈还是不敢造次的。   不过冉小昱才不会承认这一点呢。   他点了点头。   “这次回去以后我要开始筹备工场。这次北境的事就先这样了,可若是反响好总这样零散定做也不合适。以后黑火油工坊有产出,我觉得车会有新机会。”   两人在外面,有些话不好说得太明确,但彼此都听得懂意思。   便如冉昱给萧烈成展示的,他这次可是自费给北境前线提供了一批履带车。   这批履带车在适当条件下将在前线战事中做一定的测试,如果情况允许也可直接开上战场,北境的卫戍军会将使用结果反馈给冉昱。   耗资不菲,但做好了就是一笔得利百倍的生意,而且还可能提高前线的战力,冉昱觉得值得。   关于履带车的灵感也是来自于巴小霸的提示,不过巴小霸比较没有耐心,只提示了一些技术要点就算结束,不像宁小统还会细致地讲解绘图。   冉昱十分知足,巴小霸提示的技术要点虽然精炼,但若真是实打实的探索也是要经历无数次失败,付出大量的时间成本的。   他现在,等于站在巨人的肩膀上看风景,眼前的世界一览无余。   他可以在巴小霸提供的信息中进行改良、修正,变更成更适合大雍目前技术条件的作品,这已经很好,很好了!   感谢宁先生,感谢矩子令!   “对了。”   说起巴小霸,他就想起了他的另外一个来自域外的朋友——秦知。   阿元表哥说秦知去了龟背屿的实验室研究发电机,算算时间这也有小半年,也不知道秦知在那边过得怎么样?   “他过得很好,非常适应那边的生活。”   在听到阿弟问起秦知的时候,三哥的眼眸有一瞬间的晦暗,然后便很快恢复了常态。   他若无其事地喝了一口茶,仿若一个关心弟弟朋友的好哥哥,淡定地说道。   “他家的祖宅已经还回来了,阿元还给添置了一些家具。岛上有特地租给他们的土地,选的都是平整干燥的高地,周围还有山林和水塘,风景十分不错。”   “食物和水源都不用担心,水岛上就有山泉,食物会定期运送,岛上也有田地,可以种植新鲜的蔬菜和水果。”   “听说阿元给的酬劳十分丰厚,秦知干活的动力也很足。其实这样的生活十分适合他,环境简单人员交际也不复杂,可以给他适应大雍文化和生活的时间。”   冉昱觉得三哥说得有道理,其实他也发现了初来乍到的秦知对于大雍的生活有些适应不良。   他好像还保佑之前在海西洲的思维模式,对于主仆之间的定位根深蒂固。然而大雍的主仆与海西洲的主仆不完全相同,这就导致他有时候看上去用力过猛,而且还让对方完全摸不着头脑。   这样的文化差异适应需要时间适应的,然而却不是人人都能理解秦知的苦衷,也不会时刻迁就和顾念他的感受,这会不断增加他与其他人的隔阂。   谁都不是钢筋铁骨,时间长了伤害难以避免。   冉昱衷心不希望秦知受伤。秦知是一个敏感而聪慧的人,他的才能在海西洲无法得到发挥,回到另一个故乡如果还是遭受冷遇,那就是暴殄天物。   东海需要秦知。   听到秦知过得很好,冉小昱一下子就放心了。   他从来不会去质疑三哥话中的真实度。三哥也许会对他隐瞒,但永远不会对他说谎,他说秦知过得好那就是很好很好的。   他又转而愁起了内燃机厂的选址。   他念叨的时候,他对面的男人就一直在观察他的表情。   崔慎的唇角嗜着笑意,视线却一直在阿弟脸上打转。从眼角到眉梢,不会放过一丝一毫的变化,但锐利的眉眼却在蒸腾的水雾中逐渐舒展。   现在他终于能够确定,阿弟对于那个秦知并没有什么多余的想法,单纯就只是一个还算是能谈到一起的伙伴,仅此而已,再没有其他。   分隔了大半年,阿弟也仅在今日想起了秦知,可见这个人对他的分量不过一斑,还比不过高阿元那个蠢蛋。   秦知,还远没有进入“习惯”的范围,若不是有特殊的才能吸引,他随时都会被阿昱丢弃。   果然关心则乱,自己之前是太紧张了,才会失了分寸。   以后不会了。 第190章   两人吃过了饭,冉昱便说要回客栈收拾行李。   崔慎叫他不用忙,随从们已经提前把他们的行李整理好送往码头,所以只要及时赶去登船便可以了。   冉昱喝了点酒,被早春的夜风一吹,酒气有些微微上头。   他坐在车中,头不自觉地倒向崔慎的肩膀,略有些迷茫的视线盯着窗外亮起的一盏盏灯笼,意识逐渐开始混沌。   崔慎搂过他的肩膀,细心的帮他调整了一个舒服的姿势,状似随意地说道。   “回去以后,阿昱便跟我住吧。”   哎?   “南苑你的东西都帮你收拾好了,现在都在郡尉府。到时候你看看还有什么落下的就跟管家说。”   啊?   “最近不要去南苑。”   这下,冉昱彻底醒酒了。   他坐起身,一双猫儿眼定定盯着对面的男人,眼里哪还有半分醉意。   “出了什么事儿吗?为什么我不能回南苑了?”   “最近东海可能会有点不太平。”   崔慎淡淡地说道。   “你走的这段时间,海倭国发生了一些变故。”   “他们仿制旸天箭始终没有成功,可能会做一些蠢事。”   他说的很隐晦,但冉昱听懂了弦外之音。   旸天箭?那不就是之前三哥从他这儿要走的那张问题图纸吗?!   当初定做火箭弹的时候,三哥话说得很明确,那就是务必人为给这些火箭弹制造一些困难,让仿制者永远找不到正确的研发方向,最好还能引导对方走进死胡同。   冉昱多机灵个人,马上便明白了三哥的用意。   尤其阿元表哥还透露,这图纸是要送去恒阊郡。听说冉旸一直在想方设法打探飞羽火箭的图纸,阿元表哥透过柳箭的渠道把错误的图纸传给他,多半是想坑他一把。   结果冉昱还是想简单了。   当时他觉得冉旸只是贪婪,可万万没想到那家伙竟然全无风骨,还和海倭人勾勾搭搭。   他难道不知道青州城被攻破,城中居民惨死的罪魁祸首是谁吗?!   他难道忘记了在那场破城之战中,冉家有多少叔伯兄弟姐妹倒在海寇的枪下?   他难道不清楚偌大的冉氏织园是怎么被付之一炬的?   他知道,他都知道。   但在利益面前,冉旸完全不在乎。   他不在意这些火器会被海倭人用来杀戮自己的同胞。他只想尽可能的给自己攫取更多的利益,这样的品性让冉昱鄙视到了极点。   幸好当初在设计图纸的时候,冉昱本着坑人的想法半点都没留情。   因为考虑到冉旸本人也是墨宗大学院机关科的生员,冉昱特地把图纸做得似是而非。这种图纸若是给普通人看可能并没有太多的想法,可若是换了行家,思路便容易被引导至错误的方向。   只是他也没想到,最后这份图纸竟然还是落到了海倭人的手里。   嘿嘿,被他们拿到也好。这也算是他费尽心力设计出来的杰作,保证能给他们留下一个百年难忘的回忆。   “所以他们还是仿制旸天箭了是吗?”   做了坏事的冉小昱小小声问道。   “那他们造出来了吗?”   话音未落他又自己摇头。   “不可能的,造出来也没办法用,那东西不可能维持飞行轨迹中的平衡,除非增加连杆的长度和直径。可是这样一来,火箭的推进力又不够,必须增加火药的重量,这就是个悖论。”   事实也的确像冉昱说的那样,在濑户城关于飞羽火箭的仿制工作目前正陷入可怕的僵局。   把这种火器视为自家翻身的机会,新川对于飞羽火箭的进度格外上心,最近每一天都要去作坊督工。   他召集了手中所有的工匠,堵上半个身家为他们提供最好的原料和工具,只盼着有朝一日能拿出像巴甫洛夫那样成功的仿制品,一扫之前的晦气。   如今海倭国的王室继承权争夺已经进入了白热化。   新川所效力的桧木宫亲王原本是王嗣候补的第一人选,呼声极高。可由于江北矿区失守,“新乐土”计划遭遇挫折,桧木宫亲王的声望一下大打折扣。很多贵族开始观望,甚至有人干脆改弦易辙,转为支持桧木宫亲王的堂哥松宫。   新川在桧木面前打了包票,这次的飞羽火箭一定能够制造成功,到时候武装有火箭的泰番军团会成为亲王的最大助力,横扫濑户城,甚至逼迫现在国王退位都不在话下。   万事俱备,只欠东风,就等着濑户版的飞羽火箭诞生了。   新川对此信心满满。   火箭弹毕竟是他折了不少人手才抢回来的,当时大雍军队也是拼了命的追击劫杀,17艘小船只有一艘成功返回,其他的全部交代在了南江上。   丢失了图纸后,雍朝内部展开了疯狂的清扫,整个恒阊郡都被翻了个底朝天。发明出旸天箭的冉氏子被斩首示众,全族连坐,还在阊洲城里公开处决。   ——雍人恼羞成怒了!   新川越发信心满满。   是大雍朝的反应给了他底气。   他太了解那些官员,他们害怕承担责任,总想找到替罪羊。图纸丢了,他们看守有疏漏,派出卫戍军也没能拦截,所以只能迁怒卖火箭的冉家人。   新川对于冉旸的死还是有些可惜的,毕竟有能力还没骨气的人不好找,冉旸这条线要是经营好了说不定还有更大的收获。   只可惜他等不了了,主上也等不了了,他们都需要火箭来逆转翻盘。   “可是都杀光了,谁还会为他们造火箭呢?”   新川的下属想不明白。   “不是在东海还有一家子人吗?”   新川冷笑一声。   这就是一场阴谋,一场家族内斗的阴谋。   东海的冉氏得到了皇帝的宠幸,于是想方设法排除异己,借刀杀人是为了独霸火箭的图纸。   “可是他们没想到,恒阊郡的那个冉氏子早早把图纸卖给了我们,现在这世上唯有我们拥有和他们一样的东西了。”   是这样的吗?   下属疑惑。   他总觉得事情好像不像自家大人说的这样简单。   最初的飞羽□□来自东海,恒阊这一家是在很久以后才造出了成品,而在这之间东海又接连出了很多神奇的机关,现在已然成为大雍工业的新兴地。   反倒是前往恒昌郡的冉氏族人,之前一直在经营织园,也是最近才开始建造火器坊,时间也没有很久。   东海不但有飞羽火箭弹,还有连发枪和远狙枪。恒昌有什么?孰高孰低不是很清楚了吗?   可他只敢在心中质疑,嘴上却一个字都不敢提。   他们的主家已经被逼到了绝境,若是此这一次不能成功翻身,那以后新川家多半就要和濑户城中曾经辉煌过的很多小姓一样,迅速被人踩在脚下。   既然做了新川家臣,那便是一条绳上的蚂蚱,就算不成也得成。   被逼到绝境的人,往往能爆发出超强的力量。   很快,匠房传来了好消息。河田大师成功解决了火箭的平衡问题。现在他们打上天的火箭,至少不会飞到半空,就砸回到自己头上了。   结论虽然听着可笑,但却着实耗费了匠人们的大量心血。毕竟他们依据的是错误的图纸,在主家不停的催促和施压下,能成功解决平衡问题真心是迈出了前进的一大步。   可新川却不满足。   他气冲冲带着随从到匠房,把众人大骂一通。   明明提供了成熟的图纸,这些人为什么不按照他要求的做?!   火箭飞到一半会折掉,那是因为他们的做工不行!   他给了他们那么好的材料,为什么他们还是造不出跟大雍一样的飞羽火箭弹?!   匠人们有苦说不出,只能低着头听新川骂人,心中也满是怨气。   可是在濑户城匠人的身份实在地位,别看都“大师”地叫着,实则都是主家的奴隶。主家愿意施舍笑容那是恩赐,可一旦变脸直接砍死都不会有人追究,他们的命就掌握在新川的手中。   无奈之下,匠人们只能更加拼命,日夜不休的琢磨火箭弹的图纸,,解决层出不穷的问题。   时限一天又一天的临近,新川的状态也濒临疯狂。无奈之下的匠人为了活命,只得伪造了一些参数和设定。这样的火箭弹虽然能飞,但却无法保证射程以及方向,打出去就等于做随机运动,使用价值非常有限。   为了通过测试,匠人们还特地计算了发射的角度和方向,还把测试场的风力也计算了进去。所以在试射的时候,虽然也出现了偏离目标、受风阻影响较大的情况,但大体上结果还算说得过去,没有暴露太大的破绽。   新川激动了。   他觉得自己耗尽心血的谋划终于看到了成果。   他殷勤的邀请贵亲王观看过“桧木火箭弹”的试射。那一天是城中少有的好天气,场内几乎没有风,接连三轮发射都大体打中了目标,十分作脸。   “很好,”桧木宫满意的点头。   “便按照这个样子做下去吧,要尽快生产出一大批火箭弹装备我们的泰番军团。”   说到这里,他顿了顿,眼中露出一抹阴狠。   “我要让那些大雍人也尝尝桧木火箭弹的滋味。” 第191章   海倭国立嗣争夺白热化,一向谨小慎微的桧木宫也失了方寸。   若要换成两年前兴福楼事件还未发生的时候,桧木宫决计不会这样轻易相信一次火器试验的结果,必然要再多验证两回才放下心。   但是这一次,时间不容他再犹豫。   他的堂兄松宫,最近带领麾下的三条番军团,成功抢夺下马蜡达西南部的橡胶岛。   马蜡达的橡胶举世闻名,每年都有大船载着优质橡胶前往各地,然后为马蜡达大酋长带回源源不绝地财富。   马蜡达高度依赖橡胶,为了保护盛产橡胶的海岛,大酋长组建了海军战船队,日夜不停地在几座橡胶岛之间巡逻。   无奈天下没有千日防贼的道理。马蜡达国最近发生了内乱,一直虎视眈眈的松宫自觉抓到了机会,亲自带领擅长海战的三条番军团进攻橡胶岛,狠狠打了马蜡达战船队一个措手不及。   马蜡达战船队也不是吃素的,内乱归内乱,但还是很快组织起反击的力量,稳定住了局面。不过最西南靠近海倭国的橡胶岛到底还是失守,被恶狼吃进嘴巴的肥肉怎么可能再吐出来,无心恋战的马蜡达战船队干脆就放弃了。   于是王嗣之位的有力竞争者松宫再夺一城。有了橡胶岛这个大筹码,城中的呼声又开始发生变化。   毕竟一个是为了王国开疆拓土,另外一个经营多年花费无数最后竹篮打水一场空,对比之下桧木宫简直成了罪人。   好在还有泰番军团的支撑,那些人虽然很想落井下石,但到底还是忌惮泰番军团的战力。虽然在江北煤矿被大雍军队打掉了一整个联队,但泰番军团还是保有一定战力,这些战力教训濑户城中那些不长眼的贵族是足足够够的。   “泰番军需要补充火器,需要扩大战力。”   桧木宫狠狠地拍着桌案。   自从成人开始,他从没像现在这样狼狈,出身高贵的他一直是王族表率。   那个松宫算什么,不过是一个贵家生下的血脉,如何与他这样的纯血相比!   “主上,息怒啊!”   一旁的近侍连忙奉上一碟嗅盐。   主上血统纯正,双亲皆是王族,身具海倭王室标志性的“气脉症”。   传说“气脉症”只在血统最纯正的王族后代中出现,生气或是高兴都会让他昏厥,需要嗅盐才能唤醒。   优雅,这太优雅了!   主上是尊贵无比的天人,自然见不得凡人的脏污。而像松宫这样,虽然母系也是贵族,但贵族与王族还是有差别的,松宫这等粗鄙之人就不会晕厥,所以大家都觉得还是主上的血脉更高贵。   不过现在的濑户城,也不是血脉高贵就能登上王位的,甚至血脉这事就是个禁忌。现在的国王是先王最喜爱的御女所生,论血脉简直不能看。国王自己也十分忌讳,谁拿这个说事谁就会被砍脑袋。   所以在老国王看来,桧木宫的血脉不但不是加分,反而是个恶感的来源。若不是桧木宫一直表现得极为出色,手中又掌握着大量的资源,他早就被挤出继承序列了。   “主上无需忧心,属下已经调动了所有的工坊和匠人,全力生产濑户火箭弹!”   新川笑着上前一步,意气风发,春风得意。   “不出时日,第一批濑户火箭弹就可以交付军团。只要泰番勇士能够保持武勇,主上的期待必然不会落空。”   仿制出了飞羽火箭弹,新川一扫之前的颓势,如今也能挺胸抬头地给泰番军上眼药了。   他可没忘了之前江北失守的时候番长是怎么嘲讽他的,还妄想把所有的责任都推到他身上,哈,他就没想过有朝一日会被报复回来吧!   果然,听他这样说,泰番军团番长的眼睛马上立了起来。   他刚想骂人,却听上首的桧木宫轻咳一声。   “好了,别吵了!”   桧木宫亲王冷下脸,满意地看着两个属下无声地互瞪。   不和?倾轧?相互防备?   这就对了!   一个掌握着金钱,一个手中有军团,要是这两个人私底下联合起来把,那他这个主上坐的还有什么意思?不过就是个被架空的傀儡。   斗吧!像恶狼一样相互撕咬吧!恶狼需要保持凶性,只效忠一个头狼,只有头狼能够调停和镇压,能够划分利益!   他们斗得越厉害,他这个主上才越舒服。   “你们都是最忠勇的番士。”   桧木宫各给了两方一个嘉许的眼神。   “一切都是为了濑户城,为了更广阔的土地和更富饶的物产,那应该是属于神的后裔,而不是那些肮脏劣等的大雍人,他们不配拥有那样的土地。”   “当然这濑户城中的很多人也不配。低劣的血脉会动摇我们的神志和决心,所以你们必须精诚团结,不能让松那样的劣子控制朝权,他会将我们带向灭亡!”   说了那么多,最后一句话才是主题。   在座的都是桧木宫一系的亲信,自然齐齐起身,高呼千秋。   从这一天起,之前一直沉寂的泰番军团忽然有了动作。   他们在自己的驻地开始了秘密操练,分批分队的演习队形。同时由新川掌管的工坊也在全速运转,金钱如流水一样低花出去,从世界各地买入原材料和半成品,似乎是在策划什么大动作。   “难道桧木又造出新火器了?”   松宫看着手中的线报,脸色黑得几乎要滴出水。   之前他一直被桧木压制,主要原因之一就是桧木仿制出了巴虎罗孚,赚的盆满钵满。   再者桧木的母族是王室,手中掌握着“新乐土”计划,天然就比他起点高。   他也是,很艰难才攀爬到现在的高度,拿下了橡胶岛才知道掠夺的利润有多疯狂。   就算有一半要交给王室,可剩下的部分足够他再蓄养一只三条番军团,难怪桧木抓住矿北撒手!   被养大了野心的松不再甘于只做一个王位竞争者,他想现在就把权力和财富抓在手中,他要成为濑户城的新主人。   所以在此之前,他不允许任何人再动摇他的地位,尤其是他的堂弟桧木,他要抢先一步夺走桧木的战功!   “去,好好查一查,看泰番军到底要做什么?”   “还有那个火器工场,把他们的图纸和匠人都绑到三条番,我要赶在桧木的前面!”   大概是金钱的力量吧,松系一派竟然很快就在濑户城中找到了接洽人。橡胶岛那巨额的利润滋养了他们的底气,让他们在捉襟见肘的接洽人前无往而不利,很轻易地从对方手中拿到了图纸和进攻计划。   “桧木要攻打海叶湖?”   松宫盯着手中的情报,一脸疑惑。   “海叶湖现在不是在拉西亚人的手中么?他为什么要去招惹那群野蛮人?他疯了吗?”   “主上,自从大雍人收复了矿北,海叶湖就成为了他们下一个目标,我们和拉西亚人都知道他们迟早会动手。”   与桧木的一言堂不同,松在三条番是有军师的。   他的军师就是他的舅舅,同为贵族出身的财币大臣,对于松的影响力非常。   “现在因为海西洲在打仗,拉西亚人已经在有意后撤防守线,海叶湖现在的兵力驻防十分空虚。既然是要跟庸人的军队打仗,与其在对方已经建立防线的矿北或是江北动手,倒不如直取海叶湖,最好是趁着双方大战将尽的时候突袭,这样不如是拉西亚人还是大雍人,都会被打个措手不及!”   说到这里,财币大臣露出了一个狡黠的笑。   “大雍人不是喜欢在他们的典籍上讲故事吗?主上以前听过那个螳螂捕蝉的故事,最后的结果就是来得最晚的黄雀吃掉了螳螂和蝉。”   “我们选择进攻海叶湖也是一样的,趁着敌人最虚弱的时候杀死他,这就是浪士的智慧。”   话虽然这么说,但松宫其实是不怎么放心的。   他说了要抢在桧木宫之前夺走战功,破坏他重新起复的计划,他可等不了雍人对海叶湖动手。   万一这期间,桧木那家伙提前发起的进攻,直接把雍人的军队打退了怎么办?那岂不是要眼睁睁地看着对方载誉归来?!   于是他开始命人暗搓搓地挖桧木的墙角。   不是说要使用最新型的火器武装泰番军团吗?那武器调试不好,发生意外事故不是很正常的事?频繁出问题的火器没办法上战场,需要不断地返场修正。   因为有松宫的捣乱,濑户火箭弹的本质缺陷完全被刻意的破坏和袭扰所遮掩。桧木的确收到了许多火器事故的报告,但他认为是松在背后下黑手,竟然一直都没发现图纸的问题和工匠们做的遮掩。   桧木与松斗得不可开交,双方反而都对濑户火箭弹坚信不疑,觉得事故是对方在拉后腿,与火器没关系。   就这样一直缠斗一直坚信,时间在不知不觉中又走了三个月,一支停留在矿北村屯的北郡卫戍军先遣部队,终于又向北迈出了脚步。   海叶湖收复战,开始了。 第192章   七月,正是海叶湖最美的时节。碧波万顷的湖面映衬在天地间,如同一块晶莹剔透的宝石。   然而驻守在海叶湖畔的加尔戈里骑兵们却完全感知不到这种美感。最近几天他们总是能听到从远方传来的隆隆轰鸣,大地都在随之颤抖,似乎有什么庞大的巨兽在迅速逼近中。   骑兵们不敢细想。   他们都曾经远远听到过矿北村屯的隆隆炮声,以及从天而降的火雨流星。   那就像传说中的末日审判,天地间唯有火焰在熊熊燃烧,没有人能逃离,也无处可逃。   “是大雍人吗?”   一个骑兵扛着枪,战马在他身旁不安地地鸣,他目光呆滞,喃喃地说道。   “终于来了吗?那他们来了,我们是不是就可以回家了?”   然后他就挨了一马鞭。   骑兵长面目狰狞。   “你这个胆小鬼,临阵脱逃是叛国,谁都别想做逃兵!”   “不过就是些雍人,都忘了咱们以前是怎么收拾大雍人的吗?他们都是些废物,根本没什么可怕的!”   没人接茬。   这话说得太偏颇,就算是以前那些雍人的军队也不是废物。他们只是手里的火器太差,让加尔戈里骑兵团有火力压制的优势而已。   现在,这个优势没了,大雍人拿的不再是陈旧的单发老火铳,而是可以联射和远射的枪,比他们手中的巴虎罗孚都厉害。   更别说那些天降火雨一样的火弹,简直就是骑兵的噩梦。   “总之,谁也不能退!”   骑兵长举起了枪,枪口在众人的脸上一一扫过。   “胆敢逃跑,就地处死……”   只是他话还没说完,耳边忽然轰鸣声大作,五个造型奇怪的铁制车从地平线上冲了出来。   钢铁巨兽大约有两人高,底部是链条一样的铁带,行进间如有雷鸣,奔着加尔戈里骑兵团的驻地直充过来!   骑兵阵地上,一群人尽皆鸦雀无声。   直到很久以后,才有人倒吸了一口凉气。   “神啊,那是什么怪物!?”   “上马!”   骑兵长大声怒吼着。   他是个骑士,曾经得到过大公的授勋,对萨巴诺茨忠心耿耿。   自认尽职尽责的他,努力发挥着骑士的忠诚,哪怕是两只脚都怕的在颤抖,他也咬着牙爬上了战马,举枪进攻。   “为了伟大的大公阁下,为了拉希亚的主人!”   骑兵长发出了怒吼,他感觉周身的血液正如火焰一般熊熊燃烧!   “我现在终于体验到,遇到一位值得尊敬的对手是种什么滋味了。”   履带车中的萧烈成握紧方向盘,向身边的军兵咧出了一口白牙。   “值得尊敬的意思……就是虽然你还不错,但你真的打不过我。”   说着,他一脚踩下了油板,履带车呼啸着朝前方突进。   车子四个方向都有设计孔,远狙枪在这时候发挥了超强的威力,对迅速接近中的骑兵列阵进行了密集的扫射。   呯呯呯呯呯呯呯呯——   不断有人中弹坠马,而骑兵们射出的弹丸却都被铁板和夹层的牛皮挡住,车内人员毫发无伤。   终于有人挺不住了,策马掉头往回跑。   骑兵长倒是开枪击毙了一个,无奈战场上的高压已经无法让他的威胁起到作用,骑兵们还是争先恐后地掉头,朝着营地的方向逃窜。   兵败如山倒!   “可恶!我打死你们!”   骑兵长拼命地扣动巴虎罗孚的扳机。   他在回想着之前用各种手段虐杀雍人的场景,那是他一生中最荣耀的时刻,他还甚至因为被授勋,就因为他把海叶湖附近三个雍人的村屯都清扫一空!   他只有想着这些才能鼓起勇气与这些铁质的怪物对抗。不然任谁看到自己打出去的弹丸毫无威力,对面的怪物却在不断接近中,都会本能地想要逃跑。   五十米,三十米,二十米!   骑兵长终于挺不住了,策马转身往回跑。   只是他已经晚了,履带车追到了金钱,哪怕他再怎么拼命鞭打战马,黑洞洞的枪口还是对准了他的脑袋,呯的一声取走了他的性命。   骑兵长缓缓仰倒,与战马一同倒落尘埃。   铁质的履带从他的尸身旁碾过,带起漫天的尘土,仿佛是给一个时代落下大幕。   从现在开始,是属于履带车的时间。   从这一刻起,钢铁洪流正式登上舞台。   履带碾压过无数杂草,撞开了精心修筑的防御工事,前方就是海叶湖,湖畔还留有三百年前开国名将立下的石碑,昭示着这片土地的真正归属。   叠氮弹丸如同暴雨般倾泻而出,编织成吞噬生命的火网,曾经最令人恐惧的漫天火雨没有出现,但隆隆作响的钢铁巨兽同样让人两脚酸软,根本提不起任何反抗的念头。   打不赢的……不可能打赢的!   骑兵们仓皇逃窜,一路策马飞鞭穿越海叶湖腹地。   整个海叶湖区域属于平原地形,河滩平缓,土地干燥,简直是适合快速行进的天然路基。   因为没有任何障碍能够阻挡履带车的冲锋,以至于萧烈成那辆冲得过快,直接一头扎进了逃兵群,差点被围在当中。   好在车内四个方向都安装了设计孔,哪怕是被迫停下也可以就地作为临时堡垒作战。被吓破了胆的加尔戈里骑兵根本无心抵抗。在一阵人慌马乱中,后面的四辆履带车也赶了上来,重新组成队列冲锋。   被落在后面的大雍骑兵苦不堪言。   一开始是怕这些铁家伙跑得慢,大家都收着速度不敢往前冲。毕竟骑兵对履带车,那还是钢筋铁皮的履带车更壮实,有他们打头阵能减少不少不必要的伤亡。   结果这些人性子一起,不管不顾地就开始玩命地跑。跑你就跑吧,还专往人多的地方钻,吓得众骑兵心跳加速,马上又打马追赶,生怕那无辆铁疙瘩落单。   好在加尔戈里骑兵团已经没有了战意,让大雍的骑兵指挥总算松了口气。   轻松之余又开始羡慕楠漨。   说起来大家都是四条腿跑的,怎么人家那坐骑就格外有气势,跑起来烟尘滚滚的,一看就不是善茬。   而且人坐在里面还有铁板做盾牌,只要不冲到跟前,巴虎罗孚也打不透那厚厚的铁板,完全就是单方压制嘛!   唉,啥时候他也能上去过个瘾呢?说起来这个加尔戈里骑兵团也就那样,似乎没有想象中的凶悍……   因为海西洲的战情,拉希亚大公已经开始收缩在大雍边境的兵力,唯一留下的就是加尔戈里骑兵团。   这是拉希亚最臭名昭著的杀人魔军团,以拉希亚最勇猛战将命名,所有的骑兵都经过严格训练,是毫无感情的杀人机器,所到之处尸横遍野。   对此,萨巴诺茨还曾狂妄地宣称,守卫海叶湖有一个加尔戈里就足够了,只要雍人敢越过边境,加尔戈里就会用他们的脑袋串葫芦。   原本以为的一场恶仗,打到现在完全变成了单方面的追逐游戏。杀人魔也不杀人了,加尔戈里们都在全心全意地忙着逃命,连点象征性的反击都没有,说起来也是战场奇景。   很快,一场战斗毫无波澜的结束,北郡卫戍军全面碾压,赢得并无悬念。   众兵丁抓了一地的俘虏,这些高壮的拉希亚人大都委顿在地,像一颗颗巨型莴菜一样团成一团,浑身瑟瑟发抖,嘴里还在不停地念叨。   “%@#¥@#¥@!#%#¥#¥……”   “%@#¥@#¥@!#%#¥#¥……”   一旁的北郡卫戍军听不懂叽哩哇啦的拉希亚语,又心里好奇他们在念叨什么,便凑到对军文译的跟前打探。   “他们在念经……”   文译也是一脸黑线。   “好像是在跟什么神明祈祷,他觉得我们的履带车是深渊里爬出来的魔物。”   “呸呸!”   小兵啐了几口。   “什么魔物,你赶紧跟他们说,他们全家都是魔物!”   “咱们这个叫木牛流马,人坐在里面能飞天入地的,跟妖怪一点都不挨着!”   “听说百年前刚有蒸汽车的时候也是把这群鬼佬吓得够呛,果然是蛮人,没见识!”   文译看着小兵,脸上的黑线一根都没少。   什么木牛流马啊!那都是几百年前的话本了!我看你这家伙在学堂的时候也没怎么听讲,这明明就是机关嘛!   不过他心里也有点遗憾。   就开战之前,卫戍军请师傅来给他们授课,言说平原是最适合履带车的作战地形。   原本以为会有一场酣畅淋漓的战斗,结果虎头蛇尾,除了履带车登场的那段极其震撼,剩下的都是毫无波澜的垃圾时间,根本没体现出履带车的威力。   可拉希亚在海叶湖就只有加尔戈里这一个骑兵团,其他的军队都已经撤回了□□亚拉山以西。那边是拉希亚的国土,履带车又不能翻越山岭,这场战斗怕是要就此结束。   唉,刚起了兴头就戛然而止,心里总是空落落的,上哪儿还能找个发挥的机会呢?   就在众兵丁郁闷的时候,还未真正意识到局面险恶的松宫亲王,带领他麾下毫不知情的三条番军团……   悄然进入了战场。 第193章   海倭国松宫亲王策划的这场“海叶湖突袭行动”,在后世的史料记载中十分生动诙谐,透着课本都能感觉到那种社死一样的尴尬开场,让许多学生记忆深刻。   这也导致这个考点从未被列为难点,因为学生们普遍都能毫无障碍的背诵,配合度之高,远超其他各种内容。   事情的开始源于松宫亲王在海叶湖附近的登陆。   那一天三条番军团倾巢而出,整整十条战船浩浩荡荡跨过冷海,直奔海叶湖东端的浅滩。   松宫信心满满,站在船头手持战刀,意气风发地看着远处隐约能看到硝烟的平原旷野。   “看到了吗?他们已经打起来了,现在多半是打得正热闹,什么都顾不上。”   “不过也不会持续很久,毕竟双方参战人数不算多,有了三四天已经足够了。”   “登陆以后全员朝着海叶湖方向快速行军,估计等我们到了仗也该收尾了,正好成为黄雀!”   “三条番以勇武者为上,论功行赏。斩雍人百人者,升副佐,赏金十两。以下以此类推,以人头计数!”   下面的人轰然应和,纷纷举起了手中的枪,向松宫亲王表明决心。   “勇武!”   “勇武!”   “勇武!”   松宫满意地点头。   自从拿下了橡胶岛,他手头的银钱比之前宽裕了不少。海叶湖一战是他用来彻底碾压桧木宫的利器,自然要下血本。   “出击——”   松宫一挥军刀,三条番军团的军士如出了笼的野兽,嗷嗷叫着朝前扑去。   远处硝烟漫天,想必就是两军交战的战场,趁着他们没防备直接杀进去,从背后偷袭。那时候拉希亚和雍人已经疲于应战,杀人就等于砍瓜切菜一样的容易。   冲啊!冲啊!发财的机会到了!   抱着捡便宜的心情,三条番军团发挥了海倭勇士的速度极限,只花了半天就冲到了战场。   不快也不行,因为番团军曹发现远处的硝烟有逐渐消散的迹象,想来是战事已经接近了尾声,双方即将分出胜负。   松宫下了重赏,三条番的军士生怕自己跑得慢了没得人头砍,那岂不是白白丧失了升官发财的机会?!   “冲啊!”   “快点!快点!”   “已经能听到枪声了!”   二联队冲得最快,第一个赶到了西瓦窑平原。   这里正是加尔戈里骑兵团与北郡卫戍军的交战地。双方都是靠速度打冲锋的军团,地势平坦容易更容易发挥自身优势,因为不约而同再次决战。   三条番军团二联队冲进战场的时候,战事早已进入了尾声。   卫戍军在五辆履带车的带领下直接击溃了加尔戈里骑兵团的防守线,将控制区直接推到了□□亚拉山。   现在步兵正在山上清除临时工事兼消灭残敌,履带车上不去山,便原路返回去往海叶湖附近休整。   就这么好巧不巧地,跟狂奔而来的三条番二联队正面遭遇了。   一开始,双方还都有点懵。   二联队的军曹是个莽汉,他其实并没有在第一时间觉察到即将逼近的危险,而只是单纯在为偷袭不成还被撞个正着而感到懊恼。   果然还是跑得慢了吗?   军曹恨恨地搓了下巴掌。   要是那些家伙不拖他后腿就好了,还能再快一些,明明这也就是刚结束不久嘛……   一旁的副军曹可没他那么乐观。他总觉得远处的那些铁质车有点奇怪,开行起来的模样跟惯常的蒸汽车不大相同。   不管怎么说,偷袭这事看来是干不成了,跟人家面对面走了个正着,得做好打正面遭遇战的准备。   只是看不出对面铁疙瘩的身份,拉希亚人和雍人,到底是谁赢了?   同一时间,履带车里的萧烈成也在密切观察对面的动静。   他是真没想打扫完的战场上忽然又冲出这么一群人物,看装束是海倭人,跑在最前面的人手中还举着一杆大旗,上面绘着奇怪的徽标。   萧烈成眯起眼。   这玩意……怎么看怎么像海倭贵族的宫徽呢?   说起来当初还是从前朝学会去的,只是学得七零八落,徽标画的似是而非,让懂行的人看了直发笑。   绿底,黑纹,这是松的三条番军团?   三条番不是之前还在和马腊达人作战么?怎么忽然出现在海叶湖?这是对他们大雍的土地有什么想法了吗?   那他可真是来得巧了,履带车还没熄火呢,正好一块收拾!   然后二联队的人就惊恐地发现,那五辆奇怪的钢铁车忽然提高了速度,朝着己方冲了过来!这大概是他们遭遇过的最可怕的噩梦,那些可以快速移动的钢铁车两侧都伸出了黑洞洞的枪口,正在不断调整方向!   那到底是什么?!   后续赶来的一联队和三联队全都愣在当场。   他们比二联队还懵,毕竟大家原本兴致勃勃地冲过来要砍人头,结果跑在最前面的二联队忽然停下站住不动,害他们还以为是来得晚了,大战已经结束。   结果越过二联队再往前走,迎面而来的就是五辆造型奇怪的钢铁车,挟着滚滚烟尘气势汹汹地赶来,一看就不是善类。   “这……真是什么啊?”   有人失声喊道。   “是拉希亚人的蒸汽车吗?这个蒸汽车为什么看不到锅炉!?”   以前也不是没有军队试图把蒸汽车融入作战,可因为蒸汽车的体型庞大,且必须有人煤工随时添加燃料,最招眼的锅炉总是最先被打爆。   三条番的军兵们都知道,只要打爆了蒸汽车的锅炉,那玩意就再也走不动,只能成为停在原地的活靶子。   然而这不断靠近的铁怪物并没有锅炉,不但没有锅炉,在它的两侧还弹出几只黑色的枪口,仿佛怪物身上增生的骨骼。   下一刻,“骨骼”喷出了火舌,仿佛无数挺连发枪齐射。弹丸仿佛不要钱一样地泼洒开来,兜头盖脸,站在最前方的军士瞬间被打成了筛子。   直到这个时候,三条番军团的军士们才猛然间反应了过来,慌忙举枪还击。   可对方的火力实在太猛,三个连队又因为抢路挤在一起,慌乱之中根本无法组成有效工事。   触目所见,之前还喊着要斩百人的军士们如同麦草一样倒下,口喷鲜血,唉声惨叫,场面如炼狱一般。   “啊——”   “是枪!那是枪!”   战场之中,内燃机轰鸣伴吞没了海倭士兵的哀嚎。伴随着枪的子弹泼洒的还有鲜血和碎肉,成为这片旷野唯一的色彩。   “打!都给我狠狠地打!”   萧烈成恨声道。   “海叶湖是大雍的领土,不告而入视为侵略,他们必须做好有去无回的准备!”   他已经猜到了海倭人的意图,不外乎就是趁着北郡与拉希亚酣战之时背后偷袭,前后夹击,坐收渔利!这些海倭人真是卑鄙!贼心不死!   枪口愤怒地喷出着火舌,三条番军团的士兵成片倒下。军曹们高喊着要军士就地卧倒,可不断接近中的巨大履带实在太有压迫感,仿佛下一刻就要从肉身碾压而过。许多军士虽然趴下了,但却因为恐惧而再度起身,然后被弹丸收割生命!   “列阵!射击!列阵射击!”   松宫亲王举着军刀大声呼喝,声音几乎被淹没在履带车的轰鸣中。   好在几个得力下属很快稳住了阵脚,指挥着三个联队的军士迅速撤离,一边退一边往海岸的方向跑,还派出快马联络舰炮火力支援。   这是三条番军团独有的战斗方式,背靠战船组成大规模阵列齐射,在舰炮的掩护下集中火力攻击敌人,松宫就是靠着这种战法夺下了橡胶岛。   然而今天,松宫的战法失灵了。   且不说撤退这一路又有多少军士死伤,快马虽然侥幸联络到了铁船,但舰炮的射程却不足以打到他们遭遇的位置,只能徒劳地在舰头倾听越来越密集的枪声。   要说松宫也是个将才,见事不好马上改换策略,把全军撤退变为留下部分人断后,建制还算完整的一联队便承担了这个死亡重任。   一联队:……   被兜头盖脸一顿招呼,一联队现在也不觉得这是一场砍瓜切菜的美差了。雍人奸诈狡猾,连他们祖宗说出来的谚语都是骗人的,什么螳螂捕蝉,哪有螳螂掉头把黄雀砍死的?!   可既然松宫亲王下了命令,他们也不能不从,只好硬着头皮展开了阻击。   灵活的履带车在旷野上飞驰,厚厚的钢板将一番队打来的弹丸全部弹开。只要不是舰炮,也没什么能伤害到履带车,这些钢铁猛兽反倒把速度降了下来,好整以暇地逗弄着一番队这群可怜的猎物。   呯呯呯呯呯——   连发枪特有的节奏响起。   没有畏惧,   没有害怕!   射击射击再射击!   一个照面,站在最前方的海倭军士全部被扫中。连发机关枪砍瓜切菜一样地扫过整齐的阵列,一个死角都没放过,似如绞肉机般将海倭军士打成肉泥。   为了集中火力而特地布置的一字长蛇阵,到现在已经变成了一个方便敌人收割生命的笑话,那些毫无反抗之力的军士就是对松宫刚愎自用的最大嘲讽。   只可惜,鲜血和士兵的生命完全不能唤醒松宫,反而让他越发癫狂。   “火箭弹!给我上火箭弹!”   松宫亲王双眼血红,几近疯狂。   他看着不远处看着不远处那些钢铁洪流一样的履带车,手中的军刀几乎挥出了残影。   “用火箭弹!把火箭弹都拉上来,我要打死这群劣等人!” 第194章   对了,他们还有火箭弹!   众人如梦初醒。   不得不说,松宫是个很有想法的指挥者。为了最大程度发挥火箭弹的威力,他没有像泰番军团那样把火箭弹装备到个人,而且集中组建了一个火箭联队,因为负重较其他三个联队大,第四联队目前正在后面拼命赶路中,还没有到达战场。   现在松宫带着两个联队往舰船跑,正好和辛辛苦苦努力追赶的四联队走个碰头,顺利汇合。   松宫一下子胆气又壮了,吆喝着众人整理队列,让四联队做好进攻的准备。   他决定就选此地作为绝地反击的战场,正和剩余军兵和火器全力一击,一定要把那些铁怪物击败,然后成功折返濑户城。   仗打到现在松宫已经不指望能反败为胜占领海叶湖了。泰番军在江北煤矿损失了一整个联队,三条番军算算其实也差不多的伤亡,只是松宫还隐藏着另外一层心思,那就是他想把那五台钢铁车带一两台回去,让他手下的工坊仿制,将来留作自用。   哼,桧木能做的事,他松宫殿下为什么不能做?他手里也有得用的工匠啊!   抱着这样的念头,松宫还特地吩咐第四联队的军曹,要他们在发射火箭弹的时候注意角度,尽量保存一辆完成的钢铁车留作模板。   四连队长当然听令。他很快命人摆出攻击阵型,整整三排火箭弹齐齐分列,弹体安装上发射架,只等松宫殿下的命令。   “发射!”   火箭弹手踩下击发器,对准不远处正迎面过来的履带车。   火光迸射,一枚枚火箭弹如光箭一般激射而出,直冲天际,气势不可谓不惊人。   松宫很满意。   他原本也不想动用秘密武器,无奈这钢铁兽实在太凶,不下杀手不足以让他平安脱身。   看看吧大雍人,这曾经是你们造出来的火器,但你们一定想不到濑户城也有了同样的东西,曾经打在泰番军团身上的痛,现在轮到你们自己品尝了!   他这样想着,忽然就感觉迎面吹来了一阵风。   这风是打着卷吹的,风中还夹在着硝烟的味道,扑面而来。   松宫似有所觉,微微抬头,正看见飞在天际的那些火弹被风卷得弹道混乱,有好几枚甚至摇摇欲坠了!   “轰——”   剧烈的爆炸在不远处响起,虽然有忠心耿耿的家臣保护,松宫还是被爆炸的冲击力掀了一个跟头,鼻下隐约能嗅到血腥味。   他睁开眼,抹了一把脸上的灰,这才发现己方的阵型已经被冲得七零八落,不远处一道道火箭弹留下的痕迹,有些还燃起了火苗。   不是冲着钢铁车打的吗?怎么都在自家阵地爆炸了!?   “混蛋四联队,他们是在搞什么?!为什么我们的火箭弹飞回来了?!”   “他是想屠杀自己人吗?!”   见到眼前这一幕,二联队军曹气得几近疯狂。   不只是他,三联队的军曹也在破口大骂。   三联队在之前履带车的攻击中损失惨重,原本侥幸逃过了断后的死亡任务。结果万万没想到,自己手下的军士没有死在敌人的枪口下,反而倒在了自家火箭弹的爆炸中,这简直匪夷所思!   四联队……到底怎么回事!?   被疯狂质疑和叱骂的四联队军曹一头冷汗。   他不信邪地召唤了一队发射兵上前,抬手又是一轮齐射。   这回更糟,火箭弹飞到一半就掉了下来,直直砸回到己方阵地,又是一片死伤哀嚎。   怎么打不出去?!   怎·么·能·飞·不·出·去!   集结了濑户城中最优秀的匠人,松宫殿下引以为豪的得意之作,现在简直像是中了诅咒一般,威力全部反噬了!   “他们在搞什么?”   履带车里的萧烈成也是一头雾水。   他从远望镜里观察到对方在列队,还搬出了和飞羽火箭弹极其相似的物件,那一刻萧烈成的神经紧绷到极点。   他下意识地放慢了车速,在脑中快速计算着射程和距离,同时让车内的射击手给其他四辆车打旗语,要他们不要冲得太快,以免进入火箭弹的射程。   毕竟,履带车的钢板能够防住弹丸,却未必能扛得住火箭弹的威力。   正当他犹豫的时候,对面忽然响起了爆炸声。   萧烈成:啊?   他马上问负责瞭望的兵士。   “出了什么事?是咱们的火箭弹来了吗?”   没别的可能啊!他们这履带车只有射击孔,为了尽量增加射击密度只能放弃装载火箭弹的计划,这是萧烈成对于履带车唯一的不满意。   但不满意也没办法,他的好朋友拒绝给履带车增加重武器,理由是极容易造成车体倾覆,砸了青州兵器局的招牌。   是的,这种履带车的生产最终还是落到了青州兵器局,不过是建在离岛的分厂,坊工们也是集中居住,休沐日会有客船载他们离开。   履带车没有火箭弹,能打出爆炸的就只有援军。之前因为冲得太快,他们五辆现在算是孤军深入,暂时还没看到援军的身影。   “不,不是援军……”   瞭望兵士一脸复杂。   他其实完全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因为他明明看到那些与飞羽火箭弹差不多的玩意飞上了天,但不知怎么的又砸了下来,还刚巧砸中海倭人的前军。   就……挺古怪的……   “让我看看!”   萧烈成一把抢过远望镜,正赶上四联队军曹下令第二轮发射。   “轰——”   海倭人的阵地遭受了来自自家火箭弹的攻击,一枚偏离,三枚精准命中下方的弹药架。一道绚丽的火光过后,震耳欲聋的爆炸声再度响起,无数军士高高飞起,又轰然落下,在海叶湖的土地上摔得粉身碎骨。   看这架势,萧烈成哪还有什么不明白的。   “他们造的那玩意有硬伤啊!”   他忽然想起恒阊郡冉氏一族私卖飞羽火箭弹的事,对家好像就是海倭国商人。当时卫戍军出动了战船围剿,据说最后一艘小船逃脱,怕不是带走了一部分成品。   关于恒阊郡冉氏火器坊的那批火箭弹,事后经兵部军械所验证设计有问题,根本无法用于实战。   现在海倭国忽然拿出这么多类似的玩意,萧烈成马上就搞清楚了情况,原来这就是针对海倭国下的一局暗棋子,恒阊冉家也是局中一环,为的就是今天这个场面!   “行了,干吧!”   他兴奋地摩拳擦掌。   “他们那玩意不行,废物一堆,成不了事的!”   屠杀。   接下来,就是一场鲜血盛宴,一场□□裸的屠杀。   不过屠杀不是单方面的,而是双方都有参与,唯一的猎物是松宫旗下三条番军团的三个联队,他们应该是这一场战斗中最大的倒霉蛋,不但要面对敌人履带车的碾压,还要防备自家火箭弹的误伤。   不可一世的三条番勇士完全碾压,在第二波攻击发起后就崩溃了作战意志,之前想要在异国土地大开杀戮的野心早已烟消云散,现在的他们只想尽快离开海叶湖,离开这个可怕的地方,活着回到濑户城。   可是,怎么可能的。   怀有恶意的人,再踏上野心之路的瞬间就背负了代价。入侵别人的土地,想用他人的生命为自己立威,这样的恶念也同样会反噬自身。   大地在燃烧,天降火雨。   他们咒骂、哀嚎、愤怒、质疑,但也不得不接受鲜血的洗礼。   五辆履带车并肩前行,共同组成了最可怕的钢铁攻击线,轻而易举撕碎海倭人的战阵,给紧随其后的卫戍军骑兵开辟进击的通路。   冲锋!   冲锋!   冲锋!   只为前进,永不后退,把侵略者挤压出大雍的土地!   断后的第一番队已经消耗殆尽,松宫还在强令第四联队抵抗,被自家炸的晕头转向的第二、第三联队被这样的死伤吓怕了,他们也无心抵抗,朝着海岸的方向疯狂逃窜。   见此情景,松宫气得眼前发黑,挥着军刀看了两个临阵脱逃的,但却根本稳不住局势。   军心已经崩了,溃败早已是时间问题,现在唯一能做的就是尽快逃回海船,这些雍人没有海军过来支援,追不上他们的铁甲舰!   “殿下,走吧!走吧!”   家臣苦苦劝道。   “履带车马上就要冲过来了,现在走还有时间,先撤回濑户城才是上策!”   “放屁!高贵的松宫才不是懦夫!”   松宫扔掉指挥刀,面容狰狞,他捡起地上的的一只火箭弹摆弄了几下,然后朝着对面不远处的履带车发射。   “去死吧!”   呯——   飞是飞了,但一切都是徒劳的。   这一刻,松宫忽然觉察到了问题的所在。   是风!是海叶湖上的西风!   他们的火箭弹根本无法在有风的状态下发射,在点火的瞬间他感觉到了那种阻滞!   “桧木,你这个卑鄙小人!”   松宫仰天长啸,全身青筋暴起。看着自己花费毕生心血培养出的三条番军团死伤殆尽,绿底黑纹的番旗千疮百孔,他心疼得简直要昏死过去。   完了,全完了。   彻底的完了。   没有任何生机可言了。   可恶的……桧木! 第195章   三条番军团兵败海叶湖,松宫亲王被俘。消息传回濑户城的瞬间,海倭国上下都陷入了诡异的静寂。   三条番军团……没了?   那个刚刚打败了马蜡达海军,号称海倭国最勇猛的三条番军团……竟然全军覆没了?!   而且松宫亲王还成了俘虏……   忠勇的亲王没有玉碎,被雍人抓了俘虏苟活,这怎么可能?!   假的!一定是假的!   松宫亲王的狂热支持者不相信,在大街小巷呼喊这是一场阴谋,是针对王嗣继承人松宫亲王的阴谋,主使者直接指向了桧木宫。   “桧木宫亲王嫉妒松宫亲王的忠勇刚烈,不惜一切代价要抹黑他,所以才编造出这样荒唐的谣言!”   “松宫亲王不可能被俘,因为即便是被包围他也只会选择玉碎殉国,苟活下来的都是懦夫,松宫亲王可不是懦夫!”   “松宫大人一直不出现,一定是出了什么事吧?会不会是某些阴谋小人对他下了黑手?!”   反正说什么的,荒腔走板的猜测让事情越来越朝着离谱的方向发展。   桧木宫理所当然被卷入了这场争端,松宫的事让他惶惶不可终日,但却不是因为濑户城中的舆论。   他是知道事情的真相的,安插在三条番军团的探子眼见不好便逃了回来,也给他还原的这场战事的整个过程。   桧木宫听完,整夜整夜无法入眠。   松宫仿制的桧木火箭弹失败了,根据传回来的消息,那种火箭的飞行距离十分有限,一打出去就是四处乱跑,风大的时候还会完全偏离方向,杀伤效果聊胜于无。   没效果也就罢了,三条番军团还对于火箭的问题严重预估不足,竟然在下风口的方向发射了火箭弹!   这样做的结果就是飞上天的火箭由于风力的干扰又迅速坠落,给自家前军造成了极大的杀伤,据说当时的场面极其惨烈,侥幸逃回来的探子都不忍回想。   “那应该就是地狱吧!”   桧木宫记得探子当时是这样跟自己说道。   “的确是天降火雨,但这火雨杀掉的是我们自己人。”   “松宫一直在咒骂,他说……他说……”   后面的话探子没有说,但桧木宫明白他的未竟之义。   不外乎就是骂他狡诈、阴险、故意耍手段。   他的确是耍了些手段,但他的手段却并没有成功。他倒是想要提供给松错误的图纸,无奈被松识破,坚持使用了与他的工坊完全一样的制图。   当时的桧木还气得晕了好几场,现在想想反而觉得庆幸。   因为若不是松急于建功,抢在他之前进攻海叶湖,还使用了和他一样的火箭弹。   如若不是这样,那今天全军覆没,本人束手就擒的人就是他桧木宫亲王了。   他相信松肯定是被雍人抓了俘虏。像他们这个身份的人,一旦被抓那就是最大的筹码,雍人不会放过这个大肆发挥的机会,估计不久之后就会让松公开展示,或者以他的名义签订一些不光彩的文书,总之只要松还活着,他就算彻底退出了王嗣继承权的竞争,濑户城不会接纳一个败军之将兼苟且偷生的俘虏成为主人。   关于这一点,桧木十分满意。   松的拥趸不少,有些狂热的甚至会去刺杀其他的竞争者,有两个亲王之子就是这么死掉的。松这一倒,等于给他扫清了所有登位路上的障碍,从此以后,再没有一个人能站在他前面接受王权,他就是濑户城未来的统治者!   但高兴之余,隐忧还是有的。   桧木宫扶着桌案坐下,眼睛盯着不远处的飞羽火箭弹模型,然后猛地抓起,狠狠地掼在地上,再踏上一只脚碾碎。   “新川……”   他从牙缝里挤出这两个字。   新川可不知道自己经上了主上的“黑名单”,此刻的他正意气风发地在工坊里满场飞,大声呼喝着要匠人加快锻打发射架的进度。   “快点!快点!再快点!你们是没吃饭吗?这么慢我看一年以后也交不了工!”   松宫兵败海叶湖的事他也听说了,与桧木宫的纠结不同,新川是纯然的高兴。   松宫是主上的劲敌,现在这个劲敌败落了,三条番军团也损失殆尽,海倭国再也数不出一个比主上还要强悍的继承人。   哪怕主上现在就想逼宫上位也没什么问题,泰番军团掌握着桧木火箭弹,其他的番团根本不是他们的对手!   有了这样的认知,新川忽然产生了一种紧迫感。   也许明日主上就要登顶濑户城,在此之前不做好准备是不行的,尤其是作为秘密武器的桧木火箭弹,一定要整治齐备。   他尽心竭力地督工,已经好几日都没有回家,就等着有朝一日自家主上入住濑户大宫,自己能捞个内相当当。   是的,新川已经给自己安排好位置了。   他觉得自家的积累和追随多年的功劳,在主上的班底中都是头一份的。   南家因为“新乐土”计划而这些年他给主上处理了不少阉攒事,一个内相是最起码的,搞好了也许能成为大相。   要真当了大相……   新川的眼睛有些发直,仿佛想到了自己锦袍加身的荣耀时刻,兴奋得脸色都泛着红晕。   “快点,快点!”   他吆喝得更起劲儿了。   正这个当口,外面忽然呼啦啦来了一群穿着军装的人。为首的新川也不陌生,正是之前便和他不对付泰番军团长塔卡。   塔卡一脸严肃,伸手指了指新川。   “就是他,带走吧。”   新川:?!   眼见着凶神恶煞的军兵杀气腾腾的进来,新川的脸瞬间就黑成了锅底。   “你们想干什么?”   他怒道。   “你这是要破坏主上的大业吗塔卡?你好大的胆子!”   “好大的胆子?”   塔卡冷笑一声。   “我看胆子大的是你吧,你竟然敢欺骗主上,用假图纸造火箭弹!你造的那些火箭弹根本就不能用,要真是让我们带去战场,我们早晚都要死在你的手里!”   听他这样说,新川大惊。   “你放屁!”   他骂道。   “我怎么可能欺骗主上,这是濑户城里的大匠师破译出的图纸,这是真正的飞羽火箭弹!”   “算了吧!”   塔卡命令卫兵抓住新川。新川拼命挣扎,竟然也给卫兵们增添了不小的麻烦。   “都干什么吃的?!一个奸细都抓不住,你们怕他什么!?”   塔卡大声呼喝。   “他是奸细!是大雍人派到海倭国的奸细,就是他坑害了江北矿区的番军,他是我们的仇人!”   “他造的那些火箭弹根本不能用,三条番有一半的人都被他坑死了!他造火箭弹的时候还不断往东海秘密派人,他就是大雍派来的奸细!”   “我不是!我没有!”   新川奋力狂呼。   “桧木火箭弹没有问题!我派人是为了搞到他们的图纸和火药配方,我派钉子过去有什么问题?你不要血口喷人!”   “哈啊?搞到图纸和配方?”   塔卡军曹冷笑一声,仿佛是听到了天底下最大的笑话。   “那图纸呢?配方呢?”   “雍人的飞羽火箭能在几百米之外取人性命,你那玩意飞上天就乱炸,风大点都会给吹回来,哪点和人家一样了?”   “再说你派去的那些人,有哪个是是活着回来的?要么被公开处决,要么音讯皆无。你把主上多年培养出的死士都搞没了,还说是打探情报,我看你就是有意让他们去送死!”   “听说你的儿子娶了一个大雍的女人,还说什么知县的女儿,你该不是从那时候就叛国投敌了吧!”   一句接着一句,气得新川血流冲脑,半边身体一阵阵地发麻。   但他还是坚持站在原地,他现在要是倒了那不就便宜了塔卡这小人,他早就想找借口坑自己了!   “我没有!你让我见主上,你让我见主上!我Wie主上立过功!”   “见主上?”   塔卡轻蔑一笑,脸上满是毫不掩饰的幸灾乐祸。   “死心吧,主上根本不想见到你。你差点害的主上折在矿北,你搞出来的这什么破烂箭又让主上名誉有伤,啧啧啧,还敢以主上的宫号为名,我看你早就心怀不轨了吧!”   “托你的福,现在各番团都把火箭出事当成三条番全军覆没的原因,你觉得现在主上还愿意听到什么桧木火箭弹吗?这根本就是你这个细作有意陷害,在造谣!”   噗——   新川终于忍不住,喷出了一口鲜血。   他已经说不出话了,半个身体都没了知觉,口沫和血水混合在一起,眼前一阵阵的发黑。   他怎么会坑害主上呢?他明明尽心竭力,堵上了全部的身家啊!   他安排那么多死士去东海,就是想要为主上绑来冉家的那个七郎,要他为主上效力!   他以主上的宫号为火箭弹命名,是为了让更多的人都知道主上的功勋,为主上增添砝码!   结果,桧木宫火箭成了笑话。   精心培养的手下都折损在东海。   主上也厌弃了他。   他到底做错了什么!? 第196章   新川被抓,群龙无首,很快就被桧木宫随便找了个理由收拾了。   多年经营,新川替他做了不少见不得人的事,也打着他的旗号为自家谋取了不小的利益。   以前桧木宫觉得这个手下得用,也愿意通过着这种方式笼络人心,排除异己。现在新川出了事,他首先想到的是要划清界限、避免被勾连,所以干脆斩草除根,演一场“大义灭亲”的好戏。   应该说,在搞阴谋诡计这方面,新川永远不是他家主上的对手。桧木宫晕厥归晕厥,但是脑子还是清醒的,他很快就意识到“桧木火箭弹”可能对他产生的影响,甚至还做了提前防备。   果然没过过久,北郡卫戍军正式发布了俘获海倭国亲王的消息,并且还在头版附带了审问记录。   在记录中,松宫除了承认入侵大雍领土之外,绝大部分篇幅都在咒骂自己的堂弟桧木宫是个阴险狡诈的小人,为了诓骗自己发起战争,竟然不惜使用错误的图纸诱使他制造废料火器,造成己方人员大量伤亡。   为了方便阅读,北郡卫戍军还很贴心地将整张报纸都翻译成多种语言,生怕读者因为语言障碍而无法得知真相。   消息传回濑户城,松宫的支持者都怒不可遏。有激进的人干脆举着刀在桧木府邸前静坐,要求王室给个说法。   “松宫殿下是愿望的!他是被人陷害了!”   “阴险小人!竟然故意做出不能用的火器给三条番军团!”   “我的儿子……我的儿子啊!原本是陛下最勇猛的战士,就这么被人坑死在异国他乡了!”   怒气冲天,民怨沸腾,桧木宫最担心的事果然发生了。   好在他早有准备。   抄家、问罪、铡斩。   把一切罪责都推到新川的身上!   是新川擅自使用了他的宫号!   是新川欺上瞒下,做了大雍人的细作!   是新川瞒着他造了有问题的火器,但松宫也不是那么无辜,不然为什么他名下匠坊的图纸会被三条番军团采用?!   反正一切都跟他无关,桧木宫亲王就是那个最无辜、最无助、最无奈的小可怜,都是别人的阴谋诬陷!   当然说肯定是不行的,必须有实际行动。桧木宫对新川家及新川一系的人马可谓是半点都不留手,宁可自断一臂也要自证清白,那段时间濑户城杀得人头滚滚,每天都有公开处刑。   围观的人却很兴奋,因为现在这些被押着施以酷刑的囚犯,都曾经是高高在上的有钱老爷。虽然人死对他们的生活并没有任何改变,可这些人的凄惨可以给他们带来慰藉,让他们觉得自己的日子也不算难过。   有钱人怎么了?穿金戴银又怎么了?还不是要被推上街口砍头!   “有钱人的女人真不错啊,细皮嫩肉的,杀了真可惜。”   “傻瓜,女人是不用砍头的,女人会被充入番团,泰番的人有福了。”   “嘿嘿,你说的我也想报名参加泰番军团了。说起来三条番全军覆没,泰番团就是最强大的军团,又是桧木宫的嫡系,以后肯定能吃香喝辣……”   事情发展到最后,逐渐偏离了原本的轨道。   再没人关心松宫的生死,也不提给三条番军团报酬的事,所有人都沉浸在大罪人新川的狂欢之中。被转移焦点后的桧木宫亲王,名望肉眼可见地回升,甚至隐约有凌驾国王的意思,他成了这场闹剧的最大受益人。   替罪羊,当然是新川及其党羽。他们被说成了祸害海倭国的罪魁祸首,他那个大雍来的儿媳更被说成了细作,坊间甚至还流出了不少她与新川一家的桃色传言。   “都怪你!你这个妖怪!”   牢房中,新川的三个妾侍揪着冯月娘的头一下一下地往墙上撞。枯瘦的冯月娘已经无力挣扎,只能双手默默护头,鲜血从额上早已红肿溃烂的伤口中汩汩流出。   自从新川家出事,她就成了众人泄愤的撒气桶,这样的虐待每天都在发生。   一开始她还解释,她跟这些女人说不是因为她,而是男人们造了不能用的火器,间接坑害了松宫和三条番军团。而新川家也不全是因为这件事才会被抄家的,实在是主上桧木宫卸磨杀驴,过河拆桥,把他们都当成了弃子以求自保。   可她们听不懂什么叫卸磨杀驴,也不明白过河拆桥的含义,她们就只觉得非我族类其心必异,认定了祸源是她这个来自大雍的女人。   海倭国上层男性普遍学习大雍的文化,能随口讲出一些典故是很风雅的事。   冯月娘便是因为这种“风雅”而被新川家的儿子看中。在海倭国女子读书不是很普遍,所以冯月娘之前在新川家一直地位超然,隐约对其他女眷很有优越感。   现在,这种优越感荡然无存,她开口闭口的典故反而像是一种讽刺,越发让一群女眷怒火中烧。   冯月娘遭受到的排斥和辱骂变本加厉。失去了男人的庇护,冯月娘在狱中的生活举步维艰,细皮嫩肉的身体很快遍布伤痕。   那些海倭女人太厉害,她们太清楚怎么才能让一个人生不如死,比她以前欺负父亲的小妾还要狠戾。   无数个因为疼痛而难以入眠的夜晚,她辗转反侧,脑海中不断回想起自己出嫁以前在月鹭岛上的生活,然后在梦中细细回味,仿佛这样便能减轻一些身体上的痛楚。   要是以前,要是她还在月鹭岛,要是她还是大雍官员的女儿……   她后悔了。   冯月娘的眼中闪过一丝懊恼。   如果她没有跟新川阿基私通……   如果她没有跟阿基私通,也许冉家那个少爷就不会退亲。   如果他不退亲,那她现在应该是恒阊冉家的少奶奶。   等等,恒阊冉氏……不就是那个卖给新川家火箭弹的骗子吗?   不行不行,要是嫁了他也要被问罪的,听说恒阊冉家四分十九支全部牵扯其中,作为首犯的家眷肯定落不了好。   那就……退亲。   冉氏败落了,父亲肯定看不上那个冉家子,会为她再寻一门亲事。   可是适合的人家也不是那么容易选的,但是走六礼就要一年的时间,更别说选定目标了。   一年多……那时候她爹做下的事已经败漏了……里通外国,私开海路,贪墨税银,谋害朝听命官,草菅人命……   按照大雍的履历,罪臣的家眷一样是要发配的,所以不等走完六礼就得被退亲,然后发配北郡西北郡的蛮荒之地……   也是死路。   原本还沉浸在美梦中的冯月娘再也笑不起来了,因为她发现自己怎么走都是一条死路,难道这就是她的命?!   早知道这样,还不如在退亲之后随便嫁个平民。她记得岛上有许多少年都模样俊俏,尤其有个叫宇文穹的,年少的她还曾经春心萌动过。   只是那个宇文的身份太过低微,根本配不上她这个知县之女,更别说他姐姐后来还做了父亲的小妾。   都怪那个贱女人!   一想起那个举发父亲的女人,冯月娘就恨得咬牙切齿。她把自己悲惨的解决都怪罪到宇文丽娘的头上,如果不是她,自己也不会被处处都是死路。   “宇文丽娘……她怎么不去死?!”   “阿嚏——”   远在东海的文丽娘打了个喷嚏,身边的黑大个马上抓耳挠腮,想要拿自己的外服给人罩上又怕唐突,急得额头上都见了汗。   拧巴了半响,最后才默默走到另外一遍,用自己的背脊给文丽娘挡风。   文丽娘抿嘴一笑,心里暖暖的。   这个大黑个是她在制药场学房里的同期,是厂里的机关匠人,为人老实忠厚还很细心,很受学房里的教习看重。   大黑个喜欢她,但嘴巴又苯又不会说,只默默对她好。   文丽娘一开始是没什么念头的,毕竟她经历过那么多事,一颗心早已死得不能再死,只盼着阿弟能有个好前程,将来成亲生子,她这个做阿姐的也就能安心了。   她拒绝了几次,但黑大个始终不放弃。无奈之下,文丽娘只得把自己的过去简单讲了一下。   她信任这个男人的人品,觉得哪怕是对方知道之后放弃,也会对她的事情守口如瓶,不会做出更不好的事。   文丽娘的眼光很不错,黑大个的确替她保守了秘密。   但他也没放弃,反而越发对文丽娘好,十分心疼她。   渐渐的,文丽娘的拒绝也不那么坚决了,两人的关系进了拉扯期,而且随着时间的推移开始逐渐明朗。   黑大个昨天期期艾艾地说要成亲,文丽娘没有一口拒绝拒绝,说要回去想想。   事实上,她不但不排斥,甚至还有些期待。   毕竟当初被冯德志纳入府中,其实也只有一杯水酒而已,小娘子们幻想的大红盖头八抬大轿想都不用想,冯家连身新服都没给裁。   也许,这次她可以圆梦?   想到这里,文丽娘的心中甜滋滋的。   等下次休沐,她就跟阿弟正式介绍一下黑大个吧。 第197章   休沐日一大早,文琼就等在了东海制药场的大门口。   他怀里揣着一枚簪子,这是他用奖钱买下的,准备送给阿姐。   休沐日的制药场门口总是很热闹的,许多商贩都会掐准了这天过来摆摊做生意,一大早便吆喝声不断。   谁都知道东海制药厂造的是天下独一无二的磺胺药,造出多少都不够分,生意十分兴旺。而在里面做功的场工薪酬也十分丰厚,包吃包住不说,做好了还能拿到额外的奖励,他们是最舍得花钱的人。   如今制药场门口的这条小街,俨然已经商铺林立。在这里售卖的商品不但种类齐全,而且款式十分应季,几乎与青州城乃至京中的流行相差无几,可见坊工们的购买力是有多强了。   文琼的这枚簪子是在仙匀城买的,也是攒了许久才攒够了银钱。因着恒阊郡的大案他再次升职,如今已被调至新设立的东海枢机处做事,衔级也由兵尉成了校尉,手底下也是管着几十号人的正统军职。   文琼心满意足,因为他现在供职的枢机处直属于东海郡尉府,直接向郡尉大人汇报。他最崇拜也是一心追随的就是东海代郡尉崔慎!崔大人是救他于水火的恩人,又是一手发觉他的伯乐,若是没有崔大人从月麓岛上把他们姐弟救出,又给他们指名了一条生路,他和阿姐的坟前草多半已经长到半尺高了。   关于过去,文琼很少愿意回想。在很长一段时间,他一直被一个噩梦困扰,梦里是阿姐被害,他亡命天涯的模样,每次都是浑身冷汗地醒来,久久不能入眠。   所以白天操练的时候,他比谁都要拼命,他想让自己劳累,最好能累到一夜无梦,一觉睡到天亮。   可惜噩梦仿佛缠上了他,无论他怎么疲惫都无法摆脱。后来他在恒阊郡抓到了那个通敌叛国的冉氏子,那人说得一番话越发令他背后发冷,仿佛梦中的一切都是真实。   文琼吓坏了,也气坏了,在把人上交卫戍军以前偷偷教训了那冉氏子一顿,但一口恶气仍旧如鲠在喉,晚上噩梦继续,只是不知道是不是日有所思的缘故,这次的噩梦竟然有了结局。   呼——   第不知道多少次醒来,文琼郁闷得快要发疯。   梦里做了两江大都统一点都不开心,他怀疑自己是沾染了冉氏狗贼的晦气,还特地跑去本地灵验的观庙中拜了拜,四处祷祝漫天神佛保佑国泰民安,不要出现山河破碎的乱世。   说起来也是巧,之后不久他便收到了兵部颁发的奖励状,还得到了被崔大人亲自授勋的机会。   授勋自然是光荣的,只要表彰他作战英勇,并且机智抓捕阊洲大案的主谋,再次见到崔大人的文琼感觉十分激动。   授勋当晚,他又做了一个梦。   梦中依旧是那个山河破碎的时代,他机缘巧合遇到了崔大人,还成为了对方的学生。只是梦中的崔大人远没有现实那样意气风发,他似乎生了很重的病,脸上皆是疲惫和憔悴,脸色也十分苍白。   在那场浩劫中,他们还有许多同伴奋力挣扎,举步维艰,但还是坚持维系着这片土地的最后一点希望。   同行的人越来越少,最后只剩下寥寥数人,但终究还是成功了。成功的那一日,他站在高台之上,没有看到他最尊敬、最崇拜的的老师,却收到了一封急报。   文琼已经忘了那封战报上写了什么,但他记得梦里的自己双目流泪,朝东边的方向拜了三拜。   醒来之后这种难过也没有消失,他的枕巾都被沾湿,引来同袍怪异的眼神。   不过从那个梦之后,他便再不做梦,每一天都是酣睡到天明。   同袍说是他选的那几个观庙起了作用,但文琼就觉得多半是因为他见到了崔大人。崔大人天纵奇才,自带锋锐之气,什么邪肆都不敢近身。   拜崔大人,辟邪!   正想得出神,文琼就听到远处有人在叫他的名字,   他抬起眼,正见到阿姐正远远地朝他招手,顿时眼前一亮。   今天的阿姐精神依旧很好,淡蓝色的裙袍也很衬她的脸色,看着比平时都要精神焕发。   文琼欣慰地点头,目光不经意的扫到阿姐身侧,顿时眉头一皱。   唉?   那个黑大个……怎么有点眼熟呢?   而且他离阿姐也太近了吧!即便大家都是一个工厂的厂工,男女之隔还是要讲的,又不是很熟的人!   心中絮絮叨叨,脸上却还是挂满了与亲人相逢的期待。这一刻的文琼不再是东海枢机处处那个令人闻风丧胆的小煞星,而是一个单纯看到阿姐就打心眼里高兴的傻弟弟。   “阿姐!阿姐这里!”   傻弟弟摸了摸怀中的玉簪。   等下和阿姐吃饭的时候,便把这玉簪交给她。阿姐生活素来节俭,之前在冯家没过上好日子,进了制药厂也不曾给自己添几件像样的首饰,反而总是给他塞钱。   文琼当然不要姐姐的钱,他早就能自己生活,现下的军饷足够他花用不愁。   于是他努力攒钱买了这根玉簪。阿姐大小也是个管事了,不能让其他的管事看轻!   贴心的弟弟盘算着该怎么样开口才能让阿姐接受,没注意让他看不顺眼的黑大个竟然跟着阿姐一并走到了门口,还不愿意离开,就在一旁傻笑着看两姐弟亲近。   等等,这是什么情况?!   文琼的心中一沉,脑子里蓦地生出了一种不祥的预感。   这黑大个喜欢阿姐,他之前就看出来了,可阿姐好像一直没什么反应,黑大个也不敢多做纠缠,文琼觉得人还是很识趣的。   怎么今天这么没眼色?敢赖着不走,这是吃了熊心豹子胆了吗!?   文琼决定无视黑大个,转头笑着拉阿姐说话。文丽娘一脸慈爱的看着弟弟,关心地问他近来的情况。姐弟俩一边走一边说,那黑大个便默默地跟在文丽娘身后两步远,既不靠近也不远离,一路也走到了街对面的一间酒楼。   直到他跟着一起进了文琼预先定好的包厢,文琼才不悦地转过头,冷声道。   “哎,你进来干什么?”   “是我预先定下的,你若是想吃饭边另找别桌吧。”   黑大个抓了抓头,为难地看向文丽娘。   文丽娘拍了拍弟弟的手,让他坐在椅子上,然后自己对着那黑大个招了招手。   “齐龙。”   黑大个乖巧的走了进来,在文丽娘身边坐下,连着朝文穹露出了一个僵硬但慈祥的微笑。   文琼:……   “阿木,是这样的……”   文丽娘清了清嗓子,下意识的摸了一下发髻上的玉簪。   她这个动作引起了文琼的注意,他顺着阿姐的手看过去,这才发现阿姐今日戴换了一枚极漂亮的发饰。这发簪是玉制的,上面镶嵌了金花和绿翠,看着便价格不菲。   文琼心中一沉。   他姐的性子他是了解的,从来没给自己添置这样贵重的首饰,那么这东西的来头……   “阿木,这是齐龙,他是厂里的机关匠人,也是你未来的姐夫。”   说到说到姐夫,文丽娘一脸害羞,黑大个齐龙则是憨憨的一笑,略紧张的朝文琼点了点头。   “小舅子。”   文琼:……艹!   看到姐姐满脸幸福的模样,哪怕心中再不愿意,文琼也没有表露出来,他的姐姐难得喜欢一个人,他不能让她堵心。   但该盘问的还是要盘问的。若是不靠谱的男子,就算姐姐喜欢也不行,得想办法先教训一番。   他很有礼貌的跟黑大个互相见礼。然后趁着谈话的功夫,仔细盘问了那黑大个好几句,实在也找不出什么纰漏。   有养家糊口的本事,为人憨厚朴实,家中关系简单,还在东海制药厂任职管事……这样的后生即便是放在青州城里,那也是媒人抢着上门,多半轮不到他家阿姐。   文琼从不觉得姐姐的过去算什么污点,可人在俗世难免要经受世人眼光。文丽娘做过罪臣妾室是实打实的劣势,这样的出身是配不上齐龙的。   文琼仔细观察着齐龙的表情,在他说起姐姐的过去时,这个男人并没有一丝一毫的轻慢,目光始终温和坚定,给人以极大的信赖感和安全感,难怪姐姐会动心。   他摸了摸自己怀中的玉簪,手又默默的收了回去。   看来这玉簪是用不上了,姐姐已经找到了属于她的玉簪,她头上的那枚让她露出幸福平静的笑容。   出乎意料的,文琼很迅速的接受了这个事实。他和未来的姐夫喝了酒,聊了家常,这让文丽娘和齐龙都暗暗松了一口气。   文丽娘很怕文琼不接受齐龙,在月麓岛上的遭遇让姐弟对于婚姻一事都产生了些许的抵触。表面上看是她遭了大罪,心死如灰;但实际上受影响最深的反而是弟弟文琼,不然也不会到现在还对亲事极为排斥。   文琼似乎是打定主意一辈子都不成亲了!   文丽娘看着着急。   阿弟现在也算事业有成,正是成家立业的好时候。可弟弟态度坚决。文琼出生的时候母亲离世,不久之后父亲也因病去世,他从没见识过家庭的温馨与幸福。如今自己先迈出一步,过出个模样,也让弟弟感受一下正常家庭的天伦之乐。   也许在不久的以后,她的弟弟文琼也能走出过去的阴霾,迈向新生活了。 第198章   文琼可是不知道自家姐姐的想法。虽然他对黑大个这个准姐夫并不满意,可看姐姐一脸幸福的份上,他一句过分的重话都说不出,只能暗暗发狠,回去要好好的把这个叫齐龙的家伙调查一番。   因为着急回去调查,文琼破天荒的没有跟姐姐多聊,吃完饭便告辞了。   文丽娘和祁隆两人把他送到门外,文丽娘还给弟弟塞了一件自己亲手织的毛衣,叮嘱他要好好照顾自己。   文琼的心中发酸,看向齐龙的眼神越发不善。   这么好的姐姐,原本相依为命的姐姐,现在忽然有个陌生的男人抢走他唯一的亲人,这样的认知让文琼觉得异常不爽。   他也不敢多说,生怕被姐姐看出自己的心情,忙不迭地告辞,背影迅速消失在街角。   “小舅子……挺好相处的。”黑大个憨笑着抓头。   “你还说他会生气发火……也没有嘛,他还请我喝酒了勒。”   文丽娘对于弟弟的态度也有些惊讶。不过她觉得可能是在军营历练的关系,弟弟现在的确和月麓岛上那个冲动鲁莽的性子不大一样。   “可能是长大了吧……”   文丽娘喃喃的说道,心中却依旧有些不踏实。   祁隆是个老实人,心中没有那些花花肠子,看到人对他笑便觉得人家是真高兴。可以她对弟弟的了解,阿木接受的这样快反而才奇怪。这孩子未必是真心接受了齐龙,而是比之前有了城府,知道掩饰了。   唉,只能徐徐图之了。   告别了姐姐的文琼心中茫然,这些年他已经习惯了与姐姐为伴,尤其是来东海之后,每个月的休沐日已经成了他固定的探亲日。来制药厂见阿姐就像是回家了一样的亲切放松。   可现在姐姐身边已经有了其他人,家也不是他的家了。姐姐以后会和那人另组家庭,会有可爱的侄子侄女,虽然他也可以去探望,但他终究是个外人,会被屏蔽在氛围之外。   一想到这些,文琼的心中就说不出的郁闷,心情低落之极。   他漫无目的地走,不知不觉便又来到了西街的玉桂点心铺。今天的点心铺门口依旧人头攒动,许多赶在休沐日归家的场工早早便等在门口,准备买一炉新鲜的点心与家人分享。   每到这个时候,王春岚都会回来店内帮忙。   这个点心铺当初是她出资与嫂子联合开的,原本只是想给初来乍到的家人找门营生。可万万没想到,嫂子的点心铺竟然越做越大,俨然成了支撑家业的主要经济来源。   如今哥哥也在城里的贸易行找到了活计。父亲因为年纪大、之前又在海西州遭了大罪,现在在家调养并照看儿孙。一家人虽然过得不算豪富吧,但生活平安喜乐、吃喝不愁,倒是比之前在马拉维拉港的时候快活许多。   现在的王春兰很满足,他撰写文章的本事越来越娴熟,几次都得到了东家表扬,还给涨了薪资个。与嫂子合开的点心铺子也蒸蒸日上,生意好到又雇了两个伙计帮忙,每个月都能拿到不菲的分红。   现在唯一让她烦恼的便是家中总催她成婚的事。   大概因为愧疚,王老爷子现在对于女儿的亲事格外上心,还遣了媒人去周围查探,看看这青州城中有没有适合闺女的丁壮。   王老爷子的要求也不高,身家清正,为人踏实,厚道和善的人家均可,也不需要大富大贵。大富贵的人家他们也攀过,事实证明,女儿嫁进去了也未必过得好。   王春岚的条件其实挺不错的,人长得清秀端庄,在青州城中有份正经的工作,还懂得海西语,按说这样知书达理的小娘子,很多人家都想聘为内妇。   可问题就在于,王春岚之前定过亲。   虽然亲事是在海西州,可王春岚毕竟与谢彼得同船返回大雍,两人在东海和都德的时候都没少露脸,有不少人认得她是谢家次子的媳妇,还在谢家公馆住了大半年。虽然两人什么事情都没发生,可就算是放在海西州也算是有了关系,更别说民风相对保守的大雍,许多媒人听了都连连摇头,都说只能按二嫁选人。   王老爷子心中不得劲。   与谢家的亲事是他选的,当时虽然也有想要女儿嫁给富贵人家的想法,但最主要的还是想要攀附谢家。谢家那个庶子不靠谱,竟然用海倭国娼妓来侮辱自家女儿,双方大闹一场后解除了婚约。   可这破烂婚事给女儿泼上头的污水是甩不掉的,还没过门就成了二嫁女,王老爷子心中的难过就别提了。   太好的人家他不敢应声,条件差的他又不甘心让女儿嫁过去,就这样反复纠结和拉扯,王春岚的婚事成了一块心病。   父亲郁郁寡欢,王春岚心中也不舒坦,她尽可能的少出现在家中,更多的时候都是独自住在青州城里之前租下的房子里,过着逍遥的单身贵族生活。   今天是东海制药厂固定的休息日,也是玉桂点心铺最忙碌的时候,身为东家之一的王春岚自然要回来帮忙。   玉桂点心铺最受欢迎的还是香甜绵软的海西式糕点,可是大雍境内牧场稀少,找不到合适的奶源便不能制作奶油及乳酪,海西点心的原料供应始终是个瓶颈。   好在薛玉贵聪明机灵,在点心制作一道上极有天分,很快便学会了本地的传统点心,又与自己擅长的海西点心融会贯通,创造出造型独特、口味新鲜的新式糕点,倒也捕获了不少拥趸。   今日便是新点心的发售日,香甜绵软的面包内含精心熬制的桂花果酱,出炉的瞬间满室飘香,引得面前等待的食客口水滴答。   文琼也被这样的香味勾回了神儿。他抬起头,这才发现自己又走到了玉桂点心铺。   在来东海之前,文琼从来不知自己是喜欢甜食的,尤其是那些香香软软还充溢着奶香的海西点心,每一口对他来说都是无上的享受。   说起来,玉桂点心铺子的奶油酥卷当初还是姐姐买给他的。文琼只吃了一口便惊为天人,从此一发不可收,每次来了都要买一袋回去。   只是喜欢这点心的人很多,每日供应的量确实极其有限。所以姐姐知道他会过来,都会早起去玉桂点心部门前排队,只是今日姐姐身边有了那个黑大个,弟弟最爱的奶油酥卷就没了。   这么一想,文琼更伤心了。可他又暗骂自己,不能因为口腹之欲而耽误姐姐的幸福。他看了看门前排队的人流,这个时间奶油酥卷子早就卖光了,但来都来了,便买些其他点心回去,就当是给同僚的手信了。   “今天怎么是你来?”   王春岚很惊讶的看了一眼文琼。   “你自己买啊?”   这话正正戳中了文琼的伤口,他唉声叹气了一声,没精打采地在架子上胡乱指了指。   “这个这个还有这两个,随便给我凑个三斤。”   “三斤?”   王春岚疑惑地抬起头。   “你够吃吗?”   话纯粹是随口说的,文家姐弟是点心铺的常客,她和文琼不知道打过多少照面,知道他就喜欢甜甜香香的点心。   每次到了休沐日,文姐姐都要早早过来,买上满满一大包,说是给弟弟垫垫肚子。   一开始她还以为文弟弟是个小孩,可谁曾想竟然是个比她还大两月的大小伙子,她就没见过有哪个男人这么喜欢吃甜食的!   “奶油酥卷还有吗?”   文琼垂头丧气地问道。   也许是他这状态太过异常,惹的王春岚又多看了几眼。   “你等着。”   这一等,便等到了傍晚店铺打烊,王春岚拎着一个点心盒走了出来。   “等久了吧?”   文琼摇了摇头。   反正他也不知道该去哪,脑子放空,无事可做的他坐在街边晒晒太阳,这一天的休末日也就结束了。   也许以后都是这样的生活。   “喏,奶油酥卷。我本来留给自己吃的,看你这样子实在太丧气,就给你吧。”   王春岚把点心盒递给他。   两人之前在冉旸的案子里打过交道,当时王春岚是作为东海报社的记录员跟随采访,后来又得知文琼的姐姐竟然是玉桂点心铺的老主顾,文琼也经常过来买点心,一来二去两人就熟了。   文琼跟王春岚道过谢,接过盒子闷头吃了两口。   大概是心里憋闷的缘故,原本香甜的点心今天有些泛苦。他忍了忍,到底还是把今日的事说了出来,倒也不是想寻求王春岚的安慰,他只是需要一个机会倾诉一下。   王春岚没说话,就这样静静的坐在一旁听。虽然她并不完全能够理解文琼的怨念,不过也很善解人意的没有反驳,这是她在报社学到的必备技能。   文琼念叨了很久,一直念到嗓子沙哑,这才有些不好意思的结束了话题。   他看了看天。   “太晚了,说了这么多,我请你吃饭吧。”   王春岚摇了摇头,刚要说什么,此刻一个阴阳怪气的声音忽然在耳边响起。   “光天化日!孤男寡女!哼,王玛丽你真是个不知廉耻的□□!” 第199章   听到那个名字的时候王春岚怔愣了一下,下意识地抬起头。   只见不远处的路边站着一个男人,身量不高,头发用头油整齐地分在两侧,身上穿着一套做工考究的海西式燕尾服。   他皱着眉,脸色铁青,正用一种不屑的目光看着自己和文琼。   竟然是谢彼得!   王春岚十分惊讶。   因为她记得谢彼得极度讨厌东海郡,讨厌青州城了,每每说起总是一脸不屑。这还是他自己说,要换成是她提,他就会大发雷霆。   在青州被高文渊当面嘲讽,又因为擅自改变设立仓库的选址而被长兄责备,心胸狭隘的谢彼得把一切的过错都推给了东海郡,觉得那地方跟他八字不合,言语之间更是大加贬斥,不止一次公开扬言此生再也不踏入东海一步。   今天也是奇了,一向看不起东海郡的谢彼得竟然出现在青州城,也不知道是不是发生了什么变故。   经历过这许多事以后,王春岚现在根本不把谢彼得当一回事了,对他说的那些污言秽语全当是狗在叫,半点都不放在心上。   谢彼得就是一个废物,没本事还傲慢无礼,而且心胸极度狭隘。   他需要别人尊敬他、肯定他才能好好活下去,可他偏偏又不具备让人尊敬和追捧的资本,除了钱。   但钱又不是属于他谢彼得的,谢家的钱和产业都在谢航手中。根据海西州的法律,谢老爷子去世后谢家将由谢航继承,如果谢航愿意,谢彼得一分钱都拿不到。海西州不承认妾和庶子,所以谢彼得最多算一个私生子,就他那点德行,谢航一根指头就能把他碾死。   所以他只能在比他还要低微、身份不如他的人身上找存在感。就像之前对待她王春岚,尽情的作践,通过她们的恐惧和痛苦而感受自己的强大。   废物!   王春岚转过头,假装自己没听见,可一旁的文琼却坐不住了。   谢彼得的话让他想起以前在月麓岛上的经历,那时候他的阿姐还没有被狗官纳为小妾,但在冯家的日子也并不好过。冯家的后宅尽是一群捧高踩低的狗人,欺负他阿姐没有靠山,又嫉妒阿姐容貌娇美,经常用不堪入耳的话来辱骂她。文琼撞见过几次怒不可遏,把人揪出去教训了一顿,这才让对方稍稍收敛。   现在又听到这熟悉的话,原本便心情不佳的文琼火气冲脑,上前伸手便揪住了谢彼得的衣领。   “你算什么东西?!放哪门子狗臭屁呢?嘴巴放干净点!”   谢彼得在都德城被人捧惯了,什么时候见过这么强横的茬子,一时间被吓得不知如何反应。   可当他对上王春岚的目光,谢彼得也不知从哪生出了一股子豪气,大声地反驳道。   “怎么我说错了?!”   “分明就是一对狗男女、私相授受、当着大庭广众就白日宣淫!”   “大雍朝果然是愚昧不开化,连男女大防的规矩都不懂。哼!我们家当初真是看走了眼,竟然差点让你进门,没的污了我谢家的门楣……”   他话还没说完,脸上便狠狠挨了一拳头。   文琼是在军中受过调训的,身手十分利索,火气上升的时候半点都没留情,一拳便敲掉了谢彼得半口的牙齿。   就这他还犹不解气,伸手还要再打。这时候跟随谢彼得出门的家仆跑了上来,叫嚣着要报复文琼。王春岚也死死抓住文琼的衣袖。   “别打了,别打了!”她拼命拦住他:“再打就出事儿了。”   她倒不是担心文琼打不过谢彼得那两个仆人,主要谢彼得的身板真不抗揍,要真有个三长两短谢家也不是他们两个人能招架的。   “教训他一下就算了,他就是单纯嘴臭而已。”   她拉着文琼,压低了声音。   “他是海西州谢家的人,真因为他惹上什么祸事不值得。”   文琼恨恨的收手,啐了谢彼得一口便转身要走。   谢彼得见家里的仆人围过来了,立刻又多了几分胆气。他捂着满口流血的嘴巴大声吆喝,让仆人们拦住王春岚,扬言要送人去报官。   “打人!当街打人啊!”   “我就不信这东海没王法,我要你们这对奸夫□□都去给我蹲大牢!”   谢彼得的嘴实在太臭了,臭到了王春兰都有些忍不住想要上去踢他两脚,   但他还是忍住了,因为治安军已经赶到了现场。周围不少围观的人都对着三人指指点点,能看得出有些老古板混在其中不住地点头,显然颇为赞许谢彼得的话。   文琼迅速评估了一下局势。   “这个你拿着。”   文琼从怀中摸出一个木盒,悄悄塞给王春岚。   “等下你就说我们是未婚夫妻,定过亲事的。那嘴臭的混球无端辱骂我们,活该被打。”   按照大雍律例,打人是要接受惩罚的,除非被打的人有严重过错,或者可以证明是无端挑衅。   可男女之间的事,想要说清楚却并不容易。尤其是谢彼得说的男女大防,即便是在海西州也没有一个明确的标准,一直是仁者见仁、淫者见淫。   之前接连几代皇帝都重用旧儒派,这一派系如日中天,也让他们四下宣扬的纲常伦理洗脑了不少人。旧儒派的学说与前朝云浮学宫异曲同工,都对等级辈分性别做了严格区分,甚至还掀起了两次所谓的“光复正统”。   也正是因为这些人的上蹿下跳,从开国便确立的女性外出做工,在前些年颇有些倒退的趋势。在这样的影响下,有古板的夫子认为未婚男女间对视一眼都是有伤风化,东海的不少工厂因为同时录用男工女工经常被这些人骂大逆不道,不成体统。   好在郡守和郡尉都当他们是放屁,民众一旦尝到甜头,想要退回去也不是那么容易的事。不过东海风气虽然开明,也架不住有人还抱着老教条当经典,尤其是关男女之情,很容易被谢彼得钻到空子。   得想办法让他说不出话。   这个问题,王春岚第一时间也想到了。   只是还没等她想出应对的法子,文琼便先下了决断。   王春兰定过一次亲,他也不在乎再假定一次,只是拖累了文雄,   王春岚叹了口气,觉得今天这事文小弟真的是无辜受累,原本便是她与谢彼得之间,文琼替她出气却反而要被带走调查,让她心中十分过意不去。   她打开木盒,发现里面放着一只做工精美的簪子,忍不住倒吸了一口凉气。   “这……”   “这是我们的定情信物。”   文琼压低了声音。   “定亲空口无凭,东海这边不是有用簪子做定情信物的习俗吗?我看那个嘴臭的多半还要纠缠。这东西能证明你我原本便是未婚夫妻,那他骂人挨打谁也挑不出毛病。”   其实文琼也不知道簪子作为定情信物的事儿。他只是灵机一动,想到了今天阿姐头上戴的那个玉簪。   好在他预备的这支玉簪也算拿得出手。   文琼是东海枢机营的校尉,虽然他不后悔打人,但他也不想给刚刚成立的枢机营惹来麻烦。   东海卫办理枢机案件的权限原本便是从中央枢机厅分来的,那群尸位素餐的废物抓奸细不行,可是给人挑毛病拖后腿却一个赛一个的专业,他得想办法堵上他们的嘴。   两人商定,并迅速统一口径。因为原本就很熟悉,所以也不需要浪费时间在交换彼此的身份和背景。   等到治安军卫赶到以后,他们已经表现得和一对略害羞的小未婚夫妻没差了。   “不可能!他们不可能定亲!谁会跟一个被退了婚的女人定亲?!”   在偷听到文琼的解释后,谢彼得忽然歇斯底里的指着王春岚。   “她以前被退过亲!是我不要的破烂玩意儿,谁会跟这样的女人定亲?他们肯定在撒谎!”   面对他的指责,王春岚脸色不变。   她先是向治安军卫出示了文琼给她的玉簪,说这是两人的定情信物,然后又很平静的,把自己和谢彼得之前的恩怨讲了一遍。   两人都在报纸上登载过公告,也不算什么秘密,相比疯狗一样的谢彼得,王春岚谈吐文雅、有理有据,很快便博得了围观众人的同情和声援。   “哦,原来是有旧怨的,前未婚妻另嫁他人,这个没风度的就受不了,嘴贱被打活该啊!”   “还说大雍愚昧不开化,我看他海西州才是愚昧吧!难道退了亲事还得给人守节到死?这是什么狗屁规矩?!”   “不是总在说西洋绅士风度吗?这人哪有半点风度,难怪会被退婚。”   七嘴八舌,舆论一边倒,听得谢彼得肺差点没被气炸了肺。他想摆出海西谢家的谱,无奈东海的治安军根本不吃他那套,直接给他判了个赔礼道歉。   ——既然双方都登了公告解除婚约,那便是各自嫁娶无妨碍,谢先生的无故侮辱前未婚妻,诬陷人家未婚夫妇,按照大雍律例自负损失,打了也是白打。   “好!”   谢彼得咬牙,点指着治安军卫。   “你等着,你们东海的炼钢场没了!”   “听到没,我说没了!除非你们郡守亲自到我府上赔礼道歉,不然我就把钢厂搬到都得城,再不行去海倭国,从都得卖到海倭比你们东海方便,我要让你们一根毛都赚不到!” 第200章   谢彼得叫嚣着让钱郡守亲自上门道歉,结果自然是没人搭理他,钱郡守最近忙得很,哪有心情听什么野狗狂吠。   他现在全部的心思都放在冉七郎的新内燃机场上。   内燃机场的计划书是之前就递交上来的,钱酉匡一看是冉七郎的手笔立刻来了精神,从头到尾细细研读。   唔,是要自己搞,希望能租用一片土地。   内燃机是机关制造,场区的选址标准并不严苛,全看郡府批在什么地方。   这就请郡守府定夺的意思了。   钱酉匡摩拳擦掌。   尝到大工坊带动本地经济的好处,钱郡守现在对于工业的选址也很有自己的一套想法。   大工坊从建立之初就一直吸纳本地劳力,建成以后更是要招工。若是工场运行得好,不但能给本地带来丰厚的税收,还可以增加本地劳力的收入。大家有了钱才舍得花钱,舍得花钱的地方会吸引来各地的客商,铺面和房宅的需求大量增加,城镇繁荣,东海郡才能变得越来越好。   这个理论,已经在湖溪、桐佲已经阳坡得到充分验证了。   只是除了郡府自建的工业场坊,外来的商户大都对选址有着自己的要求,不大会完全听从郡府的安排。   外来的商户大都喜欢选在建造相对完善的区域,开荒这种事需要绝对的自信和实力,普通的工场主是不敢随意挑战的。   就只能靠郡府自建,或者……钱郡守的心肝宝贝聚宝盆冉七郎。   “内燃机场啊……”   钱酉匡摸了摸下巴。   其实他有好几个备选,但冉七郎在这次的计划中特别提到需要相对平整的地势作为验车场,所以郡内的山地先被排除出选项。   “那就只能放在海西了。”   钱酉匡在郡内舆图上圈了一处。   海西三镇之前由宋国忠的女婿杜成掌控,宋家的势力渗透得较深,许多重要的职位都由宋家及宋国忠的爪牙把持,清理的时候着实费了一番功夫。   现在海西三镇虽然稳固了,可毕竟是被宋家人祸害了多年,无论民生还是经济都比不上郡内其他地方。三镇位居东海郡西南,地势平坦少丘陵,东侧有沿海高山作为屏障,一年少雨多风。但这地方的土质并不适合种植作物,三镇内绝大部分都是贫瘠的劣等田,就算施用了肥料产出,也不甚尽如人意,所以很多人都去往其他的村镇寻求生计。   人少了,海西三镇就越发地荒凉。宋国忠经营海西三镇多年,虽然人已经倒台,但遗留下的影响还没有完全消散干净,一旦有风吹草动容易死灰复燃。   倒也不是说有人敢打着宋国忠的旗号造反,只是日子过得不如意就难免会怀念起之前的主官,这对钱酉匡来说可不是件好事。   他得想办法让海西三镇运转起来,正好冉昱的内燃机厂给他了他一个理由。   建造内燃机厂关系重大,郡府要额配海卫守护。   冉七郎的工坊就没有不赚钱的,有了内燃机厂的带动,在海西三镇做工的坊工很快就能像东海制药厂那样,手头变得宽裕起来。   人要是有钱,谁还想着搞七捻八,自然是好好过日子。   这样一来,海西三镇安定了,钱有了,还有足够的土地给冉七郎建造场房,平整试车场,海西三镇有望跟桐佲和湖溪一样,成为东海郡的新贵之地!   越想越美妙,钱胖子忍不住嘿嘿嘿的地笑出声,觉得自己真是思虑周到的郡守。   不过钱酉匡却并不知道,就因为他这个决定,后世对他的评价已经不仅仅局限于一个有建树的郡守,而是百年难遇,惊艳绝俗的经营奇才!   是他给了冉七郎足够的发展空间,让海西内燃机厂成为工业发展史上一座谁也越不过去的丰碑。而其附设的海西试车场、海西环状赛道更是名扬世界,成为日后引发全民狂热追捧的顶级赛事之一。   而海西三镇也因为内燃机场的红利而飞速发展,甚至超越了郡中其他的城镇成为东海郡最具知名度的地标。富饶安宁的生活让三镇的百姓对钱酉匡感恩戴德,自发出钱在城镇中心建造了一座郡守祠,祠堂里的钱酉匡身形圆润、面容和气,手里还捧了个聚宝盆。商人仰慕钱郡守的传奇人生,都愿意过来上香,久而久之竟然被奉为主管商事和经营的神仙。   而现在,“土神仙”钱胖子还远没达到入祠立像的程度,正热情地为即将投产的内燃车场奔走。   其实身为一郡郡守,钱酉匡完全不需要做到这个程度,可谁让他有一群靠谱的帮手帮他分担工作呢?崔慎上任东海郡尉,又接手枢机案件的调查权,东海的海防和日常治安都不需要钱酉匡操心。郡营东海制药场有专门的辖官负责,钱酉匡只需要定期查看营收情况,间或盘一盘账目,不需要事事亲力亲为。而依靠东海债券而筹集到的庞大资金已经注入青州商社,由他信任且看好的高文渊总经办代为经营,投资的对象还是今上目前最看重的项目黑火油加工厂,有未来的兵部尚书萧卓保驾护航,钱胖子还有什么好操心的呢?!   不操心,但不代表能闲得住。   钱酉匡对冉昱实在太有信心,也好奇冉七郎要建造的内燃机到底是个什么。如果要说车那他的确是见过一次,就是那回在南苑小实验间,冉七郎搞得那个怪模怪样的小三轮,横冲直撞差点闪了他钱郡守的老腰。   要是那玩意……   钱酉匡摸了摸下巴。   那玩意可不好卖啊,听说都是做了农机。   农机毕竟是用在田里的,跟在城里跑的蒸汽车还不一样。再说就算内燃机能用在农车上,大雍有多少百姓能用得起农车,这可不是个赚钱快的买卖。   钱酉匡还十分委婉地劝过冉昱,不过冉七郎好像没明白他的意思,又给他展示了新造出来的履带车。   钱酉匡一看更发愁了。   这玩意倒是跑得比农机快,但横冲直撞不适合在青州城里开啊!尤其是那两条钢铁制造的履带,要多笨重就有多笨重,真心没有橡胶轮胎轻便好用。   然后他就看到了那辆两轮车,对,就是冉小昱用来震慑萧烈成的那辆,同样震慑到了郡守一只。   只是钱胖子跟萧烈成的观感完全不同,他就觉得这两个轮子的万一是在抱着内燃机跑,一点都不安全,稍不留神就会翻车。   至于为什么会有这样的认知,那……自然是郡守的血泪经验。   钱酉匡也曾幻想成为一个骑着铁马英姿飒爽的胖子,但   实际的结果就是他摔得七荤八素,拄了好几天的拐仗。   他十分嫉妒同僚萧郡尉的英姿,但死都不肯承认是自己水平不行,只捡着两轮车的便利和安全说事,说这种车不实用,载人载物的功能严重受限。   冉昱原本也准备了四轮的版本,但主打还是两轮车的速度和灵活。   毕竟四轮车在蒸汽车和列席煤油车上都由成熟的设计,不如两轮车新奇醒目,容易一炮打响名声。   不过既然钱郡守提了要求,冉昱自然会考虑他的意见。   他是真没想到钱郡守的平衡性如此之差,但也意识到不是所有人都像表哥和阿成那样追求刺激,相对平稳、容易驾驶的四轮车才是应用最广范的品类。   于是在完成了小黄鸭车以后,冉昱又试制了一辆四轮样车,并且成功通过了测试,尝试投产。   今天,就是第一批四轮车组装完毕的日子,冉昱在逐一测试过性能以后,便按照之前的计划把这批四轮车送到了使用者手中。   主要是太后、萧郡守、陈侍郎、钱郡守、及大学院几位相熟的大师,当然家中也有一辆,只是要重新给仆役们培训。   钱郡守的车冉昱准备亲自送,一是因为钱酉匡就在东海,另外也有感谢钱郡守大力支持他搞工业的意思。   毕竟最初起步的时候,要不是钱酉匡送来一大笔银钱和褐煤,他们的造氨工坊也没有那么迅速建成。   只是钱郡守的审美他不敢苟同,喜欢圆润富态的外形就算了,竟然还对颜色有了要求,希望刷成黄铜色的外壳。   冉昱严重怀疑他其实是看中了今上的鸭鸭车,但又不敢跟陛下坐一样的,便变通了一下选了铜色。   车的外型不能改变,因为冶铁铸造的模具都是定制的,轻易不能修改重造。   但是黄铜的颜色倒是可以满足。   事实上,东海现在就有一家制漆作坊,今上的鸭鸭车就是那家给的漆色。为了实现钱郡守的愿望,冉昱特地跟漆坊定制了深色的铜漆。上漆之后效果竟然还不错,一看就散发着金钱的气息,十分惹眼。   现在,这辆“金钱车”正被蒸汽车拉着,一路从郡尉府开进了郡守府,沿途引来无数人的围观。   正午当头,阳光洒在“金钱车”上,简直要闪瞎一众路人的狗眼。   这……这到底是个啥玩意?! 第201章   看一辆闪闪发亮的钢铁车招摇过市是种什么感觉?这个问题青州城里的居民最能回答。   那一天他们全程目睹了钱郡守的车从郡尉府一路被拉进了郡守府,照在车身上的阳光反射出类似铜钱一样的色泽,就怎么说呢,实在有点扎眼,让人想不注意到都很难。   “后来我才知道那是前郡守定制的专属车,就和城里的蒸汽车一样,但好像又有点不一样。具体有什么地方不一样我也说不清,反正那车呢不用炉工随时给添煤和照看锅炉,一个人操作着就能走,而且走得还挺快。”   郡守府附近一家绸缎庄老板一脸淡定地说道。   “不过一开始郡守大人好像也开不太好,都是他府邸里的杂役载着他。那车跑得可快了,我看也不比蒸汽车差,但是比蒸汽车轻巧许多,转向也灵活。”   “后来郡守大人学会了自己开,现在他每次出行都会开那辆金钱车,大老远就能看得到。我这店铺就在郡守府斜对面,不信您再等一等,这个点儿说不定还能看到郡守出府呢。”   正说着,门外的街路上忽然起了骚动。只见周遭的商铺不断有人跑出来,绸缎庄老板高高挑眉。   “客官您运气真不错,说大人大人就来了。”   说着,他还对着外地来的客商指了指门口。   “您若是没见过也可以去瞧个热闹,这可是咱们东海自己产的内燃车,听说还作为贡品送进了宫里呢,天下独一份的东西!”   其实蒸汽车不是贡品,冉昱只是给今上和太后各送了一台。   今上那台是鸭鸭车,太后的也是定制。不过东海的百姓更愿意把它们说成贡品,自古只有被挑选出的顶级东西才能送入京中作为贡品。东海地处偏远,又是三面环海,以前除了咸鱼和海货从并没什么拿得出手的贡物。这次内燃车被送入宫中,听说陛下和太后都十分欢喜,百姓们并把这作为了自家的名产,大肆宣扬、与有荣焉。   “呀,那车可真气派呀。”   围观了东海盛景之一的郡守出府,外地来的客商心满意足走回了绸缎庄,还意犹未尽地跟老板分享观景心得。   “钱大人不愧是我们钱氏一族的子孙,开的车都是铜钱的颜色,就这他还能不发财!?”   “听说钱郡守八字喜金,他坐这铜钱色的车这就是应了喜神,自带财运的。”   “我看这车挺神气的,自己就能耍。要是咱也能开上一辆沾沾吉运就好了。”   钱胖子最近在商人群体中声名鹊起,大家都知道他原本只是个家里有矿的商户,结果现在土鳖翻身,一跃成为大雍最有权势的郡守之一,还受到太后的称赞,成功改换门庭。   钱大人就是吾等商界楷模!   无数商户羡慕并心生向往,于是钱郡守就有了流量,不但一举一动都受人关注,衣着配饰还被人模仿,包括这台铜钱车,简直成了许多大商人心中的祥瑞。   有些有门路的千方百计打听到了海西三镇的内燃车场,婉转的向冉昱表达了想要购买郡守同款的意愿。   这是海西内燃车场收到的第一批定制单,听到请求的时候冉昱十分惊讶,他万万没想到钱胖子那诡异的审美竟然还能引发不少人的共鸣!   可郡守毕竟是郡守嘛,就像钱酉匡不能和今上开同款的鸭鸭车车一样,普通的商户也不能随便买郡守的同款,这点尊重还是要给的。   所以目前海西内燃车厂出产的柴油车只有黑色一种,外形沉稳大方,送给几位大人和留作自用的也都是同款同色,只在细节处做了一定的区分,保证符合身份的独特。   而两轮车的设计则是简单了许多。   冉小昱到底还是满足了好朋友阿成的愿望,按照他的要求给他心心念念的铁马配了颜色。   当然也只是黑色和银色两种,银色采用了传统的镀锡工艺,在两侧的排气筒和车体底部做了处理,既可以防止锈蚀,又能达到萧烈成“乌云踏雪”的要求。   收到铁马的萧少爷欣喜若狂,当天便在海叶湖边的旷野上跑了个过瘾。   从那天开始,北郡卫戍军派驻海叶湖的军兵们时不时就能看到一辆乌云踏雪的铁马风驰电掣的刮过,收获无数羡慕嫉妒恨的目光。   也是从那时候起,很多人才知道到这个从先锋营一点点爬上来的“肖头儿”竟然就是北郡郡守萧卓唯一的儿子。   萧少爷是出身豪门没错,可他也是从尸山血海中自己搏杀出来的!尤其是在对战三条番军团的那场战斗,他几乎是深入敌营,但依旧全身而退。履带车强悍固然是他的底气,可能走个来回还分毫不伤就是个人的本事了,这点没人不服。   如今北郡的黑火油加工厂已经开始少量生产柴油,虽然价格依旧不便宜,在也比之前高价从海西州购买的煤油实惠许多,而且暂时不用担心买不到,   最新的消息是朝廷的选矿队在海叶湖以北也发现了黑火油的油苗,大雍上下欢欣鼓舞。谁也没想到这荒凉的北境竟然是一块暗藏财富的宝地。当初灵帝因为海倭国神棍的蒙骗而放弃油田矿藏,的确是蠢的让人想哭,   好在地已经收回来了,骗地的神棍也没有好下场,这段时间海倭国乱的很,听说改名换姓的神棍一家被杀的人头滚滚。   “报应!这就是报应!”   京城的一处酒楼中,几个年轻人义愤填膺。   “天理昭昭报应不爽,举头三尺有神明,假借神明的名义行欺骗之事,出来混迟早是要还的!”   这几人都是城中有名的富家子,不能说不学无术吧,但肚子里也着实没什么墨水,几句话说得乱七八糟。   很快话题就转到海西内燃车厂新推出的两轮内燃车。几个纨绔子立刻来了精神,纷纷表达了自己对于两轮车的垂涎。   听说京城现在最热门的话题是谁有门路能搞到一辆两轮车,哪怕最普通的铁灰色也不错,要是能买到一辆崔郡尉同款的纯黑铁马那就更棒了,管保他成为街上最耀眼的存在!   崔郡尉之所以能引领两轮车热潮,主要还是因为东海日报的一张照片。   照片上是极少公开露面的东海代郡尉崔慎,身着常服,坐在一辆纯黑色的铁马上。   崔慎眉目冷峻,目光冷冷地注视着镜头,让人有种透过图片依旧被审视的错觉。这种眼神无疑不算友好,但无奈他这张脸实在长得俊朗,宽肩窄腰大长腿又被剪裁简洁的常服展现得淋漓尽致,纯然的英气冲淡了眼神中的审视,反倒成了军人的锋锐之气。   反正这期报纸被抢疯了,接连加印了好几次都宣告售罄,东海的许多小娘子都揪着报童,想方设法的搞到一期,好买回家去收藏。   当然,光说只有女性受众也不公平,报纸的一大半销量还是落在了郎君们的手中,尤其是年轻的小郎君。   小娘子们看的是崔代郡尉,小郎君们看的则是崔代郡尉坐下的那辆铁马。   这辆车的线条十分硬朗,充满了工业的蛮横,颜色也是冰冷压抑的纯黑色,与崔代郡尉流传在外的凶名相得益彰。   东海最狠的男人与东海最霸道的铁马,也不知道是人成全了车还是车衬托了人,反正画面的冲击度爆表,就连拍下这张照片的摄影师都被震慑到,久久都回不过神。   崔代郡尉且不说,单就是那辆铁马实在太漂亮……啊,不是漂亮,是一种很嚣张的气势!   无论是轮毂还是排气筒,亦或是如羽翼翘起的把手,每个细节都透着老子天下第一的味道。   摄影师直面冲击,看到照片的人也没好到哪儿去。   小郎君们开始着魔地想象着自己骑在铁马上的模样,会不会也像崔代郡尉一样气势迫人,高大英武!?   这样想的人竟然还不在少数,毕竟有那铁马自带气场加成,就算是身材矮小、体态瘦弱的人坐在上面也会平添几分男子气概,更别说那些自觉身材魁梧雄壮的了。   年轻人,谁还没有点中二的梦想呢?尤其是对这种冰冷但充满力量感和爆发力的钢铁坐骑,几乎瞬间就捕获了全东海小郎君们的芳心。   他们把这张照片夹在行李里,贴在宿房的墙上,以炫耀的口吻展示给其他郡县的同窗。结果这股狂热就以野火燎原的速度蔓延至全国,就连京城中自诩为潮流人的纨绔子弟都成沦为车下降臣,迷恋到不可自拔、茶饭不思。   现在东海的生员出门都挺胸抬头,因为造出铁马的是他们老家的海西内燃车厂,也是大雍唯一一家能够生产内燃车的地方。   不,也许还是世界唯一的一家哦!听说在海西多年的陈阁魁见到送去宫中的铁马都吓了一跳,连说真可真是海西州都见不到的稀罕物。   虽然东海铁马还没有量产,但图片上的人和车都只有在东海郡才能见到,这种优越也足够让他们享受同窗羡慕的目光了。   嘿嘿,老家真棒! 第202章   钱酉匡在青州城中开金钱车招摇过市,自然就有消息灵通的人打探到了他这里,询问备受关注的两轮车到底何时能够上市售卖。   现在全大雍的时髦郎君都期盼着能有一辆铁马傍身,有人还根据《东海日报》上的图片仿制了崔代郡尉的那件常服。虽然腿没人家长,腰没人家细,但这都是因为没有铁马的缘故,只要骑上铁马,人人都是宽肩窄腰大长腿!   铁马吊足了众人的胃口,坊间的黑市甚至开出了高价悬赏,引的各地的牙行倾巢而出,在东海郡四下流窜,各种打探门路。   最近钱酉匡还收到了其他郡县的同僚写过来的询问函,主要是因为铁马的预期太火爆,滋生了许多买卖不成反被骗的报案,让各地官衙工作量大增。   嘿嘿嘿。   钱胖子觉得自己的第二个梦想已经超额实现了。现在他与各地郡守的交情都好的很,以前对他爱答不理的都捧着钱找他低头做生意。哼,钱郡守胸怀大量,不与他们计较!   但大家的关切还是要回应,于是他热情地在《东海日报》上张贴告示,宣布大约一个月后,海西内燃车厂的第一批铁马即将公开贩售,届时将在海西南镇举办展示会,欢迎大家莅临观看。   其实两轮车在月前便已经安装调试完成,还全数通过了测试,随时都可以进店铺销售。   然而商业奇才钱郡守另有打算。   他知道现在铁马的热潮正酣,连带着把海西的关注度也带了起来,正是趁机发展海西的好机会。   在冉昱建造内燃车场的时候,东海郡府也对海西三镇的道路、住宅、商铺等设施进行了建造,尤其是海西东镇统一规划为住宅区和商业区,并预留了通往南镇和西镇的宽阔官道。   西镇内燃车场下线的车可以直接利用官道开去试车场,不需要再用蒸汽车装载承运,节省了内燃车场的成本。   但南镇的套路海西县令完全没看懂。   南镇还是一片荒地,虽然是三镇中最平整的,可那也就是一片荒地,预留官道有什么用?   还有东镇的戏院和大型客栈,难不成那些坊工还会放着车厂不花钱的宿房不住,选择在外面住客栈吗?!   但他毕竟只是县令,而且海西三镇因为之前被宋国忠把持,本地的官僚多少都有些牵扯。   现在的县令是在宋家出事后才被派到海西来的,来的时候还不怎么情愿,海西三镇是东海最荒凉的地段,又出了宋国忠这种要犯,哪有什么前程?!   他以为是被发配,可万万没想到钱酉匡大人有大量,把块大肥肉内燃车厂放到了海西三镇,着实给了县令一大惊喜。   所以虽然心中疑惑,但县令执行命令的时候却半点没打折扣。   坊间传言钱大人是福星下凡,做事看似没什么章法,却暗合天地自然之理,跟着他走就没错。   于是海西县令在城里建起了四座大型客栈、一间戏院、五家酒楼以及围绕这些建筑的无数商铺。   嗯,钱是花出去了,但是销售情况却不尽如人意。   截止到上个月,只有官营青州商社买下了两座客栈和一家酒楼。戏院据说是郡府官营,戏班子可以过来租借场地,缴纳少量的费用就可以登台演出。   至于商铺,目前只有零星的几家商户跟进,再就是制药厂和化肥厂官营店面,说起来跟东海其他主要城镇相比,还是十分冷清。   这也不奇怪,毕竟海西三镇之前被宋家压榨到贫瘠,百姓手里也没有多少余钱。少量的消费货郎挑个挑子便能满足,哪里用得着这么多商铺?!   没人来,钱酉匡也不着急。   他最近热衷于亲自开车跑来海西,在城中指指点点,挥斥方遒,说的那叫一个天花乱坠。   买了店铺的商户吃了他的洗脑,各个都觉得自己踩上了聚宝盆的边儿,就等着被钱郡守带得飞黄腾达了。   陪同的县令自觉头脑清醒,有种众人皆醉我受累的悲哀。说实话,他怎么也看不出眼前这个宛如鬼城一样的破地方怎么变成青州那种繁华之地,就算郡守是想给大家鼓劲,那也不用说的这么夸张吧!   郡守虽然不靠谱,但郡府麾下的青州商社还是实打实干活的,买下的两间客栈和一间酒楼已经接近完工,现在正贴告示雇佣一些伙计和杂役,引得三镇中不少人前来报名。   县令大感安慰,这也算是解决了不少人的生计,哪怕是最后客栈和酒楼开不成,有给青州商社供职的经验,想必这些人再去外面找活计也容易些。   就在城镇建设搞得如火如荼的当口,内燃车厂下线了第一批量产铁马。   铁马的数量并不算多,主要还是因为黑火油加工厂的柴油和汽油的产量不算宽裕,就算把车造了出来,没有燃料还是无法推广,只能干着急。   所以冉昱在制定生产计划的时候充分调研了北郡黑火油加工厂的产能情况,这一批铁马做得少而精,主推口碑和性能。为了打响名气,钱酉匡建议他为铁马举办一场展示会,顺带着让内燃车有个隆重点的亮相,冉昱欣然同意了。   “你先别公布消息,再等等……这边的客栈和酒楼马上就能使用了。”   这一天的钱郡守依旧是自驾海西三镇,后座还拉着两名带枪的亲兵时时警戒。   说起来这完全是本末倒置,原本开车才是杂役应当做的活,却被他一个郡守独霸方向盘。谁说都没用,宁可拉着护卫到处跑,也不肯放手让护卫开。   下车的时候,护卫看他后脑勺的眼神都充满了怨念,试问谁不想试试那掌控速度的感觉?!   这种杂活就不劳郡守大人亲自动手了吧!   钱酉匡权作不知,压低的声音跟冉小昱小声嘀咕。   “铁马展示会的消息我来公布,到时候把京城和仙匀那些有钱的小子都勾搭过来,我这酒楼和客栈就能派上用场啦!”   “我这两日在南镇平整土地,准备建个圆形路,就仿照你那个试车场,他们买了车可以在这圆形路上试。”   “不瞒你,我搞到了一批沥青,你不说那玩意能用来铺路吗?全大雍都没有沥青路,我这儿这么平坦管保他们跑了就不想走。”   “到时候开着你的铁马住着我的客栈吃着我的酒楼,咱们这钱不就赚的圆满了吗?!”   冉昱一听,直接竖起的大拇指。   高,实在是高!这胖子脑袋是真好使,尤其在赚钱这件事上,唯有他阿元表哥高文渊可与之一拼。   这样一来,海西三镇走的就不是单纯工业城镇的路子,而是集合了工业、商业和娱乐的结合体,三镇各有分工,却又各自联系,相互扶持,难怪钱胖子要造那么多商铺和客栈,原来他还有后招跟着呢!   而事情的发展也正像钱酉匡预料的那样,铁马发售并召开展示会这个消息一出,全大雍都爆了。   京城,邕城,仙匀,都德。   去往青州的蒸汽火车和船票很快便被销售一空,抢不到票的小郎君要么几人合租一辆蒸汽车,要么干脆驾马车或是骑马,急吼吼的奔向之前听都没听过的海西三镇。   商户们也回过了神,有机灵的马上整拾起货物连夜奔赴海西。   铁马!?那可是时下最受追捧的铁马!肯定少不了不缺钱的富户过去凑热闹。海西那边根本没什么商业,拉过去什么货都不愁卖,这生意不做就是傻子!   而在镇中早已买下商铺的,则笑的见牙不见眼。   钱大人诚不欺我,说能吃到大饼,没想到饼里还夹着一大块红烧肉,香的满嘴流油!   他们早早便买下了铺面,选的自然是地段最优越,朝向最好的一等铺,那时候乏人问津,价格十分实在。   要是这次机会把握的好,说不定买铺面的钱都能赚回来不少。   最先赶到海西的自然是搭乘蒸汽火车的幸运儿们,他们一进城就直奔客栈住宿。城中仅有两家客栈,一家在东镇,一家在南镇,都是青州商社经营,安全有保障。   听说这次的展示会便是在南镇客栈对面的圆形跑道上,视野好的上等房在露台上便能看到试车的现场,于是许多小郎君便都选了南镇。   这也是钱酉匡出人意料的一步棋。   原本所有人都以为他会将青州客栈放最优越的位置,定在南镇还毗邻试车的圆形跑道,这个决定着实让无数人费解。   “以后运行起来肯定会有些吵,”   钱郡守艰难地背起他的两只胖手,一脸高深莫测。   “来海西的,为的不就是铁马么?那有几个会讨厌这种声音呢?以后说不定他们会觉得这是世上最动人的音韵。”   这句话也被收录在后世有关钱酉匡的各大传记中,成为无数营销畅销书定义的经典。   不过现在这话也只有寥寥几位听众,也亏得海西县令,有写日记的习惯,他回去便把这句作为郡守大人今日的胡言乱语,写入了自己的日记吐槽,这才让名言流传百世。   现在,变化的能量已经积蓄完毕,沉寂多年的海西即将迎来起飞,随时准备惊艳登场了! 第203章   展示会的前两日,海西三镇从未有过的热闹。   当然最热闹的还是东城,毕竟这里集中了三镇最多的商铺和客栈,绝大部分进入三镇的人都选择住在这里。   短短几天,东城的商铺就被租了个干净,原本空荡荡的市集开始飘荡着人间烟火。   县府的租约十分人性化,知道大家都都是奔着展示会的热度,允许大家短期租赁。   当然,短期的租约比长期的日租金肯定是要高一些,但商户们还是乐颠颠地交了钱,毕竟能有一处崭新的店面短暂归自己使用,还不用付出大量的成本,这比账大家都算得过来。   “没想到,这海西城还挺热闹的。”   于锦鹏瞥了一眼东城的集市,“我还以为是做荒城呢!”   “哈,除了京城,在于公子眼中哪儿不是荒城?!”   他身旁的跟班笑嘻嘻地恭维。   于锦鹏是京中有名的富贵子,父兄在朝中卫官,母亲出生仙匀城大富之家,在仙匀的船行有银股,表兄还是当朝阁魁陈磬钟。于锦鹏生来就坐拥万贯家财,因为是幼子家中对他也没什么要求,只要他不给家里和表兄惹祸就行了。   于锦鹏很听话,虽然是个花天酒地的纨绔子弟,但他从不欺男霸女,也不做违反律例的事,于锦鹏鸡贼的很,惹祸就意味着好日子到头,他才不干那傻事呢!   这不是听说海西的铁马造出来了嘛,于锦鹏一早就摩拳擦掌,准备抢第一批铁马回京城招摇。   说起来京城还真就没有人骑铁马,海西内燃车场送去京城的都是四轮车,于锦鹏对于铁马的憧憬也是来自那张《东海日报》,他觉得自己的腿也挺长,骑铁马必然飘逸。   唉,海西内燃车场怎么就不知道给他表哥陈磬钟送礼呢?!   他表哥!堂堂大雍内阁阁魁!那不比什么兵部侍郎陈平有分量得多?   最好能送一辆铁马,表哥做阁魁的不方便开,可不就便宜了他这个表弟了?!   怨念归怨念,于锦鹏倒也没有真心记恨海西内燃车场。毕竟他不差钱,他娘每月偷偷给他的私房足够他花天酒地,一两铁马的便宜他还真不屑于贪,这不符合于公子的体面!   他怕的是钱买不到。   这不,因为前阵子跟狐朋狗友去了京郊的庄子,等于公子收到消息的时候,距离展示会就只剩3天。   不差钱的于锦鹏当然是立刻动身前往海西城,可晚了就是晚了,西镇的客栈已经满员,想住只能去南镇。   “这地方,也太荒凉了吧!”   跟班小声抱怨道。   “不然咱们还是住在船上,我看都比这破地方舒服。”   他们跟着于锦鹏出来什么时候遭过这样的罪,这南镇除了一片黑色的空场就只有孤零零的一间客栈,还就在黑圈道边上!虽说这路铺得挺平的,可既没风景也没消遣,稀稀拉拉插了几根旗杆,简直不知所谓!   “徐获他们都住在西城,说是额外加钱从别人手里换到了上等房,您看他哪个嘴脸,简直没眼看!”   “徐家兄弟还说许多人在西镇找不到客栈的都去了南镇,大概是这边的房价要比西城便宜吧,便宜肯定没好货。”   “这要是让他们知道咱们也去了南镇,兄弟几个以后怕不是要被那两小子压一头?!”   嘀嘀咕咕,念念叨叨,听得于锦鹏心烦。   他一脚踢飞了一块石子,转头瞪着跟班。   “不住就滚,自己找船回京城!”   跟班被他骂的神情呆愣,还想辩解。   “不是啊于兄,我……”   “我什么我?!我能住的你住不了?!”   于锦鹏斜眼看他。   “我就住这儿了,我住的地方就没人说寒酸的,你不想住你可以走,谁不压你你跟着谁。”   跟班不说话了。   他还能跟着谁?当然只有于少爷啊!   于少爷从不在钱上亏待他们,要是换了别人,也没这么容易蹭吃蹭喝。   于是一行人便进了南镇的客栈。   进了客栈于锦鹏的眼睛就直了。原来在客栈正堂就摆放着一辆铁马,通体莹白,触手微凉。   唔,原来是一个石雕。   于锦鹏略感失望,但还是兴致勃勃地走上前,伸手去摸这石雕。   “这是明日即将贩售的海西型两轮车,采用双缸二冲程内燃机,燃料汽油¥%#%&%¥#……”   伙计迎上来,巴拉巴拉说了好多,但于锦鹏却基本没听懂。   他哪明白那什么几冲程什么油,他就知道眼前这两轮车跟东海日报上一样,而且白色的车体也很威风!   “我能试试不?”   他问伙计。   伙计这两天已经被前来住宿的客人问得娴熟了,闻言马上取了件东西过来。   “还请客官您把这护甲穿上。”   啊?!   于锦鹏愣了。   咋骑个石雕还得穿甲胄呢?他又不去北境前线。   “这是内燃车场的要求,说以后要骑铁马的客官都得穿护甲,不然骑行不稳容易受伤。”   “嘿你这话说的,怎么咱们兄弟就骑行不稳了?”   跟班可算是找到了撒气的途径,对着伙计趾高气昂地说道。   “我看你们这儿的崔代郡尉不也没穿什么护甲么?他那车不就是海西场送的?瞧不起咱们是咋的?”   “不是不是。”   伙计满脸赔笑。   “崔大人那不是没跑起来嘛。据说真发动那还是要穿戴的,这是人家车场的规矩,我们也没办法。”   于锦鹏也不高兴,他觉得穿戴护甲遮盖了他的气势。   可不惹祸是他的习惯,这里不是京城,是东海,崔慎的地盘。他表哥陈磬钟就曾说过崔慎绝对不是池中物,虽然现在海只是个代郡守,但迟早要入京,他没必要因为一个小小的护甲在别人的地盘惹事。   于是于锦鹏很听话地穿上了护甲。   “唔,还不错。”   他活动了一下身体,然后才跨上了铁马石雕。   这石雕是等比实物的,于锦鹏觉得自己的兴致一下子就上来了,坐在铁马上前后扭动。   “客官,容小的给您讲解一下驾驶方法。”   这是冉昱的授意。   他特地定制了一个石雕放在青州客栈,拜托伙计给前来参观的人讲解用法。   车肯定有不少人想买,但铁马也不是那么容易驾驭的,毕竟不是所有人都是三哥或者阿成。不提前培训好驾驶方法,万一铁马卖出去搞出事故,那就不美了。   伙计的讲解生动有趣,于锦鹏听得认真,想买铁马的心思更坚定了。   他现在极度期待明天的展示会,想亲手发动一台真正的铁马,想在广阔的地面上飞奔,想感受伙计说的“风一样的感觉”。   他忽然觉得住在南镇也不错。   这里距离明天的展示会场最近,站在露台上就可以俯瞰铁马的风姿,视野肯定比下面好多了。   一夜无话,第二天一早,于锦鹏是被内燃机的轰鸣声吵醒的。   他一骨碌从床上跳下来,光着脚冲到露台上朝外张望。只见黑色的圆形场地中,一辆同样是黑色的铁马如旋风一样刮过楼下,马上的骑士一身黑色护具,转弯的时候身形微侧,姿态十分利落。   吼喔——   于锦鹏的呼吸急促了。   脑部和亲眼见证是两回事,这铁马比他想的还要气派啊!   他近乎是贪婪地盯着下方场地的骑士,这人绝对不是第一次骑车,转弯——加速——减速,所有的动作都行云流水,铁马的速度也越来越快,于锦鹏几乎要跟不上他的节奏!   血液在沸腾,心跳在加速,耳边的轰鸣与胸口的振动同频。   那抹黑色的影子仿佛在他心里飞奔,每一圈都压在他痒处,刺激得他躁动不安。   于锦鹏的手脚冰凉,浑身却燥热难耐,他很想肆无忌惮的大吼。这种感觉显然不只他一个,在他张嘴的瞬间耳边就已经响起了此起彼伏的呼喝。   “好!”   “厉害!”   “好快!”   声音来自他下方的露台,靠近黑皮路的露台上不知何时都站满了人,有人鼓掌有人挥拳,还有人兴奋得手舞足蹈,只恨自己不是那个铁马骑士,也这样过瘾地跑上一圈!   这,就是铁马的速度吗!?   直到黑马骑士消失在圈场中,一众微观的住客还久久不愿意散去。   于锦鹏不停地回味着刚才骑士的动作,手下意识地松开又紧握,琢磨着对方的驾驶技巧。   咚咚咚——咚咚咚咚咚——!   急促的敲门声响起,于锦鹏不耐烦地打开门,发现跟班正站在门口,一脸兴奋地潮红。   “表哥!表哥你看到了没?!是铁马啊!”   “我找伙计问了,他说那是内燃车场东家的哥,东家的哥在试车,等会儿做展示的也是他,那人的车技真绝了!”   “你说咱们要不要把人叫来,让他再给咱们开一圈……”   话还没说完,他就被于锦鹏一巴掌堵住了嘴。   “说什么呢!”   于锦鹏眉头紧皱。   “你知道内燃车场的东家是谁不?那可是冉七郎,冉七郎还活着的只有一个哥,就是东海代郡尉崔慎,你想把他叫来给你开一圈,我怕你脑袋不够碾的!”   跟班:……啊!? 第204章   于锦鹏的跟班没说假话,场内试车的人还真是东家的哥哥。   只是东家的哥哥资源丰富。除了任职东海代郡尉的情哥哥,还有掌管青州商社的表哥,以及各种七扭八拐关系复杂的师兄学长和铁哥们儿。   在场中飙车的自然不是堂堂东海代郡尉崔慎,而是好久不见的表哥高文渊。   高文渊这段时间都在为了□□加工坊的事情奔忙,好容易工程告一段落,他便很不客气的给自己放了个大假,带着表弟赠送的两轮铁马回东海老家休养,顺便巡查自家产业的情况。   阿元表哥回归,最高兴的莫过于冉小昱。表哥带回了北郡黑火油加工厂的最新消息,事关他的内燃机车,没人比冉昱更上心。   “柴油和汽油已经能够稳定产出,目前优先供应驻扎在海叶湖的卫戍军使用。”   “据说内燃机履带车在海叶湖决战中表现的非常出色,兵部又定制了一批准备给西北郡,现在离岛上的军工厂正在加紧时间抢工。”   虽然营收不会计算到自己头上,可听到这个消息的冉昱还是很兴奋。   太好了!履带车成功通过北郡严酷环境的考验,能为守卫疆土尽一份力,他这内燃车造得值!   “车还没到手呢,西北的几位军头儿便开始嚷嚷着要囤积柴油了。”   高文渊笑着说道。   “正赶上前段时间谢师他们确定了稳定剂的配方。他说你提供的方向给了他们很大的灵感,不过汽油机的负重好像不如柴油机,所以这一批履带车还是采用那你之前那个柴油的版本,以后应该也会沿着这个方向继续改良。”   冉昱点了点头。   将图纸交出的那一刻,他便与履带车再没有关系了,任何资料也都不会记载他的名字,履带车的事由兵部军械所全权负责,是大雍的最高机密。   但他相信履带车会越来越好。   总有一天,他也能看到宁小统曾经给他描绘的那个场景——钢铁洪流滚滚驶过,履带所到之处,尽皆是国朝疆域,钢铁铸就的防线就是坚不可摧的壁障,将暗怀心思的魍魉彻底阻隔在国土之外。   高文渊显然也和他想到了一处,表兄弟两人露出会心的笑容。   “现在的问题是……”   高文渊清了清嗓子。   “汽油太多了。”   “柴油要供应履带车,所以目前的产能还是很紧张的。但是汽油因为没有更多的应用场景,所以积累了很大一部分库存。”   “这次我回来东海,那边的意思也是想问问你,听说你的民用汽油机已经造出来了。大概预计什么时候会上市?”   听他这样说,冉昱了然。   黑火油加工坊就在北郡,而北郡现在的主事人是萧卓。萧卓也收到了海西内燃车厂赠送的一台四轮内燃车。   当然,因为造车的时候还没有找到稳定的汽油防爆剂,所以这几辆样车使用的都是柴油。萧郡守应当是收到柴油车后便想到了加工厂积存的汽油,便让高文渊代为询问情况。   “汽油机吗?”   冉昱想了想。   “如果谢师那边找到了稳定的防爆剂,那汽油车很快便可以造出来。”   “不过毕竟之前进贡给陛下和太后的都是柴油机车,所以四轮的汽油机车怕是要等一段时间才能上市,暂时只能造两轮车。   听他这样说,高文渊点了点头,表示理解。   虽然今上和太后没有要求,但身为大雍朝的主人,二位理应获得最好的贡物。若是前脚送了陛下和太后柴油车,后脚便造出另外一种汽油车,而且汽油车还有优于柴油车的地方,那送车的心意就彻底白费了。   “说起来……”   高少爷顿了顿,伸手拍了拍自己身边的铁马。   “这汽油车和柴油车的差别到底有多大?我看你送我的这辆虽然颠簸不易掌控,但速度还是比农机车有长进的。”   闻言冉昱一僵,干笑道。   “应该说……是两种完全不同的结构吧。”   “柴油机结构简单,直接点火能耗转换更加的直接,简单说就是更小的消耗和更大的工作量,而且不容易损坏。”   “不过汽油也不是没有好处。汽油机相对平稳,声音也比柴油机小,如果是不需要大载重量的车,使用汽油是完全没问题的。”   “如果柴油的生产量不宽裕,无法满足大家的需要,我认为是可以生产汽油车作为民用替代品的。毕竟那么多汽油总不能就这样扔掉吧,多浪费啊!”   这话倒是没错。   高文渊点了点头。   “那就先生产使用汽油的两轮车吧,若是有什么需要可以找我。”   “还真有事情需要你帮忙。”   冉小昱低下头,状似不好意思实则占了便宜卖乖。   “其实两轮的汽油车我已经造出来了,也是铁马……”   高文渊:?   冉昱:“我自己试造了一批,跟之前给你们的那种柴油车不大相同,速度可以更快。”   高文渊:!   冉昱:“我准备把这批汽油车卖掉,柴油要先紧着卫戍军使用,所以我就先把宝押在汽油车上了,虽然是汽油车,但因为是两轮的,所以对京中也好交代。”   冉昱:“说起来,其实汽油两轮车比柴油两轮车性能更好,速度更快。柴油机并不适合用在两轮车,它抖的太厉害了,而且转数有限,很难保持平衡。”   说到这里,冉小昱还叹了口气。   “阿元你试过这车了么?没试的话还是别试了,这车就是个样子货,其实实用性真心比不上四轮。幸好三哥和阿成身手不错,不然现在应该已经发生翻车事故了吧……”   高文渊:……合着你送给哥哥们的是残次品啊!   虽然对弟弟的诚意很不满,但因为早知道冉小昱就是个小混蛋,所以高表哥也没有太多的怨念。   就……习惯了嘛,被坑什么的,反正小混蛋心中有数,不会真出危险。   当然,这其中有很大一部分,是因为小混蛋答应给他换新的汽油两轮车。海西南镇有钱郡守新建的沥青跑道,可以充分发挥汽油两轮车的优越性能,于是便有了于锦鹏看到的那一幕。   高文渊试车的过程震撼全场,也把铁马展示会的气氛推上顶峰。   住在南镇客栈中的小郎君们不遗余力的跟其他人分享着观车体验,把铁马飞驰的场景说的绘声绘色,引得西镇的客人捶胸顿足。   “唉,怎么就没想到呢?!人家在南镇建客栈不是没原因的呀!”   “这里可是东海,是钱大人的地盘儿,钱大人能干这么不靠谱的事儿吗?!果然是一步别有深意的大棋呀!”   之后的展示会气氛如冉昱预料中的热烈。第一批出产的铁马全数卖光,而作为展示会的附加服务,买到铁马的人还可以在南镇接受一段时间的驾驶培训,主要教授买家们如何操作和维护汽油铁马,以及一些使用和保养的注意事项。   期间,买家还可以使用南镇的沥青车道练习。培训期间的住宿费用全免,不过吃饭还是要花钱的。买得起铁马的人根本不在乎这点小钱,但大家对于海西内燃车厂的诚意都非常满意。见识到了试车员们高超的驾驶技术,谁不想像他们一样尽情驰骋!?   可铁马看着霸气,想要好好驾驭也不是件容易的事。于锦鹏终于体会到护具的好处,至少在他无法掌握平衡而摔倒在地的时候,护具保住了他的要害,避免让他遭受到更严重的创伤。   一次又一次失败,于锦鹏反倒被激起了血性。   他是含着金汤匙出身,别人费尽心机也求不来的东西他唾手可得,所以对待很多事都是一副无所谓的态度。可偏偏这铁马他是真的喜欢,不但喜欢,而且还朝思暮想、极尽疯魔,做梦都梦见自己像那个黑衣骑士一样在路上侧滑转弯,自己都能把自己笑醒。   可梦是美好的,现实却有点残酷。   在一众参加教学的买家中,于锦鹏是进步最慢的。他总是在摔跤,甚至因为无法控制方向而划出车道。但他完全不气馁,摔倒便再爬起来,以前割破了手指都要喊痛半天,现在却能熟练的给自己上药酒包扎伤口,从来都不喊一句苦痛。   跟班见了害怕,便偷偷差人回京城送信,希望于府把这位少爷赶紧接回去,别让他在东海疯魔。   可于府却并没有如他所愿,只派了些仆役和一位供养的郎中前往东海,回京的事半个字都没提。   “爹不担心阿弟出事吗?”   他的长子压低了声音问道。   于家的两个儿子相差较大,长子早已成家立业、入朝为官,看待幼弟便向看自家儿子一样,难免过于纵容。   于大人也知道长子的心情,但他摇了摇头。   “我听说东海郡过段时间有意举办铁马大赛,看阿金这样就算回了京城魂也没了,不如便由他去了吧。”   “只是此事你知我知即可,千万别让你娘知道。不然她心疼儿子要闹着把人带回来,阿金这事又要半途而废了。”   “难得你弟弟对一件事情上心,借机磨磨性子说不定他还就长进了!” 第205章   海西铁马赛这个主意是高文渊想的。   高少爷自从尝到了汽油机的好处,就恨不能在南镇黑圆道旁边盖一间别院,天天骑着铁马出来溜溜。   缺德表弟给的那辆设计有缺陷的柴油铁马被他退货了,强行要走了表弟的自留款,美其名曰“心灵慰藉”,实则心里爽得差点飞上天。   根据小混蛋提供的讯息,所有他之前送出去的两轮车都是样子活,跟现在的汽油内燃机版本差距甚远。   老阴鬼崔三先不提,听说萧烈成那傻子正在北境蹦达得欢。前段时间高文渊在北郡监督黑火油加工厂的建造情况,也没少听到萧少爷和他那匹“乌云踏雪”的传言,那傻子还不知道自己的爱马是个“瑕疵品”吧。   嘿,嘿嘿,嘿嘿嘿。   高文渊摸着下巴,默默憋出了一个坏主意。   北郡产的汽油不是用不掉么?刚好他家表弟这边汽油铁马也刚刚开售。铁马这玩意,力气大速度快够刺激,但却并不适合普通人,大雍的城镇也没那么多平整的沥青路给他们飙车,最多算是个有钱人的玩物。   缺德表弟说两轮汽油马不准备生产太多,因为暂时找不到使用的地方,所以未来还是以柴油内燃车为主,汽油马只是一个方向。   但不管什么油,造铁马内部的机关不是要花钱的吗?!试验消耗的成本和原料不都是钱么!?   冉小昱用瑕疵品糊弄哥哥的行为虽然可恶,但哥哥也不能看着他的内燃机工场赔钱,能赚的当然不能放过。   他想到了一个办法,那就是尽量扩大铁马的影响力。不单单依靠铁马的制造赚钱,铁马还有很多的用处,比如搞比赛卖观战票。   这个点子是他之前试车的时候想到的,在黑圆道上飞驰的时候,耳边除了呼啸的风声就是旁边客栈里的欢呼声。   客栈是挨着黑圆道上建的,许多住客站在露台上就能看到场内的景象,这不就是观赛台一样的存在么!?   大雍也有比赛,赛马球蹴鞠之类的,每年都由固定的时间和地点,追捧的拥趸无数。   汽油马速度快,骑的人感觉惊险刺激,看得人只会比骑的人观感更甚,危险会让人全程紧绷,这种比赛可是比马球和蹴鞠精彩多了!   “你觉得怎么样?”   翌日,高文渊去东城拜访表弟。   因为内燃车场的事,冉昱这段时间一直停留在海西三镇。他现在已经不是孤军作战,身边围绕着不少志同道合的伙伴,俨然已经建立了一支成熟的团队。   无论是汽油马还是柴油车,都倾注了团队的力量。   众人拾柴火焰高,以前自己闷头搞研究的时候经常遇到瓶颈,现在大家分工合作效率反而快了许多,真正做到了各有所长,各显其能。   现在的冉昱,反而比以前更清闲了,有时间和表哥搞事。   “倒是可以。”   冉小昱点了点头。   “但是铁马不比别的,速度太快就很容易出事啊!”   “别的不说,这两天我看黑圆道里的那些教学生员,其中就有几个总是摔得鼻青脸肿,还有一个腿都断了,可见还是很危险的。”   他这样说,高文渊完全不以为意。   “那什么不危险,每年京城马球赛坠马被踩死的还少么?哪怕是蹴鞠也有踢断腿的呢,比赛有危险不是很正常?!”   “人就是这样,不刺激就不好看,你问问那些参加马球赛的球手,谁把生死当个事了?”   以刺激为人生最高追求的高表哥大放厥词,但谨慎的冉小昱却依旧心怀疑虑。   安全是一方面,但铁马可不像马球那样哪里都能开展,它需要的路面条件比较高。   毕竟颠簸的路面会严重影响速度,若只把场地限定在海西南镇,也未必有那么多人愿意特地过来观看,毕竟船票和住宿都不便宜。   “你那个汽油马不是在颠婆的路面上也能跑吗?”   高文渊挑眉。   “比赛也未必非要比谁跑得快嘛,跑山路或者比技巧不需要很好的路,反而越破烂的路面越能看出骑手的真本事!”   “我都想好了,南镇这个就比速度,等换到京城,咱们可以比技巧,仙匀或者邕城不是都有山吗?就租一片比谁先到重点,你看我这点子绝不绝?”   绝,是真的绝!   冉昱再度竖起了大拇指。   应该说阿元表哥不愧是入了钱郡守法眼的奇才吗?这样的点子都想得到!   “那需要我做什么?”   他一边翻着表哥拿来的文稿,一边问道。   “我其实不大会骑两轮车的,有时候也会摔跤……”   他话还没说完,就被好大的一声嗤笑打断了。   冉昱抬起头,一脸疑惑地看向对面,却发现阿元表哥咧着嘴,像是听到什么不得了的笑话一样。   “噗,你不会以为我让你上场骑车吧?怎么可能!”   高少爷仿佛是想到了什么极其可笑的事。   冉昱有点恼羞成怒。   难道不是吗?!   他虽然没有哥哥们骑车的技术好,可车毕竟是他造出来的,没人比他更懂内燃车!   眼看着表弟马上要炸毛,高文渊这才收了笑意,转而安慰他。   “不是不信你啊,主要你刚才也说了,这赛铁马还是很危险的,你要是自己上恐怕咱们都过不了崔慎那关。”   “你要是有时间,那就多训练些维护和修理的机师出来,你愿意自己上也行,但只能待在修理间,铁马肯定是不能骑的。”   一提到三哥的名字,冉小昱顿时就蔫吧了。   三哥肯定不会同意他骑车上山,想都不用想,提都不能提,不然绝对会被好好教训。   之前被“教训”过的冉小昱现在很乖,缩着脖子喝了好长一阵子汤药,才换来到海西设厂的机会。   现在的自由来之不易,反正他对骑铁马也没什么执念,刚刚也不过就是为了赌一口气,真让他上他也不会上,他又不傻!   “那你来选人,南镇这边不是正好在搞教学吗,我再增加一个机师学堂,大家可以一起上课。”   冉小昱就坡下驴,说干就干,以实际行动充分表达了对表哥的支持。   结果万万没想到,这个机师学堂竟然大受追捧,一经宣布报名者无数!   南镇的百姓现在看得明白,想要过上好日子就得想方设法跟这内燃车挂上干系,那车开出来不得需要保养维护,花了那么多银钱买的宝贝可不能随便找人来修,肯定是要专业懂行的。   现在内燃车还刚刚问世,而且人家内燃车场的学堂还不收钱。要是能抓住这个机会成为第一批能修内燃车的机师,以后的饭碗就不愁了!   这样想的人不在少数,冉昱索性放开了规模,想来听的都可以参加。   然后便有消息灵通的人找上了他,表示想要参加铁马赛。   这些人有的是铁马买家,经过一段时间的教学后对自己的很有信心,十分想要和其他人比量比量。   还有些人,诸如于锦鹏这样的,有钱有闲,自己暂时虽然还不行,但却不想错过这样一场稀奇的赛事。   山路这种大家都跑不起来的,就算他上也未必会落后多少,听说一个队伍的骑手人数不限制,那大不了他多找几个能骑的人加入,未必比其他人差!   这样想着,于锦鹏仿佛忽然找到了人生目标,浑身都充满了干劲儿。他觉得自己这辈子都没这样认真过,每一天都过得分外忙碌。   白天练习铁马骑术,晚上学习铁马养护,间或还要寻觅适合的人手组建骑队、研究战术,整理铁马赛事的各个项目,于锦鹏的每一天都过得日子紧张充实。   不过忙归忙,他的身体却眼见着比在京中的时候还要健壮,看得家中派来的郎中也觉得神奇。   要知道,于少爷以前在京中是日日都要喝酒的,经常喝得酩酊大醉被仆役抬回家,老爷因为这事不知道打骂过他多少回。   现在到了南镇,南镇地处偏僻,除了客栈和沥青车场以外就只有几家食间,酒馆是肯定没有的,因为铁马骑士不允许饮酒。原本一天不喝就抓心挠肝的于少爷,一晃一个半月都滴酒不沾,他自己竟然也没觉察。   看来,这南镇是于少爷的福地。   于家的郎中暗暗点头,在写给府中的信件中着重汇报了一下少爷的日常,他觉得老爷和夫人看了肯定会高兴。   日子就在忙碌中一天天的过去,很快就临近了第一场铁马赛的时间。   大约半个月前,海西镇的铺面就又来了不少租客,这次依旧是短期招租,不过准备明显比之前充分,许多商家都带来了时下最流行的货品。   如果说之前的铁马展示会是大雍少部分人的内部活动,那么这次的铁马赛已经在时间的发酵中演变成了全民狂欢,甚至有不少外国商人都混在其中,准备围观传说中可以媲美列西煤油车的大雍神机。   “比我们的煤油车还要优秀,这怎么可能呢?”   列西商社的经办托里冷笑一声,傲慢地敲了一下镶着宝石的手杖。   “假的,我很了解大雍人,他们总有奇怪的荣誉感,为此甚至不惜说谎。”   “劣等人种是造不出好车的,因为他们的血管中流淌的都是愚昧,他们根本不配拥有科学,拥有工业!” 第206章   托里使用的是米列颠语,所以说这话的时候也没背人,反正大雍人也都听不懂高贵的米列颠语,就算是当着他们面骂人他们也不会知道。   “所谓的内燃车,不过个噱头罢了。大雍人最擅长偷窃别人的技术,你看那些在海西干活的雍人,稍不留神就会被他们偷走最珍贵的成果,他们是个小偷民……”   托里的话还没说完,他就猛地被人推了一把,差点摔个狗啃屎。   “艹你娘你放什么狗臭屁!?满嘴喷粪臭气熏人!”   托里怒不可遏,被周围的仆从扶起来的时候额上都蹦起了青筋。他猛地转头,只见身后不远处站着一个身量不高但十分结实的年轻人,正一脸暴躁地瞪着他,提起的手指点着他的鼻子。   “有种你把刚才的屁再放一遍?”   他这话是用米列颠语说的,虽然发音不甚标准,但脱口而出语速极为流畅,使用的还是在米国南部极为常见的土语黑话,显然是去过海西洲的。   “我没说错!”   托里昂起了下巴。   “你们这些人来我们国家,不就是想把我们的技术学走吗?”   他举起手杖。   “不要指着我,这非常不礼貌。你们的文化中不是讲究尊重老师吗?我们赐予你们这么先进的内燃车,你们应当知道感恩。”   “呸!”   那年轻人狠狠地啐了他一口。   “什么你们赐予的,这是我们自己研究出来的!”   “禁止大雍的生员接触真正的技术,只把我们当成廉价的劳工,灌输你们那套冠冕堂皇的说辞……说得好听,你当我们不知道海西人是怎么发家的吗?加百利埃和赫图阿姆的原住民让你们上岸,你们却把人家灭族灭种,一□□淫掳掠的强盗!”   他大声用两种语言各讲了一遍,意在让所有人都听到。   “内燃车是我们大雍的机关师独立研究出来的,而且那位机关师从没离开过大雍,你们海西洲根本没有的东西,凭什么说我们是拿了你们的?!”   “哈?没有?”   托里像是听到了什么不得了的笑话。   “我们没有的你们怎么可能有?什么内燃车,不过就是煤油车的劣等仿制品,我看一眼就露馅。”   他依旧只用米列颠语说。   其实托里听得懂大雍话,但他觉得自己说雍语有失身份,所以从来都只用引以为傲的米列颠语交谈。   双方互放狠话,但谁也拿不出证据打对方的脸,最后只能互相叫板说让对方等着瞧。   等着瞧的意思当然不是打架,一会儿不是有铁马赛么,双方都觉得能让对方闭嘴。   “托里先生何必和这些雍人交恶呢……”   一旁的施罗根会社代办贝尔文压低了声音。   “现在海西洲到处都在打仗,很多城市都被打得稀巴烂,物资也开始供应不上了。”   “如果战事短时间不能停止,那么今年的冬天会非常难过,相比之下能外派到大雍算是一桩美差了。”   他说的是实话。   施罗根会社就在路德国,贝尔文本人支持米列颠亲王,所以与托里的关系一直相处的不错。   身为路德国人,他对战争的感受远比托里深。   托里离开米列颠的时候战争还在境外,但贝尔文可是实实在在遇到过卢克索-拉西亚联军炮击城市,那个可怕的场景至今依旧让他心有余悸。   “也幸好我被派来了大雍。”   贝尔文拍了拍胸口。   “以前根本没人愿意过来,觉得这是个苦差事。可是现在,我感谢神让我来到这片土地!大雍的食物不限制购买,所以我每个月都会往老家邮寄食物,多亏了这些东西,不然家里人早就饿死了!”   “我现在每天都在向神祈祷,祈祷大雍人能够多买一些我们商社的机器,这样我才有理由留在这里。虽然战争让施罗根赚了不少钱,可在现在的海西洲钱是最没用的东西,甚至都买不到一只烤鸡!”   贝尔文说的都是大实话,但托里却并不愿意承认。   他的傲慢是根深蒂固的,打心眼里就觉得海西人最优秀最高贵,神明赋予了他们最完美的生命,天生就高人一等。   至于食品短缺什么的……那只是战争造成的短期运输困难。米列颠那么多海外种植园,让那些土著多交些粮食不就得了?!土著只是用来产出利益的工具,能用就行,用不着对它们太好!   “战争很快就会结束的。”   他对贝尔文说。   “到时候我们就可以重回文明世界,说实话我实在厌烦这个破地方,这里的人都愚昧无知还不知好歹,要不是公司的要求我一天都想多待!”   “我现在非常想念朗姆大街上最大的那家塔司利亚牛排,那里的味道真是好急了!”   听他这样说,贝尔文默默地闭上了嘴巴。   他和托里的经历不同,所以托里根本不可能理解他的心情,说多了反而会被嘲笑。   没来大雍之前,其实贝尔文的想法和托里差不多。可来了大雍之后,以前觉得是理所当然的话,现在看起来就有点脱离现实,变得滑稽可笑了。   大雍不是愚昧不开化。事实上,在几百年前,他们甚至还引领了世界,海西洲的内燃机最早便是从大雍传过来的,如果按照托里的说法,他们也是偷了大雍的技术。   现在的大雍更不得了。贝尔文负责施罗根与东海郡府的合作,对于大雍匠人的学习能力和领悟能力有着最直观的认知。   他们是真在研究一些东西!而这些东西他在海西洲闻所未闻,而且已经出了不少成果!   小看雍人,可是要吃大亏的。   但这话贝尔文不会说,他觉得自己没必要为了雍人而与朋友争论。   托里的出身比他优渥,米列颠也刚进入战争不久,也许自己遭遇的事情永远不会发生在托里的身上。   说话间一群人已经进入了赛场。   说是赛场,其实就只是在沥青圆道周围建造了一些看台,前来的观战的人需要凭票入场。   铁马赛的门票不算贵,不过考虑到外地郡县前来东海的路费和食宿,观战的成本也不算便宜,但还是吸引到了许多观众,把看台挤得满满当当。   “啧啧,这是什么破地方,太简陋了。”   托里依旧习惯性地嫌弃,他就是喜欢通过这种方式抬高自己的身份,找寻高人一等的优越感。   他是带着最苛刻的目光来看待这场比赛的,场地不够华丽,看台太过拥挤,下面的车道太黑……反正在他的口中,就没一样是能入眼的。   直到……他看见了在震耳欲聋的欢呼声中,如野兽一样咆哮进场的铁马。   轰轰轰——   这一刻,托里终于明白为什么大雍人要把两轮内燃车成为铁马了!这些金属制成的机器真的如最上等的骏马一样神骏,人骑在上面自带威慑的效果,在马达轰鸣的瞬间,托里的心差点跳出嗓子眼。   真的……好凶悍啊!   第一场铁马赛比得自然是速度,一共三十二支队伍参加,参赛人数之多,也是超出了冉昱和高文渊的想象。   为此他们不得不更改了赛程,原本计划的一场预赛改成四场,每场八只队伍,光是入场式就进行了整整一个时辰。   不过场内的观众丝毫不介意,每每有队伍入场,他们都会报以热情的欢呼,顺便寻找自己看好的实力种子。   三十二支队伍的水平参差不齐,但输技术不输阵势,上场花活一个赛一个精彩。   有打拳的,有舞龙舞狮的,有雇了唢呐花车的,简直堪比年祭一般热闹。   花活过后,重头戏便来了。铁马竞速赛的规则一目了然,就是比谁第一个到终点。   轰轰轰——   内燃机轰鸣,第一组选手已经蓄势待发。   托里眉头紧皱。   他被这隆隆的声音吵得心烦,想走去一边心里又放不下那些铁马。   他现在隐约有种不详的预感,因为这些铁马都是他不曾见过的,就算是拥有世界第一煤油车的列西公司,他们也是不造这种精悍的两轮车,他们的煤油机做不到这个尺寸。   而且,引擎的声音也不大一样。铁马的声音并不低沉,这代表着传输动力的机器拥有很高的转数,这一点列西煤油车也做不到。   这到底是种什么机器呢?   正想着,只听一声枪响,场内的气氛被瞬间引爆。   八辆颜色花纹各异的铁马如离弦之箭一样冲了出去,速度快得如同平地起飞,很快就到了第一个弯角。   “干!红色3号!干!”   “哎呀,蓝色1号飞出去了!人没事吧?”   “黄6冲冲冲!这个歪着转弯的办法太节省时间,一下子就第一了!”   周围的大雍人都陷入了狂热,有人手舞足蹈,有人左右横跳,还有的干脆放声大喊,气氛热烈到一触既燃。   人群中,唯有托里跌坐在地,浑身发冷,眼神怔愣茫然,仿佛遭遇了天大的打击。   不,不应该是打击,而是冲击。   托里身上的燕尾服已经完全被冷汗浸透了,也就是一瞬间的事,他忽然意识到了一个极其可怕的现实。   ——大雍真的造出了比他们列西公司更好的东西,他们的内燃机绝对和列西的煤油机不一样,应该是完全不同的技术露馅,而且显然对方的更快更平稳!   他们斥巨资研发出来的机器,还没等把钱收回来……就已经被超越了……?   这怎么可能! 第207章   那些劣等人竟然真的造出了内燃机?!   而且貌似与他们海西州所产的煤油机……使用的是不同的技术路线?!   这两个认知一旦出现在脑海中便挥之不去,托里的额头冷汗止不住的往下流,怎么擦都停不下来。   作为经办,他太清楚这意味着什么了!   一旦雍朝有了自己的煤油机,能在本地造出自行生产的煤油车,那么列西公司的产品就等于失去了统治地位,由独一无二变成了选项之一,甚至逐渐沦为备选品被人遗忘!   这可不是危言耸听,而是已经被验证过的事实。   虽然他嘴上总说大雍人是劣等人、是不开化的文明,可实际上托里比谁都清楚事实并不是这样的,大雍人勤劳努力,聪明好学,他们只是长期被压制,没有找到正确的方向而已。   一旦被他们踏上了正确的道路,那么一场追赶和竞争就再不可避免。这也是为什么海西州的领主和贵族们都会心照不宣地禁止大雍来的生员学习技术,攫取财富和巩固利益最好的方式让一块土地长期陷入动荡和愚昧,人不思考也就不会发现被压榨和盘剥的现实,可以安然的活在外邦人为其编织的虚假中,乖乖捧上自己的血汗和财富。   海西州的那些海外种植园都是这样的,他们也曾试图把大雍变成同样的模式。然而现在看来,这种努力无疑是失败了。   托里站起身,上前两步,手指紧紧地抓着手上的宝石镶嵌头,两只眼不知什么时候竟然充满了血丝。   他恶狠狠地盯着台下不断飞驰而过的铁马,用最苛刻的目光审视着这些钢铁野兽,他想要找到缺陷和拙劣,以宽慰自己已经惊惶不安的内心。   然而他什么也没有看到。   外场插着的彩旗被铁马带起的风吹的猎猎招展,一个又一个骑士的背影从这些旗帜中飞驰而过,快得根本来不及捕捉。   托里的眼睛都瞪酸了,但他并不能透过颜色各异的铁壳看到内中蕴含的澎湃动力。他只知道有些铁马的速度非常快,快到他心中的失望几乎要满溢而出!   怎么可能?!怎么可能呢?!   终于,他吼出了声,声音淹没在周围人的欢呼中,只有一旁的贝尔文听得清楚。   贝尔文发现了他的异样,别很关切地问他是不是忽然身体不适,需不需要提前离场去看医生。   “不,不需要!”   托里咬牙切齿地说道。   他怎么可能在人前承认自己是被大雍人的铁马吓到了呢?!这简直就是在打自己的脸,就在不久之前他在码头还曾嘲讽过那些雍人的痴心妄想,言之凿凿地说他们是窃取了列西公司的技术!   是了!这原本就是他们的技术!是那些在列西公司工厂做活的大雍人偷走了他们的图纸,所以列西没有两轮车,全是因为图纸被偷走,因为偷走所以才会没有!   哈哈,铁马算什么?!不过就是些不实用的哗众取宠,他们的列西煤油车稳定又安全,代表着高贵的地位和财富,可不是这些卷的尘土飞扬的玩意能够比拟的!   不,比就是自降身份……   托里都不知道自己在说什么。他现在脑子很乱,有些语无伦次,但还是想要尽力掩饰,维持自己体面的形象。   但他不知道的是,在周围人的眼中,这个海西人目光仓皇地叽里咕噜念叨个不停,原本就惨白的脸上越发没了血色,简直像是发病了一样。   贝尔文当然知道托里的异样源于什么。   事实上,虽然他也很惊讶大雍竟然造出了如此精密的机器,但他的心态比托里好上太多,毕竟他所供职的施罗根公司并不生产煤油车,与东海内燃车厂也不存在竞争关系。相反,如果东海的这辆车要大批量生产,那么他们反而可以提供给对方一部分加工工具和机器,算是一个隐藏的大商机。   立场的不同,让贝尔文能够更客观地看待东海内燃车的诞生,甚至不吝溢美之词。   “嗯,这些大雍人真了不得,这才几年的光景,他们竟然连煤油车都能造了!”   贝尔文看了一眼托里,委婉地提醒对方。   “煤油车是我们列西公司的!”   托里咬牙切齿,对于同伴的说法非常不满。   “第一辆煤油车是列西公司制造的,现在也只有我们造煤油车,所以雍人的煤油车肯定是偷了我们的!我记得我们公司明明有两轮车的计划……”   噗——   贝尔文忍不住笑了。   “煤油很多国家都能制造,但两轮的煤油车从来都没听说过。东海举办这场铁马赛,让天下人都看到了大雍的两轮铁马,说是首创也不为过了。”   他这话是针对托里刚才的“盗窃论”,说什么自家没有是因为被偷走这种话实在太没有风度,他听着都觉得不好意思。   哦,天下所有的好机器都是你们列西公司造的,你们没有别人有那就是别人偷了你们的,这话说的也太不要脸了!   这不符合海西人的绅士品格!   到现在为止,所有人都还以为东海造的铁马烧的煤油。   毕竟汽油不稳定的特性是出了名的,海西州的炼油厂在加工黑火油的过程中,最先溢出的部分都是当做废料烧掉,而汽油在此之前几乎没有可应用的场景,一直被认为是讨厌的“工业垃圾“。   无论是托里还是贝尔文,他们根本想不到眼前这些令人惊艳的内燃铁马里流淌的竟然都是他们最瞧不上的工业垃圾,还在为煤油机的话题反复纠结。   旁边的人专心看比赛,觉得这些叽里咕噜吵成一团的西洋人真心讨厌,忍不住瞪了他们好几眼。   如今预赛已经进行到了第七场,接近尾声,但赛事的火药程度却丝毫没有降低,反而随着一场场比赛的结束而不断拉升,场内硝烟四起,对峙氛围越发浓郁。   已经全情投入的观众们初尝观赛的乐趣,很快便被现场的刺激和代入感彻底征服,纷纷选择自己支持的队伍摇旗呐喊,只恨自己不能上场以身代替。   赢了抚掌大笑,输了捶胸顿足。有同伴便有对手,尤其是竞速比赛中难免发生的一些小摩擦,有些倒霉的车手被牵连得冲出了赛道。   虽然没有发生人身事故吧,但黯然退赛是一定的,尤其是某些无辜被牵连的骑士,下场的瞬间都会引发双方拥趸的骂战。   于锦鹏的车队被分到了最后一组,竞速赛由他亲自上场,这也是他唯一有机会完成比赛的项目。   于锦鹏对此非常重视,每天都在圆□□上反复演练。他现在已经比刚入手铁马的时候进益了许多,至少骑车不会平地摔,只是终究不能像那日那个黑马骑士一样侧身转弯,十回中有六回都要翻车。   于锦鹏对自己的实力心中有数,轻易也不敢动用这个“绝招”,毕竟他自己掌握的也不是很扎实,不如稳妥保守的跑完整场比赛。   可他到底还是低估了现场气氛对于赛手的影响。在全场观众的欢呼鼓噪声中,是个人心中的胜负欲都会被点燃,哪还管得了什么稳妥不稳妥?!   前六场比赛,单圈速度记录一次又一次被刷新,后面的骑士直接炸头,冷静是冷静不下来的!   于锦鹏感到压力了。   他那群狐朋狗友都知道他是第一批入手铁马的买家,也都知道他组建了车队,一直在东海学习。但没人知道他因为天分不好付出了多少努力,用满身的伤疤换来了与其他人势均力敌的机会。   前面几组,明明都是之前不如他的队伍,可速度却超出了他的预估。如果他还按照原定计划保守比赛,有9成以上他是不可能进入决赛的。   台上雇来的舞龙舞狮队已经开始敲锣打鼓助威助阵了,于锦鹏咬了咬牙,决定拼了!   一声令下,四辆摩托车就飞一般冲了出去。   不得不说,于锦鹏的直道加速技巧还是不错的,这不刚跑出几百米,他就冲到了最前面。   于锦鹏觉得自己今天的状态堪称神勇,从来都没这样顺利流畅的起步,心中越发信心大增。   很快便来到了第一个弯道。排在第二和第三的是来自仙匀的骑手,两人的技术非常不错,属于那种很有天分的人,短短时间就开得像模像样。   不能让他们超过去!   耳边只有内燃机的轰鸣,这一刻的于锦鹏觉得自己仿佛与铁马融为一体,脑中无比清晰地展现出前方弯道的路线。   侧身,稳定重心和方向,注意保持平衡。   减速——加速——起身——   平衡!平衡!平衡!   身体与地面压的极近,但力道掌握得刚刚好,再多一分就要翻车。   于锦鹏咬紧了牙关。   他一生顺遂,从未做过任何努力,铁马赛是他倾注了最多心血的东西,他无论如何都要完成。   稳住!稳住!再稳住!   身后隐约有马达靠近的噪音,于锦鹏咬紧牙关,拼上吃奶的力气,终于稳稳地飘过了最后一个弯道。   再抬起身,迎接他的,是山呼海啸一样的欢呼。   “好——!”   “太厉害了!”   “那个虎头3号,太棒了!转弯一点都不减速!”   看台上的于大哥摸了摸湿润的眼眶,生平第一次尝到为小弟骄傲的感觉。   “顶得住压力,关键时刻成熟冷静,不骄不躁沉得住气。”   他对身边头发花白的中年人低声道。   “爹,小弟真的进益了!”   于老爹点了点头。   “嗯,是不错,总算没坠了咱们家的威风。”   “我看这铁马真不错,等会儿你去东镇问问,咱们也买一台回京,我看上朝骑着也挺便利的。”   于大哥:……?! 第208章   有人想要铁马,有人想要牛羊。铁马买不到,牛羊漂洋过海……   楚玉从舱室里坐起身,本能地嗅了嗅自己身上的味道,确定了没有牛屎味才安心起身。   他都被船上的这群牛羊搞出毛病了。   当初在高地买买买的时候很开心,幻想着风吹草低见牛羊的美景。谁知一群牛羊上了船就是场灾难,不但跑得东一头西一头,还到处拉屎拉尿,搞得船上气味感人。   刚一天,金弼就受不了,琢磨着不然就在下一个商港卖掉一些。反正这些都是优质的高地羊,肉味鲜嫩,不愁没有买家。   他倒是也想给西北郡尽量多运些回去,可牛羊这东西不是货物,每天要吃草要喝水,还可能会生病。船上牛羊混居,若是起了疫病那就是全军覆没,一头都带不会去了。   更别说有些牛羊到了发情期,雄性暴躁易怒,互相争斗。楚玉就曾亲眼目睹两只公羊打架,尖角把彼此怼得鲜血淋漓,船手也是费了好大力气才把两头羊拉开。   这还是羊呢,要是换了牛……   楚玉想都不敢想。   “金哥,必须得想个办法啊!”   楚玉一脸发愁。   “天气一天比一天暖,这些牛羊也越来越暴躁,我都怕那些大羊打架伤到小羊。”   “昨天那头闹事的尖角被我关到底舱去了,就让它在那边好好反省。它脾气可真是不好,我刚才下去的时候看它还冲我咩咩叫,真是屡教不改!”   楚玉念念叨叨,他昨天被那头挑事的尖角羊气坏了,看不得它欺负其他的老实羊。   不就是仗着自己比别的羊粗一些壮一些,头上的角尖一些吗!?怎么就非得四处惹事,还要跟别的老实羊叫板,这跟巷子口的地痞子什么区别!   楚玉以前受过欺负,所以对恃强凌弱这种事格外敏感,第一眼就看那只尖角羊不顺眼。   他偷偷给那羊起了个“坏坯”的绰号,还对坏坯处以私刑,把坏坯关到了货舱底的一处舱室禁闭。   金弼:……   “羊不都是咩咩叫的么?可能是它饿了或是渴了。”   金弼按了按额角,一脸疲惫。   “反正得想个办法,不然船上这么多牛羊闹起来,我怕根本坚持不到大雍就要出事。”   “咱们商社以前贩运的都是价高还不占份量的香料,从来没运过活物。之前是我托大了,实在不行咱们就在下一个港口卖掉一批,留下些身强力壮禁折腾的回去配种。”   楚玉点头。   暂时也只能这样了。   距离下一个港口还有三天的船程,只要警觉着点应该还抗得住。   他想得倒是简单,却被残酷的现实狠狠打了一耳光。   货船开行的第二日,两只公羊再度发生了缠斗,其中一只把另一只的肠子顶穿,鲜血流了一地,羊群也发生了骚动。   第三天,一头小牛在船舷边踏空掉入大海,母牛伤心欲绝。母牛的叫声使公牛烦躁,一名路过的船手被撞飞,好在没人受伤。   被楚玉关禁闭的牛羊越来越多,好在他们租用的是冉氏船队的货船,以前运输的都是珍贵的布匹,为了防渗防潮做了许多独立的小隔间,现在把肇事的牛羊放进去倒也相安无事。   只是这样一来,船上的清洁工作一下子增加了许多。   楚玉每天都要给这个坏蛋牛羊送草料、喂水并打扫粪便,觉得自己整个人都要被牛羊粪便的味道浸透了。   他是真心没想到,自己这一趟来海西洲卖药,最后竟然是伴着一船牛羊的叫声中回去的,也算提前演练了一番牧场工的活计。   还有一天……还有一天……   楚玉喃喃地念叨,然后熟练地抱起一叠干草送去下仓的牛舍。   半路上遇到了刚添完水的金弼,金大哥两只手都提着水桶,一脸若有所思。   “哥,怎么了?”   楚玉问道。   金弼摇了摇头,又点了点头,然后扔下水桶,一拍巴掌。   “小玉啊,我咋觉得你这个点子不错呢?!”   “甲板上的牛羊多了不就容易打架吗?那不如咱们就给它们分开,送到下面的舱室。我刚才特地观察了,咱们这船的舱室没有一百也有八十,面积虽然不大,但足够把它们都隔开。你说的那只坏坯在下面吃得好喝的好,没别的羊它也不闹事了,这不就达到目的了吗?”   “剩下那些乖巧的就放在甲板,当到了港口咱们定制一批栅栏,以后就让他们在栅栏里活动,或者用栅栏给他们隔开,那不就能把它们都运回大雍了吗?!”   别说,这个点子还真就不错。   楚玉其实也不愿意卖羊。这些牛羊都是他们想方设法从高地人手中买下来的,为的就是把最好的畜种带回西北。   西北郡规划中的牧场已经准备好了,现在就等着他们运牛羊过去。要是这一卸船只有区区不到一百只,那不是丢了他们新元商社的颜面嘛!   “行,哥,咱们干吧!”   楚玉握紧了拳头。   “不就是多打扫牛羊舍,多几次喂草添水的活计吗?大不了咱们就辛苦点,我看海西洲人喝牛羊乳吃奶制品长得高大,咱们要是有那么多牛羊也差不了!”   这艘船是新元商社包下的货船,他们两人议定就能作准,说好了下一次补给要在当地定制一批栅栏和料槽。   料槽还是楚玉想起来的,他家祖辈经营牙行,他也跟着祖母见识马棚驿站,这是提供给行脚商人休息的地方,价格便宜,环境简陋,唯有草料和马棚是必备的,给水给料修马蹄一包到底。   楚玉便把马棚驿站的干湿料槽画了下来,在停靠的港口找当地的木匠定制。   倒也不算什么复杂的东西,新元商社给的价钱有十分有吸引力,招揽到生意的木匠十分重视,发动了全村的人手一起干活。   人多了水平难免良莠不齐,好在干湿料槽也不需要精工细作,所以也就两天不到的时间,全部料槽就都做好了。   补给了淡水和草料,货船继续上路。   有了料槽,运输牛羊的事便顺利了许多。   之后便是日复一日的劳动,偶尔也会遇到一些突发状况。金弼给一只母牛做了接生婆,楚玉第一次挤到了牛乳。漫长的旅途忽然变得闹闹哄哄,时间也在忙碌中飞速的消逝。   这一日,船把头告诉二人,他们已经靠近了大雍北部的海域。   “从现在开始,大家都得打起精神,这边靠近海叶湖有拉西亚人的骑兵,他们有时候会埋伏在岸边袭击过往的商船。”   老把头一脸严肃。   “不要过于靠近海岸,不然会被炮击,他们……”   话还没说完,就被瞭望塔的引航手打断了。   “胡把头,胡把头,你快来看!”   胡把头眉头紧皱,以为引航手是发现了什么,大巴掌一挥。   “都离开甲板,把牛羊圈好,有敌情!”   金弼和楚玉都是经过远航的人,对于北境附近的情况也有所耳闻。   要送牛羊去西北郡必须要经过阿木尔河,而阿木尔河的入海口距离北境不远,海叶湖以东的海岸线漫长,西瓦窑是绕不开的危险枢纽,这里也是商船最容易出事的地方。   老把头听到引航员喊得破音,第一反应就是遭遇了拉西亚人或是海倭人的袭击,神经一下子紧绷到不行。   “不是,不是!不是敌情!”   引航员急得上窜下跳,差点瞭望台上摔下来,幸亏他抓住了缆绳,这才稳住了身体。   饶是这样,他还控制不住激动的情绪。   “我看到咱们的旗了!是咱们的旗,咱们的旗啊!”   他这一嗓子吼得众人都愣住了,就连跑去驾驶舱的胡把头都停住了脚步,一时之间,甲板上的众人都如同石化了一样,不知作何反应。   “咩~~~~”   甲板上响起了羊的叫声,如同解除魔咒的咒语,瞬间让所有人都鲜活了起来。   大家的第一反应都是往瞭望塔上冲,包括老成稳重的胡把头,一群人挤在一处窄窄的爬梯口你争我抢,场面看着十分滑稽。   “真的!真的是咱们的旗子!”   楚玉爬得最快,手里举着引航员的远目镜,激动地说道。   “有好多,海边上到处都是!我还看到了北军卫戍军的军装!是朝廷出兵收复北境了吗?!”   其他的人在下面拉扯他,着急地道。   “快点下来,让我也看看。”   瞭望塔只能承重一人,所以需要众人轮流上下,正午的烈阳之下,攀爬梯前排起一条长队。   即便这样,大家也都甘之如饴。   他们一个接一个地爬上瞭望塔,举着远目镜亲眼见证了大雍的旗帜飘扬在北境的土地上,然后便心满意足地爬下来,趴在船舷向海岸的方向眺望。   胡把头也挂出了大雍的旗子,岸上的北郡卫戍军看到了,朝他们鸣枪致意,引发众人热烈的欢呼声。   “下一个港我们停在西瓦窑吧!”   胡把头特地来找金弼商量。   “西瓦窑挂起了大雍的旗子,是属于大雍的土地,咱们在西瓦窑港站一脚,也算给商埠开个好彩头!” 第209章   新元商社的喜鹊号缓缓停入了西瓦窑港。   这是西瓦窑开埠后第一辆停泊在此的商船,在经过守军例行登船检查过后,听说他们是东海郡新元商社的货船,驻扎在此的卫所还给喜鹊号举办了一个小小的欢迎仪式。   “多亏了你们!”   驻守西瓦窑的校尉笑着拍了拍金弼和楚玉的肩膀。   “多亏了你们的化肥和农机车,我们才能在北境的土地上使用农机车大面积种植粮食和蔬菜!”   “使用肥料之后的收成出乎意料的好,来来来,快来尝一尝,这都是我们自己种的菜……”   被热情招待的船员们还有点懵,等听了卫戍军的讲解之后才知道,原来北境全境包括海叶湖,现在已经全部收回到了大雍的手中。   在这片广袤的土地上,依靠着农机车和化肥,迁移过来的移民和卫戍军军垦已经站稳了脚跟,今天北境的大田获得了丰收,成果非常喜人!   听到这里,金弼和楚玉顿觉与有荣焉。   咳,农机车的事儿他俩没参与,可化肥却是两人实打实干过的活计,当初为了调配和运输的事儿也没少挠头!   现在看到自己曾经为之努力过的东西得到其他人的大力肯定,备受追捧,这种成就感是单纯赚钱可得不到的。   “听说明年还会有更多的人决定迁来北郡,附近的荒地都会被分配出去,以后种田的人多了,粮食收的也多,大家都不用饿肚子了。”   说到这里,卫戍军的校卫顿了顿,热情地给两人夹了本地军垦的种植的蔬菜。   蔬菜的样式虽然不算多,做法也十分家常,但品质普遍过关,汁液饱满中透着清甜。   这些菜都是军垦自己种植的。   在北境,卫戍军有一半的物资由本地军垦提供,兵部已经逐渐减少了对于北境军需运输,改为从本地采购。   这样既能减少运输成本和物资在途中的损耗,又能解决本地粮食和蔬菜销售的问题,鼓励更多的农人开辟荒田,种植作物。   “来的也不都是农人,还有不少有手艺的匠人,听说在海叶湖附近发现了油苗,估计也会在此地建立黑火油加工厂吧。”   提到黑火油加工厂,金弼和楚玉顿时兴奋。   “煤油好啊!不但能电灯,还能作为煤油车的燃料,现在在那边都算是军需物资,普通人根本买不到了!”   他们出发前往海西州的时候,东家高文渊已经动身去了北郡,说是开始筹建大雍的第一座黑火油加工厂。   那可以说是一场盛世,各地的学府都有派人支援,务必要把大雍自己的黑火油场建造起来。   现在听说海叶湖附近又发现了油苗,而在海西州停留的这段时间,金弼和楚玉已经充分见识了战争的残酷,也发觉了饿黑火油的重要性。   拉西亚大公萨巴诺茨挥兵赫德阿姆,无论是路德国还是卢克索,虽然大家嘴上都在骂萨巴诺茨野蛮,但也就是骂骂人,其他也没什么动作。   可当拉西亚的赎罪所建到了路德国和米列颠的海外黑火油田,战争便直接升级,战火近乎蔓延到所有附近的国家。   没有火油便没有煤油,没有了煤油,贝塔林的贵族再也不能驾驶煤油车在社交季招摇,上城区仿佛一夜之间倒回中世纪,马车成了城市的主要交通工具。   空旷、萧条……以前被称为不夜城的地方,现在一到傍晚便漆黑一片,蜡烛成了仅次于食物的抢手物资,几乎家家户户都在囤积。   “可咱们的炼油厂好像不止产出煤油啊……”   驻军卫所的校卫抓了抓头。   他是个大老粗,不太明白那些机关师才懂的玩意儿,但他知道萧家少爷经常骑着铁马在北郡出没,听说那玩意儿和他们的履带车一样,都是烧柴油的。   唔,柴油也是从黑火油加工厂那边送来的,最近还配发了一批煤油灯,点上之后可亮了!   管他采什么呢……反正现在大家都觉得,黑火油可真是好东西!   “可不是好东西吗?”   楚玉忽然嘿嘿一笑。   “要不是黑火油实在不好运输,我们都想从海西州弄些运回大雍。现在那边到处都在打仗,炼油厂钢铁厂什么的都停了,有些还给砸得稀巴烂,火油淌了满地,白白浪费了那么些好东西。”   “吓,那可真是糟蹋。”   校卫连连点头。   “说起运货……其实刚才我就想问了,你们这船是专门去海西州买牛羊的吗?”   他想起自己带人登船检查时候的场景,那瞬间的冲击让他现在还有些消化不良,闻哪儿都是一股牛屎味。   谁见过满满一船都是牛羊的场面啊?!   不但甲板上有甲板下有,就连船舱和下面的舱室也都是牛羊。一开门那感人的味道就扑面而来,除了把头的驾驶室到处都能听到牛羊的叫声,简直打了他一个措手不及!   一开始他们还以为这是用牛羊遮掩什么见不得人的东西,结果一间一间的查过去,竟然除了牛羊啥都没有。这些牛羊在房间里过得倒是悠闲自在,听说每隔一段时间还会轮流拉到甲板上放风。说实话,校卫活了这么多年,头一次见到有人运这么多牲口,还是漂洋过海从海西来的!   一说起牛羊,金弼和楚玉就来劲儿了。   他们的牛羊是为了西北的牧场而选的,这也是两人第一次单独承接工作,很是花费了一番心思。光是选牛羊育种群,两人就考察了好几处地方,行迹横穿了海西州。   不过,所有的努力都是值得的。   楚玉和金弼觉得他们找到了最适合西北牧场的牛羊种。这一路上,两人带着船员小心翼翼的伺候着这些牧场的希望。每日加水加料,还要定期放牧,避免牛羊,因为长时间呆在船舱里而感觉郁闷暴躁。长时间的海上漂泊,牛羊瘦弱难免的,但死亡的却非常少,两人甚至学会挤奶和简单的疾病治疗,把途中的损耗降到几乎可以忽略不计,总算平安地把这群希望运回了大雍。   最艰难的时候,两人就是靠着畅想西北大牧场的美景坚持下来的,现在他们的双脚已经踏上了大雍的土地,终于可以挺起胸膛,扬眉吐气。   于是,金弼把他们的牛羊好好地吹嘘了一番,乖巧听话不生病,毛长肉嫩长得快,把一众卫戍军官听得眼睛都直了。   乖乖,海西州最高级的牛羊,难怪能熬得过漂洋过海的罪!   卫戍军的校卫们来也不是光听他俩吹牛,毕竟现实在这摆着,喜鹊号上的牛羊下了船便自来熟的在地上寻找草吃,半点都没有水土不服的样子,精神也都算是不错,这一看就是康健皮实的种啊!   一想到喷香流油的炖肉,校卫们都忍不住咽了一口口水。   北境的土地够丰饶够肥沃,地上产出的粮食也足够大家填饱肚子,可菜品丰富肉食却差了些,目前北境中蓄养家畜的数量十分有限,想吃肉还得从北郡往江北运。   要是能够自己养一群牛羊,那这日子可就有滋有味了。   “小兄弟,你这羊……可是卖的?”   校卫开始试探金弼。   经过了海西州这一遭历练,也算老江湖的金弼如何看不出对方的意思,他想了想,还是如实地说道。   “卖是卖的,但这批牛羊是西北郡之前定下的,都要运去苍峰山建牧场。”   “吓,又是西北,最近他们的动作很多啊!”   校卫略失望,但还是不愿就这样放弃。   “那你们大老远运牛羊过来,肯定不能运的可丁可卯,他们应该也不会把数量卡得很死吧?”   那校卫想了想。   “我看你这船上牛羊很多,能不能匀给我们些?咱们北郡也有适合放牧的地方,西瓦窑以南就有片草原,那草长得叫一个茂盛,再不济咱们仿着你船上的这些小格子间建一个牧场也行啊。”   “咱们也不跟他们多抢,就匀个五六十头的试试,也算建个个小牧场了。”   金弼笑了。   五六十头算什么牧场?多半是这些军兵想要打牙祭的借口吧。   当他们要的也不多,而且还给钱,金弼想了想便同意了。   他难得大方了一回,卖了80头牛羊给西瓦窑卫所。   反正卖谁不是卖,北郡卫戍军和西北卫戍军都是为国守边。北地苦寒,肚子里没油水是真的不好过,能改善一下边军的伙食也不错。   他却不知道,自己这样一个想当然的想法,在日后竟然直接导致了北境最有名的海原牧场的诞生。在此后的很长一段时间里,海原牧场都是西瓦窑除了港口商埠以外最知名的一个存在。其在引入海西山地牛羊后,自行培育出了乳牛乳羊,发展出一个规模庞大的种群。   海原牧场的牛羊乳味道香浓,物美价廉,滋润了一代又一代北地的百姓。西瓦窑也因此成为大雍最著名的畜牧城镇,引来无数人争相过来设厂,逐渐发展成为乳制品加工中心,产品名扬海外。   尤其是在海西战事最激烈的那些年,来自西瓦窑的乳粉和干酪成了海西平民最珍贵的慰藉。   而现在,一切正待开始。 第210章   两天后,喜鹊号离开了西瓦窑,沿着海岸线一路向西,向着南石郡的方向进发。   原本他们应当在阿木尔河的入海口转换江船,不过西瓦窑的卫军告诉他们说现在北境全境已经收复,大雍的疆土一直延伸到了冻海。   现在冻海还没到结冰期,从冻海绕行可以直达阿木尔郡,比转换江船便利。   “冻海啊……”   楚玉吸了吸鼻子。   “我……我还没见过大海……冰……冰冻呢,不是说海……海水都是不会冻的吗?”   “不是不会冻,是不那么容易冻。”   金弼很早就跟着高文渊四处游历,在同龄人中算是见多识广,闻言便笑着给他结实。   “冻海与其说是海,其实更像是一条宽阔的海峡,海的另一头连着冻土山地。冻海的南侧连接海叶湖、沉沙河,海水的咸度其实不算高,比起真正的大海那肯定是更容易结冰了。”   “那那那海对对对面的冻土山地呢?”   楚玉很聪明,马上抓住了关键点。   “既然咱们已经收回了海叶湖,那冻海另一侧的山地是谁占着?卫戍军是不是也要在冻海南侧布防?”   亲眼目睹了海西洲的战事,楚玉现在对军事战略什么的也很有想法。他原本就有地图记忆的专长,这两次跟着高文渊和金弼远赴海西,足迹遍布海西列国,对于地形地势和战争的关系也比别人感知得更深刻。   金弼一说起冻海的环境,楚玉就马上想到了布防。   “虽然是冻海,但一年中总有能通行的时候。海若是不冻,那么这条航路可以直达我朝西北腹地,若冻海封冻则要防备有人利用结冻的海面通行,要关注小心冻土山地的动向。”   啪啪啪——   金弼热情地给他鼓掌。   “说得真好,思路清晰语义流畅,你这一长串说下来不也不结巴吗?”   “你以后就这么说,说话这事儿多练练就好了,你现在已经比在京城的时候强多了。”   “不过冻海也没那么小,你到时候看了就知道了。”   听他这么说,楚玉先是一愣,然后又有些不好意思的红了脸。   他日常结巴,每每着急就什么都说不出来,像今天这样一连串不停顿不磕绊的时候其实并不多。   虽然不多,但都是在跟着东家做活以后才有的,金大哥不说他还没注意,他话说得的确是比之前流畅了。   若是再历练些,说不定还有希望克服结巴的毛病。   想到这里,楚玉的心中一阵激动。   他从不后悔跟着东家来到东海,哪怕是在海西洲直面战争的残酷和危险,他也从未有一刻懊恼怨恨,因为这是他自己的选择,也是命运给他的机会。   东家已经跟他谈过,问他有没有为枢机处干活的意向。东家觉得他对于地形的感知和记忆是种难得的天赋,可以发挥到更重要的地方,比如海内外地形堪舆和情报收集。   如果他愿意,东家可以把他推荐给东海枢机处接受系统的培训。培训结束后他依旧会在新元商社工作,借着做远海贸易的机会进行相关情报的收集,枢机处也会给他配发军饷。   楚玉已经答应了,这事除了他和东家谁都不知道,这次回来他就要去东海枢机处报到。   没想到这次旅程充满了惊喜,除了满船安然抵达的牛羊之外,他还看到了北境重新收复回来的旧土,怎能不让人激动!   船过冻海的时候,楚玉拿着远目镜,一直在往远处隐约出现的冻土山地看。   冻海比他想象得要宽阔许多,实现之内近乎看不到土地。   楚玉放心了。   这么宽,靠近己方一侧容易结冰,对于防守一方来说也不算是什么坏事,至少可以防备敌船的突然袭击。   而且这里算是冻土前最后的通行航路,若是没有其他势力的干扰,那以后西北郡的牛羊制品走海路就很方便,还可以节省大量的运输成本。   经历过海船运牛羊的事,楚玉现在觉得海上货运还是很划算的。毕竟大雍的海线漫长,有许多可以停泊的良港。从海港转运至目的地,花费的银钱不算多,速度也算快捷,毕竟不是所有的城镇都能通蒸汽火车,大部分还都是要蒸汽车运输或是人力护送,费钱费力。   阿木尔郡就属于有蒸汽火车的地方,金弼和楚玉带着这一批牛羊下了船,改乘蒸汽火车前往苍风山。   “你们……竟然运回来这么多牛羊!”   负责接应的校卫名叫得利吉,是个东胡族,一看见这些牛羊就眼前一亮。   他在羊群周围转了两圈,不时提起一两只查看,越看越是满意地点头。   “这海西洲的羊真结实啊,骨头粗壮,一看就是在山上跑惯了的。嗯,毛也不错,挺厚实的,纺了做毛衣肯定暖和。”   东胡的毛纺还是在立朝之初由泰相力主的,现在已经发展成了西北的主要产业,很多人都以此为生。   得利吉家的母亲和长姐都是织工,他从小耳濡目染,对于毛织一道也很有心得,自己也能织花色简单的毛衣。   在西北郡毛织可不是女人的活计,毛织坊不用风吹日晒就能赚钱,不管汉子婆娘都愿意进去做工。只是女性心细手巧,在花样编制和速度上都普遍超过男工,毛织坊里还是女工居多。   “唉,最近两年草原闹草荒,牛羊也不好养了。”   得利吉看着蒸汽火车上牛羊,叹了一口气。   “苍峰山附近有金鱼湖,已经是我们能找到最适合的地方了,希望这些牛羊能好好的吧,不然城里的毛织坊都要开不下去了。”   闹草荒?   草还能荒?   金弼和楚玉对视一眼,由金弼开口道。   “西北不是有大片的草场么?都说野草烧都烧不尽,怎么还会闹荒?”   “唉,你们有所不知啊。”   得利吉又叹了口气。   “立朝之初,泰相就立下规矩,草原不可过度放牧,一定要轮流休养生息,这样草才会不断生长。”   “我们东胡族祖辈都遵从泰相的规矩,从来都是草场轮休,每一个季节都要更换一块草场。”   “但我们守规矩,那些白眼狼却不管不顾,从来都是有多少草就吃光多少草,蝗虫一样,啃荒了才换下一块地!”   “偏偏他们养的牛羊还多,自家的草场吃光了就来我们这边。你们也知道,以前他们都算南北卫所的人,他们的头人不管,我们卫戍军也不好说什么。现在这些白眼狼都叛出我朝了,我们休牧的草场他们还会偷偷进来放牛羊。我们自己留出温养的草场都被他们吃成了荒地,我们的牛羊没得吃养不活,简直防不胜防!”   说到这里,得利吉一脸愤慨,显然也是被游牧部这种薅光人家菜田的行为极度不满。   金弼和楚玉对视一眼,心中明白了个大概。   之前他们还奇怪为什么西北五郡要把牧场选在苍峰山,毕竟和西北大草原相比,苍峰山的自然条件并不出众。   苍峰山的土地不算丰饶,常年刮西风,南麓还多山地丘陵,几乎看不到成规模的草场。   现在他俩明白了,选择苍峰山也算是无奈中的无奈。   苍峰山有天险没大草场,透草的牧贼就不会主动过来,卫戍军经营起来也能省点力。   就这种,怎么说呢……挨着一个手脚不干净的白眼狼邻居,怎么相处的确是个问题。   那些部落虽然叛出大雍,但越境放牧的却往往是些普通牧民,百年间几部落通婚,大家说不定还都沾亲带故。普通牧民是为了活命,撵肯定是要撵的,但总不能直接架枪把人给打死,最多就是驱离。   但没有武力威慑,就算撵走了还能再回来。   西北地域广大,边防军的守土任务十分繁重,还要应对叛军部落时不时的小动作,哪有精力盯着这些越境牧民?!   往往等草场都被啃了,卫戍军才收到线报。可去了也是晚了,草都进了牛羊的肚子里,这一季的休牧算是彻底泡汤。   自家草场剩的不多,西北卫戍军总不能与民争利,于是刚刚收复的苍峰山南麓就成了唯一的选择。   苍峰山南麓是兵部配发新型东海制连发枪后,由阿木尔郡郡守程烈亲自带兵打下来的,打得常年盘踞在苍峰山北的拉西亚霍姆琴查骑兵直接退倒了哀帝时代的对峙线。   但这肯定不是结束,因为过了苍峰山,再往西就是广阔的平原,正适合东海制新式履带车的发挥。这也是为什么兵部将定制的第一批履带车拨付西北,程烈又能理直气壮上奏要求囤积柴油的原因。   哀帝时代的对峙线已经是无奈妥协的产物,现在西北的腰杆赢了,谁他娘的还跟你妥协,自然是吃了老子都给老子原封不动连带利息的吐出来!   当然这些军情大事肯定不会让下面人的知道,但苍峰山未来是后方腹地这事板上钉钉。   西北五军头其实还有个更大胆的想法,如果钱酉匡这老小子搞钱的法子真的奏效,那他们便浑水摸鱼多要些利息,然后仿照着苍峰山模式再多盖几个牧场。   反正自古以来,牧人的脚步从未停歇,牛羊去哪里,哪里不就是大雍的草场吗?   都得算数的! 第211章   军头们的想法很好,可真正实行起来事情却不那么容易。   苍峰山已经是他们能拿得出来的最适合建牧场的地方了,然而与真正的牧场相比还是有着不小的差距,别的不说,单就草场的面积和种类就完全不能与天然的西北大草原相比。   “你们有没有考虑过自己种植牧草?”   金弼问德利吉。   “反正不都是草吗?天然的和种植的应该也没什么差别吧。我们这一路运牛羊过来,喂的都是在补给点买来的草料,牛羊吃着也不错。”   话是这么说,可自古以来西北便没有种植牧草的传统啊!   得立吉抓了抓头。   曾经的西北大草原茂密广阔,是牛羊天然的乐园。牧人们只要跟随着牛羊的脚步,一年下来也能收获满满,根本不需要费心费力。   几百年以来,西北的牧民就是这样过的,逐水草而居。后来因为放牧的人越来越多,原本茂密的草场也出现了一块又一块的荒芜。起初牧人们也不在意,反正草场这么大,这块吃没了换一个地方便是了。   没想到多年以后,荒芜的地方几乎遍布整个草原,到大雍立朝的时候,西北绝大部分的草场都需要轮休。   但……种草?这能行吗?   行不行的也不是他一个小小的校卫能够质疑的,毕竟西北五郡和东海郡营的青州商社签订了协议,将苍峰山牧场全权交由青州商社运营,到了期限以后才会彻底移交。   所以不论是船上的牛羊还是未来的草场,这些暂时都是青州商社说了算。是以德利吉虽然心中疑惑,但也没有多说什么,反而是对两人的要求无一不应,尽心尽力的招待。   清算了这趟赴海西的盈利,金弼和楚玉决定暂时留在苍峰山。   他们受到海船运输牛羊的启发,准备在苍峰山建造一个类似船舱一样的养殖区,并且同步开辟苜蓿田,并按照山地酋长教授的经验种植草料。   酋长说苜蓿每年可割2-3次,见到花开了便可以收割第1茬。这是一年中质量最高的草料,牛羊吃了长筋骨,最后一次要在打霜之前完成,这时候的料也能吃,但却不如之前来的丰富,需要混些其他的杂料喂养。   既然是是由青州商社运营,那么青州特产化肥和农机车自然是必不可少的。金弼从西北卫戍军已经退役的伤兵中选了一部分人作为牧场的员工,说起来这也是东海的传统之一,安置在战场上为家国浴血奋战的勇士,不但解决了他们之后的生计,还能确保牧场的安全,一举两得。   阿木尔郡守程烈听了十分高兴。   他早就眼馋东海郡安置伤兵的法子,无奈自家打仗虽然没得说,但境内产业有限,实在养活不了那么多弟兄,只能日常看着流口水。   现在自己的手底下也有了产业,老程马上提笔给另外四家兄弟写信,可得好好炫耀了一下。   ——给哥哥弟弟们说件奇事,前两天青州商社忽然跟我要人,要的还是从战场上下来的伤兵。我就觉得奇怪,我说你们要这些人做什么,结果他们说苍峰山的牧场需要人。你说巧不巧啊,正好前阵子有不少伤兵下来,大家跟着我老程出生入死不容易,虽说现在兵部不拖欠咱们抚金了,可我老程总想给大家多张罗点儿保靠。正发愁上哪儿琢磨些钱呢,这真是想什么来什么,就有人给送枕头了吗!   西北五郡的郡守都是武将出身,平时经常在一起交流剿匪平叛的经验,彼此间说话也不搞文邹邹的那一套,怎么想就怎么写,内容全是大白话。   程郡守用各种语气词充分表达了他的喜悦,矜持中透着毫不遮掩的炫耀,把收到信的其他四郡守气得鼻子差点没歪了。   这老程真是眼皮子浅,不就是建了个牧场吗?西北这么大的草原,谁家还没个牧场,怎么就跟没见过世面似的?!   南石郡守叶吉阿气哼哼地写了回信,但忍不住又把程烈的来信拿过来翻了翻,说不羡慕是假的。   虽然当初老程选苍峰山建牧场的时候他还觉得有些荒唐,可看到老程信中附带的牧场计划,他又觉得这法子可行。   人吃的粮食都是地上种的,牲口吃的为什么不能从地上种?草不够那就自己搞嘛。   别说,这青州小子还真有点想法。   这要是换了其他的郡县,多半会对金弼和楚玉的计划提出质疑,毕竟种草一事闻所未闻,草这种东西哪还用得着什么农机车和化肥?放着不管漫山遍野都是。   唯有得了秘传的二人才知道,这草籽的种法很有讲究。   随便种大概也能种,但绝对得不到高品质的草料。他们特地在海西州选择了与苍峰山牧场气候相近的高地,费尽口舌买到了最上等的牛羊种,没理由在牧草上功亏一篑。   这可是代表青州商社的颜面呢!   抱着这样的想法,金弼和楚玉可真是使出了出奶的劲儿,两人每天都忙得像陀螺一样,在西北的风沙中瘦了黑了,但精神却异常的亢奋。   很快程烈挑选的伤兵们就送过来了,一水的西北的汉子,耿直爽快,干起活来从不偷懒。   不过一开始教授农机车的时候还是有点混乱的,毕竟西北的军兵从没接触过内燃机,一时之间也有些摸不到头绪。但是很快,他们就掌握了驾驶的秘诀,每天早早便在田里忙活,执行起来完全不打折扣。   闲暇的时候,他们也会在一起聊天,话题当然是围绕着这座新建的牧场。   牧场现在分为养殖组、种植组和统筹组三个部分。   其中养殖组负责照料从海西州运来的牛羊,种植组负责开垦草料田,统筹组类似于兵部的后勤,负责给养殖和种植的工人提供必要的物资。   比如短时间内,苜蓿田不可能成熟,牛羊的草料便需要统筹组去筹集。这个活计暂时是由青州商社的人来负责,但金弼也也安排了农场的伤兵见习,手把手叫他们出入库和计划制定。   “哎,你们说咱们种的这个草是不是有啥毛病,咋长得这么慢呢?”   午休时间,一个伤兵一边往嘴里扒着饭,一边小声嘀咕。   “这都多久了?野草已经有半扎长了,咱们这草苗咋还是刚露个头?”   “你这话说的,啥时候见过野草也给翻地也给下肥的?真把这玩意当草啊。”   另外一个军兵嗤笑出声。   “这是当庄稼一样的伺候呢,庄稼长得肯定比野草慢。”   “也是。”   之前那个军兵点了点头。   “听说北境那边现在都学东海用农机车种地了,地上都会加化肥,去年多收了一倍的粮食。”   说到这里,他叹了口气。   “唉,只可惜咱们这地方种不了粮。不然真想看看秋天金黄的麦穗海,据说可好看了。”   “嘿,你也不用这么丧气……”   他同伴笑着拍了拍他的肩膀。   “要我说,咱这将来也差不了。”   那人点指了一下远处的苜蓿田。   “你说北境学的是东海,咱们这儿聘的可也是东海的先生呢。那个小金先生今天跟我说了,咱们这苜蓿田本就是绿肥,种多了能肥地的,牛羊吃了也长膘,是比野草好得多的肥料。”   “咱们这里种不了田,但是可以养牛羊啊!大片的牛羊混在一起,我看也不比那金色的麦穗还差。”   “是啊,说的没错。”   “牛羊成群……”   “肯定行!”   众人大声叫好,胸中又都充满了豪情。   苍峰山下风吹草,草场青青牛羊跑。挥鞭策马驱胡虏,得胜还家换锦袍。   前半生他们都在策马扬鞭,不敢讲得胜还家,但从未愧对过身上的军袍。   后半辈子守在苍峰山下,看牛羊满草场也不错。   大丈夫建功立业,哪里都得施展!   于是这一年,军兵们便在这苍峰山下看着牧场,从一开始的荒芜到初成规模,也见识了不少新鲜玩意儿。   这一年他们收了三茬苜宿草,苜宿草开着紫色的小花,远远望去,像是一片紫云。这些苜蓿草果然名不虚传,不但十分适应苍峰山的环境,吃了草料的牛羊也顺利繁育。高地羊不但肉质鲜嫩,羊毛的品质也非常高,还引发了本地毛纺织纺的争抢,甚至下一季的羊毛早早便预定一空。   除了羊毛,苍峰山牧场还产出了大量的牛羊乳。   西北郡的原本便以牛羊出名,畜牧业是当地人的主业,当然也就不乏制作牛羊乳的方法。   除了传统做法,金弼和楚玉还借鉴了海西州的制乳配方。刚好搭乘他们船来大雍的难民中有人擅长制作乳制品,经介绍来了苍峰山牧场任职,倒是给西北郡的居民带来了不少口味上的惊喜。   年底的时候,青州商社和阿莫尔郡府联合盘账。看到账目的瞬间,程烈下意识的揉了揉眼,生怕自己是一时眼花看错了数字。   这……这第一年……就……就赚了这么多?!   程烈被震惊了,但他不好意思问出来,这样显得他们阿木尔郡穷酸没见过世面。   其实金弼和楚玉也对这个结果也是十分惊讶。   虽然之前便想到了山地牛羊可以适应牧场的环境,可他们也没想到这群牛羊会如此争气,年底种群增长了三成,还有羊毛牛羊乳等产品的收入,加在一起牧场的盈利惊人。   照这个速度发展下去,明年他们的牧场就得扩建了! 第212章   金弼和楚玉从海西洲回来就一头扎进了苍峰山,两耳不闻窗外事,殊不知外面的世界已经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   首先是汽油铁马的惊艳登场。   第一场铁马赛过后,“铁马”这个词迅速登上了各大报刊的头版。尤其东海本地的大小报纸,仿佛都跟打了鸡血一样,连续几天都在热报海西铁马赛的各种新闻。大报就报导赛程,制作刊载有各只铁马队介绍的专刊。小报则是热衷挖掘铁马赛和赛手们的各种八卦,角度刁钻清奇,竟然也吸引了不少受众。   这大概是东海报业最辉煌的时刻。外郡的报纸之前对铁马赛没准备,火爆之后被打了个措手不及,只能向东海的同行买消息。   王春岚供职的小报就在消息交易中大赚一笔,吃到了甜头,东家很大方给雇员们发了奖励。   这其中,王春岚拿到的最多。她写作的文笔细腻,选材恰到好处,而且还能提供海西语版本的稿件,很为报社拉到了一部分关注。   现在已经有一家海西洲的报纸,决定定期转载他们的内容了。   “嘿,这可真是稀奇!从来都只有我们转载人家的内容,什么时候人家也开始转载我们的稿件了!?”   一个老记者撇了撇嘴。   “不就是个铁马赛嘛,第一场大家都没见过觉得稀奇,以后看多了也就那么回事儿,值得着这么大费周章?”   他是小报社里的老资格,据说以前在仙匀某大报供职。虽然不知道是因为什么才来了东海,可架子却还大得很,看什么都不满意。   平时他发发牢骚摆摆架子也就算了,最多大家就等没听到。可是这一次,也不知道是哪根筋搭的不对劲,竟然一连几天都阴阳怪气个不停,听得人心中发堵。   终于有人忍不住反唇相讥。   “大费周章,但人家觉得值得啊!”   “赵记者不是总说海西人聪明绝顶么?难得海西人这么看重铁马,都不惜花钱来转载我们这种三流小报的新闻,聪明绝顶的肯定不是傻子吧。”   听了这话,赵记者的脸就是一僵。   “三流小报”这个说法,是他很早以前一次喝醉的时候不小心说出来的。这当然是他的心里话,可他说出来的场合却非常不适合——周围的听众都是同事,场面一度闹得十分尴尬。   “那也可能是被蒙蔽了嘛……”   他咕哝了一句,算是给自己找回了场子,但到底不甘心,于是便又把炮火转移到王春岚的头上。   “说起来王编译不是从海西洲回来的吗?是不是你的编译出了问题啊,让人误会海西造出了不得了的东西。做文章略微夸张可以,但吹牛皮就不好了,毕竟早晚会被戳穿。”   赵记者真不愧是报社第一讨厌鬼,说出口的话就每一次不让人心里膈应的。   偏他年纪最大,家中又有亲戚在青州府任职,连报馆的东家都得给他些面子。   王春岚不想与他计较,笑了笑没说话。   见她这样的反应,赵记者就以为王春岚是怕了他,心里越发的得意。   “你这样可不行啊,王代译。”   赵记者又开始摆谱。   “代译就做好代译的事儿,不要什么都跟着掺和。”   “写文章是文人的事,别以为随便写两笔有人看就算入行了,祖师爷看了都得气死,做文章哪有那么容易的,那不都得有十几二十年的积累吗!”   “年轻人要知道分寸,明天去海西内燃车厂就换我来吧。这么重要的事儿,你去了万一再把握不好尺度,丢脸就得丢到海外去!”   原来这才是他的目的。   因为最近的铁马热潮,青州的大小报都倾巢出动,就连王春岚这样的代译都被派了出去挖掘消息。   王春岚文笔幽默风趣,写了两篇关于铁马赛后的逸闻十分受读者欢迎,再加上她又能使用两种语言同步翻译,一下子就得到了去海西内燃车场参观的机会。   请贴直接送到了报社,其他人都十分羡慕,都说王春岚这次是出头了。   赵记者看着眼气,他对请柬上写王春岚的笔名十分不满,觉得海西内燃车场完全不懂规矩,怎么能越过他这个资深老江湖选一个新人?!   “这……”   王春岚迟疑了一下。   “请柬上写了我的名字,这应该不好随便换人吧?”   “什么不能换人?你还当真了?”   赵记者嗤笑一声,马上打蛇随棍上。   “虽说是写了你的名字,但也不过就是客套一下而已,那上面不是还有咱们报社的名字吗?”   “人家请的是咱们报社,又不是你个人,你算个什么东西,也能被人家点名邀请?”   这话说得十分不中听,王春岚的脸上一阵青一阵红,气得差点没哭出来。   带她的老记者看不过去,怼了那赵记者两句,两人一言不合便在报社吵了起来,最后连老板都不得不出来调停。   最后的结果,当然还是派赵记者去参观。   赵记者得意洋洋的走了,几个与王春岚交好的同事都过来安慰她。   其实大家也只能嘴巴上说说,实际什么都做不了。   毕竟赵记者家里可是有人脉的,听说他是在仙匀闯了大祸才不得已过来青州。现在仙匀的案子还没了,他人依旧逍遥法外,仿佛谁都奈何他不得。   赵记者哼着曲儿出了报社,优哉游哉地溜达到葵花大街上的一家西洋菜馆,很有架势地点上了一份下午茶。   没过一会儿,一个头戴礼帽男人走了进来,一身标准的燕尾服三件套。衣服是好衣服,只是他的身板实在太过消瘦,修身的剪裁衬得他越发单薄。   “查理先生。”   三件套脱下礼帽,露出一张苍白的脸,赫然便是王春岚的前未婚夫谢彼得。   他咳了两声,伸手召唤来侍者,点了一份浓咖啡。   “彼得这又是从哪个温柔乡里爬起来的啊?”   赵查理笑着问道。   他真名就叫赵察理,取义明察世理。   不过他不喜欢这个名字,每次都把察理二字写作西洋文,以示洋气。   “什么温柔乡……青州这破地方野蛮不开化,我一天都不想多呆!”   恨恨地抱怨了一声,谢彼得转换话题。   “之前与查理兄所说之事可有进展,那边还等我回消息呢。”   他说得是打探海西铁马的消息。   虽然南镇的铁马赛已经结束,可海西铁马的热度一直不减,甚至还有越烧越烈的趋势,迅速席卷整个大雍。   外行看热闹内行看门道,这其中最上心的当然属各家机车制造商,尤以拉希亚国的加马惹机车商社和米列颠的列西动力技术公司最甚。   米列颠是为了铁马,加马惹则是为了履带车,两拨人虽然目标不同,但打探消息的手段却十分一致,都想从东海搞出内燃车的设计图。   原本他们是准备直接对工场下手的,谁料根本找不到履带车场的场区。海西内燃车场倒是就坐落在东镇,可一个场内分了几十个工区,每个工区加工的都是散碎零件,分级组装,没有一家手里有完整的图纸。   某些有心人十分着急。   现在的青州守备森严,想安插自己人混进去并不是件容易的事,稍不留神就会全军覆没。   可海西内燃机的风头实在太劲了,使用的技术与目前已经投产的任何一种都不相同,听说使用的燃料还是在海西洲被当做工业垃圾的汽油。   汽油!?那些稍不留神就会引发爆炸和燃烧的烈性液体?竟然能够被添加进内燃车的燃料箱成为动力的来源,这是怎样神奇的发现!   汽油铁马意味着什么?意味着工业垃圾也可以被利用,黑火油的加工可用物又多了一种,他们能够赚到更多的金钱!   这个消息一惊爆出,立刻引来各方关注。   加马惹是贪婪的兴奋,列西这由衷的恐惧。   他们刚刚造出了煤油车,结果汽油马就来势汹汹,大有改朝换代的架势,这让他们投入大笔金钱和时间的煤油车情何以堪?!   更糟糕的是,汽油的价格远比没有低廉,而且他们使用的还是本土自行提炼的汽油。这就意味着现在的大雍不但拥有可以替代煤油车的内燃机,还不再依赖他们的煤油供应。煤油和汽油,两个的造价相差不小,即便列西煤油车的性能比海西铁马优越,可看在价格的优势上,他们几乎不可能打赢海西内燃车场!   列西公司的总经办托里咬牙。   不能让雍人掌握内燃车的话语权,否则丢脸是小,以后他们在这个行当就也没有了竞争优势,很快就会被淘汰。   内燃车,他们列西也必须要有,而且还要搞清楚汽油的秘密,为什么大雍造出来的汽油像一条驯服的狗,可以乖乖的听从人类的屈从。   等他搞清楚这一切的秘密,海西内燃车场就没有存在的意义了,还有北郡的那座黑火油加工场,就像他以前说的那样,雍人不需要自己工业,他们的血液也配不上工业的文明,他们只要乖乖干活就足够了。 第213章   托里想的很美好,无奈他没有门路。   想搞到一家商社的核心机密也不容易,要么买一台自己带回去拆解仿制,要么找到一个合适的接洽人,直接偷图纸。   前者必然不可能。堂堂列西公司怎么可能买个弹丸小厂的成品,这不等于承认对方的技术在自家之上?!   偷图纸倒是捷径,可惜托里性情傲慢,虽然人在大雍工作,但他日常很少主动与本地官僚和商人应酬。这也就导致,当米列颠总部要求大雍分公司尽快搞到汽油马的情报,身为总经办的托里却毫无头绪,只好动用自己寥寥无几的人脉资源,最后竟然联系到了谢彼得。   “我想要汽油铁马的图纸,还有汽油的配方,我可以出这个数。”   托里比了一个手势,满意地看到谢彼得的眼睛瞪大了。   他知道谢彼得是路德国钢铁大王的儿子,平时花钱大手大脚,一般的数目根本打动不了他。   海西内燃车对于列西公司实在太重要,他必须全力以赴。   “没问题。”   谢彼得把胸脯拍的啪啪响。   “除了图纸,还有什么要求?”   “你要是能搞到图纸,就再放把火吧,或者把里面的机器弄坏掉,价钱另算。”   谢彼得祖上是从大雍过去海西的,在本地想必有些门路,听说在都德的时候那边的官员对他都很尊敬,应该是雍人中的贵族吧。   托里这样想道。   他倒是不知道“贵族”谢彼得现在靠做掮客过活。   谢彼得之前在青州城挨打,之后对着东海郡府大放厥词,大家都把他当成笑话围观,让他感觉大失颜面。   他想报复文琼,想方设法打听到对方是东海卫的校卫。小小一个校卫谢彼得还不放在心上,打定主意等郡守登门拜访的时候给文琼好好上个眼药,让他吃不了兜着走。   结果等来等去,钱郡守的一根毛都没见到,谢彼得气得手抖。   他自认来了大雍以后就没受过这种窝囊气。以前在都德城他是万庆舟的座上宾,谁不得给他彼得少爷点面子。万庆舟一个留洋出身的知府都对他礼遇有加,凭什么钱酉匡那个暴发户跟他败家子,他以为他是谁?!   谢彼得实在气不过,以谢家在东海建造炼钢厂为要挟,登报给东海郡府发了一分措辞严厉的警告信。   谢彼得是觉得,谢氏钢铁愿意在东海设厂是种恩赐,那可是鲁茵河岸的蒸汽制铁厂呢!一旦建成就能产出大量的钢铁,就算是东海郡守也得殷勤相迎,无有不应。   结果那死胖子郡守不但没应,连个眼神都没施舍,反手就把这份报纸寄给了远在海西洲的谢航。   这下可算是炸了锅!   谢航亲自写信过来骂了谢彼得一顿,还停了家里给他的花销,要他好好在家反省,不许外出闯祸。   谢彼得这个气啊!   他谢航凭什么停自己的钱?   他不还没成为谢家的主人吗!?   现在谢家的钱都是他爹的,爹愿意给儿子钱天经地义,做大哥的也管不着!   他马上写信给亲爹,但却没收到任何回信。她娘差人送来口信,也没说太多,就只叮嘱他千万不要惹谢航生气,一定要听话。   原来前段时间因为海西战事,谢老爷子生了一场大病,病的差点撒手人寰。   好在谢航及时搞到了磺胺药,这才把谢老爷子一点点治了回来。只是人虽然没事了,对于家族的控制力却远不如前,就在他生病的这段时间,长子谢航上位成功,现在已经是谢家真正的主事人。   谢彼得的母亲在谢家是妾室,可按照路德国的法律她不过是个情妇,没有任何权益保障。   谢老爷子一倒,宋姨娘立刻失去了依靠,再也不敢像之前一样嚣张跋扈,乖乖缩起尾巴低调做人。   后来谢老爷子缓过了气,宋姨娘又想作妖,于是谢航跟谢老爷子算了一笔账。   他差人把谢彼得这些年做的坏事统统罗列了成了几张纸,饶是谢老爷子也不好再说什么,只能任由长子处置。   海西洲战火正酣,谢家的钢铁场也不免遭受波及,三座钢铁场中有两座已经被征用,另外一座被打得稀烂,工人死得死,跑得跑。   多亏谢航也不知道从哪儿搞到了磺胺药的货源,竟然同时走通了拉西亚大公和米列颠摄政王的关系,在战火中保住了谢家。   可饶是这样,谢家也是元气大伤。庄园里这么多人,总是要吃喝的,之前囤积的矿石和燃料也得想办法处理掉,谢航每天都忙得焦头烂额。   他现在,对于在东海开钢铁场寄予了很大的期望。   路德国是他的根基,轻易不能脱离,可以先在大雍保住元气,以后战事要是能结束再卷土重来也有资本。   只是他没想到远在东海的弟弟给他惹了这么大的麻烦!得罪了东海的地头蛇,谢彼得是准备让家族最后退路断绝么?!   谢彼得被骂到臭头,但心中依旧不服气。   他打从进入大雍过得就是纸醉金迷的日子,每次出游都出手阔绰,在都德城是出了名的富贵公子。   有钱的名头传出去,狐朋狗友便会找上门,变着法地教他花钱作乐。   谢彼得吃喝嫖赌抽五毒俱全,日日酒醉夜夜笙歌,不但身上染了脏病,他还有烟瘾,瘾头上来十分吓人。   都德城的小濑户街上有很多这样的小馆,里面不但提供烟土,还有温柔小意的歌妓男娼作陪,只要给钱什么要求都能得到满足。   谢彼得沉迷于此道,家中断了供给让他浑身难受,四处想法子筹钱的时候,他的酒肉朋友之一赵查理给他出了个主意。   “图纸、秘方。”   赵查理用手指蘸着酒写了几个字。   “这些都是值钱的玩意儿,我有渠道收,价钱十分可观。”   “你家不是有钢铁场吗?里面应该有很多机器的图纸吧,搞点出来我都能给卖出钱来。”   赵查理挤眉弄眼,手指模拟着源源不断的银钱。   他之前在仙匀便是因为偷了人家的祖传秘方而被告发。但赵查理的渠道是有靠山的,那家也不过是个家族经营的洋火坊,能力有限,到底还是让赵查理给脱了罪,跑到东海避风头。   到了东海,赵查理消停了一阵子,便又准备重操旧业。   他瞄上谢彼得是为了谢家冶金的秘方,但谢彼得脑子虽然不好用,但也知道秘方是自家安身立命的根本,这玩意可不能随便卖给别人。   他不答应,赵查理也不强求。反正谢彼得是离不了烟土的,早晚还得回头,乖乖奉上秘方。   只是他没想到,谢彼得这么快就开张了。   当然卖的不是自家秘方,而是别家。谢彼得还真是个鬼才,竟然想到打着投资的旗号骗人图纸的主意,竟然还真有人上钩!   嗐,能不上钩么?   赵查理羡慕加嫉妒。   海西洲钢铁大王的儿子,全青州都知道谢少爷是来东海建钢铁场的,谁能想到他会骗人家的图纸和秘方?!   现在东海作坊商社林立,谁家没点独门的东西。谢家说要投钱合作,自动送上门的简直不要太多!   但是这一次,是谢彼得主动找上了赵查理。   “海西内燃车场的图纸,你有法子搞到吗?我出这个数。”   谢彼得比出了托里给出的四分之一价格。   赵查理嗤笑一声。   “别逗了谢少爷,你要是能搞到内燃车图纸我出你这个价翻倍。”   “不过我倒是有个机会,我最近正好要去海西内燃车场采访,你要有想法,我们正好可以谋划一下。”   赵查理的上线也在给他下任务,让他想办法进海西内燃车场探探情况。现在不仅是海倭人,拉西亚人、卢克索人、米列颠人都在盯着海西。谢彼得比其他的情报贩子还多了一点优势,那就是他背靠海西洲钢铁大王,海西造内燃车是需要钢料的,他上门拜访更不容易让人防备。   赵查理点上鼻烟壶,陶醉地吸了一口,半响才闭着眼说道。   “这玩意要的人不少,卖个三四家不成问题,一旦搞成,咱俩手上都能宽裕很久。”   “明天我去采访,你找个由头上门,到时候咱们分头行动,老规矩,谁先动手另一个就给打掩护。”   谢彼得应了一声,两人又细细商量了明天的行动计划,就各自回家准备不提。   “说起来,今天赵记者的态度很奇怪。”   王春岚拎着一包烧饼,一边走一边对文琼说道。   自从上次打人事件以后,这两人的关系就进入了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暧昧期。王春岚第一时间就把玉簪还给文琼,文琼虽然收了,但每到休沐日都会来送王春岚回家,美其名曰担心谢彼得再来纠缠。   王家人对于文琼大体还是满意的,虽然无父无母,但自己也算争气,年纪轻轻就成了东海卫官,与逃难来的王家人比也不算差了。   主要王春岚年纪不小了,又曾经退过婚,在王老爷子看来女儿能有个好归宿,钱和出身倒是其次。   于是两个年轻人就这样顺其自然地相处着,日常分享一些生活和工作中的琐事。   只是今天,听到王春岚吐槽起赵记者在报社中的表现,文琼却下意识地上了心。   赵查理这人在东海卫枢机处的名录上有记载,但最近老实的很,并没做出反常的举动。   这次忽然要去海西,是终于要有什么动作了吗?!? 第214章   文琼的怀疑不是没来由的,自从全面接手本地及南部诸郡的枢机案件调查权后,东海卫就对辖区内的所有可疑人物进行了摸排,并逐人建档,这个赵查理便是其中之一。   他是惯犯,以前就曾在中都郡有类似的案底,不过都是些小打小闹,触及不到枢机案件的门槛,因此一直当作普通纠纷处理。   不得不说,赵查理把握的尺度不算精准,几次都踏上了枢机案件的红线。但中都枢机营也不知怎的,总是在紧要关头迟延一步,虽然赵查理与很多案件有联系,但却始终没有确凿的把柄,再加上此人身后颇有些人脉关系,便一直逍遥在外。   这样的人在名单上还有很多,都是东海枢机处的重点关注对象。   崔慎好像也不着急对他们下手,只是让人多关注这些人的动向,似乎有意放长线钓大鱼。   这看似零零散散的小杂鱼,其实都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背后应当是有一张巨大的网把他们都拢在一起,看似各不相干实则相互呼应,悄无声息地蚕食着大雍朝的生命力。   这当然不行。   崔慎的眉头紧皱。   最近的东海非常热闹,有不少杂鱼也闻着味过来了。有网外的也有网内的,混杂在一起,十分难以区分。   网外的那些不外乎就是海倭国拉西亚马蜡达等派来的细作,只要抓住人就不难收拾。麻烦的反而是网内的这些,一个个都有冠冕堂皇的身份,要是掐不住切实的把柄他们总有方法脱罪成功,比如之前的冯德志,眼看着都要推出去砍头了,差点还被旧儒派的老头子们倒打一耙,真是不能不防。   对于背后之人,崔慎其实心有怀疑,也一直在追查。   可对方狡猾的很,大部分时候都是一触既退,扫尾的时候半点线索都不留,不肯给他任何机会。   崔慎心中着急,但也不得不按捺情绪,耐心等待。   东海太重要了,除了冉昱的内燃车场,还有东海制药场和造氨工坊,这些都是大雍的关键命脉,容不得半点闪失。   好在因为之前的青州城乱,东海卫已经对本辖区的细作探子做了轮番清剿,东海郡的水清澈了不少,剩下的杂鱼便显得格外醒目。   赵查理早就是位列名单的人,他一有动作枢机处自然是马上跟进,带队的就是校卫文琼。   因为王春岚的事,文琼很受启发。   赵查理有人护着,可谢彼得从来就不是个严谨的人啊!这小子要是盯好了没准真可能有收获,到时候再把赵查理牵出来不就得了?!   也是活该赵查理倒霉,光想着谢彼得钢铁大王之子的光环,以为套着这个光环的谢彼得没人敢动。   事实上,这要是换在别处还真不是没道理,毕竟一座钢铁场的诱惑不是谁都能抗得住的,尤其是还是海西洲来的蒸汽钢铁场,说出去名头就够吓唬人的。   可惜这里是东海,东海郡守钱酉匡,这胖子已经靠着自己认定的“聚宝盆”实现了东海高炉梦,胃口被养刁了的钱郡守进入了贤者时间,看什么都是一片平淡超然,一座钢铁场根本勾不起他世俗的欲望。   ——钱胖子现在的阈值可高了。   既然郡守淡定,那下面的军卫自然也没什么好顾忌的,完全是照章办事。   谢彼得在海西内燃车场大门口就碰了个钉子,说他没有通行证不能进去,气得谢彼得破口大骂,状似疯狗。   门口的守卫都是东海线上下来的伤兵,对于海西内燃车场那是一百个忠心耿耿,说不让进那肯定就是不能进,饶是谢彼得搬出海西谢家也无济于事。   随后赶来的赵查理都觉得丢人,低着头绕着谢彼得走。   因为谢彼得进不了海西内燃车场,之前计划的偷图纸行动也宣告失败,只能另想办法。   “但我大致摸清了地形。”   赵查理展开一张纸,在上面大致标记了几处建筑。   “东镇的车场一共三个大区二十三个小区,总装区在这里,负责将所有的半成品组装在一起,送去试车场调试。”   “虽然在之前的工区也会有组装区,但总装区的图纸是最全的,除了这里,那我们就只能去位于场区核心的设计室。”   “不过设计室有人值守,还上了铁门,咱们一时之间不好下手,不如总装车间好浑水摸鱼。”   “我已经买通了一个工长,明天的这个时候他会给咱们留后门不锁,晚上咱们跟着淘洗队进场区,到时候想办法转去总装区,图纸都放在总装区的第三个柜子,柜子只轻轻锁了一道锁。你在外面望风,我进去开锁,咱们拿了东西就走。”   谢彼得对于跟着淘洗队这件事十分不虞。所说的淘洗队就是夜香人,专门负责淘洗场内的厕所,一般都是工坊放班的时候行动,这样不会影响正常运作。   东海内燃车坊是封闭管理,院内就有职工宿房,这么多人吃喝拉撒都在院内,淘洗厕所的活计十分繁重。   内燃车场请了专门的淘洗工队伍负责清理,淘洗队的人员十分固定,轻易不会更换。   但再固定,也总有意外发生的时候。尤其是有人刻意制造出来的意外,换上一两个新人淘洗工难免。   为了内燃车的图纸,赵查理可以说是把十八般武艺都给用上了,花了不少钱才走通了内燃车场内部的关系。   要知道内燃车场现在可是仅次于东海制药厂的好差事,工长冒着风险给他开后门,一旦被发现这活计肯定要丢,所以一开口就是一笔不菲的酬劳。   赵查理忍痛给了,因为他知道得手以后能赚到更多。   再说他的钱也不完全是他自己赚的,有很大一部分都来自渠道的活动经费。花下钱办大事是赵查理一贯的宗旨,这次要是再不成,他就得肉痛到昏厥。   之所以要带着谢彼得,那是因为此人傻还好忽悠,让他当替罪羊再适合不过。   赵查理都盘算好了,等拿到图纸他就马上跑路,留下谢彼得顶罪,就算谢彼得真被抓了个正着,凭借他海西钢铁大王之子的名号,东海郡府也不敢把人怎么样,多半是大事化小,小事化了。   两家不是还要合作呢吗?关键当口钱酉匡敢得罪大财主?钢铁场不要了么?   所以只要把谢彼得嵌入局,海西内燃车场就只能生吞这个暗亏,这事到此就算是了结,他赵查理安全了。   (钱酉匡:……为啥你们都把本官想得如此之怂?!)   入夜,赵查理和谢彼得顺利碰头,默默混进了淘洗工的队伍。   谢彼得全程黑脸,但他也不得不承认赵查理还真是个搞事的人才。虽然他俩在队伍里格格不入,但趁着天黑那些凶神恶煞的门卫也没发现他们的身份,很轻松就放他们进门了。   两人被分到第三工区,这里距离他们的最终的目标总装区并不近,好在有赵查理提前踩点画好地图,两人找的还算顺利。   一路上免不了遇到巡查的守卫,两人只能装模作样地淘洗坑厕,赵查理和谢彼得都是十指不沾阳春水的“富贵人儿”,啥时候干过这么脏腌的活计?!   两人粪勺你挑我扬,舞的毫无章法,很快两人身上都挂满了臭粪。   “妈的,臭死了!”   谢彼得一身熏人的臭味,站在总装区外给赵查理放风。   风一吹,他那件浸透了屎尿袍子湿冷入骨,整个人都暴躁到不行,忍不住低声骂道。   “¥%¥&*@好了没有!?拉屎啊怎么久……”   “快了,马上就好了!”   赵查理把柜子里的图纸都卷在怀里,一边回答谢彼得的抱怨一边往另外一侧的工区走。   这是他事先勘察好的路线,从侧面小门跑路,既可以绕开谢彼得的视线,还能直通隐蔽的废料口,不容易被人发现。   “你再等等,我马上就要找到了。”   说着,赵查理就乐颠颠地跑向侧门,他似乎已经看到了大笔的银钱在向他招手。   到手了,这回真到手了!海西内燃车场的秘密,虽然他根本看不明白上面画了什么,但那些红红黑黑的线条和标记的各种数据不会出错,这绝对就是汽油马的图纸了!   刚钻出废料口,他就感觉自己的脑袋上顶了一个冰冷的硬物。   赵查理缓缓抬起头,发现废料口外正站着一列荷枪实弹的东海军卫。   最前面的那个小子还有点眼熟,正是王春岚偶尔会出现的那个“未婚夫”,他手里枪已经下了保险,勾动扳机下一刻就能打穿自己的脑袋。   赵查理缓缓放下了抬在半空中的那只脚,两手颤抖,怀里的图纸呯然落地,在静寂的夜中听起来格外清晰。   完了。   他脑中一片空白,一种由内而外的恐惧迅速占据了他的全部心神。   找多少替罪羊都没用了,人赃并获,他被抓了个正着。   东海卫不会放过他的,东海的枢机案件别人插不上手,他今天晚上算是交代在这儿了。   为今之计,只希望那位看在他卖命多年的份上拉他一把,不然…… 第215章   应该说,赵查理算是把谢彼得摸透了。   那边他已经被文琼的枪顶住了脑袋,这厢的谢彼得依旧毫无所觉,依旧傻乎乎的站在总装区门口放风。   说是放风,其实也不过就是发呆,间或咒骂赵查理动作缓慢。   谢彼得以前干这勾当都是打折投银股的旗号,来往的商户无不对他毕恭毕敬,好吃好喝的妥善招待,哪遭过这么大的罪!?   他和赵查理挖粪的时候,两人你一勺我一勺毫无章法可言,搞得粪水满天飞,两人兜头盖脸地被泼了一身,谁也没捞到好。   谢彼得有点怀疑赵查理是故意的,他就是故意找这么个机会折腾自己。可想想赵查理也没理由这么做。他们俩,其实还挺趣味相投的,捧的歌妓也不是同一位,不存在争风吃醋的可能性。   难不成,是因为王玛丽那个贱人?!   谢彼得难免又想到了王玛丽。   他爹生病以后,他们这一房便失去了庇护,他娘便想着给他在大雍寻个高门大户的女儿做妻室。   再怎么不济那也是海西谢家的少爷,听说现在朝中阁魁也是西洋派出身,以他们家的声望就算是配郡守的女儿也是绰绰有余。   谢姨娘是这么想的,她哪里知道谢彼得在大雍的名声都臭了。当初他与王玛丽因为解除婚约互发声明,因为他口不择言所以王玛丽也没给他留面子,力数他的种种失德败品,着实让吃瓜群众看了一场乐子。   东海的圈子就这么大,就算加上中都四郡和南部诸郡,和谢彼得有接触到的人也就那么多,很快便传得人尽皆知。   这下,谢彼得算是彻底火了,连带着他让倭妓有孕还暴打前未婚妻,事不关己的时候大家能当热闹看,可一涉及到求娶自家闺女,谁愿意找这么个混蛋女婿?!就算是不在意女儿未来过得好不好,但谢彼得这个半子已经确定是块扶不上墙的烂泥,就算他背靠海西洲的钢铁大王也不划算。   所以谢彼得的婚事就这么吊着,不上不下,一直没个着落。   前面都说他这个人因为自卑而极度敏感,需要别人的反馈才能找到自身价值,接连被几个家族拒绝,谢彼得越发愤世嫉俗,放浪形骸,整日流连都德城的小濑户街不离开。   东海没有这些歌舞伎,谢彼得又被断了金源,日子过得没滋没味。穷极无聊的他越发憎恨王玛丽。要不是那个贱人当初瞎折腾,他现在还在都德城过着他的小日子。赶在父亲生病前他要是能抢先成亲,那就等于压了大哥谢航一头。要是再能生下儿子……看在长孙的份上,他的父亲一定会给他一大笔奖励。   都怪王玛丽!都怪那个贱女人!   谢彼得一边骂一边裹紧了棉袍,这个季节的东海晚上并不寒冷,无奈谢彼得被酒色毒掏空了身子,风一起就感觉浑身的骨头发冷,仅剩的一点热乎气都给吹没了。   他其实特别嫌弃这个袍子,这是他和赵查理在路面的脚夫身上买下来,土帽旧鞋加一个棉袍子,花了两人四块银钱。   那脚夫看他俩的眼神都透着怜悯,大概是觉得他们是两个大傻子,竟然肯花高价买别人都快穿烂的衣服。   但是没办法,这种破玩意典当行都不收,他们要混进淘洗队只能找人买。这袍子也不知道多久没洗过了,内衬黑漆漆的根本看不出原色,还透着油灰,味道感人。   谢彼得烦躁地啐了一口,想拉高衣服又被臭屎味熏得反胃,忍不住低声呼唤赵查理。   “查理兄,查理兄你好了没有?”   其实这时候的赵查理早就跑去侧门跳废料口了,但谢彼得不知道。   他觉得自己隐约听到赵查理的回应,便又催了一句。   “你快点!太冷了!”   说冷的时候他又打了个寒颤,抓着衣领的手忍不住开始抖,牙关都开始发颤。   谢彼得心道不好,下意识就把手伸进里怀摸烟壶。   他的瘾头很大,明明出门前才吸了一块上头,今天晚上也不知怎的,这么快就又犯了瘾。   得再搞一块……   心里想着,手却是扑了个空。   他这才想起自己是换了衣服的,现在这身破袍子哪有什么里怀,他的烟壶和烟土都放在家里没带出来。   也就是说,在赵查理没出来之前,他只能硬抗。   这个认知让谢彼得一下子有点慌。   他的瘾太大了,发作起来简直生不如死,他哪有勇气去遭这个罪?!   “查理兄?赵查理?你出来啊?!”   谢彼得慌忙喊道。   “你不出来我可走了啊?我要回去抽烟袋,我等不得你了……”   谢彼得说这话的时候就往外走,只是刚一迈腿他就脚踝一软,整个人就跌坐在地上。   不知道是不是心里害怕的缘故,谢彼得自打发现自己两手空空就感觉浑身难受,犯了烟瘾的症状越发强烈,很快便无法控制地在地上打滚。   “啊——啊——啊——给我一口,给我——”   文琼带人过来的时候,看到的就是这样一副诡异的场面。   谢彼得倒在地上,吐得脸上身上全是白沫。   他的四肢在小幅抽搐,身上的袍子已经被撕成了破布条,有几块正塞在他的嘴里,一边吐还一边咀嚼中。   他露出的手臂的前胸满是血痕,看样子都是被他自己抓破的,力气很大,指甲都被抓劈了。但他仿佛不知道疼,一直在发出野兽一样的嘶吼,一边吼还一边打滚,下档部散发出恶臭的气味。   “他……他这是怎么了?”   身后的军卫惊愕道。   文琼厌恶地看了地上的谢彼得一眼。   “他抽大烟土,犯瘾了。”   大雍从立朝之初便严禁烟土,烟土走私一直是海防卫戍军查处的重点。   但三百多年间,铤而走险的人也不少。尤其一海之隔的马腊达盛产烟土原料,海寇最猖獗的时候,东海线上的几个港口和码头都是被殃及的重灾区。   文琼是见过人抽烟土的,那个人便是前月鹭岛知县的儿子冯子安。冯子安这人不学无术,偏吃喝嫖赌五毒俱全。在他的运作下,月鹭岛水道不单单是海倭人走私的重地,马腊达的烟土贩子时不时也借路上岛,给冯子安提供的禁品就是买路钱。   “人不人鬼不鬼的。”   文琼对着地上的谢彼得啐了一口,忽然为王春岚感到不值。   王家人这都是什么眼光啊?选什么人不好选了一个大烟鬼!看谢彼得这德行可不是一天两天,人都烂透了有钱又怎样?这不是嫁过去就遭罪么!   更别说他还有花柳病……   “把人带走,小心点,这玩意脑子已经废了,得防着他咬人抓人。”   他一边说,一边安排人在周围搜索,看看还有没有同犯。   被押着的赵查理看见谢彼得这副模样,忍不住扭过头在心中暗骂。   谢彼得这东西真心烂泥扶不上墙,竟然在这时候犯了瘾!   他现在觉得都是谢彼得的错,一定是他失去意识之后大吼大叫,结果把东海卫戍军给引了过来,不然他那万无一失的计划怎么可能会失败?!   可现在说什么都完了,他们两个被抓了个正着。不过谢彼得既然神志不清,那他就可以把所有的罪责都推到谢彼得的身上,就说是他贪心不足想要偷盗海西内燃车场的图纸,自己只是听命行事罢了。   赵查理打定了注意,在之后的审讯中死死咬住谢彼得不松口,把他说成了整个事件的主谋。   谢彼得遭了两天的罪算是清醒了过来,听到赵查理甩锅顿时大怒,把赵查理与他合谋的经过加油添醋地讲了一遍,主旨当然还是说查理兄是主谋,而他只是出于道义帮他望风,至于查理兄要干什么他全不知道。   总之,这两人就是互相甩锅,谁嘴巴里也吐不出一句真话。   “这都什么人啊。”   军卫给文琼汇报的时候一脸郁闷。   “一推六二五,都说对方是主谋。但赵查理人赃并获抵赖不掉,我们还抓到了给他留门的那个场工,也说是赵查理和他联系的,还收了赵查理给的银钱。”   “现在这个谢彼得该怎么办?他当时就倒在总装区门口犯烟瘾,虽说未经同意就潜入海西内燃车场的行为十分可疑,但咱们到底没有切实的证据,只凭赵查理的供词怕是不能服众。”   “这个谢彼得家里好像有点本事,昨天就来了一个自称是海西洲过来的管事和一群穿着洋装的仆役,嚷嚷着要咱们把谢彼得放回去,还说谢彼得是东海郡的贵宾,说咱们构陷他。”   “他们家今天早上把所有的报纸版面都买下了,找人写谢彼得怎么怎么被愿望,再拿不出证据咱们怕是要惹麻烦!”   听他这样说,文琼微微抬眼。   有那么一瞬间,军卫仿佛看到了公开训话的崔郡尉,一股锐杀之气扑面而来。   “怕?”   他听到文校卫冷冷地说道。   “怕还做什么枢机卫,趁早回家抱孩子去吧。”   “查,去给我查,谢彼得不是一半天就要犯烟土瘾么?去问问他,他那些烟土都是哪儿来的?”   “咱们大雍严禁烟土,看他那样抽也不是一天两天了,就算是个西洋人在大雍的土地上犯事也没有当没事人的!”   “说我们冤枉,构陷?那我倒要看看,他谢彼得的瘾是怎么供起来的?!” 第216章   查处烟土的事根本不需要报郡尉批准,枢机处的校卫们就能自行侦办。   文琼打了个报告,然后便把谢彼得列为烟土走私案的线索人。对谢彼得这样的人根本不需要动用什么手段,只要等到他毒瘾发作满地打滚,问他什么他都会说的。   果然,没过一天,谢彼得又犯瘾头了。   要烟土是不可能的,枢机处没那玩意儿,难受也只能自己受着。   但枢机处的郎中可以针灸缓解痛苦,文琼搬了把椅子,冷眼看着谢彼得发疯打颤,然后毫无感情地抛出一个又一个问题。   烟土是哪儿来的?   谁是上线?   为什么潜入海西内燃车场?   赵查理是什么人?   之前偷盗的秘方卖去哪里了?   谢彼得都忙不迭的回答了,绝大部分都是实话,但也有他实在答不出的,为了不惹怒文琼,他就自己编造些补上,反正态度没得挑。   文琼当然也没指望这人能全说实话,后续他还要指派手下的军兵去调查核实。不过谢彼得的供述提到了一个关键讯息,那就是在都德城似乎有海倭人的密探组织存在,他们一直利用小濑户街的歌妓馆收集情报,并且还使用烟土控制线人。   小濑户街的歌妓馆都采用引见制,没有熟客带领普通人根本进入不到歌妓馆的核心。   谢彼得是在都德染上烟土的,当初带他入门的是一个都德商人,具体名字谢彼得已经记不清了,只知道那人是在都德港做转口贸易,把大雍的桐油卖去马腊达和南洋诸岛。   “后来我就没见到他了……”   谢彼得一边喘着粗气,一边低声说道。   “像他那样的商人太多了,我一个个根本见不过来,要不是他说了一口带着海倭味儿的路德语,又说能带我玩新奇的,我才不会理他呢!”   海倭味儿的路德语?   文琼上了心。   都德城有很多海倭商人在活动,尤其港口码头一代区域,号称小濑户城,城里的很多人都会两句海倭语。   但会海倭语和说海倭味的路德语是两回事。那个带着谢彼得去花街妓馆的很可能是一个海倭间谍,有意发展谢彼得为目标,找到他就能牵出一串线索。   想了又想,文琼还是决定去找王春岚。   虽然两人的感情在平稳升温,但文琼从来都没问过关于王春岚前未婚夫的事。   他当然也会好奇,但退婚这事对王家来说好像打击很大,王家人都有些讳莫如深,他也不愿意让王春岚回忆起不好的事。   但是这次,不问真的不行。谢彼得刚到大雍的时候没有毒瘾,是到了都德城才逐步堕落。文琼看过两人接触婚约的公告,王春岚登载的那张有明确提起过海倭歌妓的事,显然那个时候谢彼得已经进了小濑户城的歌妓馆。   虽然东海卫戍军管不到中都郡的事,但文琼也不想放过这个线索,海倭人埋下的毒瘤绝不能在大雍的土地上发展壮大!   抱着这样的想法,他和王春岚说明了原委。   原本以为对方会伤心愤怒,谁知得知情况的王春岚竟然异常平静。她仔细地回想了一下当初谢彼得的交友情况,然后有些不确定地说道。   “我记得好像有这么一个人,谢彼得和他认识是因为金川苏菲亚,可能他不记得了,但我有印象。”   “因为和新元商社的高先生赌气,谢彼得接受了金川苏菲亚的提议,去了仙匀城游玩。”   王春岚的表情淡淡的,客观地叙述着当时的情况。   “金川苏菲亚是和我们在船上遇到的,得知了谢彼得的身份以后就对他十分殷勤。我因为担心金川会勾引我的未婚夫,所以对她一直十分堤防,她说要从青州改道仙匀,我一开始是反对的,可惜谢彼得不听我的,我只好也一起跟去了仙匀。”   “在去仙匀的船上,金川说请我们去甲板喝咖啡。当时有一个矮个子男人过来跟金川打招呼,他说一口语调怪异的路德语,现在想想,多半就是你们说的海倭味儿。”   “那人后来便和我们一起喝咖啡,在得知我们要去仙匀后,便开口邀请我们从仙匀回来的时候到都德,他说他在都德有公馆,可以招待我们。”   “后来谢彼得就跟他混熟了,不但去了都德,还把谢家的转运仓库修在那里。刚在都德落脚的时候谢彼得经常去找那个人,谢家在都德的公馆都是那人帮忙买下的,据说是给谢彼得省了很多钱。”   “等谢彼得开始往家中带海倭歌妓以后,我就再也没见过那个人。我只知道他叫皮纳奇,据说是金川苏菲亚的远房亲戚,在马腊达做桐油生意。”   差不多都对上了。   文琼一拍大腿。   “那你还记得那人长什么模样吗?”   王春岚点了点头。   她取出随身携带的记录本,用炭笔在纸上迅速完成了一张素描。   王春岚在海西洲念的是新娘学校,学的都是附庸风雅的艺术鉴赏,绘画算是基本功。   但文琼哪见过这个,一双眼瞪得老大,仿佛王春岚完成了什么了不得的任务。   “这可……真是太厉害了,”文琼咽了口口水,“都快赶上照相机了,又快又好。”   他双手捧着那张素描纸,生怕哪里折到了损坏画像,看得王春岚抿嘴一笑,心里甜滋滋的。   谢彼得从来不会夸赞她,不管她做什么都只会得到嫌弃和打压,被说得一无是处,一切都是源于他自己的不自信。   文琼却不会这样。   他虽然年纪比谢彼得小,但为人处世却非常成熟,能够坦然面对自己的缺陷和不足,会诚恳的赞扬别人,因为他有能力,不需要打压也能足够建立自我信任。   这才是健康的相处之道。   “只记得这些了,能帮到你最好了。”   王春岚笑容让文琼蓦地红了脸,耳朵感觉有点发烧。   他捧着这张素描纸迷迷糊糊地把王春岚送回家,又迷迷糊糊地往卫所走,直到夜风扑面,他才从这种混沌的状态中清醒过来。   “糟糕!”   文琼使劲拍了拍自己的脸。   “干活,干活!”   小濑户里的海倭间谍组,最近的日子并不好过。   松宫亲王擅自登陆海叶湖,偷鸡不成反蚀把米,不但一整个三条番军团全军覆没,就连松宫本人也兵败被俘,成为海倭王室的耻辱。   为了挽回颜面,也为了迅速止损,海倭过现在上下统一口径,宣布忠勇刚烈的松宫殿下为国玉碎,现在被大雍俘获的只是一个冒牌货,是大雍妄图用来要挟海倭王室的工具。   可松宫“玉碎”了,三条番军团全军覆没是个事实。因为上一次战争的惨败,绝大部分海倭人的心中都憋着一股劲,他们迫切的希望能够一雪前耻,打败北郡卫戍军,重塑海倭国勇士的辉煌。   这一代的海倭人,他们是在大雍接连经历了己任坑爹皇帝,国力最孱弱的时代成长起来的,耳濡目染的都是海倭国的勇士如何强悍,打得一海之隔的庞然大物丢盔弃甲。   现在大雍奋起了,他们根本接受不了这个事实。纵然有老人讲述代代流传的大雍整齐海舰的威风,可年轻人们却根本不愿意相信。那些都是假的!假的!劣等的雍人不配拥有工业,他们不是一直在沿用破旧不堪的老火铳么?!   他们认知中的海倭国,是东海线上最富庶的国家,也是拥有最强大军事力量的王者之国!国内的25个常备师团隶属五大番,三条番击败了马腊达,泰番占领过江北煤矿,还有犬州番、虎岛番和近畿海番,足够称霸整个东海线!   松宫玉碎,三条番全损,反而激起了濑户城中的战意。   许多青年报名参加泰番,塔卡军曹损失的师团得以重建。桧木宫因为火箭弹的事一直低调行事,但他私底下却支持军曹出身的阁僚寺公汌成为新任大相。寺公汌表面上不投靠任意一家王嗣候补,实则早已同桧木宫达成协议。寺公汌上台之后,必须要支持军团尤其是泰番军的发展,并协助泰番发展海军,以待准备充分之后,一举助力桧木宫登顶。   只不过,因为接连两场战争的失败,海倭国的经济形势有些恶化,之前为了“新乐土计划”而举借的债务需要偿还,这使得新任大相寺公汌暂时无法推进整军备战计划。   不过,寺公汌已经在和昂德兰商会联系,希望能够从他们那里获得更多的贷款。他在国内也开征新税,粮食的价格一涨再涨,想要通过这种方式来榨取财富,用于履行自己之前对于桧木宫的承诺。   但,昂德兰商会的钱岂是那么好借的?当初手持远海贸易许可证的高文远作为昂德兰商会认证的“自己人”,借下的高利贷同样要押上全部身家。想要借到足够准备一场领土战争的银钱,寺公汌一个“劣等人”大相的分量可是不够。   昂德兰商会提出了一个条件,他们需要海西汽油马及履带内燃车的图纸,或者用神药磺胺的配方作为抵押。   于是,压力转到了海倭国的情报机构。 第217章   新川死后,低调行事中的桧木宫不得不重新安排自己的情报心腹。一方面他要安抚下面因为新川之死而造成的人心动荡,另一方面也要彻底剪除新川遗留的影响。海倭国有“逆上”的传统,若是放任有异心的人留在身边,迟早他会遭到反噬。   但这件事却并不好做。   原在海倭国的桧木宫叹了口气。   虽然暂时解决了松宫的危机,但那也只是暂时的,毕竟真正的松还好好活在大雍,他尝试了几次刺杀都无功而返,反而折损了不少人手。   直到他的母亲说服了国王,以“维护王室的名誉”为由公开宣告了松的死讯。这样一来,被大雍扣住的松就成了一颗死棋,对他对海倭国都不会产生任何影响,活着也成了一个不被承认的人。   至此,桧木宫才觉得自己安全了,但也因此心生警惕。   在松的事件上他充分体会到了父王的无情和冷漠。   那个男人有很多儿子,松算是其中十分出色的,没有母族的支持竟然也能手握五大军团之一。   桧木原以为父王会舍不得松,结果他想错了,对于海倭王来说没有谁是不可取代的,只要威胁到了他的宝座,他都会毫不犹豫地下手剪除。   桧木现在十分怀疑,也许松真正被宣告死亡的原因并不是母亲说的“维护名誉”,而是松擅自动用三条番军团的事让他们的父王感受到了危机。   一个成年的儿子,能够默不作声就调动一整只军团,那今天他是去登陆海叶湖,明天他就有可能挥兵濑户城,把他从王居中揪出来杀掉!   桧木骤然惊醒,之前被权势和欲望冲昏的脑子也冷静了许多。   他不在高调结交濑户城中的贵族,而是把经营多年的“新乐土”计划上交给了外阁。   外阁是海倭国的外务和情报部门,阁长名列五副相之一,直接向大相负责。   桧木把“新乐土”计划上交,代表着自愿放弃一部分到手的权力,这是在向海倭王表明忠诚。   当然,对他来说,现在的“新乐土”计划也不剩什么价值了。经营矿区的南家已经败落,主理情报的新川身死,他那些残部正好不容易处理,干脆上交一举两得。   外阁的阁长是官僚世家出身的金川,现任海倭王的心腹,年轻时常年在海西洲上流社会中游走,人脉关系十分广阔,甚至和前路德国王情妇还有一个私生女。   金川收到桧木宫的“投诚”,表面上没有表露出任何态度,但私底下却加大了人员派遣,把大量的细作送往大雍收集情报。   桧木宫为了江北煤矿的黑火油,把人手主要安排在北郡和北境区域,以便于能够鲸吞蚕食大雍的北方土地。而金川的切入点则是在南部。他始终认为富庶但又兵力相对空虚的南部诸郡及东海才应当是海倭国踏足大陆的落脚点。南部诸郡没有固定的驻军也不设郡尉,因为历史的关系南部诸郡的部分人对于大雍皇室存在敌意,偏偏此地又富庶繁华,商人总归是以利益为先,只要拿出能够打动他们的对价,很多事情反而容易动作。   金川是这样想的,也是这样做的。这次跟昂德兰商会贷款的事也是经他从中牵线搭桥,原本是准备以南部诸郡一年或者东海郡三年税收作为抵押。   但昂德兰商会也不是傻子。   若这事早提三年,也许昂德兰商户会相信海倭国有实力占领东海及南部诸郡,毕竟那时候的大雍朝局混乱,在位的帝王昏聩无能,连北境的矿地都能拱手相让。   但是现在,在经历了收服丰南三岛、北境大捷等一系列的战事之后,说海倭国能拿下大雍的土地,是个人都不会相信。北郡卫戍军在海叶湖一战中使用履带内燃车力战拉希亚骑兵和海倭国三条番军,全无败绩,以南部诸郡一年或者东海郡三年的税收做抵押那就是张控饼,谁咬谁咯牙!   “磺胺药的配方和内燃车图纸,拿到这两样我们才会放款。”   于是东海制药厂和海西内燃车场成了海倭细作们的重点目标。哪怕先拿到其中一个也好,至少可以证明外阁的能力,到时候也好和那群唯利是图的昂德兰商人讨价还价。   可偏偏,枢机案件的管辖权部分旁落入卫戍军的手中,枢机厅已经不能完全控制局势。而无论是北郡卫戍军还是东海卫戍军,大家都不约而同加大了对枢机案件的投入,以及对各种细作的打击。   拜松宫偷袭海叶湖未遂所赐,大雍军部将之定性为不宣而战,宣布海倭国为不受欢迎的敌对国。国内的许多地方都掀起了反倭浪潮,民间对于海倭移民和商人的敌视导致海倭细作的活动空间越发狭窄,图纸获取计划也受到了很大的影响。从海叶湖展示结束到现在,短短一年不到的时间内,东海和南部诸郡便有上百名海倭细作被抓捕,在南部诸郡活跃多年的情报小组近乎损失殆尽。   当然,想要把所有的细作一网打尽,那短时间内也是不太可能。   有些细作是两代之前就扎根大雍的,说话做事与雍人毫无差别,甚至还与周围的街坊打成一片。如果没有准确的线报,几乎难以将其区分开来,更别说还有谢彼得、赵查理这样被海倭人控制、自甘堕落的大雍人。   海倭使馆的一个密室内,一个留着小胡子的中年男人正在给个年轻人训话。   他是武官坂利家一郎,海倭国外阁著名的壅朝通,被他训话的是金川家的长子金川吉,现在被誉为外阁熠熠生辉的情报干将,军衔少佐,奉命前往大雍配合坂利家的工作。   虽然只是少佐,但因为是外阁相的儿子,所以坂利家也丝毫不敢怠慢。   “金川君,这一次的旅行感受如何?”   坂利家一脸和蔼地问道。   金川吉虽然是作为自己的助手被指派过来,的那坂利家从不真把对方当成助手看。金川吉年纪轻轻就已经踏上仕途,他的父亲和家族都会全力培养,他迟早要接手他父亲的位置。   “壅人太幸运了!”   金川吉捏紧了拳头。   “广袤的疆土,丰富的资源,有这样的条件他们竟然没有发展工业,雍人不配拥有这块土地!”   “南部诸郡和中都倒是还好,虽然比起几年前他们也有所变化,但变化的情况并不大,依旧是做着港口贸易和轻纺织造,以民间兴办的轻工业工厂为主,除了农业使用化肥后粮食增产较多,其他不足为奇。”   “但东海的情况就比较麻烦了。那边都是郡府投资兴建的重工业工厂,尤其以造氨工厂场和火器工坊最多,听说还有海西洲的钢铁厂要过来,算是制造磺胺的东海制药厂,东海郡已经成为大雍名副其实的工业中心。”   “而且那边还集结了很多新兴的大学院和专门研修房。”   金川吉不无忧虑地说道。   “再这样下去,东海和可能会形成新的产业转换循环,工业实力将全面超越我们。一旦东海郡完成了工业建设,他们极有可能将多余的产能投放到大雍其他地区。听说东海的青州商社已经在北郡建立了第一座黑火油加工坊,海西内燃车场马上就造出了可以使用汽油作为燃料的铁马,到时候我们想要占领大陆的梦想就更难了!”   “王国要崛起,就必须要占领广阔的陆地。”   坂利家平静地说道。   “可惜在去年的战争当中我们失败了,不然现在北境的油田就都是我们的。”   “但是也没关系,我们在其他的地方也有经营,我们在大雍内部培养出最适合的接洽人,他承诺会给予我们必要的帮助和支援。”   “比如原南北卫所的叛乱部族,就是我们和对方合作的成果,现在成功牵制了西北卫戍军,让他们不能增援北境。”   “可惜松宫冒进,让我们经营许久的计划功亏一篑,就凭这一点,他的确不配活着!”   “金川君,我们外阁在去年的战争中已经尽力了,三条番的死伤是他们自己妄动的结果,如果他们能提前和我们联系,摸清海叶湖战情动向,我们也不会损失一整个军团。我想跟你说的是,现在的大雍已经和之前完全不一样了,我们不能再按照以前的思路应对。按照雍人的话说,我们现在需要卧薪尝胆,潜心学习他们先进的技术,就像三百年前的濑户城主一样,努力磨练身心,以待将来一举击败,一雪前耻。”   “是,主上千秋!”   金川吉马上站直身体高举双臂。   不过他心中的阴云却半点都没有消散。   卧薪尝胆,潜心学习……还来得及吗?   他亲眼看到了东海工业建设的盛况,那样生机勃勃的场景让他十分忧心。   现在就已经出现差距了,而且差距只会越来越大。   等东海的场坊彻底建成,大雍的实力恐怕会更加强大。到时候,他们还有希望占领大陆吗?难道要寄希望于大雍再出几个昏君?!   金川吉的眼中闪过一抹煞气。   “武官阁下,东海郡府正在进行的工业化建设对主上的大爷将会构成严重的威胁,所以我认为必须要打断他们的进程。”   “打断?”   坂利家皱眉。   “怎么打断?现在东海卫的崔抢走了枢机厅的权力,我们在东海及南部诸郡的的人手受到了重大的打击。而且东海场坊大量雇佣退伍的卫戍军,想要大规模破坏场坊设施几乎不可能。”   “我倒是有一个办法,或许可以为主上分忧”   金川吉的脸上闪过一丝狰狞。   “就按照雍人的老话,擒贼擒王!” 第218章   “哦,擒贼先擒王……”   听他这样说,坂利家的眼中的光暗淡了些。   “你是说要干掉崔慎或者钱有匡吗?”   “几乎是不可能的。”   坂利家遗憾地摇了摇头。   “钱轻易不离开东海,那边现在像个铁桶,我们很难找到机会。”   “崔是个标准的大雍军人,他手中还掌握着枢机处的权限,对他下手我们会被提前捕捉,白白折损可用的人手。”   “武官阁下,我说的不是崔和钱这两个人。”   金川吉表情严肃。   他的父亲在海西洲活动多年,积累出了不少的眼线和人脉,自然比濑户城中的这些官僚掌握了更多的信息。   他身为家中的长子,未来是要接手父亲的权柄,有些事父亲自然也不会对他隐瞒。   他知道崔慎,早在这个人还没有出任东海郡尉之前,他的父亲金川一郎就曾经说过,这是个极度危险的人物。   如果他成为海倭国的敌人,那么他们就会增加一个强大而可怕的对手,而为了避免这种情况的发生,他的父亲还曾经想把他同父异母的混血妹妹送给对方,拉拢他成为自家的助力。   可惜并没成功。   金川吉对金川苏菲亚是十分看不起的,那是个混血,又是私生子,她的母亲是当时路德国有名的交际花,有很多的情人,私生活极度混乱,金川苏菲亚的血脉极度不纯。   但父亲仍然愿意给她金川的姓氏,还送她去读贵族学校,给她大笔的置装费,把她养的比自己的亲妹妹还要娇贵。   但金川苏菲亚派上用场了吗?并没有。   之前是被崔慎当场拒绝,之后去勾引个大雍商人也没成功,唯一的战绩就是把谢彼得带去了都德城,但谢彼得这种货色根本用不着金川家的人出马,随便一个小馆女妓就能做得到。   真是没用,还不如自己的亲妹妹抚子,至少还成功捕获了那个人。   金川吉暗暗啐了一口,又接着说道。   “我说的人并未崔和钱,他们都是雍人皇帝明文任命的官员,对他们下手相当于直接宣战,我们要直面战争。”   “根据我得到的情报,东海郡崛起的真正原因并非钱有匡或崔慎,他们不过是摆在明面上的幌子,真正的主力另有其人,就是隐藏在崔慎背后的冉家三子——冉昱。”   “冉昱虽然才二十一岁,但他是墨宗大学院的高材生,连发枪、磺胺都与他有关。他自己名下还有内燃车场和造氨工坊,导致三条番军战败的履带车我很怀疑也是他的手笔。”   “这个冉昱平时十分低调,东海郡和大雍官方也从不对他进行宣传,现在能找到的公开资料也不过说他是个很聪明的学生,师从机关大师钟杰。兴福楼事件之后冉昱回到东海,东海忽然一步步走上了工业之路,这个时间点未免太过巧合。”   坂利家点了点头。   实际上,他也曾经收到过类似的情报,但他觉得不太可能。   冉氏分家的时候冉昱才十八岁,一个毛头小子而已。他老师钟杰都做不到的事他怎么可能做到?   之后桧木宫旗下的新川在月鹭岛对钱有匡,坂利家气急败坏。明明月鹭岛是外阁经营多年的棋子,就因为新川操之过急而白白浪费了冯德志,简直胡闹!   坂利家记得自己当时气得摔了一个古董杯子,大骂新川不地道。   现在想想,金川外相也不是好招惹的人,新川敢在外阁的地盘上搞动作,没有金川阁下的默许是不可能的。   现在金川吉又说起冉昱,难不成当初也是外相的授意?   想到这里,坂利家眼珠一转,开始转换口风。   “冉昱这个人,的确有古怪。如果没记错的话,他一直是在壅朝上学没有离开。明明上学的时候默默无闻,一毕业马上就创立了好几家工坊,而且一出手就是工业合成氨,这根本不符合常理。”   “是的!”   听闻上司赞同自己的意见,金川吉越发激动。   “我们至今也无法破解大雍连发枪的秘密,不单单是连发机制的问题,很可能他们使用了特制的火药!”   “还有之前新川搞出来的濑户火箭弹,我们仔细调查过图纸,图纸固然有问题,但火药不适合同样是失败的原因。另外,根据我们的了解,冉昱的工坊在内燃车之前还曾经造过农机车,农机车最早是在北境大批量试用的,冉昱曾经两次到访北郡,我们很怀疑他是为了测试内燃机的性能,为之后的履带车做准备!”   金川吉说的言之凿凿,仿佛自己亲眼所见。   坂利家听了长叹一声。   “一个才二十出头的小子,居然短短两年多就拥有了这么大的基业,而且他发迹的时间和东海崛起高度吻合,的确值得我们重视!”   “是的,阁下,冉昱是个妖鬼!为了主上的霸业,这个妖鬼绝对不能留下!”   “一旦放任他继续成长,海倭国的国运都会被他斩断,我们可能此生再无法踏上丰饶的土地,永远只能在深渊中沉沦!”   金川吉的眼中闪过一丝狠辣。   他从小就接受忠君武烈精神教育,为了海倭国主的大梦他不计后果,视所有的阻碍为妖鬼,恨不能除之而后快!   “可是想要除掉冉昱恐怕不太容易吧!”   坂利家迟疑道。   “冉昱是崔的弟弟,最近一直住在郡尉府中。郡尉府周围到处都是枢机处的眼线,我们在东海的情报组受到了重创,想要完成刺杀几乎是不可能的。”   “刺杀未必要在郡尉府。”   金川吉的眼中闪过一抹杀气。   “冉不可能永远不出郡尉府,就算他不出我们也能想办法逼他出。冉氏分家的时候在东海还留有三支,这三支当初并没有选择去阊洲,现下过得也不算如意,他们对冉一定心怀怨恨。”   “还有冉的母族,据说是湖西的富户,冉发迹以后据说他的母族曾经要求把子孙送入东海制药厂,被冉拒绝了。我已经联系上了其中的一家,那家人对冉极度不满,已经同意跟我们合作,想办法给冉的母亲和侄子侄女喂食烟土。”   “一旦成瘾,他们就再难摆脱,到时候我们的机会就来了,总能想办法杀掉那个妖鬼。”   “杀掉?”   坂利家一脸迟疑。   他是不想杀冉昱的,毕竟冉昱是个难得的人才,如果他们调查的结果全都是真实的,那么得到了冉昱就等于得到了东海工业的根基。   这样的人,应该为主上的霸业服务,杀掉太可惜了。   何况针对内燃机图纸和磺胺药,他现在也有计划在进行中,赵查理回报说有了眉目,他不想中止行动。   金川吉看出了他的犹豫,马上说道。   “阁下,这是我们唯一的机会。除掉冉昱东海的工业要乱一阵子,冉家现在没有人能接手他的位置,偌大的利益必然要引发争夺。打断东海就是打断壅朝,冉昱死了钱和崔都不足为据,我们还可以趁乱浑水摸鱼,完成在兴福楼没完成的大业!”   “阁下可以按照阁下的计划进行,我只求阁下授权我单独行动的机会。我的目标是冉的家人,包括他的母亲、两个嫂子和三个侄子侄女,我不会妨碍到阁下的行动。”   坂利家沉思了一会儿,表情阴晴不定。   正这个时候,下属急匆匆地进来,递上了一份紧急线报。   坂利家只看了一眼便黑了脸——赵查理被捕,海西行动失败,辛苦经营的海西情报组近乎全军覆灭。   他看了一眼面前的金川吉,马上下意识地调整了表情,清了清嗓子。   “你说的有道理,这的确是一个很好的机会。但你我都不适合够牵扯其中,现在的濑户城需要韬光养晦,我们的身份会引发不可控制的后果。”   “既然你联络上了冉周围的人,那动手的事还是交给大雍人去出面吧。”   “大雍人?阁下的意思……”   “清江教,听说过么?”   坂利家压低了声音。   “诞生于岐江城的一个地下结社,最初的参与者都是前朝世家大族的后裔,原本的宗旨是推翻壅朝,恢复世家谱系和世庶分别,到现在已经演变成祭祀清江老祖的秘密教团。”   “清江教的信徒遍布大雍各地,东海的崛起巩固了大雍的朝局,同样触碰到他们的利益,所以我们可以借助他们行动。如果成功,那就是两家得利;就算失败也可以将黑锅扣在清江教的头上,挑动大雍内斗,我们同样不损失什么。”   “清江教是一柄双刃剑,他们在大雍经营了几百年,能量不容小觑。但同样,他们和我们有利益重合的地方,你和他们打交道的时候要谨慎对待,不要透露太多的信息,以免被他们抓住把柄。”   说到这里,坂利家露出一个鼓励的笑容。   “金川君,我很看好你,你是一个很有想法的年轻人,请放心大胆地展露你的才华吧,我相信你一定会为主上建功立业的!”   “是,阁下!” 第219章   清江教,原本是南郡几个世家大族的余孽秘密组织起的结社,目的在于串联世家谱系中对于封氏皇族不满的力量,谋取推翻大雍。   其教名取自“涤清南江”,乃是世家谱系中首章的一句配语,既能寄托世家还复权力的期望,又能表明自家高贵的出身,其意竟高洁,让世家的余族自家十分满意。   不过这教办着办着就变了味道,由最初的世家勾连逐渐发展成了各种民间宗教的集合体,吸纳的教众也不再仅限于世家后裔,三教九流什么身份的人都有。   这主要还是因为在大雍立朝之初,太宗皇帝封恺实行了雷霆铁血的统治。在封氏皇族的兵马度过南江后,世家大族们幻想中的妥协和绥靖不但没有出现,反而遭遇了毫不留情的压制和拆分。雍太宗似乎是铁了心要贯彻泰相宁非的意志,从始至终都把世家大族踩在脚下摩擦,稍有动作马上就会遭到强力镇压,很快就把清江教这股歪风给打得没有喘息之力。   但在雍朝中期以后,朝局因为封氏嫡支的更迭而出现了混乱,灵帝之后的皇帝昏招迭出,各方势力此消彼长,再加上有外来者不安好心地搅浑水,各种稀奇古怪的团体和宗教如雨后春笋,层出不穷。   当然,他们中的大部分都是为了敛财,钱骗到手也不会再搞出什么乱子,毕竟像哀帝、戾帝这样昏聩的皇帝可不多见,朝廷从上到下都被搅和得乌烟瘴气,郡府根本没精力去处理那么多小事,方便他们浑水摸鱼。   但清江教就不大一样,他们不但搞钱,同时也在暗搓搓地搞事。他们似乎从来都不缺金钱的来源,但花销也同样惊人,每年都有大量的钱流入教团,最终被用于发展教中的各种产业。他们对教徒的控制十分严格,不但会定期召开集会举办祭典,还允许教徒利用教团的人脉发展和经营,双管齐下笼络人心的效果拉满,至少在海倭国外阁发现的时候,这个教团的触角竟然已经伸到了大雍各处。   金川对此十分惊奇,但从此也不再单纯地把对方当成普通宗教,而是认真考虑起与对方合作的可能。   海倭国外阁与清江教的第一次接触始于江北十二矿洞的争夺。根据上代外阁相收到的情报,占领江北西南矿区的雍朝反叛军,其背后隐约有清江教的支持,而反叛军也会将矿产和银钱绕道运输到大雍西南边境外的卯山,具体用途不明。   “卯山应该是有金矿或者宝石矿。”   金川一郎在收到儿子的信件之后,这样回复金川吉。   “卯山连绵不绝、地形险恶,又常年笼罩着毒瘴和雾气,不熟悉地形的人很容易迷失在山中。大雍的西南多江河,雨水也比别的地方来得多,按照雍人的说法水会生出金子,所以一直有卯山内蕴宝矿的传言。但是几百年以来,那里都是马匪山寨盘踞的地盘。除了大雍的太宗皇帝曾经带兵追缴过部分西胡残部,之后便再无人涉足。卯山要真是隐藏着清江教的本部,那么他们的所图绝非敛财这么简单。”   “这是个机会,但也十分危险,你与之打交道要格外小心。”   父亲的话,金川吉听进去了,所以一开始的时候,他与清江教的接触十分谨慎,做了很多试探的工作。   对方同样很小心,几个回合都做得滴水不漏。直到确定了他的意图和身份,金川吉才得到了与对方会面的机会。   金川吉的身份当然是假的,他把自己伪装成阊洲冉氏一个游离在外的子弟,因为在海西洲游学所以逃过了灭家之祸。   这倒不是完全虚构,海倭国的情报网是真的找到了这样一个人,只是这人在海西洲没学到什么有用的东西,坏毛病倒是染了一身,最后穷困潦倒而死。   金川吉就借用了这个身份,假称自己要为家族报仇,想要委托杀手团干掉东海冉氏唯一的成年男丁——冉昱。   但他找上的却是清江教位于都德城的分部。   清江教都德分部位于城郊的一家客栈中,从外表看不怎么起眼,但内中却另有乾坤。   一名伙计将金川吉领去了客房,在那里他被蒙住了眼睛、堵住耳朵,也不知走了多久,再睁眼就发现自己身处一个密室之中。   “你就是冉??”一个苍老的声音从他头顶传来。   金川吉抬起头,发现这里竟然是个两层的宽厅,在自己的正上方,一个头戴三角面罩、身穿长袍的人正端坐其上,身后还站着一整排铁盔遮脸护卫,手中握着黑洞洞的枪。   金川吉眯起眼,仔细辨认了一下枪的形状,发现这些护卫手持的竟然是大雍军队的新式连发枪。   能搞到卫戍军的制式武器,看来这个清江教不简单。   金川吉心中越发谨慎,他点了点头,操着带有东海口音的官话回答。   “我是冉?。”   “撒谎。”   那个三角面具人忽地冷笑一声。   “你以为用东海话回答本座便发觉不了你的身份了吗?!海倭人走路的时候脚步会习惯性的向外甩,这与你们日常穿着的胯裆有关,你是个海倭人!”   金川吉一惊,他冷不防被点破身份,没有半点还手之力。   他下意识地看向自己的脚,但头刚低下他就后悔了,因为这样的动作恰恰证明了他的心虚。   “我……”   金川吉咬了咬牙。   “也……也不算是海倭人,我的母亲有海倭血统,在家族出事以后,我曾经在海倭国躲避过一段时间……”   这同样也不是假话。阊洲冉氏的一支的确有个带有海倭血统的子弟,这也算是家族秘辛,轻易不会让人知道。   “但是我也承认,我想要杀掉冉昱不单单是为了报仇,我想做冉氏家族唯一的继承者,所以我要更改计划,不单单冉昱要死,他的母亲、嫂子和侄子侄女,尤其是那两个小崽子,都得给我死!”   “如果你们能够做到,我愿意出更多的钱,只要你们能杀了东海的那些人!”   最容易让人相信的话永远是三分真七分假,虽然金川吉虚构了身份和动机,但他想把东海冉氏斩草除根的心情是实实在在的,很真实地打动了二层台上的人。   “嗯。”三角面罩人点了点头。   “你坐下说。”   于是金川吉便坐在了椅子上,他面前还被放了一盏茶。   茶金川吉当然是不敢碰的,他只仰起头,对着高台上的面罩人说道。   “我的要求说的很清楚了,就是要干掉东海冉氏的人,最好一个都不要留。”   “如果做不到,那至少也要杀掉冉昱。”   “冉昱?”   高台上的面罩人冷不防打断了他。   “冉昱不过是一个生员,侥幸有几分运气。杀他不如杀崔慎或者钱酉匡,没了他们的庇佑,冉昱什么都不是。”   在面罩人看来,除掉崔慎肯定比除掉冉昱划算作用大得多。金川吉也同意他的看法,毕竟崔慎是个极度危险的人,能杀掉他简直就是给海倭国消除了一大劲敌。   但……清江教能做到吗?   他很聪明地没有揭破这层窗户纸,而是继续说道。   “我是冉家人,我比旁人更加清楚然冉昱的可怕。”   “冉昱是个非常聪明的人,据说连宫中的太后都十分看重他,他手中掌握着东海近乎全部的工业命脉!”   “你可能不知道,东海的造氨工坊就是他名下的产业,还有化肥厂和内燃车场,他的嫂子管理着青州兵器局下属的火药坊,磺胺药的发明也和他有关系。”   “东海能够发展到现在的程度,和冉昱这个人绝对脱不开关系,有他在冉氏就不可能被打败,我也拿不到东海冉氏的产业!”   “或者不让他死也行……”   金川吉忽然话锋一转,语气中透着一股子怨毒。   “半死不活,生不如死,这样的结果我也能接受。只要能让冉昱失去对东海冉氏的控制,就算你们完成了委托,我会照单付钱!”   说完,金川吉就靠坐在了椅子上,等待着对方的回复。   出乎他意料的是,高台上的面罩人对于他的要求似乎十分谨慎,在沉思了片刻之后并没有马上给出回答,而是说要好好考虑一下。   金川吉心中惊讶,但也没多说什么,很干脆地起身告辞。   他现在越发觉得这个清江教很有意思,尤其是高台上的那个面罩人,十有八九是雍朝位高权重的人物,他的坐姿和语调都与普通的官员不大相同。   更别说房间里点燃的安神香,据说是能够防止密闭空间中的毒烟,这个习惯可是只有大雍皇室和宗亲才有的。   虽说父亲和坂利家都建议他假手清江教,但他却并不准备把所有的希望都寄托在清江教的头上。他之前跟上司坂利家提出的计划已经全部准备就绪,拜访清江教不过是一个幌子,之后他会假借清江教的名义交接烟土和毒药,就算事情败露也不会查到他本人。   今天之后,他买通的内线将会很快开始接触冉家人,想办法把烟土混入他们的食物中,然后……   静待佳音。 第220章   “祖母,祖母,我们是不是快要到啦?”   冉康雪依偎在冉夫人的怀中,好奇地看着车窗外的风景。   他们这次出门坐的是家里的旧蒸汽车,这让冉家最小的孙子冉康宁有些失望。   小叔叔明明给家里送来了更好的柴油车呀,为什么祖母还要用旧车呢?   他偷偷问大哥康平。   冉家的长孙冉康平已经是个小少年,目前在青州公塾读书,对于人情世道很有自己的看法。   “可能是祖母觉得柴油车有些过于招摇了吧,毕竟小叔叔的柴油车还是很稀罕的玩意,只在京城和仙匀这样的大城才见得到。”   康平想了想,又压低了些声音跟康宁嘀咕。   “三叔不是说现在东海有坏人进来了嘛,平时都不让你出门乱跑,为的就是怕坏人把你抓走。”   “青州就咱们家和郡守府有四轮柴油车,要是咱们坐那辆车出门,坏人肯定一眼就知道是谁,想做坏事岂不是容易了许多?”   他这样说,康宁马上露出了严肃的表情。   冉家的家教很严格,冉至敖还活着的时候就给三个孙子孙女做过危机教育,冉康宁虽然最小,但该学该听的一样不少。   他对要做坏事的坏人十分警惕。   “那还是坐旧蒸汽车好,”他小大人一样地点了点头,煞有介事地说道:“大家车子都一样,坏人就分不出来到底谁是谁了。”   “没错。”   冉康平点了点头。   “但还是要小心。”   “坏人若是想做坏事,肯定会想尽所有的办法,除了我们家的人以外,别人都要小心。”   “嗯!”   兄弟俩在后面嘀嘀咕咕,很快吸引了冉康雪的主意。   冉夫人笑着摸了摸她的头,放她去跟哥哥弟弟一起玩闹,自己则是看着窗外的景色微微出神。   娘家的大哥新添了个孙女,要在老宅摆满月酒,她也收到了邀请。   “大舅从来便是喜欢男娃的,之前玉竹、青竹两个孙女出生都未请酒,这次忽然说要大摆筵席,时间还定的这样急,这事有些古怪啊。”   出发前的两日,冉昱回到冉府吃完饭,听母亲说舅家要开满月宴,便放下了碗筷。   “再说,请吃酒也没有这么着急的吧?总要给人家准备上门礼的时间。大舅提前三天才告诉咱们,行程实在太过仓促。”   “是有些仓促。”   冉夫人点了点头,虽然她也觉得这张请帖收的突然,可毕竟是自己同父同母的亲大哥,很多细节她也不愿深究,反而还替兄长解释。   “可能是你大舅想通了吧,这毕竟是你文图表兄的第一个孩子。你又不是不知道,你大舅素来偏爱文图……”   知道,他怎么不知道,不就是大舅续娶真爱小舅母生下的宝贝表哥么!   大舅是个好人,就是在家里的事情上有些拎不清,好好的一个家过得支离破碎,离心离德。   大舅早年曾和真爱小舅母定过亲,据说两人感情还不错,可不知怎么的小舅母一家忽然连夜搬家,两家从此便断了音讯。   十年以后,大舅与舅母都已经生下了一儿一女,小舅母忽然又找上了门,说要履行当年的婚约。   可都过去十年了,按照大雍律例五年音讯不明在官府备案即可视为婚约解除。舅母也是明媒正娶的太太,这婚约还怎么履行?   原本是要拒绝的,可大舅架不住小舅母的苦苦哀求。她说她当年遭遇家变,一直颠沛流离,如今一个在世的亲人也没有了,孤苦无依天涯漂泊,生平唯一的念想就是与大舅的婚约,所以挣扎着回到东海投奔。   大舅大受感动,就这么糊里糊涂地把人给收留了下来。   一开始也没有名分,就说是个寄住的表妹,后来也不知怎么的“表妹”就大了肚子,十月之后生下了一个儿子。   冉夫人的娘家是个大户人家,自然也不会放任血脉流落在外。原本是要把这孩子挂名在正室的名下,但大舅说擅自解除婚约于人有愧,借着这个机会要纳人进门。   后来舅母去世,妾便扶了正,成了小舅母。   冉昱的大舅对这个小儿子十分看重,之前因为文图的事还找过冉夫人,希望通过冉昱跟钱郡守的关系给小儿子谋个一官半职。   冉夫人当然不可能做那样的事。   以前冉家最鼎盛的时候,她和相公对于这种事都是避之不及,更别说现在都是钱郡守在关照她们冉家,再提要求那就有点得寸进尺。   大舅悻悻地走了,觉得妹子不给面子,但也没多说什么。   但也就半年的功夫,崔慎从校卫坐着飞羽火箭弹一路升任了东海代郡守,大舅便又找上冉夫人和冉昱,说想让文图参军,跟在崔慎的身边做事。   这当然不行,东海卫也不是什么人都能进的,跟别说代郡尉的亲卫。   这次被拒绝的大舅气得摔门而走,很久都没再上冉家的门。   他好像觉得崔慎能当成郡尉都是冉家在背后使劲儿,钱和人脉都没少提供。对一个没关系的外人都能这么上心,怎么就不能拉拔一下自家亲外甥?   后来还是冉昱的外祖母从中劝说,两家算是又恢复了往来,但始终是有些不咸不淡。为了弥补关系,冉夫人头一次跟儿子开口,商量着能不能给文图表兄安置个适合的地方。   “那就去化肥厂吧。”   冉昱当时是这样回答的。   谢文图这个人他看得很明白,好高骛远偏又没什么真本领,好吃懒做喜好排场,放到火药坊和造氨工坊都不合适。   彼时内燃车场还没建成,湖溪镇的化肥场便成了唯一相对合适的选择。冉夫人把冉昱的意思带到以后,谢大舅倒是没说什么,谢文图真是一脸的不高兴。   但碍于家中长辈,他还是勉为其难地去了两日,第三天冉昱便收到消息,说他表哥谢文图觉得“粪肥之事太过脏污,不如自家拿些货源做代办。”   代办这事可是不好做,毕竟化肥和磺胺的独家代理权都在新元商社,这事是钱郡守钱酉匡亲自敲定的,冉昱也不好更改。   他亲自跟谢文图说明了一下情况,对方表面上答应得好好,实际回家就变了脸孔,很快冉夫人就从娘家收到冉昱不顾念外家亲戚的传言。   “什么不念外家,要真是不念谁稀罕管他那儿子的死活?!”   冉夫人也动了真怒。   说起来高文渊也算她的外甥,虽说关系远了些,可人家可不是靠着亲戚关系才有今天的成就,人家自己也是有真本事的!   不能相互成就,只一味靠着人家拉拔,还总是挑三拣四,这样的亲戚怎么顾念?!   “随他去!”   冉夫人气得拍了桌子。   “有本事自己闯出个门道来!阿元也好谨之也罢,有谁是靠着我们家起来的?冉家遭了大难,反倒是这些孩子努力帮着阿昱把家业又支撑了起来。最难的时候,谢文图伸过一根指头吗?”   之后便又是大半年的互不来往。   但到底谢家的老太君还在世,冉夫人也不能真跟兄长断了联系。就这么不咸不淡地打了几回照面,冉夫人的气也消得差不多了,这次便收到了谢大舅家的满月宴请帖。   冉夫人叹了口气。   她也不能说儿子讲的不对,但身为妹妹,她并不愿意把大哥想得那么不堪,也许只是母亲想要拉近他们兄妹关系的一个借口。   临行之前,崔慎调拨了一队亲卫给她,还安排了人手在路上随行,但不会出现在冉家的车中。   崔慎说最近东海不太平,总有外面的人要蠢蠢欲动,阿昱和冉家人都是目标,不排除有人会对她和孩子们下手。   冉夫人有点担心。   “没事,谢姨可以放心过去。”   许久不见的崔慎着便装,一身锋利之气都被柔软的外袍削减不少,笑着对她说道。   “只是要小心别人给的饮食,若是可以的话尽量不要入口。尤其要叮嘱康平他们,不要轻易吃或者拿别人给的东西,我们在最近的枢机案件中发现了一些指向。”   “不过谢姨也不用太过担心,藏得再好的狐狸也总会露出马脚的,毕竟东海已经不是他们想来就来,想走就走的地方了。”   “早些认清楚也不错,人心隔肚皮,不到最后一刻不知道是人是鬼,要是能早早暴露总好过之后的暗中使绊。要是能顺利通过,以后我们也能放心了。”   冉夫人多聪明个人,一下子就听出了崔慎的弦外之音。   她不是不明白,她只是不愿意去相信。毕竟那些都是她的血亲,是她从小一起长大的兄弟姐妹,她真的不想看到因为利益而反目成仇,冉氏决裂的场面不该在她的家中重演!   但,又有什么办法呢?   冉夫人闭了闭眼。   就像谨之说的,人心隔肚皮,不到最后一刻不知道是人是鬼。   但愿……是谨之和阿昱他们想多了吧……   正想着,她就听到身后的孩子们发出一阵欢呼。   “到啦祖母!曾外祖家到啦!” 第221章   冉夫人的娘家谢家是当地的大户,家中做着丝绸生意,在东海各处都开有绸缎庄,虽然比不了冉氏鼎盛时期的豪富,但在本地也是有头有脸的人家,且风评十分不错。   谢老夫人现在依旧健在,膝下两子两女,长女是冉夫人,次女嫁去了岐江郡,两个儿子都留在了身边。   今日谢大舅家办满月酒,两个女儿回娘家道贺。冉夫人只带了三个娃娃,谢姨妈则是全家出动,相公儿子孙子都带齐了。   见了姐姐,谢姨妈未语先笑,亲热地上来和姐姐打招呼,眼神却往冉夫人的身后瞟。   “啊呀,怎么没看到阿昱?”   “他这阵子比较忙,我都看不到他人。”   冉夫人笑了笑。   “也亏得他还惦记他大舅家的事,早早便把礼送来,让我找个时间交给大哥。你说这巧不巧,正赶上满月酒了。”   “阿昱是个大忙人。”   一旁的谢姨夫笑着开口。   “之前几次找他过来吃饭都说没时间,想必是青州的工坊生意太好。阿昱这孩子打小我看着就出色,比他两位兄长聪慧,大姐可真是养出了个出息的儿子。”   他说这话,冉夫人虽然脸上还笑着,心中却已经有些晴转阴了。   她的三个儿子都很出色,虽然老大老二没有阿昱这样的天资,但都是勤勤恳恳认真踏实的好孩子。当初他们还在世的时候,她这个妹夫也没少夸,但却每次只夸一个,一定要在两兄弟中分个三六九等出来,让人听着便觉得不痛快。   现在老大老二去了,他又夸起了老三。冉夫人知道谢姨夫是什么想法,不外乎就是想要借着亲戚的便利讨些好处。以前她相公在世的时候没少照拂,谢姨夫家中是做海贸生意的,从冉氏取货从来都是成本价,白白赚取高额的利润。   后来冉氏家变,青州的织园也关门了,这个妹夫便没了踪影,只有妹妹差人送了一笔银钱聊表慰问。   冉夫人倒也不是挑剔人家,只是这种有利可图便巴上来,见势不好连面都不露的做法,实在不像是亲戚间该有的样子,心中对这个妹夫越发不喜,也懒得接他的话茬。   谢姨夫看出冉夫人的态度,便不动声色地推了下妻子。   谢姨娘会意,马上便又拉着姐姐说起了三个孩子的事。   冉夫人还是满喜欢听孩子的事儿的,脸上的表情略微和缓,于是两姐妹一边往里走一边闲聊,气氛比之前宽松了不少。   拜见过谢老夫人,管事和仆妇便带着孩子们去花园玩耍。   冉夫人看了一眼冉康平,长孙已经是个稳重的小少年,对祖母点了点头,便一手拉着一个弟弟妹妹,三个孩子一起往外走。   “姐姐莫要担心,阿珍阿立他们都是母亲身边的老人,看顾娃娃那是大材小用。”   谢姨妈笑着说道。   “说起来我们家的鹏力也好久没见康平了,他们年纪相仿正好在一处玩耍,让表兄弟也亲近亲近。”   花园里。   都是谢家的亲戚,一群孩子很快便玩在了一起。   宋鹏力和冉康平年龄最大,两人自然而然就成了一群表兄妹中的头头。只是冉康平的注意力主要还是放在自家弟妹的身上,宋鹏力则是比较周全,对其他弟妹的要求几乎有求必应。   两人年纪相仿,同龄人之间总是很有话题的。正说到兴头上,忽然远远地起了骚动。   只见一群仆妇簇拥着一个少妇走在廊下,怀中还抱着一个襁褓。   “那是……三表婶?”   冉康平眯了迷眼,仔细分辨着来人的身份。   谢文图是去年才成亲的,当时正值冉氏举丧,冉夫人只遣人送去了贺礼,冉家人并未到场亲贺,是以冉康平到现在也不知道那位三表婶什么模样。   但宋鹏力是见过的,他看了看,然后点头。   “是三表婶没错,你还没见过她吧?走,我带你去见礼。”   于是冉康平便带着弟弟妹妹去给三表婶见礼。   三表婶是个很年轻的妇人,相貌清秀,说话温温柔柔的,还让人给几个孩子送了点心。   “尝尝,这是我亲手做的。”   三表婶笑的温婉。   “我家是开点心铺子的,这两种都是祖传的手艺,也不知道合不合你们的口味。”   康宁和康雪看向大哥。   康平点了点头,先是很有礼貌地谢过三表婶,然后便在盘中取了一块做工精致的点心。   康宁康雪也学着他的模样拿了点心,但三个孩子谁都没有吃掉,康宁闹着几个表兄要去抓蝴蝶,康雪举着点心追着他跑,康平则是略带歉意地跟三表婶道了别,然后快步跟上了弟妹。   走到背阴处,三个孩子都停了下来。康宁和康雪将三表婶给的点心递到大哥面前,康平接过来后连着自己那块小心翼翼地包起,然后又在弟妹的脸上抹了些饼渣。   “好了。”   康平对弟妹们说道。   “谁问起来就说是吃掉了,懂吗?”   懂。   两个娃娃齐齐点头。   康平走回廊下,很快便有一名随扈跑了过来,康平记得这位叔叔好像叫做文琼,是三叔派来的东海枢机处校卫,便将这包点心交给了他。   做完这件事他便往回走,准备去与弟弟妹妹们汇合。   结果他刚出回廊,正撞见从转角走出的宋鹏力,对方一脸复杂的表情。   “我都看到了。”   宋鹏力压低了声音。   “你没吃三表婶给的点心,她是不是有什么问题啊?”   说到这里,宋鹏力顿了顿,一脸若有所思。   “其实我也觉得她有点问题呢……不是说女人生产完都在闷在房里坐月子么?她不但出门还给我们做了点心,还特地送到花园,的确很奇怪呢!”   “最近岐江城里都在搜检细作,难道三表婶是个细作,要毒害咱们?”   他又滔滔不绝地讲了好多关于岐江城里发现细作的故事。   自从东海卫接手南部诸郡的枢机案件调查,岐江城里的细作便纷纷现形。现在东海卫抓细作是孩子们最喜欢听的故事,宋鹏力也不例外,一开口便讲的停不下来。   冉康平也很爱听,小少年对于危险刺激的枢机案件总是充满了好奇,更别说现在掌管东海和南部诸郡枢机案件的还是他家的三叔,宋鹏力的口若悬河简直就是在给三叔唱赞歌。   康平有荣与焉!   宋鹏力讲了一会儿忽然觉得肚饿,便从怀里摸出一个油纸包,打开里面是四块方方正正的点心。   他先分了一块给康平,自己则是塞了一块进嘴巴,一边嚼一边说道。   “这是青州薛家糕饼铺做的奶饼,又甜又香,好不容易才买到的。”   “其实我更喜欢他们家的奶油糕,但是那种点心没办法久放,只有差人去买这种奶饼解馋。这饼我每天都要吃……为什么薛家糕饼铺不在岐江郡开间店呢?”   冉康平接过奶饼,上面的确印着薛家店铺的字样。   他见宋鹏力吃得香甜,自己也忍不住咽了口口水,犹豫着要不要咬一口垫垫肚子。   可是三叔说,不让他们在外面吃别人给的东西……宋鹏力自己都吃了……鹏力算是别人吗?   正举棋不定,一只手忽然伸过来,取走了他手中的奶饼。   “这不是薛家做的饼。”   文琼微微皱眉,看着手中这块方方正正的点心。   “薛家没有这样的奶饼,字模也不是印的正楷体,底部的印记缺了花线,这饼不对劲。”   他蓦地抬起头,看着吃的满嘴饼渣的宋鹏力。   “你说你每天都要吃?”   宋鹏力被吓了一跳,但嘴里还是在下意识的咀嚼。   但是很快,就连冉康平也感觉不对劲了。   宋鹏力的眼神有些飘忽,脸上却泛着不正常的红晕。   他想起之前小叔叔给他讲的故事,猛然间似乎明白了什么,惊疑不定地看着文琼一脸凝重地招手喊人。   “别吃了!这饼有问题!”   文琼劈手抢过宋鹏力手中的饼。   宋鹏力神情恍惚,可对于这糕饼却十分看重,本能地开始争夺。他是个健壮的孩子,力气比同龄人要打上许多,但到底比不过成了年还经过训练的文琼,几下就被按压在地。   宋鹏力大声哭嚎了起来,声音凄厉,冉康平听得浑身汗毛倒竖。   这已经不像是人类发出的声音了。   他倒退了三大步,视线下意识地开始寻找两个弟妹。   康宁呢?康雪呢?明明刚才还在呢!弟弟妹妹去哪儿了?   “我让人把他们送去冉夫人那里了。”   文琼一边压制住发疯的宋鹏力,一边回头对冉康平说道。   “不用担心,老夫人那边现在很安全。”   康平松了口气,两脚一软蹲坐在地上。   到底他还是个没成年的孩子,因为背负着看顾弟弟妹妹的责任,虽然心中恐惧焦虑也只能强做镇定,鼓励自己要保持冷静。   现在听说弟弟妹妹已经安全,小少年强行提着的那口气也瞬间松懈。   远处,谢家和宋家的仆佣杂役得了消息,正慌慌张张地往他们这边赶。   康平看着发疯呼号中的宋鹏力,求助地看向文琼。   “那……现在怎么办啊?” 第222章   “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收到消息赶过来的的谢姨妈眼见着自家孙子被个仆役压制在地上嚎叫,顿时怒火攻心,发疯似的冲上来一把推开了文琼。   “滚!滚!你是什么东西?!”   文琼被她推了个推了个趔趄,但也不生气,反而是站在一旁好声好气的解释了一下事情的经过。   谁知谢姨妈根本不没心情听。   她刚推开文琼便遭到了孙子的强力挣扎。   谢姨妈是个身形消瘦的妇人,哪里扛得住宋鹏力一个半大小子的力气,两下就被推到在地。   “鹏力!鹏力!”   谢姨妈一边招呼着仆佣去查看孙子的情况,一边起身对文琼怒目而视,厉声叱骂道。   “你们还愣着干什么,赶快把这个打我孙子的送去报官!真当天底下没有王法了吗?光天化日一个仆佣也敢打东家的少爷,你算什么东西!”   说着,她又扯住冉夫人的衣袖,怒声道。   “姐姐可得给我们家一个交代,你这是哪里找来的恶犬,竟然敢对自家亲戚下手了!”   “叔叔不是仆役!”   一旁的康平忍不住开口替文雄辩解,   “叔叔不是我们家的仆役,他是三叔派来的校卫,专门来保护我们和祖母的。”   他不提还好,一亮明文琼的身份,谢姨妈反而更生气了。   “什么?他是东海卫吗?”   谢姨妈冷笑一声。   “我早听说崔慎在东海郡只手遮天,原本还不相信呢,现在看来果然无风不起浪!”   “哼,姐姐样的好儿子啊,那姓崔的之前便是个霸道人,惯爱拔顶占尖儿,现在得了势竟然还敢把手伸到亲戚家,这是显不了他的本事了?!”   “东海卫怎么了?就是东海郡尉本人来了,打人也得受罚!这天价还是大雍的天下,可不是他姓崔的!”   崔姨妈一声令下,宋家的仆人就来上拿人。但文琼也不适吃素的,他带来的东海军卫一拥而上,个个杀气腾腾手按刀柄,倒是把宋家的一众仆人给震慑住了。   “谁敢动!?”   “都不许动!”   见此情景,谢姨妈更生气了,气到双手发颤。   “都愣着干什么?快给我抓人啊!白养你们这些吃干饭的吗!?”   “站着不动的人,回去统统给我滚蛋!”   一方是东家的威胁,不听话就要丢饭碗;另一方是凶神恶煞一样的军汉,打肯定是打不过的。宋家仆人夹在其中进也不是退也不是,十分为难。   最后还是冉夫人出面打破了僵局。   “雪莲,还是先请张郎中过来看看鹏力的情况吧,我看他这状态不大对劲了。”   冉夫人从妹妹手中扯出了自己的衣袖,指了指一旁的宋鹏力。   她年轻的时候跟随丈夫经商,大场面见过不少,自然也看过一些隐藏在光鲜亮丽背后的不堪。   宋鹏力之前见礼的时候一直好好的,现在忽然变得疯魔一样的神志不清,这多半是吃了什么不该吃的东西。   她这妹子脑子不清楚,光顾着纠缠文校卫,当务之急还是尽快把孩子的问题搞清楚,别耽误了治疗。   张郎中很快便赶到了,查看了一下宋鹏丽的情况,脸上露出一抹迟疑。   谢姨妈见状,还还以为郎中是发现了什么不妥,马上追问自家孙子到底被打坏了哪里。   “倒是谈不上打坏……”   张郎中犹豫着说道。   “只是……只是……”   他只是了半天也没说出个所以然,急得谢姨妈心火冲脑。   “张郎中,你是不是怕那些东海卫找你麻烦?”   谢姨妈恶狠狠的瞪了一眼文琼,下巴扬得高高,一脸趾高气昂。   “别怕,你在谢家做了这么多年的供奉,谁也不能看着外人欺负到谢家头上。再说我们宋家也不是吃素的,他东海卫在东海也不能一手遮天,何况我们岐江城!大不了我们进京告御状,就不能让这些狗官鹰犬欺负百姓!”   张郎中尴尬地笑了笑,心里一肚子苦水没地方说。   他在谢家做了一辈子的供奉,如无意外将来也要在谢家养老了,他对于谢家的忠诚自然毋庸置疑。   正是因为真心替谢家着想,所以才不敢在东海卫面前说出宋鹏力的实情,他总不能当着所有人的面说谢家的曾外孙意是犯了烟土瘾头吧!   要知道现在东海卫在大力打击烟,之前那个从海西州回来的钢铁大王之子,就是因为吸食和购买烟土而被抓进了大牢,现在还没放出来呢!   一开始钢铁大王家的姨娘还不服气,天天带人去郡守府门口闹事,喊着要见钱郡守。   钱郡守什么身份,能见她一个海西洲回来的姨娘吗?!   钱郡守避而不见,那姨娘就叫嚣着要搬走钢铁厂,还特地从海西州起来了很有名的大讼师,花钱在所有的报纸上大肆喊冤,污蔑钱郡守和萧郡尉贪赃枉法,陷害栽赃。   结果怎么样?枢机处直接贴出了谢彼得的亲笔供词和犯烟瘾时的丑态,以及他与赵查理勾结偷窃工坊秘方、通过濑户小馆购买和吸食烟土的全过程。东海枢机处通过这桩案件抓住了一整条海倭国情报-烟土的交换线,谢彼得之前带回家的那个海倭歌妓就是其中的一个成员,在谢彼得的公寓里也发现了大量的海倭产烟土。   烟土加花柳病,谢彼得整个人从里到外都已经烂了,这辈子都不用再想有后代。再加上也不知道是谁翻出之前他和王春岚各自登报解除婚约的那场大战,更加印证了东海枢机处的证供确凿,搞的海西谢家格外没有颜面,因为谢彼得而沦落成为全城的笑柄。   按照大雍的律例,吸食和买卖烟土都是要蹲大牢的。宋鹏力小小年纪就有了反应,想来吸食烟度也不是一两日的事儿。今日若只有宋家人和谢家人在场,这事儿还有可能隐瞒过去。可偏偏家里还站着几个东海军卫,因着“钢铁大王之子案”现在东海卫到处在清查烟土,就算他不说那些人都能看得出宋鹏力情况不对劲儿了。   知情不报,有意隐瞒,这可是包庇罪。他之前的犹豫是对于主家的维护,可现在被谢姨妈一句一句逼到头上,再不说他就要跟着吃瓜落了。   想到这里,张郎中咬了咬牙。   “不是病,是……是……是宋少爷犯了……犯了烟土瘾头……”   最后几个字他说的几不可闻,但站得最近的谢姨娘和冉夫人还是听得清清楚楚,谢姨娘立刻下意识地反驳。   “鹏力怎么可能吸食烟土呢?!我们家的孩子从不沾染那些玩意儿,张郎中你可不要血口喷人!”   “不是血口喷人,我……”   张郎中顿了顿,忽然话锋一转。   “……也……也可能是我看错了。但是,唉……我我这也是老眼昏花的,不如你们再请个郎中过来一并参详吧。”   他到底,还是给主家的亲戚留了个余地。   张郎中说完话就想离开,冷不防斜刺里伸了一只手出来,拦住了他想遁走的脚步。”   “张郎中,请留步。”   文琼一笑,从怀中摸出那个油纸包,小心翼翼地取出一块点心递到张郎中的面前。   “我是东海卫枢机处的校卫,我叫文琼。麻烦您给看看,这点心是不是有问题?”   他已经亮明了身份,张郎中再想装糊涂已经是不可能,只得接过点心掰开观察了一下,然后又掐出其中的内陷,碾了一点放入口中,瞬间皱眉。   “这……这点心加了烟土料!”   什么?!   谢姨妈的眼睛又立起来了。   她劈手抢过张郎中手中的点心,刚想发作,却在看到点心外皮的瞬间神色大变。   这点心她太熟悉了,这不就是孙子鹏力最喜欢的薛家糕饼铺的奶饼子吗?!她家的两个孙子每天都闹着要吃的,已经吃了有快一个月了!   想到孙子对这奶饼的喜爱,又看到已经逐渐平复下来的鹏力,谢姨妈的脑中终于浮现出一个可怕的猜想。   “那个薛家糕饼铺有问题!”   她尖叫道。   “这不是薛家糕饼铺出产的点心。”   文琼淡定的给众人展示了点心上的瑕疵。”   在座的人,除了谢姨妈一家以外都是东海郡人,对于最近大火的薛家糕饼铺自然也都不陌生。谢大舅今日在家摆满月酒,也差人提前订购了一批薛家糕饼铺的点心,这时候正好拿过来做比较。   果然,就像文琼说的那样,两者存在着明显的不同。   “你这点心是哪儿买的?这家店可是在桐佲啊,岐江城也有卖的吗?”   谢大舅问妹妹妹夫。   谢姨妈和谢姨夫也知道事情不对了,可出于维护孙子的想法,他们并不想承认鹏力有问题,只能支支吾吾地打圆场。   谢姨夫又捅了捅谢姨妈,谢姨妈会意,转头又看向冉夫人。   两口子寄希望于冉夫人,希望借助与崔慎的关系把事情压下去。毕竟东海枢机处由崔慎掌管,只要他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那这事儿可以蒙混过关了。   冉夫人并没说话。   她可还记得刚刚文琼说过的,这点心原本宋鹏力也给了康平。要是康平也吃了这有毒的点心,那后果简直不堪设想。   查!这事必须查清楚! 第223章   查,一定要查!   给孩子喂食烟土料这事实在太过恶劣,东海卫自然全力以赴,当天就封锁了谢家和几户相关的人家。   谢姨妈对冉夫人的处置十分不满,但她也实在找不到理由阻止对方。   毕竟是自家孙子亲手把加了烟土料的点心,真要追究起来,宋家也绝对脱不开。   “这点心到底是怎么进府的?”   谢姨妈在房间里发飙。   “府里不是有专门的点心师傅吗?!为什么阿力还会吃外面的点心?这到底是谁勾带的?!”   下人面面相觑,根本无一人敢回答。   要怎么说?这点心是大少爷,也就是孙少爷的父亲买回府的。似乎是大少爷很喜欢的东西,大少爷书房里经常备着。孙少爷也是在书房见了点心,偷吃了之后才央求着其他仆役出门采买的。   可现在出了大事,要真是把大少爷搬出来,老夫人肯定不会相信,多半还要责骂他们诬陷主家。   谁也不吭声,谢姨妈的火气就更大了。   她原本就不是个聪明的人,现在更是一门心思认定有外人要坑害他们家,看哪个仆役都像是坏人。   “打!都给我打!每月管吃管住还给你们月钱,让你们跟在小少爷身边不好好照看,养着你们白吃饭吗?全都该罚!”   这厢谢姨妈在房间里搞风搞雨,那边文琼的调查却进展神速。   多亏了青州医堂的郎中们,很快便稳定了宋鹏力的状态。那孩子清醒以后也被吓得够呛,问就老老实实说出了实情。   他告诉文琼,自己最开始是在父亲的书房里吃到的这种点心。一开始也没觉得怎么美味,但莫名其妙就是很想吃,连上学塾的时候都想。   于是他便拿了自己的月钱,趁着放课之后的空当去岐江城东大街毛驴胡同尾的点心铺子买。   但那家铺子的点心跟他吃过的味道不大一样,所以最后他还是偷偷拿父亲的点心,觉得父亲书房里的点心更有味道。   “我爹有很多很多的饼。”   宋鹏力小声说道。   “总是有人给他送点心,我吃的这种奶饼子最多,我爹从来都不吃,所以偷拿一两块他也不会发现。他经常吃的是一种方形饼。”   于是东海卫搜查了宋家大少爷的书房,在矮床下发现了半箱抱着油纸的点心。   经青州医堂的郎中检查,发现这些点心里面都添加了烟料,而且分量比宋鹏力吃的只多不少,剂量最多的要数一种方型豆粉糕,也就是宋鹏力说他父亲最喜欢的方饼子。   东海卫同时还搜查了岐江城东大街毛驴胡同尾的点心铺子,在里面发现了加了料的点心,还当场抓捕了掌柜和七八名伙计。   掌柜一开始还咬死是从青州薛记点心铺购入的点心,于是东海卫找了薛玉桂前来询问。薛玉贵听说自家店铺牵扯上烟土大案,吓得花容失色,被丈夫安抚了好一阵子才稳定住情绪。   “我们都是正当经营,从来都不碰那害人的玩意啊!”   薛玉桂结结巴巴地说道。   “正当经营最好,你也不用害怕,只要把事情说清楚就好了,我们东海卫枢机处肯定不会冤枉人。”   负责调查的校卫和蔼地说道。   薛玉桂点了点头。   她握紧了丈夫的手,一五一十地回答了校卫所有的问题。   ——店里的点心都是自家做的,每一样都经过她的手,绝对不会有烟土料。   ——家中没人吸食烟土,点心也不会外销,薛记点心铺只有东海青州一家店面。   ——毛驴胡同那家的花模和他们家的并不一样,青州薛记也从没做过什么奶饼子,那不是他们家的点心。   ——薛玉贵擅长的是西洋点心,奶饼子是前胡部族传统点心,从小便生活在海西州的薛玉贵并不会做。   然后她又对烟土料点心做了辨认和比对。   “你们可以回去了。”   那校卫点了点头,笑着给夫妻两开门。   “果然和文校卫说的差不多,这点心是假的。”   听到文琼的名字,薛玉贵和丈夫对视了一眼,忽然想起小姑子的未婚夫好像就是东海卫。   原来竟然是在枢机处工作吗?   两夫妻当即觉得管好嘴巴,这个秘密就烂在肚子里,谁都不能跟谁说。   他们忽然明白,自家点心铺能这么快就洗脱嫌疑,说没有文校卫的帮忙是不可能的,至少看在文琼的面子上,审查他们的人不会太过为难。   也亏得有文琼帮忙主持公道。不然那些坏人打着他们家的名头在岐江城做坏事,他们远在东海怎么可能知道!?   若是那家以后坏事做得人尽皆知,他们夫妻两肯定要跟着吃瓜罗,就算以后放出来也有口难辩。   好险,好险!   相较于王家夫妻的庆幸,文琼想得则会更多一些。   他怀疑毛驴胡同是有意为之,目标就是混淆视线,攀扯上他文琼甚至东海卫枢机处。   倒不是他自作多情,实是因为这样的事并未个案。自打东海卫接手南部诸郡枢机案件以后,牵扯到枢机处军卫的事情就层出不穷,一一调查过后绝大多数都是假案,其中攀扯的理由也是千奇百怪。   明显是有人在背后做扣。   文琼因为没有亲族,所以这种事和他从来都挨不上边。但是这次的烟土案直接打上了薛记的名号,他与王春岚又关系密切,难免让人多做联想。   好在东海卫枢机处对于这种事已经有了一套完整的应对机制。在确认文琼的确没有牵涉其中后,他很快便重新获得了案件的调查权。   这一次的案件崔郡尉下了死令,严明东海卫上下不得看身份徇私情,哪怕是冉氏本家也不能错放,谁来求情都没用。   这话其实就是说给谢家和宋家听的,毕竟冉氏本家的成年男丁就冉昱一个,其他都是老幼妇孺,冉夫人和三个孩子都是烟土案的受害者,两位寡嫂现在在阳坡拼事业,卷入毒点心案就更不可能了。   倒是宋家,因为宋鹏力的证言,宋家大少爷被发现在家中私藏加了烟料的点心,而且还有成瘾的症状,想要抵赖都不可能。   谢姨娘两口子一开始被困在谢家不知道,等收到家里的消息,长子已经被抓进了东海卫枢机处的大牢,这可把他们给气坏了。   谢姨娘气势汹汹地打上冉夫人住的小院。在烟土点心案发后,当天参加满月宴的人都被困在了谢家,暂时不允许离开。也亏得谢家家大业大院子够多,各家都能安置到房舍,也方面东海卫随时询问调查。   谢姨妈哭天抢地,冉夫人就坐在一旁看着。等妹妹哭够了,她便递了一张报纸过来,上面都是可以公开的案件情况。   “祁恒和文图媳妇以前就相识吧?文图媳妇是清江教徒,她家的点心铺就是清江教的据点,祁恒从很早以前就是她家主顾。”   “东海卫接手岐江城的枢机调查权之后,文图媳妇家担心点心铺的事败露,便把铺子转给了别家,转到毛驴胡同继续经营。祁恒又追到毛驴胡同,但毛驴胡同的烟土料已经不能满足他的瘾头。刚好文图媳妇嫁进来,他便认出了对方的身份,要求对方给他制作加料点心。”   “为了混淆视听,文图媳妇便用了和娘家一模一样的模具,点心被鹏力看到并误食。”   “祁恒的瘾头越来越大,他想要服食更多的烟土料有没有银钱,便成了文图媳妇的下线,帮她贩卖毒点心赚钱。”   “这些年,他把赚到的钱都花在了购入烟土上,有时候钱不称手还会去岐江城里的典当行举债,陆续也偷了不少家里的物件过去。”   谢姨妈捂住心口。   她想起来了,之前她有好几件值钱的首饰都不见了,翻遍了家中也找不到,便说是家里的仆役盗走,还因此见了官。   那仆役挨不住大刑便招认说是自己偷的,罪是认了但东西一直没见到,当时还把她气得生了一场大病。   原来,竟然是她儿子偷的吗?   只听冉夫人继续说道。   “文图媳妇那日做给娃娃们的点心本来没准备放烟土料,但因为她的模具上常年浸润烟土,最后做出来的点心也沾上了烟土,经过青州医堂郎中的检查确凿无疑,她已经招认了。”   “她承认你家的烟土点心都是她做的,做好的点心都会送来你家,指名给祁恒,再由祁恒卖掉。”   “鹏力应该是偶然遇到了来送货的仆役,以为是普通点心便吃掉了,然后便中了毒。”   啊……?!   谢姨妈傻眼了。   她是万万都没想到,自家儿子不但不是被冤枉的,而且还成为了整个案件的主要罪犯。更麻烦的是这事还牵扯到大哥的儿媳妇,大伯哥和表弟媳妇私下勾连,这事传出去宋家的脸彻底不能要了。   冉夫人仿佛看出了妹妹的心思,点了点头,叹了口气。   “你想的没错,文图媳妇和祁恒的确说不清楚。”   她顿了顿,又给谢姨妈释放了一个大爆弹。   “照现在的情况看,文图家那个刚生下来的女孩儿……也未必就是文图家的……”   谢姨妈眼前一黑,整个人软到在地。   他儿子……文图媳妇儿……这……这都什么事儿啊!   放着好好的日子不过,这娘家……娘家……她是再也没脸回来了! 第224章   谢家的满月酒牵出了烟土大案,连带着姻亲宋家也被卷了进去,最后还牵扯到了清江教。   经东海卫枢机处的调查,清江教早在百年前就有在岐江城内活动的迹象,在先帝时期尤其活跃,甚至隐约有转暗为明的趋势。   岐江城在前朝是世家大族陆氏的势力范围,陆家曾是世家谱系排名第一的超级大族,但因于西胡王庭相互勾连,放胡人在中原烧杀劫掠,最终被本朝太祖率军驱逐,连带着世家制度也灰飞烟灭。   但岐江城毕竟是世家的大本营,立朝之初太宗皇帝将南部诸郡设为中枢直统,将帅兵丁都要定期轮换,以防卫戍军的指挥管理被岐江城的世家余孽渗透腐蚀,进而把持地方军政大权。   但防得了庙堂,却防不住江湖。   太宗皇帝在位十年,飞速推进各种制度措施,固然是给新生的王朝积攒了家底,但也由于手段过于粗暴激进,难免遗留下了一部分隐患。   尤其对于南部诸郡的拆分和迁徙,给清江教留下了一定的生存空间。   ——直到现在,经过三百年的发展,清江教已经由原本单纯的世家余族发展成为一个结构严密,掌控力极强的综合复合体,依靠走私及贩卖烟土料控制底层信众,攫取暴利,并在暗中掌握了大量的金钱且去向不明。   这是东海卫戍军上报给太后的报告,在报告的最后部分,东海代郡尉崔慎附上一份关系图,把迄今为止东海卫戍军查到的枢机案件与清江教的动向做了比对,发现竟然有三分之一与之有关联。   “三分之一都有关联,为什么枢机厅从来都不报?”   温太后放下奏折,吩咐身边的女官。   “枢机厅在南部诸郡是有驻办官的吧?去把他们的卷宗记录找出来,不要惊动了杜文晖。”   女官点了点头。   她身为太后的心腹,对于太后的心思自然十分清楚。杜文晖是现任枢机厅指挥使,原本应当总领大雍枢机案件的调查权。然而杜文晖此人并无能力,接着先帝朝末期的动荡时间成功上位,在任上一直没什么作为,最终被卫戍军分走了一部分枢机权。   这简直就是个笑话,枢机厅管不得全国,只管得到中都、西南等寥寥数地,那还不如改厅为处,与各地卫戍军麾下的枢机处并行算了。   杜文晖大概也感知到了危机,最近在朝中表现得十分激进,接连调查了几名官员的舞弊和营私案,算是给枢机厅挽回了一些面子。   可这样的程度显然是不够的,枢机厅在抓捕细作方面依旧表现乏力。   不,已经不能说是乏力了。   根据东海卫戍军的报告,之前在清查南部诸郡期间,执行任务的东海军卫曾经遭遇了几次枢机厅的盘查,最终导致嫌疑人逃脱。另有几十件案件牵涉到东海枢机处的军卫,虽然最后都被证实是子无须有,但办案的节奏还是被干扰,出现了不该有的失误。   说不清楚是杜文晖的授意还是枢机厅驻南部诸郡官员的有意放任,但两家的火气都很大,颇有些对峙的意思。   太后揉了揉眉间。   “党争,党争。”   偌大一个王朝,内部的利益纷争不可避免。   可如果党争引发内耗,甚至勾结外敌,这不就等于又走上了前朝世家的老路么?   世家的崩解可不单单是因为封氏皇族,而是那种人为的隔阂无法适应时代,可为什么有些人怎么就是想不明白,还总想重造一本世家谱系呢!   清江教……   “月节快到了,以我的名义给东海冉家送些东西过去,冉家于国颇有贡献,又是此次事件的受害者,理应慰问一下。”   只此一句话,落地定音,东海冉氏从烟土大案中彻底脱身,一滴污水都没沾到。   女官心中暗暗赞叹,直道崔代郡尉真是打了一手好牌,根本不用解释和请罪,一份报告就把事情的来龙去脉说得清清楚楚,而且每个细节都严丝合缝,难怪太后愿意重用他。   这样的人,怎么可能被困在东海呢?迟早是要入京的。   嗯,入京也好。   陛下都念着冉师傅好久了,每次看到鸭鸭车都要念一次,偶尔任性的时候也会哭着要冉师傅给他上机关课。   陛下现在倒是不排斥机关学了,只是天赋却不算高,有些课业学起来明显吃力。   不过因为有鸭鸭车的存在,陛下对于机关学的兴趣一直维持得很好,而且明显更喜欢内燃机,每每报纸上有关于内燃车厂和铁马赛的消息都会让内侍反复朗读。   听说陛下最近的愿望,就是亲自去现场看一次铁马赛。   在女官看来,这个愿望其实并不难实现。陛下年纪小不能出宫,那便让铁马赛的骑手到宫中比赛,大校场或者猎场,总有地方容纳一场铁马赛。   朝中也的确有知情识趣的大臣提了这个奏章,给出的理由还是请陛下检阅大雍自制内燃车的实力,被太后娘娘当场驳回了。   “为一己之愿劳民伤财,大兴土木,这与灵帝哀帝荒帝有何区别?”   随着朝权在握,温太后已经不怎么忌讳在公共场合数落前几任倒霉皇帝了。   只是她能骂,下面的大臣却不敢接话,都直呼罪过。   “你们是应该反省一下罪过。”   温梦璇冷哼一声。   “北境战事已定,我欲与陛下亲往北地行丰祭,众卿好生去研究一下立朝时期丰祭的礼制和流程吧。”   一句话,又是石破天惊。   打从灵帝开始,大雍的皇帝就没有出过京城的,去往苦寒的北地更是闻所未闻。   不过丰祭这事倒是有的,是大雍立朝时便有的规矩,传说是大学院的前身墨宗在第一次土豆丰收时举办的庆典,此后便一直流传了下来,主要还是庆贺丰收的喜悦。   皇家的丰祭是从雍高宗封慷开始的。   高宗年少时曾经念过墨宗的学堂,据说与济仁皇后还是同窗,帝后二人有着共同的墨宗记忆。   高宗登基以后,为了劝导农桑,特地把墨宗的丰祭引入皇室礼制。只是随着时间的流逝,这个祭礼逐渐变味,不但程序步骤越来越复杂,连主旨也由庆祝丰收变成了持续半个月的吃喝玩乐,饱受太后娘娘的嫌弃。   前段时间陛下下旨要礼部重修典籍,丰祭就在名列其中。   只是礼部尚书摸不准太后的脉门,不知道这位大雍最尊贵的女人想要什么样的祭典,一直也没拿出个章程出来。   没想到,这就要办典礼了?!   一时之间,众臣也不知道是该先吐槽太后任性还是御驾北地凶险,就这发愣的功夫太后已经一锤定音,施施然起身退了小朝。   大雍的皇帝要出京城去北地,这可是件大事,有心人立刻闻风而动。   现在已经没人再看清这个坐在皇座之上的小男孩了。他有一个非常聪明、善于弄权的母亲,有这母子俩在,朝中之前的乱局逐渐平息,各方派系的角逐也逐渐明朗。   强硬派崛起已经是注定的事实,西洋派虽然稳住了阵脚,但阁魁陈磬钟及一部分人的想法显然有了改变,西洋派内部现在正处于分裂合并、势力重整之中。   旧儒派受之前几个案件的牵连,无论是在朝堂还是地方,势力都在大大缩水。好在前段时间被枢机厅调查的几名官员大多出身西洋派,少部分隶属强硬派。旧儒派得以获得喘息之机,目前正默默蛰伏,伺机卷土重来。   有上位的就有失落的,皇椅上的屁股决定着某些人的脑袋和钱袋子,自然不能善罢甘休。   从京城到北地可走陆路也可走水路,御驾出行必然声势浩大,而且守卫严密。现在的兵部尚书乃是原北郡郡守萧卓,侍郎是前东海郡尉陈平,这些都是太后一手提拔上来的,是准准的太后党,想要做手脚就必须仔细谋划,摸准情报才有可能一击必中。   不,是必须一击必中,因为他们不可能会有第二次机会。   今上和太后,至少要干掉一个,无论是哪个都可以。   毕竟没了太后,封禾不过就是个不懂事的孩子,而没有了儿子的太后就去了成为太后的依仗,到时候再扶持一个新的宗亲上来,太后想像控制儿子一样控制对方,那就是妄想了。   对于某些人来说,大雍现在的朝局完全不符合他们的利益,必须想办法换掉,哪怕把水搅混了也好啊!   抱着这样的想法,太后要带着今上巡视北地的消息悄悄飞出了进宫,迅速传递到散落于大雍各地的阴暗角落。   有些人闻风而动,有些人谨慎观望,还有些人,已经准备赌上全部身家,只待一朝翻身。   只是,谁也想不到的是,正当所有人都在想方设法打探今上北巡的路线和日程之时,从京城直达北境黑水蛇镇的列车如往常一样缓缓启动。   只是这一次,车上坐着两个身份尊贵的乘客,正混杂在普通车厢中的普通乘客中,一路朝着北地风驰电掣地开去了。 第225章   蒸汽火车从京城车站出发,满载着一车乘客向北方大地驶去。   这是新开通不久的北境专线,途径北郡的邕城、绥城和定元,穿越乌知河和阿木尔河进入黑水蛇镇,再沿着海叶湖东侧的平原一路向北,抵达刚刚通车的国土最北疆——冻海港。   像这样的专线还有两条,都在紧锣密鼓的建设中。一旦建成,北境辽阔的土地将与北郡、西北郡紧密相连。而这些专线就像连接器官的血管,源源不断地输送并交换着生机和能量。   这列蒸汽火车是从北郡发出的,走完全程需要三天三夜的时间。看似平常火车其实并不普通,最后两节卧铺车厢是临时加挂上去的,从外表看上去和其他的车厢并无不同,试着车厢四壁和底座都做了全方位加固,足以一定口径内的火炮袭击。   这两节车厢当然是给今上和太后预备的,从北郡发出的列车经过秘密改装,进入京城火车站只做短暂停靠即发车返程,最大程度降低了有心人动手脚的可能性。   陛下的专列太过显眼,为了出行安全考虑,太后特地在丰南岛的军工厂定制了两节安全车厢,平时放在北境的仓库,需要的时候临时加挂开回来便可以使用,不显眼还安全。   如今在这两节车厢里的乘客大部分都是禁卫乔装改扮,偶尔有几个普通乘客混在其中,其身世和经历也都经过反复核查,确保不会有可疑细作混杂其中。   温太后希望用这样的方式让儿子感受一下大雍百姓的生活,而不是困在禁宫中,做一个不接地气、高高在上的孤家寡人。   其实当皇帝是件很辛苦的事,尤其是想做有为明君,做事便越发不能随心所欲,要受到很多因素的约束。   温太后希望儿子能青史留名,但她也是个普通的母亲,想看到自家的孩子健康快乐的成长,所以便安排了这次微服私访。既能让儿子看看新收复的壮美河山,又能在天地自然之间尽情玩耍,也算是给小皇帝辛苦学习一年的奖励。   “哇——”   小皇帝趴在车窗上,贪婪地望着窗外的景色。   他还依稀记得以前在老家的时候母亲带他出去游玩,自从进了京城做了皇帝,他就只能看见宫中那被高墙围起来的四四方方天空了。   “母……母亲,我们能到冻海吗?”   差点喊出在宫中的称呼,小皇帝临时改口,生怕身份暴露就得打道回宫。   出来之前母亲叮嘱过他,一定不能暴露自己的身份,暴露一国之主的身份是十分危险的事,被人知道他们是微服出行,那就只能回宫等着皇帝的倚仗了。   好不容易能出来游玩,谁想要回宫呢!   小皇帝用鼻孔喷气。   为了这趟旅程,他都忍痛没要求带上心爱的鸭鸭车,因为鸭鸭车全天下只有一辆,一亮相他的身份就暴露了。   “会的,只是现在还不是冻海结冰的时候,你看不到大海结冰的奇观。”   看不到也没什么呀,反正他连大海都没见过呢。   小皇帝打开车窗。   金秋十月,京城已经进入了秋季,从北面吹来的风中都带上了凉意。   咣当咣当咣当——   火车在铁轨上奔驰,不是发出悠长的汽笛,小皇帝听得如痴如醉,连太后招呼他吃饭的都没听到。   “陛下,娘娘,我们明早就能抵达邕城了。”   侍卫长对温太后禀报道。   “在邕城停车的时间大概十分钟,北郡卫戍军已经提前做好了安排。明日在站台上的乘客都是经过筛选的,卫戍军有三只小队在车站维持秩序,一只暗中警戒。如果陛下和娘娘需要在邕城停留,他们也做好了接应的准备。”   温太后点头,并没有说出之后的安排。   她对邕城没什么兴趣,但却打定主意带儿子在黑水蛇镇停留一天,她要亲眼看看大雍第一座黑火油加工厂的模样。   因为海叶湖附近发现了油苗,由青州商社投资并经营的黑火油加工厂产能稳步上升,后续配套的工坊也在紧锣密鼓的建造中,现在的黑水蛇镇已经不是在是以前鱼龙混杂的小村镇,而是大雍石化工业的新中心。   当然,出产的煤油就还是只要供应给遖峯卫戍军的。位于东海丰南岛上的军工厂正产出一辆辆内燃机履带车。这些战争利器会被第一时间送往条件适合的边境地区,协助卫戍军守卫国之疆土。   目前需求量最大的还是西北郡。西北的郡守素来被认为是兵部以下战力的第一梯队,现在又得了铁甲履带车更是如虎添翼,最近已经把战线堆到了乃乌拉河畔,打得叛乱部族抱头鼠窜。   根据崔慎上报的计划,等铁甲履带车的数量饱和,丰南军工厂将尝试造船用大功率内燃机及主要动力配套装置,其余部分由丰海船行负责建造,也亏得大雍国库有磺胺和化肥这两大利器开源节流,不然还真抗不住这样的更新换代!   唉,得想个办法拓展新财路了。   温太后略有些头痛。   可她从不后悔选择这条艰难的复兴之路。   自她嫁进皇族,便比其他人更看得清楚这世道有多么弱肉强食,和盗贼讲道义是天下最可笑的行为,没有力量你说什么别人都不会当回事。   大雍从不乏忠勇刚烈、不吝慷慨殉国的勇士,但却不能总是依靠勇士的献身苟活,超然的火力碾压才是正道。   毕竟立朝之初,泰相也是凭借着火炮和陌刀杀得西胡王庭毫无还手之力,避免了更多军卫和百姓的死伤,能靠火力解决就没必要牺牲人命。   所以她才会如此重视冉七郎,重视东海,重视钱酉匡。   是这些人让她看到了实现抱负的希望,给了她放手一搏的底气,也许在她有生之年,她真能把之前想过无数次的梦想变为现实,看到大雍如史书上记载的太宗时代,重现睥睨天下的盛况?!   一定可以的!   火车出了京城,便开始在山间和平原上交替穿行。   到了晚饭时间,车上提供简易的饭菜,可以到餐车用餐,也可以选择在自己的座位上吃自带的食物。许多乘客都开始在车厢里走动,活动坐得僵直的身躯,热络地彼此搭话。   温太后带着小皇帝也去了餐车,只是她选了最角落的座位,周围还坐了好几个乔装的随扈,把附近几张桌子都给占满了。   温太后饶有兴致地听着餐车里的对话。   这辆列车上的乘客大多要前往北境,听说那边建造了许多新工坊,很多人都想过去寻找机会。   有人是初来乍到,有人却已经尝到了甜头。于是后者便成为了所有人关注的重点,大家都想听他讲讲北境现在的情况。   “啥情况,我就是个种地的,年初跟着迁移团过去的,到了那边军卫已经给准备好了房屋还有粮食。种子和化肥都是赊账的,说好了等收了粮食折价还,还能租赁军卫农具和农机哩!”   那人是个憨厚的农人,之前是抱着碰运气的想法,跟家里的兄弟一起前往北境讨生活,也做好了吃苦受罪的准备。   苦肯定是苦的,毕竟几个老爷们都不擅长做饭做菜,每天吃的稀里糊涂,能填饱肚子就算满足。   但累……还真就没有想象中的那么累。虽然三兄弟分得了不少田地,但因为租赁了军卫的农机车,田里剩下的活计三个人拼命干也能够操持完。毕竟田地大了许多,真要说起来,单亩比之前在老家种地的时候还要轻省许多。   于是三兄弟一合计,便决定留下两人看田地,派他回老家接妻儿老小到北境。   “别的我不清楚,但那边的田是真好!”   那农人憨憨地抓了抓头。   “而且那边的军卫好像特别会种田,按照他们的方法施肥浇水,田里的苗眼见着一天比一天往上蹿。我活了这么大半辈子,从未见过这么好种的地啊!”   “收了这茬田,我们就能还清一部分饥荒,到时候再给家里添置些过日子的东西。我看那边也建了学塾,娃跟着过去也有书念,不耽误的。”   他这样说,车厢里的许多人都羡慕地吸气。   也不是所有人都奔着北境的大工坊,要是种地能够养家糊口那也有不少人动心。毕竟在其他地方地少人多,辛苦一年也就勉强填饱肚子。现在北境给地给房子还能赊账种子化肥,除了冷点远点好像也挑不出别的毛病。   嗐,庄稼人,在哪儿种地不是种啊?!为了生计背井离乡,祖宗也能谅解的吧。   “那现在去,还给分田吗?”   有人马上着急地问道。   那农人想了想,回答得有些犹豫。   “应该还有吧,那边地方可大了,一眼都望不到边,除了垦田的军卫屯所,好多地都空着哩。”   “最近据说海叶湖附近也开了新村,在招纳人过去垦田。只是你们要过去得先到黑水蛇县城,那边有管迁移的衙门,通过了他们的审查你们才能拿到路条,不然北境那么大,可不允许人乱走乱闯哩!” 第226章   北迁的农人说得实在,让很多前往北境寻找机会人的心中越发有了底,连带餐车车厢里的气氛也跟着轻松了起来。   小皇帝好奇地看着人群,他今天穿着浅色的常服,柔软的头发梳得规规矩矩的,露出一张白净但带着婴儿肥的小脸蛋。一双像母亲的眼睛大大圆圆,充满了孩童的心奋,却偏偏要把粉嘟嘟的嘴巴抿成一条直线,作出老成持重的模样。   阿平要淡定,不要大惊小怪!   小皇帝捏紧了小拳头,暗暗给自己打气。   不过就是在说农机车,冉师傅不是给你看过模型和图纸吗?要有山崩于前而面不改色的大将之风!   温太后看着儿子的模样暗暗好笑,越发觉得自己带他出来长见识是对的。   眼前的都是鲜活的人,是没有经过任何润色的真情实感和民俗风情,这比在书本上看到的干巴巴的描述更有冲击感,很难不让人印象深刻。   话匣子一打开,大家便七嘴八舌说什么的都有了。   有人说起北境新建设的黑火油加工场,据说半个墨宗大学院都跟着过去了,现在的黑水蛇镇比九凌城都热闹,街边转角便能看到不少身着常服或者校衣的墨宗学子,指不定坐你对面喝索饼的就是哪一科的教习或者大师。   黑水蛇镇的黑火油加工场已经开始有了稳定的产出,墨宗的大师们还找到了能够变废为宝的新办法,黑火油中的粗油加工后能够提炼出可以用在内燃铁马上的新燃料汽油,价廉物美速度快,现在已经开始公开贩售。   除了汽油,黑火油加工场还有一些其他的产出,这些产出也都是工业原料,吸引了不少实业者前往设厂。   开了工坊自然要招工,大量的青壮劳力涌向北地。当然其中有部分人像之前那位农人,是冲着可以免费分得田地的政策前往北地讨生活。但还有一部分人,他们接受过学塾的训练,或者之前便是从事相似工作的坊工,听说或者收到坊主的邀请去往黑水蛇镇,在新开设的工坊中做工。   这样的人并不在少数,黑水蛇镇也一日比一日热闹。之前只是一个荒僻的小镇,现在供养着这么多人吃喝,遍地都是商机。   都知道坊工手中有银钱,不少商户闻风而动。大商社找青州商社接洽火油成品的买卖,小商户租赁青州商社的门面经营生意,到处都是商机涌动。北境临时税务司刚被任命就连着加了四五日的班,出衙门的时候人都是飘的,直言收钱收到手发软,这辈子没见过这么银钱!   长途旅行令人疲惫,餐车又是唯一售卖温热食物的地方,自然吸引了很多乘客。   但他们中的大部分人都只是讨一些热水或者买碗最便宜的汤,就着自己带的饼子或者干粮解决一餐。都是去北境解决生计问题的,蒸汽火车票已然是笔花销,其他能节省的还是要节省的。   见此情景,餐车上的厨子也不气恼,依旧笑嘻嘻地给所有过来的人都加水盛汤,半点没有瞧不起人的意思。   闲下来的时候他自己也感叹。以前跟着师傅在酒楼后厨,见到的都是富贵老爷挑剔食材和味道,便以为外面食客都是这样。等到自己走出来独当一面才知道,平民百姓一日三餐能吃饱就已经是幸事,味道什么的真是不大重要,只要能饱腹就很高兴了。   温太后也给儿子买了一碗汤,汤桶端上来之前就被禁卫仔细检查过,确保没有下毒或者其他问题。   汤是最普通的瓜片汤,汤里漂着些星星点点的鸡蛋絮,水多瓜蛋少,味道着实不能算是好喝。   温太后在宫中虽然厉行节俭,但却不回亏待儿子的胃,御厨给小皇帝送上的都是精心烹制的食物,这样的一碗瓜片汤着实入不了小皇帝的口。   他想不喝,但又害怕母后责怪他浪费粮食。毕竟这汤是他之前看人喝的香甜便也央求母后给买的,圣人金口玉言,他是不能反悔的。   小皇帝纠结来纠结去,视线便落在理他们不远的另外一桌乘客身上。   也是一对母子,那小郎君的面前也摆着和自己一模一样的瓜片汤,但见他一口饼子一口汤,吃的十分香甜。   他也觉察到小皇帝的目光,但并不受干扰,而是在迅速吃掉一个饼子之后,从身旁的书袋中取出一册书卷,开始温习。   她母亲也不打扰他,把借了餐车的碗悄悄洗干净送回,然后坐在儿子身旁缝补衣物。   这时候,一个在东海行商的商户已经说起了最近开始流行起来的铁马赛,引得小皇帝饭吃的都有些心不在焉,小脑袋一直往外探出,竖起耳朵听那商户描述铁马赛的盛况。   唯有这小少年静心苦读,不时还用炭笔在桌上的草纸上验算,一副全不受干扰的模样,看得温太后在心中暗暗点头。   优秀学子嘛,温太后这个年纪的家长最喜欢了,便开始和那位母亲攀谈。   这一聊才知道,原来这对母子竟然是要去北境求学的。   “北境?北境有什么知名学府吗?”   温太后惊讶。   她心想不可能有啊,北地这才收回来多久,之前的拉西亚人和海倭人都只顾着抓奴隶挖矿,哪有心思举办什么学堂?北地在教育这块一直是块大荒地。   前段时间礼部尚书吕弘还上了奏表,讨论北地治学的问题,不过以为北地的移民都是刚刚迁过去的,适龄学童十分稀少,这事就还有规划的空间。   这母子俩,去北地学什么?   “我儿叫李腾,明年便要入墨宗大学院了,还没想要选哪一科,听说现在大学院的大师都在北地,他就想来提前看看。”   这位母亲说话十分实在,半点都不藏私,三两句就把儿子的老底倒得干干净净。   “我和我们家那口子都是在东海的场坊里做工的,这孩子从小便仰慕冉七郎,立志要考入墨宗大学院。我们两口子啥也不懂,想着孩子用功读书总没错,没想到这小子还真挺争气,竟然就考上了。”   “现在他因为选科目而犹豫不决,我们当爹娘的哪懂这些。听说墨宗的教习都在北地,就带他看看这北地的黑火油加工场,看他是想选化物科还是机关科。”   温太后:……   如果墨宗的规矩没改,那可是成绩排名前三的优秀考生才能自行选择科目。冉七郎便是他那一年的第一名,这才几年过去,东海就又出了一个前三,可以说是风水宝地了。   太后下意识地看向自己儿子。   正沉浸在“铁马赛真热闹”中的小皇帝瑟缩了一下,缓缓转头,正对上母亲复杂的眼神。   怎……怎么了嘛……   他……他不就是听得入迷了吗?宫里没人跟他讲铁马赛,他……他也想看……   小皇帝看了看母亲,又顺着母亲的视线看向对面,幼小的心灵受到了冲击。   那个小哥哥竟然在演算……而且算式列的好长,他算的好快!   “阿平。”   这时候,温太后忽然开口了。   她温柔地摸了摸儿子的头,指了指对面的小少年。   “看看人家,小小年纪已经被墨宗大学院录用了,真是少年英才。”   雍禾:……!   偏巧这时候李腾也抬起眼,目光正对上对面的豆丁。   这是光政帝与他日后首相的首次碰面。双方的第一印象都不算好,主要封禾担心被天才卷死,而李腾则是觉得对面的小孩张着嘴巴傻乎乎,好像不是很聪明。   他不感兴趣地低下头,手中的炭笔却几乎算出了虚影,这个场景让小皇帝封禾瞬间便感受到了压力。   就……   好像忽然能够明白灵帝为什么开始求神拜佛了呢!   天赋平平的可怜人天天一群聪明人围在当中,被迫听自己听不懂的话,想自己根本想不明白的事,没准儿还会被嘲笑,好像也只有玄学和神仙才能解脱!   他明明也很努力,每天都会按时起床温习功课,可他却永远做不到像对面小哥哥这种程度,和冉先生更是没办法比,所以注定没办法成为母亲喜欢的那种孩子。   小皇帝丧气地垂头,抿了抿嘴,铁马赛的故事也不能让他高兴起来。   这种心情一只持续到他们回到自己的车厢,小皇帝感觉有一只温暖的手摸上了自己的头。   一国之君的脑袋岂是什么人都能摸的,伸手的必然也只能是当今太后。   “阿平怎么不高兴了?”   温太后柔声问儿子道。   “没有不高兴……”   小皇帝扭了扭手指,小心地看向母亲。   “……那个……那个李腾好厉害,阿平……阿平比不上。”   “的确很出色,小小年纪就考中大学院,比很多同龄人都聪明。”   温太后微笑。   “但阿平也很厉害啊。”   “阿平能够坦然承认别人的优秀,阿平是个心胸宽广的好孩子。”   诶……是吗?   “是的。”   温太后拉着儿子的手,走到火车窗边坐下,指着窗外的夜空给他看。   “每个人都有不同的本领,就像晚上的星星和白天的云朵,是不是都很好看?”   “但星星的光在白天是看不到的,云在晚上会被遮掩。阿平不需要比所有的星星和云朵出色,但是要把星星和云朵都放在适合他们的地方。”   “这可能是天下最重要也是最困难的工作了。” 第227章   天下最重要……也最困难的工作,只有他才能完成……吗?   小皇帝的心中陡然生出了一种自豪感。   虽然不知道自己能不能做到最好,但这种独一无二的被需要感还是很好慰藉到了封禾的身心,让他这个蔫吧吧的小白菜吸饱了水分,瞬间支棱了起来。   “……就是梁先生说的知人善任么?”   温太后笑了。   “是,就是梁大师说的知人善任。”   她把儿子搂得更紧了些,像是一对普通母子般的亲昵闲谈。   “天下没有完人,谁都有自己的缺点,有缺点不代表不能用,但怎么用人,需要上位者的比较和选择。”   “就像阿平常玩的巧板,要把适合的形状放在适合的位置,这样板面才能平整。”   温太后慢悠悠地说,小皇帝依偎在母亲的怀中,享受着难得的亲情时光。   他已经很久没有和母亲一起旅行了,上一次还是他们从老家赶来京城,前途未卜,母亲的神情从未有一刻的放松。   现在就不一样了。   虽然母后还是会皱眉会焦虑,但时不时也能看到她的笑容和得意,尤其是在最近,母亲的眼神已经比之前温和了许多。   就这样下去吧。   小皇帝默默的想。   他一定会好好拼巧板,把适合的人放在适合的地方,不让母亲失望。   蒸汽火车到达黑水蛇镇的时候,温太后带着小皇帝下了列车。他们决定在黑水蛇镇住上两日,看看江北煤矿和黑火油加工场,等两日后折返的列车再度进站,他们在继续接下来的行程。   李腾母子也下了车。因为都要去黑火油加工场,所以温太后便邀请二人同行。   面对丝毫不浪费时间、坐在蒸汽车上也潜心研读卷籍的李腾,小皇帝已经不再感觉焦虑,反而饶有兴致地观察起对方的表情和习惯。他参照梁师教授的识人之道,在心中默默分析比较,竟然也颇有心得。   在日后的史书记载中,光政帝与李腾这对著名的冤种君臣为后世贡献了无数君臣斗的段子,偏偏又在几次重大节点中默契配合,完美推动了时代最重要的一次政治改革,稳固了大雍工业发展的根基。   史学家们对于光政帝和李相的相处模式十分好奇。   据说李相是个绝顶聪慧的天才,超高的智商让他看待世事的角度和高度都与常人不同,对于决策的推演和计算普通人根本看不明白。   光政帝的脑子也很不错,但跟李相比起来还是差了不少,属于普通人中的聪明人,并没有超出平均线很多。   可在这对君臣的对弈中,光政帝反而是时常占优势的那一方。李相爷虽然精于计算,但光政帝似乎总能料敌机先,提前就猜到李相的想法。   所以坊间也有种传言,说光政帝其实是时代第一聪明人,无论智商和情商都远在其他人之上。   之所以表现得那么“平庸”,是因为圣德太后积威甚重,光政帝年幼时为了自保才养成了“大智若愚”的习惯。   但是愚着愚着,光政帝就觉得这种躺平的生活十分轻松,所以亲政后也不愿意再奋起为天下卖血汗,除了政改等重大事情上会“醍醐灌顶”外,其余的时间大都在摸鱼。   当然这都是后世流传的小道野史,在正式的史书中根本没有记载。不过如果光政帝真的能看到,那他多半会沧桑的一笑——聪明是真不聪明,唯勤奋尔。   打小就挑战了最高难度的样本,看别人可不是就容易多了么!   不过现在的两君臣的关系还没那么复杂。   因着温太后的关系,小皇帝和李腾获得了参观了黑火油加工场的机会。小皇帝纯粹是在看热闹,他觉得这些高塔和巨炉十分有气势,隆隆作响的轰鸣声也极具震撼。   李腾则是见到了几位他心心念念的墨宗大师,尤其是郑闵鸿郑院长,李腾还有幸和郑院长交谈了几句,激动地小脸发红。   郑院长当然认得太后和今上,惊愕之余倒也反应极快,半点都没有泄露二人的身份。   只是到底是当今天子,又是自己之前教授过的学生,郑先生对于小皇帝的态度十分温和,不但耐心给他介绍各种高炉反应,还很关切地问起他最近的功课情况。   小皇帝:……并不想要这种关心!   这个问题温太后替儿子答了,但是说的比较含混,只说请了东海的人过来替了机关课,避免儿子产生厌学情绪。   听她这样说,郑院长叹了口气。   他当然明白太后的意思,多半是之前教授机关课的那个学究又犯了老病。   “偏见,做学问的人最是要不得。”   但说也没用,世人的偏见不是一天两天就能消除的,这一点温太后也心知肚明。   她当时也很生气,但又觉得如果因为偏见而追究一个老头的罪责,便更落实了皇室封家没气量还没脑子这个论断,只能自己暗暗憋气。   好在大雍的学问家也不是只有宋老头那种,新一代的冉七郎、虞三郎等人已经成长了起来,而且隐约已经有了青出于蓝的趋势。   所以她才要带着儿子出来看看,让帝国未来的君主看清这个时代的大势,才不会因为禁宫的一方天空而被蒙蔽,坐井观天铸下大错!   “这个地方,说是举国学子之力也不为过了。”   午餐的时候,郑院长感慨地讲起黑火油加工场的筹建始末。   他为了这黑火油奔走了大半辈子,终于在暮年得偿所愿,一说起这个就停不下来。   “不单单是墨宗大学院,还有朝中各处学堂和书院,所有能挨上关系的院系都派人过来支援,还有的人是在脱不开身,气得在家中指天骂地。”   “冉七郎设计了复合蒸馏塔的模型,并且提出了对于粗加工汽油的实用计划,这让我们大受启发。”   “我们验证了这个思路,然后作出了改进,现在黑火油加工场对于原料的利用效率十分高,很多以前被丢弃的原料现在都成了宝贝。比如汽油,你们应该都听说过铁马赛,其实铁马烧的就是我们产出的汽油,我们还有另外一种主要的动力油叫柴油,只是目前供应民间有限。等以后加工场的产能上来了,你们就能看到更多的汽油铁马和柴油车,这都是在大雍才独有的车!”   小皇帝听得与有荣焉。   他其实不大明白副产品之类的,但他却认识冉七郎,知道内燃车!   他的鸭鸭车就是烧柴油的,平时都会有内侍帮他加好油料。不过母亲说现在油料有限,柴油还要给边军守卫疆土,所以他能开鸭鸭车的机会也不多。   但不管怎么说,内燃车他知道呀!   听了大半日,总算找到了一个自己能够插上嘴的话题,小皇帝觉得十分兴奋。   一开始他还有点胆怯,很怕自己说错话惹人笑话。可当他看到李腾惊讶的眼神和不时点头的郑师,小皇帝就知道自己讲的内容半点不差,心里的底气更是一波顶一波。   “虽然是柴油车,但内里的结构也不尽相同。比如鸭……农机车就用了明火,速度比不得喷油汽的车速度快!”   总算小皇帝还记得自己的鸭鸭车是天下独一辆,真要说出来就等于自曝身份,所以及时改口。   不过托鸭鸭车的福,他对于内燃车的了解倒不是一般人能比拟的,就连郑闵鸿都感觉惊讶,毕竟他是小皇帝的启蒙老师,封禾并不是个天资绝顶的小孩。   “少爷说的很对。”   郑闵鸿给了小皇帝一个鼓励的笑容。   “机关学繁复艰深,看来这段时间少爷学业是精进了不少啊。”   得到了郑师的表扬,小皇帝的心就跟吃了蜜一样,觉得今天的天空都格外的高远。   而更让他惊喜的,则是李腾艳羡的眼神。   一直保持高冷的小哥哥第一次主动跟他搭话,小声问他是不是见过冉七郎本人。   小皇帝骄傲地挺起胸脯。   见过,他当然见过,他不但见过他还收到冉师傅给的礼物呢!   “冉七郎亲自给你上课吗?”   李腾的眼睛泛着火光。   从小到大,冉七郎对他来说都是天神一样的存在!   冉七郎的工坊给了他们一家人生计,给了他读书识字的机会,可他从来都没见过冉七郎本人!   他倒是听人讲过很多冉七郎的传闻,他也见过青州城中的冉家老宅。可听过和见过是两回事!他这个土生土长的东海人都没这个机会,这个京城来的小豆丁凭什么?!   毕竟还是个小少年,未来的李相还没有成年之后的城府,心里想的几乎立刻就在脸上表现了出来。   小皇帝马上就捕捉到了,心中的得意越发要满的溢出来。   虽然他不能说出鸭鸭车的存在,但他可以绘声绘色地给小天才讲起冉师傅给他上课、陪他玩耍,就让小天才羡慕嫉妒恨去吧!   冉师傅说得对,努力果然就会有收获!他喜欢冉师傅,对鸭鸭车上心,这不就有回报了吗?! 第228章   太后带着小皇帝在北境秘密巡游,远在仙匀城的金川吉也没闲着,一大早便带着随扈在码头等船。   今天是他同父异母的姐姐金川苏菲亚抵达的日子,金川一郎对这个一直活动在海西州的女儿十分看重,特地点名要金川吉来亲自接人。   金川吉心里老大的不情愿。   他其实不大瞧得起父亲这个私生女,毕竟有一半不洁的血统。这样的孩子在海倭国,便是主家的血脉也只能做个改了姓氏的庶民,根本不能获得贵族身份。   偏偏,他的父亲,竟然允许那个浪荡的女人以金川为姓,还公开承认了她的身份,这让金川吉感到十分羞耻。   他还记得以前在学校读书,他的同学经常会向他打听金川苏菲亚的事。这其中固然有少年的好奇,但更多的还是充满而已的窥探。金川吉的同学们都知道他有个在海西州上流社会做交际花的姐姐。少年们不懂什么细作间谍之类的,他们只把金川苏菲亚当成是海西州的艺伎,就是那种每天晚上坐在游原小馆中,等待他们父兄亵玩的女人。   金川吉觉得无比屈辱。   整个少年时代,他都是在这种压抑和苦闷中度过的。他一度极其憎恨父亲,不明白他为什么会让这种卑贱的女人进入家族,他甚至谋划过前往海西州,为家族彻底解决整个祸患。   所幸金川一郎及时觉察到儿子的不对劲,找了金川吉谈话,这才解开了儿子的心结。   啊……原来都是为了主上的大业!   金川吉的心平静了,但年少屈辱的感觉太过深刻,让他对“金川苏菲亚”这个名字始终无法脱敏。   他始终无法接受那个女人为血脉相连的亲族,只好自我催眠她是个完成主上大业的工具,仿佛这样才能维持表面上的礼貌。   但是这一次,不一样。   海倭国在与大雍的对峙中接连受挫,丧失掉经营百年才好不容易吞入口中的土地,被一招打回原型不说,五大军团还打没了两支,一名亲王玉碎,损失不可谓不惨重。   松宫亲王殉国以后,他的父亲金川一郎掌握了外务大权,金川吉也着实跟着扬眉吐气。他本想借着这次机会大干一场,结果没料到自己计划周密的行动竟然失败了,不但没能暗杀掉任务目标,还白白搭上了几名人手。   好在他父亲金川一郎早有安排,指点他去联系清江教,借助对方的力量借刀杀人。   最后的结果虽然是失败了,但大雍军卫的注意力都放在清江教上,倒是没有太过联想到海倭国的细作。   金川吉松了口气。   人手虽然损失不少,但总体来说倒还可以承受。   只是他这一腔抱负到底还是落空了,之前在坂利家武官面前说得信誓旦旦,结果实施起来计划都变成了一纸空文,这让年轻气盛的金川吉觉得十分没有面子。   今天父亲又让他来接金川苏菲亚回家,金川吉觉得父亲对自己失望了,竟然都让他做起了跑腿的活计,心里这个不是滋味。   正想着,海船悠长的汽笛声响起,一艘巨大的邮轮缓缓驶入了仙匀港5号码头。   这是近段时间中少有的海西洲客货船,一进港就被码头等待的人群蜂拥而上,把舷梯围了个水泄不通。   如今海西洲遍地战火,有大半数的国家都卷入了战争。   原本的中转重镇东安图海成为了联军和盟国烈斗的战场,铁甲舰船四处横行,本着掐死对方补给线的想法,拉西亚和盟国彻底封锁了远海贸易的主通道,逼得联军属地的客船货船都要绕路很远才能进入通往东方的航线。   没有粮食、没有补给,城市变成了废墟,大炮和火枪的弹丸不时在身边飞过,到处都是逃难的流民。   生死危机之中,人性中的晦暗就再难遮掩,弱肉强食成为了乱世中的唯一法则。   暴力、伤害、饥饿……有人承受不来,便想法设法地逃离,平和且远离战火的东方变成了一个适合的选择。   只是,想来大雍也不是那么容易的。   在许多海西人眼中,大雍是个还算富庶但十分愚昧的地方。生活在那边的都是劣等人,天生血脉便不如海西人高贵,海西州的科学他们听不懂也不配懂。   虽然是在逃难,但很多人还是放不下高高在上的架子,觉得自己就算去到大雍也是上等人。   他们的这种想法很快便被打脸。   首先他们根本买不到前往大雍的船票,现在还能开往东方的船十分稀少,一票难求,黑市已经被炒出了天价。   就算是侥幸拿到票的幸运儿,在面对大雍使领馆的枢机调查时也很难通过。   大雍与海西州并无接收难民或是移民的条约,盖因傲慢的海西领主们从来都不把东方的“劣等人”当成平等的存在,在中间设置了层层阻碍,现在反倒成了拦住海西难民的关卡。   “自作孽,不可活。”   再次抵达海西州卖药的金弼冷笑一声。   战争打了一年,双方已经从一开始的意气之争动了真火,投入的人力物力和财力都达到了一个惊人的数字。   事态进展到这个程度,就算现在有人想要抽身也是不可能的,前期投入的战争成本要是收不回来,迎接他们的就是灭顶之灾,所以就算咬着牙也得坚持下去。   但火炮可以多造,人死却不能复生。二、三季度联军与盟国之间打了几场遭遇战,许多士兵都因伤不得不脱离战场,四季度的冬日暂时进入了休战期。   但谁都知道,这场战争暂时是不可能停止的,等到明年春暖花开的时候,战火会被再度点燃,仇恨和愤怒会卷走无数的生命。   所以这个冬歇期就是恢复元气,巩固实力的机会,无论是联军还是盟国都不愿放过。   他们需要在这段时间建筑更坚固的工事,征召和治疗更多的士兵,补充之前消耗的火器,争取在明年开战之时,能够一举击败对手。   也正是都打着这样的算盘,来自神秘东方商社的货船便成了东安图海上唯一能够自由通行的船只。   磺胺药和好得快,无论是贵族还是平民,现在的海西州已经脱离不开这两种抗感染的神药。   尤其是交战双方的军队,一开始只被当城无所谓的战损,现在则成为了不可承受之重,减员成为联军和盟国最头疼的问题。   好得快!他们需要更多的好得快!   好得快能够控制感染,让伤兵重新投入战场,而且价格十分低廉,这就是解决减员的最佳方案!   于是拉西亚大公和米列颠摄政王同时想到了那个商社,那个昂德兰商人运营的商社,只有他们才能找到渠道提供珍贵的药物!   于是在双方的默契之下,新元商社成了唯一一个能够自由往来战区的特例。   “那个可恶的雍人!”   米列颠摄政王狠狠地摔了一个瓷瓶。   “竟然给交战双方都卖药,而且还限定数量!”   “结果我们在海西州打仗,他在一旁大发战争财,真是可恶的混蛋啊!”   可生气也没用,这样做的也不是新元商社一家。   事实上,从战争开始的那一刻,海西州大陆上的昂德兰商人也都跟着行动了起来,做着和高文渊差不多的事。   只是,高少爷毕竟长着一张东方脸孔,即便手中握着代表昂德兰商人身份的远海贸易许可证,米列颠摄政王也从没把他真当成昂德兰商会的人。   便宜被昂德兰占了就占了,要是换成大雍人就罪不可恕!   明明应该是被米列颠吸血的地方,现在竟敢反过来占主人的便宜,简直就是个笑话!   可生气归生气,高贵的摄政王阁下也只能在自己的办公室内摔摔东西,也不敢真对新元商社出手。   别的不说,单就磺胺药和好得快这个渠道,得罪了新元商社就等于断了自家的补给线,白白让萨巴诺茨占了便宜,所以只能默默忍下这口恶气。   “摄政王阁下,昂德兰商会的会长阿尔贝雷德先生到了。”   门外有侍从通报道。   米列颠摄政王深吸一口气,起身走到镜子前整理了一下自己。   今天他要和阿尔贝雷德会面,商讨接下来的战争借款问题。   仗打到现在,每一天的花销都是一个天文数字。冬歇期虽然暂时停火,但也是储存军备的关键时间,没有钱什么都做不了,明年开春就只能等着战败被送上断头台。   摄政王怎么允许自己落到那样的境地呢?   没有钱,就算是借也要维持下去,反正只要得到了新土地,地上的一切都可以用来还债,昂德兰商人不挑剔的。   “阁下,昂德兰商会的借款利息实在太高了!以现在的利息额,我们必须吞下整个路德国,拿他们三年的税收才能还清欠款!”   他的幕僚一脸担忧。   “要是再借下去的话,恐怕还要加上卢克索和米列颠本土的两年税收,我们扛不住的!”   “扛不住也得抗!”   摄政王一边往会客厅走,一边自己嘟囔。   “阿尔贝雷德还是可以信任的,他比那些东方人有信誉多了!”   “梅里耶和海倭人那个私生女,竟然还敢来游说和我们合作进攻大雍!”   “哼,海倭人那个叫濑户的大师靠着假火箭图纸骗走了我一大笔钱,那女人竟然还好意思过来跟我谈结盟,她是疯了吗?!” 第229章   关于假图纸这事,米列颠摄政王一想起来就气不打一处来。   他这不也是想帮着联军增加战力吗?!仗打到现在都进入了僵持期,联军和盟国谁都不能把对方彻底干掉,每天烧掉的金钱和物资已经到了天文数字,再这样耗下去最后赚钱的就只有昂德兰商会那群吸血鬼了!   总得想个办法……   要说他能从一众大贵族中脱颖而出成为摄政王那不是没原因的,很快便找到了门路。   在遥远的东方,被萨巴诺茨瞒得死死的东部战场,著名的维尔戈里骑兵团最近遭遇了惨败,据说已经全军覆没了!   收到这里消息的摄政王都被惊到了!   维尔戈里骑兵团在历史上曾经是马踏海西大陆的一支劲旅,是拉西亚大公国数个以勇猛著称的重骑兵之一,专门被用来开疆拓土,满族拉西亚贵族对于土地的贪婪。   这样一支重骑兵……竟然全军覆没了?!   他有点不敢置信,便又让手下的细作去仔细调查。最后的结果还是一样,不但维尔戈里没了,大雍的西北卫戍军还扬了德萨科重骑兵,拉西亚的东部战线全线告急,现在只能龟缩在百年前的实际控制线苟且,能多守一天算一天。   这个消息被萨巴诺茨瞒得死死的,哪怕是大公国内都知之甚少。毕竟拉西亚人更关注海西州,他们觉得海西州是他们祖先生活的地方,也是他们的应得之地。   至于遥远的东部战线……那不过就是大公的私人庄园罢了。   刚收到消息的摄政王其实十分兴奋。现在西部战线陷入了僵局,如果能够让大雍配合联军进攻拉西亚的东部战线,那么双方便能形成两向夹击的合力,联军的压力也能大大减轻。   进一步讲,如果大雍能派军队来海西州作战,那更可以节省联军的物资和人员。虽然那些大雍人都是劣等人,但劣等人有劣等人的用处,听说他们从很早以前便使用老火铳和拉西亚人作战,冲锋送死是足够的,还能节省联军的军需和火力。   抱着这样的想法,米列颠摄政王纡尊降贵,让总理大臣给大雍的皇帝写了一封信。   信的主要内容说的就是拉西亚人野蛮危险,大雍与联军一样都面临同盟的武力威胁,不如双方携手合作,大雍派遣远征军来海西州加入联军云云。   然而被拒绝了。   信是以大雍阁魁陈磬钟的名义回的,整整一篇苍劲的墨笔正楷,中心意思是海西州太过遥远,大雍国力有限,不准备加入你们任何一方。   但是做生意,那就都可以的,我们的磺胺和化肥都很好,棉布产量也足够满足你们的军需。打仗很消耗物资的,要是有需要千万不要客气,我们这边可以提供定制。   米列颠摄政王:……   他尤不死心,毕竟在他看来,现在是进攻拉西亚的最佳时间。趁你病要你命,一旦彻底干掉了萨巴诺茨,那么大雍百年前被侵占的土地就有了着落,大雍的皇帝不应该放弃这个机会。   “那个小孩不懂事,他身边的大人没人教教他吗?!”   米列颠摄政王气得摔了一个瓷杯。   “那个陈磬钟,他以前不是贝罗毕大学的优秀毕业生吗?你们之前不是说他是倾向海西州的亲和派,这回怎么油盐不进呢?!”   “不在这时候出兵,他准备等战争结束再单独挑战拉西亚人吗?!他以为他是谁?圣灵骑士团!?”   “而且一旦战事结束,我们会接管整个拉西亚的土地,到时候他们想再拿回当初被拉西亚人抢走的地方是绝对不可能的,我不会把我们士兵流血得来的土地再给别人,他们想要必须自己参战!”   摄政王在办公室大发雷霆,可出了门还要假装淡定,毕竟和大雍的生意还是要做的。尤其是在海西州的许多城镇都被打成废墟的情况下,来自东方的补给就更不能停。   他亲笔给大雍的小皇帝写了一封信,信上用长辈的口吻分析厉害,苦口婆心地劝说小皇帝派遣军队参战。   然后他也收到了回信,内容却与他期待的相去甚远。小皇帝不但没有答应,而且还用对等的口吻给他做了明确的答复——大雍对海西战事没兴趣。   可把摄政王气了个倒仰,“愚昧”、“不开化”、“不配文明社会”之类的老调重弹,还恨恨地放话,等解决了萨巴诺茨之后就要挥兵大雍,把边境推到乌知河以南!   “他们就不担心拉西亚赢了以后会掉头对付他们么!?女人真是短视!”   摄政王一屁股坐在椅子上,呼呼地喘着粗气。   一旁的幕僚偷眼观望了一会儿,眼见着上司越说越生气,犹豫了一会儿,最后只得硬着头皮递上了一份文报。   文报是关于大雍西北卫戍军与拉西亚军团的战情,上面重点提到了雍朝军队使用的一些新型火器。   这样的文报摄政王也不是第一次收到,他也听说雍人造出了诸如飞羽火箭弹和履带车之类的兵器,只是都不如此情此景具有冲击。   他忽然明白了为什么雍朝的那个小皇帝敢这样明目张胆地拒绝他,因为人家根本就不需要借助他们的力量收复疆土!   拥有那么多新式火器的大雍卫戍军,再也不是以前那支需要拼恨劲儿才能获胜的军队,他们自身的火力足以碾压全盛时期的萨班诺茨!   所以,为什么要跟联军合作呢?与自己一点好处都没有,参战才是傻瓜。   想通了这一点,摄政王的愤怒奇迹地平息了。   虽然依旧对小皇帝的态度不满,可那也只是自尊心上的无法接受,与之前的荒谬感完全不能比较。   “既然大雍的火器在对战拉西亚骑兵的时候有奇效,那么我们能不能从他们手中购置一批?”   摄政王是个很现实的人,马上就想到了合作的可能。   是了,他之前怎么没想到!他可以和大雍做生意啊!   陈磬钟在给总理大臣的信中不是说了,欢迎同大雍的工场做生意,这不就等于给了承诺?   (陈磬钟:不!我没有!我说的是磺胺和化肥!)   左右也没撕破脸,摄政王便又给小皇帝写了一封信,信中明确表达了自己想要从大雍购买火器的意愿。   然后他很快收到了回信,信中说飞羽火箭弹和铁甲履带车都不外售,可如果联军有需要,大雍的工坊可以提供一批定制的连发枪,但需要联军用指定的技术设备交换。   摄政王想了想,拒绝了。   虽然也听过大雍连发枪的威力,但米列颠同样也有自己的军工厂,对于枪的需求并不迫切。   比起连发枪,他更想要飞羽火箭弹和铁甲履带车。偏巧这时候有人声称能够拿出飞羽火箭弹的图纸,摄政王很可耻地动心了。   人是在一艘从海倭国前往米列颠的货船上找到的,据说是从濑户城里逃出来的匠人,因为海倭国的内部斗争受了牵连,不得已才出逃到海西洲。   这名自称叫冯天一吉郎的匠人十分健谈,虽然米列颠语说的乱七八糟,可他的肢体语言十分丰富,比比划划也能让对方明白自己的意思。   比起内敛又排外的海倭人,冯天一吉郎的性格着实不让人讨厌。他又拿得出一部分火箭弹图纸,马上就被护送到米列颠摄政王的面前。   “这真的是大雍的飞羽火箭弹?”   摄政王翻了翻图纸。   “大雍的图纸为什么会落在海倭人的手中?你到底是什么人?”   这事透着古怪,但摄政王让人看过图纸,这的确又很像是某种火器的设计图。   冯天一吉郎给出的解释是自己受雇于新川家,新川大人从阊洲冉氏火器场购置了一批飞羽火箭弹,提供给他们拆解并仿制出了图纸。阊洲冉氏和东海冉氏原本是一家,这飞羽火箭弹便是冉家的传家宝,分家的时候一家得了一份,所以飞羽火箭弹阊洲和东海都是正宗。   反正拉拉杂杂说了一大通,外人听着就跟通俗小说一样,情节倒也合情合理。   摄政王半信半疑,抱着试试看的态度买下了冯天一吉郎的图纸,交给皇家科学会研究。   一开始事情倒是很顺利,科学会的会长对这份图纸十分有兴趣。可研究了一段时间便陷入了瓶颈,无论科学会的教授们怎么尝试,有些问题始终无法解决。最终,教授们无奈地给出了结论——这份图纸有问题,造出来的火箭弹根本无法实用。   得,钱白花了。   摄政王气得签发了逮捕令,悬赏捉拿那个濑户匠人冯天一吉郎。   结果冯天一吉郎没找到,梅里耶男爵夫人生的那个私生女倒是找上了门,还说愿意给摄政王牵线搭桥,与海倭国结盟合作,共同瓜分大雍。   为了增加可信度,金川苏菲亚不但拿出了海倭国内阁的授权书,言语中还满是骄傲地提到了海倭国非凡的国力。比如勇猛的番团、渗透在大雍各处的细作,以及强大的火器制造能力。   “细村田的设计虽然参照了巴虎罗孚,但改进后却比巴虎罗孚威力强大了许多。前段时间濑户城里的大匠们还研究出了火箭弹的制法,火箭弹您应该听说过吧,雍人用这东西重创拉西亚骑兵,如果贵国银行愿意向我国发放贷款,这种火器完全可以向贵国售卖。”   摄政王:……   妈的,还来?!   正中雷区! 第230章   在摄政王的雷点上反复横跳,金川苏菲亚当然不可能得到什么好脸色,话还没说完就被撵走了。   她现在在海西州的处境并不好。因为路德国王的暴毙,她的母亲梅里耶男爵夫人也很难再保持之前的影响力,尤其是在王位之争爆发以后,贝塔林的贵族都因为阵营而忙着站队,谁还在乎一个死去国王的情妇!?   梅里耶夫人也尝试过自救,无奈她押错了宝,选择追随的坎桑亲王是根墙头草,自己左右摇摆不说,偏偏背后的勾当还被人给爆了出来,早早便失去了竞争资格。   梅里耶夫人失势了,她的私生女金川苏菲亚别无选择,只能倚靠父族。   她原本就是金川一郎刻意培养出的艳谍,小小年纪便在名利场中打混,穿梭在权贵之间的活计更是驾轻就熟。   金川苏菲亚对自己其实还是很有信心的。海西州的贵族虽然看不起东方人,但海倭人和雍人还是有等级差距的,更别说她还有一半的海西血统,这让她比普通的海倭女谍更容易达成目标。   对于与米列颠摄政王的合作,金川苏菲亚抱有很大的期待,结果话刚说了一半就被撵了出来,又气又急的金川苏菲亚百思不得其解,刚上蒸汽车便着急地跟身边人询问。   “到底哪里有问题?我说错了什么吗?!”   身边人也茫然地摇头。   她是外务部的联络人,金川苏菲亚觐见米列颠摄政王的时候她全程陪在一旁,金川小姐的话术都是之前便核对过许多遍的,说的没有任何问题。   那为什么……摄政王忽然发火了呢?!   其实这事儿也不怪金川苏菲亚,主要是桧木宫为了遮掩自己的罪责,强行抹平了关于“濑户火箭弹”的消息。   现在在海倭国内,所有关于新川和松宫的话题都被镇压,远在海西洲的外务部谍报小组自然也被蒙在鼓里,拿到的还是之前大肆宣传的版本。   结果,就这个火箭弹,踩雷了。   摄政王震怒,金川等人非常重视,死都要查个明白。   他们很快查到了冯天一吉郎的存在。   “冯天一吉郎……”   金川苏菲亚看向联络人。   她虽然有一半的海倭血统,但从小却是在路德国长大,对于海倭国的民俗民风并不十分了解。   “这个冯天一吉郎……”   “我们海倭国根本就没有这个姓!”   联络人咬牙切齿地说道。   “我们根本就没有冯或者冯天或者冯天一这种奇怪的姓,一吉郎是类似口语的翻译,若要落在纸面也没有这种名字的写法!”   “这些海西人都是傻瓜吗!?这么明显的错误都没发现,竟然还相信那是我们海倭国的人,真是一点常识都没有!”   联络人破口大骂,言语粗鄙不堪,听得金川苏菲亚自皱眉。   她其实很能理解米列颠摄政王的心情。不管是冯天-一吉郎,还是冯天一-吉郎,反正这名字看上去不就是海倭人吗?!   海西洲的人是不屑于去学习海倭人的语言的,从来就只有这么不开化的文明毕恭毕敬地使用海西洲的预言交流,所以谁会把劣等人的命名习惯当成常识!?   联络人也太看得起自己的国家了!   可这样的话她却不能说,毕竟她金川苏菲亚现在是绑在海倭国这条战船上,这个冯天一吉郎是个冒牌货,他假冒了海倭人的身份,这也直接导致她的游说任务失败。   “那个冯天一吉郎能找到吗?”   金川苏菲亚皱眉问联络人。   为今之计,只有尽快找到冯天一吉郎,把他送给米列颠摄政王澄清事实,否则她有理都说不清!   于是抓捕冯天一吉郎的人马又多了一支,两伙人冒着生命危险在战火遍布的海西洲找人,结果这个冯天一吉郎就像凭空蒸发了一样,半点消息都摸不着。   无奈之下,金川苏菲亚只能先返回海倭国,向她父亲汇报海西洲的情况。   金川苏菲亚刚走下船舷就看到了自己同父异母的弟弟金川吉。两姐弟上次见面是在两年前金川苏菲亚回国的时候,说起来也有很长一段时间碰面了。   但两人的态度却并不热络。   金川吉一脸不情愿,金川苏菲亚则完全程看窗外风景,两姐弟在途中没有半点交流互动。   看着看着,金川苏菲亚的眉头就微微皱了起来。   两年过去,这濑户城怎么看着比之前还要破败了?父亲不是说国主宏图大业正待徐徐展开么?为什么一点都不见进展?去年在街上还能看到煤油车蒸汽车之类的,怎么今天就只有满街衣着破烂的庶民了?!   她到底忍耐不住,开口询问金川吉关于城中的情况。   金川吉原本不想实话实说,从小被洗脑的他很有自己的骄傲。可现实情况容不得他撒谎,再说这个女人是他们获取海西洲支援的助力,他不说父亲也会告诉她实情。   于是他叹了口气,把这两年间海倭国发生的事跟金川苏菲亚讲了一遍。包括“新乐土计划”的失败,桧木与松宫之争,泰番军团战败和三条番军团的全军覆没,以及新川那倒霉的火箭弹,简直把主上坑到拉稀。   也因为失去了矿产和煤炭的来源,海倭国发生了严重的能源危机,不得不花高价从马腊达购买燃料。   海西洲在打仗,燃料和物资应声大涨。就连海倭国的贵族都负担不起日益抬高的煤炭,更别说普通的海倭国百姓了,蒸汽车已经成为奢侈的通行方式。   金川苏菲亚一开始只是皱眉听,她对海倭国的艰难并不感同身受,但等金川吉说到“濑户火箭弹”的时候,她忽然气得一拍扶手,整个人都杀气腾腾。   “难怪……难怪摄政王生气了!”   她猛地转过头,目光凶狠地看向金川吉。   “这个情报你们为什么不送来海西洲!?为什么不送?!你知不知道你耽误了多大的事!”   金川吉懵了。   他的父亲告诉他金川苏菲亚会为海倭国斡旋援助,所以他虽然心中看不上这个杂血女人的出身,但表面上对她还是保持了礼貌。   可现在对方不明不白就冲他发火,而且还是个身份和血统都比他卑贱的女人,这让金川吉怎么忍?!   于是两人在车上便吵了起来。   金川苏菲亚非常生气,她不仅气遮遮掩掩的海倭国外务部,还气倒霉蛋桧木宫!就是这个蠢货为了一己之私隐瞒了真相,让她在米列颠摄政王面前出糗,简直成事不足,败事有余!   这通火气一直到了金川府邸都没消,不过两姐弟看在父亲的面上还是暂时收兵,互不搭理着进了会客室面见金川一郎。   一见面,金川苏菲亚就毫不客气的开口。   “父亲,米列颠的援助是不可能了,如果您不想与拉西亚结盟,那就只能想办法从昂德兰商会得到贷款,不过我丑化说在前面,昂德兰商人的钱可不是那么好拿的,您得做好大出血的准备。”   金川一郎是个身量不高的中年男人,相貌并不十分显眼,但却很有手腕,年轻的时候也是游走在海西洲的风流人物,对海西洲的□□势很有想法。   听了金川苏菲亚的话,金川一郎也不着急,慢悠悠地吸了一口烟袋。   “昂德兰就昂德兰吧,反正他们有的是钱和物资,借个二百万银钱不成问题。”   二百万银钱?!   金川苏菲亚长大了嘴巴,心里很是怀疑自己的父亲中邪了。   他知道他说了个什么数字吗?!二百万银钱,每个月要还多少利息?!   “举全国之力,二百万银钱的利息还是能还得起的。”   金川一郎熄灭了烟袋。   “还了一期,有了信用,便可以继续借钱。”   “我按照昂德兰商会的规则测算过,第二次我们可以借五百万,利息使用之前的本金偿还,然后第三次我们就可以借到三千万。”   “三千万足够我们做很多事,比如建造铁甲战船,研究新式火器和铁甲履带车。履带那东西不难造,只是之前没人想到还有这样的妙用。这次雍人作出实物我看就很好,给我们节省了大量研究的成本。”   金川一郎说的一脸轻松,金川苏菲亚却听得快要厥过去。   听听,听听她父亲说的这还是人话吗!?   无论是制造火器还是舰船,这在短期都不可能获得收入,签了那么多的借款利息怎么还?昂德兰商会的贷款利息可是出了名的高啊!   似乎是看出了女儿的想法,金川一郎微微一笑,淡定无比地反问道。   “既然早就知道不可能还得起,那我们为什么还要还呢?”   “说到底,昂德兰也不过就是一个商会而已吗?只有钱,没有大炮和铁甲舰船,而且还远在海西洲,就算我们不还,他们又凭什么来找我们要债呢?”   “现在海西洲到处都在打仗,两地的贸易几乎断绝,就算是昂德兰商会也不能控制补给线的运输,更何况现在大家都缺钱,有钱的肥羊不就是最好的补品?”   说到这里,金川一郎冷笑一声。   “现在我要说的,就是你接下来要做的事。”   “我要你回海西洲,游说那些贵族,打破昂德兰商会这个存钱罐。”   “手里有枪有大炮,竟然被一群商人骑在头上,那些蠢货也该觉悟了!” 第231章   说服海西洲的贵族集团赖昂德兰商会的账,父亲是疯了吗?!   这是金川苏菲亚本能的想法。   她出生在海西洲,从小耳濡目染也都是海西贵族公开或者不公开的规则,对于昂德兰商会的历史和能量知之甚详。   不客气的说,如果在海西洲有贵族想赖掉昂德兰商会的账,那名誉扫地只是第一步,更糟的是他可能会遭遇商会成员的抵制,买不到任何需要的商品。   路德国有位男爵就曾经做过这样的事,最后的结果是成了城中最不体面的人,破落到要去庶民的街区购买食物,社交季连件像样的衣服都没有,变成了一个大笑话。   金川苏菲亚打了个哆嗦。   她不想也变成那样的人,她要光鲜亮丽的活着,她不想像那些庶民女人一样,穿着粗糙且没有刺绣的普通衣裙,连鱼骨裙撑都用不起。   金川一郎看出了女儿的想法,心中暗道女人真是浅薄、短视、不堪大用。   他很不高兴,但也说不出什么。毕竟金川苏菲亚的浅薄和短视是他一手培养出来的,艳谍不需要有长远的眼光,只要服从于欲望和贪婪就足够了,太清醒了反而难以控制。   他看了一眼站在一旁的儿子,耐着性子给女儿解释。   “你放心,这个提议会得到米列颠摄政王的支持的,海西贵族其实和我们想的都是一样的,只是他们碍于面子不敢先出头,我们这样做正好给了他们一个机会。”   “明明都是流着高贵血脉的贵族,却被一群低贱的商人要挟,你以为海西的那些国王、大公们不想反抗吗?银钱算什么,手里握着武器有多少银钱都能抢的过来。中世纪以前的海西洲不就是这样的规则?我们不过就是帮他们揭开这层单薄的遮羞布罢了。”   “至于你担心的华服和饰品,这些要是通过远海贸易运过来的,要么来自海西洲本地的矿区,没有用一个是昂德兰商会自己生产的。远海贸易特权是几百年前混乱战争中的战利品,一旦战争结束特权又将重新洗牌,我看这次昂德兰商会也未必押宝成功。”   “你既然在海西洲长大,那就应该知道在昂德兰商会诞生以前的巴默亚三望族吧?拉美齐、爱因森和丁德尔,这三个著名的银行家族都是在上一次海西洲混乱战争中破产的,昂德兰商会吸取了他们内斗的教训,结成了商人联盟。可商人毕竟只是商人,怎么可能斗得过手中掌握着火器和大炮的王权呢?国王想赖账,想要收回港口、码头的特权,昂德兰商人是抵挡不住的。”   这话说得有道理,但金川苏菲亚还是有些担心。   毕竟在她的认知中,海西洲从来都没有人成功赖掉昂德兰商会的债,历史上从未有过!要是国王和贵族这么厉害,那为什么还要老老实实给商人还钱?   “哼。”   金川一郎冷笑一声,“那是因为他们从未面临生死攸关的时刻!”   他顿了顿,又说。   “海西洲几百年间一直在扩张,侵占的都是那些实力远不如他们的部落,大公和贵族手中都捏着大片的种植园和矿场。昂德兰商会的借款利息再高,哪也不过就是死一批部落奴隶多挖些矿的事儿,根本犯不着赖账。”   “可是现在,所有人都被卷入战争了,人人都缺钱缺物资,没有钱战争就打不下去。”   “这种时候,种植园的原料和矿场的矿石是不能救急的,海西洲需要大量的钱,用钱来直接购买物资。而我们有物资,但是我们缺乏低价的原料和燃料,这便是海倭国的机会!”   “你看看外面。”   金川一郎伸手指了指窗外。   “这里曾经是濑户城最繁华的地方,别说蒸汽车,列西煤油车都不罕见,发生出入拥堵是很常见的事。”   “可是现在,别说列西煤油车,就连蒸汽车都看不到了!就因为我们拿不出购买煤炭的钱,海倭国的国土狭窄贫瘠,根本不产煤和油。再这样下去,我们的铁甲舰船甚至连开出船坞的煤都供给不上,白白成了废铁一堆!”   “没有钱购买燃料和原料,我们就只能困守在这个岛上,过着跟祖先一样原始落后的生活。所以我们必须拿到钱,拿到建造铁甲舰和履带车的资本,只要能够占领大雍的土地,我们就能随意使用那里的资源。肥沃辽阔的地方给雍人生活太浪费了!堵上濑户城的未来,你也一定要把这件事办成功。”   金川苏菲亚的游说任务能不能完成不知道,但在一海之隔的龟背屿,有一群人的任务却已经胜利在望。   以秦知为首的研究团队在龟背屿建立了发电实验室,专门研究能够投入实用的发电机和用电设备。   他们的第一个成果是涡流发电机。说起来也是不得已的选择,毕竟实验室刚建立的时候北郡卫戍军还没收回江北矿区,整个大雍还处于没有黑火油田的窘境之中。   煤炭倒是有,但从大陆运往外海离岛需要时间,且数量也不能完全保证,就地取材成了秦知唯一的选择。   他倒也是真是个天才,别人一筹莫展,这人半点不见着急,每天早晚饭后都要去海边散步。   某一天散步回来,秦知径直就进了书房。一开始没人注意到他的异常,等到第二天中午还没见到人出来吃饭,新元商社的勤务的人这才感觉到不对劲。   他们还以为秦知生了重病,连忙冲去书房救人。   东家之前就说过,秦知是很重要的人才,一定要把他照顾好,这要是秦知在众人眼皮子底下出了事,那谁都脱不了干系。   结果敲开门,看到的却是一个满脸疲惫但精神奕奕的秦知。   “我想到了!”   他兴奋地一边说一边比划。   “在河道附近建设引导渠,将流动的河水引入圆形水泥池,并在里面安装涡扇。河水推动涡扇转动,带动发电机发电,然后再顺着引导渠让河水流出河道,这个做工不就完成了吗?!”   说到这里,他顿了顿,忽然又飞扑会桌前抓起一张地图。   “河道需要有高度差,我的记得岛上是有两条河吧?两条淡水河好像都起源于中央山地,总能找到水流速度适中的地方……”   说着,他一把抓住新元商社的工作人员。   “快,快带我去看看!”   眼见着东家下发的任务有了眉目,新元商社的工作人员比谁都上心,马上张罗了一辆蒸汽车带着秦知勘察地形。   龟背屿上是驻扎了东海卫戍军的,部分区域属于军事禁地。不过因为崔慎之前有过交代,所以岛上的驻军也很配合,陪着秦知一行人走遍了整座中央山地的所有河道,终于选定了一处开工。   其实符合秦知条件的还有好几处,不过既然是实验那建造一座就足够了。秦知很快给出了设计图。他设计的这种发电机结构简单,土木施工难度不大,就是单个功率有限,暂时只能靠数量往上堆。   因为有之前设计环枢发电机的经验,秦知在海西发电机的基础上修改了部分结构。新的涡流发电机通过轴承、机座及端盖将结构中的定子,转子连接组装,并使转子能够在定子中稳定旋转,在定子绕组中就感应出一个周期性不断变化的交变电动势。   受条件所限,在龟背屿上建造出的涡流发电机功率最多只到15KW,这也是秦知预估的最佳数值。   不过这样已经很好了。海西洲目前最好的发电机最大也就32KW,而且还是以昂贵的煤油作为燃料,秦知这一台除了土建之外几乎没什么成本,简直堪称经济实惠的代表。   有了设计图,剩下的就是生产和组装的问题。   土建的部分由新元商社承担,而发电机的建造却比较麻烦,加工难点比较多,而且秦知自觉机关学的造诣有限,并不确定发电机的设计工艺十分合理。   他现在是新元商社的正式员工,东家雇佣了他,那他自然要想办法给东家赚钱,所以做出的成品必须能够投入实用。   于是他兴致勃勃地给好朋友冉昱写了一封信,不但在信上附上了完整的涡流发电机设计图,还提出了不少机关设计方面的疑问,并在信的末尾热情地邀请小伙伴来龟背屿玩,与他一起研究攻关。   冉小昱看了哪有不心动的。   他的汽油内燃机设计图定稿之后,接下来的工作就有专门的管事接手,无所事事的冉小昱又被抓回了青州城的郡尉府,每天在三哥眼皮子底下乖巧作息。   谢家出事以后,崔慎管他越发严格,不但轻易不让他出府闲逛,每次出门都会派一群近卫跟随。冉小昱抗议了两次都被三哥严厉镇压,被教训得眼角泛红地叨扰,从此再不敢作妖。   可他哪里是能闲得住的人?做了一阵子鹌鹑之后又觉得蠢蠢欲动,这次被秦知的信一勾搭,心直接长草了。   可是……该怎么才能让三哥放行呢? 第232章   一辆黑色的四轮内燃车悄然驶过宽阔的街道,偶尔有街边的行人投来羡慕的目光,但也不过就是一瞬间的事,并未引起太大的关注。   谢航坐在车中,视线在窗外的街景上转了转,语气中难得带上了几分惊讶。   “真没想到谨之的车竟然选了如此低调的颜色。听说东海郡守有辆专门定制的内燃车,是金铜色的,阳光照上去特别耀眼。”   “噢,啊哈。”   负责接待的随员干笑了一声,心说不愧是钱郡守,金钱车的名头都传到海西洲了。   不过汽油内燃车开放销售以后,许多人都出高价要求定制。也是因为要求五花八门过于奇葩,最后闹得海西内燃车场的东家冉七郎不堪其扰,这才宣布不接受定制,只售卖统一设计的成品。   卖的虽然是统一设计,但也挡不住大家买回来自己填花活。   如今街上的内燃车越来越多了,六轮的、四轮和两轮都有,颜色底色虽然都是清一色的黑,但上面加挂的饰物或者添加的图案那真是百花齐放。相比之下,自家郡尉这辆纯纯的“原始版”反而十分不起眼了。   “我们郡尉并不太看重这些。”   随员笑着给客人解释。   他今天要接待的人是从海西洲远道而来的贵客,海西钢铁大王的继承人。这位黑发碧眼的谢先生似乎和他们郡尉大人有些交情,刚从码头上出来就直接递了拜帖,而郡尉大人竟然也应允了。   不过这位谢先生倒是和他那个倒霉弟弟不一样啊。   随员偷偷看了一眼身形高大,俊美英挺的混血男人,心中暗暗点头。   嗯,长相不像,身量不像,待人接物更不像。   明明是钢铁大王家的继承人,听说还是海西洲的贵族,但哪怕是对他们这样的工作人员态度也很礼貌。当然骨子里的傲慢还是能看得出来的,但社交仪态无可挑剔,不会让人凭空生出恶感。   这就是……正宫嫡子和妾生子的差别?   不过这样的话,随员当然不会当着谢航的面说,这不是打贵客的脸面嘛。   青州城里的百姓都见过那位谢家的姨太太有多跋扈。明明是谢彼得自己吸食烟土多年染上了严重的烟瘾,还擅闯海西内燃车场重地妄图盗窃图纸,结果在这位谢姨娘口中就竟然变成了有人在狱中迫害贤良有意栽赃!   她也不知道从哪儿找来的洋诉棍,买通了好些个外郡的闲汉地痞,专门堵在青州各处要道起哄闹事,见天在东海郡尉府和昭狱门前举状纸,还联络海西洲的领事在各大报纸上刊登声明,为谢彼得的“冤屈”造势。   要不是谢姨娘在整理谢彼得物品的时候打开了儿子的保险柜,从中发现了大量的烟土,而且还被跟随的东海卫枢机处抓了个正着,这事搞不好还真容易被她颠倒黑白,反咬一口。   反正,谢彼得和他姨娘的事,着实让青州城的百姓看了一场闹剧,现在谁说起谢家都是一脸嫌弃的表情。   钢铁场了不起啊!?钢铁场又不是他谢彼得的,他上面不还有个大哥吗?   再说东海郡现在这么多工业场坊,没听说谁见天拿着建钢铁场来要挟本地官府的!   就算是建了个大工场那也得遵守本地的规矩吧!?人家冉氏那么多产业,冉家的人不都是规规矩矩谨受律法,冉夫人的娘家亲戚出了事都是公办的!   东海郡百姓对谢彼得的观感不好,连带着谢家的名声也跟着受牵连。   谢航原本是想让谢家的回归体面些,树立兴旺发达后衣锦还乡的名贤形象,结果都被谢彼得的胡作乱闹给破坏殆尽,只恨不能把这个同父异母的弟弟打出门。   但气归气,事情还是要做的。   谢家的回归是无奈之举,大雍就是保存谢家元气最后的希望,如果不能在大雍立足,那么谢家也就没有未来了。   好在多年以前他便与现任东海郡尉崔慎成为密友,且颇有些交情,现在总算还有挽回的余地。   “谢彼得是谢彼得,谢家是谢家,谢彼得的事不会影响谢家与东海郡的合作。”   得了这样的承诺,谢航终于松了一口气,也有心情和老友叙旧闲聊了。   “你这郡尉府也真是气派。”   谢航环视待客厅的陈设,意外地看到了许多新奇的小摆设。   他走到一只铁马模型前,发现这模型竟然做得无比惊喜,不但每个零件都细致雕琢,整体组装后的面条也打磨得无比流畅,简直就跟实物一模一样。   “这就是海西铁马吧?”   谢航的视线在模型上流连,丝毫不掩饰喜爱的心情。   只要是男人就没有不喜欢铁马的,哪怕是谢航这样执掌家族的权力者,他也有些私底下的爱好。   “这真的是艺术!不过难得你摆弄这些小玩意的心情……”   “是舍弟的。”   “噢。”   谢航点头。   他是知道崔慎有个心头肉弟弟,一直捂着藏着小心呵护,宝贝得不得了。   以前崔慎去海西洲,每次都会想办法搞些新奇的玩意儿带回大雍。他虽然没有明说,但谢航猜测那些都是崔弟弟的爱好,毕竟崔慎这个人没血没泪,除了弟弟,对什么东西都兴趣不大。   不过崔弟弟是个敏感话题,崔慎轻易不会聊起,于是谢航便很自然地转移到了别处。   “说起来,东海最近真是做出了不少新东西。尤其是磺胺,现在已经成为海西洲最炙手可热的救命药,就连昂德兰商会都在打听这药的配方和工艺呢。”   “昂德兰商会?”   崔慎眼眸微敛。   “他们想要仿制磺胺?”   “试问谁不想呢?”   谢航笑了笑。   “哪怕是药效逊色许多的好得快,现在在海西洲都被炒出了高价,昂德兰商会那群人你知道的,都是嗅觉灵敏的秃鹫。”   “只是大雍远在大洋彼岸,你们的制药场又有官方背景,商会一时半刻手伸不来那么长而已。”   他这样说,崔慎轻笑一声。   伸不过来?未必吧。   只是这样的话他没必要对谢航说。虽然两人私交不错,但如今立场却未必完全一致,该防备的还是要防备的。   “等你安顿下来,我再给你接风。”   崔慎起身送客,临别之前,他忽然意味深长地说了一句。   “东海是个好地方,谢家当年便是从这里远航出海。我们大雍人都讲究落叶归根,讲究正统,埃里希在这里住久了就明白了。”   “好的,我记下了。”   谢航笑着点头。   崔慎送他到门口,目送他上车离开。   车门关上的瞬间,谢航隐约看到二楼的楼梯上走下来一个人,白皙但略消瘦,穿着一件似乎淡青色的长衫,衬托得如同玉人一般。   那是……   谢航眯起眼,脑中蓦地闪过了一个名字。   下楼来的自然是冉昱,今天三哥有客人,他一直在楼上狗狗崇崇,琢磨着怎么才能让三哥答应放他去龟背屿。   三哥最近看他很严,心也比以前冷硬了许多。之前明明撒撒娇卖卖可怜就能换到的心软,现在割地赔款都很难应允,也是让小混蛋十分郁闷。   可是没办法呀,人在矮檐下就不得不低头。   三哥虽然从小就宠着顾着他,可教训人的时候一样半点不留手,动真格的时候完全不会心软。   冉小昱有点怂,但又被涡流发电机勾搭得心痒难耐,于是便挑了三个好友到访后的时机,期期艾艾地说出了自己的想法。   他一边说一边偷偷观察三哥的微表情,看到三哥眉峰上挑便开始心中忐忑,看到他唇角下压更是脖颈发冷。但冉小昱努力地给自己鼓劲,勇敢地说完了自己内心的想法。   崔慎笑了笑,但听上去更像是一声冷哼。   他的目光意味不明,却向阿弟伸出了手。   “阿昱,过来。”   阿昱象征性地在内心斗争了一下下,然后便乖乖奔到三哥跟前,被拉入怀中。   崔慎很高,冉昱站直也只到他脖颈。   “龟背屿?秦知?”   冉小昱瑟缩了一下。   这是怀疑,也是警告。   于是冉小昱马上认怂,老实交代了自己的全部心路历程。   “信的确是秦知写来的,但他也只说了涡流发电机设计的稳定性问题,再说他的团队那么多人,有好几个都是我在墨宗大学院的师兄师姐,绝对可靠的!”   他拉拉杂杂说了一大通,却不知道在他看不见的地方,崔郡尉的唇角上扬,难得露出了真正的笑意。   他早就已经不担心秦知这个人了。   从他被送去龟背屿建实验间开始,这个人的威胁便彻底消失,冉小昱这么久都没想到他,之后也只能作为有特殊本领的普通熟人存在。   就像虞震、丰迟一样。   之所以还要搞今天这一出,一是为了震慑一下小混蛋。避免他得了得寸进尺得了便宜卖乖,另外也是他很喜欢冉小昱又闹又怂又巴结的模样。   这小混蛋只有有所求的时候才会乖巧贴心,予取予求,这样的好机会崔慎怎么可能错过?   最后,在冉小昱的“软磨硬泡”之下,崔郡尉终于“免为其难”地答应了他的请求。   “我最喜欢三哥啦!”   冉小昱谄媚地跟三哥贴贴,然后自觉吹起了对方的彩虹屁。   彼时他正被崔慎抱住,两人的四肢紧密交缠在一起,显然崔郡尉对阿弟的撒娇卖痴十分受用。   他低下头,额头与冉昱相碰,一双锐目舍去了刀光,却幽深得像是不见底的深潭。   “阿昱心中有数便好。”   他哑声道。   “在这个世界上,三哥最在乎的人就是你。”   “若是你有个万一,三哥也不知道自己会做出什么事了。” 第233章   冉小昱如愿以偿地踏上了前往龟背屿的货船。   这船是东海卫戍军的,不收船票,但也不轻易接受外人上岛,主要的作用是给岛上的驻军运输给养。   他的小伙伴陈颖达也和他一起。   陈颖达今年终于成功通过了墨宗大学院医堂的考试,被去年新设立的药物科录取,如今是一名等待入学的新生员。   陈颖达考上大学院,陈家全家都欣喜若狂。   陈家是武将世家,子孙普遍体能出色,但说起学习就比较艰难,最拔尖的不外乎像陈平这样的,念的也是军伍学堂。   陈颖达还是陈家第一个靠上墨宗大学院的,录取大榜发布之后,陈氏老家当即在村中开了三天的流水席,全族都乐得不要不要的。   谁能想到的,陈安和(陈平的字)家那个蔫吧吧的小三子竟然真的出息了!?还上了墨宗大学院!   难怪这娃在老家干啥啥不行,原来人家是文曲星点化的,就不该走打打杀杀的路子!   说到陈颖达的高中,陈家的亲戚普遍觉得神奇。   陈安和家的小三子以前是个什么样,老家人都知道,比不了他两个哥哥一成的本事,为人又丧气没精神,见天守着个药锅烧火。   男子汉,不说上阵杀敌保家卫国吧,哪有光干烧火这活计的,这还不如去当个庖厨,好歹还能颠个大勺。   后来听说这小子离家出走了,陈家老爷子还有点欣慰,觉得这个孙子还算是有些血性,知道自力更生。   结果再一问,得知人也没走多远,就在阳坡镇上给人做帮工,人家还是看在他爹的面上管吃管住。   可把陈老爷子气坏了,见天的念叨儿子儿媳娇惯孩子,陈颖达半点不像陈家人。   现在他也依旧念叨陈颖达不像陈家人,但却不像之前一样真生气。   “的确不像我们家的崽子哩,毕竟是给人家文曲星点化过的,就是不一样!”   “收他做工的是青州冉家的七郎君啊,就是那个墨宗大学院的头名,咱们东海的状元郎!跟在状元郎身边那能一样吗?咱们陈家都是兵汉的材料,一进学堂脑子就发懵。但小三子他天天都能沾染状元郎的文气,再被点化两句,中榜可不就容易多了?!”   结果这话越传越邪乎,现在已经有不少动心的家长准备带着娃娃来东海求点化了。   “哈……”   冉昱干笑一声。   “你能考中是你自己努力学习的结果,和我有什么关系。”   “当然有关系。”   陈颖达一脸正色。   “要不是你带着我进了郎师兄的试验间,我也不知道自己适合和喜欢什么。没有你帮我指点复习,别说考墨宗大学院了,我想都不敢想。”   说到这里,他顿了顿,忽然好奇地道。   “阿昱你的嗓子怎么了?可是这两日受了风寒?我听着怎么沙哑了。”   冉小昱被他问得耳朵发烧。   他每天都守这个大火炉,热都要热死了,怎么可能得风寒。   还不是为了涡流发电机他以身饲虎,在三哥的自制力上反复横跳,结果一不小心玩脱了,被从里到外啃了个干干净净。   崔郡尉不愧是雍西军校最出色的令长,体能出色下手稳准,围剿猎物还格外有耐心。相比之下冉小昱就惨了。他想故技重施在这次全无作用,哭唧唧的求饶求得嗓子都哑了,依旧被困着不让动。   他这才知道,以前之所以能在哥哥头上作威作福,全是因为哥哥宠着纵着他,可不是他冉小昱真能上天入地,收放自如。   哥哥现在不想惯着小混蛋了,所以小混蛋的撒娇耍赖都没用,踩线撩拨的坏孩子要被好好教育,回炉重造,以后争取洗心革面、重新做人。   冉小昱这次被洗的很彻底,自己在心里暗暗赌咒发誓,再也不跟三哥极限拉扯。   他看出来了,三哥其实对他这些小手段还满受用的,根本就是乐在其中,放任他在作死线上疯魔乱舞。   等三哥感觉玩的差不多,接下来就一波平推,这些小伎俩就都成了阿昱做坏事的罪状。   呸,太亏了!   冉小昱又啐了一口那个自作聪明的自己。   可这种事,如何能跟别人讲?   “唔,最近铁马赛的事情多,的确是有些上火。”   他只得含混地道。   陈颖达是冉小昱的铁粉,竟然还真信了他的狗话,马上点头。   “可不是!铁马赛最近实在是太火了!好像下一站是西北吧?听说为了争夺铁马赛的举办地,程郡守和叶吉阿郡守都打起来了!”   他这个消息源自然是亲爹陈平。   其实这事在军中也不算什么秘密,西北五军痞的风格就是这样,有什么事打一架都成了,谁支持谁就一起上,根本不需要文官那么多废话,浪费时间。   这次是程烈和叶吉阿单挑,并不是其他三人不站队,而是铁马赛唯有阿木尔郡和南石郡符合条件。其他三郡虽然看着眼热,但无奈自家没有适合举办铁马赛的小型荒漠,只能气得在一旁看热闹。   大家都想要铁马赛,结果就你俩符合条件,谁帮谁啊?!   关键程烈和叶吉阿也不会做人,打架打得还兴高采烈,简直高调到不行。   落选的三家郡守心中不忿,密谋结成同盟,准备想办法走关系争取一场铁马草原赛。草原这东西大家都有,而且三家的草原还能连成一片,到时候就联合举办一场长线铁马耐力赛,就不带程烈和叶吉阿,气死俩老鳖!   “那最后是谁赢了?”   冉昱好奇地问道。   “是叶郡守。”   陈颖达说道。   “五局三胜,叶郡守输了白刃和肉搏,但是在射击、火箭弹和履带车三场都赢了,也是险胜。”   白刃和肉搏啊……   冉昱乍舌。   如果没记错,叶郡守之前在兴福楼可是被炸断了腿吧?这就上阵白刃肉搏战,也是彪悍!   “所以荒原赛是在南石郡举办喽?”   听他这样问,陈颖达露出一脸的不可思议。   “你是主办方,怎么你都不知道自家赛事在哪儿比?”   “你不都因为铁马赛的事忙到上火了吗?”   冉小昱赧颜,暗道穿帮露馅,连忙补救。   “我这不是在想铁马二代的事儿嘛。”   “秦知给我提供了一种新型电池,如果能整合到铁马的设计中,那说不定我还可以给铁马再增加一些新功能,比如照明……”   目前海西内燃机场出产的汽油铁马是没有自带照明的,所以铁马赛在夜晚只能停办。毕竟现在大雍的路况也没那么好,看不清路况的高速行车实在太过危险,极易造成事故。   这一点,全程见证了汽油马诞生的陈颖达自然也是知道的,他也有一辆汽油马,并且深以为然。   “要是能自带照明就好了。”   陈颖达说道。   “只是你之前不是说,目前汽油马的电池只够维持燃烧点火么,再加上一个照明应该承担不了了吧。”   “嘿嘿,这不是有秦知。”   冉昱抓头。   在电科方面,秦知绝对是一等一的专才,不但自带环枢发电机的设计,还能举一反三,搞出了适合龟背屿的涡流发电厂!   发电厂呢!   虽然现在电能的应用近乎没有,但冉昱却是通过矩子令见识过宁小统的那个电力时代,那简直就是另外一个文明!   谁也不清楚,当收到秦知亲笔信的那一刻,冉昱的心中是有多么的激动。   他曾经无数次的梦想着能够造出像宁小先生世界中的那些电能机关,可无奈大雍并没有电,就连墨宗大学院中研究电科的教习都寥寥无几,更别说普通的大雍百姓,不管冉昱描绘得如何生动精彩,大家也只会当成一段话本笑笑而已。   冉昱也曾经偷偷问过宁小统,为什么宁先生当年“离开”以前,没有在他的著述中留下关于电的内容。明明化肥和黑火油都有提及,电这么重要的东西却是留白?   这个问题苹果脸的小孩直接回答了他。   “我爸爸是觉得,搞科研要一步一步的来,任何技术的进步靠的都是积累,是积累的量变完成了质变,没有积累想一口吃成个胖子绝对不行。”   “按照爸爸的预估,他留下的内容已经足够引导大雍建立科学根基,剩下的自然有后人遵循着时代的需求继续推进。”   “只是他也没想到大坏蛋他们家的亲戚这么拉垮,三百年过去了,你们竟然连一本书都没完成。”   冉昱听了十分羞愧。   宁小先生说的还是客气了,皇族拉垮是皇族,他们这些墨宗的生员其实也一样,百年间并无寸进。   现在他有点明白宁先生的意思了。   有了根基,时代自然会鼓动新的需求,然后秦知这不就出现了嘛!   就这件事,冉昱简直对高文渊服气的五体投地。   也不知道阿元表哥是从哪儿挖出来的秦知,简直就是天降奇才,一人敲开了电能的大门,直接把大雍拉进新时代!   这大概,就是所谓的国运吧! 第234章   货船很快开到了龟背屿。   冉昱还是第一次登上龟背屿,意外的觉得这里的风景竟然非常不错。   原来龟背屿是很大很大的一个岛,岛上不但有山林和河流,东海卫戍军还开辟了一片不算小的田地,还有果林,沉甸甸的果子把树枝都压弯了。   “原来龟背屿这么大啊!”   他忍不住感叹道。   一旁随行的军兵听了,笑着答道。   “是很大,而且岛上还颇有些物产,当初我们上岛的时候也是下了一大跳,想着这么好的地方让海寇占了真是白瞎了。”   军兵是个实在人,想到什么就说什么。   “小兄弟不知道,我们接手龟背屿的时候,那群海寇也只沿着海岸线建造了几座寨楼,偌大的土地都给撂荒,那野草长得足有半人高,遍地都是屎尿。”   “一开始我们也不知道这田能种,毕竟岛上要整理和修建的活计还挺多,大家伙也没那个精力去开田,都是靠货船补给吃饭的。”   “后来,这不是咱们东海郡造出来农机了嘛,郡尉府就给几个岛上都送了一辆,说是试试看能不能田耕。”   “别说,这玩意真好使啊!龟背屿上遍地都是野草,要开荒那可是场硬仗,但有了这农机车就不一样,不能说彻底甩手吧,但至少很多活就不用咱们自己干了。”   “再加上墨宗大师培育的新种子和咱们的化肥,现在岛上吃新鲜果菜不算困难。我们还在海边养了一些海鸭子,用海盐腌过的海鸭蛋是岛上一绝!”   “校卫说了,等明年开春要跟郡府打申请,最好给咱们搞些猪仔,养上一年大家就有杀猪菜吃了!”   军兵的年纪不算大,说话的时候两眼放光,整个人都沉浸在对美好生活的向往中。   见他这服模样,冉昱的心中也很高兴。   这种勃勃生机是他最喜欢的,实实在在改变了周围人的生活,哪怕现在还吃糠咽菜但大家都相信日子会越来越好,到处都充满了希望。   真好。   “那新元商社的实验间呢?”   冉昱忍不住问道。   “他们也自己种田养猪吗?”   他实在不能想想师兄和秦知下田的模样,不过好像货船上的补给也没有很多,也不知道他们在岛上吃什么。   “噢,他们啊。”   军兵抓了抓头。   “他们都跟我们买鲜菜鲜果子啊!”   “反正我们种的多,吃不完也是浪费,就匀一些给他们喽。”   噢,这样。   “不过也不会真收钱,所以他们都会给我们一些奇奇怪怪的东西。比如这个……”   说着,军兵伸手一指。   只见不远处的军营外,靠着河道的地方建了一座平平无奇的水泥房。   这水泥房实在不起眼,就方方正正一个小房子,要是军兵不特地示意,冉昱根本就没发现,还以为是个厕所。   唯一特别的,就是从这房子里延伸出一些细绳,直接连到军营外的岗哨。   “这是……”   “雷公电母庙。”   军兵一脸骄傲地介绍道。   “确切的说是电母显灵的地方,不过雷公电母不都是一起出来的嘛,所以就一起放了。”   啊?!   冉昱一脸懵。   他是听说以前出征之前都会举行祭拜神灵的仪式,军伍中也有独特的祈祝习俗,比如旧京城中的双子香塔,那就是当年封氏皇族祭祀战死英灵的地方。   但东海卫戍军与雷公电母庙……这怎么看都挨不上边啊!   别人他不知道,现在的东海郡尉可是他家三哥!三哥是什么人他太清楚了,要是让三哥知道岛上的卫戍军在搞这些奇奇怪怪的仪式,说不定会拉人下岛当众处罚。   “不是……”   冉小昱犹豫了一下,还是决定好心提醒一下军卫。   毕竟过两天他家三哥就要上岛了,看了这东西还有得好?还不赶紧收拾起来!   “军中,好像不允许随便搞祭祀吧?”   “啊?”   那军卫抓了抓头,一脸“你在说什么”的表情。   “这哪是我们搞的,刚才不是说是新元商社给建的吗?”   “其实一开始我们校卫也不想要,不就是点果子和菜叶子嘛,犯不着这么破费……可人家非造不可,上面又让我们适当配合,就造了。”   “这庙我们没花钱,都是新元商社的人给弄的,平常我们也不去,这咋能算我们搞祭祀?”   哦,原来是新元商社啊。   冉小昱安心地想。   但他很快又觉得不对。   新元商社在岛上的不就是秦知他们那群人吗!?   秦知……不知道有没有宗教信仰,不过就算是有,那也应该是海西那一系的吧,怎么就建了雷公电母庙了?!   “这真是雷公电母庙?”   冉小昱怀疑地道。   你看着河道的引流渠都建了,肯定是涡流发电厂没错。别不是军卫不明白“电”,错把电厂当神庙了吧?   “当然!”   军兵挺直了腰板,觉得今天上岛的这位小兄弟果然还是见识浅,连雷公电母庙都没见过。   虽然他也觉得这座庙怪怪的,跟他老家常见的雷公庙不大一样。不过看得久了也就习惯了,电母显灵过以后更是觉得无比顺眼,毕竟老家的雷公庙可不会时不时就放光。   “里面供着雷公电母像呢!”   那军兵一指不远处的水泥建筑。   “不然,我带你去看看吧。咱们岛上这庙挺特别的,你肯定没见过。”   冉昱来之前,崔慎有跟岛上的驻军打过招呼,没透露他的身份,只说是郡尉府的人。   郡尉亲自打招呼哪还有小事,助岛校卫当然是热情相迎。   但东海卫戍军的军纪严格,轻易不允许主将脱离岗位做其他的事,是以驻岛校卫特地派了个机灵的军卫负责接待,说好了只要不违反军法,郡尉府的人在岛上可以来去自如。   而雷公电母庙也不算军事重地,军卫也乐得带这位小兄弟长长见识,权当做游玩了。   几人还真进了庙。   一进门,冉昱就看到对面堂中高挂的雷公电母像。   虽然水泥房十分简单,但里面的的确确是供奉没错,挂像前的供桌上还摆着一些水果,没有燃香,但像模像样。   “商社的人这里说不宜燃香,容易炸火。”   军兵指着供桌上一个奇怪的物件介绍道。   “所以他们供了这种香灯。”   “不过这种灯并不是时时刻刻都能亮的,偶尔商社的人会来换。我们门口也有一盏,虽然看着秃秃的不咋好看,但是真的亮,不愧是在电母跟前供奉过的。”   噗——   冉小昱惊了。   他睁大眼盯着军卫的脸,觉得他大概不知道自己享受到了什么。   这大概是……大雍或者这世上第一个用电照明的实用物了吧……   虽然就诞生在这座不伦不类的庙里,以及军营门口的岗哨中,但这毕竟也是实打实的用了不是么!?   反正现在电厂已经差不多建起来了,扯出来的电线应该已经有在实验,说不定龟背屿将会因为首先实现电能照明而载入史册!   只是不知道挂这个雷公电母像究竟是个什么意思啊……难道是龟背屿上的特殊习俗吗?   这个问题冉小昱想了一路也没想明白,问军兵更是不知道。   一直到他到达新元商社的实验间,见到久违的小伙伴秦知,这才终于揭晓了答案。   “噢,那个啊……”   秦知从一堆橡胶包线中抬起头,抓了抓已经乱成鸟窝的头发,想了想。   “这不是大雍的规矩吗?”   冉小昱:??……你别乱讲啊!   “是真的啊。”   秦知一脸懵。   “向神仙请求保佑不是你们的习俗吗?”   冉昱:?   “我在青州的时候见过的。”   秦知一脸认真。   “妇人想生孩子要去拜观音娘娘,后生想求亲事要去拜月老,生员进学要去给先生庙上香。你们的神仙好像都有明确的分工,百姓也都照章办事,不会计较什么宗教派别,只要灵验,大家都一视同仁。”   “然后我就想,我们造的是发电机……那不就是求电吗?!”   秦知挪开试验台上的杂物,只见墙上赫然也贴着一张雷公电母像。   “我还特地问过,大雍这里管电的女神仙就是电母,电母与雷公是搭档。按照大雍的说法,公是阳,母是阴,打雷的时候阳上阴下,这不就是直流电嘛!”   “啊……”   冉小昱艰难地咽了口口水,试探着问道。   “那你这么搞,钱师兄他们也没说什么吗?”   “钱悦达吗?”   前秦知想了想。   “没有啊。”   钱悦达是冉昱在墨宗大学院机关科的师兄,上岛辅助秦知做发电机的研究,也是一名能力出色的专才。   “钱悦达觉得我这么解释很有道理,听说他最近都在研究民间传说和神话故事,说准备提炼里面的科学原理。”   说到这里,秦知咧开嘴,伸手拍了拍冉昱的肩膀。   “我现在越来越理解大雍的文化了!雷公电母,正上负下,原来大雍人的祖先很早就发现了这个道理。”   “这可比海西州雷电之神更科学啊!”   不,也没有到这个程度!   冉昱汗颜,有点不知道该怎么跟小伙伴解释这件事。   不过看到秦知喜欢大雍文化他还是很高兴的。这块土地上的文明自古以来便是兼容并包,秦知有一半的雍朝血统,他能够顺利融入大雍朝,可比在海西州做下等人受排挤好多了。   “所以,你的涡流发电机,已经造出来了?!” 第235章   一说起涡流发电机,秦知立刻来了精神。   “造是造出来了。”   “但就像我在信里跟你说的,有些结构总觉得不大对,应该还可以改进,但是我又不知道从哪儿下手,只能把拟找来了。”   冉昱点了点头,也不再多说,直接接过了秦知递过来的图纸。他一边看,秦知一边说,间或冉昱还会提出几个问题,秦知都一一回答,毫无保留。   这也是两人之前合作形成的习惯,在技术交流层面从不相互隐瞒,互相对对方都是开放的状态。   这样的态度也促使两人的沟通全无障碍,脑力激荡之下常常会有新的灵感,这对于双方来说无疑都是良性促进。   冉昱是真正见识过电能时代的人,对于电的理解也远比一般人深刻,这就导致他在发电和电路领域拥有超乎寻常的嗅觉。   当然这种嗅觉并不完全是天然的,很大程度也是因为巴小霸的讲解和引导,他甚至为冉昱提供了一部分符合他理解能力的资料。   有了这些资料,冉昱便等于站在了巨人的肩膀上。再加上他原本就是绝顶聪明的人,即便电科并不是他的专精,但他的领悟力和理解力也是当世顶尖,理解秦知的脑回路并不困难。   在双方的通信往来中,往往无需过多的前因后果,冉昱便能直接抓住问题中心,直捣要害,为秦知提供了不少解决思路。   这样的畅快淋漓的感觉,秦知也只在冉昱这里才感觉得到。   他曾经无数次庆幸自己选择随船回到大雍,这真是他此生最明智的选择,不但回到了母亲的故乡,还找到了自己可以为之奋斗一生的事业——以一个平等的、“人”的身份。   秦知很珍惜现在的生活,做起研究也就越发卖力。   他的涡流发电机已经初步获得成功,现在需要做的就是进一步改进机器结构,确保发电的稳定性和安全性,这些工作他需要冉昱的帮助。   “叫虞震来吧,我们一起搞。”   冉小昱看了图纸,摩拳擦掌。   龟背屿实验间创建早期,虞震曾经也被吸纳过来一起做研究。但由于之后不久北郡黑火油加工坊工程启动,虞震这样的工程技术专才自然不会被遗漏,被他的教习一并网罗去了北郡。   现在北郡的黑火油加工场已经投产,目测运转一切正常,而且也已经有了稳定的产出。   基础打得好,后面的工作就可以按部就班地推进。现在除了必须留在北郡、需要监测黑火油加工场运营的小组之外,其他的团队都就地解散,回到了各自的工作岗位,各大院校也都恢复了正常秩序。   一场轰轰烈烈的黑火油工场建设运动告一段落,现在是时候把虞小震召唤回来,加入他们的电能大事业啦!   冉小昱这个渣男,对小伙伴的态度永远是召之即来,马上就动笔写了一封热情洋溢的邀请信,把涡轮电厂夸成了一朵花。   可怜老实孩子虞震,一而再再而三地上了渣男的恶当,被冉七郎的甜言蜜语说动了心扉,马上包袱款款赶到了青州。在出示了岛上驻军和新元商社联合出具的准入函之后,虞震风尘仆仆地上了岛。   上岛以后,依旧是被首先带去参观雷公电母庙。   冉昱问虞震有什么感想,虞震抓了抓头。   “亮倒是挺亮的,但就是发光的部分不大稳定啊,能感觉到光的闪烁。”   “这种灯,应该坚持不了多久吧?灯丝很快就要烧坏了。”   冉小昱乐得一拍巴掌。   嘿,他就说没找错人,虞小震肯定能看出门道!   “现在我们有三个问题。”   冉昱开门见山。   “一个就是你说的灯丝问题,一个是涡流发电机的内部设计,还有一个在电厂布局和输电线,你想选哪个?”   虞震是工程科出身,又有北郡黑火油加工场工程建设的经验,自然选了第三个。   秦知一直被发电机的内部设计困扰,这两日与冉昱交流获得了不少灵感,自然是准备继续在这一领域钻研。剩下的灯丝及用电器问题,就全部交给了冉昱。   要怎么说是站在巨人的肩膀上呢?!亲眼见识过电灯和各种用电器的冉昱,他的脑中对于“电”这个东西都能干什么有着十分清楚的认知。   照明是最基础的,之后是电加热、电制冷、电通讯、电动生产工具,当然还有他的内燃车!   冉小昱的野心很大,他对于电能有着超高的期望值,干起活来也格外卖力气。   他干脆在龟背屿上住下,每天新元住宅区和电能实验间之间来回流窜,间或还会去到军营附近的雷公电母庙,实地测试一下用电器的效果。   第一个成功的,自然是结构最简单的电加热器——冉昱造了一只烤箱。   不过这只烤箱并没有引起任何波澜,甚至还因为加热慢效率低而被驻军伙头嫌弃个半死,直说这玩意用来热粥都嫌慢。   但冉昱却完全不沮丧。   虽然被嫌弃了,但通过这只烤箱他成功验证了涡轮发电机的稳定性和输出电压,烤箱的攻略可比一只电灯大多了,秦知的秦知和虞震的输电设计通过了考验。   接下来是制冷机。   制冷机的设计原理并不难获得,毕竟这东西在十几年前已经有海西州的工程师陆续制造完善,许多海西州贵族的府邸内都安装有蒸汽冷库。   冉昱在墨宗大学院读书的时候,他的老师钟杰曾经受邀为一个大商人修理蒸汽冷库,冉昱作为钟大师的得意弟子自然要跟随,师徒俩算是见识到了真正的大型冷库。   现在他要做的,不过是把压缩机的动力由蒸汽更换为电力而已。   不过这话说起来容易,真要动手那就等于凭空攒一台冷库出来,这对于冉昱还是很有挑战的。   他订购了一批零件,然后又从青州城的造氨工坊里搞到了足够的氨水,然后便窝在房里做手工,连三哥上岛的事儿都抛到了脑后。   崔慎:……   崔郡尉默默叹了口气。   反正早就已经习惯了,对于阿弟这种“翻脸不认人、出门即走失”的状态,三哥早已默默容忍成了习惯。   他已经习惯了自己永远赢不过一对钢片铁块,也不会去妄想与那些机关争夺阿弟的心,左右人还在,不是吗?   阿弟就闷在龟背屿,周围也没有成气候的觊觎者,三哥的心中稍感安慰。   “照顾好他。”   崔慎吩咐腾礼。   “不要动用岛上的军卫,用我们的人。”   “阿昱那家伙惯会狐假虎威,要是胡闹起来军卫也不敢说他,让我们的人盯着。”   腾礼点头应下,心中却有些不以为然。   冉少爷那么乖巧的一个小孩,从来都是安静听话的模样,怎么可能任性到别人都管不住?   他家郡尉未免有点杞人忧天了。   崔慎一眼就看出副官的心思,微微一笑,也不多说,索性就留他在岛上住三天。   三天,冉小昱最多装三天乖宝宝,算上今日他三天后必然露馅,到时候腾礼就知道厉害了。   崔郡尉还是高估了阿弟的耐性,他前脚刚离开龟背屿,冉小昱后脚便原型毕露,重新开启了闭关修仙的大业。   这简直是一种以自我消耗为代价的疯狂工作模式,沉浸如其中的冉昱几乎不能感知外界的任何变化,所有的心思都放在冷冻库的研究之中。   不单单是他,电能实验间的所有人几乎都是这副德行,偶尔有人游魂一样的出现在公共食间,饭还没吃完就又想通了什么官桥,忙不迭地跑掉。   这……简直……就不像是一群正常人啊!   腾礼吓坏了,心惊胆战,忽然就明白了自家郡尉的心   情。   秦知也好虞震也好,那都不是自家孩子,而且人家身强体壮有本钱,折腾个几天都不是事。   可他们家的冉七郎,混在人群中一看就是弱不禁风的那种,偏偏比谁都疯,不好好盯着真不行。   “腾哥对不起,我之前太投入了,忘了吃饭这回事,我马上就补回来!”   冉小昱承认错误的态度无比诚恳。一双猫儿眼晶晶亮亮,看得腾礼瞬间就心软了。   他哪还说得出什么重话,原本准备好的训斥全都忘在了脑后,干干巴巴劝了两句就败下阵来。   然后就发现冉小少爷只是摆了个虚心接受的架子,实则坚决不改。   如此又搏斗了两个来回,腾副官彻底败阵,只得把看顾小少爷的事交还给了暗卫。   经此一役,腾副官的内心无比挫败,甚至对自己产生了不必要的怀疑。   明明都下定了决心,可为什么每次面对小少爷的恳求,他都会无端动摇、步步妥协直至全无立场!?   难道他真是一个很容易被影响的人吗?!   心智不够坚定……会不会稍微使些手段就投敌?他原来这么没有原则么!   不,不是的!他不应该是那样的!他明明是个忠勇坚毅的好副官!   三日到期,心力憔悴的腾副官准备离开龟背屿这个伤心地。临走前恶魔小少爷忽然到访,兴致勃勃地说要带腾哥看一个新鲜物件,眼神之真诚、神情之天真,全然好似不知道自己曾经造成了多大的伤害。   腾礼:……不了,还是放过你腾哥吧。 第236章   腾礼是真怕了,这三天他待的心力憔悴,时刻都处于深深的自我怀疑中。   怀疑自己的节操到怀疑自己的能力,最后甚至怀疑起自己是不是在做梦,每天过得都十分煎熬。   “不……还是不了……”   腾礼挣扎着推拒道。   “我回郡尉府还有工作要做,最近我不在就只有闫森一个人,估计把他忙坏了……”   “就只一小会儿,不会耽误腾哥更多的时间。”   面前的冉小少爷一脸恳切。   “腾哥在岛上帮了我许多忙,现在冷库的成品终于造出来了,说起来也有腾哥的一份力,我就想让腾哥先看看我们的成果。”   “如果真的得用,以后要是青州也有电厂了,这种冷库也会送到郡尉府食间,到时候还要腾哥指导大家使用。”   一番话说得腾礼心中暖暖的,之前的郁闷瞬间烟消云散。   冉小少爷给了他一个无法拒绝的理由,那就是这冷库机关以后是要送进郡尉府大食堂的,到时候总要有人教那些伙夫厨娘使用。   他既然在龟背屿上待了这么久,还亲眼见证了电冷库的诞生,要是能够学会使用方法,那这事也就不用劳烦别人了。   “……那就……去看看?”   冉小昱笑了,引着腾礼去了实验间。   他所说的冷库名不符实,其实更像个极大的方形木箱,占据了不小的空间。   腾礼一进门就感觉很热,实验间里的温度比外面高了不少,这让一身笔挺军服的他有些气闷。   但这也是没办法的事。实验间虽然宽敞,但也架不住挤进来的人多,乌央乌央一大群人头攒动,都围着方形木箱探头探脑。   见冉昱进来了,众人纷纷和他打招呼,并给他让开了一条通路。   “七郎。”   “冉七郎!”   “来了来了!”   冉昱笑着回礼,然后带着腾礼走到了木柜跟前。   “忙了这么旧,咱们的冷库终于造出来了。”   话音刚落,实验间内立刻响起了叫好声。   确实,冷库的诞生远比加热器要困难得多,虽然海西州已经有人造出了冷库,但蒸汽动力和电动力完全是两种设计思路,能够借鉴的部分并不算多。   何况蒸汽冷库属于海西州商社的绝密技术,即便是成品冷库中也做了防盗设计,想要完全破解需要花费很大的心力。   以前倒是有工匠做过尝试,可最关键的部分却很难打开,稍不留神就容易整台机器报废。   冉昱选择了另起炉灶。   他的冷库使用的原本就是和蒸汽不一样的电动力,利用氨-水-氢混合溶液在连续吸收-扩散过程中达到有效降温和制冷的目的,这种方法在实验间中已经被验证是可行的。   另外,在设计冷库的过程中,他还对涡流发电机做了一个有效的改进——他造出了特种轴承。   这个时代是有轴承的,秦知使用的轴承就是海西州最常见的那种。   这种轴承在很多机械中都有广泛应用,被证明是稳定有效的,但却并不大适合涡轮发电机。   之前秦知不是总感觉自己的发电机设计有什么问题嘛,他的感觉倒也没错,发电机是真的有些设计不合理。冉昱跟着测试了一阵,最后决定从轴承先入手。他选择的的是推力滚子轴承。这种轴承的特点是用主轴以承受轴向载荷为主,摩擦系数较低,转速较高,并具有一定的调心能力。   冉昱修改了设计,把圆形滚珠改成圆柱体滚轴,又调整了部分零件的数值。   其实圆形滚柱比圆形滚珠更容易生产,不需要打磨成完美的球体,只要把圆形钢柱切割成适合的大小就可以了。   这个工作并不难,尤其是在冉昱的手中还有上好钢料的时候。   谢航的到来不单单意味着海西谢家举家搬迁,他还带来了鲁茵谢氏钢铁场最新出产的精炼钢,材质致密,细化晶粒,非常适合制造滚轴。   既然有了好钢,冉昱索性把发电机的主轴一并改了,由单轴改为阶梯轴。   好在岛上有机床,虽然是手工机床,但生产一个符合技术标准的主轴并不难。   等以后电机进一步改进完善,采用电动力的机床可以提供更加稳定的角度和力道。旧发电机组的部件会被逐渐替代,更换成更加耐用耐磨的标准零件,反过来提升发电机的使用寿命。   “这个轴承做得真好!”   秦知惊叹道。   “冉昱,你可真是个天才,我怎么就没想到还可以采用这样的结构?!”   冉昱被他夸得有些不好意思。   他反而觉得秦知才是天才,不但独立完成了发电机的设计,还造出了可以稳定输送电流的机关。   尤其对于电能传输线的直径选择简直是神来一笔。   铜线太细承受不了大电流,会导致线圈烧毁线圈;太粗又会造成重量过大和发热问题。秦知的发电机的功率是12KW,额定电流为24母,铜线的直径他只略思考了一下就随手写了下来,后经他人验证后发现这个数值十分精准,完美契合了发电传输的要求!   这才是天才吧!   顺便说一下,“母”这个单位也是秦知自创的,取自他挂在墙上的“女神”——电母,秦知隔三差五就要拜一拜,还四处散播“灵验”等玄学言论,搞得岛上不少人都信以为真。   现在发电厂内部的风格都是科学混杂着玄学,有人做个实验都要参考黄历。别说,许多上古流传下来的神话故事经过科学的解释,竟然也能说得通,愈发引得众人大力追捧。   在这样的氛围下,冉昱的冷库制作过程并没有太多的波折。   他原本就在矩子令中看过电能时代的冰箱,对于冷库的大概结构心中有数。   冷库其实做起来不难,难的是材料的选择。箱体保温、制冷系统,门体的密封附件,这些都找不到数据参考,需要他自行摸索。   这项工作花了冉昱很多的时间,也消耗了他大量的精力,之前腾礼看到他不眠不休便是为了这件事。   好在材料的问题最终还是解决了,北郡黑火油加工场附近的一家工坊发明了一种特殊材料,轻软稳定且十分耐温。东家还没想到怎么用,就被消息灵通的冉小昱捕捉到,直接购入一批做冷库隔温层,效果竟然十分理想。   经过一夜的试运行,冷库已经达到了预定的温度,现在是检验成果的时候了!   在众人期待的目光中,冉昱缓缓掀开了冷库的盖子。   腾礼站的最近,他就感觉一股冷风扑面而来,之前的闷热和烦躁瞬间被清除一空。   腾礼:?!   他听到周围有人小小吸气,有人默默祷祝,每张脸上都充满了紧张和兴奋。   在这样的气氛下,腾礼也开始紧张了。   他下意识地按住胸口,感觉自己的心脏跳的有些快,一双眼紧紧盯着冉昱的手,生怕自己错看了任何一个画面。   冉昱掀开盖子,然后探身进去。   这冷库造的很深,像一张张开的巨口,把冉昱半个身子都吞了进去。   等他再直起腰,手中竟然捧了满满的细竹筒!   这是……?   腾礼惊呆了,他有点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不知道为什么冷库中会放了这许多细竹筒。   这竹筒他当然认得,这是龟背屿上生长的一种特色竹子,节间分明但口径很细,最粗的也就四根手指粗细,而且表皮脆薄,完全不能用来做竹筒饭。   所以,这是什么?   “腾哥,给你,吃吃看。”   冉昱递了一支竹节给腾礼。   腾礼下意识地接过,这才发现原来这竹节后面竟然还插了竹签,像是拖了一个小尾巴。   这个时候,冉昱已经把竹节全部分了出去,他又从冷库里取了两次,确保场中每个人都能分到一只竹节。   已经有人撕开竹壳,取出了里面的“竹肉”。   腾礼有样学样,原来“竹肉”并不是真的肉,而是提前浇灌在竹节里面的水。竹签从竹节底部的竹膜贯穿而出,被里面结了冰的水牢牢冻住,正好做了手持柄。   腾礼下意识地舔了舔,入口冰冰凉津津甜,还带着一股竹子的清香,格外解暑。   他忍不住一口接一口的舔舐,最后干脆塞进嘴里咬。   这竹子冰冻得十分结实,饶是腾礼这样的好牙口咬起来都有些费力。   但他根本舍不得吐出来,被冻得龇牙咧嘴也不松口。毕竟能在炎热的时候吃到一口冰,这在以前都是有钱人才能享受的舒爽。   何况这竹节冰是真的很好吃,甜甜的还带着竹子的清香,没想到岛上的细竹杆味道竟然十分不错!   腾礼一边啃冰棒,一边偷眼往四下观瞧,发现原来大家都在龇牙咧嘴这才心安,原来自己不是最失态的一个。   他这回再看冷库,眼神就比之前要温柔了许多。   “冷库”这名字起的真是名副其实,能装能藏还特别冷,放水进去出来就是冰,比挖冰窖用硝石可方便多了!   可惜现在青州还没有电场,不然搞一台回去,大夏天的大家就都有冰棒吃了!   那该有多好! 第237章   “好吃!真好吃!”   “呀,这冰冻得可真结实!不比三九天河里的差!”   “咬着都冻牙,城里冰坊存的冰比这个硬劲儿差多了!”   欢笑声此起彼伏,在闷热中能有这样一丝清凉,饶是研究狂人也会感觉幸福。   “你的这个冷库,就算是造成功了吧?”   一旁的虞震问冉昱。   冉昱摇了摇头。   “只能说是初步成功,但还是有需要改进的地方。”   他拿过电动冷库的实验记录本,点指着上面的一大片数据说道。   “现在的情况是,冷库的降温速度还是不够理想,和消耗的电能不成比例,导致冷冻成本过高。而且在氨水作为制冷剂并不安全,万一隔离材料出现问题,泄露或者污染几乎不可避免。”   虞震结果记录本翻了翻,点了点头。   “你说的对,冷库现在的状况的确不理想。制冷的速度和耗电量的矛盾如果不能解决,冷库可能需要专门的发电机和输电线,而且还要增大电丝,要改的地方太多了……”   腾礼在一旁听得直乍舌眼,觉得自己之前的想法没错,龟背屿上的这群人都有病。   单独拉一根电线也没什么吧!?这可是能冻出坚冰的冷库!   冉昱看出了他的想法,笑了笑。   “虽然能冻出冰,但是冷库造出来主要是为了保存食物。要是成本下不来,那大家就觉得不如现买现吃,造出来也是卖不出去的。”   这倒是。   腾礼点头。   相比需要耗电机关,大家现在还是觉得人力更便宜。   大不了就多跑几趟嘛,不碍事的,为什么非要买个天天花钱的冷库在家里放着?   东海不缺海鲜,但是肉食却不算充裕。用冷库保鲜,这大概是冷库存在的价值点所在了。   “除了竹子冰,我们还做了一些果子冰。可惜东海没有牧场,不然添一些牛乳羊乳进去,味道还会更好。”   冉昱笑着说道。   腾礼遥想了一下这个味道,口中忍不住有津液分泌,忙不迭地点头。   “听说苍风牧场的羊乳杏仁茶味道绝了,牛乳也浓香甘醇,要真是能做成凉冰,肯定好吃。”   “只是这些牛羊乳不好保存,西北郡又过于偏远,咱们怕是没有口福了。”   “为什么没有口福?”   秦知举着一根冰棒,一边走过来一边插话道。   “想要牛乳也不难,可以把新鲜的牛羊乳制成奶粉,奶粉便于运输保存,带回来用水冲泡不就又是牛乳了吗?”   他说这话的时候,冉昱一脸若有所思,而腾礼干脆就一头雾水。   奶粉?   牛奶羊奶不都是用喝的吗?要怎么制成粉?用熬的吗?   “差不多。”   秦知看出了他的想法,继续解释道。   “其实海西州那边已经有商社在制作奶粉了,虽然销量非常不好,但因为这样能够保存下一部分多余的鲜奶,而收购牛奶的价格也足够便宜,所以商社还是有利润的。”   “比如我所在的马拉维拉城,城中就有一家奶粉作坊,主要是为了远海航运的船手们制作奶粉,方法也很简单,就是把浓缩过的牛奶摊在加热的滚筒上,等奶膜形成之后在剥离,然后碾碎制成干粉。”   “这样制成的奶粉方便携带,容易保存,还能提供一部分养分,对远海航行还是很有用的。”   “只不过因为海西州遍地都是牧场,大家平时更习惯买鲜奶来喝,所以这些奶粉就不太畅销,制作的工坊也不是很多了。”   听到这里,冉昱忽然插嘴道。   “那现在是不是不一样了?”   秦知一愣,随即便明白了冉昱的意思,点了点头。   “是的,现在肯定是不一样了。如果马拉维拉城中的奶粉作坊还在,那他们家的产品一定是目前最畅销的抢手货。毕竟现在到处都在打仗,许多牧场都关了门,鲜奶也运送不出去,大家想喝也买不到了。”   随即他便陷入了沉思。   “你说的对,现在海西州没有牛也没有奶,如果我们做成奶粉买去那边,肯定是不愁销量的。尤其是乳制品,海西洲贵族有一条不成文的规矩,那就是越有身份的人越要享用优质奶制品,一天都不能缺,不然便意味着他的家族没落了。”   “但是现在我们也运不过去啊……”   冉昱摸了摸下巴。   “阿元表哥说苍风牧场才刚刚建立,现在还是羊奶产量比较高。但羊奶制成奶粉还要经过精细加工,一升的液体奶能出多少奶粉不确定,长途运输还是个问题,奶粉会在海上航行期间变质的几率太大了……”   两人这一来一回,腾礼也听懂了。   应该说真不愧是新元商社的首席技术员工吗?唠个家常的功夫也能发现一个新商机,难怪人家做生意能发大财。   “海西州运不过去,但是咱们东海能运到啊!”   腾礼一拍大腿。   “你们不是说那些乳粉很有养分吗?那咱们也可以购置一些,我看给伤员调养很不错。”   冉昱不知道伤员能不能喝牛羊乳,但是给没有奶水的妇人喂养小娃娃倒是实打实的可行。   他想了想。   “这样吧,我去问问阿元表哥,看看青州商社有没有兴趣做这个生意。要是可行我便把之前的电烤炉改一改,做成电动奶粉箱,温度会比烧柴或者蒸汽更好控制。”   说到这里,他蓦地想起另外一件事,便转头问秦知。   “对了,你的照明灯,进展怎么样了?”   “还不错。”   秦知继续咬冰棒。   他似乎很喜欢竹子味的冰,说话这功夫已经啃掉了三支,而且还没有停手的意思。   “我用了你的真空泵,效果果然比之前要好了许多。”   “从目前的实验结果来看,竹炭还是最好的选择。我发现岛上的这些细竹子真是宝贝,纤维坚韧,烧出来的竹炭也比外面的耐用。”   说着,他又唆了一下冰棒,毫不掩饰自己对龟背屿细竹的喜爱。   “不过我在制作竹炭容器上遇到了一点点麻烦,主要是里面还需要放入芯柱、支撑丝、内外导线之类的东西,这可是个精细活。”   “好在你的朋友陈颖达非常厉害,他只失败了两次便成功塞进了所有的东西,而且还没把脆弱的竹炭灯丝弄坏。”   “之后他又帮我用排气管把玻璃球中的空气都抽光,然后烧焊密封,我们两个花费了整整三天的时间才成功制作出一颗灯球,完工的时候我们都累的抬不起胳膊,这实在太艰难!”   “所以,你们成功了吗?!”   渣男冉小昱丝毫不关心小伙伴的身体,直截了当地问出了自己最在意的问题。   “你们有通电吗?灯球亮了吗?”   “亮了。”   秦知点头。   他也不是个心思细腻的人,对于有人的无情没有半点觉察,老老实实地回答了冉昱的问题。   “亮了,到目前为止已经亮了四整天,刚才我去看的时候亮度依旧稳定,应该可以坚持一段时间。”   “对了,你之前给的封泥帮了大忙,我把它们填充在灯头与灯泡体之间空隙,封闭效果很好。”   “我能问问是怎么做的吗?”   “哦,那个啊……”   冉昱想了想。   “就是普通的焊粉加上些酒精,按照一定比例混合,具体的方子等下我给你,现在咱们先去看看你那盏灯!”   “噢,好。”   秦知点了点头。   “那咱们得去雷公电母庙,因为我把它供奉在电母的画像前了,电母会保佑它的……”   这话腾礼听得直皱眉。   他是知道龟背屿上有间奇奇怪怪的庙,但他是在没想到秦知竟然也是雷公电母的信徒,他这一副海西州的外表和烧香拜神实在不搭。   他们那边……不都是流行唱赞歌什么的吗?!   可是对于能亮四天的灯球,腾礼也十分好奇,便舔着脸跟着两人一起往雷公电母庙走。   远远的他就看到一群军兵正在庙门口探头探脑,走到跟前发现人还不少,不当值的军兵几乎都来了。   见到腾礼,众军兵做鸟兽散,都知道他是郡尉大人的副官。   郡尉大人治军严格,腾副官也不逞多让,到时候罚他们一个单操都是轻的。   这个时候,秦知忽然开口道。   “灯球有点多,等下你们捂着点眼睛,做好准备啊。”   说完,他就带着二人走进了雷公电母庙的大门。   一瞬间,腾礼几乎以为自己升仙得道了!   本来还以为秦知是在吹牛,没想到他居然说的是真的,这这这这未免也太亮了!   玻璃灯球中的竹炭丝稳定地散发着浅黄色的光,雷公电母像在这种光晕的衬托下,越发显得庄严肃重。   不同于烛火的跳跃不定,也区别于煤油灯的忽明忽暗,光还不是那种明晃刺眼的亮,而是一种带着光晕的,很柔和但却无比坚定的黄色光亮,给人亘古万年不动摇的错觉,在某个角度还能看到玻璃灯球上的七彩光晕。   所以……   这就是电灯吗? 第238章   “当然,这是大家合作的结果。”   秦知昂首抬头,半点都不居功。   来到大雍,他才真正体验到什么叫做平等和尊重。虽然依旧是受雇于东家,但和在马拉维拉城做仆役的感觉完全不同,从来都没有低人一头的感觉。   其实一开始,秦知也没有这么大胆,他还是遵照给马拉维拉城主干活的习惯,对于东家唯唯诺诺,稍有异议便诚惶诚恐到不行。   后来还是冉昱的师兄钱悦城看不下去,翻出契约来逐字逐句给他讲解,秦知这才搞清楚自己当初签的是份什么合同。   “新元商社是雇佣我们,又不是跟人牙子买了我们。东家给我们薪金我们为东家工作天经地义,但大家都是一样的,不过是我们用脑子换取东家的银钱罢了。”   彼时秦知还看不懂雍朝的文字,但钱悦城的话他听明白了,这里的工匠都是自由人,不是隶属于哪一位贵族的仆佣。   这的确和海西洲十分不一样。别的不说,海西洲的工匠是不可能成为自由人的,因为工坊只有贵族才有权利开设,普通的自由民即便有手艺,没有特许经营许可他们也不能开店,要么选择卖身成为贵族的仆役,为贵族工作;要么私底下偷偷接一些小活,被宪警抓到了就要坐牢。   所以大多数人的选择都是前者,毕竟有手艺的工匠即便成为仆役那也是仆役中的最高等,与普通的男仆女仆地位完全不同,有些人甚至可以陪同主人参加一些上流阶层的会议和聚会,并且得到权贵的看重。   也有一些贵族,诸如马拉维拉城前城主那样的,会特地在自己的领地中物色一些有天分的孩子,重点培养,然后让他们为自己服务。秦知就是这样成长起来的,他从出生开始就成为了马拉维拉城主的仆役,也便习惯了这样的制度,甚至一度因为自己不用干杂役的活计而沾沾自喜。   直到,他得知了母亲离世的真相。   母亲在城堡中工作了那么多年,只是因为她念叨想要回故乡,城主就觉得她会把自己一起带走,害怕坏了他成为科学宫首位贵族成员的好事,便让管家杀了她。   杀人之后,他们对他隐瞒了消息,让他以为母亲是患了瘟疫死掉的,还试图控制他。   城主从来酶把他和母亲当成人类,仆役只是他获得利益的工具而已,没有用处就可以直接毁掉。   海西洲千年以来一直就是这样做的,除非投胎在贵族家庭,否则一出生就注定会是这样任人宰割的命运。   他以为全天下都是这样,万万没想到,自己的一念之差竟然打开了新世界的大门,获得从未想过的自由。   “多亏了敏行,不然灯球造的不可能这样顺利。”   秦知口中的“敏行”就是陈颖达。   来到龟背屿后,冉昱忙着造用电器,虞震在改良电场的基建图,陈颖达见自己帮不上什么忙,便选了灯球组去打下手。   他虽然是兵部侍郎陈平的儿子,可岛上除了冉昱和他们带过来的亲卫,其他人都不知道他的身份,只当他是冉七郎的好朋友。   陈颖达跟着冉昱打杂惯了,自己本身也没什么高官儿子的直觉。他即将入读墨宗大学院医堂,龟背屿上有不少墨宗大学院的毕业生,他见了谁都尊称一句师兄师姐,态度十分谦和。   是以谁都不知道,原来这个协助造出灯球的大功臣,其实是个如假包换的官宦子弟,正宗的军N代!   被秦知点名表扬,陈颖达还有些不好意思,红着脸说道。   “现在回想起来其实也有不少纰漏,要是能再娴熟些就好了,也不知道会不会影响灯球的寿命。”   “你已经很厉害了!”   冉昱忍不住竖起了大拇指。   “从磺胺到电灯,敏行这气运没得说!”   “如果这灯球能够亮超过100个小时,我以后做实验说什么都要找你过来镇场!”   “什么?!磺胺药你也有参与吗?”   秦知大惊,再看向陈颖达的眼神就格外肃重,颇有种想要摸出香来拜拜的意思。   他之前就听说过磺胺药与大黄猫之间可歌可泣的故事,磺胺之所以被称为磺胺,那全是因为寄托了大黄主人的虔诚祷祝,意喻“黄安”而已!   万万没想到,故事的主人公竟然就站在他面前,而且还参与了他之前的灯球制作,这是怎样的命中注定?!   果然,雷公电母保佑了!   最后这盏灯球足足亮了超过1000小时才熄灭。   这期间,雷公电母庙的访客不断,除了新元商社的人,许多诸岛军兵在巡逻的时候也会进来瞧瞧,盯着这一盏灯球当稀奇玩意。   以前虽然这庙里也供奉了香灯,但没有一盏能持续亮这么长时间的,而且还不间断,时亮时不亮才是他们印象中的模样。   可随着时间的延长,关于雷公电母庙里的灯球多久才会熄灭这件事逐渐成为岛上众人最关注的新闻。   几乎每天值守的军兵都会给同袍报平安,香灯的点亮时长也一直在刷新。   100小时。   200小时。   400小时。   800小时!   当熄灭的时刻到来,众人只有一点点失落,之后便是欢呼着跑去雷公电母庙,过年一样的兴奋。   1012.3小时!   他们的灯球亮了1000小时了!这可比煤油灯耐烧多了!   很快,电灯球实验成功的消息传到了青州城,郡守府里的钱酉匡乐得一晚上都没睡觉,来回在卧室里转圈圈,非要明天一大早就前往龟背屿,亲眼见识一下这不用火也能亮的灯球!   毕竟在这个时代,人们用的一直都是蜡烛或者煤油灯等照明工具。电照明的计划书虽然早早就递到了钱郡守的案前,可无奈钱郡守理解能力有限,过于艰深和抽象的内容让他完全脑补不能,唯有亲眼见证一下才算安心。   唉,这天怎么还不亮啊!?明明之前一闭眼就出太阳了,怎么今天的夜这么长,他怎么等外面都还是黑漆漆的!?   钱郡守睡不着,在屋里来回兜圈,忍不住又翻出秦知的计划书阅读。   刚看了不到半夜他就眼皮发沉意识模糊,正要沉沉睡去,忽听门外传来的轻微的脚步声。   “郡守睡了么?”   “刚才还没有,但是这会儿屋里没动静,应该是睡了……怎么了?”   “有一封急报,北郡过来的……”   急报?   钱酉匡的眼瞬间睁开了,以不符合身形的灵巧度翻身下床,趿拉着鞋拉开卧室的门。   “什么急报?”   门外的两人被他下了一大跳,但还是把一封盖了秘印的信递到他面前。   “郡守,北郡刚送来的,据说是急件。”   北郡?   钱酉匡转回身,拆开秘印取出里面的信纸,刚看了两行便神色凝重。   “赶紧去郡尉府找人,告诉崔郡尉我有要事,两刻钟后在小办公厅等我。”   师爷和随从从没见过钱郡守如此凝重的表情,哪怕是他刚刚从兴福楼事件侥幸逃脱就遇上青州城破也没有,两人顿时心中发凉,心说怕是要出大事。   哪还敢耽搁,连忙叫人去给郡尉府送信。   一刻钟后,崔慎赶到了郡守府,然后他便从钱酉匡那里得到了一个惊人的消息——今上和太后的船将在一个时辰后抵达青州港!   “这么快?”   崔慎皱眉。   “就这么快!”   钱酉匡抓了抓头。   他是知道今上和太后在北巡,不过北巡的皇驾昨天才出京城,现在最多也就到了明德,而且走的还是铁路,怎么忽然就该坐船了呢?   怕是皇驾专列是个幌子,真正的今上和太后早就出京了,为的就是行程保密,避免这一路上被各种势力伏击。   雍朝毕竟有过百年乱局,朝局在今上登机之前一直处于一种岌岌可危的状态,虽然没有崩溃的,但勉力维持的平衡下到处都是暗礁,各方势力蠢蠢欲动。   今上和太后要来东海,从京城到东海的路途遥远,还要途径中都和南部诸郡,这两个地方也是被各种实力渗透最严重的区域。   崔慎和钱酉匡对视一眼,都看明白了其中的关窍。   北郡这么晚才送信过来,这大概是太后本人的安排,为的就是防止中途有人截取了讯息提前布置。   今上是执掌朝权的关键人物,虽然年幼但却有太后支持,成功整合了四分五裂的朝中势力,又接连收复失地,大力发展工业,给大雍缓得了几分元气。   大雍有了这样的英主,海倭国和清江教自然不会高兴,必然要全力反扑。只要圣上发生意外,后面的继位者说不好是个什么脾性,要是再遇上灵帝、哀帝那种昏庸的皇帝,这些魍魉就又有了翻身的希望。   一瞬间,崔慎的脑中闪过无数个安保方案,与钱酉匡简单商量过后,马上交代给各部负责人执行。   一个时辰以后,一艘不起眼的客船悄无声息地停靠在了青州港7号码头。从船上走下来一个领着娃娃的年轻妇人,她抬头看了看天边已经亮起的鱼肚白。   “阿平,这就是青州了。” 第239章   东海。   封禾好奇地看着周围的景色。   他当然知道东海,东海郡是冉师傅的老家,也是造出鸭鸭车和化肥的地方。   他的铺满就是为了支援东海制药场才死掉的,不过母后说他这件事做得十分正确,能为自己和国库都换来丰厚的收益。   是嘛?   小皇帝对收益的概念十分模糊,但知道铺满死得其所就足够了,毕竟磺胺药是大雍百姓的救命药,铺满的钱虽然不多,但总够生产一些药片的,能挽救边军将士的性命。   这种感触,在他跟随母亲巡访北地之后,便越发强烈了。   北地很冷,一望无际的旷野上风声呼啸不断,却不是像京城的风那么温和,这里的风中满是寒意,太阳照不到的地方就越发明显。   北地很苦。   从邕城到冻海岸边,越往北生活便越艰辛,明明还是秋天海叶湖畔却已经下起了雪。   好在北境矿产丰富,还有农机车、柴油车帮忙,大家才能在此地安心居住、耕作。不然偌大的一片田野,走出几里都看不到人烟,被人偷偷占了都不知道!   小皇帝有这个想法也不是胡乱臆测,他在跟着母后前往海叶湖的路上,亲眼看到了北郡卫戍军押着刚刚偷渡越境的拉希亚人遣返。   那些拉西亚人大都是被流放的罪犯,拉希亚大公把他们扔垃圾倒废水一样地扔出自己的国度,任由他们自生自灭。   封禾觉得萨巴诺茨挺不地道的,怎么能把自家的破烂毫不处理就往邻居家扔呢!?这些人既然犯了罪,那就应当按照律法的规矩处置,把这些凶恶之徒撵到邻居家,这不是祸害人吗?!   “其实最主要的目的也不全是祸害人。”   当时负责押运的一名校卫无奈地说道。   他是北境移民局的军卫,北境以北的地区刚刚收复,所有关于迁移、清理、驱逐非法越界者的活计都要他们来做,每天都忙到飞起。   今天也是在车上见这小童天真可爱,校卫才破例多聊了几句。   “这些东西坏得很,就跟山上的野兽一样,一旦溜进来就会到处祸害人,若是让他们占山为王,用不了多久就能把个好好的村屯给祸害没了。”   “最麻烦的是,他们还会和山那边的拉希亚骑兵互相勾连,给对方提供我们的布防和巡逻路线。要是海倭人,他们会刻意留下生活标记,到处去说这是自己合法得来的土地,睁眼说瞎话,简直就是一群无赖!”   校卫气得碎碎念叨,并不知道眼前的这对母子就是大雍最尊贵的二人。   “海倭人不是都被撵走了吗?那他们还怎么纠缠?”   封禾好奇地问道。   校卫去年刚得了个女儿,对小孩子正是完全没有抵抗力的时候,笑着答道。   “就胡搅蛮缠呗,说什么他们之前就住过,还派人去海西洲找那些西洋人评理。这都是胡话!我朝开国便有北地卫所,历代任职官和驻扎情况这都是有公文和史书记载的,倭国那群矮子纯属胡搅蛮缠!”   唔。   小皇帝封禾点了点头。   这事他听母后说过,好像是海倭人派了使节带着几个衣着破烂的人去了贝塔林,到处散播大雍侵占他们土地的谎言,想要海西洲那些领主贵族们给他们做主,结盟共同对付大雍。   他记得母后当时冷笑一声,说濑户王室为了保持血统纯正而总是近亲成婚,所以思路一直和正常人的不大一样。拉希亚和米列颠人脑都打成狗脑子了,谁还顾得上和你两面夹击挑战一个东方大国?!   且不说和你合作能得多少利,单就给萨巴诺茨送一个强大盟友就不划算!更何况现在大雍的补给是海西战场最需要的救命物资,中立的大雍才符合各方利益!   事情的结果也很有戏剧性,海倭国大使带着所谓的“难民”处处碰壁,听说还有海倭商人妄图把有问题的“飞羽火箭”卖给米列颠摄政王而被撵出门,海倭人在海西洲的风评急转直下,连港口停泊的挂死鱼的船只都被撵走。   本来“高贵”的海西人也没把海倭人当成平等的存在,最多就比种植园的奴隶高一点。可这些劣等人在海西洲陷入混乱的时候不但不主动上供,反而还想趁乱薅他们的羊毛!?这事儿谁能忍!?也难怪米列颠摄政王生气。   最近又传出新消息,海倭人想要跟卢克索的银行借贷购买钢料制造战船,被卢克索女王一口拒绝。但也不知道双方谈了什么,海倭代表走的时候女王态度竟然还算是客气,还送了那位女时节一份小礼物。   彼时小皇帝正跟母后站在冻海岸边,看着海上翻涌起的白色的大浪,一波又一波地击打着岩石。   母后说惊涛拍岸亘古不变,天下熙熙却皆为利来,这世道又要有变化了。   封禾不大明白母后话里的含义,但他却看得出母后似乎并不着急,之后还带他去吃了冻海有名的炙烤鱼虾。   呜呜,冻海的鱼虾真的好鲜甜啊!不需要放太多的佐料就自带美味,现在想起来都要流口水。   后来母后说要来东海郡,于是母子先是搭乘柴油车赶到西瓦窑港,然后从西瓦窑港一路南下,沿着大雍蜿蜒的海岸线,一路到了青州城。   说起西瓦窑港,小皇帝在那里还发现了一座牧场,看到了不少牛羊。   北地原本是没有牧场的,因为少有草原,大雍的畜牧地大都集中在西北郡,忽然在西瓦窑发现成群的牛羊,随行负责安保的近卫们也觉得十分惊讶。   一问才知道,原来这是青州商社委托新元商社为其筹建的苍峰牧场寻找海西优质牛羊种的时候,新元商社的货船途径西瓦窑港,听说北地刚刚收归国朝,守边将士缺少牛羊肉食,便以低价买了部分牛羊种给驻军卫所。   这事听起来有点绕,其实就是西瓦窑卫所从西北郡的墙根挖了几块砖,然后竟然还造成功了一个土房!   “靠得全是这紫苜蓿!”   西瓦窑卫所的校卫一脸兴奋。   “我们没草场,便找些边边角角的土地自己开了苜蓿田,这玩意长得快还肥地,墨宗大学院农科的教习说让我们当绿肥种也成,割下来的草茎制成干料,养活牛羊不成问题!”   说着他还拿出几样包装简朴的物件。   “这是干酪,这是奶块子,这是乳粉。”   “最近不是有不少人来北地谋生吗?我们请了一个从海西洲逃回来的匠人,他媳妇很擅长做奶货,现在除了牛羊乳,这些奶货已经成了咱们卫所必备的小食,吃这玩意有劲儿,耐寒。”   小皇帝不大喜欢干酪过于浓郁的味道,但却很喜欢乳粉,尤其是添了糖的乳粉,甜甜香香十分美味。   离开西瓦窑的时候,他还央求母后买了两桶乳粉带上,一路抱到了东海郡。   “这一桶给冉师傅。”   小皇帝偷偷对母后说道。   冉师傅送了他鸭鸭车,他也要礼尚往来。   温太后笑着摸了摸儿子的头,温声应了。   是以下船的时候,小皇帝自己抱着一桶西瓦窑特产牛乳粉,认认真真地走在母后身边。   迎接圣驾的自然是钱酉匡和崔慎。这二人小皇帝都见过,尤其是钱酉匡,圆圆胖胖的郡守大雍值此一家。   钱酉匡已经在郡守府备下了丰盛的早餐,小皇帝坐在四轮汽油车中,看什么都觉得新奇。   东海郡与京城的风貌十分不同,这边因为气候温和,之前又是纺织重镇,所以街路上的百姓大都穿着简单,但花纹图案却十分特别,十分有本地风情。   小皇帝还看到了好几辆四轮车匆匆驶过,这在京城还属于稀罕玩意,但青州城中的百姓显然见怪不怪,偶尔有人看一眼便调转视线,根本没人驻足围观。   “因为海西内燃车场就在东海嘛,所以总有点近水楼台先得月的便利。”   同车作向导的钱酉匡笑着给圣人解释。   “这些大都是些场坊主,住在东海但是场坊建在别的城镇,每天一大早就会赶往工作地巡查。”   “最近因为海西洲打仗,我们这边的工坊都忙得不可开交,已经开始三班倒干活了。”   一听他说起内燃车场,小皇帝便问钱酉匡冉师傅在哪里。   钱酉匡怔愣了一下。   “冉七郎近日不在青州,他去了龟背屿,那边有个电能实验间,他们在研究发电机。”   发电机?!   小皇帝的眼睛一下子就亮了。   冉师傅跟他讲过发电机,说有了电就能做许多许多的事,鸭鸭车的眼睛也能亮起来!   所以冉师傅是做成功了吗?   为了心爱的鸭鸭车,封禾难得任性了一次,央求着母后要去龟背屿,先去看看冉师傅的实验间。   温太后倒是没有拒绝儿子的要求。   龟背屿啊,原本是东海海寇盘踞的地方,自从青州兵器局出产连发枪后,这块岛屿就被纳入大雍的版图。   别的地方都是收复失地,唯有龟背屿是真真正正的开疆拓土,而且还发生在她儿子主政的时代,这怎能不让太后心动。   事实上,她也很好奇。想看看传说中有淡水有山丘的岛到底长什么样。还有奏报中说的涡流发电机,冉七郎到底进行到哪一步了?   于是,大雍最尊贵的母子二人在青州港换乘了一艘军船,迎着海上初升的那轮红日,朝着龟背屿金发。 第240章   今上和太后要上岛,冉昱当然第一时间便收到了消息。   不但他收到,岛上的驻军也都收到了,全员开始了提前布置。   好在龟背屿上的人都是经过反复审查的,身家清白、知根知底,只要注意离岛海线的封锁和防御就可以了。   大部分军兵其实不知道要来的大人物到底是谁,大家只是按部就班地做着自己的工作,并不用思考太多。   但冉昱不一样。   今上点名要来拜访冉师傅,据说还给冉师傅带了伴手礼,这让冉昱有点受宠若惊。   没想到……今上真的贴心呀。   想到京城禁宫中那位懂事乖巧的陛下,冉昱就很想为他做点什么。   之前已经送了陛下鸭鸭车,而海西内燃车场出产的铁马并不适合小娃娃,最近他一直呆在龟背屿没有回阳坡,之前手造的那些小玩具肯定是用不上了。   嗯,给陛下的礼物要好好斟酌。   冉昱想起上次进宫的时候,太后给他提出的要求——陛下正是好奇心旺盛的时候,不能引他玩物丧志,但也不要太过艰深,避免他产生厌学的情绪。   一别两年,不知道陛下现在可是喜欢机关学了?   冉昱想了又想,还是决定邀请陛下参观自己的电器实验间。   最近因为二号改良版涡流发电机模型投入实验,   他的电器实验间也获得了稳定的供电。   冉昱是真见识过电能时代的,对于用电器的想象力远比其他人更加开阔广博,很快便设计出一系列连秦知都看得瞠目结舌的稀奇玩意儿。   比如电报机、投影机,虞震对投影机尤其感兴趣,在搞清楚投影机的原理之后,虞震开始尝试着自己改造冉昱的原始版,现在已经隐约有了电影放映机的雏形。   而这些奇奇怪怪的用电设备,现在都像杂货一样堆积在冉昱的实验间。冉昱决定把它们稍加布置一下,好好款待一下远道而来的陛下,顺带着为发电机的应用做一波推广。   军船上的小皇帝可是不知道,他心心念念的冉师傅正在给他准备一个奇妙的新世界。   他抱紧了怀中的乳粉桶,坐在甲板上远眺外海的景色,只觉得一切都十分稀奇。   外海和他一路过来的还都不一样,这里的海明显更宽更大,四周都是碧蓝茫茫一片,轻易看不到岛屿。   母后说这里之前是被海寇占据的地方。海寇就是以龟背屿为据点,时不时就要偷袭他们的东海郡和几个离岛。东海是大雍东南部的屏障,东海守得好海寇就不能靠近大雍的土地,沿海居住的百姓就能好好生活。   小皇帝现在觉得生活对于百姓来说真是不容易的事,尤其这次的北境之旅让他感触最深。   要是在家中吃喝不愁,生活富足,谁会愿意离开家乡去到苦寒的北地呢?!   北地虽然不愁没有地方种粮食,但种地也是非常辛苦的事,要不是有农机车的帮忙,他们根本不可能开垦那么多田亩。没有人地就会撂荒,渐渐的越来越没人愿意居住,空置的土地会引来域外的入侵者,偷盗属于大雍的财富。   这么看,发展机关学很重要啊!   人的能力有限,做不到的事就不要硬撑,要想办法让能做的人去做,勉强是不会有好结果的!   小皇帝再度坚定了自己的想法。   也就是他的脑内宣誓温太后看不见,不然肯定要揪着儿子的耳朵训斥他这套逻辑到底是怎么连贯上来的,根本就是风马牛不相及嘛!   船在海中平稳的行驶了一个时辰,很快,远处天海交接的地方露出一块黑褐色的土地,乍一看真有些像是海中俯卧的灵龟。   “那便是龟背屿了。”   钱酉匡笑着给太后和今上介绍。   “现在岛上驻扎的是新成立的东海卫远海卫所,有三条快艇和一艘蒸汽铁甲舰,主要负责远海巡游。”   “快艇是柴油快艇,这是我们东海卫造船厂自己的出品。造船厂也在岛上,不过为了安全和技术保密,船厂的规模并不大,船体外壳什么都是从丰海船行买入,我们只负责内部动力室的改装。”   “除了造船厂,龟背屿上还有新元商社的电能实验间,由海西洲回朝的秦知主导,最近冉七郎和他的朋友也加入其中,据说已经成功造出了涡流发电机。”   说到这里,钱酉匡难得有些卡壳。   他是知道涡流发电机没错,但他既看不懂数据,也没见过实物,到现在还不知道那所谓的“电”到底是个什么东胜西,实在尴尬得很。   好在小皇帝封禾是个很体贴温和的小孩,很自然便接上了钱郡守的话,说起了之前在宫中几位师傅教授的电能知识。   关于电,其实很早以前便有墨宗大学院的教习利用雷电劈出了磁铁,而且海西洲也有学者以此为研究对象,并成功造出了环形发电机和两种电池。   不过因为成本原因,电这种东西始终没有走入普通人的生活。电在海西州算是冷门且艰深的学问,马拉维拉城的城主想靠着环枢发电机获得科学学会的会员身份,也是看中了这个领域少有成果,换成大雍更是无人知晓了。   “不过东海郡府真是做了不少好事。”   小皇帝举起自己怀中的乳粉桶。   “西瓦窑的牛羊是青州商社带回来的,你们很用心,选的牛羊肉好吃乳粉也好喝,希望以后大家都能吃到。”   这话说得钱酉匡热泪盈眶,差点扑通一下跪倒在地,三呼万岁叩谢圣恩。   东海现在的工坊越来越多,钱酉匡身为郡守自然百事缠身,轻易不得空闲。不然以他的性子,冉七郎造出用电器那必然要上岛去看热闹。可如今钱胖子忙到连看热闹的心情都没有了,最近几日更是东海部分商社互相压价争抢远海贸易订单,气得钱酉匡差点想要撂挑子不干了。   傻蛋!一群傻蛋!   为了内斗而互相压价,那受益不成了海西洲那群洋人了吗!?   现在海西洲因为战乱而工业凋零,根本不具备足够的生产能力,你造出的东西不愁卖,为什么还要跟自家人相互使绊子,签了订单又赚不到银钱,图什么?!   钱郡守气得跳脚,狠狠罚了两伙扰乱市场秩序的商社。   可是坏的影响已经造成了。东海郡工坊扎堆,想要挤走别人自己独霸市场的商户实在太多,杀鸡给猴猴也会装作看不到。   钱酉匡郁闷的想撂挑子,可是现在,陛下亲口说他(青州商社)做了不少好事,他觉得自己又能支棱起来了!   算命的说龟背屿合他的气运,现在想来果然有几分道理。在郡尉府憋闷了好几天都没想通的关窍,今天让这龟背屿上的海风一吹,一下子就有了眉目。   哼哼。   钱胖子冷笑一声。   既然你们不怕赔本,那与其把利润都白白省给西洋人,不如上交东海郡府库。   他要提高某些商品的出口税价,强行拉平售出价格,自己赚这份差价!   有了这样的体悟,钱胖子浑身轻松,引导二位圣人巡视龟背屿的活计便做得越发殷勤。   上岛之后自然是先视察驻岛卫所,检视海卫情况。   岛上的军卫这才知道由郡尉大人亲自陪同的竟然是本朝天子和太后,个个激动到不能自已,原本就训练有素的阵列吼得越发震天响,精气神比平时高涨了不知道多少倍。   接下来是兵工厂,小皇帝在船坞里看到了正在改装的快艇,据说核心动力机关和他的鸭鸭车是差不多的,这让封禾感觉十分亲切。   接下来就是他最期待的,与冉师傅的见面。   四轮汽油车把小皇帝拉到了一处临河的小院子,他心心念念的冉师傅正站在门口笑眯眯地等着他。   “冉师傅!”   小皇帝高兴地挥手,然后又觉得自己大庭广众不大矜持,便又故作老成地站好,只用一双眼巴巴地望向冉昱。   “陛下。”   冉昱笑着给太后和小皇帝行礼,然后引着二位圣人往小院子里面走。   一开门,小皇帝就被头顶上一盏挂灯吸引了注意。他从没见过这样奇怪的灯,圆圆的灯球上面还吊了一个柄,看起来十分奇怪。   “冉先生,这是?”   冉昱合上电闸。   灯,瞬间被点亮了。   一开始只是微亮,几秒钟后逐渐变成明亮的浅黄色光球。   所有人都盯着这盏灯在看,大管事和几个侍卫还小小吸了一口凉气。   “这……究竟是什么灯?!”   “是电灯。”   冉昱笑着解释道。   “道理其实很简单,就是通过电产生高热,灯球里面的灯丝热到一定程度就会发出光亮。”   “铁匠铺烧铁你们见过吧,铁在高温煅烧下也会发出光,大概就是一样的道理。”   “切断电源,灯丝冷却后就不会发光,被罩在玻璃灯球里不会人,使用起来也比较方便。”   说到这里,冉昱又关闭电闸,灯球果然迅速黑了。   小皇帝看着有趣,学着冉师傅的模样自己尝试了几次。   灯球随着他的动作时明时暗,令行禁止,绝无迟滞,他顿时觉得成就感爆棚。   电灯,真是个好东西呀! 第241章   小皇帝玩了一会儿电灯球,忽然想起了自己带来的手信,连忙噔噔噔跑回去,把那桶乳粉又抱了起来。   “冉师傅,这是给你的礼物。”   冉昱一愣,连忙谢恩。   “你打开吖。”   小皇帝的眼睛一闪一闪的,充满了期待的光芒。   冉昱有点抵不住,道了声失礼便当场打开了铁桶。   下一秒,一股醇香扑面而来。   冉昱下意识地吸了一口气。   嗯?好像是牛乳?   “这是……乳粉?”   是的!   小皇帝小手背后,满意地点了点头。   一旁的大内总管笑着给冉昱讲了这罐子乳粉的来历,听得秦知十分惊奇。   他探头探脑,时不时看向冉昱,一脸有话要说的模样。   秦知是混血,轮廓和普通的大雍人还是有差别的,站在人群中十分明显,他的异常很快便引来了温太后的目光。   已经很有威严的女性微微眯起了眼,   “那位是……”   “噢,那是负责研究电能的匠师秦知,他母族是东海人,前段时间跟着新元商社的船从海西洲归来的。”   钱酉匡连忙给太后介绍,顺带着又给了秦知一个“收敛”的眼神。   这家伙没头没脑的,半点也不会看场合看眼色,这是能让他看热闹的场合吗?!   一听说秦知是研究电能的匠师,温太后倒是起了几份兴味,笑着问了他几个问题。   秦知虽然不知道眼前这位夫人到底是个什么身份,但他也不是傻子,见钱酉匡和崔慎兄弟都毕恭毕敬的模样,心中大概猜到这对母子肯定是大雍的贵族。   他很谨慎,尽量用简单易懂的语言回答了问题,在温太后问起他之前为什么看乳粉桶的时候,他才颇有些不好意思地说道。   “我听冉说,这是用高地牛羊乳造出来的乳粉,这在海西洲也是很昂贵的食物。”   “前段时间冉造出了烤箱,当时我们还说要造电烘干罐。一因为西北郡的牧场养了很多牛羊,但是却没办法把好喝的牛养乳运输到东海。海西洲除了干酪也会制作乳粉,这都是远航必备的补给,也是船员保持健壮的秘诀。要是我们能造出电动的奶粉烘干罐,那么冉的冰棒也可以尝到西北牛养乳的味道了。”   秦知这番话信息量极大,但却毫无逻辑,这主要还是因为他对于大雍话的驾驭没那么熟练。   但是话里的意思大家都听懂了。   乳粉很好。   多食用乳制品能强健体魄。   冉昱造出了能够把牛羊乳转化成乳粉的机器。   西北现在有牧场,可以出产牛羊乳。   “所以,你们要是能造出电动乳粉罐,那青州商社就可以在苍峰山牧场制作乳粉了?!”   做生意,永远是钱酉匡反应最快,马上就抓住了重点。   “你们的发电机难不难造?能带动多少电动乳粉罐?建造一个乳粉场需要多少银钱?”   钱郡守的算盘打得叮当响。   现在的苍峰山牧场还是青州商社负责运营和管理,所得的利润属于东海郡,钱酉匡当然要好好计算一番。   若是这乳粉场真的划算,那现在舍了钱建造一座也没什么,反正牧场的牛羊会一代接着一代的繁衍,乳粉场不愁将来没原料,生意也可以长长久久地做下去。   钱郡守的这些问题,冉昱一时间还真不能答得完全。   他是造出来电烤箱没错,可乳粉的制作应该不单单是依靠加温,具体的机关设计还需要好好思量。   “噢,这样吗……?”   钱胖子有点失望,暗淡的豆豆眼看着十分可怜,让人心生不忍。   还以为能给青州商社增加新商机哩!原来冉七郎也会画大饼,真是世风日下,人心不古……   小皇帝听了倒是很高兴。   他在西瓦窑港听说当地制作乳粉全靠手工,需要有经验的老匠人才能把握好火候,稍有不甚就会把乳粉烤焦烤糊,所以这一罐乳粉很是珍贵。   小皇帝很喜欢乳粉,但母后一直在教导他不能表露自己的喜好。   他是大雍的主人,一旦他对什么青睐有加,那么朝中肯定会有人投他所好,到时候遭罪的还是百姓。   小皇帝想起时不时就会被母后提起的西殿坏皇帝,生生按捺住自己想要多要一罐乳粉的想法,只留下给冉师傅带来的伴手礼。   原来冉师傅早就在计划乳粉的事。   那如果真能造出可以制作乳粉的机器,如果乳粉大雍的百姓都能享用,那他这个小小的喜好是不是也不那么显眼了呢?   正想着,耳边忽然又响起冉师傅的声音。   “既然陛下赐臣乳粉,那臣也有一物请陛下御览。”   说着,冉昱走到实验间的一角,打开一个木质外壳的方形柜子,从里面取出一小盒圆竹筒。   龟背屿上的人对这竹筒都不陌生,最近岛上的驻军时不时也能收到此类馈赠,正是目前最受欢迎的竹子冰棒。   “前些天商社养的种牛产下了牛犊,我们也得了一些鲜奶。秦知的母亲是海西洲的庖厨,他会制作一种海西洲的冷点,今日正好给二位陛下尝尝。”   说着,他便打开了一枚竹筒。   众人这才发现,原来这盒子竹筒与他们之前吃的细竹冰并不相同,选用的是另一种较粗的竹节。   解开捆扎竹筒的麻绳,一股香甜冰凉的味道便扑面而来,与细竹冰不同的是,这种香甜十分浓郁,几乎遮掩了竹子的清香,完全是属于牛乳的醇厚。   小皇帝的眼睛一下子就亮了。   是了!西瓦窑港和舱峰牧场的牛羊都是青州商社采买回来,所以东海郡肯定也会留下牛羊种。   乳冰他倒是不陌生,北地和京城很早就有这样的小食,大多是采用冬天储存下来的冰块打碎,再浇上牛羊乳和果仁,在炎热的夏天吃起来格外凉爽。   可是东海天气炎热,就算是到了冬天水也不会结冰,所以更笨不可能储冰。   那这竹筒……怎会带着凉气?   小皇帝的疑问都写在脸上,冉昱当然不敢隐瞒,马上给两位陛下揭晓了答案。   “臣这电动冷库可以制冷,只要把食材提前混合,然后再放入冷库一整夜,这道冰点就算是做成了。”   然后他又简单介绍了冰点的制作过程,一旁的陈颖达便配合大内总管对竹盒冰点进行查验。   小皇帝一直眼巴巴地看着,终于等到查验无误,他才略急切地接过了一个小竹盒,用小勺子小心地挖了一勺,放入口中。   入口是冰凉的触感,有些像是京城的乳冰,但却比乳冰更多了几分香甜和浓醇。   大概是因为加了鸡子的缘故,竹盒冰点的质地十分细腻,不像是乳冰那样有颗粒感,稍微用舌尖一碾压便会全数融化,化为香醇的牛乳。   这……真是太好吃了!   小皇帝的眼睛亮亮的,一勺接着一勺挖着小竹盒,很快一盒冰点被他吃的干干净净。   他还想要再要,却被温太后制止了动作。   竹盒冰点虽然好吃,但冰点也是实打实的寒凉,小孩子吃多了胃肠会不舒服。   “所以这电,既能制冰,又能放热,还能发光?”   温太后走到冷库跟前,伸手掀开盖子,顿时感觉到扑面而来的寒意。   “真是神奇,似乎无所不能。”   她的眼中满是赞叹。   “是的,电能便像是煤炭和黑火油,能够有许多不同的使用方式。”   “但它有不完全等同于黑火油和煤炭,需要一些特殊的方法才能收集和运输,而且使用起来十分便利。”   说着,他引领着两位圣人走到了不远处的涡流发电机厂。   冉昱实验间附近的发电机厂虽然主要为了提供实验使用,但电能实验本身的消耗远比普通用电高了许多,所以电厂造的颇具规模。   一进门依旧是雷公电母像,这是秦知等研究人员的强烈要求,冉昱再不情愿也不能违逆大家的意见。   温太后看着稀奇,明明是墨宗大学院一样的科研场所,竟然和普通民间百姓一样摆起了供桌,这和电厂里面的涡扇和线圈完全不搭。   冉昱也很尴尬。   他只得给两位圣人讲解了一下雷公电母庙的由来,秦知等人在一旁连声附和,说的言之凿凿,好像电母真的显灵了一般。   要不是知道他就是这涡流发电机的发明者,温太后简直要以为这就是个乡野神棍,装神弄鬼愚弄百姓。   可真要说起涡流发电机,这家伙就又换了一副嘴脸,竟然颇具几分大匠师的气质,说起发电原理也是头头是道,令人不得不信服。   小皇帝都听傻了。   他再一次确定用人是天底下最难的活计,需要花费很多心思去观察和评断。   好在他已经找到了一个合适的观察对象。那个叫李腾的小孩好像年后会到墨宗大学院就学,而母后会安排他到墨宗大学院体验一段生员的生活,到时候他可以去观察李腾。   一边想,小皇帝一边跟着冉师傅的脚步在发电厂参观。   冉师傅打开了投影机,演示了一段由虞震制作的短片。小皇帝看得津津有味,但也没有觉得十分惊奇。毕竟这种光和影组成的画面就和传统的皮影戏差不多,而且皮影戏还有人在一旁念白唱戏,投影机的短片就真是短片而已。   真正震撼人心的,是电报机的出场。 第242章   是的,在东海线这一座小岛上,其实已经悄无声息地诞生了一台无线电发报机。   当然也不是平白无故便造出来的,理论基础还是来自遥远的异时空,在上一次矩子令的通话中,巴小霸不但介绍了黑火油加工的要点,还提到了一部分电磁学的知识。   冉昱身为墨宗大学院的生员,对于创院的宁先生有着蜜汁信任,对异世界的某些重要理论也接受度良好。   而事实上,即使是在宁非所在的时空,在电磁波的存在被赫兹验证后,马可尼、波波夫和特斯拉都在短短几年内用简陋的工具分别造出了可实用的无线电系统,无线电的现实应用在技术上并不困难。   之前冉昱造不出来,是因为他的电学知识积存不够,对于电与磁的存在只有模糊的概念,而这一点秦知刚好可以弥补。   ——秦知造出了电容、电感、电阻,虽然做工十分粗糙,但却已经具备了基本元器件的雏形,可以尝试制作简单的电路了。   不过这话说起来简单,但真动手的时候,还是遇到了不少困难。   第一个困难就是通信距离。   冉昱最初的设计是利用高压火花放电时产生的电磁振荡来传递信号,有点是结构简单,有基本元件就可入手。但缺陷是需要较高的电压,而且它发射出的电磁波是全频率,有效功率很低,需要强大的发射功率才能弥补,这对于涡流发电机又是个考验。   好在这个当口,电灯球诞生了。   电灯球的技术涵盖了真空玻璃罩和竹炭丝,其中真空玻璃罩是制作电子管的必要条件。而另一条件钨丝,学渣宁小统把仅有的一点常识灌输给了冉小昱,耳提面命要他关注钨丝,没想到竟然在无线电派上了用场。   当然,龟背屿无线电机关也不是全然的模仿,在验证了无线电的接收和发报功能以后,冉昱和他的小伙伴们一起对原始设计重新做了调整。   秦知增加了电感-电容对电磁波进行谐调,把宽频谱的无线电能集中到较窄的频段上,大大减少了干扰,增加了传输效率。   冉昱放弃了金属箔发射源,改用更为节能且有效率的线状天线,大大降低了安装的难度。   最后,也是最重要的,他们大胆选择了短波信号。   这就属于冉小昱的外挂助力了。   关于电磁波,其实还是海西洲的一些科学家更早开始了研究。但由于蒸汽机的发展太过迅猛,稍有改良便能获得较大回馈,所以海西洲的科学家们更关注蒸汽动力的应用,电能并不是一个十分热门的领域,更被说电磁学了。   大家只模糊地觉得波长越长越容易衍射,传播距离也就越长。所以按照这个理论,为了取得更长的通信距离,冉昱他们应该选择大天线以增加波长。   一开始,秦知就是这样想的,他准备在龟背屿上建起一个巨大的天线塔,争取能够跨越海洋辐射周围岛屿,这样东海县上的几个离岛就可以实现同步通讯。   这个计划耗费巨大,冉昱没同意。   他是知道短波信号可以借助大气层中的电离层在天地之间不断反射的,只要发射机设计制作得当,理论上的距离别说离岛、京城,就连海西洲的贝塔林也不是问题。而且短波信号不需要大功率的发射机,对供电和天线的要求也低了许多,不需要太多的资金和物资投入。   冉昱据理力争,秦知犹豫不决,虞震和陈颖达蹲在一旁观望。   什么电磁波无线电啥的,好像懂了又不完全懂,但实验室里的机关他们看明白了,这是一种可以实现“顺风耳”的机关。   陈颖达想起“雷公电母”的典故,马上跑去庙里查看,果然庙里又多了一个“顺风耳”的挂像,像前还摆了一个供桌。   巡逻的军兵偶然发现庙里多了一个挂像,大惊,回去之后议论纷纷,都觉得新元商社又有新的神物。   不过挂雷公电母他们理解了,但顺风耳是个什么意思?难道冉七郎要造耳朵?   秦知最终还是被冉昱说服了,答应和他一起研究短波。   这一上手他才发现,短波的好处真是显而易见,借助电离层的反射,短波发射机的功率只需要几瓦,这与他之前为长波发射机设计的功率比简直微不足道。   解决了发射机的问题,真正的考验来到接收端。   无线电的发出和接受是个双点行为,把信号送出去容易,如何能让远处的接收端成功捕捉并有效分辨,这才是真正考验技术的关键。   一开始的切入点自然还是金属。   金属粉末会在短波经过时发生形态变化,这就是金属检波器的原理,但到底那些金属更灵敏,更能准确捕捉并展现短波的变化,这是需要无数次实验验证的。   这一次,秦知供奉了顺风耳,冉昱祭出了陈颖达。   供奉顺风耳是玄学,而陈颖达本人就是玄学,他参与的几次重大实验就没有不成功的!   于是陈颖达开始任劳任怨地做实验,认认真真的写记录,一句怨言也没有。   某一天的某一个中午,在午休的陈颖达忽然从床上一跃而起。他有种感觉,仿佛有什么重要的事情即将发生,那种隐约的兴奋和惶恐让他根本躺不下来,心神不宁地在房间里走来走去。   要不还是去实验间?可是去了好像也做不了什么,不去又很心慌……   身体比脑子快,陈颖达还在犹豫的时候,他的脚已经不自觉出了门,朝着实验间的方向走去。   等到了实验间,他又觉得来都来了,不做点什么简直就是浪费时间。   勤快惯了的陈颖达闲不下来,他先是把实验间打扫了一番,然后整理器材、复核记录,又从仓库里把新送到的一批稀奇古怪的材料取出来,分门别类地放在实验架上。   然后还能干电什么呢?   陈颖达环视实验间,总觉得手指蠢蠢欲动。   左右都已经开工了,那不如继续上午的实验,把新搬过来的材料都尝试一下吧!他现在多干点,这一批材料的最终结果也能早点做出,要是不适合还要寻找下一批呢!   可是,从哪个开始呢?   他的视线在置物架上扫过,最终停留在置物架的最上层上。   就从第一个氧化亚铜开始吧。   氧化亚铜是团队内某位化物科研究院的电解成果,用电解铜片低温氧化而成,最初的目的是为了整流。   秦知觉得检波其实与整流大体相通,所以便要了一些过来作为信号接收材料。陈颖达不明白其中过程,他只是单纯觉得放在最左上角的这种材料看着顺眼,便顺手取来用了。嗯,效果不错,比之前使用的金属粉末性能高了不少,如果没有表现更好的材料,那么这种氧化亚铁便是最终选项了。   然后,他又顺手拿起了第二个。   这是一块暗蓝色的晶体矿石,看着和普通的矿石并无区别,也不大起眼。   矿石上的标签上注明,这是在铅锌矿中发现的一种矿物,坚硬但易碎,具体用处不明。   陈颖达对于矿产和冶金一窍不通,他按部就班地把矿石放入实验器皿,然后合上了开关。   几乎是在下一秒,指针忽然就动了起来!   诶!?   陈颖达揉了揉眼,确认自己没有看错。   是动了啊!的确是动了啊!   而且这个反应速度……这可比之前的氧化亚铜灵敏太多!   得赶紧报告给阿昱!   于是陈颖达关闭机器,飞速跑去冉昱的小院,拼命的砸门。   他砸门的声音惊动了不少人,秦知和那位电解出氧化亚铜的师兄也出来查看,当听说陈颖达发现了一种对短波反应十分灵敏材料,师兄都十分激动,撒丫子就往实验间跑。   是以等冉昱和陈颖达赶到实验间外的大门,远远就听到里面传来了此起彼伏的惊叹声和欢呼声。陈颖达很理解这种心情,因为他之前也发出了同样的声音。不过里面的师兄显然比他思考得更多,电解出氧化亚铜的胥鹏怀疑这种晶体在接收短波的过程中电阻会发生变化,甚至很可能内部结构都有改变!   多么神奇!只是因为接收到短波而发生电阻变化,短波消失便会复原,就像被挤压的橡胶一样!   “从铅锌矿中发现的……但既不是铅也不是锌,所以这种矿石到底是什么?”   “也许是含铅或者含锌的矿物?之前冉七郎不是也尝试过用铅粉制作接收器?”   “铅的效果并不好,这是冉七郎说的,所以这肯定不可能是铅。”   “铅锌矿?”   胥鹏定了定神。   “有可能是锗。”   锗很早就已经被发现,但却始终没发现有什么用处,所以也从来都不被人重视。   如果2号矿石真的是锗,那这简直就是划时代的发现——锗晶体竟然可以用于短波收发报!   “冉昱呢?冉昱在哪儿?!”   胥鹏师兄扯着嗓子大声吼道。   “快把冉七郎找来!我想到了一个好办法!” 第243章   胥鹏的办法很简单,其实就是把这些矿石想办法镶嵌在冉昱的电路中,成为可以起到特殊作用的开关。   这种想法既朴实又简单,而且胥鹏认为可操作性很大,这不比那些乱七八糟的矿粉好用吗?!   因为在寻找适合检波的材质,所以胥鹏这种材料和矿物的专才也被吸收到短波电报机的研发小组,当初很是听冉小昱画了一张又大又香的圆饼。   可胥鹏并不是无脑粉丝陈颖达,冉昱说什么都相信。他之所以同意加入小组,最主要还是因为他亲眼看到了电路的诞生,对可以持续点亮而不熄灭的灯球产生了浓厚的好奇。   身为化物材料的专才,胥鹏理所当然成了灯丝筛选小组的负责人。他是个坚定的金属派,总觉得韧性和耐高温的金属丝才是灯球的正选。   不过尝试了无数次,连氧化亚铜都造出来了,胥鹏的金属灯丝到底败给了秦知的竹炭丝,这让他一度陷入了深深的自我怀疑。   怎么会这样?   竹炭的质地那样疏脆,为什么比金属丝还能抗?   而且明明他才是这方面的专才,为什么造发电机的秦知和做机关的冉昱都比他还要通透?   这一个个的……都是什么怪物!   今天听说陈颖达发现了能够对短波作出灵敏反应的矿石,胥鹏的第一反应是“果真如此”的宿命感。   冉昱和秦知也就罢了,毕竟一个是墨宗大学院的高材生,另外一个曾经在海西州著名学院就读,但陈颖达是怎么回事!?难道检波器的材料是门口的大白菜,随手一抓就是一颗?   他又想到自己之前寻找灯丝时候的心酸和艰辛,忍不住再次陷入了深深的自我怀疑。   有人靠天才造内燃车。   有人靠运气造磺胺和检波器。   那不是天才还没有运气的人该怎么办?!   可等真的看到陈颖达手中的那块矿石,胥鹏心中的那点懊丧忽然一扫而空。   是锗。   是锗,没错。   虽然很早就被发现,但一直找不到用途的锗,被认定为无用物的锗,万万没想到,今天竟然成了检波器的理想材料!   为了防止自己认错,胥鹏还亲手做了验证,发现的确比氧化亚铜灵敏许多。   所以世间万物,人也好石头也好,每个个体都有自己的用处,不是没有而是暂时还没找到,一旦被放在适合的地方,自身的光彩注定遮掩不住。   就像秦知和陈颖达。   秦知有能力有天分,但海西洲并没有给他发挥的机会,所以直到回到大雍他才发光发热。   陈颖达平平无奇,但他肯吃苦并且有无尽的耐心,能够承受其他人不能承受的压力和烦躁,始终平心静气完成自己的工作。即便他今天没有拿起这枚锗晶石,以陈颖达的勤奋那也就是这两天的事,成功早已注定。   然后,他自己也是一样。   就像锗,需要等待。   胥鹏的心一下子就定下来了,之前的郁闷和焦躁也消散一空,整个人就像啃了一根竹子冰棒一样,从头到尾清爽得不得了。   他比任何人都清楚短波发射机对于这个时代的意义,这是真正寄托国人千里顺风耳愿景的希望!有了短波发射机和信号接收端,大雍辽阔的版图就能真正捆绑在一起,哪怕是最边陲的堡垒和据点也有可能实现短时间内的沟通联络,远行舰船和北境的边军能随时保持通信,这样的战略价值简直就是国宝!   造!必须造!而且还要造的快,造的好!   胥鹏在心中给顺风耳神仙上了一炷香,觉得自己之所以会站在龟背屿,大概就是为了这短波发射机的存在,他已经开始思考哪里了能存在的锗矿资源,以及开采出来的锗矿石要怎么提纯了!   其实这样想的并不止胥鹏一人,短波小组的很多成员在这一刻都有了种宿命一样的想法,觉得自己的存在也是就是为了见证这伟大时刻的诞生。   来吧,干起来吧!电容和晶管不会从天而降!   大雍朝被封锁了百年,教会国人的道理之一便是别人靠不得,想要什么只能自己造。   是以等冉昱赶到实验间的时候,大家已经热火朝天地开始了工作,甚至许多其他小组的同伴也主动赶来支援,热烈的气氛一直持续到深夜。   然后便有了今日呈放在封禾面前,这一台外形有些古怪的机器。   “这是短波发报机。”   冉昱笑着给太后的和小皇帝作介绍。   “是利用电磁短波在天地间的反射达到传送消息的目的,一端发射一端接收,可以实现远程送信。”   话说的平平淡淡,可内含的讯息却宛如一道惊雷,瞬间劈到了贵客们的头顶。   就连一贯淡定从容的温太后都睁大了眼,一脸不可置信地看着冉昱,仿佛他说了什么了不得的胡话。   “无影无踪,这怎么传?”   冉昱早就料到太后有此一问,他一边简明扼要地解释着电磁波传输的原理,一边请太后来到发报机跟前,亲自尝试一下无线电通讯的妙处。   温太后自己也是墨宗大学院出身,对学院的习惯很是明白,欣然接受了实验的邀请。   说一百句不如做一次实验,亲自验证还原,这比什么都有说服力。   于是她坐在了发报机跟前。   “发射机发出的短波虽然可以隔空传输信号,但检波器能捕捉到的却是代表着信号的一些声音,需要接收到信号的人把这些声音如实记录下来。”   “所以需要两个人,陛下可以按照自己的意愿按下这颗红色按钮,我们在三公里外的山脚下设置了另外一台接受机,等下他们会把接收到的记录结果带回来。”   冉昱恭敬地给太后解释完使用方法,便很自觉地退了出去,只留下伴驾而来的一群人。   “母后。”   小皇帝忽然伸出手,拉了拉母亲的衣角。   “朕去给母亲收讯息,好不好?”   温太后温柔地注视着儿子。   “阿平想去看收报机?”   “嗯!”   小皇帝重重地点头。   又转头看向冉昱。   “冉师傅随朕一道。”   “好,那边去吧。”   温太后摸了摸儿子的头,叮嘱他注意安全,便吩咐内侍总管和禁军头领随小皇帝一起去收讯台。   大约一个时辰以后,温太后提起手指,轻轻按了一下按钮。感觉到指尖下的回弹,温太后便仿照着之前的力度,有规律地按下了一段节奏。   而距离他们三公里之外,小皇帝封禾端正地坐在一台接收机前,背脊挺直,姿态端正,小小的耳朵上还套了一个类似耳帽的东西,白嫩的手指小心翼翼地转动着旋钮。   忽然,他浑身一震,脸上充满了毫不掩饰的惊喜。   “听到了!朕听到了!”   “那便请陛下记录下听到的声音吧,一定要认真听,不要遗漏呦。”   “嗯!”   小皇帝重重点头。   他越发正襟危坐,脖子伸得长长,小手紧紧抓着炭笔。   嘟——嘟嘟——嘟——嘟嘟·嘟嘟——嘟嘟嘟嘟——   炭笔一次次地在纸上勾画,这是来自三公里以外的声音,却如此清晰,如此有力。   封禾觉得,母亲的指尖仿佛敲在他的胸口,与心脏的跳动同频。   良久,小皇帝放下耳机,拿起手中的记录板看了看,满意地点了点头。   “冉师傅,我都记下来了。”   他仿佛完成了一项十分重要的工作,自己还小小叹了口气。   “真的不容易呢,要听得很认真才行,稍微走神就要跟不上了。”   不过话虽然这样说,但小皇帝对结果信心满满,兴高采烈地跟着冉昱返回了实验间。   进门的时候他下意识地加快了脚步,但马上又意识到自己有些过于急切,失掉了一国之君应有的从容,于是又改成小步调整,还下意识地偷看冉昱等周围人的反应。   这样的小皇帝实在太可爱了,大家自然都是假装看不到。   等进了实验间,再次给母亲见礼,小皇帝才取出怀中紧紧抱着的记录板,献宝一样的捧到母亲跟前。   “母后,您看!”   温太后接过记录板看了看,秀美的眉逐渐扬起,显然对结果十分惊讶。   她按下的是自己在闺中最喜欢的一段琴曲,这曲子阿平只听过她弹奏一次,这回竟然一点不差地都写下来了!   原来阿平果然承继了她的乐律天分么!?   她下意识地看向儿子,正巧与儿子晶晶亮的星星眼对上。   嗯,现在不是纠结这种事的时候……   “母后,朕记的可是有错?”   小皇帝献宝样地问道。   然后他就得到了期待中的回答。   “没有。”   温太后忍不住又摸了摸儿子的头。   “阿平记得全部正确,一点都没有差误!”   哈!   小皇帝乐得差点开花,要不是顾忌他身为帝王的尊严,小皇帝很想跳起来扑进母亲的怀里,或者围着母亲转圈圈。   他就说!他就说他都记下来啦!   母后说他一点差误都没有,三公里外的声音他听得清清楚楚,这个顺风耳真的太神奇啦! 第244章   小皇帝只是单纯沉浸在回答正确的喜悦中,温太后和崔郡尉则想得更长远,一个关注帝国全境的通讯联络,一个则是在思考短波发报机在军事和情报上的应用。   “这发报机能传多远?”   崔慎问冉昱。   冉昱想了想。   “理论上应该可以跨海,距离没什么限制。但目前我们只在龟背屿上做过试验,全岛范围内都可以接收。”   “之后有时间你让人把接收机拉到船上,我们去丰南或者长明试验一下,看看海上的接收效果如何。”   冉昱闻言点头。   要是今上和太后没过来龟背屿,其实他原本也是准备对接收机的接受距离进行进一步的测试的,地点包括但不限于东海、仙匀、京城等重镇,逐渐拉开测试范围。   如果可以的话,他还想让金弼带一台机器去海西洲,看看远洋短波传输的效果。   目前的跨洋通信只能依靠邮轮往返传递,短距离的隔海陆地可以使用信鸽,无论是哪种方式都做不到即时通讯。   短波理论上可以通过多次反射寰宇传播,没有通讯距离的限制。如果这个理论真能被实现,那么只需要一组发报接收机就能完成彼此之间的远距离通讯,这将是划时代的技术革新!   温太后坐在实验间内,饶有兴致地看着面前的这台发报机。“何必等以后,咱们现在就出发吧。”   “你们的接收机是什么样的?哀家也想要试试看看隔海能不能收发报。”   既然太后都这样说了,冉昱自然没有异议,招呼人去运送接收台。   这就体现出短波的好处了。因为不需要大功率发报和接收,所以接收端只需要有一定功率的稳定供电,这一点通过胥鹏制作的巨大电池还是能够满足的。   虽然丑了点,但好歹也算是机动设备了。   一声令下,众人兵分几路,一部分去挪动接收机,一部分负责调试电池,还有一群人要留守在实验间,为接下来的远程发报做准备。   第一个目的地选定了黑熊礁,这是距离龟背屿最近的一处岛礁,又相隔大海,是个很理想的实验地。   这次是由太后亲自操作。   小皇帝自觉有搜索电波信号的经验,积极主动要求给母后帮忙,颇有业务指导的架势。   温太后也乐得让儿子张罗。说起来自从他们母子进了京,她已经有很长一段时间没有见过儿子这么活泼的模样了,当娘亲的心中很是酸涩。   没办法,谁让阿平生在皇家呢?   原本觉得他只要能健康成长,做个闲散宗亲就很好了,结果命运阴差阳错,竟然让她的儿子登上了帝国最高的位置,小小年纪就肩负了无数人的未来。   温太后很心疼儿子,但阿平该承担的责任她却不会让他推卸。大雍朝的局势有多危险,大雍的百姓生活有多艰难,她做宗妇的时候就已经看得清楚。只是,身为旁系宗亲没有话语权,日常只能在家跟丈夫吐槽封家后半段出的皇帝有多不靠谱。除此以外,再也没有什么其他的事情能做。   结果兜兜转转,现在坐在皇位上的是她的儿子。温太后从老家启程进京那日便许下心愿:若是阿平成不了皇帝便罢,不然无论如何都要让她儿子名垂青史,成为被后人赞颂的好皇帝。   为了成为好皇帝,该忍耐的该承受的都要坚持,这是必须支付的代价。   “听到了!”   小皇帝惊喜地扭头,发现母亲似乎若有所思,便也很体贴的没有打扰。   他招呼冉昱过来,与他一起听着从龟背屿传来的信号声音,小手还在不停地做着记录。   “陛下,您觉得信号的声音还清晰吗?”   崔慎忽然开口问道。   今上之前刚在龟背屿上亲自监听过短波,对于信号的变化应当还有印象。   果然,小皇帝放下耳套,点了点头。   “很清楚,朕觉得和之前在龟背屿上差不多。”   听他这样说,众人顿时都松了口气。   陛下说差不多,那应该就是真差不多,陛下没必要撒这个谎。   也就说,短波真的能依靠天空反射传播。   冉七郎提出的理论很可能是对的!   “不是我提出来的理论……”   冉昱红着脸拼命摇头。   “我哪有这个本事,只是之前在某一本杂书中偶然看到的吧。”   “当时还没太当回事,毕竟我那时候也不明白什么发电啊波啊之类的,后来还是秦知造出涡流发电机,我才忽然想起了这回事。”   “也是想着尝试一下……没想到还真就成了!果然民间有很多大能隐于市,细细挖掘都是宝藏!”   这也是他之前便计划好的说辞,毕竟电磁波理论和无线电知识他都是学自巴小霸,虽然不知道巴小霸是不是这些理论的创造者,但他冉昱绝对不能干盗用他人成果给自己脸上贴金的丢人事!   之前所有与他有关的发明和发现,除了他自己受点拨造灵光一闪出来的以外,其他的都被冉昱安上了各种各样的出处,堪称五花八门。   大家好像也已经习惯了这样的解释,听他说也都是嗯嗯嗯的随口应下,反正冉七郎这家伙天资绝顶,看的书自然也比普通人驳杂,发现点什么沧海遗珠很正常。   看得多,知道的就多嘛……   “黑熊礁和龟背屿之间距离大概是300公里,而且中间间隔了大海,如果电池能够保证供电,那么等于把东海线变成我们的池塘,随时都能掌握情况。”   崔慎的语速不快,但一字一句满是肃重。   “同样,如果能把搭载到远海贸易船上,那么就可以及时收到来自海西洲的情报,而不用等待船只返航。”   这句话是温太后补充的,她一开口,崔慎立即停住了话头,恭敬地聆听太后的意见。   “我们必须尝试更远距离的短波通讯。”   温太后轻声说道。   “不单单是通信便利的问题,我们需要能够跨越海洋的快速通信方式。现在海西洲正在打仗,战场情况瞬息万变,各方势力卷在一起,再传递回大雍的情报早已损失了大部分价值,这对于我们判断局势十分不利。”   “再者现在我们周遭也不甚安稳,海倭国一直蠢蠢欲动,现在只是因为暂时的进攻受挫而龟缩,一旦有机会他们势必还要反扑。”   “萨巴诺茨对于土地的贪欲是无穷尽的,而且他的战争借款也只有通过战争才有希望偿还。如果他成功赢得了海西洲的战事,那么接下来他的权力欲望只会进一步膨胀,我们必须随时防备战争!”   “喏!”   众军兵齐声答应,冉昱也听得热血沸腾。   目前受到电台功率和频率的影响,他预估最大通讯距离只能限制在2000公里以内,距离再远几乎就收不到信号了,温太后要求的越洋即时通讯目前是做不到的。   他也曾想过几个方案,比如建造大功率发射塔,或者拉长天线,在边境建造中继塔之类的,他都考虑过。   前两个方案最后都被否决了,因为无论是天线还是发射塔都投入巨大,而且收益有限,中继塔的效果冉昱还在研究,目前他更侧重的还是寻找最适合天地反射的波长。   短波传播的理论来自巴小霸提供的资料,主要是借助地表波和电离层波两种。其中电离层对电波的一次或多次反射以进行远距离通信,但却不是所有的短波都能被反射,需要选择适合的工作频率。而且由于电离层的情况昼夜不同,白天和晚上需使用不同的工作频率,   因为时间的关系,巴小霸提供的只有基础原理,后续的频率选择需要冉昱自行探索。   好在他现在也不是孤军奋战。有了太后拍板,研制可移动无线电台已经成为龟背屿上第一等重要的任务,几乎所有相关学科的工作人员都参与了进来,学科不相关诸如陈颖达,也都在做着力所能及的工作。   说起陈颖达,这里还有一件趣事。   陈颖达刚跟着冉昱上岛的时候,新元实验间的众人也只把他当成冉七郎来游玩的好友,并没人真把他当成工作伙伴。   陈颖达做小透明惯了,也倒不觉得有什么问题,任劳任怨地给冉七郎帮忙。   他干活认真为人又低调,在岛上人才济济的实验间里着实不起眼。搞科研的大多股子傲气,结果陈颖达在岛上住了一个半月,天天和众人低头不见抬头见,但却始终没人知道他到底是个什么来头。   直到这一次,陈颖达偶然间测试出锗矿石,找到了适合做检波器的材料,大家才知道了这个看似不起眼的年轻人竟然还曾歪打正着发现了磺胺药。   这就……有点玄学了……   有人蠢蠢欲动,看向陈颖达的眼神都充满了热情。   第一次是磺胺,第二次是锗矿。   虽说都是靠运气吧,但运气也是实力的一部分,不然这么两大改变时代的东西都被这小子搞出来了!?   科学是科学,但科学有时候也需要一点运气,一个转折,这就是玄学的领域了。   没看秦知为了造涡流发电机天天都在拜雷公电母庙嘛!结果这么样?还真就造成了!老话讲心诚则灵,念念不忘,这不就应验了么!   陈颖达的周围忽然多了许多窥伺的目光。陈生员是冉七郎的助手,大家不敢跟冉七郎抢,但这并不妨碍众人对他的窥伺和垂涎。   于是在某一日陈颖达去实验间干活,他忽然发现很多研究员的学房里多了一种奇奇怪怪的画像。   就……画成什么样的都有,这主要看学房主人的绘画水平。不过大体的相貌特点还是能看清楚的,比如鼻梁旁边有颗痣,两只眼睛眼角下垂等。   画像中的人抱着各种奇怪的东西,包括但不限于电容、湿法冶金的萃瓶、线圈、涡扇……反正稀奇古怪,五花八门,姿势倒是统一,完全参照了年画中抱金银元宝的胖童子。   所以这是新的吉祥符箓吗?!   陈颖达觉得有些古怪,但天才们总是有些个性的,尤其最近岛上玄风盛行,他一时也没怎么在意。   直到晚上他洗漱的时候,站在镜子前的他看到了自己的脸……   陈颖达:……艹! 第245章   青州 5号客运码头。   夏尔兰多·霍沃森一脸疲惫地走下舷梯。   搭乘货船的体验实在太差了,哪怕是客货滚装船,长期的远海旅途几乎透支了他全部的体力,他已经很多年都没坐过那么狭窄的客舱了。   不过这也是没办法的事,现在战火已经烧遍了海西洲,联军和同盟各自掐死了对方的海上航路,唯有来自东方的船还能正常通行。而东方的船又分几种,马腊达和海倭国都有邮轮,但他们的船是不可能进入大雍海域的,大雍朝现在只接受自己的船入境,这些船都是货船,想来就只有这唯一的选择。   即便是这样,夏尔兰多还是长长舒了一口气。   他的家乡在贝塔林,是海西洲有名的一等繁华都会,现在却因为战争而陷入了大萧条。   食物供给一天比一天艰难了,因为搞不到足够的面粉,许多面包店都关门歇业,贩卖肉食的店铺在两个月前就挂上了铁锁,橱窗里只剩下空托盘。   可即便这样,也依旧不能阻止饥饿的人对它下手。有人趁夜砸开了橱窗,完全不顾及贝塔林居民的体面和尊严,洗劫了这家街边肉店。   这种事,有人开了头,后面就会像多米诺骨牌一样引发连锁效应。接二连三的店铺被砸,对于战争的恐怖和焦虑让自诩“上等文明”的居民们也失去了理智,贝塔林的夜晚变得越来越危险。   夏尔兰多登上大雍货船的时候,贝塔林城中的驻军刚刚宣布了宵禁,夏尔兰多的妻子还哭着说终于能睡一个好觉了。   可是夏尔兰多却并没有妻子那样乐观。   事实上,他认为宵禁只能暂时稳住贝塔林的混乱,却无法从根本解决贝塔林的问题。   自从联军和同盟互相实施了航道封锁,海西洲从海外种植园获取资源和粮食的通道也开始变得越来越不畅通,海西洲的食物供给出现了很大的问题。   贝塔林被洗劫的大多是贩卖食物的商铺,如果再没有稳定获取食物的途径,那么驻军的火枪估计也无法阻止饥饿的人群,局势还会再次恶化。   身为一个丈夫和三个孩子的父亲,夏尔兰多是很不想在这个时候离开贝塔林前往东方的。   但是没办法,他受雇与施罗根公司,公司支付给他的薪水是他养活妻儿老小的唯一依仗,他根本没有拒绝的机会。   而且现在能够离开战火遍地的海西洲前往平静和平的大雍朝,这对很多人来说都是求而不得的机会。要不是夏尔兰多能说少量的大雍官话,而大雍是施罗根公司最重视的目标市场,这样的肥缺根本轮不到他一个中层职员。   “你去吧。”   他的太太依偎在他怀中,声音中带着几分哽咽。   “这是一个很好的机会……如果你能在那边安顿下来,也许可以把我和孩子们都带过去。”   “或者……至少可以购买些不限量的食物邮寄回来,让孩子们吃饱肚子。”   随着战线的拉长,物资也在以惊人的速度消耗。   即便是曾经的时髦大都会贝塔林城,仆人们在傍晚时分扔掉吃不完的精美菜肴之类的场景也早就不复存在。   对于现在的海西人来说,每一口食物都是弥足珍贵的,因为等到下一次粮食铺子开门还不知要多久了。   “去吧。”   夏尔兰多的太太温柔地给他整理外套。   “你的朋友杨不是也在大雍了吗?之前多亏了他寄来的面粉,如果你在那边遇到他,替我们好好谢谢他。”   夏尔兰多点头。   杨是他以前在学校里遇到的一个大雍生员,夏尔兰多的大雍官话就是跟杨学的,彼时他们一个是贝塔林城富户之家的少爷,一个是必须完成繁重配学劳动的大雍学子,两人的关系竟然还十分不错。   后来杨终于成功从学校毕业,临行前两人互留了通信地址,这么多年,两人一直保持着联系。   没想到,十年后风水轮流转,当年的善念成就了今日的机会,他要前往杨的家乡了。   “霍沃森,走了。”   夏尔兰多被同伴的召唤惊醒,连忙拎着行李快步追上其他人的脚步。   他是随团的翻译,要做的工作还有很多,实在没时间沉溺在回忆之中。   总之,先在青州安顿下来再说吧。   凭借着从杨那里学来的大雍官话,夏尔兰多成功租到了一辆汽油四轮车。   施罗根公司这次派来的经办,算上夏尔兰多一共有五个人,新型的汽油车载着他们和行李在青州城中穿行,五人感觉自己的眼睛都要不够看了。   这……这真是传说中“愚昧”、“不开化”的大雍吗?!   看看城中这平坦的步道,这走的飞快的四轮车,没有蒸汽罐也看不到加煤口,在海西州只有昂贵的列西煤油车才是这个造型,难道这青州城应富庶到遍地都是煤油车了吗?!   青州城的街道整齐干净,还细心的划分了人行路和车行路两种。其中行车的路面虽然不像贝塔林城那样镶嵌了石子和石砖,但这里不知道什么材质的黑色路面格外平坦,车子走上去平稳到几乎感觉不到任何颠簸。   路两边的街景也十分安逸。   沿街的店铺门都是开着的,橱窗里陈列着各式各样的商品,看得出架子都被填的满满的,完全看不到匮乏的迹象,进出客人的脸上也满是平静和从容。   “唉,如果我们的国家不打仗,贝塔林城比这里要繁华许多呢!”   有人酸酸地感慨道。   夏尔兰多看了眼说话的人,那是这次的领队,一位贵族出身的公司高层。   不过这话也不是完全吹牛,毕竟贝塔林也是有名的一等时髦大都会,每年的社交季简直就是全海西洲瞩目的中心,几乎每分钟都有上流社交舞会在城中举办,往来街路上的煤油车中坐的都是海西州响当当权贵,装饰得都相当的华丽。   相比之下,青州城里清一色的黑色四轮车倒是显得格外质朴,不如贝塔林城里那样争奇斗艳。   可现在说什么都晚了。   粮食都不够吃,更不可能开什么奢靡到天亮的舞会。城中权贵的斡旋和谈判依旧在进行,只是那些昂贵的煤油车却很少再出现——为了省钱打仗,大家现在都选择了更便宜的马车。   一想到这里,众人的心情就极其复杂。   说起来,他们这些人还是幸运的,至少暂时能够逃离死气沉沉的贝塔林城和战火遍地的海西州,获得暂时的安全。   可人虽然出来了,家人还留在另一片大陆。像领队和经办这两位贵族出身的人还好,毕竟家底丰厚,剩下的诸如夏尔兰多这样的普通职员,更多的还是对家人的担忧,以及对新环境的惶恐和焦虑。   他们能在大雍停留多久?   这里的风土人情怎样?   大雍会不会也要打仗?   车里的气氛,一时间变得有些沉闷。   “嗯,看来报纸上说的也不全是瞎编,这地方果然是愚昧不开化,绞刑架竟然就立在路边,真是血腥残忍不人道。”   领队也不知看到了什么,就像是发现了什么新大陆一版,略带兴奋的点指道。   “你们快看看,这一根根的,还没吊人呢!”   众人顺着他手指的方向朝外面看,果然看到路边竖起了一些奇怪的围杆,上面都有玻璃制的圆球。也不知是做什么用的,大雍人说话他们又听不懂,便只能看一下唯一可以沟通的夏尔兰多。   “你问问,他们这是什么玩意?”   于是塞尔兰多操着一口腔调古怪的大雍官话向司机询问,司机听了两遍才听明白,笑着答道。   “哦,那是电灯,是晚上用来照明的。”   “咱们现在走的这条路是城中的主道,每天都有很多的人和车,要是晚上没有光照着点儿,很容易发生事故的。”   “除了这条路,霜海街那边也有灯,主要是提供给公学的娃娃读书用。听说将来还会有更多的街路安装电灯,可亮堂了,我自家都想搞一盏。”   电·灯……   夏尔兰多重复着这个陌生的词汇。   他确定自己从没在朋友杨的口中听到过这个生涩的发音,不过按照大雍官话的语义分析,这个词的意思很可能指的是一种灯,一种用“电”做出来的或者以“电”为燃料的灯。   于是他按照自己的理解,简单给同伴们翻译了一下,余下四人都觉得十分惊奇,说大雍果然是个奇怪的国度,煤油灯竟然也挂那么高,这要是灯油没了岂不是还要爬上爬下的添加,真是死要面子活受罪。   汽油车司机是真听不懂这群海西洲人叽里呱啦的在议论什么,不然他肯定会嗤笑一声,一脸骄傲的给对方解释。   什么爬上爬下……根本用不着爬上爬下!这可是跟东海发电厂连了线的灯,每日早晚只要电厂的工人开合电闸就能点亮或者熄灭,哪里需要那么费力!   啧啧,这群海西洲人……真是没见过大世面啊! 第246章   “没见过大世面”的海西洲人,在太阳下山以后果然收到了惊吓。   “那……那个灯怎么就亮了?!”   领队大惊,抖着手指着窗外的一根灯柱,吓得话都快说不完整了。   他们住在客栈的三层,说起来离地也有十米高,灯亮的时候他根本就没没看到有人爬上去!   所以到底是怎么点亮的?!   “应该是在灯柱中设置了点火装置。”   施罗根的一名工程师盯着窗外明亮的灯珠。   “不过我看这灯罩的材质似乎是玻璃,光线稳定,不大像是有火在里面烧啊……”   他顿了顿,又看向夏尔兰多。   “那个司机怎么说的?这是什么灯?”   “DIAN灯。”   夏尔兰多不知道该怎么翻译那个“dian”的发音,所以干脆用了音译。   “DIAN是什么?”   听他这样问,夏尔兰多摇了摇头。   “我不知道,那个大雍人就是这样说的,应该是种燃料吧。”   燃料。   新燃料。   众人又想到他们从码头过来搭乘的那辆四轮车。   在座的都是施罗根公司的职员,施罗根公司是海西洲最著名的机械制造商,哪怕水平最不济的领队也看得出,他们坐的车绝对不是蒸汽动力机器,而是一种疑似煤油驱动的新机关。   之所以说疑似煤油驱动,是因为他们在海西洲只见过列西公司生产的煤油车能够做到无锅炉无煤口,煤油是时下公认的新动力燃料,没想到大洋彼岸的大雍竟然也用上了。   “所以他们是破解了列西公司的图纸吗?”   一名工程师小声问道。   “不过就算那样,也不可能做到煤油车满街跑啊!什么时候煤油和煤一个价格了!?”   太多的问题没法解答,旅途的劳顿又不断侵扰。很快,领队和总经办熬不住了,让其他几人回去休息,有事等明天早上再说。   夏尔兰多躺在床上,翻来覆去地烙饼。   他的身体疲惫,精神亢奋。一闭眼,眼前就浮现出今天下午看到的那些繁华市景,看到沿街那些琳琅满目的店铺,已经被填的满满当当的橱窗。   这里有很多食物,很多很多,而且不需要排队限量。   夏尔兰多翻身一骨碌坐起,瞪着窗外投射进来的路灯光亮看了一会儿,仿佛下定了什么决心。   灯这么亮……那些店铺应该还没关门吧?要是他现在赶过去,说不定还能买到需要的东西?   他从海西洲出发,一晃也出来一个多月了,家里也不知道怎么样了?妻子和孩子们有没有吃饱穿暖。   贝塔林马上就要进入冬季,如果没有足够的食物和煤炭,家里恐怕会很难熬。   一想到妻子和孩子们,夏尔兰多就再也坐不住,套上一件外衣就冲出了门。   他一开门,隔壁的两扇门也跟着开了,那两名工程师也穿戴整齐,一脸期待地看着他。   夏尔兰多一愣,但很快便明白了对方的意思。   自己惦念家中的亲人,他的这两位同事也是一样。他们都是普通职员,比不得出身贵族的总经办和领队家底丰厚,估计也是想要第一时间采购必需品,尽快送回海西洲。   他比划了个收拾,那两人便会意地点头,三人悄无声息地离开了客栈。   有了灯柱的青州是座不夜城,即便是已经临近深夜,城中的商业大街上还能看到来往的人流。   这些大都是外乡船手,借着船只停靠青州港当口下来采购补给,天亮前要赶回码头起航出海。   远海贸易的船手们薪资丰厚,出手也十分阔绰,不少商铺为了这群大主顾,会延迟营业到凌晨。   当然,延迟营业的前提是有了灯柱照明。充足的光能够在一定程度驱逐恶意、巩固秩序,再加上附近有卫戍军的巡逻,商户们这才敢放心大胆地做生意。   夏尔兰多等人赶到的时候,正有两艘货船即将在天亮之后从青州港启航,许多船手和乘客都在抓紧时间疯狂采购,夏尔兰多等人混在其中也不显眼。   他们打探了一下,发现竟然其中一艘船的目的地竟然是海西洲的杜欧港。   杜欧是距离贝塔林最近的一个港口,要是能通过货船代送到杜欧,他们的家人完全可以赶去码头取货,这简直就是送上门的机会!   一时间,三人都暗暗庆幸此刻没有待在酒店里,早一天把东西寄回去,留在贝塔林的家人就多了一分保障。   于是他们当机立断,看到店铺就往里面冲,开启了疯狂购物模式。   面粉?买买买!   腊肉?买买买!   咦?这里竟然还有干酪?!   三个人挤在一起叽叽喳喳,都觉得货架上那个圆柱形的东西看着十分眼熟。   可是听说大雍没有牛乳,雍人也不习惯食用乳制品,这里怎么可能又干酪?!   “是干酪没错。”   店铺掌柜笑呵呵地说道。   因为经常做外乡人的生意,掌柜的外国语水平突飞猛进,不需要夏尔兰多磕磕巴巴的大雍话翻译,他也听懂了几人的意思。   “你们赶得正好,这是正宗苍峰山牧场出产的干酪,做出来送到东海试试水,卖完了就没有了。”   干酪!竟然真是干酪!   三人对视一眼,马上争先恐后摸出银钱要求购入。   老板乐得做他们的生意。干酪这东西大雍人还是不大习惯,平时购买的人不多,要不是靠着这群外乡人,他这批货怕是还要压一段时间呢。   不过听说兵部已经把干酪作为卫戍军的配给,学堂的娃娃们也要定时补充牛羊乳制品,强身健体。   说到牛羊乳制品,他忽然想起一物,打开柜门取了一个铁桶出来。   “我这里还有乳粉,保存得当的话放上两三个月没什么问题,你们需要吗?”   乳粉?!   三人的眼睛瞬间亮了。   乳粉他们知道啊!以前没打仗的时候,海西洲就有专门生产乳粉的工场,这玩意一直是供给远海贸易的船手补充营养用的。   现在海西洲战火遍地,大家鲜牛乳都喝不上,更别说乳粉,工场都被打个稀巴烂。   “这乳粉……多少钱一罐?”   夏尔兰多操着略显生硬的大雍官话,着急地问道。   他的孩子年纪都不大,正是长身体的时候。这乳粉便于携带和保存,哪怕是逃难也能随身带着,只需要热水就能变成牛乳,实在再适合不过。   他暗下决心,不管多少银钱都要拿下,一定要带回去给家人!   掌柜多精明个人,一看他这表情就知道这桩生意稳了。   他也不着急揭晓答案,转身又摸出了另外一个密封桶。   “这里面是烘干的干菜,加水炖煮就跟鲜菜一样。我的存货不多了,你们要是都买走,我可以给你们个优惠价。”   他这话倒不是撒谎,乳粉自打诞生就一直是畅销货。   听说今上和太后北巡的时候偶然喝到了西瓦窑的乳粉,陛下十分喜欢。正巧东海又造出了电动乳粉罐,青州商社就在苍峰山牧场附近建立了乳粉场,现在已经能稳定产出了。   乳粉这东西和干酪不一样,妇人奶水不足的可以用来抚育幼儿,并不愁销路。   倒是这脱水干菜……这玩意是乳粉场的副产品,因为最近北地的蔬菜大丰收,青州商社便低价买了部分用来制作成干菜。   可大雍自家的鲜菜都吃不完,现在哪有人愿意买干菜,所以现在也只有远海贸易的船手才会有兴趣。   掌柜不想等到今冬明春再卖干菜,他这小店资金有限,全靠做这些外乡人的生意快进快出。   听说过段时间苍峰山牧场会有罐头产出,是美味的牛羊肉罐头,这不比干菜好卖?!   施罗根三人组不知道掌柜的小算盘,无论是乳粉还是干菜,这些物资都是他们目前最急需的补给,当然是能买多少就买多少!   在店铺里花花掉了大半身家的三人组心满意足地出了门。掌柜十分地道地雇了车他们连同货物一起送去了青州港码头。   剩下的钱他们要支付货船代运的费用,随着海西洲战事的升级现在的货船代运费用也跟着水涨船高,偏偏有时候还一舱难求,简直急煞个人。   好在施罗根三人组的运气很好,这辆前往杜欧港的货船上还有半个小仓,勉强能够放下三人托运的货物。   凌晨时分,货船拉响低沉的汽笛,缓缓驶出了青州港码头。   施罗根三人组站在岸上,默默目送大船远航,心中既是期待又有担忧。   希望吧,希望这艘船能够平安快速地穿过大洋,抵达预定的港口。希望他们的家人能够顺利收到这批物资,在寒冷和战火中多一分生机。希望施罗根公司和大雍达成合作,让他们有机会常驻大雍。   亲眼见到大雍,夏尔兰多忽然就明白了他的朋友杨为什么每次说起家乡都充满了感情。这真是一块神奇的地方,这里的人们创造了超越海西人想象的文明。他们土地丰饶,物资充沛,并且拥有难以想象的科学机器!   贵族们经常说东方都是愚昧不开化的低等人,如果眼前这一切也能叫做愚昧或是劣等,那他们这些海西人怕是还过着茹毛饮血的原始生活!   要是……能有机会把家人一并接来,那就更好了。 第247章   办完了私事,施罗根三人组便悄无声息地返回了客栈。   他们这次来是为了大雍的大基建计划,据说大雍准备在境内兴建一种新的工场,需要一些大型加工设备,困境中的施罗根公司当然不想放过这笔大生意。   不单单是他们,还有早早便在大雍设立经办的老冤家施罗德。   说起基建工程机械,其实施罗根比施罗德更有经验,只是他们之前一直没有把注意力放在大洋彼岸,这才被施罗德公司占到了先机。   不过被占了先机也没什么,施罗根这一次可是带足了诚意而来,不管大雍政府要兴建的是什么工坊,他们都可以提供完美的工程机械组合方案,绝对能让对方满意。   这次过来,他们也很是做了一番功课的。   毕竟去年列西商社的总经办托里事发,现在还在大雍的东海郡坐牢,这件事在海西洲的商业圈中已经传扬了大半年,到现在还是一些人口中的谈资。   ——托里·皮图里奥,因为雇佣间谍窃取海西内燃车场的商业秘密而触犯了大雍的法令,目前还被关押在东海枢机处的大牢中。   列西公司之前没有和大雍官方打过交道,按照他们的理解,大雍的皇帝应该和海倭国或者马腊达的酋长差不多,都是些愚蠢愚昧的劣等人,所谓的法律也不过就是皇帝们一句话的事,只是个冠冕堂皇的摆设。是以在托里被捕入狱的最初,列西公司直接写了一份措辞严厉的抗议信,想要当面交给大雍的皇帝。   理所当然的,吃了个闭门羹。   礼部负责外事联络的官员根本没见他们的代表,毕竟列西只是一家商社,连米列颠官方机构都谈不上。大雍的礼部对接的海外官员都要有名牒和委任书并且记录在案,列西公司是哪来的大胆刁民,竟敢叫嚣着要见大雍的天子?!   礼部外事厅的态度可把列西公司气了个倒仰。作为全世界唯一一家能够制造煤油车的商社,列西公司一贯把自己当成财富和地位的象征。在海西洲,煤油车从来都只是为蓝血贵族老爷们服务的,其他阶层的人哪个不是挤破头的想要买到他们的煤油车,这就是通往顶级社交圈的门票!   也正因为这样,列西公司派驻到大雍的经办员们都骄傲得很,十分看不上大雍这样的“愚昧劣等”的地方。在礼部外事厅碰了钉子,列西商社马上找到了米列颠在仙匀城的使节,要求大使向大雍皇帝抗议、马上释放托里。不然,这就是对米列颠尊严的挑衅,大雍必须承受米列颠铁甲战舰的报复!   “报复?”   米列颠大使以一种奇异的眼神盯着眼前的代表。   “我们拿什么报复?我们的铁甲战舰都在赫图阿姆跟拉西亚人打仗。”   “不需要舰队!”   列西公司的代表强调道。   “不需要一整个舰队过来,只要开过来两艘铁甲舰就足够了,就像我们之前打开海倭国的贸易大门那样,把军舰开过去吓唬他们一下足够!”   “我听说大雍根本没有大船,之前海寇不是轻松就打开了青州城的大门了吗?我们的海军总不可能比海上的流寇还要差劲……”   “当然,我们的海军十分优秀……”   大使顿了顿,忽然嗤笑了一声。   “你应该听说过大雍之前和拉西亚人、海倭人发生的争斗吧   ?他们已经拥有了不下于巴虎罗孚的枪、有飞羽火箭弹,海寇的确袭击了青州城,可在那不久之后的半年内,那些海寇就被全数歼灭,现在整个东海到处都是大雍巡航的舰船!”   “现在的大雍,早已不是靠几艘船几门炮就能吓唬住的地方,他们拥有的新的武器。”   “即便是以前他们两手空空,他们也从来没有被吓住过,不然拉西亚人花了几百年,就不会只占领了一个苦寒的北地了。”   一番话,说得列西公司代表有点懵。   什么?   这个世界在他不知道的时候,难道发生了什么他不知道的变化吗?为什么连伟大的米列颠铁甲舰队都吓不住了?   “大使先生,我们……”   “你不用说了,我只能尽量帮你协调,但不能保证结果,毕竟托里的确有把柄在人家手中,而且……”   说到这里,大使叹了口气。   “而且你也知道,现在联军正在和盟国交战,我们需要从东方买入大量的补给和产品,也需要东方的支援,至少不能让他们成为萨巴诺茨的助力,就这一点,我们就不能和大雍交恶。”   “你回去吧,托里的事我会尽力,有消息我再通知你。”   列西公司的代表恍恍惚惚地出了门,直到回到租住的院子还没回过神,只觉得一切都是在梦中。   他们的人被抓了,因为指使他人窃取海西内燃车场的机密图纸……但那又怎样?这又不是第一次发生!?他们通过各种手段拿到的图纸、扼杀的竞争对手简直不计其数,谁又真的追究过他们的责任了!?   世界不就是这样吗?弱肉强食。他们从来都是吃肉的人,只要拳头足够有力就可以自行制定规则,劣等种族制定的法律算什么,根本不配约束文明世界!   可忽然一夕之间,一切都变了。   听大使的意思,高贵文明米列颠现在是要仰仗劣等国家大雍,而且完全不敢得罪人家,甚至不惜牺牲列西商业公司的利益!   这个世界是怎么了?!米列颠的尊严岂容这样被践踏?!   经办气得火气上头,觉得米列颠大使大概是被大雍人买通了,完全背叛了自己的国家,所以一纸诉状递到了米列颠摄政王的案前。   本以为背叛者会受到惩罚,信送到伦德尔城便石沉大海,再也没有回音。反倒是一个月后的仙匀城,列西公司驻大雍新总办到任。   他上任后的第一件事就是裁撤了部分闹事的经办,替换上了自己带来的人手,并且亲自登门拜访了东海郡守钱酉匡。期间,他一个字都没提托里的事,而是反复表达了自己想要和东海郡修复关系的愿望,并且还试图赠送钱酉匡一台最新款的列西煤油车,但却被郡守以“已经有车且煤油车不实用”拒绝了。   新总办:……?   不过此事一出,海西洲的商人们就都看明白了。   托里惹了事,这要是在别的地方肯定不能善罢甘休,但是在大雍,就连高贵的米列颠都要忍下一口恶气,因为现在的大雍已经不是可以任由他们圆搓扁捏的地方。   他们想要在这里做生意,就必须尊重和敬畏这里的法律,不要再妄想任何法外特权。   是以这次施罗根公司派员却前来,在出发之前也是做过特别培训的,反复强调不要惹出麻烦。   现在海西洲遍地战火,公司经营一天比一天艰难,大雍的基建大单就是一根救命稻草,必须要拿下,不惜任何代价!   他们先拜访了住在青州城郊的恩里希·冯·德雷克里希恩特·谢(谢航)。   谢是谢氏钢铁场的主人,谢氏钢铁场在海西洲的时候就是施罗根公司的大主顾,谢有一半路德血统,找他做接洽人再适合不过。   听对方表明来意,谢航沉吟了一下,   “据我所知,大雍的确要建设一批新工厂。”   哦?!   施罗根总经办和领队的眼睛都微微发亮,想立刻追问但又顾念矜持,简直两面为难。   谢航哪里看不出这些人的想法,事实上,就在昨天,施罗德公司的总办也过来拜访过他,说的也是同样的事。   大雍的确要建造一批新工厂,这个消息是他从东海郡尉崔慎的口中得到的,消息的可靠性毋庸置疑。   据崔慎透露,这个计划需要制造很多新型机器,会在各地建立工场,需要大量的钢铁和加工工具,这对于已经转移到大雍的谢氏钢铁场来说是个天赐良机。   事实上,崔慎这个消息也不是白透露的。自他与崔郡尉相识,他就没见过此人做过赔本的生意。说赚钱都是小事,崔慎从来都是一石二鸟甚至三鸟,几乎是算无遗策。   这个时间告诉他大基建计划的目的不言而喻,谢家钢铁场想参与进来,那就要拿出足够的诚意来,不然钢板这东西很多地方都能造,要没有附加利益,未必非要谢家的出产。   谢航多精明个人,马上把消息传到了海西洲。   谢家能提供的只有钢,但谢家的合作伙伴有很多,搞个结盟合作这附加值不就有了嘛!   大基建用到钢铁肯定少不了加工工具,要说这块那肯定还是路德国的施罗德和施罗根两家最为顶尖,谢航雨露均沾,分别给两位合作伙伴都传了消息,然后自己在东海守株待兔,看哪只兔子带来的方案最划算了。   两家现在的日子都不好过,谁抢到这单谁就能喘口气。谢航十分了解路德人,在这种生死存亡的关头他们会选择变通,以前完全不能接受的技术合作的转让现在都可以谈。   这样一来,就算让利那也不是谢氏钢铁场一家让利,算上合作伙伴的部分,大家分摊些成本岂不更有诚意?   现在,就看施罗根能拿出多少筹码了。 第248章   施罗根公司的总经办觉得谢航拿到的头等重大消息,可实际上,谢航知道的也不过只是些皮毛,是温太后属意放给海西州各大商社的鱼饵,真正的计划远比谢航想象的要庞大。   她希望能建设电厂,建造新型电动工场,扩大电能的使用范围,重新规划和修复大雍的基础设施,而这些,单靠大雍国内目前的技术和资金是做不到的。   但海西洲的战争是个机会。   战火让海西洲的很多商社都无以为继,可人总要活下去的,于是平静的东方就成了他们的希望。   像施罗德、施罗根这样的大商社,本身便拥有一定的技术和经验积累,刚好和大雍国内薄弱的领域互补。如果能把这些商社成功引入大基建计划中,不但能够节省大量的时间和成本,还能在合作中磨炼和培养出相关领域的人才,为国内继续力量。   这个办法是陈磬钟最先提出来的。   时至今日他也就是西洋派的领头人,但西洋派的宗旨却早已经发生了变化。海西洲依旧有很多地方值得大雍学习,但陈磬钟和他的西洋派却已经不会事事西看、原搬照抄,而是会仔细斟酌前因后果,选择适合的部分进行适度改良,然后再引入朝中。   效果果然比之前好了许多。   “三人行必有吾师,圣人说的话是至理,但学什么还是要自己筛选。”   某一日的陈磬钟对自己的阁僚感慨道。   阁僚以为陈阁葵是在后悔之前推进的一些西化政策,连忙开口宽慰道。   “是啊,主要给我们的时间太短了,所以才会想着尽量选现在看起来会有用的东西……但海西洲近百年比我们繁荣先进这也是事实。”   陈磬钟看了他一眼,忽然问道。   “那你现在觉得呢?”   阁僚一愣。   他有点摸不准陈磬钟的心思,犹豫了一下,才说道。   “现在我也说不好了。”   他顿了顿,到底还是说出自己的心里话。   “我以前觉得海西洲先进发达,有煤油车有钢铁场,能造舰船大炮……可是这些现在我们都有了,有些海西洲都搞不到的东西我们能够自行生产,他们反过来要向我们购买,我都不知道该说谁更先进。”   “当然,先进不能只体现在技术上,但从海西洲这场战争来看,好像离开了海外种植园的支援,那边的人也同样吃不饱穿不暖,他们的富足不是建立在自己辛苦劳作,而是有海外种植园的贴补,一旦有一天海外种植园易主,或者那里的资源和价值被攫取殆尽,那他们该怎么维持自己奢侈的生活呢?”   幕僚的问题,其实在场的所有人都清楚答案,只是没有人会把他说出来。   怎么维持?当然是寻找新的供养地,就像吸血的蚊子,趴在别人身上吸取血肉给养,依靠的不外乎是船坚炮利的武力。   但这是不可能持久的。   从古至今,没有一个文明能够单纯靠着压榨和挞伐永久存续,那些曾经烜赫一时的国度早已湮灭在历史的长河中,延续至今的,唯有大雍这样依靠自身勤奋劳作的文明。   所以海西洲的“成功之路”,大雍无法复制,也不可能去走。   三人行,有吾师。   但“吾师”不能解决所有问题,自己的路,终究还是要自己琢磨着走。   陈磬钟在提出大基建计划的时候,朝中也不是没有反对的声音。出乎意料的,这次东海郡守钱酉匡持不同意见,他觉得现在建造电厂为时尚早,而且也没有必须马上建造的紧迫性,毕竟东海的“用电试点街路”刚刚投入使用,目前看除了照明效果较好以外好像没有其他的优势,可一旦引入施罗德、施罗根这样的海外大商社,涡流发电机的秘密就瞒不住了。   他希望再稳固发展一阵后再说。   也不是没有道理,财不露白免得召人惦记,朝中也有不少人持同样的看法。   这要换做以前,像钱酉匡这样运作出身的小郡郡守根本没有说话的机会,或者说了也会被当做没听到,更别说有人随之附和。   可现在就不一样了。   东海郡已经成为全大雍最重要最受瞩目的战略要地,不单单是军事上的重要,还有技术和工业上的绝对领头羊,而一手把东海拉拔到现在高度的钱酉匡,他的意见必须得到尊重。   更别说他和北郡、西北郡都有合作关系,中都郡守谢敏达受过他的救命之恩,这些响当当的名字说出来,谁还能真敢明着跟钱酉匡对刚!?   于是大基建方案变成了陈磬钟和钱酉匡之间的战争。   说是战争其实也有些夸张了,只是两人就此问题展开了一场相对激烈的讨论。   钱酉匡没有留洋的经历,他的观点全部建立在东海郡对电能的实际应用,以及他本人做生意的经验和教训,说出来的话十分接地气,也符合常人的认知。   但陈磬钟就想得更多一些。   他去过东海郡,也亲眼见过涡流发电机的运转过程,他认定电能终究会取代蒸汽,成为未来的核心能源。   既然确定了方向,那为什么不提早布局?   陈磬钟雄心勃勃,他始终觉得大雍之所以在三百年间被海西洲超越,最主要的原因就在于错过了布局黑火油的关键时机。   原本大雍最先造出了蒸汽机,也最先把蒸汽能源应用到机关上,他们的开局领先全世界,那时候放眼寰宇,大雍的蒸汽船是真的能在海中横行霸道的。   可到了皇朝中期,海西洲发现了黑火油的提纯精炼,而封氏皇族则由盛转衰,接连出了灵帝、哀帝、荒帝等几个奇葩,让原本就开始拉大的差距越发难以追赶。   所以这次机会,陈磬钟绝对不想错过!   而且最关键的是,现在海西洲的那些公国都在忙着打仗,没人有精力把手伸到东方给大雍下绊子,他们可以毫无阻碍的做自己想做的事,甚至还能以合理的价格换得最需要的资源和技术。   这要是放在以前,海西洲的那些“文明人”是无论如何都不会同意的,毕竟连求学的生员都要强制“配学劳动”,可见海西人有多防备大雍。   但是现在就不一样了。   现在海西洲到处都在打仗,大量的资源闲置,但物资却已经紧绷到了极限。   据新元商社往来海西洲的货船反馈,现在船一进港口就会有无数人蜂拥而上。甭管船上拉的是吃的用的还是药品,只要是能卖的,就会有人背着银钱袋子上来,好说歹说都要买下。   大雍的商船现在最受欢迎,因为货物齐全而且还实用,不像海倭国运来的都是什么陶器瓦罐之类的,美其名曰艺术品,实则用来盛水都嫌小,偏偏要价还奇高,简直就是把“宰人”这两个字写在脸上!   这样一来,大雍的工坊普遍全速运转,每天产出源源不断的物资装上海船,然后再满载着银钱和原物料回来。   可即便是这样,产能依旧跟不上需求。   随着海西洲的战事一日紧过一日,被毁掉的城市和工坊也越来越多。工坊不生产,商社就没有生意,还有许多人需要养活,一味的减员裁员也不能解决实际问题。于是,“高贵的”海西洲大商社们终于放下了自尊心,在生存的重压前向“愚昧不开化”的文明屈服。只要代价合适,他们愿意考虑和统大雍官府做生意,让渡一部分技术和图纸。   这个觉悟还是他们看到了在大雍“起死回生”的谢氏钢铁场才终于灵光乍现,这其中谢航起到了至关重要的作用,他利用自己的影响力和交际网把谢氏钢铁场与东海郡府合作后的情况传回了海西洲。当谢家的远海货船时隔一年再度满载起航,无论是施罗根还是施罗德都耐不住心跳的声音,这简直就是绝境中唯一的光亮!   看到了这样的机会,陈磬钟再也坐不住了。   他放下了成见,头一次以平等的身份坐在钱酉匡的对面,心平气和地和他交流自己的想法。   这场交谈被很多后人认定为“宿命因果”的证明。钱酉匡原本是走陈磬钟外戚的路子上位,如今两人对面而坐,却各持主张,并且还能势均力敌,不能不说是个奇迹。   钱酉匡倒是没想那么多。他带来的是来自第一线研发者和使用者的声音,是最真实最直接的反馈。钱酉匡也没有隐瞒,把东海郡的使用情况和自己的顾虑实实在在都讲出来了,态度十分坦诚。毕竟东海郡藏着的宝贝太多了,龟背屿实验室还在不断改进发电机的设计,一旦现在全面铺开,别说后期改造工程需要继续投入资金,谁也不能保证西洋人不堪破东海的技术!   他们辛辛苦苦、绞尽脑汁研发出的东西,凭什么让那些海西人学了去!?   不过最终,他还是被陈磬钟说服了。   陈磬钟的计划是开放部分公用线路的数据,让更多的电器机关工坊能够参与进来。参与的人越多,对电能的研究和发展就越有促进。海西洲现在打成一团无暇东顾,就算施罗德施罗根这样的大商社能够学到部分原理,但以对方现在的实力是无法对全力投入的大雍形成竞争的,而且现在大雍能给出的条件十分可观,万一在合作中发现有适合的人才,也可以就势挖个墙角。   之前墨宗大学院那几批学者和研究员不就是这么来的吗?现在就是大雍最好的发展机会! 第249章   最终,施罗德和施罗根都拿出了足够的诚意,成功加入了大基建计划。   不单单是这两家,事实上,海西洲的许多公司都成功搭上了这辆顺风车。当然,不是所有人都拥有施罗德和施罗根的分量,大部分商社都只是拿到暂时可供生存的订单,即便只是这样,也足够他们高兴的了。   “霍沃森太太早上好,真羡慕您……”   玛蒂尔达已经不知道第多少次听到这样的话了。   她马上苦着脸摇头,和邻居抱怨着最近生计的艰难。   事实上,相比其他的邻居,她们家的生活的确要轻松许多,除了她在城里找到了一份打字员的工作以外,最主要还是因为她的丈夫被派驻东方,她能够时不时收到丈夫从大雍寄送过来的食物。   玛蒂尔达永远忘不了那个下雨天,两个东方男人敲开了她家的大门,交给她一个半人高的大木箱。   他们自称是新元商社代送点的工作人员,因为玛蒂尔达并没有到码头领取寄送给她的物品,所以第一次他们会送货上门,并且告知她每个月5日左右都会有大雍的船只停靠在欧港,她可以去看看有没有代送过来的包裹。   玛蒂尔达一开始一脸懵,等听到“大雍”这个词语才蓦地回过神,知道这大概就是远在东方的夏尔兰多给自己和孩子送回来的物资。   算算时间,夏尔是刚到了大雍便卖了东西送回来,半点时间都没耽搁,这让玛蒂尔达的心中暖暖的。   她谢过两名送货员,关上门后便迫不及待打开了箱子。最上面一层是包裹严实的防水布,这让里面的东西即便是经历长途运输也不至于发霉变质,连丈夫匆匆写下的一封短信也保存完好。   玛蒂尔达先拿起了那封信,她认得是丈夫的字迹,眼圈就有点开始泛红。   信写的很简要,主要是告诉她自己这次都邮寄了什么东西回家,并且告知他以后也会通过这种方式给海西洲的亲人尽可能的筹措物资,统一通过新元商社的代送点发出,要玛蒂尔达时不时就过去碰碰运气。   夏尔兰多真的邮寄回了不少东西,除了家中最需要的面粉之外,他还想办法买到了干酪和乳粉,另外还有一些烘干菜,这对于玛蒂尔达来说简直就是意外之喜!   乳粉!干酪!这些可都是花钱都买不到的好东西呀!   她的孩子都正是长身体的时候,现在贝塔林的贵族都不一定能天天喝的到鲜牛乳,更被说他们这样的普通人,她已经很久都没尝过牛乳的味道了!   乳粉?真的是乳粉吗?!   玛蒂尔达的心砰砰跳。   她小心翼翼地掀起防水布,入目所见是一个又一个的铁罐子,上面写的都是她看不懂的文字。   因为看不懂,所以她只能按照上面的图案把这些铁罐子分成了几组,每组选了一个打开。她的运气不错,第一个桶盖打开的瞬间她就闻到了香浓的牛乳味,里面是满满当当的白色粉末,散发着诱人的甜香。   玛蒂尔达用手指轻轻撵了一撮,放进嘴里尝了尝,然后整个人都肉眼可见的轻松。   是乳粉!是乳粉没错的!而且这个味道还是很高级的乳粉,入口不但细腻醇厚,而且奶香十足,想来所用的原料也是优质牛乳。   这样好吃的乳粉,现在在海西洲已经不可能买到,没想到丈夫在东方找到了!   若是省着些喝,这些乳粉足够他们家的孩子喝上一个月左右,在现在这个连面粉都不好买到的世道,能喝到牛乳简直就是上天的恩赐!   玛蒂尔达又打开余下两种罐子,都是不同的干制蔬菜。现在的贝塔林正值夏末,蔬菜什么的是不缺的,但保不齐冬天依旧会有菜吃,所以这些干制蔬菜也很有用,又便于保存和携带,说不得会变成救命物。   她不敢露财,只关起门来在家中偷偷做给孩子们吃,还仿佛叮嘱他们不许把家里的情况说出去。   孩子们也很懂事,不但不说,母亲去码头取东西的时候他们还会帮忙打掩护,一家子就这样迎来了最艰难的冬天。   这个冬天,海西洲格外难熬。   战争因为寒冷的天气而暂时偃旗息鼓,但战场之外的扑杀却从未停止。仗打到这个份上,无论是同盟还是联军都没了退路。双方投入的兵力和物资都达到了一个天文数字,根本不是一个路德国王位能够填补的大窟窿,战争债务唯有胜利才能弥补。   萨巴诺茨也好,米列颠摄政王也罢,大家都只有一个信念,那就是来年开春一定要发动总攻,彻底打败对面的敌人!   抱着这样的想法,隆冬的肃杀越发凝重。   宪兵加大了对街巷的巡查,大力搜捕行迹可疑的人。萨巴诺茨大公颁布了征兵令,要求符合年龄的男性都要加入军队。一时间,同盟的兵力猛增,这就导致贝塔林城中的气氛越发紧绷。人们既怕米列颠摄政王也有样学样,更怕摄政王战败拉西亚人的赎罪所会在贝塔林城中矗立,许多人都开始想方设法地逃离。   可是,还能逃到哪里去呢?   东方?听说大雍的确是块净土,可不是每个人都有机会有决心远渡重洋,更别说大雍对外域人有严格的审查,轻易不会发给居留许可。   海倭国?马腊达?南部助岛?   高贵的海西人怎么可能去那种鸟不拉屎的愚昧之地!?让他们和那群不开化的野蛮人生活在一起,还不如留在海西州,至少也维持了一辈子的体面!   所以更多的人选择了昂德兰,一个海西州人尽皆知的中立之地。   昂德兰是商人的国度,这里的一切只要你有钱就都可以买到,所以在局势逐渐混乱之后,昂德兰成了许多贵族和豪族的避难所。   外面战火滔天,昂德兰城中依旧歌舞升平。这里仿佛成了第二个贝塔林,每天晚上都会举办大大小小的社交舞会,街上随处可见穿着时髦的贵族和放荡不羁的艺术家。   这里的人并不是十分关心外面的战事。反正不管是谁赢了,最后都要支付给他们利息和本金。他们借给萨巴诺茨和米列颠摄政王打仗的银钱,借给海倭国周转的费用,让海倭国产出物资反哺战争。仗打得越久,战争的花销就越大,他们可以收到的利息就越高,昂德兰商会的煤油车无论是在联军或是同盟的地盘全部畅通无阻,他们才是这场战争的最终赢家!   然而,在第一场雪落下的时候,局势忽然变了。   “少爷,那边好像是拉西亚人的铁甲舰!”   金弼放下远目镜,一脸古怪地看向高文渊。   “来了三艘船,而且都退了炮衣,这是想干啥?”   彼时他们正朝着乌苏运河行驶,准备到昂德兰港卸下一批“好得快”药物。听金弼这样说,高文渊马上接过远目镜看了看,几分钟后果断下令货船掉头,就在他下达命令的瞬间,金弼听到了来自乌苏运河另一侧的巨大爆炸声。   他猛地回头。   “那是……炮击?”   轰——轰——轰——   海的另一侧腾起了浓烟。   “是炮击。”   高文渊盯着远处的昂德兰城。   “我早就说过,放高利贷也得有点分寸,把人往死了逼最后吃亏的还是自己,手里有枪的想赖账简直不要更容易。”   “那些老头子……以为自己还是在神圣战争时代,靠点钱就能买到厉害的雇佣兵么?!”   “去给崔三发报吧。”   金弼应了一声,和楚玉一起快步走进船舱。   新元商社的船配备了东海最新研制的短波发报机,虽然这个发报机依旧巨大,几乎要占据两个舱室,但却可以实现远程发报,金弼和楚玉只要敲下按键,远在大洋彼岸的东海郡尉府很快就能收到。   滴滴滴——滴滴滴——滴——滴滴——   ——拉西亚进攻昂德兰城。   滴滴滴——滴滴滴——滴滴滴滴——滴滴滴——滴——   ——昂德兰商会被攻破,金库被掏空。   滴滴滴——滴滴滴——滴滴——   ——拉西亚与海倭国合作。   滴滴——滴滴滴——滴滴——滴滴滴——滴滴——   ——但海倭国在运输金砖的途中遭遇联军伏击,运车被抢。   滴滴滴——滴滴滴——滴滴滴滴——   ——海倭国可能会加入拉西亚同盟。   高文渊命船停靠在一海之隔的拉麦亚西港,隔岸观战了三天,把一条有一条最新鲜的战报送到了大洋彼岸的东海。   这些消息价值奇高,尤其是最后一条关于海倭国可能参战的内容,崔慎第一时间便报入了朝中。   几乎是在同一时间,西北、北郡和北境三地同时战备。东海卫戍军下属枢机营突入都德城,连夜抓捕了都德知府万兴舟,罪名是里通外国、刺探军机、私开走私航路,成为继冯得志之后第二位被捉拿下狱的地方大员。   万兴舟被枢机军卫从女妓的榻上拉下来的,正要风流快活的时候被打断,气得他风度全无,吼得半条街的人都出来看热闹。   “大胆!我可是都德知府!你们想死吗?!” 第250章   身为一府之首,万庆舟敢这么叫嚣,自然不可能没有倚仗。   他是都德知府,在朝中投靠西洋派,都德城又位于中都郡的管辖范围,于情于理崔慎这个东海郡尉没权力抓他。   东海郡最多管到南部诸郡,都德城在南江以北,可不属于南部诸郡,是以万庆舟被捕之后一直理直气壮,骂崔慎越权构陷。   直到,他看到了今上的密旨,授权东海郡枢机处全权调查都德港烟土要案,不受地域管辖限制,这才勉强闭上了嘴巴,但眼神中依旧满是不服和傲慢。   带队的校卫十分年轻,相貌英朗,行走间满是军伍特有的肃杀和利落,与常年浸于酒色中的万庆舟形成鲜明对比。   他也不知道从哪儿摸出一张照片,盯着万庆舟的脸上比对了一会儿,然后蓦地嗤笑一声。   “构陷?”   他仿佛听到了什么稀奇古怪的名词。   “啥叫构陷啊?啧啧,这海倭国回来的人说话就是绕,我一个大老粗也听不懂啊。”   “私开海线,放海倭人运送烟土的船进都德港,纵容海倭女人在港口码头附近引人吸食烟土、从中抽成,这算什么馅儿?”   “我看你是没有当个人的底线。”   他这样说,万庆舟像是收到了莫大的侮辱,刚刚冷静下来的情绪马上又开始激动。   他指天骂地气得浑身抽搐,大声喊着东海卫还有姓崔的陷害忠良!什么烟土他一概不知,他一个正人君子、为大雍鞠躬尽瘁的忠良,怎么可能去碰那些脏东西?!   校卫不搭理他,吩咐狱卒把人看牢,自己则是带着几名军兵出了大狱,调拨人手去搜查万庆舟的私宅。   万庆舟身为都德知府,是正经的朝廷命官,要是手中没捏住把柄怎么可能敢直接动手抓人。   万庆舟自己显然也是清楚这一点的,但他的心中始终还是怀着一线希望,希望这次会有人出面保得他平安。   毕竟,那些烟土的银钱……也不是他一个人吞下的,既然大家都有份,那他有难的时候难道不应该守望相助么!?   抱着这样的希望,万庆舟在大狱里坚守了他自认为的“名士风骨”,无论那个叫文琼的军卫怎么审,他要么破口大骂要么低头沉默。反正那些东海来的军兵不敢对他这个朝廷命官用刑,想来也是没抓到什么确切的把柄,那就坚称烟土的事和他这个正人君子没有关系,一切都是崔慎的阴谋,嫉妒他年轻有才、能力出众,想要陷害他于不义!   听他这样说,文琼都被气笑了。   年轻有才?   能力出众?   他盯着万庆舟已经隐约能够看得到的头顶,忽然不知道该怎么接下这个话茬。   还有脸说他们郡尉大人嫉妒……郡尉嫉妒他万庆舟什么?是嫉妒他被酒色掏空的身板还是嫉妒他这一身肥肉?万庆舟怎么能做到把这些鬼话说得如此坦荡的?   不过想想也合理,毕竟他和月鹭前知县都是同道中人,道貌岸然实则背地里坏事做尽……不,其实万庆舟比冯得志更恶毒,他明知道烟土祸害人但依旧给海倭人开了走私通道,并为那些海倭娼馆引诱、贩卖烟土的生意做庇护,残害自己的同胞!   根据他们的核查,都德城已经成为大雍烟土贩卖的源头,光是港区就有三成的住民吸食烟土,更别说外地闻讯而来的瘾人,每天都有人因为烟土家破人亡!   能做下这些恶事都不担心半夜鬼敲门,万庆舟几乎没什么道德感,硬说崔郡尉嫉妒好像也不算什么?   不过,不承认不代表就没办法给他定罪。   文琼收拾了一下桌子上的纸张,今天依旧是听万庆舟胡说八道的一天,但文琼半点都不觉得焦躁,因为他们的手中已经积攒了越来越多的证据。   这事说起来还要多亏谢彼得。   谢彼得被抓之后犯了烟土瘾头,满地打滚求着军卫给他找烟土。东海卫戍军哪有那玩意儿!?不过倒是接着这个机会问出了他持有烟土的来源,是从都德城港区一家叫做“出云”的海倭娼馆里来的。   都德城又称“小濑户”,城中有不少海倭商社、海倭商人居住和活动,靠近港区的地方更是不少海倭娼馆的聚集地,每天晚上都能听到三线小调“咿咿啊啊”的吟唱,墙内时不时还能飘出古怪的臭味。   文琼一进港区就嗅出来了,这就是经过提纯加工的烟土。   他以前在月鹭岛,月鹭岛知县冯得志的儿子冯子安就是个瘾君子,他吸食的烟土味道和这一模一样,都是从海倭来的“上等货”。   他没有打草惊蛇,而是悄无声息地退出了港区,回到东海直接上报郡尉。   都德城是中都郡的地盘,虽然今上授权东海卫戍军代管南部诸郡的枢机案件,但都德却并不在他们的管辖范围,论理应由中都郡尉胡建安统管。   都德城是除仙匀外中都郡第二大港。港区一直有枢机厅下设的驻地司和中都卫戍军的港卫驻扎,那些海倭娼馆胆敢明晃晃地吸食烟土,他不信谢敏达和胡建安不知道。   既然知道,但却不阻止,这里面的水就深的不是他一个小小校卫能搅得动的了。   这之后的内情文琼知道的也不多,他继续一门心思的追查海西内燃车场侵入案,想方设法从谢彼得和赵查理口中挖线索。   他的努力没有白费,赵查理很快便招认了背后指使他的人。那是一条长长的勾连线,线的尾端分为两头,一头指向海倭国外务省,一头指向清江教,两者似乎还互有勾连。   正是扑朔迷离的时候,文琼收到了崔慎的命令,要他彻查港区海倭娼馆的烟土案。烟土案原本就是从海西内燃车场盗窃案中引出来的,这段期间谢彼得和赵查理又吐出来不少有用的信息,崔慎索性把两起案件合并在一起,选了几个枢机处的尖头子给文琼做帮手,又扩充了不少得力的军卫负责协助。   文琼手中握着太后亲批的密旨,身边又有一众精悍军卫可供驱策。他知道这是崔郡尉给自己机会,查案尽心尽力不说,每一步都深思熟虑,百般推演,着实花费了不少心血。   好在天道酬勤,案件很快便有了突飞猛进的进展。文琼一路顺着线索小心深挖,竟然就挖到了万庆舟这条大鱼!   当然,其实想也知道,港区的乱象和万庆舟这个知府是脱不了干系的,可难就难在没有证据,万庆舟有一万种理由推脱,最多定他一个失察之罪。   这要是这样定了,那这条线索就算是废了,不但不能挖出幕后黑手,而且还要打草惊蛇。   必须耐心、谨慎、步步为营。   本着这样的原则,文琼平心静气,比照着崔郡尉的行事风格潜行静待,广撒网缓捞鱼,最终在海上的一艘走私船上捕获了一个化名为“清水裕二”的海倭商人。   经过调查,此人的真名叫做金川吉,是一名海倭军人,他的父亲就是海倭国外事大臣金川一郎,之前在东海郡发生的“烟土点心案”便是这人在背后策划并指使的。   只是金川吉十分狡猾,上次没防备被他溜走,原以为他以后再不也不敢踏上大雍的土地,谁知这刚刚过去了大半年,他竟然又大摇大摆地出现了。   真是嚣张!   文琼哪知道金川吉心中的苦。   他原本也不想这么快就回到大雍,无奈形势比人强,他要是不来不但要失去父亲的信任,自己在家族中的地位也要受到严重动摇,甚至还可能成为弃子,金川吉不得不铤而走险。   一切都是因为他那个同父异母的杂种姐姐——金川苏菲亚!   那日他的父亲金川吉给金川苏菲亚下达了命令,要她重返海西洲游说那些西洋人,不但要给海倭国大笔借款,还要与海倭国一起合谋,赖掉昂德兰商会高额利息和本金。   这原本是个不可能完成的任务,毕竟金川苏菲亚在海西洲最大的倚仗已经没了,现在的她不过是个花名在外的高级娼妓,没人会真把娼妓的话当真。   而身为家族未来继承人的金川吉,他也有任务在身。   金川吉对自己的计划原本信心满满,毕竟他的目标在一海之隔的大雍,又有父亲的支持和上司的赏识,还找到了借刀杀人的工具清江教,难度怎么看都比金川苏菲亚要低了太多。   谁知,就是这个他认为十拿九稳的“囊中物”,竟然让他阴沟里翻了船,双双失手不说,父亲给他的暗线几乎尽数折在了里面。   而另一面,同父异母姐姐的进展却堪称神迹!金川苏菲亚不但顺利拿到了昂德兰商会的借款,她还成功游说了拉西亚大公萨巴诺茨,同盟很可能已经开始执行进攻昂德兰城的计划,抢走商会积攒百年的黄金!   消息传来,远在濑户城的金川吉再也坐不住了,直觉告诉他必须做点什么,不然他将会被父亲彻底放弃。   虽然他现在是父亲唯一的儿子,又拥有纯正的海倭血统,可那又怎么样呢?   他战死的长兄已经留下了后嗣,父亲完全可以越过他去培养孙子,谁能够为家族、为主上做事,谁才能在父亲心中拥有分量。   战乱给了金川苏菲亚露脸的机会,如果不是因为海西洲的内乱,金川苏菲亚还在贝塔林城做她的娼妓,她甚至都不可能拥有“金川”这个姓氏!   所以,他必须做点什么了! 第251章   有金川苏菲亚这个对照组,金川吉的焦虑一下子变得不可抑制。   他迫切地想做点什么证明自己,但他又实在找不到什么适合的,毕竟在上次“烟土点心”事件之后,他好不容易发展的暗线又被一网打尽,而且现在的东海外松内紧,就像是一张早就织就好的大网,金川吉的本能告诉他,不想死就不要靠近。   但什么都不做肯定是不行的,他只能又去找上司坂利家求教。   坂利家现在也是一脑门官司,他之前制定的计划没有一个成功,生存空间也被大大压制。   最近海倭国国王的间歇性头痛越来越严重,听说发作的时候已经开始出现幻觉。王室为了保持血统纯正几乎代代都会出现这样的问题,上一任国王在出现幻觉后三年死亡,现在的主上身体一直很康健,下臣们以为他至少可以再活十年,谁知道竟然也早早就出现了病症,看来确定新王继承人的事情已经迫在眉睫。   可海倭国国王本人却并不这么想。   他觉得自己只是生了一点小病,完全可以通过药物或者秘方维持。为了稳固手中的权力,海倭国王也不知道打哪儿找来了一名术士,三不五时就给他配置一些神神秘秘的药丸。   别说,海倭国王吃下之后,病情还真的有了起色。不但幻觉减轻了许多,而且每天都精神奕奕,半年之后,奥宫竟然还有两名使女有孕。   这可是天大的喜事!   海倭民风放荡,但王室生孩子是出了名的难。   别说国王王后近亲成婚难以生下健康的子女,即便是送入奥宫中的贵族使女,怀上身孕的也寥寥无几,所以哪怕母亲只是一名低贱的庶民,身为男性后裔的松依旧可以获得贵族的身份,只是没有其他的兄弟那么受看重而已。   海倭国奥宫的怀孕潮直接轰动了濑户城,也让王位继承人的选择越发扑朔迷离。   松宫被俘,桧木宫失宠,老国王雄心勃勃,自觉自己春秋鼎盛,对于所有可能威胁自己权威的威胁,哪怕是自己亲生的成年儿子都十分忌惮。   现在他又有了新的选择——还未出生但绝对不会威胁到他权力的幼子,这可比私下笼络重臣、野心勃勃的桧木可爱多了。   于是刚刚稳定下来的濑户城再度动荡了起来。极度的威权之下,海倭朝局迎来的大洗牌,外事省和情报部也不能独善其身。   坂利家想要借机向上攀爬,对金川吉的请战自无不应。   他不清楚金川家的内部斗争,还以为金川一郎无论如何都会拉拔一下自己这个成年的儿子,对于仙匀城情报小组也会多加照应。   “你去督促烟土的事吧。”   坂利家给金川吉下派了任务。   “最近濑户城缺银钱,会有一船烟土在都德靠港。码头给我们的时间不多,你要想办法把这批货给尽快给分散送出,我们的活动经费和给主上庆贺诞生的礼物就靠三船烟土了,一定不能搞砸!”   金川吉领命,并且十分圆满地完成了任务。   坂利家见他行动谨慎,心中对他略微放心,又安排了几次押送或是贩卖烟土的任务,金川吉都完成得不错。   “没想到,你竟然是个做生意的好手!”   坂利家对金川吉赞赏了一番,便很放心地把这条生财线交给了对方,自己回濑户城述职。   没了坂利家的管束,金川吉做起事来越发没有忌惮。   经历过这几次的烟土生意,他自觉也发现了一些门道,发展一批接洽下线,烟土买卖干得愈加得心应手。   他开始觉得坂利家过于保守,行事瞻前顾后,明明还有很多赚钱的机会嘛,怎么就不敢做!?   金川吉看得很清楚,他们在都德城做这见不得人的生意也不是全无倚仗,都德知府万庆舟就是他们的座上客,哪次从他们这里拿走的抽头都不少。   既然拿了他们的银钱,那大家就是一条绳子上的蚂蚱,在万庆舟的地盘上他自然要尽量给行方便。比如在码头靠岸的时候,就算超过了预定的时间,但只要码头的卫军不吭声,别人也不会多事到去查看他们运的到底是什么,一船一船的走货实在太保守了。   另外,他还在都德城中发现了清江教的踪迹。   这事别人不知道,但他金川吉是真正和清江教打过交道的人,自然一眼就看出了其中的门道。   其实在都德城中最大的卖家并不是像谢彼得、赵查理这样的富家少爷,而是清江教岐江本教宗!而他们也不是因为坂利家个人的人脉才得到万庆舟的庇护,而是清江教需要烟土,要求万庆舟在都德港放行,而万庆舟拿走的那些抽头,不过就是雁过拔毛、不要白不要!   看明白了这样的关窍,金川吉仿若醍醐灌顶,瞬间就有了独立单干的想法。   既然不是靠坂利家和海倭国外事部的面子,那他这个曾经和清江教打过交道的“可靠人”,是不是也可以成为清江教的上线?金川苏菲亚能够游说海西人进攻昂德兰,他金川吉独霸海倭烟土生意也没什么奇怪的。   清江教买走了那么多烟土、控制了不知多少大雍官员,能在都德城做到只手遮天肯定图谋不小。现在大雍和海倭国的关系极差,有海倭国官方背景反而是个拖累,不如他这样无官职的便于隐藏。   这一点金川吉倒是想的没错,清江教的确对坂利家的海倭官方背景有所顾忌。   以前是需要他确保能够拿到稳定且优质的货源,现在有一个同样背景雄厚但却又不出任官方职务的金川吉主动接洽,清江教在考察了一段时间过后,果断地选择改弦易张。   于是金川吉如愿以偿,成为“烟土贸易”的上线。   和清江教接触久了,他也逐渐了解到了这个教团的一些情况。   比如他们会进行一些神秘通灵的仪式,烟土就是这些仪式要用到的必需品。教徒们在这些仪式上可以得到神明的预言,这些预言将他们牢牢捆绑在一起,成为坚固的利益共同体,他们甚至坚信教团的大祭司会法术,能够让人起死回生!   事实上,他们现在就在进行一场起死回生的法事。听说这场法事已经进行了好几年,奉上贡品无数,有许多教徒亲眼见到死者的神魂显灵,眼看就要大功告成!   金川吉对这些说法半信半疑,但清江教的教团中有很多都是大雍的官员,也不乏地方豪富巨贾,这些人都言之凿凿见到了死去之人的魂灵,而且尸身不腐栩栩如生,这就是神迹!   “此术法若真能大成,那以后吾等也可以死而复生,再也不用担心生死轮转之苦了!”   一位教徒这样对金川吉说道。   “大祭司说也不用等很久,再有半个月大家就能看到结果了!”   金川吉也很想见识一下这神奇的术法,但清江教并不接纳外域人,他也只能想方设法地在外围打探。   他如今已经不能再回去投靠坂利家,毕竟抢了坂利家的赚钱门路,现在对方指不定怎么记恨他。好在烟土贸易的巨大利益让金川一族愿意给他提供支援。在父亲的帮助下,于是他逐渐打探到一些旁人无法得知的机密。   比如,现在在进行复生仪式的人是在几年前兴福楼事件中被割破喉咙而死的汝阳王,而大雍朝中上下都有清江教的信徒,复活汝阳王是神明的指示,汝阳王天授正统,才是天命所归的大雍之主!   金川吉:……!   刚收到消息的时候他也很震惊,不过细想之下似乎也有些道理。   比如当年大雍皇位继承之争,一个是德高望重的汝阳王,一个是现在坐在皇位上的三岁小孩,想也知道肯定是汝阳王更可靠。   可是偏偏,上位的是幼童。   幼童登基之后没两天,汝阳王就死在了兴福楼。他记得父亲说过,当年汝阳王和濑户城的关系十分亲善,论理他们派去的死士无论如何不会击杀汝阳王,被割喉这事就十分蹊跷。   不过当初幸福楼事件的主使是桧木宫手下的新川,新川一族原本就是在大雍坑蒙拐骗起家,他们家与大雍皇室和高官的关系盘根错节说不清,也不排除是借机替人解决后患。   毕竟,后来的新川一族可是为了钱财出卖海倭国的利益,用假的飞羽火箭弹害死三条番军团和松宫,说不定一早就被买通了!   金川吉自觉想通了关窍,对清江教的神秘仪式就越发上心。   要真是能把汝阳王复活,那就等于天降神迹、神明显灵,汝阳王做大雍的皇帝简直就是天命所归!   汝阳王能当上皇帝最好,当不成也不重要,重要的是可以借此机会把大雍的朝局搅乱。两个皇帝争夺皇位,不管谁赢彼此间必然出现内耗,到时候拜托父亲再顺势推波助澜一番,只要大雍朝局发生动荡,他们海倭国就有机会了! 第252章   融入一个群体最好的办法是什么?当然拥有和他们一样的信仰。   为了海倭国的未来和主上的大业,金川吉奋不顾身给自己洗脑,终于凭借着热忱和“钱诚”加入了清江教。   清江教行事诡秘,事事都要故弄玄虚,不过也不是完全没有好处,至少他的烟土走私生意比之前顺畅了许多,在都德城几乎不用担心官府的查验。   金川吉心中清楚,这是因为教团打通了关系。他也乐得为此加大对教团的“贡献”,要知道他做着烟土生意可不单单是为了赚钱,能用烟土捕获更多的大雍官员、捏住他们的把柄,这才是他最大的成就,毕竟这玩意一旦沾上就不可能再摆脱。   就这样,金川吉的胆子越来越大,行事也越发没有忌惮。他之前为板栗家工作的时候对方曾经提醒过他,大雍现在的枢机权都被放给了卫戍军,距离都德最近的东海郡,那个姓崔的郡尉十分不好惹,但金川吉并没听进耳朵。   他已经被同父异母的姐姐刺激到疯狂,疯狂的想要做出一番成绩,到父亲和家族面前邀功。而同盟军进攻昂德兰城的消息直接让金川吉血脉上涌,他决定铤而走险,亲自押送一批“大货”给教团!   结果,就被早就埋伏多时的文琼等人捕获了。   金川吉是受过训练的,当然不会就此承认自己的身份,只说自己是个普通的车马商人,车上的货都是主家托运的,自己只负责送到之类的云云。   结果谎言很快就被拆穿了。   虽然是异地抓捕,但文琼早早就做好了准备,把他的来历查了个底掉不说,还挖到了他加入清江教会、与清江教往来的经过,人赃俱在,金川吉抵赖不掉。   眼看着蒙混不成,金川吉便又生一计。   他把自己打造成一个深受清江教义影响的信徒,开口闭口都是神明降世、死而复生,还“不小心”透露了汝阳王即将复活的消息,意图转移注意,祸水东因。   这个办法倒是真奏效了,一个海倭人频繁在都德城活动,还与清江教相勾连,若是因为笃信了对方的交易,将身家捐赠给教团意图“超脱生死”,这事似乎也算说得过去。   金川吉觉得那个年轻的校卫信了,他详细盘问了复活仪式的过程,然后就再也没在提讯室出现过,应该是向他的上司汇报去了。   对了,他的上司就是坂利家说的“阴险狠辣”的崔慎,那果然还是个很有野心的人物,竟然敢冒着得罪谢敏达的风险把手伸到都德城,他就不怕中都郡的官员参他逾越吗?   金川吉在南郡直属军的天牢里琢磨着怎么再把水搅得更混,只有这样他才能活得更久些,说不定还能等到父亲的救助。   他现在每天都在盼望东海枢机处的人来提讯他,他可以把假话掺着真话一起透漏给对方,让他们大海捞针一样地去调查,在都德城里搅风搅雨,然后把更多的大雍官员卷进来,混淆大雍上层的视听。   事情似乎是沿着他盼望的方向在进行。之后的日子里金川吉见到了好几位熟悉的面孔,这些人中有的只是与他一面之缘,有的则是他的座上客。当然被押进天牢的时候,这些人无一不对金川吉怒目而视,只恨不能生啖其肉!   见此情景,金川吉不但不生气,反而还暗暗窃喜。   他咬了不少人出来,看样子那个大雍军卫是上了套,竟然把人都抓进了大牢。   他说的这些人可都不是善茬,各个都是在都德城中有点分量的人物。东海卫戍军越界到中都郡抓人本来就不合规矩,现在又把这么多无辜之人牵扯进来,早晚谢敏达得跟崔慎打起来。   一想到未来可能发生的混乱,金川吉就觉得身上的伤口都没那么疼了,每天讯问的时候都神采飞扬,让看守他的军卫都满头雾水。   就这个海倭人是真的奇怪,受了刑反而还笑容满面难不成是有什么特殊的癖好?!   不过随着日子一天天的过去,天牢里的囚犯也越来越多,但金川吉却始终没等到中都卫戍军前来发难的场景。   很奇怪……完全没有动静。   按说抓了这么多人,其中还有中都卫戍军的校卫和督卫,谢敏达不应该毫无觉察啊!?   而且他的供词中有一大半是说假话,这些被抓来的人有无辜被咬的,一直被关押在大牢中,他们的亲族怎么可能善罢甘休?大雍人不是最讲宗族名誉的吗?!   金川吉百思不得其解,实在忍不住就跟牢房的偷儿打探。   偷儿是个惯犯,一年中不知道要进大牢几次,消息混得十分灵通。   偷儿不知道金川吉的底细,见他不言不语不算讨厌,也愿意跟他多聊两句。   “彭校卫家中被翻出烟土,张督卫贪墨卫所建造新宿房的银钱,长兴卫里面不少人都有事,他们放私船进港,干的都是买卖小娘们的勾当!”   大雍禁止买卖人口,所谓的“卖身”大都指签长契,不允许打生打死。偷儿口中的“卖人”可是生死全听主人家,是实打实的黑色生意。   金川吉:!   他是真不知道!   偷儿口中的彭校卫和张督卫,这两人都是他随便编排的罪责,他也就在见过一两面而已,看着可都是刚正不阿的正人君子!   没想到……竟然还都歪打正着了!   金川吉忽然有点恐慌。   也许不是中都郡不想找茬……而是这些被抓进来的都德官商大都不干净,谢敏达想说话都开不了口。   所以……   金川吉连滚带爬趴上墙边的小窗,努力伸着头往外面张望。外面的走廊光线昏暗,但却充斥着各种各样的□□和咒骂声,竟然关了不少人!   所以……如果这些人都有问题,那这次的事情可就太大了,都德城怕是要变天!   一时之间,金川吉也不知道是该高兴还是该害怕。   难怪最近他总觉得那些狱卒看他的眼神不对劲,隐约能够感觉到一丝杀气。如果那些被他随便咬出来的人都歪打正着被发现了罪责,那他怕不是已经成了许多人的眼中钉肉中刺!   现下他人被关在岐江郡,岐江郡是清江教的大本营,不像东海已经被崔慎经营成了铁桶,想找机会对他下手简直不要太容易。   金川吉一下子就害怕了。他忽然意识到自己可能已经处在危险之中,对墙外的任何动静都格外敏感,吵得同牢房的偷儿根本睡不着。   睡不着,他就开始跟金川吉闲聊,说一些大牢里的有的没的小道消息。   说来也奇怪,金川吉他听他说话,原本还惶恐的情绪逐渐平稳了不少。这倒不是偷儿的话有什么神奇的功效,而是他东一句西一句说了不少牢里的情况。金川吉琢磨了一下,觉得并没有什么可疑的情况发生,渐渐也算安下了心。   直到,万庆舟遇袭。   万庆舟被抓进大牢,着实出乎金川吉的意料之外。   他虽然咬出了不少人,但万庆舟却是一个字都没吐,毕竟这人是真跟海倭国外事省有联系。   万庆舟这条线是他父亲金川一郎亲自经营的。当初金川一郎从海西洲回来继承家业,在濑户城中遇到了受雇于某海西洲大商社的万庆舟。万庆舟虽然没有去过海西洲的,但他一直自诩海西洋行的人,与同样具有海西背景的金川一郎相谈甚欢。   友谊自那时候结下,这中间当然也少不了双方的刻意经营。   后来万庆舟投靠西洋派坐上了都德知府的宝座,金川一郎在都德也出了不少力,这才有后来繁华的“小濑户”。   彼时冯德志是新川的内线,金川一郎联结的则是万庆舟,两家在濑户城互别矛头,金川一郎靠着万庆舟和都德城还隐约占了些上风。   金川吉深知万庆舟的重要性,他来了都德城根本不敢联系万知府,双方原本也不应该又任何交集。   无奈清江教和万庆舟也有关联。金川吉入了教团之后竟然在几次祭典上见到了万庆舟本人。虽然只是远远的看过几眼,但也足够让他心生不祥之感。   他父亲为了保证万庆舟的安全几乎不会直接联系他,所以大概也不知道万庆舟此人竟然勾连广泛,连清江教都敢参加!   那他之前小心翼翼到底是为了啥?!   心中虽然生气,但金川吉还是很有节操,被抓之后虽然胡乱攀扯,但每次都会尽量避开所有能够牵扯万庆舟的人或事情。   他以为自己已经足够小心了,结果没想到万知府还是进了大牢。   好在身为朝廷命官的万庆舟就算不认罪,轻易也没人敢对他用大刑,而万庆舟所属的西洋派现在也是朝中阁葵,陈磬钟就算为了派系颜面也不可能不救他!   金川吉为万知府操碎了心,天天盼着西洋派的官僚过来搭救万庆舟。   结果救人出狱的没等到,杀人灭口的倒是紧随而至。   就在万庆舟入狱的第三天,晚饭后不久,金川吉忽然听到铁窗外传来一声哀叫。   “啊——啊——啊——”   他忍不住把脑袋努力的伸出窗外,看到的却是一群狱卒急匆匆抬着担架跑过,声音便是从那担架上发出来的,上面的人他也认识,正式都德知府万庆舟! 第253章   万庆舟死了。   这件事就像一颗飞羽火箭弹炸进了黑火油,让原本就暗潮涌动的大雍朝堂瞬间燃起了滔天烈焰。   烈焰的中心直指东海郡尉崔慎。万庆舟是都德知府,正经的朝廷文官,而且并不隶属于东海卫戍军的管辖之下。   “不管姓崔的之前立下过多少功劳,收复了多少失土,朝廷的法令就是法令!谁都不能逾越!”   “李侍郎说的没错!文脉岂能让那些个军伍出身的兵痞压在头上?!这天下还有没有天理了!”   “都德城隶归中都郡管辖,就算万知县有罪那也要中都卫戍军枢机处调查,他一个东海卫的手伸得倒是长,长此以往,岂不大雍都要受控于他!?”   这两日,朝堂上不断有人上凑要求彻查万庆舟案,言说个中定然有大冤情,万庆舟的死因蹊跷,不排除是崔慎挟私报复。   这道理其实说不太通,毕竟崔慎和万庆舟几乎完全没有交集,没交集的人更谈不上私底下结怨,已经身为东海郡尉的崔慎实在没有理由杀掉万庆舟。   “朕就是这么觉得的。”   小皇帝端正地坐在母亲跟前,背脊挺直,一脸认真地说着自己对于朝局的看法。   这也是温太后培养儿子的一种方式。虽然小皇帝年纪还小,但身为一国之君他也要履行自己的义务,每天都要跟着母后一同上朝,下朝后如果有小朝会,小皇帝也要在一旁听奏。   温太后觉得自己的儿子以后要独当一面,现在就要学会看人察人。听不懂奏报没什么,儿子可以观察,下了朝她在给儿子细细讲解每个大臣都奏报了什么,慢慢儿子就能自己体会和揣度底下人的心思了。   这对于一个皇帝来说,很重要。   万庆舟一案,温太后并没有细讲,小皇帝自己就听懂了。   他去东海的时候路过都德城,那是一座和青州完全不同的城市,远远望过去很是有些异域风情。   万庆舟他没见过,不过此人大概的生平他都知道。东海卫上报的枢机密报母亲也给他看了,说起来这万庆舟做的坏事可真是不少,就算不被毒杀将来也是要砍头的。   何况,抓捕万庆舟的密令还是他亲自下的。   “崔郡尉做的很好,万庆舟那人死有余辜。只是未经公审他便这么轻松的死了反倒是便宜,不然定要将他的罪责公布天下。”   说到这里,小皇帝抓了抓头,疑惑地道。   “东海枢机营已经将全案的材料上交大理寺,那些人还有什么好吵的?难不成他们还想替万庆舟翻案?”   “想肯定是想的。”   温太后悠闲地喝了一口香茶。   “当年冯德志已经判了秋后处斩,尚有不少老臣上奏为他喊冤,万庆舟毕竟没有招供没有公审,死人不能再开口说话,他背后的人不但可以放心,还能借着他的死好好闹一场,没有动作才是奇怪。”   “说到底,还是崔慎现在拿出来的筹码还不够沉,让那些人看到了翻盘的希望。”   听母亲这样说,小皇帝也点了点头。   月鹭知县通敌案的事他还有印象,那时候朝堂上吵得不得了,奏折几乎堆满了母亲的桌案。不管大朝议奏什么事,最后都会被那些老臣拐到冯德志案上来,有人痛哭流涕有人慷慨激昂,还有几个嚷嚷着要以死明志。   当然,最后也没见哪个真撞柱,东海卫戍军找到了关键证人并搜出了冯德志与海倭国桧木亲王手下大将新川的往来密信,那些跳着脚骂的老臣从此就很少再跳出来说话了。   小皇帝觉得这次万庆舟的事跟冯德志如出一辙,只是他有些不明白为什么母后没像上次一样坚定支持东海卫戍军,而是态度有些含混不明。   难道母后不相信崔郡尉和钱郡守吗?   不相信是不可能的,尤其彻查万庆舟与都德府这道密旨还经过了温太后的点头,这几乎可以说得上是今上和太后的意志。   可一反常态,这一次的朝堂官司,太后并没有表现出更多的立场。她似乎对于万庆舟的案件也有些不确定,态度罕见地有些摇摆。   这就给了隐身在幕后之人好好运作的机会。   之前他们碍于朝堂上的势力分布,一时间也不敢做太多的动作,毕竟冯德志、宋国忠的前车之鉴犹在眼前,朝堂上强硬派的势力日渐壮大,甚至隐隐有和西洋派勾连的趋势。   这次万庆舟的死倒是给了他们一个突破的机会。别的不说,万庆舟毕竟已经是个死人,而且在死之前从未招供过一回,崔慎往个死人身上泼脏水说出去都不好听。   而且万庆舟死了,上面很多和他有关联的人就安全了。得了安全自然也不吝给万庆舟搏个好名声,甚至能借他的死亡好好打击一波朝中政敌,为自己的派系搏个翻身的机会。   于是很多人闻风而动,朝堂上的争论比之前任何一次都要激烈许多,有人甚至把万庆舟案发散成武将对于文臣的打压,刀锋直指兵部尚书萧卓和东海郡尉崔慎。   在朝堂外,也有不少人开始游说阁葵陈磬钟。毕竟万庆舟名义上还是西洋派的人,万庆舟死的不明不白,说是强硬派打压西洋派也没什么问题。   西洋派中,有不少人开始动摇。   毕竟自从东海郡守钱酉匡横空出世,西洋派在最擅长的领域就再没出过大风头。尤其是东海制药场和北郡黑火油加工场落成,西洋派忽然感觉到自己隐约失去了太后太后和今上恶信任,甚至阁葵陈磬钟推出的大基建计划,就因为东海郡守的反对而一度停滞,逼得陈阁葵不得不亲自游说钱酉匡。   可钱酉匡算什么啊?!不过就是个运气好的关系户,怎么比得了他们从海西学成归来的学问者?!   钱酉匡能讲的不过都是些粗鄙浅显的道理,把这样的人当成问策之士,太后果然是妇人短视!   当然,没人敢把这些话真的放在台面上说,但自诩为西洋派利益共同体的某些人还是被放大了心中早已产生的不满。   论起国计民生难道不是应该倚仗他们这些真正有才学的人吗?他钱酉匡又算哪门子葱?凭什么北郡和西北郡的那些人都信他的鬼话?!难道大雍以后就要被这些不学无术、只会花言巧语的军痞把持了吗?!   偏偏他们心中生气,派系魁首陈磬钟却并无动作。   朝中闹得厉害,陈磬钟却始终不动如山,就算派系内的人过来游说也不为所动,似乎打定了注意跟随温太后和今上的意见。   这可是把西洋派中的一部分人给气了个倒仰。   西洋派中的大部分人都是出身中都四郡,毕竟能在这个年代到海西洲游学,家中没些资本只吃是不可能的。所以他们既是乡党也是朋党,甚至有不少人还有论得上的亲族关系,与中都郡有着天然而紧密的联系。   这次崔慎抓捕都德知府万庆舟,算是戳了西洋派的肺管子。毕竟东海在中都看来也不过就是个织布的乡下地方,让东海的土包子来中都耀武扬威,身为中都人的自尊根本不接受。   更别说,还有东海与中都避不开躲不过的竞争。   这些年东海郡的发展实在是太快了,从一个只有织坊的离岛变成了全大雍的工业中心,东海郡府甚至还发行郡府债开办了青州商社,在北郡、西北郡经营的几家场坊都赚的盆满钵满,现在一提起赚钱,大家肯定想想到东海的青州府。   可明明就在几年之前,这个殊荣还是独属于仙匀的,属于仙匀港如云往来的远海贸易货船,属于都德码头川流不息的外客商户。   而现在,这些都是青州的了。   即便是中都郡守谢敏达,面对这样的变化也不是心态如一的,即便他因为救命之恩对钱酉匡本人十分有好感,可是面对中都地位被动摇的现实,谢敏达的心中也难免愤懑郁郁。   所以在其他卫戍军都在拼命和钱酉匡拉关系买装备的时候,谢敏达始终是淡淡的,显得独树一帜的清高从容。   “要沉得住气。”   他对恒阊郡守胡子善叮嘱道。   “越是敏感的时候就越不能着急表露态度。今上和太后还没说话,下面的人再折腾也只不过是拱火。”   “说话?!那母子俩怎么可能替咱们说话!”   胡子善气得一拍巴掌。   “冉家那事儿上,他们也没给我胡子善面子啊!北郡、西北郡、东海郡的兵都杀到我头上了,事后也没看谁给我个解释!”   “就算阊洲冉家有问题,那兵器场不是建的好好的?东海能造火箭弹,我恒阊为什么不能造?!图纸有问题大不了我掏钱跟钱酉匡买,怎么我阊洲就不能有造火器的地方,早早就给毁了,当我老胡是死人吗?!”   “我看太后就是想给兵部那些人撑腰,早早就忘了咱们当初拥戴她儿子上位的功劳!”   “早知道得让一群兵痞子骑在头上,当初咱们还不如推举汝阳王!汝阳王老是老了点,但他那点喜好谁不知道,大不了就是多花点银钱上供,也好过受这个窝囊气!” 第254章   “住口!”   谢敏达喝道。   也许是他的表情太过狠厉,吓得胡子善噎了一下,下意识地闭紧了嘴巴。   他也发觉自己这话说的很危险。   不管今上登基的过程是得到了谁的支持,现在坐在皇位上、头戴冠冕的人才是大雍的主人,他们都是主人的下臣。   下臣决定主家的命运,说出来这就是大逆不道,是要 被杀头的!   但胡子善打心眼里觉得不服。   皇帝的宝座就一个,但封家也不是只有今上才有资格登基,要不是有了他们中都郡的支持,封禾那小儿能不能活还在两说呢!   当初他们中都四郡态度鲜明,出钱出力,这才击败了由南部诸郡支持的汝阳王。   不然单靠萧卓那个穷光蛋……会打仗有什么用?登基上位不用花钱的吗?!   早知道封禾是这个态度,那当初不如跟南部诸郡联合对抗北郡、西北郡,断了北部的军饷军资供应,他倒是想看看北边的那群军痞能坚持多久!   谢敏达叹了口气,觉得心力憔悴。   他如何看不住胡子善心中的所思所想。   事实上,自从东海钱酉匡发迹以后,中都四郡像钱酉匡一样想的人绝不在少数,甚至连他自己有时候都会有觉得意难平。   凭什么呢?   今上登基之前,全大雍最富庶的地方就是中都郡,仙匀港是大雍最重要的远海贸易码头,每天吞吐的货物数量惊人,几乎可以和海西州的托特亚姆港相提并论。   中都四郡也是朝中财税的主要来源,从仙匀港和都德港远远不断流入的金钱供养着大雍的那些军卫,那他们中都四郡得到尊重和优待不是理所应当的吗?   结果怎么样?   中都四郡竟然被一个小小的东海压过了风头,现在好多商船首选青州港,就连海西州谢家的钢铁场也从都德迁到了青州,这就是天家给的优待?   其实谢敏达也知道,东海崛起和朝廷的扶持没有太大关系,钱酉匡依靠的主要是青州冉氏的冉七郎。   冉七郎是不世的天才,是东海工业化的真正核心,但钱酉匡有魄力会看人也是事实。   谢敏达有时候自己也会琢磨,如果当初冉七郎是在自家地界上,那他能不能和钱酉匡一样,给对方那么多的信任。   闲来无事,午夜难眠,他也推演了很多次,每次的结果都是不可能,他永远做不到钱酉匡那样,因为一张图纸或是一个发明,就给与冉七郎倾尽全力的支持。   中都郡的场坊很多,能赚钱的产业也很多,大的有丰海船行,小的还有各式各样做远海贸易的小作坊,真正赚钱的大头还是海贸。   冉七郎刚起步时的那点资本,在中都郡守看来也不过就是个有些趣味的小作坊而已,肯定谈不上重视,更别说掏腰包支持了。   等冉七郎做起来了,以中都郡这错综复杂的环境,多半会有人暗中眼红,想方设法的下绊子搞图纸。这种事谢敏达见得简直不要太多,卫戍军的郡府的,财帛动人心,只要不过分,他一般也都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不会轻易有动作。   这样做的结果往往是牺牲了原场主的利益,但却能带起一个新行当的发展。赚钱办场嘛,谁办不是办,左右都是在给中都郡创造收益,差别就是一家多赚还是多家少赚,谢敏达从不在意。   所以中都郡注定出不了冉七郎。   没有冉七郎这定海神针一样的带动,仙匀也好都德也好,永远无法成为现在的青州。冉七郎只有在东海郡,在钱酉匡不循常理的主政模式中,才可能成为东海的工业之主,天时地利人和,缺一不可。   想通了关窍,谢敏达心中的郁结也散了许多。   那场大病之后,他的身体就越发不如从前,很多事情他都感觉到力不从心。   也许是他的虚弱被周围的人捕捉,原本一直保持一致口径的其他三郡郡守也开始隐约动摇。动摇是从他病重将死的那段时间迅速显现,但罅隙的诞生却远远早于此,也许在兴福楼事件之前,在汝阳王和今上的皇位之争开始以后,祸根就已经悄无声息地埋下。   到了如今,万庆舟案发导致崩裂已经不可避免。不管万庆舟如今是死是活,但他犯下的罪责一旦查实,中都四郡怕都要变天,所以必定要有一番挣扎,谢敏达对此心知肚明。   他有心修补,无奈已经无力回天,只能对追随自己多年的胡子善谆谆提点。   “山雨欲来,行事必须越发谨慎小心。今上和太后天命所归,朝权稳固,以后那些话千万不要再说了。”   胡子善也是一时脑筋发热,话一出口他便后悔了,知道自己这是犯了大忌。   谢敏达见他脸色不好,微微叹了口气。   “你平时多留心些,远着点薛鹏(蓟南郡守)和王耀宗(宁德郡守),那两个老家伙怕是已经有了外心,说不定什么时候就要惹出事来,你别被他们当成枪使。”   胡子善追随他多年,又不是个脑子灵便的,谢敏达对他从来都是有话直说,丝毫不加掩饰。   以前他这样说话胡子善都会听,但今天胡子善虽然人在点头,但眼神明显充满了抗拒,似乎对谢敏达的话不以为然。   见此情景,谢敏达心中便是一沉,心知自己这番话怕是要白说。   一阵无力感瞬间占据了他的身体,谢敏达从未清楚地感觉到自己的衰老,好多事都开始失去掌控,力不从心。   他又叹了口气,没有再说什么。   其实说什么也没有用处,人心已散,再说只能是伤了彼此间多年的情分。   就……顺其自然吧。   从那一天开始,谢敏达开始以身体状况不佳为理由,谢绝了大部分的社交活动,并且严厉约束起家人。   他这样的举动令很多人不解,其中也包括了他的亲生儿子。只是谢家大公子平日便是在父亲的威权下长大,轻易不敢忤逆谢敏达,被狠狠骂过倒也算是乖巧,闷在家中不敢惹事。   但其他人就没他这么听话了。   谢敏达一直是中都四郡的魁首,余下三郡郡守唯他马首是瞻。现在都德知府万庆舟死在岐江城的大牢中,谢敏达不但不为下属讨个公道,反而关起门来做了缩头乌龟,很快便引发众人的不满。   再加上朝中对于此事的浪掀得愈来愈高,太后和今上的态度似乎有些摇摆,这让旧儒派和西洋派的部分人似乎看到了翻盘的希望。   这是一次机会。   很多人都蠢蠢欲动。   毕竟从今上登基开始,朝堂中的势力分布已经发生了巨大的变化,曾经居高位者不甘心就此失去权势,自然要借着这次机会搅风搅雨,最好能重新洗牌。   局势开始混乱了。   “你怎么一点都不着急。”   高文渊提着一个箱子走进了冉昱的小院。   这箱子似乎十分沉重,他额头上都沁出了汗珠,一脸风尘仆仆的模样。   这里是远离陆地的龟背屿,也是大雍第一个通电的实验区,每次上岛高文渊都有种进入异世界的错觉。   “为什么要着急?”   冉昱转回身。   二十三岁的青年个子长高了不少,容貌却越发清秀淡雅。他穿着一件青色的长衫,青色似乎是最适合他的颜色,衬得他如玉造的一般。   高文渊晃神了一瞬间,仿佛混蛋小表弟一夜之间便长   大了,心中颇有些复杂的滋味。   不得不说,崔三那混蛋是真会养人。外面的风暴几乎要闹得天翻地覆,这龟背屿上依旧风平浪静,岁月静好,半点都不受干扰。   但他不相信小表弟不知道。   “崔三的处境不是很好。”   高文渊直白地说道。   “旧儒派和西洋派的一部分狗腿子已经暗中联合,参他疏漏之罪。今天的朝会上陛下已经暂免了他东海郡尉一职,要他自肃并交出指挥权。崔三现在是白丁一个,但这事还没完,杜文晖亲自操刀要查他谋害朝廷命官,构陷污蔑之罪,看样子那老货是要报夺权之仇了。”   “噢。”   冉昱点了点头,举着一把小扳手加固面前的精密机关,面对表哥的快报也只是敷衍地应了一声,表示自己知道了。   “别搞了。”   高文渊一把夺下表弟的扳手。   “你怎么就不着急?你不怕崔三这回被人搞死?”   “他被人抓住了把柄,那些人不会放过他的,一定会想方设法让他不能翻身,不能翻身你知道是什么意思吗?死人才永远不能翻身!”   他顿了顿,有些掩饰不住内心的焦虑。   “那个傻瓜,平时就跟他说不要锋芒太露……现在怎么样?满朝文武竟然每一个人替他说话的!”   “陈平也好萧卓也罢,一个个都跟死了一样!还有钱酉匡,你说我们对那个胖子也算是不薄了吧?那胖子竟然称病不起,简直不是个人!”   噗嗤——   冉昱忽然笑了。   他在高文渊匪夷所思的目光中,笑得格外欢愉。   “你……你不是疯了吧?”   高文渊皱眉道。   “没有。”   冉昱笑着摇头。   “我只是没想到阿元竟然这样关心三哥,我以为你们的关系并不好。”   “也不算什么关心……”   高文渊一脸吃了屎的表情。   “只是看不上那群人欺负人,毕竟都是家……”   说到这儿他忽然觉察到什么,黑着脸听停了口,然后又不甘心地追加了几句解释。   “我没别的意思,就是看不上崔三这么窝囊,这缩头王八当得我快要认不得他了!” 第255章   高文渊义愤填膺地喷了一通,觉得自己心里堵的那口气舒坦了不少。   他说话的时候冉昱就在一旁笑着听,传统的青衫背后是明亮的灯球照明,以及受电驱动、正不停运转的齿轮和传送带,看上去颇有种时空串联的错位感。   “既然你都说这不像三哥的作风,那也许三哥另有想法也说不定。”   听他这样说,高文渊马上眼前一亮。   “果真是这样?!”   他其实来找表弟,想听的也不过就是这句话。   崔三那缩头王八,嘴巴闭的比蚌壳还严实,他要是不想说,就没人能从他那儿打听出一个字!   高文渊其实也在猜测崔慎有别的安排,毕竟现在这状态实在不像那老阴人的风格,他决计不可能什么都不做,就这么任人构陷。   崔慎跟他不说,但他不可能完全不给冉小昱透消息。虽然冉小昱也不是多嘴的人,但只要看他现在这副淡定从容的状态,高文渊心里就有谱了。   “所以果然那家伙是有后招吧?钱胖子和陈平都在给他打配合……唔,也许还有萧尚书?”   说到这里,高文渊蓦地“啧啧”两声,一脸掩饰不住地幸灾乐祸。   “可怜啊可怜,萧大少爷是真可怜!他爹他哥搞花哨,这么多人就是都没人提点他一声。听说萧烈成那小子最近蹦着高的要求从北境调回京城,说要给亲哥伸冤昭雪呢!”   唔……   冉小昱有点心虚地别开眼。   他也忘了阿成啦。   不过……不过这也是没办法的事情啊!他这不是还在东海龟背屿嘛……原本就不方便随便和外面联系,现在输变电的实验正在紧急关头,每一步都要花费很长时间,忘记外面的朋友也很正常……   再说,萧尚书不是也没点拨阿成吗!?也许觉得阿成这样的反应才最真实可信,说不定是迷惑对手的一记策略呢!   总之,把倒霉蛋萧烈成当成工具人这事,冉小昱是决计不会承认自己有责任的,嗯,他就是这样一个毫无担当的渣男,眼中只有他改款中的内燃车,以及各种研发中和计划中的用电设备。   阿成失去的不过是眼泪和真情,要是耽误了岛上的大事,大雍失去的可是开启电能时代的先机,孰轻孰重?!   不过听说了这件事,冉昱还是很为三哥赶到高兴的。   三哥母族断绝,萧卓和萧烈成应该算是他仅有的血缘亲族。出于家族利益的考量,萧尚书这辈子应该是不会公开承认和三哥的关系,但萧烈成能够在此刻挺身而出为长兄说话,这无疑是大大拉近了双方的关系。   虽然知道真相以后阿成肯定要大发雷霆闹一场……不过不管怎么样,三哥能多个亲人,阿昱只会为他高兴。   “所以到底是怎么回事?”   高文渊问这句话的时候也就是随口而出,根本没指望得到认真的回答。   毕竟这事涉及到崔慎的大计划,冉小昱也未必能全盘知晓,就算知道了他也不会说。   可偏偏,冉昱说了。   “都是为了引蛇出洞。”   冉昱转过身,继续调整略微偏离的齿轮和传送带。   “先帝一朝埋下来的很多隐患,今上和太后想要一次清理。毕竟现在海西洲在打仗,是难得能够休养生息的机会,太后也不想再让那些人从中使绊了。”   “不论是旧儒派还是西洋派,从一开始就混了很多不必要的杂质。这些人平时会隐匿立场和身份,轻易不会表露自己的态度。为了能够把这些杂质从正常的机体中分离,我们需要一个药引,三哥就是这个药引。”   “三哥和东海郡一样,都是突然发迹的。东海的崛起难免会伤到某些人的利益,三哥得到枢机调查权也是一样的道理。”“但三哥也不是全无根基,至少在很多人看来,他是陈侍郎一手破格提拔起来的,背后还有亲父萧尚书,他天然就归属于强硬派,打击他就是打击萧尚书,这也符合结党营私之人的思维惯性。”   “三哥前段时间大力整治枢机案件,得罪了不少既得利益者,这些林林总总的加起来,他成为药引最为合适,比钱酉匡更有药效。”   “现在的隐忍不过是给药锅再添一把火,等真正的顽疾露头后一网打尽,这样才能真正治病。”   他一边说,高文渊一边眉头紧皱,脸上满是不赞同。   “你不应该跟我说这些。”   他难得露出了肃重的表情。   “这些都是崔慎告诉你的吧?属于行动机密,就算是我你也不应该说。虽然我暂时不会离开龟背屿,但这个时候你不能相信任何人,万一有人用什么手段传递消息怎么办,现在有电波台也不是做不到,除非……”   “除非我说的事情已经全部发生完毕了。”   阿昱微微一笑,打断了阿元表哥的碎碎念。   他转头看了眼墙上的黄历,喃喃地道。   “应该已经结束了,那些挑梁小丑,现在三哥应该都收网完毕了。”   高文渊不知道“收网”具体收的是什么,但他也不打算再继续追问,万一听到什么不该听到的就麻烦了。   在海西洲混了这么多年,他高少爷也是很有节操的,该懂的规矩都懂。   他转而说起了昂德兰城被攻陷的事。   “是拉西亚和卢克索联军,另外据说还有部分海倭浪士的身影,他们袭击了昂德兰商会的底下金库,运走了里面全部的黄金库存,并且烧毁了商会总部。”   “所有留在昂德兰城没能及时撤出的商会成员都成了俘虏,萨巴诺茨向他们的家族要求了巨额赎金,但目前只有三个家族给付,余下的都在观望。”   “我来之前,收到了金弼发来的消息,说萨巴诺茨已经处决了一批拒绝支付赎金的昂德兰商会长老,三个交纳赎金的人都被释放,现在他们已经前往米列颠避难。”   “现在商会内部出现了争议的声音,但大部分人对于同盟军的行为非常不齿,米列颠摄政王接连发出两封措辞严厉的声明,指责萨巴诺茨和安提涅尔二世是疯狂的强盗。”   “卢克索女王今天上午发出了一封公开信,主旨就是昂德兰商人在海西洲四处放贷,利滚利之下民不聊生,国家辛苦积攒的财富都被这些高利贷商人掠夺,所以这些人都是小偷。”   “她还公布了新的法律,任何高利贷行为都会被认定为盗窃,并且还为几名高利贷商人举行了公审,要求他们缴纳巨额罚金。”   听到这里,冉昱一脸疑惑。   “直接改法定罪就可以吗?追溯到法律修改以前的行为?这情理和法理能说得通?”   听他这样问,高文渊点了点头。   “要是真对昂德兰商会,这事还真有可能说得通。”   “阿昱没到过海西洲,不知道昂德兰商会的利钱有多重。”   他顿了顿,还是说出了自己当年第一次拿到远海贸易许可证,为了给表弟采购钢料而不得不跟商会借款,抵押上全部身家的事。   冉昱听得瞠目结舌。   他之前跟北郡钢铁场买过制作连发枪的钢料,对于国内的钢铁价格还是有些估量的。如今谢氏钢铁场已经落户青州,大雍的钢铁供应十分稳定,成本也降低了不少。   但他真心不知道,原来在青州兵器局建立之处,他的阿元表哥差点落到破产的境地!   “也幸好你们发现了磺胺,有了磺胺我也不着急还款了,还能跟他们讨价还价。”   高文渊对此倒是完全不在意,一脸轻松地继续说道。   “但是你看,我可是正经的商会会员,依旧要承担如此可怕的高额利息,其他的人恐怕更加难以负担,会赖账简直是在正常不过的事。”   “我在神学院的一位老师就曾经跟我私底下说过,哪有收钱把人往死路上逼的干法,人家要是左右都是个死,为啥还要还你钱,昂德兰商会那群老秃鹫迟早要被吊上绞刑架。”   “现在,果然应验了!”   吁——   冉昱常常吁了一口气。   要是像表哥说的那样,那么昂德兰商会垮得还真不冤,怎么可能手无寸铁单纯依靠一直契约跟手里有枪火炮的人谈判,商会长老未免有点太天真了吧!   高文渊看出了他的疑惑,继续解释道。   “也不是天真。”   “昂德兰商会能屹立至今,自然有他们自己的生存之道,他们会很早就选定中意的贵族进行接触,资助他们一步步登上高位,然后用各种方式培养他们的贪欲,捆绑他们与商会的利益。”   “这种方法在大多数时间都是好用的,毕竟贵族也是人,只要满足了他们的欲望也不会太考虑别人的死活。可是偏偏商会这次碰到的是萨巴诺茨,一个有狂躁症的拉西亚贵族,从一开始商会就没把他列入接触范围,他的上位完全就是一场巧合。”   “商会曾经竭力想要纠正这一个巧合,但几次失败后反而惹恼了萨巴诺茨,让拉西亚与昂德兰彻底断了联系。”   “之后再有海倭国从中搅和,海倭国应该是不想偿还欠下的巨债,所以才会游说海西洲的贵族们集体对昂德兰商会赖账。”   “你看着吧,这才只是个开始。现在好多贵族还没回过神,等他们看到了赖账的好处,昂德兰商会倒霉的日子还在后头呢!” 第256章   海西洲大洗牌的结果暂时还看不到,但大雍的朝堂斗争却因为一系列事件而加速进入到尾声,以一种迅雷不及掩耳并极其戏剧化的方式。   九月十六,蓟南、宁德和衡阊等几位郡守联名上书,要求朝廷彻查万庆舟之死,严惩戕害同僚的凶手。   九月十八小朝会,枢机厅指挥使杜文晖上报枢机案件调查情况,在奏报中阴阳怪气地点名东海卫戍军逾矩夺权,多次插手并干预枢机厅调查案件,东海郡守崔慎更是利用手中权力对持异见的官员跟踪监视,公权私用打击报复,气焰极其嚣张。   九月十九大朝会,以吏部尚书周信、工部侍郎桂文武为首的一部分老臣纷纷出揍,厉陈东海郡守钱酉匡、东海郡尉崔慎的种种逾矩之举,声称二人履职不合朝规、行事祸乱朝纲、意图颠覆正统,反正怎么严重怎么骂,俨然把东海郡打成了祸害大雍的根源。   几次三番下来,太后和今上的态度已经出现了摇摆。再加上宫中有人时不时进言吹风,旧儒派和西洋派的联盟似乎看到了希望。   终于,十月初一,今上下旨令东海郡尉崔慎暂停职务,闭门自省。圣旨还没出皇宫,旧儒派众臣便一片欢腾,京城几家有名的酒楼的包厢都被定下,俨然已经获得了胜利。   唯有旧儒派的魁首吏部尚书周信,脸上不见半分笑容,甚至眉间还隐约能看到一丝焦躁。   “不怪说最毒妇人心,那妇人还真有几分果决,知道断尾求生了。”   一旁的杜文晖晃了晃茶碗,眼中闪过一抹不以为然。   “岂止断尾,她这是自斩左膀右臂!”   “东海卫戍军一系是她的倚仗,没有陈平和崔慎她很难插手军中。崔慎这些年替她做的脏活也不算少了,说断就断说扔就扔,怕是要寒了旁人的心。”   “哈,我看她也是没办法了,毕竟万庆舟死了,朝中异议的声浪太大,就算是太后也不能不考虑清流的意见!”   说话的是工部侍郎桂文武,他还记恨着当初在小朝会上温太后让他丢脸的事,满是皱纹的脸上写满“快意”。   “妇人就是妇人,头发长见识短,牝鸡司晨……”   他嘟嘟囔囔地念叨声被周信打断。   “万庆舟真的死了吗?”   周信看向杜文晖。   杜文晖一愣,点了点头。   “应该是死了。”   “什么叫应该!?”   周信有些暴躁地站起身,在院子里走了两圈,然后蓦地回头。   “活就是活,死就是死,生死之间岂能模糊?!”   “是死了!”   杜文晖连忙应声。   “虽然不是我们的人下的手,但我们的人见到了万庆舟的尸体,没有呼吸,之后还被仵作验看,确认是死了没错!”   说到这里他顿了顿。   “原本我们也准备那日动手的,但不知道被谁抢先了一步,万庆舟已经被抬出了大牢。”   “万庆舟那人原本交往的人就很驳杂,他和海倭国和马腊达人都做生意,只要给足了银钱什么都敢干,估计这些年得罪的人不少,想让他死的人也不少。”   “他死了,正好顺了我们的计划,还不用被牵扯到命案,这就是天意啊!”   天意?   周信皱眉。   一开始他也是这样想的,毕竟他们也准备对万庆舟下手,万庆舟那人知道的实在太多,又在都德被崔慎抓到了把柄,必须尽快处理掉才安全。   但人没死在自己安排的计划中,这一点终究让人不大放心,更别说最近一段时间萧卓和陈平反常的安静,在他们对崔慎和钱酉匡穷追猛打的时候,这两人竟然全无反应,也半点都没有出手拯救的意思,这完全不符合常理。   周信官居吏部尚书,其权力位次仅在陈磬钟之下,轮资历陈还要避让他三分,自然不是轻易能被糊弄到的。   他一直在怀疑,萧卓可能还有后手。   现在对于崔慎和东海卫戍军的所有指责都建立在万庆舟死在岐江城的大牢这个前提上。   岐江城后期被归属东海卫管辖,虽然万庆舟决计不可能是崔慎杀掉的,但他有监管不当的责任,揪着这一点打他没办法脱身。   “人呢?”   周信转头,视线对上杜文晖。   “你说你的人看到了,那人呢?”   “人在京城。”   杜文晖会意,马上招呼来一个亲卫吩咐了两句。很快,一个身形猥琐的男人走了上来,如果金川吉在现场一定能认得出来,这正是和他一个牢房,“消息十分灵通”的那个惯偷儿。   如今他洗干净了脸,虽然依旧是貌不惊人的模样,但却比之前在牢房里的时候精神了许多,一上来就跪下给周信磕头。   “相爷。”   “万庆舟死了,可是你亲眼所见?”   惯偷儿又磕了个头。   “我那日先是见到万庆舟口吐白沫被狱卒抬走。之后牢里的狱头便安排我和几人抬着尸体送去义庄。我确认过的确是万庆舟,而且摸上去已经没了气息。”   一旁的杜文晖和桂文武都松了口气,觉得这事已经十拿九稳,只有周信依旧不放心,继续追问道。   “你去抬尸?为什么让你去抬尸?他们是不是怀疑你了?”   惯偷一听这话连连摇头。   “不不,不是他们让我去的,是我想办法自己混进去的。”   “我在岐江城经营多年,也积累了许多人脉关系。那日我发现被抬走的人是万庆舟,我心中便起了疑心,马上想方设法动用所有的关系混进了杂役的队伍,因为我经常出入牢房,那些狱卒也不太防备我,就允了。”   他说的万分艰难,其实过程却远比他描述的简单。   其实那天万庆舟出事以后,大牢内陷入了一片混乱之中。许多被关在监房里面的囚犯都认得万庆舟,惊叫声、呼救声不绝于耳,搞得狱卒也有些手忙脚乱。   和惯偷一个监房的金川吉是重点囚犯,第一时间就被东海卫戍军枢机处的人押了出去,剩下个惯偷儿没人关注,没过一会儿就有狱卒过来挨个监房喊人,挑了几个轻犯去服杂役。   惯偷儿就是这样被挑中的,但面对周信的问题他不可能如实回答,说实话只会让上面的人怀疑他的忠诚。   所以他尽量说的艰难,说得复杂,这样这群老狐狸才会相信。   果然,听了他的讲述,周信像是放下了心,屁股终于能够安稳地坐在椅子上了。   他挥手让惯偷儿下去,自己端着茶碗凝神苦思,一遍遍梳理着整件事中的每个细节。   看起来并无纰漏,但不知为什么……总有种不安的感觉。   也许是太后和萧卓的态度,真的舍弃崔慎,断尾求生了吗?   若真是这样,周信倒有几分佩服那妇人的果决。   发现已经无法脱身,当断即断,哪怕是自己一手扶持起来的干将也能舍弃,绝对不让自己和儿子沾到一丁点脏。   可惜……可惜啊,可惜温梦璇投成了个女儿身。   不然就凭这样的手腕和决断力,做个权臣应该也不是不可能的事……   “的确是可惜。”   杜文晖听周信念叨,还以为他在可惜之前的计划,马上顺着这个话茬说道。   “我还以为那妇人舍不下呢!”   “如果当时她执意要袒护崔慎,为东海卫戍军开脱,我们就可以借此安个任人唯亲、祸乱朝纲的罪名给她,把萧卓也一并牵扯进来,逼她退回后宫。”   “朝政原本就是郎君们的事,妇人根本不配站在勤政殿上!”   这话说的十分大逆不道,但却是在座几人的心声。   原本以为扶持一对孤儿寡母上位,前朝重臣理所应当摄政辅政,有什么事还不是他们这些老臣说了算,那对母子不过就是个负责盖印的傀儡。   结果温梦璇上位后,先是依靠西洋派陈磬钟稳定了朝局,打击了旧儒派的高涨气焰,然后又借月鹭岛、东海前郡尉宋国忠等一系列案件扶持强硬派,握紧军权并进一步压缩了旧儒派的生存空间。   在万庆舟案发以前,旧儒派的老臣被那对母子逼得闭门的闭门,养病的养病,几代积攒安插下来的人脉几乎消耗殆尽,不得不龟缩在朝堂一角,隐匿存在。   “朝中的那些人怎么说?”   周信问桂文武。   桂文武忙奉上一叠书信,都是中都系大小官僚奉上的投名状。   西洋派的魁首陈磬钟在家养病,有消息说他害怕受万庆舟的牵连,已经有请辞回家养老的想法。   西洋派一直是陈磬钟单独主持,其下虽然也有好几位干将,但大都各自为政,没人能够统领全局,故而陈磬钟要退,西洋派中立刻发生了分裂。   有部分人早有异心,干脆借此转投旧儒派,其中就包括宁德、蓟南等郡的郡守。   周信翻了翻,觉得很满意。   “谢敏达和陈磬钟那两只狐狸,见事情不好就想抽身,只要他们不碍事,一时半刻也不急着动他们。”   说到这里他顿了顿,当着其他几人的面,点出了一个名字。   “倒是那个冉昱,冉七郎。”   “他就是东海的神魂。一旦东海卫戍军易主,你们一定要想办法换我们自己的人顶替上去,千万不能让萧卓把人弄去北郡了!” 第257章   眼馋冉七郎的人不少,以前碍于有钱酉匡和崔慎挡在前面,根本没人能下得进手。   现在崔慎被停职自肃,钱酉匡王八一样躲在青州不敢吭声,某些胆大之流便觉得找到了机会。   内燃车场、火药坊、化肥场、造氨工场。   哪个都好,只要能抓住一个半个,就足够自家子子孙孙安享富贵,财源滚滚无穷尽了。   财帛动人心,有人蠢蠢欲动,朝着东海伸出了罪恶的爪子。   崔慎倒了,很快就有人在朝会中提出下一任统领东海卫戍军的人选试探,当时太后与今上并未反对,似乎已经彻底放弃了崔慎。   这等于在原本已经沸腾的油锅中又投下了一枚飞羽火箭弹!   都知道东海是大雍的工业中心,青州城繁华富庶,东海卫戍军兵强马壮还不缺粮饷,装备堪称大雍第一豪强,这换谁谁不眼红?!   事关自己的利益,许多自认为有希望的人都开始蠢蠢欲动。卫戍军的任免是兵部的权力范围,可眼下萧卓因为崔慎的事避嫌不管事,陈平害怕被牵连一直默不吭声,很多人便转而投靠了风头正劲的吏部尚书周信。   吏部嘛,管理人事升迁贬免,原本就是最有权势的地方。   吏部尚书周信乃是三朝元老,号称“朝堂不倒翁”。   不倒翁果然不倒,虽然在今上登基之后半年即称病告假,还上书了告老请退的奏本。但奏本并未得奏,今上和太后还遣派了宫人过府探望,赐下滋补药材,给人心惶惶的旧儒派吃下了一颗定心丸。   现在,东海郡尉的有了缺,有心补任的人不少,但每一个能让周信完全满意。   毕竟崔慎在东海是干的真心不错,不单单把东海线的所有缺口都补得完满,还隐隐将大雍的海域外扩,这在某种程度算是开疆拓土的功劳,想寻个能和他一较高下的几乎不可能。   而且东海是大雍的工业重镇,各方势力都想进入,他身为吏部尚书,选进去安插的人必须要拿得出手,不然会被人抓住把柄。   此事周信有些犹豫不决,也牵制了他不少精力,导致朝堂风向发生些微变化的时候,他都未能及时觉察。   十月□□朝会。   一直默不作声的兵部尚书萧卓忽然出班奏报,推荐北郡卫戍军副将冯应龙为东海郡尉人选,并提出调其子萧烈成转任东海茂头卫所督卫,兼海巡枢机营卫官。   一石激起千层浪。   论资历,冯应龙任职北郡卫戍军副将多年,的确可以升任一郡郡尉。萧卓升任兵部尚书后,冯应龙一直以副将代郡尉一职,行事谨慎周密挑不出大错。   萧烈成虽然年轻,但却在收复江北矿区及海叶湖之战中立下不少战功,有实打实靠着自己搏杀出来的军功傍身,升职督卫执掌卫所也并不出格。   问题就在于这两人都是萧卓的嫡系,一个是追随半生的心腹,一个更是独子,这摆明是萧卓扶持北郡势力接手东海。   其实大家心中都明白,要不是东海郡尉崔慎和萧尚书的特殊关系,两父子又是一模一样的独狼性格,朝廷根本不会放任东海卫戍军做大。   但崔慎毕竟和萧卓不是一条心,现在萧卓想把北郡的触角延伸到东海,这事就不能当做没看见了。   于是朝堂斗争的焦点再次转换,萧尚书这次成了出头的汆子,被一众文臣围着喷。   文官骂人,那真是几大篇都看不到一个脏字,偏偏骂的你心中憋屈,脏水一盆盆,哪儿难受就往哪儿戳。   见自家老大受辱,火爆脾气的武将岂能忍,纷纷站出来仗义执言。   武将嘛,骂人肯定是骂不过文官,而且朝堂也不允许动手打架。但这并不妨碍散朝以后私下里动手。一时之间,京兆尹收了不少扭打互殴的案件,偏偏受害人还都被套了麻袋看不到人,也是头疼不已。   就在朝堂内外混战渐酣之时,一直缩在青州当王八的钱酉匡忽然给京中发了一封紧急奏报。   谁也不知道这封奏报里到底都写了什么,但就在奏报入京的当晚,一直沉寂的陈磬钟,陈平,以及近期“风头正劲”的萧卓纷纷入宫,小议事厅的灯光一直亮到深夜。   当这几人的内燃车驶出宫门,冥冥中,大雍的朝局已经发生了变化。只是当时还在梦中的人们根本感觉不到,要等到天亮以后军卫抄家,才会彻底觉察。   龟背屿,新元商社电能实验间。   陈颖达推开门,看到和冉昱对坐喝茶的高文渊,和高少爷打了个招呼便递给冉昱一个信封,脚步匆匆地离开了。   “他怎么那么着急?”   高文渊奇道。   “他这个时候不是应该在九凌城等着入学吗?怎么还在龟背屿没走?”   “现在朝局动荡,墨宗大学院今年的入学式暂时退后,郑院长要求生员自行修习一个月再前往九凌城。”   冉昱随手拆开信封,从里面取出一张薄薄的纸。   这是从京城发来的短波电报,他看了一眼,便随手递给了高文渊。   “我?能看?”   高少爷受宠若惊。   他昨天上岛的时候还忧心忡忡,听了表弟一席话之后安稳了不少,但还是对京城朝堂上的局势心里没底。   因为自觉听到了不该听到的秘密,高少爷决定把自己封锁在龟背屿上一阵子,这是他在龟背屿上住下的第二天,没想到竟然获得了观看密报的权限?   “能看。”   冉昱失笑。   “没什么不能看的,都是已经发生的事儿,现在青州的报童应该已经满街乱窜卖报纸了。”   高文渊将信将疑,接过纸迅速扫了一眼,然后眼睛就瞪大了。   “崔三……崔三把清江教的老巢给端了?”   “里面发现大量从海倭国偷运进来的高纯度烟土,还有……诈死的汝阳王?!”   高文渊揉了揉眼睛,觉得自己大概是在岛上水土不服,都看到幻觉了。   “诈死的汝阳王到底是怎么一回事?汝阳王不是在兴福楼就被南岛海寇抹了脖子了吗?”   “那应该不是汝阳王本人。”   冉昱双手托着下巴,兴奋地跟表哥分享这一次的惊天大八卦。   他憋好久了,就因为三哥和钱胖子没动手,他就算知道了也不能说,只能默默在脑内小剧场撒泼打滚。   “这事儿说起来还是谢彼得的功劳,他在大牢里犯了烟土瘾,三哥便顺藤摸瓜发现了万庆舟跟海倭人和清江教的勾当。”   “万庆舟是个枢纽,他跟双方都有往来,三哥抓到的那个海倭人叫金川的就是他的上线。万庆舟从金川那里搞到了不少烟土,金川通过他勾搭上了清江教的岐江总坛,他们想要假借复活仪式让汝阳王再度恢复身份,顺便给自己做个天命所归的噱头,证明汝阳王上位的正当性。”   “三哥带人杀进清江教的时候,汝阳王正在密室里面吃水果,刚被揪出来的时候他也是一脸懵,后来又开始摆谱,说自己是皇亲国戚,正经的宗室长辈,要三哥上奏朝廷以亲王礼迎他回京。”   “他说他自己是被挟持的,一切都是清江教的阴谋,他被困多日也不见卫军来救,不得已才配合清江教装神弄鬼。”   啊……?!   高文渊听得一脸匪夷所思,怔愣了半响才回过神,神游一样地问道。   “所以,所以崔慎他……他把汝阳王迎回来了?”   “怎么可能。”   冉小昱嗤笑一声,毫不掩饰地嘲笑表哥的天真幼稚。   “怎么可能迎回来个汝阳王呢?汝阳王明明早就死于兴福楼事件,是被海倭国刺客残杀而亡,汝阳王妃和宗室都验明正身,怎么可能他说自己是真的就是啊?”   “他只不过是一个打着汝阳王的旗号,和反贼清江教勾结骗钱的冒牌货罢了!”   “没想到还真有人上当了,跟着一起瞎起哄,还结党营私,密谋要搞什么神兆,借着清江教动摇今上的根基。”   冉小昱掰着手指,点出了一连串或熟悉或陌生的名字,高文渊听得出,这些应该都是朝中的高官,有几个最近十分张扬,经常出现在各种社交酒场中。   高文渊:……哦吼……   他其实觉得那有可能真是汝阳王,毕竟那些加入清江教的朝廷官员也不是傻子,死而复生这种事,如果不能验明正身,其实很容易就会被拆穿。   汝阳王返生是个吉兆,将来多半是利用这事做文章,助力皇权更迭,到时候汝阳王这个“死人”一出现,必然要引来其他阵营的疯狂攻击,假货瞒不过去的。   只可惜他功亏一篑,还没等到“天降神迹”就被拆穿了把戏。崔三多阴险个人,他说是假货……那就真是个假货了。毕竟死而复生是个骗局,天下百姓都知道汝阳王死在了兴福楼,骗子说出来的话哪有个准儿?   所以嘛,从清江教里挖出来的骗子当然是假货,是反贼,他说的话一概不能信。   到了现在,高文渊是真的开始佩服崔慎这个老冤种了。   他抓到了汝阳王,他把真汝阳王打成冒牌货,他处理掉“冒牌货”及牵连出的一系列清江教和朝中高官,顺带着彻底击溃旧儒派的沉珂顽疾,彻底为今上和太后扫清妨碍。   这家伙,真的是在东海闭门自省吗? 第258章   关于崔慎在自肃期间到底干了什么的问题,最想知道的莫过于被军卫围府的周信周尚书。   他是比一大早下人惊惶的脚步声惊醒的。衰老的身体被从夙愿达成的美梦中惊醒,心脏急促地跳动,有那么一瞬间,周尚书甚至不知道自己身在何处。   等回复了神智,周信格外地恼火,忍不住大声叱道。   “慌慌张张的,都在闹什么?!”   他从床上坐起身,阴沉着脸召唤门外的仆役。   “阿吉去看看,外面怎么那么吵。”   “老爷!”   仆役推开门,慌慌张张地跑进来,说话的声音都有些变调。   “老爷,老爷不好了!外面也不知道从哪儿来了一群不长眼的兵卫,竟然把府围了个水泄不通,一早送菜受夜香的都进不来,里面的人也出不去……”   “什么?!”   周信“腾”地跳下床,趿拉着鞋子就往外走。   反了天了!竟然敢围他的尚书府,萧卓这是要造反么?!   周信本能地以为是兵部尚书萧卓在搞事,因为前一天的小朝会上他言辞批驳了萧卓想把副将和儿子塞进东海的安排。   东海现在是炙手可热的的大肥肉,怎么可能让给萧卓?!于情于理也该和南部诸郡统管,设立一名南江总督。   这是周信计划中的一环。南江总督可以让一直被严密监视南部诸郡解脱出来,并且进一步将管辖范围拓展至东海郡。   崔慎在任的时候是东海协管南部诸郡,现在崔慎已经被勒令闭门自肃,周信反而可以借助之前留下来的敕令反客为主,一举吞下东海。   他预计下次大朝会的时候就会提出这个方案,由他亲自启奏上达天听,谁也不能阻止他。   可是万万没想到,萧卓那狗东西竟然不讲武德,先行对他下了黑手,公然在京城封禁朝廷命官的宅邸,这是气得失了智么?!   想到这里,周信的心中隐约生出一丝快意。   他当然不相信萧卓会失智,可对方这次是真走了一招臭棋。   本朝律法明确规定,非因大罪不得围困二品以上官员的宅邸。今天除非萧卓能抓到他造反违逆大不敬之类的重罪,不然官司打到御前他也占理!   想到这里,周信也不着急往出走了。   他转回身,回房又坐回到榻上,恢复了一惯的从容淡定。   “去,出去问问京畿禁卫司,何天雄脑袋上的乌纱帽是不是不想要了?光天化日之下他想造反逼宫吗?”   听他这样问,仆役脸现苦相。   “不是京畿禁卫司的人,好像是东海卫戍军,门房说他们都拿着连发枪还架着快速连发枪,这些火器京畿禁卫司可是没有的。”   “什么?!东海卫?!”   周信的身体晃了晃。   “怎么是东海卫?谁调他们入京的?城中到底出了什么事?!”   也不怪周信害怕,京城的治安一贯是京畿禁卫司来负责,就算是被围困周信也不着急,一切都在掌控之中。   但东海是外驻军,按照大雍的律例,驻军通常只能在自己的管辖区内行动,外调需要今上下发的虎符和圣灵,否则便是擅离驻地。   大军擅离驻地,从古至今通常只有一种可能——造反。   如果东海卫戍军造反……   周信闭了闭眼,心中开始生出不祥预感。   东海卫戍军目前是全大雍装备最好,火器最精良,战力一流的军队。东海郡尉崔慎就是本地出身,他现在被勒令闭门自肃,正是心生不满的时候。   封疆大吏,拥兵自重,说反那还真就有可能。   最近他们的派系一直在拼命打压姓崔的,恨不能一脚把他踩进泥淖中,那小子要真发了狠,第一个要弄死的就是他周家……   不行,不能坐以待毙!   想到这儿,周信再度起身。   只是这次他没着急出门,而是叫来仆役为自己整理穿戴,换上一品大员的袍服。举着牙板就往门外走。   从一品吏部尚书,手中握着的是代表身份和权力的牙板。周家从他祖父起已经是三代官宦,堪称清流世家,他倒要看看,姓崔的是不是真敢犯浑?!   周信走得大义凛然,结果还没迈出大门,就被一群壮汉军兵不卑不亢地请回了。   “周府涉要案,东海枢机处奉旨查案,从今日寅时起,任何人不得出入。”   文琼冷声道。   周信被气笑了。   但他自持身份,并不准备和他这小小督卫计较,便冷声要萧卓过来对峙。   对峙?怎么可能!?还当自己是位高权重的尚书老相爷么?!   文琼嗤笑一声。   “我等隶属东海卫戍军枢机营,陛下授我等独立办案权,并未萧尚书直辖卫军。”   “如今我家郡尉已经入宫觐见陛下并奏报案件查办情况,还请周尚书稍安勿躁,等下便会有旨意过来。”   都说了是奉旨,是陛下亲自下的旨意。   东海卫戍军枢机处入京,能直接把整座府邸都围起来,要是没点证据,陛下和太后怎么可能首肯?   这位周尚书,怕是早上的白日梦还没醒呢!   这样白日发梦的人还真不少,至少在今天的京城,同样的对话至少发生了几十次,甚至还有人想要强行冲破包围。   不过也就是想,这些家仆和护卫哪可能是东海卫戍军精挑细选强悍军卫的对手?!也就是嘴上叫嚣得厉害,真伸出拳头马上又缩了回去,躲在门里放狠话找场子。   而就在同一时间,崔慎已经将本次青江大案的全部卷宗和奏报送至勤政殿。   今日能出现在朝会上的官员全都噤若寒蝉,原本应该站的满满当当的勤政殿,今天出了不少空位,许多熟悉的面孔都看不到了。   在场有不少人低头静默,视线却在勤政殿中不停地梭巡。数来数去竟然有四分之一的朝臣缺席本次朝会,除去早就提前因病因事告假的3人,其他此刻都被堵在了家中。   “一共三百二十八卷,涉案一千零三十二人。其中有品级的官员97人,涉及各地卫戍军23人,枢机厅35人,收缴银钱过亿。”   勤政殿中,一个清冷的男音念读着报告。字字句句都敲在在场群臣的心口,振聋发聩。   当然,这些都是能够公开的。还有部分不大能公开的内容都放在了递送给今上和太后的密折中。包括剿灭为祸多年的清江教的经过,案涉官员名单,以及破获了假托汝阳王死而复生的阴谋。   这些内容都会经太后审核,择机择部向天下公布。   “很好。”   温太后满意地放下卷宗,赞许地点头。   她是真的很欣赏崔慎这个年轻人,刚勇果决还有分寸,尺度把握的刚刚好,让人完全挑不出毛病。   她并不担心“假冒汝阳王”,汝阳王死在兴福楼天下尽知,汝阳王妃亲自验明正身,所以死就是死了,哪怕是汝阳王妃也不敢再说这个在清江教总坛发现的老头是她相公。   死而复生和假冒身份,这可是两回事呢。   但崔慎处理的细节堪称完美,几乎为上位者抹去了所有的隐患,让一切都变得顺理成章。   “周信勾结□□、祸乱朝纲、结党营私行神鬼之事,混淆宗室血统意同谋逆。”   “杜文晖身为枢机厅指挥使以权乱朝、里通外贼、结党营私、意同谋逆,桂文武结党营私、尸位素餐、贪墨无度,着大理寺并刑部合署彻查其罪,东海枢机处配合。”   “枢机厅涉案人数众多,自即日起崔慎领东海枢机处负责全面清查枢机厅人员及卷宗,涉罪涉律例者送大理寺并刑部查办!”   偌大的勤政殿中回荡着温梦璇的声音,她的语速并不快,声调也没有很高,但每个字都敲在群臣的心中。   自今日起,大雍的朝堂上将会少了许多不和谐的杂音。争吵肯定还是会有,但却不像之前一样政令难通,毕竟留下来的陈磬钟和萧卓,以及将来很快要出现的崔慎,他们都是在阿平登基以后被提拔起来的,没有人有资格倚老卖老。   这一点,温梦璇很满意。   她的阿平尚在年幼,现在把持朝政的重臣,西洋派的陈磬钟也好,强硬派的萧卓也罢,可以通过合纵连横平衡两方的势力分布,一同对抗以周信为首的旧儒派。   在大家有共同敌人的时候,分歧是可以暂时被弥合掉的,现在周信倒台,陈磬钟和萧卓势必要争夺朝中的话语权,需要她花费更多的精力去平衡。   之前是依靠陈磬钟压制周信,现在是扶持萧卓牵制陈磬钟。但她同样不想看到萧卓大权在握。萧卓背后的利息关系太过复杂,她的阿平长大又需要时间,等到儿子亲政只是怕萧卓的关系网已经蔓延至朝堂上下。   那会是下一个“周信”。   于是,她需要崔慎、钱酉匡,以及与东海一同崭露头角的这批年轻人,需要这些新鲜血液补充入朝堂。   他们因东海而集结,是天然的盟友,他们掌握的工业力量足以对抗萧卓和陈磬钟,成为稳定朝堂最坚实的力量。   这是上天赐予大雍最好的时代!   在海西洲陷入战火和混乱之时,大雍的东海出现了新的力量。他们充满热忱、努力而又有足够的天赋。他们成功改变了青州,改变了东海,改变了大雍千千万万人的生活,他们的朝气将会给这个历经三百年风雨的朝堂带来新的生机。   温梦璇站起身,回望高挂在勤政殿上那枚由开国泰相亲笔书写的匾额。   是的。   新的生机。   伴随着内燃机的轰鸣,点亮寰宇的是电的明光,从东海直抵冻海之滨有无尽的沃野和海线,目之所及都是大雍的疆土。   新时代,到来了。 第259章   濑户城秋小樽酒馆   今年罕见地下起了冻雨,连绵不绝,天气湿冷苦寒。   往昔热闹繁华的舞伎小町也失去了颜色。原本一入夜便点亮满眼的各色风灯,现在也只能看到稀稀拉拉的几盏,勉强提示客人还在开门迎客中,十分有气无力。   这也是没办法的事,现在海倭国上下都缺银钱,没有银钱就买不到煤炭和原料,蜡烛和灯油都是十分珍贵的生活物资,能节省必须节省。   也就是舞伎小町的老板还要讲个体面。在濑户城的其他地方,太阳下山便是一片漆黑,为了节省燃料许多人都是一家子挤在一起互相取暖,街面萧条的宛如鬼城。   金川一郎收起雨伞,示意侍从在外面等待,独自一人走进了酒馆的包厢。   里面已经坐了好些人,都是番□□的中坚力量。   见金川一郎进来,众人立刻起身行礼,俨然是把他当做了核心人物。   而金川一郎也的确是核心人物,刚刚走马上任的大相,算是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头号权臣。   只是这位权臣今天似乎心情十分不好,从进门来就是阴沉着脸,在主位就坐后更是一言不发,脸黑的几乎能流出墨汁。   他的阁僚和心腹彼此交换了数个眼神,都在猜测大相大人心情不虞是不是因为长子被困东海。   金川家的吉少爷已经失联大半年了,大家都猜测怕是凶多吉少,只是不知道人现在是死是活。   其实是死是活都不重要,像吉少爷那个身份,一旦被抓捕家族是不会承认他的存在的,就像至今仍被大雍关押的松宫亲王,不管他在那边放出什么声音,濑户城都会一口咬定那是假货,真的松宫殿下早已玉碎。   有些人,活着也是死了。   沉默了半响,金川大相终于开口了。   “嘉寿纳。”   他点了一名亲信的名字。   “从昂德兰运回来的金子,为什么没有直接送去南乌利亚德矿买煤?”   “我们‘八岐级’战列舰就要服役了,没有精制煤战列舰跟本开不起来,更别说我们还加装了两座双联装大口径主炮。”   “之前受创的装甲巡洋舰因为没有适合的钢板而暂停整宿,如果这次能顺利从南乌利亚德把煤炭买回来,我们的钢铁场就可以冶炼出合适的钢料,帝国海军还是有一战之力的!”   说到这里,金川一郎的眼神像刀子一样锁定大藏部次长嘉寿纳。   “所以你到底在干什么?你要背叛帝国吗?”   “不,不是的金川大人!”   嘉寿纳慌乱低头,忙不迭地为自己的辩解。   “不是我违逆您的命令,而是在运金船即将启程前往南乌利亚德岛的时候,我们收到了来自主上的命令,要求我们把从昂德兰得到的金子全数运回濑户城,一克都不能少。”   “是河内大人亲自带来的主上的旨意,我们核对无误,只能遵从。”   呼——   金川一郎深吸一口气,觉得胸口像是有团火焰在燃烧,烧得五脏六腑生疼。   他当然知道这是主上的旨意,等他得知情况的时候河内那个混蛋已经动身前往昂德兰,他根本来不及阻止!   那些金子,那些金子……原本是该用来购买海军燃料、修缮战船、添置新火器的!被他寄予厚望的“八岐级”战列舰,第二艘现在才刚刚开始开工建造而已,距离下水还有非常遥远的距离。   听说大雍的海卫已经开始建造新的战舰了,东海中都北郡和最新划入的北境海卫,都要列装最新型的巡洋战舰,不但速度快而且还能远航,这让金川一郎焦虑到夜不能寐。   为什么,为什么偏偏在这个时候……在他们好不容易搞到银钱的时候,主上忽发奇想要搞什么“九星变磁法阵”,在列岛大兴土木建造所谓的“磁台”,花费巨资铸造巨大的磁极,妄图借助天地的磁力相斥,把海倭国浸没在海面下的土地都拉上来。   金川一郎:……   他不懂海西洲的科学,但他总觉得这种说法好像不大对劲,但也说不出来具体哪里不对劲。   但主上这样劳民伤财,大肆花费国库存金,这事对于现在的濑户城来说就很要命了,毕竟冬天马上就要到来,城中甚至连足够取暖的煤炭都找不到。   打劫昂德兰地下金库,拿大头的自然是同盟,但他们海倭国作为参与方,其实也得了不少的好处。   为了平衡和联军的利益,金川还特地预定了海倭国海军的下一级新锐战列舰和战列巡洋舰,一共五艘舰船都将在米列颠开工建造,这样联军就不会对海倭国的趁火打劫多加指责,毕竟自己也吃到了红利。   到时候海倭国将拥有四艘战列舰和四艘战列巡洋舰。就算大雍造出了新的舰船,海倭国也不至于落到下风,甚至在自己的近海区还能形成一定的相对优势,牵制马腊达趁火打劫的意图。   想法十分美好,但现实却绝对残酷。   这两年海倭国国主的身体每况愈下,四处延揽术士不说,还趁着海西洲战乱搞来了不少“科学家”,那个田地磁台就是这些“科学家”的杰作。   一开始金川一郎还抱有很大的期待。与大雍一海之隔,他亲眼见证了东海郡的崛起,对于科技的力量惊叹不已。   他的儿子金川吉在抓捕以前曾经给给他写过一份报告,详细叙述了东海青州城的发家史,当时金川一郎就在琢磨,如果一个冉七郎就能迸发这么大的能量,那么海西洲那么多优秀出色的科学家,威力只会更加巨大。   可惜最后他等到的只有失望,毕竟不是每个人都是冉七郎,国主从海西洲网络的“科学家”也提出了很多计划,但真正可行的并不多,绝大多数都是在浪费金钱。   国库已经见底了,国主还在想尽一切办法刮油水,濑户城中接连有大商人被抄家,家产全部充公变成了主上的神药和换血机器。   费尽心思抢来的救命钱,原本想着先斩后奏送去买煤,结果到底还晚了一步。   想到这里,金川一郎只觉浑身发冷,心中一阵阵的绝望。   再这样下去,濑户城连这个冬天都过不去!主上难道看不到外面的街道上每天都有冻死饿死的庶民,看不到许多富户卷着家什连夜出海前往马腊达,看不到帝国的海船开不出港,番团浪士都在饿肚子吗?!   不,他看不到。   金川一郎麻木地抬起眼,透过半开的窗棂他能看到外面萧条的景象。   此时此地,就算是舞伎小町最豪华的酒馆都已经点不起风灯,用不起煤炭。内务部供给朝臣的朝食已经清减成咸鱼饭团和萝卜条,他们这些掌握濑户城命运的人,不也是不得不窝在一个没有取暖的包厢内,瑟瑟发抖地感慨着帝国的命运吗?!   这要是放在三年前,几乎是不可想象的笑话!   那时候的他们占据了北境广袤的土地,濑户城中夜夜笙歌,从江北煤矿运来的煤炭和黑火油源源不断地滋养着海倭国,有丰富的矿产和粮食,谁担心过冬天的严寒?!   而现在,他们恐怕连这个冬天都很难度过了。   “今天宫里又有旨意过来,主上准备再次加税,农金要上调一倍,商业税是二倍,无论男女老幼都要缴纳人丁税,以后使用河流和去山上挖野菜也要收税了!”   嘉寿纳的脸上满是焦躁。   “即便是这样也依旧不够!我听说朗吉·冯·天纳多的小组又要提交一份请款单,大概有300万钱。”   “300万钱?”   立刻有人小声议论。   “那还不算很多,托马里和阿姆拉多布拉那些人每次至少要1000万钱,天纳多还算是节省的了……”   “得了吧,阿姆拉多布拉就是天纳多给介绍来了,他自己是不花钱,但他给主上招来的人都是无底洞!”   “那个天纳多到底是什么来头?是大雍人还是马腊达人,我看他长得一点都不西洋!”   “说是从海西来的炼金术士,有东方血统……”   嘉寿纳瞪了众人一眼,说话的几人立刻收声。   他实在没有心情去探究天纳多到底是个什么来历,反正现在主上最信任的就是这个术士,有时候他们想要进言还要走天纳多的关系,天纳多在宫中可谓一手遮天。   但他却是帮助主上让后宫有孕,濑户城中不少贵族重金延请他,但他好像都不为所动。   朗吉·冯·天纳多,不算爱财,只听命于主上,这一点他们这些臣下也得承认。   “那我们怎么办?难道等着主上花光国库,然后再和大雍的海卫来一次海上决战吗?”   金川一郎看了嘉寿纳一眼。   “海上决战?”   “怎么决战?”   “现在的军需只够支撑我们十轮的炮击,之后便再也没有炮弹库存。而我们存储的燃料煤甚至不够我们跨过大洋到达大雍近海。失去了龟背屿、黑熊礁这些前沿阵地,我们所有的补给就只能依靠本土。这就意味着舰船出港就要负担大量的燃料配重,弹药的携带量将严格受限,我们拿什么和人家打?”   他的问题没人回答,包厢里陷入了一阵死寂。   良久,才有人出声。   “可是现在不打,如果……如果再拖延几年,对方就有足够的战船切断我们的海上运输线。一旦海上运输线被断,我们就再也无法发展工业,进行远海贸易。到时候整个海倭国都会崩溃的。”   “是的。”   金川一郎点了点头,以往总是挺直的脊背深深的弯了下去,仿佛一瞬间苍老了十几岁。   “所以,已经没有办法了。”   “诸君……请自求多福吧。” 第260章 终章   景正五年的元月初一,大雍第一艘轮机动力舰正式在东海郡绌暨港下水,拉开了大雍海卫军发展的序幕。   为此,光政帝封禾还特地发表了广播讲话,并亲自为轮机动力舰命名,绌暨港还举办了一个小小的下水仪式。   这些声音都通过广播被宣扬出来,从冻海到东海之南的丰南岛,从刀链群岛至雅集封平原,光政帝的声音响彻大雍的每一寸土地,被所有的大雍百姓听到。   大家……反正都挺高兴的。   不是每个人都能搞清楚汽轮机和蒸汽机的差别,但大雍有了新军船是件让人高兴的事儿,至少可以保护大家不被外面混乱的世道波及。   是的,如今外面的世道很混乱。   米列颠摄政王和拉西亚大公的战争在一年前戛然而止,原因不是哪一方最终获得了胜利,而是基于双方都经历了惨烈无比的三年混战,把整个海西洲都卷入战火的权力争夺,最终因为米列颠摄政王的猝死而告一段落。   说是猝死,不过根据在海西洲往来经营磺胺药生意的金弼回报,这场“猝死”很可能是一场来自于昂德兰商会的阴谋。   说起来虽然很难以置信,但这的确是金弼的原话,是他从纷繁复杂、或真或假的情报和小道消息中提炼出的关键讯息,米列颠摄政王很可能死于毒杀。   凶手是他那个新交往不久的,只有他三分之一年纪的鲜嫩情人——一位逃亡昂德兰商会长老的私生女。   摄政王的亲信把这事隐瞒了下来,然后他自己成为了新的摄政王,代表同盟军与拉西亚-卢克索联军展开了和谈。   和谈其实并不顺利,新的摄政王远不如前摄政王一般强硬,对于萨巴诺茨提出的各种无理要求大都采取了绥靖的政策,这引起了米列颠国内的不满。   毕竟在前摄政王猝死以前,同盟在昂德兰商会的“支持”下,曾经组织过好几次成功的反攻战,一度把战线推到了路德国与卢克索的边界。如果按照前摄政王的计划继续进攻,同盟军很可能在冬天到来之前进逼卢克索首都,逼迫女王下台。   如今新摄政王不但答应撤出卢克索和路德国之间的边境线,还承诺将路德国一半的土地让出来,只因为昂德兰商人们不想在“支付”高额的战争费用。   这再次激起了同盟军内的愤怒。   要知道,在拉西亚大公萨巴诺茨打劫昂德兰城的地下金库以后,是米列颠摄政王“无私正义”地向昂德兰商人们敞开了怀抱。   如果不是“为了可怜的昂德兰商人复仇”,他们原本可以在收回路德国土地之后就与对方握手言和,保住用鲜血和死亡换来的胜利果实,而不是继续苦逼地向着卢克索大沼泽进发!   现在那群昂德兰寄生虫竟然不愿意付钱了,而且还为了省钱而让出他们辛苦打下来的土地,这怎么能让人忍?!   更别说,同盟军因为这场战争伤亡了大量的士兵和物资,而这些损耗在新摄政王接手后不但没有得到补给,连之前一直维持的基本补贴金都取消了!   “拉西亚人是对的!那就是一群寄生虫!”   “老摄政王在世的时候都强制要求他们交钱,他早就看透了那群虫子的本质!”   反对的声音喧嚣尘上,但毕竟所有人都不愿意再继续打仗,所以即便是心中充满了对新摄政王和昂德兰商会的不满,米列颠的贵族和平民都没人站出来反对和谈的政策,大家已经被战争折磨到心力憔悴了。   可高文渊觉得,这样表面上的平静并不可能维持太久。看似波澜不惊的水面之下,涌动的是即将爆发的火山以及一点既燃的黑火油,而水面上的人全无觉察,依旧在不怕死地玩火。   他看到因为战争结束而失去补贴的军人,看到千疮百孔几乎变成废墟的城市,看到坐在圆桌前继续瓜分利益的贵族。   缺乏食物,工业停滞,又失去海外种植园的补给……   现在的米列颠就是一座活火山,而萨巴诺茨那个疯子还在贪婪地给这座火山加码,不停地威逼利诱新摄政王出让更多的利益。   战争,迟早还要爆发。   不过这都和高文渊关系不大。   虽然在海西洲的战争中大赚了一笔,不过因为新元商社贩售的都是海西人需要的物资和救命的药品,所以无论是米列颠还是卢克索人,对于大雍商船的好感都高到了一个惊人的程度。   到战争后期,只要看到有悬挂大雍旗帜的货船到港,码头上的平民都会齐齐欢呼。因为他们知道大雍的商船会带来他们需要的物资,而且保质保量,不会像那些挂着臭鱼的海倭货船一样以次充好。   是以每每大雍的商社发布招工启事,总会有许多人涌上码头争相报名,前往大雍的工作已经成为海西洲平民的梦想,哪怕只有一个壮劳力能过去,也足以在物资匮乏的世道中维系全家人的活路。   这其中,犹以海西洲各大学院的教授和研究员为甚。   战争开始之前,这些人可以从皇家科学会或是大商社那里得到项目资助,心无旁骛潜心研究,安然享有体面的生活和尊敬。   可战争改变了这一切。   仗打到最后,生存的需求都被压缩到极限,更别说花费巨大的科学研究,早早就因为资金断绝而被迫中止。   更糟糕的是,受皇家科学会资助的学院也因为经济问题不得不暂停发放薪金。教授和研究院也是要吃饭的,为了生活他们不得不去找一些能够获得收入的活计,想方设法搞到可以糊口的物资,许多人的生活都陷入了困窘。   这个时候,前往遥远的东方,不失为一个适合的选择。   很多人一开始就是这样打算的,先短暂地找个能够糊口的工作,解决家人和自己的生计问题,等战争结束了再回到海西洲。   毕竟东方没有在打仗……至少没像海西洲这样打成一团。而且东方的国家好像也不太担心野蛮的拉西亚人……神明再上!萨巴诺茨就是个完全丧失理智的疯子!听说拉西亚军工厂里的研究员已经因为造不出能让他满意的连发枪而被枪决了好几批了!   海西洲的研究员,尤其是被联军占领区的研究员们,对于自己的命运一直处于深深的担忧之中。是以每每有东方商船靠上码头,他们都会过去转转,探问一下有没有前往工作的机会。   有当然是有,但前往大雍的工作要求很高,也不是每个人都符合条件的,而且那些大雍人死脑筋得很,半点都不给通融,这让一些自恃才华、心高气傲的人十分不满。   于是他们选择去海倭国或者马腊达,反正不都是东方国家吗?应该都差不多吧,不打仗就是最好的。   结果这些人都后悔了。   马腊达是个部落国家,长老们依靠橡胶种植园赚得盆满钵满,根本不关心工业或是技术的发展,研究员们去了根本没有用武之地,只能做一些简单但却繁重的体力活。   海倭国倒是给他们发挥的舞台,但海倭国的物资还不比海西洲富裕,能给这些外来技术工的待遇十分有限。现在濑户全城都缺取暖的炭火,城中作坊的环境又极其简陋,前来海倭国的研究员都过得十分艰难。   “至少饭团和萝卜条还是无限量供应的……”   一名研究员一边嘟囔着一边把饭团往嘴里塞,然后他就被那种咸涩混口感噎住了喉咙,勉强嚼了几口就咽下肚子。”   说是饭团,其实里面有一半混合了米糠和草沫,然后用海盐和咸鱼干调味,美其名曰保存食物原本的鲜美,其实就是在掩饰粮食的匮乏。   海倭人十分精明,他们虽然为海西洲研究院提供了不限量的食物,但也要求他们必须完成很多工作,否则就无法拿到停留签证。   “你们必须把这些东西都造出来,机灵点,不要偷懒!”   这里的主管恶狠狠地骂道。   海西洲研究员们面面相觑。   他们来了海倭国才知道,这里的国主拥有一个庞大的私人研究团队,他们这些人都是为了这个研究团队而工作的。   这倒没什么,问题是需要他们完成的研究课题……“天地磁力感应塔”、“雷电冶金”……这都是什么玩意?!   “听说海倭国主又拨了一大笔钱去造天地感应灵气炉了。”   一名海西洲研究员看着窗外饥寒交迫的海倭平民。   隆冬时节那些人只穿着单薄的外衣,赤裸的腿脚冻得红肿变形,拉着沉重的板车在雪中行进。   他们在濑户城里的作坊干活,但只能赚得微薄的报酬,拉去海西洲售卖的高额利润全部进了国主的内库,然后又被用于建造巨大的永磁体塔,高高的天台冶炼炉,以及各种奇奇怪怪匪夷所思的东西。   当然,管事们在其中赚得盆满钵满,底下研究员们的生活还算是过得去,至少他们还有饭团可以填饱肚子。   “等天气暖和了就会好了。”   研究员们这样互相安慰道。   毕竟他们也是研究团队的一员,上面吃肉怎么都能给他们喝点汤。   然而,事与愿违。   转过年来,濑户城内的情况越发糟糕。   冬天的大雪压倒了许多房子,城中不少人被埋其中,再加上燃料的缺乏,许多平民都没熬过这个寒冬。   从海西洲赚得的钱财比去年缩减了不少,这主要是因为战争掏空了绝大多数贵族的钱包,海倭国那些不实用的商品越来越不受待见。   但天地永磁铁还是要造下去的,随着高度的提升,建造花费也逐渐提高到了一个天文数字。   民间的财富被压榨殆尽,远海贸易的油水越来越单薄,不限量的饭团中再也找不到咸鱼,米糠和野菜占了绝大部分比例,而且每人每天还限定了数量。   研究员们的日子越来越不好过了。   饥饿的他们会趁着退潮的时候跑去海边,运气好的时候偶尔也能捡到一些贝壳和海菜。   但这种运气也不是每天都有,毕竟现在在海边流连的人越来越多,每次退潮都是一场战斗。   等待退潮的时候,他们会站在海边的礁石上,眺望海水另一侧其实根本看不到的陆地。   据说那边就是大雍,是一块平静而又富庶的土地,能去到那边的都是幸运儿,也许他们不需要为食物担忧。事实和海西洲研究员们想的差不多,大雍的粮食问题因为化肥的广泛使用而得到了极大的缓解,甚至从去年开始已经略有结余。   在这混乱的世道中,能够保证有充足的粮食那可是件天大的事,毕竟现在的海西洲已经进入无尽消耗模式,南岛等地的粮食全部填进去都不够,有钱都买不到一袋面粉。   “所以啊,咱们现在的日子真是很不错了,去年遭灾都没饿死人。”   阳坡老街边的铺子里,吴二婶子一边包肉饼一边和食客聊天。   “这要是以前,像去年那样的旱天气,怕不知道要有多少人出去逃荒呢。”   食客也是老东海本地人,对以前灾荒时的景象还记忆犹新,闻言他叹了口气。   “可不是嘛,我还见过不少人划着小船过海去上南郡,中途遇上大浪,一家子都翻覆在海中。”   “这要是放现在那肯定不会,毕竟官府会开仓放粮,再加上一家子人也不都指着一块田吃饭,总有办法活下去的。”   他这话说得倒不是吹牛,现在的东海郡是大雍工业的中心,大小场坊遍布,单纯依靠种田生活的家庭并不占多数。   做坊工虽然辛苦,但给的薪酬足够养活自己的和家人,所以很多人都离开老家前往城镇寻求机会。   “幸好有农机车,不然人丁不够地都种不过来。”   为了保证粮食供给,郡府每年都要向公库中存储一定量的粮食以应对忽发灾情,这些粮食摊丁进亩,农户就算都去场坊做工,该交的粮食还是要交的,官府也会给一定的银钱做补贴。   这个时候,农机车就派上大用场了。   农机车虽然速度比不了汽油车和柴油车那样风驰电掣,但胜在燃料价格低廉,力气大且易操纵,一个人就能完成一大片田地的耕种。   吴二婶子家的吴二叔现在就在做这个行当。   当年冉昱和陈颖达跑去荷叶村实验农机车,吴二叔一眼就看中了这个宝贝,不但成为村里第一个学会操作农机车的人,还自掏腰包订购了东海出品的第一批农机车。   因为他操作农机车的技术极好,翻出来的田地又快又平整,于是吴二叔很快成为远近闻名的耕田好手。   这个招牌可不只是个名声,每到农忙时节总有人找上门,请他去自家田地帮忙耕种。这些人家大多有在场坊里做工的,平时家计宽裕,宁愿出钱也不想耽误场坊的活计,雇佣吴二叔帮忙种田十分划算。   于是这个生意便做了下去,而且还逐渐扩大,现在已经成了吴家人的主要营生。   吴二婶子再也不用在农忙时回老家帮忙种地了,现在的她可以安心在阳坡忙活自己的小食间,眼见着比刚开店的时候更加从容丰润。   “广播里说湖溪化肥厂又研究出了新的肥料,专门用在菜地里的,施用了之后菘菜能找到十几斤,一颗能顶以前好几颗呢!”   食客指了指店内放着的小小收音匣子。   “湖溪化肥厂可是真厉害啊,现在全大雍都知道他们造出了新化肥,估计栎竹溪上又得大牌长龙了。”   栎竹溪是从湖溪流至青州入海的一条小河,也是湖溪通往外界的重要水道。当初湖溪化肥厂造出第一批化肥的时候,大船停不进来,货主就把船停在青州,然后雇佣本地的小船来往运输。最狭窄的地方要小船排队通过,那段时间船上的渔火照亮了湖溪的夜空。   吴二婶子回忆了一下当年的盛景,然后笑着摇头。   “那也未必会用到小船。”   她顿了顿,接着说道。   “以前不是只有船嘛,也是没办法的事。不过现在开通了火车线,从湖溪有火车可以直达青州,可比以前方便多了。”   “小渔船虽然便利,但哪有火车装载的多,一船一船怕是供不上使用呢。”   食客也笑着点头。   这些年,东海各地都建起了不少新作坊,尤其是造氨工场都不知道扩建了几期,但青州兵器局却一直保持着之前的规模,无论是东海郡府还是冉昱本人,似乎都没有再继续扩大的想法。   当然不是没钱,只是现有规模已经足够供给大雍军队使用。兵部自己也在建造兵工厂,未来很长一段时间连发枪和远狙枪都不会对外销售,盲目扩大产能并无必要。   虽然不准备扩大规模,但青州兵器局的利润却一直十分稳定,场内的坊工都是做熟了的,早就把工场当成了自己的归宿,无论质量还是效率一直保持了高度稳定。   很快,兵器局建造了住宅区,许多场工定居在此,小小的阳坡镇逐渐发展壮大,成为繁华热闹的城市。   吴二婶子的食间一直没搬家,她也没什么野心,就想守着这兵器局做点营生。但并不是所有人都像她一样随遇而安,借着工业大发展的东风,许多原本在东海做得风生水起的店铺,逐渐也开始把触角伸向大雍的其他地方,在新的舞台上大展拳脚。   他们中的很多人,都是借着钱酉匡转任中都郡守这个契机前往中原开疆拓土的。   说起来这个调令其实也并不突然。自从吏部尚书周信勾结清江教意图谋反这事事发以后,大雍的官场就发生了剧烈的动荡。之前舞得最凶、跳得最高的旧儒派和西洋派的一部分纷纷落马,牵连出下级官吏和军卫无数,送去刑部和大理寺的案卷堆成了山。   其中的重灾区自然在南部诸郡,但意外的中都四郡竟然也损失惨重。除了中都郡守谢敏达,其余三位郡守或多或少都卷入了周信案。除去他们结党营私、内外串联的罪名之外,其本人或是其家族还牵涉到贪腐案件,甚至沾染了人命官司。   那几日,三郡各个城中车声不断。   一车又一车荷枪实弹的兵丁从城外涌入,雪亮的刺刀与正午的天光交相辉映,反射出白灿灿冷光,透着遮掩不住的杀气。   谢敏达上了病退的奏本,闭门不出,饶是胡子善的心腹在外哭求也不曾开门理会。   救?   都这时候了,还救什么呢?   谢家如今已经是泥菩萨过江自身难保,胡子善若是之前肯听他的劝诫,哪里会落到今天这个境地?!   他之前就提醒过他,要好好约束自己的亲族,别总以为恒阊郡就是他胡家的地盘,大雍的主人是今上!   但他万万没想到,胡子善不但不听,而且还和桂文武那群人混在了一起。说到这里,谢敏达就十分想不通胡子善的脑回路。中都四郡从来都不掺和朝堂的派系之争,保持中立便可以维持现有利益,胡子善凭什么觉得他现在投诚旧儒派能拿到更多的好处,难不成周信承诺了他什么!?   呵……就算承诺了什么,那也得看看有没有履行的可能吧?明明今上和太后对于旧儒派的态度已经十分明显了,胡子善做了这么多年的郡守,不应该看不清楚!   不过,现在说什么都已经晚了,败局已定。   谢敏达闭了闭眼。   不单单是中都四郡,就连他谢家也是一样。他也同样没有约束好自己的亲族。他的儿子和胡子善的侄子一道走了万庆舟私开的走私海路,涉财巨大,此案已然是压不下去了。   病退卸职,已经是他谢敏达最后的体面。   中都大变天,接任的人选也不算出乎意料,太后钦点了东海郡守钱酉匡。   这倒也不算奇怪,毕竟钱酉匡一手把东海拉拔起来,中都与东海相隔不远,两地经济和贸易有许多相似之处,让钱酉匡接手顺理成章。   钱酉匡任职东海郡守有功,其实早就该循例晋升。但他毕竟是野路子出身,在朝中的资历和人脉还有欠缺,让他再地方任上磨一磨更能服众。   于是,钱胖子风风火火专任中都郡,连带着一些在东海起家的商户也追随而来,其中就包括王春岚嫂子开的薛氏点心铺。   如今大雍坐拥西北、东北两大牧场,牛羊乳的产量和质量比之前有了质的飞跃,乳制品在大雍朝再也不是什么高门大户才能享有的东西。   不过受地形条件的约束,东海郡还是买办法兴建牧场的,以往购入牛羊乳就只能去到上下南郡,而且产量和质量都不太尽如人意。   这次薛氏点心铺跟随钱郡守登陆中都郡,王家大哥看中了宁德郡的一块山地,想着干脆自家也建造个牧场,专门供应妻子的点心铺。   他在海西洲见过牧民饲养牛羊,自己也有海西洲的朋友经营小牧场,摸索了几次竟然也得了门道,专心做起了牛羊乳的生意。   两口子手脚勤快又能吃苦,很快便有积攒了一份家业。如今两个娃娃都在中都郡的学塾读书识字,家中有王老爷子帮忙照看,生活竟然也过得红红火火,当年被困马拉维拉城的记忆竟然恍如隔世。   “不回去啦,不回去啦,落叶就得归根啦。”   王老爷子扇着一把蒲扇,坐在巷子口的大槐树下,跟几个老头闲聊念叨。   “到底不是自己家,你的长相就决定了人家永远不可能把你当成自己人,没意思,没意思。”   王老爷子话一边说一边摇头,脸上却再也找不到当年的伤心和失落。   虽然失去了海西洲的家底,可他们现在平平安安一家子,儿子闺女都有自己的营生。   他现在算是看明白了,豪门出来的不全是人中龙凤,比如差点成为他女婿的那个兔崽子。   谢家那个老不死的去年就没了,现在是谢家大少爷当家,人家在东海兴建了新的钢铁场,谢家回到大雍依旧是豪门。   但王老爷子一点都不羡慕。   谢家再有钱,那不也出了谢彼得这坨臭狗屎吗?!他那个姨娘之前还在报纸上叫嚣着要替儿子伸冤,结果伸了一溜十三招只是让谢家更加丢脸而已,谢航上位后她这一房就没动静了。   幸好当初春岚登报和谢彼得撇清关系,不然要真沾上了才要晦气一辈子!   说起女儿,王老头其实也还是有点小烦恼的。   他家闺女新选了个女婿文琼,家境虽然不好,但姐弟俩也算争气。如今他姐文丽娘在东海制药场做管事,夫家也是本分厚道人,文琼自己跟着上司升任去了京城,大小也是个督卫了。   可这两口子,一个在东海,一个在京城,这日子该怎么过?时间久了情分淡了,那姓文的小子会不会在京城养外室啊?!   王老爷子越想越担忧。   就算嘴巴上不说,但他心里也承认文琼是个有本事的,毕竟文琼的上司是崔郡尉,崔郡尉已经升任枢机厅指挥使代管,文琼跟着他可谓前程无量。   京城,花花世界嘛,要什么女人没有……好在崔指挥使本人也不好女色,从来都没听说有什么花边新闻,宅邸中也只有一个阿弟。   他那个阿弟也不是个寻常人,那可是东海的冉七郎,全大雍最聪明的人,手中握着东海最有名的几家场坊!   这兄弟俩一文一武相互辉映,据说冉七郎还曾经给万岁爷做过教习,那就等于是帝师啊!   王老爷子一阵喜一阵忧,连跟几个老头聊天都有些神思不属。   距离巷子口不远处就是坊间的学堂,几个老头老太都是坐着乘凉顺便等自家孙子女下学,如今这便是他们最重要的任务。   能填饱肚子,不用在暮年为生计奔波,这是以前想都不敢想的事儿!   但现实就是这样迅速的发生了,让他们有生之年能够安稳的享受人生,这都要归功于工坊和科学!   如今老头老太们也知道读书的好处了,看管着自家娃娃乖乖上学堂,争取将来也能靠近场坊做个管事。   那管事和场工的酬劳可是差很多的呢~!读书虽然费钱但也的确有收益,谁还不是个望孙成龙、望孙女成凤的长辈啦!?   正说着,学堂放学了。   教习们送娃娃到学堂门口便折返回食间吃饭,在去食间的路上,柳箭被塾长叫住了。   “柳助习今天可是因为旅途劳顿没恢复精神?我看你今日有些神思不属。”   塾长笑着问道。   柳箭一愣,连忙脸红着道歉。   他今天的状态的确不好,课堂讲习的时候几次出神,真是太不应当了。   塾长倒是没说什么,只叮嘱他注意休息便笑着离开。大家都知道柳箭前两日刚随船去马腊达游历,远海航行十分消耗体力,精神不济实属正常。   只是没人知道,柳箭根本不是因为疲惫而有失水准,他是在马腊达偶然看到了一个人,一个让他不敢置信且大受刺激的人。   那是,他的父亲,冯二狗。   虽然已经几年不见,但柳箭还是觉得自己没有认错人,那个声色犬马左拥右抱的人就是冯二狗没错。   不过冯二狗似乎活得不错,发福的身体上缠绕着各种绸缎和珠宝,搂着的马腊达女人也都对他亲昵逢迎,一看就是发了大财。   冯二狗也看到他,略微怔楞了一瞬间,仿佛觉得他有些眼熟。   柳箭权当做没看到,毕竟他现在是东海学院机关科的毕业生,被选派到中都一家学堂做教习,他的妹妹也在学堂读书,他们的人生和这个血缘上的父亲已经没有任何关系了。   只是他没想到的是,当晚有位特殊的客人拜访了他。那是当初助他脱离“魔爪”的张大郎,要不是他告诉冯二狗自己被卖去机关作坊,现在便没有柳箭,只有一个叫富贵的小孩和他那些兄弟姐妹们一样,在不知名的泥淖里苦苦挣扎。   单凭这一点,柳箭心里是感激张大郎的。   “没想到你也会来马腊达。”   张大郎饮下了一杯酒。   “不过今天的事你就当没看到吧,海倭人在找他,他也不会在马腊达久留。”   柳箭一惊。   他忽然想起冯二狗在离开柳枝胡同以前给自己改的名字,然后又想起最近在报纸上看到的,关于海倭国主暴毙、后宫秽乱以及国祚崩溃的新闻。   那个欺骗倭人国主的骗子叫什么来着?朗吉·冯·天纳多……吉·冯……天?!   柳箭睁大了眼,但张大郎依旧淡定地喝酒。   “我们这些人也不会干什么,但也不是什么都不能做,人生在世,没有男人不想干成一番事业的。”   他语意不明地说道。   “反正都是骗,在哪里都是骗,不如去到能够施展自己才华的地方,也算是为大雍的百姓做点好事。”   喝完第三杯酒,张大郎扔下一张银票。   “有机会就去找找你那个娘,没消息就算了,人各有命。”   说着,他便起身离开了。灯光映照之下,柳箭分明看到张大郎的腰间鼓鼓的,凸出一块奇特的形状。   他是机关科的生员,大致能估摸出那东西的模样。如果没认错的话,那是连发手枪,看型号还是东海卫戍军的制式武器。   为大雍……做事吗?   当然,这个小插曲只发生在那个夜晚。   天亮之后,海倭国的浪士在城中到处探查骗子天纳多的下落,但那个左拥右抱高调出街的中年胖子却早已不见踪影,与被金川苏菲亚恨得牙痒痒的“冯天吉一郎”一样,再度消失在茫茫的人海之中。   很快,海倭国的浪士们也没有继续追踪天纳多的精力了。因为后宫混乱的血统以及几名亲王的争夺,海倭国迟迟无法择定信任国主,而早已“阵亡”的松宫再度现身濑户城,则将混乱的局势直接推向了崩溃。   就这么大的几个岛,一下子涌现出六、七个“国主”和十几名将军,食物和物资成为最珍贵的东西,为了生存下去,这些国主和将军们时不时就要发动战争,岛上永无宁日。   “呵,都是钱和权给闹的。”   中都郡守府,钱酉匡放下都德城新规划,抬眼看向坐在对面的青年。   “所以听说高坪又想把你给认回去了?”   即便是做了中都郡守,钱胖子依旧十分八卦。   “前段时间忽然大张旗鼓地施粥施衣,还请了医堂的郎中在城中义诊,说是要为重修族谱收集功德,嘿嘿,八成是做给你看的吧?”   他这样问,高文渊“嗯”了一声。   他与高家之间撕破脸的破事全上南郡的人都知道,双方一度差点对簿公堂,钱酉匡知道了也没什么稀奇的,反正丢脸的是高坪和上南郡的高家,和他高文渊有什么关系?   他这个高,姓的可是高文渊的“高”。   “胡子善不是倒台了么,高坪怕受牵连,早早就给我那个小继母放了和离书,和胡家断了关系。”   高文渊笑得一脸嘲讽。   “他那个人,一辈子要是不靠上点什么就活不下去,偏偏只想享受利益,半点不愿意承担风险。”   “当初他娶我娘是为了和东海冉氏攀上亲戚,希望冉家姨丈能拉拔他。后来眼见着冉家失势,他又马上和冉家划清了界限,改投阿昱家那群白眼狼和衡阊胡家,还帮着他那个继室谋夺我娘留给我的东西,真是为了银钱脸都不要了。”   他没说的是,自胡子善倒台的那天起,高坪就没睡过一个安稳觉,一直在忧心自家会被牵连。   这可不是冉氏分家这种钱财之争,而是实打实牵涉到贪墨、违逆甚至是谋逆之类的大罪,搞不好是要吃官司掉脑袋的!   在这样巨大的恐惧中,休妻和改族谱成了高坪能抓住的救命稻草,与胡氏生育的一儿一女已经被他从族谱中除名,曾经挂在嘴边的孩子成了不能说的禁忌,倒是之前最看不上的长子现在风头正劲,还得了圣上和太后的看重,长成了一根可攀附的新枝。   但高文渊,怎么可能让他如愿呢?   他虽然没有把姓氏改为母姓,但却早已在郡府衙门立了新户,将籍贯和宗族都转到了东海郡,并且在报纸上公告与南郡高氏没有干系。   如果高坪想继续用宗族和血缘绑架,那高少爷也不吝花钱在全国广播中把他和高家恩怨再宣扬一遍,他就不信高坪的脸皮就这么厚,还敢继续纠缠!   “唉,所以你不想做官,也就是因为姓高的?”   钱酉匡叹了口气。   “何必呢,为这么个东西不值得,平白耽误你自家前程。”   “今上和太后都很看重你,有意让你出任一方经济统管。这位置虽然不是一府正官,但却是有实权的肥缺。而且你赴任的不是西北郡就是北境,这可都是大有可为的地方!以你的能力,做好了晋身一府之首也不是难事,不比做个经办强!?”   听他这样说,高文渊轻轻摇头。   “经济统管,我做不了。”   他笑得坦然。   “比起在郡府里批阅公文,我还是更适合在大海上漂,翻山跨河寻找商机,这和高家没有关系,只是我自己的选择。”   “做经办就很好,我喜欢赚钱的快感,不然当年为什么那么多学校不念,偏偏就选了昂德兰神学院呢。”   “唔。”   钱酉匡点了点头,表示理解。   “我听说你们那个神学院也是神奇,有很多生员和教习最近在海西洲十分活跃,比如米列颠最新兴起的‘飞鹰商会’,以及在拉西亚重建的东昂德兰商会,两家好像还在争夺商会正统。”   “是的。”   高文渊点了点头。   “昂德兰城虽然陷落,但人们依旧会为了利益而重新聚集在一起。现在的海西洲虽然不再打仗,但同盟在这场战争中吃了大亏,国内民众的怒火只是暂时被压制,一旦他们发现停战之后生活依旧无以为继,这座火山迟早还要喷发。”   “偏那些商人还看不清楚局势。现在昂德兰商人已经被当做谋杀前米列颠摄政王的真凶,他们还要上赶着自认正统,在其中谋夺利益……呵呵。”   后面的话他没说,但其未尽之意在场二人心知肚明。   钱酉匡叹了口气。   “那这么看,那边的确还有经营的空间。”   “没错。”   高文渊笑道。   “据我所知,萨巴诺茨对于土地的贪婪是无止境的,他不会甘心就这样停步,协议只会助长他的野心。”   高文渊的话一语中箴,只是他没想到这话竟然应验到了自家头上——在海西洲战事结束的一年后,萨巴诺茨悍然挥兵东向,向大雍的西北郡发起了进击!   结果,当然是毋庸置疑的惨。毕竟现在的大雍再也不是拿着旧火铳、弹药匮乏的老式边军。在广袤的雅集封平原,萧烈成带领的钢铁履带团组成战阵,洪流一样席卷并碾压了怪叫嚎呼的拉西亚重骑兵,把战线一路推进到亚希河腹地,剑指拉西亚大公东部行宫!   就……挺尴尬的,毕竟萨巴诺茨大公在发布进军命令后正意气风发地朝着东部行宫进发,结果路走到一半就收到了东部行宫被重兵围城,于是又忙不迭地掉头撤离,过程堪称狼狈至极。   不过他也算是搞明白一件事,向东扩张完全不可行,会撞到铁板。   大雍西北郡与拉西亚重骑兵团的这场局部战斗震惊了整个海西洲,尤其是刚刚停战的同盟军,曾经与他们打得无比胶着的拉西亚野蛮人军团竟然在履带车的铁轮下脆弱得不堪一击,这怎能不让他们饱受冲击!?   冲击过后便是冷静下来的思考,琢磨着那些看似坚不可摧的履带车,以及大雍军队手中的各种新式火器。   在他们没发觉的时候,大雍人的科技已经强悍如斯了吗!?如果他们也能拥有这样的火器,那么重新夺回被萨巴诺茨侵吞的土地,是不是也不是梦了?!   抱着这样的想法,从海西洲至大雍的航线变得越发繁忙,雪片一样的申请表飞进大雍使领馆,抱有各种目的想要前往大雍的人数不胜数。   好在现在的大雍枢机厅有强力指挥使把持,想像杜文晖在任时期肆意渗透,那就是个异想天开的送人头之旅,很快就会被枢机卫给查个底掉。   “我们欢迎技术交流,也愿意接纳有真才实学的人。”   冉昱随手在黑板上给小皇帝画了一张电路图。   “比如陛下的电学教习秦先生,他就是从海西洲归来的学问家,也是他造出了第一台涡流发动机,为大雍的电能奠定了基础。”   “只要陛下尊重知识,尊重技术,利用知识和技术发展国力,未来会有更多像秦知一样的人前来大雍,为我们工作。”   “不过朕也要睁大眼,防止像海倭人一样被人蒙骗,所以母后要朕学习。”   小皇帝做得板正,认认真真地接口道。   “虽然不可能做到精通,但也不能一窍不通,不然也会让大雍陷入麻烦。”   隔壁海倭国的情报每天都会送达他的桌案上,小皇帝追得津津有味,俨然已经当成了自己闲暇之余的娱乐。   不过也能悟到不少道理,比如海倭国主想用巨大磁铁把土地吸出来,这种奇怪的提议他就绝对不会批准,说起来还是没文化吃了大亏,但凡懂一点物化知识也不能信这玩意儿嘛……   他决定等下写封信给小天才李腾,讨论一下雷电能到底能不能用来充蓄电池这事儿。秦师傅最近在给他讲解蓄电池的原理,他大概能听得懂但秦师傅口音有点重,有些原理他还要自己体悟。   要通过秦师傅的考试母后才会让他观看铁马赛,为了铁马赛小皇帝也是拼了。   “冉师傅,今年的铁马赛总决赛会在京城举办吧?”   课程结束,冉昱收拾教具的时候,小皇帝悄咪咪跟师傅打探。   “听说去年的冠军金鹏车队今年成绩低迷,于金鹏好像还因伤错过了几场比赛,你觉得他们今年还能赢吗?”   “今年嘛……不好说。”   冉昱摇了摇头。   铁马赛办了三年,内燃车越来越多地出现在大雍的街路上,也有更多的赛手出现在铁马赛的赛场上。   不单单男人喜欢,大雍的许多小娘子也成为了铁马赛的狂热粉丝,今年还有两名女赛手进入了排名。   “朕也是没想到,冉师傅原来的助习也参加了比赛,不过好像第一场就受了伤,现在可是康复了?”   原来的助习?   冉昱一愣,随即了然。   “嗯,只是扭伤,我也没想到陈颖达竟然会偷偷报名,好在伤的不算重,他们墨宗大学院医堂的师兄自己就能给诊治了。”   不单冉昱没想到,身为他亲爹的兵部侍郎陈平也没想到。   不过他对于儿子报名参赛倒是十分支持,直说有他们陈家的血性和干劲,还暗搓搓想要自己也去跑一场,被陈夫人骂得狗血喷头。   生活还在热热闹闹地继续。   小皇帝亲自送冉师傅出门,就为了多跟他聊一会儿铁马赛的八卦。可真走到勤政殿外,他就很识趣地停住了脚,站在高高的台阶上目送冉昱走出宫门。   唔,今天的崔指挥使也是来的很早呢。   满朝上下,最可怕的就是这位崔指挥使,自从他上朝以后,每每与他对视,小皇帝都会觉得紧张。   和冉师傅一点都不一样呢,果然是没血缘的嘛。   小皇帝目送两位臣子相携离开,夕阳的光斜照在地上,两个人的影子越来越贴近,最终融合在一处。   “唔,母后。”   小皇帝心有所感,回头果然见到了自家娘亲。   娘亲摸了摸他的头,目光注视着已经消失在宫门外的那两个身影。   “阿平,走吧。”   温太后笑着对儿子说。   “崔指挥使把冉师傅领回家了,你也该去用晚饭,晚上还有自修。”   “噢,好。”   小皇帝乖巧点头。   良久,他才觉得母后的话好像有什么奇怪,但到底是哪里奇怪,他又说不清楚。   唉,等下要在给李腾的信里多加一句,大人的世界好复杂鸭…… 第261章 论坛体番外(上)   又有的某一天,某论坛   ——我就想知道《南朝太武帝爱上我》这部剧到底花了多少公关费刷评分啊呸!   我爱欧皇|楼主于 01:53:25留言 举报   ——如题。楼主是《我的南朝太武帝》的剧粉,磕厉傲天和夙夜寒这对CP,所以某狗公司宣布拍摄《南朝太武帝爱上我》楼主想也不想的冲了。之前因为追剧好好搜索过太武帝,就正经欧皇嘛,娶了个老婆附赠一个王位,话说南昭明皇后姐姐简直就是人生理想,又美又飒还有家世,历史书上关于她那段楼主从来就没丢过分!   结果这狗剧竟然把昭明姐姐搞成了一个傻白甜无脑富二代,成了狗女主和狗男人的提款机工具人,这他妈的简直离谱!   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我的眼睛!   嗯嗯嗯呃|2L于 01:53:55留言 举报   ——对对对对对简直不能更同意!狗太武帝软饭硬吃,王仙女那唯唯诺诺小家子气的劲儿还敢演昭明皇后,带资进组实锤!   歪楼者拖出去砍了|3L于 01:54:25留言 举报   ——二楼消消气。   狗公司不一直是这个套路嘛,上下几千年除了雍朝以外其他但凡有点名气的皇帝都被他们YY了遍。他们家公司那些小草全部古装剧出道,不是王爷就是少主。小花嘛就寒碜多了,清一色麻雀变凤凰,女配负责掏空家底给男女主当工具人和提款机。   啧啧,狗公司老总是女德培训机构的签约讲师吧!   ☆☆☆= =|4L于 01:56:25留言☆☆☆举报   ——3L没看过狗老总访谈的那个视频吧,那叫一个大放厥词。不过他家每次有新剧他都会出来乱吠,不排除是为了节省宣发费用故意为之,毕竟黑红也是红,有话题度就有广告植入嘛。   ☆☆。。|5L于 01:58:16留言举报引用   ——歪个楼,你们说为啥狗老总不祸害大雍朝的皇帝呢?我觉得雍朝正经是个华丽的王朝啊,封家也有不少俊男美女。别的不说,单就雍太祖一系和光宗都长得不错啊。   = =|6L于 02:03:55留言 举报引用   ——雍太祖一系……那不就是太宗嘛!   啧啧,太宗那颜值还说啥,盘靓条顺,可惜史书公开厨柜,狗老总要是给他安排个红颜知己……嘿嘿,他就不怕那位的千年脱发诅咒吗?   楼上懂懂懂|7L于 02:09:39留言举报引用   ——楼上懂行,知道那位的名字不能提不能提,提了就要脱发(笑着哭)。   ☆☆。。|8L于 02:14:13留言 举报引用   ——但是但是,就算不提那位和太宗,太祖一脉还有高宗啊!其实高宗的颜值还是不错的,虽然比不上他哥,而且还有点憨。   啊啊啊|8L于 02:16:17留言举报引用   ——高宗?是明帝对吗?   嗐,明帝历史小透明也不是一两天啦。谁叫他爹他哥他嫂子还有他媳妇都比他又存在感呢?明帝夹在一众惊才绝艳的天才中,历史教材里写在哪段里都是背景板工具人,真是闻者伤心,见者落泪。   666|9L于 02:17:00留言 举报引用   ——嘿嘿嘿,说起比明帝还要透明的倒霉蛋,我想起了一个银……   ☆☆☆==|10L于 02:14:13留言   ——楼上我大概猜到你想说谁了。   AA= =|11L于 02:18:39留言☆☆☆举报引用   ——emmm 我也知道,就是那位著名的反内卷斗士,我国史上最著名的躺平帝……啊不,光政帝!   哈哈|12L于 02:20:32留言举报引用   ——哈哈哈,楼上说得对!我也想说他!   啊啊啊|13L于 17:22:28留言 举报引用   ——不是,你们都说躺平帝了,就他那个尿性,你们觉得是个言情男主的材料吗?!   正装上阵|14L于 02:23:33留言 举报引用   ——啧啧,楼上怎么看不起躺平……不是,光政帝呢?!   历史老师没给你们讲过光政帝的智慧吗?早早选了一批血汗员工然后就把所有的工作都推给员工去干,自己悠闲自在大半辈子,还能审时度势地平衡皇室与新阶级的权力之争,安然过度政治制度,这简直就是大智若愚!   睽睽|15L于 02:24:19留言 举报引用   ——楼上怎么骂人呢?谁说光政帝傻?!傻子能得个光宗的谥号?   “光宗”那是光复社稷之主的庙号,按照“祖有功而宗有德”的标准,光政帝在任上摸鱼反内卷还能有这个庙号,这才真是有大才。   相比之下,他家那个累死在任上的堂叔公和帝就略凄凉了,简直是做老板的反面典型。   大菊为重|16L于 02:24:58留言 举报引用   ——不过U1S1,光政帝那个德行……拍言情肯定是不行,拍个男主流爽剧应该还是可以吧。   毕竟他一出生他娘就是个不亚于南昭明皇后的女政治家,等于开局一张SSr。他登基后恰好东海副本就刷开了工业化,手气爆棚。慈昭睿懿太后攒了冉七郎、钱酉匡、崔慎、萧烈成、高文渊这些SSR留给他,还有满满的国库可以氪金,货币玩家这谁比得了啊?!   太宗也不过就是抽到了一个那位而已嘛。   ☆☆☆。|17L于 02:25:36留言举报引用   ——楼上,那位顶一百个冉七郎!冉七郎自己都亲口承认对那位的崇拜和尊敬,没有那位冉七郎还不知道在哪个渔村挖野菜呢!这事儿不容讨论!   哈哈|18L于17:26:45留言举报引用   ——警告。本论坛禁止讨论诸如豆腐脑甜咸、宁非和冉昱谁更厉害此类易引战的问题,请遵守论坛规则。   管理员588|19L于 02:27:55留言举报引用   ——楼上管理员笑死哈哈哈!   大橘子|20L于 02:28:08留言举报引用   ——管理员588?这是触发AI的关键字了吧。   嗯嗯,AI无所畏惧,反正也不会脱发,说了名字也没啥。   小薰薰|21L于 02:29:43留言 举报引用   ——虽然但是,我一直脚着光政帝非凡人,大概就像扫地僧,日常摸鱼但关键时刻绝对不掉链子,几次关键节点就完美解决。   小薰薰|22L于 02:31:08留言举报引用   ——就比如之后海西洲二次内战,不管米列颠和拉希亚怎么拉拢引诱,光政帝就是不接招!反正吃着喝着生意做着,说要联合出兵或不接茬。买军火的时候最逗,联军和同盟都放在一家客栈住上下层,一颗想要发财之心毫不遮掩!结果南岛、马腊达和海倭国都卷进去了,光政帝还是一门心思闷声发大财,屁股绝对坐得住!   大橘子|23L于 02:32:34留言 举报引用   ——楼上,光政帝背后一群血汗员工……啊不,大佬他当然坐得稳。拉希亚的疯子大公之前不是撩过他一回吗?结果大公差点被萧烈成打成男爵,钢铁洪流不是吹的,谁敢招惹他?!   结果他不但有枪有悍将,他还有钱有物资。   别的不说,但就是磺胺药这一项,在海西洲三次战争中那都是最紧俏的物资,萨巴诺茨被揍了个半死还被断了药,不然也不会那么快就让位给儿子。   相比之下,他儿子小萨巴诺茨就比较识相了,一上来就主动跟慈昭睿懿太后示好,说愿意用雅集封平原作为赔偿,重新修复两国关系。   虽然那时候北郡和西北卫戍军已经实际占领了雅集封平原,但有小萨巴诺茨的条约契书还是更加名正言顺,好大一片土地呢!   喔哇呜|24L于 02:33:18留言举报引用   ——好奇,这么多牛X人还摸鱼,光政帝他就不怕翻车吗?   大橘子|25L于 02:34:28留言 举报引用   ——嘿嘿,这就要说起光政朝最重要的血汗员工,冤种老板的梦中打工人,李腾李相爷。   大橘子|26L于 02:36:28留言 举报引用   ——李相爷这一辈子,可谓是为冤种老板献光了血,流干了汗,又当爹又当妈,连一滴油水都挤不出来了。   我oo|27L于 02:38:04留言 举报引用   ——李相爷是真心苦,光政帝搞派系平衡,实际执行的都是他,没他摸鱼皇帝就得自己爆肝。   听说李相爷老早之前就被躺平帝相中签了童工,之后就甩不掉这冤种老板了!不然以李相爷这智商这能力,人家正经应该像冉七郎一样在科学的海洋内遨游,据说他对空气动力学十分有心得,不干阁葵大雍的飞机还能早诞生十几年。   ☆☆☆。。。。|28L于 02:38:18留言 举报引用   ——好奇,光政帝是怎么让李相爷卖命的?难道他们也是哥哥弟弟的关系?   大冬瓜小西瓜|28L于 02:38:18留言 举报引用 第262章 论坛番外(下)   ——所以我说大雍真是个神奇的朝代,奇葩辈出,好的坏的都有,哥哥弟弟特别亲。   话说要不是冉七郎对于工业革命的贡献实在绕不过去,我脚着编写教材的人也不想搭理这对骨科兄弟,每次一讲到这段大家就磕黄,老师讲课的时候也超尴尬。   嘿嘿嘿|30L于 02:40:30留言 举报引用   ——磕磕磕,我就喜欢这口,情报头子养成可爱弟弟再一口吞进小黑屋囚禁PLAY之类的,简直不要更带感!   ☆☆☆我|31L于 02:42:04留言   ——对嘛对嘛,就觉得崔慎那个人去干情报肯定没安好心,没准暗中监视偷窥弟弟之类的,送去龟背屿多半也是为了关小别墅强制隔绝,脚上扣着链子拴在床上,不能看别人只能看我……   大菊为重|32L于 02:43:51留言 举报引用   ——楼上醒醒,龟背屿不是无人岛,岛上还有一整个电能实验室呢,你说的那叫什么虎狼之词!   ☆☆☆==|33L于 02:44:17留言 举报引用   ——(口水的声音)32L继续……有画面了!   ☆☆☆。|34L于 02:45:37留言 举报引用   ——32L狗昂+10086   ☆☆☆。|35L于 02:46:57留言 举报引用   军装play!他站在漫天大雪中沉默地搂他入怀,肩膀上的金星熠熠生辉……   哎哎呀。|36L于17:47:57留言举报引用   ——……楼上,冉七郎身体不算好,冬天一般都是生活在东海,然而东海并不下雪,而且枢机厅指挥使也不穿军装……   不过崔指挥使的确是个很有想法的人,什么铍铜烂铁都能用得上。就说那个史上著名的骗子,天吉骗局的发明人冯天吉,就这种垃圾崔指挥使都能给人送去域外废物利用,祸害得海倭国彻底分裂破产,脑洞也是绝了。   怂怂|36L于 02:47:57留言举报引用   ——啊啊啊啊啊啊考据党你们这样子有意思吗!为什么还要彻底破坏掉别人的梦想!   安安安|36L于 02:47:57留言举报引用   ——反正我是磕得欲生欲死。毕竟是工业革命后的时代嘛,资讯也开始变得发达。崔哥哥在世的时候没人敢八卦哥哥弟弟。但是他过世以后这事儿就没人管了,各种八卦满天飞。   我有一个朋友专门收集过这方面的史料,大概捋出了一个时间线,惊喜啊不惊讶的发现崔哥哥的整个人生几乎都是围绕着冉弟弟走的。弟弟去墨宗大学院他就去隔壁的雍西军校,弟弟做研究花钱他就去做远海贸易,弟弟造了火枪他马上从军做了东海郡尉。据说当初要不是太后钦点,他原本并不想接枢机厅指挥使的,理由是离家太远,不方便照顾弟弟。   怂怂|38L于 02:52:57留言举报引用   ——神他娘的离家远……慈昭睿懿太后没气炸吗?   果奔的跳蚤|39L于 02:47:57留言举报引用   ——慈昭睿懿太后应该都习惯了吧……毕竟还有不想做官只想去海西洲浪的高文渊,不想继承家业做郡守只想开履带车的萧烈成……   忽然觉得躺平帝摸鱼也不是没原因的,从小就目睹这么多奇葩臣子,当然抓住李相爷这种冤大头不能撒手,不躺才是傻瓜呢。   ☆☆☆==|40L于 02:51:17留言 举报引用   ——所以还是泰相太宗CP好,太宗都做皇帝了也没盯泰相到这个程度,还以身殉情,可谓男德典范。要不是崔指挥使的男色实在没得挑,又对冉七郎死心塌地,单就这个控制欲爆棚的养法,估计又是另外一个变态故事了。   我要是冉七郎,我估计要反抗,要黑化,要相爱相杀。   猫猫都是我的|40L于 03:00:51留言 举报引用   ——嘿嘿嘿,越反抗就越控制,给我锁的死死的!   也许阿弟就喜欢这个口味呢,故意刺激哥哥变态控制欲什么的,把哥哥的关注牢牢地缠在自己身上,让他再也没有机会去看别人。   冉七郎那个家伙,可不像那位那样光风霁月哦。   一个追,一个跑,人家哥哥弟弟玩的可高兴了,囚禁逆反□□不听话小黑屋金丝雀折断翅膀什么的……哥哥弟弟喜欢,我也喜欢嘿嘿嘿。   不知辣椒是什么味道|40L于 03:01:11留言 举报引用   ——本帖8CJ,请勿跟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