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被美食耽误的名士们》作者:咸鱼person   文案:   天启八卦:惊天大八卦,八一八那些蹭吃蹭喝还想赖账的名士!   本文又名《名士们的真面目》,《二十四节气美食番》,《沙雕名士们的日常》   天启年间,琅琊世家有一奇士,名曰:谢云曦,字曦晨,居住在琅琊山腰处的桃花坞,故号桃花仙,又号三有居士,自称闲人。   天启三大美色,谢云曦为首,世家才子榜上前三,才色双全,然,此人不爱文章诗词,不慕风月权名,却独爱种田,酿酒,品美食……   野史有云:自谢云曦以来,天下无不可食之物,万物皆可烹,万物皆可盘,呜呼哀哉,万物之悲,然世人之幸也。(哎!)   PS:谢云曦,一个有钱有颜有才华的第一名士,却偏偏不顾正业,整日想着吃,吃,吃!   PPS:古代美食UP主的咸鱼人生。   PPPS:自从有了谢云曦,名士们的画风就不对了!一个以一己之力带歪名士圈的恐怖男人,就问你怕不怕!   排雷警告:   排雷1:本文无CP,无BG。   排雷2:本文架空历史,SO不要考究历史的正确性,架空,架空,架空!   排雷3:古风向,会引用一些诗词,到时候会在作话标明出处。   排雷4:主角非圣人,配角非圣人,有道德洁癖的请避雷(人无完人)。   以上,多有废话,实感歉意。   希望大家都快快乐乐看书,咸鱼快快乐乐码字。   内容标签: 天之骄子 穿越时空 种田文 美食   搜索关键字:主角:谢云曦 ┃ 配角:那些不得不说的名士佳人 ┃ 其它:美食,名士,万物皆可食   一句话简介:什么才子佳人,有美食重要嘛?   立意:在简单平静的生活中,体会生命的美好 第1章   天启年间(架空)。   天启四大世家,谢家为首,族人世代居于天启琅琊郡,琅琊郡内有一琅琊山,此地风景秀丽四季如春,乃谢家祖业之一。   琅琊山作为琅琊郡的标志,历来便由谢家家主所有,但到了谢朗这一代,他和胞弟谢闵自幼手足情深,故而在其从军的那一日,便将此山送给了谢闵。   后谢闵战死,此山便由其遗孤——谢云曦继承。   谢闵作为谢家嫡次子,并不善诗词,但有大将之风,十八岁时从军,后位居大将军之职,军功斐然。   然,天有不测风云,人有旦夕祸福。   四年前,天启与南蛮一战,虽天启得胜,但谢闵却身中毒箭,于凯旋路上不治而亡。   谢闵之妻,范氏悲痛欲绝,同日撞楠木而逝,独留稚子——谢云曦扶棺归族。   彼时,年仅7岁的稚子因忧伤过渡,加之体弱,晕厥于谢家大门外。   这一昏迷便是一月有余,再醒时,谢闵夫妻已入土为安,谢云曦跪守碑前不言不语整整三日,时人赞之——忠君之后,孝悌之子。   而后,谢云曦闭宅休养半年有余,之后又以守孝为名,搬至琅琊山山腰,以茅庐为居,栽桃木为邻,山水相伴,少有外出,名声不显。   直至谢云曦九岁,清明祭祖,谢朗亲自接侄儿归族。   当时正值雨水纷纷,谢云曦自山而下,见路人有感而发,一时嘴贱,吟了首应景的清明五言律诗。   此诗对韵极佳,以物喻人,借景抒情,乃上上之诗也。   从此,谢云曦之名鹊起,清明律诗亦传遍琅琊。   又过一年。   谢云曦常蜗居茅庐,但谢家众人爱惜其才,故而聘请了多位名师上山教导。   后因天赋出众,被常山第一师——符贺看重,破例收为关门弟子。   一时间,天下文人墨客无不震惊,谢云曦之名亦从琅琊传至天启,更引来无数名士墨客前往琅琊,一睹真容,一观其才。   谢云曦不耐世俗,初时还客气应付一二,时间长了,却不胜其扰,干脆一不做二不休,直接封山避客。   若有不知封山的外人拜访,则一律由门下仆人告知,“我家郎主上山采药去了,不知何时归。”   奈何这借口听着太敷衍,好好的名门之后,怎么可能每日流连荒山,若说在山间采风倒还能信上几分。   但这话还真不是仆人胡诌,那段时间,谢云曦确实是在山上采药,且一采便是连着好几日。   当然,谢云曦采来的除了药草外,最多的还有各种奇奇怪怪的作物植株。   可外人只当被谢云曦敷衍怠慢,时间一长,就有了谢家三郎目下无尘,徒有其表的言论。   谢家子弟多有维护,然见效甚微。   谢家大郎——谢文清自来最护他家三弟。   某一日清谈会,有人不忿败于谢文清之手,于是恶语相伤谢云曦。   作为长兄,谢文清当场怒怼,骂人不含脏字,把人怼的那是一个哑口无言。   然而,事后归家,他却依旧不忿,气得多日吃不下饭。   此事传到谢云曦耳朵,他便亲自下厨,做了一碟桃花雪酥膏送去,并在盘内放了一张小字条,上书一段词,主旨是想宽慰他家兄长,顺便抒发自己想做闲人的宏愿。   谁知谢家众人见文欣喜,谢文清又十分识货,察觉这文可能只是残篇,于是连夜上门讨要诗句。   三更半夜的,谢云曦被闹的无法安眠,只能半夜起来,浑浑噩噩的将原本就想好的全篇诗句写好了给他。   当然,这些细枝末节外人不得而知。   只是第二日清晨,这一首抒情的诗文便在琅琊快速传播开来。   此后几日,又如星火燎原般被传至天启各地。   说来也不知是好运还是坏运,谢云曦所做之诗文在当时极为新颖,于是乎,本意只想做二世祖的咸鱼,竟莫名的开创出了一个全新的诗词流派。   经此一事,谢云曦之名更胜从前,又因早年间,他让人移栽了不少桃木于茅庐边上,经年累月,木成桃林,花开时节,满山的桃花亦是绝美非常。   于是,这琅琊山的茅庐便有了桃花居的美名。   桃花居一举成名,而它的主人——谢云曦则被冠以“桃花仙子”的名号。   彼时,谢云曦十一岁,高居天启才子榜前三。   而后,年岁渐长,容貌愈盛,偶有窥视者,亦赞其:公子只应见画,定非尘土间人。   至其十三,四岁,谢云曦之貌已是天人之姿。   同年,琅琊榜,天启榜清榜重开,谢云曦一人便占下琅琊美色、天启才子这两大榜单之首位,且有生之年,无人可撼其左右。   然,谢云曦喜静,不理庶务,不慕名利。   为打发慕名而来的文人墨客,同年,琅琊山入口处便竖起一石碑,上述三句对联,凡是想上门拜访的,需对上那石碑上的对联,若对不上的——阁下还是回家好好学习天天向上吧!   初时,众人都觉新鲜,不少才子亦闻风而来,有想一较高下的,有纯属好奇的,有真心拜访想讨论学问的。   然而,那石碑上三句对联,实乃绝对也,往来才子纷纷铩羽而归,被拒之山外。   当然,对是好对,若是名士大儒自不在话下,只是这本就是少年才子间的游戏,作为长辈,他们自是冷眼旁观,瞧个乐呵。   如此这般下来,谢云曦倒是乐得清静,非必要他也绝少外出,清谈宴会更是绝迹。   只是,这一回却再没人敢嘲讽他沽名钓誉,徒有虚名。   沽名钓誉,徒有虚名——呵呵,兄台,先把对联对上,可好!   时光荏苒,一年又一年,当年的稚子也到了束发之年(15岁),再过一月便是他的束发礼。   世家重礼,而谢家家主——谢朗也就这么一个嫡亲的侄子,且这侄儿又是幼弟遗孤,作为大伯,他自然对这束发礼极为重视。   这不,忙活着,连着几日都没睡踏实,早间梳洗,亦觉头上白发都多了好几根。   然而,作为当事人,谢云曦却是一派轻松悠然,没心没肺。   他自三年前便已学成出师,没了课业束缚,自然越发逍遥。   好在,这时代并没有多少娱乐活动,特别是夜间,大多数人早早的便已睡下。   浪不起的夜,谢云曦也唯有密会周公。   日出而作,日落而息,作息规律,自然好处也不少——至少黑眼圈没有了。   谢云曦每日早睡早起,爬爬山,种种地,做做美食,天气好的时候还能在院子里晒晒太阳,看看书,生活美滋滋,人生乐无边。   桃花居的主子每日过的倒是乐悠悠,可下人们却时常忧愁。   他们家三郎君什么都好,对下人更是和善,只是总喜欢挖一些奇奇怪怪的东西栽在院子里,时不时的还会将不明用处的植物、果实放嘴里品尝。   虽说这尝着尝着,确实也发现了不少好吃的东西,可谁能保证那些奇奇怪怪的东西都是无毒的呢!   如前几个月从山上挖来的一个土疙瘩,曾有老农尝过那物,结果当场就口吐白沫,不治而亡。   可他们郎君却非要种下,说来年结果可烹而食之。   虽说三郎君亲做的食物都非常美味,连大郎这般清雅的君子都为之折腰,可下人们依旧忧郁,特别是书童——怀远。   怀远作为近侍,如今也不过十五、六岁,本是年华正茂的少年,却已有脱发秃顶的苗头。   此时,旭日东升,天气晴朗,可怀远看着谢云曦却是极为头秃。   他深叹着气,上前提醒,“三郎君,再一月便是您的生辰束发礼,家主前两日拿来的章程您好歹看一眼。”   此时,怀远手上正拿着篮子候在一旁,负责给谢云曦递换农具,但想起束发之日将近,他家郎君却依旧挖土庖厨,沉迷口腹。   怀远瞧着着急,生怕谢云曦忘了正事,只好出声提醒。   说出去都没人信,堂堂谢家的三郎君,竟每日同淤泥为伍,常年混迹厨房。   那如玉的手拿的最多的,竟不是文墨纸笔,而是尘土斑斑的农具器皿和烟火缭绕的砂锅木勺。   多年来,谢家长辈也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只是,他们心里也愁着,每当祭祖,他们便总对着祖宗牌位长吁短叹,唠唠叨叨的,向列祖列宗吐槽谢云曦的“混账行为”。   作为谢家长辈,他们也是恨铁不成钢。   然而,愁死人的谢云曦却总是那般慢慢悠悠,凡事不上心的模样。   怀远担心这束发典礼的事,他却依然松土拔草,专注观察着地上的土豆幼苗。   见幼苗发育良好,不见虫卵,这才心满意足,愉悦一笑。   至于束发礼,谢云曦头也不抬的摆摆手,“知道了,告诉大伯,章程没有任何问题,劳烦他费心。”   ——唉,您能再敷衍点嘛!   怀远叹道:“郎君啊,束发之日必有名士聚集,清谈宴会在所难免,这地里的作物小人来弄便好,您要不先去书房准备准备?”   谢云曦不以为然的继续翻弄泥土,“怕什么,不是有大哥他们在嘛。”   谢家子弟众多,随便拎一个出来都是文采斐然的才子,清谈宴会什么的,交给他们便是,何况,还有他大哥——谢文清在,谁也坠不了谢家文坛第一的超然地位。   按谢云曦自个的想法,他不过是比别人多了一世的记忆,且华夏文明璀璨如星辰,他身在其中,自也是沉淀了不少的知识。   比如做诗词,俗话说得好,背诵唐诗三百首,不会做诗也会吟,再加上有《笠翁对韵》等,这类知识的积累,在文学创作时,他自然比别人有优势。   站在巨人的肩膀上,他才有如今的名望,可这名望才气靠的是他身后的“巨人”,若在同一起跑线上,谢文清之才情,必远胜于他。   天启第一才子,他受之有愧,只是,作为魂穿者,这“生而知之”的玄幻之事,他却不好于他人述说——除非他那天脑子抽风,想被火烧死。   说起魂穿之事,谢云曦也是迷迷糊糊,云里雾里。   当年,七岁的“谢云曦”在父母双亡后扶灵归族,可一到家门,精神一松,竟直接昏厥,魂飞魄散。   待这身体再睁开眼,却已是物是人非,换了魂魄。   回想前世,谢云曦的记忆有些模糊,但却记得自己上辈子也叫“谢云曦”这个名字,死因是加班过劳,也正是因为上辈子死的太过劳累,这辈子他便只愿做一条咸鱼——混吃等死,悠然一生。   然,幼时嘴票,惹来一堆名师大拿“好为人师”,他又装不来真小孩,学习进度自然比正常的孩子来得快,于是便有了那天才早慧的名声。   之后又是嘴贱,又是手残的,竟把自己折腾成了第一才子。   唉,说来也郁闷。   初来乍到,他那里知道谢家的影响力会如此之大,原来也只以为是普通富裕人家,没曾想竟会是世家之首,文坛顶流。   奈何,覆水难收,他也只能“自食恶果”。   二世祖做不成,却得了一个桃花仙子的名头。   话说,他一男子,叫什么仙子的——也不知这是谁想出来的别号,若让他知道,必要给他套个麻袋,好好揍上一顿。   虽然,这时代‘仙子’并非专属女性,有记载的名士中以‘某某仙子’为号的也不在少数,而且还都是颜值巨高才子名士,但谢云曦却着实不习惯有人唤他“仙子”。   时代,文化的代沟,不是一时半会儿的就能填平的。   而随着年岁渐长,谢云曦的容貌愈发清丽。偶尔几次下山外出,却总会引发掷果盈车的盛大场面,一来二去,他也就愈发不爱出门。   少年在外,特别是俊朗的少年郎,出门在外,实在太过危险,如此危险,自然还是乖巧宅家最为清净。   对此,谢云曦深以为然,宅的自也是理直气壮。   只是,如他这般俊秀不似凡尘的少年,   宅便宅吧,可为何宅的如此清新脱俗。   此时,谢云曦一脸温柔,双手轻抚着地里的土豆的幼叶,嘴里念念叨叨着,“土豆炖肉,糖醋土豆,土豆干锅,土豆饼,拔丝土豆,土豆球……”当然,还有经典,美味的薯条薯片!   谢云曦回忆着土豆的千般滋味,手上的动作越发轻柔,目光也越发温柔。   怀远看着,无奈仰天一声长叹,“三郎君啊,唉——”   叹息落下,旭日渐升,晨露消退。   谢云曦打理好心爱的土豆幼苗,起身拂尘,拍去衣角的泥渍。   随后,想起什么似的,抬头遥望远处那重重叠叠的山峦,山峦重重,不见人烟。   谢云曦瞧着,不禁感慨着呢喃:“雨前椿芽嫩无比,雨后椿芽生木体。”   “郎君您说什么?”   晨风微凉,拂面而过,怀远缓神,好似听到他家三郎轻语了一句什么。   谢云曦只挥了挥袖上的灰土,“谷雨将至未至,雨前撸一把春椿,正当季,味必鲜。”衣袖一挥,“来人,准备踏青。”   怀远:“……”踏青是假,采春椿做美食才是重点吧。   ——唉,果然,美食才是他们家三郎的最爱啊!   ※※※※※※※※※※※※※※※※※※※※   PS:第一章 内容稍作增笔,并不影响后续内容。   引用:   《笠翁对韵》是从前人们学习写作近体诗、词,用来熟悉对仗、用韵、组织词语的启蒙读物。作者李渔,号笠翁,因此叫《笠翁对韵》——本文引用“笠翁对韵”四个字。   雨前椿芽嫩无比,雨后椿芽生木体——华夏·民间谚语(出自百度百科)   说明:   土豆的人工栽培地最早可追溯到大约公元前8000年到5000年的秘鲁南部地区。17世纪时,土豆已经成为欧洲的重要粮食作物并且已经传播到中国。   (特别说明,本文主角处于异时空,土豆的相关历史于本时空无关。) 第2章   以踏青之名,寻山间美食——此乃谢云曦的日常。   桃花居里,众人习以为常,效率极高的准备好他们郎君所需之物。   而怀远则动作麻利地背起竹筐,迅速跟上。   一主一仆出了茅庐,入目便是满目桃林,昨夜下过绵绵小雨,此时的桃树上还挂着些许晶莹的水露。   谷雨将至,桃树挂果,小而青,青而密,累累缀满枝头,一眼望去,绿树青果,生机勃勃,倒也别有一番趣味。   漫步桃林小径,两侧矮丛牡丹正当红,伴着春风,和着山间布谷的翠鸣,主仆二人就这般一前一后的,向着深山丛林走去。   一路上,三三两两的农仆躬身问安,他们均是谢家名下的农户,平日里常居于琅琊山脚,每日清晨,便会来山腰处照料谢云曦的几处“实验田”。   “实验田”这名字当然是谢云曦起的,农仆们虽不明,但觉厉——谢家三郎所赐的名字,肯定极有内涵。   何况,这几亩“实验田”可出过不少新的农作物,比如那鲜红如月勾的果实,原只当辛辣苦涩的杂果,经由三郎君之手,竟变成了餐桌上的一味名贵香料,其名曰:红辣椒。   红辣椒外形艳艳,生啃时只有辛辣,若多食则能叫人面红耳赤,悟出一身汗来,但细细烹煮,适量使用,则辣香四溢,实乃配菜一绝。   当然除了红辣椒外,谢云曦自也发现了不少新的食材作物。   近年来,农家子弟对他愈发推崇,天下名士才、子具风流,但擅农事,重农耕,善对农仆,且愿意亲自下田,沾染淤泥的却极为罕见。   当然,谢云曦并不知自己被农家推崇的事,他常年宅家,唯一的爱好就是美食,奈何这时代什么都好,就是物质匮乏,烹饪手段又极为单一,他吃了几年单调乏味的餐食,终是受不了折磨,好好一条咸鱼,硬是被逼着自力更生。   食材稀少,自己找;   调料匮乏,自己做;   烹饪技巧单一,自己下厨。   为了满足自己的口腹之欲,他也着实费了不少的精力。   而此时,谢云曦正从山腰处,拾级而上,入山间密林。   他常年混迹山林,对琅琊山更是十分熟悉,没一会儿便找到了自己的目标——香椿树。   谷雨前后,正是吃椿的好时节,这时的香椿醇香爽口,营养极高。   奈何,早前,人们对香椿并不识货,几年前,谢云曦采摘香椿回去,那时他还十分年幼,仆人们也只当他是个稚嫩的小孩,见他要吃这莫名之物,自然百般阻扰,千般劝导。   可惜,仆人们好说歹说,却还是拗不过自家的小郎君。   劝说无果,又担心出事,无奈之下,他们只能下山找谢家长辈。   当然,这期间更是闹出了一堆的乌龙事,这些乌龙暂且不提,反正兜兜转转,谢云曦还是吃上了美味的香椿。   且从那以后,谢家的餐桌上也多了一道时令鲜蔬。   之后,香椿之美便慢慢传播开来。如今连民间都有了“雨前香椿嫩如丝"的说法。   怀远瞧着树上长势娇嫩的香椿,述说着昔日的往事,未了还不忘歌颂他家郎君的独到眼光。   而谢云曦听过,只是微微一笑,并不多言,而心下则感叹:哎,吃个美食也不容易啊!   正想着吃货艰难,余光一扫,便见丛林腐木之下,菌类长势茂盛。   谢云曦幸喜,“怀远,你去采香椿,把你框里的小竹篮给我。”   怀远也不多问,自背篓里拿出小竹篮递上,随即便乖巧的去往另一边的林木丛中,寻找香椿树,采摘香椿叶。   怀远的手法极为熟练,一瞧便知是个老手,然而,别人家的书童,日常是研磨石墨、伺候纸笔,唯独他这个书童,整日里不是爬山涉水,就是侍弄农田,偶尔还负责帮厨、打杂、做小工。   如此不务正业,他其实也十分忧愁。   怀远一边采着香椿,一边关注着谢云曦的动向。   山间,林木春深,阳光在茂密的树枝间穿梭。   偶尔回头看上一眼,入目便是那一身便服麻衣的少年蹲坐树下,俊朗的脸上,时不时的泛起清浅的笑意。   酒窝深深,眉目精致,斑驳的光影中,好似九天而下的谪仙。   然而,如此俊秀的少年,此刻却毫无形象。一双如玉白皙的手,扒拉着泥地上的腐枝烂叶,衣袖淤泥斑斑,尘意然然。   瞬间,九天谪仙灰飞烟灭。   怀远不忍,略略避开视线,嘴上亦嘀嘀咕咕的吐槽道:“香椿啊,香椿,三郎君啥时候能有文人才子的自觉呦!”   树上的香椿摇啊摇,晶莹的水珠滴答滑落,随即“咔擦”一声轻响,一束香椿嫩叶被粗暴地折了个对半。   香椿采下,投入背上竹筐。   怀远回味着去年今夕吃过的香椿,不禁口内生津,手上的动作也愈发的迅速起来。   而在他身后,谢云曦同样动作矫捷的在林间穿梭。   俗话说,人间至鲜是菌菇。看着树下茂盛的各色食用菌,谢云曦快乐似神仙。   “一朵,两朵,三四五六七八朵。” 采蘑菇的少年边采,边念着,“大蘑菇,小蘑菇快到我的怀里来,小鸡炖蘑菇,蘑菇炒鲜蔬,碳烤小蘑菇……”   就在少年垂涎于菌菇的时候,琅琊山腰处,有人正向密林走来。   ****   谢文清早早起身,天蒙蒙亮便从谢家主宅出发,前往琅琊山桃花居。   如此清早,一是为了束发典礼的流程,二则是为了“邀请”谢云曦参加族内的谷雨赏花宴,至于三么——咳咳,爬一次山不容易,这山上的主人总不能让他饿了肚子。   拾级而上,抬头看了眼越来越近的桃花居,垂涎美食……不!是思念幼弟的谢文清不觉加快了脚步。   昨夜有雨,山间湿滑,随行的仆人提着精神,紧张道:“大郎君,您脚下慢些,这石路湿滑,可别摔了。”   谢文清挥挥手,不以为然的道了声“无事”,脚步倒缓了些许。   这般走了没多久,几人终于步入桃花居内。   然而——   “大郎君来得可不打巧,三郎君他刚上山踏青去了,不如您到前厅等等?”何伯一脸无奈。   谢文清看了眼院中泥泞潮湿的泥土,当即皱眉,“上山淤泥未干,山路湿滑,还踏青?”   何伯无奈一叹,“哎,三郎君说山上香椿正当季——恩,踏青顺便采椿。”   闻言,谢文清扶额,他就说这日子踏什么青,感情还是为了一口吃食。   “哎——”无奈摇了摇头,“三郎往哪里去了,待我寻他一寻。”   听到这话,何伯自然担忧,连忙劝说起来,奈何劝说无果,他只能目送谢文清一行人向着山间走去。   山路湿滑,众人缓慢前行。   好在谢云曦走的不远,寻着足迹,听农仆引路,走了没多久,他们便找到了有香椿树的那一处林子。   山林茂盛,杂草繁多,若是寻常人,这环境确实不容易瞧见。然,谢云曦此人,容貌太盛,纵使千百万人汇聚,他依旧是那最耀眼的中心。   只是……   谢文清掩面,不忍直视他此刻的模样。   “你们都给我退下。”挥了挥衣袖,令身后一众仆人退至林外,只单单留了自己的书童——阿祈。   虽然,他一直都知道自家三郎是个不拘小节的,平日在家中亦没个正行,奴仆自然见怪不怪。   但作为长兄,谢文清觉得自家弟弟还是能拯救一下的——哪怕是垂死挣扎。   毕竟是他们谢家的桃花仙,世人公认的琅琊第一美,天启才子榜首——唉,就不能给自己留点形象吗!   看着不远处专心采蘑菇的某人,谢文清幽幽然长叹道:“哎,三郎啊,三郎……”欲语,却无言,唯有内伤。   见此,一旁躬身站立的阿祈赶紧上前宽慰,“天下名士有怪癖者不计其数,时下又追捧标新立异,解放天性,回归真我…呃!”   一时哽咽,实在有些编不下去,但编不下去也要硬着头皮继续,“那个,三郎君其实很受农家推崇,平日所烹之食也是天下无双……”   作为谢文清的书童,阿祈的文学修养自是极好,都说仆似主人,半点不假。   看看不务正业的怀远,再看看仪表堂堂的阿祈!   阿祈的安慰虽说生硬,但谢文清心里还是好受了不少。   这一主一仆在林间交谈的动静不小,谢云曦听到隐约的声响,自然起身探去,待见到来人的身影,当即展颜,惊喜道:“大哥,你怎么来了?”   美人一笑,天地失色。   然而,谢文清眼中却只有惊恐。   “谢…谢云曦!”颤抖着发出一声怒吼,原本寂静的密林,此时却是鸟兽惊觉,空谷回音。   见此,谢云曦无辜的歪歪脑袋,一脸茫然。   林外,众仆心下一紧,一向端方持正的大郎君如此失态惊叫,莫不是有什么危险!   “快,赶紧入林!”   众仆跑到一半,阿祈却气喘吁吁的迎面跑来,随后,拦下众人,只道:“郎君无事,你们且在外候着。”   说着,又让人拿来谢文清随身携带的‘化妆箱’。   时下文人名士极重容貌,平日里,自会携带些整理仪容的物件,有甚者,还有在‘化妆箱’里带上胭脂水粉等,好用于补妆。   幸好谢家子弟大多天生丽质,爱施粉黛的不多,偶有几个也多是薄妆修容,看着并不会突兀。   但也有爱浓妆艳抹的文人名士,谢云曦十一岁时就曾见过一人。   那人脸上厚厚的涂着一层白色面粉,朱唇艳丽,两颊红艳,别人倒没什么反应,只谢云曦看着十分别扭。   特别是那一天,午膳吃的还是一碗热汤面,热面一吃,脸一冒汗,那面粉自然“刷刷刷”的往下掉。   那会也算是初来乍到,没什么见识,自然看得一愣一愣。   当然,谢家男子虽不爱粉黛,但龟毛的程度却是世家子弟中最顶尖的存在。   平日里,沐浴焚香,修眉护发,衣物配饰,姿态礼节等,无不精致、严苛。   琅琊谢家——天启名士的时尚典范,而作为其中的一员,谢云曦这般大大咧咧,不修边幅的,绝对是族中异类。   不过,谁让他长的好看,还自带柔光呢。   这时代,颜即正义。世人重容,谢家更甚。   谢文清作为谢家的礼仪典范,他可以忍受谢云曦礼仪有失,手扒腐枝烂叶,但却无法容忍他那张脸受到一丝一毫的伤害——哪怕只是沾些尘土。   作为一个爱采蘑菇的少年,谢云曦刚刚采菇采得那是相当起劲,而就在他专心采蘑菇的时候,一抹泥渍抹上了右侧脸颊,当然,那一抹泥渍其实并不多,只是拇指大小的一点。   就算是这样,谢文清依然还是颤抖着伸出手来,指着谢云曦的脸,一副备受打击,天要塌方的表情。   谢云曦下意识的想用手去摸一下脸。   “不…住手!”   刚一抬手,谢文清便已惊叫当场。   这突如其来的惊叫声,吓得谢云曦肩膀一缩,手脚立马顿住,不敢再动。   ——这是怎么了?   谢云曦满头的问号,然而,不待他细细思索,对面的谢文清便已快步跑向前方,随即一把抓住他的手腕。   手腕之上,手掌之间,淤泥斑斑。   只差一息,这手便会拂上脸颊,谢文清单单只是想象,便已十分窒息。   “阿祈!”   “是,大郎君,您要的东西!”   阿祈向来善解人意,在谢文清失声惊呼的那一瞬间,他便转身跑去拿来了‘化妆包’,且还十分机智把外头的仆人拦了下来。   至于为何要这般操作,一则是为了防止谢云曦失仪之态外露,二却是为了维护谢文清的个人形象。   世人都道,谢家大郎——谢文清,最是君子端方。但世人却只知其一,不知其二。   端方君子是真,可颜控,弟控也是真。   为了防止自家郎君掉了人设,小小的阿祈,大大的忧愁。   “哎——”   深深叹了一口气,目光落在一旁的怀远身上,见他一副懵懂单纯的模样,不禁心生羡慕——果然,还是做三郎的书童最好,无忧无虑,没有烦恼,每日还有美味佳肴。   面对“同行”的羡慕,怀远却毫无所觉。   他一脸懵逼左看看,右瞧瞧,莫名地挠了挠头,暗道:到底发生什么事情了,大郎君在怎么来了,为什么那么紧张失态?哦,原来是三郎脸上有淤泥,嗨,多大点事,这不是常态吗?   显然,他完全就不在状况之中。   仆似主人,半点不假。仆人呆呆傻傻,主子也是全程懵逼。   待谢云曦反应过来时,他已坐在一石头上,而谢文清正捏着锦帕,沾着清水,一点一点的擦拭着他的脸颊。   ——不就是擦个脸吗,大哥你抖什么手?直接往脸上抹几下不就得了?   直男如谢云曦这般,“大哥,还是我自己擦……”吧。   最后一字还未出口——“不准动!”谢文清警惕的看了眼他的手,“阿祈,怀远,给三郎君净手!”   “是。”阿祈、怀远齐声应和,随即上前,左右开弓。   此刻,谢云曦双手被两书童架着,脸则被谢文清小鸡啄米似地擦拭着,身体亦无法动弹,只能乖巧端坐。   折腾半响,直到脸上手上的污秽拭去,他这才满意的松了手,而阿祈和怀远自也退到一旁。   谢云曦恢复自由,当即便站了起来,连忙出声,“谢谢大哥,那个…容我再去采摘一些菌菇,稍后我们一同回去,正好吃菌菇炒椿——都是当季鲜品,必定美味。”   ——又要扒土!   谢文清脑额一凸,不过这会儿,他倒是记起礼仪来。“咳咳”两声,“三郎啊,为兄跟你说过多少次,出门在外应该注重礼仪姿态,身为谢家子弟,我等应…………”   霹雳巴拉,巴拉霹雳,没完没了。   谢云曦揉揉耳朵,眨了眨眼,鼓鼓了脸颊,却也只能无奈受着。   要说,他这位堂哥什么都好,就是太啰嗦,不就是挖了些菌菇,沾了些泥渍,何苦这般小题大做。   作为一个吃货,谢云曦自然不会放弃他的食材,且山上菌菇常有,但上来一趟着实太累,好不容易上来了,若不多采些,实在对不起有愧“吃货”之名。   这般想着,谢云曦眼珠子一转,毫无压力的开始撒娇,“大哥,你就再让我采一点呗!”   谢文清呼吸一顿,半响才找回声音,“你,你……你多大了,怎能…如此作态!”不就是几颗菌菇,何至于连面皮都不要了。   然而,谢云曦想的却是——要什么脸啊,美食它不香吗!   “大哥呀!”自带柔光的姣姣少年,本就是明眸善睐,靥辅承权,如今瞧着鼓鼓囊囊的脸颊,更添几分稚气,纵然铁石心肠,也实在难以消受这般美色暴击。   谢文清紧扣双拳,暗暗使劲——绝对不能再纵容他了,对,绝不妥协!   然而——“好!”他,尽力了,真的!   听到那一声“好”,谢云曦刹那展颜。   君子端方自持的谢文清:“……”啊啊啊,我家三郎太太太……美了啊啊啊啊,这是我弟,我弟,我谢文清的弟弟啊啊啊啊!   阿祈:“……”不是我家大郎不给力,而且三郎……哎,又要完——为什么要说又,这个就说来话长,暂不细表为好。   怀远:“……”香椿采得有点少,估计不够他家三郎折腾的,等会拉阿祈一起采吧!   ※※※※※※※※※※※※※※※※※※※※   表面上是君子端方的谢家大郎,实际上是‘丧心病狂’的颜控弟控!   阿祈:我太难了,真的!好羡慕怀远~~嘤嘤嘤!   表面上是三大美色之首的桃花仙子,实际上是吃货宅男的谢家三郎   怀远:我太难了,真的!作为不顾正业的书童,时刻担心下岗,哎,真羡慕阿祈~~嘤嘤嘤!   引用:   雨前香椿嫩如丝——华夏·民间谚语(来自百度百科) 第3章   山间湿气渐散,日头渐升,众人行至山腰桃花居。   何伯见两位郎君安然归家,终是松了眉头,出院迎接。   入了桃花居,谢云曦先让人将香椿和菌菇拿去处理干净,并嘱咐仆人先将米淘净,其余诸多配料又一一交代先行备好。   仆人退下,各有分工的准备起来。   谢文清行至室内,回头见他还在嘱咐仆人多备些蒜末,心下一叹,无奈催道:“三郎,何伯已备好热水,赶先梳洗换衣,水凉了可不好。”   “哦,马上。” 谢云曦可不想听他继续唠叨,赶紧应了声好,随即,自有仆人上前梳洗照料。   稍纵。   梳洗完毕,谢云曦换了身便衣出了卧室,行至前厅时,谢文清端坐榻上,身前是一张木质茶案,上面则摆放着一套新烧制的精致茶具。   时下流行茶饼,更喜在茶内加盐加姜等,口味极重,谢云曦喝了多年的白水,从不碰茶饼。   直到去年谷雨前后,他从一处茶田采摘了不少茶叶,且专盯着那一小撮嫩芽摘,回头炒了许多次茶,霍霍掉大半,最后总算折腾出两节竹筒大小的谷雨茶。   当然,任何新的事物,初时自然会有争议。且他那般霍霍茶叶,着实铺张浪费。   为了宣传炒茶,方便以后继续有茶可霍霍,谢云曦忍痛分出一管茶叶,附带表演了一套茶艺。   茶艺一出,谁与争锋,茶饼突然就不香了。   先不说清茶的味道如何,就那一套行云流水的形式下来,瞬间便受到了谢家上下的追捧。   这不,前几日就有族人求了制法,炒出了不少的好茶,而谢云曦只需提供方法,便可翘起二郎腿,坐等他人送上茶叶。   咸鱼的人生,刹那巅峰。   而此时,谢云曦和谢文清喝的便是今年刚送来的谷雨茶。   经过谢文清一顿繁琐的操作后,谢云曦总算喝到了一小盏清茶——小到只能两手指捏着喝的一盏清茶。   末了,谢文清还端着架势,“三郎觉得本君的茶艺如何了?”   自作孽不可活的谢云曦只能职业假笑,“大哥的茶艺自然极好。”   嘴上这般说着,心里却暗暗郁闷——哎,早知道就不搞这些形式主义了,瞧瞧,这下连水都喝不爽快。   谢文清 “咳咳”两声,“三郎谬赞!”说着谬赞,可嘴角还是抑制不住的往上翘。   谢云曦捏起茶盏,默默低头抿茶——唉,算了,回头到厨房灌几口白开水解解渴吧。   一盏清茶,两君对饮。   品茶闲聊间,谢文清说明来意,随后,他便盯着谢云曦梳理起束发典礼的诸多流程,又再三提醒,两日后便是谷雨赏花宴。   一盏茶了,正事说罢。   谢云曦恭敬奉上一本雅士名著好让谢文清转移注意力。随即,起身,逃也似地起身离开前厅。   步至厨房,谢云曦暗自松了口气,“哎,大哥实在太唠叨,难怪有清谈第一的美誉。”清谈辩论比的就是口才。   身后,怀远紧随其后入了厨房,正好听到他的嘀咕声。   有一说一,怀远总觉大郎君很是无辜,他暗自在心里吐槽:清谈和唠叨好像没什么关系,大郎君明明是被您逼成这般模样的,唉,可怜的大郎君哟!   厨房的主事是个慈眉善目的妇人,大伙都唤她何嫂。   何嫂见谢云曦入了厨房,动作熟练的递上毛巾, “三郎君,您吩咐的食材都已备好。”说话间,一条围裙已围在了谢云曦的腰间。   谢云曦洗净双手,接过毛巾擦干,随口谢了一句,便转身来到灶台前。   此时,他打算先做一锅小鸡炖蘑菇,食材都已备好,直接入锅便能炖煮,并不废什么精力。   时下,已有君子远庖厨的说法,但并没有上纲上线到礼教的层面,世家名士们不喜欢庖厨,仅仅是因为油烟之气有碍仪容,影响他们日常装逼。   谢云曦可没这顾虑,形象仪容这东西,差不多就行了,大男人的糙一点不也挺好。   当然,对于他的这种想法,谢家众人曾试着矫正过,但——唉,过程和结果都很心酸。   好在谢云曦有颜可任性,就算整日油烟熏陶也不见容貌有损。   无可奈何,众人也只好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不过,他们会如此宽容,很大一部分原因还是因为——美食太香!   对此,谢云曦常吐槽:谢家啊,明面上是名士顶流,背地里却是一群口嫌体正直的吃货,典型代表——谢文清,实乃家族之翘楚也!   而此时,“翘楚”谢文清却坐立不安的,在前厅的榻上来回走动,“阿祈啊,本君要不再去说说三郎,好好的世家才子,整日流连庖厨也不是个事,这不是有厨娘嘛,何苦劳他动手。”语气带着摇摆,目光也总飘向厨房那头。   ——唉,您这是何苦呢,最惦记三郎君手艺的不就是您。   阿祈暗自吐槽,面上依然淡定,“大郎君,何伯这不说了嘛,有厨娘们打下手,累不到三郎君的,平日的小菜厨娘也会做,这不,今日您来,三郎君欢喜,这才亲自动手做膳的嘛。”   又道:“三郎君想来是爱戴您才会如此。”   不得不说,阿祈对谢文清的了解那是相当的到位。   作为一个弟控,再没有比被自己弟弟重视更欢喜的事了。   谢文清得意之极,又自持仪态,只能压抑着雀跃的心情,握拳掩嘴,咳咳两声,“恩,何伯说的甚有道理,本君也不好辜负三郎的心意。”   说着,安心坐下,执杯品茶,只瞧着一旁端立的何伯越发可亲起来,“何伯啊,本君也有些日子没来了,你瞧着三郎可有想念为兄?”   真——送命题啊!   何伯缩了缩袖子,蹭掉手心泌出的汗,职业假笑着, “这个……自然是想念的。”   ——唉,这是何苦呢,众所周知,他们家三郎眼里、心里就只有和吃的有关的事物,怎么可能想什么人。   心里吐槽不断,嘴里却继续忽悠, ”三郎君前几日好念叨大郎君呢!”   这话其实也不算假话,谢云曦总会念叨起谢文清来,只是念的是他没来,这日子都悠然,清净了不少。   被半真半假的话一忽悠,谢文清满意的抿了口清茶,“今日的谷雨茶格外清香呢!”   心情愉悦,自然茶香怡人。   阿祈默默的看了何伯一眼,何伯回以无奈的目光,两人四目相对,亦是无奈暗叹。   —— 哎,谢家的仆人实在太艰难了。   ****   午时。   仆人撤了茶桌,换上两套食案。   谢云曦出了厨房本应该直接到前厅去的,只是脚一抬,又想自己身上的油烟味。   若这般过去,到时候肯定又是一顿唠叨。为耳根子清净,谢云曦步子一转,先回了房间,麻利的换了身衣裳。   等他抵达前厅,仆人正将饭菜端上,安静退去。   而谢文清见他身上清爽,自然面露满意之色。   谢云曦暗自松了一口气——总算不用被唠叨了。   “大哥,今日来的巧,正好尝尝今日的小鸡炖蘑菇,配上时令的椿芽炒蛋,香椿蒜汁浇肉丝,还有这些配菜,都是时下最新鲜的。”   听他一说,谢文清才把注意力转向食案,食案上色香味俱全的菜肴十分诱人,瞧着便让人口内生津,食指大动。   拿一勺子,喝一口小鸡炖蘑菇暖胃,鲜滑的汤汁润过舌尖,芳湘四溢盈满口齿,肉质的香和菌类的鲜完美的结合,瞬息唤醒味蕾,让人食欲大开。   随即执筷,咬一口椿芽炒蛋,香椿质嫩爽口,蛋润而丝滑,咀嚼间迸发别样滋味,仿佛置身山涧,如坠仙境。   谢文清连连喟叹:“雨前香椿嫩如丝,谷雨吃椿正好时,妙哉妙哉!”   “大哥说的极是。”谢云曦品尝着香椿蒜汁浇肉丝的鲜嫩,鸡胸肉手撕成条,配上爽口的蒜汁,再伴以丝滑的椿芽,做法简单,却最能品出食材的原生滋味。   此刻,日正当空,院外牡丹正浓,桃枝满青,院内珍馐美味,兄友弟恭。   人生当如此,悠然如咸鱼!   谢云曦轻叹:“世间之事繁多,唯美食佳肴不可辜负也!”   谢文清咽下一口香椿,同叹:“世间之事,将口腹之欲说的如此清醒脱俗,理直气壮的,也唯有三郎也!”   何伯,怀远和阿祈齐齐暗叹:大郎君说得再贴切不过了!   谢云曦无言,只埋头吃饭,诸君莫理,临了,倒是一声傲娇冷哼。   ——哼,吃货的自我修养,尔等凡人哪里懂得!   ※※※※※※※※※※※※※※※※※※※※   谢云曦:今天依旧是木得感情的吃货——哼!   谢文清:作为弟控,也会偶尔想怼一怼这让人操心的弟弟——恩,今天的春芽可真好吃!不亏是我弟做的!   谷雨时节:吃椿,赏牡丹(引用自本时空的伟大的华夏民族的传统。)   上一章的采松茸改采蘑菇了,松茸大部分长在秋季,我搞错了-_-||下次再采吧! 第4章   两天后,谷雨。   太阳还在地平线上挣扎,谢云曦却被谢文清逮到了山下,这会儿两人正坐牛车前往谢家主宅。   清晨的田埂阡陌纵横,人烟稀少。谢云曦仗着牛车上有帘幔遮挡,坐的歪七扭八,哈欠连天,同一旁端坐,表情严肃的谢文清形成了鲜明的对比。   谢文清看着,太阳穴神经突突突的直跳,最终忍无可忍,“三郎,君子行坐有方,你怎可如此坐没坐相,身为谢家子弟,我等应起表率……”   巴拉巴拉,噼里啪啦,一阵说教。   谢云曦当然是一只耳朵进一只耳朵出,只当耳旁风。   好半响,终于等人念叨完了,他才道:“大哥啊,赏花有啥好赏的,我那山上别的不多,花草随便看,你就放过我吧。”   “两天前说的好好的,今儿要不是我来得早,哼,恐怕你早逃之夭夭了。”   谢文清强忍着没翻白眼,“谷雨当日,谢家子弟合聚赏花宴,这是历年传统,你身为谢家儿郎怎可怠慢缺席。”   谢云曦哀叹:“唉,那叫什么赏花宴!”去年他就参加过一次,说是赏花,实则就是一场以花为名的文化大比拼。   “大哥,你忍心看愚弟被‘群起攻之’?”谢云曦对这等宴会实在没有兴趣,想着能拖就拖,能不去就不去,当即便卖起惨来。   谢文清不以为然,“群起攻之可不是这么用的。”   又道,“不过彼此切磋,又有何可惧,再则三郎的才华世人有目共睹,想来今年的赏花魁首也非你莫属。”   弟控的错觉——吾弟天下第一。   这迷之自信,当真让弟脑壳生疼。   谢云曦无奈耸肩,认命的向后一仰,葛优瘫道:“罢了,花,牡丹花,恩~~也挺美味呢!”   晨间的风吹起帘幔一角,路边的野草野花亦是生机勃勃。谢云曦瞧着,心情突然舒展开来,似乎连杂草也平添了几分秀色。   而一旁的谢文清却是眉头一皱,暗道:美味?   侧目看了谢云曦一眼,并未发现不对,便也没把这事放在心上,只当他口误表达的不清楚,毕竟这人乱用词汇也不是一天两天。   比起用词,谢云曦此时的坐态更让他头疼。   晨风微凉,从帘幔缝隙中吹过,带着雨季特有潮气。   谢文清看了眼耍赖仰躺在坐榻上的家弟,心下一晒,“唉,三郎啊,三郎!”语气颇为嫌弃,也颇为无奈,但手却不动声色的将车上的帘幔给合了起来。   ——风凉潮重,感染了风寒可如何是好。   ****   午时三刻,云散日当头。   谢家子弟陆续抵达牡丹庭,一时间,花海人涌,好不热闹。   谢文清入庭,众人骤然静声,见礼。   “见过大郎君。”   “见过清竹兄。”   谢云曦向来不大同人来往,族中子弟认识不多。不过听他们称呼谢文清的方式,倒是可辨别出那些是本家,那些是旁系。   本家同辈多唤大郎君或大郎,旁系或外人多称呼表字——谢文清,表字清竹。   说起这古代的称谓,也着实麻烦,名和表字不可随意乱叫,要分亲疏,要分辈分,要分尊卑……   总之就是麻烦,头疼。   谢云曦磨磨唧唧的驻在庭外园门处,瞧着花庭内密密麻麻的人,拍额哀叹:“不是说谢家子嗣不丰嘛,这么多人,叫不丰?”   又道,“去年也没这么多人呀?”   怀远正想提醒他家郎君入厅,闻言嘴角一抽,“三郎君,主家嫡系唯有两位郎君和两位女郎,确实子嗣不丰。”   又道,“听阿祈说,许多联姻外姓子弟今年也来了不少,似乎是想一睹您的风采。”   “哦。”   闻言,谢云嫡恍然的点了点头,只是刚想明白这事,随即就听到怀远后面的那一句话,微微一愣,随即又觉生无可恋。   “风采,我有毛线的风采,不就两眼睛,一鼻子,一嘴巴嘛!”   听他吐槽,怀远擦了擦额间的细汗,转了话题,“大郎君已入庭,等会便将开席,您还是赶紧进去吧,不然大郎君回头又该念叨您了。”   而谢云曦只低下头,转了转脚腕,“不是本君不想进,是本君的腿不听使唤。”   怀远:“……”这借口简直了!   “三郎君,大郎君请您即可入庭。”阿祈不知何时近身窜出来的,躬身行礼后,又故作姿态地高声朗道:“三郎君请!”   园门距花庭不远,他这清脆的一嗓门下来,自然引起庭内众人的注意。   众人纷纷侧目,望向园门处。   谢云曦眯眼,遥看入庭回首的谢文清——依旧是那一副君子端方的模样,只是嘴角上扬的弧度似乎高了不少。   这辈子没有电子设备的污染,他眼神不要太好。   ——唉,好气哦。这是谁家大哥,反正他不要了,爱谁谁要!   ****   孙亦谦早闻谢家三郎桃花仙之名,却从未见其真容。   今日借着孙、谢两家有联姻血脉之因,他厚着脸要来一席,意图一探谢家三郎是否当得起这谪仙之名。   孙亦谦,表字子墨,以谦而不卑,傲而不骄,文章通达,名列天启才子榜第三,仅次于才子榜第二的谢文清——第一自然是谢云曦。   对于位于自己头顶的谢文清,他无可指摘,但谢云曦第一的名头,他却并不大信服。   谢家的这位三郎几乎绝迹于清谈宴会,虽传颂出的诗词让人惊叹,但也不过诗词出众罢了,文章辩论如何一概不得而知,单凭诗才——天启第一才子之名未免言之过重。   而今日,他自是来会一会这第一才子是否徒有虚名。   心有思量,面上却一派风淡云轻。   孙亦谦端坐牡丹庭,恰闻园门处传来动静,寻声望去,只一眼,万千牡丹褪色,唯有那少年信步而来,占据满庭春色。   “牡丹国色冠群芳,不及桃仙一展颜。”   谢云曦刚一入座,便听正对面一长袖墨衣的青年吟出两句‘彩虹屁’——还是对着当事人吟的!   桃仙,桃花仙——这是他一生的“耻辱”!   简直太特么尴尬了。   调整好坐姿,本着“为了谢家最后的一点脸面,在外装一装”的宗旨,谢云曦一身长袖锦袍,盎然端坐,一副清冷高贵的模样,先一拱手作揖,再淡然一谢,“谬赞。”   他对谢家旁系大多不熟,而今天在场的除了谢家人外,还有部分有联姻关系的外姓人,自然更分不清谁是谁。   不过叫不出名字,认不得人,完全没必要慌张,除了来往亲密些的家人,他一向都冷漠疏离,巴不得再传一次谢家三郎目下无尘,高傲自负之类的流言。   这样一来,就不会有人打扰他过咸鱼生活。   ——哈哈哈,不愧是我,太机智了!   掩不住嘴角疯狂上扬,谢云曦抬袖掩面,假装饮茶。   谢文清默然无语,只当没发现他的那些小心思,只是心中难勉暗叹:哎,他家三郎有时候就是太天真了些。   无才无颜之辈的高冷是眼高于顶,不知礼数。   有才有颜之人的高冷只会被盛赞清新脱俗,不落于俗。   看脸的时代,双标再所难免。   谢文清垂眸,不忍告知少年这“残酷’的真相。   可他不说,谢云曦还是感受到了这时代颜即正义的“残酷”真相。   席上,孙亦谦眯眼笑着,一脸和善,“仙子出尘,当如谢家三郎。”   闻言,众人纷纷附和,送上一堆不要钱的‘彩虹屁’。   谢云曦:“?”等等,说好的目中无人,遭人嫌呢?   还有,大家都是男人,这时候看见他这么个眼长头顶,傲慢清高的人不是应该……排挤?敬而远之?无视?唾弃……的吗?   谢文清见谢云曦愈发懵逼的表情,不忍他谪仙人设崩塌,当即咳咳两声,转移视线。   “子墨兄许久不见,风采更甚从前。”,又虚伪假笑道:“吾弟愚笨,仙子二字,多有谬赞,不敢当,不敢当!”   孙亦谦起身回礼,“清竹兄客气。”说完这句,却又转向谢云曦,拱手作揖,自我介绍,“在下琅琊孙亦谦,表字子墨。早闻谢三郎才貌双全,天下无双,今日一见果然……”   顿了顿,“……果然如传言般,容貌俊秀,气质出尘,天下无双。”   谢文清察觉有异,即可警觉,连忙拱手谦逊道:“子墨兄过誉,天下无双二字,吾弟当不得,望慎言!”   孙亦谦眯眼一笑,“世人都道谢家两位郎君兄友弟恭,乃世间手足之典范,今日得见,果然如此。”   转而又向谢云曦贺道,“有兄如此,谢三郎好福气。”   谢云曦深深看了他一眼,暗道:眯眯眼不是近视就是腹黑。   琅琊孙氏——孙亦谦,孙子墨,那不是才子榜排行第三的那位吗?据说和他大哥相杀相爱多年,是出了名的冤家对头啊。   大哥的对头,自然也是弟弟的对头,而且瞧着话里话外,谢云曦又不傻,自然看出这人是冲着他来的。   俗话说得好,来而不往非礼也。   谢云曦暗暗谋算,神情却依旧漠然,也不接他那话茬,只反问:“不是说今日是族内的赏花宴吗?”   重音强调“族内”二字,潜台词便是:我谢家族内的宴会你个外姓人掺和什么,再有,都说是赏花宴了,花不赏,瞎逼逼其他做什么。   心里嘀咕,面上客气疏离,“子墨兄特此前来,莫要辜负这满园牡丹才是。”   孙亦谦自然听出他话中有话,眼中精光一闪,只明面上却道:“云曦君所言极是,是在下冒昧了。”谦逊有礼,一派君子模样。   围观众人不明真相,亦赞:谦谦君子,当如孙家子墨也!   谢文清面上附和,心里却是呵呵。   就在庭内觥筹交错,你来我往之际,谢云曦却漠然出尘,淡定饮茶,只余光扫过满园牡丹,顿觉腹内一空——“…好饿啊!”   怀远附身添茶,恰闻这一声低咛,心中一咯噔。   顺着谢云曦的视线望去,顿时,心中一紧——不……不会是他想的那样……吧?   ※※※※※※※※※※※※※※※※※※※※   傻怀远,自信点,把“吧”和“?”去掉! 第5章   孙亦谦三赞谢云曦的插曲一晃而过,赏花宴终于进入了正题,其流程大致为——赏花,品花,赞花。   所谓赞花,便是以牡丹花为主题,进行艺术创作,诗词歌赋画皆可,题材不限,意在以文会友,交流学术,相互促进。   很有意义的文学交流活动呢!   谢云曦却只想宅家躺尸做咸鱼。   兴趣缺缺的谢云曦冷眼旁观,乖巧做壁上观。视线扫过身前的茶案,一壶谷雨清茶,一碟蜜果,一碟松糕,量少而精致,中看不中吃。   见无人注意,他迅速扫荡完蜜饯松糕,随即装作若无其事的模样,仙姿绰绰,执杯品茶。   然,没一会便又觉腹内空空荡荡,饥饿之感不减反增。   眼睛不受控制地飘向四周,目光触及那一朵朵艳丽多姿的牡丹花——“好好吃的样子呢!”   谢云曦舔唇,手按腹部,暗自嘀咕:“再等等,再等等,等到赏花宴后咱们再下手。”好歹有外人在,他总要为家族留点面子的,当然,最重要的是——他不想再被唠叨说教啊!   身侧不远,怀远暗暗低头。   自勘破他家郎君的打算后,他便一直提心吊胆,时刻不敢松懈,不断祈祷着他家郎君……的肚子千万要争气,好歹忍到宴会结束再去霍霍这满园的牡丹——愿望已如此卑微,怀远这书童当的也着实不易。   然而世上之事,往往就如那墨菲定律一般,越不想发生他就越要发生。   谢云曦忍着霍霍牡丹庭的冲动,自觉十分煎熬,可架不住有人不知真相,非要上来招惹。   孙亦谦在同其他人交流文学诗赋的同时,另分了几分心思在谢云曦身上。   结果关注着关注着,他便发现一个奇怪的现象——庭内众多谢家子弟中竟无人‘搭理’谢云曦,似乎都在有意避开那一角,当真是奇怪的很。   孙亦谦猜测,此中必有猫腻!   于是便问好友——谢家旁系的谢齐玉,他道:“为何不见谢三郎有所动静?”   谢齐玉瞄了谢云曦一眼,又迅速收回视线。   他摇着头叹息了一声,方才回道:“子墨兄今日赴宴恐怕是‘醉翁之意不在酒’,可惜……”   微微一顿,“奉劝子墨兄一句,莫要打扰三郎才好。三郎向来喜静,不慕才名,若不是买大郎君的面子,是十分不愿参加这些宴会的。”   见孙亦谦似乎有疑,又道:“子墨兄是在奇怪,为何我谢家子弟竟无一人叨扰三郎?”   孙亦谦确实有此一问,“不知可否解惑?”   谢齐玉忍不住苦笑。这话题不禁让他回忆起去年的赏花宴,虽已时隔多日,却依然心有余悸。   看着一脸不明真相的友人,谢齐玉轻语:“也不怕子墨兄笑话,去年今夕,我等族内子弟都曾败于三郎之手。”   随即又是一声长叹,“胜败乃兵家常事,我等本不该介怀,只是——过程太过凄惨,结果又太过……唉!如今想来,依旧心有余悸,自然不敢再招惹三郎。”   孙亦谦却愈发蠢蠢欲动,“竟然如此,为何那日宴后并无佳品名诗流传?”   这是个送命的问题!   谢齐玉避开友人那好奇的视线,抬袖掩面,轻咳两声,掩饰道:“恩,这个嘛,诸位长辈有言,三郎年幼,名声过盛并非好事。”   总不能告诉外人,因为谢三郎所作诗词歌赋画,虽是紧扣牡丹主题的精品,但不管是诗词歌赋,还是绘画音律都透出一股子浓浓的吃货气息吧!   谢家家主,亦或谢家一众族人又怎会让这种暴露三郎本质的作品流传出去——脸面,乃家族大事也。   孙亦谦人精一样的人物又怎会看不出友人面色有异,眯眼一笑,只道:“如此远见,不愧为琅琊谢家,佩服。”   谢齐玉尴尬一笑,随即另找了一个话题。   孙亦谦眼中精光一闪,顺着谢齐玉话交流了一番,随即借着赏花之名流走于牡丹庭,偶尔驻足赋诗交流文采,不知不觉间,竟越过了谢文清的耳目,立于谢云曦所在之茶案。   这厢,孙亦谦拱手作揖,客气道:“独乐乐不如众乐乐,谢三郎不如同我一同品赞今日之牡丹。”   不待谢云曦反应,又言:“不知在下是否有此荣幸,入的了三郎之眼?”   谢云曦垂涎牡丹却不可食,心情已是极度不佳,这会儿竟还有人上前挑衅。   本以为是谢家那位不怕死的兄弟去年没被虐够,今年还想再接再厉。   抬眼一看——竟然是眯眯眼腹黑男。   啧啧啧,这说话的艺术,不答应就是看不起他似的,道德绑架最招人烦了。   谢云曦看了他一眼,灵机一动——有了!   内心冒着坏水,面上依旧清冷自持,起身回礼,“兄台客气了,有幸得邀,是在下的荣幸。”   话锋一转,“不过一般的品赞兄台不觉无聊吗?”谢云曦突然展颜轻笑,梨涡清浅。   孙亦谦一愣,竟是晃了神。   谢文清本见孙亦谦又去招惹自家弟弟,本觉气恼,但见谢云曦那一派和颜悦色的态度,心下一紧,不详之感渐浓。   不待他细想,孙亦谦却已接了话:“那该如何品赏?”   正中下怀!   “牡丹品赏重在形,色,味,意。”谢云曦轻笑,“只是在本君看来,单以诗词歌赋画等形式表达,不免太过肤浅,无趣。”   此言甚为清奇,众人不明所以,纷纷聚拢而来。   一人问:“除诗词歌赋画,难道还有其他品赏之法?”   又一人接,“那,何为不肤浅?”   怀远如影站立于一侧,恨不能将脑袋埋到这牡丹庭的花泥中,深吸一口气,暗念:“最惨也不过去年那般歪诗歪画歪了文风,不至于……”   ——不至于当场摧花辣手,拿牡丹做吃食的……吧?   谢云曦长袖一挥,“怀远,叫何嫂把本君特制的那些器皿拿上来。”   怀远:“……”要完!“是,郎主!”   如果时间能倒流,谢文清宁愿谢云曦未曾出席今日的赏花宴!   看着庭中央摆放的各色蒸煮烹饪器皿,谢文清只觉脑门一凸,强忍着将人撸来暴揍一顿的冲动,深吸一口气,平静暗示,“三郎,莫要胡闹!”   孙亦谦瞧着搬上来的器皿,锅碗瓢盆之类自然认识,有些器皿未曾见过,不过细看倒也能摸出门道来,似乎都是生火烹煮所用。   一时没想明白这些庖厨之物同品赏牡丹有何关联,但见谢文清似有遮掩之意,自然唱起反调。   “清竹兄此言差矣,三郎君既有新的品赏之法,又不吝啬分享,怎可说是胡闹呢!”   就是,就是。这眯眯眼腹黑兄突然就顺眼了几分呢!——谢云曦拱手作揖,“多谢子墨兄美言。”   端是一派风光月霁之态。   不明真相的众人:谢家三郎仙人之姿,举世无双,其胸怀宽广,如皓月沧海,善也。   知道真相的少数几人:牡丹残,人设崩,呜呼哀哉,哀哉呜呼!   一刻后。   众人神色玄幻的看着谢云曦辣手摧花,一盆盆名品牡丹瞬间只余枝叶随风摇曳。   还未缓过神来,又见谪仙一般的谢云曦挽袖揉面,嘴里淡定指挥厨娘们洗净花瓣,捣花泥,备蛋液……   其姿行云流水,其貌芬泽无加。   画面唯美,只是——那里不对!?   谢云清端坐首席,端正自持,好似一切正常——淡定,淡定!   怀远无暇吐槽,此刻正在烧炭火备炉子。   孙亦谦缓了好半晌终于找回了自己的声音,“谢……谢三郎,您这是,不是品尝牡丹之新法……吗?”   谢云曦拍了拍手上的澄面,空气中扬起粉尘,衬着少年愈发朦胧,不似凡人。   不似凡人的少年随意抹了抹手绢,摆摆手,理直气壮应道:“这不就是新的品尝之法吗?”   见众人依旧茫茫然,不知魂兮何兮,少年好心解释起来,“诸君品赏花卉,均以形,色,味,意为准,却都只知起表,不知其内在——虚有其表,可不就是浅薄,肤浅。”   感觉怪怪的,但是又很有道理的样子。   孙亦谦看着袅袅升起的炭火,眯眼笑道:“然,君子远庖厨也!”   谢云曦拿着一盏琉璃杯淡定刷油,“子墨兄今日饭否?所用餐食又自何处来?我进庖厨可毁仪容?”   饭当然是吃的,食物当然是厨房做的,至于谢云曦进厨房做菜是否毁仪容——额,并没有,反而更自在悠闲。   少了几分清冷,多了几分人间烟火的洒脱,瞧着更好看了呢!   此三问,孙亦谦亦无言以对。   谢云曦执花蜜腌花去涩,余光扫过被绕进来的众人,扬唇一笑,“民以食为天,国以民为本——诸君以为如何?”   民以食为天,国以民为本——此乃大义,无人敢驳。   诸君附言:善!   谢云曦抬手,潇洒一挥,朗声唤道:“何嫂,上蒸锅。”   诸君:“……”总觉得还是哪里不对!   孙亦谦缓了半响方才如梦初醒。   眯眼未笑,只盯着烹制牡丹的谢云曦许久。   ——好一个谢三郎,清谈之能恐不在谢文清之下,诡辩之才更盛,竟连他都绕进去了!   谢文清看向庭内众人,目光饱含怜悯——又一群被三郎的歪理绕进坑里的人,何其惨也!   ※※※※※※※※※※※※※※※※※※※※   引用说明:   1.“君子远庖厨”——出自《孟子》,原意是劝导不要杀生,有劝人向善之类的意思,本章为剧情发展存在解析bug,特此说明。   2.“民以食为天”——出自 《史记·郦生陆贾列传》:“王者以民人为天,而民人以食为天。” 第6章   谢文清看着茶案上的吃食,彻底放弃挣扎——如果挣扎有用,何至于落到如今这般地步。   想开后,他率先开口唤醒了懵逼的众人。   “三郎,这是何物,如此晶莹剔透,仿若水滴,状似冰晶,内里竟还包裹着一朵含苞待放的牡丹。”   众人缓过神,顺着谢文清的视线望去,一时惊艳,挪不开视线,纷纷奇道:“这是……吃食?”吃的东西也能做的如此精致巧夺天工,竟还是用牡丹做的?   天下奇谈。   谢云曦洗净手,略修整一番,待重新入坐后方才说道:“此乃牡丹钵体糕,由粘米粉,澄面为主料,加以牡丹水搅拌成面糊,配以牡丹花蒸煮而成,口感软糯,自带花香,细品之下又有花蜜留恋于唇齿之间,甜而不腻,香而脾胃,乃不可多得的美食佳品。”   说着,谢云曦挽袖作势,“诸位请随我一品这牡丹钵体糕。”   众人顿手,左顾右看,却见谢云曦早已用竹签戳起一牡丹钵体糕,当着众人含于口中,随即面露陶醉之色,却偏又闭口不言他物,抿嘴细品,好似在回味其中的美妙。   众人瞧着,不觉口内生泽。没一会便控制不住自己,向着茶案上的牡丹钵体糕伸出罪恶的小手。   孙亦谦和谢文清率先下手。   前者是想品尝完了好找谢云曦的麻烦,后者是真的馋于美食,还是颜值如此之高的美食。   众人学着谢云曦的吃法,先执起一竹签,再将其置入软糯的钵体糕内,轻轻一挑,随即放于口中,一口咬下去……   “太……太好吃了!”   “人间美味,当真是色香味俱全啊!”   “此物只应天上有,人间难得几回闻,妙哉妙哉!”   “品赏,品尝,果真如仙子所言,此乃品赏之新法,不独外在,更具内涵也!”   众人齐赞,露出同款陶醉脸。   唇齿之间花香四溢,飘飘然如置身牡丹仙境中,其味之美,美不胜收。   众人不自觉的伸手,欲再来一品其味,猛然回神,这才记起自己那茶案上都只有那一个小小的牡丹钵体糕。   ——唉,好想再来一个。   ——呜呜,早知道如此美味就不吃那么快了。   回味着舌尖残留的芬芳,众人纷纷将视线投向谢云曦。   谢云曦同样意犹未尽,不过想着后面几道牡丹吃食,心情又好了几分。   瞧着其他人那迫不及待的模样,谢云曦继续一本正经地说道:“诸位莫急,等会还牡丹花卷,牡丹花瓣煎,待何嫂她们摆好盘便可上菜。”   又道:“不如先品一品这茶案上的牡丹花蜜茶,正正好,可配这牡丹钵体糕的甜香。”   经此提醒,众人才想起各茶案上新上的一壶茶,刚只顾着惊艳于牡丹钵体糕的色香味之美,倒是忽略了眼前这一壶不起眼的茶。   执茶细闻,似有牡丹花蜜之香从壶口袅袅飘出,清爽淡雅,让人心旷神怡。   众君身侧的书童纷纷上前执壶,为他们的郎君倒上一盏花茶。   花茶入杯,众君先观其形,只见其水质清透,色如琥珀。   再闻其味,不见花只闻香,花香清透,芬芳宜人。   最后方品,初入口时润而沁口,再细品时微甜微暖,恰如其分,待回味时,甘甜而齿内生香。   众人攒。   “好茶!”   “入口芳香,回味甘甜,好一朵牡丹啊!”   “从不知牡丹之乾坤,我等果真肤浅之极。”   “幸得谢三郎不吝赐教,我等才能真正品赏到牡丹宴的真谛呀!”   谢云曦默然品茶,做壁上观而未语——其实他就是饿了想吃东西,没有他们想的那么高大上。   不过脑补这东西古来有之,谢云曦懒得计较,正好下一道菜即将上桌,他已迫不及待拿起筷子,随时准备开动。   一层金黄蛋卷,一层牡丹面成薄面,细卷成柱,分刀截成小卷,石盘做底,饰以牡丹。   未品其味先醉于形——众人晃然,原来食物也能做的如此富有诗意。   谢云曦执筷,“此乃牡丹花卷,味鲜咸香,不知是否合众人口味,不如先品尝一番。”   话一刚落,众人便迫不及待的执筷食其味。   不同于牡丹钵体糕的甜糯,也不似牡丹花蜜茶的清雅,花卷的口感咸香适中,层次分明,有蛋的丝滑,有面饼的软糯,有牡丹的芬芳,层层递进,口感丰富。   孙亦谦惊叹于牡丹丰富的口感和吃法,一时竟忘了挑毛病。   待他想起自己的目的时,一碟一卷花卷已经咀嚼入口,滑入腹内。   回味无穷之际,一阵油香混着牡丹的芬芳沁入鼻间,众人齐齐看向茶案新上的一碟佳肴。   果不其然,又是以牡丹花为材的食物。   窥其外形似乎是将牡丹花瓣放置热油中烹炸,只是花瓣外包裹这一层金黄色的外衣,却不知是何物。   谢文清常吃谢云曦的手艺,对包裹花瓣的那一层外衣十分熟悉,只是不知它竟然还能裹着花瓣烹炸食之,“三郎,这面衣不是炸鱼炸肉的嘛?”   谢云曦夹着一花瓣煎沾了沾碟边静置的一小盏特制果醋,“弟曾言,万物皆可裹面衣而炸之,不过区区花瓣而已,还有那瓜果蔬菜虫鸟等,只有想不到,没有炸不了……”   这个话题过于“危险”,易掉人设。   ——虽然他家三郎的人设现在也岌岌可危,但本着能挣扎,决不放弃的崇高理念,谢文清赶紧打断,“咳咳,这牡丹佳肴趁热吃才好,诸位赶紧品尝!”   话题转移的十分生硬,好在如今众人心思都在面前的美食上,谢文清的话又正中他们下怀,连孙亦谦也无心多想,一门心思都在自己面前的餐盘上。   众人执筷夹起三三两两的几片花瓣煎,学着谢云曦沾了沾一旁不知何物所做的沾料,随即放花瓣于口中,一口咬下去——卡呲一声脆响,哇哦!   酥脆爽口,花香四溢!   再一口细品——外酥里嫩,口齿间迸发出沾料的果酸味,清爽可口,恰到好处的中和了油炸之物的油腻感,实在太叫人欲罢不能了!   “一层酥脆,一层花香,层层叠叠,叠叠层层,妙哉,美哉,奇哉!”   “我等只知牡丹国色天香,却不知做成美食也如此风雅,绝味!”   “谢三郎见识广博,我辈之幸也!”   “……”   彩虹屁听多了,谢云曦的脸皮也厚实了不少,卡呲卡呲着嘴里的牡丹花瓣,心情愉悦,腹内满足,面上愈发和颜悦色起来。   “谬赞,谬赞,不过些小道,诸君若喜欢这品赏牡丹的法子,我让书童抄录一份食谱赠于诸位便是。”   品赏牡丹——谢文清咬着嘴里酥脆的花瓣,忍不住暗自吐槽:见鬼的品赏,这明明就是品尝,本质就是吃好嘛,这么明显的事,谁特么还会信这是在品赏牡丹。   然而——   “如此珍贵的密法竟能无私共享,三郎大义啊!”   “三郎大才,竟能想出如此风雅的品赏之法。”   “不愧为桃花仙子啊!”   “……”   谢文清:“……”一直以来,作为弟控,他已经很没有底线了,没想到这群人比他还丧心病狂。   ——唉,世风日下,人心不古啊!   谢文清将视线投向死对头孙亦谦——人类最后的节操就看你的了!   孙亦谦欣赏着牡丹餐□□美的摆盘,舌尖品尝着牡丹的滋味,随即陶醉道:“果真如三郎所言,牡丹内在之形,色,味,意更让人迷醉,先前是我等过于肤浅。”   谢文清:“……”是你们太好忽悠,还是他家三郎忽悠人的本事又见涨?   ——唉,算了,至少三郎的人设没有崩塌,不幸中的万幸。   最不幸的……   视线扫过满园的牡丹,微风吹过,残花几缕,残枝摇曳,残叶凄凄。   谢文清抬袖掩面,暗道:幸好还余下几盆名品牡丹,那还是阿父的心头宝,不幸中的万幸,想来阿父还是能图个安慰的!   “嗯,其实这牡丹的做法还有许多,比如牡丹花蜜酒,牡丹炖鸡汤,牡丹白果茶,牡丹……”   众人听着谢云曦那一道道牡丹美食,视线不受控制的飘向庭没残存的牡丹花——刚刚的牡丹美食量实在太少,只后塞牙缝的,他们都还没来得及细品呢!   不知谁说了句:“时间还早,不如三郎再于我等……嗯,再品一些?”   众人眼睛一亮,纷纷附和。   “很是,很是,择日不如……三郎需要帮手否?”   “三郎,我来帮您采摘花骨朵吧!”   “三郎,我来帮您洗净花瓣可好?”   “三郎,捏花汁这劳累的活不如我来效劳,您可千万别累着!”   “三郎………”   向来端方自持的谢文清差点没失态爆一声:卧槽!   ——他阿父的牡丹要完!   阿祈怜悯地看了眼仅有完好的几盆牡丹。   ——说好的赏花宴,怎么就便成了吃花宴?那可都是价值千金的名品花卉啊!   怀远看了眼庭内望眼欲穿,沉迷口腹之欲的众才子们,回头又看了眼他家三郎君,心生出一阵诡异的预感。   ——都说天启琅琊出名士,但有他们家三郎在,这一辈的天启名士圈估计,可能,也许……要完! 第7章   赏花宴歪成了吃花宴,谢文清看着宴会散去后满目疮痍的牡丹庭,内心一片荒芜。   余光扫过阿祈手上的食花谱,谢文清揉了揉眉心。   他人只道他家三郎慷慨,不止亲做牡丹美食,临了还送了每人一份食谱,这食谱不单单有牡丹美食的制作方法,还推荐了当季不少可食用花卉,当真是……贵重的礼物呢!   时下知识贵重,像这种极具特色的菜肴自然也是各家的机密,轻易不得外穿。那有像谢云曦这般,广而告之不说,还附送其他花卉的食用之法,当真是极为慷慨。   谢文清倒不是心疼这些个食用密法被公开,而是想到众人回去后那见花吃花的场面——细思极恐。   “哎,霍霍完这牡丹庭还不够,你这是要把整个天启的花都给一锅端啊!”   没了外人,谢云曦又恢复到吊儿郎当地葛优瘫。   一边指挥着怀远将刚刚制作的几份牡丹吃食给谢家几位长辈送去,一边慢悠悠的品着牡丹蜜茶。   听到谢文清的感慨,他只道:“所谓独乐乐不如众乐乐,再说我就只是推荐推荐,吃不吃的还不是看他们,这辣手摧花的锅,我可不背。”   谢文清扶额,“三郎啊,三郎,要我说你什么才好,你瞧瞧这满园的牡丹,好些都是名品,那几盆可是阿父的心头宝,还有几株还是长老贡献出来的,你……”抖着颤颤巍巍的手,哀叹道,“你说说,这回头该如何交代!”   谢云曦无辜的眨眨眼,“大哥,明明你自己吃的也很欢实,怎么吃完了才想起说这些。”   “咳咳——”谢文清尴尬掩面,一时无言,这事确实是他的不对,但谁让这牡丹做的吃食诱人可口,他这不是没忍受得了光诱惑嘛!   颜控的悲哀,同样也体现在其他美好的事物上——包括精致风雅的食物。   趁着自家大哥晃神忏悔的空隙,谢云曦抬头看了眼云卷云舒的蓝天白云,随即夸张惊起,“呦,未时了呢,再晚些日头落了,山路不好走呀!”说着卷起长袖,一本正经的拱手作揖,“大哥,弟先告辞,改日再请你一品牡丹花蜜酒。”   话一刚落,还不待谢文清说话,他便一溜烟地向庭外跑去。边跑边招呼着,“何伯备车!”   走到一半,又回头朗了声,“何嫂,别忘了把院子里剩下的牡丹花都给采回来酿酒啊!”   何嫂从善如流,“好嘞,郎君且放心!”   谢文清气得直跺脚,却歪了关注的重点,“成何体统,君子行坐有方,怎可如此疯跑!”   阿祈默然立于身侧,看了远去的锦袍少年,又看了看他家大郎君,暗叹:大郎君啊,三郎君能在外人面前维持一下午的仪表已经够给您面子的了,比起礼仪这个问题,您不该关注下三郎交代何嫂的那句话嘛?   阿祈无奈提醒,“大郎君,何嫂她们似乎要把余下的牡丹都给采摘了去!”   ——瞧瞧,三郎刚一交代,眨眼的功夫,残余的几十盆牡丹就只剩下残枝摇曳。   谢文清刚缓过气来,闻言一瞧,“!”   人家是雁过拔毛,他家三郎不逞多让,人过牡丹残。   当真是气煞人也!   “谢云曦,谢三郎!”——好气哦,好想给他家三郎套个麻袋,狠狠揍一顿,这个不省心的弟弟。   随即却又想起他家三郎那张俊秀如仙的脸——“哎,罢了,罢了,阿祈说的极是,这一下午的,三郎束着性子陪我过赏花宴也着实不易……”   阿祈眨眨眼,“恩,大郎君所言……甚是!”睁眼说瞎话这事,他们家大郎君修炼这么多年,自然是如火纯青,用的十分顺溜。   “三郎啊,今日赏花宴玩的可好?”   就在谢文清主仆收拾牡丹庭残局之际,一身素色长袍的谢家家主——谢朗面带笑容,翩然而至。   他正想好好夸一夸他家小侄,做了如此美味的食物还不忘他这个大伯,瞧瞧多好一孩子!   显然,谢朗未曾细想他所食的牡丹来自何处。   牡丹庭内。   谢文清一听他爹这满怀喜悦的声音从园门入口传来,心下一紧,眼见这满园残花是来不及掩盖,顿时掩面,只待他爹爆发。   果不其然。   “谢文清!”谢朗刚一触及满园的惨状,又见自己最宝贝的几盆名品牡丹被摧残得不像样子,气得直呼儿子姓名,哆嗦着手指着剩下的牡丹枝叶,“你……你……”   这是气得说不出话,只想乱棍打死儿子。   谢文清深吸了口气,上前几步恭敬见礼,“父亲安。”   谢朗看着端正俊秀的儿子,气不打一处,一挥长袖,驳斥道:“还安什么,瞧瞧这满园的牡丹,怎就成如今这般模样了,你……你这是赏花宴还是残花宴!”   谢文清很想来一句:这是吃花宴。   话到嘴边,还是硬生生的转了个弯,“父亲,这牡丹庭的花……”   谢文清不知该如何简洁扼要,且高度概括的把这事说清,踌蹴半响,方才继续:“您的那些牡丹花,有一些应当在您的腹中。”   又补充道,“三郎送您的牡丹钵体糕,牡丹花瓣煎,牡丹花蜜茶,牡丹花卷——好吃吗?”   重点突出“牡丹”和“好吃”二字。   正气得青筋直冒的谢朗先是一愣,随即回想起刚入口的那些吃食,面露复杂之色,诡异的沉默后——“咳咳”两声,突然心平气和起来,“原来如此,恩~”   恩了半响,“三郎年幼,也是一片孝心。”   又恩了半响 ,“这些牡丹是该好好修剪一番了,想必来年定能开得更好,三郎辛苦了,咳咳——”   编不下去,谢朗只好草草将话题带过,随即甩锅道:“大郎啊,这牡丹庭诸多牡丹都是长老们心头宝,你可要好好侍养好他们,他日也好再送回去,好歹有个交代。”   谢文清忍着翻白眼的冲动,拱手作揖道:“如父所愿,必会照料好这些牡丹。”   “如此甚好。”谢朗负手而立,端是儒雅沉稳,一派大家风范。   他不忍直视满庭的牡丹,只能转而问道:“三郎何处去了?”   “三郎见日头将落,便先一步上山去了。”   谢文清没好说谢云曦落荒而逃的事,只掩饰道:“三郎不耐山下俗世,早有归心似箭之意,不过为了给您和诸长老做一份新鲜的吃食,这才多停留到未时。”   谢朗自动忽略掉“诸长老”这三个字,“这孩子也真是的,我这做大伯也不差这口吃食,何苦劳累了自己。”   嘴角忍不住的往上翘,“不过我家三郎就是孝顺又乖巧,走之前还特意送了我一份食谱,还来不及看呢,正好,大郎你先忙着,为父先回去研读一番三郎为我特制的食谱。”   重点强调‘为我特制’四个字。   谢文清嘴角微抽,“三郎向来孝顺。”   随口敷衍了一句,便直接委婉恭送,“要不父亲您先忙!”   谢朗沉浸于“在三郎心里我是独一无二的”幻觉中,面对儿子敷衍的彩虹屁依然照单全收。   他满意的点了点头,便施施然转身离去。   看着父亲远去的背景,谢文清长呼一口气后,方才对阿祈吐槽:“三郎如此这般任性,也同父亲太过溺爱,毫无原则有关联呢!”   阿祈乖巧低头,不敢言语。   ——瞧瞧刚才,您还为了维护三郎君公然哄骗家主,所以说溺爱这事,大郎君您也不逞多让,何苦五十步笑百步呢!   另一边,谢朗从牡丹庭出来,便直接回了书房,翻阅吃花谱。   瞧着食谱间细致详细的做法步骤,谢朗只觉回味无穷,意犹未尽。   叫来谢大管家,令厨房今日照着食花谱制作晚食。   谢管家从善如流,迅速安排人去准备。   稍众,谢管家回来复命,“家主,一切安排妥当,厨房正在采花做菜。”   谢朗一手背于身后,一手执书阅文,闻言自是满意。   谢管家不敢打搅家主看书阅文的雅兴,正想拱手安静退去,谢朗却突然开口,“管家啊,你说文清这孩子也真是的,三郎年幼不知事,他也不拦着点,就知道顺着,宠着,此乃溺爱也!”   又忍不住吐槽:“幸好三郎乖巧,不然要被他这长兄宠坏了!”   谢管家默然,暗道:比起大郎君这个做长兄的,您老这大伯当得也不逞多让,眼见最心爱的牡丹被霍霍了,一听是三郎君,那脸变得,翻书都没那么快。   内心疯狂吐槽,面上却依旧淡定,只沉稳恭敬道:“大郎君和三郎君兄友弟恭,此乃谢家之幸,家主之福也。”   又担心他家家主抛出什么要命的话题来,谢管家赶紧先发制人。   “要说三郎君对您当真孝顺,临走前还让何伯偷偷拿了一贯腌制好的牡丹花蜜,好叫家主您得闲了能喝上几口,瞧着距离晚食还早,不如我亲自为您冲泡一壶来,下人们手笨,怕糟蹋了三郎一片心意。”   要说堂堂一代谢家家主,天启九大名士之一的有匪君子——谢朗有什么弱点,那就是家传弟控。   可惜谢朗最疼爱的弟弟谢闵战死沙场,他一腔热爱无处发泄,最后爱屋及乌下,便从弟控进化成了侄控。   忽悠侄控的最好办法自然是夸侄子——谢管家自小伺候谢朗,深堪此道。   果不其然!   “很是,很是!”谢朗乐呵呵地催促起来,“三郎亲做的茶,还是管家亲去,切莫糟蹋了三郎的心意。”   谢管家拱手作揖,迅速撤离,待远离书房后,这才呼出一声长叹。   “唉”——他老人家太难了,这一大把年纪了还得哄着家主,想想还是何伯好,三郎君除了有些好吃这一癖好,就没有其他需要操心的,当真让人羡慕。   琅琊山腰处,桃花居不远处的石径小道上,何伯紧盯着他家三郎君那不安分的身影。   爬个山的功夫,他家三郎不是突然转个岔道要去采野果香料,就是突然看见什么野菜野花的想采摘来做食材。   眼看着桃花居就在眼前,他老人家只想快点送人进屋,最好把院门一关,省得他提心吊胆的,就怕这山路湿滑,摔了郎君。   他们家这郎君只忙着瞎玩,身上那一身长袖锦袍却未换下,“唉,这要是不小心踩到衣袍衣角的,可如何是好。”   何伯紧张道:“我的三郎君哟,您小心些,咱桃花居在正前头呢,您这又拐那去嘞!”   “何伯,怀远,我瞧见一丛蛇果,可多了,快快快,正好当今晚的餐后水果——见者有份哦!”   “您小心脚下,慢点!”   何伯无奈叹气,突然羡慕起谢管家来——唉,还是他家老哥哥省心呢!   ※※※※※※※※※※※※※※※※※※※※   今天,又是艰难的谢家仆人们。 第8章   谷雨过后,气温渐升,转眼便到了农历五月,谢家忙着筹备谢云曦的束发礼。   他生的巧,出生之日正好是立夏的前一天,束发礼后紧接着便是立夏宴,两宴相隔,自然忙得不可开交。这不,连一向勤来串门的谢文清也好些日子没上山了。   谢云曦乐得清静,在桃花居里快活似神仙一般,早把日子过忘了。   这一日天亮的早,谢云曦早早醒来。正当他开窗洗漱之际,偶窥见后院几株青梅树已硕果累累,缀满青果,这才恍然,“这时间过的挺快。”   怀远见他家郎君终是记起日子来,欣喜道:“三郎君您可算记起来了,再过五日便是立夏嘞!”   刚想说立夏前一天还有束发礼,谢云曦却只听了‘立夏’二字,“立夏好啊,这满树的青梅正好酿几坛青梅酒,青梅蜜果来。”   说风就是雨,怀远一个闪神,再抬眼,他家三郎君早跑院里折腾果树去了。   独守空房的怀远:“……”   ****   桃花居后院。   谢云曦一身农夫装扮,脚上踏一布鞋,腰间缠一竹筐,头戴一顶草帽,悠悠然于青梅树间,采摘果子,愉悦低吟。   怀远一边采摘着青梅,一边时不时的回头盯他。   结果稍不留神,只听“哎呦”一声,众人紧张的看过去,见那熟悉的场面再次上演,心生无语,又纷纷淡定转身继续采摘青梅。   怀远上前,熟练的递上水袋,“三郎君啊,刚入五月,青梅自然酸涩无比,您怎么总记不住教训,要贪吃半生的青果呢!”显然,这贪吃青梅的事情也不是今年才有的。   谢云曦连灌了几口水,压下舌尖的酸涩,随即无赖耸肩,“本君这是在检验青梅的口感,也好估算酿制青梅酒时需多少冰糖,此乃工匠精神,怎能叫贪吃。”   论诡辩之道,连以清谈擅辩闻名的谢文清都甘拜下风。怀远不过小小书童,自然说不过他。   无奈一叹,顺着毛哄道:“是,是,是,郎君所言甚是!”   谢云曦听着如此敷衍的回应,心虚地摸了摸鼻子赶紧打发了人,随后继续悠悠然于梅林间,继续他的采梅大业。   不过照着他这采摘一颗,走半天神,一个转弯又去招惹飞花野菜的架势,就没人指望他们家郎君能采摘多少果实。   桃花居的仆人们,唯一的期望就是他们的三郎君能安安分分的,别再出什么幺蛾子。   然而谢云曦不惹事,不代表事不来找他。   辰时。   琅琊山不远,浩浩荡荡来了一队人马——人骑马来,狂奔至山脚。   田间农户好奇张望,却不敢靠近。   时下马匹贵如黄金,多用于战场,也有极少的世家子弟喜欢当座驾。   看来人衣饰,虽是武装,但难掩锦绣奢华,再则,时下能养得起数十匹马的,那必是顶流的几个世家贵族,一路过来,自无人敢招惹这一队人马。   马停,尘土渐消。   领头的是一匹白色骏马,白马上正坐着一雌雄难辨的少年郎。   一身红衣似火的男装,腰间别着长鞭,一头乌发束于头顶处,坠一红色锦带垂落至双肩,其余饰品皆无,瞧着干净利落,一如她下马的风姿。   红衣人缓步,将白马牵至一旁,身后一束发于顶的清丽仆人赶紧跟上,开口却是朗朗女声,她道:“二姑娘,咱们真的只带这几条鲥鱼上山吗?”   谢家二姑娘——谢年华一手叉腰,抬头望向琅琊山腰。   “什么叫只带,这几条鲥鱼可是本姑娘快马加鞭连夜捕来的,礼轻情意重,三郎必定欢喜。”   安颜无言以对只暗叹:三郎君见鱼自然欢喜,但见了您可不一定愉悦,再说您这那里是送鱼来的,明明就指着三郎君的厨艺,好吃鱼下酒,满足自个的口腹之欲。   “哎。”也就是三郎君仁厚,不然堂堂天启才子第一的世家子弟,怎甘心为一姑娘洗手作羹汤呢!   谢年华瞧了眼自己的贴身女仆,这人的心思都不用猜,明晃晃的都写在脸上。   “本姑娘怎么有你这么个傻侍女呢!”这么多年,竟然还没看破他家三郎风光月霁背后的真面目。   安颜只觉莫名,歪头傻乎乎地看她。   谢年华恨铁不成钢,但最后也不过无奈摇了摇头,唤来男仆解开马背上的圆竹桶。   确认桶里的鲥鱼保存的十分新鲜,这才招呼众人,安置好马匹上山腰而去。   “…窗外晨夕朝朝,目下乍见之欢,满树青梅磊磊,时下光阴正好,树下斑驳成影,待采青梅归家,岁月慢慢,酿果成酒,酒香慢慢,终成佳酿……啦啦啦……”   谢年华入桃花居,刚一踏进院内,便隐约听见谢云曦那特有的少年音。   寻声至后院,放才听清那曲调怪异的吟唱声。   谢年华英气的眉峰一挑,没什么好气地吐槽:“三郎又瞎唱这些调不成调,曲不成曲的怪歌了——不堪入耳。”   安颜却觉得三郎君的歌虽怪异,但却意外的好听,特别是那干净清冽的音色——只闻其声,不见其人,却依然让人闻之心动。   “二姑娘,三郎君唱的虽怪,但,明明很好听呀?”安颜天真道,“家主还曾夸赞什么朗如珠玉,宛如天籁呢!”   谢年华冷哼,她自然知道他家三郎音色动人,只是这人好好的歌赋不去吟,却总爱把一些奇奇怪怪的曲调挂在嘴边,虽说这些怪调确实好听,但她却不爱唱怪调时谢云曦的模样。   世人爱极他那出尘的气质,却不知吟唱怪调怪曲时的谢云曦最是缥缈,不似凡人。   那种说不出,道不明的疏离感,外人只赞谪仙出尘,但谢年华却总会生出些烦闷,仿佛下一刻,她的阿弟便会腾空而起,飞向九霄——从此世间再无谢云曦。   这种感觉来的无来由,但却不妨碍她讨厌这些怪曲怪调。   比起不食烟火的桃花仙子,她更喜欢满身尘土的谢三郎。   谢年华自八年前初见谢云曦起,便致力于惹毛自家三弟,不是抢他东西,就是故意唱反调怼人。   积年累月下来,谢云曦但凡见她就下意识的眉心直跳。   这不,刚还悠然于梅林间低声清唱的人,一个转身,瞧见来人,“啪”一声,刚摘到手的一颗青梅果便掉落到了泥地里。   原本俊朗的眉宇愁得一皱,随即一声幽幽长叹,生无可恋的唤:“二姐~~”   ——哎,怎么又是这冤家,不是说去都城走亲戚去了吗?   “你怎么那么快就回来了?”   “怎么,三郎不乐意我回来?”   当然不乐意!   谢云曦看着英姿飒爽的红衣女郎,一手叉腰,一手执鞭,漫不经心似的抚摸着鞭把手,到嘴边的话硬生生的咽下,“呃,二姐大驾光临,实乃寒舍之幸。”   谢年华最爱的便是他家三郎这委屈巴巴的模样,什么不似尘土间人,什么不食烟火的谪仙,哪有这可怜巴巴的俏模样来得好看。   “我就说嘛,三郎必是最喜爱你二姐我的!”   谢年华上前,不知从那学来的调戏法,拇指食指托起谢云曦清秀的下巴,英气的眉尾轻佻,颇为霸气道:“来,给本君做一顿全鱼宴去。”   又道:"听说前几日你霍霍了牡丹庭的牡丹,还酿了花酒,啧啧啧,正正好,今日有酒有鱼,全给本君上了!”   谢家女郎,谢年华,行二,人送外号:谢二郎,性格豪爽,不爱女装,爱男装,偏又爱穿正红,倒也合了她风风火火的性子,故而又有红衣女郎的雅号。   谢云曦瞥了眼她一眼,这要不是他二姐,换了任何一个,非得一刀把人剁了不可。   然而,谢年华的字典里可没有见好就收几个字。   她摸着人下巴还不知足,手一痒,就开始垂涎起自家弟弟那嫩白俊朗的小脸来——“啧啧啧,这手感还是一如既往的嫩滑呀!”   怀远:“……”他家三郎君又要被二姑娘惹毛了,他还是赶紧逃吧!   暗搓搓的靠近另一侧的安颜,“咳咳”两声,“小颜,你这手上是鱼吧,我们先去厨房把它给处理了吧!”   安颜回神,立马道:“好好好!”   两人一对视,随即拔腿就撤,不敢驻足。   多年来的经验告诉他们,再不走就要成为殃及池鱼中的那几条“池鱼”。   这边,谢云曦忍了忍,到底是没忍住,甩掉脸上吃豆腐的手,气沉丹田:“谢年华!”   一声怒吼响彻山间,惊起无数飞鸟。   这世间能将谢家三郎气成这样的,除谢年华外,再无他人。   怀远抓起捅里的鱼,开始处理鱼的内脏,随便感叹,“哎,这就是三郎君总说的——一物降一物吧!”   安颜蹲在一旁,看着他动作熟练的处理活鱼,目露崇拜之色,“怀远哥,你好厉害,我都不会杀鱼!”   怀远选择性耳聋,过滤掉梅林里传来的噼里啪啦的打闹声,淡定道:“不过小道,不足挂齿,改日给你编个草蚂蚱。”   又道:“对了,前段时间,我还新学了做花酱,新采摘的花瓣,捏成泥,放蜜腌制,小火搅拌,然后……”   安颜被说得口内生津,连连点头,赞道:“哇,怀远哥你好厉害,哇,怀远哥真的那么好吃啊!哇塞,怀远哥……”   怀远杀鱼的劲头愈发足了,心里美滋滋——完全忽略掉了后院那一声声的惨叫声。   被逼上树的谢云曦,“谢年华,你是女的,能不能有点淑女的样子!”   树下,嚣张跋扈的谢年华不屑轻笑,“呦,还记得我是女的,你个堂堂谢家三郎,不是号称天启第一才子吗,怎么连我都打不过!”   又道,“淑什么女,有本事你下来,本姑奶奶亲手告诉你什么叫淑!女!”   谢云曦抱着树干,“你说下去就下去,凭什么,我谢云曦不要面子的嘛!”   谢年华拍拍双手,“行吧,既然你不下了,那姐就屈尊一下,上去陪你好了。”   谢云曦生无可恋:“……”他桃花居这么多人都去那了,竟然没人救驾!   不待细想,树枝突然剧烈摇晃起来,满树的青叶纷纷扬扬,伴随着斑驳的阳光,显得格外的缥缈美好。   咚一声,一个果子砸在谢云曦的脑袋上,随即又是咚咚咚几声,谢云曦欲哭无泪,抱紧树干,“来人啊,快把这家伙给我赶出去啊啊啊啊……”   桃花居众仆们:“……”三郎君果然最喜欢二姑娘了呢,瞧把二姑娘纵容的!   谢年华的随从们:“……”果然,二姑娘最喜欢还是三郎君,也是,谁不喜欢三郎君呢,这世间就没有比三郎君更美好善良温柔的仙子了!   何伯瞧了瞧天边的日头,“恩,巳时一刻,差不多该生火备午餐了。”   何嫂围起围裙,拍了拍衣袖,“二姑娘带了不少鲥鱼,正是当季的时候,必定鲜美。”   孤立无援谢云曦,“现在是说吃的时候吗!”太过分了,竟然没有一个人过来救他,嘤嘤嘤……   “大哥啊,你在哪,弟需要你!”这时候就突然想起谢文清了。   咄咄逼人谢年华,“三弟,你就死了这条心吧,大哥正忙你的束发礼,你现在叫破喉咙也没人来救你的。”   谢云曦弱小,可怜,瑟瑟发抖!   远在谢家主宅的谢文清,“哈欠!”   阿祈紧张道:“大郎君你没事吧?”   谢文清皱眉,只觉眼皮子直跳,“无事!”左右眼皮都跳,到底是福还是祸,“你说三郎不会逃了自个的束发礼吧!”   阿祈黑线,“三郎君还是有担当的!”虽然不靠谱,但还不至于连自己的成人仪式都溜掉啊!   “也是。”谢文清放了心,摸了摸有些发痒的鼻子,“可能是太久没上山,三郎想我了!”   阿祈默然,“……”大郎君一定是忙糊涂了,竟然产生了如此不靠谱的错觉,“嗯,三郎君肯定是想您了!”   “果然,我才是三郎最喜欢的人呢!”谢文清加快了写请帖的速度,心里美滋滋。   阿祈无言,遥望窗外云卷云舒的美好。   ※※※※※※※※※※※※※※※※※※※※   今天的谢家:   出现错觉——谢文清。   横行霸道——谢年华。   楚楚可怜——谢云曦。   今天的仆人:   口是心非——阿祈。   见色忘主——怀远。   天真无知——安颜。   吃瓜群众——何伯何嫂等。 第9章   立夏有三鲜,各地有各地的说法,琅琊一带的立夏三鲜一般是指:樱桃,青梅和鲥鱼。   恰巧,今日桃花居内便有其中两鲜——青梅和鲥鱼。   青梅酒和青梅蜜饯是来不及现做的,刚采摘下来的青梅也还没全熟,酿酒做蜜正好,却不适合直接吃,好在去年酿了不少青梅酒存着,现喝倒是正好。   何伯从酒窖中将青梅酒拿出一坛,随即想起谢二姑娘还念着前几日新酿的牡丹花酒,便叫人也提了一壶出去。   桃花居前厅。   谢云曦洗了个快澡,换了全身衣物,这会儿正飘散着及腰长发,晒着窗外照进来的暖阳,待其慢慢散去湿意,倒也格外悠然。   谢年华洗漱完,换了一身居家的妆容。步至前厅,刚一踏进里间,入目便是这——美人散发卧竹塌,临窗见光,风起撩发梢的美景。   谢年华不自觉的放轻了呼吸,稍众又见玉手执琉璃自在独饮,室内恰闻满室花果香,泛着酒味,竟是未饮先醉。   不觉间,竟连脚步都轻飘飘的失了力道。   紧随而来的安颜见此,立时停滞,不敢稍动一丝一毫,生怕惊扰,坏了这诗情画意的景象。   好一会儿,谢年华轻坐于塌前,谢云曦才惊觉,“啊呀,二姐你是鬼嘛,走路没声音的。”一开口却生生坏了那谪仙一般的气场。   谢年华脑门一突,“什么没声音,我看你是早衰耳背。”见鬼的美人卧榻,诗情画意。   谢云曦瞥嘴,稍稍坐直了身子,指着茶案上一红一青两壶酒,“喏,红为牡丹,新酒。青乃青梅,去年酿藏。”   手一挥,随意道:“你自个随意,别来扰我。”前头说的都是人话,最后一句就令人恼怒了。   谢年华没好气的白了他一眼,这会不用收敛手脚,她便也不客气的抬抬手,一脚踩榻,一脚盘榻,一手抵着膝盖,随即执红壶倒酒,潇洒一扬头,一杯牡丹新酿入喉。   “不错,好酒,好花,只是不够浓烈啊!”   谢云曦抬抬眼皮,“牛饮牡丹,暴殄天物!”,颇为嫌弃地摇头,“今年谷雨新酿,不过十来日,讨巧用了陈酒浸泡,你还要如何浓烈!”   有的喝就不错了,还挑三拣四。   谢年华冷哼一声,另倒了一盏青梅酒,豪迈一口闷,酒香入口,果香满唇,初品时,清香,再品时,甘甜,回味其中,又平添几分爽快。   “清爽怡人,甚美!”   说话间,便连喝了好几盏,随即还催促起来,“哎哎哎,有酒无菜,如此待客太过失礼,本君的鱼宴呢!”   一嘚瑟就喜欢自称‘本君’的世家女郎,除谢年华也没谁了。   谢云曦饮一口青梅酒,斜靠着懒洋洋道:“锅里呢!”   谢年华挑眉,“也未见你下厨,谢三郎,你莫不是随意一弄,敷衍我的吧!”又控诉,“别以为我不知道,大哥来你都亲自下厨的。”   谢云曦只觉入口的青梅酒糖放少似的,竟有几分酸,默默换了盏牡丹新酿压压味蕾,一边道:“二姐,你莫诬赖,我被你追着打了许久,回头还立即去洗手作羹,为你腌制了鱼肉,备好佐料热了锅,这才回屋洗漱,换了那一身被你蹂 躏不成样子的衣袍。”   幽幽长叹,做伤感状,“二姐姐,你实在太伤弟弟的心了。”   谢年华面无表情的看着他,这矫揉做作的表演,也不知他家三郎从那学来的——要是让她知道谁教坏了她弟弟,呵呵!   嬉闹玩笑间,怀远至厨间而来,身后跟着一排上菜的家仆,人手一份佳肴,粗粗看去,不多不少,正好是三道主菜,两道前菜,瞧着倒是挺丰盛。   何伯领人换上食案,稍众,一排佳肴置于案上,谢年华定晴一看,惊讶道:“果真是全鱼宴呢!”   谢云曦没什么形象的翻翻白眼,“不是你说要吃全鱼宴的吗?”   其实也不过三道主菜都是鲥鱼做的,另外两碟前菜,一道是春时采摘的春笋,腌制后保存着酸笋,另一道则是时下最嫩的大豆,过油清炒,最是香嫩。   “什么时候我家三郎如此听话!”   谢年华嘴上没个正经,目光却透着喜悦,瞧着案上五道色香味俱全的菜肴,不经感叹:“三郎这菜啊,先不说味道如何,单就着雅致的摆盘就人赏心悦目。”   说了半句正经的,后半句便又调侃起人来,“这长的好看啊,做的菜也好看,这么一想,三郎你这脸倒是没白长。”   谢云曦刚‘运动’过量,实在是提不起劲来怼人,干脆眼不见为净,只道了句:“吃你的鱼喝你的酒吧!”说着便自顾自地执筷,狠狠戳向盘中鲥鱼。   鲜美的清蒸鱼肉下肚,配着火腿,鲜笋,鲜蘑,小葱末等辅料,又连着吃了好几口清蒸鲥鱼,那鲜香的滋味,当真绝妙。   谢年华瞧他吃得陶醉,不觉口内生津,赶紧动起来筷子。   说起鲥鱼,最简单最美味的便是清蒸。   鲥鱼无需去鳞,只需将鱼鳞面朝上放砧板上,每隔厘米直切一刀,刀深为鱼肉的一半便可。   随后将火腿切薄片,笋,姜等辅料也批成片。   之后再取大面碗一只,将网油平铺碗底后放上些许火腿,香菇、笋和姜片等。   辅料排列整齐后,便可放上鲥鱼,加若干清水,清酒和精盐、白糖、猪油、葱结、姜块等,上笼用旺火蒸。   待出笼,拣去葱、姜块,滗去原汁,加上虾粉和葱段,调准口味后便可将鲥鱼覆扣在大鱼盘里,揭去网油,浇入调好的原汤即成食用。   鱼身银白,肥嫩鲜美,爽口而不腻,再蘸以果醋和姜末,更是别有风味。   谢年华吃着鲥鱼,就着青梅果酒,连声叹:“青梅煮酒时,鲥鱼正鲜,妙啊!”   谢云曦并不贪酒,微品了几口便不再饮,转而盛了一小碗枸杞三礼鱼汤,执碗细品。   枸杞三礼鱼汤的做法同样简单,清水煮开后放适量的盐,然后将洗净鱼和枸杞放入水中,煮一会逼出鱼油便可上桌。   这煮好的鱼汤清甜鲜香,温润暖胃,很是养人。   而谢年华则端着酒盏,爱极了青梅的味道。   酒配汤自然不大适宜,故而她先品了品另两道佳肴——红烧鲥鱼和香煎鲥鱼。   人间至鲜,鲥鱼可争前三,无论是红烧还是香煎,都极为美味。   酒过半旬,菜过五味。   何伯唤人撤了食案上的空盘,换上一小盏时令果盘。   谢年华摸了摸饱腹的肚子,晃着脑袋,很是悠然自得地说道:“好酒,好鱼,好景——人生当如是也!”一副吃饱懒地动的模样,倒是同谢云曦如出一辙。   两姐弟闲坐瞎聊了几句,半晌,谢云曦瞧着谢年华比他还自得地模样顿生些许不悦。   “二姐,许久不见,劳你远送鲥鱼,弟深感五内……”   “说人话!”谢年华听不得他这般文绉绉的说话方式。眉峰一挑,看着一脸如沐春风,禽兽无害的某人,心生警惕。   谢云曦淡定自如,“二姐,你瞎想什么呢,我不就邀你多留几日嘛!”   谢年华更警惕了,“三郎,你这肚子又冒什么坏水。”别以为她不知道这小子巴不得自己赶紧滚下山去。   “二姐,你又冤我!”谢云曦委屈道:“我不是见你爱这青梅酒嘛,正好,今日正摘着,准备新酿一些,你既然喜欢,待我酿好了,直接带几瓶走,省得下次再来。”   最后一句自是满满的嫌弃。   谢年华听着,反倒是放下心来。她回味着青梅酒的滋味,很是爽快地点头应道:“也无不可,那你多酿一些。”这倒是一点都不知道客气。   谢云曦目光一闪,“二姐,你好歹装一装,客套一下呀!”   谢年华大大咧咧,“咱们不搞那些虚的,一家人客气啥。”   “二姐说的是,一家人客气啥。”   谢云曦顺着她的话说了一句,随即话锋一转,露出洁白的八颗牙,“一家人不说两家话,正好,青梅果子摘的还不够,二姐竟吃饱喝足,闲着也闲着,剩下的几株青梅就拜托二姐了。”   又道:“我要先去准备辅料器皿,采摘之事就全权交托给二姐了。”   说完便潇洒起身,一溜烟地跑了。   只想吃不想动的谢年华:“……”   一旁,何伯细心地递上斗笠,竹筐等物,“二姑娘,三郎君已为您备好容器,请您务必要采摘满至少一笼竹筐,不然错过了这几日,青梅太熟就不好酿酒了。”   话落,便有下人贴心的将那一笼竹筐抬到门外,好让她对“一筐”的量有一个直观的认知。   半人高的“一笼”。   沉默半响后,谢年华怒吼:“谢云曦,你个混蛋!”   ****   书房,美人榻上。   谢云曦揉了揉耳朵,悠悠然打了个哈欠,随即轻叹:“生活如此美好,二姐怎得如此暴躁,这样不好,不好~”   怀远拿着小毯进来,闻言一阵黑线,“三郎君,您不是说先去准备辅料器皿吗,若等三姑娘采完,回头见您什么都没备好……”   谢云曦拉了拉身上的薄毯,盖住腹部,又换了个更舒服的姿势,半倚半躺的姿势看书最是舒服。   他懒懒地拿过一本闲书,“这有什么好担心的,不是有你们吗!”   随即头也不抬的指了指书桌,“喏,那有张单子,你去厨房和何嫂她们一起准备一下便是了,差不多了再来叫我。”   说完,身子一仰人往后一靠,一书在手,悠然翻看——完全是甩手掌柜的架势。   怀远:“……”   ※※※※※※※※※※※※※※※※※※※※   怀远:三郎君啊,天道好轮回,当心乐极生悲!   谢年华:妈妈咪的,谢云曦你给我等着,姐姐不算计回来,以后姐跟你姓!   安颜:???姑娘不是本来就和三郎君一个姓嘛?   谢文清:掉线中… 第10章   申时未至(下午3点不到),清风暖阳正好。   谢年华招呼亲随摘满了一竹筐的青梅,此时她正叫人扛着前往侧院凉亭处。   谢云曦早已起身等在凉亭中,所需器皿、辅料早早备好,并不劳他多费体力。   要说如何将人生过的精致又咸鱼,谢云曦自有一套想法。   当然,也就是他这辈子命好,投身在谢家,才能如此这般——闲来无事劳作,偶得闲暇‘躺尸’,横批:随心所欲。   但他如此这般闲适,对比谢年华满头汗,半身泥的狼狈,便愈发惹人嫌。   谢年华一入凉亭,瞧见的便谢云曦闲坐悠然的模样,瞧着那俊脸红润的样子,不用多想,这人必是午睡刚醒。   谢年华一怒,“谢云曦!我在林间采果,累得满身泥泞,你倒是好,偷睡午觉,悠然此间,汝心何安!”   谢云曦摇着藤椅,晃着草藤扇,一派心安理得的模样,且还言行合一道:“吾心甚安。”   “你!”   谢年华气得无处发泄,这要换个人如此气她,早一鞭子甩过去抽死算数。   可谁让这是她弟呢,连晃破草扇都那么好看的弟弟,再硬的心肠也下不去狠手折腾啊。   无奈,只色厉内荏的一把抢过草扇,夺走摇椅,霸道一坐,趾高气扬道:“青梅已摘,酿不好我的酒,看姑奶奶我怎么收拾你!”   “切。”你还能怎么收拾我。   谢云曦有恃无恐,但也不想火上浇油,真把人气恼过了,被追着满院跑,没面子还是他自个。   他谢云曦可是个要脸的世家子弟呢!   “行,二姐您好生休息。”   谢云曦端正姿态,奉上一盏凉茶,好声好气道:“青梅新酿密封最少也需60日,不若再做些蜜果、蜜酱,所需时日少,特别是这蜜酱,即做即食,酸甜可口,想来二姐也会喜欢的。”   谢年华本也没真气,她一堂堂谢家二姑娘,要吃点青梅什么的,自有仆人奉上,其实也用不着她亲自动手,说到底也就是体验体验生活,享受兄弟姐妹之间打打闹闹的气氛。   瞧着谢云曦哄人的架势,她心里高兴,但面上硬是摆出一副傲慢的模样,“行吧,看在你如此诚心的份上,本君就屈尊,品尝一下这什么蜜果蜜酱的也挺好。”   又道:“当然,若是不好吃,你可得多赔我几坛子青梅酒。”   谢云曦看她故作姿态的模样,只强忍着笑意,拱手作揖道:“二姐有令,弟必从之。”   谢年华心情舒畅,也就忘了被算计做苦力的事。   仰头一顿豪饮,全把凉茶当酒喝。   她悠悠然晃起了草扇,旁观谢云曦洗手做青梅。   此间凉亭,岁月静好。   安颜置于一侧,无奈瞧着她家二姑娘满身泥泞却非要学三郎君超然尘世的晃蒲扇的模样,“唉——”。   不忍直视,更不敢出言提醒,安颜只得默然,垂手俏立。   不一会儿,凉亭内青梅阵阵,飘起果香。   谢云曦闲云慢作青梅酒。   选最上等的青梅果,果皮完整洗净,煮水过热后晾干,随后再以一层青梅一层黄糖的方式,将青梅和糖置于酒坛中,七分满时,倒入清酒,密封便可。   谢云曦乐享田园之趣,故亲选青梅,去蒂,煮水,制作手法并无复杂之处,只是步骤繁琐,且常有反复。   急不得性子,快不得手法,待数十坛青梅入酒时,早已过一个时辰。   谢年华瞧着他慢慢悠悠的来回折腾,从初时的兴致勃勃,到索然无味,再到哈欠连天,终是耐不住性子,扔下蒲扇,抛下摇椅,遁去厢房。   终是想起洗漱整仪容。   安颜万分庆幸,自然赶紧跟上随身伺候。   谢云曦瞧着她俩那风风火火的身影,摇头轻叹,“二姐这急性子,难怪做不好女红。”   说起谢年华的女红,当真一言难尽。   谢云曦低头看了眼腰上的荷包,据绣它的主人说上面绣的是荷花莲叶,但他戴了整整一年,却不曾看出花在何处,叶又是那一朵。   当真辣眼睛的很。   谢云曦哀叹一声,迅速移开视线,吩咐道:“怀远,再上一篮好看的青梅,赶紧给本君洗洗眼。”   青梅洗眼——这又是什么奇怪的说法?   怀远不明所以,只乖巧递上一篮早已挑好的青梅,顺口问道:“郎君,您先做蜜果,还是先做果酱?”   谢云曦瞧了瞧日头,“先做蜜果吧,不过做果酱的青梅可先让何嫂她们去皮煮热。”   又道:“今日晚宴便也在这凉亭一道做了,待青梅果酱做好,晚宴便可佐菜。”   “是。”怀远心下有底,赶紧唤人安排所需事物。   谢云曦不耐俗事,只埋首于青梅间,耐心的为青梅挑去残留的果蒂。   此时日头渐移,向西而去。庭外芳草青青,百花飘香,庭内宁静安详,岁月正好。   又过三刻。   青梅过盐轻搓稍腌,清水冲净,沥干后,置于器皿中,放糖腌制密封,只需几日,便可成青梅蜜果。   谢云曦做完蜜果,便着手于制作最后的青梅果酱。   厨娘们早早便把青梅煮沸,过水去了皮,现只余下那些干干净净的果肉。   谢云曦将果肉切碎,置热锅加糖,小火翻炒,煮直稀烂成泥便可出锅,稍凉后装入琉璃器皿中,可存七日上下。   如此这般,折腾了一下午,今日所摘青梅均已入瓮入坛。谢云曦瞧着满庭的瓶瓶罐罐,心下满足。   高兴之余,也不觉劳累,大手一挥,又做起晚宴吃食来。   立夏前后,灰灰菜漫山疯长,早间采青梅时,谢云曦就挖了不少。   他瞧着灰灰菜新鲜,正好做些饺子,再配上鱼汤入味的灰菜羹,简单又美味,饭后若再来一份青梅果酱做馅的甜品,光想想都让人垂涎欲滴。   待到晚宴,谢年华没忍住,一人吃了一大碗灰菜饺,干了灰菜羹,本就吃得肠满肚肥,却还是没熬过甜品的诱惑,一人一碟依然吃得干干净净。   谢云曦无奈看她十步一打隔的模样,很不想承认这贪吃的红衣少女是他阿姐,而且这人不仅贪吃,临走还扫荡了他凉亭内所有的青梅酒,青梅蜜果和青梅果酱。   美其名曰:为弟分忧,多食伤身。   “呵呵——”,也不知道多食贪食的到底是谁。   谢云曦赶客,“二姐,好走不送!”   谢年华咂咂嘴,依依不舍,“三郎啊,这青梅不错,来年多栽些酿酒做酱什么的,都极好呢!”   ——是极好,好到叫你再连吃带拿,一坛不剩!   谢云曦忍着翻白眼的冲动,“二姐,日落红霞,再晚便不安全了,还是早点下山去吧!”   谢年华滞于桃花居门檐处,磨磨唧唧,“三郎,其实我觉着吧,留宿一宿也是极好的,正好咱姐弟许久不见,秉烛夜谈,闲话家常也不错,顺便明早还能补一顿晨间美餐,不如……”   ——顺便吃早饭才是你的重点吧!   “呵呵”,谢云曦赶紧打断,“二姐,我近来起的晚,并不吃早饭。”   “哦,这样啊。”谢年华撇嘴,果断转身,“那我走了,你回吧!”   说完,也不待谢云曦反应,干脆利落地招呼亲随,扛起一大堆的瓶瓶罐罐,潇洒走人。   那浩浩荡荡的架势,那六亲不认的步伐,那英姿飒爽的背影……   谢云曦倚门长叹,“入门送鲥鱼,五六七八条,出门扛青梅,坛坛罐罐人浩浩——唉,至少比强盗打劫好一些。”   强盗只打劫,他二姐至少还送了几条鱼。   莫名心酸。   怀远安慰,“郎君,林间还有些小青梅,过几日再采摘一些便是了。”   谢云曦摇头,“罢了罢了,也就那么些果子了,回头熟透了送于农仆们当鲜果吃便好。”   他并不贪那几口吃的,不过是见不得他二姐如此猖狂。   谢云曦看着远处人影终消,这才招呼仆人关上院门。   待门一关,原还满脸忧伤的人,瞬间便展颜开来。   “早知她会雁过拔毛,本君早藏了几瓶青梅果酱和蜜果,至于青梅酒,哈哈哈——”   新酿的青梅还要等上好些日子才能饮用,青梅陈酿,现成的美酒它不香嘛!   “二姐啊,二姐,不用这些青梅新酿打发你,如何保住我酒窖珍藏的陈酿。”机智如我谢三郎,这一招声东击西,弃车保帅用得那是相当的好。   谢云曦得意非常,仰头长笑,“二姐,终是你棋差一招啊!”   一腔忧伤终错付,怀远默然黑线——他刚刚好蠢,竟会想不开去安慰他家三郎君。   ****   琅琊山脚。   谢年华同样满面春风,仰头长笑着,“三郎还是太嫩了些,竟还想算计本君做他的免费劳力,结果还不是赔了夫人又折兵,哈哈哈——”   安颜拂额轻叹,“二姑娘,三郎君纯厚,您如此算计三郎君,实在太可怜了呢!”   谢年华潇洒上马,“切,纯厚,也就骗你这种傻姑娘!”谢云曦若真纯厚,那世上就没有腹黑无耻之徒了。   然而,安颜依旧坚定维护,“三郎君若不纯厚,待姑娘回屋洗漱时,早早藏了青梅不就好了,何至于嚷自己一坛不剩。”   “那不是……等等!”谢年华颈绳一拉,坐下白马停足,“你刚刚说什么来着!”   安颜莫名,刚要重复,谢年华却突然回味起午间所品的青梅陈酿。   手一拍腿,“上当了,我竟忘了桃花居的酒窖!”作势勒绳,显然是要原路折返,回山腰算账。   不想谢云曦早防着她。   这不,白马刚转回90度,一声烈马长鸣便从远处传来,凝神看衣饰,可不就是琅琊谢家的家主亲卫队嘛。   “二姑娘,家主宣您立时归家。”   谢年华暗道不好,正想策马开溜,来人却早有防备。   不待她如何,一队人马便将他围困于正中。   瞧着架势,谢年华便知又是谢云曦搞得鬼。   她自知无处可遁,倒也不为难家仆,很是爽快的束手就擒。只是临行前叫人送了一册手书上山,明言:赠最亲爱的三弟。   “呵呵,谢三郎,咱姐弟来日方长,看谁笑到最后。”   桃花居内,灯火初明。   谢云曦沐浴更衣,悠然躺坐凉亭。   夜观星辰,细品青梅陈酿,正是极乐之时,何伯忽至,送上谢年华手书。   “哎,二姐真是,也不过骂我几句,何苦劳动仆人特意再跑一趟。”   谢云曦不以为然地接过手书,待展开看清手书内容却面色突变。   ※※※※※※※※※※※※※※※※※※※※   谢家姐弟的乐极生悲日常。   引用:色厉内荏(出自《论语·阳货》:色厉而内荏,譬诸小人,其穿窬之盗也与。)   ——记起来就标注一下吧!   灰灰菜:很有营养的一种野菜,一般在立夏前吃,但不适宜过量食用。 第11章   时光荏苒,转眼便到了束发礼当天。   谢云曦提早一天便乖巧下山,住进了谢家主宅,准备束发礼的诸多事宜。其安分程度让谢家众人诡异的同时,又觉得十分理所当然。   谢家众人皆知,谢云曦这人看似天不怕地不怕,但却对自己的老师——符老先生心怀敬畏。   这不,谢年华从天启都城晃了一圈回来,偶遇符老先生,顺便告了谢云曦一通不务正业,游手好闲,荒废学业的诸多罪状,硬是将游学中的符老先生‘忽悠’的提前结束了游学,直接转弯回到了琅琊郡。   谢云曦自那晚接到谢年华的手书起,便恨不得剁了她。奈何时间紧迫,眼见束发礼将至,符老先生的归期愈发近了,他只得先耐住性子,先把‘佛脚’抱好了,回头应付完学问大考,再好好和谢二姑娘算这笔账。   要说谢云曦为什么如此敬畏符老先生,这个问题就好似在问一个高考生如何看待高考一般,亦或者说考研答辩时,那种近距离面对教授大拿的既视感。   事实证明,无论人活多少世,但凡是学生,对老师对考试的敬畏都已深入灵魂,而恰巧,符老先生人生一大乐趣就是考核弟子学问。   谢云曦心有余悸,不敢稍有懈怠。   这不,一向懒得要命的谢家三郎,今儿个却早早梳洗好妆容,一身墨黑长袍,腰间盘玉,发间坠玉簪,背脊挺拔,双臂置于身前,一副高贵清冷,端正守礼的君子模样。   谢家众人瞧着,竟都失了神。   平日里,他们虽习惯谢云曦的美颜暴击,但今日精心装扮的谢三郎,当真是人间一绝色,天地皆无颜。   美颜暴击×10,无人可抗其左右。   巳时。(早上9点)   谢家正门大开,谢文清以长兄之名,代弟迎客。谢家族人,亲友如约而至,聚首前庭。   后院,谢云曦正祭祖焚香,走束发前的诸多流程。   巳时三刻,束发礼将启。   谢家家主——谢朗携符老先生,步至前庭,引来一阵喧哗。   不明真相的众人小声议论起来。   “老先生不是去游学了吗,怎提前归来?”   “这还用说,必是为三郎君的束发礼而来。”   “老先生果真爱惜三郎呢!”   “如此良师,三郎君好福气!”   “……”   知道真相的谢家人:你们想多了,符老先生只是回来教训熊孩子的。   符老先生入首位,谢朗方才坐下。   而此时,正在前庭屏门后准备的熊孩子——谢云曦,自听到符老先生入席的唱名声,便赶紧抓住谢文清的长袖,哀道:“大哥,你要为我做主啊,二姐她太太太过分了,怎么能在老师面前那样非议我呢!”   ——嘤嘤嘤,他有老师恐惧症啊!   谢文清不忍看美人颦眉,但又乐于他家三郎这幼稚的模样,一时也不知道做什么表情。   轻咳两声,强作淡定道:“三郎,莫怕,今日乃你束发礼,老先生并不会考你学问。”要考也是礼过后再考。   “至于你二姐,她私自离家,娘已罚她做完绣完一册屏风才能再出家门,若你实在不忿,不如亲自给她画样。”   谢年华此生最恨女红刺绣,蛇打七寸,不愧是谢家主母。   谢云曦一时心灾乐祸,“果然还是大伯母最好。”   又道,“大哥说的也极是,二姐难得绣东西,我这个做弟弟的自然也要多多支持,必定给她画一幅精美绝伦的图样出来!”   谢二姑娘可是连一朵花一片叶都绣不好的人,再来一幅精美绝伦的复杂图样,估计这辈子都出不了谢家大门了。   两人身后,怀远,阿祈相识一眼,目中俱是无奈。   “咚——”礼乐之声响起。   谢云曦瞬间回神,执手于胸前,腰背如竹石,目视前方,端正自持。   这一秒变脸的‘神技’,看的谢文清一阵无语。   “哎,果然,三郎若肯用心,必为礼仪之典范也。”   谢云曦绷着神经不好说话,只眉头一挑,暗道:见鬼的典范,随心所欲他不香嘛,谁要做那泥塑金雕的石像。   “吉时到——”唱礼声起,仪仗出。   谢文清提醒:“三郎,该走了。”   谢云曦深吸一口,身入仪仗,缓步向前。   鼓乐琴瑟,钟鸣笙起,众人侧目,只一眼,便失了声响。   直至乐停,谢云曦行完弟子子侄之礼,众人方才缓过神来,却觉世间言辞都不足以描绘谢家三郎的美貌。   符贺游学已有两载,许久不见弟子,如今再见,亦是抚须轻叹:“容颜如玉,身姿如松,翩若惊鸿,婉若游龙,善也。”   这一见面,就爱夸男人长的好看的风气啊!   谢云曦嘴角一抽,幸好长袖宽大,行礼叩首间很是自然的掩去了这一份细微的神情。   “谢先生赞。”尴尬但依然要保持淡定。   符贺见他进度得方,不卑不亢,亦是满意。   当然做了谢云曦那么多年老师,自家弟子的真性情如何,他也是知道。   只是——‘吾家有子初长成’,他总是欣喜。   照例,符贺以师长之名送祝词,随即由谢家家主——谢朗亲自为侄行束发礼。   礼成,众人以酒祝贺,谢云曦回礼后,本应拜亲母,然谢三郎家母早逝,故拜谢家主母,谢朗之妻——谢王氏。   谢王氏待侄如亲子,瞧着当年粉团似的稚子,如今已长成翩翩少年,秀目一红,送上祝词:“愿吾家三郎,岁岁年年,康康健健。”   不求富贵权名,但求健康长寿。   谢云曦附身长躬,“谢伯母,孩儿谨记!”   此方礼成。   随后,众人道贺,入席,上佳肴。   未时一刻(1点15分左右),宴散,送宾客。   谢云曦一入卧室,直奔卧榻,身子一倒,毫无形象地发出一声喟叹:“果然还是床最舒服啊~~”   怀远早知如此,依旧忍不出叹息,复又赶紧提醒:“三郎君,申时您还得去给符先生请安呢!”   谢云曦一个鲤鱼打挺,从塌上坐起,“啊呀,这哪是请安,明明就是去答辩考试。”   答辩考试什么的,真的很讨厌呢!   谢云曦郁闷之极,抱着薄被在榻上来回滚了好几圈,一身锦袍愣是被拱出了满身褶皱,连刚束起的长发都不复整洁,哪还有刚刚那端正自持,仪表堂堂的样子。   谢文清入内,瞧见的便是自家弟弟这全身凌乱,抱被哀嚎的幼稚模样。   脑门一突,“三郎,已至束发,你该成熟些了。”   谢云曦撇嘴,委屈巴巴,“大哥,二姐算计我就算了,你怎么也不疼我了。”   谢文清实在忍不住,翻了个白眼,瞧瞧这说的什么话,他要不是偏疼他,就这般没礼数的弟弟,他早上戒尺,好好揍一顿了。   世人皆道:君子端方——谢文清,这端方美誉可不是瞎叫的。   “谢三郎,好好说话!”   谢文清一皱眉,谢云曦便知他又要唠叨,赶紧讨饶:“大哥,你放过我吧,今儿一大早就没消停过,好累的。”   谢文清瞧着他可怜兮兮的表情,心下一软,“行了,知道你累,这不,我让阿祈给你端了碗酒酿圆子羹。”   又道:“这酒酿照着你方子做的,圆子混了些时下的苋菜汁,做成的粉色圆子,知道你挑食,吃个东西还非要吃好看的,这酒酿圆子羹可花了厨房不少精神。”   听到美食,谢云曦立时起床,“果然还是大哥疼我,这宴上都没吃几口东西,可饿死我了。”   谢文清瞧着他端碗一阵狼吞虎咽,“慢些,当心咽着。”   又道,“吃完了梳洗梳洗,这衣衫不整的,瞧着像什么样子。”   谢云曦吃着美食,心情愉悦,自然乖巧点头,带一碗圆子下肚,满意的拍拍肚子。   谢文清看着,自然又是一阵唠叨。   谢云曦左耳进右耳出,待他说教完了,看着空碗子残留的粉红液体,眼珠子一转,“厨房采的苋菜还有吗?”   谢文清只当他还想吃粉圆,便唤了厨娘询问了一番。   谢云曦闻苋菜还有许多,双掌一拍,“等老师午觉醒来,我亲自给他老人家做一碟苋菜炒饭,趁晚宴前叠叠肚子,立夏前后吃苋菜可不正好。”   侍奉师长是美德,谢文清自然赞同,并嘱咐厨房将所需之物一一备好。   随即,又提醒谢云曦,“老先生若问你学问,你必好好做答,先生为你特意停了游学的行程,如此情谊,你该铭记感恩,切不可同往日那般胡闹。”   谢云曦端正了姿态,认真道:“大哥安心,我又不是不知好歹的人。”   谢文清也知他虽胡闹,但该正经的时候也从不掉链子,自然很是放心,只是嘴上还是要念叨几句。   谢云曦只当听了个寂寞,没一会便哈气连天,没正经一秒,便又耍起无赖,当着谢文清的面直接钻回榻上,抱着被子要躺尸。   谢文清主动降低要求,“午睡便午睡,好歹先梳洗换一身衣服!”   然而,谢云曦是个熊孩子。   “我刚漱口洗脸了,至于衣服,反正起床还得再换,不如就这样呗!”   又道:“换两次衣服,洗衣服的人多累,还浪费水。”   听听多善解人意,多有环保意识。   谢云曦都快被自己感动哭了呢!   恩,没错,也就只感动了他自己。   怀远一脸生无可恋,只能催眠自己:“习惯就好,习惯就好……”   阿祈默然,感慨:果然,天启才子排行,三郎君力压大郎君,成为榜首是很有道理的——毕竟天启才子那么多,能把他们大郎君说的哑口无言的,也唯有三郎君一人啊!   谢文清脑门突突,“这是我弟弟,这是我弟弟,这是我唯一的弟弟……”好想打死这该死的臭小子!   事实证明,熊孩子这种生物,并不会随着年岁渐长就变得不‘熊’。   从舞勺之年,到束发之年,谢云曦还是那个谢家三郎——让人又爱又恨,偏又无可奈何。   ※※※※※※※※※※※※※※※※※※※※   引用:   容颜如玉,身姿如松,翩若惊鸿,婉若游龙——出自《洛神赋》   束发礼——借用华夏历史中的传统。(具体的礼仪规章不曾考究,作者只是个没什么学问的码子机器。   说明:舞勺之年(13、5岁),束发之年(15、6岁)。 第12章   申时左右。   符贺午睡醒来,睁开眼便看到异常殷勤谢云曦,瞧着笑容可掬的模样,想来是心虚的很。   接过自己弟子递过来的热毛巾,梳洗一番后,符贺抚须,看着桌上端上来的碗筷,但笑不语,一脸的高深莫测。   谢云曦谄媚一笑,“老师啊,您一路舟车劳顿想来累了,这是弟子刚为您做的苋菜炒饭。”   要说人长的好看就是占便宜,连谄媚之态都如此风光月霁,不失风度仙姿。   符贺赞叹之余,方才瞧了瞧桌上的食盘。   “怎么这饭竟是红色的?苋菜又是何物?”   谢云曦顺势而坐,热情推销起来。   “这苋菜是去年立夏前才发现的野菜,我尝试了一番,发现这菜软滑,味浓,入口甘香,而且色泽独特,现在琅琊郡一带很是流行,郎中们都说这菜极好,有润肠胃清热之功效呢。”   符贺闻着香味,确有些饥饿,拿起木勺细品了一口,“恩,菜味浓香,蛋液丝滑,谷物芬芳,回味无穷,甚是美味!”   “老师,您再尝尝这苋菜鲥鱼汤。”谢云曦见老师吃得爽快,高兴之余,又赶紧呈上一小碗鱼汤,“时下鲥鱼正鲜,配着当季的野菜炖汤,最鲜美不过了。”   符贺接过,饮了一口汤汁,当即赞不绝口,连连下筷。   一口苋菜炒饭,一口苋菜鲥鱼汤,最是朴素不过的吃食,符贺吃的津津有味,一点不剩。   酒足饭饱,符贺喟叹:“两年未尝云曦的厨艺,为师甚是想念,如今细品,更胜从前呢!”   谢云曦难得乖巧,“老师若喜欢,多住些时日,一日三餐,午时甜品,弟子定为您准备妥当。”   又道:“不如今晚就做一份给老师享用。”   醉翁之意不在酒啊!   符贺抚须侧目,笑道:“哦,云曦之言,真心否?老朽可不是你家叔伯,兄姐,惯会被你灌迷汤。”对这唯一的关门弟子,他看得可是透透的。   谢云曦被瞧着,略有些心虚,只得呵呵一笑,“自然真心诚意。”   随即,又摆出十二万分的真诚,“只是烹制佳肴总是费时,还请老师体谅,每隔几日再考我学问可好?”   ——唉,他都降低要求,只求少考几次,至少别像之前似的每天都突击性考啊!   谢云曦那点小心思,符贺哪里不知。   说来他也着实无奈,活了大半辈子,好不容易遇上个心仪的弟子,天资卓越,潜力非凡,自是恨不得将毕生所学倾囊相授,可偏偏他这弟子啥都好,却是个凡是不上心的主,唯一肯花心思的也就那些口腹之欲,真真是一颗红心向美食,学问俗世皆不理。   “你呀你,若是将钻研这些庖厨的心力花在学问上,不出十年,天启名士榜上必有你一席之位。”   谢云曦乃天启才子榜首,然才子与名士,就如童生与状元,其中差距犹如天与地一般。   当然,才子有才子榜,名士自然也有名士榜。时下名士榜在册的唯有九人,世称九大名士。   其中,谢云曦大伯,谢家家主——谢朗便是这九大名士之一。   说起谢朗,那也是顶顶有名的风云人物,也是目前榜中最为年轻的一位名士。   如今谢云曦刚满十五岁,若按符贺所言,待十年后也不过二十有五,不到三十便可登顶名士榜,足见其天资卓越,举世无双。   可惜,谢云曦一心只想做咸鱼。   “老师谬赞,弟子愧不敢当。”   符贺一眼看穿,“你哪是愧不敢当,我看你啊,是懒得当。”   谢云曦摸摸鼻子,复又坦然,“知我者,老师也!”   符贺无语,见过懒的,但没见过懒的这般理直气壮的。   “罢了罢了,人贵在顺其自然,从心而为。”   谢云曦闻言,很是赞同,连忙送上彩虹屁,“老师深明大义,实乃我辈楷模。”   不想,他这彩虹屁拍到了马腿上。   符贺话锋一转,“为师见你厨艺精进不少,却不知学问是否也同这厨艺一般?”   谢云曦心下一紧,暗道要糟。   “不过,今日是你束发礼,为师也不好邀你答辩作学文。”   谢云曦又瞬间松了口气,待要道谢时,那边却又道:“正好,今日晚宴琅琊名流才子汇聚,亦有清谈文交,俗话说得好,读万卷书不如行万里路,亦如你幼时所言,实践出真知。”   ——不,老师,实践出真知不是这样用的!   谢云曦内心呐喊着,没曾想有朝一日,他会‘死’于自己的‘名言’中——见过坑爹坑娘坑十八代亲戚的,没见过自己坑自己呀!   符贺抚须,很是戏谑地看着他,依旧不安套路出牌,“今日清谈晚宴,若你不能夺得榜首,为师便只好再留个三年五载,重新教导你一番。”   笑容逐渐凝固。   谢云曦盯着桌上汤碗内残留的老姜片,生无可恋的脸上,恍如闪过六个大字——姜还是老的辣!   然而,打击还不算完。   “对了,辩论主题,为师到时会亲自出题。”符贺慈祥地拍了拍自己弟子僵硬的肩膀,“云曦啊,切莫让我失望。”   闻言,谢云曦只觉晴天霹雳,万箭穿心——整个人都不好了。   要知道,今日的束发晚宴,琅琊郡千里之内,能来的世家才子都来了,除去名望不显的,浩浩荡荡也有三四百人,他这是要让谢云曦以一敌百,舌战群雄啊!   谢云曦戚戚然,颤音道:“老……老师,咱们还是答辩做学问吧!”   ——他再也不耍小聪明算计他家老先生了,不就是答辩考试嘛,他考他答便是了,嘤嘤嘤……   符贺挥袖起身,别有深意的道:“看来,今夜吃不到云曦亲做的佳肴了,可惜可叹哟!”   “老师!”谢云曦垂死挣扎,“弟子怎么能让您失望呢,什么清谈榜首的,我们改日再说,不如今晚先让我为您洗手作羹汤吧!”   符贺抚须轻笑,“这苋菜味极美,为师有些贪食了,正好去院子里消消食。”   转而对自己的书童说道:“书墨啊,看来今日只有你小子能陪我散步去咯!”   书墨自然瞧得出他家老先生的恶趣味,他强忍着笑意,同谢云曦恭身,配合道:“郎君且忙,小的必会照顾好先生,望郎君好生休息,今夜必能旗开得胜,摘得榜首。”   ——这刀补的,太太太扎心了!   谢云曦强颜欢笑,“多谢书墨,老师慢走!”拱手作揖,终是目送符老先生离开。   直至看不到人影,他才扶住门栏,哀道:“我的命好苦啊,为什么要这样对我,嘤嘤嘤——”   怀远看着他家三郎君西子捧心的模样,上前搀扶,“三郎君,您不是曾说,凡是要往好的方面看嘛!”   他安慰道,“您瞧,至少往好了说,老先生确实如您计划的没有再让你考试答辩了呢!”   这一番安慰——效果……极好!   谢云曦立时便收了那做作的哀嚎声,立正站好,随即双指扯脸,拉出一个微笑的表情看向他这一脸萌蠢的小书童,假笑道:“怀远啊,是本君对不住你啊!”   怀远惊恐,“郎君何处此言?”   谢云曦继续假笑,“我光知道你傻,不知道你这么……”   谢云曦维持不住嘴角弧度,只得抿唇深吸了口气,“怀远啊,以后你要多读点书啊!”说着,拍了拍怀远的肩膀,摇头长叹一声,无奈走人。   怀远歪着脑袋,饶饶头,满脑门的问号。   “三郎君这是何意?是小的说错什么了?可老先生都说了不考试不答辩了,这不是三郎君希望的嘛?”   半响,“三郎君,三郎君,您等等小的,您这是去哪,书房不在那个方向啊!”   “去什么书房,火烧眉毛了,当然找救兵支援啊!”   怀远好不容易跟上谢云曦的脚步,气喘道:“救兵,什么救兵?”   显然,怀远这傻孩子,到现在都还没搞清楚事情的严重性。   不过这事也不能怪他,谁让谢云曦从不参加清谈宴,他一小小书童,自然仆从主便,不知道也算正常。   自家书童如此无知,谢云曦难辞其咎,但如今说什么也晚了,还是赶紧找人救命要紧。   他想起那些年被学业支配的恐惧,想起他家老师的那条三尺长鞭,想起曾经晨读早日的忧伤,想起……   悲从心来,瑟瑟发抖——“大哥,救命啊啊啊啊……”   无事美酒佳肴,有事谢家大郎——谢文清是这个世上最靠谱的长兄,谢云曦深以为然,且习以为常。   然而这一次,谢文清也很难再帮他。   ****   谢朗书房,谢文清立于书案前,面色凝重。   “爹,让三郎以一对百,是否有些太过?”   谢朗端坐书案前,只道:“这是符老先生的主意,为父也觉得很不错。”   谢文清眉心微皱,“今日聚集都是世家精英,才子榜前百的能来的也都来了,让三郎对战如此多人,还不能让他人相帮,这条件未免有些太苛刻了。”   谢朗自知他这大儿子最是宠爱幼弟,欣慰之余,又生出些无奈。   “知道你疼爱弟弟,只是三郎这性子你又不是不知道,还是要逼一逼才好。”   谢文清有些着急道,“那也不急于一时,不然再降低些难度,让我……”   谢朗看着他,语重心长,“大郎,为父知道你自来最疼三郎,但凡事皆有度,莫不可溺爱成性,反害了你阿弟。”   又道:“三郎终是要长大的,再说,你又怎知三郎不能以一敌百,符先生可是对他的弟子很有信心,作为长兄,这点自信都没有嘛?”   闻言,谢文清垂眸深思,半响未语。   谢朗不再多言,总归有些事还是要人自己想明白的。 第13章   红霞满天,夕阳西下,断肠人倚镜换装。   端看外貌,谢云曦依旧装得似模似样,风淡云轻,内里却是内流满面,嘤嘤怪附身。   走在偌大的谢家主宴大堂,两侧鲜花似锦,脚下红绸铺地,四周才子齐聚,浩浩荡荡三四百人有余。   琅琊四大世家之首,谢氏一族自来家风低调,但世家贵族却从未小觑,瞧着容纳百人依旧不显拥挤的“论书堂”便可窥其底蕴。   不过,今日说来虽是谢家三郎的束发夜宴,但动用论书堂似乎有些大材小用,若是行二十冠礼也便罢了,十五岁的束发礼何苦劳师动众。   世人皆知,谢家“论书堂”轻易不得开,当年谢家嫡长子——谢文清都只在另一处“识君阁”举行束发礼,怎么到了谢三郎这里就如此这般高调。   众人啧啧称奇,议论纷纷,直至礼乐声起,谢云曦携仪仗入堂内。   不同于早间墨色礼服的高冷,一身纯白镶金纹的谢云曦更显清雅无尘。   纵然早有准备,众人望之却依旧出神。   主位席上,谢朗,符贺高坐,谢家众长老位于主席之左侧的屏风后,另有琅琊三大世家长老坐于客席。   谢云曦粗粗瞥了一眼,得!这下谢,唐,孙,司马——琅琊四家都齐全了。   声势浩大,望而却步——嘤嘤嘤,大哥救我啊!   谢文清端坐一侧,自然收到了他那隐晦求助。若是平日,他必回以‘安心’的眼色,但这一次,谢文清只得默默移开视线,断然拒绝援救。   若这时候来一曲《有一种爱叫做放手》,想来是十分应景的,但对于此刻被徒然‘抛弃’的谢云曦而言,可能一曲《逆流成河》更为适合。   ——怎么肥事,他,他……他最亲爱的大哥竟然抛弃了他!   要不是正在长躬行礼,有长袖遮掩,谢云曦早绷不住清雅的气质,从错愕到目含泪光,脸上的表情简直比颜料盘还要多彩。   稍纵之间,他便明白这必是他老师和他大伯联手做的局,不然一向疼他的大哥怎么可能见死不救。   ——艾玛,太过分了,可偏偏又无可奈何。   谢云曦委屈,可怜巴巴,收礼抬头时,迅速换了另一幅面孔,旁人看去,依旧是淡定如初,清雅自持。   怀远立于一侧,自然将他家主子的面色变化看得清楚,心下不由生出一阵诡异的敬佩。   ——这变脸神技,简直太厉害了,不愧是他家三郎君呢!   行礼入座,执杯饮酒,宴前小叙,稀疏平常。   倒是众人所饮之酒却是谢朗从自家亲侄的酒窖里‘抢’来的青梅陈酿,因量不多,故而早间并未用,只做晚宴时的礼酒。   众人饮罢,纷纷赞叹,同谢家交往亲厚的询问酒的来源,谢朗自乐的炫耀。   “此乃吾家小侄去岁亲酿的青梅酒,诸位若喜欢,多饮几杯。”   谢朗的小侄无外乎谢云曦一人,众人闻之,又是一阵彩虹屁,无外乎赞其雅致别趣,天资非凡之类。   谢云曦面上客气,内心悲痛——这都什么事,做姐的清空了他的新酿,做大伯的搬空了他的酒窖,嘤嘤嘤,他实在太难了!   谢朗瞧见他家三郎瞥过来的视线,莫名心虚了一下,借着品酒的架势,倒也没人发现异常。   众人看过去时,谢家家主依旧还是那个如琢如磨的有匪君子。   谢云曦气得深受内伤,又不好发泄,只得先憋着,总归来日方长,有的是机会找回场子的。   ——呵呵,从来都只有他让人无可奈何,别以为他不知道,青梅酒之事又是他家二姐进的谗言。   有一说一,有仇报仇,他要是不画一幅精美绝伦,天下无双的绣花底稿回赠于她,可当真对不起今日他被连环设计的憋屈。   论书堂右侧屏风后,女眷聚席。   谢年华端坐其中,因之前犯过,谢王氏还未消气,这会儿她极其安分,其他几家女眷瞧着,还以为谢二姑娘这是长进了,倒是狠狠夸了又夸。   谢年华谦虚安分的回了礼,便又低调成了鹌鹑,不多说一句多行一步,可见她还是极敬畏她亲娘的——当然那刺绣的惩罚同样功不可没。   “哈欠!”谢年华以帕掩鼻,打了一寒颤。   安颜以为夜间微凉,俯视轻语,“二姑娘,女婢给您拿一披肩挡挡?”   谢年华挥了挥手,不以为然道:“无事,我热得很,可能是飞絮尘埃之类的进了鼻。”   闻言,安颜只得退至身侧,不再言语。   论书堂正厅,众人品酒欢言一番,自转入今日正题。   照正常流程,此时该由谢朗代侄自谦几句,随后引题令诸才子同谢云曦交流学问,互相切磋小叙,倒也不需太正经严肃,毕竟是人家的生日宴,没必要争什么先后。   最后,再由各族长辈名士教导一番,送些贺词,此清谈晚宴也就圆满落幕了。   然而,谢朗自谦完,话锋一转竟直接邀符老先生出题,并言,“吾家三郎自来少有清谈,自言空有才子榜首之名,无榜首之才,三郎自愧,不敢当也,故今日宴上,请符先生随机出题,邀在场诸才子清谈会友,以一敌众,望诸君全力以赴,切莫客气。”   话落,堂内哗然。   谢云曦端着架势,看上去不卑不亢,不慌不忙,似乎胸有成竹,很是淡定。   怀远默默偷瞄了他家三郎君一眼,光看表情倒是看不出什么来,但余光撇过桌案下交握的双掌,玉手青筋,十分明显。   暗暗咽下一口气,随即,不动声色的向外微挪了下脚。   符贺起身,众人悄然消音。   “据闻谷雨赏花宴上,云曦以‘民以食为天’驳了‘君子远庖厨’。”   当日赴赏花宴才子们对此记忆犹新,其中孙亦谦最为深刻,毕竟被反驳的——君子远庖厨是他提出的。   符贺扫过众人,和蔼一笑,“今日清辩之主题,便定为‘君子远庖厨’。”   众人闻言,均面露失望。   “这题谢家三郎早已辩赢,一句民以食为天,辩无可辩,又有谁还能赢过这天下大义!”   “哎,我还以为今日束发宴请有所不同,这还不是和往常一般,不过走个流程。”   “这也正常,毕竟是束发生辰,哪有自讨没趣,以一敌百人的道理。”   “还以为今日儿个有大刺激呢,哎,现瞧着,也不过尔尔。”   “……”   众人议论纷纷,但也有一小部分人保持静默。   谢文清眉头紧锁,只觉此事必有下文,孙亦谦及附近几位才子亦是安静非常。   至于谢云曦,初时一听自然欣喜,以为他家大伯、老师终于肯高抬贵手,放他一条生路。   然而瞧着他老师气定神闲,抚须轻笑得模样,心里顿时一个疙瘩——总感觉后面会来个大反转。   忐忑之间,议论声散去。   “不过,今日清谈,云曦为正方,辩——君子远庖厨。”   符贺慈眉善目,抚须笑言,“诸君为反方,辩——君子无需远庖厨。”   谢云曦:“!!”   众人:“!!!”   一时间,堂内鸦雀无声,俱是呆若木鸡——这,这未免也太刺激了吧!   谢云曦简直要被他老师坑徒的操作给吓傻了。   作为君子远庖厨的反对派,他之前已用天下大义将‘君子远庖厨’全盘怼死,现在却让他反过来说‘君子远庖厨’才是对的,正确的。   以子之矛,攻子之盾啊——只要对方拿他的‘民以食为天’出来,分分钟能把他驳得哑口无言。   搬起石头,结果砸了他自己的脚!   半响,众人回过神,但依然惊得说不出话来。   这操作,举世皆无,至此一家——这莫不是挫折教育?   众人一回味,又觉得这要是挫折教育也实在太·骚了些,怎么看都像是在坑谢三郎。   孙亦谦定了定神,起身,长躬作揖道:“符老先生有礼,晚生孙氏亦谦,字子墨,有一言,不知当讲不当讲。”   符贺笑言,“原是有谦谦君子之称的孙家大郎,既有话,但说无妨。”   “愧不敢当。”   孙亦谦拱手,方才道:“当日,谢三郎已‘名以食为天’辩赢了‘君子远庖厨’,如今却叫他以一敌百,反辩自己,于三郎君而言,太过不公,晚生狂妄,但请您三思,可否再开一题?”   谢云曦闻言,眼眸一亮,见仗义执言的竟是当日赏花宴上同自己并不对付之眯眯眼腹黑,亦有些惊讶,但更多的还是感激。   ——瞧瞧,这多好的人,太仗义了,好人啊,他错过眯眯眼,哦,不是子墨君!   符贺深看了他一眼,“据老夫所知,当日提出‘君子远庖厨’的正是阁下,既如此,今日你便能以彼之道还施彼身,赢回当次清辩的败局。”   孙亦谦自然也想赢回来,一雪前耻,但——“君子有所为,有所不为,胜之不武,不如不胜。”   众人侧目,纷纷点头附和,都道:“子墨兄所言甚是。”   符贺抚须,先赞:“好一个谦谦君子,好一个有所为,有所不为,孙家有子,足以。”   符贺当世之泰斗,有开宗立派之功绩,得他如此盛赞,亦是少有。   堂内,孙家众人无不起身,拱手作揖,齐声道:“谢先生赞!”   符贺客气一句,随即看向众人,“孙家大郎所言有理,然,此题,亦不需再换。”   众人不解。   “何为辩论,诸君可细细思考。”   符贺抚须,耐心道:“今日清谈宴,非宗派名学之争,不过彼此学习交流,为何要拘泥于题,受困于正方反方。世间万物兼有变数,为何清辩立场就不得有变。”   “至于云曦当然之辩,诸位说辩无可辩,与吾徒不利,有失公允。”符贺摇头轻笑,“从未试过,诸位怎知我家徒儿无从辩之。”   “云曦。”   谢云曦不知为何唤他,但依旧起身作揖,“老师?”   “你可觉为师之题,于你有失偏颇。”   ——这问题问的,当然……   “并无!”暗地咬牙。   符贺轻笑,颇有深意的看着他,“君子坦荡荡,且不可谄媚!”   谢云曦拱手,长袖掩去面上欲哭无泪的神色——艾玛,做人真太难,这都顺意了,还非得让他挖坑自埋,什么世道啊,嘤嘤嘤……   起身抬头时,风淡云轻,很是从容道,“自古,清谈宴上便有立场对换先例,他人可换,弟子自可换,并无偏颇。”   清谈会如同辩论赛,辩论赛互换立场辩论却是常态,只不过那日谢云曦一道天下大义压下,似乎把‘君子远庖厨’给辩死了,众人才觉这题有惊异。   不过当事人都这么义正言辞,坦荡受之,那自然也就没什么问题了……吧!   符贺并不打算放过自家弟子,他继续挖坑道:“古来有之,那为师倒也没失了偏颇,想来也就不需要再换题了,孙家大郎觉得如何?”   孙亦谦略思,又瞧了眼淡定自若的谢云曦,拱手道:“晚辈冒昧,谢先生指教。”   这是没意见了。   符贺却转又问谢云曦,“云曦啊,竟然此题无误,不知你有几分胜算?”   ——嘤嘤嘤,太过分了,这问题一个比一个扎心,人生艰难!   谢云曦平静且坦诚,“毫无胜算。”   众人:“……”这般坦荡,平静的……认输了!?   符贺扬声一笑,极为愉悦,“恩,甚好,甚好!”   众人:“……”不是,什么鬼,自己的弟子必输无疑,您老人家还甚好——好什么?   一场清谈宴还未入正题,众人却已惊呆。   ——这师徒二人,一个敢出题,一个敢应战;一个还未开始便淡定认输,一个必输无疑还能愉悦一笑,瞧着笑意还挺真心,半点没做假!   这……当真是天下奇谈,举世无双的一对师徒啊!   ※※※※※※※※※※※※※※※※※※※※   一本正经嘤嘤怪附体的谢三郎:人生艰难,求放过!   被策反的谢大郎:哎,人生艰难,爱莫能助,弟好走!   正义直言孙腹黑:奇奇怪怪的师徒!   引用:   以子之矛,攻子之盾——出自《韩非子·难一》   君子有所为,有所不为——出自孔子的“义利”篇 第14章   弟子开局认怂,师傅笑言甚好。   晚宴的辩论赛就在这诡异的师徒对话中拉开了帷幕。   当然,谢云曦劣势占尽,辩论开始没多久,他果真节节败退   意料之中的事,毕竟是他自己先把最锋利的武器递给敌人的。   天下大义,民生所向,一句“民以食为天”——连他本人都难以反驳。   这不,众才子你一句我一言,怼得谢云曦几乎毫无招架之力,其中攻势最为凶猛的竟是他大哥——谢文清。   战场无父子,竟已决定一战到底,就不存在放水的可能——这是对自己,也是对对手的尊重。   当然,这尊重的局面便是谢云曦被完全‘孤立’。   堂内,谢家子弟人数最多,然而他们今日只能是谢云曦的对手,需全力应战,不可有援助对手的任何行为言语。   谢云曦被迫“孤立”,以一敌百,惨不忍睹。   这场面看着,当着是闻者伤心,听着流泪。   隔屏围观的女眷们,本就对谢云曦喜爱非常,如今瞧着他孤立无援,被群起攻之的可怜模样,当真是又爱又怜,心疼的不要不要的。   这不,都已经疼惜到六亲不认,全面讨伐的地步了。   孙亦谦之母,孙唐氏瞧着他儿子步步紧逼,毫不留情模样,再对比谢云曦那孤单影只的瘦弱身影,慈母之心泛滥,内心绞痛之余,亦是看亲儿子十分不爽。   她狠狠扯了扯锦帕,“亦谦这臭小子,怎能如此欺负三郎,太过分了,看我回去怎么收拾他!”   唐家主母,唐谢氏同样气得直呼儿子全名,“可不嘛,唐棠淌这小子,平日半句话不肯多说,今儿个欺负自家表弟来倒是滔滔不绝,哼!”   唐棠淌,棠家嫡次子,谢家表亲,七拐八拐的世家联姻谱上,谢云曦还还得唤他一声表弟。   不过这个表弟可没有手下留情,攻势最猛的几位才子里,他绝对能排前十,且字字珠玑,虽言少但精练,不开口则以,一开口便是直捣核心,不愧是世人皆赞的一言蔽之——唐棠淌。   唐棠淌之后,发起连环进攻的便是赫连家的大郎——赫连城。   比之言少精炼的唐棠淌,他的辩论另有一番特色,一词概括:毒。二词概括:诛心。   这不,别说其他人,就连赫连城他亲娘都被他的诛心言论给气得眼角发红。   怨气深重的赫连家的主母——赫连王氏原本温润的眼眸,此刻微红着,双手捂胸,一副西子捧心的娇弱之态。   “我可怜的三郎,我心肝啊,那浑小子,他怎么可以用民以食为天去驳此论,我家三郎这得多伤心,嘤嘤嘤——”   谢王氏凤眉一挑,不怒自威——我家三郎?   “呵呵,赫连夫人,我谢家三郎什么时候成你赫连家的了,自重!”   赫连王氏委屈巴巴,“姐姐,人家这不是喜欢三郎这孩子嘛,再说谢家和王家,赫连家向来联姻密切,要算起来我还是三郎他表姨呢。”   谢王氏无语,这世家联姻七拐八拐的关系谱就如一团乱麻,这表姨也不知道是走王家家谱的,还是走赫连家的家谱。   谢王氏这会儿心都悬在谢云曦身上,虽未多言,但心里也正谋划怎么收拾谢文清——连弟弟都不放过,欺人太甚!   懒得同赫连王氏瞎扯,“随你去罢了,不过记得别瞎喊三郎三郎的,世家子弟中行三的郎君多了去了,还是唤谢三郎,记得是我谢家的三郎。”重点强调谢家的三郎。   赫连王氏撇撇嘴,不慎开心,但人说的亦是实话,且也是好言好语,无奈,只恨赫连家没生一个谢云曦出来。   “唉,还是姐姐好福气,有这么个俊朗非凡的侄儿,那像我,赫连城那个臭小子!”   显然,又换赫连城发起主攻,赫连王氏这会又被气得心肝肺疼,端着那柔弱的姿态,连连骂道:“啊呦,我这不孝子哦,为娘的怎么就生了你这么个毒舌的憨货,我可怜的三郎,如此风光月霁的仙人,他怎下的去那毒口……”   听着像是位娇俏温柔的妇人,连骂人都如此娇羞气弱。   然而,装了没几秒,赫连王氏便暴露出本性,“我去,那小子在说啥,太特么诛心了,老娘不发威,蠢儿子当我是病老虎了,回去把你私房钱给端了,竟然敢如此这般欺负我俊秀非凡的三郎君,老娘做不死你……”   这画风突变的太快,让人一时无法消受。   众女眷:“……”   这么多年,各家夫人依旧不习惯这赫连王氏的奇葩作风,不过赫连家那位大郎,可是出了名的爱财如命,号称一毛不拔——赫连城。   如今被亲娘扬言要踹了私房钱,也不知这赫连家的大郎回头要如何的哭天抢地。   还真是——活该!   众女眷纷纷附和,称赞起来。   “赫连夫人大义,乃吾辈楷模。”   “理应如此,我瞧着我们家大郎也该受些惩罚。”   “可不,我瞧着我家那位,不如减些开销,如此爱说话,回头再叫他给我抄念数十来便家规才好。”   “唐夫人说的极好,我亦如此想。”   “……”   这讨伐之声一带十,十带百,最后竟惹得全部女眷同仇敌忾起来,纷纷讨伐起自家的儿子,相公,亦或是亲弟亲兄,比之外间的群起攻之,这女眷席上的萧杀之气也不逞多让。   谢年华暗暗抹了抹额间,作为女眷中唯一清醒的存在,她当真是为外间那些才子捏了把冷汗。   说好的世家女眷温柔大度,贤良淑德呢?   感情她们把温柔都给了谢云曦,狠辣都送给了自己的儿子,相公,亦或是亲弟亲兄。   呜呼哀哉,哀哉呜呼——可怜的才子们哟。   “二姑娘,我说大郎君不是最疼三郎君的嘛,怎么今日如此紧逼?”   安颜担忧得看着堂中央,这孩子向来一颗红心偏的很,自然也同其他女眷般看不得谢云曦受委屈。   谢年华淡定的抿了口清茶,她最近被禁足禁酒,日子过得十分艰难,瞥了眼外间正处于下风的,十分不以为然道:“可不就因为最偏疼,才这般全力以赴的。”   安颜挠挠头,“二姑娘,您说的女婢都糊涂了。”   “你哪里是糊涂,你那是笨。”谢年华顺口吐槽,随即又道:“俗话说,爱之深责之切,我这大哥也就偏疼三郎一个,他那么爱讲规矩的人,碰上三郎还不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前头说的好好要严惩,回头一见到人还不是妥协再妥协。”   说起谢文清偏心之事,她都能吐槽个三天三夜来,“也没见他对我这般过,你瞧瞧,我这刚回来受了多少罚,他不是落井下石,就是冷眼旁观,本姑娘可比三郎可怜多了。”   安颜傻乎乎地歪歪脑袋,诚实道:“可您不是也挺偏心三郎君的嘛,您这么讨厌刺绣,也就为三郎君绣过一个荷包,大郎君可一个都没有,还有上回您得了好马,也紧着三郎君,还有上上回……”   “咳咳”——这傻孩子,瞎说什么大实话。   谢年华尴尬转开话题,“我瞧着三郎倒比原先淡定,那神色倒有几分做坏事前给人挖坑时的模样,咱们赶紧先瞧,少说这些有的没的。”   闻言,安颜果真转移了注意力,专心观看堂中央的辩论。   堂中央,谢云曦一身傲骨挺立,面上看不出焦虑或颓败,似乎从始至终他都如此这般淡定自如。   当然,这些都只是皮相,要论‘装模作样’,谢云曦自有一份心得,纵容内心MMP,对外时却总能保持‘泰山崩于前而面不改色’的气质。   各世家的长辈并不注重此局胜负,但却尤爱谢云曦的坦荡阔达,故纷纷送上彩虹屁。   孙家家主——孙斌更是借用古言,赞其:“不以物喜不以己悲,有名士之雏形也。”   谢朗闻之,代侄连连谦虚了一番,内里却相当心虚,毕竟自家事自家知,他家三郎哪里是不以物喜不以己悲,指不定现在心里正在抓狂呢。   可不嘛,面对如此机关算尽的局,谢云曦内心相当狂躁,好在生死都曾经历过,不说其他,光着抗压能力倒是顶顶好。   前期连着被碾压了整整一刻有余,都说不在沉默中变态,就在沉默中爆发,谢云曦终是一个扛下所有,触底反弹,灵光乍现——麻蛋,从民生大义辩不赢,那就换一个角度去辩。   突破思维局限,走出盲区,谢云曦却没有张扬,只是暗自较劲。   他不动声色的将辩题的切入点拉向早已设定好的圈子里,随即猥琐发育,默默挖坑。   要论‘挖坑填人’之术,目前谢云曦也就输给过他大伯和他老师,不过这两人可算是修行千年的老狐狸了,败给他们自不冤,但其他人嘛——呵呵!   前期隐忍,中期蓄力铺垫,后期神挡杀神,佛挡杀佛——正所谓吃货一怒,伏尸百万。   为了他悠然的田园生活,为了世间的美食佳肴,为了不被抓回去闭门读书——来吧,燃烧的宇宙,让这些愚蠢的凡人为吃货的愤怒而颤抖吧!   ※※※※※※※※※※※※※※※※※※※※   引用说明:   不以物喜不以己悲——出自北宋文学家范仲淹的名著《岳阳楼记》   辩论“君子远庖厨”,“名以食为天”什么的纯属瞎编,请勿考究——看书图乐子,码子重开心! 第15章   华灯落幕,曲终人散。   一场清谈,以一对百,原是占尽先机,终了却被触底反杀。颠覆常理,令人叹为观止。   待众人步置谢宅外,亦有不少才子不约而同的回首。   偌大的谢家门匾,两处的红色彩灯晃得人神色迷离。   一阵晚风吹过,堪堪清醒些许,这才恍然惊觉——谢云曦他竟然真的赢了。   出乎意料的结局,好些人出了宴会都不曾回神。   孙亦谦登上牛车,回望谢家门楣,心下很是唏嘘,“谢家三郎,心服口服。”   如此困境下,竟还能绝地反击,他自问自己做不到这般。佩服之余,又生出些许惆怅。   “看来这一代,谢家又该独占鳌头。”一个谢文清已经够可怕的,没曾想谢家还出来个谢云曦。如此人物,还让其他世家如何出的了头。   孙家家主——孙斌端坐于牛车一侧,闻言只叹:“当年为父一辈,文则败于谢朗,武亦败于谢闵,谢家这兄弟连枝,不给他人活路的做派,哎!也算是一脉相乘。”   孙亦谦拱手歉意道:“父亲,是孩儿无能。”   “罢了。”孙斌挥手,倒也阔达,“非你之过,却是谢家两位太过出彩,尤其是那谢家三郎,我瞧着小小年纪,竟有顶流名士的做派。”   “于颓势而不自贱,于胜局而不自傲,败则坦然,胜亦如常,品行纯良,随心而为,有责亦可担。”   孙斌劝导,“吾儿若能深交,必有所益也。”   益友难得,孙亦谦自十分乐意。   牛车前行,回首那远去的谢家门楣,远远目送直至看不见后,他这才眯眼一笑道:“正有此意。”   另一方向,唐家父子亦做牛车归家。   唐家家主——唐磊瞧着牛车上一言不发的儿子,抚须问道:“淌儿可知今日谢三郎为何能赢此颓局?”   唐棠淌默然。   唐磊习以为常,“若以民生大义去辩,他自然毫无胜算,但其子思绪敏捷,能与绝境中保持冷静,偷换概念,将众人从大义引到君子行善,从而反转局势,一举获胜。”   闻言,唐棠淌依旧沉默着,只远远目送那渐行渐远的谢宅,神色亦莫名,看不出什么情绪。   唐磊淡然抚须,继续自顾自地说道:“想来,今夜过后,这天下的清谈宴又该换一个格局——转换视角,再辩其理。谢三郎这玩法实在有趣,想来必能风靡文坛,只是不知这一次改变,又会掀起怎样的腥风血雨。”   文坛变动,却为一束发少年。   唐磊不禁感叹:“唉,果真,江山代有人才出,为父终究是老了。”   牛车趋离,再看不清来时的路,唐棠淌这才收回视线。   面对自己老父的念叨,他只不明所以的“恩”了一声,听着当真敷衍。   唐磊早以习惯儿子这般沉默寡言的模样,倒也不恼,只是看着有些发愁——这孩子,除了辩论,着实太不爱说话,也不知道这样糟糕的性子,他这做父亲的是否还能抱上嫡孙。   “哎——”当真是愁死老父亲。   俗话说得好,独愁不如众愁。   唐磊看了眼身后随行的女眷,目光一闪,计上心头。   “淌儿啊,你也知道你娘,还有你那些姐妹们,他们自来最喜欢谢家三郎,今日瞧你在宴上围攻,且下嘴实在过于尖锐。这不,你娘亲气恼非常,说是要罚你去女学为众姊妹授课,若不从,则关了咱家藏书阁,令你半载不得出入。”   “!”   唐棠淌一听授课,便已皱眉,又闻关闭书阁,立时开口,“欲加之罪,岂有此理!”难得,语气竟带上了几分起伏,可见是极其着急、愤懑。   不过——   唐磊双手一摊,颇为无奈道:“你莫要同我说理,有本事你和你娘说去。”   唐家主母本人便是唐家最大的道理,和她说理,莫不是欺他傻。   唐棠淌气鼓了脸,却也无可奈何。只得沉默着,沉默着——退而求其次。   比起不能进藏书阁,他还是选择授课,虽然要说很多话,要面对很多人,但……   哎,谁让他爹是个妻管严——唐棠淌很是忧伤,比输了辩论还忧伤。   当然,若唐棠淌知道赫连城的处境,想来心里定会好些,毕竟人之劣性——见他人之苦逼,乐自己之人生。   那厢,赫连城自出了谢家门便被他娘温温柔柔地请上了车,本以为输了辩论,他娘亲必会好言好语的安慰他一番。   却不想牛车刚起驾,帷幕便被拉下。   车内空间密闭,赫连王氏立马变了嘴脸。   只见她一把拧住赫连城的耳朵,秋后算账道:   “赫连城,为娘和你说了多少次,今日前来必给老娘交好谢三郎,你这小子倒好,竟然合着一群人给老娘围攻我的家桃仙,你,你说说你,成事不足败事有余,老娘辛苦生你是为了什么。”   ——为了替你接近美男呗。   赫连城内心吐槽,嘴上却哎呦哎呦着讨饶道:“娘,你轻点,好歹我也是你十月怀胎生的,这事真不能怪我,文坛辩论自有规矩,最忌讳放水,这要让您的桃仙知道了,还以为我瞧不起他。”   ——听着倒也是这个理。   赫连王氏随即放下手。   耳朵得救,赫连城狠狠松了口气。他揉了揉自己莫名遭殃的耳朵,内心极其心酸。欲哭时,偏有无泪可流。   ——瞧瞧这是哪家的亲娘,有这么对待自己儿子的嘛?   说到底,不过是谢家的三郎。   是,对方学问确实比他好,样子也比他俊朗,但他赫连城也是堂堂才子榜有名有姓的人物,模样亦是登顶琅琊美色前十的人物。   唉,怎么就被他亲娘嫌弃到如此地步,看着竟像是捡来的。   亲娘是靠不住的,好在他还有亲爹。   赫连城向他亲爹求助,“爹,你好歹说说娘亲,他为了个谢三郎就如此对待儿子,您心不疼吗?”   赫连安挥着羽扇正闭目养神,闻言只抬了抬眼皮,道了两字:“心疼。”   赫连城以为他爹终于知道心疼自己,眼神一亮,“爹,果然还是您最好,我……”   不待他说完,赫连安便无情打断,“容颜如玉,身姿如松,翩若惊鸿,婉若游龙,当真极妙。”   赫连安挥着羽扇,啧啧称道:“符老先生夸得极是,谢家三郎这般人物,你怎好意思出言围攻,可怜三郎一人孤立无援,吾心甚痛矣。”   赫连城:“哈?”——这特么是我亲爹?   赫连王氏却连连点头,“夫君所言甚是,阿城实在罪无可赦。”   赫连城:“哈!”——啥米,怎么就严重到罪无可赦的地步了?   赫连安挥羽扇,点头亦称:“当罚。”   家主都点头了,赫连王氏自然不客气,“回头把你那屋里床底和柜底的私房上交。另,自今日起,半载内,钱粮减半,三餐伙食一概自理。”   “!”赫连城瞬间炸毛。   士可杀不可辱,更不能动他钱粮。   “岂有此理,你们这是公报私仇,见色忘儿,是非不分,毫无道理……”   这嘴速,果然不愧是八大怪才之一的才子,妥妥的令人哑口无言。   说不过,但赫连夫妇也从未打算靠嘴皮子教育儿子。   赫连王氏淡漠看了赫连城一眼,随即快速踹脚,将人一屁股踢倒在车板之上。   两人动作迅猛,果断且熟练,端是一点情面都未留。   儿子一倒下,赫连安顺势挥扇,抬臂镇压——有空瞎比比,不如直接上武力。   外间,牛车明显了一晃,赶车的仆人们却是习以为常,   他们很是淡定的继续牵绳赶车,顺便还能欣赏下这美丽的夜色。   话又说回来,明天便是立夏时节,今夜的星空却已如此明亮、璀璨。想来黎明破晓后,又会是一个晴朗的好天气。   ※※※※※※※※※※※※※※※※※※※※   引用说明:   容颜如玉,身姿如松,翩若惊鸿,婉若游龙——出自《洛神赋》 第16章   立夏日,蝼蝈鸣。   昨夜,谢云曦历经束发礼的‘摧残,待宴会结束,便了回房,随意梳洗一番后立马倒头熟睡。   翌日,睡到日上三竿亦未醒,哪怕窗外蝼蝈声声,依然睡得香甜。   谢家众人不舍他劳累,便也随他休息,直到各家炊烟袅袅时,谢云曦才从被窝里爬出来,闻着窗外飘来的谷物清香,便猜出必是在做五色饭。   时下,五色饭一般使用红豆、黄豆等具有五种颜色的豆类混上米同蒸,熟后食用,又名‘立夏饭’,是立夏日当天家家户户都会蒸来吃的食物,有讨好彩头的寓意。   闻着这味儿,谢云曦就有些嘴馋。   瞧了瞧日头,想来快到午餐时间,谢云曦赶紧唤来怀远,快速梳洗,套了身常服,便迫不及待的向前厅走去。   一路穿过亭台楼榭,走过慢慢长廊,闻着空气中无处不在的稻谷芬香,只觉饥饿露露,恨不得多吃几碗五色饭。   谢宅,前厅。   谢文清,谢年华早至,两兄妹相对而坐,各自等宴开。   谢文清闲来无事玩起茶艺,倒也自得其乐,一本正经。   而谢年华这边,却又画风突变。   谢二姑娘这几天倒是安分,一直穿着女装,此刻,她正大半身子贴着坐榻,一手拿着拨浪鼓,一手逗弄身前的一小女孩。   “小五,小五,快叫二姐姐,叫得好这拨浪鼓就是你的,叫不好二姐姐我就揍你哦。”   谢家五妹,谢小小,如今不过三岁,长得粉雕玉琢,白白胖胖,是谢云曦二伯——谢齐的幼女,同辈里排行第五,故称谢小五。   作为一个三岁的小姑娘,面对比自己大了不止一轮的无良阿姐,谢小五只能可怜巴巴的将自己团成一团,意图远离眼前的怪姐姐。   奈何,拨浪鼓的诱惑太大,她的眼睛还是不自觉的跟着拨浪鼓左右上下的转。   理智告诉她,要作一个有原则,有骨气的世家女郎,面对强权恶霸绝不可妥协退让,但她的内心在劝告她——拨浪鼓好好看的,要了吧!   理智与情感的斗争,几番焦灼,几番徘徊,小小的她,却要经历如此困难的抉择——艾玛,太为难宝宝了呢。   最终,谢小五没能抵抗住诱惑。   一声“二姐姐”叫得心不甘情不愿,但依旧口齿清晰,软糯可爱。   谢年华满意一笑,伸手递上拨浪鼓。   谢小五眼睛一亮,一边说着“谢谢”,一边伸手去接。   眼看着就要碰到拨浪鼓,不想,谢年华手一缩,谢小五抓了把空气。   这突如其来的变故,别说小孩没反应过来,就是其他人也挺懵。   谢年华看着小孩呆呆的模样,无良乐道:“哈哈哈,谢小小,你怎么还是那么笨,本君说什么你都信,今天都上当第三次了,你怎么那么笨啊。”   晨间,谢年华就拿着甜点和玩具把人哄懵过两次,没想到下午又故技重施,欺负人小姑娘玩。   众人不忍直视。   一个十六岁的少女,欺负一个三岁的小姑娘,这得多无良多无耻才能做到谢年华这般洋洋得意。   安颜瞧着还处于蒙圈状态的五姑娘,小心提醒,“二姑娘,您别把五姑娘给逗哭了。”   谢年华不以为然,“怕什么,当年三郎小的时候我不知惹毛过多少次,也没见他哭过,这么点小事,小五才不会哭呢。”   谢文清看不过眼,出声提醒,“那时三郎都七八岁了,小五才三岁,有什么好比的,你呀,还是悠着点,别总想着欺负小孩。”   谢年华没当一回事,家里好不容易来了个奶娃娃,她正欢喜,哪有可能听别人劝。   这人表达喜欢的方式向来清奇,越喜欢越爱欺负。   她瞧着小姑娘肉鼓鼓的小脸,愈发来劲,“笨笨小五,小五笨笨,拿不到拿不到,略略略——”   谢小五从蒙圈状态中出来,立马嘟嘴鼓脸,本还只是暗自生气,不想理人,谁知谢年华不知收敛,不停的火上浇油,这不——忍无可忍,无需再忍。   谢小五“哇——”的一声,洪水爆发。   ——完了,玩过头了。   猝不及防下,谢年华慌了手脚。   “小五乖乖,不哭不哭,都是二姐姐不好,喏,拨浪鼓给你,那个小木马也给你,姐姐桌上的小点心都给你……”   然而,亡羊补牢,为时已晚。   “哇哇哇,娘亲,爹爹,不要二姐,坏,哇——”   谢小五哭得愈发伤心。   奶娘,女仆们齐齐上前安慰,可惜,沉浸在悲伤中的谢小五完全听不进任何人的话。   ——二姐姐太坏,呜呜呜,小五委屈,小五就要哭。   洪水决堤,哭声震耳,简直是一发不可收拾。   谢年华这会儿倒是知道着急了,慌乱之下,病急乱投医,“大哥,大哥,你快哄哄这祖宗啊!”   现场混乱不堪,谢文清依然端坐一侧,不动如山,看上去依旧稳的一匹。   听到自家妹妹的求救,他先是冷漠嘲讽,“现在知道叫祖宗了,谁让你惹小五的。”   又道:“我已派人去请二伯母,你先自己哄着吧。”   谢年华惹毛人的本事那是自小练出来的,但她练习的唯一对象却是谢云曦——一个不按常理出牌的伪小孩。   按照对谢云曦的标准去对付别的孩子,这可不就是作死的节奏。   谢年华一个头两个大,面对哭泣不止的小姑娘,她是一点办法都没有,简直比刺绣还可怕。   ——呜呜呜,她以后再也不乱惹小破孩了,呜呜呜,求你别哭啊。   谢年华正崩溃着,却见自家大哥还一脸淡定自若的样子,气不打一处来。   “你五妹都哭这么惨了,你还有心情品茶!”   又威胁道:“我不管,你要是不帮忙,信不信我也哭给你看。”   论无理取闹,论脸皮之厚,谢二姑娘也是没谁了。   不过根据谢文清对她的了解,这人说哭给他看,那绝对是说得出做得到的。   谢文清感慨:他上辈子这是造了孽,才会有这么个妹妹,唉——人生艰难,长兄难为啊!   谢文清无奈起身,小心挪步到谢小五身前蹲下,僵硬道:“咳咳,小五,不哭,乖。”   开局瞧着还凑合,奈何也就开局靠谱了这几个字。   “常言到君子报仇十年不晚,这哭是解决不了问题的。”   谢年华眨眨眼,莫名觉得这话那里不对。   奈何,谢文清越说越起劲,还打起了具体事例来。   “你看,你三哥哥,他打小就被你二姐姐欺压,但你三哥哥从来不哭,回头都直接报复回来的,当然,冤冤相报何时了,这本质上虽然不对,但你三哥哥的心态你应当好好学习学习,比如这坚强,勇敢,机智……”巴拉巴拉,噼里啪啦。   这是在哄他五妹呢,还是在炫他三弟呢?   谢年华听懵了,众仆人听傻了,谢小五打了个嗝,一双大眼透着不解,但却是停了哭声。   众人欣喜,以为是谢文清的话发挥了奇效。   不想高兴不过几息,谢小五又“哇哇哇”起来,听那哭声,竟比原来更伤心了。   一秒天堂,一秒地狱。   谢文清整个人都僵在那,一动不敢动。   现场再次恢复混乱。   谢云曦闻着稻谷香,本是想来吃个中饭的,结果人还没走近,便听到孩童的哭声,好奇走近,竟看到如此惨烈的现场。   他二姐手舞足蹈连带鬼脸,瞎哄孩子。   他大哥全身僵硬,对着个小姑娘,手脚不知道往哪放,时不时的还从嘴里挤出一两句“君子曰……”之类的大道理,结果没说完整一句,就被人愈发惨烈的哭声掩盖。   谢云曦一脸懵逼的问怀远,“我这是还没睡醒,还是走错地方了?”   “呃…应该都没有。”怀远表情也是一言难尽。   他看了眼正在跳大神的阿祈,以及正学动物卖萌的安颜,还有一大群手忙脚乱的家仆们。   现场可谓相当精彩,牛鬼蛇神一应俱全,各路奇葩争相上演。   怀远无法用言语表达此刻所见。   谢云曦则耳膜发麻,他暗搓搓给了怀远一个眼神,一主一仆默契静声,同步挪腿,意图逃离现场。   谢文清察觉到动静,一回头瞧见来人,眼神一亮,“三郎,你二姐把小五惹哭了,你快来哄哄。”   谢年华一边附和,一边起身跨步,拉着谢云曦向事故中心走。   “三郎,你快救救我吧,你五妹实在太能哭,别的也算了,这要是哭坏了可如何是好,咱们家这么多年也就多出这么个妹妹啊。”虽然并不抱希望,但聊胜于无,多一个人受罪也是极好,不是,是多一份力量也是极好的。   逃离失败,谢云曦无奈叹气,随即又疑惑,“五妹?”   谢文清赶紧解释,“是二伯家的小孩,今日早间才刚回来,二伯和二伯母一路奔波,早间拜完礼便回房休息去了,这小姑娘醒得早,奶娘便提早一步来前厅,谁知碰上你二姐这不靠谱的姐姐,好好的,非要惹哭。”   谢云曦没好气的瞪了她一眼,“二姐,你出息了,连三岁小孩都不放过。”   谢年华自知理亏,不敢反驳,只急道:“是我不好,这是咱们等会算账,你先给我哄哄小五。”   谢云曦看向谢小五,小姑娘被奶娘抱在怀里,头埋着,只能看见那起起伏伏的背,听着哭声,那是相当的悲伤。   他亦是手足无措,“这,我也没哄过孩子呀!”   谢小五的奶娘原是都城谢家的仆人,今日也是第一次来谢家主宅,从未见过谢云曦,当下一见,眼神立时亮了起来,像是见到救命恩人似的,一边抱起怀里的小姑娘,一边向谢云曦紧急求助。   “想必您便是三郎君,女婢失礼,但求您能抱抱我家姑娘。”   谢云曦一头雾水,不过瞧着递过来的一团子哭包,倒是本能的伸手接了过。   小小软软的一团子入怀,谢云曦手都不知道该怎么放,脑袋更是一片空白。   谢年华不明所以,“我们刚刚换了那么多人抱,也没见有什么用,让三郎抱又能有什么效果,不都一样吗?”   事实证明,人和人是有差别的,抱和抱也是有差别。   谢小五被迫离开奶娘的怀抱,换了个生手,自然非常不舒服,哭喘着本想把人推开,一回头,一只莲藕小手从握拳推胸到开掌抓衣袍,这中间不过几个呼吸的时间。   稍众,谢小五竟神奇的停了哭声。   谢年华,谢文清面面相觑——怎么就突然好了?不会是哭累了,休息一下再哭?   奶娘则呼了一口气,安心道:“果然如此!”   众人一脸懵——果然如此什么?   ※※※※※※※※※※※※※※※※※※※※   谢云曦:吃顿饭怎么这么难,我的五色饭啊,嘤嘤嘤。   谢年华:本姑娘再也不惹小破孩子,哭起来好可怕,嘤嘤嘤。   谢文清:哎,又是殃及池鱼的一天,我太难了,嘤嘤嘤。 第17章   谢小五自瞧见谢云曦的模样后,便再没哭过。   她那藕节般的胖爪子抓着人衣领,杏眼大眼直勾勾的盯着。   小嘴微张,还带着微微的抽泣声,一行晶莹剔透的液体顺着嘴角下滑。   奶娘来来回回的给她抹了好几次口水,多次试图将她从谢云曦怀里抱下。   然而,俱是无果。   此时此刻,谢小五眼里心里都只有她家三哥哥,其他人都是浮云,淤泥——她堂堂谢家五姑娘,岂是尔等庸脂俗粉可以抱的,哼!   谢云曦抱着谢小五好一会儿,也不知该说什么做什么,不过谢小五这孩子光看他脸便能傻乐半天。   两人大眼瞪小眼,谢小五是愉快了,谢云曦却全是僵硬。   好在,没一会儿,谢齐夫妇闻讯赶来。   谢齐三载未归琅琊,今早刚至,他人均已见过,唯有自家三侄昨夜被闹得够呛,一早没见到人,直到此刻方才相见。   本该是极其高兴的事,没曾想,他们见面的场景竟如此尴尬。   ——亲闺女对着亲侄子犯花痴流口水,还死抱着不肯放。   谢齐掩面,刚踏进厅内的脚迅速向后退了退——艾玛,这闺女太丢他爹脸了,说好的世家闺秀呢!   谢齐之妻——谢言氏一把将人拦下,没好气道:“瞧你哪有做爹的做伯伯的样子。”   一转头,对上谢云曦,又是一副温柔得体的模样。   “三郎啊,二伯母我这都三载没见你,你是不知道伯母我多想念你,瞧瞧,这几年不见,咱三郎愈发俊朗了呢。”   ——不是,二伯母,您说管说,您别上手又是牵手又是摸脸的啊!   谢云曦腿上坐着谢小五,不敢动弹,一边却还得忍受谢小五她亲娘的上下其手,当真是无奈至极。   但,谢齐本人比他更生无可恋。   自己闺女霸占人不放,自己媳妇一上来净吃人豆腐——他堂堂谢家老二的一世威名啊!   “夫人啊,莫要吓着三郎。”   闻言,谢言氏倒是收敛了手脚,像是真怕吓到谢云曦似的,连说话的语气都轻了许多。   “三郎啊,你累不,小五这孩子没别的好,就是好吃长的胖,我瞧你小胳膊小腿的都僵了吧。”   转而伸出手,对自家闺女亦是柔声:”来,小五乖,到娘亲这里来。”   谢小五身子一扭,避开伸来的手,随即把脑袋埋进谢云曦脖颈,临了还用脸蹭了蹭那白皙如玉的俊颜。   顺势吃豆腐,随口嫌弃亲娘,“小五只要三哥哥,你走开,走开,三哥哥是小五的……”   瞧着自家闺女抱人吃豆腐的架势,谢言氏暗道:老娘都没机会抱的美男,你谢小小个黄毛丫头何德何能——这决计不能忍!   “谢小五,快把你三哥哥放了,不然老娘现在就把你扔回都城,让你再见不着你三哥哥。”   谢小五环住谢云曦的脖颈,冷哼一声,“就不就不,小五就要三哥哥,三哥哥保护小五。”   谢言氏眉头一挑,换了一种策略,“没见要吃饭了吗,你一直霸着你三哥,他怎么吃饭,要饿着你三哥,饿坏了肚子,看他还喜不喜欢你。”   谢小小犹豫着,抬了抬头,看着谢云曦,眨眨眼,乖巧可爱道:”三哥哥要吃饭饭了吗?三哥哥,你是不是饿了?三哥哥你喜欢小五吗?”   “呃,我……”   不待谢云曦回答,谢言氏乘着谢小五没防备,迅速伸手圈住她的胖腰,将人向外一捞一抱,快速退到安全距离,总算将侄子拯救于水火中,至于闺女——“呵呵,谢小五,跟你老娘斗。”   谢小五两只胖手维持着抱抱的姿势,人却还没缓过神。   稍众,反应过来,嘴巴一嘟,眼见又要掉下泪来,众人瞧着一阵紧张。   奈何谢言氏早防着她,当即一手抱人,一手强行扭过谢小五依依不舍的脸,两母女面对面,大眼瞪小眼,一个酝酿着泪眼汪汪,一个眼中暗含杀气。   僵持好一会,最终还是谢小五败下阵来,嘴巴翘得老高,眨巴眨巴眼皮,却仍是没掉下泪来。   “哼,娘亲坏!”傲娇一扭头,然而不过一息,眼睛刚一瞥见谢云曦,便又绽放花痴般的笑容。   谢言氏看她这没出息的样子,回头却瞪了谢齐一眼,“瞧你,生的这什么闺女!“   谢齐嘴角一抽,暗自嘀咕了一句:“这不也是你生的,怎么就怨起我来了。”   对上自家夫人杀气腾腾的目光,咳咳两声,“夫人,您累了吧,小五就让为夫抱,家里今日做了五色饭,说是照着三郎的新配方做的,有豆子的,也有染了五色糯米的,您等会先尝,小五我先看着。”   不想,他刚要伸手抱人,谢小五却立即搂住她娘亲的颈部,一脸嫌弃道:“爹丑,小五不要爹爹抱。”   立时,谢齐万箭穿心,人生灰暗。   打击过于承重,谢齐整个人都僵在哪里,一动不动。   然而,作为妻子,谢言氏不仅没有安慰丈夫的心思,还颇为赞赏的拍了拍闺女的肩膀,回头对着谢齐亦是同款嫌弃脸,“看把你闺女嫌弃的,要你何用!”   雪花飘飘,北风萧萧,谢齐久久不能回神。   谢朗夫妻姗姗而来,看到的便是谢家三兄妹围着二弟妹母女其乐融融,逗孩说笑的温馨场面。   而唯一不和谐,却是谢齐孤立厅中,生无可恋的背景。   “这是怎么了?”谢王氏问一旁伺候的仆人。   仆人全程围观现场,自然知道全过程,只是这话说来实在太一言难尽,只得简单禀告:“二爷要抱五姑娘,五姑娘嫌……嫌二爷,呃……丑,那个不给抱。”   他们二弟——丑?   谢齐,年轻时琅琊美男榜前十的才子,如今三十有六,依然是天启人人称道的美大叔。   谢朗夫妻面面相觑,一时不知该做何种反应。   好在,谢云曦听到动静,一眼瞧见来人,高兴招呼道:“大伯,大伯母,安好。”   瞧着他如此这般的热情,谢王氏倒没觉异常,谢朗却有些受宠若惊——昨晚那么大一坑,没闹就已算天数,怎还一点事都没有,他来前都做好了割地赔款的诸多准备,结果竟会如此友好?   事出反常必有妖,谢朗暗暗打起精神。   谢文清看了他爹一眼,瞧着神情可不就和他刚一样——外表淡定,内心坎坷,时刻担心三郎找他算账。   不过,这会倒会确实是误会,谢云曦如此热情,单纯就是饿的,再加上谢小五母女两太热情,他实在有些吃不消。   ——这一个逮住机会就往他怀里钻,一个说几句就动手动脚,不是拉手就是摸脸。   美其名曰:哟三郎你皮肤好好,用的什么保养秘法。   或者是:“三郎,二伯母瞧着你都瘦了,瞧着这小脸,听说昨儿个有人欺负你,二伯母听着都心疼。”   什么说辞都有,但总不忘摸小手蹭小脸。   更可怕的是,这一大一小,两母女还时不时的上演真人抢夺战,不是大的把小的拎到一边,就是小的把大的隔离挤开。   夹缝生存,谢云曦只觉人生艰难。   ——哎,他真的只是过来吃饭的,为什么那么难!   又饿又心累之下,谢朗夫妇的出现简直就是黑暗中亮起的曙光,至于昨日的恩恩怨怨——艾玛,哪有填饱肚子,脱离战争重要。   女性之间的较量,无论年龄,都不是他一届小小少年郎可以参与的。   千呼万唤,终于入席开宴。   谢云曦揉了揉笑僵的嘴角,长长的松了口气。   待五色饭上食案,宣布开饭时,谢云曦迫不及待拿起碗筷,一口下去,豆类的芬芳,于口舌之间绽放。   黄豆,青豆,红豆,绿豆,黑豆——五色豆类混着白米,高温蒸煮,软糯芳香,回味无穷。   吃下一小碗豆类制成的五色饭,谢云曦又将目标锁定在另一盘全糯米制成的五色饭上。   由五种蔬果染色而成的糯米,按序排列,上锅隔水蒸熟,出锅后,不仅色泽如雨后彩虹,连米香亦是别有不同。   夹一筷至于口中,细细咀嚼,糯米的稻谷香,伴着蔬果的清甜,五色亦是五中滋味,各有风情,各有层次,令人食指大动。   有主食,自然亦有配汤,就着几口苋菜黄鱼羹下肚,润滑口感,搭配豆类,糯米亦是相得益彰。   有食万事足,谢云曦沉浸在美食中,只觉世间万物无一不美,恩怨情仇也不再重要——生活啊,便是这般吃吃喝喝,享受当下自是极好。   作为一个颜控的小孩,谢小五对五色饭亦是欢喜,无论是五种豆子的,还是五色糯米的,她都觉着漂亮。   漂亮的食物,俊美的少年郎,吃一口饭,喝一口羹,看一眼美男,谢小五想起她娘常挂在口中的一个词——秀色可餐。   虽然只有三岁,但谢小五之聪慧早已远超同龄,她自行解读这词义,亦是相当有逻辑的。   秀色的三哥哥,可餐的饭菜——瞧瞧,一点毛病都没有。   自觉‘学识渊博’的谢小五嘚瑟着,又多吃了好几口饭菜,本就圆润的小肚愈发滚圆,终是奶娘看不下去,将她蠢蠢欲动的手给压了回去。   ——小孩多食,且糯米之类总要适量,吃多了可不坏肚子。   被夺了餐食,谢小五也不恼,没有‘可餐’,不是还有‘秀色’嘛!   连走带爬,突破她奶娘,她娘亲,她爹爹的重重阻扰,谢小五再次占领谢云曦的怀抱。   肉肉的屁股垫着谢云曦的大腿,胖胖的小爪子揉着白皙的脖颈,一双灵动的眼睛流连于如画的容颜,一张小嘴巴拉巴拉,一口一个脆生生、甜腻腻的三哥哥。   听着那一声声三哥哥长,三哥哥短,谢言氏恨恨咬断一大截的鱼骨头,暗骂:“臭丫头,见色忘娘,没个正行,也不知道和谁学的,小小年纪竟挑好看的腻歪。”说着,却斜眼瞪了眼谢齐。   六月飞雪,无辜被瞪,谢齐却只能无奈叹气,暗道:这不说你自己嘛,见色忘夫,见色忘女。   ——哎,男人啊,就是要受得了委屈,背得了黑锅,担得一家之主的不易,太不易!   人生艰难,谢齐选择低调吃饭,只是原本美味的佳肴却再不负芬芳。   谢朗瞧着自家二弟,几分怜悯,几分幸灾乐祸。   ——哈哈哈,原先只是被媳妇嫌弃,现在竟还被亲闺女说丑,二弟啊,二弟,你也有今天,让你当年可劲的抢三弟,天道好轮回,这都是报应,哈哈哈……   憋着笑,装着正经,结果乐极生悲,岔了气,咽着了!   谢王氏拍着他的背,顺气道:“夫君,您小心些,慢点吃,二弟归家知道您高兴,但都这么大人了,也别如此沉不住气。”   谢朗顺着台阶,极为淡定,“夫人所言极是,是我太过高兴一时没察,现已无视,夫人莫要担心为夫,赶紧趁热再吃些。”   谢王氏瞧着他‘暗送秋波’,好笑之余,自乐得陪他一唱一和。   捏着锦帕,为他拭去嘴角莫须有的污渍,且关心道:“谢夫君关怀,夫君也要多吃些才好,五谷养人,夫君玉颜十年如一,妾身瞧着欣喜,还望夫君容颜永驻呢。”   这边疯狂撒狗粮,那头谢齐却听得内伤。   ——瞧瞧他哥嫂,再瞧瞧他自个,没有对比就没有伤害,这日子过的,这刀补的,他何其艰难,何其扎心。   欲哭无泪,唯有暗自神伤。   围观全场的谢文清、谢年华两兄妹难得默契,相视一眼,竟是不约而同的低下头,埋头吃饭。   至于谢云曦,自然是两耳不闻窗外事,一心努力带孩子。   ※※※※※※※※※※※※※※※※※※※※   博学的谢小小:美食美人都是本女郎的,哈哈哈……   惨兮兮的谢齐:不想说话,只想自闭!   眼红的谢言氏:就算亲闺女,那也是羡慕嫉妒恨。   谢朗夫妻:在线秀恩爱,气死二弟中。   (谢家头条:哇塞,顶级世间兄弟阋墙嘞!)   谢云曦:五妹什么都好,为啥总留口水,莫不是唾液腺发育不良?   谢文清,谢年华:非礼勿视非礼勿听,下线中,莫理。 第18章   谢家众人吃过饭,便坐在前厅午歇,闲话家常。   许久不见,谢齐同众人自有许多话题可说——有聊都城日常的,有聊自家儿女的,有聊时下政坛文坛实事的,亦是有聊三载思念之情的……   虽是家长里短,却也其乐融融。   而谢小五对这些话题都没什么兴趣,只一心黏着谢云曦,恨不得成为他的腿部挂件。   要说如何同小孩相处,谢云曦无论那一辈子都未有过经验。   两人相顾无言许久,他自觉很是尴尬,特别是谢小五总盯着他脸发呆,饶是脸皮再厚,也禁不起这般折磨。   趁着聊天手闲,谢云曦灵机一动,叫人拿了些彩绳来,让谢小五挑了其中五色,开始编彩绳转移她的注意力。   立夏编五彩绳亦是时下传统,并不稀奇,但多是女儿家的事情,没曾想谢云曦也会编这五彩绳。   众人靠近围观起来,竟还有模有样,瞧着样式还极为新鲜。   没一会,一条精巧的手编五彩绳便成了谢小五的腕上新宠,她带着彩绳得意的满场炫耀,说来说去不过一句:“这是我三哥哥送我的,你们都没有哦!”   童言童语,自是可爱。   不过,众人瞧着她那手腕,亦是眼热,纷纷侧目,盯着谢云曦猛瞧。   如此明显的暗示,谢云曦自然明白是何意思。   不过这会儿悠闲下来,他又想起昨日被算计的仇来。   符老先生昨夜散宴便被符家人接去过节,这会他自是不好打搅,但其他‘仇人’可不都在眼前。   ——账还没算,气还没消,他们也好意思让他送彩绳,想甚呢!   谢云曦一秒气虚,“昨夜这以一敌百,着实伤元气,特别是大哥寸步不让,步步紧逼,可是连喘气的空隙都不曾有,这会儿真没什么气力再编第二条了呢。”   这话一听便知虚假,然而谢朗,谢文清本就心虚,如此明显的秋后算账,自是不敢。   至于谢年华更不敢说什么,这事从头到尾她才是罪魁祸首。   何况之前她还清空了人一院子的青梅新酿,回头又坑了一酒窖的陈酿——这其中的恩怨,可比她亲爹长兄来得深。   谢年华不想触霉头,干脆自顾自的品茶,装起了鹌鹑。   至于,谢齐夫妇,那就纯属无辜,莫名当了一次“池鱼”。   两人路上因意外耽搁了行程,没赶得上谢云曦的束发礼,自然对其中的恩恩怨怨不甚了解,只一早听谢朗说其过以一敌百辩论的事,但瞧着这事中间还有些未知的故事。   谢齐好奇道:“三郎,这是发生什么事了?”   谢云曦正愁没地方倒苦水,便将来扰去脉仔细一说,又一脸委屈的叫他们评理。   评理——好看那便是理啊!   至于其中深意……讨伐了再说。   谢齐夫妇统一战线,你一言他一语的将涉事者给轮番讨伐了一通,大有“你们竟然如此这般残害三郎”的意思。   谢小五听了个一知半解,道却知道有人让他三哥哥不高兴了,于是便学着大人安慰她的样子,拍了拍谢云曦的背,一边哄着:“三哥哥乖乖,不要不开心,小五会保护你的哦。”   随后,又不知学谁威胁人的模样,胖手叉腰,自以为威风堂堂,“你们不可以欺负三哥哥,三哥哥是小五保护的……”   这小胳膊小腿,还一脸认真的模样,众人瞧着有趣,自然是一阵爆笑。   谢小五不明白大家为什么发笑,她大约觉得自己很凶猛,很有威仪。   谢云曦却不好笑她,只得强忍着,摸了摸她的脑袋,一本正经道谢:“谢谢小五,三哥再给你编个蛋袋送你可好?”   蛋袋?   众人未曾见过此物,谢小五自然更不得而知,但只要是她三哥哥送的,她都欢喜。   这不,她高高兴兴窝进谢云曦怀中,又在谢云曦的引导下挑了五种喜欢的彩绳。   随即,她便开启了人生赢家的模式。   背靠着美男的胸膛,欣赏美男如玉的十指在彩绳间穿梭,渴了累了还有美男送上饮品关怀——生女当如谢小五,再没比她更幸福的妹妹了呢!   谢云曦这边,编编停停,很快一个网状的五色蛋袋便出现在他手中。   众人不解这鱼网似的小袋该如何使用,谢云曦也不多说,只叫人去拿昨夜便开始闷煮的茶叶蛋。   待茶叶蛋拿来,他挑了一颗表象完好,并将其放入蛋袋中,随即把蛋袋挂于谢小五的胸前。   小小一颗蛋,裹着五色彩绳坠于孩童胸前,瞧着亦有一番童真可爱之趣。   前世,谢云曦听过一则谚语:立夏胸挂蛋,孩子不疰夏。如今,他亦将祝福连着五彩蛋袋送给谢小五。   谢小五挂着蛋袋,自又是欢天喜地,引来众人又一阵羡慕。   虽说这蛋袋一看便知是孩子的玩意儿,但却是他们三郎的亲手编织的一份心意。   礼轻,情谊却重。   谢年华有些发酸,“三郎偏心,也没见你对我这般上心,那蛋袋也便罢了,怎么彩绳都不见你送我一根,白瞎了姐姐我如此疼你,还送了亲绣的荷包。”   按理,这立夏彩绳之类的东西,都是姐妹送兄弟的,怎么到了谢文清这里就反过来了。   谢云曦挑眉,“二姐,这些女红物本该你送兄弟们的,我没向你讨,你倒向我讨,说出去你也不怕人笑话。”   又道:“至于荷包这事……”谢云曦只拿过腰间的荷包,晃了晃,只叫她自个瞧着,并不多言。   众人一瞧那惨不忍睹的女红,纷纷掩面。   谢齐听说这荷包谢云曦带着,亦有好些日子,不禁肃然起敬,叹道:“手足如此,甚为不易,三郎好脾性。”这么糟心的荷包,他可不敢带出门。   谢年华瞧着那荷包,不用人说,自是心虚。   赶紧转移话题,道:“那啥,我瞧那蛋袋新巧的很,不过,我等俱在家中,要吃蛋叫人拿了来便是,何必要挂胸前。”   这一说,谢云曦倒是想起时下孩童并无斗蛋之说,毕竟此时鸡鸭养殖的不多,寻常人家亦没有谢家这般奢侈,拿着千金难得的茶叶,混着一大锅的鸡蛋去蒸煮。   瞧着也快到下午茶的时辰,谢云曦便又叫人拿了些茶叶蛋,特意要求挑蛋壳完整的。   没一会,厅内一行人,无论主仆都人手一蛋,在谢云曦的倡导下,纷纷玩起了斗蛋的游戏。   当然,最后获得斗蛋榜首的必须是谢小五,甭管她撞碎了多少,反正总有谢云曦替她耍赖,众人乐得配合,自也无所谓输赢。   何况,谢小五撞坏的越多,分给仆人的蛋便越多。   到游戏结束,谢朗干脆大手一挥,赏了全府上下每人一个茶叶蛋,美其名曰:祝福谢五姑娘永享健康,快乐成长。   人生赢家——谢小五挂着蛋袋,带着五彩绳,抱着美美的三哥哥,听着全府上下的感谢,心里自是美得冒泡。   翌日。   旭日东升,谢云曦早早起来,带了一篮亲手调味的茶叶蛋去符家送礼。   当然,随行的还有他的小尾巴——谢小五。   这小姑娘的黏糊劲,谢云曦也是相当佩服,“小五啊,在家里找人斗蛋玩不好嘛,三哥哥这是去找老师谈论学问的,即无趣又无聊。”   谢小五坐着牛车,屁股下却是谢云曦的大腿肉垫,一双眼看着路上陌生的景色亦是新奇。   不过听到谢云曦说话,她又瞬间把乱瞟的视线收了回来,一脸认真的拍拍胸脯,“三哥哥不怕,有小五在,不会无趣,无聊的,小五说过的,要保护三哥哥的。”   这牛头不对马嘴的回答,谢云曦也算服了,反正都走了一半,总不能再送回去。   只是,不曾想,谢小五一语中的,这趟符家之行,果真不再无趣,亦不再无聊。   至符宅。   谢云曦带谢小五见过符老先生后,便让怀远等人带着她去院子里同符家的孩子玩耍,并贴心的叫人留了些茶叶蛋,好叫他们斗蛋玩。   安排好这样,他才步至前厅,叩拜老师,奉上节礼。   符老先生向来节俭,看不得奢靡之风,而时下茶叶亦是奢侈品。   为防止误会,谢云曦解释道:“去年学生炒了些茶,不少过了火候,泡不得茶,学生瞧着浪费,便叫人煮了这茶叶蛋,味道很是不错,故带了些过来,还请老师品尝。”   符贺这才接了礼,还颇为好奇地拿起一颗打量,“茶叶煮蛋,倒也新奇,却不知味道如何?”   完整未破的蛋其实并不容易入味,拿来给孩子斗蛋便罢,若要吃还是要挑入味的。   谢云曦挑了一篮蛋,一半煮裂,一半完好,于是便将其中的差别细细说来,好让符老先生选择。   一颗小小的茶叶蛋还有这些花样,符贺觉得有趣,拿了一颗入味的品了品,果真茶香入味,清雅香滑。   正要开口夸赞,下人上来禀报,说是谢家五姑娘爬着榻子要上来。   闻言,符贺,谢云曦齐齐回头看向入口,瞧见那一团女童的模样,顿时一乐。   谢小五好好的台阶不走,非要从另一侧上榻,奈何人矮,手脚俱短,她还不要别人帮忙,非要自己上来,这不连滚带爬的,上来是上来了,人却是趴在榻子上,圆滚滚的小红团子,看着实在好笑。   笑了会,谢云曦便起身将这团子抱起来,放腿上抱好,这才问:“你不好好在外和小伙伴玩耍,来这干什么?”   谢小五嘚瑟的晃了晃胸前的蛋袋,“他们都是鸡蛋,打不过我的鸭蛋,都撞碎了,不好玩。”   得,这人还知道鸡蛋和鸭蛋的差别,只是如此作弊还这般光明正大,嫌弃鸡蛋稀碎,也真不知该说她什么才好。   谢云曦一时没接住话,却不想,这一大意,却让他吃了大苦头。   不认生的谢小五看见慈眉善目的符老先生,眨了眨眼,天真道:“符爷爷,小五可以待在这儿吗?”   又机灵的保证,“小五很乖的,不打扰大人们说话。”   符贺瞧着她古灵精怪的小模样,好笑道:“哦,外面那么多小伙伴,小五不去玩耍,为何要待在这里?”   谢小五歪着小脑袋,可可爱爱道:“三哥哥说,和老师谈论学问,无趣,无聊,小五说过要保护三哥哥的,不能让三哥哥无趣,无聊。”   “哦~”符贺笑意渐深,看着自家徒弟的目光亦是别样的温柔。   然,谢云曦只觉背后一凉。   作为符老先生的书童,书墨最是懂符老先生的心思,这边师徒刚对视完,他便很有眼力见地递上来一把软扫把。   符贺满意接过,挽袖起身。   谢云曦默默将怀里的小姑娘放到榻上,逃亡前还不忘强颜欢笑,嘱咐道:“乖,小五,好好听怀远哥哥的话。”   话音刚落,谢小五只觉一阵清香飘过,眨眼间,却只见他家三哥哥落荒而逃的背影,以及符爷爷中气十足的怒吼声。   “臭小子,你给老夫站住,你说啥无聊无趣,啊,你有本事再说一遍,你个不学无术的混小子……”   “老师啊,童言无忌,有话好好说,说好的心平气和,端正守礼呢,啊啊啊……”   “你不气我,老夫能这般暴躁,你还跑,再跑打断你腿……”   “老师,您轻点打,等会我还得给您做饭呢,啊啊啊……”   怀远捂住谢小五的耳朵,碎碎念着:“非礼勿视非礼勿听,非礼勿视非……”   听不清声音,一脸懵懂的谢小五:“??”   立夏见夏,岁月正好,老当益壮,鸡飞狗跳——瞧,又是美好的一天。   ※※※※※※※※※※※※※※※※※※※※   人生赢家——谢小五。   在线坑哥——谢小五。 第19章   立夏后,符贺便决定再次出发,继续他的游学之行。   出发当日,谢家众人皆去送了行。谢云曦亦是准备了不少便于携带的干粮,好叫符老先生赶路时当零嘴吃。   自古以来,学生送老师远行,作诗送书或赠金银的都有,但光惦记着零嘴食物的,想来也就谢云曦这么个奇葩。   符贺哭笑不得,收了干粮领了情,亦回赠了几册古籍,权当是作业,让谢云曦好生研读,参悟。   为防止他偷懒,符老先生用心良苦,留下一句“年时要考”,这才挥挥衣袖,抚须离去。   送行送回一堆作业,谢云曦始料未及,生无可恋之余,也只能乖巧捧书,点头称是,至于内心如何翻江倒海,内流满面亦不足外人道也。   目送牛车远去,谢家众人方才归家。   回到主宅,谢云曦却一头栽进书房,一日未出。   众人以为他得了古籍正要专心苦修,不想第二日一早,谢云曦却拿了一画卷出来,说是用来做屏风绣图的,赠予他二姐再好不过。   谢年华不傻,闻言便立马转身想逃,奈何她娘谢言氏见画欣喜,觉得十分不错,当即替她收了画。   看着展开的画卷,谢年华眼前一黑,只觉这辈子她都出不了家门——百花争艳图,真真实实一百朵花,不多不少,整数也。   ——为了报复她,谢三郎这混小子那是相当用心呢!   然而,谢王氏助纣为虐完,却还要继续补刀:“瞧着这画多好,给你做绣图真是糟蹋了,还不快谢谢你三弟。”   ——呵呵,谢是绝对不可能谢的!   谢王氏但笑不语,只温柔的看着她。   这满满的压迫感。   “呵呵——”谢年华假笑两声,咬牙切齿道:“多谢三郎,你可真有心。”   这画了一天一夜的百花争艳图,自然很有心,“二姐客气了,你我姐弟,不过一幅画罢了,若喜欢,多画几幅送你又何妨。”   一幅都够呛,再来“几幅”!   瞧着他不怀好意的笑颜,谢年华气得差点没忍住抽鞭的冲动。   唇亡齿寒,瞧着谢年华的“悲惨”下场,谢文清默默起身,试图远离是非之地。   只是,出来混迟早是要还。   “大郎,你这是去哪呢?”   听到亲娘的呼唤,谢文清只得停下脚步,拱手作揖道:“娘,孩儿这是去书房早读。”   闻言,谢王氏温柔一笑,“大郎勤勉,母亲自是高兴,只是你年岁不小,母亲总盼着能早日抱上孙子,听说孙家姑娘很是不错,还有那燕家的……”   完了,相亲宴躲不掉了。   听着那一长串的“某家姑娘”,谢文清心下无力,暗自瞪了眼谢云曦——看你干的好事!   做了好事,谢云曦自然得意非常,笑得亦是相当的灿烂。   仇已报,怨自消。   谢云曦愉快的又住了两日,近距离围观了他哥他姐的“悲惨生活”。   当然大部分时间他都陪着谢小五吃吃喝喝玩玩,待把她哄好,这才回了山腰桃花居,继续他的咸鱼生活。   俗话说得好,金窝银窝,不如自家狗窝。   桃花居内。   旭日东升,谢云曦站在屋外,刷着牙漱着口,看着山间薄雾渐散,闻着院里草木芳香,听着似远似近的鸟鸣,心情亦是极好。   清风几许拂面,展臂拥抱大山,少年郎朗,只道——“我本咸鱼,如此这般最好。”   正当惬意之际,怀远从屋里探头,极为煞风景地喊道:“三郎君,符老先生叫你每日早读古籍,您今日还没读呢!”   谢云曦:“……”为什么他的书童如此敬职敬责——这样真的不好。   ****   立夏过后,便是小满。   临近小满,雨水渐多,雨前雨后温差亦是巨大,稍不注意便易着凉受风,时下医疗并不发达,感冒发烧都是重病,谢云曦死过一次的人,自然格外惜命,这些日子倒也安分许多。   早间晨读,午间或晚间便摘些院里蔬果,配着鱼肉做些清谈的吃食,天气好些,还能在院子里侍弄农田作物,若连着两日晴天,他便带些美食甜品之类,去主宅陪谢小五吃吃喝喝玩玩,日子依旧悠然,且充实。   这一日,正值小满,天亦晴。   谢云曦惦记着几日前在山腰看到的苦苦菜,这会见天气好,人亦闲得慌,便有些蠢蠢欲动。   常言道:心动不如行动。   谢云曦戴上斗笠,背上小竹筐,招呼着怀远正要出桃花居,不曾想一脚刚跨出门栏,远处便跑来一人,远远得喊着:“三郎君,三郎君,山脚的对联有人破了其中一题……”   对联?   谢云曦脚下一顿,却早忘了山脚对联的事,回忆了好一会,这才想起往事来。   传信人平了平气息,递上手信,“三郎君,山脚聚集了不少文人,他们都赞破题之人对得极妙,这是他写下的下联。”   谢云曦想起那三对绝对,一边接过手信,一边问:“破题的人是哪家?”   “说是您认识的,孙家的大郎君。”传信人说道:“其他人都尊他子墨君。”   “子墨君,孙亦谦!”眯眯眼的那位啊——谢云曦有些意外,不过很快他便被信上的对联吸引去了注意力。   “印月井,印月影,印月井中印月影,月井万年,月影万年”   谢云曦记得这是他叫人刻在石碑上的第一幅对联,而手信上写的下联是,“赛诗台,赛诗才,赛诗台上赛诗才,诗台绝代,诗才绝代。”   细细品味一番,谢云曦亦觉得不错,收起手信,吩咐怀远,“你且一同下山,就说此下联甚好,请子墨君上来一叙。”   怀远领命,放下箩筐斗笠,整了整衣领,便立即同传信人下山而去。   谢云曦看着他远去的背影,扶了扶头上的斗笠,颇为遗憾的扬天长叹——“哎,来得可真不是时候,我的苦苦菜啊!”   世家才子不及一野菜——何伯默默擦汗,暗道:幸好没人听到,不然让人家的面子往哪儿搁。   可惜,他还是庆幸的太早,低估了他家三郎君作妖的本事。   ※※※※※※※※※※※※※※※※※※※※   引用:(作者的文笔太差,无法写出绝对,这里引用,特此说明)   印月井,印月影,印月井中印月影,月井万年,月影万年。——上世纪三十年代,李吉玉   赛诗台,赛诗才,赛诗台上赛诗才,诗台绝代,诗才绝代。——上世纪六十年代初,成都望江楼赛诗会,作者未知。 第20章   桃花居,前厅。   谢云曦,孙亦谦相对而坐,身前茶案上各有一壶清茶温煮着,谈论诗文学问时,偶尔自饮一盏润喉清嗓,亦是清雅,适宜。   谢云曦对孙亦谦的印象自那一夜“仗义执言”后便是极好,故而见他破题拜访,倒也十分真诚。   至于孙亦谦同谢文清不对付的事,其实也不过是文人相争,私下里两人关系亦是不错,按照谢云曦的说法,他俩就属于相爱相杀的欢喜冤家。   而孙亦谦虽一直被世人称为谦谦君子,内心却极为傲然,轻易不服人,但同谢云曦交手的几次,亦是心服口服,此次前来,便是想交他这位“益友”。   交友贵在真诚,孙亦谦一来便表明了态度,坦坦荡荡,毫无虚伪做作。   待人以诚,人亦以诚待之。谢云曦深以为然,亦真诚相待。   两人皆诚,自然更易亲近,人亲近了,话题也就不再限于诗文学问。   孙亦谦爱茶,亦对谢家流传出的茶道有过研究,而桃花居待客之茶又不同于以往,于是便好奇问道:“云曦兄这桃花居的茶在下从未见过,此前所饮茶色皆为清绿,为何这茶却泛着褐红之色。”   谢云曦坦言,“此前流传出的俱是绿茶,此乃红茶,因制作手艺不同,又碍于手艺生疏,成品较为稀少,故而只在家中饮用,不曾流传。”   “原来如此。”听到未流传,孙亦谦有些遗憾。   谢云曦见他喜爱,诚恳道:“亦谦兄若喜欢,不若带一罐回家。”   闻言,孙亦谦内心很是纠结,沉思半响,最后选择忠于本心,起身作揖,“在下厚颜,确实甚爱此茶,如此,便谢过云曦兄了。”   见他爽快,谢云曦好感倍增,亦起身回礼。   然而,礼回完了,他却不忙坐下,对于熟悉喜爱之人,他向来不愿压抑本性。   谢云曦的本性无外乎两字概括——吃货。   吃货平生的爱好,一是自己吃,二是分享给朋友一起吃。   谢云曦拿孙亦谦当朋友,自觉有义务分享美食,一起吃喝吃喝。   眼珠子一转,谢云曦张口便来。   “亦谦兄如此爱茶,正巧今日一早山下送来不少新鲜牛奶,眼瞧着外头天气正好,不如去凉亭一坐,赏花赏景之余,再做上一杯香纯奶茶,亦是极好。”   奶茶?   孙亦谦莫名,“此乃何物,奶茶,茶同奶一起泡制?这是什么茶道?”   心有疑虑,但谢云曦本就是“新茶道”的开创者,本着人与人之间的信任,孙亦谦自然乐意于他一起探究茶道。   而谢云曦只是神秘一笑,“亦谦兄一看便知。”   孙亦谦不疑有他,起身,同他步行去往凉亭。   凉亭至,所需之物亦有仆人备上。   孙亦谦瞧着石桌上琳琅满目材料亦是新奇,只是看着看着,又有些狐疑。   亭内石桌除了茶叶,其他的不是糖,就是面粉,鲜奶之类的食材,看着不像泡茶煮茶,倒更像是厨房烹饪。   “云曦兄,这炒茶向来追求清雅,不似茶饼,还需加其他着料,怎么如今却反其道而行,备了如此多的食材,甚至还有……面粉?”   面粉配茶,就是早前煮茶饼时也没有人会这般搭配,这两者完全是风马牛不相及的事物,光想想都无法入口吧。   谢云曦眨了眨眼,“此乃木薯粉,非面粉”,又笑道,“至于如何搭配,且亦谦兄看我操作一番,自然可知,眼见为实,耳听为虚——亦谦兄觉得是也不是?”   论忽悠人,谢云曦就没怯过场。   孙亦谦觉得他说的十分在理,却又觉得他脸上的笑过于熟悉,好似在某时某地见过似的,心下生出一股不祥之兆。   咪着眼回忆半响,一时却卡在关键处,完全想不起来不详之兆的缘由。   而他对茶的热爱,终是压过了疑虑,“那便劳烦云曦兄了。”   谢云曦露齿一笑,热情的请他坐到石凳上,“不麻烦,不麻烦,正好我也许久未喝奶茶,甚是想念呢!”   未再多疑,孙亦谦顺势坐下,颇为好奇的看他摆弄石桌上的材料。   石桌另一侧,怀远一边烧着炭火,一边怜悯的看了他一眼。   ——赏花宴变吃花宴的事怎么就给忘了呢,那如出一辙的笑容,要换了大朗君早就心生警惕,有多远跑多远。   “哎!”——可怜的孙家大郎君,又要被霍霍喽。   “怀远啊,小小年龄叹什么气呢,也不怕早衰。”   怀远:“……”也没错,遇上这么个主子,他也许真的难逃早衰的命运。   日常调侃书童,调侃完了,谢云曦才正经道:“看好碳火,火别太大,不然等会儿容易糊锅。”   等怀远调整完炭火,谢云曦瞧着差不多了,这才拿了一砂锅放上去,并在锅里放上水,煮至沸腾后,放入红糖,均匀搅拌。   待糖块熬制成红糖水,再分次倒入木薯粉,揉成面团。   随后,从揉好的面团上取小剂子,搓成小圆珠,放入盘中,撒上木薯粉摇晃一番,使小圆珠裹上木薯粉末后,再过筛,筛掉多余浮粉。   最后另开一炉慢煮搅拌,等熟后便成了透明状的小珍珠。   怀远正在管碳火,谢云曦便将搅拌的木筷塞给了孙亦谦,“亦谦兄啊,我瞧你无聊,这慢煮搅拌的事就交给你了,你且坐着,慢慢搅,差不多一刻左右,圆珠成透明状便可。”   又不见外的仔细交代,“对了,待圆珠透明才可要捞出,捞出后放入这一盆冷水中,浸泡些许,便算完工——这是极为重要的工序,就劳烦亦谦兄了。”   做客论茶,却莫名变成了搅拌工具人。   ——这转变来得太突然,就像龙卷风,吹得孙亦谦脑袋发蒙,不过这并不妨碍他拿筷搅拌,只是眼中有些无神。   这边煮着珍珠,那边红茶也已入锅。   谢云曦煮着红茶,抽空看了眼珍珠的搅拌情况,瞧着那匀速运动的手速,十分诚恳的赞道:“亦谦兄好手艺。”真心实意,再走心不过。   搅拌工具人·孙亦谦:“……”总觉得那里奇奇怪怪的。   稍众,红茶水沸腾开来,凉亭内茶香四溢,谢云曦快速倒入准备好的牛奶,随即开始边煮边搅拌,待锅内微微冒泡,亦可放入白糖。   谢云曦不知孙亦谦的口味,提前问道:“亦谦兄,你平日里喜不喜甜食?”   孙亦谦愣了愣,“恩……一般。”   闻言,谢云曦心里有底,“那行,我先放少点,若觉不够,亦可自行添加。”   孙亦谦自无不可,只安静看他摆弄那一锅奶茶色的液体。   最后一道工序——糖入锅搅拌,随后起锅,过筛去掉茶叶,装入小碗,放入一旁已过水的珍珠,一碗原味的奶茶便正式完成。   孙亦谦看着面前的奶茶,咪眼陷入沉思。   谢云曦则迫不及待,拿着勺子搅拌着,细细品尝。   入口,那熟悉而陌生的滋味在舌尖绽放。   ——奶茶,曾经的续命神饮,伴他走过多少个春秋,多少段离愁,多人个无人可知的日日夜夜……   “牛奶的润滑,红茶的芬芳,搭配这木薯珍珠的口感,最美不过奶茶香。”   谢云曦热情推销道,“亦谦兄,这奶茶味道极好,你也赶紧试试。”   孙亦谦见他吃着欢喜,低头尝了一口。   刹那间,奶香混着茶香在唇齿之间迸发,那无与伦比的美味令人流恋,待细嚼了几口木薯珍珠后,又被那甘甜滑嫩口感所征服。   嚼着嚼着,不觉上瘾一般,不知不觉间,他竟喝完了一碗奶茶,连着木薯珍珠亦是一颗未剩。   孙亦谦喟叹:“此茶甚妙,吾心悦之。”   显然,他已经拜倒在奶茶的无穷魅力之下,再难逃“魔爪”。   谢云曦露齿一笑,抬头亦是风淡云轻。   ※※※※※※※※※※※※※※※※※※※※   上山交“益友”的孙亦谦:朋友,我们一起来讨论一下茶道吧!   一本正经歪楼的谢云曦:好呀好呀,那我们一起来煮珍珠奶茶吧!   高大上的茶道:??? 第21章   何以忘忧,唯有奶茶——一碗香醇原味珍珠奶茶下肚,茶道什么的也就随着忧愁一并忘却。   奶茶社交,情感升华。   一起喝奶茶,一起赏花赏景,聊诗词聊歌赋,谢云曦和孙亦谦越发亲近起来,颇有种相见恨晚,惺惺相惜之感。   当然,众所周知,奶茶是个含糖量极高的存在,喝完躺尸容易变胖,时下文人极重形体容貌,谢云曦怎能看着自己新认的挚交好友,从偏偏佳公子变成圆润的偏偏胖公子呢!   人美心善的他亦是将奶茶的好处和坏处细细说了一番,还贴心的写了一份制作奶茶的单赠与挚友,并再三告诫饮用适量,喝完需多加运动。   孙亦谦珍而重之的接过,妥善保存,虽觉奶茶同他要论的茶道有……些许不同,但奶茶之美,当真叫人**。   再瞧谢云曦如此妥帖,事无巨细的述说利弊,对他的仪容如此上心,如此“益友”亦是难得。   孙亦谦珍感激涕零,“多谢贤弟告之,吾自当饮用有度,多加走动。”   从“云曦兄”变为“贤弟”可见情感的升华一如奶茶的糖分一般,那是相当的高。   谢云曦则憨厚一笑,“亦谦兄莫要客套,我俩谁跟谁,你喊我一声弟,我自称你一声亦谦兄,兄弟之间,何必言谢,嘻嘻——”   这话说的,那是相当的情真意切。   孙亦谦握住谢云曦的手,“贤弟,知己也!”   谢云曦回握,笑容灿烂,如山间茂密生长的野菜般,令人心向往之。   心之所向,自然要落实于行动。   “亦谦兄,你我刚饮奶茶,不如活动活动,不然形体有失,吾亦有罪也。”   闻言,孙亦谦很是赞同,“且听贤弟安排。”   此言一出,可不正中谢云曦之下怀。   “漫步园中,太过拘束,我瞧着时辰还早,不如去山间踏青,如此才可放开手脚,亦谦兄以为如何?”   踏青!   怀远一听这熟悉的两字,心下一紧。   人家文人才子踏青是赏自然风景,取天地之灵秀,做诗词歌赋画之类,而他家三郎君的踏青——那真是一言难尽。   可惜,此时的孙亦谦还未识破新任“益友贤弟”的真面目,故而未曾多思多想,只道:“早闻这琅琊山风景秀丽非常,山间踏青,自然甚好。”   谢云曦笑得愈发愉悦,连忙招呼仆人们准备“踏青”的一应事物。   随后,瞧着孙亦谦身上的锦袍,亦是关心热情道:“亦谦兄啊,不如换身衣服,正巧,你同我大哥身形相差无几,前段时间他还放了几套便服在这儿,都是新做的,若不嫌弃,不如先换上换,也好方便行动。”   孙亦谦只当他所谓的“行动”只是山间行走,踏山寻水,身着便衣自然比锦袍更为方便,故未多想,便欣然接受。   然而,当他换好便服走到院门处,却发现谢云曦除了一身麻衣便服外,竟然还戴了斗笠,背了竹筐,若不是气质容颜过于出尘,估计真会被人误认是农家子弟出门干活。   孙亦谦眯了眯眼,视线聚焦在他手上拿着的斗笠和竹篮子上,察觉有异,脚步往后退了两步,“贤弟,不是去踏青吗?”   印象中,踏青就是衣裳飘飘临山而立,在群山环绕中,感受自然,倾听天地,在自然中吸取灵气,吟诵诗词歌赋之类。   再不济也该寻一处山涧凉亭,饮茶赏景,总归是怎么有情调就怎么折腾,那有像谢云曦这般——朴实无华,如此接地气的。   孙亦谦同谢文清互为对手,相爱相杀多年,除了才子榜排名接近外,也有两人人设过于相似,常被人拿来对比的缘由在。   谢文清的人设是君子端方,孙亦谦的人设则是谦谦君子——殊途同归,走的都是高端大气上档次君子风范,故而谢文清有的讲究,孙亦谦同样不逞多让。   头可断血可流,仪表仪容不可失——换便服没毛病,但戴斗笠拿竹篮实在有违文人气质,孙亦谦是万不可接受的。   “贤弟,踏青而已,这斗笠竹篮之类,大可不必。”全身心都写着“绝不接受”四个大字。   怀远怜悯的看了他一眼。   话说,上一次表现得如此决绝的可不就是他们家大郎君,结果你瞧,大郎君都已经自觉到自己备好粗布常服,还是四季常备新衣的那种。   怜悯完孙亦谦这个主子,怀远又瞧了眼一旁乖巧白嫩的小书童三七。   瞧瞧,这孩子也就十三、二岁的模样,多白嫩,多文静,多乖巧——可怜的孩子,以后就要和他一样,历经沧桑磨难,唉!   本着同是天涯沦落人,怀远上前关怀,一边递上斗笠箩筐,一边语重心长,“三七兄弟啊,山间日头烈,好好戴斗笠。”保护好头发,以后苦恼太多,容易脱发秃头。   三七不明所以,只记得不能给孙家丢了礼节,诚恳一谢,天真而懵懂。   ——哎,真是个好孩子。   两书童之间的互动,谢云曦无暇关注,他挂着那一张禽兽无害的俊脸,笑看着他的“亦谦兄”——笑容过于灿烂,亦迷了人眼。   孙亦谦眼底闪过一抹惊艳,不禁感叹——都说人靠衣装马靠鞍,然而总有人得天地之造化,哪怕衣衫褴褛,依旧难掩绝代。   惊艳之下,警惕之心渐渐散去些许。   心神松懈之际,忽悠神人——谢云曦轻起朱唇,体贴道:“亦谦兄,巳时日当头,山间日晒意伤肤,我瞧着亦谦兄这白皙如玉的肌肤,实在不忍它受到损害,这斗笠用来遮挡阳光亦是最好不过。”   被人夸赞肌肤如玉,亦等同赞他仪容俊美,是人便爱听好话,况且这说话的人还是琅琊公认的第一美,言辞亦是真挚,未有半点虚假。   孙亦谦不能免俗,心神愈发松懈,只是形象包袱太重,依然犹豫不决——装备太丑,不想穿,但不穿的话,晒黑了可如何是好。   好生为难啊!   谢云曦眨了眨眼,又是一笑,“亦谦兄,我戴这斗笠丑吗?”   “并无。”孙亦谦诚恳赞道,“贤弟容颜依旧,天下无双。”   谢云曦逐步递进,“竟如此,兄长又何必担忧仪容有损,不过一顶斗笠罢了,如亦谦兄这般,纵然粗布麻衣,依然风姿绰绰,难掩风华。”   先灌蜜,再安其心,“何况,此间山脉并无外人进出,亦无人窥见,亦谦兄何苦为难自己,伤了肌肤,损了容颜,这才是得不偿失呢。”   略略一思,觉得挺有道理。   故接过斗笠,迟疑一顿,然一瞧日头,终究还是戴了上去,至于竹篮……   孙亦谦跨出门栏,走了几步,突然疑惑戴斗笠也就算了,为什么他还要拿一空篮——恩,也不算全空,里面还放着一把铁质的剪刀和小铲。   “踏青为什么要带这些?”   若竹篮放些吃食茶饮之类的还能野炊,但剪刀和小铲——孙亦谦疑惑,“这要作何用途?”   谢云曦踏着快乐的步伐,边走边笑道:“踏青,消食嘛,随便走走能有什么乐趣,又消得了多少奶茶,当然要多做些其他事来,多出出汗才好。”   做些其他事?   孙亦谦这会儿还未明白这其他事是指何事,脚步还算轻快。   一刻后……   谢云曦满山腰的放飞自我,一步三跳,下蹲挖泥巴,收获一株苦苦菜,向后一投入框,再继续一步三跳,下蹲挖泥,再次收获二、三,四株苦苦菜。   如此反复,不一会便红光满面,额间泌汗,果然如前头所言——做些事来,多出出汗。   愉快又消食,还有额外获得山间美味——如此一举多得,甚好!   谢云曦抬腕拭去额间的细汗,自己享受野趣的同时,还不忘将快乐分享。   “亦谦兄啊,别愣着,快来这边,好多苦菜呢,这些野菜最认时节,过了小满以后就容易长老,等开了花叶就不嫩了。”   又道:“亦谦兄多采点哦,午间我给你做苦菜酸辣汤,还有凉拌,或炒肉亦是极好。”   孙亦谦瞧着一手举菜,一手拿小铲,衣角尘土斑斑,脸上一抹泥抓印的“益友贤弟”,风中凌乱,三观尽碎。   ——说好的世家才子,桃花居里的桃花仙呢!   ——说好的不似尘土间人的谢家三郎呢!   ——说好的翩若惊鸿,婉若游龙的琅琊第一美呢!   这明明就是他表嫂家的、表哥的儿子,他那年仅七八岁的表侄子的放大版——活脱脱一山间田野乱跑的泥孩子。   孙亦谦开始怀疑人生。   怀疑着,怀疑着,突然清醒过来,回顾这一早上所经历的种种。   初见时,一切正常,谈论诗词歌赋。   微熟后,转到茶之一道,然后——煮茶揉面同饮奶茶,这里只是微微有些怪异,大概……吧!   至于现在……   所以,他是怎么一步一步沦落到如今这般田地的?   他的“益友贤弟”为什么同想象的如此……不同?   “我不是来以文会友的吗?”——友已交,文在否?   “亦谦兄,你呢喃什么呢?”   正在三观重塑的孙亦谦一时不查,待听到声音一抬头,入目竟是谢云曦徒然放大的俊脸,也不知他是何时靠过来的。   定了定神,孙亦谦瞧着那本该白皙如玉、一尘不染的面容,如今却横着泥印,偏这人还毫无所觉,一脸的天真烂漫,笑意冉冉。   谢云曦热情的抬起手上的野菜,笑言:“亦谦兄,你是不是分不清哪些是苦苦菜,哪些是杂草,没事,这株给你,照着样子多挖几次就熟了。”   多挖几次就熟了?   ——谁要熟悉这种技能,他一文人墨客,熟悉笔墨便好,为什么要熟悉挖野菜!   孙亦谦眯着眼,看着被塞了一手泥土的野菜,刚修复过半的三观再一次粉碎。   然而,孙亦谦此刻的模样同谢文清当年实在太像,而谢文清这大哥在谢云曦的心目中,那就是口嫌体正直的典范。   每次开始前,都是这般嫌弃抗拒,但一玩起来,什么龟毛的讲究都不记得了,最多挖好玩好再来一阵跳脚抓狂,回过头,还不是该玩玩该挖挖,简直不要太分裂。   谢云曦看孙亦谦,就如同在看他大哥一般——这些标榜什么君子之风的人啊,就是活得太累太纠结,不过谁叫一个是亲哥,一个是挚友呢。   对待口嫌体正直亲友,要包容,要耐心,要多多。   这不,在谢云曦热情的鼓励下,孙亦谦生无可恋的蹲下身,两指捏着小铲,有气无力的戳了一下泥,有了第一下,就有第二下,第三下,第四下……   ——好脏,好讨厌!   ——我为什么要这么听话挖这个什么苦苦菜,这名又难听,样子瞧着和杂草没差,有什么好吃的。   ——等等,为什么要想好不好吃?谁要吃这脏兮兮的东西,哼!   ——呃,恩……   戳着戳着,不知什么时候起从两根手指捏铲,变成了全手握铲。   挖着挖着,挖出了第一株野菜,看着自己的成果——感觉,也不是那么糟糕。   然后……   第二株野菜,第三株野菜,第四、五、六……株野菜。   根本停不下来!   “哇,亦谦兄,你挖得好快,好厉害!”   “咳咳,贤弟过奖,唯熟而已。”   两人碰头,一把抓住同一颗苦苦菜。   谢云曦抬头看他,孙亦谦亦抬头回视。   四目相对,手上各自用力。   稍众,谢云曦抢占先机,率先挖出菜根,一把扔进背后箩筐,且得意道:“承让承让,唯熟而已。”   孙亦谦眯了眯眼,随即低头,默默加快了挖菜的速度。   而谢云曦亦同样化身挖土机器,两人开始较起劲来。   “贤弟,承认了,为兄痴长你几岁,自然力气大些,你莫要在意。”   半响。   “亦谦兄,挖菜亦有技巧,非蛮力可胜,我先行一步。”   “……”   怀远,三七起身休整。   两人抬袖,擦了擦额间的汗,视线落在前方的两位郎君身上,听着他们相互较劲,拼比挖菜,瞧着竟还挺认真,两人默然无语,不知该用何种表情。   怀远接受较为良好,毕竟见怪不怪,他只是没想到孙家的大郎君沦陷的如此之快,如此之深。   至于三七,他从未见过如此不顾形象,挖野菜挖得如此欢脱的孙亦谦。   印象中,他家大郎君向来都是谦和疏离的君子模样,心思极为内敛,甚少有情绪外露的时候,但……   看着越挖越起劲,完全将礼节仪表抛诸脑后的主子——“……怀远哥,你快捏我一下。”   怀远只怜悯的看了他一眼,拍拍肩膀,宽慰道:“三七啊,这种事以后看多了,也就习惯了,恩!”他就是这么过来的——莫名心酸。   人生观正在重塑的三七:“……习惯?”吓到颤音。   “哎——”怀远仰天一叹,未再言语。   有些事,总要自己经历,才能领会其中的真谛。   有些人,若只是远远看着自然相安无事,若非要靠近,就如那奶茶,饮之上瘾,欲罢不能,又爱又恨。   谢云曦,益友否?非也,此乃深坑,触之必掉,望君三思。   ※※※※※※※※※※※※※※※※※※※※   坑中老人·谢文清:亦谦兄,欢迎入坑!   坑中老人·谢年华:靠,为什么坑底又多一人,别挨老娘!   入坑新人·孙亦谦:……这家人都有毒! 第22章   午时,采摘苦菜回。   众人梳洗稍作,步至前厅。   厨娘们早早蒸好米饭,各类蒜末,香葱,辣椒等该切沫切沫,该切断切断。   辅料已备,苦菜一到,清洗处理一番,亦放置备用。   谢云曦在前厅安抚完秋后算账的孙亦谦,便起身告辞,去厨房烹制菜肴。   恢复一身锦衣,又想起君子风范的孙亦谦又变回了一本正经的模样,端是一派风光月霁,仪表堂堂。   见谢云曦要去厨房,他亦十分好奇。   虽谷雨赏花宴上就曾目睹一二,但那时他正琢磨如何算计,又被忽悠着偏移了关注点,自然也算不得真正领略。   纠结几息,本着奶茶也做了,野菜也挖了,该丢的形象也丢了——至少在桃花居,他已没什么好端着的,于是也就大大方方起身,跟上谢云曦入了厨房。   看着还颇有些破罐子破摔的既视感。   怀远瞧他,仿佛看到了曾经的谢大郎君。那时,他们的大郎君也是这般,一步一步掉入坑中,越陷越深,再没爬出来过。   对此,孙亦谦还一无所知,现下他还徘徊于厨房门口,犹豫着进还是不进。   最终,好奇心驱使,他抬腿跨过了门槛。   第一次进厨房,本以为厨房每日柴火油盐的熏陶,该是混乱油腻之地,不想走近一瞧,却是极其整洁。   桃花居的厨房建得十分宽敞明亮,正中一张原木长桌,上面放置四五案板,又有不少准备好的配料,一盘一碟,放的亦是整齐干净。   再外里走几步,便可见灶台,灶台一侧摆放着琳琅满目瓷罐,形色相差无几,一眼望去,整整齐齐,极为舒服。   至于墙面,亦是钩钩挂挂,吊着各种干货食材,而墙角亦有不少箩筐,大大小小,里面鲜果蔬菜之类,整个厨房,东西虽多,瞧着却极为规整、亮堂。   孙亦谦未见过别人家的厨房,但瞧着此间,不仅不排斥,反而觉得舒适怡然,更有一探究竟的好奇。   于是乎,谢云曦遭了殃。   “贤弟,这好像是肉,但为什么一条一条的连着,外面包裹着的又是何物?”   “贤弟,这些罐子里都是什么?”   “贤弟,为何这盐如此细腻白皙,不同我寻常见的?”   “贤弟,这就是油啊,小心,它竟会爆!”   “贤弟……”   这一口一个“贤弟”,叫得人脑壳突突。   谢云曦初时还热情回复,到后来已懒得抬头,生无可恋的挤出几字敷衍了事,手上功夫倒是未曾停下,炒炒弄弄,到也算顺畅,只是身边多了个好奇宝宝,转身或移步有些碍手碍脚。   第一次有将人赶出厨房的冲动。   耳边宛如蜜蜂嗡嗡嗡,手上苦菜焯水过凉不过几息,再加葱姜蒜等浇热油搅拌,一盘凉拌苦苦菜便可直接食用,最是简单不过作法,也最能体现食材的原味。   凉拌做完,谢云曦另开一锅,准备炒一盘苦菜炒肉,稍后再配一碗苦菜酸辣汤,一碟脆皮青豆,一碟茴香鱼干,有菜有肉,有鱼亦有汤水,一桌午餐虽简单,但也齐全。   热油,下肉,哧啪一声,又惊了孙亦谦一跳,他下意识的拉住谢云曦的胳膊,想将人往后扯,嘴上说着:“小心,莫伤脸。”   谢云曦一时不知该感动,还是该无奈——这个看脸的时代,简直了。   “安心,我做了那么多年,你看我脸不是好好的嘛。”   孙亦谦仔细观察了他的脸,确定毫无外伤,这才放了他胳膊。   只是听着油锅里那一声声哧啪哧啪的声音,他亦纠结于离开,还是原地站着,继续看。   内心情感反应到肢体,待谢云曦回头拿菜时,便见他脚在原地,身子后仰,手上不知从那里顺的一锅盖,锅里但凡一声脆响,他便立即抬起遮脸。   谢云曦顿时无语——说好的谦谦君子,眯眯眼腹黑呢,这人放飞自我后怎么人设崩的如此厉害。   简直不忍直视。   不过,看到孙亦谦,他又想起另一位“君子”——他哥谢文清。   联想到两人的相似之处,谢云曦不禁暗叹:莫不是世家嫡长都是他们这般,表面看上去一本正经,内里却是另一番“别样的风景”?   ——嗯,说不好是平时压抑久了,毕竟世家大族若无意外,均默认嫡长子为继承人。   如此这般一想,谢云曦倒也不觉他烦,毕竟这继承人听着就可怜,瞧瞧,这都把人都压抑成什么样了。   一个个的——哎,怎么到他这里都变异了呢?   一边感慨,一边下苦菜同肉丝一起翻炒。手上忙活,亦不妨碍他说话。   “亦谦兄啊,你辛苦了,等会多吃些这苦菜,别看着菜其貌不扬,但益处颇多,既能清凉解毒、明目和胃、又能破瘀活血、排脓去淤消肿等等——乃不可多得的一味药食。”   闻言,孙亦谦有些意外,“这野菜竟有如此功效,倒是我孤陋寡闻了。”   又道:“贤弟刚同我一起采摘苦菜,这会又下厨忙碌,贤弟也当多吃一些才是。”   谢云曦见他误会的“辛苦”的含义,却也没多说什么,只道:“不过炒制加热一番,其他都有仆人准备,并未辛苦,不过多吃些也好,最近雨量颇多,湿气亦重,吃苦菜亦是最佳。”   随即又想过犹不及,便又提醒,“苦菜虽好,但凡事都需适量,特别是脾胃虚寒之人,这苦菜还是少吃为妙——亦谦兄脾胃可好?”   孙亦谦自道:“甚好。”男人,怎么能说不好,不行呢!   两人这般闲聊着,一人做菜,一个观看,偶尔递递菜,打打下手,时不时的问答交流几句,倒也格外和谐。   厨房飘香,烟火缭绕,此间少年,亦不过凡尘中人。   午时三刻,入席开宴。   最家常的做法,最朴实的食材,亲手所摘,亲手所做,亦是人间最美的佳肴。   孙亦谦一时不查,竟吃了满满当当两大碗米饭,盘中小菜一并清空,倒是难得的放纵满足。   瞧着吃饱喝足,一脸怡然喟叹的谢云曦,倒是理解了谢文清那家伙为何频繁上山,除兄弟亲厚的缘由,桃花居的轻松自在也着实令人向往。   同为世家嫡长,其中压力亦非常人所想。   然而,此中苦闷他们又能同谁说,最终也不过压在心底,偶尔夜深人静时,酌酒小饮一番,稍减几分,却也不过了了。   待翌日清晨醒来,亦要无事人一般,该读书读书,该宴请宴请,该如何,亦是如何。   权利越大,责任便越大,世间之事,少有两全之法。   煮奶茶,摘野菜,满山腰的瞎跑,入厨房,烹饪佳肴——如此俗不可耐的琐碎,如此不守常规的谢三郎,如此生活,如此人生,如此这般,当真叫人羡慕。   只是,世间能做谢云曦的又有几人。   用过饭,午间稍歇。   两人坐凉亭摇椅闲聊,谈天说地,诗词歌赋,亦或俗世琐碎,并无目的,只聊来舒服便好。   未时三刻,日头向西偏移。   孙亦谦告别,下山而去。   临走前,谢云曦大方送了他一篮苦苦菜,以及一锅闷煮了一个多时辰的苦菜扣肉。   想起那苦菜扣肉,谢云曦当真心疼。那苦菜扣肉正入味,就那么一锅,都没吃上一口便先便宜了别人。   “哎,我实在是太善解人意,太慷慨大方,太……”   怀远听着他厚脸自夸,面上淡然,内里依旧忍不住吐槽——他家三郎君实在是让人不吐不快啊!   而此时的琅琊山脚。   孙亦谦坐上牛车,晚霞微红,轻风拂面,人亦清醒了几分。   侧目,低头,默默看向牛车一侧静置的苦苦菜,以及那一口——砂锅!   沉默几息,孙亦谦一言难尽的长叹了口气。   “唉,谢家三郎,确非我辈尘土间人。”正常人,谁那么奇葩,送人野菜也就罢了,还送人一口锅!   一旁,三七默默缩了缩四肢,双手抱膝,团成一团。   ——这可怜的孩子,自从看见他家大郎君在厨房打下手,他整个人就处在三魂六魄离体的状态中,短时间内应该是缓不过来的。   ****   谢文清书房。   “什么,为什么这么晚才来禀报!”   谢文清听仆人来报,说孙亦谦破了石碑对联,一早便上了桃花居,如今夕阳西垂才堪堪下山,心下一紧,担忧道:“那厮莫不是要为难三郎,不行,我得找他去。”   阿祈连忙拦道,“大郎君,您家谱还未抄录完呢,主母有令,门人是万不可放您出去的。”   传信的仆人亦是赶紧补充,“回禀大郎君,并无人为难三郎,我来前特意问了何伯,何伯说两位郎君相谈甚欢,颇有深交之意。”   又道:“据说,三郎君还亲手做了一道苦菜扣肉赠予孙家大郎呢。”   仆人以为如此一说,便可安小主的心。   不想,谢文清情绪愈发激动,“什么,孙亦谦!那小子何德何能,还苦菜扣肉,我都没有,他凭什么吃我家三郎做的佳肴。”   瞧瞧这语气酸的。   又道:“什么相谈甚欢,一定是孙亦谦那小子使了什么手段,不行,我得找他算账去!”   阿祈头疼,狠狠瞪了传信人一眼——瞧瞧,你这是哪壶不开提哪壶,不知道他们家大郎君是个醋坛子嘛!   哎,这下可好,醋坛打翻,大家都得酸死。   阿祈一边忙着劝说安抚,一边暗自叹着:这日子又平静不了喽!   ※※※※※※※※※※※※※※※※※※※※   三七:等等,说好的君子远庖厨呢!   怀远:三七兄弟啊,哥哥不是跟你说过嘛——习惯就好!   仆人:三郎君和孙大郎关系可好嘞,一起喝奶茶,摘野菜,还一起下厨房,赏花赏,聊诗词歌赋……   谢文清:我不听,我不听,我不听…… 第23章   翌日清早。   弟控一怒, 出关,上拜帖。   谢王氏目送谢文清远去的身影, 有些担忧道:“你大哥这模样, 我瞧着怎么这么硌得慌,倒不像拜访的,整一寻仇杀人似的。”   可不就是寻仇去嘛——还是夺弟的大仇呢!   谢年华知道内情, 心里亦不爽孙亦谦, 什么苦菜扣肉,她都没吃着, 凭啥便宜了外人。   昨夜她听闻孙亦谦上山之事, 便特意派人去细细了解了一番。结果越了解越气, 那何止是一锅扣肉, 还有什么一起煮奶茶, 一起摘野菜, 一起下厨房,还赏花赏景,聊诗词歌赋, 一人一口“贤弟”, 一人一句“亦谦兄”!   是可忍孰不可忍, 谢年华昨夜便想快马执鞭, 直接去踹孙家的大门。   奈何她一幅百花争艳图绣了这么些时日, 依然连一朵完整的花都没绣好。   昨夜她爬窗偷跑, 结果还未出小院便被门房给逼了回去——那一句“主母有令”, 纵然她胆大包天,依然不敢强行突围。   看了眼谢王氏手上新鲜出炉的“谢氏家谱”,谢年华十分肯定他哥昨晚也得了消息, 而且还通宵熬夜, 将这本家谱赶抄了出来。不然按照她前天窥见的进度,怎么也要再等三四天才能全部罚抄完。   “大哥最大软肋果然是三郎,这狠劲,我亦不如也!” 谢年华不禁感叹。   不过,“孙亦谦这家伙,从小就被送到都城,由孙老爷子启蒙,嗯!”   孙家嫡系的那位老爷子,在文坛名声并不大,但在都城的政坛却是出了名的老狐狸,手段那是相当了得。   孙家作为琅琊四大家之一,论底蕴不及唐家,论资产不及赫连家,但他们在政治上的影响却是另外两家望尘莫及的,特别是那位孙老先生在任期间,更是将触手伸到了军事管辖中。   老狐狸亲手教出来的孙子,想想也不是个易于对付的。   谢年华担忧道:“但愿大哥上去只是文斗,论学问,孙亦谦十有八九不是对手,但要是被绕进阴沟里,那可就没什么戏咯。”   谢氏嫡系一脉,政治才华卓越的是谢齐这一支,已故的谢闵走的则是从军从武的军功路线。   而家主谢朗则专注学问,文坛名声显赫,时下九大名士中依然是最为年轻的一位。但论政治,那就是半桶水的水平,没有家族做后盾,估计一辈子都只能在政权外围徘徊的命。   好在,谢朗本人亦无心政坛,一心从文,坚守本家。   子肖父,谢文清同谢朗一脉相承,只适合混文坛,至于政治才华,估计这水平连半桶都没有。   “啧啧啧,总觉得大哥靠不住,该死的百花争艳,该死的刺绣,哎!”出不了门,她什么都做不了啊。   “你不回房,在这里嘀嘀咕咕想什么呢?”谢王氏转身正欲回宅,却见自家闺女低着头,自言自语的也不知打什么坏主意。   作为母亲,她总觉自家儿子和闺女这性子莫不是生反了。   ——儿子太静,整日就知道做学问,女儿太闹,一天到晚尽想着闹腾。   总之,这两人啊,都让她操心的紧。   谢王氏盯着自家闺女,十分警惕,“你大哥都给我老老实实抄完了家谱,你也得绣完了屏风才能出去。”   为提防她使坏,谢王氏招呼几位嬷嬷,“把二姑娘给我送房里去。”   谢年华只觉自己实在太冤,六月飞雪的冤,“娘,您讲点道理,就女儿那一手女红,一辈子都绣不完那屏风的。”   这还挺有自知之明,奈何死性不改。   谢王氏没好气道:“不是叫绣娘手把手教你了嘛,一边绣一边学,总会好的。”   欲哭无泪,谢年华都想跪求放过了。   “娘!您不就是帮着三郎报复我的嘛,可我坑来的青梅酒,陈酿全让爹拿去炫耀了,新酿大半进了您的私窖,看在女儿没有功劳也有苦劳的份上,您就放我一马吧!”   谢王氏向来好酒,年轻时亦是王家赫赫有名的女中豪杰,一手鞭子舞得比谢年华都好。   不过自从生儿育女后,性子收敛不少,走起了“慈母”路线,当然成功与否,那就见仁见智了。   慢步上前,整了整自家闺女的衣领,谢王氏言语温和,面带浅笑,“年华啊,你刚说什么,娘年纪大了,没听清楚。”   谢年华咽了咽口水,脚不自觉得往后退了两步,颤音道:“没…没什么,娘,女儿这就回房绣图去。”   ——娘呀,真的好可怕!   目送自家闺女落荒而逃的背影,谢王氏眨了眨眼,问侍女们道:“你说这孩子一惊一乍的,这是干吗呢,为娘我还能吃了她不成,真是的。”   温温柔柔,轻声细语,一瞧便是慈母典范。   侍女们面面相觑,不少人更是暗自咽了咽口水。   一人道:“想来是二姑娘自个想通了,想早点绣完。”   另几人附和:“对,对,对……”反正绝对不是被主母您吓的!   闻言,谢王氏满意一笑。   正当昂首阔步向前走时,刚跨出半步,猛然醒悟,迅速收脚掩饰。   随即左右一看,见无人窥见,这才不动声色地微顿步伐,立即换上标准莲花步,一步一韵,从容且淡定。   身后,侍女们纷纷低头,默然随行。   ****   孙家主宅,最富盛名的便是宅内一侧的“竹园”。   竹园四季常青,如今刚过小满,阳光充足。于此间会客,更是风雅闲适。   孙亦谦一早接到谢文清的拜帖,便直觉十分怪异。   他于谢文清向来不对付,从未私下有过多来往,只在诗文清谈宴上常年碰头,却也总是文斗的厉害。   如今突然拜访,而且一早下帖,一时辰后便说会到,从规矩上讲,这是极为失礼的行为。   谢文清向来最守礼节,最重规矩,不该犯如此低劣的错误才是。   略略一想,当即吩咐仆人道:“去准备好林园的沧浪亭,本君要招待贵客。”   善者不来,来者不善。孙亦谦想起昨日夜膳上那一锅苦菜扣肉,如今回味,亦是无穷。   不过,他昨日上山,今日某人便来,若说巧合也太过牵强。   眼中闪过一抹深思,孙亦谦唤:“三七,叫厨房准备两三炉火,木薯粉若干,还有白糖,红糖,砂锅……”   “对了,还有,另叫人去农庄取新鲜牛奶来,快马送竹园。”   三七领命,正要移步安排,孙亦谦又颇有深意地嘱咐道:“且快些,莫要怠慢贵客。”   “是。”三七不明所以,只加快了脚步,立即安排催促下去。   ***   一时辰后,客至,正门大开。   孙亦谦出门相迎。   然,一对上谢文清那满身的锋芒,当即他便确定——来者果真不善。   面上,拱手作揖,孙亦谦依然客气有礼,“清竹兄许久不见,别来无恙。”   谢文清见他那假笑的模样,自是十二万分的不顺眼。   不过他也不好失了礼节,故依旧拱手回礼,假笑着开口:“子墨兄客气,在下不请自来,多有打扰,还忘恕罪。”   两人假笑对假笑,瞧着彼此都极为和善的样子,语言亦是毫无破绽。   只是,四目相对,空气中却好似有电光石火闪烁。   稍纵,竹园,沧浪亭内。   谢文清端坐客席,起杯微抿,却是滴水未饮。然,嘴上却道:“此茶滋味鲜活,香气怡人,想来是上佳的谷雨春茶。”   孙亦谦目光微闪,扫过那半点未少的茶盏,只笑:“正是谷雨春茶,清竹兄好本事,如此略略一品,便可猜中。”   谢文清扯着嘴角,“平日家中常饮,故而熟悉些,并无什么本事。”   又道:“再则,这炒茶本就是我家三郎同家人分享之物,亦从我谢家流传推广,作为长兄,我自然再熟悉不过。”   重音强调:我家三郎,我谢家,长兄。   一句三重音,语带双关,颇有深意。   孙亦谦眯眼一笑,“清竹兄所言甚是,世人皆知,茶之一道,谢家当论第一,谢家三郎更是其中魁首。”   话锋一转,“哦,对了,昨日我与云曦贤弟相交甚欢,他亦送我不少新出的红茶,说是外间并无流传,只赠家中亲友享用。”   话中深意却是:瞧,这只有家中亲友才有的红茶,我也有哦,说明我在云曦贤弟心中已等同家人。   而“云曦贤弟”之称,更表亲近,无不暗示两人情谊甚好。   听出此中真意,谢文清差点维持不住脸上的表情,深吸了一口气,这才缓过劲来。   “我家三郎向来大方心善,想来见你上山不易,心软送你。”   明晃晃讽刺:不过是看你可怜,施舍给你的罢了。   暗讽变明示,假笑变冷笑。   没想到向来风淡云轻的谢文清,一碰上自家弟弟的事,竟会如此沉不住气。   孙亦谦一整袖口,继续皮笑肉不笑地说道:“云曦贤弟确实大方心善,见我喜爱那红茶,不仅赠了茶,亦同我分享了这红茶同奶相融的做法。”   装模作样回想一番,“哦,对了,此法名曰奶茶,很是香醇甜美,不知清竹兄是否品尝过。”   “奶…茶!”奶什么茶?   谢文清如雷轰顶。他同三郎如此亲厚的兄弟情义,竟还有他不知道,而别人知道的事物,而这个别人偏还是他的对头!   此中打击,此中心酸,千言万语,亦无法诉述分毫。   如此不加掩饰的幽怨,如此幽怨的谢家大郎,孙亦谦倒是第一次见到。   有些意外,亦觉理所当然。若他有谢云曦这样一位弟弟,想来也会珍而重之,视为珍宝。   可惜,那是谢家的三郎,不是他孙家的——哎,谢文清这般腐朽之人,又有何德有此佳弟,当真令人不爽!   孙亦谦抬抬眼皮,眼角刹那闪过一抹精光,随即又眯眼浅笑起来,禽兽无害道:“啊呀,原来清竹兄不知有奶茶啊?”   五雷轰顶还没缓过,又来一招万箭穿心。   然而,“正好,今日农庄有鲜奶送上,配上云曦贤弟赠予的红茶,你我二人便在此处一起煮一碗,共饮可好。”   不待谢文清缓气,他亦再补一刀。   “清竹兄且安心,你若不知该如何烹煮,自有我为你细细说来。”最后四字一字一顿,说的格外清楚。   会心一击,当真狠绝。   风吹竹叶沙沙,掩不住某人心碎魂散之声。 第24章   今年的小满似乎格外特别。   小满当日, 谢云曦同孙亦谦成了挚友。而到了第二天,谢文清同孙亦谦结下“深仇大恨”, 从此只有“相杀”, 再无“相爱”。   人世间的缘分便是这般奇妙,兜兜转转,自成因果。   不过山下的这些恩怨打闹, 谢云曦无暇关注。   小满之后, 便是最为繁忙的芒种。   芒种之日,空气中弥漫起初夏特有的味道。而芒种于农家而言, 不仅要夏收春种作物, 同时还要夏种秋收之物。   忙种忙收, 往来匆匆。   当然, 谢云曦并非农家子弟, 名下田庄自有专人管辖, 并不劳他费心费力。   不过,这山腰上却种着好几亩实验田,院内亦有不少作物要收要种, 仆人劝他看着便好, 他却非要亲自下田折腾几番。   美其名曰:自己动手丰衣足食。   如此这般, 自然忙得不可开交, 哪还有功夫关注山下。   于是乎, 桃花居上下便在谢云曦的带领下, 开始了农忙。众人每日忙忙碌碌, 却也欢声笑语,自得其乐。   只是,这般快乐充实的日子总是过于短暂, 当谢文清再次上山的这一天, 田园之乐,戛然而止。   在泥地里混成泥猴的少年早忘了形象是个什么东东。而当谢文清上山见到人时,看到的便是泥猴——谢三郎!   历经连番打击,已是身心俱疲。   如今,乍一见到谢云曦的泥猴模样,谢文清那手便又一次颤抖起来,指着泥猴——不,他家三郎,颤音怒吼:“谢云曦,你的脸,你的脸……脸啊啊啊!”   熟悉的怒吼再次响彻山间,虫鸟惊起,回声绕耳,中气十足。   至少,完全不用担心谢家大郎会出现早衰的现象。众仆乐观的想:未来主家如此,未来可期啊!   至于谢云曦,他正纠结自己没有多余的,干净的手,怒吼震耳,他却揉不了耳朵,只能甩手将上面的泥巴给甩些下来。   然而音浪太强,震下了他额间的汗珠,汗沿脸颊下滑,想腾手尽快拂去汗珠,奈何一手是泥,一手拿作物,却无第三只手。   纠结半响,终是灵机一动,抬起手肘小心抹额,不想手上作物一弹,叶上的淤泥瞬间跃上额间,斑斑点点,又添几分污浊。   谢文清瞧着,又惊起飞鸟无数。   而谢云曦这边,一张白皙如玉的脸,从泥猴变泥猫,认真一瞧,亦是别样风情。   可惜,谢文清欣赏不来这般风情,只想将人塞进水里,好好浸泡,刷洗干净再捞出。   谢云曦无奈,只得乖巧回屋沐浴梳洗。   ***   三刻后,桃花居前厅。   刚沐浴完,这会儿谢云曦还披散着墨黑长发,半身斜靠榻上扶手,悠悠然,没个正形。   而在他身后,一侍女正拿着棉帕、木梳为他打理长发。   长发及腰的忧伤,谢云曦很是感慨:“费水,费皂,难干,难梳,难养护,还易掉毛。”真是太烦,太麻烦。   忽略掉他那毫无意义的胡言乱语,谢文清只瞧着他清清爽爽,干干净净的样子,这才松了口气。   随即,却又开始唠叨起来。   “三郎啊,我跟你说了多少次,你怎么就不知道上点心,作为世家子弟……”   这熟悉的画面,熟悉的唠叨——许久不见,并未想念。   谢云曦打了一“哈欠”,顿时泪眼汪汪。旁人看去,却又是一番美不胜收。   长发微湿,半坐半倚半起理青丝,桃花含泪,一凝二雾三清四慵懒,当真是浮生若梦,天然去雕饰。   谢文清心下一软,只叹道:“罢了,没伤着脸便好。”   底线一退再退,原则——恩,大概有脸便够。   谢云曦耸肩,随口一叹:“大哥,你和亦谦兄还真挺适合做友人的。瞧瞧,这说的话都相差无几。”   关心人都先关注脸,简直一模一样,实在太般配了。   然而,不提孙亦谦还好,一提这名字,谢文清又是满肚子火,“那厮心机极为深沉,满肚子坏水,吾羞于同他为伍!”   这变化来的过于剧烈,且突然。   谢云曦眨了眨眼,“那厮?”他记得之前赏花宴、束发礼上叫的还是子墨兄,怎么这会儿就变成了那厮?   “大哥,你们这是怎么了?”不是相爱相杀吗?   杀气还在,爱却消散?!   然而,谢文清却不屑提起“孙亦谦”这三个字。   于是,他话锋一转,只道:“听说三郎交了好友,连我这长兄都要往后排,呵!”   空气中,酸味徒然浓烈起来。   谢云曦虽不明所以,但本能警惕着,瞬间便坐直了身体。   “大哥,你说什么玩笑呢,谁能越了你我之间的兄弟情谊。”   相当富有求生欲的回答。   然而,谢文清连受数次打击,哪是这点好话就能哄好的。   “哼,亲作扣肉,一起摘菜下厨,还看花看景,聊诗词说歌赋,恩,还有我都不知道的什么奶什么茶。”   谢文清冷笑,“挚友,呵呵——”那该千刀万剐家伙,不配成为他家三郎的挚友!   说扣肉,摘菜什么的,谢云曦没什么反应,不过说到什么奶什么茶,他这才恍然大悟:原来是因为没有给他喝奶茶,所以生气了呀!   谢云曦不以为然,“我还以发生什么大事了呢?原来是奶茶啊,那就聊茶道的时候刚好说到红茶,山下又送了不少牛奶,临时起意就做了些,又没什么特别。”   冷哼一声,谢文清扭头,以沉默表抗议。   谢云曦不明所以,但还是哄孩子似地哄道:“大哥若喜欢,弟弟给你做一款特制的,保证别人还没喝到过的,恩——红豆奶茶,你觉得怎么样?”   特制的=他是最特别的。   别人没有的=独一无二的。   “咳咳——”别以为说话好听,他就会轻易原谅——不对,三郎又没做错什么。   对,一定是孙亦谦那厮太过奸诈,三郎这般单纯,必定是受了蒙骗。那厮一定是想挑拨离间,破坏他们兄弟的感情。   谢文清越想越觉自己有道理,甚至庆幸自己能及时识破诡计,不然真冤枉了他家三郎,岂不着了道。   如此这般,没等谢云曦再多说一句,他便把自己给安慰好了。   “三郎,是大哥误会你了,放心,以后大哥一定不会再中他人诡计。”   又笑言:“能得三郎特制的,独一无二的红豆奶茶,是大哥的荣幸,那便麻烦三郎了。”   特制和独一无二必须重音强调。   谢云曦听得云里雾里,他人是谁?什么诡计?莫名其妙。   而看透一切的阿祈则默默无言,只静坐垂眸——总不能说他家大郎君幼稚吃醋,找人麻烦不成,反被气得拂袖而去。   算了,还是给大郎君留点面子、里子吧!   谢云曦想不明白,干脆也就懒得再想,只叫人备上材料,做起了奶茶。   奶茶能解决的事,瞎费什么脑子。   于是,两人就这般鸡同鸭讲,最后竟也双双圆满——想体现自己“地位”的喝到了特制奶茶,想哄人的人家已经自哄。   皆大欢喜,普天同庆,甚好!   然而,世上之事,悲喜相依,极乐之后,便是极悲。   一碗奶茶下肚,心情极好的谢文清终于想起正事来。   “明日便是芒种祭饯花神的日子,娘叫我早一天带你下山,她今年做了新衣裳给你,让你先试上一试,若有不妥帖的,还能再改改。”   光听“祭饯花神”这四个字,谢云曦就一个激灵,再一听“新衣裳”更是整个人都不好了。   默默咽下口水,谢云曦可怜兮兮道:“大哥,我能不去吗?我能不要吗?”   花神不可怕,大伯母很可怕,嘤嘤嘤。   谢文清想起他阿娘做的衣裳,心下有些木然——那一套花花绿绿,五彩斑斓,恍然如珍宝展示一般的礼服,光想想,都觉得一言难尽,不忍直视。   他阿娘实在太作孽,瞧把三郎吓得,都哆嗦了。   “哎,三郎啊!”谢文清几分同情,几分无奈,几分喜闻乐见道:“换一个人,大哥一定帮你,不去也就不去了,但是我娘,你大伯母她是千叮咛万嘱咐,一定要我把你带回家,好好准备饯花神的。”   还“好好”准备!   ——艾玛,更可怕了。   谢云曦默默挪臀,身体不断向后撤离,“大哥——”欲语还休,语亦凝噎。   瞧着当真可怜。   谢文清差一点就说出“不去便是”,好在关键时刻,阿祈出言提醒:“三郎君,二夫人和五姑娘前些日子便已念叨,说要同三郎君一起过节呢。”   继一个亲娘后,再来二伯母和谢小五这两位大佬,谢文清默默闭嘴,只给了自家弟弟一个爱莫能助的眼神。   至于谢云曦——不是我方太软弱,而是敌方太强悍。   谢家的女人啊,无论长幼年岁都是不能得罪的存在。   恩,他二姐除外。   ——他都没当谢年华是二姐,纯二哥。   “不就一件衣服嘛,也就家里穿穿。”谢云曦自我安慰道:“再说,都是大伯母的一片心意,自不该辜负的。”   说的冠冕堂皇,却要强颜欢笑。   谢文清心疼,“三郎,放心,我一定……恩,尽量护你周全。”   面对谢家冉冉升起三大巨头,谢文清怂了,谢云曦木了。   两兄弟相顾无言,唯有再干一碗奶茶。   谢云曦卑微祈愿,碰杯道:“为了终将结束的饯花会。”   谢文清附和:“为了终将结束的饯花会!”   还未开始,便期盼着快点结束。可惜,世间之事,往往事与愿违。   今年的饯花会啊,它注定会是一场漫长而煎熬的劫难。 第25章   过了午食, 谢云曦和谢文清这才拖拖拉拉地向山下走去。然而,琅琊山地势不高, 从山腰到山脚再慢又能拖延多久呢。   谢云曦一路沾花捻草, 爬树摘果,走走停停,但这路还是有走完的那一刻。   拖延时辰效果不佳, 不过收获倒是颇丰。   待上牛车时, 怀远手上已有一竹篮的野桑果,以及一束野花野草聚成的花束。   众所周知, 采摘桑葚易染汁液, 哪怕再小心, 谢云曦的外袍依然还是染上了斑斑点点的紫红汁液。   谢文清瞧着自然又是脑壳突突, 不过好在只是外袍。他平日外出常备一套新衣, 虽然给谢云曦穿尺寸稍大些, 但外袍宽松点倒也不打紧,如此这般一折腾,自然也算是磨叽了些许时辰。   只谢文清瞧着自己这不省心的弟弟, 实在头疼。   “你说说, 又不是七八岁孩子, 上窜下跳的爬树, 几颗果子罢了, 回头叫仆人摘了便是。”   随即又见车上的那一束野花野草, 无奈道, “果子还能吃,你摘这么一束花草做什么,净瞎闹腾。”   谢云曦不服气, “哪有瞎闹, 我觉着这束小花挺好,小五瞧见必会欢喜,至于桑果味美,给大家做零嘴可不正好。”   闻言,谢文清颇为狐疑地盯着他猛瞧。半响,亦是恍然,“你这是想声东击西,用花用果移了她们的注意吧?”   算盘打得挺美,不过也太低估他娘和二伯母的道行了——哎,三郎果然太天真。   谢文清伸手拍了拍他的肩膀,语重心长道:“三郎啊,你还是少同那孙某人来往。”   “啊?”   这话题转得太快,谢云曦一头雾水,刚还在说花果之事,怎么突然又扯上孙某人?——这都变某人了,什么仇,什么怨,连说名字都不乐意了?   正当谢云曦觉得奇奇怪怪,糊里糊涂的时候,一阵暖风吹来,车上遮阳的轻幔浮动,鼻尖恰闻浓浓麦香,带着朝阳的暖意,泥土的芬芳,不觉令人心旷神怡。   ——那是初夏的味道。   侧身望向车外,入目满是金黄,阡陌纵横间,俱是挥汗割麦的庄稼人,田间一片火热,繁忙。   谢文清喟叹:“小麦深如人,澶漫不见地。今年的小麦收成比往年好了许多,三郎的深耕晒垡之法着实有奇效,当居首功。”   深耕晒垡确实是改善土壤,减少病虫害的好法子。   不过,谢云曦两年前只是粗粗一提,那时他对深耕晒垡也不过一知半解,后来是他庄里的农仆们跟着他一遍又一遍瞎折腾,初见效果后,今年才放到这一片农庄进行推广使用。   要论功劳,他不过上下嘴皮一碰,真正的付出实际的是他的那些农仆,还有田间辛劳的庄稼人。   看着田间丰收的盛况,谢云曦喜悦亦惆怅,“这首功啊,该是他们的,我就是没事瞎玩,哪来什么功劳。”   “哎,你呀!”谢文清无奈摇头,他觉得他家三郎什么都好,就是有时候过于谦虚,看轻自己,不过他也知道这毛病多说无益,还是要他自己感悟突破的。   暖阳当头。   牛车继续前行,两侧的麦田摇曳,三三两两孩童嬉戏打闹,穿梭于阡陌。   辛劳的庄稼人或弯腰割麦,或来回搬运,偶有稍歇,灌几口凉水,便已十分满足。   麦田远去,童谣轻响。   谢云曦叹:“小麦啊,是个好东西,可以做面条,馕饼,火烧,包子,水饺、煎饺、馄饨……”   从田园诗情的烂漫,到垂涎欲滴的庸俗,此间距离,不过一个谢三郎而已。   谢文清抬袖掩面,不忍直视。   ***   谢宅前厅。   谢王氏和谢言氏正坐在上席,品尝着谢云曦采摘回来的桑葚。   谢年华这会儿也从绣房被放了出来,正有一口没一口的把桑葚往嘴里扔着吃。   至于谢云曦的两位伯伯一早便出门访友去了,说是明早便会回来。   谢小五许久未见她三哥哥,正黏谢云曦黏得紧。此刻,她亦占据琅琊第一美的大腿位上,捧着一束野花,笑得格外得意。   “嘻嘻,这是三哥哥送我的,你们都没有哦,只有小五有呢!”   一束野花野草有什么的好炫耀的。   谢年华不屑道:“切,不就几朵小花小草,有你三哥哥送我的百花争艳图好看吗?那可是你三哥哥专门送我的,你没有吧!”   这莫不是绣花绣久了,把她自己给绣傻了吧。   众人怜悯地看了她一眼,连谢王氏都有些感慨地叹了口气说道:“年华啊,明日饯花会,这两天你先休息吧。”   谢年华眼睛一亮,喜笑颜开道:“谢娘亲!”   然而,“恩,休息完了,回头再把进度赶回来,放心,绣娘会好好监督你的。”   一秒天堂,一秒地狱。   谢年华木然。   果然,是她太天真了,竟然以为她阿娘会大发慈悲,呵呵!   谢年华的忧伤,谢小五一无所知。   她有些羡慕,有些委屈,“三哥哥只给二姐姐百……什么花图,小五都没有,小五也想要花花图。”   谢云曦摸了摸她的脑袋,笑道:“你二姐不听话乱跑,被罚不能出门,看不到外面的花,哥哥可怜她才给她画了幅百花争艳图的。”   “但是那些死气沉沉的画,怎么能和我们小五的这些鲜花比,它们才是最漂亮的。”   如此厚颜无耻的说法,谢年华简直要被气炸了。   ——艾玛,这谁家弟弟,要不是长的好看了那么……一点,真想一鞭子抽死。   谢小五信以为真,还颇为同情地看着谢年华,安慰道:“二姐姐你好可伶,不过二姐姐,你以后可要乖乖听话,小五就最听三哥哥话了,所以三哥哥最喜欢小五了。”   也不知道这是在宣誓主权,还是在安慰她二姐。   当然,这都不重要,重要的是谢小五还是她三哥哥心目中最喜爱的女孩子。   谢年华看着他们兄妹情深的样子,先是极气,随后想起什么来,顿时眉头一挑,放松了姿态,面上露出幸灾乐祸的笑。   ——谢三郎啊,谢三郎,我看你明天还笑不笑得出来,呵呵!   谢云曦正同谢小五分享桑葚,你一颗他一颗,正吃的欢快,自然也就没注意到谢年华那颇有深意的笑容。   厅内,众人吃着新鲜的桑果,那酸酸甜甜的美好滋味,似乎叫人忘了饯花会的事。   谢云曦更是热情地分享起桑果的若干吃法,甚至跑去厨房现做了一些桑果酱,招呼众人品尝,这般来来回回,不觉便又到了吃晚膳的时辰。   显然,这用桑果拖延时间的法子确实挺有效果,直到开宴,也无人记起饯花会的新衣裳。   谢云曦得意地向谢文清抛了个眼色:看吧,一切尽在掌握!   以桑葚为引,拖延时间,撑过晚宴,最后再以采摘桑果、烹制果酱太累为由溜回房里休息,如此一来他便不用试穿衣裳了。   所谓:拖过一天是一天,少穿一刻是一刻。至于明天如何,自然明天再说。   谢云曦算盘打的挺好,不过谢文清并不觉得他能如偿所愿。   ——他都看得出来的算计,他娘和二伯母这样的人精会看不出来?   而且,谢文清瞧了眼正低头吃饭的谢年华,想起她刚刚的神情,心中竟生出些许不祥来。   这种不祥的预兆,在晚宴结束,谢云曦起身告退,顺利走出前厅时达到了顶峰。   ——太顺利了,哪里不对!   然而,直到月上柳梢头,依然毫无异样。   谢文清不禁狐疑:难道是他想多了? 第26章   第二天, 清晨。谢文清终是知晓,原来一切并非是他多虑。   旭日东升, 一米阳光透过木窗, 落在那一套被侍女架起的新衣上。华美艳丽的锦绣,珠光宝气的配饰头冠,映着柔光, 亦是刺目。   当真是绝好一件新衣裳。   谢文清不自觉地往后退了退, 却忘了身后是他刚起的床榻,退无可退, 进——便是他阿娘慈母般温柔的笑颜。   谢王氏掩嘴轻笑, “大郎, 这是为娘特意为你做的饯花会衣裳, 同三郎的, 正好相配, 一走出去啊,一准知道你们是兄弟。”   瞧着那一套五颜六色,花里胡哨的衣裳, 谢文清咽了咽口水, 一时竟说不出半句话来。   谢王氏却笑, “娘知道你高兴, 瞧把你乐得, 连话都不会说了。”   随即又对侍女吩咐道:“快, 帮大郎把这衣裳穿上, 这孩子都乐的不会动了呢。”   如此颠倒是非,指鹿为马,世间又有几位慈母能有此能。   主母有令, 侍女自当从善如流, 领命向前,步步逼近。   当那夺目的衣裳愈发靠近,谢文清哐当一下跌坐到床榻上,脑中忽然闪过去岁今夕,亦是这般时辰,他同他阿娘去三郎房中送衣。   那时,他还仰天长笑,戏称他家三郎是百花仙子,花花绿绿,色彩斑斓,亦如花中彩蝶。   然而,如今风水轮流,他也难逃摧残。   天道好轮回,苍天绕过谁。   同一时刻,谢云曦的房间里,亦上演着一场别开生面的“乖侄子,穿花衣”的好戏。   只是其中的人物,换成了他们的二伯母——谢言氏。   谢王氏不擅针线女红,每年只来得及亲做那一套饯花衣,她向来明着偏心,自然是把那唯一一件衣裳给了她最爱的俏侄儿。   但今年却不同,谢齐一家除了儿子——谢四郎还待在都城外,其他都已归族,而谢言氏极擅制衣刺绣,不过是家人的几套衣裳罢了,自不在话下。   女红能手出马,今年的谢家自然格外的热闹。   待谢云曦生无可恋步至前厅,谢文清也不过刚到。   两人于门前相视,短暂的沉默后,谢云曦仰天长笑,拍手好。   “哈哈哈,大哥啊,大哥,你也有今天,让你去年笑我,现在可好,你我兄弟,果然有福同享。”   ——有难亦同当!   入席,早宴开。   谢家众人汇聚,除谢朗,谢齐未归,亦还少谢年华。   这会儿,谢云曦和谢文清并排而坐,瞧着对面空置的食案,沉默半响,随即相视一笑:得,又来一个“有福同享”的。   一刻后,谢年华一步三顿,磨磨唧唧地入了席。   无怪她这般拖延,而是那一身女装华袍本就比男装更为繁琐复杂。   再则,谢年华实在不忍直视自己这一身“花团锦簇”的衣裳,还有脑袋上如此繁复的头饰簪花。   谢云曦初见她时,一口清汤差点没喷出来。   谢文清亦无法淡定,手一抖,筷上的菜叶瞬间滑落,两人俱是呆若木鸡,久久不得回神。   谢王氏瞧着他们却是笑言:“瞧瞧咱们家这几个孩子,那模样顶顶的好,如今这般打扮,真是越发的俊朗。”   谢言氏亦笑着附和,“大嫂说的极是,这一行四兄妹往外一走,可不将别人比到尘埃里去了,尤其是我们家三郎,不知今日又该迷倒多少姑娘呢!”   一行四兄妹,谢云曦,谢文清,谢年华,自然还有谢小五。   不过谢小五本就小小孩童,花花哨哨亦无不适,她自然也十分开心,穿着她那花裙,得意炫耀许久,这会儿亦挤在谢云曦的食案旁,同他最爱的三哥哥分享美味早膳。   这厅中的谢家四兄妹中,想来也就她真心实意的喜欢,而其他三人相视一眼,却是满目忧伤。   芒种饯花会,意在送别花神,而天启自来便有饯花穿百花的习俗,身上花色越多,福报便越多。   谢云曦看着上座两位自卖自夸的伯母,心下无奈之余,亦能感受到她们的爱护之心。   只是,爱若太多,也难免沉重——一如身上锦袍,发上之冠,重得都快断脖颈了呢!   谢云曦乐观安慰:“罢了,全当彩衣娱亲,反正今日也不出门。”   然而,当局者迷旁观者清。此刻,谢文清却无庆幸之感,听了谢云曦自我安慰的话,他更是面色大变。   回想刚刚他阿娘和二伯母的对话,他不禁复读道:“不知今日又该迷倒多少姑娘?”   ——那么问题来了,不出门,哪里来的那么多少姑娘被迷倒?   谢云曦不是蠢物,闻言,再一细品,当即脸色大变。   他不敢置信地看向慈爱两位伯母,咽了咽口水,方才幽幽道:“二伯母说笑,那来什么姑娘,这节日当头,也不过家中嬉闹玩笑罢了。”   垂死挣扎,瞧着当真可怜。   谢年华同情地看了他一眼,虽然同样华袍在身,但谢二姑娘这衣服却是“心甘情愿”穿上的,甚至还曾参与过这些饯花衣的制作。   当然她只需附和她阿娘、她二伯母的意见便好,动手——她自是不配的。   其实,谢年华一早便知今日之事,除了一人一件华袍外,前方亦有更深的巨坑在等着他们。   然而,为了逃离绣花的处罚,她只能“卖兄卖弟”。   再则,世间因果,报应不爽。说到底,她会惨到绣百花还不是谢云曦算计的。   一报还一报,亦是了不了。   而且,谢家最可怕的两位夫人携手做局,没瞧见连谢家家主和谢二爷都要避之锋芒,仓皇出逃——什么拜访友人,不过是哄孩子的借口罢了。   对于谢年华的所思所怜,谢云曦和曦文清却再无精力关注,他们俩正瞪着眼,一脸呆滞。   好一会,谢云曦揉了揉耳朵,“二伯母,您说啥,侄儿……耳朵不好。”   冲击太大,开始怀疑人生。   谢言氏向来温柔,更是爱极了她家三郎,自不会嫌他“耳朵不好”。   只见她浅笑嫣然,恰似白莲,很是耐心地重复刚说的话:“我同你大伯母一早联系了琅琊一带的世家名门,于今日在谢家别院——芳华园举行饯花会。”   琅琊一代世家名门,除四大家之外,亦有六名门,八贵族等,所涉人数十分庞大。   身穿如此华袍,谢云曦恨不得缩在无人角落,最好一人都别见着才好。   结果,他千算万算,却算不到他两位伯母竟然会有如此大的手笔。   不过一日饯花会罢了,各自在家嬉闹一番,并不算特别重大的节日,何苦这般费心。   ——悲哉,忧哉,何苦来哉!   谢云曦欲哭无泪,半响,颤音道:“二伯母,我……我就不去了吧!”这尾音亦叫人心碎。   但——   “说什么胡话,少了谁也少不得三郎你呀!”谢言氏笑言:“要知道,此次聚会,一是图个热闹。二则嘛——”   “三郎总不爱下山,他们连同你道谢都逮不到人,这不,正好借此机会,谢你分享深耕晒垡之法。据说用了此法的人家,今年可都是大丰收,至于当初不信的,如今都极为后悔,这不,都上敢着来讨好你呢。”   深耕晒垡之法?   谢云曦一懵,只觉天地刹那昏暗,万物静默无声,久久无言。   ——搞了半天,太又搬起石头,砸了自己的脚?不,这次砸的说不定是脑子。 第27章   午间, 谢家芳华别院,众世家子弟汇聚, 门庭若市, 好不热闹。   芳华园东侧,百花林。   各家女郎聚首,俱是兴趣盎然。   三三两两, 或五六成群的女郎们穿梭于百花丛中, 用绫锦纱罗叠成干旄旌幢,并用彩带系于花枝, 系于树条, 系于目之所及之物。   眨眼间, 满园彩旗飘飘, 绣带凌空, 亦有各色女郎着五彩花衣, 簪满头绢花。一时间,百花林中说不清是人比花娇,还是花比人美。   饯花会, 向来是闺中女郎最爱, 往年只得在家中同二、三姐妹玩闹一番, 像这般浩大热闹的却是头一次, 自然欢喜异常, 打扮得的也是格外用心。   女郎爱花爱美, 当然更爱俊俏郎君。   百花林中不知谁突然高声嚷了一句:“谢三郎在萱草庭。”   话落, 林中一阵轩然。众女郎抛去手中彩带彩旗,面露欢喜狂热,纷纷提裙, 拔腿便往萱草庭方向跑去。   瞧着她们浩浩荡荡, 狂奔而去的背影,一位头戴花冠的少女从矮树丛后探身站起。   待见四周再无他人,她这才对着身侧矮树丛叫唤道:“谢姐姐,她们都跑了,你快起来吧。”   话音刚落,矮树丛后便探出一脑袋,待起身,可不正是一身花衣的谢年华。   她看着渐渐远去的人潮,幸灾乐祸道:“三郎啊,三郎,好不容易穿那么好看的衣裳,怎么能自个躲起来,这不辜负阿娘和二伯母的期盼嘛!”   冤冤相报何时了,不了就不了。   谢年华叉腰狂笑:“这么多姑娘,看你怎么应付,哈哈哈——”。   花冠少女——王幺幺歪头看她,圆溜溜的眼睛里满是不解,“谢姐姐,为什么你总要欺负谢三哥,明明你那么喜欢他?”   王幺幺记得,幼时有人诋毁谢云曦,说他傲慢清高,空有其表云云,结果被谢二姑娘听了去,当场便追着那人打了好几条街。   如今,多年过去,那被追打的男子依然对她心有余悸,见面必躲。   谢年华明明关爱幼弟,可却总爱算计欺负。王幺幺自小便同她交好,算得上闺中密友,但也时常搞不明白谢家这几位兄弟姐妹间的相处。   作为琅琊王家的女郎,她上头还有一位嫡亲的长兄。   然而她同自家兄长之间小时虽也亲厚,只是长大却因各自有事,常不得见,如今也只是平平淡淡,客客气气。   但世家兄弟姐妹间多是如此,唯有谢家的这几位格外不同。   关系亲厚,却总爱打闹,好似瞧对方倒霉就极为高兴,互坑互损,极为热闹。但若是别人招惹他们中的任意一人,却又极为不悦。   总之,于别家很是不同便是了。   而对于王幺幺的疑惑,谢年华只傲然道:“自然是喜欢才更要欺负。”   这话说的坦坦荡荡,又理所当然。王幺幺一时无语,不知该做何表情。   谢年华又笑言:“而且,你不觉得三郎吃瘪,又无可奈何的模样比他懒懒散散,或装模作样要来得好看嘛!”   王幺幺回想起谢云曦的别样风姿,微微羞涩道:“好……好像是这么回事,感觉更像……”   顿了顿,半响才勉强想出词来形容,“更像凡尘中人,而非虚无缥缈的谪仙。”   谪仙虽令人向往,但那是只能仰望的存在。而会闹、会笑、会耍赖的谢三郎虽不再完美出尘,但却真实可亲。   谢年华看着似懂非懂的好友,忍不住伸手轻捏她那白嫩的娃娃脸,“我的好幺幺,竟然你也喜欢看三郎倒霉的模样,不如随我一起去萱草庭,好好围观围观。”   王幺幺好脾气地任她捏脸,只是想到那些人都是她出声引去的,心下一虚,弱弱道:“要不还是算了吧,若是让谢三哥知道是我俩算计的,这就不好了。”   谢年华不以为然地挽起她的手,拉着她一边向萱草庭走,一边笑言:“怕什么,这事天知地知,你知我知,只要你我不说,他怎么会知晓。”   见好友似有动摇之色,她又诱惑,“难道你不想看你谢三哥了?”   在怂与美色之间,王幺幺最终还是屈服于后者。   毕竟,谢云曦实在太宅,又常年居住在桃花居,总不爱下山,外人能见到他的机会实在少的可怜。   而在百花林的女郎们还未赶到萱草庭前,萱草庭还是风平浪静,一派和谐之态。   比起百花林女郎们的热闹,萱草庭的郎君们就显得就有些过于低沉。   不少郎君更是长吁短叹,无奈而忧郁。   时下男子爱俏,然而饯花衣这般艳俗的、狠不得将世间所有色彩汇聚一身的衣裳,于男子而言实在过于花哨。   往年倒也还好,只在家躲着,这一天也就平淡过了,偏就今年,各家长辈竟联合办起了这饯花大会。   瞧着满亭园的饯花衣,郎君们不忍直视他人,亦不忍直视自身。   赫连城嫌弃地扯下头的簪花,随后作出抛掷的姿势来。但一想到这绢花价值几许,顿时停了手,转而将其放入袖中,细细珍藏。   旁人见他如此,半点意外也无。   赫连家的这位大郎一向如此,明明家世显赫,富可敌国,可这赫连城却爱财如命,极其吝啬。   如今竟连一朵小小绢花都这般不舍,不知道的还以为是哪家的穷酸。   想起赫连家主和赫连夫人一掷千金、不眨一眼的豪迈,作为他们的嫡长子——赫连城为何会出现如此巨大的变异,实在让人费解。   然而,赫连城可不管他人如何看他,于他而言,世俗目光,哪有这真金白银的钱财来的重要。   扯完簪花私藏袖中,赫连城突然开窍拍掌,“对呀,待我把身上的绢花珠宝都给抠下,不仅能减了衣服的重量,还能卖了换钱呢!”   想起前段时间损失的私房钱,他便心疼的不能自己。   这不,为了尽快挽回损失,他只能无所不用其极。   听到抠衣饰换钱财,众人目光相当古怪。   堂堂一世家子弟,赫连家未来的家主,竟寒酸抠门到如此地步——这,到底是家门不幸,还是家门之幸?   众人一时不好评语,只得摇头轻叹一声:“才子八怪之一,果真名不虚传。”   正当赫连城胡扯衣饰,其他郎君随意闲坐吐槽之际,谢云曦和谢文清步至,入庭园。   两人一入萱草庭,瞬间便惊艳众人。   饯花衣之花哨、艳俗众人皆知,而谢家两位郎君身上的,对比他人实在有过之而无不及。阳光下,更是夸张到闪烁彩光的地步。   可纵然是如此“喧宾夺主”的衣裳,穿在谢云曦和谢文清两人身上,却依然难掩天生俊朗的容颜。   特别是谢云曦,不同于往日的飘逸出尘,一身饯花衣的他美的更是别有一番风情。   也不知谁叹了句:“看来不是这衣服丑,而是我等不配罢了。”   同样花里胡哨的衣裳,他们穿便是俗不可耐,人家兄弟俩穿却是各有风情。   莫名心酸。   另一人附和:“哎,我等之中,也就赫连兄,子淌兄能比肩清竹兄呢。”   众人点头很是赞同。   只是,众人只说赫连城,唐棠淌,以及谢文清,却都下意识的越过了谢云曦。   本不是凡尘中人,何苦为难他们这些凡夫俗子同谪仙比较呢。   谢文清步至,见众人自是客气一番。而谢云曦见过礼后,便懒得再动,身上衣冠皆重,若不是有外人在场,他早就一屁股瘫坐草间,若能躺尸自然更合心意。   奈何,他不要脸,谢家还要脸。顶着谢家名头,他也只得收敛咸鱼本性,端坐水榭,借着木栏斜靠着,姿态闲适得宜,旁人也只当他在观赏水中游鱼嬉戏荷叶。   众人见他不爱理人的高冷模样,自也不敢上去打扰。且美人倚栏坐看风景,光瞧着便是赏心悦目,谁又忍心去破坏此情此景呢。   谢云曦看景,但他同样也是别人眼中之景。   而所谓高冷,所谓美人倚栏,所谓赏心悦目——其实都不过是外人的假想。   谢云曦瞧着水中游鱼嬉戏,不觉抿唇暗语:“清蒸鱼,红烧鱼,鱼头炖汤,鱼肉丸子……”   鱼的若干吃法环绕脑中,他自垂涎欲滴,目露凶光。   游鱼嬉戏本该自得其乐。然而,凶光之下,鱼儿似有所感,纷纷散去,沉于水中,随即久久未出。   谢云曦遗憾,只得将目光移向水中荷叶。   芒种已至,荷叶翠绿,然荷花却还未开。   谢云曦视线自上而下,没入水中,却是垂涎那荷叶下、淤泥中的莲藕,可惜时日不到,如今只有荷叶罢了,连荷花,莲蓬都吃不到。   谢云曦轻语道:“哎,真是可惜,不过荷叶鱼的味道也是极好的。”   没有荷花,莲蓬,唯有荷叶却依然逃不过被惦记的命运。   此乃荷叶之悲也。   然而,谢云曦在这边惦记荷叶,垂涎游鱼。那边,亦有不少女郎也在惦记着他,垂涎着他的美色。   女郎将至萱草庭,浩浩荡荡,花枝招展,从某种意义上而言亦是谢云曦之悲也! 第28章   世人皆知, 桃花居里的桃花仙向来不爱“入凡尘”。   常年居于山上,外人得见之机自然极为稀少。故而, 常有女郎于佳节日打探谢云曦的行踪, 关注谢家动向。   然而,谢云曦自几年前尝过几次掷果盈车的滋味后,便越发低调起来。而谢家众人向来尊重他的意愿, 因此将行踪满得死死的, 半点不肯透露。   如此这般,哪怕佳节日谢云曦下了山, 外人也无法窥见。而一旦进入谢家主宅, 谢云曦更是少有外出, 将宅属性发挥的淋漓尽致。   在上山看不到人, 下了山, 除非谢家有宴, 否则还是无法得见。如今听闻谢云曦在萱草庭中,众女郎自然疯狂,恨不得多看几眼, 多近几寸才好。   至于深藏功与名的谢年华, 她向来了解自家三弟。   当年被那些蔬果抛掷一身, 多次埋进蔬果里的惨剧, 一直以来都是谢云曦无法忘怀的噩梦。   如今这么多女郎聚集, 想来那些锦帕、绸带、花朵之类, 也必能淹没她家三郎。   蛇打七寸, 谢年华这一招“借刀杀人”可谓相当高明。   不紧不慢地跟上狂奔而去的女郎们,谢年华携着王幺幺的手,笑得相当不怀好意, “嘻嘻, 真想看到三郎瞧见她们时,那脸色大变的模样。”   王幺幺却有些担忧,“如此多人,若一哄而上,万一伤了谢三哥,那该如何是好,不如就此作罢。”   谢年华却笑,“你啊,和安颜一样,总被三郎那模样糊弄,伤他?”   不屑冷哼一声,“就他每日在山上上蹿下跳,满山撒野的疯劲,这些女郎可近不了他身。”   对于谢云曦,她这做姐姐的那可是再了解不过。正因为了解,所以才能这般放心作弄。   毕竟,真伤了人,最心疼的还是她自个。   而此时的萱草庭内,各家郎君或闲聊,或赏景,或随意吐槽彼此衣裳,庭院内一片祥和之景。   谢云曦更是悠然自得,独坐水榭一侧,安静赏景,当然,这只是表面上看到的。悠然淡泊的表象之下,谢云曦却是在思索园中所见之物该如何下嘴,如何搭配入食。   这不,想着想着,肚子渐渐便有些饥饿起来。   抬头瞧了瞧日头,正是喝下午茶的好时辰。   正当他蠢蠢欲动,想找借口躲去厨房觅食之际,忽然,圆门处传来拥挤嘈杂地惊呼讨论之声。   “是谢家三郎,谢三郎真在水榭凉亭上。”   “啊啊啊,三郎好美,好想再近些一览风采啊。”   “天呢,世间竟有如此美色,我的三郎君,啊啊啊啊……”   当然,除了谢云曦的痴迷者外,其他郎君的“迷妹”并不在少数。   比如唐家的唐棠淌。   “那是本姑娘的棠淌君,今天的棠淌君依然如此俊秀可爱,惜字如金呢!”   “子淌君的名讳岂是尔等可以乱叫的,那是本姑娘的子淌君,啊呀,连面无表情的模样也如此俊俏呢。”   “……”   又如赫连家的赫连城。   “那不是赫连家的大郎嘛,难得见他穿得如此华美,姐姐我终于不用担心赫连家败落了。”   “还真是赫连君,我的赫连君啊!”   “……”   当然,人气最旺的除了谢云曦外,自然也少不得谢家大郎——谢文清。   “我瞧见谢家大郎了,果然端正沉稳,俊朗非常,那一身饯花衣竟然和三郎的同色同款,兄弟情深,当如是也。”   “谢大郎,谢三郎,啊呀,人家到底看谁好,呜呜呜,人家两个都很喜欢啦。”   “这有什么好为难的,当然两个全都要呀!”   “快看,快看,云曦君看我了,他看我了!”   “胡说八道,明明看的是我。”   “吵什么,这方向,明明看的是本姑娘才是。”   “是我才是……”   “不对,是我!”   “……”   如此大的动静,萱草庭的郎君们自然齐齐侧目。   寻声望去,只见浩浩荡荡一群世家女郎挤在圆门处,叽叽喳喳好不热闹。   女郎们瞧见自己心仪的郎君看向自己,自然又是一阵骚动。   圆门后,眼见女郎们越发兴奋,小小圆门似乎再无法满足她们心底的那一份“蠢蠢欲动”。   时下,民风淳朴开放,对女子亦无过多拘束,如谢年华这般彪悍的更不在少数。   谢云曦自看见如此多女郎拥挤庭外,便立时站起连退了好几步,他的脑海中不觉又想起那些年被掷果盈车所支配的恐惧。   庭外女郎越聚越多,许多郎君却是淡定非常,甚至还有开扇摆弄起姿态,或挥手招呼女郎的。   显然,他们并未察觉时态的“严重性”。   萱草庭内,似乎只有谢云曦一人格外警觉。在众人不解的目光中,他一边不动声色的向后退去,一边警惕地盯着圆门处,但凡有一丝不对他便立马拔腿撤离。   女子之威能,谢云曦从不敢轻视。   而圆门后,不知谁高喊了一句,“快看,谢三郎要跑!”   少女清亮的声音在人群中炸开,瞬间便挑起女郎们蠢蠢欲动的心。   伴随着对“云曦君”的热情呼喊,只见众女郎一个跨步,纷纷拥挤着突破门槛。随即,一溜烟地往水榭处狂奔而去。   见此情景,谢云曦当机立断,转身便跑。临去前,他还格外有义气地高声唤道:“大哥,小弟先行一步。”   谢文清见他毫无形象的仓皇出逃,神经一突,只觉他大惊小怪,却还不忘掩饰:“诸位实在抱歉,我家三郎被水果,锦帕等淹没多次,对女郎亦有些心悸,失礼之处还请诸位勿怪。”   为维护自家弟弟高冷的人设,谢文清这个兄长做的也是相当不易。   好在,谢云曦的外表实在太具欺骗性,再加上当年出行,万人空巷,掷果盈车的盛状历历在目,据说那会儿女郎们太过热情,果蔬抛过去,没控制好力度方向,砸在人身上的还不在少数。   如此这般一想,众人自然很是理解。不过,也有人觉得谢云曦太过于小题大做。   一郎君瞧着花枝招展的女郎们,亦感慨,“都只是些小姑娘,实在不必如此惊恐,再则她们今日亦无蔬果,不过锦帕,彩带之类,实在无需太过担忧。”   从百花林匆忙赶来的女郎们手中确实无蔬果,最多不过些花叶、绸带、锦帕之类,纵然抛至也无伤大雅,反而还能再添一番佳话。   许多郎君似乎都是这般想法,故而见人成群狂奔而来并无半点惊慌之色。   然而,轻视女子之能,往往易被打脸。   女郎们大部分都追随谢云曦而去,但还有些女郎的目标本就另有他人。   比如谢文清,唐棠淌,赫连城等这般才情相貌极佳的郎君们。   “谢大郎君,这是小女子特做的绢花,望您收下。”   “文清君,小女子最是崇拜于你,不知你平日爱吃什么,爱看什么,最爱什么模样的女子……”   “……”   首当其冲的便是谢文清,在毫无防备的情况下,不过眨眼的功夫他便被数十位女郎团团围住。   少女声如百灵,清亮动人,然而百灵虽好,可耐不住人多势众。   拥挤嘈杂间,那一声又一声的“文清兄”,“大郎君”闹得他脑门一突又一突,偏偏却无可奈何,不知如何应对。   眼见围上来的人越来越多,而他手上亦塞满各种奇奇怪怪的东西,甚至连身上各处都挂满了各色锦帕、绸带之物。   风一吹,飘飘荡荡,五彩缤纷,恍如一颗被系了干旄旌幢的花枝或树柳。   一忍再忍,一退再退。然而人流只见多,不见少,彼此距离更是一缩再缩,头上身上更是缤纷多彩,惨不忍睹。   谢文清终是感受到了来自“迷妹们”深切的爱戴,当真——恐怖如斯。   看清形势,谢文清当即转身,仓皇逃离现场。   毕竟,识时务者为俊杰嘛。   “啊呀,文清君,你别走,等等我啊……”   女郎们正热情高涨,自然不会轻易放弃,于是,众人纷纷追逐而上,向着谢文清狂奔。   同样的事情,同样的场景,亦发生在其他郎君身上。   一时间,芳华园内乱成一团,各路女郎各有目标,你追我赶,好不热闹。   芳华园,临高处的一座假山上,谢年华扶着王幺幺眺望。园内景色尽收眼底,当真是再好不过的清净之地。   扫视下方,待寻见狂奔窜逃,仪容狼狈的谢云曦时,谢年华叉腰狂笑,“呵呵呵,让你画百花争艳,让你害我有门不得出,让你猖狂得意。”   又道:“呵呵,如今百花争三郎,我看你如何自救,哈哈哈——”   王幺幺小心端坐着,瞧着园中纷纷扰扰,许多郎君亦是狼狈之极,顿时越发心虚,“谢姐姐,我瞧着谢大哥也被牵扯其中,十分狼狈,那个,真不会有问题吗?”   谢年华眼睛一亮,“大哥在哪?指我瞧瞧!”   王幺幺听话地指了指下方左侧,谢年华定睛一看,又是一阵幸灾乐祸的狂笑。   不过笑完,她倒还记得安慰好友,“你且安心,那些女郎们可不舍得伤他们的俊俏郎君,自然会有分寸的。”   王幺幺细想觉有道理,便也安下心来,只心中难免生出些许忐忑与莫名的刺激。   瞧着园内众人东奔西跑,你追他藏,这般场面那是相当的壮观有趣。王幺幺动了动手指,十分技痒。   于是,便换来侍女,吩咐道:“阿琴,快将随身笔墨纸板拿来,待我先画些底稿来,回家才好细细琢磨。”   “是。”   阿琴随身挂包,内里笔墨俱全,另有一硬板做画垫,只铺上宣纸,稍稍固定,便可随时随地作画,十分方便。   接过阿琴递上的笔墨画板,王幺幺便开始认真作画,时不时地抬头细看园中追逐之景,自然,她最关心的还是谢云曦那一处。   谢年华好奇看她作画。   正巧,谢云曦为躲行踪,此时正趴在树上,王幺幺一窥见,便将他爬树的模样画在了宣纸上,而树下亦有来回搜寻的女郎们高声呼喊,到处翻找,却不知她们要找的人正躲在她们头上,隐于绿叶之中。   王幺幺自小便天赋异禀,于绘画之道极为擅长,笔下人物更是传神,寥寥几笔,便将人物落于纸上,十分生动。   谢年华瞧着眼热,故而讨好道:“好幺幺,你若将画画完了,送于我可好。”又拍着胸脯赶紧保证,“我一定好好保护,绝不让画卷受到半分损害的。”   王幺幺犹豫一会,便点头应了下来。不过,她又有些忐忑地说道:“谢姐姐,你可不能把画给谢大哥,谢三哥他们看啊,若不小心看到了,也不能说是我画的。”   显然做了“坏事”,她还是相当的心虚。   比起好友的脸薄,谢年华可半点心虚都无。   她刚刚确实有拿画去嘲笑她家兄弟的打算,不过见好友如此要求,也只好作罢,只是这画她自然还是要的。   如此可乐的场景,哪怕不能宣之于外,拿来自己看看也是极好的。   谢年华爽快承诺,还贴心提醒好友,“竟然你不想别人知道这是你画的,不如落款时便用玉柔给你取得雅号——蓁蓁,反正此名就只有我们三人知道。”   王幺幺一想,觉得十分有道理,便点头记了下来,随后便不再多言,只安心看景作画。   谢年华不好打搅,便同她并排而坐,两人一个作画,一个帮着捕捉有趣的场景,倒也和谐安宁。   而今日谢年华之诺,自她拿到画卷“芳华园饯花嬉戏图”的那一刻起,便不曾失诺过。   直至百年,此画亦是完好无损。   后世千年,谢年华之墓出世,考古队于她的棺中发现此画,且此画卷被遗骸抱在怀中,珍而重之的护着。   一护千年,纵使苍穹碧落,阴阳相隔,依然不曾遗忘。   至于画中落款,“蓁蓁”二字,那时已被世人所知。   “蓁蓁”——天启琅琊王氏的幼女,王幺幺,世称“花痴”,又称“画痴”。   虽然,由她所绘之画流传于世的不过数十来卷,然卷卷精彩,价值斐然,于后世考究此间历史人文具有极大的意义。   当然,此时的“蓁蓁”不过闺中密友之间的小秘密。   而此时的谢年华,亦不过十六芳华的谢家二姑娘,至于传世千年的“芳华园饯花嬉戏图”也不过是几张零碎草图。 第29章   一场饯花会, 最终歪成躲猫猫。   本该是才子佳人的祭饯花神的雅事,结果佳人成了百目冲刺的搜寻高手, 才子成了上窜下匍匐的藏匿达人。   谢家的宴, 似乎总能给人带来别样惊喜。   当然,这样的“惊喜”,谢云曦自觉消受不起。   在树上躲藏许久, 好不容易等树下的女郎们散往别处, 这才小心的从树上爬下,脚一落地, 又极为谨慎的将自己隐于树干后。   左顾右盼一番, 见此处并无异样, 这才深深呼出一口气来, 抬袖拭去脸上的汗。   趁着当下无人, 谢云曦放松身体, 靠着树干瘫坐地上。   经过这一番折腾,谢云曦此时的仪容已是相当的狼狈。   凌乱的发丝,摇摇欲坠的头冠, 发上亦挂着几片树叶杂草, 而原本华丽五彩的饯花衣也不知所踪, 内衬未变, 只是外套换成了书童的青色。   抬手拭汗时瞧见这熟悉的衣袖, 谢云曦突然想起怀远。   “也不知怀远那小子现在如何了?”   饯花衣实在招摇, 一眼望去, 无论何物,亦挡不住那一身过于绚丽的华袍,穿着躲藏, 无异于活靶子。   好在, 面对如此混乱的场景,大部分女郎也只瞧得见衣裳背影。   故而,在跑到半路时,谢云曦趁空同怀远换了身外袍,随后两人一左一右各自窜逃,倒也迷惑了不少女郎。   浩荡人流少了一半,路上狂奔又少了一半,一半减一半,这才让谢云曦有了此刻的喘息。   不过,想起女郎们过于强悍的能力,谢云曦祈祷:“拖一刻是一刻,但愿怀远能坚持住啊。”   芳华园另一侧。   被寄予厚望的怀远此刻正在疯狂冲刺。   然而,瞧着身后紧追不舍,将他误以为是谢家三郎君的女郎们,怀远只得再加快些许脚力——不管三七二十一,只管埋头向前跑。   边跑边不忘吐槽:“啊啊啊,三郎君啊,我到底要跑到什么时候,说好的娇滴滴的女郎呢,为什么一个个都这般可怕啊——”   关于女郎们为何一会儿“娇滴滴”,一会儿“恐怖如斯”——这个全宇未解难题,别说怀远不懂,谢云曦活了两辈子也不曾明白过。   然,虽不明,但觉厉。   谢云曦瞧着四周寂静无人,他却依然不敢大意。   上身亦紧贴着树干,半颗脑袋稍稍探出,四下张望着,细听动静。   寂静半响。   “咦,这里还真没人?”   果然有人折返——谢云曦迅速缩回脑袋,紧贴树干,屏住呼吸,不敢妄动。   此时,另一女郎道:“是你多疑了吧,刚才我们在这徘徊搜寻许久,除非云曦君还能上天遁地,否则又如何能躲过搜寻。”   上天遁地自然不能,但可以爬树啊!   一女郎似想到什么,竟走到谢云曦所在大树下,抬头仰望着,狐疑道:“刚刚就树上没瞧,或许是躲上头了,不然好好一人怎么会突然消失。”   然而,这揣测实在不符谢云曦那风光月霁的人设,让人觉得太过离谱。   一女郎亦道:“哎呀,姐姐你想什么呢,那可是云曦君,那般谪仙似的人,怎么可能会爬树,你以为是咱们家那几个没正行的弟弟啊!”   闻言,原本狐疑的女郎亦觉得十分有道理,便也不再纠结此处树木,当即一挥手,招呼众女郎另寻他处。   有惊无险,但实在吓人。   “呼——”   只隔着一树之遥,但凡那女郎再多留心几分,谢云曦便再无法躲藏。   好在他那脸实在太有欺骗性,不曾深交的外人根本不会想到他真的会去爬树。   “幸好不曾发现!”   稍缓一口气,见无人再折返,谢云曦这才探出半个身子,决定尽快撤离,前往更隐蔽的地方——顺便还能找点东西填填肚子。   刚这般折腾,谢云曦他自然又——饿了!   那么问题来了,什么地方即隐蔽,又能找到好吃的?   一路小心潜行,谢云曦终于抵达目的地——芳华园后厨……的后院。   虽然不会有人想到他会躲进厨房,但厨内人多嘴杂,往来仆人亦是不在少数,若贸然进去,难保有走漏行踪的风险。   而厨房后院则不同。   此处后院时常圈养着一些备用的鸡鸭鱼肉、鲜蔬之类,但人迹却极为稀少,且周围绿植茂盛,有林木围栏,隐藏做食自然再好不过。   至于烹煮时的烟雾,只要小心掩盖自然不会有人察觉。   为此,他来的路上便做好了打算,亦从塘里摘了几朵荷叶。   荷叶包裹食材,做叫花鸡最为美味。   然而后院活鸡还需放血拔毛,实在打眼,但若只是荷叶包其他,那也是极好的一种烹饪方法。   想到荷叶清香,谢云曦更觉饥饿露露,口内生泽。   蹑手蹑脚的打探再三,发现后厨一水缸内还养着几条活鱼,不远处亦有新长的葱蒜,而外墙上竟还挂着几串风干的咸肉干。   谢云曦眼眸带光,“这咸肉干不错,正愁没盐下料呢。”   咸肉配鱼,再配葱蒜,包荷叶入火炕,光想想就叫他垂涎欲滴呢!   谢云曦扒着墙角,确认安全后,贴墙前行,准备将所需食材一网打尽。   然而,当他背上鱼筐,垫脚拿下咸肉干,正准备转弯去稍远处取东西时,不想刚一转墙角,瞬间,“!”   ——六目相对,三人呆滞,面面相觑,场面自然极为尴尬。   沉寂半响。   谢云曦率先缓神,看着来人亦觉眼熟,若是忽略掉对面两人凌乱狼狈的仪容,定睛细瞧,当即反应道:“原来是赫连家和唐家的两位大郎,多有冒犯,恩……失敬……”   拱手作揖,正见礼,他却忘了手上还挂着一串咸肉干。   一抬手,肉干悬空高挂。   二拱手,肉干无风自荡。   三作揖,暴露身后竹筐,腰间绿葱,手中蒜球。   谢云曦尬笑一声,强作淡定起身,却不想手上一打滑,竟将蒜球掉落,滚至两人脚间才堪堪停下。   三人齐齐低头,面无表情的看着地上的那颗大蒜,一时间,风停,云固,万物静默。 第30章   芳华园厨房后院。   赫连城和唐棠淌本是意外拐到此处, 后见此地清静,这才突发奇想往后院躲藏。   没曾想, 他们竟会在拐角处碰上谢云曦, 更没想到他们见面的场景会如此尴尬。   被女郎追逐,仪容狼狈自能理解,但!   这左手一串肉, 右手一颗蒜, 背后背着个小竹篓,腰上别着几根葱的少年郎, 这还是刚才在水榭倚栏赏景, 高冷清雅的谢家三郎嘛!   唐棠淌看着地上的蒜球, 目光涣散。缓了半响, 他才呆滞着抬头, 看向对面少年。   ——这不可能是谢家三郎, 绝对不可能!   唐棠淌不敢置信的眨了眨眼,幻境未消,于是又使劲眨眼。   谢云曦暗道:这唐家大郎莫不是眼睛有问题?   转角遇熟人, 谁崩人设谁尴尬。   然而, 三人中本该最为尴尬的谢云曦却只心虚了那么一小会儿, 随后他便淡定如常, 坦然而视。   ——不就崩人设嘛, 多大点事。   谢云曦淡定自若, 很是心大, 而他对面的两人却因冲击太大,亦无法想象自己此刻所见。   唐棠淌不停眨眼,试图证明眼前所见亦只是幻觉。   而赫连城亦是缓了许久, 这才鼓起勇气, 抬头正视前方少年。   然而,不过一息,他亦觉得抬头方式不对,复又低头看蒜。   看着看着,又觉不对,便鼓起勇气再次看人……   蒜人,人蒜——这般来来回回,循环往复,却不过叫人愈发茫然。   “一定是跑太久,产生幻觉了,恩,一定是这样!”   赫连城暗自呢喃,完全无法将眼前的“人形菜架”同印象中清冷高雅的谢家三郎重合在一起。   “哎——”   谢云曦瞧着对面俩人,有些担心再沉默下去,这两兄台的眼睛,或脖颈得出些毛病来。   ——这俩兄台的心理承受力,不行啊。   “自我治愈”看来是指望不上了。   谢云曦无奈耸肩,试图打破僵局,但他一时也不知该说什么,只得放飞自我,随意发挥,开口却是:“要一起吃鱼吗?”   唐棠淌、赫连城:“……?”   一刻后。   厨房后院的石栏一角。   谢云曦,唐棠淌和赫连城三人围坐在石砌的小灶旁,眼巴巴的盯着火中的黄泥球。   而此时这三人的仪容,却是相当的一言难尽。   三人各蹲坐在青石上,长袖上撩成卷,衣角胡乱塞于腰间。   至于原坠于发顶的冠子亦被三人除下。   除了赫连城的,其他两顶都被放置在一旁的青石上,而三人长发亦是随意一盘,同款“丸子头”置于头顶正中,利落干净,更方便活动。   只是模样却同“才子”二字扯不上多少关系,细瞧,倒挺像田间野炊贪吃的“野孩子”。   ——头发凌乱,衣冠不整,礼仪姿态全无,连聊天说话的内容也同诗词歌赋毫无联系。   赫连城瞧着火,却是一刻不停的发问。   “还没好吗?这火是不是太小了,要不再放点干树枝?”   “……”   “这真的能吃吗?感觉泥巴好脏,不会吃出毛病吧?”   “恩。”   “泥巴好像快烧干了吧?是不是可以吃了?”   “……”   谢云曦看着左右两人,一个是问个没完没了,一个则是不管问什么说什么,要不就是沉默,要不就面无表情随口一“恩”。   最奇葩的是,这两人瞧着,竟还聊的挺好挺和谐。   果然,天下之大,无奇不有。   谢云曦夹在两人中间,手上拿着木棍戳着火苗,眼睛倒也没闲着,一会看看赫连城,一会瞧瞧唐棠淌,亦是感慨万千。   “果然人不可貌相,我一直以为棠淌兄很会说话呢,上次清谈辩论时可是堵的我哑口无言,没曾想私下反差竟如此之大。”   又道,“赫连兄也是相当奇妙,据我所知,赫连家可是富可敌国,赫连家主,赫连夫人向来一掷千金,出了名的豪爽,没曾想赫连兄竟然如此……。”   看了眼被赫连城放在怀里小心护着的金玉头冠,他亦委婉道:“如此节俭。”   听过贼喊抓贼的,没听过如此直白吐槽的。   再则,吐槽他人“不可貌相”前,吐槽的人难道不应先反省一下。   ——明明自己才是最“表里不一”的那个人。   唐棠淌,赫连城齐齐转头侧目,面上亦是出奇一致的“兄弟,你有什么资格说我们”的表情。   此情,此景,正常人亦该尴尬。   但谢云曦却坦坦荡荡,揣着明白装糊涂,“咦,怎么了?有什么问题吗?”瞧着话问的,那是相当的理直气壮呢。   见过厚颜的,但从未见过如此厚颜无耻的。   赫连城瞧着他那风光月霁,超凡脱俗的脸,亦是相当无语。   “呵呵。”   ——你本人就是最大的问题!   赫连城想起这些年被他阿爹阿娘镇压的苦逼日子,其中大半就是因为眼前这个表里不一的家伙。   什么——“你看看人家谢家三郎,再瞧瞧你,文不成,武不就,样貌还丑……”   又比如——“老娘怎么会生了你这么个玩意,嘤嘤嘤,老娘也想要云曦君那样的才貌双全,气质出尘的儿子,我的三郎啊,嘤嘤嘤……”   他!堂堂赫连家独子。   赫连家未来唯一的继承人。   天启才子榜上有名有姓的世家子弟,亦是琅琊美色前十的郎君。   结果,一对上谢云曦,就成了爹不疼娘不爱的“三无人士”。   回想起往日种种,赫连城只觉一阵心酸。   再一瞧罪魁祸首竟还一脸无辜的模样——才貌确实双全,但气质出尘?   “呵呵——”   这徒手混泥巴,用膝盖折树枝,满身烟火尘土,衣冠不整,发丝凌乱,行坐亦无法度的——出尘!   简直是虚有其表,装模作样,表里不一……   赫连城细数着谢云曦的诸多“罪状”,却越数越觉委屈。   原先不知真面目也便罢了,可如今叫他如何接受——这么多年来,他竟会败在这么个只知道吃的吃货手上。   都言,男儿有泪不轻弹,只是未到伤心时。   赫连城欲哭,却无泪。   “这,这是怎么了,我真没别的意思,那个节俭乃美德,我真心实意夸你的。”   谢云曦瞧着突然眼眶泛红的赫连城,心下一慌。   ——他也没说什么,怎就要哭不哭了呢?   赫连城则狠狠瞪了他一眼,“都是你!”咬牙切齿,怨念极深。   这般没头没尾的,谢云曦自是满头雾水。   唐棠淌看看谢云曦,再瞧瞧老友,瞬间便想通了其中的关节。   然,秉承着“能不说话就不说话,能说一字绝不说两字”的原则,他只伸手扯了扯谢云曦的衣角。   感受到动静,谢云曦自然侧身回看,“棠淌兄有何事?”   唐棠淌指了指赫连城,只面目表情的摇头,“矫情。”   如此漠然的语气,显然唐棠淌对好友的间歇性“自怨自艾”习以为常。   谢云曦虽不明其中事由,但瞧着人老友都这般淡定冷漠,便知赫连城并无大事。   至于,为何赫连城会对他如此不满——他又不是钱银,哪有叫所有人都喜欢的道理。   不过,这世上恩怨情仇,便没有一顿野炊搞不定的,如果有,那便再多来几顿。   谢云曦宽容的拍了拍赫连城的肩膀,“赫连兄,虽不知你为何如此伤感,但凡事想看些,世间之事,再大不过一个吃字。”   说话间,火中的黄泥球亦完全烧干,眼见美食即将“出土”,谢云曦自懒得再安慰赫连城,只招呼道:“快快快,拿两树枝把鱼滚出来。”   唐棠淌闷声不响,手上动作却极为迅速,乖巧递上两粗树枝,顺道挤开碍手碍脚的赫连城,空出位置,好让火中泥球滚至空地。   一连串的动作,那是相当的行云流水,六亲不认,谢云曦瞧着,自是好感倍增。   ——瞧瞧,这一看就是同类啊,天大地大美食最大,好友是什么,能吃吗!   先是被谢云曦这个表里不一的人“猫哭耗子”,紧接着又被好友嫌弃“矫情”,最后还被无情挤到墙角。   赫连城好惨一少年,本只是三分忧伤,七分假装的,如今却是真伤了。   “嘤嘤嘤,子淌,我们兄弟这么多年,你今天竟然为了云曦君如此待我!”   如此娇柔做作,让人不忍直视——不过,此刻亦无人多看他一眼。   谢云曦和唐棠淌正拿着小碎石砸黄泥,待黄泥裂开,露出里面的荷叶来,一阵热气从裂缝中散发出来,带着荷叶的清香,沁人心脾,叫人闻之垂涎。   “用树枝把荷叶挑开。”谢云曦提醒,“小心点,别烫了。”   谢云曦和唐棠淌蹲在地上,待黄泥全部敲裂,便用小树枝将热气腾腾的荷叶挑开,随即,三条鲜美的荷叶鱼便展现在眼前,散发出阵阵诱人的香味。   河鱼鲜美,配上腌制晒干的咸肉,再佐以葱蒜,材料简单,无需技巧,只需用荷叶将鱼肉辅料包裹其中,再混些黄泥封住荷叶,最后将黄泥球放入火中,至黄泥干硬即可取出。   取出后,只需敲碎干泥,挑去荷叶,便可食用内里裹藏的美味。   以细竹为筷,夹一口鱼肉,细品其味,咸香适宜,肉质鲜嫩,再一口咸肉干下肚,亦是回味无穷。   谢云曦喟叹,“有鱼有肉,人间极乐也。”   芳香扑鼻,鱼香肉香,亦有荷叶清香。   唐棠淌抛开最后一丝顾虑,拿起竹筷来,一口鱼肉下肚,便再没停下。   第一次亲眼看见活鱼刮麟,第一次剥蒜,第一次洗葱,第一次混泥巴包荷叶,第一次拾柴烧火……   鱼本味美,又是亲手劳作所得,自然更为美哉,妙哉。   细品着舌中鱼肉的滋味,唐棠淌感受着荷叶渗透味蕾的芬芳,亦忍不住开口赞叹:“美!下次!”   连说三字,语气竟还有明显的起伏,于常人而言并无什么,但出自唐棠淌之口却是极为难得,堪称稀奇。   不过谢云曦此前同他并无多少私交,对于他这“惜字如金”的说话方式一时还未适应。   正当他思索“美”和“下次”之间的关系时,赫连城突然冒头,没事人似的,淡定执筷,且翻译道:“棠淌说这鱼味极美,下次我们再一起做来吃。”   说完,他亦不再言语,只专心埋头,蹲在地上,围着青石板上的荷叶鱼一口接一口,其速度亦不逊色与唐棠淌。   ——三个字竟能翻译的如此详细,厉害!   正当谢云曦心生感慨,微微停筷之际,荷叶上的鱼肉却正在以惊人的速度消失。   三条河鱼,两掌大小,去尾去头不过才多少鱼肉。   待谢云曦低头伸筷时,瞧着那瞬间少去大半的美味,手上亦是一顿。   他侧目看了看身旁埋头吃鱼,毫无形象的两位才子,又瞧了瞧荷叶上快速消失的鱼和咸肉干,甚至连掰断的葱断都以极快速度消失着。   ——这两人是什么鬼,下手竟比他还快!   风水轮流转,此前是赫连城,唐棠淌三观崩裂。如今却换成谢云曦开始怀疑人生。   “两位兄台,刚刚谁担心坏肚子,谁嫌鱼腥,谁说本君杀鱼惨无人道,谁言只瞧不吃的——恩!”   一连四问,问的赫连城和唐棠淌手上一顿,齐齐抬头,看了谢云曦一眼,随后却又相视一眼,默然无言。   谢云曦以为这两人正在反省,然!   不过一息,两人默契低头,迅速伸筷,开启了又一轮的吃吃吃——目测下筷速度比之前更快了些许呢!   世间竟还有比他还厚颜无耻之人。   是可忍孰不可忍。   谢云曦怒目,强势挤入两人中间,亦是飞快夹鱼,吃肉。   一时间,抢食之战进入焦灼,琅琊三大才子再无形象可言。   远处,各庭院依然热闹。   各郎君上窜下潜伏的躲藏,各女郎们锲而不舍,追逐心仪美郎。   某处假山洞穴内。   怀远卷缩手脚,亦不忘思念担忧,“不知三郎君如何,这时辰,也不知郎君饿否,渴否,安否。”   后厨,石栏下。   谢云曦三人靠墙并排瘫坐着,自在享受此间宁静,至于外间纷扰,人或事,他们似乎都已忘的一干二净。   “有鱼有肉,有新友。”谢云曦满足喟叹,“不如再煮些薄荷清茶可好。”   田埂处,几株薄荷疯长,嫩叶青翠,芳香四溢,想来入水轻泡一番,清润口舌亦是极好。   唐棠淌,赫连城自无异议,且积极摧残田间薄荷,两人所过之处,薄荷再无翠叶。   此二人更是举一反三,霍霍起后院闲田处的蔬果,墙上悬挂的干菜果肉,林间可食野菜等,若不是杀鸡动静太大,他们早便擦拳磨掌拔鸡毛去了。   一言蔽之唐棠淌,一毛不拔赫连城,——“一言一毛”间,当真寸草不生,寸食不剩。   谢云曦守着陶罐,看火煮水,坐看新晋友人扫荡此间,其架势亦叫他十分欣慰,好感倍增。   ——瞧瞧,这一看就是同道中人,有前途! 第31章   临近黄昏, 芳华园渐渐安静下来。   各家家主、夫人们亦从谢家主宅处散了宴席,前往华芳别院接孩子们归家。   今日祭饯花会, 一是为了感谢谢家分享农耕增收之法, 二则是为了各家适龄男女的婚嫁之事,借着聚会的由头,好叫他们彼此相看相看。   但无论是饯别花神, 还是变相的相亲, 总归都是极为文雅的事,无外乎挂挂彩旗, 系系彩带, 闲逛玩闹间, 在园中来个“蓦然回首那人却在灯火阑珊处”的偶遇, 诗情画意, 男才女貌, 可谓浪漫之际。   然而,想象总是过于美好,而现实……   当各家家主、夫人满怀期望的抵达芳华园时, 亦被园内的场景惊的许久未语。   晨间离家前, 明明都还是光鲜亮丽才子佳人, 怎么才过了一个下午就这般狼狈不堪——衣发凌乱不说, 还满身的臭汗。   这参加的到底是饯花会, 还是不知名堂的竞技比赛?   祭饯花神, 花神是否饯别尚且不知, 但才子佳人一见倾心,再见白首却是指望不上了。   作为饯花会的倡导者,谢王氏自然一早便收到消息, 说是园中女郎追逐俊俏郎君, 原是不当一回事的,毕竟少年暮色,张扬些又有何妨。只是,这玩闹的如此“疯狂”,也着实出乎意料。   谢王氏自来淡定的很,意外后,亦迅速调整好面容来。   视线扫过大厅,厅内亦是众家子弟,可惜如今却是满头大汗,仪容狼狈,连她那极重仪表规矩的长子都未能幸免。   谢王氏仔细一瞧,竟连外套衣领的扣子都扯坏了。   ——哎呦喂,这都谁家的女郎,竟如此生猛,改天打听打听,倒挺有她年轻时的风范呢。   “咳咳——”   大庭广众下,谢王氏自还要端着仪态,于是赶紧收回心思,一本正经叫来谢文清略略询问。   谢文清将此间事由委婉概述一番,倒也未说女郎们的不是,只道今日难得齐聚,一时兴起,便追逐玩闹了起来。   其他郎君亦是齐声附和,只道是他们没照护好众家姐妹,玩心起来,便忘乎所以,连累女郎们仪容有失。   女郎们这会冷静许多,自是觉得十分歉意,又见郎君们这般掩护,心下亦是感动非常,纷纷上前坦白缘由。   厅内,众家长们听着少男少女你一言他一语抢着“罪责”。   面面相觑之余,倒是把此间事由拼凑齐了七七八八,无外乎——年少轻狂,少年暮色,不过年华正好罢了。   谁还没个鲜衣怒马,青春张扬的时候呢。   只是暮色、张扬成这般模样的,亦是奇葩。   众家长瞧着自家孩子,平日里也都一本正经,越大越无趣,如今难得见他们出丑,不少无良的父母愣是没忍住,没一会儿便哄然大笑起来。   一人笑,十人破功;十人笑,则全体歪楼。   一父亲笑言,“哈哈哈,渊儿你怎如此无用,竟连姑娘都跑不过,瞧你衣服破的,回头叫你娘把这花衣好好保存,让你祖父祖母也瞧瞧乐乐。”   又一亲娘循循善教,“闺女啊,跟娘说说,你今日追上那位郎君了……什么,没追上,老娘,咳咳,为娘平日就常说姑娘家家的,亦要好好锻炼。”   更有怒其不争的咆哮,“成何体统,成何体统,人姑娘家心仪于你亦该荣幸,你个木鱼脑袋有什么好跑的,真是气煞为父!”   “……”   厅内众家长各招来自家孩子细问调笑,七嘴八舌,亦是十分热闹。然而,赫连夫妇,唐家夫妇却未在厅内瞧见自家的儿郎,询问书童又只道是跑散了,未见人影。   两家人心下有些奇怪,亦有些担忧。   正待他们开口询问赫连城和唐棠淌的去向时,谢王氏却上前柔声笑,“我家三郎玩闹累了,这会正娇气不肯起来,这不,竟还拉着子城君和唐贤侄做陪,实在太不懂事了,倒叫你们做父母的担忧。”   谢云曦之貌,无论处于何时何地亦是十分瞩目,自众家子弟汇聚大厅时,便有许多人发现他并不在人群中,只人家家长不说,他们自也不好多问。   如今听谢王氏如此一说,却是半点不信。   同辈之中,谢云曦便是那清风明月般需要仰望的人物,长辈眼中,谢家三郎亦是最理想的“别人家的孩子”。   娇气,不懂事——那不过是人家家长的自谦之词罢了,在场众人,无论长幼,自是半点不信的。   然而,世人均擅脑补,联想女眷们对谢云曦的追捧,再对比其他郎君的狼——这哪里是娇气的不愿起来,估计是累的起不来了吧!   显然,他们对谢云曦的想象亦是十分完美。   众家长纷纷唱和起来,送上不要钱的彩虹屁。   一人西子捧心,“啊呀,可怜的三郎,估计是咱们姑娘们太热情了,瞧把那孩子折腾的,哎——”   一人羡慕嫉妒,“谢夫人莫要如此自谦,您家三郎要是娇气,不懂事,我家这个可不得被我揍死。”   一人附和,“就是,就是,再没比您家三郎更懂事的……”   “……”   谢家众人听着这些个‘不符合实际’的赞美,自觉尴尬。   好在,他们脸皮厚惯了,面上瞧不出丝毫的心虚,谢王氏更是淡定一笑,同众人又客套起来。   至于众家小辈,郎君们佩服谢云曦的才情,女郎们则爱慕他的才貌双全,举世无双。   如此这般滤镜加持,自然瞧他完美无缺。   而不少追逐谢云曦的女郎们这会儿亦是十二万分的歉意。   她们自以为是自己太过折腾,这才致使谢云曦疲惫不堪,如今竟连起身的力气都没有。   想想便心疼的紧。   一女郎忧伤,“嘤嘤嘤,都是我不好,我不该如此这般穷追不舍,云曦君必是太累了。”   一女郎追忆,“啊呀,我还追着三郎绕了好几圈园子呢,一定是那时候跑太累了。”   一女郎自我感动,“我的三郎君啊,他实在太善良了,为了不让我们内疚,还故意叫谢夫人说如此自污的借口,实在太感动了,嘤嘤嘤——”   一女郎亦是单纯看脸,“世间怎会有如此完美的人,不,他不是人,是我永远的桃花仙……”   人生百态,各有脑补。   谢文清听了一耳众女郎的窃窃私语,一时半会竟也不知该露出何种表情。   虽然他一向偏爱谢云曦,但有一说一,他家三郎真没她们想象中的那般美好。   ——即贪吃,好玩,又散漫,记仇,不务正业……   细细想来,他家三郎着实太叫人闹心,不过——哎,总归还小,做长兄宽容些也是应当的。   一边嫌弃,一边却又想着“宽容些”,“应当的”。   ——纵观谢文清的所作所为,这哪里是“些”呀,简直不要太过纵容。   不过,想起刚刚厨房主事上报的消息,谢文清眯了眯眼,内心亦是十分不爽。   “少了个满肚子坏水的孙某人,结果又冒出两憨货。”   谢文清暗道:蹭吃蹭喝还扫荡厨房后院,能吃的、能喝的被霍霍的更是一样不少。   然而,这两憨货折腾后院还不算完,竟还翻窗去拿起调料。   可惜,他们偏又盐糖不分,辣椒不识,待细尝分辨,结果一个辣的乱嚷嚷,一个咸的直灌水。   简直蠢到不忍直视才子二字。   ——女郎们没找着他们,倒是厨房的仆人们被吓去了半条命。   如今倒好,这两人竟还赖在后院同他家三郎正大光明的折腾厨房,还美其名曰:探讨烹饪,钻研食材,品味人生,深交好友。   “好友!”   说起这两字,谢文清直冒酸水,亦是忍不住咬牙嘀咕:“我瞧着不过一丘之貉的饭友罢了,哼!”   厅内热闹,人声鼎沸,一声冷哼淹没其中,也不过谢年华在旁听了几耳。   不过,谢年华这会却是相当安分,亦懒得吐槽她兄长幼稚吃醋的行为来——毕竟厅内仪容完好整洁的就她和王幺幺,若有心细探,必定暴露其中内幕。   为免成为众矢之焦,这会儿自是夹着尾巴,低调的恨不得把自己伪装成透明人。   至于王幺幺,她本就脸皮薄,这会儿心虚的紧,更是不敢多说一句。   好在她本就乖巧,不爱凑热闹,故而也就无人怀疑——除了谢家主母,谢王氏。   谢王氏一边同赫连夫人,唐夫人客套着,一边余光扫过谢年华和王幺幺。   那两身整洁如常的花衣,还有那精致的妆容,对比他人实在扎眼。   谢王氏目光微闪,却又不动声色的移开视线——知女莫若母,这百花争艳图的事刚过,她这闺女若不“趁热报复”,那还是她亲生的嘛!   可惜,偏心如谢王氏,自不舍得有人“算计”她的乖侄——哪怕这人是她十月怀胎生下的。   厅内一侧。   谢年华正躲在谢文清身后,试图用她家大哥这一“人形肉盾”来降低自身的存在感。   效果自是不错,毕竟谢文清向来端正自持,从未有仪容不整,如此狼狈的时候,众人瞧着自然十分可乐,对他的关注便也多了几分。   正当谢年华得意放松之际,忽一抬头,正好撞上她阿娘慈爱温柔的浅笑。   四目相对,谢年华只感背后一凉,顿觉人生黑暗,前途坎坷。   俗话说得好,算人者人亦算之,坑人者人必坑之。   乐极易生悲,福祸自相依——谢云曦如此,谢年华亦如此。   至于谢文清,师生斗法他遭殃,姐弟内斗他失态,找茬不成反被气,忙着吃醋弟太浪。   ——唉,长兄难为啊! 第32章   时雨及芒种, 四野皆插秧。家家麦饭美,处处菱歌长。   饯花会后数日, 谢云曦窝在桃花居里每日早起晨读, 午间烹制麦饭佳肴,偶尔天气晴好,得闲便回山下小住, 或谢家众人上山闲话家常。   日子过的依旧那般悠然闲适, 同往昔一般,只是来往于桃花居的又多了两人。   赫连城和唐棠淌二人自感受过“自己动手丰衣足食”的美好后, 便时常上山同谢云曦厮混——踏青觅食, 帮厨农作, 三人所过之处, 亦是鸡飞狗跳, 寸食不生。   对这样的事, 怀远早已见怪不怪,习以为常,只可怜了赫连城的书童元宝以及唐棠淌的书童阿言。   自第一次随行上山后, 这两书童便时常三观破碎, 魂不附体, 短时间内亦无法自愈。   怀远瞧着他们总忍不住摇头暗叹——哎, 这心理承受能力啊, 可真够差的。   心理承受能力什么的, 自然是听他家三郎君闲话时偶尔说起的词, 虽不明其深意,但听上去却相当有学问的样子。   所谓不明觉厉,大致便是如此。   不过作为过来人, 怀远还是相当有“前辈”精神。   他家三郎君霍霍人家主子, 他这书童亦不逞多让,霍霍……不,是帮助他们重塑三观。   助人为乐,怀远自深得谢云曦的真传,忽悠着俩嘛小书童那是一愣一愣的。   就这样,一主一仆二人行变成了三主三仆满山的撒野闹腾——这琅琊山啊,倒是越发的热闹了。   这一日清晨,天亦晴。   昨夜雷雨过,山间自是清凉几分。   谢云曦一早醒来便拿着卷古籍至凉亭处纳凉看书,身下摇椅轻晃,他亦是念一句晃两晃,读到生涩难懂处便停下来,沉思一番,抿一口小麦茶或吃些剥好的菱角,自在闲然,很是安好。   待辰时,读罢,收卷,起身舒展筋骨。   “一二三四,二二三四,三二三四,四二……”   谢云曦正带怀远做早操,何伯自外赶来,瞧见他家郎君又在做这样奇奇怪怪动作,习以为常,自是淡定回禀。   “郎主,外仆传信,大郎君,赫连公子,唐公子三人正相携而来,如今已至山腰。”   闻言,谢云曦停下手脚,用脖颈上的锦帕拭去额间汗珠,并道:“今日他们倒是来得早,等他们到了便请到凉亭吧,正好一起做早操。”   一起做……早操!   何伯听着一脸黑线,实在难以想象这一排四才子一边喊着口号,一边手脚并用,扭腰扭屁股的模样。   总觉得再这样下去,这赫连家,唐家的那两位大郎君会被带歪——哎,那可是琅琊两大世家未来的家主啊!   何伯担忧退下,步至院外守候,待谢文清,赫连城,唐棠淌三人行至桃花居时,他自上前引三人前往凉亭。   一刻后。   谢云曦领头,身后一排郎君、书童,在“一二三四,二二三四,三二三四,四二三四,再来一次……”的奇特节奏中,点头扭一扭,扩胸晃一晃,弯腰如勾月,抬腿至腰间,提臀扭一扭……   陌上人如玉,公子世无双。奈何,好好的公子这会却这般……   “哎——”   何伯掩面,不忍直视,半晌,他亦忍不住仰头长叹,“哎,谢,唐,孙,赫连,琅琊四大家,至少还剩孙家。”还剩孙家没被彻底霍霍,想想还真是心酸的紧呢。   然而,俗话说得好,人后莫念人,念人人必到。   这不,话才刚落,便有外仆来报,竟是许久未见的孙家大郎君——孙亦谦来访,而此时,谢云曦的早餐也不过刚刚做了一半。   秉承着“大家都是好朋友,一起做操,一起动。”的原则,孙亦谦一进门,还未见过众人,便被热情的谢云曦拉到后排,同谢文清他们一起继续排排队,做早操。   一脸懵的孙亦谦自是手忙脚乱了一番。   他瞧了瞧身侧一排,竟都是些熟人,最近的谢文清自不用说,作为谢云曦的长兄来桃花居再正常不过,只是——赫连城和唐棠淌这两怪才怎么会在此处。   孙亦谦暗自奇怪,他不过收到些风声,故去外躲了趟饯花会,也不过数日罢了,怎么这儿就多了俩“外人”。   ——看着倒是同他的云曦贤弟关系极好的样子。   孙亦谦眯了眯,瞧着赫连城和唐棠淌竟有些莫名不爽。   不过,他并不认为自己同谢文清一般小肚鸡肠,只暗道:这两人出了名的奇怪,若带坏了云曦贤弟那可如何是好!   交友需谨慎,他绝不能让这些“狐朋狗友”坏了他家贤弟的清名。   孙亦谦眼中精光一闪,算计着该如何让谢云曦看清赫连城和唐棠淌的“真面目”。   “亦谦兄!”   谢云曦继续跟着节奏,边动边点名道,“不要偷懒哦,你瞧瞧棠淌兄做的多标准,来来来,跟上节奏,再来一遍,一二三四……”   这突如其来的点名,今众人纷纷侧目。   孙亦谦还未来时,被点名点到最多的亦是谢文清,因外人在场,他又极爱面子,放不开手脚,故而总跟不上节奏。   如今风水轮流转,竟还有比自己差的,这人还是自己的死对头,谢文清自然十分愉悦,边动边不忘低声嘲讽。   “呵呵,不会做不如赶紧离场,莫要在此丢人现眼。”   孙亦谦冷哼,“本君瞧你也不过尔尔,五十步笑百步,你又何苦来哉。”   谢文清自不认输,“笑话,你我如何能同日而语,本君这压腿的动作可是相当标准,我家三郎刚还夸过呢,哼!”   ——不就是被夸了个动作吗!   孙亦谦眯了眯眼,冷哼一声,不再理会,只专注看向谢云曦,暗自较劲,开始做起操。   难得做一次“体育老师”,谢云曦自然格外热情,瞧见底下学生“改邪归正”,认真做早操,自觉该好好褒奖一番。   于是便又点名道,“不愧是亦谦兄,这弯腰伸展的动作做的极好,来来来,大家一起做起来,瞧瞧人亦谦兄多认真,诸位要向他多学习学习哦。”   闻言,孙亦谦自是得意一笑,送了谢文清一个挑衅的眼神。   谢文清瞧着恼怒,狠狠瞪了他一眼,手脚动作倒是更加认真起来。   ——这姓孙的家伙,心眼真脏,绝不能叫他得意。   于是乎,这两人便较起劲来,做的自是想到认真。   而谢云曦并未听清两人之间的冷嘲热讽,只瞧着他们进步神速,心下自豪之感倍增——瞧瞧,他果然很有做“体育老师”的天赋呢!   赫连城和唐棠淌倒是听了几耳,自是瞧见身侧两人的明争暗斗,两人相视一眼,默契的动了动脚,稍稍远离火葬场。   ?赫连城趁着转体动作时,同唐棠淌嘀咕道:“孙黑子怎么回来了,这家伙鬼精鬼精的,饯花会时不见人,过了又恰好回来,指不定早听到风声躲风头的。”   唐棠淌一如既往,“……”   赫连城习以为常,“对吧,你也这样觉得的吧。”   唐棠淌亦是面无表情,淡定做着早操动作,也不知赫连城是怎么解读出他的表情的,竟又道:“什么,有道理,这孙黑子说什么谦谦君子,惯会装模作样,你说的很是,我们不能叫他坑害了云曦兄。”   瞧着倒想是自说自话,但这次唐棠淌竟然还真的回应着点头“恩”了一声,虽轻但坚定。   显然他确实如赫连城所解读的那般,对孙亦谦意见颇深。而赫连城称孙亦谦为“孙黑子”自然也无多少好感。   赫连城同孙亦谦自幼时便有往来,儿时赫连城去天启都城住过两年,那会儿他还同孙亦谦做过两年同窗,然而,回想起同窗的那两年,赫连城亦是一把辛酸泪。   那些莫名背的黑锅,那些莫名罚抄的书,私塾的板子,她阿娘的扫把,还有他爹的栗子头——孙亦谦之黑,自幼年起便已崭露头角,而不巧的是,赫连城便是被他黑的最惨的小伙伴,没有之一。   往事不可追忆,回想亦是满目心酸。   赫连城咬牙切齿道:“云曦兄必是被孙黑子所惑,棠淌啊,是时候拿出我们真正的实力了!”   唐棠淌眨眨眼,看了看孙亦谦,再瞧了瞧赫连城,本能告诉他那个眯眯眼的家伙麻烦且不好惹,赫连城根本就不是对方的对手。   半响,唐棠淌终是开了口,却只道,“好运。”   说完,他便默默挪了挪步子,远离赫连城,继续沉浸在“一二三四……”的节奏中。   ——活着挺好,何苦自讨苦吃,自讨麻烦,非要挑战不可为之事。   唐棠淌怂得明明白白,坦坦荡荡,六亲不认。   而真情错付,赫连城宛如万箭穿心,捂右胸,悲戚控诉“棠淌你,你于心何忍!”   矫揉造作,戏精上身。   唐棠淌漠然视之,“恩。”有什么不忍的,好走不送。   赫连城:“……”艾玛,这是什么好友,绝交还来得及吗!   伴随着谢云曦魔性的“最后一组放松运动,大家要认真做,来一二三四,二二三四……”节奏声,“愉快”的早操终于落下帷幕。   谢云曦转身,见身后诸君“其乐融融”,颇为“和谐”,心情自是极好。   ——瞧瞧这一个个的,多有活力,果然生命在于运动,运动必选早操。   “今天,一定会非常美好的,恩!” 第33章   晨起做操, 精神自倍爽,待梳洗后, 更觉浑身舒畅, 筋骨舒展。而此时若能再吃上些酸甜可口的梅子亦是极好。   桃花居前厅。   众人一身便服,正于席间小坐歇息吃梅子。   当然,此刻他们所食之梅亦非青梅, 而是杨梅。   芒种青梅熟, 杨梅亦可食。   饯花会前,孙亦谦便察觉有些不详, 谨慎起见, 他自借口友人相邀, 早早开溜去了南齐郡。   如今风平浪静, 这才从南齐回来, 来时亦带上了南齐特产——杨梅。   今日一早, 孙亦谦上山便是想同谢云曦分享杨梅。只是不曾想,他一来便被拉去凉亭做起了早操,好在有冰冷藏, 杨梅送来亦是新鲜, 倒也不缺那么些时辰。   入席, 上杨梅。   谢云曦本极爱这梅子滋味, 只是琅琊一带并不适合种植, 而时下出行又极为不便, 从南齐到琅琊, 要保证新鲜更是极为困难的事。   至于叫他前往南齐,那更是兴师动众。   以他对谢家众人的了解,若他真要出门远行, 恐怕折腾起来亦是相当麻烦——这还不如叫仆人去南齐把杨梅送来呢。   杨梅不易得, 如今竟能一品此味,谢云曦自是极为愉悦。   执一枚紫黑色的杨梅,轻放入口,一口咬下,汁水嫣红,酸甜入喉,亦是极美。   闭目细品,谢云曦不禁喟叹,“甜似蜜,奇微酸,清香甘甜,吾亦醉也!”   无酒,却美到沉醉。   孙亦谦见他喜欢,便觉这一路艰辛亦是十分值得。   梅子好吃,只是路程遥远,天热难保鲜,这一路护送不知用去了多少藏冰,累瘫了多少骏马。   若不是孙家家大业大,在各处都有庄园产业让他换马添冰,这梅子一路下来早便坏了,那有如今这新鲜的模样。   说来亦是曲折,为了这梅子,孙亦谦昨夜刚踏进家门,便被他爹唤去狠狠责骂了一顿,毕竟为了几口梅子便这般劳师动众,实在太过奢靡。   若不是得知这梅子是赠谢云曦的,这会孙亦谦估计还得待在家中罚抄家规,或被家中长老联合会审。   如孙家这般世家名门,虽不惧财力损失,却见不得名下子孙骄奢淫逸,且孙亦谦乃嫡系长子,一举一动牵涉深远,稍有怠慢亦可危及全族,故而对其极严,不过若是为友如此,且此友亦是谢家三郎,自然另当别论。   不过,此中艰难孙亦谦却是一字未提,谢云曦谢他赠梅之情,他也不过风淡云轻的回了就句:“不过几个梅子,不值一谢。”   杨梅自不值几钱,但这一路所费却值千金。   谢云曦不通俗事,加之孙亦谦惯会忽悠,故而只知难得,极耗费马匹藏冰,却不知道具体损耗,自对孙亦谦所担风险,所受责备一无所知。   古有千里送鹅毛,今有千金护梅赠好友,礼轻情却重。   不过,谢云曦好糊弄,可谢文清,赫连城和唐棠淌同为家族嫡长,自比谁都清楚其中所费财力、物力、人力之巨,且稍有不慎,更会被有心人送上一顶骄奢淫逸,不堪大用的罪名。   谢文清瞧着茶案上的新鲜杨梅,亦是久久未语。   他本是极为讨厌孙亦谦的,一心认为这人心思太深太沉,总担心他算计三郎,可如今看着这些梅子,却实在无话可说。   宠弟如他,亦做不到如此,若再说孙亦谦别有用心,那这世上还有什么是真。   谢文清看了眼毫无所觉,只一心品尝杨梅的傻弟,心下一叹,自是万分感慨。   稍纵,他又看了眼孙亦谦,这人倒是风淡云轻的很,不知道的还真以为这梅子来的多容易似的。   重情重义不居功,无外乎是为了让谢云曦安心吃梅,不会有过多负担。   不得不说,孙亦谦此人若真心待友,当真细心之极,实叫人佩服。   谢文清沉默半响,自起身拱手作揖,万分真诚道:“亦谦兄,此前多有误解,实感歉意,今托福品梅,亦是万分感谢。”   随后,赫连城和唐棠淌亦是齐齐起身,作揖礼,一谢赠梅,二表歉意——此前他们亦觉孙亦谦交友之心不纯,故而有些惭愧。   而三人突然如此大礼,且又是感谢,又是歉意的,孙亦谦自感意外,不过略略一想,倒也明白这三人所说的“误解”是为何意。   但这事若细细回溯,其实也并不算他们误判。   初时上山,他本就另有心思,只是后来相处一番后,亦觉谢云曦赤子之心难得,这才起了真心相交的念头。   初心不纯,也无怪他人猜忌。   故而,孙亦谦起身回礼,亦是坦荡,“诸君客气,我自有不是之处,今日正好以梅代酒,消我等过往恩怨,诸君以为如何?”   闻言,谢文清,赫连城和唐棠淌三人相视一眼,自是齐声道:“如君所言,甚好。”   随即,四人执梅入口,以梅代酒,一笑泯恩仇。   谢云曦却一脸懵,“呃,你们这是……怎么了?”好端端的突然那般郑重,道谢倒能理解,但道歉是为了什么?   谢文清等四人相视一眼,孙亦谦一边使眼色,一边避重就轻,“并无大事,只是之前我于诸君有些小误会罢了。”   谢云曦自是好奇,“误会?”   “小事罢了。”孙亦谦眯眼一笑,自然转移话题,“这梅子不知味道如何,可合贤弟胃口。”   说到梅子,谢云曦兴致上来,瞬间便忘了其他,只忙着赞叹,细数起梅子的诸多吃法。   杨梅好吃,杨梅干、杨梅酱、梅蜜饯,杨梅酒等亦是美味。   谢云曦说的绘声绘色,极为起劲,众人光听着,便已口内生泽,垂涎欲滴,连吃了好些杨梅,这才解了些馋。   不过到了午后,谢云曦亦带着众人折腾起剩下的几框梅子来。   取清酒泡杨梅,最是简单,谢云曦同众人做了一坛埋入桃树下,自约了明年今日取酒共饮,一品这树下杨梅酒。   之后五人亦忙着烧火煮梅,做了一大锅杨梅汤,配着藏冰微微一镇,于午歇时坐凉亭细品,其中滋味亦极为销魂,叫人恨不得多吃几碗。   芒种入初夏,吃梅正好时。   凉亭内,五把摇椅并排,凉亭外,亦是日头艳艳,风自暖。   这厢,谢云曦悠然而坐,自是一品鲜梅,二饮梅汤冰镇且微凉,三晃摇椅,四伴亲友,自是闲话也怡然。   “天愈热,芒种将过,夏至不远,这日子过还真是快呢!” 第34章   芒种过, 入夏至,天地如火, 天渐热。   谢云曦半坐半卧的赖在前厅, 身侧两块消暑的冰块冒着丝丝寒气,前后自有执扇的侍女伺候着。   已入正午,日头越发炎炎, 炙烤大地, 他亦显得恹恹懒懒,哈欠连天。   谢云曦极怕闷热, 这会儿仗着桃花居内无人管他, 便干脆脱了长袍长裤, 只穿一身白棉短袖短裤。   纤长的大腿, 细嫩的手臂, 半敞的衣领下脖颈、锁骨亦是一览无余。   执扇的俩侍女瞧着早已小脸微红, 在“该偷看,还是明目张胆的看”之间纠结徘徊。   当然,谢云曦对侍女的纠结一无所觉。   天太热, 他自无心其他, 只想抱冰懒卧, 贪一清凉。   然而, 怀远却端坐一侧, 虎视眈眈地盯着榻上那两寒冰。   为防谢云曦靠冰靠太近, 只要他稍有动静, 怀远便会“恶毒”的将冰给挪远。   是的!如今在谢云曦眼中,怀远就是亦十恶不赦的坏人,专门“拆散”他和“冰冰”的“第三者”。   没有空调, 没有电扇的炎炎夏日啊, 他就只能靠这些冰降温消暑,艰难存活。   可如今他不仅不能距离寒冰太近,还要被限制用的冰数量。   明明去年夏天他还是拥有四块寒冰的土豪,怎到了如今却只能用两块消暑——待遇降的太快,谢云曦自感十分悲凉。   看着明明触手可及,却又无法触碰的“冰冰”,内心之痛,亦是无可附加。   谢云曦瞪了眼怀远,控诉道:“如此炎热,只给我两块藏冰不说,竟还限制距离,若我热死,你们于心何忍。”   ——热死谁也不可能热是您的好嘛!   怀远默默翻了翻白眼, “三郎君,您别忘了,去年就是因你贪凉,不知节制,结果大夏天的竟还得了风寒,闹坏了好几次肚子。”   去年夏日酷热难耐,桃花居的人一时心软,纵容谢云曦胡乱用冰,又放任他吃了不少冰寒食物,结果那一个夏天仍是叫他吃了不少苦头。   可惜,有人好了伤疤忘了疼,这不,才刚入夏便闹着要加冰,吃冷食,半点不知节制。   “哎,三郎君啊!”怀远感叹,“您忘了去年吃了多少苦药了。”   说到吃药,谢云曦顿时哑然 ,倒是安分了些许。只是没多久,他便又开始有气无力的嚷嚷,“好热,我要喝冰冻绿豆汤。”   怀远冷漠脸,“三郎君,容小的提醒您,一刻前您才喝过一杯冰镇乌梅和一碟花蜜冰沙。”   谢云曦撇嘴,无理取闹道:“我不管,热啊,快给我拿冰冻绿豆汤,我要绿豆汤啊啊啊啊……”   论熊,谢云曦自是不逞多让。   怀远扶额,亦是头疼的紧。   瞧瞧这不省心的主,连年仅三岁的五姑娘都知道克制自己,少吃寒冷,可他们家三郎君啊,“哎——”真是一言难尽。   无可奈何,但又不能放任,怀远只得求助何伯。   然而,谢云曦这人惯会看人下碟,面对怀远他是无理取闹,对上何伯却又是另一种策略。   谢云曦可怜兮兮的看着何伯,委屈道:“何伯,我热,你瞧我都快热晕了。”说着,亦是抬头扶额,弱不禁风的斜靠在榻上。   怀远瞧着那红润健康的面色,忍不住暗自吐槽:“您那明明就是犯懒,那里是晕的。   而何伯只是慈祥一笑,“三郎君,您若不舒服,我这便去给您唤郎中来,主母担心您胡闹,早早派了三位老郎中在桃花居轮守,保证您任何时候都能用上。”   大伯母!   谢云曦立时闭嘴,身体下意识的向后仰,“怎么能劳烦大伯母如此劳师动众,三……三个郎中!”艾玛,还三个,这是要三堂会诊节奏啊。   谢王氏,谢家主母,一个看上去总是温柔可亲的世家大妇,同时也是谢家众人中最疼爱谢云曦的长辈之一。   然而,当谢云曦作天作地把自己作病后,他的这位大伯母却用最温柔的言语吩咐过郎中——适当加重黄连的用量。   黄连是个好东西,清热燥湿,泻火解毒,针对他当时寒热互结,湿热中阻的病症那自然是极好的。   但,俗话说得好,哑巴吃黄连,有苦说不出——去年夏天,谢云曦当真是苦的头皮发麻,如今回想亦是心有余悸。   “呃……何伯刚说的极是,贪食寒冷确实不好。”谢云曦怂得那是明明白白。   何伯面露欣慰之色,只是——“那郎君还要喝冰冻绿豆汤吗?”   明知故问,明摆着膈应人。   “不,不要了还不行吗!”   谢云曦这会儿是真委屈,他觉得自己实在可怜,不仅没有用冰吃冰的自由,还要被自己的管家书童联合欺负,——这是什么世道,嘤嘤嘤!   可怜,弱小,无助……   侍女执扇生风,寒冰阵阵消酷暑,然而没有冰食冷饮夏日,谢云曦依然忧伤,“哎,天太热,完全提不起精神啊。”   然而,一刻后。   山下驻守的仆人紧急来报。   “三郎君,大事不好了,二姑娘她竟光天化日下强抢美男,现在正扛着人往桃花居来。”   “噗——”谢云曦一口温茶还没下肚,当即便喷了出来,“什么!”   仆人缓了缓气,正要再次重复,却不想,谢云曦从塌上一跃而起,神色竟还十分兴奋,“我就说二姐这段时间怎么如此安分,感情是在憋大招。”   又道:“艾玛,强抢美男,太带感了,快快,赶紧把门给开了,开门,开门,开正门!”   桃花居什么时候还过侧门?——这显然是兴奋过了头,人都糊涂了。   怀远瞧着突然亢奋起来,颓废全消得主子,顿时悟了——什么天太热没精神,根本只是无聊吧!   入夏至以来,原本常来的谢文清,孙亦谦,赫连城和唐棠淌便极少再有时间上来,毕竟不是谁都能活的如谢云曦这般逍遥自在的。身为家族继承人他们亦有许多责任需要承担。   特别是这夏至,各族都有拜神祭祖的典礼,各事项自需早早准备,谢文清等人忙的不可开交,自然抽不出时间上山。   热闹惯了,突然安静下来,谢云曦自有些不太习惯,故而这几天懒懒散散,很不得劲。   不过……   怀远瞧着大开的院门,不禁感慨,“这桃花居啊,看来又要热闹起来咯” 第35章   桃花居, 前厅。   谢云曦和谢年华相对而坐,中间则躺着一具“胸有起伏, 呼吸平缓的“男尸”。   而此刻, 郎中正在给“男尸”诊看,初步确认是中暑,至于为何昏迷不醒, 郎中推测是马太快, 晕马晕的。   对此,谢文华自是不屑的翻了个白眼, 便懒得再看他一眼。   不过谢年华不屑一顾, 怀远, 何伯等仆人却极为好奇, 纷纷探头瞧着榻上昏迷不见醒的少年郎亦是惊艳。   面如敷粉, 唇若施脂, 眉尾处一点墨色,自添万千风情——谢云曦初见时,亦忍不住高呼“妖孽”二字。   然而就是这般妖孽的美男, 却被谢年华粗暴的扔在榻上不闻不问, 若不是谢云曦看不过去叫来郎中, 指不定没一会“活男尸”就变真男尸了呢。   强抢美男, 还这般不知怜香惜玉, 谢云曦自然要严厉指责一番。   “二姐, 你实在太丧心病狂了。”   “三郎, 你实在太有辱斯文了。”   两人异口同声,彼此讨伐。   谢年华反驳,“我怎么丧心病狂了?”   谢云曦亦不退让, “我怎么就有辱斯文了?”   两人四目相对, 大眼瞪小眼,目光中颇有几分争锋相对之意。   半响。   谢年华挑衅的指了指谢云曦那一身白棉衣裳,“瞧瞧你,衣不遮体的样子,不是有辱斯文那是什么。”   又道:“今儿个要换了大哥,指不定要气成什么样呢。”   闻言,谢云曦本能低头看了看自己的衣着,这才想起刚只顾着吃瓜,竟忘换外套了。   所谓入乡随俗,这短衣短裤的按时下的标准确实有些太过“暴露”,心里发虚,但本着“输人不输阵”的原则,面上依然淡定回怼,“我这就在家穿穿,又没外人瞧见,那像你,呵呵——”   谢年华挑眉,“我怎么了我?”   谢云曦冷哼,“强抢良家美男,还将人折腾成这般模样,你说大哥知道了,是先说我,还是先说你。”   ——哼,敢用大哥压人,谁还不会似的。   强抢良家美男?   谢年华一脸莫名的指了指自己,“我,强抢什么?”   谢云曦指了指榻上昏迷不醒的“男尸”,控诉道:“诺,美男。”   说着,还啧啧赞道,“二姐,虽然你手段不如何,但眼光不错,只是没想到你竟喜欢这类型的郎君,唉,没想到啊,你竟是这样的二姐。”   装模作样,还颇为失望——也不知在失望什么。   而顺着谢云曦所指的方向看去,谢年华这才想起塌上还有个活人。   “你说这小子。”谢年华没好气道,“姑奶奶我看上谁也不会看上他啊。”   这话里满满的嫌弃是怎么回事。谢云曦瞧了瞧“男尸”——这模样,这身形,妥妥的人间绝色啊,按照他姐颜控的属性,这实在有些异常。   “二姐,你没晒毛病吧。”   “你才有毛病。”谢年华瞪了他一眼,语带嫌弃道,“这家伙是东林王家的嫡次子——王安祈。”   东林王家?   谢云曦摸着下巴想了一想,“幺幺的二哥?”   王幺幺,谢年华的闺中密友之一,两人好的那叫一个如胶似漆,但竟然是闺蜜的二哥,又为何会如此这般态度?   谢云曦奇怪道,“竟然是幺幺的二哥,那你也好意思强抢?”   “抢什么抢!”谢年华没好气的问厅内众仆,“我看着像是会做那种事情人吗?”   众仆下意识的点头,安颜更是扎心道:“像啊!”   谢年华眯眼,“……”这是谁带出来的侍女!   谢云曦狂笑,“二姐,你瞧你做人做的,笑死我了,哈哈哈——”   贴身侍女插刀,自家弟弟幸灾乐祸。   谢年华气得从榻上跳起,正想一脚把谢云曦踹了,不曾想那一脚竟踩在王安祈的长袖上,结果倒霉催的——脚一滑,人一倒一拉一压。   “哇——”   “啊——”   “撕拉——”   两声惨叫,伴随着衣物撕裂之声响彻桃花居内外,一时间,惊起林中飞鸟无数。   ****   王安祈觉得今天实在是霉运连连。   他瞪着一双凤眼,细长的眼尾坠着桃花痣,自是怒目亦添几分风情。   身为王家二郎,他还是第一次被人这般“折辱”。   先是被嫌马术不精,被谢年华强行赶下马后,又被摁在仆人的马背上一路狂奔,害得他颠簸晕马还中暑。   这也就算了,可他人都昏迷了,谢年华竟还暴力的将他压醒,害他手臂脱臼,这要不是有郎中给接了回去,指不定他堂堂一绝色美男就要成独臂侠了。   当真恶毒之极!   “谢年华,别以为本君不知你的算计,你就是嫉妒本君长的好看!”   王安祈拂了把额间凌乱的碎发,一脸“本君早已看透尔等诡计”的表情,语气亦极为傲慢。   “不就说你三弟虚有其名吗,那可是实话,这世上绝没有人比本君更美的存在。什么桃花仙,本君瞧着,你就是想毁了本君,好叫你三弟继续霸占琅琊第一美的名头。”   谢年华翻翻白眼,藐视道:“王安祈你要不是幺幺二哥,本姑娘早一鞭子抽死你了!”   随即又不屑冷哼,“就你这德行,还想跟三郎争第一,我看你那第二都是人瞎了眼给你排上的,不自量力的丑八怪。”   “丑……丑八怪!”王安祈气的手抖,“你,你个无理取闹,强词夺理,骄横跋扈的泼妇!”   谢年华横眉冷对,“本姑娘就无理取闹,强词夺理,骄横跋扈怎么了,你有本事打我呀。”   论怼人,十个王安祈都不是她的对手,这不才刚开始就语塞了,“你……你……”这世上怎么会有如此厚颜无耻之人。   王安祈气极,“你”了半天,最后也不过弱势的挤出一句:“本君一定叫幺幺离你远点,你个不……”   “切!”   谢年华强势打断,“不什么不,你有本事别拿幺幺说事,你说你,堂堂王家二郎,骑马骑不过本姑娘,晒点太阳就病病歪歪,说呢还说不过我,本姑娘没骂你是个废物就是给幺幺面子了,你还敢和我提幺幺。”   “你……你……”王安祈长这么大还没有人敢如此说他,气的那是怒气攻心,眼见又要晕,好在一旁何伯看着不妙,赶紧叫郎中上去掐他人中。   抢救及时,他自然没能晕过去。   要晕没晕成,王安祈又气,又知说不过谢年华,只能瞪着凤眼,自以为威严的盯着谢年华,似想用眼神杀死她——如果眼神能杀人,谢年华早被凌迟一百遍了。   然而,谢年华只不痛不痒的坐在榻上,一脚踩榻,一手抵膝盖,面上亦是威风凛凛,一副大姐大的模样,她看着对面怒目而视的王安祈不屑冷哼。   ——就这货色,也敢跟他家三郎争第一,异想天开,不知量力!   虽说谢年华平日里同谢云曦一贯不对付,但若是外人敢说她弟半点不是,她维护起人来,却也是最紧的那个。   这不,王安祈这家伙在东林被人恭维惯了,加之才华确实不错,这几年来亦是打遍东林一代的才子,未逢对手,结果可想而知。   不过王安祈这人对自己的才名并不执著,却对自己的容貌十分自信,似有一种“老子天下第一美,尔等都是俗人”的傲慢。   谢年华同他本无太多交集,毕竟王幺幺一直都呆在琅琊王家,由王家祖母教养。   而东林王家做为王家的发源地,目前由王幺幺,王安祈的父亲王石掌管,王安祈自小便呆在东林,故而谢年华虽交好与王幺幺,却同王安祈并不熟悉。   只是说来不巧,再过些时日,各族都需举行祭祖,谢年华最近得空,故而护送王幺幺回了东林。之后又在东林王家住了两天,本来亦无事,偏在今日回城路上和王安祈碰上。   当然,碰上就碰上了,本没什么,可王安祈非要作死,明知谢年华是谢云曦的二姐他还上前挑衅,说什么——“你家弟弟不过尔尔,本君才是天下第一美”之类的话来,谢年华一听,可不火大,当即她便放下战书,叫王安祈一同来琅琊郡,好叫他亲眼瞧瞧什么才是“天下第一美色”。   只是谢年华没曾想这王家二郎不仅马术烂,身体还这般娇弱,东林到琅琊路程并不算远,策马一趟也不过半日,偏这王安祈拖拖拉拉,谢年华看不上眼便叫仆人将人直接放马背上一路扛了过来。   本以为没多大事,结果到了琅琊山山脚,刚一下马,人就晕过去了。   弱不禁风成这样的郎君,谢年华也是头一次遇上。无奈之下,她只能叫人把他扛上山,结果旁人瞧着,竟以为她强抢美男。   谢年华想起这冤枉事又狠狠瞪了眼王安祈——都是这家伙,骑术懒,体能差,偏还逞强,出门连个仆人也不带。   王安祈见谢年华瞪他,亦是不愿退让,两人大眼瞪小眼,愣是瞪出了噼里啪啦的火花来。   当谢云曦换好衣服回到前厅,看到的便是他两瞪成斗鸡眼的模样。   说起换衣服,谢云曦亦是心疼他那一套短衣短裤,这才做了没多久,穿了也不过两天,结果她二姐那一摔,愣是将他的短袖撕了个烂。   当然谢云曦自个觉得短袖撕烂了其实还能当开衫穿,大男人的露个胸有什么要紧的呢,可瞧着女仆们那快流鼻血的模样,他最后还是摸摸鼻子回房间换了件正经的衣服来。   ——唉,人生艰难,这无妄之灾啊!   大夏天穿长袖长袍,这可苦了谢云曦了,可谁叫厅内有外人,他也只能端着架子,一本正经的脱鞋上榻,在仆人的拥护下步至主位,入席,亦是正襟危坐,一派高冷出尘的模样。   谢年华瞧着行坐极为标准的谢云曦,眉毛一挑,暗自嘀咕:“啧啧啧,这装模作样的架势,瞧着还真有那么一回事,不知道的还以为真是清雅不染世俗的谪仙呢!”   显然,王安祈便是那个“不知道真相之人”。   他瞧着谢云曦身着白色长袍,头戴白玉莲花簪,一身气质亦是高雅清贵,行坐之间更是风姿绰约,缓步走来,从远至近,似如九天谪仙下凡尘,皎若朝霞,灼若芙蕖,叫人望之痴迷。   王安祈呆呆地看着,大脑自是一片空白,目光所及却尽是痴迷——原来这世间真有这般出尘绝色之人。 第36章   谢云曦此前并未同王安祈有过来往, 不过也曾听过他的名讳——东林王家的二郎君,天启才子位列第四, 琅琊美色排第二的美男, 人送雅号——目下无尘。   初闻此雅号时,谢云曦亦是十分好奇,那时他还问过他大哥, 不过谢文清说起他来却只是摇头, 似乎并不想多言的样子,谢云曦见此也就没再追问。   如今瞧见真人, 昏迷闭目时只当他天然一股风流在眉间, 但当他睁开那双凤眼看人时, 风流依旧, 只是更多的却是深入骨髓的傲然之气。   目中无人, 唯我独尊的傲慢。   谢云曦以为这便是“目下无尘”所表达的深意。   然而, 接下来发生的事却让谢云曦明白,为什么当年他大哥一听到“目下无尘王安祈”就摇头、不愿多言的原因。   真,一言难尽!   此时, 王安祈才刚从痴迷之态回过神, 面对谢云曦亦是从容淡定了些, 且面上透着些许傲气, 但配上他那张脸, 亦叫人觉得他本该如此, 自也生不出反感来。   而他开口第一句, 也不过正常客套,“本君早闻云曦君容貌不凡,今日一见果然如此。”   听此一言, 谢年华只以为这人终是大彻大悟, 认清了谁是“天下第一美”的事实,心下自是欣慰,还想着对他态度好一些,回头再好好叫人把他送回东林去。   谢云曦也只当是寻常,正要回礼客套,却不想王安祈突然话锋一转,“看在你名不虚传,比本君还美这么一寸的份上,本君就允许你成为本君的至交好友吧!”   啥?   众人听了俱是一脸懵,然而王安祈却说的格外起劲,“瞧你一脸惊喜的表情,唉,其实大可不必,能成为本君之友,虽是你的荣幸,不过谁叫你长的如此俊美……”   劈哩叭啦的一顿自夸,谢云曦听着,亦是愣了许久。半响回神,当即转向谢年华眨了眨眼——这人什么鬼?   然而,谢年华对王安祈并不熟,只听过此人极其傲慢,乃至狂妄,但从未深入了解过,今日亦算他们第一次正面交集。   原本,她只觉得王安祈这人讨厌,且娇弱,谁曾想“目下无尘”是这么个“无尘”法。   什么叫“允许你成为至交好友”——还允许!   这话说的,谢年华亦是久久未言语。   场面一度尴尬,唯有王安祈本人自夸的非常开心。   正当谢云曦转回视线,想打断他的自说自话时,王安祈却又不知道何时靠过来,隔着茶案,他竟伸手摸了摸谢云曦的脸。   这神操作来得太突然,不仅谢云曦懵,其他人亦是没缓过神。   而王安祈不仅摸,还边摸边评价,“肤如凝脂,白皙如玉,光滑细嫩——好肌肤。”   ——我去!   谢云曦瞬间回神,一把抓住王安祈的手腕,惊道:“王安祈,你……”简直就是调戏,赤裸裸的调戏!   谢年华瞧着自是爆怒,她未曾想竟有人当着自己的面吃她弟的豆腐,且这人还是她亲手带进桃花居的!   是可忍孰不可忍,谢年华一跃而起,腰上的长鞭瞬间甩出,目标直指王安祈。   “大胆狂徒,胆敢调戏吾弟!”   谢年华咆哮着进攻,而王安祈却傲慢之极,半点没把她放眼里,只一心瞧着谢云曦……脸上的皮肤,嘴上亦不忘赞叹这皮肤的手感。   谢云曦极其无语,但眼见他二姐失去理智的表情,心下一紧,当即察觉大事不妙,偏偏王安祈还无动于衷,半点防备的意思都没有。   简直是作死的典范。   说时迟那时快,谢云曦一个激灵,一把拉过王安祈的手,将人往内一拉,越过茶案。   这般一用力,王安祈身体本能向前倾,谢云曦本想将人往榻上甩,正好避开谢年华的长鞭,然而,王安祈这倒霉催的,竟然在如此性命攸关之极,还一心垂涎着谢云曦的脸。   瞧着谢云曦近在咫尺的面容,王安祈竟开口问道:“云曦兄,你这皮肤真是相当的好,不知能否讨教护肤之法。”   谢云曦手一歪,不小心拉错了方向。   不巧的是,王安祈的一只脚正踩在了长袍的衣角上,这不脚一滑,谢云曦错位一拉……   “哐当”一声,茶案倾倒,谢云曦和王安祈则双双摔成一团,且呈现出极为尴尬的上下叠罗汉的姿势。   谢云曦在下,亦是摔的有些懵。   而这一系列的事故发生的太过突然,谢年华的鞭子刚刚落下,却只打在茶案上,瞬间,“咔擦”一声脆响,茶案裂成两半。   王安祈听到动静,本能的抬头回看了眼,不想,竟对上谢年华杀死腾腾的双眸,“谢……谢二姑娘,有……有话好好说。”他看着裂成两半的茶案默默咽了咽口水。   王安祈这会儿才真正认识到谢家二姑娘的可怕之处。   然而,他光知道谢年华的可怕,却不知谢年华是个隐形的超级弟控,好死不死,他还压着人最疼爱的弟弟。   谢年华瞧着被他压在榻上,衣襟敞开,发丝凌乱,且还一脸茫然的谢云曦,眼眸凶光一闪,却还记得鞭子会误伤他,故而扔了鞭子,直接赤手上前。   谢年华瞧准了王安祈,一把拎起人来,向后一扔,随即一个跨步,一伸手,将其碾压在榻上,呈现脸部朝下,双手向后用力封锁的姿势。   “啊——”   谢年华手上用力一压,王安祈瞬间痛到惨叫,“你……你做什么,本君又未对你做什么,啊啊啊…”   显然,这人完全不知自己到底犯了什么错。   谢年华全身下压,冷哼道:“没做什么,你都敢当我的面调戏我弟了,摸脸,压人,呵!”每说一罪行,手上的力道便越重。   王安祈疼的惨叫连连,“啊……什么调戏!”反应半响,“本君没调戏,本君只是在同云曦兄讨教护肤之法。”   讨教护肤之法——“呵!”   谢年华冷笑,“老娘眼没瞎,你管动手动脚叫讨教,那我现在就和你讨教讨教武艺。”   “啊啊啊……”   谢年华一用劲,王安祈只觉手臂剧痛,好似要折断一般,连额间都渗出许多汗来。   谢二姑娘一怒,可从不知何为手下留情。   而骄傲如王安祈亦不会讨饶,且这人一口咬定那是“讨教”,“欣赏”,竟还脑回路清奇的叫嚷着“能得本君赏识那是荣幸”。   谢云曦本想救他的,但听到如此奇葩的言语,又顿下了脚步,只叫怀远将他扶起,慢条斯理的整了整衣襟。   随即他还颇有闲情喝着凉茶,围观起他二姐全程碾压王安祈的场面来。   冷眼旁观许久,谢云曦心情自也平复不少,这会儿他算看出来了,王安祈这人大脑结构异于常人,本质确实无恶意,只是行为模式自成一格,且极度的自我中心。   自恋,傲慢,还无礼——这要不是生在这看脸的时代,这人分分钟能让人给弄死。   谢云曦喝完一杯茶,也听够了“啊啊啊”的惨叫声,终是起身上前劝起架来。   一刻后,众人方才收拾好,重新入席。   刚坐下,谢年华便气呼呼的坐在榻上不停喝茶降火,眼睛却狠狠盯着对面的王安祈,时刻防备着,只要这人有一点异动,她便能抽鞭揍人。   然而,王安祈此刻却沉迷于照镜子,对谢年华的怒目亦是半点不在意。   谢云曦瞧他照镜子的样子,亦暗自吐槽了句:自恋狂魔。   王安祈照镜,那是从上到下,从左到右,从远及近,仔仔细细,半点细节都不愿不放过,且他眼中竟还透着十二万分的满意和迷恋。   谢云曦对他那眼神还挺熟,就在刚才,这人便是这般看他的。   当真奇葩。   然而,更奇葩的是,这人被救后,第一件事竟不是报复,也未想着解释,而是立马从怀里掏出小铜镜,并连发数问:“我的脸还好看吗?有没有受伤?有没有出现瑕疵?有没有被玷污……?”   爱脸爱到如此地步,谢云曦自是无言以对。   可更叫他无语的是,他们刚还经历那般“不愉快的斗殴”事故,王安祈却还能一口一个“云曦兄”,半点不见外的向他讨洗漱之物,连他身上穿的都是谢云曦送他的同款长袍。   说起这长袍,还是王安祈自己厚颜讨要的,可说法却透着满满的傲慢,说什么:“云曦兄,本君细细考量了一番,发现你之所以比本君美上那么一小点,其一是护肤做的极好。   其二则是这衣饰搭配得以,为了公平起见,不如你借本君一件衣裳,不用其他,就同你这一身白袍差不多的便可以了。”   瞧瞧这话说的,谢云曦当即翻了个白眼——见过奇葩的,但没见过如此无耻的。   看着照镜子照个没完没了,完全沉浸在自己美貌中的王安祈,谢云曦眯了眯眼,思考着怎么将这人尽快赶下山去。   他有预感,王安祈此人若不及时甩掉,必将后患无穷,永无宁日。   只是俗话说得好,请神容易送神难,王安祈这尊“大神”竟已上山,且还对谢云曦“一见倾心”,又怎会那么容易就被打发了呢! 第37章   这厢, 谢云曦正想着如何客气的打发人离开。   那厢的王安祈却毫无自觉。   他自从换上谢云曦同款白袍,梳好同款发型后, 又对比了一番彼此的颜值, 却发现自己依旧没能胜过对方,心下自是十分的不甘。   作为一个对自己美色极为自傲的人,王安祈自然不可能这么容易的认输。   且他固执的认为, 他距离谢云曦之美只差了些驻颜护肤的秘法。   时下驻颜护肤无论男女都极为重视, 特别是各世家子弟。   看脸的时代,皮肤的护理自然是重中之中, 但各家有各家的密法, 个人有个人的绝技。   正常情况下, 这些密法并不会轻易外传——除非是关系极为好的世交或好友。   这就解释了, 为何王安祈会如此自来熟的攀交情, 还一口一个“云曦兄”, 很明显他就是想通过套交情,来获取谢云曦的驻颜护肤之秘。   不过他的这心思猜都不用猜,都明晃晃的写他脸上呢。   谢云曦瞧着他一边说着交情, 一边却还不改傲慢之态, 实在不好说他心机深沉, 善于算计。   这种把目的完全暴露在脸上的人, 实在有愧“心机深沉”这四字。   但王安祈这人说话实在叫人厌烦的紧, 别说谢年华那暴脾气, 就是咸鱼如谢云曦都恨不得上去封了他那张嘴——如此狂妄而不自知。   听王安祈说话, 实在是件考验耐力的事。   他那话里一大半是自我吹捧,另一半则是“能成为本君的好友,你就感恩戴德, 赶紧奉上护肤秘法”的傲慢。   这大热天的, 本就心浮气躁,耳边还有这么个不悦耳的嗡嗡声,实在叫人难以忍受。   忍无可忍,自然无需再忍。   谢云曦不愿委屈自己,当即咳咳两声,不客气的打断道:“安祈君,本君瞧着这天这般炎热,你说这么多话不累、不渴嘛?”   扯了扯嘴角,他亦假笑继续,“阁下还是多喝茶,少说话,回头我就叫人送你回东林。”   谢云曦自觉这话已说的十分直白,就差把“赶人”这两字刻在脸上。   如此这般不客气,相信是个人都能听明白。   然而王安祈似乎真就听不明白,“云曦兄,你我之间不必如此客气。”   又居高临下道,“本君允你唤一声‘安祈兄’,一般人本君断不会给他如此殊荣,当然,你也无需太激动,平常心便好。”   这话说的!   谢云曦没忍住,又翻了个白眼,随即深吸口气,干完一盏凉茶,这才按下心中不耐。   ——艾玛,这是装傻,还是真傻,实在太气人。   可惜,王安祈自我感觉那是相当良好,半点没觉察谢云曦那漆黑的面色。   他不仅毫无所觉,还真就认真端起杯子,连喝了好几口凉茶,边喝还边点评,“此茶不错,本君从未尝这般的茶水,喝着还挺舒爽,清凉的。”   随即看了看茶盏,又瞧了瞧谢云曦的脸,突发奇想道:“云曦兄这般好肌肤,莫不是喝此茶所得。”   自以为找到护肤的秘诀,王安祈眼眸发亮,“本君瞧着你我关系如此之好,不知可否分享此茶配方?”   “呵呵——”   你那只眼睛看出的关系好——谢云曦无奈之极,只面无表情的看着他,久久未语。   半响,他扯了扯嘴角,组织好语言,“此乃凉茶,郎中刚还说安祈君有些中暑,正好这茶可消些暑气,竟然安祈君喜欢,下山后自可煮些,夏日饮此凉茶亦是极好的。”   ——拿了凉茶配发就麻溜的滚下山去吧!   谢云曦唤怀远拿来笔墨,写了份凉茶配方送上,还顺口交代,“此凉茶名曰桑菊茶,可散热清肺润喉,清肝明目,安祈君可放心饮用,但煮完后还需注意去除茶中的残叶,不然会影响口感。”   ——作为吃货,对待美食自不愿懈怠,哪怕面对的是自己所厌恶的人。   王安祈从怀远手中接过配方,视若珍宝的放在怀中,且谢道:“多谢云曦兄,云曦兄不愧是本君好友,如此坦诚大方,本君自是感动,为表情谢意,来!”   说着,竟从腰间摘下一琉璃玉雕的镜子,“这镜子是本君最爱,镜面清晰,外观精致,是本君叫人专门定制的,今日为表谢意,便赠予云曦兄罢。”   谢云曦客气的推脱了一番,最后拗不过他,便叫怀远替他收下。   本以为凉茶送了,镜子收了,某人也该心满意足,圆润走人了吧——毕竟他已不止一次“送客”。   奈何,王安祈这憨子见他如此“友好”,竟以为她们的“友谊”得到了升华。   “云曦兄,你我交情竟已如此深厚,不如今夜本君就住宿与此,正好还能同云曦兄秉烛夜谈,好好探讨驻颜护肤之法。”   ——谁特么和你交情深厚,根本就没交情好嘛!   谢云曦脸上假笑逐渐消失,“安祈君大可不必。”语气疏远的叫着‘安祈君’而非‘安祈兄’。   “秉烛夜谈伤身,亦对容貌不利,阁下还是早日归去歇息。”   最后都从‘安祈君’转为更加疏远的‘阁下’,正常人都该有所明悟。   非正常人·王安祈却依旧自说自话,“原来还有这般说法,本君受教,果然云曦君如此美貌自有一番道理。”   显然,他依旧深信谢云曦有护肤驻颜的秘法,至于天生丽质——   不,王安祈的脑回路里,天生丽质这词只有他配拥有,哪怕他承认谢云曦比他美那么“一丢丢”,他也坚决捍卫自己“本该天下第一,奈何云曦兄比他会保养”的信念。   “看来今日我必得留下,好好同云曦兄讨教。”   谢云曦面色一变。   然,王安祈却道:“云曦兄如此表情,莫不是觉得太荣幸,其实真不必如此,本君虽生来尊贵,不过看在你的面上,偶尔屈尊住住这山野茅庐的也是可以的。”   这迷一般的自负,到底是谁给他的。   谢云曦面无表情的挑眉看他许久,这会儿他可以确信,王安祈在听人话这方面天生少弦,且脑中有坑,深不可填。   而谢年华这边,此刻亦按捺不住,拍案怒道:“王安祈,你听不懂人话啊,我弟叫赶紧滚蛋呢!”   这就不是明示,而是直接开怼。   谢云曦想着这下该识相走人了吧,然而事实告诉他——呵呵。   “谢二姑娘,你何处此言。”   王安祈凤眼傲慢轻挑,“本君知你貌丑自卑,故而一直同我争锋相对,不外乎羡慕嫉妒恨罢了,本君理解。”   又自以为宽容,实则清慢道:“不过,你这般污蔑云曦兄实在不好,本君于他情同手足,自不会受你挑拨,你莫要瞎废功夫。”   这家伙什么鬼,还是赶紧掐死他得了——谢年华活动双手,亦是蠢蠢欲动。   打是不能再打,毕竟是王家的郎君,谢王两家亦是联姻,这真打坏了,回头也不好交代。   但这人说又说不明白,还自我感觉良好,好到登峰造极,无法用言语形容的地步。   谢云曦摸了摸下巴,桃花眼一眯,眉尾一挑,顿时计上心头。   那边叫人继续拦着暴怒的谢年华,这头却是露齿一笑,轻唤一声,“安祈兄啊~”   听到这一句自带尾音的‘安祈兄’,王安祈只以为他终于放开心胸,要同他亲近,于是高兴道:“云曦兄总算不予本君见外了,这般才好,本君很是欣慰,不知云曦兄有何事要说。”   欣慰你个头——谢云曦心下暗骂,脸上亦是亲切假笑,眉眼弯弯。   怀远瞧着他家郎君这熟悉的笑容,不自觉的退后一步,暗道——完了,有人要倒霉。   而谢年华一瞧他这表情,自也放下心来,挥退安颜等人,再次入席安静端坐。   王安祈无知无觉,只专心听谢云曦笑言,“安祈兄不是要同我讨教驻颜护肤秘术嘛,今日你我一见如故”个鬼,“本君自也不愿吝啬,必同阁下好好说道说道。”   又极为诱惑道:“倾囊相授,手把手相教哦!”笑意逐渐加深,眼中亦闪过一抹狡蔑。   然而,王安祈只听得“秘术”二字便已失去理智——本也没多少智商,如今更是被忽悠的找不到东南西北。   此刻,他正眼神发亮的看着谢云曦,目中亦是灼热痴迷——仿佛他看的不是人,而是九天下凡救苦救难的菩萨。   这还不算完,只见他一个跨步,激动上前,紧握谢云曦的双手,竟是难得卸去傲慢,感激涕零道:“云曦兄,吾之知己也!”   瞧着如此诚恳,谢云曦目光微闪,亦有些心软下来。   奈何真诚不过一息。   “竟如此,不如现在、立刻、马上。”王安祈半点不客气,“云曦兄,待本君之容更胜于你,还且放宽心胸,接受现实,本君必不会嫌弃你的。”   得,终是一腔心软错付,这人还是弄死的好。   谢云曦浅笑嫣然,“那就多谢阁下不弃之恩了。”咬牙切齿,目光微深。   王安祈见他一笑,眼中不自觉的闪过惊艳,嘴上却依旧傲慢,“恩,云曦兄能有如此觉悟,甚好,自不需客气。”端是一派大气宽容。   “呵呵——”   谢云曦笑的自然也是眉眼弯弯,酒窝渐深。 第38章   夏至吃面食最好不过, 说起面食夏至,面自当为首选, 但这会儿谢云曦却想起饺子这一面食来, 毕竟这又是揉面干皮,做馅包饺的,瞧着似乎更折腾人一些。   谢云曦想起饺子, 便心生了一计。   心有成算, 面上却不显,他只笑道:“安祈兄, 实不相瞒, 本君这驻颜护肤的秘术和一味吃食有关。”   闻言, 王安祈自是好奇, “什么吃食。”   谢云曦只道:“饺子”   “饺子?”   王安祈极为惊讶, 他当然知道饺子, 每年小暑入伏或年节之际亦是吃过不少口味的饺子,但却从未听过它有驻颜护肤之能。   “本君吃过不少饺子,可未曾听过它还能美颜的。”王安祈疑惑, “莫不是有什么特别的饺子配方?”   而桃花居的同样不明所以, 虽然他们都知道他们的三郎君又在瞎忽悠人, 但还是很忍不住好奇, 侧耳倾听起来。   谢云曦却露齿一笑, “配方, 不, 此秘诀不在配方,而在制作过程。”   见王安祈半信半疑,他亦淡定说道:“其实这秘法用言语是无法说明白的, 秘法, 秘法,何为秘,自然是只可意会不可言传。”   这话说的似是而非,但正是因为如此,才更显高深莫测。   这不,原本将信将疑的王安祈当即眼眸一亮,“云曦兄所言极是,那本君该如何意会?”   见鱼儿如此快上钩,谢云曦心下一乐,面上却表现的颇有深意,只道:“安祈兄且听本君安排便是。”   为了更好的挖坑埋人,谢云曦这会儿又装作极为郑重的样子,“不过,安祈兄啊,所谓吃得苦中苦方为人上人,本君这套法子实施下来并不轻松,而且若中途放弃,那可是会前功尽弃的。”   他越是这般,王安祈越是相信,“云曦兄且放心,本君如此优秀之人,竟已下定决心,断不会中途退缩。”   依旧是迷一般的自信。   ——但愿你能坚持住。   谢云曦微不可查的低头一笑,随即吩咐仆人们准备好所需之物,另外还特意交代怀远,“叫人将石磨抬到凉亭,多准备些小麦,知道嘛!”   自然,重点强调的还是那一个“多”字。   石磨加小麦——这不就是要……   怀远抬头,正瞧见他家三郎君那明显不怀好意的笑容,眼皮一跳,又瞬间淡定下来,退下后,自准备起石磨,小麦来。   稍众。   谢云曦引王安祈前往凉亭,而谢年华自也顺势跟上——这般明显的算计,她总要好好围观一番。   众人各怀鬼胎,步至凉亭。   而此时的凉亭内,半人高的石磨正置于一侧,正中的石桌上亦放有一筐小麦,及一空盆。   王安祈见此,自是不解,“这些是何物,同饺子秘法有何关系?”   谢云曦浅笑解释,“此乃石磨,用来将这些小麦磨成小麦粉,小麦粉加水和面亦可做成饺子皮。”   要想饺子好吃,饺子皮,饺子馅都极为重要,石磨小麦粉用来做饺子皮自是极好。   谢云曦原就算好今晚要包饺子吃,当然小麦粉也是早就磨好备用着的,本来只需和面擀成圆片,再调好馅一包便可下锅,极为简单,也不需费多少劳力。   可谁让王安祈如此烦人,他若不好好折腾下,今晚亦是不得安宁。   小麦粉好用,但人工研磨却费力。   谢云曦就不信王安祈这般娇生惯养的人能受得了这劳作的艰辛,而这人若坚持不住,必觉颜面有失,偏他又是骄傲自负之人,到时必会找借口推脱离去。   过分骄傲自负者,自来极重脸面,但这一类人往往又受不得挫,遇到无法完成,或出现失误,又多爱逃避,或推卸责任。   谢云曦算计的便是王安祈的心态。   他见对方面露难色,心下愉悦,嘴上却道:“安祈兄这磨小麦粉乃是驻颜护肤中最为重要的一环,本来今晚所食之饺该是本君亲做,正好今日还是排毒养颜的好时机。”   随即又装模作样的感叹,“哎,若不是本君见你如此心诚,你我又这般一见如故,这机会本君是断不会赠予他人的。”   谢云曦端着那谪仙般的面容,又摆出这般真诚的语态,别说是王安祈,就算是极为熟悉他的谢年华,怀远等人也时常被忽悠。   果然,王安祈半点未起疑,还道:“云曦兄如此慷慨,本君深感五内,可这石磨该如何使用,这小麦又该如何放置?”   见他入坑,谢云曦自然十分热心,走到石磨旁,他自亲手示范讲解起来,待说明方法后,他亦客气道:“安祈兄,请。”   此刻,王安祈已坚信磨小麦能驻颜护肤,又听谢云曦一再强调时节、时辰的重要性,本就按捺不住想上手,见他让位,自然极为高兴,迫不及待的上前握住石磨把手,开始走圈推磨。   磨石磨本就不需要多少技巧,自然极易上手。   王安祈走了两圈,自觉毫无难处,亦是自得,“不过磨小麦推石磨罢了,简单的很,云曦兄且放心,这些麦子本君今儿个都给你磨了。”   口气之大,当真叫人好笑。   初磨石磨,当然不觉劳累,但这活对体力消耗却是极大,后劲跟不上,后面才遭罪。   谢云曦拍了拍手上的浮面,若无其事道:“安祈兄果然天资卓越,竟能如此快的上手,本君深感佩服。”   又恰似随意的一奉承,“有安祈兄在,今日晚宴的饺子面想来是没问题的,待面磨好,本君再同你细细说这秘法的后续要点。”   王安祈自无不可,很是自信的应道:“如此甚好。”   这模样,一瞧便知平日没干过农活。   这不没多久,谢云曦便见他后劲渐起,额间微微泌出汗来,为将人埋深些,他亦出声鼓励,“安祈兄可要坚持哦,最少也要磨完那一盆小麦粉才能显现出秘法的效果。”   王安祈顿了脚步,低头看了眼石磨下约有两人脸盘大小的木盆——不过二十来圈便已叫他有些费力,这一木盆磨下来,他心下亦有些发虚。   要说王安祈这人虽然性子讨厌,但为人却极为好懂,那情绪心思的都明明白白的挂那脸上,猜都不用猜。   谢云曦见他面露心虚之态,心下暗爽,面上却不显,只笑言,“安祈兄啊,你慢慢磨,哎呦,本君这前几日刚磨了一下午,这会儿还没缓过来,这筋骨酸痛的呀,容本君去摇椅上歇歇。”   随即又极为做作的鼓励,“安祈兄,坚持就是胜利,本君相信你一定能得偿所愿,变得更美哦!”   傲人的颜值是王安祈多年来最为骄傲的资本,如今被人颜值碾压他自是不甘,骄傲如他,又怎愿屈居。   变美,更美,自然便成了他此刻最大的执念。   王安祈抬袖抹去额间细汗,“不过一木盆罢了,本君如此优秀,这点小事自不在话下。”   自信甩下话后,他便又开始循环走圈推磨,面上竟还露出几分坚韧不屈之态。   凉亭常年通风少见烈日,但此刻正值午时三刻,日头高悬,外间温度自不算凉快,且亭内无冰消暑,不动还好些,若活动开来却也是极热,没一会王安祈便已汗流浃背,气喘吁吁。   谢年华冷眼旁观,还暗骂他一句“娇弱不堪用”的评语来。   好在谢云曦只想叫他知难而退,并不想伤人。   这不,每隔一会,怀远便会送上特配的淡盐水给他补充水分和盐分,而原本是给谢云曦备着的三位郎中此刻亦在一旁轮流观察,待命。   虽是恶意刁难,但分寸还是要有的。   谢云曦略一掐算,自觉已无后顾之忧,这才放下心来。   骄傲本无罪,但这般傲慢自负,与人与己都极为不好。   谢云曦没有好为人师的毛病,这王安祈本同他毫无关系,实者也无需多事去矫正他什么,只不过这会儿被冒犯到自己头上,若不回些“礼”,又实在有些说不过去。   以德报怨,何以报德——谢云曦深以为然。   瞧着仪容越发狼狈,力道渐消的王安祈,谢云曦却只悠然而坐,执扇轻摇,时不时的还出声勉励几句——完全是坐着说话不腰疼,反正劳累的不是他。   “你说这人啊,要不是太气人,我也真不想这般折腾。”   谢年华同他并排而坐,闻言亦是附和,“可不嘛,也不知幺幺怎么会有如此傲慢的二哥,她那大哥也是极为谦和的人,怎么到他这里就歪成这样。”   王家人谢云曦了解的不多,至于王安祈为何长歪他亦无从得知,这会儿他也不过想叫他赶紧下山,还这桃花居一些清净罢了。   不过——   谢云曦估算着时辰,竟有些意外这王安祈能坚持这么长的时间,且瞧他如今明显力不从心,却半点不见放弃的姿态,心下竟有些复杂起来。   “这么看来,这人也不算一点长处都没有。”   有一说一,能坚持这么久,光这份韧性、坚持倒是十分难得。   谢年华听他嘀咕,却是不屑冷哼,“什么长处,我可半点没瞧见,登徒浪子,傲慢自负之辈罢了。”显然对于王安祈摸脸,压人之事还耿耿于怀。   对此,谢云曦并不多言,只瞧着脚步愈发缓慢艰难的少年,默默坐直了身体。   逞强过了头,可不是什么好事。   谢云曦有些担忧。   毕竟一个从东林到琅琊都能中暑晕马的人,实在不能对他的身体素质抱太大的期望。   ——傲慢,且娇弱,还真是难搞一少年。 第39章   一个时辰后。   一木盆的小麦粉才堪堪满了一半, 然而王安祈却已经累的直不起腰来,且步伐虚脱, 一步一停, 身上脸颊自都是汗水,到了后来,与其说他握手柄推磨, 不如说是人挂在石磨上, 用全身的惯性在推动磨盘。   瞧着还挺惨。   本也没什么深仇大恨,谢云曦终是心软, “安祈兄第一次推磨, 还是量力而行, 我瞧着半盆也差不多了, 你先坐下休息吧。”   王安祈喘着气, 微微抬了抬头, 发间的汗顺着发际线滑入脖颈,脚下步伐亦是艰难。   “不,本君说好的要磨完一盆就一定一盆。”   ——还挺守信。   谢云曦刚想夸他, 然而却又听他傲然道:“ 本君一定会超过你, 成为这天下第一的美男。”   这人还真是一言难尽啊!   谢云曦无奈摇头, 一个大男人, 长差不多, 收拾的干净就得了, 什么天下第一, 天下第二美的——“哎,何苦来哉。”   他还是无法理解时下男子对美色的追求,特别是像王安祈这般执着容貌的。   然而, 谢年华却突然欣赏起王安祈来。   “这人讨厌是讨厌, 不过在对待自己的仪容上,你要有他一半就不会总被大哥唠叨了。”   他家三郎啊,光长着一张谪仙的脸,却有一个糟汉的心,日常执念是吃,却对自己的脸极为怠慢。   ——谢年华想起他整日不修边幅的样子,颇有些恨铁不成钢的瞪了他一眼,“哎,愁啊!”   谢云曦无奈耸肩,并不打算继续聊这个话题。   他瞧着王安祈明显逞强的样子,还是有些不放心——这要太过整出个好歹来也实在没毕业。   谢云曦起身上前拦下石磨,随即忽悠道:“安祈兄,刚我忘了你是第一次,所以错算了你的运动量,这一盆我磨是没问题,毕竟磨了许多年,体力已锻炼出来,而你才第一次接触,这要是过了,哎!”   话说一半留一半,最后还一声莫名的长叹,留人遐想。   王安祈急道:“过了会如何?”   谢云曦面上故意露出担忧的表情,“俗话说得好,过犹不及,这若是太逞强,恐伤肌肤啊。”   一听会伤肌肤,王安祈立马放开手柄,远离石磨,“云曦兄所言甚是,本君这就休息。”   谢云曦颇为无语的摇了摇头。见过重仪容的,没见过这般执念成魔的。   不过好歹人还是听话的停了下来,除了体力透支些,面色却比原先红润了几分,且出过汗,喝过盐水,又有郎中照看着,原来中暑的征兆竟也好了不少。   王安祈在凉亭稍坐,待收了汗,谢云曦便叫仆人送他去客房洗漱修整。   瞧着他离开凉亭时疲惫的背影,“我都这么折腾他了,应该不会再想不开要留宿……了吧!”   谢云曦本对自己的计谋十分有自信的,但想起王安祈那过分执着的信念,这会却有些不那么确定了。   而谢年华冷眼旁观许久,倒看的比他更明白,王安祈这人啊,恐怕还真不那么容易给打发。   当然,谢年华觉得这事说难也难,说简单也简单。   “其实也不用这么麻烦,照我说啊,等会让我给他脖子上那么劈一刀,直接给劈晕了压上马给他送回去,不就好了。”   简单、直接、粗暴——很有谢家二姑娘的风格呢。   但谢云曦要真同意她这么做,估计“谢家二姑娘强抢王家二郎”的消息明儿一早就能传遍整个天启。   第一世家的八卦,那可是最受世人乐道的。   虽说时下民风开发,对女子亦无太多礼教束缚,但这未出阁的女郎传出太多花边新闻,却也不是什么好事。   谢云曦可不想为这么个小事,坏他二姐的名声——虽然谢二姑娘的风评本就两极化的厉害,但多一事不如少一事,何况还是这么暧昧的花边新闻,沾上了可是相当麻烦的。   当然,这些大道理跟谢年华说那就是对牛弹琴,白瞎功夫。   还不如——“二姐,你这才放出来多久,难不成又想被大伯母关家里绣花。”   “绣花!”   谢年华现在一听这两个字,便会想起曾经被百花争艳图所支配的恐惧,身体本能退了几步,面上亦是满脸戒备。   “你别再提这事,不然我跟你没完。”   “谁让你出这么个馊主意的。”谢云曦撇嘴,“再说你没完什么,该没完的是我,这王二郎要不是你怂恿,他能从东林过来,上我这桃花居?”   “呃——”   谢年华心虚地挠了挠头,“那什么,我瞧着都未时了,这小麦粉竟然磨了,也别浪费啊,正好今晚吃饺子。”   这话题转移的,可真够生硬的。   谢云曦懒得理她,只拍了拍身上沾染的浮粉,转身便向厨房走去。   谢年华等了半响没等到回应,一个闪神,却见人已出了凉亭。   她气得剁脚,又十分不甘的跑步跟上,当然嘴上亦不忘嚷嚷。   “哎哎哎,你等等我,还没说今天吃什么饺子呢?你打算做啥馅料,其实我觉得虾肉馅的高汤水饺最好吃,当然你上次做的煎饺也不错,要不……”   “二姐,你很烦耶。”这大热天的,叽叽喳喳的听着真上火。   “谢三郎,你说谁烦,我是你二姐,你个没大没小的。”谢年华对自家弟弟可不知客气为何物,“不管,你今晚得多给我做些饺子陪罪。”   “呵呵——”谢云曦冷笑,“你后面一句才是重点吧。”   “你管我,就说给不给我吃饺子!”谢年华哪怕无理取闹,也闹的一如既往的强势。   谢云曦没好气,“我说不给你吃,你就会不吃吗?”   “当然不。”谢年华理所当然道,“你不给,我可以抢啊。”   听听这话,简直就是强盗逻辑。   谢云曦摇头暗道——果然,这除了要把王安祈赶下去外,他二姐也留不得啊。   而且,比起王安祈这个外人,自家家人倒更好处理,捆一捆,或者麻袋一套,直接送下山就好了。   谢云曦边走边盘算着强制“赶人”可能性,至于后续会引发的诸多“报复”——他们两姐弟互相使绊也那么多年了,还差这么一回嘛。   “等把王安祈解决了,然后再解决她,恩!不错的注意。”   谢年华跟上脚步,正瞧见他脸上那一抹不怀好意的笑,随即眯眼,狐疑道:“你嘀嘀咕咕什么呢?”   谢云曦眨了眨眼,“没什么,就是在想等会儿给饺子调什么馅。”   正说着,两人便已步入厨房,面对满桌的备用食材,谢年华一时也就忘了继续追问,转而专心挑拣起桌上的馅料食材来,当然,嘴里亦不忘继续叨叨叨。   心静自然凉,奈何耳边嗡嗡响。   谢云曦眯了眯眼,心下愈发坚定赶人的信念。   心浮易气躁,这夏至啊,还是要清静些过才好。 第40章   谢云曦这边挑挑选选, 最后选了三种主料,分别是猪肉, 虾肉, 扫帚菜,也算水陆地三类齐全。   至于如何烹饪,一类蒸, 一类煎, 一类水煮。   前两类自不需提前准备什么,但水煮却要先备好汤底, 谢云曦选用山鸡, 再配适量黄芪, 入水慢炖备用。   他这是打算做一锅黄芪鸡汤做汤底。   要说黄芪鸡汤, 最适合夏至食用, 鸡肉温中益气, 黄芪归肺、脾、肝、肾经,夏至易乏力,气短, 吃些黄芪鸡汤正好滋补养气, 对身体自是极好。   谢云曦虽是忽悠人推磨, 但要说毫无道理也不至于, 毕竟生命在于运动, 这推磨推出一身汗, 可不正好排毒。   ——排毒养颜, 最好不过的驻颜护肤之法,事后再配上着黄芪鸡汤,滋养温补, 更能令肌肤换发光泽。   此又名:食补也。   谢年华听完他那一番运动食疗的解说, 心里顿生不满。   ——王安祈这小子何德何能,还真叫他瞎猫碰上死耗子,虽是受了那么“一点点”小磨难,但最后竟还真就得偿所愿了。   “什么嘛,那小子也值得你费心,哼!”   这一声冷哼,还真是满满的酸味,不知道的还以为厨房里谁打翻了醋坛子呢——还是谢氏祖传的老陈醋坛。   谢云曦无辜耸肩,“远来总是客,再说这该折腾的也折腾了,看人那么狼狈,多少也要给人家补点营养。”   道理是这个道理,但谢二姑娘还是觉得不开心,“不就磨了半盆麦子嘛,还专门给他做这么个汤底,也没见你对我那么上心。”   ——得,这还较上劲了。   谢云曦无奈道:“也没有专门给他一人吃啊,瞧着鸡也是一早就备好,本来就打算做这汤底的,再说鸡汤下饺,二姐也爱吃的吧。”   一听不是专门做给王安祈的,谢年华心情顿时好了几分,只嘴上还硬着,“也就一般般吧,我觉得鲜肉煎饺挺好,若再配上些酸辣蘸料,那才美味。”   不就是煎饺,酸辣醋嘛!   能用美食解决的事情,那都不是事。   “行,我家二姐要吃,小弟我这就给您做上。”谢云曦立马吩咐怀远,“去院里拿些晒干的红辣椒,磨成粉,待我热个油,先给烫好了,等会儿吃饺,记得多给二姑娘上些陈醋。”   怀远得令,自退下准备。   谢年华瞧着有专门给她备料,自然心满意足,乐呵呵的捣腾着手边菜叶子,至于王安祈——哼,那是谁?不认识!   厨房这儿准备着饺子馅料,客房那边,王安祈正在沐浴梳洗。   运动排汗后,以花浴浸泡肌肤,洗去一身疲惫,身心自是舒展,手抚面容,肌肤似细腻光滑许多。   王安祈不敢多泡水,且心急看面上肌肤,待洗净一身汗,他便忙着从水浴中出来。   美人出浴,最是朦胧诱人,侍女们匆匆一撇,只见他那一头乌发散于腰间,水雾缭绕间,更衬肌肤白皙如玉。   侍女微微垂眸,为他披上内袍,自不敢多看。   而王安祈穿上袍子,便迫不及待的端坐梳妆台,仔细端详镜中面容,再三确认效果后,自是喜笑颜开,“云曦兄诚不欺我,这推磨虽劳累,但效果倒是顶好。”   自恋如王安祈,他看着镜中的自己亦是沉迷,且越照越觉满意,嘴上更是念念叨叨,全是自我赞美。   身后梳发的两侍女瞧着他这自我沉迷,且不可自拔的模样,不知该做何想。   ——虽说这王家的二郎君确实俊美,但这般自恋,还真叫人一言难尽。   不过有一说一,这推石磨,磨了麦粉后,瞧着那皮肤似乎还真清透光滑了许多。   俩侍女暗想——莫不是他们三郎君真没糊弄这王家二郎,要不下次磨麦时,他们把这活抢了来试试。   爱美之心,人皆有之,侍女们自然也不意外。   王安祈不知身后为他打理湿发的侍女正思量着推磨养肤的事,他沉迷照镜,自夸许久,但左瞧右瞧,还是觉得比之谢云曦还差那么点意思,可光看铜镜又看不出具体差在哪。   他不觉问身后二人,“本君明明都这般俊美了,为何还是比不上云曦兄呢——你们俩说说,本君比你家主子到底差了哪?”   这问题问的,侍女还真不好回答。   好在桃花居的仆人向来机灵,俩人暗暗对视一眼,一人便道:“回王公子,我家三郎君那般好肌肤亦非一日之功可得,且这饺子秘法还有后续,如今流程竟未走完,便说明您的美貌还能更进一步。”   明显的答非所问,但王安祈一听,却觉十分顺耳,“你们所言极是,本君记得云曦兄说这推磨是秘法中极为重要的一步,竟只是其中一步,那这后续该还有其他。”   闻言,另一侍女连忙附和,“定还有其他,王公子且稍坐,小的们这就给您擦干头发,好叫您继续驻颜护肤。”   ——不得不说,这仆似主人,半点不参假,瞧这忽悠人的本事,那也是一等一的。   这不,王安祈早想不起自己一开始问的是什么问题,想到秘法还有后续,他自心下着急。   待头发干的差不多,便忙套上外套,打听了谢云曦的行踪,便匆匆赶往厨房。   不过,君子远庖厨,王安祈十六年来从未踏足过厨房,如今他瞧着厨房门口的石阶,自是徘徊着不敢上前,但听着厨房内传来的谢云曦的说话声,又十分纠结。   当然,在远庖厨,还是求美色之间,最终他还是选择了美色。   深吸一口气,王安祈踏着视死如归的步伐终是跨过厨房门槛。   一入厨房,想象中那般乌烟瘴气,不堪入目的油烟污渍并未见到,且瞧着这屋子还挺干净整洁,王安祈这才松了气,微微安下心来。   然而安心不过几息。   谢云曦剁着肉,抬眼见他进来,有些意外,但想起这人对美色的执念,又觉理所当然。   “安祈兄不再休息一会吗?”   王安祈寻声望去,正见谢云曦手上拿着大刀跺着案板上的肉,心下十分诧异,使劲眨了眨眼,似觉眼前一切只是幻觉。   仙子剁肉——这般粗俗之事,绝不可能是真实的。   然而,“仙子”不光自己剁肉,似乎还招手叫他一起去剁。   王安祈只觉人生幻灭,连连摇头,全身上下都写着拒绝,脚更是不自觉的往后一退再退,直至脚跟碰到门槛才恍然停下,大脑似乎清醒了几分。   只是清醒后再细看厨房,此刻灶中熬煮的高汤正冒着蒸汽,水汽蒸腾,朦胧了视线,谢云曦位于灶前,远远看去竟如仙气缭绕一般,叫人着迷。   王安祈顿步,终是想起此行目的来,只是——“剁……剁肉!?”   颤着音,抖着手,指了指谢云曦手上的菜刀,“那个,仙子,不,不,是云曦兄啊,这等俗物实在……实在不配于你,更不该让本君触碰,这……我只是想知道饺子秘法的后续,这刀、肉的大可不必。”   从“本君”到“我”——不过剁个肉,要不要这么惊悚。   谢云曦抬了抬手上的菜刀,觉得这刀还挺好看的——桃花居特制菜刀,手柄原木上还雕着花,刀锋泛光,一瞧便是刚磨过的,锋利耐用,最适合剁饺子肉。   多漂亮的菜刀,多美的肉馅,真是一点欣赏水平都没有。   “安祈兄啊~”这熟悉的而妖娆的尾音。   谢年华正坐在小木墩上洗着据说很好吃的扫帚菜,本也没去瞧王安祈,但一听他家三郎这坑人的语调,瞬间便探出头来。   她将脑袋搁在长桌上,瞧着刚洗漱完还白白净净的少年郎,心下一晒,暗道:“好好在客房休息不好嘛,非得自己上厨房找死。”   说起桃花居这厨房啊,不知“葬送”过多少翩翩公子,但凡进来过的,就没一个能端庄着出去的——具体可参考谢大郎,孙大郎,赫连大郎,唐大郎……   “得,又要埋进来一个王二郎。”   谢年华感慨嘀咕一番,本着事不关己高高挂起,便又缩回脑袋继续折腾她的扫帚菜。   而此刻,谢云曦周身恰好环绕水气,脸上亦是标准的八齿微笑,朦胧中,柔光加成,更添几分神圣、高洁。   他薄唇轻起,带着真诚,“饺子秘法,这剁肉便是后续之一,你不来,那本君也只能独自美丽了呢。”   王安祈瞧着,一时迷了眼,晃了神,失了智。   待他清醒过来时,手上已拿着菜刀,身前亦是案板,板上是他正在剁的肉沫——等等,他为啥要剁肉?   “安祈兄啊,你这手速可不行,要不还是换本君独自……”   独自美丽!   不,谢云曦已经这般俊美了,若再美上几分,他堂堂王家二郎的脸还能排第几!   王安祈一个激灵,手上剁肉的速度开始加快,“云曦兄,你自去忙别的吧,这剁……”   剁肉这般庸俗不堪的事怎么能从他口中说出,但——为了美丽,为了天下第一,“这剁肉的事我来便好!”   瞧瞧,这好好的傲娇少年啊!   那一瞬间,谢年华决定原谅王安祈之前的失礼之罪,毕竟——   “磨麦粉已经够扯的了,竟然还会相信剁肉能变美,就这智商,本姑娘都不好意思计较啊。”   傲慢,娇弱,但还真是莫名的……单纯!   谢云曦瞧着剁肉剁的一脸视死如归的王二郎,感官倒是好了许多。   不过——   肉都剁了,也不差再剁些别的什么了吧!   这大热天吃饺子,剁馅料实在太折腾。   谢云曦慢悠悠的剥着蒜,心情自是非常愉悦,瞧着他二姐菜洗的差不多了,他亦笑着,唤道:“安祈兄啊~”   又是这熟悉的语调……   王安祈手上一顿,刀入案板,“什……什么!”这音颤的,哪还有刚来时的盛气凌人。   谢云曦眨了眨眼,眉角弯弯,一脸和蔼,“我就瞧这肉剁的也差不多了,这不提醒你一声嘛。”   似乎不用再剁肉了呢,王安祈暗自松了口气,正想放下菜刀去洗手,然而——   “正好,我二姐把菜洗完了,你换个案板,继续剁菜馅吧。”   哈?   王安祈一脸懵的呆在原地。   半响,他只呆滞的看着谢云曦为他换了案板,连一向瞧他不爽的谢二姑娘都格外贴心,不止帮他把菜放好,还亲手给他换了把菜刀。   只是……   她看他的眼神总觉得哪里怪怪的?   ——赞赏中带着怜悯,怜悯中带着慈悲,慈悲中又似乎有那么一丝幸灾乐祸?   幸灾乐祸什么呢?   王安祈歪了歪脑袋,终于记得摇动脑思考。   “安祈兄啊~”   “恩?”   谢云曦对上他那双迷糊的凤眼,酒窝渐深,“你要好好坚持哦,一定能变得更美的。”   王安祈迷迷糊糊地跟着呢喃,“为了更美?”   “当然!”谢云曦状似鼓励的重复,“为了更美。”   美是一种执念,王安祈执念亦深,“为了更美!”说完,他便抛去杂念,握刀剁菜间,只见刀锋残影,满室菜香——至于谢二姑娘那颇有深意的眼神……   什么眼神,谁是谢二姑娘?   这世上唯有美色迷人心,其他皆为俗世尘——目下无尘王安祈,此刻自是“目下无尘”,一心只有剁肉变美之念也。   不过,谢云曦这般忽悠人也不怕王安祈缓过神,到时来个秋后算账那可相当不妙。   谢年华抹干手上的水渍,拍了拍他家三郎的肩,“三郎啊,三郎,当下夜路走多,被人套麻袋。”   说起套麻袋——谢云曦一阵心虚,他刚还想着给他二姐套麻袋送下山呢,这会听她说起麻袋,“咳咳,二姐你说什么呢!”   输人不输阵,心慌面要静,“我怎么就忽悠人了,所谓生命在于运动,你瞧安祈兄那脸,那皮肤,是不是清透红润了许多。”   谢年华挑眉,仔细瞧了瞧王安祈,“恩……”好像是这么一回事,不对,不能被他瞎忽悠。   见她面露狐疑,谢云曦继续忽……不,继续正经道,“对吧,虽说这推磨,剁肉什么的瞧着奇怪,但这汗是出了,出汗排毒,有益身心,身心舒畅,身体健康,这皮肤不就好了嘛。   这皮肤好,人自然就更美了,而且你瞧,这边干活边做吃食,待食物烹制完,又能进行食疗一举多得,再好不过的秘法啊!”   说着,谢云曦自己都信了,“啧啧啧,瞧我,多大方,这么好的驻颜护肤秘法都分享给你们了。”   谢年华歪了歪脑袋,“恩,好像是这么回事。”但那里怪怪的?   到底哪里奇怪来着?   “二姐啊~”这熟悉的尾音。   谢年华迷迷糊糊,“恩?”   谢云曦递上虾盆,“来来来,这虾给你,把壳剥了,回头我好做虾肉饺子给你吃。”   谢年华接过,“好——”到底哪里怪怪的呢?   “算了,先剥虾,虾肉饺子啊,味道挺鲜美的,再配上高汤,那滋味啊……”光想想都已垂涎欲滴,口内生津了呢。 第41章   酉时, 日头渐落。   桃花居的饺子宴众人吃的满足。   谢云曦和谢年华吃撑了,两人正瘫坐在榻上, 自无半点形象。   桃花居众人自是习以为常, 唯一的外人——王安祈自历经厨房一役后,内心似强大了几分。   面对形象全无,同初见时有着天壤之别的谢云曦, 他甚至还学会了——“云曦兄, 本君知你心善,故意这般损毁仪容, 好叫本君心有所慰, 哎!”   一声长叹, 依旧傲气不减, “本君虽此刻还不如你, 但以后本君必会坚持用这饺子秘法, 待有朝一日,定能超越你,成为这天下第一的美男。”   这自说自话的本事——真够厉害的。   谢云曦心下佩服, 不过他这会也是吃饱了撑的, 懒得动, 更懒得解释——估计他就算解释了, 以王安祈这人的性子也只会相信他自己脑补的那些。   “哎——”谢云曦揉着肚子, 无谓叹道:“你开心便好。”   话音刚落, 却听“咚——”一声脆响。   谢云曦和谢年华闻声望去, “!”   王安祈:“ZZZ……”   刚还说着话呢,怎么一转头,人就倒案上睡着了?   谢云曦和谢年华面面相觑。   半响, 谢云曦唤来郎中给他小心瞧了瞧, 确认王安祈只是难得这般劳累,外加吃饱喝足过于放松,这才如此酣睡。   见人无碍,谢云曦又瘫坐了下去,招呼仆人小心将王安祈扛去客房安置后,忍不住吐槽,“哎,这下还真得叫他留了宿。”   人都睡着了,总不能把人扔山下去,这王安祈虽然性子不讨喜,但处久也能找出那么些可爱之处,也不算太惹人生厌。   “留宿就留宿吧,也就多用了张床。”   不过……   谢云曦瞧着哈气连天的谢年华,心下亦是无奈——得,那个走不了,这个也得留。   套麻袋无望,还得再赔上明天一早餐,“哎,老麻烦带个小麻烦,都是甩不掉的麻烦哦!”   翌日清晨。   谢云曦起了个大早,瞧着厨房还有不少麦粉便折腾着做了些热汤面,待王安祈和谢年华吃了面,他便不客气的下了逐客令。   当然他算看明白了——他二姐那是自来的厚颜无耻,说啥不管用,直接上手赶人才是正道。   至于王安祈,千万别同他拐弯抹角,这人有着极强的自说自话的天赋,但凡说的稍微委婉些,他便能自行曲解,回头还能把人气个半死。   对付这俩“天赋型”吃白饭的,谢云曦实在懒得客气。   半送半架着将两人送到桃花居门口,王家的管事自客气接过他们家二郎,且对着谢云曦恭敬、歉意道:“我家二郎君多有叨扰,实感歉意,待忙完祭祖,我家大郎必亲自登门致歉。”   世家往来拜访自有一套规章礼节,像王安祈这般做客的,说失礼也算失礼,说不失礼——那也要交情是否深厚。   王安祈自我感觉良好,并不觉失礼,但王家其他人性子可都正常的很。   谢王两家的交情暂且不提,就他们家小辈同谢家这位三郎——哎,都没怎么来往过,那来什么交情。   至于说什么一见如故,换一个王家子弟他们倒还能信,可就他们家这二郎——自家事自家知,就他们家二郎的性子,不得罪人就不错了,还指望有交情。   痴人说梦也要有看人的!   要不是过两天要祭祖,这会儿实在抽不出身来,王家家主和王家大郎都恨不得从东林连夜赶来,好亲自逮着王安祈这坑爹坑哥的憨货。   ——说起王二郎这么多年来坑爹坑哥的诸多罪状,简直是罄竹难书,不忍侧目。   王家管事便是深知如此,才格外惶恐,做足了姿态,不过他瞧着谢云曦脸上并无不悦,倒是稍稍松了口气。   然而他的忧愁,王安祈却是半点感觉都没有。   他回味着舌尖还未散去的美妙滋味,心中十二万分的不舍,“云曦兄啊,本君觉得有关驻颜护肤,你我还可再深入交流一番,本君瞧着饺子秘法效果不错,今早的热面——”味道也极美。   等等!   他堂堂王家二郎,天启第二美怎么能只惦记着吃,“云曦兄,竟然有饺子秘法,想来也有热面秘法,不如本君再待些时日,再同你讨教讨教。”   ——恩,他绝对不是贪图口腹之欲,这一切都只是为了成为天下第一美,对,就是这样的,必须是这样的!   王安祈心中的那点心思谢云曦自然读不出来,但对于他这“举一反三”的能力却还挺佩服——只是这本事用错了地方。   谢云曦颇为无语,“饺子也好,面条也罢,其实大同小异,相信以安祈兄这般聪慧,一定能自行领悟。”面上挂着假笑,语气却格外坚定,“安祈兄,好走,不送。”   王安祈控诉,“云曦兄,本君就知道,你一定在忌惮我的美貌。”   哈?   ——这都什么跟什么?哎,算了,这小子肯定又开始自说自话了。   谢云曦早提防着王安祈“不走寻常路”,淡定地拿出早已备好的信,故作神秘,且戏精上身,“安祈兄啊,你怎可如此误解我,为了让你能更美,我昨夜一宿未眠,特为你写了这驻颜护肤的三大秘法,没曾想,你竟然……”   未语已凝噎,状似捧心自伤感。   王安祈心下一慌,自以为冤枉了人,伤了好友的一片真心。   “本君,我……”   语无伦次,道行太浅,   谢云曦见好就收,“安祈兄,这信所述三则,乃我绝密,你我一见如故,今日我便将此绝密赠你,望你珍而重之,一如你我交情啊。”   ——忽悠的交情那也是交情。   闻言,王安祈感动非常,紧握谢云曦手……上的密信,“云曦兄,千言万语,不足谢,待我争得天下第一美,必为你做一长生碑,一日三香,子孙相承。”   谢云曦眼皮一跳,“咳咳,好友之间不必如此,那啥,你且好好回去,以信中三则所述,好好调息,万不可半途而废。”   ——艾玛,赶紧拿了信圆润滚蛋,神特么长生碑,还一日三柱香。   王安祈接过信,珍而重之的放入怀中,“云曦兄且放心,本君必不负你所望!”   而王安祈的心思也早不在这里,他急于知道密信内容,又求美心切,故而一心想着下山,很是归心似箭。   然而,他瞧着一旁的王管事呆呆愣愣,半响未动,“不是来接本君回去的嘛,那还不赶紧走,别堵在门口碍我云曦兄眼。”   明明刚还依依不舍,一步三回头,转眼便是这般,堪称是倒打一耙之典范。   王管事应了声,但心中却是极为迷茫——他们家二郎刚说的是“争天下第一美”吧?   那啥,天下第一美的不是谢家三郎嘛?   所以说,他们二郎这是当着第一美的面说要争第一?   这算当面挑衅吗?   但作为第一美的谢三郎竟然还鼓励他们二郎君,而且不仅语言鼓励,连绝密的变美之法都倾囊相授——天啊,莫不这天还未亮,他人还在梦中?   王管事眨了眨眼,抬头看了眼碧蓝的天空。   入目却是浮云缓缓,旭日阳刚,不经意间,几缕清风拂面,人亦清醒几分,王管事恍然——原来不是梦啊!   挥手做别王家众人,看着渐渐远去王安祈,谢云曦心情愉悦,随即转向另一侧,“二姐,谢管家都亲自接你回家了,你且快些,别磨磨唧唧。”   临近祭祖他二姐竟还有闲功夫去东林,说是送闺蜜,但什么时候不好送非要这个时间送,而且王幺幺此前来回琅琊和东林,也没见她特意跑去送人。   再则,昨日人都回了琅琊,却摆明了不想回主宅——所谓事出反常必为妖,且这会竟还劳动谢家的大管家亲自上山“抓人”,这要说没问题那才有鬼吧。   谢年华瞧着他家三郎那别有深意的目光,心下哀叹倒霉,面上却还端着很平静。   她状似轻松,和蔼可亲,“三郎啊,我瞧着你一人在山上寂寞,大哥他们这会儿忙,不如我多待几日,也好陪你。”   这姿态做作的——肯定有问题,而且绝对是倒大霉的问题。   谢云曦嘴角微扬,“天热,还是清净些好,且我这儿藏冰有限,二姐就不要再同我抢了,还是早点下山去吧。”   虽不知具体什么事,但看他二姐“倒霉”,实在叫人莫名愉快。   谢云曦那看戏的表情瞧着实在明显,谢年华暴露真面目来,“别以为我不知道你想什么,你也少得意,这次我不好的话,你也别想好。”   谢云曦挑眉,十分不以为然。   ——嘴炮什么的,不就是比谁说的狠嘛。   “本来还想提醒你一下的,如今看见倒是没必须。”   谢年华转身,昂首,“本姑娘这就下山,不过也差不了多少时日,你也得回宅祭祖,到时候谁更倒霉还不一定呢,你就好好珍惜这为数不多的清净日子吧!”   说完,冷哼一声,当即唤了安颜等随从下山而去。   瞧她那姿态,看着还颇为潇洒,但谢云曦愣是瞧出了一种“风萧萧兮易水寒,壮士一去不复返”的既视感。   “怀远啊~”谢云曦眯眼沉思,实在想不出祭祖还能祭出什么事来——除了事多礼重外,好像也没啥特别的。   不过,为了以防外一,“你再去打听打听,咱们家今年祭祖有些什么不同寻常的事或人。”   每年祭祖都有一套章程,哪会有什么不同寻常。怀远莫名,但还是乖巧退下,自去打听。   然而,怀远打听了一上午,也没听到什么“不同寻常”的事或人来——除了谢二姑娘又被罚去绣花不得外出。   “肯定是二姐惹大伯母不高兴了,根本没什么事,二姐贯会吓唬人。”   谢云曦放下心来,继续瘫坐塌上,享受午间宁静。   寒冰消暑,侍女执扇,凉茶自饮,夏季午时,日正当头,“果然,还是这清净日子最悠闲。”   话落。   “叮铃——”   门下铜铃轻响,庭中竹水潺潺,山间蝉鸣阵阵,田间孩童嬉戏,远处车马渐近,人声隐约——   “经年未见,这琅琊果然更胜从前,不知吾家郎儿又是何种风姿啊,哈哈哈……” 第42章   两日后, 旭日东升,清风微凉。   谢云曦驱车抵达谢家主宅, 准备参加明日一早的祭祖典礼。   刚入宅门, 他刚同门房打完招呼,谢小五便从内院跑了出来,一把抱住他大腿, 甜甜糯糯的叫起了“三哥哥”。   不过, 谢云曦入夏后犯懒,有段时间没下过山, 而谢小五平日里的还有不少学业, 自然也没时间上山。   许久未见, 谢小五可是满肚子的委屈。   “三哥哥, 你都好久没来看小五了, 你是不是有别的小妹妹了, 嘤嘤嘤。”   谢云曦面对小姑娘的控诉,即无奈又觉好笑。   他一把抱起谢小五,哄道:“是三哥不好, 三哥等会儿给你做好吃的好不好。”   随即又顺手跌了跌小姑娘, 感觉比之前轻了许多, “小五是不是没好好吃饭, 怎么瘦了不少。”   一听吃饭这话题, 谢小五不开心的瞥了瞥嘴, “热, 饭饭不好吃。”   谢言氏从后院跟出来,正好听到谢小五的话,没好气道:“就你最矫情, 这还没多热呢, 就这也不要吃,那也不想吃的,就惯会在你三哥哥面前装乖。”   谢小五嘟了嘟嘴不想说吃饭的事,只抱着谢云曦的脖颈,一头埋进去当起了鸵鸟,装起了聋子。   谢言氏冷哼一声,懒得一大早说事,只招呼着谢云曦,“三郎啊,快往屋里坐,这日头瞧着越发晒人了。”   谢云曦从善如流,同谢言氏唠嗑着,步至前厅。   三人随意寻了一席入座,谢小五自是黏着他,童言童语的很是有趣,只半点不提吃饭这事来。   谢言氏瞧着时辰,担心谢云曦来得早没用膳,“三郎啊,吃过早膳没?伯母叫人去准备准备。”   “吃过了,这不起的早,还顺手摘了一篮子鲜桃,等会儿叫厨房洗来一起吃。”   谢云曦说着,左顾右盼了一番,“怎么不见大伯,二伯和大伯母?”   估摸着时辰,应该都起来了才是,而且——“大哥和二姐还没起床吗?”   不应该啊,他二姐还说得过去,但他大哥那可是个自律达人。   谢言氏摇头一声轻叹,想起昨夜里的兵荒马乱,当真是即无奈又好笑,若不是照顾她有小孩,这会儿她也该醉的起不来了吧。   谢云曦见她这一言难尽的表情,心下更是奇怪,“二伯母,发生什么事了吗?”   谢言氏正要开口说话,谢小五却先一步开了口,“三哥哥,小五知道哦,大伯伯,大伯母,还有二姐姐,大哥哥都……”   想了想词,“喝醉了,昨天晚上被大爷爷全都打败了,大爷爷还说他们都好没用。”   大爷爷?   谢云曦一时没反应过来,毕竟谢小五只要看到白头发的长辈,男士统一都叫“某爷爷”,区别只是前缀不同。   不过能把谢家一家子老老少少都给灌醉了,这喝酒的水平还挺厉害,不说其他,至少谢云曦记得他家大伯母的酒量那可是相当的彪悍。   “二伯母,小五说的大爷爷是那位?我怎么不记得家里那位爷爷喝酒这般厉害。”   谢言氏不知想起什么来,略有些怜悯的看了谢云曦一眼。   谢云曦莫名,直到听他二伯母说道:“大爷爷,可不就是我公公,你嫡亲祖父嘛。”   “阿……阿爷!”   谢云曦颤音,“阿……阿爷怎突然回家了,我怎么没收到消息?”   “唉,我们也是措手不及,昨晚大伙吃了晚膳都快休息了,门童才火急火燎的来报,说你阿爷回来了。”   谢言氏无奈,“其实这事啊,你二姐还真说起过。”   "二姐!”   谢云曦突然想起前两日的事来,恍然大悟之余,又奇道:“二姐她怎么知道的?竟然二姐知道阿爷回来,应该会招呼一声才是。”   谢言氏一叹,“这事也怪我们,你二姐其实一早就说她收到风声,估计你爷爷今年会回来祭祖,大伙儿以为她又瞎胡闹,毕竟咱们家那么多人,就她听到这风声,想想也实在不靠谱。”   “这不,她从东林回来就又被你大伯母关去绣屏风了。”   感情是他家二姐“黑历史”太多。   谢云曦扶额轻叹,“我就说她前几日怎么突然去东林了,回来后也不回主宅,感情是想躲阿爷啊。”   想起他阿爷,谢云曦也实在是不知该如何表达,倒也不是他这阿爷人多不好,而是吧——   老小孩老小孩,如果说谢云曦是最叫人头疼、无奈的小辈,那么谢老太爷便是谢家最让人头疼,且无奈的长辈。   瞧谢年华这么个无法无天的人都要躲着谢老太爷,可不就是从小被霍霍怕了嘛。   说起谢老太爷,那玩心起来才真真是“无法无天”,可他还偏就喜欢找小辈玩。   “谢云曦”随军时,他最喜欢找谢年华玩,后来谢云曦归族,他便将目标换成了谢云曦。   要说谢年华长成如今这不输男儿的做派,一大部分便是被谢老太爷“霍霍”出来。   至于谢云曦,他现正挪腿想着开溜——能躲一时是一时,人生艰难,苟延残喘也好啊。   然而——   “哟,这不是三郎嘛,一大早的你学青蛙爬呢,这难道就是传说中的那什么早操,瞧着挺新鲜,要不咱爷俩一起爬。”   这许久未见,但依旧非常有辨识度的声音。   谢云曦身形一顿,僵硬着脖颈抬头,“阿……阿爷!”这止不住的颤音啊。   谢老太爷瞧着又俊朗许多的孙子,面上一乐,抚须道:“啊哟,许久不见,咱三郎又俊了许多,不错不错,回头还能用美色‘骗’个媳妇回来,再生个漂亮的奶娃娃,哈哈哈——”   自知这会儿逃不掉,趁着话题还算正常,谢云曦赶紧起身行礼,“见过阿爷,三郎不知您归族未能及时拜见,多有失礼。”   谢老太爷大大咧咧往席上一坐,不以为然的摆手,“你别跟你大哥学,这繁文缛节的瞧着难受。”   又道,“说起你大哥,还有你大伯二伯,哎,真是一点用都没有,谢家男儿,喝那么点酒就给喝趴下了,还没我这老头子好。”   这话说的,谢云曦也不好接,只好乖巧的上前斟茶,“阿爷说笑了,您的酒量那自是无人可比的。”   又道:“对了,我前头酿了不少果酒,不知道阿爷喜不喜欢,等会儿便叫人给您取来尝尝。”   谢老太爷爱酒,听有好酒,自然欢喜,只不过比起酒,他更喜欢——“三郎啊,这酒的事咱爷俩回头再说,这次我游历山水田园,可发现了不少好东西。”   他神秘兮兮道,“其中一物那可神了,我同好友炼丹时不小心把它和硝石,木炭之类的混合在了一起,那场景,可真是——你绝对想不到那场面有多刺激。”   硝和木炭混合,还刺激?   谢云曦心下生出些不好的预感来,当即直起身仔细看了看谢老太爷,担忧道:“阿爷,您没出什么事吧?”   “嗨,我老头子手脚灵活着呢,能有什么事。”   谢老太爷大大咧咧一挥手,随即又眨巴眨巴嘴,察觉不对味来,“咦,你小子怎么像是知道发生什么事似的,难不成你还知道我们混进去的东西发生了什么变化?”   谢云曦身形一顿,随即若无其事道:“我这不是听您‘刺激’这俩字心有余悸嘛。”   他故作淡定的转移话题,“您上次说这俩字还是我十一岁那年,那会儿您爬山说要研究闪电,还专挑雷雨天上山,幸好打雷时您没站那高树下,不然那雷劈下来后果可不堪设想。”   谢云曦回想起谢老太爷干过的那些不要命的事来,那是相当的后怕。   其他事不说,单说四年前,谢老太爷瞧着雷电突然奇想,竟想一探其中的奥秘。   人家好奇那也只是心里想想,但他老人家可不同,所谓心动不如行动。   但这事实在太危险,谢家大大小小自然死活拦着,面上是拦下来了,然而某个电闪雷鸣的一天,谢老太爷趁着众人放松警惕,竟自个偷摸着上了琅琊山。   不幸中的万幸,他老人没去别的山头,待他上了琅琊山,桃花居守门的仆人发现有人鬼鬼祟祟上了山,后仔细一探,发现竟是他们家老太爷,随即立刻报给了管事。   而谢云曦听闻此事,当即发现不对来,自然立马出去拦人。   然而他作为小辈,自然劝不动人,通知谢家的其他长辈又实在来不及了。   无奈之下他只能硬抱着谢老太爷的大腿,死活闹着要一起上山——不能劝人留下,那只能把自己给打包了带去,回想起来谢云曦还是一阵心酸。   当然,那时谢老太爷被缠得没办法,最后也只好同意带他上去。   一路上谢云曦磨磨唧唧,故意拖慢脚程,最后自然是被嫌弃的要死。   但也幸好他坚持跟着,待电闪雷鸣之际,谢老太爷简直作死似的,一个劲地往高处蹦跶,后来竟还想着去爬高树,美其名曰:近距离观察。   谢云曦那会被吓坏了,当即顾不得形象,连哭带嚎,外加抱大腿等各种招数用了个遍,总算将人拖住,没让他接近那棵高树。   那树长的地势极高,周围还没其他遮掩,在雷雨天那是相当危险。   果不其然,在谢云曦还抱着他爷大腿的时候,一道雷下来,瞬间便被劈成了枯树——还是带火星和焦味。   如此静距离的观看雷劈,真是少有人能体验到的。   谢云曦当时真是吓傻了。   好在,谢老太爷只是好奇心太重,没真想找死,见雷电之危如此恐怖,自然也就下了山。   此后谢老太爷虽还是好奇雷电,但也只远远看着,没再做那等吓死人不偿命的事来。   当然,这老太爷没敢再近距离探究雷电,不等于他在其他事情上就能安分。   细数起来,谢家众人不知被他吓破了多少次胆,好不容易这两年收了心,平日里也不过游历山水,寻友问道,虽不着家,但胜在没整出什么幺蛾子。   只要不作死,大伙自随他高兴。   反正这天下虽大,但总不至于走出谢家的势力圈,但凡有谢家产业或耳目的,总会优先照顾着老太爷。   谢家上上下下对他们这太爷真没别的什么期望,只求他老老实实,不要那么多突发奇想,如此这般便是最大的安慰了。   ——瞧瞧,多么卑微,且朴实的愿望。   可惜,这岁月静好眼瞧着又要到头了。   硝混木炭,能混出“刺激”二字,再联系到炼丹这事——谢云曦动了动自己那咸鱼许久的脑子,似乎也只能想到那传说中的硫磺来。   硫磺是个好东西,若再配上硝和木炭——哇塞,这不就是传说中黑火药的基本配方嘛。   黑火药炸丹炉啊!   ——确实刺激,简直是无与伦比的“刺激”。   谢云曦只要一想,就忍不住倒吸一口凉气。   他这会儿都不知道该佩服他阿爷作死的本事,还是该庆幸这位爷命长。   所以说,有些人啊,相见不如怀念,怀念还是不要见。   这不,一见面就来个心跳骤停的“大礼”,这往后的日子估计又要心惊肉跳,不得安宁咯。   生活不易,谢三郎叹气,“阿爷啊,您瞧我这细胳膊细腿的,这次您可别再‘突发奇想’玩什么‘刺激’了,咱好好过日子。”   随即又颇为苦口婆心道:“您大早的少喝酒,瞧您早膳还没吃的吧,孙儿这就给您下面去。”   吃口面,压压惊,回头还得想办法断了谢老太爷研究黑火药的心思。   ——瞧他爷提到“刺激”二字时闪闪发光的眼眸,谢云曦敢用脑袋打包票,他爷一定收集了不少硫磺,硝石等物,就等着要和他分享“刺激”呢。   恩,作为他阿爷最疼爱,最信任的孙子,谢云曦就是这般有自信——唉,这要命的自信啊! 第43章   谢云曦做完阳春面出来, 谢家众人皆已醒来,汇聚前厅。   仆人将面端上, 置于众人食案上。   初见碗中汤面, 只觉汤清且平平,而那面亦是白白,瞧着光滑, 却觉有些寡淡。   不过夏至天闷热, 虽是早膳,众人亦无多少胃口, 特别是谢齐等人昨夜宿醉, 口内本就无味的紧, 但瞧着这面是他们家三郎亲自做的, 心意上自不想辜负, 故而都想着意思意思吃吃完, 只是心中却没太多期待。   谢云曦瞧着,但笑不语,只招呼着趁热吃。   众人执筷, 拿勺, 纷纷入口。   待那一口光面入口, 只觉面糯爽滑, 很是开胃, 当即又不觉佐下一口清汤, 刹那间, 葱油香四溢,盈满口齿。   不过是白白的面条,再佐几点葱油罢了, 未曾想竟会如此美味。   众人齐声赞叹。   而谢老太爷一碗下肚, 很是满足,“清晨来这么一碗清爽香郁的面汤,着实开胃,三郎好手艺。”拍了怕肚子,心情亦是愉悦。   谢云曦见众人吃的高兴,自也欢喜,“夏至吃面便是极好,今日匆忙,正好厨房熬了高汤,我瞧着做阳春面最好,简单又美味,大家喜欢,明日早膳我便再做些。”   谢家众人自知爱下厨,又听这叫“阳春面”的也不费功夫,自也乐得有美食品尝。   当然,最乐的还是谢小五,她本就苦夏,一到夏天便不想吃饭,如今这一碗清爽香醇的阳春面下肚却是极对胃口,这不,才一会她便吃完了面汤,瞧她那碗,竟是半点汤沫不剩。   阳春面本就适合老人和孩子,见此,谢云曦自是高兴。   而谢下五则抱着空碗,喜滋滋的炫耀,“三哥哥,三哥哥,你瞧小五是不是最乖了,一点都没剩哦,全吃完了呢。”   又道:“还是三哥哥做的最好吃。”   谢云曦摸了摸她的鬓发,“小五喜欢,三哥下午再些别的。”   谢言氏没好气地斜了谢小五一眼,“你个挑食的臭丫头。”转向谢云曦时,又是和蔼可亲的模样,“三郎啊,你别惯着她,早膳已经够麻烦你的了,哪有大下午的再叫你跑厨房的道理。”   谢云曦笑笑,“无事,正巧阿爷在外游历多日,平日也没机会孝敬,如今多做些好吃的也是应该的。”   见他坚持,众人也就不好拦着,只叫厨房到时多备些消暑的冰来,且一再嘱咐他别太劳累。   而谢老太爷这会正高兴,他瞧着自家乖孙如此孝顺,脸上的褶皱都透着满满的幸福。   不过他这会吃饱喝足,却又想起刚说的“刺激”来。   谢老太爷自认是个再好不过的祖父,作为一个好祖父,有好东西自然要同自己的乖孙们一起分享分享。   他觉得自己做人祖父不该厚此薄彼,偏心什么更是要不得,故而——   “大郎,三郎,二丫啊,都吃完了吧。”   谢老太爷满脸慈悲,抚须笑言,“来来来,跟阿爷一起去水榭,那儿凉快,阿也这次周游了一圈,可发现了不少好东西,特别是其中一物,特别神奇,待阿爷给你们示范示范。”   虽然不知道这神奇之物是什么,但被突然点名,谢文清和谢年华一惊,特别是对上谢云曦那笑容逐渐僵化的面容,两人亦是紧张的咽了咽口水。   ——介于谢老太爷过往的黑历史,能叫他表现如此兴奋的,总叫人感到莫名的不安啊。   谢云曦思量着这会儿若不给他阿爷“展示才艺”的机会,他定不会善罢甘休,与其让他老人家自己瞎折腾,还不如当着自己的面一次折腾个够。   好歹有自己在场,若量过了,还能及时阻止。   ——哎,回头还是得找些别的什么好玩的来,给老爷子转移下注意力啊!   ***   稍众,谢家水榭内。   谢云曦,谢文清和谢年华很是乖巧的站成一排。   三人同款紧张,眼睛自是盯着谢老太爷的手,且听他介绍手中的琉璃瓶,“你们别瞧着黄粉不起眼,但就这么点粉末,他那威力也是相当厉害的。”   ——您竟然知道厉害,就别瞎玩啊!   经历过九年义务的应该都知道,硫磺的化学性质活泼,它的粉末能与空气或氧化剂混合,且极易燃烧,甚至爆炸。   谢云曦瞧着谢老太爷那粗暴,完全未经测量,只光凭手感把硝石粉,木炭等乱七八糟的一堆东西投进丹炉里的操作——艾玛,太可怕了!   手心自是满满的汗液。   好在谢老太爷还知道分寸,只玩了个半人大小的丹炉,里面的材料具体克数不明,但从数量上估计,也就一大炮仗的效果,只是爆炸的话,那丹炉必定会炸飞开来,若离太近,可就相当不妙了。   谢云曦定了定神,“阿爷,您不是说这东西放炉中会炸吗,我手脚快,这最后的黄粉不如我来放。”   谢老太爷正想开口说什么,一旁的谢年华和谢文清却急了。   谢年华抢白道:“那怎么行,就你那小胳膊小腿,还是我来。”   谢文清哪能叫自己弟妹去冒险,“你们俩就没一个靠谱的,我身为长兄,这事就该我去。”   光听谢老太爷说危险,但具体如何危险谢文清也没个底,只能交代道:“等会若有事。你们两护着点阿爷。”   三兄妹争来争去,就差没吵起来。   谢老太爷瞧着他们三兄妹,却是抚须一笑,很是满意——做长辈的最喜欢的便是小辈们能这般相亲相爱,互帮互助了呢。   “不愧是我谢天启的孙儿们,谢家交给你们,我老头子放心,不过——”   赞赏完,随即却又嫌弃道:“你们这三毛孩,也不知动动脑子,我老人家有那么不靠谱,明知道危险还瞎放?”   ——靠谱?您有这玩意儿。   谢云曦,谢文清和谢年华面面相觑,随即很不给面子的点头,且齐声,“您就没靠谱过。”   谢老太爷当即黑脸,觉得该据理力争,努力捍卫他那一世英名。   “老头子我哪不靠谱了,瞧瞧,刚夸你们就得瑟,不知道对我这老头子诚实些。”   闻言,谢家三兄妹不约而同的挑眉,纷纷算起陈年旧账来。   谢年华先一步开口,“阿爷,我七岁那年,您说是带我去掏鸡蛋窝,可蛋没掏到,您却惹得整个鸡窝的鸡对咱俩群起攻之,结果你半点事都没,就我惹了满身鸡毛鸡粪,呵呵——”   “哈?”   谢老太爷左顾右盼,“啊哟,我老人家年纪大了,记性不好。”   瞧着傻装的,实在太敷衍。   “阿爷,孙儿当然知道您记性不好。”   谢文清当即眯眼,“我八岁那年你带我去齐老家做客,结果你自个喝美了潇洒回了家,却把我这大活人给忘了,第二天等我被送回来,您竟还说——哟,大郎啊,你今儿个起完了啊。”   什么起完了,他那时一夜未归,还是人齐老起了个大早。把他送回家的。   谢老太爷摸摸鼻子,“瞧着天气,蓝天白云,多漂亮。”   顾左右而言他,真是……   谢云曦叹道,“阿爷啊,咱三兄妹最实诚不过了,说起来除了雷劈那事,我十岁那年夏天,你哄我说去田里玩,结果你非要去拔鹅毛,把那鹅给惹毛,自个跑路还不算,竟还连累我被那鹅‘追杀’了一路。   这也就算了,回头您瞧我满身狼狈,不安慰不说,竟还笑得十分欢愉。”   看见自己亲孙子倒霉,这做爷爷的却是幸灾乐祸——人干事啊。   “那什么,最后那鹅不是咱祖孙俩烤了吃了嘛。”谢老太爷尴尬挽尊,“我记得那鹅肉味道不错,要不咱回头再找一只烤烤。”   重点是烤鹅吗?——这话题转移的实在生硬,简直不忍直视。   “咳咳——”   然而,谢老太爷那可是历经风雨,脸皮自是厚实。   “你们这三孩子,年纪小小的,怎么就如此这般记仇,这样是不对滴,年轻人嘛,要向前看,来来来,咱还是说回这黄粉的事情。”   谢老太爷招呼仆人,“拿我那横劈过的竹竿来。”   仆人从善如流,自递上一米长的竹竿。   谢老太爷接过,随即转向谢云曦三人,抚须做势,咳咳两声,“就说你们小年轻,一天到晚不知道想什么,瞧瞧,用这竹竿做滑干,从远处放这黄粉不就好了。”   说着,似乎找回点做长辈的威严来,“所以说,我老头子最是靠谱,哪像你们三小毛孩,小脑瓜子就知道记那些……咳咳,意外事故。”   ——呵呵,这么多年,您那些“意外”可真多。   谢云曦三人相视一眼,自是又好气又好笑——哎,可咱办呢,谁让这是亲爷爷呢,再不靠谱也得宠着啊。   三人无奈之余,这会倒也送了口气,瞧那一米长的竹竿,至少安全问题解决了。   众人移步水榭外,瞧那黄色的硫磺粉从竹竿滑入小炉后,再从远处操作着木条,将炉内材料同硫磺粉搅拌,搅拌后,将提前准备好的长棉线点火,待棉线慢慢燃烧,直至炉中——   “小心,注意……”   谢老太爷提醒的话刚落下半句,只听“噼里啪啦”一阵巨响,水榭内亦是火光炸裂,一息之间,那青铜小炉已四分五裂,残骸自散落在水榭各处,十分狼藉。   谢云曦见此,却是松了口气,这威力同他估算的差不多,也无一人受伤。   当然,作为曾见识过真火药威力的人,谢云曦并不觉丹炉爆炸又多惊人,但对水榭周围的其他人而言,这一幕却是相当震感的。   绕是谢年华如此胆大之人,此刻亦是久久不能回神。   她瞧着水榭内的浪迹,当即咽了咽口水,“幸好离远了,没想到就那么些粉末竟有如此大的威力。”   谢文清抬袖拭汗,亦是庆幸着松了口气——幸好大家都离的远远的,没伤到人。   谢老太爷见他们一个个惊吓过度的模样,倒也十分理解,毕竟他第一次见这事也是吓呆许久。   不过他缓过神来,却是剩下满满的好奇,之后他又同好友小心实验过几次,虽不明其原理,但却也摸清些门道,至少知道量少,并保持一定距离的话,保证安全还是没问题的。   瞧着此刻水榭内的情况,谢老太爷抚须琢磨道:“恩,感觉这效果还能来大些,不如我上次瞧见的震撼啊。”   见识过量大的爆炸效果,再瞧小范围的,似乎就有那么点索然无味之感。   要说谢老太爷年轻时其实同谢文清那般,也是正经的翩翩世家子,但随着年龄渐长,身下的担子卸下后,他这性子却是越来越野了。   这两年倒是收敛许多,毕竟他也不想小辈们整天为他提心吊胆,只是骨子里,他还是向往刺激、极限的那种快感。   若谢老太爷活在谢云曦原来那时空,指不定就是个极限运动的爱好者——那什么高空蹦极,极限赛车之类的一定非常符合他老人家的胃口。   谢云曦瞧他那“野心勃勃,势要炸掉整个谢宅才有趣”的眼神,赶紧招呼怀远把那一堆硝石,木头等材料给收起来,并暗示要藏好。   随即一转头便又开始忽悠,“阿爷,我瞧您还有不少硝石,这不,我桃花居藏冰不足,实在热的不行,不如您先把硝石借我用用。”   谢老太爷不疑有他,略略一抚须便点头应了下来,只又道:“也行,回头我叫人再弄些来,咱们再炸着玩把大的。”   还炸大的!   谢云曦暗道:炸一次给您老过过瘾就得了,再叫你炸我这名非得倒过来写。   当然面上他还是极为淡定的,“那就多谢阿爷了,不过这来来回回准备还得一段时间,正好,孙儿前段时间发现一好玩的事,不如待家中祭完祖,您上我桃花居玩几天。”   ——呵呵,上了桃花居还能叫你碰到丁点硫磺,硝石的算他输。   谢老太爷没瞧见谢云曦眼中闪过的狡蔑,只听有好玩的心下自是好奇。   但谢云曦这会偏就要吊着他,说话说半句藏半句的,勾的他老人家转眼便忘了玩炸药的事来。   俗话说得好,玩过的都是浮云,没玩过的那才是心头的宝。   谢云曦下的那是一手好钩子。   而谢文清和谢年华冷眼旁观,自是看破不说破,偶尔还帮着他卖起了关子——毕竟他们也不想让谢老太爷再玩这危险的东西。   先不说黑火药在这时空的发展或价值,就说这时的谢家,对他们而言,阻止谢老太爷玩炸药才是最要紧的事。   当然,千年之后,人们说起这火药起源来,自也少不了谢家这一段鸡飞狗跳的奇闻趣谈。 第44章   翌日。   天刚破晓, 各处却已是炊烟袅袅,一派繁忙景象。   谢云曦被怀远从床榻上拖起时, 人还是懵懵的, 待冷毛巾敷了脸,这才清醒了许多,只是瞧着还是哈气连天。   出房门, 各房烛火通明, 往来的仆人们步旅匆忙,各司其职的准备祭祖的各项事物。   谢宅的大厨此时正在蒸糯米, 烧煮各类供奉佳肴, 自是无空地做早膳的。   好在各院都自备小厨房, 谢云曦步至小厨, 一路吹了吹风, 人却是精神起来, 待闻到厨房内的烟火气息,早起的不悦感也就全消了下去。   祭祖最忙碌的便是这早间半日,谢云曦不敢折腾太费时的吃食, 昨夜提早温了高汤, 这会儿做几碗阳春白面最是方便快捷。   只是光吃面容易饿, 谢云曦思量着, 用现成的米做了些煎米饼。   白米混上些蔬菜丁, 再加蛋液一搅拌, 下油锅定型成圆状便好。出锅后, 一口咬下去最是香脆可口,配着清爽糯滑的阳春面吃亦是相得益彰,还相当的顶饿。   待谢家老小吃过这美味的早膳, 自是能量满满, 活力充沛。   吃过早膳后,众人亦回屋换礼服,又忙碌的做了些各项准备,待到旭日东升,天地通明时,谢家族人无论老幼均聚于祠堂。   “咚——”   钟响,礼唱,“开祠堂,上祭礼……”   三叩九拜,祭祖焚香,以慰先祖,此乃大礼,不可有丝毫玩笑懈怠。   所有礼节走完,众人已汗流浃背,筋疲力尽。好在,老人和小孩只需走完正礼便可歇息,不然这一套下来,估计也得累倒不少人。   谢云曦作为少年郎,身体康健,自然是要走完全礼。   半日下来谢云曦自累的紧,一入家门,本还挺直端正的脊背瞬间瘫了下去,待脱鞋上了榻,他自是连站都懒的站,直接往塌上一趴,竟是连滚带爬的往厅里挪了起来。   靠近室内寒冰处,停下身,手脚一展,呈大字型的趴躺在塌上,誓将“躺尸之态”表现的淋漓尽致。   一前一后,两脚的时差。   谢文清晚来一步,进来便瞧见谢云曦那“躺尸”的模样,当即气的太阳穴突突突的直跳。   “刚还想夸你今儿个表现好,怎么一回来就……这般没个形状了。”   入门前还是仪表端正,风姿绰约的世家郎君,结果这门房一跨,一转眼的功夫就这般原形毕露。   “哎,你说说你,叫为兄说你什么好,赶紧起来,真是成何体统。”   体统?   这能当饭吃还是能当觉睡。   谢云曦这会是又累又困又热,听他大哥一如既往的说教之词,自是连头都懒地抬,“哥,累啊~”   瞧着懒散成性,没个仪表的弟弟——哎,这家伙到底谁惯成这德行的,实在太气人。   谢文清上前,没好气地摇了摇谢云曦,“醒醒,好歹你回房躺着去,也不过几步路的功夫。”   谢云曦无动于衷,只听到‘几步路’三字,终是抬了抬眼,生无可恋道:“哥,你对几步路是不是有什么误解。”   谢家大宅何其大,从这前厅到后院卧房,路经多少廊庭,那是“几步路”能走到的?   别说几步路,就是一步,他也不想动了——闭眼,闭嘴,埋头,装鹌鹑。   死猪不怕开水烫。   谢文清瞧着,当真是气不打一处来,但见他眉宇间透着几分疲惫,心下却又一软,“哎,算了,瞧你大早上的还做了顿早膳,确实也挺辛苦。”   怀远和阿祈正指挥着其他仆人给前厅加藏冰,一入内便听见他们家大郎又自行找借口下台阶,那一脸纵容的模样,还真是一如既往,半点没变。   两书童见怪不怪,却依然忍不住心下吐槽。   明明刚进来时还一本正经,义正言辞。   结果,他们不过拿了趟冰就这般高高抬起,轻轻放下——哎,三郎君没被宠成无法无天的二世祖实在也是不容易的事啊。   也不知这莫名的庆幸到底是什么鬼?   藏冰入冷箱,寒气袅袅,厅内热气又消散了不少,谢云曦舒服的喟叹一声,却更不乐意动弹了。   谢文清拿他无法,只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的随他去,且这会他也累的很,坐下后实在不想起来,于是想着等汗收了再起身回房。   两兄弟就这般一人闲坐饮茶,一人“躺尸”装死的在这厅内小歇,倒也十分和谐。   此时,外头日正烈,风自带着暖气拂过门上铜铃阵阵轻响,门梁两侧,艾草悬挂,蚊虫皆散,倒也是难得的清宁安详。   半睡半醒间,恰闻艾香阵阵,谢云曦焕然入梦,似又回到前世幼年。   那时候也是这般天热,却是端午佳节,农家各处采摘艾叶,蒸着粽香,电视里还播放着龙舟争渡的恢宏场面。   然而,此间夏至并无端午一说,只是不知巧合还是天意,这儿虽无端午龙舟,竹叶包粽,但却有挂艾草,戴艾草香囊,吃糯米饭,祭祀先祖的风俗。   谢云曦在此间活了十数载,有时却依旧恍惚。   都说人生如梦,本该一人一场,偏他一人做了两场“梦”,也不知道来日“醒来”,是否能分的清自己到底是此间的谢三郎,还是另一载人生的“谢云曦”——无论前世今生他都只有谢云曦这一个名字。   当真是巧合的紧。   而说起他名中的“曦”字,其意指晨间的太阳,以此为名,自是饱含着无限的期望、祝福和美好——人生如朝阳,哪怕只是梦一场,那也该是场美梦吧。   艾香飘香,铜铃轻响,庭院竹意,流水潺潺,厅内凉风阵阵,自是催人入眠,朦朦胧胧间,却再分不清真真假假。   正当谢云曦入眠之际……   “哇,舒服!”   谢年华风风火火,从外头走来,待走近便一脚踹了绣花鞋,随即一个跨步上榻入内,避了外间的日头。   随后,只听“趴”的一声,人体倒地的声响,带着震动,终是扰了谢云曦那一场还未开始便已终结的“梦蝶”来。   庄周梦蝶,蝶梦庄周——哎,作为一咸鱼,一俗人,他终究是做不成“庄周”,也做不了“梦蝶”。   只是绕人清梦,总叫人不悦。   谢云曦睁开眼,抬着眼皮子瞧了瞧声源处,入目,却又是一具仪态不佳的“大字活尸”。   “二姐,哈——”   困顿的打了个哈欠,“扰人清梦啊,你就不能轻省些,好歹也是个姑娘家。”   累到虚脱,谁还管自己是姑娘还是小子。   谢年华祭完祖,还不待作息喘气,便又被她阿娘拉去应付女眷。   这会儿她累的连手指都懒得动,听到吐槽之声,也只微微抬了抬下巴,“我还没说你们呢,半点手足情都没有,自己躲厅里,也不知道我还在外头忙活。”   “你那里都是女眷,我瞎掺和啥。”谢云曦这会缓了些精神,动了动手脚,侧翻过身来,仰天展四肢,继续他的“躺尸”模式。   谢年华瞧了他一眼,随即啧啧两声,同样懒的说话动弹。   厅内一左一右,一弟一妹均是毫无形象的“大字尸体”——   谢文清瞧瞧这个,再瞪瞪那个,随即长叹一声,揉了揉眉心,“就不能多走几步回屋里休息嘛?”   “哈?大哥,你对几步这数是不是有什么误解。”   这熟悉的对答,这熟悉的场景——果然不愧是相亲相爱的俩姐弟。   谢文清心累,已不想再说什么,又一声长长的叹息过后,端正自持如他,自也身体后仰,“咚——”一声,仰躺在榻上,不愿再动再瞧。   ——算了,谢家这一辈就这样了,再说也没外人看见,多躺一个少躺一个也没差。   ——恩,其实躺着确实还挺舒服。   谢云曦和谢年华听到动静,先是反应了会,随即不敢置信的抬头看向谢文清,果真见他生无可恋的躺在榻上,一时竟面面相觑起来。   半响。   “大哥,你生病了?”   “大哥,你不会劳累成疾,脑子坏了吧?”   谢文清刚静下些心,这会儿一听他俩说话,那脑门又开始突突突的跳——这一个个的,什么妹妹弟弟的,张嘴就没个好话,“再吵都给我滚卧室去!”   瞧这气的,回头还补了句,“再扣去这一日的消暑藏冰。”   谢云曦和谢年华齐齐闭嘴,将头一放,继续做他们的“咸鱼干尸”——躺着吹凉风不好嘛,非要起来走路,光想想这脑子就累的慌。   算了算了,还是闭嘴,闭眼,继续安分休息吧!   这一休息,便是酣然入睡,呼噜声阵阵。   谢朗夫妇和谢齐夫妇忙完回来,刚上榻入厅,一眼瞧去,看到便是厅内右一“具”谢二姑娘,左两“具”谢大郎,谢三郎。   定睛细瞧——   谢朗挑眉一乐,“哟,不愧是一家嫡亲的兄弟姐妹,瞧着四肢展开的姿势都一模一样。”   身为谢家家主都这般老不正经,难怪小辈也没个形状。   谢王氏没好气的白了自家丈夫一眼,随即放轻了脚步,轻唤侍女,“去拿几条薄毯来。”   瞧着塌上三人,又忍不住吐槽,“这三孩子也真是,躺就躺呗,好歹盖个被子。”   谢言氏掩嘴轻笑,“总归还是孩子,瞧小五那奶娃子,熬完正礼便撑不住瞌睡连天,估计这会儿还睡着没醒呢,幸好也就一年一次,多折腾会儿我这老胳膊老腿的也受不住。”   谢齐趁机讨好,“夫人说笑,您那是青春永驻,哪里儿有老。”   众所周知,谢齐家庭“地位”向来不太好。   闻言,谢朗夫妇,谢言氏齐齐瞥了他一眼,前两者是嫌弃他太腻歪,后者却是嫌弃他满身臭汗,却还使劲往自己身上靠——   真是半点眼力见都没有,重点还碍着她看三郎的盛世美颜。   啧啧啧,难得瞧见三郎睡着时的模样,哎呀呀,那小脸俊的,那睫毛长的,那皮肤水嫩的,连打呼噜,流口水都这般好看。   “你,一边去,别妨碍老娘看三郎!”   哎呀呀,大郎也好乖好好看,那俊脸俊的,比他二伯年轻时还有味道,就是平日里太端着,没小时候好玩,明明小时候又糯又有趣。   唉,可可惜读书读“傻”了,就知道什么君子之风。   “夫人啊……”谢齐委屈巴巴的找存在感。   然而,“哎呀,你别挨着老娘,赶紧回屋看孩子去。”   谢言氏嫌弃的挥开自家“又臭又老”的夫君,随即放轻了脚步,接过侍女拿来的薄毯,很是温柔的给榻上三人盖上。   当然,她这会儿也不着急回屋歇息,一双眼左瞧瞧三侄,又瞧瞧大侄——哎呀,这么俊美的儿郎是自家的,开心,愉悦,幸福,美滋滋。   至于一旁被嫌弃的谢齐——习惯就好,呜呜呜,习惯就好……   谢朗同情的拍了拍自家二弟的肩膀,“二弟啊…”   谢齐以为他大哥良心发现来安慰他,结果还来不及高兴——“年老色衰,年纪大了嘛,这也是没办法的,二弟看开点啊。”   谢齐梦碎,“呵呵,大哥,你比我老好嘛!”   谢朗露齿一笑,又拍了拍他的肩膀,“至少我家夫人从未嫌弃过我呀。”   为加深扎刀的效果,他当即转向谢王氏,温柔道,“夫人啊,不如我等先回屋修整修整,回头老爷子那儿醒来,我们还能一起去照看照看。”   谢王氏依依不舍的多瞅了眼自家三郎的睡颜,本不是很想理会他,但听到谢老太爷的名头,觉得在理,故而转过身,配合道:“恩,夫君所言极是,啊呀,二弟你这是怎么了,瞧着为何如此伤心。”   颇为故意的温婉一笑,“你大哥的话你莫要当真,除了我没嫌弃他那句,其他都是玩笑。”   好好的安慰人,偏还要强调一句“我没嫌弃他”——“哎。”   谢齐觉得自己实在太委屈,他媳妇嫌弃他,他大哥欺负他,他大嫂还帮着补刀——嘤嘤嘤,他果然是没人疼没人爱的中年老男人了。   惨,太惨,惨不忍睹——好想求个安慰啊!   奈何厅内只有——   谢年华一个侧身,“ZZZ……”   谢文清无意识的踢了下被,“ZZZ……”   谢云曦梦不到蝴蝶,但——“ZZZ……好吃,啧啧啧……再来一个,ZZZ……”   蝴蝶庄周的又不能吃,他还是梦点能吃的更实际——恩,有美食的好梦,真好!   谢齐:“……” 第45章   睡一个酣畅淋漓的午觉, 其后果便是晚上不易入眠。   谢云曦平日里一更时便已哈气连天,到了二更基本已上榻入眠, 然而这会儿都一更天了, 他还格外的精神。   沐浴梳洗完,瞧着窗外那高悬明亮的月,吹着外间微凉的风, 人亦是越发清醒。   诗仙李白有云:床前明月光, 疑是地上霜。举头望明月,低头思故乡。   这会儿, 谢云曦举头也望明月, 只是思念的却不是故乡, 而是——   “好饿啊!”晚膳吃的是肉酱拌面, 好吃是好吃, 可就是太容易消化, 偏这会儿他还无法入睡,也就难怪肚子“呼噜”叫了。   一旁,怀远闻言, 原执扇的手自是一顿。   他瞧了瞧窗外月色朦胧, 星光璀璨, 夜幕下凉风阵阵, 庭院内烛火闪烁, 树影婆娑, 如此良辰美景, 为何他家三郎君却如此这般煞风景。   ——恩,好像他这会儿也有点饿了。   ***   卧室外,庭院处, 石阶上, 一张小板凳,一个泡脚桶,一个穿裤衩的翩翩少年郎。   月光下,烛火中,白皙如玉的腿淹没在泡脚桶内,水中漂浮着艾叶,水雾袅袅,带着艾香阵阵,温养着足底,驱散了蚊虫。   谢云曦喟叹,“果然这日子用艾草泡脚最为舒爽,这会儿还能防蚊虫靠近,不错不错。”   正说着,还把一瓷碗放到了自己的膝盖上,随即用手从碗中拿出一鸡爪来,放嘴边,自是毫无形象的一阵好啃。   瓷碗的鸡爪不过三四个,没一会便啃完了。   谢云曦瞧着空碗,有些意犹未尽的舔了舔唇,心想着大晚上还是收敛点。   毕竟,作为一个还泡着艾草养生的少年郎,贪食还是不好的。   然而——   “咔呲咔呲……”   “啧啧啧,没想到这鸡爪子都能这么好吃……”   怀远坐在一旁的小木凳上,手上自抱着一大碗漫过碗口的泡椒鸡爪,一口一爪,吃的那叫一个香甜,大气。   只是你吃就吃吧,还配啥音,谢云曦本还想着克制,这会儿一听声,一瞧人,依然垂涎。   “怀远,泡鸡爪坛呢。”   “坛子在您左边凳旁呢。”怀远咬着一爪子,含糊道,“就知道您还得吃,坛盖都没盖,筷也放着,您放心夹。”   伺候了那么多年,自家主子什么人还不清楚的话,他这做书童的就可以卷铺盖走人了。再说,这泡椒鸡爪如此这般美味,简直是越吃越想吃,根本停不下来好嘛。   至于他家三郎君刚说什么养生少吃夜食——唉,他还是多提醒三郎君泡几次艾草浴来得靠谱。   “咳咳!”   不久前刚还拍着胸脯说要少吃些,转眼就自己打脸,且瞧那坛连口都没封,还十分贴心的在坛内插了一筷子,这不摆明了一开始就不信任他嘛。   ——实在是,太过分了,作为书童竟然不信任自家主子,真是……嗯,算了,小孩子家家,不跟他一般见识。   谢云曦自己给自己做完心理建设,当即就夹了一大碗泡椒鸡爪。   ——反正都啪啪打脸了,这会儿也就懒得再收敛。   瞧那丰满白韧的爪子,一口下去,咀嚼时自真是骨肉生香,劲辣有滋,满嘴的辣酸劲道——人间美味,不过如此啊!   谢云曦感慨,“泡脚吃爪当真热血,若是能来杯清凉的果饮或凉茶就更妙了。”   当然泡椒鸡爪配酒也是极好,奈何比起酒来,他还是更喜欢甜甜的果饮活凉茶。   而怀远其实不太能明白他家三郎这“泡着脚吃着脚”的爱好,不过爪子那么香,他这会儿正忙着埋头苦吃,也就没空吐槽这诡异的画风。   正当这一主一仆乘着凉风,躲自个院里逍遥快活时——   “啊哟,这大老远的都能闻着味,我说三郎啊,吃独食可不好,至少也得叫上我老头子吧。”   谢老太爷一早起来折腾,午觉自也睡过了些,这不大晚上的人太精神,就想着出来走走,只走到附近,见谢云曦这院子灯火通明的,这才寻着光过来瞧瞧。   只刚进院没一会,先是闻到一阵明显的艾草清香,随后便又是一阵似有似无的辣香扑鼻。   待走近了一瞧,可不正好瞧见谢云曦和怀远抱一大碗,吃的那是满脸愉悦的模样。   不过视线再往下,那偌大的泡脚桶就显得格外的……一言难尽。   谢云曦起身正要问安,结果一起来才想起自己的脚还泡在桶里,这手上还抱着半碗没吃完的鸡爪,偏他夜里贪凉,又仗着晚上没人会来串门,这会儿自穿着短袖短裤衩。   虽说谢云曦一向不太在意自己的脸面,不过这会儿好歹是在自家长辈面前,他自觉有些尴尬的呵呵傻笑两声,“阿爷,这大晚上的您还没睡呢?”   “这不午睡睡太多,这会精神太好,出来散散步嘛。”   谢老太爷随口应着,一边抚须上前,绕着谢云曦走了几圈,上下仔细打量了一番。   谢云曦被他瞧着,那是坐也不是站也不是,只好泡脚干站着,手上的碗自也是放也不对不放也不对。   半响。   谢云曦无奈道:“阿爷,您瞧什么呢,呃,要不您坐下先尝尝孙儿泡的鸡爪。”   怀远一早便站了起,闻言,立马机灵的递上小板凳,“老太爷,您坐,小的这就给您拿碗筷去。”   谢老太爷瞧了瞧谢云曦碗里那白韧的鸡爪,这会儿离的近,那辣香味闻着倒是别有一番滋味。   且瞧着样子也是清清爽爽,漂漂亮亮的,自也就点了点头,只临了竟还看上谢云曦那泡脚桶来。   “老齐啊,你和小远一块去,顺便也给我整一个泡脚桶来,哦,记得多放些艾草。”   老齐,齐川,谢家小辈多称齐叔,曾是谢老太爷的书童,自小跟着老太爷,这会儿他得了指令自也从善如流的下去准备。   一老一小两书童都去了厨房,院里就剩下谢云曦同他阿爷大眼瞪小眼。   谢云曦自觉仪表实在有些不佳,尴尬了会儿,又瞬间厚颜起来,“阿爷啊,来来来,您先坐坐吹吹风,若不嫌弃,我这碗泡脚鸡爪您先尝着?”   谢老太爷顺势坐下,接过瓷碗,颇为好奇的仔细端详了会,“这鸡爪你咱还专门泡辣子,我瞧你那一坛可不少,没得专门砍鸡的脚,这得多少瘸腿鸡啊。”   ——呃,不是,为啥关注的点是鸡瘸腿而不是别的,这重点似乎有些歪了吧。   谢云曦泡着脚坐下,“嗨,瞧您说的,我也不能光砍鸡脚啊。”   又道:“这些个脚是平日家里有宴会时我托厨房给我攒的,我山上还有两坛,也是分年过节的时候叫何伯拿其他肉去庄户里换来的。”   时下,凡有宴会,节日之类,多会备鸡肉,但鸡爪却少有爱吃,就算爱吃也不会单独做成菜来——毕竟一只鸡两只爪,肉才多少,一般人家喜欢肉多的,大户人家又不缺这点肉,自然也就无人在乎这爪子。   谢云曦爱吃泡椒鸡爪,但也没奢侈到专砍活鸡的脚来,不然,他这一坛下来,得一次霍霍多少只鸡啊。   虽说拿肉换鸡爪瞧着十分古怪,但竟有额外的肉拿,也就没人多问多想,最多私下嘀咕一声也就罢了。   听明白了鸡爪来由,谢老太爷“哦”了一声,回头又瞧着碗里去了骨头的鸡爪,很是犹豫了会儿——毕竟鸡爪就是鸡的脚,整鸡炖了也就罢了,但这单独拎出来啃,心理上就觉得有些不干净。   他拿起谢云曦递过来的筷子,小心夹了一爪,就着院内的烛火细瞧,“嗯,看着还挺干净。”   “那可不,我亲手洗的,您老放心用。”   自家孙儿亲手做的,那卫生自然很有保证。   瞧瞧桃花居那厨房干净的,再看看谢家现在的厨房。   当年谢家的几个厨房可没现在那么干净,是谢云曦那会儿折腾了许久,就差把谢家大大小小的厨房都给拆了重建了,那般闹腾一番后,如今谢家厨房那可都比得上一般人家的卧室了。   不过单吃鸡爪这事,谢老太爷活了大半子也没尝试过,这会儿还是本能的有些不太好接受,故而只秀气的小小咬了那么一口。   泡椒鸡爪这食物吧,它就莫名有种奇特的魔力,但凡有了开头的第一口,就会有接下来的无数口。   谢云曦对此深有体会,故而只瞧了他阿爷吃了一口便不再关注。   淡定地拿起一旁的保温壶给自己的泡脚桶加了些许水,待脚上温度升高时,耳边自响起那熟悉而又愉悦的咀嚼声。   谢老太爷一口咬下一爪,嘴里咔嚓咔嚓,“嗯嗯嗯,好吃,不错,很对老头子胃口啊。”   见自家阿爷开胃,谢云曦自也高兴,当即还推销起脚下的泡脚桶来,“阿爷啊,等会儿咱边泡边吃,再吹着这夜风,那感觉才叫爽呢。”   谢老太爷最早瞧上的便是那泡脚桶,这会儿一听就更迫不及待来,不过瞧着厨房那头还没动静,只能按耐着,转而却又瞧上了谢云曦那身轻便凉快的衣裳来。   “三郎啊,你这短衣短裤的衣裳还有不,我瞧着挺宽敞,给老头借来穿穿。”   谢云曦还真没想到自己这一身“划时代”的夏装竟还挺得老爷子青睐,不过转念一想也是,毕竟大夏天的,谁乐意整日装那么热的长袖长袍。   当即他便要起身,一边还道:“我床榻上就放着套干净的,我带您去里头换。”   “嗨,你自个坐着,我自己去屋里换。”谢老太爷大大咧咧一摆手,便自个起身去了里屋,待他再出来时,便已换上谢云曦同款的白棉短袖短裤来。   “舒服,还是这般穿着凉快。”   谢老太爷一声喟叹,当即厨房方向便来了人,一瞧,可不正是齐川和怀远嘛。   稍纵。   谢老太爷终是得偿所愿,泡起了足浴,吃起了满满一碗鸡爪。   两爷孙就这般穿着同款衣裳,吃着同款爪子,泡着同款足浴,吹着同款夜风,又招呼着从厨房拿来些微微冰镇的乌梅汤来。   ——这般吃吃喝喝,晒着月光,时不时的聊几句家常闲话,自也是难得的一个夏夜呢。 第46章   祖孙俩吃吃喝喝, 闲话家常,只是聊着聊着, 谢老太爷便说起近日都城的流行之事——早操。   听到早操, 谢云曦自是惊讶,一时想不明白它怎么还成了都城的最新潮流。   而且听他阿爷的说法,最近这早操还颇有些全城火爆的架势——从皇家朝臣, 到文人墨客, 似乎都十分热衷于此道。   其中,各家的女眷竟还是最为疯狂的, 她们不仅自己在家做, 还形成了一队队各具特色的早操队来。   ——这不就是古装版的广场舞, 啊, 不对, 早操舞嘛!   谢云曦咬碎嘴里的爪子, 就着口水狠狠咽下。   脑中不觉脑补各家女郎夫人——头戴各式簪花,身着各色长袍,脚踏锦缎绣花鞋, 嘴里喊着一二三四, 身体做着广播体操, 还有那些个文人墨客, 朝臣帝王!   ——艾玛呀, 那画面太美, 不敢细思。   细思则极恐。   不过, 这好好的,早操怎么就成了全城潮流了?   谢云曦啃了口爪子压压惊,略略一想, 这才拍腿恍然, “我想起来了,那会儿赫连兄……就是赫连家,唐家,还有孙家的大郎君们,这不,来往不错,便招呼着一起做了做早操。”   又道:“我记得他们仨,前段时间还都问我能不能把早操传出去,好叫他们家人一起锻炼,我觉得这事挺好的,自然同意。”   如此一梳理,倒是能明白早操是如何流行起来的。   赫连家,唐家,孙家——可不正是天启三大世家,这三家的亲眷随便一排那人可就多了,估计这会儿不止都城流行,其他地方也肯定有。   谢云曦感慨,“想来是他们走亲戚时顺手教了教,不过这么高的传播性……”世家的关系网,还真是恐怖如斯。   听他一说,谢老太爷倒也没什么好惊讶的,只道:   “竟是你同意外传的,那便没什么大碍,且我瞧着,那早操也挺好,强身健体的,虽然有些动作实在……咳咳——”古怪。   轻咳两声,复又继续,“不过,你这谢家三郎的名头倒是又热闹了一把。”   谢云曦不明所以,“这和我也没多大关系吧?”   谢老太爷调侃,“你说大伙儿为何如此热衷那早操,还不是他们觉的多做做能沾点‘仙气’,变的同你一般好看嘛。”   “哈?”这也太扯了些。   谢云曦惊道,“那就是舒展筋骨的一些动作,又不是什么仙术,不至于都信这些吧?”   瞧他那一脸的懵懂,谢老太爷无奈一声叹,“你呀,就是对自己的名气一点都不上心,别说早操了,谷雨那会听说你折腾出了一张吃花食谱?”   吃花食谱?   谢云曦每日整出的食谱也不算少,略略一想才记起来,“是有这么个回事,就咱们家办赏花宴那会儿,这有什么问题吗?”   问题?   问题大发咯!   谢老太爷想起他拜访的几位老友,往年他们那院子哪家不是姹紫嫣红的花海,偏就今年,各世家着魔似的,竟都热衷起吃花来。   这本也算是雅事,可吃的人多了,各家的院子也就遭殃了,别说世家名门,听说皇宫的御花园都被霍霍的挺惨。   谢老太爷瞧着自家三郎,心情也是一言难尽。   外头这么多的“风风雨雨”,说起来也是因他而起,结果罪魁祸首却一脸无辜,半点不知情的模样。   “哎,你呀,可害苦了各家庭院的花咯!”   “啊?”   谢云曦疑惑了半响,随即回过味来,犹豫道:“阿爷,他们不是把自家院的花都给……吃完了?”   ——应该没这么凶残的吧?   谢老太爷回想起几位老友家那惨不忍睹的院子,一时也不知道该说什么,只叹了口气,递上个颇有深意的眼神——没错,就是你想的那样。   ——艾玛,还真就如此凶残。   谢云曦赶紧拿起一鸡爪咀嚼着,压压惊。   半响,他稍稍缓过劲来,苍白的为自己辩解,“阿爷,我觉的啊,这事跟我没有多大关系。”   他不就提供了一份食谱嘛,还是琅琊郡内的几家,至于怎么传播开来,又为何如此疯狂——应该不是他的锅……吧?   谢老太爷见他一脸心虚,又无奈又好笑。   “时下世人重容貌,你这名气本就大,这不,外界都传,你这桃花仙就是吃花吃的这般出尘绝色的。”   这……还挺像明星的带货效应。   不过,谢云曦一直对自己的名气还真没多大的感觉,他每日差不多两点一线,就自顾自的过日子,对外头的风风雨雨也不怎么关注,哪里知道自己竟还有这么大的影响力。   不过,幸好这都是些吃吃玩玩的小事,也无碍他继续过逍遥清静的日子。   只要能继续快活,谢云曦也就觉无所谓了,再则——“回头他们见没什么用,自然也就不会如此热衷了。”   流行这东西,不就是吹一阵,就如风一般,自会无影无踪的。   谢老太爷瞧了他一眼,无奈一叹。   人家是恨不得流芳百世,名垂千古,可这孩子呢,不仅对自己的名气毫无所觉,还见天的怕名声太响似的,藏着掩着。   这好好一才貌双全的才子,怎么就如此不长进呢。   瞧瞧这一天天的,就知道折腾吃的——嗯,这鸡爪确实还挺好吃的。   还真是叫人又爱又无奈啊。   谢老太爷感慨道:“也不知说你什么好,有时候觉得你这孩子啊,怎么就有种过于疏离的感觉呢,仿佛同这世间红尘格格不入一般。”   又笑言,“不似尘土间人——这句诗赞,想想还当真挺契合。”   谢云曦闻言,心下一跳。   别瞧老太爷如今看着不靠谱,当年这位可是政坛,文坛上皆有名望的人物。   数年前,谢老太爷告老还乡,又将家主的重担扔给了谢朗,没了束缚重担,他这才越发放飞。   只是这谢老太爷看破名利权位后,竟开始热衷于追寻自然真理,探寻起天道来。   如那次的雷劈事件,本质就是为了寻找自然真理。   当然,雷电这事最后无疾而终,不过谢老太爷有段时间热衷研究水的各自形态,倒确实折腾出不少东西来,至少把水的三态给闹明白了,且还隐隐窥见云雨雪霜的形成原理。   当然,要说最实用的,却是把道家的八卦风轮转建成了水利风车,这对农田灌溉,农业发展可是具有极为重要的作用。   所以说,谢老太爷啊,甭管表面如何不靠谱,但本质还是位非常“可怕”的大佬。   而论透人心,谢老太爷自也是其中翘楚。   谢云曦为什么老爱躲着他,不就是怕被看出异样嘛。   当然,不是他心里有什么鬼,只是,正如老爷子所说,他于这世间总是透着几分疏离,这种疏离说好听是气质出尘,说难听点就是格格不入。   对此,谢云曦对也反省过,甚至会想起前世看的那些穿越重生的小说,那时只当是娱乐,而如今他“身处其中”,却实在不明白为什么大多数的主角能如此迅速、坦然的转换好自己的身份。   疏离于世,并非他故作姿态,只是前世的烙印始终无法消除,那些不属于这个世界的理念,知识,他竟没忘,便会存在影响。   都说三岁一代沟,却不知这跨越了时间、空间的代沟到底深有几许。   初入这世间,他懵懵懂懂,后来的有很长一段时间,他跟着符老先生认真学习这世间的文化,终于知道什么词该说什么词太超前。   但就算如此,他有时候还是会在不经意的冒出些这世间没有的词句来。   而除了这些文华上的,还有生活中许多细碎的习惯。   那些已刻入灵魂的东西,不是你想抹掉就能消除的。   谢云曦不敢在他阿爷面前“耍大刀”,但实话又说不得,只能无奈一笑,“瞧您说的,别人不知道您不是最清楚了嘛。”   状似轻松的掩饰道,“我就是懒的,红尘俗世多烦忧,反正上头有大伯二伯,再排下来还有大哥二姐呢。   这些个烦忧事儿啊,还是他们去琢磨,我呢,做个游手好闲的出尘公子,吃吃喝喝的多好。”   ——唉,孩子大了,都有自己的小心思咯!   谢老太爷在政坛混了那么多年,能看不出谢云曦那点小伎俩嘛,不过人活世间,谁又没个秘密呢?   “也是,我瞧着咱爷俩像现在这样有鸡爪啃,有冰饮喝,还能泡泡脚,吹吹风,嗯——游手好闲,不错不错。”   谢老太爷乐呵道:“你有你伯伯,哥姐,老头子我也有儿子,孙儿,红尘俗事他们顶,吃吃喝喝我们来。”   谢云曦一乐,举起乌梅汤来,“阿爷说的极是,来,咱游手好闲祖孙俩以汤代酒,干一碗?”   游手好闲祖孙俩——“嗯,这名头挺好,为了游手好闲,干了,哈哈哈——”   “为了吃喝玩乐,干了!”   一碗乌梅汤下肚,酸甜清爽,好不痛快。   而游手好闲祖孙自是仰天喟叹,感慨美妙之际——   “阿爷,三郎,你们太过分了,竟然吃独食。”   “阿爷,三郎,如此衣着,这……这成何体统。”   谢年华和谢文清两人自也是下午睡过了,这会儿睡不着,本只是各自去往水榭乘凉,中途遇见,又恰好路过谢云曦的院子,瞧见这儿灯火明亮,似有说话声,故才进了院中。   结果一进来,他们便瞧见谢云曦和谢老太爷在这院子里,还啥“游手好闲祖孙俩”——感情游手好闲是多光荣的事似的。   瞧瞧这吃着,喝着,聊着,还泡着——实在是……   “安颜,给我也拿一泡脚桶来,加艾草。”   谢年华吩咐完,转身叉腰,怒气腾腾的样子,眼珠子却咕噜一转,盯上了谢云曦手上的鸡爪。   “谢三郎,给你一次将功补过的机会,快,给本姑娘来一碗你手上的那爪子来。”   虽然不知道是什么爪,但他家三郎爱吃的,一定是好东西。   谢年华这头自是目标明确,直指美食。   而谢文清却同她相反,他瞧着那两身“不成体统”的衣裳,脑门自是一突。   虽说是在自家院子里,但作为一个对仪表极为重视的郎君,他自是要好好说道说道的。   “三郎啊,你瞧瞧你这衣裳,露胳膊露腿的,你……你自己胡闹也就算了,还带着阿爷一起胡闹,我跟你说啊……”   还是那熟悉的,一如既往的唠叨。   他这说教还没说完,那头的谢年华早一屁股坐下,正同谢云曦和谢老太爷三人,整整齐齐排成一排。   谢年华这会儿还没泡上足浴,但嘴里的鸡爪却啃的十分起劲。   “啧啧啧,好吃,太好吃,这辣酸,这劲道——原来这爪子才是鸡之精华。”   谢文清瞧见她吃爪子的仪态,当即便转移唠叨对象,“谢年华,你个姑娘家,怎可如此粗鲁,以手抓食……唔!”   话未说完,谢年华一个起身一个跨步上前,待靠近时,迅速出手,将一鸡爪塞进他嘴里,“大哥,你尝尝,可好吃了。”   这没大没小,目无长兄的——嗯?哈!啧啧……味道还真不错。   谢文清刚上来的脾气就这么被一鸡爪给摁了回去。   果然,泡椒鸡爪的魅力无人可挡。不过也不排除某人太口嫌体正直。   ***   二更天,夜越深,风微凉。   院中泡椒飘香,伴着艾香,乌梅阵阵,沁人心脾。   房前石阶下,一排四祖孙,当真是良辰美景奈何天,鸡爪乌梅加泡脚—— 一个有味道的夜晚,却也其乐融融,和谐美满。   “我去,二姐,你别抢我爪子,说好的友爱谦让呢!”   “什么抢,这爪上写你名了,还是你叫唤会应,真是……哎哎哎,阿爷,那壶乌梅是我的,我还没喝够呢。”   “啊呀,二丫头啊,我老头子瞧你这乌梅汤冰的太凉,你个女孩子家家的,少喝点,阿爷委屈些,替你喝了。”   “三郎,你把坛放下,我才捞了四只爪,没你这么抢坛子的,真是成何体统啊!”   “……” 第47章   美好的夜晚总是短暂, 但泡椒鸡爪的魅力却叫人无法抗拒。   翌日,泡椒鸡爪便成了谢宅最受喜爱的小食。   但谢云曦手上统共就只有三坛泡椒鸡爪, 且那坛子容量也就能装五六十个, 这不没吃几天呢,这三个坛就都见了底。   众人正吃的上瘾,一见鸡爪没了, 自然无法忍受。   集谢家众人之意, 谢家家主谢朗大手一挥,下令采购大量活鸡, 并在采购完的当日将所有的鸡宰杀完, 剁了爪。   不过如此大量的鸡肉就算谢家人口再多也无法一次消化, 若动用藏冰冷冻, 又实在不值, 于是乎, 琅琊一带的各世家名门,但凡同谢家有点往来的都收到了谢家送来的,新鲜, 现杀的整鸡——除了没鸡爪。   当然, 送人礼物, 哪怕是鸡肉那也得有个真当由头吧。   只是这祭祖都过了, 也没个恰巧过生辰的, 无奈之下, 谢云曦就想出了一理由来——共贺谢老太爷游历归族。   这理由一听便知十分不靠谱, 但……就这样吧。   谢家众人大手一挥,便也就这般敷衍了事了——反正当事人谢老太爷只想啃鸡爪。   而当各世家收到鸡,听到哪扯淡的理由时, 自然都是一脸“哈?”的懵逼表情。   待他们反应过来, 各世家便开始细思其中的深意,只不过深意还没推敲出来,他们却都不约而同的发现那些鸡——为什么都没有鸡抓?   莫不是在影射什么?   难道是有事要发生?   揣测,探查,猜忌——一时间,琅琊郡内风云渐起,暗藏涌动。   然而谢家家规深严,旁人自是打探不出什么消息。只是,越是这般,便越显事情神秘,偏谢家这次极为“高冷”,半点要解释的想法都没有。   当然,真相其实是——他们正沉迷腌制鸡爪,没工夫搭理这些小事。   探查无果,揣测无用,这不,没多久各种版本的流言便运营而生。   同为世家顶流的孙家,赫连家,唐家对此事自也是极为关注,而恰巧他们家的大郎君最近同谢云曦走的还挺亲近,而孙亦谦等人本也有一问究竟的想法,故而大大方方上门拜访,询问缘由。   三人自去谢宅走了一趟,回来时面色古怪之极,待三家家主询问,他们却只拿出一份食谱来,上书名曰——泡椒鸡爪制作步骤。   三位家主:“……”哈?   于是乎,谢家的无腿鸡风波还没停息,孙家,赫连家,唐家也纷纷投身采购肉鸡,送无腿鸡的热潮中。   当然,他们那送礼的理由也是各种敷衍怪异,完全经不起推敲。   不过琅琊一带的肉鸡差不多都被谢家采购完了,一时没有货源,三家便只能向外采购。   因为同时采购,且数量庞大,在畜牧业并不发达的情况下,肉鸡的价格一涨再涨,连带许多肉类物价也出现了明显波动。   如此大的动静,自然引发了朝廷的关注。事关四大家,且还是嫡系一脉的,朝廷上下却也不敢轻易做出什么动作来。   无奈之下,皇帝只能手书一封询问信,叫人快马加急送往琅琊谢家。   几日后,谢朗回信,只是信中内容却是一份泡椒鸡爪的食谱,至于其他具体解释却是一字未提,倒是末尾处注备了“此乃人间美味”几个大字。   皇帝瞧着信中的食谱,那表情自是一言难尽——感情你们四家搞风搞雨的,最后就为了吃一口鸡爪子!   真是太——有那么好吃吗?   好奇害死鸡,这不,很快朝廷上下就发现皇家各处的饲养场一夜之间大量的活鸡被宰杀,而第二天一早,几乎所有上朝的大臣都收到了皇帝陛下的赏赐——无爪鸡若干。   当然,皇帝给出的赏赐理由可比四家族的靠谱许多,其大意约为:诸位大臣为国操劳,辛苦之极,这鸡便拿去,同家人一起好好补补。   众大臣:“?”   天启民众:“?”   一只泡椒鸡爪引发的震荡就这样如火如荼的蔓延着,而作为这一场风波的始作俑者——谢云曦却早已抱着新腌制的几坛鸡爪上山而去。   所谓世间纷扰不过心,桃花居里自逍遥。   不过,逍遥之前,还得忽悠好谢老太爷才行。   祭祖前夕,谢云曦便吊着老爷子的好奇心,后来又因鸡爪的事分了神,这会儿空了下来,谢老太爷便又开始蠢蠢欲动起来。   为避免他再想炸丹炉,谢云曦早便想了一法子,并为此法取名为——黄豆转移大法。   黄豆,再常见不过的一食物,只是谢云曦却觉时下之人对这黄豆实在有些大材小用,要知道黄豆的可塑性那可是相当的强悍,其制品如——豆腐、豆浆、豆腐丝、豆腐皮、豆腐干、腐竹、素火腿等,简直千变万化,花样繁多。   如此好玩,且有趣的食材,怎么能叫他一人独享。   当然,豆制品如此之多,本着循序渐进的想法,谢云曦便打算先演示一番黄豆豆腐的制作。至于其他豆制品,当然要留给老太爷自己去琢磨,折腾。   这一日,雷雨后,天晴且舒适。   石磨坊内,谢云曦将压制成行的豆腐捞出,用木切了一块拿给一旁正惊叹不已的谢老太爷,“阿爷,你瞧,这便是盐卤点的豆腐,还要这两块,分别是用醋点和石膏点的。”   黄豆磨成豆汁,再从豆汁变为豆腐,学过相关知识的自然知道,这其实就是简单的蛋白质凝固,但在当下,人们可没有这方面的理论储备。   这不,当谢老太爷瞧见盆里的豆汁从液态凝固成固态豆腐时,自是十分惊奇。   他不敢置信的伸手,小心触碰豆腐,“这…豆汁怎么就变成这样了,不过就加了些从海边拿来的什么盐卤,还有这醋,还有那像面粉似的石膏——实在太奇怪了。”   谢老太爷可是位难得的,富有科学探索精神的老小孩,而点豆腐中蕴含的化学现象自是很能勾起他的探究欲,他拿着三块新鲜出炉的豆腐,左瞧瞧右摸摸,又想起让豆汁发生质变的三样东西,又是一阵捣鼓研究。   点豆腐三样东西之一的盐卤,其实就是盐海晒去盐后,在盐池中残留的液体。   晒盐之法是去年谢云曦交托给家族的一种新的制盐之法,当然因为此法牵涉利益太深太广,谢家目前也只在内部秘密进行尝试,谢老太爷自是知道,不过他却未曾想,这盐晒完后的废液竟还有如此神奇的用处。   至于醋,那是再常见不过的调味料,而石膏早几年便被发现能入药治疗高烧,如今也算是一味中药。   盐卤,醋,石膏,还有黄豆豆汁——这四者瞧着都是风马牛不相及的东西,明明毫无关联,怎么就能让豆汁变成这……叫豆腐的东西呢?   谢老太爷满头问号,“三郎啊,这四者为何能有如此奇妙的变化,老头子我瞧着,也没发现它们有什么共通之处。”   谢云曦见他好奇,暗自比了个胜利的手势,但面上却极为淡定,只道:“啊呀,这个我也不太清楚,阿爷你是知道的,我就平日里爱折腾些吃的,这豆腐还是我偶然间发现的,至于什么共通之处……”   歪着脑袋,故作沉思。   半响——“都挺好吃的,这算共通之处吗?”   谢老太爷恨铁不成钢的给了他一栗子头,“你就知道吃吃吃。”   “人生不就是吃喝拉撒睡嘛。”谢云曦揉了揉脑门,无辜道,“再说这豆腐真的很好吃啊。”   谢老太爷没好气的翻了个白眼,暗自感叹:哎,这谁家孩子,半点上进心都没有,面对如此神奇的现象,竟满脑子就知道吃,实在是——   “咳咳,那什么,真这么好吃?”   谢云曦露齿一笑,当即俩祖孙移驾厨房。   午膳,一席丰盛的豆腐宴。   小葱拌豆腐,麻辣豆腐,香煎脆皮豆腐,鱼头豆腐汤等,吃的谢家俩祖孙那是相当心满意足。   “豆腐,果真美味,三郎诚不欺我也。”谢老太爷拍着鼓鼓囊囊的肚子,灵光一闪,“三郎啊,竟然这黄豆豆汁可凝固成形,不知其他豆类加那三物是否也会如此这般。”   又一想,“我瞧着刚加热时,锅上还漂浮一层薄衣似的东西,不知那又是何物,能否捞出细探。”   “还有这盐卤点的,石膏点的和那醋点的豆腐口感似有不同,也不知是何道理?”   不待谢云曦说什么,他又一沉思道:“若是将盐卤,石膏等投放的量减少或增加又会发生何种变化呢?”   面对这诸多的问题,谢云曦一概只当不知,且还装傻充愣道:“阿爷所问之疑,孙儿也不知,不如阿爷这几日便住我这儿,好好研究一番,若能再开发出别的吃法来,那自是极好的。”   吃货自然还是最关心吃的,不过前头半句倒是和了谢老太爷的心思。   当即,谢老太爷便决定在桃花居住下,从后很长的一段时间,他都沉迷豆汁的研究,每日三点一线——卧室,石磨坊,厨房三处,从晨起到夜禁,玩的那是相当的乐乎。   而在谢云曦有意无意的引导下,豆浆,豆腐脑,豆皮,腐竹等一系列的豆制品应运而生,不仅满足了谢老太爷那旺盛的好奇心,还丰富了谢家的餐食种类。   当然,最为重要的是——老太爷终于忘了炸丹炉,找刺激的事。   可喜可贺,全族同庆。   不过,这沉迷豆类研究的事吧,其实也有一些不大不小的后遗症。   比如,为满足谢老太爷那无穷无尽的好奇心,谢家短时间内又出现了大量采购物资的事,上次无爪鸡的事还没平息,这儿又出现了各种豆类采购的情况,当真是一波未平一波又起。   且这一波采购之势,在孙亦谦等人拜访桃花居后再次迎来了又一次的“腥风血雨”。   天启四大家那可不是白叫的,当他们同时采购同类物资时,其结果便是市场动荡——继天启鸡贵后,各处的豆子也迎来它们的“豆生巅峰”。   而造成这一切因果的谢家某人——   “这天愈发热了,连雨水都少了许多,看样子真要入暑了呢。”   夏至过后便是小暑。小暑有三候,一候温风至,二候蟋蟀居宇,三候鹰始鸷,一个连风都热的节气——   “哎,这日子没法过了,怀远呐,何伯啊,你们再给我加几块寒冰呗,那什么,午间冷饮再加一盏啦~”   怀远:“……”   何伯:“……” 第48章   小暑, 风亦暖,田间的蟋蟀热的纷纷跑到各家的墙角, 一大早的, 便能听到它们“蛐蛐蛐”的鸣叫声。   谢小五最近停了课,没了课业束缚,这性子便活泛了起来, 像是被关久的小鸟, 一出来便“飞”去了山上桃花居里。   从此,谢云曦身后便多了条“小尾巴”, 每日, 谢小五都会随他摘果弄菜, 折腾美食, 俨然一山野孩子的模样。   初始, 奶嬷嬷们还细心给她打扮, 然而,这晨起一身淑女衣裙,到了午间却总是污泥斑斑, 发丝凌乱。   奶嬷嬷还唠叨了一天, 到了第二日却也都放弃了计较, 干脆就比着桃花居上下的衣着风格, 怎么简单方便怎么来。   当然担忧惆怅还是再所难免, 毕竟她们一直致力于将谢五姑娘培养成琴棋书画样样精通的世家淑女, 奈何谢家家风……嗯, 太过奇特,到目前来看就没出过一个真正意义上的“淑女”“大妇”来。   “淑女”反面教材可详细参考谢二姑娘。   至于谢家主母,谢家二夫人——咳咳, 反正外人瞧着温婉端庄便可以了。   对于奶嬷嬷们的“伟大抱负”, 谢小五自然不清楚,她只觉在桃花居的这几日才是最逍遥快活的——没有恼人的课业,没有这也不对那也不行的规矩,想吃就吃,想睡就睡,就算上蹿下跳,滚的满身是泥也不会有人唠唠叨叨。   当然,最重要的是——每天都能独占她家三哥哥的盛世美颜,真的超级开心。   这一日清晨,凉风吹树稍,院外的桃林硕果累累,缀满桃果。   谢云曦和谢小五梳洗一番,略吃了些早膳,便各自戴上草帽,拿起小竹篮,手拉手往桃林走。   外人都以为谢云曦最是高雅闲适,当年栽种桃林便是为了营造诗情画意的桃园景象,当然,事实真相其实——就是为了吃桃子。   炎炎夏日,来一口香甜的水蜜桃,或者做一碗冰糖桃子水,或热或冰,都是极为美味的夏日果饮。   昨日午间,谢小五吃了一碗微微冰镇的冰糖桃子水,从此便喜欢上了那清甜微凉的滋味。   当然,微凉清甜的食物其实有很多,但她偏就最爱那桃子,其实也不外乎桃子长的好看,桃肉粉粉嫩嫩,做成甜饮更是颜值极高——颜控的小姑娘,对待美食自也极有要求的。   只是谢小五人小,够不着桃树,谢云曦为满足她亲手摘桃的愿望,便让她坐在自己的肩上,好叫她方便采摘。   两兄妹就这般,一大一小,一人做人梯,一人摘桃果,欢声笑语间,自是别样的热闹。   孙玉柔和王幺幺随好友——谢年华寻着笑声走进桃林,待瞧见人影时,看到的便是这一派其乐融融,兄妹情深的场面。   林中桃树下,少年温润如玉,浅笑怡然,斑驳的光点下,那纤细的双肩却莫名的挺拔坚韧。   肩上,小小人儿,藕节似的双腿悠然晃荡,小手使劲往上伸展,终是摘下红润硕大的鲜桃,随即“哗啦”一声,树枝微抖,掉落几片深绿的桃叶来   叶落纷纷,恰逢清风,树荫斑驳,光影下,却是少年梨涡轻浅,稚童抱桃展颜。   此情此景,此刻刹那,却恰似永恒。   王幺幺恨不得当即执笔作画,定格林间岁月。   然而,她身侧好友谢年华却是跨步一声高嗓,“谢三郎,谢小五,还不快过来,赶紧迎接本姑奶奶大驾。”   王幺幺眼皮子一抽,当即扶额暗道:还真是,一如既往的煞风景。   谢年华一嗓子下去,那还有什么岁月静好,事情乎所以。   这不,听到这嚣张的声响,谢云曦便扛着谢小五正面对上了谢二姑娘。   谢小五是童言无忌,“二姐姐,你又不是老奶奶,为什么要称呼自己是姑奶奶,难道你和老奶奶们一样老了?”   谢云曦自是故意为之,“哟,二姐,你什么适合晋升奶奶了,这架子还挺大的,还迎接,啧啧啧——”   女人,无论大小,都不能说老,这不,谢年华听着,自然是气的同他俩斗起嘴来。   三人你一言他一语,大眼瞪小眼的,吵得那是不可开交,完全忘了这林中还有俩外人在。   王幺幺和孙玉柔两人面面相觑,一时不知该作何表情。不过王幺幺倒是还好些,毕竟此前便常出入谢家,对谢家众人的相处早有过深切的体会,也算习以为常,见怪不怪。   而孙玉柔常居都城,前两日才刚回琅琊,如今却是第一次见到谢家这位赫赫有名的三郎,至于谢家人之间,这独特的相处之法,自然也是见所未见。   虽说她同谢年华来往亲密,也常听她提起家人,但耳听为虚,眼见方为实,如她家大堂哥——孙亦谦,外人都道是谦谦君子,但她却知他内里腹黑,极为骄傲。   而谢家三郎似乎也不同于传言所述的那般——清雅高冷,不食人间烟火。   但同样也不像谢年华整日吐槽的那样——好吃懒做,肚里坏水。   孙玉柔瞧着谢家三人,你来我往,吵吵闹闹,不知为何,竟还有那么些许的羡慕。   她自小随祖父母在都城长大,同家中父母兄弟自是和谐有余,亲近不足。儿时还好,只是随着年龄渐长,慢慢的也都变得疏远起来,偶尔见面,也是客客气气。   说不上好或不好,世家大族大致都是如此——嗯,也许谢家除外。   孙玉柔不禁感慨,“真好。”具体好什么,却又说不上来。   “可不是嘛。”王幺幺却很能理解她的感受,“有时候真的很羡慕谢姐姐呢。”   “嗯!”   孙玉柔点头,自是温婉一笑,瞧着林中的吵吵嚷嚷,却莫名温馨和谐的三人,眼中自是满满的羡慕。   ****   日头渐升,众人摘了桃,便移步入了前厅。   谢云曦趁着姑娘们在后院客房梳洗,一边叫人洗了桃子,一边又做了些冰糖桃子水,因不知他二姐请来的两位女客爱吃热饮还是冰饮,故而冷热都准备了些。   不过大热天的,多数人还是喜欢口感凉爽些的食物,孙玉柔和王幺幺自也不意外。   一口微凉的冰糖桃子水,清香甘甜,爽滑细腻,入口的刹那,果香四溢,口齿留香,最是叫人生津止渴。   稍纵,再着一口粉嫩的桃子肉,轻咬咀嚼,软糯香甜,自别有一番滋味在舌尖。   王幺幺吃的赞不绝口,“未曾想,这桃子煮来微镇,竟还别有一番滋味呢。”   孙玉柔自也十分喜欢这桃子水,且瞧这口感最适合孩子老人食用,不觉想起家中祖父母来。   近日天热,最易厌食,她想着若能吃些桃子水,想来也能叫他们开些胃。   只是,各家食谱多是家传之秘,就算这桃水做法简单,却也该先请教主人才好,但她生性腼腆,同谢云曦自也不熟,这会儿便有些犹豫,不知该如何开口。   而谢年华吃完一碗桃子水,正叫安颜给她再添,一抬头却见好友小口慢咽吃着碗中桃水,只是那眼神却总是瞥向她家三郎。   ——啊呀,玉柔不会是开窍了吧?不过也是,就三郎那张脸,确实是……祸国殃民的很。   谢年华眉尾一挑,竟以为孙玉柔看上了谢云曦。   至于为何用“开窍”二字,却也是因为孙玉柔自小养在祖父母跟前,这性子养的吧,那叫一个清心寡欲,且这人还特别痴迷各类书籍,谢年华曾还玩笑说她这性子,指不定就要同书过一辈子呢。   不曾想,她这好友竟瞧上了她家弟弟。   谢年华左瞧瞧好友,右看看弟弟,一时心中五味杂陈,都说自家的白菜被猪供了,但这一个是自家的好友,一个是自家的弟弟,到底谁是白菜,谁是猪呢?   这手心手背得都是肉,她都不知道该气谁。   就在谢年华陷入脑补,自我纠结之际,谢云曦自也察觉出孙玉柔的视线,不过他倒是没多想,只瞧见她手上的碗才动了没几口,故而问道:“孙二姑娘,是食物不合口嘛?若是不合,我再叫厨房给你做些别的。”   突然被点到名,孙玉柔却是十分紧张,待听清问题,立马放下碗勺,连连摆手,“不是的,云曦君您别误会,我,我只是……”   未语脸先红,还结结巴巴的,这一瞧可不就是思春害羞嘛。   谢年华这下愈发笃定心中所想,且瞧着好友那羞答答的模样,于心不忍,犹豫纠结再三,终是下决心牺牲弟弟,成全闺蜜——想想,她都被自己的宽容大度给感动哭了呢。   强忍着自我感动的泪花,她自起身靠近孙玉柔,随即又伸手握住对方的双手,温柔且坚定道:“玉柔啊,你放心大胆的说,不管未来如何,我永远都是你坚定的支持者。”   握拳鼓励,“去吧,勇敢的表达自我,一切有我在!”   孙玉柔歪了歪脑袋,感觉那里不对劲——她就是不好意思问桃子水的制作配方,为什么她好友这么……呃,激动呢?   不过一想到谢年华过去种种不靠谱的表现,孙玉柔便也没多想,只以为她看出了自己的犹豫,如今也不过是再鼓励——就是语态过于夸张。   如此这般一想,孙玉柔自也不想辜负好友的心意,反手握住她的手,点头坚定道:“嗯,你说的对,我应该再勇敢点。”   ——为了祖父祖母的胃口,她要勇敢的开口!   谢年华眨了眨眼,强忍住自家弟弟即将被“抢走”的不舍和悲痛,努力给好友坚定的支持,“玉柔,去吧,大胆的说出来。”   ——说出你心中的爱慕,勇敢的追求真爱吧!   两人鸡同鸭讲,竟还能完美契合——真不愧是能成为闺中密友的人。   谢云曦听她俩对话,只见那里怪怪的,但偏就一时想不出那里奇怪。   不待他细想,孙玉柔便已起身行礼,且还深吸一口气,“云曦君,能否……”   谢年华握拳无声鼓励着。   孙玉柔再次克服腼腆的毛病,一鼓作气道:“能否请教您桃子水的制作配方。”   话匣子一开,后面的话便顺畅许多,“这天热,我祖父祖母近来胃口不好,我瞧这桃子水挺适合老人家吃的,那个,多有冒昧,实在歉意。”   谢云曦笑了笑,“不必如此客气,一张食谱而已,其实也就冰糖,桃子,加水一煮,若爱吃凉的便冰镇一下,若不爱吃,热饮也是极好,回头我再写一份单子给你。”   他见孙玉柔似极为内向,故柔声道:“我同你堂兄孙亦谦自是好友,你又同我二姐是友人,大可不必如此见外。”   孙玉柔闻言,心下放松许多,但依旧认真道了谢。   谢云曦见她孝顺,自然也乐于助人,“老人家最易苦夏,若不嫌弃,我这儿还有几份适合老人家的夏日食谱,不如一同写了,你且会去试试。”   “这……”   孙玉柔有些不好意思,毕竟白拿人家的秘方,总有些过意不去,但想到家中两位老人,也就不矫情的收了他的好意,又客气真诚的道了几声谢。   谢年华从蒙圈中缓过神来,瞧着厅内围绕着“夏天老人适合吃什么”这一话题进行友好交流的两人,当即嘴角一抽——感情紧张了半天,就为了一桃子水的配方!   “呵呵——”这误会还真是……一言难尽的很呢!   邻座,王幺幺听到那一声包含复杂情感的“呵呵”声,当即将脸从碗里抬起来,只是嘴里还咬着块桃子肉,待她吞下,才好奇道:“谢姐姐,你怎么了?”   显然这人只顾着埋头苦吃,竟是完全没关注刚刚发生在厅内的事情。   谢年华挑眉,暗道——总不能告诉你,姑奶奶刚刚闹了一天大的乌龙吧。   当即咳咳两声,强笑道:“没什么,好好吃你的桃子。”   王幺幺歪了歪脑袋,总觉的那里怪怪的,但瞧着碗里的美味,瞬间便将其抛之脑后——嗯,云曦君说的对,天大地大,美食最大,反正也一定不是什么大事,她还是吃她的美食好了。 第49章   桃花居因三位姑娘的到来显得格外的热闹, 要说这谢年华今儿个来便是带着小姐妹们一起来摘鲜桃的。   这会桃子摘完了,还顺便蹭了冰凉清甜的果饮, 心情自是不错。   谢年华瞧了瞧外间的日头, 半点想出去走动的意思都没有,干脆就招呼俩好友留下来吃过午膳,待到了傍晚时, 日头西落, 凉快了后这才出了桃花居,下山而去。   这种白吃又白拿的事, 谢年华自是没有任何心理负担, 且还特别理所当然的道:“自家兄弟, 客气什么, 咱三还是姐妹呢, 都是一家的兄弟姐妹, 随便吃随便拿。”   理是这个理,情也是这个情,但这话从谢年华嘴巴里吐出来, 怎么就自带着一股子匪气呢。   谢云曦无奈摇头, 随即又同孙玉柔和王幺幺招呼了声, 这才目送三位姑娘上了牛车, 渐渐远去。   待车马消失在视线中, 谢云曦放才转身上了山腰, 回了桃花居。   只是翌日一早, 谢云曦却收到了来自孙玉柔的回礼,说是谢他赠送食谱的一份心意。   瞧着仆人递上来的包裹,谢云曦啧啧称奇, “怀远啊, 你说我二姐这人,怎么好友都跟她……嗯,完全两个性子呢?”   先说这王幺幺,最是软糯天真,谢年华说什么她就信什么,让干嘛就干嘛,简直不要太乖巧。   有时候谢云曦瞧她俩站一块,就如同看见一小白兔站一母老虎旁似的,那画风已经够奇怪的,如今再加那么一朵含羞草似的孙玉柔进去——那画面着实太美,美的那叫一个绝妙。   如此深奥的问题,怀远自然也想不明白,“呃……这大概就是老人们常说的缘分吧。”   谢云曦琢磨了会,“也是,不过,这缘分还真是够奇妙的,瞧我二姐如此厚颜之人,怎么就不能学学人家呢。”   这话就不好接了,再则,说起厚颜来您也不逞多让呀。   怀远心下吐槽,面上只淡定道:“三郎君,不如先瞧瞧孙姑娘的回礼。”   光顾着吐槽他二姐,竟忘了正经的事。   谢云曦当即回归正题,招呼怀远开了包裹,伸脖颈一瞧,好似书帖之类的,还挺厚实。   好奇拿起上头附带的手信,展开一瞧,上书:“云曦君,多谢赠食谱之恩,家中老人已尝,很是喜爱,故特送书圣字帖,聊表心意……”   前半段的内容并无特别,除了字帖这礼送的有些莫名,待谢云曦继续往下看,却突然明白为何孙玉柔能同他二姐成为好友的原因。   这内容,还真是叫人不知该如何面对才好。   怀远见他家三郎君看信看了一半,却面色古怪起来,疑惑道:“三郎君,您怎么了?”   又十分奇怪的顺着他的目光,瞧了瞧那厚厚的一叠字帖,“呃,话说孙姑娘怎么会送字帖给您呢?您也不是爱练字的,没得白白浪费了这么珍贵的贴子。”   瞧着话说的——真是瞎说什么大实话。   谢云曦合上信,咳咳两声,“我怎么就浪费字帖了,明儿开始,我便爱着练字了。”   怀远敷衍的“哦”了一声,显然也没当回事,只是依旧十分不解,为何孙家姑娘什么不好送,非送这么些字帖来。   “三郎君,孙姑娘是不是在信里写了什么缘由啊?”   ——这没眼力见的是谁教出来的书童,真是的!   谢云曦将信往怀里一塞,没好气的白了他一眼,“什么什么缘由,不就是赠食谱的回礼嘛。”   反正总不能告诉你,人姑娘瞧那食谱上的字,回头给了他一耿直的评论,什么“笔锋字形皆有,只是笔力不足,执笔生疏”之类——这不明摆着说他不常练字,嫌弃他字不好看嘛。   虽说谢云曦自个也知道自己那一手字只是良好有余,但做为一咸鱼,他自来便秉承着“能拿的出手,看的过眼便好”的原则,对练字这事确实不大上心。   毕竟字这东西,它不是讨巧就能好的,君不见多少书法大家,每日要练去多少的笔墨纸砚,耗费多少的精力时间。   书法一道,天赋固然重要,但后天的勤奋才是根本。   恰巧,谢云曦天赋有些,却独独没有勤奋这一美德。   这不,写了一份食谱给人姑娘,结果那姑娘貌似还对书法挺有研究,性子还特别的耿直,见他字不好,竟还热心的送上书圣字帖,且还叮嘱他要多加练习,不然——“字如其人,然云曦君手书之字,实在配不上您之仪容也。”   ——得,还是说他字太丑。   孙家这姑娘,瞧着内向,却也实诚,这不说话便是不说,一开口却是一针见血,比起一言蔽之的唐棠淌,当真是不逞多让——或许还更胜于他。   至少,唐棠淌没能让谢云曦如此这般的不好意思。   谢云曦瞧着茶案上厚重的字帖,长叹一口气,痛定思痛,终是拍案坚定道:“不就是字嘛,从明儿起,早读后再提醒我练一时辰的字。”   ——想他堂堂一男子,怎么能叫一小姑娘小瞧了去,真是的,咸鱼也是要面子的好嘛!   瞧他那打鸡血的模样,怀远不明所以,又极为疑惑,他不敢置信的揉了揉耳朵,再抬头看了看天上高悬的日头,不禁呢喃:“我耳朵没毛病,这大白天的也不可能做梦啊?”   直到第二天早上,谢云曦晨读完,真就练了一个多时辰的字帖,怀远依旧如梦未醒似的,怀疑自己出现了幻觉,且这一幻便是极为漫长的一生。   而且,谁也未曾想到,谢云曦这一练一坚持,后世之中竟多了一书法门派,一千古书圣。   当然,未来之事,今日之人不可知,哪怕是送字帖的孙玉柔也未想到自己的无心之举,会带来如此大的影响。   此时,刚送完回礼的孙玉柔正心血来潮,想着谢云曦那般的世家才子都能为亲人洗手作羹汤,她作为祖父祖母的孙女,自然也该亲手做一些佳肴孝敬两位老人才好。   正巧,她怀里还揣着谢云曦亲手写的食谱。   这日不如撞日,当即她便拿出食谱瞧了瞧,考虑到自己从未下过厨,便想着先从最简单的料理开始。   仔细对比一番,她终是选择去做凉面,恰好昨日谢云曦做的午膳便是这面,她那会儿好奇,还在厨房围观了一番。   回想起谢云曦那行云流水的煮面过程,再参照这一份详细的食谱步骤,孙玉柔自是信心满满,当即便转弯去了厨房。   然而,当孙家众人晨起梳洗后准备开早膳时,见到的便是一锅形状莫名的……不明物体,以及一位灰头土脸,满身油烟的孙二姑娘。   当然,最后那……不明物体似的“凉面”,自然是不能吃的,毕竟吃下去若有个什么好歹,那就相当不妙了。   至于初次下厨,却惨遭失败的孙玉柔并未轻易放弃,只是,从此以后,孙家的厨房便再没有安宁过,不是差点被烧,就是鸡飞鸭跑,人声尖叫。   孙二姑娘腼腆,但耿直,且还格外的执着,一旦认定要做一件事,便总能坚持到底,直到做好为止。   ——这本该是美德,但在经历过多次鸡飞狗跳,不得安宁的早膳,午膳,乃至晚膳后,孙家众人非常期望他们的二姑娘能再厨艺这方面放弃这种不必要的坚持。   然而,能同谢年华这么一朵霸王花成为闺中密友的,那能就那么容易的妥协呢。   孙玉柔,一个励志于看遍天下群书的少女,自今日起便有了一个新的志愿——练好厨艺。   可惜,后世有云,书痴孙玉柔,藏书千万,自成经典,博学广知,却极不擅厨,若尝其厨艺者,望自备郎中。   桃花居里,此刻正忙着练字的谢云曦自是不知,自己昨日的一念之举,竟造就了一位古代版的厨房杀手。   只能说,世间之因果,缘分,当真妙不可言。 第50章   炎炎夏日, 孙玉柔因谢云曦赠送的食谱而沉迷厨艺,折腾得孙家上下自是难得的热闹。   当然, 除了孙二姑娘做的食物实在难以入口, 且厨房总时不时的有被烧毁,拆卸的危险外,众人还是挺乐见孙二姑娘这般折腾的,   至少, 比她整日里只埋头看书,大门不出二门不迈的要好得多。   且众人瞧着, 那厨房虽是闹腾了些, 但他们家二姑娘却比之前开朗, 外向了许多。   故而, 孙家上下竟还十分支持孙玉柔折腾……不, 是练习厨艺的。   不过, 说来也巧,就在孙家因谢云曦所赠食谱而鸡飞狗跳的时候,位于东林一带的王家也同样热闹, 而起因则是前段时间谢云曦赠予王家二郎——王安祈的“美容秘法”。   此前, 王安祈得了谢云曦手书的一份“美容秘法”后, 先是潜行研读了几日, 之后便开始按照“秘法”所述的三要点进行修行。   要说谢云曦书写的“美容秘法”在谢年华看来, 必定是瞎糊弄人的玩意儿, 毕竟就她家三郎那德行, 连自己的仪容都没上过什么心,哪会有什么秘法传给别的。   但实际上,谢云曦还真没瞎糊弄人, 他给王安祈的其实是再通用不过的美容养生的法则。   上书法则一:起居有常, 作息规律,切记熬夜。   其二:饮食有节七分饱,食材多样不挑食。   其三:晨起劳作,且适量,劳逸结合,身心畅。   此三条“秘法”,无论怎么看,怎么推敲,那都是十分有道理的。   当然,光这三条法则自然是没什么说服力的,为此,谢云曦还贴心的附加了一份养生食谱和一份作息运动指南。   如此一份“美容秘法”,也算是相当用心的。   王安祈对于这份有理有据,且还附赠详细食谱和作息运动指南的“秘法”自是深信不疑,而作为一个追求极致美貌的人,他自然严格的按照“秘法”所述的那般,严格要求着自己。   夏日,昼长。   黎明刚破晓,他便晨起梳妆,穿上方便活动的衣裳,做好热身的早操后,便开始在家中花园中慢跑,并按照谢云曦“秘法”中标注的那般,脖颈挂汗巾,腰上别水壶,2-3步一呼吸,且尽量是鼻吸口呼。   为了防止他过量运动,谢云曦还在“秘法”中特意标注了“适可而止,过犹不及”这几个字。   故而,王安祈每日慢跑步数都不敢太过,也都是量力而行。   当然,刚开始跑步时,他跑了没半圈便喘气喘的不行,如今坚持下来,这才慢慢加到了四、五圈。   对此,王安祈自是成就感满满,十分的得意,特别是跑了一段时间后,他果真发现自己皮肤红润有光泽,瞧着自又是一阵臭美。   为此,他还特意写了信,似乎是想表达他对谢云曦的感激之情,当然,他的文字措辞实在瞧不出是任何感激人的意思。   好在,谢云曦也习惯了他的那欠扁的说话方式,看了信,回头子夜是无奈一笑。倒是对于他送来的礼物,谢云曦却相当的嫌弃。   ——金丝楠木做框的雕花全身镜,按时下的铜镜清晰度来看,这镜子绝对是精品中的精品,价值千金亦难求。   这礼送的,确实能看出王安祈真切的感谢来,但这过于豪华的铜镜,对谢云曦而言却是毫无用处,且还占了卧房不上的空间,简直就是碍手碍脚,十分鸡肋。   但人家一番心意,他总不能好随意辜负,于是也只能放着,每日一早都能瞧上自己一眼,努力想想,确实也是极好,极实用的礼物呢。   当然,谢云曦的无奈,王安祈自是体会不到的,这人自恋,自傲,但偏又是单细胞,只觉自己喜欢的,别人也必定喜欢,你说他好,确实也不怎么讨人喜欢,但若说他不好,但这人却也十分简单,没什么坏心思。   也正因如此,谢云曦才乐得同他保持友好往来,时不时的,还叫人给他更新养生美容食谱之类,两人一个在琅琊一个东林,倒也算是相交不错的笔友。   不过说起养生美容食谱这事,中间却还发生过一起不大不小的风波,当然,具体这事,却还要从王安祈初次慢跑后说起。   那一日跑完步,王安祈自是满身的汗,待梳洗后,正要去吃早膳。   只是自从吃过谢云曦做的美食后,王安祈这嘴自是养刁了许多,对家中厨房做的食物自是极为嫌弃,而且当日他已叫厨房按着“美容食谱”来做,可偏偏厨房拿出来的食物,却是那那都不对——不是汤不够清列,就是蔬菜炒的太老,再不就是鱼肉太惺,肉太柴。   本就吃了好几日糟心的食物,这会儿王安祈自是不愿再忍受。   但这事儿,其实真不怪王家厨房的人,实则是谢云曦忘了时下除了琅琊各家的厨房能稍稍跟的上桃花居的配置外,其他地方的烹饪手法,工具,乃至调料都还相当的单一简陋。   故而,哪怕王家有了食谱,也依然做不出食谱中的菜肴来。   然而,在此之前,王安祈从未进过自家厨房,一开始并不知道这事,直到他忍受不了厨房的“无能”,打算亲自上手下厨时,才认识到了厨房和厨房之间也是有很大的差异的。   但王安祈这人肘的很,特别是这厨房之事还关系到他的盛世容颜,那执拗劲一上来,没当场把厨房拆了,那还全靠他大哥——王成宁来的快,好说歹说的,算是把人给拦了下来的。   拦下是拦下了,但王家却还是拗不过他,给重建了一个厨房,且这新厨房的构造还是比照着桃花居建的。   至于建筑图纸,自然是谢云曦叫人送来的,同时送来的还有他友情提供的一些调料和一份详细的调料说明书。   王安祈自个没心没肺的收的爽快,回过头就只记得叫厨房给他做美容餐吃,可如此大的一份人情,却是苦了他爹和他大哥,毕竟钱财好还,人情难还。   奈何王安祈自小就对这些俗世半点兴趣都没有,他又是家中幼子,本也没往继承人方向培养。   如今,他自然也不关心什么人情不人情的,对于自家父亲和长兄的苦恼自是无法理解。   他只知道谢云曦这朋友仗义又大气,回头自是按照自己感谢人的方式,又送去一封满篇自夸的信——大意竟是称赞自己交朋友的眼光好。   明明是该称赞朋友慷慨大方的,可这人就是能把所有赞美的词句往自己身上套。   自恋到如此地步,谢云曦也是叹为观止。   不过,王家厨房的事,也算是告了一段落,至于还人情这事,自有王家其他人操心,王安祈依旧专注于追求他的极致之美。   适量的运动,配合养生美容的食谱,再结合规律、健康的生活作息,王安祈坚持了一段时日后,只觉身心舒畅,容光焕发,每日里照镜子的时间都不觉多了些许。   当然,在他越发自恋的同时,他也越发信任谢云曦的“美容秘法”来。   王安祈其实是个挺好的少年郎,哪怕他任性,傲慢,且自负。但他同样单纯,简单,且乐于分享。   这不,亲身尝试过“美容秘法”的神奇后,乐于分享的王安祈便想着让家中的父母、长兄和长嫂一起参与其中,也好叫他们也变得更美一些。   本着独乐乐不如众乐乐的崇高理念,王安祈在某一个黎明破晓的清晨,他用铜拔的敲击声唤醒了他爹、他娘、他大哥和他大嫂。   当然,时下并无铜拔这一乐器,至于它为何会出现在王安祈手中,那自然是谢云曦从信中得知王了他的想法后,为表支持,故而“特意”为他定制的——比晨起鸡鸣更有效的叫醒神奇,你值得拥有哦。   自此,王家的清晨便在那一声声震耳欲聋的“咚咚”声中拉开了帷幕。   迷迷糊糊的晨起梳洗,王良和王言氏瞧着神采奕奕的王安祈,竟是不约而同的手心发痒,似是恨不得将人拎来,狠狠揍一顿,可一见他那容光焕发的小脸,瞬间又于心不忍起来。   王良无奈一声轻叹,“夫人啊,你且看开一些,至少祈儿这阵子,确实身子好了许多。”   每日一大早的扰人清梦,这要不是亲生的,他早把这小子的腿给打断了。   “哎,我瞧着这一早起来锻炼,可比吃药什么的强,虽折腾些,但跑了几日,我这老胳膊老腿的还真舒展了不少。”   这话也虽是宽慰,倒也确实是实情,   王言氏自然也深有体会,每日清晨跑几圈,回头再配着那什么“美容食谱”,他们一家子确确实实都得了不少益处,不说别的,就光瞧面色,自也是红润了许多。   不过,要说他们如此这般纵容王安祈,却也是因为王言氏生他时难产,孩子生下来先天不足,当日谢年华玩笑吐槽王安祈娇柔,其实还真说到点子上了。   其实,这几年还算好的,儿时的王安祈那身子骨,但凡多走几步都能喘出一身的汗来,且常年吃着药,也就十来岁后,身子骨才硬朗起来,但比起其他人,却还是娇柔的很。   也正因为如此,王家上下才格外的骄纵他。   只是骄纵着骄纵着,王安祈便形成了这般傲娇的性格,待其他人发现想要纠正,却发现这熊孩子性子已定,很难再掰过来。   谢云曦的“美容秘法”,美容效果暂且不提,但对身子骨却是真真实实的有效,而且这段时间来,王良夫妇也察觉出王安祈那脾气比原先好了许多,虽还总是言语傲慢难听,但却也懂得关心家人,明白了仆人的不易   当然,最为可喜的,还是王安祈沉迷锻炼、美容,再加上课业之类,他便再没时间去外头招摇,给家里招惹麻烦了。   “我真是不知道是该谢那谢家三郎呢,还是该气他一气。”   王言氏真心诚意,发自内心的感谢着谢云曦给自家儿子带来的变化,但偏偏——“哎,夫君啊,怎么就送了祈儿这么个……铜拔呢,这也实在是太吵了些,我这耳朵哟!”   王良瞧着那铜拔自也是极为忧愁,偏他家二郎却特别喜欢。   每日清晨,雷打不动的,净爱拿着那东西“咚咚”的乱敲,说是叫醒他们,好去跑步,可他瞧着,就是这熊孩子自己爱玩——叫醒人的方式多了去了,怎么就偏要同铜拔呢。   “养儿一百岁,常忧九十九,夫人啊,看开点。”   王安祈等了一会,见他爹他娘絮絮叨叨的不知说些什么,手上洗漱的动作也不见快,便也没耐心干等着,“爹,娘,你们动作太慢了,等会儿我在老地方汇合,我先去叫大哥和大嫂起床。”   话音刚落,人却已出院子,眼看遍是往他长兄的住所去的。   这风风火火,一溜烟跑没了影,王良瞧着即无奈又欣慰,“性子倒是越发没形了,不过……罢了,身体健康,平平安安的,也就随他吧。”   “是啊,健康,平安就好。”   王言氏刚一说完,隔壁院子便又响起那震耳欲聋的“咚咚咚咚”的连击声来,时不时的还能听到王安祈中气十足的嚷嚷声。   “大哥,大嫂,起床了,起来跑步了,再不起床,我就叫人去你们床边敲铜拔了。”   王良和王言氏当即闭了嘴,面面相觑之余,两人又握了握发痒的拳头——果然,还是应该先揍一顿,反正身子骨硬朗许多,想来是不会打坏的。   此时,王安祈他大哥和他大嫂也恰好有此想法。   扰人清梦者,罪大恶极,其罪该揍也。   至于,送“凶器”的帮凶——人家谢三郎本也是为了他们家孩子好,感谢还来不及呢,什么帮凶,都是王安祈这熊孩子自个太熊,太欠揍。   ——嗯,谢家三郎,绝世之友,人美,心善,吾儿得此良友,实乃万幸也。 第51章   小暑匆匆而过, 转眼便入了大暑。   小暑小热,大暑才是正真的三伏高温, 眼见这天热的连墙角的蟋蟀都耐不住日间的炽热, 纷纷躲进各家的床柜下,纳起了阴凉。   而世家大族们也都迁至各处的避暑别庄,躲起了高温。   小暑末后, 谢家上下均已前往琅琊湖畔的水天别院。   琅琊郡一带, 世家大族大多都爱在琅琊湖畔建避暑别庄,故而琅琊湖畔处, 每到盛夏便显得格外热闹。   谢云曦前些年去过几次, 便今年却是打死都不乐意去了。   琅琊湖畔, 世家云集, 又是极为空闲的度假时节, 各家长辈倒没什么, 只各家的小辈们却总会被推出来参加各种宴会,美其名曰:加强交流,增长学问。   学问交流效果如何, 暂且不说, 只是这好好的避暑假期, 不是诗文清谈宴, 就是赏湖赏花赏随便什么的宴会, 总归是每日不得安生, 实在恼人的很。   作为一条咸鱼, 谢云曦只想安安静静的赖在桃花居里,跷着二郎腿,穿着大裤衩, 头顶清凉丸子头, 手里再抱一寒瓜,一边拿勺挖红瓜果肉,一边躲阴凉吹轻风。   如此这般,再配上寒冰小扇,绿荫竹水,蝉鸣阵阵的,自是再好不过的逍遥。   炎炎夏日啊,悠然吃瓜它不香嘛,什么文会诗宴,赏着赏那的,真是自讨麻烦。   反正爱谁谁去,他是不乐意折腾的。   “哎哎哎,谢三郎,挪挪位置,没瞧见本姑奶奶过来了嘛。”   听到这熟悉的声音,谢云曦头都懒得回,只无奈往旁边的位置挪了挪,空出榻上正中间的“黄金席位”。   当然。抱怨还是要抱怨的,“二姐啊,你怎么就不去别院避暑呢,大热的,非要住我这山上。”   谢年华一屁股坐下,手上同样抱着切开的另一半的寒瓜,且瓜上头还插着一小木勺子。   待她调整好位置,双脚一盘,寒瓜往腿上一放,这才挖着瓜肉,挑眉道:“怎么,莫不是你嫌弃我在这儿打扰你清静了。”   谢云曦点头,十分耿直,“可不就是嫌弃你嘛,没想到二姐你还挺有自知之明。”   谢年华嘴里咬着寒瓜不便说话,只眼神一瞪,伸出一脚来,意思意思喘了他一脚。   谢云曦护着手上的瓜,自也是不客气的伸脚踹了回去。   两姐弟打打闹闹了一会,待玩累了,这才各自盘起腿来,继续抱瓜拿勺,有一口每一口的吃着。   清甜凉爽的瓜肉下肚,瞬间便觉身心舒爽。   此时,院中树荫婆娑,风吹沙沙,两人吃瓜赏景,自是宁静和谐。   待谢文清从卧室换了一身短袖短裤出来,因是第一次穿这衣服,他还颇为不自在地扯了扯衣袖,裤腿。   别扭的步入前厅,一眼看去,他便瞧谢云曦和谢年华两人正盘腿吃瓜,衣着姿态自是极为“不端”。   谢文清正要开口唠叨,话到嘴边,却又想起自己这一身“不成体统”的大裤衩来,当即便把到嘴的话给咽了下去。   作为一个端庄自持的君子,他向来奉行以身作则,如今他却是“其身不正”,自然也不好说他人的不是。   “大郎君。”厅内众仆人见礼。   谢云曦和谢年华听到动静,自是不约而同的转过头来,定睛一瞧,待看清来人此刻的模样,两人竟是齐齐抱肚,笑趴在榻上。   看惯了自家大哥一身华服,端正自持的样子,炸一瞧这一身大裤衩子的休闲装来,本就不大习惯,偏谢文清短袖裤衩子穿都穿了,却还硬端着姿态。   所谓穿最休闲的衣服,做最正经的仪态。   ——这反差来的太大,谢云曦和谢年华一时没忍住,自是肆意的笑了个肚子疼。   谢文清瞧着塌上打滚的两人,脑门一突,“谢年华,谢云曦!”   一听这懊恼的,都直呼其名了。   谢云曦赶紧收敛起来,咳咳两声,稍缓了下笑意,“大哥,那什么,你穿这身挺好,特俊朗,特好看。”   为表诚意,他还指了指自己那双闪亮的大眼,“您瞧瞧,这多真诚的眼神啊!”   谢文清低头打量了下自己的大裤衩,当即挑眉冷哼,自是半点不信他的“花言巧语”。   谢年华这会儿也缓过笑来,识相的附和,“大哥,三郎虽总是爱说瞎话,但这次倒格外实诚,您这身……嗯,那是相当的适合您呢。”   随即又安抚道,“这大热天的,桃花居就咱们自己人,你每天穿那一层又一层的文人长袍,你不热,我都瞧热了,如今这般多凉快啊。”   众所周知,谢文清是一个形象包袱极为重的世家才子,重到什么地步呢?   重到三伏天都要穿全套的长袍,里外加起来最少三层的那种。   这不,他这次也难的想躲清闲,陪着谢年华和谢云曦两人留在了桃花居里,虽说没湖边别院凉快,但桃花居绿植环绕,后院不远又有山泉汇聚的溪流,故而也算的上夏日避暑的好去处。   只是再怎么凉快,这毕竟是夏日最热的时候。   谢云曦瞧他每日裹着三层长袍,当真是看也看热了,偏他这大哥死要仪态活受罪,每天那汗,纵然不动,都要来回换去好几身衣裳,换下的内衣,身前身后还都是满满的汗液。   谢云曦看了两日便打起了坏主意。   这不,今儿趁空,便伙同谢年华及仆人们,把谢文清房里,所有长袍都给藏了起来,只单单给他留了几件新做的短袖裤衩。   在其他衣服全然消失的情况下,谢文清要不就只穿内裤,要不就只能穿他们装备的衣裳。   在裸奔和穿裤衩之间,谢文清终还是妥协穿上了这一身“不成体统”的短袖裤衩。   还别说,凉快是真凉快,舒服也是真舒服。   但是——   谢文清冷哼一声,摆出一正经严肃的姿态。   瞧他那脸色,谢云曦和谢年华瞬间乖巧端坐,面上更是挂上了一副等着挨批的,可怜巴巴的表情。   但凡做了坏事被抓包,两人便总爱做出这么一副假模假样的姿态。   谢文清对此自是再熟悉不过——同样的招数,他们难道以为能用一辈子吗!   “哼!”   没好气的瞪了俩人一眼,当即便决定这次必定要好好的给这俩人一点教训。   “你们两……”   谢云曦和谢年华眨眨眼,端是一派无辜可人的模样。   绝不姑息的谢文清顿了下,“……咳,下不为例。”   警报解除,谢云曦和谢年华立马放松脊背,恢复吊儿郎当的姿态。   谢文清一瞧,太阳穴自又是突突突的跳。   然而,还没等他酝酿出火气来,谢云曦便已上前拉人,唤他坐到榻上后,又硬塞了一切半的寒瓜放他手上,且还热情推销着,“大哥,这寒瓜比去年的甜了许多,你且尝尝,没冰镇的,就一早放井水里泡着,如今吃正好。”   井水浸泡的寒瓜,即清凉,又不会太寒伤了肠胃。   夏日炎炎,来这么一甜爽的寒瓜,拿着小勺挖着吃,自是再好不过的事情。   不过,此间吃寒瓜的人却是极少,这寒瓜本不是天启的作物,不过是外域传来的野果,且时下的寒瓜个小,汁水虽多,但甜味不足,也没专门种植的。   前先年,谢云曦在一外域商人手上偶尔得了些,回头挖了籽,自个在山腰上种了一亩。   到如今,已培育种植了两个年头,这才有了现下稍大、稍甜的寒瓜。   寒瓜在谢云曦前世,其实便是夏日最常吃的西瓜。   都说没有西瓜的夏天是不完整的,而为了今日这一口瓜,过去两年来,谢云曦前前后后可花去了不少人力财力。   虽说现在的寒瓜品质还不是特别的优良,但从无到有,谢云曦已是格外的满足。   谢年华抱着自个的瓜,边吃边附和,“对啊,大哥,三郎今年种的这些寒瓜味还挺甜,若你还觉不够,我这儿还有磨好的细盐呢。”   寒瓜撒盐,可增加甜味,不过谢云曦并不爱这种吃法,他更喜欢原汁原味的切半挖着吃,而谢年华却同他相反,似乎更喜欢撒盐的寒瓜。   谢文清被左右两边安利着,叽叽喳喳的,一时也忘了计较仪容的事来。   待他拿了木勺,学着谢云曦吃瓜的方式,小小挖下一半圆,轻放入口中,细品咀嚼起来。   红润多汁的瓜肉触感便是清凉,待咀嚼时,寒瓜的汁液顺着舌齿浸没开来,清爽甘甜的滋味,瞬间便俘获了舌尖味蕾,叫人欲罢不能。   “大哥,味道如何?”   “嗯,很……咳,尚可吧。”   还真是,一如既往的口是心非呢。   谢云曦见他说这“尚可”,偏又一连几口,吃的满脸愉悦。   当即无奈耸肩,同谢年华隔空对视一眼,自是心照不宣,齐齐瞥了瞥嘴。   察觉到身边两人眉来眼去,暗通款曲似的,谢文清抬头,左右一瞧,却只见两人瞬间乖巧,低头吃瓜。   他自狐疑道:“你们俩又背着我做什么坏事呢?”   谢云曦立马摇头,做乖巧状,“没有没有,大哥你且快吃瓜。”   谢年华同款乖巧脸,“对啊 ,大哥,您多吃点,可消暑了。”   两人一唱一和的,必是有鬼。   正当谢文清想开口拷问时,光线却突然暗了下来,院中风拂过脸颊,似带起了几分凉意。   众人不觉抬头,只见原本碧蓝的晴空竟已乌云密布,黑厚的云层瞬间笼罩琅琊山,没一会儿,云中电闪起雷鸣,院中风起,树叶沙沙。   不知院中谁唤了声,“打雷,收衣服咯。”   话音刚落,雷雨便倾盆落下。   谢云曦等人往厅内挪了挪,避开外间飘进的雨水,便又继续吃瓜闲聊。   院内,雨打乔木,一阵凉爽。   谢云曦瞧着,突然想起山脚不远处的荷花池来。   “这雨估计一刻两刻便会散去,我瞧着时辰还早,不如等雨停了,我们便去山下荷花池里采摘些食材来,正好,今夜的晚膳和夜宵都有着落了呢。”   夏日,荷叶连连,荷花艳艳,莲蓬正好,莲藕,藕带自是当季——如此多的美味,光想想,都叫人垂涎欲滴。   谢年华和谢文清吃着瓜,看着院中磅礴的雷雨,心下自也期待起雨后的莲花池来。 第52章   雨过初晴, 空气中自带几分清凉。   琅琊山下,莲花池中, 荷叶翠绿, 荷花盛开。   阳光下,晶莹的露珠浮于荷叶上,待轻风摇曳, 露珠晃动着, 转瞬间,又滴落于池水中, 荡起一片涟漪。   莲花深处, 莲叶密密重重, 隔着池岸, 却只隐约窥见莲丛中一乌篷船。   船上, 谢文清正戴着斗笠, 坐在船头处,采摘着莲蓬,时不时的还得看着池中那时隐时现的几人。   莲池的水不深, 谢云曦站在水中, 池水堪堪没于腰下。   此刻他正弯着腰, 在淤泥中摸索着, 好半响, 才从水里挖出一莲藕来。   稍稍洗去藕上的淤泥, 他又十分嘚瑟的举起莲藕, 向着不远处的谢年华炫耀,“嗨,二姐, 快瞧我又挖到了, 我就说是你不行吧。”   谢年华挖了个寂寞,此时正郁闷,一抬头自是没好气的往他身上泼了泼水,一边还嚷嚷,“看你脸那么脏,姐给你洗洗。”   瞧瞧,还成了她一片好心似的。   谢云曦将手上的莲藕往怀远手里一塞,随即,一扬手,便同谢年华两人打起水仗来。   两人你来他往,似完全忘了挖藕的事,玩着上了头,还顺手摘了荷叶舀水,或做盾牌护脸。   谢文清瞧着莲花池中闹腾的起来的两人,揉了揉眉心,正要开口叫他们安分些,不想,话到嘴边,却听琴箫之声从远处隐约传来。   琴声悠扬,时如急雨绕梁,时如流水缓缓,琴声如仙籁,箫声自和鸣,和音处,恰逢流水遇高山,海角见天涯,琴箫和鸣间,竟闻得几分潇洒、几分磅礴、几分夏日雨后的畅快。   谢云曦,谢年华闻音停了嬉闹,不觉竟站在池水淤泥中,侧耳倾听起来。   而此刻,莲花池另一头的岸边上,正有一人端坐抚琴,一人侧立吹箫。   抚琴之人一身飘逸白袍,发丝垂于腰间,只一根白纱细带轻系两鬓乌发,衬着面容愈发清秀,气质愈发温雅。   而那置于古琴的玉手,更是根骨分明,抹挑勾剔间,琴声悠悠,时远时近,叫人沉醉。   琴侧,吹箫少年却是姿态闲怡,神色自在,洒脱,一身白衣墨色清纱,一头乌发梳于头顶,却不见玉饰发冠,只清清爽爽一条墨色发带,随身侧柳枝飘扬。   少年执箫于胸前,十指随音而动,箫音回旋婉转,呜呜锵锵间,薄唇微动,剑眉潇潇,星目朗朗。   一琴一箫,一温文尔雅,一风姿飒爽。   若谢文清在,必能认出这两人来。   然,世间琴箫和鸣,如此这般美妙,且独具特色的,本就稀少,待谢文清立于船头侧耳细品,熟悉之感油然而生。   待琴箫停罢,细细回思,放才恍然大悟,“这琴这箫,必是弦弟和君家的那位莫离君了。”   谢文清口中之“弦弟”,全名谢和弦,乃谢家旁系一脉,常居南齐,故而又被称为南齐谢家,按族谱算是谢文清堂弟,只谢云曦和谢年华还得唤他一声堂哥。   至于,君家的君莫离,乃南齐一带最为桀骜不驯的世家才子,擅骑射音律,但极厌社交,只是偏巧,竟同谢和弦一见如故。   从此但凡有谢和弦出没的地方,便总能瞧见君家的这位三郎。   谢云曦不太爱关注各家子弟,但谢和弦这位堂哥他却是记忆深刻。   幼时,他见谢和弦弹琴自是惊为天人,一时好奇便求着要学,只是不曾想,他竟在音律一道上十窍通了九窍,实则便是一窍不通。   那琴学了没两日,便把他的这位堂哥愁的,据说连叹了两天两夜的气。   朽木不可雕,说的便是谢云曦这五音不着调的。   自那以后,他也就暂歇了学乐器的心思,当然,音律不开窍,但也不妨碍他欣赏琴箫之美。   “和弦兄啊,我说呢,这琴声怎么就如此动人。”   谢云曦爬上船,拧了拧外裤上的水,分辨着声音的来源。   “咦,琴箫声怎么停了,大哥,你听出方向来没,我感觉像在荷花池岸边,只不知哪个方向。”   又奇道:“君莫离?君家,好像是南齐那边的,和琴吹箫的那位?”   一旁,谢年华正坐在船沿,安颜正帮着她一起打理身上的淤泥。   “和弦啊,他从南齐过来了?怎么没去避暑别院?”又一听君莫离的名字,当即皱眉,“君家那小子还真是阴魂不散。”   谢云曦瞧她一脸嫌弃,“怎么,这人你又认识?”   “哼——”   谢年华冷哼一声,却不愿再开口,只低头,专心拧着衣摆上的池水。   瞧她这模样,定是吃了什么哑巴亏。   能叫谢二姑娘吃了亏,还不闹腾的人——嗯,有意思,这个一定要好好结交结交。   谢云曦一转头便问起了谢文清,“大哥,这君莫离和二姐有什么过节吗?”   谢文清一边向着琴箫处驱船,一边回忆道:“还不是去年的皇家竞技赛嘛。”   想起糟心事,他自又是一声叹息,“你二姐那会儿好好的女郎队不去,非要穿男装混在各郎君的队伍里,前头各项比拼,她自是出尽了风头,奈何骑射局碰上了君家的这位三郎君。”   “哦,败北了。”   谢云曦调侃的瞥了谢年华一眼,“二姐,你也太小气了,不就败了一场,何苦记仇记到现在。”   “姑奶奶是这么输不起的人嘛。”谢年华冷哼,“还不是那小子欺人太甚。”   ——哟,感情还有故事呢。   然而,谢年华说完气话,便又闭了口。   谢云曦只能继续求教他大哥。   谢文清摇头轻叹,“君家这三郎君,脾气出了名的桀骜不驯。这不,碰上你二姐这性子,两人自然都是火气冲天。”   “偏就凑巧了,回头在马球赛上这俩人又碰了头,那莫君离可是半点没客气,把你二姐给捞下了马,摔了个脸朝下,还啃了一嘴的野草。”   当众出丑,这就难怪如此气恼。   谢云曦恍然大悟,只有又疑惑,“二姐就没找回场子?”   ——不应该啊,他二姐这么雌雄必报的人,吃了这么大一个亏,要能咽下,那太阳得从西边出来。   谢文清瞧了眼在船上装鹌鹑的谢文清,无情揭穿,“你说能不找嘛,只是找了人好几次茬,奈何——都被反将了回来,不是对手啊。”   何止不是对手,简直是武力,智力全程碾压,偏这君莫离还不是个怜香惜玉的主,不管男女老幼,但凡出手便是一点情面不留。   要不是被打压狠了,这会儿谢年华能这般安静,要换了别的讨厌的人,她早跳起来,嚷着要挥鞭子了。   “啧啧啧,二姐啊,没想到你也有这么一天。”   谢云曦幸灾乐祸,“我说呢,你这会儿一声不吭的,敢情是打不过人家。”   谢年华一个白眼奉上,“有你这么做弟弟嘛,姐弟情深,同仇敌忾呢!”   “姐弟情深?同仇敌忾?”   谢云曦露齿一笑,转而问谢文清,“大哥,你说我和二姐何时有过这些。”   谢文清瞧这俩不省心的弟妹,很是头疼的揉了揉眉心,实在懒的理会,正欲转身之际,阿祈却唤道:“大郎君,那岸上有人。”   谢文清转身望去,正见荷花池岸,杨柳树下,一人端坐琴前,一人执箫席地坐于琴旁。   此刻,琴箫之声已停,正是绕琴而坐,低头似在私语。   乌篷船离岸还有些许距离,远远一瞧,自听不到岸上的低语之声。   而岸上两人正专心交谈,自也察觉不到周围动静,且四周竟不见书童仆人之类,瞧着还颇有些古怪。   “怎么也没个随从?”   谢文清远远眺望,有些担忧的微微皱了眉。   世家子弟出现必有随从相伴,如今却只见远处停着两匹骏马,仆人,书童的,竟一概不见踪影。   先不说君莫离如何,但谢和弦却是谢家族人,如此异样,别说谢文清担心,就是谢云曦和谢年华都皱起了眉头。   谢年华招呼道:“船再快些。”   船渐快,待近了,岸上的人影越发清晰,瞧着两人仪容姿态倒也十分从容,并不像是遇过难的。   众人稍稍松了气,放下心来。   而此时,岸上两人似听到划船的响声,终是起身看向莲花池。   隔着荷叶重重,谢云曦立在船头,抬手张望,猝不及防间,正对上君莫离那一双戒备冷漠的星目。   两人一眼刹那,竟是不约而同的打量起彼此来。   谢云曦一双禽兽无害的桃花眼微微眯起,“桀骜不驯?嗯……”似乎只是重复了谢文清对君莫离的评价。   一旁的谢文清见他神色莫名,奇道:“怎么了?”   “没什么,就是刚对上那人的眼神,嗯……冷了一下。”   谢云曦不以为然的耸肩,随即又笑,“不如我叫一声,说来,我也是许久未见和弦哥了。”   谢文清想起往事来,自是调侃道:“我看,弦弟见你又得头疼。”   谢云曦无辜喊冤,“哎呀,不就是没学琴的天赋嘛,其实我觉得,再努力下,还是有……至少学会的可能。”   闻言,谢文清只默默移开了视线,并不想打击他这莫名的自信。   岸上。   谢和弦自也瞧见船上的几人,一眼看清的自是干净清爽的谢文清。   至于谢云曦和谢年华,因刚刚两人还在莲花池中闹腾,此时自是衣着狼狈,脸颊亦有淤泥斑斑,连带发型,都格外的混乱。   他仔细辨认许久,才犹豫着猜测出两人的身份来,不觉有些担忧,“二姐和三郎怎么如此这般,莫不是掉池水里了?”   三郎?   琅琊谢家的三郎——莫不是传说中的那位天启第一美?   瞧着船头一身泥泞的身影,“谢家云曦,桃花仙?”   君莫离剑眉一挑,竟是难得的生出几分兴致来。   “还真是……闻名不如见面,见面不如闻名。”   这话似贬似夸,磨轮两可的,实在听不出什么意思。   谢和弦倒是习惯了他这说话的风格,只淡然轻笑,“其实三郎啊,嗯……挺有趣的,没外头的说的那般,什么高冷,无尘,是个很可爱的孩子呢。”   可爱的……孩子?!   君莫离面色玄疑的看了眼好友,对他这看人的眼神实在不知说什么才好,可爱的孩子——谁?谢三郎?   “你开心就好,呵呵——”说着,便又转头看向船头处,打量着逐渐离近的那位“可爱的谢三郎”。   “可爱的谢三郎”此时正高举着手臂,使劲的挥舞着。   少年清朗的高呼声回荡在莲池中,带着几分纯质的喜悦,泛起涟漪几许,震落露珠无数。   “和弦哥,我摘了莲蓬,莲藕,你到我桃花居吃晚膳啊~”   原来不是掉池里,而是挖莲藕去了,难怪如此狼狈。   谢和弦摇头,好笑着回应,“好!”   应和完,还没高兴多久,又听谢云曦高声嚷道:“和弦哥,晚上你再教我弹琴啊~”   闻言,谢和弦脚下一软,竟有种想立即转身逃跑的冲动。   君莫离莫名,“怎么了?”   谢和弦瞧着愈发近的乌篷船,只一言难尽的看了他一眼,“哎,晚上你就知道了。”   本着对好友的最后那一抹良心,顿了顿,又道:“要不,你现在就先逃吧!”   君莫离:“???” 第53章   君莫离久闻谢家三郎之名, 但他总觉得世人口中那谪仙似的人不是沽名钓誉之辈,就是极为无趣的君子楷模。   前者, 叫他鄙视, 后者,令他不屑。   然而,莲花池这一遇, 只一眼, 他便觉世人所言着实虚妄。   什么高冷清雅,不似尘土间人, 这高冷清雅的谪仙能去趟淤泥挖藕?   君莫离不禁怀疑起世人的眼光, 不过他本来就觉这世间之人, 多是人云亦云, 俗不可耐。   当然, 他的好友——阿弦自是不同于世俗之流的。   君莫离瞧着从船上跳下, 随后像个傻小子似的,一路小跑着,意图靠近他家阿弦的谢云曦, 当即上前几跨步, 且以玉箫为器, 生生的将人拦在了半路上。   猝不及防下, 谢云曦一个急停, 待站定了, 视线自对上君莫离。   两人四目相对, 皆是沉默,一个不愿让,一个不愿退。   君莫离一双星目, 上下打量着谢云曦, 虽近看着,他亦觉谢家这位三郎确实五官精致,眉目俊秀,特别是那双清透的桃花眼,哪怕面容狼狈,却也难掩风华。   但,君莫离依然满脸嫌弃。   ——这般模样,也好意思靠近他家阿弦,当真无理之极。   谢云曦瞧着君莫离,只当来者不善,目光不觉锐利起来,一瞬间,竟是气场全开。   淤泥满身,发丝凌乱,人还是那个人,但气质竟已全然不同。   谢云曦一秒变脸绝技——谢家人都知道的不传之秘。   谢云曦冷声,“让开。”端是高冷清贵,生人勿近。   君莫离剑眉一横,语带嫌弃,“你,太脏,一边去。”他家阿弦如玉如兰,怎能沾染污秽之物。   脏?   谢云曦眨了眨眼,低头打量了下自己一身的水渍淤泥——啊呀,忘换衣服了。   正当君莫离气场全开,打算一开“战”时。   谢云曦却再次秒变气场,很是不好意思地挠了挠后脖颈,“啊呀,你不说我差点忘了,光顾着高兴,竟忘了还没收拾。”   这“翻脸”比翻书还快,且还这般无缝衔接的,还真是叫人措手不及,很是无力。   ——喂,这时候不是该唇枪舌剑,或大打出手嘛,他都准备好对战姿势了,结果,你来个不好意思的表情是个什么鬼。   一时间,君莫离一口气上上不去,下下不来,当真是憋屈的紧。   瞧着好友那一言难尽的表情,谢和弦自是没忍住笑出了声,后见众人齐齐看他,才掩饰的轻咳道:“三郎,这是好友君莫离,他刚只是担心我,你且别介怀。”   转又对君莫离介绍,“阿离,这是我三堂弟,谢云曦,他大小便是如此,待你们熟了,定能发现三郎的可爱。”   ——到底哪里瞧出可爱了,诡异多变还差不多。   君莫离收了箫,只客气道:“云曦君,好。”这般姿态,自是显得有些敷衍。   而谢云曦听到这一句久违的“可爱”,自是嘴角一抽,随后倒也淡定下来,只当没听到。   对上君莫离,自也是客气疏离,“莫离君,好。”   谢和弦瞧了瞧好友,又看了看他家三郎,自知两人性子本就如此,初次见面,自也不能叫他们立马熟悉,热乎起来。   他只淡然一笑,随即上前几步,拍了拍谢云曦的肩膀,为他拂去肩上残留的枯滕,“都这般大了,怎么还如此贪玩。”   又道:“说来,三郎的束发之礼我倒是错过了,也不知我托大哥送来的礼,你是否喜欢。”   今年年初,谢和弦因家中之事,被派去边城打理俗事,无法赶来参加束发礼,因知一般事物入不得谢云曦的眼,故而费了些精力,收集了不少外域特有的香料,果蔬之类的种苗,作为束发之礼送了过来。   想起那些种苗,谢云曦自是十分欢喜,“再没比和弦哥送的更好的礼物了,待上了桃花居,我带你去瞧一瞧我的实验田,如今已有许多种苗已结果,或开花了呢。”   两人说了几句,谢文清自也从船上下来,身后还拉扯着一脸不情愿的谢年华。   几人碰头,亦是行礼作揖一番,只谢年华招呼完谢和弦,一对上君莫离却还是没好气的别开脸,权当没瞧见他这一大活人。   君莫离见此,自也是无动于衷,一副爱理不理的模样。   众人早知两人恩怨,只相视一笑,并不多说什么——个人有个人的眼缘,倒也没必要强求。   稍纵。   谢家仆人从莲花池的另一头赶来,谢文清瞧着谢云曦和谢年华的狼狈样,自是叫人架起了临时的换衣帷幔,将两人赶去梳洗换衣。   趁着换衣的空档,谢和弦自也收起了柳树旁的古琴,顺便同谢文清说了此行的缘由。   南齐一带,也自有避暑胜地,各世家没至大暑便会前往,同琅琊一般,都闲的总爱置办各类宴会,谢和弦和君莫离自是不耐,故而瞒着家人,甩了随从,只俩人一路骑马上路,本也没什么目的地,只走走停停,便走到了琅琊。   听着确实潇洒,只谢文清想着两人这般孤身上路,这安全却是无法保证,偏谢和弦这人,端是一脸的温文尔雅,没等他说教,便已诚恳认错,且还安利了一番君莫离的骑射武艺。   若是别人夸张,君莫离自是无感,但换了自家好友,他却是相当得意,谢文清做人做事一板一眼,本是他最不耐的一类人,如今瞧着,竟也顺眼许多。   “文清君,你且放心,有我在,自保阿弦无恙。”   文清君,不是清竹君嘛?   这突如其来的亲近,还真是莫名其妙。但想起这人一贯的作风,倒也没什么好计较。不过,这放心不放心的——哎,有你在才更不放心,骑射武力自是没什么问题,但这随心所欲的性子,实在叫人头疼。   谢文清眉头一皱,恍然惊觉——随心所欲,令人头疼,这感觉怎么像极了他家三郎。   狐疑的瞧了瞧正欠马过来的君莫离,再回头看了看从帷幔出来的谢云曦,明明是完全不同类型的两人,但莫名的,竟让他生出了相似的感觉。   随即,他又摇头,呢喃:“大约是船坐久了,晕的。”瞧他都晕出错觉来了。   一个桀骜不驯的君家三郎,一个不染俗世的谢家三郎,要说相似之处,也不过都是行三的“三郎君”罢了。   此时,日头渐向西落,红霞已满天际。   君莫离同谢和弦并排而行,各牵着骏马,向谢文清靠近。   而谢云曦和谢年华也都梳洗完,换了一身干净的便装,往同一方向缓缓走去。   莲出淤泥,亭亭净植,似如君子也。   君莫离初见谢云曦此刻真容,眼中自闪过一抹惊艳。他原以为这世间再无人比拟他好友——阿弦之容。   不曾想,谢云曦之颜,还真不负世人所称颂的那般——天启第一的谢三郎,单容貌,确实名副其实。   “王安祈那小子压你一头,我是十分不服气的,不过你家三郎,在这仪容上,确实更胜一筹。”   谢和弦,天启美色排位第三,位于王安祈之下,却并不是容貌不如他,只是比起王安祈得张扬,谢和弦更加内敛,温和。   这么多年来,这第二第三的顺位,自是被世人争执许久。   至于,第一位的谢云曦——世人都道,谢家三郎天之骄子想,世间自无人可抗其左右。   君莫离向来有一说一,哪怕至交好友,但比不上便是比不上。   这直来直去的性子,不知得罪了多少人。   谢和弦却最喜欢他的直接,“我不早说了,你还偏不信,我家三郎自是无人可及的,还特别可爱呢。”   前半句君莫离自是认同,但最后一句——   “阿弦,我想任何男儿都不爱可爱这一词的,你若说俊朗之类的,我自是同意,但可爱,性格——明明就奇奇怪怪。”   一时高冷,一时稚气,说变脸就变脸,也不知道这人到底什么性子。   君莫离瞧着渐近的少年郎,红霞映脸,正是笑颜如嫣,说是清贵疏离,偏又笑的纯质清冽。   该是极为矛盾的两种感官,竟同时出现在一人身上,矛盾又极为和谐,仿佛这人本该如此。   君莫离眼中浮现几分探究,似愈发好奇这谢家三郎——真是个奇怪的人,只是不知,这人是空有美色,还是真如外界所言的那般才貌双全。   众人收拾一番,便都随着谢云曦一同前往桃花居。   一路闲话家常,说说笑笑,自也有趣。   步至山腰处,远远便能瞧见桃林环绕的茅庐来。   谢和弦最是羡慕谢云曦这般逍遥自在,于山野为伴的生活,奈何人各有各的缘法,很多事也是强求不得的。   感慨一番,只又想起那晚上要教琴的事来,当即步伐一顿,瞧着那愈发近的桃花居,竟有些情怯来。   见过五音不全,一窍不通的,但如谢云曦那般可怕的——哎,不是他不想教,实在是心疼琴,心疼耳朵啊。   但想到这一路被念叨着的什么——荷叶鸡,莲子羹,莲花酥,香煎藕夹,凉拌藕片,莲藕排骨汤……   ——三郎说美味的,必是不可多得的佳肴,若错过,实在太可惜了呢。   为了美食,谢和弦毅然决然的跨步,继续向着前方走去。   君莫离察觉好友那一闪而过的异样,自是关心道:“阿弦,你刚有什么事吗?”   谢和弦眨了眨眼,却又浅笑着,“无事,只是很期待吃到三郎的美食。”   随即还热情安利,“真的很好吃哦,阿离可千万别客气,多吃点,补补身子也是极好的。”特别是要补补耳朵。   君莫离挑眉,总觉好友这话里有话,但瞧着表情却一如既往的温雅无害,一时也未细想。   至于早前谢和弦说的那一句“要不,你现在就先逃吧。”——他瞧着一路没给好脸色的谢家二姑娘,只当是好友担心他俩又吵闹起来。   毕竟,都城那次,他们确实闹的挺不愉快。   不过,他倒觉好友多虑,他同谢二姑娘不过是竞技场上的恩怨,下了场,也就彼此看不顺眼,却并不会有其他什么针锋相对的事出现。   自以为找到缘由,君莫离很是洒脱地拍了拍谢和弦的肩,宽慰道:“你且放心,我同你家二姑娘自不会瞎闹的。”   谢和弦:“……嗯,那就好。”   看来阿离是误会了什么,不过——算了,正好独乐乐不如众乐乐,好朋友嘛,有难同当。 第54章   世交友人来往、做客, 自来便又一套流程,虽各家均有些细微的不同之处, 但大体是也不过喝茶, 聊天,谈论学问之类,若是留饭, 自也有仆人准备, 自无需做客之人劳作。   然而,桃花居的“待客”之法, 却是刷新了君莫离的三观。   他原只听好友说要吃“三郎的美食”, 初时也只是以为是谢云曦写了什么食谱让厨房做来食用, 却未曾想“三郎的美食”指的竟然真是“三郎亲手做的美食”。   谢家家风严禁, 外人要打探谢家之事, 却是十分艰难, 而谢云曦来往好友虽性格各异,但都是人品极佳的,对外自不会嘴碎。   谢云曦似爱美食的传闻确实有些, 毕竟曾当众吃花, 但说他擅厨的却是半点没有, 至于“不顾正业”, 总爱往山野田间折腾的事, 自然也少有人知。   琅琊一带都少有人知道的事, 何况是远在南齐的人。   君莫离对谢云曦下厨之事, 自是十分的诧异。   但,这不过是三观破碎的开始。   此时,桃花居的厨房。   君莫离被谢和弦拉着, 正坐在厨房门口的小板凳上, 挽着衣袖,摘洗蔬果食材。   君莫离瞧着好友,一边清洗藕节上的淤泥,一边还乐呵呵的哼着轻快的曲调,那本该用来弹琴的手,此刻却在水中起伏着,那动作瞧着,竟还挺熟练。   君莫离怀疑这桃花居内是否有什么八卦迷阵之类,能叫人出现幻觉。   不然,他这一向喜白衣,爱整洁的好友怎会如此这般——蹲坐厨门,附身洗淤泥。   当然,最重要的是——谁家上门做客的人,还负责来厨房打下手的?   谢年华暂且不说,这人本就是世家女郎中出了名的不走寻常路,但谢文清不是号称君子端放,最重礼仪的世家才子吗?   君莫离面无表情的回头,看了眼厨房内正在给鸡做“按摩”的谢文清——君子端方?   呵呵,他都快不认识这四个字了。   视线瞥到另一处,却瞧见谢云曦倒油下锅,一旁的谢年华自在一旁将备好的食材递上。   “呲啪——”一声,油烟四溢,热气蒸腾。   视线向上,自是炊烟袅袅,徐徐回旋。   烟雾朦胧,如梦似幻。   “这梦,还真是做的太荒唐。”谢家,世家之首,文坛楷模,万民所仰,此间汇聚,偏又是谢家最核心的精英。   洗菜,给鸡“按摩”,做帮厨,烹煮食物?   君莫离闭眼,深呼吸,“一切皆是幻觉,待我醒来……”   “阿离,别呆着,这葱给你。”   谢和弦唤着,顺手将一把葱塞到他手里,且还催促道,“赶紧洗,三郎还等着用呢。”   “梦”没醒,手上却还多了把连着根,沾着泥的大葱。   君莫离僵这脖颈,盯着葱,随即终是接受了此非幻觉,而是现实的事实。   他瞧着谢和弦,“阿弦,你……不觉哪里不对吗?”顿了顿,“我们是来做客的……吧?”   “没有哪里不对啊,桃花居向来如此。”谢和弦见好友一脸玄幻,自也能理解他此时受到的“冲击”。   “习惯了便好,我和文清哥他们其实也都是这么过来的。”   谢和弦回想起从前,自也是一感慨,“其实。偶尔这般放松,也是难得的一番趣味。”   说着,他亦抬头仰望起远处高山,“日出而作,日入而息,没有虚与委蛇,没有尔虞我诈,只有这山野茅庐,炊烟袅袅,偶来得闲,琴箫悠然,闲书半卷,亦或是仗剑天涯,潇洒自在。”   谢和弦看向好友,优雅浅笑道:“阿离,这不正是你我所向往的生活嘛。”   君莫离一愣,又似有所觉的抬头——山野云深,红霞轻卷,鸟语阵阵,蝉鸣渐起,回首,亦是烟火缭绕,饭香怡人。   虽不见仗剑走人间的豪迈,却有一餐一食,家人相伴,同心协力的闲适,温情。   谢和弦见他沉思,并未出声打扰,世人都道南齐君莫离最是桀骜不驯,满身锋芒,但却未有人深究其中缘由。   南齐,临近边城,紧靠外域,并非安定富裕的定居之所。   南齐的诸多世家,大多是家业败落后无奈迁居过去的,君家三代之前还是十大世家之一,奈何子孙不堪,且还参与皇家争斗,从此元气大伤,为保血脉,这才迁入南齐。   此后数年,君家痛定思痛,发愤图强,到如今也算是恢复了不少元气——虽无鼎盛时的风光,但在南齐一带,也是极为强盛的存在。   只是,有过一次教训,君家对族内子弟却是十分严苛,乃至到了不近人情的地步。   君莫离为君家嫡子,才华出众,若不是族内压力,天启才子榜上又何止前十。   不过,俗话说的好,是金子哪儿都能发光,虽因风评问题,只屈居才子第十位,但在天启八大怪才榜上却位居榜首。   如此出众,可偏偏他却只是君家的三郎。   按世家规矩,本该是长子继家主之位,但君家另有一派却又奉行“强者为尊”,但凡君家大郎——君展鹏能力出众些,哪怕不能比肩,至少能有一半,也不至于让君家出现族内权斗的局面。   几年前的君家,一派支持君展鹏,一派支持君莫离,另有浑水摸鱼,或做墙头的,当真是龙争虎斗,混乱不堪。   君莫离自小便看多了尔虞我诈,你死我活,对家主之位,对权利争斗自是极为厌恶。   这些年来,他放纵自我,行事极端,虽名声有损,却也平息了族内不少纷争——至少明面上和谐。   桀骜不驯君莫离——其实听来当真讽刺,能安分守己,踏踏实实的,谁又想满身的荆刺,伤了别人,亦伤自己。   谢和弦想起初见君莫离时的模样,自也是忍不住的心疼。   明珠蒙尘,一句可惜,又如何能道尽其中的不堪。   在未见到君莫离之前,谢和弦其实从未想过世间竟会有君家这般内斗到骨肉相残,血亲相斗的氏族。   南齐谢家作为旁系,迁至南齐并非流放或衰败,更无家族内斗,而是谢氏一族枝叶庞大,除嫡系一脉居于琅琊外,其他能力强盛的旁系大多会派去别处,或守业或开拓。   谢家百年,以琅琊为中心,辐射天下,占据资源,囊括人才。   谢氏之所以能长盛久安,最根本却还是族人间齐心协力,守望相助。   谢和弦生于此,长于此,自也曾天真的以为这世上所有家族、亲人都是这般和谐友爱的。   直到那一天,他意外救下一身血色的君莫离,这才知,血脉亲人之间竟也会如此狠绝。   明明是最亲的亲人。   谢和弦第一次感受到了权利斗争的恐怖,同时也无比庆幸自己投身的谢家,而不是君家这样的家族。   当然,谢家亲人之间,自也有争吵,打闹,互相“算计”的时候。   比如,此刻厨房里的三位。   谢云曦接过谢年华递来盘子一瞧,当即嫌弃道:“二姐,你切的是什么菜,跟你说了,要大小厚度一样才好看。”   “哎呀,反正就是吃进肚子里的,那么讲究干什么。”   “就是吃的才要讲究,你学学大哥,仔细点不行嘛?”   “那你有本事别倒进锅,这么嫌弃,最后还不是用了,切。”   “我这是不想浪费……”   “你就是矫情的,还大小厚度一样……”   谢文清听着两人做个菜都能吵个没完,实在很是无语,“唉,你们俩安分点,好歹有客人在,给咱谢家留点面子。”   哈?   谢云曦和谢年华相视一眼——大哥是在搞笑吗?   两人不约而同的看了眼门口洗菜的两人,又看了看正在给鸡塞香料的长兄。   谢云曦撇嘴,“都同流合污了,哪还有什么面子不面子的。”   ——同流合污这词是这么用的?   谢年华却很是赞同的点头附和,“就是,虽然君莫离挺讨厌,但竟是和弦哥的至交好友,那也就是自家人,有什么好见外的,反正大哥你鸡屁股都塞了,真说面子里子的,多没意思。”   谢文清一顿,默默低头看了眼自己的手上的鸡,又侧目瞧了瞧厨门外的君莫离——呃,他现在把鸡扔了,当什么事都没发生还来得及吗?   扔是不能扔的,毕竟荷叶鸡如此美味的佳肴,且还是他辛苦腌制按摩的鸡肉。   谢文清不觉加了手上的动作,懒的再管谢云曦和谢年华之间时不时的斗嘴吵闹,只待整鸡一包,上锅蒸煮,他才又亡羊补牢的端起姿态来——两手负背,腰板挺直,平视前方……的看火。   门外,君莫离回过神,瞧了眼厨房内你来他往,颇为热闹的三人,感慨之余,自也生出些羡慕来。   不过,他向来不是多愁善感之人,没一会,便收了视线,回头看着好友,“你还奇怪,这路走的为何如此巧,如今看来,是你故意往琅琊走的。”   闻言,谢和弦坦然一笑,却只道:“我总觉着,你这人啊,与云曦一般,虽瞧着不同,但本质却都是爱自由的,潇洒的,连消极避世的心态都挺像,只是表达的方式不同罢了。”   “你们家这蜜罐似的,且他这万事不愁的逍遥日子,怎么就同我一样了?”   君莫离瞧了眼谢云曦,这嘻笑打闹,热热闹闹的人,除了性子善变外,实在没看哪里有消极的避世感。   谢和弦不知想起什么,只叹息道:“按理说自小成名,本该担心他自负轻狂,可谁知,他却时常不自信似的,明明已做的极好,连符老先生这般严格的,都常为他的进步赞叹不已,可就他自己,却还是觉那那都不好。”   同样是天赋异禀,自小成名,族人偏爱的,王安祈那般性子的,反倒更合理。   君莫离挑眉,“也许他的优秀标准同旁人不同,或是他内心在和更出色的人做比较。”   同一代的世家才子中,比谢云曦更出彩的,“不是我护着自己弟弟,但无论外貌,还是才情,可找不出第二个人。”   “那便只有前一种可能了。”君莫离啧啧道,“不过,符老先生都觉出色的,他还认为不够,这优秀的标准是有多高!”   “唉——”   这答案除了谢云曦自己外,旁人自是无法回答的。   可惜,若他肯说,也不用谢和弦如此担忧了,何况担忧的又何止他一人。   “罢了,总归还是要他自己开窍领悟的,我们急也急不得,还是赶紧洗菜吧。”   谢和弦玩笑起来,“不然啊,我们可就没饭吃咯。”   “啊,我还没说呢,竟然让我这客人洗菜,真是——奇奇怪怪的人,奇奇怪怪的待客之道。”   话虽如此,可君莫离瞧着手上的大葱,却是释然一笑,随即竟也俯下身,学着谢和弦的样子,摘洗起淤泥来。   厨房内响起催促声,“你们别只顾着聊天啊,还等着菜下锅吃饭呢。”   还真是半点客气都意思没有。   君莫离笨手笨脚的洗着葱,正郁闷的很,这会自是不客气地怼道:“催什么催,不知道本君第一次洗菜啊!”   谢和弦:“……”   ——这狂妄的语气,为什么说出来的话却如此…… 第55章   晚膳后, 众人闲坐凉亭,谢云曦和谢年华又为了一莲蓬吵闹起来, 而谢文清一如既往的为这两人头疼, 调协。   君莫离坐石凳上安静旁观,手上自端着一瓷碗,时不时的拿勺几口莲子汤。   此前, 他并不爱吃着甜腻的东西, 但瞧着身边这叽叽喳喳,闹闹腾腾的, 不仅心情畅快, 连这胃口都无端好了许多。   莲子甜汤, 清润爽口, 丝滑甘甜, 伴着三四好友, 望着落日余晖后的宁静,闻着山野草木的芳香,听着耳畔似远似近的蝉鸣。   如此良辰, 他亦是感慨万千。   “此情此景, 若能有琴箫相伴, 想是极妙之事。”   君莫离这一话落, 谢和弦却惊恐非常, 立马便从躺椅上弹坐起来, 随即, 一伸手,迅速拉过君莫离的衣襟,一手欲捂他那张“不合时宜”的嘴。   反应迅速, 对应有序。   奈何, 谢云曦耳聪目明,“呀,我差点忘了,和弦哥,我们赶紧学琴吧。”   谢和弦身体僵硬了下,又强笑道“云曦啊,你看这天都暗来了,视线不好,不如明儿个再学?”明儿一早立马走人。   然而,“天暗,没事,多点几盏灯便好了。”说着,便吩咐怀远再去点几盏灯来。   自家人自家知,怀远一边匆忙应声,一边溜出凉亭,脚步迅速——等会儿得找个东西把耳朵塞了。   而此时,谢年华和谢文清同样十分紧张。   谢年华起身假笑,“那什么,更深露重,我这昨夜也没睡踏实,这不,就先不陪你们弹琴赏景了,哈哈——”   谢文清紧随其后,“咳咳,今儿个采莲有些累了,我也先回房了。”   谢和弦一瞧这一个个的都想着远遁,当即眉眼弯弯,温柔浅笑,“年华,文清哥,夜色当空,星河之下,正是听琴赏景的好时候,何必如此早便安歇呢。”   又道:“再则,云曦难得又有雅兴,你们这做兄姐的,可不得留下来给些鼓励才是。”   温文尔雅谢和弦,一曲琴音动天下,世人对其评价颇高,且他做人做事,向来也总叫人如沐春风。   但君莫离瞧着好友脸上那熟悉的笑容,却是默默往后退了几步。   他不知为何弹琴这事,能引得众人面色大变,但能叫谢和弦露出这般笑容的,那必是极为糟糕的事,且这“糟糕”的必定是别人。   上一个叫他露出“凉凉一笑”的君展鹏,如今还被关在君家阁楼里抄书自闭呢——这都快抄满一年了,也没见出来的迹象。   君莫离同他这位长兄本是不共戴天,见他如此,自是畅快之极,只从此以后,他亦对谢和弦有了新的认识。   谈笑风生间,诛心不见血。   那熟悉的“凉凉一笑”,当真叫人心有余悸。   然而,就在君莫离想着,如何不动声色的溜出凉亭时,谢和弦似有感应般,回眸一笑,恰如春风——微凉。   凉凉的夏夜,凉凉的一排三人。   君莫离、谢文清和谢年华正襟危坐,三人三眸,相视一眼,沉默间,又齐齐看向正中摆弄古琴的两人。   三脸均是那般生无可恋。   君莫离未听过谢云曦弹琴,他只是瞧着谢和弦胆战心惊。   “阿弦,他今日为何一再的逃避教琴这事,平日里,各家才子来请教音律,他都十分热心的。”   “你还好意思说呢,就你哪壶不提提哪壶。”谢年华没好气的侧目,瞪了他一眼,“你光知道和弦哥不好惹,但却不知三郎的琴声……哎,也是不逞多让啊!”   “不至于吧?”君莫离半信半疑,“就算没音律天赋,但有阿弦手把手教导,总归差不到哪里的。”   曾经何时,谢家众人也都如他这般天真,但事实证明——“哎!”   往事不可追,回忆都是泪。   谢文清弟控,但面对琴艺,他也不得不客观的感叹,“如魔音灌耳,闻之,鬼哭神嚎,夜半不得眠。”   ——不至于……的吧。   调音声声起,君莫离等人安静下来,未再私语。   而此刻,谢和弦正讲解着指法要意,且还亲自弹奏了一遍曲目。   谢和弦试弹完毕,“云曦,可记住了?”   谢云曦记忆力向来极好,自然是自信点头,“当然,必不负所望。”   ——不,他们只期望你连琴都别碰。   谢云曦并无自知之明,他且瞧着众人,抬头挺胸道:“你们且好好听着,这一次,我一定能一雪前耻的。”   对于多年前学琴失败之事,他自认为那只是“年少无知”,如今他便是要好好证明一番。   入席,伸手置琴,琴弦微动,琴音渐起。   刹那间,蝉鸟惊,蛙声停,夜风无声,星月入云——果真是“不负众望”的魔音灌耳。   君子六艺,谢云曦自也通晓琴理,只是道理都懂,上手却依然惨不忍睹。   毫无准备之下,君莫离听的浑身一哆嗦。   若说谢和弦的琴声是天籁,那么曦云曦的琴,则弹出了弦拉朽木,指尖滑瓷的呕哑之感。   谁能想到,这谪仙似的谢家三郎,竟是个无药可救的音痴,手残。   君莫离瞧着周围一圈人,有提前往耳朵塞软布的书童侍女们,有提早捂耳朵的谢文清,谢年华。   至于谢和弦,自是一脸“早知道会这样”的无奈表情。   这一刻,君莫离终是理解好友为何会“谈琴色变”——真,恐怖如斯也。   如果时光能倒回,在谢和弦说出“你现在就先逃吧。”这一句话时,他一定立马转身,策马逃离。   如果时光能倒回,他一定不会嘴欠,说什么琴箫相伴。   可惜,所谓“如果”,皆是虚妄。   君莫离尽量捂紧耳朵,但那抓心挠肺的琴音依然能从指间缝隙中穿过,直直的刺入脑中。   用最美的姿态,弹最难听的琴音,谢家三郎,果真不愧是天启第一——哎,心服口服,但求别弹。   在历经厨房惊讶后,此刻,君莫离的心灵亦受到劫难般的洗礼。   桃花居半日一夜,三观重塑,心灵洗涤,灵魂重启,还真是收获良多呢!   翌日,清晨,阳光明媚,鸟语花香。   桃花居里,谢和弦,君莫离,谢文清和谢年华四人却是大眼瞪小眼,看谁都是熊猫眼。   谢云曦步至前厅,瞧着众人齐聚,“啊呀,大伙都起的好早,正好,昨夜温了高汤,我叫厨房下了汤面,再伴些蒜香藕片来……”   走进了,这才发现众人一人顶两熊猫眼,还都是生无可恋的表情,“咦,你们这是怎么了,昨晚没睡好?”   四双熊猫眼齐齐侧目。   “呃……”   谢云曦被盯的有些不自在,“那什么,我知道昨晚弹的不好听了那么……一点,你们这,要不要那么夸张。”   四人齐齐抬眼,“一点?”呵呵,那是难听了一点吗?   瞧着众人那一言难尽的表情,谢云曦自我反省,“确实特别难听,但这俗话说得好,熟能生巧嘛,待我再多练……”   不待他说完,谢和弦起身,“告辞。”   ——还多练,再练下去,美食也救不了他的命了。   “哎哎哎,和弦哥,别啊!”谢云曦起身拦下,“有……有那么难听嘛,我感觉其实,嗯,还可以再救一下。”   救!   不,需要被拯救的明明是他们这些听琴的人,人家弹琴是余音绕梁三日,但那是妙音,昨夜,绕梁绕耳的,那却是魔音。   散不去的销魂之声,实在叫人难以入眠。一宿未睡,可不得眼带淤青,面容憔悴。   “哎,三郎啊,你要学别的,大哥我一定支持你。”谢文清叹,“就这琴吧,你就别折腾了。”不然他们都该被折腾残了不可。   谢年华疯狂点头,“对对对,三郎啊,只要别说琴这事,你要什么,二姐都给你弄来。”   ——有,那么难听吗?   谢云曦将目光落在君莫离身上,“莫离君,我觉着吧,他们这几个实在太夸大其词了,不就弹个琴,难听是难听了些,但没这么夸张……吧?”   对上那满怀期望的眼眸,君莫离自也说不出什么重话,只面无表情道:“云曦君,君子六艺,总有不擅长的,嗯……不如,改天我送你一把绝世好弓,再配匹好马。”但求别再弹琴。   谢云曦眨眨眼,不死心道:“真有那么难听吗?”   四人齐声,且坚定道:“真有!”   万箭穿心,学琴梦碎。   打击之下,谢云曦终是断了学琴的念头,毕竟——嗯,其实他昨晚也没怎么睡好,毕竟他只是手残了些,耳朵还没毛病。   ——哎,真是太难听了,怎么能弹出这么折磨人的音律来,实在是……那天看谁不顺眼,便送他这一曲琴音倒是挺好。   谢云曦目光微闪,一扫颓废之色,“看来,今生无缘六乐,只能做个听客了。”   见他终是大彻大悟,且还极为乐观,众人缓缓松了口气。   ——哎,终于不用再受魔音之苦,终于能好好入梦安睡了。   普天同庆,当大吃一顿也。   时光匆匆,一日又一日,谢和弦和君莫离在桃花居里逍遥着。   每日晨,来一首琴箫合奏,再随谢云曦等人下厨用膳,自又是一番别样的乐趣。   膳后得闲,又恰逢雷雨后,天气凉爽,自又是几人齐聚,或折腾农田食材,或爬山踏青寻找野食,或下山入莲花池乘船采莲。   若天热无雨,便于桃花居内吃瓜饮蜜,听音赏景,亦或各自找事,悠然独处。   日子过的不紧不慢,怡然自得,好似梦幻。   待众人回过神,竟已过去十日有余。   君莫离背着古琴,牵着马,回身遥望琅琊山腰处,依稀可见山间旭日东升,几缕炊烟袅袅。   岁月娴静,光阴如逝。   刚下山,他便开始怀念那山腰桃林处的美味佳肴。   “还真是,好歹,客气多挽留一下。”   君莫离难得矫情,“这会儿也不知谢云曦那小子又在做什么,对了,还有那臭丫头,说今日午茶要吃红糖冰粉,竟还嘚瑟你我吃不到。”   本是离别忧愁时,偏就遇上谢家那几个不解风情的,一个个的,别说感伤了,没气死便已极好。   但——   他还是舍不得离开啊!   谢和弦自也不舍,只是大暑将过,南齐来信,他们再任性也该回去履行各自的职责,身在世家,享世家之便,自也有要承担的责任。   一琴一箫走天下,逍遥人间,自也要等俗事皆了后,或偶然得闲时,方能享受的美好。   谢和弦低头瞧了眼马上悬挂的行李,来时空荡,去时却满是零嘴小食,“这世上送行总爱送吃食的,除了云曦也真难找出第二个人了。”   这些日子,君莫离自也体会到谢云曦这人的天马行空,不按常理,说是不染无尘的才子,可又偏爱油盐酱醋的喧哗,但若说融于世俗,偏又觉他似云似雾,琢磨不透。   “谢云曦这小子啊!”   谢和弦温柔浅笑,“很可爱的三郎呢。”   可爱?   君莫离还是对这一评价接受不能,“真没见哪里可爱,如果是不弹琴这事,嗯,那确实挺可爱。”   谢云曦之琴,印象深刻,毕生难忘,余音难消,实在是——不提也罢。   马蹄声声起,琅琊山渐离,尘土飞扬间,再不见人马踪影。   桃花居,房梁下,铜铃阵阵,送亲友。   谢云曦离地晃着脚丫,抬头仰望云卷云舒,“明年今朝待满客,哎,又多了俩吃白食的。”   风起,微凉,似立秋。 第56章   立秋日, 凉风至。   琅琊一带一连下了几场秋雨,正是清凉舒适的时候。   几日前, 谢家众人便从避暑别院归来, 谢云曦,谢文清和谢年华自觉下了桃花居迎接,随后便一同回了主宅。   宅内几日, 谢云曦陪着谢老太爷折腾他的“豆制品研究坊”。   得闲时, 又孩子气的同谢小五到处瞎跑瞎闹,日子过的十分的充实。   只可惜, 炎暑一过, 家中学堂便又开起了课, 谢小五课业渐多, 闲暇的时辰自也少了起来。   而谢年华向来好动, 安分了没几日, 她便又开始到处瞎跑,整日不见人影,也不知在做什么, 十分的神秘。   好在, 今年她那俩挚友都回了琅琊, 倒也不用担心她往琅琊郡外折腾。   至于谢文清, 前些日子逍遥悠闲了, 如今却像是得了“报应”, 各家各处的宴会邀请接踵而至, 且都难以拒绝。   作为谢家未来的家主,天启文坛青年一代的领军人物,文坛宴会自是不能少。   赴不完的宴会, 聊不完的诗词歌赋, 谈不完的文章学问。   当真是——浮生偷得夏日闲,闲后自得火葬场。   不过这个时段,本也是最为忙碌的时候。   这不,连谢云曦的两位伯父,伯母也是脚不沾地似的,整日忙进忙出,各有宴会应酬,或家中俗事要打理。   当然,在众人如此繁忙之时,自也有人格外的清闲。   谢宅,院中,葡萄藤下。   谢云曦跷着二郎腿,摇着摇椅,看着头上青藤上青紫相交的葡萄,嘴里啃着洗净的胡瓜。   时下的胡瓜便是谢云曦前世常见的黄瓜,不过这一时空可没有一个叫“石勒”的羯族人,自也无人颁布禁“胡”字的法令。   胡瓜脆香清爽,虽不见多少甜味,但新鲜采摘的胡瓜浸过井水,在这立秋的午后生啃着吃,自也十分的舒爽。   在全家上下都极为忙碌的日子里,谢云曦因一向高冷出尘的人设而“幸免于难”。   不过按他以往的作风,如此悠闲的日子,他该在山上的桃花居逍遥才是,毕竟谢宅虽好,但总归没有山野的诸多趣味。   怀远从院门处进来,身后跟着浩浩荡荡的一群侍女,手上似都拿着托盘。   步至藤下,侍女止步。   怀远上前,躬身请示,“三郎君,立秋节所需的礼服、饰品都已配齐,您且瞧瞧,若不满意,不合身的,也好叫绣娘,匠人们一并改了去。”   “立秋节啊。”   谢云曦感叹着起身,手里依旧拿着胡瓜,边啃边往侍女处走了一圈。   略略瞧了眼托盘上琳琅满目的服饰,正装礼服便有四五套,另还有稍日常的文人长袍十来套,至于羽冠发饰,腰佩等,更是满满当当,二十多个托盘。   “这也太多了吧。”   谢云曦头疼,“正经的祭祀也就那么一日,礼服一套,长袍一套不就好了,至于配饰,简单点便是,别叮叮当当的,又重又累赘。”   怀远早知会被如此这般嫌弃,无奈之余,只能劝道:“郎君,这已是删减后才呈上来的,主母知您不爱华服,饰物,早便吩咐了从简。”   又道:“若再要删去,外人瞧着寒酸,亦有不敬皇族的嫌疑,虽谢家不惧这些,只是无端起非议,恐也不妥当。”   皇家的祭祀宴会,当真麻烦。   谢云曦耸肩,“你说这皇帝也真是,非要点我的名,宅家吃瓜,逍遥自在多好,何苦叫我舟车劳顿的上都城参加祭祀。”   怀远正要宽慰,还未来得及开口,院门处便响起谢二姑娘风风火火的嚷嚷声。   “皇帝叫你也不止这一两年了,往昔你未到束发,还可说你年幼,今年你这借口可难找。”   谢年华一身红衣,腰间别长鞭,瞧着像是刚从外头回来的。   她瞧了眼侍女手上的衣饰,撇嘴道:“阿娘实在偏心,我叫她给我减点饰物,从来只有一顿唠叨,到你这儿却是能减就减,真是的,我也嫌重呢。”   华服虽贵,且美,但那重量却也实在叫人难受,特别是这天气,虽是立秋,但午间温度却也极高,只清晨和晚间时才凉快。   一日礼服装下来,还得注意仪态,端着架势,那滋味可不好受。   奈何皇家的立秋节向来隆重,皇亲国戚,三公九卿诸侯大夫的都至都城西郊迎秋,举行祭祀。   而各世家每年必是要派代表前往。   往年,谢家均是由谢齐出面,带领谢文清,谢年华等小辈出席,全当是见见世面。   谢云曦年少成名,又是符贺的亲传弟子,自是皇家重点关注的对象。   前几年,皇帝便总点名邀请他出席,奈何谢云曦向来宅的很,再加上时下交通不便,出行车马奔波,短途还好,若远些的,那一日下来臀骨都得散架。   谢云曦不乐意去,谢家上下又十分偏疼,自也就一而再再二三的已年幼为名,拒绝了皇家邀请。   只不过,今年这都束发了,再说“年幼”可就实在太敷衍。   当然,若谢家真不乐意让谢云曦去,自也无所谓借不借口的,毕竟世家同皇族成鼎立之势,明面上保持着一种极为平和的局面。   不过,谢云曦实在太宅,谢朗有意叫他多走动走动。   故而,今年谢朗接了这邀约,回头对上谢云曦,却又是一副无奈的模样,只说是不好再拒绝,要估计皇家脸面之类。   但皇家脸面这事,四大世家早不知打过多少次了。   光他们一条“吾家女郎不入皇门”的家规便气的上一代皇族七窍生烟,脑子挖了坑似的,竟想同世家一较高下。   可惜,兵马还没集齐,回头便被四大家族换了天地,改了朝代。   有过前车之鉴,如今的皇族自不敢同世家硬碰硬,只彼此制衡着,彼此客气些,倒也和谐安宁,天下太平。   谢云曦其实也清楚这些,对他大伯的小心思自是看得明明白白,但正因明白,所以才不好辜负他的一片好意。   他瞧着谢年华气鼓鼓的模样,摊手,耸肩,嘚瑟道:“没办法,本君便是这般,人见人爱花见花开,二姐你是羡慕不来的哦。”   谢年华瞪了他一眼,“就你瞎得瑟,看你到了马车上还能不能这般神气。”   自家弟弟什么德行她这做姐姐哪能不知道,从琅琊到都城,正常速度,也要两天一夜。   “本还特地去请了工匠,给你造了一马车,内里还特意给你做了软垫之类的,好缓解路上的折腾,如今看来,倒也不用给你了,哼!”   这一瞧便是气话,但这一片心意,谢云曦自是感动。   说“谢”显得生硬疏远,故而他只笑着,亲手拿了一胡瓜递上,“二姐,别啊,这好不容易做的,可不能浪费,要不这样,反正这次大哥带队,伯父伯母都不去,回头我哄着大哥,你也好少戴些饰物。”   谢年华接过胡瓜,啃了一口,“嗯,这瓜挺清爽的,明年多种些。”   夸完瓜,又将信将疑道:“真的?”   谢云曦唤人加了把摇椅,请他二姐坐下歇息,且道:“哪能骗你,大哥虽重规矩,但也最偏疼我,但凡不是特别重要的,这么点小事,他自会同意的。”   谢年华狠狠咬了口瓜,“还这么点小事,也没见他对我这妹妹妥协过。”   随即侧目,瞧了眼正摇着摇椅,悠闲吃瓜的谢云曦,啐道:“就你仗着偏爱,哼!”   被偏爱的,自是有恃无恐。   谢云曦觉得这并没有什么可耻的,毕竟能得到亲人的疼爱,本该是幸福,且荣幸的事。   他瞧着谢年华,明明是一脸不悦的模样,但为了照顾他,却还是特意去造了车马细软。   口谦体正直,除了谢家大郎外,谢二姑娘自也是不遑多让。   藤下,两姐弟并排而坐,悠然吃瓜。   谢云曦挥退侍女,至于衣饰,能呈上来的便定是仔细确认好的,他懒得计较这些,反正到时候自有人提醒祭祀的各处章程。   见过懒散的,但如他这般,懒得明明白白,大大方方的,却也实在少见。   谢年华不知该夸他磊落真实,还是该说他“恃宠而骄”。   眼珠一转,瞧着头上的藤蔓,她亦想起自己也是让他有恃无恐的一员,当即拿起瓜堵住自己的嘴。   ——哎,算了,谁让是自家弟弟呢,看他长这般好看的份上,有恃无恐就无恐呗,他谢家的子弟,本也没什么好恐的。   寅时一刻,正是吃午间小食的好时辰。   谢云曦搓了些冰粉,又调了些清凉的薄荷蜜水往冰粉一浇,一碗清爽甘甜的薄荷冰粉,简单美味,一口下去,自是极妙的享受。   谢年华吃着满意,一时也不再想立秋节的麻烦事。   “你说,这皇家的祭祀典礼,其实同你我又有何关系,非得折腾这些有的没的,不过就是为了显示皇族和世家的友好。”   谢年华不知想起什么,面露嫌弃,“虚情假意,徒有其表,真没意思。”   “虚情假意”这没什么可吐槽的,但“徒有其表”这词用的——有古怪。   谢云曦抱着碗,侧目道:“二姐,你这怨念怎比我还深,说来,你也是都城的常客,这皇家祭祀、宴会的也没少去,你这会儿怎么就嫌弃起来了。”   随即又挑眉,“还徒有其表,怎么听着像是说人呢?”   瞧他一脸看好戏似的表情,谢年华冷哼,“赶紧吃你的冰粉,等会还得去试试新马车呢。”   新做的马车,总要试坐一下,若有不适的,自也能调试。   为了谢云曦那两天一夜的马车坐下来,不至于散架,谢年华这几日忙里忙外各家跑动,可不就是为了让他能坐的舒服些。   毕竟——   “你可别像往年似的,不过去了个避暑别院,一天马车下来,便嗷嗷叫唤,这疼那酸的。”   谢云曦想起往年的糗事,略有些不好意思的摸了摸鼻子,也没再问有关“徒有其表”的问题。   ——这明晃晃的转移话题,显然就不想回答。   不过,立秋节在即,他们总要上都城的,向来倒是后必能知道“徒有其表”指的到底是什么。   吃一口薄荷冰粉,爽滑清凉间,竟有些期待起来——都城皇都,有“瓜”吃的地方,真想立刻出发呢! 第57章   天启都城, 最是繁华的皇都。   入了主城楼,入内便是人来车往的热闹景象, 谢云曦安分坐马车上, 只撩起窗帘一角,好奇向外打量。   他自来到这世界,便只在琅琊及周边打转, 少有远行, 这都城自也是头一次来。   不同于琅琊郡的田园慢慢,都城的商业更显繁华, 街道两侧的商铺, 叫卖的小摊琳琅满目, 花样繁多。   而这街上, 往来的人流亦是鱼龙混杂, 偶尔还能窥见三三两两的外域商旅。   谢家的车马浩浩荡荡, 一入主道,四周的人流自觉退让,谢氏家徽高悬, 无人稍敢懈怠。   不过, 谢氏一族其名所威, 但声名向来极好。故而两侧围观者亦不在少数。   而此时, 谢家车队中引人注目的, 便是领头的谢文清和谢年华。   平日里, 谢文清总爱文人长袍, 如今却一身墨色骑装,儒雅之上,竟平添几分潇洒英姿, 叫人见之忘俗, 频频侧目。   谢文清一侧,同他并驾齐驱的谢年华,照旧一身男士骑装,颜色却是极为张扬的正红,眉宇之间,几分秀色,几分英气,叫人一时难辨雌雄。   谢年华常来都城走动,为人又十分张扬,路上自有不少人认出她来。   谢云曦隔着车窗,侧耳听着,围观群众中似有人惊呼、议论。   “那不是琅琊谢家的二姑娘吗?”   “啊呀,我就说瞧着眼热,那墨色骑装的可不就是谢家大郎君。”   “才子榜第二的那位,难怪如此俊朗。”   街道两侧,渐起喧嚣。谢云曦好奇,便继续听了起来。   “嗨,那可是琅琊谢家,他们的郎君女眷,那一个不美不俊了。”   “那倒也是,瞧着两旁的女郎们,这一个个的就差往前扑了,哎呀,那怎么还有那么多大婶。”   闻言,谢云曦一乐,“大哥之容,当真是男女老少皆可呢。”   这厢,调侃嘀咕了几句,随即,他便想着撩帘,好细探街景,却听外头议论喧嚣声正道——   “那过来的,好像是谢家的四郎君。”   “哇塞,玉言君还是这般少年郎朗,又俊俏,又可爱,好笑抱一抱呢!”   “……”   谢家的四郎君!   听到自家四弟的名头,谢云曦当即眼神一亮,伸手便去撩门帘,不想,这手还没伸出去,身下的车马却停了下来。   马车外,谢文清见对面人马,当即抬手,示意车马停下。   “大哥,二姐。”谢玉言上前下马,看到最前头的两人,脸上露出明媚的笑容,小跑着上前迎接。   谢文清和谢年华自也下了马,上前几步,迎了过去。   谢文清瞧着小跑过来的少年,脸上不觉挂起温和的笑意。   许久不见,少年似又长高了不少,脸上的婴儿肥比去年却又清减了几分。   谢家子弟,样貌多清秀俊朗,谢玉言年岁较小,比之谢云曦还小了一岁,但眉宇间却已透出俊逸张扬的风采。   吾家有弟初长成。   谢文清欣慰一笑,转又咳咳两声,满脸正经,“四郎啊,大庭广众的,怎还如此跳脱。”   ——哎,大哥果然还是老样子。   谢玉言顿步,立马站直了,颇有模样地拱手作揖,“大哥,二姐,小弟这厢有礼。”   外人瞧着倒是正经,只低下头时却同谢年华挤眉弄眼了一番。   这小动作,谢文清自是瞧得一清二楚,无奈揉了揉眉心,“行了,二伯还说你沉稳了不少,这才放心让你留在都城,我瞧你啊,还是和小时候一样,就知道你和二姐瞎闹。”   谢玉言耸了耸肩,撇嘴吐槽,“还说呢,我爹和我娘,哪管我成不成稳,不就想自个回琅琊逍遥,一股脑的,就把都城这一摊子的事儿都扔给我这儿,也不瞧瞧,我才十四,束发都没到呢。”   想起那一对不负责任的父母,谢玉言就心塞。   他本还是鲜衣怒马,少年轻狂的年岁,如今却被逼着,独自面对都城谢家这一脉的诸多事物。   说什么,这反正早晚都是你的责任,早继承晚继承的,没差多少。   ——呵呵,还真是“没差多少”!   谢玉言有时常会怀疑,自己莫不是他爹娘从哪捡来的——就没见过如此坑儿的父母。   “哎,四郎啊!”   谢文清自也想到他家二伯,二伯母的性子,瞧着谢玉言这一个人独留都城,实在也是可怜,一时也不知该安慰什么,只能感慨着,拍了拍他的肩膀。   谢年华在一旁动了动嘴,挑眉瞧着一脸可怜兮兮的谢玉言,无声道:“装模作样。”   谢玉言眨眨眼,无辜一笑,“大哥,二姐,这大街上的,我们还是先回府再继续聊吧。”   欲转身前,正瞥见队伍里被护严守的马车。   “咦?这马车挺别致的,里头是谁,不是说这次就我们这几个小辈吗?”   谢玉言想起几日前的来信,落款前倒是写着“有惊喜”三个字,不过他这会儿倒没往谢云曦身上想,毕竟皇家每年都有邀请,从不见谢云曦移驾来一次。   显然,谢云曦出行一事,除琅琊谢家的人之外,旁人都未收到消息,哪怕是都城这边,竟连谢玉言也是半点不知情。   谢文清打量了四周人群,看着周边越聚越多的人流,眉心微皱,只低声道:“是三郎。”   谢玉言眼神一亮,“三哥!”   谢文清咳咳两声,“我让怀远看着,这儿人多,你三哥要是下来,指不定引起什么骚动呢,趁他还安分,我们赶紧回府。”   谢玉言想起他家三哥每次露面时,那“腥风血雨”的架势,再瞧了瞧两侧围观,且神色激动的女郎们,当即挥手招呼自己身后的队伍,正要开口撤离,不想——   怀远终是没拦住他家三郎君。   谢云曦拉开车帘,从车上一跃而下,瞧见高举着手,还来不及说话的谢玉言,眼神一亮,当即扬声高呼,“四弟——”   愉悦亲近之情,当真令人……   “啊啊啊啊……”   “好美啊啊啊……”   “就算是谢家……半刻之内,本姑娘要知道这少年所有的信息。”   “谢家,谢家……啊啊啊,我知道,这一定就是传说中的谢家三郎,云曦君。”   “桃花仙?天启第一,本君早有耳闻,不曾想,当真谪仙一般,世间绝色,哎,奈何是谢家的,不然本君这会儿都想抢人了。”   “谁,谁要抢姑奶奶看上的谪仙,啊啊啊,云曦君,云曦君,他刚瞧我展颜了啊啊啊啊……”   “滚,那明明是在看我……”   “看本君才是……”   “……”   谢文清扶额,“哎,我就知道他心里一数都没有。”   谢年华瞧着神色越发兴奋的人群,特别是那些个蠢蠢欲动的女郎们,当机立断,招呼身后的护卫隔开两侧的人群。   “他这是家里待久了,都忘了前些年被果子,锦帕淹没的事咯。”   瞧着大批护卫从身后涌向两侧,转眼间,街道上便布满了谢家的人马。   这般兴师动众的架势,还有这惊叫不绝的人群。   谢云曦僵硬着,收回了伸起一半的手臂,脸色兴奋的笑脸逐渐消失,往昔那掷果盈车的“恐怖记忆”涌上心头。   他瞧着逐渐躁动的街道,自是心虚的摸了摸鼻子——艾玛,又闯祸了。   在一个看脸的时代,谢云曦三个字的威力远比想象中来的可怕。   都城上下,早闻谢家三郎的美名,奈何少有人见过其真容。   此刻,随着围观人群的高呼惊叫,闻讯而来的,一眼望去,竟是密密麻麻。   好在,谢家护卫人数众多,谢玉言又紧急调动了在附近的护城队,一阵兵荒马乱后,总算是将整个主道给控制了下来。   主道正中,以谢云曦为中心,除谢家的人马外,再无他人。   都城不比琅琊,在琅琊,多是知根知底的人,稍有不知底细的外人进入,半刻不到,便能被各世家的耳目监控起来。   而都城,往来人流极为复杂,谁也不能保证,向你掷果投锦帕的是良家女郎,还是对家暗敌。   当然,难怕人流中并无暗藏的不法之徒,但眼见少男少女,乃至不少大婶都极为兴奋的表情,谢家众人也不敢掉以轻心,万一这情绪没控制好,一拥而上,指不定会发生什么事。   为求美色,这踩踏拥挤出事故的,古来有之。   谢云曦尴尬的咳咳两声,继续未完的招呼,“四弟,那啥,又给你添麻烦了。”   “又”——这一字用的那是相当的好,可见这给自家弟弟添麻烦的事,他是没少做。   别家是哥哥照顾弟弟,谢玉言这儿——继爹不疼,娘不爱之后,他还摊上谢云曦这么个哥哥。   呜呼哀哉,当真可怜呢。   谢玉言淡定一笑,“三哥,不过一年没回去见你,就这般见外,实在有些过分呢。”   瞧了瞧两侧高呼“云曦君”的男男女女,他自又调侃起来,“啧啧啧,三哥,当年在琅琊,弟便为你挡了不少果蔬,幸好这一处有禁投美郎的法令,不然如此密集浩荡的人流,为弟这小胳膊小腿的,那可实在挡不住咯。”   说起从前,谢云曦自又愉悦起来,要说儿时,谢玉言那会儿还在琅琊,他俩关系便极为亲近。   那时的谢玉言还是个鬼精鬼精的熊孩子,整日上窜下跳,没个安生,而谢云曦随不爱出门,但却总爱在琅琊山上折腾。   也不知什么开始的,反正当谢家众人回过神来,这两破孩子竟已手拉手,将整个琅琊山给霍霍的,就没剩几处净土。   谢云曦爱找山野作物,谢玉言便跟着霍霍山草,偶尔心血来潮,带着他的小护卫队来个“琅琊山打猎赛”,那更是鸡飞狗跳。   熊孩子加熊孩子,那头疼的程度,可不是一加一等于二。   好在没多久,谢玉言便被带到了都城,没了彼此掩护的小伙伴,谢云曦自是消停了许多。   只每年年节时,两人又会碰在一起,搅得谢家不得安宁。   谢云曦听到“谢家四郎”为何如此雀跃,可不就是看见一起“闯祸”的小弟太兴奋了嘛。   得意忘形,说的便是谢云曦。   “你俩都赶紧上车,再不走,这街可就不好控制了。”   谢文清一抬头便见俩弟弟又混到了一起,嘀嘀咕咕的,也不知又在合谋什么“坏事”,无奈之余,只赶紧招呼众人上马上车。   ——哎,弟弟都是债,就没一个安分的。   谢云曦和谢玉言一同上了马车,怀远机灵的立即拉上门帘,窗帘,隔断了街上围观群众的目光。   美人赏心,亦悦目。   众人正沉迷,这冷不丁的便窥不见一丝半点的绝色来,人群汹涌,哀叫,悲鸣不绝入耳。   不知那家的世家女郎挤上前,硬被谢家护卫拦下,她倒也不恼,只挥手高呼:“年华,年华……”   这般亲密的叫唤,外人大致以为是谢二姑娘的闺中密友。   然,谢年华寻声望去,当即挑眉,“喂,秦大姑娘,你今儿个脑子被门夹了,还是掉水里进水了,这都城谁不知你我是冤家对头,就差没出手掐死对方。”   无事献殷勤,非奸即盗。   秦大姑娘瞧着冷嘲热讽的谢年华,火气上来,正要如往常似的叉腰骂回去,眼神一瞥,正对上车窗上撩帘,寻声往外瞧的谢云曦。   色字头上一把刀——无论男女均适用。   到嘴边的怒火瞬间咽下,秦大姑娘面色一变,摆出最娇羞的姿态,“啊呀,年华,从前是我的不对,这不,我今儿特意来此等候,便是想同你道歉,邀你参加明儿的……嗯,赏花宴。”   赏什么不重要,重要的是——“那个,马车上便是你三弟吧,不如明儿一起过来。”   “呵呵——”   感情是醉为之意不酒,竟然敢窥视他家三郎,“秦大姑娘,你我交恶多年,你这般,啧啧啧,原则呢?底线呢?”   原则,底线——这是什么东西,有绝色美人重要。   秦大姑娘无辜的眨眨眼,“啊呀,年华你说什么呢,我……”   ——得,这又是个见色起意,毫无原则底线的家伙。   眼见人流又加了不少,谢年华自也懒得继续掰扯,当即挥手一声“出发”,便头也不回的护车马离开。   被对家无视,秦大姑娘并不气恼,只瞧着越来越远的马车,绞烂了手上的锦帕。   ——嘤嘤嘤,本姑娘的美郎君,你为什么是谢二那臭丫头的弟弟,苍天啊,大地啊,为什么是谢二丫,为什么。   “该死的谢二丫,你何德何能,竟可以拥有如此貌美绝尘的弟弟,一个文清君,一个玉言君还不够,如今……本姑娘的云曦君啊啊啊啊……”   秦大姑娘之悲怆,当真是听者流泪,闻着伤心。   奈何——   “哼,什么你的云曦君,那是姑奶奶看上的,你等庸脂俗粉也敢玷污谪仙的名讳。”   “就是,就是……哎,不对,谁你家的,那明明是本郡主看上的。”   “一边去,郡什么主,你不最爱抢人的嘛,有种你上谢府抢人去。”   “本郡主……咳咳,本来就没种。”   “……”   车马远去,不见马蹄。   主道之上,护卫渐渐退去,拥挤而来的人流往各处散去,只其中不少人却是向着都城谢府聚集。   神色迷离的女郎们,围观议论的郎君们,似也平复了情绪。   街头巷尾,叫卖声声,却掩不去“谢三郎”,“云曦”“桃花仙”之类的讨论声。   而此时的谢府,车马停,正门大开,谢云曦自马车而下,抬头便见高悬的“谢府”二字。   “总算是清静了。”   谢家所在,便是心安之所。   谢云曦感慨着,随众人入府。   朱门闭,不见内里,都城似又恢复往昔般,风平浪静。 第58章   皇家的立秋祭典定在七日后, 但大部分参加祭奠的都已提前抵达都城。   在祭奠未开始前,世家, 朝臣, 皇亲贵族等亦有不少人情往来。   都城作为政治中心,最不缺便是各种名目的宴会。而谢家身为世家顶流,平日里, 便是各方关注的焦点。   随着谢云曦入城, 各方势力对谢家的关注自又上了一台阶。   然而,自他入城, 连着过了两日, 竟一点动静都没有。   各家的宴会邀约, 谢家一如既往的推了大半, 只余下几个往来亲密的。   但这些宴会, 却只有谢文清, 谢玉言和谢年华这三人出席,至于上门拜访的拜帖,这一次竟全部婉拒。   除了入城那一天, 露过一次脸外, 谢云曦似再没出过谢府大门。   躁动的都城闺秀圈, 因见不到人, 又渐平静了下来。   而这两日来, 像那秦大姑娘一般, 试图走谢二姑娘这路子的, 自也是不少。   原来关系好的,谢年华只委婉客气的打了太极,而关系不好的, 那便直截了当的断了人家的念想。   女眷们见不到人, 只是沮丧遗憾,但各方的势力,却是愈发的多想,脑补起各种阴谋来。   虽谢家人总说,是孩子大了,出来见见世面,但——呵,这种冠冕堂皇的话,谁信谁是傻子。   天下谁人不知,谢家多出天骄,妖孽,且多早慧。   纵观谢家子弟,琅琊一系,以谢文清为例,三岁蒙学,十来岁便能游走各地,听学论学,参与多起文坛盛宴,如今更是牢牢占据新一代文坛的领军之位。   而都城一系,则以谢玉言为表,同样也是十岁,从琅琊入都城,随他父亲学习政务,管理都城谢家诸多事物,现不过十四,便已独当一面。且这人看似天真张扬,但算计人来,对方怎么死的都不知道。   谢家自来便没有省油的灯,哪怕是看似胡闹无害的谢二姑娘,也是极为难缠的角色。   天启闺秀三杰,其一为书痴的孙玉柔,其二则是妙笔丹青的王幺幺,而谢年华为三杰之首,却是以百事通达闻名。   一叶落,方知秋,风云起,年华知。   只瞧这几人,便可窥见谢氏一族的的恐怖。   但比起他们,最令各方忌惮还是谢家那位三郎。   谢家年轻一辈,如谢文清,谢年华等都有迹可寻,有谱可依,但唯独谢云曦,总让人看的云里雾里。   三年前,谢云曦拜于符老先生门下,闭门读书,只时不时的传出几篇文章诗赋叫人惊叹外,宴会清谈却从不露面。   三年学满,出师。世人本以为他会同谢文清一般,入文坛争文名,却不想他还是一如既往的低调,隐世不出。   只时不时的传出几篇诗文,推广些作物,增产之法,亦或是引领些奇奇怪怪的潮流风向。   近段时间来,最高调的,还是束发宴会上那一场以一敌百的辩论。   瞧这些个履历,似乎并无出彩之处。   但若细思,却是极恐。   先说那些诗文歌赋,虽传颂的数量不多,但每一篇却都是难得的佳品,更难能可贵的是,这些作品的立意,切入要点等,总是那般新颖独特,引人深思。   这些年来,文坛呈现欣欣向荣,百花齐放之势,更常有推陈出新的理念,观点输出,其中大半,似都与谢云曦有关。   俗话说,江山代有才人出,各领风骚数百年。   可这天启才子榜,虽每年都有变动,但第一的位置却依然被谢云曦占据。   不过,文坛之上,谢家向来所向披靡,就算没有谢云曦,只谢文清一人,都不是其他同辈能轻易抗衡的。   各世家,乃至皇族,其实最忌讳的还是谢云曦的名望,特别是农家子弟,对他的推崇。   农业于国之发展是极为重要的民生基础,而谢云曦这些年来,总时不时的会推广出新的作物,以及增收抗病虫的农耕之法。   初时,并未有人在意这些,毕竟如辣椒这样的,不过一佐料罢了,可有可无,并不会带来多大的利益影响。   且世家多傲慢,对农家向来是看不起的,但当众人回过神,却发现谢云曦之名,竟润物细无声般,扎根于民众心中。   水滴不起眼,可积水亦可成海。   如此民心所向之人,若换了是他们自家的子嗣,那必是要好好的培养,加以谋算的。   污者见污,仁者见仁。   有忌惮,多想的,自然也有清醒明白的——比如孙家,赫连家,唐家和王家。   按照孙亦谦等人的想法,就谢云曦这性子,还有谢家那偏心到极致的家风——谢家谋算谁,也不会算到谢云曦头上,什么阴谋论的,谁信谁是傻子。   “傻子”见傻子,到底谁真傻,如今自难辩论。   但不论外人如何揣测,对谢家而已,并无多大的影响——除了这几日请帖,拜帖太多,瞧着烦人外,谢云曦还是一如既往的宅。   谢府,前厅。   用过午膳,谢文清和谢玉言便又出门赴宴,而谢年华前两日宴会玩累了,今儿个便懒得再去,这会儿正同谢云曦一道,前厅一侧的廊下,盘腿而坐。   清风拂面,院中偶有黄叶盘旋飘落。   谢年华抱着碗,啃着秋桃,正直立秋,早秋桃正当季,自然是膳后水果的不二之选。   她吃着愉悦,耳边却不断的响起“咚咚咚”的捣药罐的声音。   略恼人。   “你这是不爱美食,爱医道了?”谢年华不解的看向谢云曦,“丁香,干姜,甘草还有这些乱七八糟的,你要有病,可别乱吃药,姐给你叫郎中过来。”   谢云曦送她一白眼,“我这是在调佐料。”   佐料?   谢年华挑眉,一脸嫌弃地看向榻上放置的托盘,“这些个香料也就算了,你确定这些药粉吃了不会有毛病?”   “别一口一个‘病’的。”谢云曦捣完丁香,便又换上些桂皮继续捣石杆,“这么多年,也没见你吃出毛病,有本事等我做完,你别吃。”   做为一个有骨气的谢二姑娘,“不吃就……”谢年华讨好一笑,“啊呦,那是不可能的啦,等吃完这桃子,我这就给你打下手。”   “呵呵——”   谢云曦正要开口吐槽,厅外却响起谢府管事的声音。   听着还风风火火的,脚步略匆忙。   “三郎君,二姑娘,大事不好了!”   谢云曦和谢年华齐齐回头。   梁叔一路小跑上前,告罪道:“三郎君,二姑娘,咱府外,左边那一处侧墙,有一人鬼鬼祟祟的要爬墙呢。”   还以为什么大事呢。   “这算什么事,鬼鬼祟祟,不是小偷,就是那家犯傻的探子。小偷直接送衙门,探子,呵呵——”   谢年华不以为然,“这一天天的,咱们府来往的探子多了去了,有什么好大惊小怪的。”   梁叔擦了擦汗,缓气道:“不是小偷,也不是……可能不是探子。”   谢云曦本已低头继续捣石杆,这会儿听着倒是奇怪起来,“可能?不是探子——这话听着挺奇怪的。”示意道,“你仔细了说。”   “那人……”想起在墙外折腾的人,梁叔一时也不知该如何说起,稍稍组织了下语言,缓气道:“那人二姑娘您也认识,是展家的二郎君。”   展家二郎那不是——   “展齐飞!”谢年华面色古怪,“那小子怎么来爬我家墙头了,我前天还听说这家伙在家闭关,说是在武学之道上颇有感悟,这感悟着,感到我家……嗯,做探子?”   无论是感悟武学,还是做探子——   谢年华忍不住吐槽,“展家那几只狐狸,到底是如何养出这么……嗯!”   这语气实感微妙。   谢云曦奇道:“展家二郎又谁?怎么一说这人,你们都这般奇怪的表情。”   谢年华先招呼梁叔,“那家伙,你先去看着,若他真过了墙,就叫人绑了,如果没爬上,也就随便他折腾。”   又道:“哦,对了注意些,别让他把自己摔死了,实在不行,就把人压下,另外,叫人去展家,叫他们把人带走。”   “是,小的即可去办。”梁叔拱手,迅速退下。   吩咐完事,谢年华解释道:“展家这位,人送雅号雄姿英发展齐飞,出了名的‘武痴’。”   谢云曦眼神一亮,“武术很厉害吗?”少年轻狂,总有那么点武侠的情怀。   雄姿英发,武痴什么的,光听名头,也确实令人遐想,然而——   谢年华看着满脸期待的谢云曦,面色愈发古怪起来,“咳咳,这个,怎么说呢,哎——等你见了,就知道什么意思了。”   奇奇怪怪,神神秘秘的。   谢云曦放下手上的石杆,“你这说话说一半的,不是故意吊人胃口嘛,真是的,我自个过去瞧瞧。”说着,便要从榻上起来。   谢年华耸肩,自也随便他去。   只人刚站起,没走几步,厅外便又响起骚动来。   谢云曦听到外头传来的嚷嚷声,带着孩童似的暖糯,气急败坏着,渐近渐清。   “啊啊啊,为什么要走大门,我说了再给等半刻,我定能爬上墙头,我跟你们说,本大侠神功初成,正要找你家那什么云曦君一决高下。”   “展二……大侠。”梁叔的声音似透着极度的无奈,“我家三郎君并不擅武艺,您还是稍安毋躁,等会儿你家便来人了。”   “哼哼,你们少骗人了,别以为我不知道你们云曦君是天纵奇才的高手,快放开,待我爬完墙,再同他一决高下。”   谢云曦:“……”现在爬墙找主人家的茬,都这么理直气壮吗?   还有,为什么有门不走,非要爬墙?   这真是,槽点太多,无力吐槽。   等等——   “天纵奇才的高手?”谢云曦一脸懵的指了指自己,“我自己怎么不知道自己是高手?”   谢年华却是忍不住笑弯了腰,“哈哈哈,笑死我了,虽知那小子总异于常人,但——高手,还一决高下。”   脑补了下两人“对决”的场面,“哈哈哈……肚子好痛!”   笑的完全停不下来。   谢云曦一言难尽的看了她一眼,耳边童音嘹亮,嚣张而暖糯。   “放我回去爬墙啊啊啊……”   众仆:“……” 第59章   谢府。   谢云曦看着院中挣扎叫嚣着, 要同他单挑的少年,不禁狐疑的看了眼谢年华, “这是展家二郎……的幼弟?”   谢年华刚收了笑, 这会儿正缓着气,闻言,只挑眉道:“本人。”   本人!?   谢云曦眨眨眼, “雄姿英发——展齐飞?”   ——呃, 难道是他这么多年书白读了?   谢云曦看着院中同梁叔嚷嚷的少年,一时竟不知该做何表情。   初闻童音, 他以为这院中该是个十来岁的孩子, 待跨门一瞧, 竟是一位偏偏少年郎。   只是这少年看着稚嫩, 骨架也极为娇小, 且还顶着一张精致的娃娃脸。   脸上, 一双猫眼圆润清透,瞧着便是被娇养出来,透着几分天真, 几分纯粹。   此时, 少年被五花大绑着, 圆润清澈的眼眸, 瞪眼气极时, 依然瞧不出任何的威慑力。   炸毛的小奶猫, 却非要把自己当成威武的大老虎。   谢云曦实在无法将他同“雄姿英发”这四个字联系起来。   隐约间, 展齐飞似听到有人唤他的名字,本能抬头,循着声望去。   目之所及, 万物皆退去色彩, 唯有檐下木阶一少年。   一袭薄衣轻纱,尤甚白雪,一头乌发,散于腰间,风起,微动,发梢轻拂了容颜。   烂漫光影下,恰似画中幻景,破墨而来。   展齐飞目不转睛地看着,竟是恍惚出了神。   谢云曦被他盯得,稍有些不适,“喂,展家二郎?展齐飞,齐飞君……”   各种称呼连着唤上数遍,终是将人叫回了神。   清醒后,展云飞看着谢云曦,圆润的猫眼清澈明亮,恰如微光藏于其中。   眨眼间,光晕闪烁,透出几分兴奋来——像极了那看见鱼干时的小奶猫,让人生不出一丝恶感。   然而,奶猫开口却是——   “哈哈哈,终于让我等到这一天了,仙子,你且放心,本大侠这就来拯救你。”   “哈?”谢云曦眉尾轻挑,感到莫名。   展齐飞却来了精神,竟还向着屋内高声嚷道:“谢云曦,你给我出来,朗朗乾坤,光天化日之下,你竟强抢良家女郎,罪大恶极,今日,本大侠便要替天行道,将你打的落花流水。”   风起,卷落两三秋叶,叶落,恰至谢云曦脚下。   一时间,庭院内鸦雀无声。   沉寂半响。   “哈哈哈……笑死我了。”   谢年华爆笑出声,又捂着肚子,弯了腰,“还强抢,你抢你自己嘛,还良家女郎,眼瞎到这地步的也真是人才,哈哈哈——”   谢云曦虽美,但正常人一瞧,谁都不会把他错当女儿家。   如此明显的少年,还看成女郎,不知是故意的,还是眼瞎。   还有那什么强抢良家女郎,替天行道——谢云曦不禁反思,自己的名声竟如此变态了?   院中仆人纷纷低头,抿着憋笑。他们可不敢像谢二姑娘这般,当着正主的面,笑得如此猖狂。   ——没瞧见他们三郎君脸都黑了嘛。   反思无果,谢云曦深吸了口气,强忍住踹人出门的冲动。   奈何——“哎,不对啊!”   展齐飞突然道,“咱们得重新来一遍,书上的大侠都是翻过墙,爬过树,大战恶人后,最后抱得美人归的。”   说着,又看向谢云曦,且还一脸情深意切的,“仙子,你且放心,待本大侠再翻一次墙,把谢云曦这个恶霸给打败了,必将你拯救出去。”   书上的大侠?   ——呵呵,这莫不是看武侠小说把自己看傻的中二少年吧。   这一刻,谢云曦突然明白,为何他二姐提起展齐飞时,会露出那般一言难尽的表情。   这么一猫眼,童音的小少年,实在恨不起来,但这脑洞清奇的做派,也着实让人爱不起来。   恨不得,爱不能,可不就只剩纠结了嘛。   不过,这先是良家女郎,再是抢人恶霸,还真是——让人气不打一处来。   谢云曦走下台阶,拎起展齐飞的衣襟,面无表情地怼脸,“喂,小子,看眼瞎吗?本君是男的,男的!”   是可忍孰不可忍,他堂堂一威武雄壮,玉树临风,潇洒倜傥的汉子——“你挣大眼给本君看清楚了,本君是男人!”   展齐飞看着近在咫尺的俊颜,眨眨眼,恍然:“仙子原是男子啊。”   ——嗯,很好,总算眼没瞎,   正当谢云曦满意地松开衣襟,打算叫人松绑时,展齐飞却道:   “没曾想,谢云曦此人,竟还有如此癖好,连男子也不放过,本大侠今日,必要为民除害,将他千刀万剐。”   众人:“……”   谢云曦脑门一突,手一痒,当即便想将他给碎尸万段。   结果一对上展齐飞那过于清透干净的猫眼,火气又不觉散去大半。   ——唉,这真是中毒太深,无药可救。   谢云曦生无可恋的看向谢年华,“二姐,他们家,这是拿武侠小说给他的启的蒙吗?”   谢年华憋着笑,“谁知道呢,反正我认识他的时候就已经这样,武痴,武痴,你听听,是不是特别恰当。”   谢云曦呵呵,“那,雄姿英发?”   谢年华摊手,“反过来理解。”   ——得,感情还是反讽。   谢云曦嘴角一抽,转看向表情已呆滞的展齐飞,挑眉道:“看来,不用自我介绍了。”   武痴,只是痴迷武侠,又不是没脑子。   谢年华如此张扬的人,他自然是认识的,而能唤他“二姐”的,在都城的,现在就只有谢家的三郎,四郎。   但谢家四郎——谢玉言常年在都城,展齐飞见过几次,认了个脸熟。   那么,在排除所有的选项后,最后剩下的便只能是——   展齐飞瞪着猫眼,一脸吃惊,“谢……谢谢云曦!”   “不是谢谢谢云曦,是谢云曦。”   谢云曦扯嘴假笑着,拍了拍他的脑袋,“英雄救美,为民除害,千刀万剐,嗯!”   英雄救美——“美”是他。   为民除害——“害”也是他。   真是够有意思!   展云曦身子后仰,看着谢云曦,不敢置信,“你……你……”   就在众人以为他是过分害怕,紧张到了结巴。   却不想,他竟控诉道:“你……你怎会是这般弱不禁风的模样。   说好的绝世高手呢,你个骗子,骗子,大骗子!”   谢云曦挑眉,“谁跟你说好的?还有,弱不禁风?”   是男人怎么能被人说“弱”呢!   谢云曦撩起长袖,握拳展示手臂,“看到没,看到没,这是男人的象征,这肌肉这力量,竟然说我弱,你个臭小子!”   展齐飞眨眨眼,看着他那手臂上硬挤出来的……那么丁点的凸起——着算什么肌肉,还力量,明明细的像竹干。   展齐飞嘟嘴,眼眶开始泛红。   作为“武痴”,展齐飞自小却无任何的武学天赋,可他又极为固执,非要学武术。   无奈之下,展家只好给他招来几个身手了得的师傅,说是教他武艺,其实就是哄着他瞎玩。   不曾想,这一哄竟哄出来这么个憨货。   待展家人想要纠正时,却发现之前把人忽悠太好,已掰不回来了。   但世上本就没有后悔药,这自己造的孽,生养孩子,也只能这般纵着,宠着。   至于他为何会把谢云曦当成“绝世高手”,这事还得从谢云曦的“早操”说起。   在都城,谢家三郎的早操被人传得神乎其神,什么延年益寿,美容养颜,得道成仙的,但凡有些理智的,都知道这些不过是夸张的玩笑话。   当然,多锻炼,确实能舒展筋骨,提升体质,间接起到红润肌肤,排毒养颜的作用。   也正因为有实际的效果,早操才会受到世人的追捧。   而时下的武艺大多都极为刚猛,展齐飞这小胳膊小腿的,自是学不来这些。   恰巧那段时间,他闹着要学绝世神功,为了让他别闹出幺蛾子,展老太爷便把“早操”这一“神功”教授给了他。   初时,并不见什么效果,但坚持一段时间后,他自觉身心舒展,精神也格外的好,连带着胃口都好了起来。   之后,展老太爷再接再厉,又哄他说什么“神功非一日之功,需十年如一日的坚持。”   为了增加说服力,他还把谢云曦说成了绝世无双的宗门高手,还特意编了一些故事。   要说这展老太爷,年轻时还是一代帝师,这文学修养自是极好,故事的能力,可比时下的一些小说家厉害。   于是乎,展齐飞便被忽悠的,真把谢云曦当成了绝世高手。   这不,前两日他听说谢云曦入了都城,便闹着要来拜访,一决高下。   展家自然不可能答应这事,在被拒绝后,他却不肯死心。   今日趁着家人都忙于宴会,便偷跑了出来,一路摸到了谢府,且还幻想着,像小说描述的那般,在朗朗乾坤下,来个上墙头,迎风傲立,潇洒一笑,随后,再来个振臂高挥,嚷声下战书。   那是何等的振奋,何等的气派。   然而,幻想有多丰满,现实便有多骨感。   墙,他翻不过去,人却被绑得像个毛毛虫。   这也便罢了,好不容易看见个仙子似的美人,以为能来个英雄救美。   结果,美人没得救,连他心心念念崇拜的高手,都不过是一场骗局。   展齐飞看着谢云曦,越看越觉他好看,越看也越觉委屈。   于是,在众人猝不及防之下……   “哇——”一声,洪水决堤,泪眼泛滥。   众人瞧着他一屁股瘫坐在地上,哭得那叫一个惊天动地泣鬼神。   谢云曦的手僵在半空,放也不是,不放也不是。   “呃,那什么,我就轻轻拍了几下,你……哭什么?”   展齐飞哭着抬头,满脸的委屈,“呜呜呜,你个骗子,还我高手,还我神功,哇哇哇……”   不说还好,这一说话,哭得反而更伤心。   谢云曦扶额,“我骗你什么了,我,啊呀!”   这都什么跟什么,真是,有理都不知道怎么说了。   谢云曦恼道:“来人,把这小子给我押走,赶紧送他回家去。”   果然,还是得好眼不见为净。   话落,护卫上前,将展齐飞一左一右架起,随即转身,便要往大门处疾走。   眼见要被押送回家,展齐飞立马收了哭声,脚尖触地,死活不愿走,“等等,我,我不走,我……我还没爬上墙呢,呜呜呜——”   众人:“……”   ——不是,少年啊,这都什么时候了,你咱还惦记爬墙。   他们家墙头就这么有魅力? 第60章   展非易收到消息时, 他正在孙家同几位好友讨论茶道。   作为展齐飞的长兄,他对自家幼弟, 自来便十分头疼, 本以为他这两日懂事听话了些,没曾想,这熊孩子竟趁他们不, 自个偷跑了出去。   偷跑就偷跑吧, 偏还跑到谢府去,还爬人家的墙。   这真是, 没被人误当刺客, 探子打死, 估计还多亏了他那“武痴”的名声。   展非易叹气道:“这小子, 谁生的找谁去, 我爹娘呢?”   展管事擦了擦额间的汗, “那个……大爷和主母去了郊外,这一时半会的,就您最近呀。”   ——的, 合着他最近就活该倒霉。   展非易没好气的翻了个白眼, “你说说, 谢家那位, 这都城上下, 现在多少眼睛都盯着, 没瞧见谢家那阵势, 从入城到现在的谢府,护得跟什么似的,这小子倒好, 上赶着去招惹这谢家的祖宗。”   展管事愁得, 又擦了擦满头的汗,“那,那小郎君这事,您看,该如何处理?”   “如何处理,哼,他不挺能的,自个处理去。”   展非易撂下狠话,转身却又妥协,“我先同亦谦君他们招呼一声,你叫人先备好车马、礼物选些风雅的,别整那些个俗物。”   展管事连忙应和,“是,小的明白。”   “等等——”   展非易不放心,叫住刚转身的展管事,“对了,把上回阿爷新得的红丝砚,还有我屋里的山水古卷也一并带上,哎,希望那小子别把人得罪狠了。”   展氏一族发源于东林,同琅琊的谢家并无太多交集,交情自也一般。   展非易曾去过琅琊,但也只在谢云曦的束发礼那日见过,只觉这谢家三郎果真高雅清贵,不染俗世,不易亲近。   这般脱俗的人物,想来是看不上金银锦娟的,故而只选了文雅之物,作为赔罪之礼。   见展管事退下,他又深吸了几口气,待心气平和,这才紧了紧衣襟,往茶室走去。   入茶室,孙亦谦正同几位才子品茶,见他去而复返,自都放下茶来招呼。   展非易拱手作揖,告罪道:“实在抱歉,在下家中有些急事,待他日,再另请诸位共论茶道。”   家中急事?   这展家大多数的“急事”,左不过是展二郎又闹出什么幺蛾子来。   众人心照不宣,只客气了一番。   孙亦谦作为此间主人,自起身,送展非易至庭院外。   两人私交向来不错,都是极爱茶之人,故而路上闲聊了几句。   展非易略略说了展齐飞之事,孙亦谦听了个大概,倒不觉是什么大事,甚至还觉十分有趣——把谢云曦当成了绝世高手,还翻墙去挑战。   早知有这乐子,他今儿个便不请友人谈论茶道了。   孙亦谦正遗憾不能随行围观,但见展非易还一脸的担忧,自也不好表现出笑意来。   “非易君,你也莫要担心。”孙亦谦委婉道,“云曦君……嗯,其实极为和善,若你非要送礼,砚台,古画——”   想起他家贤弟的本性,孙亦谦“咳咳”两声,“对了,我记得你家院中的李子极好,不如你送些去,当季的鲜果,嗯,想来云曦君必会欢喜。”   “李……子?”   展非易极为不解,这送赔罪之礼,为何要特意说到李子。不过是一鲜果,虽味美,但既不名贵,也不风雅,如谢家这般门第,也不差这么几颗果子。   然,孙亦谦只点到为止,“非易君,诸君还在茶室,我便不远送了。”   “亦谦君客气。”展非易回礼,告辞,但直到上了牛车,他依然没想明白李子的事。   不过,本着礼多人不怪,谨慎起见,展非易还是唤了仆人采摘了一篮李子。   待礼准备妥当,展非易便立即前往谢府。   而此时,谢府前厅内。   谢云曦和谢年华并排而坐,中间一茶案,案上碟盘若干,上至有鸡蛋蒸制的焦糖布丁,各色水果丁混制的拼盘,以及一盏清绿香茶。   布丁是早间得闲时便做好的,谢云曦爱吃清凉的,便把做好布丁往冰室里冷藏。   此刻,正值午间小食,谢云曦便唤人将布丁取来食用。   Q弹滑润的布丁,从圆碗中倒扣至木碟上,焦糖至顶,呈现上深下浅的色彩,随后再拍一薄荷嫩芽,点缀于布丁一侧,提香之余,更添几分颜色,着实叫人赏心悦目。   色香已全,只不知味道如何。   谢年华拿了木勺,轻拍了下布丁,布丁晃动几下,形却未散,瞧着有趣,谢年华没忍住,又轻拍了几下,待玩够了,这才拿勺挖了一半圆。   一口焦糖布丁入口,嫩滑Q弹的触感,焦糖的薄脆香甜,微微咀嚼,蛋香四溢,奶香芬芳,只一口,便叫人留恋。   谢年华陶醉道:“果然还是家里最好,什么宴会应酬的,还是同三郎一起吃吃喝喝最舒坦。”   谢云曦配着清茶,吃着布丁,自也十分闲适。   两姐弟就这般,吃着喝着,时不时的聊上几句,或夸张布丁之美,或感叹水果之甜,或讨论布丁搭配清茶,水果的别样风味。   旁若无人,极为和谐。   展齐飞咽下口水,眼巴巴的看着谢家姐弟……手上的食物。   突如其来的饥饿。   “那个,我饿了。”展齐飞舔了舔嘴唇,“你们,你们这般待客可不行,好歹也该上点茶点,把我身上的绳子给解开吧。”   谢云曦舀起一块布丁,左右摆动展示了会儿,这才缓缓张嘴,放入口中,“嗯,正是香滑美味,润甜可口,美哉妙哉。”   待咽下,才恍然道:“哦,你刚说什么,客人?”   谢云曦挑眉,“谁家客人是要爬墙进来的,没把你押到衙门去就不错了。”   说到爬墙,展齐飞嘟嘴,一双猫眼自又是委屈巴巴的模样。   “我这不是没爬上嘛,再说,再说……”再说也说不出个所以然来。   展齐飞自知理亏,他自被绑在角落后,刚开始还大喊大叫的,但谢家众人根本没人理会。   他闹了一会儿,觉得没劲便也安分了下来,随后仔细一想,倒也明白了这事儿,从头到脚都是他阿爷在哄他。   早操根本不是什么神功,谢家三郎也不是绝世高手。当然,他这般上门翻墙,不请自来也确实不对。   只是,“咕噜——”   好饿,好想吃,那一弹一弹的东西,好像很好吃的样子呢,呜呜呜,他太可怜了,被全家人欺骗,还爬不了墙,做成英雄,现在还要饿肚子。   只能看,不能吃的痛苦——“嘤嘤嘤,我太可怜了啦,呜呜呜……”   这怎么又哭了,感情这人不止是个“武痴”,还是个哭包。   谢云曦神色纠结,“齐飞君,等会你大哥便会接你回家,饿啊,回头到自个家,你爱吃多少就吃多少。”   展齐飞眨眨眼,眼眸圆润,但不见泪,他瞧着谢云曦铁石心肠的模样,知道哭也白哭,便立即闭了嘴。   余光瞥见一旁的谢年华——谢家女魔头,更没戏。   展齐飞可怜巴巴,“可,可是我们家没有那个一弹一弹的,云曦君,我错了,您大人不记小人过,就,就吃一点点,一点点就好。”   ——切,刚还一口一个“本大侠”,这会儿倒是装起乖来,这小子,倒也不傻嘛,还知道自己长的讨喜。   不过……   “刚不知谁嚷着要替天行道,把我碎尸万段的。”最重要的是,竟然把他认成女郎,还说他弱不禁风!   谢云曦眯了眯眼,决定将“小肚鸡肠”贯彻到底。   “怀远,叫人搬一茶案放他身前半尺,另上一份甜品,让齐飞君好好的欣赏一番便可,吃就不必了,万一吃坏了肚子,可如何是好。”   转又一脸笑意的看着展齐飞,“毕竟,我可是罪大恶极之人,嘻嘻——”   最绝美的笑容,最残忍的言语。   展齐飞从未见过如此“表里不一”的人,一时间,竟是欲哭无泪,唯有——两眼汪汪,望美食,垂涎欲滴,馋断肠。   谢云曦这会儿正记着仇,自是不会轻易饶过他的。   “二姐啊,这清茶配焦糖布丁是最好不过的,这水果嘛,冰室还有些原味布丁,等会儿叫人拿了来,铺上水果,或前几日做的果酱,自又是另一番滋味。”   谢年华看了眼可怜兮兮的展齐飞,又瞧着一脸不怀好意的谢云曦,当即挑眉一笑,“是嘛,那我可要好好品尝品尝,啊呀,这焦糖布丁啊,都这般美味了,也不知道水果味的,又该是何种滋味。”   说着,又故作姿态的吃了口布丁,品了口清茶,连连赞道:“嗯,这般搭配,果然极妙也。”   展齐飞哪里看不出他们姐弟的用心,奈何人在屋檐下,不得不低头——低头舍不得低,那案上的甜品,真的好漂亮,好好吃的样子。   可是,他只能看,只能听,就是吃不到啊!   这一刻,猫眼少年终是真切的感受到了世界的恶意。   这一刻,他终是忘却了爬墙做英雄的执念。   这一刻,他只想,只卑微的想挪动自己的屁股,靠近那一茶案上美味精致的甜品。   这一刻——   他微红了眼眶,湿润了眼角,却再也嚎叫不出一句话来。   他怕自己一开口,嘴里的口水便会流下来。   ——嘤嘤嘤,人生为何如此艰难,他再也不爬墙了,哥,你啥时才能到啊。   正在极速敢赶来的展非易:“哈……欠!”这是换季凉了? 第61章   拥有一个让人又爱又糟心的弟弟, 展非易早已习惯了收拾各种烂摊子。   在去往谢府的路上,他自然也想到过各种糟心的状况, 不过他来时便做了十足的准备, 毕竟烂摊子收拾多了,也就熟能生巧了。   下牛车,入谢府, 步至前厅。   待展非易入内, 便见谢家俩姐弟,并排坐于茶案前。   上门便是客, 谢云曦和谢年华见他进来, 自是起身, 同展非易拱手见礼了一番。   谢云曦且还客气道:“非易君, 请坐, 怀远上茶点。”   清雅如风, 风光霁月,依旧是记忆中那谪仙般的模样。   展非易心叹——若他那弟弟能如此这般,哪怕仅一般的风骨, 他做梦都能笑醒呢。   真是羡慕谢家大郎, 有弟如此, 必是极为欣慰, 省心的。   宫中, 御花园, 秋风渐起。   谢文清锦帕捂鼻, “哈——欠!”   阿祈上前,“大郎君,要不要唤人加件外袍。”   谢文清摆手, “无碍, 或是起风进了粉尘罢了。”抬头瞧了瞧日头,心下莫名有些担忧,“这时辰,三郎又该吃小食了,来都城也有两日,他倒安分,可我怎就那么不安呢?”   阿祈宽慰,“三郎君向来不爱见生,对这都城又不熟悉,几位往来的郎君最近也十分忙碌,想来,三郎君也没处可折腾的,您且放宽了心。”   “这倒也是。”谢文清深觉有理,只又叹道:“这小子啊,要折腾也该回了琅琊,哎,这三郎,你说就不能省心些。”   谢文清感慨一声“长兄难为”,心却放了下来,只略略正了正衣襟,随后便又入宴,继续应酬。   而此时,谢府前厅内。   展非易收回欣赏的目光,这才想起自家弟弟,他四下张望着,“我家二郎多有得罪,不知他身在何处,我必好好教训,让他同诸位赔个……”不是。   不待他说完,“啊,大哥,你终于来了。”   熟悉的童音从身后传来,展非易本能回首,循声望去,随后便瞧见他家展齐飞被五花大绑着,缩在入门一侧的角落里,而在他身前不远,一茶案上还放满了不少精致,未知的茶点。   瞧着十分古怪,但这会儿展非易并无心细思。   展齐飞自痴迷武道以来,上窜下跳的,不知被捆绑过多少次,展非易对此并无意外,也不觉谢家有何不对。   毕竟那困人的绳子,一瞧便知质地偏软,不易伤人,且捆绑手法专业,可防止挣扎时,绳子磨破皮肤。   见此,展非易暗自松了一口气。   不过人竟无事,他也就懒得理会。   无视展齐飞的哀嚎,他自转身,想回谢谢云曦和谢年华一番。   不曾想,展齐飞不惦记爬墙,却惦记着谢家的茶点。   “大哥,快给我解绑,他们太坏了,只让我看,不让我吃,呜呜呜,你快解开绳子,我要吃茶点啊啊啊……”   ——这糟心的弟弟!   展非易脚下一踉跄,一口气卡在喉咙,上也不是,下也不是。   缓了口气,他尴尬的对着谢云曦和谢年华歉意一笑,随即扭头,秒变黑脸,“展齐飞!”   这要不是亲弟,他都想把人掐死了事——爬人墙,找人麻烦,没揍死你就不错了,还一个劲的惦记人家的茶点。   脸呢!   “你……你,这要不是云曦君和谢二姑娘心善,就你这样的,打死你都活该。”展非易上前,怒抬手,送上一栗子头,“还不给赶紧起来,向云曦君和谢二姑娘道歉。”   展齐飞泪眼汪汪,想抬手摸摸额头,奈何手被绑着,只能仰着脑袋,委屈道:“呜呜呜,大哥,我疼。”   “你别跟我来这套,一做错事就知道装可怜。”展非易决定狠下心,好让他长点记性,奈何,一对上那泪眼汪汪的猫眼,刚上来的气,无端又消了大半。   “咳咳,你……你先起来道歉。”   展齐飞在榻上动了动,虽说腿脚没绑着,但使不上劲起身,他又委屈了,“大哥,你扶我呗,起不来。”   展非易脑门一突,“你逃家不还很有劲,管家说你还拆了防蚊帐的钩子,学那些个宵小爬墙,出息了啊,你给我自个……”起来。   “起来”二字终是消失在那一双朦胧水雾的猫眼中。   “咳咳,你……那什么,下不为例。”展非易伸手,将人扶起,本能的摸了摸他的脑袋,回过神,又觉该强硬些,手一顿,生硬的又给了一栗子头,只瞧着便知不痛不痒。   “叫你不听话,先起来了,赶紧去道歉。”   谢云曦和谢年华两人行完见面礼后,这会自已坐下,两人端着茶,便喝便围观。   只瞧着瞧着,谢年华手肘碰了碰谢云曦,神色还颇有深意,“哎,怎么觉着,他俩对话那味儿,如此熟悉呢?”   谢云曦眨眨眼,“哈,是吗?”   还装起傻来了。   谢年华挑眉,“非易君那句‘下不为例’,本姑娘似乎常听大哥对某人说起呢。”重音强调——某人。   这不明示他和展齐飞是一路货色嘛。   谢云曦扭头,并不搭话,端着茶轻抿着,誓将高雅清冷进行到底。   谢年华乐得看他吃瘪,但见展非易押着展齐飞过来,当即又坐直了身子,没再继续打趣。   “站好。”   展非易一声呵斥,展齐飞倒也听话的站好,只嘴嘟的老高。   显然并不服气。   展非易瞪了他一眼,随即转向谢家姐弟,拱手,诚恳道:“吾弟多有冒犯,实感歉意,展某代弟先陪个不是。”   又挥手示意仆人递上赔礼,“小小心意,还请云曦君和谢二姑娘笑纳。”   小小心意?   其他各色书画锦卷暂且不说,但那砚台和山水古卷却是极品,千金难求。   本也没多大事,这般隆重,谢云曦倒有些不好意思了。   正想开口,谢年华暗自扯了他一下。   随即,又听她似笑非笑道:“非易君啊,你大可不必如此谨慎,平日里,齐飞君折腾的事多了去了,可没见你有这般手笔。”   不待展非易开口,她却突然发难,“也是,毕竟这次我家三郎也在,你们家这是怕得罪了三郎,回头没好果子吃吧。”   又啧啧道:“你看,这就不对了,说起了,之前齐飞君可不止一次,得罪过本姑娘,也没见你这般上心啊。”   听着像玩笑,却字字珠玑,暗藏锋芒。   早知谢二姑娘不好惹,如今看来,竟还极为精明。   展非易如此重礼,除了赔罪外,确实也有藏了份算计。   谢府如铁桶一般,他根本打听不到里面的情况,只知展齐飞爬墙被捆,谢家来人,也只让他们将人接走。   至于其他信息,却是一点都没透露,而他唯一知道的,也不过是今日谢府只有谢年华和谢云曦没外出。   展非易自认能看清谢二姑娘的脾性,但对谢云曦,他知道的却极少。   而展齐飞时常口无遮拦,万一把人得罪狠了,他礼备重些,倒也在情理之中。   但,展齐飞此前也惹过不少人,可如此郑重,且这般厚礼赔罪的,却只有这一次。   事出反常,必有妖。   俗话说的好,礼重,情重。但过重的礼和情,又何尝不是一种先下手为强,以礼压人的谋算。   展家嫡长子亲临致歉,又如此重礼,可见诚意,若不原谅,岂非小肚鸡肠,斤斤计较。   若不计较,那想也是无伤大雅的小罪过,面对如此风雅之礼,大多文人墨客必心生欢喜,收或不收,都能获得些许好感。   谢云曦在琅琊闲云野鹤惯,想法简单,没那么多弯弯绕绕,可谢年华却看的明明白白。   展家这一窝狐狸,除了展齐飞这奇葩外,就没一个简单的。   ——瞧瞧,这赔礼送的都躲不开算计。   阴谋也好,阳谋也罢,谢年华本无所谓这些,平日里见了也全当不知,毕竟大部分人眼中,她都不过是谢家“最不靠谱”的二姑娘。   可今儿个对方算计的却是她家三郎,无论对方的目的是什么,她都无法容忍。   谢年华和展非易四目相对,四周刹那无声,连展齐飞这大大咧咧的,这会儿都瞧出气氛不对来,眼睛叽里咕噜的转,嘴却十分识相。   如此锋芒毕露的谢年华,展非易却是第一次见到,诧异之余,又有些豁然——谢家子弟,那有谁是真“不靠谱”的。   余光瞥见一旁的谢云曦,却见他一脸懵懂,目光纯粹。   展非易有些愧疚。   ——唉,平日里算计惯了,竟忘了云曦君同都城的那么人是不同的。   展非易拱手长揖,“确如谢二姑娘所言,是展某不够坦诚,如云曦君这般高洁清雅之士,如此谋算……哎,展某在此,向云曦君赔个不是。”   谢云曦眨眨眼,反应了会,才想后知后觉的明白过来。   他见展非易诚恳道歉,自起身回礼,只是语气淡淡,“非易君客气。”   无端被人算计,总是叫人不快,哪怕情有可原,也着实令人不快。   谢云曦本还想展家两兄弟喝茶,吃点心的,但这会儿却懒得招呼,只道:“梁叔,给展二公子解绑。”   梁叔从善如流,上前为展齐飞解绳。   谢云曦吩咐完事,这才对展非易客气道:“非易君,心意本君收下了,礼太重,你且收回,这日头也不早了,两位早些回去,该日再请两位喝茶。”   客气疏离,透着拒人以千里之外的清冷。   明明刚还是极为“可恶”的模样,转眼间,怎就这般……正经高冷了呢?   展齐飞歪了歪脑袋,有些不太习惯谢云曦如今的样子。   虽然这模样瞧着,更似谪仙的做派,可他总觉少了什么。   视线来回在谢云曦和展非易之间,后知后觉的反应了下,终也是理清了头绪。   展齐飞不知为何,竟觉遗憾,虽也不明白具体遗憾什么,只瞧着一脸淡漠的谢云曦微微嘟起了嘴。   ——有点不开心,为什么呢?嗯,对了,一定是因为吃不到那些美味茶点才会这样的。   而面对如此直白的送客,展非易无奈之余,越发惭愧。   终是他以小人之夺君子之腹了。   “唉,竟如此,展某便先行告辞,这礼俗气,若有机会,展某再寻其他,给两位致歉。”   展非易拱手告辞,拉过一旁的展齐飞,转身离开前,他突然想起来时多备的一篮李子来。   一篮李子而已,竟然带了,送一下也无妨,毕竟他弟叨扰人一下午的,多少也算心意吧。   如此这般想着,展非易稍稍停下,一边招呼仆人拿李子,一边道:“对了,这些日子,我家李子长正好,来时摘了一篮新鲜的,并不贵重,但味道不错,望两位别嫌弃。”   仆人递上李子,展非易接过,随即便将篮子置于距离最近的一茶案上,不待谢云曦和谢年华拒绝,便拉过展齐飞往厅外走。   “等等!” 第62章   一声“等等”, 展非易本能转身。   回首凝望,却是寒冰消融, 春风拂面, 浅笑嫣然间,惊艳了岁月,温暖了少年。   只是, 那恰如春风的笑容, 莫名的,竟有些奇妙的熟悉感——可惜, 来不及细思, 便散的一干二净。   展家兄弟俩只呆愣在原地, 久未回神。   谢年华挑眉, 看着茶案上那一篮李子。   李子美艳, 且饱满圆润, 色如紫玉,玲珑剔透,当真是难得的佳品。   谢年华视线一转, 落在谢云曦的脸上, 那脸上的垂涎之意昭然, 奈何, 有人懵懂无知。   谢年华扶额一叹, “千防万防, 终抵不过一篮李子。”难怪大哥总担心三郎被人“拐骗”, 就这一见美食,两眼放光的状态,当真让人头秃。   长兄不易, 阿姐亦难, 谢三郎你个吃货。   幽幽一叹,却是无可奈何。   而此刻,谢云曦的眼里、心里却只有那香甜可口的李子。   李子好吃,树难载,而好的李树品种更是极为难得。   谢云曦曾移栽过一颗李子树,但那李子小且酸,并不适合直接食用,而展家这一篮,光瞧着,便让人口舌生津。   作为一个睿智的吃货,他自是秉承着“可持续发展”的原则。   李子,他要了。   果树,他自然也要。   谢云曦目光明亮,“非易兄啊,刚是我误会你了,说来,非易兄所做一切也不过是为了保护弟弟,此情难能可贵,叫我好生感动,如此重情重义,又能种出如此这般李子的,好人呢!”   展非易缓过神,闻言,却觉哪里不对劲。   李子和是否是好人,这两则之间到底有何关联?   还有,这谢家的三郎不是出了名的高冷,不爱搭理人的吗?   可眼下,这笑容璀璨,眉眼弯弯的少年……   不待他细思,谢云曦已上前握住他的手,一脸的热情,“非易兄,我瞧天色尚早,你我竟一见如故,不如邀我去你家一起欣赏下李子树啊。”   ——天色早?不对呀,刚送客时,说的不是“天色已晚”吗?   展非易楞了楞,不禁疑惑抬头,遥望厅外日头。   一旁,展齐飞却一脸专注地看着谢云曦,“你……原来真是高手啊,果然,阿爷是不会骗我的。”   少年猫眼渐弯,透着希望重燃的喜悦。   “哈?”谢云曦侧目,一脸莫名。   展齐飞却一脸崇拜,握住谢云曦垂落的手,激动道:“高手啊,你实在太厉害了,一息之间,竟可转变成前后完全不同的两人,这变脸绝技必是传说中的绝世之神功,师傅啊,请收我做徒儿吧!”   ——这莫不是新出的反讽方式?   猫眼清亮,未见杂尘,好一个真情实感的赞美。   厅内,场面一度尴尬。   谢云曦拉着展非易的手,展齐飞握这谢云曦的手,三人连成一条线,其中两人面露狐疑,怀疑人生,一人目光闪亮,满脸兴奋。   谢年华置身事外,冷眼旁观。   半响。   她自无奈扶额,怀念起谢文清来。   ——大哥啊,你再不回来,你家弟弟就要被李子拐跑了,指不定,明儿个都城又要闹腾,这李子啊,希望别把咱们家给掩埋了才好。   “哎!”谢年华一声长叹,脑壳生疼。   然而——   三刻后,展家后院,李子树下,她自仰头遥望。   紫玉的果子累累,缀于枝叶处,叶绿李子圆,柔光下,斑驳的光影,更衬得李子诱人可口。   枝叶晃动,震落几片轻叶,窸窸窣窣间,从树上传来隐约的说话声。   展齐飞立在竹梯上挥舞着手上新摘的李子,“哇,师傅,师傅,你瞧我摘的这颗,又大又圆,味道一定好。”   童音清亮,带着几分自得,几分骄傲。   谢云曦侧目,“跟你说了别叫我师傅,我也不会武功。”   少年之声郎朗,却透着几分无奈。   展齐飞却道:“嗯嗯嗯,我知道的,变脸神功这般厉害的功夫,轻易不得外传,师傅,您且放心,我一定会保密的。”   ——哎,这人没救了。   谢云曦翻了翻白眼,“不准叫师傅,再叫你给你吃李子布丁了。”   说起布丁,展齐飞舔了舔唇,想起焦糖布丁的绝美滋味。   但!   做为一个有原则的,热爱武学的天才,他绝不会为了口腹之欲放弃对武道的追求——“嗯,云曦君,你瞧,这颗李子也很好呢。”   俗话说的好,师傅二字放心中,尊敬之意不能只浮于表面,重要的还是内心。   当然,布丁什么的,如此美味,自不能错过,就是不知道这李子布丁和焦糖布丁比,那个更好吃呢?   展齐飞咽咽口水,不觉加快了手上的摘李的速度。   竹梯下,展非易仰着脑袋,注视着枝叶覆盖下的两人。   当树上两人摘下李子,枝叶总会晃动几下,而竹梯上的人却时不时的更换方向,或伸手,或前倾着,瞧着都十分灵活。   自家弟弟自来都是坐不住的,整日上窜下挑,这身手灵活些倒也正常。   只是,谢家三郎的动作为何也这般熟练?   某种猜测在脑中一闪而过,原本便已岌岌可危的“三观”,愈发破碎。   展非易赶紧摇头,抛去杂念,不敢细思。   清雅高冷,无尘绝世的谢家谪仙啊,怎么可能如他家弟弟那般,必定是天赋异禀,所以才这般熟练,灵巧。   自欺欺人,重在自我催眠。   树上,谢云曦远远瞧见一树梢上挂着一圆润硕大的李子,伸了伸手,却够不着李子。   谢云曦向上,又爬了几个竹梯。   梯身晃动,枝叶沙沙。   展非易瞧着,额间冒出些许细汗,“云曦君,你且慢些,别再往上了,仔细别摔了。”   又劝道:“若想吃李子,叫仆人采摘便可,要不,你两先下来。”   他这正担心谢云曦,另一侧的竹梯却动了几下,展非易紧张的看去,却见展齐飞在梯上转了个身。   面对自家熊弟,他自然没那般客气,“你个臭小子,摘李子便摘李子,别总在上面瞎转方向,我跟你说……”   唠唠叨叨,说教起来便是没完没了。   展齐飞低头看了眼,随即默默吐了吐舌头,耸肩了表无奈。   这陌生而熟悉的唠叨,这似曾相识的场面。   谢云曦不禁感慨,“莫非,这天下的大哥都是一个模子刻出来的?”   谢年华席地而坐,仰头啃着一洗净的李子,紫红的汁液自果肉中微微溢出,清甜微酸的口感,令人唇齿生香,口舌生津。   有美食相伴,她自也悠然。   这会儿,谢年华倒也不担心谢云曦的安危,毕竟是自小在山上野大的,什么树没爬过,也就展家的人大惊小怪,不过来日方长,这种事,多来几次,终会习惯的。   谢年华咽下口中的果肉,瞧着树上晃动的背影,扬声吐槽道:“你怎么不说,这天下做弟弟的,都是从一个模子刻出来的,就没一个不省心的。”   这话说的,谢云曦只当自个没听见,一个伸手,一拉一放,又一李子入框。   “齐飞君啊,我教你唱采李子歌吧,一边采一边唱,可好玩了。”   说到好玩二字,展齐飞眼睛一亮,“还有采李子的歌啊?”   “当然,我唱一句你跟一句啊。”   展齐飞连连点头。   见此,谢云曦露齿一笑,现编现唱起来。   这奇奇怪怪的曲调,听得谢年华极为无语。   而展非易听着树上传来的双重和唱,心情自也是复杂之极。   他见两人身形平稳,嘱咐仆人们多加注意后,方才转身向谢年华身侧靠近。   瞧着一脸悠闲,毫无担忧之色的少女,他亦轻叹,“二姑娘好雅兴,这会儿还有心情吃李子。”   谢年华斜了他一眼,“不然呢,像你似的大惊小怪,你家阿弟也没少爬树,又什么好担忧的。”   “齐飞野惯了自是不打紧,但云曦君这般……”刚想说文弱,但一想对方爬梯上树的利落劲,又觉不恰当。   一时间,他竟不知说什么好。   “切,你这什么眼神。”   谢年华调侃,“都这会儿了,你还信外头那些个传言,不知是你眼睛有问题,还是我家三郎这容颜太盛,胡了你那脑子。”   展非易捏了捏眉心,“唉,二姑娘,展某只是不大习惯,印象中,谢的三郎君,那可是以一敌百,风光月霁的……桃花仙呢。”   反差太大,三观已碎。   抬头看了眼树上相处极为和谐的两人,展非易终是认清了现实。   “谪仙之姿,奈何,奈何啊!”奈何竟也是个不省心的“别家弟弟”。   “自束发礼一别,展某便十分欣赏,佩服云曦君,如此才貌气度,当真如九天外,那不染俗尘的仙人,吾等俗人,仰望不及,可如今,唉!”   偶像滤镜破灭,一声叹息,似含千言万语。   若谢云曦知道展非易把自己当偶像似的憧憬着,他定会送一句:朋友啊,追星需谨慎,人设莫当真。   而谢年华却只是咬着李子,看着蓝天白云,听着隐约的歌声。   她只风淡云轻,“不染世俗的仙人,在天上,你若喜欢,自可乘风而上。”   生而为人,哪来什么九天仙子,说到底,都不过是世人臆想,美化出来的。   展非易沉思片刻,终释然,“看来,世人皆俗,云曦君生而为人,自也不能例外。”   不过释然归释然,但终究还是——意难平,心慌慌。   “看你这兄长做的,唉,也颇为不易的份上,诺,接着——”   谢年华抛过去一李子,“趁现在他俩还不熟,你弟还安分,赶紧吃个李子压压惊。”   这话,信息量略大。   展非易眼皮一跳,“安分?齐飞合适安分过,等等,难不成……”不会是他想的那个意思吧。   “嗯,就你想的那样。”谢年华挑眉,“恭喜你,即将步入我大哥英年脱发的后尘。”   展非易一僵,只觉天地昏暗,人生无望。   耳边,少年清音,伴着暖糯童声。   “采采,我是一个李子,李子李子李子李子,子子子子……”   “摘摘,你是一个李子,李子李子李子李子,李李李李……”   奇怪的曲调,怪异的歌词,愉悦的少年,莫名的……和谐友爱。 第63章   夕阳渐落, 红霞满天。   宫宴散去,谢云曦和谢玉言携手归家。一路上, 两人归心似箭。   街道两侧, 各家升起炉火,袅袅炊烟,三两孩童, 伴着妇人的叫唤声, 空气里散发出阵阵稻谷的芳香。   谢文清遥望谢府的方向,半日未见, 便已十分想念。   “也不知三郎这会儿又在干什么, 自入都城他倒是安分了许多, 平日看书写字, 折腾吃的, 哎, 好歹出来走走也好,没得给闷坏了。”   做长兄的,弟弟若出去, 担心玩野了不着家, 但整日宅家, 却又愁他太闷, 坏了心情, 似乎这心, 总有担忧不完的事。   不过谢云曦不出门除了性格原因外, 其实也不外乎想少许麻烦。   毕竟入城那一日,他不过露了一脸,便闹腾出那么大一动静, 如此劳师动众, 实非谢云曦所愿。   谢玉言看得明白,这两天也总磨着他三哥,好叫他能出门走走。   可惜,这段时间实在太忙,也无法陪他逛一逛都城。   而谢云曦这人一旦懒下来,便不愿再动,除非有人,或足够大的诱惑,才能令他重整精神。   别人家都是哥哥操心弟弟,到了谢玉言这儿,却都像是反了过来似的。   不得不说,谢云曦这人,无论是做兄长还是做人弟弟,都是令人头秃的存在。   这种头秃之感,在他们入府,听管事汇报午间发生的事后,显得愈发的明显。   带着某种莫名的不详,两人步至前厅,还没入厅,便听里面传来说话的声音。   脚步微顿,两人齐齐侧耳。   厅内。   谢云曦吃着手上的李子,一边斜坐着,指挥谢年华和展家两兄弟用竹签串食材。   这两日他闲来无事,便一直在折腾五香粉的事,前一日确定了配方,今儿一早,他便开始磨五香粉所需的材料。   展齐飞爬墙那会儿,他本已磨的差不多了,如今只需按比例调制一番便能直接使用。   至于竹签之类的,他早间便叫人备着,此时拿出来,正好直接串串。   此时,展非易坐于榻上,手上拿一竹签,神色麻木的从托盘里拿起一块鸡肉往签一穿,随后反复,直至竹签满肉,再重拿一签,继续串其他食材。   展非易有些疑惑,不过是烧烤而已,为何如此繁琐。   烧烤不就是把食材放在炭火上进行烤制,待熟后,再佐以食盐,山跟或蒜末食用,不就好了?   这又是串,又是腌制,配调料的,奇奇怪怪,又着实麻烦,实在看不出具体有何作用。   等等!   展非易手上动作一顿,呢喃道:“我不是客人吗,为什么要在这里串竹签?”   谁家做客,还要自己动手做食物的?   展非易低头看了看手上的肉和签子,眨眨眼,抬头看向一脸悠闲,淡定吃李的谢云曦,思绪竟有些混乱。   他记得,那会儿摘完李子,他本是邀请谢家姐弟在展府用晚膳的,但谢云曦却反过来,将他们兄弟请回了谢家,说是家中已准备好烧烤的食材,若今晚未吃完,便浪费了食材。   他一时迷糊,竟也应了下来。   而展齐飞本就惦记着要拜谢云曦为师,加上布丁的诱惑,他自然巴不得再来谢府。   待一行人重入谢府,谢云曦招呼他们喝了桃子蜜水,吃了些干果片,稍叠了肚子,小歇闲聊了会儿。   刚开始一切正常,他还同谢云曦讨论学问诗文,聊的也十分投机,且愉快。   而谈论学问时的谢云曦,又似变脸了一般,从跳脱的爬树少年,变回了原本高雅的世家才子。   他那会儿,折服于对方的博学广识,自又崇拜起来,只觉午间爬树摘李,性格反复多变,都不过是少年轻狂,偶有跳脱。   “偶像滤镜”再次修复,似还更牢固了些。   可是,这最后,画风为何会突变成如今这般模样——他一堂堂都城才子,又怎会手拿食材竹签,坐在这里儿干活?   展非易看着谢云曦,竟一时想不起画风突变的起因。   谢云曦似有所感,转过头,正对上展非易茫然且纠结的视线,两人四目相对。   半响。   谢云曦露齿一笑,“非易兄,要努力哦,我的晚膳就靠你们了呢。”   窗外红霞入厅,恰落在少年白皙的脸上,清风几缕,轻拂了发稍,撩动了心弦,迷乱了思绪。   展非易忘了疑惑,耳边只余那一声轻浅的鼓励,眼中燃起明亮的光芒,“云曦君,你且放心,必不负所望。”   这个看脸的时代,没有美人一笑解决不了的事,如果有,那只能说明颜值不够。   眨眼间,展非易连串了好几根竹签,效率之高,让人叹为观止。   谢云曦啃了口李子,酸甜的滋味沁入心扉,紫红的汁液在舌间舞蹈,甘甜入喉,瞬间抚平了秋燥。   “果然新鲜的李子最为美妙,晚间吃了烧烤,再来些李子果茶,必也是极好的。”   谢云曦思考着李子的各种吃法,余光一瞥,又欣慰于展非易的卓越的串串效率。   “非易兄好手速,串肉界的楷模必定非你莫属。”   给完甜枣,又展颜笑道:“非易兄啊,鸡皮多串点呗,我最爱吃烤鸡皮了呢。”   “鸡……皮!”这玩意还能单独烤来吃?   展非易看了眼托盘上那一条条的鸡皮,瞧着毫无美感,实在让人难生好感。   但——   对上谢云曦那期待的眼眸,“……好!”   谢云曦展颜,“谢谢非易兄,我就说能种出这么好吃的李子的人,一定又温柔又高洁,齐飞君有你这么好的长兄,一定很幸福。”   偶像的迷幻汤,好喝又美味,且还极易上头。   展齐飞瞧着谢云曦只夸他大哥,心下有些发酸,嘟嘴嚷嚷,“师傅……”   一听“师傅”二字,谢云曦便想起了那不是讽刺胜似讽刺的“变脸神功”的“赞美”,当即一个眼神飘过去,“嗯!”   展齐飞顿了顿,随即识趣道:“那……云曦哥,你怎么就不夸我是串肉的楷模呢?”   谢云曦眨眨眼,“呃,好的吧,你也是串肉的楷模,棒棒的。”   哄孩子这事,他还是极为熟练的。   展齐飞一听,自是笑弯了眉眼,“就说嘛,大哥你还差得远呢。”   这头刚挑衅完,一转头却又是和颜悦色的模样,“云曦哥,我给你串鸡皮啊,保证又快又好,让你吃个够。”   展非易眯了眯眼,不屑冷哼一声,也不多说什么,只低头,专注于手上的食材和竹签,串串的速度自是飞速上涨。   展齐飞一瞧,“啊呀,大哥你太过分了,那是我刚要拿的,那盘明明在我这儿。”   说话间,兄弟阋墙。   为了“串肉”的最高荣耀,展家两兄弟竟开始了手动如残影的串串竞赛。   谢年华冷眼旁观,默默串串,她实在不明白,这串肉楷模的称号到底有什么可争的。   ——哎,又是被三郎给忽悠瘸的两人。   厅外,谢文清和谢玉言齐齐眯眼,梁叔立在一侧,默默低了低头,往后退了一步。   空气中,萧杀之气过重,且还带着浓浓的酸涩。   双人份的醋味,熏得院中的仆人们都纷纷低下头,不敢直视他们家两位郎君。   谢文清上榻,暗自冷哼:“展家的小狐狸,什么温柔的好人,还好兄长,哼!”难道他这个做长兄就不好了,竟让三郎羡慕别家的弟弟。   不对!这一定是展非易这个心机深沉的狐狸故意的,装模作样,其心可诛!   谢玉言附和,“就是说啊,什么好兄长,切,还有那个展齐飞,云曦哥什么的,瞎叫唤啥,我三哥也是他能乱喊的。”   作为谢家这一脉,年龄最小的郎君,谢玉言独享“谢云曦弟弟”这一尊荣,可从未想过于他人同享他三哥。   展齐飞他自是见过,一个长着娃娃脸,外貌极为讨喜可爱,但性子却让人极度无语的“武痴”。   这都城,不知多少人,特别是各家女眷,对他那是又爱又狠。   ——不就长的可爱了些,惯会撒娇作秀,还棒棒的,哼!   “本君今儿个就让你知道,谁才是三哥最棒的弟弟!”   阿祈瞧着他家两位郎君那杀气腾腾的架势,当即擦了擦额间的细汗,“那个,两位郎君,三郎君不过……不过是客气客气,您二位别当真,别冲动,终归是三郎君的客人,打伤了不好。”   闻言,谢文清和谢玉言齐齐侧目,面无表情的看了他一眼。   谢文清挑眉,“打伤?你想什么呢,本君是这般粗鲁,不讲理的人?”   阿祈连连摇头,“当然不是。”但碰上三郎君的事就说不好了。   谢玉言轻哼,“不过就是两外人,三哥客气瞎哄着些,本君能为这么点小事失了理智,开玩笑,不就叫声哥嘛,本君大气的很。”   阿祈咽下口水,疯狂点头,“对对对,四郎君向来大气,理智,嗯嗯嗯——”个鬼。   闻言,谢文清和谢玉言默契冷哼,同步正衣襟,齐转身。   待两人扭头看向厅内时,眼中冷意瞬间散去,嘴角微扬,扯出弧度极为相似的假笑。   谢文清跨步入厅,“三郎啊,我怎么听有外人在啊?”   状似无意的重音“外人”两字,随即,又故作惊讶道,“啊呀,这两位是?三郎,你请的客人啊?”   谢玉言紧随其后,“三哥,我回来了,宫宴菜好难吃,可饿死我了。”   待入厅,他亦夸张道:“咦,是非易君和齐飞君啊,两位来谢府做客也不说一声,我也好准备准备。”   话锋一转,又道:“不过这天色都这般晚了,若要回去,倒是要格外注意安全,毕竟都城近日可喧闹的紧呢。”   一个惊讶之态过于夸张做作,一个特意强调天色晚——这两醋坛子,没救了。   谢年华嫌弃的瞥了他俩一眼,随即默默围观看戏。   扑面而来的醋意太过浓厚,展家两兄弟自然有所察觉。   展非易抬头,正对上谢文清那过于明显的假笑,两人四目相对,火花迸溅。   ——好兄长这般至高的美誉,三郎必是被尔等小人糊了眼,才会赋予你。   ——云曦君的兄长,啧啧啧,从前瞧着还算顺眼,这会儿……哼,不过尔尔!   两位长兄相看两厌,那一头的两弟弟自也是针锋相对,目光聚火。   一时间,厅内气温骤降,电光石火间,气氛渐焦灼。   谢云曦似有所感,视线在厅内几人中来回,但当他看过去时,厅内四人却都无事人一般,露出和善的笑意。   展非易还招呼着,“文清君,玉言君,许久不见,别来无恙。”   又颇为客气道,“天色晚些不打紧,你我两家这般近,云曦君可说了,邻里邻居的,多串串门才好。   对了,刚云曦君还邀请我们兄弟吃晚膳呢,我虽不好意思,但盛情难却嘛。”   谢文清咬了咬后牙槽,面上却还挂着笑。   展齐飞学不来他们这绵里藏针的说话方式,但他也不傻,这会儿自是展非易说什么,他便附和什么,颇有两兄弟联手,一致对外的架势。   当然,他们能兄弟联手,谢玉言和谢文清自然也能。   两两对决,自是不相上下。   谢云曦狐疑气氛有异,眨眨眼,却只觉四人“宾主尽欢”,相处的极为融洽。   不疑有他,谢云曦只笑道:“大哥,四弟,你们来的正好,一起串串,等会儿便能烤来吃了呢。”   片刻后。   一场看似和谐友爱的串串比赛拉开帷幕。   四人八只手,在争夺食材,竹签的战役中,似如残影,一时间,串串效率急速上升,托盘的食材则急速消失。   谢云曦只瞧见他们谈笑风生,愉快串串,却不知地下暗潮汹涌,战况激烈。   没多久,食材见底。   谢文清和展非易同时伸手拿到最后一颗香菇。   谢文清浅笑,“非易君,辛苦了,远来是客,这还是我来吧,你且休息。”   展非易谦和一笑,“文清君,莫要客气,你这刚散了宴,必是劳累,这等小事,还是我来便好。”   四目相对,手上暗使巧劲。   而在谢玉言和展齐飞中间,两人瞧着盘上最后一根竹签,沉默半响,又同时伸手,握住竹签一头一尾。   猫眼微闪,不愿相让,“玉言君,我答应云曦哥要成为串肉楷模的,这串你让我来呗。”   若是平常,谢玉言让他一让便是了,偏偏展齐飞这会儿又叫了声“云曦哥”——这就不能忍让了!   “齐飞君说笑了,我三哥不过随口一说的,你可别当真。”   谢玉言眉眼弯弯,“入门便是客,竟是我三哥的客人,这等劳累之事,还是我来的好。”   这一口一个“我三哥”,听着实在让人不悦。   展齐飞小嘴一嘟,握着竹签的手愈发使劲。谢玉言嘴角一笑,手上动作却半点未松。   硝烟之外。   谢年华淡定围观,暗自吐槽,十分悠然。而谢云曦不明所以,还觉底下四人其乐融融,相处和谐。   待夕阳沉入地平线,院中炭火燃起,串串、争食之战终是落下帷幔。   然而,一波平,一波渐起。   烤肉之夜慢慢,一切才刚刚开始。 第64章   初秋的晚风徐徐, 不冷不热。   几人围坐炭火旁,听炉中的炭火噼啪噼啪的轻响。   墨黑色的炭逐渐通红, 铁架上放置的肉串亦开始冒出油脂, 油脂滴落,“呲”一声,丝丝烟火自炉中升腾, 飘散。   烟火袅袅, 熏烤着烤串。   烤串食材各有不同,手法倒无多少差异。   先刷一层油微热后, 撒些许五香粉和辣粉, 烤制翻面, 肉香四溢, 伴着各色香料的芬芳, 直至食材受热均匀熟透, 便可直接拿竹签入口品尝。   烤串,烤的不仅仅是串,更是一份闲适悠然的生活情调。   烤制片刻, 谢云曦便已有了成果。   此时正是——左手一鸡皮, 右手一韭菜, 嘴上泛有光, 吃的十分欢快, 时不时的, 再来上几口李子蜜茶, 微凉微酸甜,自也是极好的单配。   谢云曦爱酿酒,但并不热衷于品酒。   谢年华则相反, 比起果饮, 她更喜欢各色果酒。   果酒配烤串,再爽快不过的搭配。   不觉间,数串烤串下肚,果酒微醺,清风徐来,更觉畅快。   谢家众人早习惯了在餐饮时的轻松自在,不理俗礼,展齐飞自也是大大咧咧的性子,倒是展非易,开始时,他却是有些拘束。   平日宴会酒席,向来是正襟危坐,时刻紧绷,像谢家这般开宴的,却是出生以来的头一遭。   不过回忆起谢家的“待客之道”,似乎又没什么好大惊小怪。   有串吃,有酒喝,有茶饮。   觥筹交错间,众人顾不上“勾心斗角”,展非易也坦然融入。   毕竟烤串面前,手上动作稍有迟疑,那烤好的串串那就是别人的。   谢家的烤肉宴可没有客气两个字。   谢玉言刚烤好一中翅,刚转身想撒些辣粉,不想他一个转身的功夫,烤炉上的中翅就被展齐飞拿了去。   夺人烤串者,人恒夺之。   谢玉言只大气一笑,瞧着毫无介怀的模样,似乎没放在心上。   然而没多久,展齐飞却发现自己刚烤好的蒜香豆腐没了踪影,抬头一瞧,谢玉言正吃着,面上还露出极为美味销魂的模样。   抢来的东西,当然不自己烤的还要美上几分。   展齐飞当即嘟起嘴,但又不好说什么,毕竟他刚也故意挑衅,抢了他的串。   谢玉言美滋滋的吃着蒜香烤豆腐,还颇为得瑟地啧啧赞道:“哈,这豆腐烤的火候当真极好,蒜香入味,再着浓郁的香料,软滑的口感,微微带辣,齐飞君好手艺。”   装腔作势之态,气得展齐飞把嘴里的藕片咬得咔嚓咔嚓的响。   ——好气哦,待会也把你的抢来!   隔着炭火,两人四目相对,萧杀之气再起。   油脂滴落,战火燎原,抢串之战拉开序幕。   战火之下,无人置身事外。   这不,谢文清刚烤完一串五花肉,还来不及拿来吃,一眨眼的功夫,肉便到了展非易的手里。   而展非易拿起一串谢云曦热情推荐他的鸡皮,嘴还没张,便被展齐飞这个抢食起来六亲不认的熊弟弟给截了胡。   ——竟还直接上手掰走的!   “展齐飞,那是云曦君给我的!”   “略略略,谁让你下嘴慢。”   展非易怒目,当即伸手抢了他的一串烤肠。   刚还是同仇敌忾的手足,这会儿为了口串串,转眼便又反目起来。   当然手足反目的除了展家兄弟,自也少不了谢家几位。   谢文清和谢玉言刚开始还一致对外,只抢展家兄弟的串,结果抢着抢着,误伤次数多了,便也互不相让起来。   而本只想看戏吃串的谢年华,因一而再再而三被人拿走了串串,自然也极为不爽,当即下场,加入混战。   一时间,炉火渐旺,硝烟弥漫。   谢云曦瞧着炉火边上抢食的五人,实在不明白,这一个个的,刚还文雅,友善的模样,怎么就吃了几个串就如此这般锋芒毕露起来。   ——哎,真是的,有什么好抢的,文明烤串,彼此友爱才是烧烤的灵魂。   眼见串串之争越发激烈,谢云曦开口,淡定劝慰:“串这么多,有什么好抢的,来来来,多喝点李子蜜茶,消消燥气,淡定,知道吧,烤串要淡……”定!   最后一字未说完,他手上刚拿起的一串鸡皮竟被人抢夺了去。   前后不过一息,速度之快,当真让人惊叹。   谢云曦一愣没曾想竟还有人会抢他的——说好的团宠呢?   待稍缓了神,侧目一瞧,却见展非易正拿着鸡皮串串吃得满脸愉悦。   谢云曦手还僵在半空,保持着拿签的姿势,“你……你不是不吃鸡皮的嘛?”   展非易咬着签,“刚尝了口,甚是美味。”又极为感激道:“还多亏了云曦君的推荐呢,果然云曦君的品味都是极好的。”   这赞美听着还真是——不是滋味!   谢云曦深吸了一口气,暗自催眠:不气,不气,淡定,淡定,文明烤串,不争不抢……   没了一串鸡皮,他这不是还有一串骨肉相连嘛。   眼见烤架上的肉串已烤制入味,谢云曦平复怒火,正要伸手去拿。   手刚伸到一半,还未触到竹签,一只玉手竟横插拦截,先他一步拿走了烤串。   谢云曦一呆,随即抬头,却见谢文清已愉快入口,咀嚼起来。   细听竟还能听到软骨的咔嚓声。   ——嗯,大概也许可能……只是误伤。   然而……   刚烤完的里脊肉,被谢年华强制截了去。   快入口的烤肠,转眼又被谢玉言强抢。   之后,连最后一串还没烤熟的鸡皮,都被人横刀夺爱,而抢夺的还是展齐飞这个一口一“云曦哥”的家伙。   口蜜腹剑啊!   说好的兄弟之爱,姐弟之爱,友人之爱呢!   不在沉默中死亡,就在沉默中爆发,什么和谐友爱的烤肉之魂,“抢我烤串者,呵呵——”   烤炉之上无亲友,谢云曦当即“黑化”,火力全开下场。   一时间,风起云涌,众人目光如炬,紧盯烤架,待串熟时,亦是四目相对,电光雷火。   “呲——”   油脂滴落炭火,烟火袅袅起,似如哨声。   刹那,六人十二手,齐齐向前,直指目标。   谢年华怒吼,“三郎,那是我的藕,你放开。”   谢云曦畅快吃藕,“二姐,战场无父子,谁让我先拿到的。”   藕脆嫩爽口,咔呲咔呲轻响。   藕入口,炉上肉亦香。   展非易刚拿起烤好的鸡皮,一个眨眼,手上竟已空。   他一抬头,看清人,自怒道:“云曦君,这我先拿起来的。”   以彼之道还施彼身——让你抢我鸡皮。   谢云曦呵呵,“没到嘴里,是谁的还不一定呢。”   随后。   展齐飞遭了殃,“呜呜呜,云曦哥,你怎么能这么无情,这么残忍,我的肉啊~”   谢云曦决绝冷哼,“刚谁抢我鸡皮的,那是最烤的最好的一串!”   “……”   夜色当空,秋风微凉,然院中炉火正暖,似将人热出细汗来。   伸手哄抢,你挣我夺间,烤串的滋味愈发美味,众人不觉,竟都吃得肚子滚圆,累瘫在靠椅上。   吃个烧烤能把人累趴下的,也当真是世间少有。   展非易靠着椅背,仰头望夜空,入目皆星河,星河之下,竟是难得的轻松自在。   “有酒有肉,有好友,如此这般,当真极好。”   退去一身的算计伪装,没有宴席盛会的尔虞吾诈,只这般,单纯的吃喝一场,即无身份束缚,亦无礼仪规章。   这一刻,展非易突然明白孙亦谦当时,为何只叮嘱他带上李子,却半句不提其他名玩古物。   名玩古物再如何珍贵,都不过是俗物,那里配得上这至真至诚的谢家三郎。   展非易看着星河,不禁感慨:“人生在世,唯美食珍馐不可辜负。”   “为美食珍馐不可辜负!”谢云曦眼神一亮,坐直了身子看向展非易,“非易兄好觉悟,不愧是抢走我四串鸡皮的友人啊。”   天下吃货是一家,这一刻,他自是诚恳认下了展非易这一友人。   只是谢云曦这话说的,到底是在夸人呢?还是该吐槽他记仇?   众人颇为无语。   展非易自也是哭笑不得,只能道:“云曦兄谬赞,论手速,还是云曦兄更胜一筹。”   谢云曦傲娇一昂首,“那是当然,不过,你也不错,就比我差那么一点吧。”   展齐飞积极嚷嚷,“云曦哥,我手速也很快的,你看你快到嘴的串串都被我截胡了呢!”   还真是,哪壶不提开哪壶。   谢云曦记忆回笼,当即送上白眼,“你还真好意思,叫得挺亲,还说要拜师,可抢我最狠也是你,呵呵——”   这不想还好,一想竟是悲从心来。   “你们一个个的,白天一个比一个正经,抢的时候呢?你们那些个正经都去那了。”   谢云曦控诉,“还有大哥,四弟,二姐,你们说说,手足之情都去那了!”   手足之情?   谢文清,谢年华和谢玉言相视一眼,齐声道:“手足能吃吗?”   ——艾玛,这群人,真是见食忘手足。   谢云曦气得扭过头,单方面决定绝交这一夜。   然,他一转头,却又对上展齐飞那双彤彤有神的猫眼。   “云曦哥,你要不喜欢他们,不如来我们展家,做我哥哥啊,我们肯定比他们有手足情。”   当面挖墙角,不是缺心眼就是想引战。但无论哪个,都足以让谢家兄妹怒目相对。   ——啊呸,最“口蜜腹剑”的就是你个娃娃脸。   谢云曦挑眉,“手足情,你俩抢我串串的时候连朋友情都没有,还手足情,呵呵,找你哥玩去。”   一伸手,将展齐飞的娃娃脸扭到另一侧,恰好让他和展非易面对面。   “诺,这是你手足,好好展现下你们的手足情。”   展齐飞和展非易大眼瞪小眼——手足情,刚抢最狠的就是他这哥哥(弟弟)。   这箱,展家兄弟彼此怒视,颇有秋后算账的架势。   那箱,谢云曦也正同谢文清等人一一算账。   星河月明之下,谢府院中朗朗,讨伐“手足”之声亦是久久未散。 第65章   烤串之夜后, 众人似如往常,只谢府多了两常客。   展非易并不常来, 作为展家的嫡长子, 他日常都忙于各种俗事,特别是临近立秋节,都城各家的往来宴请却是愈发繁忙。   而展齐飞本就是大闲人, 如今更是认准了谢云曦。   这不, 谢云曦走那,他便跟那, 活似一小尾巴似的, 甩都甩不掉。   不过这人自从品尝过谢云曦的厨艺后, 倒也没再嚷嚷着学“变脸绝技”, 反而“弃暗投明”, 痴迷起了美食。   还别说, 这展齐飞在武学上是个零天赋的废材,但在厨之一道上却还是有些天赋的。   谢云曦虽总嫌弃他话多吵闹,但其实也还挺喜欢展齐飞身上的那股憨劲。   正因他的这份喜欢, 竟让谢玉言愈发讨厌起展齐飞。   奈何他最近忙的脚不沾地, 实在空不出手收拾, 每每见展齐飞同谢云曦亲近, 他自是暗自咬牙, 目露凶光。   而对于时不时的, 借口接弟弟回家的展非易, 谢文清自然也极为讨厌。   两人偶尔在同一场宴会上碰上,彼此都是皮笑肉不笑。   好在这两人的伪装术不错,再联想到这几日展家兄弟时常进出谢府, 特别是展齐飞更似在谢府扎根住下似的, 众人竟以为他俩关系极好。   当然也有少数看清真相的,比如孙亦谦。   他最近倒是挺高兴,毕竟,作为谢文清曾经“最讨厌的人”的榜首,如今他也算功成身退,屈居到了第三。   至于第一,当仁不让,自然是最近同谢云曦最亲近,就差同吃同睡的展齐飞。   第二则是展非易,至于罪名,据说是什么——“管教弟弟不严,拐带他家三郎。”   这种奇葩的说法,简直就是欲加之罪何患无辞。   当然,其实这事,说来说去,不过就是醋喝太多——酸的。   作为曾经“最讨厌的人排行榜”的榜首,孙亦谦光荣退位,深感愉悦——终于不用动不动的接收到谢文清投来的死亡射线,人生顿时轻松不少。   为此,孙亦谦还特意翘了一场文会,躲去谢府同谢云曦畅快淋漓的喝了一坛子果酒。   爱茶如他,平日可是极少喝酒的。   只不过,一顿酒喝下来,展齐飞竟也上了他的黑名单,且直冲榜首,无人可撼动。   ——艾玛,哪来的臭小子,粘他家云曦贤弟那么紧,还一口一个云曦哥,口蜜腹剑,其心可诛!   如果眼神能杀人,展齐飞大概已被谢文清,谢玉言和孙亦谦给碎尸万段数遍了。   不幸中的万幸,这三人如今正忙,自是抽出手来收拾。   不过,人再忙,都有空下来的时候,到时会如何,那就说不好了。   作为众多人眼中新晋的眼中钉,展齐飞似有所觉,但并不放心上。   每日,他跟着他的“云曦哥”吃吃喝喝,折腾各类食材、香料等,日子过得从未如此快乐。   而谢云曦懵懵懂懂,心里眼里依旧只有美食。   而对于展家和谢家突然亲近,自是被有心人查探出了起因,毕竟那一日,谢云曦坐着满是李子的牛车招摇过市,半点掩饰的意思都没有,要查探出来,自也极为容易。   不过展家李子乃都城一绝,其他家族难以效仿,于是退而求次,纷纷送起了其他的水果。   刚开始,送的人少,也都本着“试试也不吃亏”的侥幸心理。   没曾想,这段时间来大门紧闭,谢绝所有拜礼的谢家三郎竟然真的收了果子。   而且过了没两日,谢云曦竟还回赠了谢礼。   虽说那谢礼只是不值钱的果酒,果酱,果干之类的小东西。   礼轻,却意义重大。   而有了展家和其他几家的例子,其他人自也察觉到了谢云曦对各类水果的偏爱。   一时间,都城果价飞涨,各类稀有的品种更是被各大家族疯抢。   特别是世家女眷们,但凡有名贵稀有的果子出现,抛掷千金采购的亦不在少数。   谢年华曾担心展家李子的事传出后,谢府便会被李子淹没。   如今看来,李子倒没淹没院府,但每日收到的各类水果却差点把谢府的仆人给累瘫。   ——整理,制作,亦或是储藏,都需要大量的人力物力,也就谢家家底厚,经得起这般折腾。   谢云曦倒是挺高兴,每日都能发现一两种新品的果子,还能尝试不同水果的不同吃法、用法。   当真是忙碌而快乐着。   奈何,这快乐的时光总是短暂,眨眼间,竟已是立秋节。   立秋祭祀,祈祷丰收。   这一日清晨,天刚破晓,谢云曦被怀远从床榻上拉起,人却还是迷迷糊糊的,连打哈欠。   混沌之际,他只能被人摆布着架到了马车上。   谢府众人准备就绪,一行车马浩浩荡荡,向西郊驶去。   城内主道平坦,然一入郊外,谢云曦便在颠簸中彻底清醒。   他微邹眉心,有些不悦地撩起车窗往外一瞧,正是旭日东升之际。   窗外,晨风微凉,谢云曦却不觉冷,他这身上一层又一层的礼服,精美却也厚重,保暖效果自也是极好的。   谢云曦抬头瞧日头,“这天气,午间又该热了,唉!”   衣厚重可保晨间凉风不入骨,但初秋时,早中晚的温差极大,这一华服到了午间,想想就受罪。   一声长叹,自是无奈。   谢云曦瞧着窗外阡陌纵横的农田,细闻田间稻谷芳香,不觉间,眉心渐舒展,心情似好了许多。   车马慢,旭日渐升,唤醒了耕种勤劳的人们,三五成群,五六结对,越发热闹。   谢云曦瞧着瞧着,“咕噜”一声,摸摸肚子,“肚子好饿哦!”   一日之计在于晨,晨间不可少膳食。   祭祀西郊慢慢,他还是先填肚子,其他稍候再说。   “怀远,上白粥,酸豆角,辣白菜,还有昨日便吩咐过的油饼,米糕,米饼。”   闻言,怀远从车厢一侧拿出一竹篮,手脚麻利的支起食案,从篮子中拿出早膳,一一摆好。   早膳都是早上新做的,温在篮中,此时食用,自是再好不过。   谢云曦喝着粥,配着小菜,时不时的啃上几口油饼,或糕点。   胃满,心情自又舒畅起来。   待他吃完,收了碗碟,车外恰好响起一护卫的提示声,“三郎君,大郎君让小的提醒您,再不久便到了,您可要收拾好仪容再下车。”   知弟者,长兄也。   谢云曦赶紧洗净手上的油烟之气,稍稍正了正衣襟。   自觉不错后,放才探出头向窗外看去。   祭祀地不远,隐约可见入口处重兵把守着,车马渐行,视线渐清,直至入口处,车马亦停。   谢云曦起身,正要移步下马车。   怀远车帘还未撩起,车外竟响起一前一后的两个男音。   一人客气道:“两位谢公子早安,谢二姑娘,您来了,啊呀,怎不见侍女扶您,脚下小心啊。”   一人紧随其后,“两位公子安好,谢姑娘,您慢着些,礼服重,不如我扶您?”   谢年华翻了个白眼,当即撩起裙摆,从车上向下一跳,稳稳落地,站定后,方才道:“两位早。”   不咸不淡,很是敷衍。   然而两男声却极为殷勤,透着讨好。   谢云曦略略一听,当即眉尾一跳,闻出些八卦的门道来。   ——啧啧啧,原来好戏在这等着呢,没想到,二姐还挺收欢迎,不过这两男争一女,有意思。   “他二姐都敢招惹,他倒要好好看看,这到底是神人,还是那家的傻子。” 第66章   立秋节祭祀之地, 位于西郊的皇家围场。谢家车马抵达,已是卯时——阳光正好, 风且微凉。   谢年华先一步下车, 谢文清和谢玉言紧随其后。   对于在入口处守候的两人,谢年华表现的极为不耐,连谢文清和谢玉言也只是面色淡淡的回了礼。   谢云曦下了马车, 抬眼看去, 便见谢文清和谢玉言两人爱答不理,两脸高冷的模样。   待视线向右偏移, 越过谢年华, 目光落在两位年龄相仿的少年身上。   细看两人衣着, 均是墨色长袍, 头顶同色礼冠, 眉目透着几分相似, 只左边少年年岁瞧着稍大些,看着更加硬朗,而右边的年岁较小, 面容更显白皙清秀。   以貌取人, 两少年大致也算中上之姿, 但若放在谢家, 那就等同路人。   以谢云曦对他二姐的了解, 这两人除非才华极度出彩, 否则单就这般模样, 连他都看不上,何况是他二姐呢。   不过看在这俩少年勇气可嘉,且不要命的份上, 谢云曦觉得, 以貌取人确实太过肤浅,还是应该给人家一些追求幸福的机会的。   谢云曦目光微闪,随即先吩咐道:“怀远啊,记得把叫人把车里的‘冰箱’和炊具带上。”   脚一抬,又想起事来,“哦,对了,随便去确认下,我大哥和四弟有没有把荷包带上,没得一场祭祀,把人给饿坏了。”   说完,从怀里掏出早已准备好的折扇,帅气一甩扇面,本想凹个造型出来,却不想开扇技术生疏,扇面开了一半竟卡在了半空。   耍帅未成,只剩尴尬。   谢云曦四周张望,随行的何伯、何嫂等人纷纷移开视线,假装没瞧见似的。   何伯抬头,瞧着日头,装模作样道:“啊呀,老婆子啊,这三郎君让你调好的面浆也不知会不会热坏,这会儿温度倒是不高,但过了辰时,估计要热啊。”   何嫂心领神会,“放心,一早便把面糊放冰柜里藏着,连着其他准备好的食材,不会坏的,啊呀,不过老头子啊,这下面的人做事我也不放心,要不咱俩还是过去瞧瞧。”   何伯当即抬腿,“老婆子说的是,咱俩赶紧去看看。”   说话间,两人便带着一众“装眼瞎”的仆人,一溜烟的消失在谢云曦的视线之中。   这眼力见,真不愧是桃花居出来人。   谢云曦默默收回视线,没事人似的,手动拉开扇面,淡定的轻摇扇风。   秋风徐徐,撩起西郊漫山的林木沙沙细响。   凉快的早晨,有扇无扇似无半点差别。   然,谢云曦依旧晃着扇子,一副才子风流,漫不经心的模样,只一双桃花眼似笑非笑,面露“吃瓜”专用的表情。   跨步向前,走了三四米,待靠近谢年华的车马,方才停下,收了笑意,正经唤道:“二姐,这两位是?”   闻言,谢年华转过身,看向身后清冷模样的谢云曦。   两姐弟目光相会,谢年华当即挑眉,“三郎啊,这两位,这位是陛下的大皇子,这位是三皇子。”   随意介绍了这么一句,转又笑道,“你来的正好,大哥和四弟正忙,也没个时间招待,人皇子特意在这候着我们谢家,如此屈尊降贵的,我一女儿家也不方便,三郎啊,二姐就交给你招待了。”   说着,还十分友好的拍了拍谢云曦的肩膀,一副托付重任的模样。   暗处,她却在谢云曦耳边低声冷哼,“谢三郎,姐姐的戏可不好看,这俩傻子,你就好好招待吧。”   话落,人已转身,飘然入围场。   本想看戏吃“瓜”,结果却被塞了俩皇子。   ——皇子啊,真无聊。   谢云曦侧过身,看着两人痴痴傻傻,呆滞的两少年,顿时,面露失望之色。   ——唉,还以为有什么“大瓜”,结果竟是两个大脑被门夹,小脑进了水的傻子。   身为皇子,想娶世家女增添助力向来是皇族的常规操作,如当今在位的那位,不就是娶了世家女为妻,这才能有了现在的帝位嘛。   但皇后母族早已式微,说到底不过是空有名望的小世家,拿捏起来容易,可若换了谢家这般,那可就犯了皇族和世家两方的忌讳。   这两人没被人弄死,也多亏了谢年华实在看不上他俩——要才华没才华,要美色没美色,真是半点用处的没有。   没有威胁的人,动手都嫌费力。   谢云曦不知他俩是皇子之前,无法确定这是“神勇之人”,还是傻子,但知道身份后,却能立马确认这俩是真傻。   毕竟,连他这种没有多少政治常识的都知道的道理,身为权斗的皇子,竟然还傻乎乎的往谢年华身上凑。   这“烂瓜”太难吃,还是赶紧甩掉的好。   谢云曦晃晃扇子,冷漠道:“两位皇子看够了没,本君脸上可没画花。”   闻言,大皇子——言明和三皇子——言希却还是呆呆的模样。   虽有传言,谢家三郎俊美非常,不似尘土间人,但见真人,却也是第一次。   言明先一步回神,他瞧着谢云曦那一身清冷的模样,竟紧张的说不出话来。   半响,他才结结巴巴道:“原……来是,谢……谢谢……家的三郎君,本……本君言明,字子明……那个,云曦君有,有礼。”   ——感情不止丑,傻,还结巴啊,啧啧啧,三无人事,还是要怜悯一下的。   谢云曦意思意思回了个礼。   这会儿,三皇子——言希也缓过神来,赶紧拱手作揖,“言希见过云曦君,云曦君果然名不虚传,真乃我辈楷模,在下仰慕已久,今日得幸能在此一览您的真容,当真……”   噼里啪啦一顿彩虹屁,听得谢云曦暗自翻了个白眼。   他算是知道,谢年华为何在琅琊时会说出“虚情假意,徒有其表”这两词来。   且这虚情假意的,还如此浮于表面,看着油腻。   徒有其表,那也要有个“表”啊!   就在谢云曦想着如何打发这俩傻皇子的时候,怀远从车队前头回来,且道:“三郎君,大郎君和四郎君那快忙完了,您看?”   ——来得正是时候。   谢云曦一喜,只面上淡淡,“多谢两位皇子相迎,不过祭祀前,家中还有诸多琐事需准备,我就不招呼两位皇子了,失礼之处,还望见谅——告辞。”   说完,转身便走。   谢云曦走得太快太干脆,待两皇子回神,却只能瞧见谢家一行人浩浩荡荡离开的背影。   没一会儿,谢家的人马便走了个干净。   言明和言希瞧着四周空荡荡,人走无影的场景,一时间,竟不知自己这般屈尊降贵的等在入口迎接,到底图了个什么。   两人不觉面面相觑。   半响。   言明才挤出话来,这会倒不结巴了。   “三弟啊,难怪谢二姑娘看不上你我,原以为谢家的几位郎君已经够出彩的,没曾想……”   一声长叹,“这整日瞧着谢家三郎那脸,谢家女郎难怪,一个个的都眼高于顶。”   不是自己不够出色,而是人家标准太高。   长久以来被谢年华冷眼,轻视,乃至无视带来的“心理创伤”,这一刻,竟都治愈了。   言希见他大哥一脸无奈,且放弃的模样,却是不屑的撇了撇嘴——就这般心性,也好意思同他争夺皇位。   那谢家三郎,不过就是长的好看些……咳咳,确实长的极好,但估计也就这样吧。   言希拍了拍衣袖上并不存在的灰尘,“确实,有兄弟如此,那谢二姑娘眼光自是要高些的,不过——”   咧嘴一笑,极为自信道,“不过,我可同你不一样,本皇子注重的可不是外表,而是内在。”   言明眨眨眼,“内在?”和谢家的郎君比内在吗?   这谁给的勇气啊,他们亲爹都不敢这般猖狂。   然而,言希却拂了拂额间的发梢,谜之自信的自夸起来。   “本皇子内修乾坤,胸有沟壑,天纵英才,想来,谢二姑娘必不是光看外表的肤浅之辈,假以时日,她必能发现本皇子的惊世才学……”   惊世……才学?   言明虽愚钝,但好歹眼不瞎,就言希这样的,连才子榜都上不去半吊子,他到底是怎么说出“惊世才学”这四个字的。   “那个,三弟啊。”言明难得好心地提醒,“夫子前日让你重写的文章,你写完了吗?”   言希却一昂首,“夫子啊,本皇子早便想找父皇反应了,这老夫子,学问实在不行,本皇子那般优秀的文章,他竟领会不到其中深意,实在是,唉——”   一声长叹,不知包含了多少“惊世才学难遇知己”的忧伤。   言明嘴角一抽,“三弟,你……”你这迷一样的自我认知到底是那生出来的。   话到嘴边,却只道:“你说的对,嗯,确实天众奇才,极有内涵。”   ——艾玛,光知道他这三弟自大狂妄,没曾想竟还是个失心疯。   这一刻,言明突然觉得,这么多年来,他俩针锋相对,实在有些多余。   ——就这性子,父皇怎么可能把皇位传给这么个傻子呢。   自觉领悟到了真相,言明伸手拍了拍言希的肩膀,一脸和蔼,“三弟啊,以前是大哥不好,我瞧着谢家几位兄友弟恭的样子,深有感触,以后,大哥我再也不和你争了。”   ——反正不争,皇位也是他的。   言希有些意外的看着他,微微一想,便又释然。   当即他也伸出手来,拍了拍言明的肩膀,“皇兄,原来你还是有优点啊,也是,毕竟像你这种要模样没模样,要才华没才华的俗人,再如何讨好,谢二姑娘也看不上你的。”   ——等他娶到谢二姑娘,有了谢家的助力,到时候别说皇位稳妥,连其他世家也都要俯首称臣,哈哈哈……   言希:“……”   俗话说得好,不与傻瓜论长短。   对于言希的讽刺,言明却是宽容一笑——傻子嘛,计较什么呢。   言明看言希像傻子,言希看言明这位皇兄也像是在看傻子。   两人不觉四目相对,竟难得默契的露出真诚,且明亮的笑来。   秋风萧瑟,拂动衣角浮纹,吹动发梢。   围场两侧,皇家护卫队如木人般目视前方,一动不动。   然,瞧着场外的两位“传说中最受宠,但已被默认无缘皇位”的傻皇子,众护卫亦是——   艾玛,难怪都说大皇子和三皇子傻乎乎的,之前只听说过,如今这一瞧果然名不虚传。   幸好无缘皇位,不然天启迟早灭亡。   ——工作不好找,若皇室破灭,他们这些护卫可就要下岗了,唉,挣钱不易,且挣且珍惜啊! 第67章   入了围场, 谢家众人便把两傻皇子的事抛之脑后。   谢云曦第一次参加这类祭祀活动,自是乖巧, 安分的很。   这会儿, 他紧跟着谢文清和谢玉言前往祭台,而仆人们则前往休息区另做准备。   要说这一处西郊的祭台,虽名为“台”, 但实则却是一行宫的模样, 只这里并不用来住人,而是专门建来举报大型祭祀的。   而祭祀, 多为通达天地, 祈求上苍, 故而此处行宫建的自是极高。   谢云曦仰头, 看着一层层数不到头的石阶, 先是感叹了一番建筑之宏伟, 感叹完了,他便心生退意,只想转身走人。   作为一条能坐着绝不站着, 能躺着绝不坐的咸鱼, 这么高的台阶, 想想就觉得累。   何况, 这会儿可不比在琅琊爬山, 这上台阶, 下台阶的, 还得保持风度翩翩的姿态,就算累成了狗,都不允许把腰弯下。   世家礼训:头可断, 血可流, 脊梁不能弯。   谢云曦瞧了瞧自己身上这里三层外三层的礼服,再看了眼逐渐赤红的日头,眼珠一转,默默往后退去。   刚退两步,便撞上了一堵“肉墙”。   谢云曦回头一瞧,正对上谢玉言一脸灿烂的笑容,当真是君子颜如玉,一笑见倾城。   ——看着便是十分欠揍的样子。   知兄莫若弟,何况是曾经一起上瓦爬树,穿一条裤衩的兄弟呢。   “三哥啊,不是你说的嘛,生命在于运动嘛,这台阶还没你琅琊山高,怕什么。”   谢云曦又看了眼台阶,“这能一样吗,我爬山至少不用端着仪态,也不用穿这么重的礼服,话说回来,为什么没人跟我说祭台这么高?”   “说了,你还能来!”谢玉言坦然一摊手,“三哥啊,俗话说,既来之则安之,台阶其实也不多,去年我就数过,这台阶也就九十九个,就是高度吧,比寻常的要高些,咬咬牙就上去了啦。”   “呵呵——”谢云曦面无表情的看着他,“你这是故意想折腾我的吧。”   谢玉言露齿一笑,“啊呀,三哥,你这说的什么话,咱兄弟俩多好的感情,这叫有福同享。”有难也同当。   潜台词太明显,实在无力吐槽。   ——唉,这满肚子坏水的家伙,说好的兄友弟恭呢!   谢云曦自觉幼小的心灵受到了严重的伤害,气得一扭头,找上了他大哥——求安慰,随带告状。   “大哥,你看看四郎,他以前多可爱,怎么现在竟这般冷漠,这般无情,这般没有兄弟爱了,嘤嘤嘤——”   谢文清紧张的四周张望,见周围还没什么人,台阶两侧的士兵又隔着距离,心下微微松了口气。   随即,压低了声音,“说好的在外头要注意点形象,都多大了还撒娇。”   想起谢云曦和谢玉言的往事,又是一阵头疼,他忍着翻白眼的冲动吐槽道:“可爱?你管上瓦揭房叫可爱,得了,赶紧站直了,等会上台阶的时候注意点仪态,不准像在家爬山似的,没个正行。”   “哦~~”   谢云曦当即立正站好,只一双桃花眼眨巴眨巴,透着莫名的委屈——嘤嘤嘤,他果然已经哥不疼,弟不爱,姐……   “咦?”谢云曦四周一打量,“二姐去那了?”   谢玉言上前拍了拍他的肩膀,“三哥啊,昨晚刚跟你说过,感情你就没听,唉,这女眷会走另一处,到了上面,你就能见到二姐了。”   “上面啊,那还不如不见的好。”   谢云曦抬头,看着一眼望不到顶的台阶,无奈一声长叹,“爬就爬呗,还能怎么招呢。”   被兄弟两夹在中间,他根本逃无可逃。   ***   俗话说,高处不胜寒,但谢云曦爬完九十九个,高度极不符合人体力学的台阶,站在高处向下看时,别人寒不寒的他不知道,反正他就觉得挺热,还是全身冒汗的那种闷热。   这时候衣服厚重的优势就出来了,因为太厚太多,所以内衣就算湿透,但从外看,却依然是衣袖飘飘,仪表堂堂。   谢云曦用锦帕逝去额间的细汗,待风一吹,面上除了愈发白皙红润外,他依然容颜俊朗,风度翩翩。   至于谢文清和谢玉言,不知是平日里爬习惯了,还是体力本就极好,这两人竟是半点汗都没出。   谢云曦看了眼,不禁自我怀疑起来:莫不是他真的少年早衰,要不然怎么这两人没事,就他汗流浃背,如此狼狈?   谢云曦扇着扇子,试图压下身上的热意。   他自觉自己此刻形象应该是极为狼狈的,但事实上外人看来却是——面如桃花,形如松柏,折扇轻起,更添几处风流。   台阶之上,众人汇聚。   当谢云曦,谢文清和谢玉言三人步至祭台处,众人纷纷侧目,拱手作揖。   一时间,寒暄招呼之声此起彼伏,人流涌动,看着竟让人有些眼花缭乱。   谢云曦实在不喜欢这种场合,好在他对外都是高冷的人设,这会儿倒是省下许多寒暄的力气。   看着一个个上来招呼的人他自是一阵脸盲,周围吵吵嚷嚷,叫人着实头疼。   谢云曦有些不耐,但这会倒是谨记着谢文清的嘱咐——少说少错,跟紧步伐。   为了照看好他这个“问题儿童”,谢文清这个做长兄也着实不易。   从昨日清晨到夜间三更,那是唠唠叨叨念了一天的规矩,念得谢云曦打了整整一天的哈欠。   好在,谢云曦别的没记住,倒记住了“少说少错,跟紧步伐”这句话。   至于怎么记住的——哎,试试早中晚洗脑洗个几百遍,没耳朵的,估计都也能记住这话的口型了。   “咚——”   钟响一声,众人噤声,就位。   谢云曦紧跟着谢文清往世家聚集的席位走去,步至队伍的最前端方才停下入列。   这类大型的祭祀典礼,排位向来讲究,世家同皇族一派向来是进水不犯河水,排位分的格外的清楚。   而排位前后也有许多忌讳,世家这边大部分还是按照家族的实力进行排位。   当然,若出现旗鼓相当,或相邻的两家有生死矛盾的就要另行考量,具体实施下来,确实非常复杂。   昨日谢文清倒是说过有关排位的一些猫腻,但谢云曦左耳进右耳出,自然也没就听进去多少。   待他入列,站好位,这才发现前后自己左右站的竟还都是熟人。   谢云曦左右站最近的自然是谢文清和谢玉言。   而在谢文清的身侧,正好是孙亦谦。视线往右,越过谢玉言,正好能瞧见赫连城,再过去,便是唐家的唐棠淌。   四大家族向来同列一排,说不是巧合,但在他身后,却正巧是王家的几个少年郎,别的几位谢云曦并不认识,但王安祈的长兄他倒是见过几次面。   刚入列前他略略一瞧,却未见王安祈出席,至于询问,这会钟声已响,他自是不好再转身,无奈只能等祭祀后再问上一问了。   不过,谢云曦这会儿却是十分羡慕王安祈的,能待在家里,自由自在的放肆撒野,可比这祭祀有趣多了。   “咚,咚——”   钟声响过两次,礼乐起,帝王入场,行祭祀礼。   闻声,谢云曦来了精神,好奇地看向祭台处。   此时,礼乐声声,一黑色暗纹的男子正缓步入场,身侧前后亦有侍从,嫔妃,皇子等随行。   待走近些,视野渐清,正可见那男子头戴墨黑色皇冠,冠上十二串玉石珠帘自然下垂,隐去了些许面容,让人看不清神色。   谢云曦盯着皇冠上的珠帘,半响,竟不见它有明显的晃动,“这皇帝也着实不易做啊,光着走路不动玉石的本事,啧啧啧,这要练习多久啊!”   谢文清和谢玉言离得近,自是能听到他的嘀咕声,两人嘴角一抽,实在不知该如何吐槽。   这人啊,什么不好关注,偏就关注皇帝头上的珠帘。   谢文清暗叹了口气。   半响。   他不放心的低声嘱咐道:“等会焚香酹酒后,该迎神四拜,别光顾着这些个有的没的,到时候给忘了或慢了节奏,可就不好看了。”   全场行礼,独一人原地直立,那当真就成了“鹤立鸡群”的那只鹤了——这时候当鹤,可就是极度失礼的事故了。   谢云曦虽吊儿郎当了些,但事关家族脸面,他自是不敢懈怠。   当即收了视线,正襟危“立”,不敢再胡乱走神。   稍纵。   献官酹酒,乐奏半时,众人行礼迎神。   礼成,奠帛、献礼,礼乐继续。   这一连串的礼下来,错自是没有,只是实在太累人。   祭祀礼不难,时间却极为漫长,且初秋也不过早晚凉快,接近午时,日头渐高,这温度自然也是越发的炽热。   谢云曦突然明白王安祈为何能幸免于难,避开这祭祀了。   这祭祀太考验体力和耐力,但凡身体弱些,指不定这中途就会晕过去。   ——难怪,大伯前些年总用他身子骨弱当借口,还没有任何人说三道四的。   趁着走流程的空档,谢云曦略略瞥了眼各世家出席的人,一眼望去,果真都是年轻的后生。   这祭祀本质就是个体力活,难怪他大伯和二伯送行的时候让他多注意身体,多锻炼体力——唉,感情是在这儿等着他呢。   谢云曦略有些伤感,原以为他只是哥不疼,弟不爱,姐——姐在对面世家女眷圈里冷眼旁观。   没曾想,如今连他大伯,二伯都不疼他了——嘤嘤嘤,他实在是太惨了。   正当他自怜自哀之际,礼乐骤停,献官退至一侧。   随后,读祝之人就位,宣读祝告文。   谢云曦听了告文前面的几段便失了兴致,强忍着打哈欠的冲动。   无人可见的长袍下,他却是两脚互换着用劲,左脚累了换右脚,右脚累了换左脚,换了一会儿两只脚都累得不行,可这会儿,他也只能提着精神,努力保持着仪态。   没了自怜自哀的精力,他也只能死盯着祭台上读告文的人,“快点读完,快点读完,快点读完……”   碎碎念了半响,“哎,怎么还没读完。”   又过了好一会,告文却还有长长的一大段,可头上的太阳却越发毒辣起来。   “哎——”一声长叹,却已累到不想说话。   为了防止无聊到发困,谢云曦想着给自己找点乐子。   奈何这会儿也做不了什么,只能动动眼珠子,打量下周围的人或物,实在没劲了,他也只能盯着祭台正中的皇帝猛瞧。   说来当今这皇帝,年岁也就四十刚出头,身子骨瞧着也十分硬朗。   这都站了快一个上午了,竟还能不动如松,不说皇帝的礼袍有多重,就光皇冠,那珠帘可都是一颗颗玉石串成的。   帝王十二串,多少荣耀富贵没瞧出来,但重量却是实打实的。   ——难怪阿爷总吐槽说什么傻子才争这帝位,也是,每日起得比鸡早,睡得比猪晚,有个天灾人祸的还得背黑锅,受舆论打击,时不时的还要受世家打压,回头吧,儿子妻子还都想着怎么谋权篡位。   这般一想,皇帝简直比996的上班制还要悲惨。   谢云曦瞧着台上的人,不禁心生感慨。   这想着想着,突然又觉人生圆满——果然,看到比自己悲催的人后,心情就好了许多。   心情好了,连斜对面站着的两傻皇子都顺眼了许多,这天也更蓝了,云也更白了。   蓝天白云,云白且悠然。   瞧着瞧着——那朵云挺像鸡腿了,还有那一朵,感觉像一盘烤鱼,旁边的莫不是刚出炉的烤面包,还有那边那个……   云卷云舒,天色碧蓝,谢云曦不觉咽了咽口水,摸了摸肚子——嗯,好像饿了呢。   “咕噜”一声。   ——不是好像,是真饿了呢。 第68章   祭台之上, 读祝之人还在继续,日头越烈, 风自带着热气。   此情此景, 不禁让谢云曦回忆起上一世开学日。   那时的操场上,数百数千的学子也是这般,沐浴在明艳的阳光下, 听着高台上的校领导念着长长的“开学新期望”。   时空轮转, 人事变迁。   “开学新期望”变成了长长的祭祀告文,念稿之人也从西装革履的校领导变成了长袖礼袍的献官。   若说还有什么是恒久不变的, 大概是听众们急切的希望——希望这漫长的念念叨叨能尽快完结。   巳时三刻, 读祝结束。   然而, 读祝后, 依然还有二三流程需走, 直至饮福受胙环节结束, 宫中执事方才捧出祭祀所供的肉食来,并将此肉食分发于在场的所有人。   熬了一上午,总算是能吃些东西了, 但祭祀后的肉, 又冷又硬, 一看便知十分难吃。   为了家族脸面, 谢云曦忍着饥饿, 好不容易撑过了最煎熬的环节, 终于到了进食的时间。   但作为一个有追求的吃货, 他实在吃不下这干如柴,硬如石的肉块——哪怕它只有一手掌大小。   谢云曦眼珠一转,将肉塞进袖袋中, 随即不动声色的将腰间的荷包拉开一口子, 以袖为掩护,拿出早已准备好的小零食。   谢云曦身上一共两荷包,腰间一个放着五香烤鱼干,另一个藏在长袖的内袋里则放了些米锅巴。   大庭广众下用食,众人多以长袖为掩,遮挡半脸,以防形象仪容有损。   谢云曦本是极为嫌弃这些繁文缛节的,但如今看来,却是方便了他暗戳戳的偷吃小零食。   比起干巴巴的祭祀肉,用五香粉烤制的小鱼干自是美味许多。   混有丁香,桂皮,甘草等香味的鱼干放入口中,慢慢咀嚼。   咀嚼间,鱼肉干爽鲜香的口感在舌尖缓慢绽放,令人越嚼越上头。   “三哥,你这招果然好,前两年我吃那祭肉吃的,总担心会把牙口给崩了。”   谢玉言身上自也藏着装零食的小荷包,这会儿他正吃着米锅巴,面上亦是一脸的享受。   若不是有长袖遮挡,就他这偷吃美食的小模样,估计早被人一眼看穿了。   谢云曦嘚瑟瞥了他一眼,“就跟你说了,跟着你三哥我有好东西吃,你也够笨的,不知道自己带点东西来。”   “嗨,三哥,这么没规矩的事,咱们家就你做得出来。”   谢言玉挤眉弄眼的示意着,“诺,大哥看着呢,他那么重规矩,能纵容我在他眼皮子底下做这事?你以为大哥对谁都这么偏心。”   谢文清是个爱护弟弟的好兄长,但弟弟和弟弟之间,那也是有区别的。   如果谢云曦是他捧在手心里的宝,那谢玉言就是他脚边的一根草,其待遇还没谢年华这个时常顶嘴的妹妹的来得好。   作为真爹不疼,娘不爱,大哥嫌弃,二姐欺压,三哥还需他照顾的谢家四郎,他其实才是谢家食物链最低端的存在呢。   每每想到自己在家里的地位,谢玉言都不觉得,悲从心来。   “哎,不说了,说多了都是泪。”谢玉言化悲愤为食欲,当即又掏出荷包里的米锅巴,狠狠的来了一大口。   干脆微辣的米锅巴,在唇齿间咔嚓咔嚓的闷响,米粒的清香,在咀嚼间慢慢的,缓缓的扩散于味蕾。   不觉间,竟让人恍然如梦般,似置身于金色的稻谷之中,让人心旷神怡,身心舒爽。   这箱,谢云曦和谢玉言偷吃得心满意足,那箱的谢文清却打算按照规矩,安安分分的吃完祭肉。   而对于身边两位弟弟“破坏规矩”的行为——哎,算了,三郎自小就挑食,这些个祭肉也确实难吃,就……就下不为例吧。   谢云曦从袖袋里摸索着荷包,因换了姿势,这会儿正好瞥见谢文清要去吃那硬邦邦的祭肉。   当即,他小心的用手肘碰了碰他,“大哥,你不也带着荷包嘛,这祭祀的肉又老又硬,我刚还瞧见有香灰落上头呢,你别为了那什么规矩的,要吃坏了肚子可不好。”   “香灰!”谢文清平日除了重规矩,也极爱干净,听到肉上落了香灰,自是有些犹豫。   他细瞧着手上的肉,实在不好确认上头是否有灰落下过。   谢云曦见他犹豫不决,便又说道:“大哥,你别担心,我们对面就是二姐,孙姑娘和王姑娘,她们这会儿吃的可都不是这祭肉。”   本着有福同享,有零食一起“偷吃”的原则,谢云曦可是做了不少的鱼干和锅巴,并将其置于荷包,赠予好友。   为让谢文清宽心,他眼神示意左右,“大哥,我们这一排的都没吃祭肉,我昨日给亦谦兄,赫连兄和棠淌兄可都送了荷包。”   “对了,咱后面的王家兄弟也带着呢,刚刚我都听到身后米锅巴的咀嚼声了,唉,这偷吃技术,实在不行,幸好咱们这一圈都是自己人。”   闻言,谢文清一阵无语,原来他只以为这些荷包只在他们自家“传播”,没曾想,谢云曦这人胆大包天,竟把身边几个世家的子弟都拉下了水。   世家的礼仪,规矩和骄傲呢!   “咔嚓——”   米锅巴散发出谷物烤制后的芬芳。   “吧唧——”   咀嚼鱼干时,鱼香扑鼻,五香浓郁。   谢文清不好回头,但左右一瞟,竟发现自己周围竟都是暗搓搓吃小食的人。   要说别人也就罢了,连孙亦谦竟也参与其中,他看过去时,这人嘴里还咬着一小鱼干——说好的谦谦君子呢?   孙亦谦察觉到身侧投来的目光,当即侧目看去。   两人四目相对。   孙亦谦同谢文清做了这么多年的对手自是知道他这会在纠结什么。   他瞧了瞧谢文清手上,那让人毫无食欲的祭肉,当即嫌弃,挑眉道:“你要想吃这肉,不如把荷包给我,正好我鱼干不够吃呢。”   ——呵呵,他家三郎送他的,谁要送你,痴人说梦,哼!   谢文清没好气地斜了他一眼,随即将祭肉往袖袋一藏,从荷包里拿出小鱼干,以袖掩护,往嘴里送。   一口鱼干入口,自此便有了第二口,第三口,第……   眼见身边一圈都是“同流合污”的小伙伴,谢云曦自是高兴非常,连带着耳边的礼乐声都顺耳了不少。   烈烈日当空,风起热浪,入正午。   祭台中央,万众瞩目的言帝啃着手里干硬的祭肉,心下自暗恼于执事的分肉水平。   ——这般难吃的肉,但凡有些眼力见的,就不该给他这么大一块。   虽说这一上午下来,他确实又累又饿,但这肉吃两口垫垫便好,如今这么大一块,众目睽睽之下,若不吃完,指不定要被世家拿住把柄,但真要吃完,又实在隔应自己。   言帝瞧着肉上的香灰印,更觉嘴里的肉没了滋味。   奈何,帝王不好当,这祭肉寓意深远,他作为天下表率,再难吃那也得吃。   欲戴王冠,必承其重。   帝王不易,且做且吃吧。   ——唉,幸好,独“乐乐”不如众“乐乐”,这底下还有这么多世家子弟陪着他一起受罪。   这般一想,这肉似乎也好吃了些许。   要说这皇家的祭祀,历年来为何总热衷于邀请世家子弟一同参礼,除了营造皇族和世家间和谐友爱的氛围外,自也有帝王的,一些不为人道的小心思。   世家和皇权之间,纵然表现的如何融洽,也无法掩盖他们势同水火的本质。   但作为帝王,世家之势他更本无法左右,最多也就保持如今这般平衡的模样。   心,自是不甘,但又无可奈何。   平民百姓尚且知道,帝王轮流做,世家传千年的道理,他再不甘,也只能在这种无伤大雅的小事上,给自己找点平衡。   ——呵呵,你世家再尊贵,高傲,还不是要在这里陪他一起吃这些个糟心的祭肉嘛。   言帝费劲咀嚼着嘴里的肉,一双鹰眼微眯着,扫视祭台下列队站立的众人。   对于皇子们、大臣们,皇后以及嫔妃们那些个或“视死如归”,或“忍辱负重”的进食表情,他自是极为满意的。   作为至高无上的帝王,他自个倒霉的时候,自然是见不得任何人过的比他好的。   视线偏移,落在世家圈的队伍中,他满心期待着这些个世家子弟同往年一般,一边厌恶,一边又碍于礼仪规矩,最后,还不是同他一样,需妥协着,把肉吃完。   ——任你平日再不可一世,这会儿都得受制于礼教、规矩。   带着期待,言帝将目光投向左侧。   “哼……咦?”怎么回事,这前头的四大家的人怎么看上去……还挺开心的样子?   等等,那个正中间的想来便是谢家的三郎了吧。   果真是俊朗非凡,世间少有之绝色。   但是,不应该呀,这肉如此难吃,他怎么像吃了人间美味似的,难道这谢家的“谪仙”,当真不同于他人?   言帝疑惑的皱了皱眉心。   世家圈的列队,四大家的人都站在最前头,言帝一眼看去,最先看见的便是谢,孙,赫连及唐家的子弟。   按照往年,此时的他们自也同言帝一般,艰难痛苦的啃着祭肉,硬撑着姿态。   然而,今日之世家,已非昨日之世家。   在谢云曦这么个不守规矩的,吃货的带领下,世家排位前五的,都已被美食腐化。   ——规矩礼仪什么的,面子上过得去就好,何苦为难自己的身体,为难自己的嘴巴呢。   言帝用力眨了眨眼——莫不是,这几大家的后辈都已炼成了“不喜形于色”的技能?   不应该啊,都不过是些束发,或弱冠的小后生,这般高的修养,没个几年功夫,可没办法做到的这般淡定从容的。   言帝不死心的将目光投向世家女眷的区域。   然而,这一列打头的正是谢年华,王幺幺,孙玉柔三人,而她们此时嘴里咀嚼的,自然也都是偷梁换柱后的美食。   三位女郎闭着嘴,只默默咀嚼着小鱼干,脸上洋溢幸福,且陶醉的神色。   祭祀的礼服虽重,且繁琐,但衣袖极宽,这会儿倒是方便了他们暗自换食吃的小动作。   若她们需重新张嘴喂食,自是先抬袖,待掩去面容后再张嘴咬食,外人瞧着,完全看不到她们放嘴里的到底是祭肉还是其他。   隔着台上台下的一段距离,言帝自然瞧不出真相来。   他左瞧瞧谢云曦这边,右瞧瞧谢年华那边,视线左右摇摆,总觉哪里不对劲。   可定睛细看,却也没瞧出具体哪里不对。   言帝不禁多想了些,只觉这几大家族,这一辈的子嗣竟成长的如此之快。   这般一对比,他们皇族的后辈似又被衬托成了废物渣渣。   俗话说的好,没有对比就不会心塞。   言帝想起自家的几个儿子,这傻的傻,憨的憨,聪明的不稳重,稳重的太平庸。   ——难怪这么多年来,世家总压着皇族,这从根子上都差人老大一截了。   细思极恐,当真绝望。   “唉——”一声长叹,不知包含多少悲凉。   言帝啃了口祭肉,口内柴,且无味,咀嚼间,唯有香灰残留的粉涩感萦绕口齿——似乎更难下咽了。   而就在他的眼皮子底下,谢云曦等人正享受着美味的五香小鱼干,吃着咔嚓咔嚓脆响的米锅巴。   干粮吃着口干了,谢云曦竟还从胸口,衣袖等处掏出小果来,一口一个,吃得那叫一个美滋滋。   当然,如此好物,自要同亲友分享。   “大哥,大哥,快把果子传过去……”   “四郎啊,你手稳着,别掉了果子,先叫赫连兄轮流传过去。”   “……”   礼乐钟鸣,声声入耳,通达天地之余,似又掩去了底下诸多私语。   言帝艰难咽下最后一口祭肉,解脱之下,亦感到忧愁,“哎,世家之盛,皇族之悲也!”   谢云曦愉快咽下汁多味甜的果肉,不禁感叹,“嗨,其实这祭祀活动也没有想象中那么不堪,这般有吃、有喝、有好友,还有免费音乐听,想想还挺有意思的呢!”   礼乐奏停,钟鸣悠悠,礼唱声起:   “祭祀礼成……” 第69章   祭祀结束, 已是午时三刻。   众人按照章程下祭台,随后, 众人陆续前往休息区, 入自家营帐小憩。   休息区的营帐都是由各家仆人提前搭建打理好的。   待谢云曦入了自家帐篷,帘子一拉,没了外人, 他便像散了架似的, 瞬间便瘫倒在坐榻上,丝毫不见原因高雅清冷作派。   谢家仆人习以为常, 依旧淡定的忙着各自的工作。   谢玉言脱了外鞋, 麻利上榻, 顺脚把躺尸的谢云曦往里踢了踢, “三哥, 你进去些, 挪些位置给我躺。”   谢云曦懒得起身,只闭着眼往里滚了一圈。   谢文清看着,无奈一叹, 不过他这会儿也懒得说教。   随意寻了一席坐下后, 他自也不愿再动弹。   阿祈等人极有眼力见的奉上茶水点心, 另安排好侍女执扇, 上寒冰散热。   正午的日头烈如火, 并不比大暑清凉, 这祭祀流程走下来, 实在折磨人。   稍纵。   三兄弟缓了些精神。   谢云曦起身,趴在正中的茶案上,有气无力的喝了几口茶, 吃了几块绿豆糕, 倒也悠闲。   谢文清和谢玉言这会儿也懒得说话,只安静的喝茶,吃糕点。   之前,虽已在祭台上吃了鱼干和米锅巴,但从祭台上下来,先是走了九十九个台阶,下了台阶后,三人又被言帝拉着,寒暄了一路。   这般折腾下来,实在是极废精力,体力。   几块绿豆糕下肚,谢云曦恢复了力气,一招手便赶紧叫人把他身上的礼服外袍给脱了。   没了厚重的外袍,两侧的肩膀才放松了下来,像是卸下了一座大山似的,“终于缓过劲来了。”   谢云曦喟叹着,动了动僵硬的脖颈,松快之余,不禁又吐槽起言帝来,“这皇帝不累吗,下了祭台还非要拉着我们聊天,还一个劲的没话找话。”   谢玉言这会儿也脱了外袍,正慢悠悠的品着茶。   闻言,只笑道:“他啊,不过就是想见识见识您这位神秘的谢家三郎,最好能从你这儿套出些话来。”   “我这儿有什么好套话的,白瞎功夫。”谢云曦耸耸肩,一脸的无奈。   这些日子,他也听到过外界的那些传言,一个个的把他传的神乎其神,搞得像是谢家要借他搞什么大阴谋似的,实在叫人哭笑不得。   “哎,真是不知道这些搞政治的脑子在想什么。”   谢云曦感慨着,突然想起谢年华这会还未见人影,“咦,二姐去哪了,女眷下来的不是比我们早吗?”   “呦,可算是想起我了。”   说曹操曹操到。   谢年华一入营帐便见他们三兄弟闲坐着,有吃有喝,那是相当的舒适怡然。   “你们倒是舒服,就独留我一个弱女子,被一群后妃围攻,这么久了,也不知道派个人来找我。”   弱……女子?   谢家三兄弟齐齐侧目。   谢云曦眨眨眼,“二姐,你没把人后妃们怎么样吧?”   谢玉言附和,“二姐,您对弱女子三个字是不是有什么误解,要不弟弟我明儿个给您找个启蒙老师?”   “哼!”   谢年华没好气的白了他俩一眼,随即上榻,肆意一躺,“哈,果然还是躺着舒服。”   谢文清刚想张嘴说“女孩子家家的要注意形象”,但见这一上午的确实累人,转而只道:“外头热,先喝些茶去去火气。”   “这会儿别跟我说茶,刚被拉去聊天,可喝了不少呢。”谢年华有气无力的摆摆手,一脸的生无可恋。   谢玉言挑眉,颇有深意地笑道:“今儿个,连后妃也都这般挺清闲啊。”   祭祀都这么累了,这后妃们竟还有闲情找人聊天。醉翁之意不在酒,实在太明显了。   谢玉言嫌弃的摇了摇头,显然是看不上皇族的这般做派。   “呵呵,可不就是今儿个特别闲嘛!”谢年华缓了缓,坐起身来,白了谢云曦一眼。   随即,又十分嫌弃的吐槽道:“就说你最麻烦了,一个个话里话外的,都想套你的消息,更可笑的是那什么妃的,竟然还想塞个侄女给你当媳妇。”   这是哪里来的天仙,竟然想染指她家三郎。想起这事,谢年华差点没气笑。   闻言,谢云曦嘴角一抽,竟不知该说什么才好。   半响。   “二姐,您辛苦了。”谢云曦亲自给谢年华倒了一盏清茶,“糟心的事咱就不提了,来来来,这会儿都饿了吧?”   这话不说还不觉得,一说,还真就饿了起来。   说到吃的事,谢云曦立马来了精神,“何伯,何嫂啊,快把准备好的东西都给端上来。”   转又对怀远吩咐道,“怀远,你去请亦谦兄,赫连兄,棠淌兄,喔,再问问孙姑娘和王姑娘来不来,就说我请他们吃好吃的。”   一拍额头,又想起几人来。   “对了,王安祈那小子今儿没来,不过他大哥前头还专门给我带过几次特产,你去请一下成宁君,看他方不方便过来一起吃。”   这一大串的人名听下来,怀远终于知道为什么要准备那整整“一车”的东西了。   而谢文清听到那些人的名字,当即太阳穴一跳,“三郎,你又想做什么,我跟你说,这晚膳前可没有聚众用膳的先例,如此声势,皇家的脸可就不好看了。”   祭祀当日,午膳便是祭肉,虽说这东西既难吃也无法长久果腹,但因意义特殊,也只能当用过午膳了。   皇家竟已赐了膳,若再开火,可就是摆明了在打人脸,且这事还关系到祭祀礼节的问题,在道理上自然是皇家占理。   虽说世家打皇族脸面也不是一次两次了,但这也要分有理和没理,毕竟这世道,名声于家族或个人都是极为重要的。   谢云曦虽不爱理俗事规矩,但这些道理当然也是知道些的。   “大哥,你安心拉,我像是那种不懂事的破小孩吗?”   谢文清瞪了他一眼,“不是像,你就是。”   ——呃,这就不能愉快聊天了。   谢云曦嘟嘴,“大哥,我昨儿夜里早吩咐了怀远,这事要低调着来。”   又解释道,“至于开火,我早打探过了,各家每年虽不会明目张胆的开火做膳,但烧两个小炉火热热膳食什么的也是常态,连皇帝自个都烧小炉子,你就安心吃啦。”   ——别的事情也没见你这般上心。   谢文清头疼的揉了揉眉心,他就说这熊弟弟怎么可能安分。   “你啊你,这么多人,你开两炉火能顶什么用,我看你这估算能力回头得再学过。”   气得一转头,对谢玉言道:“四郎,给你二姐找启蒙老师时,顺便给你三哥也找一个。”   莫名中箭的谢年华:“……”本姑娘到底招谁惹谁了,一个个的,真是一点兄弟爱都没有,“哼!”   谢云曦无奈耸肩,“哎,你们啊,就是太孤弱寡闻,也不看看本君是什么人。”   胸有成竹的正了正衣襟,“不就是用最小的火,开最大的宴嘛,像本吃货这般天才的人物,这么点小事,你们放心,一切有我。”   这海口夸的,当真是——反而更担心了。   谢文清,谢年华和谢玉言三人面面相觑,随即齐齐侧目看向谢云曦。   三人相似的眉眼,默契上挑,表情同步,且又异口同声的嫌弃道:“有你,才更不放心。”   ——看来,不仅天不能愉快的聊,连兄弟姐妹也当不下去了。   “单方便绝交……嗯,大约半柱香。”   谢云曦相当较真地嚷嚷起来,“梁叔,上香,掐半柱……不,比半柱再短一些好了,我这人啊,就是特别大度,不和你们一般见识,哼!”   谢文清,谢年华和谢玉言:“……”三郎(三哥)莫不是祭祀祭傻了吧! 第70章   谢家的营帐内, 四兄妹你来我往,吵吵嚷嚷, 日常互怼着。   何伯和何嫂对视一眼, 无奈又好笑的耸了耸肩,随后便退下去拿准备好的东西。   营帐外,怀远作为谢云曦的书童, 最近也受到了各方人马的重点关注, 他担心自己出去目标太大,便吩咐了几个家仆, 前往孙家, 赫连家, 唐家, 王家的营帐, 并再三嘱咐他们行事要低调些。   好在, 这四家的营帐离谢家的是最近的,特别是孙家和赫连家,正好位于谢家左右两侧, 最远的王家也正好位于谢家营帐正后方。   仔细看, 这营帐的位置, 其实正好是祭祀几家人列队的位置。   怀远候在营帐外来回的走动, 没一会儿他便瞧见不远处有人影走来, 定睛细看, 一人正是刚刚派往孙家的仆人, 在他身前,正是另应邀而来的孙亦谦和孙玉柔两兄妹。   不过——   “呃,这三人怎么走得像……做贼似的?”怀远疑惑地挠挠头, 神色有些一言难尽。   虽说他吩咐仆人请人时要低调, 最好避开其他家族的耳目,但是也没必要走的如此小心谨慎吧?   这一个是孙家未来的家主,一个是孙家的二姑娘,你们这像做贼似的,一步三探,微曲脊梁,竟然还拿扇子挡脸?   难道扇子挡住了那半张脸,别人就看出你们是谁了?   怀远一直以为,这种欲盖弥彰的行为只有他家三郎才能做的出来,“难怪总说物以类聚,人以群分,原来这人和人呆久了,真的会……呃——”一起变傻。   最后这四个字含在嘴边,实在没好意思说出口。   自言自语了这么几句,怀远正要上前去迎接,就在此时,另几个方向也传来轻微的脚步声,寻声一张望,可不就是赫连诚、唐棠淌,王幺幺和王成宁等人。   赫连诚和唐棠淌本就住一个方向,来时碰了头,此时两人结伴,正小心走着猫步。   两人走一步,停一下,呼吸轻浅,行进缓慢。   就在他们一行人小小挪步的时候,赫连诚的书童——元宝不小心踩到了一根枯树枝,脚下顿时发出些许响动来,赫连诚和唐棠淌等人当即停下脚步。   随后,赫连诚侧了下脖颈,食指碰唇,无声“嘘”了下,待安静后,这才跨步,继续向前挪步。   如此夸张的阵仗,看得怀远连连咋舌,然而视线瞥向另一方向,王幺幺和王成宁这两兄妹同样做贼似的,一人手执团扇掩去了半张面容,另一人则头戴斗笠,遮挡了额头。   此情此景,竟叫怀远没了言语。   面对这几位郎君和女郎们集体降智的行为,他只能扶额掩面,微不可查的发出一声轻叹:“一定是我表达的不够清楚。”绝对不是郎君和女郎们集体都变傻了,嗯!   就在怀远陷入自我怀疑的时候,营帐内的谢云曦正嘚瑟地炫耀着他的两口特制的——锅。   营帐正中摆放着两口锅,一口是放大版的巨型汤锅,一口是四四方方的一块,毫无特色的铁板。   两口锅下烧着温度正好的炉火,汤锅里有微微沸腾的高汤,汤香阵阵,汤色透亮,细闻,似有五香的底味,在空气中缓慢扩散,沁人心脾。   汤锅煮汤并不稀奇,哪怕这汤锅尺寸明显过大,但要说奇怪,那还是旁边炉火上加热着的铁板。   铁板四边环绕着隔热的木条,左右两侧还安装两个把手,仆人移动时,只需两人一左一右的握住把手便能将其提起,移动,十分的方便。   而此时,谢玉言正好奇打量着,绕着加热中的铁板走完一圈,还是没能将这铁板和锅联系起来。   “这是锅?怎么做菜?三哥,你莫不是在诓我们吧?”   面对他的一连三问,谢云曦只让人撩了袖子,净了双手,随即招呼着何嫂拿来调整好的面糊、各色馅料,小木铲子,以及一把竹制的T形长柄。   “是时候,让你们看看什么是——真真的技术了!”   谢云曦坐在铁板前,一手握着T形长柄,一手拿着装面糊的水壶,眼神闪亮,气势汹汹,兴奋异常。   他这模样,完全就是一副“燃烧吧,宇宙”的中二模样。   当然,时下并无“中二”这一说法,但这并不妨碍别人怀疑他大脑进了水。   在谢文清等人“你是智障”的目光下,谢云曦依旧淡定自若,自信满满,似乎要将“中二之魂”燃烧到底。   “何嫂,上油刷子。”   谢云曦大手一挥,刷刷两下,便在铁板上刷了一层薄油。随后舀一勺面糊,放于铁板正中。   面糊一入铁板之上,一把T形长柄便迅速将其摊开,以滚圆的方式,将面糊滚成一张薄,且圆润的面饼。   面饼初成,谢云曦便又迅速拿过手边准备着的鸡蛋,姿态做作的抬高手臂,“咔嚓”一撞,单手打出蛋液蛋黄,随后潇洒一抛,将蛋壳投入垃圾筐中。   动作完美,精准入筐。   只是,那垃圾筐就在他脚步放着,轻轻一放便能放入,完全没有必要这般夸张的抬手做出“抛物线”。   当然,除去这些细枝末节的小细节,此时面饼已到了最为关键的时刻。   说时迟,那时快,刚抛完蛋壳,T形长柄便“啪啪啪”的将蛋液蛋黄打散混合,在其未凝固前,迅速将其在面饼上涂抹开。   蛋液均匀分布在面饼的表面,待其微微凝固些便可将面饼翻个面,蛋液紧贴铁板,微微加热,直至蛋液完全凝固。   在加热蛋液的空隙,谢云曦拿了些准备好的豆芽,肉肠,以及手撕的熟鸡肉等馅料,在铁板的一角上稍稍一热,便迅速用小铲将这些混合好的馅料放在面饼上。   馅料放好,刷上特制的肉酱,最后将面饼一包,一份四四方方的鸡蛋饼火热出炉。   谢云曦吆喝着,“何嫂,拿油纸,起锅咯~”   当然,这第一份,新出炉的鸡蛋饼自然没有用油纸包起来拿着吃,而是直接放置在餐盘中,用小刀将其切割,分成了四段。   “来来来,趁热尝尝这热腾腾的鸡蛋饼。”谢云曦化身小贩,热情吆喝,“新鲜出炉的鸡蛋饼,物美价廉,各位客官,走过路过不要错过哦。”   怀远领着孙亦谦等人抵达营帐入口,刚一进来,便瞧见谢云曦坐在铁板前吆喝卖鸡蛋饼的模样。   好在孙亦谦等人已习惯了他的“间断性抽风”,这会儿自是见怪不怪,十分的淡定。   一行人浩浩荡荡的走进营帐,本想寒暄客气一番,但谢云曦可不耐这些个繁文缛节。   众人没客气两句,便被他强行打断,“嗨,都是熟人,瞎客气什么,快快快,鸡蛋饼趁热吃才最香。”说着,他亦起身,热情招呼好友们,并推销起他的铁板鸡蛋饼来。   为了更好的推销,谢云曦搞出了“鸡蛋饼试吃”的活动来,把原本分好的四段鸡蛋饼又分出了好几段,每人都能吃到,但分到的也就只有一口。   没有包着,拿在手上啃的鸡蛋饼虽失了几分灵魂,但味道上依然绝美。   软糯的面饼,混着蛋香,轻咬入口,包裹在面皮中的酱汁瞬间迸发,充盈着唇齿。   咀嚼间,豆芽的脆爽,肉肠的咸香,鸡肉的鲜嫩,在丝丝缕缕间,层层递进。只这一口下肚,便再也忘不了这其中的曼妙之滋。   众人连声称赞之余,胃口又被吊了起来。   谢云曦用行动证明了铁板作为“锅”的尊严,心情自是极好,但吃了一口鸡蛋饼后,他也不比其他人好多少,本只是三分饿的肚子,此时已变成了十分饿。   他当即招呼何嫂继续做饼,趁着做饼的空隙,他又让何伯端上数十盘早已准备好的串串。   看到串串,谢文清以为他这是要做烧烤,但烧烤烟味大,若在外头还好些,但这样一来动静就大了,可在营帐内,这天气本就热,营帐又不太通风,到时候串没考完,人估计得热晕了过去。   “三郎,现在可不适合烤串,你若想吃,回头到了家再烤也不迟。”   谢云曦知道他这是误会了,当即解释道:“我又不傻,这时候烧烤不是自讨苦吃嘛。”   说着,拉了把凳子往大汤锅前一坐,唤人递上一盘串串,随意的往汤锅“哗哗哗”的一下,锅内高汤没过串串上的食材,只留竹签最上头的一段露在汤面上,食用时,正好方便拿取。   “诺,这高汤煮串串可比熏烤方便吧。”谢云曦傲娇一仰下巴,“就说一切有我,还偏不信,现在知道错了吧。”   “小人”得志大致便是他这般模样,孙亦谦等人并不知刚营帐里发生了什么,但结合语境倒也能猜出大致的场景,毕竟谢家这几人,私下里总爱打打闹闹,玩笑互怼。   众人早已习惯,倒是王成宁平日里同谢家来往较少,之前上桃花居也多是替王安祈送信,或送礼,虽也见识过谢云曦的“正面目”,吃过他的手艺,但他平日忙碌的很,去的那几次也都未见着谢文清等人。   这会儿,他瞧见谢家兄妹之间的相处方式,自然十分惊讶。   特别是谢文清,在他原有的印象中,这位谢家大郎向来端正严谨,极重礼节,没曾想,私下同他弟妹们相处竟会是这般模样。   会气恼着翻白眼,会笑的即轻松又自在,会无奈地耸肩摊手,会又气又纵容的给个不轻不重的栗子头……   这样鲜活的谢文清,似乎比之前见过的端正君子,礼仪典范要来得真实。   王成宁看着他们吵闹互怼,竟不觉有些羡慕。   “大哥,大哥,你想什么呢,再发呆发下去,锅里的串串就要被抢没了。”   听到王幺幺的声音,王成宁回过神来,一侧目便见王幺幺手忙脚乱着,正在抢夺汤锅里刚热好的串串。   众所周知,谢家的“餐桌”可从来都没有客套一说。   谢云想刚放下的串串一熟,不管是孙亦谦这几个郎君们,还是孙玉柔这三位女郎,都在瞬间化身为“抢食者”。   俗话说的好,手快有,手慢无。   一时间,汤锅内数十只手齐齐混战,你争他夺,十分热闹。   王幺幺战力迅猛,奈何唐棠淌半点怜香惜玉的精神都没有,趁着她去抢赫连诚手上的鱼丸,当即手一横,硬生生的将王幺幺手上刚拿到的一串油豆腐给抢了去。   “赫连诚,你是不是男人!”王幺幺气得怒吼,然而她这一分神,手上最后拿着的一串香菇也被人抢了去。   王幺幺气极,一抬头,“凶手”竟是她最好的闺中蜜友——孙玉柔。   最是温柔的孙二姑娘在之前可吃过不少的亏,如今的她已然是抢食的佼佼者,并认真贯彻着谢云曦教她的那一句“美食面前无亲友”的抢食准则。   王幺幺不曾想,昔日的“小白兔”竟会变成“小黑兔”,当即郁闷鼓脸,委屈控诉:“你……你,玉柔你……说好的情同姐妹呢!”   面对好友的控诉,孙玉柔只是温柔一笑,“以彼之道还施彼身嘛,你上次抢我布丁,今儿个就当咱俩扯平了。”   说着,便迅速撤离“战场”,退至安全区域后,一脸幸福的啃起了串串,时不时喝几口鲜美的高汤,当真是极为享受。   高汤煮串串其实就和关东煮差不多,很多串串,特别是肉类的,大多都是提前做好的半成品,如今只需要在高汤热一热,便能直接食用,既方便,又快捷。   而吃关东煮,许多人都喜欢吃着串,配着汤底。   在这么一个吃不上多少热乎东西的日子里,又这么一个热乎乎的美味享用,自然是极好的。   王幺幺看着一脸享受的孙玉柔当即气地鼓了脸,瞪了眼。   就在她眯起眼,打算扑过去抢夺串串之际,王成宁不知何时靠过来,竟一股脑地塞了七、八串串串到她的手上。   王幺幺握着串串,表情一呆,一时没反应过来。   而王成宁抢完了高汤里最后的几串串串,若要再拿,便要等刚入锅的新一批串串烧熟。   趁着汤锅还在加热,王成龙将目光投向了铁板。   何嫂刷完酱汁,眼见便要出锅包上油纸,王成龙左右一瞧,发现众人吃着串,或盯着汤锅,一时没察觉鸡蛋饼的进度。   不动声色的起身,“你先吃着,大哥给你拿蛋饼去,嘘,别被他们听到。”   王幺幺回过神来,竟有些受宠若惊。   因王家内部的诸多因素,她从小便住在琅琊,很少同自己的父母兄长相处,彼此之间关系也是不咸不淡,客气有余,亲近不足。   而王成宁这个长兄,世家长子多威严,她自个也不爱说话,因此两人之间也一直淡淡的,彼此像隔着一层什么似的,并不亲厚。   王幺幺看着自己手上满满的串串,再瞅了眼转场去抢鸡蛋饼的兄长,不觉间,一丝暖意环绕心头。   她突然觉得,自己其实不用羡慕谢年华,毕竟,谢二姑娘的兄长和弟弟可不会替她抢食物。   王幺幺幸福的吃着串串,配着热汤,耳边时不时的还能听到谢年华的吼叫声。   “谢三郎,那是我的刚刚特意烫的白萝卜串啊啊啊啊啊……”   提前一天喂过高汤,小火慢炖入味的白萝卜串,入口即化,鲜香软嫩,滋味极妙,谢年华刚无意间吃了一串,便爱上了它的美妙。   放弃抢夺其他串串,一应热着萝卜,眼见就能吃了结果刚一拿起,便被谢云曦给抢了去,直接就给啃了。   谢年华气得不行,又极为无奈。   好在她刚刚一次热了好几串萝卜,没了一串,她自还有很多串。   就在她自我安抚好自己的心情,低头看向汤锅,不想,那满满一锅高汤内,一串又一串食材不一的竹签,可就是不见她的几串白萝卜。   心生不祥。   谢年华抬头一看,气到原位跳起,“大哥,四郎那是我的萝卜啊啊啊……”   音浪太强,响彻云霄。   谢文清和谢玉言拿着手里的萝卜串,啃得极为淡定且愉悦,而两人此时的目光却已锁定铁板上,那即将出炉的鸡蛋饼。   吃着串,喝着汤,胃暖,心暖,欢声笑语,吵吵嚷嚷间,再来一热气腾腾的鸡蛋饼,更是让人饱足非常。   这边吃饱喝足,那箱却还有同族的兄弟姐妹还饥饿着,啃着无多少热乎劲的干粮糕点。   关东煮和鸡蛋饼的好处就是方便吃,方便拿。   串串就这高汤分发装盒,鸡蛋饼油纸一包,收在篮中,要吃时,手拿着油纸,包裹着蛋饼便能直接食用。   一盒一篮从谢家的营帐送往各家的营帐,低调且无声。   而这般又吃又拿,孙亦谦等人不好意思一余,又格外的感动,虽说谢云曦这人看着大大咧咧,但对亲友却又格外的细心。   以谢云曦对吃食的讲究,想来还有更方便食物,但他却专门做了关东煮和鸡蛋饼这两样,显然从一开始便考虑到了好友,以及好友的家人。   作为友人,他只邀请自己的朋友过来一起用膳,是情谊。没有邀请友人的家人,一是他们之间本就只是私交,二是人数太多,过于高调。   但一家人中只有一,两人吃饱喝足,回头面对惨兮兮的,啃干粮点心的兄弟姐妹们,道理上是过得去的,但感情上就让人有些尴尬了。   都说于细微处见情谊,孙亦谦等人看着那厚重的一盒一篮,心中感慨万千,嘴上却并不多说什么,几人默契的,随口一谢,听着似玩笑般,既不正经,也无多少真诚一般。   千言万语,不及心中珍藏感念,浮于表面,不如往后落于行动。   帐内寒冰消热,渐渐融化,仆人收取餐盘厨具,郎君三三两两,斜坐榻上,悠然闲适,面上饱足愉悦。女郎围坐一端,闲聊打闹,笑声郎朗。   帐外,秋日烈烈,风起,热中带微凉。   皇家营帐,言帝吃着半热半凉,并不入味的汤面,心情亦是半热半凉。他站在窗前,隔着远远,遥望东区世家。   身后,三皇子似不满膳食,正抱怨着,正同皇贵妃闹脾气。   皇后哄着大皇子,盼望着儿子多吃些糕点,毕竟距离晚膳,还有一段,漫长,煎熬的时间。   至于其他几位皇子皇女,以及嫔妃们,自是无声埋头,安静进食。   看着,听着,再回忆起祭台上风姿绰约,内里修养似极深的几大世家的子弟,特别是谢家的郎君们,不仅才貌出众,竟还难得的手足情深,原来他不过是想在谢云曦身上套出些话来,话没套出来,倒是让他见识了谢家子弟的和睦。   甚至连他们家的女郎都那般难缠,任皇后,嫔妃们如何套话,到头来竟还是一场空。   瞧瞧别人家的孩子,在看看自己这一家子。   “哎,世家重传承,难怪帝王易换,世家传千古。”言帝看着窗外,目光深深,呢喃轻叹,“如果那些孩子是我家的,那该多好。”   感慨着,言帝吃了口汤膳,火候不足,汤味自是极为寡淡,且油脂已凝结于汤面,一口下去,当即让他皱了眉,但看着日头,也只能咽下。   “啊呀,这么难吃的东西本皇子才不要呢。”三皇子的抱怨声徒然高了起来,“为什么就不能开火,谁定的这破规矩,要是让本皇子知道,非得……”   “非得什么!”言帝本就不悦,这会被他一嚷,自是面色一黑,“破规矩,哼,这是先祖定的规矩,怎么,你这是打算去找列祖列宗算账!”   一听是自家先祖定的,三皇子当即闭了嘴,怂成了鹌鹑。   言帝看着他的模样,越发气闷,扫视了眼帐内的几个儿女,更是恨铁不成钢的骂道:“你们看看自个,连这么点苦都吃不了,就不能学习人世家子弟,瞧瞧人谢家,孙家,唐家,赫连家那几位少年郎君,都是差不多的年岁,怎么你们就如此不堪重用。”   又道:“什么难吃不难吃的,人世家子弟们怎么就一个个的都吃下去,还面带喜悦,今日个,你们都必须把这汤膳给吃了,对了,还必定面带喜悦,”   不是吧,这么难吃的东西,还要面带喜悦的吃下去!   众人面色古怪的盯着汤碗,因刚刚磨磨蹭蹭的,如今汤面都浮上来许多油脂,光瞧着就没多少胃口,还不如吃干粮糕点呢。   可,皇命已下,不从便是当着面抗旨,众人无奈,只能纷纷端起碗来。   他们一边喝着吃着凉透的汤膳,一边心里安慰着——至少受苦的不止他们,想来那些世家子弟也不会好到哪儿,毕竟都不能开火,就算开了,小火也就只能煮出这种汤食来。   如此这般想着,众人心里似好受了些,碗里的汤好像也不那么难吃了。   远处,孙家的营帐中,三位郎君,两位女郎围坐在榻上,正中放着热气腾腾的高汤和串串,手里拿着油纸包裹的鸡蛋饼,几口鸡蛋饼,几口高汤,几口串串,吃得自是身心愉悦,感叹连连。   而在孙家不远处的赫连家,唐家,王家这几家营帐内,同样也上演着类似的场景。   美食相伴,热气腾腾,家人在侧,其乐融融。 第71章   在其他人吃糠咽菜的时候, 同谢云曦交好的几个世家子弟们却吃得身心舒畅,赞叹连连。   众人吃饱喝足, 沐浴梳洗, 稍稍午歇。   待红霞漫天之际,祭祀晚宴放才正式开席。   其实无论什么名目的宴会,重点都不在食物上。   宴会社交, 觥筹交错, 食案上的食物吃过几口,垫垫肚子, 便成会成为无人问津的摆设。   谢云曦曾听谢玉言抱怨过宴会的食物, 本以为只是夸张, 而今日还是皇家御膳, 本想着就算不好吃, 但也不至于难以下咽。   然而, 几道菜吃了一口,他便放下筷子,只安静坐着, 时不时的喝几口清茶, 欣赏下宴会中央的舞蹈。   其实严格说来, 谢云曦对现在喝的茶也十分的嫌弃, 平日里, 他喝惯了家中自留的精品茶叶, 这会儿再喝次等的, 体验自然不好。   但光坐着,什么都不吃,什么也不喝, 确实不大好,   至于偷吃零嘴,他倒是想,这会儿他的腰间还别着荷包,里面正藏着美味的果干。   可他刚入宴,便察觉到众人的目光总往他身上打转,特别是皇位之上的那位。   他似乎是仗着自己座位高,竟自以为十分隐晦,却不知窥视太过频繁,也会显得特别的明显。   “哎。”有什么好看的,真是闲的慌。   谢云曦暗自叹了口气,面上依然气定神闲。   有一口没一口地抿着杯中的茶水,心里还庆幸——幸好来之前多吃了一鸡蛋饼,不然这会儿他又得饿死。   就在谢云曦淡定抿茶,看歌舞的表演的时候,身后的席位上隐约传来几人说话的声音。   “嗯,好茶,此茶清新怡人,茶色雅致,不愧是顶级绿茶。”   “这茶当真极好,正好配今日这道烩牛肉,牛肉肥美,茶色清香,这御膳坊的水平倒是越发的好了。”   “……”   谢云曦手一顿,听着身后响起的众多的赞美,不觉自我怀疑,低头看了眼食案上的膳食——特别是那一道被人赞美最多的牛肉。   时下牛多用于耕种,一般不可宰杀。   一般人家的牛,就算是意外死亡或生病,都需要上报官府,故而牛肉就显得特别珍贵。   谢云曦平日也极少能吃上牛肉,而每次吃,他也都格外的珍惜。   但宴上的牛肉做的实在是又油又腻,肉还塞牙,简直就是糟蹋了食材。   “这御厨好像特别喜欢用油,一碗菜汤上面都是浮油,当真奢侈啊。”   时下,榨油技术并不发达,出油率不高,工序也极为复杂。   先是榨油前,就需要把芝麻烘炒,捣碎、甑篜、最后制成制饼,之后,通过重锤撞击,对油饼不断进行挤压,最后才能形成油脂。   一般人家用油都是极省的,而御厨不知是出于个人习惯,还是单纯的想体现皇族的富裕,做菜的用油量那是相当之大。   谢云曦怀疑,这些菜上附着的油,可能比他油炸的一些食物还要油上几分。   看着谢云曦一脸嫌弃的表情,谢玉言无奈道:“三哥,我就说你别总在家里呆着,这外头的饮食水平比咱们家差远了,平心而论,这御厨的宴菜也算不错,你是没吃过别人家的。”   说着,还挤眉弄眼的撺掇,“不如你在都城多住些日子,回头和我一起赴宴去吃吃,看看?”   这明显就是个不怀好意的邀请。   谢云曦眉目一挑,没好气地瞪了他一眼,懒得搭理,只冷哼着,端起茶抿了一小口,心里则想着:笑话,他好好在家吃美食不好嘛,非自己找虐去吃别人家的宴席。   酒过三巡,菜过五味,待宴会散去,众人各自回营。   走在西郊的营地上,来往亦是络绎不绝的招呼声,直至进入谢家营帐百米范围,喧嚣声才渐渐散去。   身后的喧闹远去,怀远,阿祈等人提着灯笼,引着前进的道路。   谢家四兄妹慢下步来,悠然于郊野。   四人走着,不紧不慢,头上是星海璀璨,脚下是野草沙沙。   晚风凉凉,褪去早间的热意,吹拂在厚重的礼服上,华丽的锦缎微微荡起一丝又一丝的波纹。   月色朦胧,群星闪烁,锦缎泛起微光。   微光环绕,更衬得谢家四人容貌绚丽,气质飘然。   相似又各具特色的五官,纤长的身行,脚步悠悠,并排而行。   恍然之间,柔光之中,恰似四位仙人自云端而下。   他们周围除了谢家仆人提灯引路外,还有四位皇家护卫一路护送着,毕竟是皇族组织的活动,安全问题再小心,也不为过。   皇家的四位护卫戒备着四周,只是眼神却常常不受控制地瞥向谢家这四位兄妹。   单看这其中一人,便已叫人赞叹,如今一下子便能看全,还是在如此良辰美景之中。   星夜灿烂,不及谢家儿郎。   四野辽阔,眼中独见佳人。   一银刀护卫不禁感慨:难怪刚刚宴会之上,各家女郎们的眼神,都恨不得粘在这三位郎君身上,而少年郎们明知谢二姑娘脾气火辣,却依然舔着脸,大献殷勤。   而前头带路的金刀护卫,此时则回想起宴会上发生的,那一幕尴尬之极的修罗场景。   言若公主是言帝的二皇女,母族不显,但才貌出众,是皇家最出彩的公主,一直以来,深受言帝的喜欢。   但帝王的这种喜欢却带着功利。   其实说到底,不过就是奇货可居罢了。   言帝费劲心力培养言若公主,其目的不过是想把她配嫁给世家,毕竟几大家族只说不下嫁女郎,可对娶皇家公主却并没有太过明显的排斥。   哪怕是谢家,上述百年之前,便有谢家郎君迎娶皇家公主为大妇的先例。   当然,入谢家门的那位公主本身就极富才貌。   言帝深觉自家女儿并不比那位公主差,本就有些想法,如今见着谢云曦,自然愈发蠢蠢欲动起来。   他想的自然也十分现实,谢文清是嫡长子,未来的谢家家主,这身份太过敏感,谢家绝对不会让他娶一个皇族的公主。   而谢玉言未来必定会继承都城谢家,自然也不会选择皇族女郎联姻。   唯有谢云曦不同,他是谢闵的遗腹子,身份尊贵,同为嫡长,却并不需要担负家主之责,是最为自由的。   至于外派,以目前谢家的态度,显然是会让他留在琅琊谢家。   琅琊是谢家的祖业,也是谢氏一族的核心所在,若能让自家女儿打入其内部,那么皇族和谢家之间便有了最直接的联姻关系。   再过几年,有了共同血脉的子嗣,那么谢家再如何,也会在潜移默化的情况下,维护他们言家的皇权。   言帝的算盘打的那叫一个好,但世家子弟那个不是人精,在他对谢云曦说出言若公主的名讳,且超过三次后,基本上各大世家便已洞察到他的心思。   自以为隐晦,却不知司马昭之心,路人皆知。   金刀护卫想起那时宴会上徒然诡异起来的气氛,都不禁替言帝捏了把汗。   特别是那时候,谢文清和谢年华可是一点面子都没给,直接把茶杯磕在食案上,茶水崩列,水渍嘀嗒。   金刀护卫还记得那两声默契而响亮的敲击声,明明只是扣杯,却如九天雷鸣一般,到现在都像是在耳边环绕着,久久无法散去。   但那时,让金刀护卫印象最深的,还是谢玉言。   这位谢家四郎,常年定居都城,作为皇家亲卫,他自然也时常接触。   印象中这位郎君极为爱笑,眉眼总弯弯的,似乎从未见他对别人黑过脸,对待他们这些护卫、下仆也十分和善。   但那会儿,他却第一次看见这位郎君漆黑着一张脸,目光幽深,毫无温度。   冷冽的瞳孔,像在看死人。   金刀护卫那时正好站在谢玉言的斜对面,匆匆一瞥,恰好见他看言帝的目光。   虽只是短暂的一瞬,但那一闪而过的阴冷却让他汗毛倒立,寒气冲顶。   护送着谢家四位郎君,金刀护卫暗暗瞥了眼谢玉言。   月色,灯火之中,谢玉言正拉着谢云曦的手臂左右摇晃着,脸上带着委屈,嘴里叽叽喳喳,似在撒娇,又似在抱怨什么。   侧耳细听了一耳,只听到几句“宴会膳食难吃”,“好饿”,“要吃夜宵”之类的,像极了他家幼弟任性挑食,或闹着吃点心时的模样。   看着,即天真,又无害,不过就是个貌美稚嫩,养尊处优的贵公子罢了。   而那时阴冷深沉的,像是要当场改朝换代,弑君夺位似的眼神,仿佛就只是他的一个错觉 。   可那时,若不是谢云曦出言,给了言帝一台阶,恐怕今日的宴会就要不欢而散了。   至于不欢而散之后会发生什么,金刀护卫不敢细想。   细思极恐。   他颤栗着收回了视线,不敢再窥视,也不敢再细听。   无知是福,而他不过只是个图温饱的小人物而已。   稍纵,众人步至营帐前,四周人影晃动,警备森严。   “三位郎君,谢二姑娘,下的们就先行告退了。”   护卫们完成任务,金刀护卫领头立即拱手作揖,得到应允后,当即便带人转身离开。   脚步急促,稍显凌乱。   瞧着他有些落荒而逃的背影,谢云曦努了努嘴,“我怎么觉着,这人好像很怕你似的。”   进了营帐,脱了鞋,往榻上一坐,随即侧目,看向坐过来的谢玉言,好奇道:“四郎,你没对那护卫做过什么恶作剧吧?”   儿时在琅琊,谢玉言便常爱做一些恶作剧,无伤大雅,但又极为折腾。   特别是逢年过节,家里来了亲戚的小孩,他就总爱折腾人家,那些被折腾过的孩子,到现在都视他为洪水猛兽,一见就跑。   虽说这些年来,他少有“复发”,但毕竟“前科”在身,谁知道会不会心血来潮,又恶作剧来。   谢玉言目光微闪,微不可查。   歪着脑袋,目光清澈,似极为无辜的反问:“啊?怕我?怎么可能,我这些年可安分了,家中长老都夸我比你乖巧呢。”   随即又祸水东引,“三哥,外头夜色昏暗,你不会是看差了吧,嗯,也说不定是怕大哥和二姐呢。”   说到这里,他恍然大悟似的一拍手,朗声道:“我看很有可能,你刚没瞧见大哥和二姐,就差没当场掀桌子了,那模样可吓人了呢。”   这波说法,有理有据,听着还真是这么一回事。   谢云曦回想起宴会上,言帝那拐弯抹角的,想把自家女儿塞给他的那个架势,虽说他对这些事不太敏感,但又不傻,好好的聊天说这事,却时不时的提到自家的女儿。   这暗示做的,实在不够高明,而且还是当做这么多世家的面。   “哎,难怪二伯说我们这位陛下,守业还凑合,其他的,就没啥好评价。”   就这心计,谢云曦都怀疑这人到底怎么做上帝位的。   想来想去,只能想到一句:傻人有傻福。   谢云曦信了谢玉言的说法,当即转向脱了鞋坐上来的谢文清和谢年华,“啧啧啧,大哥,二姐啊,你们瞧瞧,把人护卫吓成啥样了,我刚看了眼,那身板还发抖似的。”   还真是好骗。   谢年华暗暗瞪了他一眼,心道:臭小子,惯会装模作样,明明心最黑的就是你。   谢玉言察觉到视线,当即回看过去。   两姐弟相视一眼,谢玉言心领神会,却只是无辜的眨眨眼,露齿一笑,天真而无邪。 第72章   谢文清和谢云曦都没察觉到谢年华和谢玉言两人之间, 那“眉来眼去”的互动。   这会儿,谢文清还在气头上, 刚一坐下, 便不满的吐槽:“这言帝脑子莫不是糊涂了,竟然妄想你的婚事,这手, 我看是太长了, 哼!”   谢云曦见他还在生气,赶紧倒了杯茶递过去, “大哥, 气大伤身, 再说我看那皇帝, 后来也没再提起, 想来也已经打消了念头。”   “他就不该有那念头。”   谢文清还是不忿, 一想到自己养了这么多年的弟弟,竟被那般俗人惦记,心中自生出一种“自家白菜被猪给拱了”的愤懑之情。   宴会之上, 言诺公主自然也在席上, 模样倒是明眸皓齿, 才名在都城的闺秀圈里也算不错, 但比之他家三郎, 那可就是云泥之别。   且时下最讲究的便是门当户对。   先不说皇家公主的这一身份如何, 单单就她的生母, 一个以妩媚之术上位的妃嫔,如此血脉,别说是几大世家, 就是一般的小世家都不会让她嫁进门来, 平白污了家族的门楣。   说说言诺公主的生母——丽妃,当年不过是一个舞女,长相妩媚妖娆,一次在宫中御花园翩然起舞,正是红梅飘雪,白衣飘飘,言帝“偶然”路过,便将其收入后宫,十分宠爱。   要说这丽妃,手段好,运气也不差,不久便生了个模样周正的女儿,这才母凭女贵,被升了份位,不然就她那出身,也就比宫俾好了一些罢了。   至于为何升她分位,说到底,言帝就是想提升言诺公主的身家,好叫她在联姻时,找个门第高的,最好的便是嫁入世家。   言帝自以为聪明,却不知这些都不过是世家大族眼中的笑话。   世家实行一夫一妻,从一而终,世家大妇最看不得的就是那些个上不了台面的妾室,这丽妃说好听了是妃,但本质也就是个妾,还是个心不正,满肚子下流算计的。   若是个心正的,大冬天的,谁吃饱了没事干,在哪雪梅下,穿着薄纱跳舞,还偶遇,呵呵。   有这么个生母,这公主还想入世家大族的门,当真可笑至极。   而此时,这言帝竟还异想天开的把主意打到了谢家,天启第一的世家,这眼光好的,都可以直接上天了。   估计这上的还是九重天!   这不,光惦记谢家不说,竟然还看上了谢家的那位“谪仙”。   琅琊谢家的三郎啊,那可是谢氏一族捧在手心的明珠。这事说严重了,已算是一种侮辱。   婚姻,结的是两姓之好,讲究的就是旗鼓相当,名当户对。   确实,谢家早前便有娶皇家公主的先例,但那位前朝公主不仅血统纯正,且占嫡占长,才貌极盛。   最重要的是,她还以一己之力推动了全国的桑蚕纺织技术,被世人奉为蚕桑之母,到现在依然享受着天下香火的供奉。   而如今,这么一个所谓的言诺公主,它竟想比肩当年的那位嫡长公主。   也不知,这言氏皇族那来的勇气和自信,竟会将明目于鱼目混为一谈。   一想到自家金尊玉贵养大的,谪仙似的少年,竟被如此侮辱,谢文清那会儿气的,到现在眼睛都还泛着血丝。   “大哥,不气,不气,快尝尝我亲自倒的茶。”   谢云曦自己并没什么感觉,不过他也知道,自己这大哥是在为他打抱不平。   看着谢文清终于喝了茶,气也缓和了不少,他赶紧上前安慰,“大哥,别气了,我看那言帝后来也挺后悔的模样,估计就一时得意,嘴欠了,消消气啦,没得为别人气坏了自己。”   他记得,那会儿谢年华和谢文清黑脸的时候,言帝好似瞬间醒悟了过来。   要说他那会确实是鬼迷了心窍,只瞧着谢云曦要颜有颜,要才有才,名望还高,不知怎么的,就生出了那些妄想来。   当然,鬼迷心窍,这迷了心的“鬼”,可不就是那位丽妃嘛。   开宴之前,那位丽妃明里暗里的吹了不少的枕边风,话里话外的,都是说言若公主多好,如此优秀又貌美的闺女,哪家儿郎会不喜欢。   然后,又时不时的说起谢家三郎如何如何,虽没明的说,但却在言帝心底种下了一颗名为“妄想”的种子。   等宴会上酒一喝,脑子一抽,那“种子”可不就发芽了。   要说这位丽妃,手段倒是不错,可眼见却极小,这几年受着宠,被人捧得有些飘飘然,早忘了自己姓谁名谁。   就是不知她现在有没有反应过来,不过,经过宴会这档子事,估计等言帝回过味来,估计是没什么好果子吃的。   而且,就算言帝能容下她,待其他人把这事查明白了,也不用谢家出手,其他世家的女眷们都能把她给生吞活剥了。   当然,这都是后话,谢云曦可不关心这些乱七八糟的事,而谢文清也只是单纯的因为自家“白菜”受了轻视,所以才这般气恼。   此时,喝着自家“白菜”亲自倒的茶,听着“白菜”温声细语的安慰,没一会儿,他便把这些个事抛在脑后了。   这两人,一个专注文坛,心思大多都花在学问上。另一个则是一颗红心向美食,其他万事不上心。   两人喝茶聊天,这一会便放下了这糟心事。可谢玉言和谢年华就没这么容易放下了。   若之后,皇家不能给一个满意的交代出来,他们俩可不会就这样善罢甘休。   比起谢文清和谢云曦,他们俩姐弟的消息更加灵通。   那位言若公主,明面上是个温柔知礼,才貌双全的,可暗地里却不怎么干净。   那所谓的才名,不过是皇家给堆砌出来的虚名罢了,真才实学可没多少,也就骗一些涉世未深的,和完全不知内情的民众罢了。   谢年华在女眷圈耳目众多,再隐晦的事儿都能给扒拉出来。   言若公主这名字,早在世家女眷圈里臭了,才不配位是其次,生母不堪也只能可怜她没投好胎,但这位公主,小小年纪,竟和自家的表哥偷起了情,偷情还不算,连清白都早早没了。   上梁不正下梁歪,当真是有其母,必有其女。   世上本就没有不透风的墙,她自以为瞒得好,却不知她骗得了皇家,瞒得了大臣,却骗不了人精似的世家大妇。   别看各世家大妇们常年只打理后院那一亩三分地,日常也不过喝喝茶,聊聊天,但事实上,这些看似特别闲的夫人,她们的消息网才是最为可怕的。   谢年华手上许多的绝密消息便来自于她们。   早前,她便听说过言若公主与他表哥不得不说的二三事,那会儿她只拿来当笑话听。   不曾想,转眼之间,这污秽不堪的人,竟肖想她弟弟来,“呵呵——”   想起在宴会上,那位言若公主欣喜,垂涎的看着她家三郎时的表情,谢年华便像是吞了苍蝇一般。   “什么东西,没得平白污了三郎的眼,艾玛,姑奶奶不折腾死你,实在咽不下这口气。”   谢年华呢喃着,声音极轻,但谢玉言却听得清楚,他笑着看了谢年华一眼。   随即,又学着谢云曦哄人的样子,也倒了一杯茶递过去,“二姐,喝茶,消消火。”   谢年华抬头,深深看了他一眼——眼神清透,笑意真诚,好一个朗朗少年郎。   “嗯,真乖!”谢年华挑眉一笑,接过茶杯,一饮而尽。   随后,没事人似的,身子后仰,手撑着榻子,没个正行的嚷嚷起来,“饿死了,三郎啊,你别光顾着哄大哥,他气他的,我也气啊,我都气的没力气了。”   听着像是在争风吃醋,若换了平日,谢云曦必会没好气地怼回去,毕竟他们两姐弟向来就不是“相亲相爱”型的。   但有宴会上的事,这会儿他也不好再气人,闹腾。   折腾了一晚上,吃没吃到什么,却惹了满肚子的不快,这会儿消停下来,谢云曦便觉饥饿难耐。   “好饿哦~~”   天大地大,美食最大。   谢云曦当即甩掉身上厚重的礼服外袍,手一挥,招呼道:“何嫂,我那几口砂锅热好了没?”   何嫂一早便候着,“郎君,早就上炉文火温着,现在便能吃。”说着,也不用吩咐,麻溜的让人端上早就准备好的四口砂锅。   陶制的砂锅最适合小火慢炖的食物,来前谢云曦叫人准备了不少的串串,因备了太多,午间并未吃完,本着不能浪费食物的原则,他便用串串上的食材做了砂锅大杂烩。   蔬菜肉食什么都有,再下些面条码在砂锅中,高汤也都是现成的,何嫂只需在适当的时间,把砂锅放火上,文火炖着便可。   谢云曦还把这一法子分享给了好友们,至于食材砂锅,他那一车子的食材用具可不是白准备的。   谢云曦看着端上来的砂锅,还未开盖,便已香味扑鼻。   一时间,营帐内充盈着各种食材,香料的幽香。   待揭开锅盖,一阵热气扑面而来,谢云曦深吸了口香气,当即便生出唾液,连连吞咽。   肚子“咕噜”一声,谢云曦左手拿起汤勺,右手拿起筷子,先了着勺子吸了几口高汤。   瞬间,唇齿留香,美味浓郁汤汁鲜香丰盈,从口腔滑入食道,再从食道滑入胃部。   胃暖,心暖,四声喟叹。   高汤开胃,再品面菜。   一筷子下去,晶莹的面条,伴着蔬菜叶片,肉肠蘑菇碎等食材,“吸溜吸溜”的吸入口中,大口大口的,极为痛快。   顺滑的面,多样的配料,就着入味的汤底,那美妙的滋味,当真能消去世间所有的纷纷扰扰。   再朴实不过的一口砂锅,残羹剩菜,些许炭火,没有宴会的觥筹交错,尔虞我诈,只有这狭小的食案,挤着四口脸大的砂锅。   无需端着架子,想着仪态,算计着别人,也提防着左右。   夜风自窗外缓缓吹来,谢玉言哈着气,把脸从砂锅里抬了出来,额间冒出细汗,脸颊红润通透,感受这微凉的风拂过发丝,他喟叹着,看了眼身旁的三人。   一眼看去,只瞧见三个后脑勺,而他们的脸似乎都已埋进砂锅中。   耳边听见节奏不一的“吸溜”声,此起彼伏间,竟如一首美妙无比的和鸣之乐,透着人间烟火的欢喜,也透着岁月静好的安心。   烛光微暖,阴暗皆散。   谢玉言眼中浮现暖意,嘴角自然向上,他看了眼身侧的谢云曦,笑意渐深,眉目张扬。   随后,不知又想起什么,侧目看向窗。   窗外夜色浓稠,万籁俱寂,唯有临近的溪水,潺潺细流。   透过窗,越过夜色,远处灯火依稀,那方向正好是皇族聚集之所。   风过,烛火闪烁,谢玉言的面容晦涩不明,眼眸亦显得有些幽深。   “吸溜吸溜……哈,舒服!”   一声喟叹在耳旁响起,谢玉言收回视线。   侧目,看着一脸饱足,以手拍肚子的谢云曦,眨了眨眼,突然没忍住似的,笑出了声。   谢云曦莫名地看向谢玉言。   一双桃花眼透着纯粹的疑惑,表情天真,眉目俊朗,只嘴角粘着一根晶莹的面条,瞧着十分可乐,然而,他却无知无觉。   “四郎,你吃完了?”   “没呢,吃出汗了,缓缓。”谢玉言眼中溢出笑意,一点提醒的意思都没有,只看着谢云曦,恰似随意的问:“三哥,你喜欢现在的天……现在的生活吗?”天启两个含在口中,并未出口。   “哈?”好好吃着砂锅,怎么突然问这种莫名其妙的问题?   谢云曦莫名其妙,但还是回了话,“现在,嗯,挺好的啊呀。”   有美食,有亲友,岁月常静,偶有烦恼,打打闹闹,嬉笑人生——嗯,再没有比这个更好的。   “你问这干嘛?”谢云曦歪着脑袋,不明所以。   “这样哦,没什么啦。”谢玉言弯弯眉眼,浅笑着露出淡淡的酒窝,随即一声惊呼,“三哥啊,你快瞧窗外!”   谢云曦本能转过头,看向窗外。   然而,窗外黑漆漆的,只偶有灯火在远处闪烁,除此之外,并无其他。   “没有什么——”呀!   最后一个字还未出口,一转头,他便瞧见谢玉言把筷子伸进了他的砂锅里。   此时,那筷上正夹着一段肉肠,肉肠刚从汤中夹起,上头还挂着汁液,“嘀嗒嘀嗒”的,汤汁滴落……   当场抓包,谢玉言却只是眨了下眼,随后露齿一笑,迅速吞下肉肠。   所有动作一气呵成,不过眨眼。   谢云曦一愣,待反应过来——   “谢四郎,你个混蛋,还我肉肠,那是我留在最后吃的啊啊啊……”   一声怒吼响彻夜空,夜鸟惊起,灯影阑珊。   岁月悠悠,纷扰终歇,山河安好。 第73章   祭祀后, 都城下了几场秋雨,气温也随之降下不少。   琅琊谢家来信, 述说着相思, 谢云曦亦是想念琅琊的山水田园,当然最想念的还是那里的人。   趁着处暑将至未至,气温亦是清凉, 谢云曦、谢文清和谢年华正好打包行李, 打算原路返回琅琊。   来时,是浩浩荡荡看不见头尾的车马;去是, 更是一行队伍从都城街头延伸至街尾。   都城的主道被谢府的亲卫包圆清了场, 围观的人群被拦在人形警戒线外。   一眼望去, 密密麻麻的围观群众, 声势浩大的亲卫队, 当真嚣张之极。   谢云曦站在车外, 一身玄色骑马装,梳着高悬的马尾,发丝轻扬, 不见发冠发饰, 只一条玄色暗纹的发带垂落腰间, 干净利落, 飒爽张扬。   街道两侧此起彼伏的尖叫声, 声声不息, 不禁让人怀疑起这些女郎们的嗓门到底是如何构造的, 明明平日里最是温声细语,多说几句都怕哑了嗓子似的,可这会儿倒是一个比一个大声, 一个比一个持久。   谢云曦略略看了眼街上的架势, 无奈摇了摇头。   随即,他又转向谢玉言,面露不舍的再次劝说道:“四郎,二伯,二伯母和小五都在琅琊,你一个人留都城多无聊啊,不如同我们一起回去呗。”   谢玉言笑笑,梨涡轻浅,“三哥,你这话都念叨了好几日了,平日你好总吐槽大哥唠叨,怎么,你这是被大哥传染了?”   语带调侃,恰如往常似的,玩笑着,只是眼中伤过不舍和无奈。   生在世家,享受权利的同时,自也要承担相应的责任。身为谢齐的独子,都城谢家便是他需要承担的责任。   谢云曦听到他那不正经的回答,无奈一声叹,“说好的,兄弟一生一起走,游手好闲到白头,怎么转眼间,你就成了栋梁,哎!”   一声长叹,不知包含多少惆怅,所谓离别之愁,便是千百滋味在心头吧。   就在这气氛正好的时候,谢云曦却伸手拍了拍谢玉言的肩膀,“四郎啊,没曾想,你终还是弃我而去,独留我一人,闲云野鹤,悠然人间。”   这话说的,那叫一个煞风景。   本还环绕在谢家四兄妹之间的愁云,瞬间便消失的一干二净。   谢玉言嘴角一抽,恨不得抬腿踢他一脚,奈何城门口,街道正中,众目睽睽之下,为了家族脸面,最终还是忍了下来。   只是腿忍下了,眼睛却没忍住。   他暗暗翻了个白眼,没好气道:“三哥,竟然如此不舍,不如你我换一下,你留守都城,我去你的桃花居做那悠然闲人?”   谢云曦咳咳两声,“啊呀,俗话说的好能者多劳,四郎如此能干,三哥我深感欣慰。”   说着,他又拍了拍谢玉言的肩膀,“四郎啊,三哥我看好你,谢家的未来,就交给你去努力了。”   谢玉言面无表情的挑眉,“突然不想努力了,毕竟弟弟我实在不想弃三哥而去。”   都说岁月静好,可世上哪有这么多的岁月静好,说到底所有的岁月静好,都不过是因为有人在为你负重前行。   秉承着“死道友不死贫道”的节操,谢云曦当即握住谢玉言的手,语重心长道:“四郎啊,你三哥我身无长物,也没什么本事,这辈子就靠你和大哥,还有二姐养活了。”   一脸的郑重其事。   “所以,为了你三哥的美好未来,请务必要好好的成为谢家的栋梁,为你无能的三哥我,支撑起一方天地,为你娇柔的三哥,遮挡住外界的风风雨雨啊!”   瞧瞧这话说的,简直无耻到了一定的境界,偏这人还能这般理直气壮地说出口来。   谢玉言脑门突突,忍了忍,终是没忍住,一个转身,闷声怒吼:“来人,送我三哥上车!”   面对谢云曦这气人的口舌,别说离别之愁,没气到原地爆炸就不错了。   秋风萧瑟,不见离怅,旭日东升,街巷喧嚣。   街道两侧下至黄毛丫头,上至七十老妪,此刻正沉迷于谢家二郎的美色中,呼唤声声,自然听不到谢家四兄妹间的打闹调侃。   眼见谢云曦被谢年华和谢文清左右簇拥着,护送着上了马车,呼喊挽留之声更是响彻街巷。   当然,外人眼里瞧见的“左右簇拥”和“护送”,其真相却并没有那么美好。   谢年华和谢文清这会儿也受不了谢云曦的“厚颜无耻”,为防夜长梦多,两人一左一右的将谢云曦架起,半强迫地,便要将人往马车上送。   仗着外围喧嚣,听不到话语,谢云曦被架着脚尖惦着地面,嘴里还念念不舍地对着谢玉言的背影嚷嚷。   “四郎啊,别一忙就忘记吃饭,小心伤了身体,我给梁叔写了一份食谱,相应的调料都给你备好了,你那几个厨娘我可是亲手调教的,手艺算不错,所以不准再挑食,不准再不吃饭了。”   听到这里,谢玉言又忽然感动起来,心想:他三哥其实还是挺关心他的。   他转过头,看向微微挣扎着不愿上车谢云曦,正要开口说话,不想,谢云曦却继续说道:“身体才是奋斗的本钱,你要好好保重自己,这样你才能持续不断的努力,让我永远都能游手好闲下去,四郎啊,三哥的未来就都靠你了!”   感动不过一息,谢玉言一口气卡在胸口,上上不去,下下不来,他眯着眼盯着谢云曦,深深吸了口气,低吼道:“谢云曦!”   咬牙切齿,阴气深深。   谢云曦眼见把人惹毛了,当即也不用人压着上木梯,当即甩了谢年华和谢文清,脚底抹油似的,一步跨两阶,迅速躲进马车,车门一关,隔绝危险。   惹毛了人,就怂得关门躲人,这操作顺溜的,想来平日就没少做。   车外,谢文清和谢年华齐齐无语,相视一眼后,怜悯的看向谢玉言。   瞧他脸色,刚还是白玉如兰的面容,如今却是气得面色铁青。   谢年华上前,很有姐弟爱的伸手摸了摸他的脑袋,“哎,四郎啊,苦了你了,摊上这么个兄长。”   说到这里,听着还是在安慰人,然而——   “可怜见的,不过这种事,想来你也习惯了。俗话说的好,做一份也是做,养一人和养两人其实也没差,你三哥都养了,也不差你二姐这一份。   阿弟啊,你要好好吃饭,好好工作,为了你二姐的美好未来。”说着,还特别亲切的温柔地拍了拍谢玉言的脑袋,一脸的柔和。   呵呵,俗话——这是哪门子的俗话!   谢玉言挥开头上作乱的手,没好气的下逐客令,“二姐,好走不送!”   谢文清瞧着这几人没个正形的样子,头疼地揉了揉眉心。   瞥了眼街道两侧尖叫着要见“云曦君”的女郎们,难得庆幸有她们这般喧嚣着,闹腾着——好歹没叫人听到他们姐弟之间,这些个没个正经的对话。   “伤别离,忧相思,最难告别相对视。”这是被人家的离愁之别,而他们谢家的,却是——   “嬉笑打闹没正经,相思离别,哎,还不如不见的安分哟。”   谢文清感慨着,唤谢年华上马,随即一伸手,一令下,车马浩浩,向城门行进。   临行前,他终是正经的告了一声别,“四郎,好生保重,琅琊再见。”   小别离后,终会相逢。   车马悠悠,旭日正当头。   谢玉言坐在马背上,目送谢家的车马渐渐远去。   在跨出城门之前,谢云曦突然从车窗探出半个身子,伸着手远远的挥动着,俊朗的面容,展颜笑着,眉眼弯弯,梨涡深深,迷了人眼,乱了光影。   少年无知无觉,红润的薄唇,轻起着,向着城内使劲嚷嚷,“四郎,你记得赶紧回来,我还等你一起霍霍琅琊山呢!”   刚一说完,谢文清便架着马过来,一把将他的脑袋塞进了车窗,扒拉着,将车窗暴力一关,当即便嚷道:“快马加鞭,回琅琊。”   听着,还颇有些火急火燎。   ——毕竟再不赶快离开,谢家谪仙的高冷形象就要维持不下去了。   谢文清这头垂死挣扎着,在围观群众还未反应过来前,车队便已加快了脚程。   没一会,谢家的车马便出了城门,远远的,只瞧见黑压压的一行背影。   城内,盛世美颜探窗而出,展颜一笑,视觉暴击成倍上涨。   一侧的围观群众正看了个正着,刹那间,鸦雀无声,寂静在人群中蔓延。   有幸窥见一二的,当即呆若木鸡,久久未能回神,而一旁未能窥见的,也不明所以的安静下来,看着突出沉默呆滞的人群,目光透着好奇,寻思着该如何询问。   沉默在人群蔓延,也正因为围观群众的寂静,谢云曦最后的那一声告别才能清晰的传入谢玉言的耳中。   少年轻音郎朗,别样的告别之声在空气中回荡着。   天际暖阳高照,阳光正好,映在谢玉言的脸上,恍然如柔光环绕,更趁得少年如玉,街道愈发的安静。   身在人群中央,谢玉言目光随着远去的车马,嘴角高扬,眉角弯弯,眼眸深深,却透着点点柔光。   直至车马不见踪影,他依然看着马蹄车印久久未曾散去。   “四郎君,街道已封锁多时,您看,是不是该回去了?”梁叔踌躇着上前,小声询问。   闻言,谢玉言这才收回视线。   他扯了扯缰绳,驾着身下的白马转身,背向谢云曦离去的方向。   都城的街道依旧,人群未散,一切似乎如常。   谢玉言扫视一眼,眼中笑意却渐渐散去,他抬头看着都城,向着皇宫,目光深深,看不清神色,只是低头扯过缰绳时,眼中锋芒一闪。   薄唇淡淡,呢喃低语,“我三哥这般风光月霁之人,实在不好污了他的眼,这几日束手束脚的,都不好意思动你们呢。”   似笑非笑,声幽而沉。恰逢秋风起城墙,卷起梧桐残叶,沙沙低旋。 第74章   城前别离, 车马远去,身后纷扰, 前行之人自然无从知晓。   当然, 谢年华或许知道些什么,也或是做过些什么,但这些个龌龊腌臜之事, 她亦不愿谢云曦知晓。   谢家的谪仙, 享世间清明,无忧无虑, 这般便是极好。   车马走走停停, 嬉笑打闹。午间闲来亦可在野外小憩用食, 晚间入别院小住, 高床暖枕, 珍馐美味, 自也十分舒适。   谢氏一族家大业大,从琅琊到都城,这一路上不知建了多少别院。   来时车马匆匆, 归途虽是思乡心切, 倒也无需急于一时。   回去的路上, 除了马车的防震设施过于糟心外, 谢云曦倒也没吃什么苦——见鬼的没吃什么苦!   短途有牛车, 舒服却太过缓慢。远行车马, 脚程虽快, 但没有防震减震的弹簧。   没有安装防震减震设施的马车,不管它内里多豪华,铺的软垫多柔软, 那也只能在平坦的路上让人感受些, 一旦到了郊外,道路泥泞,没有弹簧减震加持,这马车颠簸的,那可就是“七上八下”的,十分折腾人。   坐了一天,没把自己个坐晕坐吐,也亏得谢云曦身体素质良好。   但身子骨再好,也禁不起这般折腾。   至于为何不骑马,骑马他会,但也没长时间的骑过,这会儿若是临时抱佛脚,这一大段路程骑下来,他就不是“快”散架,而且直接散架。   在这交通不便的年代,远行这事,实在太为难谢云曦这一宅男了。   翌日午间。   谢家的车马停于郊外临溪处,仆人侍女各司其职,往来忙碌着。   谢云曦扶着腰,“哎呦哎呦”着,被怀远搀扶着下了马车。   风起,一股子的红花油的味道从他的身上扩散开来,那是昨日夜里涂抹全身后渗入到肌肤的,大概是涂抹太狠,那味道过了一夜都未能散去,闻着,依旧极为浓烈。   车马后,谢年华一身红衣骑马装,身下是纯白无杂色的白马,“马蹄“嘚嘚嘚”地走到马车旁。   一勒缰绳,白马缓缓停下。   居高坐于马背,谢年华挑眉看着惨兮兮的少年,面上亦露出不怀好意的笑来,“呦,三郎这是有感而孕了?”   说着,还“哈哈哈哈”的仰头长笑起来,嘲笑之意十分明显。   谢云曦懒得说话,只没好气的瞪了她一眼。随即,一甩头发,一扭身,正要高傲离去,以表不满之情。   只是这脖颈刚一扭,便是“啊呦”一声,脖颈两肩的酸爽之感,当真极为厉害。   一手扶腰,一手撑脖颈,面上惨兮兮,嘴上哀叫连连。   可谓是——高冷不成,唯剩悲催。   谢年华一个侧身,从白马上跨下,特制的骑马靴落在地上,稳稳站好,挺直着身体。   然而,刚站直便看见谢云曦那可怜兮兮,又颇为悲惨的模样,一时间,又弯腰抚肚,狂笑起来。   谢云曦脑门一突,俩姐弟又吵嚷起来。   谢文清安排好人员调度,一回来便见这两姐弟小鸡互啄似的互怼着,一时又觉脑壳生疼。   稍纵。   谢云曦和谢年华安分下来,两人坐在野餐席上,一左一右,中间则隔着一脸严肃的谢文清。   三人面朝着溪流,吹着清凉的风,品着温茶,吃着红豆馅的荷花酥。   酥皮的荷花酥形状优美,高温油炸后绽放的莲花瓣,层层分明,口感酥松,渐次清晰,咬至“莲心”,红豆香甜的滋味充盈唇齿,让人回味无穷。   这两日气温不高,谢云曦离开都城前便做了不少的糕点零嘴,路慢慢,正好用来消磨时光。   这会儿他心情郁闷,便特意选了这甜口的荷花酥垫胃。   甜食之美,可治愈心灵,且这荷花酥造型最为婀娜,富有雅意,光瞧着就已让人愉悦非常,再吃上几口,治愈效果自然极好。   谢云曦舔去唇上的碎酥皮,眉眼弯弯,一脸的幸福。   此时,谢年华也吃完了自己手上的荷花酥,擦着手,余光瞥了眼一旁的少年。   少年神态饱足,像奶猫偷了腥似的,模样十分好看。   谢年华却挑眉,”你就不能有点出息,整日就知道吃吃吃,刚不是还气头上似的,这会儿有了吃就什么都忘了,没出息。”   ——切,他一咸鱼要有出息干啥?   谢云曦淡定的饮了口茶,“哦,二姐,你说话前先把眼睛从那堆柴火中移开可以吗?”   不远处,碎石围成半圆,圆中柴火燃烧正旺,细看,火中还放着几颗大大   小小,形状不一的芋头。   立秋末,处暑将至,芋头初长,个头虽还不大,但胜在鲜嫩。   半路上,车马路过农家,谢云曦正坐在马车外吹晨风,瞧见芋头田自然垂涎,当即便唤人去附近的农家买了些来。   野外烤芋头,席地盘坐,临溪水,秋风阵阵,飘落三四黄叶,野草沙沙,可不正是野炊的好时候嘛。   而面对谢云曦的调侃,谢年华当即咳咳两声,“瞎说什么,我这是担心火太旺了,那芋头烤焦了,咱们都得饿肚子。”   这么多仆人看着火,还能烤焦?再说,车马上那么多的吃食,没了芋头也饿不了谁的肚子吧?   谢云曦面无表情的斜了她一眼,“呵呵”两声,挑衅之意尤为明显。   “行了,你们俩少说几句,没得又吵起来。”眼见姐弟俩又要互怼起来,谢文清轻叹着,揉了揉眉心,一脸的无奈。   两姐弟四目相对,电光石火,硝烟之气格外浓烈。   不过在谢文清虎视眈眈的注视下,两人只能息事宁人。   两人相视一眼,冷哼一声,便各自扭过头去,再不理彼此。   这两姐弟行为之幼稚,恰似那五六岁的孩童一般,看的谢文清又是一声长长的深叹。   这厢,姐弟俩闹着别扭,那厢柴火渐灭,芋头正好。   谢云曦和谢年华转眼化干戈为玉帛,两人勾结搭背着,捡了一枯木枝。   随后,两人双双蹲下,围着柴火堆,愉快地挑着芋头,将其从柴火中合力滚出。   火热炭黑的芋头,滚啊滚,滚啊滚,谢云曦和谢年华拿着枯木,走几步,挑几下芋头,两人你争我夺,比起了“芋头马球赛”。   待两人将芋头滚到席边,热气已散去不少,正好热乎乎的,却不烫手,拿在手上,剥了皮,哈着气,吹去芋肉的热气,随后便慢慢地吃了起来。   芋头表皮深黑,去皮后,内里芋肉却洁白,一口咬下,口感软糯,香味浓郁。   芋肉本身味淡,有爱吃原味的,也有人爱粘着酱油吃的。   谢年华爱吃黄豆酱油,白嫩的芋头混着浓郁香醇的酱油,软糯鲜香,唇齿留香。   拳头大小的芋头,几人连吃了几个,配着新炖的芋头排骨汤,平平无奇的野食,却让人吃着十分愉悦。   就在谢家众人悠然用膳之际,溪水对岸传来隐约的鸣唱之声。   谢云曦侧耳细听,男声低沉,鸣唱随性,隐约的乐调,像是某地的民谣,没有歌词,没有伴奏,只有溪水潺潺之声,伴着老牛的“哞哞”声,显得闲适而悠然。   谢云曦寻声,好奇张望,待鸣唱之声渐清,入目便见一架牛车沿着溪水岸,缓缓的从远处走来。   牛车慢慢,柳枝轻摇,日头正艳,映照在牛车之上,反射着耀眼白光。   定睛一看,只见一头璀璨生辉的白发——纯粹无杂色,飘逸至腰间。   来不及细看,谢云曦脑中便闪过:哇,原来时下竟有如此高超的染发技术,划时代啊!   一如既往的不正经。 第75章   抛开脑中乱七八糟的念头, 谢云曦好奇那一头耀眼白发,便伸着脑袋, 隔着细细的溪水向对岸细细看去。   目之所及, 只见那牛车上,驱车的青年,模样憨厚, 挥着牛鞭驱着牛车缓缓前行。   视线微移, 又见那车上立着一草编的伞,伞下有一白发之人, 面容不清, 只瞧见丝丝缕缕的阳光下, 那耀眼夺目的白色长发。   车马渐近, 视线渐清。   不想, 那伞下的白发之人, 竟是一位四十来岁的中年男子。   那中年男子一身粗布常服,姿态随意洒脱,细看面容, 五官俊朗, 眉目分明, 白皙的脸上, 皱纹不多, 只眼角残留几分岁月留痕。   那痕迹格外温柔, 像是被光阴善待着, 轻轻浅浅间,亦透着几分儒雅,几分悠然, 几分漫不经心的张狂。   是个气质微妙, 姿容极俊的,白发中年大叔。   中年大叔常有,但中年白发,还白的如此彻底,就不常有了。   而且这还不是染发染的。   谢云曦啃着芋头,站在溪边,隔水而望,眼中映着凌凌的水波,明亮而闪烁,透着实打实的好奇。   奇他一身粗布常服,却难掩风姿;奇他眼角淡淡,岁月痕迹;奇他不过中年,却满头白发。   当然,更好奇的,还是他身上那股子似有似无的熟悉感。   很微妙的一种熟悉感。   “哞~~”缰绳一紧。   对岸,牛车停驻。   车上的中年男子停了鸣唱,人却依旧斜坐着,显得有些漫不经心。   此时,他的目光正对着对岸,眼眸微眯,似在打量谢云曦等人。   中年男子名唤沈乐,名士榜上同谢云曦的大伯——谢朗不相上下,而这两人之间的关系,就如同谢文清与孙亦谦那般,不是冤家不对头,自相识便总是针锋相对,火药味十足。   不过两人针锋相对的场景,自十多年前便未再出现。   十年前,沈乐妻子病逝,他亦悲痛欲绝,一夜白发。   此后,沈乐隐居,没了行踪,同辈名士之中,谢朗也就没了对手,文坛亦少了位张扬如风般的男子。   时人惋惜,常令人寻找,偶有人在各处的竹林中窥见他的身影,可惜,待人寻去时,却是人去楼空。   长此以往,当年的如风张扬的沈乐便多了个“竹林隐士”的雅号——隐居竹林,隐于竹林,待寻踪迹,回首,却只见竹林,不见人影。   只是,说来也巧,就在谢云曦等人驻足的不远处,一座无名之山伫立。   那山并不高,也无风景名胜,只是寻常不过的一座小山,名声不显,山间却正好有一竹林。   沈乐爱竹,三年前路过此处,便住了下来,这一住便是三年。   这三年来,他用附近的农家倒也混个七八分熟。   平日得闲,便会坐上牛车在山下走动,或是在田间同劳作的农人闲聊,或同农家换些食材等物,或心血来潮,到村中的蒙学私塾客串下教书先生。   生活也算多姿多彩,平淡中透着怡然乐趣。   今日一早,他本在私塾教村中孩童读书,到了午间,他便打算回山上用膳小憩。恰好路过溪边,远远的便瞧见谢家的家旗,瞧着旗上那张扬,熟悉的家徽,往昔岁月涌上心头。   再细看车马队伍,浩浩荡荡,布满溪水岸边。   声势如此浩大,让人不禁怀疑这出行的莫不是谢家的家主,或是都城谢家的谢二大爷。   前者是他的死对头,后者却是当年一起上山爬树,下水捞鱼的“狐朋狗友”,但总归都是难得一见的故人。   都说年纪大了,便容易回忆往昔,怀念故人。   沈乐这会儿心情还算不错,便想着会一会故人。   若是“狐朋狗友”,正好他车上有鱼有酒,到时还能把酒言欢,闲聊些许。   当然,若是不幸碰上的是冤家对头,那也不错,许久未动嘴皮子,正好互怼一场,怼累了,这不还有酒菜备着,也是极好。   只是千算万算,“狐朋狗友”没见着,冤家对头也没有。   走近了,只见对岸车马正中,竟是两男一女的年轻面孔——陌生又熟悉。   细看去,正好对上临岸而立,目露好奇之色的谢云曦。   溪水清澈,波光凌凌。   少年面如皓月,身姿如松,静立杨柳树下,柳枝摇曳,轻拂少年冠发,本是九天仙人之姿,此刻却仪态随意,不见端方。   眨眨眼,定睛一瞧,少年一手拿着不知名状的食物,一手端着大碗,嘴里更是大口啃食,大口喝着碗中之物,脑袋则探着,目光彤彤,明亮如星辰。   这般谪仙似的少年,仪态却好似那“大口吃肉大口喝酒”绿林大汉。   不过,还别说,瞧着少年啃食的模样,沈乐竟觉他手上那黑黝黝的食物好似极为美味一般,不禁让人垂涎起来。   沈乐摸了摸下巴,饶有兴趣的看着少年。   只是瞧着瞧着,心中却生出几分熟悉感——极为微妙的熟悉感。   “这眉眼瞧着……特别是那双桃花眼,纵是无情也含春。”沈乐思索着,啧啧道:“这祸水似的双眸,还真是一代更比一代强,谢家哟,净出妖孽。”   沈乐并不认识谢云曦,但他的眉目,却像极了年轻时的谢朗。   当年的谢朗也是这般少年朗朗,一双桃花美目不知迷倒多少世家女郎。   不过,沈乐瞧着谢云曦那模样,眉目虽相似,但这气质姿态,他倒不认为这少年是谢朗的儿子。   众所周知,谢朗只有一嫡子,一嫡女。谢云曦的年龄太过稚嫩,年岁不符,且谢朗的嫡子也不大可能养成这般自由散漫的性子。   当然,最重要的事,谢朗的儿子可是沈乐看着出生的,虽数十年未见,但模样他却还记得十分清楚。   目光微移,落在一旁起身靠近溪水边的谢文清身上,同样多情的桃花美目,只是眼波流传间少了些洒脱风流,多了份沉稳儒雅。   沈乐见他缓步靠近岸边的少年,细不可查的将人护在身后,目光兼备着,正同他对视。   那姿态,没仪表,那模样——“没曾想,当年那小糯米团子,如今竟也长得如此这般……无趣了。”   呢喃着,话语嫌弃,但目光却极为柔和。沈乐无子,当年谢文清出生后,他亦当做自家的儿子一般。甚至还“威逼利诱”了谢齐同他一道,在一个夜不黑,风不高的晚上,偷摸进婴儿房,意图将他拐走充当自己的亲儿子。   可惜,事情败露,他和谢齐都被谢朗满院子的追打着,跑了整整一夜。   此时,沈乐看着谢文清,心生无限感慨,只是嘴上却道:“小文清长这么大了,啧啧啧,瞧着还真是和他爹一模一样,正是越长大越不可爱了呢。”   年轻时,沈乐可没少去谢家蹭吃、蹭喝、蹭书看。   待谢文清出生后,他便又多了蹭孩子这一项,而且还十分不良于行,时常把三四岁的小文清给逗弄哭,逼得谢朗总拿着扫帚追着他打。   那时的谢家,总是鸡飞狗跳,十分热闹。   可惜,到了谢文清七八岁时,他妻子病情恶化,为了照顾妻子,他也就很少再外出串门,也就没再见过七八岁以后的谢文清。   至于谢年华和谢云曦,十年前他们一个也就六岁,一个也就五岁,五岁的“谢云曦”还跟着他爹在边城。   沈乐猜出了谢文清的身份,再联系下谢家的子嗣和这排场,自然也能推测出谢年华和谢云曦的身份来。   爱穿红衣男装的谢家二姑娘,谢朗最头疼的闺女。   谪仙似的少年郎,外界传闻,谢家有三郎,一如桃花仙,不染俗尘,清雅高冷,如高峰之雪莲,如夏日之清泉,如皎皎之明月。   不过——“传闻这东西,果然不可信。”   沈乐摇头,不禁想起当年被谢朗拿着扫把满院子追打的记忆来,“哎,瞧瞧,这传言中的有匪君子谢朗,呵,谁能想他还有这般粗鲁,暴力的行径。”   沈乐吐槽着死对头,却绝口不提他曾拐带,弄哭人家儿子的诸多不良行径。   而就在沈乐隔水,缅怀过往之时,谢文清正劝谢云曦回到席上,让他安分吃芋头,少招惹野外的陌生人。   年岁太过久远,谢文清并未认出对岸的沈乐。   他性子向来谨慎,若是在琅琊或都城等地,他或许还会上去交谈,或相交一番。   可这荒郊野外的,又有弟、妹在侧,虽觉对方并无威胁,也无恶意,他却不想节外生枝。   然而,谢云曦这会儿已对沈乐产生了好奇之心,自然不会听话退去。   他瞧着一头白发的沈乐,十分好奇这一头白发背后的故事。   中年白发者,并不稀奇,但白的如此彻底的,不是大喜就是大悲——当然,大概率是大悲之后才会如此。   可历经大悲,面上却无悲苦之色,姿态又这般慵懒闲适,不是没心没肺,就是大彻大悟。   “是个有故事的大叔呢。”谢云曦呢喃着,将手上的空碗塞进谢文清的手中。   随即,上前几步,临到溪边大石边上,手做喇叭,高声嚷嚷,“嗨,大叔,相逢即是缘,不如把你身后的鱼分我一半。”   又道:“我这儿,刚好有一坛上好的竹叶青。”   谢云曦眼神极好,早看到了对岸牛车上的鱼筐。   而那鱼筐里的鱼似乎极为活泼,时不时的还跳跃着,溅出不少的水花。   钓鱼太费时,有现成的活鱼,烤来,或煮来吃都是极为美味。   是的,谢云曦不仅惦记上人家的“白发”,也惦念着对方筐里的鱼。   贪心的谢三郎,瞧着那是格外的热情,连笑容都明艳了几分。   沈乐活了半辈子,也看多了谢家的美人,此时看着笑容灿烂的谢云曦却依旧难掩惊艳。   他暗叹一声“作孽”,随后又觉谢云曦这少年实在太没戒备之心。   “难得,谢家这一代竟还能养出这般心思单纯的孩子。”   沈乐感慨着,“哎,就是太没防人之心了,这荒郊野外的,也不知谢朗这家伙是怎么教导孩子的,当真误人子弟。”   少年如玉如兰,看着十分顺眼。   这般少年,自然不会有错,那错的就只能是谢朗这冤家对头——谁让他是谢家的家主,谢云曦的亲大伯呢。   沈乐自觉逻辑满分,极有道理。   琅琊,谢家,前厅内。   此时,谢朗正在前厅用膳,他瞧着食案上精美的膳食,明明是照着谢云曦给的食谱做的,吃在嘴里却无往昔那般美味。   他看着有些空荡的大厅,不禁思念起远行未归的侄儿,心中正是感慨万千,不想,鼻子一痒,赶紧锦帕掩鼻。   随即,“哈欠”两声,打了两个喷嚏。   俗话说,一是想,二是骂,三则感冒吃药药。   谢朗收了锦帕,略略一思,“嗨,指不定是三郎太想念我这大伯,想念太多,这才连打两哈欠。”说着,还十分肯定的点着头,“嗯,果然,我同三郎最是心有灵犀。”   闻言,谢王氏等人纷纷顿碗筷,侧目鄙视。   谢朗淡定如常,只当他们羡慕嫉妒。 第76章   溪水岸, 杨柳绿,邀客过溪, 备水酒。   溪水见底, 水流潺潺,沈乐踩着溪石,踏水而来, 步伐轻盈, 矫捷,姿态十分洒脱。   驱车的憨厚青年——阿牛本想搀扶着他, 但沈乐却觉自个不过四十来岁, 正是盛年, 这等过溪之事, 自然小菜一碟, 便只让阿牛带上鱼筐随行过溪。   待沈乐潇洒到了临岸, 谢文清客气的迎了上去问好,而身后亦跟着谢云曦和谢年华这俩姐弟。   谢文清虽觉荒郊野外的,搭理陌生人并不十分妥当, 但作为一个自以为有原则的弟控, 这客竟是谢云曦请来的, 他虽无奈, 却依旧妥协。   客气的上前, 拱手作揖, 略略报了下家门, 全了礼数,又极为自然的问起沈乐的身份来。   沈乐看着仪表堂堂,一身正气的谢文清, 心中生出几分“吾家有儿初长成”的欣慰。   但对上他那三分戒备, 七分陌生的眼神,又觉遗憾心酸。   ——当年的小团子长大咯。   沈乐看着谢文清出生,却没能看着他成长。   岁月匆匆,滚滚向前,有些错过,过了便是过了,再无法弥补。   沈乐轻笑着,嘴角上扬,眉眼细纹温柔,语气透着怀念,“小文清啊,多年不见,倒是忘了当年总抢你糖吃的沈叔叔咯。”   一声“小文清”听得谢文清当即一愣,待沈乐说到“抢糖吃的沈叔叔”时,脑海中蓦然闪过自己幼年时的某一场景。   记忆回溯,小小孩童站在树下,圆润的脸上泪眼汪汪,孩童正委屈抽泣着站在树下。   阳光正好,树影斑驳。   斑驳的光阴里,隐约可见一白衣长袖的青年,头戴羽冠,满头乌发,只那面容看不正切,模模糊糊,朦朦胧胧,笼罩在秋日午后的柔光里,显得莫名温柔。   只是,定睛细瞧,青年手上的麦芽糖却十分惹眼,那是一串被木条串起来的,蝴蝶形状的麦芽糖,光泽诱人,栩栩如生。   青年嘚瑟的把糖放在抽泣的孩童面前,晃动着,像是要把糖给他似的。   但当孩童伸手想去拿时,他却又十分恶劣的把手一缩,嘴里还逗弄着,“嗨,小文清,你的手怎么那么短啊。”   又道:“小文清,你跟沈叔叔回家,这糖就给,嘻嘻,小文清啊,沈叔叔家有好多好多糖,你爱吃多少就吃多少,不像你那爹,吃个糖还要罗里吧嗦的说一大堆道理……”   青年人正专心诱拐着孩童,突然,画面一闪,一把扫把从天而降,伴随着一声怒吼,“沈乐……”   怒吼的男音十分熟悉,待要细想时,脑海中的画面却戛然而止。   谢文清回神,看向沈乐。   “沈叔叔?”谢文清不太确定的唤了一声。   “小文清啊。”沈乐慈笑着应道,“不如随我归家,沈叔叔可藏了不少麦芽,做来给你当糖吃,可好。”   时光流逝,物是人非。   然而,记忆中那拿着麦芽糖的青年却在此刻清晰了面容。   谢文清看着一脸慈祥,笑意然然的“沈叔叔”,感慨之余,更多的还是惊喜。   “沈叔,您怎么会在这儿?”眼中的陌生和戒备散去,谢文清上前,重新见礼。   只是起身时,目光不经意的落在沈乐的白发上,“沈叔,您的头发……”   欲言又止,他想起沈乐之妻病逝的事来。   生硬地转换了话题,“沈叔,这是我妹妹谢年华,您唤她年华,或二丫便好。”   谢年华并不认识沈乐,不过见谢文清一脸熟络亲切,自然乖巧上前,以晚辈之礼相拜,待听到那一声“二丫”时,暗自翻了翻白眼,内心疯狂吐槽。   当然,面对沈乐,她还是保持着世家女郎该有的礼节。   “沈叔,您唤我年华便好。”二丫这种黑历史般的小名,谁爱叫谁叫。   “嗯。”沈乐笑容满面的点点头,应的挺好,只是——   “二丫啊,莫要客气,说来,你出生不久我还抱过你,这小名还是你沈姨和我一起取的呢。”   说着高兴,又继续念叨起来,“二丫啊,一别多年,你都长这般大咯……”   谢年华出生时,沈齐氏还健在,也时常跟着沈乐到谢家串门。   那时,两人成婚已有多年,却依然没有子嗣,但对谢家的孩子,他们俩都格外喜爱。   谢年华出生那日,两人也守在产房外,待她一落地,除了接生婆外,最先抱她的便是沈齐氏。   可惜,待谢年华两岁不到,沈齐氏这身子骨就越发不好,沈乐也就很少再外出串门。   两岁不到的孩童是记不住人,也记不得事的。   不过,沈乐这话一说,谢年华倒是记起她爹她娘确实曾说过“二丫”这乳名的由来,说是她“沈叔”和“沈姨”的一番拳拳爱护之心。   那时年幼,她也曾追问过沈叔”、“沈姨”是何许人,为何从未见他们来过谢家,但每每问起,她爹她娘却总是长吁短叹,一副感伤的模样。   后来年岁渐长,她也就忘了这些个事。   只是,作为堂堂谢家二姑娘,“二丫”这名讳实在有损她的威风,自懂事以来谢年华就没少嫌弃过这个乳名。   此时,她看着罪魁祸首笑容满面,一口一个“二丫”的唤着,谢年华当即便觉手痒的厉害。   余光瞥见对方那满头的白发,竟生出些感伤来。   这伤感来得莫名其妙,却让谢年华乖巧的应了下沈乐那一声又一声的“二丫”。   沈乐却是哪壶不提,继续提哪壶,“二丫啊,你这名,当年,我和你沈姨都觉极好,就你那爹,总爱和我唱反调,幸好你娘也觉这名好,嘻嘻,二丫啊,觉得这乳名如何啊?”   谢二丫深吸一口气,看着一脸期待的沈乐,很想喷一句“好你个鬼哦!”,话到嘴边,出口的却是——“嗯,很好,我很喜欢!”   谢年华说出“我很喜欢”这几个字的时候,笑得脸都抽搐了。   而看着如此乖巧,又如此憋屈的谢年华,谢云曦自然乐得在一旁偷笑。   谢年华察觉,当即抬腿,暗暗踢了他一脚。   这厢,两姐弟正暗中交着锋。   那厢,谢文清却继续介绍着:“沈叔,这是我家三郎,谢云曦,今年刚束发,未到弱冠无表字,您唤他三郎或云曦亦可。”   “谢家的桃花仙,谢三生了个好儿子,哎。”沈乐想起谢云曦的父亲——谢闵亦是一声惋惜之叹。   不过这会儿当着小辈的面,他也不好说些伤感的事。   沈乐看着谢云曦和谢年华之间自以为隐晦的暗斗,心里好笑,面上却当没瞧见一般。   他看着谢云曦,一脸怀念,“说来,你出生时我虽未在场,不过你爹倒是够义气,远在千里之外,还特意来信让我和你沈姨给你取个乳名……”   听到这儿,谢云曦心下一疙瘩,顿时生出一股子不祥的预感。   这时,沈乐却伸手拍了拍谢云曦的肩膀,脸上透着几分怀念,几分柔和,几分欣赏。   最终,千言万语,都化为一句轻叹:“阿三啊~”   谢云曦的乳名——谢阿三。   二丫,阿三——瞧瞧这一脉相承,极有个人特色的取名风格,一听便知这两名出自同一人之口。   一声百转千回的“阿三”,听得谢云曦欲哭无泪。   正想着扭头当聋子,但一对上沈乐那慈爱的目光,亲切的面容,纵然内流满面,却还是笑着,应下了那一声“阿三”。   深吸一口气,谢云曦假笑,“沈叔,您还是唤我三郎或云曦便好。”   此刻,他终于知道谢年华面对“二丫”时的心情,他开始忏悔刚刚对谢年华的嘲笑。   可惜——   “阿三啊,你不喜欢这乳名吗?”   谢云曦很想说:“是的,我一点都不喜欢。”   然而话到喉咙,看着沈乐那期待中带着失落,失落中又暗含坚强的表情,“呃,怎么会呢,沈叔,我——很喜欢!”   风水轮流转,天道好轮回。   谢云曦说出“我很喜欢”这四个字的时候,脸上的表情同刚刚的谢年华一模一样。   这一刻,谢二丫似笑非笑的看着谢阿三,谢阿三面无表情的回视谢二丫,两姐弟四目相对,却是相顾无言。   而“取名达人”沈乐,此时正入席一坐,姿态悠然。   接过谢文清递上的清茶细细品上一品,当真是茶香怡人,茶味纯真,回味甘甜。   茶是好茶,只是,不及人来得有意思。   沈乐的目光似有似无的落在谢云曦和谢年华的身上,脸上一如既往的慈爱之色,眼中亦是满目的柔光,只嘴角微微翘着,颇有些深意。   但光看外表,此时的沈乐自然是一副慈祥有爱的长辈模样。   然而,一旁的谢文清却觉得有些不对劲。   待他细细一回想,这才回过味来,这那里是什么慈爱的长辈,明明就是个不怀好意,包藏祸心的恶趣鬼。   时光荏苒,人事易变,但这人满肚子的“坏水”却一如往昔,从未消减。   数十年前,遭殃的是他,数十年后,被逗的则是他家弟、妹。   谢文清暗自摇头,轻叹。   不过,难得看到谢云曦和谢年华这对糟心的姐弟吃瘪,喜闻乐见之余,他还颇为乐呵的想要落井下石。   谢文清面如往常的笑着,“二丫,阿三,别愣着,赶紧坐下,陪沈叔说说话。”   特意强调的称呼,满满的都是“恶意”。   谢二丫:“……”   谢阿三:“……” 第77章   乳名不堪回首, 但谢云曦和谢年华倒是同沈乐熟络了不少。   几人说说笑笑间,谢文清便想邀沈乐一同回琅琊。   沈乐笑笑, 只推说此处甚好, 并不愿回琅琊。   琅琊世家多纷扰,回去便意味着重新入世,若归去, 难免又是各方云动, 车来人往。   想想自然是格外的闹心。   面对谢文清的再三邀请,沈乐仰天一饮杯中酒, 潇洒一笑, 只道:“人生苦短, 难得逍遥, 何苦归去, 自寻烦恼。”   随即又吐槽, “琅琊啊,回去又要对上你爹那个唠唠叨叨的话唠子,还是这无名山野来得清净。”   “唉!”谢文清自是无奈一叹, 只能转了话题, 聊起过往种种。   谢云曦坐在溪边的大石上, 手上熏烤着河鱼, 嘴里哼哼着沈乐刚刚鸣唱的旋律。   河鱼鲜活, 是村里渔家的汉子天蒙蒙亮时, 撑船去河里捕来的。筐里统共四条, 条条肥美,想来是赠鱼之人精心挑选出来的。   谢云曦看到这四条肥鱼时,心中自是喜爱非常   不过, 作为鱼, 被吃货喜爱着,便注定它们要命丧舌齿。   四条鱼经过处理后被串成鱼串,此时,它们正在谢云曦身前的火堆上熏烤着。   一旁,阿牛有些胆战心惊的添着柴火,眼神却总飘向谢云曦,张张嘴,很想说:“谢三公子,这鱼还是他来烤吧!”   话到嘴边,见谢云曦一脸兴致盎然,十分愉悦的模样,又觉得这话有些扫兴。   要说阿牛为何如此忐忑,这事还要从他的主子沈乐说起,沈乐,一个集美貌和智慧于一体的风流名士,自小便聪慧,任何东西几乎看上一遍便能学会。   当然,作为世家子弟,他自然不需要学厨艺下厨,但自从隐世独居后,作为鳏夫的沈乐生活水平自然哗哗哗的下降,有时阿牛外出采购,沈乐的膳食便需另唤人准备,可他偏不爱唤人,还突发奇想的对下厨之事来了兴趣。   奈何,一向学什么都极快的沈大郎却在厨房受到了有史以来最大的打击。   第一次下厨,生火生了一下午,最后生了个寂寞。   第二次下厨,火生了,但厨房也差点烧完,还是山脚的农家发现不对,及时赶来救了火,才没引发竹林火灾。   第三次,沈乐学聪明了,特意寻了溪边垒了石灶来做食,说来也巧,那时候做的也是烤鱼。   然而,从那以后阿牛就对烤鱼产生了阴影,且从此再没让沈乐动手做过食物。   阿牛觉得谢云曦也是心血来潮,想体自己动手丰衣足食的野炊之乐,可世家子弟哪一个不是金尊玉贵的,那里会做吃食,下厨房的。   有自家主子为例,阿牛自然胆战心惊,生怕谢云曦同沈乐一般,来一场史诗级的野炊灾难现场。   然而,直到鱼肉泛白,五香入味,阿牛也没等到“灾难”发生。   天依旧碧蓝,云依旧悠悠,谢云曦手法娴熟,动作翩然,鱼串翻动,五香轻撒,瞧着竟十分的赏心悦目。   阿牛从未见过有人烤鱼都能烤出如画如诗之态的人物,蓦然间,崇拜之情油然而生。   但相应的,原本“我家郎主只是不会下厨,但才学容貌依旧天下第一”的信念也随之崩塌。   突如其来的,竟觉得自家郎主一把年纪,要容貌——比不上人家,要才学——不好比较,要厨艺——却是拍马都赶不上。   “唉……”突然就好嫌弃自家郎君。   阿牛,沈乐的第一“脑残粉”,就这般无声无息,莫名其妙的脱了原主“粉籍”,且还原地移情,别恋了他家郎君。   沈乐还在席上,迎着溪边徐徐的清风,饮酒吃芋头,闲聊吐槽,却不知自家的侍从已爬了“墙头”。   而做过新“墙头”谢云曦自然也不知自己多了个“迷弟”。此时,他正烤着鱼,听着谢文清,谢年华和沈乐之间的对话。   三人聊天说起往昔,不过大多是沈乐和谢文清在聊,两人说到有趣之处,谢年华便会两眼放光的追问几句。   沈乐同谢朗等人同辈,少年时便待在一起,自然知道不少有关谢朗等人的糗事。   比如谢朗,人送有匪君子的谢家家主,如今确实成熟稳重,儒雅方正。   但,年轻时的谢朗,却也曾逃课罚站;也曾冲冠一怒为红颜;也曾私下约战为义气;也曾偷藏私房,被拧耳朵……   年少轻狂,自然“黑历史”满满。作为冤家对头,沈乐自然爆料的最为起劲。   又说到谢朗的妻子,谢家的主母,平日里温柔大气,号称世家大妇之典范。   然而,在谢王氏还是王家大姑娘的时候,那时的世家女郎圈却是“闻王色变”。   王大姑娘名为王柔,名中带“柔”,人却并不温柔。   当年,天启闺秀圈出了名的女霸王,喝酒打架第一名,女红规矩总垫底。   而说起她和谢朗的姻缘,却还要从一场“美人救英雄”的乌龙说起。至于这乌龙具有如何,沈乐却并没有展开细说。   谢云曦听得津津有味,不想,关键时刻,沈乐却来了个“欲听后事,请听下回分解”的操作。   这般猝不及防断了“更”,众人自是八爪挠心,十分郁闷。   可沈乐这人吧,看着像是温柔如风的君子,内里却是满肚子的恶趣味。   话说一半,勾的人抓耳挠腮,七上八下的,最是可恶。   这就像,有人故意把一盘珍馐美味放在别人眼前,勾得人垂涎欲滴,口内生泽,可就是不让人吃到一般。   美食当前,光看不能吃,着实是件煎熬之极的事。此时的沈乐,做的便是这毫无人性的事情。   然而这种事,谢云曦平日里也没没少干,只是如今,风水轮流转,换他被人吊起了胃口。   谢云曦眯了眯眼,呢喃道:“难怪会觉的他身上有股子熟悉的味道,感情是碰上自己的同类了。”   同类相见,自然熟悉。只不过,这沈乐更善于用言语行动来逗弄他人,而他则爱用美食吊人胃口。   沈乐是个白切黑,谢云曦自个也没好到哪儿。   正所谓,八斤对八两,乌龟看王八,都不是什么好货色。   当然,狭路相逢,又被“同类”如此摆了一道,若不还些回去,实在与“礼”不合——来而不往非礼也,谢云曦深以为然。   只是,这“礼”该如何返送回去,这确实是个极为烧脑的好问题。   谢云曦陷入深思,余光不经意地落在手上的烤鱼串上。   此时,鱼身在高温的熏烤下渐渐泛白,油脂“滋滋”的顺着鱼肉的肌理缓慢落下,滴在火苗上发出细微的轻响。   伴随着“滋啦”声,甘草,茴香,桂皮等特制的香粉也开始慢慢的、缓缓的渗入骨肉之中。   谢云曦看着,目光微闪,手上却淡定如常地翻动了一下烤鱼串。   鱼肉均匀受热,油脂滋滋作响,香粉散落附着于鱼肉之中,细火慢熏中,溪岸两侧鲜香四溢,芬芳沁脾。   不远处,牛马微微躁动,口舌吞吐,唾液滴落。不觉间,牛马进食啃草的速度似乎也加快不少。   微风起,水纹荡漾。   沈乐闻着空气中愈发诱人的鱼香,不禁咽了咽口水。   烤鱼常见,但能把鱼熏烤得如此芬芳四溢,香气扑鼻的,沈乐也算头一次见到。   时下,香料金贵,且调制的香料又极为单一,也有混合调制的,一般不是味道奇怪,就是各家密料,其配方轻易不外传。   而谢云曦靠着前世的记忆,却调制了不少的香粉,最近常用的便是五香粉。   万物皆可五香粉,五香之后十三香。   可惜,十三香不好调,其中不少中药材相生相克,用量极为讲究,谢云曦可不敢随意调制食用。   但烤鱼嘛,五香粉配着辣粉,刷着油,“滋滋”熏烤,便已十分诱人。   谢文清和谢年华等人倒是好些,毕竟平日没少闻五香熏烤的味道,可沈乐和阿牛却极为难熬。   看着沈乐时不时瞄的眼神,谢云曦放慢了熏烤的速度。反正刚才吃了芋头垫肚,这会儿他也不饿,并不着急吃鱼。   他不着急,可沈乐着急。   本以为刚吃的荷花酥和芋头粘酱已是极为难得美味,荷花酥自然不用说,芋头随意一烤,重在新鲜软糯,只谢家做的酱油比外头的更鲜更醇,配着芋头吃,那滋味亦是极和他口味的。   可刚觉饱足,鱼香便侵入鼻腔,转眼间,刚垫了食的肚子竟又饥饿起来。   奈何,等啊等,等啊等,烤鱼却久久未上。   沈乐等得十分煎熬,但面上不显,只夸赞道:“没曾想,阿三的烤鱼的手艺竟如此这般的好。”   说着,他又仰头喝干了酒杯中的竹叶青,一杯入口,香醇回甘的酒味略略压下了舌尖泛起的唾液。   沈乐好似随意的问道:“这鱼何时烤好?”   问完便转了语气,脸上还露出关心的模样,“阿三啊,叔叔瞧你烤了许久,可千万别累到。”赶紧烤好,就不用再累了。   这般明显的潜台词,谢云曦自然听得明白,不过他依旧慢慢悠悠,且一脸单纯的笑道:“谢沈叔关心,不过烤鱼而已,并不累。”   又道,“这鱼需慢慢熏烤才好入味,沈叔若饿不如多吃着席上的鲜果,芋头,那荷花酥也是不错的,沈叔您多吃些。”   听这两人说话,好像都极为客气,友爱,但细细一品,却总觉哪里怪怪的。   席上,谢文清和谢年华目光微转,看了他俩一眼——果然有猫腻。   然而,两兄妹却只是相视一眼,并不参合,这会儿两人极有默契,拿起席上的瓜果,细细啃咬着,目光却落在沈乐和谢云曦身上——好戏开锣,围观吃瓜,亦是极好的膳后活动! 第78章   时辰一点一滴的流逝着, 谢云曦熏烤的再墨迹,那也有烤好的时候。   而沈乐被鱼香折磨许久后, 终于吃到了他心心念念的那一串烤鱼。   烤鱼外层微微焦黄, 口感鲜脆,一口咬下,内里的鱼肉却极为嫩滑, 鱼香混着五香在口齿间迸发旋转, 待细细咀嚼,鱼肉中那细碎如沫的辣香缓缓苏醒开来。   鱼肉下肚, 鲜辣回味, 美妙的滋味在舌尖回荡着, 如空谷回音, 久久不绝。   然而, 他左右一瞧, 另三条烤鱼也都已吃干抹净,丁点不剩。   谢云曦看他意犹未尽的表情,当即露齿一笑, 颇为和善的询问道:“沈叔啊, 这鱼实在太瘦弱了些, 想来你也没吃饱吧?”   鱼瘦弱?如此肥美的河鱼, 瘦弱之说实在荒谬。   众人面上露出“少年, 你这睁眼说什么瞎话”的表情, 而沈乐闻言, 眼睛却亮了起来。   这时,他只以为谢云曦这少年人美心善,是极为难得的好孩子。   当然, 最重要的是, 这孩子不仅才貌双全,且厨艺还极佳。无论是荷花酥,还是这咸香鲜嫩的烤鱼都极为美味,甚至连他酿的竹叶青都比别家的好上许多。   当谢云曦说出鱼太瘦这般眼瞎的话时,沈乐便以为他是找借口,好给他开个小灶,满足他的口腹之欲。   沈乐心下感动非常,看着谢云曦的目光愈发柔和,那目光好似那父亲看儿子一般,慈爱中带着欣慰,欣慰中带着期待。   他伸手拍了拍谢云曦的肩膀,一脸幸福的说道:“阿三啊,好孩子,真不枉我当年,千挑万选给你取了这般好听的乳名。”   ——呵呵,千挑万选就给我取了个“谢阿三”?还好听!   乳名的事不说还好,这一说,谢云曦嘴角的梨涡越发深了起来,“沈叔辛苦了。”   他咬牙切齿的客套着,语气亦带着一股浓重的怨念。   然而,一条烤鱼下去,沈乐此时的智商明显不在线上。如此这般怨念的口气,竟丝毫未察觉出异样来。   他“咳咳”两声,目光期待地看向谢云曦,嘴里则念叨着,“不辛苦,不辛苦,阿三啊,刚烤鱼累了吧,先休息休息,正好,我先让阿年去附近的河里再抓些鱼。”等鱼抓来,人也休息好了,正好能再烤一次。   沈乐的算盘打,自是叮铃铛啷的响。   但一旁的谢年华和谢文清却深知谢云曦套路,两兄妹齐齐眨了眨眼,颇为同情的看了眼沈乐。   待见他面上还喜滋滋,乐呵呵的模样,即同情,又有些幸灾乐祸。   毕竟,这熟悉的话语,熟悉的场景,这熟悉到让人深恶痛绝,但又无可奈何的套路,曾几何时,他们也都体验过许多次。   秉承着“独乐乐不如众乐乐”崇高理念,谢年华也好,谢文清也罢,都默契的继续吃瓜看戏,等人跳坑。   而作为挖坑小能手的谢云曦,他自然也没让人失望。   见坑挖的已能“埋人”,谢云曦脸上的笑意不觉又深了几分,他对着沈乐,轻笑道:“我瞧着阿牛必是个抓鱼高手,沈叔好福气,有这么一位能干的侍从。”   此时,沈乐正沉浸在“过会儿又有烤鱼吃”的美好幻想中,连眼角的细纹都透着欢快。   闻言,他只乐呵呵地笑道:“抓鱼不过小道,不足挂齿,不足挂齿,嘻嘻——”   他刚“嘻嘻”了几声,转眼,却听谢云曦话锋一转,“不过,这日头都快过午时了,等会儿还要赶路去别院,再晚些出发,夜幕前可就到不了别院了呢。”   听到这里,沈乐只是楞了下,一时也没来得及细想,只紧张道:“所……所以?”   “所以,我打算到了别庄再烤些鱼来,做晚膳吃。”   谢云曦像是没瞧见沈乐那晴天霹雳的表情,脸上依旧挂着天真无邪的笑,“竟然要烤鱼,不如再配些别的。”   像是突然想起什么似的,谢云曦拍了下手,“啊,对了,我看那河里还有鸭子在游,不如等会儿叫人买一只鸭来,细细按摩一番,填上些香料,再用柴火慢慢熏烤,那滋味,既有荷叶的清香,又有草木香料的芬芳,啧啧啧——”   啧啧几声,想象着烤鸭的美味,谢云曦又继续引诱道:“热腾腾的烤鸭,咬上一口,软嫩的鸭肉,脆香的鸭皮,再配上些小酒,哈,人间至欢,不过秋日夜夜,一盏酒,一口鱼肉,一口鸭,美哉,妙哉。”   言语形容的美味太过诱人,众人听着,不禁猛咽起口水。沈乐更是恨不得立马就吃上那一盏酒,一口鱼肉,一口鸭,但……   午休过后,沈乐本打算在此别过,刚闲聊时便已说明。而此时,谢云曦却说要到晚膳时,去了别院才能再做烤鱼烤鸭。   沈乐心想——这不是要他老命嘛!   刚吃过烤鱼,鱼香还在唇齿之间残留,又经谢云曦言语“勾引”,正是浮想联翩,垂涎欲滴之际,却被告知自己吃不着,看不着,连闻也闻不着。   如此惨绝人寰,毫无人性的操作——怎么就那么熟悉呢?   沈乐面上的笑意渐渐散去,他脖颈僵硬着转向谢云曦,入目,依旧是朗朗少年,天真无邪,梨涡轻浅,桃眼如月。   “好一个谢家三郎!”   沈乐回过味来,眯眼赞道,“活了大半辈子,只有我坑别人的,就没见别人坑到过我的,没曾想,唯二的两次,竟然是被你和你爹给包圆的。”   说着,沈乐又想起了当年那位风姿绰约,神采飞扬的天启大将军——谢闵。   少年时的谢闵便是个小狐狸,只是作为老幺,前头既有文采斐然,光芒万丈的谢朗,又有情商极高,政治天赋满分的谢齐,作为他们的弟弟,虽是万千宠爱于一身,但其中的压力也着实不小。   那时的谢闵好似影子一般,笼罩在谢朗和谢齐的阴影下,别人说起,也不过一句“谢家最俊朗的三郎君啊”——这赞赏,好似他只有美貌一般,说难听些,便是虚有其表,内里草包。   偏偏谢闵却从不辩解,就算有人当面那般“夸”他,也不过得他淡淡一笑。   当然,谢家的嫡子,敢当面这般“夸”他的,从始至终,也就沈乐一人。   少年沈乐,儒雅如风,也傲慢如烈日。   初见谢闵,惊艳于他的俊朗,但相处些许,又恨其不争。   那时候的沈乐,总觉得谢闵光长了张好看的脸,只是这般俊美的皮囊,竟平白配了个平庸之极的灵魂——这感觉,就好似吃到了外表完好,内里腐烂的水果一般。   于是乎,年轻气盛的沈乐便当着谢闵的面,把他给“夸”得那叫一个狠绝。   而为了“感谢”他的那一番“赞美”,谢闵用最短的时间,教会了他什么叫“生不如死,死不如生。”   从那以后的很长一段日子,沈乐但凡看见姓谢的,行三的,桃花眼,还爱笑的少年,当真是有多远滚多远。   当然,后来的沈乐和谢闵还是冰释前嫌,成了无话不谈的至交好友,但每每回想起那些生生死死的日子,沈乐依旧心有余悸。   如今,岁月流逝,物是人非,却不想,世间轮回,皆是玄妙。   沈乐看着谢云曦,又好似透过他的身影,在看另一位少年。   姓谢,行三,桃花眼——笑容也是那般天真无邪。   “谢三郎啊,谢三郎。”   前一声“谢三郎”唤的是昨日之谢闵,后一声“谢三郎”唤的则是今日之云曦。   沈乐的视线渐渐悠远,目光深深,他抬头遥望着蔚蓝的天空,内心感慨万千。   然而千言万语,最终也不过一声叹息,“世间好轮回,往昔亦如烟,哎,罢了罢了。”   什么罢了?   “呃……”谢云曦不好意思地挠挠头,“沈叔,您没事……吧?”不会是被他刺激过了头吧?——艾玛,他也没怎么着呀。   谢云曦担忧的问道:“那什么……沈叔,您千万别……”想不开。   “想不开”这三个字还没说完,沈乐突然站起身来,随即,潇洒拂袖,端起一盏酒,二话不说,便是仰头喝尽,舒爽一声喟叹。   酒杯倒扣,滴酒未剩。   “阿三啊,我刚想了想,你爹坑了我一次,你呢,虽然道行不及你爹,手段也没你爹狠,但也是算计了我一回吧。”   就在谢云曦担忧之际,沈乐又转过身来,对着谢云曦灿烂一笑。   ——这是要秋后算账,还是要来个父债子偿?   众人以为沈乐要清算谢云曦父子俩的“新仇旧账”,却不想,话锋一转,他竟道:“为了给我自己讨回些公道,嗯,我决定跟你回琅琊。”   听到这话,谢文清最先反应过来,“沈叔,您终于肯回去了,太好了,我爹娘,还有二伯他们都很想念您呢。”   此时,谢云曦也回过神来,不过他看着笑容和煦的沈乐,却觉事情并没那么简单。   “沈叔,明人不说暗话,您这话后面肯定还有个‘但是’!”   闻言,沈乐乐呵呵的一笑,“你这孩子,怎么就这么对我胃口呢?”   赞叹一句,果然又道:“我决定回琅琊,但是——哎,我已孤寡鳏夫,也没个儿女的,可怜呢,没饭吃,没屋住,阿三啊,你是个好孩子,叔以后的膳食住宿就全靠你了。”   没饭吃,没屋住??   你个堂堂北院沈家的郎君,说什么没饭吃,没屋住。   众人暗自翻了翻白眼,一时竟不知如何吐槽。   而谢云曦则面无表情的看向沈乐,两人视线相会,沈乐却慈爱一笑,瞧着还颇为儒雅,正经。   ——完了,好像给自己招惹了一个大麻烦。   谢云曦心里一咯噔,竟有种“搬起石头砸自己脚”的既视感。 第79章   日头西移, 红霞映山红。   谢家的车马浩浩前行,因距离琅琊近了, 今早从别院出发时, 谢云曦终于可以摆脱马车的折磨,换乘了牛车。   牛车慢慢,却平缓。谢云曦舒展着手臂, 看着前头的老牛“嘚嘚”的踏着蹄子, 心情亦是愉悦。   比起牛车,没有减震器的马车, 绝对是出门远行的噩梦。   然而, 减震器这东西, 还真不是想就能做出来的, 至少以当前的铜铁技术, 纵然已投入大量的人力财力, 可这东西,短时间内还是没有办法做出来。   但付出总会有回报,谢云曦相信, 在未来的某一天, 他一定能给自己的马车按上减震器。   不过, 纵然未来可期, 但当下这马车还是敬谢不敏。   特别是在经历这一次远行的折腾后, 他发誓, 在车马减震的没有突破前, 他绝对不会再出远门。   好好的琅琊桃花居它不香嘛,何苦要到外头吃这些个苦头呢?   此时,牛车上, 四周的纱幔被撩起固定在四角, 清风徐来,纱幔微荡。   从车内往外看去,两侧的景色越发熟悉,心中的思念也越发浓烈。   归心似箭,但牛车缓缓,耐住性子,谢云曦眼珠子一转,当即便想出一个转移注意力的好法子来。   其法曰:吃零嘴!   这厢忙着掏零嘴,那厢同车,且并排而坐的沈乐却有着另一番心情。   车前,阿牛拉着缰绳,轻挥着鞭子,驱使老牛向着琅琊走去。   沈乐看着前头景色,即熟悉又陌生,不觉间,心中竟生出些许忐忑。   都说游子归乡,近乡情怯,他出生于天启北院的沈家,但从束发到而立,琅琊却承载了他太多的酸甜苦辣。   牛车前行,越过边界石碑,沈乐侧目看了一眼,那石碑岁月斑驳,饱受风雨。   而石碑正中,刀锋凿刻“琅琊郡”这三个大字。   字还是那个字,碑也还是那块碑,那碑上右上角的缺口,还是当年他和谢朗几人胡闹砸出来的。   往事历历,再见却是五味杂陈。   心中感慨着,石碑却渐渐落于身后。   收回视线,看向前方的城门,千言万语,亦不过一声叹息:“哎,看来我确实是老咯!”   四十而立正盛年,奈何人事沧桑,心已老。   一阵莫名的感伤袭来,沈乐张了张嘴,想唤阿牛停车倒头,只是话到嘴边,车上却响起了一阵“咔嚓咔嚓”的脆响。   清风拂面,带着秋意,果香沁人。   沈乐莫名侧目,入目竟是谢云曦抱着油纸,啃食干果片的模样。   少年不知从哪里掏出的果干,那果干一片一片的,切的极薄,又哄晒的极脆。一口咬下,咔嚓脆响,而少年一口连着一口,如松鼠啃食般,边啃边还哼哼着莫名的曲调。   那曲调怪异,但听着却极为欢快。   见此情景,沈乐的嘴无法抑制的抽搐了几下。   同车对坐,他这头正是满目愁容,怀古伤秋,谢云曦那头却是悠然恰食,快乐无边。   虽说人于人之间的情感,本质上是无法共通的,但对比如此惨烈,这让他情何以堪。   本还想着谢云曦能发现他的忧伤,回头还能安慰他一番,结果安慰的人没等到,等到的却只有一个吃独食吃得格外乐呵,且没心没肺,没眼力见的少年郎。   这会儿,沈乐面无表情的盯着啃食、哼歌的少年,心中刚升起的那一丝近乡情怯之感蓦然散去,取而代之的却是那一万匹草泥马在心海中奔腾咆哮。   而被盯了好一会,谢云曦才迟钝察觉到身侧的目光。   本能的转过头看去,却正上沈乐的目光,这目光带着几分幽怨,几分无奈,几分谴责,几分生无可恋——瞧着还挺复杂。   谢云曦不明所以地眨了眨眼,半响,才焕然大悟似的“哦”了一声。   随即,便看到他伸出手,在自己的衣襟里好生一阵翻腾,也不知到底在找什么。   过了好一会儿,一个鼓鼓囊囊的荷包竟出现在他的手上。   那荷包里装着的其实是一包鸡蛋饼干,这两日谢云曦沉迷熏烤,烤鱼烤肉烤鸡鸭之余,他也顺便烤了些方便携带的小饼干。   谢家各处别院的厨房目前都装有一小土窑,时下,土窑多用来烧制器皿,但被谢云曦稍稍改造后,它亦成了简化版的烤炉。   这烤炉用来烤些简单的食材并不难,只是炉中温度不好控制,好在谢云曦做的多了,翻车几率自然也减少了不少。   这会儿,谢云曦从荷包里掏出油纸包裹好的饼干,笑容灿烂地说道:“沈叔啊,咱俩谁跟谁,您要想吃零嘴,直接说便是。”   说话间,伸出一手,递上油包,“诺,这可是我最后一包小饼干了,都给您。”   沈乐一听,呆了一呆,他木木地看着谢云曦,似又怀疑现实似的,低头瞧了瞧他手上的油包。   沉默半响,沈乐终于反应过来,只是心情并没好上多少。   面上维持着情绪,心里却暗骂着:艾玛,这臭小子,竟然以为我贪他那几口零嘴。   事关自己名誉,沈乐当即拍腿,义正言辞,“本君像是贪吃,重口腹之欲的人吗?”   谢云曦默默撇嘴,心下则腹诽:哪哪都像啊!   不过,作为一个尊老爱幼的好少年,嘴上却善意道:“是是是,您说什么便是什么。”   这般违心,且敷衍的话语,好像不上心的长辈在哪哄骗熊孩子一般,听得那是相当气人。   沈乐狠狠翻了一白眼。   可一旁的少年不知是心太大,还是眼神真不好,竟自顾自地晃着手上的油包,睁眼说起了瞎话。   “这饼干您拿着垫垫肚子,哎,都是厨房不好,午膳怎么只准备了那么丁点,害沈叔您现在饿了肚子。”   谢云曦自认自己善解人意,明明就想吃东西,却嘴硬着非要说不爱吃。   这口嫌体正直的人他见得多了,应对起来自然格外熟练。   想都不用想,当即便开始甩锅厨房,“您瞧,这才刚到寅时,不过两三时辰,我竟饿的,唉,只能啃这些干巴巴的水果片。”哎,太可怜了。   干巴巴的水果片?   ——少年,在你说这话之前,能不能先放下那些个“干巴巴的果片”,不要啃得如此欢脱。   沈乐闭眼,深吸了口气,心里暗自嘀咕着,手上动作却十分诚实。   这不,一眨眼功夫,谢云曦手上的油包便出现在了沈乐手中。   “咳咳”两声,“罢了罢了,你家厨房已做的很不错了,小孩子家家的就知道没吃过远行的苦,唉,也就谢家财大气粗,哪哪都有驿站别院的,出门在外,能吃这般好的,也就你们喽。”   说起远行之苦,沈乐这十年可深有感触,他虽是世家子弟,也不差钱财名利,可他竟已隐居避世自然也不在乎这些。   只是多年来,四海为家,各处短居。行路艰难倒是其次,只吃喝这问题却让他十分头疼。   自离家远走,他身边也就剩下一阿牛。   作为侍从,阿年确实能干,但作为厨子,十年如一日,他做的膳食能吃,能吃饱,除此之外,就真的什么都没有了。   至于,色香味俱全?   唉,食物能吃就不错了,还色香味,想啥呢!   要说沈乐,前半生也是养尊处优,自隐世后,原也是读书写字,附庸风雅,只是——唉,实在是食物太折磨人,不然他当年也不会突发奇想的去学什么厨艺。   至于到外头吃,这年头,但凡好些的食谱配方都被世家贵族珍藏着,一些大的酒馆倒有几道特色佳肴,但味道其实也就比寻常的好些,吃多了却也腻歪,且这大酒馆一般多位于闹市,平日文人墨客往来,碰上熟人的几率那也是相当之大。   沈乐自认为,作为一个隐士,一个有B格,有情调,有原则的竹林隐士,自然是要远离闹市,悠然于山间竹林,随便淡看风云,抛却口腹之欲。   于是乎,他就这般口内无味的度过了漫长的十年岁月。   慢慢人生路,一年复一年,日子艰辛,他亦坦然潇洒,但唯有这年复年,日复日的吃食,实在过于煎熬。   也许正因这般,前日他才会被一顿烤鱼给拐出了无名村,无名山。   当然,面上,沈乐是绝不会承认自己是因口腹之欲才回的琅琊。   常言道,小隐隐于野 ,中隐隐于市 ,大隐隐于朝——这大隐于朝倒也不必,但从小隐升华至中隐,自然是极好的自我提升。   瞧瞧这说辞,高端大气上档次,且极富说服力,别人信不信沈乐不知,反正他自个是确信不疑的。   从这便可看出,论厚颜无耻,睁眼说瞎话的本事,谢云曦和沈乐这一老一少,倒也各有千秋,五十步同百步。   红霞渐深,城门将至。   车马之中,牛车之上,先一阵“咔嚓咔嚓“,后一阵“卡兹卡兹”,两道啃食之声,此起彼伏,芬芳四溢。   沈乐放松了姿态,一脸悠然地咬着咸香的鸡蛋饼干,心情不觉明媚起来,像那天边的夕阳余晖缓缓落在心上,温暖刚好,不安皆散。   而此刻,谢文清正驱着白马靠近牛车。   沈乐刚刚的愁绪十分明显,谢文清自然有所察觉,只是隔着辈分,他一时也不知该如何宽慰,想了好半响,这才想出一法来。   不想,待他一靠近便瞧见牛车上的那一老一少正默契抱着食包,一个热衷果干,一个贪吃饼干,偶尔互相交换,神态亦是悠然愉悦。   谢文清手上动作一顿,马一停,脸上露出一言难尽的神情。   看来再多近乡情怯,也受不住谢三郎的美食诱惑。   只是——“唉,总觉得把这两人放在一起会是个天大祸害。”   谢文清叹息着,晃了下缰绳,身下白马抬蹄,渐又离了牛车,眼不见为净,他还有好好走他自己的路吧。   队前,谢年华见他回来,当即挑眉,“大哥,我就说有三郎在,你就别瞎操心了,就他那德性,估计又揣着明白装糊涂,又把人给忽悠了吧。”   “唉——”谢文清叹息着摇头,“可不是嘛,这会儿两人都吃上了,感情还挺好,也不知以后他俩会怎么招呢。”   “嗨,还能咱样。”谢年华耸了耸肩,笃定着说道:“麻烦加祸害呗!”   显然,这想法同谢文清的不谋而合,两兄妹默契的四目相对,一时无言。   半响。   谢年华看着即将抵达的目的地入口,不祥的预感愈发浓重,“嘶,总觉得咱们家最近……嗯,不大安全。”要不,她先找个由头,去外头躲躲? 第80章   琅琊郡内。   车马一入琅琊, 谢云曦便兴奋的从牛车上站起身来,一手扶住挂帘幔的柱子, 眼睛则望着周围景物。   游子归乡, 心自安宁。   浩浩车马走过,正是归家用膳的时辰。   路上人迹稀少,显得格外清静。谢云曦仗着外头没什么人, 这才放肆的露着脸, 招摇走过街道,路过集市。   车马缓缓, 出了集市, 走出街道, 又过了几处小桥流水, 庄园人家, 方才行至东郊。   琅琊多世家, 而世家主宅多位于东南西北四方郊野,而谢家占具东郊,方圆百里开外, 所见农庄, 田埂, 山脉均是谢家产业。   故而一入东郊, 谢文清便散了车马, 只余近身的三队人马顺行, 前往主宅。   此时, 沈乐亦从牛车探出身来,学着谢云曦那般,深吸一口气。   正值秋日, 刚入处暑。田间谷黍芬芳, 树间翠鸟鸣唱,溪间流水潺潺,小桥人家袅袅。   岁月过迁,物是人非,唯有琅琊依旧,宁静淡泊。   “哎,琅琊啊,琅琊……”一声悠悠轻叹,细说却是无言。沈乐眨了眨微红的眼眶,压下些许感伤。   为了掩饰情绪,他又左右细看起路上风光,只是这般一瞧,他却疑惑起来,“咦,怎么不见迎接的人马?”   按道理来说,自家儿郎远行归家,做父母的也该出来接接,若有事无法来接,那也该派个人来。再不济,这队伍如此浩浩,谢家各处的暗部也早该收了消息,那各处的管事总该出来见礼。   可走了一路,除了田间三三两两的农家汉子,嬉戏打闹的五六孩童,这地头,竟没有一个接待的人。   所谓,事出反常必有妖。   沈乐摸摸下巴,“不应该呀,就谢朗那德行,就算不在乎儿子闺女,但你这侄子可是他的心肝肉。”   作为冤家老对头,沈乐就算隐居于竹林,也依然时刻关注谢朗的动向。   而众所周知,谢家家主——谢朗可是出了名的严父,对待自家的亲儿亲女向来如寒风扫落叶一般,但对亲侄,却好似四月的春风,晨间的亭瞳。   如今,侄儿归家,侄控却不见人影,怎么看怎么奇怪。   难道是传言有误?——沈乐不禁狐疑起来。   而这会儿,谢文清则放慢了马速,待白马同牛车并行时,他方才解释:“沈叔,是三郎提前传了信,故意说明日才到琅琊,说是给他们一些惊喜。”   当然,为了这个“惊喜”,谢文清可没少折腾。   早两日,他便叫人快马加鞭,给各处的管事,各地的暗卫打了招呼。不然,就他们这一行车马,浩浩荡荡的,如此大动静,哪里能瞒得住谢家众长辈。   只是,这些事,他并没有对谢云曦说起。   这会儿,谢云曦还毫无所觉的傻乐着,“嘻嘻,出其不意才能有惊喜,估计等会儿大伯他们见了人,一定极为高兴。”   说着,又想起刚刚沈乐的话来,他嘟了嘟嘴,很是正经为谢朗辩护,“沈叔,你怎么也爱听那些个奇奇怪怪的流言,大伯向来一视同仁,一碗水端的可平了。”   “是吗?”   沈乐许久未见谢朗,有关他的事也大多是打听来的,只是——   毕竟耳听为虚,眼见为实。未亲眼所见,他这会儿也不好确定,且谢云曦说这话的时候,确实从心而发,十分真诚。   但此时,若他能稍稍侧目,看看谢文清和谢年华的表情,想来便会知道这偏心的传闻其实再真不过。   呵呵。   一视同仁,一碗水端平?!   两兄妹相视一眼,无声一笑——他们老爹到底使了什么手段,竟让三郎产生这般荒谬的错觉,啧啧,真是个老狐狸!   心下吐槽,面上却并没多说什么,两人只勒了勒缰绳,继续领队前行。   而谢云曦和沈乐,这会儿也没再纠结这问题。   牛车缓缓,两人亦指指点点,欣赏着道路两侧的风光。   时不时的,还能听沈乐说起十数年前,那山、那水、那树、那田埂间的诸多往事。   这般说说笑笑,半个时辰后,他们终于抵达谢家主宅。   众人下牛马,阿祈机灵快跑,迅速拦下通报的门童。   随即,众人跨过门拦,入谢宅正院。   只是在跨门时,谢年华心中又冒出一丝不详之感,但她这会儿只以为,这不详之感只是针对沈乐和谢云曦这一老一少的,因此也没怎么上心。   甩甩脑袋,便将其抛诸脑后,大步往前厅走去。   谢家前厅。   谢朗和谢齐正端坐着,闲话家常。   一旁,谢言氏和谢齐氏则围着午睡刚起的谢小五,为她梳发打扮。   厅内,近侍女仆们亦圈着衣袖,擦拭着厅内的边边角角。   厅内,仆人同样忙忙碌碌,为明日谢云曦等人归家做着准备。   夕阳落窗沿,映照着厅内泛起几分暖意,只是少了打打闹闹,吵吵嚷嚷,亦觉些许寂寞。   谢朗抬头看向门外,目光悠远,心中感念,“哎,这日子过的还是太慢了些,何时才到明日哟。”他想他的乖侄子了。   “哎——”   谢齐伸手拍了拍他的肩膀,难得有些许兄弟爱的安慰着,“再等等,明日这时辰,三郎便能到家了,也不知这一路他是否吃好睡好!”   “可不是,真希望三郎现在便能到家啊。”谢朗叹着,但也不过这么一说,并没抱多大期望,毕竟谢家暗部分布各处,若今日能到,早便有人传信过来。   然而,他这头话刚一落下,门外却传来一声熟悉、且欢快的叫唤声,“大伯,二伯,大伯母,二伯母,小五,我回来了!”   听到这声音,谢朗几人齐齐一愣。   谢小五更是疑惑的眨了眨眼,她记得,刚刚她阿娘、阿爹还说他三哥哥明儿个才会到。   可是,这叫唤声听着明明就是他三哥哥的——嗯,小五最爱三哥哥了,从不会忘记他的声音。   在相信阿爹和阿娘,还是相信自己的耳朵之间,小小的谢小五一时陷入摇摆。   而就在众人愣神之际,谢云曦已小跑着,爬上了前榻。   待站定,他亦笑着,展开双臂,高声嚷嚷,“我回来啦,惊不惊喜,意不意外。”   门外,红霞满天,夕阳正艳。   门前,少年形如松柏,身披彩霞。光辉笼罩中,亦如展翼之鹰,翱翔归家。   见此少年,谢朗眼眶一热,麻溜起身,跨步迎上前。   待他正要送上拥抱,以示想念之际,三岁的谢小五却比他更为敏捷。   只听几声“蹬蹬蹬”的奔跑声响起,一眨眼的功夫,谢小五便如闪电般,刷的一下扑进谢云曦怀中。   随即,稚嫩可爱的童声响起,“三哥哥,三哥哥,小五好久好久没见你了,小五可想你了呢。”   谢云曦眼疾手快,弯腰抱住谢小五。   三岁上下的孩童正是长身体的时候,一段时间不见,这谢小五好似又圆润了几分,谢云曦正要抱起她时,手臂却微微一顿——艾玛,太重了。   然而,作为一个自认为有“肌肉的猛男子”,他还是提了提气,一把将人抱起。   “小五乖,许久不见,咱们家小五又变漂亮了。”   闻言,谢小五眼睛又亮起来,胖嘟嘟的手环着他的脖颈,小胖腿亦是一晃一晃,嘴里“咯咯”笑着,十分愉悦。   可,这谢小五是笑开心了,但被截胡的谢朗却是满身怨念。   这本该属于他的“见面第一抱”被人截了胡,截胡的人偏还是三岁的奶娃子,这怼也不能怼,气也不能气。他展开着双臂僵在原地,一时放也不是,不放也不是。   就在谢朗尴尬之际,谢齐,谢言氏和谢王氏却纷纷起身,迅速迎向厅外。   半响,他终于缓了神,只一抬头,谢云曦身边哪里还有他的位置。   这谢齐一家老小,连着谢王氏已将人围了个水泄不通,几人你一言他一语的,叽叽喳喳,好生热闹。   谢朗不甘心的上前几步,左边挤挤,右边蹭蹭,嘴动了几下,话还没说一字,便被谢齐几人给挤了出去。   明明他才是第一个反应过来,上去迎接的,结果到最后,却落了个如此田地。   谢朗气得,深吸了好几口气,内心亦不断安慰着:不生气,小五还是个孩子,夫人也不是故意的,弟妹也是关心三郎,二弟……   “二弟!”——艾玛,谢齐你个混蛋,让个位置给他,能死人啊!   若不是他还记得自己是谢家的家主,这会儿他早破口撩袖子,揍死谢齐这弟弟了。   谢小五是个奶娃子不能计较,谢言氏是弟妹需要谦让,谢王氏是他心爱的妻子,且论武力值,他还不是谢王氏的对手。   这看来看去,也就谢齐最好欺负。谢朗无奈之下,自然要把这仇恨值加到他身上。   夺侄之仇不共戴天,其罪当揍也!   这厢,几人围着谢云曦正是关怀备至,上茶劝食。   一会是谢齐氏拉着他的手,招呼他坐下歇息,连声说着,“啊呦,我的三郎哟,你怎么瘦了,让伯母瞧瞧,”   一会又是谢王氏摸着他那红润的小脸,一脸心疼的说道:“三郎啊,这一路颠簸坏了吧,可怜见的,这面色都憔悴了不少。”   又一会,谢齐拍拍他的肩膀,“回家就好,回家就好,四郎那臭小子有没有好好照顾你?都城有不开眼的找麻烦不?来来来,跟你二伯说,二伯回头就让你四弟把他们给弄死——”了。   最后一个“了”字还没出口,谢朗抬手便是一个栗子头。   “哎呀”一声痛乎,谢齐郁闷的摸摸后脑勺,“大哥,你打我头干嘛?”   ——打的就是你个臭小子,让你不让位,还不给我说话的机会。   谢朗心里这般想着,嘴上却大义凛然的呵斥:“说什么死不死的,像什么话,三郎和小五都还小呢,说话注意点。”   他这正经大家长,大长兄的模样看着极能唬人。   谢齐闻言,亦是不好意思地挠了挠头,“那啥,我这不就随口一说,下次注意,下次注意。”   然而,就他俩说话的这功夫,谢朗早就一个侧身,不动声色间,便已将他挤到了外圈。   位置到手,他也就懒得理会谢齐,只瞧着自家乖侄,心下一片柔软。   见此情景,谢齐反应过来,一拍脑袋,“艾玛,大哥这老狐狸,又上当了。”然而,悔悟来的太晚,这下只能换他在外头干着急。   厅内,一群人都围着谢云曦嘘寒问暖,说说笑笑。   厅外,谢年华和谢文清却像是被人遗忘了一般,两人上了榻,站在门前。沉默半响,不见人理会招呼。   最后,还是谢管家硬着头皮迎了上去。   “咳咳”两声,谢管家躬身行礼,“大郎君,二姑娘,这舟车劳顿的必是累了,不如坐下休息休息。”   说话间又赶紧唤侍女上前,奉上茶果,为两人拂去衣上风尘。   而就在谢管家招呼谢文清和谢年华入席的时候,沈乐却躲在他俩身后,饶有兴趣的看着厅内这两极分化的场面。   沈乐刚入谢宅,便只顾着东张西望,感怀往事种种。见此,谢文清和谢年华自也随他,而谢云曦进了院子,便是一阵小跑,哪还记得他这位叔叔。   而待沈乐慢悠悠的走到前厅,上了榻却不吱声,只安静看着,末了还啧啧称奇,“啧啧啧,谢朗和谢齐这两人,小时候抢弟弟,长大了抢侄子,不过这般偏心,也不怕哪天来个兄弟阋墙。”   说这话时,他还颇为同情的看了谢年华和谢文清一眼,“瞧瞧这俩孩子,冷冷清清,凄凄惨惨的哟。”   可,这话刚一落下,他便听到这两兄妹在那嘀咕。   “切,这还不如在都城呢,孙亦谦那几个家伙也没常来,平日也就和四郎那小子抢人,这会儿到了琅琊,连个胳膊都碰不着,真可恶。”说着,谢年华还颇为不忿的冷哼一声。   一旁,谢文清难得附和,“可不是,估计这段时间,咱俩连站脚的地方都没了,啧,阿爹真是的,让三郎去都城是他,现在最唠叨的也是他,说好的君子端方当自持呢!”   “阿爹的话你也信。”谢年华没好气地翻了翻白眼,“小五这丫头,净占着自个年岁小,整日都霸占着三郎,上回的三色彩绳也是,怎么不见三郎给我编……”   沈乐听了一会,有些狐疑的抬头,看向天边日头。   ——艾玛,这家人都什么奇葩,虽然知道这几人感情好,但就算没有兄弟阋墙,也好歹抱怨下爹娘偏心吧?   “这一个个的,怎么就净想着抢阿三了。”沈乐摸着下巴,自言自语地说道:“嗯,不过也是,阿三人好看,才学又极佳,天南地北的,不管聊什么都能接得上,当然,最重要的是厨艺还那般出众。”   这样一想,连他都想上前抢人了。   “咦,对呀,这注意不错,我之前咱没想到,这么好的孩子,直接拐回家多好。”沈乐这头,脑门一拍,又动起了拐孩子的坏念头。   谢文清听到身后传来的动静,这才想起沈乐这位叔叔来。   他尴尬的咳了两声,“咳咳,沈叔,抱歉,刚只顾着三郎了,实在抱歉,那个,您请里面坐坐。”说着,又赶紧吩咐谢管家,“谢叔,这是我沈叔叔……”   谢管家刚一瞧见沈乐便认出他来,十多年前,沈乐可是谢家常客,作为谢家老管家,他自然熟悉。   只是十年不见,他刚没敢认,只瞧着对方那一头白发有些错愕。   待谢文清一喊他“沈叔叔”,往事涌上心头,“您……您是沈……沈郎?”   谢管家先是不确定的问了一声,随即又十分肯定的补充道:“沈郎啊,还真是以前拿糖拐大郎的沈郎啊。”   前面问的还算正常,只后面这句,槽点实在太多。也不知当年沈乐到底拿着糖,拐了谢文清多少次。   “沈郎便沈郎,干嘛非要加前面一句。”   沈乐上前,极为熟络的拍了拍谢管家的肩膀,话锋一转,便是一阵调侃:“啊呦,老谢啊,你这头发,这脸上皱纹,啧啧啧,怎么才十年就这么老了。”   一声“老谢”叫的,让人不觉红了眼眶。   谢管家扯了扯嘴,露出一个并不好看的笑来,脸上的皱纹越发明显,瞧着好似琅琊边界的那块石碑一般,岁月留痕,如刀刻斧凿。   “啊呀,老谢啊,你可别笑了,这是要丑死我呢!”沈乐一脸的嫌弃,嘴上也颇不饶人,只是身体却极为诚实的上前,给了老人一个大大的拥抱。   二十多年前,他但凡闯了祸,便总爱躲在谢家不肯归去,待他老爹赶来揍人,他便总爱拉着谢管家寻求庇护。   那时,他爹怕打到别人,自然也不敢下手,而谢管家也总是嘻嘻哈哈,帮着他说了不少好话,一来二去的,这两人的关系也就越发亲近起来。   而沈乐每次得了庇护,便会这般乐呵呵的,给谢管家送上一个大大的拥抱。   岁月荏苒,光阴不再,他们终白了头,有了皱纹,但唯有昔日之情依旧,不曾遗忘,不愿遗忘。   “沈郎啊,您这头发怎么比老朽还,哎……”谢管家瞧着当年那风华无双的郎君,如今竟白了乌发,染了岁月,一时心酸,竟不知说些什么。   深叹了口气,千言万语,最终也只道:“回来便好,回来便好,正好今个人都齐全,家主,主母,二爷,二夫人,沈郎回来咯。”   此时,沈乐亦满心的感慨,却不想,他这头刚红了眼眶,那头的谢管家却来了一大喘气,补上一句:“爱拐咱们郎君的沈郎回来咯!”   刹那,感动全消,只余吐槽。   ——什么鬼,刚说的好好的,为啥非得加这么一句,说好的许久不见甚是想念呢,感情想的都是他那黑历史!   沈乐那本是感动的红眼眶,当即又红了几分,不过这会儿却是被气红的。   “老谢,你……”沈乐开口,正要回怼。然而,他刚一张嘴,厅内却响起一声怒吼,“沈乐,沈乐明!”   连名,带表字,这怒吼好似压抑许久的活火山,在沉寂了数十年后,终于在此刻找到了喷发的爆点。   当即,沈乐脊椎骨一紧,全身汗毛竖起,四肢僵硬。   而一旁的谢年华亦是一个激灵,猛然想起入琅琊前的那一丝不详来——艾玛,光顾着沈叔和三郎了,竟忘了大篓子在这儿呢!   完蛋了,赶紧跑吧!   逃跑的念头刚一冒头,厅内凝固的空气便开始流动、翻腾。   空气中,无边的热浪涌起,满室的怒意喷发,不绝的杀气腾腾,硝烟一触即发。   谢年华咽下口水,刚抬起的脚跟又无声无息的放下——她,不敢动。   是的,作为天启闺秀圈,排行第一的女霸王,她竟也有这般怂的一天,呜呜呜,她就不该跨进这家门,更不该带沈叔回家,天——要亡我啊!   知道太多,容易焦虑,但知道太少,却容易懵逼。   比起谢年华的战战兢兢,谢云曦和谢文清却是一脸茫然。   当然,很快,他们便能感受到“十年恩怨,一朝算”的恐怖场面了。 第81章   谢宅大院, 鸡飞狗跳,鬼哭狼嚎。   谢云曦呆呆的站在前厅的房梁下, 看着他大伯——谢朗爆怒着, 抄起鸡毛掸子,把沈乐追的满院跑。   这是他第一次看见他大伯如此不顾形象仪态,暴跳如雷着, 动“凶器”打人的样子。   在谢云曦的记忆中, 谢朗一直都是儒雅如风的君子。   平日更是长袖飘飘,淡泊出尘, 从未见他失过态, 更别论会撩着袖子, 连鞋都不穿的满院追着人抽鸡毛掸子。   而在挥舞追打间, 鸡毛散落, 旋转, 跳跃。院中,怒吼,讨饶, 声声入耳。   谢朗气得铁青着脸, “沈乐, 你给我站住, 十年了, 你还有脸回来。”   沈乐痛的“哎呦”叫着, “谢你大爷的, 你还真下恨手呀,好歹都是文人,咱能不能只动嘴不动手……啊!”   然而, 回应他的却只有那一根掉毛的掸子。   重重的一下鸡毛掸子落在大腿上, 痛的他原地蹦哒起来,然而鸡毛掸子眼见又要落下,他一个闪身,迅速往后跑去。   “该死的沈乐明,你给我站住!”谢朗气极,追打了上去。   “我去!”沈乐边跑边嚷嚷着,“你不抽我,我就站住,谁特么傻子才站着然让你打呢。”   谢朗冷笑,“呵呵,你有脸回来,就要有被抽死的觉悟。”   “谁要有这种觉悟了。”沈乐闪躲着,忍不住爆了粗口,“你丫的,说好的如匪君子呢,当着小辈的面,你好意思下这么重的手。”   他的话才落下,那一把鸡毛掸子又飘起几根鸡毛,向着他猛追而来。   “沈叔是做了什么惨绝人寰的事啊?”   谢云曦回过些神来,狠狠咽下口水,“当年我和四郎烧了大伯的一册古卷也没见他如此爆怒,这架势,莫非是有什么不共戴天之仇?”   这问题无人回答。   知情的谢王氏,谢齐几人冷眼瞧着院中你追他躲的混乱场面,空气却陷入了诡异的寂静。   而小辈中知道些许缘由的谢年华本想逃走,奈何谢王氏眼尖,她刚一抬腿便被拎了衣后襟。   此时,正生无可恋的蹲在背光的角落里,手无意识的在地板上画起了圈圈。   谢云曦小心瞥了一眼身边的谢文清,见他正担忧的看着院中乱飞的鸡毛,一幅想上前又不敢上前,想阻止又不知怎么阻止的模样,当即眼珠一转,默默挪了挪脚。   不动声色的挪到谢年华身边,迅速蹲下身,用手肘碰了碰对方的手臂,压着声音问道:“二姐,二姐,我第一次见大伯这般模样,这里头到底什么故事啊?”   谢年华画着圈,低着头,闻言,却头也不抬的叹出一口气来,“哎,三郎啊,人不要知道太多,要听故事找说书人去,莫挨本姑娘。”   听这有气无力的说法口气,显然谢二姑娘此时的心情并不太美妙。   谢云曦却越发好奇,“二姐,我瞧你刚刚一副胆战心惊的样子,莫不是什么不好的事?”   然而,谢年华却一副自闭,不愿搭理的模样。   ——嘶,这里头铁定有问题。   谢云曦摸了摸下巴,八卦之心愈发的蠢蠢欲动。他又挪了挪脚,努力挨近谢年华,“二姐姐啊!”   所谓,无事“谢年华”,有事“二姐姐”。一听到这撒娇似的叫唤,谢年华鸡皮疙瘩一抖,“艾玛,谢三郎,要不是你长了张让我满意的脸,姑奶奶现在就让你尝尝什么叫谢氏神鞭。”   说话间,她亦抬起头,目露凶光的盯着谢云曦,大有一副“本姑奶奶才不吃你这套”的架势。   见此,谢云曦却弯弯了眉眼,“二姐啊,你我这么多年,姐弟情深,要这里头真有问题,你好意思自己一个人溜走,不管我死活吗?”   “舍得呀,宁死弟弟不死姐姐嘛。”谢年华没好气的吐槽,“还有啊,你少打感情牌,平日怼我的时候可没见你二姐姐,二姐姐的叫这么热乎。”   闻言,谢云曦又嘻嘻一笑,颇为故意的又唤了声,“二姐姐啊~”   谢年华翻了翻白眼,“谢三郎,我可不是大哥,见天的就知道没底线的偏疼你,哼,我绝不吃你这一套,绝不!”最后两字,说的那叫一个斩钉截铁,铿锵有力。   “哦——”不吃这一套,那他就换一套呗。   谢云曦不以为然的耸了耸肩,随即,露齿笑道:“二姐啊,这秋日干燥,您还整日奔波,啊呀,弟弟我瞧着,你这脸都糙了,黑了。”   说着,还啧啧嫌弃了几声,叹息着,了起来,“哎,话说回来,过些日子就是乞巧节了,平日也就算了,可乞巧当日,多少女郎相聚,这里头指不定还有二姐您的死对头,她们要是见到你如今这模样,指不定要怎么嘲笑你呢?”   听到这话,谢年华紧张的摸了摸自己的脸,也不知是谢云曦的话给了她心理暗示,还是这些日子风吹日晒的真坏了肌肤,反正她自个摸了好一会儿,那眉皱的却是越发紧了起来。   “好像……好像真变粗糙了。”   时下男子爱俏,何况女郎。谢年华平日再大大咧咧,那也是在乎自己的容颜和脸面的。   她狐疑着,看向谢云曦,“怎么,你有办法?”   谢云曦并不直接回答,只抛给她一个自信的眼神,“二姐,所谓等价交换,你给我说说‘谢家家主和沈家郎君,那不得不说的一二往事’,我就让你在乞巧节当晚,来个光彩照人,艳压群芳,这买卖,你看如何?”   “谢家家主和沈家郎君那不得不说的一二往事?”——这说法怎么听着那么不对味呢?   谢年华自言自语的重复了一句,疑惑的目光在谢云曦的身上来回打量。   犹豫了好一会,她终还是为了“美色”做出了妥协。   “好吧,交换便交换,其实也没什么不好说的,没瞧见我阿娘,二伯他们都一副见怪不怪的样子嘛。”   说到后面,谢年华的声音越发低了起来。   闻言,谢云曦暗暗抬头看向围观的众人。   此时,院中两中年男子正上蹿下跳,你追他躲,两人明明累的气喘吁吁,却依然焦灼着。   四周的家仆散在边角处,不敢上前,也不敢退去。而梁下,谢王氏,谢言氏、谢齐,乃至谢大管家正随意站着,目光亦盯着院中追闹的两人。   这四人安静瞧了好一会,也不见他们有谁上前阻止,但说幸灾乐祸看戏吃瓜,这四人却是眉头紧皱,一脸担忧。   谢云曦收回视线,看向院中追打躲避的两人,“话说,大伯这手下的,还真动真格的啊!”   就他和谢年华说话的这几个空隙,谢朗的鸡毛掸子连着抽中了沈乐好几次,每次不是屁股被抽,就是大腿外侧被抽,虽没往要害打,可力道却极重。   如今不过处暑,傍晚虽降了温,衣衫却依然单薄。鸡毛掸子落在身上,并没多少缓冲。   那掸子抽打在沈乐身上时,隐约还能听到几声“啪啪”的响声。   谢云曦光听着,都觉生疼得厉害。   咽下口水,他亦紧张道:“这到底什么仇,什么怨,沈叔竟然只在院中躲着,怎么就不往外跑?”   按理说,院中仆人并没堵着出口,但凡沈乐愿意,往谢宅外头一跑,谢朗是绝不会追上的,可就算被抽的惨叫连连,他也只在院中打转。   “哎,这你就有所不知了。”谢年华神神秘秘的抬手掩唇,“沈叔啊,估计是心有愧疚,现如今也就自个愿意挨的打。”   “哈?”自个愿意挨打?——谢云曦被绕的愈发糊涂了。   “这事,说来话长。”   谢年华左右探了一眼,见没人关注她,这才继续压着声量,“当年啊,咱沈叔和他妻子,也就是我们沈姨,可谓是两小无猜,青梅竹马,夫妻情深,本是极恩爱的一对,可惜,唉!”   说着,她又连连叹了几声,“可惜,情深缘浅吧,据说,咱们沈姨身子骨自小便不好,出生便一直吃药,后来又因子嗣问题郁结于心,虽说沈叔并不在乎,可你也知道世家大族的一些人啊,总有长舌的在背后嚼耳根。   唉,后来几年,沈姨便一直卧病不起,沈叔呢就一直寸步不离的照顾,只是,她最后也没熬过去,还是……哎。”   听到这,谢云曦亦是一声长叹。   两人沉默半响,谢年华才继续说道,"沈姨走了后,沈叔一下子没了心气,你瞧他那一头白发就是那时染上的,据说是一夜之间,乌发全白。"   “没想到沈叔还是个痴情人。”谢云曦感慨着,随即又皱起了眉,“那,竟然如此,大伯怎么见面不安慰,反而……这般下狠手?”   “怎么说呢,情之一字,实在太伤人。”   说到关键,谢年华拉着谢云曦低了低脑袋,“沈叔一夜白后,连着好几天众人都不敢让他一人戴着,后来沈姨出殡入墓,过了头七,大概是觉着他情绪稳定了下来,便没再盯的那么紧。可就是这一放松,却出了大事。”   谢云曦凝神,侧耳细听。   “头七过后十日有余,听说正好是沈叔和沈姨相识相知的第二十五个年头,也就是这一日,沈叔竟跑到沈姨的墓前,打算吞药殉情。”   “什……什么!”谢云曦心下一紧,赶紧低声追问:“然后呢?”   “人自然是救了回来,不过……”   谢年华闷着声,“据说,沈叔那天为了跑出去,把沈家长辈都给迷晕了过去,那会儿咱爹妈,伯伯们都在哪儿,自然也都中了招,不过他用的是迷香,而我阿爹最讨厌闻香,故而只吸了些许,醒的及时,这才把沈叔给救了回来。”   谢云曦追问,“救回来之后发生了什么?”   “具体的不清楚了。”谢年华耸了耸肩,“只知道沈叔没喝成毒药,回来后,好像就没有再寻死觅活,当然,也有可能是因为他被咱爹揍的太惨,据说好半个月都下不了床。”   “不过,阿爹他那半个月,据说是气伤了身体,也只能在家静养,等他气好了再去沈家找人时,沈叔早带着阿牛叔没了踪影。”   说完,谢年华亦是唏嘘。她这次见到沈乐一时也没记起这段往事,毕竟她知道这事的时候年岁并不大。   那会儿,她刚知道自己的乳名是一个叫沈乐叔叔起的,但每次问“沈叔叔是谁?”,“我为什么没见过?”“他现在在哪儿?”之类的问题,众人却总敷衍着,顾左右而言他。   作为一个好奇心极重的人,谢年华自然不会被人这般轻易被敷衍过去。   她那会儿打探信息的手段还不高,也没那么多耳目,可她脑袋瓜灵活,剑走偏锋的,哄着家中极为爱酒但酒量一般的长老喝了许多的酒,待把人灌醉了,自然就问出些东西来。   只不过,她那会儿年岁太小,也就当个故事听听过,回头那还放心上。   “哎,一失足成千古恨。”谢年华摇了摇头,“虽然不知阿爹最后是怎么把说服沈叔放弃轻生念头的,但就他把人揍到半月下不了床,自己还气伤了身这两点来看,他俩的恩怨就不是今儿个一顿打能消除的。”   谢云曦平复了下心情,“你都说是他们的恩怨,那你这么战战兢兢的做什么?”   “你不知道什么叫,知道越多,死的就越快吗?”谢年华缩着脑袋,偷偷瞥了眼谢王氏等人所在的方向,小声道:“根据我多年闯祸的经验来看,沈叔和我阿爹这十年的恩怨还有的磨,作为小辈,咱们夹在他们两人中间铁定要倒霉的。”   “能倒什么霉?”谢云曦不以为然的拍了拍她的肩膀,“天塌下来不还有高个的人顶着,再说,指不定他们打闹了一顿,彼此撒了气,回头也就好了。”   谢年华皱了皱眉心,沉思了一会,“也有道理,不过这消息不全,真让人讨厌。”   说到这儿,她又看向院中。此时,谢朗和沈乐都已气喘着,累到只能休战,而两人的仪态模样却都极为糟糕。   谢朗向来爱洁,又极重仪容,然而,此时他却是发丝凌乱,衣襟松垮,那一身珍贵的锦袍不知在那勾了丝,宽大的长袖斜落在手臂上,沾染了污秽。   面上,额间,汗水顺着脸颊“滴答”落下,滑入衣襟锁骨,浸透了华服,打湿了脖颈,瞧着自是狼狈。   而沈乐的形象也没好到那,衣饰,发丝凌乱不说,脸上,背上更是汗液滴答,发间,衣襟间还有鸡毛零落,满身泥渍。   当然,比起仪容,沈乐被抽打中的臀部,腿部更是酸痛。   四十来岁的年龄,体能自然不能同年轻时比,这会剧烈闪躲、奔跑下来,全身上下就像散了架似的,就差原地趴下了。   这俩狼狈的两个中年男子,如今正缓着气,隔着距离,遥遥相望。   追打暴怒之后,一切似归于平静。   谢朗松了手上那光秃秃的,已没有多少鸡毛的鸡毛掸子,闭眼深深叹了口气。   沉默许久,偌大的院子好似只有他俩急速喘息的声音。   半响。   谢朗睁开眼,看了沈乐一眼,就在众人以为他要说话或骂人时,他却只是转过身,头也不回的往后院走去。 第82章   谢朗的背影融进夕阳的余晖中, 众人目送着,沉默了好一会, 直至完全看不到人影, 谢齐这才从台阶上跳下,鞋也没穿的,就那般风风火火的窜到了沈乐的面前。   谢云曦以为他关心沈乐, 这才火急火燎的跑了过去, 正要开口感叹一句:“果然情深似手足。”   不想,话刚到喉咙, 却听谢齐说道:“老沈啊, 看你这倒霉样, 做兄弟的, 我咋就那么高兴呢, 哈哈哈——”   谢云曦当即停下脚步, 将嘴里刚要吐出的话给咽了回去。   而面对谢齐的幸灾乐祸,沈乐却极为淡定。   他伸手拍了拍谢齐的肩膀,“哎哎哎, 笑够了吧, 你再笑, 信不信回头我跟你大哥说说, 我这么多年是怎么逃过谢家眼线, 在外逍遥数十载的, 嗯!”   最后一个“嗯!”字一落下, 谢齐的“哈哈哈”声,当即便像是卡了壳的电影,那原本得意非常的表情也渐渐僵硬了下来。   肉眼可见的心虚。   而这会儿, 谢云曦三人正好距离他俩一米有余, 庞大的信息如海浪般向着他们奔涌而来,狠狠冲击着他们脆弱的听觉神经。   信息太多,冲击太大。   三人一时楞在原地,近也不是,退也不是。   好一会儿,谢云曦缓了神,他微微动了动手指,扯了扯谢文清的衣角,声带微震,发出暗沉的低吟,“大哥,我们是不是该撤了,要不先回桃花居。”   这一刻,他终于理解谢年华说的那句“知道越多,死的越快”的涵义。   无知无畏,而知道越多,这人啊,也就越怂。   谢云曦扯了扯谢年华的衣袖,同样小声的动了动声带,“二姐,你说的对,咱们还是赶紧走吧。”   然而,谢年华这会儿全身僵硬着,连脖颈都不敢转动。   咽下口水,眼珠转了一转,谢年华这才闷着声音,低语道:“呵呵,三郎啊,晚了,根据我多年闯祸的经验,我阿娘,也就是你大伯母,现在应该就在我们身后,微笑着,温柔地看着我们。”   “不……”不会吧——这三个字还没说出口,谢云曦便听到自个身后传来的一阵脚步声,随即还不待他回头,耳边便想起了谢王氏那亲切,且温柔的叫唤声,“大郎,三郎,年华啊……”   “是!”听到自己的名字,谢年华一个激灵的转过身,稍息立正站好,那模样要多乖有多乖,战战兢兢的,好似那任人宰割的小羔羊。   而谢文清也紧随其后,转向谢王氏,且面上瞧着还极为正经淡定,“阿娘,您有何吩咐?”   谢云曦听到身后熟悉的叫唤声,先是呆了一呆,反应过来后正好听到谢文清那淡定从容的回答,蓦然间,心中自生出些许崇拜——嗯,不愧是大哥,果然,这泰山崩于前而面不改色的心理素质,啧啧啧,真厉害。   然而,余光扫过谢文清的手,却见那手正紧张的捏着袖角,大拇指和食指更是频繁摩擦着——这是谢文清在极为紧张时才会有的小动作。   显然,他大哥也并没有面上看上去的那般淡定从容。   ——果然,在大伯母面前,什么世家女郎,才子家主的都是纸老虎,哎!   谢云曦暗自叹息着,脸上却扯出一个乖巧懂事的笑容来。   他笑着,缓缓转过身去,对上谢王氏慈爱温柔的目光,少年脸颊的梨涡越发的深邃,“大伯母好啊~”   少年的音色清亮,如珠滚玉盘,如泉落潺潺,被这般美妙的声音轻呼着,只一声,便能让人柔了心肠,化了铁石。   谢王氏弯了弯眉眼,眼中慈爱之光愈发璀璨,“三郎,真是越来越俊朗了呢。”也越来越狡猾了,竟想用“美人计”蒙混过关,“嘻嘻,大伯母真是越来越喜欢咱们家三郎了。”   谢云曦眨眨眼,总觉得她话里有话似的,不过——嗯,一定是在都城时候阴谋论听多了,好好的关心,都能听出些潜台词来,真是太对不起大伯母了。   “大伯母,我现在好累,好饿,好想回房休息呢。”心中稍稍有些歉意,但本能告诉他——此地不宜久留,久留易生危险。   一边寻思着远遁,一边天真的笑着,少年清透的桃花眼,明亮如星辰,此刻,正可怜兮兮,又满怀期待的看着谢王氏。   而谢王氏瞧着,果然十分心疼。   她伸手摸了摸谢云曦那白皙红润的脸颊,张嘴亦是——“我可怜的三郎,这好好的远行归家,结果一回来就要对上这么个糟心事,哎,瞧瞧,这小脸,都瘦的没血色了。”   ——见鬼的没血色,这货的面色明明是他们三人中最滋润好嘛!   谢年华不敢转脖颈,也不敢出声,只心里疯狂吐槽,不过,她在吐槽她娘睁眼说瞎话的同时,也在暗自祈祷谢云曦能摆平她阿娘。   另一侧,谢文清定下神来,大脑亦清晰许多。   此时,他瞧着谢王氏脸上那温柔,慈爱的笑容,心中却觉哪里不对,待细想,一时却又想不出到底哪里不对。   就在谢文清绞尽脑汁思索之际,谢王氏却话锋一转,浅笑嫣然的说道:“三郎啊,大伯母知道你现在有些累了,不过——”   “不过”二字出口,谢文清顿时醒悟过来,每次谢王氏要挖坑给人跳时,那脸上的笑容简直就和现在的如出一辙。   所谓知母莫若子,谢文清心中警铃大作,大脑亦闪过“快跑”二字。   可惜,在他醒悟过来的那一瞬间,谢王氏的魔爪已精确锁定在场的所有人。 第83章   事实证明, 好奇心太重真的会把自己坑死。   如果时光能倒回,谢云曦一定不会好奇沈乐那一头白发, 更不会好奇地想去听这白发背后的故事。   然而, 人生没有如果,不过之后,亦是深坑。   在谢云曦, 谢文清和谢年华三人悔悟之际, 谢王氏轻笑着继续道:“不过,你沈叔这十几年漂泊在外, 有家不能回, 有亲不得见, 瞧瞧他, 不过四十来岁便已白发苍苍, 哎, 当真是闻者伤心,见者流泪……”   ——艾玛,沈叔那头发明明就是十年前就白的, 和“漂泊在外”有什么关系。   “漂泊在外”根本不想背这口锅的, 好嘛!   听着谢王氏这睁眼说瞎话的卖惨之言, 谢云曦暗自腹论之余, 更觉一个头两个大。   然而, 卖完惨后, 谢王氏却话锋一转, 开始夸赞起人来,“三郎啊,你大伯最疼的就是你, 咱们家这么多孩子, 伯母看着,最聪慧也只有你了……”   听到这些,谢云曦默默咽下口水,脚跟不自觉地往上提了提,内心蠢蠢欲动,有种拔腿就跑的冲动。   可谢王氏却并不给他退缩的机会,一个跨步,上前便握住了他的手,“三郎,这事大伯母就只能托付给你了,你沈叔不容易啊,你大伯又太固执,哎,三郎,咱们谢家的安定和谐就只能交托给你了。”   “交……交托托——”个啥米东东啊!还有,这事怎么还上升到了谢家的安定和谐?   谢云曦结巴着,整个人都不好了。   好一会,他才缓过神来,疑惑地问道:“大伯母,您……不会也是沈叔的‘帮凶’吧?”   也不怪他有这般疑惑,实在是谢王氏的表现太过可疑。   十年前,沈乐的那档事,具体情况虽不明,但从谢齐和他的对话来看,谢齐当年必是帮着沈乐隐瞒了行踪。   如今,这个秘密被谢云曦几人听到,可谢齐还没如何,谢王氏却冒了出来,帮着沈乐卖起了“美强惨”的人设。   这事瞧着,不用多想都知道,估计当年帮着沈乐的,除了谢齐之外,恐怕还有谢王氏,更或者还有其他什么人。   听到谢云曦的疑问,谢王氏“咳咳”两声,面色尴尬地笑了笑,“这事说来话长,我这不是看在你沈姨的面上才……”   后面的话她没说,谢云曦却心领神会。   他沉默半晌,左右看了一眼,目光扫过大厅内外。   此时,郎中正在给沈乐看诊,谢言氏招呼身边的老嬷嬷在给沈乐上红花油,至于谢齐则倚在门柱前,伸着脑袋,撅着屁股,左右探看着,颇有些做贼的架势。   看到此情此景,谢云曦扶额,虽心中已有答案,但还是不死心的确认道:“所以,谢叔和二伯母也都参与其中?”   听到这话,谢管家和谢言氏齐齐咳嗽了一声,显得格外心虚。   看到他俩这般表情,谢云曦那还有什么不明白,不确定的,   他暗叹一声——哎,难怪刚刚还扯到了“谢家的安定和谐”,感情全家上下都合着在欺瞒他大伯。   这事想想,谢云曦都觉着不地道。当然,谢王氏这几人也知道自己不对,这才如此心虚尴尬。   但他们之所以“昧着良心”帮沈乐打掩护,其实理由却各不相同。   谢管家是心太软,毕竟是自己看大的孩子。   而谢王氏和谢言氏却是看在沈乐之妻——谢晓荷的面子上。   谢晓荷是北院谢家的嫡女,谢郎和谢齐的旁支堂妹,也是当年闻名天启的一代才女,自小便格外聪慧秀丽。   奈何,天妒红颜,谢晓荷自出生,还未吃饭,便已用药,身子骨自小便十分孱弱。   待她入豆蔻,身子骨稍好些,便被送至琅琊修养调息。   谢晓荷性子温柔,为人和善,又极富诗才,但凡见着她的人就很少有不喜欢的。   谢郎三兄弟自小便想有个妹妹,奈何他们这一辈这一脉,只有他们兄弟三人,因此,对这“从天而降”的妹妹,自然十分爱护。   当日,谢晓荷病逝,沈乐悲痛欲绝,谢郎三兄弟也十分难过。可逝者已逝,活着的人纵然艰难,但也不该轻了自己的生命。   且,谢晓荷临终前最大的愿望便是沈乐能开开心心,健健康康的生活下去。   那时,沈乐在病榻前,当着众人的面,承诺好好的,结果,头七刚过,他竟选择了轻生殉情。   一死殉情,他倒是转身事了拂身去,可在谢郎几人看来,这何尝不是在逃避。   沈乐作为独子,上有白发双亲,下无嫡亲弟妹,作为儿子,作为继承人,他这般轻视自己的生命,又怎对得起生养他的父母。   为人子,未能赡养,视为不孝;为人夫,未尽诺言,视为不忠。   如此不忠不孝之人,被揍也是活该。   在墓碑前,谢朗边揍边骂,骂的沈乐头都不敢抬一下,只任由谢朗一拳一脚把他打了个痛快。   一顿下去,沈乐浑浑噩噩的脑袋也算清醒过来,面对妻子新立的墓碑,脑中自闪过那日病榻前,他执手对着妻子许下的诺言——“待你父母如我父母,此生不负,来世再会。”   往昔历历,承诺字字入心,可到头来,他终是负了娇妻,负了父母,也负了岳家两老。   沈乐羞愧,自责,无地自容。   待他半月伤好,竟一时脑抽,连夜离家而去,说是隐居,实则是无颜见人,特别是没脸见谢朗。   只是,脑抽一时爽,事后火葬场。   出门半载后,沈乐冷静反省,这才觉得自己做得有些不妥当。   可当他想回去时,却发现自己不知该如何面对家中父母,昔日好友。   再加上,当时谢朗扬言,说再见之际,必要割席绝交,打断他的腿。   那会儿,沈乐脸皮还没现在这般厚实,又被谢朗打出了些心理阴影,诸多复杂的情绪环绕下,他又怂了起来,转头便选择了逃避。   不过这人还有些为人子的良心,知道回北院看看家中父母,往岳父岳母处走动问安。   可这般一来,行踪自然也就暴露在谢家的耳目之下。   谢家暗部遍布天启,要想隐藏实在太难。除非——有谢齐和谢闵的帮助。   是的,刚开始的时候,谢王氏,谢言氏其实并没有参与其中,帮助沈乐的则是谢齐和谢闵这两兄弟。   作为“狐朋狗友”,谢齐虽觉沈乐这事不该如此处理,可耐不住对方求助,出于义气,他终还是做出了“狐朋狗友”该做的“混账事”。   至于谢闵,他是在谢齐出手后发现异样,顺藤摸瓜给摸出来的。   那会儿他本要上报给谢朗,但对上自家好友和自家二哥那可怜兮兮的目光,他一时心软,竟也帮着抹去了痕迹。   但这事吧,有一次便有第二次,谢齐和谢闵后来虽也觉得这事不该如此隐瞒下去,可他们瞒了那么多日子,若说出事实来,指不定谢朗要气成什么样。   两兄弟左右为难,后来终于下定决心摊牌,可不巧,那会儿却又遇上了南蛮战事,谢闵一去,竟成了永别。   说来,沈乐其实回过谢家,只是那会儿谢闵夫妇出殡,谢朗正是悲痛欲绝之际,他不好再添堵,于是便易了容出席了丧礼,也算送了谢闵这位挚友最后一程。   此后,谢家陷入混乱,沈乐这事便也耽搁了下来。   不过,随着谢闵的离去,谢齐一人根本没办法截下所有信息,无奈之下,谢齐只能将谢言氏拉下水。   可仅靠他们夫妻两人,实在不能顾及谢家所有的暗部通道,特别是谢家家主名下的几支特殊的暗部。   本着“独乐乐不如众乐乐”的原则,谢齐夫妇果断求上了谢王氏。   谢王氏本不想帮忙的,但想起谢晓荷的临终遗言,她终还是应了下来。   至于谢管家,他纯属是知而不报,不过就算只是这样,也算“助纣为虐”,这会儿自然也十分心虚。   这般一人坑一人,人人终成“帮凶”,且都一帮成永恒,再也脱不了干系。   谢云曦听完前因后果,心下唏嘘非常。   其实说到底,当年沈乐若没有一而再再而三的逃避,最多也就挨几次打,骂上个几个来回,等谢朗气消了,自然也就好了。   可沈乐当年实在太怂,谢齐又太对得起他“狐朋狗友”的称号,这硬生生地,即将谢家上下都给拉下了水。   “哎,大伯母,您都看到了,大伯刚走的那态度,明显就不打算原谅沈叔,若你们这事再被大伯知道,估计——”估计他大伯得原地气到爆炸。   想起刚刚谢朗发火的狠劲,谢云曦心有余悸的抱住自己的膝盖,将自己缩成一团,“那什么,这事,这事……我一个小辈能做什么,呵呵,大伯母您太看得起我了,”   闻言,谢齐却转过头来,插话道:“不不不,三郎,这事就只能靠你了,当年我和你爹本已打算坦白的,可后来遇上战事,你爹……哎!”   说到谢闵,众人亦是一阵沉默。   许久,谢齐才继续说道:“你大伯这人,其中最心软,特别是对你爹和你,当年我和你爹之所以想着坦白,不就是你爹仗着被偏爱,所有才敢有恃无恐,只是,如今能这般有恃无恐的也只有你了。”   听到这话,沈乐哎哟着,插进话来,“其实,在溪边的时候,我还在想,那队伍是不是有谢朗在里头,那时我都做好了准备,就等着他再揍我一顿。”   说着,无奈苦笑一声,方才继续,“我也不奢求他原谅,只希望他消消气,让我少些愧疚,回头呢,我再脚底抹油,走个干净,也算没碍着他的眼了。”   这时,谢文清却突然出了声,很是疑惑地问道:“咦,那您为何突然就决定回来了呢?”   “嗨,那不是因为三郎的烤鱼嘛。”不待沈乐回答,谢年华便顺口回应了一句。   烤鱼?   谢王氏等人听到这话,顿时面色古怪地看向沈乐。   谢齐更是直白的吐槽道:“哎哟,老沈啊,你好歹还是个名士,怎么一条烤鱼就把你拐了。”   谢王氏呵呵冷笑,“沈乐明,你当年见天拿糖果诱拐我儿子,怎么如今,自个竟因一条鱼给拐了,啧啧啧,真是越活越回去。”   显然,谢王氏对当年沈乐多次诱拐自家儿子的事情还耿耿于怀,且听这语气,还颇有些怨气。   当年,谢王氏和谢晓荷之间情义十分深厚。在她还没和谢朗成婚前,她便把谢晓荷当自家的亲妹妹护着。   谢王氏自个是极为彪悍的,但对软妹子却没抵抗力,偏这谢晓荷就专挑她喜欢的模样长。   待她和谢朗成婚,她和谢晓荷也就成了妯娌,且都在琅琊,住得近,走动自然也十分方便。   这一来二去,感情自然越发亲厚。   谢晓荷去世,一向不爱落泪的谢王氏硬是把自己哭晕了过去。   也正因为太过悲伤,她才会着了沈乐的道,不然就他那些迷香,以谢王氏的本事,只需嗅一下,便能立即察觉异样。   回想起这些,谢王氏又是一阵伤感。不过,她作为谢晓荷好友,却实在看不上沈乐的处事。   深情可赞,她为好友欣慰,可轻生这事——生命可贵,谢晓荷苦求不得的,却让沈乐给轻视了去。   无怪乎谢朗如此气恼。这要不是当年有诺于谢晓荷,谢王氏早十年前便一鞭子抽死沈乐这傻逼了。   只如今看着白发苍苍,一脸悔恨的沈乐,要说原谅,自然没这般容易,但念在这人终归是一腔深情,又如此狼狈,心中之怨也散去不少,只是说话语气依然不好。   见此,沈乐也只能无奈一叹。不过,他也今非昔比,年轻时他脸皮薄,人也怂,这些年走南闯北,见得多了心也就大了,脸皮自也厚了不少。   他无视谢齐这“狐朋狗友”的调侃,转对上谢王氏露齿一笑,“大嫂,都这么多年了,您怎么还记着仇啊,我这不是没拐带成嘛,您就别和我一般见识了。”   说着,他又抬起右手,做出发誓的手势,“喏,我发誓,以后绝对不会再打您儿子闺女的主意了。”   谢王氏见他一副吊儿郎当,不正经的模样,当即翻了翻白眼,“感情当年你不止打我儿子的主意,连我家闺女你都没放过。”   说到这里,沈乐呵呵一笑,“哎哟,我的大嫂,我的王姐姐啊,这都是陈年往事了,我发誓,您闺女的主意我也不打了。”   “王姐姐”这称号是当年谢王氏还未成亲时,谢晓荷,谢齐和沈乐等人常唤的,此时乍一听这称呼,谢王氏还有些怀念,心中自又软了几分。   但对上沈乐那张明显厚实了许多的老脸,气又不打一处来。   “最好如此,不然抽你的可就不是鸡毛掸子,而是我的鞭子了。”   听到鸡毛掸子和鞭子,沈乐只觉垫子上的屁股又生疼起来,奈何这会儿屁股那儿不方便抹药,他只能暗忍着,嘻嘻一笑,“那是,那是,您瞧,我都发誓了,以后绝不打您家儿子闺女的主意。”   嘴上连番保证着,心里却暗想着:您儿子闺女我不打,可没说不打您侄子主意啊。   谢王氏不知他心中所想,故而只是冷哼一声,不再搭理。   沈乐乐呵呵的一笑,转对上谢文清,回归正题地说道:“哎哟,我像是那种为了一条烤鱼就能轻易改变主意的人嘛,小文清啊,你沈叔好歹也是堂堂一名士,那会如此没原则。”   ——原来您还记得自己是一名士啊!   谢文清嘴角一抽,没好意思说实话,但又不能违心说假话,纠结几息,他才“呵呵”一笑,“那您是为了什么才改了主意的?”   “当然是因为阿三啊!”   沈乐笑眯眯地看向谢云曦。   此刻,少年一脸懵逼,脑门就差刻上“关我鸟事”这四个大字。   然而沈乐却好似没瞧见似的,只笑道:“阿三啊,叔早听说谢朗这厮对十分疼爱,比之当年的三郎,那可是有过之而无不及。”   后一句“三郎”说的不是谢云曦,而是他爹——谢闵,谢三郎。   闻言,谢云曦眨眨眼,还是没明白这其中的因果关系——他大伯疼爱他,和你改主意回来又有什么关系?   看出他的疑惑,沈乐嘻嘻笑道:“你别看你大伯整日一副公事公办,一脸正经的模样,实际就是个帮亲不帮理的小气鬼。”   又嬉笑几声,沈乐突然猥琐的搓了搓手,露出一个“黄鼠狼给鸡拜年”的笑容,“那什么,阿三啊,你看当年叔还给你取了这般好听的乳名,再说,我和你爹那可是拜过把子的好兄弟,嘻嘻,叔就想着请你帮个小忙啦。”   小……小忙?!   谢云曦算是听明白了,“感情,您一开始就在这儿等着我呢?”   ——艾玛,原以为自己就招惹了一个没节操的吃货,结果到头来却发现,这位吃货不仅没节操,还是个没坑品的坑王。   瞧瞧这厅内,上到他大伯母,下到他二伯,这一个个的都被坑成什么样了。   谢云曦暗自嘀咕着,面上却露出明媚的笑来。   此时,夕阳落下,华灯初上,厅内亮起的烛光映照在少年如玉如兰的脸上,看得众人亦是一阵恍惚。   就在众人沉迷,惊艳的刹那,谢云曦手掌一撑,迅速从榻上跃起,不待人反应,他便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一溜烟地跑出了大厅。   还是连鞋都没穿的那种。   远远的,少年风风火火的嚷嚷声响起,“艾玛,傻子才趟这浑水呢!”   蹚浑水的谢王氏,谢齐几人面无表情的眨了眨眼,一时竟不知该露出何种表情。   而就在他们郁闷“傻子”之名时,少年隐约的叫唤声又从更远处传来,“大哥,二姐,快跑啊,再不跑大伯就要连你们一起霍霍了……”   “哈?”关他们什么事?   谢文清和谢年华心下不解,但听他那话,两人心中顿生不详。   不待细想,身体便先于脑袋做出了最“保命”的抉择。   只见这两兄妹一个跃身,从榻上跳起,随即迅速转身,顾不得礼仪姿态,光着脚便往外跑去。   这八百米冲刺般的速度,当真是尘土飞扬,落叶荡荡,十分壮观。   幸好,院子干净,除了些许落叶,并无硌脚的杂物。   厅内众人瞧着,竟是叹为观止,久久寂静。 第84章   俗话说得好, 若要人不知,除非己莫为。   谢云曦这人平日虽经常坑哥坑姐, 不过关键时刻, 他还是颇有些手足之情的。   这不,就在谢文清和谢年华仓皇窜到院中时,一声气急败坏的暴怒从他们身后响起, 而随暴怒而来的似乎还有谢齐, 谢王氏几人错愕,惊慌的声音。   谢文清两人在跑出院子前, 最后听到的似乎是谢齐的那一声震耳欲聋的——“大哥啊啊啊……”。   惨叫之声入耳, 谢文清和谢年华面上一僵, 当即便加快了脚下的步伐, 迅速跟上前头狂奔的谢云曦。   谢宅大门, 三人跨过门栏, 走下石阶,怀远不早不晚,正好架着牛车, 匆忙赶来接应。   刚刚在前厅说最后几句话的功夫, 谢云曦便暗自给怀远打了个手势。   两人相处多年, 自然默契十足。趁着那会儿众人的注意力都在谢云曦的身上, 怀远很是机灵地从厅内溜了出来, 提前一步准备好了牛车。   牛车在大门前停下, 谢云曦二话不说, 招呼谢文清和谢年华几人迅速上了牛车,至于紧跟着跑出来的阿祈和安颜,此时也机灵的坐到了牛车最前头的位置上。   众人坐罢, 牛车前行。   只是, 怀远来得匆忙,只驾了一匹双人后座的牛车。   这牛车的空间不大,最多只能坐下二主二仆,然而,此时这车上却有三主三仆,整整六人——显而易见的超载,超重。   好在,这年头没有交警,也没有罚单,但挤车超重的坐车体验却并不美好。   前头,老牛正负重前行,好似蜗牛搬家。车后,谢云曦三人强挤一团,两座的“敞篷车”愣是被他们坐成了三人座。   这牛车的结构其实极其简单,一匹老牛,牛后四个圆轮安一木板,木板四周一圈木栏,木栏不高,四角亦是四柱钩帘幔。   平日里,若是兜风览景自是再好不过的“古代版敞篷车”。   这车,若是悠然而坐,自可赏景品茗,迎风自得,十分悠哉妙哉,然而——   狭小的空间,谢云曦活似夹心饼干似的,被谢文清和谢年华一左一右的挤压着,手臂用劲,抓着一角的木柱,提着心神,就怕一不小心就被挤出牛车,掉到地上。   当然,除了谢云曦较着劲,抓着木柱外,谢文清和谢年华也没好到哪里。   而当车驱离平阔的青石大道,走入坑坑洼洼的田间小径时,这车便出现了颠簸。   颠簸中,三人无法避免的开始彼此挤压。   车轮滚过泥坑。   “二姐,你别一直往我这里倒,我都快被你压出车外了。”谢云曦用力抓着车上的木柱,上半身向车外仰了仰,若不知他脚盘稳妥,手上着力,指不定就要摔下车去,来一个狗吃屎。   他这抱怨的话刚说完,车轮却又滚过一块乱石。   惯性之下,谢云曦的上半身无法控制地向前倾倒过去,压向谢年华和谢文清。   眼见半个身子往后仰向车外,两人迅速稳住底盘,手臂用力,抓着木柱。   片刻缓神,谢年华呼出一口气来,“你不挤我,我能挤你,艾玛,你就不能下车自个走回去?”   “要走你走,这车还是怀远顺来的,要不是我反应快,你早跟着一起团灭了。”   团灭这词听着陌生,但结合他们的遭遇,谢年华略一沉思便理解了这话的意思。   “团灭,这词倒是挺应景。”谢年华啧啧道,“不过,咱爹到底什么时候到前厅的,也不知他听了多少。”   说到这儿,她心中亦生起几分疑惑来,“话说回来,你什么时候看见阿爹的?怎么也不早点提醒我们?”   “我也很晚才发现的好嘛,就是沈叔叫大哥小文清之前的那段时间,你让我怎么提醒,要是那会儿被大伯发现,咱们现在指不定也要跟着遭殃。”   谢文清稳住身子,“嘶,所以,我阿爹好好的,怎么突然去而复返?”   专门过来听墙角——这显然是不可能是事情,但除了这个可能性外,他实在想不出自家老爹为何会突然折返。   谢年华疑惑的附和,“对哦,阿爹不是气回后院去了吗?这么快就消气了?”   “嗯,我想想,那会儿我看见大伯是在右窗那边,手上好像那种一瓶什么东西。”谢云曦回想着细节,不大确定地说道,“那瓶子好像是红花油,对了,就是红花油,上次不知谁送给大伯得,据说好像是特制的,效果很好的那瓶。”   听他这么一说,谢文清和谢年华齐齐眯了眯相似的桃花眼,只觉这话信息量有些大啊。   刚打完人,气回了房,结果没多久就出现在窗边,你说这好好的一家之主,偌大的正门不走,为什么出现在窗边,还是无声无息地那种。   奇怪,实在太奇怪。   但更奇怪的事,他手上拿的还是特效红花油——那玩意儿效果比普通的红花油效果更好,消肿祛瘀,可治疗跌打扭伤,筋骨酸痛,乃外伤用药之神器,居家旅行之必备。   但这东西,整个谢宅最需要红花油的,还是特效红花油的,却只有沈乐一人。   谢年华细细琢磨了一番,“啧啧啧,阿爹果然……”一时顿住,不知该用什么词来形容。   半晌,她才一言难尽地说道:“打人的是他,气得走人的也是他,最后送药的还是他,所以,这到底算是原谅了?还是没原谅呢?”   对于这个“是他是他还是他”的问题,谢云曦几人想了一路,但直到他们抵达琅琊山,爬回桃花居,依然没想出个所以然来。   而就在他们几人躲在桃花居逍遥自在的时候,谢宅大院却再次飘起了纷纷扬扬的鸡毛。   鸡毛飞天,鬼哭神嚎,当真热闹。   谢云曦瘫坐在榻上,嘴里咬着清甜的野青枣,目光则悠远的看向窗外漫天的星辰。   “哎,良辰美景奈何天,家暴鸡毛为那般,大哥啊,二姐啊,你们说,我要不要多送些红花油过去?”谢云曦好似极为认真地思考着,“也不知家里的红花油够不够用?”   红花油够不够,谢文清和谢年华不清楚,但家里的鸡毛掸子——貌似还挺充沛。 第85章   翌日午间。   桃花居, 前厅内。   谢年华侧躺在榻上,脸上敷着天启第一款手工面膜。此面膜的制作者——谢云曦正暴殄天物的研磨着极品珍珠。   一旁, 安颜则在捣鼓新鲜的玫瑰花瓣, 碾压花汁之余,她还时不时看几眼谢年华脸上的糊状面膜。   当然“面膜”这词她也是头一次听说,头一次见。按照他们三郎君的说法, 这东西敷在脸上, 待自然干透,自可润养脸颊, 美白肌肤。   作为第一个享受面膜的人, 谢年华心中亦是半信半疑。   虽说, 谢云曦信誓旦旦地保证, 必让她在三日后的乞巧节重新焕发容光, 可他们毕竟不是“相亲相爱”的姐弟, 谁知道这会不会是坑姐的新招数呢。   “三郎,这糊糊……不,这面膜什么时候才能从脸上拿掉啊?”谢年华敷着面膜不好张嘴说话, 只能含糊着一边询问, 一边伸手试探着触碰。   谢云曦用纱网筛选着碾压成粉末的珍珠, 闻言, 他本能抬头看向谢年华, 见她正要摸脸, 立即出声阻止, “二姐,别用手碰,等干透了, 便可洗净看到效果, 你急什么啊。”   ——这事关脸面的事,自然急啊。   谢年华心中腹论着,但手还是听话放了下去。不过,她手是安分了,却不代表她人就会安分下来。   趁着谢云曦低头筛选珍珠粉的时候,她暗戳戳的侧过脑袋,抿了几下唇,品尝了一番嘴角边的“面膜”——牛奶和蜂蜜混合调制而成的糊糊,你还别说,这味道其实还挺不错的,要是能再加些芝麻,必定更加美味香醇。   谢年华舔了舔舌头,含糊着说道:“安颜啊,我突然有点饿了,你把刚刚三郎用剩的那碗面膜糊糊拿过来,喂我垫垫肚子呗。”   听到这话,安颜抬头看她,结果刚一看去,便发现她家二姑娘嘴角边那明显少了一圈的面膜。一时,她竟不知该做出何种表情。   纠结之余,她只好向谢云曦投以求助的目光。   当然,吃面膜这话,谢云曦自然也听到了,他对着安颜,无奈叹道:“她要吃就给她吃呗,免得你家二姑娘把脸上的都给舔完了。”   ——艾玛,这敷面膜敷的,还能吃到肚子里的,哎,也就他二姐了吧?   谢云曦揉了揉眉心,只觉这厅里,老的小的就没一个靠谱的。   要说这厅内,小的自然是指谢年华,至于老的,那便是谢齐和沈乐这对难兄难弟了。   昨日,谢云曦几人逃走后,谢宅便没安生过,从夕阳落山头闹到夜深三更休。   然而,就在谢齐和沈乐以为这又追又打,折腾一夜后,谢朗就算没有消气,但好歹也算出了些怨气,总不至于把他们扫地出门。   特别是谢齐,作为“从犯”,“帮凶”,他自觉自己最多是罚一顿打,抄几遍家法之类的,回头再说些软话,也该大事化了小事化无了吧。   ——毕竟谢朗对谢王氏和谢言氏,那可是半句重话也没说,还特别宽宏大量,善解人意的为她们找好了台阶。   可,天不随人愿,心多是偏长。   想起一早被谢朗踹出家门的悲惨场面,谢齐亦是忧伤。   他小心地揉了揉自己那碎成八瓣屁股,心中嗷嗷吼着:呜呜呜,大哥实在太双标了,明明大嫂和我夫人也都是帮凶,为什么最后清算的却只有他一人——太偏心,太不公平了。   “嘤嘤嘤,沈弟啊,你说我大哥他是不是他过分了,小时候,我和阿闵一起闯祸,他也总是这般,对阿闵就好似四月春风,对我却如腊月寒风,这次更惨,哎哟,我的屁股哟……”   说到伤心处,谢齐情绪一激动,屁股一抬,昨日鸡毛掸子残留的酸爽直直地冲向脑门。   其实,刚开始他只是假装卖惨,但这会儿说着说着,想着想着,假惨还真就变真惨。   回忆过往种种,谢齐悲从心来。抬头瞥了谢云曦一眼,却发现他这好侄儿依然不动如风,半点要理会的意思都没有。   惨叫无人应,谢齐只能无奈捂着屁股,小心的坐回软垫。   垫子虽软,奈何身心亦痛。   谢齐悲鸣:嘤嘤嘤,他家三郎也不爱他了,他堂堂谢家二大爷,竟落到如今这般田地,实在是太惨了。   一旁,沈乐同样顶着双黑黝黝的眼圈,他瞥了眼不争气的谢二大爷,心中嫌弃:艾玛,说好的假装卖惨,怎么就自怨自艾上头了,真是没出息。   果然,人还是要靠自己啊。   这般想着,沈乐脸上却不动声色,他用手肘碰了碰谢齐,见他回应,这才俯下身,靠着他的肩膀小声吐槽。   “喂,阿三这孩子简直了,那可是整整二十颗粉珠,看那形色,光泽,啧啧啧,一颗便是千金啊。”   作为北院沈家的独子,沈乐自认年少时也曾是一掷千金,挥霍无度的主,但看着谢云曦这糟蹋珍珠,眼睛都不眨一下的做派,不禁暗叹:哎,这败家娃子,也就谢家能养得起他啊。   他这话刚落下,谢齐心中生起的那点悲古伤今的情绪瞬间便梗在心口,当真是上也不是,下也不是,咽得他半晌无语。   稍缓一口气,他没好气地瞪了沈乐一眼,“都什么时候了,你还净关心这些个有地没的,不就二十颗粉珠嘛,大惊小怪。”   ——不就二十颗粉珠……嘛?   沈乐眼皮一跳,伸手捏了捏谢齐的那种老脸,“咦,确实是那个为了十块铜板和我吵了三天三夜的谢齐啊。”   年少不知愁滋味,唯有零花最动人。   当年的沈乐和谢齐虽贵为世家郎君,可每月到手的零花钱却不够他们折腾的,偏这两人有钱就喜欢彼此借着花。   只是这借来借去,待两人都没钱了,便又总爱彼此讨债。   可惜这两人谁也没记账的习惯,到最后算不清,说不明,只能打闹着,谁也不愿让谁。   不过,你还别说,他们这打闹了不知多少回,可打完闹完,回头有了钱还是照样没心没肺的混着用。   年轻时没钱,过的抠抠搜搜,如今年纪大了,却一下变的豪气起来。   沈乐搓了搓手,一脸的谄媚,“谢二爷啊,说好的,苟富贵勿相忘,你兄弟我最近手头有点紧,不如……”   “做你的白日梦!”不待他说完,谢齐便没好气地啐了他一口,“我有什么钱,连喝酒都喝不起呢,钱都你二嫂管着,还借钱,你怎么不借我点。”   听到这话,沈乐立马变脸,“哟,那你还说我大惊小怪,‘不就二十颗粉珠’——这话你个穷鬼也好意思说出口。”   有钱谢二爷,没钱谢穷鬼——这人啊,就是太现实。   谢齐翻了翻白眼,“你那是没见过三郎这些年的大手笔,这就磨碎了几颗小珠子罢了,前年这小子磨了十颗碗大的夜明珠,为的也不过是让他大伯母赢得‘世家大妇第一女红’的称谓。”   “哈?”沈乐怀疑自个耳朵出毛病了,“他大伯母,不就是我谢大嫂——谢大嫂子她不是……嗯,不太擅长女红吗?”   何止是不擅长,简直是手残。   沈乐想起当年唯一一次收到的,来自谢王氏亲手绣制的荷包,人手一个,那绣工就不要说了,反正他那一个,戴着没一天就漏了一个大口子。   这女红还想得第一,想想都觉玄幻。   看着好友一脸的黑脸问好,谢齐耸了耸肩,“你还真别说,那年,第一女红还真是我大嫂。”   “哈?”沈乐瞪圆了眼,一脸见鬼的表情,“什……什么?这是世家大妇都死绝了?还是她们手都摔断了?”   谢齐斜了他一眼,“没办法,就算大嫂女红差,可架不住她做的那一身衣裳会发光啊。”   独一无二的事物,无论在哪个时空,哪个时代,都是极为珍贵的。   当然,就谢齐看来,那第一女红的荣誉,简直就是用钱砸出来的。   这般浪费奢侈,谢云曦本该被谢家长辈责罚,奈何谢家主母她高兴啊。   女红,那可是谢王氏一直求而不得的痛。   这不过几颗珠子便能让她眼眉吐气,一扫多年雪耻,想想,多划算的买卖啊。再则,这可是谢云曦的一番心意,她自然不会让人动她的乖侄儿。   按照谢王氏当年的说法,不过十颗夜明珠,就是二十颗,三十颗,一百颗,只要她家三郎乐意,就算把谢家宝库所有的珍珠都给磨了,摔了,扔了她都纵着,护着,谁也不能动她乖侄儿一根毫毛,骂都不许骂,说也不许说。   ——瞧瞧,这当家主母都不要“脸”的直接护人了,连个最起码的伪装都懒得装,可见护人护的有多紧。   有谢家隐形大bss护航,谁还敢找谢云曦聊家规,说道理。   想起谢王氏当时那霸气侧漏的模样,谢齐不禁深叹了口气。   他伸手拍了拍沈乐的肩膀,“有些事,你看习惯就好了,十颗夜明珠其实也不算什么,要说大手笔,那还是大前年那会,我那大哥沉迷绘画,又总嫌弃颜料少,固色又差,回头你猜,三郎这瓜娃子又怎么着了?”   沈乐心里好奇,明知他故意卖关子,也只好应和着追问一句:“到底怎么着了?”   闻言,谢齐方才继续说道:”“三郎这破娃子,天南海北的叫人打探矿石矿脉,回头不声不响的,竟给他买了整整三十余座矿山,就为了给他大伯研究颜料。”   “三……三十座什么?”——矿山?   艾玛,你当矿山是韭菜啊,三十座连着买,谁家少年郎能有这么大的手笔。   沈乐回想起当年,他也是抠着铜板过日子的可怜人,可,如今再瞧了瞧一身土豪之气的谢云曦——哎,同样是人,怎么人和人之间就差这么多呢?   颜值比他高,才华亦不遑多让,这些也就算了,钱竟也比他多的多的多。   俗话说,江山后浪推前浪,前浪死在沙滩上。   前浪·沈乐悲从心来,一把抓过谢齐的手腕,抱着便是一阵悲痛欲绝的哀嚎。   “呜呜呜,谢二啊,我太惨了,活了大半辈子,人到中年,怎么就活成了这般悲惨的模样,还未少年轻狂,便已白发苍苍,谢二啊,兄弟我苦啊……”   见此,谢齐吓了一跳,这好好的,怎么就突然演技大爆发了呢?   不过,话说回来,这卖惨卖的,还真能唬人。不错,不错,瞧瞧,三郎这瓜娃子,终于有反映了。   ——兄弟啊,你要再接再厉,表现得更惨烈一些啊。   这般想着,谢齐的脸上适时露出几分悲伤,手亦自然地拍了拍沈乐后背,“贤弟啊,为兄知道你不容易,这些年委屈你了,都说知错能改善莫大焉,可我大哥他……哎。”   一语三叹,听着确实悲惨。   谢云曦本不想搭理这俩为老不尊的叔伯,毕竟从今儿一早开始,这两人便在这儿秀了一堆拙劣的演技,而且,你秀就秀吧,怎么早膳午膳都吃得那般欢实呢。   卖惨卖得太假,假到谢文清都不忍直视,躲回了书房——眼不见为净。   谢年华也想躲清静,可惜,她这会儿还要敷面膜,而面膜这东西,目前也只有谢云曦能做。   至于谢云曦,他根本逃无可逃,谁让他是谢朗最偏疼的侄儿呢。   如今,谢齐和沈乐就指望他能“感化”那位“只对他们铁石心肠”的谢家家主。   本来,谢云曦都想好了,以不变应万变,誓死不掺和他们长辈的之间恩怨。   这也不是他冷血,只是这些个恩恩怨怨,就好比两兄弟打架,本也没多大的事,关起门来,总会解决的。可若把这“门”开了,硬挤进别的什么人,那这事就会变的极其复杂。   可没曾想,原本尬戏尬的飞起的两人,竟突然真情实感起来。   谢云曦没听到谢齐和沈乐之间的窃窃私语,只瞧见他们一前一后,先是谢齐陷入自怨自艾的情绪中,好似不可自拔;再是沈乐突然嚎啕悲鸣,生无可恋一般,十分真切。   他这会儿瞧着,心中自然有些动摇。   然而,就在他改变主意,打算帮忙的时候,谢齐却“死”于多话。 第86章   沈乐陷入真情实感的自哀之中, 然而谢齐却已走出了悲伤的情感,此时, 正飙着自以为精湛的演技。   只见他一边拍着沈乐的后背, 一边提高了声量,继续安慰:“贤弟啊,贤弟, 怪我人微言轻, 帮不了你,要是……要是有人能帮着你说些好话, 哎——”   反派死于多话, 戏精亦如是。   谢齐这话一落下, 谢云曦立马眯起了眼睛, 心中刚生出来的那一抹摇摆, 瞬间灰飞烟灭。   可惜, 到了晚膳后,他还是松了口,答应尝试一下, 至于谢朗最后能不能原谅谢齐和沈乐, 那就不是他能保证的。   不过, 乞巧节将至, 谢家上下这几日也该忙碌起来, 再则, 这一时半会的, 他其实也想不出该以什么作为切入点,去调节他们三人之间的恩怨情仇。   当然,最重要的是, 这会儿他正沉迷于发展美容美发事业, 对于其他诸多纷扰,自然没多少精力应付。   好在沈乐和谢齐也不着急,反正十年都耗过来了,这会儿也不急于一时半刻的。而且这桃花居内,有酒有佳肴,有良辰亦有美景,当真是修身养性之极地也。   两个被扫地出门的中年大叔大手一拍,当夜便决定在这桃花居住下——直到谢朗原谅他们。   对此,谢云曦深刻的认识到——好奇心害死的不仅是猫,厚颜无耻的不仅是无赖,没有节操的必是他家二伯和沈叔。   -------------------------------------   当晚,夜色凉如水,檐上月如钩。   退去日间喧哗,桃花居内灯火微亮。谢云曦坐在檐下,晃着空置的脚丫,有一下没一下地晃荡着。秋风袭来,吹起乌发轻抚脸颊,长衣薄纱微扬,脖颈向天,闭眼仰望星河烂漫。   远行归家,至琅琊,至桃花,虽有波折,虽有纷扰,虽是惊喜变惊吓。   然而,此情此景,此间少年,亦是“吾心安处是吾乡”。   厅内。   谢齐一手勾搭着沈乐的肩膀,一手执盏,仰天豪饮,人亦微醺。   两人跌跌跄跄从厅内步至檐下,夜风阵阵,散去酒气,人似乎也清醒不少。   谢齐和沈乐看着檐下少年,眼眸中不约而同的闪过欣慰和感慨。   故人再会,总会勾起诸多怀念。   谢齐和沈放开彼此的肩膀,一左一右散开,占据谢云曦两侧的座位。   三人并排,具是仰望星海月色,久久未语。   静谧半晌。   沈乐突然开口,有些歉意地说道:“哎,阿三啊,说来,都是你沈叔我不好,若不是我出现,这会儿你也该同你大伯他们一起吃着团圆饭,好好的惊喜,也不会被搅合成如今这般模样。”   这突如其来的“良心发现”,听在谢云曦的耳朵里,却觉十分诧异。   他这一路走来,早习惯了沈乐的没脸没皮,没个正形,此时这般正经还颇有些不大习惯。   侧目看向沈乐,只见他抬着头看着星空,面上似有感慨之色。   谢云曦眨了眨眼,也没说什么客套话,只道:“沈叔,你若真觉抱歉,咱们打个商量,我都这么大了,您别再唤我乳名。”   这话锋转的实在有些猝不及防,沈乐楞住,好一会儿才哭笑不得地看向谢云曦,“行,这小小年纪的,心思还挺多。”   说着,又十分没有自知之明的继续道,“其实,我觉着阿三这名挺好的,你看你们这兄弟姐妹的,阿三,二丫,多顺口。”   谢云曦忍着翻白眼的冲动,内心吐槽之余,突然想起一事来,“话说,我和二姐都有乳名,那我大哥他乳名不会就叫小文清吧?”   这小文清听着明显就比二丫和阿三有档次,同样是谢家子弟,这乳名怎么能“厚此薄彼”呢?   谢云曦心里略有些不平衡的想着。   闻言,沈乐大大咧咧一摆手,“那哪能啊,我这叔叔做的,可是一视同仁,你们三的乳名可都是我起的,念起来还是很有顺序感的。”   “顺序感?”谢云曦摸了摸下巴,开始发散思维,不靠谱的猜测着,“难道是叫大宝?大丫?大文?大清……”   “什么大丫,大文的,也呸难听了。”   谢云曦每说一个沈乐便一皱眉,到最后便是一脸的嫌弃之色,心里亦想着:好好的少年才子,怎么取名的水平如此不堪入耳,简直有辱斯文。   伸手拍了拍谢云曦的肩膀,语重心长地教育,“哎,阿三……不,三郎啊,不是沈叔说你,你这取名的水准,实在不行,以后你若有了孩子,这名还是得我来取。”   听到这话,谢云曦面无表情地看了他一眼,心说:到底谁取名水准不行了,能取出阿三,二丫这种名字的,还好意思吐槽别人。   不过,这好歹是自家长辈,总要留点面子。   谢云曦无奈,只能“哦”了一声,继续问:“那我大哥他乳名到底是什么来着?”   “你大哥啊,他小时候长的白白胖胖,一出生就是个大胖小子。”沈乐嘴角微微翘起,回忆道,“那会儿他刚满月,就知道到处爬,爬来爬去,就像一大肉团长似的,我思来想起,就给他起了个乳名,就叫大团子。”   沈乐边说着,边嘚瑟,“你听听,这大团,谢大团——多好听的名字啊!”   “谢……谢大团?”谢云曦看着一脸自得模样的沈乐,实在不明白这人是那来的自信,竟觉得“谢大团”这名字好听。   缓了好一会儿,谢云曦突然觉得他和谢年华的乳名其实——还挺好的。   果然,没有对比就没有优越感。   这一刻,他决定放下节操,“嗯,沈叔这名取的那是相当好听,大团,哈哈哈,谢大团,大团哥,叫着还挺顺口。”竟   沈乐听他如此欣赏自己取的乳名,当即一把勾过谢云曦的肩膀,一副哥俩好的模样,很是欣慰的赞许,“三郎,吾之知己也,有眼光,有品位,吾甚欣慰。”   而听到他俩的对话,谢齐的目光从漫天星空中收回,侧目看向这一老一少。   冷眼旁观,老的那个是一点自知之明都没有,少的那个却是满肚子冒着黑水。   ——哎,就没一个好货哟。   心里这般吐槽,嘴上却嘻嘻一笑,“你沈叔这取名的能力……咳咳,确实不错,想来你大哥这么多年也十分怀念儿时的岁月,明日起我们便唤他乳名,也好让他怀念怀念,童年岁月嘛,总是美好的。”   童年岁月当然美好,但这童年的乳名想来也没几人怀念。   幸好这会儿谢文清并没有听到这三人的对话,不然指不定要被气得原地爆炸。   不过,这会儿没听到,明儿个也还是要郁闷到“吐血”的……吧。   怀远看着檐下并排而坐的三人,心下无力吐槽,只默默奉上解酒的汤水,随即立马退后,缩到木门后,装起了鹌鹑。   而此时有了共同话题的二老一少却亲近不少。   三位同样没什么节操的家伙,吹着夜风,赏着夜色,品着茶果,天南地北地聊着。   只是,这聊着聊着,沈乐和谢齐竟垂涎起面膜来,两个岁数合在一块都快百岁的老男人,竟缠着谢云曦要起了面膜。   午间,谢年华抹过面膜糊糊后,脸上肌肤看上去确实光亮滑嫩许多,作为“颜即正义”的时代,谢齐和沈乐自然也十分心动。   这会儿趁着夜黑风高,小辈们也都不在,这才一左一右搭着少年的肩膀,小声向他讨要。   谢云曦被他俩缠烦了,便也随了他们的意,反正做面膜的材料都是现成的,从厨房拿些来,搅拌搅拌,搅成糊糊,便能上脸涂抹。   作为不完全形态的直男,谢云曦做面膜的手法那叫一个简单粗暴,别具一格。   好在,这面膜的材料都是些纯天然无污染的食材,只要对这些食材本身没有过敏反应,自然可放心大胆的使用或食用。   于是乎,当谢文清从后院散步至前厅时,看到的便是——檐下,微微泛红的灯光下,三个衣着飘飘的男子,脸上五官俱灭,只余黑幽幽的眼珠反射着丝丝红光。   月下朦胧,云动遮星辰。   阿祈瞧着,拿着灯笼的手颤抖着,差点儿没拿稳。   好一会儿,他才咽下口水,哆哆嗦嗦的唤道:“沈……沈郎主?”沈乐那一头白发在月光下显得格外的耀眼,一眼望去,看不清面容和身形的三人,唯有他最好辨认。   谢文清本也被吓了一大跳,但看到那白发的“无脸男”后,才缓过神来,招呼阿祈继续上前。   待走近了,这才看清谢云曦三人脸上的东西。   他深深长叹着,说道:“哎,大晚上的,怎么折腾起这……这面膜来了,实在太吓人了。”   话虽这般说着,但他瞧着谢云曦手上那一碗还未涂完的糊糊却是面露垂涎之色。   口嫌体正直嘛,谢云曦再了解不过。   顾不得脸上的糊糊是否会掉下,他只热情地招了招手,颇为故意地提高了声量,“大团哥啊,晚上好。”   “大……大团?”听到这尘封多年的乳名,谢文清一口气没提上来,把自己给呛地连连咳嗽了起来。   半晌,他才拍着胸口,缓着气,“谢三郎,好好叫大哥。”   虽然知道,这乳名必是沈乐给爆料出来的,但谁让这是他长辈,作为小辈,他也不好说什么,只能将矛头指向谢云曦——当然,他也知道,按照他家三郎的德性,估计他说了也是白说。   这不,谢云曦问了声安,回头又加重了语气,继续唤道:“哦,大团大哥,晚上好。”   听的这愈发奇怪的称号,谢文清脑门一突,正要上前好好说教说教。   可还不待他上那台阶,一旁正敷着脸的谢齐却开口招呼,“大团子啊,快来一起做面膜,回头就是乞巧节了,咱们家今年有俩姑娘呢,可不能给她们丢脸。”   闻言,谢文清先是嘴角一抽,再是脑子一顿,“俩姑娘?”   沉思了好一会儿,他才反应过来,感情他家二伯把年仅三岁的谢小五都算在到了这“姑娘”里头。   知道乳名这事一时半会儿是越不过去的,谢文清只能顾左右而言他,只道:“二伯,小五才三岁,乞巧节拜月也轮不上啊。”   乞巧拜月,都是未出阁的妙龄少女的事,一个乳臭未干的黄毛丫头,吃吃喝喝、看看月亮也就是了。   只是话说回来,明明就是自己要做面膜臭美来着,可这会儿却非得找这么个冠冕堂皇的借口,还把谢小五拉来做挡箭牌,这爹当的,实在无语至极。   不过,谢齐脸皮一向挺厚实,听谢文清那么一说,他也不过嘻嘻一笑,对着沈乐亦是一阵感慨,“哎呦,团子还是小时候有趣,这团子大了,就和他爹一个样咯。”   沈乐自然乐呵着附和,“可不是,我这次回来,刚一见大团子,心里就十分惆怅,你说说当年多好玩的一小团子啊,哎——”   这一口一个大团子,小团子的,谢云曦听着偷乐,笑得连面上的糊糊都掉了下来。   而谢文清却是脑壳生疼——哎,这小的已经这般不靠谱了,现在再来两个不省心的,这桃花居啊,都快成祸害窝了。   这一刻,他真心实意的希望他爹赶紧原谅这两不省心的长辈。   毕竟,像谢齐和沈乐这明显只会“教坏孩子”的叔伯,还是留着祸害他爹去吧。   作为弟控,爹和弟弟,他当然选择弟弟。   几人调侃闲聊几句,最终谢文清还是在半推半就做起了面膜。   夜色愈浓,云散星明,月色依旧。   檐下,三人变四人,一排而坐,悬腿轻晃,十分悠闲。   四人面上俱是一团糊糊,两只眼珠,一张红唇。烛火摇曳,风起衣角,夜幕中,瞧着似为鬼魅。   然,视线向下,落于四人手上,却是一手端碗,一手执勺。   时不时的,四人从碗中舀起一勺面膜糊糊,小心张嘴,放入口中抿咽。   品尝些许,沈乐含糊着点评,“这面膜味道不错,回头要是能再加些别的口味就好了。”   谢齐附和,“我觉着加些藕粉也是极好的,正好,昨日上山时看见莲花池那边不少汉子在收莲藕呢。”   听到两人提出的想法,谢云曦赞同地点了点头,“嗯,这主意不错,回头让何伯多收些莲藕来,其实我觉着加些薄荷,花露之类的也不错,清新爽口,芬芳四溢,想想味道便是极好。”   三人敷着面膜,吃着面膜,嘴里含糊着,讨论起面膜的N种吃发。   谢文清很是无语,他看了身侧的三人许久,随后默默收回视线,低头瞧了瞧手上端着的面膜糊糊。   他记得这玩意儿本质应该是用来涂脸美容的,怎么涂着涂着,就都吃了起来。吃着吃着,好像这天都给聊歪了。   谢文清看着院中的婆娑树影,望着天际的万籁星辰,无奈之余,又心生安宁。   他舒展着身躯,脖颈微仰,姿态悠然。   不觉间,他舀起一勺糊糊轻放入口中,细品之余,亦含糊着,呢喃道“哎,果然,诚如三郎所言,万物皆可食也。” 第87章   转眼三日匆匆, 谢齐和沈乐混在桃花居里过着悠然自得的日子。   每日清晨,合着节奏跟着谢云曦做着早操, 舒展筋骨。随后, 梳洗一番,套上半旧不新的衣裳,或去田间劳作, 或去山间寻觅野味珍馐, 或闲来无事,折腾些稀奇古怪的玩意儿, 或悠然看书闲话, 这日子过得也是十分愉悦。   愉悦到沈乐已不想下山离去, 只想每日赖在桃花居。   不过, 今日乃一年一度的乞巧节, 一大早, 桃花居上下便忙碌起来,侍女们开始晾晒衣物,男仆们亦忙着搬书晒书。   而最为热闹的却是谢年华的闺房。   闺房内, 谢云曦鹤立鸡群, 作为房中唯一的男性生物, 他一边指挥着安颜为谢年华梳理乌发, 一边将新做好的化妆用品放在梳妆台上。   看到这些瓶瓶罐罐, 谢年华好奇的打开其中一盒, 定睛一瞧, 内里装着却是白面似的粉末,细想起这几日被再三研磨的那些个粉珠,她自心中了然。   了然之余, 她又打开了另外三个盒子。   其中, 一个手掌大小的圆盒中装着玫瑰色的胭脂,另一个则是同色系的口脂,至于最后一长盒,内里装的却是几支大小不一,好似毛笔一般的物件。   胭脂,口脂和珍珠粉这些都是常见的化妆用品,除了制作手法同时下的有些不同,且色泽,储存有些不一样之外,作用和用法还是能猜出来的,只这毛笔却不似毛笔的物件,却让谢年华看着有些奇怪。   随意拿起一只略大的细细打量,“这看着像是毛笔,又好似刷子,可我这会儿既不写字,也刷东西,你拿它做甚?”   谢云曦解释道:“这可是我专门给你做的化妆刷,比你总用白棉布沾面粉仆脸好用。”   “什么面粉,那可是上好的珍珠粉。”谢年华没好气地白了他一眼,不过说完,她又想起梳妆桌上的那盒粉珠磨成的粉末。   极品粉珠面前,她从前用的好似都成了渣渣。   无奈一摊手,谢年华叹道,“哎,好吧,你说面粉就面粉吧,咱们家也就你敢这么糟蹋好东西,换个人这般奢靡,指不定要跪写一夜的家规呢。”   极品的粉珠本应是最名贵的饰品之一,如今被研磨成粉,实在是暴殄天物。   然而,谢云曦并不觉得自己如何奢侈,他一边用手强行扭过谢年华的脑袋,以一种并不温柔的手法让她的脸固定着,面朝于他。   “嗨,你咱这般啰嗦,等会儿你瞧我用着,不就知道了。”   说着,也不待谢年华反应,他一手继续固定她的脑袋,一手接过身侧侍女递上的温热面巾,只听“啪”的一声,面巾一下便盖在了谢年华那巴掌大的脸上。   屋内众侍女瞧着,倒吸一口凉气,纷纷默契地低头做起了鹌鹑。   安颜离得近,她正梳着发髻的手都吓得抖了几抖。   好在,她家二姑娘这头发保养的极为顺滑,不然这会儿指不定要被梳子撸下多少根头发来。   可谢云曦却不觉自己动作粗鲁,他自个洗脸便是这般。   而谢年华被蒙住了眼睛,只来得及“啊”的一声叫唤,随即便又被谢云曦按着脑袋,捂住脸,好一顿揉搓。   那动作,那姿态,好似在用抹布擦锅底一般,毫无温柔可言。   好一会儿,脸上的面巾才被拿开,谢年华得以重见天日。   她起伏着胸腔,深吸着气,也不知道是缺氧缺的,还是被谢云曦给气的。   就在她刚缓过气,要张嘴说话时,谢云曦却开口打断道:“闭嘴,安静,万一我手抖,把你化成丑八怪,那我可不负责。”   听到“丑八怪”这三个字,谢年华瞬间闭上嘴。   不过,她只以为这是谢云曦故意威胁才说的话,因此嘴巴虽听话闭上,可眼睛却瞪着对方,身上亦冒着浓烈的“杀气”。   奈何,脸在对方手上,为了美貌,她最终还是收敛了“杀气”。   然而,谢云曦说的其实还真不是“虚妄”的威胁之言,他是真的担心自己手抖,一不小心把她二姐的脸给化残了——毕竟,临时抱佛脚练习得来的化妆技术还是非常不稳定的。   上辈子除了工作就只知道吃的母胎单身汪,谢云曦对美容美妆的知识,依然只停留在瀚海的广告和各式各样的软文中。   作为理论上的巨人,行动上的矮子,面膜他做成了可食用的糊糊,好在这些糊糊味道可口,上脸效果看着也算不错,长期使用,别的不说,至少牛奶蜂蜜之类的,总能补个水,增加点肌肤关泽度。   谢年华的肌肤本就极好,只是前几日奔波有些干燥,说是晒黑,其实也就那么一点。   谢家人的肤质极好,大多都是冷白皮,且极为耐晒,不易变黑。故而只用了几日,脸上肌肤水分喝足,关泽一上来,整个人的状态看上去就好了许多,特别是睡眠充足,心情放松,这肌肤自然愈发透亮红润。   也正是因为“面膜”的效果看着十分显著,谢年华这会儿才会如此听话,说闭嘴便闭嘴。   但若她知道,谢云曦两辈子加起来,只在前几日才对着怀远练习过化妆,那这会儿她就不一定能坐的住了。   说起怀远,这几日他也是真心的悲惨。   作为书童,平日“被迫不务正业”——那也就算了。没曾想,这几日还得给他家三郎君做什么“试妆模特”,每日夜里便要安静坐着,好似木头人一般,一张水嫩的小脸,夜夜被涂抹的那叫一个“魑魅魍魉”。   幸好,他每次被折腾完了都是洗干净脸才出的门,不然这大晚上的,巡夜的仆人瞧见,指不定还以为桃花居闹鬼了。   此时,怀远正蹲坐在谢年华闺房的门栏上,双手托腮,头仰着,看向东边渐升的旭日。   这般安静独坐许久,直到身后的房间传来一阵又一阵的惊呼骂人声。   “啊呦嘛呀,谢三郎,这是本姑奶奶的脸,不是你厨房里的锅子。”   “谢·云·曦,你就不能轻点嘛,这是人肉做的,不是老树皮啊啊啊……”   听到谢二姑娘那暴躁的声音,怀远这才从回忆中走出,他回头看了身后的屋子一眼,深深长叹出一口气来,“哎,这大概便是三郎常说的——美丽是要付出代价的……吧!”   经过怀远这几夜无私的奉献,谢云曦上妆的技术从惨不忍睹到基本合格,也算进步神速。   目前谢云曦已掌握了上底妆的基本技能,而在底妆之上,再涂上口红,刷上胭脂,略拉两眼线,一个小白日常妆便可新鲜出炉。   说实话,这底妆加口红,再加一抹胭脂,实在没多大的技术含量,可耐不住谢云曦用的东西好。   一般白珍珠磨成的粉末单就只是白,抹在脸上,且还是用白棉布大面积的摁压,若没处理好,便总是白一块厚一块,可就算处理好了,那脸瞧着也是死白死白。   而若上胭脂润气色,这时下的胭脂也是用棉布沾着上脸,一拍下去,本就过艳的胭脂根本无法晕染变浅。   但谢云曦做的底粉白里透粉,磨的又格外的细腻,用刷子取用些,均匀扫在脸上,谢年华本就透亮白皙的脸更好似磨皮一般,毛孔瞬间隐没,肌肤愈发细腻粉嫩。   随后,用特制的细刷拉两眼线,用不大不小的化妆刷抹出两颊淡淡的红晕,最后再涂上滋润的玫瑰口脂,少女本就明艳的面容愈发夺目起来。   谢云曦上妆的效果并没什么问题,但他的手法却太过粗暴。   人家刷粉是轻轻的刷,他刷粉却是不管三七二十一,对着脸先是一阵胡乱的瞎戳,戳完了再给你扫地似的满脸的扫。   而最让人无语的是,这人转脸是拧着人脖颈转的,“咔嚓”一下转左边,再“咔嚓”一下转右边,——这般来来回回,没把谢年华的纤细的脖颈给拧断,那已是不幸中的万幸了。   谢年华被拧的晕头转向,扶着脑袋,好生缓了一会儿这才恢复些许。   定了定神,她正要起身“掐死”谢云曦这折腾人的混蛋,余光一闪,正瞧见自己镜中的模样。   谢年华楞了楞,呆呆看着镜中的自己,好半会儿她才缓过神来,轻抚着脸,不敢置信地说道:“感觉上妆了又好似没上妆,可瞧着却又比没上妆时艳丽几分,这面容粉嫩的……难怪你要选粉珠。”   “那是,本君像是那种不知人间疾苦,只知奢靡浪费的人嘛。”谢云曦昂着脑袋,一脸“沉冤得雪”后的骄傲飞扬,但背着众人,他却暗自松了口气。   ——哎,幸好运气不错,这次把手稳住了,艾玛丫,这眼线实在太难画了,好在有怀远做实验,这眼线膏改了这么多次,这会儿总算好用了不少。   这一刻,谢云曦总算理解了千万女子化妆的不易。   不过,谢年华一听他自称“本君”,当即眯了眼,“三郎啊,你这好端端的——心虚什么?”   谢云曦正常情况下都自称“我”,只有在做坏事或心虚的时候才会冒出一个“本君”来。   作为从小一起长大的姐弟,谢年华自然清楚他的这些小习惯。   她盯着谢云曦,只见对方露出无辜不解的神色,还颇为天真无邪的眨了眨眼,反问着,“哈,什么呀,二姐,你就顺口一说拉~”。   这最后一个上扬的“拉”字,听着还真是——有猫腻。   谢年华心中狐疑,但瞧着镜中少女那完美无缺的面容时——“啊呀,算了,本姑娘大人有大量,这儿衣服发饰都已备好,也不用你了,门在那边,好走不送。”   说完,她便不再理会谢云曦,只专心盯着镜中的自己,嘴里还时不时的呢喃:“本姑娘果然天生丽质……怎么能有如此美丽的少女……”   这过河拆桥的速度,这自恋的模样,还真是——“算了,本君大人有大量,嗯!”   谢云曦不觉又自称了一声“本君”,好在谢年华正沉迷镜中并未发觉。趁着此时,他亦扭头,潇洒一转身,迅速跨门离去。 第88章   这厢, 谢年华梳妆完,便同谢云曦和谢文清两兄弟一起下了山, 驱车前往谢宅。   至于谢齐和沈乐, 这大过节的,他们可不想坏了谢朗的兴致。   当然,这一说辞听来实在太假, 说到底还是人太怂, 不敢正面对上气头上的谢朗。   于是呼,这俩个岁数加起来已过百的家伙便成了桃花居留守的中年“弃男”。   山腰处, 秋风阵阵, 卷落山间黄叶纷纷, 悠悠白云下, 两位高龄“弃男”相携着站在石阶之上, 目送谢云曦几人浩荡离去的背影, 亦显格外凄凉   背影散去,谢齐这才勾搭着沈乐的肩膀,转身向桃花居折返而去。   慢步山间, 林木沙沙, 萧瑟之意似又深了些许。   此情此景, 谢齐不觉幽幽一声长叹:“哎, 贤弟啊, 贤弟, 可怜这大过节的, 就剩咱哥俩独居山野,相顾无言咯。”   闻言,沈乐附和, “哎, 老哥哥还是看开些,咱俩这半百岁的人了,冷清些也挺好,正好给三郎看着点书,我瞧着他晒外头的不少都是绝版古籍,若没晒好,损毁丁点都令人心疼啊。”   听到这话,一旁随行的何伯还以为沈乐虽平日瞧着不大靠谱,但本质还是位珍爱书籍,古道热心的隐士。   然而,作为“狐朋狗友”,谢齐只嘻嘻一笑,“我说老沈啊,你这人做的就不能诚实些,还看着点书怕晒坏了,那院中那么多仆人感情都是吃干饭的?”   一边说着,一边拍着对方的肩膀,毫不客气地揭穿,“兄弟啊,你这是白吃白喝还想白蹭书看吧。”   这头,谢齐揭穿完了,却还不忘继续吐槽,“你这年纪大了,脸皮也跟着厚了不少,你说说要你年轻时有这不要脸的精神,这会儿也不会沦落到被我大哥追着打的地步咯。”   ——艾玛,感情“不要脸”这精神还是多好的美德似的。   何伯默然无语,只摇头轻叹一声。   面对好友的无情揭穿,沈乐却是义正言辞的说道:“什么白吃白喝白看书,这自家叔侄的事怎么就白吃白喝了,我这做叔叔的,瞧瞧侄儿的读书情况,也好指导指导,这读书人的事,那能叫白蹭书嘛。”   这话说的还挺冠冕堂皇,听得谢齐却是一脸的嫌弃。   不过,这“狐朋狗友”的,能混在一起,这两人本质上便是半斤对八两。   毕竟,俗话说的好,物以类聚人以群分。   这不,沈乐听完他的话,当即便冷哼着反击道:“咱俩谁也甭笑谁,你说怕坏了你大哥的兴致,得了吧,这乞巧节和你大哥也没多少关系。”   说着,沈乐还颇为乐呵地挑了挑眉,“这日子,向来都是世家女眷的盛宴,每年腥风血雨没个清静,如今你倒是躲在山上,难得安宁一回,这会儿心里还不知怎么高兴着吧。”   乞巧节,世家女郎不过是拜月吃巧果,顺便斗个艳,挣个手巧的名头,可这各家的大妇主母们光着拜月聚会便藏着许多的弯弯绕绕,人情世故。   至于大妇们的斗艳挣名更是腥风血雨,其中更是牵扯到自家的丈夫,儿女,家世等等,诸多繁琐,当真令人头疼。   谢齐想起往年的乞巧节只觉脑壳生疼。   无奈揉了揉眉心,他亦感慨:“哎,这节啊,小姑娘家家的玩玩也便罢了,可那些个大妇斗起来,简直比朝堂论政还……还不如让我多上几次朝堂呢。”   自古政坛多风雨,可比起世家大妇之间的争斗,谢齐宁愿多搞几次政斗。   对此,沈乐倒也十分理解,毕竟他也不爱惨和这些个明争暗斗的事。   看着近在眼前的桃花居大门,想着今儿个终于可以摆脱山下种种繁琐,两高龄“弃男”终于忍不住的露出真实的面目来。   两人嘴角不可抑制的上扬,目光中亦带着雀跃欣喜。   待一跨入桃花居院门,谢齐兴奋地叉腰仰天狂笑:“哈哈哈,本大爷终于解脱了,人生当如此,闲云野鹤,悠然人间,哈哈哈——”   笑到一半,又突然拍手,“对了,正好三郎他们不在,我知道三郎在后院的果园里埋了不少好酒,今儿个高兴,咱们正好偷……咳咳,正好帮他松松土,嘻嘻嘻——”   明明就是想偷挖酒,竟说成帮忙松土。如此无耻的言辞,听的何伯脑门突突突的直跳。   作为谢家老人,何伯也算看着谢齐长大,他对着谢二大爷也是十分无奈,只能暗中期待沈乐能稍有些节操,替他好好说说谢家这位二大爷。   可惜,节操这东西,十年前的沈乐或许有那么丁点,十年后的今天,他却是掉的半点不剩。   “不愧是我好兄弟。”沈乐赞许地拍了下谢齐的胸膛,“正好,我一早去厨房藏了不少新做的巧果,对了,三郎前日腌制了好几坛酸辣藕片,还有山下刚收上来的菱角,啧啧啧,有酒有佳肴,不如你我……”   语意未尽,两人却是相视一笑。   何伯瞧着他俩,亦是感慨万千。   这好好的世家子弟,还都一把年纪的,怎么就这般做贼似的,没个正形。   一言难尽之余,他亦扶额吐槽:“两位爷,您二位惦记三郎君那些个私藏时,能否避着些老朽。”这般光明正大的谋算,他要做睁眼瞎也不好做呀。   听到他这话,谢齐嘻嘻笑着,伸手拍了拍何伯的肩膀,宽慰道:“何伯啊,我瞧着三郎都胖了不少,我这不是为他好吗,免得他整日吃个没完,到时候还得重做四季衣裳,这还浪费面料,啧啧啧,这奢靡浪费之风不可取,有违传承之道哟。”   为了谢家千世之传承,谢齐自认也是操碎了心——想想,他这二大爷做的,实在太伟大,太无私了。   见过无耻厚颜的,却没见过这瞎扯能扯如此离谱的,还净往自个脸上贴金。   “哎,这爷长的不只是年纪啊!”   看着谢齐和沈乐狼狈为奸的身影匍匐着,向后院果林潜伏而去,何伯只仰天一声长叹:“话说,这俩大爷是不是忘了自己还有求于他们三郎君。”想想这几日,谢齐和沈乐乐不思蜀的模样,这可能性还是极高的,   而此时的琅琊山山脚处,牛车缓缓,尘土渐远。   谢云曦坐在车上,迎着晨间微凉的风,阅览车外秋意渐深的风景,本是怡然悠闲,好生自在之际,不想——   “哈欠”一声。   所谓,一想二骂三感冒,谢云曦揉揉发痒的鼻子,回首遥望那渐远的琅琊山,不知怎的,心中亦生出一股不祥之感。   不过——   “总不至于把我桃花居给拆了吧,也就这么一天,应该没事的,再说……”   想起某事,谢云曦嘴角一扬,颇有些不怀好意地呢喃,“那些个巧果,沈叔不知现在吃没吃,加了黄芥末的巧果,这味道,想想就刺激,嘻嘻嘻。”   一旁,谢文清听了一耳,只觉太阳穴突突一跳,当真脑壳生疼。   琅琊山,桃花居,祸害窝,“哎,什么时候能安生啊!” 第89章   乞巧节这一日, 各家的女郎三五成群,呼朋引伴, 好生热闹。   日间, 无论是平常人家的女子,还是世家大族的女郎,她们都会进行穿针乞巧的比赛。   所谓穿针乞巧便是让参赛者以五彩丝穿九尾针, 先完成的称为得巧, 后完成的则为输巧,得巧亦有彩头, 彩头各有不同, 并不在贵否, 只单纯讨个吉利, 图个荣光。   当然, 这日间穿针乞巧之荣自然于谢年华无关, 作为手残党,谢二姑娘的女红向来惨不忍睹。   不过,输人不输阵, 作为女红垫底的名人, 她虽总要被冤家对头乘机冷嘲热讽一番, 却依然年年不拉地参加世家女郎的乞巧宴, 可谓是重在参与之典范, 精神可嘉, 也只是精神可嘉。   这不, 今年这场宴,她依旧不负众望,成为“输巧”最末之人。   然而, 谢年华脸上那独特的妆容却令所有女郎都忽略了比赛的结果。   时下之人重容颜, 可谓“颜即正义”,无论男子还在女郎,亦对各种妆容如数家珍,如今出了这么一款清新脱俗的新式妆容,各家女郎那还有什么穿针引线的心思。   从日间到晚间拜织女之前,众人的注意力大多都围绕着妆容,胭脂,发饰等之类的话题。   待到新月升起,祭品就位,众女郎终记起这乞巧节还有这正经的仪式,于是,众人依依不舍,三步一回头的从谢年华身边散去,列队做仪式。   天启琅琊一带的乞巧节,至夜间便有“拜织女”的风俗。   皎洁的月光下,女郎们结伴,或五六人,或十来人,若是世家乞巧宴这般,便是浩浩荡荡的三、四十余人。   她们汇聚于花庭或小院,于月光下摆上一张桌子,桌上置茶、酒、水果、桂圆、红枣等祭品,又有鲜花几朵,束于瓶中,最后再前置一小香炉。   此方准备就绪,女郎们便于案前焚香礼拜。   礼拜后,众人亦可围坐桌前,一面吃花生,瓜子,一面朝着织女星默念自己的心愿。   这般吃吃喝喝,赏星揽月,默念心事,待到半夜众人方才散去归家。   往年这一日,谢年华总是败兴而归,只今年这一次她被人左右奉承,连往日最不顺眼的冤家都上赶着赔笑卖乖,更又厚颜者,竟还睁眼说瞎话,连夸起她的女红来。   美颜当前,果真是半点节操都不剩。   说到底,女郎聚会,首要看的果真还是颜值,妆容,衣着配饰等之类的外物。   谢年华之容本就艳压群芳,如今得了新妆容的点缀自然更显白皙无暇,似柔光磨皮了一般,令众女郎惊艳不已。   奈何,谢二姑娘总卖着关子,不管谁问也只说是家中兄弟怜爱,赠了她一些胭脂水粉。至于具体谁赠的,赠的胭脂水粉如何得来,如何使用,却是绝口不提。   这“犹抱琵琶半遮面”,话说一半实在挠人心窝。不少女郎开始细细琢磨。   这谢二姑娘的兄弟可不少,天启上下一绕,这嫡亲的虽只有那么一位,可堂表兄绕一绕,没有上千也有上百。   她们排算许久,连一表三千远的谢家堂表兄都思量了一遍,却没人把这胭脂水粉的事往谢云曦身上想,也不知是灯下黑,还是这桃花仙的仙人滤镜太过厚重。   不过,乞巧节这一日后,以谢家女眷为中心,一股新妆风潮席卷整个天启。   随之而来的却是大量珍珠,特别是极品粉珠市场的震荡,接着便是大量花卉被抢购。   当然,这些倒也不算奇怪,最奇怪的却是市面上突然兴起了一股收购动物毛的热潮。而化妆刷之首选自然是羊毛和马毛。   在四大家族女眷的带动下,羊毛和马毛出现了供不应求的诡异场面,而为了后宅安宁,不少世家只能磨刀霍霍向羊马,不为肉来,只剪毛。   于是乎,很长一段时间内,天启不少的羊马都出现了没毛裸·奔的奇怪现象。   刚开始,谢云曦并没把自个那一套胭脂水粉和化妆刷放在心上,毕竟,作为不完全形态的直男,他所制的胭脂水粉,化妆刷也不过堪堪可用。   不过他这标准却是照着上辈子的美妆制作技术,在时下,化妆用品的制作和发展还处于极为落后的状态,因他平日并不关注这些胭脂水粉的事,自然也就忽略了其中的时代差距。   待乞巧节后,谢年华拿走了一套,之后谢王氏和谢言氏也各得了一套。   只是再几日后,又遇中元节,待到家中女眷汇聚放荷花灯时,又有不少亲朋似有似无地打探这些个胭脂水粉。   谢云曦见他们对此兴趣浓厚,做便大手一挥,把那配方制法给送了出去,言明他们随便折腾后,便再没关注这事。   直到有一日他在山脚晃悠,不经意间瞧见羊马,若单是个别秃毛也不奇怪,但连着几日几次他瞧见的都是秃的羊,秃的马,那便极为奇怪了。   没多久,连各家的郎君们也开始追逐新妆,这下羊毛和马毛愈发短缺起来。无奈之下,不少人开始退而求其次,谋算起其他动物的毛发来。   这下可好,不直羊秃,马裸,连那猪牛都朝着秃毛裸·奔之态发展起来。   那场面当真盛况非常,令人不禁想起此前鸡肉市场的腥风血雨。   如此声势浩大,自然也把谢云曦给吓了一大跳。   说来好笑,这事一开始也不过是他为了哄谢二姑娘说出情报,最后折腾出的胭脂水粉和化妆刷也只是为了兑现承诺,令谢年华在乞巧宴时能容光焕发,更为明艳些罢了。   怎么兜兜转转,一件如此微不足道的小事最后竟会演变成全民“狂欢”?   事态发展,实在令人始料未及,叹为观止。   看着田埂间越来越多的秃毛动物,哭笑不得之余,谢云曦只想扶额,仰天长叹:“哎,这次真与我无关——啊!” 第90章   天启境内, 新的美妆潮流盛行,随之而来的动物秃毛之势也愈演愈烈。   然而, 作为始作俑者, 谢云曦却鸵鸟似的关起了桃花居的门,就差明晃晃的封山避客,与世隔绝。   只是, 这山一时半会也封不了, 这桃花居的门虽然能关,可关起门来, 这屋内却还有两位阴魂不散的难兄难弟赖在里头。   说起这俩年纪一大把的难兄难弟, 谢云曦就满肚子牢骚。   谢齐这二伯本就不是个安生的主, 原本还有谢朗和谢言氏约束, 这会儿头上没了两座大山, 又碰上沈乐这“狐朋狗友”, 这心那还能安分下去。   这不,前头,沈乐偷偷扣下为谢年华准备的那些个巧果, 不曾想被谢云曦提前算计了一把, 好好的巧果硬生生地吃出了满嘴的芥末, 猝不及防之下, 可把沈乐和谢齐呛得眼泛泪花。   但这两人虽说遭了算计, 可谢云曦这算计人的家伙也没落下什么好处。   乞巧节结束的第二天, 他一早便回了桃花居, 结果一回去,便发现自家后院埋着的好几十坛果酒花酿都被喝了个精光。甚至他还赔上了山下新送来的菱角和新腌制的酸辣莲藕片。   更可恶的是,他新磨的藕粉都被这俩为老不尊的祸害给私吞了大半。   谢云曦那会儿恨不得一脚把这两祸害给踹下山去。   奈何, 这两人脸皮厚如城墙, 心里半点数都没有,竟还真就赖在了桃花居里白吃白喝,还总让他调制面膜。   连着被使唤了几日,谢年华和谢文清麻溜地“滚”下了山,前者借口去闺蜜家学习女红,后者亦说远行游学。   这两人的借口托词那叫一个敷衍,一个万年手残党说去学女红,一下山便快马加鞭,风一般的离了琅琊。   另一个说远行游学的,结果下了山,一转眼就躲去了南齐谢家,找谢和弦避难去了。   毕竟,这琅琊境内,谢宅有生着闷气,不知何时会再次爆发的谢家家主。   而挑花居里亦有俩祸害,且还都是他们的长辈,这会儿留在琅琊指不定哪天就成了“池鱼”。   秉承着“死道友不死贫道”的崇高理念,这两兄妹自然麻溜滚蛋,脚底抹油似的,竟然真就留了谢云曦一人,可怜兮兮地应对这积怨十年之久的“火葬场”。   两兄妹溜的那叫一个决绝,连头都没回看一下。   谢云曦只觉凄凄惨惨戚戚,内心那叫一个悲凉。   ——哎,说好的姐弟情深,说好的兄友弟恭,结果到头来却是大难临头各自飞,嘤嘤嘤,他实在太难了!   心凄凉,雨微凉。昨夜见秋雨,今朝露未歇。   临近处暑之末,白露将至未至。琅琊山脚一侧,竹林茂盛,曲径通幽。   牛蹄踏着青石,沿着竹林小径悠然前行。   怀远头戴斗笠,一身农家少年打扮。   他这会儿正一手牵牛前行,另一手则指着竹林深处,对着牛背上头戴同款斗笠的少年说道:“三郎君,前头便是竹屋,今儿个工人们便能把这屋子都给收拾干净了。”   听到这话,牛背上侧坐的谢云曦当即高兴起来。   少年原本那生无可恋的表情,在听到消息的瞬间便绽放出灿烂的笑容。   他催促着怀远往竹林深处走去,穿着布鞋的脚悬空着,开始无意识的晃荡,显然心情极佳。   老牛慢慢,竹林渐深,竹屋渐近。   待谢云曦瞧见那一座崭新的竹林小院时,他立马停了老牛,不待仆人上前搀扶,他便自顾自地从牛背上一跃而下,随后嬉笑着,小跑进竹屋。   环顾看竹屋内外,家具事物一应俱全,只待仆人打扫完后,添加些被褥软饰便可入住。   谢云曦看着满意,又想到山上那祸害终于能离了他的桃花居,心里愉悦非常,当即便叉起腰来,仰天长笑,“哈哈哈,这下沈叔总不能再找借口赖在桃花居了吧?瞧瞧,这琅琊山下竹林竹屋,可都照着他的要求建的。”   看着自家郎君这“小人得志”似的模样,怀远面上不显,只是心下又暗自吐槽起来。   不过想起山上那赖着不肯走的两位大爷,他自也十分头疼。   原本他并不觉得自家二大爷如何,可就这几日,谢二大爷的种种幼稚、胡闹的行为当真令他三观尽碎。   他总以为自家三郎君已极为不安分,每日上蹿下跳,没个世家才子德性。没曾想,这谢二大爷作为长辈胡闹起来竟是有过之而无不及。   这都一把年纪的人了,竟偷跑着去山上掏鸟蛋,下溪水抓鱼虾,几日前竟还差点把桃花居的厨房给烧了。   想起厨房那事,怀远亦是心有余悸地擦了擦汗。   桃花居临近水源,厨房亦有水备着防火,他倒不是特别担心厨房着火这事,比起厨房,他家三郎君的怒火才更令人担忧。   众所周知,桃花居的厨房那可是谢云曦最宝贝,最重视的地方。平日打理,他亦格外用心,里头更是有不少独门的配料和器皿,但凡损坏丁点都能令他心痛许久。   这冷不丁的差点被毁,谢云曦气得,当晚便做了一席“特制加料的美味佳肴”,好好回报了他那两位“好”叔伯。   可这事虽说是报复了些许,可厨房的安危却依然难以保证,谁知道沈乐和谢齐这俩祸害会不会又溜进他的宝贝厨房,霍霍这里头的宝贝疙瘩来。   为了维护吃货的尊严,为了自家厨房的“生命安全”,谢云曦自然要把祸害尽快“请”下山去。   可沈乐不走,谢齐便有借口赖着。   奈何沈乐这货正沉迷于桃花居的悠然生活,正是乐不思蜀的时候,自然舍得走人。   偏这人吧,这十年来也不知道经历了什么,谢云曦都命人强行送他下山回沈家了,可这人竟好似考拉一般,手脚并用地抱着前厅的门梁,更如那孩童般,嚷嚷着,愣是耍赖留了下来。   这般不要脸的操作,看得谢云曦目瞪口呆。   他自认自己也算是厚颜之人,没想到这脸皮之事,竟是山外有山,人外有人。   ——论不要脸,他亦甘拜下风。   脸皮比不过,无奈之下,他只好坐下和沈乐“好好”交谈了一番。在听对方说完搬家的诸多不合理的条件后,谢云曦却拍案建起了竹屋。   然而,沈乐的要求却是——非竹林竹屋不搬,非琅琊山百里不去,非佳肴食材绝迹处不往。   要知道琅琊山百里之内并无竹林,可没有竹林,如何建竹林竹屋,营造“竹林深处有人家”的诗情画意呢?   沈乐这要求明摆着就是不想离开桃花居,他以为没有竹林谢云曦便拿他无可奈何。   可惜,他还是低估了谢家这位三郎的魄力。   ——不就是没竹林嘛,没有就造呗。   为了桃花居的安宁,为了厨房的安危。谢云曦将“有钱任性”的属性发挥的淋漓尽致。   仅一天的时间,他竟硬生生地让人在琅琊山脚一侧开荒开出了一大片区域。   随后,他还疯狂撒钱,耗费大量人力物力,短短三日,便叫人无中生有般,让他造出了这一处幽深茂密的竹林人家。   在谢云曦眼中,沈乐和谢朗的十年恩怨自难消,可区区竹林小事,不过钱财人力,作为私产巨丰的土豪,这等能用钱解决的事那根本就不算事。   怀远绕着竹屋瞧了瞧,看了看,心里则盘算起这造林建屋的巨额花费来。   眼前的竹屋朴素简单,周围的青竹亦是平凡,脚下青石小径更是简陋非常。   然而就是这些不起眼的事物,却耗费了上千名工人,用去了上千金巨款。   这人力财力若用来建造别院,这别院必能造的极尽奢华,可偏偏这么多的钱财人力却只建了这么一座农家小院似的竹屋。   怀远感慨:这大概便是所谓的,花最多的钱,过最朴素的生活。   ——这简直就是有壕无人性之典范。   “哎,这年底要是长老们查起账来,指不定又要吃瓜落。”怀远瞧着深不见尽处的密林,心下腹议,嘴上亦忍不住深叹了口气。   谢云曦这会儿正高兴巡视竹屋,听到怀远这自言自语似的话语,他却不以为然地耸了耸肩,“这有什么好担心的,我这用的都是私房钱,又没走公账。”   闻言,怀远扶额,倍感头疼,“郎君,这也不是钱不钱的事,难道重点不是奢靡浪费,有违家风吗?”   “家风?奢靡浪费?”谢云曦挑眉,“这林子,这竹屋,我是为了自己建的吗?”   不待怀远回答,谢云曦便自顾自地瞎扯起来,“说来说去,我这也是为了咱们家的家宅安全。为了保护咱们自个的生命。”   又道:“当然,除了这些,我这也是为了维护谢沈两家的和谐共处,守护大伯和沈叔他们的美好友谊,为了坚守琅琊,守卫天启,为了维护这世界的和平安定……”   说到动情处,谢云曦还颇有些声情并茂,言语中亦带上几分舍己为人,几分大公无私,几分坚韧不屈。   为了突出自己内心“真挚”的情感,他还握紧了拳头,好似在为自己的伟大而加油呐喊,给予自己无声的支持。   怀远眨了眨眼,随后只面无表情地看着他那夸张的语言,夸张的动作,夸张的神态。心下既无奈,又好笑——哎,难怪您和山上那俩大爷处的那般乐呵,果然如大郎君说的那般,这桃花居三祸害,两老一少,就没一个省心的。   不过这屋子都盖好了,林子也有了,待明日一搬,桃花居也该清静安宁些了。   然而,就在怀远以为一切都将归于平静的时候,这竹林的竹子却将遭到谢云曦的“摧残”,连带沈乐这赫赫有名的爱竹名士都将被他带到“阴沟”里,一去不复返。 第91章   竹屋落成的第二天, 谢云曦迫不及待地让人把谢齐和沈乐的行李全部打包。   连哄带骗,半推半请的, 总算把桃花居的这两尊“大佛”都给请到了琅琊山下。   临近正午, 明媚的阳光散落,沈乐站在竹林入口的石碑前,崭新的石碑上刻着“竹林小筑”这四个通俗易懂的大字。   沈乐呆愣着, 看了看石碑, 再瞧了瞧竹林,许久亦无法回神。   过了好一会儿, 他才不敢置信地伸出手, 一把抓过谢齐的手臂, 狠狠掐了那么一下。   当即, 一阵痛呼跳脚, 骂骂咧咧的声音骤然响起。   沈乐这才恍然如梦一般, 僵硬着脖颈看向另一侧的翩翩少年。   此时,少年站在阳光下,周身好似环绕着圣洁的光辉。   沈乐定定看上一眼, 竟以为谢云曦当真是那九天下凡的谪仙。   人力有时尽, 仙人亦无穷。   这世间, 当真有人能在如此短的时日内, 完成这般浩大的造林工程?   沈乐艰难地抬起手来, 指着竹林, 颤颤巍巍地问:“这……这一处何时有……有这竹林的?”   当然, 除了这问题外,其实他更想问的是——汝乃人否?   不过,俗话说得好, 子不语怪力乱神。作为一方名士, 他最终还是没把这问题问出口。   谢云曦并无读心之术,他只觉沈乐看他的眼神颇有些怪异。   不过,他也没把这事放在心上,只认真思考起竹林的工期。   掐指一算,“这竹子嘛,大概两天前才全部种完的。”   说着,稍稍顿了顿,担心沈乐以为他故意敷衍,故又补充,“竹林还有您要的竹屋,虽只用了一两天,但绝对是按您老的要求,对着前几日您给的画卷建造的。”   画卷?   沈乐迟钝的大脑回忆了好一会儿。   半晌。   他想起在乞巧节后的第二天,为了赖在桃花居,他硬是提了一堆无理的要求,还故意画了一幅“竹林人家”的水墨画卷,说是要有这般诗情画意的竹林雅居才愿移居。   为了难住谢云曦,在明知琅琊山无竹林的情况下,他还特意加了句“非琅琊山百里不搬”之类的要求。   只是——   看着眼前茂密高耸的竹林,再瞧了瞧身侧一脸风淡云轻的少年,沈乐只觉自己前半辈子都活成了渣渣。   虽然之前早已听谢齐说过谢云曦这小子那“一掷千金”的败家往事,可听是一回事,亲眼见到,亲身体验却又是另一种感觉。   短短几日,眼见昔日荒野变密林。这般手笔,这般魄力,这般浩大工程,当真令人瞠目结舌。   秋风瑟瑟,卷落青竹几许。   谢云曦一行人跨步向前,几人走在高耸入云的竹林中,斑驳的光阴落在青石小径上,为这幽静的小径增添了几分暖意。   沈乐惊叹竹林的广阔,这会儿亦如乖巧的孩童般 ,被谢齐拉着手臂,一路呆滞着向前。   此情此景,此中所耗,非沈乐见识浅薄,实在是谢云曦所为太过败家。   他活了这么多年,本也见过不少败家的,可像谢家这位三郎般极品的,却也是头一次见识。   恍恍惚惚间,他自曲径通幽处漫步入竹林。   待到竹林深处,一户竹制小院映入眼眸。   这小院古朴,亦富有田园风光。院外两侧是刚犁耕过的农田。隔着农田几米,亦是竹制的篱笆围着新建的竹屋。   细看,那篱笆下亦有几株新栽的爬藤,这爬藤如今只有小苗嫩枝微微攀附。一时半会儿的,肉眼自无法分辨这爬藤到底为何作物。   只是此情此景,却如那一卷“竹林人家”的山水风景图幻化入了人间,看得沈乐自是一阵恍惚。   不待他回过神,便又被谢齐拉扯着,继续往竹屋内走去。   步入屋内,主屋内一厅三室,左右两侧另有独立的厨房、书屋和一处杂物间。   三间独立又彼此连接的屋子,若只瞧外头,只觉简单朴素,待入屋内,却是极为精细雅致。   大到竹制的桌椅,小到梁上的竹管风铃,都布置的十分用心,半点不见敷衍。   谢齐扯着沈乐绕屋内外走了一圈,心中亦泛起几分醋意。   瞥了眼迷迷糊糊的好友,谢齐报复性地掐了掐对方的手臂。   待听到沈乐痛呼回神的声音,他才语带酸意地说道:“哎,还是你个半路来的叔叔好,我这亲伯伯都没这般待遇,瞧瞧这林子,瞧瞧着屋,三郎这小子,怎么也不见给我建一个。”   这般长吁短叹,似怨妇一般,明面上是对着沈乐说的,可眼神却总瞟向另一旁的少年。   ——哎,这一把年纪的中年老男人啊。   谢云曦瞧着,嘴角一抽搐。   随即,很是辣眼睛地扭过脑袋,干脆来了个眼不见为净。   又过一会儿,谢云曦一边唤仆人收拾卧房,安置行李,一边又领着路,带沈乐和谢齐熟悉这一处的竹林环境。   略熟悉后,几人亦坐下小歇。   此时,谢云曦三人正坐在小院中,一张原石垒成的圆桌,桌上一壶清茶,三只朴素竹杯,石桌周围亦置有四张石凳。   仆人上茶,置茶点。谢云曦倾倒了三杯茶水,各自为左右两位叔伯递上。   沈乐接过茶,轻品几许,清香回甘,带着几缕竹叶的幽香,沁人心脾,亦令人清醒不少。   稍品了些许,他便放下杯来,抬头遥望眼前幽静雅致的竹林。   不觉间,心中自生出几分感慨,几分愉悦,几分惆怅,几分不可言说的复杂情绪。   “青竹幽幽映斑驳,曲径深深撩和风。”沈乐随口念了两句,随即便又笑骂:“这世间,也就你这败家小子能折腾出这般工程,这手笔,哪家的败家二世祖能比得上哟。”   这一口败家小子,一口二世祖的,语气中却带着掩饰不住的欣赏和喜悦。   要说谢云曦这人,败家确实败家,花起钱财来,那叫一个挥金如土,也就谢家众人掩护着,不然他这一掷千金的名头早传遍天启,指不定还能登顶“天启败家排行榜”的榜首。   不过,虽然他花钱如流水,但这些年折腾出的私产却也极为丰厚。   明面上的茶叶,各类香料,餐馆等,暗处的盐铺,矿脉,各类新式日用品等,更有谢闵夫妇留下的各处产业,农庄,每年的收入,分红亦不知几许。   再则,谢云曦这般耗费,也都是“情有可原”,多也是为了孝敬长辈,爱护亲友。   也正因如此,谢家众多长老们才会如此一致地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不然,哪怕有主母的包庇,也无法令所有长老都这般纵容。   尊老爱幼乃美德,拥有这般美德的少年,自然格外讨人喜爱。   这不,沈乐瞧着谢云曦亦是眼热的紧。   他瞥了眼正闭眼感受林间宁静的好友,有些心虚的眨了眨眼。   然而,身下那贴着石凳的臀,却异常诚实的往少年身侧挪动了几下。   待靠近谢云曦,他亦伸长脖颈,压低了声量,附着耳诱拐道:“三郎啊,瞧瞧你二伯这厚颜无耻,又吊儿郎当的德性。再瞧瞧你那大伯,一天到晚就知道绷着个脸,拿着架势,就知道规矩规矩的,不如你来我沈家,跟着你沈叔我,可比你二伯靠谱,也没你大伯那般无趣,正好,你我也算一见如故,相处甚欢,不如你就随我归去……”   说着,他还露出自以为和善、慈爱的笑脸,一双手却好似强压着当场抢人的冲动,双掌时不时的搓动着,那模样看着亦是相当的猥琐——好似那拐卖儿童,居心不良的怪蜀黍。   谢云曦瞧着,有些不忍直视地低头掩面,心中亦感慨——物以类聚,人以群分,实乃至理名言。   这厢,沈乐不遗余力,甚至不惜“抹黑”好友形象,自以为没人听见一般,低着声线,絮絮叨叨地挖着“别人家的孩子”。   说到起劲处,这低沉着的声量却不觉飘高了几许。   当着别人面,诱拐人家的亲侄子,当真是——是可忍孰不可忍。   谢齐眯着眼站起身来,不声不响,阴沉沉地立在沈乐身后。   不待对方反应,他的两只手便已摁住了沈乐的双肩。只见他手上一用力,沈乐便痛呼着,缩起了脖颈。   待他正想回过头骂人时,谢齐“呵呵”的笑声却从他身后传来。   那声音紧贴着耳根,带着几分凉嗖嗖冷意,说着:“老沈,老友一场,你做人实在有些不地道,若是我家四郎你想拐,兄弟一场,我也就不同你计较了,可我就这么一个亲侄,你也打主意,呵呵——”   最后那两笑声落下,沈乐危机之感油然而生。   而就在这一刹那,原本诗情画意,悠然宁静的竹林亦响起一阵鸡飞狗跳的追打互怼之声。   怀远看着满院挥舞的扫把,再回头瞧了瞧他家三郎君淡定品茶,围观看戏的模样,一时间竟不知该感慨“上梁不正下梁歪”,还是该吐槽他家二大爷和他家家主那一脉相承的打人手段。   秋风徐徐拂青竹,叶落纷纷喝倒彩。   鸡飞狗跳,你追他赶,两中年老男人活力四射,筋骨极为康健。   喧闹至正午,远处天际亦有炊烟袅袅,谢齐和沈乐这会儿也总算歇了下来。   两人对坐在石桌两侧,粗喘着气,大眼瞪小眼,依然杀气腾腾,互不相让。   然而,一阵“咕噜咕噜”想起,两人一前一后一脸尴尬。   谢云曦坐夹在两人正中,却淡定如初。   此时他亦悠然拍了拍手上的糕点碎末,喝下杯中最后一滴清茶。   “二伯,沈叔,咱们都一家人,分什么你侄儿,他侄儿的。”   如此敷衍劝了一句便转了话题,拍腿做恍然大悟地说道:“哟呀,这都该用午膳的时辰了,两位叔伯必是饿了,这茶点都让我吃了,如今也只能请两位叔伯忍忍,待我去厨房,准备准备。”   少年诚恳说着歉意,可手上的动作却是慢慢悠悠。   怀远默默瞧了瞧石桌上空无一物的食碟,再瞥了眼身侧梨涡清浅的少年郎君,只觉眼皮一跳,嘴角亦不受控制地抽搐了一下。   这般故作姿态,若是平日,不说沈乐,只谢齐也该发现异样,可这两人却都忙着比谁的眼睛大,自然没察觉出谢云曦转身侧脸时,脸山露出的那一抹诡异的笑容。   此时,日正当空,院正安宁。   风起阵阵,叶鸣沙沙,少年清音呢喃,如珠轻扣瓷盘,如泉细流潺潺。   微不可闻,好似淹没在竹叶窸窣地摇曳中。   “竹林隐士自风雅,今儿个我就让你雅不起来,嘻嘻……”   厨房,吃货之圣地,若有冒犯者,虽亲亦需百倍奉还,此乃吃货之原则,之底线——谢云曦深以为然,并将执行到底。   然而,将被“执行”之人却毫无所觉,且还心心念念着他的诸多美好。 第92章   蛇打七寸, 复仇亦如是。   谢云曦挚爱厨房,动他挚爱, 他自然也该对沈乐最爱的事物下手。   秉承着“以彼之道还施彼身”的行事准则, 谢云曦早早打听好沈乐的喜爱,如今正是要“对症”下狠手的时候。   要说这沈乐最爱的自然是竹,如今被尊为竹林隐士, 但在隐居之前, 他的另一名号也依然同竹有关,世称——绿卿狂士。   绿卿乃竹子的别称, 而一般名士多以君子, 雅士等作为名号后缀, 唯有性子极为狂放, 或极为特别的几位才被冠以狂士, 狂人, 狂翁等。   沈乐年轻时,性子狂放,加之那时年轻气盛, 又有些桀骜不驯之态, 故而被冠以狂士之名。   当年的沈乐和谢朗, 正是君子对狂士, 保守对激进, 那时的文坛, 可谓是龙争虎斗, 极为热闹。   可惜斗到激烈之时,沈乐却困于一情字,盛年隐退, 致使那一场文坛之争, 最终以谢朗不战而胜为结局,遗憾落幕。   历经十载岁月,谢朗为何如此“记恨”沈乐?   其一自然是因沈乐过于轻视生命,有负他妻子临终之盼;其二,却是因对方中途隐退,懦弱逃避,最终他虽得胜,立于文坛之首,可这胜利来得却格外憋屈。   说到底,谢朗对沈乐,与其说是“仇恨”,不如说是“恨铁不成钢”的惋惜。   当然,这些往事都是谢云曦打探沈乐喜好时得到的附加情报,其中同复仇有关的,其实也就沈乐爱竹这一条信息。   沈乐少年时便喜爱竹的潇洒挺拔,生而有节,历经岁月沧桑,亦爱竹之淡泊高洁,不畏霜雪。   他爱竹,亦爱画竹。   隐居十余年,文坛辩论虽不见他风采,但这些年依然还能得见他几幅墨竹流于世间。   沈乐画竹,却不只是画竹之形态,更多的却是寄情于竹,以竹之态,表以内心之独白。极富特色,寓意深远,更是开创了水墨画竹的全新流派。   但凡名士,必有一技之长,或造福天下,或流芳百世,或开宗立派。故而,天启才子众多,但上名士榜的却少之又少,精之又精。   谢云曦见过沈乐画竹,他的桃花居里便有好几十幅墨竹之画。   这些日子,沈乐心情愉悦,连带着创作激情也被激发了出来,每日享受完美酒佳肴,他便总会挥墨来上几笔,抒发内心之情感。   只是对沈乐而言,他享受的是画竹的过程,至于画完之后,秉承着“明日之画必胜今日”的想法,他对自己的画卷向来都不太在意,除非是自己特别满意的。   但他对画的要求极高,百幅画亦难有一幅可做收藏的,因此,这些年来他大多都是画完就丢,丢完再画,画完便忘。   也正因如此,他的作品流传的才极为稀少。   每年仅有的那么一、两幅还是阿牛从废画篓里“拯救”出来,寄给沈老爷和沈老夫人报平安用的。   然而就是这一两幅画,在时下亦是千金难求,有价无市。   只是,若那些个文人才子知道,他们追捧着,奉为传世之作的画卷,竟都是从“垃圾桶”淘来的,也不知该做出何种表情。   别人如何,谢云曦不得而知,反正他听过这事,第一个反应便是去掏沈乐画篓的“垃圾”,还特贴心的帮对方把画都给裱起来,做了防腐防蛀等诸多保护工序。   美其名曰:为艺术的传承。   然而,这话也就能忽悠“助纣为虐”“背主捡画”的阿牛,怀远却是半点不信。   他虽不知自家三郎又在打什么主意,但作为谢云曦的贴身书童,他总觉得对方看那些画卷的眼神——就好像强盗看见金银财宝,女子看见如意郎君,男子瞧见绝色佳人。   但奇怪便奇怪在,谢云曦捡了画,最后也只是藏了起来,并没拿去贩卖,也未那外头炫耀展示。   因此,怀远也摸不准他家三郎的心思,只能暂时把这疑惑放在心中。   直到多年以后,沈乐封笔,他的传世之画愈发稀少,原流传出的那几幅更是以十倍,百倍之数上涨。也就在那时,他才真正见识到自家三郎君那待价而沽的“无耻行径”。”   不过,这些都是未来之事,如今的怀远对这些事自然一无所知,他这会儿正忙着加柴火看火堆,烧竹筒。   当然,这竹筒内亦有鸡,鸭,鱼,肉,及米饭等食材填充。   竹子截成空心竹筒后,往筒内填充各类食材,然后再将其置于火中加热烧制,便可做成竹筒饭菜,做法极为简单,但味道却别具一格,极为美味。   竹子全身都是宝,除了竹筒可做器,烹饪食物外,它的叶子亦可入药食。   这时候,沈乐和谢齐的“瞪眼大赛”也已落下帷幕。两人闲来饥饿,便只好坐在原地,等着厨房备好饭菜。   在坐等这段时辰内,谢齐只知喝茶解饿,沈乐却瞧着周围的青竹,忽生出些许创作的激情和灵感。   灵感稍纵即逝,沈乐自然顾不上饥饿,立即便唤了阿牛拿来纸笔,研磨挥毫,当场画起画。   而就在他投入绘画,享受这诗情画意的风雅之事时,暗中窥视已久的谢云曦却让人把炉火,竹筒等置院中,且还正对着石桌,当着沈乐的面,开火烹饪佳肴。   竹筒在柴火中“咔咔”的做响,空气中弥漫着淡淡的竹香。   柴火越旺,竹筒渐渐变色,温度也越炽热,没多久,这竹筒内包裹的食材、香料亦从热气袅袅的柴火中,顺着缝隙渗透出丝丝缕缕。   那丝丝缕缕的香味,直直地冲入院中诸人的鼻息,令人唾液横生,连连吞咽。   谢齐闻着香,便已忍不住起身,来回走动于炉火边缘,连问了好几次“是否可食?”之类的问题。   至于石桌上的沈乐,他却依旧执笔作画,可若细瞧,便可发现他手上的笔从最初的行云流水,到此时已有了犹豫生顿。   显然,他的心神也受到了极为严重的干扰和影响。   此前,沈乐本就饿着肚子,刚刚也不过是专心画画移了注意,但这会儿被食香一刺激,这肚中的“馋虫”自然又被唤醒。   可若只是饥饿,以他的意志自然是能抵御的,可谢云曦却十分可恶,他一边让怀远烹制竹筒,一边还故意嚷嚷着:“二伯莫要急,这竹筒可要慢慢加热,要说这竹子还真是个好东西,这竹身自带清香,用做食器热饭菜那味道可是相当之好,软糯的香竹烤饭,嫩滑的竹筒蛋汤,鲜香的竹筒烩鸡,浓郁的竹夹烤肉,这滋味,当真绝妙。”   谢齐如何,沈乐无暇顾及。   这会儿,他自己便已被谢云曦说的,满脑子都是——香竹烤饭,竹筒蛋汤,竹筒烩鸡,竹夹烤肉……   “竹乃高洁君子,我辈之人岂可——只想如何食用!”   沈乐深吸一口气,努力让自己不去想那些食物。   作为名士,他这定力自然极好,可就在他即将定神抛去杂念之际,谢云曦却又下了一剂猛药。   “二伯啊,你别总来回走动,不如先品品这竹筒酒,也就当解解馋了。”   少年清朗的声音再次响起,伴着液体倾倒入盏的咕咚声。   随即,鼻尖恰闻得一阵幽幽的酒香。细嗅,那酒香中似还有淡淡的竹香弥漫。   酒香醉人,竹香沁心脾,二者皆得,亦是身心荡漾,垂涎欲滴。   沈乐执笔的手细不可查地抖了一下,笔尖滴落,晕染了画卷。   画中的竹晕了墨,眼中竹身依旧,可他脑海中却不可抑制地响起竹筒酒倾到时的,那些连绵的咕咚声。   一声,一声,又一声。声声入耳,饶人心神。   可这还不算完。   清酒入口,谢齐便没心没肺的啧啧称赞起来,“酒香入竹清,竹中人亦醉,好一杯清酒,好一杯竹筒酒!”   ——艾玛,谢老二这家伙,你喝就喝吧,嚷什么嚷!   闭眼深吸一口气,沈乐紧握手中的笔杆,强忍住揍人的冲动。   这厢,谢齐无知无觉地做着“猪队友”,一旁的谢云曦则暗自看了沈乐一眼,脸上亦露出一似丝诡计得逞的坏笑。   只是,这笑容来得快,去得也快。不过一眨眼的功夫,待再看去时,少年依旧那般禽兽无害,天真无邪。   沈乐心神不定,正是破绽百出之际,谢云曦自然乘胜追击,再接再厉。   少年立于蒸屉前,蒸屉下的炉火正盛,热水沸腾,热气腾腾自下而上。   他一边将包好的竹叶粉蒸肉,竹叶排骨,叶儿粑上炉蒸,一边提高了声量,颇有诱惑力的向谢齐介绍,“二伯,您瞧,这竹叶粉蒸肉,叶清,肉鲜,米香糯。”   又道:“还有这竹叶排骨,红棕入味的排骨,青翠欲滴的竹叶,肉竹香丝丝入扣,一口唇齿留香,两口味蕾极致享受,三口身心舒畅,啧啧啧,绝对能让人欲罢不能,吃了还想吃。”   谢云曦每蒸一种食物,便会对着谢齐好一阵解说,絮絮叨叨着,说的还格外详细,诱人。   此时,火中竹筒“咔咔”脆响着,此起彼伏。清酒至于竹盏中,幽幽飘香。蒸屉热气袅袅而上,亦是竹香满院。   伴随着少年之声清灵,明媚,透着难以言表的诱惑。在无知无觉间,令人如坠阿鼻,沉沦碧落。   青竹染墨,心神自乱,待看竹意,唯余食香。   看着笔下已染墨色的青竹,沈乐面色如常,好似不为外物所动一般。   但若细瞧,只那脖颈处却是喉结滚动,唾液分泌,吞咽连连。   “咕噜”一声,又一声。   沈乐不忍再瞧画中残竹,闭眼一顿,随即好似痛定思痛一般,再睁眼时,他亦深吸一口气,坚定看向院外竹林。   他以为多瞧几眼林中青竹便能把思绪拉扯回最初。   竹林密密,风起叶摇曳。   然而,此时此刻,沈乐瞧着满林的青竹,心中却生不出一丝一毫的诗情画意。   此情此景,沈乐不忍再直视这林中之竹。但凡他多看一眼,多直视一次,他便忍不住分泌出更多的唾液。   喉咙滚动,唾液吞咽,“咕噜,咕噜……”。   ——艾玛,这竹子好像真的很好吃,好想吃。   “咕噜……” 第93章   竹林小筑的一餐“全竹宴”沈乐吃的极为饱足, 然而后遗症却十分严重。   据后世记载,沈乐历经十载隐居, 游离后回归琅琊, 晚年便定居于琅琊山脚的竹林小筑。   然而,就在他入住竹林小筑后,沈乐便再没提笔画过墨竹画, 甚至于流传后世的诗文中也再不见有关竹的内容。   曾爱竹成痴, 以竹为名号的一代名士突然有如此巨大的转变,此中之谜, 亦令后世不少考古学者深思不解。   直到千年后的某一日, 有一考古学者从一处无名古墓中挖掘出了一本名为“竹食”的奇怪菜谱。   “竹食”之奇, 一在配画, 二在作者。   这食谱的配画极为出彩, 色彩亦不同水墨, 层次色调极为丰富。   因保存得当,故而食谱完成性极高。哪怕历经千载岁月,人们依然能从那食谱配画中感受到那些食物的色香味美。   但这本食谱全册却都是竹子和竹笋, 甚至是册子的最后几页竟还有竹虫的食用烹饪之法。   这册子, 可谓将“竹”吃了个顶朝天——连衍生出的虫子都没放过。   如此丧心病狂地吃“竹”食谱, 落笔处却是“竹林隐士——沈乐著”。   此食谱一面世, 不知跌破多少学者考古专家的眼镜。   毕竟在此之前, 世人只知沈乐爱竹, 却不知这爱到极致竟是如此这般凶残。   不过, 这“竹食”的面世除了刷新后世之人对沈乐的认识外,另一个为人所乐道的,却是这食谱开篇的序言。   经考古学者多番努力, 最后翻译出的序言内容若用白话概况, 大致便是:谢阿三这臭小子,不就是不小心差点烧了他的厨房吗,竟然故意把本大爷往阴沟里拐。   哎,自从吃了他的全竹宴,我这一看到竹子就只想着怎么吃,谢阿三你个坑货,说好的诗情画意全被你给搅合了。果然,姓谢的都没一个好东西。   特别是谢大,你这卑鄙无耻的醋坛子,就嫉妒谢阿三对我比对你好,竟说本大爷江郎才尽,画不了墨竹,也作不出其它诗文!   啊呸,谁说本大爷江郎才尽,本大爷现在就给你画齐一本全册的“竹食”,让你瞧瞧什么叫竹林真名士,哼!   这竹林名士真不真的,后世之人不好妄下定论。但第一个把这序言翻译出来的人,据说还是沈乐的“迷弟”,只是这偶像翻车,是否有脱粉或回踩那就不得而知了,但自闭肯定在所难免。   当然,这一“竹食”虽令沈乐人设崩坏,可它的考古价值却极为巨大。   通过这一部食谱,后世之人亦可了解当年天启的饮食文化,民俗民风,艺术发展等诸多情况,特别是开篇的序言,虽满篇都在吐槽“谢阿三”几人,但言辞之间却透着亲近,好似好友之间友善的“互损”。   而通过这一序言,人们仿佛看到那些年,那一个个有血有肉的天启名士。   在那世家鼎盛,天骄倍出的时代,这些名士亦也有琐碎的家长理短,平凡的喜怒哀乐,无聊的恩怨情仇。   然,后世之事,当今之人亦不可闻。故而,此间之人只需着眼当下,平安喜乐地过好每一日。   这不,待全竹宴后,沈乐和谢齐入住竹林小筑,两人有酒有佳肴,亦无规矩约束,自然活得逍遥自在,乐不思蜀。   悠然到后来,两人都好似忘了自己是被扫地出门的“罪人”。   至于谢云曦,他得了清静,自然又躲进桃花居里,继续做他的咸鱼。   一切好似往昔,依然岁月静好。   待到风起卷枯叶,朝露凝草木,边城烽火亦燎原。   然而,作为咸鱼的谢云曦却依然守着自己的一亩三分地,过着两耳不闻窗外事的悠然人生。   毕竟,这天下之事自有天下能人,他自认自己不过庸庸碌碌一俗人,能过好眼前的苟且便已极好。   只是,世间之事,不是你想不搭理,便能不搭理的。   千里之外,黄沙漫漫,血色染城。   正是夜黑风高,万籁俱寂之时,一阵马蹄狂奔之声却响彻天地,马蹄所过处,千万狂沙粉尘阵阵,一路向前席卷,向着琅琊方向狂奔而去。   夜凉,凝白露,风起,待硝烟——这一季的秋,似带着抑制不住的躁动,向着琅琊桃花居蔓延。 第94章   更深露重, 琅琊郡万籁俱寂,唯有夜幕中灰暗的星月闪烁着微弱的光点, 那光点时明时暗, 透着一股不祥。   暗淡星光下,一阵战马鸣啸之声打碎了夜的寂静。琅琊郡地界,一队狂奔策马的黑影疾步前行。   越过地界石碑, 原本齐头并进的人马便迅速分出两小队来, 一队狂奔前往琅琊山桃花居,一队没入夜色奔向谢家主宅。   “八百里急报, 南齐谢卫求见族长……”   伴随着马蹄急停地嘶鸣, 原本寂静安眠的谢宅灯火骤亮, 紧接着, 整个琅琊郡都好似热闹了起来。   灯火通明, 人影涌动。   以谢家为中心, 一大批人马向着夜幕四散开来,渐没入夜色。   稍纵间,万家灯火璀璨, 人声马吠响彻。   谢氏一族的族人倾巢而动, 向着主宅疾步汇聚, 其中亦有琅琊郡内诸多的医者郎中, 他们衣冠不整, 面色慌乱, 手上自还提着各自的医疗箱, 向着谢宅疾步汇聚。   寂静的夜骤然喧嚣,远处的灯火逐渐扩散。   而就在这时,琅琊山桃花居亦被一阵急促的敲门声惊扰。   山腰灯火蓦然亮起, 来人嚷声急报:“南齐谢卫, 八百里急报,和弦君病危,求见云曦君……”   急报声声,响彻山野,桃花居一阵兵荒马乱。   而就在边城急报敲响桃花居大门的时候,原本在卧室沉睡的谢云曦蓦然睁眼。   屋内,入目皆是黑暗,他抬手扶额,触及额间冷汗,微觉不适。   谢云曦颦眉,试图回忆刚刚的噩梦。然而梦中的画面自他睁眼的刹那便好似从记忆中消散了一般,待他回想,却只见大脑空空。   噩梦了无痕,但谢云曦心中的那股不安之感却无法挥散。   起身半坐,倚靠背枕,抹去额间虚汗。   忽略心中不安,谢云曦晃了晃脑袋,只当自己胡思乱想,“不过噩梦罢了,指不定是最近太闲了……”   谢云曦呢喃着起身,想着寻杯凉茶压压惊,裸着脚踏在地垫上,还不待他穿上鞋便听屋外传来一阵火急火燎的脚步声。   窗上人影晃动,木质的地面“咚咚咚咚”。   远远的,谢云曦便觉外头有一大堆的人向着他的卧室狂奔而来,脚步匆忙,灯火摇曳。   “发生什么事了?”谢云曦正疑惑着想去屋外一探究竟,然而他刚穿上鞋子便听门外传来怀远的嚷嚷声,“三郎君,不好了,和弦君他……”   怀远慌乱地撞开卧室大门,顾不上礼节,只踉跄着疾步入内传讯。   ——和弦哥怎么了?和弦哥……   怀远的声音好似从天际传来的一般,失了真切,令人恍惚。   木门悲鸣,谢云曦只觉一阵眩晕,耳畔亦响起嗡嗡的耳鸣之音。   大脑空白半晌,久久无法回神。   待他从浑浑噩噩中醒来时,他已被一众护卫、侍从护拥着扯上了马背。   琅琊郊外,马蹄声声,披星戴月。   疾马入城,一刻不到,待到马鸣蹄停,谢云曦放才被拥入谢宅。   此时的谢宅阴云密布,原本明灭闪烁的星月都被浓重的浮云掩盖,地面烛光璀璨,却照不亮天际无边的黑暗。   谢云曦裹着凌乱的外套,发丝杂乱,散至腰间。   狂奔一路,他的脸被寒风剐蹭,却不见血色,连带着平日里那风淡云轻的眼眸都透着几分焦虑,几分茫然,几分希望和几分无法言说的复杂情绪。   被簇拥着抵达一间人影涌动的卧室,还未入内,鼻尖便嗅到了淡淡的血腥味儿。   谢云曦听到周围有许多人都在唤他的名字,但更多的人却汇聚在卧室的床榻边,或叹息,或愁云,或唏嘘。   人生百态,千人千面,他却无心关注。   越过卧室屏风,视线落在厚重的床幔上,那床榻上似躺着什么人一般,灯火朦胧,看不真切。   谢云曦心中的不安愈发浓烈。本能驱使着他向床榻上的人影靠近,鼻尖的血腥味儿渐清渐浓。   而随着他的靠近,床榻周围的人亦默契得向两侧散去,让出一条过道。   谢云曦的意识依然恍惚,垂落在身侧的手更是无法抑制地颤抖着。   距离床榻不过两步,谢云曦却觉脚下千斤重,重到他抬不起脚。   半晌,他深吸了一口气,终是费劲抬起脚,走完了那极短却沉重的两步。   印象中,床榻上的青年好似永远都露着笑容,那笑容恰似六月的琴音,温柔和煦,岁月安好。   从初入这世间时的懵懂,排斥,到坦然于世后的悠然山野,潇洒肆意。从孩童到束发,慢慢的岁月中,谢云曦依然记得多年前那个午后。   那时,他入这世间不过几日,对此间种种亦充满茫然和排斥。   那一日,他不知受了什么刺激,竟拖着稚嫩的身躯,一路狂奔,只为躲开熙熙攘攘的人群,甩走身侧的仆从。   谢家的小郎君没了行踪,整个琅琊郡自是乱成一锅粥。   然而,无论族人如何慌乱,他也不过冷眼旁观。   不知名的农家小院,细小的墙角缝隙,小小的人儿,脆弱无力的卷缩着,从晨夕到日落,他看着缝隙外兵荒马乱,人来人往,看着或熟悉或陌生的人惊慌焦虑着急,看着太阳东升西落,看着,听着,却无动于衷。   陌生的世界,陌生的人,突如其来的死亡,莫名其妙的重生?借尸还魂?   三观破灭,信念坍塌,说不上绝望,只是单纯的茫然。   不知来处,不知归处。就这样浑浑噩噩着,卷缩着,一直到腹内空空,躯体僵硬,呼吸迟缓。   那一刻,死亡的气息靠近,他半是恐惧,半是期待的等待着它的降临。   而就在黑暗完全笼罩他的刹那,夕阳余晖中,白衣少年一身泥泞,满身红霞,翩然而至。   少年缓步走来,带着温润似春风的笑意,踏着温暖的霞光,向他伸出白皙如玉的手。   清风入耳,少年轻唤:“云曦,别怕,我是你和弦哥哥哦,我来带你回家……”   云曦,“云曦”——谢云曦时常恍惚。   前世,他姓谢名云曦,今生,他亦被唤为谢云曦。   此中缘分,无法琢磨,无法看破,说到底他也不过一届凡夫俗子。   一声熟悉又陌生的“云曦”令他本能的伸手回应了少年。   稚嫩的手落在并不厚实的掌心,踉跄的少年背着小小的稚童,温暖的夕阳映照着阡陌,慢长的归途向着名为“家”的方向。   悠悠岁月,一声“云曦”,铭记于心,从未忘怀。   岁月流转,回忆骤停。   记忆中那身披漫天红霞的温柔少年此刻却昏睡在床榻上,濒临死亡。   谢云曦看着榻上的青年,面色如纸,唇色发黑,血腥之气环绕周身,胸腔的呼吸时缓时停,那轻缓的呼吸微弱到好似明灭的灯火,风一吹便能令它彻底陨灭。   历经死亡重生,谢云曦原以为自己不会再畏惧生死,然而,此时此刻,他看着床榻上的谢和弦却无法抑制地生出了恐惧——那是连灵魂都颤栗的,对死亡的,本能的恐惧。   张开嘴,他试图说些什么,可话到嘴边却只剩下无声的哽咽。   这屋内所有仿佛都已消散,他的眼中唯有榻上面色苍白的青年。   许久,谢云曦才颤抖着,伸出手来,向着榻上的青年,好似呢喃般地轻唤:“和弦哥,我是云曦啊,我们回家了……”   沉默、悲伤蔓延。   这一刻,所有人都注视着床榻上的青年,他们期待着青年能再次睁开眼,对他们露出清浅的笑容,一如往昔一般,温柔而明媚。   屋外雨水滴答,不知何时落下,不知何时结束。   断裂的雨水顺着屋檐“滴落滴答”的落在地面,一声一声,又一声,好似在细数时间流逝一般,一滴,两滴,三四五,无休无止。   屋内,榻上的青年无动于衷,哪怕伸手唤他的是他最疼爱的弟弟,是他濒临死亡之际都还心心念念着的亲人。   绝望蔓延,叹息之声渐起,带着惋惜,遗憾和无以言表的悲痛。   南蛮最毒的毒啐过的箭,纵然只射中手臂,但毒素扩散,侵入心肺也不过时间长短的问题。   事到如今,他们能做的只是延缓,至于解毒,纵然这屋中汇聚有天启最顶尖的医者,却也只能无能为力地轻叹。   谢和弦自受伤以来,清醒的时辰便越来越少,最后的愿望便是回琅琊见谢云曦几人一眼,全当做兄长的和弟弟妹妹做了告别。   没人比中毒者更清楚自己身体的变化,这一次,谢和弦是抱着必死的心情,硬逼着他的父兄将他送来琅琊。   一路舟车劳顿,毒素蔓延的速度好似加速了一般,谢家纵然有天下最好的医者,却也无法保证能将毒素完全控制。   该用的急求之法都已轮番上阵,今晚便是谢和弦情况最危险的时刻。   若今晚能清醒过来,那便还有用药,争取时间的机会,若今晚不能撑过去,那便只有——身死道消这一结局。   时间滴答滴答,谢云曦却固执地伸着手,停在半空久久未动。   身边叹息绝望之声不绝于耳,可他依旧期待着,期待着,期待着…… 第95章   南齐谢卫八百里急报抵达琅琊的深夜, 军队的急报也在凌晨时分狂奔入都城。   而随着军报入城,皇室和各世家自然也都收到了谢和弦中毒昏迷, 命悬一线的噩耗。   这噩耗来得突然, 无论是皇族还是各世家咋闻此信,俱是脚底冒寒。   昔日,谢云曦之父——谢闵战死, 从此北齐边城便多了一群疯子。但见北蛮, 必是赶尽杀绝,寸草不留。   数年岁月, 北齐蛮人的皇庭早已支离破碎, 唯有几支残部苟延残喘, 流亡于境外。   可纵然如此, 谢氏一族每年依然会派遣大批人马驻守北齐, 一入秋, 这批人马便会倾巢出动,见蛮杀蛮。   如此声势浩大,经年不绝的扫荡, 说来也不过是为了当年的一句“杀我谢家一人, 我必屠你全族”的诺言。   北齐蛮人之难历历在目, 谢氏一族的恐怖和护短, 世人犹记于心。   但当年伤谢闵的是北齐蛮人, 纯属外力所伤, 战场风云, 瞬息万变,黄沙埋枯骨本就是寻常。故而,当年的谢氏一族迁怒的只是外敌, 对内, 对皇族并无怨言。   而随着谢氏一族的爆发,北齐边境蛮人几乎肃清,于天启算是好事。可这次谢和弦受伤,伤他的虽是南蛮将领的毒箭,可害他中箭的却是皇族的“猪队友”。   皇宫议事厅,皇族党汇聚。   言帝看着手上的八百里密报,只觉一口老血如梗在喉。   南齐谢氏的嫡子生死不明,若单纯是御敌之故那也便罢了。   众所周知,谢氏一族最是讲道理守规矩,天下大事面前,他们向来以大局为重,少有偏颇。   可世人亦知,谢氏一族有时候也是这天下最不讲道理、最不爱规矩存在。   而所谓的“有时候”——例数过往,总结来也就两个字“护短”。   想起谢氏一族的“护短历史”,言帝便觉脖颈发凉,脑壳生疼。   史册例例,当以为戒,可偏偏他的好皇叔——南河王作死的功夫一流,竟然因私人恩怨,将本该午时三刻便出动的援军硬是推迟了整整一刻才抵达。   说来也可笑,南河王和谢和弦的所谓恩怨其实不过是南河王单方面的嫉妒。   谢和弦被南蛮称为“琴魔”,而在天启却有着“南齐神算”的称号。   南蛮和天启对战数年,势同水火。今年立秋,南蛮发动战争。   在这次对战中,谢和弦原本是计划着,想以自身为诱饵,布下天罗地网,从而一举剿灭南蛮皇庭最大的那一支战队。   若计划成功,南齐边境便可获得数十年的平静。当然,若这计划不成功,谢和弦自也算好了退路,保证自己和南齐军队全身而退。   然而,人算天算都算不出“猪队友”脑中有坑。   南河王这蠢货因为嫉妒谢和弦之能,竟故意在支援途中以诸多事由拖延部队脚程,致使支援晚到一刻。   战场之上,短短一刻亦可发生诸多变故。   援军来迟,前锋部队增援未及时补上,无奈之下,谢和弦只能令君莫离带领自己的亲卫上阵增员。   然而,前锋增员是补上了,谢和弦身侧却空出了破绽。   南蛮得到机会,自然不会放过机会,一道毒箭直直射过,虽未正中心脏却射伤了谢和弦的左臂。   急报之上,起因经过,乃至证据都已详细列明,言帝看着,眼中血丝渐密,好似犯红眼病一般。   他瞪着手上急报上那“南河王”三个字,全身上下都透着浓浓的杀意。   “南——河——王!”若非对方远在千里之外的边城,言帝此刻必已挥剑斩下他的头颅。   可惜,这头颅一时半会儿是砍不着的,真要砍,估计这会儿也轮不到他砍。   怒气无处发泄,自然只能迁怒咆哮,“为什么这老混蛋会成为边城主将?谁特么让他执掌军队的?谁特么给他的权力?谁?给老子滚出来!”   一连四问之下,会议厅内却一片死寂。   众大臣不知是被吓的没回过神来,还是突然学会了团结友爱之道,这会儿竟都默契沉默着。   连“架”都不掐了,当真静的诡异。   言帝起伏着胸口,好半晌不见席下有人出声,待他抬头,一眼看去,这席上众人却都像是鹌鹑一般,一个个的低头含胸,寂静如木头。   “你们……”   言帝提起一口气,又想开口骂人,不想刚说两字,他便立马闭嘴将刚到唇齿边缘的话语给硬吞了下去。   他突然想起,把南河王派去南齐边城,执掌边境主帅的好像、也许、可能——就是他自己。   南齐边城,谢家势大,又有各世家盘踞,外姓将领过去,指不定没几年便会被世家腐蚀。   南河王虽然平庸,可胜在他姓“言”,言帝并不指望对方能做出什么丰功伟绩,只愿他这皇叔发挥下“余热”,帮他守住南齐边城仅有的三分之一兵力。   可惜他千算万算也没算到南河王平庸无能的灵魂下,竟隐藏着一颗“我欲与天试比高”的宏伟志向。   当然,别说他没算到,一向无往不利的谢和弦也同样没算出来,结果一时疏忽,没提防下,竟真被“猪队友”给坑了一回。   一坑坑命,还真是一言难尽。   “见鬼的南河王,你丫的,咱不上天呢,谁特么给你的能耐,竟想和谢家天骄挣个一二,骂你是猪都特么对不起猪的脑子……”   言帝咽下骂自己的话语,扶着额,低头嘀咕,暗骂起南河王。   下首席位隔着距离,众大臣自听不清他们这位顶头上司在嘀咕什么,只皇帝身后的两內侍隐约听到几句不堪入耳的粗口。   內侍们自觉人微,不敢稍动,故而只默契低垂着脑袋,暗自催眠——非礼勿视,非礼勿听。   而就在內侍恨不得自己耳背耳聋的时候,只听“啪——”的一声,言帝突然拍案而立,“来人,即日起,不,就从此时此刻起,给我把南河王从族谱中给剔除出去。”   厅下众人面面相觑,礼部主事张了张嘴,欲说什么,可千言万语最终出口的却不过一个“是”。   流水的帝皇,铁打的世家。   此时,这厅内大臣无一不是皇族一党。可眼下,他们对于皇族这一出事就往外“扔”自己族人的做派也是十分不齿。   对比谢氏一族的护短,皇族的“短命”也确实“情有可原”。   唇亡齿寒。   这一刻,原本笃定的皇族党内亦有不少大臣心生冷意。   嫡亲血脉尚且如此薄情,他们这些殿下之臣又那来的善待。   厅内,众人暗潮涌动,面上却无半点异样。   高坐之上,言帝正焦头烂额,自然也无法顾及其他。   罪魁祸首已被他从皇族族谱中除名,但这招“弃车保帅”能奏效的前提是——谢和弦活着,好好的活着。   倘若他真的身死,南齐谢氏必会脚踏血海,剑直皇都——谢和弦的父亲可是当年南齐赫赫有名的“杀神”。   至于谢氏其他几脉,特别是琅琊那一系的,指不定这会儿都已做好了改朝换代的准备……了吧!   深海多深,世人无法揣测,一如世人无法窥得谢氏一族的全部实力。   所有已知,不过冰山一角。而所有未知,却依然恐怖如斯。   言帝拭去额间密密的冷汗,强做镇定道:“南齐那边必须派人安抚,和弦君竟已转入琅琊,必能吉人天相,琅琊主宅名医汇聚,必能保他生命无忧!”   连说三个“必”,可他说得越肯定,心中却愈发没地气。   边城急报已注,谢和弦毒入心肺,除非神医再世,否则——早死晚死,都是一个死。   言帝暗叹着,摸摸脖颈,心中忐忑,只觉凉凉。   凌晨的夜色,混沌不明。   皇城的灯璀璨如晨,却暖不了叶梢如霜的白露。   皇帝散去朝臣,独立于祖宗牌位前诚挚的点燃香烛,奉上贡品。   窗外,风起摇曳,秋叶瑟瑟。   屋内,烛火闪烁,香火缭绕。   “言氏列祖列宗在天有灵,保佑和弦君逢凶化吉,长命百岁,平安喜乐,健康永寿……”   言帝执香,列于先祖牌位正前,闭眼祈祷着,期盼着。   这般情真意切的祈愿,供奉先祖之态,恐怕当年他亲爹病危垂死时都未有过这般待遇。   当年先皇病危,他已位居诸君之位,只待先皇病逝,他便能顺理成章的登顶皇位。为此,那时的言帝还特意去放了一夜的纸灯,向天祈愿——外人只以为他孝顺,为先皇祈福,更是几夜未眠,可事实却正好相反。   那时,言帝最大的愿望便是他爹能早死早超生,也好让他早日登顶九五至尊之位。   为表心城,那纸灯还是他花了三天三夜亲手制作出来的。   都说戏子无情,可却不知自古帝王之薄情,之寡义,其实更胜前者。   而此时此刻,言帝却对着自家先父,先祖的牌位,真心诚意地祈愿着外姓之人的健康长寿。   ——当真讽刺之极。   而就在言帝暗自祈愿,供奉先祖牌位之际,原本汇聚于谢宅的许多谢氏族人也多散去,前往主宅旁的祠堂。   他们知道自己这会儿也帮不上实质性的忙,又不好围在病房内外,干扰郎中抢救,于是便十分自觉地让空出宅院,自觉去往祠堂祈福。   谢氏祠堂大门开启,谢家众人,或老或少都有序入内,焚香祷告。   “先祖再上,祈愿吾家子弟,平安康健,吾等垂老之人,愿折余下残年,只愿家中孩儿长命无忧……”   “列祖列宗再上,愿祈和弦兄长逢凶化吉,长命百岁,吾愿以身替之,担其所有伤痛……”   “爷爷奶奶,还有曾爷爷,曾奶奶,曾曾爷爷,曾曾奶奶,曾曾曾……求你们一定要保佑和弦哥哥,我以后一定乖乖的听话,只要和弦哥哥好起来,我一定不逃课,不偷偷藏零嘴,说先生坏话……”   “……”   灯光璀璨可亲,香炉阵阵轻烟。烟升袅袅入苍穹,声声祈愿入云霄。   同一时刻,千里之外,黄沙遍地,血海之上,直立有一面染血的战旗,细看,那旗之上正写有“谢卫军”三个大字。   谢卫军旗昂然于黄沙血海中央,然而,除了黄沙和血色残肢外,周围同样围绕有数不清的人和星星点点的香火。   火苗微弱,可上千,上万的火苗无声的汇聚,最终汇成无边星海。   星海光芒如万丈,更胜银河同皓月。   星海之中,军旗为祭,于黄沙白骨,血海正中,百万军魂环绕,他们祈求着,期待着,无声而肃穆。   军旗之下,谢昊两鬓斑白。   此刻,他看着天际破晓的黎明,手中紧握的旗杆亦发出“咯吱咯吱”的声音——那是用力到极致,铁木旗杆发出的声响。   作为男人,他天不怕地不怕,同样无惧死亡。   可作为父亲,他最怕的就是这白发人送黑发人。   脚下是仇人的血肉,手中是承重的家国天下,心中——他只愿自己的孩子健康平安。   “和弦,吾儿,愿尔安康,一世无忧,爹爹等你回家,等你回家……”   谢昊重复说着最后四个字,好似从未想过,他等的人也有回不来的可能。   旭日东升,阳光普照,大地重现暖意。   谢昊昂然立于天地间,他的视线遥望向远处的地平,嘴唇微动却无声,他只是默默祈祷着,期望着——单纯的,以一个“父亲”的名义。 第96章   在无数族人的祈愿中, 谢和弦终是伸手握住了谢云曦空悬僵硬的手。那一刹那,旭日初生, 第一缕阳光落在少年和青年交握的双手上, 彼时屋外云散雨歇,光阴正好。   可惜的是,苏醒并不代表痊愈, 谢和弦依然摇摆于生死交界之间, 前路不明。   旭日渐升,正是早膳劳作之际, 谢宅上下皆是步履匆忙。   浓郁的草药味儿弥漫, 若大的谢宅笼罩其中, 好似连院中的一株小草都沾染了些许苦涩。   经过众郎中会诊, 谢和弦人虽清醒, 但情况却并不乐观。谢家众人虽心有准备, 可听到这消息依然心生感伤。   数年前,谢家已因战事失去过一位军事天才,数年后的今天, 他们并不希望谢和弦再步谢闵的后尘。   然而——   两日后, 谢和弦的毒依然无计可施。   连着两天两夜的会诊, 郎中们最终也只是确认谢和弦中的正是传说中的血荒之毒。   “血荒”源于血荒草, 其叶如兰, 花如血, 是一种只生于南蛮极荒之地的植物, 百年难得一见,但其叶、其花、其根部亦含有剧毒。   南蛮皇庭,数百年前曾得到过一株血荒草, 而这血荒草制成的“血荒”在南蛮亦是禁药。   说起这血荒确实霸道诡异, 凡中毒者好似体内寄生出某种不可窥见的生物一般,那生物不断吸取人体养分,以血液为媒介蚕食人体五脏六腑。待到体内血液耗尽,五脏六腑枯竭,中毒者必会形如枯木,衰败而亡。   血荒,血液荒无之际,身死道消之时。   中毒初期,中毒者必须服用大量的滋补药物,以药滋养中毒者体内那好似寄生的存在,从而延缓内脏器官的衰竭。   但这种方式治标不治本,待到后期,人体无法再吸收更多外界养分,而寄生之物却在不断“进补”的过程中日益强大亦或繁衍,此消彼长之下,中毒者最终的归宿依然逃不过一个死。   血荒之毒与其说是毒,不如说是蛊,但时下之人并无蛊毒之说。   至于谢云曦,他虽有两世为人的记忆,然而,作为一名生长在和平年代的普通人,蛊毒这种极度危险的存在自然不是他能接触到的。   当然,就算知道谢和弦中的血荒是蛊毒,他也做不出解药。专术有专攻,不是所有的“重生者”,“穿越者”都能成为无所不能的“龙傲天”。   这两日来,琅琊郡人马往来频繁,大量珍贵的药材从四面八方汇入琅琊,谢和弦体内的血荒未再扩散,但谢家众人依然忧心忡忡。   血荒无法根除,再多的药石都不过是苟延残喘。可若要在短时间内清除毒素,研制出解药,实在太过艰难。   历数百年,也就只有五十年前,南蛮皇庭动用过此毒,而当年中此剧毒的便是南齐吴家的长子——吴忧。   当年的吴优和谢和弦的祖父同为边境的少年将才,两人年岁相仿,于军事一道又极富才能,仅弱冠之年,两人便已是南蛮皇庭的眼中之钉,肉中之刺。   为铲除他们,南蛮自是动用不少手段。谢和弦的祖父得幸无碍,可吴优却在一次追击中被埋伏的死侍给射中了一枚毒箭。   那箭所啐之毒正是如今谢和弦所中的——“血荒”。   南齐边境曾有民谣:血荒出,将魂陨,花开白骨,天泣泪,人间不见英雄出。   不过“血荒”珍贵而稀少,能让南蛮皇庭动此禁药的,这百年内,有记载的便是吴优和谢和弦两人。   而在这有限的记载中,谢家数百位医者不眠不休了两日,这才寻到了有关“血荒”的些许描述。   毒源确认,可谢宅的气氛却再一次凝重起来。   “血荒”——必死之毒,时下无解。   谢朗负手立于檐下,身侧一左一右却是他的“死对头”沈乐和“白眼狼”谢齐。   三人恩怨未消,可生死之下,再多恩怨情仇也不过是微不足道的小事。   他们看着在林荫中漫步的四人,心中亦是千般感慨,万般酸楚。   正值午后,院中光影斑驳,草木轻垂水珠。   今日清晨下过一阵雨,午膳后,小雨转晴,风中却又添了几分凉意。   此刻,林荫的小道上,斑驳的光影中,谢和弦坐在木质的轮椅上,面色惨白,红唇亦看不见血色,只脸上的笑容一如往昔一般,连带着薄凉的秋风都平添了些许暖意。   而在谢和弦的身后,君莫离正推着轮椅,小心且缓慢地前行着。   只是这人面上瞧着依然虚弱。从战场的奋力搏击,到一路狂奔,从南齐至琅琊,其中损耗本也十分严重。   不过君莫离的脾气一向又臭又倔。   谢和弦昏迷时,他自是寸步不离,哪怕自己身上的那些伤裂开渗出了血,也依旧固执地守在病榻一侧,直到谢和弦苏醒,开口劝他休息,这人才终于走出了病房,听话的去休整。   那会儿谢齐正引着他去隔壁卧房休息,可还不等他说话引路,便听到一句:“别告诉和弦。”   耳边话落,人体倒地之声咋然响起。   待谢齐反应过来,便只能看见君莫离倒地不起,脸面向地的悲惨模样。   回想起对方昏迷前,依然强撑着喊出最后一句话的场景,谢齐不禁感慨:“君家这一辈倒是出了个好孩子,只这脾性实在一言难尽,哎——”   话说到一半,他又突发长叹,“和弦有幸得此好友,必定福泽深厚,不过区区‘血荒’,他吉人天相,定能无事。”   “区区‘血荒’?”谢朗摇了摇头,“哎,你呀,这话留着和云曦他们说吧。”   众郎中的会诊结果,除了被下禁口令的郎中外,眼下也只有谢朗夫妇,谢齐夫妇和沈乐这几人知道,可他们却都不敢将此事告知谢云曦几人。   此时,谢云曦和谢文清正护在谢和弦的轮椅两侧,两人你一言他一语,正对着谢和弦说着什么。   谢朗三人离他们有些远,自然听不清他们几人具体说了什么,只远远瞧着谢和弦面上笑意不断,好似在听什么有趣的事。但他身后的君莫离却是面色古怪,偶尔还能见他颇为无语,翻白眼的模样。   小径慢慢,和着雨后初晴的阳光,四人走走停停,说说笑笑,当真是岁月安好。   谢齐瞧着即欣慰又感慨,长叹一声,随即便是久久的沉默。   沉默好一会他才叹道:“哎,我哪敢说呀,这君家小子和咱文清先就不说了,只咱们家这谪仙似的三郎,他要知道和弦这毒……”   说着,谢齐又顿了一下,咽下口水,方才继续:“我这人活了半辈子,别的不说,看人还挺准,咱们家这谪仙,平日吃喝玩乐,万事不上心,但若是和弦真有个好歹,这孩子指不定就会冲到边城,亲自上去砍南蛮。”   又道:“其实,我也挺想去边城,上战场的。”   当然,想挥军直下,大开杀戒的并不只有谢齐。   谢朗面上沉稳淡定,可心中同样酝酿着无限怒火,它们燃烧着,沉淀着,如那暂时休眠的活火山一般,谁也不知他会在何时爆发。   然而,谢氏一族,一荣俱荣,一损俱损,牵一发而动全身,他作为家族掌舵之人,自不能意气用事。   瞧着蠢蠢欲动的谢齐,他只无奈挥手道:“行了,这血刃南蛮之事,有阿昊在,怎么也轮不到你这没用的二伯出手。你有这功夫瞎想,不如抓紧时间把吴家的那位无心给找出来。”   说到无心这名号,谢朗又转过头,看向一旁的沈乐,“无心大师行踪飘忽,你说三年前在北齐边境见过他,三载岁月,他如今并不一定还会留在那附近,可为何你却笃定他定会在北齐的某处?”   闻言,沈乐看了他一眼,那目光却透着几分古怪。   谢朗被瞧着,微微皱眉。   而就在他耐心透支之前,沈乐终于收回视线,开口说道:“其实这事,说来也同你们谢家有关,你们家啊,和这无心大师,还真是命中有缘。” 第97章   命中有缘?   这无心和谢家确有交集, 但说命中有缘,谢朗却觉沈乐之言过于夸张。   南齐吴家是南齐本地的一小氏族, 同谢氏一族本没多少交集, 只当年的吴忧和谢和弦的祖父——谢良颇有些英雄惜英雄的私交。   据说,吴忧中毒那会儿,谢良亦是到处奔波, 帮衬良多。   可惜, “血荒”太过霸道,谢良那会儿能调动的家族资源亦有限度, 谢氏一族更不可能为一位并无多少关系的外姓人耗费族内底蕴。   最终, 吴忧撑了大半月, 却还是魂消世间, 遗憾而亡。   而随着吴忧的去世, 吴家也逐渐败落, 如今他们家还能叫的出名号的也就无心一人,而这位无心正是当年吴忧唯一的亲弟弟——吴虑。   吴虑同吴忧不同,吴忧为长子, 自幼天赋异禀, 少年成名, 是赋予重任的下一任吴家家主。而吴虑天赋却极为一般, 琴棋书画, 骑射谋略都只是平常水平。   不过, 这两兄弟关系却极为亲厚, 吴忧对弟弟向来疼爱有加,而吴虑对吴忧这位兄长也十分崇敬。   那时,吴家有长子独挑家中重担, 吴虑作为幼子, 日子倒也过得肆意潇洒。   吴家父母对自家幼子并无多少期望,只他平平安安,快快乐乐便好。   因此,当吴虑十来岁沉迷医道而无心向学时,吴家父母也并未强求阻扰,吴忧更是帮着他,为他请来名医,传授医道。   天道公允,吴虑虽在其他方面天赋平平,可偏就在医学上有着惊人的天赋。待他束发,吴家小神医的称号便已在南齐内传播开来。   不过,医学一道极为冷门,因此,那时的吴家也并未把吴虑的成就放在心上,说起“吴家小神医”也多是打趣玩笑。   而当吴忧身中“血荒”之时,吴虑不过十五来岁的少年,那时天下诸多医者都对“血荒”无计可施,吴家倾尽大半家业也只能延缓毒素的蔓延。   待到最后,眼见吴忧必死,吴家自不愿再继续耗费。   家中父母,族人均言“以大局为重”,纷纷放弃了吴忧,唯有吴虑坚持,一心想救长兄。   可他那会儿不过小小少年,在家中也不受多大重视,更无人信他能治天下无解之毒。   这般孤立无援之下,吴虑有心却无力,最后也只能用仅剩的药物,尽量延长吴忧的寿命。   可待药石用尽,吴家众人却不愿再为其购置更多,毕竟延寿抑毒之药都是极为珍贵,稀少的,有时不过其中一株药引便需付出千金。   为救吴忧,吴家已耗去太多,若能救也便罢了,可明摆着就是个死局,自然无人愿意白白损耗。   吴虑那时曾一人双脚踏遍整个南齐,只为向众世家求得几味草药。然而,自家族人都已放弃,外人就算能帮,又能帮上多少。再则,好心之人虽有,可大多却都是事不关己高高挂起。   那年,南齐的秋比冬天更冷,小小的少年,背着骨瘦如柴的兄长,踩着破碎的枯叶,跪倒在家中的词堂前。最终,却又在满目苍凉中走向了绝望。   要说吴家对吴忧,其实也算仁至义尽,后来放弃也算是情有可原。   但,情可原,意难平。   吴虑眼睁睁看着自家兄长在“血荒”中枯竭而亡。离世时,吴忧之躯血肉耗干,肌肤如枯枝,死像极令人酸楚。   吴忧去世过完头七,吴虑便离家远去,改名为“无心”,意为无心之人,断情绝爱。   而南齐吴家一连失去吴忧和吴虑,后继又无天赋之子,没几年这家族便也迅速衰败起来。到如今,吴家已泯没于世间,唯有吴虑一人被尊为神医,享大师尊号。   可惜,这一切尊荣却同南齐吴家再无半点干系。   吴虑能理解族人最后的选择,也知道当年的情况,放弃是唯一,也是最明智的选择,可——那是他最敬爱,最崇拜的兄长啊。   时下之人,极重家族姓氏,吴虑改名换姓相当于叛出家族,实乃大逆不道。   可他依然一意孤行,可见其中执念已深入骨髓,此世无解——一如“血荒”,无解之毒,无解之念,终成无心之人。   要说这无心,漂泊于世五十载,一人一医箱,却也走出了自己的康庄大道。   五十年来,他行遍天下,救世千万,于百姓中极有名望。其医术已是时下最为顶尖的存在,可这人因早前经历,性子极为古怪。   不过,若只是性子古怪倒也罢了,毕竟有才能者多有脾性,可偏偏这人还曾放言:此生不救世家子,生死不入吴家坟。   谢和弦——世家子,并不在无心的救治范围之内。   不过,谢朗等人却并不死心。   此时,谢家的人马已在各处寻找无心的行踪,而知道无心能解“血荒”之毒的其实是沈乐。   两日前的那夜,琅琊山发生那般动静自然是惊动了山脚竹林处的沈乐,待到凌晨,沈乐打听到谢和弦之事,当即便赶往谢宅,厚着脸皮,跟着谢齐混了进去。   谢朗忧心谢和弦之事,自然也懒得理他,更何况这人也算是看着谢和弦长大,不看僧面看佛面,最终还是令人准备了厢房,让沈乐住了下来。   今日一早,郎中会诊结果下来,沈乐正好在一旁,他一听“血荒”便立即想到了无心。   三年前,沈乐路过北齐,恰逢无心遇难,不过,那时他并不知道那一身粗布麻衣的白须老者是传说中的神医无心,待他顺手救下人来,这才得知对方的名号。   而无心这人虽说对世家子弟多有成见,但救命之恩,自然铭记在心。   他见沈乐壮年白发,心中好奇又生恻隐,本着报恩的想法,还曾破例为沈乐作过诊断。   可惜,沈乐白发乃心病所致,药石无用。   不过,两人同行几日,自觉经历相仿,脾性相投,倒也相处甚欢,彼此间自也聊过自己的不少陈年往事。   沈乐记得,两人在北齐边境时,无心曾在酒后闲聊时对月感慨:“五十载匆匆,吾于今夕解血荒,奈何,昔人已逝,终是意难平,心不甘。”   显然,无心自始至终都未曾放弃过“血荒”的研究,五十年的岁月,他制成了解药,而他想救之人却已埋骨数载,此生不负相见。   “吴忧,吴虑,这名倒是极好,可惜,无忧者,英年早逝,无虑者,亦是执念成魔。”   沈乐想起无心心中难免唏嘘,他叹息着说道:“哎,世事无常人难圆,人生啊,说多了都是遗憾。”   “呸呸呸。”谢齐斜了他一眼,“什么遗憾不遗憾的,你这人就是太悲观,人生啊,还是应该积极向上,多想些好的。”   又补充道:“别问我‘积极向上’这词具体做何解,反正我也是听云曦那小子安慰人时瞎说的。”   ——不明词意,你还瞎用。   沈乐没好气地翻了个白眼。   谢朗同样无语,不过这会儿无心的行踪还未寻得,他虽已命人寻找,可是否能找到却是未知之数。而且就算找到了,要令他救人,恐怕也要好一阵琢磨。   谢朗倒不怕麻烦,也不担心无心性子如何古怪,可他就怕谢和弦时日不多,撑不了太长的时间。   心内担忧,面上却依然淡定说回正题: “谢家同无心之缘,追究起来也不过是我三伯和他兄长有些私交,可我三伯早已不再,这交情攀起来,也实在有些苍白。”   “哎——”   闻言,沈乐和谢齐齐声一叹,谢朗之忧,亦是他们最担心的事。   天下之大,可谢家要寻之人,时间长短,终能寻来。可强扭的瓜不甜,强逼医者救人,更是自绝生路,何况无心此人,其他不说,若只比倔强,认死理,这天下估计找不着对手,能同他挣其一二。   五十年慢慢岁月,能自始至终专研一毒物的,这心性亦非常人可左右。   “好歹和弦是我二伯的亲孙子,看在我二伯往昔的情面上,总还是有希望的……”吧!   谢齐表现的相到乐观,可心中却知这情面并不一定好用。   院中梧桐飘落叶,檐下三人俱无言。   待谢云曦几人漫步走近,谢朗三人才重新挂起笑容,表现出一切安好无忧的模样。   要说谢朗这三人,活了大半辈子了,自是一个比一个精,但若说心机伪装的级别,谢齐看上去最无害,最不正经,可实则他才是三人中城府最深的。   谢齐之后便是沈乐,这人少年时便是满肚子坏水,此后十年,游历天下,亦算是看尽天下人事沧桑,其城府自然也比他表现出的要深许多。   若单看这俩成精的老狐狸,谢云曦自然发现不了异样,可三人中却偏偏还有位段位不足,修炼未到家的狐狸在,且这“狐狸”还是他最为熟悉之人。   ——啧啧啧,大伯这笑还真是莫名的熟悉啊。   谢云曦眯着眼,略一沉思:艾玛,这不就是我束发那天,他和我师傅联手欺瞒,坑我前的模样嘛!   谢朗不知自己被人怀疑,此时他正一脸和煦地笑着,安抚谢和弦等人,“你们且放心,和弦身上的毒已有眉目,只需几日,等找齐了药,自可炼药解毒,尔等安心便好。”   联系到今日清晨谢宅大批的人马异动,寻药这说法倒也说的过去。   见谢朗三人一副胜券在握的模样,谢文清和君莫离都不疑有他,一听谢和弦身上之毒可解,自然欣喜非常。   君莫离平日总冷着张脸,此时却是难得的喜形于色,连带着苍白的面色都红润了几分。   他抚着好友的肩膀,高兴道:“太好了,和弦,待你痊愈,你我便又能琴萧合奏,共谱人间诗画。”   “嗯,到时我俩便赖着云曦,吃穷他的桃花居。”谢和弦玩笑着,好似真信了谢朗的言词。   若是平常,君莫离自能发现好友异样,可这会儿他正沉浸在喜悦中,竟错过了谢和弦眼中一闪而过的复杂。   作为南齐边境赫赫有名的“神算”,敌人口中的“琴魔”,谢和弦哪里是那般好忽悠的。   今日清晨,谢家人马异动,他心中本就有所怀疑。待此时,谢朗这一番寻药之言,却是笃定了他心中所想。   寻药?   这借口漏洞百出,实在经不起推敲。谢氏一族底蕴深厚,什么药没有,若只是某些药草短缺,可也无须动用如此多的人马。   光谢和弦旁敲侧击得到消息,今日出动的便有六旗之众。一红旗可令南齐谢卫,一蓝旗可动北齐谢军,另外的白、绿,黄三旗则对应北院,东林,西城三处地界的谢氏分支。   谢氏共十旗子,其中六旗在明、三旗在暗,最后一旗为绝密。   绝密之旗非灭族之祸不可出。而如今,暗旗虽不知如何,但明旗全出,南北边境,北院,东林,西城,再算上琅琊本家,谢氏亦算是全族动员。   这般浩大声势,只为寻药——这谎太扯,还真把他当孩子哄了呢。   谢和弦心中既无奈又好笑,但面对全族关怀,他心中亦是感动非常。   虽不知自己所中之毒具体为何,但他却能清楚感受到生命的流逝。   不过,看着自己身边的亲友,他心中并不觉悲伤。   人生无常,活在当下,哪怕有些遗憾注定无法圆满,但人生嘛,本就如此。   谢和弦并非贪心之人,他笑得满足且温柔,一如往昔般,似春风,似朝阳。   风起阵阵,梧桐盘旋,轻落脚边。   谢云曦看了下谢朗,又瞧了眼谢和弦,随即视线依次扫过谢齐,沈乐,谢文清,君莫离四人。   心中百转千回,面上不动声色。   最终,他的视线又落回到谢和弦那清透,干净的笑脸上。   世间璀璨,人间温暖,所有美好,都该被珍惜。   谢云曦好似一无所知般,轻笑着接过谢和弦的玩笑,“和弦哥,你有这般宏愿,我这做弟弟的自然奉陪,不过——”   拉长着语调,卖了些许关子,他方才继续说道:“不过,和弦哥,吃穷桃花居,你可得长命百岁才行,我这桃花居,别的不多,就这美酒佳肴,没个百年,你可吃不完。”   语带深意,然而听得明白的,却只一人。   四目相对不过刹那,谢和弦目光一闪,转瞬却无事人一般,露出和谢云曦极为相似的梨涡。   梨涡清浅,他自笑言:“云曦还真是一如既往的可爱呢!”   可可爱爱,开开心心,这样的少年本不该染上世间烦忧。   “我家云曦,永远都这般可爱呢。” 第98章   闲话家常的午间时光, 美好而短暂。   待到夕阳落山头,无心的行踪便已传回谢宅。一如沈乐所猜测的那般, 无心果真隐于北齐边境。   然而, 谢朗派去的人马虽传回对方行踪,却无法请动对方为谢和弦进行治疗。   无心拒绝的极为决绝,哪怕前去的谢家人搬出谢和弦的祖父也不过得来一句:“除非那中毒的小子叛出谢家, 此生不入世家谱。”   谢朗看着从北齐传来的密信, 很是头疼地揉了揉眉心。   他虽知晓无心对世家多有偏见,但未曾想这偏见竟如此严重, 五十载漫长岁月亦无法消除。   叛出谢家, 不入世家谱——这条件就算他这做伯伯的肯点头, 可以谢和弦的性子, 这般苟且偷生之举, 恐怕他宁死也不会答应。   谢家子弟多傲骨, 这是优点,但有时也令人极为头疼。   谢朗叹息着说道:“看来,这人还得我亲自去一趟, 来——”人   一个“人”字还未说出口, 一向沉稳的谢管家便火急火燎地冲进书房, “不好了, 三郎君和二姑娘往北齐跑了。”   “北齐?”   “无心, 北齐!”   书房内, 谢朗, 谢齐和沈乐三人齐齐变色。   稍纵,谢齐更是难得一脸厉色,“三郎怎么会去北齐, 谁泄了消息。”   说着, 他又想起谢年华来,只是皱眉一想,又觉这丫头本事虽大,但也没大到把手伸到他和谢朗的眼皮底下。   一时间,谢齐阴谋论道:“莫不是家中混进来谁家的细作。”   “不可能。”谢朗直接否决了他的猜想,“若有细作,六旗内绝不会如此太平。”   谢齐一听,确实,以他们家那严苛到变态的选人制度和监察手段,细作也好,眼线也罢,根本不可能进入六旗内部。   “是我多虑了。”谢齐冷静下来,皱眉问谢管家,“三郎和二丫好好的,怎么就跑去北齐了?”   谢管家一把年纪,难得跑这般着急,他喘了好一会气才继续道:“三郎君他手上有三爷的蓝旗令,现蓝旗护军正和他们一道前往北齐。”   “三弟的蓝旗令,艾玛!”   谢齐一拍脑门,猛然想起谢闵离世后,原本属于谢闵的那些家业和势力几乎都被他们划在谢云曦的名下。   只是这小子平日里最不爱管俗事,他们竟都忘了谢云曦不仅是琅琊谢家的三郎,更是北齐谢家名义上的分支家主。   北齐家主掌谢家蓝旗,可越过族内众人,直接号令蓝旗护军。   谢朗扶额,他这会儿才后知后觉地想起午间谢云曦的诸多异常,“估计这小子早有察觉,不过,年华这丫头怎么也跟着他一道去了。”   “呃——”谢管家犹豫了下,“那个,三郎君应该是知道自己骑术不好,行动前便去后院寻了二姑娘,不过那会儿小的们只以为他们只是寻常来往,说些私话也就没在意,谁知道——”谁知道竟然是在密谋截旗偷跑。   “哎,行了,这事不怪你们。”   谢朗无奈一叹,自家闺女什么德行他这做爹的再了解不过,至于自家乖侄——好吧,他家乖侄不乖起来,破坏力恐怕比他闺女还要大上好几十倍。   “现如今三郎他们到哪里了?”那厢,谢齐赶紧询问。   谢管家明白谢齐的打算,无外乎是唤其他几旗去拦人,可问题是谢云曦和谢年华这俩兄妹联合起来,其危害力并非一加一等于二那般简单,再加上……   想起前头汇报来的消息,谢管家擦了擦额间的细汗,“那个,其他几旗发现不对的时候便立即派人去追三郎君他们了,可……桃花居的那些人,哎——”   谢管家一想起桃花居那些人来亦是一阵脑壳疼,“这些个人向来是三郎说什么就是什么,从不论对错,其他旗主,呃,把人给追丢了。”   说到把人追丢这事,谢管家亦是羞愧地低下了头。   五旗旗主追一旗的人竟然能把人给追没影了,这事说来,实在是——他是该夸蓝旗厉害呢,还是该说其他五旗太废。   好吧,其实不是蓝旗多厉害,而是桃花居那些个“退伍”的老兵实在太滑不溜手,也不知当年他家三爷是怎么把这些“人才”招到自己帐下的。   沈乐不好插手谢家六旗的事,不过说到桃花居的人他却有些奇怪,“桃花居出入的不就些家仆,庄稼汉?”   谢朗和谢齐一时不知该说什么,两人相视一眼,眼中却都是一言难尽的无奈。   半晌,谢朗才叹道:“那些个仆人,庄稼汉大多是三弟以前的部下,包括何伯,当年何伯还是三弟手下最得力的斥候,别的本事不说,但那些个隐藏足迹,混淆视听的把戏,这老头可是个好手。”   “哎——”谢齐同叹,“可不是,一般人还真玩不过这些个老油条子。”   “那也得把人给追回来啊。”沈乐和谢云曦同行过几日,细软铺垫的豪华马车都能坐得腰酸背痛的少年,如何能骑马跨千里,承受住风餐露宿的艰辛。   见沈乐一脸担忧,谢朗反而冷静许多。   他叹着气,摇了摇头,“罢了,蓝旗随行,安全必是无碍的,再加上桃花居那些人,若要吃亏,那也是别人吃。”   “那怎么行。”沈乐急道:“二丫身子骨倒挺好,可三郎这孩子,我记得他出生时还颇有些先天不足,平日见他吃食不离嘴,可身形却还是那般纤细,这路上风餐露宿的,他那般娇弱的孩子要受了寒,生了病可如何是好。”   谢齐坐回榻上,喝了几杯温茶压了压刚受惊的心脏,“老沈啊,你莫要小瞧了三郎那小子,这人野得很,早先年身子骨确实不大好,不过这么多年,这小子混在山野,上蹿下跳的,他可没你想得那么娇弱。”   沈乐皱眉,“可我瞧他从都城到琅琊,好好的马车都受不住。”   “他就那德行。”谢朗对于谢云曦和谢年华不声不响,擅自行动还是颇有些生气,连喝了几口茶,他方才坐回榻上没好气地吐槽:“他不是吃不得苦,只是……”   谢朗一时想不出该如何形容谢云曦那糟心古怪的脾性,停顿半晌,才面色古怪地说道:“只是爱‘恃宠而骄’罢了。”   “恃宠而骄?”沈乐挑眉,“这词是这么用的?”   谢朗翻了个白眼,没同他继续咬文嚼字,探讨词句的正确用法,只语带无奈地说道:“你呀,倒也不用担心他的身子,这小子就是有人,有需要的时候选择性娇弱。”   “哈?”——娇弱还有选择性的?   沈乐满头的问号,一脸的不解。   若是平常,谢朗也懒得理会他,毕竟旧怨未消,新仇仍在。不过这会儿谢和弦病重,谢云曦和谢年华这俩熊孩子又不见安生,往昔恩怨也就暂放一边。   “三郎这孩子,也就平日瞧着性子随和,但事实上却比谁都倔,就算把人给拦了回来,指不定这人又会闹出什么幺蛾子。”   谢朗耐心解释了几句,又道:“他那脾性,怎么也不会安分坐等,看着和弦受苦,如今也就随了他,说不好这孩子还真能把无心给请回来。”   沈乐听他这般一说,倒也觉得在理,心中焦虑自也少了许多,至于谢云曦是否能把无心请来,这事他却并无多少指望。   不过他也想好了对策,待手下人准备妥当,他便亲自去趟北齐,好歹他也算和无心有些交情,实在不行,他就厚着脸,求也得把人求回来。   沈乐这里心思百转,谢齐这边却不知怎的,听到“请回来”这三个字,左右眼皮竟止不住的猛烈跳动了两下。   俗话说,左福右灾——那么问题来了,眼皮左右一起跳的时候,到底是灾还是福,或是灾多还是福多呢?   这问题,谢齐一时无法得解,只能端起杯来狠狠灌上几口,压下心中的几缕担忧。   要说这无心,那是出了名的又倔又强,脾气古怪,这若是碰上同样倔强古怪的谢云曦,再配上个唯恐天下不乱,一言不合就爱动武力的谢年华——这搭配,当真是绝妙之极。   ——哦,对了,还有哪些个不论对错,只听三郎命令的桃花居的老油子们。   “呃,应该没什么问题吧,不是还有蓝旗的人在嘛。”   谢齐呢喃了几句,全当自我安慰。   待到心下稍定,却不愿继续深思,只端起茶来,继续牛饮定神。   不过,谢齐和谢朗说是无须担忧,但回头却还是派了好些人前往北齐边境。   正值秋季,边境多有乱事。   北齐这些年虽被谢家严密把控,但也多是为了给谢闵报仇清除蛮人,至于流民治安之类,他们并不关注,也无心关注。   谢家这边一心只想杀蛮报仇,而朝堂亦或其他世家都担心自己擅自派人会触怒谢家,因此这些年来,北齐战事虽极为稀少,可流民却经年不散,加之无人管辖,治安自然极为混乱。   不过,这地界,无论流民,还是良民权贵,但凡瞧见谢氏子弟却都极为畏惧。   那畏惧深入骨髓,侵入灵魂,好似那边城外数年未退的红沙一般,任风吹雨打,岁月流逝,那红沙上的血液都永远凝固着,散不去,消不了。   谢朗,谢齐亦或谢家其他人并不担心有不长眼的人会去招惹谢云曦和谢年华。   只是边境混乱,生活条件自也十分差强人意,谢朗嘴上说得极为洒脱,但心里还是不忍瞧见自家乖侄受苦。   这不,刚才嘴硬说让谢云曦多吃些苦头,回头却还是罗里吧嗦的交代了一堆,又令人带上诸多细软,食材,器皿等,就怕他的宝贝侄儿在北齐会吃不好,睡不好。   不过,谢云曦和谢年华这两人走得痛快,却也给谢朗他们留了一个大难题。   ——他们该用什么借口去忽悠谢和弦,让他相信谢云曦真的只是单纯的出个门,拜访友人或只是单纯的游山玩水去了呢?   谢朗握着茶杯,一脸正经地询问:“嗯,我要是同和弦说,他最可爱的弟弟,和最乖巧的妹妹只是去隔壁郡帮忙拿一味药引,你们说,他会信吗?”   谢齐,沈乐:“……”除非和弦脑子坏掉了。   翌日清晨。   谢和弦的脑子自然是坏不了的。   于是乎,当谢朗,谢齐和沈乐一字排开,站在他面前,一脸心虚的说出那扯的不能再扯的借口时……   “哦,原来是这样呀,那真是辛苦云曦和年华了呢。”   谢朗看着谢和弦那灿烂温和地笑容,心中却愈发没底。   他咳咳两声,尴尬笑道:“那什么,和弦啊,他们很快就会回来的,这几日你就好好休养,大伯就不打扰你休息了。”   说完最后一个“了”字,谢朗顾不上作为长辈的威严,立马脚底抹油,逃离现场——忽悠完谢和弦,等会儿他还得去忽悠谢文清。   至于谢齐和沈乐自然也是尴尬着,呵呵道了句“好好休息”后便也脚底抹油,迅速逃离谢和弦的视线范围。   君莫离扶着轮椅把手,看着慌张离去三个背影,嘴角不禁抽搐了一下,“我一直以为谢云曦那小子是谢家异类,未曾想,竟是上梁不正下梁歪。”   谢和弦闻言,亦是忍不住笑出了声,“你怎么也跟着云曦乱用词句,什么上梁不正下梁歪,真是的,瞎说什么大实话。”   君莫离看了眼一脸笑意的好友,心中喟叹,嘴上却道:“其实有时候细想深敲,那小子说的奇奇怪怪的词也确实挺有深意的。”   又道:“不过,你昨日还刚夸他可爱,今日他便给你来了个……”君莫离想了好一会,才挤出一个“离家出走?”。   “真是的,你又学云曦乱说话,”谢和弦弯着眉角,轻浅着梨涡,揣着明白装糊涂,“大伯他们不是说了,云曦和年华只是去隔壁郡拿药。”   ——这借口,还真是……   君莫离颇为无语的翻了翻白眼,“行吧,你开心就好,不过,你们家有这么些……天真单纯的长辈,竟然还能混成世家之首,还真是福泽深厚啊!”   ——所以,作为福泽深厚的谢家子弟,你一定能否极泰来,平安无事。   “嗯,可不是嘛。”谢和弦不知是否听出好友话中的深意,只一如往常般轻笑着。   君墨离也未再多说什么,只沉默着看着天际旭日东升,闻着风起叶落,带起阵阵秋意。   君莫离默然暗道:谢云曦,希望你快点回来。   梧桐随风起,寄托着期望,飘散于天地。   君莫墨继续推着好友,漫步于花草繁树间,欣赏这一番天地的宁静悠然。 第99章   夕阳映彩霞。   北齐城百米外, 谢家蓝旗高悬,所过处却是行人皆散。   阿郝作为蓝旗分队的小队长, 这次行动本只负责北齐至琅琊的信息传递。   按照原定指令, 他在传递完这次信息后本应暂驻琅琊,等候上头近一步的命令。   然而,他前脚刚送完密信, 后脚便被谢云曦的蓝旗令给截了下来。   刚接到蓝旗令的时候, 阿郝还以为自己在做梦,特别是那令牌上头竟还挂着一串风铃似的物件。要不是拿着令牌的是谢家赫赫有名的谢三郎, 他都要怀疑那令牌是他人仿造的。   也不怪阿郝会有如此古怪的想法, 毕竟自谢闵去世后, 这蓝旗令便再未出现, 如今谢家在北齐的一切行动都由主家这边直接把控。   不过就算如此, 他们也没忘记自己这一支的家主。   可惜的是, 他们自个记得没啥用,他们的家主——谢云曦早已把这事忘得一干二净。   蓝旗令可动谢氏一族十分之一的兵马,然而这般珍贵的令牌, 这些年却被人当做风铃挂坠, 堂而皇之的吊在桃花居前厅的门梁上。   平日, 若有山风, 还能听那令牌带动风铃, 发出叮铃当啷的轻响。   谢云曦本也没想起这令牌, 当他察觉谢和弦之毒有异的时候, 第一反应便是找他二姐。   至于他二姐谢年华,这人向来六感敏锐,在六旗出动时, 她便察觉到了一丝不对劲。   可惜, 她本事再大也无法从六旗内探出什么消息。无奈之下,她只好退而求其次,对谢宅的郎中下手。   谢云曦寻人时,她正在药房同几位郎中说些闲话,试图通过闲聊获取些许有用的信息。   可这些郎中一早便被下了禁口令,又都是见惯大场面的老人。人老成精,这不,她套了半天也没套出丁点消息。   待她和谢云曦一碰面,两人便开始进行头脑风暴,针对如何获取真相进行了激烈的讨论。   讨论半晌,却发现无从下手。   正当沮丧之际,谢年华不经意地叹了一句:“要是有旗令就好了,不管是红旗,黄旗,还是蓝、白、绿,但凡有一枚,咱俩也不至于这般被动,可惜,旗令向来只有家主才能持有……”   电光石火间,谢云曦终于想起那一枚被他当做挂坠,吊在门梁上的蓝旗令。   而当谢年华跟着他跑到桃花居门梁下,准备摘令牌的时候,那风铃挂坠正叮铃铛啷地发出动人的响声。   伴着山间徐徐秋风,谢二姑娘的脑门那是突突突的直跳。若不是人命关天,时间紧迫,她那会儿都恨不得抽死谢三郎这暴殄天物的混蛋。   当然,有关蓝旗令的诸多曲折,阿郝等人自然无从知晓,他刚接过令牌的时候,其实还颇有些热泪盈眶。   作为谢闵一手带出来的老兵,这么多年来,阿郝一直盼望他们的小家主能子承父业,重掌北齐谢家,再显蓝旗荣光。   然而,等了一年又一年,他们的小家主却依然只守着他的桃花居,半点要出世的意思都没有。   未曾想,就在这一天,他们的小家主终于迎着夕阳,踏着彩霞,拿着叮铃铛啷响的旗令向他狂奔而来。   接过蓝旗令的那一刻,阿郝,乃至整个蓝旗小队都在热血沸腾。   可惜,这激动却并未维持多久。   待谢云曦说明来意,下达第一个指令的时候,他们便知这位谪仙似的少年依然没有作为家主的觉悟,他执令唯一的目的仅仅是为了他的兄长。   失望自然是失望的,不过来日方长,毕竟他们家主确实过于稚嫩。   按照正常情况,谢云曦这年纪是不足以担负一家之主的重任。   但,谁让谢闵就这么一个遗孤,谢朗和谢齐这两人又是出了名的弟控,侄控。   有他们保驾护航,谢云曦这家主的头衔自然无人可撼动分毫——哪怕这家主从不问家事,整日游手好闲,没个正形。   家主稚嫩,有待成长。   失望不过一息,阿郝等人便又燃起希望。   之后,他们便随谢云曦和谢年华一道,星夜兼程,历经三天两夜,不眠不休,从琅琊向北,终是抵达北齐境内。   此时,北齐城正昂然立于他们这一行人马的正前方。   目的地将近,狂奔的马队自也放缓了速度。   趁着马速放缓,阿郝侧目看向身前策马的蒙面少年。   马背之上,少年脊背似如松柏,然身形却极为纤细。   阿郝有些担忧少年的身体,毕竟他们这位小家主自小体弱,这些年更是被娇养在琅琊,瞧着便是一幅弱不禁风的文人模样。   不过,庸者凭武力立足天地,强者以智慧执掌风雨——对此,阿郝深以为然,自然也从不敢轻视任何一位文人,哪怕那文人如何的弱不禁风。   而谢家三郎之体弱,一如他的智慧,天下皆知。   谢氏一族对谢云曦向来抱有极大的期望,阿郝等人亦如是。   心中担忧,阿郝拉了拉缰绳,令身下的坐骑向少年靠去。待他靠近少年时,却只瞧见一双血红的桃花眼裸露在面纱外。   越靠近北齐边境,沙尘便愈发猖狂。若只是策马慢行,有面纱遮脸倒也无碍,但他们这般加急狂奔,自难免有沙尘迷眼。   阿郝他们常年来往于边境,自是习惯了这些,谢年华虽是女郎,但也习惯满天下乱跑。这会儿她那眼眸虽也有些泛红,但比起谢云曦却是好上许多。   血色的桃眼,瞧着实在令人担忧。   阿郝拉下脸上的防沙面巾,很是关心地开口建议:“郎主,边城沙尘大,容易伤眼,不如先停下,让军医给您瞧瞧。”   “不必,前头便是城门,待入城,我用水洗洗便好。”谢云曦摆了摆手,闷声回了一句。   “可……”阿郝本想说:城门已不远,今日入夜前定能赶到。但瞧着少年眼眸透出的坚决,到嘴的话便又咽了下去。   谢家子弟护短且多偏执,作为谢家家仆出身的阿郝对此深有体会。   未再多劝,阿郝识相的拉了拉缰绳,本欲退后几步,不过他刚拉过缰绳,一旁策马前行的谢云曦便唤了他一声。   “阿郝叔,那些人怎么瞧见咱们,一个个都好似见鬼似的,竟连刚抢到手的食物都给丢了,不会是把我们当成蒙面大盗了吧?”   说着,又吐槽了句,“边城的治安都这般混乱?光天化日之下就敢明目张地抢劫?”   谢云曦从未来过边城,自然对边城之事一无所知。   至于谢氏一族屠灭北蛮,为谢闵报仇的种种,谢家自无人对他说起。   听到他的问话,阿郝有些尴尬地摸了摸自己的鼻子。   边城混乱多因战事,但一般治安都极为良好,毕竟是国防重地。至于北齐边境的治安,的确十分混乱。   但这事追根溯源,确实是谢氏一族该背起的“锅”。   只是,这话他也不好说出口,只能干笑几声,顾左右而言他,“那个,他们大概是认出了咱们的军旗,所以,咳,心有敬畏罢了。”   何止是敬畏,简直是恐惧。   谢家军旗那可是整个北齐边境的噩梦,至于谢家军旗中的蓝旗,当年屠杀北蛮全族,令边城黄沙变红沙的便是他们这一旗的护军。   遇见噩梦中的噩梦,自然是有多远躲多远。   距离他们队伍不远,原有两支流民小团伙,他们之前合伙打劫了一小商队的粮食,但因分赃不均闹起了矛盾。   两支流民团伙正打得不可开交,一时没注意大批军马狂奔的马蹄声,待他们反应过来,寻声遥望,入目便是一面令人胆战心惊的蓝色旗帜。   待军马奔驰渐近,那旗上的图徽越发清晰。   两支流民小团伙吓得那是一个屁股尿流,顾不上粮食、敌友,拔腿便是一阵尘土飞扬。   连滚带爬,不过眨眼的功夫,便再瞧不见他们的踪影。   空无一人的道路两侧,唯有一车混乱的粮袋遗留在远处。   风吹卷沙尘,瞧着竟还有些许凄凉、荒芜之感。   谢云曦眨了眨眼,“这些流民这般敬畏我们家的家旗,怎么还如此胆大包天在北齐城外打劫?”   说着,他又沉思道:“难道是我这挂名的家主太久没管事,咱们家在北齐,嗯——不会被人给挤兑得已经没什么势力了吧?”   阿郝结巴道:“被挤……挤兑?”还没什么势力?   ——这般离谱的结论,他们家这小家主到底是怎么想出来的。   谢氏一族向来低调,最擅在暗处掌控,可唯有在北齐边境表现的极为强势霸道。   南齐边境好歹是三足鼎立。皇族,各世家的势力都掺杂其中,可北齐地界却是谢家独大,军方势力更是被谢家垄断。   要说挤兑,那也是谢家挤兑别人。阿郝心虚地摸几下鼻子,一时也不知该如何回答谢云曦的问题。   好在,这窘境并未持续太久。   “你这问题问的,阿郝叔他们可不敢回你。”谢年华不知什么时候靠过来的,此时她正同谢云曦策马并行着。   “我这问题怎么了?”谢云曦十分疑惑,转又道:“好吧,若是因我失职,未曾尽过家主的职责,嗯,这确实不好当我面说。”   ——这傻弟弟,就知道吃吃吃,还有我爹他们也真是的,还真把这小子当娇花养了,啊呸,还娇花呢,整一大祸害。   谢年华翻了翻白眼,随后叹气道:“哎,好吧,这事也不怪你,我爹,也就你大伯他们,一早便明令禁止别人跟你说北齐的事,你不知道也是理所应当的。”   “明令禁止?”谢云曦疑惑了一下,随即想起谢闵之事,这才后知后觉地反应过来。   不过,他还是十分好奇的询问道:“大伯他们这是做了什么?还特意禁止别人同我说?”   谢年华耸肩,“也没做什么,就做了些比昊伯父再疯狂那么一些的……嗯,报复吧。”   “一些”这词用的那是相当微妙。   据谢云曦所知,这两日,他们那位昊伯父可都已经杀红了眼。若不是谢和弦还活着,这南齐恐怕早已改换天地,黄沙变血海。   “比昊伯父还疯狂?”——这得恐怖到什么程度啊?   想起那两团流民恐惧的神色,谢云曦不确定地猜测道:“屠族?”   说完又觉自己有些异想天开,他家大伯那般文雅的名士,应该不至于做出这般疯狂的事……的吧?   侧目,正对上谢年华的双眸,面纱遮盖,看不清面容,但那双眼却透出“嗯,就是你想的那样”。   面纱下,谢云曦咽了咽口水,他实在想象不出谢朗冲冠一怒,下令屠杀北蛮全境的场景。   作为一个爱好和平的少年,理论上讲,屠族这行为实在过于残暴。   但——   若今日谢和弦中毒离世,那——呵呵,见鬼的爱好和平,全特么给他去死!   “北蛮灭完了没。”谢云曦转过头,看着阿郝询问。   “哈?”   话题转换的太过突然,阿郝反应了半晌,才有些莫名其妙地回道:“就还有几支残存的流兵,不过这些年,我们都会在边境进行扫荡。”   闻言,谢云曦收回视线,却又莫名来了句:“那就继续。”   闻言,阿郝呆了许久,好一会儿他才明白这“继续”两字的意思。   ——果然,不是一家人,不进一家门。   阿郝偷瞄了眼马背上脊梁如松的少年。这少年明明还是那般纤细柔弱,但他瞧着,心中却莫名生出些许畏惧和几分难言的兴奋。   果然谢氏血脉,无论外表如何无害,本质却如出一辙。   不过,眼见前方城门越发清晰,阿郝看着却有些不安。   无心曾有誓言,此生绝不治世家子弟。可这世间,能治“血荒”的似乎仅他一人。   倘若无心最后还是不愿治疗,那到时候——“哎,天佑和弦君平安康健,长命无忧啊。”   阿郝小声呢喃着,拉起面上的纱幔,并不再多说什么,只专心御马,目光转向前方。   夕阳下,北齐边城昂然,城门渐近,门前的蓝旗如花海般随风摇曳着,似在召唤着它们的同伴远行归来。 第100章   蓝旗夹道, 城门大开,当真是盛况空前, 引人侧目。   然而在北齐, 谢家蓝旗所过之处,人畜皆散。众人虽有好奇打探之心,但却无人敢付诸行动。   此时, 谢云曦和谢年华被蓝旗护在队伍中心, 缓马入城内。一眼望去,除了护军, 这路上竟然一个闲杂人, 闲杂生畜都没瞧见。   寂寥, 空旷, 落针可闻。   “这是……清街了?”谢云曦扯下面纱, 这城周围有高墙耸立, 只要不是极端的大风天,在这城内倒也无须蒙面。   没了面纱遮挡,呼吸、说话都方便许多。   驾马前行, 进入内城区, 道路两侧还残留些许未来得及撤走的小摊。   谢云曦眨了眨眼, 颇有些无语地转头看向右侧驾马的中年男子——谢十二。   “十二伯, 您这又是夹道迎接, 又是清场的, 实在太劳师动众, 其实大可不必,我也就过来请个人罢了。”   谢十二平日里是个性子粗矿的汉子,但这会儿对上自家小侄子那皓皓如月, 姣姣如辰的脸, 竟难得有些拘束。   他颇有些不好意思地挠了挠后脑勺,也不敢如平常般大着嗓门说话,只温声道:“一个时辰前,我才收到你来的消息,就来得及把人召来,至于这街上的人……”其实是被吓跑的。   看着一脸纯善,又格外娇贵的小侄子,谢十二“咳咳”两声,“这街上的人……就挺自觉的,对,咱北齐的人就是自觉,自觉让道,挺好,挺好。”   阿郝闻言,嘴角一抽。   若不是环境不允许,他都想上前对谢十二说一句:老大,其实你大可不必如此,你家这小侄子其实真没外表看上去的那般娇弱、纯善。   娇弱之人能一路策马狂奔,整整三天两夜,在不眠不休的状态下,还保持这般稳健,挺拔的身姿?   纯善之人能在听到屠族扫荡之事后,还能淡定如常的说出“继续”二字?   谢家儿郎啊,就没一个能“以貌取人”的。   阿郝瞄了眼谢十二,此时对方正憨笑着,好似一朴素纯良的中年汉子,还颇有些傻气。   北齐边城的“鬼见愁”,蓝旗现任主将,朴素纯良?——呵呵。   阿郝眨巴眨巴嘴,最后还是决定继续做他的鹌鹑。   谢云曦则挑眉看了眼谢十二——自觉?   这词用的,还真是一言难尽。   一时间,他竟不知该说些什么,只心下暗自吐槽:北齐这边的人说话还真是……嗯,都这么有深度吗?   侧目,瞥了眼身后安静如空气的阿郝,再瞧了眼身旁一脸憨厚模样的谢十二。   前者能把屁股尿流说成敬畏,后者能把空街绝迹说成自觉——北齐谢家果然人才济济。   “原来如此,北齐人民果然淳朴敦厚,大家都是好人呢!” 谢云曦很是真诚的赞赏,半点虚情假意的意思都没有。   阿郝听着那叫一个满脸黑线。   他记得路上的时候,谢云曦还吐槽过这北齐边境的治安,结果才入城,竟又夸起北齐人民——果然,作为凡夫俗子,他实在不适合去揣测谢家儿郎的心思。   不过,谢十二可不知他们在路上发生的事,这会儿他听谢云曦夸赞,更觉少年纯善。   欣慰之余,又心生担忧。   ——哎,三郎真是个好孩子,就是太容易轻信别人的话,阿闵不在,我这十二伯还是得多操点心,免得这孩子被人给骗了。   谢十二暗下决心,必要好好守护自家白莲花似的小侄儿,但又对自己隐瞒事实心生些许惭愧。   心虚地挠了挠后脑勺,他很是温声细语地说道:“三郎谬赞,就还好,还好,呵呵呵——”   这笑得那叫一个傻里傻气,憨厚淳朴。   谢年华扯开面纱,侧目看了他一眼,随即又瞧了瞧睁眼瞎夸人的谢云曦,“啧,还真是莫名的般配,难怪不见人反对你这小子担任这一支的家主。”   “二姐,你刚说啥?”谢云曦听到谢年华的呢喃,但并没有听清她具体说了什么。   “没什么。”谢年华耸了耸肩,正想开头调侃一番谢十二,只一转头,视线却不经意的落在谢云曦的脸上。   ——满目血丝,眉角透着疲惫,眼下更是青黑一片,好似烟熏过一般。而那如玉的脸瞧着更是苍白憔悴,连带着原本红润的嘴唇都格外干涩。   视线往下,不动声色间,又落在少年的大腿和臀部上,谢年华心下一叹,嘴上却道:“刚没觉得,这会儿缓下来,倒是有些腰酸背痛。”说着,又抬手掩唇打了个哈欠。   谢云曦见她疲惫困顿,眼下又泛着青黑,心下暗恼自己实在太过粗心大意,竟忽略了他二姐的身体状态。   说来这一路日夜兼程,他其实也有些受不住。   平日,他就极少骑马,如今这三天两夜长途奔波下来,大腿内侧那叫一个火辣辣的疼,至于臀腰等处,更是酸痛无比。   别人瞧他脊背挺拔,身形稳健,但事实却是——他不敢动。   动一下,牵全身。   那肌肉骨骼散架似的酸爽,简直无与伦比的“美妙”——有生之年,他不想再尝试第二次。   抬头看了眼昏暗的天空。   此时夕阳已落,夜幕将临,谢云曦本计划打铁趁热,抵达北齐城便立马赶往无心的居所。   一来,人命关天,自然需要争分夺秒,尽快把人请去琅琊。   二来,则是为了卖惨表诚意。   谢云曦来前便向阿郝打听过无心,自然知道这人曾发誓绝不治世家子弟,也知这人脾气古怪,很不好相处。   但从他得到的信息来看,谢云曦却觉无心这人极为心善。   北齐边城混乱,流民颇多,生活环境更是差强人意,至于医疗那更是稀缺到离谱。   但无心好好的地方不去,却偏在北齐城定居了整整三年。   这三年来,北齐城不少平民都得到过无心的救治,且从未收过钱财。   心善者,总容易心软。   谢云曦虽觉卖惨有些不那么地道,但事关家人性命,他也顾不上那么多。   再说,他卖的惨也不是强行虚构的,瞧他这一路下来,全身上下便没一处好的,这等实惨就算卖起来,那也是货真价实。   作为一名正直、阳光的少年郎,诚实是极为重要的美德。   不过,瞧着谢年华这般疲惫,他自是放弃了原地的计划。   “日落西山,这时辰,想来无心大师也该休息了,我们还是等明天再过去拜访,顺便好好休整休整,你我这一身风尘仆仆的模样,实在有失礼节。”   谢年华知道他是想让自己先行休息,一如她装模作样,半真半假表现疲惫的原因一样,说到底都是为了对方。   但听到谢云曦说出的借口,她还是忍不住调侃,“啧啧啧,感情你还知道礼节这玩意儿,大哥平日总唠叨,就想你守点规矩礼节,想想也实在不容易。”   又感慨:“可惜大哥不在这儿,不然他肯定会喜极而泣。”   谢云曦斜了她一眼,却并未同往常一般开口和她互怼。   疲惫是会传染,谢年华没说前,他还能强撑着一口气,忽略身上的诸多不适。   可被提醒后,他强撑的那一口气便如气球被戳了个窟窿——身心俱疲,连说话的力气都好似被抽空了一般。   深吸一口气,强打起精神。   “十二伯,劳烦您改个道,先送我们回府休整一番,待明日我们再拜会无心大师。”   谢云曦有些歉意地说道:“另外,我和二姐其实是偷跑来的,估计您也知道,不过还是麻烦您,帮忙给琅琊回个信,报声平安。”   “客气什么,都一家人。”谢十二看破不说破,只憨笑着回了一句。   在城门初见时,他便想让谢云曦姐弟先回府休息,可对方执意要先去找无心。   这好不容易盼来的小侄儿,他自然是要宠着的,无奈之下,也只能妥协。   这会儿见他终于想开,谢十二不觉松了口气。   “哎,阿闵那般黑心,道貌岸然,怎么三郎就生得这般心软良善呢?”谢十二晃了晃脑袋,自言自语道:“不过模样倒是同阿闵一般,瞧着文文弱弱,白白净净的。”   回想起谢闵,谢十二心中又是一阵感慨。   他一边令人改道,一边又暗自呢喃:“当年阿闵就是长的太无害,我才会一而再再而三上他的当,真是表里不一,面慈心黑,要是他还在,我定是要好好报复他的,可惜……”   那人终是不再了。   一边伤感,一边策马带路。半刻后,谢府正门大开,谢十二引着谢云曦姐弟下马,一同跨步,进入府中。   厚重的府门缓缓并合,蓝旗将领听令,向四方散去。   此时,夜幕笼罩天地。   北齐城内,各家灯火渐起,原本寂静的空巷渐响起人声狗吠之音,街道上亦有人影开始晃动。   距离谢府百米外,某家居民住宅的阁楼上,烛火初亮,木窗微开。   屋内,一白发白须的老者正保持着扒窗缝的姿势,注视着不远处红灯高悬的谢府大门。   在他身侧则站着一位模样平平的青年。这青年长相并不算出彩,但也说不上难看,两眼一嘴一鼻子,丢在人群里便是最不起眼的存在。   此时,这青年手上正拿着一盏新点的油灯,他乖巧安静地站在老者身侧,以方便老者看清外头的景象。   夜风入窗,烛光闪烁,老者在确定谢府再无动静后,这才转身往屋内正中的方桌走去。   青年人拿着油灯,随老者移动。   待老者坐下,他便把手上的油灯放到桌上,顺手又倒了杯温茶,给老者递上。   接过茶,喝了几口,老者才开口自语似地说道:“谢家三郎,谢云曦,这谢氏一族的宝贝疙瘩,啧啧啧,还真是闻名不如见面,见面不如闻名。”   青年站在一旁,闻言很是不解地眨了眨眼。   秉承着“不懂就问”的原则,他犹豫了一会,还是开口问道:“先生,您这话,好像有问题。”   “‘闻名不如见面’和‘见面不如闻名’,这两句话的意思好像是相反的,您连着用,到底是觉得谢家三郎好呢,还是不好呢?”   老者:“……”   诡异的沉默在阁楼内蔓延。   好半晌,老者才开口,很是没好气地怒道:“你不说话没人当你是哑巴。”   青年“哦”了一声,很是乖巧地闭上了嘴。   然而没一会儿,他又忍不住开口,“先生,这也不对啊,若我不说话,别人说不好真会把我当哑巴的,特别是不认识的。”   青年特别认真地思考着,“嗯,若是认识的见我一直不说话,说不定也会以为我嘴巴出了毛病,嗓子哑了呢。”   说到最后,青年很是正经地总结道:“所以您瞧,我还是得说话,这样别人才能知道我不是哑巴。”   老者:“……”   窗外风过狭缝,油灯明灭闪烁,一老一少的身影投在窗纸上,屋内陷入久久的沉默。 第101章   桌上的烛火闪了又闪, 老者的脑门跳了又跳。   他瞪了眼一旁毫无恼人自觉,只会“嘻嘻”傻笑的青年, “我这是造的什么孽, 竟收了你这么个蠢徒弟。”   对于老者这明晃晃的嫌弃,青年习以为常。   他颇有些不好意思地挠了挠头,“嘻嘻, 能得先生垂青是平凡的福气。至于先生, 您这般好的人,怎么会造孽呢。”   青年名为郝平凡, 人如其名, 当真是模样才华都“好”平凡。   若问这人有什么过人之处, 大概也许可能是——说话特别……气死师傅不偿命。   “哼——”   见自家弟子总算说了句顺耳的话, 老者面上很是不耐地冷哼, 内心却暗道:看来这小子还没到无可救药的地方。   然而, 老者的庆幸来得还是太早了些。   只听郝平凡话锋一转,“虽然先生您嘴是毒了点,脾气也差了些, 心眼也实在太小, 嗯, 心情也经常阴晴不定, 又时常表里不一, 口是心非。不过就算是这样, 您在弟子心中, 在大伙儿心中那都是极好的好人。”   嘴毒,脾气差,心眼小, 还阴晴不定, 表里不一,口是心非!   “呵呵!”气极反笑,说的便是老者。   他握了握拳头,正想一巴掌拍死这该死的蠢徒弟。   然而,他那手刚抬起一半,阁楼的木门外便响起了“咚咚咚”地敲门声。   “无心大师,平凡兄弟,那个,不知方不方便在下进来?”   听到门外屋主人的声音,老者瞬间收回手。   正了正自己身上的粗布衣襟,老者又极为迅速地挺直腰背,抬起下巴,收紧小腹,调整好面部肌肉,摆出一副“天大地大,老子谁都不爱”的高冷表情。   所有动作一气呵成,不过一眨眼的功夫,原本暴躁如雷的遭老头子便成了仙风道骨,高冷正气的——无心大师。   “咳咳”两声,无心冷声道:“嗯,进来。”   听到应门声,门外的屋主人这才缓缓推开门,伸着脑袋,很是拘谨地走了进来。   这屋主人名为启安,是位四十上下的中年商人。不过这人瞧着并没有一般商那般精明,咧嘴笑时,还颇有些憨厚老实。   启家三代从商,家中有几处祖传的店面,到了启安这一辈,说不上富贵,但也算衣食无忧。   可惜这人子嗣不丰,年过三十才得来一独子,其子名曰:启小强,年方十二。   只是这孩子虽名为“小强”,却自小体弱。   三年前,启小强生了场大病,差点命丧黄泉。不过也算他运气好,遇上了刚来北齐的无心。   无心一手银针,几方苦药,没几日便将启小强从鬼门关给拉了回来。   救子之恩,启安一直铭记于心。   逢年过节,他总会带着儿子去无心的百草居嘘寒问暖,送衣添被,奉茶供食。   可惜去十次吃九次“闭门羹”,至于没吃到的那一次,还是他半路犯了腰病,被当做病人给请去喝了碗药,扎了几枚针。   要说这北齐,不知多少人都受过无心的恩惠,大部分人自然都是知恩图报的。奈何他们都和启安一般,不是吃“闭门羹”,就是被扎针灌苦药。   众人皆知——百草居,非病勿入。   不过,这些年来启安却越挫越勇。虽知无心不爱搭理,但他依然会时常拜访,就算送不进东西,好歹逢年过节能问声好,贺几句祝福,也算全了些许心意。   你还别说,这么些年下来,无心虽还是不爱搭理他,但却会让郝平凡请他到百草居的外院坐上一坐,喝上一盏清茶。   一来二去的,他们一家倒是同郝平凡有了许多交情。   当然明面上,这一切都是郝平凡这孽徒擅自下的决定,同他这师傅并无任何关系。   神医无心,断情绝爱——人设不能蹦。   “启老板,你来得正好,老朽正打算下去同你道谢,顺便告一声别。”无心语气极为冷淡,不知道的还以为这人是个目中无人,极为冷漠的老者。   不过启安却并不介意无心的态度。   他知道无心这人嘴硬心软,虽时常表现的不近人情,可真若是没有人情,又怎会平白医治他们这些素不相识的人。   不过面对无心,启安向来拘谨——就如儿时他瞧见自家的教书先生亦或他老爹一般,心有敬,亦有畏。   敬多于畏,但难免放不开手脚。   这不,一听到无心要同他道谢,他便紧张到说不出话来。   笨拙地连连摆手,待他好不容易找回声音,来不及说话,便又听对方说要告别。   这好不容易盼来一次能报恩的机会,启安自然希望能为无心多做些什么。   然而他支支吾吾半晌,最后也只挤出:“大……大大师,这天都晚了,路上不好走,不如您先委屈一晚,在我这儿住上一宿。”   有了开头,之后的邀请倒也顺畅许多。   “我家娘子已做了晚膳,您傍晚来得匆忙,想来还未用膳,那个……我娘子厨艺您自可放心,全北齐城就没有谁比她手艺更好的。”   此时阁楼大门敞开,楼下飘来阵阵饭香。   无心确实还未用过晚膳,闻到饭香更是饥肠辘辘。   借着起身拂袖的姿势,他不动声色地咽下口水,摸了下肚子,面上却依然高冷淡漠。   “不必。”无心拒绝得果断且决绝,半点不留情面。   启安对此习以为常,但依然有些沮丧。不过他深知无心的脾性,自然也未多说什么。   下阁楼,至后院,开后门。   启安一家三口恭送无心师徒驾牛车,悄然离去。   启小强拿着灯笼,有些好奇地看着已无人迹唯余黑暗的后街小巷。   “阿爹,大师怎么突然来借阁楼?他也好奇今日蓝旗护军的动向吗?”   又道:“不过,好奇便好奇呗,我也好奇偷扒门逢看了好几眼呢,那被护在中间的大哥哥和大姐姐好像仙人,特别是那大哥哥,可惜我就远远瞧了一眼,他身边好多人围着。”   说到这,启小强又生出许多新的问题。   “阿爹,你说那仙人似的哥哥是谁啊?他也是蓝旗的人吗?怎么瞧着一点都不可怕?”   “还有哦,大师他们为什么来去都要躲着,只走后门?咱们家正门坏了?”   “哦,对了,大师他也会躲在窗门后,扒缝隙偷看吗?那大师扒门缝的姿势也和我一样,翘着屁股,伸着脑袋,眯着一只眼?”   “……”   十二来岁的孩子,最是求知欲旺盛的时候。   这不,启小强一问起来便好似那十万个为什么一般,且那问题问的越往后越令人难以招架。   启安其实也不知道无心师徒为何突然上门,借用阁楼。不过在两人上楼没多久,北齐城的蓝旗护军便突然汇集躁动起来。   之后城门大开,蓝旗将领夹道迎人,而他家阁楼的窗户好巧不巧就正对着谢府和入城主道。   作为商人,启安能在这混乱的北齐城扎下跟脚,自然不是什么都不懂的傻白甜。   他虽不知谢和弦中毒病重之事,但最近这天启各世家却频有异动。那动静连他这么个小商人都有察觉,可见不是一般的小事。   联想到前几日在无心居所瞧见的那些蓝旗,启安猜测,谢氏一族中必是有什么人患了重病,需无心出手治疗。   只是众所周知,无心从不医治世家子弟,而谢府显然也是吃了“闭门羹”。   求医未果,对方又是极为护短的谢家。启安心中自然担忧,但他也知自己其实做不了什么有用的事。   如今能借阁楼帮上些许小忙,他已十分高兴。至于无心借楼窥视的是谁,为了什么——无心不说,他自然也不会去问。   救命之恩无以为报,今日哪怕无心要同谢氏一族为敌,他若能帮,也自当倾尽所有。   哪怕微不足道。   启安的诸多心思,启小强自然半点不知,他这会儿依然絮絮叨叨,问个没问完没了。   启安听得脑门突突突的直跳,最后终是没忍住,“啪”一挥手,拍在自家儿子的后脑勺上,“小孩子家家的,瞎问什么。”   “可是爹,不是你说的,让我和平凡叔学习,不懂就问的吗?”启小强挠挠后脑勺,很是无辜地嘟了嘟嘴。   闻言,启安语塞。   好半晌他才“咳咳”道:“我让你学的是你平凡叔好学的精神,那是让你用在学习上的。”   “可平凡叔说,生活中便有许多学问,我们要时时刻刻都保持学习的状态。”   启小强眨了眨眼,很是认真地说道:“平凡叔还说,我们要在学习中发现问题,在生活中发现问题,然后大胆提出问题,解决问题,这样才能学好,懂得更多。”   “呃——”说得确实挺有道理的……啊呸,有什么道理。   启安看着儿子黑白分明的眼眸,只觉脑壳生疼,腹内抽搐。   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说的便是此时此刻的“启老父亲”。   沉默了好一会,启安突然扶额弯腰,“啊呦,娘子啊,为夫这脑袋突然有些疼,你快扶我进去歇歇。”   这娇弱做作的演技,还真是一言难尽。   启夫人斜了他一眼,不过还是配合地上前,扶着他往屋内走去。   一边走一边还特别戏精地吆喝:“啊呦老爷,您这是老毛病又犯了吧,快快快,莫要吹着风,脚下慢些,小心门栏。”   看着自家爹娘的背影,启小强歪了歪脑袋,一脸疑惑:他爹的老毛病不是腰疼吗?怎么突然脑袋疼了?   “小强啊,你楞门外做什么,快进来,记得把门给栓住。”启夫人扶着启安进了后院,走到一半发现自己儿子还没跟进来,于是赶紧回头唤道。   启小强呆呆愣楞,许久都没什么反应。   启夫人催道:“今儿个有你爱吃的肉,再磨叽,那肉就都进你爹肚子了。”   一听有肉,启小强立马放下心中诸多疑惑。入院栓门,麻溜进屋,一气呵成。   只是待到夜深人静即将入眠前,他才迷迷糊糊,察觉出异样来。   “奇怪,总觉得哪里不对劲?”   “哈……,算了,还是先睡…zzzz……” 第102章   牛车从启家后巷一路向南, 出内城入南荒。   北齐城南荒之地,人迹罕至, 少有人家。若是早间倒还能瞧见不少流民在此处徘徊, 但入夜后,这一处便再难瞧见人影。   郝平凡拉着缰绳,驱使年迈的老牛向百草居方向前行。无心盘坐, 闭目养神。   漫天星海之下, 白须白发的老者神色默然,衣着飘飘, 远远瞧着当真是仙风道骨, 一派超凡脱俗之态。   然而——   饥饿的“咕噜”声似从某人的腹内溢出, 细不可闻, 淹没在风吹荒草的沙沙声中——一声, 两声, 三四五六声。   无心睁眼,喉结微动,“哎, 早知道出门的时候就带些面饼放车上了。”   他暗自低喃, 悔不当初。   傍晚时分, 谢云曦至北齐的消息突然传来, 无心来不及准备, 便火急火燎地跑到启安家借了阁楼。   一夜折腾, 这会儿他自是腹内空空, 饥肠辘辘。   回想起启安家中弥漫的饭菜香,无心连咽好几口唾沫。   饥饿和脸面之间,他选择了脸面。但饥饿蔓延的空虚感实在令人焦灼煎熬。   郝平凡似有所感, “先生, 您是不是饿了?”   无心嘴硬,“不饿。”   “哦,那好吧。”   郝平凡虽然常把无心“怼”得哑口无言,但本质上却是个单纯憨厚的好徒弟。   无心说不饿,他便全然当真。   一手牵缰绳,一手摸衣兜,没一会郝平凡便从袖兜里掏出一块厚实的馅肉大饼。   滚圆的面饼包裹着猪肉,经由高温熏烤的饼,表层金黄酥脆,内里鲜香软嫩,配着些许葱沫芝麻,当真是极为朴素美味的面食。   要说这大饼还是启安临别前,避着无心塞给他的。因他一直将饼藏于袖内,时间也不算久,故而这饼如今还留有些许余温。   郝平凡拿着饼问:“先生,您吃饼吗?”   “不吃。”拒绝的依然决绝果断,然而刚说完无心便有些后悔。   温热的大饼,伴着实诚的肉馅,一口咬下,谷香肉香盈满唇齿。咀嚼吞咽间,食香溢散。   “啧啧啧,真好吃,启嫂的手艺越发好了呢。”郝平凡吃得那叫一个津津有味,没心没肺。   一口气吃下两块大饼,却全然没察觉无心此时已满脸漆黑。   腹内唱着空城计,身前坐着蠢徒弟,鼻尖闻着谷肉香,耳边听着咀嚼赞。   ——哎,他到底造的什么孽,怎么就收了这么个又蠢又气人的傻小子做徒弟。   抬头仰望夜色,心中抑郁难平。   骂——徒弟太傻,骂了也白骂。   打——皮糙肉厚,还是他自个手疼。   对于郝平凡,无心自知打骂无用。而纵观今日之事,本质上还是他自作孽不可活。   话虽如此,但无心还是决定迁怒旁人,“这大晚上的老朽还得在外奔波,说来说去都是谢家那俩姐弟的错。”   又道:“哼,一声不响地来什么来,特别是谢云曦那小子,都是他勾得我满心好奇,若非如此,老朽好好的能不吃晚膳。”   欲加之罪何患无辞,无心继续无理取闹地冷笑,“求医是吧,老夫倒要看看你这小子有几分诚心,呵呵。”   反派气场全开,浑然一身黑气。   听着自家先生这毫无道理,又极胡搅蛮缠的迁怒之言,郝平凡亦觉谢云曦姐弟无辜可怜。   作为一位正直憨厚又格外纯良的徒弟,他自认有义务把自家先生拉回“正道”。   咔嚓咔嚓地咀嚼着,咽下嘴里最后一口饼,“先生,您……”。   不待郝平凡把话说完,无心的肚子竟不争气的响起“咕噜”声来,且这一声还格外的清晰响亮。   无心:“……”现在把人毒哑、毒聋还来得及吗?   郝平凡:“……”糟了,饼都被他吃完了,这可怎么办,先生刚不是说不饿吗?好吧,可能是现在饿了。   ——呜呜呜,那他现在把饼吐出来先生还能吃吗?   思维完全不在一条线上的师徒,人生都挺……艰难。   当然,更艰难的也许、大概、可能是——被莫名其妙迁怒的谢云曦。 第103章   对于自己无辜被迁怒之事, 谢云曦自然毫无所觉。   他一入北齐谢府,便被一群郎中包围。   待细细诊断, 也不过是过于奔波劳累缺眠少觉, 至于大腿内侧的外伤,自然也无大碍。   了了用过膳,略一洗漱上些药膏后, 谢云曦便闭眼睡了过去。   连着两宿未眠, 他早已是樯橹之末,能强撑到现在已是十分不易。   谢年华洗漱完过来, 刚跨过门栏便瞧见怀远向她比了个食指碰唇的静声动作。   心下了然, 脚下步伐不觉轻缓下来。待谢年华上前几步便瞧见少年斜卧坐榻, 双眼紧闭的模样。   怀远拿着一床被褥, 细细覆在少年的身上。   酣睡的少年浑然未觉, 细密纤长的睫毛下晕染着青黑的阴影, 像化不开的浓墨凝聚在如玉白皙的面容上,显得格外刺眼。   榻侧,烛火朦胧;窗外, 风吹树影婆娑;此间, 岁月正好。   谢年华默然靠近, 伸出手轻戳了戳少年脸颊上清浅的梨涡。   “三郎, 曦三郎, 谢云曦……”   悠悠轻唤, 不见回应。   谢年华蹲下身来, 平视着安然沉睡的谢云曦。   温柔的烛光闪烁,映照在少年精致的眉眼间,衬着少年越发的乖巧温顺, 好似江南烟雨后的白莲, 清新脱俗,不染凡尘。   可惜,也就睡着时能这般温顺乖巧。   然而,纵然知道这人是个不着调的吃货,且常年累月的不见安生,但仅瞧着他那张得天偏爱的容颜,谢年华也不可避免地晃了神。   好半晌,她才回过神来,想起自己来此处的最初目的。   她常年爱往外跑,自然清楚透支体能后最煎熬并非当下,而是清醒后的第二日。   此番过来,她亦带着几位擅于推拿的侍女,原是想让她们为谢云曦推拿一番,虽不能完全抵消明日的酸痛,但至少可以缓解些许不适。   然而少年好眠,睡得那叫一个昏天暗地。   谢年华对着少年的脸连戳带摸,吃尽了豆腐,可依然不见少年有苏醒的迹象。   自认“铁石心肠不为美色所动”的谢二姑娘此时却心软得一塌糊涂。   她实在不忍心惊扰少年,可若是任由他睡着,明儿一早这人必定是腰酸背痛,骨肉酸爽非常。   叫或不叫,这问题实在艰难。果断如谢年华,一时半会儿也不知该做出何种抉择。   犹豫着,纠结着,谢年华罪恶的小手却流连在少年嫩滑的脸颊上戳戳碰碰,十分的不老实——当然,她本也不是个“老实”的世家女郎。   一下,两下,三四五六下……   少年不胜其扰,本能地伸出手挥动了几下,好似驱赶蚊虫一般。   而在他伸手的刹那,谢年华很是心虚地缩回“罪恶之手”。   静默了好一会,待见少年睡得沉稳,未见清醒,她这才长长地呼出一口气。   放下心来,指尖便又开始蠢蠢欲动。   看着少年的睡颜,谢年华终于理解谢和弦为何总爱用“可爱”这两字夸赞对方。   可可爱爱,白白嫩嫩,手感极佳,触之忘忧。   这般可爱的少年郎就算不卖惨,也没人能忍心为难或拒绝他的请求的。   ——嗯,除非那不是“人”。   -------------------------------------   翌日,黎明破晓。   谢云曦自睡梦中醒来,睁开眼的第一感觉便是全身散架,肌肉酸痛。   精力、体力透支的后遗症,虽比想象中来得更加汹涌,但好在他这些年身子骨硬朗不少,倒也不至于下不了床。   只是脚刚触到地面,全身上下便如电流横穿过四肢躯干一般,那酸爽,简直令人“回味无穷”。   但想着时间紧迫,人命关天,谢云曦也只能咬咬牙,强忍着不适,继续起身。   迅速梳洗换装,收拾好衣着服饰,准备一早便去百草居拜访无心。   只是洗脸时,他总觉脸颊有些许怪异之感。   照了照镜子,摸了下脸,谢云曦很是疑惑地观察道:“四肢酸痛倒也正常,可我这脸怎么也……这一路我也没吃什么,竟没有过度咀嚼,也未贪吃零嘴,难道赶路赶的久了,脸也会累?”   “……”怀远正令侍女上前为谢云曦梳发,炸然听到这问题,手上动作一顿,一时竟不知道该如何回话。   在揭露谢二姑娘“乘人之危”和“助纣为虐”掩盖真相之间,怀远陷入摇摆。   好在,谢云曦这会儿惦念着“血荒”,自然无心细想其中猫腻。   不待怀远摇摆完,他便将话题转到了无心的身上。   就好像每个男孩都有一个武侠梦一般,曾几何时,谢云曦也是位中二武侠迷。   但不同于他人,谢云曦最喜欢的其实是武侠故事中的那些神医。   神秘,强大,高深莫测,总在关键时刻救主角于危难,而这些神医出场的方式,造型等都极具戏剧色彩。   中二少年最爱装逼,而故事中的神医大多都描述的极具逼格。   而对于无心,他却是——未见真人,只闻传说。   结合民间传言和谢氏情报,谢云曦心中略一拼凑竟得出一位极符合他幻想的神医形象。   六、七十岁的老者,白发白须,一身不染尘埃的白袍,高深莫测,淡泊随性,若再配上空旷寂寥的荒野,萧瑟微凉的秋风残叶做背景,当真是一幅极好的“神医出世图”。   带着幻想和期待,谢云曦整装出发,随谢十二等人前往北齐城的南荒。   三年前的南荒很少有人迹,这一处荒野即无良田也无多少野味,只除了生活极为艰难的人家或流民会在这里挖些野菜根外,平日是没什么人会来这一处荒野的。   不过,自无心的白草居坐落后,这一处倒也热闹许多。   人吃五谷杂粮总有个头疼脑热的时候,而无心名声在外,且世人皆知他对平民向来友好,故而这些年来常有平民会过来求医问诊。   而除平民外,无心也时常救治流民。   北齐城流民颇多,他们居无定所亦无多少钱财,原来若是得病便只能靠自己强撑,若撑不过去自然也只能认命。   不过这种情况自无心来后便好了许多,这三年来,北齐城大半的流民都曾受过他的救命之恩,且还都是无偿的。   救命之恩,流民感念,但自知无力报答,只能力所能及的做些小事,了表谢意。   比如帮着无心采药,砍些柴火,送些野外得来的野菜等。   至于打探情报,原是无心总拒绝上门求医的世家,而时下,世家势大,他们自然会担心无心会受到世家报复。   为防范未然,他们便自发的开始形成一股势力,每当无心拒绝哪家世家子弟,他们便会重点关注那家的人员动向。   而前些日子无心便拒绝过谢氏一族。   北齐谢府的谢十二此前上门多次,却都被关在百草居门外。之后,从琅琊谢家八百里加急而来的请命信更是被无心扔出院门。   北齐境内,人人都畏惧谢氏一族,但事关恩人安慰,他们虽不敢明这打探,但也对谢府,谢家蓝旗多了几分关注。   他们也不求能帮上什么,只希望能在能力范围能护着恩人,保其平安。   要说这流民之势,不成规模,但论耳目,却也是一股不可小觑的势力。   也正因为如此,当谢云曦一行人出现在北齐城外的时候,无心才会提早一步收到蓝旗异动的消息。   不过这些事谢云曦并不关注,他这会儿正站在百草居的大门前,隔着矮墙木门,遥遥看着院正中的无心。   鹤发仙翁,一身飘逸白袍,萧瑟空旷的百草居院落,他孤身昂立,负手平视前方。   所有种种,都好似从书中走出的神医那般,竟完美契合了谢云曦所有的幻想。   四目相对,谢云曦从无心的眼眸中窥见几分淡泊,几分漠然,却唯独不见丁点意外之色,好似他的到来都在对方的预料之中。   ——当然也不排除对方直接漠视,乃至无视他的可能。   面对梦想中的神医,谢云曦本就提着的精神愈发紧崩起来。他眨了眨眼,忍住摸脸的冲动。   在这世间活了也快将近数十载,谢云曦对自己的外貌还是有清晰的“自知之明”。   然而无心的反应却让他怀疑起自己这张脸是不是已“年老色衰”。   回想起早起照镜时看见的自己,谢云曦又打消了这一怀疑。   那么问题来了——面对这么张绝世倾城的脸,对方竟一点反应都没有,就算没有惊艳,但也好歹惊讶一下吧?   转又想:莫非这就是高人和凡人的区别?   谢云曦不禁感叹,“果然高啊,不愧是神医,竟已达到不以物喜不以己悲这等返璞归真的境界。”   神医仙翁应如是,仙气缥缈绕凡尘。   “咦?”   等等!   为什么这干燥到能让嘴唇起干纹的荒野会有云雾生腾?   云雾形成,最基本的要素,其一是低温,其二是水汽充分,其三是风力微和。   先不论温度和风力,只论空气中的水汽饱和度,这北齐城别说云雾,就算是白露都很难凝结。   所以,这违背自然规律的云雾……   谢云曦歪了歪脑袋,“嗯?”神医自带出场背景? 第104章   在这世间生活多年, 谢云曦十分确信这世上并不存在任何超自然的人或事。   因此,在短暂的脑洞过后, 他很快便恢复正经的脑回路。   而此时的荒野, 正是风起阵阵。   秋风萧瑟,时隐时现。无心身后的“仙气”亦随着秋风缓缓飘散开来。   隔着院落,谢云曦似嗅到一股淡淡的, 微不可闻的果木烟香。   细细闻来, 他亦觉这味道莫名的熟悉。略一回想,这不就是某种果木枝叶燃烧时散发出的味道吗?   平日里, 谢云曦最爱用这种果木枝叶熏烤肉食。   果木枝叶燃烧, 木叶中自会散发出淡淡的果香、木香, 而这些香味则会随着高温, 伴着熏烟缓缓渗透至肉质纤维中。待到食用时, 肉香透着丝丝果木之气, 当真沁人心脾,令人垂涎欲滴。   荒野空旷寂寥,果木烟香飘散, 味淡且缥缈。若非谢云曦五感敏锐, 又对这果木的味道格外熟悉, 恐怕这会儿他也嗅不出那“仙气”中夹杂着的那一丝人间烟火。   烟雾渐浓, 果木香愈发清晰。   谢云曦闻着, 口内生津之余又不禁生出些许“他乡遇故知”的情感来——作为吃货, 能遇上同样喜好的吃货, 自然值得欣喜。   当然,更为重要的是,谢云曦觉得无心若同他一样爱好美食, 那原本没多大希望的求医之事, 指不定就有了新的转机。   毕竟对他而言,能用美食解决的事儿,那就根本不是事。   自认为寻到无心的“弱点”,谢云曦一下来了精神。只是欣喜之余又难免心生几分疑惑——怎么大清早的就吃熏烤?   一疑生二惑。   余光扫过百草居左侧的石屋,那石屋上高耸的烟囱正昭示着它的“身份”——庖厨。   然而,此时院中明明烟雾渐浓,果木生香,可这石屋烟囱却寂静而立,了无烟火人迹。   做膳食不在庖厨,室外亦不见明火——总不至于在茅屋里面吧?   谢云曦眨了眨眼,疑惑的目光透过烟雾,落在无心身后的茅屋上,一时间,他竟不知该露出何种表情。   那茅屋位于百草居正中,从结构和布局看它都该是正厅所在,而“仙气”之源便是这正厅。   然而,这正厅本就是一间茅屋,其内外材料均是木梁干草,在这般环境下燃烧果木枝叶?   ——这……真不是在故意纵火?   若人的疑惑能具象化,那此时的谢云曦必是一脸的黑人问号。   看着无心身后越来越浓烈的“仙气”,谢云曦犹豫着,不知该如何开口才能在不失礼节的情况下,委婉且客气地提醒对方——天干物燥,小心着火。   这一刻他无比想念远在琅琊,被他无情抛弃的谢文清。   有自家长兄在的日子,叔叔伯伯大妈大婶哥哥姐姐什么的,再也不用担心他会言辞不当,礼节不到位,仪态不端方。   然而,三日之前,有两份真挚的选择放在他面前,他没有珍惜,若上天能再给他一次选择的机会,他一定……   ——艾玛,小孩子才做选择,成年人当然大哥二姐一锅揣。   他二姐适合谈判破灭时直接上手抢人,而他大哥正适合晓之以理动之以情,进行友善的言语往来。   而他自己嘛,都说了咸鱼一条,废且宅的鱼,当然只适合帮着他哥他姐喊“666”啊。   当然,以他大哥那脾性,若知道真相,第一件事一定是去“打草惊蛇”,这样一来他估计是跑不出来的。不过也没事,正所谓:上有政策下有对策。   正好他二姐喜欢套人麻袋,肥水不流外人田,麻袋先套自家人——瞧瞧,这话多顺口,多有道理。   可惜,这么好的主意,他怎么到现在才想到呢。   “哎——”谢云曦幽幽一声叹。   而就在他心生无限悔恨之际,百草居内突然传来一阵火急火燎地嚷嚷声:“咳咳,先生,先生,大事不好了,咳咳咳咳……”   急促的脚步,伴随着密集的咳嗽自烟雾中传来。   众人闻声,好奇望去。   目之所及却见原本缥缈,朦胧的“仙气”眨眼间竟凝聚成滚滚的浓烟。   烟雾浓烈呛人,原本淡定自若,仙风道骨的无心也被呛得闭眼咳嗽起来。   然而不待众人反应,一道人影便从烟雾中突然窜出。   待对方跑出浓烟汇聚处,众人方才看出这人影原是一位模样狼狈的中年男子。   这男子腰背本能地弯曲着,一手捂着口鼻,一手则挥舞着黑黝的蒲扇。   男子一边慌乱地从烟雾中狂奔而出,一边高声叫喊:“先生,大事不好了,我,我把火,火……火燃太大了,咱们家屋子烧起来了!”   无心面无表情:“……”呵呵,这火这烟都这样了,他虽老但没瞎,好嘛!   谢云曦暗自松了口气:“……”太好了,终于不用伤脑筋想怎么才能委婉又不失礼节的提醒对方。   瞧瞧,多直观,多有教育意义的反面“教材”。   果然,实践出真知,生活出教育。   想来,此时此刻,无心和他那位传说中“平平无奇”的徒弟对“天干物燥,小心火烛”这一三岁儿童都知道的道理已有了深刻的认识和……体会。 第105章   百草居草亭内, 一张石桌,四张石凳。   无心、谢云曦、谢年华和谢十二四人正端坐其中。   四人对坐良久, 各怀心事, 故无人开口,唯有亭外不远处有蓝旗小队来往走动,扑灭火势的动静。   而亭内, 谢云曦端坐石凳, 双眸则盯着石桌上那缺了一个口的茶碗,面上神色莫名, 好似在思考什么高深莫测的问题一般, 瞧着倒是一派气定神闲。   但若细瞧便会发现这人目光流离, 显然神游方外, 不在当下。   事态发展突然, 谢云曦原还在头疼开场白的事, 不想一场诡异的火灾硬是让他越级完成了“登堂入室”的目标。   要知道来时的路上,他都做好了被百般刁难,千般折磨的种种心理准备。但未曾想自己这还什么都没做呢, 竟然就莫名其妙地进了这百草居。   ——这么容易就进来的吗?这和十二伯说的不一样啊?   谢云曦记得谢十二曾说过, 这百草居的门十分难入。在他未来北齐之前, 谢十二便已拜访无心无数次。   可他连着上门苦求多日, 每日诚心的守在茅庐外, 从黎明破晓求到夜幕寂寥, 到最后他却连这院子都没踏进过一步。   至于从琅琊送来的, 由谢朗亲笔书写的请命信亦是被隔绝于百草居的那扇木门外,被郝平凡给直接扔了出来。   例数谢十二这些日子来的凄惨,谢云曦这一来便直接踏进内院的待遇, 当真令谢十二五内杂陈。   ——人和人, 怎么就差那么多呢?说好的世家不得入内,说好的刁难、冷眼、毒舌呢?   想起这些日子自己曾遭受过的种种打击,谢十二不禁开始怀疑人生。特别是看着自己身前那空空如野的桌面,再对比谢云曦身前那冒着热气的茶碗。   虽然那茶碗陈旧,还破了一个口子,内里的茶水也不过是清晃晃的热白开,但没有对比就没有伤害。   ——特喵的,他谢十二好歹是北齐谢家的蓝旗主帅,如今竟连喝一杯破茶的资格都没有了吗?   余光扫过石桌四侧,谢十二凄凉之感瞬间散去。   独乐乐不如众乐乐,独戚戚不如众戚戚。   桌边四人,两碗清茶,无心一碗,谢云曦一碗,谢年华和他都没有。   ——真好,还有人和他一样不受待见。   ——真好,原来不受待见的不止她一人。   谢十二心生平衡的刹那,谢年华亦生出同样的情感。   两人四目相对,竟颇有些同命相连,惺惺相惜。   这厢,谢十二和谢年华正凄凄惨惨戚戚。那厢,谢云曦神游归来,目光不经意地扫过无心身后静立的青年。   百草居正厅的火来得诡异,他实在想不明白这人为何会在正厅烧木叶生明火。   但若没有这场火,无心又怎会欠蓝旗救火的人情。没有这人情,估计他也没办法这么容易就被请进这院中草亭,获得清茶待客的礼遇。   如此这般想来,他确实该感谢天,感谢地,感谢命运,感谢这及时雨一般,巧合到诡异的火灾。   当然,这事最应感谢的还是这位看似平平无奇,实则大智如愚?英明神武?正气凛然?天纵奇才?……的郝平凡。   谢云曦不动声色的打量着对方,此时的郝平凡正一脸沮丧地垂着脑袋站在无心身后,似乎是在为自己烧毁正厅之事感到愧疚。   其实严格说来,郝平凡这人不管怎么瞧都瞧不出有什么特别的。就只是两只眼,一只鼻,一张嘴,是那种丢在人群中谁也不会多注意的存在。   外貌平平,医学天赋似乎也极为一般,倒是身世颇为曲折传奇。   据谢家收集到的信息,郝平凡原名并不叫平凡,而是南齐边境一户姓郝的农户家的二儿子,原名郝二。   二十年前南齐边境发生过一场较大的战乱。边城四方护城,其中一城被南蛮攻破,而郝家不幸正是那城中的住户。   战乱之中,郝家一家四口被乱箭射中,郝二的父母和长兄当场毙命。郝二中箭但未达命脉,故而还吊着一口气。   待天启增援赶到,重新夺回阵地后,郝二依然还留有半口气。   无心那一段时间正好回南齐祭拜他兄长,途经边城,又见战后有诸多百姓受伤痛折磨,故而便留了下来到处搜救,医治伤患。   说来也是郝二命不该绝,竟真让他在生死边缘间遇上了无心。   那一年郝二不过五、六岁,他自尸海中被无心挖出已是身体僵硬,气息将绝。   就是这么一个将死的稚子,却楞是被无心从鬼门关给拉了回来。   此后,连着两年疗养,郝二这才完全康复。而之后,他便以药童的身份一直跟在无心身边,待其弱冠之年方才被无心收为正式的关门弟子,并赠其表字——平凡。   郝二,字平凡,其意:平凡康健,此生无忧。   郝二得表字,欣喜非常,故而这些年来世人亦多唤他郝平凡。   回想起这些信息,再瞧着现如今的郝平凡,谢云曦心中难免唏嘘。   他上辈子生于和平安定之国,这辈子又投身世家顶流,对于战争他也不过在文字中窥见几分血色,有时倒也会听旁人说到几句,但文字言语之述于战争其实都过于苍白。   谢云曦不禁想起远在琅琊的谢和弦,转念之间,又记起自己这一世的父亲。   说起谢闵他其实并无多少印象,仅有的认识也是从谢朗他们那里听来的。   但这并不妨碍他对谢闵产生敬佩憧憬之情。   然而,黄沙白骨不知几许,战场之上,无论是巾帼英雄还是普通的平民百姓,说到底,都是在历经一场有去无回的浩劫。   硝烟之下,总有家破人亡,妻离子散,而世间得幸之人,譬如他——岁月静好,安享太平荣华。   可这些岁月静好,事件荣华其实也不过是有人替他负重前行。   谢氏一族不知多少族人镇守在各处边境,其中埋骨之数经年累月亦不知几许。   茶碗生雾,朦胧视野,心思百转,不过一瞬。   谢云曦看着茶碗微微眨眼,随即视线偏移,落在亭外往来收拾火灾残局的蓝旗护军的身上,神色莫名,沉默半晌,最终却也只落下无声一长叹。   长远之事他顾不来,芸芸众生他虽被世人戏称谪仙,但事实上谢云曦比谁都清楚,自己其实也不过一届凡人。   活在当下,只着眼前。   谢云曦这一生并没有太大的抱负,他只想做一条咸鱼,躺尸之余能得家人亲友安康此生足矣。至于天下大事,自然是交给其他人去操心。   心思百转,又回最初。   谢云曦看着身形狼狈的青年,不禁生出几分揣测。   纵观郝平凡的行事,亦可见对方是位憨厚且和善的老实人。学医天赋虽平平但却努力勤奋,按道理来说这人虽不是天之骄子但也非愚笨之人。   可竟然如此,为何他会在正厅内生火烧木?   三岁孩童都知道茅屋草榻生火是极为危险的操作,郝平凡这么一位智力正常的成年人会不知道这常识?   ——莫不是这人前段时间看十二伯苦求不得入,于是心生恻隐,就故意生火制造火势,从而令谢家有机可乘,获得入内求医的可能?   谢云曦越琢磨越觉郝平凡高深莫测。   ——神医预备级,这妥妥的就是神二代呀。   以平平无奇之皮囊隐藏其高深的灵魂。啧啧啧,差点就看走眼了,真是罪过罪过。   脑洞之下,谢云曦目露感激。   而此时,郝平凡正憨憨地挠着后脑勺,想着该如何开口向他家先生赔罪,结果一抬头便对上谢云曦投来的目光。   两人四目相对,谢云曦梨涡清浅,真诚一笑。   美人一笑可倾城。   郝平凡只觉这荒凉的草亭刹那开出大片炫目的繁花,姹紫嫣红,美不胜收。   然百花虽美,却不及那花团锦簇中静坐浅笑的少年君子。   惊艳之下,郝平凡一时脑内空空,竟忘了刚刚自己要做什么。   好半晌他才回过神来,但他瞧着少年的面容,却只觉对方笑容璀璨,温暖可亲。至于其中的感激之意,他自然是看不出来的。   手足无措地挠着脑袋,一时也不知该说什么做什么,只余光扫过石桌,看见谢云曦身前还未动过的茶碗,他才憨憨道:“那个,云……云曦君,您赶紧喝茶,等我家先生回过神,您就没机会喝这茶了。”   这话前一句倒是平常,只是一般的客气劝茶,但后一句听着怎么如此奇怪。   什么叫:等我家先生回过神,您就没机会喝这茶了?   谢云曦眨了眨,很是疑惑地看了眼无心。   无心本是在淡定茗茶,一碗破旧的茶碗硬是被他端出了无价之宝的架势。   然而等郝平凡的话刚一落下,他那端茶的手却明显僵硬着顿了下来。   肉眼可见,白须上浮几许,后槽牙带动咬肌蠕动,额间青筋亦有微凸之状。   这模样瞧着十分眼熟,谢云曦细细一回思,这不就是谢文清被他气急时的同款状态嘛。   气急败坏,又无可奈何。脑门突突,却还得维持形象,想要一巴掌拍死“熊孩子”,转念想想这“熊孩子”是自家的,拍坏了回头还是自个心疼。   ——哎,回想起来,大哥也着实不易。这些年也不知被他气过几回。待这次回去,他定要做个不气人……呃,不怎么气人的好弟弟。   谢云曦分神的那一会儿的功夫,无心已狠狠瞪完一脸无辜的郝平凡。   他那一白眼本意是警告自家蠢徒弟赶紧闭上嘴,毕竟火烧正厅之事另有乾坤。   无心刚一直没说话,瞧着也是淡定自若一副高冷模样,然内里却极为心虚。   他借着端碗喝茶掩饰内心,同时也是想拖延时间好令他想出新的对应之策。毕竟刚一场火灾,不仅打乱了谢云曦的开场,也坏了无心原定的计划。   入门前的诸多刁难还未上线,谢云曦却已登堂入室,直接从第一关抵达第二关卡。这突如其来的变故自然需要新的应对之法,且要不着痕迹的掩去火灾真相。   本着冷处理的原则,他眼瞧着这事就快被众人忽略过去,不想郝平凡这一张嘴,摆明了就是要揭他老底。   想想自家这徒弟多年来的骚操作,无心不知多少次想一巴掌或一包毒药下去,可偏总在关键时刻心软。   ——啊呸,他绝不是在心疼自家蠢徒弟,只是心疼他这么些年养人花费的食材药草罢了。   无心内里吐槽不断,面上却依然端着架势,维持着高人形象。   只见他故作姿态地放下手上的茶碗,“咳咳”两声,随即抚须开口,准备先下手为强,好好刁难一番谢云曦。   不想,无心这会儿竟忘了自己徒弟向来脑路清奇,从不走寻常路。   “先生,您眼睛出毛病了吗?是不是刚被烟熏着了?您好好的嘴怎么也抽了,不会熏出毛病了吧?”   一连三问,不待喘息,其中着急担忧之态亦是格外真诚。由此可见郝平凡是位难得的尊师重道,知恩图报的好青年。   然而,此时此刻,作为师傅的无心却恨不得立刻、马上将其毒哑。   “你——”闭嘴!   闭嘴二字还未来得及出口,郝平凡便先他一嘴,巴拉巴拉地开始揭他老底。   只听那憨厚且真诚的声音继续说着:“哎,先生,我就说不能在正厅烧木生火,可你就是不听,非要学那江湖艺人玩什么仙人下凡,云雾伴身。这下好了,咱屋子烧了事小,您若熏坏了,嘤嘤嘤,我可怎么办呀……”   这嘴快的!   无心眼前一黑,只觉天昏地暗,人生艰难。   ——这又蠢又坑的弟子到底谁捡回来的,还问我要怎么办!特喵的,老子大半辈子的脸都被你败光了,该嘤嘤嘤是老子才对!   ——艾玛,好气哦,好想毒死这蠢货。   ——哎,不行,这家伙再蠢再坑,那也是他花了二十多年养大的徒弟,这要死了谁赔他这这么多年的药材钱,生活费。   ——不气,不气,自己养的徒弟再蠢再坑也得忍!   忍字头上一把刀,刀入心肺,岂是一个惨字了得。 第106章   郝平凡的话, 信息庞大。草亭内,众人皆陷入诡异的沉默。   谢云曦呆愣着, 似听到幻想破灭, 一颗红心粉碎的声音。   “咔嚓咔嚓、砰”一声,新晋神医小粉丝的心瞬间灰飞,化为尘埃。   老话说的好, 物以类聚, 人以群分。果然,能和沈乐交好的大佬, 怎么可能是什么正经的大师。   偶像滤镜粉碎, 谢云曦智商回归。   细一琢磨, 脑中便闪过诸多细节。   比如他刚抵达百草居外, 连那木门都来不及敲, 无心便“恰巧”从茅屋出来和他对了个正着。   又比如这一大早的, 天才蒙蒙亮,这人竟已穿戴整齐,一身纯色白袍, 飘逸轻盈, 连脚下都是纯白的布鞋。   若是出席盛宴或居于豪府倒也不显突兀, 可这荒野沙土漫漫, 这般衣着, 莫不是想省点钱, 免费给白袍白靴染个色?   特别是在这冷飕飕的秋风下, 仅有一层轻纱白袍做外套,飘逸是飘逸了,可——真的不冷吗?   细思之下皆是破绽。   然, 谢云曦却不知想到了什么, 一双眼眸竟突然明亮起来。   他满怀惊喜地看向无心,但一触即对方漆黑的面容,便立马收敛起外露的喜悦。   ——艾玛,差点犯忌讳。对方搞这么一出戏,显然是极爱面子又好强的性子,这会儿面子刚丢,若知道我把他里子也给扒拉出来,那后果可就不太美妙了。   趁着无心还没缓过气,谢云曦迅速收拾好面上的表情。随即,不动声色地向谢十二和谢年华使了个眼色。   不过他都能想明白的事,另外两个人精自然也能想到。   三人只一对视便明白彼此所想。   心领神会,谢十二抿唇,扯下刚要咧开上扬的嘴角,伪装出一副惊愕又暗含忐忑的憨厚模样。   而另一侧,谢年华也十分默契地掩去面上浮现的丝丝喜意。只一低头一抬眼的功夫,她便和谢十二一般,换上了同款惊愕担忧的神情。   这变脸的速度和默契,当真不愧是一家人。   谢云曦瞧着,不禁心下感叹:哎,果然,这里就他是真老实的老实人。   就在“真老实人”自欺欺人的时候,无心那厢终是缓过气来。   老底被自家蠢徒弟扒了个干净,但介于郝平凡日常骚操作不断,他这做师傅的,这么多年虽常被气到自闭,但这人吧,气着气着也就气习惯了。   这不,从愤怒到无奈,再从无奈转为一声幽幽长叹,最终他也懒得再继续装下去。   没好气地瞪了眼郝平凡,随即他便转过头看向谢云曦等人。   “行了,你们谢家人什么德行,老夫能不知道。”   看着自己面前这三个装模作样的谢姓之人,无心翻了个白眼,“老夫在这北齐隐姓埋名三年,别的不说,就你谢十二,哼,你这北齐鬼见愁,当真是白瞎了这张憨厚老实的面孔。”   听到无心对自己的“评价”,谢十二只憨憨一笑,“嘻嘻,大师谬赞,谬赞,在下愧不敢当。”说着,还十分不好意思地挠了挠后脑勺,一脸的谦虚。   闻言,无心嘴角一抽,很是无语。   不过他也懒得同谢十二瞎扯,毕竟他大费周章地摆下这一场“鸿门宴”,说到底还是为了好好“招待”一番谢家的谪仙,至于谢十二或其他谢家人他其实并无多少兴趣,毕竟当年他和谢家的交情,虽有但并不足以让他违背誓言,救治世家子弟。   要说无心为何单单对谢云曦这般另眼相看,这事说来其实也颇有几分阴差阳错的缘分在里头。   谢云曦来这世间数载,别的追求也没有,只一心想着吃喝玩乐,做一条躺尸的咸鱼。然而,这人世什么都好,仅餐饮文化曾一度令他生无可恋。   这些年来,为了满足自己的口腹之欲,谢云曦这条咸鱼可没少“翻腾”。   这翻腾着翻腾着,一不小心就总会折腾出一些新的作物和技术。   对于这些新作物、新技术,谢云曦本人倒并不觉得如何,毕竟他这辈子可是励志成为“天下第一咸”的男人。   眼中仅一方小小的食案,心中仅一家亲友平安喜乐。   然而,他却不知自己每折腾出一道新的佳肴,这天下百姓的食案上便会多一种食材。   桃花居那几亩试验田,在谢云曦眼中或许只是他闲来无事时用来消遣的“玩具”,可这些年从那几亩田地中尝试出的农耕技术远比他自己想像的要重要。   小小的辣椒苗不过一味调料,耕种的犁耙也不过一堆木头,流传出的几份食谱说来也只是为百姓的餐桌增添了些许美味。然而,滴水可穿石,当这些看似不起眼的变化慢慢渗透,从量变到质变也许是时间的问题。   无心并不关心什么才子佳人,也对政治时事毫无兴趣,但作为一名医者,救死扶伤,珍爱生命却好似他身体的本能一般。纵然这人总说自己断情绝爱,但事实上他身上却还是有一股济世为怀的情感。   五十载岁月,从束发到花甲,从南齐边境到北齐边城,这一路行医走来,他看过太过生死别离,也见过太过民不聊生。   硝烟之下,废墟之中,高坐云端的人自然无法体会云端之下蝼蚁的苟延残喘。   其实,哪怕是那些对“蝼蚁”怀有善意的,也不过是在酒足饭饱之后悲民哀歌一曲。可那些挣扎在温饱线上的“蝼蚁”,他们连肚子都无法填饱,又怎会有闲情去听那些闲诗哀歌。   世间悲悯兴亡,哀唱百姓疾苦者千千万,可唯有谢家三郎不悲不闵,不闻不问,却偏偏就是这么一个富贵闲人似的少年把善意落到了实处。   这些年,流民的死亡率已有了显著的改善,而造成这一现象的原因很大一部分是因为新作物的发现。   谢云曦爱吃野菜,但在他之前很多的野菜都被当做一般的野菜野花,很少有人会去把它们当做食材。   至于吃法做法,世家大族尚欠单调到令谢云曦“发指”,那些平民百姓自然更无从下手。   当然,一般饿到极致的流民别说是野草野花,就是树皮也会生啃来吃。但有些野草吃法是有讲究的,若吃法不对或部位不对亦有可能中毒。   比如土豆。   土豆味美,繁殖力强,可时下之人却觉它是毒物。而造成这一现象的原因也不外乎第一个发现它的人吃的是发了芽的。   新作物从发现到食用,很多时候都需要花费漫长的时间去探索、去尝试、去研究。不是每个人都能像谢云曦这般幸运,有前世记忆做“靠山”,毫无顾忌地去品尝“新食材”。   没人能比无心更有感触。他多行走于边境战乱之地,早些年流民死亡数量极为庞大,很多人以为他们是受伤或得病亡故的,可事实上大部分流民是死于饥饿。   枯瘦如柴,面如骷髅。无心看过无数因饥饿死去的人,他们亡故后的骨肉像极了“血荒”,像极了他兄长临终时的模样。   比“血荒”更可怕的是什么?   是硝烟,是饥饿。   “血荒”他用了五十年终得解,可硝烟无休无止,粮食——他有心无力。   多年前的秋天,也是这般时节,这般天青风微凉。   硝烟过后的边城,他站在一处残破的房梁下,看着梁下的少年匍匐着身躯,在尘埃中挣着向他伸出枯骨般的手。   多年后,无心仍记得那少年苍凉绝望的恳求,“先……生……求……求给我……吃……”语未尽,魂已散。   可就算那少年能多坚持那么一刻,无心也拿不出食物给他。   在见到那少年时,他身上的干粮已经分得丁点不剩。那会儿,他其实也已经一天没吃过东西了。   所谓神医,所谓大师,有时候还不如一块面饼来得有价值。   可惜,他学了一辈子医术,却造不出能解救苍生的“面饼”。   不过——   他不会造“面饼”,但会造的那个人,这会儿刚好有求于他!   挟恩以报非君子,但生死面前,无心并不介意做一回“待价而沽”的小人。   看着身侧的谢云曦,无心目光如渊,神色莫名。 第107章   在无心那透着审视意味的目光下, 谢云曦如芒在背,坐立难安。   他并不知无心为何会对他“情有独钟”, 但结合郝平凡暴露出的种种信息, 再结合无心此时的神情,谢云曦哪还不明白,对方从一开始便是冲着他来的。   哎, 也不知他何德何能, 竟能入得无心这位大师的眼——如今,也只希望不是碍眼的那个“眼”。   就在谢云曦心下忐忑之际, 无心终是收回了视线。   不过他并不着急说话, 只端起茶碗悠悠抿了口热茶, 放才抚须说道:“老朽虽算准了你谢家这几日必有人来此求医, 不过, 我这算来算去, 算过你大伯谢朗或你二伯谢齐,却从未想过,最后来得会是你们两姐弟。”   闻言, 谢云曦连忙起身作揖, 正要表达一番求医的诚心。   然而, 不待他开口, 无心便摆手直白道:“老朽这儿不兴那些个虚礼, 至于尔等求医之心, 哼, 但凡想活命、救亲友的,哪个会缺诚意。”   冷笑一声,却又道:“其实, 诚不诚的老朽倒也不再意, 这玩意儿竟不能当饭吃又不能当被盖,要来无用,还扰人清静,尔等若有这说废话的功夫,还不如拿出些实在的东西,同老朽做一次交易。”   实在的东西?交易!   谢云曦等人自听出无心话中的潜台词,但却猜不出他想要的“实在的东西“”究竟是什么——药材?珍宝?医术古籍?还是其他?   若真是这些世俗之物,以谢氏之能自然不算什么难事,哪怕今儿个他要的是都城皇宫的龙椅,只要能救谢和弦,谢氏一族亦能让他如愿。   怕就怕,他所求之物,非世俗所有,非人力所及。   “先生,晚辈愚钝,但若您有什么需要,我谢氏一族必将倾尽所能。”谢云曦试探着询问:“只不知您……”   “倾尽所能?”无心似笑非笑地看着谢云曦,“老朽可没这么大的面子和野心,让你谢氏一族倾其所能为我所用。”   抚须轻笑,他亦道:“呵,老朽不过是一介乡野村夫,心无大志,平生所求也不过一日三餐,温饱无忧。”   ——所以您老人家到底要什么,求给个准话呗!   从无心的话语中,谢云曦实在猜不出他到底想要的是什么。   好在,对方并没打算继续同他们打哑谜。   只见无心抚着白须,神情盯着谢云曦的脸,神色莫名地说道:“老朽无须你谢氏一族如何,只需你谢云曦一人一手,为吾等师徒做一席色香味俱全的午膳,如此,老朽便同你谈谈这‘血荒’之事。”   “哈?”——虾米,就这?就这!?就这!!   等了半晌,吊了这么久胃口,谢云曦还以为他会提出多刁钻的难题来,譬如要什么天上星辰,地上绝珍,亦或凤胆龙心,绝世医书之类的东西。   不曾想,他这厢提心吊胆了这么久,最后对方竟只要他做一席——   “午……午膳?!”这么容易的吗?   惊喜来得太突然,谢云曦一时间还以为自己耳朵出毛病了。   然而,无心可不知道他擅于烹饪的事。   谢家家风严正,很少有人能打探到谢家内部的信息,又加上谢家一直致力于维护谢云曦那高冷风雅的人设,故而这些年来,除亲密往来的亲友外,世人亦不知他们的“桃花仙”本质上其实是一位不求上进的“吃货”。   至于前些日子的谷雨吃花宴,不,是谷雨赏花宴,谢云曦虽小秀了一把厨艺,但因食材特殊,烹制简便又少有油烟,故而世人只道他闲来风雅,只为花事。   当然,最重要的自然还是美人滤镜太过强大。   在这颜即正义的时代,就算谢云曦当众“自污”,揭穿真相,恐怕还是会有不少人会替他寻好理由,找好借口,坚信他是不食人间烟火的仙人。   无心虽无“美人滤镜”,也曾听闻谷雨食花之事,但作为一位固执的小老头,他自来便觉得世家子弟多不识五谷杂事,除附庸风雅外,亦不堪大用。   当然,他对谢云曦的印象或评价还是不错的,但也仅仅是不错。   看着此时“大惊失色”的少年和“两”脸懵逼的谢年华和谢十二,无心不禁暗自嘚瑟:世家郎君多娇贵,文人才子鄙庖厨。能发现野菜是一回事,能不能入这厨房做菜那又是另一回事。   不是说谢家子弟最是兄友弟恭,今儿个他倒要瞧瞧,这做弟弟能为他堂兄付出多少。   天启才子之首,琅琊谢氏的三郎君,这般尊贵荣誉,当真能弯下腰来,甘为他人洗手作羹汤?   当然,就算他能不顾文人脸面入这庖厨。可,能不能做出能吃的食物来——哼,别开玩笑了,这小子一看就是个不食人间烟火的,瞧瞧这细皮嫩肉的,能把火生起来就不错了。   对于无心内心的“鄙视”,谢云曦自然是听不到的。   不过,他瞧着对方那似带挪移的浅笑倒也能猜出这其中的用意。   ——哎,不就是觉得他不会下厨吗?也是,按照他大哥的说法,谁家正经的郎君会见天地往厨房跑,见过沉迷书画的、旅行的、道学之类的,就没见哪家文人沉迷做菜的。   啧啧啧,果然,经验主义要不得。这人呢,怎么就总喜欢以貌取人。   “哎——”幽幽一声长叹,谢云曦心中千回百转,面上却露出一幅西子捧心的忧郁模样。   “先生,这……”话说一半留一半,好似那犹抱琵琶半遮面一般,语意未详,全靠对方脑补。   无心见他犹犹豫豫,一脸为难,只冷笑道:“也是,您这堂堂谢家的嫡系郎君,赫赫有名的天启才子,怎么能给老朽这等粗鄙之人洗手作羹汤,这不是折了您第一才子的美名嘛!”   说着便挥了挥手,“罢了罢了,老朽这儿简鄙,容不下您这般高贵的仙人,不如归去,免得污了您这一身华袍。”   无心嘴毒之事,谢云曦早有耳闻,如今这般一听,当真是“实至名归”。   不过他向来心大,这会儿又关系到谢和弦的生死,别说是被阴阳怪气,就算此时无心指着他鼻子痛骂,只要能换得谢和弦平安,这都是小事。   只是,在还未开始烹饪前,他并不打算把自己擅长下厨的事告之无心。   毕竟谁也说不好,若无心知道这事,他是否会再出其他刁钻的条件。   事关生死,时间紧迫,谢云曦并不愿多起波澜。   可,若是隐瞒,又担心事后无心会有芥蒂。   这般左右为难,其实不过一瞬。   一低头一抬眼的功夫,谢云曦面上便挂起了即委屈又故作坚强的表情,“先生,我并非不愿,只是觉得这事与我太过简单,实在不足以表达我的诚意,不如您再要些别的,就这区区一顿午膳,晚辈实在心有愧疚。”   真假掺半,戏本戏精——说的便是谢云曦本曦。   可惜,这厅内唯一知道这人演技的仅有谢年华一人。至于谢十二,他虽看出自家侄儿在做戏,但却是第一次知道谢云曦竟还有这幅面孔。   乖巧如白莲,纯粹如皓月——这是谢十二对谢云曦最初的印象。   然而,此时此刻,此情此景,他看着谢云曦那张俊秀非凡的面容,竟莫名想起了当年年少的谢闵。   “哎——”   果然,有其父必有其子。这一脉相承的表里不一,面白心黑,还真是——干的漂亮!   人类的本质之一:双标。   作为曾被谢闵算计后,还帮着数钱的“傻子”之一,谢十二如今瞧即将步他后尘的无心自是幸灾乐祸。   为防止情绪外露,他这会儿自也是沉默着,同谢年华一般垂着脑袋,配合着他那一声幽幽轻叹,瞧着还真有那么些沮丧泄气的模样。   而谢云曦刚刚那一番话说得滴水不漏,面上也看不出破绽。   不过,无心这么多年走南闯北,亦算是人精。   他瞧着少年那绝美却憔悴的面容,直觉告诉他事有古怪,但又见谢年华和谢十二那般沮丧,便也打消了心中那一缕疑虑。   ——这等世家少年,还擅厨艺,真当老朽年岁大,泛糊涂呢,哼!   无心心下冷哼,面上却道:“行了,你那心意到了便好,老朽别的也不需要,你还是赶紧做午膳,不然时辰到了,亦算你未完成。”   “先生,你真不提其他要求了吗?”谢云曦状似天真的又问了一句。   无心不疑有他,“没了,就一席色香味俱全的午膳,记住是色香味俱全,要不好吃不好看,也不能算你通过。”   又道:“还有啊,说了是你一人完成,可不准让你家护军或其他人帮忙。”   “还有,这食材用具可不准用外头的,谁知道这外头的食材里有没有夹带什么东西,你就用我这百草居内的器皿食材便好,反正随你取用,若不知放于何处,你便问老朽这徒弟便可……”   细细补充、强调了一番规则,谢云曦并无意见,只临了又“好心”追问了一次:“先生,您真没其他要求了吗?”   “你这孩子,瞧着倒也顺眼,怎么性子这般罗里吧嗦。”无心不耐摆手,“赶紧做你的饭去。”   “哎——”好的吧,这世道可真够怪的,说真话偏还没人信。   “那,先生,晚辈就先行下去准备了。”   这厢,谢云曦招呼完,便出了草亭,跟着郝平凡走向百草居的厨房。   转身离开的刹那,他亦控制不住嘴角上扬。   然而,俗话说的好,乐极易生悲,福兮祸相随。   前世生于安定繁华,此世投生世家顶流,受命运眷顾的少年啊,似乎从未真正体会过这世间的困苦与艰辛。 第108章   昏暗的石屋, 古朴的灶台,简陋的木桌, 单调的器皿。   干净但简陋到极致, 这是谢云曦进入这百草居厨房时的第一感觉。   深入其中,细细寻看一番后,他亦忍不住唉声长叹。   “哎——”这满是单身汪气息的厨房啊, 不知多少年没瞧见过了, 当真令人怀念。   郝平凡见他这般唉声叹气,却误以为对方此时正为烹饪之事发愁。   同无心一般, 郝平凡也觉谢云曦这般风光霁月的世家郎君怎么看都不像是能洗手作羹汤的料。   何况, 他家先生还在这儿挖了个“大坑”, 就等着这对方往里头跳呢。   想起无心连夜做下的黑心之举, 郝平凡心有不忍。但张了张嘴, 却又想起他家先生昨夜的“苦口婆心”。   美人颦蹙, 总令人心生不忍,然先生谋算亦实数不易。   无奈纠结,最终却也不过长叹一声:“哎, 云曦君, 这厨房就只余桌上这些东西了, 您……”还是直接放弃吧。   要换做其他人, 郝平凡便也这般耿直地说了下去。   但一瞧见少年那过于苍白的面色和略带忧愁的眉眼时, 耿直如他竟也转了话锋, 柔了语态:“您能用便用吧, 我家先生也不挑食,能熟能果腹,再难吃他也能吃下的。”   末了, 他还补了句:“反正我家先生就没想您能过这关, 随便热点水,放点面做个糊糊,反正吃不死人就行,实在不行,坏个肚子什么的,也没事。我虽无用,但治个肚子,熬些药汤还是可以的。”   “呃——”   这人真是无心的徒弟?还是说,这世上的徒弟都是这般坑自家先生的?   谢云曦自我反省了一番,想起这些年常被他气到七窍生烟的符老先生。   ——嗯,果然徒弟都是“坑”,区别只是坑深坑浅。   谢云曦自认自己仅是小小一“浅坑”。   作为“浅坑”,他自是要好好同“深坑”多做些交流的。   “平凡兄,您莫不是和您家先生有什么仇什么怨?”   “哈?”   听到谢云曦的疑问,郝平凡很是不解地歪了歪脑袋,“没有啊,先生是平凡最敬重的人,怎么会有仇有怨呢?”   “最敬重?”   敬重到只要不死就顺便投喂,就算坏肚子也无所谓的地步!   这一言难尽的师徒情,果然令人心生敬佩。   谢云曦不禁感叹:“哎,大师果然是世间难得一见的好人,好师傅,当真好胸襟。”   “嗯嗯嗯,我家先生可不就是世上最好最好的人嘛。”郝平凡一脸看知己的表情,连连点头附和。   然而这人附和着、附和着,一激动,嘴上便又没了把门。   “虽然先生这次有些黑心,明知您这样的文人不会做膳,却故意刁难出题,出了题还连夜藏了食材,收了碳木。   说是以防万一,其实照我看,他就是想多看您出糗,这样才好回过头来借题发挥,好好敲打你们谢家一番。”   这庞大的信息量,听得谢云曦都不知该做出何种表情。   连夜藏食材——想想人都一把年纪了,还特意熬夜,说是为难他吧,但这般煞费苦心,劳心劳力的,回过头想想,这一把年纪的老人家也是实在是不容易。   不过,你这藏食材也就算了,可碳木都一根不剩——这是不是有点太过分。   谢云曦心中吐槽不断,郝平凡却毫无所觉。   他只叹着:“哎,不过您也不要怪先生,实在是北齐这些年,特别是边境这几处城,百姓日子实在不好过,偏偏这北齐就你们谢家说话有用,他也是没办法,才这般算计您的……”   噼里啪啦倒豆子似的说了一堆,除了没说无心会如何谋算外,其他的信息基本被他“卖”了精光。   谢云曦看着卖师傅卖得格外实诚的青年,心中亦是感慨万千。   原以为他家十二伯是个憨厚的,但见过这青年后,他才发现什么是真憨,什么是假憨。   当然,对于郝平凡所说的谢家因报复北蛮,而牵连北齐民生之事,他虽信,但却不好评价。   血刃仇敌,于家于血脉至亲,那是本能,亦是常理。   但于国于民——嗯,大概也许可能……有愧。   只是,作为一位心胸并不宽阔,眼见仅有自家那一方天地的“咸鱼”,谢云曦并没有那么多悲天悯人,忧国忧民的情怀。   听过,感叹过,转瞬便只道:“哎,平凡兄说的极是,您家先生确实不易。”   简直是听者伤心,闻者落泪。   这般不易,害他都不好意思继续套话了。   郝平凡不知他心中所想,只误以为谢云曦心中有沟壑,腹中有乾坤。   “没曾想我家先生这般刁难云曦君,您却毫不介怀,还这般理解先生的不易,实在太令人感动了,嘤嘤嘤——”   “呃——”   不是,没有,很介怀!   谢云曦看着“嘤嘤嘤”的糙汉子,只能生无可恋地叹道:“那什么,平凡兄,您误会了,实话实话,其实我还是很介怀的,但如今,天大地大,我哥的命最大,所以您懂的。”   “嗯嗯嗯!”郝平凡连连点头表述明白,可开口却是,“云曦兄,您放心,我懂的,您为了让我不要有负担,竟……您果然人美心善,好人呢!”   ——得,感情还是没懂。   谢云曦一拍脑门,只能绝望低喃:“鸡同鸭讲,叽叽嘎嘎,人生艰难,没有食材,唉——”这令人绝望的人生啊。   听到食材二字,郝平凡却面露几分歉意。   他挠着后脑勺很是尴尬的说道:“那什么,也不是什么都没有留,先生虽担心您做的东西不能入口,但又怕自己受饿。这不,还是留了一碗白面,半碗盐,两鸡蛋和三块老冰糖嘛。”   “……”感情是怕自己受饿,所以才留了这些。那这般说来,原来是打算一颗盐都不给他留的吗?   看着桌上那仅有的四样可食用的东西,谢云曦陷入久久沉默。   然而,神经粗大如郝平凡,却只顾东张西望,探看四周。   待确认并没有自家先生的踪影后,他放才掩唇低语,做贼似地说道:“云曦君若实在不会做,又不想太敷衍,便热了水把菜、面和鸡蛋都扔锅里煮煮熟,起锅时再放少许盐便好,或去了蛋壳,煮一碗鸡蛋甜汤。”   “只热一锅水,并不需要多少碳木。先生有交代,令我不得助您,只能劳云曦君去院外拔些干草,捡些干木。”   郝平凡很是热心地继续说道:“这虽算不得一席,但好歹有能吃的东西上食案,想来先生看您这般城心,到时候也能少为难您几番。”   ——看来这一席午膳还是张“打折卷”呢。   只是它的“打折”力度具体多少,事后又会提多大的条件,却还得看他表现出的“诚意”到底值几分。   当然,这些也不过是谢云曦自己的一些猜测,事实到底如何,还得看后续如何发展。   但他这会儿其实还真没法看透无心到底做何谋算。   若这人最终的目的不是为了这一席午膳,也不是单纯的想为难考验他,那他为什么不直接把条件提出来。   谢氏护短,世人皆知。   这会儿谢和弦生命垂危,以谢氏一族的做派,纵是再无理的要求,但凡能做到,谢氏也定会全力以赴。   所以这般弯弯绕绕,兜兜转转的,在谢云曦看来着实没什么必要。   可惜,“命”不由他。这会儿他也只能顺着对方的心思,先把这一席午膳给做好做全了。   作为一名有品位,有格调,有尊严的“吃货”,谢云曦绝不允许自己在吃食上有所敷衍。   再则,无心竟是要看他诚意,自然更应好好表现。说了一席便是一席,少一道都算不得一席。   按照时下一席膳食的要求,最低的标准便是一荤一蔬一汤一甜品,普通些亦需两荤两蔬一汤一甜品。   至于再往上,自然各处有各处的说法或规矩。当然,这会儿他就算有心,想往高了做也没什么用。   巧妇难为无米之炊,他谢云曦再厉害,也不能一人一手凭空变出食材、炊具或调料。   这一碗白面、半罐盐、两颗鸡蛋、三块冰糖便是他此刻所有。   更要命的是,这荒野百里少有食材,就算有野菜之类可做食的,按照郝平凡透出的信息来看,估计就算有,也早被流民给挖了去。   反正自内城一路至百草居,他就没瞧见这荒野有一株能吃野菜,倒是烧火的干草挺多,拔些来生火想来是极好用的。   这般思来想去,最后还是回到最初的问题:如何用仅有的四样东西折腾出一席,哪怕是最低标准的一席午膳?   谢云曦摸着岌岌可危的发际线,只觉秃头指日可待。 第109章   俗话说的好, 船到桥头自然直。   这不,就在谢云曦扶额沉思之际, 这屋内的一处木梁正不偏不倚地映入他的视线。   木梁斑驳, 刻画岁月痕迹。   只定睛细瞧,那梁上亦可见成群结队,或星星点点的白蚁。   石屋仅有几根主梁, 按理说这些爱啃木头的家伙本不该在此。但偏偏这会儿却一群接一群的沿着木梁向上攀爬, 随后又一个接一个的没入梁上各处缝隙,洞口。   谢云曦不知何故, 竟盯着那些白蚁出了神。   见他如此, 郝平凡自然疑惑。顺着对方的视线向木梁处看去。   平平无奇的木头, 再寻常不过的白蚁。   郝平凡并不觉得它们有什么值得关注的, 故也只是随口感慨:“正厅走水, 估计也把这些小虫熏了个够呛。不过, 这些个小东西倒是机灵,还知道换个地重新筑巢。”   “良禽择木而栖嘛。”谢云曦无意识地接上话茬。   然而,话一刚落, 一道灵光突然映入脑中。   “良禽?禽类!”谢云曦蓦然击掌, “对啊, 我怎么忘了还有这一茬子。”   “哈?”   看着突然兴奋起来的少年, 郝平凡自然摸不着头脑。   刚还愁眉苦脸, 只盯着木头和白蚁发呆, 怎么这会儿就突然喜形于色?而且这白蚁也实在不能算是“良禽”吧?   大喜大悲, 不利身心,恐生疯癫,易胡言乱语。   郝平凡很是担忧地询问:“您, 这……没事——”吧?   不待他说完这最后一字, 谢云曦便已执筷执碗,走向木梁。   一刻后。   看着桌上那一碗密密麻麻白蚁,不知怎得,郝平凡竟生出几分难言之感。   一侧,谢云曦却蹲坐在木桌前,一脸慈爱且垂涎地盯着碗中的那些密令人头皮发麻的“蚁尸”。   少年朗朗,目带星光;眉目温柔,梨涡清浅——这本是赏心悦目之景,但看着却毛骨悚然。   “这白蚁个头还挺不错,也不枉我辛苦夹了这么久。”   看着那一碗小山似的“蚁尸”,谢云曦成就感爆棚之余,亦心生遗憾。   “哎,可惜这会儿没油,不然炸上一番,撒些许盐沫亦是极好的美味。不过文火微烤或轻炒其实也不错。想想那滋味,那口感,当真妙哉,美哉。”   说着,他还颇为真切的感慨:“我怎么早没想到呢!”   诡异的画面,配上这颠覆常识的言辞,郝平凡眨了眨铜铃大眼,一脸三观受创道:“云……云曦君您不会是……想吃这虫子吧?!”   “没有啊。”   听到这般果断的回答,郝平凡松下一口气。   然而,谢云曦却是语不惊人死不休,大喘气道:“我倒是想吃,可距离午膳也没多少时辰,就这么一碗白蚁也就刚够你家先生吃一顿的……”   听到这儿,郝平凡大脑便已空白。他并无多少意识地呆问道:“吃……吃啥!?”   “当然是吃这白蚁呀。”谢云曦指着桌上的碗,很是理所当然。   少年神情自然,就好像在说天下下雨,鱼要游水,鸟要吃虫一般,都是再寻常不过的事。   郝平凡瞧着,不禁开始自我怀疑:难道这白蚁还真能吃?是我太大惊小怪,还是太孤陋寡闻?   “嗯!”挠了挠头,再一沉思:这白蚁好像是没毒。可就算没毒,那也是害虫呀?还那么小点肉,能有什么味道?   就在他万分纠结之际,只听“啪”的一声轻响,“对了,刚在草亭,我还听到几声窸窸窣窣的凄切之声,想来这百草居定还有几处秋蝉,那蝉可是好东西。”   郝平凡一脸懵地复读:“秋……秋蝉?”   “平凡兄,我跟你说呀!”谢云曦一脸天真无邪,热情安利:“这蝉可是个好东西,特别是这秋蝉,或炸或烤那都是人间美味。待我抓来,正好和这白蚁凑俩荤腥。”   说着,他还顺手撩起了衣角,熟练地往腰带处一塞,又扯了扯碍事的衣袖,卷起至腰的长发。   不过一眨眼的功夫,原本衣冠楚楚,端正高雅的世家才子便成了乡间野小子。   瞧着倒是挺方便干活,就是反差——太大。   不过,郝平凡这会儿还沉浸在“怎么蝉也能吃”的新世界观中,倒也没注意他此时的模样。   日头渐升,高过屋檐,距离午膳已不足两个时辰。   掐指一算,谢云曦自不敢耽搁。跨步疾走,欲到屋外捕些秋蝉,再寻些其他可入食的材料。   待要跨出门栏前,他蓦然想起一事,故顿下步来,回首确认,“平凡兄,您家先生只说不能用百草居‘外’的东西,也不能让人帮忙,但若我在这院里亲手抓的,或摘挖得来的食材,他可没说不能用吧?”   闻言,郝平凡回过神,略一回忆,“嗯,确实如此。”   听到自己想要的答案,谢云曦但笑不语,麻溜转身,向着不远处的草亭跑去。   此时,草亭内并不见人影,原本在此处的无心,谢十二和谢年华也早已移步至偏厅。   正厅待客,但刚走过水,损失虽说不大,但修复整理却也需要时间。   按原定的计划,无心本是要好好晾一晾谢家众人,奈何人算不如天算。   这不,装逼不成反引火,一身轻纱遇秋风。   一如谢云曦所想,无心那一身白衣轻纱虽出尘缥缈,但这一大清早的,还是入秋时节,可不就是典型的要风度不要温度嘛。   刚开始,无心还能硬撑着,借着热水暖身。但这水喝多了也容易出事,毕竟人吃五谷,定有三急。   这不,刚目送谢云曦入庖厨,无心便因饮水过多而起了尿意。   冷意未尽,尿急又起。   忍耐许久,待到实在忍不住,他也只能无奈入草屋。   但他进了屋,自然也不能独留客人再外,显得他过于失礼倒是小事,但刁难的太过刻意,就显得他这一代神医无甚谋略,实在有碍脸面。   天大地大,面子最大,无心纵然无奈,也只能便宜谢十二和谢年华。   两人先一步入厅,无心引至厅外便以“晨起未梳装”为由回了卧室,解了三急,换了厚袍。   待谢云曦重回草亭,无心正入席,同谢十二、谢年华相对而坐。   三人听到院中动静,自是侧目观望。   见少年去而复返,无心初以为这人是做不出东西来讨饶,或求放弃的。   然而,少年疾步至亭外老树下,却只是安静的站在哪儿,仰头凝视高耸的树梢,久久不见动作。   草亭外,杂草间,一棵颇有年岁的柿子树盎然立于其中。   树枝繁茂,盖过亭顶,只这树长势却不正,瞧着像是一位身形巨大的老者弯了脊背,摇摇欲坠,却又坚韧扎根,在这荒野贫土之中,例数着此间风雨和沧桑流年。   歪树累果,颗颗圆润,青翠欲滴。   秋已至,柿有果,只未到采摘时节。   要说这树,还是当年无心选址建茅庐时特意留下的。原是想着秋日能多一口果蜜,可谁知这柿树长得虽茂盛,但果实吃着却十分苦涩。   无心只吃过一回,便再没打理过这柿树。好在,这树本就野生野长,本也无须照料,这些年长势越发茂盛,入秋亦可见不少累累硕果。   这些果子虽无人食用,却是便宜了此处的虫鸟。   谢云曦之前听到的蝉鸣之声便是从这柿树上传来的。   不过,少年立于树下许久,虽已看到树干上栖息的秋蝉却并不着急捕捉,只细细端详这柿树,瞧着树上那过于青涩的柿果。   瞧着便知是在打那些果子的主意。   无心抚须,冷眼笑道:“荒野的果树,若能吃,早被这北齐的流民分而食之,又如何能活这么多年。”   说到“北齐的流民”,无心颇有深意地瞥了眼谢十二。   其中意味,自然不言而喻。   谢十二默然,直视无心。两人四目相对,却久久未语。   无心所示,不过是在讽刺他们谢家为一己私利,枉顾天下,枉顾这北齐民众。   可于谢十二而言,这天下,这北齐虽重,但家人才是他心上排位第一的存在。   其实,若不是怕得罪无心,谢十二还真想问对方一句:若吴忧同谢闵互换,当年被南蛮暗害的是他的长兄,那今日之无心是否还能这般——站着说话不腰疼。   忧国忧民,心怀天下,能有这般美德,谢十二自然是敬佩的。   但——说到底,针没扎在自己身上,痛的永远都是别人。   无心无法理解谢家之怨,谢家也未真正懂得吴优之死对他造成的伤痛。   感同身受,说说而已,谁又能真正做到。   虽知自己有求于人,但触及原则性的问题,谢十二依然寸步不让,目光坚定。   “哎——”   无心见此,无奈一叹,却并未多说什么,只道:“你家侄儿倒是机灵,可惜,他就算想到用柿子为食,可这树结的果本就十分难吃,如今更未到时候,半生不熟的,又能做什么?”   闻言,谢十二微微皱眉,却是不解:“三郎怎么不在厨房做膳,反而跑去看这柿子树?”   “呵,做膳?”无心冷笑道:“那也要他做得出来。”   不过一席午膳,以自家侄儿之能,谢十二并不觉有何难处。   除非这考验另有乾坤。   想到此处,谢十二和谢年华相视一眼,复又看向无心。   鹤发老翁,抚须安坐,老神在在,犹然便是胜券在握的模样。   碍眼之极,偏又无可奈何。   擅谋如谢十二,火爆如谢年华,这会儿也只能憋屈地移了视线,装乖做鹌鹑。   而就在这时,院中的谢云曦却突然有了动作。   只见少年一跨步,一伸手,一抬腿,不过眨眼的功夫,他便攀坐于高树粗枝间,悬空晃腿,好不潇洒。   无心不是没见过人爬树,但在他固有的印象中,世家子弟多自持,特别是这谢氏一族,其名下子弟向来以“龟毛”著称。   如琅琊谢家上一任家主,谢云曦之祖父——谢老爷子。   无心记得自己年少时曾参加过一次登山游春会,真巧,谢老爷子那会儿也在,不过那时的谢老爷子还是位翩翩少年郎。   时隔多年,无心对往昔之忆早已模糊,可却依然记得少年时期,那位谢老爷子的“龟毛”。   三步一洗漱,五步一换装,七步燃熏香。   人家登山少不得汗流浃背,脚有淤泥,可那谢家老爷子走到最后却依然是白衣飘飘,一尘不染。   这些年,虽听闻谢老爷子“放荡”许多,但谢氏后辈们却是后浪推前浪。   譬如有匪君子——谢朗,传言这人每日必沐浴焚香,以牛乳鸡蛋芝麻蔬果等做糊敷面,以养肌肤。若出行,则必备百千随从,脚不沾尘,手不触物。   要换其他人传出这等夸张的谣言,无心定是不信的,但若换成姓谢的,那再夸张的说法他都觉应该。   “龟毛”的长辈,养出“龟毛”的小辈,瞧这逻辑,多自洽,多严谨。   若是哪天谢家传出个不讲究的人,那才是谣言有误,莫要信……吧!?   无心不敢置信地眨了眨眼,可那树上的少年不仅依旧,还颇为大胆的直起身,立于粗枝上,伸手抓虫。   ——等等,抓啥?   蝉,蝉科昆虫,简称虫。   谢家子弟,那是连衣角染尘都无法忍受,恨不得脚不落地,永不落俗的存在。   上树抓虫什么的,谁做都不稀奇,就姓谢的做——莫不是太阳从西边出来了?   无心僵硬着脖颈,侧目看向窗外高挂的日头。   日高悬,自东来。   ——难道是昨日通宵未眠,累出了幻觉?   这厢,无心正思考着要不要拧一下自己大腿,那厢,谢云曦却已收获五六只秋蝉,并以衣兜包裹着,揣在腰间。   无心:“……”看来是真累出幻觉了。   然而,谢云曦抓完这树上本就不多的那几只蝉虫后,却并未从树上下来。   只见少年悬着腿,攀着树,向着树下赶来的郝平凡朗声道:“平凡兄,劳你接个果可好。”   刚站定还没缓过起的郝平凡只仰着脑袋,一脸“哈?”。   谢云曦却抬头向着偏厅处,扯嗓门嚷嚷:“无心大师,借您徒弟在树下接个果不算违规吧?”   接果?柿子!   ——这小子还真想用柿子做膳,呵!   无心以为谢云曦这会儿已乱了阵脚,不然好好的爬树摘果就算了,怎么连虫子都抓。   “看来是真糊涂了,不过,别的不说,你们谢家这兄弟情倒是挺深厚,竟连礼节形象都能放下,确实不容易啊。”   谢十二虽从未见过,但也听过谢云曦不少的“荒唐事”。   “咳咳,三郎不易啊,真是难为他了。”心虚之极,故又强调,“其实我家三郎一直都很重仪态的,此次这般,实属无奈。”   ——呵呵。   谢年华嘴角微抽,心下吐槽。   然,嘴上却故作伤感:“哎,先生,晚辈知您曾有誓言,不好出手违诺,可血荒之毒,如今只有您可解。看在我弟弟这般诚心,宁可不要仪态,不要声名的份上,求您救救我家兄长吧。”   又道:“我谢家子弟向来把仪态,名声看得比命还重啊,三郎他……我和弦哥他……”   语未尽,却哽咽。   当真卖得一手好惨。   不过,无心这半百岁数,什么人没见过,哪里看不出谢年华的那些道行。   但一个“弟弟”,一声“兄长”,却让无心回忆起和吴忧的种种过往。   同样是兄弟情深,同样是血荒之毒,此间滋味、煎熬,怎一个心急如焚四字可道尽,言明。   “哎——”无心心中感慨,起身步至门关处。   隔着数米之遥,他仰首看向树上的少年。   两人四目相对,无心似从少年那双泛着血丝的眼眸中看到了曾经的自己。   “罢了,罢了。”无心终是心软,不欲再添刁难,但嘴上却硬道:“接个果而已,老朽像是那般小心眼,不讲道理的人嘛。”   摆了摆手,他亦吩咐了树下呆立的郝平凡:“你便帮着接个果,没得叫人说为师小气,故意刁难人。”   “哈?哦。”郝平凡应和着,又挠了挠头,一脸憨实道:“可先生,您不是本来就是小心眼,故意刁难人的吗?”   一如既往的耿直,坑师。   无心:“……”想毒死徒弟的第N+1次。   谢云曦,谢十二和谢年华:“……”有徒如此,夫复何求。 第110章   师傅难为, 徒弟易坑。有些事说多了都是泪,有些人看多了易折寿。   为了多活些年头, 无心干脆眼不见为净, 直接甩袖入厅。   待他重新入席,谢云曦那厢已麻利地摘起青柿,往树下抛去。   柿树下, 郝平凡兜着宽大的衣角, 很是默契地用衣做网接住柿子,嘴里还嚷嚷着:“啊呀, 贤弟, 那儿还有颗大的, 您快去摘了往我这儿扔……”   待那柿子入怀, 他更是乐呵傻笑道:“好身手, 这一扔那是一个准, 在下佩服佩服!”   谢云曦笑意冉冉,“过奖过奖,郝兄这身手也是极好, 脚下如风, 手稳如松, 来, 兄弟, 再接我一个大柿子。”   从客气的“云曦君”到亲切的“贤弟”。从礼节性的“平凡兄”到熟络的“郝兄”——男人的友谊也许就是几颗柿子抛接的那几个来回。   这柿树下是贤弟郝兄叫得亲热, 那厅内却有人听得牙痒、心肺疼。   ——是老夫脸色摆得不够明显, 还是袖子甩得不够大?这混账徒弟,到底谁教出来的。   ——艾玛,好气!   无心气极, 自然瞧身边的人愈发不顺眼。   他瞪着眼, 吹着胡子,没好气道:“别以为爬个树,会摘个果就能做出一席午膳,也别以为老朽会心慈手软,给尔等放水。”   说着,还颇为不屑地冷哼,“哼,就算你家谢三郎能放下礼节,不顾体统,可终究还是个手不能提、肩不能扛文弱书生,老朽就不信他还能亲手提斧砍柴。”   想到等会儿谢云曦忙活半晌,结果却发现生不起灶火,寻不到可用的木柴——那挫败,那无助,光只是想想,便叫人心下暗爽。   毕竟,他自个倒了面子,自然见不得他人有好果子吃——人之劣性,古来有之。   哪怕是堂堂一代名垂千古的神医也不能免俗。   可惜,面对如此这般□□的轻蔑,谢十二和谢年华却只对视一眼,随即低头端碗,淡定抿茶。   瞧着两人动作,当真像是说好的一般,整齐划一,默契十足。   “哈,这水味道当真不错。”谢年华品着碗中半点滋味都没有的热白水,楞是把一个缺了角的破碗,端出了名贵茶器的既视感。   另一侧,谢十二则吧唧吧唧嘴,煞有其事地说道:“年华啊,这你就不懂了吧,此茶乃返璞归真,简而清,清而纯,当真天下少有,吾等今日得幸饮之,亦要多谢先生。”   谢年华心领神会,亦随谢十二起身作揖,“多谢先生。”   两人这一唱一和,神情自然,看不出半点虚情假意。   而等不到反击却反被恭维的无心,却觉一拳打在棉花上,颇有些有劲无处使,有气没地儿撒的挫败之感。   可他向来执拗,故而又挑衅:“世人都道,谢家最是护短,可老朽如今瞧着二位……”   语意未尽,转又做作一叹:“哎,果然,这世家多龌龊,那有什么兄友弟恭,真情实意。”   面对这锲而不舍的挤兑,谢十二和谢年华却依然表现的极为宽宏大度。   这谢十二如何暂且不说,但谢二姑娘向来性子火爆,从不愿忍气吞声。可这会儿她却乖乖巧巧,端坐一旁,完全不见任何愤懑之色。   无心端详着,心中颇为疑惑:没道理啊?这谢十二也就罢了,可这谢家的小姑娘,年纪轻轻的,据说同谢三郎关系极好。   “嗯——”难不成为了那血荒,还真是忍能所不能忍?   瞧着对面这般“忍辱负重”的两人,再看看院中身体力行的谢云曦——这谢家,还真是众志成城。   他瞧着怎么就那么——不顺眼呢!   无心轻叹:“哎,若当年吴家族人也有这般……兄长又何止于走的那般萧索。”   而就在他五内杂陈之际,谢云曦已从柿树上下来。   此刻,他正同郝平凡勾肩搭背,你一言他一语地往院中一处杂草丛走去。   隐约间,亦能听到两人的交谈之声。   “……做膳常有的香料啊,那玩意太贵了。哦,你说葱姜蒜这些啊,种倒是种过,不过种着种着就扔草堆去了,反正它们好养活,随便一扔就能活的。”   “……啊呀,郝兄啊,那可都是好东西,快说说都扔那儿了,要不你带我找找,想来这也够不上违规的吧。”   “嗨,有什么违不违的,不就带个路嘛,小事小事,跟我走便好……”   偌大的百草居,院中却是荒草无数。然,草丛之中亦隐藏有不少散落的葱姜蒜。   若无人带路,谢云曦自也要寻上些时辰。好在,有“坑师”小能手的热心帮助,没一会他便寻到不少。   谢云曦估摸着用量,迅速采摘了些。   待他自草丛中起身,正要往厨房返回之际,余光一瞥,竟见一株不起眼的马萝卜叶摇曳于风中。   马萝卜,又名辣根,同山葵相似。但在口感上,辣根之辣则更强烈粗矿,而山葵之辣则柔和许多。   但这两种作物亦可做沾酱佐料食用。   平日,谢云曦更喜辣椒。因此,这么些年来,他自然很少想起辣根或山葵。   如今咋一见,还以为是寻常的野草,倒是多亏了一旁随行的郝平凡多嘴唠叨了一句:“那东西怎么又长出来了,我跟你说啊,那东西根茎倒是像萝卜,可啃起来能呛死人,当年误吃了那么一口,便差点要了我小命……”   一语惊醒梦中人。   自此,谢云曦也算凑合集齐了酸、甜、咸、辣四味佐料。   其中,大蒜这物虽多为辅料,用于提香去腥,但事实上它却是能直接当菜食用的作物。   腌制甜蒜自是来不及的,但做烤蒜却是极好的美味。若再配上个烤野葱,凑合着也算是两道素菜。   没办法,别处的秋天是丰收的季节,可这北齐城荒野的秋除了荒芜,便只余萧瑟。   至于为什么都是烤——哎,没油啊!   谢云曦一边感叹着日子清贫,一边则默算到手的食材,做起了打算。   葱、蒜做素,白蚁、秋蝉做荤。两颗鸡蛋,一颗蒸,一颗若能和面裹秋蝉,做面饼倒是极好,就是差那么点油脂,实在不行,那也就只能继续熏烤——味道倒也不差,就是做法略显单一。   至于甜品,青柿过水去涩,再佐糖沫正好是一碗香甜清脆的柿子糖水。   略一算,正好是两素两荤、一汤一甜品的午膳规格。考虑到做膳条件,这膳食亦可算是诚意满满。   谢云曦一边琢磨着如何下厨,一边移步向前,待行至厨房一侧方才停下。   他本打算看看这一处有什么能燃火的枯木,然而空荡荡的墙角下,唯有一木墩,一斧头和些许粗硬的木桩。   沉默半晌,谢云曦亦叹:“哎,这大师考虑的还挺周到,知道枯草不耐烧,还特意留了工具和这么些——粗壮的木头,瞧着便是千挑万选才留下的。”   “啧啧啧,真是个细心有又周到的好人呢!”   闻言,刚从厨房放好食材出来的青年,很是不好意思地挠了挠后脑勺,“嗨,其实也没特意留,实在是这斧头和木墩太重,搬来搬去还挺费劲的,我家先生懒得折腾,也就没给你藏起来。”   ——艾玛,感情原来是打算连木墩和斧头都不给他留的吗?   一时间,谢云曦竟不知该如何吐槽。   无言以对,唯有低头干活。   卷了卷衣袖,勒了勒腰带,准备妥当后,方才一手捡起一木桩,麻利往木墩正中一放。   木桩静立竖起,便见谢云曦手起“斧”落,“咔嚓”一声,木桩当即一分为二,散落两侧。   一斧落下,未做停息,他便又捡起半节置于木墩正中,手起“斧”又落,再闻“咔嚓”声。   如此反复,方成燃火木柴。   对于这般行云流水的劈柴姿态,郝平凡不觉有异,只扬声高赞:“贤弟,好身手!”   未曾劈过柴的人只以为劈柴只是单纯的体力活,有蛮力便可,但事实上这活计也是有门道的。   当然,会劈柴本也没什么大不了,但偏偏这利落劈柴的人是琅琊谢家的谢三郎——你说这好好的一个贵公子,怎么就能把柴劈得那么溜呢?   神经大条如郝平凡,自然不觉有何不妥,但那厢倚窗侧看的无心却已目瞪口呆。   他前头刚还讽刺人家扛不起斧头劈不了柴,结果这还没过一刻,却已啪啪打脸。   打脸不可怕,但连着打脸掉面子——这就尴尬了。   谢十二瞥了眼无心,心中嘚瑟,面上却淡定如常地瞎扯:“哎,我家三郎向来天赋异禀,这不,连劈柴都是一上手便这般干净利落,果真不愧是我谢家儿郎。”   无心眼皮一跳——天赋异禀?这鬼话说得,真当他是傻子呢。   无心皮笑肉不笑道:“呵呵,未曾想堂堂谢家郎君竟也能做劈柴这等粗活,倒是老朽着了眼。”   听到这话,谢十二“嘻嘻”一笑,正要开口,含蓄嘚瑟一番。   不想,无心却冷笑:“呵,不过,这细胳膊细腿的,瞧着身子骨也就一般,又连夜奔波数日未曾好好休整。”   “这前头倒是劈得利落,就不知他能坚持多久,老朽估摸着,至少也得二十几下才能够用。”   说着,又做作一叹:“哎,估计这柴就算劈够了,也没多少力气生火做膳了吧?就算能做,午膳时辰若过,老朽可不愿多等。”   听到体力这事,谢十二微微皱眉。他瞧着窗外提斧劈柴的少年,心中不觉生出几分担忧。   诚如无心所言,谢云曦本就先天不足。这些年虽有所增进,但也只是一般。   加上这一路舟车劳顿,星夜兼程,昨夜虽好眠一宿,但眼中血丝却未完全散去,可见其中疲惫辛劳非一宿可愈。   如今这般体力输出,三四下倒也无碍,但若劈上数十次,估计够呛。   这不,连着抬斧□□次后,谢云曦手上的动作肉眼可见的慢了下来。   见此,无心抚须轻笑,颇为自得。   与之相反,谢十二心下自是担忧不已。   此时,少年身姿狼狈,面色苍白又透出几缕红晕。   纤细如玉的手覆在粗糙的斧臂上,细看去掌心亦有摩擦带起的嫩茧。   平日里,他自是劈过柴,也下过地,做过诸多农活。   但他本是享受田园农作之乐,自然是做好了完全准备才开始劳作的。   如今,没了特制手套做保护,斧头又未经雕琢磨利,显得格外笨重。   工具不得力,费劲之余,更易伤手。   谢年华视力向来极好,隔着几米远,她亦能瞧见那斧上紧握的双手,在一抬一落间已开始微微打颤。   掩在袖内的手掌紧了又紧,然面上却看不出多少起伏的情绪。   沉默半晌,她方才看向无心,语气淡淡道:“明人不说暗话,先生您其实也有意想解我兄长身上的血荒之毒,无关仁心道义,单只是血荒这一物便足够您出手,不是嘛。”   意外于这突如其来的直白,无心挑眉,却只道:“哦,谢家的二姑娘这是心疼自家弟弟了。”   “心疼自然是心疼的,毕竟是自己的兄弟。”谢年华直视着对方,“将心比心,今日若是先生的兄弟受难,想来先生也定不会好受。”   听到这话,无心当即眯了眯眼,沉默良久,亦未有动作。   而谢年华则继续说道:“其实您想要的另有他物,与其兜兜转转浪费时日,不如您直接说来,只要我谢氏一族能做到,定会倾尽所能,至于我家三郎这一席午膳,想来您从未有过期待,竟如此,又何必彼此为难。”   “二姑娘,确实聪慧,可惜——”   无心感叹着,看向窗外那依然坚持的身影。   他的目光透着数载沧桑,像是越过时光的一缕想念。   此时此刻,他看的并不是眼前的谢云曦,而是当年那个同样倔强,不愿放弃又无可奈何的自己。   “哎——”   幽幽一声长叹,无心回神亦道:“可惜,老朽向来贪心,午膳也罢,谢氏一诺也罢,两者,吾亦想兼而得之。”   谢年华微微皱眉,“您老所求之午膳,到底是这膳,还是这膳背后的诚意。若说诚心,我家三郎如此,难道还不够吗?”   “未尽所能,自然是不够的。”无心抚须轻笑,亦叹:“哎,数十载匆匆,老朽终还是意难平。”   “意难平?”谢年华挑眉,“若您对吴家还是心有残念,我叫人帮先生清上一清,保证这世间除您以为,再无吴姓族人。”   一开口便是灭人全族,这口气——“果然,这才是谢家的二姑娘嘛,老朽刚还寻思哪里不对劲,如今一瞧,还是这肆意傲慢的模样看得顺眼。”   说着,无心又颇为感慨地起身,行至窗前,待站定,却又陷入久久的沉默。   谢年华等了好一会儿,才听他喃喃自语似地说着,“同是血荒,同是世家,同样有族人亲友,可凭什么我兄长却无药可用,无医可求。甚至连族人亲友都那般——”   “大局为重,哼,说到底,不过是舍不得那些身为之物罢了。”   说着,他又感慨:“本以为这天下,所有世家都如此,可偏就你们这一家子,一个个的不是疯子就是傻子。”   可这般疯傻的族人,为何他和兄长却碰不上呢?   一席午膳,不过故意刁难,本没多少意思,说来也不过是“意难平、枉迁怒”。   “老朽这一把年纪了,到头来却在这儿欺负个小辈求个心理平衡,想想还真是可悲可叹。”   无心苦笑自嘲,但并未打算就此收手。   不过谢二姑娘直白以对,他自也不好藏着掖着,“其实老朽原只是想提个条件,算做个交易,待‘钱货两清’,自无其他要求。如今这般刁难,也是昨夜突发奇想,实在是你们家这三郎瞧着,不知怎得,总令老朽想起当年的自己。”   “哎,看着实在不爽,总想好好折腾折腾。”   “呃……”   “……”   咋闻其中曲折,谢年华和谢十二一时竟无言以对。   想起自己,所以开虐?   ——这逻辑是不是哪里有问题? 第111章   院中, 风起见秋意,临午闻炊烟。   檐下, 无心负手而立, 凝望石屋烟火袅袅。   他曾设想过无数种可能,却从未料到谢云曦这般娇贵的世家儿郎竟能做到这般地步。   在烟火生起的刹那,他脑海中亦闪过少年那双本该无暇的手。   白锦起斑驳, 美玉裂残痕。   “何苦来哉。”   无心惋惜, “如此费力,也不过枉然。纵然有些许厨艺, 然——巧妇难为无米之炊, 老朽这百草居就那么些东西, 他谢三郎又能做出什么佳肴来。”   说着, 又轻叹道:“哎, 年轻人啊, 就是死要面子活受罪。”   听到这话,谢年华则暗自嘟囔:“死要面子活受罪的不是您老人家嘛,也没见过谁一把年纪了, 还装神弄鬼的, 偏还能把自家屋子给烧了, 也是够奇葩……”   然而, 她向来大大咧咧, 粗声粗气惯了, 所谓低语, 也不过是自以为的低声细语。   四周空气寂静如渊,显得格外诡异。   待她察觉异常,却已为时已晚。   背后说人者同被说者相视而立, 一时间, 淡淡的秋愁徒然散去,唯尴尬渐生,沉默蔓延。   谢年华心虚掩面,尬笑以对之。   半晌,谢十二开口,极为做作地呵斥:“咳咳,你这孩子,瞎说什么——”大实话。   这般不轻不重的说了一句,一转头,又十分歉意的对无心说道:“大师莫怪,小孩子家家的,童言无忌嘛。”   “呵呵——”见鬼的童言无忌,你当你家侄女三岁半呢!   “无碍,老朽向来心胸开阔。”   谢年华:“……”   谢十二:“……”   这厢,你来他往,比着谁家脸皮更厚。那厢,忙忙碌碌,洗手做羹汤。   转眼,日头正当中。   无心抬头,略算时辰,“午时已至,看来这膳,老朽是等不到了。”说着,他亦负手入厅,拂袖而坐。   “等等,还差半刻,三郎……”   谢年华的话还未说完,厅外便传来一声:“大师,劳您久候。”   众人寻声望去,只见少年执盘入厅。   稍纵。   无心低头,端详食案。   两侧,谢十二和谢年华心怀好奇,故倾身,侧目而望。   主案之上,木盘之中,一黑石,一汤罐,两陶碟,一陶碗。   黑石做盘,上置葱白、蒜瓣,又缀盐沫,辣酱。   汤罐为器,去盖可见乳黄嫩滑之物,晶莹剔透,亦缀绿沫些许。   陶碟古朴,一碟置白蚁、秋蝉;一碟置柿片裹糖蜜。   木盘正中,偌大一陶碗,内有清透凉皮,上缀酸柿酱,又点绿葱白蒜沫和些许辣根之酱。瞧着倒是色泽清雅,却未见半点油脂。   这般细细打量,倒也算是两荤两素,一汤一甜品,连主食都已齐备。   凉皮,无心虽未见过,但也能瞧出是面粉所制。而蛋汤亦是家常,只谢云曦所蒸之蛋瞧着却无半点褶皱,模样倒是比寻常人家做的要好看许多。   至于味道如何,暂且不知。但光瞧那色泽香味却已令人垂涎。   至于那石上的葱白和蒜瓣,一瞧便知是熏烤而成,并无稀奇,倒是这底下的黑石叫无心暗赞了声:妙哉   熏烤之物,最重火候,最忌冷食。   而谢云曦显然是想到了这一层,故以热石做盘,瞧着别致,又可保石上膳食余温不散。   然,傲娇如他,面上依然淡淡。   不过,当无心的视线落在那一碟白蚁、秋蝉之上时,那波澜不惊的面色倒是起了些许波澜。   蝉可入药,但这般整只食用却是闻所未闻,见所未见。   至于白蚁,这等祸害家木的害虫向来“人人得而诛之”,自无人会烹而食之。   盯着那碟看了许久,无心又抬头瞧了瞧对面静坐的少年。   少年面色疲乏,衣有余灰,瞧着比原先不知狼狈多少。然而,他面上依然梨涡清浅,笑容可掬。   “大师,容我为您稍作介绍?”   无心未答,只挑眉反问:“谢家小子,你这是对老朽心有不满?”   谢云曦歪了歪脑袋,“晚辈对您再敬爱不过,怎会对您不满。”   无心呵呵冷笑:“那你为何给老朽吃这等恶心的虫子。”   “大师,这怎么是恶心的虫子呢?”谢云曦指着食案上的白蚁和秋蝉,很是认真地说道:“这可是世间最美味的肉食之一。”   说着,他亦热情推销起来,“您别瞧它们肉少,味道营养却是极佳,当真是——居家旅行,野外郊游求生之必备食材也。”   “呵呵——”一本正经的胡说八道。无心翻了翻白眼,“那行,你小子竟说这虫是美食,那不如你先吃上一口。”   闻言,谢云曦略有些犹豫,“可这午膳就这么些量,若晚辈吃了,您万一不够,这……晚辈输了事小,您老受饿那事就大了。”   无心见他迟疑,却愈发认定心中所想。   “哼,尔等伎俩当真无趣,老朽当年用的可比你好上许多。”   “老朽当年用的可比你好”——这话,怎么听着信息量略大呢?   谢云曦眨了眨眼,却又听无心颇有些恨铁不成钢地教育道:“你说说你这小子,恶心人也没个技巧,好歹你恶心人前,先把这虫用面或其它食材裹上那么一层,待人吃下,再告知,可比这赤条条地端来要有用的多。”   ——这好好的,怎么就教育起他来了,还是教他怎么恶心人?   一时间,谢云曦竟不知该做出何种表情。   稍纵,余光扫过无心身后站定的青年——忽然福灵心至,竟深刻、直观的理解了什么叫“上梁不正下梁歪”。   不过,无心那人设早崩得不能再崩。   无论是徒弟帮着崩,还是他自个嘴瓢自崩,反正崩着崩着,谢云曦这会儿自也习以为常。   他很是淡定地执起食案上的公筷,笑言:“大师既不嫌弃膳食量少,晚辈自恭敬不如从命。”   说完,还不待众人反应,他便已执筷沾盐撒秋蝉。   “呲——”一声,黑石生起一阵热气,盐沫稍融,渗入蝉身。   谢云曦夹起盐烤秋蝉,张嘴便是一口吞。   “谢家小子,你……”无心未曾想,自己不过一句挪移之言,谢云曦却当真执筷吞蝉。   心下一惊,伸手正要阻拦,却还是慢了一步。   谢十二亦不觉虫能做膳,亦担心这是少年意气,故赶紧上前,急言:“三郎,快,把嘴里的虫子吐出来,你这孩子,怎把玩笑当真了,那虫是能吃的嘛!”   谢云曦鼓着脸梆子,正寻思着是先咀嚼还是先做解释。   而就在他纠结的那一刹那,另一侧的谢年华便先一步开口,叹道:“哎,真是的,吃就吃呗,好歹多解释那么几句,你以为这是琅琊呢。”   这些年早来,琅琊谢家早已习惯了谢云曦这一言不合就“乱吃东西”做派。   早年间,他们自也曾为此提心吊胆,但事实证明谢云曦从未出现食物中毒之类的事——倒是常常吃多了撑着,需多备些消食药丸。   此时,看着一惊一乍的无心和谢十二,作为过来人,谢年华自是老成地安慰道:“二位莫要担心,我家这弟弟别的不说,就食之一道天赋异禀,如有天佑。只他说能吃的,好吃的,那绝对错不了。”   闻言,无心和谢十二自是将信将疑。   不过,这会儿当他们冷静下来,细细看去,方才发现谢云曦正一脸美滋滋地咀嚼着嘴里的秋蝉。   精心烤制的蝉,入口便是一阵焦香酥脆。待咀嚼,唇齿亦生丝丝咸香。饱满的肉质,脆香的口感,伴着果木浸透的清香,当真令人回味无穷。   一口秋蝉并无多少,然,这东西吧,吃着其实挺容易上瘾。吃一口便想吃第二口,其中滋味无法形容,唯亲食者方知其中美妙。   谢云曦回味着舔了舔唇,又颇为遗憾地看了眼食案上仅剩不多的几只秋蝉,“哎,可惜一共就这么几只,不然晚辈还能陪您多吃上几口。”   说完,话锋一转,复又道:“那什么,大师,这白蚁丸子我也替您先尝一口吧,这般一来,您老也好放心食用这席上午膳,免得您提心吊胆,影响食欲可就是晚辈的不是了。”   这些话,听着还挺善解人意,但有眼睛的人都能瞧出这人纯属就是自己贪吃。   只见谢云曦客套话刚落下,便已手起“筷”落,迅速吞下一口白蚁丸,愉快地咀嚼起来。   无心不禁疑惑——这秋蝉和白蚁当真能吃?当真如此美味?   好奇之心驱使,无心犹豫着,犹豫着——最终,他还是未能战胜心中的好奇,抬起执筷,伸出那令他余生追悔莫及(并不)的一筷。   一失足成千古恨,一夹筷谁言食虫医。   千百年后,北齐沧海桑田,然其民间却依然流传诸多神医的传说。   其中,流传最广的便是:天启神医名曰:无心。医术高超,心怀天下,曾以一人一言助兴北齐,救万民于水火。   医者仁心,当如斯也。   然,其人古怪,常年以虫为膳,非虫做饮,故其又名曰:蟲医。   然而,后世种种,此间老翁不知,此间少年亦未知。   此次此刻,白须老翁正夹筷,执起他人生中第一口虫食。 第112章   常言道, 有一就有二。有些事儿一旦跨出了第一步,后续种种自然水到渠成。   无心在克服心理障碍吃下第一只秋蝉, 尝过第一个白蚁丸子后, 便再控制不住自己的手和嘴。   不过半刻,一席本就不算多的午膳便被他扫荡精光。   秋蝉酥脆,白蚁浓香四溢。凉皮鲜滑、酸辣爽口, 再配以脆嫩清甜的葱白和香软清糯的蒜瓣, 一时间,各种滋味涌上舌尖。   然, 秋蝉、白蚁、葱白、蒜瓣亦为熏烤, 其中烟火之味叠加, 若单以凉皮不足以中和。   刚入口自然觉得唇齿留香, 可待后续回味之时, 终究会残留些烟火之气。   好在, 谢云曦一早便考虑到这一问题,故将唯二的一颗无比珍贵的鸡蛋直接混水清蒸。   清蒸而成的蛋汤清而香,味亦平和。   入口的刹那, 唇齿残留的酸甜咸辣被完美中和。   若熏烤之物是绽放的烟火, 那么这蛋汤便是烟火燃尽后抚平人世萧索的那一味“宁静平和”。   烟火璀璨, 只是刹那。   平淡安宁, 却得永恒。   临了, 再咬上那么一口清脆香甜的柿子糖水, 那滋味一如清泉渗蜜, 令人回味甘甜。   如此一席一膳,层层递进,味美色佳, 又如何能违心说一声不好。   “哎——”无心轻叹, 心绪繁杂。   按照他原设的剧本,这一关谢云曦定是完成不了的。   他本打算借题发挥,在对方失败之后,立足高处,来一番逼格极高的长篇大论。   当然,其论述的中心思想通俗点概括,大致便是:啧啧啧,还谢家谪仙呢!   有盐有面,你谢三郎尚欠做不出什么能吃的,那些个连米面都买不起的流民,他们又该如何的举步维艰。   说到底北齐流民不易,尔等谢氏难辞其咎。   听听,这腹稿,这言辞,当真至高至圣,既能引谢氏为善,又可凸显他一代神医伟光正之形象——两全其美,妙哉,美哉。   可惜,人算不如天算。   他谋算好所有,却忘了这世上总有人不按理出牌——他家蠢徒弟如此,谢家三郎亦如此。   只是这一个个的奇葩,怎么都让他给遇上了呢?   无心暗自吐槽,抑郁万分。   余光一瞥,视线扫过食案。案上盘碟光光,不见半点残留。   这下可好——抑郁不减,尴尬又添。   昨晚他本就没吃多少东西,今儿个一早又忙着“装模作样”,自然也没时间吃什么早膳。   饥肠辘辘之下,又如何禁得起谢云曦那一席佳肴的诱惑。   好在,无心脸皮向来厚实。   秉承着“只要自己不尴尬,那尴尬的就是别人”的行事准则,没一会他便调整好状态。   “咳咳”两声,他很是正经地说道:“如此条件竟能做出这么一席午膳,老朽心服口服。”   闻言,谢云曦一脸乖巧,很是谦逊,“大师谬赞。”   无心摆了摆手,很是感慨,“老朽活了大半辈子,未曾想,今儿个竟在你这小子身上看走了眼。”   又道:“不过也是,谁能想到堂堂的谢氏儿郎会洗手作羹汤,手艺竟还好的出奇,想来平日没少进庖厨,做农活。”   其实真若是细细推敲,无心亦能猜出谢云曦身上的异样。毕竟早前便又谢家三郎做花宴,善农事的诸多传闻,加之这些年对方又发现过不少新的作物,怎么看都不像是正经的文人才子能做到的。   可偏偏谢云曦姓“谢”。   谢氏嫡系,最尊贵不过的血脉,怎么想都不可能想到他们家最宝贝的三郎君竟会下地进庖厨。   若非亲眼所见,就算谢云曦自己亲自爆料,估计也没人会信。   谢氏荣光之下,再多的破绽,再多的不合理,都抵不过一句:“他是谢氏子弟”。   ——就是这般霸道,这般无理。   而北齐,地域辽阔,物产亦算丰富。虽比不上都城、琅琊等中心领域,但也算繁荣。   不然,作为弟控的谢朗又如何会将北齐这一脉归于谢闵旗下。   至于北齐城,虽说是边境之地,常有战事,但它却又连着一条向外域延伸的商道。   多年前这北齐城本也人来车往,商业昌盛。可惜谢闵这一去,便连着逼“疯”了谢家两樽“弟控”。   商道虽重,但并非无可替代。其他世家自也不会为了这么一条商道去招惹“护短病”发作的谢氏。   如今的北齐城,谢氏荣光笼罩,却越发萧条荒凉。   流民经年累月只增不减,治安民生一日不如一日。   对于谢氏复仇之事,无心无可指摘,亦能理解。   但,寻常百姓又何其无辜。   想到这些年在北齐的所见所闻,无心多有感触,便也不再执着于原定的计划。   他看着谢云曦,很是由衷地感慨,“世人常言君子远庖厨,但老朽瞧着你们一家子倒挺开明。可惜,开明如谢氏,为何却看不到北齐城如今的近况呢?”   话题突转,谢云曦好一会才反应过来。   “北齐城?近况?”   ——敢情这无心绕了一大圈子,所谋之事竟然是北齐城的民生?   后知后觉间,谢云曦琢磨出味来,“所以,大师您的意思是,我谢氏恢复北齐城民生,您就同我去琅琊,救我兄长?”   “你小子倒是机灵。”   无心随口夸了一句,转又道:“老朽确实意在北齐,但要的却不仅仅是简单的‘恢复’。”   所谓恢复,不过是谢氏收敛手脚,回归从前三足鼎立的平衡。   其他各世家和皇族势力重入北齐,谢氏回归幕后,坐山观虎。   这模式并没什么毛病,若慢慢恢复,估计也就五六年的时间,便可令北齐恢复到原有的生活水平。   五六年于世家、皇族不过眨眼,可对于那些挣扎在温饱边缘的流民却太过漫长。   其实若世家皇族想,恢复北齐并不需要五六年,但问题就在于这事对他们并无多少好处。   基础建设这种事,短时间内,大多无利可图,甚至可能血本无归。   世家也好,皇族也罢,终究还是以利为重的一群人罢了。   所以,仅仅是“恢复”,对于现如今的北齐,特别是北齐城的流民而言自然是不够的。   尤其是今年,秋已至,冬——已经不远了。   一场寒冬,足以抹去上千流民的生命。   “老朽要谢氏保证,今年北齐九成的流民能安然过冬,一年内,七成流民能安居乐业,三年内,北齐恢复你父亲——谢闵生前的民生水平。”   说完这些,无心便定定的注视着自己身前的少年。   然而,谢云曦却是一脸茫然。   见他并不做表态,无心自然心生误解,“怎么,是太难了做不到,还是有损你谢氏利益不想做。”   无心冷下脸,语带寒芒,“看来,谢氏也不过尔尔,所谓护短,在绝对的利益面前也一样溃不成——”军。   “哈?”谢云曦挠了挠头,“那个,不是,我还以为您要说什么天大的难事呢,敢情是这么点要求啊。”   ——这么“点”要求?   看着一脸“就这,就这,艾玛,你早说”的少年,无心莫名陷入自我怀疑:难道恢复民生真就那么简单?   听了全程的谢十二和谢年华其实比无心还要懵。   虽说谢氏底蕴深厚,但这些年北齐确实损耗颇大。   北齐地域算起来差不多就相当于一个省市,这一省的经济民生单靠一族之力修复——呃,也不是件简单的事,好嘛!   谢十二看着谢云曦绝美的侧脸,一时竟不知该做何表态。   对家族有信心是好事,但这般迷之自信,这般狂妄——“一定是琅琊那儿的教育出了什么问题,不行,回头得找谢朗好好说道说道,瞧瞧这好好一孩子,怎么就这般不知天高地厚……”   听到谢十二的嘀咕,谢年华再次陷入沉默。   明明最有问题是谢云曦那小子,和琅琊有啥关系,和他父亲有啥关……“不对,好像确实有那么点关系”。   过分溺爱,致使某人过分狂妄。   看着狂妄不自知的某少年,谢年华万分头疼,“咳咳,三郎,莫要轻狂,做人要谦逊,咱们家也没到一手遮天的地步。”   “哦。”谢云曦不置可否地眨了眨,随即又颇为无辜地说道:“我没狂妄啊,至于谦逊,二姐,你自个有这玩意儿吗?”   “……”并没有谦逊这美德的谢二姑娘,“喂,这是重点吗?”   “……”担忧教育问题的谢十二这下更担忧了,“要完,后辈堪忧,这可如何是好。”   内心再三受到重击的无心:“……”能来个按理出牌的人嘛,这一个个的,咱就没一个正常的。   一时间,厅内陷入诡异的沉默。   作为“背景墙”,郝平凡后知后觉地回过神,“咦,大家怎么都不说话了?”   很是不解的挠了挠后脑勺,左右看了一圈,突然灵感一闪,当即自拍脑门,“哦,我知道了,瞧我这木头脑子,怎么把这事儿给忘了呢?”   说着,郝平凡便自顾自的从右袖袋中掏出一张绢布。   “应该是这份吧,刚也没听到先生发暗号,也没见云曦兄弟他们讨价还价呀?”   郝平凡看着手上的那一张绢布,一边回忆,一边呢喃:“也不对,刚走了会神,指不定是走神的时候错过了……”   这般一想,他便又掏起了自己左侧的袖袋。稍纵,手上便又多出一张一模一样的绢布来。   郝平凡左右打量,却不知道该用哪一张。   遇事不决,自然是要不耻下问。   “先生,我刚见您用膳,瞧着太香就有些泛饿走神,那个,我也不知道您要哪一份手书。”   郝平凡晃了晃右手,“是这一份条件折半的?”   又晃了晃左手,“还是这一份您最想要的?”   闻言,众人纷纷侧目,看向无心。   谢十二:“……”这事竟然还能预备两套方案?   谢年华:“……”艾玛,竟还能讨价还价,这下亏大发了。   谢三郎这傻子,嘴溜的那么快干啥。这下可好,回头她又要被家里头那几个长老给念叨死。   至于为什么嘴瓢的是谢云曦,被念的却是她——这不是显而易见的事吗。   谢氏,全族皆为双标颜控。当然,这里的全族,自然包括谢年华本人。   而就在谢十二和谢年华暗自吐槽之际,那厢的无心同样心生诸多“草泥马”(一种神兽)。   在历经人设全面崩盘之后,原以为再没什么能被坑的,不曾想,他还是低估郝平凡的“威力”。   人生得此“佳徒”,他到底是造了什么孽。   无心颇有些生无可恋地看着郝平凡,然而对方却依旧懵懵懂懂。   青年歪着脑袋,一脸疑惑地发问:“先生,您怎么了,您是不是昨晚没休息好,眼睛出毛病了呀?”   说到生病,郝平凡皱了皱,很是担忧。   “先生,我就说您这都一把年纪了,别老瞎折腾,老熬夜的,回头生了病,您还得吃药。可是您又怕苦又怕涩的,每回吃个药吧,咱屋子那些花花草草就要死上好几株。”   谢云曦没忍住好奇,顺口便问:“为什么你家先生吃药,花花草草却死了?”   “还能为啥,那些药都被先生用来浇花草了呗。”难得有人可以倾诉,郝平凡自也乐得倒苦水。   “我们家先生最不爱吃药了,不是背着我偷倒了,就是吃了药闹脾气。回头还总爱吃糖啊蜜的,可他又爱面子,总觉得那些甜食是小孩吃的,回头便忽悠人,说是我吃了糖吃了蜜,自己给忘了。”   想起年幼时自己莫名背的那些黑锅,郝平凡便又忍不住地感叹:“哎,这些话也就忽悠小孩,早先年我就不信了,也就先生还傻乎乎的,总以为我像小时候一样好骗……”   神医怕吃药,还爱偷吃糖。   槽点太多,无力吐槽。   “咳咳!”眼见自己的黑历史越扒越多,无心连忙打断,“瞎说什么,你个小孩子家家,没事走什么神,饿了就赶紧去自个屋里啃干粮去。”   三十好几的“小孩子”——郝平凡闭了嘴,本想反驳自己没瞎说,回头一听可以回屋吃东西,便又忘了前面想说的话。   “那先生我先去吃东西了,云曦兄弟可好了,还给我留了一碗凉皮呢。”说完,他便迫不及待地起身,往厅外跑去。   “等等!”无心一口气上不来,却又不得不把人喊住。   看着一脸憨厚懵懂的青年,无心扶额,有气无力道:“把你手上的手书留下再走。”   “哈?哦——”郝平凡恍然拿起手上的两块绢布,“我差点就忘了。”   说着伸出手来,正想把绢布拿给无心。   手伸到一半,郝平凡却又纠结起来,“那个,先生,您刚也没说要哪一份。”   “……”还有完没完!   无心僵硬着脖颈抬头,深吸一口气,却还是没忍住——“郝·平·凡你给老子抄一百卷《百草册》,然后立刻马上给老子滚!”   能把一代神医气到这步田地,真是不容易。   一时间,谢云曦三人皆目露钦佩、同情之色。   而看着暴跳如雷的无心,郝平凡却习以为常。   他一边识相地把两张绢布放到无心身前的食案上,一边又不解的询问:“先生,所以您到底是先让我滚,还是先抄书啊?”   众人默然。   然而,郝平凡却不觉自己的话哪里有问题。   余光扫过食案上的空盘,饥饿感似乎再次被唤醒。   不待无心反应,他便又开口说道:“先生,能不能先让我把厨房的凉皮吃了再滚再抄书啊?”   无心:“……”   谢云曦等人:“……” 第113章   百草居石屋, 郝平凡守着灶台,嗦着凉皮, 心情那叫一个愉悦满足。   至于抄书百卷——债多了不愁嘛。   反正这么些年他累积起来的“惩罚”, 估计这辈子都没办法抄完。   与其忧心百卷书如何抄,不如趁热多吃口美食。   “原来面食也能做得这般晶莹爽滑,可惜没有云曦兄弟说的那什么辣椒面, 说是比这辣根粉伴着要好吃许多。”   郝平凡咀嚼着嘴里的凉皮, 只觉辣根酸柿拌面已经非常美味,“还能更好吃, 那得有多好吃呀?”   这厢, 青年嗦着碗里的凉皮, 一边思考着“更好吃能有多好吃”的人生难题。   那厢, 无心和谢云曦等人则相顾无言。   好半晌, 一阵秋风自窗外拂过食案, 食案上两卷手书轻晃了几下,微展开来,呈半开半合的状态。   谢云曦低头看去。   然, 不待他看清手书内容, 一双如枯木般的手却突然伸了出, 先他一步拿走了那两卷文书。   “咳咳——”   无心一边将文书麻利地揣进怀里, 一边轻咳着说道:“常言道, 君子一言驷马难追, 云曦君竟已应下老朽所提之条件, 那这事便就这么定了。”   又道:“不如你们先签订下这承诺书,也算走全了这比交易。”   “等等,我……”谢十二急忙出声, 试图讨还些, 好减少谢氏的损失。   可,得了便宜的无心哪会给他这机会。   “谢将军,老朽听说北齐谢府的家主是云曦君,怎么,你们家不是家主说了算?而是您这位将军说了才算做数?”   这问题问的可谓相当诛心。   一时间,谢十二竟不好再开口继续说什么。到嘴的话硬憋着,一口气上不来,也下不去。   心中郁闷,却只能暗骂“老贼”。   可这事吧,其实也不能完全怪无心。毕竟他坐地起价的时候确实留了还价的余地,只是——   作为一条咸鱼,这些年,谢云曦非常彻底的贯彻落实了两耳不闻窗外事的“人生准则”。   对于时下民生之事,其实他并没有多少概念。   而谢氏对他的发展定位便是才子,走的是文坛。而他本人则一心只关注吃,或和吃有关系的事。   可民生这事儿,牵扯政治,经济,农业,人口等诸多因素。   农业他倒是能说出一二来,但政治经济什么的,别说北齐城的一城经济,就是他那桃花居,每日有多少钱财进出他都是没搞明白过。   至于政治,全然一“文盲”。扔在政坛,没谢氏护佑,简直分分钟被玩死。   举谢氏全族之力骄养出的“谪仙”,虽不至于“衣来伸手饭来张口”,但确实缺少被社会教育、毒打的机会。   无知者无畏,说的可不就是谢云曦本人嘛。   瞧了瞧一脸生无可恋的谢年华,又看了眼一脸黑的谢十二。   谢云曦后知后觉地挠了挠头,“那什么,大师啊,实不相瞒,晚辈不做君子已经很多年了,所以您看,咱能打个商量吗?”   闻言,无心先是楞了一楞,好一会儿他才反应过来。   看着面前一本正经想耍赖的少年,他终没忍住,问出了一直徘徊于心中的疑惑,“你……真是谢氏嫡亲的儿孙?”莫不是哪里捡来的吧?   极致龟毛的谢氏,怎么会生出这么一个上得了树,砍地了柴,做的了膳食,忍得了油烟的子孙?   还神TM的不做君子很多年?   无心嘴角抽搐着,很是狐疑道:“谢氏一族号称君子世家,你这样,你家人知道吗?知道的话,咱没被揍死?怎么竟还能活得这般久?”   一连三问,直抵灵魂。   谢云曦歪了歪脑袋,一时竟不知该先回答哪一个问题。   他很是认真的思考了一会,方才犹豫着回了句:“应该是知道的……吧?”   这个“吧”字就很灵性了。   无心面无表情地侧过脸,看向一旁掩面扶额的谢年华。   此时此刻,谢二姑娘看天、看地、看榻上草席纹理,就是不看自家蠢弟弟。   无心从她的脸上仿佛看到了——“这货不是我弟你别问我”的几个大字。   嘴角没忍住,又狠狠抽搐了一下。   咳咳两声,无心方才平静地说道:“常闻谢二姑娘和谢家三郎姐弟情深,民间亦有传闻说什么,谢二姑娘冲冠一怒为幼弟,绕城鞭斥他家郎的美闻,亦有什么三郎博姐笑,甘做女儿红等美谈,两位号称世家姐弟之典范,今日一见,嗯,果然——”传言不可信。   “名不虚传。”   “呵呵——”阴阳怪气什么的就很讨厌。   “大师谬赞,谬赞,世家典范实在不敢当。”谢年华假笑着,颇为谦和地回应:“我这弟弟自小单纯,亦不知人间疾苦,若有狂妄、不知礼数的地方,还请大师您多担待。”   “呵呵——”   你家弟弟单纯不知事,这意思就是埋汰老朽老奸巨猾,故意设局坑小辈咯?   “谢二姑娘说笑了,谢氏出来的儿郎怎会狂妄不知礼,这天下谁不知道谢氏一族乃天启礼仪之典范。”   无心皮笑肉不笑地抚须,“至于担待,老朽区区一个‘世家之耻’如何能担待起堂堂的谢家三郎君。”   ——老狐狸,真会给人扣高帽子。   谢年华心里止不住地嘀咕,面上依然得体,言辞有度。   这俩一老一少你来我往,将阴阳怪气的说话技巧运用的那叫一个棋逢对手。   谢云曦左瞧右瞧,见没自己插嘴的余地便暗自挪了挪位,靠向另一侧的谢十二。   “十二伯,大师刚提的条件真那么难吗?”   谢云曦扯了扯谢十二的衣袖,低着声询问:“咱们谢家不是号称天启一霸嘛,我还以为不过区区一北齐,没多大事的呢?”   “天启……一霸!?”这糟心的称号,谢朗到底是怎么教人的!   谢十二青黑的脸这下黑得愈发彻底,“这,这什么一霸的,哪个混……”   刚想爆粗口,但一对上谢云曦清明干净的眼眸便又立马轻嗽两声,“咳咳,这什么一霸不一霸的,哪个人在你这儿瞎咬耳根子,咱们谢氏就是一平平无奇的小世家,充其量也就比其他家多传承了几……年罢了。”   “呃——”平平无奇小世家?   看着一脸正经的谢十二,有那么一瞬间,谢云曦还真信了他的鬼话。   “那什么,十二伯说的很是,咱们家确实平平无奇,不过多传承了几——百年而已。”   说完,谢云曦自己都想送自己一个白眼。   不过正事当前,他还是立马转回正题。   “所以,十二伯,您就给我个准信呗,刚那些条件,咱们家是不是真做不到呀?”   “这个嘛——”谢十二为难地挠了挠头,一阵长吁短叹。   见他这般唉声叹气,又语焉不详的模样,谢云曦疑惑追问:“十二伯,您别说一半藏一半的,我这些年游手好闲的,向来不管事,今儿个要是因我的错坏了事,那可如何是好。”   心里惦记着谢和弦,不禁又生出许多内疚,“实在不行,回头您和我二姐就咬定我说的话不做数,再好好同大师讨讨价,反正他本就有两套方案。”   “这怎么行。”事关谢云曦的声名,谢十二自然不能同意。   然而,声名这事,谢云曦本人倒不太在意。   本来这事也是他太过轻率造成的。   人嘛,总要为自己的言行付出代价的。   谢云曦着磨着说道:“也没有什么行不行的,要不这样,我等会来个一哭二闹三上吊什么的,先把条件往下压了,把人尽快请回琅琊,毕竟,和弦哥那儿还等着救命呢。”   一哭二闹三上吊!?   这什么馊主意,哪个混蛋把他侄儿给带坏的!   “你,你,你……”谢十二哆嗦着手,“你这小孩子家家的,知不知道名声有多重要,若真这般做了,明儿个别说文坛混不下去,指不定还会成为第二个‘世家之耻’呢!”   时下,文人重诺,世家重风骨,名声有损便是天大的事。   当年,无心改名换姓,叛出吴家。虽说情有可原,但依然被世家大族冠以离经叛道的不齿之名。   别看现在的无心风光,享神医尊荣,但早些年他顶着“世家之耻”这名头也着实吃了不少苦,受了不少难。   如今虽说好了许多,但不少世家明里暗里还是对他颇有微词。   只是这些年来他在民间的名望实在太盛,医术又格外了得,世家对其多有忌惮。   毕竟医毒不分家,在无直接冲突的情况下得罪一位神医,还是一位睚眦必报,毒术了得的神医,实在是得不偿失的事。   故而这些年来,无心同诸多世家也只是相看两厌,互不来往。   谢云曦觉得谢十二实在有些夸大其词,世家之耻什么的,也不是什么人都能评得上的。   至于文坛混不混得下去——“反正什么事也没人命来得重要。”   眼见谢云曦对自个的声名如此不当一回事,谢十二当即头疼。   顾不得继续黑脸,连忙低声道:“不就是区区一个北齐嘛。我谢氏家大业大,这等小事,哪里犯得着三郎你自毁名声。”   “呃?”   等等,刚刚才说是“平平无奇的小世家”,怎么一眨眼便又成了“家大业大”——还这等小事?   谢云曦眨了眨眼,“那什么,十二伯啊,咱也没必要打肿脸充胖子,万一损了家底可就不好了,反正这事还能商量的。”   “哎——”还不如一开始没商量余地呢。   谢十二感叹,“无心大师那徒弟还真……一言难尽,我都不知该谢他,还是该怨他。”   好好的怎么又扯到郝平凡身上了?   谢云曦疑惑,“这事,同平凡兄弟有什么关系?”   “哎——”谢十二长叹着说道:“回头我得同你大伯他们好好说道说道,这么些常规的事都没好好和你交代,可见平日有多疏于教导,也不知他这大伯是怎么当的。”   闻言,谢云曦心虚地挠了挠头,“那个,和大伯他们也没多少关系,就我自个不爱听。”   这话是实话,但谢十二可不这么认为。   在他眼里自家的小侄儿自然是不会错的,那么说来说去,错的自然只能是别人。   不过他见谢云曦对谢朗多有维护,感念其孝心之余,作为十二伯的他,又难免有些羡慕嫉妒恨。   心下狠狠记了谢朗一笔,面上却只道:“若无心一口咬定条件,没有商量的余地,三郎你应了也就应了。回头咱们家出点血,虽说损失不小,但也动不了元气。为了和弦,再多损耗些也是无碍的,”   “竟然如此,那咱们也别瞎纠缠了,签了那什么承诺书便赶紧走呗。”   见少年这一脸天真,不知事的模样,谢十二只能耐着性子,好声好气地解释道:“三郎啊,三郎,你咱就不明白,这事儿他坏就坏在有商量的余地,而且这余地还明晃晃的被摆了出来。”   “哈?哦?”谢云曦听得愈发云里雾里。   见此,谢十二只细细解惑道:“你看这事,明明有更利于谢氏的条件可做选择,可你却应下了最有损家中利益的一条。虽说不是故意,但终究过于轻率,回头长老院一清算,你大伯也不好明着偏袒,为了大局,终归是要找你清算的。”   谢氏长老院的清算,那可不是三言两语就能混过去的。   “可我原也不知道这事还能讨价还价的呀?”谢云曦挠了挠头,神情颇为无辜。   少年天真不知事,终究还是太过溺爱。   谢十二无奈叹道:“所以啊,平凡兄弟这次,说是坑他家先生吧,可实实在在吃亏的却是你谢三郎。可要说他故意吧,也着实让他家先生尴尬的,好几次都下不了台。”   坑人的最高境界,想来便是这般——不动声色间,横扫敌友,全场通吃。   偏偏还恨不起来。   “哎,真是胜也平凡,败也平凡。”谢十二不禁感慨,“无心大师这徒弟,当真也是个难得的人才啊!”   石屋内。   郝·难得的人才·平凡颇有些意犹未尽地摸了摸嘴,看着手上比脸还干净的碗,“哈,果然好吃,可怎么这么快就没了呢,我还没嗦够……啊秋!”   ——咦,好好的怎么打喷嚏了,也没着凉受风呀?   ——嗯,莫不是先生又在背后嘀咕算计我? 第114章   谢氏长老院由来已久, 它是由谢氏诸多赋闲的老者组成的一个凌驾于各府家主的组织。   平日里,长老院的老人们多居于琅琊, 过着修身养性的晚年生活。   若无事, 这些老人家亦不过是寻常人家的祖父母、曾祖父母一般,并不插手族内事物。   但,若有族人触犯家规, 做出有损家族利益的事时, 慈眉善目的长老们绝对会用实际行动告诉你,什么叫“爱之深责之切”。   被围观跪祠堂忏悔、以劳抵债、扣除分红等都是常规操作。   “体罚为次, 攻心为上”   ——这才是长老院一直以来所提倡的“教育”法则。   按众长老的说法, 你竟生于谢氏, 长于谢氏, 就应熟读家规家谱, 牢记谢氏家风, 谨守谢氏权益。可倒头来却还明知故犯,可不就是白活了这么多年。   即是白活,不如回炉再造, 重归蒙学。   谢氏蒙学, 专为族内幼童所设, 平均年龄最小三岁, 最大不超过七岁。   谢云曦自认是个没脸没皮的, 但若要他去蒙学再学上一次——呵呵, 他敢打包票, 自己那些叔叔伯伯,姑姑嫂嫂,哥哥姐姐, 弟弟妹妹什么的, 一定会想着法地来围观看戏的。   想想那画面——   他一玉树临风、潇洒倜傥的少年郎,身上穿着大号的蒙学装,脑袋上顶着左右两丸子,额间点一红心痣,手上拿一册启蒙书,鹤立鸡群地坐于群童之中。   然后,在吃瓜群众的注视下,学着稚童摇头晃脑,背诵启蒙诗词,重读族规族谱。   待修正的时辰,他还得同“小伙伴们”一起玩那些跳格子,骑木马,扮打站什么的——画面太美,简直美到窒息。   更可怕的是,临到下蒙学,他还得和一群“小伙伴”手拉手,或排排队一起“游行”绕各府一圈,由蒙学的师傅将他送回家中,再由家中长辈盯着,完成“家庭作业”。   瞧瞧,谢氏蒙学多么体贴、多么周到,不仅教书育人、组织游戏,还负责统一接送安排家作。   ——好像更绝望了呢!   从可怕的幻想中挣脱,谢云曦抱着侥幸的心理问道:“十二伯啊,长老院的各位长老向来和蔼可亲,我这也是关心则乱,情有可原,所以,那什么清算的,倒也不至于……吧?”   ——少年,自信点,请去掉那个“吧”字。   谢十二怜悯地看了他一眼,“三郎啊,咱们家的诸位长老已经很久没杀鸡儆猴了,再说长老们,他们一直以来就对你又爱又恨,恨铁不成钢啊。”   说着,他很是同情地拍了拍少年的肩膀,语重心长道:“三郎啊,三郎,这次可是你上赶给他们送把柄,若不好好的借题发挥一番,可就真对不起你这些年来让他们受的那些罪咯!”   “我让他们受啥罪了?”谢云曦自觉比窦娥还冤,“好吧,也就年幼时,不小心气过他们几次。”   掰了掰手指,他回忆着说道:“也就剪毁过几位祖父的胡须。”   “把几位祖母的白发误染成彩虹。”   “撕了几回书阁的藏书……等等之类。”   这“等等”二字,听得谢十二眼皮直跳。   而谢云曦说着说着,亦感十分心虚。这,不算不知道,一算他自个都吓一跳。   不过,心虚归心虚,但面上还是要保持淡定。   “那些不过都是小事,谁年幼时没做过糟心的事,咱们家长老什么大场面没见过,又怎会同我这等小辈计较那些鸡毛蒜皮的往事呢。”   ——感情你还知道自己做的事糟心。   “呵呵。”谢年华冷笑出声。   她和无心不知什么时候已停了对话。此时,无心正摸着自己的胡须,饶有兴趣地侧耳,静听谢云曦自爆黑历史。   而谢年华听着,忍不住吐槽,“你还好意思说,当年你说想帮几位长老打理下过长的胡子,做什么新造型。”   “结果呢!”谢年华斜眼,“一个个剪得跟狗啃过似的。”   谢云曦辩解,“那不是第一次上手嘛,技术不成熟,失误些也是正常的,大伯还夸我孝心可嘉,让我回头练好了再继续帮长老做胡子呢。”   “你就说,现哪位长老能让你靠近他胡子一米。”谢年华不客气地嘲讽,“至于我爹,你大伯——”   呵呵两声,“他护你跟护眼珠子似的,当年你把几位长老的头发误染成彩虹,引发长老院众怒,他还不是帮着你霍霍了整个琅琊。”   说到染发的事,谢年华就一肚子怨念。   她实在佩服她爹,面对众长老头上那五彩斑斓的头发,竟还能一脸真挚地说出:“三郎配色绝佳,孝心亦如是,吾等族人不如共染同享这绝代风华。”   一句“共染同享”,整个琅琊郡内所有谢氏族人的头发大半都遭了殃。   首当其冲,最先倒霉了便是他们这些小辈,尤以谢年华最悲惨,被谢朗夫妇混合打压,硬是染了一头红绿混色的头发。   “见鬼的绝代风华,还配色绝佳,姑奶奶当年顶着那一头红绿毛整整两月有余。”   往事不堪回首,谢年华满满怨念,“更可恶的是大哥,明明阿爹、阿娘第一个盯上的是他,可他倒好,自个溜之大吉竟也不招呼我一声,实在太过分了。”   “还有阿娘,她竟还顶着一头血红长发到处炫耀,说什么‘这是我家三郎亲手给染的,天下无双,独一无二的呢’”谢年华矫揉做作地捏着兰花指,语态十分夸张。   听到这儿,一旁吃瓜吃得颇为愉悦的无心突然拍掌,“哦,你这一说,老朽倒是想起来了,记得那年琅琊郡一带好像是卷起了一阵染发热潮,还说什么‘色彩越斑斓,后辈越孝顺’。”   当年无心还疑惑,这后辈孝不孝的,和头发有毛关系,逻辑不通,明显就是胡说八道,他随意一听也没放心上。   不曾想,这事背后竟还有这么奇妙的一段往事。   “所以,当年染发热潮的起因……”无心略一思索,竟觉有些匪夷所思。   他犹豫着,半晌才道:“谢朗那家伙不至于为了你染错头发这点事,呃……就把整个琅琊拖下水?”   谢朗偏爱谢云曦这侄子世人皆知,特别是在谢闵去世后,他几乎是又当大伯又当爹。   但——幕后操盘,控制舆论,就只为了那么点“小事”?   无心怎么想都觉得,“应该不至于……吧?”   谢年华默默给了他一个眼神:就是你想的那样。她爹丧心病狂,她娘助纣为虐,她家长老……   犹记当年,头顶红蓝双色的某一长老,在一阳光明媚的清晨,带着自家红黄蓝相间的夫人,招摇地坐着敞篷牛车,一路绕各府,寻老友品茶闲聊。   只是闲聊的话题却是:“哈哈哈,你瞧我这头发,我家乖孙亲自给我染的呢,你可不知道,为了这染发的颜料,我家孙儿那叫一个废寝忘食。”   “哎——”装模作样,唉声叹气,“其实我老早就说不必如此费事,可我那孙儿就是太孝顺了,见我总对着那一头白发伤神,就连着琢磨了一个多月。这般孝心,我也实在不好拒绝……”   谢年华学着红蓝长老,将原话描述了一遍。无心听完,瞬间三观崩裂。   好一会儿,他才恍惚着,用十分疑惑的语气吐槽道:“你们谢氏竟能传承千年,高居世家顶流,实在——”没道理啊!   “实在,不容易。”   听谢年华和无心话,谢云曦委屈撇嘴,“这也不能全怪我呀,染发颜料本就难得,还得考虑固色,本来嘛,这新事物就需要多番实验,方才能得出满意的结果。”   “哎,可惜,大伙儿后来都没能坚持让我实验下去,不然——”   “不然长老们没把你如何,咱们家那些兄弟姐妹就能联合起来,群殴你一顿。”谢年华横眉冷对。   谢云曦眨了眨眼,瞧着颇有些我见犹怜。   谢年华免疫,“行了,少装蒜,咱俩谁不知道谁。”   没好气地白了他一眼,“你说说这些年,我不是受你连累,就是替你背黑锅,哎!”   幽幽一声长叹,谢年华再次讨伐,“当年明明是你撕书烧书,可为啥连我都要跟着倒霉。咱们家那几个书阁,到现在还挂着‘谢云曦和谢年华不得入内’的牌子呢!”   听到这事,谢云曦嘴角抽了抽,“二姐,书你是没撕,但用书页生的火,烤的鱼,呵呵,我就啃到一条,剩下的那些可都让你抢了去。”   “这都是小细节,不重要,不重要。”   谢年华摆了摆手,迅速转移话题,“现在说你的事呢,你瞧瞧你这人,实在太欠。咱们家那些长老能容你逍遥这么多年,哎,实在太不容易了。”   谢云曦心大一笑,“那可不,要不怎么说咱家的长老心胸宽大,不同一般俗人呢。”   见他这大大咧咧的模样,谢十二和谢年华齐齐白眼——见鬼的心胸宽大。   “呵呵,你开心就好。”谢年华生无可恋,“反正你二姐我已经尽力了,可谁让你管不住嘴呢。”   说完,又忍不住吐槽:“你看看你,平日里大哥让你多管点事,多学些规矩你偏不爱听。这下好了,被人算计,送把柄了吧!”   “这话可就不对了。”   不等谢云曦说话,无心便先他一步反驳,“什么叫算计,这造福于民的事能叫算计吗?”   又道:“再说,这交易谈判之事,本就是坐地起价,老朽可没说过不能讨价还价,是你家这好弟弟……嗯,果然豪爽大气,不失谪仙风范。”   ——呵呵,老阴阳怪气。   谢云曦尬笑两声,随即便立马厚起脸,好生好气道:“那啥,大师啊,您看,晚辈实在不容易,想来您这般宅心仁厚的医者是不会忍心见我受家族清算的。”   说着,他便开始卖起惨,“您是不知啊,我谢氏祠堂上那一跟紫檀木又粗又大,若打在晚辈这细胳膊、细腿上,大师啊,您于心何忍啊。”   无心淡定且干脆,“于心很忍。”   谢云曦:“……”这就不能愉快聊天了。 第115章   继谢年华“阴阳怪气”惨败后, 谢云曦的厚脸商讨也被无情驳回。   无可奈何,谢云曦终究还是签下了无心手上那一卷“最苛刻”的承诺书。   看着在绢布上落笔写上名号的少年, 无心却也松了一口气。   别看他面上云淡风轻, 一幅爱咱咱样的模样,但事实上,他比在场任何一人都要忐忑。   这些年, 他见多了为利益, 为所谓的大局放弃家人的诸多事例,亦知自己所提的条件有趁火打劫的嫌疑。   ——好吧, 不是嫌疑, 是事实。   可他也实在没办法, 这北齐沉疴已久, 唯谢氏可回天。   这会儿是他运气好, 恰好碰上谢氏有求于他。若不抓住机会, 恐怕今年冬天,这北齐城又会有无数流民死于饥寒交迫。   不过,他刚刚其实是有些心软的, 特别是听到谢十二说起谢氏长老院会清算谢云曦的时候。   那会儿, 他都已经做好了主动降低交易条件的准备, 甚至连言辞都已组织完备。   一席午膳, 刷足了他对谢云曦和谢氏的好感。   当然, 不仅仅是因为午膳好吃。更重要的是, 他从少年身上看到了坚韧不拔, 看到了吃亏耐劳,看到了不拘一格……   更看到了一个真正有人情味的世家。   可他心软不过半刻,一回头却意外听到了少年在那儿自爆黑历史。   黑历史不可怕, 但听完谢年华的吐槽后, 无心突然领悟:谢云曦,谢家三郎,时下谢氏最闪耀的明珠,集万千偏爱于一身,他——根本就不需要怜悯。   世人都只言:谢朗兄弟过于偏爱谢云曦这侄子。可世人不知的是,这谢氏上下“过于偏爱”的又何止谢朗兄弟二人。   谢氏长老院的那些长老们,随便一个拉出来,那都不是省油的灯。   所以,若没有他们故意放水,推波助澜,就谢朗——哪怕他贵为琅琊谢家家主,那也不能强行给众长老洗脑。   比起谢朗,谢氏长老院的那些老者,他们才是真正的千年老狐狸。   可就是这一窝令人闻风丧胆的千年狐狸,这么些年竟被谢云曦这后辈折腾的,不是胡子被“狗啃”,就是头发遭了殃。   甚至,在损坏藏书后竟还能全身而退,只得了个“不得入内”的挂牌。   ——这放水放的,简直是丧心病狂,并不比谢朗好上半分。   撸秃了狐狸毛,却还能被狐狸护着的少年,为兄长求医,失误多花费些钱财这等小事又算得了什么。   想明白了这些,无心自然也就懒得浪费感情。他很是果断的咽下了“降低条件”的那一番说辞,直接将那份“最苛刻”的承诺书拿了出来。   谢云曦不知自己错过了什么,不过也幸好他不知道。若他知道自己因自爆黑历史而错失了挽回损失的良机,估计要郁闷到吐血三尺。   有时候,无知亦是种幸福。   而此时,幸福的少年正提着笔,在承诺文书上写上自己的大名,盖上自己胸藏的私章。   做好这些,他亦无知无觉的将文书递于无心,“大师,请过目。”   无心接过,确认无误后便小心将绢布折叠,珍而重之地放入怀中。   谢十二见此,微微皱眉,“我谢氏子弟向来一诺千金,这所谓文书,不过多此一举,您这般,莫不是信不过我谢氏。”   这会儿无心的心情极好,自然也就多了几分耐心。   “老朽这些年行走于世,习惯了实实在在、能拿在手里的承诺。至于你们世家那一套君子来君子去的,老朽本也不是君子,千不千金的,同老朽又有何干系。”   对方自黑到这份上,谢十二也说不出什么话来。   至于谢云曦,他本就不在意签不签的,反正只要无心能应下救人之事,签也好,口头也罢,他都会严守承诺。   见无心收好文书,谢云曦便有些急不可待地催促道:“大师,竟已无误,不如赶紧随晚辈回琅琊。”   又道:“您且放心,衣食车马等早已备好,大师可随时上车前往。”   他这边说着,一旁的谢十二亦起身做礼,“容在下先行唤车马上前。”   无心摆了摆手,很是随意地道了句:“请便。”   闻言,谢十二退出偏厅,急忙唤人,往百草居院门处走去。   见他这般火急火燎的架势,无心不置可否地摇了摇头,“一个个的急什么,老朽竟应下了,自然有把握解那血荒。”   谢云曦怎能不急,“救人如救火,还望大师见谅。”   “你们再急也没用,这血荒不同于其他毒物,早去了也不能下药解毒。”无心淡淡道:“那毒还得养,先养些时日,方好下手。”   “养毒?”这说法太新鲜,谢云曦听得很是懵逼。   谢年华同样一脸疑惑,“这毒,还有先养再解的说法?”   “血荒之毒,中毒者就如同生了白蚁的木梁。”无心言简意赅地解释道:“蚁蛀木而生,血荒以血液为食。然而,中毒初期,其体内的毒不过蚁之幼虫。”   “幼虫细小,只安静潜伏、吸取人体养分,外人无法察觉它们潜藏于何处,故,只能待其成长蜕变,方才可乘机剿灭。”   说来还真巧,一刻前,他才刚食用过白蚁,这会儿拿白蚁为喻形容血荒倒也十分“应景”,通俗易懂。   作为医道小白,谢云曦和谢年华理解起来也十分容易。   只是听完这一番解释,他俩却愈显担忧。   谢云曦急道:“若等幼虫蜕变成白蚁,如何保证中毒者不会被白蚁‘啃食’五脏六腑?”   “所以,这下药的时机就尤为重要了。”无心回道:“老朽研究血荒将将五十载,这世间再没一人比老朽更了解这一味毒物。你家兄长中毒不足半月,还需大量药材滋养。”   说到这儿,他不禁又想起自家的兄长。   当年,吴忧是在极度缺乏药物的情况下枯竭而亡的,甚至来不及孵化体内的血荒“幼虫”。   对比谢和弦,对比谢氏,无心不禁又心生诸多感慨。   “哎,谢氏底蕴深厚,最不缺的便是   那些名贵的吊命补药,养毒这一步,也无须老朽插手。待“幼虫”吸收足够养分,有所动静后,老朽方才能下手解毒。”   见他一副自信满满,一切尽在掌握的模样,谢云曦和谢年华自也定下神来,不再那般着急催促。   只是,稍一冷静,谢年华便发现盲点,“大师啊,您对我家兄长中毒的时间,还有用药细节……嗯,好像挺清楚的。”   “好像”这两字用的已相当委婉。   “自然是时刻关注。”   也许是得偿所愿的关系,无心不再掩饰,回应的也极为直白:“即打算同谢氏做交易,老朽自然得好好准备。不然,如何拿得下这般利好的交换条件。”   “呃……”说的好有道理。   但是吧!   谢年华吐槽:“能拿下利好条件的根本原因,不是因为我家三郎……吗?” 停顿处省略“太蠢”二字。   无心心领神会,只抚须不语——得了便宜还卖乖,非他这等良善之人所为也。   划重点“良善”。   谢云曦觉出周围一阵阴阳怪气,可奈何没证据。   他耸了耸肩,幽叹一声了表无奈。   随即,又很乐观地自我安慰,“原来是早有谋算,这有心算无心的,看来真不能怪我,想来长老们定能理解我的难处,从轻处理此番失利。”   谢年华无言,只怜悯地看了他一眼,心道:从轻是肯定的,本也没多少损失。但难得有机会看你出丑,别说长老他们,恐怕不少族人都已备好瓜果,准备吃瓜看戏咯。   少年富盛名,得天独厚,除双亲早逝那段时间体会过艰辛外,好似便再没受过挫折。   人生太顺并非好事。譬如此次,若非谢氏本就底蕴深厚,谢云曦这番不经大脑、冲动应事的失误便足以让一个富裕的小世家倾家荡产。   世家和世家之间亦有差距,不是什么家族都能说出“区区北齐”这几个字的。   这一世,少年被“娇养”的太好,但娇花虽美,却非谢氏所求。   一场磨练迫在眉急。   所谓磨练,大抵不过挫折教育。这是每一位谢氏子弟都会遇上的,区别只在于时间早晚,挫折大小,形式亦因人而异。   可惜,对于谢云曦,谢氏众长老这些年都未寻到合适的时机,倒是此番求医之行竟意外得了机会。   曾感受过挫折教育,被收拾的很惨的谢二姑娘不禁暗自期待起来。   她暗道:等和弦哥康复,我定要备好瓜果,搬上小板凳去蒙学抢个好位置。   ——方便看戏的好位置。   不知被惦记的谢云曦背后猛然一凉,“咦,莫不是降温了?”   午时一过,时辰便好似踩了油门的车,眨眼飞速。   此时,日头偏于西侧,却又未达地平。   临近黄昏,又未至黄昏。   谢云曦略瞧了一眼,“原来已到了这时辰,估计等再晚些,这外头的气温便要降下。”   这会儿,他并未觉有明显的降温。但秋季嘛,日夜温差向来大,若再晚出发,等天色暗去,这夜路可就不好走了——特别是无心年岁大了,若过于劳顿,恐有损身体。   无论出于什么原因,谢云曦都不希望对方因此受累。   他有些担心地开口,“大师,不如您先准备准备,这时辰亦不算早,若再晚出发,路上也不好寻落脚的地方。”又道:“虽说血荒需慢慢解,但能早一些也是好的,毕竟人命关天。”   “嗯。”无心点头,随即利落起身,“那便走吧。”   谢云曦和谢年华楞了一下,随即她俩连忙起身。   谢云曦一边自席上站起,一边疑惑道:“大师,您不准备——”行李或顺手的药箱什么的吗?   话还未问全,门外便响起了郝平凡的嚷嚷声。   “先生,先生,行李和药箱都拿好了,您前几日炼好的那几颗解药和特制的那几枚银针我都检查过了,都在箱子里呢。”   闻言,谢云曦和谢年华齐齐挑眉,看向无心。   ——果然有备而来。   只是,这准备要不要这么充分啊!   对上谢家兄妹诧异的眼神,无心一手抚须,一手负背,淡定却无言。   全然一副高深莫测的架势。   ——人设崩坏也不能阻止他努力挽尊,凹造型。   此时此刻,自我感觉良好的某神医很是享受后辈们投来的“仰慕”的目光。   谢家姐弟:“……”   而就在这时,郝平凡突然自木门一侧探出一脑袋。   “先生,您快点呀,我刚瞧见院外的车马了。我跟您说呀,您肯定也没见那样的马车,真的超级气派好看的,我长这么大,从来没见过那么大的马车。”   岁数不小,但童心似乎还未泯灭的青年很是兴奋,“先生,先生,我们走快点呗,我真好想上去坐一坐,肯定比我们家阿黄要舒服。”   阿黄,百草居唯一的一匹代步老牛。   刚捡起人设,装了一次完美高人的无心:“……”哎,他好不容易捡起的逼格啊! 第116章   去时见白露, 归来已秋分。   耗去六天六夜,在第七日的晌午, 谢云曦一行人终抵达琅琊。   而就在他们越过界碑石的时候, 谢宅正门缓缓开启。   正门大开,浩浩家仆自府中涌出,静立朱门两侧。   又过些许, 谢老太爷跨门而出, 身后紧随谢朗、谢齐、谢王氏、谢言氏、沈乐、谢文清。谢和弦和君莫离。   众人拾级而下,不见来人。   谢老太爷问:“阿朗啊, 三郎和二丫头到哪儿了?”   “回父亲, 刚过界碑。”谢朗恭敬回了话, 又劝慰道:“您不如进府稍坐, 有儿子候着, 您且放心。”   谢老太爷摆摆手, “总归你们都是小辈,没得怠慢了无心大师。老夫当年虽同他不熟,但少年时也见过几面, 算来也是故人, 哪有故人来访不来迎的。”   说到无心, 谢老太爷心下唏嘘。   作为对家人极为护短的人, 他对当年吴家的做法是极为不屑的。但这本是人家的家事, 他一外人自然是不好评论。   只是, 可惜了当年吴忧、吴虑这俩兄弟。   一位少年英雄, 却黯然早逝;一位享神医尊荣,却难洗背离家族的污名。   白玉微瑕,明珠蒙尘, 终叫人惋惜。   “哎, 果然,还是我谢氏好啊!”看着身侧和谐友爱的一排亲友,谢老太爷自豪之感油然而生。   转念,他又想起为谢云曦和谢年华这俩姐弟,“三郎和二丫头也着实辛苦,特别是三郎这孩子,平日恨不得大门不出二门不迈,比他二姐这做女娃的还娇贵,这一趟,听老十二说,可是受了不少的苦。”   家中亲人和谐友爱,其乐融融,这才是家族之幸,传承之道。   谢老太爷深感欣慰,不禁抚须轻笑。   谢齐嬉笑附和,“老爷子说的极是,咱们家自然是顶顶好的,瞧瞧咱三郎和二丫头,这番齐心协力远去北齐,当真手足情深,这般好的孩子,也就咱们家有这福气。”   谢齐很是得意地夸起人来。若他只说到这儿,倒也没什么,然而——   “虽然二丫头总爱三五不时地离家出走,野起来男儿亦要退避三舍,做起女红又堪比人间灾祸,但她依然是我谢齐最骄傲的侄女,哈哈哈——”   众人闻言,齐默然。   而“夸”完侄女,谢齐自然也没忘记自己的侄子。   “还有三郎这孩子,虽说不告而别这事做得十分不地道。你说去就去呗,不告诉他大伯是怕被阻扰,但我这二伯向来是深明大义的,好歹和我通一下气,回头也不至于被人家给忽悠了去。”   ——深明大义?那他就小肚鸡肠了!   这一踩一捧的,谢朗狠狠瞪了他一眼。   奈何被瞪的人脸皮向来厚实,只咧嘴一笑,一副“你耐我何”的模样,瞧着相当欠揍。   谢朗拿他无可奈何,只冷哼侧过头,来了个眼不见为净。   大获全胜,谢齐嘻嘻一笑,复又一想,继续感慨:“唉,想我一代英明,怎么三郎就没学到半点呢,瞧瞧这孩子,也太……实在了些。人家都还没来得及忽悠呢,他就自己把自己坑沟里了。”   又道:“从前我光知道这孩子坑人坑得厉害,却不知他狠起来连自己都坑。”   想起前两日,谢十二自北齐急马送来的长信。那信上详细阐述了谢云曦拜访无心,入百草居后发生的种种。   对于信中所述,谢齐心疼谢云曦,但对于他那不用人忽悠就自己送人头的行为——“哎,三郎毕竟还小,他一小孩子家家的,哪里是人神医的对手。”   听听,这双标到极致的维护之言。   谢老太爷白眼,“老十二有一句话说得倒是很对,你们这些人啊,就是太溺爱三郎了,他这年岁竟还半点俗事不知,说来可不正是你们给惯出来的嘛。”   ——搞得来,您老人家不惯似的。   谢老太爷平日虽没个正行,但这会儿正经起来却也威严十足。   众人不敢出声反驳,只谢言氏没忍住,小声维护道:“也不是半点不知呀,三郎对膳食,农事知道的可多了。”   ——那不还是为了吃。   年岁虽大,但耳聪目明。谢老太爷没好气地瞪眼。   对上老爷子投来的目光,谢言氏尬笑两声,随即一把拉过谢齐,“嘻嘻,阿爹啊,你知道的,媳妇我最乖的,都是他,对,就是夫君他把我给教坏的。”   ——艾玛,我不是,我没有,我冤枉。   看着缩在自己身后的媳妇,再瞧了瞧神色莫名的亲爹,谢齐张了张嘴,“呃,是,对,媳妇说的都对。”媳妇不对也必须对,嘤嘤嘤,大丈夫能屈能伸。   ——他,太难了!   谢老太爷:“……”这儿子没救了。   无语地摇了摇头,谢老太爷也懒得再理会谢齐这傻儿子。   为求心理安慰,他将视线投向谢朗和谢王氏这两夫妻。   这两人看上去倒是一本正经,瞧着也十分靠谱。但眼尖的谢老太爷却正好捕捉到谢王氏给谢言氏暗送了一个赞赏的眼神。   呃,往好处想,这也算是妯娌情深,一般人家求也求不来的福气了呢。   至于谢朗,“呵呵——”,天下皆知的侄控,就装模作样的本事比其他几个强些。   有这么些长辈在,他家乖孙没长成纨绔也真不容易。   “哎,三郎,好孩子啊!”谢老太爷一脸感慨欣慰。   众人:“?”   话题转太快,谢朗等人听着自然十分莫名。   “呵呵,你家老太爷可真有意思,嘴里骂着儿子媳妇过于宠溺,结果骂完了,自个却又护上了。”   君墨离扶着轮椅把手,俯身轻语,向谢和弦低声私语。   谢和弦这几日吃了不少补药,虽还没多少气力,但面色瞧着倒好了许多。   听到好友吐槽,他抬手掩唇轻笑起来,“没办法,谁让三郎可爱呢。”   “可爱?”又是这见鬼的可爱。   君墨离嘴角一抽,“竟然这么可——爱,你为何要挑拨那些长老‘严惩’谢云曦那小子。”   一边用再真诚不过的情感夸着人,一边又不嫌事大地帮着长老院完善清算的诸多细节。   纵然是生死过命的好友,君墨离也无法理解友人的这番做派。   谢和弦轻笑,“可爱不代表做错事不用受惩罚,家中这么多人,他一半大的孩子往边境跑什么,没得让我提心吊胆,还白费了我回琅琊的这一趟初衷。”   得,君墨离算是看明白了,感情绕了半天,他这好友就是“爱之深责之切”。   “再说——”谢和弦顿了顿,眼角一眯,“三郎幼时在北齐,从未入过琅琊蒙学,身为谢氏子弟,吾等均以此为荣,三郎他身为谢氏一员,想来也十分乐意补上这儿时的遗憾。”   “这遗憾,谢云曦那小子应该——”不会想补上的。   君墨离看着笑容格外温柔的好友,心下一颤。   “咳咳”两声,很是没原则地转了言辞,“阿弦说的极是,云曦君若知道你这般上心为他弥补遗憾,嗯,他定会感动非常,热泪盈眶的。”并不。   “我也是这样想的呢。”谢和弦笑得愈发灿烂,“还是阿离最懂我。”   牺牲一个谢三郎,换得好友乐开怀——值,非常的值。   君墨离很是宠溺地拍了拍好友的肩膀,“待你好些,我便帮你去蒙学抢位置,定给你抢一个视角最好,最适合看戏……不,是最适合照看谢云曦那小子的位置。”   “嗯,还是阿离对我最好。”谢和弦笑道:“我家三郎那么可爱,想来蒙学的位置不好抢,到时候我就全靠阿离了。”   “自然。”君莫离自信满满。   “咳咳,莫离兄弟啊,到时候记得带上我。”谢文清不知何时靠过来的。此时他正端着长袖,挺着脊背,很是君子端方。   然而,这一本正经的背后却是,“那什么,论抢位,我阿娘和二伯母可是好手,我阿爹倒是不足为患,但我二伯阴……呃,比较足智多谋些,咳咳,实在不好抢位。”   除护短外,谢氏族人最大的一个共性便是——吃瓜看戏,幕后操盘。   “嘻嘻,文清哥这是还在气三郎撇下你,只寻年华去北齐。”说是询问,但用的却是肯定的语气。   “呵呵,本君怎么可能那般小肚鸡肠。”——三郎那臭小子,离家出走什么的就算了,竟然只叫年华这丫头,实在太过分了,哼!   心中腹诽,然面上却很是正经,“都是做兄长的,我这不是和你一样,想他多长些记性嘛。”说完,他还颇有深意的瞥了眼谢和弦。   谢和弦自是察觉他话中有话,但也只是淡淡一笑。   不过说到“一样”他似想到什么,一转头,正瞧见谢齐和谢言氏两人低着脑袋,呢喃着,不知在说什么。   此时,暗谋“大事”的夫妻似有所感,两人抬头,对上谢和弦投来的目光。   刹那,三人六目相对,又十分默契地侧目,齐齐看向静立无声,显得格外与世无争的谢王氏。   四人八目,电光雷火——很好,确认过眼神,是要抢位置的“劲敌”。   谢朗和谢文清:“……”等等,怎么没有他们?   旁观却不敢说话的沈乐:“……”毫无竞争力的父子,啧啧啧,真是喜闻乐见。   “所有骑卫听令——下马,缓行。”   “是。”   谢氏各旗,至谢府百米,非军报不得骑行。违令者,视为大不敬,当示家法以儆效尤。   众人听到声响,齐齐望去。只见不远处,蓝旗飘扬,护军开道。待车马渐近,亦可见蓝旗护军正中有两辆马车并行而来。   车马缓缓,随后,一车车窗被一玉手推开,少年秀气的脑袋自窗内探出。   谢府门前,众人凝神细瞧,那脑袋可不正是谢云曦本人嘛。   “吁——”非军报,谢府正门前不得停靠任何车马,故,至府门十米开外处,蓝旗一声令,车马齐骤停。   隔着不远不近的距离,谢云曦探着脑袋,视线正向着谢家众人所立处望去。   目光相对,四周寂静,唯秋风萧瑟,梧桐飞叶起翩然。   所谓,一日不见如隔三秋,十余日未见亦可做三十载相思。   相思断肠,又见少年憔悴,不负昔日光彩。   谢家众人未语,只满眼心疼之色。他们捧在手心好生呵护的少年,何曾有过这般狼狈的模样。   责备话还来不及说便已忘精光。   此时此刻,他们只想上前,好好地抱一抱车上少年;只想不管不顾,将这世上最好的一切都塞进他怀里;只想看他没心没肺、潇潇洒洒。   马车上。   谢云曦一看见自家门前那浩荡的架势,好半晌,他的脑中就剩下两个大字:要完。   稍缓过神,他却不敢再抬头多看一眼。   从心如他,很是鸵鸟地缩回脑袋,却只听“碰”一声,头撞在车窗的木框上,痛得他“啊呀”痛呼。   “我怎么那么点背。”谢云曦揉着脑袋,很是郁闷地呢喃抱怨。   谢年华啃着牛肉干,就着热茶,头也不抬地回了他一句:“活该。”   “二姐,你能不能有点同情心。”谢云曦看着对方宛如看负心汉。   只是刚抱怨完,他又想起外头那浩荡的一行人,“那什么,二姐,大事不好了!”   谢云曦紧张道:“大伯、二伯、大伯母、二伯母,还有大哥和和弦哥都在外头,连阿爷也来了,这么大的架势,你说我现在下去,他们会不会揍死我呀?”   ——呵呵,他们不舍得揍你,只会揍我好嘛。   谢年华加快了牙齿咀嚼的速度,又连忙往嘴里塞了一把果脯。   “啊呀,二姐,都什么时候了,你怎么还想着吃,我都没你这么贪吃。”   “你还知道自己贪吃。”谢年华斜了他一眼,“我现在不吃等会儿就没机会吃了。”   “倒也不至于。”   “你是不至于,但我至于啊。”   谢年华对自己的家庭地位有着非常清晰的认知。   谢云曦,他这傻弟弟的危机主要来源于长老院,至于外头那些——看都不用看,她都能猜出他们现在是什么心态。   话说,当年她第一次学会离家出走、往外浪的时候,也曾有过这般被全家心疼的待遇。   奈何次数一多,离家出走什么的都不过是常态。一来二去,别说心疼了,每次被抓回,她娘都恨不得把她往死里折腾。   按理说,她都被折腾这么多年也该习惯了,毕竟死猪不怕开水烫嘛,但问题是这一次她是带人跑。   虽然吧,去北齐这事的主谋是谢云曦,她充其量就一帮凶,但——事实根本不重要,反正在她爹娘哪儿,黑锅铁定是她背的。   “你个做姐姐的怎么带的弟弟,三郎还那么小,他知道什么……”   “什么,三郎先出的主意,哼,那你怎么不拦着,竟还跟着一起胡闹,说来说去还不是你自个也想去……”   “看,台词我都帮我爹娘想好了,多善解人意,多贴心。”   谢年华咽下嘴里的果脯,喝完杯中的热茶润喉,随即自我感觉十分良好地抬了抬下巴,“果然,我这小棉袄当的,世上再难逢敌手。”   槽点太多,无力吐槽。   “呵呵,漏风的小棉袄吧!”谢云曦紧张之余都忍不住嘲讽,“比漏风程度,确实难逢敌手。”   “呵呵——”谢年华挑眉,盯着少年冷笑。   心有所感,谢云曦防备,“你要干——”嘛?   可惜,最后一个字还未来得及说出,谢云曦只觉脖颈被衣襟吊起。   随即,一阵天旋地转,“碰”一声,屁股一疼,待他反应过来,竟已被踹出马车车厢,以五体投地之态,半截身子趴在外头,半截仍在车内。   未踹出车,未落于地,伤害不大,但——他不要面子的嘛!   无心听到声响,心中好奇,伸手推开车窗,猝不及防下,正对上谢云曦挣扎抬起的脸。   四目相对,刹那空寂。   半晌,谢云曦撑起手肘,咧嘴一笑,“大师,我们到了哦,那什么,琅琊谢府全体,向您致以最高的敬意。”   试图蒙混过关。   无心眨了眨眼,“最高的敬意?五体投地?”   谢云曦:“……”就不能当没看见吗?能不能搞点虚伪的成人社交基本法?能不能讲点武徳?   ——嘤嘤嘤,作为一个成熟且有担当的少年,他也是要脸的好嘛!   然而——“啊呀,伯母的小心肝,我的三郎小宝贝啊啊啊啊……”   谢言氏之音响彻云霄。   成熟有担当的少年:“……”   蓝旗众人:“……”誓死维护家主脸面,努力憋笑,人生艰难。   无心:“……” 第117章   世人都道:琅琊谢家多君子, 傲骨铮铮有遗风,守礼清雅当如是。   而在无心原有的印象中, 这谢氏一族虽多有龟毛, 但也当得起世人这一赞誉。   自北齐到琅琊,这一路走来,谢云曦和谢年华这姐弟虽常打破他对谢家原有的印象。   但是吧, 人家偌大一家族, 偶有这么一两个“不靠谱”的子孙,想想也挺正常的。   毕竟, 谁家还没个“熊孩子”呢。   而当他真正踏入琅琊地界, 迎上谢家那一群盛装迎接他的男男女女, 老老少少后——初次见面, 却“又”是一次世界观崩裂。   虽未曾亲眼见过谢言氏, 但也听过世人对她的称颂。   才貌双全, 温婉端庄,那一手丹青,一手女红, 在世家贵女中亦难逢敌手。   而当谢云曦对着那一路绝尘, 提裙而来的女子唤出“二伯母”这三个字的时候, 无心正被人搀扶着从马车上下来。   脚刚一踩到地面, 他先是一愣:谢家三郎这小子的二伯母?那不就是谢齐的妻子, 言氏那位号称“蕙质兰心”的嫡女吗?   不敢置信地再次抬头看向“蹬蹬蹬”而来的女子。   这女子容貌确实温婉秀气, 一身白青绣荷的华服精致飘逸, 典雅的发髻,配以珠钗点缀,更衬得气质柔美温和。   然而, 此次此刻, 这女子却两手拎着华裙,以一种并不符合世家贵妇的姿势,向着她心心念念的“三郎小宝贝”一路卷尘,狂奔而来。   温婉端庄?   蕙质兰心?   无心看着对方以百米冲刺的速度,一把抱住车前略显呆滞的少年。然后,很是心疼地将少年上下打量了一圈又一圈。   “呃——”伯母似慈母,想来是感情太过深厚,一时激动,才会这般。   “对,意外,意外,都是意外。”   无心僵硬着脖颈,移了视线,嘴里呢喃着,“大部分,肯定都还是正经的。”   “许久不见,大师别来无恙。”   谢老太爷眼见儿媳一路狂奔,来不急阻止,只能无奈一叹,赶紧上前,作揖迎接,“咳咳,大师见谅,老夫这二媳妇许久不见三郎,心中激动,才会如此孟浪,其实,她平日还是……”   “还是很文雅、内敛的。”   文雅?   内敛?   疾步紧随的谢家众人:“……”老太爷(父亲)一本正经说瞎话的本事又提高了,佩服佩服。   无心:“……”他都已经自我说服,想当自己眼瞎,为啥你还要多此一举,强行挽尊。   “呵呵,看出来了!”见鬼的文雅内敛。   这要不是看在对方是同辈中,仅剩不多的,还看得顺眼的“故友”,无心这会儿早就口吐莲花,开启毒舌模式。   “咳咳——”谢老太爷心虚,赶紧转移话题,“大师远道而来,一路舟车劳顿,定是累了,不如随吾等入府,先做歇息。”   “自然。”无心很是给面子地、顺着台阶应了下来。   谢老太爷暗松了口气,赶紧侧身,伸手做请。   无心客气回礼,唤上郝平凡,倒也干脆地同他并行,往谢府大门走去。   而一旁,谢齐则不动声色地挪到谢言氏身边,掩嘴低语:“咳咳,夫人,外人在呢,你收敛点,好歹给自己和三郎留点形象,不然回头长老院知道了,估计还得给三郎按个‘有失体统’的罪,这罪上加罪,到时候三郎有得受了。”   一听长老院,谢言氏立马清醒,妙变温婉。   眼见自家二伯母终于恢复“正常”,被“嘤嘤嘤”到脑壳疼的谢云曦也算松了口气。   暗自向谢齐送上一枚感激的眼神,随即便同他一道,混入簇拥无心的队伍中。   只是,走出没两步,“咦,我好像忘了什么?”谢云曦疑惑地歪头、呢喃。   谢齐听到他的低语,同样也觉自己好似忘了什么,好像还挺重要的——“呃,是什么呢?”   此时此刻,就在他们身后的马车上,谢年华小心撩开车帘一角,微探出半颗脑袋。   待确定众人已转身离去,她方才小心地从车厢钻了出来。   一旁的蓝旗护军们:“二姑……”   “嘘!”谢年华赶紧做出禁声动作,又小心看了眼不远处众人离去的背影。   待见无人发现,松了口气后,又立即缩起脖子,小心抬脚,向反方向溜去。   离家出走一时爽,一直出走一直爽。   “三郎啊,不是你二姐我不讲义气,我也不想利用你转移视线的,实在是阿娘太恐怖。还有和弦哥,待回头等我藏好了,定会□□来看你的。”   做贼似地弯着腰,小心混进蓝旗队伍中,借着大部队做掩护,她溜得相当隐晦。   而眼见谢二姑娘要溜的蓝旗护军们则左右为难。   ——报还是不报,看见还是没看见?   要说谢王氏,从始至终,她面上都表现的极为淡定,可事实上,在看见谢云曦出马车的那一瞬间,她其实也差点没崩住。   好在,最后一刻,她还是忍住了。   只是她光顾着自己侄儿,一时竟忘了车上还有个女儿的事。   而当她听到谢云曦的那声呢喃后——咦,她好像也忘了什么重要的事,是什么来着?   “谢年华,都回家了,你还打算去哪?”   因一直坐在轮椅上,谢和弦的视线自然偏下。当谢云曦被踹出车厢的时候,其他人或许没瞧见车内的动态,但他却看一清二楚。   声东击西这一招确实用的不错。   本来嘛,他也不打算揭穿。但不曾想,走出一半,谢年华不仅没跟上,竟还想着再溜一次。   刚离家便又想来第二次——怎么,这是嫌自己命太大呢?还是觉着你阿娘回过神,不会来个两罪并罚,愤怒暴走?   作为一位称职的好兄长,谢和弦又怎会眼睁睁地看着自己的好妹妹错上加错。   而本在左右为难的蓝旗护军听到他的呼唤,齐齐侧身,很是迅速地为谢二姑娘让出了一条“康庄大道”。   万众瞩目,独领风骚。   谢年华僵硬着脖颈,缓缓转过身来。   目之所及,先是笑如春风,禽兽无害的谢和弦,再是一众无语回首的谢老太爷等人,最后——视线落在谢王氏身上。   世家大妇之典范,当真是仪态端庄,优雅柔美,连笑容都还是那般温柔、慈爱。   谢年华咽了咽口水,尝试着挪脚。然而,腿软无力,无法挪动半毫。   “阿……阿娘——”声颤。   谢王氏闻声,柔声轻唤:“来人啊,二姑娘舟车劳顿,送姑娘回房。”   “是。”   数十位中年妇人自她身侧跨出,拱手作揖后,齐身向前,往谢年华身边走去。   一看见她们,谢年华心中一颤,瞳孔震惊。   要说这数十位妇人,其实都长得颇为慈眉善目。她们出生王氏,是谢王氏出嫁时王家陪嫁过来的绣娘。   做姑娘时,她便极不善女红,故而,王家特意培养了一庄子的绣娘,只为给他们家姑娘撑个场面。   而如今,能在谢王氏身侧伺候的,便是当年那一庄子绣娘中的佼佼者,是特意挑选出来,教导谢年华女红的师傅。   在女儿出生时,谢王氏便梦想能拥有一位温柔、体贴且擅女红的“小棉袄”。   然而,她费尽心思,小棉袄终还是漏了风。   棉袄漏风,补补总还有希望的。不死心的谢王氏依然执着于“棉袄拯救”。   这些年,谢年华天不怕地不怕,就怕她娘请绣娘。   平常她受罚,最多也就来个三四位,可这会儿一上便是浩浩荡荡的数十位绣娘。   看着面朝自己,缓缓而来的师傅们,谢年华只见天地变色,前路漆黑。   这几日,无心同她相处的也颇为熟络,这谢家的二丫头,别的不说,这胆子吧,就非一般男儿可比。   路上,谢云曦瞧见水蛇,说了声好吃,她便能徒手抓来,剥皮切断,不带眨眼。   可,就是这么个勇气非凡的小姑娘,如今却对着几位手无缚鸡之力的妇人们一脸恐惧。   无心不解,左顾右看,只觉谢家众人面色颇为古怪。至于谢王氏,瞧着依然和善温柔。但想起谢家另一位夫人“表里不一”的模样,一时间,他亦生心迟疑。   察觉到无心投来视线,谢王氏和煦一笑,歉意且温和地说道:“大师见谅,小女一向淘气,想来这一路也多有叨唠,真是见笑,见笑。”   见此,无心暗道:这位倒是同传言说的一般,看来是他多心了。   可就在他放下心来的时候,对面的谢年华却是脑子一抽,在绣娘即将靠近前,侧身、旋转,向外狂奔而去。   一不做二不休,反正都在劫难逃,不如先来个脚底抹油,至于之后如何——人嘛,还是要活在当下的。   破罐子破摔的“漏风小棉袄”在这一刻,爆发出了无穷的潜力。   耳听六路,眼观八方,在旋转狂奔的瞬间,她很快便锁定了十米处的一匹黑色战马。   蓝旗战马,必属珍品,实乃逃家避祸,脱离魔抓的良驹。   说时迟那时快,这厢,谢二姑娘脚下如风,意直取黑马。那厢,绣娘们却被她这突如其来的冲劲吓得楞在原地。   而蓝旗护军也没想到他们家二姑娘会胆大到,直接夺马逃跑的地步。   年轻的蓝旗护军呆愣,“哇喔,从前光觉得二姑娘厉害,不曾想竟是这般……胆大包天,不愧是号称巾帼不让须眉的二姑娘呢!”   崇拜之情,溢于言表。   在他身侧,一中年蓝旗军却直觉这二姑娘要倒大霉。   念头刚一落下,便是一阵尘土飞扬。   寻声望去,只见谢王氏脚踩绣花嵌金鞋,一身暗纹红衣如火飞扬。满头珠钗迎风,在跳跃奔跑间,响起一阵叮铃当啷的脆响。   众人闪神不过瞬间,一把红鞭自她衣袖中滑出。   风起带寒芒,红鞭携残叶。   随即,只闻得“啪嗒”一声,鞭落,玉碎,发轻扬。   全场寂静,唯残叶卷起些许风尘,梧桐婆娑响起阵阵轻响。   待回神,又见红鞭落处,地面石板微裂。在谢年华和黑马之间,那裂痕优美如银河一般,“璀璨”得令人胆战心惊,不忍直视。   众人:“……”恐怖如斯。   无心:“……”呵呵,世家大妇之典范?! 第118章   就在无心目瞪口呆之际, 那位原还感叹谢二姑娘巾帼不让须眉的年轻护军更是咋舌地久久未语。   盯着地面许久,他才如梦似幻地呢喃:“咱……咱们琅琊一脉, 不, 不是以文治家的吗?主,主母大人她,她看着挺, 挺和善的呀?”   何止是“核”善。   此次此刻, 一身红衣,手持红鞭的谢王氏, 那脸上的笑容简直比圣母还圣母呢。   预测不妙的中年护军艰难咽下口水, “是, 是以文治家。”大概吧。   “咱……咱们主母, 主母大人这些年确实挺和善, 温柔的。”和善温柔到似乎世人都忘了谢王氏不仅仅是谢朗的妻子, 琅琊谢家的主母。   谢王氏,王家嫡女,曾经的传奇, 不, 不是曾经, 她一直都是传奇。   “一骑红衣胜须眉, 从此女郎不慕君。”中年护军轻叹, “当年啊, 咱们天启不知多少女郎, 嚷着叫着要嫁咱们主母呢!”   “嫁……嫁?”年轻护军瞪圆了眼,“谁嫁谁?”   见他一脸不敢置信的模样,中年护军只伸手拍了拍他的肩膀, 很是感慨地叹了一声, “年轻人啊!”   一声轻叹落下,人群中却咋然响起一阵惊呼。   “啊啊啊,嫂子,嫂子,王姐姐,王姐姐,快看我,看我,人家好想嫁给你啊啊啊……”   要想生活过得去,头上必然带点绿。   谢齐看着自己的夫人,对着自己的大嫂上蹿下跳地欢呼、叫嚷:“王姐姐,我要嫁给你啊啊啊啊……”。   心情复杂,无以言表。   “那个,夫人啊,你已经嫁人了,夫人!”谢齐试图唤醒谢言氏的“痴心妄想”。   然而——   “啊啊啊啊,姐姐姐姐你最棒,妹妹妹妹永相随,啊啊啊啊,姐姐看我了,看我了,啊呀,人家好害羞呢!”   沉迷英姿,无法自拔。   至于谢齐——谁?谢什么?齐什么?   切,有我家王姐姐重要吗?   被无视的谢齐悲从心来,“大……大哥,你家夫人,她,她又在勾引我夫人!”   ——神TM的,谁勾引谁?   谢朗看傻子似地看向他,“二弟,但凡有眼睛的都能看出,是你夫人在试图从我身边抢走我夫人。”   听着挺绕口。   “这是重点吗?”谢齐同样用看白痴的眼神看向他。   谢朗反问:“难道不是吗?”   “当然……”谢齐楞了楞,一想,“是挺重要的。”   但依然据理力争,“但绝对是你夫人在勾引我夫人,看,我家夫人她现在都被迷成什么样了,当年她都没这样为我呐喊过。”   委屈,卑微,还泛酸。   谢朗斜了他一眼,“哦,这样呀,真遗憾。不过,谁让我夫人魅力大呢,尔等萤火之辉,自然不能比肩日月之光。”   昂首,炫耀,且自得。   谢齐怒目,“现在是炫耀夫人的时候吗?”   “你没瞧见你家夫人刚还对着我夫人魅惑一笑吗?”   “你丫的忘了当年嫂子身边那些‘红颜知己’的恐怖了,还是想再感受一次和一群红颜抢妻子的感觉?”   一连三问,前两问谢朗并不在意,但听到最后一问时,他蓦然回忆起当年和一群女郎抢妻子的无力来。   对,就是这么奇葩。   人家是男人和男人之间为博红颜怒发冠,而他却是和一群女郎抢夺妻子的注意。   想想,依旧心酸。   而就在谢朗陷入回忆的时候,无心亦陷入深思。   记忆中,那个爬山为保洁净能不断换装的谢朗虽令人无语,但对于他才情,他向来是给与肯定的。   至于谢齐,这位更不用多说,前几年朝堂上几次腥风血雨的政治洗牌,最后唯一得利的可不就是这位谢二爷。   一位是文坛大佬,一位是政界泥石流。虽说在某些事情上龟毛地令人发指,但整体形象还是高大上的——至少曾经是。   无心那开裂的世界观越发的摇摇欲坠。   ——他,也许、可能、大概是走错地方了。这一定是假的谢家,对,一定是哪个看他不顺眼的家族在恶整他!   这时,沈乐看不下去,出声道:“现在不是该关心下年华有没有伤到吗?虽说大嫂玩鞭子的功夫很厉害,但,毕竟这么多年了,万一手生了呢?”   “手生?”谢朗撇了他一眼,“呵呵,你以为年华为什么长歪,咳咳,不,为什么鞭子耍那么好?”   论:父母言行在子女教育中的重要影响。   沈乐幡然醒悟,“哦,这样啊,那就没事了。”   ——没事?谁说没事,老夫有事!   沈乐一开口,便将无心心中最后的一份侥幸给击了个粉碎。   这世上对他有恶意的不在少数,但沈乐作为他的忘年之交,绝对不可能和这些人同流合污,设局恶心他。   不是假的,那就只能是真的。   花痴的谢二夫人是真,暴力的谢大夫人是真,和自己嫂子吃醋的谢齐是真,炫妻狂魔谢朗是真,睁眼说瞎话的谢老太爷也是真。   四十五度仰望,云卷云舒。   无心想静静。   谢年华同样想静静。   ——她,为什么要脑抽,当着她阿娘的面,违抗她阿娘的指令,嘤嘤嘤,到底谁给她的勇气?   那是她阿娘啊!   悔不当初脑抽时,奈何为时已晚、命当休。   看着距离自己不过一寸的鞭痕,谢年华陷入深深的悔恨。   然而,她悲伤并未持续多久,谢言氏那温柔中带着慈爱,慈爱中带着笑意的声音便从她耳边传来。   “年华啊,你这孩子,怎么这么大了还坐地上,瞧瞧,这好好的衣裳都脏了。”   谢言氏利索地收起鞭子,随即蹲下身来,温柔地拂去谢年华衣上、发间的尘土,嘴里亦关心地说着,“这一趟也是辛苦,这小脸都瘦了,连衣裳瞧着都大了许多,今年冬衣估计要重做,回头啊,阿娘就给你重新测量尺寸。”   谢年华紧张到结巴,“不,不……不用劳烦阿娘,阿娘辛苦,我,我自己,自己来就好。”   “自己来啊。”谢王氏笑意愈发灿烂。   一个激灵,谢年华直觉不好。   然而,不待她反应,谢王氏便笑意冉冉地说道:“我儿就是孝顺,娘的小棉袄啊,知道心疼阿娘了,那今年的冬衣,就都你自己做吧,嘻嘻。”   嘻嘻一笑,百“霉”生。   谢年华只觉脖颈一紧——不是心理上的脖颈紧哦。   众目睽睽之下,谢二姑娘的衣襟被麻溜拎起,脚尖离于地面,面部向下,发丝垂落。   咋一看,不知道的还以为堂堂琅琊谢家的主母提溜着一具女尸呢。   而待谢年华回过神,她只瞧见自己脸下的石板路在缓缓后退。   稍纵,石板路停止运动,谢王氏那温柔和煦的声音自她头上传来,“父亲赎罪,儿媳一时没忍住,哎,实在是年华这孩子太欠揍了。”   谢老太爷看了看她手上的孙女,“咳咳,确实,辛苦你了,哎,都是阿朗不争气,整日游手好闲,也不会管孩子,大儿媳啊,委屈你了。”   “游手好闲”的琅琊谢家家主:“……呃,嗯,父亲说的极是,辛苦夫人。”   ——炫妻狂魔还是个妻管严。   “静静”似乎离无心越来越远。   而就在这时,谢王氏偏又想起他来。   只见她脸上挂着得体的笑容,很是不好意思地致歉道:“大师啊,万分抱歉,小女不懂事,又扰您清静了。”   无心僵硬着脖颈,缓缓看向对方——依然是如初见般的温柔端庄。   但,视线飘过她手上的谢年华。   沉默半晌。   “无碍,谢大夫人辛苦了。”   说完,他迅速侧过身去,很是自然地对谢老太爷说道:“谢老哥啊,我们刚说到哪了?”   从生疏的“谢老太爷”到亲切的“谢老哥”,这熟络的速度,大概也就比谢王氏收拾女儿的速度要慢那么一息。   谢老太爷福灵心至,“无心老弟啊,刚我们说喝茶呢,我家三郎前些日子搞了不少好茶,里头热着水,就等老弟你呢。”   说着,他亦急忙伸手做请,“不如,你我赶紧进去?”   顺着手势望去,无心看了看谢府宏伟的大门,不知为何竟有种羊入虎穴的诡异之感。   身处谢家众人中央,耳边是谢言氏那一声又一声的王姐姐长,王姐姐段。   而谢王氏的声音则淡定许多,她似乎正安抚着谢言氏那过于兴奋的情绪。   温声细语,好似风中那幽幽的桂香。   若能忽略她手上提拎着的“尸体”,想来这定是极和谐的一幅“妯娌相亲相爱图”。   如此友爱的妯娌,世间难得几回闻,瞧瞧,这都友爱到让两位的丈夫都泛起了酸,吃起了醋。   可这吃醋就吃醋吧,竟还争什么“谁夫人勾引谁夫人”?   “呵呵——”终于明白谢云曦和谢年华这两兄妹为什么会“长歪”了。   上梁不正下梁歪,此乃圣言也。   叽叽喳喳,吵吵嚷嚷。   这就是天启第一世家?   这就是谢氏根基——琅琊谢府?   这就是传承千年,力压他族百余年的谢氏?   天启世家榜第二、第三、第四……第N的氏族啊,你们到底是怎么被这么一家子人给碾压下去的?   是天启无人?还是世家已败落?   无心在心中呐喊:起来吧,起来吧,被谢氏碾压的氏族啊,天凉,谢破,直叫天地换新颜吧!   天凉,谁破,谢不破。   被谢氏碾压的氏族们:远离谢氏,家家有责——勿cue,谢谢。   无心:……   天蔚蓝,云洁白,叶枯黄,桂幽香。   “咳咳——”谢老太爷轻咳,“这一个个的,吵什么,没得扰了无心老弟的耳根子。”有外人在呢,一个个的都给老子收敛点。   形象,形象!   闻言,谢家众人立马收声,妙变正经。   一眨眼的功夫,谢家还是那个谢家——君子浩浩,傲骨铮铮,守礼清雅。   祖传的变脸神技。   无心:“……”有一种植物当讲不当。   秋日的愁笼罩在无心心头,淡淡幽幽。   “大师见谅。”   谢和弦见无心神色迷茫,连忙招呼君莫离推轮椅上前,拱手作揖,很是歉意地说道:“近日家中多事,先是晚辈中毒,后有云曦、年华远去北齐,如今他们安然,晚辈之毒又得您担待,众人喜极,一时忘形,还请大师莫怪。”   无心闻声,僵硬的脖颈缓缓转动,看向轮椅上的青年。   白衣胜雪,春风拂面。   谢和弦,南齐谢家嫡次子,一手琴音动天下。   无心见他身有剧毒,却依然气定神闲,心中不觉好感倍增。   当然,最重要的是——这是谢家唯一一个没崩人设的清流啊!   其实本来还有唯二的,奈何唯二的谢文清他一见到谢云曦便开始原形毕露。   唠唠叨叨的弟控、颜控,简直神都烦。   于是乎,在一众“特立独行”的亲友衬托下,清流谢和弦就显得愈发眉清目秀,赏心悦目。   自觉双眸被洗涤的无心,“和弦君啊,老朽突觉你我二人有缘,一见如故当如是,你且放心,等老朽给你解血荒,回头这调养之事亦可交托于我,定保你三、四载无病无忧。”   在下车前,被下了禁口令的郝平凡惊悚:吝啬如先生,这突如其来的大方,莫不是被鬼上身了?   毒可解,然暗伤已成,若没个数十年根本别想调养回来。而且,就算用十年功夫做调养,能完全不留后遗症的几率也十分渺茫。   无心这一诺,远超“交易”。   谢家众人闻言,先是一愣,待反应过来时亦是一阵欣喜。   虽不明无心为何突然如此,但对方竟说出承诺定不会无的放矢。   谢家众人连忙拱手作揖,真诚道谢。   谢和弦不便起身,只能抬手作揖,向无心行了大礼,“和弦谢大师恩德。”   身后,君莫离随礼,躬身道:“大恩不言谢,君莫离此生铭记。”   ——瞧瞧,还是有俩清流的。   谢·清流·和弦。   君·清流·莫离。   自动忽略人设崩坏的某些人,无心心情颇好地摆手:“缘分罢了,莫客气。”   说着,又伸手拍了拍俩清流的肩膀,宽慰道:“放心,一切都会好的。”嗯,一切都会好的!   风起秋渐深,朱门人已归。   “客至,落门栓。”   “吱嘎”一声 ,只闻得“羊入虎口”。 第119章   时光荏苒, 无心在谢家休整了两日后,便着手为谢和弦解起了毒。   解毒的过程并不复杂, 在把脉问诊, 确认状态后,无心便让郝平凡拿了一颗诱毒丸让谢和弦吞下。   诱毒丸下肚,肉眼可见, 在谢和弦手背等表皮处有细小的幼虫蠕动的痕迹。   众人瞧着心惊, 无心却好似习以为常。   他先是从一个密闭的黑盒中拿出一条形如青虫,但通体血红的大虫, 将其置于谢和弦手臂之上, 引诱其体内蛊虫汇聚, 这才淡定施针, 将蛊虫一一清除。   在此过程中, 谢和弦连吐了好几口黑血。直到吞下第六颗诱毒丸, 体内再无蛊虫反应后,这才收针去虫,另取了护心丸和安神丹令其服下。   精疲力尽, 谢和弦当即昏睡。   床榻两侧, 众人心忧, 但牢记无心之前的交代, 都不敢出声打扰。   “行了, 回头老夫再配几方药, 施几回针, 去了余毒也就没什么事了。”   无心收拾了一番,令郝平凡将药箱收好,这才起身道:“至于调养, 这事也急不得。”   “大恩不言谢, 老夫我……”谢老太爷哽咽。   调整半响,只道:“想来这一日下来,无心老弟定是累了,三郎做了些午茶,正让厨房热着。”   “三郎啊,快,带大师去歇息。”   谢云曦心中担忧,但也明白自己留下也不过多占空间,于是连忙点头,“大师请,平凡兄请。”   “嗯。”无心应了声,自随他一道出了卧室。   走出卧室,无心见谢云曦依然一步三回头,不禁开口说道:“行了,别看了,你家哥哥身子骨好的很,别搞得生死离别似的。”   谢云曦不好意思地挠了挠头,犹豫着开口道:“那个,大师啊,血荒就这么解了?”   武侠小说看多的后遗症上头。   “那个,不是我不信您老人家,就是这血荒不是号称绝世剧毒,您不来个什么绝世大招,或用些什么天材地宝的,呃,就这样好了?”   谢云曦小心道:“那个,不会有什么后遗症吧?”   “不然呢,给你家哥哥来个刮骨削肉可好?”无心白了他一眼。   “别,别啊!我这不是瞎说的嘛,您胡乱一听,别放心上。”   “哼——”无心冷哼。   不过,他也知道这是关心则乱,于是耐着性子解释道:“血荒之所以号称绝世剧毒,主要还是因为它太过诡异。”   “毕竟,谁也不曾想过,这东西竟然能在人体中催生出毒虫,吸食人体血液养分。”   想起那些被清除出来的黑色毒虫,谢云曦腹中一阵反胃,“确实挺诡异,幸好有大师您在,不然!”   心中又是一阵庆幸。   这时,无心却突然顿下步来,轻叹一声,道:“哎,老朽不过侥幸罢了。这血荒,若换了其他氏族子弟,或寻常百姓,呵——”   冷笑一声,复又感慨,“血荒这毒看着好解,可前期却需大量药材养着,不然还没等毒虫孵化,中毒者便已被吸干,到时候就算十个老朽,也是回天无力。”   说到这儿,无心转过身,看向身后谢和弦的卧房——人影涌动,往来繁忙。   谢云曦见他有些出神,唤道:“大师?大师!”   然而,无心并无反应,只依旧愣愣出神。   谢云曦挪了挪脚,向一旁的郝平凡低声求问:“平凡兄,你家先生这是怎么了?”   郝平凡向来没心没肺,但这会儿却极为谨慎地掩唇低语:“应该是触景生情,想起我大师伯了。”   说完,他立马又垂手做乖巧状,显然是怕打搅到无心。   大师伯?——吴忧!   谢云曦迟疑了一会儿,随即立马禁声,乖巧站好。   桂树旁,几人静立许久。树上残留的桂花星星点点散落,空气中有幽幽清香,平和安宁。   半晌,无心收回视线,抬手接起空中飞舞的几朵桂花,笼在手心,有些出神地问道:“你可知,当年老朽为何如此怨恨吴家?甚至不惜背负一生污名,都要叛离?”   “啊?”   话题来得太突然,谢云曦迟疑了一下,方才做出反应,张了张嘴正想要开口。   然而,不待他说话,无心便已径直说了起来。   “其实,当年啊,我兄长已吃了整整十日的药,只要再五天,可他们却不愿再坚持,后来我厚着脸,向其他氏族亲友求药,呵——”   又一声冷笑,“可惜,愿赠药的也不过我兄长的几位好友,其中一位便是你谢家的那位老太爷,南齐谢良。”   谢云曦本能唤了声:“二爷爷!”。   而说到谢良,无心似乎心情好了许多,“你这位二爷爷啊,其实我同他不熟,只常听兄长夸赞他。”   “那时候,我去谢家求他,本也没什么奢望,毕竟不常往来。但不曾想,最后,竟是他这么个泛泛之交给了整整数十株人参。”   很久以后,他才知道那数十株人参还是谢良爬了他老爹的书房,瞒着家人偷拿出来的。   为这事,谢良还被罚跪了一夜的祠堂。   “你二爷爷,是个好人。因那几株人参和其他几位友人赠的药,我兄长后来又撑了三日,脸色也好了许多。我见有效果,便又去求父母、族人,只求他们再多试两三日,可他们——”   无心感叹:“所谓至亲,竟还不如你二爷爷一个外人。”   “大师……”谢云曦张了张嘴,却不知该如何安慰。   不过,无心也只是有感而发,想寻个人倾诉罢了。   当然,关于谢良,他其实还有一个秘密没说。   当年,谢良年岁渐高,一日突然中风,可请了诸多名医都说药石无用。   而就在谢家众人绝望的时候,却突然来了位无名医者,竟硬生生的将谢良从鬼门关拉了回来。   虽然,那次过后没两年,谢良便离了世,但走得却十分安详,并没留什么遗憾。   而那位无名医者,在治好谢良后,却如人间蒸发一般,不管谢家如何寻找都没半点踪迹。   ——就好像天上突然掉下的。   但事实上,那位无名医者便是无心。   世人只知他擅医术,却不知他早年为了躲避吴家,避免麻烦,还特意练了一手易容术。   但这事,除了郝平凡外,便再无人知晓。而郝平凡这人虽不靠谱,但在原则性的事情上,嘴巴还是极严的。   这么多年,这个秘密无心从未对人说起,亦无须说起。   谢良对他有赠药之恩,他不过还了恩情。一恩一报,也算问心无愧。   不过,也亏得当年这恩情还了,不然在百草居,他也不好厚着脸同谢云曦做“交易”。   这厢,略过无名医者,无心只叹:“当年,吴家为了所谓的大局,竟让我兄长白白错失了最后那一线生机,仅仅就两天啊,只要再坚持最后那么一次,可,吴家终究还是不愿。”   一念之差,天人永隔。   这样的遗憾,也难怪无心意难平。不过,这事仔细想来,其实还挺微妙。   吴优去世,无心怨离,吴家从此没落,不复传承。   所以,失去最后那一线生机的,到底是吴优还是吴家?   其中因果,谢云曦亦感唏嘘。   然而,无心怨恨吴家,却不仅仅是因为这些。   “世人都说我兄长之事,吴家虽不厚道,但也算情有可原,当年我离家改名,亦说我小题大做,背祖忘宗。”   “可世人却不知,当年我兄长去世后,就在停棺的第二天,他的遗体上便泛出毒虫来,那些毒虫失了血液养分,泛出时便已死去,可——”   说到这儿,无心双眸泛出冷意,“他们竟说我兄长如此,会污了祖地,结果他们竟然,呵呵!”   谢云曦心下一紧。   时下之人讲究入土为安,特别是氏族大家,其子孙去世大多都要葬于祖地,求个落叶归根。   若无法葬于祖地,或不得入土者——死后不安,魂魄无归,轮回无望。   “不……不得入祖坟?”   说完,谢云曦又觉不对,他不好意思地开口说道:“那个,我去百草居前曾调查过您,那个,吴家祖地好像有您兄长的墓碑。”   “那不过是一个衣冠冢。”无心一边说着,一边松开手。   手心的桂花随风飘去,他遥遥目送,神色漠然。   半响,幽幽的声音响起,“我父亲,他啊,亲手点了一把火,烧了棺木,烧了污秽,也烧断了我对家族的最后一丝情义。”   闻言,谢云曦呆了呆,“那,那……骨灰呢?”怎么是衣冠冢?   金色的花骨朵消散在空中,不见了踪影。   无心拍了拍空荡的手掌,很是平静地道了句:“扬了。”   “扬……了!”挫骨扬灰?!   谢云曦忍不住爆粗,“我·X!”   “小孩子家家的,说什么脏话。”无心斜了他一眼,又左右看了一圈,“幸好你那大哥不在,不然老夫又要被你连累,听一耳朵的唠叨。”   在谢家这两日,无心深刻体会到了什么叫“神也烦”。   “呃,大师您——”谢云曦顿了顿,“饿了吗?”   “你啊!”无心哭笑不得,“倒也不必如此,这么多年了,老夫该放下的也放下了,这会儿呢,就是看到和弦君被调养的这般好,心有感触,才多唠叨了些。”   “呼,您能放下便好,咱不值得为别人的错气坏自个。”   谢云曦松了口气连忙安慰,复又打算来一句:“大师心胸宽广,晚辈佩服佩服”。   然而,无心却先他一步说道:“再说,那些吴家人如今也不是遭了报应嘛,哼!”   “……”默默咽下“心胸宽广”这四字,“大师说的极是。”   对花言巧语免疫的无心,只最后看了眼谢和弦的卧房,“这家啊,散了人心,又哪来的传承。”   无心轻叹着,转过身去,又招呼道:“该走了。”   ——该放下了,怨也好,恨也罢,纵然意难平,也都该放下了。   过了全盛花期,院中的桂树只余下幽幽几缕清香。   风过,花零落,纷纷扬扬,却也不过最后一场金秋之舞。   谢云曦看着无心花白的背影,脑海中回荡着他最后说的那一句:“这家啊,散了人心,又哪来的传承。”   思量些许,他似有感悟地回头看了眼身后。   家人齐心,永不言弃。   世人常言:谢氏一族什么的好,唯对家人太过偏执。   可谢氏百千余年,传承不断靠得就仅仅是世人所谓的那些“好”?   “护短、偏执?”谢云曦耸肩低语,“天下熙熙,皆为利来;天下攘攘,皆为利往。果然啊,还是我谢家最好。”   转身,昂首,豪情满怀。   “咦?”人呢?   谢云曦一抬头,遥见一老一少远去的背影。   “啊呀,大师,平凡兄,你们别走这么快,等我啊啊啊……”   疾步狂奔,奋力追上。   身后。   谢文清扯着谢年华出了卧室,好方便屋内的谢和弦擦身换衣。   不想,他刚一出来,便瞧见谢云曦那狂放不羁的背影。   忧伤到原地暴躁。   “谢·云·曦,跟你说多少遍了,仪态啊,仪态啊,仪态啊啊啊……”   最近家庭地位极度下滑,毫无话语权的谢年华:“……”大哥,你嚷嚷的样子也没多少仪态了。   远处,听到身后余音的无心则再次默然。   半晌,“哎,老夫还是很不明白,就这一家子,到底是怎么力压众氏族,高居第一的?”   郝平凡挠了挠头,“可能是做的食物好吃,民以食为天嘛,掌握了‘天’自然就所向披靡了吧。”   民……民以食为天是这么用的?   无心只觉一口老血梗在喉间,“闭嘴,从现在开始不准再说话,不然罚你午膳啃干粮。”   啃干粮=不能吃云曦兄做的膳食。   郝平凡麻溜闭嘴,妙变乖巧。   逐渐“谢化”的徒弟,看着愈发忧伤。   “啊呀,可算追上了,幸好大哥这会儿没功夫搭理我。”谢云曦拍着胸脯,很是侥幸。   随即,他又见无心一脸生无可恋的模样,奇道:“大师,您怎么了?”   无心瞥了他一眼——就是你小子把我徒弟给带坏的。   “没事,就这满院的花,香得心慌。”无心没事找事,“你们家种这么多桂花做什么,也不怕把自个香晕了。”   “啊,桂花挺好闻得呀?”谢云曦莫名,复又乐呵,“而且,很好吃呀!”   无心:“……”懂了,能吃才是重点。   “大师啊,我跟您说,这桂花可好了,可以做桂花糕、桂花糖、桂花酒酿圆子、桂花酒、桂花茶……”   掰着手指细细例举桂花美食,随即一拍掌,“对了,今儿个午茶甜品就有桂花糕,桂花圆子和桂花茶。”   谢云曦很是热情的介绍道:“先说这桂花糕,口感滋润松软,一口咬下,浓郁的桂花清香,那滋味,啧啧啧。”   “还有那桂花酒酿圆子,花甜酒醇,细腻柔软,简直无与伦比的美妙。当然,还有这桂花茶,香味馥郁持久,汤色绿而明亮,品上一口……”   “闭嘴!”   闻着空气中淡淡幽幽的桂香,听着少年绘声绘色的描述,无心咽了下咽口水,“有这时间叨叨叨,也不知道走快些,好好一年轻人,走的还没老夫这么个老头快!”   步伐正大光明的快了起来。   突然被拉开速度的年轻人:“??” 第120章   寒露到, 割晚稻,田间日日不停闲。   琅琊山下山上, 农家往来繁忙, 桃花居里风铃叮当,略显空旷。   谢和弦裹着一身冬衣,站在屋檐下, 遥望山间秋长漫漫。   阳光落在身上, 消去风中些许寒意。他伸手拢住一缕暖阳,阳光透过掌心, 并未残留多少余温。   这些日子来, 他身上的余毒都已清除, 但身子骨却不比从前。不过, 劫后余生, 已是万幸, 他亦觉风清,日朗,人世美好。   “和弦啊, 该吃药了!”   ——如果不用吃药, 那定会更加美好。   谢和弦哀叹着转过身, 接过君莫离递上的药汤。   碗中药汤色泽黝黑, 泛着热气, 透着浓郁的“芬芳”。   闭眼吸气, 一口闷下, 只觉苦、酸、涩诸多诡异的滋味在舌尖炸然崩发,令人极为不适。   君莫离适时递上一颗冰糖。   谢和弦含了糖,许久方才缓过气来, 轻叹道:“哎, 也不知三郎那本药膳,大师研究的如何了?”   比起这似苦非苦,似酸非酸,似涩非涩,味道古怪到极致的药汤,前些日子,谢云曦为他做的那些药膳简直就是救苦救难,普度病人的人间绝味。   枸杞叶粥,黄芪鳝鱼汤,归地炖鸡,还有芝麻核桃阿胶膏,蜜饯黄精等等。   ——药石做膳,病号们再也不用担心吃药苦,吃药涩,吃药反胃等诸多问题。   君莫离一边唤来仆人收了碗勺,一边无情说道:“你啊,就安安分分吃你的药吧,大师可说了,那药膳不过锦上添花,给你后期养生,配着药丸倒是极好,但若说代替正经的药石,那是绝无可能的。”   三言两语破了奢望。   谢和弦无语地看了好友一眼。   道理他其实也都明白,但——“哎,阿离啊,人生一梦,总要留些美好的期盼,如三郎所言,梦想总要有的,万一见鬼了呢。”   君莫离怀疑他最近药喝多了,脑子有点喝坏掉,“可,真见鬼了,你还觉得美好吗?”   闻言,谢和弦嘴角一抽。   他不禁怀疑自家好友最近是不是和无心身边的那位关门弟子——郝平凡接触久了,染上了对方“聊必死”的独家技能。   想起郝平凡,他好奇问:“今天平凡兄来送药的时候,我看他好像在那门前徘徊了许久,他这是怎么了?”   君莫离回道:“今天何嫂不是去外头田里帮忙了嘛,没人帮大师试做药膳,他又心急的很,就自个动手做了一锅,听平凡老弟吐槽,那锅药膳的味道,嗯,可堪比人间剧毒。”   至于郝平凡为什么知道那药膳是人间剧毒的滋味——   谢和弦同情,“平凡兄当真不易。”   君莫离深以为然,“确实。”   两人站在檐下同情着郝平凡,视线越过桃花居外墙的篱笆,遥看无心的百草居。   这百草居当然不是北齐的那个,而是谢家前些日子新筑的茅庐。邻着桃花居,独立成一院,但相连处又开了一侧门。   习惯了自由自在的乡野生活,在谢家住了五六天后,无心觉得拘束无趣,便琢磨起到外头定居的事。   见此,谢云曦便邀他来了桃花居。   琅琊山风景秀丽,桃花居清雅幽静,适合谢和弦休养,又符合无心对居住环境的要求。   不过,这么些年,无心独居惯了,人一多他便觉闹心,且他日常总爱做些实验,摆弄药物。   有些药物倒也没什么,但有些却含有剧毒,考虑到隐私和安全,自然也不方便长期合住。   于是,财大气粗,又善解人意的谢三郎大手一挥,几日的功夫便叫人在一旁筑了新院。   无心曾被沈乐邀去他的竹林小筑,自然听过谢云曦那“壕无人性”的败家筑林史,但听过和见过本质却是完全不同的感受。   当然,吐槽归吐槽,他对这一处茅庐还是极为满意的——即能独居、享山野之乐,又可随时蹭饭、品珍馐美味。   两全其美,妙哉美哉。   “也不知三郎这会儿到南齐了没?”谢和弦看着百草居不禁思念起谢云曦,“也不知大伯他们怎么就让三郎去了南齐?”   南齐边境战事焦灼,正是混乱的时候,这时候谢云曦却突然前往,其中古怪,谢和弦百思不得其解。   君莫离目光一闪,“谢云曦那小子身边有不少高手,再说你大伯还派了一队亲卫随行,这一路上自没什么不长眼的,你也莫要太担心。”   “可你,不觉得这事奇怪吗?”谢和弦依然疑惑,“好好的,他这会儿去南齐做什么?”   “那小子说风就是雨的,谁知道他在想什么?”   见好友依然愁眉,君莫离又安慰道:“好歹这一回他不是不告而别,即是你们家长辈都同意的,想来这一趟定然是没危险的,至于到底干什么去,这就不好说了。”   想了想,“谢云曦那小子是四天前走的,我记得那一天之前,你家二伯收了一封信,然后就去了都城。”   “可能是最近都城皇权更替,影响到了南齐战事也说不好,又恰逢多事之秋,其他人不得空,便让那小子去送个信之类的吧。”   谢和弦狐疑地看了他一眼,“我怎么觉得,你有事儿瞒着我?”   “我什么时候瞒过你事情。”君莫离心上一紧,但依然用极为真诚目光回视。   四目相对,半晌,“哎,真没什么事瞒你,若非要说有,也就是你家四堂弟那些事,我这不是怕你又多思多虑,扰了静养。”   “玉言?”   谢和弦疑惑,“玉言不是好好的在都城看家嘛,他向来懂事乖巧,能做什么让我多思多虑?”   “呵——”懂事?乖巧!   联想到自家好友对谢云曦的评价,君莫离顿时悟了。   ——兄长看弟弟,左看是可爱,右看是乖巧,反正就是“我弟弟长这么好看,能有什么坏心思”。   君莫离无奈一笑道:“这谢玉言懂不懂事,乖不乖巧我是不知道。不过这小子玩舆论的本事倒是挺厉害。”   “舆论?”   谢和弦此前并未听过这事,不过一想,便明白是家中族人为让他静养,故封了外头的消息。   “所以,都城内乱是玉言在搞事。”极度肯定。   一点就透,精明的可怕。   君莫离心有压力,但面上却依然淡定说道:“可不就是你这位好弟弟开的局嘛。”   “前些日子,上至言氏皇族先祖,下至当今这一位言帝,被他暗中挑唆人,给扒拉一圈,然后,整个天启文坛都跟着口诛笔伐,将言氏皇族贬得那叫一个丧心病狂。”   “朝堂之上,言帝气得吐血三尺,如今病危,诸皇乱斗,只是——”   君莫离冷笑,“自古皇权更替,又怎会少了世家排面。”   谢和弦略一思量,“玉言虽聪慧,不过若是其他三大家的那几位老狐狸下场,他定是玩不过的,想来二伯此去都城,为得便是这事。”   儿子玩不过便上老子——嗯,这很谢氏。   “不过,就算皇权更替,但南齐那儿有我父兄在,无论如何也是乱不了的,说到底,都城内乱不过是几个氏族顺势玩的一把,再如何混乱也是有分寸的。”   谢和弦回到最初的问题,“所以,三郎又何至于远去南齐?”   “也有可能是,长老院顺手给他的惩罚吧?”   君莫离上前,很是自然地拍去好友肩上的一片落叶,“最近秋收,都挺忙的,原定好的惩罚延了期,而谢云曦那小子又最爱宅家,派他出去多走一遭,出出气也是好的。”   听着,还挺有道理,“但……”   “哎呀,你看你又多思多虑了吧。”君莫离连忙打岔,“我瞧着外头有些起风,咱们还是先进里屋避避。”   说着,也不待谢和弦反应,便直接伸手,拉着对方进了里屋。   “风,我瞧着……呜——”   君莫离唤来侍女,将一串冰糖葫芦塞进他的嘴里,“诺,这是你家三郎去时特意采来的山楂,刚叫厨房给你裹糖衣,赶紧吃了,去去嘴里的那股子苦涩,免得晚膳又说没胃口,回头还得我哄半天。”   ——呵呵,哄?   “咔嚓”一声,谢和弦咬下嘴里的山楂,酸甜的滋味伴随着咀嚼侵入口齿,掩去了味蕾中残存的苦涩。   一颗山楂下肚,谢和弦方才开口,吐槽道:“你那叫哄?谁家哄人吃饭是一声不响,光用眼睛盯的,不知道的人,还以为你想用眼神杀了我呢。”   “咳咳,你二伯母不就是这么哄谢小五那丫头读书写字的吗,我瞧着都是一个理,再说,也挺好用。”顶着好友眯起的眼眸,君莫离声音渐虚了起来。   ——他和谢小五是一个年岁的吗?   ——还有,他二伯母那明明就是在威胁小五乖乖写作业,不要闹幺蛾子,这人到底是有多瞎,才能把威胁看成“哄”?   ——还挺好用!   谢和弦气得别开脸,狠狠咬起了手里的冰糖葫芦——哎,果然还是弟弟们乖巧懂事,可可爱爱,好友什么的,还不如山楂呢。   看着闹脾气的某人,君莫离无奈耸肩,心下却是松了口气。   ——谢云曦那小子可真看得起我,只是这事,也不知能糊弄多久,哎!   友生艰难。   然而,就在他暗自庆幸的时候,一旁的谢和弦眼中却闪过一道精光,转瞬即逝,微不可查。 第121章   南齐边境。   怀远静立, 他看着谢云曦沉默地站在护城墙上,不同以往的承重气氛, 令他不敢随意出声打扰。   而此时的谢云曦, 举目遥望漫天星辰,只觉自己微小如蝼蚁。   比之浩瀚苍穹,人类实在太过渺小、脆弱。   “所以, 为什么不好好珍惜生命?为什么要有战争?为什么一定要你死我活, 杀来杀去?”   ——这问题,其实同何不食肉糜有着异曲同工之处。   抵达南齐已有三天, 在这三天里, 谢云曦真切地体会到了来自战争的血腥和残酷。   前世, 他生于华夏盛世, 自出生便安享太平。若说对战争有什么认识, 最多也不过在文字中, 荧幕中了解一二。   今生,得幸生于谢氏,长于琅琊, 纵然天下纷扰, 但他依然风雨未侵, 岁月静好。   只是, 这一份岁月静好的背后——   低头遥看, 边城之下, 篝火如昼, 往来繁忙的军医,血肉模糊的伤患,不分敌我的断肢残躯。   “古来征战几人回。”比文字更惨烈的是现实。   这一刻, 谢云曦突然明白, 为什么大伯他们如此反对他来南齐。也终于明白,长老院的众长老为什么要越过家主令,直接批了他上边境的请愿书。   前者终究心软,看不得他直面现实的残酷,沾染战争的罪恶;后者终盼他蜕变成长——雏鹰折翅,方可翱翔九天。   成长,总要伴着风雨,哪怕是腥风血雨。   “三郎,怎么大晚上的还在这?夜里风大,仔细别受凉。”低沉的男音自身后传来,打断了谢云曦心头的诸多念想。   寻声望去,只见黑暗中隐出一位身着战甲的中年男子。   男子脸上留着胡茬,战甲上虽无血迹,却透出丝丝血气。   这是位气势英伟,但又矛盾地透出些许儒雅之气的大将军。   谢云曦唤:“昊伯伯。”   谢昊,谢和弦之父,南齐谢府现任家主,执掌南齐谢家军。   “记得你曾嚷嚷过‘天大地大,吃饭最大’,可我瞧你这两日胃口不大好,这可不像你往日的作风。”   谢昊上前,同谢云曦并排而立,顺着他的视角看向城下。   半晌,他亦道:“战争向来如此,不是你死就是我亡,若你实在不习惯,明儿个我让九音先送你去府里。”   “正好,平儿和安儿可是很喜欢你的,刚府里来信,那两小子可还念着要吃你亲手做的糖葫芦呢。”   谢九音,谢昊长子,谢和弦长兄。至于平儿,安儿,全名:谢平和谢安。乃是谢昊嫡孙,谢九音之子。如今,一个正好六岁,一个不过四岁。   “昊伯伯,我没事。”谢云曦迎着夜风,看向远处,“就只是突然心生感触罢了。”   “哦,那,若是方便,不如说来听听。”   谢昊怀念道:“我许久没当过知心长辈了。最后一次,还是和弦八岁,初上战场的时候,那小子可是又吐又做噩梦的,如今再瞧他,是不是觉得我教导有方啊!”   谢云曦被他嘚瑟的语气逗乐了。   笑笑,又惊奇道:“我以为和弦哥生来就如今这般模样,嗯——所向披靡,什么都无所畏惧的。”   谢昊轻笑感慨,“傻孩子啊,哪有什么事是生来就如此的,不过是看多了,经历多了,也就习惯了罢了。”   闻言,谢云曦暗叹:也是啊,谁生来就能直面生死的。   而说到自己的儿子,谢昊不觉念叨起往事来。   “小时候啊,和弦胆子小,他哥总爱用虫子吓他,偏他总不长记性,总一吓一个准,每次都哭哭啼啼地,就知道跑他阿娘那儿告状,小小一团,白白嫩嫩的,可好玩了,可惜,哎——”   幽幽长叹,“可惜,长大了就没什么乐趣了,一肚子黑水,比他哥还损。哎,扯远了,还是说说你吧。”   “真没什么,只是习惯了琅琊的安宁,炸一见边境。”谢云曦组织了下语言,“其实从前也听过战争,也知道它的残酷,只是听过,知道是一回事,真正见到,身入其中……”   顿了半晌,“突然在想,自己下的决定,要做的那事儿到底对不对,是不是有些太残忍?”   闻言,谢昊的视线望向后勤某处。   那里是目前整个军营中守卫最为严实的地方。由桃花居的众仆和谢朗的亲卫一同把守,外围亦有他的后勤部队。   至于他们看守的是什么,谢昊并不清楚,只来时略晃了一眼。   几个巨大的箱子,层层紧封。而运送这几箱子的人也极为小心,特别是对灯火一类尤为警惕。   “长老院来信叫我配合你一次,但却只说了这么一句便没了下文,连配合什么都没说明白。如此忌讳,我还是第一次碰到。”说着,谢昊看向身旁静默的谢云曦。   漫天星辰之下,少年的脸隐没在半明半暗的火光中,摇曳、闪烁不定。   而那秀气中透着锋芒的眉,则像极了当年的谢闵,却比谢闵少了几分深沉,多了一份纯粹和天真。   少年的睫毛纤长浓密,在眼睑上投映出一道阴影,掩盖了往日清透含星的眼眸。   谢昊一直都很喜爱这个侄子,比之谢朗、谢齐亦不少半分。   当年谢闵离世,他亦争取过,想让他养在自己身边。   可惜,谢十二仗着谢云曦是他北齐谢府的小家主都没能将人争过去,他自然也没能得手。   为这事,他,谢十二,谢朗,谢齐还在长老院打过一架,现在回想起来——谢朗这个靠媳妇打架的混蛋,还是一如既往的讨厌呢!   不过,“当年,长老们说的很对,你这孩子,还是最适合养在琅琊。”   谢昊笑言:“清风明月相伴,宁静平和成长,若太早沾染了这边境的煞气,都城的尔虞我诈,指不定会是个‘大祸害’。”并不带贬义。   “原来长老们这么看得起我。”   谢云曦笑笑,又叹:“可惜让他们失望了,我这一生只想吃喝玩乐,做个啥事都不操心的纨绔。”   “哎,可惜,咱们谢氏,咱们这些长辈也让你失望了。”谢昊学着他的口气,玩笑道:“若我们再强盛些,你又何至于操心。没能让你做成纨绔,我们这些做伯伯的都难辞其咎啊。”   谢云曦被逗得笑出声了。   只是笑着笑着,眼眶却泛起了红。   抬头仰望,星辉璀璨。   世间万千众人,他何其有幸。谢云曦眨了眨眼,随后长叹一声,归于静默。   边城的风,自远处吹来,空气中泛着化不开的血气。陈旧的,腐朽的,鲜活的,丝丝缕缕侵入心肺。   天启与南蛮之争,由来千古。   南蛮地处荒凉,资源匮乏,他们垂涎天启,若按照他们自个的说法,其实也不过是为了更好的生活。   都是人,谁不想活得更好些呢。   而于天启,南蛮抢烧掠夺,无恶不作,他们杀蛮天经地义,且南蛮之地虽荒凉,但矿石存储丰富,战马亦驯养有道。   活得好的人,亦想往上,活得更强、更安稳。   谢云曦看着夜幕,低声轻语:“战争,因欲而起。”   “永不消亡。”谢昊同他一道并列,遥望远方。   谢云曦问:“为什么?”   “因为人在。”   “那,人若是都不在了,这战争就能停了吧。”   风吹散了少年的私语,谢昊依然听得清晰。   他不知长老院到底让他配合谢云曦做什么;   亦不知军营中那一层又一层严封死守的东西到底是什么;   他更不知自己面前,这个向来懒懒散散,一心只想美食的少年到底在下什么决心,在犹豫纠结什么。   但,作为一名战士的本能却告诉他——身后的东西很危险,身旁的少年更危险。   沉默良久。   半晌,“人,生生不息,欲念周而复始,旧的战事停罢,新的战争还会再来。”   谢昊状似轻松地拍了拍少年单薄的肩膀,“所以啊,别想这么多,我虽不知你到底纠结什么,但,做为家人,只要你开心,才是最重要的。”   “顺从本心就好,不必为难自己。”   谢云曦喃喃复述:“顺从本心,家人。”   生而为人皆有私欲,他虽常被人唤做谪仙,可他到底不是仙,是人,很平凡的凡人。   所以,天下如何,未来如何,他人如何——“呵,与我何干。”   少年的目光自游离中脱离,瞬间变得坚定锐利,像一把开封的剑,锋芒毕露,烨烨生辉。   谢云曦松了肩膀,迎风长笑,“今朝,我只道血债血偿。”   谢昊眼皮一跳,却只听少年明媚张狂的声音响彻九霄。   “昊伯伯,我带你放一场惊世烟火,为祝和弦哥否极泰来,从此安康,长命无忧。”   “从此,这天下定会谨记——犯我谢氏者,伤我家人者,诛!” 第122章   犯我谢氏者, 伤我家人者,诛!——这一极度狂妄的誓言, 没几日便传入谢氏各长辈的耳目中。   他们欣慰之余, 又颇有种“啊,这孩子莫不是被什么刺激过了头,突然从一个极端发展到另一个极端了吧?”, 或“年轻人啊, 年少轻狂,正常, 正常。”   中二少年欢乐多, 不明真相的人只乐呵一笑。   而“烟火”之事, 事关重大。谢氏大多数人都只知谢云曦去了南齐, 各府人马需全力配合, 掩护以保证安全。   至于他去南齐做什么, 长老院的说法是——私去北齐的历练惩罚之一。   这说法有多少人信,其实并不重要。身为谢氏一员,他们只需配合, 全力掩护, 保证行踪不外泄露。   而知道有关“放烟火计划”的谢朗等人, 心情则复杂许多。   琅琊谢府。   谢朗站在书房, 望着窗外雨水滴答。他刚看完暗卫送来的密信, 此时的心情即有“吾家有子初长成”的欣喜, 又有“哎, 这一天终究还是来了”的惆怅和担忧。   诸多情绪笼罩心头,一阵凉风过,檐下水滴落。   “西风信来, 雨打芭蕉, 醉了花黄,愁了红霜啊。”谢朗叹:“哎,三郎啊,三郎……”   化不开的愁,道不尽的忧。   然而,在他身后,一阵窸窸窣窣地啃食之声突兀响起。瞬间,十分的愁,十分的忧都只余下“吸溜吸溜”。   谢朗嘴角一抽,回头看向身后。   只见,他爹——谢老太爷盘着腿,东倒西歪地靠坐在榻上,怀里抱着一篮子,手里拿着已啃了一半的红柿子,嘴里吃得那叫一个畅快。   这柿子是今早趁着雨未下时,桃花居上的何嫂按着谢云曦早前的吩咐,在霜降这一天,采摘了送往谢宅和几位好友处的。   此时,谢老太爷吃完了一颗,擦了擦手,又拿起第二颗。   手上一边剥着皮,嘴里一边啧啧赞叹:“果然,这时节的柿子最是美味,三郎诚不欺我。”   又招呼道:“阿朗啊,你不来些?你要不吃,你这一篮就全归我拉,回头可不准再找我要回去。”   ——现在是吃柿子的时候吗?   谢朗脑门突突突直跳,奈何这眼前的人是他亲爹。   “哎——”   幽幽一叹,“父亲,信上说,南蛮那边,阿奇那已经上钩,三日后便是三郎放烟火的时候。”这么要紧的关头,您老人家能不能正经一下啊啊啊……   内心咆哮,面上严肃且淡定。   “吸溜吸溜,哈——”谢老太爷啃完第二颗柿子,心情愉悦,“老夫又没眼瞎,也没失忆,刚看的信,这事当然记得。”   说着,抬了抬眼皮,很是蔑视地瞥了谢朗一眼,“都多大人了,这么点事有什么可大惊小怪的,真是半点定力都没有,白瞎了老夫这么多年的谆谆教导。”   ——谆谆教导?!   谢朗没忍住,翻了个白眼,“呵呵,谢齐那小子就是您的翻版,当年您怎么‘教导’我们的,他现在就是怎么‘教导’玉言的。”   众所周知,谢家四郎,谢玉言,小小年纪就承受着同龄人无法承受的重任——以一己之力,担负都城谢家。   而他亲爹,谢齐,正值壮年便做起了甩手掌柜,抱着妻子女儿来了琅琊“养老”,却独留儿子一人独守都城,面对众多政坛老黑。   若谢云曦是谢氏掌上珍宝,那与之对比下的谢玉言就是最不值钱的稻草。   而曾经,谢朗和谢齐亦如谢玉言一般,少年时的那些岁月,简直不要太悲惨。   “咳咳。”谢老太爷轻咳两声,“啊呀,说正事,说正事,刚说哪儿了?”   话锋一转,“哦,对了,还有三天就要放烟火,嗯,这是个大事,是要好好关注。”   谢老太爷慢慢悠悠地擦了擦手和嘴,“可惜,你我都去不了南齐,得留在这儿镇守、转移那些家族的注意力。,不然啊,我还真想去亲眼看看。”   谢老太爷遗憾地叹道:“哎,三郎给我们做演示的时候,也就放了2000斤的量,如今他手上的那些,若一次全部燃放下去,哇哦,如此惊天动地的一幕,老夫有生之年是见不着咯。”   谢朗头疼,“父亲,现在是遗憾看不看得到的时候吗?”   “不然呢!”谢老太爷理所当然道:“按三郎的说法,这可是划时代的一场烟火,标志着咱们将从冷兵器发展到,嗯,那什么来着,对,是□□。”   “划时代的壮举啊!”谢老太爷不禁发出悠长的叹息,“能得幸见证,虽死亦无憾。”   他的目光迷离地望向远方,似透过岁月的长河,看到了更遥远的未来。   谢朗附和:“确实,得幸见证,虽死无憾。”   顺着谢老太爷的目光望去,窗外秋雨依旧。   “可,我并不希望划开时代的是三郎,或者说,不希望他用战争的方式,让自己在史册上留下如此厚重的笔墨。”   “名流千古有什么不好,说来,这里头还得留老夫和那贼老道的名号。”   谢老太爷与有荣焉,“毕竟最初的版本,可是老夫和贼老道炼药的时候发现的,虽说威力没三郎改良后的那一版大,但这史册留名的好事怎么说也不能少了我们这俩老家伙啊。”   谢朗揉了揉太阳穴,“父亲,您这是重点吗?”   “不是嘛,我觉得青史留名这事很重点呀。”   看着谢老太爷一脸认真的表情,谢朗一时竟不知他爹是在装傻呢,还是真傻呢。   “父亲啊,三郎搞得那东西,威力太大,他一药桶下去,那场景,光只是想想——”谢朗琢磨着措辞,“您觉得那是战争?还是单方面的屠杀?”   在冷兵器时代发动热武器,降维打击,虽胜然——必将无比惨烈。   谢朗幽幽道:“天启和南蛮有世仇,杀蛮族亦是天启众生之愿,但人,人心是非常奇怪的存在,有人会为蛮族覆灭而欢呼,但也总少不了有人会唾骂,特别是在实力过于悬殊的情况下,三郎以几乎屠杀的方式灭杀南蛮。”   强者令人畏惧,弱者使人怜悯。难怕,这弱者是他们天启的世代仇族,也总有人会心怀慈悲。   谢朗光用脚趾想,都能想到那些“心怀慈悲”的人会如何口诛笔伐。   踏着鲜血留名史册者,有几人能摆脱争议。   “三郎那孩子,以他的才情,可以以更好的方式青史留名。而非以战争的方式,让自己陷入百世,乃至千万世之后的争议中。”谢朗看着窗檐垂落下的晶莹水珠,“我总希望他清清白白,流芳百世。”   “呵呵——”谢老太爷突然却笑了起来。   谢朗莫名回首,“父亲,这事关三郎千秋之名,您正经些。”   谢老太爷却反问:“阿朗啊,你知道当年我为什么让阿齐从政,让你从文,守琅琊祖业吗?”   然,不待谢朗回答,他便说道:“你啊,有时候就是太感情用事了,当年对阿闵也好,现在对三郎亦如是。”   “感情是个好东西,但有时候太感情用事了,与人与己亦有碍。你二弟这一点就比你好,该放手的时候就放手,虽说有时候确实残忍,可,孩子总要自己成长的。”   谢老太爷又反问:“这路,是三郎自己选的,你说他会不知道自己那一把火下去会有什么后果吗?”   谢朗默然。   谢老太爷从篮子里拿出一颗柿子,拢在手心细细看着,“那孩子比你想得要坚强聪慧。初见战事,面对血肢残躯,除了第一天吐了一回,之后他不都好好的,阿昊还说这小子第二天就混进了医疗队,带着他身边那一组叫什么卫生组的人马,把他后勤折腾了一圈,虽麻烦事不少,但救下的人却多了很多。”   谢朗还是心疼,“可,不是好几日都没好好吃饭吗?”   ——这儿子啊,没救了。   谢老太爷无语地翻了个白眼,“你啊!”   “父亲,道理其实我明白,只是——”谢朗垂眸,“哎,我想他永远无忧无虑,有时候甚至希望他只做一个纨绔,承欢膝下,吃喝玩乐也罢,没心没肺也罢,总归咱们家又不是养不起。”   又叹:“可我亦知他非池中物,总有一天,总有一天啊——”   说着,谢朗哽咽,半晌才继续道:“总有一天啊,他会像三弟那般。鹰永远是鹰,成不了金丝雀,他们注定不属于这儿,不单单属于这儿。”   ——也不单属于他。   “人世百年,皆是过客。”谢老太爷眨了眨有些酸涩的眼角,不动声色地说道:“你我亦如是。”   语罢,又一转,“啊呀,真是的,你这小子,到底要不要这篮柿子,不要我就全吃了。”   感伤不过半息,谢朗郁了。   而此时,都城谢府,谢玉言同样十分抑郁。   “老头子,我怀疑你不是来帮我收拾残局的。”   “老子我不是为了你,能放着娇妻乖女,在这儿破城玩什么皇权争霸吗?”   此时,谢齐正手拿一铲子,双脚分叉蹲在前厅的屋檐下。而在他的身前,有一小火炉,炉上有锅,锅里有剪了口的栗子。   他一边用铲炒栗子,一边头也不抬地抱怨:“你说说你,想清君就清君呗,非要不干不脆地吊着那傻皇帝的命,让那俩更傻的皇子窝里斗。”   又叹:“你说斗就斗吧,这一个个的狗咬狗,你想看个戏我也没啥意见,可你瞧瞧,你干得什么玩意儿。明明你自个开的局,最后还能让人给你横插一刀。”   说着,谢齐白了自家儿子一眼,“就说你是不是傻,老子都不好意思说你是我儿子。”   “搞得我多想说你是我爹似的。”谢玉言暗自嘀咕了一句,奈何这事他自个理亏,这会儿也只能摸着鼻子认骂。   半晌。   “我也不想的,可那会儿我不是气头上嘛。”谢玉言撇嘴,“先是三哥来都城那会儿,那谁,艾玛,一个小小的妃嫔,不知什么鬼的公主竟敢肖想我三哥。后又有他们皇族害我和弦哥,这旧仇我刚酝酿呢,新仇就上来了。”   “新仇旧恨之下,我管后面如何,反正先气死一个是一个,哦,不对,死了多没意思,半死不活看着自个儿子争权夺位才好玩,至于——”   谢玉言有些不好意思地挠了挠头,“至于谁继位这问题,我就光想着清君了,就没想谁继位的问题。”   “呵呵——”谢齐冷笑,“结果这么一疏忽,就被人趁虚而入,成了几家角力,各占几分道理的局面?啧啧啧,您可真‘厉害’。”   这都用上“您”了,讽刺意味全线开启。   谢玉言摊手,厚颜道:“也没多大事,最近几年各大家都太无聊了,反正闲着也闲着,就当那什么‘权术交流’一番,也是极好的。”   你特么的才闲,老子都愁死了,好嘛!   谢齐想起谢云曦即将燃放的惊世大烟火,“哎——”现在的年轻人啊,越是禽兽无害的,爆发起来就越恐怖。   心中一边感慨,嘴上则继续嘲讽:“见鬼的权术交流,你说说你,光知道学你三哥说话,怎么不学学他——”   放烟火?呃,算了,他们家有一个三郎就够了。“咳咳,怎么不学学你三哥做膳食的手艺。”   谢玉言看着他毫无章法地炒着栗子,心里却暗自想着:老头子刚刚说话的时候,嗯,好像莫名停顿了下。   ——这要没猫腻,鬼才信。   “嗯,老头子啊,我还是觉得你有是瞒着我?”   谢玉言托着腮,很是认真地看着谢齐,有理有据地分析道:“首先,按照您以往的战斗力,如今都城的争斗不可能到现在都没个结果。”   “而且,我瞧着,不仅是没结果,反正这几日还愈演愈烈,细一琢磨,感觉您不是来个我收拾残局的,您根本就是唯恐天下不乱,来搅局的。”   谢齐继续淡定炒他的栗子,对于亲儿子的指控,他即不否认,也未承认。   谢玉言起身跺跺脚,一边活动着腿脚,一边三连问:“再说第二,按照您原来的性子,我一封信就能把您召回?”   “嗯,我怎么不知道自己有这么大面子?”   “还有,您竟没让我跪写‘辱没家门惩戒一百二十’,‘修为不到家惩戒一百零七’等,诸如此类的惩戒条款?”   说着,又蹲下,看着板栗在锅里“呲啪呲啪”作响,嘴里则继续分析。   “还有第三点,我发现自己好像被架空了,不,可能不止我被架空了。”   联想到这几日的遭遇,谢玉言定定看着谢齐,眼都不待眨一下。   “这几日,我联系了其他各府的几位兄长,发现他们都因各种原因,要不被罚在家里,要不就莫名被打发去做些奇奇怪怪的事。”   “最诡异的还是琅琊那边,外人也就算了,我特喵堂堂谢氏嫡孙,派去的人不是被拦了,就是被各种理由扣了?”   谢玉言眯眼,“老头子,身为父子,咱俩能不能有点真情实感。”   “真情实感啊——”谢齐拉长了声音。   谢玉言满怀期待。   半晌。   谢齐笑眯眯地铲起一勺半生不熟地栗子,“诺,为父真情实感炒好的栗子,分你一半——你娘,你妹妹都没这待遇。”   又补充道:“啊,对了,不用太感动的哦!”   谢玉言:“……”   父爱如山,山遇滑坡,实乃泥石流也。   谢朗、谢玉言:忧伤×2。 第123章   三日后, 南族军营处,阿奇那迎风上马, 姿态潇洒。在他身后, 南族百万雄兵整装待发。   前些日子,他们安插在天启各处的探子来报。如今的天启内乱将起,各氏族纷纷下场, 且有愈演愈烈之态。   此后几日, 南齐城内亦传来谢家军主权旁落的消息。   南齐谢家,先有谢和弦中血荒, 虽无死讯传来, 但血荒之下无生, 这是每一位南族人都知道的常识。   而随着谢和弦之“死”, 谢昊和谢九音这父子又因贸然行军, 被谢氏长老院以“因私妄行”之责撸了军权。   然而, 更妙的是,现如今执掌谢家军的竟不过一个黄头小儿。   一位十五岁,且毫无实战经验, 只空有才名的谢氏“谪仙”——谢云曦。   对于谢氏这位三郎, 阿奇那自然有耳闻。毕竟是第一世家谢族的宝贝疙瘩, 号称琅琊第一美, 天启第一才子。   美不美, 才不才子的, 阿奇那不清楚, 不过,对方的狂妄和毒舌他倒深有体会。   就在谢云曦执掌谢家军的第二天,阿奇那便收到了他的一份“大礼”。   ——一首讽刺他窝囊卑鄙, 只知躲于他人背后, 故送政敌势力送死的词。   寥寥几笔,可窥得执笔者定然文采斐然,阴阳怪气之能亦是炉火纯青。   只看一眼,阿奇那便被气地恨不得扒了他的皮,揭了他的头盖骨。   但,作为一位“老阴人”,他还是硬生生地忍住了怒火——直到天启内斗愈演愈烈的消息持续传来。   天启内斗不止,南齐边境军权更替,执掌百万雄兵者亦不过一个乳臭未干小子。   再细看他送来的骂战词,言辞之间锋芒毕露,狂妄且极富书生意气。   如此天时地利人和,可不正是出兵讨伐,血踏南齐的好时机——指不定运气好,他还能带领南族,直抵天启皇都,一举拿下整个天启。   光想想,就令人热血沸腾。   马背上,阿奇那举目遥望,恰逢鹰击长空。   见此场景,阿奇那得意长笑,“哈哈哈,阿瓦,你瞧,雄鹰也在为我欢呼。”   “殿下,我总觉得这一切来得太巧。”阿瓦是阿奇那的亲信谋士,他向来谨慎。   面对天启传来的诸多“好消息”,他虽也热血沸腾过,但冷静下来一想,又觉哪里古怪。   别的暂且不说,只谢氏一族传承百千余年,如此长盛久安的家族,当真能蠢到让一位毫无实战经验的少年执掌谢家军?   ——那可是百万雄兵啊!   阿瓦将自己的疑惑说了出来。   然而,阿奇那却并不以为然,“有什么蹊跷不蹊跷的,你啊,有时候就是想太多,优柔寡断的,能成什么大事。”   “可,殿下,那可是百万雄兵,就一个黄毛小子,这……”阿瓦尝试劝说。   “这有什么不能理解的。”   阿奇那不耐烦地摆了摆手,很是自信地说道:“我早就命人打探过了,谢云曦那混小子,在他们族内可是极为受宠的,特别是琅琊谢家的那些老不死的,一个个都狠不得把整个谢氏都送给那小子玩呢。”   又举例:“这不就和我父王一个样嘛。对我们这几个儿子,看鼻子不是鼻子,看眼睛不是眼睛的,可偏对阿华齐这孙子,啊呸,为了给那小子铺路,他都恨不得杀了我们几兄弟。”   阿华齐,阿奇那已故长兄的独子,当今南族皇庭阿卡莫王的嫡孙。   隔代亲,多溺爱。这道理无论寻常人家,还是世家皇族似乎都难以避免。   一时间,阿瓦竟说不出反驳的话来。   微微皱眉,“殿下说得亦有些道理,那……”   他正想说,要不先派一小半的人马先去试探一番,再行决议。   可不待他说完,阿奇那打断道:“行了,此战,本太子定要一举拿下。”   又言:“谢云曦那黄口小儿,本太子忍他多日,今日定叫他知道什么叫真豪杰,真英雄。”显然,他还是对谢云曦辱骂他一事耿耿于怀。   阿瓦见他如此,亦知多说无益。   身后,百万雄师整装完毕,阿奇那振臂一挥,“兄弟们,今日,雄鹰为证,誓血踏南齐,直抵天启!”   “雄鹰为证,血踏南齐,直抵天启!”   萧杀之音,响彻苍穹;战旗威威,欲破山河。   -------------------------------------   南齐城,兵临城下。   谢云曦站在护城墙上,低头向下望去,入目皆是浩浩南蛮。   “如期而至,亦不枉我谢家图谋一场。”   城下,阿奇那一声号令,身后百万人马齐齐骤停。   策马出列,抬头遥望,只一眼他的目光便定格在城上。   深秋的边城,寒冷凛冽,岁月斑驳的城墙上,少年一身白衣青衫,迎风飘逸。身后,白绒披风随风张扬,温柔且缱绻地护着少年。   此刻,天蔚蓝,云无声。世间万千色彩,皆不敌那一抹清白。   阿奇那愣了愣,低声呢喃:“这便是谢氏谪仙——谢云曦!”   ——可惜,如此少年,竟非吾族。   阿奇那心中不禁闪过一丝遗憾。   半晌。   “城上便是谢氏那位金尊玉贵的云曦君吧。”阿奇那昂首扬声,“果然,如传说般绝美非凡,不似凡人。”   谢云曦纹丝不动,很是淡定。   怀远站在他身后,因离得近,故能听他低声自语:“这后面定会跟一个转折词。”   话一刚落,只听阿奇那叹道:“可惜,如此人间绝色,今日便要丧于本太子之手,啧啧啧,真是可怜,可叹啊!”   怀远眨了眨,却又听他家三郎君再次呢喃:“一般情况下,转折之后定有转折。”   果然,一个“不过”自城下传来。   阿奇那道:“不过,本太子最是怜香惜玉,若云曦君能即刻开城投降,本太子定会善待。”   说话间,他的目光放肆地落在谢云曦的身上,“哦,当然,若云曦君不愿,无碍,毕竟本太子向来宽宏大量,待破了这城,回头亦能‘邀’阁下去我南族做客。”   谢云曦眯了眯眼,却并未恼怒。   他轻轻一招手,何伯上前,递上一托盘,这托盘上有一喇叭形状的铁制之物。   简易版扬声喇叭,能做扩音之用。   城门对狙这种需要大嗓门的事,若借他人之力,少了气势,但若不借人力,就谢云曦那点肺活量,喊不了几句就要歇火。   再说,作为一名有文化、有内涵的谢氏子孙,他怎能和下面那位蛮人一般,就知道扯着嗓子、仰着头瞎嚷嚷,瞧着,实在有损形象。   毕竟,这一刻他代表的不仅仅是他自己,而是身后千千万万的谢氏族人。   于是,在城下众人疑惑的目光下,谢云曦优雅地拿起喇叭,漫不经心地向下喊话:“南蛮皇太子——阿奇那,久仰大名。”   阿奇那先是好奇地看了眼他手上的喇叭,待听清谢云曦所言后,他又极为得意地昂了昂头,心中不无得意地想:果然,本太子威名远播……   然而,转折虽迟,但终会降临。   谢云曦话锋一转,“不过,真是可惜,本君原以为你虽卑鄙窝囊,但好歹身为一国储君,总还是有些许优点的,未曾想,今日一见,竟全然一副草包,半点自知之明都没有。”   说着,他又故作姿态,摇头轻叹了一番,方才悠悠道:“哦,对了,本君差点忘了,尔等不过蛮族,连文字都是借抄了我天启,自知之明这等高智慧生物才拥有的东西,尔等自然是没有的。”   “哎,倒是本君错怪了你呢。”   城门对狙,怎能少了阴阳怪气呢。   “你,你……”阿奇那气急,“你个黄头小儿!”   谢云曦微微一笑,“哟,南蛮皇太子,看来你眼神也不太好,本君一头乌发,何来的黄头。若阁下有病,勿讳疾忌医才是,当心,久病成绝症,一命呜呼。”   “你他丫的才有病!”阿奇那破口大骂,“待本太子破了这城,回头便送你和你家兄长,那该死的谢和弦是吧,呵呵——”   冷笑着,继续道:“本太子慈悲,定会让你死得快些,指不定还能赶上你们俩兄弟一起出丧,为你谢家剩一笔丧礼钱,多埋几个子孙。”   谢云曦目光一冷。   龙有逆鳞,触之必死。   当然,对方本就该死,但这并不妨碍他让对方死时多享受一息生不如死的滋味。比如,烟火燃起时,先从对方四周燃起。   能亲眼看着烟火自人体绽放而出,身处其中,定是一种极致的体验。   “时辰应该差不多了。”谢云曦放下手中的喇叭,面上的表情变得无悲无喜,只一双眼眸极为冰凉地看着城下翻新过的地面。   稍纵,视线偏移,落在阿奇那身后。   百万雄师,百万生灵,纵然生命可贵,但他的家人更可贵。   何伯恭敬回道:“是,三郎君,身后火箭已燃,只待您一声令下。”   战场多变故,为防止阿奇那发现脚下的泥土有异,他方才高立城墙,只为第一时间转移对方注意力。   之后,又多费口舌,亦不过为了拖延时辰,好让身后的谢家军准备。   当然,他本也可以让人提前燃好火箭,但火易生烟,若不小心被察觉,影响了烟火燃放的效果,那就不好了。   谢云曦最后看了城下一眼。   在阿奇那骂骂咧咧的噪音中,白衣青衫少年微微抬手,身后众将持箭上弓。   手无声垂落,“放!”   一声令下,万箭齐发。   一时间,火光燃过蔚蓝天际,白云悠悠,无声目送。   城下,灰黑色的大地猝不及防地拥抱住飞驰而来的万千箭芒,“轰隆”巨响——雷声轰鸣,血染万里。   刹那,亦永恒。   城上,白衣青衫少年缓缓转身,拾级而下。   在他身后,烟火璀璨,更胜曜日。在他身前,百万将士夹道目送。   “天凉了,我们,该回家了。”   “是,三郎君。” 第124章   夜幕降临, 南齐谢府的前厅,谢云曦靠坐在榻上, 闭目养神。   只是闭上眼, 晨间的种种依然会浮现在脑海。   轰然炸开的地面,遮天盖目的黑烟,还有空气中浓郁的焦味, 那是生肉在炭火中烤焦后特有的味道, 伴着化不开的血腥,鬼哭狼嚎不过几息, 一切归于平静。   新置换的长袍, 衣袖无序地垂在榻上, 掩去了少年微颤的双手。   他想:很长一段时间内, 自己都不会再吃肉了, 特别是烤肉。   好一会儿, 谢云曦缓缓睁开眼。望着窗外星辰闪烁,听着院中树影婆娑,闻着厅内炉香阵阵, 一切都好似未曾改变。   他亦不管换了个地方, 继续咸鱼躺。   “哎, 也不知昊伯伯和九音哥什么时候能回来?”谢云曦轻语。   “总还需要花些功夫清理后续。”何伯回应道:“那些残留的南蛮倒也没什么, 只咱们城下留下的痕迹需花些功夫, 仔细清了才好。”   又叹:“不过, 今夜啊, 又该有很多人睡不着了咯。”   南齐城大战告捷,南蛮最精锐的百万雄兵全数覆灭。一夕之间,天启在南方最大的敌族百年内再难有生机。   如此劲爆的消息, 想来各大世家都没闲情玩什么皇权争霸了。   不过, 关于烟火的秘密,谢云曦,乃至整个谢氏都无意透露。   只是——   “天下没有不透风的墙,只希望这被我炸出缝隙的墙,能晚一天倒塌。”   何伯安慰,“三郎君自可放心,各府家主,长老院都已提前做好准备。只待战场清理干净,这世上便再无人能看出其中端倪。”   闻言,谢云曦只笑笑。   有了裂缝的墙,坍塌不过早晚的事情。而他和他的家族现在做的,也不过是保证这一天能尽量晚些到来。   他有预感,这秘密再如何严密,最多也就能死守一个百年,或者更短。   他们家老太爷和他那位道友,即能在炼丹时无意发生爆炸,并根据爆炸发现最原始的火·药,那么其他人、其他的道人自然也能从偶然中发现必然。   人的脑洞啊,无穷无尽。   而事实上,也确如他所预想的这般,在未来的数十年后,威胁性较低,观赏性较强的烟花应运而世。   再往后三十年,威力小,且不完整的火·药出世,但因几大世家的联合,这配方依然只秘存于几个顶流氏族中。   直至一百余年,今日谢云曦使用的完整版方才被人探究出来,真正揭开了南齐一战的所有秘密。   而随着这秘密的曝光,真正的热武器战争也拉开了历史的序幕。   作为天启历史上,第一个使用热武器,且发挥出惊世效果的谢云曦,亦如谢朗担忧的那般,纵观一生光明,唯南蛮一事颇受争议。   支持者认为,站在天启的角度,谢云曦杀蛮、杀敌无可厚非。至于手段,战场之上,对待敌人自然要如秋风扫落叶一般,心慈手软实乃大忌。   至于反对者,此战之后,南族消亡,俯首天启。又百年,实现大融合。故,站在反战的角度,反对者认为谢云曦手段过于狠辣,报复心太重,人品有瑕。   当然,有支持者,反对者,亦有中立者,无所谓者,反正就是众说纷纭,谁都说服不了谁。   不过,后世如何评说,此间少年自然无从得知,纵是能猜到一二,可——他人评说,与他何干。   此刻,窗外,月凉如水。厅内,暖炉生香,宁静安神。   谢云曦执一盏清茶,抿了一口。视线无意扫过食案,却是满桌甜品鲜果。   微一挑眉,他笑看向身侧的怀远,“怀远啊,我这刚用过晚膳,你这么一桌东西,是想撑死我呢?还是撑死我呢?还是撑死我呢?”   怀远挠了挠头,“那个,我不是怕您饿吗,毕竟晚膳您就喝了一碗什锦香菇粥,吃了几口酸瓜。”   又道:“回头您要瘦了,憔悴了,回去可要被狠狠念叨的。”   谢云曦抖M道:“这段时日耳根子倒是清静了,可还真有些不习惯。”   ——习惯果然是非常可怕的事。   谢云曦暗叹一声,身子自然向后一靠,继续说道:“再说,念叨这都是小事,等我们回去,还有老大一批债要还呢!”   “债?”怀远莫名,他们家三郎君可是同辈中最富有的,什么时候还欠了债?   “哎,你忘了,此来南齐,长老们不说了,这是我私自去北齐的惩罚……之一嘛。”   ——有之一,自然有之二,之三。   所以,别看他在城墙上烟火放得威风,可回到家,还是要怂怂地受罚。   想想就很致郁?治愈?   不知是治愈还是致郁,但想起琅琊,谢云曦心情倒是好了许多。   怀远则一拍脑袋,“啊呀,我怎么把这事儿给忘了。”   又紧张道:“那,那个,我原听说,长老们要您去蒙学养养性子。这、这您都来南齐领过‘罚’了,回去您还得去蒙学?”   想到自家郎君梳起左右两丸子的童发,再穿上他们谢氏特制的统一蒙学装,然后混在一堆小萝卜中间——   排排坐,念书书;一二三,做筹算;听钟响,齐回家;排排队,绕琅琊。   “好像,也很可爱呢。”   “可爱,嗯哼!”   怀远一惊:糟糕,他怎么把心里的话给说出来了。   “那个,那个,郎君,您听我说,这,不是,我是说蒙学那些小孩可爱,哈哈哈——”救命啊,谁来救救他啊啊啊啊……   “小曦伯伯……”   “小曦伯伯……”   就在这时,双重童音自厅外响起。   怀远寻声一看,目光登时一亮:救星啊!   “郎君,您看,是可爱的平郎君,安郎君!”重音强调“可爱”。   看着小胳膊小腿跑来的俩小侄儿,谢云曦温柔一笑,“平儿,安儿。”   可就在怀远自以为逃过一劫的时候,谢云曦一边招呼着侄儿过来,一边则对他说道:“我这一去蒙学,少了谁也不能少了书童的陪伴,是吧,怀远‘小’书童?”   “哈?啊勒!”怀远蓦然想起:他,怀远,谢家三郎随身书童。   不务正业太久,久到已经忘记本职的“小”书童怀远泪目。   ——呜呜呜,他不要扎双丸子,不要和小萝卜头一起排排坐,念书书;也不要一二三,做筹算;更不要排排队,绕琅琊。   谢氏书童界,年度最“瞩目”的书童,他不想当啊!   ——呜呜呜,现在挖个洞把自己埋了还来得及吗?   怀远忧伤地看向他家郎君,想尝试自我拯救一番。然而,被俩侄儿抱了个满怀的少年并没空理他。   ——好吧,就算有空,他也只会喜闻乐见。   毕竟,共沉沦才是最是主仆一场最好的打开方式。   这厢拯救无望,怀远只能默默转过头,看向何伯,“何伯,呜呜呜,您要救我啊!”   何伯艰难地压下不断上扬的嘴角,努力让自己面无表情,“怀远啊,你放心。”   听到这儿,怀远眼神一亮,暗道:果然,人间自有温情在。   感动非常,泪眼汪汪,“呜呜呜,还是何伯您最疼我。”   ——年纪大了,说话就是有些慢。   “咳咳,那个,我会让你何嫂帮缝两件蒙学装的,放心。”   缝,缝什么?   怀远眨了眨眼,随即——石化飘零。   “咦,小曦伯伯,怀远小叔怎么了?生病了吗?要不要帮他请郎中啊?”   六岁的谢平,小小一团,半个身子都趴在谢云曦的大腿上,一脸天真烂漫地三连问。   而在谢云曦另一只大腿上,更小更糯的一小团子正费劲地爬着,手脚并用试图独占他“小曦伯伯”一整只大腿。   听到谢平的声音,仅四岁的谢安抬了抬头,“怀远小叔叔要吃药药了吗,哇,药药苦苦。”   说着,拍了拍自己的胸口,一脸庆幸,“幸好安安乖乖,没有病病。”   话锋一转,又道:“怀远小叔叔,阿娘说,生病病就要乖乖喝药药,你要乖乖喝哦。”   听到侄儿可爱的童言童语,谢云曦扑棱一声笑出了声。   他摸着谢安的脑袋,戏笑道:“怎么没见你自己喝药的时候乖乖了。”   谢安嘟嘴,“没,安安有乖乖,安安一直乖乖。”   一旁,谢平拆台,“略略略,才没有呢,你今天早上调皮爬树,还被阿娘说了,明明一点都不乖。”   “小曦伯伯,小曦伯伯,哥哥,哥哥也爬了,阿娘先说他的。”   谢安记性可好了,他复述他阿娘的原话:“身为长兄,不做好榜样,教坏弟弟乱爬树,哼,你说说你,回头便让你爹来教训你。”   一字不落,连语气词都哼得惟妙惟肖。   谢平气得圆了脸,奈何证言确凿,他不好抵赖。最后,只能狠狠瞪了谢安一眼,“下次你被阿娘罚写字,我不帮你偷抄了,哼!”   谢安可是很有骨气的,“不帮就不帮,下回你练武偷懒,安安也不帮你把风了,哼!”   “……”   夹在俩兄弟中间,奉献了两只大腿,又听了一耳“不可言说之兄弟机密”的谢云曦亦是一言难尽   只能说:信息略大,幸好他们爹娘不在。不然,指不定要现场来一出别样的“父慈子孝,鸡飞狗跳”。   不过,俩兄弟互揭,又自爆了诸多老底后,最后还是想起了自己来这儿的正经事。   兄弟俩坐正了姿势,但仍是一左一右,紧挨着他们的“小曦伯伯”。   谢平从怀里掏了掏。   半晌,掏出一把成年男子手掌大小的桃木剑,剑柄雕花,末尾处还挂有一条红色的小剑穗。   “诺,小曦伯伯,这把宝剑送给你。”   谢云曦莫名接过,然后便听谢平说道:“阿娘、阿爹说它很厉害很厉害的,害怕的时候抱着他,妖魔鬼怪就都跑了。还有哦,不开心的时候抱着,也可以把不开心鬼给吓跑的。”   ——呃,不开心鬼是什么东西?   谢云曦眨了眨眼,随后,低头看了看手上小小的桃木剑,再瞧了瞧黏在身边的小团子。   沉默些许,他轻笑道:“嗯,谢谢平儿。”   “啊呀,还有安安,还有安安。”   谢安着急地在袖子里掏了掏,没一会儿他便从怀里拿出一只半新不旧,且奇形怪状的……怪物布偶来。   献宝似地,一把塞进谢云曦手心,嘴里则说着:“小曦伯伯,这是安安最喜欢的吉祥娃娃。去年安安生病,红衣姑姑给安安做的,亲手做的呢。可厉害了,安安抱着睡觉觉,病病就好了,也不用喝苦苦的药药了。”   红衣姑姑,即谢年华,只她平日最爱穿红衣,故而家中几个小辈就总爱唤她红衣姑姑,或红衣小姨之类。   谢云曦看着手上模样好似怪物,但却被唤为“吉祥娃娃”的布偶——呃,他家二姐做的,那就难怪了。   就在他心中吐槽谢年华女红的时候,谢平突然伏到他肩上,对着他耳朵,自以为小声地道:“嘘,小曦伯伯,你自己偷偷藏起来抱哦。安安一共就这么一只吉祥娃娃,怀远小叔叔那么大了,他能自己喝药药的,大人喝药药不怕苦的。”   耳聪目明的怀远:“……”他真的没病,不用喝药药啊啊啊啊。   谢云曦:“……”呃,怀远是大人,那他是小孩?啊呸,这不是重点。   瞬间歪楼的谢云曦晃了晃脑袋,“谢谢安安。不过,我也没生病啊,竟然安安只有一个,要送了我,以后就没吉祥娃娃保护安安了,小曦伯伯可不能让安安生病。”   谢安仰着脑袋,“安安已经长大了,不用吉祥娃娃也没关系了。”   又道:“小曦伯伯是最好看的仙人伯伯,当然不会生病。”   谢云曦笑,“那你送我娃娃干嘛?”   “因为小曦伯伯不开心。”   谢安一脸天真,“我把最宝贝的宝贝送给小曦伯伯,伯伯就会开心,安安收礼物的时候就很开心,饭饭也能多吃好多好多。”   谢平附和,“对呀,对呀,小曦伯伯要多吃饭多吃菜,才能健健康康。”   又一本正经道:“我问阿娘,阿娘说小曦伯伯不开心,所以晚上才吃好少好少,阿娘都心疼坏了,刚给我们洗澡的时候就一直叹气,阿娘都说小曦伯伯瘦了,憔悴了。”   谢安连连点头,“就是,就是,小曦伯伯开开心心,多吃饭饭,要和安安一样做个乖小孩。”   谢平不乐意了,“臭安安,小曦伯伯才不像你呢,你一点都不乖。”   “哪有,哪有,安安最乖,就要小曦伯伯像安安。”   “不要,要像我……”   “像安安……”   “……”   本来还很感动,奈何,这感动不过一息。   谢云曦一手拿着桃木剑,一手拿着“吉祥娃娃”,无语地夹在俩侄儿中间,听着两人“像他像我”来回争执,心情莫名复杂。   “按照关系链,难道,不是你们像我吗?”   然而,沉浸在“兄友弟恭”日常的俩兄弟并没空理会他。   被无视的谢云曦:“……”   一刻后,谢安氏寻来。   然,刚走到门前,她便挥手令身后的仆人退去,莫要发出声响。   此时,谢平和谢安正团着身子,盖着毛毯,小脸侧着,枕在谢云曦左右两腿上,睡眼朦胧。   而被他们当枕头枕的少年,手上正拿着一卷故事书轻柔地念着。   细看,在少年的怀中,亦放有一把小小的桃木剑和一只奇形怪状的布偶。   谢安氏对这两样东西极为熟悉,毕竟是她俩儿子最宝贝的东西,平日睡觉都要抱着,谁都不让碰。   “这小气巴拉的俩臭小子,感情还看人下碟,真是白生白养了。” 谢安氏有些泛酸地嘀咕。   话是这么说着,但眼中却透出几分欣慰。   夜渐深,月光透过木窗笼罩在少年的身上,温柔明朗的声音如清泉低咛,述说着童真童趣的故事。   那故事里的世界没有纷扰,亦无争斗,只有无尽的安宁祥和,美好和奇妙。   一如此方天地,此间少年郎。   谢安氏是位极温柔的女子。未出阁前,她曾希望自己能嫁一位寻常世家的文人,红袖添香,平凡一生。   可千万人之中,她偏就和谢九音这么一位将军看对了眼。   当然,论文采,谢九音亦当得起一声才子,平日得闲,自也红袖添香,但平凡一生却是没有的。   成婚多年,她只静静守着南齐谢府这一方天地,平日少理战乱,但亦知隔着府墙,墙里墙外却是两个世界。   墙外,战火纷飞;   墙内,岁月无忧。   谢安氏回首,看了眼院中高耸的围墙。   这是她的丈夫,她的父亲,她的族人们用鲜血和汗水筑起的最后一道防线——坚不可摧,牢不可破。   这时,厅内,少年温柔的声音渐渐低去,最后,陷入久久的静默。   谢安氏看去,只见月色中,少年轻柔地收起手上的书卷,低头,笑看腿上两团呼呼大睡的小人们。   稍纵,少年似感受到门外的目光,微一抬头,便是展颜一笑。   “嘘!”   谢安氏掩唇轻笑,缓缓上前,静坐少年对案。   月光皎洁,将她一同笼罩,温柔缱绻,宁静美好。   院外,灯火摇曳,高墙静默安守。 第125章   赶在立冬前, 谢昊和谢九音大致处理完残局,待各世家来人后, 他们便大手一挥, 退居幕后。   谢氏做派向来如此,比起“抛头露面”,他们更喜欢隐于幕后, 坐山观虎。   如今谢和弦之仇已了, 南蛮皇庭折损过半,边境无战事, 至于南蛮后续的投降、谈判等杂事, 那就爱谁谁吧。   反正他们谢家军功成身退, 回家抱被窝去了。   比之谢氏打完就走人的洒脱, 其他世家可就没这么好命了。   自收到军报以来, 各世家的烛火费不知超支多少。而为尽快赶到南齐城, 获取谢氏一夕平南蛮的秘密,前前后后,明里暗里, 他们亦不知折损多少人马。   如今, 这好不容易能正大光明地入城。结果, 一入城, 他们便被谢昊和谢九音这两父子坑成了打杂的白工。   还美其名曰:这平复南蛮之功, 我谢氏不独占。今, 特为尔等留了机会, 望诸君发挥各自才干,在保家卫国的历史篇章上留下你们辉煌的笔墨吧!   听听,多么振奋人心, 多么热血沸腾。   你还别说, 不少氏族的年轻人还真被唬的一愣一愣,差点就忘了来南齐城的正经事。   但,无论这话听着多么冠冕堂皇,各氏族也只能捏着鼻子,干起打杂的活。   也就是这时候,他们才想起皇族的好来,奈何如今这皇族内乱虽已平息,以谢氏为导向,他们联手收拾完那几个傻乎乎的皇子,又迅速推了位安分乖巧地上去,好歹也算为皇权争霸这游戏画上了“完美”的句号。   只不过,新帝上位,皇族乱哄哄的,这会儿也空不出手来给他们做“替死鬼”——哦,不对,是“替工仔”。   这样一想,其实皇族的安定还是真的很重要。所以,以后还是少玩皇权争霸这游戏吧。反正,玩来玩去,最后还是看谁的拳头大。   拳头不大,只能沦为免费杂工的各氏族们苦哈哈地开始了他们的打工生活。   好在,苦逼的打工生活中,他们还是能腾出些时间继续他们的“南齐城探秘”活动。   然而,当他们好不容易摸到战场,结果到那儿一看——哇,好家伙,真是一根毛都没给他们留。   不死心的各路人马开始挖地三尺,奈何还是一点线索都没挖出来。   于是,他们开始用尽手段接触谢家军,尝试着用各种隐晦方式向他们打探。   可最后,他们得到的答案也不过是军报上的那一句:谪仙入南齐,天惩南蛮,以昭人世清明。   这官腔打的,不愧是谢氏出来的将士。   再次碰壁,各家探子只能寄希望于当地的百姓。   然后,他们就在大街小巷上,听了一百零八种不同版本的“新南齐神话”。   在众多南齐神话故事中,传播最广的一版大致是这样讲的:在一个万里无云的清晨,阳光明媚,普照大地。   我们那高耸威武的南齐城上,一位白衣青衫的仙人自九天翩然而至。   仙人脚踏七彩祥云,手持金色神器,无风自动的白绒披风闪耀着五光十色的霞光。   霞光里,仙人扬手那么一挥,刹那,天崩地裂,地动山摇,轰隆一声,哇——南蛮百万雄兵灰飞烟灭。   从此,我们南齐百姓就这样,过上了幸福美好的生活。   “听到这里,诸君,你一定好奇,那位脚踏七彩祥云,手持金色神器,身披五色霞光的白衣青衫仙人是谁吧?”   众家探子:谢邀,我们一点都不想知道。   南齐百姓无名氏,“一看诸君的表情就知道你们很是好奇。”   无名氏很是热情地拉着众探子,“来来来,快快坐下来,待听我为你细细讲述《那些年,我和白衣青衫仙子不得不说的那些事》。”   众家探子:“……”   都说艺术来源生活,又高于生活。显然,南齐百姓都极富艺术创作的能力。   在这一版故事中,仙子身穿白衣青衫,身披白绒披风,现实中,那一天的谢云曦也确实是这么穿的,只是没有五光十色的霞光。   而所谓的金色神器,也没错,因为简易版喇叭确实是金色的。   最后的“天崩地裂,地动山摇,轰隆一声”,很好的运用了夸张的写作手法。毕竟,那一天,南齐城内确实有不少百姓感受到了地面的震动,听到了那一声声此起彼伏的轰隆声。   瞧瞧,这便是结合生活实际,进行适当的艺术加工,完美还原了南蛮雄兵灭亡的场景。   但,被拉着听《那些年,我和白衣青衫仙子不得不说的那些事》的众探子们——呜呜呜,我不要听,不要听,不要听啊,你莫挨老子啊啊啊啊啊……   再一次挫败而归,又莫名折损了数十位探子,众氏族们暴躁到只想骂一种植物。   哦,差点忘了,南齐城外现在连一根草都没有,他们想假装骂植物,以此映射某族不厚道的行为都做不到。   忧伤,悲愤,无奈,长叹。   不过,纵然局面如此令人绝望,但千万人中总有那么些人,喜欢逆流而上,努力作死。   在各方探查无果后,有人放弃,有人暂缓,但也有人自以为聪明地把主意打到了谢云曦身上。   各氏族此前被都城皇权之事移了注意力,又有谢氏上下联手封锁,他们这才忽略了谢云曦来南齐的动向。   可如今细细想来,虽不知南齐一战真相到底如何,但显然这一切都和谢家这位三郎有莫大干系。   可惜,这些想借拜访之名探秘的,不仅谢府的门没进去,还在几日后以各种方式,永远消失于人间。   所以,探秘可以,反正什么都没有。但无论有没有,底线都不能碰。   这便是谢氏给出的游戏规则。不服?呵呵。   日子就这样,在众人纷纷扰扰,谢云曦独善其身中,匆匆而过。   在吃过立冬饺后,谢云曦便在谢平、谢安等人依依不舍的目光中告别了南齐城。   出城的时候,南齐城内外热闹非凡。当地的百姓深受战乱之苦。如今战事已了,南蛮俯首,南齐城即将迎来长久的和平。   于是,谢家军夹道送别的这一天,听到风声的南齐百姓自发而来,欢送为他们带来和平的“盖世仙人”。   是的,即桃花仙后,谢云曦再次荣获“盖世仙人”这一雅俗共赏的美誉。   盖世英雄+桃花仙人=盖世仙人。   瞧瞧,多么通俗易懂,多么富有智慧,多么与时俱进。这便是美好善良,且淳朴的南齐百姓。   只不过,谢云曦思维发散:盖世?锅盖的盖。话说,他昨晚还刚用锅盖做碗,在厨房兜着偷吃了半锅的米锅巴和酸辣粉。   至于为什么要偷吃,哎,家有孩子,吃个零食也是很麻烦的。   不过,这般想来,“盖世仙人”这一名号还真是意外的贴切。   迎着万民夹道,听着那一声声“盖世仙人”的欢呼,谢云曦心情其实还挺复杂。   说到底,他不过私心一场。比之那些真正保家卫国的战士,他可算不上什么盖世英雄。   而就在他感慨的时候,两侧人群中渐挤出一些白发苍苍的老人来。   谢云曦初以为他们也是来凑热闹的,为此,他还感叹了一句:“南齐的老人家也很有活力呢。”   然而,当他策马靠近时,其中一位老者却引起了他的注意。   这老者面容寻常,只怀里紧抱着一块黑色的牌位。   亡者立牌,刻名讳。但那漆黑如墨的牌位上却空无一字。   谢云曦不解,故缓了缓马,多看了他一眼。   身侧,谢昊解释道:“那应该是早些年从南齐城退去的老兵,至于他手里的无字牌位,哎,战场瞬息,好些人死后连个全尸、全名都未留下。”   闻言,谢云曦心中顿生唏嘘。   而就在这时,那抱无名牌位的老者却突然向他、向他身后的谢家军屈膝跪了下去。   一人下跪,其余老者亦纷纷跪拜。   “一拜,谢云曦君复仇之恩。”   “二拜,谢众将士守城之恩。”   “三拜,告慰亡故亲友,再谢诸君。”   欢呼渐静,唯众老者之声回荡。   三拜完毕,老人们缓缓起身。   他们安静的来,谢过告慰过,也就足够了。   一将功成万骨枯——对寻常百姓而言,这便是战争最残酷的一面。   谢云曦缓过神,却已红了眼,停了马,下了身。   此刻,他并不知该说什么,只本能抬起手,深深对着众老者鞠了一躬,“晚辈有生之年,南齐,无战!”   少年明亮,但略显哽咽的声音落下,众老者顿步,四周风过无声。   抱无字牌位的老者定定看着少年并不伟岸的身姿。   半晌,他颤抖着出声:“好,好,好!”   连说了三个“好”,抱无字牌位的老者放才缓缓转过身去,苍老的步伐,一步又一步,坚定着向前,再未回首。   余下众老者亦如是。   而在转身离去前,抱无字牌位的老者最后留了一句:“愿奉长生碑,此后,血脉不止,供奉延绵——琅琊谢氏,谢云曦。”   所以,孩子啊,要长命百岁啊! 第126章 最终章:谢晨曦   雪, 寂静无声。   谢云曦站在蒙学馆的院子里,伸手接下琅琊的第一朵雪花。   洁白冰凉的雪落于掌心, 不过刹那, 便只余些许湿润。   谢云曦拢了拢手,轻叹一句:“如此短暂,却也是一生。”   他回琅琊已有些日子了, 只是偶尔还会想起南齐的那些事、那些人。   不过, 大多数的时候他依然同原先一般,吃吃喝喝, 玩玩闹闹。   若真要说有什么不同, 大概是他前些日子欠得债太多, 如今亦到了还债的时候。   比如, 他如今正身处蒙学馆, 头顶两丸子, 穿的是放大版的蒙学装。   长老院向来说一不二,说好的南齐之行是惩戒之一,那“之二”的惩罚自然是要安排上的。   哪怕, 此去南齐, 他的心性已如期成长。但该上的学他还是要上。毕竟, 这么多年来, 谢云曦和众长老之际的恩恩怨怨他还没还上呢。   而, 从初入蒙学馆的不适, 到如今, 大半月的时间里,谢云曦已如鱼得水,适应的极为良好。   而那些总爱时不时来“参观”他的家人们, 俗话说的好, 只要自己不尴尬,那他定能把别人搞到尴尬。   至于怎么搞,首先,这里是谢氏最大的蒙学馆,各府各家熊孩子的聚集地。熊孩子知道吧,这就是所有大人都脑壳疼的生物。   作为曾经的“熊孩子”,现在的“熊少年”,在同类相吸的作用下,联合全馆“熊孩子”搞事那简直不要太嗨。   长老院高兴不过两天,便已显然深深的悔恨。   奈何君子一言驷马难追,他们长老院也是要面子的,怎么能说话不算数,时间未到,就这样把人从蒙学馆扔出去呢?   对此,蒙学馆的众先生只想:淡定,淡定,仪态,仪态,忍耐,忍耐!——艾玛,还是每天都暴躁的想拍碎桌子啊啊啊啊啊啊……   好在,他们也快熬出头了,毕竟冬至将临,蒙学馆也将迎来假期。而待过了今年,他们的“惩罚”也终于能落下帷幕。   为了迎接这一天的道理,他们已联合出资,打造了好几块“谢云曦不得入蒙学馆”的金色大牌匾。打算今年过节,把这些金色大牌匾作为年礼赠给谢氏其他几家蒙学馆。   当然,他们自己定是要留下最大的那一块的。   至此,在继藏书阁后,谢氏名下所有蒙学馆同样将某人列入了最黑的黑名单。   事后,谢云曦无辜表示:“哈?我什么都没做啊?就只是和小伙伴一起友爱、和谐地玩耍呀!”   谢氏众人:“呵呵——”   不过,谢云曦也不是什么时候都无往不利的,比如,来自谢和弦的秋后算账。   事实证明,你和弦哥还是你和弦哥,纵然他气血体弱,需要娇养。但在收拾自家弟弟这事情上,他依然是谢云曦永远的噩梦。   在谢文清那儿犯了事,撒娇,卖颜即可一笔勾销。但在谢和弦这儿——“呵呵,三郎这么可爱,怎么能轻易放过呢!”   细数谢云曦的罪名:   私通君莫离隐瞒行踪其为罪一;   搞事,还搞这么大的事,竟还不告诉他,其为罪二。   两罪并罚,其下场便是谢和弦联合无心,给他特制了整整七天的黄连滋补汤——一日三餐量。   但凡谢和弦吃药,他便要陪着喝汤。   那七天,他真正做到了——好兄弟,有药同喝,有苦同享。   在这一过程中,唯一让谢云曦觉得愉快的是:君莫离比他更惨。   介于对方此前在战场上受过不少的外伤内伤,虽都治好了,但总归是有些看似不大的后遗症的。   这些后遗症年轻时倒没什么,只年岁大了可就不好说了。   于是乎,在谢云曦只要喝够七天特制补汤的情况下,君莫离却要喝一个月的“无心特制苦味养生方”,且为期三年。   人倒霉的时候,有人比自己还倒霉。这是什么人间喜剧。   谢云曦表示:“大师,无心大师啊,您多给莫离兄加点黄连什么的呗!“”   无心:“……”从未见过如此卑鄙无耻之徒。   君莫离:“……”是他拔不动剑了,还是以为他就是个吹箫的!   悠悠的琴声中,剑光闪烁,桃花居里响起了少年悲痛欲绝的惨叫声。   从此,琅琊山桃花居的主人患上了:恐剑症。   从此,琅琊山下又多了一块石碑:入桃花居者,禁止佩剑。   待到年后,众多亲友来访,看着此碑显然了深深地沉思。而沉思过后,众人却无一例外地——“来人,给我找把剑来!”   谢云曦:“……”   当然,除了这些不怎么正经的事情外,这段时间里,谢云曦其实还是有做正经事的。   在他欠的众多的债物中,最大的一笔自然还是他和无心的北齐之约。   北齐后期的发展可暂放一边,但今年流民安然过冬的安排却极为紧要。   谢氏不缺粮,特别是今年大丰收的情况下。但一次调动如此大批量的粮草,其中的麻烦还是很多的。   特别南齐一战的后续,谢氏还是有诸多琐事需处理。其中关系到烟火之密的那一部分更是需要仔细再仔细。   故而,年关将近,谢氏上下依然繁忙。而有关北齐的物资,统筹调度看着没什么,但其实极为累人。   尤其这事还发生在北齐地界,在北齐家主从不作为的情况下,仅谢十二这么一位负责主战的代家主,这统筹调度自然只能由谢朗接管。   史上最操心的大伯,谢朗可堪此殊荣。   最后,谢云曦这位从不作为的北齐家主良心发现,不忍他大伯操劳,还是主动承担了这项任务。   不过,他一咸鱼哪里做得了如此琐碎的事。好在,人是智慧型生物,而谢云曦平日也只是懒,若真要做事,他还是会动脑筋的。   ——特别是在思考“如何有效偷懒”的事情上,他向来是极有慧根的。   没多久,他便向族人提出了一份“如何利益最大化的进行偷懒”的方案。   此方案中提出的方法是:向其他氏族筹粮,再由他们各自分批送往北齐,并协同北齐谢府安置流民。   看到这里的时候,谢家众人一度怀疑谢云曦把脑子留在了南齐。   你说,谁家能这么好,又送粮,又做白工的。就算私交再好,这牵扯家族资源的事,若数目少可能还看情面,但如此之巨的人力物力,这就不是私人情面能搞定的。   至于家族之间的情面。   为了这么点小事,就让谢家欠别家人情,这是绝对不可能的。毕竟钱财好还,人情难偿。   但最后,谢云曦还是成功了,而且是大获成功。   一场以慈善为名的拍卖会,谢云曦拿出了三样东西。   初级育苗手册,炒茶技术图卷和土豆若干。   在天启,知识昂贵,几乎被各大氏族垄断,而技术亦如是。   初级育苗手册和炒茶技术图卷,前者可大大增强作物育苗的存活率。后者,茶之一道,由谢云曦发起,但发展之猛却远超想想。   至于土豆若干,看着好笑,但这才是谢云曦最肉痛的。   今年他才刚培育出一亩品质优越的土豆,本想着留一半吃一半,可如今却要硬生生拿出自己吃得那一半来,给别家做育种。   每当想起他逝去的那些土豆——呜呜呜,他的土豆炖牛腩,糖醋土豆,土豆干锅,土豆饼,拔丝土豆,土豆片……   就很悲痛!   要说这土豆那可是好东西。在谢云曦前世,土豆是仅次于是小麦和玉米,位列全球第三大重要的粮食作物。   而且重要的事,土豆它好种,易活啊!   所以,当这三样东西明晃晃地摆在众世家面前的时候——什么,就北齐那点小事?这么便宜?那还说啥废话,抢啊!   经过激烈角逐,这三样东西毫无意外,分别落到了唐、孙、赫连这三大世家的手上。   而谢云曦这一场慈善拍卖后,不仅轻松搞定了北齐今年流民安置过冬的事情,还额外把北齐后续发展的诸多事宜,也一股脑地分摊了出去。   至于原因嘛,自然是拍卖后期,各家喊价都喊疯了,疯到谢云曦差点耳聋。   不过能继续悠然做双手掌,他还是非常开心的。   不过,从这件事情上可以看出一个道理:吃货的潜力,你永远无法想象。   ——恐怖如斯,大约便是如此。   “哎,说到底,就是可惜了我那些土豆啊!”四十五度角,仰望天空,明媚而忧伤,“若没卖掉,如今我还能烤烤土豆串串……”   “小伯,小伯,你快来啊,先生们没再巡逻了。”   就在这时,一个圆润的小胖孩突然出现在屋檐下,对着谢云曦活蹦乱跳地招手嚷嚷:“怀远叔帮我们点好木柴了,你快来啊,可以烤串串啦。”   闻言,明媚忧伤不到一息,谢云曦妙变欢快。   他一边拎着长袍向檐下跑,一边压低着声音对小胖孩嘘道:“知道了拉,你叫这么大声干嘛,到时候被先生发现了,这事算你头上。”   小胖孩紧张地赶紧捂住嘴,两眼珠轱辘一转,嘴里则小声吐槽:“云曦哥,你不是我兄长嘛,长兄如父啊。”   小胖孩很有逻辑地分析起来,“作为如父亲一般的长兄,你不该为我们挡风遮雨吗?所以,要真有事,也该是你担着。”   又着重强调,“我们都只是小孩子,过了年,我才七岁,七岁耶,你都要十六了。”   “啊呀,有话路上说,等会儿雪要大了,就没火了。”   谢云曦一把拉起小胖孩,左右一看,没人,随即弯起腰,鬼鬼祟祟地往蒙学馆后院的一角走去。   两人一边走,一边低着声音说起话来。   谢云曦晃了晃头上的两丸子,“看,我这叫什么发?”   小胖孩不疑有他,“童发啊。”   谢云曦追问:“那,什么人才梳这发饰的?”   “小孩子啊。”   “诺,这不就对了。我现在梳着童发,不也是小孩嘛。”   闻言,小胖孩愣愣了,显然是没明白这其中的逻辑链。   而谢云曦则继续一本正经的说着,“我们之间,长兄如父这切入点本身就不对。”   “哪里不对啊?这是先生说的呀。”小胖孩一头的雾水。   谢云曦开始掰扯他的“道理”。   “第一,我是你兄长,但按照排位,我又不占‘长’,所以,我只是你兄长,但不是你长兄,所以,你的切入点都不对,就不要拿长兄如父来让我背锅。”   “第二,你我都是小孩,只不过你过年七岁,我过年十六,但不管我几岁,现在,在这蒙学馆,我,你云曦哥,都只是小孩子。”   小胖孩被绕得有些晕晕乎乎,“呃,感觉不对呀?”   “什么不对,我小孩的身份可是咱们长老们全体认证的,不然他们怎么会让我来蒙学馆,难道你质疑长老?”   “没有,没有,我没有!”小胖孩吓得疯狂摇头。   谢云曦继续无耻追问:“那,你说我是不是小孩呀。”   “是的……吧?”   “哎,你可是我谢氏子孙,自信点,把‘吧’去掉。”   “哦,是的。”   “这不就好了,所以综上所述,等会先生们发现了,责任归你们,串串上供,然后记得掩护我偷溜。”   已被绕晕的小胖孩:“哦,哦,哦!”   坑了自家小胖侄的谢云曦心情愉悦,“等会儿多给你一串鸡皮。”   “要两串鸡皮。”   “小孩子不能这么贪心。”   “可是,小伯,你前头抢我汤圆吃的时候不是这样说的,你说人不贪心枉少年。”   “没错啊,我是少年,你是小孩,我们不一样。”   小胖孩:“???”   小小的雪花零星落,大大的疑惑浮心头。   小胖孩到最后也没弄明白,他的“小伯”到底是小孩,还是少年?   就像很多年后,世人亦不知琅琊山上、桃花居里的这位“谪仙”,他到底为这世间带来过多少传奇。   就像千百年后,世人亦无法窥见此间少年真正的风华绝代。   天启史册千卷,谢云曦独占四分之一。   然,纵有历册无数,依然道不尽他一生之全貌。   曾有人云:桃花居里望千古,曦晨过后,无名士,从此谁人话传奇。   曦晨,谢云曦的表字。在五年后,谢云曦弱冠。弱冠礼上,符贺以师之名,赠其“曦晨”二字。   其意为:清晨的第一缕阳光,世间最珍贵的瑰宝。   而属于谢晨曦的传奇,在那一年,春满枝头的时候才真正地拉来了历史最恢弘的序章。   而这一年,后世亦称:天启曦年。   ……END…… 第127章 番外1:华夏·谢云曦   华夏2102年, 除夕夜。   “谢云曦”站在落地窗前俯瞰窗外。城市的灯火璀璨,更胜漫天星辰。车水马龙的街道, 张灯结彩, 归家的行人,喜气洋洋。   他静静看着,手不觉落到透明的玻璃上, 略低于体温的触感令他有些闪神。   无论看多少次, “谢云曦”都觉得这唤做“玻璃”的东西真的非常神奇。   玻璃窗,玻璃杯, 玻璃灯, 玻璃挂饰等, 明明都是玻璃, 但它们有坚硬胜铁的, 有一摔便碎的。   明明那样不同, 但却拥有同一个名字:玻璃。   而比这玻璃更神奇的,是这个世界。   会跑的铁疙瘩,会放出人的四方盒子, 会自己亮的灯, 还有各种奇奇怪怪, 但又十分奇妙的东西。   来到这世界已有一年, 但他依然每天都活在惊奇中。   好像这世界每一天都是全新的, 每天都在不断更新。用一个词来概括的话, 大概是:日新月异。   说到日新月异, 他记得这个成语是“他”曾说过的。那个和他拥有同一个名字的谢云曦。   “谢云曦”如今依然记得,七岁那年,他扶棺回归琅琊, 但因为那时候他心如死灰, 加上身体本就孱弱,结果便倒在了琅琊谢府的大门前。   之后意识苏醒,但原本属于他的身体,却已换了另一个灵魂,而他则以灵体的形态,被固定在自己的身体周围。   灵魂消散不去,却也无法回归原体,而且所以的人都看不到他,包括那个占了他身体的谢云曦。   刚开始的时候,他其实尝试过各种方法,想让别人注意到他的存在,但,都只是徒劳。   甚至,连那个占据他身体的人,都以为他已经魂飞破灭。   这让他一度陷入狂躁、不甘,但又极度无力的状态。   可就在这时,那人,那个也叫谢云曦的人竟开始偷偷的帮他立牌位。   在当世之人的眼中,琅琊谢家的谢三郎并没有死,他只悲伤过度,生了一场大病。而那样一块刻着“活人”名讳的牌位若被人看见是很犯忌讳的。   “谢云曦”记得他那时候就飘在那位谢云曦的身侧,看着他笨拙地拿着刻刀,在木牌上一点一点地描刻他的名字,或则说是他们共同的名字。   很奇妙的一种感觉。哪怕如今回想,依然道不清,说不明,是一种无法用言语表达的感觉。   他记得,那时候他刚“死”不久,灵魂也不过七岁,再如何看淡,其实也还是会陷入各种负面情绪中,难以自拔。   特别是作为灵体,明明他就在那里,可所有人却都视他为空气,其中还包括他最亲的亲人们。   看着本应该疼爱自己的亲人,穿过他的领土,去疼爱另一个“自己”,那感觉真的很不好受。   所以他狂躁、愤怒,甚至一度想让对方死。   但,不知为什么,当看着那人用笨拙的手,一刀一刀地刻着他名字的时候,竟莫名有种平静的感觉。   之后,很长一段时间,他就静静地看着那人。   那人胆子真的很大,也不知他是怎么想的,竟然借着“要给父母种一颗大树遮挡风雨”这样的理由,愣是在众目睽睽之下,将他的牌位葬在了他父母的墓碑旁。   之后,那人为了向他和他父母致歉,竟还不言不语跪了整整三天。   那人跪了三天,他尝试了三天,但伸出去手却永远触碰不到对方,就算他不停地说:“没关系,你起来吧,不是你的错。你起来吧,我不怪你了;你起来吧,好好的活下……”   无法触碰的身体,永远听不到的声音。   他和“他”明明拥有相同的姓名,明明隔着咫尺,却始终是两个世界的人。   就像是现在,他在华夏,“他”活在天启。   窗外,华灯之上,星辰之下,烟火绽放,绚丽而璀璨,一如那个“他”。   从七岁到二十岁,整整十三年,“谢云曦”看着那人从排斥到接受,再慢慢的,一点一滴地融入——融入谢家,融入琅琊,融入天启,融入那个时代,那个世界。   回想起那漫长又短暂的十三载岁月,“谢云曦”心中感慨,却不知该如何表达。   他有很多话想说,他想告诉那个“他”:   “何其有幸,能陪你走过懵懂岁月;陪你看花开花落;陪你寻人间百味。”   “何其有幸,能陪你闲云野鹤,悠然山间,陪你嬉笑怒骂,恣意张扬,陪你咸鱼躺尸,吃喝玩乐。”   “何其有幸,能见证一位传奇的成长。”   “真是可惜,看不到你弱冠后,惊艳天下的风华。”   “谢云曦”看着玻璃窗上的倒映出的身影,目光却透过它,越过了空间和时间,看到了那人弱冠时的模样。   浩浩天地间,褪去了青涩彷徨的青年,一身傲然,风骨铮铮。雄伟的钟鸣礼乐中,你踏晨光而来,又携清风而去,来时天地失色,去时人间万物尽开颜。   礼乐静,一个时代的落幕,一个传奇的开始。   礼乐毕,一个灵体的消亡,一个生命的苏醒。   弱冠礼结束的那一刻,作为灵体的“谢云曦”彻底消失在天启悠悠的历史长河中,寂静的,无声的,好似从未存在过,没有任何痕迹。   除了——那一块只一人祭拜铭记的牌位,证明他来过,又安静地走了。   遗憾吗?   “谢云曦”扪心自问。   当然遗憾,至少,还是想再多陪你一会儿,哪怕只是静静的看着。   当然遗憾,到最后,你还是没能看我一眼,听我说最后一句话。甚至,没能吃到你做的那些看上去就很好吃的东西。   “真想,吃一次,哪怕只是一口也好。”   可惜,人生好像都是这样,有些事终究只能是遗憾。   “谢·云·曦,我就知道你在这儿!”   充满怒气的自身后声音传来,“谢云曦”回神,眨了眨眼,随即转过身,看向来人,唤了声:“阿姐。”   被唤阿姐的女子,一生红衣,张扬而明艳,像一朵盛开的玫瑰,只是,这会儿“玫瑰”正燃着熊熊的火焰。   “别以为自己失忆了就能偷懒,这都一年了,再失忆也该记得怎么端盘子,怎么吃饭吧!”   红衣女子双手叉腰,很是不满地冷哼,“哼,本姑奶奶找你找了半天,你倒是清闲。”   又道:“这外头的烟花有什么好看的,要看回头不会看,吃饭了不知道啊,要等会儿晚去了,你看看下面那些人会不会给你留锅底。”   “谢云曦”挠了挠头,很是乖巧地应道:“阿姐,我知道了。”   看着羞涩的弟弟,红衣女子顿时——艾玛,都一年了,这货怎么还这么软萌,搞得她都不好怼人了。   不过话说回来,这失个忆,坑货就能变萌弟的吗?   “嗯——”早知道小时候就该一棒槌砸他脑门上,也不至于这么多年有个坑货做弟弟啊。   看着软萌的“谢云曦”,红衣女子不觉放柔了声音:“行吧,这次就和计较了,赶紧下去吃饭,不然好吃的都被那几个混蛋给抢完了。”   “好,阿姐。”   “啊呀,别叫阿姐阿姐的,多老气,快,叫个小姐姐。”   “呃,小姐姐!”   红衣女子顿时喜笑颜开,“乖,小姐姐带你抢火锅吃。”   “嗯?好!”   ——但为什么要抢呢?   很快,“谢云曦”便知道吃火锅为什么要抢了。   华夏谢家,除夕火锅宴,一场“手慢无”的世纪大战已然拉开了它凶残的序幕。   “……这肉丸是我的,臭小子,你偷我虾滑!”   “吃货的事怎么能叫偷,本姑奶奶这叫抢,艾玛,谁吃了我的牛肚……”   “啊啊啊,老妈,姑姑,那是我放的牛肉,我的,我的,你们欺负小孩……”   “呵呵,火锅面前,佛挡杀佛,神挡杀神,看我一招无影手,啊勒——我的碗呢谁拿走了啊啊啊……”   “哎,就说还是我老头子厉害,臭儿子啊,老爹再教你一招,釜底抽薪,不要太感谢我哦!”   “老妈,刚你的丸子就是老爹吃的……”   “哦,呵呵——”   被夹在一群人中间的“谢云曦”弱小,茫然且无助,但值得庆幸的是——他有小姐姐。   “诺,你姐我够意思吧,这些都给你,想吃什么尽管说,你小姐姐我那可是干啥啥不行,抢饭第一名。”   “呃,谢谢。”   “啊勒,谢毛谢,叫小姐姐。”   “哦,小姐姐。”   红衣小姐姐看着乖巧软萌的弟弟,心情那叫一个愉悦。   “乖,你在这儿好好吃,小姐姐我再给你抢一些好东西来,哈哈哈——”   于是乎,新的一轮大战一触即发。   “卧槽,臭丫头你又来……”   “艾玛,姑姑,这是我的!”   “我去,你爹你都不放过……”   “……”   “谢云曦”吃着鲜嫩的牛肚,喝着冒泡的肥宅快乐水,欣赏着家人“其乐融融”,嘴里偶尔喊几句“小姐姐666”——生活美滋滋,人生乐悠悠。   只是,好像突然明白,那人为什么那么执着于做吃货了呢!   吃货,强大而温柔的存在。   “嗯,决定了,新的一年,我也要当一个吃货!”   -------------------------------------   隔着亿万星辰外的天启。   琅琊山上桃花居,此时,它的主人谢云曦正一手拿碗,一手拿勺,身子前倾,腰却被一身红衣的谢年华抱着,向后拉扯。   为了吃到火锅里的东西,谢云曦用力挣脱着,试图让自己手上的勺子触碰到身前的那口锅中,获得美味的食物。   然而,“二姐,你给我放开,啊啊啊,我刚下的毛血旺,你们别抢啊啊啊……”   眼见毛血旺被抢,谢云曦一阵忧伤。   可就在他忧伤的那么一瞬间,谢年华当即便是一个侧身,在电光石火的刹那,一把便将他拉出了“兵家必争之地”。   随即一个急跨步,迅速抢占位置,获得“火锅黄金席位”。   谢年华很是嘚瑟:“哈哈哈,现在这位置是我的了,看你们谁能抢的过我气吞山河龙抓手。”   “呵呵,牛百叶我来了,血豆腐我来了,哈哈哈哈,这些都是本姑奶奶的……”   “艾玛,二姐你不讲武徳。”没了位置,谢云曦气得直跺脚,但很快他便调整好状态,迅速锁定目标,改变策略。   “大哥,我知道您最疼我了,不如咱挤挤……”   然而,“啊啊啊,娘,娘,这是我放的豆芽,艾玛,我的豆腐呢,谁抢了我的豆腐……”   感受到衣角的动静,谢文清忙里抽了那么一点点的空,“三郎啊,啊呀,别碍手碍脚,一边去,别碍着我吃火锅。”   谢云曦:“……”   ——没事,他还有亲爱的大伯,二伯,大伯母,二伯母,十二伯,昊伯伯,和弦哥,九音哥……   这么多疼爱他的人,总有一个会给他挤那么“一点点”位置的……吧?   然而,理想是丰满的,现实是骨感的,爱是会消失的。   寂静的夜幕下,琅琊山山腰上很快便响起了某人心碎的——“这么大一锅,我就吃了那么几口,那么几口,那么几口……”   “说好的爱呢!”   “哦,火锅面前,无情爱,少年,你很美,但,一边去,别碍老娘吃火锅。”   “……”   不同是时空,相同的火锅,相同的姓名,但不同的是他们彼此的命运。   “谢云曦”美滋滋:“小姐姐,666!”   谢云曦哭泣泣:“呜呜呜,我的火锅啊!” 第128章 番外2:天启论坛   千百年后, 后世对“天启曦年”的历史进行了深入的研究和探索。   而作为天启历史上,号称“前无古人后无来者”的谢云曦更是被众多历史爱好者津津乐道。   在互联网发达的天启2102年, 有关“天启谢云曦”的相关话题常年霸占各大历史论坛的版面。   而在这些数不尽的话题中, 除了正经严肃,极具严谨的历史讨论外,自然还有那么一些讨论着, 讨论着就歪楼的, 或一开始主题就歪的贴子存在。   比如,在某个历史论坛中, 有一个网名为“知道真相的咸鱼”开了一个名为:“震惊!那位传奇名士他竟然是……”的主题贴。   对于这种一看就是老营销的标题党, 虽然很多人都知道是噱头大于实际, 但有时候还是会忍不住点进去看上一眼, 确认无误后, 再出贴暗骂一句:艾玛, 果然又是标题党。   王小小就是这么一位“理智上知道不该点,但总忍不住手残要去点”的历史系大一的新生。   而她此生最大的愿望,便是亲自考古她的男神——谢云曦。   入学后的第三日, 夜黑风高, 王小小作完了手头上的作业, 闲来无事便刷起了论坛, 且非常顺手地搜索了“天启谢云曦”这一关键词。   随后, 网页上便出现了一排密密麻麻的相关话题, 而在这众多的话题中排位第一的便是:震惊!那位传奇名士他竟然是……。   王小小当即皱眉, 吐槽道:“这什么啊,一个标题党的贴子还能排第一,这简直就是对我家仙人的辱没。”   她认为像谢云曦那么一位极具传奇色彩的人物, 随便开个什么话题都能引发超高的讨论, 可如今却被一个空有标题却无实际内容的贴子占据论坛榜首?   王小小不禁怀疑:“这是他们天启曦年粉没人了,还是标题党已经土豪到能卖得起那么多水军了?”   带着十二万分的不悦,王小小用力点击鼠标,打开了那条:“震惊!那位传奇名士他竟然是……”的话题贴。   她打算等会儿进去确认后,出贴暗骂一句:呵呵,果然还是该死的标题党。   然而——   知道真相的咸鱼(楼主):震惊!那位传奇名士他竟然是一位……   横跨农业、军事、政治、教育、文学、书法、格物……等诸多领域的吃货!   看到这里,王小小当即撇嘴,“果然就是个乱七八糟的营销标题……咦?”滑动页面,“好像有点东西,事关我男神,必须先看看。”   于是她又继续滑动屏幕。   知道真相的咸鱼(楼主):亲,看到以上内容,你是不是以为我是无耻老营销,该死标题党?   不,亲们,我是一位骨灰级的天启曦年迷。在此,我可以很负责任的告诉你们,他、云曦仙人是一个能为了吃而横跨无数领域的“吃货界传奇”(知道真相的我眼泪掉下来.jpg)   信了你的美:呵呵,哪里来的妖孽,竟敢污蔑我云曦大大,尔等快快报上名来,看本君一招收了你。(葫芦娃.jpg)   路人甲站楼:一楼+1。   路人乙让楼下说:一楼+2。   我是糖糖糖的糖:不知当讲话不当讲,反正我就讲,云曦大大也许、可能、大概真的有可能是个吃货(没有贬义.jpg)。   为什么这么讲呢,是这样的,在我偶像的回忆录里就整理出好多“云曦君赠”的食谱。   目前已知,且整理出来的:《四季花卉的多种吃法》,《海洋的美味》,《野菜食用手册》,《万物皆可炸》,《虫食》,《中青年养生汤(唐家卷)》。   最后那个《中青年养生汤》据说还有(王家卷),(赫连卷),(孙家卷),以及规模最庞大的(谢氏各府合集)。   最后,为我偶像“天启唐棠淌”正名,他只是不爱说,但他爱写,且话痨啊!(书面话痨了解下谢谢.jpg)   路人震惊:这么一看,好像真的有可能……   我是曦曦的小宝贝:不是吧,不是吧,不是现在都还有人不知道,我们云曦君是位爱护亲友,专注食疗的好仙子吧!   楼上阴阳怪气等级多少:正常说话+1   大哥弟控赛高:倒也不必如此,弟控如我,云曦喜欢吃,本大哥难道还养不起!(你这是看不起谁.jpg)   惊现土豪求抱大腿:我是弟弟,我美了。   知道真相的咸鱼(楼主):楼上再楼上的这位,你家“大哥”可能不是弟控,而是颜控,当然也不排除两个都控。(奈何证据不足.jpg)   大哥弟控赛高:what?楼主,我家文清弟控天下皆知,史册有载的好发。(不准颠覆我人设.jpg)   二姐姐是我菜:呵呵,愚蠢的凡人,本姐姐的姐姐才是颜控赛高。(红衣姑娘警告.jpg)   傲娇王二郎的早操:作为云曦君最佳笔友的王二郎表示,楼主说的可能是真的。   楼上的请说出你的故事:如名。   傲娇王二郎的早操:有一说一,我王二郎和云曦君往来的信件中,就目前发现、还原的那几份中就整理出了《美容养颜食谱1》,《美容养颜食谱2》,《美容养颜食谱3》,《中青年养生汤(王家卷残卷)》以及《天启初级版早操》,《乐器的正确使用册》。   好平凡会种药:好多食谱,这就很微妙了呢?   我不想吃药:微妙+888…   桃花仙的牌面:那你咱不数数我家桃花仙其他的著作。农业上我们仙子就有《农耕记》,《育苗上下侧》,《果树培育二三事》,《农具使用册》(太多了好累.JPG)   帮楼上补充的路人:军事上我们仙子也有《投石器简图》,《黑色烟火》,《护城区土地的开发》(码太多字好累.jpg)(你自己度娘.JPG)。   赫连是个小气鬼:楼上的,我不得不提醒你《护城区土地的开发》本质是种田,作为一个吃货,本能告诉我,种田是为了更好的吃。   奶茶到底是不是茶:哇喔,楼上的话若细细思来,就好恐怖了呢!话说,你们真没一个人觉得,能把我男神从茶道拐进奶茶道的那个男人,他真的……   路人灌水:他真的……   楼下保持队形:他真的……   楼上好烦:他真的……   为什么乐乐不画竹了:话说我家乐乐为什么不画竹了呢?晚年都没有竹林作品出世,还莫名多了本《食竹谱》,艾玛,细推时间线,这好像是遇到了……   乐乐不画竹吃竹了:遇到了——某人!   不可言说的某人:某人+1   我是小小但不是谢小小:突然有种不祥的预感(我为什么要爬楼.jpg)   路人也忧伤:楼上+1(点烟式忧伤.jpg)   我家桃桃是吃货吗?:楼上+1008666(请来个人为我偶像正名吧.JPG)   发现亮点:楼上,你的名字很恐怖呢,话说,为啥仙子种桃树,是不是因为桃子它……   不正名也是我偶像:楼上的楼上,你的爱太廉价,剔除天启曦年粉,哼!(我曦曦最美.JPG)   此处连线亮点君:细思极恐,你这个巨恐!(桃子真好吃.JPG)   拔剑吧我有萧:从我偶像的挚友那里,我们可以得到更多细思极恐的细节。(我的偶像只有一个挚友.jpg)   不明路人飘过:楼上你偶像是谁?   高贵的路人告诉你:看他名。提示一萧一剑(这都猜不出你当什么路人飘.JPG)   路人不飘:哦,原来是那位。   歪楼警告:看我名。   蓁蓁的画绝美:哎,还是我蓁蓁绝美,你们这些人不行,有空看看我蓁蓁的画,绝对刷新你新世界的三观。   和弦的音天下无双:有我和弦的音绝美?(不屑.jpg)   我是没有心的郎中:看看我神医的药典医术和随笔吧,绝对比楼上还刷世界观。   家主在此众人退散:呵呵,尔等不过如此,有我琅琊谢家家主的《育侄随记》风骚嘛!(独领风骚.jpg)   王姐姐的小迷妹:楼歪了,但我没意见,楼下随意,我练绣功去了。(忧伤.jpg)   最强Bss大伯母:本大伯母在此,家主?呵呵。不过《育侄随记》我的爱,有一说一,细节是个好东西。   知道真相的咸鱼(楼主):亲们,细思极恐是个好东西。   路人捧场:楼主美,您先说,BGM响起。   知道真相的咸鱼(楼主):咳咳,倒也不必如此,但且听我粗浅六问。   有人,他明面上是基建狂魔,但他基建的最终目的到底是为了什么?   有人,他明面上热爱农业,发展农耕,但收获的又是什么?   有人,他明面上专研药理,但最后也没人说他医术好,所以他这药理最后又用到了哪儿?   有人,他明面上在搞军事,发展金属锻造技术,但比起军事上的运用,民用的那N册工具书里最多的又是什么工具呢?   有人,他明面上在搞教育,但他教育的人才最终为他带来了什么?   有人,他明面上是个名士,但辉煌的历史背后,他是否还有哪些不为人知的秘密呢?   所以,想知道秘密的各位亲们,请好好学习,天天向上吧!   路人已惊呆:……   我跟楼上一样:……   我和楼上的楼上一样:……   ……   王小小看完,呆呆地坐在电脑前久久未语。   此时,她的脑海中不断地飘过“有人,明面上……”那一个比一个“恐怖”的问题。   作为一位历史系大一的菜鸟新生,作为一位天启曦年迷,作为一位“我云曦君最美最仙”的老粉,她觉得自己真的应该——“嗯!”   “好好学习,天天向上,加油吧,小小,让我们拨开历史的迷雾,翻开最真实的史册,揭露那些披着仙人外皮、内里却是吃货……啊呸。”   “就算是吃货,我云曦君也是最仙、最美、最有才的吃货!”   ——不接受任何反驳。 第129章 桃花仙破产的可能性   惊蛰时节, 生机盎然,一年的春耕也由此开始。   谢云曦百无聊赖地坐在凉亭的躺椅上, 晃着身子, 啃着脆梨。   春节过后他便闲了下来,前几日倒也还好,有谢和弦和君莫离在桃花居里陪他, 可这两人昨日也下山去了。   谢和弦的身子骨虽没好全, 但平日注意些,每日准时吃无心给的药丸倒也没什么大问题。   这几日眼见外头春意萌发, 谢和弦和君莫离便动了“一琴一萧”走天下, 逍遥人间的念头。   反正南齐无战事, 俩人也算卸了担子, 成了闲人。   于是这俩人便征用了谢云曦的那驾改良版马车, 一人携琴, 一执萧,相伴而去,开启了他们一期短徒旅行, 当真是潇潇洒洒, 头也不回。   “可你们这走就走呗, 走前坑了我一架马车也就算了, 偏还把我珍藏的零嘴都给搬空。”   谢云曦狠狠啃了口梨, 他现在也就能吃这些鲜果做零嘴了, 想想心中不免又生出些许忧伤, 忧伤到他只能——“等会儿多吃一碗雪梨炖冰糖才好。”   “嗨云曦,云曦,你又要炖什么, 给我也来一碗。”郝平凡的声音突然传来。   谢云曦侧了个脑袋看去, 只见他一身淤泥,头上顶一破草帽。此时,正半个身子趴在桃花居和百草居相隔的篱笆墙上,欢快地向他挥手。   “老凡啊,你这耳朵怎么每次都这么灵,一听吃的就冒出头来。”谢云曦继续晃着躺椅,很是随意的问:“你那些草还没种完吗?”   “嗨,咱能不能把话说完整了,是草药,草药,不是草!”   “啊呀,老凡呀,别在意这些细节。”谢云曦又好奇问:“不过,你怎么就想自己种草呢?有地种吃的不好吗?”   闻言,郝平凡憨憨一笑,只道:“在北齐长住的时候我也种过草,不是,是种过草药,但荒野的土质太不好了,我看你这里就很好,就想着再种种。”   “我记得我让河伯送了两药庄给你们来着,是草药不够,品种不全?”谢云曦想了想,“那我再寻两药庄,要是再不够我再……”   “够了,够了。”郝平凡连忙摆手,“我就自己想种种试试。主要是外头有些药实在太贵了,要是能好养活些,找到好的方法,然而让更多人去种,说不定那些药的价格也会降下来一些。”   药价啊!   谢云曦坐起身来,“老凡啊,你这可是个大工程,不过,我没想到你还这么忧国忧民。”   “没有,没有。”郝平凡又连忙摆手,“就我大师伯,哎,你也知道,像我大师伯这样出生世家的郎君,到最后竟然也会因为没钱买药,哎——”   唏嘘一叹,复才继续说道:“所以,我就总想着要是药多一些,是不是就没那么贵了,毕竟物以稀为贵嘛。”   “是这个道理。”虽然也有其他各方面的因素在。   谢云曦琢磨着说道:“不过很多药人工培养还是很难,大部分还是要靠采摘,这草药的种植技术,我也没特别琢磨过,回头我把自己知道的那些整理出来,你看看有没有用的。”   “那就麻烦你了。”   郝平凡客气了一句,又道:“哦,对了,别忘了给我留一碗你炖的那什么,我先锄地再锄一会儿,你吃的时候叫我一嗓子啊。”   说完,他便缩回了趴在篱笆墙上的脑袋,一溜烟地走了。   一口“你别和我客气”梗在喉咙,上也不是,下也不是。   半晌,谢云曦身子往后一仰,“这老凡,真不知说他什么好。”   怀远接道:“嗯,就很无语呗。”   谢云曦点点头,“嗯,但也挺伟大。”平凡而伟大的人,“说不定啊,哪天就成了名垂青史的一代药神。”   怀远一脸疑惑,“为什么是药神,不是神医?毕竟是神医的关门弟子啊?”   “神医?不,如果我生病了请务必记住,请谁都不要请阿凡给我看诊。”   谢云曦回想起郝平凡给君莫离诊脉,结果人好好的暗伤未愈愣是被他诊出了喜脉。   所以说,有些人偏科就偏的很离谱,明明草药配方都说的头头是道,偏就诊脉一塌糊涂。   谢云曦表示:“我可不想好好的被诊断出一个双喜临门来。”   这时,“啊啊啊啊,三哥,三哥,三哥,小四我,你最亲爱的弟弟,我谢玉言终于回来啦——”   谢玉言冲进凉亭便是一个熊抱,“三哥,三哥,我回来了,你开不开心,快不快乐,愉不愉快呀!”   本来是很高兴,很愉悦的,但,“咳咳咳,你再不放开我,明年的今天就是你我的忌日!”被抱得快断气了的谢云曦只想同归于尽。   谢玉言立马放手,“啊呀,三哥,你没事吧,你别吓我,我就是太激动了。”   谢云曦拍着胸顺了顺气,“你怎么又回来了?”   “我半路溜回来的啊。”相当理直气壮。   谢云曦听着一阵无语,然谢玉言则一脸明媚地说道:“都城最近气氛还挺紧张,加上我去年玩脱了,长老院就觉得吧,我果然还是太小,全权掌管一府还是不行的,所以我爹娘不还是要回去镇守,嘻嘻。”   ——所以被认为“不行”你为什么还这么开心?   谢云曦怀疑他是不是最近几年被压榨傻了,“四弟啊,咱隔壁就住着神医,要不先让大师给你看看?”   “三哥,我没毛病。”谢玉言依然很开心地说道:“能不去都城,我管长老院怎么说,不是三哥你说的嘛,做咸鱼那么香,干什么做免费劳力。”   一瞬间,谢云曦竟有种误人子弟,教坏小孩的罪恶感。但这罪恶感来得快,去得也快。   一阵春风过,片叶不留痕。   谢云曦道:“那倒也是。不过二伯回头,估计还得抓你回去的。”   毕竟有免费的儿子用,做爹的干啥要自己操劳。   谢玉言倒是想得开,“浮生偷得半日闲,管他呢!”   ——这小子什么时候转性子了,呃,看来还是这两年过的太苦逼。   谢云曦很是感慨地伸手,拍了拍谢玉言的肩膀,“好兄弟,你且放心,在这琅琊山一天,天高山阔随你玩。”   谢玉言眼睛一亮,又顿了顿,疑惑道:“咦,三哥,你这琅琊山没解封吗?”   “解了,前天刚解。”   说到这儿,谢云曦颇为无语地吐槽起来:“我从南齐回来都这些久了,年都过了,那些探子的热情怎么还没消退呢?”   “这事短时间消不了,那可是百万雄兵呢,一夕之间就没了,要不是上头下了封锁令,我都想好好挖一挖里头的秘密。”   说着,谢玉言撒娇道:“三哥哥,要不,你偷偷和我说说呗。”   用手肘碰了碰谢云曦,“那传说中的天惩到底是什么呀?这事二姐、大哥他们好像都知道,就我不知,呜——”委屈巴巴。   谢云曦“嘻嘻”一笑,却问:“你知道什么是秘密吗?”   谢玉言想了想,“嗯,不能说的?”   “对,不能说的。”   语罢,谢云曦话锋一转,“正好,我刚要去做午膳,如今天色还早,不如你我先一起背上小箩筐,趁着春风,去外头摘些野菜来。”   不待谢玉言表态,他便两掌一拍,“嗯,就这么愉快的决定了!”   “怀远,你去拿两箩筐。”   “是。”怀远应下,自去准备。   谢云曦则二话不说,直接拉上谢玉言往桃花居大门处走去。   ——哎,他三哥果然变了很多。   被拉着手腕半拉半走着,谢玉言有些闪神,他看着谢云曦的背影,竟生出一种既熟悉又陌生的奇怪感觉。   其实,过年的时候他便有过这种感觉,只是那时候人多热闹,容不得细想。如今安静下来再看,那种感觉便越发的明显。   可,少年依然还是那样悠然山间,与世无争的咸鱼模样,依然风光霁月,俊美非凡,不似……   “嘻嘻——”他三哥好像,终于像个“人”了呢。   真好!   听到身后传来的愉悦笑声,谢云曦回头,一言难尽地问:“你傻笑什么呢?别真是脑袋坏了吧?”   “我就高兴呗。”谢玉言依然乐呵呵,傻乎乎。   “哎,可见这两年你是真惨。”谢云曦庆幸道:“幸好我就一咸鱼,压也压不出什么花来。”   “那也说不定,压一压咸鱼也能做鱼干。”   “哎,别说鱼干了,鱼沫子都被你和弦哥打劫光了。”   谢云曦这话刚说完,桃花居门前的林荫入口处便传来一阵喧闹声。   他闻声望去,却见一大波亲友向他缓缓靠近。   一队:谢文清和谢年华;   一队:孙亦谦和孙玉柔;   一队:王安祈和王幺幺;   一队:唐棠淌和赫连城。   这四队人马也不知怎么碰到一起的,竟都挑了同一天来桃花居。   但显然这八之中,有些人之间的气氛并不怎么和谐。   谢云曦顿时一阵头疼。   谢玉言从他身后探出身来,一瞧:都是抢他三哥的讨厌鬼,哼!   刚巧不巧,谢文清,谢年华,孙亦谦,王安祈,唐棠淌和赫连城在看到他的时候,心里同样暗骂着:又来一个抢人的讨厌鬼,哼!   只想来借书看的孙玉柔:“幺幺,杀气有点重,不易看书,不然我们下次再来。”   想画谢云曦入画的王幺幺:“柔姐姐,我觉着画群像也挺好,不如我们进去后躲角落?”   孙玉柔想了想,书还是很想要的,“那行吧,咱们低调点,别做了池鱼。”   为了画画即将入龙潭虎穴的王幺幺:“嗯!”超用力的。   而就在她俩窃窃私语的时候,谢云曦心中正飘过:刚走两个白吃、白喝、白拿的,又来一群白吃、白喝、白拿的。   “哎,我桃花居不会那一天就被吃破产了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