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更多新书请上(https://bbs.fanfanc.com)或百度搜索饭饭电子书 饭饭会员整理制作,版权归作者所有,请在下载后24小时内删除。如果觉得本书不错,请购买正版书籍,感谢对作者的支持! -----------------------------------------   《教有灵魂伴侣的龙傲天修男德[快穿]》作者:孤注一掷   【文案】   温泅雪想体会一下谈恋爱的乐趣,于是绑定了一个叫【龙傲天原配】的穿书系统。   系统表示:【谈恋爱找我们龙傲天就对了——   龙傲天他魅力无穷,所到之处人人倒贴。   大佬争着求着收他为徒。   美人哭着追着投怀送抱。   但龙傲天他不为所动,因为他已经有原配了,一心一意,忠贞不二。】   温泅雪:听上去不错。   但,当他进入正文后,发现,文案和正文似乎有亿点点差距——   虽然只爱原配,但龙傲天与为他去死的白月光相许了来生啊。   虽然只爱原配,但龙傲天心中师尊才是求而不得啊。   虽然只爱原配,但龙傲天和竹马天下第一好啊。   虽然只爱原配,但龙傲天他和挚友相爱相杀啊。   虽然只爱原配,但龙傲天他修无情道啊。   虽然只爱原配,但龙傲天为了天下苍生可以牺牲一切啊。   ……   虽然只爱原配,但龙傲天他……总有一个灵魂伴侣,高于原配啊。   工具人原配罢工后,穿书系统不得不找人来顶替,以免剧情无法推进,世界崩坏。   温泅雪:你放心,我一定给每一个龙傲天一个家。   系统:(*^▽^*)   后来——   温泅雪:谈恋爱真有趣。   系统哭成了狗:【求你了,放龙傲天一条生路吧!】   龙傲天吐血惨笑,流下血泪:他的确只爱我一个人,但是,在他的心目中,所有人都比我重要。   【第一个故事剧情——   我和我的龙傲天少年道侣,为他废了根骨,半生缠绵病榻。   他却在外头和白月光搞灵魂伴侣,整个修真界都在嗑他们的神仙爱情,劝我为爱而死给白月光让位。   但,我还没死呢,白月光先为龙傲天死了。   他们相许来生,感天动地。   ……   我是个恋爱脑,就想谈个甜甜的恋爱。   于是,我把目光瞄向了龙傲天的对照组,美强惨反派。   谁知,龙傲天看到我和反派甜甜的恋爱,他嫉妒到扭曲。   ……   以前,龙傲天说,他爱我,但白月光死了,所以白月光最重要。   现在,我跟龙傲天说,我爱他,但是,反派死了,所以反派最重要。   于是,我也跟反派相许来生。   ……   龙傲天虽然黑化扭曲被虐疯了,但他学会了,男人最大的美德是守男德啊。   可是,那怎么办呢?我已经和反派相许生生世世了。】   食用指南:   ①打脸虐渣文,CP非龙傲天;1V1,攻在第十章 确定;   ②好消息,温老板的火葬场承接了扬灰服务,加质不加价;   ③主角万人迷,盛世美颜,人设复杂有翻转,九章前你可能被误导;   ④第一个世界没有副CP,看文前请务必先看文案;   ⑤封面为第19章 情景,感谢【君山小兔】太太绝美作图;   【*文案2021年6月14日已截图存档,专注原创,谢绝借梗和碰瓷*】   内容标签: 打脸 快穿 穿书 爽文   搜索关键字:主角:温泅雪 ┃ 配角:预收《top癌穿成二五仔后》 ┃ 其它:   一句话简介:搞红白玫瑰?火葬场,灰扬了   立意:人类因永恒的孤独而需要爱,却总是不清楚自己想要什么,想要被爱,胜过爱人,学不会如何爱,因此而不断犯同样的错误。 第1章 龙傲天和为他而死的白月光约定来生1   旷野漆黑,千里飘雪。   天地之间,只有那座青色的木屋,亮着一盏融融烛火。   咚,咚,咚。   万籁俱寂,必必剥剥的炉火声里,门被敲响了。   以一种温泅雪极为熟悉的节奏。   礼貌,疏离,不轻不重。   温泅雪没有动,只是抬眼望去。   三声后,那扇门从外面打开。   门外的男人,一身白色的云锦道袍,纤尘不染,玉冠博带,俊美高冷,眉宇之间超然物外、心无旁骛,犹如仙人。   “有朋友来。”他说。   清冷的声音和眼神一样。   门并不很大,不足以让两个人同时踏进来。   凌诀天却没有率先进来,对温泅雪说完这句话后,他侧身看向门外的人。   寒风夹杂着雪屑一起涌进来,无声地将门彻底推开,像展开一副画卷。   于是,温泅雪看到了,门外与凌诀天并肩而立的青年。   那个人也通身的纯白,却更显清贵文雅,即便穿着厚重的白狐裘,也风度翩然,一举一动,如漫步在春风中一般闲适从容,像是京都的世家贵公子,闲来踏雪游园。   青年有一副足以匹配气质的清俊相貌,唇角扬着从容淡淡的笑意,眼尾有狐狸一样的慵懒,傲然自若又谦逊庄重。   他正打量着青檀小楼周围的景致,听到凌诀天的话,回过头来。   手持玉拂尘,垂眸颌首微礼:“事先未曾下帖,冒昧来访,叨扰了。在下京都苏枕月,姑且勉强算是我们凌尊主的……”   说到这里,对方微微一顿,欲言又止,侧首瞥向一旁的凌诀天。   凌诀天面上无动于衷,看着苏枕月,冷冷地微抬了眉睫,语气清冷:“又要胡说什么?”   斥责,却亲昵。   苏枕月斜睨着他,抬眉间一股自成风流的傲气,下颌矜持庄重,唇角始终上扬,尾音调笑一般微转:“怎么胡说了?端茶布菜小厮、暖床书童、红粉知己、管家夫人……在下可都是为凌尊主当过的,凌尊主不想给苏某一个名分,苏某可不就得想到什么说什么吗?”   “你技不如人,便该愿赌服输,我并未迫你……”   温泅雪静静看着,他们俩旁若无人说着,像是暗藏着什么密码典故,只有他们彼此知道真意的话语。   从始至终,不管说什么,凌诀天的视线都在苏枕月的脸上,没有移开过分毫。   凌诀天少年时就冰冷孤傲,寡言冷情,随着踏入半神境界,修真界已无人在他之上,越发地没有温度和情感。   这还是温泅雪第一次看到凌诀天会说这么多话,有这么多生动的情绪,会这么专注长久地看着一个人。   他还想继续看,在他不知道的地方,凌诀天和别人一起时候的样子。   但,洞开的大门,风雪和寒气涌进来,到底让温泅雪本就苍白的面容越发虚弱,他忍不住咳嗽起来。   门口友人之间的互怼又来回了两句,才在压抑不住越来越撕心裂肺的咳嗽声里慢半拍停息。   凌诀天波澜不惊的脸,长眉微微地皱了一下,走向屋内。   “有病人在,你怎么开这么大的门?”苏枕月含笑责怪了凌诀天一句。   这情景,就像温泅雪是在不合时宜的时间上门贺喜的客人,而凌诀天和苏枕月是一对新婚燕尔的道侣。   门关上。   苏枕月走在凌诀天后面,抬眼打量青檀小楼内部。   屋子里并没有想象得那么温暖,空气里淡淡的草药清香。   屋主人只穿着一件鸦青色的薄衫,脸上苍白不胜之意,让那张世所罕见的面容像是摘下来很久的牡丹,被时光黯去了颜色。   依旧很美,甚至更美。   是旧旧的,月光照不到的沉船阴影里,隽永的画里人。   只有他的眼波,仍旧那么清澈,沉静。   像春夜的湖水。   无星无月,也叫人温柔沉醉。   但也因为太温柔了,叫人看着看着不知为何伤心起来。   苏枕月一瞬不瞬看着,所有的表情都不见了,嘴唇微张,说不出一个字。   苏枕月岂止是惊讶,在外界的传闻里,青檀小楼的主人,是个平庸得毫无存在感的凡人。   而且,凌诀天的友人多多少少都替他来小楼送过药,知道青檀小楼的主人久病。   病重的人要更憔悴一些,以至于所有人都默认,这个人不但平庸普通,甚至是有些丑陋不堪的。   然而,眼前这个人,他若是不病,必然美得惊心动魄;   他病了,是另一种叫人窒息的空灵的美。   甚至,他纵使病到形销骨立,病到毁容,只凭那双盛着清泉一样的眼睛,就算于黑暗中,任何人只要看那双眼睛一眼,就不得不承认,这是一个举世无双、难以想象的美人。   在苏枕月为温泅雪的容色震撼出神时。   凌诀天施法除去屋子里的寒气,随手从衣柜里拿出一件白狐裘为温泅雪披上。   “感到冷,怎么不早说?”清冷声音稍稍低沉,便有几分似有若无的温度。   温泅雪的咳意在寒气阻隔后平息,他眉睫垂敛,温和平静:“看你们聊天,听得有趣,一时忘了。”   凌诀天素来冰冷的声音融化了些许,淡淡的耐心:“药够吃吗?”   温泅雪的身体一直不好,修为早早就不得寸进,冷不得热不得,需要常年吃药来调理。   从他们少年时候起,凌诀天就常年在外奔波,为他寻找药材。   但现在,他已不需要亲自做这件事了,会有人源源不断地替他往青檀小楼送药材来。   因为,现在的凌诀天已是半神境界,是离破碎虚空飞升只有半步之遥的仙盟尊主。   在温泅雪正要回答的时候。   “凌诀天,”苏枕月扬眉,声音微冷,神情是属于世家公子的矜傲,兴师问罪,却没有正眼看凌诀天,“你可从未说过。”   凌诀天看着他:“说过什么?”   温泅雪看着凌诀天,对方随口一句的话,他就立刻被吸引注意,第一时间回应。   苏枕月似真似假地懊恼,似笑非笑,狡黠矜贵的狐狸一样,道:“说过,你的道侣是个绝世美人,可真是……令人羡妒。”   凌诀天眉眼冷峻孤傲,神情平静无波,他看着苏枕月,眼神认真,在一阵专注的对视后,平静地说:“你也是个绝世美人。”   凌诀天从不开玩笑,温泅雪知道,他说的是实话。   苏枕月的相貌已然是丰神俊秀,他的风姿气度却还在容貌更上。   凌诀天就已经是闻名修真界的俊美男子,但若是和苏枕月一起走在街上,看苏枕月的人一定比看凌诀天的人多。   他这样的人,只凭一个背影,便值得整条长街为他驻足不前。   但苏枕月听了凌诀天这句话,却不说话了。   他好像忽然失去了所有玩笑、散漫、矜傲、机敏的能力,失去表情,别开头,沉默地不与凌诀天对视。   不像是被冒犯的生气,更像是……逃避。   凌诀天没有别开头,他始终都在看着苏枕月,眼里高冷,神情无喜无悲,但有一种淡淡的执着的决绝。   许久,他也轻轻别开了头,第一次没有看苏枕月。   温泅雪静静地看着他们。   这两个人,即便他们没有看彼此,注意力却几乎全部凝住在彼此身上。   即便他们没有站在一起,灵魂却仍旧处在同一个世界。   那个世界,任何人都进不去,只有他们俩。   ——原来那些人说得是真的。   温泅雪想。   如苏枕月所说,温泅雪是凌诀天的道侣。   今年,是他们成为道侣的第十年。   但,凌诀天从没有用这样的眼神看过温泅雪。   “走吧。”凌诀天说,对着苏枕月。   苏枕月看着凌诀天,应了一声,抬脚欲走,忽然想起什么,又看向一旁的温泅雪。   直到苏枕月脚步停驻,凌诀天也没有回头,几步之后快到门口了,他顿了顿,回头。   就像是才想起来,这里还有温泅雪这样一个人。   他没有说话。   即便凝视着温泅雪,那双墨色寒冰一样的眼睛,也看不透一丝情绪。   温泅雪对上凌诀天望来的目光,很浅地笑了一下:“吃完饭再走吧。”   温泅雪一直是幽静的,这是苏枕月第一次看到他笑,尽管笑容很浅,却让苏枕月脑海一片空白。   苍白病气的面容因为方才剧烈咳嗽的后效,染上一层绯色,那双乌黑的眼睛沁着濛澈温暖的水色,浅笑安静望来,像是月光照亮了水下阴影处的古画,被时光颓败的牡丹活了。   苏枕月怔在那里,片刻,才想起去看凌诀天。   凌诀天……没有看温泅雪。   他的神情和任何时候都没有区别,冷得仙气出尘,看不出任何感情,说:“风雪很大,不能耽搁太久。”   “很久没有一起吃饭了,上次还是三个月前。“温泅雪说。   那次凌诀天也是马蹄不停,他总是很忙。   凌诀天缓缓地皱了眉。   温泅雪从不让人为难,每次看到他露出这个表情,就会妥协,这次也一样:“好吧,那就下次。”   “好啊,在下托福,蹭一回凌兄的家宴。”同一时间,苏枕月笑着说道,他拉起凌诀天的手,看也不看凌诀天望来的表情一眼,往席间走去。   温泅雪看着他们握紧的手。   凌诀天有洁癖,最厌恶和人肢体接触,到现在温泅雪无意碰到他,他都还会下意识僵硬。   但,一直到那两个人走到席间坐下,虽然冷着脸,凌诀天却没有一丝抗拒,好像很习惯被对方突然拉着。   苏枕月笑着,侧首看着凌诀天,眼神清亮慧黠。   凌诀天垂眸,像是听到什么,抬眼看向他。   ——他们,在传音密语。   从始至终,凌诀天都没有在意,温泅雪并没有随他们一道过来。   ……   这顿饭结束的很快。   温泅雪刚坐下没多久,苏枕月和他也才说了一句话。   “我们曾经见过吗?”苏枕月笑着问温泅雪。   温泅雪只抬头看了他一眼,他就发现了。   “没有,这是第一次。”   “该走了。”   凌诀天站起来,说着,目光看向苏枕月。   苏枕月在看温泅雪。   温泅雪垂着眼眸,夹着灵米的筷子以既定的速度送入嘴里,不紧不慢咀嚼咽下。   然后,他抬眸看向凌诀天:“路上小心。”   凌诀天打开门,这次他只开了半扇,让苏枕月先出去,然后他才走出。   带上门的时候,凌诀天忽然不动了。   温泅雪不知何时走到门口,抓住了他的手。   凌诀天没有回头。   温泅雪在门内,垫着脚从背后抱住门外的凌诀天,下颌搁在他的肩上,轻声说:“阿凌爱我吗?”   沉默,僵硬。   温泅雪顺着他的视线,看到雪地里苏枕月的背影。   声音渐低:“再不回答,他就要回头看见了。”   凌诀天声音清冷,低沉平静:“你是我的道侣。外面冷,你该进去了。”   他的手放在温泅雪抱他的手上,就要拂开。   但温泅雪,抱得更紧:“我是阿凌最重要的人吗?胜过其他人吗?”   凌诀天:“……嗯。”   苏枕月到底察觉到了,他已快要走出结界,但凌诀天还没有跟来。   他止步,回头望来。   隔着不远不近的距离,隔着夜色风雪,三个人对视。   苏枕月像是看着凌诀天,又像是看着凌诀天背后的温泅雪。   温泅雪慢慢地说:“不能嗯,得说出来。”   凌诀天说:“你是,最重要的人。”   冷峻的声音平静地说着情话,纵使毫无波澜,亦像渗透岩冰的春水。   貌似深情又更冷情。   温泅雪轻轻地说:“确定是对我说的,不是……对你眼里的人说的?”   那句表白的话声音并未控制,足够苏枕月也听见。   凌诀天那一刻,想的是谁,视线里注视着的人是谁,只有他自己知道。   温泅雪的手被拂开,凌诀天回头,微微皱眉看着他。   他的眼神像冰河下的沉剑,无喜无悲,并无丝毫刻意的锐意,已令人触之生寒。   温泅雪静静看着。   看他眼里,无愧无疚,无不确定的温存。   不知道苏枕月看着那双眼睛的时候,里面是什么样的。   凌诀天好像要说什么,但什么也没有说,只是轻轻嗯了一声。   温泅雪:“不能嗯,得说出来。”   凌诀天:“下次,下次见面,我会说。”   声音的清冷,比平时轻。   温泅雪看着他慢慢笑了,乌黑的眼里漫上笑意,像海面阳光漫射的朝雾,朦胧神秘。   分明浅淡,却似稠蜜。   他一向幽静,第一次这么笑。   任何人看着这样纯粹毫无保留的笑容和眼神,都会知道,自己被他所爱。   凌诀天没有表情,一瞬不瞬看着他。   门缓缓关上,将他们隔绝。 第2章 龙傲天和为他而死的白月光约定来生2   凌诀天走向风雪中的苏枕月。   温泅雪也背对着,远离那扇门。   身上那件凌诀天亲手披上的白狐裘,在他拥抱凌诀天的时候就滑落脚下,他回头看了一眼。   温泅雪不喜欢皮毛制品,但,凌诀天好像忘了。   温泅雪眉睫一顿,想起,这件白狐裘,和苏枕月身上的……很像。   吃饭的时候,苏枕月笑着问温泅雪:“你看我的眼神,好像并不陌生,我们曾经见过吗?”   温泅雪说,没有,这是第一次。   温泅雪见过凌诀天所有的好友,但,的确没有见过苏枕月。   只是,青檀小楼这一天比过去十年都热闹。   就在今天,在凌诀天和苏枕月回来前的白日,结界来过几波访客。   这些访客,当然是凌诀天的好友们。   青檀小楼身处结界之中,只有凌诀天和他的好友知晓位置。   凌诀天的朋友,不喜欢温泅雪。   甚至可以说,厌恶。   可他们都是凌诀天最好的朋友,为了凌诀天可以不在乎自己的生死。   连他们不喜欢温泅雪,也是为了凌诀天。   因为,温泅雪是个——   在凌诀天少年落难式微时候相识,以道义相胁,迫使凌诀天和他结为道侣,从此负担他一生的,人品卑劣的药罐子;   资质奇差,即便凌诀天提供源源不断的资源,也只到炼气二阶的平庸无能之辈;   废物到吃再多的筑基丹,每次筑基也都会渡劫失败,反复境界倒退,最后只能修行到炼气二阶为止;   但因为道侣共享寿命,所以可以心安理得,倚赖已经成为半神的凌诀天,得以长长久久活下去的,废物吸血鬼。   ……   温泅雪一直都知道凌诀天的友人们讨厌他,以至于就算源源不断地送药和物资来,这么多年他们也从未交谈过一字半句。   但在此之前,他并不明确知道,他们为什么讨厌他。   直到,不久前温泅雪第一次主动走到小楼的结界边缘,伸手抓住了其中一个人的衣角。   问:“阿凌什么时候回来?已经三个月了。”   对方原本是不耐烦的,之所以没有头也不回离开,因为知道温泅雪身体极度脆弱,所以没有大力挣开。   过去曾经被温泅雪试图搭话过的人,都是置若罔闻,头也不回冷漠离去,温泅雪才知道的,他们讨厌他。   但是,当对方回头,穿过结界的白雾看见,或许是因为修为低微,看不穿雾气,因而乌黑的眼眸毫无焦点,静静望来的温泅雪时——   在一片小心翼翼的屏息抽气声和漫长的寂静后,那个人的态度……变了。   礼貌,温柔,善良,以及,诚实,有问必答。   甚至,殷勤主动。   ……   温泅雪在见苏枕月之前,就了解了苏枕月许多的事。   凌诀天这些过去厌恶温泅雪,现在诚实友善的友人——这样的友人有三个,在含蓄委婉地解释为什么那些人讨厌温泅雪的同时,每一个也都告诉温泅雪,苏枕月是谁。   苏枕月,是修真界京都著名的苏家的少主。   是和凌诀天,彼此拼却性命去救的挚友知己。   和凌诀天指腹为婚,本该青梅竹马,却因为灭门惨剧、误会,一次次分离。   又一次次命运般的交集。   他们是,彼此命中注定的,灵魂伴侣。   “……如果不是你已经和凌诀天结下道侣契约,他们早就误会解除,在一起了。”   “……如果有解除道侣契约的办法,你能成全他们吗?”   “……你放心,只要你愿意放手,我同样可以让你安全地活下去,和现在一样。”   “……所有人都会感激你。”   虽然过程中的说辞细节略有不同,但每个人最终都这么说。   温泅雪平静地说:“你误会了,他们只是很好的朋友,我才是阿凌的道侣,他爱我。”   沉默。   他们,摇头,苦笑,或叹息。   看着他的眼神怜悯不忍,就像他在可怜地自欺欺人。   但,有一个人说:“你问过他吗?你可以亲自问问凌诀天,问他心里最爱的人,最重要的人,是不是你?毕竟,旁人再多的猜测,都不如他本人来得更正确。他今天就会回来。”   于是,温泅雪今天问了。   咚,咚,咚。   温泅雪回头。   那扇几个月也不会被敲响的门,在今夜的雪夜里,第二次被敲响了。   不轻不重,礼貌,疏离,和凌诀天敲门的频率一样。   这个结界,这扇门,只有凌诀天一个人能进来,会敲响,现在还多了一个苏枕月。   温泅雪起身,第一次在对方开门之前从内部打开门。   乌黑雾蒙的眼眸里盈着清澈的蜜一样的笑。   像初夏凌晨,第一缕穿过海面的天光,照在山谷间。   山谷之中开遍金色盛着露水柔嫩的花,一半被照彻,一半黑暗,湿漉漉的,晦暗的明媚。   看不清,只是,漆黑又灿然。   门开了。   不是凌诀天,也不是苏枕月。   门外站着一个浑身包裹在黑暗里的人,戴着斗笠,背着一柄黑红无鞘的长刀。   那把长刀像是摄去了所有的天光雪色,在他身后,世界晕成一片漆黑危险的风暴。   恍惚间,世界颠倒,雪是黑的,那个一身黑衣的人是白的。   “打扰……”   低哑的声音一经出口,让人像是身处黑暗的冰窟里,打从心底里发寒、生畏。   “……风雪太大,我迷了路,借屋檐一避。”   对方意外的礼貌,声音低哑,但并不老朽,反而年轻。   特别的声线,初听叫人下意识蹙眉,听完之后却又忍不住想再多听几句。   “喵嗷。”   在他的脚边,一只狸花猫悄然蹲在那里,仰头看着温泅雪。   温泅雪不再笑,乌黑清澈的眼眸回到之前的幽静,看着门外的旅人:“风雪太大了,屋檐没什么用,进来吧。”   浑身漆黑的旅人静静站在外面,没有出声。   狸花猫站起来迟疑了一下,尾巴催促一样轻轻地扫了一下对方的靴子。   一阵寒风袭来。   “咳咳……”温泅雪再一次因为寒气咳嗽,他掩唇,别过头,“进来,把门关上咳咳……”   进屋,关门。   神秘的旅人站在门内,安静不动,像一棵树,一尊雕像。   黑色斗笠下,他似是垂着眼,没有看温泅雪一眼,但任由打量。   在他的旁边,那只狸花猫以一模一样的姿势蹲踞着。   温泅雪认得这只狸花猫,半年前它曾经意外闯进结界,霸占了小楼外面。   这只凶戾的狸花猫在大雨天被放进来后,也和现在一样,安静乖顺地贴着门,垂着眼睛任由温泅雪观察,评估它的危险性。   神秘的旅人当然和这只狸花猫不一样,有眼睛的人都能看得出来,他是真的神秘而危险。   虽然他背上那柄惊魂一瞥的刀,此刻已经看不见。   但他的人比他的刀更危险。   可是,温泅雪好像真的看不出来。   他径直回到桌前,摆弄一串风铃花,并不在意那个旅人和那只猫。   风铃花是凌诀天一位叫不谛僧的友人,送温泅雪的法器,可以即时沟通。   也是不谛僧告诉温泅雪,他可以直接问凌诀天要答案。   温泅雪摇了摇风铃花。   但对方似乎在忙,没有及时接通。   屋内便安静下来。   温泅雪侧首抬眼,看向那个危险但规矩的神秘旅人。   看了那只同样规矩的狸花猫一眼,温泅雪问:“你饿吗?要吃东西吗?”   对方没有说话,靠着门,一动不动,好像在闭目养神。   只露出一截苍白干净的下颌,有一种清冽的冷淡感。   温泅雪没有在意,他上次给这只狸花猫做猫饭之前,对方也没有说它要吃。   温泅雪将剩余的食材炮制了一下,用剩余的灵米炒了时蔬,一分为二做了处理。   “做好了,吃吧。”温泅雪将一大一小两份炒饭放在餐桌,轻轻推到桌子的两边。   狸花猫自觉地跳上椅子,两只爪子搭在桌上开始吃起来。   神秘旅人没有动:“你有什么东西想要?”   声音低哑,平静,古井无波,却说不出的孤洁尊贵。   比凌诀天更孤寒,冷僻,没有凌诀天的凌厉倨傲和压迫力。   两次咳嗽,加上做饭耗费了太多体力,温泅雪倦怠似地垂了睫毛。   他想了一下,轻声说:“需要回答一个问题,前情稍显冗长,你可以一边吃,一边听我说。”   神秘旅人走到桌前坐下,拿下了斗笠。   露出一张年轻的脸。   肤色比温泅雪还苍白几分,像是从未见过太阳,左脸靠近眼尾和颧骨的地方带着一道红色的伤痕,从未好好医治过一样。   但,十二分英俊。   超出的两分,一分是伤痕赋予的特别的魅力。   一分是他气质里沉静的冷寂。   黑的衣,苍白的皮肤,分明年轻,又好像已经活了很久很久的气质。   温泅雪仿佛看到一座冷冽的,阴煞而清澈的寒玉之山,埋剑之冢。   山上有短暂暴虐的杀戮,和更久远的沉寂,周围是深不见底、无边无际的海,在无光的黑暗苍穹之下。   “很好吃,是我吃过的东西里最好吃的。”   从敲门到坐在这里,旅人的目光始终微垂着,不知道是礼貌,还是单纯毫无兴趣,没有看温泅雪的脸一眼。   说这句话的时候,他的语气平静,神情沉缓,内敛笃定。   但,却更像是在说:这是一柄极好的武器。   温泅雪静静地看着他:“嗯,谢谢。”   他吃饭的速度很慢,好像它们的确是世间难得的珍馐,值得分外的专注。   这让这位神秘的旅人有一种特别的从容贵气,有别于任何世俗繁文缛节的定义。   那只狼吞虎咽的狸花猫看到他,迟疑了一下,轻轻甩着尾巴,也吃得优雅了一点。   “你可以开始了。”对方说。   于是,温泅雪讲述了这个,综合了凌诀天的多位友人,他自己今日亲眼所见,多方视角的关系。   然后,问:“他爱我吗?还是爱苏枕月?”   旅人没有回答,他沉默了一下,或许是不理解,为什么一个美得近乎仙灵的青年,也会像个世俗的为情所困的恋爱脑一样,执著于一个男人爱不爱他。   “答案对你很重要?”   温泅雪看着他:“嗯,很重要。”   “有多重要?你的回答,决定了我会怎么回答。”   温泅雪乌黑的眼眸静静的,一瞬不瞬,语速平和:“一个农夫,耗尽他的一切,用一生种一片花田,终于花田开满了花。但是,所有人都说,花田里没有花,农夫看见的花都是另一个农夫地里的……农夫的一生即将结束,花田可以不开花,这些花也可以不属于农夫。但他至少该知道,他种的花,去了哪里。现在,你能告诉我了吗?”   旅人已经吃完了,放下筷子。   抬眼,他用一双浅灰色瞳孔的眼睛看着温泅雪,平静地说:“我不知道答案。”   温泅雪静静等待。   对方说:“但我可以,让你直接看到最真实的答案。”   那只狸花猫也吃完了,优雅地舔了舔爪子,绕着餐桌走到温泅雪面前趴下,尾巴有意无意扫过他的手腕。   温泅雪:“怎么做?”   旅人的声音依旧低哑冷静,但,连凶戾的狸猫吃饱后都会格外乖巧给摸,对方的冷淡错觉也有些温和:“我可以抓住你的道侣,你道侣的姘头,告诉他,在你和那个人之间,他只能救下一个,看他选谁。然后,你就知道答案了。” 第3章 龙傲天和为他而死的白月光约定来生3   温泅雪眼神幽静,看着对面的人,许久:“我已经知道答案了,应该用不上这个方法。”   重要的是,凌诀天已经是半神境界,苏枕月也是修真界难得的高手。   这个人应该打不过他们的。   叮铃铃。   风铃花响了。   温泅雪走过去接通的时候,旅人也扶着斗笠起身,不紧不慢向门外走去。   那只狸花猫跟着他一起。   他们没有告别,也没有看彼此一眼。   “……施主,问过了吗?”   “问过了,他爱我。”   狸花猫回了一下头,脚步放慢。   不谛僧的声音,空灵圣洁,从垂落的风铃花中传来:“……小僧也觉得他爱的是你,你当然是他最重要的人。只是,小僧刚刚得知一个消息……”   凌诀天这次离开三个月这么久,是陪苏枕月去了一次天界。   修真界都在传,凌诀天携道侣在天界上元灯节游玩,亲手为其点了一万盏琉璃灯。   在天界,只有至亲至爱,才能为对方点琉璃灯。   这是只能用心火点的,心火,代表心头最炙热强烈的感情。   “……哪怕是挚爱,点一千朵也已经是极限。他花了一个月,一朵一朵,点了一万盏。”   上元灯节,是一个月前的事。   那一夜的星河的确比往年更亮。   每年那时候,是温泅雪病得最重的时候。   那个让凌诀天在众目睽睽之下亲口承认的道侣,让他亲手点一万盏琉璃灯的人,当然不是温泅雪。   不谛僧语气平和:“小僧想,这其中应当有什么误会,但你们三人的误会已经太多了。小僧想到一件事,或许能一举解开所有的疑虑。”   温泅雪:“什么办法?”   不谛僧也没可能打得过凌诀天。   “……今夜子时,神墓山之巅,届时,施主便会知晓。”   旅人已经走出了门,他抬眼,浅灰色冷淡的瞳孔望进来,看了一眼声音的来处。   门缓缓关上。   温泅雪:“我出不去。”   青檀小楼,是凌诀天为温泅雪制造的,适合他养病的结界。   是保护,但也是一个囚笼。   温泅雪,无法出去。   只有凌诀天和他信任的友人知晓结界的位置,但那些人也仅需要在边缘送进凌诀天交代的物资,本人无须也无法进入。   能进入的只有凌诀天,还有凌诀天唯一一个带进来的人,苏枕月。   “……现在可以了。小僧没有猜错的话,青檀小楼的结界,已经快破了。”   温泅雪看向窗外。   雪虽然停了,寒风仍旧呼号。   小楼在结界里,多年以来,第一次出现极端天气。   也是第一次,有陌生人误入。   可是,小楼的结界,是凌诀天亲手布置的,结界出问题,凌诀天本人又如何?   “阿凌出了什么事?”   ……   除了青檀小楼里,与世隔绝的温泅雪。   整个修真界都知道,今夜子时,神墓山上有一场惊天动地的决战。   一方是已经进入半神境界,离破境飞升只有半步之遥的仙盟尊主凌诀天。   一方是从深渊走出的,天生魔神之心,怨戾里诞生的邪神之子君罔极。   这两个人,无论谁杀了谁,得到完整的神格,修真界都会诞生一位神明。   区别只是,是正神还是魔神。   “是正神还是魔神,有什么不一样吗?”   沿着神墓雪山向上,两个身影并肩走着。   一个穿着青色的僧衣,眉清目秀,宝相庄严的和尚。   僧衣纤尘不染,像是绽放在雪地里的一枝青木莲花。   一个是有着绝世容姿的青年,穿着鸦青色的薄衫,广袖博带,行于山风雪间,如同仙灵。   他眉间似有一缕苍白不胜,神情幽静平和,像春夜的清泉,像初夏的风,吹拂在天将破晓夜色发白的草原上。   “正神还是魔神,都是神明,轮不到让人修来选择倾向某一方。”僧人悲天悯人的面容,扬起一抹淡淡的圣洁的微笑,“但是,到灭世之劫的时候,就很有必要了。”   百年之前,修真界的前辈们算出,修真界劫灭在即。   几位精通演算天机的大能经过数十年的推衍,在气蕴耗尽之前,终于推衍出一线生机:要拯救修真界,须得诞生一位力挽狂澜的神明。   时间仓促,他们不敢赌,是神明先降世,还是灭世之劫先一步来临。   谁在这个世界上都有想要保全的人和事。   倘若等世界都毁灭的差不多了,神明才来了,又有什么意义?   修士与天争一线生机,更不甘心将自身命运交托给天意与他人,因此,他们人为干涉了这个进度。   “修真界的几大家族牵头,联合打开了神墓山,盗取神骨,试图以禁术强行加速神明诞生的进程。”   然而,就在仪式最紧要的关头,一些利欲熏心之人,突然出手背刺了他们的盟友。   他们知道修真界即将殒灭,也知道神明诞生的迫切和重要,但他们也不是阻止和破坏,他们只是认为——   “既然总归是要诞生一位神明的,为什么不能是诞生于自己的血脉后裔中?”   所谓一人得道鸡犬升天,成为神明的父母、族人,这将会是多么大的荣耀和利益。   这其中,甚至掺杂着魔界在仙盟的卧底。   各方贪欲,滋生因果业障。   “神墓秘境本就危机重重,何况是强行开启,以禁术逆天改神明之命。混战之下,隐藏的危机矛盾,尽数催生爆发。”   神骨忽然一折两半,一半化作莹光原地消散。   折断的另一半,则坠入打开的魔界深渊之门。   修真界参与此事的家族因为这件事死伤惨重,元气大伤。   “凌家当时也在其中,精锐惨死,实力断层,加之施展禁术导致气蕴折损,埋下了后续灭门惨剧的根。此乃算计神明天道所必须付出的代价,即便再怎么筹谋提防,也无法阻挡。”   但,当时的上层大人物,还是尽可能做了相应的安排。   从神墓出来后不久,凌诀天的母亲和苏枕月的母亲双双确诊有孕,苏、凌两家深知,这代表禁术成功了。种种征兆显示,她们俩其中一位所生的孩子,必然就是身负神骨,未来救世的神明。   诞生神明的一方,一定会承受禁术最大的反噬。   “因此,为了保护未来的神子,也为了苏、凌两家的情谊,两家指腹为婚,定下亲事,以确保一家遭遇危机,另一家能及时回援。”   但是,局势的恶化程度还是超出了人心所能预料的范围。   神墓之中的背叛,令众家皆损失了许多年轻的天才。   修真界各大家族之间互不信任,相互结下死仇。   而未参与这项计划的人,觊觎着几大家族自神墓山中的所获,他们不相信所谓的救世计划,言之凿凿,神墓山中的东西能使人成神。   “凌家藏有神骨,凌家家主想自己成神”的消息不知道被何人散播出去。   凌家一夜被灭门,凶手与多方势力暗中联合,筹谋多年。   灭世之劫下,各方蠢蠢欲动,修真界的格局短时间内多次洗牌,苏家也遭遇了几波针对打击,自顾不暇,接到消息的时候已经晚了。   “为了保全苏家,避免成为凶手的眼中钉,苏家老爷子当机立断,明面上隐瞒了这门婚事的存在,暗中却一直在寻找凌诀天的下落。可是,等到凌诀天再次出现的时候,你们已经结为道侣,木已成舟。”   凌诀天性格孤傲强势,一直对苏家疏远冷淡,大抵是耿耿于怀当初苏家当初撕毁婚约,划清界限的行为。   “苏家对凌诀天一直心怀有愧,少主苏枕月隐姓埋名,与凌诀天结为挚友,十年里一直明里暗里给予帮助保护……”   不谛僧对那两人的过往点到即止。   凌诀天自出现在修真界,追查凌家灭族之祸,一系列复仇举动中展露出来的天资,早已惊动了修真界上层,诸方势力一直对他暗加保护和考验。他品性清正,信守道义,神子的身份确认无疑。果然,他很快便迈入了半神境界。但却迟迟卡在这一步不动。   此时,已经离预言的灭世之劫越来越近了。   “那段时间,魔界深渊之中也同样出现了一个邪神之子,此人便是君罔极。”   传言君罔极天生魔神之心,一统了四分五裂上万年的魔界三千域。   君罔极的实力深不可测,曾经几番与凌诀天交手,甚至有几次险些杀了凌诀天。   而君罔极,在魔界之中一直有邪神之子的称谓。   仙盟上层这才想起,当初的神骨在仪式中一分为二,有一半掉进了深渊之门。   “很快,这两人都清楚了他们两个只能活一个的命运。活下来的人,集齐完整的神骨,才能成为真正的神明。”   在灭世之劫面前,魔神和正神,正常人都知道应该选谁。   “人们相信,只有拥有爱,有想要守护的东西的正神,才会不惜一切救世,守护苍生。而魔神,自人类所有的阴暗里诞生,以血腥和杀戮为养料,成长于深渊,总是为一己私欲而摧毁一切。不灭世,就已是众生之幸。没有人会把救世的希望,寄托在魔神身上。除非,这个人本就不在乎这个世界的存在与否。”   不谛僧说,所以,绝大多数人都希望赢的那个人是凌诀天。   在那之前,稳站上风的也的确是凌诀天。   可是,就在不久前,君罔极不顾一切吞噬了魔界三千域里所有魔君级的魔丹。   魔界深渊血流成河,君罔极因此,一只脚踏入了魔神之境,实力相当于神格不完整的魔神。   “祂本就有一半神骨,现在,又比凌诀天高了半个神境。虽然只要给凌诀天时间,他也可以踏入虚神之境。但,决战的时间已至,没有时间了。此战,凌诀天胜的概率极小。”   温泅雪:“仙盟其他人,不是站在他这边的吗?你们也不能帮他?”   “不能。这一战的层次太高,已经无人能插手其中,左右局势。但,有一个人例外。”   不谛僧说。   “修真界资历最老最擅推衍的墟海仙人,她老人家多年前曾经见过凌诀天一面,做了一个预言,说:凌诀天生死一线的时候,他命中注定,与他羁绊最深的人,他最爱也最恨的人,会改变他的命运。”   温泅雪怔然:“命中注定,与他羁绊最深的人,他最爱也最恨的人……”   不谛僧说:“就是你。”   温泅雪:“我?”   不谛僧令人信服的语气:“当然是你,因为你是凌诀天的道侣,共享了凌诀天寿命的道侣。意味着,在凌诀天生死关头,你的存在,能使他置之死地而后生。这就是小僧之所以认为,凌尊主爱的人一定是施主的理由。因为,你们的命是连在一起的。只有你能改变他的命运,而改变他命运的人,就是预言之中他最爱的人。”   温泅雪眼眸乌黑安静:“我不知道,他恨我……他为什么恨我?”   不谛僧:“你应当知道的,你只是不愿意正视。但现在,并不是正视的时候。有更重要的事情,需要考虑。让半神死而复生,并不是一件毫无代价的事。”   温泅雪:“什么代价?”   不谛僧沉默了一下:“我不知道,也许什么也没有,也许是命,也许是更重要的东西。我能做的,只是将你带到他面前来——到了。”   神墓山之巅。   死一般的寂静,只听到风雪经过时间罅隙的幽声。   没有看到人,也没有任何打斗的动静。   不谛僧说:“修真界承受不住两位半神的力量,因此,战场在神墓山背面,存在于虚实、过去和未来之间的时间之墟里。这也是为什么,此战无人能插手其中的理由。”   他们此刻所站的地方,就像一个倾斜张开的巨大扇贝的背上,扇贝张开的地方,就是神墓山的背面。   不谛僧顿了顿,看向因为跋涉而脸色苍白的温泅雪,即便有他在身边,周围的温度有如春天一样温暖,但对温泅雪脆弱的身体而言也太勉强了。   只是神墓山有上古陨落的神明的余威在,无法瞬移,或动用任何法器符咒的力量,只能走上去。   “前面山巅的下方就是时间之墟的入口,所有人都等在那里。不管他们打了多久,于外界而言时间都是固定的,在明日太阳升起之前,时间之墟的结界张开,胜负才会分晓……”   不谛僧的话音戛然而止。   一道冲天的亮光撕碎了雪山夜幕。 第4章 龙傲天和为他而死的白月光约定来生4   山巅背面。   时间之墟的入口前。   这里常年有暴虐强大的力量泄露,稍不注意被伤到要害,足以让一个元婴修士陨落。   因此,来神墓山观战的人并不多。   这些人,要么是修真界一方人物,要么是凌诀天的友人。   当然,也有邪神君罔极的信徒。   面对世界末日的时候,总有一些人因为一些理由,非但不会感到恐惧绝望,甚至会欢呼雀跃。   时间还早,尚未子夜,这些人都在耐心等待黎明。   刺眼的光,就在猝不及防的时候突然出现。   世界一瞬间从黑暗进入极昼。   所有人的眼睛在那一刻什么也看不见。   只有少数几个人及时遮住了眼睛。   很快,这刺眼的光和骤然出现一样骤然消失。   大家忽然明白了,这白光意味着什么。   ——是刀光,不,是被刀斩落的时间。   ——君罔极的魔刀,竟然劈碎了时间之墟的结界!   不仅如此,还斩落了时间。   此刻不是子夜,而是正午。   头顶高悬着的,是一轮烈阳。   那瞬间迸发的刀光,仿佛连高悬天穹的烈阳都要一并斩落。   烈日当然没有被斩落,但是,却仍旧被那一刀的威势所慑,整个世界瞬间惨白。   天是惨白的,太阳是惨白的。   所有人的脸色是惊惧惨白的。   ——胜负提前分晓,赢的是君罔极!   ……   “时间之墟的结界张开,胜负才会分晓……”   不谛僧的声音戛然而止的那一瞬,向来眉眼从容半阖的僧人,第一次完全睁开了眼睛,定定地凝望着前方——雪山之外,本该一片墨蓝色的夜空。   不需要问他在看什么,因为温泅雪也已经看到了。   是光。   神墓山的背面骤然爆发出一阵白光,将原本墨蓝色的夜空瞬间照得发白。   这光是如此的刺眼,即便光源在神墓山背面,已经被山遮挡了源头,仍旧刺得人的眼睛一瞬什么也看不见。   身后四野的黑暗全都潮水一般快速退却。   仿佛时间之晷瞬间走完了一圈。   从子夜,变成正午。   头顶的烈阳不会骗人。   黑夜的确变成了白昼。   不谛僧微微皱眉,神情已恢复淡然:“时间之墟提前打开了。”   温泅雪看着他:“契约断了。我和阿凌的道侣契约。”   不谛僧的神情第一次出现惊讶:“……”   道侣契约是凌诀天唯一反败为胜的机会,也是他唯一死而复生的机会,现在没有了。   温泅雪:“阿凌那边断了,我这里的还在。”   不谛僧回神:“应该是君罔极的魔刀斩断的,此刀名叫湮灭,没有它不能斩断的东西,包括时间。看来凌诀天是被湮灭所伤,无意间斩断了和你的道侣契约。但契约是得两个人都断了才算,还来得及。”   他们向十几米外的山巅尽头而去。   伴随之前的地动山摇,仿佛有什么要将整座山劈断,脚下雪岩裂开几道缝隙。   但,一切也仅是如此。   因为这里是坚不可摧的神墓山。   ……   时间之墟入口前。   刀锋斩落的地方,伫立着的身影。   一身雪白,纤尘不染,白狐裘慢慢被潺潺的鲜血侵湿。   玉拂尘碎裂一地。   是……苏枕月。   ——不是凌诀天,是,是苏枕月!   所有人怔然,失去了反应。   “……他不该在这里的,他怎么会在这里?”   苏枕月的确不该在这里,他纵然亦是难得的天纵奇才,可也仍旧不是半神,无法介入这一战。   可是,他偏偏就在了。   在最后一刻,在君罔极的长刀劈开结界,斩落时间和光的瞬间。   在所有人都被那一刀所慑闭上眼睛的时候。   他以身为盾,义无反顾地挡在了凌诀天面前,接下了这斩断时间,足以令他魂飞魄散的魔刀一击。   除了苏枕月的亲人和朋友,为惨状崩溃不信,其余人却由衷感到庆幸。   因为,凌诀天的剑,亦在那一瞬间,刺开目之所及的一切,将邪神君罔极的心脏钉穿在神墓山壁上。   苏枕月用生命争取来一线生机并未白费,让本该必死无疑的凌诀天,绝地反杀,逆转胜负。   世界瞬间霞光万里,空明澄净,鸾凤朝鸣。   举世庆贺神主的诞生。   凌诀天赢了,获得完整的神格,祂已成神。   但,苏枕月要死了。   这里是神墓山,湮灭是连神的时间也能斩断的魔刀。   凌诀天纵使成神,也无法挽救苏枕月的命。   苏枕月跪倒向地面。   在最后一刻,凌诀天奔向他身边,扶住了他。   苏枕月向来是个注重仪表的世家贵公子,绝不会让自己就这样狼狈地躺在地上,凌诀天也不能让他落到尘埃里。   但,凌诀天也只能扶着他。   那一刀,自背后斩断脊柱,贯穿胸口,几乎要将他整个人剖成两半。   只要这刀□□,苏枕月就会魂飞魄散。   但即便不拔,这刀也在持续不断吸收他的命和魂。   苏枕月倚着凌诀天,垂眸看了一眼自己的伤,却笑了:“真难看啊。”   无论何种境遇,他的脸上总是笑着的。   没有人说话,所有人都不忍心看那一幕,这是皎洁的月光和白梅,最后的盛放凋零。   有人红着眼眶,有人咬紧牙关,有人泣不成声。   唯有凌诀天,依旧冰冷,无波无澜。   他的背依旧挺直,他的脸上无动于衷的平静,比神墓山万年的冰雪更坚固。   只有他身上凌乱的衣,散落的发丝,他的伤和血,是生死之战后的狼狈。   但,所有人都感到了凌诀天的悲伤和孤独。   看见,他眼中的空。   平静,有时候是最深的绝望。   所有人都知道苏枕月对凌诀天有多重要,他是宁肯自己死,也不愿苏枕月死的。   “凌诀天。”苏枕月的声音虚弱。   “嗯,”凌诀天的声音还是淡淡的,比平时更低沉,“我在。”   凌诀天在给苏枕月输送灵力,一刻不停,因为只要停下一瞬,苏枕月就会死,魂飞魄散。   尽管他自己也已经是强弩之末了。   苏枕月幅度很轻地笑了,脸上看淡生死的慵倦:“不用忙了,我活不成了。”   血污从他的嘴角溢出,弄脏他的脸。   但苏枕月还在笑:“你一向是个理智的人,不要做没有意义的事。”   凌诀天的声音平静,没有任何感情,令人压抑的静:“你有什么愿望?”   苏枕月没有说话,只是静静地望着天空:“下雪了。”   隔着落雪,依稀往日从容风雅。   四周啜泣声隐隐响起。   在很多人心里,苏枕月是他们皎洁遥望的明月,从未想过,有一天月光会碎,会死。   苏枕月死去,修真界再也没有白梅,再也没有春日陌上飞花。   整个世界,永远失去了一道皎洁的颜色。   他要死了,可他怎么能没有遗愿?   “……你明明知道的,他的遗憾!”   人群里,隐忍悲伤的声音压抑地歇斯底里。   苏枕月不说,他们便替他说。   这两个人本是天造地设的一对。   难道就连他要死了,凌诀天也不肯为他违背一次道义,说一句真心话吗?   凌诀天的眼神冰冷寂静,固执:“许个愿吧,任何东西都可以,你知道的,我是神了。”   与神结下的契约,是留住他魂魄的唯一方法。   苏枕月笑,眼尾轻弯,狐狸一样慧黠:“任何东西都可以吗?神明大人都会给我吗?那就,把你……给我吧。”   凌诀天轻轻地说:“现在,你都要胡说八道吗?”   苏枕月的笑容从容,眼神却渐渐空落:“是真心话。我们原本不就是命中注定的道侣吗?娃娃亲,指腹为婚……”   凌诀天:“是苏家悔婚在先。”   苏枕月:“苏家悔婚,我没有,苏家也不是……”   凌诀天望着他:“我才不在乎什么苏家,我在乎的只有你,你,不知道吗?”   苏枕月的嘴里涌出大股的血:“就是知道,所以必须告诉你,凌家的事,与苏家无关,你信我。”   凌诀天:“我信,我一直都信你,许愿吧。”   苏枕月瞳孔开始涣散:“就许:来生,欠你的……都还你。”   凌诀天声音低哑:“你不欠我,如果非要说,也是我欠你。”   苏枕月:“是吗?可我怎么觉得,怎么也还不完,好累。下辈子,不想再欠你了,也不想再退让了,我想为自己而活。你知道,书院的时候,拜师的时候,秘境、机缘……每一次每一次,我不知道我是争不过,还是不能和你争,因为凌家欠了你,我欠了你。即便是现在,连我自己也不清楚,我究竟有几分是为了还债,几分是因为我想这么做。真好,你也终于欠我一回了。”   他笑着,那沾着血污的笑容,像是恶作剧得逞一样,散漫的天真得意。   凌诀天淡淡地说:“嗯,现在是我欠你了,你得等我还回来。”   苏枕月的瞳孔开始放空:“没有毁约,我等了你十年,你为什么不来?下辈子,你……一定要来,我再也不想……欠任何人了……我已经……再也没有……等了……”   凌诀天:“好,下辈子不让你等,以后都是我等你,我还你。”   “那你,可要快一点,第一时间就找到。”   苏枕月微笑着,闭上了眼睛,进入了安然的长梦。   他死了。   悲伤的啜泣,终于不再压抑,苏家的人再也忍不住嚎啕悲声大哭。   “少主!我的少主……”   “阿月他太累了,让他睡吧,好好睡吧……”   凌诀天仍旧平静,平静地输送着灵力,他的脸上没有了任何情绪,仿佛仅剩的感情都随着苏枕月的死消失了。   没有人忍心戳破事实,没有人敢让他停下。   在一片悲戚之中,一个声音轻轻响起。   “阿凌。”   人群循声抬头,看到雪山和烈阳之间,站在山巅的鸦青色身影。   风雪猎猎,吹拂他的发丝和衣衫,他整个人却仍是幽静的。   逆着光,看不清他的脸,只觉得,那像是神墓山千年万岁生出的仙灵幻影。   让悲声都静止了。 第5章 龙傲天和为他而死的白月光约定来生5   只有凌诀天没有回头看那个身影,他仍旧专心致志地输送着灵力。   尽管,他比任何人都清楚,温泅雪何时来的。   结过道侣契约的两人,即便契约解除,双方也会对彼此的存在有一份独特感知。   温泅雪修为低微,或许感应不到凌诀天,但凌诀天不会感知不到温泅雪。   可他现在,好像真的不知道一样。   温泅雪又叫了一声:“阿凌。”   他静静地看着,雪地里抱着苏枕月的尸体,心无旁骛的凌诀天,说:“我们的道侣契约断了。”   凌诀天没有回头:“嗯。我知道。”   这话一出,周围的人顿时明白温泅雪的身份。   看着他的眼神瞬间变了,像是看着恬不知耻的鸠占鹊巢者。   没有人喜欢凌诀天那个只存在于传闻中的道侣,尽管他们没有见过他,却早已经对他深恶痛绝。   他什么也没有做错,他只是什么也没有做。   所有人都在为世界即将毁灭而拼尽全力的时候,他一直被凌诀天护在身后,保护在青檀小楼里。   他什么都没有为凌诀天做过,帮不上任何忙。   这当然不是他的错,他只是一个炼气二阶的普通人而已,太渺小了。   如果只是如此,人们还不会那么厌恶他。   弱小平庸并不是罪过,可他偏偏占了不该属于他的东西。   凌诀天是神明,他却配不上做神明的道侣,更何况,这个位置本该是属于苏枕月的。   他是一个卑劣的平庸的小偷,却偷走了别人最珍惜,世界上最贵重的东西。   据为己有。   德不配位。   尽管,他或许不是有意的。   但,如果不是他,苏枕月就不会一直欠着凌诀天无法偿还,就不会活得这么累,至死都遗憾。   如果今天凌诀天的道侣是苏枕月,这一战的胜率会更高,苏枕月就不会死。   甚至,既然凌诀天那边的契约断了,如果他也能自觉切断契约,凌诀天就可以在苏枕月死前和他结契,道侣共享寿命,苏枕月一定可以活下去。   可他没有。   一些偏激的人,甚至已经下意识无法控制地生出,是他害死了苏枕月的念头。   “……原来是他……”   “……他来干什么?”   “……他怎么来了?”   “……苏枕月都死了他才来……可真……是时候……”   “……应该是他为凌诀天死的……他才是凌诀天的道侣,不是吗?”   凌诀天抬眼看了一眼人群。   那眼神很淡,但原本就小声的义愤,顿时鸦雀无声。   温泅雪好像没有听到那些议论,始终只是静静看着凌诀天:“你们约定了下辈子在一起吗?”   凌诀天仍旧没有看他:“嗯。”   温泅雪乌黑的眼眸像夜里静谧的湖水,声音轻不可闻:“为什么?你不是我的道侣吗?道侣对彼此不应该一生一世一心一意吗?我的一生还没有结束。”   ——太自私了。   ——苏枕月为了他的道侣,为了凌诀天而死,他却只想着小情小爱?   即便那些人没有发出声音,他们的心声也从眼神里涌现。   凌诀天缓缓抬头,和温泅雪遥遥对望,无喜无悲:“我和他,只有一世,这是我欠他的。”   温泅雪看着他,就像个不通人情世故的傻瓜:“我陪你一起,和你一起还。”   “不用了。”凌诀天低头,看着苏枕月死去的脸,没有任何情绪,“你在,他会不高兴。”   温泅雪微怔,盛着清泉的眼眸,不知所措一样微动,抿唇,轻声:“你爱我吗?我是你最重要的人吗?胜过一切吗?胜过……他吗?”   即便是那三个和温泅雪有过接触的凌诀天的友人,都有些不忍心看了。   在刚刚才为凌诀天而死的苏枕月面前,他问这种话,只会让人觉得不懂事,给别人理由更厌恶、迁怒于他。   温泅雪好像根本看不懂人心,眼神清澈幽静,看着凌诀天,平静:“或者,其实你最重要的人,你爱的人,一直都是……他?”   凌诀天没有说话。   神墓山之外不能动用法术,他一边传输灵力,一边用衣袖仔细地一点一点给苏枕月擦脸上的血污。   他的洁癖好像忽然好了。   温泅雪静静地,长久地看着他,他明白了:“你爱他。比起我,你跟他好像更该是道侣。”   凌诀天的动作停下了,他抬头望向温泅雪,无喜无悲,平静无波:“我爱你。”   温泅雪终于得到了想要的答案,凌诀天亲口说,爱他。   但,为什么没有一丝真切?   不谛僧方才已经告诉温泅雪,即便魔刀湮灭斩断了凌诀天那边的契约,如果凌诀天本人不想解除,契约也会随着时间复原。   但,直到现在,契约那一边也是空的。   ——凌诀天不想复原。   但他却说,爱他。   苏枕月活着和死去,凌诀天的所有注意力都在苏枕月身上。   他现在抱着苏枕月的尸体,说爱他。   温泅雪静静看着他:“我以为,爱是排他唯一的。”   凌诀天没有表情,漆黑的眼眸看着温泅雪,清冷声音低沉空洞:“我爱你,解除道侣契约吧。”   温泅雪微怔。   人类真是奇怪,我爱你居然会和解除契约出现在一起。   忽然,他好像明白了。   “你说爱我,是因为怕我不愿意解除道侣关系,你不能履行和他的约定?”   毕竟,道侣契约要想完全解除,必须双方都心甘情愿同意。   凌诀天没有表情,望着他,漆黑的眼眸里除了冰冷什么也没有:“你是我的道侣,我当然爱你。”   他说:“我爱你,但人生除了爱,还有其他重要的人和事。”   凌诀天的视野里——   神墓山的风雪里,那个人很浅地抿唇,看着他的眼神,小心翼翼的温柔征询,像春风吹起隔岸的秋水。   温泅雪一向幽静内敛,清澈又难懂,这是他唯一一次情绪外露,主动真实。   说:“可是,我就只是为了爱你而存在这个世界的。对我而言,这个世界上只有你是最重要的。最重要的人,就是最爱的人,是无论任何时候,都排在所有人之前的,不该是这样吗?”   凌诀天一瞬不瞬看着,冷峻,平静:“你是重要的人,他也很重要。”   他说:“你还活着,他死了,现在,他最重要。”   温泅雪的神情怔住,清泉一样的眼眸,像是错愕,失望,又一点一点消失。   他对世界一切的认知,都好像因为那句话被推翻了。   凌诀天看着他,冷静坚决:“没有时间了,我必须和他结……”   温泅雪:“好啊。”   凌诀天戛然无声:“……”   不只是凌诀天,所有人都难以相信他就这么答应了。   这已经不是一个半神的道侣,现在的凌诀天是神明。   他不是一个挟恩图报的卑劣小人吗?难道不知道,以他的修为,就这样直接解除契约,他根本活不到苏枕月下一世结束。   到时候,即便他也转世为人,没有记忆,没有人会提醒他,凌诀天不再跟他结契,他甚至都不会知道有这件事。   有人忍不住想提醒他。   但转而一想,这样难道不是很好吗?   这是所有人都期盼已久的圆满结局——凌诀天终于摆脱这个年少时候一念之差的错误,一个经年累月的累赘。   尽管那个人似乎并没有想象的那么不堪,尽管他们都听到了凌诀天说爱他,但没有人会当真。   所有人都看得出来,这只是凌诀天的权宜之计,为了让那个人能心甘情愿解除契约。   拙劣到,恐怕连凌诀天自己都不信。   但温泅雪却真的,就这么答应了。   温泅雪望着凌诀天:“但,是有条件的。   众人顿时觉得合理了,这才符合一个卑劣小人应该说的话。   温泅雪:“我做的菜好吃吗?”   这话瞬间让所有人变了脸色,他为什么忽然说起这个?   不好,难道他在饭菜里下了毒?!   只有凌诀天平静:“好吃。”   “最后一顿饭,你一口菜也没有吃。”温泅雪静静地看着他,“但你给我夹了菜,我最喜欢吃什么?”   凌诀天:“青笋。”   他夹的是青笋,温泅雪每次做饭都会做的。   温泅雪轻声:“我不喜欢青笋,青笋是你喜欢的。苏枕月也喜欢。”   凌诀天:“……”   温泅雪:“他们说,你为他点了一万盏琉璃灯,是真的吗?”   凌诀天:“……是真的。”   众人错愕地看着凌诀天,错愕的不是这件事,而是他怎么能在这种关键时刻诚实?   温泅雪:“你恨过我吗?”   凌诀天:“没有。”   温泅雪眨了下眼,偏头眼神空静,若有所思,忽然垂眸笑了,轻声:“我种了一生的花田里的花,明明不见了,却说它一直都在。所有问题你都诚实,唯独骗我,你爱我……你说,因为他死了我还活着,所以他最重要。为什么我觉得,即便他还活着的时候,好像也最重要,比我重要?你说爱我,你怎么会爱我呢?但我,就只想要……爱。”   他偏过头笑的那一刻,偏离了光线,所有人第一次看清了他的脸。   再厌恶他的人,看清那张脸上的笑容时,忽然之间都生不出一丝情绪来。   那笑容甚至称不上美好,也没有任何悲伤脆弱,就只是漫不见底坠落下去,心灰意冷,毫无期待的晦暗。   但,所有人却都和初见温泅雪的苏枕月一样,微微张着嘴,除了静静地看着,说不出一个字。   连脑中都一片空白,什么想法都没有。   噗通、噗通。   万籁俱寂。   只听到一阵诡异、急促的心跳声响起。   大家慢半拍醒悟,循声望去,发现声音从时间之墟壁上,被凌诀天一剑钉死在那里的君罔极的心口传来。   ——是那颗神魔之心!   君罔极死了,这颗心却因为受时间之墟的影响,居然还保持着濒死的状态。   “大家小心!是神魔之心要爆了!快走!”   神墓山范围不能动用术法和法器。   所有人瞬间竭尽一切远离神墓山之巅,远离时间之墟的入口,远离爆源。   凌诀天抱着苏枕月的尸体,他望着温泅雪,声音凌厉:“离开那里,或者到我这里来!”   温泅雪望着他,顺从地向前走了一步,自山巅之上落下。   然后不动了,一步也没有朝凌诀天走。   凌诀天的瞳孔骤然紧缩。   温泅雪身后,就是被他钉在时间之墟的壁上,正在启动自爆的君罔极的魔神之心。   凌诀天:“你在做什么?”   这个距离,除非他不管苏枕月,根本来不及……   温泅雪眼里的笑容缓缓浮现,乌黑沁着清泉的眼眸,像朝光穿过海面的水雾,金色的湿漉漉的光,洒在山谷漫山遍野的花海里。   黑暗,纯真,寂静,灿然。   他像上次他们分别时候一样,毫无保留的笑,对凌诀天,轻声说:“别怕,我会信守承诺解除契约的。我用一生去种植灌溉的花田,就算开出的花是别人的,也没关系……”   笑容像朝雾一样消逝不见,他平静地说:“谁让我……爱你呢。”   凌诀天:“……”   温泅雪的眼神,温柔而宁静:“来生,祝你和他百年好合,永结同心。你跟我……”   他想说,就不要再见了。   但想了想,他们之间,本就没有来生,又何来见与不见?   凌诀天没有一丝迟疑,凌然:“好,我答应了。”   一道比之前更亮的光,在神墓山之巅,时间之墟的入口亮起。   瞬间的爆炸,像是巨大蚌壳张开,露出的那颗珍珠,在那一瞬间发出了最璀璨耀眼的光。   在生命的最后一刻,温泅雪没有看凌诀天。   他靠着神墓山壁,侧首,看了一眼身旁被凌诀天钉在山壁上的君罔极。   某种意义上,他也和对方是一样。   看到一张熟悉的苍白寂静的脸。   微微一怔:“是你啊。”   那个吃了他做的饭的,孤僻又规矩的旅人。   旅人还没有死,低哑的声音嗯了一声。   他伸手,捂住温泅雪的眼睛,说:“别怕,这不是结束。”   砰!   在摧毁一切的白光里,神墓山崩塌毁灭,不复存在。   时间之墟彻底打开。   白光向整个世界席卷而去。   世界如同悬浮在无形巨大的罗盘上,逆向旋转。   凤凰盘旋时间之晷鸣唳,世界重启。 第6章 龙傲天和为他而死的白月光约定来生6   凌诀天猛地睁开眼。   他在一辆奔驰的马车里。   车上除了他,还有一个神色紧张的中年女人。   马车,中年女人的脸,和记忆里的一幕瞬间重合。   记忆潮水一样席卷而来。   凌诀天瞬间明白,发生了什么。   ——魔神之心的自爆,炸开了时间之墟,导致整个世界重启了,时间回到了他十六岁那一年。   这是凌家被灭门的第七年,这七年凌诀天一直在一处凌家的秘地修炼学习。   凌家遭遇灭门的那一日,凌家所有人坚守主宅,拖住了敌人。   仅剩的中坚力量护送凌诀天逃亡。   奶奶叮嘱凌诀天:“先躲起来,等风声结束去找苏朝随。”   苏朝随是苏枕月的爷爷,苏家的家主。   但,这群奉命保护凌诀天的人里有其他势力潜伏的细作,逃亡中途,他们遭遇了几次三番的背叛,最后,只剩下寥寥三人。   凌诀天自此不敢信任何人,即便是奶奶认为可信的人。   他没有去苏家,而是选择藏在凌家的秘地里修炼。   直到七年后的今天,从秘地出关,他本打算接触苏家,却先得知了苏朝随早已对外否认和凌家的婚约。   “真没想到苏朝随竟是这种贪生怕死,背信弃义之徒!少主,你莫要难受,总有一天他们会后悔的!三哥,快下雨了,先找一处地方让少主休息一下。”   “前面五里外有一处客栈,就快到了。驾!”   马车里的中年女人叫苏落,是凌家的客卿。   在凌诀天的记忆里,这个女人在接下来到达的客栈,为了保护他,被人杀了。   杀她的人就是赶车的三哥,赵锦。   苏落和赵锦都是当初负责保护凌诀天,最终活下来的两个供奉,因为同生共死过,情感深厚,一直以兄妹相称。   但,赵锦却和七年前那些叛徒一样,是其他势力安插的细作,只是藏得更深。   趁着这次凌诀天下山,准备和苏家联系之际,赵锦和他背后的势力在途中设伏,意图抓住凌诀天。   这一战,凌诀天身边再无一个故人。   而苏落,身中九刀,被砍掉一只手臂,却直到最后一口气,都竭尽全力拖住赵锦,让凌诀天得以反杀。   和苏枕月一样。   凌诀天低声叫她:“落姨。”   苏落面相生得严厉,但神情却极力温慈,凌诀天向来沉默寡言,无事轻易不会叫她,她下意识以为凌诀天是旧疾发作身体不适,急忙关切问询。   直到,苏落意识到凌诀天在她的掌心写字。   苏落不由凝重。   自打七年前那场血腥逃亡,凌诀天就一直有洁癖,正常情况绝不可能主动碰任何人。   苏落嘴里依旧说着安抚的话,眼睛却眯了眯,辨别完掌心的字,她不动声色看向车外的赵锦。   ……   马车停在荒野。   地上一具尸体。   苏落收剑,对车里的凌诀天说:“赵锦这个叛徒虽死,但已经走漏了少主的消息,恐怕回程的一路都不太平。要下雨了,你的旧疾要复发,须得找个安全地方度过,接下来我们去哪里?”   不知道是不是因为接连的两场背叛,她觉得凌诀天比以往更冰冷了几分,毫无人气。   岂止是凌诀天心寒,她又何尝不是呢……想到连赵锦都是敌人,苏落也神情一黯。   凌诀天正在擦手,他这具身体目前的修为只有金丹,为了瞒过元婴修为的赵锦,不能使用传音入耳,只能用最原始写字的方式。   苏落并不在意他的洁癖,因为她比任何人都清楚,当年九岁的凌诀天是怎样一路泡在血水和死人中的。   就是见惯杀戮的她,好几年都觉得身上的血腥味洗不掉,何况一个年仅九岁的孩子。   “往南走。”   苏落亲自赶着马车。   马车里,凌诀天望着窗外阴云缭绕的远山。   上一世,他虽然在苏落濒死的帮助下反杀了赵锦,但旧疾复发,在重重埋伏里并没有逃太远,还是被抓了。   那些人将他秘密送到了一个地方。   凌诀天并不知道那是哪里。   只知道,岛上长满了一种叫流苏的树,像是四月春天的雪。   他在那里遇到了温泅雪。   现在,这个时候的温泅雪也才十八岁,身体还是健康的。   直到三年后……   这一世,苏落没有死,他没有被抓。   他也,不会再遇到温泅雪了。   凌诀天面无表情。   眼前闪过最后一刻,时间之墟前的画面。   温泅雪眼神温柔,静静地看着他,对他说:“来生,祝你和他百年好合,永结同心,你跟我……”   往前是,苏枕月被血污弄脏的脸,失神:“没有毁约,我等了你十年,你为什么不来?下辈子,你……一定要来,我再也不想……欠任何人了……我已经……再也没有……等了……”   下雨了。   苏枕月没有时间等了。   但温泅雪还有。   马车里。   凌诀天淡淡地说:“去紫藤山庄。”   苏落愣了一下,紫藤山庄是苏家隐秘的一处庄园。   可是,苏朝随都已经对外宣布否定与凌家存在姻亲关系,这时候还去苏家……   “是。”苏落欲言又止,到底调转马车的方向,一路往紫藤山庄疾驰而去。   凌诀天想,就这样吧。   这三年,温泅雪都是安全的。   只要他在三年内,提前找出赵锦背后的势力剿灭,基地解散,温泅雪就不会有事。   ……   温泅雪在一片黑暗里醒来。   垂眸看了一眼手上的锁链。   温泅雪平静地说:“为什么我还在这里?”   一本书悄然漂浮在他眼前,打开。   上面浮现出发光的字迹,像是看不见的手在写——   【原本是该到此为止,接您出去的。但发生了不可抗力事件,导致这个世界的时间线重启了,所以,您或许还得再待……几年。】   温泅雪看着那本书,手指随意拨弄了一下手上的锁链,低声:“再待几年?这样,有件事,我们可以谈一谈了。当初绑定【龙傲天的原配】系统的时候,约定的是……甜甜的恋爱,但是,实际差得好像有些点远,你们是……广告欺诈吗?”   书很冷静,立刻刷刷浮现了很多字——   【凌诀天亲口承认,他最爱的人是他的原配道侣你。这并没有错,我们龙傲天都是一对一谈恋爱,非常专一,不存在虚假宣传呢。】   温泅雪静静地看着:“最爱,是指……为了和白月光来生续缘,逼原配当众解除道侣契约关系,那种最爱吗?那他的确最爱白月光,没错了。”   系统一本正经:你听我给你狡辩——   【爱情本来就是多种多样的,谁也无法保证恋爱一定是甜甜的善始善终的,人心善变,这才是爱情的魅力所在。更何况,他虽然为了白月……苏月枕,和你解除了道侣关系,但这只是出于道义、出于高尚的情操,是为了救好兄弟。他的爱情还是属于你的,我们龙傲天只是不恋爱脑,并不是不专……】   “哦,”温泅雪眨了下眼,语气始终平静,缓缓地说,“你是想说,错在我恋爱脑?可我就是出于想谈甜甜的恋爱,才选择绑定系统来这的。或者,我应该换个系统……”   书上奋笔疾书的笔锋,紧急一转——   【……不、不管怎么说,原本的剧情时间已经结束,给您带来了不太完美的恋爱体验,刚刚是我弄错了,世界重启的后续时间,本就是为您准备的弥补福利……】   系统心下很是捏了一把汗。   这个世界即将崩溃,它急得团团转,穿书总局新来的傻白甜下属不知道在哪里绑定了一个宿主来救场,事先没做好入职培训,居然骗人家说什么……来这是谈甜甜的恋爱。   神他么甜甜的恋爱,要是真神仙爱情,原配这个角色会消失吗?   世界会逻辑崩溃吗?   它会找不到人来救场吗?   但,不管这个宿主是怎么骗来的,总算他的到来让世界顺利运行下去了。   系统当务之急,是稳住这个看起来好脾气的救世主——   【您可能不知道,初恋通常都没什么好下场,如果您想谈甜甜的恋爱,完全可以在这段时间里再来一次。正好一周目的经验,可以作为错题本吸取教训,相信您下次的恋爱一定会圆满成功。】   系统硬着头皮说,心下却哀嚎:完蛋,凌诀天都直接放弃温泅雪,选择和苏枕月双向奔赴了,温泅雪要是头铁非要死磕,后续……画面太美,它不敢想。   温泅雪若有所思:“有道理。”   【祝您恋爱愉快本系统将在您的剧情结束后来接您再见。】   系统一口气不带停顿说完,麻溜跑路,生怕晚一秒被抓住质问。   ……   温泅雪和系统的对话,自然发生在独特的空间里。   那本只有他能看见的书消失后,温泅雪闭上眼睛,安静不动了。   当月亮从地牢狭小的天窗左边走到右边。   温泅雪睁开了眼睛。   ——重来一次,剧情改变了。   前世这个时候,凌诀天已经被带到了这里,管事在地牢新来的奴隶里挑选几个人去服侍他。   温泅雪就是其中之一。   但现在,早已过了时间,仍旧毫无动静。   说明,这次世界重置,有其他人带着记忆重生,改变了剧情走向。   这个人,大概率是凌诀天。   毕竟在世界重置前,凌诀天已经得到了完整神格。   凌诀天没有出现在这里,必然是带着记忆,第一时间去找苏枕月了。   不必等来生,现在他们就可以百年好合。   “起来,都起来,吃饭了。”   天亮了,看守来送饭。   饭比想象的好,是没有硬成石头的黑面窝头和不是刷锅水的凉水。   看守只将窝头和装水的木碗往里一塞,转身就走。   牢房里关了很多人,那些被关了很久的人面对食物都死气沉沉不动,只有新来的吃了东西。   温泅雪所在的牢房远离其他,里面只关着他一个。   看守不知道是忘了,还是怎样,没有给他送食物。   只放了一碗清水。   又过了一天一夜。   期间,来了一些和看守一样服饰的人,将一些奴隶抬了出去。   中途又带了一部分人回来,但也有一部分人抬走就没有再回来。   牢房里空了很多。   食物每十二个时辰送一次。   温泅雪的牢房,第二十四个时辰,依旧只送了一碗清水。   第三十六个时辰。   温泅雪的牢房被人打开了,五个戴着枷锁的奴隶被推了进来。   这次,看守送了一桶清水和一篮子黑面窝头。   那些奴隶显然饿坏了,立刻扑过去拿起窝头就吃。   旁边的奴隶拿了几个窝头回来,看到虚弱靠在那里的温泅雪,看也不看他,随手抛了一个。   温泅雪闭着眼睛,轻轻地说:“别吃,里面有药,会死。”   这三天,那些吃过食物,药效发作哀嚎着被抬出去的奴隶,没有回来的可能是死了,侥幸回来的都死气沉沉,不敢再碰食物。   但在试药而死和被饿死之间,许多人最后还是会选择吃。   最起码,不是所有试药的人都会死,但人被饿一定会死,还会死得很痛苦。   不过,所有人第一次知道食物里有药后,多多少少都犹豫挣扎过。   温泅雪身边的那个奴隶却没有丝毫停顿,继续吃着。   温泅雪睁开眼,看到他的样子,就明白为什么了。   那个人的脸上浮现着狰狞凸起的墨绿色魔纹,像是魔植的藤蔓扎根在皮肤血肉之下,一看就是深渊遗族。   深渊遗族,通常是被魔物污染的人修和魔族的混血种,属于魔界地位最低的存在。   魔族排斥他们,因为他们的外形更接近人族。   人族也排斥他们,因为太丑太可怕。   连他们的父母都通常因为接受不了而将他们遗弃。   如果是遗族的话,那可能根本听不懂温泅雪说的话。   温泅雪看了一眼,这个牢房里新关进来的奴隶,除了旁边这个深渊遗族,都是魔族。   流苏岛的人在用普通人试药效果不好后,开始尝试在魔族身上试药了。   这个岛并没有名字,因为岛上有很多流苏树,所以前世的时候温泅雪就这么叫它。   温泅雪本就生得很好看,在一群奇形怪状的妖魔鬼怪里,即便地牢的光线昏暗至极,也简直和天君仙人一样。   那些魔族一边吃一边盯着他,眼神没有感情只有原始的欲望,吞咽的幅度很大,恶狠狠的,就像是在拿他下饭。   温泅雪静静地和他们对视,伸手牵着旁边那个深渊遗族的衣袖,往那个人身边轻微地避了避。   他手里还拿着对方方才抛给他的黑面窝头。   这些魔族看到他的动作,顿时明白了什么,目光看向那个遗族,眼神犹疑了一下,立刻闪躲开。   遗族的实力一般两极分化,要么非常的弱,要么比绝大多数魔族强很多。   从遗族的数量在魔族种群中最少,但魔界大大小小上千个魔君里,有一半是遗族,就可见一斑。   这个遗族看上去还是个少年,却和这么多成年魔族关在一起,实力自然不低。   被温泅雪轻拉了衣角,遗族立刻就感知到了,侧首看向他。   对方的眼神雪涔涔的,又清又锐,毫无感情,在那张狰狞看不清五官的脸上,就像冬夜野外遇见恶狼。   啊,应该说,是尚未长成的恶狼。   温泅雪和他的目光相对,乌黑的眼眸,地牢的晦暗里看去,也像沁着一汪清澈静谧的泉水,他缓缓弯了弯眼睛,对这个遗族笑了一下。 第7章 龙傲天和为他而死的白月光约定来生7   那个遗族没有任何反应,漠然转过头继续吃东西,但,由温泅雪拉着自己的衣角。   无法交流不要紧,微笑果然是物种之间跨越语言的沟通桥梁。   温泅雪闭上眼睛。   他依旧只喝了一些水。   不多时,牢房里吃过食物的魔族有一个发作了。   哀嚎,打滚。   看守立刻来了,匆匆抬着发作的魔族出去,又打量了一眼其他无事的魔族。   目光扫过角落里的温泅雪时候,视线顿了顿。   温泅雪侧首,将脸隐在遗族身后的阴影里。   中午的时候,牢房里忽然加餐了。   而且不再是黑面窝头,而是小米粥和大块大块撒了盐巴的烤肉。   温泅雪闭着眼睛,感觉有人轻轻推了推他。   他睁开眼,那个遗族面无表情端着木碗递向他,里面是小米粥。   见温泅雪看着他,少年声音分明低哑淡漠,声线又有一种矛盾的清冽:“没有药,喝。”   温泅雪看到他手边也有一碗,已经下去了一截。   对方是喝了以后发现没有药,才给他盛的吗?   温泅雪轻轻地说:“原来你会说话。”   他接过木碗,一小口一小口吃了起来。   很快有人来了,将这些吃过烤肉的魔族带出去。   轮到温泅雪的时候,愣了一下,看着他的脸犹豫再三,然后便当他不存在一样忽略。   太阳快落山的时候,这些魔族回来了。   温泅雪看着遗族,对方的身上有血腥味,周围的魔族数量比出去时候少了三个。   其他人身上也都有厮杀过的痕迹,气息躁动,而且这些魔族比以往更忌惮遗族。   “给。没有药。”   温泅雪抬眼,遗族面无表情递给他一个鸟蛋。   “哪来的?”   遗族坐在他旁边,没有看他,但冷淡地回答了:“树上,掉下来,捡到,我的。”   啊,是个小结巴呢。   看来那些看守并不很限制他们。   温泅雪看着掌心的鸟蛋,说:“下次回来,能帮我采一些草吗?花,叶子,都可以,种类多一点。”   第二天,这些魔族又被带出去了。   回来的时候人数不少反增,但,增加的是些生面孔。   “给你。”遗族果然带回来很多花草。   温泅雪将这些花草做了筛选,编成了一个花环。   “好看吗?”他戴在头上,抬眼看着遗族问。   对方看了一眼,冷漠地移开了视线,漠不关心。   “嗯。”   许久,温泅雪恍惚听到了一声。   那时候他已经拿下花环在摆弄其他草叶,给鸟蛋编草笼了。   接下来的两天,遗族也带了花草回来。   根据温泅雪的偏好——他喜欢的就会编成花环戴着头上,不喜欢的就弃置一旁,喜好很直接,很好分辨。   温泅雪被关押的第七天。   流苏岛的人终于意识到,因为奴隶害怕试药,不到不得已不进食,非暴力不合作,因而体质虚弱,直接导致试药效果极差,报废的试验品增多。   流苏岛的人改进了试药方式,不再将药放在食物里。   奴隶们终于能安心吃顿饱饭。   但是,药直接被变成了药丸。   有药师来亲自盯着他们吃下去。   牢房里的魔族吃药的时候很干脆,没有人反抗。   因为第一个反抗的人立刻就被杀了,杀鸡儆猴,死得很惨。   遗族也没有,他顺从地咬碎吃下去。   下一个,药师将药丸递给了温泅雪。   药师整个人罩在血色的兜帽披风下,上半张脸戴着半幅银色面具,露出一双残忍冰冷的眼睛。   温泅雪静静地看着对方的眼睛,顺从地伸手去拿对方掌心的药丸。   旁边伸出来一只手,更快的速度将药丸拿走,塞进自己嘴里。   ——这是最后一颗药丸。   药师的眼神一瞬变得极冷。   如果换一个人,敢违抗规定,此刻已经惨死。   但,药师对着这个遗族少年,却只冷冷地说:“不怕死,你可以多吃。”   然后,他们走了。   遗族坐在那里没有动。   在温泅雪的注视下,他的额头有冷汗滚落下来,但他整个人安安静静的,看不出有任何痛苦不适。   这样看去,还是个孩子呢。   温泅雪俯身,用袖子给他仔细擦汗。   然后,借着身体遮挡,将几片叶子递到他的嘴边。   遗族睁眼看着他。   温泅雪没有说话,只是自己也吃了一片。   遗族便顺从地张开嘴,将叶子咬进嘴里。   唇角很轻地蹭到了温泅雪的手指,像野生的小动物一样。   第二天,中午回来的时候,遗族带回了很多和昨天他们吃的类似的草叶,还有昨天没有的。   温泅雪一边挑选了编花环,一边轻声说:“真聪明。”   ——为了遮掩草叶,遗族还摘了更多的花在里面。   前世,温泅雪醒来不久就被从地牢调去服侍凌诀天。   流苏岛背后的人虽然抓了十四岁的凌诀天,也软禁他,但表面以凌家旧部自居,尊凌诀天为少主,实际却是想洗脑控制他。   当时温泅雪不知道为什么,现在明白了,因为凌诀天是神子,身上有一半的神格。   流苏岛背后的人想控制他为己所用,同时,想方设法窃走他的力量。   前世,直到三年后,流苏岛的人才拿凌诀天试药。   那时,温泅雪替凌诀天吃了那些药,以便凌诀天悄然积攒灵力,抓住机会在流苏岛制造一场叛乱,然后,他们俩个趁机坐上抢来的船逃了出去。   温泅雪的身体,就是那时候被摧毁的。   这一世,凌诀天不在,温泅雪一直被关在地牢里,才知道原来流苏岛的人从这么早就已经在拿人试药了。   没有人比温泅雪吃过的药更多,更了解这种药的药效。   久病成医,温泅雪也算半个药师。   他让遗族借着采花带回来的花草里,有一些就是能药用的。   这些药性很少的野生普通草药当然没有本事解除药师特别研制的神药的药效,但搭配得当的话,可以起到另一种作用。   那就是消解药效的作用。   毕竟,药物的配方非常重要,以至于多了少了某些东西,药性相冲,效果就不是那么回事了。   这些药除了真正的目的,还会让人极度虚弱,无法运用法力。   如此,试药的奴隶也就没有办法反抗和逃跑。   温泅雪靠在遗族少年的肩上,在那些魔族因为药效昏昏欲睡的时候,小声跟他说自己的计划。   “再积攒两天的草药,就可以制造一枚让你不会虚弱的药。这几天你不要再替我试药了,出去的时候记得观察防守路线,后天晚上,你吃解药,我们逃出去。”   遗族没有说话,只是很轻地嗯了一声。   但,这天傍晚,药师的药刚递过来,遗族就全拿走了,塞进自己嘴里。   不仅是药师脸色铁青——虽然戴着面具,也感受到了他的怒火。   温泅雪也很意外。   但遗族吃了药就靠着墙壁闭目养神,谁也不看,药师不知道为什么对他特别,再生气,也只冷哼一声离开。   温泅雪一边给遗族擦汗,一边将草药递到他嘴边:“我们不是说好了吗?”   遗族闭着眼睛避开:“留着,做解药,你吃。”   温泅雪垂眸平静,轻声说:“我的修为很低,即便吃了解药,解除灵力限制,也没有用,没办法让我们出去。只能你吃,然后带我走。”   遗族睁开眼看着他。   温泅雪也抬眸,乌黑的眼眸静静望着他,片刻忽然笑了一下,说:“这样也好。”   他缓缓靠过去,在少年耳边,嘴唇轻动。   ……   第二天傍晚,药师再次来试药。   这次,遗族故技重施的时候,药师身后一群看守瞬间暴起按住了他。   药师看也不看遗族一眼,他在看着温泅雪,轻蔑冷冷地说:“丑八怪,也学人逞英雄。”   温泅雪站在那里,目光看着整个人被按在地面上的少年,轻轻抿了抿唇。   药师走到温泅雪面前,对他伸出手。   温泅雪静静看着药师的眼睛,拿起他掌心的药丸,顺从塞进嘴里。   药师仍旧没有走,他伸手,捏着温泅雪的下巴,迫使他张嘴,确认药丸没有被压在舌下。   “的确,是个值得人不要命的美人,死了可惜。你要是不想待在这里,随时可以开口跟看守说。”   药师的嗓音压得很轻,含着古怪恣意的笑,这样说。   那感觉,像是滑腻的毒蛇从脚上爬过。   温泅雪没有说话,脸上没有任何情绪,只是静静地看着他。   在他们走后。   温泅雪立刻扶起遗族。   遗族张开手,面无表情给他看手里藏起的药丸。   温泅雪无声笑了一下,小声:“做得很好。”   他们前夜就想到,药师两次受气,今天肯定不会善罢甘休。   于是商定,让遗族今天假装故技重施,引发冲突。   这种情景下,很少有人会意识到,他们真正的目的是藏起遗族的这颗药丸。   毕竟,旁人看来,遗族的目的一直都很清晰直接:抢先吃下温泅雪的那颗药丸。   没有人想到,他们今天是反向操作。   遗族甚至为此,被按住的时候没有太过挣扎。   温泅雪用衣袖给他擦脸上沾上的灰,无意碰到他皮肤上凸起的藤蔓一样的存在。   一直很安静乖顺的遗族,忽然避让了一下。   温泅雪一怔:“碰到会疼吗?”   遗族摇头,低头侧脸,不让他看。   温泅雪忽然意识到,对方似乎是在……自卑。   因为刚刚药师的话吗?   温泅雪没有说话,只是收回手,靠在他旁边坐下,和之前一样。   药效慢慢发作了,久违的阴冷又烧灼的疼。   没有人比温泅雪更熟悉这种感觉,甚至他还能比较,相较于前世温泅雪替凌诀天吃的药,现在这个初级版本无疑粗糙很多,疼痛只是一开始迅猛,持续时间并不很长。   这让他甚至不需要吃草药也能扛过去。   “吃。”   温泅雪睁眼,遗族从花环上摘下之前温泅雪喂他的草叶,递到温泅雪唇边。   温泅雪轻声:“会不够。”   “我采,”遗族声音平平,“更多。”   温泅雪:“会被发现的。”   “你吃。”少年坚持。   温泅雪垂眸,低头就着他的手将一片草药咬进嘴里,按住对方还想再摘的手:“可以了。”   相比较之前遗族吃的两颗药,温泅雪只吃了一颗,需要的草叶数量可以更少。   温泅雪好多了,靠着墙壁抬眸轻轻看着,也正在看着他的遗族。   他缓缓伸手,碰了碰遗族额头凸起的,像是未发育的角一样的存在。   或许因为温泅雪看起来太虚弱了,这次,遗族只是垂了眼眸,没有躲开。   “这里,会长出角吗?”   迟疑,摇头。   “藤蔓,会开花吗?”   点头。   “开花的话,一定很好看。”   沉默,摇头。   “会……很疼吗?”   遗族慢慢抬起眼,看着温泅雪的眼睛。   那双乌黑的眼睛,像无星无月的夜色深处却依旧清澈的泉水,流淌着清浅的薄薄的温柔的笑。   属于黑夜,比月光暖。   魔界和深渊里没有这样的夜色和泉水,是他没有见过的存在。   少年,长久地,目不转睛地看了很久,但他什么也没有说。   温泅雪虽然没有说一句,不觉得他生得丑,但从那以后,遗族没有再躲闪藏起他的脸。   他就,只自卑了一下。   因为被那样的眼神看过。   像看毛毛虫会变成蝴蝶,看长刺的仙人掌会开花。   ……   第二天,他们计划的,逃出流苏岛的日子。   但,从一早开始,就发生了意外。   天快亮的时候,所有人还在沉睡。   在看守尚未送饭之前。   一个魔族醒来了,这个魔族是新来的,同样也是一名深渊遗族,而且已经成年。   夜将破晓,晦暗中夹杂的天光,透过狭小的天窗倾洒在昏暗的地牢。   魔界白日的阳光也是灰白色的。   温泅雪靠着遗族少年的肩,安静闭着眼睛沉睡。   满室黑暗丑陋,唯有这张脸皎洁纯净,静谧得像开在魔界深渊蚀骨河里的,传说中的白色魂莲。   河水之下白骨累累,仍引人涉水采摘。   不知道是不是昨天晚上遗族少年被药师身后的几个看守瞬间制服,他没有太过反抗这件事,让初来乍到的成年遗族觉得不过如此。   这个成年遗族没有犹豫多久,朝温泅雪扑了过去。 第8章 龙傲天和为他而死的白月光约定来生8   被张嘴咬住脖子的那一瞬,温泅雪睁开了眼睛。   尽管对方下一瞬就被遗族扑倒出去,但温泅雪还是直面了那张欲望恶意扭曲的脸。   温泅雪捂着脖子,静静地望着他们。   冲突发生的极快,结束也很快。   几乎是下一刻看守们就来了,拉开了少年。   但是,那个成年遗族的脖子已经被扭断了。   惨烈的现场让看守们都意外,继而脊背发寒感到后怕,继而重新评估了这个遗族少年的实力。   他被咒术锁链重重捆住,单独看押。   被带出去的时候,少年没有表情,漠然地扫视了一圈牢笼里的魔族。   每一个被他目光经过的魔族都瞬间化身瑟瑟发抖的绵羊,噤若寒蝉,乖巧可怜地贴着墙壁。   少年最后看了一眼温泅雪,然后就被那些人推搡押了出去。   “你,出来,药师大人召见。”   接着,温泅雪也被带出去。   温泅雪离开前,回头看了一眼角落里他的花草。   ……   一处奢华的房间。   “大人,人带到了。”   药师这次没有罩在神秘的红色披风兜帽里,而是穿着繁复华丽的锦衣,脸上仍旧戴着半幅银色精致的面具,这让他看起来比任何时候都高贵威仪。   他坐在椅子上,看着站在堂下的温泅雪,目光肆意打量。   因为抓来的奴隶都是用来试药的药奴,所以流苏岛对他们并不像对一般的囚犯那样粗暴。   每日,牢房和奴隶都会得到两次清理,在修真者的世界,左右也就是几道清洁咒的事。   即便如此,温泅雪被带来见药师前,那些人还是安排他重新洗漱了一番。   给他准备了新的衣服,顺便也将他身上所有可能的危险物品都拿走。   温泅雪身上原本穿着普通的素青棉麻衣袍,现在被换成了轻薄柔软昂贵的丝绸。   是比晴朗天空之下的河水还要清澈,比流苏岛上四月之雪一样的树色更加清透的天水碧色。   袖子很宽,腰封也很宽,勒得腰身很窄。   只要轻轻一抽长长的腰带,就想拆礼物一样,尽数剥落。   这件衣服,前世温泅雪也穿过。   不过,前世温泅雪穿这件衣服的时候是三年后。   那时候,温泅雪二十一岁,跟在凌诀天身边已经三年。   流苏岛忽然来了一个高层大人物。   底下的人听说,那个大人物喜欢美丽的东西。   为了讨好那位大人物,他们将目光投向了彼时作为凌诀天侍从的温泅雪。   于是,温泅雪就被穿上了这件衣服,在对方接风洗尘的宴会上,被当作礼物呈上。   当时,凌诀天就坐在主位上。   凌诀天性情高冷寡言,不信任任何人,即便是对朝夕相处相处三年,侍奉他左右的温泅雪。   他对温泅雪三年说得话加起来也不超过一百个字。   看到温泅雪被打扮成那样,当作礼物送到这种场合,凌诀天本就冷漠的面容更加冰冷。   但他什么也没有说。   温泅雪谁也没有看,只看着凌诀天,神情一如从前安静温顺,只是垂眸抿唇间,眼泪无声无息滚落下来。   凌诀天忽然站起来,径直走下主位,脱下披风披在温泅雪身上,抱起他就走。   那时凌诀天才十九岁,彼时也只是个被软禁的傀儡少主,那些人也只是表面尊敬他罢了,见拂了那位大人物的面子,当场脸色难看,问他这是干什么。   那时,流苏岛的人层出不穷给凌诀天的床上塞人,试图让人生下带着神子血脉的孩子,但次次都被洁癖严重的凌诀天扔了出去。   凌诀天看着那些人,冷冷地说:“这个人,我要了。”   那时候,温泅雪的眼里只有凌诀天。   被凌诀天带走后,他一直没有出过门,没过几天,就和凌诀天逃出了流苏岛。   因此,即便前世那个自己要被送去讨好的高层大人物也在宴会上,温泅雪也并不清楚,对方长什么样子,是什么人,叫什么名字。   但反向倒推一下,这个药师,温泅雪前世在流苏岛三年都没有见过。   前世凌诀天被试药,也是那个高层大人物突然出现后。   加上,两次一样的服饰。   合理猜测,前世三年后,空降流苏岛的高层,就是眼前这个药师。   ……   药师唇角翘起,一步一步走到温泅雪面前。   墨色长发没有被束起,散落披下,让眼前泉水一样清澈温润的美人显得雌雄莫辩。   乌黑的眼眸蒙着薄薄的水色,越是近距离看着,越是清澈安静。   他虽然看着自己,那双眼睛却因为瞳孔过于漆黑纯粹,显得毫无焦点。   幽静得,像个吝啬注入灵魂的美丽人偶。   药师咧嘴笑了,声音低沉缓慢:“你是不是以为,我不知道?”   他侧身,让温泅雪看清楚桌上摆着的东西。   分别是留在地牢里的:遗族带回来掩人耳目的杂草,温泅雪精心编织的花环,还有一颗装在草笼里的鸟蛋。   药师之前只是不在意,只要看了很难发现不了编成花环的草药里的小心思。   被拆穿了,温泅雪无措地轻抿了一下唇,夜幕秋水一样的眼眸静静望着对方。   没有挣扎,一语不发。   像是默默等待对方施加惩罚。   温顺得,像是被人长久圈禁在温室里的花朵,毫不设防,好像,根本不知道什么叫反抗。   药师叹息一声,性格里的恶劣难得收起。   他拿起那个花环,并不在意那些草药,将其戴回温泅雪的头上。   微微倾身,他在温泅雪的颈侧,嗅到一缕似有若无清冽的冷香,不自觉深深嗅了嗅,低低地诱哄:“你讨好那个丑八怪,不也是想被保护吗?讨好我,也一样,甚至能更快达到目的。”   药师的手,一下一下,细细地把玩这花环下墨色秀丽,水一样幽凉绸缎一样顺滑的长发。   眼前这个美人,没有任何征服的挑战性。   太柔弱温顺了,放着不管的话,甚至活不下去。   除了过分震慑人心的美丽,和任何一个收藏起来后,就可以束之高阁,长久都不会叫人想起的,华美无用的花瓶、字画,没有任何区别。   因着这份世间罕见的美丽,得到本身,才有了莫大的成就感。   因此,也就不必急于占有,破坏仅有的快乐。   可以姿态从容,延长愉悦的过程。   药师没有再做多余的事,收回手。   侧首移开眼睛的那一瞬,他不由自主深呼吸了一下,顿了顿,他才意识到,从方才看着那张脸,那双乌黑静谧的眼睛起,他就一直都在无意识小心屏息。   那双眼睛让人想起深渊下的蚀骨河,一样表面清澈幽静,却漫不见底的黑,无法移开视线,忘记时间,看着看着,就像是要被吸进去。   但也有不一样,如果是这双眼睛的话,似乎,可以心甘情愿,被吸进去。   药师情不自禁伸手,触到那张脸。   温泅雪没有动,静静看着他:“那个人,会怎么样?”   会说话的美人,像活过来的人偶,纵使眼里还是倒影不出他的身影,但也叫人颇感欣慰,和……生出本不该有的受宠若惊。   药师不是个好脾气的人,但此刻他不介意温柔一点,顿了顿,他意识到温泅雪说得是谁:“你说那个丑八怪,深渊遗族?”   温泅雪没有说话。   药师兴味索然:“不会怎么样,毕竟,这个魔奴对药剂的反应比很多人都强,留着还有用。你想见他?”   温泅雪看着他,没有说话,只是抿唇,眸光轻垂间微不可闻地动了一下。   药师笑了,纵容,道:“那就见一见吧。”   他朝外挥手。   温泅雪朝门外看去。   药师回到桌前坐下,不甚在意,说:“坐下来等吧。”   门外进来两位下属,和看守一样的打扮,将桌子上温泅雪的那些花草和鸟蛋扫在一旁,在空出来的桌上摆了精美的菜肴。   温泅雪看着被他们随手拨开的鸟蛋,药师淡淡吩咐:“过来。”   在温泅雪走近的那一刻,他忽然伸手拽着温泅雪的手腕,用力一拉,迫使温泅雪跌坐在他的怀里。   就在这时——   “大人,人带到了。”   温泅雪循声望去,看到门外的遗族少年。   少年也正在看着,焕然一新,比任何时候都美丽,正温顺地坐在男人怀里的温泅雪,头上还戴着他们的花环。   药师语气温存,在温泅雪的耳边说:“有什么想要的,就对他们吩咐。我并不是要限制你,但是,对你而言,岛上任何一个地方都很危险,任何一个人都会带来你承受不了的危险,最好除了这里哪也别去。不过你放心,不会一直这样,过几日我会带你离开这里,到时候你想去哪都可以。”   说完,他等了等。   温泅雪并没有给他任何回应,他静静地望着门外的少年,安静的面容就像初春的河流,表面尚未消融,安静内敛,什么情绪也看不到。   药师没有太过失望。   顺着温泅雪的目光,他也看了一眼门口的遗族。   白天,魔界灰白色的阳光下,遗族脸上凸起的墨绿藤蔓更明显了,让人夜里想起来就会做恶梦。   那甚至与美丑无关,世间再丑的男子,也不会比那个人更可怕。   药师的唇角缓缓扬起,对着门外的遗族笑了,无声地说:你已经没用了。   药师无疑是英俊的,傲慢的举止,面具,锦衣,都加重了他上位者的魅力。   就像天神嘲讽沼泽里的怪物。   任何人都知道,在这两个人之间,该选谁。   “他,欺负你,了吗?”   温泅雪静静看着遗族少年清锐的眼睛,正要说话。   “让你说话了吗?好大的胆子,还不对药师大人行礼。”   门外乌压压的一片人,有人试图让那个遗族少年跪下,却不得。   药师面具的眼神冷冷看着遗族,揽着温泅雪肩的手,缓缓往下,扬起唇角贴近温泅雪的耳边,笑道:“一个怪物,他知道什么叫……欺负吗?”   温泅雪没有动,只是轻抿了一下唇,温和静静地望着遗族少年。   他端坐在男人的怀里,眸光沉静望来的样子,像亡国的君主,坐在被敌人攻陷后的王庭。   像高贵完美的玩物,温柔凛然。   对命运早有清晰的认知,放弃一切反抗,不为任何加诸自身的罪恶而羞耻。   整个世界都是困他的囚牢。   他越坦然平静,就越叫别人心揪。 第9章 龙傲天和为他而死的白月光约定来生9   少年的目光往下,越过桌沿遮挡的部分,看到温泅雪斜坐在男人的怀里,垂落下的腰带,那腰带在看不见的地方,一点一点逶迤坠地,像是被人缓缓恶意扯开。   温泅雪注意到少年的眼神,意识到对方看到了,唇瓣微抿间很轻地颤了一下。   他仍旧幽静温顺,只是鸦羽眉睫轻垂抬起之间,眼眶缓缓红了,眼底蓄着一汪静谧的清水。   “松手。”少年说,“他,不喜欢。”   药师捏着温泅雪的下巴,不轻不重让他抬起脸,让少年看清楚他含着泪水的眼睛。   但,当药师自己也看到的时候,反而先愣了一下。   那双乌黑安静,纯粹得没有焦点的眼眸,眼尾微红,噙着眼泪欲落未落的时候,美得让人心颤失神。   顿了顿,药师才想起自己要做的事,要说的话,他斜睨门外,语气森冷嘲弄:“你是个什么东西?”   “跪下!”身后一群执着刀剑的红披风顺势威吓。   有人试图来踢少年的膝弯,有人直接挥刀去砍他的腿。   温泅雪下意识挣动,眼泪滚落。   少年没有说话,也没有回头,谁也没有看清他是怎么做到的,只看到那两个人头颅滚落台阶,鲜血喷洒一地。   只看到,少年的手上拿着一柄长刀,正是其中一个红披风试图用来砍他的腿的。   药师冷声嗤笑:“区区一个魔奴,腿不往该跪的地方跪,眼睛看不该看的人,既然如此,那便都别要了。给他留口气就好,毕竟是难得的试药材料,死了可惜。”   药师目光看向温泅雪,故意亲昵:“他好像不知道,跟了我,你已经不需要利用他了。一个看不清自己斤两的丑八怪药奴而已,别怕,马上就解决他。”   少年看了一眼,静静望着他欲言又止的温泅雪,转身,主动往门外人群走去。   门外一片厮杀声。   药师松开暗处紧紧抓着的,温泅雪方才隐隐试图挣扎的手腕。   对方自由的下一瞬,立刻便起身远离他。   药师给自己倒了一杯茶,淡淡:“我有点生气,你最好说两句让我高兴的话。”   “谢谢。”温泅雪说。   药师正在喝茶,愣了一下,抬头看向温泅雪。   不明白他为什么忽然道谢。   然后,他看到,温泅雪……在笑。   “噗。”   温泅雪看着门外的方向,忍不住轻笑出声。   他穿着天水青碧的薄衫,玉一样清浅的颜色,笑起来的时候,那双含着眼泪的眼睛也像浸着春日阳光的泉水一样,毫无保留的清澈。   但那张眉眼弯弯,笑着的美丽的脸,却像是绽放在黑暗地狱里的彼岸魂花。   靡丽,清艳,蜜甜。   纯真,好奇,近乎天真的……邪气。   破晓的第一缕天光,灿然,除此之外的世界,底色晦暗堕落。   在药师看着他的笑容出神的时候,温泅雪侧首回头,眸光瞥向药师。   轻轻地:“为了感谢你,请你喝茶。”   药师:“什么?”   温泅雪不再看他,脸上的笑容消失无痕,恢复之前的静谧幽静,低低气音一样:“嗯,没什么,就是,字面意思。”   药师才注意到,这个人说话时的声音语气,并不是看起来那么温顺,没有半分命如飘萍的脆弱,反而漫不经心的从容。   哐当。   茶杯掉在地毯上,声音被外面的厮杀遮掩。   药师也倒在地上。   他张嘴想要示警喊人,却觉得舌根麻痹,甚至无法发声说话。   心头顿时掀起惊涛骇浪。   什么时候中招的?是什么毒?为什么他毫无觉察?   请他喝茶?   难道毒下在茶里?可自己明明还没有喝到?   温泅雪缓缓走到他面前,垂眸看来,神情依旧如春夜湖水静谧沉静,轻声呢喃:“检查花环的时候,怎么不认真一点?”   ——花环?   药师挣扎着,却一根手指也动不了。   只能怔怔地望着那张美丽幽静的脸,望着他头上自己亲手戴上的花环。   那双乌黑的眼眸,眼底还留着一点泪水,像雪山下消融的泉水。   清澈温和,纯粹得即便静静专注地看着人,也像是没有焦点,映不出一丝身影。   像是知道他心中的疑虑。   “花环表面解除法力限制的草药,是故意摆在明面,给你发现的,重点其实是在花环里面。”   温泅雪伸手,从草茎交织的中间拿出一颗药,语气温和平静,善解人意地解释给他听。   这颗药,正是昨天傍晚遗族少年障眼法藏起的那颗。   “你应该仔细一点的。”   温泅雪轻轻看着药师惊惧的眼神,松手让药丸掉进茶杯里,然后从花环摘下一颗饱满的粉色花苞,花苞里藏着几个豌豆大小的白色花苞。   撕开,花粉溶入水中。   他端着这杯特制的茶,稳稳递到不能动的药师嘴边。   敛眸,语气一如既往平静:“你导演的戏,我很喜欢,作为感谢……”   将空了的茶杯放回桌上,温泅雪往门口看了一眼,确认时间差不多了。   他回头看着做最后挣扎的药师,眼眸清澈内敛,矜持抿唇笑了一下,然后笑容消逝,惊叫一声:“啊……不要!”   没有表情,但声音惊慌脆弱,尾音还带着一丝失措无助的颤音。   药师:??   ……   遗族一刀劈开眼前的门。   看到温泅雪倒在地毯上,药师压在他身上,一只手按着他的手腕,一只手掐着他的脖子。   温泅雪始终看着门外,抬眼对上遗族少年的眼睛。   蕴着清泉一样的眸光,在伤害和死亡面前,也一如既往静静地温顺无措,慌张害怕都懵懂不会。   温泅雪没有反抗。   药师抬头,顺着他的视线看去,看到遗族少年的眼神和他挥出的刀。   遗族面无表情,连同药师的身体一起击飞出去。   在鲜血喷洒下来之前,拉起温泅雪的手,将他带到自己身前,自身挡住身后溅射来的鲜血。   温泅雪看着少年没有表情的脸,眸光怔然微动。   遗族少年垂眸,认真给他重新系好腰带:“走。”   温泅雪:“等一下。”   他第一次挣开对方的手,跑向药师。   遗族看着,他小心绕过地上濒死的药师和血迹,拿起被放在一旁的鸟蛋,还有掉在地毯上的花环。   温泅雪将花环重新戴在头上,调整鸟蛋在草编的小提篮里的位置,回来重新牵起少年的手。   看着少年的眼睛,像地牢初遇的那天一样,眼眸微弯,笑了一下:“走吧。”   那身幽静的天水碧,任风吹拂开,他像是生于凛冬,囚于永夜,被人盗走出逃人间的四月之雪。   地上,药师歪着头,气管抽搐,发出嗬嗬的声音,死不瞑目直直地望着他,透过溅血的瞳眸看去——   阳光灰白,世界灰暗,只有那个头戴花环的青年是红色的。   像深渊蚀骨河的水,清澈幽静,任他走进,沉底,溺亡,自始至终,未曾看他一眼。   “药师的书房里,有一条传送出去的路径,我们走这条路。”   暗夜泉水一样静谧的眼眸,一瞬不瞬注视着牵着他的手,以保护者姿势走在前面的少年,温泅雪温和地说。 第10章 龙傲天和为他而死的白月光约定来生10   走出门,温泅雪微顿,门外一地尸体。   他看向遗族少年,对方漠然冷静的样子,除了衣服上沾到的药师的血,并没有看到一点伤痕。   去往药师书房的一路上,不断有红衣杀手来袭。   遗族少年左手拉着温泅雪,一路脚下不停,手中的刀随手挥下,不管多少人从多少角度同时攻击,结果都如被收割的麦茬一样倒下。   他没什么表情,甚至好像都没有看他们,只有出刀的速度越来越快,肉眼几乎无法捕捉到动作。   温泅雪穿着木屐,他们走得不快。   不管战斗有多激烈,也没有一滴血溅到温泅雪的衣服上。   终于,到了书房门口。   已经没有杀手再出现了。   温泅雪推开门,找到药师放在书桌上的传送石。   这种跨越两界的阵石,都是至少七级以上的昂贵灵符石制作,很好辨认。   ……   一阵白色光芒闪过。   修真界一处荒原之上,地上出现一道白色的五行阵法。   光芒变淡后。   两个身影出现在里面。   温泅雪走出来,看了一眼周围,虽然是阴天,但透过云层的光是白色的。   他们已经离开了魔界,回到了修真界。   温泅雪回头,看到遗族少年还站在阵法里,一动不动,对周围也没有任何好奇。   他微微一怔,想起这一路上,来狙杀他们的人,只要交手,无一例外都会被少年一击反杀。   “原来你这么厉害的吗?”   怪不得,少年一直示意,解药留着温泅雪自己吃。   凭他的本事,只要想,是可以随时走出流苏岛。   温泅雪:“为什么不离开?”   “离开,去哪里?”遗族少年站在阵法里看着温泅雪,“你想,离开,不是我。我,不需要。”   温泅雪忽然明白了,他为什么还站在那里:“你要回去?为什么?”   遗族:“那里,能变强,不会饿。”   温泅雪看着他:“你杀了他们很多人,他们不会放过你的。”   少年淡漠:“没关系。之前,每天都,杀很多,他们,让我、杀。”   温泅雪:“我知道。”   少年每一次回来身上的血腥味,牢房里那些频频更换的魔族,那些魔族看少年忌惮畏惧的眼神。   那些花草里沾染的血迹。   温泅雪怎么可能不知道,那些看守每天中午的加餐,和带这些魔族出去,总不会是放风散步。   “不一样的。”温泅雪说,“这次你杀他们,和之前他们让你们自相残杀,不是一回事,你不能回去了。”   少年是眼神,显示他不懂,但也不在意。   他仍旧站在阵法里,不动。   温泅雪隔着阵法极光一样的灵石之光,静静地望着他。   想起,昨夜做的梦。   温泅雪梦到了前世,他和凌诀天在流苏岛的那三年。   梦里,这个遗族少年也在,一直被关在另外半边岛的地牢里。   地牢只有接近地面的地方,开着很小的窗。   每天傍晚试药,在药效发作的虚弱痛苦里入睡,中午的时候被带到角斗场。   当药性被激发出来的时候,那些红披风戴面具的人,就会让他们厮杀。   直至药性散去。   高塔上的角斗场,满地残肢和血。   还活着的人得到救治和清理,再度被关回去。   试药,厮杀,治疗,试药……一年又一年,周而复始。   有时候,当梦里的温泅雪侍奉凌诀天在院中散步的时候,一墙之隔,刚刚厮杀完带着伤的少年,和他们一前一后,交错而过。   偶尔,温泅雪会察觉到空气里残留的淡淡的血腥味,但,不知道从哪里来。   他也从不知道,同一时间,这座岛上存在过一个和凌诀天一样年纪,却不同命的少年。   梦到,前世他和凌诀天逃离流苏岛的那一天。   温泅雪替凌诀天吃了那些药,身体被摧毁。   凌诀天动怒,临走前,在流苏岛的药仓里动了手脚。   那一天,被试药的魔族们,药性提前催发,肆意杀戮。   遗族少年是试药的重点目标,被喂的药最多,在极剧的痛苦里,直接濒死倒在地上,瞳孔扩散。   他失去了意识,那颗神魔之心却被周围的血腥杀戮刺激唤醒。   灰白色淡漠的眼睛,变成漆黑血色。   脸上的藤蔓蜕变,皮开肉绽,绽开白骨上的花,眨眼被魔毒燃烧枯萎,苍白皮肤,满面鲜血。   他在无意识状态,受生存的本能驱使,把岛上所有人都……杀了。   梦境的最后,是少年死气沉沉的眼睛。   自血污尸山里爬出来,穿过无人的孤岛,坐在海边的礁石上。   身后,是阴云一样盘旋不散的乌鸦。   醒来之后。   温泅雪想起,当年他和凌诀天离开流苏岛后,很久以后听说,魔界深渊之海爆发了一次海啸。   很多动物的,人的尸体,漂浮在魔海。   魔鸦如阴云笼罩太阳,像是有邪神诞生的征兆。   后来,一直也没有流苏岛的人来追查凌诀天的踪迹。   原来,是因为没有流苏岛了。   ……   温泅雪静静看着阵法里,少年淡漠长着藤蔓的脸,和梦境最后不一样的清锐眼眸。   “如果你没处可去的话,要不要和我一起?”   少年看着他。   温泅雪:“我也能让你变强,让你不饿。不需要试药和杀人,就变强的方法。所以,跟我一起走吗?”   少年一瞬不瞬看着他,没有说话。   他虽然一直生活在魔界,是身份低微的遗族,只有十四岁,不识字,甚至无法顺畅地说话。   但很多事情他都懂。   比如,像他这样的遗族,是无法和正常人一起生活在修真界的。   连魔族看到他,都会惊恐地喊怪物,何况是人类。   任何人杀他,都叫斩妖除魔,是正当正义的。   天真不懂的,只有面前这个人。   他都懂,可他还是离开了回去魔界唯一的通道。   走出阵法,走到暴露他可怕面目的阳光下,让他们都看清彼此。   但那个人也走向他,眼神和那夜地牢里看着他时候一样,蒙着薄薄的清澈的泉水一样温暖的笑,说:“你见过,雪吗?”   一点薄茧也没有的手指,在他粗粝的掌心,一笔一画,写:温,泅,雪。   看着他的眼睛:“温泅雪,我的名字。”   少年低声诵念:“温,泅雪。”   “嗯。”   魔界从不下雪,遗族从未见过雪。   很长的时间里,少年都以为,人间的雪是暖的。   ……   人间不知道是什么时节,不知道是一天的什么时间,像是清晨,又像是落日。   只知道,头顶有阴云,穿过阴云的光束在他们身后很远,荒原草地茂密,见风倾倒。   他们牵着手在阴云和光的荒原,在逆风里行走。   走得不快,因为温泅雪穿着木屐,很快,一只木屐上的绳子断了。   温泅雪毫不在意,踢掉木屐直接踩在草地上,闭着眼,手指伸出,隔着风抚摸低头的草叶和花。   遗族少年在侧首看着他。   看他闭眼微笑,风吹动和他的眼睛一样乌黑的长发。   看他赤着脚踩在草地上,单薄的衣摆被风吹起,露出的小腿上,草叶划过几道红痕。   “上来。”   少年背着温泅雪。   温泅雪戴着花环,提着装了鸟蛋的草笼,搂着他的脖子。   “你叫什么名字?”   “没有,名字。”   温泅雪:“嗯?”   少年低低的声音:“他们,叫我,怪物。你也、可以,叫。”   温泅雪不知道,深渊遗族是最低级的魔族。   他们是被污染的人修和低级魔物所生的孩子,人修将魔毒传给孩子,自己就可以摆脱毒素影响。   婴孩生下来就带毒丑陋,连生他们的魔物都会恐惧他们。   这样的孩子,出生就是为了要被遗弃的。   被魔兽叼走,吃掉,或者侥幸养大。   不是人,也不是魔,只是怪物。   他在角斗场里也有代号,但他不喜欢,不如是怪物。   温泅雪静静地微怔:“你不是怪物,你有名字……”   手指在少年的心口,一笔一划清晰缓慢,写:“……君,罔,极。”   遗族低声重复:“君罔极。”   温泅雪:“君,尊也。罔极,无边无际。君罔极,意思是,世界上最尊贵强大的人。”   少年摇头:“我,不是。”   但,很快他又抬头,望着前方,低哑声音淡淡笃定:“但,以后,会是。”   温泅雪靠在他的肩上,眼眸缓缓微弯:“嗯。”   ……   ……   飒!   一道剑影穿过旷野,裂变成千万道剑光。   每一道剑光追踪着一个疯狂逃跑的红衣人。   像疾风折断了高粱穗,一个个红衣人倒在地上,悄无声息。   这是一场单方面的屠杀,一个人屠杀一群人。   但死的,或许并不算是个人。   苏枕月望着旷野满地东倒西歪,立时毙命的血煞宗弟子,那双总是慵倦含笑的眼睛此刻一片清寂,再无半点笑意。   苏枕月十三岁的堂弟苏问夏外出忽然失去消息。   他们一调查才知道城里陆陆续续一直有散修失踪,循着蛛丝马迹找来,却看到了本该早已被剿灭,从修真界消失的血煞宗的身影,正是这些人暗中四处掳掠修士,以活人炼药。   他们只救下寥寥数人,更多的人已经不幸蒙难。   好在苏问夏年纪小,他们找来得及时,他只吃了一次药,这才侥幸救下。   可是,向来高傲要强,从小就没有掉过一次眼泪的苏问夏,连骨头断了都能一声不吭,却在药性发作的时候,哭着哀求苏枕月杀了他。   “哥好疼啊,好疼……求你杀了我……我要疼死了……”   凌诀天面无表情,神情忽然冰冷得可怕,声音却轻飘:“这药……让人很疼?”   一起来的大夫叹气:“岂止,这痛苦不亚于是将人的神魂活活剥下来,且剥得极其缓慢,抽丝一般,恐怕这些死者竟有许多是扛不住疼死的。”   凌诀天的唇抿得苍白冷淡,他好像要说什么,最终望着周围累累的尸山,什么也没有说,转身就走。   即便大夫及时灵针止疼,苏问夏也还是一直抽搐着无意识喊疼,苏枕月不断用玉拂尘为他固魂。   满地试药人的尸体,少年的哭救声,如此场景,是个人都会感到愤怒。   这些教众助纣为虐,手中血债累累,自是死不足惜,就是凌诀天不动手,苏枕月也是要杀的。   但,凌诀天竟然一个活口都未留,将所有人一气尽数斩杀。   血煞宗的势力一度遍布整个九州大陆,如今死灰复燃,苏枕月就怕这试药之地不止这一处。   凌诀天心性果决敏锐,向来最是冷静理智,苏枕月能想到的,他绝不可能想不到,但他还是这么做了。   凌诀天收了剑,面无表情走来。   苏枕月:“问夏是我弟弟,我的愤怒只会比你更多,我还以为会是你拦着我。血煞宗手段残暴,固然万死不足,但以你我见过的恶人之多,比之十恶不赦的更有甚者,你向来比我理智,为什么今天尤为愤怒?”   凌诀天向来惜字如金,不喜欢坦露情绪和想法。   若作换任何人来问,得不到只言片语是常态。   但苏枕月,从来例外,他们无话不谈。   可是这一次,连苏枕月也没能让凌诀天开口。   他什么也没有说,没有看苏枕月,眉眼之上一片冷峻孤傲,像神墓山冻结一切的冰川,无喜无悲,又像是心神皆空,径直从他们身边走过。   背影从未有过的孤绝,拒人于千里之外。   苏枕月回头,望向那片红衣尸地。   暮色残阳之下,怒发的杀意剑气,犹在眼前,久久不散。   苏枕月:“他是真的,很生气啊。”   但是,为什么呢?   苏枕月想起凌诀天这一路上的反应。   他好像不很意外血煞宗会拿人炼药,只有些微疑虑。   却不知道为何意外于……不,是无法置信,这些药会让人痛不欲生,有如此高的致死率。   就好像,他曾经见到什么人吃过这种药,却以为,这种药的伤害……无伤大雅。 第11章 龙傲天和为他而死的白月光约定来生11   咚,咚,咚。   门打开。   温泅雪静静望来,乌黑看不见底的眼眸,像清晨静谧的湖,缓缓露出清浅的笑意,对外出归来的君罔极说:“生日快乐。”   没有一个遗族知道自己哪一天出生的。   君罔极看着温泅雪的眼睛没有说话。   温泅雪:“因为不知道是哪一天出生,就拿我们离开流苏岛的那一天来算了。是你的生日,也是我的生日。现在,轮到你祝我生日快乐了。”   君罔极:“生日,快乐。”   然后,他拿出一捧花,没有表情,递给温泅雪。   虽然当初在流苏岛的时候,温泅雪让他采花草,是为了挑选里面可用的草药,但君罔极好像因此认定,温泅雪喜欢花。   外出修炼回来,隔三差五就会带一束回来。   温泅雪眼中清浅的笑容加深了一些,温和地说:“因为是生日,我们今天吃面。生日都得吃长寿面的。”   桌上放着两碗面,热气腾腾的,显然刚端出来没多久。   一大一小,大的那个碗里面可以看到煎得金黄焦脆的肉排,白色的鱼丸,卤肉,还有甜虾。   小的那个碗里除了面和翠绿的蔬菜,只有表面微微焦黄的素豆腐。   君罔极是肉食动物,什么肉都很喜欢。   温泅雪刚好和他相反,前世长期的虚弱让温泅雪的饭量极小,喜欢清淡,不喜欢肉,只喜欢新鲜的蔬菜,喜欢吃新鲜的豆腐。   两个人坐在桌子两边,脚尖对着脚尖,低头开始吃长生面。   那束野花,插在素白的瓶子里,放在桌子另一边。   这是他们逃出流苏岛的一年后。   在一个叫云麓镇的地方定居。   云麓镇临近大陆最南的云州,天气温润潮湿,适合草木生发。   温泅雪在云麓镇租了一个小院子,以种植草药,行医治病为生。   前世久病成医,独自在青檀小楼的十年,温泅雪就以看医书和种植药草打发时间。   虽然最后也没能治好他被那几颗“神药”废了的根骨,但努力不会被白费,现在拥有了一个生存技能。   吃完饭,君罔极自觉地去刷碗。   打水,烧开,放进浴桶里。   温泅雪将调配好的药放进去,君罔极脱了衣服坐进去,闭眼默默泡药浴。   水汽氤氲。   温泅雪站在他身旁,垂眸看着他的脸。   君罔极外出的时候,会用纱布将自己的脸包起来。   即便这样,最初也引起了附近居民的恐慌。   直到他们接受了,君罔极是温泅雪病人的设定。   云麓镇的居民都知道,镇子西边那位貌若仙人的温先生,寻常头疼脑热的病不太会治,但擅长治疗各种中毒症状。   尤其擅长最棘手的魔毒。   毕竟只是一个小镇,不是每天都有很多人中毒,温泅雪给人看病的时候少,赚钱主要是靠种植各种珍稀的草药,然后卖给云州城最大的拍卖行。   再从拍卖行里买想要的药草种子。   还有最重要的,给君罔极换取用来修炼的灵石和秘籍。   察觉到温泅雪在看着自己,君罔极睁开眼睛,看向他。   “该换药了。”温泅雪说。   君罔极是最配合的病人,他自觉主动地拆开绷带,当绷带拆到最后和脸接触的地方时,温泅雪按住了他的手。   “我来,后面要轻一点,你这样会弄伤。”   君罔极太粗暴了,上次就是他自己拆绷带,导致脸上多了撕扯的伤口,不然治疗的进度可以更快。   他顺从地放下手。   温泅雪用新的纱布沾了药水,一边轻轻地擦,一边极缓慢地剥离。   君罔极看着他的眼睛,温泅雪没有看他,全神贯注地盯着纱布揭开的地方,乌黑的眼眸沁着清泉一样的水色,近距离看去,像一汪剔透温润的深潭,倒影不出一丝身影。   “好了。恢复的比我想象得更快。”   君罔极瞥了一眼,拆下的绷带,沾染着干涸的药泥和枯死的藤蔓一样的存在。   温泅雪的指尖触到他的眉骨,这张脸已经显露出前世雪夜所见的样子,只是苍白的皮肤上遍布着淡青色的交错纵横的魔纹,一看便知道是异族。   但,已经没有了皮下邪异的血藤。   温泅雪的指点,一点一点经过那些淡青色的痕迹:“会疼吗?”   君罔极没有动,浅灰色的眼眸淡漠,纹丝不动:“不疼。”   温泅雪:“那,是什么感觉?”   君罔极薄唇紧抿,他没有说话。   这一年,君罔极不修炼的时候,温泅雪就会教他读书,教他写字。   现在,他早就已经不会结巴了。   声音是低低的,特别的沙哑,音色却清冽。   温泅雪微微蹙眉:“什么感觉也没有吗?是,药物用多了吗?”   他收回手,若有所思的时候,指尖无意掠过君罔极紧抿的薄唇。   君罔极望着他:“有,一点痒。”   他好像又回到曾经的小结巴。   温泅雪回头静静地看他:“嗯?”   少年望着他,眼神淡漠又清锐,像被捡回来终于养出一身雪白皮毛的大猫,和饲养人对视。   “这样是正常的。”温泅雪抬手,缓缓落在他头上,在他浅灰色的眼瞳露出不解,却没有一丝抗拒的注视下,就要轻轻揉揉他的头发。   “咕咕。”身后,夜晚到来,终于睡醒的猫头鹰,一眼看到主人,兴奋地叫了一声。   温泅雪顿了一下,回头看去,尚未完全落下的手便收了回去。   君罔极面无表情,淡淡望了一眼架子上的猫头鹰。   当初他随手捡回来的鸟蛋,是给温泅雪吃的。   但温泅雪却一直留着它,最后,那颗蛋破壳而出,里面就是这只魔枭。   “……因为是在流苏岛的蛋,就叫流苏吧。”   和自己一样,温泅雪也为那只魔枭取了名字。   但,流苏没有君罔极好听。   这只叫流苏的猫头鹰,并不知道君罔极为什么看它,在被对方的目光盯着的最初呆若木鸡了一下,等对方收回了视线,它才解除禁制一般跳到温泅雪的手上,歪着脑袋亲昵地拿头去蹭温泅雪的另一只手。   “咕咕,咕。”   “乖,自己去找食物吧,找不到再给你做。”   温泅雪摸了摸猫头鹰的头,让它自行飞出去了。   他并不擅长饲养什么活物,也不擅长和小动物亲近。   君罔极……是第一个。   温泅雪回头,看着氤氲的水雾之中,苍白面容像棱角冷峻毫无生机的礁石,神情淡漠,一眨不眨望着自己的少年。   顿了顿。   “从明天开始,就不必再用纱布包着脸了。但药还是要涂的,每天睡前一次。”   温泅雪将淡绿色透明的药膏盒子放在桌子上,看着他叮嘱:“记着涂。”   君罔极没有说话,没有表情,平静地看着他。   温泅雪轻轻地说:“水要凉了,记得用灵力加热,药效才会好。晚安君罔极,明天见。”   君罔极仍旧没有说话。   温泅雪习惯了他的沉默,并未等待,说完就径直回房了。   在他离开后。   独自君罔极一个人的房间,许久,他面无表情,低声说:“明天见。”   ……   天色微亮,君罔极起身了。   温泅雪还在房间安然入睡。   魔枭已经回来,瞪大圆溜溜的眼睛,警觉地观望四面八方。   君罔极穿过镇子,去买菜。   他今天脸上也缠着纱布,但遮住的地方日渐稀少,露出冷锐的眉眼和紧抿的薄唇,看上去不是什么好人。   但这一年来大家已经习惯了。   “小哥又来买豆腐啊,温先生最近可好。”   镇上卖豆腐的陈二一大早眉开眼笑,逢人便热情话多,即便是对着向来生人勿进的君罔极。   旁边的人都善意地笑着和陈二搭话,还有人恭喜他。   因为,陈二和街上卖布的阿绣姑娘终于定下了亲事。   “……你们不知道,陈二喜得跟什么一样,给姑娘打了一个簪子,是金的呢。”   街上的大婶打趣他,这点家底攒了多少年了,打肿脸充胖子,学云州城那些公子哥的派头,还过不过日子了。   “……人家温先生神仙一样的人,都还戴着木头簪子呢。”   陈二红着脸嗫喏:“那怎么一样,不一样的,她是我未过门的媳妇,别人有的,她自然也要有,别人没有的,她也……也得有。钱没有了,我再卖豆腐慢慢攒就是。”   那布摊就在不远处,扶着簪子的少女羞赧地别过头,不一会儿又半遮着脸忍不住朝这里偷看。   正好撞见,陈二也正红着脸看着她。   年轻人脸皮薄,大家都忍笑装没看见。   只有君罔极置若罔闻,面无表情走过。   穿过整条长街,走到镇上最大的首饰店。   卖家摆出来的款式,君罔极只看了一眼。   “不是这些,我买,独一无二。”   老板哂笑:“这已经是最好的了,想买独一无二最好的簪子啊,那你得去云州城的拍卖行,但,至少也得带够一千块上品灵石。”   君罔极走出首饰店,向府衙的方向而去。   官府门口的公告牌上贴着一些悬赏。   温泅雪说不能随便杀人,但没有说不可以随便杀魔兽。   君罔极停在一千块上品灵石的悬赏单下,上面写着城主府悬赏五级妖兽。   地址离得有点远,在云州城外很远的一个山头。   来回走路要几天。   但他们有一块传送石。   君罔极买完菜回来,放下东西。   温泅雪还没醒。   君罔极出门,绕着他们的院子走了一遍,像一只逡巡地盘的大猫,悄无声息。   浅灰色的瞳眸抬起,盯着头顶跟随的魔枭。   随着天亮有些昏昏欲睡的猫头鹰瞬间精神抖擞,那双圆溜溜的眼睛,瞬间一变,变成了浅灰色,淡漠又冷锐,但下一瞬又恢复了正常。   “我离开一阵,仔细看着。”   “咕咕。”魔枭振翅。   别人有的,温泅雪应该有。   别人没有的,温泅雪也应该有。 第12章 龙傲天和为他而死的白月光约定来生12   凌诀天又一次,凭着蛛丝马迹,找到了一处血煞宗的分舵。   这一年,他们已经找到剿灭了十二处血煞宗分舵。   凌诀天对血煞宗似乎有一种超乎寻常的直觉,总是能从毫无破绽的表象里找出他们。   和以往一样,凌诀天第一时间制服掌管分舵最高事宜的药师,单独审问。   苏枕月赶到的时候,先看到满地的血。   “这是,怎么了?”苏枕月一顿。   凌诀天有洁癖,杀人历来至多一剑,连第一次那么失控愤怒的时候,屠戮所有血衣教众,都只出了一剑。   但,这个分舵的药师,被凌诀天审问过后,却已经看不出人形。   凌诀天面如覆霜,眼神冷静,整个人却像一柄嗜血的剑,杀意凛然不止。   “麻烦你了。”他淡淡地说。   苏枕月催动玉拂尘,牵凝住药师一息尚存的魂,勉强叫对方喘过一口气。   凌诀天冷静:“说。”   药师连鬼魂都已经疯了,发出惊惧癫狂的声音:“……我不知道我真的不知道……不认识他……”   凌诀天居高临下,眼里冰冷无情,平静:“不知道,那就死。”   话音一落,药师陡然瞪大眼睛……活活把自己的魂吓死了。   苏枕月微怔。   凌诀天已经转身离去。   苏落看着他离去的身影,长声叹息,向来冷硬肃穆的脸上露出愁容,她对苏枕月行礼,声音沉重:“公子,还请劝一劝我家少主,他这样下去,恐怕道心有缺。”   苏枕月收起浮尘垂丝:“你要我劝他什么?”   苏落:“公子不知,这一年少主杀得人太多了,那些血煞宗的教众再该死,少主也不该自己亲自动手。”   苏月枕眉目微凝:“你是说,之前那十二个分舵的人,全都是他亲自动手处决?”   苏落点头。   “胡闹。”苏枕月拂袖向外走去。   ……   嗖!   一支箭穿过阴森茂盛的森林。   嗖嗖嗖!   一箭接着一箭,无数支箭在树木之间穿梭,自行绕开树干追踪着一道道人影。   在森林里织成一阵呜呜的风声。   树木之间红色的身影四处乱窜。   又无声无息倒下。   接连的箭,将这风又密仄镇住,不透分毫。   凌诀天神情冷峻无波,直到空气恢复寂静无声,直到箭囊里所有的箭都射空。   苏枕月翩然而来,站在浮于半空,神情倨傲凌厉的凌诀天身旁,与他并肩而立。   望着看不见丝毫杀戮痕迹的树林,唇角习惯性微扬。   “已经结束了啊。”   这个场景,一年前,他们第一次发现血煞宗以人炼药的时候,苏枕月就看见过一回。   凌诀天虽然高冷寡言,但在苏枕月面前的时候,偶尔也是会笑的。   可是,那件事后,凌诀天整整一个月都没有说超过三个字的话。   这一年来,他们捣毁的血煞宗分舵,大大小小加起来十二处。   连当初第一次事件幸存的受害者,面对那种场面都习以为常麻木了。   但凌诀天的怒意有增无减,对所有血煞宗杀无赦,无一放过。   不同的是,曾经他一剑灭杀所有教众。   现在,他竟然用箭。   一箭一箭,看他们在绝望和死亡里拼尽全力逃生,最后却一个个倒下,尸骨无存。   苏枕月忽然笑了一下:“所有人知道,凌诀天是个真正的光风霁月、孤高傲慢的剑修,从不屑手段,也不会用阴毒手段折磨虐杀对手,哪怕那是个十恶不赦之徒。但现在,有人被他活活吓死了,两回。只因为,对方没能回答出他的问题。你说有趣不有趣?”   他狐狸似的眼眸弯了弯,声音含笑戏谑,眼里却一片矜清寥远,并无半点笑意。   凌诀天眉眼冰冷无动于衷:“他们该死。”   苏枕月:“他们的确该死,但你不该用灭魂箭,你是一个剑修。被灭魂箭所杀的人,会化作箭魂的诅咒之力,箭每杀一次人,灵魂就重复一次被杀的痛苦,直到魂魄消亡。”   凌诀天面无表情,无喜无悲:“被这些药折磨的人,也这么痛苦,甚至,更痛苦。”   苏枕月:“那也不该,不问而罪,一气杀之。我在你身上,嗅到了失控的味道,而且,越来越深。你我虽有姻缘之命,却更胜知己。从前我不问,因为我在等你自己告诉我。现在,我忍不住想要问一句了,为什么?”   凌诀天:“我们能找到的血煞宗越来越少。”   苏枕月:“这是好事,说明他们绝大多数势力都已经被我们找到剿灭,血煞宗的残党不敢再露头。受害者会更少。”   但,凌诀天反而越来越没有耐心。   甚至在初审中,短时间内,就将一个金丹级别的药师,逼到神魂崩溃。   苏枕月着实不明白,为什么。   凌诀天眼神凌厉,淡淡:“不好!我还没有找到。”   苏枕月:“找到什么?”   树林深处,树枝摇曳,风自远而来。   “躲开。”凌诀天第一时间挡在苏枕月身前,不闪不避,一把接住飞回来的箭影,振袖捏碎。   这是他射出去的其中一支灭魂箭,竟然原路回来了。   此箭一旦射出,必要嗜血饮魂,不然就不会消失。   这是第一次,有人竟然将这箭重新丢了回来。   是个高手。   血煞宗还有高层!   凌诀天立刻不管不顾追了上去。   “小心有诈。”苏枕月也紧随其后。   ……   月上树梢,君罔极才回来。   温泅雪静静地望着他,没有笑,那双乌黑的眼眸夜色里望着人,眼中的泉水比白日更清透脆弱,像含着露水的梨花,一阵晚风,就会坠落湖面:“我以为,你离开了。”   君罔极每天日落前一定会回来,只有今天没有。   “不会。”   君罔极伸手,掌心躺着一支青玉簪,声音低低的沙哑,又带着几分少年的清冽,垂眸没有表情,说:“给你。”   温泅雪没有接,声音温和,眼神也更轻,看着他:“为什么送簪子给我?今年的生日还没到。”   君罔极眼底一如既往淡漠,他没有说话。   只是拉着温泅雪的手,将簪子放在他的手心,合上手,让他握紧,动作很慢收回手,好像怕他没有接住,那簪子就会摔碎了。   就像,放进温泅雪手里的,并不仅仅是一支玉簪,还有别的更脆弱的东西。   温泅雪看了一眼,抬手,取下木簪,将簪子插在头发上:“好看吗?”   君罔极看着他的眼睛,没有表情:“好看。”   簪子是一个神阶法器。   温泅雪认得,他在云州城的拍卖行卖草药的时候见过,因为要价太高而流拍的压轴宝物。   三十万上品灵石。   温泅雪不知道,君罔极是怎么赚到这么多钱的。   他闻到了淡淡的血腥味,看到君罔极递簪子时候,手背上一道伤痕,像是流箭所伤。   温泅雪没有说什么,拿了药膏,安静地给君罔极的伤口清理上药。   君罔极接了一年多的悬赏。   没有五级以下的悬赏单了,就接六级的。   今天最后一单,揭的是七级的。   七级,已经是金丹上层的水准了。   君罔极离筑基,还差一步。   但他觉得,能打赢。   拍卖行的簪子也有最便宜和最贵的,他想买最好的,得多攒点灵石。   君罔极目不转睛看着温泅雪:“为什么,对我好?”   温泅雪眸光温和,望着他:“你救我,把我从流苏岛的地牢救了出来。”   君罔极浅灰色的眼眸底色淡漠,无动于衷,只有声音低轻。   “其他人也会救你。”   温泅雪:“你替我吃那些危险的药。”   君罔极:“也会有别人,为你试药。”   温泅雪静静地望着他:“可是,没有别人,就只有你。还有,不是我对你好,是,你对我很好,你送我花,还有簪子,你一直……都很好。”   以能让君罔极变强,不会让他饿的承诺诱拐了少年反派跟他走的温泅雪,刚来云麓镇的时候就病倒了。   血煞岛的药,对人修的体质而言,伤害太强,致死率极高。   因为这药,本是用来对付神的。   尽管温泅雪只吃了一颗,后效也很大。   那时候他还没有种药材,即便种下了,也要等漫长的收获期,那段时间,是君罔极在支撑他们的生活。   他明明那么强,一个人一把刀就可以横扫一整个流苏岛,本该屠戮魔界,成为一域之主,开始征战一统分裂万年的魔界,现在,却窝在一个小镇里。   每天去打猎,用纱布缠着脸,穿过指指点点视他作异类的人群,去换取他们的生活所需。   温泅雪前世有近十年的时候独自一人住在青檀小楼,并不很清楚,人类的世界有多么复杂。   即便是一群普通善良弱小的好人,像会让君罔极这样的强者,如置身荆棘丛林,到处是扎人不死,但足够遍体鳞伤的软刺。   直到有一天,温泅雪病体初愈,他走上街头,看着君罔极从人群里向他走来,听到了人群关于君罔极喧嚣的低语,看见他们看君罔极的眼神。   那一刻温泅雪才意识到,君罔极眼里,世界的样子。   那时,已经过去了三个月,快一百天。   君罔极什么也没有说过,一直淡漠而安静……   温泅雪眸光温柔无措,抿了抿唇,说:“为什么问这种问题?今天,发生了什么吗?” 第13章 龙傲天和为他而死的白月光约定来生13   君罔极其实回来得并没有很晚,那时候太阳还没有落山。   到家门口前,遇到了几个在小树林结界里打转的人。   像温泅雪那样世所罕见的容貌,一旦出现,必然引起注意。   何况,隔段时间他就去云州城的拍卖行送草药。   这两年,不只是云麓镇,整个云州城都知道,云麓镇东边住着一个貌若仙神的医师。   很长的时间里,君罔极每天都不缺大量实战的对象。   直到温泅雪行医治病,人前露面的时候,开始用术法遮掩容貌。   这些喧嚣才慢慢消散。   但今天,又有人来了。   来的人一表人才,气度不凡,不但带了很多人,还带了很多礼物,其中一个走在前面的人君罔极见过,是镇子里的人。   “小哥,快住手,打不得,这位和之前的那些人不一样!”   君罔极并不在乎对方的态度是不是礼貌,是好人还是坏人,仍旧将人扔了出去。   他自己本就不是什么好人。   镇里的人苦口婆心:“哎呀,你这后生怎么不听人劝呢……人家不是来闹事的。”   君罔极淡漠:“他没有病,也没有中毒。”   “可人家也不是来看病的,是正经要下聘,想要和温先生结作道侣的。这可是天大的一门好事,对方可是云州城城主的侄子,年纪轻轻就已经筑基,筑基那可就是仙人了,你这可真是……”   君罔极只注意两个字:“道侣?”   以往君罔极回来的时候,镇子里的人会通风报信,告诉他什么人来骚扰惹事。   但今天,没有一个人告诉他,反而很多人跟他说恭喜。   这个说话的人君罔极见过,陈二向卖布的姑娘家提亲时候,她也在,和方才一样喜气洋洋走在前面,他们叫她喜婆。   他们说,有喜婆出现的地方,就有喜事。   但这,不是喜事。   “……温先生待你这样好,你可不能害他,坏他好事啊,温先生总不能跟你过一辈子,他总是要结亲的。对方可是城主的侄子啊,若是与城主府结亲,你日后也能沾光,坐享大把资……”   君罔极面无表情,将人和地上所有的礼物,一起丢出数十米之外的结界外。   结界中的树林和不远处的小院子,沐浴在夕阳余晖里,静谧温柔的美丽,像温泅雪的眼神。   君罔极握着玉簪,靠在树上,眼神淡漠,一动不动望着那座咫尺之隔的院子。   没有人知道他在想什么。   一直看到月上树梢,他穿过树林,敲响回家的门。   问门内的人,问他,为什么,对自己好?   ……   “为什么问这种问题?今天发生了什么吗?”温泅雪眸光清润,微微无措。   君罔极看着他的眼睛,许久,低声平静:“很晚了,你该睡了。”   但两个人都没有动。   温泅雪:“脸上的药还没有换。”   君罔极沉默,任由他拆下纱布。   纱布是干净的,只起到遮掩的作用。   温泅雪拿了药膏,为君罔极涂药。   这一年来,明明温泅雪都是让他自己涂的。   君罔极其实并不在意那些已经浅到如同蓝色血管的纹络,消失还是存在,并没有意义。   但他没有制止温泅雪。   他垂眸安静着,睫毛纹丝不动。   像一柄没有灵智的刀,一尊没有感情的雕像。   像任何没有生命生机的存在,唯独不像个人。   温泅雪轻声:“为什么,还缠着纱布?”   经过一年的后续涂药,那些纹络已经淡不可见了。   君罔极,低声:“会吓到人。”   他坐着,温泅雪站着,垂眸,看他眉眼清锐,浅灰色的瞳底淡漠,苍白面容,强烈的非人感。   “不会,你生得很好看。”温泅雪声音轻缓,“之前也很好看,在我眼里,一直都好看。”   纵使所有人眼里,是恐惧,畏怖,和噩梦。   温泅雪也一直觉得,那张生着藤蔓的脸,有一种奇异魔幻的魅力,像造物主的奇迹。   他在梦里看见过,藤蔓开花。   惊心惨烈的美,是不该存在于世的花。   所以,虽然很喜欢,他还是将它们从那张脸上抹去了。   君罔极安静,垂敛的睫毛淡漠,纹丝不动,没有半点人气。   风起,树梢摇曳。   哐!   静默里,门窗猛地被一阵狂风吹开了。   君罔极第一时间抬眼。   他瞬间抱着温泅雪警觉地转身换了一个位置。   温泅雪没有任何慌乱,乌黑的眼眸静静看着他的眼睛,被他带着旋转,后倾,倒下。   墨色长发像夜色的湖水铺泻,后脑接触床榻的地方,垫着君罔极的手。   温泅雪躺在那里。   君罔极张开手臂,撑在他身旁,用整个身体挡住他,像一座坚不可摧的堡垒,回头漠然望向门外夜色深处。   树林的结界外,站着一个人。   剑意凛冽,激起了风。   ——很强,但,可以打。   君罔极回头,看着被他严严实实护在身下的温泅雪,眼神淡漠又沉静,低声:“你不喜欢我杀人,但如果是坏人,可以杀吗?”   在这里,他没有不杀而击败对方的把握。   温泅雪睁大眼睛,纯真好奇:“外面有人吗?”   君罔极低声平静:“嗯,白天见过,他杀了很多人,不认识的人。”   还朝他射了一箭,那道箭会追踪侵蚀人的魂魄,很危险。   那么远对方竟然追来了。   温泅雪看着他的眼睛:“我并不只是不喜欢死人,我也不喜欢你受伤。如果有人杀你,你当然可以杀对方,比起其他,我更希望你活着。”   君罔极看着他,浅灰色的眼眸安静,像被捡回去饲养的野兽看着饲养人。   眼中所见,温泅雪的眼眸纯净温软,寻不到世间任何替代来譬喻形容。   风声忽然停了。   君罔极望了一眼。   温泅雪:“坏人……走了吗?”   君罔极:“现在,不在了。”   也许他发现自己找错了人。   也许,还会回来。   无论如何,危机暂时解除,君罔极就要站起来。   但,被制止了。   温泅雪的一只手揽住了他的后颈,他就一动不动了,没有表情,静默看着温泅雪。   “刚刚的问题,我还没有回答完。”   温泅雪躺在那里,手指向上抬起,指腹轻轻落在君罔极冷漠紧抿的下唇。   轻轻摩挲。   那里也有一道很浅的伤痕,还没来得及上药。   “喜欢,你陪着我。如果你觉得我对你好,一定是因为,你也喜欢我陪着你,对吗?”   君罔极看着近在咫尺的乌黑瞳眸,像坠落一汪清澈却漫不见底的春日深潭。   低声,很轻:“没有别的人……”   “当然,就只有你跟我。是因为这个,心情不好吗?”   温泅雪就着躺在那里的姿势,借着揽着他后颈的动作,抬头。   在君罔极漠然平静的脸上,记忆里,未来带伤的眼角下……   唇珠轻触,微凉柔软。   比起亲吻,更像是蹭贴了一下。   他像是亲吻一朵迟迟不开的花,又像是,蔷薇轻嗅了道旁途经的猛兽。   少年像大型的猫科动物的淡漠瞳孔扩张,又像是什么也没有,眼神清锐平静。   温泅雪躺回那里,像一朵鸦青色的牡丹铺呈在坐榻上。   一只手撑着头,静静地望着他,眼眸蒙着清浅的薄薄的温柔,像梦境里的声音,从容呢喃:“以后,心里想什么,开心的,不开心的,都要告诉我知道,这样,我就可以安慰你了……记住了吗?”   君罔极没有表情,许久,很轻地嗯了一声。   温泅雪收回放在他后颈的手,轻声:“晚安,君罔极。明天见。”   这一次,他等着。   君罔极机械直起身,退开,让温泅雪起来。   薄唇微抿,沙哑声音,低低的,轻如气音:“明天见。”   温泅雪起身,向屋子里走去,转身的时候,看着他说:“我留了晚饭,记得吃。”   君罔极静静目送他走入房间。   许久,手指抬起,想要摸一下被亲吻过的地方。   又在尚未碰到前,停驻。   ……   关上门。   温泅雪拔下头发上的簪子,春夜湖水一样的眼眸,静静地专注地看着玉簪上的纹络,唇角微弯,矜持很浅地笑了。   “我的花田,发芽了。”   “咕咕?”魔枭不知何时站在他的窗棂上,转动脑袋,不理解一样看着主人。   温泅雪回眸,乌黑清澈漫不见底的眼眸静静对上猫头鹰的眼睛,玉簪抵唇,点了点,从容道:“这次,是甜甜的爱了,对吗?”   ……   不远处,云麓镇夜色下的街上。   凌诀天神情冷寂,渐行渐远。   那个人有用性命保护之人,不可能会是前世那个有神魔之心的宿敌。   即便是,一个未来的魔神,跟血煞宗也毫无关系。   他现在,只做一件事,找到流苏岛,找到温泅雪。   距离前世温泅雪出事的时间只剩下不到一年,他的时间不多了。   他剿灭的血煞宗越来越多。   但为什么反而有一种感觉,他离温泅雪,越来越远了。   刚刚有一瞬,他竟然以为,找到他了。   他不知道,原来道侣契约断了,连感应也会出错。   可断起来,为什么这么轻易? 第14章 凌傲天和为他而死的白月光约定来生14   苏枕月跟丢了凌诀天,还是第一次。   想来,凌诀天的实力比他想象的更强,以往对方竟是在迁就让着他了。   苏枕月再次催动玉拂尘,魔念咒术,强行追溯凌诀天的痕迹。   咒术才念一半,忽然他脸色一白,喷出一口心头血。   糟糕,竟然这个时候!   苏枕月支持了一瞬,便倒了下去。   ……   虽然那个人不知道为什么突然离开了,但介于对方带来的威胁,君罔极还是决定出去看看。   结界完好,确实没有人闯进来的迹象。   君罔极绕着院子逡巡一圈,头顶盘旋的魔枭流苏忽然发出一阵咕咕的叫声。   不远处的竹林旁,有一个人倒在那里。   君罔极上前检查。   如果死了,丢去哪里比较合适?   太近不行,温泅雪明天起来会看到。   也不能太远,今晚他不能离开这里,那个人随时可能回来。   君罔极垂眸。   还有气,但快死了。   他站在那里,等对方咽气。   魔枭已经煽动翅膀回去找温泅雪咕咕咕了。   跟君罔极不一样,它是一只好魔枭,它很懂,它的主人就是专门医治这种半死的人的。   温泅雪是穿着淡青色的睡袍出来的,头发没有挽,水一样披散下,脚下踩着木屐,执一盏灯。   “发生了什么?”   君罔极挡在他身前,低声:“有一个人,快死了。”   温泅雪:“是那个,杀了很多人的坏人吗?”   君罔极:“不是。”   温泅雪看着他:“那为什么,挡着我?”   君罔极没有表情,眼里神情淡漠,顿了一下,诚实:“他长得,比我好看。”   声音很低,和面容截然不同的沙哑轻柔,像一只外表凶戾冷漠,但会发出咕噜声的大猫。   温泅雪眼底浮着薄薄的笑意,温和无辜:“啊,比你好看的人,那一定得看一眼。”   君罔极浅灰色的眼眸安静,面无表情,顺从让开。   温泅雪上前,从他身边走过,提灯照见那个倒在竹林边的人。   苏枕月那张矜清贵公子的脸,映入视线,像月下春睡的琼玉白梅。   温泅雪回头,看向君罔极:“的确是个很好看的人,但,没有你好看。现在可以放心,让我救他了吗?”   君罔极:“嗯。”   任何人在温泅雪面前,都不能说好看。   他只是畏惧,人类所谓的缘分。   比起他,温泅雪更像是应该这个人站在一起的,对方更像是温泅雪的同类。   君罔极:“他怎么了?”   “是一种诅咒,已经被压制了。但不知道为什么,压制的仪式并不完全,忽然中断了一下,诅咒反弹了,才魂魄不稳。不是魔毒,但原理相似,可以治。”   用木灵根催动药物,一点一点缝合皲裂的神魂。   灵力耗尽,温泅雪起身的时候有短暂的时间什么也看不见。   不过,月下并不能看出来脸色苍白,他的眼睛本也乌黑,看着人也像是没有焦点。   路过君罔极,温泅雪往回走。   “等他醒了,告诉他,是你救的他。”   君罔极:“不是我,是你。”   温泅雪回眸,看着他,眸光很轻:“不是说,不开心要告诉我知道吗?为什么刚刚就这么……让开了?”   君罔极安静看着他:“你总会救他。”   温泅雪眼神清润:“嗯。”   君罔极:“我开心或者不开心,没有意义。”   他对温泅雪说话的时候,开心,不开心,声音总是一样的,很轻,带着气音,像刚睡醒,像淋湿的大猫,错觉柔软。   是只说给一个人听的。   就像是,世界只有他和温泅雪两个人。   不带任何感情,又像已经用尽了一切力量小心轻放。   只有眼里的淡漠寂静始终如一。   温泅雪静静看着他,声音轻缓:“有啊,有意义的。像是,如果你说了不开心,我就可以告诉你,是因为你才救他的话了。”   君罔极低声:“我?”   温泅雪温和:“因为希望,有一天如果你倒在路边,有人会像我救他一样,救你。这样想着,所以救的他。”   君罔极:“一直都会有人救他,不会有人救我。”   他平静地说。   无喜无悲,无怨无尤,只是陈述一个再普通不过的事实。   深渊遗族,传说是邪神借着人心黑暗面降生的容器。   不只是在修真界,即便是在魔界,也是被所有魔族摒弃,厌憎,畏惧,排斥的。   就是遗族之间,也是如此看待彼此的。   因为,这不是偏见,是事实。   即便那些最终做了魔君的遗族,也是孤家寡人,一旦受伤势弱,随时会被下面的人杀死,分食。   “有的,我会救。”温泅雪静静的,“一直都会救你。”   他会救他,君罔极一直都知道的。   但,也救所有人。   君罔极看着他的眼睛:“排在所有人前面吗?”   温泅雪:“嗯,排在所有人前面。如果只能救一个人的话,救你。”   君罔极低声:“不用,排在前面,这样就好了。你还会有其他重要的人,亲人,朋友。”   声音过分轻柔,沙哑都似少年清澈。   温泅雪:“没有其他人,就只有你。你就是亲人,朋友,家人。”   君罔极静静看着他:“……”   这一刻,那双浅灰色的眼眸,第一次看不到淡漠,是从未见过的清澈神情。   无人知晓,这一刻君罔极的想法,温泅雪也不能。   不曾在任何地方,任何人那里见到过,类似的眼神。   “记得告诉他,是你救的他。”温泅雪眼眸乌黑清澈,是春夜的湖水,漫不见底的温柔,“佛家说,前世所杀的人,今生是要来还命的。就当是,还命了。我和别人有因果,你会不开心的,所以,你替我,承这个因果吧。”   君罔极:“好。”   温泅雪执灯,徐徐穿过树林,走入院中,回头,隔着树影憧憧,望向黑暗里同样看着他的君罔极。   虽然,或许并不是有意的,但前世苏枕月,的确是死在君罔极的湮灭魔刀之下。   温泅雪,替他还。   ……   苏枕月醒来的时候,听到一个沙哑漠然的声音。   “醒了就离开。”   苏枕月注意到不远处树上坐着的人。   “多谢阁下相救,救命之恩,理当重谢……”   “不必,你走吧。”   话音落下,君罔极的身影已然消失不见。   苏枕月看了看,他醒来的地方并不是晕倒前的。   路遇打更人。   苏枕月问道:“老丈,请问镇上是否有一位厉害的医师?”   对方顿时了然,撇嘴不赞同地看着他。   看在他仪态端庄,知礼,长得也不错,脸色才稍霁:“年轻人,没病没灾的,就别往人家温先生家凑了。那家的后生脾气可不好,白天才刚刚揍跑一个,那还是云州城城主的侄子呢。像你这样的文弱书生,可经不起那后生一拳的。”   苏枕月狐狸一样的眼眸弯弯,好脾气地笑了一下。   “老丈说得是,受教了。”   姓温?温先生。 第15章 龙傲天和为他而死的白月光约定来生15   天色未亮,那个昨天傍晚被君罔极扔出去的云州城的城主侄子,又来了。   带着乌压压的人围了云麓镇。   主要是围了西边这片树林。   说,云州城死了很多人,是潜伏的魔族所为。   那个魔族,就藏在这座小院中。   而他们,是来奉命捉拿犯人。   没有人能进来看病,敢怒不敢言。   …   君罔极:“你在里面,等我一会儿。”   温泅雪看着他:“你要杀了他们吗?”   君罔极低声:“你不喜欢,我尽量不杀。”   温泅雪温和地说:“杀人是身为强者,最无用的一个解决问题的手段。有时候,有更简单的方法。”   君罔极:“简单的方法?”   温泅雪握着君罔极的手,垂眸:“看。”   掌心交握的地方,木系灵力催动,生出一株羸弱的蒲公英。   一阵风起,吹散蒲公英,风中夹杂着草叶,飘向外面的小树林。   整个小镇都像是浸润在朦胧虚幻的蒲公英泡泡里。   “云州城和魔界一些临近的魔域一直有往来,前几天,有魔族暗中侵袭了云州城少城主的商队,不少人感染了魔毒……”   魔毒的可怕之处不在于会死人,而是不可逆转地将人逐渐转化为魔族。   向来是越强的人,受到的魔毒的影响就越严重。   普通的护卫队最轻,最重的是云州城的少城主,司徒卿。   “司徒卿,是云州城最强的人?”   “司徒卿之所以最严重,不是因为他最强,是有人勾结魔族,给他的毒是独一份的。司徒卿不敢告之他人,隐藏身份在外寻找治疗之法。”   因为,司徒卿少城主的位置并不稳当。   他有一个强大的竞争对手,正是城主的侄子,司徒爵。   云州城里一直有一个传闻,司徒爵并不是城主的侄子,而是城主和自己的嫂子所生。   司徒卿虽是少主,但城主一直都更偏爱侄子,几次想要废了这个儿子。   传闻有可能是假的,但城主的偏爱却一定是真的。   温泅雪娓娓道来:“司徒爵从未见过我,何以突然下聘?因为他的目的一直都只是,司徒卿。”   蒲公英散开风中的灵力,会暂时颠倒魔毒的强弱,在人身上的表象。   司徒卿如果不蠢,就该知道抓住机会,将计就计拉司徒爵下水。   没有人比司徒卿更需要温泅雪安全,毕竟,他是整个云州城最擅长拔除魔毒的医师。   温泅雪的手指,轻轻落在君罔极的心口,静静望着君罔极的眼睛:“你看,当你知道他们心里想要什么,害怕什么,一朵脆弱的蒲公英,就足以搅动一城一州,颠倒局势。你很强,但是,一个人不可能杀光所有人。能杀而不杀,才是更强。让他们不敢杀,怕你死,胜过怕他们自己死,才是君。”   君罔极眼眸淡漠微空,他在努力理解。   温泅雪矜持地笑了一下,乌黑纯粹的眼眸里漾着清浅的快乐:“嗯,接下来我们有一整天的时间,可以什么都不做,晒太阳,吹风,赏花,看日落。早上的阳光,下午的阳光,是不一样的。风也是,你闻,有梅花和玉兰的香气。”   他们坐在屋子外的露台上,下方是清浅的池塘。   君罔极并不明白,晒太阳,吹风,赏花,看日落,有什么意义。   他也不喜欢阳光,没有魔族喜欢阳光,人间连月光都太过刺眼。   但他看着温泅雪,温泅雪眼里的温柔,纯真而快乐。   春风微醺,阳光正好。   温泅雪烹茶,插花。   花是现摘的——他看哪一枝,君罔极就飞身去摘来。   中午,煮火锅,片鱼片,烤肉——投喂君罔极。   温泅雪喜欢清淡的素食。   下午写字,画画。   画院子里的风景,画他们,画君罔极和那只正在睡觉的叫流苏的猫头鹰。   “像吗?”   君罔极望去。   画中的少年安静地靠在廊柱的阴影下,清澈俊美,既不冷漠危险,也不阴郁苍白。   静静地望着画画之人的眼神,甚至有些温柔明亮。   像一只习惯藏起来,暗中观察主人的大猫。   君罔极没有回答,他看着画:“也能知道,我的心想要什么吗?”   温泅雪微顿,眼里蒙着浅浅的春风:“嗯,知道。你想做魔君。”   君罔极:“魔界比修真界面积大九倍,有三千域,每一域都有一个魔君,魔君在魔界,不算什么。”   这个世界,只有他会说,魔君不算什么。   温泅雪看着他的眼睛,跪坐的姿势,倾身靠过去,眼神纯真好奇:“那是,比魔君更强大的存在,统一整个魔界的魔君吗?或者,魔神吗?”   君罔极没有说话。   他对温泅雪说话时的声音,总是低低的沙哑轻柔,像一只刚睡醒发出咕噜的大猫。   只有这样不出声时,才会叫人想起,他有一张危险的脸。   浅灰色的眼睛,永远只有淡漠清锐,面容瘦削苍白。   像海水冲刷的礁岩,冷峻寂静的阴郁俊美。   不能了解,无法触及灵魂,就像不曾存在灵魂。   温泅雪眼眸矜持,微弯了一下。   他笑的时候,脸上的表情幅度再浅,眼里的温柔再轻薄,都像是毫无保留。   “又猜错了吗?嗯,真抱歉,没能足够了解你,很不开心吧,那怎么办呢?作为歉意,安慰一下你吧。”   这样说着,他缓缓靠过去。   静静望着君罔极的眼睛,乌黑,好奇。   眉眼之间有一种介于纯真和神秘之间的……疯。   幽静又纯粹。   是春日清晨的狂风,摧折满园花树,肆意的温柔。   手臂搭在肩上,虚搂着君罔极的脖颈。   他生得这样美,纵使没有表情,只是那双乌黑的眼眸静静地看着人,就已经叫人错觉被引诱。   这样的姿势,却单纯认真得像个初学的孩童,第一次拥抱和他一同长大的大猫。   动作并不熟练也不妥帖,甚至有些笨拙,靠近,交错,侧脸挨着君罔极的脸。   轻轻地贴了贴。   脸上柔软的温度,近得像是灵魂相贴,血液气息彼此交换。   君罔极神情平静,淡漠的瞳孔刹那放空一瞬。   “这样,心情有好一点吗?”   “……嗯。”   片刻停留。   温泅雪拉开距离,像第一次在地牢初见时候,对他笑了一下。   笑意洇染漫溢,盛满眼波。   像海面朝雾被金色的阳光漫射,倾倒了半盏琥珀蜜浆,明明剔透澄澈,却看不清。   君罔极浅灰色的眼眸寂静,看着他,没有任何反应,但眼神专注。   被捡回去养的猛兽,并不清楚,饲养者的贴贴意味着什么。   他要怎样以回应。   他好像不知道,明明是他捡回去了饲养者。   ……   温泅雪靠在君罔极的肩上,在暖暖的阳光下睡着了。   君罔极一动不动坐着,让他靠得舒服一点,睡得沉一点。   但太阳终会落山。   君罔极眼神淡漠,望着院中池塘,抬起手,指甲划破指腹,沁出一颗血。   血珠飞向池塘空中。   院中精气波动,凝作一道黑影,向岸边飞来。   落地的时候,化作一个冷漠瘦削的少年。   和君罔极一模一样。   傀儡对君罔极屈膝行礼:“主人。”   君罔极淡淡地说:“不要让别人靠近他。”   傀儡应声。   感应到君罔极的想法。   傀儡站起来,伸手欲抱温泅雪去室内。   “我来。”君罔极说。   他抱起温泅雪,脚步很稳,一步一步走回室内。   将温泅雪放回床上,给他盖上薄被。   站在那里,看了一会儿。   走出门,关上。   离开的时候,淡淡地说:“如果他跟你说话,就告诉他,你不是我。”   傀儡称是。   ……   云麓镇北边有个教书先生,除了教书上课的时候,离群索居。   他每天花费最多的时间,是在一些旧纸烂简上,写字。   写司徒家所有人的名字。   写,恨字。   天色已晚,他的门忽然被敲响了。   终于找到他了吗?   教书先生握断了笔,面如死灰,上前开门。   门外并不是司徒家的兵将,是一个一眼看去就叫人觉得危险的年轻人。   不,他甚至不像是一个人。   浅灰色的瞳孔里,没有一丝人类的感情。   沙哑声音淡淡:“他们说,你是这里知道最多的人。我有一个问题,想知道答案。这是酬劳。”   ……   天色已完。   云州城的城主司徒赦从一地鸡毛的纷争里脱身。   少城主司徒卿羽翼渐长,日渐成为威胁,而且,他一看到他就想起那个脾气古怪的女人。   而司徒爵是他与最爱的女人所生,他自然想把最好的一切都给他。   可是,名不正言不顺。   那帮人是真的得少城主死了才肯同意换继承人吗?   他还没有下决定,毕竟,司徒卿再如何也是他的血脉。   更重要的是,自己年富力强,并不急于确定继承人。   这次司徒爵也太令他失望了,竟然没有跟他打招呼,冒然就和司徒卿对上,司徒赦微微也有些不满。   下面的人说,是因为一个美人。   因此,今夜他没有心情招那些美妾来。   似乎如此就能以身作则,让儿子们学到不该为美色所动。   但,当司徒赦走进自己的寝室时,却发现,屋子里坐着一个陌生的年轻人。   那个人面朝窗外坐在他批阅奏简的椅子上,身上有一种没有生命的物体才有的沉寂。   他像一把椅子,一座礁石。   像,逢魔时刻的夜色本身。   回头,浅灰色淡漠的瞳眸,望着司徒赦。   沙哑声音平静:“他们说,你杀了你哥哥,所以成了云州城的城主。你哥哥的城主之位,是你父亲杀了自己效忠的主人。现在,我想要云州城,应该杀你,是吗?” 第16章 龙傲天和为他而死的白月光约定来生16   司徒赦下意识想要蔑笑,因为眼前这个年轻人看上去,修为最多只有筑基。   可是,他笑不出来,只有眉眼脸皮抽搐了一下。   因为,他竟然在恐惧,身体每一块血肉不受控制漫溢而来的恐惧在溶解他的意志。   他不知道,对方是怎么进入层层防守的城主府的。   他也不知道,为什么自己已经化神,看着对方的时候,竟然激不起一丝反抗,只有击溃意志的恐惧攀爬蔓延。   就好像,眼前所见并不是人。   而是一个伪装人形的,另一种无法理解的庞然大物。   是……怪物。   ……   那个人重重跪倒在地上。   像一滩人形的肉。   砸碎了昂贵的玉石地板。   君罔极想:可是,温泅雪不喜欢死人。   温泅雪还说,有比杀人更简单的方式。   但,所有遗族就只会一种生存方式,那就是杀。   杀死更强的人,就成为更强的人,如此,得到他们想要。   直到被杀死为止。   温泅雪说,那个叫司徒爵的人没有见过他,只是为了对付司徒卿才找上的借口。   可是,他不知道,司徒爵当然见过他,因为司徒卿的寝殿里满是他的画像。   遗族在幼小的时候,就和成年魔兽一起狩猎了。   被抢走了猎物,就会饿,就会虚弱而死,或者被其他魔兽吃掉。   所以,要想活下去,就得在觊觎者暴露想法的第一时间,咬断他们的喉咙。   还有那个追踪到结界外的剑修。   结界不安全了,君罔极要找另一个更安全的巢,藏温泅雪。   就在这时,为了拿捏两个儿子,城主府于是给温泅雪下了一道诏令,要他来城主府做医师。   城主府的防御还可以。   但,君罔极不喜欢将重要的东西放在别人的地盘。   除非,那里变成他的。   ……   ……   温泅雪子时未尽,醒来了。   推开门,看到门外守夜的少年。   “为什么不去睡?”   少年漠然:“我不是他,主人离开几天,让我看着这里。”   没有一个傀儡,需要主动解释,自己不是原主。   傀儡本就是主人不方便时候,替代他的替身。   但君罔极这样要求了。   傀儡虽然困惑,还是照做。   温泅雪温和地说:“嗯,我知道。”   他种的花田,他当然能分清,哪一个是他的花。   “不过,你可以不告诉他。”   如果他不想让温泅雪知道。   ……   第二天一早,温泅雪看到了君罔极。   好像昨晚没有离开过一样,买了菜回来。   他看着温泅雪,低声平静:“云州城的城主,带着人和礼物,上门赔罪。就在外面,要见吗?”   城主很礼貌。   对温泅雪说,误会一场,他本是要派人请温先生去做城主府的医师,谁知道有人挑拨离间。   他的侄子是被下面的小人误导了,这才闹出强娶温泅雪的误会。   说,感谢温泅雪对他儿子的医治,请他入主城主府的医馆坐镇。   城主说话的时候,不知道为什么,几次目光看向一旁面无表情的君罔极。   温泅雪静静地听着。   城主告辞离去前,特意夸赞感谢君罔极。   说今早自己被刺杀,幸好君罔极救了他的命,十分感激,请君罔极做自己的贴身护卫。   才早春清晨,但他额头有汗。   大抵那场刺杀,的确凶险得很。   人都走了。   温泅雪看向君罔极:“你希望我去吗?”   君罔极低声很轻,轻如海浪在礁石上激起的水雾:“云州城有一块很大的灵田,有各种珍稀草药的种子,你想种什么都可以种了。”   温泅雪静静看着他:“我昨晚做了一个噩梦。”   君罔极低声很轻:“梦到了什么?”   梦到,前世也是这个时候,司徒父子三人之间龃龉不和,导致被魔界趁虚而入。   云州城沦为魔界侵占修真界的第一座城。   同时,随着灭世之说自墟海传遍整个修真界。   各大隐匿的前辈高人陆续出现在京都的仙盟学院,不拘门户之见,在修真界广纳弟子,培养新生血液,以应对未来的灭世浩劫。   前世,一年后离开流苏岛的凌诀天,就是在仙盟学院,崭露头角。   最终让整个修真界甘愿为他俯首称臣。   很长的一段时间,云州成为了修真界和魔界试炼的战场,每年仙盟学院都会率领弟子来云州城参战,魔界和修真界,两方都以此处磨砺新生代的力量。   一直如此,直到世界重启前。   梦到,前世凌诀天送温泅雪去青檀小楼,自己作为仙盟书院最强首席,和苏枕月协作护送弟子南下云州。   梦里,在血腥杀戮魔气冲天的深处,累累白骨铺就的路上,走着一个人。   一张苍白毫无生机,像是海边礁石阴郁俊美的脸,一双淡漠沉寂,空无一切的眼睛。   那条路上,就只有他一个人。   执念,怨恨……世间每死去一个生灵,就有一道黑气向他的身体遁去。   他毫无排斥,接收一切,与死亡阴翳融为一体。   温泅雪在九州最北。   他在九州最南。   他们从未见过。   直到世界终结的最后一天。   他从很远的南方而来,穿过神墓山下结界的风雪,敲响,青檀小楼的门。   说,“风雪太大,借屋檐一避。”   ……   温泅雪幽静的眼底沁着一汪清泠水色,好像只要眸光轻垂,下一瞬就会滴落:“梦见……你在很远的地方。”   君罔极看着他,声音低轻:“不会。”   温泅雪:“后面又做了很好的梦,梦到无边无际的浮梦花。听说春天的时候,整个九州的人都会做相同一个梦,梦见浮梦花开,然后,醒来后他们就会去浮梦赏花。浮梦花,我还没有见过。”   浮梦州在九州最东边,离云州很远。   去岁,君罔极听到街上有人说过。   传说的原话是:命定有缘的人,会同时梦见浮梦花开,这样,如果他们一起去赏浮梦花,就会在那一日,于人海花海中邂逅,结缘。浮梦花,便又叫结缘花。   但,遗族不会做梦。   君罔极低声:“那就不去云州城,我们去浮梦州。那里气候温暖,也很适合种草药。”   温泅雪教过他。   浮梦州是整个九州东陆最繁华的地方,与北境最繁盛的京都对应,州城梦京,有东都之称。   君罔极起身,去收拾行李。   路过的时候,温泅雪伸手拽住了他袖口一角:“云州城,不要了吗?”   君罔极回头,眼底寂静淡漠,居高临下看着跪坐着的温泅雪。   看温泅雪仰头,乌黑的眼眸静静望着他,静谧,纯净,像于夜空跌落一潭世外的湖泊。   君罔极声音低轻:“不要了。云州城,不算什么。太小了。”   没有浮梦花,甚至,不在他梦里。   温泅雪:“浮梦州有一座问道书院,可以在里面学习符咒,法术,剑术……很多会让你变强的东西。那里还开设了药堂。我们,可以一起入学。你想去吗?”   问道书院本来是修真界唯一的学府,门槛很高,只针对各大仙门或者世家子弟。   但,仙盟学院成立后,授课的都是修真界传说中的大人物,全修真界资质最高的一批年轻修士纷纷涌向京都。   问道书院为了填补生源,便破格对散修也开放。   温泅雪记得,差不多,就是今春之事。   “好。”君罔极并不知道什么是书院,入学,但是,“什么地方都可以,你在,就好。”   温泅雪眸光怔了一下。   不会有人比温泅雪更清楚,君罔极有多在意变强。   对遗族而言,变强,就等于活下去。   哪怕是流苏岛那种地方,他都能一直待下去,甚至在带温泅雪逃出来后,还打算过要独自回去。   他以为,君罔极会说,只要能变强就好。   温泅雪望着君罔极的眼睛,握着他衣袖的手指握紧,眸光幽静纯粹,春天在深潭一样的眼底缓缓漾开。   “我已经排在,变强前了吗?”   君罔极:“嗯。”   温泅雪眼眸轻弯:“谢谢,我很高兴。”   君罔极浅灰色的眼眸安静,看着他脸上清澈温柔的笑。   “不用。”   为什么要谢他?   明明他也把他排在前面了,比所有人都前。 第17章 龙傲天和为他而死的白月光约定来生17   苏枕月找到凌诀天的时候,凌诀天正躺在云州城最高的山上,他……睡着了。   旁边放着半瓶倾倒的千日醉。   凌诀天幼时遭逢凌家灭门,戒备心极重,从不会让自己在外面失去意识,更从不饮酒,更何况是千日醉这种,只消一滴就足以叫一个修士三天不醒。   而且,一个素来洁癖极重的人,居然就这么躺在山石上,尽管周围纤尘不染,这也是难以想象的。   苏枕月默然无声,展开手中玉浮尘,任其飘于空中,将这方天地的尘埃驱净。   凌诀天醒来的时候,月上中天。   一旁不远处,苏枕月席地而坐,在下棋,左右手各执黑白。   他垂眸看了一眼,见周身半点尘沙也无。   苏枕月唇角微扬,专注落了一子,淡笑道:“醒了?好歹还记得自己的洁癖呢。如此,倒也不算太过。千日醉,一个人喝,你想以自己为饵,看看血煞宗,赵家,会不会出现?”   血煞宗的背后就是修真界第一世家的赵家,这件事在近半年里,已经是修真界摆在明面上的秘密。   只是赵家不承认,其他人也无可奈何罢了。   但,无论是血煞宗还是赵家,都恨透了凌诀天,时时刻刻想要除之而后快,也是摆在明面上的。   凌诀天坐起,没有看他,也没有说话。   “果然如此,只可惜对方并没有这样的胆识。”苏枕月说中了,却没有自得,也没有追问凌诀天为什么要这么做。   他只是已不再笑。   挥袖收起残局,苏枕月看向凌诀天。   “额头有汗,做了噩梦?”   凌诀天望着远处天际,第一次喝酒,还是这样的烈酒,醒了,仍像是梦里。   远处风声遥远,海潮的声音,像是从梦里而来。   梦里的声音,在叫……   “少主……少爷……阿凌……”   那个地方并没有名字,没有人知道那里叫什么。   “岛上满是流苏树,就叫流苏岛吧。”   那个人站在月下连廊,望着灰白色的月光,侧首向凌诀天看来,安静的眼眸,像最纯粹的夜色里一汪清幽的湖水。   梦里的凌诀天,面容冷峻,眼神孤寒。   那个人穿着浅青色的衣服,和那些血煞宗的人一样,叫他:“少主。”   声音温和清远,像春夜花开忽然落下了雪。   和所有人的都不一样。   任何人,只要听过那个人的声音,闭着眼睛,即便在一群人里也会第一时间认出。   “……这三天三夜梦见了什么?你有心事,想说说看吗?”   梦里的凌诀天,总是冷淡,哪怕他们朝夕相处三年:“无论你怎么做,我都不会信你。”   那个人顿了一下,依旧将药丸拿起吃下。   乌黑的眼眸,只是静静地看着他,眸光像春夜的湖面,没有任何其他,连温柔也很轻。   “他们每日都会取血查验,必须有人吃药、放血,否则,会发现的。少主。”   吃药,划破手臂取血。   前世的凌诀天只是冷冷地看着,无动于衷。   无动于衷……   那个人一直是幽静的,只是安静虚弱。   让人以为,那药就只是让人虚弱。   所以凌诀天,一直……一直无动于衷。   “……是因为血煞宗的事吗?你醒着吗,凌诀天?听得到我说话吗?”   苏枕月叹息。   凌诀天回头看他一眼,声音冰冷:“十二次。”   苏枕月微怔:“我知道。”   凌诀天已经见过了十二次血煞宗试药的场景,看过十二次堆叠的尸山,惨叫挣扎的试药人……亲手毁灭过那样的人间炼狱十二次。   苏枕月一直知道,每剿灭一处血煞宗的分舵,那段时间凌诀天都会严重失眠。   看过多少医师,开过多少药都没有用,即便睡着,他也很快就会醒来。   直到找到血煞宗新的消息。   他只是不知道,区区一个血煞宗,有什么本事影响凌诀天至此?   苏枕月:“无论是怎样的噩梦,你都已经摧毁了它们,噩梦已经结束,所有人都已经醒了,你也是。你救了很多人……”   潮水拍打山石,海风从很远的地方来。   白色的浪潮泡沫像无边无际的流苏树,风中摇曳,交织成片、成海。   像四月之雪。   像白骨累累。   已经醒了吗?并没有。   那张苍白温柔的脸,那双乌黑安静的眼睛,在每一个断断续续、支离破碎的梦里,出现又消失。   在丢弃腐烂的尸堆里;   在昏暗牢笼的阴影罅隙里;   在剧痛里挣扎然后悄无声息死去的人群里;   ……   只有今夜不同。   犹如四月之雪的流苏树影斑驳,鸦青色的身影远远走过,像从阳光的碎片里来。   隔着流苏树影。   凌诀天提剑站在血煞宗教众的尸体里,一动不动,望着那道身影。   直到那鸦青色的身影远去,浮光里消失。   然后,醒来。   “没有。”凌诀天神色冰冷漠然,“这次,不是噩梦。”   苏枕月看着他眉峰冰雪冷峻,眉睫压低的阴翳,投影在凌厉失神的瞳眸,和被冷汗浸湿的鬓角:“不是吗?”   这次的梦里,那个人活着,当然不是。   就只是,他看着那个人,却,叫不出名字。   梦里,那个人的名字……被凌诀天遗忘了。   …   苏枕月:“发生了什么,我不知道的事吗?”   凌诀天望着远处黑暗的天际:“我做了一个选择,误判了一件事,以为很快就能补救。”   前世,凌诀天在流苏岛的第三年,才见到那种药,是专门针对他的。   凌诀天从未想过,这一世,血煞宗的人明明没有抓住他,那种药竟然也会出现。   而且,早就存在了。   凌诀天就让温泅雪,在那种地方,独自待了……两年。   凌诀天当然不会忘记温泅雪,他只是,将温泅雪遗落在了前世。   苏枕月:“你后悔吗?”   凌诀天眉眼神情清醒理智:“别无选择,没有后悔与否。”   他既不能放任苏落去死,也必须第一时间去找苏枕月。   无论哪一步,都会彻底改变前世的轨迹。   让他到不了流苏岛,不会和温泅雪再见。   重来一遍,重来无数遍,也只能如此。   “只得如此,那便并不是你的错,是造化如此。”   苏枕月的手在他的肩,拍了拍。   “误判,补救,无论任何事,你知道的,我都跟你一起。”   凌诀天缓缓抬眸,看着他。   在苏枕月的身上,有一种无论任何时候,任何境遇,都安之若素,连死亡也无法剥夺的从容自在。   这样,就好。   至少,苏枕月还活着。   凌诀天:“我离开几天。”   苏枕月并不问他去哪,抚了一下玉拂尘:“我与你一起。”   凌诀天:“这次很危险。”   “那有什么办法呢?谁叫苏某跟我们凌兄命缘绑定,你若出了事,苏某还得被迫殉你,为着自己的性命也得跟紧了。”苏枕月唇角一点慢谑,神情却矜冷端庄,“而且,方才不是说了吗?无论任何事,我们总是一起的。你在哪里,我就在哪里。只盼,我们凌兄发疯之前,记得提醒苏某一句。”   “我不会疯。走吧。”凌诀天转身,他比任何时候,比任何人都冷静。   时间不多了,只剩一年。   即便三年的时间节点对温泅雪的安全已不再有意义,但,只要那个时间还没到,就总觉得,一切还来得及。   ……   凌诀天的确不疯。   只不过是,闯了人家血煞宗的总舵老巢罢了。   连苏枕月都讶然,他到底是什么时候掌握的这条线索?   既然已经知道了血煞宗总舵所在,直接集中所有力量,一举端了血煞宗总舵,岂不是一劳永逸?   更让苏枕月不解的是,凌诀天贸然闯进来,就只为了掳走血煞宗总舵的药师。   但,也不是完全不能理解。   ——药师一职于血煞宗的地位不是最高的,但一定是掌握信息最多的。   苏枕月叹息:“我去看着你们的少主,莫要将人打死了,还得从对方口中知道赵家的底细。”   但苏枕月还是来迟了,凌诀天已经审问完药师,不知去向。   苏落守在那里,对苏枕月颌首行礼:“公子来得正好,那个人被搜了魂,可能撑不了多久。少主离开的匆忙,未说如何处理。”   凌诀天竟然不惜动用了修真界的禁术,搜魂。   “辛苦。我来处理。”   苏枕月走进去,看到浑身冒冷汗抽搐的药师,对方已经瞳孔涣散,呵呵傻笑。   玉浮尘发出灵丝,牵住对方因为搜魂溃散的神识,短暂凝聚他的神智。   苏枕月淡淡地说:“你若是早些回答,就可以解脱。”   药师眼底清明了一瞬,脱水的嘴唇翕张。   苏枕月侧身去听。   听到,嘶哑恐惧的声音:“血煞宗只在陆地活动,根本没有流苏岛这个地方,我真的不知道流苏岛在哪里,我也不认识什么温……”   那个人张大嘴,痉挛抽搐,瞳孔扩散,神识彻底溃散。   “流苏岛,温。”   苏枕月的脸上没有丝毫意外。   从一年前,他们第一次见到血煞宗的人起,他就有一种感觉,凌诀天在找一个地方,在找一个人。   那个人,似乎只有在血煞宗,才有线索。   所以,凌诀天这一年以来,不断寻找,鲸吞蚕食着血煞宗的势力,已经让赵家寝食难安。   苏枕月只是不解。   凌诀天要找的那个人,是谁?   为什么,不能告诉任何人?   不能告诉……他?   “温?”苏枕月偏头,长眉微敛。   这个姓氏并不罕见,真巧,最近他刚好就认识一个。   三天前,在失去凌诀天踪迹的地方。 第18章 龙傲天和为他而死的白月光约定来生18   凌诀天进来的时候,苏枕月正在听侍从汇报。   “……说是只擅长拔除魔毒。而且,附近的人说,那位医师今天刚离开了。”   苏枕月:“去了哪里?”   苏硺:“不清楚,不过,看起来是不回来了,连种的草药都拔了。”   苏枕月沉吟:“这就麻烦了。”   一旁跳脱的少年忍不住笑了一声:“怎么有人怕见被自己救了命的人?何况是少主这样神仙一样的人物,多少人想见还没这个机会呢。难不成是庸医,碰巧用对了药,自己也不确定,怕治出病才逃跑的?”   苏枕月唇角微扬,看着他,修长的眼睛狐狸一样弯了弯:“萍水相逢,对方救了你家少爷的命,你却这么失礼,想来我平时就是这样言传身教的。”   他移开视线,修长眼眸并无半点笑意,神情水洗一样矜清干净。   从头到尾,他都语气戏谑玩笑,并无丝毫言重。   但那少年瞬间收敛,脸颊涨得通红,立时羞愧认错:“少主,苏淇知错。回去就抄《礼记》,十遍……二、二十遍。”   苏枕月垂眸饮茶,不紧不慢,温雅一笑:“那倒不必,仆人肖主,你言非君子,自然是我的过失,想来该我抄书才是。”   少年脸上又红又白,耸拉着眉眼,像暴雨天被赶出去的小狗:“我真的知道错了。少爷。”   他简直恨不得重来一次,堵住说那句话的嘴,没事瞎抖什么机灵?说什么无脑俏皮话?   年纪更大也更沉稳的苏硺,看他一眼,对苏枕月说:“少主,阿淇失礼的确该罚,这话却也不是毫无道理,走得这般匆忙的确像是避祸,而且,不只是他们,镇上许多人看上去好像都要走。”   苏淇立刻好奇:“这是为何?”   说完,想起自己还犯着错,又垂头丧气。   苏硺不好意思地笑了下:“这个,我问不出来,适才没有第一时间对少主提及。”   他性子稳,总要确定无疑才肯下定论。   但他一个生人,当地人又怎么会跟他说太多?   苏枕月了然,笑道:“司徒家兄弟阋墙,云州城内外一塌糊涂,怕是百姓都看出来,这里要不了多久就要落到魔界之手,举家搬迁,他们却还在内斗。”   苏淇睁大眼睛:“少爷好厉害,足不出户,比苏硺大叔特地打听过知道的还多!”   苏枕月狐狸眼弯弯,不徐不疾:“哦,那倒不是我多厉害,主要是司徒家两位公子分别给你家少爷写了一份含含糊糊、语焉不详的拉拢信。”   点了点桌案左边两封白色信封,苏枕月如是说。   苏淇更加震惊:“我一直守着少爷,我怎么没发现有人送信来?”   苏枕月无辜:“啊,因为是我先跟他们写的信。在来云州城前一天。”   凌诀天不关心云州城的事,前世,要不了多久,整个云州都会沦为修真界和魔界之间的战场。   灭世之劫下,修真界和魔界都需要这样一处战场来培养磨砺新一代,云州位于两界接壤处,这是必然的命运。   他只注意到一件事,见他们谈话告一段落,这才现身,走进去:“你发作过,何时?”   凌诀天一出现,苏淇苏硺立刻规矩退开。   苏枕月望向他,眨眼:“你跟着血煞宗的人跑了的那一夜。”   凌诀天冷冷看着他:“你该告诉我。”   苏枕月摇头,似笑非笑,坦然:“那样,凌兄可不会答应我跟着你一道去了。”   凌诀天:“至少,我不会放你一个人。”   他们昨夜去了一趟西境,位于西昆的血煞宗的老巢。   中途分开行动。   一想到昨夜他竟让神魂不稳的苏枕月独自一人在血煞宗老巢所在,凌诀天一直冷漠无动于衷的神情,波澜顿起。   他已经在温泅雪那里犯过一次错,不能在苏枕月身上犯第二次。   苏枕月看着他,从容道:“恰逢遇到一位大夫,并无大碍,所以才没有提及。凌兄这么看着我,莫非觉得我会不顾自己安危,以身涉险,也要给你拖后腿?真有这种可能,那必然是血煞宗重宝贿赂过才行。”   这样一本正经的玩笑,只逗乐了低头极力忍笑的苏淇和苏硺。   凌诀天依旧冰冷,没有丝毫温度:“你寻那个医者,是哪里不适?”   苏枕月看了一眼凌诀天,顿了顿:“并无。只是想着,那位医者如此本事,或许可以请他一同前去京都,在仙盟书院授课。或许,他能彻底拔除我身上的诅咒,也不一定。谁知,居然慢了一步。对方走得着实比我想得更加匆忙。”   凌诀天:“一个小镇的医者,就算能一时压制你的病症,根除的可能也微乎其微。但药老,一定可以。”   没有人比凌诀天更清楚,苏枕月的病是被君罔极的魔刀湮灭碎了神魂,寻常医者根本无法解决。   苏枕月若有所思:“自我两年前突然出现散魂之兆,整个苏家就一直在寻找药老的踪迹,可惜并无结果。他老人家已经销声匿迹多年,唯一找到的线索说,他在墟海之境潜心闭关。”   墟海之境,莫说寻常修士进不去,即便进去了,墟海无穷无尽,没有方向,要找人无异于大海捞针。   凌诀天声音冰冷:“之前是,现在不同。他已经出了墟海。”   前世,两年后,药老才现身京都的仙盟学院。   凌诀天曾听他夸耀过,他此前曾在多处地方,乔装身份,教授弟子。   这个时间,他很快就会出现在——   “浮梦州,问道书院。”   苏枕月看着面无表情的凌诀天:“凌兄的消息源,总是令人惊讶。”   比如,血煞宗的总舵,连苏枕月都不知道,凌诀天居然已经掌握了。   对他的未尽之语,凌诀天没有一丝反应,眉眼冷峻,淡淡道:“我会请他来,为你治病。”   苏枕月:“药老岂是好请的?此人性情古怪,求医者往往要经过他诸多刁难考验,有求于他的既然是我,自然该我亲自去。你不是,还有人要找吗?”   凌诀天无动于衷:“无妨,正好有件事请教他。你什么都不必做,我会让他答应。”   苏枕月看了凌诀天一眼,明明这句话说得平静,他却不知道为什么,听出一缕瘆人寒意。   这次,审问过血煞宗总舵的药师后,凌诀天的气场比以往又冰冷了几分,越发没有人气。   苏枕月唇角习惯性微扬,笑道:“那就一起去吧,正好,浮梦花开了,我们可以顺道去赏花。”   凌诀天冷静:“你先去,我迟后就到。”   他转身,又离开了。   苏硺感叹:“凌公子近来时常不见踪迹,也不知道在忙什么?倒是剑意又精进了不少。”   站在身旁,都叫人浑身紧绷,如临深渊。   苏枕月敛眸深深望着。   远远的,发白的阳光下,凌诀天的背影像一尊冰做的,失鞘的剑。   “他在,找他的剑鞘。”苏枕月说。   ……   “花没有开。”   从云州到浮梦州,如果走路要走几个月。   但温泅雪他们有传送石。   还有君罔极送给温泅雪的簪子。   簪子是个防御性储物空间,可以将他们整个小屋放进去,包括温泅雪种的灵药田。   可是,因为传送缩短了旅行的时间,他们来早了。   浮梦花还没有开,一眼望去,只是一片光秃秃的树丛,像收割过的麦茬。   温泅雪看着君罔极,抿唇,并没有失望:“我们先去问道书院。下次来,花大概就开了。”   君罔极:“好。”   这片花田是梦京最富盛名的浮梦花田。   许多游人慕名而来。   听到,大家都在失望抱怨。   “……今年难道没有一对有缘人同时梦到浮梦花开,来这里吗?也不知道少爷有没有梦到过?”   “……你问问就知道了。”   “……要问大叔自己问,我才抄完书不想再抄了……”   浮梦花如果开了,说明命定结缘的两个人一起出现在了这里。   花没有开,也许是没有人和温泅雪一起梦到浮梦花开。   或者一起梦到的那个人没有来。   无论哪一种,都好。   遗族不会做梦。   总归,不是君罔极。   温泅雪走在前面,君罔极跟在他身后,一前一后,像影子。   温泅雪忽然停下,回头。   天气并不好,阴云很高,不算阴沉压抑,因为有风。   温泅雪伸出手,风中飘来一片很轻的白,落在他的掌心,又扑簌簌被吹走,吹向君罔极。   温泅雪望向君罔极,手指向他的脸伸来,很轻:“别动。”   君罔极于是不动。   温泅雪的手停在他的眼前,碰触到他的眉睫,缓缓收回:“看。”   纯白绒绒的轻屑,在温泅雪的指间,被风一吹,消融不见。   温泅雪望着他,眼眸纯真清澈:“好像,下雪了,君罔极。”   ——雪,这就是雪吗?   温泅雪向四周望去,君罔极也顺着他的目光看去。   在晦暝高远的云天之下,起风了。   风中,像是很远的地方而来,顷刻之间,洋洋洒洒的白色轻绒,大片大片飘荡在天地之间。   远处,四面八方,很多人快乐地喊着:“是浮梦花!今春第一波浮梦花开了!”   的确是花。   不是从天上来的。   那些前一刻还光秃秃的树丛枝丫,肉眼可见地吐露白色的花苞,生长绽放。   大片大片的雪白,比梨花薄软,比桃花清丽,比芍药出尘,覆盖了视野。   花开盛极,层层叠叠,一重又一重,催着盛放的花瓣离枝,无风也飞向天空而去。   花瓣贴过游人的脸颊,穿过他们的指间,雪一样消融在掌心、眉睫,不见。   整个世界像梦一样。   人和人相遇,像是在梦里。   花香里有充裕的灵气,抹去了周围的气息,除了清冽的花香,没有任何,分不清方向。   君罔极的眼底一片茫然,他左右看着,像迷路的野兽,闻不到温泅雪的气息。   垂落的指尖,在下一刻被握住了。   温泅雪拂开遮挡他视线的飞花,温和专注地看着他:“要跟我牵着手吗?这样,就算是在梦里也不会走散了。”   ……   苏淇忍不住跳起来去抓花瓣:“啊啊啊我第一次见浮梦花,真的是天界琉璃河人间浮梦花,太好看了,简直和在梦里一样。”   苏硺也感叹道:“的确,不论看过几次都觉得神奇。这花只能在这里开放,花落无痕,没有任何办法带走,留住。”   像是一场集体的幻境。   苏枕月撑着伞走来,望着无边的花海,唇边习惯性扬着一抹淡淡笑意,狐狸一样弯弯的眼中慧黠而神秘:“修真界一直有一种说法,根本没有浮梦花,这只是一种叫浮梦的菌丝,经过一整个冬天的积聚,在春日和人类散发的情愫接触,催生出一种麻醉的毒素,让在场所有人同时陷入短暂的幻觉里。浮梦的寿命短暂,譬如人类的爱情,只存在须臾刹那。但因为人可以爱很多人,生命短暂的浮梦也可以在一春繁衍数次,年年如故。虽然是有毒的幻觉,这份美丽也足以令人心甘情愿,沉醉自欺。”   苏淇直勾勾地望着远处,小心翼翼吸了一口气,恍惚:“少主说得对,我现在,就看到幻觉了。”   苏枕月下意识顺着他的视线望去,忽然一怔——   磅礴的落花如疾风骤雨,许多人在花海里不辨方向奔跑嬉闹,脱下外衣顶在头上,掬着花瓣吹拂。   只有一个人,安静不动。   他没有看花,专注地看着对面的人,抬手为对方拂去眼前的落花。   无边无际的雪色纷扰,人群喧嚣热闹,那道鸦青色的身影周遭却是寂静的。   像梦中之灵,浮梦之主。   他比这梦境一样的花还要白,那双眼眸像是藏着夜色里最幽澈的一汪清泉。   世界虚妄,唯有他是真实的。   便也,唯有他是虚妄的。   是浮梦花在永夜之中,以留白勾勒的一幅画,只存在于刹那幽寂的花醉里。   所谓花醉,是因浮梦花开灵气纯粹,每年都有很多人短时间内吸多了花香,意识解离,产生幻觉。   那幻觉似乎察觉到被人注视,抬眸望来。   乌黑的眼眸清澈纯粹,静静地看着苏枕月,花雨微风抚过那张脸,只抚动了耳畔的墨发和青色绉纱。   那双眼睛,是被春风吹拂的隔岸秋水,倒影不出一丝微澜。   心,像是突然被一只手用力捏碎,世界旋转倾倒。   喧嚣的声音喊着苏枕月的名字,熟悉的陌生的,无数人惊诧惊恐望来,神情各异。   只有那双乌黑的眼眸,始终静静的。   世界是无边无际的春日落雪,那个人像春夜尚未消融的湖,对春天的一切生机和死去,都不意外。   却又像是融化的冰凌本身,什么都知道,只是克制着不去关心,清冷的温柔,令人伤心。   …   呼吸急剧虚弱,眉睫垂敛,闭眼,又极力掀起,睁眼。   倾倒的世界是黑暗和纯白之间开合的画卷。   那道鸦青色的身影,始终安静地存在苏枕月的视野里,隔着雪一样的浮梦花海,静静地望着他,又在下一瞬,被人群遮挡掩去。   是露是雾,不可触及。   是梦里的人望着做梦的人,或者,只是被做梦的人望着。   却妄想相信,他真切存在过世间某处。   只是时空错位,梦里罅隙偶遇。   …   苏枕月已经看过了很多次的浮梦花开,却第一次花醉。   浮梦花开只是一场春日轻微的中毒,他明明是知道的。 第19章 龙傲天和为他而死的白月光约定来生19   苏枕月发病,倒在地上时候。   君罔极也看到了。   他还看到,温泅雪在看着那个人。   君罔极轻声:“你想救他,就去吧。”   但温泅雪牵着他的手,没有动:“有别的更厉害的人会救他,这次不需要我。”   人群里走出一位鹤发童颜的老者,呵斥慌乱的侍从少年让开,淡定地给苏枕月把脉。   温泅雪认识的人不多,这个老者刚好算一个。   “他是这个世界上最厉害的医者,大家叫他药老。”   前世,两年后在仙盟学院,他曾经给温泅雪看过病,给过温泅雪几本医书,算是温泅雪……半个老师。   没想到,原来他这时候是在浮梦州。   温泅雪收回视线,看着君罔极:“好多人,我们去安静些的地方吧。”   他们牵着手,向花海深处走去。   君罔极:“浮梦花,是幻觉吗?”   他耳力很好,听到了苏枕月的那些话。   温泅雪伸手,大大小小的花瓣落在他的手上,停留片刻,消融不见。   雪融化会变成水,但浮梦花消失,什么也没有。   如此真实,却像是从未存在过一样。   温泅雪抬眼,静静看着君罔极:“浮梦花开很美,所有花开都很美。浮梦花每年都会开,一春会开三次。但我不会记得其他花,不会记得其他的浮梦花,就只会记得这一次。这一次的浮梦花开,或者不开,都会记得。因为是,我们一起看过的。”   他抬手,抚上君罔极寂静没有表情的脸:“是幻觉,也没有关系。你是真实的。”   君罔极迎着温泅雪的眼神,那双眼睛看着他,清浅笑容在眼底漫开,就像,世界上最完美的花,就在温泅雪的眼里。   君罔极缓缓抬手,很慢地朝温泅雪伸去。   温泅雪看着他,看他浅灰色的眼眸,眼底清澈淡漠,寂静而认真,试探地一点一点靠近自己,像猛兽第一次对饲养者小心翼翼探出爪子。   每靠近一寸都会微微停一下。   像是观察,一旦温泅雪有一丝迟疑,就随时停下退却。   他好像已经很习惯被人畏惧,警惕,清楚自己在别人眼中的危险,知道别人因他而生的恐惧不安。   明明小心翼翼的那个人是君罔极,屏住呼吸,比君罔极更小心的,却是被他靠近的温泅雪。   因为,猛兽极力收起利爪,第一次忍不住触碰他所守护的雪蔷薇。   只要那朵雪蔷薇消融一瓣,即便只是风吹,那只猛兽,就再也不敢靠近了。   可他不知道,雪蔷薇等那只猛兽的触碰,已经很久了。   直到,手指曲起的指背,轻轻地触到温泅雪的脸颊,保持不动。   谁的呼吸,缓缓落地。   君罔极低声:“你也,是真实的。”   温泅雪轻轻地说:“嗯。”   他们都没有动,触碰着彼此,没有收回手。   温泅雪看着君罔极,眼底清澈的纯真:“我并没有梦到过浮梦花。因为听说花开很美,想要跟你一起来看,所以撒谎梦到了。”   君罔极:“不用。”   他低声平静:“你想去哪里,我们就去哪里,不需要对我撒谎。”   顿了顿,他说:“撒谎,也没关系。我会相信,不用怕。”   温泅雪微怔:“为什么?”   君罔极的脸上没有表情,声音很轻:“说谎是生存的本能。人,妖兽,草木,都会说谎。”   这世间本就充满了谎言,所有的物体都会说谎,会变色会伪装的动物,会说谎诱捕昆虫的植物。   它们都可以,温泅雪当然也可以。   温泅雪暗夜清泉一样,像是下一瞬就会含泪的懵懂脆弱雾一样散去,眉宇之间一片幽静难懂:“可是,大人总是教孩子,不可以说谎,好像这是世界上最不可饶恕的错误。亲密的人之间也是,唯一无法忍受的就是谎言。”   “他们只是害怕,谎言是朝向自己的。但,”君罔极淡漠平静,“我不怕。”   温泅雪看着他,眸光清澈又温柔,手指轻轻抚摸他的脸,轻声呢喃:“被我欺骗,也没有关系吗?不该是……感到生气吗?我骗你,你可以不开心,可以生气。”   他应该生气的,毕竟,温泅雪的谎言,让他放弃了一整座城。   君罔极低声:“会说谎的人,本就是可以在这个世界上活得更安全的人。你活着,我就不会怕。欺骗也没关系,你会救我。”   手上的动作一顿,连温泅雪整个人一起。   温泅雪静静地望着君罔极的眼睛,什么情绪也没有,像没有任何征兆的湖水,喉结很轻地动了一下。   “原来你……是这么想的。”   在君罔极的世界,让君罔极害怕的事就只是——温泅雪会受伤,会死。   被捡回去的猛兽,对饲养者露出柔软的腹部,即便饲养者剪断了他的利爪,也安静信任不害怕,相信饲养者会救他,即便那伤是饲养者弄出来的。   农夫的花田,长出了向日葵一样的花,向他朝圣。   温泅雪却不知道为什么,这一刻并不感到快乐。   心口的感觉很奇怪,像是……酸涩。   他忽然有些读懂了,当他对君罔极说,“没有其他人,就只有你。你就是亲人,朋友,家人”,君罔极那时候的眼神。   君罔极那一刻也并不感到快乐。   像是……酸涩。   他好像为温泅雪只有他这件事,感到酸涩。   而不是,为自己是温泅雪的唯一、是全部,而欢喜。   但温泅雪却没有发现,他应该发现的。   “可以,抱你一下吗?”   君罔极:“嗯。”   饲养者当然可以拥抱他的野兽,哪怕那是最危险的怪物。   摸头,亲亲,贴贴,拥抱,都可以。   他不会伤害,只会贪婪。   温泅雪张开手,环抱着君罔极的腰,下颌搁在他的肩上。   默数,一、二、三。   温泅雪推开站立不动的君罔极,望着君罔极的眼睛:“学会了吗?”   君罔极:“……嗯。”   温泅雪没有笑,望着他的眼眸,眼底的清泉幽静内敛,纯真又难懂,对他说:“现在,轮到你拥抱我了。”   君罔极猫科动物一样淡漠的瞳眸,刹那一瞬张大,浅灰色的眼眸,清锐又明亮。   遗族学习东西的能力很快,君罔极本能学习一切。   但温泅雪教导的东西,他总是学得不够好。   像大猫发出咕噜,沙哑声音低低的轻柔,语速比平日略快:“可以抱紧一点吗?”   他没有拥抱过任何东西,他只在狩猎的时候手臂绞杀过猎物的脖颈。   动作生涩僵硬,让他们彼此呼吸都有些压迫。   还总觉得空,用力到想要揉进心里。   比起拥抱,像是用手臂做的世界上最坚不可摧的牢笼。   但囚徒允诺他:“可以。”   拥抱,本来就是应该很紧很紧的。   是将灵魂藏进彼此的身体里。   温泅雪:“让我藏得久一点,你知道,春天,雪是会融化的。”   于是,他将凛冬的雪拥于怀中,一动不动。   一直到,浮梦花开谢了。   …   君罔极并不是温泅雪捡回去的野兽,是他的花。   他们彼此饲养了对方。   君罔极当然也可以对温泅雪,拥抱,摸头,亲亲,贴贴。   如果他不知道自己可以这么做,如果他不会,温泅雪会教他。   教他说,教他碰触,教他拥抱。   教他,也被他教,爱和被爱。   ……   ……   苏枕月醒来的时候,第一眼看到神色淡漠,站在床边给他传输灵力的凌诀天。   凌诀天收手:“你发作的时间有些频繁。”   苏枕月几乎与他同时说:“这次收获如何?”   凌诀天不语,只是冷冷看着他。   苏枕月笑了一下,从容道:“先说你的事,你知道的,有你在,我一时半会死不了。”   凌诀天看了他一眼,苏枕月虽然披散头发,靠在床上,看上去却并无虚弱。   “好。”凌诀天不急不缓,“我去了一趟魔界,的确有所收获。”   经历过前世,凌诀天一直都知道,当初灭门凌家的幕后之人,就是当今修真界第一世家的赵家。   当初凌、苏两家牵头,组织修真界上层进入神墓山,强行干预神明的诞生进程时,赵家还是二等世家末流,根本没有资格知晓此事。   后来凌家灭门,赵家从二等末流一跃而上,成为修真界第一世家,执掌龙头。   虽然中间发生了很多事情,修真界上层势力几番更替,苏家在此其中也实力大损,以至于赵家的崛起看起来与凌家的陨落毫无关系。   但,赵家是凌家灭门惨案的元凶,这件事早已查实。   前世,凌诀天已经灭了一次赵家。   这一世,因为要追查温泅雪的下落,找到那座长满流苏树的岛,凌诀天没有急于动手。   因为赵家一倒,血煞宗四分五裂,他非但救不出温泅雪,还会彻底失去温泅雪的下落。   直到上次他从血煞宗总舵的药师那里得知,这些人竟然从来都不知道,魔界修罗海上有血煞宗的分舵。   凌诀天终于意识到不对劲。   他去了魔界一趟,经过一番深入调查,才发现,原来赵家内部早就派系林立,嫡系之间,嫡系和旁支,表面同气连枝,暗地里势同水火。   本家压不住旁支的野心,导致下面的人阳奉阴违,各自为政,尾大不掉。   连带着血煞宗内部,也各拥其主。   赵锦背后是赵家不假,但赵锦被凌诀天反杀,最终黄雀在后抓走凌诀天的人,却不知道是哪个姓赵的。   总之,绝不是京都赵家。   凌诀天竟然在这帮蠢货身上足足浪费了一年。   现在想来,那十二座分舵都只说不知道流苏岛在哪里,却从没有一个人否认没有这个地方。   直到他打上总舵,才知道魔界的血煞宗势力,根本不在京都赵家知晓范围内。   是他的错,一开始就应该直接去魔界各个岛上逐个排查,而不是把时间浪费在追查剿灭血煞宗上,指望从血煞宗内部获取流苏岛的位置。   苏枕月道:“魔界的领域比九州地图大了近乎九倍,连他们魔族都分裂出三千域,常年战乱不休。修罗海勾连三千域,岛屿譬如星辰,数以亿万,怎么可能一个一个找过去?更何况,魔界遍布魔毒,连魔族自己在不熟悉的地方也寸步难行。”   凌诀天面无表情:“我知道。”   苏枕月:“可你还是要去。我只想说,能不能等我稍微好一些,跟你一起?”   凌诀天看了他一眼,淡然道:“我只有一年时间。”   苏枕月微顿:“我知道了。你记得传消息与我,待我稍微好转,便来助你。苏家在魔界也有势力,你尽可驱策。”   凌诀天眼里平静无波:“我会等你安然无恙,再走。”   这时,苏淇带着一个人走了进来。   “我听到少爷醒了,便赶紧请大夫来看看。少爷,你昏倒的时候就是这位老先生及时出手。”   凌诀天目光冷峻,一言不发,注视着走来的鹤发童颜的老者。   苏枕月温雅颌首:“多谢阁下出手相助,不知尊驾如何称呼?”   老者第一时间并没有回答,他瞥了一眼凌诀天,又看了一眼苏枕月,笑了一声,才道:“奇柩,奇怪的奇,灵柩的柩。不用谢老夫,你的病老夫并未做什么。”   苏枕月还未说什么,苏淇急了:“老头、老先生,您刚刚可不是这么说的啊,你都看出来我家少爷这是中诅咒了,现在藏什么拙……”   凌诀天冷冷地说:“他不是藏拙。”   苏枕月原本微笑的神情,神色一敛,抬手行修真礼:“原来是药老尊者在前,恕枕月失礼了。”   药老喜欢易容改面,马甲和称号众多,但修真界少有人知道,药老数百年前初出修真界,用的第一个名字是他的真名,就是奇柩。   苏淇目瞪口呆。   老者负手而立,又笑了一声,似讽似嘲似调侃:“还算有点眼力见,苏朝随也算后继有人。”   苏枕月微笑:“不敢,是药老无意隐藏,有意提点枕月。至于祖父是否后继有人,得看尊者是否愿意施以援手。”   老者:“可是,你们不是已经找到解咒之法了吗?”   他又瞥了一旁的凌诀天一眼:“修真界当年传,苏朝随退婚,致使最宠爱的孙儿受到天谴诅咒,直到苏家找到一位八字契合的命定之人结契冲喜,诅咒这才化解。老夫在墟海都略有耳闻。都以为传言是苏朝随故意放出来韬光养晦的……但现在一看,还真就是这么回事,只要你们完成道侣契约,这个诅咒自然消失。但,诅咒似乎只解了一半,这算怎么回事?你们不是一对吗?” 第20章 龙傲天和为他而死的白月光约定来生20   凌诀天冷冷看着他,一言不发。   苏枕月微笑不语。   苏淇别开头。   药老好像明白了什么,又有点不明白。   现在的年轻人怎么回事?   苏枕月温和有礼:“我与凌兄是生死之交,却实非爱侣。凌兄为了救枕月,于是以道侣之契分享命数,吊住枕月魂魄不散。还请尊者拔除咒毒。枕月必倾己所能,以谢尊者。”   药老自语:“我说这个咒怎么解得不伦不类,原来不是一对啊。”   凌诀天清冷声音说道:“你能治?”   “可以,”药老语气自傲,“但你们要为我收集一百种指定的珍奇药材。”   凌诀天:“一言为定。”   药老皱眉不耐:“我都还没有说自己要什么药材,你怎么知道自己就能做到?”   凌诀天伸手,递出一颗玲珑剔透的界珠,冷声道:“这里面不只一百种珍奇药材,可有你所需。”   药老随手接过,只消探出一缕灵识进去,就一览无余。   一看之下,神色顿变。   这界珠之内的药田岂止有他所需的那一百种药材,甚至还有他苦寻却不得的。   药老立刻心花怒放,既惊且喜:“好好好,是老夫眼拙。”   然后,他看了凌诀天一眼,又看苏枕月一眼,微微动容,却又更疑惑:“看你年纪不大,却能找到这些东西,实属难得。更难得的是,你居然事先就想到投老夫所好,提早准备这些。为了他的病,你着实是费尽心思。老夫见过的人多了,世间爱侣便是再自诩痴情的,也不见得有几个能真的倾其所有,为对方做到这个地步。你们当真,不是一对?”   “凌兄这份大礼,着实太过大了。”   向来从容如苏枕月,也难掩惊讶之色。   倾整个苏家全族的人力物力,收集一百种天材地宝,固然不至于难如登天,但少说也得耗时三五年,那还是苏家为了他的病早有准备的情况下。   更何况,他们还不知道药老所需的是哪一百种天材地宝。   而连药老想要都不得的天材地宝,凌诀天又是怎么在这短短两年间找到的?   更何况,凌诀天这一年来几乎大半的时间不都是在追踪血煞宗吗?苏枕月竟不知他是何时备下的。   凌诀天神色平静淡然,对苏枕月:“你用得上就好。”   因为温泅雪的身体不好,前世有十年的时间,他都在寻找这些。   这一世,得知血煞宗拿人试药后,失眠的时候,他就会故地重游,去那些秘境找一株。   虽然是为温泅雪准备的,但,能救苏枕月也好。   凌诀天转而看向药老,神色转而冰冷:“一百种药材,是诊金,超出的部分,请教你一个问题。”   药老看着凌诀天,从他刚一进来,就感觉到眼前这个年轻人,散发着一种压抑不住的戾气。   而且,似乎,隐隐就是冲着自己来的。   药老已经活了很久,见过千百种人,尤其是自以为的仇人,并不在意。   “你问吧。”   凌诀天伸出手,掌心躺着一颗朱红药丸。   药老捻起药丸嗅了嗅,碾碎一点粉末,舌尖微尝,他眯着眼睛,眼底已有怒气:“哪来的?”   凌诀天漠然:“一个普通的修士,连吃七天,会如何?”   药老眉头紧皱,毫不犹豫:“九成的可能,死透了。”   凌诀天声音冰冷:“他还活着,剩下的一成,会如何?”   医者父母心,药老含怒的眼中一丝怜悯:“自然是,生不如死。”   凌诀天的唇抿得极冷,他的脸色那一瞬间苍白得像个死人,下颌到颈侧的肌肉紧绷。   声音沙哑,却冷静:“还有呢?我要知道全部。”   药老:“此人既然能不死,说明,他的根骨一定很强,才抗得住这样犹如剥离神魂的痛楚,而神魂不散不死。但这药吃进去一旦超过三颗,再天纵奇才的资质根骨,他此生都只能沦为一个废人。他无法修行,即便是药物的加持,勉强叫他冲上去了,也很快就会境界衰退,甚至越修炼反噬越强。即便洗髓伐骨,可这药不知道加了什么歹毒东西,直接扎根在人的血府灵脉之内,融为一体,拔之不尽。   “无法筑基,意味着他很快就会衰老,全身虚弱枯竭,连凡人都不如,还是要死。但如果他运气好遇到老夫,如果运气好到极点,有一个像你对苏枕月这般,肯跋山涉水,深入险境,为他采集天材地宝,和他结契,分享命数的道侣,那么,他虽然会拖着这幅残躯,饱受病痛折磨,却也可以活下去。   “但,即便如此,他今后受不得风吹,淋不得雨水,必须住在极寒之地,却又不能以外物取暖,沾不得荤腥,吃不得热食,任何东西都味同嚼蜡,即便再困他也无法久睡……他虽然活着,却和躺在棺材里无异,若我是他,倒不如早早死了得好。”   凌诀天站得笔直的身体,忽然晃了一下。   苏枕月第一时间察觉:“你怎么了?”   凌诀天冷若覆霜的脸,忽然笑了,他生得俊美出尘,这一笑却只有凛冽桀骜的煞气,叫人如直面万千剑锋。   他笑着,双目冷冷盯着药老,青筋在苍白的皮肤下凸显,眼神森冷慑人,非但毫无仙气,反而像索命的魔物,只有声音清冷:“你骗我!”   药老毫无惧色,认真道:“老夫从不在病情上作假。”   凌诀天一副走火入魔的样子,往日冷静早已不复,眼底发红发狂,一字一顿:“你不是那么说的,你明明告诉我……”   一年前,第一次知道那种药会让人痛不欲生,凌诀天就想到了药老。   毕竟,他前世费尽心机请药老去仙盟学院,就是为了给温泅雪治病。   就是药老亲口告诉他——   “……无甚大碍,但需将养!”   否则,他又怎会从未怀疑?   药老错愕地看着凌诀天,皱眉,断然道:“且不说老夫从未记得,有过这样一位病人,就算有,老夫也绝无可能将如此严重的病诊断成这般轻症,除非……”   凌诀天:“除非什么?”   药老一顿,神情恢复平静:“这种事情也是常有的,通常是两种境况:一种是,病人即将大限,家属请大夫瞒着,莫让病人在最后的日子,还饱受恐惧之苦。另一种,恰好相反,病人接受了自己的病情,家属反倒无法承受,病人不愿他人用同情怜悯乃至亏欠的眼神看待他,做大夫的自然要尊重他的意愿,替他隐瞒。听你这般说,此人当是第二种了。但,老夫何时接手过这样的病人了?我还没老眼昏花,记忆不清……”   凌诀天脸上什么表情都没有了,干干净净,像是瞬间冰冻凝化。   他像是失了魂的傀儡,面无表情,许久,抬手按着额头两侧:“你说得对,你还没有见过他。他还没有吃那些药,还来得及。”   凌诀天放下手,好像刚才的失控从没有发生过一样,恢复以往的冷静理智。   他看向苏枕月,神色平静无波,眉宇依旧往日冷峻出尘:“你留在问道书院养病,我去魔界一趟。”   苏枕月蹙眉。   这话,在药老出现前,他们已经说过。   人只有在无法思考的时候,才会下意识重复做已经做过的事,说已经说过的话。   苏枕月语气平和,接着他的话:“什么时候回来?”   “一年。”凌诀天,“一年后,我就回来仙盟学院。”   前世,他本就是一年后和温泅雪一起去的仙盟书院。   苏枕月看着他。   凌诀天看似一切正常,但那双墨色冰寒的眼眸里,分明一片晦暗,看着他,却没有半点神光。   仿佛神魂皆已不附,站在这里的只有一个叫凌诀天的躯壳。   说完,并不等苏枕月说什么。   凌诀天冷冷转身,向外走去。   几瞬之间,就已不见了身影。   苏淇大气不敢喘一声,这会儿才小声说:“这,落到血煞宗手里,吃了七颗药!这人还能活吗?问夏少爷吃一颗就已经那样了,休养了半年才好。”   药老疑惑又烦闷:“要真有这样的人存在,肯定早化作白骨了,还能等他来救?他怕不是接受不了现实,这才记忆错乱,非按头说老夫骗他。苏家小辈,你跟他好到穿一条裤子,你知道他说得这个人是他什么人?”   苏枕月轻轻地说:“我不知道,我也是第一次听说。”   药老摇头:“找吧找吧,找到尸体就消停了。”   苏枕月不知道那个人是凌诀天的什么人,但他知道,若是那个人真的死了,凌诀天找不到人便罢了,若找到的是尸骨……   想到凌诀天用灭魂箭诛杀十二座血煞宗分舵教众的情景。   苏枕月敛眸,狐狸一样的眼眸一片幽远:“真要叫他找到尸骨,只怕修真界的血雨腥风,才是要开始了。”   不能让凌诀天就这么去魔界!   苏枕月抬眸:“苏淇,传令所有人想办法拦着他,切莫硬来,我随后就到。”   ……   ……   君罔极站在路口,一动不动。   问道书院的入学考,药堂和其他修士不在一处。   考核前,温泅雪和他就是在这里分开的。   温泅雪说:“考完之后,我就去找你,你不要走远,如果走散了,就在分开的地方等我。我来找你。”   考试不难,那些人问的问题,都是温泅雪教过他的。   比斗也很简单,只要打赢就好。   温泅雪说,规则就是,不能伤到人,还有,最重要的,不能被别人伤到。   君罔极并不理解,为什么一群人要毫无缘由地打架,又不能伤害对方。在魔界,出手就是奔着你死我活去的,没有明确的理由就不该出手。   但他听温泅雪的。   问道书院的师姐递给君罔极牌子,笑眯眯地说:“恭喜这位师弟,前三名可以自由挑选去哪位师长座下,你是第一名。”   “都可以。”   第一名,温泅雪应该会高兴。   君罔极拿着牌子,穿过等待成绩的人群径直向外走去。   一路上都没有人。   远处,一道雪白的道袍从岔路走出。   微风掠过对方的衣摆,淡淡的白木香气息,在满园含笑花馥郁的香气里,触动了君罔极的记忆。   眼前一闪而过,曾经穿林而来一箭的画面,那时候,那支危险的箭上就有相同的气息。   凌诀天耳尖微动。   这条路两个人走,但却只有他自己的脚步声。   那种轻到如同猫科动物,几乎无法捕捉到声音的独特步伐,只有一个人,他前世曾经与之交手数次。   雪白的魔枭自高空俯瞰下去。   两道身影映入漆黑瞳中。   一黑一白,一左一右,在青石板路相向而来。   彼此都目不斜视。   两个人气息都很冷。   一个如冰川雪岭,冷峻倨傲;   一个像深渊礁岩,毫无生气。   他们站在一起,如同冥河之镜,互为黑白倒影。   目光对上的一瞬,两个人同时拔剑、拔刀。   一个砍对方的脖子,另一个刺对方的心口!   剑尖和刀刃相抵!   眼神和眼神隔着锋芒对视。   一个杀意凌厉,一个淡漠如视死物。   凌诀天冷冷:“看来你这一次的运气也不怎么好,是怪物就该在地狱里好好待着,在阳光下冒充人,那就死!”   话音一落,瞬间暴虐的杀意化作万千剑意尽数向君罔极而去!   眨眼空气里留下上百道剑身残影,久久不散。   君罔极面无表情,横刀前切,面对剑林不退反进。   空气里只听到刀剑的撞击声,迸发的冲击将满树含笑花震落一地。   ……   进问道书院的过程,比温泅雪预期更加顺利。   在温泅雪的记忆里,问道书院是今年才开始没落的。   但实际上,因为京都的仙盟学院比前世提早成立了一年,以至于,问道书院从去年起就面临生源不足的尴尬了。   今年更是一早放宽了条件。   温泅雪在拍卖行买的两份户籍证明,被随便看了一眼就通过了。   之后,便是考核。   温泅雪是医修,与君罔极不在一处考场。   考完出来的时候,温泅雪就看到外面所有人都在往一个方向跑。   “……打起来了!”   “……怎么回事?不知道书院内不可私下斗殴吗?”   “……新生又不懂规矩,每年这个时候都要闹几场,何况今年散修尤其多。”   “……自由惯了的散修就是麻烦,先去看看,打归打,可别闹出人命。”   顺着人流往前走了一段,温泅雪忽然意识到,人流汇聚的方向似乎就是……他和君罔极约定见面的地方。   他抬头望去。   叫流苏的魔枭在天空盘旋,扇动翅膀,似被杀气所慑,发出尖锐急啸的威吓和示警声。 第21章 龙傲天和为他而死的白月光约定来生21   君罔极记得温泅雪说过, 考核过程不能破坏周围的建筑,虽然现在不是考核,但他也遵守着。   凌诀天顾念着这是书院, 也没有用毁天灭地的大招。   如此, 当问道书院的人闻声赶来,就只看到两个虽然打得异常凶残,招招都奔着要对方的命去,叫心理素质稍差的人甚至不敢看下去,只觉得下一瞬就要死一个,还是死得极其血腥的那种,但除了一地被杀气震落的含笑花, 没有任何损毁。   负责本次招生秩序的夫子顿时松一口气, 满意地点点头:“不错,这届的学子素质还是很高的。”   京都的仙盟学院成立两年, 因着坐镇的都是修真界传说级别的隐世大人物, 全修真界最优秀的年轻人都朝圣般狂热地向京都奔涌而去。   致使东都的问道书院生源严重流失, 不得不放开限制,扩大生源,从整个九州招收弟子。   内部一直有声音说,担心放开生源, 招收那些蛮荒之地的散修, 会导致问道书院的层次被拉低,风气被败坏。   但现在一看,完全是多虑了啊,虽然学生们血气方刚, 是少了些礼仪规矩, 一见面就热情地打起来, 但这不是挺乖的嘛。看看,打成这样你死我活的架势,地板连条裂缝都没有,很有分寸了。   是以,夫子们都不急着拉架了。   “正该让外面看看,问道书院武德充沛,并未逊色京都仙盟学院多少。”   “正是如此。”   自从仙盟学院成立,修真界就一直拿问道书院做对比,贬低问道书院规矩陈腐,文气过重,对弟子们天性过于管束,不如仙盟学院生机勃勃,百花齐放,因材施教,尊重个性。   大家虽然知道这话难听但也不算平白乱造,听多了心里也难免不舒服,今次终于感到纾解。   “夫子,眼看前来观战的学子越来越多,其中或许有年纪小修为不足自保的,万一被波及到……是否该做点什么以防万一?”   一旁辅助招生事宜的书院大师姐提醒道。   “还是寻薇你心思细腻,考虑周到。”   问道书院向来规矩,勒令弟子不得私下比斗,以至于少有应对这种场合的经验。   夫子并指,袖中放出一枚印章浮于半空:“去。”   印章发出淡淡金光,立刻飞到战场上空,光波形成一层半球形的防护罩,刚好罩住那两个人的周围百米范围。   给他们周围方圆数百米范围上了一层半球形的防护罩。   如此,两个人打归打,剑气刀罡最后都会限制在结界范围内,周围的人是安全的。   …   凌诀天的眼里除了眼前这个要杀的邪神之子,没有其他,更没有那些围观的人和结界。   实际上,自从听到药老说的,温泅雪前世真正的病情后,凌诀天的脑海里就什么都没有了,反反复复只有对方说的那些话。   遇到君罔极,诛杀君罔极,都是身体下意识的机械反应。   他需要做点什么,让那些燥乱的杀意、压抑、失去感尽快平息,让他能重新冷静下来,继续思考,继续去寻找。   …   君罔极面无表情,向来淡漠沉寂的眼底,一片冷锐专注,外人看去,却只觉得那双浅灰色的眼眸沉静得毫无生气,如同黑夜的礁石,没有一丝波澜激越。   他手中的刀却凌厉迅捷,在凌诀天密不透风的剑影之林里消失出现,如同一道黑色的闪电,谁也不知道他和他的刀下一瞬会出现在哪里。   …   凌诀天与君罔极前世敌对十年,是立场之战,本无私仇。   连最后神墓山决战,你死我活,也只是天命如此。   他们一人得了半截神骨,只有一人集齐全部神骨才能神格完整,对抗即将到来的灭世之劫。   莫说他杀君罔极,就是君罔极杀了他,凌诀天也没有话说,无怨无恨。   可是,君罔极杀了苏枕月。   不仅如此,魔刀湮灭碎了苏枕月的魂,让苏枕月即便时间重来,也摆脱不了魂飞魄散的诅咒。   自这之后,他们就有仇了。   他已得到完整神格,这一世,君罔极不出现在他面前便罢了,他抽不出时间特意去寻仇。   可君罔极既然不好好在他的魔界待着,出现在苏枕月养伤的地方,以防万一,凌诀天也不介意,现在就送这位宿敌一程。   …   君罔极不在乎对方为什么仇视他,也不在乎对方揭穿他遗族的身份。   冲着上次这个人用那种会侵蚀魂魄的箭杀人,还追踪他到了他和温泅雪的小院结界外,就算对方不杀他,他也会杀对方。   最重要的是,今天温泅雪也在书院内,而且随时可能会出现在这里。   他不能留下一丝危险可能,得速战速决。   君罔极的刀也招招要凌诀天的命。   手中的刀,从未有过的畅快。   从前无论是在魔界还是在云州城,无论面对怎样的对手,君罔极都觉得,赢得不费吹灰之力。   他在魔界,全凭本能厮杀。   到了修真界,一直练习温泅雪给他买的秘籍功法,少有和人生死搏杀。   他一直不知道自己的极限在哪里,即便是七级的妖兽,击败对方的一瞬间,他都有一种才刚刚开始就结束的意犹未尽。   直到面对眼前这个对手。   君罔极第一次有一种在和旗鼓相当的对手战斗的感觉,像面对另一个他自己,面对一个深渊一般未知的庞然大物。   也是第一次,不确定自己能否打赢。   没有一个魔族不好战,将追求力量作为毕生所执的遗族尤其如此。   他正好可以酣畅淋漓,试一试自己的极限。   胜负生死?打过再说!   …   刀和人如黑色的闪电,剑影如天穹之上密不透风的阴云。   在上千次的交锋后,终于发出蓄力一击,两个人都抱着必杀的念头携万钧之力斩向对方。   …   除了他们俩,在所有人眼里,这一剑、这一刀都来得太过猝不及防。   还没等他们相撞,那印章屏罩就颤抖起来,迸发出数道皲裂,下一瞬就要失去光芒。   “不好!”夫子脸色大变。   ——这两个人居然来真的!   这一剑、一刀下去,这两个人势必要死一个。   但时间紧迫,顾不得他们了,更重要的是防护罩要是破了,周围的学子都要遭殃。   夫子第一时间双手结印注入灵力,试图维持住防护罩,抗下那一刀一剑溢出的力量对防护罩的伤害。   砰一声,防护罩还是碎裂开。   冲击波肉眼可见,如飓风撕扯着周围的空气,风刃一般收割向周围躲闪不及的生命。   风眼正中,凌诀天和君罔极的刀剑撞在一起。   两个人的眼中都一心只有杀死对方。   但剑身弹动,刀身回旋。   两个人如同飓风一起,被巨大的斥力左右推出去。   凌诀天挽剑,冲向他这边的飓风瞬间被剑势带动,旋刺天穹荡开,漫天的花叶如烟雨震落。   君罔极横刀一挥,平地一道直入天地的刀罡,冲向他这边的风刃撞上刀墙,两相抵消。   一场危机,瞬间消弭无痕。   峰回路转,顾不得心疼损毁的印章,夫子长舒一口气,正要微笑点头。   下一瞬,两个刚刚还很有分寸,顾念周遭及时止战的人,毫不犹豫又立刻刀剑相向。   夫子的表情瞬间石化!   ——等等,他没有带多余的防御屏罩!   ——这些年轻人是怎么回事,说好的乖和分寸呢?   叮!   金石相击的声音,在那一瞬传来。   像是钟磬之音空灵,向周围涤荡开。   一支簪子。   一支青碧毫无瑕疵的玉簪,恰恰停在风暴中间。   抵着剑影和刀光。   三者在空中形成一个脆弱的平衡。   这只玉簪看上去仿佛眨眼就要湮灭成灰,但仍旧好端端的,只是簪身出现一道细纹。   君罔极淡漠死气的眼眸,在看到那支簪子的瞬间变了,他几乎是下意识不顾一切地抽刀后退。   他后退了,凌诀天却不会。   剑势毫不犹豫就要追上去。   但那簪子却牢牢抵着他,不让一毫一寸。   凌诀天眼神冰冷凌厉,不过区区一支防御法器,今天谁拦着都没用,君罔极必须死!   瞬间迸发的剑势,蓄积力量如山洪海啸,令苍穹之上的阴云席卷变幻,一往无前,就要神挡诛神!   簪子骤然断裂。   但在碎裂的瞬间,一枝苍白羸弱的蔷薇藤蔓,凭空抽枝缠在玉簪裂痕处,在簪顶开出雪色的蔷薇花。   玉簪和花都很脆弱,不断被剑势的杀意凋零,却又不断的生长,生生不息,始终不退。   “请问……”   杀意弥漫,花开零落,万籁俱寂之中,一个声音轻轻响起。   那声音响起的瞬间,正待蓄力一击的凌诀天突然整个人僵住了。   恍如梦中,回头。   在人群环绕下,在满地残落的含笑花叶中。   一道鸦青色的身影缓缓走来,像是上次骤然而醒的梦,再一次接上了。   凌诀天望着那张从梦里走来的熟悉的脸,有那么刹那,无法在脑中将他完整描摹出来。   脑海里闪现的,却是前世最后一次见面,那个人对他笑,笑容转眼如朝雾一般消散,说:“谁让我……爱你呢。”   乌黑的眼眸,眼神温柔而宁静,对他说:“来生,祝你和他百年好合,永结同心……”   记忆和现实重合。   那张幽静美丽的脸,乌黑的眼眸像春夜的湖水平静,看着他:“我的道侣做了什么,得罪了你,为什么要杀他?”   ——是,温泅雪。   温泅雪还活着!   他还活着。   “我很抱歉……”凌诀天望着他,失去了所有表情。   他想说:我很抱歉,现在才找到你,让你一个人在那里这么久。   但,他并没有能说出口。   在凌诀天向前走第一步的时候,温泅雪就移开了视线,看向他身后另一边,脚下未停走了过去。   没有分一缕余光给他。   他只看了他一眼。   就好像,凌诀天只是一个陌生的路人。   心口像是忽然被一道寒冰做的剑对穿。   凌诀天整个人一动不动僵在那里,连同呼吸心跳一起,全身的血液都被冻住。   陌生的路人……   是了,这一世,他没有去流苏岛,他重生在遇到温泅雪之前,对这一世的温泅雪而言,他的确是个陌生的路人。   没有相遇,没有结契,也没有解契。   温泅雪看他,当然是该陌生。   但,这都不重要,重要的是……   凌诀天缓缓抬头,望向从他身边走过的温泅雪的背影。   清冷声音,又低又轻,冷如薄刃:“你刚刚说得道侣,指的是谁?”   如果他们没有相遇,如果温泅雪还不认识他,如果温泅雪说的道侣不是他……那他,说的是谁?   …   事实上,并不需要回答。   除了凌诀天,在场没有一个人会诧异这个问题的答案。   因为答案是明摆着的,任何一个有眼睛的人都能看到。   凌诀天也能。   他抬眼,便看到了,温泅雪目光所向,步履走向的唯一的一个人。   看到,无论是前世还是方才,都差点要了他命的人。   他前世的死敌。   凌诀天静静地,面无表情地看着。   看到,因为温泅雪背对着他,君罔极瞬间瞳孔骤缩,像是面对世界上最大的威胁恐惧,最快的速度瞬移而来,用整个身体挡在温泅雪和他之间。   看到,这个危险的邪魔放弃所有的防御背对着他,将温泅雪紧紧抱在怀里,遮挡得严严实实,就好像,那是他重若生命的宝物。   但凌诀天并不在乎。   他的瞳孔里只有一个人,只看得到一个人。   时间,世界,一切都好像放慢了无数倍,足够他将对方每一个举动都清晰印刻眼中。   看到,温泅雪抬手回抱着抱着他的君罔极。   看到,温泅雪同样试图将君罔极藏在他的怀里,以他自己的身体为屏障,挡住身后一切可能的危险。   就好像,对温泅雪而言,站在他背后不远处的凌诀天,才是那个下一瞬就会诛杀一切的邪魔外道。   而不是,他试图藏在怀里保护的那个。   凌诀天一瞬不瞬冷冷地看着,苍白面容,失去所有的情绪和表情。   整个世界的光、声音、颜色,都不复存在。   他好像又回到了那一日的神墓山巅,湮灭魔刀斩去了时间之墟,斩落了天光,所以世界是惨白的。   又或者,时间并没有重启,他一直还留在那一天,那一刻。   眼前所有皆是幻境。   不然,他怎么会看到这么光怪陆离的情景?   凌诀天冷静地看着,无喜无悲,无波无澜。   但,世界并没有因为他的冷静,就恢复正常,颠倒错乱的幻境也并未消失。   只有光、声音、风、颜色,恢复了。   就像在证明,不正常的并不是世界,就只他凌诀天一人。   …   温泅雪轻抚着君罔极微弓紧绷的背,像是安抚一只因为饲养者陷入危险,而骤然进入狂暴状态的猛兽:“没事了,别怕,我没有受伤啊。”   君罔极的喉咙发出野兽一样的低沉威胁的声音,浅灰色的眼眸死气灰暗,望着凌诀天,像是下一瞬就会不顾一切咬断他的喉咙。   他忘记了说话的能力,理智岌岌可危。   眼中只有凌诀天挥出的剑,斩断的簪子,和温泅雪背对着那个人。   ——温泅雪差点就被杀死了!   因为他没能杀了那个人。   温泅雪抱着他,像抱着一具满是棱角的礁石做成的骨头。   他一下一下耐心地抚摸着他的后颈,抱紧他,轻声温和,叫他的名字:“君罔极,你冷吗?我有一点冷。”   君罔极眼底的阴郁、死气、杀戮,在这声音里渐渐退却,放空,慢慢恢复清明。   像猫科动物一样的瞳孔,淡漠,锐利,寂静。   只有僵硬的身体软化,他抱紧温泅雪,试图去暖他。   凌诀天的脸上一片冰冷孤执:“你知道,他是什么人吗?道侣?和他?他是……”   任何人看到那双弑杀毫无人性的兽瞳,都会知道,他是个什么样的怪物。   是人心阴暗面诞生的,拥有神魔之心,最残忍冷酷没有温度的邪魔。   他不可能爱任何人,他根本不懂什么是爱。   温泅雪抱着君罔极,抬头看向凌诀天,乌黑的眼眸里什么也没有,像海,像夜色里的湖,雾蒙蒙的安静。   那双眼睛纯粹得,倒影不出任何身影,凌诀天甚至无法肯定,他是看着自己的。   轻声平静:“我知道。”   凌诀天:“……”   温泅雪看着他,眸光坦然。   在凌诀天的记忆里,那双眼睛即便是黑夜之中都像是沁着一汪清泉,脆弱的时候,安静地望着他,像是蒹葭坠着白露,摇摇欲坠,好像下一瞬就会红着眼眶,滴落下来。   但,这一刻,那双乌黑的眼眸里没有一丝脆弱,冷静而清醒。   凌诀天忽然意识到,他曾经看到过这样的眼神。   很久以前,他们刚从流苏岛逃出来,躲避追杀的一路,温泅雪的样貌过于出众,他们经常会遇到一些人。   试图用武力、权势、钱财,让凌诀天将温泅雪给他们。   温泅雪就是那样的,他身上有一种特别的气质,就算安静不发一言,就算冷冷淡淡,毫无存在感,就算他不曾看任何人,也,让人只要多看他一眼,就忍不住想要得到的美。   凌诀天想,那时候,他对温泅雪并不好,他一直都很冷淡。   哪怕温泅雪为他试药,哪怕他们已经逃出了流苏岛,他还是不信任温泅雪,不信任任何人。   至少在温泅雪眼里,是这样的。   所以,温泅雪才从不向他求助。   他好像觉得,如果凌诀天知道了,会毫不犹豫地舍弃他一样。   被凌诀天发现的时候,只会安静地望着他,抿唇说抱歉。   “……为什么道歉?”   “……因为,惹了麻烦。”   他好像觉得,被人觊觎,是他的错一样。   明明觉得自己一定要被舍弃了,却还是像温煦的小动物一样,仰头静静地看着凌诀天。   即便觉得自己会被舍弃,蕴着清泉的眸光,到那一刻也是温柔的。   好像无论凌诀天做任何决定,都没关系,他都不会怨恨,失望。   安静又内敛,分明脆弱,却让人好像被他纵容。   如果不是见过温泅雪含着眼泪,眼眶微红,安静温顺的样子,他会以为,这个人从来也不会害怕。   而不是,从未被保护过,慌张害怕都懵懂不会。   凌诀天不知道,他是怀着怎样的心情对自己温柔的。   “……不过是一个病恹恹快死的仆人,你若是觉得这些不够,可以开个价。”   “……滚。”那时候,凌诀天回头,执剑指着他们,冷冷地说,“他不是奴仆,是,我的道侣。再说一个字,就死!”   …   现在。   温泅雪看他的眼神,就好像看着当初那些觊觎者。   清冷,疏淡,无喜无悲,不露一丝真切的情绪。   像个吝啬注入灵魂的人偶。   那眼神明明并不冰冷,温顺安静没有任何尖锐,不泄露一丝情绪,凌诀天却觉得浑身都被刺伤。   那一眼击溃了他所有的防御。   任何人都能轻而易举杀死这一刻的凌诀天。   但君罔极居然没有动。   他为什么还不动手?   他若是动手,温泅雪就该知道,谁才是危险的怪物。   …   人群传来嗤笑不屑的声音。   “……我说怎么平白下那么狠的手,原来是觊觎人家的道侣。”   凌诀天望着温泅雪的眼神,温泅雪让所有人哑口无言、世所罕见的美,包括他们之间只言片语的话……   足够让所有人立刻脑补出一个真相。   “……真是世风日下,居然有这种人!”   “……长得一表人才,没想到,竟然干出当众强取豪夺的事来!”   “……问道书院居然也会发生这种事?”   夫子皱眉。   寻薇出声:“他并不是问道书院的弟子,也没有参与本次入学考。”   然后,小声对夫子说:“他对面那个,叫君罔极,是本次新生的第一名。”   自己人?   夫子瞬间了然,严肃望着凌诀天:“阁下是何人?为何出现在问道书院,伤我书院的弟子?”   寻薇又低声:“弟子刚刚想起来,去年我带人参加学院之间的大比,他是那一年的仙盟魁首。”   夫子:“什么?仙盟学院的?”   他瞪大眼睛,上下看着凌诀天,有些不敢置信。   再如何对仙盟学院不服,他也知道,能入仙盟学院的弟子都是万里挑一的佼佼者,而且,教导他们的都是修真界隐世传奇,怎么可能教出一个见色起意、公然杀人抢夺他人道侣的魁首来?   “是不是有什么误会?”   所有人都陷入了摇摆。   凌诀天的相貌气度,仙盟学院的出身,都让大家相信他不该是那种人。   但是,只要他们看一眼温泅雪,天平立刻就发生了倾斜。   扪心自问,如果是为了这样的美人,做出这种事好像太合情合理了。   他们自己设想一下,都有些蠢蠢欲动。   …   人群里,苏枕月派去拦住凌诀天的人都傻眼了。   万万没想到,事情会变成这个走向。   苏家在浮梦州的人本就不多,匆忙召集之下,想要拦住凌诀天谈何容易?   更何况,苏枕月的命令是不能硬来。   所有办法都想尽了。   “……你把我的家传宝玉撞坏了,不能走!”   装作碰瓷。   凌诀天头也不回一块灵玉扔回去。   “……救命啊,杀人了!”   假装被追杀求助。   凌诀天是真的会拔剑。   “……”   “……这位师弟、师兄、师姐、师妹,天气这么好,来切磋一把如何?你不回答就是答应了,看招!”   最后,他们只得故意招惹路人,制造冲突麻烦,就想能阻一时是一时。   只盼望苏枕月能快些赶来。   然而,路堵住了,凌诀天目不斜视,直接从所有人头顶飞过去,眨眼之间不见了。   “……别打了!人飞了!天上!”   “……快追!”   问道书院这几日正在招收新弟子,书院本就人多事杂,一时之间跟菜市场一样闹哄哄的。   反而是他们被阻挡在里面了。   好不容易跑出去,再找到人,就是眼前这幅场景。   凌诀天居然当众和人争抢道侣!   “……这不可能,凌公子已经有道侣了!”   “……是啊,仙盟学院所有人都知道。”   “……什么,有道侣了?他的道侣是谁?”   “啊,是在下。”一个清雅温文的声音,在人群中响起。   “……‘在下’又是谁?”蛮荒来的散修并不懂中原的礼节。   “在下,京都苏枕月。”   周围拥堵的人不由寻声望去,看到一位风姿高雅的公子。   俊眉修目,神情分明矜冷端然,唇角却微扬几分笑意,令人一面因他外表举止的清贵而觉高傲,肃然之下,自惭形秽,却又同时因他本人所表露的风雅从容,慧黠慢谑,观之心生可亲。   众人不由让开一条路,让他走进去。   苏枕月手持玉拂尘,玉带白衣,缓缓走来,与凌诀天站在一处。   两个人一高冷孤傲、一清雅矜贵。   阴云微风之下,白衣溶溶生辉,两相映衬之下,凌诀天眉间冷漠出尘,双目清冷漆黑,显得他整个人无情无心,如同传说中断情绝爱的仙人。   苏枕月与他站在一处,譬如神仙眷侣,极是般配。   众人只觉得在场四个人,竟都是放眼修真界都罕见的俊美之人。   苏枕月对夫子结印行修真礼,转向拥着温泅雪、或者说被温泅雪牵着缰绳的君罔极,微微顿了顿。   他转过头,神色肃静:“此事实乃误会一场,今日苏某于药堂求医,我的未婚夫请教大夫,关于他一位失去音讯的亲友的病情,得知的情况……他一时接受不了,心绪激荡恍惚之下离开,这才与这位道友生出不必要的摩擦时,未能及时解开误会。事出有因,还望诸位见谅。”   凌诀天的苍白失神,所有人都看得到。   他毫无反应,只望着一个方向,全然不知周遭发生什么。   苏枕月顺着他的视线望去,对上眼神淡漠死寂的君罔极:“这位道友,觉得呢?”   被君罔极抱在怀里,遮挡住所有视线的温泅雪,轻轻示意君罔极松开他。   温泅雪抬头,看了一眼苏枕月。   苏枕月双手结印,对他行修真礼,态度一丝不苟,端严庄重:“十分抱歉。”   温泅雪抿唇,对君罔极说:“我们走吧。”   苏枕月的意思很明显——   双方各退一步。   君罔极这边不追究凌诀天的动机。   凌诀天那边也揭过不提,君罔极遗族的身份。   凭着苏枕月和凌诀天的默契,他深知,凌诀天绝不会无缘无故对陌生人下狠手。   更清楚,以凌诀天的本事要想杀人,一个普通的年轻修士,绝无可能活到现在,还毫发无伤。   能抗住凌诀天的剑,君罔极的身份,显然问题不小。   但现在凌诀天状态不对,苏枕月并不想扩大事态。   最后大家各退一步,就此揭过。   …   温泅雪和君罔极携手离开。   既然是误会,也没有造成损伤,夫子和众位学子也便离开了。   眨眼之间,只剩下满地的含笑花和凌诀天。   苏枕月这才问道:“发生了什么?你为什么要杀那个人?”   凌诀天面无表情,没有看他,望着温泅雪和君罔极离开的方向,机械答道:“他会杀了你,所以,我杀他。”   苏枕月没有想到会是这个答案,怔了一下。   “你为什么会觉得,他会杀我?”   凌诀天自然不可能告诉苏枕月,因为这是已经发生过的事。   他静默一瞬:“我做了一个梦,是预示梦。”   修士通常都有这种情况,冥想时候灵犀一动,预见到自己和自己至关重要的人的未来命运。   苏枕月微微动容:“我很感谢,但是,会不会是你误会了什么?或许不是杀,而是救呢?”   凌诀天看着苏枕月,没有说话。   苏枕月看着凌诀天的眼睛:“对方救过我的命,是真的。他如果要杀我,只要放着我不管,现在我已经死了。”   凌诀天盯着他,重复:“他救你?”   凌诀天今天已经见到太多光怪陆离的事情了,无论听到什么,都不会再让他心生波澜。   却还是感到荒诞。   苏枕月:“对。所以,也许你看到的预示,只是我遇到危险,他刚好在现场。”   凌诀天冷冷转身,走了几步忽然停下,回头,问苏枕月。   “他救你,是什么时候?”   苏枕月:“之前在云州城不是提到过一次,我发病遇到了一位医者,就是那一次。”   凌诀天:“云麓镇。”   苏枕月蹙眉:“对,你去追血煞宗的人,我追着你,失去了你的踪影,然后病发,遇到的他。”   凌诀天什么也没有说。   苏枕月看着他像是魂魄离体的傀儡,冷冰冰的,没有一丝温度和感情,想到之前他在药老那里听闻那些话时的疯魔失态。   “你不是要去魔界找人吗?我想起一个很擅长找人的组织,我们可以先去找他们,这样就能事半功倍……”   “不用了。”凌诀天终于开口。   说出的话却让苏枕月一怔,不解:“什么意思?”   凌诀天抬头,看着阴云变幻的天穹,像是大梦初醒,又像是,才刚刚进入一场荒诞的长梦里。   淡淡地说:“以后,都不用找了。”   转身离去,这次他没有再回头。   苏枕月顿在那里。   他向来机敏,凌诀天只言片语,他就明白所有未尽之语。   却忽然之间,听不懂他的意思。   不找了?   是找到了?还是,如药老所说,他终于清醒面对,他找的人早已经死了,不存在于这个世界的事实?   又或者,他只是害怕后者,所以不敢去直面答案?   苏枕月不明白,但他不能问,也不能追上去。   因为,凌诀天走向远处的背影,淡得像是要融进远处的狂风阴云里。   又像是极致的压抑,只要一点刺激,就会打破岌岌可危的虚假平静,发生极其可怕的事情。   苏枕月只能看着,凌诀天走远。   “诀天哥哥要找的人是谁?”苏问夏接到消息赶来,一切已经结束,只看到这一幕。   苏枕月:“我不知道,他没有告诉我,他从不愿意对外说。”   他这段时间,说不知道的次数尤其多。   苏问夏眼神微微阴沉。   自从一年前被血煞宗抓走,试药,即便已经痊愈,他的性格却发生了微弱的变化。   这个十四岁的天之骄子的眼神,再也没有了以前的骄傲明亮。   总是带着些看不透的阴沉。   “即便是对月哥哥你,也不说吗?”   苏枕月:“为什么是我,他就应该说?”   苏问夏:“大家都知道,你们是知己,是自小就定下的道侣,以你们的关系,他有心事瞒谁也不该瞒着你。”   苏枕月笑了,轻声道:“那又如何?你可知,即便亲如父子、母女、爱侣,人跟人之间也不可能完全没有秘密,人的本质就是孤独。没有人会完全理解你,即便是你自己,也未必了解你自己。他既不肯说,必然有他不说的理由,我身为他的知己,又怎能仗着关心的名义,逼问他不愿意说的事?”   苏问夏垂眼,敛去眼中情绪:“我只是觉得,再厉害的人也有他自己做不到的事,兴许那件事对月哥哥而言就很简单。如果诀天哥哥说出来,说不定很快就解决了。”   苏枕月笑了一下,狐狸似的弯了弯眼眸,抬手拍了拍他的肩:“傻孩子,你诀天哥哥的事情有我,你就不用想那么多了。最近身体如何,对了,我带你去见一个人,让他替你调理一下身体。”   苏问夏:“我的身体已经无碍,倒是月哥哥你,我听说你已经发作了两次。”   苏枕月:“已经有解决的办法了。”   苏问夏眼前陡然一亮:“难道是药老?”   苏枕月点头。   苏问夏的脸上第一次浮现笑意。   “现在肯去了吗?”   苏问夏迫不及待点头。   苏枕月笑了一下,转身带他往问道书院的药堂方向而去。   苏问夏跟着他,走了几步,回头,脸上的表情消失,漠然望了一眼凌诀天消失的方向。   ……   ……   凌诀天走在路上,一直一直往前走着。   没有目标,没有方向。   他现在很冷静。   清楚知道,自己在做什么,应该做什么。   清楚,温泅雪安然无恙,并不需要他去救。   清楚,无论时间是否重启,他跟温泅雪的道侣契约都已经断了。   他和苏枕月许诺了来生之约,即便没有时间重启,来生,他也只会和苏枕月结缘。   温泅雪当然也可以和别人结缘。   他和苏枕月结道侣之契,自然也会有别的人和温泅雪结道侣契。   这一世,在重生那一天,他就已经清醒做出了选择。   选择苏枕月。   这一世,他和温泅雪,本来就该最好不见。   过去一年所有的荒诞行为,都是因为,他知道了血煞宗试药之事。   他以为温泅雪命悬一线,需要他救。   他所做的一切,只是单纯的想要救温泅雪,即便救下了,他们也只会是萍水相逢。   也许,好一点,这一世还可以做一对普普通通的道友。   现在这样,不是最好的结果吗?   温泅雪看上去很健康,无病无灾,没有他也很好,甚至可能正是因为没有他,所以很好。   一切都很完美。   可他现在……他是怎么了?   为什么,听到苏枕月说的话——   想到,在云麓镇那一晚,原来他并没有认错,原来,他曾经离温泅雪那么近过……   想到,原来那时候,让君罔极在察觉到危险的第一时间,不顾一切去守护的人,就是温泅雪……   喉咙会涌现一股铁锈味的腥甜?   想到,刚刚,温泅雪拥抱保护那个人,看向他的那一眼……   就觉得痛。   他明明没有受伤。   骤然而来的牵引绞痛,叫他无法站直。   凌诀天终于倒了下去。   像是,坠进了深渊之下的蚀骨河里。   河水沉冷,叫他一直一直坠去,漫不见底。   凌诀天躺在地上,漫天的含笑花树摇曳。   提醒他,清晰记起——满地的含笑花里,温泅雪抱着那个人,保护的姿势。   凌诀天想。   他没有,温泅雪从未那样抱过自己。 第22章 龙傲天和为他而死的白月光约定来生22   虽然考入问道书院后, 他们应该住进书院分配的校舍内。   但,温泅雪和君罔极还是租了一块地,主要是用来放他们的小院子和药田。   因为有储物簪子的存在, 离开云麓镇的时候,他们将小院子整个搬走了。   温泅雪说:“毕竟,这是我们的第一个家。”   搬家, 当然是要带着家一起走了。   但现在,簪子断了。   虽然储物的功能还完好无损, 但的确断了。   这不是君罔极送温泅雪的唯一的礼物,也不是第一个礼物, 但却是最珍贵的, 意义重大的一个。   从书院回来的路上, 君罔极一直没有说话。   回来后, 他就默默地试图将簪子修好。   温泅雪没有阻止他, 也没有说,坏了就买一个新的。   他和君罔极一起, 想办法将断了的簪子融合在一起。   温泅雪挑选各种可用的材料,君罔极动手炼制。   耗费了许久, 试了很多办法, 直到太阳落山, 终于修好了。   断了的地方, 用特殊的材料溶剂粘合炼制, 像是玉簪上浮雕了一枝缠枝的白色蔷薇。   温泅雪看着君罔极,笑了一下:“好像比原来的更好看一些, 原来的是别人做的, 现在这支是你做的, 帮我戴上吧。”   君罔极沉默, 仔细地将簪子插入温泅雪半挽的发髻中。   他看着温泅雪,没有说话,安静没有表情。   “为什么簪子修好了,也还是不开心?”   他们坐在木地板上,靠着软塌。   温泅雪望着垂眸的君罔极。   君罔极像一只安静规矩的大猫,自闭,但是诚实,低声淡淡:“因为,没打赢。”   温泅雪抬手,轻轻摸着他的脸:“可是,他也没有打赢啊。你并没有输。”   君罔极抬眼,静静看着温泅雪,眼底淡漠又沉寂:“他可以打不赢,我不可以。”   对人修而言,输赢都无所谓,但在魔界,对遗族而言,没有赢就是输,输就意味着死。   因为他没有赢,温泅雪陷入了危险。   簪子断了。   君罔极抬手,轻轻握着温泅雪抚摸他脸的手,第一次缓缓拉开,然后,放回温泅雪的膝上,松开,收回他自己的手。   让饲养者陷入了危险的猛兽,没有资格得到温柔的抚摸。   那是强者和胜者才匹配的奖励。   君罔极重新垂眸,寂静,像变回了一块毫无生气的礁石。   像是,自我惩罚。   温泅雪静静望着他。   对君罔极而言,好像他强是理所当然的,如果他不能是最强的,就不配得到其他人生来就享有的寻常的一切。   就像,他只有成为最强的那个,才配得到温情对待,才配……被爱。   温泅雪跪坐的姿势,面对面看着他。   抬手落在君罔极的头上,一下一下,轻轻抚摸,摸一只陷入忧郁的猛兽。   眼神温和又清浅:“我也没有打赢,应该跟你一起受惩罚吗?”   君罔极淡淡:“不用。你有我。”   温泅雪有他就够了,所以,他更不能容忍自己没有赢。   君罔极:“在魔界,不能让主人赢的遗族,没有价值。”   在魔界的斗兽场,失败者是要被杀死,被抛弃的。   温泅雪望着他垂眸安静,没有表情的脸:“那主人可以要一点安慰吗?”   君罔极眉睫不抬,不语,不动。   他不懂,应该怎样给他以安慰。   温泅雪慢慢靠近,在那张礁石一样漠然的脸上,亲了一下。   君罔极眉睫动了一下,没有抬眼,纹丝不动。   孤僻又寂静。   是一朵自闭的猫猫花。   温泅雪于是,缓缓靠近,又亲了一下。   这次,亲在另一侧的脸颊上。   唇瓣轻贴,稍稍停留。   温泅雪手指一下一下抚摸他的头发,像摸一只冷淡不亲人的大猫。   他垂着眉睫,第三次亲吻。   这一次亲吻这只忧郁的猛兽的眉心。   停留得不久,但离开缓慢。   君罔极没有抬眼,声音低轻,像淋湿的大猫的咕噜:“这不是安慰你,这是,安慰我。”   温泅雪眼眸微微睁大,眉眼之间有纯真的好奇:“可我,的确得到了安慰。”   君罔极缓缓抬眼,望见温泅雪眼里清浅的温柔。   比月光更温软的,流淌的薄暖,那样望着他。   君罔极:“为什么?”   温泅雪手指抚上他的脸,和被拂开前一样。   他望着君罔极的眼睛,这一次,在君罔极淡漠眼神的注视下,垂眸,闭上眼睛,轻轻吻在君罔极的下巴上。   分开。   望着君罔极浅灰色的眼眸,没有表情寂静的脸。   温泅雪眼底的湖水,蒙着静谧温润的柔软,轻声:“因为,亲你一下,就觉得开心一点。”   他轻轻看着他:“你要不要也试试。亲我一下,会开心一点的。”   ……   太阳落山了。   凌诀天站在屋顶之上,初春的晚风微凉。   抬手,面无表情,拂去眼前的水镜。   镜子消失前的画面里:坐在地板上的两个人,温泅雪抿唇浅笑,乌黑的眼眸莹润着薄薄的温柔,君罔极静静地望着他,浅灰色的眼眸淡漠,近乎无情,只有寂静眼底,纹丝不动的克制和专注,才叫人察觉出他有多在意。   从凌诀天站着的地方望去,隐在一片树林之中的庭院里,点着一盏灯。   水镜里的两个人,就在屋子里。   凌诀天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出现在这里。   清醒的时候,就已经站在这里了。   隐藏气息。   用水镜看温泅雪和那个遗族在一起。   他不知道自己想看到什么。   就只是,想看,不能不看。   然后,看到,温泅雪……亲那个人。   凌诀天转身,离开。   他没有这样拥抱过自己。   他也没有这样亲过自己。   身体那种奇怪的抽疼感没有了。   不用再找。   那个人就在身后不远处的院子里。   毫发无伤,很安全。   过去两年,时时刻刻悬于头顶的紧迫不再有了。   应该感到轻松。   凌诀天觉得,他应该睡一觉,好好睡一觉。   他已经很久没有杳无牵挂地睡一觉。   所以才会觉得,很累。   …   ……   “你想得到什么?”凌诀天面无表情,冷得像是一条经年冰冻的河。   那个人坐在他面前,苍白又羸弱的美,眼睛很美,像春夜圣洁的湖,温顺静谧又纯粹神秘,一点也不像一个侍从。   手指修长,漂亮得让那颗被他捏在手里的朱红的药丸,像诗里相思的红豆。   这是第三颗药。   过去两天,那个人已经吃了两颗。   血煞宗或许终于意识到,凌诀天永远也不会为他们所用,不再扮演少主和忠臣的游戏,以进献调理身体的丹药为由,想换一种新的方法控制凌诀天。   又或者,凌诀天看着对面那张美丽的脸,想,又或者,是一个美人计。   丹药只是表面。   他们真正的目的,是眼前这个漂亮的青年。   用苦肉计,来打开凌诀天的心防。   凌诀天冷静地想着,无动于衷地看着面前这个美丽的猎人,问他:想得到什么。   那个人静静地看着他,温和平静:“你救了我,我也,想救你。”   凌诀天声音清冷:“假话。”   那个人乌黑的眼眸轻动,像是纵容一样:“嗯,那就是假话吧。”   凌诀天想:果然,他就知道。   那个人垂眸,像是笑了一下,又仿佛只是凌诀天的错觉:“没什么,就是想着,希望,少主能开心一点,你好像,总是不开心。”   他说着,将第三颗药送进嘴里。   青色的袖子自然上翻,手臂内侧朝里,除了解开的白纱布上的血痕,凌诀天看不到那已经割了两次的刀痕,只看到,殷红的血线滴落在白玉盏中。   他做这些动作的时候,随意又迅速。   裹纱布的动作快得几乎不留神就已经结束。   凌诀天想,血煞宗的那些人没有教过他吗?   苦肉计,这种时候得做得煽情一点,要多慢有多慢。   得让自己看到那漂亮的手臂上惨烈的伤口才是,看到他是怎么为自己流血,这样才好打动人心。   凌诀天想,他不是很会牵动人心吗?   吃药的时候,取血的时候,缠纱布的时候,只要像那天在宴会上一样,含泪温顺地望着自己,说不定自己立刻就会相信了呢?   就像几天前,明知是陷阱,也愚蠢地将他从宴会上抱回来那样。   他这样敷衍了事,交代他任务的人,会生气的吧?   最起码,也应该用那双乌黑的眼睛静静地望着自己。   他每次只要这样望着谁,哪怕无辜冷淡,也让人像是被勾引。   第四颗……   第五颗……   第六颗……   “少主,我有点困。”吃完第七颗药,那个人说。   很久都没有醒来。   睡着前,那个人睁了一下眼,轻轻望着他,说:“离开的时候,可以带上我吗?少主。”   凌诀天坐在那里,面无表情地看着,看他睡着后安静的样子。   像,死去一样。   “……这痛苦是将人的神魂活活剥下来,剥得极其缓慢,抽丝一般,许多人是扛不住疼死的……”   “……他很快就会衰老,全身虚弱枯竭,连凡人都不如……”   “……他会拖着这幅残躯,饱受病痛折磨……受不得风吹,淋不得雨水,必须住在极寒之地,却又不能以外物取暖,沾不得荤腥,吃不得热食,任何东西都味同嚼蜡,即便再困他也无法久睡……虽然活着,却和躺在棺材里无异……”   …   从梦里惊坐起,凌诀天一时时间分不清现实和梦境,前世和今生。   他面无表情,许久,抬手摸了摸自己的脸,看到指尖的水迹。   “我没有问,”黑暗里,低低木然的声音,“没有问他,疼不疼。”   也没有问他,为什么。   ……   ……   温泅雪在笔记本上,认真地撰写着饲养指南——   这是一只珍贵的,内敛的,猛兽一样漂亮,极其可爱的花。   非常在意自己是否强大。   或者说,最在意的事情就是变强大。   【不过,不久前,饲养者有幸被排在了变强前~】   (此行划线加粗)   如果无法打过竞争对手,即便只是平手,只要不是碾压的,无可指摘的全胜,这朵猫猫花就会陷入极端低落、忧郁的情绪里。   具体表现在外的样子就是:自闭,沉默,研究饲养者给他的秘籍,深夜不睡觉,起来挥刀一万次等等等等。   如果不是脆弱饲养者在这里,需要他的保护,他很可能半夜爬起来,第一时间找到对方,再打一次。   令人头疼,但也觉得……可爱。   即便是饲养者的亲吻,也无法让他脱离这种灾害的影响……   (此行划掉)   饲养者的亲吻,对猫猫花的忧郁是有效的,只是需要更多更多的剂量。   因为他这次低落得实在有点严重。   …   饲养者目前试图让猫猫花学会亲吻,学会主动捕获让他摆脱忧郁负面状态的东西,但被拒绝了。   对自尊心极强的猫猫花来说,战败(仅是没有全胜),这种状态下没有资格得到奖励。   但,该怎么让猫猫花意识到,那不是什么奖励,就只是,一点私心呢?   因为是,饲养者想要来自猫猫花的亲吻。   该如何让喵喵花意识到,甜甜的爱,比打来打去有趣得多?   难道,得让这朵喵喵花成为天下第一吗?   ——《君罔极观察日记》。   ……   “温师弟果然勤奋好学,秀外慧中。”   温泅雪眉睫一顿,合上书页。   面前站着一位穿着问道书院药堂弟子服饰的年轻男子。   但是,不认识。   对方勾起唇角,俊朗挺拔,眉眼灼灼,站在桌前低头俯视,傲然自信,十足的侵略性。   “我比你早来药堂一年,叫我卓师兄就好,卓尔不群的卓。”   温泅雪:“嗯。”   卓师兄垂眸扫了一眼温泅雪的桌面,手指点了点:“医药之道便是应该遍览群书,你看上去就很喜欢读书的样子。《黄帝内经》看过吗?”   温泅雪:“嗯。看过。”   所以,是来探讨学业的?   “《伤寒论》看过吗?”对方在温泅雪回答后,接连不断问了许多本书的名字。   只要温泅雪回答看过,对方就立刻紧接着问下一本,却提也没有提一句书中内容。   温泅雪眼里一点困惑。   “……《温病条辨》看过吗?”   温泅雪想了一下:“没有。”   卓师兄挑眉,讶然皱眉,又像是毫不意外:“《本草纲目》呢?”   温泅雪平静:“没有。”   卓师兄脸上的笑意消失了,眉头紧缩,眉眼灼灼的侵略带上几分冷淡和轻视。   “《本草纲目》,学医怎么能不看?回去好好看一看吧。”   他失望地摇摇头走了,低声:“说什么喜欢读书,又是一个空有惑世的皮囊腹内却空空之人,可惜了这张绝世的容色。”   温泅雪面无表情,垂眸打开手边的书,继续之前那一页。   “噗。”   一声轻笑,忽然传来。   温泅雪下意识抬头望去。   不远处的门口,清逸端华如一树月色的男子站在那里,不知道看了多久,合拢的玉扇掩唇,眉眼弯弯,看着温泅雪笑了。   在男子旁边,站着药老,他老人家目前的马甲正是药堂新来的掌书夫子。   药老一张严肃的脸沉得滴水。   温泅雪方才就当着他们的面,说自己连《本草纲目》都没有看过。   他微微抿唇,乌黑的眼眸轻动,静静望着他们,却没有辩解什么。   药老黑着脸看了一眼旁边笑着如同狐狸一样的苏枕月。   自己的弟子丢脸被别人看到,他心情自然好不到哪去,不耐烦地说:“不是说,要亲自找一个辅药之人吗?”   苏枕月乃是神魂之伤,得做长期治疗,徐徐温养。   药老不可能只守着他一人,正好他现在身为药堂新来的夫子是要带弟子的,就想让自己教导的弟子来主导辅助治疗。   结果,这些世家子弟就是麻烦,穷讲究,说什么,既然是未来要负责他病症的辅药人,自然应该由他亲自参与选人。   并且还提议,他们应该隐匿了踪迹,这样才能看到这些新来的弟子们最真实的一面。   的确真实,不但真实,而且“精彩”。   药老咬牙切齿。   他当然知道,能进问道书院的人虽然是已经精挑细选过的,但书院本身成立之初就是东都这些修真世家想将自己家族的膏粱子弟塞进来学点东西,这其中自然少不了鱼目混珠之辈。   可是真的亲眼看到,如此不堪之人出现在他眼皮下,他老人家还是很生气。   本来药老还想细细选过,认真带一带弟子的,现在……   既然苏枕月要选,就让他选吧,眼不见为净。   苏枕月上前几步,玉扇点了点掌心,敛眸看着温泅雪,笑道:“可否借在下一阅?”   温泅雪的脸上没什么表情,看了药老一眼,将手中的书递给他。   苏枕月走回沉着脸的药老旁,莞尔一笑,道:“《论魔毒与遗族的起源》,虽不是什么当世闻名之书,应当比看过《本草纲目》有趣吧。”   药老白他一眼,冷笑:“难道你以为老夫没长眼睛?”   叫他恼火生气的当然不是温泅雪。   比起说没看过《本草纲目》的弟子,好意思拿些最基础的《温病条辨》、《伤寒论》来考核师弟学问,显摆自己有内涵的师兄,显然更令他一口老血上涌。   那位逼王之光险些照瞎人眼的卓师兄既然如此博学多才,怎么不干脆问问别人看没看过《三字经》、《千字文》、《百家姓》?   药老忍气,对温泅雪说:“不必理会那些世家贵族出来,自己成天端着一副架子装模作样,还老是动不动觉得别人装腔作势的草包,这里的书你随便看,有问题来问我。以后你便跟着我学习,这个人是我手上的病人,日后归你负责。”   说着丢给温泅雪一块玉牌,转身气呼呼地走了。   苏枕月玉扇在手中轻握,眉眼矜持,望着温泅雪纯粹得捕捉不到焦点的眼睛:“苏某的命,以后,便交由温道友手中了。”   温泅雪垂下眉睫,捡起桌上的玉牌看了看,想了想,抬眼静静看着苏枕月,说:“《本草纲目》,我没看过,是真的。”   苏枕月微怔,眉宇之间一点错愕。   温泅雪眼眸冷清:“《温病条辨》没看过,也是真的。现在,还想让我治疗吗?”   “噗。”苏枕月合拢的玉扇微微掩唇,轻笑出声,长眉矜持微挑,狐狸一样的弯了弯,眼里慧黠又神秘。   “啊,本来是有关系的,但既然是温先生,就又没关系了。温先生,说呢?”   他在“温先生”三个字,缓缓一顿。 第23章 龙傲天和为他而死的白月光约定来生23   “师弟, 书院有安排校舍。”   “不必了,家里有人等。”   温泅雪告别药堂的同门, 向外走去。   今天的天气很不错,落日看上去也霞光灿然。   在固定的地方,一个黑色的身影静静等在那里。   远远望去,像是一柄黑色的刀,吸走周围所有的光,以至于从他身边经过,很多人甚至察觉不到他的存在。   他也垂眸安静, 目不斜视,眼中空无一物。   但, 温泅雪远远第一眼就看到了他。   君罔极明明垂着眼, 可是,当温泅雪出现在视野前方的第一瞬间, 他好像头上长了眼睛一样,也第一时间抬眼望去。   隔着层层山阶。   两个人远远看到彼此,甚至远得都看不见彼此的眼神, 温泅雪还是忍不住笑了一下。   霞光照在地面,照在君罔极的身上, 影子铺呈很远,远到温泅雪的脚下。   就像是, 君罔极的影子搭作一条路, 接温泅雪来到他身边。   温泅雪迎着霞光走到他身边,伸手牵着他的:“回家吧。”   他们的影子在身后, 迎着灿然但并不刺眼的夕照, 往回走。   走了两步, 温泅雪想起了什么。   他伸出右手, 掌心的灵力催生出一朵半透明的白色小喇叭花,小喇叭花慢慢变大,变成一朵半透明的小伞,小伞飘到习惯垂着眼眸的君罔极的斜上方,遮挡过滤夕照灿然的光。   温泅雪看着君罔极,笑容浅浅的在眼底:“这样,眼睛就不会刺痛了。”   修真界的光,即便是月光,对遗族而言也过于刺眼。   君罔极没有说过,但温泅雪知道。   君罔极没有说话,只是左手张开,向头顶的小喇叭花输入了一股灵力。   于是,那朵小小的半透明的白色喇叭花,变得大了一倍不止,将温泅雪和君罔极一起罩在伞下。   温泅雪抿唇笑了一下。   他们十指相扣,不紧不慢缓缓走着。   沿途遇到很多人,渐渐又都消失。   遇到阳光洒在溪流和瀑布上,遇到池塘边茂盛的蒹葭在风中摇曳,遇到鸥鹭和人家。   有时说话,有时静默。   就这样,走回了家。   谁也没有想起,还可以瞬移。   春风那样温柔,沿途的夕阳那样美丽,和最重要的人牵着手,为什么要瞬移?   …   直到他们走远,道旁一棵香樟树的阴影下,一阵波动,显露出站在那里的人。   路人被突然站在那里的他吓一跳,他却面无表情,一动不动,望着前方远处。   很久以前,凌诀天在仙盟书院上学的时候,温泅雪也曾经来接过他下学。   一个人走在前面,另一个人慢半步,走在身后。   没有说话,没有牵手。   温泅雪的身体不好,所以他们也走得很慢。   十二年过去了,即便修士的记性都很好,凌诀天却一点也想不起来,那天的天气是好还是不好。   就只是记得,一路上都在听身后的脚步声。   怕自己走得太快了,那个人会跟不上。   也怕太慢,太阳落山,夜色微凉,那个人会生病。   一路或快或慢,谁也没有说话。   只有呼吸声和脚步声。   凌诀天望着远处,那两个人携手走远的影子。   想来,十二年前的那一天应该也是一个好天气的,和今天一样,甚至更好。   毕竟,那个人受不得热、吹不得风。   但,现在想来,画面竟然只有一片黑暗。   唯余声音。   像是蒙眼行于长夜。   不知道,是可以停下来,等等那个人,一起牵着手走的。   那时候的凌诀天总是很忙,是冷冰冰的冰川冻土。   春天,就这样被他浪费。   ……   “今天开心吗?”   乌黑的眼眸在烛光下,像倾倒半江琼浆蜜糖,那张脸上的笑意明明很浅,望着人的时候,眸中的宠溺却像是要漫溢而来。   任何人被这样毫无保留地注视着,都会知道,自己被他所爱。   即便水镜随着主人的心意调整角度,却无论如何调整,他的视线也不曾望向水镜之外的人。   他在看着对面的君罔极。   凌诀天下意识伸手,想要触碰一下他的脸。   但,手指触到水镜的时候,却像是搅碎了一池涟漪,镜像的画面碎开。   “……今天开心吗?”   “……嗯。”   他们刚刚从流苏岛出来,去仙盟学院的时候,每次凌诀天从学院回来,温泅雪也这么问他。   问他,开不开心。   每一次,凌诀天都只面无表情应一声:“嗯。”   只有孩子才会在意,开不开心这样幼稚的问题。   人长大后,不开心是常态,纵使他说不开心,温泅雪又能如何?   在修真界,从每一次战斗中胜出,活下来,变得更强,杀死拦在路上的一切敌人和仇人,须得竭尽全力拼尽一切。   谁还会考虑,心情?在意开心还是不开心?   在凌诀天的一生里,从未有过开心与否。   在凌诀天的一生里,却也只有温泅雪一个人,会问他开不开心。   温泅雪就是这样,和那双乌黑的眼眸一样。   有时候清澈难懂,像夜晚迷路时遇到一片幽静神秘的湖;   有时候纯真内敛,像个不谙世事的孩子。   时过境迁,这一世听到,却是温泅雪问别人开不开心。   凌诀天心头忽然滞涩了一下。   那种感觉说不出来,像是南柯一梦,发现剑生锈了。   像是,小时候属于他的每天都会得到的糖果,因为他没有说过喜欢。   所以,被人以为不喜欢,于是拿去分给了别的小孩。   但,温泅雪不是糖果。   ……   溶溶烛火之下。   温泅雪一只手托着侧脸,含笑静静望着桌子对面的君罔极:“今天开心吗?”   君罔极没有表情,淡漠瞳眸望着温泅雪,像无波无澜的海面,像海边的礁岩,寂静毫无生机。   像世界上最危险也最温顺的猛兽,看着主人。   “不开心。”   温泅雪托着侧脸,听到他诚实坦然的回答,唇角微抿又笑了一下。   眼里漫溢的宠溺加深一点,轻声问他:“为什么?”   君罔极没有笑,他从来不会笑,只有寂静,开心和不开心表情是一样的:“因为,并没有一起入学,你不在,没有跟我一起。”   在云麓镇的时候,温泅雪明明说得是,到了问道书院,一起上学。   但,实际上却不是这样的。   书院的弟子分为两类,一类是医修,一类是其他修士。   而其他修士,并不以所修是咒、符、法、阵、剑、器等作为分类,而是夫子制。   选择哪位夫子,便跟随那位夫子门下主修,而书院其他夫子的课,亦可同时兼修兼学。   除了药堂,其他学子上课的地方都是一样的。   但,温泅雪恰恰就在药堂。   温泅雪看着君罔极的眼睛:“在云麓镇的时候也和现在一样,白天你出门练刀,我在家里种药材,给人看病。到了晚上,太阳落山前你就回来了,我们一起吃晚饭。这里也是一样的。”   君罔极敛眸,眼底淡漠,低声:“不一样。在家,我知道你在,心很安全。在书院,我不知道。”   家里有那只魔枭盯着。   家里有院子周围他布置的结界。   任何风吹草动,君罔极都一清二楚,随时都可以瞬移出现在温泅雪身边。   但,书院不是这样的。   只靠魔枭不够。   温泅雪看着君罔极,眼神认真清澈:“那明天我带你去药堂看一看,这样你就知道在你看不见的地方,看不见的时候,我在做什么了。这样,会开心一点吗?”   君罔极:“嗯。”   他还是淡漠,没有表情的样子,开心和不开心没有任何分别。   但温泅雪能看出来。   那浅灰色的眼睛,清澈的程度,即便是一模一样的淡漠,心情不同也略微不同的。   连脸上没有表情的寂静也是。   君罔极看着温泅雪,低声,像被顺了毛的大猫,发出轻柔的咕噜:“你今天,心情好吗?”   温泅雪抿唇,望着他,坦诚:“有一点不好。”   君罔极站起来,绕过桌子,走到温泅雪身边。   温泅雪仰头看着他。   他站在那里,俯身看着温泅雪,这个站位和白天那个卓师兄有些像。   但是,君罔极没有丝毫侵略性。   尽管他身型高挑挺拔,他比那个人还高要瘦削一些,像一柄刀。   烛光的阴影打在他身上,无论是体型还是脸上的棱角,都比那个人更锐利,薄薄的肌理覆盖的骨骼每一寸都蓄满了力量,像一只蓄势待发的雪豹,叫人倍感危险压迫。   可是,那张苍白俊美、棱角锐利,没有表情的脸,眼神寂静俯视着温泅雪,低头俯身压下来的时候。   温泅雪却只觉得安心。   君罔极的没有表情,并不是冷冰冰的,那张脸再棱角锐利,也不是冷峻,不是高冷,不是孤寒,只是寂静。   是,清澈的少年。   被他俯身拥抱,侧脸相贴。   就像是,被一朵猫猫花拥在怀里。   被初夏清晨的风,被春天山野的泉水,被秋天午后晴空的云,被冬夜窗外清冽的星空,俯身拥抱。   温泅雪也张开手,在他拥抱自己之前,先一步拥抱了他。   君罔极轻声:“现在,心情有好一点吗?”   温泅雪教过他,不开心的时候,被这样拥抱贴贴,会好。   这是君罔极第一次用,觉得,这个姿势抱得不够紧。   温泅雪闭上眼睛,微笑:“嗯。”   他们维持着拥抱,脸颊相贴的姿势,安静不动。   君罔极低声:“为什么,心情不好?”   温泅雪睁开眼睛:“因为,想到你不开心,所以我也不开心。现在,你心情好了吗?”   君罔极:“嗯。”   温泅雪很轻地弯了弯眼睛:“那我也,好了。”   他们都没有说话,也没有动。   许久。   温泅雪结束了这个拥抱。   他双手揽着君罔极的脖子,在分开一点的时候,靠近,亲了亲君罔极的脸。   君罔极垂眸,看着他,没有任何反应。   温泅雪乌黑的眼眸望着他,矜持温顺,又内敛:“确定,不亲回来吗?”   君罔极淡漠:“等我打赢,就可以了。”   那就是,现在不可以。   温泅雪眉睫微敛,抿唇。   他没有说话,只是靠过去,枕在君罔极的肩上,揽着他的脖颈,将脸埋在他的颈窝。   君罔极感觉到,他闭上眼睛时候睫毛轻轻刷过皮肤的触感。   呼吸,微顿了一下。   君罔极认真:“但你可以亲。”   饲养者任何时候都可以亲他的兽。   如果,他会因此高兴的话。   温泅雪轻声叹息,温柔:“笨蛋、傻瓜。”   ……   ……   凌诀天面无表情碎掉眼前的水镜。   眉眼神情凌厉,孤傲阴鸷,像一柄锋芒毕露的剑。   “最好是这样!”   如果君罔极真的如他所言,一辈子也别想亲那个人。   毕竟,神骨全都在凌诀天这里。   这一世,君罔极不可能赢他。   可,纵使如此,凌诀天的心情仍旧不好。   从不知道,从未设想,原来在温泅雪问他开不开心的时候,诚实的回答,会有另一种可能。   温泅雪没有教过他。   重来一次。   温泅雪教了另一个人。   这不公平! 第24章 龙傲天和为他而死的白月光约定来生24   “……我上午在这里读书, 抄录方子,然后在后面的药庐辨认草药, 下午的时候跟随夫子给病人诊疗。除了这些地方,哪里也不会去。等到下学,就跟你一起回家。你看,和云麓镇时候是一样的。”   君罔极看着这些地方,将周围可能的危险,各种通往外界的路线都看在眼里,印在脑海。   然后, 他低声说:“你想看我上课的地方吗?”   今天出门早,离上课还有段时间。   温泅雪笑着点头:“嗯, 想看。”   他们就牵着手离开了药堂。   …   他们走后, 鸦雀无声的药堂顿时窃窃私语,一片纷杂。   那天, 君罔极和凌诀天的战斗,书院很多人有目共睹,其中当然也有药堂的弟子, 大家都知道,温泅雪提过一句——道侣。   但当时只顾着吃瓜——《仙盟书院的魁首忽然现身问道书院, 疑似强取豪夺他人道侣》。   由于矛盾冲突主要集中在凌诀天身上,温泅雪都只是疑似被强取豪夺的美人, 而君罔极除了和凌诀天对打没有说过一个字, 虽然潜意识知道对方能和仙盟魁首打成平手很厉害,却存在感极低, 被看热闹的大家不自觉忽略了。   现在看到温泅雪牵着一个年轻男子的手来药堂参观, 正式地介绍给同门:“这是我的道侣君罔极。”   大家这才真切意识到, 温泅雪是真的英年早婚, 有道侣了。   一时之间,心情复杂,又酸又怅然。   酸的是,像温泅雪这样世间罕见的美人,出现在他们身边,却又和他们没有关系。   等到人离开后,酸话这才一个一个水泡一样冒出来。   “……这个君罔极看着平平无奇,也不知道运气怎么这么好。”   “……你看他笑都不笑,五官骨相又锐利,一看就不是什么好人。温师弟怎么喜欢这么冷这么凶的人?”   “……其实,人家长得很英俊的,而且还是新生入学考第一名。”   大部分人还是清醒理智的,对君罔极本能的嫉妒,标准严苛,也无法否认对方确实是他们比不了的。   “……纵使没有君罔极也轮不到我们。”   “……我是比不了他,但他也只是区区一个新生第一名算不得什么吧。人家凌诀天可是仙盟大比的魁首。这样的美人自然只能是世间最强的人才配拥有,非要说的话,我倒是觉得那两个人站在一起还配些。君罔极这样的人迟早要被炮灰,怀璧其罪,修真界杀人夺宝这种事还少吗?”   “……凌诀天已经有道侣了,那可是京都苏枕月。人家都解释了是误会,根本没什么强取豪夺。”   “……正是,温泅雪再美也只是一张脸罢了,怎么比得过仙盟书院大比第一?诸圣座下首席弟子?”   “……可是,君罔极不是和凌诀天打平手了吗?应该也是跟凌诀天差不多的层次吧。”   “……”   这话一出,一片鸦雀无声。   大家没意思地散了。   在众人议论的时候,谁也没注意到,隔着阑干屏风、花瓶盆栽的雅室内,坐着一个青年,正在左右手下棋。   依稀正是他们话题里一笔带过的当事人。   苏枕月眉睫不抬,神情端敛冷凝,不语不笑,仿佛全部身心都在这局棋上,并未听到外界只言半语。   ……   跟人数稀少的药堂不同,书院总部到处都是弟子。   清晨,许多人都自发早起各自找一处地方练习起来。   当君罔极牵着温泅雪的手走过的时候,很多人都不自觉回头望去,看到温泅雪的刹那,瞳孔顿时微微扩大,张着嘴,说不出话来。   所到之处,皆是如此。   温泅雪迟缓地意识到,他们都在看着自己。   前世,温泅雪有十年的时间独自住在青檀小楼里,在外的时间不到短短一年。   这一世在云麓镇那两年,他也很少外出面对这么多人,治病的时候都会遮掩了脸。   上次凌诀天和君罔极一战,虽然围观的人也很多,但温泅雪的关注点在君罔极身上,并未留意周遭反应。   此刻,空气里隐隐抽气的声音,所有人齐刷刷回头露出的失神,放眼望去,每张脸都模糊而相似。   温泅雪第一次被这么多人这样注视着,像是……被当做怪物一样。   他知道自己在那些人的眼里大约是好看的,却不很清楚,是怎样的好看。   本质上,可怕的怪物和好看的怪物,是一样的。   ——君罔极一直以来面对的就是这样的目光吗?   就好像踏入了君罔极的世界。   这样想着,温泅雪眼底的微光亮了一点,他侧首看向君罔极。   君罔极一片淡漠,浅灰色的眼里空无一人,牵着温泅雪的手,径直穿过人群,就好像整个世界只有他和温泅雪。   他带着温泅雪走了一遍。   指给温泅雪看——   夫子讲课的时候,他坐在教室右下角靠窗的地方,背阴,那里一天也不会被阳光直晒。   温泅雪坐在那里,整个教室都收入眼中,窗外望去视野开阔,能看到四面八方有什么人来。   这只喵喵花警觉性十分高,这里是个可以观察到一切,而轻易会被忽略的位置。   咒术课和剑术课是在外上的,需要开阔地带。   每天君罔极都会花大量时间练习刀法,在西面园子角落的木桩那。   周围有木樨花,月月都开。   温泅雪小心凑近,在君罔极身上轻轻嗅了嗅,嗅完了,近距离望着他的眼睛:“木樨花很香。”   香气染到了这只猫猫花身上。   君罔极眼底淡漠,静静望着温泅雪。   那双乌黑色专注的眼眸,白天望去眼中的清泉清澈又不见底。   君罔极低头,在温泅雪的颈侧,也很轻地嗅了一下。   温泅雪顺势抱住他,问:“是什么气味?”   “草药、花、泉水,很淡,是森林和原野的气息。”   他第一次看见温泅雪,就觉得他像接连着茂密森林的原野,像森林,像风。   温泅雪弯着眼眸:“所以,书院还是很不错的对吗?”   “嗯。”   “你最喜欢去哪里?”   书院相比较其他地方,对君罔极而言最有用的地方是夫子和书。   夫子会讲一些虽然听不懂,但是之后有些瞬间会忽然意会的玄之又玄的东西。   不练刀的时候,遇到瓶颈滞涩的时候,君罔极就来图书馆。   主要是看一些关于咒术的书。   因为他不擅长咒术,但所有关于提升力量的知识,他都感兴趣。   喜欢在图书馆左上角最深处的角落。   这里朝北阴冷,几乎没有人来,对喜欢安静的猫猫花而言的确是个适合隐藏起来暗中观察的地方。   但,未免有些狭小压抑。   温泅雪好奇地伸手,抚过窗棂白色的窗纱,看到窗外的一瞬,微微一顿。   猫猫花虽然喜欢躲起来,但也很警觉,喜欢四通八达的地方,仿佛随时就会陷入一场生死之战。   这个位置并不符合他的喜好。   但是,这个窗户可以看到药堂二楼的廊桥。   温泅雪记得,他们每天中午会穿过廊桥去食堂吃饭。   他转身,靠在窗户上,对君罔极伸出手。   在君罔极靠近的时候,双手揽着他的脖子,让他低头俯身靠近自己。   温泅雪望着他的眼睛,眸光微动,纯真清澈而好奇:“知道,道侣是什么意思吗?我说,你是我的道侣,你为什么没有反应?”   君罔极瞳眸是浅灰色的,许是因为畏光,那双眼睛很少全然睁开,垂敛成狭长的形状,一片寂静。   眼底的淡漠也是浅的,像灰色遥远的月光,淡漠又清锐:“你已经说了,你说,没有别人,就只有你跟我。”   温泅雪右手,轻轻触摸他抿得冷淡的薄唇:“嗯,是已经说过了。”   是,他送他簪子的那一天,说的。   君罔极垂眸,眉睫阴翳下的眸光,不动。   低声:“在魔界,一只魔狼和另一只魔狼在一起的时候,所有人、所有妖兽都知道,他们是一对,永远在一起。道侣,就是最亲密的两个人,永远在一起。”   温泅雪说,只有他们两个,没有别人。   他们永远在一起。   是,道侣。   温泅雪抿唇眼眸微弯笑了,乌黑眼波盛着清浅暖意,望着他。   君罔极那张俊美阴郁又锐利的脸,像月光引动潮汐冲击礁石,礁石永远如是。   他凑近,在那双礁石一样始终淡漠锐利的眼眸上,亲了一下,亲在薄薄的眼睑上。   “答错了,道侣是,喜欢你,看到你就觉得很甜,像吃过糖果一样,忍不住想要亲你,想要抱着你和被你抱着。不需要任何人认可相配,不需要除你、除我之外的人允诺资格,不需要打赢任何人,不必比任何人强,不是任何奖励和给予,就只是……喜欢。明白吗?”   君罔极低头,睫毛垂敛,轻轻地抱着他。   让温泅雪枕在他的颈窝。   “没关系,可以慢慢学,我会教你,我们有很多时间……”   春日的朝光在室外,漫射在玉石铺就的地板上。   照在湿漉漉的被风吹动的树叶上,照在雕栏玉砌、碧瓦琉檐,照在水面上……   浮光生辉。   世界像是一场盛大明媚的梦,所以人们将浮梦州的主城东都称作梦京。   于沐浴在光辉之中的梦京而言,这方小小的,阴冷的,光照不到的角落,就好像是剔透的琉璃里一点瑕疵阴翳。   对君罔极而言,却是世界上最珍贵明媚的地方。   是他的全世界。   …   ……   倾斜旋转的画面,将那一角阴翳,连同光辉灿然的世界,缓缓搅碎进水镜漩涡之中。   连同水镜一起,消失在水镜主人的掌心。   水镜的主人,俊美面容,冷若冰川,眉眼凌厉阴鸷,似寒鸦覆霜。   “喜欢?”   他说,道侣是,看到就忍不住想要亲,想要拥抱……   他亲吻那个人很多下。   可是,他何曾这样对过自己?   “撒谎!”   “如果你对他才是爱,那对我又是什么?我于你是什么?”   ……   ……   “小心。”   药堂最忙碌的时候是炮制药材的时候。   来来往往,要晒,要晾,要磋磨,要炒,要赶在炉中火候合适时候加入进去。   每个人都忙忙碌碌的时候,便时有冒失冲撞发生。   温泅雪端着一盅药,正走在路上,那个同门便举着炮制好的药材从另一个方向冲出来,更可怕的是,右侧也正有一个矮小的同门端着一盆东西,正在他视野盲区。   瞬间那个冒失的家伙就被绊倒。   药材连同手中的托盘一起飞出,向着温泅雪抛洒来。   却见下一瞬,托盘空中打个旋,将所有东西接住,转了一圈又回到冒失鬼手中,一个不少。   两个本该摔作一团的人也站稳了。   冒失鬼愣了一下,看着手中完好无损的托盘。   其他人松一口气,又忍不住白他一眼。   “这么忙的时候居然还有心思哗众取宠炫技?”   好在事故并未发生,众人手中的药材也没有被污染。   冒失鬼张嘴想要解释什么,又百口莫辩,只得道歉几声,赶紧去他的炉子旁。   温泅雪神情平静,脚下未停,继续往前走。   今天类似的事情发生了好几次。   掉下来的瓦片中途漂移,落地碎成粉。   差点撞到的人总是差之毫厘有惊无险。   有人碰到他之前,总会被其他人绊住。   连忽然被风吹来的花瓣都在食盒旁忽然停驻的时候,温泅雪侧身看向身旁的空气。   ——有人跟着他。   温泅雪只看了一眼,回过去,像什么也没有发生一样,继续安静用餐。   …   温泅雪回眸的时候,凌诀天就在他旁边。   相隔不到一寸,那双乌黑的眼眸却映不出他一丝身影。   凌诀天消失在原地,下一瞬坐在温泅雪对面,依旧隐去身形,静静地看着他吃饭。   前世,他们聚少离多,他没有机会这样陪着温泅雪,哪怕是完整地吃一次饭。   发现,温泅雪主食吃得很少,喜欢米饭。   喜欢吃简单煮过的豆腐,白水鸡蛋。   喜欢所有绿叶蔬菜,和水果。   原来他真的不喜欢吃青笋。   可是,前世屈指可数的一起吃饭的时候,桌上每次都会有炒青笋的。   凌诀天现在明白是为什么了,因为温泅雪以为他喜欢吃,所以才做的。   他一路隔着不远不近的距离,跟着温泅雪。   今日阴,没有阳光。   起风了。   枝上的花尚未完全盛放,就开始坠落一地。   粉的、白的、红的,不知道是什么花,纷落如雨。   很多人撑着伞。   温泅雪没有。   凌诀天站在他旁边,用灵力幻化成一把透明的伞,为他撑着。   温泅雪站在路边,抬头望去,伸手想要接住一片。   前世身体不好,他没有见过这样的天气和落雨一样的花。   那些花瓣不知道为什么,从不往他这里飘。   凌诀天操纵着花瓣,飞向温泅雪手中。   温泅雪却已经放下手,继续往前走了。   凌诀天站在原地没有动,手中灵力凝聚的伞消失不见。   “做了可笑的事情。”   第一次想为那个人做些什么,却笨拙得搞砸了。   适得其反,事与愿违。   “总是弄错你喜欢什么。”   他走在人群里,隔着一定的距离,并肩同向而行,侧首望着人群里的温泅雪。   药堂弟子的服饰,是统一的白色的中衣,浅碧色的窄袖长衫。   所有人都穿着一样的衣服,温泅雪也是,一眼望去,他却跟所有人泾渭分明。   所有人都是新叶树色,唯有他是是雨水坠落湖面,涟漪绽开的水色芙蓉。   幽静,内敛。   除了在水镜里,和君罔极在一起的时候,那张脸从未笑过,从未有过其他表情。   和前世一样。   好像,除了与君罔极有关的部分,一切都没有变。   ……   下午的时候,有义诊。   药堂的弟子分区在几个地方,给城里周边来的百姓看病。   排队的病人里,有普通的凡人,也有修士。   温泅雪登记的时候备注的是擅长治疗毒伤,病人并不很多。   治疗完前面几个后,半天才有一个新的人过来。   对方隔着桌子,站在对面,头上戴着幕笠,并未坐下。   很多病人都这幅装扮,有些是不能见风,有些是不想被人认出身份,还有些人是因为脸上有伤。   温泅雪抬眼望去:“坐,伸手,我把脉。如果你介意被碰到,也可以悬丝。”   对方抬手轻抚,一道除尘咒在椅子上荡开。   入座,伸手。   手臂悬空,并未挨着桌子。   大约是嫌弃上面被很多人碰过。   温泅雪见状,取了一卷金线:“未曾用过。”   他解释,然后也施咒,消毒。   金线飞出,缠在对方的手腕,另一端按在温泅雪的指尖。   既然对方有洁癖,温泅雪便不碰了。   那个人顿了顿,想说什么又静默不语。   温泅雪收线,微微蹙眉:“你被蛇咬了吗?是蛇毒,我看看伤口。”   那个人顿了顿,拉开手臂上的袖子,手臂上果然两点红色的伤口,还在流血,竟然没有处理过。   温泅雪站起来,绕过桌子走到对方面前:“得罪。”   他手持银针,并指刺入伤口上方三寸,食指指腹轻轻和手臂的皮肤接触,垂眸,唇瓣无声轻动,默然施咒。   木系灵力化作半透明的藤蔓,随着银针注入皮肤,在皮肤上形成一道咒术纹络,血管里的蛇毒顿时汇聚起来,在伤口处形成一条黑红色的纤细小蛇,被藤蔓逼出来。   毒液小蛇一旦爬出伤口,便化作黑烟消失在空气中。   温泅雪收手,拿出一小盒药膏递给对方:“三个时辰内不可沾水,涂抹即可。”   那个人接了药膏,清冷声音:“多谢。大夫的医术,很高明。”   温泅雪没有说话,他不擅长应对人类的寒暄。   那个人却没有离开的意思。   温泅雪:“还有事吗?”   对方:“有。我中了毒。”   温泅雪:“我没有诊出其他毒。如果是其他病症,请去其他大夫那里排队。”   “再诊一次脉。”他主动伸出手,递到温泅雪的手边,“不用金线。”   温泅雪没有动,乌黑眼眸静静望着对方。   一阵风过,吹动帘幕。   温泅雪平静地说:“狸蛇在这个季节还在冬眠,虽然有毒,一般不会主动咬人,更不可能咬到人手臂内侧位置。这种蛇嗜吃灵草,一般是医修养来处理药渣的。”   他话音落下不久。   周围不远处,药堂的弟子抓狂喊着:“我的狸蛇呢?我那么乖的一条狸蛇呢?这可是我好不容易乞讨灵药渣养大的崽。”   幕笠下的神秘人,冷漠,无动于衷。   但袖口一道黑色的闪电飞速弹射出去,窜进他主人的怀里,瑟瑟发抖。   “宝,你终于回来了,你吓死阿爸了!都告诉你别贪吃了,会被人骗去做蛇羹的呜呜呜~”   温泅雪从父子团聚的同门那收回视线,看向对面的神秘病人,乌黑的眼眸平静内敛。   “一整天隐匿踪迹跟在我身边……这种事,以后不要做了。”   温泅雪收拾东西,准备结束今天的义诊。   一只手伸出,抓住了他的手臂:“你不问我,为什么吗?”   温泅雪一顿。   那个人主动掀开帘幕,露出一张冷若冰霜,俊美出尘的脸,一瞬不瞬看着温泅雪的反应。   温泅雪,没有反应。   那双乌黑静谧的眼眸仍旧没有映出他一丝身影。   凌诀天望着他:“我只是,有个问题想要知道。”   温泅雪抽出手,平静:“你问。”   凌诀天眼底微红,隐隐偏执:“一个人会为另一个人,吃九死一生的毒,根骨被毁,忍受神魂活活剥下来的痛,忍受衰老、虚弱、枯竭,濒临死亡,受不得风吹,淋不得雨水,必须住在极寒之地,却不能以外物取暖,沾不得荤腥,吃不得热食,任何东西都味同嚼蜡,即便再困也无法久睡,虽然活着,却和躺在棺材里无异……会有人这么做吗?”   温泅雪静静望着他:“会。”   凌诀天当然知道他会,却不知道,这一次他会为谁。   温泅雪:“这就是你想问的问题吗?”   凌诀天:“我想问的是,如果有一个人为了另一个人,付出这么多、忍受这么多痛苦,为什么不告诉那个人?”   温泅雪不解:“为什么要告诉对方?”   凌诀天:“如果那个人不知道,会做错事,有一天他知道了,会永远亏欠,永远偿还不清。如果这就是对方目的,那的确达成了。他得到了报复。”   温泅雪眸光纯真坦然:“不用觉得亏欠,也用不着偿还。不告诉他,是因为这是那个人自己的事情。爱一个人,为他付出,就只是希望那个人能开心一些。有一丝一毫想要得到回报,都不是爱那个人,是爱自己。被爱的人,只要做到坦诚,就没有任何过错。”   凌诀天怔在那里,眸光微空。   眼泪,就那样突然的落下。   他怔怔地,哑声说:“原来我,被这样……毫无保留、倾尽一切的爱过吗?但我做错了事,弄丢了他,现在是不是,恨?”   温泅雪温和地看着他:“我没有恨过人,我不知道。”   凌诀天失神望着他:“如果你为你的道侣,付出一切毫无保留,不求任何回报,对方却中途抛下了你,不管有多少不得已的原因,你也……不恨他吗?”   温泅雪摇头。   凌诀天分明流着泪,却笑了:“我,我很抱歉……”   “我不会恨。但是,”温泅雪静静看着他,“付出一切、毫无保留的那个人,并不是我,是我的道侣。”   凌诀天:“……”   温泅雪垂眸望着他:“我和他都不会中途抛下对方。所以,我无法解答你的问题。”   他轻轻颌首,转身离去,没有再看凌诀天。   这个时间,那只猫猫花该来接他回家了。 第25章 龙傲天和为他而死的白月光约定来生25   苏枕月虽然不是药堂的弟子, 但作为收治的病人,也跟温泅雪他们一道作息。   除了身上穿的衣服不一样,大家做的事差不多。   上午温泅雪看书的时候, 苏枕月也在书馆看医书, 他倚坐在窗边看得认真,随便一坐就像一副画。   如同书上所说的风姿玉树。   白纱玉冠帽, 将发髻束在里面, 一丝不苟,端严文雅。   稍显层叠繁复的衣饰, 在他身上独有一份矜持庄重的贵气。   沉香冰片层层熏染,香得要命,却沁人心脾, 疏淡幽远。   他笑着的时候还好, 眉眼弯弯唇角慢谑, 狐狸似的慧黠散漫, 令人不知道哪句话是真哪句话是玩笑, 可亲可近,不可捉摸。   专注看书不笑的时候,眉眼神情就矜冷起来, 通身的清贵高雅, 令人却步, 往来的女修都忍不住要看他两眼。   当然,看温泅雪的人更多。   苏枕月一旦看书便极为投入, 专注认真, 物我两忘, 在这样的氛围下, 旁人也不好意思打扰。   渐渐的, 这方天地就只有他们两个人,落针可闻,倒是难得清净。   药老每天上午为苏枕月施针。   温泅雪作为助手,全程要记录学习行针过程,为苏枕月和药老擦去额头的汗。   下午的时候,苏枕月泡药浴。   药老负责写方子,温泅雪根据他的指示,分时段往里面加药材,与此同时听药老讲解这么配药的原理和目的。   ……   “你去试试。”药老忽然对温泅雪吩咐道。   温泅雪望着药老。   药老不耐烦地说:“五天是一个疗程,老夫已经示范了五次了,你别说你没记住施针步骤?”   温泅雪当然记得,药老带弟子的时候和他平时不耐烦的性子不同,很是认真仔细,施针的每一个步骤,行针的手法,包括原理,全都讲得清清楚楚,甚至还会举一反三,引申别的症状该如何改进。   只是,应该没有人敢让才学了五天的学徒上手给病人治病吧?   也没有哪个病人愿意,花费重金才求得药老为自己诊病,最终却给一个才学了五天的弟子当练手材料。   温泅雪看了一眼苏枕月,对方微笑对他温和点头:“麻烦温先生了。”   既然两个人一个敢教,一个敢被扎,温泅雪又有什么不敢的。   他取了自己的灵针,施咒消毒。   手指放在苏枕月的颈后,缓缓刺下第一针,手指结印,嘴唇翕动,默念咒术。   咒术催动木系灵根,长出半透明薄冰一样的藤蔓,顺着灵针进入苏枕月的脑后。   药老在一旁聚精会神的看着,屏息凝神,大有稍有差错,他就要上手补救的意思。   见温泅雪施展完第一针,他不由松一口气,赞许地默默点头。   趁着温泅雪他们没发现,又很快板着脸,严肃严谨。   眼底却掩不住的高兴。   这些年他在外一直换着马甲和身份,满修真界教徒弟,但教出来的弟子大都平平无奇,难得有几个让他能拿得出手承认是自己门下的。   这个人虽然基础不够扎实,但胆大心细,知识面够宽广,悟性更是绝佳,虽然还显稚嫩,他却有信心能将这个好苗子教出来。   温泅雪一步一步做下来,苏枕月的身上,透过单薄的浴袍,能看到发散的灵药藤蔓在他身上形成了一个整体的咒术纹络。   这些咒术图腾不断将他的神魂勾连聚合,同时温养神魂之间的裂缝。   苏枕月闭着眼睛,在玉台之上打坐,面容稍显苍白,薄薄的汗水出现在他额头。   温泅雪收针。   药老围着看了一圈,看到这图腾完美均匀,不由抚须点头。   “你很不错。”夸完之后,他微微一僵,又一副不耐烦不高兴的老头脸,“继续努力,以后还是能以我的弟子自居的。”   温泅雪没有在意他表面的傲慢乖张,对他执修真礼:“是,谢夫子教导。”   药老不高兴了:“叫什么夫子?全书院都是夫子,单药堂就好几个呢,你是我带的弟子,叫师尊!”   他心里很不爽快,他马甲下教过的小崽子没有一百也有几十,多少人想叫他师尊他都还不愿意呢,他都这么明示暗示了,这个年轻人是怎么回事?懂不懂事?   温泅雪顿了一下,依言称:“师尊。”   前世,药老给温泅雪治疗是两年后,在仙盟书院。   他很惊讶温泅雪居然还活着,而且看上去还像个人。   一般的毒是死物,拔除、中和就好,但血煞宗的药丸不算毒,是一种蛊咒。   蛊咒,顾名思义是活的。   换个人吃下七颗药,即便活着也已经成了装蛊咒的材料。   凌诀天在找到药老前找过很多大夫来,那些人要么看不出什么,要么就说是不治之症。   药老得知温泅雪是自己看医书、自己配药,询问了他之前用过的方子仔细辨认过后,就叹了几声可惜。   “……若是在两年前遇到你,你可以为老夫弟子,可惜了,你跟我都可惜了。”   彼时,药老再三感叹,比起为温泅雪可惜,更像是为他自己悲痛。   就像是看到好端端一株绝世的灵药,尚未长成等他采摘入药,就莫名折了。   他走之前赠送了温泅雪好几本医书,温泅雪后来在青檀小楼百无聊赖的时候,就养成了看医书种药草的习惯。   这一世,温泅雪也没想到会在问道书院遇到他。   真的做了他的弟子。   …   下午,为苏枕月配药浴,药老也理直气壮地让温泅雪来,自己全程旁观。   这个部分比上午的针灸诊疗简单。   每个疗程的方子是固定的,难的只是记住不同的时间搭配不同手法炮制的灵药,以不同的咒术激发药性,注入浴池内。   说起来好像很复杂,但任何人只要熟能生巧,都可以做到。   “你看着他,没事别喊我。除非忽然厥过去了,怎么都叫不醒,一般出现任何反应都没事。包括吐血,包括忽冷忽热,包括一切。”   “哦对了,之后两天也都由你做,不用等我。我有事不在。”   药老看着温泅雪做了一遍,赞许点头,又严肃着脸重复了一遍容易出错的地方,之后,就干脆做甩手掌柜走人了。   不仅如此,还直接宣告接下来两天都不出现。   对此,被治疗的苏枕月没有反应。   温泅雪自然也不会有。   ……   浴池是特制的,以一种特别的矿石打造而成。   苏枕月坐在浴池里,里面并没有水,所有的药材在经过处理后,配合咒术释放药灵,这些药灵呈现为透明、淡绿的水雾,萦绕浴池之中。   如梦似幻,恍如仙境。   苏枕月闭着眼睛,打坐冥想,让神魂吸收药性。   他本就生得温雅清隽,不笑的时候,矜冷庄重的气质便更明显了。   如同仙人。   温泅雪在岸上,倚树垂眸看书。   大家都知道苏枕月每日下午都要药浴,药庐这里没有过来,远处零星一点人声,显得这片天地尤为安静。   风吹过的声音都细细可闻。   温泅雪身旁的是一棵玉兰树。   这几日别处的玉兰花都谢了,这棵不知道是不是药庐浴池这边的灵气尤为浓郁,居然还开着花。   但也稀疏不多,倒是叶子格外葱茏。   零星的玉兰花在午后的春光之下,开得星白灿然。   苏枕月睁开眼,静静地看着。   树下的人穿着天水碧色的衣服,墨发被玉簪挽起,眉眼神情静谧宁静。   像一尊玉人。   并不知道,纵使周围没有灵气缭绕,他在别人眼里,也是仙人。   …   一整个下午,他们都没有说话。   温泅雪偶尔抬眼看一眼浴池里的苏枕月,确定他是否无恙。   有时候遇到苏枕月睁开眼睛。   目光相触,又分开。   微风轻抚,那零星的几朵玉兰花也瓣瓣飘零。   落在苏枕月的浴池里。   落在在温泅雪的脚下。   草地上铺着玉兰花的花瓣,那样皎白无瑕的颜色,落地不久就露出浅褐色的伤痕来,尚未枯萎就已经被侵染。   是月光一样只能开在高高的枝头的花。   ……   ……   跟苏枕月稍微接触几次,很难对他没有好感。   这个人总是带笑,说话机敏风趣,极为注重分寸和礼节。   无论是施针还是泡药浴,都要露出上身,察觉到温泅雪敛眸顿了顿后,他第一时间就披上了浴袍。   之后,纵使被药师嗤笑是穷讲究,他也只是弯着眼睛笑了笑,并不在意药老的挖苦讽刺,也没有解释过一次。   每一次,温泅雪或是旁人,为他做了什么,他都会微笑道谢。   并不特别客气,也并非随口一说,礼貌而真诚。   只是接触一两天,温泅雪就有些理解,为什么前世凌诀天会喜欢苏枕月了。   理解,为什么前世凌诀天身边所有的朋友都希望苏枕月和凌诀天在一起。   苏枕月的确有着,让人难以讨厌的人格魅力。   他甚至,话不多。   温泅雪本以为,像他这样人缘好的人,长袖善舞,会很喜欢说话。   但是他一个人的时候,最喜欢做的事,却是自己和自己下棋。   一下就是半天。   下学了,温泅雪离开药堂,和来接他的君罔极一起回家的时候,苏枕月都在下棋。   药庐的弟子离开前跟他打招呼,他温雅含笑回礼,之后便安静继续棋局。   斜阳照在他玉兰一样的白衣上,影子拉长,那道身影让人想到……孤独。   他好像不知道自己是孤独的,又好像只是习惯如此。   温泅雪想起,苏枕月在这里治病,凌诀天为什么不来看他、陪着他?   前世,明明是那样喜欢的人。   …   苏枕月抬头,望着温泅雪远去的背影,宽大的衣袖随手一挥,将棋盘收起。   手中合拢的玉扇点唇,他忽然笑了一下,狐狸一样的眼眸微弯,慧黠又神秘。   “既然来了,怎么不现身?是在躲谁呢?总不会是……躲我吧?” 第26章 龙傲天和为他而死的白月光约定来生26   义诊事件之后, 凌诀天消失了一天没有出现。   温泅雪本以为他走了。   毕竟,前世的凌诀天就挺忙的,忙着和一个比一个强大的对手比斗, 忙着参加各种层次的比武大会, 忙着去各种秘境夺宝,忙着出现在各种拍卖会, 遇到各种朋友和仇敌。   还有,忙着为凌家复仇, 也忙着最重要的,为灭世预言做准备。   然而,仅仅只是一天而已, 温泅雪又看到了凌诀天。   …   药堂的书阁以阑干、屏风分为一个个雅室。   内外通透,隐约可见。   药堂的弟子每日上午都会在这里温读一个时辰的书, 如有疑难不解, 便可出去寻夫子或同门讨教。   温泅雪在雅室内。   凌诀天坐在外间, 面前摆着一本书, 却没有翻开一页。   两个人交错两排,一左后, 一右中,期间空着数米, 背向而坐。   如果不留意, 甚至可能发现不了彼此。   …   中午, 食堂。   问道书院依山而建,药堂的地势偏高。   药堂的食堂得穿过二楼的廊桥,走到半山, 一座三面镂空的平台, 可凭栏望见远处江水和山崖。   山花次第渐开, 风景倒是好看。   温泅雪独自坐在左边靠近栏杆的地方,那个位置望去,能看到山下掩映在树木之中的一角藏书阁。   在温泅雪斜后方,相隔两排座位的地方,凌诀天坐在那里。   同样,背向而坐。   …   下午,药庐。   不管走到哪里,只要温泅雪一抬头,就总能看到凌诀天在不远处。   凌诀天是一个很奇特的人,他明明冷若冰川,拒人于千里之外,他的朋友却竟然很多。   许多人信任他,愿意与之交托生死。   温泅雪一直不知道他是怎么做到的。   但是,现在见识到了,不到一天时间凌诀天就已经在整个药堂出入自由。   无论他出现在哪里,周遭的人都好像觉得再合理不过了。   许多人与他打招呼,他并不热情,一如既往的冷淡,但哪怕只得到一个眼神,对方也颇为荣幸。   好像入学考核那天的事情,从未发生过一样。   即便凌诀天出现在温泅雪出现的每一个地方,所有人也觉得没有任何问题。   再没有一个人提,杀人强取豪夺道侣的传闻。   虽然出现,但这一整天,凌诀天都没有跟温泅雪说过话。   甚至没有看温泅雪。   大多数时候他们都隔着许多人,隔着不远不近的距离,凌诀天连侧身都很少,几乎都是在背对着温泅雪。   就像是刻意避嫌。   不管凌诀天出现在哪里,每次看去凌诀天身边都有其他人,与之交谈甚欢,好像他只是恰好出现在那,与温泅雪毫无关系。   只有两个地方,温泅雪没有看到过凌诀天。   一处是,每天上午他为苏枕月诊疗的那方药室。   一处是,每天下午苏枕月药浴的药庐附近。   凌诀天是苏枕月的道侣,按理来说,这两处才是他最该出现,也最合情合理出现的地方。   在离太阳落山还有半个时辰的时候。   温泅雪走出药庐,并不需要特意找寻,轻而易举就看到不远处的凌诀天。   好像世界上有很多个凌诀天,就像有很多树一样理所当然,所以才无论在哪里,都可以遇到。   温泅雪走过去的时候。   凌诀天正在和药堂的一个弟子说话。   准确地说,是对方滔滔不绝在说,凌诀天在听。   那个人笑容满面,眼神满满都是敬佩、崇拜,一口一个凌兄,好像他们是相识多年的至交好友。   温泅雪走近听见只言片语,似乎是凌诀天解开了那人一个修行上的瓶颈,令他甚是感激。   凌诀天,天纵奇才,仙盟书院三位传奇圣者坐镇,每一个都抢着收他为徒,旁人想要一个都难得,他一个人却集齐了三个。   涵盖阵法、咒术、剑道,前世连药老也是看在凌诀天的面子上才去仙盟书院坐镇的。   更何况,前世最后,凌诀天已经是仙盟至尊,离成神只有半步之遥,指点一个药堂的弟子,自然不费吹灰之力。   如此,自然能在一天不到的时间折服整个药堂的人。   看到温泅雪走近,那位同门顿时忘了自己口中的话说到了哪里,生生停在那里,只顾睁大眼睛一眨不眨望着他。   只有凌诀天始终背对着温泅雪,既没有催促对方继续说,也没有回头看一眼。   好像根本不知道、不关心这个人到底看到了什么,才这幅样子愣在这里。   温泅雪也没有说话。   三个人,片刻静默。   凌诀天对面前的药堂弟子点了点头,声音清冷:“道友可否暂且避让一二,稍候我去寻你。”   “啊啊,好说好说。”那个药堂弟子反应过来,顿时一边回头一边往远处走去。   待对方走远。   凌诀天侧身,并未看温泅雪,淡淡道:“请说。”   他态度疏离礼貌,甚至有些冷淡,和前世一模一样。   就像,今日所有的遇见都只是巧合。   如果没有之前一整天隐匿身份的跟踪,温泅雪也会以为是他想多了。   温泅雪平静:“出现在哪里,都可以,不要在我的道侣面前。除非,你想杀他,或者被他杀。”   他只想谈甜甜的恋爱,并不想看到那只猫猫花的注意力在打赢凌诀天上。   凌诀天背对着他,清冷说道:“如果我和他决战,你希望赢的是谁?”   温泅雪:“选君罔极。”   没有一丝一毫的思考和犹豫。   这是理所当然的。   凌诀天喉结隐忍滚动,声音微哑:“抱歉。”   问了愚蠢的问题。   他明知道,这一世的温泅雪眼里,自己只是个陌生人,在妄想得到什么答案呢?   凌诀天低声,无波无澜:“换句话说,只要我不出现在他面前,就可以出现在你面前了,是吗?”   “你不是已经出现了吗?”   凌诀天转身,眉眼的凌厉沉敛,漆黑如星点的眼眸一瞬不瞬望着温泅雪,无喜无悲:“但我还是,希望得到你的允许。”   虽然,即便他不允许,自己也,无法不这么做。   温泅雪乌黑眸光,泠然温静,抿唇:“我以为,你会说只是巧合。”   凌诀天望着他的眼睛:“你会信吗?”   温泅雪:“不会。”   别说是到处看到一个人,换成到处看见相同的一只鸟,也是一件足够令人惊悚、讶然的事。   要怎么的巧合,才能巧合成这般?   凌诀天:“我希望,得到你的允许。”   哪怕,并不是真心实意的。   “允许什么?”温泅雪静静看着凌诀天,乌黑的眼眸静谧神秘,好像什么都明白,又忽然让人觉得,他好像什么也不懂,“我本来不打算问,但是……你做的事很奇怪,为什么?”   凌诀天静静望着他,眼神是一条结冰的河川,面无表情,又像是所有的情愫都封存在冰下。   一开始只是寻找,却忘了,找到以后要如何。   “见面的时候太过不堪,也太过错愕。我没想过,你会和君罔极在一起……不,即便不是君罔极,是任何人都一样。”   那一瞬都会难以置信。   “好像长久以来我都没有认清楚一件事——你已不再属于我。”   凌诀天望着眸光纯然静敛,不露丝毫情绪的温泅雪。   明知道对方根本不记得,不知道自己在说什么。   明知道已经做了很多荒诞的事,这时候应该伪装得正常一些。   看到他的眼睛,却还是忍不住自说自话。   看到水镜里,他和君罔极在一起的样子,跟他们前世不一样。   那时候,愤怒,像是背叛。   可明明若说背叛,也是凌诀天先背盟弃约。   中断道侣契约的是凌诀天自己。   却还是……嫉妒。   自私的希望,温泅雪不要和任何人在一起,能等他。   希望,温泅雪不要爱任何人。   愤怒,伤心。   见到温泅雪的时候,却什么也没有了。   他跟着他,近近看着他,看着和前世不一样又相似的温泅雪。   看清楚,温泅雪已经毫无保留、给予过那个叫凌诀天的人一切,为他失去健康、自由、温暖和爱。   凌诀天,又怎么能以受害者自居,怨恨,他没有给自己,像今生给予君罔极的那些拥抱,亲吻?   太过自私,贪婪了。   明明当着所有人的面,冷静理智,说爱情不是一切的人,是凌诀天自己。   这是温泅雪的错,他安静无声、纵容的,不索取任何回报,倾尽一切的爱,不知不觉宠坏了凌诀天。   得到一切的人,自然可以说,爱情不是全部。   可对付出一切的人而言,他给的就是他的全部。   凌诀天声音平静:“我很抱歉,做了很多奇怪的事。虽然初遇的时候并不美好,有许多误会。但我希望,这一世我们能成为……朋友。”   温泅雪不解:“朋友?”   凌诀天:“普通的,能见面打招呼,问好,偶尔一起吃饭,遇到困难会想到求助我的……朋友,这样就好。”   就这样吧。   他决定,大方、慷慨一点,在中断道侣契约的这一世,让不记得他的温泅雪拥有一段自由。   他也想试着,第一次为温泅雪考虑,低下骄傲的头。   笨拙地学习,对温泅雪好。   以朋友的身份界限,守着温泅雪这一百年。   凌诀天看着他,神情第一次退去凌厉倨傲,尽量温静一些:“虽然你不记得,也听不懂我在说什么,但我还是想告诉你,我不是你想的那样。背叛了你,背叛了我们的契约。我只是不得不那样做,我必须救他,只是为了救他。只有神明欠下的诺言,才能留住被神明之力碎去的神魂。我很抱歉,第一时间没能去找你。可是,我不得不第一时间去找他,如果我不去,他会死。我以为,我有三年的时间可以慢慢找到你,我……”   温泅雪乌黑的眼眸安静,看着他,像一泓静谧的湖水,里面什么也映不出。   “一百年,这一百年里,你可以和任何人在一起,我会等你,等约定结束的时间。无论你跟任何人在一起,健康平安的活过百年也很好。”   凌诀天告诉自己。   温泅雪没有为君罔极毫无保留、倾尽一切。   君罔极不算什么,温泅雪不和他在一起,也会和任何人一起。   这只是一段……错误。   会纠正的。   是对凌诀天的惩罚。   刑期百年,会结束的。   结束了,一切就会回到原来。   但,温泅雪:“我不需要朋友。”   凌诀天:“……”   温泅雪乌黑眼眸安静垂敛,神情淡然无所谓:“我有君罔极就够了,他就是我的道侣,亲人,朋友。我有别的朋友,分给他的时间就不多了。他会不开心的。我也,不开心。” 第27章 龙傲天和为他而死的白月光约定来生27   “……我有君罔极就够了, 他就是我的道侣,亲人,朋友……”   凌诀天的心忽然抽疼了一下, 他认真看着温泅雪:“可是, 没有一个人可以是另一个人的全部,如果他是你的全部, 他不在的时候,或者没有他了, 你要怎么办?他不开心你就不开心,你自己的心情……”   话未说完,凌诀天自己先怔了一下。   他也曾是温泅雪的全部, 他不在的时候,温泅雪一个人在青檀小楼是怎样度过的?   没有了他之后, 温泅雪也只是……只是换了一个人去爱而已。   不过, 这是因为重来一次温泅雪忘了关于他们的一切。   是白纸一张重新来过。   但是, 没有君罔极, 是否,温泅雪有可能就会换一个人去爱了?   这个想法像一簇野火, 忽然点着,再也熄灭不了。   温泅雪看着凌诀天, 微微偏头, 乌黑眼眸静谧不动:“你要杀他吗?”   “为了你, 我不会。”凌诀天敛神,冷静地说,“如果你同意, 我们就是朋友了, 我不可能杀朋友的道侣。”   他说:“你答不答应, 我都会一直出现在你身边,不妨答应看看。”   他从未对任何人低头,也从未讨好过任何人,第一次做竟不知道该如何言语才不会被觉得傲慢、讨厌。   温泅雪垂眸,想了想,抬眼望去:“做朋友,你就不会出现在他的面前?”   凌诀天微微一顿,平静道:“嗯。”   温泅雪的眼眸似暗夜里的一泓清泉,眸光纯真不稳,像是拿不定主意,不确定要不要相信他:“如果你说的是真的……他马上就会出现在药堂附近,接我回家,你能、现在消失吗?”   凌诀天面上一片隐忍沉静,只有漆黑的眼底微微失神了一瞬,喉结滚动,说:“好。”   温泅雪没有说话,只是敛眸静静看着他,不露丝毫情绪。   凌诀天也看着他,脸上无喜无悲,双目漆黑清冷,缓缓后退,转身向远处走去。   身后,温泅雪的声音温和安宁:“他对人的感应很敏锐,尤其是嗅觉,需要麻烦你稍微走远一点,大概二里外就安全了。谢谢。”   凌诀天背对着他,顿了顿,拾起脚步,一步一步走远,像是遵循主人指令的行尸,一副没有魂魄的躯壳。   他第一次知道,讨好一个人最难的并不是放低自尊,而是,首先不要让自己的心太痛。   ……   君罔极抬眸望去,通往药堂的黑色大门打开,温泅雪从里面走出来。   看到,温泅雪望着他脸上露出笑容,径直向他快步而来,没有留意脚下一眼。   从大门到君罔极那里,是从上到下的一段蜿蜒的台阶。   如果不看路,一不小心就会踩空。   君罔极上前张开手。   温泅雪落下两个台阶直接扑到他张开的怀里,脸上带着笑容,弯弯的眼眸纯真清澈,像打翻了春日蜜糖在那一泓清泉里。   不管不顾,毫无保留的笑容,眉眼之间全然的信任,好像除了他眼里的君罔极,没有任何,包括身边的危险。   眉眼之间的静谧,有一些无声无息的……疯。   他好像确定,君罔极一定会接住他。   君罔极把他抱在怀里,紧紧抱着,没有说话,没有提醒他应该慢一点小心看路。   只是抱着他,不让他落地。   温泅雪揽着他的脖子,埋在他的颈窝,乌黑的眼眸轻动,他不笑了,像是好奇:“我想你了,你想我吗?”   君罔极:“想。”   温泅雪抱着他,轻轻地蹭蹭他的脸:“我累了,你可以背我回家吗?”   君罔极放下他,背过身蹲下,低声:“上来。”   温泅雪抱着他的脖子。   就像是两年前,他们从流苏岛出来的那天一样。   因为木屐断了,君罔极也这么背着他。   一晃两年,君罔极长高了很多,除了眉眼神情的清锐,已经不大能看得出他的年纪。   是个英俊的很有魅力的男人了。   君罔极背着他,走得很稳,轻声问:“为什么累?”   温泅雪搂着他的脖子,伏在他的肩上:“因为人类复杂难懂,心里想的、说的、做的,全都不一样,无法理解。”   君罔极:“我简单。不理解,可以问我。”   温泅雪笑了:“嗯。”   第一年春天的时候,这只猫猫花还不太会说话。   连晚安,明天见,也不会回应,只会面无表情说:嗯,和给你。   第二年春天的时候,猫猫花就会诚实地说:没有别人。   心里想的,开心,不开心,都会告诉他了。   现在,还会说:想他。   说:可以问他。   今天的天气不好不坏。   云层有些厚。   风也有些凝滞。   但温泅雪觉得,这是个很好的天气。   他伏在猫猫花的背上,让他带着自己回家,悬空的小腿轻轻地一点一晃。   枕着猫猫花的肩,表情散漫放空,轻轻地叫他:“君罔极。”   “嗯。”   “我好喜欢你啊。”   “我知道。”   温泅雪敛眸,温和纠正他:“这时候,要说:我也喜欢你。”   “君罔极,我好喜欢你。”   “我也,好喜欢你。”   “喜欢谁?”   “喜欢温泅雪。”   温泅雪笑了一下,笑容在眼波里。   每当心里的花开一朵,温泅雪就说一遍喜欢。   那一路回家的途中,他说了三十次。   君罔极也回答了三十次。   每隔一百次心跳,就喜欢一次。   最后一次,超过了一百二十次心跳,温泅雪也没有说喜欢。   夜色朦胧,晚风花香沉醉。   君罔极低声:“温泅雪,我好喜欢你。”   他迟来的意识到,他可以先说的。   温泅雪迷迷糊糊睡着了,梦呓一样答:“我也,好喜欢君罔极。”   一片安静,只有夜风和虫鸣。   半梦半醒,温泅雪说:“君罔极,你会为了救别人,虽然喜欢我,也离开我吗?”   君罔极声音低低的轻:“不会。你在哪里,我就去哪里。我保护你,没有别人。”   “那你,会为了别人死吗?”温泅雪抱紧他的脖子,“希望猫猫花不要死,不要为任何人任何事情死,即便是我。”   君罔极:“什么是猫猫花?”   温泅雪闭着眼睛,轻轻蹭蹭他的脸,语气平静:“因为你像猫一样可爱,是我的花,所以是猫猫花。”   君罔极眼底淡漠宁静:“……哦。”   他第一次知道,遗族是可以跟“可爱”和“花”这样的词联系起来的,而不是怪物。   “你是花,是雪。”   “我是雪啊。温泅雪。君罔极的温泅雪,温泅雪的君罔极。”   温泅雪的唇轻轻碰到他的颈侧皮肤,像是从颈侧血管触及心脏。   “问道书院真是糟糕,为什么要把药堂分隔开呢?”   今天晚上的温泅雪格外任性一点,像个坏脾气却又安静温顺的孩子,没有表情,平静温柔地抱怨着。   “我想跟猫猫花一起上课,坐在教室的角落里,不想听的时候就偷偷牵着手。”   “想看你练刀,我摘木樨花,或者在一旁看书。”   “想和你一起在食堂吃饭,坐在一起。”   “一天的时间好长啊,只有早上和黄昏你来接我的时候,天气好像才是有意义的。”   君罔极静静地听着,没有说话,浅灰色的眼眸寂静专注。   “我不喜欢人多,不喜欢和人说话,也不喜欢安静,觉得厌烦。”   “这个世界真无聊,只有你不一样,我只喜欢你。”   君罔极轻轻:“你不开心。明天,我们不去书院了,你想去哪里我们就去哪里,或者哪里也不去,就在家,和以前一样。”   温泅雪抱着他:“你不是想变强吗?”   君罔极:“在家也可以变强。我总会变强的,你开心比较重要。”   温泅雪睁开眼,将头埋在他的颈侧:“开心,看见你就开心了。就只是有些累。”   到家了。   君罔极将温泅雪放在床榻上,温泅雪安静温顺地坐在那里,不动,乌黑的眼眸像是放空。   像是一个精致完美的人偶。   君罔极打了水,用咒法加热。   他屈膝半蹲,给温泅雪祛除鞋袜,握着他的脚放在温热的水里。   温泅雪第一次被人握着脚,眼眸里的清泉颤了一下,回神:“你在做什么?”   君罔极撩水在他的脚背上,淡漠低声:“你累了,泡热水会好。书院那些人实战后这样说的。”   他没有累过,温泅雪只教过他不开心的时候要怎么办,没有教过他,累了要怎么做。   温泅雪抬手放在他的头上,低头,垂眸,在君罔极的额头亲了一下。   君罔极抬眸,望着他:“累了以后,亲一下额头就会好吗?”   温泅雪微怔。   君罔极浅灰色的眼里一片清澈认真。   他以为,温泅雪是在教他。   他半蹲着的姿势直起身,一只手还握着水盆里温泅雪的脚,像一只踮起脚尖的猫,在低头垂眸的主人的额头,亲了一下。   眼神专注,虔诚。   片刻不动。   亲完了。   他垂眸,继续为温泅雪洗脚。   “两个一起做,会好得快一些。”   温泅雪看着他。   没有一个人可以是另一个人的全部。   如果没有了猫猫花,农夫真的还可以继续种其他的花吗?   温泅雪想起前世最后,被凌诀天的剑钉穿心脏的君罔极。   猫猫花或许不会去别人的花田,可是,猫猫花有可能会死。   ……   第二天。   温泅雪打开门,见到君罔极,对他伸出手:“我们,去书院吧。”   君罔极定定看着他,没从他的眼里看到一点不开心,也没有一丝精神不好的倦累。   “嗯。”   看来昨晚的治疗起效果了。   亲吻额头,原来真的可以治愈劳累。   …   温泅雪只想谈甜甜的恋爱。   只是,他开始明白了,君罔极为什么执著于变强。   他也希望君罔极变强。   因为农夫不想再种其他花了,就只想种这一只猫猫花。   请一直一直长在他的花田里吧。 第28章 龙傲天和为他而死的白月光约定来生28   温泅雪来到药堂, 毫无意外,第一眼就看到了凌诀天。   凌诀天站在药堂大门进去不到百米的地方。   那里生着一株晚樱,玉兰花开败后,叶子都长了出来, 晚樱正好接着花期。   一簇一簇垂坠枝头。   天色阴沉, 颜色浓艳的花本就越是晦暗越是明媚。   反倒是白色的花, 光线明亮的阳光下开得更为灿然。   那树晚樱开得很美, 但花树旁边的凌诀天眉目凌厉眼神沉郁, 漆黑的眼眸一点冰冷星光, 人如其剑。   和前世的冷若冰霜不同, 不知道什么时候起凌诀天身上那种高冷出尘犹如仙人的超脱不见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时刻像是压抑着什么的失神,只是表面还维持着他的冷静。   尽管如此,凌诀天仍旧是俊美出众的, 周围的人经过都对他打声招呼,丝毫不在意他的冷淡,好像他这样的人做什么都是理所当然的。   迎着凌诀天望着他的目光,温泅雪平静地说:“两里之外,你靠这里太近了。”   君罔极刚刚才送温泅雪到药堂门外台阶那。   凌诀天面无表情, 口中声音很轻:“我没有让他发现。”   他从未这样语气轻柔过:“一起吃早餐吧。”   温泅雪从他身边走过:“不用。”   但,下一瞬被拉住了手腕。   不算很用力, 但很难挣脱。   凌诀天声音淡淡:“他还没有走太远。”   温泅雪回眸,静静望着他:“这是威胁吗?”   凌诀天面容苍白,望着温泅雪的眼眸一片晦暗,面无表情, 清冷声音一直低下去:“没有, 我只是买了点心, 很好吃,请你尝尝。”   他缓缓松开抓着温泅雪的手,举起另一只手中的食盒。   低头,语气、动作,一切都充斥着一种隐忍的祈求。   凌诀天从未讨好过任何人,从未为任何事任何人折腰,哪怕沦为阶下囚被软禁在流苏岛的那些年,也是那些血煞宗的人在讨好他。   后来一路所向披靡,更是所有人都捧着他,追着他,连拜师这件事上也是修真界的圣人们求着他做自己的徒弟,而不是反过来。   这样向来高冷倨傲、凌厉强势的凌诀天,有朝一日收起所有傲气棱角,放低姿态去向一个人示好,没有狼狈笨拙,反而有一种晦暗到极点的平静的压抑,是另一种有别于曾经的超脱仙气的非人感。   凌诀天望着温泅雪,想说,前世他们刚从流苏岛出来,他曾经带过这一家的点心回去。   温泅雪说过好吃。   后来,他路过那个地方,曾经试图再带一份给温泅雪的。   但是,总是很忙,买的东西来不及送回,就因为各种原因耽误不新鲜了。   他便送给了别人。   想着,总有机会买最新鲜的给温泅雪的。   终于有时间不忙的时候,那家店却没有了。   重来一次,他终于有机会送他。   温泅雪接过食盒。   凌诀天抬头看着他,点漆一样的眼底没有一丝微澜和光亮,一种没有温度、没有锋芒、甚至无神的认真:“谢谢。”   被送礼物的是温泅雪,道谢的却是送礼的人。   温泅雪静静看着他:“你昨天说,一百年里我可以和任何人在一起……是什么意思?为什么是一百年?”   是说,至少一百年之内不会杀君罔极吗?   凌诀天眼神专注望着他,却给人强烈的神魂不附的感觉:“一百年,是你说的。”   温泅雪:“我什么时候说了?”   凌诀天面无表情的温柔,专注:“是前世说的,那时候我们是道侣,发生了一些事,一些误会,你说祝我和他百年好合。我说我只爱你,我和他就只有这一世。可你不信。我没有时间让你相信,但,一百年后,我来找你的时候,到时候你就知道我说的都是真的了。所以,我就答应了。这是我们的约定,是神明见证过的。谁也不可以违背。”   温泅雪看着他。   凌诀天忘了,他不仅说了爱他,他还说了:因为苏枕月死了,所以,现在苏枕月最重要。   他说爱温泅雪的话,不仅是温泅雪,那时候全世界除了凌诀天自己,没有一个人会相信这是真的。   温泅雪现在也无法确定,这是真的。   温泅雪不理解,凌诀天过于复杂,他的爱也复杂得令人难以了解。   他现在所作所为,是因为他找到了药老,苏枕月不必死了吗?   那下一次苏枕月,又或者别的什么人要死的时候,那些人又最重要了吗?   道侣,最爱的人,是可以这样反反复复的,居于其次的吗?   可是,每个人都是会死的,甚至,会救不回来,永远死去,彻底死去。   如果下次苏枕月死,魂飞魄散,到时候,他要让温泅雪等他多少年?   千年万年吗?   还是永远?   凌诀天像不透一丝光亮的黑夜,平静地说:“这一百年,你可以和任何人一起,等期限结束了,我就来接你,你会想起一切。”   温泅雪:“如果我不想想起呢?你会怎么做?”   凌诀天抬眼,认真地看他一眼,一字一句漠然:“你会想起的,现在无论你说什么都不是真的,等你想起了,你就会知道你曾怎样爱我,我们才是要永远在一起的,与天地同寿。其他人,都只是我们之间的岔路、错误、误解。误解总会解开的。”   温泅雪:“如果我想起一切,也不想再爱你了呢?”   凌诀天的眼神平静执着:“没关系,你现在说得任何话都不算数,是因为你不知道,我也爱着你。过去我做得不好,很多事情我都不会不懂,但现在我有许多时间可以学着做。有一百年……”   说完,他径直走开了。   这是重逢以来,凌诀天第一次主动先离开温泅雪。   他不能留下来了,不能细想温泅雪说得那些话。   什么叫不想想起?   什么叫不再爱他?   温泅雪怎么可以不再爱他?   都是假话。   等温泅雪想起来就知道了,等他知道,凌诀天也同样爱着他。   “……不要相信他的话,他不知道自己在说什么,他不知道自己伤害到你了,他什么都不知道。”   凌诀天低声漠然自语。   他必须这么告诉自己。   如果不这样告诉自己,心口被刺痛的地方好像撕扯着灵魂一样,痛得让人眼眶潮湿,好像被湮灭魔刀碎魂的那个人其实是他。   “……他也不知道,你多爱他,这是你的错,你没有好好告诉过他。”   所以,不要因为昨天他和那个人在一起说的话,做的事而难过。   凌诀天闭上眼睛,仰头,喉结隐忍滚动。   颈侧皮肤到额头,蓝色的青筋绷直。   他握紧袖中的手指,咬紧牙关,竭尽全力来对抗那种不知从何而来消散不去只会越来越强烈痛彻心扉的痛楚。   温泅雪怎么可以对别人说喜欢,说那么多次喜欢?   他一次也没有对自己说过。   怎么可以让别人背着他,让别人握着他的脚,亲吻他的额头?   那应该是自己才能做的事。   “我也愿意为你做的……”   怎么可以那样落进对方的怀里?全身心地抱着、信着一个魔头?   怎么可以不想来药堂?   “因为这里有我吗?”   “你竟那样讨厌我了吗?”   “明明我一整天都陪着你,你怎么可以说,只有见到他的时候天气才是有意义的?”   “你怎么可以说……”   水镜里那一幕闪过。   温泅雪伏在那个人的背上,眼神那样温柔宁静:“这个世界真无聊,只有你不一样,我只喜欢你。”   “……只喜欢他?我是什么?”   不是说,相爱的两个人无论分开多少次,无论多少次重来,都会再一次爱上对方吗?   “我做到了,你为什么没有?”   “你甚至怕他死……”   凌诀天站立不稳,抬手,落在一旁的树上。   整棵树一寸一寸被冰霜冷凝,然后湮灭化无,化作漫天霜雪落地。   凌诀天睁开眼,眼底一片晦暗,他面无表情,眼角到底有泪意滑落。   他隐忍着,到底还是吐出了一口鲜血。   凌诀天垂眸看着地上的血迹,喃喃:“你让我伤心了。但我不怪你,这都是他的错,是我的错。”   既然是错误,就该纠正。   ……   ……   是错误,就该纠正。   温泅雪走进诊疗室。   伸出手中提着的食盒:“给你。”   苏枕月在烹茶。   他没有抬眼,也没有笑,温和地说:“来得正好,明前春茶,要饮一杯吗?”   温泅雪走过去,将食盒放在一旁桌上,轻轻推过去。   苏枕月一手轻揽袖摆,垂腕提壶,在白瓷盏中倾倒澄澈淡绿的茶水。   先给温泅雪,然后给他自己。   放下茶壶后,他打开了食盒。   看到里面的茶点,笑了一下。   “刚好配茶吃。” 第29章 龙傲天和为他而死的白月光约定来生29   点心很软, 还是热的。   苏枕月尝了一口,笑了,眉睫垂敛,唇角微弯:“是熟悉的味道, 做茶点的师傅脾气很坏, 但每当他和他老婆吵完架, 他做出的茶点都尤为好吃。只是他每次吵架心情都会不好, 情绪极为不稳定, 做到一半就要哭着回去认错。导致做出的茶点又少, 又难得, 每一口的味道都不一样。食客比他们自己都关注他们夫妻之间的感情,怕他把老板娘气跑了,但又怕他们夫妻感情太好,不吵架了, 他做不出这样好的茶点。每天唉声叹气,或喜或忧,比他们自己还在意他们的感情,你说有趣不有趣?”   温泅雪前世也吃过一次这家店的点心,但不知道背后还有这些故事。   他应了一声:“嗯。”   苏枕月笑着, 声音不急不缓,娓娓道来, 又讲了三两个传闻轶事。   比如,有一回两夫妻半夜吵架,竟然有修士突然破门而入。   夫妻俩以为是有人寻仇,生死关头, 都情愿护在对方身前先死。   谁知修士横眉怒目, 说:“如果你不现在就去厨房做点心, 就滚回去睡觉,攒着怒气明天起床再吵。我忍你很久了,知不知道,你这样干吵架有多浪费?我已经买了三回点心了,都不是那个味道,我老婆再吃不到点心,就该我老婆跟我吵架了。”   比如,传闻说老板的老婆曾经外出的时候被一个臭名昭著的魔修抓了,老板主动上门,让魔修将他也一起抓了。魔修吃了他做的点心后,竟将他们一道放回去了。   比如,虽然都说老板的脾气坏,但老板的老婆脾气更坏。   苏枕月给温泅雪添茶,微笑说:“你觉得点心的味道如何?”   温泅雪本来不打算吃,但听了这些话,他吃了一块。   “每一口味道都不同,是真的。的确比别的点心好吃很多。”   也比前世温泅雪吃过的好吃许多。   苏枕月:“很多人说,这是因为茶点里有老板对老板娘的爱意。在浮梦州,人人都说,春日一定要做两件事,一件是和有缘人赏浮梦花,一件是去永心居吃老板做的老婆饼。永心居,永结同心的意思。”   说完,他玉扇抵唇笑了一下,好像想起一个显而易见、却无人觉察的秘密。   他笑起来的样子,眉眼弯弯,总让人想到毛发洁白的狐狸。   温泅雪:“有什么问题吗?为什么笑?”   苏枕月望着温泅雪,微微挑眉,眼角狐狸一样弯弯,端庄又带点慧黠:“啊,因为在下无意之间得知了一个秘密,你想听吗?”   温泅雪:“嗯。”   他本来只是进来送点心的。   凌诀天的点心他不该拿,给苏枕月合情合理,不知道怎么就坐在一起吃点心了。   苏枕月讲的故事明明平淡无奇,却莫名的让人想知道下文。   温泅雪答应后,苏枕月却不笑了。   他垂眸,神情的温雅带着点神秘矜冷的怜悯,叹息一样,又似笑非笑:“后面的故事,大多数人并不愿意听到,你确定要听?”   温泅雪:“比起好结局,我更愿意听到真诚的故事。”   苏枕月握着玉扇:“故事是否真诚是由听众来判断的,讲故事的人只能确定一个故事是否真实,而即便是事实也不一定就是真相。”   温泅雪想了一下:“传闻是假的?老板和老板娘是一对怨偶,并不相爱?”   苏枕月:“不,传闻都是真的。永心居的老板,做得出天下有情人皆叹的老婆饼,人人都说他爱妻如命,他自己也的确为了夫人以身涉险,不惜性命。这些都是真的。可是,就在三天前,他成了一个青楼名妓的入幕之宾。”   温泅雪:“……”   他眨了一下眼,有许多疑问,最终却只问道:“没有人吃出茶点的味道变了吗?”   苏枕月:“我刚刚尝了一下,茶点的味道没有变,甚至,比起以前更好吃了。”   温泅雪想了想:“这个故事里有人弄错了什么吗?老板,食客,老板娘,名妓,中途有一个地方有问题?”   苏枕月:“也许都没有问题呢?只是,从前是因为老板娘做出的茶点,现在因为另一个人做出了。”   温泅雪静静看着他:“你知道点心是凌诀天买的吗?”   苏枕月:“嗯,我知道。”   温泅雪:“你讨厌我吗?希望我死,或者想杀了我吗?”   苏枕月好笑地看着他,温和:“我为什么要这么做?”   温泅雪平静:“因为凌诀天。”   凌诀天是苏枕月的道侣。   凌诀天这几天明明一直在药堂,却对苏枕月不闻不问,苏枕月也一反常态,不再出现在外面。   他们三人现在的关系,在旁人看来,就像是温泅雪的出现,破坏了凌诀天和苏枕月的关系。   苏枕月眼眸弯敛的弧度加深,玉扇抵唇,笑容有些梦幻起来:“你觉得,我为什么会跟你讲点心背后老板和老板娘的故事,是为了宣誓主权吗?”   温泅雪敛眸,静静望着他:“我不知道。”   凌诀天是世界上第二复杂的人,第一复杂的是苏枕月。   温泅雪从来不明白他们在想什么,甚至于他们之间的关系,更不明白他们是什么样的人。   苏枕月修长的眼眸微敛,拈着茶点,淡淡道:“浮梦花是幻觉,这永结同心的老板,做得出感动天下人的蕴含爱意的茶点,却抵不过世俗美色。我在想,世间的爱情,当真存在吗?还是,只是镜中花水中月,刹那幻觉?”   他放下茶点,合拢的玉扇微微掩唇,笑道:“不过,我之所以对你讲这个故事,倒不是因为这个,只是因为,我知道我这么讲了,你就会坐在这里,直到现在。”   温泅雪微怔抿唇,他现在看对方的笑容,真的觉得他像一只狐狸了。   神秘,狡猾,聪明,好像任何人在他面前都没有秘密。   “为什么要我坐在这里?”   苏枕月从容笑道:“因为你有问题想要问我。”   温泅雪:“我想问你什么?”   苏枕月挑眉,笑容带着几分慢谑:“你想问我,为什么我的道侣红杏出墙,我却不闻不问?你想问,我和凌诀天之间到底是什么关系?”   温泅雪静默,看着他。   虽然他并未有询问的打算,但的确对此好奇。   “你会回答吗?”   苏枕月笑,笑容像朦朦胧胧的午后,阳光晕染在洁白的玉兰花上:“我可以回答,或者说,因为想要回答,所以有了现在你坐在我面前,我们讨论这件事。”   话题过程几乎都在苏枕月的把控里,的确如他所说,是因为他想要回答,他们才会聊到这里。   温泅雪对此并不在意。   只是更加清楚认知到,苏枕月对人心了若指掌,甚至能够不知不觉引导对方做出他想要的反应,让事情轻而易举呈现出他想要的结果。   就好像,世界就如同棋盘,所有人都是他手中的棋子。   温泅雪看着苏枕月,在想,苏枕月是否连他现在对苏枕月产生这样的想法和判断,也是清楚知晓的?   应该是知晓的。   苏枕月坐在那里,他连坐的姿势也既庄重又风雅随性:“从哪个问题开始回答呢?”   温泅雪没有表情:“红杏出墙。”   苏枕月忍不住笑了一下,他笑容幅度大的时候就会玉扇抵唇,只看到眉眼弯弯,肩膀微动:“好吧,虽然我的道侣红杏出墙了,但我并不生气,也不怪他,因为……”   他看了温泅雪一眼:“你不妨猜猜因为什么?”   温泅雪没有表情:“你会原谅他?因为你爱他?”   书上都是这么写的。   苏枕月抬眉,眸光矜持认真:“啊,因为他虽然红杏出墙了,但他的眼光还不错。”   被苏枕月用欣赏的目光注视着的,凌诀天红杏出墙的对象,温泅雪安静没有任何表情。   苏枕月看着他,笑了一下,矜持:“他喜欢的,我亦喜欢。”   温泅雪乌黑的眼眸静静望着苏枕月。   他从来都知道,苏枕月比凌诀天更复杂难懂,但他不知道,人类会这样。   苏枕月忽然笑了起来,肩膀微微抖动,像是促狭揶揄,声音却仍旧轻缓温雅:“啊,并不是你所想的那样,以某些方面的萎靡败德为荣的贵族。我并没有想,可以三人行。我与他,本就不是那种道侣关系,是更复杂的道侣关系,你想听吗?”   他就像故事里,要引诱猎物进入陷阱的猎人,抛出一个又一个看上去简单直接,毫无难度又让人稍感好奇的小秘密,一步一步让人偏离轨迹,进入他设定好的迷宫中去。   让人明知道后面或许有危险,却因为猜不到是什么样的危险,而一再小心翼翼往前。   包括,连猎物已经知道了有危险这件事,都是他事先透漏的,以便于猎物因为警觉而踏入针对他的警觉设定的陷阱。   而温泅雪,一直都是世界上最温顺的猎物,他毫无挣扎抗拒上钩。   苏枕月便看到,他微微抿唇,乌黑的眼眸静静望着自己,轻轻点头。   像一泓夜幕秋水,清澈却漫不见底。   苏枕月便开始讲故事了——   故事发生在一个叫花之国的世界。   故事的主角,是一朵像月光一样洁白的玉兰花,便称他为月光花。   二十年前,玉兰花族的小公主无故消失数年,忽然有一天回来了,不言不语。   玉兰花族的其他玉兰花没有逼问她的过去。   直到有一天,她忽然被发现怀孕了。   玉兰花族欣喜地迎接了这个小生命,细心教导他长大,他也不负所望,长成了他们期待的那样,像月光一样皎洁的玉兰花。   但,在月光花十六岁的时候,他忽然得了一种不治之症,大家说这是一种诅咒。   这诅咒,会让月光花魂飞魄散,彻底消失在世界上。   所有人都说,诅咒的来自玉兰花族对一片森林的背叛。   在月光花九岁的时候,与玉兰花族接壤的森林一族被一把天火烧毁了。   玉兰花族对此并没有帮上什么忙,并且,为了防止天火烧过来,还在森林和玉兰花族之间挖了一道又宽又深的水渠。   对所有人说,玉兰花一族和森林从未接壤,毫无关系。   但,玉兰花族所有人,包括月光花都知道,玉兰花和森林是一体的,他们有过盟约誓言。   玉兰花一族背弃了誓言,被死去的森林诅咒了。   诅咒降临在月光花一人身上。   唯一解决的办法,就是找到森林一族遗留的最后一棵树,和那棵树缔结曾经许诺的盟约。   他必须依靠这棵树而活着。   但,月光花并不愿意这么做。   玉兰花一族为了存活,做了背叛的事,整个世界都知道,早已经毫无名声可言。   现在,却又为了活着,找到自己曾经背叛背弃过的盟友,再做一次结盟之事。   太过令人不齿。   假如玉兰花一族,本就是这样为了活着可以不在乎一切的存在,他们为什么又要教导那朵月光花,长在最高的树上,长成皎洁如月光的模样?   月光花,宁愿死。   ……   故事讲到这里的时候,苏枕月的神情仍旧温雅平和,甚至还有淡淡笑意,只是眉眼有一种轻薄梦幻的孤寂感,轻薄得好似错觉一般。   “可是这时候,那棵消失了七年的树忽然出现了……”   …   当月光花抱着必死的想法睡去,却醒来的时候,他与那棵树的契约已经绑定了一半。   从此以后,只要那棵树还活着,他就死不了。   那棵树死了,他便也跟着一同死去。   死生相系。   这棵树为什么要这么做?   树对醒来的月光花说,不必觉得亏欠了他什么,因为树并不打算和曾经背盟败约的玉兰花一族真的结盟,但他重振森林,为死去的森林复仇,需要玉兰花一族的力量。   树说:“这只是一个交易。”   交易的内容是:   树通过契约来拯救月光花的不死。   玉兰花一族为树效力一百年。   这一百年间,树会寻找解开月光花诅咒的办法。   不管能不能找到办法,当约定的一百年到期后,玉兰花一族恢复自由,树和月光花的契约也会解开。   月光花换得一百年的时间,寻找一线生机。   树得到一个偌大的玉兰花一族的效力。   大家互不相欠。   树对月光花说,如果月光花找不到解除诅咒的办法,那么一百年后,月光花还是要魂飞魄散的。   玉兰花一族只是得到了本就属于他们的自由,却还是失去了他们的继承人。   树说:“算起来,这笔交易我稳赚不亏,你盈亏自负,是我欠了你。作为补偿,我也会帮你寻找解开诅咒的方法。”   这棵树虽然一直高傲冰冷,说得话全都不近人情,但是,月光花还是看出来了,树好像很怕月光花觉得,自己亏欠了树。   在缔结契约的第二年,树为月光花找到了解除诅咒的办法。   …   苏枕月用带着近乎梦幻的笑容语气说:“这就是,复杂的道侣关系。”   温泅雪望着苏枕月,他记得前世苏枕月死前和凌诀天的对话。   前世,苏枕月并没有所谓的碎魂诅咒,他一直在替苏家当初的背盟败约补偿凌诀天,为凌诀天做了很多事,他们一起携手拯救苍生,成为世界上唯一能并肩站在一起的,所有人眼里的灵魂伴侣。   直到死前,苏枕月一直都在偿还苏家对凌诀天的亏欠。   苏枕月是为凌诀天而死的。   温泅雪:“你爱他。”   苏枕月一顿,忽然笑了,甚至轻笑出声,狐狸一样慵懒地挑眉:“他实在是一个很好的人,对吗?这样好的人,的确很难让人不喜欢。但是……”   苏枕月睁开笑着的弯弯的眼眸,温和地注视着温泅雪,第一次让人看清他瞳孔的颜色,是浅浅的琥珀色:“如果我在这个世界上一定要爱一个人的话,我希望是……爱你。” 第30章 龙傲天和为他而死的白月光约定来生30   温泅雪静静看着那双眼睛, 看被合拢的玉扇微掩的苏枕月唇角上扬的弧度。   那双乌黑的眼眸清透而冷静,像凛冬清晨的深湖,虽未结冰,却与温柔毫无关系。   “你在引诱我, 成为你故事里的、做茶点的老板吗?”温泅雪说。   苏枕月望着他, 眉眼弯了弯, 忽然不住地笑出声。   他原本身体微微向前、向温泅雪倾斜, 因为这一笑, 又往后倾去, 拉开距离。   玉扇的遮掩也挡不住他肩膀微微的颤抖, 好像讲了一个很成功的笑话。   温泅雪仍旧没有反应。   苏枕月笑着:“开个玩笑,请不要当真,但如果你当真的话……”   温泅雪没有表情:“没关系。”   这个人本来就是这样的,脸上轻慢的戏谑, 谁也不知道他哪句话是真、哪句话是假的。   温泅雪放下茶盏,站了起来。   他往门外走去。   苏枕月在身后徐徐地说,依旧是带笑的慢谑:“……如果你当真的话,也可以是真的。”   温泅雪已经走到了门口,他顿了顿, 回头,望向苏枕月。   “刚刚那个故事, 我听到了恨意。”   小火炉烧着水,水汽氤氲,轻薄模糊。   看不清苏枕月的表情。   温泅雪是静谧的:“你好像,恨着苏家……还有救你的凌诀天的, 是吗?”   苏枕月忽然不动了, 一瞬不瞬。   人类就是那样奇怪复杂, 有时候说了很多话,但最重要的那句在字里行间,未尽之语里。   温泅雪静静望着他,缓缓地说:“茶点老板……虽然毫无依据,但我在想,那个名妓是不是你找来的?”   苏枕月没有笑,唯一泄露心事的唇角隐在合拢的玉扇顶端。   “我为什么要这么做?”   温泅雪没有看他,他看了这个屋子一眼。   普普通通的诊疗室,在药堂这样的诊疗室有好几间。   但属于苏枕月的这一间,布置得尤为特别。   皎白华丽而冰冷空洞。   温泅雪看了他一眼:“我不知道你为什么要这么做,但,我不是永心居的老板,不管你是开玩笑还是真的,我都不会爱你。浮梦花不是幻觉,爱情也是存在的。”   说完,他向外走去。   身后,苏枕月的若有所思的声音:“你的爱情,是君罔极是吗?”   但这次,温泅雪没有回答,他只是回头看了苏枕月一眼。   然后,走了。   室内一片寂静,坐在那里的苏枕月,和整个室内像是融为一体。   “今天还没有治疗,可大夫已经走了。”他轻轻地,带着梦幻的语气自语。   不过,谁在意呢。   过了很久。   也许,也不是很久,只是因为时间在这方室内好像很慢很慢。   有一个人走了进来。   对苏枕月说:“先生,他不喜欢我。”   失魂落魄,像黑暗里打碎又捏在一起的蜡烛,在线芯被燃烧殆尽之前,找到出口。   唯有眼前这个人能让他找到生路。   苏枕月抬头,看了一眼门口的那个人。   他没有笑,庄重而温雅:“那就送他别的。”   “别的什么?”   苏枕月看着手中的棋盘,落子,温和地说:“任何东西,世界上你能看到、想到的一切美好,他想要的,他不想要的,总有一件事是做对能打动他的。亦或者,他喜欢的那个人送他什么,你就送更好的。世间并未有什么独一无二不可替代。一个人曾经被什么打动,就会重复被同一个东西打动。”   “如果,仍旧不能打动呢?”   求助者心碎而毫无自信。   苏枕月笑了一下,笑容薄如晨雾,转瞬消失,轻轻地说:“那就摧毁打动过他的东西。这世间越是皎洁美好、深信不疑的事物,摧毁起来越容易。”   “谢谢您。”求助者满怀希冀走了。   苏枕月许久,没有落下指间的那一子。   他喟叹一般笑了一下:“又是一个笨蛋对吗?他甚至不问问,摧毁以后那个人会如何。这就是所谓的爱。”   温泅雪不是笨蛋,他是唯一一个看懂了月光花故事的人。   “他怎么会看出来?明明我藏得很好啊。”   可是,这样温泅雪居然相信浮梦花,相信爱。   苏枕月闭上眼睛。   吧嗒。   那颗白子,跌落指尖,砸乱了一盘棋局。   ……   温泅雪不知道发生了什么,前世和今生所有人都变了。   从未想过,前世为了凌诀天而死的苏枕月,这一世竟然对凌诀天是有恨的。   为什么?   凌诀天不是第一时间选择了苏枕月?甚至为了让苏枕月不再感到亏欠,以交易的形式缔结了契约吗?   还是说,恰恰就是因为凌诀天救了他?   温泅雪微微一顿。   他想起,自己今天上午没有治疗苏枕月。   但,应该也没关系吧,反正,苏枕月好像其实并不怎么想活。   ……   事情出现变故的时候,并没有任何征兆。   忽然之间,就已经是那样了。   一开始,是忽然一群穿着仙盟学院弟子服饰的人来到了问道书院。   径直来到药堂。   他们穿过人群,一言不发,目不斜视,走到了正在书阁看书的温泅雪面前。   领头的人面无表情,像是强行板着脸,挥手。   身后一排十个仙盟学院弟子整齐伸出手,每个人的手上都捧着一个药匣子。   “这是少主为您寻找的药材。”   纵使不用看,从周围药堂弟子瞠目结舌的表情,和惊叹的解说里,所有人也都能明白这些药材任何一个拿出去,都会被趋之若鹜的人群疯抢。   可它们就这么堂而皇之地一起出现在这里。   温泅雪没有问他们少主是谁,也没有看那些药材一眼。   “不需要。”   仅仅只是一晚上而已。   温泅雪不知道凌诀天是受了什么刺激,突然开始送他礼物。   奇珍药材只是开始。   药堂的食堂忽然焕然一新,所有的厨子站在一旁面面相觑。   一批不知道从哪里来的顶尖大厨把他们赶出了工作间,把这里突然当成了厨神大赛的现场一样。   药材温泅雪可以拒绝。   但食物是面对所有药堂弟子供应的。   温泅雪并没有做什么,他依旧坐在老地方。   凌诀天端着盘子走过来,坐在他对面。   温泅雪看了他一眼,什么也没有说。   凌诀天一直都是一个意志坚定、自我的人,想做的事,下定的决心,哪怕是错误的,也要撞出一个方向来。   从不自我怀疑,从不改弦易张。   即便温泅雪让他不要这么做,他也不会停止的。   礼物,食堂,只是一个开始。   到下午的时候,周围所有人忽然都在兴奋地说:问道书院要并入仙盟学院了。   狂喜的程度,不亚于是一群金丹修士忽然被告之,修真界三大圣人实际上是他的亲爹。   这不是谣言。   当天下午,就有仙盟学院的高层来问道书院考察,两院合并之事。   毫无疑问,负责主持这件事的是仙盟学院的首席,三位圣人的亲传弟子——凌诀天。   事情魔幻疯狂的程度,并未到此为止。   凌诀天的行为也不是所有人都赞许认可的,那些讥讽谩骂的话原本只是小范围流传,凌诀天和他的簇拥者听到了也都和他们少主一样视而不见听而不闻。   直到,有人在温泅雪路过的时候,对着他的背影说了几句嘲讽的话。   世间的事都是这样的,一个美丽的人即便什么也没有做,但只要强权者对他做了什么,即便他不假辞色,没有一丝一毫回应,在某些人眼里也是他的错。   亦或者,有些人只是以审判和正义为由,倾泻他们平日里不敢直视、不可接近的欲望。   这些人里,带头的身份最高的人,是修真界第一世家赵家的嫡系子侄。   半个时辰后。   对方的头颅被装在匣子里,送到了温泅雪面前。   送礼物的人很贴心,提醒他:“公子不必细看,有点血腥,会弄脏您的眼睛。”   温泅雪望着不远处面无表情,目光晦暗却深静,灵魂像是蒙着一种日渐庞大的阴翳的凌诀天。   说了自早上以来的第一句话。   “你疯了吗?凌诀天。” 第31章 龙傲天和为他而死的白月光约定来生31   凌诀天是一个剑修。   前世温泅雪在青檀小楼的十年, 看话本是了解外面为数不多的方式。   说书人写得关于仙盟至尊的故事里,凌诀天永远是那个高冷出尘的白衣剑修。   品性高洁,信守道义。   他救过很多人, 杀得都是十恶不赦的恶人。   他在仙盟书院当首席的那些年, 任何场合, 任何险境,只要有他在, 他绝不会让任何一个同伴死去。   就连当初在流苏岛, 凌诀天一直怀疑温泅雪是血煞宗派来监视他的, 怀疑温泅雪是血煞宗安排的美人计,可是当温泅雪在宴会上含泪望着他的时候,他还是站了出来。   凌诀天或许的确冷淡高傲, 目中无人,桀骜自我,认准的道理就一定要让事情按照他的意愿实现。   但他是一个好人, 一个恪守原则底线、行事光明磊落的剑修。   温泅雪从未怀疑过这一点。   直到匣子里血淋淋的头颅捧上来。   温泅雪望着不远处的凌诀天,他还是穿着纤尘不染的云锦白衣,仙气出尘, 眉眼甚至没有曾经的凌厉, 像阴云之下正在融化的冰城。   温泅雪:“你疯了吗?凌诀天。”   凌诀天看着温泅雪,毫无波动的神情, 甚至是有些温敛沉静的,像是收起所有利爪锋芒, 等待被夸奖的猎犬。   可是, 主人为什么不夸他?   他清冷声音温柔:“我没疯, 我爱你。”   ……   ……   “……听说了吗?凌诀天居然当众……”   “……你小心点, 连赵家的人都因为一句话转眼丧命, 被割了头捧过去当宝献,你有几颗头可以割?”   “……书院都不管吗?”   “……管什么?咱们书院马上要跟仙盟学院合并了,肯定不会牵扯这件事里,再说,合不合并的能管得了哪个?”   “……赵家呢?那可是修真界第一世家的赵家,能忍下这口气?”   “……浮梦州这一支的赵家直接气疯了,扬言要那个人的命来血偿。”   “……啊……”   “……啊什么啊,难道他们还敢找凌诀天算账吗?凌诀天背后可是仙盟书院三位圣人。”   “……那凌诀天就这么看着?人可是他杀的。”   “……所以说后面肯定还有血雨腥风,这下浮梦州热闹了……”   “……浮梦州赵家虽是旁支,背后有修真界第一世家撑腰,凌诀天身后三位隐世圣人,两方庞然大物对峙谁也讨不着便宜,我看只有那个美人夹在其中要遭殃……”   “……嗤,你居然还同情起他了,有妖妃才有暴君,事情还不是他引起的,人家凌诀天可是有正经婚约的道侣,他跟凌诀天纠缠不休,现在惹出来天大祸事了说他无辜?早干什么去了?”   “……你知道姓赵的为什么会被杀吗?”   “……我既然说了就不怕,又不是只有我一个人这么想,有本事凌诀天杀净天下人。”   “……可我听说这个美人也有道侣,是凌诀天单方面纠缠不休……”   “……少替他洗了,真那么清白无辜为什么不避嫌?知道自己长了一张惹祸的脸就该遮起来……”   “……嘘,你看那个人……”   药堂发生的事情随着那颗血淋淋的脑袋,迅速向整个修真界扩散。   问道书院自然是最早知道的。   仗着凌诀天在药堂发疯,不会过来这里,也仗着人多,凌诀天未必会知道会找上自己,说什么的人都有。   美丽却脆弱的东西,总是会诱发人心底最真实的恶意。   如果得不到就肆意贬低;如果美好却不是自己的,就摧毁。   然后,他们看到了那个竟然真正得到了的人。   君罔极那天带着温泅雪来书院参观,所有人都看在眼里,从那一天起,一种微妙的恶意就在了。   甚至更早,在入学考核那天,凌诀天和君罔极一战的时候,就已经埋下了种子。   君罔极在书院里没有朋友。   甚至,没有人和他说话。   就连私下,大家也默契地不提起他。   但,每次涉及到考核比斗,又没有人能否认他的存在,他做什么都能做到最好,哪怕以前不擅长的咒法、法术,他都能很快迎头赶上。   就像一个怪物。   没有人喜欢怪物,也没有人想要承认自己平庸无能,还嫉贤妒能。   于是,大家就假装他不存在。   但,令他们更加憋屈的是,在他们无视、排挤君罔极前,君罔极就已经无视了他们。   也有人怀着各种目的假装友善,试图接近他。   那些人以为,一个从未得到过他人善意的人,只要自己肯施舍一点点,就可以得到一个强大的助力,对方会对他们指头缝里露出的丁点好意,感恩戴德,涌泉相报,士为知己者死。   但,他们才刚开始表演,君罔极已经视而不见走过。   就好像在君罔极眼里,他们所有人本就是不存在的,和书院的树、墙角的草、地上的砖,是一样的。   叫人呆立无言。   愤怒,难堪,羞耻,恼恨……一起涌上。   可是,也只能如此。   问道书院禁止弟子私斗,私设擂台。   就算不禁止,他们也打不过他。   在修真界强就是一切。   事情本来也就这样了,可是,现在不一样了。   有比君罔极更强的人出现了,而且对方还很有后台,和蛮荒地带来的君罔极完全不同。   他们不认识凌诀天,但不妨碍他们以凌诀天的立场和名义来嘲讽贬低君罔极。   就好比一个每次考试垫底的学渣,觉得自己有资格嘲笑本校的第一名,既然这么厉害为什么没能成为京都的第一名?   就好像,他们替凌诀天说话,以凌诀天的拥簇者身份发言,凌诀天所拥有的一切光辉就短暂的是他们共同所有的了。   就好像,假如君罔极比不过凌诀天,那么君罔极和他们就是一样的了,所有的差距都可以忽略不计。   他们不配拥有的,君罔极也不配。   君罔极可以得到的,他们为什么不可以?   就是在这样的想法驱动下,他们看到了路过的君罔极。   如果一个人打不过君罔极,那么一群人呢?   凌诀天连杀一个赵家的人,书院都毫无声息,他们只是打个架而已,没什么吧。   就是“不小心”杀了君罔极,混乱之下,那也没人知道是谁干的吧?   那颗被斩下的血淋淋的头,好像打开了深渊之门,在人的心底释放了了不得的东西。   然后他们惊讶地看到,君罔极也在主动向他们走来,浅灰色的眼眸毫无生机。   他们不知道,遗族的听力极好。   君罔极尤其如此。   ……   下午,温泅雪处理完药浴所有的灵药后,照例在一旁的玉兰花树下看书。   某个时刻,他忽然有一点困了。   于是,温泅雪单手撑着额头,闭上眼睛,小憩了片刻。   他做了一个短暂又漫长的梦。   梦到了前世凌诀天在仙盟书院的时候。   那时候他们已经结契,是道侣了。   身体好一些,天气也不错的时候,温泅雪会去接下学的凌诀天回家。   但,这样的事情没有几次就被凌诀天制止了。   回到家,凌诀天对温泅雪说:“以后,不用来接我。”   温泅雪问:“为什么?”   凌诀天顿了顿,淡淡道:“浪费时间。”   他递给温泅雪一面镜子:“这面镜子可以看到外面的世界。”   少年时的凌诀天,寡言高冷,但也并不是全然冷漠如同冰块。   他的善意隐藏在冷淡里,口是心非的时候,会格外冷淡一些,别开头不看温泅雪。   “外面,很危险。”他说。   温泅雪记得,那面镜子没过多久突然碎了,那段时间温泅雪正好发病,那面镜子他没有用得上。   梦里的温泅雪握着镜子,目送凌诀天出门。   镜子的光芒像午后的梦,发白而虚幻。   温泅雪看到了镜中的世界。   是,仙盟书院。   一个穿着黑色斗篷,浑身漆黑,只有皮肤格外苍白的少年,行走在人群里。   他走过的地方,所有人都忍不住抬眼望向他。   眼神或惊艳,或厌恶,全都带着错愕。   因为那邪异危险的俊美。   因为他浅灰色的眼眸里对生命毫无敬畏的死气、淡漠。   有人恍惚说了一句:遗族。   所有人下意识慌乱地退开,就好像眼前这个人带着瘟疫源。   连那之前仅有的惊艳眼神也瞬间化作嫌恶和畏惧。   传说中遗族丑陋又邪恶,谁知道他那张脸是怎么得来的,说不定是什么邪术剥了别人的脸皮呢。   一个遗族竟敢堂而皇之地走进有三位圣人坐镇的仙盟书院,大家一时不知道说什么好。   因为灭世浩劫预言的传出,仙盟书院成立之初宣扬的是:唯强者入,不以家世、出生、来历而论断。   谁也没说遗族不能进入。   虽然遗族一般被公认是魔族,但人修里也有修魔、入魔者,保不齐这是个修真界出生的遗族呢。   没有人动手。   他一路走到了招生报名的地方。   又因为同样的原因,一路考了进去。   直到那个人和他们一同上课,所有人都还不敢置信,仙盟书院竟然真的招了一个遗族为弟子。   但,那个遗族只在仙盟书院待了三天就走了。   那面镜子,照见了他这三天的经历。   大家每次都捉对练习,唯有那个人没有人肯和他一组。   小组分配任务的时候,那个人每次都是零分。   所有人都防备着他,没有人敢信任一个遗族队友。   偶尔也有人试图鼓起勇气信任他,但,那个人也并不懂得什么叫合作。   他一个人就可以做完一切,从不知道什么叫配合。   也没有任何一个人告诉他,他做错了什么,没有人教他。   大家潜意识觉得,他是故意的,是高傲不屑,而不是他不懂、不会。   他进入仙盟书院本就是疏忽和错误缔造的结果。   上面的师长知道后也很错愕。   他们想纠正这个错误,但骑虎难下。   于是,偏心,冤枉,不公,驱逐。   那些事就这么沉默地顺理成章地发生了。   仙盟书院一向不禁止弟子切磋。   有人向那个人遗族发起了挑战,毫无意外地输了。   能进仙盟书院的人,无一不是万里挑一的,挑战者并不服输,反复要求再战。   连输三次后,遗族拒绝了对方的邀战:“你根基太差,再战无益。”   说完,遗族就走了。   留在原地的挑战者倍感屈辱,觉得自己被藐视了,觉得对方侮辱了自己。   盛怒恼羞之下,他不顾一切地从背后发动了对遗族的袭击。   那一下所有人都没有反应过来。   遗族没有回头,但他的刀向来比他的人更快。   那个挑战者,死了。   事情立刻闹大。   “……早就知道,非我族类其心必异,竟然当众杀害同门!”   因为之前连续三次的挑战失败,死者的身上被勘察出很多击打伤、刀伤。   于是,事情被定义为有目的的、残忍的、主观恶意的、毫无人性的虐杀。   知晓真相的围观者在悲痛正义的舆论声势下,欲言又止,最终选择保持缄默。   “……眼睛长在天上……早就看他不顺眼了……装逼……”   “……要是早点把他赶出去,人也不会死……”   审判结果下达之前,围杀就开始了。   遗族并不是会束手就擒的人,人杀他,他便杀人。   死了很多人。   他的罪责重重加码,罪恶滔天,罄竹难书。   凌诀天奉命捉拿犯人,生死不论。   他们布下最危险的诛魔阵,将那个人逼到了绝境。   参与围杀的人全都是仇恨的眼神,等待享用一盘名为复仇的盛宴。   透过镜子,温泅雪看到遗族了眼睛。   没有仇恨,没有怨怪,只是疑惑,不解。   在阵法的强光下看去,那双没有生机的浅灰色眼眸,是清澈纯净的颜色。   温泅雪从未见过那样好看的灰色。   隔着镜子,他伸手去触摸。   诛魔法阵放出万道金光。   遗族的眼神淡漠笃定,反手从他的脊骨抽出一柄灰白色的刀,一刀斩向那诛邪弑魔的金光法身。   刀与金身之间斩开一道黑色的裂缝。   他整个人跌入进去,像是一粒沙,坠进深不见底的万丈黑暗之渊。   温泅雪眼前的镜子,在那一瞬碎裂。   将他们隔绝。   镜子的裂痕割伤了温泅雪的手。   ……   温泅雪睁开眼。   他垂眸看了一眼自己的手,起身向药庐外走去。   浴池里的苏枕月望着他离去的背影,这是温泅雪第一次在治疗中途离去。   苏枕月轻声自语:“梦到了什么呢?好想知道。”   他看着那棵已经掉光了所有花瓣的玉兰花树,怔然静默,像是有一点羡慕。   做一棵树有时候也很好。   ……   温泅雪一路向药堂外走去。   走向门口的时候,守卫远远就看到了他。   “你要去哪?现在还不能出去。”   “让开。”   温泅雪脚下不停。   守卫握着腰上鞘中长刀,沉着脸,犹豫。   温泅雪走得很快,他没有给对方思考的时间,右手一张凝聚出一株绿色的月季花,带刺的藤蔓瞬间飞去,捆住守卫的手和刀,将他整个人拖开。   动作并不温柔。   花刺刺入皮肤,那个人甚至来不及发声。   全程只错愕地望着温泅雪眉眼之间微冷的怒火。   没有人见过生气的温泅雪。   他的表情很淡,幅度少得近乎面无表情,却好像连每一根发丝都往外散发着怒气。   大门猛地被拉开。   温泅雪却忽然站住不动了。   今天天气阴,有风,阴云很高,并不感到压抑,而是畅快。   台阶之下,那道黑色的身影静静等在那里,第一眼看到的时候,会以为是记忆重现的错觉。   他站在那里的姿势,像是一只安静等待主人领他回家的猫。   因为知道自己为人所爱,所以即便只有他一个人,即便会等待很久,也不无聊,也不孤独。   没有温泅雪梦中所见,那样流离失所,所到之处皆是他乡。   他的身上也干干净净、整整齐齐,没有一滴血,没有一丝杀和被杀过的痕迹。   真是,太好了。   温泅雪出现的第一时间,君罔极抬眼向他望去,看到温泅雪那双乌黑的眼眸。   像是盛着一泓清泉在眼底,像天上的星辰,就要因为风而坠落、摔碎。   温泅雪跑下来,风一样迅疾,比上次跑得更加快,更加猝不及防。   撞进君罔极的怀里,牢牢抱着他的腰。   温泅雪跑下来的台阶,地面的砖石扭曲铺平,在君罔极收回手的时候,一点一点还原。   还好,因为上次的事,君罔极记得要注意台阶。   温泅雪有时候像孩子一样任性,并不懂得保护自己。   君罔极抬手,像记忆里温泅雪做过的那样,轻轻抚摸温泅雪的后颈。   低低沙哑柔和的声音:“今天,心情好吗?”   但他知道,那大约是不好的。   很不好。 第32章 龙傲天和为他而死的白月光约定来生32   “今天, 心情好吗?”   温泅雪抱紧君罔极,听到这句话,眼泪滚落了一滴下来, 他安静地抿了一下唇, 一时说不出话。   “我很想你, 想和你一起回家了。”   “好。”   君罔极没有追问,他背过身半蹲下:“上来。”   温泅雪揽着他的脖子, 从背后抱住他。   好像又回到了刚离开流苏岛的时候。   世界很大很自由, 他们却不知道方向, 不知道是日出还是落日,不知道该往哪个方向去。   云麓镇的两年那样平淡寻常,现在想起来却觉得珍贵。   想要回去, 却再也不能了。   云州城注定沦陷为修真界和魔界之间的战场。   在这个世界上,君罔极必须不断变强,不可能只是跟他岁月静好谈甜甜的恋爱。   因为仙盟学院是凌诀天的主场, 温泅雪才决定来问道书院的。   注定要见面的人,一定会再见。   因为温泅雪的身份是凌诀天的原配。   因为君罔极的身份是凌诀天成神路的试金石,是他理当击败的反派。   因为这是一个即将毁灭的世界。   温泅雪从前不关心这些, 现在他意识到了, 这是个怎样的世界,这个世界正在走向毁灭。   而他的花, 就在这样的世界里。   温泅雪无法带走他。   君罔极的脚步停下。   温泅雪看到了不远处的凌诀天。   凌诀天向他们走来,在他身后跟着很多人, 将整条路挡住。   那些人都穿着问道书院弟子的服饰, 一个个形容狼狈, 鼻青脸肿。   凌诀天走到距离温泅雪数丈之外停下, 垂在身侧的手指向下点了点。   他身后的那些人顿时全部膝盖一软, 竟跪了下来,朝着温泅雪的地方五体投地,眼神惊惶恐惧,颤抖着声音:“求,求您饶恕。”   凌诀天望着温泅雪,声音冰冷无波无澜,却诡异的温柔:“不用勉强,如果你不能原谅他们,我替你杀了就是。”   温泅雪静静望着眼前越来越陌生的人。   凌诀天:“哦,我忘了,你还不知道他们做了什么。”   话音落下,他身后上空一阵水波涌动,浮现出跪地的几个人的影像。   那些嘲讽的嘴脸,那些幸灾乐祸、大义凛然、自诩正义的言语和眼神,全部展现无遗。   连跪在那里的人看到上面的自己都愣了一下,未曾想到从别人的角度看当时说话的自己,竟是如此卑劣、丑陋。   “……你小心点,连赵家的人都……又不是只有我一个人这么想,有本事凌诀天杀净天下人……”   凌诀天眼眸沉沉,眉目孤冷深望着温泅雪:“如果天下人伤害了你,杀干净又有何不可?”   温泅雪的脸上没什么表情,只有乌黑清泠的眼眸冷静扫过那些人的表情。   “……我听说这个美人也有道侣,是凌诀天单方面纠缠不休……长了一张惹祸的脸就该遮起来……”   画面的最后,是君罔极向他们走去。   低哑冷冽的声音:“……他不喜欢我杀人,不用担心有人死。你们一起上。”   水镜并没有截断君罔极一个人群殴这些人的画面。   温泅雪这才知道,为什么这些人走来的时候一个个都是鼻青脸肿的。   他揽着君罔极的脖子,低头垂眸,想要贴近他。   凌诀天唇角微扬,脸上的神情却是冰冷的:“他连为你杀人都不敢,但是,我可以。”   剑光一闪而过。   出剑、回剑的速度极快,就好像他根本没有动过一样。   但身后那群跪着的人里,有人捂着脖子抽搐着倒在了地上。   水镜循环,画面正在放那个人说的那句话。   “……你居然还同情起他了,有妖妃才有暴君,事情还不是他引起的,人家凌诀天可是有正经婚约的道侣,他跟凌诀天纠缠不休,现在惹出来天大祸事了说他无辜?早干什么去了?”   所有人呆若木鸡,跪倒在地的人不敢置信睁大眼睛,眼里却一片空茫。   抖如筛糠,恐惧到极点。   他们连求饶的话都不敢说,生怕引起凌诀天的注意,下一个就是他们。   只是不断朝着温泅雪的方向俯首磕头。   因为想起凌诀天说的那句话——“如果你不能原谅他们,我替你杀了就是”。   温泅雪乌黑的眼里没有一丝波动:“你觉得我在乎这些吗?”   凌诀天一直沉静孤冷的表情忽然一怔,他想起来,温泅雪一直都是幽静的。   不管发生什么,他好像都不在乎。   唯一一次,是中断道侣契约的时候,温泅雪说,他只在乎凌诀天是否爱他。   凌诀天想,可是他明明一直都爱着温泅雪,为什么当他说出来的时候,温泅雪却不相信?   他想了很久这个问题,直到现在终于明白了,为何会这样——   因为温泅雪什么也不在乎,所以凌诀天也不在乎。   所以前世,凌诀天从未保护过他。   无论那些人说了什么,凌诀天都没有想过纠正过一句,没有维护过一句。   因为凌诀天觉得世人大多皆愚昧,造谣、中伤、固执己见、以己度人,从来如是。   因为凌诀天傲慢,他根本不在乎那些庸人如何想。   何必要对他们解释?让他们活在自己犹如井底的世界便是。   凌诀天从未觉得那些人是与他平等一样的人,为何要在乎一群蝼蚁如何想?   于是他也替温泅雪不在乎了。   因为他从未表现出来过对温泅雪的在乎。   所以,全世界都觉得凌诀天不爱温泅雪。   温泅雪……相信了。   他现在,要重新纠正这一切的错误。   君罔极不敢为温泅雪杀的人,凌诀天敢杀。   他要让温泅雪知道,让所有人知道,温泅雪很重要。   凌诀天是爱温泅雪的。   温泅雪得知道,凌诀天有多爱他。   这样,温泅雪就该相信了吧。   …   “为什么要这么做?”温泅雪看着凌诀天,温泅雪并不明白,凌诀天到底在做什么。   得到了全部的神骨,凌诀天不该集齐神格了吗?   不该忙着复仇,忙着阻止修真界的灭世之劫吗?   温泅雪记得,不谛僧说过,修真界和天下人选择凌诀天而不是君罔极的理由,是因为他们需要一个正神。   只有正神才会不计一切守护这个世界。   凌诀天的眼神黑暗冰冷而温柔,他缓缓抬头,居高临下的眼神,张开手,桀骜而自负:“你问我为什么这么做?这些人,整个世界,我守护着他们所有人,竭尽全力,毫无私心,可我得到了什么?为了他们,我失去了我最重要的人,而他们却愚昧无知心安理得蝇营狗苟的、活着!甚至不断地中伤我所珍爱的人。这些人活着的意义到底是什么?一群蝼蚁而已,死了也就死了,他们本就是要死的,这个世界也本就是要死的,这就是他们的宿命。是我,用我的失去换来了他们的生,他们的死自然也该掌握在我的手里。我让谁生谁就生,让谁死谁就死!从今以后,任何人胆敢伤你、辱你、欺你、负你,我绝不饶恕!”   温泅雪静静望着他,眼眸像夜色湖面,深静无波。   许久,他轻轻地说:“没有人伤害我。”   凌诀天是真的不知道,唯一伤害了温泅雪的那个人,只有他自己吗?   温泅雪说:“如果有,我自己会报复回去。”   他伏在君罔极的背上,不再看凌诀天:“我们走吧。”   君罔极向前走去。   这一次,从凌诀天出现到现在,君罔极一直寂静如同海边礁石,没有任何情绪波动。   面无表情和凌诀天擦肩而过,眸光直视前方,没有一丝一毫偏倚,就像他真的只是一只一心驮着心情不好的主人回家的大猫。   但,交错而过的一瞬,双方都听到了唯独彼此才听得到的声音。   君罔极:迟早,杀你。   凌诀天眼里黑沉冰冷无光,他侧首抬眼凌厉地望向君罔极。   凌诀天:我也是。 第33章 龙傲天和为他而死的白月光约定来生33   苏问夏沉默地坐在苏枕月的面前。   旁边的留影珠正放着今天下午发生的一幕。   凌诀天是怎样为温泅雪杀人的。   苏问夏:“那个人让诀天哥哥变得很可怕。”   苏枕月平静看完:“可怕?”   苏问夏眼神锐利:“诀天哥哥杀了赵家的人, 现在又杀了一个,浮梦州赵家很不满,已经告上了京都, 京都很快就会对仙盟书院施压, 今天下午的事情一出, 舆论对他很不利。诀天哥哥是个理智冷静的人,现在这么失控, 他是不是被控制了, 或者入魔了?”   苏枕月却笑了, 笑容悠然:“是吗?我倒是觉得他现在才清醒了,也冷静得很。”   苏问夏眼神全然的不解:“为什么?”   最开始担心凌诀天失控的人难道不是苏枕月吗?   苏枕月不急不缓,从容道:“你只看到他贸然正面对上赵家这个庞然大物, 却不知道,京都赵家绝不会帮浮梦州赵家。”   苏问夏更加不明白:“从一年前诀天哥哥为了救我第一次和血煞宗对上开始,赵家已经视他为眼中钉肉中刺, 只苦于找不到借口。我若是他们,定然不会放过这个机会。”   苏枕月笑了,眼眸弯弯:“有些事情旁观者清, 当局者迷。你若是赵家家主, 面对家族嫡系没落,旁支崛起, 尾大不掉的局面,是选择帮自己的对手消灭已经被灭门的凌氏遗孤?还是借着这个看上去独木难支的仇人, 打压日渐强盛夺取自己权柄的分家讨人厌的亲戚?”   苏问夏:“可诀天哥哥不是独木难支, 他有苏家有你, 他也很强!”   苏枕月垂眸倒了一杯茶, 推给他, 从容道:“你知道他很强。但赵家家主并不知道。在他看来,你的诀天哥哥一年了都还只知道追着血煞宗不放,半点没有找到赵家身上。就是偶尔有冲突,那也只是在边缘打转,未曾真正触及到赵家根基分毫。这次又这么冲动不智,为了一个美人,当众杀了赵家子弟,自毁声誉和前程。他身为修真界第一世家的家主,为什么要害怕这样一个人?”   苏问夏愣住了:“诀天哥哥为什么要把自己置身于这个局面?这么做就会沦为京都赵家和浮梦州赵家之间的战场,一旦消灭浮梦赵家,京都肯定反应过来,不会放过他。诀天哥哥的名声也早就毁了。”   他一向信任苏枕月,现在却觉得连苏枕月也变得奇怪陌生起来。   说起来,这两个人没有一起出现这件事,本就是这次事件最大的危机。   让人不安的源头。   苏枕月又笑了,狐狸一样弯弯的眼眸里,却一片清醒矜冷:“他清醒还是疯了,等明天你就知道了。”   没有等到明天,天色微亮,全修真界都知道了。   本该身处浮梦州问道书院,为了美人一怒的凌诀天,一夜之间,灭了赵家满门。   令人惊愕的是,被灭门的不只是浮梦州赵家,还包括了,京都赵家。   整个修真界,九州赵家,一夜之间全被斩草除根。   然而未等大家反应过来,他到底是怎么做到的,一件接一件震惊修真界的事情发生了。   仙盟学院和问道书院合并。   一直由三位圣人轮流代执掌的仙盟至尊之位,终于定下了人选,是凌诀天。   与此同时,九年前,前修真界第一世家凌家灭门惨案再次浮现在世人面前,多起证据指认凶手就是京都赵氏一族。   一夜之间,到处是京都赵家在修真界犯下的罪状。   血煞宗的事情也被公布出来。   追随赵家的家族,或被仙盟问责,或倒戈,或站出来割席。   一时之间,修真界仿佛回到十年之前。   凌诀天一系列雷霆手段,让今夜之前他做下的事情都显得不值一提了。   更惊世骇俗的是,诸圣与墟海的仙姥站出来声称,凌诀天便是预言之中力挽狂澜,将修真界从浩劫中挽回的神明转世。   最重要的是,他已经收回分裂的神格,只等时间一到就一举破境。   修真界诞生了一位正神这件事,足以冲淡一切噪杂言论。   问道书院前一日的血色再没有人提及。   就是模糊想起,下意识也觉得对方大约做了什么十恶不赦之事,触犯了神明。   只是他们不清楚罢了。   凌诀天为了一个人杀了问道书院一两个弟子,听上去好像有点严重。   但同时和骤然诞生的神明之子灭了修真界第一世家全族上千口人放在一起,那件事立刻就不值一提了。   …   清晨,行走在问道书院的路上。   苏问夏很震惊,震惊且崇拜:“月哥哥,诀天哥哥是怎么做到的?”   苏家也是修真界有名的世家,作为这个庞然大物的一员,苏问夏很清楚要想剿灭苏家有多难。   而赵家比苏家的体积至少庞大了三五倍。   苏枕月垂眸笑道:“我不知道,就只是合理猜测。”   “啊!”答案是苏问夏未曾想到的,他以为应该是凌诀天告诉了苏枕月。   苏枕月似笑非笑:“我的运气一向很好。逢赌必赢,逢猜必中。”   苏问夏很快反应过来,苏枕月向来说话如此,三分真三分假的,分不清是玩笑还是真话。   大概事实和他所想差不多,凌诀天从不避讳苏枕月,所以苏枕月早就知道凌诀天多年布置。   他眼睛忽然一亮:“所以,他也不是真的喜欢那个人,只是做戏……”   苏枕月手中玉扇抵唇,肩膀微动,笑得很厉害:“一个人难道只能做一件事吗?也许他就是真的喜欢那个美人呢?”   苏枕月的话让苏问夏沉了脸。   他犹豫了一下,拿出一颗跟昨天不同的留影珠。   “看来,月哥哥已经知道了。”   这颗留影珠记录着苏问夏这段时间来,跟踪调查到的凌诀天的一切行为。   凌诀天每天都出现在温泅雪家附近方圆两里的地方,一待就是一整晚。   甚至没有察觉到苏问夏的跟踪。   苏枕月看完了珠子里的内容,随手毁去,敛眸笑道:“小孩子总爱管大人的事,你这样若是让你诀天哥哥知道了,他要生你的气了。”   苏问夏紧盯着他:“你不生气吗?”   在他看来,凌诀天这是背叛,苏枕月却毫不意外。   想到,不只是凌诀天,在他查到的消息里,苏枕月也和那个人之间有些不清不楚。   苏问夏眼底微微阴沉:“难道月哥哥不喜欢诀天哥哥吗?”   苏枕月拿眼看他,唇角习惯性上扬,狐狸似的慧黠神秘:“谁说我不喜欢他?说不定这个世界上,没有人比我更喜欢他了。”   苏问夏:“那他呢,他也最喜欢月哥哥你吗?”   苏问夏的确很喜欢、很崇拜凌诀天,因为对方很强,因为对方救过自己,但全世界第一喜欢苏枕月。   他希望苏枕月喜欢的人能和他两情相悦,世界上他最喜欢的两个人能永远在一起。   苏枕月忽而脚下停顿,手中玉扇轻敲手心,对他身后下颌微抬示意,面上矜冷,眼里一缕疑惑:“问你呢,诀天哥哥,你最喜欢我们问夏的月哥哥吗?”   苏问夏立刻回头望去,果然看到站在那里,神情冰冷沉郁,看着他们的凌诀天,不知道已经来了多久。   苏枕月侧首,无辜又好心,在他耳边提醒:“从你说他坏话的时候,就在了。”   苏问夏并未说凌诀天坏话,但说了凌诀天一旦知道自己跟踪他一定会生气的事。   苏枕月这话显然是告诉他,凌诀天并未听到那句。   尽管如此,他脸色也微微苍白,出了一身的冷汗。   他虽然很喜欢凌诀天,但也莫名怕他。   苏枕月笑着用扇子敲了一下苏问夏的头:“去玩吧。”   同时,小声:“还不赶紧跑。”   苏问夏立刻行礼,退去。   苏枕月看向凌诀天,唇角习惯性微扬,慢谑道:“恭喜你,复仇成功。”   从苏枕月第一次察觉到凌诀天隐藏实力后,到凌诀天早就知道血煞宗总舵却秘而不发这件事,苏枕月就猜到了,凌诀天的实力比他想得更加深不可测。   他大概是唯一不对昨夜连翻变故感到震惊的人。   凌诀天的气场越发冰冷也越发难测,气息却越发飘渺,他虽然站在这里,心神却好像并不在此。   “他今天来了吗?”   苏枕月不置可否,若有所思望着他:“你一直对报仇兴致缺缺,对预言的神子之事也不甚上心,却赶在昨夜一起做了,如此高调。是发生了什么?或者说,这回又看到了什么?”   凌诀天想到昨日看到的画面——   …   ……   温泅雪回到熟悉的小院中。   一草一木都和在云麓镇时候是一样的。   庭前清澈的池塘,屋后木质露台。   不久前他们还在上面晒过太阳、吹过初春有梅花香气的风。   恍如隔世。   温泅雪来到露台边,闭着眼睛感受了一下。   发现,风和空气都不一样了。   君罔极站在他身边,靠在柱子上,低声:“今天天气不好,有太阳的时候,会一样的。”   温泅雪看向他,这只猫猫花不知道什么时候开始,敏锐得即便他没有说出的话,他也能读懂。   君罔极静静看着他,没有表情,但声音低轻:“我是真实的,不会变。”   虽然一切都变了,这里不再是云麓镇的家,风里的味道也不一样了。   但君罔极还是君罔极。   君罔极蹲下来,跪坐在温泅雪身边,像记忆里曾经在云麓镇时候,也是这里,温泅雪第一次拥抱他,侧脸贴着他的脸,对他说:“这样心情有好一点吗?”   君罔极单膝跪地,轻轻抱着温泅雪,手抚着温泅雪的后颈,让他们侧脸相贴,交颈拥抱,低低的声音,像淋湿的猫发出咕噜:“心情有好一点吗?”   温泅雪眼眸放空,然后闭上:“你在,我的心情就会好。”   君罔极:“和以前一样,你想去哪里,我们就去哪里。不喜欢的事情和人,就不让他们再出现。”   温泅雪轻轻推开他。   右手并指捏诀,在眼前划过。   那张世所罕见的面容瞬间变得黯淡模糊了,像是被水洇湿的画中之人。   君罔极握着他的手,眸光清锐寂静:“为什么要这样做?”   因为温泅雪迟来的想起,他的脸从前也是惹过祸的。   前世他和凌诀天逃出流苏岛,凌诀天一无所有,带着一个病得要死的温泅雪,躲避血煞宗的追踪。   那时候,温泅雪面容惹眼,总是会招惹到祸事。   后来,他就学会了这个法术。   这样,在别人眼里,温泅雪就是个相貌普通,毫无存在感的路人。   在云麓镇给人治病的时候温泅雪也用过。   温泅雪眸光清澈,纯真简单:“这样,你会少很多麻烦。”   他应该早就想到的,如果他早点想到,这一次君罔极在问道书院会有相对美好的生活体验。   甚至,如果他没有想要跟去参观君罔极在书院的生活,修真界强者为尊,那些人没有理由针对君罔极这样一个高手。   明明这一次,没有人知道君罔极是遗族。   是温泅雪的存在给君罔极的人生增添了波折。   温泅雪轻轻摸着君罔极的头,眼神温柔:“抱歉,都是我的错。我本应该想到的。”   农夫明明应该满足花田里的花所需的一切,却反而因为他的失误,让那只猫猫花淋了雨。   君罔极:“你没有错,不要道歉。”   他抬手,指尖释放一道水珠,破开温泅雪施展的幻术。   君罔极从在云麓镇就知道,温泅雪生得很好看,有很多人都想抢走他。   不,是从那座长满流苏树的岛上开始,就已经模糊知道了。   君罔极从未觉得过,这是温泅雪的错误。   也并不期待温泅雪遮掩容貌,从此以后只有他能看见那张美丽的面容,独占这份美丽。   他在云麓镇,在人间学到的第一件事就是,喜欢的人得给他一切。   君罔极没有表情,低声说:“卖豆腐的陈二,没有要阿绣姑娘遮着脸,没有因为怕人嫉妒他,怕人抢走他的阿绣姑娘,就遮掩阿绣的好。”   所有人都说,陈二比阿绣长得俊。   但陈二总说阿绣是世界上最好看的姑娘,总担心自己配不上,所以每天都很努力工作,好让自己配得上。   君罔极也会努力,努力变强。   变强曾经只是遗族活着的本能,没有目标的目标。   现在他想要变强,有了目标,他想要温泅雪受人尊敬,想要给温泅雪世界上最好的东西。   所有人都有的亲人,朋友,温泅雪却都没有,他只有君罔极。   温泅雪是世界上最好的人。   理应得到世界上最好的一切。   君罔极低哑声音:“你想要的一切,都会有的。我保证。”   温泅雪微怔笑了一下。   他抬手,手指对上君罔极的手指,掌心相对,指尖轻轻交错,十指交叉相握。   “你呢,你想要什么?”   君罔极没有表情,低声很轻:“我想要的东西……很多。”   这是温泅雪的花,第一次对他说,他的欲望。   温泅雪笑了,他的眼眸清亮专注:“是什么?”   君罔极抬眼,望着温泅雪眼里的笑容。   “云麓镇的时候,也是坐在这里,阳光很暖……”   那时候,他问温泅雪,也知道自己的心想要什么吗?   他想要的东西,很多。   想要太阳一直像那一天这样晒着,不落。   想要温泅雪需要他,依赖他。   像初见地牢里的时候,温泅雪抓住了他的衣服。   想要,温泅雪告诉他,开心或者不开心。   想要温泅雪对他索取,想要满足温泅雪所有愿望……   他想要的太多了。   “……所有的魔族都很贪婪,越是强大的越是如此,遗族也是。”   他,尤其如此。   怎么办呢?   君罔极浅灰色的眼眸清澈坦诚,注视着温泅雪,将自己摊开给他看。   像伪装成人的怪物,露出他的本来面目。   但或许,还有所隐藏。   比如,君罔极并没有比凌诀天强多少。   他也想杀了那些让温泅雪不开心的人,他只是怕,温泅雪因为他这么做了会更加不开心。   也想杀凌诀天。   从那次对方追到小院结界外,他就想杀了那个人。   任何对温泅雪怀有企图心,试图从他这里掠夺走温泅雪的人,都是他的敌人。   温泅雪握着和他十指交叉的手,放在自己的下颌,像是祈祷。   眼里清浅温暖的笑,和从前他们坐在这里时候一样。   他说——   “你想要的都会有的,我想要的就是……给你、你想要的一切。”   “君罔极,我没有什么想去的地方了,从现在开始,我们去你想去的地方,做你想做的任何事。”   ……   …   凌诀天微微闭眼,压不住眼角的阴翳戾气和失控:“他要和那个人走……”   苏枕月一怔,手中的扇子险些不稳:“走去哪里?”   怪不得凌诀天跟开屏的孔雀一样,疯狂秀武力值,隐匿的力量一夜在整个九州倾巢而出,恨不得将整个世界纳入他的阴翳之下。   着实是受刺激不小。 第34章 龙傲天和为他而死的白月光约定来生34   前世凌诀天已经复仇过一次, 前世对付赵家他花了数年时间苦心筹谋,早已清楚对方会做出的反应。   今生他本早就可以动手,为了温泅雪的安危, 才一直未动赵家分毫。   赵家却向来愚蠢, 一个小小的旁支子弟,竟然也敢对温泅雪动心思。   他杀便杀了,赵家还敢以伤害温泅雪威胁他?   既然如此, 他自然不介意现在就让整个赵家消失。   他要让温泅雪看看,他可以为他做到什么程度。   还有,也让君罔极看清楚,他一个失去了神骨的废物,拿什么和自己比?   凭他遗族的身份吗?   凌诀天前世从未执著过虚名,成为仙盟至尊一路都是命运使然, 灭世之劫将至, 他身负神骨, 必须肩负起守卫这个世界的职责。   这是从小, 父亲、母亲、祖父……凌家所有人对他的教导。   他一刻不停地走在拯救所有人的路上,甚至已经做好了牺牲自己的准备, 无怨无悔。   但是,这不包括温泅雪。   温泅雪觉得他疯了,可他清醒的很。   从未有过的清醒。   君罔极杀他挚友,夺他爱侣,他要让君罔极死无葬身之地。   可他也不愿温泅雪伤心, 恨他。   那么, 最好的办法就是让君罔极自我毁灭。   没有人比凌诀天更了解君罔极, 更知道怎么对付他。   因为他们两个人本就是一样的人, 君罔极也想杀凌诀天, 凌诀天就展示给君罔极看,他们之间的差距到底有多大。   他是仙盟至尊、是神子、是未来的神明,拥有整个世界,君罔极呢?他现在甚至连魔君都还不是。   君罔极是一个为了追求力量,强大自我,不计一切代价的人。   他绝不会甘愿躲在温泅雪的身后,过平静安稳普通的日子。   到那时候,温泅雪就知道了,君罔极与前世的凌诀天并无分别,君罔极也会抛弃他,也会让他等待,也会将一些东西放在他之前。   凌诀天只是加速这个过程,让温泅雪看清楚。   苏枕月若有所思,他没有再笑,郑重矜持望着虽然站在这里,整个人却心神不附的凌诀天。   “你是神子,整个天下受你庇佑,你在担心什么?”   凌诀天眉眼凌厉偏执,冷声道:“魔界,那里还不归我所有。”   苏枕月:“魔界的出入口不多。”   凌诀天:“我已经下令重重封锁其余入口,在云州城设下重兵,正好那里也该有一战了。”   苏枕月听了垂眸了然一笑:“既然该做的你都已经做了,一切都在你的掌握之中,为何还这么焦躁?”   凌诀天顿了顿,在与苏枕月的聊天中,他的心绪渐渐平复了下来,抬手捏了捏额头两侧。   身上散发的森寒阴翳戾气消散不少。   “我不知道,我只是在想,重来一次到底意味着什么,在想我犯过的所有的错。”   苏枕月抬手落在他的肩上:“你没有错。”   凌诀天回头,冷冷望着他。   苏枕月笑了,眉眼弯弯,迎着他的视线:“无论任何事,你知道的,我都与你站在一起。”   前世今生,苏枕月都是这样说的。   凌诀天:“你是我最好的朋友。”   苏枕月眨眼,轻轻颌首,笑道:“是的,你就是我,我就是另一个你。我们是这个世界上最理解彼此的人。”   凌诀天看着他,不知道为什么,有一种两世的苏枕月的样子,区分开了的感觉。   就像是,一模一样的两个孪生双胞胎,明明什么都一样,却的确是两个人。   ……   ……   “……从现在开始,我们去你想去的地方,做你想做的任何事。”温泅雪那样说着。   君罔极望着他含笑的眼睛:“魔界,也可以吗?”   魔界比修真界危险千万倍,但是,君罔极更擅长那里的生存法则。   凌诀天给他带来了不好的感觉,这是第一个让君罔极产生危机感的人。   就好像,那个人的确是有可能夺走温泅雪的。   他必须竭尽一切,将温泅雪藏起来。   温泅雪看着君罔极,那双浅灰色寂静的眼眸在一瞬不瞬望着他,屏息捕捉他的一切反应。   就好像,只要温泅雪有一丝一毫的犹豫迟疑,他都会立刻打消这个主意。   温泅雪抿唇笑着凑过去,在君罔极的脸上亲了一下。   亲完,稍稍拉开距离,抚着他的脸,近距离望着那片纯净的浅灰色。   他小声,气音一样:“好啊,就去魔界好了。”   …   既然决定了要走。   君罔极去收拾行李。   温泅雪回眸,乌黑的眼眸静静望着身后。   那里,不知何时漂浮着一本书。   打开的书刷刷写着字——   【你怎么把反派拐走了?没了他,剧情怎么办?】   温泅雪眉眼安静,眼眸黑亮纯粹得毫无焦点,像一幅画,语气温和极了:“没了,就再找一个。这也需要我教你吗?”   系统莫名一个激灵,它冷静了一下,试图讲道理——   【那个,不是谁都有资格做拥有完整神格的凌诀天的对手的。君罔极作为另一半神骨曾经的拥有者,是龙傲天的对照组,他是另一种命运的凌诀天……是隐藏的灵魂男主。你不能在凌诀天那失败了,就找一个代餐啊。】   温泅雪静静看着它,没有表情,声音里也没有一丝感情:“谁告诉你,他是代餐?他是我的花,唯一的花。”   【……!】系统瞬间冷静下来,【抱歉,说了伤害您感情的话。但是,您应当知道,命运虽然可以短暂更改,但是注定会发生的事,总会发生。越是挣扎,就越是如此。】   “你想告诉我,即便重来一次,他也还是会死?”   温泅雪的神情没有一丝锋芒危险,他甚至慢慢笑了。   那张脸笑起来的时候总是极美的,却,像无星无月夜晚,湖水暗涌起了漩涡。   那一泓秋水,漫不见底。   眉眼纯真静谧,近乎天真……   却底色晦暗,毫无期待的堕感。   像穿过海面朝雾的天光,照进开满鲜花的黑暗山谷里,寂静,灿然。   “你说得对,注定要发生的事总会发生。但是,君罔极不是已经没了神骨了吗?他还怎么做拥有全部神格的凌诀天的对照组?”   【神骨是不可能完全抽离的,只要君罔极还活着,神骨始终都在他身上。这一点,前世的你应该深有体会才是。】   温泅雪望着书:“什么意思?”   【你吃的那七颗药丸,就是血煞宗的人从君罔极身体里抽出来的神骨凝练的。】   温泅雪乌黑的瞳眸瞬间放大:“……”   系统为了说服他,决定坦露更多信息:【其实很容易想到,血煞宗背后的人参与了当年神墓山的计划,自然知道神骨一分两半,其中一半掉进了魔界深渊之门。所以,他们一边试图控制拥有一半神骨的凌诀天,一边一直在深渊里寻找另一半神骨的下落。   【流苏岛被抓去试药的所有魔族,就是从他们的血液里检测到神骨反应。他们多少已经锁定了君罔极。前世为什么是三年后才给凌诀天药,就是因为这三年之间他们在君罔极身上的试验发现,神骨是可以抽离出来的。但需要以神骨来引神骨。   【那七颗药是抽的君罔极的神骨之血制成的蛊咒,前世他们之所以从未怀疑过是你替凌诀天吃了药,是因为寻常人承受不住神骨吃了都死了。原本剧情里,原配只在最后第七天替凌诀天吃了一颗药,这才在临死前因为和凌诀天结道侣契约,分享了神明寿元,得以活下去。】   温泅雪静静听着,忽然噗嗤一声,笑了出来。   【你笑什么?】系统是因为他们理亏在先才没点出来,温泅雪在一周目里乱来的事。   他居然把七颗药全吃了,实在是有那么点疯在身上的。   温泅雪微弯的眼眸盈满泉水一样清澈的笑意,抿唇像个无辜纯真的孩子,笑着说:“所以,我和他前世一开始就注定了,早就绑在一起了吗?即便没有见过面,命运也一直缔结在一起?”   【……?】虽然好像是这样,但,这是什么值得高兴的事吗?   他难道忘了,那些药前世折磨了他十几年。   温泅雪终于明白了,为什么他会梦到前世的君罔极。   为什么前世凌诀天随手送他的镜子,在他发病的时候,镜子会出现君罔极正在发生的事。   因为他体内的蛊咒,感应到了主人的孤独。   原来,他不是为了凌诀天而出现在这个世界上的,是为了君罔极。   一直都是君罔极。   【那个,我们说回剧情,总之君罔极不能走。】   温泅雪回眸:“我懂你的意思,蛊咒不可拔除,神骨当然也一直都在君罔极身上,可是我为什么没有看到?”   【因为你,你拐走了他。神骨的激发需要条件,你仔细想想,原本前世,君罔极会在一年后因为凌诀天临走前在流苏岛的动作,第一次爆发,诛杀整个岛上的人。第二次是在仙盟学院,他被凌诀天率众围杀,在诛魔法阵必死一击之下,拔出湮灭魔刀,斩开深渊之门。这两件事都是即将发生的大事,所以,你不能带他走。】   如果君罔极回了魔界,那还有后面什么事?   怪不得,温泅雪这一世从未见过君罔极的那把标志性的黑刀。   温泅雪点点头:“我明白了。”   系统倍感欣慰,书上书写的动作顿时舒缓优雅许多:【你明白就好,所以我们必须阻止他离……】   温泅雪抬眼,矜持道:“我来为你做这个反派。”   撕拉,字迹在书页上划出一道长墨。   【……!?】   啥?你说什么? 第35章 龙傲天和为他而死的白月光约定来生35   系统震惊异常, 还想说什么。   温泅雪抬手,竖在唇边,点了点:“嘘。”   他没有笑, 眼神黑得看不见焦点, 像凛冬雪夜结了薄冰凌的湖。   浮在半空的书一下子安静,合上。   …   君罔极在收拾东西。   温泅雪走进来,脚步很轻, 在身后抱住他,下颌支在他的肩上。   缠人,温暖,可爱。   是雪做的蔷薇。   是世界上最暖的存在。   君罔极收拾了很久的东西。   其实没有什么可收拾的。   只是将常用到的一点东西带在身上,方便取用。   参照他们在云州城搬家的经历,反正会将整个小院子一起装入簪子的空间里。   “原来, 猫猫花喜欢收拾家里吗?”   温泅雪双臂揽着君罔极的脖子, 伏在他的肩上, 笑着说。   君罔极低声:“不是。”   像只被恶劣的主人将身体的重量压在身上, 拖着沉重迟缓的脚步,却始终默默不作反抗的大猫。   温泅雪声音带笑, 在他耳边无辜:“那为什么一直不停。”   君罔极很耐心的,将家里从里到外整理了一遍,拖着温泅雪这个累赘。   君罔极沉默了一下。   猫猫花是只沉默的猛兽,但是,饲养者花了很久的时间教导他要诚实、坦然。   他垂眸:“因为, 喜欢。”   温泅雪:“喜欢什么?”   君罔极:“现在这样。”   君罔极本只是一块礁石, 礁石并不知道自己没有温度, 不知道自己是冰冷坚硬的。   但被抱住后, 感觉到了身体接触的地方是暖的。   于是, 礁石便活了,也会呼吸,也会柔软。   君罔极抬手,反手放在温泅雪揽着他的肩上,轻声认真:“感觉,你很喜欢我。”   温泅雪低下头,枕在他的肩上:“贴贴、拥抱、亲亲的时候,也喜欢你。”   君罔极:“不一样。”   他无法分清,那是怎样的差别。   就好像是……温泅雪在用尽一切保护他。   是被保护的爱。   他不用温泅雪保护,他保护温泅雪。   但,这种感觉很喜欢,是被暖暖的无边无际的喜欢浸泡着的感觉。   像是温泅雪喜欢他,比他所能想象得还要更多更多。   他想延长这种喜欢,记得清楚一点、牢固一点。   温泅雪眼眸微弯,他当然会保护他,这是他两世倾注一切种出的花。   ……   ……   温泅雪是在云州城忽然失踪的。   他戴着君罔极给他的发簪,身上带着君罔极设置的追踪咒印,却还是被人从君罔极眼皮下偷走了。   温泅雪自己都意外。   事情发生的时候没有任何异常,他们通过传送石来到云州城附近。   前方是普普通通的一个小镇。   村口的路上种着金色的油菜花,一个石磨,还能看到村里乱跑的土狗。   他们牵着手。   君罔极给他摘花,温泅雪向他走了一步。   周围忽然一阵水面波动,温泅雪分明没有眨眼,周围的环境却变了。   是一片生着苔藓的大树组成的森林。   绿莹莹的,遮天蔽日,晦暗,分不清是白日还是黑夜。   温泅雪第一时间催动君罔极布下的咒印。   周围没有人,一本书浮在他眼前,摊开,馆阁体书写——   【没用的,早说了发生的事是注定要发生的。】   温泅雪不慌不忙,平静道:“我要是你,就趁着有时间解释一下发生了什么。”   【是苏问夏。】   温泅雪眼眸微弯,笑:“你可以有用一点的。”   前方大树上,坐着一个十四五岁的少年,一身红衣,眼神阴沉。   他望着温泅雪的样子,像是看着没用的仇人。   温泅雪带笑的眼眸对上那个少年的长相时顿了顿。   【看来你认识他。那你知不知道,前世他因为曾经被血煞宗抓去炼药,虽然幸存生还但根骨受到伤害,从此以后性情敏感偏激。一年多以后,在一次与君罔极的切磋中,因为失败遭周围人嗤笑,一时激愤不智,背后对君罔极发动偷袭,被君罔极误杀。引发了凌诀天率众围杀君罔极的事件。】   “嗯,我知道。”这少年的脸和温泅雪梦中镜子里看到的一样。   温泅雪望着树上的少年,神情温顺无害,像温室里被人摘来的一朵鸦青色的牡丹花。   “你也是,被抓来这里的吗?”   苏问夏原本很愤怒。   这个人明明有道侣,却勾得诀天哥哥接连失控,又同时引诱月哥哥对他不一般,他原本想好了,等抓住他以后,一定要用世界上最难听的话骂他。   可是看到那双清澈的眼睛,一时却一个字也说不出来了。   又气又闷。   他以为自己会看到一个狐狸精,一个一眼望去便很坏的人。   但那个人看上去很礼貌,像是被欺负了也不知道为什么。   “诀天哥哥和月哥哥,他们是天造地设的一对,我不允许任何人插足他们之间,破坏他们的关系!”   温泅雪抿唇,唇角微弯,乌黑眼眸清敛:“我也这么认为。需要我嘱咐他们吗?”   苏问夏不信地望着他:“别以为你这么说我就会放你走。”   温泅雪没有说话,他在周围随意走了几步,手中凝聚一捧淡绿色的萤火飞散出去,飞去很远都没有消失。   “这是哪里?不是结界吗?”温泅雪好奇地望着对方。   少年傲然:“没见识,你以为我是在那附近设置了一个结界,将你拉了进来吗?这是一种法宝,能将人瞬间带去很远的地方。你别想能回去。”   温泅雪了然:“有人给你的。”   苏问夏瞬间怒目微睁:“少看不起人了,难道不能是我自己的吗?”   温泅雪静静望着他,乌黑的眼眸黑得毫无焦点:“倒不是看不起你,只是……我本来要跟我的道侣离开,永远不会来修真界了。这应该也是你所求的,再也不会插足你的两个哥哥之间,但是,你却抓走了我。我觉得如果不是有其他人要你这么做,你虽然不聪明,应该也不至于做这种画蛇添足的蠢事。”   苏问夏听了这话,抿紧了唇,没有任何反应。   既不惊讶也不怀疑也没有对温泅雪的不信。   瞪着眼睛,他听出了温泅雪骂他不聪明。   苏问夏:“不管你说什么,你都别想走。”   温泅雪蹙眉,淡淡道:“你惹了很大的麻烦,我的道侣要生气了,他很强也很凶的,我好不容易才顺好了毛。”   苏问夏嗤笑一声,正要说什么。   忽然机敏向旁边一闪。   他脚下站立的那棵树刹那之间被摧毁成渣。   一道黑影闪过,快得几乎捕捉不到身影。   刀锋贴着苏问夏而去,让他瞬间就出了满头的冷汗。   强,很强。   就像是三岁刚拿起剑的孩子面对一个成熟的剑客,那种完全没有还手之力的无力感。   “回来,别杀他。”   额头一凉,苏问夏抬手,摸到自己眉心到额头一道长长的血痕,只差一点就切西瓜一样将他的脑袋切成两半。   苏问夏茫然惊惧。   温泅雪望向他:“你最好躲起来,有人跟我说,你今天会死。虽然那个人也说,注定发生的事一定会发生,但你还是可以努力一下,救一救你自己的。”   说完,温泅雪将注意力放到找来的君罔极脸上。   君罔极没有表情,整个人像一柄刀,浅灰色的眼眸连一丝情绪波动也找不到了,只有毫无生息的寂静死气。   这样的君罔极在任何人看来,都是异类,是一种只有外表像人的非人存在。   是魔鬼、怪物,没有灵魂,也没有感情。   好像下一秒做出任何事都是可能的,令人打从心底里觉得恐惧。   温泅雪伸手,双手环抱着君罔极的脖子,额头抵着他的额头:“是在生气吗?”   君罔极:“他偷走你。”   温泅雪却不让自己杀他。   啊,是很委屈的猫猫花了。   温泅雪在他的脸上亲了一下:“还有呢?”   君罔极面无表情:“不要同情,坏人不分年龄。”   温泅雪一定是因为对方还是个孩子,才阻止他的。   温泅雪又亲了一下:“继续。”   君罔极垂眸。   对方是从君罔极的眼皮底下对温泅雪出手的。   是他不够强,才会让这样的事情发生。   “我不好。”   温泅雪又亲了亲他,浅浅的辍吻,微凉的唇珠唇瓣,轻轻地在脸颊上蹭蹭。   “你没有不好,君罔极是世界上最好最好的人,是温泅雪最喜欢的人。真抱歉,是我不好,我不见了你一定很着急生气,我却拦着你惩罚坏人,你一定很失落、伤心、孤独。无论任何事,任何时候,我都应该站在你这边的。”   君罔极:“不会,我不会生你的气。”   温泅雪做什么都是对的。   但,会失落。   “可是我拦着他不是为了他,是为了我们。”温泅雪抚着他的脸,“虽然要发生的事注定会发生,但,只要不是你就好。我想改变你的命运。你不用明白,只要知道,因为我爱你。”   君罔极听不懂温泅雪在说什么,但听懂了最重要的:温泅雪是为了他。   温泅雪看着他变得清澈了的眼眸,忍不住笑了一下。   那只猫猫花真的是世界上最好哄、最好骗的花。   但,他这次的运气不错,饲养者不骗他。   …   “……诀天、哥哥。”少年惊喜、错愕、僵硬的声音。   温泅雪回眸望去。   不远处,生着青苔的巨大树木旁,一身洁白无瑕的凌诀天站在那里。   在他旁边,与他面对面错开站着苏问夏。   苏问夏的背上,一团深色浸湿他的红衣。   凌诀天抽回手。   苏问夏的身体晃了一下,直挺挺地向着地面倒去,少年惊喜的脸上还残留着几分茫然。   凌诀天看着染血的手,皱眉,厌恶冷淡的神色,手中凝出的水咒将他手上的血色冲洗着。   空气中都是血腥的甜味和冲淡的粉色。   凌诀天望着温泅雪,眉目高冷出尘,黑黢黢的眼眸分明清冷却渗着温柔:“你不想让他杀,那我来杀吧。”   温泅雪蹙眉:“他是苏枕月的弟弟。”   凌诀天凌厉垂眸瞥了一眼地上的尸体,倨傲冰冷:“不论他是谁,敢动这个心思,便该死。”   温泅雪:“你一点也不考虑,苏枕月的心情吗?”   凌诀天无所谓的表情,直勾勾望着温泅雪:“苏枕月是我的挚友,也只有苏枕月一人是,与苏家、苏家任何人都无关。他会理解我的。”   温泅雪静静望着他:“你不理解别人,却觉得别人应该理解你。”   凌诀天深深地温柔地望着他:“我此生只在意你一个人的心情,我试着理解你了,说服自己接受你和别人在一起,只要你留下来——”   君罔极挡在温泅雪身前,将凌诀天的视线完完全全遮挡住,面无表情冷漠:“他是,我的。”   凌诀天笑了,下一瞬眼神凌厉恨极:“那是因为你是个卑鄙无耻的窃贼,是你从我这里抢走的他!”   前世,最后一战,凌诀天以为是他赢了。   结果现在看来,输得完完整整的那个人却是凌诀天自己。   他此生唯一的挚友死了。   为了救挚友,他不得不失去温泅雪。   他虽然夺走了君罔极的神格,洞穿了君罔极的神魔之心,可时间重启了,君罔极还是活着,从他身边,从他的过去里,偷走了温泅雪对他的爱。   凌诀天别看视线,试图穿过君罔极看到他身后的温泅雪:“你本该是属于我的,你本该是爱我的,他得到的一切,你对他的一切,本该都是对我的,你被欺骗了。我本想考虑你的心情,放过他,但现在……”   一直安静不做声的君罔极,忽然一言不发拔刀朝凌诀天砍去。   君罔极记得,温泅雪教过他,和人说话的时候得听完对方的话,不能擅自打断,这样不礼貌。   但是,这个人胡说八道……   还是在温泅雪面前,污蔑他。   君罔极从小到大去过很多地方,他甚至不是第一次来修真界。   他受过很多污蔑、冤枉,他都不在意。   但,不能在温泅雪面前。   虽然他知道,温泅雪绝不会相信他们,温泅雪会相信他。   可是,君罔极还是不想让温泅雪听到。   他希望在温泅雪面前,听到的都是关于他好的事情。   君罔极不说话不反驳,只是拔刀攻击凌诀天。   除了在温泅雪面前,他不喜欢说话。   忙着打架的话,就不会说那么多话了。 第36章 龙傲天和为他而死的白月光约定来生36   风云变幻。   那两个人像是苍穹阴云中的两条闪电, 是黑色和白色的蛟龙。   隐隐看去,是黑色的占上风。   那本书漂浮在温泅雪视野前方,摊开, 没有笔墨书写——   【别高兴太早,他是神。】   笔墨刚书写完, 君罔极执着黑色的刀瞬间携万钧之力而至,刺入凌诀天的心口, 将他整个人刺穿。   被刺穿心口的凌诀天却毫无反应。   下一秒, 吐出鲜血坠落下来的却是黑色的身影,是给了凌诀天必杀一击的君罔极。   【看吧,我说过了。】   温泅雪向着君罔极坠落的地方奔去, 伸出手接住他。   木系灵力携带的治愈之力疯狂向伤口涌去。   君罔极心口的衣服烧灼, 露出的黑色的伤口像是海边的礁石,隐隐看到里面跳动的心脏。   【他有神魔之心,死不了。】   君罔极瞬间睁开眼睛, 瞳眸变成黑红血色,无机质的神情。   书页立刻浮现新的字迹——   【快让开!他失去意识了。】   君罔极神色漠然, 低下头,薄唇极冷, 那张没有表情的脸, 越是俊美显得他越是非人。   伸手, 手指刺入他的后颈血肉之中。   一阵令人牙酸的声音。   一柄漆黑无光的刀一寸一寸被他从自己的脊骨拔了出来。   【是湮灭魔刀!】   那柄魔刀和前世温泅雪在雪夜看到的一样。   它好像摄去了所有的天光,整个世界刹那之间黯然失色。   错觉黑是白的,白是黑的。   君罔极执刀朝向云端之上的凌诀天。   眼中无光无神,心神守一。   云端之上的凌诀天, 眉眼高冷出尘, 唇角微扬笑了。   【没用的。凌诀天已有完整的神格, 其中一半还来自君罔极自己,神是杀不死的。他杀凌诀天就相当于杀他自己,他越强,只会伤得越重。】   温泅雪:“既然你还需要给凌诀天一个反派,用来当磨刀石,说明他的神位还不够完整,还差一步不是吗?”   【你想干什么?君罔极现在毫无神智,他会伤到你的!】   温泅雪从身后抱住君罔极,就像昨天做过的那样。   那时候,被他抱住的君罔极说,像是感觉到温泅雪很喜欢他,温泅雪在用尽一切保护他。   君罔极淡漠无神的魔眸,瞬间微微张大了一点。   温泅雪左手揽在君罔极的身前,右手握着君罔极执着湮灭魔刀的手,用力在地上划去。   就像之前他在梦中所见前世,被凌诀天率众围攻的君罔极,在必死之境拔出湮灭魔刀,破境斩开一道深渊之门。   温泅雪要复制这一幕。   “注定发生的事,总会发生,不是吗?”   那就让它在合适的时候发生。   力量倾注刀身,斩下的一刀,不仅劈开了森林地面,携带的刀锋也逼得云端的凌诀天退避开。   他现在虽然不会死,但也会伤,没必要硬抗。   凌诀天眉眼冰冷,居高临下望去:“你要带着他跳下去吗?他可以活,你呢?他现在全无神智,也许下一瞬就会对你拔刀相向。你若随他一起跳下去,深渊之下,危机四伏,他可以活,你呢?”   自觉胜券在握,凌诀天的神情微微舒缓,他拂去衣袖上不存在的尘埃,望着温泅雪的神情带上些微温柔。   对温泅雪伸出手:“过来。我可以不杀他。”   毕竟,这两人若是结了道侣契约,君罔极死了,温泅雪也会去了半条命。   他舍不得。   下一刻,凌诀天的神情忽然僵住了。   温泅雪并未理会凌诀天的一字一言。   握着君罔极的手斩下那一刀后,温泅雪松开手。   他按着君罔极的肩,捧着他苍白毫无感情的脸:“君罔极。”   君罔极回眸,浅灰色淡漠的眼里,映出温泅雪的脸。   温泅雪抿唇,眼眸轻弯笑了,像春夜湖水的眼眸,暖薄的温柔宠溺漫溢而来。   他拔下头上的簪子,插入君罔极的头发上。   双手捧着君罔极的脸,像花瓣一样的唇吻在君罔极的唇上。   那张美丽的脸上,带着纯真蜜甜的笑容,不管不顾周围的一切,那样亲吻着他。   温泅雪摩挲着君罔极的脸,笑着:“成为魔神,来接我。”   君罔极睁大眼睛望着他。   他不跟自己一起?!   温泅雪捧着他的脸,继续亲吻他的唇。   眉眼清澈静谧,却带着一种天真纯粹的疯,抵死缠绵、肆意疯狂地亲吻着。   好像他们不是在危险之中,而是在浮梦花海之中。   亲吻的时间很短。   因为凌诀天已经来了。   他不可能看着温泅雪在他的眼前这么亲吻另一个人,而毫无反应。   凌诀天脸色难看至极,事实上温泅雪第一次亲吻君罔极的时候,他就已经不可置信,气疯了。   温泅雪笑着,将君罔极推入深渊之门。   他跪坐在地上,遥遥望着坠落下去的君罔极。   凌诀天一把拉住温泅雪,让他站起来,让他远离那道深渊。   整个人都在颤栗,他生怕温泅雪真的和那个人一起跳下去。   “要杀我吗?”温泅雪说。   温泅雪一向是幽静温和的,连被背叛摒弃的时候的失望,他都很平静。   凌诀天第一次知道,原来对方还会这样尖锐直接,虽然他的语气依旧平和。   温泅雪回眸,望着他,在笑。   脸上笑容的幅度并不大,所有的笑意都在眼眸里。   那双眉眼弯弯,乌黑沁着清泉的眼眸里的笑意,让凌诀天想起前世,世界重启之前他的笑容。   像是开满了花的山谷,被雾蒙蒙的朝光照亮,灿然漆黑,晦暗的堕感。   像黑暗里燃烧的玫瑰,邪恶,毫无期待。   可他面对君罔极的时候,不是这样的,他对君罔极笑着,亲吻君罔极的时候,倾尽一切的爱意温柔,纯真脆弱。   和现在不一样。   凌诀天面无表情,眉眼失神的阴鸷凌厉,他望着温泅雪微弯笑着的唇。   手指轻轻触到那柔软的花瓣一样的唇。   他没有亲吻过这里。   想起,这柔软的唇刚刚是怎样亲吻得别人。   心火烧灼着被君罔极那一剑刺穿的心口。   凌诀天轻轻的摩挲着温泅雪的唇,一点一点用力,温柔仔细地擦拭着。   他不断用手指擦温泅雪的唇,试图擦去君罔极存在过这里的痕迹。   温泅雪一动不动,任由他动作。   凌诀天停了下来。   喉结微动。   然后,他执着温泅雪的下巴,重重地吻了下去。   这里本就是属于他的。   温泅雪重重推开了他。   温泅雪已不再笑,手指擦去唇上他碰过的地方,乌黑的眼眸静静望着他,没有丝毫感情。   凌诀天眼神偏执失神望着他,强行去亲吻他。   两个人一起摔倒在地上。   温泅雪别开头,蹙眉,淡淡说了第一句话:“你弄脏我了。”   凌诀天握着他的手腕,俯视着他的侧脸,眼神一瞬脆弱:“我没有吻过任何人。不脏的。”   温泅雪没有挣扎,他回眸望着上方的凌诀天,眼眸像春夜的深潭,平静,轻轻地说:“被不喜欢的人亲吻,就会觉得被弄脏了。”   凌诀天瞬间失去了所有表情,漆黑的瞳孔失去神光:“不,不喜欢的人。我是你,不喜欢的人?不对,不是这样的。”   他眨着眼睛,一定是因为别的原因。   “我不是有意弄脏你的,血,好多血。”   他好像一瞬间回到了小时候。   九岁那年逃亡的路上。   无休止的背叛,死亡。   他和尸体泡在一起,浸在血水里,几天几夜。   所有人都在背叛他,他身边所有的人都在杀来杀去。   不知道谁是好人谁是坏人。   从那以后,他再也无法信任任何人,他身上的血腥味再也洗不干净。   他的洁癖一直不是他觉得别人不干净,他只是觉得自己很脏,一股死人的尸臭血腥味。   但,温泅雪不会伤害他,不会背叛他。   温泅雪不会觉得他脏。   流苏岛的时候,每次雨夜他发作的时候,温泅雪都会抱着他。   那时候,温泅雪不是这么说的。   “不喜欢的人……弄脏……你说谎,你是爱我的,你爱我爱到愿意为我而死,我怎么可能是你不喜欢的人?”   凌诀天用尽全力抱着温泅雪,惊惶决绝,就像曾经在流苏岛的雨夜里。   这个人他曾那样保护过自己。   他说过,凌诀天是世界上最干净的人。   温泅雪任由他浮木一样抓着自己,没有表情:“你说得那个人,确定存在过吗?是现在的我吗?”   凌诀天紧紧抓着他:“当然是你,你只是忘记了!忘记了我们的过去,忘记了在流苏岛你爱我,你保护我,你抱着我……你会想起来的。”   温泅雪记得,那时候凌诀天每次醒来,都会恢复从前的冰冷。就好像,他每次发作的时候,是没有记忆的。   温泅雪一直以为,他不记得了,就好像那些从未发生过一样。   所以才会一直那么疏离、冷淡。   于是,温泅雪也当作那些未曾发生过,他不能要求一个毫无记忆的人回应自己。   却原来,原来凌诀天一直记得的。   记得,却从来漠视。   这样的凌诀天,现在对温泅雪说,温泅雪忘记了他们的过去?   原来在凌诀天的记忆里,他们竟然是有过过去的吗?   温泅雪忍不住笑了。 第37章 龙傲天和为他而死的白月光约定来生37   凌诀天已经陷入了自己的世界里, 他抱着温泅雪,重复着想让温泅雪记得,温泅雪是应该爱他的。   可是他比谁都清楚, 他想让温泅雪想起的过去,在这个时间里是从未发生过的。   因为他选择了苏枕月, 他没有去流苏岛,是他将他们的一切都抹去了。   正因为清楚, 所以才绝望, 才愈加否认。   温泅雪抬眸,透过凌诀天,望向森林远处。   【有人来了。】   一副画面出现在温泅雪脑海里——   行走在浓郁的森绿之中的人。   一身清雅, 白衣羽冠, 手执合拢的玉扇。   是苏枕月。   被发疯的凌诀天压在身下的温泅雪,乌黑的眼眸一直安静不动,像未曾注入灵魂的人偶。   凌诀天捧着他的脸, 眼里阴郁神经质的祈求,眉眼的脆弱, 竟然让这个向来倨傲冷淡的神子显得可怜:“说你爱我,你只喜欢我, 我们还和从前一样。”   温泅雪眸光轻动, 近距离看着他, 对他笑了一下,眼里幽静的温柔让人伤心:“我不爱你。”   凌诀天怔在那里,眉睫颤抖,心脏被刺穿的伤, 痛楚上涌。   温泅雪:“我喜欢君罔极, 你杀他, 我不喜欢你。”   凌诀天发红的眼睛,刺痛,失控:“是他要杀我,他杀我在先,不只是他,我也受伤了,你看不到我身上的伤吗?”   他一把撕开自己身前的衣襟,露出白玉一样的胸口,一块丑陋烧灼的伤口,和君罔极的一模一样的。   “你看清楚。”凌诀天抓着温泅雪的手,覆在他心口的伤上,那里因为愈合,虽然已经不再流血,却像怪物一样重复着生长、腐蚀。   凌诀天执拗绝望地望着温泅雪:“我很痛,我也很痛,阿雪,可这样的痛比不上你的话万分之一。”   温泅雪垂眸瞥了一眼他的伤,抬眸望着他的眼睛,冷静:“不够。”   “啊——!”   温泅雪突然挣扎,尖叫。   毫无预兆。   他像是平静地疯了,乌黑清澈的眼眸,在垂眸抬起间,眼眶发红,眼泪大颗大颗滚落。   他喊君罔极的名字,喊君罔极救他。   身处噩梦一样惊惶的尖叫,孩子一样脆弱的眼泪,爱意和绝望交织的求救。   每一样都来得突兀。   做这些事的时候,温泅雪的眼里还是毫无感情,冷静地望着他,像一片纯净神秘的湖,没有任何波澜。   没有遮掩半分的意思,也不会坦露更多秘密。   他在冷静地毫无掩饰地设计他。   凌诀天却不在意他这么做的目的。   真的也好,假的也罢,陷阱,或者阴谋。   在凌诀天眼里,温泅雪的每一个表情都已经是一把刺入他心口的利剑,这把剑存在一刻就不断地搅碎着他的神魂,让他痛不欲生。   温泅雪眼里落下的泪,让他想起,前世他们结缘的时候。   他一生中,只见过温泅雪哭一次。   而这,是第二次,他在自己面前,为了别人哭。   就算是演戏,就算是为了算计他。   也让凌诀天血气上涌。   温泅雪疯,凌诀天只会更疯。   “不准叫他的名字,我在你面前,你应该求救的人是我!”   “君罔极君罔极君罔极……”   “你应该叫我的名字!叫凌诀天,叫少主、少爷,叫阿凌!”   “君罔极君罔极君罔极……”   凌诀天吻他的眼泪,仓皇失措的,想要制止他,想要求他,想要发怒,可他不能,一切伤害只会朝着凌诀天自己而去。   苏枕月循声加快脚步走来,眼前的一切让他的神情都骤然一变。   被斩开的深渊之门。   地上的血。   彻底失控疯魔的凌诀天。   被凌诀天压在地上挣扎求救的温泅雪。   凌诀天扯开的衣襟,全然露出的上身,温泅雪散落铺呈一地的长发和身上凌乱的衣襟。   像一朵被强行扯落的鸦青色的牡丹花。   以及,他哭着让君罔极……救他。   苏枕月简直难以相信。   眉心、眼眶、眸光,都在微微颤栗一样地跳动。   喉结微动。   他知道凌诀天濒临失控,知道凌诀天和温泅雪之间有不为人知的隐秘情缠,也知道他对君罔极的杀心。   但,他怎么也想不到,凌诀天真的会当着温泅雪的面杀君罔极。   而且,最颠覆他认知的,在杀了别人道侣的地方,就迫不及待对温泅雪用强。   苏枕月深吸一口气,凝神静心。   捏诀施法,手中的玉扇瞬间化作玉拂尘,他催动浮尘垂丝,化作万千光影阵法,笼罩在凌诀天身上。   控制着凌诀天,让他如傀儡一般一动不能。   “清醒一点,凌诀天你疯了吗?看看你都做了些什么?”   知道一切的系统——   书,沉默地戳出六个点:【……】   虽然龙傲天是有点……渣不自知,但他没有这么狗。   他是个高冷出尘,有洁癖的有操守的龙傲天。   但,现在已经沦为了疯狗。   疯狗凌诀天,被苏枕月的玉拂尘控制着,却还是阴鸷孤绝回头。   发红的眼睛:“找死!”   他瞬间释放出压制的力量,灵力海潮一样冲击向四面八方。   玉拂尘根根断开。   苏枕月受到反噬,吐出一口血。   凌诀天看也不看,拉着温泅雪瞬间消失。   留下受伤的苏枕月在原地。   他调息,压下躁动的气血。   往前走了两步,看到了地上被洞穿心脉而死的苏问夏。   十四岁的少年,还睁着空洞的眼睛,眼里还残留着一丝惊讶不解。   苏枕月目光微空,静静望着,伸手轻轻合上少年的眼睛。   森林,风起,阴云之下,雨丝坠落。   脚步声。   竹杖,芒鞋,青衣袈裟。   苏枕月回头,望去。   宝相庄严的僧人站在他面前,执着佛珠的手,行单掌礼,垂敛的眼眸悲悯:“阿弥陀佛。”   苏枕月手执垂丝断裂的玉拂尘,沾血的唇微动,叫了一声:“师尊。”   ……   ……   修真历四月八日。   云州城大战。   修真界的人才第一次意识到,预言所说的灭世浩劫将至,究竟代表了什么。   没有人能具体说清楚,那一天究竟发生了什么。   只知道,作为神明道侣的苏枕月,最珍爱的弟弟死在了那一天。   那个掀起了修真界内战的美人也死了。   邪神之子现世,与神子凌诀天对战。   凌诀天中了一刀,但重伤的却是邪神之子。   凌诀天神明法身倒影天际,惊动天族。   深渊之门重现,吞噬了邪神之子。   从此以后,修真界和天界互通,占据九州面积九倍的魔族彻底与人族关闭通道。   云州城沦为两界战场。   ……   凌诀天带着温泅雪瞬移来到他在天界的府邸。   这里,温泅雪前世不曾来过,但修真界的话本经常会出现,因为天界本就是神明的府邸。   天族是神明的仆役。   凌诀天神子的身份得到修真界上层认可,其中就有天界神邸对他开放的原因。   这一世凌诀天带着记忆重生,自然可以打从一开始就继承神邸。   赵家两世都想控制神明之力为己所用,这一世面对的是一个从一开始就拥有完整神格的凌诀天,一夕灭族,委实不冤。   …   没了唯一的观众,温泅雪眼底的泪意和脆弱,也没有存在的必要了。   落地之后,他就挣开凌诀天的手。   经过苏枕月的打断,和那一波发泄,凌诀天稍微冷静下来。   他吐了一口血,唇边还带着血迹,望着墨发散落衣裳凌乱的温泅雪:“对不起,我不是有意的,我从未想过要伤害你。我只是……伤了心。”   温泅雪不出声,只是静静望着他。   望着温泅雪那双乌黑幽静不露丝毫感情的眼睛,凌诀天刚刚冷静的心绪又一次不稳。   纵使他刚刚吐血有故意示弱的意思,但,温泅雪是真的毫无感觉。   他不同情他,不怜悯他,连一丝温柔也没有。   凌诀天怔怔地,这次是真的,压不住翻涌的气血。   可他这次,不想在温泅雪面前吐血了。   温泅雪不会怜惜他,那他只能更加伤心。   他若伤心,又要失控,会伤害到温泅雪的。   温泅雪对他无动于衷,不是温泅雪的错,是时间错了。   是君罔极的错。   他篡改了他们的命运。   凌诀天想说,你好好休息,最终却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他在温泅雪静敛温顺的目光下,落荒而逃。   到这一步,凌诀天终于不得不面对现实:现在的温泅雪是真的,对他没有一点爱。   他越是反应激烈,就越是将温泅雪推远。   ……   之后的一段时间,偌大的神邸只有他们两个人。   那些仆役都是最低级的天族,不通言语,没有开灵识。   只是勉强化形,做些洒扫之事。   凌诀天在府邸设下庞大禁制,温泅雪去哪里,一举一动他都知道。   凌诀天每天都来陪着温泅雪。   也是,他现在没有仇敌,已经是神明之体,整个修真界臣服,世界毁灭至少还有十多年,确实没什么好烦忧去做的。   但凌诀天很忙。   有一天温泅雪一觉醒来,发现自己置身前世的流苏岛。   仔细一想才发现,这里不是真正的流苏岛,只是凌诀天把神邸变成了流苏岛的样子。   凌诀天的疯癫偏执黑化好像忽然被按了休止符。   自从那日之后,他再也没有失控过。   他好像又变回了前世曾经高高在上的剑仙。   只是比起以前的寡言高冷,有了些许温度。   他沉迷给温泅雪讲故事。   讲他眼里的,他和温泅雪的前世。   “我们曾经是一对,相依为命的少年道侣……只是遇到了些磨难,我做了错事,你忘记了我……”   每一天,他的故事都这么开头。   在他的故事里,他和温泅雪在魔窟之中,相依为命的三年,是少年心动,隐忍不发,是靠近却又害怕。   “那时候,你跟他们一起叫我少主。你喜欢穿青色、墨绿的衣服。”   “我第一眼看见你的时候,就好喜欢。但我不承认,反而对你格外冷淡。我其实潜意识知道,我越是喜欢什么他们越不会给我,若是我讨厌你了,他们就会留下你了……”   “血煞岛的人为什么放着这样美的人做侍从,是美人计吗?一定是吧……”   “我越喜欢你,越是不跟你说话。我很害怕,我怕我相信了你之后,你就会背叛我。我小时候,见多了背叛和死人,我不想你背叛我,我也不想看到你死……”   “我想,世间之事,只要不怀有希望,不要太喜欢,大多都是可以长久。所以,我不敢对你太好,不敢太喜欢你……”   “只有每次下雨的时候,当初逃亡留下的病根发作,我才放任自己的喜欢。一开始我是真的不记得,只模模糊糊,你抱着我,很暖和……”   “后来,我一直在暗地里修炼,力量恢复,你照顾我很好,病根发作没有那么严重了,我便清醒着,记得你是怎么哄我的,跟我说不疼,不脏,说我是世界上最干净的人……”   “我想起来了,我的洁癖是被你惯出来的,因为,你喜欢干净的人,你喜欢高洁善良的人,虽然你没有明说,但你看我的眼神我知道,你喜欢什么,我就无意识做什么……”   “可我,从不告诉你知道。万一,你没有那么喜欢我怎么办?我告诉了你,你便可以轻而易举杀死我了。那,我要怎么办?”   “所有人都说,凌诀天是个骄傲自负的人。可我在你面前不是,我会害怕……直到,你为我吃了那七颗药。你说,希望少主开心一点。”   “你每吃一颗药我都在挣扎,相信你吧,已经够了。可每一次都更害怕一点,万一呢?我若是信了,就彻底失去你了,我宁肯你一直骗我。”   凌诀天坐在温泅雪旁边,用陷入回忆的神情,自说自话着。   温泅雪静静地抱膝坐在旁边,摘了花园里的花草,编成花环戴。   他看上去纯真又冷静,又像是那天并不只是在设计凌诀天,是真的疯了。   他们两个都不像正常人,各自活在自己的世界里。   凌诀天神情清冷温柔,并不在意温泅雪毫无回应,只要温泅雪在他眼前,他就觉得安心。   “后来我们离开了流苏岛,大夫说你没有救,我不相信,我跟你结道侣契,生死绑定一起。你终于醒了,那时候我没有任何反应,只说,醒了就好。可是我心底真的很高兴。”   “我很高兴,高兴你活着、陪着我,高兴你没有反对道侣契约。”   “我从来没有告诉过你。我们之间总是淡淡的,我那时候在想什么呢,我怕如果我说喜欢,反而被你讨厌。我不懂除了冷淡以外,我们还能如何相处。”   “后来,我去了仙盟书院,每天都很危险,神子的身份,凌家的血仇,赵家视我如眼中钉,无数人视我为救世神明,我不能输、不能败,我必须毫无弱点,带着所有相信我的人往前走,渐渐我和你离得很远很远……”   “我请药老为你诊病,为他杀三个境界在我之上的仇人。你那时问我为什么那么久没有回来,我没有回答你,因为我受了很重的伤,我不能让你知道。我差点以为自己要死了,有人救了我。是,苏枕月。”   “可药老骗我,他说你只是需要很小心地养着,没有大碍。只是需要很多很多贵重的药材。我就去采……   “我的仇人越来越多,我越来越怕,我把你藏在青檀小楼里……那里一砖一木都是我亲手做的……后来,我们见面的时间越来越少,我只能托付朋友去送药给你。”   “然后,便是那一日。苏枕月要死了,他为了救我才死的。我对不起他,我欠他很多,我想,没关系的,只是一段人生,我们分开的时间那么久,只是这一次稍微长一点。等到结束,等到苏枕月没事了,我就会回来,永远陪着你了。但是,我不知道,原来不是来生,而是一切重来。”   凌诀天望着温泅雪。   现在的温泅雪和前世在青檀小楼里的他,很像,唯一的区别是,更健康,眉眼带着一种纯真的疯。   凌诀天看他一眼,眼里就多一点脆弱的怜爱。   他伸手,轻轻地抚摸温泅雪的头发。   对方察觉到他的碰触,低下头避让,静默不语。   从凌诀天带温泅雪来到天界,一个月过去了,温泅雪没有与他说过一句话。   这也是凌诀天为什么能够冷静的原因,他只能自说自话。   “我现在才意识到,重来一次意味着什么。”   “不是转世,徒添一笔旁枝末节。”   “是不存在。”   “好像曾经的一切,都没有发生过,只有我自己记得。”   “不是暂时断了缘分,以后再接上,而是从头抹去了。”   凌诀天从背后抱着温泅雪。   “你别怕,我以后不会了。”   因为他知道,无论他再怎么不甘心、再怎么发疯,没有发生就是没有发生。   他不可能让温泅雪想起不存在的事。   “你放心,所有的错误都会纠正的。”   他会让被颠倒的一切回到从前。   看来,凌诀天的故事终于讲完了。   温泅雪抬眸,说了这么多天以来的第一句话:“我要见一个人。”   凌诀天的眼神微微波动,有欢喜,因为温泅雪终于肯回应他。   有不稳,他怕从温泅雪的口中听到那个人的名字。   “除了那个人,谁都可以。”   温泅雪挣开他的拥抱,淡淡地说:“苏枕月。”   凌诀天一怔。   温泅雪说:“我要见苏枕月。” 第38章 龙傲天和为他而死的白月光约定来生38   苏枕月来了。   显然他也在天界, 甚至就在神邸,才能来得这么快。   三个人坐在桌子各一边。   温泅雪静静望着苏枕月:“你的病严重了。”   苏枕月依旧一袭文雅繁复的白衣、羽冠,手执合拢的玉扇, 但神色苍白,难掩虚弱病色。   尽管如此,他唇边习惯性微扬的笑意仍在。   温泅雪看了一眼旁边的凌诀天, 他记得一个月前那一日,凌诀天挣脱玉拂尘的控制,曾经伤到了苏枕月。   凌诀天显然也想起了:“抱歉,那一日我……”   苏枕月笑了一下, 对温泅雪说:“啊,与他那一下无关,只是因为药老失踪了。”   凌诀天皱眉,一副第一次知晓此事的表情。   温泅雪:“没有人给你治病?我来吧。”   苏枕月笑:“温先生肯施以援手,在下感激不尽。”   温泅雪蹙眉,想了想,对苏枕月说:“我的灵针不在身边,你下次来自己备一份吧,还有药浴的药单,你知道需要什么。”   苏枕月:“好, 多谢。”   两个人全程没有理会一旁的凌诀天。   苏枕月起身告辞, 凌诀天顿了顿:“我去送送他。”   两个人并肩走出温泅雪的视线。   行走在偌大的天界神邸。   苏枕月半敛了眼,修长的眼睛里, 似笑非笑, 目视前方, 并不看凌诀天, 不紧不慢走着:“如果是要为那天伤我的事道歉就不必了, 我没有怪你。”   凌诀天静默,看了他一眼,淡然道:“我们合籍吧。”   苏枕月一听,狐狸一样的眼眸弯弯,笑道:“啊,凌兄是想与我双修吗?”   修真界道侣结契有三个步骤,一是立契,二是合籍,三是双修。   第一步立契,将双方庚帖写作一起,以各自心头血书写为符咒相连。   立契可以单方面进行,比如凌诀天前世在温泅雪昏迷时候,独自立契,单方面将自己的命和温泅雪共享,只要他活着,温泅雪就活着。   但他若是死了,对温泅雪不会有损伤。   凌诀天与苏枕月结的也是第一步的立契,与当初的温泅雪一样。   立契并不稳定,缔结契约的一方可随时取消。   面对苏枕月的玩笑,凌诀天眉眼冰冷认真:“我想完成你跟我的道侣契约。”   合籍作为第二步,是结契最重要的一步,也是关系道侣契约是否被天道认可的一步。   合籍需要双方共同自愿立下道心誓言,得到天道的印证,从此以后便不只是单方面的性命相系,而是彼此共享寿命,甚至修为,乃至于分担天劫。   彼此不可互相伤害。   否则一伤俱伤,一死俱死。   苏枕月挑眉,仍旧笑道:“我知凌兄对苏某一片真心,但合籍就不必了吧。”   凌诀天神色淡漠望着他:“我必须跟你结契,完整的道侣契约。”   苏枕月脸上笑意微敛,那双含情的眼睛里一片矜冷清寂:“为什么?你跟我做得挚友,却不见得能做道侣,你对我,我对你,都无意。”   凌诀天冷声道:“因为婚约。”   苏枕月轻笑出声:“难道凌诀天是个执著于父辈之约,一定要践约的人吗?”   凌诀天冷冷望着他,清冷声音说道:“并非如此,我答应了一个很重要的人的约定,为了他,必须做到。”   为了与苏枕月的约定,凌诀天失去了温泅雪。   他本打算用百年时间来完成此事,但现在他已经等不及了。   凌诀天面无表情:“契约缔成,我就会立刻想办法取消,你放心。”   过去很长的时间,道侣契约都是最苛刻的一种,一个人一生只能立下一次。   但,任何事情都不是绝对的,后来人们发现,只要双方同时决定解除契约,付出一定代价后便可以抹去。   凌诀天与温泅雪的道侣契约,就是因为被湮灭魔刀斩断所致。   当然,那时候只是凌诀天那边单方面的断了,只要他及时续上,本也无事。   可凌诀天为了苏枕月的命,迫使温泅雪那边也断了,他们就真的毫无关系了。   早日缔结契约,便可早日解除契约。   苏枕月听了,了然笑道:“原来如此,凌兄只是要跟我走个形式?我并无意见,只是我爷爷那边恐怕不会答应。”   凌诀天冷冷道:“你以为,当初我是因为苏家才跟你结契的吗?”   苏枕月又笑:“难道是因为我吗?苏某有哪方面过人之处?”   当初苏枕月突然出现散魂之兆,请来的医修都说是诅咒,苏枕月半只脚已经踏入冥河。   凌诀天突然出现,与苏枕月结契,生生将他从魂飞魄散之中拉回。   彼时,凌诀天与苏枕月虽然是总角之交,幼时便为友,但凌诀天九岁时候遭逢灭门,苏家自扫门前雪,为了自保甚至单方面退婚,这些事才发生不久。   凌诀天不计前嫌上门,给出的理由是,他复仇需要苏家的力量,合情合理。   现在,凌诀天却说,并非因为苏家,难道还能是因为少时那点交情吗?   凌诀天别开头,清冷声音:“你不必知道。我会尽快准备解除道侣契约所需的东西,等到你的病情拔除,我们就结契。”   ……   如此,当苏枕月下次来的时候,就只有他和温泅雪两个人单独见面了。   温泅雪看着面前的苏枕月,问道:“修真界现在是什么局势?”   苏枕月觉得好笑,他知道温泅雪见他是有目的的,但对方半点客套也无,利用他利用的明明白白,让他简直无话可说。   温泅雪说:“你是聪明人,知道我问的是什么,节省时间说重点。”   苏枕月矜持颌首,娓娓道来。   所说之事,跟温泅雪从系统之书那里得知的一样。   仙盟对外统一口径,温泅雪和苏问夏一起死了。   背后之人将此事嫁祸给赵家余孽,表面打着为赵家复仇,对抗凌诀天的倒行逆施。   凌诀天趁机清洗修真界,将整个修真界完整掌控在他的手中。   苏枕月不笑了,看着温泅雪,眼神温和一点难以察觉的怜惜:“修真界的人都说,赵家与魔界勾结,血煞宗以试药杀了许多人,制造出了传说中的邪神之子,君罔极是血煞宗最高最完美的成果。血煞宗在修真界各地试药,死了很多人。这个说法,就像所有人的死都是为了成就君罔极。所以,对血煞宗的仇恨都集中到了君罔极一人身上。”   温泅雪静静望着他,没有一丝表情,乌黑的眼眸专注澄静。   仔细就会发现,温泅雪微微屏住呼吸。   苏枕月:“那一日,君罔极和凌诀天的交手,许多人在地上都看得清楚,他甚至能捅凌诀天当心一刀,两个人不分上下。凌诀天是神子,大家已经知道。君罔极的力量又从何而来?所以,很多人都相信,这份恐怖的力量是用无数人的死换来的。”   那本书漂浮在苏枕月旁边,对温泅雪展开——   【那半截神骨在深渊之门后碎成很多,许多魔族身上都有,血煞宗在流苏岛的实验,的确是让神骨集中在了君罔极一人身上。不算冤枉他。】   苏枕月望着温泅雪没有表情的脸:“因为修真界都说,你和苏问夏都是被君罔极所杀,或许在他眼里,你已经死了。他的状态不太好,魔界虽然与修真界断开往来,但我有消息说,魔界最近很不太平,无数魔君的魔域都被挑了。魔界在以前所未有的速度融合统一。”   “不是他。”温泅雪看着苏枕月,“苏问夏是凌诀天杀的。”   苏枕月平静:“所有人都相信是君罔极做的,苏问夏的头上留下了君罔极的刀伤。”   温泅雪:“那他就应该是被一刀劈开脑袋而死,而不是被洞穿心脏。你在替凌诀天开脱吗?如果真的是他杀了你弟弟,苏家和你准备如何?我跟你现在说的话,你最好确定他听不到。”   苏枕月:“凌兄视我为挚友,不会连我都不放心,你跟我的话,不会有第三个人听到。苏家不会如何,因为非要说的话,是我杀了问夏。”   他淡淡道:“我明明知道,他一心觉得我应该和凌兄在一起,对你怀有敌意,却在他面前说了模棱两可的话,放任他对你出手。”   温泅雪乌黑的眼眸静静不动:“不是你,是苏家吧。”   苏枕月眼中的神情微变,琥珀色的眼眸怔然望着他。   温泅雪:“能避开君罔极的察觉,能在君罔极的眼皮下将我带到那里去,他一个人做不到的。他身上应该有一件神级法器。而且,他的反应也承认了,有人指使他这么做。我想,如果不是你就只能是苏家。我本来不确定是谁,既然你承认了,那应该就是苏家。但,为什么?”   如果是苏枕月做的,他纵使承认,也是似笑非笑,以令人细思恐极的方式迂回默认,而不会直说,是他杀了苏问夏。   他越这么说,只能说明他在遮掩什么。   温泅雪:“苏家想杀我,为什么?”   那时候,温泅雪和君罔极离去魔界只差一步之遥,大费周章拦截温泅雪的人,除了凌诀天,其他人只可能是想杀他。   虽然,表面看去苏家利用苏问夏,太过直接愚蠢,但那是因为君罔极赶到了。   如果君罔极只是个普通人,苏问夏先动手杀了温泅雪,苏问夏只要反咬一口是君罔极杀了人,事情的结果和现在修真界放出去的风声就是一样的。   温泅雪将这些分析,有条不紊说给苏枕月听。   “所以,苏家为什么要我死?”   苏枕月望着他:“因为,我。”   温泅雪静静看着他。   苏枕月:“凌诀天最近不在,你可知为什么?因为他想和我合籍,结完整的道侣契约。我告诉他,我同意了,但苏家不会同意,是真的。因为,苏家想要神明道侣这个身份。”   温泅雪看着他:“因为想要神明道侣这个身份,反而不同意你与凌诀天合籍?”   这听上去,像是为了救人所以杀人一样离谱。   苏枕月眉眼弯弯,笑得虚幻:“因为,苏家比谁都清楚,一旦我和凌诀天合籍,道侣关系契成,下一步凌诀天就会解除道侣关系啦。只有我和他永远不合籍,苏家才能永远占住神明道侣这个关系啊。啊,只是这样还不够,凌诀天与我结契,是因为我魂飞魄散快死了,所以,我的病也不能好,你看,于是药老就失踪了。于是,你这个引凌诀天动心动情,还有能力医治我的病情的大夫,也不能存活于世。”   苏枕月笑着说,和从前以往任何时候一样,和当初在药堂的诊疗室里,一边烹茶一边讲玉兰树和月光花的他一样的笑着。   只是现在,温泅雪才看见,那文雅梦幻的笑容,眉眼弯弯里,却透着一股玉兰花即将开败的糜烂污秽。 第39章 龙傲天和为他而死的白月光约定来生39   温泅雪望着苏枕月:“苏家想要神明道侣的身份, 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的?”   如果一开始就想要,苏朝随为什么要做出退婚的举动?苏枕月和凌诀天本就是指腹为婚,天经地义应该在一起的。   苏枕月答道:“我第一次知道, 是当我找到药老,在药堂接受医治的时候。”   温泅雪想起,苏枕月那段时间的确格外消沉。   前世温泅雪从凌诀天诸多友人那里了解到的苏枕月, 有很多的朋友,但那段时间的苏枕月却一直独自一人,闭门谢客,没有人来探望他, 他只是自己和自己下棋。   平时也一直待在房间,甚至连药堂内都很少见到他。   只是,因为那段时间凌诀天更反常,吸引了所有人的注意力,才叫人忽略了,苏枕月也很反常的事实。   苏枕月:“我自十六岁出现散魂之兆,祖父一直命人到处寻找药老,可当我的病情终于有了解决之法,告之家中药老医治所需条件时,家中却无一音讯。那时我便察觉不对了。不久, 药老便被人以绝世灵药的消息引走。”   他眼眸弯敛, 笑容矜清,温煦绚烂, 像玉兰花在阳光漫射下虚幻的纯白, 颇有些荒诞嘲弄, 旁人却无法理解的意味。   温泅雪看着苏枕月:“他们没有直接告诉你?”   苏枕月笑:“他们自然知道, 瞒不过我。也不想瞒我, 只不过是不想与我浪费时间辩驳此事,索性默认以答罢了。”   就像当初苏家对凌家退婚自保事件所做的那样。   虽然要退婚的人是苏枕月,受人嘲弄诋毁的人是苏枕月,但苏枕月的意见并不重要。   也是,只要能让苏家安全延续下去,一人的声誉又算得了什么?   “……不只是你,整个苏家都陪着你承受外界的非议,这是你身为一个继承人该面对,该学会承受的。”   苏枕月的笑容消失,修长半敛的眼眸里一片幽远微凉:“我既已知道,看到问夏的时候,就该警觉,是我害了他。”   谁能想到,苏家会利用一个十四岁的孩子?   可苏枕月忘了,被利用到骨子里的苏枕月自己,尚且还是整个苏家倾尽一切培养出来的继承人呢。   一个根骨受损,明显再难登极境的族中小辈,对苏家而言,又算得了什么?   温泅雪平静:“是苏家利用他,让他深入危险,凌诀天亲手杀的他。当然,你要是想为他们洗脱,尽可以将罪责揽在自己身上。”   苏枕月望着温泅雪。   温泅雪的眼眸乌黑幽静,笑道:“毕竟罪责归于苏家和凌诀天,就得找他们报仇。但罪责归于你自己,你只需要日复一日地自我厌恶就好了。对吗?”   并未到达眼底,有些黑暗冷锐,纯真又邪气的笑容。   却像是撕开了没有光亮的春夜的狂风。   让压抑的永夜得以透一口气。   苏枕月不急不缓:“你想利用我对付凌诀天。”   温泅雪静静地望着苏枕月,瞳色纯粹得看不到焦点:“你如果不想被我利用,为什么我一叫你,你就来了?为什么现在坐在这里,我一问就将苏家的秘辛全盘说出?你应该没有告诉过任何人吧?你有很多朋友,但除了我,有可以说这些事的人吗?”   毫不客气,但温和的语气。   苏枕月安静地望着温泅雪,脸上水洗一样没有任何表情,从未有过的干净清澈。   手中的玉扇,不自觉从手中落在衣摆上,他察觉了,但没有看一眼。   温泅雪轻轻地说:“上次的诊疗室,你跟我讲永心居的老板,讲你不相信爱情,讲玉兰花族和月光花的关系。让你自己显得理智而危险,轻而易举就能玩弄人心。但是,我一直在想,人做任何事都是有动机的,你的动机是什么呢?震慑我,让我害怕你吗?”   苏枕月没有说话。   他对温泅雪说那些事情的时候,好像显得无所不能,黑暗,邪恶。   任何人心在他眼前都是棋盘上的棋子,轻易就可洞察、操控,但其实,那时候的苏枕月应该是最虚弱的时候。   苏枕月那时候,在黑化。   现在只会更黑。   因为,苏家这片玉兰花林,不但背信弃义,为了让继承人活下去可以弯折到泥里,而且,还贪婪。   妄图利用苏枕月要从神明的身上咬下来一半神格。   比当初的赵家也不遑多让。   温泅雪想了想:“我除了听出了,你恨苏家,恨凌诀天,还有……孤独。你没有人可以说这些,苏家的人不行,凌诀天也不行。”   苏枕月回神,矜持抬眼平静望着温泅雪,笑道:“因为不小心在脆弱的时候,告诉了你一些秘密,反正你也已经知道了,告诉更多似乎也没什么。聪明的人偶尔也会做一两件毫无目的的蠢事。”   温泅雪眼眸静谧内敛,垂眸没有看他,淡淡道:“是吗?做蠢事的时候没想过,我有可能把苏家要杀我的事告诉凌诀天?他正缺个地方展示他的爱意,应该不介意让苏家成为下一个赵家。连苏问夏也会因为绑架我,被他杀,显然他不会看在你的面子上就放过苏家。”   苏枕月:“你会吗?”   温泅雪抬眸,看着他:“那得看,你希望我怎么做?你想让苏家灭亡,我就帮你让苏家灭亡。前提是,你也帮我。”   苏枕月:“如果我不只是要苏家灭亡呢?”   温泅雪看着他:“你还想要什么?”   苏枕月琥珀色的眼眸一片矜清幽远:“你不觉得,凌诀天不适合做一个神明吗?他日渐失控崩坏,差不多快到极点了。我要他的神格。”   温泅雪乌黑的眼眸平静得仿佛听到任何话都不会产生一丝波澜。   “剥夺凌诀天的神格,搭上苏家也不够资格。”   苏枕月:“我知道,否则他们也不会处心积虑,只会盯着一个神明道侣的身份做文章。”   连赵家和血煞宗都还知道,掌控年少的凌诀天,通过神药实验抽离神骨呢。   温泅雪:“你打算怎么做,说来听听。”   苏枕月:“凌诀天在准备解除道侣契约的东西,等到你治愈我的散魂诅咒,他就会跟我合籍,然后,解除与我之间的契约,同时,应该也会想办法解除你和君罔极的道侣契约,再和你结契。”   说着苏枕月忍不住笑了。   修真界本该一个人一生只能结一次的道侣契约,在凌诀天手中却像是可以无限重来的游戏。   温泅雪无动于衷。   苏枕月继续道:“计划很简单——让君罔极再杀一次凌诀天,这次,在神墓山的时间之墟里杀。只有在神墓山,凌诀天的神格才会得到压制。他无法再把身上的伤转移到君罔极身上。只要凌诀天重伤,我在那里布下的神格拔除和更改仪式就会生效。”   温泅雪乌黑的眼眸毫无温度和波澜,不感兴趣道:“如果你想利用君罔极的话,就算了。”   苏枕月蹙眉,望着他:“这是一个我们双方都获益的交易。而且,发起交易的人不是我,是君罔极,他先找到的我。”   温泅雪第一次感到错愕,眼眸微睁:“他找到你?”   苏枕月矜持颌首:“是,我也感到意外。如果你不相信,我可以让你们见一面。你可以亲自问问君罔极的意见。”   “好啊,什么时候。”温泅雪毫不客气。   苏枕月:“你希望什么时候?”   温泅雪看着他:“现在。”   苏枕月:“……”   ……   “因为你没办法离开天界,我不能直接带你去魔界,也不能让君罔极上天界来。这是一个半成品灵域,可以短时间勾连两界。你和他可以在灵域内见面。时间很短,只有一炷香。”   苏枕月以需要诊疗为由,命神邸里的低级天族不得打扰。   他设下三重法阵。   第一重防止有人误入。   第二重是一个幻阵,一旦凌诀天忽然回来,在触动第一重法阵时候,第二重的幻阵会挡他一阵,让他以为温泅雪在为苏枕月针灸。   第三重才是启动灵域。   “进入灵域的只是灵体,不是真身。”苏枕月解释道。   确保一切准备充分,苏枕月操作玉拂尘,浮尘之丝释放的灵力在空中交织出复杂规律的咒阵。   当所有繁复的灵线完全勾连的一刻,一道白光笼罩了世界。   …   苏枕月走在前面,温泅雪跟着他。   里面像是一个苍白的梦境。   草地是白色的,天空是雾霾蓝色。   只有这两种颜色,除此之外空无一物。   苏枕月停下脚步,负手而立:“你可以去召唤他了。”   温泅雪往前走。   周围无边无际,没有任何参考标志物,除了苏枕月站立的位置,甚至分不清来处。   但,当温泅雪往前走的时候,地上忽然有了颜色。   绿色的草叶抽芽,眨眼间半人高,风吹绿浪,野草匍匐在温泅雪伸出的手下。   风吹动温泅雪的长发。   自从那一日后,温泅雪就再没有束发,他的簪子被君罔极带走了。   温泅雪闭上眼睛,这些草和风很像他和君罔极刚离开流苏岛,传送出去的野外。   熟悉的,好像温泅雪一睁开眼,君罔极就在他身边静静看着他。   看他被草叶划伤的腿,断了的木屐,然后,背着他。   越是这么想,温泅雪越不敢睁开眼。   如果睁开眼,什么也没有呢?   他伸出手,往旁边试探触摸。   什么也没有碰到。   忽然,感觉到风好像不一样了。   有什么存在,缓缓靠近他,指尖触到一点柔软,然后是整个指腹、掌心。   那种感觉,就像是一只毛茸茸的小动物,主动蹭了他的掌心,想要被抚摸。   温泅雪睁开眼。   ……   苏枕月远远站在一旁望去。   那片空白之境,被荒原野草填满。   雾霾蓝的天空悬挂着一轮下弦月。   雪色的魔枭在天穹盘旋。   鸦青色衣衫的美人,长发散落,闭眼伸出手。   一身黑衣的神秘人从荒草深处走来。   静静站在温泅雪的身旁。   他比温泅雪略高,瘦削挺拔的沉静,让他像一座海边的礁岩,峭壁,一柄化形的刀。   他站在那里,一点一点屈膝弯腰低下头,将自己的头放在温泅雪伸出的手掌下。   他像是一只夜色里流浪的猛兽,一匹没有主人的魔狼。   静静蹲踞在温泅雪身边,等待被再一次摸一摸头。   温泅雪睁开眼,笑容一点点盈满乌黑的眼眸,像是春夜的湖水被月光照亮。   抿唇,唇角的笑容清浅,蜜甜清澈的喜欢都在眼睛里。   他的掌心长出的并不是什么毛茸茸的小动物,是一只高大漂亮的猛兽,是全世界温泅雪最喜欢的猫猫花。   温泅雪一下一下,很轻地摸他的头发。   君罔极的头发变短了,搭在眉眼之上,略微遮一点耳朵。   手感稍微有一点硬,但是,没有了马尾的遮挡,很好摸。   温泅雪的手指穿过他的头发,弯腰,歪着头好奇地看着君罔极垂眸寂静的神情:“你不看看我吗?”   他们像两个小动物,像夜里贪玩跑出来的两个孩子,在月夜之下的草丛里玩谁先找到谁的游戏。   君罔极抬眼,浅灰色的眼眸夜色里望去,像是银色寂静的月光湖。   温泅雪看到的第一眼,便怦然心动。   他凑上去,像一株借着月色长出来的雪蔷薇,借着风去亲吻一只猛兽。   亲吻君罔极的眼睑,要很轻很轻,猛兽的眼睛总是很脆弱的。   “猫猫花的眼睛真好看啊。”温泅雪笑着小声说,像是只说给君罔极一个人听得话。   然后,亲吻君罔极的脸,是眼睛下方的位置,那里是眼泪会流过的地方。   他亲过了,君罔极伤心的时候就不会哭了。   虽然,听说遗族是不会哭的。   温泅雪一下一下摸着他的头,亲吻着他的脸:“很伤心吧,明明答应了你要一起去你去的地方,结果我食言了。你想惩罚我吗?给你惩罚。”   君罔极望着温泅雪,浅灰色寂静的眼眸里是漫不见底的想念。   他伸手,轻轻摸温泅雪的头发,就像温泅雪摸他的一样。   “你叫我的名字了吗?叫君罔极。”   温泅雪微怔,他以为深渊那么远,比海底到地面还要远,不会听到的。   “你向我求救了吗?”低哑极轻的声音,潮湿温柔。   温泅雪半蹲下,让他看见自己的脸,露出笑容但眼底的清泉带着水色,眸光努力也很难压下去:“是、假的,我演戏骗坏人的。”   但是,他不知道君罔极会听到。   如果知道,他一定不会出声。   如果他知道,他的猫猫花会伤心。   君罔极靠近,很轻地,像温泅雪刚刚亲吻他一样,认真地小心地亲吻温泅雪的眼睑。   温泅雪闭上眼睛,没有压下去的泪珠就碎了,挂在睫毛上。   君罔极,亲吻温泅雪的脸,吻在泪水落下的地方。   “眼泪,咸的。”   温泅雪望着他,君罔极身上的味道,是草叶和血的味道。   “你受伤了吗?给我看看。”   温泅雪想起,那一日君罔极的心口破了一个洞,能看到心脏的。   他虽然已经用尽了所有木系灵力去治愈,但时间太短了,他不确定是否治好。   温泅雪去拉君罔极的衣襟,君罔极却张开手将他整个拥抱入怀。   一个月不见,他好像又长大了。   足以将温泅雪整个藏入怀中。   他们半蹲半跪在地上,像两个小动物一样,用力想要贴得更近一点。   于是,摔倒在草地里。   君罔极垫在地上,温泅雪伏在他的身上。   温泅雪笑着,眼眸微弯,是比雾霾蓝的天穹上的下弦月更加美丽皎洁的清澈。   他凑过去,一下一下去亲君罔极微抿的薄唇。   是甜甜的,糖果一样,夏日的冰块一样,尚未开放的花苞一样的亲吻。   手指拉开君罔极的衣襟,看到心口恢复的地方,疤痕像一朵蔷薇花。   他垂敛了眸中的颜色,很轻地去吻他的伤疤。   眼泪落在心口。   君罔极捂着温泅雪的眼睛,不让他再看:“你治好了。不疼。”   那道伤并不算什么。   这一个月里,征战魔界三千域的时候,他受过更严重的伤。   但那些都不算什么。   遗族的伤口恢复的很快。   他对疼痛的感知并不敏锐。   比起这些,有时候很远的地方忽然听到温泅雪叫他的名字,心口搅碎的疼痛要更明显一点。   魔界有很多奇怪的植物。   有一种叫美人花。   它们会制造幻觉,模拟人们心中想见的人的声音。   他有时候会分不清,那些遥远忽如其来的“君罔极”,是温泅雪在叫他,还是美人花的谎言。   他的伤很多时候是因为那些谎言出现的疏忽。   最初一个月的时候,修真界的人都在说,说温泅雪死了。   君罔极并不相信,温泅雪是世界上最好的人,他无法相信有人会忍心伤害他。   即便是魔鬼,也知道什么是美好。   不相信,不代表不会害怕。   好在遗族不需要很多睡眠。   他只要变强一点,拥有的力量多一点,就离温泅雪更近一点。   …   君罔极浅灰色的眼眸宁静,再汹涌的大海也会有平静的时候。   低低的声音,和以前每一次一样,轻声问。   “你今天,开心吗?”   温泅雪拉开他捂着自己眼睛的手,亲吻他的掌心,望着他,和以前一样:“看见你就开心了。” 第40章 龙傲天和为他而死的白月光约定来生40   灵域不能支撑太久, 毕竟,还是在苏枕月的眼皮下。   温泅雪收敛了一下,撑着手臂,看垫在他身下的君罔极, 小声问他。   温泅雪:“是你先找到的那个人吗?”   君罔极枕在自己的手臂上, 浅灰色的眼眸淡漠, 安静望着温泅雪的眼睛:“嗯。”   温泅雪眉眼静谧温柔:“你怎么想到, 他会帮我们?”   毕竟,苏枕月在任何人看来,都是凌诀天的挚友、道侣。   在他讲述月光花的故事之前, 连温泅雪都对此深信不疑。   君罔极沙哑声音低轻,平静:“你教过我,要知道他们心里想要什么, 害怕什么。”   在云麓镇的时候, 面对云州城司徒父子三人的争斗,温泅雪这样教过,当时的君罔极并没有听懂学会。   但在与温泅雪分开的这一个月, 他把温泅雪所说的每一句话都翻来覆去牢记于心,在征战魔域的这段时间里, 他开始初步学习除了杀以外的方式了。   温泅雪并不知道这些,他清泉一样的眼眸里满是清澈的好奇:“怎么知道的?”   君罔极轻声, 语气毫无波澜,是君罔极独有的礁石一样的沉寂从容:“是苏问夏。苏问夏死了, 深渊之门打开, 他的魂魄也吸入了。状态很奇怪, 他告诉我很多事。很多人死了比活着时候聪明, 能看到更多事情。”   如果是苏问夏的话, 就不奇怪了。   苏问夏的魂魄或许是跟着苏枕月或其他人,回去过苏家,看到、听到了什么。   或许他终于明白了苏枕月埋藏心底的恨,明白苏家光风霁月下的黑暗和堕落。   苏问夏那样喜欢苏枕月,想到让君罔极联合苏枕月合作,也就顺理成章。   可是,苏问夏也未必是可信的。   温泅雪眸光轻动:“你为什么相信他?他说得话也不一定都是真的。”   他说:“有些人是主动说谎,有些人是被人欺骗,于是把谎言当成了真的。因此,聪明人和笨蛋都有可能会骗人。”   即便苏枕月已经如此坦诚,对温泅雪说了他许多的秘密,或许全世界只有温泅雪一人知晓的秘密。   但,温泅雪对苏枕月的话也不会全信。   对苏枕月这样的人而言,坦露自己的秘密和脆弱本身,本就是一种手段。   有些事情,温泅雪没有点明,但他心里很清楚。   苏枕月说,苏家处心积虑要将神明道侣的身份握在手中,不惜献祭苏问夏的命,献祭苏枕月的一生。   可苏枕月自己,不也要杀凌诀天,夺凌诀天的神格吗?   温泅雪记得,这个世界一直有劫灭的预言压在修真界众生的头顶。   苏枕月难道没有想过,凌诀天如果死了,如果被剥夺了神明的身份,到时候谁来救世吗?   剥夺下的神格,又要给谁?   下一个人,就一定符合神明的资格吗?   而不是另一个凌诀天?   前世,苏枕月明明以身为盾,不惜碎魂也要为凌诀天挡下君罔极的必杀一击。   这一世重来,到底发生了什么,让苏枕月不惜联合君罔极杀凌诀天?   就只是因为当初苏枕月一心求死,凌诀天擅自救他,更改了他的命运吗?   苏枕月虽然复杂,却不是那种会钻牛角尖的人。   他此前虽然对凌诀天有恨意,但那种恨意很微妙,也很微弱,并不带着这样斩截的杀伐。   可见,苏枕月的话,也不尽不实。   苏枕月一定隐瞒了很重要的信息,是这个信息,让他决定必须杀凌诀天。   温泅雪只担心,这个信息里,是否也包含对君罔极的。   君罔极只是静静望着温泅雪的眼睛:“可以见到你,所以,我想相信看看。”   温泅雪眸光微怔:“笨蛋,傻瓜,不要完全相信任何人。”   苏枕月就在不远处看着,温泅雪不能把话说太清楚,但他希望君罔极能明白。   提高警惕。   要去神墓山,可神墓山前世是君罔极的埋骨之地,也是温泅雪的。   君罔极抿唇:“不会。除你之外。”   温泅雪垂眸低下头,额头轻抵他的。   “可是,我有时候也会骗你的。你看,连我也会骗你,所以更不能完全相信别人,知道吗?”   在额头相抵的阴影里,黑暗也变得温暖、温柔。   君罔极轻声:“你没有骗我,你保护我,救我。我相信的,就不是骗。”   温泅雪抬头,清浅地笑了一下,亲亲他。   亲他的额头,眉心,鼻梁。   他看着君罔极的眼睛,眼神温柔得像春天最明媚的一缕光:“我好喜欢君罔极。这是真的。”   远处的苏枕月,声音传来:“时间快到了,灵域无法再支撑了。”   温泅雪蹙眉,望着君罔极:“你有什么话对我说吗?”   君罔极摸着他的头发,安抚:“我会成为魔神,来接你。很快。”   温泅雪站起来,拉着他的手。   在君罔极起身的时候,双手捧着他的脸,用力亲吻他。   君罔极只是不断摸他的头。   温泅雪望着他:“学会了吗?下次见面,要这么亲我的。”   君罔极浅灰色的眼眸一瞬不瞬看着他,那里像是一片寂静的海:“嗯。”   温泅雪笑了。   灵域的光眨眼消失。   就像午后的一场清明梦。   温泅雪睁开眼睛,觉得眼前刺眼,无意识抬手遮挡。   苏枕月站在一旁,微光从窗外洒落,让他的面容模糊不清:“如此,我们的交易可以确定了吗?”   温泅雪放下手:“可以。”   苏枕月看着他。   温泅雪:“还有事吗?”   苏枕月正要说什么,忽然一顿,他向外看去:“他回来了。”   ……   凌诀天进来的时候。   温泅雪一言不发在收灵针。   苏枕月在打坐冥想。   他穿着月白色的薄衣,未曾竖冠,长发整齐散落下来,如镜如水。   两个人一坐一立。   一个眉目高雅,神情矜冷疏淡,气度清贵,容颜俊美。   一个幽静华美,世所罕见。   纵使那双乌黑沁着清泉的眼眸不曾看着任何人,只要他出现在视线里,也吸引着所有人的目光向他而去。   那是一种不分性别,任何人都会感知到的,如同忽然坠入湖中溺毙一样窒息的美。   是刹那的冲击力,也是一旦凝视,观察注视得越久,越无法挣脱的绝美。   没有人比凌诀天更清楚知道,温泅雪的美。   这两个人之间相隔数尺,气氛疏离冷淡,并无任何互动,但凌诀天的心底却忽然有一种奇怪的芥蒂生出。   像是……默契。   这两个人,一个是他的挚友,一个是他的挚爱。   他们虽然没有说一句话,没有看彼此一眼。   光是出现在一副画面里,出现在一起,就已经像是……无比和谐。   仿佛身处唯独他们两人的世界里,而凌诀天是一个外来的闯入者和破坏者。   这种凝滞的感觉让凌诀天很难受,莫名的焦躁、慌乱生出,荒草一样蔓延。   荒诞的,毫无逻辑的,却实实在在存在着。   他不断看着两个人的神情。   他们没有交流只言片语,反而比交流了让凌诀天更难受。   因为这份留白让他不断会想,在他不在的时候,他们会说些什么。   前世今生,苏枕月一直有京都第一美男子的称号,这一点凌诀天早就知晓和习惯。   他也不止一次听到其他友人调侃说,当他们两个走在一起的时候,看苏枕月的人比看凌诀天的人要多得多。   从前凌诀天从未在意过这些,他甚至,希望那些目光都是对着苏枕月去的,好清净一些。   这是第一次,凌诀天忽然想,在温泅雪的眼里,他和苏枕月谁更好看一些?更有吸引力?   凌诀天一向从不在意外物,忽然之前却生出一分不自信。   他一直都太冷淡了,很多人都这么说。   如果温泅雪其实喜欢苏枕月那样温润如玉的清贵公子呢?   如果,当初苏枕月和他一起到了流苏岛上,温泅雪仍旧会喜欢他,而不是苏枕月吗?   这一世,温泅雪还不喜欢他,没有了君罔极,他会喜欢苏枕月吗?   那些想法来得突然,毫无逻辑,斑驳杂乱,但搅碎了凌诀天所有心神。   但,表面看去,凌诀天只是一瞬的目光幽微。   所有的私心杂念,都只在一瞬起。   清冷声音,一如往日:“治疗结束了吗?感觉如何?”   苏枕月睁开眼,神色稍显苍白,但唇角笑意和以往一样温和:“好多了。”   他结束打坐冥想,对温泅雪轻轻颌首:“多谢。”   温泅雪收起灵针,抬眼,乌黑纯粹的眼眸,冷静地看了一眼门口的凌诀天,又看了一眼苏枕月。   “你可以走了。”   凌诀天让开门:“我送你。”   苏枕月微微一顿。   他施法拟诀,固然只需一瞬便可以穿戴完全。   但——   凌诀天是不是也……太急着赶人了? 第41章 龙傲天和为他而死的白月光约定来生41   天界的天气总是很好, 放眼望去,整个天穹都是蔚蓝的。   天阶地面铺白玉,玉宇琼楼, 树色葱茏。   仙鹤遨游, 复又止歇。   他们并肩行走的神邸的天阶上, 前路一眼望见碧空尽头的云海。   凌诀天神情依旧冰冷, 一路寡言。   苏枕月问道:“材料找齐了吗?”   凌诀天看了他一眼,淡然道:“嗯。你的治疗还需多久?”   苏枕月想到方才凌诀天微妙的神情反应,笑了一下, 目光直视前方, 并未看他:“我的散魂之咒不是一朝一夕之事,药老失踪前只教会了温先生第一个疗程的治疗方式, 大抵还需要很久。”   凌诀天微微皱眉:“我派人找他。”   苏枕月笑道:“无妨, 有过这段时间的治疗,解除道侣契约后, 我大约一时半会也死不了。之后,温先生也会继续为我治疗的。”   凌诀天:“确定吗?”   他与苏枕月来生之约, 本就是为了救苏枕月的命的,总不会本末倒置。   凌诀天微微定神:“找到药老之后再定吧。”   苏枕月笑了一下,眉眼狐狸一样弯弯,透着几分慧黠:“虽然不知道为什么, 但你好像已经等不及了,便按照你的意思做吧。你的事情比较重要。”   凌诀天冷峻的眉目动容, 他脚步微顿, 看着苏枕月, 清冷声音:“你的事也很重要。”   苏枕月也停下脚步, 唇边笑容缓缓消失, 从容望着他:“但,你我合籍之事,你得自己去跟我爷爷他们说,此事你知道的,我无话可说。”   苏枕月转过身,独自向前走去,脸上毫无笑意,修长眼眸里,一片矜冷幽远。   没有人比苏枕月更清楚,苏朝随绝不会允许这种事发生。   可面对凌诀天,苏朝随又能如何拒绝?   如果苏家不同意合籍,就是对凌诀天的再一次背盟败约。   可如果同意,凌诀天之意昭然若揭,合籍之后就是解契,苏家一场算计,不惜搭上苏问夏的命也要抓在手里的,所谓神明道侣的身份,就此落空。   苏朝随会怎么做呢?   凌诀天默然不语,望着苏枕月离去。   凌诀天对苏家并无好感,他亦知道前世今生苏枕月的心结。   当年凌家灭门,苏朝随为了保全苏家,对外宣布婚约不存在,后来却又以当初退婚只是权宜之计为由,让苏枕月一生都在偿还对凌诀天的亏欠。   凌诀天并不觉得苏枕月欠了他什么,但苏家亏欠了苏枕月。   苏家之所以重拾与他的婚约,不过是因为毁约之事在整个修真界传开,很长的时间苏家都受人明里暗里的诟病、嘲讽。   前世,凌诀天也听过几次有人当着苏枕月的面嘲讽,苏枕月都风度极佳,好声好气应了。   有时候,连身边的朋友都看不下去,苏枕月却说,他们说得是事实,苏家既然做了这样的事,便该受着非议。   但实际上,那些人的嘲讽只是冲着苏家去的,在苏家受人诟病最严重的时候,苏枕月本人也仍是京都白璧,他以一人之力,维系着苏家的荣辉。   若是苏家没有了苏枕月,名声早就已经不知道败落到哪里去了。   实际上大多数人都不认为,此事错在苏枕月。   尤其是亲眼见过,多年以来苏枕月隐姓埋名与凌诀天结识,一路为凌诀天的付出后。   那些人嘲讽苏枕月的时候,并不知道身边的人就是苏枕月本人。   尽管如此,苏枕月也受了许多的诋毁。   凌诀天虽然一直冷冰冰的,不喜欢说话,也从未参与那些话题,所有人都以为,他目下无尘,心无旁骛,对这些凡尘恩怨一无所觉。   但他全都看在眼里,他不会报复苏家,但对苏家的观感也从未好过。   前世,凌诀天对苏枕月说过:这不是你的错。   整件事苏枕月都是无辜的,婚约的立下、解除,苏枕月和凌诀天一样,都是被决定的一方,没有人问过他的意见,代价、结果、骂名,却全都要苏枕月一人承担。   可是,苏枕月还是为此而死了。   是君罔极杀了苏枕月,不假,可也何尝不是苏家杀的苏枕月?   慢刀子凌迟人心,更痛。   但愿这场合籍能让前尘旧事,一笔勾销。   待到一切回归原点,他们都得到自己想要的。   ……   “至尊这是何意?”   凌诀天亲自上门,拜访苏家老祖苏朝随。   苏朝随的反应,并不叫人意外。   “当初之事,的确是老夫有愧于至尊在先,可是,阿月这个孩子没有半点对不起至尊,您为何一定要伤他的心?”   凌诀天眉目冰冷,一言不发看着苏朝随。   苏朝随痛心表情:“阿月这个孩子,心事从不与任何人说,可他即便不说,至尊应当也能看出来,这些年,在他的心中没有人比至尊更重要。他为至尊所做的一切,至尊难道是铁石心肠吗?”   凌诀天居高临下看着他,冷冷道:“你说苏枕月爱我?”   苏家的说辞,两世都一样。   前世,凌诀天或许会相信,因为他们有十年之交,苏枕月一直恪守着苏家的婚约,苏枕月为他而死,至死都在等他。   但这一世,他与苏枕月相处只有两年。   而且,从重逢之时,立契之初,凌诀天就已经与苏枕月说清楚,他救苏枕月只是一场公平公正的交易,谁也不欠谁。也说清楚了,这场契约持续百年。   苏枕月不需要偿还他。   这一世,凌诀天无暇顾及其他,现在,他只想履行前世之约,找回温泅雪。   让一切回归原点。   “苏枕月爱不爱我,这场合籍都会进行。合籍之后,便会解除契约。自此之后,苏凌两家当初所立婚誓,一笔勾销。”   苏朝随脸色难看:“难道至尊当真如此狠心,不顾阿月身上的诅咒吗?”   凌诀天冷冷看着他:“诅咒会解开,苏枕月不会死。”   没有人比凌诀天更清楚,苏枕月身上散魂之咒的来历,根本不是什么外界传言的,因为苏家违背与神子的婚约所致天谴,只是苏枕月为湮灭魔刀碎魂。   现在,有这两年来契约之力的缓冲,有温泅雪为苏枕月的治疗,只要再找到药老,后续治疗不在话下。   “我与苏枕月之间如何,是我与他的事,苏老祖就不必忧心年轻人的事了。”   凌诀天站起来就走。   冷冷留下一句话:“半个月后,合籍如期开始。如果老祖不想来,可以不来。”   凌诀天走了。   苏朝随一掌拍下,适才用过的茶盏,瞬间化作尘埃散落。   苏朝随面沉如水,之前的痛心隐怒,全都消失不见。   他闭了闭眼,怒气在眼底不发,只沉声道:“诏令苏枕月来见。”   ……   ……   苏家的祠堂一直都燃着很多长明灯。   灯油是多年以前苏家飞升的先祖,取深海鲛人的血制成。   魂灯不灭,魂息永存。   一代一代延续下来,巍峨壮丽。   这样的地方,寻常子弟是没有资格进来的。   即便是犯错的子弟,要罚跪,也没有资格在祠堂跪。   苏枕月一生只罚跪过两次祠堂。   一次是他九岁的时候,质问祖父为何不救凌家。   一次,是现在。   “知道自己错在哪里吗?”   九岁的苏枕月说,不知。   说,错的不是枕月,是祖父。   十八岁的苏枕月漠然:“枕月错在,未曾长成祖父想要的样子。”   苏朝随怒极反笑:“好得很,好一个光风霁月璧玉无暇,竟是我苏家配不上你。你父身份不详,你母年少失德,令家族蒙羞,族中一直护持你们母子。教你诗书礼仪,教你拜师,助你修行上乘仙法,我且问你,如今族中大难临头,你这个少主究竟作何想?”   苏枕月面无表情,跪得笔直挺拔:“枕月不知,是什么样的大难临头?”   他竟是怎样一个怙恶不悛、不仁不孝之徒?   使得至亲之间,沦落到得挟恩图报这一步。   偌大的祠堂,衬托得这仅有的两个人如此渺小。   苏朝随身形清癯,儒雅庄严的面容一丝疲惫:“有件事我一直不曾让你知道,为了保护你,现在看来,当初的决定是个错误,应当早些告诉你的,也不至于把你养成这幅样子。现在再说,虽然晚矣,但也已经顾不得了。”   苏枕月默然听着。   “我知道,你一直不明白不理解,为何我们所有人都汲汲于抓住神明道侣这个身份不放?以至于反复无常,都不要了苏家几代积攒的脸面。我现在就告诉你,因为这都是出于自保,如果你不是凌诀天的道侣,苏家,你的母亲,你爷爷我,你所有的叔伯兄弟姊妹……整个苏家都会万劫不复!”   苏枕月抬眼望去,修长幽远的眼眸里,平静无波:“枕月九岁的时候,也是这里,爷爷也说,退婚是为了苏家。”   苏朝随压着声音:“因为这就是事实!”   苏枕月不懂。   苏朝随神情凝重,压着一股气,眼神灼灼:“我且问你,九年之前凌家灭门,你以为赵家一个二等末流何以会如此势大嚣张?赵家只是明面上跳得最高,背后参与这件事的众多,水深到……老夫至今不知道背后之人是谁。他们蛊惑,威逼利诱了大半个修真界参与其中——”   他语气顿了顿,冷冷道:“其中有苏家族人。”   苏枕月的瞳眸骤缩,眼眸睁大望着苏朝随。   他已经知道祖父会说一些惊世骇俗的话,却还是没想到,会是这样。   但,是真的没想到吗?   难道,真的从未有过一次怀疑吗?   “……等我知道的时候,阻止已经晚矣。凌家一旦缓过气来,得知此事必然不会放过苏家。参与此事的虽然是苏问夏父亲那一支,但,于外人看来却只有一个苏家。一荣俱荣,一损俱损。我实在是没有办法了,骑虎难下,只能……顺势而为。”   好一个顺势而为。   苏、凌两家几代为友,互有姻亲,灭世之劫到来之时,缔结同盟,同进同退。   一起想出了打开神墓山,干预神明降生的仪式。   苏枕月的母亲,苏家的嫡小姐。   凌诀天的母亲,亦是苏家的表小姐。   明明相约,任何一家诞下神子,另一家都要倾尽一切守望相助,结果,居然是苏家自己亲手参与了灭门盟友之事!   苏枕月转瞬就明白了其中的因果。   怕是,他们以为灭门了凌家,凌诀天死了,神子就会降生到苏家。   又或者,打从一开始就是想掌控失去家族荫蔽的凌诀天。   滔天之祸,大都起于一个小小的愚蠢的贪念。   而聪明人的自以为是扩大了灾害。   苏朝随说:“当初,我只想摘干净苏家在此事当中的影响,甚至不惜整个苏家蒙受非议,也要退掉你的婚事。可是,万万没想到,你竟然因此遭到散魂之咒。更没想到,时隔五年,凌诀天竟然会不计前嫌,与你结契,救你性命。老夫悔愧啊,可越是如此,越发就不能让此事泄露。”   苏枕月面无表情。   苏朝随语气沉郁:“但凌诀天注定是神子,他要是有一天知道了当初之事,要清算血洗,整个苏家都会万劫不复。我只能寄希望于你,只有你成为神明道侣,才会在这一天到来的时候,力挽狂澜。”   神明道侣,共享神明一半的寿命、修为、甚至劫数。   苏枕月浑浑噩噩走在街上。   祠堂的光影声息,仍旧不散,反复重映。   “……真有那么一日,纵使凌诀天不愿看在你的面子上留苏家一线生机,你也有足够的力量可以保全。爷爷知道这么久一直叫你受苦了,苏家对不起你。爷爷也知道,苏家罪不可恕,当初参与此事的苏家之人都已经死了,包括他们的后人。如此若还是不够,苏朝随愿以命相抵。我死以后,你苏枕月就是苏家家主,只求你,保全苏家一脉。”   ……   温泅雪打开门。   第一眼看到站在庭院当中的苏枕月。   像是看到一树月色。   明明是午后烈阳之下,那树月色却皎洁发白,胜过骄阳。   从来白色的花最适合开在光下,无论是阳光还是月光,都会让洁白的花开得灿然生辉。   苏枕月身上的白衣,不是缟素一样的白,也不是凌诀天那样清冷仙逸的白。   里面好像掺杂了别的颜色,以至于这种白色并不纯粹,但是一种温润庄重,孤傲又谦逊的青玉之白。   从没有一个人像苏枕月一样,风度翩翩,江湖气的漫倦肆意,和世家贵族的克己复礼,同时于一人身上体现。   但此刻站在温泅雪门前的苏枕月,像无根之树,像春天开到盛极正在坠落的玉兰花。   玉兰花和月色一样,只能长在高高在树上,离枝落到地上,很快就会渗出瘢瘢血痕,污秽枯萎。   温泅雪静静望着他:“是来做今天的治疗吗?”   苏枕月没有动,他站在暴虐的阳光里,望着站在门内阴影处的温泅雪。   那双乌黑的眼眸纯粹,看着他也像是毫无焦点,像春夜的湖水。   苏枕月望着他,平静:“温先生的医术高明,什么病都能医吗?”   温泅雪:“只是魔毒。”   苏枕月:“那,人心之毒呢?”   温泅雪静静望着他:“什么?”   苏枕月:“只是忽然发现,世间之事并无否极泰来,当你觉得身处谷底,不断坠落的时候,会发现,其实谷底之下还有更深更暗的一口井等着,永无落地之时。深渊之门尚且有底,这口井却没有。”   温泅雪:“井在哪里?谁在井里?”   苏枕月:“我也不知道。”   温泅雪眉眼纯真,懵懂不解,这个人说得话总是很难理解。   苏枕月没有表情:“只是忽然有些羡慕君罔极,做一个遗族也未尝不好,无父无母,孑然一身。纵使身处极暗之地,每走一步都是向上的。有朝一日,还会遇到温先生这样的人。”   温泅雪:“会这么说,只是因为你不是遗族。绝大多数遗族都死在幼年时候,侥幸长大,每走一步也并非向上,还有可能是不断爬上去又反复掉下去。一生都离阳光只是咫尺之间,擦肩而过。那口井,如果你掉进去了,只要你还想爬出来,有无数人会救你。但君罔极如果掉进去了,只能靠他自己,只有我会救他。”   苏枕月望着他,神情放空:“可爬上来了又如何呢?人活在世界上,本质便是习惯孤独的过程,如果是那样的活着,到底有什么意义?”   他微微一顿。   “胡言乱语,说错了话,先生莫要见怪。你知道的,聪明人偶尔也会说一两句蠢话。只是,先生也说错了,这口井无人能救我。君罔极……很幸运。”   温泅雪看着他:“没有人救你,就自救。”   为什么会觉得君罔极幸运?   君罔极一直都是一个人,如果说孤独,没有人比他更孤独。   如果存在那样的井,君罔极一定是掉进去过的,也许不止一次。   他都是自己救自己的。   哪怕最后一刻,失去神格,被一剑钉穿心脏,也不曾放弃过。   如果说屈辱和污秽,又有谁比他承受的更多呢?   但,世界上只有一个猫猫花。   温泅雪温和语气:“发生了什么吗?”   苏枕月望着他的眸光,有那么一瞬,他好像要说什么,最终却只是:“今天天气……很好。”   温泅雪抬眼望去:“天界的天气,总是好的。”   凌诀天走来的时候,便听到他们这么说。   说完这句话,苏枕月转身离去。   温泅雪没有说话。   苏枕月路过凌诀天身旁,没有停下,也没有说话,甚至没有看他一眼。   一路走去天街。   天街之上,万花竟开,且开且落,好生繁华。   苏枕月独自一人,走在白玉琉璃铺就的道路,向万花和白云深处走远。   无数天族驻足望去,眼中不尽的欣赏和赞美。   那清贵公子,风姿如玉,白璧无瑕,不知谁家芝兰玉树。   …   凌诀天收回目光,清冷声音对温泅雪说:“修真界传来消息,苏枕月的祖父苏朝随,刚刚仙逝。” 第42章 龙傲天和为他而死的白月光约定来生42   苏枕月在天街尽头看到了不谛僧。   身着青衣的僧人站在那里, 宝相庄严,眉目低垂,悲悯如同庙里的神佛。   苏枕月停下脚步。   师徒二人并未言语, 只是隔着长街, 久久对视。   ……   因苏家家主苏朝随突然仙逝这件事, 修真界众说纷纭。   有人说, 是因为不满苏枕月与凌诀天合籍又解除契约,不堪受辱。   有人说,是因为苏朝随以死来了结当初苏家退婚对凌诀天的羞辱, 以期凌诀天能改变主意, 不要迁怒于苏枕月。   大家都认为,合籍却立刻解除道侣契约, 这是一种公开的羞辱。   苏朝随的死并没能改变合籍大典的照常进行。   大典半个月后, 于天界举行。   虽然礼成之后就要解除,这场合籍盛典还是装扮的隆重至极。   典礼即将开始的半个时辰前。   凌诀天却站在温泅雪的门外。   温泅雪望着他, 乌黑的眼眸里没有任何情绪,清泠泠的, 冷眼旁观。   凌诀天深深望着他,冷峻眉目,眼里无限情愫:“有些事你不懂,但我还是想解释给你听, 前世我们误会重重,都是因为我对你解释的太少。我总以为你不需要知道。但现在我知道我错了。我会改的。我对苏枕月并无情谊, 我爱的人一直都只有你, 我只爱你一人, 对他是挚友之情, 我今日与他合籍, 只是因为前世他为我而死,他即将魂飞魄散,只有神明欠下的诺言能留下他的魂魄,所以我们……”   温泅雪冷静:“别的约定都没有用,只能约定来生做道侣,才有用吗?”   凌诀天蹙眉望着他:“神明道侣可以分担劫数,共享寿元和修为,的确是最有用、最保险的法子。”   温泅雪只是静静望着他:“因为什么、爱或不爱、是什么样的爱,都并不重要,道侣就是道侣。”   天道只认可这是最至高无上的契约,不在乎他们为什么缔结的。   因为至死不渝的爱意而缔结的道侣,与明明是仇人却不得不缔结的道侣,在天道眼里一视同仁。   凌诀天在那双纯粹的眸光注视下,所有的自欺欺人,全都尽数剥落。   不论因为什么原因,前世他都背叛了温泅雪,这是事实。   凌诀天微微狼狈,蹙眉,向来倨傲冷峻的眉眼神情带些祈求:“我错了阿雪,但,这个错误马上就会终结,我会修正一切,我们很快就会回到从前,事情尚未发生的时候。我保证。”   知道自己即将做的事,凌诀天的神情恢复坚定。   温泅雪眼神冷静:“我要去观礼。”   凌诀天下意识皱眉,但他自觉问心无愧,但想到之后很快就会解开契约,他点头:“好。”   ……   大典之上。   满堂宾客,尽是修真界顶端的大人物。   修为最低都是个化神。   温泅雪一个炼气级别的修士却在主位,所有人不觉侧目。   看清那张脸是何等罕见的姝色,所有人都为之呼吸稍顿了一刻。   “……怪不得,这就是令神子解除契约的原因吗?”   外人并不清楚那三个人之间的关系,只知道,苏枕月与凌诀天自小婚约,经历过毁约、立契,如今突然要合籍、解契,是因为一个举世无双,连神明都会为之心荡动摇的美人。   苏枕月与凌诀天,两人皆是一身庄重华美的礼服,并肩站在高处。   “天地为鉴,日月为证,凌诀天与苏枕月今日结为道侣,共享寿元、修为,共担劫数,若有违誓,天道弃之。”   直到合籍念誓词的那一刻,凌诀天才终于意识到,与他人另结道侣契约究竟意味着什么。   为什么前世的温泅雪会那样失望,心灰意冷。   他年少时与温泅雪结为道侣,只是寻常之时,两相对誓。   而此刻却是在众目睽睽见证之下,如此庄而重之。   凌诀天忍不住去看温泅雪的表情,他第一次庆幸,现在的温泅雪并不是前世的温泅雪,没有那么爱他,就不会感到伤心。   如果是前世的阿雪,听到这番誓词,该是什么样的心情?   凌诀天到这一刻,他真正意识到自己究竟做了什么,错在何处。   可是,也只能一错再错,否则再难回头。   还好,马上一切就结束了。   在苏枕月也念完誓词,礼成,道心誓言成立的第一时刻。   凌诀天迫不及待布上解除契约所需的仪式。   他割破手指,以指尖逼出的心头之血为墨,迫不及待,快速书写烂熟于心的咒阵。   将笔递给一旁的苏枕月。   苏枕月接过笔,在解除契约的法阵旁写下自己的名字。   苏、枕……月字只要写下最后一笔,一切就结束了。   凌诀天唇角微扬。   上扬到一半,却僵在那里。   月字写完了。   符咒便该生效。   可是,道侣契约仍旧在那里,没有解开。   “不可能,这是怎么回事?”   凌诀天神色骤变,苏枕月也微微疑惑。   “难道你画错了什么?”   “不可能。”   两人对视一眼,一齐低头朝阵法检查去。   一切变故,就在那一瞬发生。   苏枕月手中的玉拂尘,迎面朝凌诀天打去。   凌诀天不可置信,但身体第一时间退后。   整个符阵瞬间被打烂。   凌诀天震惊,难以置信:“你在做什么?苏枕月你被人控制了吗?”   苏枕月神情自然,没有半分异常。   他手下的进攻毫无迟滞,招招凌厉不留情:“我清醒的很。”   凌诀天躲避大于攻击:“你在搞什么?你跟我已经合籍,契约未曾解开之下,你若伤我你自己也会受伤。”   苏枕月:“是吗?”   话音一落,浮尘丝线毫不犹豫刺入凌诀天的身体血肉。   凌诀天浑身一僵,这玉拂尘是直接攻击人的灵体的,目的在于控魂。   凌诀天用力挣断丝线,这才发现,他自己被苏枕月所伤,苏枕月却毫无反噬迹象。   ——解除契约的法咒起效了?   既然如此,凌诀天也丝毫不客气。   他下一瞬张开手召出本命剑,神情凌厉,朝苏枕月刺下。   苏枕月不避反上,硬生生用左臂迎上凌诀天的剑锋。   虽然不知道他为什么这么做,凌诀天却直觉不好。   但他收剑还是晚了半秒。   剑尖刺入苏枕月的左臂,同时,凌诀天的左臂也像是被人一剑割开。   ——不对,只有苏枕月那边的契约解开了!凌诀天这里的契约束缚还在!   事情一目了然。   苏枕月共享了凌诀天的神明之力,却不受天道约束,他杀凌诀天天道毫无惩罚。   但凌诀天却恰恰相反,他杀苏枕月他便要承受相同的反噬。   事到如今,凌诀天再不清楚,这个解除道侣契约的法阵有问题,他就是个傻子。   凌诀天深深望着苏枕月,神情满是被辜负的愤怒和怨恨:“你想杀我?为什么?为什么你要这么做?我对你那么好,我那么相信你,为了救你我失去了我最爱的人,你竟然和他们背叛我杀我?” 第43章 龙傲天和为他而死的白月光约定来生43   苏枕月神情萧然, 眼眸直视着凌诀天,没有半分闪躲回避:“你未曾对我不起。你救我性命,为我寻找药老, 赠我世间难寻的天材地宝, 甚至怕我对你心生亏欠,处处为我考虑, 从未居功从未要半分回报。任何人也不会比你做得更好了。”   他越是这样说,凌诀天越是觉得荒诞可笑,冷冷盯着苏枕月:“既然如此,为什么你要这么对我?难道正是因为我错在待你太好?所以你反而要杀我、背叛我?”   苏枕月眼神深静幽远, 直直望入他眼底:“我杀你与你待我好不好全无关系,或许你是个陌生人,对我而言更好一些。我这一生, 从未有半分属于我自己。我之所行所为,皆与我本心意愿无关。非是我要杀你,只是因为我是苏枕月,你是凌诀天,所以,注定了不管你我是何种关系,都有此一日。你也可以当作苏枕月本就是一个忘恩负义、无情无义、卑鄙无耻之徒, 如果能叫你心里好受一些, 请便。”   凌诀天眼神阴鸷凌厉, 剑指着他:“一派胡言,告诉我真正的理由!”   如果苏枕月必须要杀凌诀天,前世为什么苏枕月要挡在凌诀天身前?   如果苏枕月要凌诀天死, 那一日他只需什么都不做。   这一世全都错了!   可凌诀天却不知道错在哪里。   仿佛从一开始, 重生之后他决定改变过去, 不去流苏岛,一切就都不一样了。   温泅雪不再属于他,为他而死的苏枕月要杀他。   他的师尊,是帮凶。   凌诀天回眸,目光阴鸷孤绝,望向观礼台上的三位圣人。   解开道侣契约的仪式、法阵,所需的东西,正是他的这三位师尊告之他的。   剑圣孤鸾站出来,神情冰冷望着凌诀天,她冷冷道:“你无需责怪苏枕月,此事是仙盟共同做出的决定,你要恨便恨本座。”   凌诀天冷笑,向来凌厉强势的眉眼一点凄寒:“诀天自幼父母双亡,心下视师尊便如母亲,您要杀诀天,连缘由也不愿透漏一二吗?”   向来高高在上强势的人,一旦稍有示弱,总是叫人心下不忍。   但孤鸾毫无所动,冷声道:“你能做这个仙盟至尊,是因为灭世之劫将至,修真界奉你为神主,是为了让你救世。但,倘若你就是灭世之劫本身呢?”   凌诀天愣住了。   他自小便知道,自己的使命是未来倾尽一切挽救修真界,他是神明转世,是神子。   可现在突然有人告诉他,他便是灭世之劫本身。   凌诀天:“这就是你们要杀我的理由?”   被凌诀天目光扫到的另外两位圣人,一个皱眉不语。   一个叹息一声站出来。   站出来的是四方城的城主,天下符阵之圣。   城主八爷,他成为圣人的时候,外表还是个耄耋老者,但据说他喜欢每逢百岁便减一岁。   没有人知道八爷多大了,只知道这百年他出现的时候都是以八岁小孩的样子。   所以,便被尊称为八爷。   八爷叹息一声,清稚的嗓音说道:“诀天,你莫要偏激。这事要怪就怪北边墟海那边,神神叨叨的,墟海仙姥一百年前占卜出灭世之劫,修真界这群人才搞出什么神明转生仪式。现在好不容易把你养大了,教导出来了,八爷我想着终于能颐养天年了,她又出来了,这回说什么错了,说万不可让你成神,你若是成神,占卜预言结果大凶。”   他话说得随意,在场听到的所有人却全都脸色惊变。   救世神子瞬间成了灭世之源,这怎么不叫人骇然。   凌诀天也神情错愕:“你说什么?”   八爷压了压手:“别激动别激动,有事好好说,八爷我想着不能太轻信墟海那边的占卜,万一是那老太婆老眼昏花了。你二师父冶子也觉得神子之说不能大意。可你大师父她随你,脾气暴躁。你不能说八爷我不疼你,冶子中立,我和孤鸾为了你这事可是差点人头打成狗头。孤鸾比我厉害,这不她打赢了,八爷也只好听她的。她的意思是,你这段时间来的确有点不像话,先把你关起来,咱们师徒四人谈谈心,给你净化一下心魔。其他事情等墟海那边看看有没有什么新的预言传出来。”   凌诀天恍然大悟。   他剑指一旁的苏枕月:“你们所谓的关起来谈心,就是迫使苏枕月杀我?”   冶子乃是天下炼器之圣,一个外表不苟言笑,严肃认真的中年人。   金冠宝衣,全身上下眼睛能看到的每一样东西都是神级法器,武装到牙齿。   他摇了摇头:“不像话。”   孤鸾冷冷道:“的确不像话,你自己将道侣契约视同游戏,又是合籍又是解契,连杀人抢夺旁人道侣这种事都做得出来,却不想想旁人会如何作想?你如此不顾苏枕月的感想,他就是教训你也是应该的。有哪个神明能做出你这种事,倒行逆施,要我们如何信你,不会祸乱苍生?”   凌诀天厉声打断她:“温泅雪本来就是属于我的!”   温泅雪就坐在那三位圣人旁边,但自突变发生,凌诀天却一眼也不敢看他。   凌诀天自来高高在上,第一次如此狼狈,被万夫所指,他竟是不敢看一眼温泅雪的表情。   不知道怕看到什么,不管是怜悯还是其他,他都受不了。   所有人怎么看他都无所谓,唯独温泅雪不可以。   凌诀天不敢看温泅雪,其他人却都向温泅雪看去。   除了站起来的剑圣孤鸾,四方城主八爷,唯有金光闪闪的冶子和一身鸦青色的温泅雪坐着。   温泅雪垂眸,端着茶盏在喝茶。   从容沉静,就好像身处雅集诗会,唯独不是剑拔弩张的诛神叛乱现场。   他脸上幽静内敛的神色,仿佛他们谈论的话题中心与自己全然无关,好像凌诀天口中说得人根本不是他自己。   叫人一时恍神。   孤鸾收回看向温泅雪的视线,望着凌诀天:“冥顽不灵。”   凌诀天唇角微扬,神情睥睨桀骜:“那么,师尊是要弑神吗?”   他剑指孤鸾。   孤鸾张开手,本命剑凝聚手中:“你两位师尊都劝我信你,如今可见,是他们错信了你。”   冶子皱眉,直视凌诀天,冷哼一声:“你敢。”   他抬手之间,无数法器飞到空中,从各种角度对准凌诀天。   八爷也脸色一变:“诀天你这是什么意思?快跟你大师父认错!”   一日为师终生为父,再怎么偏心孩子,一个敢拿着剑指着自己母亲的孩子,就是谁也偏心不下去。   凌诀天的唇角越扬越高,低低笑出声。   他剑指昔日三位恩师,神情阴郁放肆,低声喃喃:“没关系,这一世全都错了,这些都不是真的。我知道这是怎么回事了,神墓山之战还未曾结束,这里是时间之墟的幻境。君罔极一定在旁边看笑话吧?笑你们这些人,也笑我竟然当真。”   三位圣人皱眉。   冶子:“他真的入魔了吗?”   八爷:“真的跟疯了一样不清醒。”   孤鸾:“先拿下再说。”   他们并未当真要杀凌诀天,正如八爷所说,即便是墟海的预言也不能如此儿戏,说是神子就尊奉,说是灭世之劫就杀的。   他们本意还是凌诀天力量太强,又不受控,想要借此机会给他一个教训。   越是强大的武器就越是需要一个能限制他的鞘来束缚。   绝不可以让他以为自己可以肆意妄为、为所欲为。   但凌诀天并不在乎他们怎么想。   他最恨背叛,也最无法原谅背叛。   一时之间就像又一次回到了九岁那年。   “什么救世、灭世,什么朋友、师尊,这个世界上只有阿雪不会骗我、害我、伤我。”   “这一切都是假的,都是假的。”   “不过,反正很快就无所谓了。”   凌诀天早就打定主意,要让一切回到时间重启之前。   既然如此,这个世界于他而言就只是大梦一场,噩梦也好、幻觉也罢,全都是假的。   那么,梦里的恩怨情仇又有什么关系?   凌诀天一时荒诞一时怨愤,眼底浓得化不开的阴鸷。   “既然如此,你们就全都死吧!”   他剑出手中,万千剑影,所到之处,大乘以下修为尽数重伤。   凌诀天执剑而过,走过的地方没有一个人能活着。   孤鸾等人皆露出震惊之色。   震惊于完全释放的神子力量之强,远超出他们的意料。   也震惊于,凌诀天当真是邪魔劫灭本身,仅是如此,他便不顾念丝毫道义,斩尽杀绝。   毕竟,在座如此多的宾客,只有少数才有资格知道灭世之劫的事,知道墟海最新的预言。   换句话说,纵使是背叛凌诀天,目前明确表明立场的也只是孤鸾和苏枕月而已。   但凌诀天却是不管不顾,对在场所有人,一气杀之!   “果然是邪魔。”孤鸾拔剑迎面而来。   冶子催动法器护阵。   八爷急得要跳脚,但也知道事情至此无法善了。   他立刻召唤出墨笔,飞在半空,开始飞快书写符阵。   盛大庆典。   一片哀嚎逃亡。   死的死,杀的杀。   只有那道鸦青色的身影依旧坐在狼藉的席间,筷子轻轻夹起一块鲜嫩的豆腐。   他放下筷子,有些失望。   天界的豆腐并没有修真界君罔极给他买的新鲜好吃。   苏枕月快步走过来,拉着温泅雪的手站起来。   “快跟我走。”   温泅雪一面跟着他往前,一面问道:“去哪里?”   苏枕月:“神墓山。”   苏枕月召唤出一片巨大的叶子飞行法器,带着温泅雪上去。   瞬间往下界神墓山方向而去。   温泅雪回头。   凌诀天的剑从孤鸾的心口抽出,脚下踩着冶子金黄微胖的身体,八爷不见踪迹,只看到地上沾血的他常拿在手里的算盘。   凌诀天满身狼藉,白衣染血,玉冠打碎,长发散落肩上。   昔日白衣剑仙,转瞬化作地狱修罗。   他漆黑的眼神阴鸷又深情,望着温泅雪的眼睛,露出一个笑容。   那笑容甚至还有几分欢喜天真,惶恐、害怕和委屈。   就像是,怕温泅雪看到自己此刻的样子,却又高兴温泅雪看他的眼神还和从前一样。   那乌黑的眼眸像夜色深处清澈的湖水,始终如一,无论世界变成什么样,无论所有人变成什么样,无论在现实还是在幻觉里,都这样静静地不变地望着他。   “阿雪,我们很快就回家了。”   凌诀天轻笑出声。   他实在很高兴。   虽然满地鲜血,死了无数修士,其中还有他如父如母的师尊。   可是,当事情荒诞到了一定程度,恰恰说明这一切都是假的。   那么,温泅雪不爱他,不属于他,也一定是假的。   噩梦都是相反的,只要醒来就好了。   凌诀天笑着的脸瞬间冰冷。   执剑化作一道流星向云端追去。   ……   “别看。”苏枕月对温泅雪说。   飞行法器的速度极快,视线已经被层云遮挡,温泅雪回收目光。   苏枕月坐在叶子前段,正看着他,神情从容依旧。   温泅雪说:“那里还有很多苏家的人,你不管他们吗?”   凌诀天杀疯了,恐怕那些人现在已经遭遇不测。   苏枕月看着温泅雪,平静地说了一句话:“凌家当初灭门,幕后有苏家的手笔。”   温泅雪:“……”   苏枕月淡淡道:“一饮一啄皆有定数,纵使凌诀天灭苏家满门,也是因果如此。无人能救。做错了事,都是要付出代价的,没有人能幸免。”   温泅雪:“苏家满门里……也包括你吗?”   苏枕月笑了一下,望着他:“包括。”   温泅雪抿唇不语。   苏枕月看上去一派轻松,没有半分被发疯的神明追杀的压力:“你很喜欢君罔极,如果有人对你说,君罔极会灭世,只有你能杀他,你杀吗?”   温泅雪不解:“不会。君罔极也不会灭世。我们就只想谈甜甜的恋爱。”   苏枕月轻笑出声:“甜甜的恋爱。”   苏枕月想起,那一日在灵域之中所见,那两个人的确是……很甜的爱着。   温泅雪:“有人跟你说,凌诀天会灭世,只有你能阻止,所以你才杀他的吗?”   前世苏枕月就没有杀凌诀天。   前世也没有人说凌诀天灭世。   苏枕月望着温泅雪:“你试过这样活着吗?你虽然是一个人,但你却不是你自己。你做的每一件事都是为了一个虚无缥缈的存在,虚无缥缈,却又实实在在存在着。为了维护这个存在,你必须尊贵高洁,在这个存在需要的时候,你又必须卑贱阴暗。我不是我,我是一束月光,一束可以被任意扭曲的光。装在玉瓶里,那便是美玉无瑕。装在沟渠里,就是污泥。是什么并不取决于我,取决于这个虚无缥缈的存在需要我如何。我的喜怒、爱憎、意志,毫无意义,最好没有。一个人怎么能同时视另一个人为友、为仇、为知己、为伴侣?我对凌诀天唯一的善意,就是做一个可杀的恶人。我之于他,可为仇雠,不可为友。”   温泅雪眨了一下眼:“虚无缥缈又真切存在的东西,是苏家吗?”   苏枕月:“人间的恩义、大义、道义,一切都可以是。祖父以死迫我保全苏家,可所谓保全苏家的方式,就只有成为神明道侣。师尊说,只有我能阻止凌诀天灭世。凌诀天说,他为了我失去了你,失去了一切。每一个人都觉得,我应该听从他们的话。但他们自己真的知道自己在说什么吗?我顺遂了所有人的意,事情就成了眼前这个样子。”   温泅雪望着神情从容的苏枕月,缓缓道:“凌诀天是灭世之劫,那,君罔极呢?他是真正的神子吗?”   苏枕月看着他:“我不知道。”   温泅雪静静地注视着他:“神墓山外,真的有剥离神格的仪式存在吗?还是说,你骗了我,你们真正想要的,是君罔极和凌诀天同归于尽?”   苏枕月眉睫极轻地动了一下:“君罔极……他们并不认为他是。”   温泅雪敛眸,并不感到意外,淡淡地说:“人类本就是不需要神明的,即便是,大家也更想要一个死了的神明,而不是活着的。”   苏枕月:“也许之前不是这么想的,但,有过凌诀天今日所为之后,所有人都会这么想。”   活着的神明太过可怕了,强大不受控的力量,只要稍有动怒,人修当中最顶尖的圣者,说杀也就杀了。   苏枕月:“对拥有非人力量的存在而言,这个世界并不是唯一的,就像浮梦花开,只是一场梦罢了。如果梦做得不开心,神明随时可以醒来,但梦里的人又要如何?” 第44章 龙傲天和为他而死的白月光约定来生44   飞行法器速度慢下来。   入眼是延绵无尽的冰川。   一切灵力在神墓山附近都会被限制。   苏枕月站起来:“到了。”   站在他身后不远处的温泅雪:“别让君罔极来。”   苏枕月回头望着温泅雪。   寒风烈烈, 吹动苏枕月的衣袂、头发,他脸上没有太多表情:“他来不来,凌诀天最想杀的人都是君罔极。神墓山, 是战胜凌诀天唯一的机会。”   神墓山, 不止是修士,神明的力量也会得到压制。   温泅雪也抬眼望着他:“计划可以改变一下, 你和凌诀天解开道侣契约后,我和他在神墓山结契,我们共享寿命、修为、劫数。”   苏枕月敛眸,深深望着温泅雪。   温泅雪坦然, 平静:“之后,我替你们杀凌诀天,凌诀天会杀我, 你们也可以杀我。我死了,凌诀天也会死。”   苏枕月喉结微动,嘴唇微张,一个字都说不出来:“……”   温泅雪没有看他,低垂了眉睫,像活在自己世界,眉眼之间纯真幽静, 带着一丝漫不经心的疯:“我不是为了这个世界, 也不为你、为任何人。我只想保护君罔极。”   农夫保护他花田里的花, 是理所应当的。   饲养者,本就是为了保护他的猫猫花而存在的。   猫猫花是甜甜的爱情,恋爱脑为甜甜的爱情而死, 很合理。   苏枕月的脸上再无一丝从容:“君罔极呢?他若是知道了……”   温泅雪没有看他, 乌黑眼眸一片清寂冷静:“我们还不认识的时候, 君罔极一个人也活得很好。而且,你不是说了,所谓爱情就像浮梦花开,是一场幻觉。记得到时候也这么告诉他。想要甜甜的恋爱的只有我一个人,君罔极本来就只想要力量。”   虽然温泅雪自己恋爱脑,但他知道,人类不需要爱也能活。   能活得很好。   活着才是最重要的。   苏枕月面无表情:“愚蠢。”   温泅雪毫不在意,苏枕月自己不知道,他上一世也做了愚蠢的事,才有了现在。   苏枕月断然拒绝:“神墓山会压制凌诀天的力量,君罔极不一定会死。至于你,所谓你和凌诀天在神墓山结契,只是为了引凌诀天来神墓山。但现在,不管结不结契,你跟我在这里,凌诀天都会来。这个提议毫无意义。”   说话的时候,飞行法器因为神墓山的影响再无法作用。   他们从天界而来,飞舟垂直飘落到了神墓山巅附近。   “小僧倒是觉得,这个提议很好,只是还有更好的。”   苏枕月下意识望去。   前方站着一个人。   对方一身青衣,像是风雪之中的一朵青木莲花,与神墓山几乎融为一体。   以至于他们竟然没有发现。   苏枕月望着那个人,掩去神色里的惊讶,叫道:“师尊。”   站在苏枕月旁边的温泅雪,静静望着那个一身青衣的僧人。   这个人温泅雪见过,是前世带温泅雪来神墓山的不谛僧。   温泅雪看了不谛僧一眼,又看向苏月枕,轻声说:“他是你……师尊?”   前世,温泅雪很早就知道,不谛僧是凌诀天的朋友。   他们相识已经十年。   在温泅雪进入小楼前就见过他。   温泅雪却不知道,原来不谛僧是苏枕月的师尊。   或者,这件事前世的凌诀天知道吗?   苏枕月对温泅雪略微颌首,转而望向不谛僧:“师尊方才的话是何意?不是只需要引凌诀天来神墓山,伺机剥夺他的神格就可以了吗?”   不谛僧没有抬眼看他们,眉眼低垂,让他整个人像一尊雕塑的神像。   他的声音不徐不疾,有一种幽远的禅意:“你方才说得话很对,在神墓山君罔极不一定会死。谁能保证,凌诀天剥落的神格会在你身上?也许它会选择离他更近、另一半神骨拥有者的君罔极呢?到时候,谁有这个能力能再杀一个邪神之子?”   苏枕月蹙眉:“所以师尊打算如何?”   不谛僧徐徐抬眼,宝相庄严,神情慈悲:“杀了你身边那个人,他死了,君罔极才会和凌诀天不死不休。”   温泅雪望着不谛僧。   前世,不谛僧带他来神墓山,为得是在凌诀天命悬一线之际,以道侣之间的特殊关系,让凌诀天死而复生。   现在,不谛僧却希望凌诀天死。   这中间到底发生了什么?   还是说,前世不谛僧就在说谎?   苏枕月没有看温泅雪一眼,直视不谛僧:“师尊,师尊的这个法子很荒诞。凌诀天马上就来了,他不可能会杀温泅雪。君罔极也不可能会杀温泅雪。这一点他们俩个都清楚。温泅雪如果死了,或许那两个人不止不会打起来,还会矛头一致对外。到时候,修真界就得同时面对两个发了疯的凌诀天。这是师尊想看到的吗?”   不谛僧半阖了眼,望着苏枕月:“你不是已经下定决心,舍弃一切了吗?舍弃家族,舍弃你自己,舍弃善恶……想要成为神明,就得舍弃一切外物,拥有这样的大觉悟。至今为止你做得都很好。现在,只差最后一步,舍弃你的心,杀了他。”   苏枕月瞳孔骤缩,眼眸却睁大,一动不动。   温泅雪收回望向不谛僧的目光,望向背对着他的苏枕月,神情一如既往静谧无波:“苏枕月,你是坏人吗?但坏人怎么能成神,确定不是变成另一个凌诀天吗?”   苏枕月低声:“坏人?难道,我不是已经是了吗?”   他在温泅雪面前没有遮掩过自己所做的一切事情,温泅雪应该比任何人都清楚,苏枕月是个什么样的人。   即今为止,他没有做过一样好事。   他不顾祖父临死之前的嘱托,冷眼看着苏家灭亡。   他不顾凌诀天一心救他,算计剥夺凌诀天的神格。   温泅雪平静:“即今为止,你一直都在自污自毁,坏人都是心安理得的,只有好人才会挣扎、自我厌恶。你与凌诀天为敌,也助他复仇,未曾包庇苏家。你放任苏家灭亡,也为了修真界存亡,对抗凌诀天。如果你是个坏人,你可以隐瞒一切,心安理得做凌诀天的挚友,做苏家的家主,纵使凌诀天毁天灭地,也不会毁到你身上去。虽然是以一种奇怪、扭曲的方式,但你也践行着公义。你当然还不算是坏人。我并不觉得你舍弃了善恶和自己,我也没有讨厌过你。”   苏枕月缓缓回眸,望着温泅雪的眼睛。   温泅雪静静地看着他:“现在,比起你师尊的提议,我方才的提议要好接受多了,对吗?比起现在杀我,促使君罔极和凌诀天同归于尽,显然还是等我和凌诀天相杀的时候,一举杀我和他,更简单也更安全,不是吗?”   不谛僧淡然道:“枕月,不要信他。等到凌诀天来了,就是他们联手杀我们了。你真的以为,你还可以回头吗?他只是在拖延时间,诱哄、欺骗、利用你。”   苏枕月:“那也……没关系吧,都一样。”   温泅雪望了不谛僧一眼,平静:“你为什么觉得,他好像已经万劫不复了一样?那口井虽然深不见底,但他想要上来,就可以上来。人、月光、花草,世间所有一切,本来就是不完美的,并不是只有纯白无瑕、完美无缺,才配好好活着。月亮会阴晴圆缺,每一朵花都有自己的缺口,有瑕疵的花,萌生阴翳的月,也会被人所爱。苏枕月,月光本来就不是白色的,你不知道吗?”   “快走。”苏枕月拉着温泅雪开始跑,“往神墓山上去,找到凌诀天或君罔极任何一个。”   不谛僧摇头,望着苏枕月的背影,淡淡:“你让我很失望,既然你不愿,那就只能我自己动手了。”   他手执菩提佛珠:“阿弥陀佛。”   每说出一个字,就有一颗佛珠飞出去,追着他们。   玉拂尘飞在半空,丝线张开抵挡。   佛珠每碰到一根丝线就断一根。   不谛僧不紧不慢走过去,伸手握住玉拂尘。   他抬眼,眼里是一片慈悲的宁静,没有一丝冷酷。   不谛僧微微摇头,叹息一声:“你一直都是我最好的作品。”   拂尘之丝,引魂牵魄,譬如傀儡之戏。   傀儡总以为,自己是可以反抗的。   “他死了,你才会清醒吗?”   在神墓山,一切灵力法术都会得到压制,但不谛僧却好像并未受到影响。   张开的玉拂尘之丝,万千剑刃一般飞射而来。   目标是温泅雪。   苏枕月放开拉着温泅雪的手,双手拟诀,一道淡白色的防御屏罩出现,笼罩在温泅雪身上。   失去了目标的玉拂尘滞空一瞬。   毫不犹豫往下,穿过苏枕月的背,抵着那道屏罩。   噗。   苏枕月的鲜血喷洒在灵力罩上。   他的身体晃了晃,仍旧极力结完了印。   随着灵力罩的光芒微弱消失,刺入他的身体的玉拂尘也终于静止,黯然无光。   它好像终于意识到,它杀了自己的主人。   凌诀天落地的时候,便看到那一幕。   他眼中浓得化不开的阴鸷仇怨,被那和前世几乎重叠的一幕冲击,终于恢复了些许清明。   失神,低声下意识叫那个名字:“苏枕月……”   …   温泅雪的眼前,有粉色的雪落下来。   他回头,目光对上苏枕月缓缓跪倒在地的身影。   苏枕月向来一丝不苟,头发每一缕都束进羽冠里,矜持又风雅。   他的衣服总是繁复而层叠,却从不显得累赘,只觉得清贵端庄。   现在,一切都没有了。   散落的发,沾血的下巴和凌乱的衣。   他做了很多错事,两世却都为别人而死。   就好像,生来就是为了成为某个人的祭品,为其献祭。   温泅雪屈膝半跪,双手凝聚灵力,去治愈他的伤势。   苏枕月伸手,握住温泅雪结印的手指。   温泅雪:“松手,我为你治疗。”   苏枕月笑了一下:“下雪了。”   漫天的雪,就像那天的浮梦花一样。   他刚刚倒地的时候,温泅雪回头看到他。   倾倒的世界,自下而上垂敛安静注视而来的眸光,像是那一日的初见。   就好像不论他坠落到了哪里,那样的目光都会静静地注视着他,虽然是漫不见底的井,好像也不觉得孤独无趣了。   温泅雪:“为什么?”   苏枕月望着他,染血脏污的脸上,眼眸弯弯,露出和从前一样梦幻的笑:“我见过最美的浮梦花。纵使是刹那幻觉,好像也很不错。人生不都是大梦一场吗?来生,你能陪我做一场梦吗?”   温泅雪静静望着他的眼睛:“我已经有了要一起做梦的人。”   苏枕月笑了,狐狸一样的眼眸弯弯,慧黠又神秘,但,不危险复杂,是温煦简单的狐狸。   “哪怕是骗一骗我呢?”   温泅雪安静认真:“可是,君罔极会当真的,他会伤心。”   苏枕月:“是这样吗?”   这个答案,并不意外。   那一天,灵域之内,苏枕月远远望着,那两个人像两个小动物一样彼此拥抱依恋。   突然想起,他好像从未得到过任何拥抱。   被人拥抱、所爱,是什么感觉呢?   他垂下头,安静不动。   温泅雪抬手遮住他的眼睛:“来生,遇到一些新的人吧。也许就有一个人,愿意陪你一起做梦。” 第45章 龙傲天和为他而死的白月光约定来生45   凌诀天迟来地吐了一口血。   他和苏枕月的道侣契约解除的时候出了问题, 好像解了,又像是没解。   副作用却是,苏枕月一旦受伤他也会受到一定伤害。   但, 还在可承受范围内。   苏枕月死的那一刻,或者说, 凌诀天出现的那一刻,不谛僧就毫不犹豫往神墓山入口而去, 躲进了时间之墟。   凌诀天错过了杀他最好的时间,便没有第一时间去追。   他向温泅雪走去。   温泅雪望向眉目冰冷无波无澜的凌诀天:“苏枕月死了。”   凌诀天俯身, 伸手, 小心翼翼擦去温泅雪脸上沾到的一粒粉色的冰粒。   他神情冷峻眼神却沉静,错觉像是温柔:“别怕,没事了,我带你回家。阿雪, 我们马上就回家了, 一切都会回到从前。”   凌诀天拉着温泅雪的手,步履坚定往神墓山的方向去,没有看一眼躺在雪里的苏枕月死去的尸体。   温泅雪回头看一眼,看到那染血的白衣和那个月光一样的人,被风雪慢慢遮盖掩埋。   这两个人前世视彼此为世界上最重要的人,为了彼此不顾一切。   今生,不论苏枕月是不是要杀凌诀天, 凌诀天是爱是恨, 也不该是无动于衷。   温泅雪:“你对苏枕月死了这件事, 没有一点感觉吗?”   他以为, 对凌诀天而言, 苏枕月即便要死, 也不该死在别人手里。   凌诀天清冷声音:“这个世界是假的。这个世界的苏枕月也是假的。要回去,就得杀了他们。”   温泅雪一怔。   凌诀天的意思就好像……如果不谛僧不动手,他也会杀苏枕月一样。   温泅雪平静:“如果世界和苏枕月都是假的,那我也应该是假的。你预备怎么杀我?”   凌诀天拉着他的手一紧,下颌微抬,敛眸居高临下望着他,冷峻孤绝的眼神,眼底深情又阴郁:“阿雪当然是真的了。”   温泅雪只是静静望着他。   凌诀天:“无论阿雪是哪个阿雪,我都不会杀你的。我怎么可能会杀阿雪?”   他拉着温泅雪走到了神墓山,时间之墟入口。   这里罡风呼啸,稍微靠近沾染一点,便会在人身上留下明显的伤痕。   凌诀天护着温泅雪,毫不犹豫执剑砍向时间之墟的入口。   在斩开的一道漩涡尚未合拢前,一脚踏进去。   温泅雪回头。   远处白雪茫茫,他没有看到君罔极的身影。   【他不会来的。】   那本书漂浮在漆黑的周围,上面金色字迹清晰——   【凌诀天追来的途中,对整个修真界下达了神谕,把天界那场血洗推到了君罔极头上,说邪神之子是灭世之劫,在他的婚宴上诛杀了修真界诸位圣人,还要灭世。】   【现在,整个修真界的人都汇聚在云州城,都在倾尽一切对抗君罔极的魔军,都在杀他。】   温泅雪:“他为什么要这么做?”   如果凌诀天觉得整个世界是假的,是马上就会醒的噩梦,为何多此一举,要对梦里的君罔极赶尽杀绝。   【大概是怕君罔极来这里,阻止他要做的事。】   一道微光忽然出现。   漆黑的时间之墟,被点亮了。   他们像是踏在虚无的星海之上。   脚下四周,放眼望去,到处都是繁密的星河。   那些星辰像是各色宝石形成的,闪闪发光,浩淼遥远,又像是触手可摘。   凌诀天拉着他,脚下御剑,一刻不停往前飞。   隔绝星河的是透明的水波。   那河水极清、极深。   当他们靠近的时候,温泅雪在水下看到了一些画面。   看到苏枕月挡在他身后,被玉拂尘刺穿脏腑的那一刻……   看到凌诀天诛杀三圣时,回头看向他的那一眼……   看到天界神邸,苏枕月跟他说:“今天天气真好。”   看到他站在灵域荒草中闭着眼,君罔极缓缓低头弯腰,将头放在他伸出的手掌下……   看到他当着怒不可遏的凌诀天的面亲君罔极,下一瞬将君罔极推进深渊之门……   看到君罔极背他回家,看到君罔极等在台阶下,看到他们在庭院的露台,君罔极半跪着拥抱他……   看到问道书院,他们四人对峙……   看到云州城,君罔极为他戴上买回来的簪子……   看到流苏岛的地牢,他们靠在墙上,晦暗的阴翳里,温泅雪伸手轻轻触碰君罔极生着魔藤的脸……   画面在那一瞬停滞。   凌诀天也停下了。   他神情阴鸷冷冷地望着。   显然,温泅雪看到的画面他也看到了。   “你若是想一切回到从前,最好杀了他。”不谛僧的声音在远处淡淡响起。   凌诀天冷漠:“住口!”   不谛僧叹息:“你会后悔的。”   凌诀天一剑斩出,将远处水波倒影里不谛僧的身影碎尸万段。   无数的“阿弥陀佛”在空间回响,重重叠叠,如魔音灌耳,听得人头皮发麻。   下一瞬,凌诀天的剑毫不犹豫朝着时间之水斩去。   脚下的虚空,毫无预兆,突然失去支撑。   他们向下坠落而去。   周围一片漆黑。   不见一丝光亮。   …   ……   咚,咚,咚。   旷野漆黑,千里飘雪。   天地之间,只有那座青色的木屋,亮着一盏融融烛火。   万籁俱寂,必必剥剥的炉火声里,门被敲响了。   以一种温泅雪不熟悉的节奏。   压抑着急促,却又想要保持克制,患得患失,忽轻忽重。   温泅雪没有动,只是抬眼望去。   三声后,那个人想起,门向来是从外面直接打开的。   于是,那个人打开了门。   站在门口的人,一身白色的云锦道袍,纤尘不染,玉冠博带,俊美高冷,眉宇之间超然物外、心无旁骛,犹如仙人。   仙人深深地望着温泅雪,眼中的爱意明显,和他素来的清冷疏离截然不同。   喉结微微一动,凌诀天压着嗓音,对温泅雪说:“阿雪,我回来了,抱歉,让你一个人等了这么久。”   凌诀天上前,伸手去抚摸,去拥抱温泅雪。   却看到,温泅雪向后退了一步。   乌黑的眼眸静静望着他,苍白不胜的面容,眸光清澈沉静,像初春的湖水,没有温度的温柔,让人伤心。   凌诀天顿在那里,脸色苍白,喃喃自语:“不可能,时间还不够早吗?”   他抬手撑着额头,想理清脑子里冲击的记忆。   没错,现在的时间是前世的十年之后,神战发生之前。   他带着苏枕月回了一趟青檀小楼,见温泅雪最后一面。   他和温泅雪分别,然后……他转头回来了。   顾不得去想,苏枕月去哪了。   凌诀天望着温泅雪,压下所有的波澜,只是一瞬不瞬望着他:“你刚刚问我的问题,我没有回答就走了,现在我是来告诉你答案的。我爱你,你是这个世界上我最重要的人。我可以失去一切,唯独不能失去你。”   温泅雪静静地望着他,缓缓笑了。   凌诀天也正要笑。   笑容尚未生出,却已经消失不见。   因为,温泅雪的笑容。   温泅雪望着他,唇角眼角微弯,乌发红唇,在略显昏暗的小楼里,他身上的鸦青色仿佛被摘下来很久的牡丹,忽然复活,燃烧一样盛放着。   这个笑容,像神墓山他们诀别时候,那个晦暗毫无期待的笑容。   黑暗,纯真,寂静,灿然。   温泅雪,说:“你的来生之约,还完了吗?”   凌诀天浑身的血液,一瞬冰冷。   他意识到发生了什么:温泅雪记得!   但,是从什么时候记得的?   是记得一周目,世界重启前?   还是记得,二周目的噩梦世界?   又或者,全部?   凌诀天面无表情:“已经,还完了。”   温泅雪的笑容,朝雾一样消失不见,敛眸平静,晦暗无辜地说:“可是,我的还没有还完。”   凌诀天:“什么?”   温泅雪抬眼,眼眸清澈纯真,和从前一样毫无防备和保留:“世界重启的时候,那个邪神之子,我和他约定了来生。”   凌诀天:“……”   刺骨的寒意浸透他每一寸骨头里,他发现一点也听不懂温泅雪的话。   “什么意思?什么时候?为什么,你要跟他……跟他约定来生?”   温泅雪眼眸乌黑纯净,眼里毫无保留的信任,望着他,带着清浅的笑容:“阿凌那时候不是跟我说:我是你的道侣,你爱我,但是,人生除了爱,还有其他重要的人和事吗?我虽然听不懂,但我相信你,阿凌说的当然都是对的。”   凌诀天摇头,他整个人都置身在万丈悬崖,摇摇欲坠,随时跌得粉身碎骨。   压不住眼里的阴郁偏执破碎,他望着温泅雪,清冷声音压抑不稳:“不对,不是这样的。你也说过,你说你就只是为了爱我而存在这个世界的。对你而言,这个世界上只有我是最重要的。最重要的人,就是最爱的人,是无论任何时候,都排在所有人之前的!你说过的你说过……你怎么可以,可以和别人许诺来生?你爱我吗?我真的是你最重要的人吗?”   满目血泪,刺痛眼眶,终于坠落。   温泅雪不解,蹙眉,眉目之间写满了忧郁茫然。   他像个明明努力写上了被凌诀天冷漠告之的正确答案,最终却还是又一次被判了错误的孩子,看着凌诀天的眼神,开始不确定这个人可以信任:“你是我的道侣,你当然是重要的人,可是,他也很重要。”   凌诀天:“……什么?”   温泅雪轻蹙的眉展开,眼眸纯真,幽静温柔,纵容一样静静注视着流泪的凌诀天:“你还活着,他死了,现在,他最重要。”   疾风骤雨搅乱湖水只是一时,湖面很快恢复以往的平静。   他将这个最终的结论,拟作颠扑不破的真理,交还给……教会他这句话的老师。   这次,对方应该给他满分了吧。   凌诀天面无血色,呼吸迟滞,一瞬不瞬望着他,确定那双平静的眼眸里没有一丝一毫的玩笑。   凌诀天后退了一步,偏过头,一口心头血猛地喷出来。   温泅雪静静怔在那里,缓缓:“你怎么了?我又说错了话吗?”   凌诀天望着温泅雪,眼眶大颗大颗滑落的泪,眼里的伤心、破碎、委屈,唇边的血,让他整个人像一柄即将碎了的剑。   这柄剑曾经锋芒毕露,锋利无匹,轻易可斩杀世间众生,但现在,他被温泅雪捏碎了。   可凌诀天怎么能指责温泅雪,用最温柔的眼神和最平静的语气,说出世界上最冷漠最残忍伤人的话?   因为——   温泅雪说得每一句话,都是他曾经对温泅雪说过的。   温泅雪否认的每一条对凌诀天的爱语,都是凌诀天否认过温泅雪的。   是凌诀天亲自打碎了温泅雪对世界的认知,教导了他这些杀他的话。   又怎么能反过来怪温泅雪,将这些话说给他听?   凌诀天低喃:“你那时候,也这么伤心吗?像我现在一样,伤心的像是要死了?”   可那时候的凌诀天一无所知,他怎么会觉得这些话理所当然,是清醒理智的箴言?   凌诀天擦去嘴角的血渍,他失神望向温泅雪。   温泅雪的眼神还是一样的幽静,像春日的湖畔,微风吹拂而过,纵使无情也觉得温柔。   凌诀天想,不要急,没关系的。   温泅雪是有些方面和别人的认知不太一样,他可以教他。   他们都犯了相同的错误,可以彼此原谅。   从头开始。   这一次,他可以教他正确相爱的方式。   他们有很多时间。   凌诀天声音寂寞温和:“是不一样的,我那个时候说了错误的话,做了错误的事情。是因为,苏枕月是朋友,朋友为了我死了。但君……那个人不是,他是邪神之子,是陌生人,不可以和……”   温泅雪静静望着他:“和朋友就可以约定来生吗?那应该没错了。那个人并不是陌生人,而且,也是为了我才死的。”   凌诀天:“……阿雪,你在说什么?你怎么可能认识那个人?”   温泅雪敛眸没有看他,温顺又幽静,平静地说:“那个人是个好人。他迷路了,我给他做了饭吃。他说谢谢我,要帮我做一件事。我对他说了我和你和苏枕月的事,想知道,是不是我弄错了什么,也许在别人眼里,这是正常的事。是我的错,让他也误会了你们……他是为了我才杀苏枕月,才会被你杀死的。”   凌诀天:“……”   世界上最刺骨的寒意,冻结了这方空间。   凌诀天毫无反应,他僵在那里,一动也不能。   所以,他带苏枕月回来,让温泅雪误会。   苏枕月才会死于君罔极手中。   他才会和苏枕月约定来生。   重来一次,温泅雪才会和君罔极在一起……   一种叫命运的阴翳笼罩了整个世界,怀着某种恶意冷冷俯视着他,愚弄着他。   温泅雪抬眼,静静看着凌诀天,说:“苏枕月为你而死,你和他约定来生。那个人为我而死,我想,我也得和那个人约定来生才对。很多事情我都不懂,但,你做什么,我就做什么。这样,总不会错了。这样,是不是大家就不会说,我不配做你的道侣了?”   凌诀天望着他,说不出一句话,许久:“你本就不用做任何事,没有配不配,我们……”   温泅雪眉眼纯真,他就像是终于确定自己做对了一件事,小声说:“苏枕月死的时候跟我说,来生和我做道侣。”   凌诀天当头一棒,整个人脑子一片空白。   他失神无措,惶然害怕:“你,你答应他了?”   温泅雪抿唇,并无所谓:“你觉得呢?”   凌诀天之前离得远,只看到苏枕月为保护温泅雪而死,那一瞬间冲击叫他想到了前世,并不记得他们说了什么。   但,依稀的确听到了,苏枕月说:来生。   凌诀天脑海中所有的理智都被击碎:“不要答应,阿雪不要不要我。我错了,你可以生我的气,不要和别人约定来生……”   温泅雪温和:“嗯,没有。我没有答应他。”   从极致的恐惧,到极致的欢喜。   凌诀天一时之间不知道该作何表情。   他只知道,温泅雪还是他的。   噩梦并没有继续。   只要醒来了,就都过去了。   温泅雪静静望着不知是哭是笑的凌诀天,温柔而歉意:“因为,和那个人的来生还没有还完。”   凌诀天失去了一切反应,他就像刚刚被释放的死囚,又一次被宣判了死罪。   木然道:“……?没有还完,是什么意思?”   温泅雪眼神无辜静谧:“我和那个人,还没有缔结道侣契约。”   凌诀天微顿,他破涕而笑,这是他听过的最好的消息。   这个世界待他果然并没有那么坏。   温泅雪没有被夺走,从来都没有过。   从今以后,他会用尽一切感谢这一刻。   凌诀天:“不用还了,你们没有缔结过道侣契约,就不算……”   “可是,”温泅雪乌黑的眼眸纯粹得映不出他一丝身影,轻轻地说,“是发了道心誓言的。如有违誓,我会魂飞魄散。阿凌,是想要让我……死吗?” 第46章 龙傲天和为他而死的白月光约定来生46   凌诀天脸上半分血色也无, 从心脏开始,每一寸血肉都被冰封。   然后,被那句“阿凌, 是想要让我……死吗”,一字一字重重捶打敲碎。   你是我最爱的人, 我怎么会让你死?   可是,道心誓言……   噗。   又一口心头血喷出。   凌诀天捂着嘴, 只怕鲜血溅在温泅雪的身上。   他直勾勾地望着温泅雪的眼睛。   温泅雪的眼神那样温柔静谧,长眉微微蹙起一点, 像是忧虑像是关心, 却又欲言又止的含蓄,这样望着他。   眼波那样清澈、沉静,又那样漫不见底。   像是隔着遥远的时光。   温柔得让人伤心。   但也,只有这点温柔, 没有更多了。   “我错了, 阿雪,我真的知道错了,别这么对我。求你!”   凌诀天自来冷峻倨傲的面容,不见昔日高高在上的桀骜自负和杀性凉薄,只余苍白凄楚,流着血泪的眼里,凄惶、委屈、破碎、害怕。   温泅雪乌黑的眼眸静静地望着他, 眉眼神情一点困惑、不解, 但未曾到达眼里:“为什么要道歉, 你没有错, 错得是我, 可我已经改了, 为什么你还是不高兴?还是,和他们说得一样——你希望是我为你而死,而不是苏枕月?这样,不用等来生,你们就可以光明正大在一起了。”   凌诀天摇头,想求他不要说。   “不是这样的,我从未想过阿雪为我死,我从未想过和除阿雪之外的人在一起……”   温泅雪静静地看着他:“也没有想过,那天我为什么在神墓山吗?其实那天本来我是准备为你去死的,抱歉,因为已经为你死过一次了,这副身体已经到了油尽灯枯的极限,所以,没能来得及再死一次。你能原谅我吗?会原谅的吧。”   凌诀天这一刻,犹如被万剑穿心。   他的心都要碎了。   喉咙满是血腥味,但他一口血都吐不出来。   那时候的温泅雪,在神墓山上听着自己说那些话的温泅雪,又该是怎样的绝望心碎。   就像现在的他。   为何当初的他浑然不觉,从未想过?   凌诀天只觉得痛入骨髓:“你相信我,我真的爱你,只爱你。我不知道我会让你那么痛苦,我不知道那些药会让人痛不欲生,如果我知道,我一定不会让你吃……”   他忽然想起一件事,露出惊恐至极的眼神。   他再次颠倒了时间,让一切回到了原来。   那,现在温泅雪的身体……还是吃过七颗药的吗?   是已经,即将耗尽,油尽灯枯……吗?   凌诀天:“不会的,不会的,一定有办法,我一定有办法救你。”   温泅雪轻咳一声,微微蹙了蹙眉,又恢复以往平静。   凌诀天的声音戛然而止,包括他一切的神情举动。   他死死盯着温泅雪苍白的唇,唇间微启的地方沾染一点鲜血,像是世间最艳色的花瓣。   ——温泅雪会死!   这个认知犹如雷劫,将凌诀天所有的意识劈碎。   “我们结契!我是神子,是神明,一定有办法救你的。”   凌诀天立刻拂袖拿出纸笔,蘸着心头之血书就曾经书过的契书。   但书写在纸上的契约毫无反应,就像一纸废文。   一个人一生只能缔结一次的道侣契约,凌诀天却一再反复结契、解契,以至于,连天道都不再相信他、回应他。   他终于绝望。   “我去找药老来,我去找天材地宝。”   “我……”   “你等我,你一定要等我。”   凌诀天消失不见,瞬移不知道去了哪里。   一本书浮现在前方,打开,馆阁体书写——   【你差点把他玩死。】   反反复复,上上下下,凌诀天一口又一口的吐血,最后血瘀于胸,想吐都吐不出来。   一直以来,不管凌诀天说什么做什么,温泅雪都不回应、不理会。   系统没想到,他一出手,直接把人差点整废。   真是,杀人诛心。   温泅雪抬眼,轻声:“因为,我有点生气了。”   【是因为凌诀天在离开二周目时候,发动全修真去杀君罔极吗?】   温泅雪擦去唇上的血渍,平静道:“算算时间,这一世我们是不是要相遇了,我的猫猫花还会记得我吗?”   不记得,也没关系。   再把他种到花田里一次就好。   ……   ……   “魂兮归来,黄粱一梦,你还不醒吗?”   苏枕月睁开眼睛,第一时间向不谛僧击出一掌。   不谛僧急急后退,飘然而去,但那一掌还是打到了他身上,让他站稳之后,轻轻咳出一口血。   不谛僧淡淡道:“还真是不留情面。” 第47章 龙傲天和为他而死的白月光约定来生47   苏枕月唇角微扬, 手中玉扇一转化作玉拂尘,笑容慵倦又轻慢,口中一边不徐不疾说着话, 手中杀招却招招要人命:“哪里比得过舅舅你,对自己的血脉下手,都毫不留情。”   不谛僧一派得道高僧的圣洁,只避不战,口中同样游刃有余:“为师只不过是送——本就注定会死的人, 早入轮回。哪里比得上枕月你,连自己都能算计其中。”   苏问夏在原本的一世里本就是已经死了的人。   重来一次,死得其所。   但苏枕月却面不改色, 亲手安排他自己的死法。   还是稍有不慎,就魂飞魄散的那种。   不谛僧脚下翩然后退,拉开距离,抬眸淡淡看苏枕月一眼:“凌诀天来了,你不如想想怎么对他解释, 上一世你刚刚背叛他的事。想必他此时此刻见到你的心情,与你对我的态度, 不差分毫。”   在时间重置的这一世, 不谛僧是杀了苏枕月一次。   可苏枕月自己,也同样背叛了凌诀天,只不过没能杀死而已。   不谛僧消失不见,不知道是走了还是躲在周围静观其变。   苏枕月望着茫茫大雪之中,青檀小楼结界的方向。   远处,眨眼间视野之中出现一道白衣身影。   未曾看清, 凌诀天瞬间已至眼前。   苏枕月扬起唇角, 眉眼弯弯, 一如从前,慢谑笑道:“许久不见,凌兄可好。”   他话音未落,凌诀天已经执剑毫不犹豫杀来。   苏枕月笑容未变分毫,玉拂尘化而为扇,扇骨挡住凌诀天的剑,略微挑眉,玉扇开合之间与他缠斗起来。   大雪飘摇之间,两个人已经过了百招。   恰如方才他与不谛僧之战,只不过这次只避不战的人,变成了苏枕月自己。   “我可不是浮梦之世里十八岁的苏枕月,在下现在二十九岁啦,与凌兄朝夕相处十载,实在没有人比我更了解你的招式,凌兄确定要浪费时间打下去吗?”   凌诀天剑招凌厉决然,在苏枕月左脸颊留下一道血痕。   但下一瞬,同样位置的,凌诀天自己的脸上也出现了一道一模一样的血痕。   苏枕月如雪中白鹤飘摇退后,并不在意脸上的伤痕,笑道:“你看,凌兄这又是何苦,有话好好说就是,你伤了我,你自己也要受伤的。”   凌诀天打过这一场,心中的郁气癫狂稍稍发泄,心绪平复些许。   他依旧剑指着苏枕月:“看来你有记忆,那也不必我多说什么,你自己做的事情自己应当清楚!”   苏枕月敛眸矜持,并不否认,只问道:“啊,在下做得事情委实有点多,就不知道凌兄指的是哪一件?愿闻其详。”   凌诀天眼神冰冷望着他。   的确如此,前世今生,两世之间的苏枕月做了许多事,还真是一句话说不清。   那就一件一件来。   凌诀天:“道侣契约,你做了什么手脚,为什么明明我已经回到了过去,契约却还在?解开它!”   苏枕月半阖了眼摇头,笑道:“不行呢,苏某可是搭上性命才换来的这个契约。说什么也不能解开,而且,也解不开。”   凌诀天:“什么意思?说清楚。”   苏枕月手中玉扇一转,恢复拂尘之态,似笑非笑:“凌兄自己应该也能想到,这浮梦之世里有你是灭世之劫的预言,原本的世界里当然也该有。可是,为什么原本的时间轨迹里,直到神战结束,三位圣人还有仙盟之中,都无一站出来反对你、质疑你?甚至墟海那边也毫无动静?”   凌诀天自然想到过这个问题。   对此,他有两个猜测。   要么是因为,所谓浮梦之世全都是颠倒虚假的,灭世之劫的预言从未发生过。   要么是因为,原本的世界里,或许也有过墟海预言生变之事,但三位圣人师尊与他有十年的师徒情谊,不是浮梦之世里短短两年可比的,自然选择站在他这边。   但现在,苏枕月的话让他意识到了一点。   “你做了什么?”   凌诀天不会忘记,两次世界里,反差最大的人是苏枕月。   浮梦之世里,是苏枕月先背叛了他,才有仙盟背叛他,三圣背叛他的事。   而原本的时间线里,这些都没有发生。   苏枕月神情矜持端庄,弯着眼睛笑道:“那凌兄可真得好好谢谢,你最好的朋友、最重要的挚友。须知神战之前,墟海的预言就已经传出。但在下先行知晓了,瞒住了此事。苏某对墟海的人说,我以性命担保,我凌兄绝不会成为那种人。这可不是随便说说的,在下可真的是用性命担保过了。”   凌诀天无话可说,苏枕月的确当真为他而死,这是无可辩驳的事实。   可是,现在看来,就连此事也没有那么简单。   “但是,”果然,苏枕月叹息一声说,“你知道,修真界这么大总有几个顽固、讨厌的人,他们说什么也不放过你,说什么,万一你当真有一天为祸苍生,无人掣肘之时,该怎么办?为了保护凌兄,苏某可不是得豁出一切。苏某对他们说,神明道侣是世界上唯一与神明共享修为、寿元的人。由我作为枷锁看顾你,确保你失控的时候第一时间就能拉住你,这下他们总该放心了。”   凌诀天冷冷看着他,像看一个疯子:“我已经有道侣了。”   苏枕月笑道:“是啊,可问题就出在,谁叫我们本来就是娃娃亲。全修真界都觉得我跟你是一对,都以为你那个关在青檀小楼里的大美人,是挟恩图报于你的无名小卒,都觉得你对他毫无情谊,他只是你累于道义,不得不承担的累赘。大家都万分同情你。苏某也是每每想来都觉得愧对得很,毕竟,你要是过得不好,那全是我苏家悔婚的错。苏某这口黑锅,可是为凌兄你一背就是十年。恰好想借着这个机会,让你脱离苦海。”   凌诀天神情冰冷倨傲:“胡说八道!我与阿雪伉俪情深,何来苦海?如果有也是我甘之如饴,何须旁人来置喙?”   苏枕月不笑了,他浮尘点了点掌心,望着凌诀天,从容说道:“这不都得怪凌兄你吗?十年了,你从未辩解过一句。身边故友,无一人知晓阿雪。你知道他们都怎么说他吗?说你年少落难式微,他施恩于你,以道义相胁,迫使你和他结为道侣,负担他一生,说他人品卑劣……”   “一派胡言!”凌诀天眼神凌厉,“我们少年道侣,阿雪为了我伤及根骨,去了半条命,我爱他,是我先提出的道侣契约,何来胁迫?何来负担?我心甘情愿。”   苏枕月弯了弯唇角,修长的眼眸里一片矜冷幽远,平静地望着他:“哦,做了十年的锯嘴葫芦,你现在知道说了。便是一派胡言,那不也是你放任的吗?还有更难听的呢,骂他废物的,说他资质奇差,即便你提供源源不断的天材地宝,也才修到炼气二阶,连吃药堆到筑基也都会渡劫失败,都嘲笑他,是心比天高,命比纸薄。”   凌诀天面无血色,厉声:“他们敢!”   哦,他现在倒是知道冲冠一怒了。   苏枕月淡淡:“有什么不敢?反正只要不当着你的面说就是了。不过你真的没听说过吗?我记得三年前——是神战之前那个时间线里的三年前,有一次,我们一起在凡间集市,说书人讲话本,恰好提过一句……   “说:那个好命的、一无是处的凡人,只因为道侣之间共享寿命,所以心安理得,倚赖已经成为半神的凌诀天,得以长生得道。   “那时候你无动于衷走过,连脚步都没有停过一下。可我分明记得,刚来仙盟学院的时候,赵家的子侄嚣张跋扈。仅仅只是刚认识不久的普通朋友,被人羞辱,你也愿意为了他们对上赵家。为何却放任旁人如此诋毁挚爱?做你的爱人,还不如做普通朋友吗?”   凌诀天想不起来,当初他在想什么。   似乎是觉得,凡间话本本就是子虚乌有胡编乱造的,有许多不实之事,无须理会。   难道一个修士还要因为被凡人编排了几句而大发雷霆吗?   他若每一句诋毁都去计较,哪里还有时间修炼、寻找药材、复仇、变强?   可为什么当初觉得可以置若罔闻的轻飘飘的话,此刻被苏枕月复述出来,心口会那样绞痛?   想到,温泅雪若是看到、听到了这些话,该多么难受。   想到,温泅雪如果知道,自己分明听到了这些,却未曾纠正过一句,未曾维护过他一句,心里会多么失望。   就是因为这些吗?   所以,即便他再怎么对温泅雪说,你是我此生挚爱,你是我最重要的人,温泅雪也不相信。   世人也不相信。   所有人都不信。   苏枕月望着眼前失魂落魄的凌诀天,脸上虽然习惯性带笑,修长的眼眸里却毫无笑意,一抹寥落幽远的讥讽。   是嘲弄,也是自嘲。   修士本就高高在上,早习惯了不把凡人放在眼里,更不可能视若平等。   一个陌生的平庸的普通人的性命和想法,自然不在他们考虑之内。   所有人都只在意凌诀天一人的喜怒安危,替他觉得不值。   ——善良、公正、圣洁的神明,被普通凡人的贪念所利用,被道义所裹挟束缚。   这就是当初修真界普遍对凌诀天和温泅雪道侣关系的看法。   人人都觉得,神明可怜,凡人可鄙,都想让那个凡人消失,而不脏了神明的手和眼。   苏枕月自己现在想来,都为他们的凉薄傲慢,理所当然,而感到讽刺。   当然,苏枕月自己也是这些傲慢的修士之一,没什么好避讳的。   苏枕月似嘲非嘲,眉目神情疏淡:“若不是浮梦之世,你因为他爱上别人要死要活,做下那么多疯狂之事,我都不会相信,原来你当真爱他。毕竟,那十年里不论任何时候,都不曾从你嘴里听到过他的名字。   “旁人误会我是他,你都直接默认,你从未想过他若是听到了会不会误解什么吗?毕竟连我都误会,凌兄对我情根深种,每每见你都觉得愧疚难当。”   苏枕月说着忍不住笑了,挑眉矜傲:“恰逢墟海预言生变,我不就得想法子让你解开与阿雪的道侣契约,与我结契。正好一举两得,你得自由,我偿亏欠。有我这个神明道侣掣肘,修真界也不必担心你会突然失控灭世,所有人都皆大欢喜。虽然我对你并无半点情爱之意,但谁让我们是最好的挚友呢?这可全都得怪凌兄你自己,叫人误会。我若知道凌兄的道侣是这样的一个大美人,哪里还需要替你心疼,只会心疼我自己,孤家寡人,孤苦伶仃。”   凌诀天恍然大悟。   怪不得神战之前他带苏枕月去见温泅雪,苏枕月看到温泅雪,会突然说什么嫉妒。   他还以为苏枕月因为比不得温泅雪而黯然神伤。   现在想想,苏枕月当初那副样子很可能是故意的!   凌诀天简直想一剑将这只狡诈诡辩的狐狸砍成八千段:“一派胡言!明明是你们苏家,人人都说你爱我,明明是你一直追着我,让我一直以为自己对你不起。你在我面前也总是一副对婚约耿耿于怀、欲言又止的样子。明明是你们苏家悔婚在先,却叫我生出,是我负你的错觉!”   苏枕月睁大眼睛诧异至极,继而越发无辜,眉眼唇角弯弯,笑容洋溢,几乎快忍不住轻笑出声,神情却仍旧一派矜持庄重,说道:“啊,好巧哦,原来凌兄你也这么想。怪不得我们是全修真最好的朋友,命中注定的灵魂伴侣。心有灵犀,连对彼此的想法都一致。早说啊,我也一直觉得凌兄你爱我在心口难开,对我求而不得,只是碍于对原配的道义,不得不恪守界限……”   “胡言乱语!”凌诀天一剑挥出,“少转移话题,说清楚,你都做了什么?”   苏枕月将将避过他那一剑,弹了弹半点灰尘也无的衣袖,浮尘化扇遮唇,抬眼望来,眼里的笑意无辜又愉快:“也没什么啊。就是复制了传言里那位凡人道侣对你所做的事——施之恩义,挟恩图报。   “若是苏某为凌兄死了,死前再说些诛心情殇之言。像凌兄这般正直清正的人,向来道侣如衣服,兄弟如手足。想来看到在下为你而死,一定不会忍心叫在下就这么魂飞魄散,必然不顾一切,要死要活也要救我性命。   “来生之约,那可是凌兄自己亲口许下的。苏某可没有迫你半分。老规矩,愿赌服输。”   “不止如此。”不谛僧的身影出现在远处山巅,声音传来,清晰如同远山梵音,悠然道,“这只狐狸还贴心地请小僧将你的道侣引到了神墓山,方便你和他解除道侣契约。他连君罔极的湮灭魔刀,会斩断你身上的道侣契约都算到了。只可惜,人算终究不如天算,他机关算尽也没算到,君罔极会打开时间之墟,让时间回到十几年前。牵一发而动全身,更改了所有人的关系和处境。”   凌诀天望着眼前矜傲敛眸,似笑非笑,却没有半分辩解的苏枕月,再看一眼远处,在浮梦之世里分明亲手杀了苏枕月的不谛僧。   这两个人都是他前生相识逾十年的旧友,他现在却一个都看不透。   “你们到底是什么关系?”   不谛僧:“师徒关系。”   苏枕月:“甥舅关系。”   师徒就罢了,“甥舅?”   凌诀天在两人之间扫过,他从不知道不谛僧出自苏家。   话音落下,不谛僧默认不语。   苏枕月紧接着合拢玉扇,眉眼神情肃穆,好心提醒道:“凌兄小心,我这位舅舅可不是什么好人。浮梦之世里,他连我那可怜的堂弟——他唯一的血脉都不放过。当然,亲手杀苏问夏的人是凌兄你。但我原谅你,毕竟舅舅策划了当初凌家灭门的事件。不仅如此呢,连赵家、血煞宗背后都有他的身影。实在是罪大恶极,恶贯满盈。不过你放心,他二十年前就已经被苏家除名。我与他虽是甥舅,但我可清清白白什么都没做过,你可莫要将我们混为一谈。不过,倘若凌兄若要杀他报仇,苏某一定帮你。谁让我们是最好的朋友呢。”   凌诀天眼神寒凉,深望着苏枕月:“苏家参与了凌家灭门之事,你们怕我知道报复,这就是浮梦之世的你,之所以背叛我杀我的原因?”   苏枕月看着他,眼神平静:“浮梦之世的苏枕月,与彼时彼刻、此时此刻的我,所思所想所欲,并不相同,你可别弄错了才是。”   不谛僧望着那脸白心黑、狡诈如狐的外甥,淡淡道:“你倒是青出于蓝胜于蓝,不愧是为师教出来的好徒弟。”   苏枕月惊讶愕然,眉眼却弯弯,矜贵尤带慧黠:“舅舅怎么能怪我呢,是你隐藏身份,哄骗少不更事的我拜师于你。若不是浮梦之世,我都还不知道你是我那失散多年、早就死了的亲舅舅呢。你做的事可千万别连累我,我可是被你在浮梦之世里毫不犹豫地残忍杀害了的,一个无辜、弱小又可怜的受害者。”   不谛僧还要说什么。   苏枕月猛地收扇,化作玉拂尘,率先闪身出现在不谛僧后方。   他一面毫不留情发动攻击,一面对凌诀天说:“杀了他,他在浮梦之世里,在前世神战前,不止一次想要杀阿雪!你跟我的恩怨,之后再说。”   凌诀天在他动手的第一时刻就已经朝不谛僧而来。   他可没忘记,前世不谛僧要杀的分明是温泅雪,是苏枕月替温泅雪而死的。   不谛僧两面受敌,眉眼神情终于微沉,不再维持之前宝相庄严无欲无求的高僧之态。   “凌诀天,别说你看不出来,苏枕月是想杀我灭口。”   苏枕月一面凝神聚气堵死他每一分退路,一面分神笑了一下:“挑拨离间这招用得不错,但谁让我技高一筹绑死在他身上,他就算想杀我,也不是现在。你说呢?舅舅。师尊。”   不谛僧终于在两面夹击下受伤,他对苏枕月说:“我死了,他不会放过你,更不会放过苏家,就像浮梦之世里一样。你确定要帮他杀我吗?”   说完,又看向凌诀天:“你在浮梦之世里欺师灭祖,杀了仙盟如此多人。现在在场我们三个人都有浮梦之世的记忆,你没想过被你杀的那些人有多少记得前身?小僧若死了,难保其他人不唇亡齿寒。”   凌诀天抬眼,眉眼冷厉杀气冲天:“你觉得我会在乎蝼蚁如何看待我吗?他们敢背叛我,我能杀修真界一次就能杀第二次!你敢对温泅雪出手,我要你的命!”   浮尘之丝缠住四肢,剑影抖动瞬间将青衣僧人头颅削下。   真是难缠。   不谛僧毫无办法,拼着两面受伤,施展了一个傀儡替身之法。   眨眼间他已经逃亡千里之外,却留下一道声音。   “……相识一场,小僧再提醒凌尊主一句:小心苏枕月。别忘了,浮梦之世里,他才是最恨你的人。”   何须不谛僧提醒,或挑拨。   没有人比他们记得更清楚。   在不谛僧金蝉脱壳的第一时间,凌诀天的剑就已经转移目标,向着苏枕月而去了。   苏枕月也没有一丝意外,看也没看,几乎同时浮尘之丝反手甩向凌诀天。   里面的杀意,半点不比凌诀天少。   这一次,两个人都没有说话。   不管什么一伤俱伤,谁都没有留手。 第48章 龙傲天和为他而死的白月光约定来生48   温泅雪靠坐在躺椅上, 侧首,像春夜湖水一样静谧清澈的眼眸,静静注视着那本漂浮半空的书。   书页上, 馆阁体在书写——   【……虽然是不死不休的打法,但他们谁都没有真的要谁的命,因为他们的命已经绑在了一起。】   【因为错误的解除仪式,致使他们之间的道侣契约成了一种扭曲的独特的从未有过的产物。】   【凌诀天是真的想要苏枕月的命。】   【苏枕月也是真的想要凌诀天的命。】   【但他们却都在微妙的最后一刻,生生偏离了半寸。】   【对凌诀天而言, 他想,他还有未解的疑虑要问苏枕月。】   【对苏枕月而言,他想, 凌诀天毕竟是这个世界上最独特的人,苏枕月用自己的死来验证了,凌诀天的确在某一刻把他放在了所有人之前。】   【最令苏枕月感到有趣的是,那个被放在苏枕月之后的人,被证明了真的是凌诀天挚爱之人。】   【苏枕月愉快地想:果然, 情爱都只是自欺欺人,哪有什么真爱, 大家都只是想要被人所爱罢了。】   【可是, 就在那一瞬间,纷飞的大雪让他想起了浮梦之世里,浮梦花开所见的幻觉。】   【一种突如其来的痛楚,让苏枕月的身形慢了一瞬。】   【这个世界上,除了苏枕月自己,再也不会有第二个人知道, 不会有人相信, 苏枕月也是会毫无目的地、心甘情愿为一个人而死的。】   【可他又是真的没有一丝一毫的目的吗?】   【不, 他或许恰恰怀揣着最大的不自知的目的。那个苏枕月想要用他的命,来夺取君罔极的爱情。苏枕月想要温泅雪爱他,像爱君罔极一样。】   【他想要被温泅雪那样温柔地抚摸、拥抱着。】   【直到这一刻,苏枕月都难以抑制地渴望着——】   【如果温泅雪肯爱他,他一定也可以做一个像君罔极那样纯粹的人。】   【不再算计任何,不再质疑任何。】   【像个小狐狸一样依偎在那个人怀里……】   【可是,如果因为苏枕月为温泅雪而死了,温泅雪就许诺了来生与他,苏枕月虽然掠夺了君罔极的爱,可这爱又有什么价值?】   【……来生,你能陪我做一场梦吗?】   【……我已经有了要一起做梦的人。】   【“哪怕是骗一骗我呢?”那只狐狸撒谎了,那只狐狸并不想被骗。】   【温泅雪认真地说:“可是,君罔极会当真的,他会伤心。”】   【伤心的是苏枕月,但他好像是注定了要伤心的。】   【他就像一个固执地要神像证明自己是有心的小孩,证明的唯一方式是打碎那座神像,可当打碎的神像真的露出心脏时,他也会彻底失去这座神像,虽然神像也从未属于过他。】   【当温泅雪的爱被证明是无法掠夺走的,可是,也代表那份爱永远也不会属于他,从未属于过他。】   【这是他掠夺不走,无法打碎的东西。】   【因为那一瞬的刺痛和走神,凌诀天的剑架在了苏月枕的脖子上。】   【凌诀天冷冷注视着眼前这个人,他恨不得就这么一剑砍下去,将对方挫骨扬灰。】   【但他不能,杀性蔓延隐隐躁动失控,他也记得,这个人曾经为他而死,这个人他曾视为挚友,曾经为了这个人,他甚至短暂地忘记了对温泅雪的爱。】   【虽然那源于欺骗和算计,但凌诀天的感情却是真的。】   【苏枕月也知道,凌诀天冰冷恨意的眼神后的纠葛,他不慌不忙,但不再漫不经心戏谑嘲弄一样的笑了。】   【“我们谈谈吧。”苏枕月失去所有表情,平静地对他唯一的朋友说。】   【凌诀天:“浮梦之世里,为什么背叛我恨我杀我?在原本的时间线里,为我而死的时候,你也恨我吗?你其实从未视我为友吗?”】   【……人永远最关心的是,自己的付出有没有被珍惜?自己的感情为什么被辜负?】   温泅雪眸光安静不动,一直一直看着,问:“人类付出都是要求回报,如果得不到想要的回报就会生怨,是只有凌诀天尤其如此,还是所有人都一样?”   【所有人。这是理所当然的,并不是他们的错误。】书认真地写道。   温泅雪:“为什么君罔极不是?他什么回报也没有向我索取过。”   【那是你养的花,答案,你应该比别人更清楚。】   因为对君罔极而言,他所给予温泅雪的一切,都是对温泅雪给予他的回报。   因为在君罔极看来,在他尚未知晓自己想要什么的时候,温泅雪已经给了他比他所能想象的更多。   因为,君罔极爱温泅雪,胜过爱他自己。   ……   ……   “……你其实,从未视我为友吗?”凌诀天说这句话的时候,眉眼的冷峻,没有一丝情感。   就好像,如果苏枕月说没有,他也不会再对苏枕月有。   苏枕月很诚实:“原本的时间线里,你当然是我的挚友。但,浮梦之世里,不是。”   凌诀天不明白:“为什么?浮梦之世里我做错了什么?”   苏枕月:“全都错了。但,不是你一个人的错。”   苏枕月平静地说:“我小时候,是原本时间线里的小时候,九岁那年我就知道了,凌家灭门之事有舅舅参与其中。祖父大发雷霆,虽然将他逐出家门,抹去他在族谱上的名字,谎称他已经死了。但,此事终究是个祸端。因为舅舅触怒的是未来的神明。   “祖父思前想后,将这件事完完整整告诉了年仅九岁的我。他说,未来的苏家要交到我手里的,我迟早要面对这些事,苏家如何走向,全凭我做主。舅舅原本才是苏家精心培养的继承人,这个继承人没有了,只能我来,但他没有时间等我长大了。   “那时候我着实迷茫了一阵子,但好在那时候我才只有九岁,我有十年的时间想清楚这件事,想清楚我是谁,苏家的少主又是谁。遇到你的时候,我们都十九岁了。我也着实犹豫过,与你为敌为友。   “为敌,苏家与你有仇,你报仇是理所当然的,但我必然不会引颈受戮。为友,苏家着实对你不起,今日为友,他日你我又如何自处?岂非害人害己?但缘分就是如此奇妙,阴差阳错,那段时间你与我伪装的身份成了好友,结伴同行。你救过我,我也救过你。   “然后,我得知了一件事——在你落难的时候,有一个凡人帮助了你,你便不惜与对方分担寿命修为,不惜上天入地寻找天材地宝,养着那个人,倾尽一切吊着那个人的命。我便知道,你是一个光明磊落、有恩必报的好人。   “于是,下定决心对你以诚相待,只盼未来有一天你知晓真相,也能如待那个凡人一样,看在你我的情谊上,为苏家留一线生机。毕竟,当初参与凌家灭门的苏家之人,连同他们的血脉都没有留下一支。而其他苏家人是无辜的。你当初的所作所为让我愿意赌一把,你是一个恩怨分明的人。”   凌诀天静静地听着,面无表情:“为什么,浮梦之世里的你不一样?”   苏枕月抬眉,神情矜冷:“当然不一样。不一样的不只是我,是所有人。”   他说:“浮梦之世里,祖父从未告诉过我凌家灭门的真相。我一直都不解,祖父为何退婚。等到我散魂之咒发作,你突然出现救了一心求死的我。我自此便不得不承你的情,倾尽一切回报于你。   “你或许没有留意到,浮梦之世里,你还把我当作与你结识了十年,有过生死之交的挚友。但对浮梦之世的苏枕月而言,你只是一个幼时相识、现在他被迫欠下人情的陌生人。你的姿态可真够盛气凌人的。那个苏枕月总觉得,自己是在扮演我,而不是做他自己。只因为你需要一个那样的挚友。   “你忘了,那时候的苏枕月才十六岁。苏家又想要你救他,又想要你放过苏家,他们怕告诉了那个苏枕月后,这个祭品与你的相处之中不够赤诚纯粹,便无法打动你。于是干脆什么都不告诉他。最终的结果,便是被不谛僧利用。”   浮梦之世的苏枕月和原本的苏枕月,人生偏差了太多。   那个苏枕月,从头到尾都被蒙在鼓里。   苏家为了让他成为完美的祭品,将他教导得高洁无瑕,让他从一开始就背负对凌诀天的亏欠和罪恶感,以便于这个高洁的有道德瑕疵的祭品,能对凌诀天付出一切。   可是,却又因为凌诀天要解除道侣契约,不得不中止这个献祭计划,告诉他更多污秽,将他的罪恶感放大到极致。   没有人想过那个苏枕月会如何。   所有人都忘了,那个苏枕月才十八岁,他们没有给他任何思考的时间。   所有人都逼他践行他们认定的正确,选定的道路。   “……那个苏枕月,厌恶自己,厌恶苏家,厌恶世间所有一切的美好,他看到他们就会想,那些光鲜亮丽的美好之下,是否也和苏家和他自己一样,骨子里都是罪恶和污秽?他也恨着你,他本是有机会脱离这一切的。他甚至,没有除你之外的朋友。”   凌诀天静默了,他曾经也有那么一瞬,短暂意识到过问题。   意识到过两个苏枕月好像不一样,但他无暇多想,到底是哪里不一样。   他从未想过浮梦之世里的苏枕月是个什么样的人,理所当然将他视同前世的苏枕月看待。   从未了解过苏枕月在想什么,身处什么样的处境。   因为,即便是前世的他和苏枕月之间,相处方式也是苏枕月在迁就他。   和温泅雪一样。   只不过,前世的苏枕月付出都是看得见、抓得着的,明明白白叫他知道,要他回报和回应。   凌诀天忽然想到了什么,眼神凌厉:“温泅雪呢。你为什么为他死?为什么和他要来生?”   苏枕月一瞬不瞬看着他,经过刚刚的打斗,他身上衣发散乱,终于没有了以往一丝不苟的从容。   带着些恣意不羁,和毫不掩饰的贵公子的矜傲。   苏枕月不答反问,而且是质问:“凌诀天,原本的时间线里,神战之前,你为什么带我去青檀小楼,带我去见他?”   不等凌诀天回答。   苏枕月冷淡地咄咄逼人地说:“你难道不是想着,如果万一,你没有赢君罔极,死在了神墓山,将他交给我吗?”   凌诀天:“……”   他哑口无言。   那时候,修真界所有人都知道,君罔极踏入了邪神虚境。   只是半神的凌诀天,胜算不大。   凌诀天之所以选在最后一天带苏枕月去青檀小楼,去见温泅雪,的确存着将温泅雪交托给苏枕月的意思。   虽然,他自始至终都没有明确表露过意思。   但,这是事实。   苏枕月微带讽刺,半阖了眼眸,看不清他眼底的神情:“你是不是觉得,我爱你至深,你死以后,我这个灵魂伴侣,一定会心甘情愿替你照顾你的道侣?”   凌诀天沉默了。   毕竟,温泅雪太难养了,每年需要那么多珍稀药材。   没了凌诀天,还有谁会能做到,能为他做呢?   “不谛僧说,我连你会在神墓山,被君罔极斩断道侣契约都算到了,你以为我为什么会算得到?因为,你带我去见他,那时候我就知道了你在想什么。你在想,你若是败了,温泅雪和你寿命相系,你怕他会死,你既然打算将他交到我手里,自然就想好了不会让他因为你而死。你难道不就是希望,在你和他的道侣契约断了之后,让我和他结契,救他性命吗?”   凌诀天:“……”   “你为什么那么肯定,我一定会和他结契,救他性命?凭你点的那一万盏琉璃灯吗?那灯虽然是为我点的,燃烧的心火有几分是为我而烧的?你自己清楚吗?   “现在,为什么又问我为什么要为他而死,问他要来生?”   苏枕月冷静注视着凌诀天:“我一直不理解,或许你自己也不知道,你是个多么冷漠可怕的怪物。直到你带我来青檀小楼的那一天,我看到阿雪的第一眼,许多谜题才终于解开了。”   他笑了一下,矜贵而邪气。   “你十年之前亲手建那座楼,把他锁在里面,不让别人去照顾他,让阿雪一直一个人呆着,真的只是因为他要养病不得不如此吗?而不是因为,你害怕有人会抢走他?”   “你从不在任何人诋毁他的时候为他辩解,哪怕只是一句。真的只是因为你不在意世人言语吗?确定不是,你希望所有可能接触到温泅雪,知道温泅雪存在的人,都讨厌他排斥他?最好讨厌到,哪怕十年之间往小楼结界里源源不断地替你送东西,却厌烦到不愿和他说一句话,没有兴趣看他一眼。”   “你极度的控制欲和占有欲,让你不希望除你以外任何人喜欢阿雪,这样,他就是属于你一个人的了。完完全全,独属于你。谁也抢不走。”   “你掌控了他十年,你快要死了,终于发了一次善心,想把他送给我了。现在,又为什么问我,为什么要为他而死,问他要来生?你是真的不清楚为什么吗?我说过,我们是一类人,你就是我,我就是你。你想要的我当然也想要。”   凌诀天抬眼,那双眼睛里没有一丝感情,只有冷酷:“我唯一做错的一件事,就是带你去见他。”   苏枕月:“不,这是你为他唯一做对的一件事。”   他说:“你到现在都不知道,如果不是那天你带我去见了阿雪,他或许已经死了。”   凌诀天眼神瞬间危险:“什么意思?”   苏枕月笑了:“你以为,君罔极为什么会见到温泅雪?青檀小楼的结界是你一手布置,为什么你却感知不到,君罔极来过小楼?”   凌诀天脸色冰冷至极。   苏枕月:“因为,为了确保你能赢了与君罔极的神战,对所有人而言,你那个拖后腿的原配道侣最好死了,这样在神战之前我就与你结契,得到我的修为的加持,面对君罔极,你的胜算就能扳回一城。那一日,我们去了时间之墟,说是先一步了解时间之墟的环境。但实际上是因为,时间可以隔绝你和温泅雪之间的道侣契约。有人故意引君罔极去青檀小楼,想要借着君罔极的手杀了温泅雪。”   凌诀天:“!”   苏枕月:“但,他居然没有下手。他应该知道的,阿雪是你的道侣,阿雪若是濒死,你也会去了半条命。他会赢得不费吹灰之力。可他居然没有动手。但,君罔极不动手,有的是人会动手。”   凌诀天从不知道,那一天围绕温泅雪的身边,竟然杀机四伏。   而且,全都来自于他拼尽一切守护的那些人。   就只是因为,他从未告诉过他们,温泅雪对他有多重要。   那些人就敢擅自以为他好为理由,杀他的挚爱?   他们果然该死!   苏枕月:“你带我去见阿雪,我才知道所有人都弄错了,我改变了主意,制止了他们之后所有的行动。不谛僧也同意改为,由他诱骗阿雪去神墓山。当一个人生只有爱你的人知道,你不爱他,比起他有更重要的人时,不用做任何事,他就会自愿解除和你的道侣契约了。”   凌诀天几乎站不稳,通往四肢百骸的痛楚,牵动着他的魂魄,让他几乎拿不住手中的剑。   晃动的剑身,在苏枕月的脖子上割出血痕。   苏枕月一动不动,没有闪避半分。   “你让我失去我最爱的人……”   苏枕月望着凌诀天凌厉恨极的眼神,淡淡道:“确定是我吗?所有的决定,所有的话,所有的事,难道不是你自己做出的吗?而我,才是救了阿雪的人。”   凌诀天僵住:“……”   苏枕月眼眸微弯笑了:“而且,你并没有失去最爱的人。你和我是同样的人,没有人比我更清楚,像我们这样的人,最爱的人永远只会是自己。有我在,你不会死,所以,你永远也不会失去你最爱的人。”   ……   【但,就算是凌诀天、苏枕月这样的人。】   【也有过那么短暂的时刻,爱温泅雪胜过自己的命,胜过人心卑劣的自私、占有。】   【温泅雪呢?他真的爱过凌诀天吗?】   温泅雪看着纸上,写出来的这行字。   他收回目光,看向门外。   这个时间,前世,君罔极应该已经来了。   可君罔极为什么还没有来?   一种轻微的刺痛,在身体某一处蔓延开,像是那里也生长了一株花。   在破土而生。   温泅雪静静地望着门外。   等那只猫猫花,敲响他的门。 第49章 龙傲天和为他而死的白月光约定来生49   凌诀天回来的时候很冷静, 看上去又是从前那个高冷出尘的剑仙了。   他带来了药老。   药老沉着脸给温泅雪把脉,神情活像是凌诀天挖了他的祖坟,并且把骨灰磨成粉, 逼他拌着吃, 吃完还必须发表一千字好评语录。   他把完脉, 拉着一张老脸, 努力压制还是控制不住带出几分生硬。   凌诀天抬眼, 冷冰冰的脸上没有一丝波澜, 但那一眼比他的剑架在脖子还令人脊背一寒。   “说清楚些。”   浮梦之世——苏枕月这么称呼那短暂的被重置的世界, 修真界便也这么叫了。   修真界许多人都有浮梦之世的记忆, 尤其是那些死于凌诀天剑下的人。   可是, 连三位圣人凌诀天都下手毫不留情,其他人掂量一下浮梦之世里发生的事, 纵使对凌诀天有再多不满忌惮, 也吸取了教训, 当着他的面是再也不敢触他的逆鳞了。   凌诀天显然早就已经适应了他神明的身份,而修真界那些人, 在死过一次之前却还没有转变身份。   纵使他们是凌诀天的好友、师尊、同盟、追随者,但神明威严不可触犯,任何人若是意识不到这一点,还妄想掌控凌诀天, 甚至以师长身份自居,妄图以预言操纵左右他,浮梦之世里那场合籍庆典,就是他们的未来。   修真界历来强者为尊, 自然也只有强者才有资格定义什么是正神, 什么是邪神。   药老再毒舌不给人面子, 活这么久了自然也懂得,人在屋檐下,该低头时就得识时务低头的道理。   结合两世的记忆,药老现在也知道了,浮梦之世里凌诀天问的那个,吃了七颗蛊咒之药却没有死的人,就是他前世的道侣温泅雪。   也明白了凌诀天在浮梦之世里为什么会说自己骗了他,这次,他没有隐瞒,完完整整将温泅雪的症状说了一遍。   只除了最后一句不同。   “虽然经过十年的珍奇药材温养,但是,如今没有了至尊的神魂和修为加持,他现在的状态岌岌可危,虽然眼下看着没事,但只要稍有变故,就很有可能会突然恶化到神仙难医。”   凌诀天即便再听一次,也觉得喉咙腥甜,痛入骨髓:“去想办法,本座要你治好他。”   药老一愣,气得脸青,简直想不管死活怼回去:这是我想治就能治的吗?说得这么简单,你不是神明吗?有本事你自己来啊!   但他忍住了。   毕竟,他对这个修真界还有留恋。   温泅雪看了药老一眼。   药老也看了温泅雪一眼:“老夫尽量,但不敢保证一定能……”   “没关系。”凌诀天轻飘飘地说,“治不好,医圣一族徒有其名,自然也没有存在的价值,药老说呢?”   药老怒到极点,反而平静了。   他淡淡地看了凌诀天一眼,一言不发写下药方,递给对方就走。   凌诀天看着温泅雪。   他知道自己方才那样做,孤高傲慢,盛气凌人,惹人生气,温泅雪见了或许就会责备他,让他以后不要这么做了。   他在水镜里看到过,温泅雪会教君罔极。   但,等了半天,温泅雪都无动于衷。   凌诀天眼神黯然。   凌诀天走到温泅雪身前,屈膝半蹲在地上,握着温泅雪的手,眉眼神情放软望着他:“阿雪,我刚刚是不是说错了话,做错了事?你若是生气,若是觉得我哪里做得不对,你教我,你说得话,我一定听。”   温泅雪抽回手:“你的洁癖好了吗?”   他终于对自己说话了,凌诀天感到很高兴,他笑了一下,隐隐受宠若惊。   “我的洁癖只是……我怕阿雪觉得我……我杀很多人,身上总像是能闻到血腥味……”   温泅雪看了凌诀天一眼,并不理解,既然讨厌血腥味,为什么又要杀很多人?   但他没有问出口。   温泅雪现在没有说话的欲望,他在专心地等君罔极。   屋子里又恢复了寂静。   从前,凌诀天很习惯这样的寂静,他不喜欢说话,温泅雪只要陪着他,他就觉得很好。   但现在,屋子里一静下来,凌诀天就觉得寂寞。   发疯了的孤独侵蚀着他。   他忍不住想,他不在的时候,温泅雪就是这样独自一个人在这里待了十年吗?   他慢慢意识到,苏枕月说的话了。   明白,凌诀天是个怎样冷漠无情的怪物,他用一种怎样不可理喻的方式,自以为是地爱着温泅雪。   他想对温泅雪认错,却又怕,也许温泅雪尚且并未意识到这一点,却因为他的话被提醒了,发现凌诀天的这些缺点,就不会爱他了。   “阿雪,春天来了,我们去看花吧?”凌诀天说。   春天并没有来,神战发生在秋天,但凌诀天可以让四季更改,催生花开。   温泅雪:“你和苏枕月去吧,我想在小楼里。”   凌诀天微微一顿:“你误会了,我和他没有什么的,而且我和他现在是敌人,你知道的浮梦之世里他背叛我……我在浮梦之世里做了些过分的事,为你带来了一些麻烦。就是苏枕月,趁我因你心伤入魔,暗示引导我做的。送你那些张扬的东西,杀冒犯你的人,都是他给我的建议。我并非推卸责任,这件事固然错主要在我自己。我说这些只是提醒你小心,不要相信苏枕月,他在浮梦之世为你而死,杀他的人是他的师尊也是他的舅舅,他的舅舅曾经还参与过凌家灭门之事,他们甥舅的话没有一句可信……”   温泅雪毫无反应,乌黑的眼眸静静放空看着前方,清澈的眼眸映不出任何,没有一缕余光给到凌诀天。   “阿雪,你在听吗?”   “嗯。”   “阿雪。”凌诀天从椅子后面抱住他,温泅雪一动不动端坐着,神情安静,毫无波动。   凌诀天越抱,越觉得遥远,清冷声音示弱:“阿雪,你抱抱我,我觉得很难受,我不开心。”   但温泅雪只是平静地挣开他的拥抱,说:“我们不是道侣了,你不该碰我。”   凌诀天眉眼露出一丝偏执:“我们是,我们永远都是!”   温泅雪回眸,乌黑清澈眼眸望着他:“别忘了,我发了道心誓言。”   凌诀天浑身一僵。   “你……在等君罔极来找你吗?”   温泅雪没有否认:“嗯。”   凌诀天渐渐失去了所有表情,像是冰川慢慢化作了水,而冰溶的水比冰本身更森冷渗骨。   凌诀天眉眼阴翳处带上几分病态,但和以前动不动就凌厉锋芒的杀意不同,那些情绪幅度很小,被很好的克制压抑了。   他吸取了浮梦之世里的教训。   现在阿雪也和那时候的阿雪也不一样,阿雪是爱他的,阿雪想起来所有记忆了。   阿雪对那个遗族,只是偿还亏欠。   可是,为什么他还是觉得痛苦、煎熬?   凌诀天走到温泅雪面前,手指轻轻抚着他的脸,以不容推拒的力度,迫使温泅雪抬起下巴看着他。   凌诀天眉眼深情,清冷温柔:“阿雪,我不想这么想,但是……”   他的眼眶微微红了些许:“但是,我很害怕,我为什么觉得……你待君罔极好像比待我要更温柔一些,更好一些?”   温泅雪静静看着他。   凌诀天轻声说:“浮梦之世,那时候,我在日日在水镜里看着你们相处……相爱,觉得好嫉妒。你对他笑,你看他的眼神,那么温柔、纵容、宠溺,你没有那样看过我。”   他垂下眼眸,说话的时候,不敢直视温泅雪的眼睛,眉眼微微的无措、脆弱、凄惶。   “你让他背你,让他给你洗脚,我看着你们,觉得好嫉妒,妒火焚心,烧得痛苦,我也想为阿雪做这些,我也可以为阿雪做的。”   他抬眼望着温泅雪,眼神清凌带着些微水色:“阿雪能不能,也像待他那样待我,也问我今天开不开心,对我说,心里想什么都告诉你知道。我不开心的时候,阿雪能不能也哄哄我,抱抱我?”   一滴眼泪流出,凌诀天痴然地望着温泅雪:“我也,我会将自己一五一十都告诉阿雪知道,再也不会有什么误会,不会有人其他人介入,不会有任何人比阿雪更重要。不管他们是活着还是死去。我知道我做错了,阿雪再给我一次机会……我们浪费了十年,但以后我会弥补的,千年万岁,我会一点一点补偿回来的,阿雪别不要我。我只有你……”   温泅雪:“不好。”   凌诀天:“……”   凌诀天好半天,才明白自己听到了什么,才明白,温泅雪在拒绝他。   温泅雪,不要他的爱。   他的心摔碎一地,无人在意。   迟来的僵硬冰冷,一点一点冻彻四肢百骸。   温泅雪拂开他放在自己脸上的手。   凌诀天失魂落魄,半跪坐在他脚下。   许久,缓缓抬头。   有些事情其实从很久前凌诀天就已经意识到了。   从浮梦之世里,问道书院他们重逢的时候。   从温泅雪走向君罔极,拥抱、保护君罔极的时候。   凌诀天就意识到——温泅雪对他和对君罔极是不一样的。   所以,他才会那样害怕,做出那么多崩坏、偏激、不理智的事。   他害怕的不仅是温泅雪爱上了别人,温泅雪属于别人。   他更害怕的是……   “阿雪,真的爱过我吗?”   从见到温泅雪和君罔极相处的第一眼开始,凌诀天潜意识就意识到了的大恐怖。   无数次,不敢触碰,自欺欺人的真相。   ——温泅雪好像,没有真的爱过他。   温泅雪注视着凌诀天,像春夜湖水一样的眼眸,平静:“没有。”   眼泪滚落。   凌诀天却笑了,面无表情,怔怔地笑了。   原来,他所害怕的、恐惧的一切,一直都是真的。   温泅雪安静坦然地看着他:“我不对你感到抱歉,虽然做得不好,但直到你背叛之前,我都竭尽全力,毫无保留。”   凌诀天望着他,失神,轻声沙哑:“君罔极呢?他不一样吗?为什么是他?”   温泅雪注视着无声流泪的凌诀天,神情幽静温和:“如果我没有遇到他,或许,我就是另一个苏枕月。”   他望着窗外的风雪:“我会认为,所谓的爱就像浮梦花开,只是人类摆脱孤独的自我欺骗,刹那短暂的幻觉。比起脆弱无用的爱,让人类摆脱孤独的,缔结人和人之间关系更紧密的,更深刻的东西,是人跟人之间的嫉妒、仇恨、相似,是令人痛苦的部分,而非毫无意义的爱。”   “可是,君罔极不是。”温泅雪轻轻地说,“他不是刹那,他是漫长的快乐。是我,想永远种在心里的花。”   凌诀天流着泪,却扬起唇角笑了。   发红的眼角,压抑的,温柔的阴郁:“阿雪,你错了,他也只是凡夫俗子,会犯跟我一样的错。他也会背叛你,伤害你,忘记你。不然,为什么他没有来?”   凌诀天笑着,望着温泅雪,缓缓从跪坐站起来,身姿挺拔,眉眼自负倨傲:“阿雪,你会知道的,我才是最爱你的人。你对他只是一时错误。你们才认识多久,整个浮梦之世才两年,而我们认识了十四年。”   温泅雪静静地看着他:“所以,谁和你认识的更久你就爱谁吗?”   凌诀天偏执:“我只会爱你。”   温泅雪好奇和些微的不解:“那你为什么不跟我一样?”   凌诀天怔然:“什么?”   温泅雪眉眼有一种清澈的纯真:“心里有爱的时候,不是应该感到甜甜的吗?不管喜欢的人是不是在眼前,只要想起他就觉得很甜,这样的快乐。”   凌诀天心中一痛:“我曾经也是,想起你的时候,无论在哪里都觉得安心,从不孤独。”   他撩起眼皮,眼神剑锋似的冰寒阴鸷:“但,现在只有痛苦。会觉得甜,只是因为,你确信他爱你,确信他是属于你的。可若是,他根本不记得你呢?说不定,知道你是我的道侣,还会处心积虑想要杀了你。即便这样,你也想见他吗?”   温泅雪抬眼,平静:“如果我说想,就可以见到他吗?”   凌诀天垂眸注视着他,轻轻温柔地摸了一下他的头发:“可以。我会让你见。”   温泅雪终于笑了一下,清浅温和:“谢谢。” 第50章 龙傲天和为他而死的白月光约定来生50   层叠的阴云压在天上。   没有风。   溪流也静止不动, 跳出水面的鱼在半空停滞。   一只手伸出抓住它,重新将它放入不再流动的河里。   水珠却还停在半空。   手指深入水中搅动,激起涟漪, 当那只手再次离开, 水面的涟漪却停滞不动了。   花、草、树叶, 一切都停在被风吹拂摇摆的一瞬。   鹿停在回头的一瞬。   兔子停在跳起来逃跑的半空。   张开嘴要咬住它的狐狸也是。   御剑飞空的修士们, 以各种各样的表情姿势静止半空, 还维持着进攻的姿势。   只有被他们围剿的魔君已经离开了战场。   整个世界静止了。   在突然的某一刻。   魔君仰头望着通往修真界的入口, 浅灰色的眼眸淡漠寂静。   他向前走了几步, 身影消失不见。   云州城。   城市还是记忆里的模样, 街上、天上, 到处是乌压压的人。   一副大战前的样子,但现在, 所有人都像是瞬间变成了雕塑, 不语、不动。   整个世界一片死寂。   君罔极不知道发生了什么, 但他知道,自己该去哪里。   黑色的身影没有停留太久, 像一道黑色的焰火向天界而去。   巨大的穹庐屏障还笼罩着天界,黑焰并未因此停滞,在靠近的过程里,黑色无光的骨刀就已经被拔出, 在靠近的一瞬砍下。   屏障像白日焰火瞬间碎裂,却维持着碎的那一刻的样子。   君罔极行走在天街上,花瓣还维持着飘落半空,在他经过的时候附着在他的肩上。   天族也是一样, 所有人停在某个瞬间不动。   君罔极走遍了所有地方。   没有找到温泅雪。   也没有找到苏枕月或凌诀天。   世界出了问题。   “是灭世之劫吗?”   忽然有一天那些修士都疯了一样汇聚在云州城, 像一群大灾来临前没有开启灵智的妖兽一样, 拼命向魔界发动攻击。   来杀君罔极的那些人说,因为君罔极是灭世之劫,在神子的合籍大典上杀了修真界上层许多人。   这个阴谋并不高明,即便是君罔极一听就明白,真正杀了人的应该就是那个神子。   整个世界就在那一天突然静止。   神子凌诀天必然不会和这些人一样,既然君罔极能自由行动,凌诀天也一样可以。   凌诀天一定会带走温泅雪。   只剩下一个地方,君罔极还没有去。   神墓山。   无边无际的雪域,只有一个黑色的身影。   “咕咕!”   头顶暗蓝的天穹,一只雪色的魔枭跟着地上的黑影盘旋移动。   这只叫流苏的魔枭,在君罔极和凌诀天分开的时候,也跟着君罔极去了深渊之门。   流苏是温泅雪养的,魔枭跟着君罔极是温泅雪的命令。   在世界静止的时候,魔枭也不动了。   直到君罔极给它喂了一滴自己的血。   忽然,魔枭的叫声一变,从跟随盘旋变得目的明确,率先向一个地方飞去。   君罔极改变脚下的方向,循着魔枭的方向追去。   雪地里有一只萤火虫,也许,并不是真正的萤火虫。   即便不是黑夜,却仍旧发着微弱的光。   萤火虫盘旋在一处地方,那里被风雪半掩着一具尸体。   君罔极垂眸,他认得那个人。   苏枕月,他死了。   魔枭和那团萤火汇聚,它们往一个方向飞,魔枭发出咕咕的叫声,示意君罔极。   这团萤火君罔极也不陌生。   是死在云州城那一战,被凌诀天所杀的苏问夏的魂魄。   魔枭和苏问夏化作的魔萤往神墓山之巅而去。   引君罔极来到时间之墟的入口。   它们无法进去。   魔枭咕咕叫着,翻译着魔萤的意思。   君罔极的意识勾连着魔枭的五感,听到了它们的意思。   “他带温泅雪进去了这里。”   那就进去。   君罔极拔刀朝时间之墟砍去。   那里好像介于虚实之间,触摸的时候明明是山岩,砍下去那一刻却生出一道漩涡一样的灵力之门。   那道门的缝隙很小,一人一枭一萤,穿过门的瞬间,那道漩涡就平复不见了。   在君罔极踏入时间之墟的下一瞬,整个修真界忽然快速风化。   像是支撑的法则消失了,所有人、植物、动物、山石、河流、天穹,甚至时间,全都化作燃烧殆尽的纸灰一样,像是被风吹拂,归于黑暗。   时间之墟里像一条漫长的沼泽,君罔极在魔界也曾经走过这样的地方。   脚下是没有水的河流。   四周是半透明的藤蔓。   四周通向黑暗的密林,沼泽深处有鸟兽行走,抬眼回眸望了君罔极一样。   再寻常不过。   但君罔极知道,这些都不是真实存在的。   只有飞在前面的魔枭和萤火和他一样。   “他们去了哪里?”   魔枭传回来的讯息,并不是好消息。   它们告诉他,凌诀天斩断了出口,无法出去。   魔枭和萤火停在了那里,不断盘旋,像失去了方向。   君罔极脚下不停:“往前走。”   他不知道那是什么,但有什么在他意识里发出了这样的声音。   陌生,不知道是什么,但无害。   前方很黑,但君罔极要找到温泅雪。   因为只有一个方向,于是他没有丝毫迟滞,一直走了下去。   走了很久很久。   ……   ……   温泅雪垂眸,看了一眼凌诀天在他脚上捆上的银链。   乌黑眼眸静静望着凌诀天:“要把我关起来吗?”   凌诀天抬手,轻抚温泅雪的头发,被温泅雪偏头躲开了。   他微微一顿,不再勉强:“我要出去一趟,放心,很快就回来。”   温泅雪只是静静看着凌诀天。   凌诀天有那么一瞬动摇了一下,然后,又不动了。   有什么关系呢?无论他做什么,做对做错,温泅雪其实都不在意他,都不爱他。   既然如此,又有什么分别。   “我很快就回来。”虽然如此,离开的时候,他还是温和地重复了一句。   自欺欺人,就好像温泅雪会等他似的。   ……   凌诀天去见了一趟苏枕月。   虽然上次他们闹得不欢而散,但,大家也算是坦诚相待了。   彼此都知道对方是个什么好东西,却不得不承认,他们是这个世界上唯一能理解彼此的人。   而且,谁也杀不了谁。   “找我做什么?”   苏枕月还和以前一样,握着玉扇,懒洋洋的,狐狸一样弯敛着眼眸笑。   凌诀天眉眼的伤心,失魂落魄,阴郁戾气,不需要问苏枕月都知道发生了什么。   但他并没有一丝同情,只会笑得更愉悦几分。   “他爱君罔极,他只爱君罔极……他没有爱过我。”   “啊,那可真是不幸。”苏枕月唇角的弧度更弯,眼里的愉快却淡去,一片矜清寥落。   有人得了零分,总是叫人愉快的,可另一个因此得了满分,到底叫人不太开心。   凌诀天冰冷声音:“我要证明,君罔极和我和你和所有人都没有分别,我要毁了阿雪对君罔极的爱,摧毁君罔极对阿雪的爱。阿雪会回到我身边,重归于我。”   苏枕月:“所以呢?”   凌诀天抬眼,阴鸷望着他:“你不是最擅长这种事吗?像你摧毁我和阿雪的爱一样,再做一次,摧毁君罔极的。过去你所做的一切,苏家的一切,便都一笔勾销。”   苏枕月没有笑,修长的眼眸望着他,自矜温雅:“谁让你是我此生唯一的挚友呢?”   凌诀天面无表情:“你答应了?”   苏枕月合拢的扇子点唇:“当然。”   凌诀天:“他一直在等君罔极来,他想见他。”   苏枕月:“那就让他们见。”   凌诀天冷冷盯着他,一言不发。   苏枕月矜持垂眸,冷静抬起:“据我所知,直到现在,君罔极所有的行动轨迹都和前世神战前没有任何不同。”   凌诀天自然知道:“这代表他没有浮梦之世的记忆?”   苏枕月笑了一下:“你在终结浮梦之世前做了什么,自己不清楚吗?”   凌诀天自然记得,他命整个修真界托着君罔极,防止他出现在神墓山,打扰他的计划。   离开时间之墟的时候,他还一剑斩断了这个时间节点的时间之墟的出口。   苏枕月不紧不慢:“摧毁对一个东西的爱,不是在他最喜欢的时候拿走那个东西,再也不给他。而是,在他最想要的时候,给他看一个和他记忆里一模一样但却截然不同的赝品。何况,那还不是赝品。别忘了,浮梦之世里,重来一遍,看似没有任何改变,我们所有人是怎样颠倒和彼此的关系的?对阿雪而言,十四年后半只脚踏入魔神之境的君罔极,还会和十四年前的遗族少年一样吗?”   凌诀天之所以答应温泅雪,就是因为,没有人比凌诀天更清楚,只有他记得过去,所爱之人将自己视作陌生人的滋味。   苏枕月只是,将凌诀天心中所想,说了出来。   凌诀天:“安排他们见面,在哪里比较合适。”   苏枕月玉扇半遮了脸:“要摧毁,自然是该复制初见,制造新的记忆取代,才能彻底抹去对过去美好的幻想。”   凌诀天转身离开。   苏枕月在他身后,轻轻地说:“无论在下做过什么,算计过你多少,你都是我此生唯一的挚友。记得,我救你是真心实意的。”   凌诀天顿了一下,什么也没有说,没有回头,离开了。   苏枕月微笑叹息:“所以,如果事情不如人意,你可千万别怪我啊。” 第51章 龙傲天和为他而死的白月光约定来生51   凌诀天回来的很快。   温泅雪抬眸看了他一眼。   凌诀天面无表情, 眼神却温柔,居高临下注视着他,轻声:“阿雪等久了吗?放心, 以后都不会让你等了。”   他伸手抚摸温泅雪的头。   在温泅雪做出避开的举动时, 微微一顿, 说:“他今天会来,你乖一点, 我让你们见面。”   温泅雪抬眼,平静地望着他:“这是威胁吗?”   凌诀天冰冷的面容像万古不化的冰川,没有一丝情绪表露, 望着温泅雪的眼神既温和,又空洞:“有什么关系吗?我是好是坏, 是什么样子,阿雪都不会在意我、不会爱我。我现在才明白了, 无论我有没有和苏枕月许诺来生, 有没有背叛,阿雪对我都不会像对君罔极那样。”   听上去, 就像是温泅雪负了他一样。   温泅雪眼里幽静无波,垂眸不再看他。   被给了五颗糖果的人,因为觉得太甜了而毫不在意地扔掉手中的糖, 却因为饲养者给了别人十颗糖果而怨恨不甘。   可是, 这个人明明看到了,饲养者就只有五颗糖果。   多出来的另外五颗,是猫猫花给饲养者的。   饲养者无论如何, 绝不可能, 绝不会, 将猫猫花送给他的糖果, 分给别人。   凌诀天不再像以前那样发疯,也没有任何偏执、极端的言行。   在沉默之后,开始声音平和自说自话。   “君罔极有什么好?为什么是他?”   在凌诀天的记忆里,那个遗族一直是个怪物一样的存在。   独来独往,身边没有任何同伴。   永远穿着一身漆黑,皮肤异常苍白,像是从未见过阳光一样。   像个活了很久的死人。   每次见他几乎都在战场,不是人杀他,就是他杀人。   总归最后,还站着的就只剩他一个。   修真界所有人都知道,魔界的遗族是个什么样的种族。   传说中,他们是被神、魔同时厌弃的存在,是一切人心的黑暗面,没有自己的灵魂,不会哭也不会笑,是邪神降生的容器。   君罔极唯一和其他遗族区别的一点,是君罔极的外表看上去相对正常,没有怪异惊悚的魔化。   但他最不像人的地方不在于他的脸,是他那颗神魔之心。   那种好像连同他自己在内,在君罔极的眼里,整个世界都是礁石、砂砾、尸体组成的,一片死寂。   任何站在他身边的人,只要看他的眼神一眼,就像是看到了具象化的死亡本身。   连凌诀天第一次看到君罔极的眼神时,都感到一阵冰冷发麻。   像是看到无法理解的怪物伪装的人形。   温泅雪那样温柔的一个人,那样不喜欢死亡的人,为什么会喜欢一个浑身都浸泡在死气里的怪物?   温泅雪想了想,诚实地说:“我给你糖。他给我糖。”   糖对温泅雪而言,就是爱。   凌诀天微怔,他想不到那个交手过数次的怪物,做了什么,让温泅雪觉得被爱。   然后,他意识到,他刚刚想起的君罔极是原本时间线里的魔神。   而温泅雪说得,是浮梦之世里的少年君罔极。   凌诀天在水镜里看到过:那个君罔极会不顾一切保护温泅雪,那个君罔极问温泅雪开不开心,那个君罔极会拥抱安慰温泅雪,那个君罔极对温泅雪毫无保留……   在嫉妒和杀意冷却之后,再冷静审视,也许,客观想想,十几岁时候的君罔极的确是……比凌诀天对温泅雪……更好。   可是,十几岁的凌诀天,也比此后十年的凌诀天做得好。   凌诀天语气温和软化:“我想起了我们的从前,很多年都没有想回头看一眼,在浮梦之世里和你重逢后,不知怎么,一直一直回想起。想起我们刚逃离流苏岛的时候,你生着病,我们在船上漂了很久,我一直都很担心你醒不过来……”   温泅雪看他一眼。   凌诀天深陷回忆之中,没有看温泅雪。   “我记得,你那时候一直没有安全感,总担心我会丢下你,发病睡着的时候,会轻轻拉着我的衣袖……被人纠缠骚扰的时候,你也从未向我求救过,我发现的时候,你看我的眼神,就像是我会以为这是你的错,会责备你,舍弃你……”   凌诀天那时候,虽然喜怒不形于色,却也有些少年心性。   “我隐隐是有些生气的,心想:他既然觉得自己对我无关紧要,会被我舍弃,那就真的舍弃他一次,看看他到时候会是什么反应?等到我回头救走他的时候,他的表情,会不可置信吗?会欢喜吗?会安心吗?”   温泅雪没有说话。   凌诀天:“但是,我没有那么做,只是想一想就觉得害怕。担心如果出了什么意外,如果你真的短暂地相信了:我果然不在乎你。如果你会哭……只要想一想,有这个可能,这件事曾发生过一刹,就觉得难以接受。”   十九岁时候的凌诀天,没有想过什么谁更重要,什么救世责任,什么爱不是全部。   他就只是……喜欢温泅雪。   因为喜欢,连一点可能的误会和意外也不敢赌。   他就只有温泅雪。   他们相依为命,是彼此的全世界。   但他后来得到的太多了,他的世界变得太大、太过丰富,里面的人太多,温泅雪就只剩下这小小一座青檀小楼。   他把他藏在小楼里就觉得安心了,就不再时时刻刻想起。   “明明后来我变得越来越强,在修真界、在大道上走得越来越远,站得越来越高,却好像反而比不过十九岁时候的我。人都是越长大,反而越不如少年时候清醒通透,果决孤勇吗?忘记什么对自己才是最重要的。”   十九岁时候的凌诀天,即便身在敌营,朝不保夕,即便不信任任何人,即便怀疑这是一场苦肉计,也会站出来救下被当作礼物送出去的温泅雪。   二十九岁的凌诀天,却怎样的高高在上、傲慢自负、无情无心,才会视深情为不屑一顾?   “我在想,若是浮梦之世里,我也和其他人一样失去记忆,一切重来,回到流苏岛遇到你的时候,我们之间会怎样?如果你遇到的是一个真正的十六岁的凌诀天,是不是一切就会不同了?”   那个念头忽然便动了一下。   如果,真的重来一遍呢?   重来到……温泅雪不记得君罔极,不,是他们所有人都还未曾相遇的时候……   叮铃铃。   楼角悬挂的风铃忽然响了。   那是,无心铃,不会因为风而响动,只会因为魔气。   凌诀天望向外面,灵识让他一眼看到结界内外的情景。   “客人来了,我去迎一下。”   凌诀天恢复冰冷,淡淡地说。   ……   凌诀天审视着站在结界外的君罔极。   和记忆里如出一辙,浑身漆黑,只有皮肤苍白,像是从未见过光。   那张脸没有一丝人类应有的情绪,只有死一样的寂静感。   因为畏光,戴着黑色斗笠,恰恰遮住了眉眼,只露出挺直的鼻梁和紧抿的薄唇,看不见那双浅灰色非人的眼睛。   不管怎么说,眼前的君罔极都和浮梦之世里的不一样。   凌诀天对此很满意。   他有些迫不及待了,想要让温泅雪见一见这个人。   “你来了,我等你很久了。”   凌诀天面带微笑,清冷声音淡淡的,毫无感情起伏。   和君罔极这场见面,是凌诀天主动发起的。   他联系了君罔极,给他发出了见面议事的邀请。   既然已经知道了,墟海所谓的灭世之劫的预言,到头来拐到了神子自己身上来,凌诀天自然没有必要救什么世。   他总不至于自己杀自己。   君罔极也不再是和他角逐神明资格的对手,对方身上空有神骨,没有神格。   墟海那边也没有人认为,既然凌诀天是灭世之劫本身,魔神君罔极反之就成了救世之神。   更倾向于让他们俩同归于尽。   即便反对凌诀天,都不会选君罔极。   这一点让凌诀天很满意,满意到,他决定杀墟海那些老顽固的时候,让他们死得简单快速一点,少受些痛苦。   如此种种,凌诀天邀请这个昔日的对手来谈一谈,大家放下干戈,交换一下彼此对修真界的态度和理念,合情合理。   “本来是想将议事地点安排在天界的,但恐怕魔神会觉得本座毫无诚意,索性就安排在了这里。当做一场家宴。”   君罔极没有出声。   凌诀天出了名的高冷寡言,君罔极虽然少有人说他高傲,但所有人都知道,这个人非人,他比凌诀天更不喜欢说话。   君罔极不喜欢说话到了,一度还传出过,邪神之子是个哑巴,不识字的传闻。   但,凌诀天当然听过这个人说话。   这个人一度曾经和他险些成为同窗。   人生际遇却一个天上、一个地下。   但现在,他们的差距在缩小。   因为凌诀天在世人眼里也是邪神了。   灭世之劫和邪神,本质上是一样的。   “请。”凌诀天说。   两个宿敌相隔数尺,彼此防备,走入结界中的青檀小楼。   ……   一席一座。   一黑一白两个人,相对而坐。   中间隔着空阔的大厅。   与上位之间隔着一道屏风。   屏风上绘着洛神。   入座之后,君罔极取下斗笠,露出那张苍白的,眼角带着一道伤的脸。   在屏风之后,忽然响起清脆的声音,像是金石玉器之间相击。   君罔极眉睫垂敛不动,浅灰色的瞳眸,淡漠沉静,没有一丝好奇。   像无机质的大海和礁石。   凌诀天解释道:“屏风后是本座的道侣,他身体不好,也有些怕生。”   君罔极的声音低低的沙哑,平静没有波澜:“苏枕月,听说过。”   凌诀天顿了一下,眼神微冷:“苏枕月只是本座故友,本座的道侣只有一个,他叫温泅雪。”   君罔极无动于衷,眉睫纹丝不动,淡漠:“哦。”   从前凌诀天寡言高冷,都是其他人被他的冷淡气到。   凌诀天现在面对君罔极,终于体会到当初那些人面对他的时候的心情。   不过,面对温泅雪这个名字,君罔极只有无动于衷的一声哦,温泅雪作何感想?   君罔极越冷淡,越是凌诀天想要的。   看来,他真的没有浮梦之世的记忆。   “失陪。”   凌诀天起身,走到屏风后,望着静静望着屏风,幽静内敛,看不出一丝情绪的温泅雪。   他面无表情,声音温柔:“阿雪想我撤掉屏风吗?”   温泅雪抬眼望向他。   那双乌黑纯粹的眼眸,沁着一泓秋水,水色汇聚在眼底,像是只要稍微一点风就要坠落摔碎了。   只有那张美丽的脸上的神情,还是安静温顺的。   凌诀天微怔。   感到心痛。   他传音给温泅雪。   ——即便阿雪的眼泪是为了别人,看到阿雪难过,我也还是会难过。   ——可是,阿雪却还是不信我爱你。   温泅雪毫无感情地望着他,伸手重重推倒屏风。   凌诀天什么也没有做。   屏风倒地,水镜琉璃碎裂的声音很大。   坐在宴席上的君罔极终于抬眼看了过来。   看到坐在美人榻上,身穿鸦青色薄衫端坐在那的美人。   看到他赤着脚踩在洁白如雪的皮毛上,看到脚踝上银色的锁链。   像雪和玉一样的薄冰拟作的,鸦青色的牡丹花。   温顺脆弱又凛然端庄。   看到温泅雪幽静温柔的面容,乌黑沁着清泉一样的眼眸,静静朝自己望来。   眉眼之间孩子一样纯真无措。   被伤害了,连慌张求助也懵懂不会。   凌诀天站在温泅雪旁边,向君罔极看去。   君罔极的脸上没有一丝波澜,他就只是看了一眼。   便和看到任何人,看到石头草木,看到尸体一样移开了。   凌诀天眼角微扬,一种快意的神情,又因为知晓温泅雪会因这份快意的来源而受伤,那快意同时也化作了一种伤痛。   他想伸手抚摸,这一刻受伤的温泅雪。   君罔极敛眸,没有看任何人,神情和任何时候一样淡漠:“他不喜欢。”   这四个字,让凌诀天的快意、伤痛、温柔全都消失了,他微微一顿,缓缓回头朝君罔极睥睨望去。   “他是本座的道侣,他的喜怒哀乐只与本座有关,本座说了才算,与魔神何干?”   凌诀天看了一眼温泅雪的表情,看到他脸上滚落的一滴泪,那一点些微的脆弱,似有若无,就像什么也没有发生一样。   看到,他仍旧静静地专注地望着君罔极,不曾死心。   凌诀天伸出的想要抚摸的手,再也无法落下。   既然如此,自己为何要为他伤痛?   刺痛和报复的快意,压倒了心中怜惜的隐痛。   凌诀天随手轻抚了一下温泅雪的脸,轻声:“锁链很长,阿雪不去为客人斟酒吗?”   ——去吧,近距离看看,看清楚,那个人和你以为的根本就是两个人。   ——你们只是两个陌生人。   凌诀天回到他的席位,神情冰冷阴郁,冷眼看着他们。   温泅雪起身,缓缓走了下来。   白色的毯子很长,覆盖了宴席。   行走间,银色的链子因为很长,互相之间发出很轻的撞击声。   十年的时间困在小楼里,他的脚本就比很多人看上去纤细,赤着踩在雪白的地毯上,有一种说不出来的美。   像是玉做的花瓣,落在雪地里。   温泅雪走到君罔极的席位前,跪坐,手执玉壶,一只手揽住宽大的袖子,垂腕给他斟酒。   凌诀天在对面看着,忽然发现,温泅雪比他印象里瘦很多,手腕苍白得近乎透明易折。   是因为袖子太宽了吗?   还是因为,他只顾着自己的心情,忘记了前世的温泅雪和浮梦之世里的温泅雪是不一样的。   一个是久病黯淡的画中美人,一个是不逊修真界绝大多数所谓天才的医修。   这两者的差别,都是因为他。   可他现在在做什么呢?   他在希望温泅雪伤心。   凌诀天猛地站起来,想要制止。   温泅雪一边斟酒,一边近距离看着垂眸没有看他一眼的君罔极。   前世的君罔极也一样,身上有一种特别的淡漠,让人觉得像是礼貌和规矩。   明明那么危险,却又像是家养的猛兽。   在他们未曾认识的第一世,有人也曾饲养过这只孤独的猛兽,也曾爱过他吗?   “魔神,有被人爱过吗?”   凌诀天站起来的时候,便听到了这句话,他不动了。   君罔极没有抬眼,沙哑声音很轻,但让人觉得认真:“没有这样的记忆,但是感觉好像被很好的爱过。”   被人毫无保留倾尽一切爱过的人,和没有被爱过的人,是不一样的。   被爱过,孤独就不再是孤独,是攥着交换的糖果等待重逢。   君罔极抬眼,浅灰色的眼眸寂静,看着温泅雪的眼睛:“有人爱你吗?”   温泅雪静静地看着他的眼睛,眼底的清泉欲滴未滴,眼眶微红,声音平静:“如果我说……没有,你会带我走吗?”   一滴泪在眉睫垂敛的时候滴落。   君罔极淡淡:“好。”   温泅雪没有反应过来他说了什么。   凌诀天甚至没有理解温泅雪在说什么。   君罔极说完的下一瞬,湮灭魔刀已经在手中,面无表情,无需任何思索,一刀向温泅雪的脚踝斩去。   刀锋没有丝毫偏差。   谁也没有看清,只见到纤细的银色链子整个从温泅雪的脚上脱落。   君罔极收刀。   站起来。   伸手拉着温泅雪的手,眼神淡漠对凌诀天:“告辞。”   凌诀天不可置信地看着他突如其来的操作,看着他拉着温泅雪的手。   怒不可遏,眉眼神经质的阴鸷:“魔神这是何意?想要与神明为敌吗?”   君罔极眼底的冷锐沉静,纹丝不动,像铺着浅灰色月光的海底,声音低哑淡漠:“我是邪魔,作恶多端,夺人道侣,理所当然。”   说完,并不关心凌诀天是什么反应。   下一瞬就带着温泅雪消失在结界,眨眼到了云州城上空。   凌诀天追上来,看到昔日浮梦之世那一幕竟然在今日重演,他眉峰眼角微跳。   神经质地望着站在君罔极身旁,神情微微无措,但目光一直望着君罔极,唇边一点清浅笑意,眸光温柔的温泅雪。   凌诀天表情冷厉阴鸷,清冷声音压抑温柔:“阿雪,别逼我!过来我身边。别忘了,这里曾经发生过什么。”   温泅雪向凌诀天望去。   君罔极淡淡的:“稍等。”   脚下出现一片黑色的死气凝结的薄毯,看上去就像是一片黑色的花瓣。   “花瓣”在君罔极松开手后,承载着温泅雪。   松开温泅雪的君罔极没有丝毫停顿,手执湮灭魔刀瞬间出现在凌诀天身前。   面无表情挥刀砍下去。   温泅雪提醒:“他身上有完整的神格,你若伤了他,伤势会转移到你自己身上。”   君罔极没有反应,下手力度丝毫不减。   每一刀都砍在凌诀天的剑上,迸发的刀罡剑意落在地上,像天火流星。   自浮梦之世里,凌诀天和三圣打完那一战,一直以来都没有敌手,忘记了前世他曾经无数次和君罔极交手时,对方带给他的压迫力。   上次跟他打的是浮梦之境里十八岁的君罔极,不是眼前这个老对手,他竟然忘了这一点。   这个君罔极杀过的人,战斗过的次数,凌诀天两世加起来都还不够。   毕竟,这可是征战魔界三千域,一统魔域,还一气之下杀光三千域魔君,凭一己之力半只脚踏入魔神之境的魔神。   和顺风顺水,运气极好,不管做什么都会遇到贵人扶持的凌诀天不一样。   君罔极活着每一秒,都是靠他自己。   君罔极不要凌诀天的命,两个人也打成平手。   凌诀天找不到反击点,君罔极却一直压着他打。   …   温泅雪坐在黑色的“花瓣”上,望着他们在云端里厮杀。   那本书浮现他眼前——   【别担心,你的花肯定不会吃亏。】   【毕竟,这又不是最终之战。】   温泅雪:“什么意思?”   【因为你的花是大反派。在龙傲天和他的挚友为主的世界里,通常在大结局之前,最大的反派都是压着龙傲天打的。直到最后一刻,龙傲天在挚友的帮助下才会反败为胜。这是反派定律。现在又不是最终决战,他的挚友又没有在场。】   的确,这次没有人挡在凌诀天面前,为他而死了。   只有神格保护着他不被打死。   温泅雪一脸第一次认识了世界的纯真表情:“哦。” 第52章 龙傲天和为他而死的白月光约定来生52   刀与剑最后一次对砍, 两个人相持一刻,瞬间被产生的巨大灵力波斥开。   凌诀天退后一千丈,君罔极退到温泅雪身边。   君罔极拉着温泅雪的手, 声音淡漠, 气息平稳:“走。”   下一瞬, 带着温泅雪消失不见。   凌诀天玉冠微斜,神色可怕地望着离开的两人, 这一次却没有追上去。   虽然他们两个人都有所克制力量,因为似他们这样境界的人,若是放开手打起来, 整个世界都会被波及,尤其是离得那么近的温泅雪。   但是, 凌诀天还是可以感觉到,整个战斗的节奏都在君罔极的主导下, 他竟然找不到一丝反击的机会。   “我是神明, 我才是神明!本座才是这个世界的主人!”   可他居然杀不了区区一个半步魔神,一个失去了神格的魔神算什么神?   凌诀天一剑重重斩下。   万钧之力在地上斩开一道万仞丘壑, 红色的岩浆在裂缝间滋长涌出,张牙舞爪地侵蚀向本就千疮百孔的云州城土地。   ……   ……   凌诀天气势汹汹走向苏枕月。   苏枕月好像知道他会来,不慌不忙, 手执的玉扇化作拂尘, 略略作出微微讶然的表情,微笑道:“这是发生了什么?事情不顺利吗?”   凌诀天眼神阴鸷冰冷,漆黑一片, 再没有半分清明:“你告诉本座, 君罔极没有浮梦之世的记忆?”   苏枕月的无辜和不解, 毫不作伪:“是啊, 他的确一直都待在他的魔界,每天不是在各域逡巡,就是和底下反叛的魔域势力战斗,一贯如此,如果他有记忆,难道不该来找你或者找我算账吗?发生了什么?”   他像是才找到了机会问这句话,神情带着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但预感到似乎不太妙的郑重。   凌诀天冷冷地说:“君罔极带走了阿雪,从我的眼皮下抢走了他。”   他挥手,将当初的画面呈水镜给苏枕月看。   全程冷眼看着苏枕月的反应。   苏枕月看完了,也露出无法理解和隐怒的表情:“这个君罔极真是狂妄,他看上去好像的确不认识阿雪,但却突然做出这种事,的确不对劲。不过,比起他突然恢复了浮梦之世的记忆,我倒是觉得有人从中作梗的可能性更大一些。”   凌诀天:“从中作梗的人,难道不是你吗?”   苏枕月好不无辜,琥珀色的眼眸望着凌诀天:“我怎么会做这种事呢?这对我又有什么好处?”   凌诀天:“我到现在还没有对你出手,就是因为这件事对你没有一丝好处,你最好别让我发现,你与此事有关。”   苏枕月蹙眉,郑重道:“不是我,不谛僧!一定是他。”   凌诀天想到那个修罗鬼僧:“他是你舅舅。”   苏枕月:“会杀我的舅舅。我记得,在浮梦之世里,他最后想杀的人是阿雪。他说,只要阿雪死了,你和君罔极就会不死不休。现在,你将阿雪藏在青檀小楼,他完全近不了身,想一个法子让君罔极将阿雪带出来,岂不是合情合理?”   凌诀天抬眼,眉眼杀意森森:“你的意思是,是不谛僧找到君罔极,他们密谋夺走我的阿雪。因为不谛僧想杀阿雪?”   这次杀意不是冲着苏枕月去的。   因为凌诀天清楚,苏枕月虽然危险狡诈,但他在浮梦之世能为温泅雪而死,就绝不会做威胁温泅雪生命的事。   苏枕月颌首,直直地望着凌诀天,拂尘化作玉扇合拢,微遮了唇:“虽不全中,亦不远矣。别忘了,原本的时间线里,墟海预言你是灭世之劫本身,我是为了救你,才布下替死之法,得到神明道侣的身份。可是不谛僧为什么帮你帮我?因为那时候君罔极占上风,只有我跟你结契后,以我们二人之力才能和君罔极抗衡。那时,为了促使我跟你顺利结契,不谛僧几次三番有借刀杀阿雪的计划。浮梦之世里,不谛僧的行为和那时是一致的。他在想方设法让你们俩同归于尽。而且,我作为苏家家主,知道一些关于他的早年的事情,你知道他曾经在墟海那边求学,后来叛出师门吗?”   凌诀天:“你是说,他是墟海那边的人?”   苏枕月沉吟:“是不是,找到不谛僧就清楚了。我与你一起去。”   凌诀天虽然还不完全相信苏枕月,但他更不相信不谛僧。   正好两个人在一处对峙,是人是鬼,一目了然。   凌诀天冷冷看他一眼,转过身去:“我给你一刻钟时间准备。”   毕竟,苏枕月这一走肯定要交代一些事,约束苏家行事。   苏枕月望着凌诀天的背影,神情萧然冷静,玉扇遮掩的唇,唇角缓缓弯弯。   想起,在凌诀天找上他,询问君罔极有没有浮梦之世记忆前,他刚刚见过不谛僧。   不谛僧实在是一个妙人。   在浮梦之世里,只因为那时候的苏枕月弱小,便想控制他,甚至该杀的时候毫不犹豫下手杀之。   任何人恢复记忆,想到自己在浮梦之世里做过这样的事,料想苦主有记忆,必然都会逃之夭夭,唯恐避之不及被寻仇报复。   再如何,也会避开苦主苏醒的那一刻,等时间冲淡那一瞬的仇恨和愤怒,再想办法化解冤仇。   但不谛僧倒好。   他在浮梦之世杀苏枕月,杀得毫不犹豫,因为十八岁的苏枕月没有更多利用价值了。   但一旦醒来,两世记忆融合,二十九岁的苏枕月还是他的好盟友,他很需要苏枕月的力量,于是连缓冲时间都没有,就轻飘飘揭过了那一页。   宁肯被醒来的苏枕月打一掌,叫苏枕月出出气。   能屈能伸,逆转自如。   连苏枕月都佩服得紧。   这也罢了。   在青檀小楼的结界前,明明苏枕月、凌诀天、不谛僧三人打作一团,大家都做尽了挑拨离间之事。   苏枕月欲借凌诀天杀不谛僧,更是明明白白,毫不掩饰。   但,一旦逃脱,抓着苏枕月和凌诀天不在一起的空当,不谛僧居然还能大摇大摆找上苏枕月。   脸皮之厚,心态之稳,苏枕月拍马难及。   …   不谛僧一见到苏枕月,就说:“你不是喜欢温泅雪吗?小僧可以帮你。”   做下这么多事,他却仍旧一副悲天悯人,圣洁庄重的菩萨态。   甚至,都不以师尊、舅舅的身份自居。   不谛僧:“小僧对温泅雪没有恶意。如果小僧当真非杀温泅雪不可,第一世神战时候,小僧带温泅雪去神墓山的一路上,有的是机会动手,不是吗?”   苏枕月似笑非笑:“不见得吧,那时候温泅雪和凌诀天的道侣契约还在,你一动手就会惊动凌诀天。你也不想凌诀天死了,君罔极胜出,修真界诞生一个魔神。与其说帮我,不如说说,你有什么目的。利益若是一致,倒也不是不能合作。”   即便是上一刻恨不得彼此死的敌人,必要的时候也可以合作。   这一点上,只能说他们不愧是甥舅、师徒。   不谛僧说:“小僧的目的很简单,只要温泅雪不和凌诀天在一起,和谁在一起,对小僧而言都一样。”   他眉目疏淡,没有任何红尘杂念。   但这话听上去,像是该凌诀天这样的人说。   当然,凌诀天若是说,原话就该是:只要温泅雪不和君罔极在一起,和谁在一起,都一样。   但,凌诀天也绝不会说出这种话,以凌诀天的强势极端,只接受温泅雪和他在一起这种选项。   苏枕月问不谛僧:“为什么?”   不谛僧双手合十,宝相庄严:“知我者谓我心忧,不知我者谓我何求。你可以当作小僧和凌诀天有仇。小僧所言,句句属实,如果你不信,小僧可以发道心誓言。”   苏枕月神情矜冷,抬眼看着他:“可是,我已经和凌诀天绑定了,不可能和温泅雪结契。”   不谛僧睁开眼,眉眼半阖,一片澄净,和苏枕月对视:“如果温泅雪不离开凌诀天身边,他会死,而且可能很快就会死。”   苏枕月向来无害的眼眸一瞬冰冷危险:“什么意思?舅舅在威胁枕月吗?”   不谛僧坦然:“并非小僧要杀他。是命运如此。小僧曾于墟海泅渡,略微通晓一二窥探天机之术。我看见的未来,便是如此。”   苏枕月垂眸,思忖。   他自然记得,温泅雪曾经吃下七颗血煞宗的神药,当初浮梦之世里药老的诊断,不仅凌诀天听到了,苏枕月也在场。   温泅雪原本是靠和凌诀天的道侣契约吊着命,但现在契约已经没有了。   他心里自然知道,温泅雪或许活不长。   但他也想过,拖着这样的身体活着,不如早入轮回,重新开始。   下一世,温泅雪不必遇到凌诀天和他这样的人,许是终于能顺遂所愿活一场。   可是,为什么听到不谛僧的话,还是会动摇?   苏枕月当初为凌诀天而死,做好了来生转世的准备,那是因为,在他的计划里,有包括不谛僧在内,数个可以让他恢复前世记忆的法子。   只是人算不如天算,不是来生,而是时间重置,开启了一场浮梦之世。   但,想到温泅雪若是死了,转世再来,没有了过去的记忆,那个人还是温泅雪吗?   他闭上眼睛,就想到浮梦花落下的那一瞬。   苏枕月睁眼,对不谛僧:“怎么做?你打算怎样让他离开凌诀天身边?”   不谛僧一点也不意外他的选择:“阿弥陀佛。”   然后便是,凌诀天上门,问他,确定君罔极真的没有浮梦之世的记忆?   …   “家主外出,一切小心,有何吩咐我等的?”   苏枕月望着远处的波诡云谲,唇角微弯带笑,眼中一片矜冷幽远:“什么吩咐都不必有了。”   他本以为失去温泅雪后,凌诀天找上来的时候,会发疯怨怪于他。   但凌诀天却很冷静,甚至都没有和他动手。   这并不代表凌诀天还不够愤怒。   只能说明,凌诀天变得比任何时候都危险。   一个拥有强大力量不死的神明,一个随心所欲阴晴不定的神明,都没有一个失去所爱,愤怒到极点,但表面却冷静理智的神明,更可怕。   因为,当他爆发的时候,没有人能预测那是什么样的后果。   苏枕月第一次质疑,自己当初的决定。   “灭世之劫。”   这个世界虽然并不美好,有他、有不谛僧这样的人,但也,还有浮梦花开可看。   即便只是刹那幻觉。   若是毁灭了,竟有些可惜呢。   ……   ……   君罔极带着温泅雪消失在云州城,凌诀天的眼前。   但他们并没有去魔界。   他们仍旧坐在黑色的“花瓣”上,“花瓣”飞行的速度并不很快,只是很稳。   君罔极垂眸,面容和眼底一片寂静,并不看他,但任由他打量:“你想去哪里?”   沙哑的声音低低的,冷冽清寂,低声说出来的时候,有一种像是下雨天,被淋湿的大猫发出刚睡醒的咕噜声一样的感觉,沙哑柔软。   温泅雪静静望着他,在那张脸上寻找,十八岁的君罔极长成现在这样,中间发生的事情,经过的时间刻痕。   那张苍白俊美的脸,仍旧和记忆里一样,有一种棱角分明的礁石感,但却更像海底灰色的沙粒。   没有生命的沉寂。   像是海水日复一日冲击着礁石,在灰白色的月光下,所有的礁石最后都在时间里化作了细沙,沉淀在海底。   温泅雪:“你去过时间之墟吗?那里,可以看到一个人所有的过去。”   君罔极没有说话,眉睫不抬。   但下一瞬,周围的视野从魔界天域的灰暗辽阔,变成了神墓山的冰天雪地和净若琉璃的深蓝天穹。   他们乘坐的黑色“花瓣”,化作了一头白骨死气凝聚的鹿,鹿的眼睛是幽蓝的鬼火。   有一种诡异却可爱的唯美。   温泅雪侧身坐在鹿背上。   他没有穿鞋子,身上只有薄衫,但在君罔极身边,从未感到冷过。   温泅雪回眸去看君罔极。   看到他紧抿的薄唇,苍白的皮肤,线条冷淡沉静的下颌,狭长的眼睛有一种清澈的沉寂笃定的冷锐。   那张脸,纵使没有一丝情绪,充满强烈的非人感,也十二分的俊美。   凌诀天说,君罔极是看一眼,稍微靠近,就会让人像是和死亡贴近一样的人,让人浑身发寒。   温泅雪想,难道人类感受到的死亡,是这样温暖的,虽然没有阳光,却也觉得静谧安心的存在吗?   君罔极微微倾身,一只手揽着温泅雪的肩,另一只伸出的手越过温泅雪,按在时间之墟的墙壁上。   一道白光闪过,露出一扇漩涡一样的时之甬道。   这里,他曾经被人一剑刺穿心脏钉在这里,温泅雪曾经靠在这里,对他说:“是你啊”,他曾经伸手捂住温泅雪的眼睛。   在摧毁一切的爆炸声里说。   “……别怕,这不是结束。” 第53章 龙傲天和为他而死的白月光约定来生53   第三周目世界开启后, 温泅雪表面看不出什么,实际上身体一直都在强弩之末。   毕竟,正常来说, 这具身体的大限本应该是在第一周目的神战之日。   换成第三周目, 也就是明日结束之前。   他坐在死气凝聚的鹿背上,轻飘飘的,好像随时会失去对这具身体的掌控。   但, 没关系,君罔极在。   君罔极左手执着缰绳, 右手臂弯揽着他的肩护着他。   死灵之鹿穿过时之甬道, 消失在漫天冰雪的神墓山。   视野一片黑暗,慢慢的, 有星星点点的光或远或近亮起。   像是置身宇宙深处的黑暗。   死气凝聚没有灵魂的鹿,白骨蹄子踩在水面上, 生出一朵一朵冰花涟漪,像是传说中生于深渊下蚀骨河里的忘川幽莲。   越是往时间之河的源头去,身上的白骨化就越少, 好像真正慢慢活了,变成了一只真正的鹿。   温泅雪也是。   那种轻飘飘的抽离感,不知不觉消失。   往前走,就会越健康一些。   温泅雪回眸望着君罔极,黑暗里他的眼眸也依旧清澈纯真。   “想起我了吗?”   君罔极垂眸, 浅灰色的瞳眸寂静无澜, 看着温泅雪的眼睛:“嗯。”   温泅雪静静看着他, 缓缓绽开一个纯净毫无保留的笑容:“什么时候?”   君罔极望着他, 低声沉静:“打开、进入时间之墟的时候。”   他看到, 也是那座青檀小楼, 他迷路了,敲开了那扇门。   温泅雪打开门,带着世界上最好看的笑。   君罔极沙哑清寂的声音:“你请我吃饭,还有一只猫,你讲了一个故事。故事并不美好。”   无论是笑容、美味的食物、有人给他讲故事,问他怎么办,都是不可能会发生的事。   他看到了自己的死亡。   君罔极握着缰绳的右手松开,手指缓缓靠近,隔着一段距离虚掩着温泅雪的眼睛,顿了顿。   在移开的时候,温泅雪握着他放下的手,静静地看着他的眼睛:“不是这样的。”   他握着君罔极的手,缓缓放在自己的眼帘上,让他的掌心蒙上自己的眼睛。   “是这样的。”   脑海里突如其来的记忆和这一幕重叠,模糊的细节逐渐清晰。   光怪陆离的梦一样。   梦里的画面和现实融合。   可是,遗族是没有梦的。   遗族不会做梦,所以,都是真的。   却被他忘记。   温泅雪放下捂着眼睛的手,轻轻望着他:“别怕啊,会想起来的。”   ……   浮梦之世。   时间之墟里。   萤火虫和魔枭飞在君罔极的头顶。   身后的世界,连同时间之河,不断在某种力量下灰飞烟灭。   那股毁灭一切的力量追着他们,不断往前跑。   经过长长的隧道,在一阵白光后,整个世界天光大白。   魔枭飞在神墓山的冰雪里。   萤火虫盘旋了一下,向着远处飞快而去。   魔枭歪头,发出咕咕的疑惑声。   它明明是跟着君罔极一起跑出来的,但是,君罔极呢?   ……   亡灵之鹿不断往前跑,逆着时间的河流往上。   这死气汇聚变成的鹿,逐渐开始灵动起来。   像是已经死亡了许久的小鹿,忽然有一天醒来,重新回到了美丽梦幻的森林。   慢慢苏醒了活着时候的记忆。   这里好奇看看,那里轻轻跳起来踩一踩水花,欢快地蹦蹦跳跳往前跑。   当它低头的时候,看到了水面的自己,白骨骨架、眼窝幽蓝的鬼火。   被吓一跳。   等意识到那冒着黑气的丑东西是现在的自己,发出忧伤不解的叫声。   温泅雪伸出手,指尖生出一根半透明的鲜嫩藤蔓,藤蔓落在死灵小鹿的身上,瞬间披盖了全身,藤蔓开出各种小花,蓝色的、紫色的、粉色的、白色的,散发着幽幽梦幻的莹光。   这头小鹿眨了眨眼睛,歪着头看水面的自己,它现在不丑了。   洁白仙气,戴着花环,是森林里最美丽的精灵。   小鹿大步向前奔跑着,蹦蹦跳跳,快乐地踩着河流表面。   踩出无数美丽的涟漪。   温泅雪俯身抱着小鹿的脖子,手指在涟漪上轻轻拨过。   深远又清澈的水面,每一朵涟漪开合之间,出现一角破碎的画面。   有时候是温泅雪,有时候是君罔极,有时候是他们一起。   被时间打碎的过去,从未消失,只是碎了,分散在那里。   死灵之鹿飞快地奔跑在时间之河上。   于是,那些碎片便汇聚在了一起。   汇成一条完整的画面。   君罔极看着河面面容稚嫩的过去的他。   像是两条平行向前的河流。   一个君罔极只有他自己;但另一个君罔极身边,有人温柔地注视着他,伸手抚摸他脸上的魔藤。   一个君罔极在失控之下,第一次露出邪神本性,将整座岛上的生灵都诛杀干净,将那里变成死气和尸体堆积的地狱;   另一个君罔极也杀人,拉着那个人的手,将他护在身后,清理一切阻挡在他们面前的杀手,送那个人离开地狱。   被那个君罔极牵着的人,在身后用清澈专注的眼眸注视着他,眼里的温柔,寻不到世间任何美好来比拟。   任何人被那样的眼神看过了,即便是礁石也会开出花。   那个君罔极,于是义无反顾地跟着那个人走了。   像是猛兽,心甘情愿将缰绳递给主人。   “……我是温泅雪……你是君罔极。”   “……没有别人,就只有我们。”   原来如此。   所以,即便记忆里只有他自己,也从不觉得孤独,觉得,像是被人毫无保留的爱过。   君罔极静静看着,看到那两条原本以为只是并列的河流,在某一刻忽然打了个转,源头汇聚在一起,形成了一个∞。   他感觉到什么,向着时间之河的源头望去。   一道白光从那里刹那席卷而来。   身体下意识动了,张开手臂将温泅雪藏在他的怀里。   那白色的像是要毁灭一切的洪流一样的光,在冲击而来的一瞬间,化作漫天的大雪,洋洋洒洒坠落而下。   又好像并不是雪。   “时间之墟里,也有浮梦花吗?”君罔极低声轻轻地说,声音轻得像是只说给温泅雪听的。   像是世界上只有他们两个人。   像是下雨天,被淋湿了大猫,但被主人温暖的手轻轻抚摸了,发出刚睡醒的柔软的咕噜声。   君罔极微怔,垂眸望着怀里的温泅雪,浅灰色寂静的眼眸一瞬不瞬望着他。   以期确定,那凛冬最温暖的雪就藏在他的怀里,哪里也没有去。   虽然,自己曾经那样久地忘记了他。   但,即便是忘记了主人的猛兽,再一次遇到的时候,也会记得,将主人再一次叼回他的窝。   温泅雪,是君罔极的温泅雪。   君罔极,是温泅雪的君罔极。   温泅雪靠在君罔极的臂弯,双手揽着他的脖颈,乌黑的眼眸静静望着他,眸光盛着漫溢的温柔宠溺:“现在,你是我的猫猫花了吗?”   君罔极没有表情:“嗯。”   浅灰色的眼底,清澈空明,低声轻轻地说:“我打赢他了,现在可以亲你了。”   温泅雪抿唇笑了,他笑起来的时候,脸上的幅度总是清浅,那双乌黑纯粹的眼眸里,同时有着近乎纵容的温柔,和孩子一样的纯真。   他抱着君罔极的脖颈,借力向上去亲吻他的猫猫花。   君罔极温顺地俯身低头,微抿的薄唇,轻柔地落在温泅雪的唇上。   虽然最后一次见面的时候,他说自己学会了。   但相隔太久了,他在时间之墟里走了太久。   亲吻的动作生疏,但是,那只猫猫花认真专注,十二分的轻柔。   他知道的,雪蔷薇是世界上最珍贵脆弱,仅此一朵,需要小心翼翼保护的花。   猛兽收起所有的利爪,屏住呼吸,很轻地吻了一下。   然后,又一下。   雪是甜的,是糖霜一样温软微凉的花瓣。   他想,原来温泅雪说得是真的,亲一下就会开心一点。   但是,他不知道,对凛冬的雪而言,猫猫花也是世界上最甜的糖果做成的。 第54章 龙傲天和为他而死的白月光约定来生54   要杀不谛僧, 最难的不是怎么杀他,而是,怎么抓住他。   在苏枕月他们刚从浮梦之世里苏醒, 在青檀小楼外的时候, 苏枕月就和凌诀天险些堵住不谛僧。   却还是让他给跑了。   “小心,他好像有什么特别之处,即便在神墓山附近也可以不受限制。”   浮梦之世里, 十八岁的苏枕月之所以死得那么轻易,就是因为那是在神墓山, 所有人都被限制动用法术灵力的地方, 但是不谛僧却好像例外。   凌诀天冷冷看苏枕月一眼:“我知道。”   他当时也在现场。   “你有什么计划引出他?”   苏枕月玉扇半掩了唇,挑眉, 从容自若笑道:“钓不出来,但我知道他会去哪。”   ……   不谛僧是来见修真界仙盟高层的。   君罔极成功从凌诀天那里带走了温泅雪, 他的计划已经达成了一半。   还剩下最后,也是最重要的一半。   有过浮梦之世,那场合籍血洗, 仙盟与凌诀天的关系已经岌岌可危。   仙盟清楚明白了,凌诀天到底是个怎样的人,能做出什么样的事情来。   更清楚,凌诀天也知道他们清楚,但凌诀天不在乎。   只要仙盟没有主动跳出来, 双方暂且便维持在一个脆弱的心照不宣的平衡下, 井水不犯河水。   但这个平衡不可能一直存在。   墟海的预言已经被证实了一半。   凌诀天的确是不可控、不可信的存在, 那他是灭世之劫本身这件事, 基本上就可以确认了。   原本的时间线里, 因为凌诀天一直以来表现的心性高洁、孤高克己, 以至于连算出凌诀天就是灭世之劫本身这道最新预言的墟海,都不敢置信。   最终才有,墟海那边听信了苏枕月的建议,决定大战前夕对这条动摇人心的预言秘而不发,同时,让苏枕月成为神明道侣,来确保凌诀天这把锋芒毕露的剑有能约束他的剑鞘。   现在,苏枕月虽然成功和凌诀天绑定了,可苏枕月自己又真的可以完全信任吗?   经过了浮梦之世那一劫,大家更加谨慎了。   然而不等他们做什么,凌诀天就开展了对墟海的血洗。   整个墟海被搅得七零八碎,死伤惨重。   墟海仙姥不得不关闭墟海和外界的通道,龟缩隐匿。   但预言的修真界劫灭就在眼前,他们不可能什么也不做等死。   墟海的人出来,暗中联系仙盟和其他力量,以期推翻凌诀天。   人们为了救世制造出了神明,却被告之,被他们制造出来的神明,就是世界毁灭的原因。   着实荒诞讽刺。   想要弑神,只有一个办法,那就是:利用神战的机会,让君罔极和凌诀天同归于尽。   仙盟三圣已经办不到了。   浮梦之世里的失败,让他们已经失去了凌诀天的信任。   能做到这一点的,只剩下一个人,那就是昔日墟海的叛徒——不谛僧。   不谛僧并不觉得自己是叛徒。   但他还是接受了墟海和仙盟的邀请,和他们见面。   “事实已经证明,是墟海预言失误,酿成大错,小僧才是对的,何来的叛徒一说?”   然而,不谛僧没有得到任何回应。   不论是悔愧认错,还是故作强硬,那些人都没有机会告诉他了。   下一瞬,在场除了不谛僧以外的所有人,同时对他发动了攻击。   不谛僧也在他们动的那一刻,看到了他们脑后的拂尘之丝。   是苏枕月!   “事实证明,得罪了世界上最了解自己的人,是一件很危险的事情。师尊说呢?或者,你更喜欢我叫你舅舅?”   不谛僧在□□作的傀儡包围里,左支右绌。   苏枕月的拂尘最厉害的就是操控傀儡,更何况他现在还得到了凌诀天一半的力量加持。   不谛僧当然知道苏枕月危险,和苏枕月接触的时候一直都很仔细小心。   但,这个世间上本就没有什么算无遗策的事。   不谛僧舍下一道替身傀儡,故技重施就要冲出去。   但,他瞬移落地的瞬间,却看到了早已等在那里的凌诀天,还有凌诀天的剑。   下一刻,苏枕月也追来了。   “舅舅着什么急,我们只是想要与你叙叙旧,问几个小问题而已。”   不谛僧束手就擒。   他神情淡淡:“你想问什么?小僧向来好为人师,知无不言,实在不必这么大的阵势。”   苏枕月还要慢谑两句。   凌诀天却没有这个兴致,他面无表情,冷声问道:“是你对君罔极说了什么,抢走了我的阿雪?”   不谛僧看了一眼凌诀天身后的苏枕月。   苏枕月已经做好了,被不谛僧反咬一口的准备,心下暗骂:老狐狸。   却听到不谛僧说:“不错,是小僧所为。”   凌诀天:“很好。”   “等等。”苏枕月揽住凌诀天出剑的手,“先别杀他,我还有一些谜团没有解开。”   苏枕月之所以冒着被不谛僧反咬一口,也要怂恿凌诀天去杀不谛僧,就是因为,他要从不谛僧口中挖出墟海隐藏的秘密。   “灭世之劫到底是什么?墟海的预言到底看到了什么?凭什么认定凌诀天一定会灭世?”   这一点凌诀天也不解。   在浮梦之世开启之前,凌诀天几乎以身殉道,做好了为修真界而死的准备。   可是,墟海却凭借一个子虚乌有的预言之说,就否认他二十多年来所做的一切。   为了修真界,凌家全族覆灭,凌诀天失去了父母亲人,一路在背叛中长大,他始终铭记自己的身份,不论身处何种境地,都记得自己未来要救世。   为了救世,他加入仙盟,战场之上身先士卒,十年不曾有一日懈怠,以至于忽略了温泅雪,失去他的挚爱。   可修真界是怎么回报他的?   凌诀天在浮梦之世里犯下重重杀戮,未尝不是委屈和怨怒之下的报复。   他们说他是神明,他便救世。   他们污他是灭世之劫本身,他就毁灭世界给他们看。   这一切都是他们自找的。   苏枕月顿了顿,继续问:“还有温泅雪,为什么不论是前世还是浮梦之世,你都几次三番想要杀温泅雪?”   凌诀天的眼神瞬间森冷危险。   不谛僧在他的注视下,额头都微微渗出冷汗。   “我的确是曾经想过杀温泅雪,”这话一出,凌诀天的威压倾覆下来,不谛僧七窍流血,他神情却疏淡,“但这一切的源头,都是因为凌诀天,我和墟海看到的预言不尽相同,却殊途同归。我不知道他们看到了什么,但我知道,他们说得是真的。我不仅看到凌诀天会灭世,我还看到了,如果温泅雪和他在一起,温泅雪一定会死。”   凌诀天神情森冷可怕,他揪着不谛僧的衣领:“你说什么?阿雪为什么跟我一起就会死?”   不谛僧七窍渗血的样子更加严重,他却笑了,被凌诀天揪着,他的目光却看向凌诀天身后的苏枕月:“凌诀天和温泅雪,这两个人必须死一个。你为这两个人都死过一次,这一次,只能救一个,你救谁?”   凌诀天怒不可遏,脸上却越发面无表情,揪着不谛僧的衣领提起他:“为什么阿雪和我一起,就必须死一个?当初你们不是还说,君罔极和我之间必须死一个吗?为什么我得到了神骨,君罔极却还不死?”   不谛僧脸上青白,虚弱平静地说:“你们刚刚不是问,灭世之劫到底是什么?凭什么认定凌诀天一定会灭世?如果我说,不管我怎么算,都只能得到一个结果——只要温泅雪和凌诀天在一起,灾难就一定会发生。”   凌诀天:“你说什么?”   不谛僧:“从第一世就是这样了。神战之前,我曾想杀了温泅雪,也许温泅雪死了,就可以改变这个结果。可是,不知道为什么,只要我一见温泅雪,就无论如何下不了手。我曾经试图借别人的手,但,没有一个人能对他下手。我只能想到,解开你们之间的道侣契约,这样,他自然就会虚弱而死。可是,他死了,君罔极却打开了时间之墟,导致整个世界重新来过。而浮梦之世里的我,即便毫无记忆的情况下,也得出了同样的结论。”   凌诀天:“一派胡言!”   不谛僧看着他:“既然杀不了温泅雪,那就只能杀你了。毕竟,温泅雪再怎么看,都没有一丝一毫想要对这个世界不利。真正危险的那个人,一直都是你。”   凌诀天神情冰冷阴鸷:“胡言乱语,什么灭世之劫,或许原本什么都不会发生,就是因为你们这些人,才导致了一切的发生。”   不谛僧的眼神顿了顿:“是吗?我也曾经这么想过。有一个地方,藏着所有疑问的答案。秘密在时间之墟的尽头,世界上只有两个人能到达那里,就是君罔极和你。你们谁先看到时间之墟的秘密,谁赢的几率就更大。”   苏枕月在身后提醒:“凌诀天,冷静一点,他想骗你去时间之墟。在浮梦之世里,他曾经跟我说过,在时间之墟里,藏有剥离你神格的方法。在那里,君罔极有机会真正杀了你。他一直都想让你和君罔极同归于尽。”   不谛僧毫不反驳,因为这是公开的阳谋。   他笑着说:“解开一切的谜题,和可能会死的危险,凌诀天,你选择哪一个?也许,那里藏着能让你找回失去的一切的方法。包括找回温泅雪的方法。”   苏枕月蹙眉:“他在蛊惑你,他现在说的每一句话,是假的可能性很大,目的都只是为了骗你进时间之墟。”   不谛僧笑得更厉害了:“还是枕月了解我,那你就更该清楚了,假话里总是藏着真话的。”   在凌诀天沉思的那一刻。   抓住机会,原本奄奄一息的不谛僧,终于利用暗处遮挡结出一个咒印。   瞬间让他摆脱了桎梏,像一只鸟一样飞窜出去数百米之外,又一眨眼更远。   不谛僧笑道:“对了,时间之墟的尽头,藏着神明的秘密,我也同样告诉给了君罔极,你猜他信不信?又会不会去看一眼?小僧在时间之墟的尽头,恭候诸位。”   苏枕月轻啧了一声:“被摆了一道,他是故意让我们抓住他的。”   目的就是为了说这番话。   如果不谛僧光明正大出现在苏枕月面前,说出这些话,他一个字都不会信,也懒得听。   只有这种,完全掌控抓住了对方的情况下,像苏枕月这样的人才会去想,因为对方这时候说得话里总有几分是真的。   不惜性命也要说的话里,必然藏着最大的秘密。   凌诀天毫不犹豫:“追。”   苏枕月拂尘拦住了他:“你没听到我说的话吗?这是一个陷阱,在时间之墟里,你的神格会失去作用。君罔极会杀了你。不谛僧所说所做的一切,都是为了让你们俩同归于尽。”   凌诀天面无表情,冷冷看着他:“我去过时间之墟两次。一次是和君罔极的神战,一次是浮梦之世,带温泅雪回来。那里除了时间,什么也没有。”   苏枕月蹙眉:“那你去过时间之墟的尽头吗?”   凌诀天:“没有。但我感觉到了,那里的确有什么在召唤我。我相信,君罔极如果也进入过时间之墟,他会有同样的感觉。君罔极能去的地方,我也能。”   苏枕月收回手:“好,我跟你一起去。”   他没有笑,神情矜冷幽远。   他也想知道,不谛僧刚刚那句话,到底是不是真的:凌诀天和温泅雪,这两个人必须死一个。   他一开始不信。   但是,不谛僧竟然没有对凌诀天说出,苏枕月在君罔极带走温泅雪这件事里的所作所为。   能让不谛僧做出包庇苏枕月的事情,只有一种可能——   不谛僧说得话,是真的。   所以,他不希望任何分散这件事注意的事情发生。   他需要苏枕月活着。   时间之墟的尽头,到底藏着什么样的秘密?   但苏枕月更记得一件事,今天,是原本的时间线里,凌诀天和君罔极神战的日子。   如果他们同时去了时间之墟,一切就会和原本的命运轨迹重合。 第55章 龙傲天和为他而死的白月光约定来生55   没有人注意到, 在他们说话的时候,不远处的树叶下停着一只小小的萤火虫。   夜色下,一闪一闪。   这个时节萤火虫已经很少了, 以苏枕月的机敏,但凡有一点没有被不谛僧的话所触动, 都不可能留意不到。   凌诀天、苏枕月追着不谛僧而去。   那只萤火虫也飞了出来, 追着他们的方向而去。   ……   不谛僧在前面飞,凌诀天和苏枕月两道身影追在后面,一同进入了神墓山范围。   原本他们的距离已经拉得很近。   但进入神墓山范围后,受到神墓对灵力限制的影响, 苏枕月和凌诀天都慢了下来,不谛僧却毫无滞碍, 瞬间与他们拉开了距离。   苏枕月眉眼微微凝重:“他对神墓山很了解。”   这为不谛僧之前的话似乎又增加了一重可信度。   凌诀天面无表情:“你在苏家没有听过他更多事情吗?”   实际上, 苏朝随很久以前就闭关不问世事了, 苏家的事情都是苏枕月这个少主在主持。   从浮梦之世出来后, 苏枕月也曾去问过苏朝随, 关于不谛僧的事。   但苏朝随毫无回应。   之前苏枕月对凌诀天说,自己从苏家知晓了,不谛僧曾经在墟海求学过。   实际上,这一点是不谛僧自己告诉他的。   现在凌诀天问起来, 苏枕月思忖了一下, 结合之前设伏不谛僧时候, 从墟海那些人中得知的信息:“我只知道,他或许是墟海仙姥的弟子,但因为和墟海的理念不同, 被墟海视同叛徒。又因为他当初私下参与凌家覆灭之事, 被墟海和苏家同时驱逐。但三十年前神墓山开启的时候, 不谛僧是苏家的少主,很可能也进入过神墓山。”   凌诀天:“怪不得。”   作为第一批进入过神墓山的人,不谛僧还有墟海的背景,很有可能从里面得到了什么东西,让他可以不受神墓山的影响。   苏枕月也想到了:“那我们要小心的就不止是君罔极了,还有他,也许那个在时间之墟里剥离你神格的办法,就是他所掌握的东西。到时候,就不是你和君罔极相杀,而是他黄雀在后杀你们了。”   凌诀天神色淡漠看他一样,不语,冷冷转过去。   于现在的凌诀天而言,苏枕月自己也不是一个可以信任的对象。   苏枕月和他有残次版的道侣契约,苏枕月杀他没有影响,他杀苏枕月却要被天道反噬。   对于这一点,两个昔日生死不离的灵魂伴侣,如今貌合神离的挚友,彼此心照不宣。   凌诀天淡淡:“我比较想知道,我明明已经有了完整神格,却为什么离成神还差一步?”   那一步究竟差在了哪里?   在浮梦之世时候,可以说是因为还不到时候。   现在,一切已经回到了原来的轨迹和时间线上,为什么他还不是完整的神明?   如果他是,不谛僧也好,君罔极也罢,全都已经死了。   甚至天道,也别想桎梏于他!   这个问题,苏枕月回答不了他。   不是因为苏枕月心中没有猜测,而是因为,对于现在这个满身阴戾、弑杀的凌诀天,苏枕月并不觉得,他成为完整的神明会更好。   …   说话间他们已经到了神墓山之巅。   果然看到不谛僧拿出一个黑色的看不出什么的存在,以此开启了时之甬道,快速闪身进去。   苏枕月和凌诀天慢了半步赶到,时之甬道只剩下指尖大小。   凌诀天一剑递出,凌厉划开一扇门大小。   两个人一前一后飞了进去。   时之门在他们进入后合拢,最后一瞬,一只小小的萤火虫飞快挤了进去。   ……   滴答,滴答。   水滴滴落水面的声音。   这是苏枕月第一次踏入时间之墟内。   事实上,不谛僧说错了,不止是时间之墟的尽头,只有君罔极和凌诀天可以到达,在神战之前,也只有半神和神魔虚境才能涉足时间领域。   温泅雪是在浮梦之世里被凌诀天带进去的。   不谛僧是因为手中拿着的那个东西。   现在的苏枕月,是因为凌诀天。   里面一片黑暗,苏枕月调动全身所有的警觉,手中拂尘化作一盏明珠为光的灯。   灯光照亮了周围的黑暗。   看到,不远处等在那里的不谛僧。   “把灯熄了吧,光会影响你看到一些真相。”不谛僧说,没有半步要逃的意思。   凌诀天缓缓上前,冷声:“你不逃?”   潜台词便是:你不逃,我便要杀了。   不谛僧看着凌诀天,双手合十:“你当然可以杀我,但何必急于当下?朝闻道,夕死可矣。小僧死不足惜,但求死前得一个明白。让我看一眼,这时间之墟的尽头,到底是什么?”   凌诀天漠然:“你不是看到了所谓的预言?”   不谛僧坦然看着他:“只是模糊的一部分,所以,我必须看清楚它的结尾。”   “好。”凌诀天说,“只要你付出的诚意,让我满意。”   苏枕月上前,他手中的灯已然变回拂尘:“你进入时间之墟,和不受神墓山限制,靠得是什么?”   不谛僧从袖中拿出一个东西,在微弱的星光下,他们看清——一块黑色的礁石。   凌诀天接过,没有看出任何异常。   他递给苏枕月。   苏枕月略作观察,只觉得这块礁石无坚不摧,纵使是他手中的拂尘也扎不进去。   凌诀天清冷声音:“这是什么?”   不谛僧看着凌诀天:“你应该认识的,你忘了吗?在原本的时间线里,你一剑刺穿了君罔极的神魔之心。这块石头就是那颗心掉落的碎片。”   苏枕月错愕,他虽然一直都知道,魔界有流传君罔极是邪神之子,说他有一颗神魔之心。   但是,修真界上层一直都当做,这是因为君罔极身负另外半截神骨,所以身具异象,导致魔界以讹传讹穿凿附会的。   可这颗诡异的礁石却证明了,这竟是真的。   苏枕月:“世界上竟然真有天生的神魔之心?”   那岂不是说,君罔极是魔神转世?   不谛僧说:“当初在神墓山前,趁着你们说话的时候,我无意捡到了这块石头。待到君罔极自爆,炸开时间之墟,整个世界都进入了浮梦之世里。这块石头心也攥在我手里。”   苏枕月眉眼神情微动:“所以,你的意思是,浮梦之世是真切存在过的?”   不谛僧神情淡然:“不然呢?难道你以为,只要叫它浮梦之世,发生过的一切就都可以当作,只是一场不存在的虚假的幻梦吗?”   苏枕月:“……”   不谛僧看向凌诀天:“在浮梦之世时,小僧并不知道石头的来历,但也知道它的异样,便一直留在身边。直到因缘际会,小僧才发现持着这颗石头,就不会被神墓山压制,甚至可以进入时间之墟内。”   他所说的因缘际会,就是当初浮梦之世里,他在神墓山杀苏枕月,因为凌诀天赶到,灵光一闪,想到既然石头能抵消神墓山的压制作用,或许是来自神墓山的宝物,便尝试进入时间之墟,结果当真进去了。   凌诀天神情冰冷倨傲:“一派胡言。如果这颗石头当真是君罔极的神魔之心掉落的碎片,就是说,当初神战的时候,君罔极就不受神墓山的压制?那他为何还要与我约在时间之墟内决战?在神墓山上,他的胜算岂不是更大?”   毕竟,连君罔极也会受到压制。   不谛僧眉目平淡:“也许是因为,他当时已经是一只脚踏入了神魔之境,才拥有了这颗神魔之心,才不受神墓山压制。”   凌诀天的神情更冷了:“本座现在也已经距离神明之位只差半步,可还是会被神墓山压制。”   不谛僧敛眸:“也许是因为,君罔极是一个极其自负傲慢的人,他当初自诩高你半个境界,所以不在意利用神墓山压制你,又或者,他根本不知道只有他不受神墓山限制,以为你也一样。”   一个魔神,怎么可能犯这种低级的错误?   凌诀天眉眼孤傲冷戾,居高临下看着不谛僧:“你不如直接说,君罔极比我更适合做这个救世之神,他是怕神战会波及这个世界,这才放弃神墓山的优势,与我在时间之墟里一战!”   不谛僧睁开眼,静静望着他:“难道你真的觉得,世人都是对的?只有仙盟正道所出的你才是神明之子?而一样的神骨,只因为掉落在深渊之门,生于低贱的遗族,长在魔界之中,就是邪神之子?只有出身高贵、光风霁月、一路顺风顺水、鲜花着锦、拥有享尽世间一切美好的人,才是正神,才会不惜一切救世?而魔神若想成神,就一定是秉承私心?好人救世就是牺牲伟大。一无所有的恶人若想救世,就一定是为了见不得人的目的?就是另有所图?就是自私,是贪天之功吗?”   苏枕月眼神复杂,望着眼神笃定的不谛僧。   想起,不谛僧之前说“知我者谓我心忧,不知我者谓我何求”。   不谛僧现在这番话,是为君罔极所说的?还是为了他自己?   凌诀天无动于衷,冷漠地看着不谛僧:“如果你觉得君罔极更可信,当初为什么不站在他那边?”   不谛僧:“有些事总是很久之后回想起来,才知道自己行差踏错,而且,我这种人向来是比起信任别人,更愿意将命运的选择抓在自己手里。”   纵使结果并不如人意,最起码也极力做出过努力了。   不谛僧:“你还有什么想问的吗?如果要问,不妨一边走一边说,时间紧迫。”   虽然大家都没有说,但每个人都记得,今天是原本的时间线里,神战最后一天。   谁也不知道,到了那个点会发生什么?   是再一次进入浮梦之世?   还是迎来修真界真正的劫灭?   所谓的劫灭又到底是什么?   凌诀天声音冰冷:“可你的诚意还不够。”   不谛僧双手合十:“无妨,这条时之河,只要逆流而上,小僧这一生都会尽数呈现在你面前。也许小僧会骗人,但时间不会。”   这是真的。   没有人能欺骗时间。   凌诀天:“走吧。”   …   遥远的星河。   人走在上面,脚下是深不见底但清澈的河流。   没有影子。   河面倒影着的,是他们的过去。   苏枕月的,凌诀天的,不谛僧的。   ……   三十年前的不谛僧,和如今的苏枕月很像。   一样的矜贵温雅,风姿清俊,一样名动京都,一样是苏家的少主。   彼时的不谛僧在墟海求学,因资质出众,被墟海仙姥收为关门弟子。   当时,距离灭世之劫的预言出现已经过去了七十年。   精通演算天机的大能汇聚在墟海,群策群力,在气蕴耗尽之前,终于为修真界推衍出一线生机:要拯救修真界,须得诞生一位力挽狂澜的神明。   这固然是一个振奋人心的好消息。   但是,彼时距离灭世只剩下三十年了,谁也不知道神明何时诞生。   没有人敢赌,是神明先降世,还是灭世之劫先一步来临。   “我辈修士修长生之道,便是与天道争一线生机,怎可将救世之事寄托给天意与他人?”   整个修真界都是这样想的。   于是,彼时的修真界高层想到了神墓山。   既然神明注定会诞生,早一步与晚一步有什么区别?神明越早出现,修真界就能越早安全。   墟海默认了他们的计划。   只有不谛僧一人坚决反对。   “我占卜不出东西,但占卜的过程给我的感觉很不好,我们如今所做很可能是错误的。”   他只是说自己朦朦胧胧看见不祥之兆,这样模棱两可,毫无根据的话,必然不会被采纳。   彼时的不谛僧,还只是苏家的少主,不是家主,他在墟海的时间也并不久。   何况,神明救世,是墟海仙姥占卜出的确凿的预言。   而他只是墟海仙姥最小的弟子。   开启神墓山,这是当时修真界最高层的苏、凌两大世家,和墟海都同意了的事情。   不谛僧的反对,无人理睬。   于是,当不谛僧从祠堂再次出现的时候,他对苏朝随低头认错,改为积极支持这项计划。   但,他有一个条件,他要参与此事。   不谛僧说:“既然神墓山一定会被打开,神骨一定会被盗取,以禁术强行加速神明诞生这件事,注定会发生,那么,我一定要亲眼看着整个过程。”   不谛僧毕竟是苏家精心培养的继承人,苏朝随自然不会反对。   神墓山发生的事,似乎证实了不谛僧的预感是对的。   仪式中途出现变故,神骨被抢夺,转生之术遭到了破坏。   各方势力拉扯之下,神骨被一分为二。   但,修真界高层的计划也成功了一半。   未来的神子,必然在苏、凌两家某一方诞生。   似乎只有不谛僧一人在意,那另一半跌落深渊之门后的神骨,会造成何等后果。   “世人愚昧,总觉得自己可以操纵、掌控神明,铸成大错也不可知。”   掌控了神明的凌家,本就是修真界第一世家,百尺竿头更进一步,在修真界如日中天,越发压得底下的修士喘不过气来。   中层世家每况愈下。   没有背景的修士毫无出头之日,只能依附于凌家,成为一个客卿。   修真界私底下怨声载道。   整个凌家都骄傲于他们无上的荣耀地位,沉浸于鲜花着锦、烈火烹油的盛景,没有察觉到阴影之下埋藏的危险和祸患。   只有的凌家家主,感觉到了身处惊涛骇浪之上的身不由己。   但以凌家彼时的身份地位,退无可退,只能更进一步。   在凌诀天长大以前,她也只能想到一个办法,那就是联合当时除凌家之外最强的苏家。   为了盟约稳固,两家缔结了姻亲关系,以期同进同退。   这样,掌控神明之力的就不只凌家,凌家不至于像黑夜中的明火一样显眼。   可是,她还是错算了人心的贪婪与可怖。   苏家的人并不甘心,曾经与凌家平起平坐的他们,日渐沦为凌家的附属、姻亲。   凌家的人也心中不满,能独占神明之力,为何要与人分享?   他们觉得家主太过保守小心了。   嫉妒、欲望、贪婪、野心、自负、愚蠢。   在这样的环境下诞生的神明,会长成什么样子?   不谛僧旁观着一切。   他已经看到了悲剧发生的每一个脉络和步骤,看到了一个庞然大物轰然倒塌的未来,可是,却无力阻止,也不想阻止。   既然不能阻止,那就主动加入,让事情的发展符合自己的目的。   于是,不谛僧主动接触了苏家的激进派。   先是加入,然后是参与,接着是主导。   被贪婪和欲望点燃的阴暗力量,空前庞大,像一个举目看不到完整形态的怪物。   即便是置身其中的不谛僧自己都感到一丝恐惧。   剿灭凌家的并不是哪一个人,哪一家。   是无数人的欲望、怨恨、嫉妒……汇聚一起促成的结果。   而赵家只是最急不可待的、吃相最难看的一群鬣狗罢了。   不谛僧做的一切,自然瞒不过他的父亲苏朝随。   苏朝随失望至极,大发雷霆。   “……你只看到了世人被欲望所驱使,做下愚蠢之事,却看不到你自己也行于深渊,越陷越深吗?”   不谛僧被当头棒喝,顿时惊愕。   他才意识到自己这段时间所行所为,似乎也正顺应了自己的预言。   思忖反省之后,却是坦然。   即便没有不谛僧插手其中,事情还是一样会发生。   “父亲,我所做的一切,都是为了修真界的存亡,并无半点私心。”   “……你只想到修真界如何,就没想过苏家会被你害死吗?你行事不正,不堪掌舵苏家,我不能留你。你走吧,从此以后,苏家与你毫无关系。我会对所有人说,你已经死了。也会抹去,苏家所有你存在过的痕迹。”   “师尊不相信我,连父亲你也不能理解我,但事实总有一天会证明,我才是对的!”   ……   凌诀天和苏枕月早已知晓了,当初凌家灭门之事。不谛僧曾经插手其中,却是以不谛僧的视角,第一次亲眼看见,事情是怎样发生、发展的。   ……   离开了苏家的不谛僧,隐匿了身份,仍旧活跃于那群人之中。   因为不谛僧的插手,所有人白忙一场。   年幼的凌诀天没有落在任何一方势力手中,也因为接连不断的背叛,凌诀天连奶奶嘱咐的苏朝随也不信,并没有第一时间投奔苏家。   他躲了起来,在苏家的一处秘境里独自修行。   不谛僧在离开了苏家之后,就一直以修罗鬼僧的身份出没于魔界和修真界之间。   他亦如当初在凌家覆灭之事里所做的那样,四两拨千斤,利用赵家旁支和血煞宗对力量的渴求,促使他们在深渊之中收集另外半截遗落的神骨。   以期将所有事情的发生,控制在自己的视线范围内。   监测着所有事态的变化。   七年之后,十六岁的凌诀天因为赵锦的背叛,被赵家的人抓住。   但却因为赵家内部纷争严重,分家的人将抓到的凌诀天私藏了起来,藏到魔界一座满是流苏树的岛上。   ……   “原来这件事背后也有你!”凌诀天用几乎杀了他的眼神望着不谛僧。   但他转念一想,也正是流苏岛的存在,让他遇到了温泅雪。   不谛僧神情平静,没有一丝悔愧。   时间之河的画面随便他们往前走,很快变了。   ……   忽然有一日,不谛僧再也收不到流苏岛的消息。   他失去了凌诀天和君罔极的踪迹。   没有人知道发生了什么。   直到不谛僧登上那座岛,看到满地尸体在四月之雪的掩映里,腐烂如枯骨。   他又一次感受到,人是不可能掌控一切、掌控神明的。   不谛僧望着海面遮天蔽日的阴云怨气:“邪神诞生了。”   不谛僧花费数月功夫,找到了逃出去的凌诀天。   让他松一口气的是,岛上那场杀戮似乎并不是凌诀天所为,又或者即便是,也没有改变凌诀天的心性。   不谛僧装作陌生人,自然而然地与凌诀天结交。   得知凌诀天在寻找珍奇草药,救治温泅雪,他更是几次慷慨相助,慢慢取得了凌诀天的些微信任。   不谛僧远远观察着这位神子。   虽然凌诀天看上去的确符合人们对神明的期望,他却始终不敢掉以轻心。   直到十年之后。   凌诀天和君罔极的神战前夕。   那时候,不谛僧几乎已经快要动摇自己当初的预言了。   因为这十年以来,凌诀天看上去一直都向着人们想象中的神明的样子成长。   公平公正,一心维护道义,哪怕是对一个凡人,曾经有恩于他,也信守诺言,不离不弃。   而且,连唯一的缺点:性情冷漠、寡言冰冷,似乎也符合一个神明的特质。   神,本就不该有私爱,理当视责任和道义高于一切。   可是,就在这时候,墟海那边却传出了最新的预言。   这个预言,让不谛僧沉默了许久。   他终于忍不住哈哈大笑,这笑声却充满了可悲,嘲讽至极。   墟海花了二十年终于承认了,他们当初的预言是错的,不谛僧才是对的那个。   ——修真界劫灭的危险,源头指向了凌诀天。   ……   凌诀天虽然已经几次三番被告之,他是灭世之劫本身的事情,却是第一次直面,自己的命运和人生,是怎样一直活在别人的摆布和左右之中的。   这一刻,他恨不得将不谛僧碎尸万段。   但他反而很平静,凌诀天冷冷地说:“你应该感谢你自己,将阿雪送到了我身边。”   这是不谛僧做的,唯一一件好事。   就着这一点,凌诀天可以让他多活片刻。   苏枕没有说什么,没有人比苏枕月更理解这一刻的凌诀天。   他这一世的人生虽然没有被不谛僧摆布的迹象,但在浮梦之世里,已经被不谛僧彻彻底底摆布过了。   他虽然表面看似不在意,仿佛什么也没有改变,但几次三番杀不谛僧,还能是为了什么?   只有不谛僧,面无表情,无喜无悲,如同庙里的菩萨。   不在乎世人的唾骂和憎恨。   时间之河的画面,又一次随着他们往前变了。   ……   就在不谛僧几乎动摇了当初自己感知到的不祥的预言时,墟海却证实,他是对的。   墟海仙姥对他传信里,没有说她到底看到了什么,除了说凌诀天是劫灭本身外,只说了一句:或许当初的你是对的,他们不该打开神墓山。   不谛僧突然感到说不出的恐惧。   他开始怀疑神墓山,怀疑这座墓才是最可怕的存在。   ——会不会,人们想要救世,却恰恰放出了最可怕的魔鬼?   所有人都知道,这是神墓。   但,葬的是哪位神明?   神墓从何开始存在?   神明因何而亡?   为什么一时之间他竟然找不到任何确切的记忆,仿佛这座墓自开天辟地以来,就一直存在于这里。   不谛僧甚至不确定,灭世之劫出现百年,三十年前神明救世的预言出现前,有没有人注意过这座墓?   他恍惚竟然惊恐地觉得——这座墓是和预言一起,突如其来地出现在那里的!   而他们没有一个人注意到这件事。   墟海的预言从何而来?   所有人为什么默认,所谓救世的神明,一定是神墓山里这位神明?   是谁第一个想到、提出:打开神墓山,利用神骨进行仪式,提前让神明降生?   这个念头从何而来?为什么没有一个人质疑?   不谛僧几乎被脑子里疯狂冒出来的念头逼疯。   但事实好像在和他开玩笑。   他问到的所有人都理所当然,坚定不移地说:这座墓开天辟地就已经存在了。   是创世之神的墓。   并不是不谛僧臆想的,因为预言才出现的。   一百一千一万年,一直都在那里。   可不谛僧还是恐惧,无法抑制的恐惧。   他像是处在疯狂的边缘,不敢相信任何人,不敢相信自己。   就在这时,他遇到了君罔极。 第56章 龙傲天和为他而死的白月光约定来生56   苏枕月忽然在不谛僧的时间之河里看到了君罔极。   他眉头一跳。   随即想到, 当初引君罔极去青檀小楼的人,就是不谛僧。   但,时间之河倒影里, 不谛僧和君罔极并没有谈任何阴谋。   不谛僧那时候的样子,真如他此前的名号,是个像鬼一样的僧人。   他一身青衣僧袍, 枯坐在勉强能看到神墓山巅的渡口茶馆。   一身黑衣的君罔极从青绿色的雾濛濛的河上而来。   坐在茶馆另一张桌子上。   不谛僧看到君罔极第一眼就认出了他。   若是以往,不谛僧只会头也不回地立刻离开这里,离君罔极越远越好。   任何人不管认识不认识君罔极,看到他都是这样做的, 本就人烟稀少的茶馆,眨眼就看不到一个人了。   但现在,不谛僧神情灰败、理智岌岌可危, 他反而起身走到君罔极同张桌子,与他对面而坐。   不谛僧望着远处的神墓山巅, 眼神埋着抑制不住的恐惧。   “你知道世界为什么会劫灭吗?究竟是什么样的劫灭?你和凌诀天今日之后, 有一个人会成为神明, 神明会救世,这是预言里说了的。但预言如果又改变了呢?预言如果从源头就错了呢?”   不谛僧自言自语。   君罔极只是喝茶。   不谛僧说:“你知道所有人都希望凌诀天赢吗?他是整个修真界倾尽一切培养出的最强者,人们寄希望于倾一人之力对抗未知的危险。但如果连他也解决不了,最起码留下人族最强者的火苗和希望。”   他说:“你知道吗?世人不仅是选择了凌诀天去救世, 更是选择了:如果整个世界注定要毁灭,最起码让一个人活着,这个人是凌诀天。”   ……   不谛僧的话,让凌诀天微微愕然, 灵魂震动了一瞬。   随即他否认了。   ——不, 这是谎言。   世人也好, 仙盟也罢,连三位圣人师尊,他们都只是为了利用他去救世。   一旦他失去了利用价值,一旦他们稍微感觉到了他的威胁,他们就会毫不犹豫对他出手,背叛他。   什么留下火种,什么让凌诀天活下去……都是不谛僧自欺欺人的假话。   苏枕月没有一丝惊讶,因为,有些选择其实是心照不宣的。   仙盟那些人在神战前,难道当真对预言改变之事没有听到一丝半点吗?   他们只是在预言和凌诀天之间,最终选择了相信凌诀天。   就如他们在君罔极和凌诀天之间,坚定不移地选择了凌诀天。   事情原本换个角度看上去,本应是很美好的——   当神明做出自我牺牲的准备,倾尽一切救世的时候,被他守护的人们也做好了牺牲自己,让唯一的神明存活于天地的准备。   如此可歌可泣,足以作为传奇流传于天地之间。   但,一切忽然就都变味了。   只是时间稍微不对。   只是一场重新来过。   只是……   只是什么?苏枕月自己也说不清。   一场浮梦之世,整个世界为何就都变了?   还是,一切都没有改变,只是,事情的另一面完整展现了出来?   ……   时间之河里,不谛僧在对君罔极说。   “有一个村子,村子里有一个鬼,鬼看到了一场山火即将蔓延而来,毁灭一切。鬼穷尽一切想要提醒所有人:不要点那场火。可是,村社的祭祀说,神明告诉他,这场火会烧毁土地里的虫害,土地就会肥沃,所有人就可以迎来丰收,度过即将到来的最严寒漫长的凛冬。如果不这么做,所有人都会死在凛冬。”   “可怕的是,在事情没有发生前,谁也无法肯定哪一个是对的。但当事情发生之后,谁对谁错,本就毫无意义。”   “你是不被选择、不被期待、不被信任的那一个,这与你是否强大、是否正确毫无关系。但不止你一个人如此。那个鬼……也是一样。我就是那个鬼。”   “最可怕的是,连鬼都觉得自己错了的时候,在火已经蔓延到无法控制的时候,祭祀忽然对鬼说:你是对的。”   不谛僧颠三倒四,疯疯癫癫。   “你们到底是什么?你和凌诀天,你们都是从那座墓里出来的怪物!你们到底要什么?要做什么?”   不谛僧离彻底疯狂只差一步,他甚至觉得,为什么要有预言存在?   浑浑噩噩一无所知忽然迎来劫灭,比明知什么时候会死,徒劳挣扎,深陷不可知的恐惧,不知道自己的努力是在远离危险,还是在奔向危险,要好得多。   君罔极放下茶盏,礁石一样自始至终淡漠死寂的人,说话了。   “我在救世。”他说,低哑平静毫无起伏的声音,像是一阵风吹过一样,听不出一丝情绪。   不谛僧感到可笑。   所有听到的人都该感到可笑。   一个邪神之子,一个即便是在魔界,也杀遍所有魔域的魔神,说他在救世。   他救过一个人吗?即今为止救过一个生灵吗?   “不用怕。”君罔极用那种不带丝毫感情,无喜无悲,淡漠沉寂的声音说,“世界不会毁灭的。”   不谛僧愣住了。   一个众所周知、令人恐惧的邪魔,在那一刻,说了神才应该说的话。   “我存在这个世界,就是为了倾尽一切去挽救它。”   不谛僧四肢百骸都如雷击。   但,不谛僧不相信他。   就像当初所有人都不相信不谛僧只言片语的预言。   村民不相信那个鬼。   不谛僧不相信他自己的记忆。   君罔极只平淡无奇地说了那句话,他再没有开口。   他没有说,自己会做什么救世,怎么救。   不谛僧要怎么相信他?   但,不谛僧的眼神却逐渐恢复了清明。   他的心也忽然恢复了宁静。   就在那一瞬,他又一次看到了当初那个模糊的不祥的预言,而且比三十年前那一次更清晰完整。   预言说——温泅雪和凌诀天在一起,灾厄就一定会发生。   不谛僧,选择相信他自己。   他安排了人,在君罔极能听到的地方,自然地散播了一个消息——   在神墓山脚下,雪海深处,藏着一个人,那个人如果活着,只要一息尚存,凌诀天就杀不死。   道侣寿元相连,的确可以做到,只要一个人活着,另一个人无论如何都会留一口气在,可以死而复生。   接着,不谛僧找到了苏枕月。   彼时的苏枕月已经和墟海接触,打算不惜性命,得到神明道侣的身份,以自己作为拦截在凌诀天和危险之间的最后一道屏罩。   既是救世,也是救凌诀天。   不谛僧对苏枕月说,自己会帮他斩断青檀小楼那个人和凌诀天之间的道侣契约,只要苏枕月在这一日和凌诀天去神墓山,借口探查大战的环境,让凌诀天进去时间之墟。   他利用时间之墟,隔绝凌诀天和温泅雪之间的道侣契约联系。   给君罔极杀温泅雪,留下机会。   不谛僧想:如果君罔极杀了温泅雪。   一来可以破除他最新所见的预言——温泅雪和凌诀天在一起,灾厄一定会出现。   二来凌诀天和苏枕月绑定道侣契约,实力增强,可以对抗半步魔神的君罔极。   三来如果凌诀天真如预言所说,是劫灭本身,得到神明道侣身份的苏枕月,就是对抗凌诀天的,人类最后的希望。   如果君罔极不杀温泅雪,君罔极说的那些话,就多少是可信的。   那么,不论凌诀天和君罔极谁胜谁负,世界都不会被毁灭。   不谛僧自觉做了万无一失的准备。   直到他亲眼看到,君罔极在临死之前,以自己那颗神魔之心引爆了时间之墟。   直到那一刻,不谛僧才明白了,君罔极所说的,他会救世,是打算用什么样的方式来救。   ——因为他们所有人都尚且不知道,世界究竟是怎么毁灭的,但时间却已经来不及了。所以,君罔极便逆转时间,让一切重来。   ……   苏枕月深深地震撼了。   他那时候已经死了,并没有看到后来都发生了什么。   只是从浮梦之世醒来后听说,修真界现在认定凌诀天是灭世之劫本身,却依旧无人相信君罔极或许才是真正的救世之神,就是因为,所有人都以为,在原本的时间线里,君罔极在死前最后一刻自爆,是不甘心失败死去,要拉着全世界陪葬。   人们认为这两个人一样危险,甚至,君罔极比凌诀天的危险有过之无不及。   但不谛僧是知道的。   “君罔极那时候并不是在自爆,拉所有人陪葬。他只是早就选择了另一种救世之法:打开时间之墟,让一切回到很久以前,给所有人增加时间,找到世界毁灭的根由。这便是,浮梦之世出现的原因。”不谛僧说。   嗤。   一声冷冷的轻笑。   凌诀天笑了,神情冰冷,说不出的桀骜嘲讽:“真有趣,神明成了一心灭世的邪魔;邪神摇身一变成了救世之神。更有趣的是,作为灭世之劫的我,到现在都不知道,我为什么要毁灭世界?这个世界这般光怪陆离,只需人心反复,便可动辄倾覆,何须我来灭世?”   苏枕月默然,连他也已经看不清,只觉得置身于巨大的悖论之中。   他忽然有些理解当初的苏朝随,在墟海和不谛僧缔造的声势浩大的浪潮里,无法看清到底应该选择哪一个声音。   不谛僧坚定地说:“所以,我们必须看一眼时间之墟的尽头,看一眼所有事情的起因,才能将所有源头和结尾对应起来。”   苏枕月忽然想到了什么:“你为什么不让君罔极带你去时间之墟的尽头?”   他过去并不了解君罔极是个什么人,只觉得对方是个非人的怪物。   但就不谛僧的视角,这个人在渡口茶馆说的那句话,在神墓山自爆,重启时间,这两件事就可以看出,如果不谛僧开口,这个人或许是会帮他的。   可不谛僧为什么舍近求远,找到一心会杀他的凌诀天?找到自己?   不谛僧静默了一瞬,摇头:“我原本差一点就信任了他,就像当初十年时间差一点信任了凌诀天一样。可是,当我从浮梦之世醒来,告诉他,时间之墟的尽头藏着世界毁灭的秘密时,我突然忍不住想到一件事。”   苏枕月:“你想到了什么?”   不谛僧看了苏枕月一眼。   苏枕月无法描述那是什么样的眼神,只知道,被看了一眼的自己,浑身感到一阵发寒和颤栗。   像是被一种未知的恐惧感染。   不谛僧说:“我和凌诀天、温泅雪,我们三个人都是从时间之墟里回到这个时间的,其他人是因为被凌诀天所杀。只有君罔极不是。也只有君罔极不记得浮梦之世。我在想,浮梦之世里的君罔极是否没有回来?那他会去哪里?”   凌诀天面无表情,冷声说:“他回不来,因为我斩断了浮梦之世里的时间之墟和这个时间节点的入口。君罔极不该记得浮梦之世,你对他说了什么?你告诉了他浮梦之世发生的事?”   不谛僧:“我什么也没有说,我甚至没有对他提过温泅雪的名字。”   凌诀天:“可他带走了我的阿雪!”   不谛僧平静地看着他:“他和我第一世所见不一样了。”   凌诀天:“什么意思?”   不谛僧:“所以,我在想,浮梦之世里的君罔极,会不会已经进去过时间之墟,因为无法出来,他会不会已经去过时间之墟的尽头?他是不是,已经掌握了世界毁灭的原因?”   苏枕月浑身悚然:“……”   不谛僧:“浮梦之世的他拥有温泅雪,而现实的世界他一无所有。现在,温泅雪要死了。他重启了世界一次,还会不会为了温泅雪,再重启世界一次?是否,世界其实已经在我们不知道的时候,重启了无数次了?”   苏枕月喃喃:“又或许是,在我们不知道的时候,这个世界已经毁灭了很多次呢。” 第57章 龙傲天和为他而死的白月光约定来生57   那条河流很长, 很长。   有很多时间出口。   但带着饲养者最新气息的出口被封死了,所以,那只猛兽哪里也不想去。   他在那里静默了许久。   任何一个失去了主人的猛兽都会错觉, 只要自己一直守在主人离开的地方,对方就会回来。   直到听到河流的源头有什么在召唤他。   声音很熟悉。   他很小的时候。   第一次有记忆的时候,他曾经听见过一个声音。   那个声音不知道从何而来, 听不出是男人女人又或者是草木妖兽。   甚至,或许是没有发出的。   就那样存在了,对他说——   【你存在这个世界上,是为了救世。】   这是他听到的第一句来自人类的话。   他那时候甚至还不会狩猎, 靠着将他叼回去的母魔狼狩猎剩下的残骸活下去。   他不会说话,没见过人,弱小孱弱, 好几次都差点死去。   他并不明白,什么是救世, 救世和自己有什么关系。   那时, 他没有理会。   那个声音, 和现在河流源头召唤他的声音,是一模一样的。   对他说:【你想要的一切,都在这里。】   他看了一眼温泅雪最后留下气息的地方,转身逆流而上, 朝着源头走去。   他只想要找到温泅雪,那里有能找到温泅雪的方式吗?   一路往前走,水面倒影着他的一生。   他的一生里,只有两年的时间有温泅雪。   但也只有这两年是清晰的。   那两年, 很快就走完了。   他看到流苏岛地牢里, 第一次看见温泅雪的画面。   停了停, 伸手触摸。   但那画面消失在河流之下很远很远的地方,像沉入黑夜的大海,像进入黑夜的夜空之中。   可是,再前面没有温泅雪了。   他继续往前走。   只走了一步,就一动不动了。   因为,他看到了另一个他自己。   那个“君罔极”看上去很强,但他要死了,他的心上插着一柄剑,君罔极认得这柄剑,是凌诀天的。   那个“君罔极”身边也有一个温泅雪,那个“君罔极”捂着温泅雪的眼睛,对他说了一句话,引爆了自己的神魔之心,整个世界消失在一片白光里。   他不理解,为什么会这样,但又隐约好像明白了什么。   他继续往前走。   看到那个“君罔极”和温泅雪在一座青色生着藤蔓的小楼里,温泅雪给那个“君罔极”做饭吃。   他有一点难过,又一点高兴。   再往前走,走了很久,他停下了。   君罔极并不理解,这条河流里的世界为什么会是这样的?   他看到,那个“君罔极”再也没有见过温泅雪。   那个“君罔极”做了所有他会做的事,征战魔域,统一魔界,和凌诀天对战。   可是,身边没有温泅雪。   一定是错了。   君罔极退了回去,回到那座青檀小楼的时间里。   他沿着那座小楼的时间往前走。   看到,第三十年,温泅雪一个人在小楼里。   有时候,他会走去稍远的地方,那里总会放一些物资。   第一次看到的时候,君罔极有一点高兴了。   这个时间之河里的温泅雪,有亲人了吗?有朋友了吗?   他们会送礼物给温泅雪吗?会来看望、陪伴、照顾他吗?   君罔极发现,这个世界的温泅雪身体很不好,苍白得毫无血色,即便是雪蔷薇,也像是要碎了、融化消失的雪蔷薇。   可是,没有。   一直没有,一个都没有。   只有另一个“凌诀天”会出现,但停留的时间很少。   君罔极……想杀了他。   凌诀天不是一直都想抢走温泅雪吗?这条时间之河里,他应该是很早就成功了,他甚至让“君罔极”从未和温泅雪相遇,为什么却对温泅雪不好?   他甚至不肯陪温泅雪好好吃一顿饭。   留给温泅雪的,总是冰冷的背影。   温泅雪好像很喜欢那个“凌诀天”。   他不来看温泅雪的时候,外面天气好的时候,温泅雪会在小楼外面种药材。   种竹笋。   因为,那个“凌诀天”喜欢吃。   君罔极有一点难过。   青檀小楼里没有新鲜的豆腐可以吃。   他记得,温泅雪很喜欢吃的。   青檀小楼一直很安静,无论君罔极往前走多久,一年前,两年前……十年前。   温泅雪都只这样,安静的,独自一人生活在那里。   十年间,只有一只迷路的野猫误闯入了那片结界,短暂地陪过他。   他想,所以温泅雪喜欢猫吗?   他想,温泅雪也喜欢花。   可是,小楼里除了药材,没有花。   那里一直很冷,因为结界坐落在神墓山下,旁边是终年不化的冰川雪岭。   好寂寞的人生。   君罔极往前走,想看看,这个世界的“凌诀天”为什么要这么对温泅雪。   看到,十年再往前,温泅雪并没有在小楼里。   这座楼还不存在。   他看到,温泅雪病得更重的时候。   看到“凌诀天”带回了那个很厉害的药老,请他去医治温泅雪。   听到,药老说得每一句诊断。   每一个字,都让君罔极恐惧。   温泅雪说:“不要告诉他。”   “……为什么?”   温泅雪:“这是我自己的事。爱一个人,应该是希望对方好,他知道了会不开心的。”   “……他若是不知道,对你不好呢?你这种病,离了他随时会死。”   温泅雪平静地说:“爱一个人,如果抱着一丝一毫想要得到回报的念头,都不是爱他,是爱自己。他没有要求我,是我自己想要这么做的。得到任何结果,都是我自己的事。”   “……怪物。”   君罔极想,温泅雪不是怪物,温泅雪是世界上最好的人。   他继续往前走,走到了温泅雪在流苏岛的时候。   他想知道,为什么这个时间之河里的“君罔极”没有救温泅雪离开那里?   看到,“凌诀天”也在流苏岛。   看到,这个世界的温泅雪,并不在地牢里,他穿着侍从的衣服,被那些红衣的血煞宗的人安排去照顾“凌诀天”。   看到,“君罔极”和温泅雪,从未相遇。   看到,温泅雪为“凌诀天”吃了那些吃完会很疼的药。   看到,“凌诀天”就那样无动于衷地看着,明明袖中的手指几次握紧,几次欲言又止,却还是放任温泅雪吃了七颗药。   直到温泅雪醒不过来。   他从未那样,想杀一个人。   温泅雪是很脆弱的,要很轻很轻地小心翼翼对待的雪蔷薇。   有人却因为他爱自己,粗暴地扯碎花瓣。   要凛冬的雪站在盛夏烈阳,以期证明,自己为他所爱。   君罔极往前走。   魔枭咕咕地叫着,发出忧伤的声音。   它也看到了。   脸上有些潮湿。   君罔极抬手,触到脸上的潮湿,鲜红的血珠。   可他明明没有受伤。   那只猛兽不知道,他的身体虽然没有受伤,但他的心受伤了。   任何人的心受了伤,眼睛都会流出泪。   但遗族是不会流泪的,他就只能流血。   他没有理会那些血。   他得快一点往前走,找到温泅雪。   他害怕,凌诀天带走温泅雪后,温泅雪会和这条时间之河里的温泅雪一样被伤害。   他得快一点去救他。   猛兽总以为,所有想要抢走饲养者的敌人,都和自己一样,只是想要被饲养者摸摸头,亲亲脸颊,和温柔的拥抱,是想要陪着饲养者,去任何地方。   他不知道,原来有些人,只想占有、藏起来,然后遗忘、冷待和伤害。   君罔极往前走。   他再没有看到温泅雪。   只看到了另一个“君罔极”和另一个“凌诀天”。   他开始加快速度往前跑。   时间之河的倒影在他身边不断闪现又沉底。   他看到四十年前的世界、五十年前……七十、八十、九十……一百年前。   他跑了很久,很久。   直到这条河流的源头。   那条河前方,是一个巨大无比的天潭。   天潭中心是漩涡。   有两条河流从这条天潭里流出。   他脚下的河流是黑色的。   另外那条河流,是白色的。   他站在河流之上,看到天潭里倒影着一百年前的世界。   一群看起来很强大的人,满怀恐惧地说:“预言说,世界即将劫灭。”   他面无表情地看着。   这里没有温泅雪。   他看向那条白色的河流走了过去。   发现,他来的这条黑色的河流是逆流而来,白色的河流是顺流而出去的。   魔枭和萤火虫飞向了白色那条。   魔枭催促他:“咕咕!”   君罔极明白魔枭的意思。   如果白色的河流是顺着时间而下的,这条河会从一百年前往他和温泅雪所在的时间。   也许这条河流里有通往温泅雪的出口,没有被凌诀天摧毁的出口。   这次君罔极跑得很快,魔枭背着萤火虫,扇动翅膀一直跟在他头顶之上。   时间河流的画面一直在变化,果然,和他在黑色河流之上看到的七十年是一模一样的。   直到,他跑到八十六年后,跑到流苏岛的时间点。   君罔极停了下来,他不再跑了。   因为他发现——   这条时间之河的流苏岛,看不到温泅雪。   这条时间之河发生的事情很眼熟,和他在黑色河流看到的后半截相差不大——   “君罔极”没有遇到温泅雪,“凌诀天”被血煞宗软禁在流苏岛。   只除了,没有温泅雪。   他明明看到“凌诀天”和谁在说话,记忆里那个位置明明应该站着温泅雪,可是,什么也没有。   魔枭急促地叫着,催促他往前。   无论是君罔极,还是苏问夏化身的萤火虫、魔枭,他们都感觉到了,这条河流的尽头就藏着一切的真相。   他们跑到了河流的尽头。   按照正常情况,时间之河的尽头,应该是神墓山时间之墟的入口。   是离未来时间最近的神墓山。   但,他们看到的尽头却是……   是一个巨大无比的天潭。   天潭中心是漩涡。   有两条河流从这条天潭里流出。   他脚下的河流是白色的。   另外那条河流,是黑色的。   这条白色的时间之河,居然源头和尽头是连在一起的。   没有时间之墟的入口。   这个真相,让魔枭和萤火虫都惊呆了,一动不动。   君罔极站在河流之上,看到天潭里倒影着一百年前的世界。   一群看起来很强大的人,满怀恐惧地说:“预言说,世界即将劫灭。”   君罔极走到了天潭中心,向四面八方看去。   终于发现了一个,此前他没有在意的事实——   无论是哪条时间之河,都只有一百年。   没有更前的了。   这代表什么?   君罔极不知道,他只是怀疑,他从白色时间之河出来的地方,是否还是他进去前的。   验证这一点,并不复杂。   君罔极看了一眼魔枭。   雪白的魔枭圆溜溜的眼睛瞬间变了,变成浅灰色,狭长淡漠。   又一瞬间恢复正常。   “去吧。”   君罔极催动自己的血液,将它们凝成细线,缠在魔枭的脚上。   魔枭咕咕叫了一声,拍打翅膀向着白色的时间之河再次飞去。   君罔极面无表情,静静地观察着天潭。   他看到,在魔枭进入白色的时之河后,天潭里一百年前的时间忽然凝固了。   他和魔枭共享视线,再一次看了一遍白色时间之河发生的事情。   直到魔枭到达白色时之河的尽头。   君罔极一瞬不瞬看着,魔枭的身影瞬间出现在天潭边缘。   与此同时,他明明感知到极其漫长跨越一百年时长的血线,在魔枭出现视线的瞬间,忽然缩短了。   在魔枭和他之间的血线,只有数百米而已。   这一次,君罔极明白了这一路看到的画面说了什么秘密——   一百年前墟海仙姥预言世界毁灭。   七十年后,一群人打开了神墓山。   又三十年后,君罔极和凌诀天在神墓山时间之墟内决战,决定由谁成为救世神明。   白色的时之河里,凌诀天赢了,君罔极死了。   凌诀天和苏枕月约定来生。   世界突然毁灭了,毫无预兆,一片漆黑,灰飞烟灭。   这个世界里,没有温泅雪。   黑色的时之河里,凌诀天赢了,君罔极没有死。   君罔极为了延长时间,寻找灭世的原因,引动神魔之心自爆,炸开了时间之墟,开启了浮梦之世。   这个世界里,有温泅雪。   君罔极明白了:“存在两个世界。世界是循环的。”   世界会毁灭,很简单——因为,这个世界的时间停止在了神战结束的那一天。   当世界毁灭了,一切就会回到一百年前。   重新来过。 第58章 龙傲天和为他而死的白月光约定来生58   不谛僧终于知道, 为什么时间之墟的尽头,只有凌诀天和君罔极才能到达。   要逆着已经消逝的时间走一百年而不迷失在浩瀚的时间星河里, 对人而言太难了。   当不谛僧走完他自己的一生,再往前走,每走一步都感到冰冷的死亡攀爬在他的脚上,一点一点往上。   他的灵魂不断在被时间消融,变得透明。   他好像真的在变成一个鬼。   不谛僧对此并不意外,因为, 他正在前往自己不曾存在的时间,凡人试图窥探天机,自然是要付出代价的。   苏枕月同样感觉到了时间的恐怖和浩淼, 但,因为他得到了神明道侣的身份加持, 这些对他的影响远没有对不谛僧的大。   苏枕月对不谛僧的感情很复杂, 不谛僧做了很多恶事, 覆灭整个凌家, 操纵血煞宗试药害死了无数人, 连苏问夏也没有例外,甚至苏枕月也死在他手里一次。   可是,不谛僧所做的一切又都是为了修真界得以存续,他在用自己的方法救世,无论他的方法有多么偏激、错误。   “如果他要死, 也应该死在看到真相之后。”   凌诀天听到苏枕月的话, 冷冷看了一眼身影已经变得极其沉重透明的不谛僧。   他拿出那颗神魔之心的碎石, 并没有要交还给不谛僧的意思。   只是用石头的棱角划伤他自己的手指, 弹出一滴血珠。   这颗血珠点在不谛僧的眉心, 立刻让他的神魂凝固。   “多谢。”不谛僧双手合十。   凌诀天说:“加快速度。”   他对这条时间之河过往发生的所有事都不感兴趣, 没有看一眼的意思。   有凌诀天的庇护,所有人抵挡了时间的侵蚀,全速前行。   ……   凌诀天、苏枕月、不谛僧。   他们站在黑色时之河的边缘,错愕地望着眼前那片天潭倒影的一切,一动不动。   不仅是他们。   天潭倒影中的一百年前的人同样如此——   所有人都站在那里不动,好像时间停在了某个瞬间,世界被封印了。   这条时之河,只到百年之前?   他们之前看到的画面都是出现又消失沉底,从未见过静止的时间碎片。   为什么只有一百年前的时间是静止不动的?   苏枕月看到了白色的时之河:“看那里。”   三个人没有多说,毫不犹豫往白色时之河而去。   和君罔极一样,凌诀天同样惊愕于,这条时之河是从百年前通向未来。   以及,更叫他难以置信的,这条时之河里看不到温泅雪,除此之外的一切都是一样的。   “凌诀天”仍旧在流苏岛遇到了少年道侣,“凌诀天”仍旧在神墓山和苏枕月约定来生,“凌诀天”仍旧为了救苏枕月解除了道侣契约。   只是,全程似乎都只有“凌诀天”一个人的自说自话,那个道侣的身影被彻彻底底抹去了。   就好像,那个道侣并不是温泅雪。   那个“凌诀天”,也不是他自己。   凌诀天希望是这样。   因为那个“凌诀天”,好像并不爱他的道侣。   凌诀天虽然看似做了差不多的事,可是他那样爱温泅雪。   …   不谛僧惊愕地看到,这条时之河里,世界在凌诀天解除道侣关系后,灰飞烟灭。   “不!”   一道白光闪过。   不谛僧看到,他们仍旧站在时之河的尽头,眼前是天潭倒影中的一百年前的世界。   看到,脚下倒影的一百年后修真界灰飞烟灭的下一瞬。   在白光席卷过后。   被封印了时间的,一百年前的人,纷纷活了。   他们好像一无所知自己的世界曾经一度时间停滞,自然地生活着。   尽管早有过猜测,但那仅仅只是猜测,当真相摆在面前,苏枕月还是无法抑制感到悚然:“世界毁灭过无数次,竟然是真的!”   可笑他当初机关算尽和凌诀天要来生,但这个世界竟然没有来生。   不谛僧无法置信:“不可能,真相不可能就只是这样!”   他穷尽一切才终于来到时间之墟的尽头。   可是,却仍旧不知道世界为什么会毁灭,只是看到,世界真的毁灭了。   世界真的会毁灭。   不谛僧:“可是,这到底是为什么?”   苏枕月看向失神的不谛僧,因为有不谛僧之前的话,他现在还能保持冷静:“只是那个世界毁灭了,陷入了不断循环重复,但我们的世界还没有。或许,时间之墟的真相就是,让我们找出那个世界毁灭的原因,这样就可以避免我们的世界重蹈覆辙。”   不谛僧:“毁灭的原因?我看不出来,只看到最终结局的时候,白色时之河里君罔极死了。我们的时之河里,君罔极没有死,开启了浮梦之世。难道,避免世界劫灭的方式就是在世界毁灭出现循环之前,不断开启浮梦之世?”   他看向一旁不做声的凌诀天。   凌诀天毁灭了浮梦之世,所有人才被迫醒来,再次回到神战前一天。   如果他们因此无法再次开启浮梦之世,说凌诀天是灭世之劫本身,似乎也说得过去。   难道墟海的预言就是想说明这个?   “噗。哈哈哈哈……”   凌诀天低头看着眼前的天潭,在长久的静默后,忽然笑出声。   不谛僧和苏枕月皱眉愕然望去。   凌诀天的笑声里没有一丝一毫不对,不是冷笑,没有嘲讽,没有任何其他,就只是愉快的畅快的快活的笑声。   他好像终于找到了困扰他许久的问题的解法。   好像修行中突破了滞碍许久的瓶颈。   好像终于念头通达。   这的确是无上愉悦的笑声。   因为凌诀天是真的,很高兴,他太高兴了,从未有过的高兴。   一个一直冷若冰川,不苟言笑的人,突然这样笑起来,尤其是在这样的地方,让所有人背生寒气。   苏枕月眉宇微蹙,手中玉拂尘紧握,口中却和以往一样从容问道:“凌兄笑什么?”   凌诀天笑得太开心了,以至于他不得不手指捂着脸,肩膀却一直微微抖动。   笑声戛然而止。   冰冷傲慢地:“因为我明白了啊。”   他随手拂去眼角笑出来的泪水,清冷声音喃喃自语,带着一种说不出的压抑晦暗:“我明白了,为什么我会是灭世之劫,明明我花了一生来守护修真界。”   即便在浮梦之世里,他杀了仙盟那些人,也没有动过要灭世的念头。   毫无道理,太过疯魔了,以至于连凌诀天自己都不理解,都无法想象,自己到底有什么理由要灭世?   他杀他们也只是因为,浮梦之世是假的,他是在唤醒所有人。   但他现在知道,知道自己会灭世的理由了。   凌诀天笑着望着苏枕月和不谛僧:“因为,当世界毁灭了,一切就会回到一百年前。”   不谛僧不解:“有什么问题吗?”   这不是大家都已经知道了的,显而易见的事实吗?有什么好开心的?   只有苏枕月,神情悚然,像是看见了极其可怕的怪物,望着眼前的凌诀天。   凌诀天笑容愉悦,迫不及待地说:“当然有啊,如果时间回到一百年前,灭世预言会出。苏、凌两家会一起打开神墓山,我会降生在凌家。九岁的时候,凌家会灭门。我会在十六岁,被血煞宗带去流苏岛。我就可以,可以再一次遇到我的阿雪啊!”   不谛僧:“!”   苏枕月:“……”   他最担心的事情,还是发生了,凌诀天彻底疯狂了。   凌诀天实在太开心了,直勾勾地望着苏枕月:“浮梦之世的时候,你就告诉过我,如果君罔极死了,阿雪或许就会爱上我了。可是很遗憾,虽然我毁了浮梦之世,阿雪却还对那个人有记忆。而且,阿雪很生气,竟然说他没有爱过我。那时候,我的脑子里就突然闪过一个想法:如果阿雪,没有任何记忆就好了。”   不仅如此,当凌诀天意识到,如果浮梦之世里的他没有记忆,如果是十六岁的凌诀天遇到的温泅雪,或许能比自己做得更好一些。   朦朦胧胧的,他就产生过一个念头。   ——如果重来一遍呢?   回到他们所有人都还未曾相遇的时候。   当时这个念头一闪而过,只是一个念头罢了。   “但现在不一样,现在我知道了哈哈哈哈,原来真的可以一切重新来过的!只要毁灭了世界就好。”   凌诀天怎能不开心?   世界重复着,毁灭,轮回。   生生不息。   那么,他就可以再一次和温泅雪在一起。   无数次和阿雪在一起,阿雪就会一直都是他的。   总有一次轮回,他会做对的,阿雪就会像爱君罔极那样爱他。   不谛僧悚然惊惧。   他为了寻找毁灭这个世界的真相,让灭世之劫在他眼前,因他的指引,诞生了!   凌诀天瞬间收起所有表情,居高临下,注视着不谛僧,眼底阴鸷晦暗:“你不是费尽心机也想来时间之墟的尽头吗?身为神明,应当满足信众所有的愿望。你就,永远留在这里吧。”   苏枕月:“……”   下一瞬,凌诀天笑着望向苏枕月,眼神冰冷,毫无感情:“你是我此生唯一的、最好的挚友,你就是我,我就是你,我的愿望就是你的愿望,你一定会帮我的,对吗?”   苏枕月没有表情望着他,轻轻地说:“嗯。我会帮你。”   凌诀天冷冷转过身,向来处而去,低低地:“最好是这样。我们走吧。”   苏枕月跟着凌诀天向外走去,回头看了一眼被留在那里,眉心的血点消失的不谛僧。   他现在明白,不谛僧为什么会看到预言:温泅雪和凌诀天在一起,灾祸就一定会发生。   灾祸,现在降临了。   一切的起因不是什么惊天动地的大事,就只是因为,每个人都做了自以为正确的事。   为私心杂念,为苍生道义。   但是,世界不需要被人救,毁灭世界的只有人自己。 第59章 龙傲天和为他而死的白月光约定来生59   在时间之墟里, 能看到四季美丽,世界很多地方数年的荣枯之变。   温泅雪坐在死灵之鹿的背上。   君罔极牵着鹿, 温泅雪牵着他的手,他们走在过去的时间碎片中。   天界七夕的琉璃河,春日的浮梦花海,魔界的郦山黄昏昼,并称世间最美的风景。   他们只看过春日的浮梦花海。   现在正好去看看另外两个。   因为是时间碎片,可以跳过时间, 一百年不间断地看一百次七夕琉璃河,只看每年的那一天的时间碎片就好。   天界在七夕那一天,会进入永夜。   头顶是遥远的黑暗, 远处的天际是昏暗的云层。   每一个人都会点燃一盏灯,心火如灯芯, 将琉璃灯放进天河里, 任其漂浮远去。   温泅雪和君罔极是时间之外的人, 他们只能看着, 并不能参与进去。   君罔极连为他点一盏灯都不能。   “这样美好的风景, 只是看着就已经很好了。”温泅雪说。   君罔极倚靠着鹿身,温泅雪坐在鹿背上,偏头侧脸枕在君罔极的肩上,双手环抱着他的脖子。   君罔极的手臂环在温泅雪的腰上。   温泅雪望着天河:“听说天族放灯,最初是为了将自己的感情摒除体外, 让灵体保持纯净。猫猫花点一盏灯, 就会少喜欢我一点, 整条天河都是喜欢我, 猫猫花自己却不喜欢我了。”   君罔极:“我不想点了。”   温泅雪抿唇, 眼眸弯弯笑起来, 他将君罔极抱得更紧了。   他的猫猫花,无论他说什么都会信。   真可爱啊。   再漫长的灯河,流淌了一百年也总会结束的时候。   温泅雪在最后的碎片里,看到了过去的凌诀天和苏枕月。   他们站在天桥上,一个高冷出尘,一个清雅含笑,指着河灯不知道在说什么。   大家看上去都很开心。   温泅雪笑着看向君罔极:“魔界的郦山黄昏昼,去看这个吧。”   君罔极敛眸看着他。   时间之河听从他的指引,打捞起魔界郦山的碎片,身边的景象风沙一样碎了又重组。   郦山黄昏昼,是一种很特别的时刻。   它没有固定出现的时候,出现后的时间也不定。   可遇不可求。   有时候十年也不会看到一次,出现了不超过刹那。   有时候,会持续了一个月。   黄昏昼连出现的地方也不固定。   魔界很多地方是没有所谓的黑夜白天明确界限的,所以连黄昏也是一样。   像是夏天时候天上的云被风吹动着,云在地面的投影一样,是移动的。   于是,他们骑在死灵之鹿的背上,追逐着光和黄昏而去,在整个郦山的时间碎片里穿梭。   “算下来,一百年加起来也才只有十二次,不到一旬的时间。”   在最后的黄昏之中,温泅雪微笑叹息说。   君罔极低声很轻地说:“有一条时间之河,一直在循环,在那里可以一直看。”   温泅雪望着他,眼眸温柔:“你要跟我一直生活在时间之墟里吗?”   君罔极想了一下,认真说:“没有办法一直,循环的那条时之河在缩短。”   他寻找出来的道路时,仔细排查过了,时间重启是要付出代价的。   那条白色的时之河里的循环,不是无止无尽的,靠的是神墓山里的能量。   而他们所处的黑色的时之河,和白色的时之河是同一个神墓山。   因为发现了这一点,君罔极才得以找到回来的路。   因为以此类推,浮梦之世也是同一个神墓山。   只要找到所有时间交汇的神墓山,就能找到现实里的时间节点,就能到温泅雪身边去。   于是,过去的君罔极和未来的君罔极交汇了。   那本书忽然直接出现在温泅雪的视野里,展开,馆阁体书写——   【这一次的时间差不多了,已经到了要离开的时候。】   温泅雪看着君罔极:“你去看过时间尽头了?”   君罔极:“嗯。”   温泅雪笑了一下:“那,有看到我吗?”   君罔极浅灰色的眼眸,像灰色的月光落在海面上,是一种无声无息的难过:“嗯。看到了。”   温泅雪笑了,纯真的孩子一样,揽着他的脖子,凑过去亲亲他:“我也想看你的过去。”   于是,君罔极带着温泅雪去他过去的时间碎片里。   那里,年幼的遗族,像是一只生着藤蔓的小狼和魔狼们生活在一起。   孱弱的小狼像是忽然听到了什么,耳尖抖了抖,浅灰色的眼眸露出疑惑的神情。   好可爱。   温泅雪的眼神像是要融化一样,眼眸的清泉温柔像是要坠落。   “你那时候听到了什么?”   君罔极没有表情,低声:“有个声音,它说,我存在这个世界上,是为了救世。时间之墟里也出现过,引我去时间尽头。”   那本书很自觉地抖了抖:【不是我干的,是这个世界的意志。现在已经死了。】   温泅雪不理解,世界的意志为什么要这么做。   告诉凌诀天,他是救世的神子,又告诉他,他是世界劫灭本身。   安排君罔极的命运,是不被世人信仰的反派,是邪神,是凌诀天的对照组,磨刀石,又在一开始告诉他:他为救世而生。   书冷静地写道——   【因为,神爱世人。】顿了一下,补充道,【神应当爱世人。】   不是所有的神都是完美的,不是所有的神都不会死。   【命运一开始被投掷了出来,但最终结果,仍未确定。预言是正确的,但如何解读,向来是人类自己该做的。】   刚被创造好的世界是没有命运的,当命运固定不可打破的时候,世界就死了。   只是一个一动不动的玩具。   【虽然凌诀天是祂钦定的救世神子,但祂试图一视同仁,给所有人机会以掌控他们自己命运。】   告诉一个注定要被打倒的反派,他是为了救世而存在的,比告诉他,他生来就是邪恶降临的容器,要更温柔慈悲吗?   温泅雪问:我离开以后,世界会怎样?   【看凌诀天和君罔极想怎么样,他们决定这个世界会如何。】   【白色的时之河已经死了,黑色的时之河,在你离开之后,有可能一直流淌下去,有可能进入循环,但不会有你。】   【如果舍不得,你可以骗他你一直会在。反正,你说什么他都会信。等循环开启了,他不会知道,不会记得你。】   温泅雪:如果,要一直流淌下去,得付出什么代价?   【不知道。如果有人知道答案,世界意志就不会死了。也许是出现新的神明,取代世界意志,也许……没有也许。】   温泅雪看着君罔极:“你希望,世界重新来过吗?”   君罔极看着温泅雪,眼神清澈寂静:“不希望。”   书:【……?!他不可能知道,循环后的世界没有你!】   温泅雪眸光微动:“你不想遇到我吗?”   君罔极:“想。”   君罔极静静望着温泅雪,浅灰色的眼眸认真。   他伸手,小心翼翼,很轻地抚摸温泅雪的头发和侧脸,像是为一株雪做的蔷薇,轻轻拂去时间的阴翳。   他当然想要遇见温泅雪。   想要一直一直回到,浮梦之世里那两年。   可是,那朵雪蔷薇的一生太可怜了。   那朵雪蔷薇要和他相遇,代价太大了。   要吃过很多苦,忍受十年的病痛孤寒,倾尽一切爱一个人却毫无回应,不被珍惜,在生命的最后一刻,终于可以解脱,却被他带回人世。   他虽然小心翼翼,试图将凛冬的雪藏于怀中,但也只能藏两年。   “用十年来交换两年,不划算。”   君罔极走在那条时之河里的时候,曾经想过,世界会毁灭,会不会是因为,温泅雪太难过了?   他看着时之河碎片里,温泅雪靠在那个濒死的君罔极身边,温泅雪注视着那个君罔极,就好像他们是一样的,都被这个世界,被凌诀天所杀。   那样的过去,并不值得温泅雪反复重来。   过去并不美好,无法改变,但未来,是可以美好的。   君罔极希望,温泅雪有未来。   希望,未来是不会让温泅雪伤心的世界。   君罔极眼神淡漠清锐,注视着温泅雪,低声平静:“我知道怎么阻止这个世界劫灭。”   “是吗?”一道冰冷倨傲的声音忽然响起。   他们回头望去。   看到,凌诀天站在郦山上。   他明明穿着纤尘不染的白衣,但或许是因为背对着时间碎片里魔界的夕阳。   血色的光从他身后打来,让他的身影显得像是比君罔极更像是魔神。   凌诀天抬起头来,高高在上垂眸注视着他们,眼神阴戾:“找到你了。我一直在想,怎么才能最快的速度毁灭世界。但想来想去,最简单直接的法子就是,摧毁时间,或者,杀了你。”   说着,他毫不犹豫向君罔极瞬闪而来。   手中的剑一往无前,凌厉弑杀。   毫不在意旁边的温泅雪。   君罔极的刀在他靠近前,整个人冲上去,将他挡在半空。   浅灰色的眼眸狭长冷锐,毫无感情:“他在这里,你没看到吗?”   凌诀天笑了,笑容毫无温度,是一种冰川融化后冰冷至极的悲伤:“那又怎么样?你难道不知道,阿雪要死了吗?但没关系,只要你死了,世界毁灭,时间重启,回到一百年前,阿雪就可以继续活着了。”   君罔极的眼里毫无生机,一片死寂:“你在时之河里,看到他的过去,却还想让他回到那样的过去?”   那毫无生机的死寂,瞬间迸发的冷锐杀意,将凌诀天和他的剑整个人冲击出去,一路撞碎无数的时间碎片。   杀死了无数时间之中的凌诀天。   凌诀天吐了一口血,却笑着,不退反杀,剑势越发凌厉迅猛朝君罔极而去。   “难道你要我眼睁睁看着他死吗?”   时间之墟因为他们的厮杀开始震荡,无数的时间碎片被剿杀。   上一秒在七十年前的浮梦州,下一秒在九十年后的京都。   身边的风景,眨眼之间换个三个季度。   君罔极的眼神坚如礁石:“只要世界继续存在,他会有来生。来生他会重新开始,遇到正常的人,有亲人、朋友,有世界所有美好的东西。任何人摧毁他的未来,我都不允许。”   凌诀天脸上带着血污,怔然放空了一瞬,眼神决绝疯狂:“我不允许,阿雪的未来怎么可以没有我。他是我的!只要你死了,他永远是我的!”   君罔极:“那你就死!”   黑色的湮灭魔刀在凌诀天的身上制造出一道长长的伤口,鲜血喷洒出一道弧线,映照出黄昏昼的颜色。   凌诀天下一瞬不管不顾催动剑诀,万千剑影向君罔极而去,穿过那道黑色的身影。   “你也死吧!”   然而,凌诀天错愕地发现,不管多少道剑穿过君罔极,君罔极看上去都无动于衷,毫无反应。   连身影也没有迟滞半分,刀势反而越来越迅疾斩截。   只有滴落的血证明,他也受了伤。   凌诀天明白了,也更不明白了:“你想跟我同归于尽?”   君罔极神情淡漠,浅灰色的眼眸毫不动摇的锐利寂静:“阻止这个世界毁灭办法,只要将不属于人间的存在,赶回他们的来处就好。”   凌诀天微微失神:“让从神墓中来的东西,回去神墓之中去吗?不!”   下一秒,他露出癫狂孤绝的神情:“别忘了,你自己也跟我一样!”   君罔极面无表情:“我知道。你先去,我自己会来。”   要阻止这个世界毁灭,需要将神明之子和邪神之子彻底镇压在神墓之下。   凌诀天和君罔极,都得死。   没关系的,失去了饲养者的猛兽,本就没有继续存在的意义。   黑色无光的魔刀,斩开通向神墓之底的时间裂缝,压着凌诀天的剑,斩断他的剑,将他整个人逼进、坠落比深渊更深暗漆黑不见底的神明埋骨之地。   时间之河中出现一个庞大的深渊,过去的未来的,无数时间向深渊流淌而去。   封死了凌诀天上来的路径。   等到这一百年的时间全部封灌进去,填满这个深渊,任何进去的人都别想再上来。   君罔极拄着刀,面无表情看着这道时间之河的瀑布深渊。   哒哒哒。   死灵之鹿的声音。   君罔极回头,鹿背上没有温泅雪。   ……   那一天,全修真界的人都在神墓山下,等待那场神战的结果。   一道几乎斩落烈阳和时间的白光之后。   当所有人重新睁开眼睛,他们惊愕地发现,神墓山坍塌了!   一座深不见底,取代整个神墓山的天坑坐落在那里。   像是一道隔绝修真界和地狱的无边无际的深渊天堑。   在深渊的旁边,残存的平整的岩石上。   苏枕月脱下外衣,将奄奄一息的温泅雪放在他的衣服上,让他靠在那里。   “你再等等,他应该会来见你。”   苏枕月第一次感到死亡的悲伤。   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也许是九岁那年凌家那场覆灭,祖父对他揭露的修真界尔虞我诈、欲壑难填的冷酷黑暗,让他过早习惯了生死。   后来任何人死去,即便是苏问夏,他也只是觉得黯然。   连他自己的死亡,他也能面不改色去计算得失。   这是他第一次知道,死亡是一种怎样的残酷,就像是世界再也看不到浮梦花开了。   这是他第一次做这样艰难的选择。   去帮凌诀天灭世,让一切重启重新来过。   还是,带温泅雪离开战场,放任凌诀天被君罔极封印,目睹温泅雪油尽灯枯死去。   他以为自己会选择前者。   苏枕月从未这样清晰地意识到,曾经的他是个怎样的人。   他那样堂而皇之地利用算计着自己的付出和所得,算计自己在凌诀天心中的地位。   明明最初是因为,凌诀天对那个传说中的凡人道侣,恩义报偿,才决定与凌诀天为友,付出赤诚,来换取凌诀天对苏家过错的谅解。   却在最后,因为嫉妒、占有、傲慢和控制欲,摧毁了凌诀天对那个凡人道侣的道义。   他想要得到世界最美好的一切,却和凌诀天一样,直至摧毁,不信它们当真美好。   君罔极从人群让开的道路而来。   魔枭咕咕叫着,给他引路。   君罔极半跪在地上,握着温泅雪冰凉的手,放在自己的胸口,想要暖热。   那本谁也看不见的书,发出沙沙的写字声:【道别的时候来了。】   温泅雪睁开眼,望着浑身狼藉,但十二分英俊的他的猫猫花。   “你拯救世界了吗?”   君罔极的声音,低低的沙哑,像是被淋湿的猫:“嗯。”   “别怕。”他很轻地抚摸温泅雪的头发,“你会有很好的来生。”   温泅雪眸光安静清澈:“为了我的来生吗?我的来生里,有你吗?”   君罔极抿唇,他不骗温泅雪:“我会在神墓里,你经过的时候,我会听到你的声音。不会认错的。”   温泅雪眼里的清泉,像春天最温柔的湖水,坠在眼底,却一滴未落。   君罔极俯身,很轻地吻在他的脸上,泪水会经过的地方。   “只要亲过了这里,就不会哭了。”   他这一次,不能问温泅雪,今天开不开心。   他知道,温泅雪不会开心。   君罔极站起来,温泅雪没有教过他告别的话,他们从未告别过。   但是,他得在温泅雪死前将自己封印回神墓里。   这样,才能真正阻止这个世界毁灭。   温泅雪才会在死后,拥有来生。   因为不知道怎样告别。   君罔极想起了云麓镇的时候。   他看着温泅雪,轻轻地说:“晚安,明天见,温泅雪。”   温泅雪没有回应他,只是静静地望着他。   君罔极转身,向深渊天堑走去,没有回头。   温泅雪没有哭。   君罔极其实并不知道,温泅雪是个什么样的人。   就像他不知道,无论世界如何,循环还是继续,都不会有温泅雪了。   温泅雪来这个注定要毁灭的世界,就只是想要谈甜甜的恋爱。   最初的时候,农夫的花田里种什么样的花,是无所谓的。   因为前一株花去了别人的花田,于是,便随手换了离他最近的,那只和他一样困在陷阱里的猫猫花。   他并不在意,猛兽是不可以种在花田里的,猫猫也不能开花。   但他想种就种了。   他虽然看了很多理论的书,但并不理解那是什么意思。   他恋爱的方式,一直是拙劣的。   从来都是一种模式不断重复着:伪装弱小,假装被救,毫无保留对那个人好。   温泅雪其实并不会哭,他只在君罔极面前,想要对方爱他的时候,含着眼泪,伪装温顺。   常常演技拙劣,连害怕惶恐也不会。   但,君罔极每次都相信。   那本书摊开在那里:【这个世界不会毁灭了,他的确拯救了世界。君罔极自我封印,温泅雪可以死了。我们走吧。】   温泅雪静静地望着君罔极消失的地方。   那里还能听到,凌诀天在神墓之中发狂的声音,在叫温泅雪的名字。   “我会回来的,他是我的!我会拿回属于我的一切!”   但,君罔极为什么安安静静的?   【正在脱离世界,10、9、8……】   温泅雪轻声自语:“如果你想要真正学会人类的爱,不能仅仅只是模仿,只看人类的错误,应该纠正指引错误,走向正确。真正的宽恕他们的浅薄自私,治愈他们的孤独。”   这是他读过的书,却一直无法理解。   温泅雪:“暂时不脱离。”   【……】   温泅雪:“我想试试,纠正指引,宽恕治愈。”   书本沉默着,展开了一条长长的绘卷,上面是流动的时间,数条缩略的完整的更加复杂时间之河。 第60章 龙傲天和为他而死的白月光约定来生60《完》   神墓山之巅。   一道白光闪过。   苏枕月被君罔极的湮灭魔刀斩杀。   凌诀天抱着濒死的苏枕月, 刚刚许下来生之约。   君罔极被凌诀天的长剑钉穿了神魔之心。   人群悲愤地看着眼前的生离死别,带着劫后余生。   忽然之间,他们都有些迷惑不解。   在他们的记忆里, 神墓山不是已经坍塌了吗?   凌诀天和君罔极不是已经同归于尽, 一起封印在神墓之下了吗?   不谛僧也诧异, 自己不是已经困在时间之河里,迷失了吗?   “……这是怎么回事?”   “……难道都是幻觉吗?”   凌诀天怔然看着怀里的苏枕月,第一次不知所措。   他不是应该在神墓之下?   一切都从未发生吗?还是, 时间回到了第一次神战结束的时候?   直到他们所有人,下意识看向神墓山巅。   净若琉璃的湛蓝天穹之下, 雪山和烈阳之间,站在山巅的鸦青色身影。   风雪猎猎,吹拂他的发丝和衣衫, 他整个人却仍是幽静的。   逆着光,看不清他的脸,只觉得, 那像是神墓山千年万岁生出的仙灵幻影。   那道幻影站在那里,张开的手指长出一枝白色的雪蔷薇, 蔷薇且开且散落。   落到死去的苏枕月身边,那道几乎将他劈碎成两半的伤势,和贯穿他脏腑的魔刀一起消失不见。   苏枕月轻咳一声,睁开了眼。   落到凌诀天身上,他体内的神骨、神格, 消失不见了。   凌诀天感觉到, 随着神格、神骨, 一起消失不见的, 还有他和温泅雪之间的联系。   漫天的雪蔷薇, 散落在天地之间,席卷向整个世界。   像是一场秋日里,开错了季节的浮梦之花。   整个世界所有的人,在这场浮梦花海里,深陷一场不愿醒来的旧梦。   ……   ……   一艘孤船漂浮在魔界修罗海上。   梦里的时间,是凌诀天和那个人刚离开流苏岛的时候。   水是暗蓝色的,四周也是雾蒙蒙的蓝,不辨方向,不知道在哪里,不知道他们去向哪里。   那个人一直昏睡不醒,开始长时间虚弱,昏睡。   他在雾蒙蒙的蓝色河流上,看着那张沉睡的脸。   前世的凌诀天也曾看着那张脸。   不知道多久,那个人眉睫微动,醒来。   前世的凌诀天别开头。   梦外的他却仍旧看着。   看那个人蹙着眉,乌发眉睫被冷汗打湿,很轻地呼吸,面容苍白得近乎透明,乌黑眼眸失神。   前世的凌诀天并不知道,那一刻,那个人有多疼。   应该,他吃那七颗药的,是不是结局就会不一样。   “很疼吗?”梦里,他问,记不清前世他是否也曾这样问过。   “如果有点疼,少主会跟我多说几个字吗?”   那个人轻微地犹豫了一下,乌黑的眼眸看着他,这么问。   “嗯。”   “有,有一点疼。少主。”   沉默。   “不必再叫少主。”梦里和前世,他说。   “那……少爷?”   那个人不是他的侍从,并不需要这样叫他。   但,除开侍从和主人的身份,他们又有什么关系?   “随便你,只要不是少主。”他说。   梦境停在那条雾蓝色的河面上,再也没有前进,就像到此就是结局。   没有阿凌,没有道侣结契,没有解除契约。   没有青檀小楼,也没有来生。   那个人睡着了,像死去一样。   凌诀天也躺在旁边睡着了。   做了很长的梦。   梦中的梦里,那个人也没有像对君罔极那样,抱过凌诀天。   他们之间唯一一次拥抱,是世界终结的那一天。   那个人问:“阿凌,爱过我吗?”   前世的凌诀天说:“下次见面,我会说。”   再见面的时候,他回答他:“解除契约吧。”   梦里,回到了那一刻。   凌诀天走出去,关上门的时候,温泅雪在身后拦住了他。   伸手,拉着他的衣袖。   梦里的凌诀天有一瞬失落,他想,不该是拥抱吗?   他们隔着门对视。   梦里的温泅雪,没有问梦里的凌诀天是否爱他:“我很抱歉,从没想真正去爱你。”   他并不想爱人,他对人类爱的了解,仅仅是因为他想了解,而不是他真的要爱人。   “没关系。”梦里的凌诀天说,“我也很抱歉,没能学会爱你,你能教我吗?”   温泅雪抬眸静静望着他,乌黑的眼眸纯粹得映不出他丝毫身影:“爱人和责任并不冲突。喜欢,想要被怎样喜欢,下次遇到喜欢的人,心里想的,要记得说出来。”   “嗯。”凌诀天想,自己这一去大约是无法活着回来了。   君罔极很强。   神战,他应该赢不了。   他看着梦里的温泅雪,说:“来生,我们还可以做道侣吗?这一次我做得不好,下一次,我会学会的。”   温泅雪看着他,这一次,没有对他露出记忆那样蜜甜的笑容——像海面阳光漫射的朝雾,朦胧神秘,任何人被那样纯粹毫无保留的笑容和眼神望着,都会知道自己被他所爱。   那是凌诀天记忆里,世界上最美好的风景。   那双乌黑的眼眸清澈静谧,像梦里永恒不变的湖水:“抱歉,我已经有生生世世要在一起的人了。”   凌诀天没有表情,一瞬不瞬看着他。   门缓缓关上,将他们彼此隔绝。   ……   梦里的苏枕月躺在雪地里。   不知今夕何夕。   好像是浮梦之世里,十八岁的苏枕月为那个人而死的雪。   好像是,在浮梦之世里,他看过的最后一场浮梦花开。   因为发病,他倒在了地上。   他从小的时候,就喜欢白色的东西,喜欢下雪。   感到孤独的时候,就将自己藏在雪里,这样世界就发现不了他了。   后来,他两次都那样死去。   漫天的浮梦花倾落而来。   世界是场无边无际的春日落雪,那个人是春夜尚未消融的湖,乌黑的眼眸静静地望着他,对春天的一切生机和死去,都不意外。   却第一次,向他走来,花雨微风抚过那张脸,只抚动了耳畔的墨发和青色绉纱。   梦里的温泅雪半蹲下来,看着将自己埋在雪里的苏枕月。   “浮梦花虽然是幻觉,但如果一起看花的人是真实的,世界就是真实的。”   “永心居的老板和老板娘虽然发生了些误会,但他从始至终没有变过心,所以茶点的味道才没有变。他们找到了彼此,解开了误会,开了一家新的店。”   “美好的东西像浮梦花一样,像爱一样,不长久,不常见,只有极少部分幸运的人才拥有。但只要存在过这个世界,就算不属于我们,只是看见也觉得很好。就会觉得,人间不那么孤独无聊了。”   那只狐狸想着:真实的荒芜死寂,要比刹那的幻梦,更好吗?如果不是,他为什么总是想打碎?   ……   漫天的雪色蔷薇花海,只有一个人是醒的。   毕竟,遗族不会做梦。   那个人注视着他,乌黑的眼眸盈着清浅的薄薄的温柔的笑,向他走来。   伸出手,轻轻抚过他被剑刺穿的心脏。   “要跟我走吗?”   像是回到了,他们刚刚离开流苏岛的那个荒原。   那个人对站在阵法里的遗族少年说:“如果你没处可去的话,要不要和我一起?”   “走去,哪里?”   温泅雪走过去,笑着,亲了一下他的眉心:“哪里都可以吗?”   “嗯。什么地方都可以,你在,就好。”   温泅雪捧着他的脸,眼眸弯弯,任何人被那样温柔的眼神看过,都知道,自己被世界所爱:“去……你跟我的生生世世里。”   ……   故事一般都是这样结束的——   那颗荒芜濒死的星球,最终开满了各种各样的花草。   农夫要离开星球了,只能带走一样东西。   他亲了亲他的猫猫花。   他没有花田了。   所以,“可以把你种在我的心上,一起带走吗?”   “好哦。”那只猫猫花说。   迫不及待跳进了他的心里。   ……   ……   穿书局,忙成一团。   来往的人全都急匆匆的。   【……又有一个星辰陨落了。】   【……这些年陨落的星辰太多了。】   【……没办法,那位竞升仪式又失败了。】   【……还是因为那个原因吗?】   【……是的还是那个。】   新来的系统不懂,也不敢问,竖起耳朵听,听了也听不明白。   他慌得东张西望,如坐针毡,看向旁边一同等待述职的同事,对方好像很从容的样子:【前辈,你听懂了吗?】   温泅雪在一旁矜持道:“没有。”   【嗤。】旁边的系统翘起二郎腿,端着枸杞保温杯,懒懒地说,【因为上面有位新生的神祇,离最高位只差一步,一直不得成功。】   新来的系统身为职场菜鸟,战战兢兢询问一看就很有气场的前辈甲:【为什么?】   【还能为什么?天生的神祇,压根不懂得人,不都是说神爱世人吗?不懂人怎么可能爱人,没有爱怎么可能创建好一个世界?】   温泅雪若有所思。   菜鸟系统:【但我看其他神祇不也顺利创建了无数大千世界吗?】   前辈乙一张被掏空的死鱼脸,瘫在椅子上,双目空洞失神,伸出手在虚空乱点:【是啊,所以漏洞百出,时常崩坏灭世,创造一个世界吧唧碎一个世界,就苦了我们了,天天找人紧急维护,都常常还救不回来。】   同事丙也懒懒地伸着腰,打着哈欠坐过来。   【要我说,那个新生神祇的问题其实很好解决。】   温泅雪看过去。   新走来的系统丁,温柔地给系统乙递上提神的奶茶,笑着说:【只要祂来咱们部分007个几年,我保证祂立刻深谙人性。】   温泅雪:“……”   【上头那些大人物都该来007一下,才知道自己创建的都是个什么逻辑操蛋的世界。】那个一开始嗤笑,态度嚣张傲慢的系统甲,嗦着他保温杯里的枸杞说道。   【嘘,会听到的。】系统丙提醒道。   死鱼眼系统乙,只差翻肚皮,奶茶都没能让她续命:【放心吧,上头那些眼里才没有我们这些小系统呢,别说我们是吐槽了,就是指着祂骂,也不会给我们一个眼神。】   温泅雪静静看着对方吐槽,抿唇,没有说话。   【统生要是连吐槽都没有还有什么乐趣,我已经很久没有放过假了。】看上去最精神的系统丁也说道,【我绑定的宿主合约要到期了,可能得换一个了。麻烦。】   【近些年来这些世界崩塌的越来越快了,殒灭的世界比新生的还多,冥界很多灵魂没处转世,连紧急开设的无限流都放不下这么多鬼了。】   系统甲说着,揉揉脸。   【我去一下卫生间洗把脸。喊新来的进去面试,记得先测测心里素质,最起码把物理神经病筛选出去。】   菜鸟系统忐忑不安,看着温泅雪:【你你,你先进去吧。】   温泅雪看着他:“我不是来述职的,我是来绑定系统的……宿主。”   一直没有宿主的菜鸟系统,瞬间眼睛闪闪发亮,露出这份工作保住了的表情:【系统2022112竭诚为您服务,请问您有什么需求?】   温泅雪矜持:“想谈甜甜的恋爱。”   【甜甜的恋爱?】菜鸟系统懵呆了一下,想翻翻看自己的入职培训手册里,但很快想起这样会看上去很不可靠,他极力稳住了,装出职业的样子。   眼镜一扶,露出专业的笑容对温泅雪介绍:【我们“龙傲天原配系统”极其适合您的需求,谈恋爱找我们龙傲天就对了,龙傲天他魅力无穷,所到之处人人倒贴。大佬争着求着收他为徒。美人哭着追着投怀送抱。但龙傲天他不为所动,因为他已经有原配了,一心一意,忠贞不二。】   “听上去不错。”温泅雪静静看着对方,“那就签吧。”   【好哒、的!】菜鸟系统笑得露出八颗牙。   带他的前辈,深陷一个即将毁灭的星辰,苦于找不到宿主。   他只好自己摸索学习,这下好了,他帮前辈解决了一个大麻烦,前辈一定会夸他的!   ……   后来,菜鸟系统2022112一直百思不得其解。   前辈为何那样?   先是扣了他半个月的工资绩效,又在副本一结束后,给他发了三个月工资的奖金。   他明明就只做了一点微不足道的签约工作啊。   ……   ……   一处白色的空无一物,只有一张桌椅的房间。   【是否开启下一个世界?】   温泅雪手中把玩着一颗礁石一样的神魔之心碎片:“我会遇到我的花吗?”   系统沉默了一下:【神祇欠下的诺言,是必须实现的,否则会伤害神魂。请务必,不要再许诺了。】   温泅雪听到了前半句,笑了:“那就好,开启吧。”   【按照规定,每一个世界,您都将不带任何记忆。】   温泅雪眼眸微弯:“没关系,只要见到,就一定会认出彼此的。” 第61章 龙傲天和挚友相爱相杀1   孤天寒碧, 北斗离离。   屿山之上,万丈峭壁临海,上面是一片气势恢弘华美的建筑。   此处, 便是中原武林遍寻不至的天音教的总教。   天音教在中原还有一个名字, 便是大名鼎鼎的魔教。   天音教的正堂高达十米, 飞檐翘角,至高处向内是一处平台。   瀑流入海。   水面流淌过青玉石面,水是暖的, 雾气氤氲,如在仙境。   最里面, 临海居高,是一座小楼。   这里是天音教的雪衣长老,温泅雪的住处。   住处的位置, 和雪衣长老在天音教的地位是一样的。   雪衣长老虽说身份只是长老,但在老教主仙去多年,少教主年仅弱冠的情况下, 他才是天音教的代教主,魔教背后真正的主人。   少教主楚昊天外出历练三年, 三日前归来。   这几日一直住在温泅雪这里。   所有人都知道,老教主仙去的时候,将年仅十四岁的少教主楚昊天托付于温泅雪照顾。   楚昊天一身的本事都是温泅雪教他的。   所以,当楚昊天猝不及防对温泅雪下手,并且真的一刀刺中温泅雪的时候, 连温泅雪自己都没有想到。   一时竟没有说出话来, 顿了顿, 才叹息一样说:“你的武功长进了。”   楚昊天紧紧盯着靠在温泉边沿的男人。   刺入肺腑的刀子下意识捅得更深, 确保对方无法呼声示警。   他并没有要杀对方, 毕竟,温泅雪若是死了,魔教群龙无首还不知道会干出什么,只有半死不活的温泅雪,对中原武林才是最好的。   看到对方的唇角溢出鲜血的痕迹,本就在红衣映衬下过分雪白的肤色,越发苍白起来,楚昊天一直紧绷的神情才微微松懈。   他捏着温泅雪的下巴,隔着温泅雪脸上遮住上半张脸的精致面具,与他对视,笑着说道:“这得多谢师父教导有方。”   楚昊天说着,谁也看不出他心下有些心不在焉。   雪衣长老温泅雪,一直有一个名号,叫血蔷薇。   据说他少年的时候貌若倾城,雌雄莫辩,老教主不想让人看他的脸,亲自为他打造了一扇面具,以黄金宝石精心做就,像是血色蔷薇一样的面具,恰好自鼻梁以上,遮住那双眉眼。   楚昊天在他身边,却从未见这个人摘下面具的样子。   他这会儿制住了对方,应该迅速完成后续计划离开,但他忽然就不急着走了。   “以师父和我的关系,为何这种时候都要戴着面具?是因为怕自己太老了,配不上我这个少……”   楚昊天笑嘻嘻地说,伸手看似漫不经心,略显粗暴地扯掉那张面具,声音戛然而止。   他说那种话,自然是故意刺对方的,毕竟,任何人看到这个人,一眼就知道那是个大美人。   红衣乌发雪肤,黄金宝石做就的血蔷薇面具,只赋予了一种神秘奢靡的美。   楚昊天第一眼看到温泅雪的时候,就在想一个问题:这个人到底是摘了面具美,还是不摘面具更美?   但他怎么也想不到,摘下面具后的温泅雪,会美到这种地步。   明明是深夜灯火昏暗之处,他却觉得整个世界都在发光,让他的脑子一片眩晕,浑身使不出力气。   尤其是接触对方的手指,好像瞬间有了自己的意志,小心翼翼怕碰伤了那张脸。   他终于明白,为什么寒楼叮嘱他,一定要在对方摘下面具前动手。   楚昊天脸上的笑容消失,望着那双乌黑冷凉的眼睛,轻慢地说:“大美人,你若早点摘了面具,我捅你的时候,一定不会这么用力。”   温泅雪:“是吗?”   话音一落,楚昊天被一掌击飞,即便他急忙撤退,还是来不及卸去太多掌力,落到温泉后的青玉石面上。   他手指撑地,眸光冷锐望去,一手擦去唇边的血迹,笑道:“大美人好凶啊,但你中了我的毒,越凶伤得越重。”   温泅雪那一掌只用了三成力,他吐了一口血,神色淡然望着楚昊天。   楚昊天被他看着,忍不住就想说点什么:“你是不是想知道我是怎么下的毒?”   温泅雪徐徐说道,纵使声音没什么情绪,也像是有情:“你中了毒,我给你配的药,你嫌苦,非要让我先喝一口。温泉的水里放了一种沉香木,加起来会让人反应变慢。刀上是第三种药,加在一起形成一种新的毒,越是动用内力,伤得越重。”   楚昊天惊呆了:“你,你知道?”   知道竟然还放任自己中招。   温泅雪平静:“知道,想看看你想干什么。”   楚昊天脸色一白,但随即想起,不管温泅雪是不是故意放任,他那一刀捅得足够深,这道伤无论如何做不得假。   于是,笑着说:“大美人果然对我情深义重,即便我要你的命,你也给我。”   他的笑容却没有进入眼底。   楚昊天清楚记得寒楼给他提供的资料,真正的少教主与雪衣长老名义是师徒,实际上有不可见人的关系。   “……千万不要被他骗了,他长着世界上最温柔的脸,做得却都是最残忍肮脏的事。杀人放火,无恶不作。他杀了老教主,得到了整个魔教。将少教主视若玩物,以报当年老教主对他的折辱。你此次前去,无论发生什么,一定要假装好少教主的身份。倒不是他对这个少教主有什么真情,只是,他再如何也不敢在魔教内当众杀少教主。尤其在他伤重的时候。否则,到时候他要面对的就不止是中原武林的讨伐,还有魔教内部的纷争。”   想到,温泅雪或许对那个已经死了的少教主做过许多令人发指的事,他心里一时情绪复杂。   鄙夷、厌恶,却又有一种他自己也说不上来的烦躁闷气。   温泅雪的声音始终不紧不慢:“你要我的命?为什么?”   楚昊天冷笑,望着温泅雪,想到寒楼说的,无论发生任何事,必须让温泅雪以为他的确就是魔教的少教主本人:“你杀我父亲,夺取圣教,自小将我当做你的狗一样驯养。你说为什么?”   温泅雪望着他,乌黑的眼眸在黑夜里,冷冷的清泠幽静,眉眼之间却忽然一闪而过的纯真不解:“你觉得,那是……训狗?”   楚昊天想到这三天,这个人对他,百般纵容迁就,一时入戏,竟然心跳忽然失了一拍。   但他到底意志坚定,故作冷笑道:“不然呢?难不成你真的以为我爱慕于你?那些事是我心甘情愿不成?从始至终,无论我为你做过什么,说过什么,都是为了这一天!”   温泅雪看着他,少年眼里的恨意冰冷毫不作假,微红的眼眶,和从前撒娇红着眼睛对他说喜欢时候一样。   人心总是难懂。   也罢。   该说的话都已经说完,楚昊天知道自己已经比预期的时间停留的太久,寒楼该等急了。   温泅雪看出他的意思:“有人帮你杀我?是谁?”   楚昊天放出他藏在暗处的机关鸟,打开机括,勾了勾唇,故意笑道:“跟你不一样,当然是心上人了。”   他抓着机关鸟,跳下万人悬崖:“温泅雪,这次不要你的命,从此以后,你我恩怨两偿,再见就是敌人。”   声音回荡在整个屿山。   天音教的护法教众匆匆赶来,看到面容苍白的温泅雪,想到楚昊天的那句话的意思。   所有人立刻跪地:“属下来迟,请长老恕罪。”   他们更惶恐的是,少教主竟然对雪衣长老出手,一时之间什么想法也不敢生出,只满头冷汗。   唯有左护法抬头,忧虑看着温泅雪:“属下这就去请大夫。少教主他一定是受歹人误导……”   “无妨。”温泅雪一身红衣,缓缓捡起放在一旁的血蔷薇面具,淡淡道,“那个人不是少教主,是中原武林的刺客,易容假冒。”   所有人顿时一个激灵:“是!那个人是假冒的!”   不管那个人是真是假,从这一刻开始,他就是假的。   温泅雪从温泉走出来,身上的水汽几步之间消失。   除了池中晕开的血色,他仿佛没有半点受伤的痕迹。   温泅雪戴回面具,平静道:“都下去吧,左护法留下。”   待这里恢复寂静。   温泅雪却没有急着说话,他走入小楼,斜倚坐塌,若有所思。   那本只有他能看见的书,展开在他面前,上面馆阁体书写——   【那一刀并不很重,对方的确没有要他的命,但是,温泅雪受了一种更重的伤。】   温泅雪:什么伤?   【所爱之人,为了另一个人来杀他。】   【这种伤,是世间任何药都无法治愈的,只会随着时间越来越重,让他痛彻心扉。】   【温泅雪觉得很累,他什么也做不了,只能一动不动靠在那里,看着那个人离开他的生命。】   温泅雪眨眼,看着这本喜欢给他加戏的书。   温泅雪:他是楚昊天吗?   【是。】   很好,虽然是一本没什么用的书,但在这种事情上一般说的都是真的。   【你现在的感受是:伤心,痛苦,疲惫,绝望……】   温泅雪左手轻轻撑着额头,偏头静静看着这本书:为什么要伤心?   书:【……?你喜欢的人,他杀你,亲手捅刀!为了别人!这难道还不伤心吗?】   温泅雪的脸上什么情绪也没有,眸光清澈静敛:他不是说,我对他是训狗吗?狗不听话,换一条就是了,为什么要伤心?   书愣在那里,干巴巴地写道:【不是。你应该仔细体会这些感情,然后,等你充分体悟之后,我们就可以收尾,圆满离开这个世界了,为什么还要多此一举换一只狗……不是,换一个恋爱对象?】   温泅雪敛眸,淡淡:我来这个世界,是为了谈甜甜的恋爱。   【甜甜的恋爱,不是已经谈过了吗?】   温泅雪看了书一眼:不甜,不算数。   书顿了顿,直接合上了。   算了,反正这部分剧情已经走完了。   随便他吧。   左护法静静等在一旁,只觉得温泅雪思考的时间比以往久,她心底对那个楚昊天的身份产生了疑虑。   那个人真的是假的吗?   “阿狸,去帮我找个人来。”   “长老请吩咐,要什么样的人?”   温泅雪看她一眼,没有表情,轻声淡淡:“少教主。”   左护法:“……!是,阿狸一定尽快找到一个跟少教主长得一模一样的人来。”   温泅雪站在她面前,小孩子一样弯腰歪着头,和她对视,小声说:“不用跟楚昊天像,像个少教主就行,我现在说阿狸是楚昊天,天音教里应该也没有人会说不是吧?”   左护法凛然:“是,阿狸明白了。”   温泅雪站直了,想到了什么,回头矜持看向左护法,认真地说:“要好看的。十二分的英俊。”   左护法:“是。”   阿狸心下有些绝望,这个任务太难了!   英俊好看,像个魔教少教主的人好找,但十二分英俊的……   有雪衣长老珠玉在前,上哪里找比他还好看两分的人? 第62章 龙傲天和挚友相爱相杀2   左护法走后。   温泅雪回到二楼, 起居的地方。   他坐在床上,静静地一动不动,像一副古画。   鲜血在流失, 浸染了红衣, 但他没有在意。   当他忽然倒在床上的时候,脖子上的坠子便从衣服下荡了出来。   温泅雪握着坠子。   坠子不是什么特别的东西,绳子是黑色的普通皮绳,坠在上面的是一颗黑色的石头。   因为石头坚不可摧, 无法穿起来,所以用柔软的金线编织的笼子装起来,再悬挂在绳子上。   石头沾了他的血。   温泅雪不知道石头是从哪里来的,但,当老教主还只是一个村寨巫医的时候, 进山采药, 把毫无记忆的温泅雪从山里带出来的时候, 据她说所,他身上就只带着这个东西。   “……应该是很重要的东西,要妥善收藏。”   温泅雪只记得,对方问他, 如果没处可去的话,要不要跟她走?   他不知道为什么,觉得这句话很熟悉,于是就跟着她走出了大山。   后来才知道, 那个寨子里一直信奉山神,他们把他当作山中特别的存在了。   当他们回去的时候, 发现寨子没有了。   死了很多人。   这一代一直不太平, 山贼、麻匪、兵祸、天灾, 普通人要活下去一直像看天气,看神灵的心情。   老教主将幸存的人聚集起来,沉着冷静,让大家不要怕,说山神会庇佑大家。   他们看到了温泅雪,不知道为什么,寂静了很久,开始朝着他、朝着大山,喃喃有词地祝祷祭拜。   温泅雪没什么表情:“我不是山神,也不是神使。”   老教主说:“不用在意,大家只是需要一个活下去的希望。人在无能为力的时候,就只能向虚无缥缈的存在祈求。”   无能为力吗?   温泅雪没说什么。   那天晚上,他独自一人离开了寨子。   第二天早上,他浑身是血站在寨门外,对打开门的老教主说:“以后不用祈求了。”   寨门外,幸存的山匪拉着板车,浑身发抖站在那里。   板车上放着,前日来寨子里烧杀抢夺的山匪们的脑袋。   “给你。”温泅雪从山匪那里,搜集到可用的武功秘籍,他改了改,“这是,不会无能为力的办法。”   “不要跪我,我不喜欢。”他路过弯腰屈膝的老教主,没什么表情地说。   清扫干净的匪寨成了大家新的寨子和家园。   练了秘籍上的武功,在老教主草药的加持下,所有人都日渐身强体健。   武功高了就想试试手,陆陆续续地,那一代的山贼麻匪都没有了。   寨子里的人越来越多。   不知道什么时候起,天音教这个名字流传了出去。   明明所有人都只是想站着,自由地生活着,不被任何人欺负,也不欺负任何人,但在外界传闻里,却叫天音教是魔教。   因为传闻他们信奉邪神,天音教出来的人,不管是做哪一门生意的,每日必要早中晚三次祈祝祷告,神神秘秘,阴森危险。   一脸严肃,口中念念有词的样子,怎么看都像是在施咒害人。   叫人敬而远之。   温泅雪不在意天音教的事情,没什么大事的话,整个寨子里的人也不会惊扰他。   日子就这样过去。   有一天下雨了,他有点困,对老教主说他要睡一觉。   梦里好像也在持续不断地下雨,当雨停了,温泅雪再醒来的时候,他看到原本还只是十四岁少女的老教主,变成了四十多岁的成熟女人。   她才四十多岁,但她头发已经白了,脸上生着皱纹。   成了名副其实的老教主。   她身边带着一个十岁的少年,眼睛像个小狼崽子一样,清亮锐利又茫然好奇地看着自己。   “乖,昊天你先出去。阿娘要跟雪衣长老说几句话。”   温泅雪那一觉睡了三十年。   除了他自己没有变,所有事情都变了。   天音教一开始只是大山里,后来是一省一州,再后来是整个中原武林都知道了。   管他们叫魔教。   温泅雪看着老教主,他记不住对方的名字——老教主这个称呼是后来天音教的人提起她的时候,都这么叫,以区别于少教主,温泅雪现在回想起来,就也这么指代她了。   毕竟,再早熟沉稳的少女,最开始也只是一个半大的孩子,半点也不老的。   醒来后的温泅雪,对老教主说了两句话。   第一句是:“你儿子不像你。”   第二句是:“你要死了。”   故事很老套,蛮荒之地的魔教教主救了一个中原来的风度翩翩的侠客。   相爱,结合,生子。   但对方有一天恢复了记忆,想起自己在遥远的中原有家有室。   于是,不告而别。   再次出现的时候,男人设计了一个圈套,带着中原武林伏击了她。   原因很简单,因为他失忆期间和魔教教主的事,阴差阳错被他的妻子知道了,一气之下哭着告诉给了娘家。   娘家是武林望族,正苦于不知道如何压制风头日盛的天音教在中原的扩张。   有人拿大义迫使他出来割席,除非他以实际行动和魔教划清界限,否则就视他为魔教余孽。   威逼利诱之下,他答应了。   魔教死了很多人,许多虽然是教众,但只是普通百姓的人,也不得不从中原溃逃。   教主重伤,濒死。   温泅雪正好这时醒了。   他睡着的时候,天音教的总教还在大山里,醒来以后,他们已经在屿山之上建造了巍峨的殿宇。   总教建造在屿山之上,因为温泅雪从前醒着无事的时候,总是站在屿山最高处,不知道在等什么,看什么。   当他睡着以后,不知道还会不会再醒来的时候,老教主也希望,他能待在他喜欢的地方。   “你从很久以前,就好像在等一个人。”老教主说。   温泅雪:“我不知道。”   他身上就只有那一颗不知道是什么的石头,除此之外,什么都不记得。   “你伤得很重,接下来的事交给我。”温泅雪说。   那毕竟是他在这个世界上认识的第一个人类,对方教了他很多东西,虽然很多他都不懂。   现在对方要死了,温泅雪应当为她报仇。   ……   中原武林在此之前没有听过雪衣长老温泅雪的名字。   当温泅雪带着教众杀回来的时候,他成了中原武林此后十年,能止小儿夜啼的修罗魔头。   温泅雪并未做什么,他只是杀了那个男人,还有参与设伏杀击老教主和教中普通人的所有人。   温泅雪那时候穿天水清绿的衣服,头发散落不束,看上去像个俊美的少年。   天音教三十年已经换过一茬人,很少有人知道温泅雪真正的来历。   但他们一直知道,天音教的老教主在圣教的禁地藏着一个人。   各种各样的传言纷纷攘攘。   老教主叹口气:“教中三十年前见过你的人还是有的。”   为了掩盖真相——毕竟,有人能三十年毫无变化,也许以后很长时间也不会变,会在这个世间引起很大的纷争。   长生不老,是连皇帝也无法抵挡的诱惑。   老教主放任了一些夸张的流言,给温泅雪准备了一扇面具。   让他假装是他自己的后人。   虽然有温泅雪的帮助,但老教主还是挨了四年就死了。   死前,她看上去老成了几百岁。   比起初见时候的村寨巫医少女,更像个神秘的巫祝了。   “你还在等那个人吗?”   温泅雪乌黑的眼眸安静:“我不知道。”   他只是攥着脖子上那个黑色的石头,那个坠子,还是老教主帮他编织的。   以便于在他沉睡的时候,让那颗他心爱的石头一直陪在他身边。   老教主说:“这一次一定会等到的。山神的祈祷回应了我。人快死的时候,总是能感应到些特别的存在。”   温泅雪平静:“没有山神。”   老教主只是笑。   她说:“可是,天音教就是为了这个存在的啊。”   在温泅雪沉睡的时候,这三十年来,天音教的教众们每一天都在祈祷山神回应,实现温泅雪他自己也不记得的愿望。   虽然温泅雪说:我不是山神,也不是神使。   但他的出现,实现了她们所有人绝望之中的愿望。   作为信徒的回馈,本着最原始的人和神之间的最基本的契约——即便那并不是真正的神灵,信徒们也应当给予神灵所需的贡品,作为他慷慨垂顾的交换。   ……   温泅雪从梦中醒来,他梦到了发生在过去的事,老教主弥留之际,对他说的话。   ——这一次一定会等到的。   可是,他自己都不知道他在等什么。   但是,睁开眼的时候,温泅雪看到,他的屋子里靠近窗户的椅子上,坐着一个人。   听到温泅雪醒来了,那个人抬眼朝他看来。   眼睛是一种清澈的浅灰色,淡漠又寂静的锐利。   面无表情看着他。   虽然看上去危险,像一柄刀。   像个迷了路,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出现在这里的猛兽。   但,十二分的英俊。   是个好看的规矩的大猫。 第63章 龙傲天和挚友相爱相杀3   那么, 问题来了。   如何抓住一只危险凶猛又冷淡好看的大猫?   温泅雪撑着侧脸躺在床上没有动,静静望着对方。   声音温和:“杀我的?”   对方望着他,淡漠的眼神和脸上的寂静都纹丝不动:“不会。”   温泅雪的眸光也不动, 一点纯真的好奇:“认识我?”   对方面无表情:“我迷了路, 这是哪里?你……是谁?”   温泅雪的脸上露出一点清浅的笑,像清晨的风漫过溪水,杳无痕迹。   “这是个人人都遵守公平交易的世界,比如, 我解答你的问题,你也得解答我的问题。”   对方声音低哑,带着少年气的清冽:“你的问题是什么?”   温泅雪语气轻缓:“我的问题很麻烦又很简单。比如,我需要一个少教主。”   “少教主,是什么?”   温泅雪:“是……如果不存在, 很多人会打架吵闹的身份。你要不要留下来, 做我的少教主?这样, 你所有的问题都能找到答案。别人会骗你误导你,你可以自己去看:世界和我,是什么。”   这样说,他朝对方伸出手。   面具后的眼眸, 静静地望着对方,等待着。   那个人一动不动,浅灰色淡漠的瞳眸,像是对这个世界任何存在都毫无兴趣。   像一尊礁石做就的人形。   像一柄没有灵魂的刀。   像途径森林边缘回头望来, 下一秒就会消失在林中的猛兽。   久得,温泅雪以为自己不会得到回应了。   一种像是寂寥、失落的情绪, 轻轻咬住了他的衣角, 温泅雪受伤的肺部浅浅扯动, 让他忍不住咳嗽起来。   在他蹙眉低头轻咳的时候。   那只猛兽无声无息来到了他的床边。   温泅雪抬眼望去。   对方垂敛着眉眼,没有直视他,但任由他打量。   像是知晓自己在别人眼中的危险,早已习惯该如何降低别人因他而生的恐慌。   那只握刀的手,轻轻放在温泅雪伸出的手掌上。   就像猛兽对初次见面的饲养者,盖章,结契。   温泅雪很浅地笑了一下。   他想起,所有的猫科动物都是这样的,如果被人盯着的话,是绝对不会动的。   只有不看它们的时候,才会无声无息地靠近,蹲踞在脚边。   握在掌心的手指,指腹干燥粗糙,生着薄茧,有很多微小的伤口。   掌心是暖的。   “我叫温泅雪,你叫什么?”   “君罔极。”   远远听到温泅雪的咳嗽声,右护法带着人赶到,在门外请示。   温泅雪让他们进来。   所有人惊讶地看着不知何时出现在温泅雪身边的黑衣少年,看到对方令人倍感危险锐利的气场,还有对方身上背着的那把刀,顿时后怕。   他们竟然没有一人发现,有人闯入这里。   ——如果此人是刺客,后果不堪设想。   继而想到,昨天晚上,温泅雪就已经被冒充少教主的人刺杀了一次。   温泅雪看着他们,平静地说:“拜见少教主吧。”   没有人有异议,所有人对着君罔极低头行礼:“属下参见少教主。”   君罔极的脸上没有任何表情。   ……   少教主要做些什么?   温泅雪说:“首先得换衣服。来——”   他牵着君罔极的手,领他去独属于自己的温泉泡澡。   亲手用皂角给君罔极洗头发。   像是第一次对一件事感到兴趣。   洗完之后,一块一块换着布,细心仔细地给君罔极擦干头发。   给他修剪手指甲,磨去掌心粗糙的薄茧,在清理后的细小琐碎伤口,涂上浅绿色的药膏。   那些从未被主人在意过的小伤口,第一次被人温柔对待。   无论温泅雪做什么,君罔极都没有一丝反抗,温顺又淡漠,手中黑色的刀一直在他身边不离。   君罔极看着,对方低头专心地给他挑掌心伤口之间细碎的沙粒。   这是第一个离他这么近,一点也不害怕他和他的刀的人。   做完这些。   温泅雪带君罔极去试衣服。   他让人准备了很多好看的,颜色款式各式的衣服。   囊括中原的、边城的、周边异域几乎所有好看的男子的服饰。   风格或肃穆严谨,或清逸冷峻,或潇洒翩翩,或野性神秘。   君罔极面无表情,但无论温泅雪给他什么样的衣服,他都会去换上。   重复着走出来,让对方欣赏,再换。   一上午过去了。   周围的侍女从隐隐担心君罔极不配合,到最后,连她们都有些麻木了。   温泅雪坐在美人榻上,撑着侧脸,静静地看着。   君罔极每换一件他都仔仔细细欣赏观察许久,还要让裁衣的人记录,哪里改进会更适合对方。   “长老,全部试完了。”裁衣的主管在旁边回复。   温泅雪:“唔,他穿什么都很好看,每一样都准备一套,带回去让他换着穿吧。今天就这套好了。”   所有人心下都松一口气。   并不是怕温泅雪不满,或是怕麻烦为难。   只是,温泅雪第一次对一个人一件事表现出兴趣,大家希望他能高兴。   从前每一天,温泅雪都是一个人待在正堂后面半隐的阁楼里。   只有天音教需要他的时候,他才会短暂地出现一下。   很多时候,当人们去清扫打理温泉和屋子的尘埃,总看到他一个人一动不动静静坐在一处地方。   早晨和黄昏,没有任何区别,一直是一个姿势。   天音教信奉山神和自然,是没有明确的神像的。   温泅雪就像是天音教供奉的神像在人间的化身。   教主或是少教主,是神灵的祭祀,是奉神的人。   君罔极能让温泅雪高兴,他当然就是毋庸置疑的少教主。   所有人都会感激、感谢他。   君罔极没有和他们说过话,但感觉到了那些人的善意和悦纳。   他们好像很喜欢温泅雪。   因为喜欢温泅雪,所以也喜欢君罔极这个陌生人。   温泅雪走到君罔极身边,君罔极现在穿着一件青黑色的衣服,窄腰、窄袖,整个人瘦削挺拔。   “换衣服很累吧,我们去吃饭!”   说着,他自然地牵着君罔极的手。   ……   温泅雪以前对吃饭毫无兴趣,他只吃固定几种食物。   清水煮的蛋,青葱拌豆腐,新鲜的生叶,一小碗清水煮的,米和汤清楚分明的粥。   教中的厨子一直没有用武之地。   但这一次,他们终于能稍微发挥所长、实现人生价值了。   猫科动物当然是喜欢肉食的。   温泅雪撑着侧脸看着君罔极,亲手给他布菜。   现烤的肉,各种作料,不同的做法。   温泅雪兴趣来了,也会亲手烤一下,他不吃,都夹给君罔极。   君罔极非常好养,无论温泅雪的肉烤的是偏生还是偏熟,他都会吃完。   温泅雪有些好奇,在君罔极吃饭的时候,他也伸出筷子,在君罔极的碗里夹了一筷。   君罔极没有反应,没有抬眼看他,只是将自己的碗往温泅雪那边挪了一点。   这样,温泅雪夹起来会更方便。   但温泅雪就只夹了一筷子。   ……   诱拐了一只猛兽后,如何正确地饲养?   洗澡,投喂,之后,当然是让他习惯饲养者的存在。   “除了换衣服、吃饭,少教主,要做什么?”君罔极问。   温泅雪望着他,轻轻地说:“很多,别担心,我会教你的。”   洗头发、擦干头发、修剪指甲的时候,虽然已经让那只猛兽习惯了饲养者的触碰。   但还不是可以随意抚摸的时候。   还得再徐徐图之。   温泅雪牵着君罔极的手,温和耐心:“今天下午,我们写字。”   秋天河边的木芙蓉开得正好,树上的合欢花也还在。   在那里写字最好了。   在草地上铺上毯子,放上书桌,屏风,美人榻。   温泅雪握着君罔极的手,在洁白的纸上写——   温泅雪。   君罔极。   “我的名字,和你的名字,先从这里开始,记住了再换下一个。”   这个世界的文字略微复杂,但君罔极写了三次后就记住了。   他回头看去。   温泅雪躺在美人榻上,枕着手臂,不知道是睡着了,还是闭着眼睛假寐。   君罔极没有叫醒他,在回过头,继续在纸上写。   写第四、第五、第六遍。   写完了所有的纸。   后面那些纸上,只写着【温泅雪】。   直到所有的纸都写完了。   君罔极走到温泅雪的睡塌前,背靠着睡塌,坐在毯子上。   回头抬眼,就能看到那张被血蔷薇的面具遮挡的脸。   他只看了一眼。   合欢树的花像羽毛一样飘落,有时候会落到这里来。   当它们试图落在温泅雪的脸上时,被君罔极的手抓住。   微风吹拂。   秋天已经开始转凉了,但是午后的阳光下,还是暖的。   直到阴云遮挡阳光,风开始大了。   君罔极转头去看温泅雪,缓缓伸手,落在温泅雪的肩上。   触到的那一刻,他才发现,这个人的衣服好像很单薄。   内力化作的暖流,从掌心接触的地方,传遍全身。   温泅雪睁开眼,望着那张近在咫尺的脸。   微敛狭长的眼角,淡漠清锐的瞳眸,挺直的鼻梁,和微抿的薄唇。   每一样都长在他的喜好上。   以至于睁开眼的第一时间,温泅雪下意识靠近,想要亲一亲对方。   但他及时想起来了,刚诱拐回来的野生猛兽,不能被惊吓到。   于是,温泅雪停顿了,做出像是要小声说话一样,才这样靠近了的样子:“如果好奇,想要摘下面具看一眼的话,没关系的。”   君罔极没有动,望着那双乌黑清澈的眼眸。   片刻,他低声说:“起风,要下雨了。”   温泅雪抬眼,去看头顶的天穹。   君罔极看着他的脸。   风越来越大了,摇曳着远处的合欢树,水边的木芙蓉。   也吹动温泅雪身上的红衣、乌发。   不知道为什么,君罔极总觉得,那遮着温泅雪眉眼的蔷薇,应该是白色的,像雪一样的蔷薇。 第64章 龙傲天和挚友相爱相杀4   楚昊天乘着飞鸢离去。   海面上有一艘船在接应他。   船头站着一个人, 穿着红色的衣服,戴着半幅白玉面具。   正在海上月下吹箫。   楚昊天落在船上的时候,差点没站稳掉进海里。   因为他走了一下神, 心想,远远望去, 寒楼看上去和雪衣长老可真像啊。   当然,这两个人是不一样的。   像的只是同样的红衣。   连面具都是不同的。   雪衣长老铺张奢靡, 权势熏天,纵使什么也不做, 整个人也透着一种危险的轻慢慵怠。   像是开得盛极的牡丹。   美丽之下,都是看不见的白骨杀伐。   寒楼却是像他脸上的白玉面具一样,清湛坚定,温和冷静。   是红色的梅花,傲雪凌霜。   “寒楼,幸不辱命。”   寒楼吹完最后一段,这才收起箫向楚昊天看去。   楚昊天脸上的笑容赤诚坦荡,没有一丝作伪, 那是从小被纵容宠爱养大的人才有的。   自信, 无论做什么, 都不用担心无法收场。   从不自我怀疑,从不思考是否自己做错了什么。   楚昊天走到他面前,笑着故意抱怨道:“寒楼你一点也不担心我吗?那个雪衣长老好危险的,他打了我一掌, 好疼的呢。”   寒楼:“是吗?我看看。”   他却知道, 这个人只是夸张。   毕竟, 那个人是不可能真的舍得打伤楚昊天的。   寒楼从小就知道。   果然, 看到楚昊天身上的掌印只是打断了一根肋骨而已, 根本没有伤及脏腑。   连楚昊天要杀他,那个人也不舍得真的杀他的。   他就知道。   知道,但真的看到这样的结果,寒楼也还是顿了一下,神色微郁。   楚昊天看到寒楼因为他的伤沉默,顿时合上衣襟,笑道:“只是断根肋骨而已,不疼的,我逗你玩呢。我可是很顺利地完成了计划,他中了毒,半分力气也无,能怎么样伤我?你不信我,还不信你自己的本事吗?”   毕竟,整个计划都是寒楼想出来的。   让楚昊天伪装已经死了的少教主,故意让楚昊天中毒装失忆,故意让温泅雪尝药。   “不过,寒楼你怎么那么厉害,连雪衣长老的住处有一座温泉,在温泉里放沉香木都能想到?”   寒楼抬眼看他,从容平静:“因为,我小时候在那里住过。”   楚昊天惊呆了:“什么?你竟然去过那里?”   不过他倒也不是真的很惊讶,毕竟,寒楼在一系列计划里表现出的细节把控,很早让他怀疑对方好像很了解屿山之上的地势布局。   楚昊天惊讶的是,对方怎么会住过魔教总坛。   “你被抓了吗?”   寒楼神情淡淡:“算是吧,我义父被杀,义母殉情了。那个人看我只是一个十岁的小孩子,还吓傻了,就把我带回了天音教。”   那个人对小孩子总是有些过分的纵容和轻看。   楚昊天即便因为失忆,很多事情不记得了,但他记得寒楼。   记得自己和寒楼青梅竹马,记得自己从小就好喜欢寒楼。   虽然他已经不记得是从几岁开始的事情了,只模糊记得,最开始的寒楼一直待他冷淡,无论他怎么撒娇靠近。   但冷淡的寒楼也待他很好的。   闻言,顿时心下柔软,楚昊天露出心疼温柔的神情:“寒楼当时一定受了很多很多委屈。”   寒楼望着楚昊天,想起十岁以后的事,那时候给他最多委屈的人,站在他的面前,对他说这样的话,还真是……   寒楼缓缓弯了唇角,平静:“无妨,再多委屈,现在都没有了,因为我会千倍百倍还回去的。”   楚昊天笑了,笑容朗然坦率:“是啊,寒楼那么聪明。今天晚上我帮你报仇了,他吐血了呢!对了,你下的毒真的会要他的命吗?他看上去好像也没有要死的样子。”   寒楼静静望着笑容灿然的楚昊天:“会不会要他的命,得看他,有多喜欢那个死了的少教主了。”   楚昊天:“我相信寒楼,寒楼做什么都是最棒的。”   寒楼:“如果有一天,你发现我做错事了呢?让你无意伤害了很重要的人。”   楚昊天不笑了,双手放在寒楼的肩上,认真地说:“所以,寒楼一定要保护好自己。只有寒楼不可以受伤,如果我伤害了寒楼,我一定会伤心死的。”   寒楼看着他,许久,忽然笑了,笑容难得的绚烂:“嗯。”   伤心死啊,那真是……太好了。   ……   ……   晚饭是君罔极自己吃的。   温泅雪没有陪他。   君罔极的听力一直很好,听到远处有人在谈论少教主。   “……长老很喜欢他,一整天都要他陪着……”   “……长老对少教主一直都很好。”   “……也是,上一个从前也总是予取予求,从小就纵着。”   “……可惜……”   “……是可惜……”   聊天的两个人说完话,分开各自离去。   有个人喃喃自语着:“希望这个少教主能长久一点,别再出事。”   当神明对某个人表现出偏爱,满足对方所有的愿望的时候,对那个被偏爱的人而言,是好事吗?   然后,他抬头看到等在前面的君罔极。   君罔极看着那个人:“以前的少教主,是什么样的?”   ……   吃完饭,君罔极走到院子里的时候,小楼里,教中的大夫刚刚给温泅雪诊断完。   “就这样吧。”温泅雪说。   那些人恭顺退出来,和迎面来的君罔极相遇,对他自然低头行礼,称少教主。   远远望去,温泅雪坐在那里,微微低着头,一动不动。   像一朵摘下来很久的花,被时间慢慢黯去。   表面仍旧很美,却好像在渐渐枯寂,变成没有生命的永生花。   君罔极走进屋子里。   温泅雪抬眼,对他伸出手:“来。”   君罔极顿了顿,走近。   温泅雪隔着面具望着他,唇角微扬,矜持清浅的微笑,问他:“晚饭好吃吗?”   君罔极:“嗯。”   温泅雪笑了一下:“那就好。”   君罔极静静看着他,低声:“接下来,少教主需要做什么?”   温泅雪看了一眼屋外,落日后的天色,漫不经心:“天黑了。”   然后,转为望着君罔极,对他说:“抱我上去。”   温和的吩咐的口吻。   是上位者,却又以脆弱、温顺的姿势要求。   君罔极俯身,将他抱起。   没有走楼梯上去,楼梯太窄,会磕碰到。   君罔极抱着他走出屋子,走到院子,直接飞到二楼,平稳落地。   走进屋子里,将温泅雪放在床榻上,给他脱掉木屐和白袜,盖上被子。   即便睡前泡过温泉,那只脚也有些冷凉。   温泅雪抬眼望着君罔极:“要跟我一起睡吗?”   君罔极没有回答,直起身,退后。   他闪身出现在屋顶上,坐在屋脊上面,黑色的刀就在他手边。   低哑的声音很轻,但足够屋子里的温泅雪听到:“我就在这里,有事叫我。”   他知道有人刺杀过温泅雪,温泅雪因此受伤了。   温泅雪没有说什么。   闭上眼睛睡着了。   君罔极静静望着远处的明月,黑色天穹下,夜风吹拂。   身后万丈礁石峭壁下是大海。   海潮一遍一遍拍打着,入人梦去。   温泅雪的呼吸声很浅,像是睡着了。   那月光亮得有些刺眼。   他闭上眼睛。   ……   半夜的时候。   屋顶的君罔极忽然睁开眼,听到,温泅雪压抑的咳嗽声,什么摔在地上的声音。   君罔极立刻翻身下楼,闪身进屋里。   因为月光太亮,显得屋子里格外的黑,没有点灯。   他走过去,询问床榻上蜷缩着的人:“你怎么了?”   在君罔极俯身靠近的时候,温泅雪抬起双手揽住了他的脖颈。   君罔极是手撑在榻上,才没有整个人被拉下去。   黑暗中。   他们彼此渐渐看清对方的眼睛。   君罔极的眼眸是淡漠清锐的,像是这个世界上没什么让他感兴趣在意。   温泅雪的眼眸乌黑,像是春日的湖水,夜色里湖面静谧温润。   毫无温度,也像是温柔。   君罔极低声:“松手。”   温泅雪静静望着他,小声:“跟我一起睡。”   君罔极看着他,淡漠:“这也是少教主要做的事吗?”   温泅雪只是看着他,眉眼之间一点纯真的好奇,又因为受伤带来的虚弱,而显得不谙世事得无辜。   片刻,君罔极抬手去拉他勾在自己颈后的手臂。   “我在里面守夜。”   温泅雪顺从地任由他拉开右臂,轻轻地说:“我中毒了。”   君罔极的动作微顿,看着他:“什么毒?”   温泅雪望着他的眼睛,声音矜持,温和缓缓:“毒的名字叫‘伤心’,伤了心,毒会一点一点加重,重到深处就会死了。所以,不可以伤心。”   君罔极:“……”   温泅雪这次没有去搂君罔极的脖子,只是躺在那里,眼眸安静地望着君罔极稍显冷锐淡漠的眼睛:“跟我一起睡吗?”   温泅雪的脸上没有戴面具,之前君罔极听到的声音,就是那血蔷薇面具掉在地上的身影。   他们俩都没有人去关心,面具掉去了哪里。   温泅雪躺在那里的样子,温顺,一点病了的虚弱。   神情却是温和从容,掌控一切的上位者的。   眼波静静的时候,都像是几分似有若无的纵容宠溺。   君罔极没有动。   只是当温泅雪再次对他伸手,一点点用力将他拉上床的时候,君罔极没有抗拒。   温泅雪往旁边挪了挪,给他分一半床、被子和枕头。   规规矩矩地躺在那,并没有对君罔极做什么过分的事,好像就只是想要有人陪他一起躺在床上。   只是,睁大眼睛侧首望着他,乌黑的眼眸浅浅清澈的温和。   对他说:“晚安,君罔极。”   君罔极在黑暗里看着他。   他笑起来的时候,不管多浅淡的笑,身上那种被时间带走的枯寂苍白都会消失不见。   好像是枝上的花,是鲜活的。   然后,在君罔极的注视下,温泅雪闭上眼睛,睡着了。 第65章 龙傲天和挚友相爱相杀5   【和君罔极谈甜甜的恋爱的若干种方法。】   【第一条:示弱。】   猛兽都是这样的, 保护欲、好奇心很强。   当饲养者假装生病、晕倒的时候,它们会主动靠过去。   于是,半夜。   温泅雪睡到一半, 头蒙在被子里开始小声惊叫了一声。   确保声音只有君罔极一个人听到,而不至于惊动别人。   君罔极很快就来了, 看到蜷缩在被子里,脸色苍白带着一点薄汗的温泅雪。   【第一步, 成功。】   ……   第二天,温泅雪醒来的时候, 昨晚被他拉上床的君罔极已经不见了。   温泅雪伏在被子上,静静望着被好好放在床头的血蔷薇面具,脸上没有任何表情。   洗漱出门,看到失踪人口正在在院子里练刀。   不是温泅雪的院子,是正殿前方那个千人广场。   对方穿着样式最简单的黑衣,窄腰窄袖,挥刀的时候,手臂肩颈腰身……线条绷紧, 骤然蓄力, 像一只身形流丽的大猫。   什么都很完美, 除了不给饲养者摸。   温泅雪站在高处,没有表情看了一会儿,招手,对左护法说:“去叫那只大猫用早饭。”   左护法呆了一下:“大猫?”   她不过离开两天, 什么时候长老养猫了?   温泅雪没有解释走了。   左护法将视线挪到温泅雪之前注视的地方, 迎上君罔极面无表情望来的目光, 猫科动物一样淡漠又冷锐的眼神, 以及十二分英俊的脸, 瞬间秒懂。   ——哦呀,是这种猫啊。   ……   温泅雪没等多久,君罔极来了。   还好,虽然不给摸,但是对于被饲养者投喂这件事对方还是接受的。   大猫……嗯,君罔极和温泅雪一人一席,一整个早上都没有说话,也没有抬眼看温泅雪。   温泅雪没吃几口,全程静静看着他。   直到东西撤下去。   君罔极也垂眸没有看他,低声淡淡地说:“今天上午做什么?”   温泅雪看着他,眸光温和:“你生气了吗?”   君罔极抬眼看向他,眼皮窄窄的内敛狭长,睫毛也是向眼角的方向的,浅灰色的眼眸和抿得很薄的唇,淡漠、清锐,在那张没有表情的脸上,英俊的很干净纯粹。   又冷又冽,是一种少年一样清澈,却又更寂静沉敛一点的气质。   “没有。”他低声轻轻地说。   温泅雪拿不准,这样的态度和眼神,是喜欢还是不喜欢。   “今天上午做什么?”君罔极又重复了一遍。   温泅雪说:“练功吧。”   ……   练功的地方也在昨天画画的地方。   君罔极在湖边的草地上练。   温泅雪坐在毯子上,在书桌上读书。   毯子上放了很多书,温泅雪让人从书库里拿来的和刀有关的秘籍。   君罔极练一阵,回来,温泅雪拿起一本给他讲解,讲完了他继续练。   温泅雪在书桌上伏案读书,时不时抬眼看一眼不远处的君罔极。   那本只有温泅雪能看到的书出现的时候,注意到温泅雪手边放的都是些话本。   【你看这些做什么?】   温泅雪看它一眼:学习怎样谈甜甜的恋爱。   【学到了什么?】   温泅雪对书招招手。   书飘近一点,被温泅雪拿在了手里。   温泅雪翻开书,翻到没有字的干净一页,用笔在上面写——   【君罔极非常喜欢温泅雪,君罔极好喜欢温泅雪,君罔极对温泅雪一见钟情……】   书挣扎了一下未果,抽搐,写道——   【没有用的,我不是什么写上的事情一定会发生的存在。我只是记录,记录已经发生过的事。】   温泅雪的失望不是很明显:哦。   他没说什么,翻过一页,重新起头开始写——   【和君罔极谈甜甜的恋爱的若干种方法。】   【第一条:示弱。】   既然无法反抗,书挣扎未果,决定躺平。   【但你不弱啊,你是这里最强的。】   【装毒发也不行,君罔极第一件事会去找大夫。】   温泅雪矜持:但我前两天被刺杀了。   书:【那你成功了吗?】   温泅雪:成功了……一半。   书:【他看起来就像是断情绝爱的那种,一点也不甜,要不然你再换一个人。】   温泅雪:他喜欢我。   书和温泅雪一起向湖边专心致志挥刀的君罔极望去,对方心无旁骛,自始至终没有看温泅雪这里一眼。   书:【我知道,前几天你养大的小狼狗捅了你一刀,你是有点受伤……我们换一条狗就是了。但,猫不行。猫一直都不亲人。】   温泅雪:可他真的很喜欢我。   书:【我知道,很多甜甜的恋爱都是从脑补“他好像很喜欢我”开始的。】   温泅雪没有理会这本书。   他翻一页,继续写。   【第二条:遇险,被对方救。】   系统觉得,它幸好只是一本书,不然就要噗嗤一声笑出声来了。   温泅雪:你抖什么?觉得这个计划不好?   书:【绝世好计策,恋爱都是从英雄救美开始的,加油。但是,你打算怎么遇险?】   温泅雪盯着这页书,发呆了很久。   他发现一直待在天音教总教,好像的确找不到能遇险的机会。   所有的方法都想过了。   不是时间太久,就是危机太假。   差一点就想给跑了的楚昊天传信,让他再来杀一次。   趁着他发呆的时候,书抓紧机会从他手底下跑路了。   因为想不出办法,温泅雪陷入了静止和自闭。   所以,连湖边的君罔极什么时候不练刀了,远远望着他,他也不知道。   ……   中午的时候,温泅雪也没吃多少。   但他还记得投喂君罔极。   下午的时候,到了教君罔极的读书的时候。   温泅雪知道自己教得太慢了,而君罔极其实很聪明,学东西很快,于是,温泅雪找了一个做过教中孩子启蒙的夫子,让对方教君罔极。   温泅雪在一旁,继续专心致志看话本,寻找如何谈甜甜的恋爱的方法。   ……   晚膳,君罔极又是自己一个人用的。   温泅雪对君罔极和昨天大不相同的“兴致缺缺”,很多教众都发现了。   因此引发的感叹、忧虑,君罔极也听到了。   “……果然,没有什么不同啊。”   “……只是短暂地心血来潮,和以前一样。”   “……真希望……”   “……老教主说过,再等不到那个人……很快又要沉睡了……”   “……下次醒来,不会又是几十年后吧……教中怎么办?”   “……以前怎么办的,现在就怎么办。”   ……   温泅雪睡前习惯泡很久的温泉水。   君罔极来的时候,温泅雪靠在温泉壁上睡着了。   他没有戴面具。   君罔极只看了一眼,就移开了视线。   视线落在温泅雪被泉水浸湿的红衣,又挪开一次。   他望着远处的天际的海面,等到黄昏彻底坠落,日暮消失,时间差不多了:“醒醒。”   大夫叮嘱过,泡温泉的时间到了。   温泅雪从朦胧的梦里醒来,尚未完全清醒,下意识叫他的名字:“君罔极。抱我回去。”   梦里,他是在屋后的平台睡着了,忘记现实里自己还泡着温泉。   君罔极顿了一下,没有说什么。   他蹲下,用手中早就准备好的薄毯裹住站起来的温泅雪。   将他抱起来前,先用内力将里面的湿气烘干。   然后,和昨晚一样抱起他,飞上二楼。   先将温泅雪放在床边,拿了白色干净柔软的布,给他擦脚。   擦第二只脚的时候,温泅雪慢慢清醒了。   他静静望着垂眸,面无表情,看上去冷淡没有感情的君罔极。   做完了一切,君罔极在水盆里洗了手。   换了另一块布,给温泅雪擦沾了水的发梢。   然后,让他躺在床上。   温泅雪伸出双手,搂着君罔极的脖子,没有躺下去,他望着君罔极看不出情绪的眼睛,眸光微动,温柔轻蹙:“我想不出来了。”   君罔极正要解开他搂着脖颈的手臂,顿了顿:“什么?”   温泅雪望着他,坦然诚实:“开始甜甜的恋爱的方式。”   他怎么也想不到要怎样才能被英雄救美,话本里的方式全都用不上。   君罔极:“……”   温泅雪乌黑的眼眸莹润,眨了一下:“所以,你能不能自己主动一点,说你喜欢我。”   君罔极浅灰色淡漠的瞳眸,骤然荡开一瞬:“……”   温泅雪望着他,像在说一个显而易见的真理和常识:“你本来就喜欢我啊。我也喜欢你。”   君罔极面无表情注视着他,声音低轻:“所以呢?”   温泅雪不解,淡然:“然后,我们就可以开始谈甜甜的恋爱了。”   君罔极望着他:“像和其他少教主一样吗?”   温泅雪微顿,眸光清浅,微微不解。   君罔极看着他,浅灰色的眼眸像空明的月光落在海水里,寂静灰暗:“只要是少教主,就可以喜欢你,也被你喜欢吗?如果原来的少教主回来了,如果我不是少教主了,如果有其他更合适的少教主,还能喜欢你吗?”   温泅雪望着他,微怔:“……”   他没有想过这些问题。   君罔极平静地望着他,解下他搂着自己脖子的手,沙哑声音低低的轻,像被雨水淋湿:“我没有遮掩过,也不会否认。我看见你第一眼,就很喜欢。很多人都会喜欢你。在你看来,我只是其中之一,和他们一样。但,是不一样的。没有遇见你之前的时间,我走的每一步都是为了那一天。你不用明白。但你要明白,你可以不喜欢我,却不能像喜欢别人一样喜欢我;不能喜欢我后,有一天,再用同样的喜欢去喜欢别人。”   温泅雪没有听懂,人类的喜欢太复杂了。   但他听懂了一句。   只那一句就够了,其他都不用懂。   于是,温泅雪在他说完之后,凑上去,亲了他的唇一下。   君罔极瞳眸微荡,神情微空顿在那里。   他的神情,并不是开心,也不是不开心,是一种潮湿的难以说清的情绪。   温泅雪伸出右手,捧着他的脸,乌黑的眼眸纯真静谧:“我没有亲过少教主,只亲过君罔极。不是少教主也没关系,谁是少教主都没关系。是君罔极就好。甜甜的恋爱,也只想和你谈。”   他重新搂住君罔极的脖子,让他和自己一起倒在床上。   侧首枕在枕头上,望着君罔极清锐澄明的眼眸,一点一点靠过去,额头相抵,轻轻蹭蹭。   像一个温柔轻慢,肆意颠倒,以绝对的美,势不可挡屠戮人心的神灵:“相信我吧。”   温柔成熟,手段熟稔,又有一种骨子里露出的非人的纯真。   他根本不懂,君罔极的克制和疏离为了什么,不明白他的坚持所代表的意义。   轻而易举摧毁,忽略,视而不见。   只想要一时的,完完全全属于他的爱,并不在意以后和结果。   在神明的眼里,一颗纯粹无瑕毫无保留的心奉上的爱意,和一千一万颗心汇聚一起的爱意,有什么区别吗?   但君罔极不再说什么。   因为,温泅雪并不是不想懂,他是真的不明白。   君罔极也不希望他明白。   温泅雪的眼神温柔,凑过去,亲亲君罔极的眉心,眼底蕴着薄薄的爱意:“现在,我们互相喜欢了吗?”   君罔极闭上眼睛:“嗯。” 第66章 龙傲天和挚友相爱相杀6   温泅雪心满意足, 眼眸注视着闭上眼睛的君罔极,手指轻轻落在他的头上,摩挲着后颈:“晚安, 君罔极,明天见。”   “明天见。”   于是,温泅雪也闭上眼睛睡着了。   这一天晚上,外面下雨了。   秋雨急促, 落在院中的温泉里, 落在漫过水面的青玉石面, 落在院中的植物树叶上,落在浩淼无际的大海上。   天气有一点转凉了。   但温泅雪有猫了。   他抱着他的大猫,头碰着头睡着, 被子里暖乎乎的。   梦到什么忘记了, 但大约是个好梦。   早上起来,感受到毛茸茸的脑袋蹭着脸颊,温泅雪下意识笑了。   这一次, 君罔极没有提前跑。   温泅雪看了他一会儿, 闭上眼睛, 又睡着了。   再一次醒来的时候, 君罔极已经起床了。   他没有去练功,自己打了温水来,给温泅雪擦脸擦手。   捧着衣服, 不假他人自己给温泅雪穿,连袜子也是。   温泅雪清醒了, 望着一举一动认真细致的君罔极:“我平时是自己穿的。”   君罔极静静注视着他:“以后, 我来。”   梳头发的时候, 也是君罔极。   看起来明明应该是不擅长的, 动作生疏,但是温柔仔细。   那本只有温泅雪能看到的书,突然出现,看到此情此景,好半天卡住,没能打开。   【你的示弱计划成功了?】   为什么只是半天没看着,冷冷淡淡的猛兽就成了家养小甜心了?   温泅雪坦然:他本来就很喜欢我啊。   【你怎么看出来的?】   温泅雪:他出现在这个世界,不问任何人,守在我的窗口一夜,等我醒来,只问我,这是什么世界。我就知道,他是为了我出现在这个世界的。   【……】   温泅雪:最重要的是,被人爱着,是会感觉到的。   【我没看出来。他在这之前,每次和你站在一起都保持距离,视线在你身上不超过三秒就移开,我还以为他很讨厌你呢。】   温泅雪:他虽然眼睛没有看我,但心一直在看着我。   温泅雪想,君罔极好像只打算自己独自默默喜欢他。   他这几天翻书,书上说,这叫做暗恋。   ……   所有人都发现,冷淡的大猫变成了冷淡但黏人的猫猫。   但大家并不感到惊讶。   因为这是理所当然的,有谁会在温泅雪身边,却不喜欢他吗?只有温泅雪不喜欢别人。   君罔极时时刻刻贴着温泅雪身边,但依旧是缄默安静的。   吃饭的时候也坐在一起。   他对温泅雪清淡的食谱大约在意了很久。   “为什么只吃这些?”   温泅雪怔了一下:“这些很好吃。”   君罔极自己的早饭要丰盛很多。   他没有说什么,只是在自己吃东西的时候,吃完一个,便喂温泅雪一口。   这样,每一种温泅雪都会尝一下。   吃到好吃满意的,温泅雪的眼睛会稍微眯起来一下。   君罔极没有抬头一直看着他,却好像知道他每一个反应一样。   温泅雪反应喜欢的,他就会多喂几口。   温泅雪才知道,原来他不是不喜欢这些食物,他只是不知道,吃东西原来是别人喂的会好吃一些。   “我明白,为什么你喜欢我给你烤肉了。”温泅雪摸了摸君罔极的头,对人类的理解加深了。   君罔极浅灰色的眼眸静静看着他,没有反驳。   ……   按照流程,上午少教主是要练功的。   但君罔极坐在温泅雪旁边,一直随手翻着手中的秘籍,没有要起身去湖边草地的意思。   他的刀也放在一旁。   温泅雪试探地摸了摸他的刀,注意君罔极的神情。   君罔极没有抬眼。   但当温泅雪只是手指按到刀身上后,君罔极伸手拿起刀,放在温泅雪的膝上。   这是说,可以随便摸随便看吗?   刀很漂亮,和君罔极一样。   是一种很长瘦削沉敛的长刀。   刀鞘上刻着蔷薇花,刀身是一种好像能吸走周围的光一样的黑。   君罔极低声平静地说:“你是这个世界的神灵,还是从别的世界来的?”   温泅雪眼眸微睁,清澈无辜望着他:“我不是神灵,也不是神使。这个世界是没有神的,天音教的人认错了,我从一开始就告诉他们了。”   君罔极静静看着他,脸上神情淡漠:“嗯。你在天音教,多少年了?”   温泅雪想了一下:“不很多,刚从山里出来的时候,就一年,我睡了三十年。因为少教主太小了,才十岁,天音教没有人管,所以这十年都没有睡。”   温泅雪的样子看上去,最多不超过三十岁,甚至看上去只有二十出头。   君罔极没有说什么,他好像一点也不意外温泅雪的答案。   “在山里的时候,更早以前,你在哪里?”   温泅雪想了想:“不记得了。”   然后他看着君罔极,真诚地说了一句:“我真的不是神。”   君罔极嗯了一声,抬手,一下一下摸温泅雪的头。   温泅雪有些不解,猫猫也会喜欢摸饲养者吗?   但他觉得很喜欢。   温泅雪本来打算,在开始甜甜的相互喜欢的恋爱后,他就抱着这只不给摸的猫猫,摸个够,至少先摸一个时辰。   但是,在被君罔极摸了头后,温泅雪眯了眯眼睛。   他发现,比起摸摸猫猫,他更喜欢被猫猫抚摸。   作为年长者,应该是甜甜的恋爱里,引导、教导、包容、纵容的一方。   在温泅雪一开始的预期里,是他教生涩懵懂的君罔极该如何爱他。   毕竟,君罔极一看就是只野生的大猫。   但现在,温泅雪伏在君罔极的膝上,枕着他的腿。   君罔极的手指解开他的发簪——发髻还是君罔极自己亲手挽的。   少年习惯握刀的修长的手指,干燥有力但温暖,指腹一下一下轻轻穿过温泅雪的头发。   摸他的头,摸他的后颈,摸他背上微微突出的骨头。   动作很轻,像阳光一样暖,温泉的水一样柔和,但比它们让人喜欢。   像是,无边无际的爱,浸润沉溺的湖。   温泅雪舒服地眯起眼睛,他像是和君罔极的身份年岁颠倒了。   半梦半醒,睡着。   君罔极将薄毯盖在他身上,在阳光之下静静看着睡着的温泅雪。   时间、阳光、天上的云影,它们一点一点过去,安静温顺不作打扰,他却还是觉得它们走得太快太吵。   “三十年……”   太短了,也太长了。   那样长的梦里,温泅雪会梦到什么,会梦到他吗?   又是多长的时间,来忘记过往所有的岁月。   ……   ……   天音教总教屿山在西海。   离中原的京都最快的交通工具,也要三天。   船快到京都了,昨天晚上海上却下了一场秋雨。   楚昊天不喜欢下雨天,他做了一个梦。   偏偏梦里也在下雨。   下雨天的时候,那个人就哪也不去一个人静静地望着海面远处。   教中的所有人都说,那个人在等一个人。   但没有人说,那个人等的人到底是谁。   楚昊天很不开心,但他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不开心。   他跑去那个人的面前。   “……我不喜欢读书。”   那个人没有看他,温和地说:“那就不读。”   “……我也不要练武。”   那个人也没有看他:“累了的话就休息一天吧。”   “……你陪我玩。”   那个人这才看向他,乌黑的眼眸静静的,里面像是有一片湖。   他每次被那双眼睛望着,都觉得呼吸放轻了,心跳却变快。   “让寒楼和你玩吧。”   他更生气了:“……我讨厌他!我才不跟他玩!他义父害死了我娘亲。”   那个人平静地说:“那是大人之间的事,你要是不喜欢,就自己玩吧。”   他的眼睛一下子就红了,不管不顾跑过去,从身后抱住那个人。   “……我是少教主,天音教是我的,你也是我的,你不准喜欢尹寒楼!只准喜欢我!”   那个人没有回头也没有动,平静地说:“我没有喜欢尹寒楼。”   他开心了一点。   那个人说:“我不喜欢任何人。”   眼泪便大颗大颗掉下来,落在那个人握雪一样的脖颈上。   “……为什么?我不乖吗?为什么不喜欢我?你也不喜欢我娘亲吗?”   那个人说:“你娘亲说的,我可以不喜欢任何人,不必因为任何人做不喜欢做的事。”   “……可是,神灵不都是该爱人的吗?”   那个人淡淡地说:“我不是神。你们认错了。”   他忍着哽咽,固执地说:“你可以不喜欢任何人,但你要喜欢我,你可以现在不喜欢我,但我会变得很厉害,成为教主。你是我的长老,我命令你只可以喜欢我。”   那个人回头,抬手摸了摸他的头:“我喜欢的人,不会哭。”   楚昊天生着一双锐利的眼眸,像只小狼崽子一样。   “……你喜欢不会哭的人吗?那我不哭了。”   一声冷笑。   他回头望去,看到走廊转角站在那里一身黑衣的少年。   白玉一样的脸,眉宇像是忧郁,那双眼睛却是淡漠的。   那样小的年纪,却无喜无悲,静静望着那个人。   在那个人抬眼望去的时候,那个黑衣少年转身消失。   他想起,教中的人都说,尹寒楼不会哭。   连他义父、义母死的时候,都没有掉一滴泪,就那样眼神死寂漠然地望着他们。   那个人却注视着那双眼睛许久,将这样鬼一样的尹寒楼带了回来。   还说,“你有一双很好看的眼睛”。   收养尹寒楼,让尹寒楼做他的义子。   他追着尹寒楼的背影跑去。   重重推着对方,凶狠地扼着对方脖子:“不准喜欢,他是我的!”   尹寒楼冷冷看着他,看着看着,忽然笑了。   尹寒楼笑起来唇是紧抿的,只一点点扬起唇角,凌厉的眼睛冷冷地弯起。   他没有说话,但那双冰冷的笑着的眼神,却好像一个诅咒:你喜欢的所有东西,终不可得。   他忽然张开手,死死抱住楚昊天,那样笑着,带着楚昊天一起往海里冲去。   他们一起掉下万仞峭壁。   坠入冰冷的大海。   尹寒楼朝海底坠去,那张脸朝上死寂地望着他,像一个诅咒。   ……   楚昊天惊醒,梦境迅速被遗忘。   他听到了箫声。   寒楼的箫声总是幽长遥远,寥落不知去向,像是海上的秋雨,迅疾又冷静。   楚昊天跑出船舱,看到立在船舷那一身红衣的青年。   他不知道为什么,看到他的第一眼,脑海下意识想到的画面,是寒楼掉进海里。   慌忙跑上去抱住对方。   寒楼的箫声被打断,被抱住的那一刻他僵了一下。   随即便恢复以往冷静:“怎么了?”   楚昊天:“我做了一个梦。”   寒楼回头,目光探究一样看着他,露出一个斯文关切的微笑:“梦到了什么?”   楚昊天望着他,装作可怜兮兮撒娇:“梦到寒楼说,不喜欢任何人,也不喜欢我。”   寒楼看着他:“没关系,梦都是相反的。”   楚昊天憋不住闷闷地笑了,笑容灿然张扬,他紧紧抱着寒楼的腰,下巴搁在寒楼的肩上,抱着他晃:“那是当然了,寒楼对我最好了,寒楼怎么会不喜欢我。”   在他失去记忆的这三年,睁开眼第一眼看见的就是寒楼。   是寒楼救了他,照顾他,教导他。   他看不到,被他抱着的尹寒楼,紧抿地唇角一点一点扬起,眼眸弯起,笑着,眼神却冰冷凌厉:“全世界,我最喜欢楚昊天了。”   说喜欢的时候,寒楼的声音轻轻柔柔的,做梦一样的温柔。   楚昊天想起梦里,那道红衣身影,永远不会回应背对着他。   他没有说,在梦里,有时候的画面里,寒楼的脸变成了那个雪衣长老的。   就像是,他在梦里短暂地背叛了寒楼一样。   他知道那个雪衣长老生得很好看,但是,他明明只喜欢寒楼啊。   或许是因此,他听到寒楼说喜欢的时候,却感到冷。   楚昊天更加用力地拥抱了寒楼:“我也是,我只喜欢寒楼,永远喜欢寒楼。”   寒楼比他的命还要重要,是他的魂牵梦萦,是他的一切。 第67章 龙傲天和挚友相爱相杀7   “……这个毒暂时还找不到解法, 最好的办法是找到下毒的人。在这之前,切记不能让长老伤心。”   君罔极看着对面的医者,眼底寂静:“我知道了。”   ……   从医者那边回来。   君罔极看到温泅雪和教中几个人在议事。   他们看到君罔极来, 神情也很平常,没有任何避讳的意思。   左护法是个娇小冷面的妹子:“……中原武林这时候送来请帖,指明邀雪衣长老去参加英雄宴,肯定不怀好意!”   毕竟这帮人前脚才派人刺杀过温泅雪, 还是用的他们少教主的身份。   “我们老老实实在中原做生意, 也没有怎么他们, 搞不懂他们为什么防贼一样防着我们?”说话的是个面生的中年汉子,精瘦微黑,看上去脾气有些直冲。   右护法是个沉稳的斯文男子:“中原有句话是:非我族类, 其心必异。我们天音教的人太多了, 就算不是各个都是高手,他们又不知道,看着心慌也很正常。”   一个容貌艳丽, 眼角有细纹的女人说:“别忘了, 当初阿沅的事情, 虽然已经过了十年, 但那个尹风杨的妻族,是中原武林有名的柳家。当初他们夫妻一死一殉,谁也不知道背后威胁尹风杨设伏阿沅的主使是谁, 对方当初的目的没有达成,难保这次不是故技重施。”   温泅雪坐在那里, 神情静静地听着, 一言不发, 直到这一句, 他看向那个女人:“阿沅是谁?”   女人神情平静,声音比之前说话更温和:“阿沅是已故老教主的名字。”   周围人的神情,没有因为温泅雪的问题有任何反应,好像对这一幕已经司空见惯了。   君罔极意识到:温泅雪好像记不住人的名字。   或许,还有人的脸。   议事还在继续。   “秋叟从中原那边回来,对那边的局势怎么看?”   一个拿着烟锅,因为在这里不方便抽,烟瘾犯了就反复手指摩挲烟杆的老头子,沉吟了许久。   “那边看着朝廷的局势未来几年不是很太平,或许是武林那些人也察觉了,所以想趁着还不是太乱,把我们这些异族往边地驱赶,以防那边突然起了战火,到时候周边分裂反了,江湖也会大乱。老朽这次回来,也是那边几个老伙计想了想,与其被人灰头土脸赶出来,不如我们慢慢撤回来,免得伤及下面的孩子们。”   上了年纪,经的事情也多,即便是混江湖也不过是图个安稳饭,看到势头不对,想的是急流勇退。   “教中的年轻一辈有些不大愿意,我们几个说话不顶用,还得长老发话他们才肯听。”   左护法神情一凛:“就算要撤,也不能这么走。他们利用那个冒牌货行刺长老,如果我们忽然就这么撤了,就算中原那些人什么也不做,周边那些闻着味的豺狼,也不会让那些人这么顺利回来。”   庞然大物若是受了伤,必然会引来鬣狗撕咬。   当然,她的重点不是这个,天音教并未受创,那些喽啰还威胁不了他们。   她的重点是,怎么能让背后那些人就这么伤了温泅雪却不付出代价?   天音教的人不喜欢惹事,但被人招惹了也绝不会就这么算了。   其他人也懂她的意思,默默点头。   事实上,这段时间天音教的所有人已经在沿途寻找搜集那个“楚昊天”和他背后的人的线索,找到了幕后之人,就是他们报复的时候。   若是找不到,他们也不介意刺杀一两个中原武林的大人物。   大家以牙还牙,以眼还眼。   这种事情,他们从不当着温泅雪的面讨论。   温泅雪看他们不说话了,他拿起锡金的英雄帖,立起来转了转:“武林大会还有一个月,通知长安那边,我会去赴英雄宴。你们可以安排教中的人有序撤出中原了。”   他说:“教中的庆典要开始了,每年这个时候,天音教的人都要聚集在屿山之下的。”   右护法:“庆典日是初冬,现在还太早了。”   温泅雪看他一眼:“不早,在初冬前,还有少教主的加冠和接任大典。”   这的确是个让各地的天音教人名正言顺回来的好办法,也不会引起怀疑。   温泅雪说:“也给中原武林发邀请帖吧。”   左护法笑了一下,笑容不怀好意:“他们最好敢来。”   其他人却没有她那么乐观。   天音教的人再多,加起来肯定也没有中原武林的人多。   大家也没什么别人盛传的,要一统江湖的野心。   天音教之所以对外看上去好像神秘强大,是因为他们有温泅雪。   但,已经十年了。   这次温泅雪受伤前,大家就已经有一种预感,温泅雪可能要入睡了。   等温泅雪沉睡,到时候,除非天音教和十年前一样,遇到灭顶之灾,到了生死存亡的关键,温泅雪没有个三、五十年是不会醒来的。   他们原本担心,可能不等楚昊天历练回来,温泅雪就会入睡。现在看来,至少在武林大会结束前,温泅雪都还会醒着。   这时,他们看了一眼君罔极。   心底叹息,真希望君罔极就是温泅雪一直在等的那个人。   也许这样,温泅雪就不会入睡了。   他们不需要温泅雪做什么,但只要温泅雪在,心底就觉得踏实。   至于三年前出去历练,至今未归的楚昊天。   没有人敢深想。   自从三年前他不告而别,负气出走,一直没有音讯。   好不容易回来,却是一个刺杀温泅雪的“楚昊天”。   没有人相信真正的楚昊天会杀温泅雪。   楚昊天对他娘亲的感情很深,无论如何也不会为了一个杀妻弃子的男人报仇。   更何况,楚昊天从小喜欢温泅雪。   他对温泅雪的喜欢,让教中的人看了都有些心情复杂。   一方面觉得,他年纪越长,越是偏执于情爱之事,性情未免有些偏激,不够稳妥。   年纪小的时候,小狼狗一样摇着尾巴整天追着温泅雪讨要喜欢,护食一样防着别人离温泅雪太近,虽然烦人了点,一个十一、二岁的小孩子做来,大家也只会觉得可爱,还想逗弄一下。   但,一个十六、七的少年还是如此,以这样狂热的、占有的态度对待温泅雪,未免有些亵渎。   温泅雪,毕竟不仅是楚昊天的师父,还是天音教的……神灵。   另一方面,少年初慕,总是一腔热血、纯粹无瑕。   温泅雪宠着他、纵着他,却完全不懂他到底要什么,永远也不会真正回应他。   他就像一个追逐着冰面倒影的小狼狗,越是努力靠近,最终越是一场空。   大家看久了也觉得不忍心。   三年前楚昊天留书出走,大家都觉得这样也好,也许在外面历练之后成熟了,与温泅雪隔着距离和时间,他那份私心杂念就能淡了。   谁知道他一去不回,连音讯也无。   ……   温泅雪定好了要去长安。   君罔极自然要陪他去。   其余人不用温泅雪说,也有他们自己的事情去做。   抓紧时间在温泅雪沉睡前,将教众安全撤回西海。   因为温泅雪只打算和君罔极两个人出发,左护法阿狸到底有些不放心,她私下约君罔极见了一面。   “长老相信你,我阿狸就相信你。你一定要照顾好他,他除了十年前为老教主报仇去了一次中原,压根没有出过门。记不住人的名字,不太熟悉的人也记不住脸。”   君罔极想,果然。   “还有,他总是想不起来吃饭。有时候说话会引人误会,你最好少让他和别人接触。”   阿狸说着,唉声叹气,欲言又止。   君罔极望着她,意识到她真正想说的话,一直没能说出口,他静静等着。   阿狸沉默了很久,咬唇,最后破釜沉舟望着君罔极:“如果你发现,他经常看着一个方向发呆,好像在等什么人。或者透过你看什么人,你不要怪他。”   君罔极眼神淡漠寂静:“……”   阿狸眼神锐利:“老教主认识他的时候,他就一个人出现在屿山下的森林里,已经是现在这个样子了。那时候他什么也不记得。现在他也不知道,自己在等什么。我虽然觉得不告诉你比较好,但我不敢保证如果你自己发现了,会做出什么事情来,所以索性现在就说开。他这个样子,已经很多年了,至少这十年来没有任何变化。所以,一般来说也不会出现什么人,超过你在他身边的地位。我希望你,不要和楚昊天一样,因为得不到想要的回应就发疯,发小孩子脾气。”   虽然温泅雪说只和君罔极两个人出发,但他们不可能真的不安排人跟着。   他们别的不怕,但温泅雪是个路痴,一旦被人丢下,他绝对找不到回家的路。   阿狸看着面前这个没有表情,眼神淡漠寂静像月夜之下礁石一样的青年。   “至于‘伤心’之毒,并不用太过担心。你应该多少已经意识到了,他和我们不太一样,没有人会让他真正伤心。”   君罔极缓缓抬头:“不要和楚昊天一样……楚昊天是谁?”   阿狸愕然,没想到他问的第一个问题是这个。   ……   长安。   笙歌灯火之处。   歌舞暂歇。   舞姬们退下来,小声讨论着宴席上那两位俊美的少侠是什么人。   “外地来的吧,这都不知道,那位尹公子是柳家已故那位若梅小姐的遗孤,虽说只是义子,但与若梅小姐母子情深,小时候住在柳府,和柳家的少爷们是一样的。后来不知道为何没了消息,柳家到处寻找,前几年说是找到了,柳家高兴得跟什么一样。”   “他生得可真好看。”   “戴着面具你就知道好看了,我倒是觉得他旁边那位少侠,看着倒是更英武一些。”   “嘻嘻嘻他刚刚朝你笑了,姐姐脸到现在都是红的……”   女孩儿们的笑闹声音,传入附近守夜的护卫耳中,并未觉得不妥,便没有在意。   只有一位五官稍显立体的少女垂眸不语,却仔细将这些话记住。   她父母都出生中原,但姥姥是天音教之人。   她记得姥姥的叮嘱,留意中原这几大武林世家近日是否有什么远客来,尤其是从西海那边。   今晚这两个人就很可疑。   ……   “……寒楼所言当真,你们当真成功刺杀了雪衣长老?”   柳傅书虽然早已接到寒楼的书信,却还是发出这声惊叹。   毕竟,那可是血蔷薇,十年前简直是中原武林的噩梦。   寒楼和旁边的楚昊天对视一眼,对柳傅书说:“字字属实,事情是我旁边这位好友一人所为。他的武功当今武林亦是罕见。”   柳傅书对楚昊天肃然起敬:“这位少侠,老夫有礼了,还未请教少侠高姓大名。”   楚昊天笑容朗然轻快:“舅舅好客气,我和寒楼是最好的朋友,他的事就是我的事,你是他的舅舅就是我的舅舅。您就和寒楼一样叫我昊天就好。”   昊天?这个名字中原人可不会随便取。   寒楼也说:“舅舅不必和他客气。他的名字……涉及到我们之后的计划,舅舅暂且就叫他昊天好了。楚昊天。”   柳傅书虽不明白,但现在已经见识到这个外甥和他友人的本事,心领神会之下并不追问,哈哈大笑,与楚昊天又说了好几句赞誉恭维之话,一时大家亲如一家。   楚昊天这样热情开朗毫不见外的性格,与谁都能轻而易举打成一片,很是讨人喜欢。   相比之下,寒楼便安静很多。   柳傅书是他的舅舅,但他除了方才那句话,并未多说什么,只是低头饮酒。   听着这两个人来来往往的说笑,他的唇角也微微扬起。   想着,有朝一日,楚昊天想起今日,自己管杀他母亲的幕后之人叫舅舅。   想起他是怎么和杀母仇人一起弹冠相庆,他自己亲手杀温泅雪之事的。   寒楼就觉得一种掺杂着血的甜味蔓延开。   比当初他掉落在海里,海水渗进肺里那种刺激更强烈,是一种让他止不住唇角上扬的快意。   这快意在登顶前很快又变成了一种强烈的空虚,因为只差一点,还差最重要的一点。   温泅雪还没看到!   他还没看到温泅雪的表情!   但是,应该快了。   英雄帖已经送出,温泅雪很快就会到他面前来了。   到时候,他会亲自问他:喜不喜欢他送的这份大礼。   一想到这里,血液颤栗一样的兴奋,让他止不住颤抖起来,脸、耳朵、眼睛像高热一样红了。   “寒楼,你醉了吗?”楚昊天第一时间注意到寒楼的神情。   他笑着摇摇晃晃靠过来,抬手搭在他的肩上。   寒楼回头,望着楚昊天那张笑容灿烂的脸,他也露出一个唇角高高扬起的潮红笑容:“嗯,因为……开心!” 第68章 龙傲天和挚友相爱相杀8   “楚昊天是……少教主。三年前, 因为和长老发生争执,负气出走,至今未归。”   刺客是扮成楚昊天的样子,刺杀的温泅雪。   君罔极对左护法阿狸平静地说:“我知道了。多谢。”   阿狸有些傻眼, 拿不准他到底打算怎么做。   君罔极的脸上本来就少有情绪, 阿狸只是没想到, 他连听到温泅雪可能不会爱他,都能这么冷静。   如果是真的冷静看开倒好。   她毫无办法,只能看着他起身告辞离去。   一直到温泅雪和君罔极出发,阿狸也没有看到君罔极有任何异常。   她只好说服自己, 君罔极从一开始就知道自己可能是少教主的替身, 所以现在知道真正要替的是一个虚无缥缈的存在, 才会这么平静。   ……   他们坐着马车下山, 一路向着中原而去。   沿途每到一处天音教的地方, 就换一匹马。   武林大会是下个月的事, 行程并不紧, 温泅雪就当游山玩水。   君罔极看他静静坐在马车里,对外面的一切好像并不很好奇。   他甚至不往窗外张望, 拿起一本书看。   不想看书了,就看君罔极。   直到他们到达了第一处歇脚的地带, 下来休息吃饭。   那是西海有名的一处繁华之地,月湾湖。   风景如画, 秋来游人如织。   他们轻车简从, 温泅雪没有戴他标志性的面具, 但因为他的脸太惹眼了, 阿狸给他准备了帷幕。   坐在当地最有名的客栈二楼雅间。   温泅雪向着窗外望去。   远山、湖泊、树林, 近处长街之上的人群, 全都如同一副画。   他望向君罔极,乌黑的眼眸微微睁大:“外面,是这样的吗?”   君罔极忽然意识到了,温泅雪不是对外面的一切毫无兴趣,没有好奇。   他只是因为从未见过,连好奇也没有起始。   一个人如果没有见过下雪,就无从想象下雪的冬天要如何。   ……   温泅雪在马车上的时候,看书也好,看君罔极也罢,都是在想一个问题——   他现在已经和君罔极相互喜欢了,那么,甜甜的恋爱应该怎么谈?   他能想到的就是:和君罔极一起吃饭、和君罔极一起看书、和君罔极一起睡觉。   就是,从前一个人做的事情,现在和君罔极一起做。   想要甜一点,就亲君罔极一下。   但,即便是温泅雪也知道,仅是这样似乎是不够的。   他试图从书里找找答案。   书上说,互相喜欢的两个人,是应当要约会的。   “要去外面逛逛吗?天气很好。”就在这时,温泅雪听到君罔极说。   他抬眼看向君罔极,忽然意识到,这就是约会:“嗯,好啊。”   两个人牵着手出门了。   月湾湖每年秋天的时候,当地会庆祝节日,持续十天左右。   街上卖着各种面具,各种小吃,各种好玩的小摊。   秋风吹拂着,一切都很舒服。   君罔极牵着温泅雪,两个人随着游人往前走。   每一个看上去生意很好的小摊,他们都试过。   温泅雪吃到了从前从未品尝见过的食物。   玩过了投圈、射飞镖、捞小鱼和蝌蚪的游戏。   看过了杂耍,听过了唱戏,围观了街头各种卖艺。   长长的队伍,从月湾湖繁华的镇上,一直沿着湖泊周围半圈,向着上面的神女山而去。   山上有一座龙女庙,相传龙女是月湾湖的女神。   庇佑着这里世世代代居住的人们。   到了晚上,这里的热闹也不散。   他们走走停停,逛了一下午,走了一下午的山路,看完了所有的风景。   君罔极说:“我们回去吧。累了吗?上来,我背你。”   温泅雪是有一点困了。   他伏在君罔极的背上,忘记了自己比君罔极年长,应该是恋爱里负责引导、包容、教导的那一个。   不知道什么时候,温泅雪睡醒了。   他发现,回去的路君罔极选择了和上山时候不同的。   这条路稍微背离游人的路线,只有偶尔会遇到一两个同样避清净的人。   也因此,沿途没有灯火。   灯火都在远处。   当地的富户开始竞相放烟花。   天际一角偶尔一下被照亮。   这一片仍旧是属于夜色本身的,勾连旷野。   天空之上,月光、星辰、云彩,便格外清楚美丽。   远处微凉潮湿的风吹拂而来,夜色像是另一个白日。   君罔极轻声说:“今天过得开心吗?”   温泅雪搂着君罔极的脖子,将脸枕在他的肩上:“嗯,很开心。”   温泅雪没有告诉君罔极。   这样的盛会,从白天到晚上,他曾经是逛过的。   中原的热闹比月湾湖的要盛大很多,从早到晚、从晚到早看不尽。   他也曾经坐下摊贩那里,吃一碗云吞。   也曾经在夜色里望天上的烟花。   夜空也曾经皎洁神秘美丽,身边陪着很多人。   但是,置身其中的时候,无论有多少人都觉得遥远,世界和自己不相干。   那些美丽和热闹,都不是他的。   和今夜是不一样的。   相隔十年,温泅雪才明白了,他那时候的感受,像是……孤独。   温泅雪抱着君罔极的脖子。   “很开心,夜色真美啊,君罔极。”   今晚的世界和夜色,是属于他的。   “把我放下来吧。”   温泅雪从君罔极的背上下来。   夜色里,他认真地看着君罔极的脸。   在旷野清澈灰暗的夜色里,君罔极的薄唇紧抿,下颌线冷淡,面容淡漠沉敛,眼神是一种带着少年气的清澈锐利的笃定。   让他的脸上,同时呈现着冷锐危险,和温柔沉静,两种极端矛盾的感觉。   温泅雪伸手抚摸着君罔极的脸,微微带笑的眉眼,眼里清浅的薄薄的温柔,是毫不错认的爱意。   捧着君罔极的脸,在夜色微风里,他亲吻了君罔极。   吻他的脸,抿得略显冷淡锐利的唇角。   “你真好看。”温泅雪看着君罔极的眼睛说。   然后,在天际的烟花在一次炸响的时候。   这一次,亲吻了君罔极的唇。   就像终于伸手触到了远处天际,月光照亮的夜色云彩。   君罔极教会他,和喜欢的人走在寻常的夜色里,过往的孤独因此有了美丽的意义,连微风吹过,都在心上引起颤栗,便是约会。   温泅雪教君罔极,怎么亲吻他。   反反复复,一遍又一遍地教。   直到君罔极学会,主动捧着温泅雪的脸,吻住他的唇。   温泅雪并不懂。   君罔极需要学会的并不是亲吻本身。   是意志的枷锁,如何在理智和失控之间松动。   亲吻温泅雪,需要理智足够失控。   就像亲吻一抔雪。   爱欲存在本身,就已经是一种罪。   如果这种罪是自己的,君罔极并无所谓。   但那罪本身,是沙漠妄图拥抱凛冬之雪。   是亵渎、侵占和摧毁神灵。   他想拥有全部的雪,藏在他的怀里,心里。   他想雪永不融化。   但拥抱和亲吻,本就是加速融化。   ……   君罔极克制、很轻地,屏住呼吸,在温泅雪的唇上亲了下去。   柔软的唇珠、唇瓣,接触的地方微微被另一片唇碾压。   温泅雪睁开眼,看到君罔极紧紧闭上的眼睛。   感受到,君罔极拥抱他的身体,全身都在绷紧。   像是,光是这一个动作,就耗尽了君罔极全部的理智和力气。   许久。   君罔极才微微退开。   温泅雪的手指,轻轻在自己微微发麻的唇上点了点,指腹碾压唇瓣,和君罔极亲吻的动作比较。   然后,放在他自己唇上的手指,按在君罔极紧抿的薄唇上,轻轻摩挲。   温泅雪笑了一下,笑容徐徐绽开,对睁开眼的君罔极说:“可以每天都这样亲一次吗?我喜欢你亲我。”   乌黑的眼眸矜清柔和,无限爱意。   微蹙的眉,像孩子渴望糖果一样纯真,是喜欢和尚未满足便被中止拒绝,远远不够的委屈。   再给我多一点甜味啊。   人在爱意里,不就该贪得无厌,肆无忌惮,所求无度吗?   神灵并不在乎被亵渎,只想要被爱。   雪会融化,但是,下一个凛冬,还是会一期一会。 第69章 龙傲天和挚友相爱相杀9   “……这尹寒楼当真有本事, 年仅弱冠竟然能干出这番大事,刺杀得了雪衣蔷薇。我到现在都不敢置信。”   “……是不是真的,下个月英雄宴看天音教敢不敢让他来就知道了。他若是来了,咱们就客客气气比一场。他若是不来, 恐怕伤得委实不轻。”   “……有柳家出面, 这事假不了。我只是不理解, 尹寒楼怎么敢对上天音教,与雪衣蔷薇这样的人物为敌?”   “……这自然是仇深似海了。十年前雪衣蔷薇只身入长安,视我中原武林如无人之境,江湖许多好手死于那一战。其中就有尹寒楼的义父义母。尹寒楼也被天音教抓走。彼时, 中原武林倾巢而出, 从长安到西海一路截杀, 竟然没有一人能留下那人。没想到尹寒楼一直卧薪尝胆, 数年之后竟然逃了出来。这样的心性, 自然得寻机报仇。”   “……嗨, 天音教和雪衣蔷薇这是养虎为患啊。可是, 雪衣蔷薇当初为何要带走那个尹寒楼?他有什么特别之处?”   “……不清楚,魔教之人行事, 谁知道有什么路数……”   寒楼穿着红衣,执着玉箫走在人群里。   今夜的长安格外热闹, 街上的人也很多。   他走了几步才意识到,今日正值上元灯节。   “上元灯节啊……”   沿途有小孩子拎着金鱼灯笼笑着跑过, 撞了他一下, 灯笼一下子被点燃了。   小孩子哇地一声哭出来。   大人追在后面, 赶忙一边对他赔不是一边哄哭闹的孩子。   寒楼望着那盏燃烧的金鱼灯笼, 好半天一动不动。   十年前, 也有人送过他一盏金鱼灯笼, 也是在上元灯节。   ……   长安柳家,是江湖上有名的武林百年世家。   二十多年前,柳若梅还是个未出阁的小姐。   柳若梅有三个哥哥,各个都是江湖有名的少侠。   柳若梅长大之后也时常女扮男装,以哥哥的身份行走江湖。   遇到了彼时的江湖新秀尹风杨。   两个人结识结缘的故事,也曾传遍江湖,是人人钦羡的一对神仙眷侣。   柳若梅先天体质不好,大夫判断她极易难产,尹风杨便决定不要孩子。   尹家也曾是江湖望族,但血脉渐渐凋零,到尹风杨的时候,就只独他一脉。   时人皆以为,不孝有三无后为大。   尹风杨爱柳若梅至深,不愿冒一点失去她的风险。   一次行侠仗义中,两人共同的好友不幸遇难,临死前将他们的孩子托付给尹、柳夫妇。   他们便收养了那个孩子,认作义子。   寒楼刚来尹家的时候只有三岁,才刚刚记事。   他在那场失去父母的灾难里也受了伤,大夫诊治之后,开出的药方里有一味药引,叫风间草。   这种草药生长在沿海地带,与凤尾草极为相似,很难寻到。   尹风杨将妻儿托付给柳家,独自外出去寻找这味药引,谁知这一去便杳无音信。   有人说他死了,有人说他遇到了海难,困于荒岛。   柳家发动整个武林的力量去寻找妹夫的下落,一找就是五年。   柳若梅一直等着,她是个善良的好姑娘,上天待她不薄。   第五年的一天清晨,柳姑娘做了一个梦,梦到丈夫回来了。   她睁开眼奔出门,竟然当真看到尹风杨满面风尘归来。   重逢的喜悦过去,五年不归的疑团便摆在了眼前。   尹风杨说,自己遭遇了仇家索命,也的确遇到了海难,失去了记忆。   前不久才刚刚想起长安的妻儿,他就不顾一切地回来了。   他说,自己起初甚至不敢相信,梦里的人是真实存在的。   柳姑娘全心全意地相信了他。   但是,此后的两年里,消失的五年带来的隔阂才慢慢显露出真正的棱角。   柳姑娘发现丈夫变了很多,他们明明还爱着彼此,但却无论如何再也无法和从前一样交心,亲密无间。   她不忍心怀疑、逼问。   因为尹风杨实在是一个君子、好人,他的眉眼之间愁绪抑郁如阴云浓墨不散。   他刚回来的时候,看上去还和五年前一样,英俊文雅,气宇轩昂,回来短短两年,却形貌萧索,习惯了借酒消愁。   他们之间日渐相敬如宾。   彼此明明互相关心,却相顾无言。   柳姑娘日渐感到痛苦。   尹风杨又一次酒醉,归来迟缓。   那一日是他们之间定情的纪念日,尹风杨带了礼物给她,却是她分明不喜欢之物。   柳姑娘终于受不了了,她再不要善解人意、温柔体贴了,像个世界上最歇斯底里的女疯子一样逼问他,自己到底做错了什么,这五年到底发生了什么,尹风杨为什么要这么折磨她?   两个彼此相爱,却无法走入对方心底的人,这样日日在一起的滋味,实在太难受了。   他关心她,又像是忽略她,敷衍她。   她问尹风杨,是否在这五年心有所属,另有所爱?   这本是情人之间气怒至极的口不择言,她根本从未真正想过尹风杨这样的人会背叛她,她只是以为尹风杨发生了什么大事,却藏在心里不告诉她,以此逼迫他说出来。   哪怕是吵一架,也比他们之前那样要好。   但是,醉酒的尹风杨却痛苦地坦白了。   他告诉柳若梅,自己在失忆的五年里,不但如柳若梅所言爱上了别人,把柳若梅忘得干干净净,他还和对方生下了一个孩子。   当他想起柳若梅的时候,他满心满眼都是被他遗忘的旧爱,第一时间不顾一切地回到了长安。   可是,随着时间过去,那被他不声不响抛弃的妻儿却也开始折磨着他。   他每想一次远方,就觉得对不起柳若梅;   可他若是看着柳若梅,想到柳若梅等他的这五年,便是如今另一个女人和她的孩子的未来,他便感到自己如此卑劣不堪。   他谁都对不起。   柳若梅被他的话惊呆了,从未想过的噩梦出现在她的生活中,打碎了她所有的爱意。   柳若梅跑回了娘家,向最疼爱她的大哥诉苦。   柳姑娘从未想过,就是这个选择,给她和她的丈夫带来了灭顶之灾。   掀起了武林一场腥风血雨。   而十岁的寒楼那双眼睛,从头到尾见证了事情所有的发生发展。   柳傅书问柳若梅怎么想。   柳若梅十分矛盾痛苦,尹风杨虽然不是故意的,可他确确实实背叛了自己。   她恨尹风杨,可她也爱他。   她最恨的是,回到自己身边的尹风杨,还有一半心神留在外面,另一个女人身边。   那个女人还拥有一个和他血脉相系的孩子。   嫉妒,爱意,恨意,烧灼如毒火,让她根本无从做出理性的选择。   柳傅书很疼爱这个妹妹,他决定让妹妹带着寒楼在柳家小住,让夫妻两人分开冷静一段时间。   与此同时,他根据柳若梅提供的线索,委派江湖朋友暗地里去追查那个女人的身份。   然而,查到的消息却震惊了所有人。   和尹风杨生下孩子的竟然是中原武林最大的敌人,天音魔教的教主。   彼时,天音教突然崛起,武功神秘,在武林大会上压得中原武林灰头土脸。   如今,他们掌握了天音教这样一个弱点,怎么能不好好利用。   正好一箭双雕。   柳傅书对柳若梅说:尹风杨从未背叛于她,尹风杨的失忆或许是魔教妖女从中作梗,看上了尹风杨后,对尹风杨下了蛊,这才促使尹风杨忘了她。尹风杨才会在回来之后,茶饭不思,对那个女人旧情难忘。   这个说法,自然比其他答案让柳若梅接受。   如果尹风杨仍旧和以前一样,全心全意地爱着她,他只是迫不得已,为人所害,她当然可以忘记这件事,他们可以重新开始。   于是,柳若梅接受了柳傅书的计划。   柳傅书假装中原武林和天音教有仇的人,绑架了柳若梅和寒楼,暗中威胁利诱尹风杨。   若是尹风杨想救下妻儿的性命,若是他不想与整个中原武林结仇,让人知道他和魔教的关系,他便乖乖听从他们的话做。   尹风杨已经对不起柳若梅一次,万不敢对不起她第二次。   他麻木地给阿沅写了一封信,附上他的信物,帮助那些人将阿沅引入了陷阱。   再眼睁睁看着阿沅在他眼前被人伏击重伤。   那些人很守规矩,果然,没几天就将柳若梅和寒楼放了回来。   柳若梅很高兴,尹风杨用实际行动证明了,他的心果然从始至终都在自己这里。   他们过了几天幸福安稳的生活,仿佛一切都从未发生过。   然后,在一个清晨。   有人敲响了他们家的门。   走进来的是一个一身雪白,宛如仙人的男子。   寒楼从未见过长得那样好看的人。   他像一朵雪做的花,在错误的季节出现在人间。   分明秋天,他的手里却拿着一枝鲜嫩初开的蔷薇花。   那天的事,后来成了整个中原武林十年难忘的噩梦。   没有一个人比寒楼更清楚,整件事的过程。   那个人仅用那根蔷薇枝,就让尹、柳两夫妇没有丝毫还手之力。   “参与这件事的人,我已经一一拜访过他们,你是最后一个,他们都说,背后指使策划的人是你的夫人。”那个人的声音平静如水,无喜无悲。   柳若梅听了,脸色苍白,骇然闪躲望着自己的丈夫。   但却看到,尹风杨毫无惊讶,就像是早就知道了。   尹风杨面无血色,说:“此事是我一人所为,与他人无干,我的妻子所为也皆是因我而起。”   那个人淡淡地说:“你自己动手,还是我帮你。”   尹风杨:“不劳雪衣长老,我自己来吧。”   他看向无法接受现实的柳若梅,伸手整理了一下她的头发,说:“你生我的气,是应该的。是我负了你。她救了我,我却为了你,弃她、骗她、害她、杀她。你当初认识我,说喜欢我,因我是个顶天立地、光明磊落的大侠,但现在的我,已经不是了。你就当那个尹风杨,五年前就已经死在那场海难里吧。”   尹风杨自断经脉,跪倒在地。   十岁的寒楼永远记得那一幕,他趴在尘埃里,对那个人伸了伸手:“阿沅,她还活着吗……我,对不起……请你告诉她,我……不值得……”   他死得极其痛苦,人若是对自己下手,总因为本能的贪生无法足够果决。   又或者,他本就是故意的,要惩罚因自己而生的诸般因果罪孽。   柳若梅呆立在那,从未想过,事情会走向这样的结局。   尹风杨死的那漫长的一分钟里,没有看她一眼,他重复着阿沅,对不起。   柳若梅知道,她逼死了尹风杨。   在她逼着尹风杨为了救她,伤害一个无辜的女人时候,就已经杀了过去那个行侠仗义、俯仰无愧于心的尹风杨。   她是一个好人,尹风杨也是一个好人,他们各自都做了正确的事情,没有人想作恶,却是这样的结局。   寒楼那时候才十岁,他对尹风杨的感情不深,尹风杨回来的这两年,总是沉默,要么便醉醺醺的,很少和他说话。   他也不理解大人之间的感情。   他只记得,那个长得神仙一样好看的男人,淡淡地问柳若梅:“背后指使你的人是谁?”   柳若梅说:“没有别人,就只有我,全都是我。”   然后,她死在了尹风杨身旁。   寒楼那时候才十岁,他还不太理解死亡,不知道,尹风杨为什么要死,也不知道为什么柳若梅要死。   在寒楼的记忆里,从小到大,是义母和他相依为命。   他只知道,义母待他极好,但,这个神仙一样好看的男人说了一句话,他的义母就死了。   这个长得好看的男人,是个坏人。   十年以后,寒楼知道了。   从尹风杨想起柳若梅的那一天,就注定了他的死期。   他因为对柳若梅的愧疚,伤害了阿沅。   整个人已经郁结于心。   又不能暴露柳若梅的哥哥,只能选择一死了之。   他死了,柳若梅当然活不成。   她要尹风杨证明,自己比阿沅重要,证明他只爱自己,证明那是个错误。   嫉妒让她完全忘记了去考虑,做出这种事的尹风杨还是不是个好人,是不是值得她爱的人。   尹风杨只能用自己的命来证明。   她才醒悟,这是一个无解的难题。   十年后,寒楼想,这两个人当真不该做夫妻的。   这是他们俩注定的命。   纯粹无暇,过于炽热的爱,是会害人害己的。   太过爱一个人,就必然会越早失去。   人就是这样的,越追求什么,越付出什么,就越会失去什么。   身而为人,便是如此,你我所爱,便是注定要杀死我们之物。   无爱,便无伤。   一切恩爱会、无常难得久、生世多畏惧、命危于晨露,由爱故生忧,由爱故生怖,若离于爱者,无忧亦无怖。(1)   但十年前,寒楼觉得,一切都是这个雪衣蔷薇的错。   他没有哭,他冷冷死死盯着那个人,心想:总有一天,我会杀了你。   但他心底又明白,或许下一刻,自己也要和义父义母一起死了。   那个人走到他面前,伸出手,很轻地遮住他的脸,只露出一双死寂漠然的眼睛。   “你有一双很好看的眼睛。”   他握着那个人的手,那只手极其漂亮,却毫无温度,他毫不犹豫地狠狠咬上去,咬得渗出了血。   天音教的教众都惊呼。   那个人却毫无反应,淡淡地说:“这样你的牙齿会受伤的。”   他的下颌因为用力脱臼。   那个人没有在乎流血的手,给他正好下巴,平静地说:“我杀了你义父,赔你一个,以后我做你义父。”   寒楼疑惑错愕,人的感情也是可以赔的吗?   他从未见过这样的人。   对方那样理所当然地,说着连十岁的孩子都觉得匪夷所思的话。   那个人像是活了很久很久,像是强大得轻而易举可以杀死任何人,又像是比婴儿还单纯,比一朵花一片雪还脆弱。 第70章 龙傲天和挚友相爱相杀10   寒楼不知道自己怎么了, 那个人牵着他的手,他就乖乖跟着对方走了。   等到他反应过来的时候,已经离开了长安城。   一路上, 寒楼有时候会安静顺从听话, 只要抓住机会, 就想尽办法逃跑、闹事。   但,不管他做什么说什么,那个人都毫无反应。   寒楼对周围的侠客说, 这个人是个人贩子,坏人, 杀了他全家。   那个人也不辩解, 静静坐在茶摊喝茶。   被质问的时候,淡淡地说:“是我做的。”   那群武林侠士围攻那个人的时候,寒楼趁机跑走。   那个人也没有看他一眼。   但是, 当寒楼跑了很远很远,亦或者一觉醒来, 总会看到那个人站在他前方不远处,像一个噩梦,如影随形。   那身雪衣, 那枝蔷薇花, 那张世所罕见的面容,不仅是寒楼的噩梦,是整个中原武林的噩梦。   一路上层出不穷的人来杀他,但寒楼没有见过他的身上有一滴血, 半点伤。   啊, 不对, 还是有的, 那天被寒楼咬伤的手。   有一次,在一个陌生的城镇,寒楼那一次跑出去很远。   他又冷又饿,还遇到了真正的人贩子,把他这样年纪稍大的小孩子抓去采生折割。   在他绝望的时候,那个人贩子忽然一声不吭倒在地上,他和那些小孩子身上的绳子都断了。   寒楼不知道是谁在帮他们,他只管蒙头往前跑。   天黑了,到处都在放灯。   他才知道,原来那天过节。   街上的小孩子跑来跑去,手里提着灯。   他很羡慕地看着。   他从没有在节日玩过灯。   尹风杨是为了给他寻找药引才失踪的,那五年里,柳若梅待他一直很好,吃穿住行,写字读书,都是和柳家的少爷们一样的。   但她也无心任何节日,甚至每到这种时候,她都要更加黯然神伤。   那时候的寒楼到底只是个十岁的小孩子,即便遇到那些事,看见了过节,也还是会羡慕别人小孩子手里的灯笼。   那个人就这样从长街桥上走来,给他递一盏金鱼灯笼。   他愣愣地提在手里,心里万般不舍,还是咬牙摔在地上,金鱼就在火焰里烧毁了。   “你饿了,去吃东西吧。”   无论寒楼骂他是坏人、朝他踢打、吐口水、生气、逃跑多少次,甚至对那些伏击他的人报信,向周围揭穿、散布他的身份,那个人总是这样,无喜无悲,永远平静,永远不会生气。   直到寒楼自己累了。   他真的想要反抗,不想屈服,可他好饿也好累。   那个人牵着他的手,给他擦脸上的尘埃,他也没有力气反抗。   那个人带他到馄饨摊子吃饭,给他买牛肉烧饼,他也没有再扔在地上。   他要报仇,可他好饿。   他就那样安静地吃完了一顿饭。   吃饭的时候,他发现那个人不在他身边。   寒楼愣了一下,他以为对方终于厌烦了,准备抛下他了吗?   可是这里这么陌生,他自己一个人要去哪里?   热闹的街市,只有他一个人坐在那里,世界变得陌生而可怕。   一只手在他肩上轻轻拍了拍。   寒楼愣愣回头。   那个人站在灯火之中,好看得让整个街上的人都驻足回望的脸,没有任何情绪。   乌黑的眼眸像是秋日清晨的一泓湖水,冷月、寒露、蒹葭、薄雾,像读不懂的诗一样,在他的眉睫眼神里沉敛。   那个人执着一盏琉璃做的金鱼灯笼,没有表情,轻声认真地对他说:“这是街上最好看的金鱼灯笼,如果碎了就没有了。”   他把灯笼递给寒楼。   寒楼愣了很久,接过了。   他那时候想通了一个问题。   如果要报仇,他不应该逃跑的,他应该跟在对方身边,学习对方的本事,这样,长大后才能找到报仇的办法。   不然,等他长大了要去哪里找到对方呢?   他执着灯笼,任由那个人牵着他的手走在七夕的长街。   之前还陌生可怕的长街,又一次变得梦幻美丽。   “想玩吗?”   他点点头。   为什么不玩?他要报仇,他要花光对方的钱,让他没有钱住好的店,吃好吃的,换最白的衣服。   那一晚,怀着悲愤报复的心态,寒楼第一次在七夕节日了尽情地玩了起来,买了很多东西。   那个人并不制止。   他要什么,给他买什么。   但最后,那些东西都是寒楼自己拎着。   那个人什么也不拿。   寒楼抱着一大堆东西跟他走着,忽然想起自己是为了什么,将东西扔在水里不要了。   那个人也毫无反应。   “我把你买的东西都扔了,你不生气吗?”   那个人说:“那是你的东西,你不想要当然可以扔。”   寒楼:“……”   他们没有了钱。   不是因为寒楼买东西花光的,因为那个人对钱没有概念。   那个人卖了马和他步行往西海走。   那个人果然没有钱买白衣了,他穿着天水清绿的衣服——那衣服起初是青色的,因为洗了几次褪色了,变成的这个颜色,寒楼亲眼看见的。   他们住不起店了,每天风餐露宿。   每天吃饭的时候,那个人会把饼和野外钓的鱼烤了给寒楼吃。   寒楼没有见过那个人吃东西。   他起初怀疑那个人是趁着他睡着的时候,偷偷吃了好吃的,但他撑着不睡观察了一天一夜,发现那个人是真的不吃东西。   寒楼意识到了什么。   下次吃东西的时候,他把半块烤饼分给那个人,闷闷低着头不看。   他胡乱想着:他才不是什么好意,也许饼里有毒这个人才不吃的;他只是觉得,这个人应该被他长大后,报仇亲手杀死,不应该饿死在路上。这个死法也太可笑了。   但,那个人没有接他的饼。   没有表情,淡淡地说:“好难吃。”   寒楼:“……!?”   那真的是个,寒楼从小到大从未见过的人。   为什么会有人明明那么坏,却那么好看,坏人不应该是面目可憎的吗?   为什么会像庄子写得凤凰,非醴泉不饮,非梧桐不止?   寒楼甚至担心,对方会把自己饿死。   他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去挖野菜,给那个人熬鱼汤喝,只好悲愤地撒很多盐。   那个人也没有说什么,默默喝了汤。   只是下次,他的烤饼和烤鱼因为缺乏盐变得有些难吃。   寒楼想,他没有跟我说谢谢呢。   有那么短暂的时间,寒楼几乎都要忘了,他们是仇人。   直到即将到达西海的最后一站,一群武林人士伏击了他们。   那些人装作路人经过他们,趁机抓住了寒楼,威胁那个人。   “别过来,再动一下我就杀了这个小孩!”   “请便。”那人淡淡地说。   寒楼第一次看到那个人是怎么杀人的。   他手中的蔷薇枝,柔软无害,穿过人的身体,便催生开带血的鲜绿,饮饱了血便开出血色的蔷薇花。   只有那张神仙一样俊美的脸上,从始至终,无喜无悲,像春夜静谧的湖水,甚至是温柔的。   满地的尸体,和扔在地上的血蔷薇。   这一切提醒着寒楼,让他瞬间想起了柳若梅死的那一刻的画面。   “啊啊啊……”他捂着耳朵尖叫,对那个人说,“凶手!杀人凶手!”   他想起,那些人喊这个人魔头,没有错,这个人的确是个邪魔!   但他为什么居然差点忘记,他们之间隔着血海深仇,不共戴天?   他就那样轻易地忘记了仇恨。   寒楼那一刻,对他自己的厌恶憎恨,远远超过了对面前那个人的。   那个人站在那里一动不动,静静看着他,直到他从歇斯底里中安静下来。   平静的声音说:“如果你想报仇,我可以教你本事,等你长大了,就可以杀我了。”   寒楼答应了。   他那时候还太小,并不懂得那个人到底有多强大。   他相信自己长大了一定会超过那个人,打败那个人。   到时候,到时候……他没有想好,一时想,要杀了对方,为母亲报仇。   一时想,不杀对方,让那个人赎罪,让那个人知道,好人和坏人是不一样的。   他是好人,他才和那个人不一样。   他有时候会觉得,他那时候就已经懵懂觉得,那个人好像不太像人,不懂得许多事物。   和这个世界的任何人都不一样,像个异世界的生灵一样,他觉得自己可以教对方改邪归正。   这样的想法天真得,寒楼自己事后想来,都忍不住嘲笑当时的自己。   但那时候的他,因为认定了自己会报仇的,所以短暂地原谅了他自己,原谅了他竟然不够憎恨那个人。   当然,那样的天真持续的时间并不久。   因为他很快就知道了。   知道这个叫温泅雪的人,于天音教意味着什么。   他不只是雪衣长老,血蔷薇,他是天音教供奉的神灵。   大人说话是不怎么避讳孩子的,如果这个孩子再稍微聪明一点,他能听到很多东西。   比如,温泅雪三十年前就已经是现在这个样子了。   他好像不是人。   他果然不是人。   他和所有人都不一样,他和我不一样。   要认识到后面那句,是很难的。   那个人待他很好。   天音教没有人因为他是尹风杨的义子就对他冷眼相待。   不是因为他们深明大义,只是因为他现在是温泅雪的义子。   他也见到了柳若梅口中的那个女人。   那个教主看他的眼神也没有他预期的憎恨。   他曾经私下去见那个女人,那时候,对方已经病得很重快死了。   “是你破坏了我娘亲的家庭,你是个坏女人!温泅雪凭什么为你杀我爹爹?”   小孩子就是这样的,道理总在他们这边。   那个女人看着他说:“我做错了事,但你爹爹会死,因为他也做错了事。你知道吗?天音教有很多像你一样的孩子,因为你爹爹的错误,没了父母。”   寒楼:“……”   那个女人用枯瘦的手摸了一下他的头:“人都是会做错事的,做错了就要付出代价。我就快死了,我死了,你的仇恨也就报了。”   寒楼躲了一下,不让她摸到。   看着那个女人咳嗽着,吐出好多好多血。   楚昊天那时候跑来看到了,重重推倒他。   “娘!”楚昊天抱着那个女人,望着寒楼的眼神锐利阴鸷,像一匹择人而噬的小狼。   “大人的事情跟小孩子无关,昊天,以后要跟寒楼好好相处,他和你一样,都没有了爹娘。这是我和你爹爹的错。”   就像寒楼不会忘记母亲的仇恨一样。   楚昊天也不会忘记楚沅是怎么死的。   他们两个从一开始就相看两相厌。   但寒楼后来知道了,楚昊天为什么那么讨厌他。   因为他是温泅雪的义子。   也许这样下去,总有一天,有那么一种可能,寒楼长大了是会理解那三个人的,理解温泅雪在这件事里的立场,他或许真的会放下仇恨。   但是,有了楚昊天,这件事的可能性便变得很小。   寒楼感谢楚昊天的存在,时时刻刻提醒着他。   因为楚昊天,他再也不会迷失在那个人对他的好里,因为那个人对楚昊天也一样好,甚至更好。   因为楚昊天,他才看清楚,原来他在面对那个人的时候,有多可笑。   “……我不喜欢寒楼,我不喜欢任何人。”   那个人是怎样看待他的呢?   他只要稍微想想,他在那个人的眼里做着和楚昊天相差无几的事情,他就觉得羞愧,羞愧到想杀了自己一万遍。   但幸好没有,因为楚昊天,他总是在他犯蠢之前,先一步破除迷障,教他看清楚,他眼前究竟是个什么样的险境。   在寒楼抱着楚昊天一同落海的时候,他没想到……他想过的,温泅雪会不会救他。   但他心底相信着,希望着,温泅雪不要救他。   只救楚昊天就好,一心一意待楚昊天好就好。   让他死在这里就好。   但,那个人将他们两个都带了上来。   当然,毫无疑虑,先救的楚昊天。   谋害少教主是大罪,何况寒楼是那样的身份。   但温泅雪说算了,没有一个人有二话,甚至连看寒楼的眼神里,都没有一丝异样。   “我不会感激你,我恨你,我会杀了你!”   那个人看着他的眼神,疑惑不解,但是平静,毫不在意。   寒楼知道,那个人并不明白,为什么五年过去了,他的恨意会与日俱增,比当初还要多得多。   “义父不会懂的,因为你是个怪物。”   他说着恶毒,刺人的话,有什么关系呢,反正那个人听了也毫无反应。   魔鬼最初在想,只要他肯救我,我会放下一切仇怨,好好待他,我会爱他。   但魔鬼没等来救赎。   最后,魔鬼在想,这个救了我的人,我要让他终生后悔,让他痛不欲生,我这一生都将报复他,用我的一切报复他!   “如果你不想待在天音教,我送你离开。”   “寒楼哪也不去,和义父在一起,义父难道忘了,你要教我本事的,好教我有一天报仇杀你?”   温泅雪淡淡地说:“没关系,离开天音教后我也会让人教你。这里好像让你很痛苦。”   这么久了,这个人终于意识到他在痛苦?   这个人竟然会意识到,他的痛苦?   寒楼不知道该如何表情,他只好面无表情。   “以后每一年,我都会和你比武,直到你胜过我的那天,你就可以报仇了。”   他就那样离开了那个人。   楚昊天站在那个人身边,露出胜利的笑容。   他那时候不做挣扎,配合着被寒楼推下海,就是为了赌这一刻。   楚昊天那个蠢货,居然以为,寒楼是因为推他落海,才会被温泅雪驱逐的。   但是,虽然过程好像不是那样,实际上其实也是那样吧。   寒楼那时候才意识到,他的确是受罚。   但这惩罚不是温泅雪给他的,是寒楼自己给自己的。   罚他离开那个人身边,再也不要回来。   因为他背弃仇恨,忘记自己是谁。   ……   他一生,只在十五岁那一天,在一条孤船上哭过一场,哭过一天一夜。   所有的眼泪都流尽。   余生,再也没有过一滴泪。   即便是看到温泅雪的尸体时候。 第71章 龙傲天和挚友相爱相杀11   温泅雪坐在客栈的二楼, 外面沙沙在下着雨。   他提笔在书页上认真写着——   【这是一只甜甜的,漂亮的,安静的, 神秘的大猫。   至今为止, 饲养者从未见过。   甜甜的大猫, 是糖果做的猫吗?又或者是蜜甜的花?   只要亲一下,从嘴巴到心里,一整天都是甜甜的。   空气、风和雨水, 也是甜的。   为了对牙齿好,甜甜的猫猫花不可以一直亲。   也许, 多亲几次, 糖果会化掉?   ……】   纸上七零八落,漫无目的地书写着。   【……这只猫猫花一定是先在花蜜里打过滚,才找来的。   害怕被饲养者多亲几次, 蜜糖就没有了,所以数着数不给亲。   但, 有什么办法呢?   好喜欢……】   在温泅雪停笔的间隙,诡异的事情发生了,那本书自行书写了一行字——   【您真的知道什么是喜欢吗?】   温泅雪提笔, 在这行字上划了一横, 涂去。   “知道啊。喜欢就是,虽然他不给我亲,但我也还是觉得甜甜的。如果有一天,他的蜜糖没有了, 也还是想亲。”   温泅雪继续在纸上写着《甜甜的恋爱观察日记》——   【一个人的时候, 所有无聊的事情, 都有了意义。   世界上为什么会有节日?   是为了和猫猫花一起玩耍。   从白天到黑夜。   为什么会有白天?因为阳光暖融融的时候, 可以和猫猫花靠在一起睡觉。   为什么会有黑夜?因为,夜色之中的猫猫花特别好看,远处夜空的颜色、云的形状、风吹过的痕迹,全都是为了被他注视着的这一刻,好让饲养者去亲他。   好让那只猫猫花,亲亲饲养者。   毕竟,让天性冷淡的猫猫花主动是一件很难的事。   ……】   写完了日记,温泅雪合上书。   君罔极出去拿东西还没有回来,他决定去看看。   客栈大堂,有人在说书。   温泅雪站在二楼,稍微走近就听到,那个人在说天音教和下个月的武林大会。   提起天音教就会提到十年前,天音教主和昔日武林第一美男子尹风杨的孽缘。   就必然会提到雪衣蔷薇,十年之前如何血洗中原武林。   温泅雪在角落里看到君罔极,这只冷淡的猫猫花正面无表情,专心致志听着说书人说他。   他连站在阴影里的姿势,也是规规矩矩的,身影笔直挺拔。   温泅雪于是没有出声,君罔极看着说书人,他看着君罔极。   从别人嘴里听到的温泅雪,和温泅雪自己的认知差别很大。   而这个奇怪的形象被君罔极听到了。   温泅雪的眼眸放空了一下,些微无措。   江湖说书人知道得可真多,连温泅雪一年一度和尹寒楼的比武约定都知道。   对方讲完了。   温泅雪抬眼,看到君罔极站在他面前,正在注视着他。   温泅雪看着他:“要回去吗?”   “嗯。”   于是两个人就回去了。   外面在下雨,他们坐在小院子的二楼。   远山藏青,云烟如丹青水墨画就。   温泅雪望着对面的君罔极:“他们说得那个人不是我。”   他乌黑的眼眸清澈静谧,若有所思:“我没有杀很多人,尹风杨他们杀了很多天音教的普通人,阿沅被他们打伤也快死了,如果参与事件的人还活着,不公平。会有更多天音教的人会死。”   他垂眸想了想,又抬眼说道:“回来的路上,是那些中原武林侠客围杀我,他们打不过我,自己受伤的。我没有杀死所有人。”   在说书人的故事里,温泅雪当然是个反派。   都说雪衣蔷薇,貌若仙人,手段狠戾如魔鬼。   所到之处,无一活口。   中原武林当初叫得上名字的,都参与了那场诛魔之战,然而全都败北回来,没多久,退出江湖的,心灰意冷的,销声匿迹的。   每一个还在江湖有音讯的人,提到这四个字,都会面色惨白,犹如那个噩梦还未醒来。   但温泅雪根本不记得他们的名字。   他也并不明白,一群人为什么明明根本不知道这里面的恩怨,还非得插一手,主持所谓的公道?   他们说为了正义要抓住温泅雪,在江湖武林同道面前审判。   可温泅雪也是为了公义,审判参与了杀戮天音教和阿沅的人。   为什么他们是武林正道,天音教就是魔教?   在温泅雪的印象里,他回去的那一路,因为拦路的人很多,所以没有带天音教的人。   因为他们在的话,打架会死人。   但也因此,温泅雪一直在迷路,回去的路程被拉长了。   他全程都在想,正确的路是什么。   可是,在说书人的口中,在江湖传说中,那时候的温泅雪没有灵魂,神出鬼没,脸上从来没有过一丝感情。   ——望之,不似人间之人。   温泅雪想到一句,就解释一句。   君罔极浅灰色的眼眸淡漠寂静,一直安静地注视着他。   温泅雪说完,问君罔极:“还有什么疑问,想要问我的吗?”   因为那只猫猫花在角落里听说书的时候,看上去就好像有很多疑惑。   君罔极说话了:“有。”   温泅雪认真等待着。   君罔极面无表情:“为什么尹风杨是武林第一美男子?不应该,是你吗?”   温泅雪:“……”   君罔极眼里的疑惑,很认真。   他好像真的,无法理解,很是介意。   温泅雪矜持地望着君罔极:“我以前没去过中原,他们没见过我,只见过尹风杨。你也没有见过尹风杨。”   君罔极平静地说:“十年前他们见过你了。”   温泅雪怔了一下。   君罔极认认真真地介意着,温泅雪没有得到本该属于他的头衔,虽然那只是一个毫无用处的虚名。   “阿沅为什么喜欢尹风杨?她见过你了。”   君罔极第二个疑惑不解之处,为什么有人能在见过温泅雪后,还喜欢别人?   温泅雪注视着他:“尹风杨十分英俊。”   毕竟,他是楚昊天的爹。   那本书说,楚昊天是这个世界的世界之子。   “但是,”温泅雪望着面无表情的君罔极,很浅地笑了一下,“你有十二分英俊。”   君罔极:“……”   在君罔极瞳眸微睁的时候,温泅雪凑过去,在他的脸上亲了一下。   温泅雪坐回去,温和地望着君罔极:“还有什么要问吗?”   之前的两个问题,过分可爱了。   “还有一个。”君罔极平静地说,“刚刚,为什么对我解释?”   像是,怕被他误会一样。   君罔极说:“不用解释,无论你做什么,我都相信。”   温泅雪静静望着君罔极,脸上的神情一片纯澈干净。   他伸手,手指落在君罔极的头上,描摹过他的眉眼,轻轻抚摸过侧脸。   “因为,喜欢你,希望你能……一直一直喜欢我。”   他从前从不解释什么,但,这是他的猫猫花啊。   在猫猫花的眼里,饲养者应该是温柔美好的。   君罔极静静坐在那里,任由温泅雪的手指在他的脸上。   浅灰色的眼眸寂静,注视着温泅雪,低哑声音,轻轻地说:“会的,一直喜欢。”   温泅雪注视着他的脸,唇边眼底,清浅薄薄的温柔氤氲漫溢。   像春日午后琥珀一样的浮光。   “我也,一直喜欢。”   君罔极一直一动不动。   眉眼狭长内敛的模样,淡漠寂静的眼底,让他整个人像一块琥珀月光。   外表明明是淬冷锐利的,却那样清澈,总觉得温柔。   在温泅雪说完那句话的时候。   君罔极的神情也纹丝不动。   他无动于衷地,冷淡地,毫无一丝预兆,靠近温泅雪。   捧着温泅雪的脸,像海底灰色的月光,亲吻水面而来。   清澈,虔诚,认真,小心。   亲吻了温泅雪。   ……   明明温泅雪亲吻君罔极的次数很多,更多。   他开心了就要亲他的猫猫花一下。   不开心了,也要亲一下。   因为猫猫花英俊,要亲一下。   感到猫猫花可爱,也要亲一下。   因为注视着,所以亲了。   因为有一百二数没看到对方,万分想念,所以亲了。   因为忘记刚刚有没有亲,所以要亲一下。   虽然刚刚亲过了,但是因为亲得太快,对甜甜的触感记忆不够,要再亲一下。   虽然一直没有分开,但因为外面下雨了,所以要亲。   风吹过,很美,要亲。   没有风,也要亲。   想不到任何理由,但是想亲,所以亲了。   每亲一下,就觉得甜一点,但觉得还可以再甜、更甜一点。   因为猫猫花面无表情,所以要多亲一下。   因为猫猫花看着他,因为猫猫花没有亲他……   但是,无论亲过多少次。   只要君罔极主动一次,温泅雪还是会和第一次一样,失去所有反应。   温泅雪的眼眸微微放空睁大。   他想看着这一刻君罔极的表情,却眉睫轻颤之后,闭上了眼睛。   并不是手足无措,是因为……   那一刻,温泅雪好像不只是温泅雪。   是天光,是风,是云影,是树叶、草木。   是君罔极掌心的桌椅。   是,世界。   是猛兽轻嗅的蔷薇。   一朵被小心翼翼啜吻的,雪做的蔷薇。 第72章 龙傲天和挚友相爱相杀12   西海到长安, 一个月的时间绰绰有余。   温泅雪和君罔极走走停停,并不急着赶到。   然而温泅雪不急,有的是人替他急。   事情从君罔极在客栈听到说书人提起温泅雪, 就已经有了端倪。   武林大会三年举办一次,基本都是中原武林自己内部的事。   偶尔几年, 因为有些事情牵扯其中, 天音教的人才会去凑凑热闹,这涉及的是桌牌下面的博弈。   而温泅雪, 作为天音教实际上的最高掌权者, 中原武林十年前险些因他一蹶不振, 以至于这十年愣是一封邀请函也不敢给他发, 哪怕只是走个形式场面。   现在却突然来这一出。   这个江湖上不缺乏耳聪目明的人, 世界上也没有不透风的墙, 消息一出,不出三天整个江湖就沸腾起来。   人人都说, 江湖中出了两位惊才绝艳的少侠, 竟然成功刺杀重伤了血蔷薇。   更何况, 其中一人,是十年前长安血案的受害者遗孤。   复仇, 是江湖人最热爱的故事。   而那些聪明人, 很快也分成了三波。   一波在想,中原武林请传言中重伤的血蔷薇参加武林大会, 是要做什么?   对天音教动手?   天音教虽有魔教之名,但好像除了血蔷薇本人, 也没有做什么天怒人怨的事。   那是, 为十年前的血案讨一个公道?   再往下想, 那便牵扯到, 十年前那件事为何会发生?当真只是三个人之间的一段孽缘引发的腥风血雨吗?   另一波人在想,血蔷薇是真的重伤了吗?   这一波人最为兴奋。   无他,血蔷薇当初让整个中原武林的好手全折在他手里,从此一蹶不振,他一日不败,中原武林便一日抬不起头。   那么反过来,十年后的今天,有人若是能打败了血蔷薇,甚至杀了他,一雪前耻,那么,这个人立刻就会扬名天下。   这是何等的诱惑?   第三波人,自然就是纯粹看热闹的人了。   于是,当温泅雪他们越接近长安,路上遇到的刺杀就突然多了起来。   雪衣蔷薇,太好辨认了。   当年整个江湖的好手去拦截他,这些人一辈子都忘不了这张脸。   温泅雪的画像在整个江湖都不是秘密。   甚至,大家都不需要画像比照,只要打听从西海方向来的,长得异常俊美之人就行。   人人都知道,似雪衣蔷薇这样身份的人是不可能刻意隐藏身份的,如果他这么做了,只能证明,他真的伤得很重。   如果他易容露怯,那他还不如干脆不来长安,不参加武林大会。   毕竟,整个武林大会都是为了试探他的虚实。   然而,温泅雪一开始并未想到这些。   直到这些刺杀的人冒出来。   当然,用不着温泅雪亲自动手,当那些人意图对马车里的温泅雪发动攻击的第一时间,君罔极就动了。   “别杀他们。”   温泅雪这次来长安,毕竟是带着目的来的。   君罔极制服了那些人,留了他们一命。   温泅雪坐在马车里,没有露面,只在车窗探出一只手。   那只好看的手中拿着一枝蔷薇枝。   没有人看清他是怎么做的,只看到,在那枝蔷薇枝消失在他手中的瞬间,人群里传来了凄厉恐惧的哀嚎声。   人人都看到彼此的脸上身上,长出了一枝幼嫩的蔷薇花枝。   身体的痛楚算不得什么,更可怕的是此事的诡异,带来的视觉冲击。   那花枝仿佛和他们的血肉长在了一起,仿佛本就是他们身体的一部分。   温泅雪的声音,在马车里淡淡传出:“别动,就算砍断胳膊,花枝也会从背后长出来的,除非你砍掉自己的脑袋。”   忽略掉那些没有意义的叫骂声音,稍有理智的人问道:“你想怎么样?”   毕竟,这花枝虽诡异,却没有要他们的命。   温泅雪,语气平静,毫无起伏:“八月十五,英雄宴,所有种了蔷薇花的人,请务必到场。到时候自会解开。我希望,接下来的旅程,除了诸位不会有第二波人了。如果还有……英雄宴上,所有身上开了蔷薇花的人,便是中原武林蓄意掀起血雨纷争的证据。”   “……!”   那些人光想着,可以趁血蔷薇虚弱捡漏,却没有想过,既然温泅雪敢来赴约,怎么会没有其他倚仗?   比如,就算他重伤了,他身边还有另一个不亚于他的高手。   消息传回长安,自是另一番风起云涌。   当即便有传言说:血蔷薇根本没有受伤,重伤之事要么另有隐情,要么是那两个年轻人欺世盗名。   “不,他的确重伤了,而且还中了毒。”楚昊天很肯定。   柳傅书看向寒楼。   寒楼颔首:“昊天说得是真的,毒是我亲手所配。”   柳傅书欣慰道:“你做事舅舅自然放心,我只是在想,若是如此,那血蔷薇身边有一个神秘高手之事便是真的了。”   寒楼冷静地说:“无妨,血蔷薇那样的人只有一个。其他高手再强,也只是一个人。于我们的计划无碍。”   这话自然有道理。   柳傅书和楚昊天都赞同。   尽管如此,寒楼自己却微微皱了眉。   他在想,那个只身跟随温泅雪身边的人,究竟是天音教里的哪个人?   柳傅书的消息网很灵通,很快传回来打探的信息。   “据说,血蔷薇身边的那个年轻男子,就是天音教的少教主。”   “不可能!”寒楼几乎毫不犹豫说道,语气斩截。   他一向冷静少有情绪起伏,突然爆发出的戾气,险些让柳傅书都为之愕然不解。   楚昊天也肯定地说:“那个人一定不是真正的少教主。”   柳傅书奇怪:“你们为什么这么肯定?”   寒楼尤在失神。   楚昊天代他答道:“因为真正的少教主已经死了。”   柳傅书严肃道:“谁杀了他?”   楚昊天:“是我。”   他看了寒楼一眼,柳傅书不由也朝寒楼望去。   寒楼已然回神:“不错,真正的少教主的确已经死了。舅舅不是一直想知道,我们是怎么孤身闯入天音教,行刺血蔷薇的吗?便是因为,经过三年的训练,我让昊天模仿天音教的少教主,几乎到了以假乱真的地步。如此,他才能顺利到达雪衣长老身边,趁其不备,下毒、行刺!”   柳傅书简直惊叹,连连夸赞他们二人的智谋和勇气。   寒楼心不在焉地听着,在柳傅书的话语告一段落后,对他说:“昊天的真实身份暂时不可对任何人语,舅舅最好能做到,让所有人都相信,昊天就是天音教的少教主。相信他弃暗投明,决定为父报仇,站在我们这一边。只有我们这边都相信了,才能瞒过天音教那边,才能骗过雪衣长老。”   柳傅书若有所思:“你这是意欲何为?”   他隐隐感觉到,这一招大有可为。   寒楼看他一眼,说道:“只要少教主站在我们这一边,天音教内部就会有纷争,血蔷薇便会投鼠忌器。若是天音教内部出一些事……昊天甚至可以直接掌控天音教。如此,我们便可兵不血刃。”   柳傅书狂喜,眼中闪过一丝贪婪,很快压下去。   他看寒楼的眼神越发惊叹赞许。   “放心吧,此事交予我处理。”   柳傅书离开后。   寒楼看着楚昊天,微笑:“看来,他也想到了这一点,所以提前找了个傀儡冒充少教主。”   楚昊天望着寒楼问道:“那个死了的少教主跟我真的长得很像吗?”   寒楼平静:“你们一模一样。”   楚昊天若有所思:“可我为什么会和魔教的少教主像?”   他完全没有记忆了。   只记得三年前,他从废墟里醒来,是寒楼救了他。   也是寒楼告诉他,他杀了天音教的少教主。   寒楼轻轻地说:“别着急,会想起来的。我保证,你一定会想起的。”   楚昊天望着寒楼:“我只是想,如果我尽早想起所有,就能帮到你了。”   寒楼笑了一下:“你已经帮到我了。只要你在温泅雪面前做实了少教主的身份。”   他收起那点微末笑意,眼底郁郁。   他还在想,那个温泅雪找来冒充少教主的人,究竟是谁?   不知道为什么,这让他焦躁难安。   然而,从那天之后,到武林大会开始那一天,再也没有那两个人的消息。   温泅雪就像人间蒸发了一样,在他的眼皮子底下隐匿无踪。   ……   温泅雪被提醒了,他其实是可以隐藏踪迹的。   武林大会是一个针对他的公开的阳谋,但他既然已经来了,他的重伤与否,最好是一个同时拥有两种截然相反答案的谜。   不到武林大会那一天,没有人可以百分百确定。   毕竟,既然那些人已经在八月十五制定了针对温泅雪和天音教的计划,那在那一天之前,他都应当是安全的。   温泅雪这次来长安,最大的目的是吸引所有人的注意,给天音教的普通教众撤回西海争取时间。   虚虚实实,才能将所有的注意力引来他身上。   君罔极静默许久,说:“给我看看你的伤。”   温泅雪没有动,眨了下眼,矜持温顺地望着君罔极:“不能看,但可以给你摸摸。”   他拉着君罔极的手,探进衣襟内的心口位置:“感觉到了吗?早好了。”   那里的确一片平坦,没有半分伤口痕迹。   最重要的是,温泅雪的神色一直都很正常,并未见虚弱之态。   但君罔极还是不开心。   他望着温泅雪,面无表情:“为什么让那个人伤你?”   温泅雪:“谁?”   君罔极:“楚昊天。”   温泅雪微怔,眸光静静望着他,欲言又止。   君罔极平静地说:“如果不是你允许了,他不可能有机会伤到你。为什么?”   所以,温泅雪为什么不躲?   在温泅雪的视野前方,一本书突然浮现,打开,馆阁体书写——   【不能将我的存在告之他。您应当是清楚的。】   温泅雪当然知道。   他也无法对君罔极说,因为一本书告诉他,他出现在这个世界上,必须按照命运的轨迹,做一些选择。   比如,在那一天,被楚昊天刺杀。   君罔极望着温泅雪,静静地等待着。   温泅雪看着他,唇瓣微启:“因为……太无聊了。”   系统的话只是其中最微不足道的理由。   真正让温泅雪放弃躲避的,就只是这个。   君罔极:“……”   温泅雪望着他:“我在等一个人。但连我自己也不知道我在等谁。三十年、四十年……看到你的前一天,我的时间已经耗尽了。”   他轻轻望着君罔极,眼眸像春天枝头的微光,矜清温柔:“在我沉睡等待的时候,你就在……朝我走来吗?”   君罔极浅灰色的眼眸一瞬不瞬,寂静冷锐:“嗯,我在朝你走来。”   一刻不停地。   温泅雪眸光清澈微怔:“那一定是很遥远的路程。”   他想起,君罔极手上掌心的薄茧和各种细小的伤口。   君罔极低声笃定:“很远,但我,会走来的。”   温泅雪笑了:“下一次,无论多久,我都会一直一直等的。”   他并不害怕等待,也不怕孤独,他只是担心,并没有什么让他等待。   像捉迷藏的小孩,直到天黑直到天亮,也没有人来找寻。 第73章 龙傲天和挚友相爱相杀13   整个江湖都在等那一天, 都在等一个人。   茶馆酒肆,说书人的嘴里,雪衣蔷薇的名字总是出现得最多的。   书铺画集, 手执血色蔷薇的美人图,到处可见。   无论寒楼走在哪里, 到处都是温泅雪的影子。   那些画像并不很像, 虽然画师穷尽一切去画出那个人的样子,但无论怎么画, 都不是寒楼记忆里那个人。   可又是无数人眼里的温泅雪。   “……这个人是谁?世间真有这样好看的人吗?”   “……据说是江湖人, 魔教的一位长老。”   “……长老, 那岂不是已经很老了?”   “……大概吧, 这些画像已经在世间流传十年了, 我小时候就在家中见过, 还以为是什么神仙的画像。”   “……十年前他就长这样,那完蛋了, 现在肯定是糟老头子了。”   江湖上一直都有些那样的逸闻, 每隔一段时间, 总有人会闹出来事情,使得一些人出面禁止市面上流传血蔷薇的画像。   做这种事的意外的不是天音教的人, 而是那些武林名门。   因为, 常常有人因为画像而着迷,失魂落魄, 尤其是那些情窦初开、涉世未深的少男少女。   这些人有些去天音教挑衅惹事,好引那个人出现。   有些人胆大妄为, 听多了江湖传奇故事, 意图隐姓埋名加入天音教当卧底, 好一路卧底到那个人面前去。   有些人直接不顾一切, 跑去西海寻找屿山,蹲守在山脚下,像守株待兔的猎人,等一场偶遇。   因为几次画像销毁的事件,江湖好几年安静太平了。   现在,因为血蔷薇参加武林大会之事,又卷土重来一次。   “……君生我未生,我生君已老……”   寒楼走在这样的长安城,一身红衣,脸色苍白,冷静镇定的面容,却在某一刻毫无预兆地忽然崩溃。   他缓缓回头,眼角压抑郁郁,手中的玉箫吹奏。   发出的音波在人群里游走,撕毁所有关于那个人的画。   明明是因为他的计策计划,那些画像才会出现的,但他却连一秒也忍受不了,有人看着那个人的画像。   无数路人因为散溢的音波受伤。   楚昊天出现的时候,就看到寒楼眼角暗红抑郁,走火入魔一样不管不顾吹奏着魔音。   “别吹了!你在干什么?”   楚昊天上前拦截的一瞬,寒楼表面冷静至极,没有任何预兆忽然对他出手。   玉箫作剑刺来,楚昊天急忙闪避。   寒楼却招式越发凌厉。   楚昊天心惊,眼见寒楼面无表情眼中毫无神智,急忙一边抵挡一边试图唤醒他。   ——你明明已经来了,为什么不来见我?你到底藏在哪里?   “……寒楼,醒醒,我是昊天!”   ——我已经等不及了,我已经快要疯了!我已经忍不了了!   “……寒楼!”   ——杀了他,我若是杀了他,你是不是就会来见我了?你是不是就会伤心了?   伤心桥下春波绿,下一句是,疑是惊鸿照影来。(注1)   月色在晃动的水面成白练,水面灯火夜色成辉。   在坠落入水的那一刻,隔着水面望向岸上,有那么一瞬,寒楼看到了温泅雪。   他伸出手去。   下一刻,被楚昊天拉入水底。   他固执地伸着手,向着他也不知道的光亮伸着手。   “……我错了……我错了……不要不要我……我不敢了……我再也不敢了……”   他会懂事,他会不那么贪心,他会让着楚昊天,他会……   但那个人只是微微回头,目光并没有落在他的身上,就那样头也不回离去。   像一尊毫无感情的神像。   神灵并不慈悲,高高在上,无情无心,从不会真正眷顾那些祈求的信徒的痛苦。   “……寒楼!醒醒!”   寒楼睁开眼睛,吐出一口水,他躺在长安街的地上,头顶一轮西斜的冷月。   楚昊天看着他满身狼藉,却不声不响面无表情的样子。   心下一片心疼难过。   “寒楼,你怎么了?”   寒楼望着他,眼底冷静:“我……很难受……”   楚昊天的眼眶微红,眼里阴鸷怒意和着疼惜:“谁伤了你?谁让你不开心,告诉我,我替寒楼杀了他们!”   寒楼笑了,他笑着浑身发抖,眼泪一颗一颗滚落。   “我只是,生病了……”   他病了十年,或者,一直病着。   ……   楚昊天牙冠咬紧,在寒楼看不见的地方,目光冷锐阴鸷。   他知道寒楼为什么这样。   因为那个人,那个雪衣蔷薇温泅雪。   寒楼很多事情都不跟他说,但也没有隐瞒他,楚昊天早就隐隐拼凑起了那些疑惑。   为什么寒楼只让他重伤那个人?为什么不直接杀?   为什么连下毒也只下“伤心”?寒楼为什么要那个人伤心?   寒楼为什么道歉,又想要谁原谅他?   寒楼是不是……喜欢那个人?   楚昊天感到熟悉的心痛,让他咬紧了牙,还是闷痛出声。   那种,虽然他已经失去了记忆,却还是附骨之疽一般的痛意,就好像,即便失去了记忆也记得,他喜欢的那个人不会回应他的痛苦。   寒楼好像没那么喜欢他。   楚昊天从很久就感觉到了。   在感觉到之前,他好像已经习惯了,没有半分意外。   楚昊天对他失去的记忆并不执着找回,他有时候会觉得,是他自己因为太过痛苦,抛却的记忆。   “我会杀了他的。”   任何让寒楼伤心的人,让寒楼像现在的他这样伤心的人。   都杀掉。   ……   ……   无论有多少人想着,念着那个名字。   那个人分明存在这个世界上,就在他们身边,或许不远,甚至看着他们,但就是谁也找不到。   他好像只是存在着,疏离遥远,不看一眼,就已经折磨了所有人。   魂牵梦萦,销魂蚀骨,没有半分办法。   忍耐,等待,发疯,忍耐,等待……   只能如此。   直到,八月十五那一天到来。   英雄宴在长安城最有名的露园举办。   露园曾是某位节度使大人的私园,那位节度使大人亲近江湖,结交了很多侠客朋友。   后来露园被赠送给了一位武林德高望重的大侠,露园就作为武林盛会的举办之地。   露园几经易手,每一位主人都是江湖名门。   尹风杨的祖父也曾经是露园的主人。   现在,露园的主人是尹寒楼。   但,在江湖人眼中,主持今年武林大会的是柳傅书。   柳傅书已经当了两届武林盟主,如果没有意外,今年还会是他。   露园一大早就张灯结彩,陆续恭候各方大侠到来。   但大家都知道,重要的人物总是姗姗来迟的。   直到中午,该来的人都来了,但最重要的那一个却迟迟未曾露面。   事到如今,寒楼反而是最沉得住气的。   他甚至望着池中的游鱼,想起小时候,那个人最是擅长磨他们的性子。   楚昊天自小坐不住,闹腾至极,练功时候仗着聪明悟性好,总是三分钟热度。   那个人便让楚昊天磨石头,用石头磨出清晰的人像来,做不完之前,不管楚昊天怎么闹,都绝不见他。   那时候,寒楼一直做得很好。   那个人从未这样对过他。   可是,当楚昊天做完了,哭着抱着那个人的手臂撒娇的时候,那个人又满足楚昊天所有的愿望。   寒楼从未能像楚昊天那样过。   他只闹了一次脾气,将楚昊天推下海。   就那一次。   但结果是,他再也没有资格留在那里。   寒楼笑了。   他和楚昊天,从来是不一样的。   “天音教,雪衣长老携少教主到。”   所有人,屏息静气,瞬间齐刷刷望去。   包括寒楼。   只有远处奏乐的人仍旧奏着。   在缥缈的仙乐里。   青纱幔帐的鸾舆,远远平稳飞来。   左右护法身着异域服饰,佩银饰,脸上的面具也是银质。   身后十二队执灯使者,十二佩刀的护法。   男女皆华服彩饰,貌美神秘。   他们徐徐而来,分列两旁。   那青纱鸾舆四周没有任何牵引承托,只在车鸾前方看到一个一身黑衣的俊美青年。   左手轻轻握着鸾舆前方抬轿的横杆,像是执着风筝一般,如鹤如鸿,翩然而来。   黑衣青年落地,将他手中的鸾舆缓缓放下在红毯上。   像是一片轻薄的云落在了雪地一样,没有一丝声响和尘埃。   风吹起青纱,鸾舆里的人一身红衣。   刹那风起之间,叫人看见侧脸和下颌。   只一眼,便叫看见的人恍惚失神。   都说坊间流传的画像失真,但为什么那匆匆一眼所见,竟然比画中人还要震慑心魂?   站在鸾舆前的黑衣青年伸出手,车里的人也伸手,将手交给对方。   青纱被执灯的使者挑开。   奏乐的那些乐艺不知何时停了。   万籁俱寂,万人空巷。   车里的人走出来,他的脸上戴着半幅红宝石和黄金做就的蔷薇面具。   然而,即便面具遮住了那双眼睛,所有人还是瞬间被那种纯粹视觉的美冲击到大脑空白了一瞬。   像是在狂风和深海里一样,窒息溺亡的感觉。   ——怪物!   太过美丽的存在,尤其这个美丽的存在还极致的危险,那和怪物是一样的。   在冲荡心神的震撼后,所有人都感到一种未知的恐惧。   十年了,他为什么好像没有一丝变化?   他真的重伤了吗?   只有楚昊天怔怔望着,觉得,那个黑衣青年扶着温泅雪的手走出来的那一刻,红毯红衣,虽然场合不对,但还是让他下意识想到……新郎迎亲。   想到他在刺杀那一天,揭开过那张血蔷薇面具,那张脸的确比至今为止所有的画像都好看。   楚昊天的脸色也有些难看。   心里莫名其妙的刺痛、酸涩。   他按了按,心想,任何人有这样一位情敌,的确都应该感到酸涩的。   他只是不知道为什么,方才脑子里竟然闪过一个念头:那个位置应该是他的!   这个念头吓了他一跳。   无论如何,他自己都该清楚,自己是谁。   他只是假扮了一次少教主,并不是真的!   纵使那个人再美再好看,他心里只有寒楼。   他只喜欢寒楼一个人。   那是即便毫无记忆,灵魂也深深记得的喜欢。   楚昊天下意识看向寒楼,寒楼面沉如水,冷静地一眨不眨地看着那个陌生的黑衣青年。   寒楼察觉到楚昊天的视线,朝他看了一眼。   他们之前都在想,那个冒牌的少教主是不是和楚昊天长得很像?   如果要找一个替身傀儡,一般来说,就应该找一个相似的。如果不像,那就易容改面。   但是,没有。   温泅雪没有这么做。   这个黑衣青年和楚昊天没有半分相似。   他们也想过这种结果。   这是好事,也是坏事。   坏事是,温泅雪对天音教的掌控已经到了,可以指鹿为马的时候。   好事是,温泅雪对那个死去的少教主果然不一般,宁肯顶着这样大的漏洞,授人以柄,也不愿意让别人用那个人的脸。   随着温泅雪走出鸾舆,一步一步走到柳傅书面前。   所有人终于如梦初醒。   远处停了的奏乐也接着继续。   柳傅书拱手笑道:“多谢雪衣长老赏脸,大驾光临,令蓬荜生辉。不知您旁边这位少侠是何人?”   他明明听到了门口的唱礼人说“雪衣长老携少教主到”,此刻却故意装不知情。   温泅雪没有在意,平静地说:“他是君罔极,我的少教主。”   所有人:“……!”   经过柳傅书前段时间暗中的布局努力,大半个江湖都已经知道了,天音教的少教主叫楚昊天。   还知道了,雪衣长老十年前趁机夺权,杀了重伤的楚沅,控制少教主楚昊天,夺取整个天音教的“故事”。   现在听到温泅雪竟然当众说,他的少教主叫君罔极……   先不论这个君罔极哪个石头缝里蹦出来的了。   柳傅书故意面上微僵,看了看左右,讶然道:“在下听说,贵教的少教主以前似乎是叫楚昊天的,怎么今日竟然变了姓名?没记错的话,老教主叫楚沅吧。楚沅,楚昊天,君罔极,这……说起来,楚昊天是在下的妹夫尹风杨之子,也该喊在下一声舅舅的。”   大半个江湖都知道,楚昊天为了复仇重伤雪衣长老,叛出天音教,如今就住在露园,就在这里。   温泅雪却什么也不知道的样子,对柳傅书和周围人的窃窃私语,没有任何反应。   柳傅书深深望着他,眯眼,微微高声说:“昊天,还不快来见过你雪衣叔叔,毕竟自你母亲去世后,他照顾了你七年。”   楚昊天自分开的人群里走来。   英武俊朗的脸上没有挂着之前那副漫不经心的笑容,神情庄重冷然,对温泅雪行中原礼:“雪衣长老,许久未见,身体可还安康?”   温泅雪没有看楚昊天一眼,只看着柳傅书,声音平静,毫无情绪:“我没有照顾他,有的是人照顾他。我也不是他叔叔,我是他师父。柳盟主费心了。家里的小孩不懂事,因为前几日跑了一条小狗,便撒了一阵脾气。今次就没有带他出来。毕竟,小孩子应该知道,小狗不听话要跑,换一条训就是了。”   楚昊天脸色微微一僵,一听就知道,温泅雪是在怼他上次刺杀的时候,说温泅雪拿他当狗训的事。   他心里腹诽,长这么好看,这么小肚鸡肠。   不过,他又不是那个死了的少教主。   这么想,楚昊天只当说的不是他,完全不放在心上,一脸无辜坦然地望着温泅雪。   一副乖巧懂事的样子。   柳傅书强笑道:“雪衣长老说笑了,狗可以换,但人跟狗可不一样,比如这少教主可就只有一位……”   “你说得对。”温泅雪静静望着他,温和认真地说,“在天音教,少教主可以有很多个。但,君罔极的确就只有一个。” 第74章 龙傲天和挚友相爱相杀14   “……少教主可以有很多个。但, 君罔极就只有一个。”   温泅雪这句平静无奇的话,让所有人哗然。   柳傅书再一次看向温泅雪身边的那位黑衣青年。   ——这个人在血蔷薇眼中竟有如此地位!   他眼睛微微睁大,仔仔细细将这个叫君罔极的人看入眼中。   但见那人, 俊美淡漠,浅灰色的异瞳,有一种极为罕见的寂静沉定的气质。   好像时间在他身上尤为缓慢。   柳傅书才发现,那个青年从出现到现在没有看他一眼, 那并不是因为傲慢或者目空一切, 只是, 好像整个世界于他眼中, 皆是过眼烟云。   只有他身旁的雪衣长老是不同的。   更让柳傅书惊疑的是, 拥有这样气度的君罔极, 疑似就是之前传言里雪衣长老身边的神秘高手。   他忽然冒出一个念头:这样的人当真只是一个普通高手吗?   一个江湖少年,还是出身魔教, 为何会有这种方外之人才该有的不染纤尘的气度?   楚昊天也惊愕不已,一种莫名的愤怒毫无道理地忽然涌现。   这愤怒太过于强烈,像是悲愤,如同潮汛猝不及防,过于莫名, 以至于让他的愤怒下一瞬便冷凝。   ——为什么我会这么愤怒?我这是怎么了?   温泅雪在意君罔极,与他有什么关系?他又不是那个倒霉的少教主。   可是那一瞬间的难受,就好像听到的是寒楼爱上了别人一样。   一定是因为……太过意外。   楚昊天压下所有的烦躁不适,对一旁还在说着废话的柳傅书,故作无辜打断。   “既然人都齐了, 舅舅, 武林大会是不是这就开始了?”   柳傅书寒暄告退, 上台去主持活动。   楚昊天接替他引温泅雪他们入座。   左右护法看了楚昊天一眼, 眼底神情复杂。   楚昊天自然看到他们的眼神,他故意冲他们笑了笑。   转而看着温泅雪和那个君罔极。   温泅雪入座。   君罔极却没有坐在他自己的位置上,他站得笔直,紧挨着温泅雪的座椅。   比起少教主,更像是温泅雪的护法。   楚昊天正想出言嘲怼几句。   却见坐在那里的温泅雪,一只手臂从后而来,悄然揽着那个叫君罔极的人站得笔直的腰,身体向那个人轻轻靠拢。   楚昊天的眼眶一跳。   瞪大眼睛望去,才看到,不止如此,温泅雪的另一只手正拉着那个君罔极的手指,小孩子一样无聊地把玩。   脑中一瞬轰然,他明白了。   ——什么少教主!什么“君罔极只有一个”!   那般暧昧的言辞,原来,这两个人竟然是那种关系!   楚昊天极为不冷静。   脑子里下一瞬又像是旁观者一样冷冷道:雪衣长老和少教主那种关系,不是理所当然的吗?   他从一开始就知道的,为什么现在又要惊讶?   楚昊天混乱的大脑,逐渐理清,他好像惊愕的不是这个。   而是,而是……   ——温泅雪这样的人,竟然对某一个人当真有情。   寒楼早已失去了表情。   在温泅雪走出鸾舆的时候。   在温泅雪将手递给君罔极的时候。   面无血色,眼神空洞。   以至于,那句“少教主可以有很多个,君罔极就只有一个”,让他毫无反应。   骗子。   寒楼想,这个人是个骗子。   他明明说过,每年都会和寒楼比武,但来的人却是楚昊天。   这个人明明说他不喜欢任何人。   但,在自己离开之后,他却接受了楚昊天。   寒楼已经四年没有见过温泅雪了。   但温泅雪并没有发现他也在这里。   明明他穿着显眼的红衣,他们两个身上的红衣是一样的。   温泅雪应该猜得出的,是他让楚昊天变成了这样,是他让楚昊天背叛温泅雪。   温泅雪为什么,直到现在都没有找他?   温泅雪是装作不在乎楚昊天的吗?   温泅雪果然不会为了楚昊天伤心吗?   这个君罔极,又是谁?   他死死看着温泅雪揽着那个叫君罔极的人的腰。   面无表情,唇角缓缓微抿。   没关系。   是谁都好,很快就都无所谓了。   温泅雪这样的人,不可能对任何人当真有情。   温泅雪,不可以对任何人当真有情。   ……   武林大会,顾名思义,便是比斗决出武林盟主。   能上台的都不是什么无名之辈。   眼看已经打得差不多。   楚昊天收回视线,看向温泅雪,目光极力忽略他靠在君罔极身上这件事:“天音教不下去玩玩吗?”   温泅雪虽然望着台上,但实际上在放空发呆。   农夫在想,他已经很长时间没有亲亲他花田里的猫猫花了。   虽然,猫猫花就在他旁边。   “阿狸想下去玩玩吗?”温泅雪淡淡地说。   左护法拱手:“是。”   在台上说着,还有没有其他武林同门赐教的时候,阿狸飞了上去。   没有任何人感到惊讶。   本质上,这场武林大会就是举办给天音教的。   一探虚实。   双方都心知肚明。   楚昊天在旁边,漫不经心地说:“雪衣长老重伤,群狼环伺,左护法可千万打得好一些,不然中原武林就要一拥而上,撕了长老的美人皮了。”   君罔极眼神淡漠,面无表情看向他。   那眼神明明毫无感情,像一块没有灵魂的礁石,冷锐寂静,但对上那道目光,让楚昊天心头一震。   就像是他自己的皮和肉分离了一般,浑身不自在。   君罔极没有说任何狠话,也没有一字威胁。   但楚昊天感觉到,自己如果再说一个句略显撩拨的话,一定会发生什么他不想看见的事。   君罔极黑色的衣袖,被轻轻拽了拽。   是温泅雪,仿佛有什么话要对他说。   君罔极收回看向楚昊天的眼神,一直笔直挺拔的腰身自然弯折,他将耳朵贴近温泅雪耳边,等待他要对自己说的话。   温泅雪靠过去。   就像是要耳语交代他什么话。   然后,楚昊天的瞳孔突然震颤了一下。   温泅雪并没有用手遮挡,楚昊天本以为是会看到唇语的。   但,却看到——   温泅雪什么也没有说,他只是在君罔极靠近的那一刻,在君罔极棱角分明、锐利锋芒,但震彻人心的俊美面容上,飞快地亲了一下。   就像是,在大庭广众之下,偷亲一下心上人。   君罔极侧脸眉睫微微垂敛,被亲吻的那一瞬,眉睫也纹丝不动,就好像没有任何意外,早已经习惯如此。   他脸上的神情也没有丝毫微澜。   但那浅灰色的眼眸,那种漠然的死寂,涤荡一空,变得分外清澈。   这个角度,这一幕,只有楚昊天看到。   在旁人看来,这两个人只是耳语了一句。   楚昊天怔愣在那里,比方才被君罔极看了一眼,还要魂不附体,像是被人重重在心魂上打了一拳。   他不知道,自己那一刻脸色异常苍白。   他也不知道,从温泅雪出现开始,他就已经很久没有去看寒楼了。   他的身心,全部凝聚在温泅雪身上,却不自知,却不知道为什么。   他看着君罔极直起腰身,抬手安抚一样轻轻抚摸着温泅雪的头。   好像,并不是他以为的,低位者对高位者的顺从、取悦,他们好像是平等的,像是同一个世界的人。   看着记忆里,纵使被他假扮的少教主下毒、捅刀,强行摘了面具,也始终神情平静,无喜无悲,淡然强大的温泅雪,像个纯真的孩子一样,轻轻靠着君罔极,依恋索取爱意的姿势。   毫无保留,全无任何防备,全心全意地倚赖着。   楚昊天的喉结滚动了一下。   眼底微红。   就像是,他发现了一座矿藏宝藏,挖掘了许久,但因为某些原因离开了一下,没能及时回去。   转眼却发现,那座矿藏已经有了主人,而且,拥有着他未曾见过的最核心的珍宝。   可是,可是……   他一面红着眼睛,咬紧牙关,感到灼心一样的难受。   另一面却惶然,他的宝藏不该从始至终都只有……寒楼吗?   这到底是为什么?   ……   台上。   阿狸打败了几个江湖成名的高手后,被一个德高望重的门派大人物击败。   她没有恋战,很有风度地认了输,便飞了回来。   右护法和她对视一眼。   “我也去玩玩。”   他年纪比阿狸大,修为也比阿狸深,台上那个大人物胜过阿狸,就是因为内力强过她。   要真比下去,阿狸也不见得真的赢不了,只是,得不偿失。   右护法赢了对方之后,态度温雅和善等下一个挑战者。   却听楚昊天忽然道:“我来跟你打。”   下一瞬,楚昊天跃然而来。   不等双方见礼,楚昊天就攻势猛烈,一招接着一招密不透风打来。   竟是毫不留手。   右护法早就想和他私下聊聊,但一直没有机会,这会儿见他竟然对自己如此。   不由皱眉。   一边仗着内力深厚,只是防御,腾挪闪躲之间,压低声音道:“昊天,你究竟是怎么了?为何三年不归,又为何突然对长老出手?还和中原武林那群道貌岸然之辈混在一起?现在这种场合还和我这般不要命的打法……”   楚昊天闭嘴不语,神情锋芒郁郁。   打了一阵子之后,心绪才稍稍缓解。   楚昊天心想,他们果然当我是真正的少教主。   他心下微动,计上心头。   一边打,一边传音入耳。   “继续,别停。我若不毫不留情,柳傅书这种道貌岸然之辈又怎么会信?”   右护法眼眸一亮,配合着他开始反攻。   看在其他人眼里,这是向来好脾气的右护法也被他激怒了。   “你是故意打入中原武林内部的?他们怎么会信你?”   楚昊天:“说来话长,柳傅书相信了我的话,以为我是真的弃暗投明,要替尹风杨报仇呢。”   他说得很有技巧,中间留白,足够人自己去想想填补。   右护法道:“我明白了,你是想做出一番事业,让长老对你刮目相看,可你再怎么也不该伤了长老。你不要闹太大,事后自己去认错领罚,我不会为你求情。”   楚昊天想,这个右护法竟然从未考虑过,事情或许是他和温泅雪一起商定的苦肉计吗?   看来,右护法很信任雪衣长老。   他本来想说,这事温泅雪也知情,故作惊讶,温泅雪居然没告诉他。   但见对方如此深信温泅雪,只怕自己这么挑拨了,转头对方就去向温泅雪求证,自己反而露馅。   破坏了寒楼的计划。   于是只作出一副少年人倔强冲动的样子,说:“我所做的只是为了天音教,与他何干?他不是已经有了少教主吗?管我是生是死。反正他也不在乎我。”   他本是借着身份做戏之言,却不知道为什么,这些话说出口的时候,竟然鼻端一酸。   就好像这些是他发自肺腑的真实感受一般。   右护法见他眼睛微红,神情三分倔强伤心怔愣,竟然还是和三年前负气离开时候一样。   “长老自然是关心你的,只是……”   只是什么,他自己也不知道。   毕竟,温泅雪对君罔极的特别,所有人都看在眼里。   在只有其他人所有人的时候,楚昊天在温泅雪那里是待遇最好的一个,像神灵最宠爱的孩子。   但,对君罔极的时候,温泅雪不是神灵,他第一次像个人,一个拥有感情的人。 第75章 龙傲天和挚友相爱相杀15   楚昊天并不在乎右护法想说什么。   温泅雪关心与否, 都与他没有半点关系,他又不是那个少教主。   “我的事情,你们少管!”   楚昊天趁着右护法走神, 迅速变招一掌将他击退出去。   右护法并不恋战,顺势翩然飞回台下。   温泅雪没有说什么。   左护法阿狸看他一眼:“没事吧。”   她猜到右护法一定会和那个楚昊天交流。   右护法颔首,向她示意:“无事。”   阿狸便懂了他的意思,那个人竟然真的是楚昊天。   却不知道他到底是犯什么病, 这阵子做出这些事来?   阿狸的眼里不禁带上几分怒气。   ……   楚昊天连天音教的右护法都轻松击败。   这下, 江湖人都顿感惊叹。   下面议论之声连温泅雪都能听到。   “……怪不得, 这可是得血蔷薇真传, 还能重伤血蔷薇之人……”   “……柳傅书总不会真的让这个人当武林盟主吧。”   “……我看悬。说不定是天音教顾念旧情, 放了水呢。”   “……也是, 毕竟是楚沅之子……”   台上。   楚昊天在右护法后,又连胜数人, 一己之力打败了好几位武林盟主的候选人。   少林的玄善大师,太华山的叶薇居士,江南的烟雨山庄庄主,孤夜城的城主……全都是成名江湖的老手。   这些人在十年前那场武林蒙难之事后,无一不是江湖硕果仅存的泰山北斗, 但现在,却一个一个败在了楚昊天手中。   此前江湖之中,楚昊天的名声一直只是刺杀血蔷薇之人,是尹风杨和昔日天音教教主之子,是血蔷薇之徒, 人们今日才真正认识了他。   台上那个少年, 一身宝蓝色的锦绣华服, 衬着他面如冠玉, 英武俊秀,那张少年义气的脸上隐约还能看出当年武林第一美男子尹风杨的几分影子。   他接连与几位大人物迎战,却越打越是进入状态,内力连绵不绝,没有丝毫迟滞。   看得人惊叹不已。   就连柳傅书就忍不住神情微微肃穆。   他知道楚昊天强,毕竟是能刺杀得了血蔷薇之人,但先入为主的印象,这一月接触下来,楚昊天俨然一个心无城府,天真赤忱的少年。   性格冲动直率,热情有余,智谋不足。   那张俊秀的脸上一笑便显得三分孩子气,他脸上还总挂着无忧无虑的笑容,一看就是自小被人宠爱纵容长大的少爷,不知道人心险恶,不识江湖风波之恶的公子哥。   总是凭着心情、直觉做事,让情绪主导判断,是很容易轻信于人,被人利用的人。   这样的人,很难让人把他和江湖罕见的绝顶高手联系起来。   柳傅书知道对方武功高强,但在他的判断里,顶天也就是江湖新秀,青年一辈里的佼佼者。   再加上对方每次见他,毫不见外地一口一个舅舅,散漫撒娇的口吻。   谁会将自家的子侄和江湖成名已久的泰山北斗放在一起?自然下意识就忽略了对方的威胁。   柳傅书心下的震惊,不比任何一个人少。   他看着台上那个酣战之中愈战愈勇,身姿潇洒自若,脸上笑容不再,神情锋芒毕露,显出几分当仁不让的傲气的楚昊天,心中竟然冒出一个念头:我若是也输了……   这个念头猛地被他掐灭。   不可能,他怎么会输给一个毛头小子?   可是,万一呢。   柳傅书行走江湖多年,靠的就是一个稳字。   十年之前,那么多人折在血蔷薇手中,柳家作为柳若梅的娘家,却损失最少。   雪衣长老千里奔赴长安复仇,参与伏击教主楚沅的人,没有一个能逃脱,唯独抓不到柳傅书半分把柄。   可见他有多么小心谨慎。   这份谨慎在今日同样提醒他,在事情尚未发生的时候,想一想可能的最坏的后果。   楚昊天不可能赢他,但,若是楚昊天真的赢了呢?   武林盟主这个位置给不给他坐?给如何,不给又如何?   周围所有人会是什么反应?   楚昊天又会是什么反应?   柳傅书深深看了一眼台下,靠在君罔极身上的温泅雪,看他漫不经心的,并未在意台上的战况,只与君罔极说着话。   那个君罔极与其说是天音教的少教主,更像是温泅雪的情人。   多疑让柳傅书不禁冒出层出不穷的怀疑。   ——会不会,所谓刺杀是天音教自导自演的阴谋?   ——会不会这个楚昊天就是真正的天音教的少教主?   冷汗瞬间渗出。   ——是了,尹寒楼曾经被雪衣蔷薇带走,从十岁到十六岁,六年时间在天音教,受其教导。尹寒楼只是柳若梅的养子,在柳若梅膝下也不过才七年时间,若是他根本没想过真的为柳若梅报仇呢?   ——如果从四年前自己找到尹寒楼,就是天音教的计谋……   ——那尹寒楼将楚昊天带到他这里,楚昊天与天音教反目成仇,所有一切都要打个问号了!   柳傅书知道,这些只是他的猜测,未必是真的。   但,如果楚昊天打败他,得了这个武林盟主的位置,他就得考虑,必须让上面这一串猜测,成为真的!   什么真相、仇怨,所有一切都是为了人的目的而存在的。   正邪善恶黑白,在柳傅书看来,都是可以略作修饰,服务于立场的。   必要的时候,断章取义、移花接木,都是可以的。   世界上哪有什么纯粹的黑与白?只有永远的利益和欲望。连朝廷的史书都能篡改,重编,何况是江湖恩怨?   武林盟主,必须是他的!   台上,楚昊天面对的是三年前,与柳傅书只差半招的竞争对手,武当山的岳意真人。   在其他人紧观战况的时候,柳傅书看向了一旁的寒楼。   红衣玉箫的青年站在人群里,周身的气度,分明矜贵却透着一种秋风萧瑟的凄清伶仃,犹如孤鸿。   寒楼第一时间注意到柳傅书的目光,也朝他看来。   柳傅书传音:楚昊天究竟是什么来路,竟有这般武功?   如果,楚昊天真的是天音教的少教主,师承血蔷薇,那么就说得通了。   只有十年前的武林噩梦,才能教得出这样一个年仅弱冠的绝顶高手。   寒楼望着柳傅书,面无表情:他是谁,舅舅不是一开始就知道了吗?   柳傅书瞬间震惊。   他虽然做此一猜,却也只是习惯了多虑多谋,实在不想这竟然就是真的。   或者说,柳傅书震惊的只是,事情竟然真的朝着他所能想到的最坏的方向发生了。   他竟然被一个二十岁不到的年轻人耍得团团转。   寒楼望着柳傅书,紧抿的唇角缓缓上扬。   他的脸上一丝笑容也没有,却做出唇角上扬的表情,在清俊秀雅得像个书生一样的面容上,形成了一种说不出的诡魅之意。   柳傅书怒目而视,虽然告诉自己要冷静,但被耍弄的耻辱让他无法完全镇定。   柳傅书:好手段。这么说,今日之事是你和天音教和温泅雪里应外合,一出彻头彻尾的苦肉计?   寒楼唇角上扬,不置可否:舅舅猜呢。   柳傅书飞快想着,楚昊天和天音教的阴谋,想着自己正在面对的危险。   尤其是想到,温泅雪或许根本没有受伤,那么他要面对的敌人就太可怕了。   他不禁想,温泅雪为什么要多此一举,设定这样的计谋?   做贼心虚,柳傅书第一时间就想到十年前的事。   难道是因为,温泅雪终于查到了,当年伏击楚沅之事,是他一手策划?   可是,像温泅雪这样的人,十年前要血洗江湖,只身一人便深入中原腹地,面对整个江湖的截杀,犹自全身而退,这样的人根本不屑于玩什么阴谋。   温泅雪若是想杀他,随时可以来杀,十年前柳傅书连夜逃走朔北,但柳家没有一人因此而死。   柳傅书就想到,温泅雪虽然是魔教之人,做事却似乎一板一眼,讲究证据确凿。   当年的痕迹柳傅书打扫的很干净,所有知晓柳家牵扯此事的人,全都已经死了,连当初柳若梅回家所带的仆役丫鬟,柳傅书都趁着当年温泅雪复仇之机结果了。   但,只有一个小小的瑕疵,那就是当初年仅十岁的尹寒楼。   柳傅书也曾经在得知,血蔷薇带走了尹寒楼后,日夜惊惧不已,生怕那个孩子当初看见听见了什么,告之给温泅雪。   那时候,整个江湖去截杀血蔷薇,里面就有柳傅书派去的杀手,目的却不是救下尹寒楼,而是杀尹寒楼灭口。   但,所有人都失败了。   很多次柳傅书半夜从噩梦惊醒,梦里就是一枝血色的蔷薇,洞穿他的喉咙、心脏、眉心,甚至是眼睛。   天音教的名声之所以那么坏,与柳傅书脱不了干系。   当你拥有一个强大的仇人,又没有办法伤害这个仇人的时候,最好的办法自然是抹黑他,给对方制造无限多的敌人,给自己增加无数的同盟。   这样,当你的仇人来杀你的时候,前面就会堆满无数愚蠢的靶子,心甘情愿争着做你的肉盾和炮灰。   后来,几年过去了,温泅雪都在西海待的好好的。   柳傅书才终于安心。   再后来,他在西海的探子说,尹寒楼因为对少教主不敬,被雪衣长老驱逐出屿山。   在见到失魂落魄、苍白如鬼的十六岁的尹寒楼后,柳傅书放弃了最后一丝杀念。   柳傅书决定帮助尹寒楼,对天音教、对温泅雪复仇,完成他当年半路折戟的计划。   于是,在得知了尹寒楼在天音教的处境后,他不断叫人潜移默化,加深尹寒楼对温泅雪的心结和仇恨。   他深知似雪衣蔷薇那样强大神秘的美人,对尹寒楼这样的少年的吸引。   他比尹寒楼自己更清楚,尹寒楼对温泅雪复杂的情愫。   于是,让人不断将西海的“消息”传递给尹寒楼知道——在尹寒楼离开后,雪衣长老和少教主之间暧昧的师徒关系。   柳傅书万万没想到的是,当初十六岁的寒楼,也是这么想的。   寒楼第一眼看到他,就想利用他了。   所有的失魂落魄,所有的伤心失意,半真半假,都是诱惑柳傅书上钩的饵食。   ……   台上,岳意真人又一次相差半招,惜败于楚昊天。   也许是因为前面几位武林泰斗的连败已经让大家震惊到麻木了,这次岳意真人的失败,大家没有丝毫讶然。   只是窃窃私语着,接下来柳傅书和楚昊天最后一战,谁胜谁负。   以及,这么巧的,岳意真人每次都败半招,大家不禁怀疑他老人家是怕麻烦,才每次都故意输的。   连楚昊天也露出一丝郁闷,觉得自己虽然赢了,却赢得不得劲。   楚昊天望向台下的寒楼,露出一个“幸不辱命”的笑容。   他极力忍耐,才没有朝温泅雪那看去。   但到底余光没有忍住,略过的时候微微停了一瞬,装作毫不在意瞥过。   却见,温泅雪靠着君罔极,并没有抬眼。   君罔极端着茶盏,在给他喂水喝。   两个人都没有在意台上的战况。   温泅雪和君罔极虽然没有对视,但两个人拉着一只手,彼此像是处在唯独只有他们俩的世界里。   他的心情顿时沉了下来。   他打赢了,他这么厉害,力压群雄,有他这样的敌人,温泅雪难道不该感到有压力吗?   君罔极呢?他为什么不上来跟自己比?   是小白脸,徒有其表,根本打不过吧?   楚昊天心情压抑,忍不住就要不管不顾朝君罔极邀战。   然而,这时候柳傅书已经上来了。   “请赐教。”   楚昊天没心情,面对柳傅书的打岔,他的心情更加糟糕了。   他这个人向来随心所欲惯了,习惯我行我素,让别人迁就他的心情。   高兴了便甜言蜜语,撒娇卖乖,通通不要钱似的。   不高兴了,管是什么人,半分面子也不给。   柳傅书便见楚昊天竟然是装都不装了,提刀朝他而来。   他双手相合,掌心夹住刀锋,在擂台上向后滑去一段。   卸去刀势后,手中铁笔顿时连连朝楚昊天的空门点去。   双方从一开始就毫不留手。   台下的人不明所以,但想到开打之前,这两个人在雪衣长老面前的甥舅情深,料想这是高手之间的惺惺相惜。   “……柳宗主真是高风亮节啊。”   “……是啊是啊不愧一代宗师,两任盟主,面对小辈仍全力以赴。”   “……似他们这样臻至化境的高手,对对手最大的尊敬就是全力以赴,毫不留情。”   寒楼在下面看着,这个世界上他最厌恶的两个人打生打死,忍不住差点笑出声。   这两个人无论谁死了,对他而言都是好事。   若是两败俱伤,那可真是……苍天有眼。   寒楼虽然没有笑出声,但他的脸上唇角已经上扬。   他笑着,望向温泅雪。   ——你看,你最疼爱的楚昊天,也只是我手中一枚愚蠢的棋子。   ——而且,他或许就快死了。连死也不知道为什么?   ——你伤心吗?痛惜吗?恨我吗?像我恨你一样恨吗?   ——我是你的噩梦了吗?像你对我那样。   然而,当寒楼朝温泅雪走去,穿过人群,朝温泅雪望去的时候。   却看到——   温泅雪把玩着君罔极的手,忧郁地蹙着眉。   他一向是个很能坐得住的人,从前在屿山的时候,他一个姿势就一动不动一整天。   有时候,三天三夜都是同一个姿势。   但现在,他坐在这里,靠着君罔极,揽着君罔极的腰,拉着君罔极的手,却好像当初被温泅雪磨性子的楚昊天一样。   度、日、如、年。   他为什么要坐在这里?好无聊。   这里这么多人,他的猫猫花就不肯抱着他了,也没有办法随时亲到。   温泅雪像个委屈的孩子一样,恹恹低下头。   实际上,他们两个已经很出格了。   台上的战况那样激烈,也有一部分人,越来越多的人频频对他们侧目看来。   像温泅雪那样超越了性别的美人,当他是个传说中高高在上,冷淡无情的武林噩梦,天音教雪衣长老的时候。   人们只会敬而远之,不敢有丝毫想法,甚至会将他的美丽和强大和危险等同。   但,当那种不可逼视的疏离遥远的美,收敛起所有的锋芒锐利,由沾血杀人的血蔷薇,褪去所有颜色,化作一朵轻薄脆弱,纯真如雪的蔷薇时,足以让所有人心神失守。   他们看着,那个人红衣之下的白裳似云被风吹动,低下头,黄金宝石铸就的蔷薇面具,也遮掩不住那张脸上的美丽。   他卸下所有防备,靠在身旁黑衣青年身上,全心全意。   像天真的孩子,靠着和他一同长大的大猫。   像山鬼,靠着和他灵魂相系的赤豹、文狸。   让温泅雪感到委屈的,君罔极的不回应,在其他人看来,却已经是大逆不道。   一个少教主而已,怎么敢那样抱着血蔷薇?   让温泅雪搂着他的腰,将温泅雪整个人圈在怀里,手指抚摸温泅雪的头发。   君罔极注视着低头的温泅雪,低声很轻:“你不想待在这里,我们就回去。”   温泅雪忧郁抬头,望向君罔极。   旁边漂浮的书,刷刷写满了一页——   【关键剧情,请勿离开。】   温泅雪抬头,望着君罔极静静望来的视线:“想,你亲我一下。”   ……   寒楼僵在那里,失去所有表情、思考、感情,失神地看着。   在台上激烈危险的战况背景之下。   温泅雪仰头望着君罔极,随手摘下他脸上的蔷薇面具,对君罔极露出一个清浅的笑容,乌黑清澈的眼眸,盛着薄薄的温柔,眉眼却像秋天生着雾气的湖泊,纯真轻蹙。   抬手,落在君罔极的脖颈上。   像凛冬的雪,让那个满身寂静,方外之人气息的青年,一寸一寸向他折腰倾倒。   像月亮的潮汐牵引着海水向他汹涌而来。   君罔极温顺俯首,向温泅雪落下一吻。   落在温泅雪的额头。   落在雪一样蔷薇的唇上,或者,是那蔷薇主动迎上他微抿的薄唇。   ……   无数人和寒楼一样,失神静静看着那一幕。   希望,那一刻站在温泅雪身边的人,被那样带着爱意的眼神,温柔注视着的,亲吻的人,是自己。 第76章 龙傲天和挚友相爱相杀16   台上。   柳傅书和楚昊天的战况正待关键时刻。   楚昊天的刀凌空斩下, 柳傅书以铁笔相抵,双方僵持半空。   这是拼内力的时候。   柳傅书站在地上, 下盘沉稳如石,内力浑厚。   楚昊天自上而下,所有的着力点都在刀尖,内力也像一道激流喷薄而下。   激流冲击大石。   便看是水先断流,还是巨石被冲裂开。   如此激烈的状况。   台下的人们却心不在焉。   比起柳傅书和楚昊天谁赢了,谁是下一任武林盟主, 所有人更在意的是——天音教的雪衣长老和他的少教主亲了一下。   居高临下的楚昊天,先一步察觉到台下的异常。   他尚且游刃有余,目光随意顺着人群瞥去一眼。   看到了一身红衣,背对着他, 落寞站在人群里的寒楼。   看到了寒楼目光所向之处,君罔极结束和温泅雪的亲吻,手指小心翼翼轻抚,温泅雪摘去面具后的脸。   楚昊天咬紧牙关,手中的刀势因为突然膨胀的怒意, 像是激流瞬间化作瀑布。   骤然增强的内力,当本处在平衡状态的对峙, 瞬间失衡。   柳傅书向后退去三两步,擂台特质的千钧石被他生生踩裂。   柳傅书的铁笔脱手飞出去, 他整个人被那阵罡气冲撞,喷出一口血, 向来庄重威严的仪态, 簪斜发落, 整个人满是狼藉。   那铁笔飞出, 绕过人群, 绕过寒楼,打着旋向温泅雪他们而去。   君罔极垂眸专注地望着温泅雪,轻抚为温泅雪整理鬓角碎发的手向外伸出,不偏不倚握住了那枝铁笔。   然后,他同样没有看一眼,将铁笔原路掷回去。   像一道流星,众人的目光追踪不及,只见白光一闪,再向擂台看去。   便见楚昊天向后退了一步,一枝铁笔直直刺入他方才所站之地,如同在擂台上种了一枝铁花。   这一手暴露出来的功力,让人们顿时想起君罔极刚出场时候,凭借一己之力托着鸾舆的情景。   “……好强的臂力。”   而君罔极能接住楚昊天打过来的笔,楚昊天却只能避开,似乎隐隐说明了,君罔极的功力只怕也不在楚昊天之下。   众人失神不已:天音教这是何等的怪物,血蔷薇竟然培养出这样层出不穷的高手,他本人又该是如何的厉害?   楚昊天垂眸看了一眼地上的铁笔,微微挑眉,脸色不怎么好。   但比他脸色更不好的,是他对面喷血折笔,一败涂地的上任武林盟主,他的便宜舅舅柳傅书。   也不知道是好事还是坏事。   过往之前那几位昔日的老对手,虽然连败楚昊天手中,但都败得点到为止,大家姿态场面都好看。   唯独只有柳傅书,因为场下的意外,楚昊天骤然爆发没能收住,或者说是故意的,造成这般惨烈的惨败。   但是,又因为台上君罔极那一手反击,以至于他虽然狼狈不堪,却没有多少人注意到。   有没有人注意到,于当事人而言都是晴天霹雳。   “不,我怎么会败,我怎么会……”   但连那支跟随他二十多年的玄铁之笔,如今都被人扔来扔去。   柳傅书绷不住,脸皮抽搐扭曲了一瞬。   在主持战况的少林玄善大师念出:楚昊天胜,的那一刻。   柳傅书高声道:“且慢!”   两任连胜的昔日武林盟主,泰山北斗,被一个年仅弱冠的少年毫不留情的击败,这是江湖神话的落幕,也是新一代神话的崛起。   柳傅书若是姿态好看,那是英雄落寞,悲壮可歌。   但若是据不认输,垂死挣扎,那就是神话破灭了。   所有人被君罔极吸引的目光,顿时都朝台上看去。   柳傅书顾不得自己方才那声近乎扭曲的制止,虽然已经有些晚了,他还是极力调整好自己的状态。   如此,纵使衣发凌乱,看上去也有一种仙风道骨世外高人的清癯风骨。   但,不是所有人都吃柳傅书那套。   抱剑山庄的主人,与柳家素来不睦,闻言嗤笑一声,傲然冷声道:“怎么,柳宗主这是不甘心输了,还想输得更不体面一些,转头不认吗?我辈江湖中人,靠手底下的功夫说话,胜就是胜,败就是败,你可别拿人家的年纪说事。”   柳傅书暗恨,但心下也一喜,对方给他发作的由头。   他撩了撩乱发,略正仪态,端正地对台上台上拱手行礼:“柳某自然不是贪恋权位不肯让人之人,只是,老夫刚刚发现了一件大事,来不及与诸位武林同道说,本想打完这场之后再说此事。但,惭愧至极。老夫的确不敌这位天音教的少教主……”   温泅雪一手撑着侧脸,看了左护法一眼。   阿狸顿时上前一步,高声冷冷地说:“说什么呢?我们天音教的少教主明明就在长老身边。”   右护法也抱剑,冷声:“中原武林动不动把自己的烂摊子往我们天音教身上甩的毛病,什么时候开始的?是从柳宗主成为盟主的时候吗?”   阿狸冷笑:“从前背着我们搞事也就罢了,如今当着天下同道的面,当着我们少教主、长老的面也敢信口雌黄!”   右护法:“这个楚昊天明明是柳宗主自己亲口当众认下的好侄儿,怎么打不过了就往我们天音教甩锅?”   阿狸:“哦——难不成柳宗主是想说,你的侄儿是天音教的人,于是胜了就不做事了,你这个手下败将的盟主位置又能保住了?”   她的诧异、鄙视、难以置信,简直展现得淋漓尽致。   纵使是柳傅书这样深谙厚黑之道的人,也不由老脸一红。   右护法紧接着她的话:“柳宗主怎么会是这种人?不过我听说,从前武林大会,比他武功高强的人都会在比武开始前,出点什么事。要么就是被人所伤,要么就是私德有亏,引愧退出盟主之选,该不是都和柳宗主有关吧。”   那个抱剑山庄的主人闻言,重重冷哼一声。   这一声嘲讽的意思,无疑是叫人们想起,当初抱剑山庄和柳家争夺武林盟主之位时候,抱剑山庄本来赢面很大,的确最后因为山庄里接二连三的事,损坏了声誉,这才颜面尽失,愤怒之下退出武林盟主争夺。   右护法闻言笑了一声:“那这位……柳宗主的侄儿,可得小心了。没得被自己的亲舅舅给坑害了。虽说虎毒不食子,但外甥可算不得,更何况是在万人之上的武林盟主宝座面前呢。”   一同连消带打,所有人看柳傅书的眼神都变了。   以往那些年的事情,顿时浮上眼前,也不管表面上是不是跟柳傅书有关了,都觉得真相或许另有缘由。   柳傅书几乎维持不住表情,但他好歹这么多年的正道大侠没少当,当着所有人的面,愣是表情不崩,一脸清者自清的沉着坦荡。   “左右护法好生厉害的口舌,可我中原武林之人,可不是被你们三言两句就能挑拨了的!”   抱剑山庄的主人阴阳怪气,活像柳傅书欠了他三百万债,却烧了借条:“是吗?柳宗主的意思是,所有不相信你的人,都是天音教的人了,要不然就是蠢材。只要敢质疑你,就连人都做不得了,看来光是退出武林盟主遴选还不行,得退出江湖才能安安稳稳做个人呐。”   柳傅书气急,抱剑山庄主人那句话一出,周围看他的眼神顿时又刺眼了几分。   柳傅书知道,不能再给他们机会动摇人心,沉声提气:“在下并非此意,柳某败了是事实,今年的武林盟主无论是何人,绝不会是柳某。只是,柳某的确陷入了一个天大的陷阱里,只怕现在不说,再也没有机会说了。”   这招以退为进的确厉害,众人质疑他,无疑是因为他的动机或许是贪恋武林盟主的权柄,不肯放权。   如果他都放弃争夺盟主之位了,那些指控怀疑,自然就暂时没有那么必要了。   “柳宗主请说。”玄善大师说道。   柳傅书指着台上目光一直盯着君罔极的楚昊天:“此人的的确确,就是二十年前,尹风杨失踪流落西海时候,与魔、天音教教主楚沅所生之子!楚昊天。千真万确。大家要选任何人做武林盟主,柳某都没有资格置喙,柳某只是想大家不会因为柳某,受人蒙蔽,给中原武林带来浩劫。”   柳傅书想的很清楚,纵使他不能当武林盟主,那也绝不能是楚昊天。   而楚昊天的身份,绝对是一个最大的硬伤。   台上台下,所有人对视,小声交谈。   又是抱剑山庄的主人,不耐烦道:“那可稀奇了,不是你柳家放出的消息,说什么楚昊天弃暗投明,刺杀天音教雪衣长老,为父母报仇,怎么用人的时候是弃暗投明,论是父亲尹风杨这边的亲。不用人的时候又成了武林浩劫,成了母亲楚沅那一边的了?那你们到底是让人弃暗投明,还是不让啊?”   “……是啊是啊……英雄不问出处……”   “……怎么能反复无常……”   “……若真是楚沅之子,叛出天音教,得罪了血蔷薇,现在又拿他的身份说事,柳家利用完他不认他,那可太可怜了。天音教绝不会放过他……”   寒楼远远和台上的柳傅书对视,面无表情。   柳傅书耳听四面八方的话,浑身发冷,他这才知道,大势已去。   寒楼能设计层层圈套,拿血蔷薇做饵,诱他入毂,怎么会不做好万全的准备?   台上,以玄善大师为首的江湖泰斗也叹息一声。   望向楚昊天的脸上,满是怜惜温和。   这时候就得说楚昊天的相貌了,一张俊秀朗然,毫无心机城府,甚至显而易见天真赤忱,容易受人蒙骗的少年人的脸,在这种场合真的太占优势了。   无论如何,也比柳傅书那种顺境可以说是深谋远虑,逆境便是老于世故的老脸占便宜。   尤其是,楚昊天站在台上,一脸倔强,没有辩解一句的样子。   对比柳傅书从头到尾舌灿莲花,却又自相矛盾。   众人的感情难免不偏移。   柳傅书自知自己这次是栽了。   他也顾不得维持自己的形象。   无论如何,他不能让楚昊天让寒楼得势,那才是真正的万劫不复。   “诸位,楚昊天是不是真的弃暗投明才是重点,老夫得到确凿的信息,血蔷薇重伤根本是假,你们看看,他那个样子像是重伤吗?像是中毒未愈吗?”   所有人望向台下,虽然一手撑着额头,实际上乌黑的眼眸毫无焦点,百无聊赖望着前方的温泅雪。   但见那张世所罕见的脸,毫无血色,如同鲜血催开的白色牡丹花。   清艳绝伦,冠绝天下。   众人纷纷失神。   唯有君罔极浅灰色的眼眸里,一片冰冷覆霜,如同月下海面死寂的礁石孤岛,死气沉沉,望向台上的楚昊天。   重伤,下毒。   他喜欢的人,被这么对待了。   温泅雪伸手,握着君罔极的手。   那本书漂浮半空——   【快按住你的猫,千万别让他冲动!楚昊天现在还死不得!】   ……   台上,一直沉默不语,和君罔极隔空对视的楚昊天,忽然笑了一声。   “舅舅真是奇怪,刺杀雪衣长老一事,明明是舅舅自己一手策划的,怎么现在说血蔷薇受伤又是假的了?”   又是一片哗然。   楚昊天一笑:“我可是有证人的。我这个便宜外甥舅舅不认,尹寒楼,中原武林可都认得的。”   这是事实,长安很多人都见过小时候的尹寒楼。   那时候,柳若梅带着三岁的尹寒楼住在尹家,但也常常来往于柳家。   一直到尹寒楼十岁。   后来,十六岁的尹寒楼回到长安,也断断续续在这里生活了四年,有不少昔日尹风杨、柳若梅的亲故和他有来往。   人群里,一身红衣的寒楼负手而立,手持玉箫,翩然飞上擂台。   他从袖中拿出数封书信,递与台上诸位以玄善大师为首的武林泰斗。   “这是柳傅书多年来与我的书信,虽然他很小心,没有留下自己的名讳自称,但商定刺杀血蔷薇之事,他也不敢假手他人,都是他亲笔所写。这是柳傅书其他时候在众人面前所写的字,对比可知是一人。请诸位前辈过目。”   柳傅书之前不知道,现在不可能不知道寒楼早就准备好了所有一切。   他干脆承认:“的确,安排寒楼策划刺杀血蔷薇是柳某不假,血蔷薇十年前血洗我中原武林,杀我妹夫,逼死我亲妹,此仇不共戴天。柳某想要杀他,天经地义!”   得罪天音教,还是得罪武林同道,柳傅书清楚知道该怎么选。   他还得感谢,寒楼给他展现大义的名头。   不然的话,全江湖都以为这只是寒楼和楚昊天的战绩、功劳呢。   但,以寒楼的心智计谋,岂会做这种为他人做嫁衣之事。   寒楼回头望着柳傅书:“舅舅莫非也想说,寒楼也是天音教之人,串通血蔷薇,伪造此事,撒下弥天大谎,就只是为了在今日看武林同道的笑话?”   柳傅书正要开口。   寒楼声如冷石寒玉,凛然道:“纵使舅舅要这样说寒楼,寒楼也理解,毕竟谁让我父死母殉,我自己被血蔷薇抓走,身陷天音教六年。但,舅舅可以怀疑寒楼与天音教里应外合,寒楼却不会忘记血海深仇!”   左护法阿狸早已气急磨牙,要不是为了看他们狗咬狗,怎么会任由他们一口一个刺杀雪衣长老,说得好像视天音教如若无人?   “好得很,中原武林果然遍是道貌岸然之辈!十年之前,明明是尹风杨骗婚在先,弃我派教主在后。我们没有找他算账,他自己却伙同你们中原武林的败类,诱骗我派教主入陷阱。你们光知道你们自己死了多少好手,却不想想他们是为什么死的?我天音教的无辜教众又做错了什么?只是因为来自蛮荒边陲,只因为我们天音教人多,就活该背着魔教之名,就活该手无寸铁却被人屠戮吗?”   她一番话说得众人面上无光。   当年之事,谁也不能说,中原武林就无错,毕竟林子大了什么鸟都有。   乱哄哄的时候,说是武林同道,但里面有多少是为了正义,多少是浑水摸鱼,他们自己都分不清。   玄善大师双手合十,慈眉善目:“阿弥陀佛,罪过罪过。昔日之事,恩怨纠葛,谁是谁非,已经说不清,天音教无辜教众枉死,是我辈之过。但祸首也已经被贵派长老诛杀。恩怨相报何时了,此事就此揭过吧。切不可再造杀孽。”   阿狸冷笑:“你这话跟你们那些大侠们说啊,都当着我们的面一口一句刺杀我们长老了,说得可真是大义凛然,理直气壮呢,这会儿跟我们说揭过?真当我们是死的吗?”   的确,刺杀血蔷薇之事,放在中原武林内部,私底下说说,那是惩恶扬善,行侠仗义。   但是,放在这种公开场合,那是蓄意挑起两派矛盾,挑起武林纷争,非是大侠所为。   右护法啪啪啪,击掌三声。   一排执灯的使者,袖中忽现玉笛。   十二位少女吹奏手中笛子。   霎时间,伴随空灵仙音,一阵抽枝之声。   数十人惨嚎。   却见人群里顿时让出一片空地,那些留空之地,纷纷出现一个身上长着蔷薇藤蔓,开出粉色蔷薇花的人。   场面又诡异,又说不出的美感。   右护法挑眉,扬声:“这就是你们中原武林待客之道,一面邀请我派长老前来赴宴,一面层出不穷的刺杀。这些蔷薇就是证据。”   台上那些各方大佬,全都沉着脸。   说白了,刺杀这种事,倒不是该不该做,而是,要做就得成功。   失败了,还被人揪着把柄在这场公开场合,那真是丢了祖宗十八代的脸。   本来这种场面,出来说话的都该是武林盟主。   但是现在,柳傅书如此,自然不可以再代替中原武林发声。   毕竟,他就是这场刺杀的罪魁祸首。   大家甚至庆幸,有这么一个人出来背锅。   柳傅书自然不可能就这么当了替死鬼,让中原武林摘出去。   他哈哈大笑:“不错,是我中原豪侠所为又如何?”   所有被他代表的中原正道:……!?   “胡说八道,什么时候几个不入流的刺客能代替我中原武林了?”   “柳宗主自己的家仇,不要牵扯我中原武林!”   九华山、武当,两方都已发声表态。   其余人也都点头附和。   寒楼忽然说道:“此事本来与中原武林无关,是某个人的私欲,非要扩大事态。”   但,柳傅书岂能就这么放过他们,屎盆子怎么也要大家一起扣。   柳傅书高声说:“柳某所为,实在是为了整个武林的安危……”   寒楼:“家母当初为情所伤,是舅舅你气不过,要杀楚沅为妹妹出气,连累了当初如此多人丧生!现在又说为了中原武林!”   柳傅书动辄江湖大义,最怕的是被人指责,为私心。   他连忙驳斥:“胡言乱语,我杀楚沅何时是为你母亲出气了?我是因为天音教势大……”   万籁俱寂。   柳傅书的声音戛然而止。   所有人错愕地望着台上的柳傅书。   唯有寒楼,朝台下的温泅雪,拱手深深一礼,轻轻地说:“雪衣长老可听到了,柳傅书亲口承认,十年之前,刺杀天音教教主楚沅,是他一人所为,与我母亲柳若梅无关!”   柳傅书哑口无言,呆愣在那。   他藏了十年的秘密,竟然就这么,就这么……当众说出来了!   还是当着全天下的面,当着天音教,当着他最恐惧的血蔷薇的面。 第77章 龙傲天和挚友相爱相杀17   所有人都向台上的柳傅书望去, 倍感错愕。   “……十年前伏杀天音教教主的带头策划之人,是柳傅书?”   “……他当初不是人在朔北吗?根本不在长安啊。”   “……不知道, 但他现在可是当众亲口承认了!”   柳傅书僵在那里,豆大的冷汗滚落下来。   他脸皮抽搐着,一刻不停想着,自己现在是矢口否认,咬死是口误还来得及吗?   温泅雪会相信吗?   他这时候开始期待,寒楼是真的恨温泅雪, 刺杀温泅雪是真的了。   这样最起码温泅雪就杀不了他。   楚昊天脸上露出了一丝如释重负的笑容。   他和寒楼的计划,到现在终于完成了。   不错,他们表面是刺杀血蔷薇,驱逐天音教这个庞然大物, 报十年前之仇。   实际上却是用天音教和血蔷薇来引柳傅书这个老狐狸上钩。   寒楼从小就记得,当初是柳傅书欺骗诱导柳若梅做错事。   寒楼从始至终都清楚,他最大的仇人,当初真正害寒楼家破人亡的祸首,一直都是柳傅书。   如果没有柳傅书, 尹风杨就不会引楚沅进陷阱,尹风杨就不会被温泅雪逼死。尹风杨若是还活着, 柳若梅就不会殉情,寒楼就不会变成无父无母的孤儿。   寒楼十六岁回到长安故土, 这些年来往的柳若梅当初的亲故,许多人明里暗里都喟叹, 是柳若梅当初太痴太冲动。   “……人人都觉得, 是我娘亲妒火中烧, 联合一群人做出了伏击天音教教主之事, 引发了天音教和中原武林的仇恨。”   当年参与此事的人都死了, 他们的遗孤也一度憎恶着柳若梅,连带也憎恶着寒楼这个柳若梅的养子。   “……我娘亲生前一直侠肝义胆,扶危济困,最终却背负这样的名声而死。可我清楚记得,当初柳傅书与我娘商定的计划,只是假装做戏,欺骗我爹一人而已。后面之事失控至此,全是因为柳傅书欺骗了他的妹妹,欺骗了武林同道,所有人都是因为他一己私欲而死!天音教要复仇,该杀的从头到尾就只有此人!”   寒楼的声音,冷如金玉,掷地有声。   柳傅书面色惨白,矢口否认:“胡言乱语,老夫方才是气糊涂了,被此竖子言语圈套所诱,一时口误,做不得数,大家可都是知道的,十年之前事发之时,老夫根本就不在长安啊!”   他定了定神,很快恢复镇定:“寒楼所说确有其事,当初若梅回家痛哭,我这个当哥哥的的确是心痛不已,便出了个主意,叫人假装是与天音教有仇之人,绑了若梅和寒楼,借此来试探尹风杨在两个人里作何选择。他若是干脆选了若梅,就两人回去好好过日子。若是选了那个楚沅,若梅便与他一刀两断。可是,后来当真有人趁我不在家,绑架了他们母子俩,此事我和若梅都是受害者。”   他深知,寒楼能想出当众逼他自乱阵脚,亲口承认当初之事,就代表他没有别的更确凿的证据。   只要他咬死了不认,以十年前温泅雪的做派,绝不会妄杀好人。   说来可笑,柳傅书一直在暗地里将天音教和温泅雪塑造成十恶不赦的魔教、魔头,但是他却比任何人都清楚,温泅雪所行所言,天音教的行事作风,有时候比他们这些自诩正道的人还要规矩。   但,正所谓,君子可以欺之以方。   柳傅书这样的老狐狸可不觉得,他一个江湖客得和庙堂上那些人一样,规矩板正,更何况,以他年轻时候混迹官场,接触的皇亲国戚士族大夫所言所行看来,真正的大人物,全都是些不择手段之人,只不过阴谋诡计都包装成足智多谋罢了。   任何黑暗邪恶的事情,只要姿态足够好看,最终都可以洗白成风雅、智慧。   柳傅书说到这里,那些慌乱失措全都没有了,他诚恳得简直连他自己都相信了他的话。   江湖上的人也都迷惑了。   柳傅书方才的确亲口承认,当初是他杀楚沅。   可是,在江湖人的记忆里,也的确是柳傅书当年奔赴朔北友人之约,恰好错过了那场祸事。   回来之后,为妹夫妹妹的丧事,几乎一夜苍老了十岁。   他后来出面,扶危济困,一直照看当年因为此事而死的江湖侠士的遗孤,声望一时无二,后来才连任了两届武林盟主。   尹寒楼四年前回到长安,也是他这个做舅舅的一直扶持,带着身边,引荐各种大人物认识,逢人就说,这个外甥如何如何好,简直比他的亲儿子都还亲。   若说柳傅书方才说杀楚沅,只是一时口误,似乎也说得过去。   寒楼和楚昊天到底是太年轻,年轻人脸皮薄,总是难以想象,明明做了的事被人当众拆穿了,有人却还能死不承认,当众撒下弥天大谎。   总觉得做戏做得连自己都骗过,是多么丢脸多么没有风度的事情。人若是不要脸了,那还不如死了的好。   殊不知,对这些老江湖而言,无耻甚至是一个极好的优点。   面子值几个钱?   只要骗过了所有人,那么,假的就是真的。   只要骗过了自己,那么,自己就是正义。   窃钩者诛,窃国者侯。   在柳傅书看来,真正的大人物,就是最能骗过天下的人。   似尹风杨那样,因为一点儿女情长的小事就一蹶不振,轻易自绝人前,那都是太过要脸面了。   寒楼神情冷然,他的玉箫指着柳傅书:“好得很,我早就该知道,你比我想得还无耻。江湖上的事,讲道理向来是最行不通的,道理的尽头是生死。”   他眼露杀意,已决计当众杀了柳傅书。   世人多愚昧,谁赢了就信谁。   谁得势,谁站上风,谁能给他们最大的好处,情感就偏向于谁。   他本也没指望,只要他逼柳傅书当众承认,柳傅书就立刻跪地认罪,自裁而死。   他只是给天下一个,他杀柳傅书的理由。   他赢了,这个理由就是正义。   他输了,柳傅书自然想怎么颠倒黑白都可以。   寒楼的玉箫指向柳傅书。   柳傅书眼中却是一喜。   他并不担心自己打不过寒楼,最好楚昊天也一道出手帮尹寒楼。   自小疼爱的外甥帮着魔教少教主,诛杀舅舅,他就不信玄善这些人会看着自己死在这里。   到时候,他要寒楼万劫不复,成为整个武林的众矢之的。   寒楼不是一直模仿血蔷薇吗?   他就让寒楼成为第二个血蔷薇。   “且慢。”轻灵的声音忽然而来。   那声音并不大,也不高声,却像是朔北迟来的春天一样。   只是微风一吹,顿时千山万水便都听到了。   剑拔弩张的寒楼和柳傅书,都不由顿在那里,向台下望去。   向说话的温泅雪望去。   所有人都向温泅雪望去。   温泅雪的手指撑着额头,没有戴面具的脸,在红衣雪裳映衬下,唇如江南的春水桃花,乌黑的眼眸却似隔岸秋水,月下白露蒹葭。   那张世所罕见的面容没有半分情绪,是初春尚未消融的薄冰凌,岑岑清泠的湖水,在清晨生出白色的雾气。   被他看着的人,全都像是被那白色的冷气冻却而不自知,变得迟钝起来。   温泅雪只说了这两个字,然后叫了一声右护法。   右护法站出来:“是。”   他啪啪啪,又是击掌三声。   众人便看到。   围观的人群里,又站出来许多人。   这些人有男有女,有老有少。   看上去有会武功的,有不会的。   有的一看便身份显贵,有的一脸为生活奔波劳苦。   就像是走在大街上,随手圈一块地,将地上的人都拉来了这里。   大家都意外又迷惑地看着,不知道温泅雪和天音教什么意思。   台上的柳傅书和寒楼也不明白。   楚昊天就更不明白了。   他正要帮寒楼杀柳傅书这个老贼,突然被温泅雪打断。   虽然不解,但每个人都知道,血蔷薇要做的事不可能是什么小事,只是他们猜不出来而已。   人人都屏息静气听着看着。   那些站出来的男女老少,开始站成一排,第一个人向前一步,开始说话。   之后,每一个人都是等上一个站出来说完,退回去,就自觉站出去说话。   他们在说——   “我叫五丫,十年前家住槐花巷……六月二十八日,邻居的黑娃哥突然失踪了,他是个轿夫,失踪前的早上,他在我这里买了一个饼,跟我吹嘘,他接送了柳府的小姐柳若梅回娘家,得了好一块银元宝打赏。”   “我叫细娘,十年前家住桃李巷……六月二十八日,我自小的手帕交在尹家做浆洗丫鬟,傍晚洗衣服的时候她偷偷跟我说,二十七日晚,一伙歹人闯入尹家,说是绑了尹家的夫人和少爷,却没有问尹老爷要赎金,只要他写一封信。我因事先走一步,当晚,我这个手帕交被发现溺死在河里。”   “我叫XX,家住……六月二十八日……”   一个又一个普通人站出来。   起初他们说的话,说的人,所有人都摸不着头脑,直到所有人的话串起来。   那些人认识的人,共同组成了一个被人忽略的小人物的群体形象。   十年前,在柳若梅回娘家,柳傅书提议假装柳若梅和寒楼被人绑架,诓骗试探尹风杨的那一天,到尹风杨当真被人威胁,写下诱骗楚沅之信那天前后三天。   和柳若梅近距离接触过的人,知晓柳若梅沿途说过话的人,在尹家当差的丫鬟仆人们,跟随柳若梅去过柳家的丫鬟仆人,陆续不是失踪,就是意外死亡。   一开始死的,都是离得远的,无人将此事和尹、柳两家联系在一起。   离得近的,有些是死在温泅雪来尹家算账的当天晚上和第二天。   众人听得毛骨悚然,即便他们都是些手上沾血、有过人命的江湖人,却没有见过普通人这样悄无声息死去的。   怕是做鬼都不知道为什么。   他们纷纷望向柳傅书。   虽然这些人没有一个指控,是柳傅书杀了这些人,说得都是意外、失踪,但是,所有人那么巧的,都是那三天接触过柳若梅和尹风杨的人。   接着,站出来的人,开始说七月六日的事。   “我叫XX,家住……七月六日……”   七月六日,是当年血蔷薇屠戮尹家的日子。   尹家除了寒楼,所有人都死了。   鸡犬不留。   除了满地的蔷薇和尸体。   这才是温泅雪恶名满江湖的最直接的原因。   但是,在这些证人的口中,事情却不是这样的。   那些有名有姓可查证的普通人,他们都是当初尹家那些丫鬟仆人的亲人邻居。   尹家除了一两个旧仆,以及柳若梅从柳家带来的丫鬟,其他人都是自由身,并不常住尹家,只是每日去帮工。   这些人在温泅雪上门的时候,都被天音教的人放回去了,甚至,他们根本就没有看到温泅雪的脸,就已经被驱逐离开。   那些人甚至回到家里,对见过他们的人说起尹家的场面吓人。   但,转眼之间,却在温泅雪离开尹家之后,被人发现全都死了。   不是死在家中,就是死在尹家老宅。   所有人都觉得是天音教所为,没有人怀疑过,是不是另有其人杀人灭口。   因为这些人本就什么也不知道。   只是因为某个老江湖,实在是太小心了,所以将痕迹洗得太过干净。   但,过于干净本就是一个最大的破绽。   没有人指责。   但所有人看柳傅书的眼神都变了。   这样沉默的眼神,没有任何控诉的眼神,比任何都更令人浑身发冷。   柳傅书慌乱,故作镇定:“信口雌黄,此事与老夫何干?全江湖都知道,这是你们天音教所为,十年了怎么可能记得清当初之事,一定是你们随便找来的人,给几个钱就胡乱说几句话,蛊惑人心!”   没有人反驳,一片沉默。   这沉默如野风一样经过荒原。   一片沉默里,门口的唱礼人喊道:“屠夫张大人到!”   所有人诧异望去。   屠夫张大人是个奇人,和他的称号一样,他是个屠夫,最擅长和最喜欢杀猪、宰牛、宰羊,当然,也很擅长宰杀那些臭名昭著的武林败类。   在他当屠夫之前,他还有一个身份,那就是朝廷的大理寺的仵作。   屠夫宰死猪,仵作割死人,本就是相通的。   所以他既是屠夫,又是大人,当两个身份合二为一为世人所知的时候,他就是有名的屠夫张大人。   这样的人在武林当中的地位极其特殊,人们因为他的官身信重他,又因为他那一手把人当猪杀的武器和武功,怪异,乃至畏敬他。   他绝不德高望重,不是武林泰斗,但他出现的地方,人人都保证尊重他和他的话。   盖因,一个仵作所说的话,大多都是替死人说的,不能不听,不能不敬。   屠夫张大人面色惨白,常年不见阳光的样子,略胖,表情阴沉,但又自带一种板正不耐烦的正气。   任何人看到他都知道,这样一个人是个公门之人,而且是罪大恶极之人最怕最厌恶的那种公门之人。   温泅雪看着屠夫张大人,微微颌首:“麻烦大人。”   屠夫张大人一脸不耐烦,却不是冲着温泅雪的,是一种对人间总有那么多恶事的不耐烦。   他眼神清正,对温泅雪拱手一礼,客客气气:“多谢长老,助在下查清此案,还死者一个公道。”   然后,屠夫张大人,收起所有表情,冷冷望着台上的柳傅书:“经查验,十年之前尹家一案,死者共计十一人。其中,尹氏夫妇是自裁而亡。其余九人,一人系被人按入水中溺亡,八人皆死于刀器。经查证比对,凶器是一柄可削金断玉的名贵唐刀,非一般杀手可用,也非是天音教所用之物。现已在柳家武库找到。”   柳傅书:“……!”   屠夫张大人冷笑了一声,他见过的恶人多了,总有像柳傅书这样的人。   你说他谨慎仔细吧,他不放心任何人,连杀这样边缘的普通人都要自己亲自动手,不留一丝痕迹破绽。甚至还记得,模仿天音教的武器,用天音教的武学。   可是,偏偏在行凶的时候,又忘记了最关键的一点,什么人做什么事,吃饭的家伙什,最能代表一个人的出身和处境。   一个自小武林世家的少爷,怎么会知道,他随随便便拿出来的一柄刀,却不是什么人都能有的。   更不知道,在外人看来,都是一样的刀伤,在专业的仵作的眼里,不同的人拿不同的刀切肉的时候,造成的伤口却是不同的。   他只以为,人死了就不会泄露自己的蛛丝马迹,却不知道,有些人活着的时候什么都不知道,但死了以后,却格外诚实而且聪明。   屠夫张大人说:“那些都是普普通通的老百姓,着实看不懂你那些计谋,你便是留着他们,他们也说不出个所以然。但你偏偏聪明反被聪明误,小心过了头,觉得杀了他们,才能保证不泄露一点信息,却不知道就是这点过分的小心,揭了你的老底。”   柳傅书面如死灰,一败涂地。   他闭上眼,再睁开,他已经知道,自己再怎么狡辩都没有用了。   并不是因为对方证据确凿,而是因为,温泅雪请出来的揭示这些人证物证的人,是屠夫张大人。   柳傅书能当着天音教的面颠倒黑白,因为天音教是众人眼里的魔教,会有人因为恐惧而相信他。   他能当着寒楼的面,信口雌黄,因为寒楼到底是他的外甥,而且才二十岁,会有人因为他是长辈,对寒楼有恩,而质疑一个年轻人,选择相信他这样一个信誉良好的长者。   但,他不能当着一个在朝廷和江湖同时主持正义的人的面,给对方泼脏水。   因为,就算他说出一朵花来,也没有人会怀疑屠夫张大人。   柳傅书想,他不是败于别的,他是败于爬的还不够高。   然而,没有人在乎柳傅书想什么。   屠夫张大人虎目圆睁,怒瞪着他:“你是自己当着武林同道的面,自我了断,还是本官亲自捉拿你归案,走官道?”   江湖事江湖了。   一个江湖人若是死在法场上,那可就太滑稽可笑了。   温泅雪平静地望着前方,淡淡地说:“阿狸。”   左护法出列点头,对屠夫张大人客气地拱手做礼,然后面对台上的楚昊天说:“大人,不敢劳您辛苦,我看既然苦主就在眼前,那两位少侠忙活一场也怪辛苦的。就给他们一个机会,让他们亲手报仇雪恨吧。”   两位忙活一场,却不如温泅雪三两言语的少侠——   早已失去表情的寒楼和楚昊天:…… 第78章 龙傲天和挚友相爱相杀18   寒楼和楚昊天对视一眼, 对屠夫张大人说道:“请张大人给在下这个机会,为母亲报仇!”   屠夫张大人追踪此案十年,这些证人大多因为畏惧, 在案发后都纷纷搬迁逃走避祸。   今次能破获多亏了温泅雪和天音教, 温泅雪都已经开口了,他自然不会说什么。   反正结果都一样, 是谁杀了柳傅书他不在乎。   “请便, 留个可以辨认相貌的头颅, 给某交差便可。”   屠夫张大人虽然人在江湖,可江湖上的案子也是要给大理寺汇报的。   大势已去,无力回天。   柳傅书扬天长叹:“想不到, 老夫今日竟会死在这里。”   他不甘地望向温泅雪, 面容扭曲贪婪:“这一切如何能怪得了我?天音教不过一个小小的蛮荒边陲之地, 却骤然出现如此多的高手,进入我中原腹地。老夫辛辛苦苦日夜不休练功三十多年, 才有了一身本事,可是你们天音教的人,一个毛头小子竟然就能打败江湖成名的老手。你叫老夫如何甘心?又怎能不好奇?”   温泅雪的脸上毫无表情,只是握着君罔极的手。   他并不在意柳傅书的动机。   但阿狸他们却不能不在乎。   阿狸简直震惊:“你当初设计杀我派教主,就是因为你不甘心?”   柳傅书表情扭曲怨愤:“上乘的武学本就该是属于强者的, 属于我中原武林, 谁知道你们天音教从何处偷来的?怀璧其罪这个道理, 你们不该不清楚!你以为天音教的敌人就只有老夫一人吗?你以为老夫当初如何说动那么多人参与刺杀?皆是因为,大家所思所想和我一样啊。杀了楚沅, 剿灭魔教, 无上的武功就全是我们的了!本就是该属于我们的!”   穷途末路, 他也没有好伪装的了。   柳傅书想说什么就说什么, 充满贪欲愤懑的扭曲表情,让所有人不禁打一个寒颤,哪里还有此前半分仙风道骨肃穆威仪。   江湖武林那样的传奇故事太多了,几乎人人小时候都会听几个类似的故事。   什么少侠大侠,捣毁偏远地带的魔教,得到了什么奇遇。   不是宝藏,就是武功秘籍,又或者是美人。   从此以后,那个英雄大侠便会走上传奇之路,成为一代武林神话。   可是,长大之后才发现,正邪不过立场。   这个世界上哪来的天然管自己叫魔教的?连恶人都觉得自己情有可原,只是个普通人。   那魔教从何而来?   自然是从利益之处而生。   正义对邪恶做任何事情都是理所当然的,只要将对方打造成魔教,那么,杀人也好、夺宝也好,全都是正义之举。   柳傅书不甘心:“就差一点,老夫就成功了!”   十年之前,他都已经重伤了楚沅。   天音教在中原武林人人喊打,教众不断溃逃,眼看他们就差高举大旗,前往西海讨伐屿山总教了。   可是,短短几日时间,一切都变了。   天音教居然还有一个长老。   这个长老居然是温泅雪这样的怪物。   蔷薇花是多么温柔无害的东西,却在那几日之后,叫整个中原武林闻风丧胆,见之惊魂。   柳傅书连夜逃向朔北,从那以后到今日,整整十年之间,他周围再也没有一朵蔷薇花。   整个长安都没有一枝蔷薇花。   柳傅书的手颤抖地指着温泅雪,眼神之中夹杂着浓烈的感情。   不甘,怨愤,恐惧,向往。   “……怪物!你这样的人不该存在这个世界上!无上武学,长生不老,我的,都是我的!噗!”   不等寒楼和楚昊天出手,柳傅书生生把自己给气死了。   他喷出鲜血,双目圆睁,脖颈到额头青筋绷紧,直直向后倒下,死不瞑目。   直到死,那双充血的眼睛里好像都还装着野心和欲望。   “阿弥陀佛,罪过罪过。”玄善大师在一旁默默念起超度的经文。   屠夫张大人和他的属下上前,验明正身,收殓柳傅书的遗体。   不过片刻之间,台上一片清静。   柳傅书死了。   十年之前的仇怨了结了,但,武林大会还没有结束。   众人面面相觑,总不能当真让楚昊天做这个武林盟主吧?   但,目前这十位武林泰斗,资历声望虽然够了,却都在此前败在过楚昊天手里。   既然说好了武林盟主是以武决胜,他们总不能出尔反尔吧?   可楚昊天的身份的确又存疑。   众人一阵为难,却都不约而同看向了台下的温泅雪。   虽然温泅雪否认了,但所有人都认为,楚昊天就是天音教的少教主。   所有人都已经默认,温泅雪被刺杀,受伤中毒是假。   甚至和柳傅书一样猜测,寒楼针对柳傅书的计划,大抵也是在温泅雪的首肯或默许之下执行的。   只因为,他们着实料想不到,像温泅雪这样的人,怎么会被楚昊天和寒楼这样两个少年算计。   除非他是心甘情愿配合。   寒楼没有出声辩解,他一瞬不瞬看着温泅雪。   看着从头到尾,一眼也没有看他的温泅雪,微微失神。   寒楼相信,楚昊天不会骗他,但是,寒楼也拿不准了,眼前的温泅雪到底有没有受伤?   …   温泅雪一手撑着额头,一手拉着君罔极的手,对那些看着他的武林泰斗,平静地说:“看来武林盟主的比武还没有结束。”   武当岳意真人深深望着他:“难道雪衣长老也想下场玩玩?”   周围那些老伙计都皱眉看向岳意真人。   光是楚昊天一人就打败了他们所有人,虽说大家也只是点到即止,没有尽全力,但很显然,能教出楚昊天这样的人,温泅雪的实力绝对远在楚昊天之上。   温泅雪若是下场,中原武林要派何人应战?   岳意真人难道觉得,楚昊天不能当这个武林盟主,温泅雪就当的?   岳意真人当然没有这么想,他只是觉得,温泅雪看上去是真的打算下场一战。   既然如此,不如自己先一步说出来。   温泅雪静静望着他们,淡淡道:“我下场,你们十人陪我玩这一把。”   除了岳意真人,所有人都不同程度露出惊愕的神色。   以一对十,这是何等的自信狂妄?   但,如果说这话的人是温泅雪,那好像就再理所当然不过了。   毕竟十年之前,倾尽整个中原武林之力也没能留下他。   可是,似柳傅书那样的人毕竟是少数,中原武林到底还是要脸的。   十个打一个,赢了胜之不武;输了,整个中原武林还有何颜面苟存于世?   温泅雪语气温和:“我若输了,天音教便永生不踏入中原武林一步;我若赢了,不当这个武林盟主,但你们得答应我一个条件。这个条件,你们到时候可以听过之后再决定。”   那十人彼此对视一眼,默认点头应许。   温泅雪的条件,对他们而言十分具有诱惑。   天音教虽然证明了十年前那场血案与其无关,但教众数量太过庞大,如果能主动撤离一部分出去,离开中原之地,大家都会开心的。   温泅雪以一人之力对战十人,处于劣势,输的可能性很大。   …   君罔极看向温泅雪,浅灰色的眼眸认真:“我来。”   温泅雪看着他,眸光浅浅的矜持温柔:“我很高兴。但是,这是必须得我自己去做的事。”   君罔极不理解,眼神淡漠清锐:“我想为你做。”   温泅雪眼眸里清浅的笑意,伸长手臂,手指轻轻摩挲他的后颈,像摸一只猫:“你已经为我做了很多。”   君罔极的眼底,一片寂静空茫。   他习惯为温泅雪做些什么,不习惯安静等待。   如果不能,就像是……不被需要一样。   温泅雪站起来的时候,在君罔极的脸颊上很轻地吻了一下。   他轻轻地说:“今天你要学习的课程是……被保护。”   怎么能让猫猫花去打架呢?农夫天然是要保护他的花的。   猫猫花是珍贵的,绝无仅有的,世界上独一无二的花。   君罔极也得学着,被温泅雪保护。   …   温泅雪脚尖一点,像一片雪飞向擂台之上。   十位武林泰斗已经等在那里。   每个人手持各式各样的武器,相熟的人之间,还有一些相互配合照应的简易阵法。   而温泅雪只有一人。   “请。”   这场战斗,叫台下所有人的眼睛一眨不敢眨,生怕错过丝毫。   但纵使屏息静气,他们也常常无法捕捉到。   像台上那些高手,任何两两捉对都已经是当世顶尖强者之间的对决,而此时此刻是十个人对一人。   很快,台上的情景就难以用肉眼看清。   只看到,每个人的身影都快如残影。   那片红色的衣裳如血如火,飞舞在刀光剑影之间。   像蔷薇花瓣散落风中。   像白色的雪漂浮在宇宙之中。   寒楼和楚昊天,早就在战斗开始前退到场下。   楚昊天望着寒楼,寒楼面无表情,望着台上的战况。   连那些江湖人都已经看出来,楚昊天就是真正的天音教的少教主。   楚昊天再心无城府,再相信寒楼,也隐隐约约感觉到不对劲了。 第79章 龙傲天和挚友相爱相杀19   楚昊天望着寒楼的目光那样专注强烈, 但寒楼却像是毫无感觉,一丝余光也没有给他。   “寒楼,柳傅书死了, 你的事情办完了吗?”   寒楼冷静:“嗯。”   其实还有一件事, 那件事办完了,一切才算结束。   但, 这件事与楚昊天没有关系, 是寒楼自己要做的事。   寒楼全神贯注地观察着台上的比武, 他没有笑,但抿着的唇,唇角微扬。   楚昊天看着他, 看他从始至终没有看自己一眼。   竟然没有觉得失落或伤心。   寒楼一直都是这样的。   从楚昊天有记忆开始, 他就习惯了寒楼的冷淡, 习惯了寒楼的从不回应。   就好像,在楚昊天的意识里, 他爱的人不回应他是件理所当然的事,理所当然到他已经习以为常。   但,楚昊天却想不起,他是什么时候爱上寒楼的。   只记得,他好像一直一直, 从小就爱着那个人。   楚昊天从不急于找回自己的过去, 自己的记忆。   因为, 对他而言,他的记忆就是寒楼, 寒楼就是他的过去。   他就算忘记一切, 只要寒楼还在他身边, 就都无所谓。   那些过去, 好像一种午夜噩梦,让他回避去面对,拒绝去回想它们。   以至于,他甚至不在意,他自己是谁。   如果楚昊天这个名字,是不属于他的,那么,他又叫什么呢?   楚昊天:“如果你的事情办完了,是不是,我就不用再假扮楚昊天了,我可以做回我自己了吗?”   寒楼缓缓侧首,冷静注视着他:“你想做回你自己了?如果你真的想,那就应该想起来。”   楚昊天眼里茫然:“我想不起来。你能告诉我吗?我叫什么名字,我是谁?”   寒楼望着他,目光甚至是温和的,像冰冷的石板晒多了月光有了温度:“有时候我真的不理解,你为什么会这样?我甚至有时候怀疑,你是故意装作不记得的。”   楚昊天望着他:“装作不记得?为什么?你的意思是,是我自己故意忘记过去的?我的过去有什么让人痛苦的事情,让我不想面对?”   寒楼微怔:“你的过去在我看来,梦寐以求,如果可以,我甚至想跟你换换。你做尹寒楼,我来做……楚昊天。”   楚昊天微微僵在那里。   ……交换……你做尹寒楼,我来做……楚昊天。   所以,寒楼的意思是……   “我真的是——楚昊天?”   寒楼没有回答他,只是静静地怜悯一样望着他。   那双眼睛里,从未有过一丝爱意。   楚昊天后退一步:“不可能,我怎么可能会真的是楚昊天?”   寒楼:“那么,你应该是谁?”   楚昊天不动了,像是一个失去了操纵者的傀儡皮影。   他感到很痛苦,那种拉扯着的痛苦,像是从心脏的位置起始,生了一颗扎满了刺的种子,种子爆裂开,汹涌一样生长着,要把他的血肉骨髓、灵魂思想全部抽干,长出另一个楚昊天,长出一具暴虐的怪物。   他张开手,捂着脸,不断摇头:“住口,我不是,我不是!”   但脑海中无数光怪陆离的画面却在自行闪现。   像是失眠的夜里,那些不受控制出现在脑子里的鬼怪画面。   他看到红衣,看到碧蓝的大海,看到高山。   看到屿山之上,看到海鸥,看到广场上天音教教众神圣地祭祀祈祷。   看到,八岁的时候,父亲从他面前仓皇走过,回头,愧疚的眼神,对他说:“以后,昊天要照顾好自己和娘亲。”   那时候,他就预感到了什么,但他还是问:“那爹爹呢?”   “爹爹,去下山给你买糖人。”   “我已经长大了,我不要糖人。”   “那昊天想要什么?”   “……”   他那时候,什么也没有想出来。   但尹风杨还是走了。   再也没有回来。   楚沅对于尹风杨的离开一直是坦然的。   她抱着年幼的楚昊天:“你爹爹是受山神的指引,将你送来我身边。现在,山神指引他去他该去的地方了。”   楚昊天:“山神让我来,是因为娘亲太孤独了吗?”   楚沅微笑:“我并不孤独,是神灵太孤独了。”   那时候,楚昊天还并不明白楚沅所说的神灵是谁。   直到两年后,楚沅从中原重伤回来。   屿山之上出现异动。   天音教所有人都跪地祈祷。   楚沅却笑了。   楚沅牵着他的手,带他去见一个人。   在屿山最高处的禁地,坐着一个人。   那个人好漂亮,穿着红色的衣服,乌黑的头发长长散落在身后,像故事里异世界路过的神灵。   那个人看到楚沅,美丽的脸上毫无表情,只有乌黑的眼眸安静,看着他们的眼神,像是从一个漫长的梦里刚醒来,不知世事。   十岁的楚昊天拉着楚沅的手,偷偷问:“娘亲,他是谁?是你朋友吗?为什么看上去跟你不一样?”   那个人太年轻了,像是个大哥哥。   楚沅笑着,眼泪流下来,温柔地说:“因为,三十年过去了啊。”   ……   楚昊天想起来了。   他并不是楚沅和尹风杨亲生的孩子。   他是随着海难的尹风杨一起,被救起来的孤儿。   他和尹风杨的养子尹寒楼一样的年纪,失忆的尹风杨把他当成了尹寒楼。   楚沅那时候已经三十七岁了,一直未婚。   天音教需要一个少教主。   楚沅细心照顾着楚昊天。   失忆的尹风杨,自然而然地爱上了这个神秘温柔的女人。   他想和楚沅组成一个家庭。   没有人想到尹风杨的妻子还活着,因为人们都认为,一个母亲但凡还有一口气,也不会让孩子离开自己半步。   所有人,包括尹风杨都以为,楚昊天是尹风杨的孩子。   命运就是那么奇妙,他们两个人甚至长得很像。   那时候,失忆的尹风杨没有名字,婚后,楚昊天随楚沅姓。   ……   楚昊天想起了。   楚沅是为了他,才答应尹风杨的求婚的。   “……我想要一个像昊天一样的孩子。你愿意,做我的孩子吗?”   楚昊天想起,所有的悲剧都是他造成的。   他那时候三四岁,但他不是什么都不记得。   他的生父是海上一个有名的强盗,母亲是那个海盗将军几十个抢来的姬妾之一,他们叫她银姬。   海盗之间内讧,他的生父被杀,势力被瓜分。   他因为贪玩躲在船舱里,躲过一劫,却遇到了海难。   因为他是船上最小的孩子,在海难发生的一刻,尹风杨不顾一切地保护了他,才会伤到头,失去记忆。   他虽然记得,但失去一切的恐惧,让他没有纠正人们的错误,顺应了大家的误会。   让所有人包括尹风杨,都以为他是尹风杨的孩子。   如果他当初说出来……   楚沅就不会因为他,答应尹风杨的求婚,他们两个就不会在一起,楚沅就不会死。   尹风杨也不会死。   尹风杨当初想起一切,不告而别离开屿山的时候,楚昊天望着他远去的背影,并没有叫住他,也没有告诉任何人,尹风杨走了,不会再回来。   他那时候已经八岁了。   他第一次隐隐察觉到,小时候的隐瞒,好像做错了什么。   两年后,楚沅被尹风杨和一众江湖人重伤。   缠绵病榻四年,死得时候,油尽灯枯,像个几百岁的老妪。   楚昊天跪在她面前,哭得像个婴孩。   这个世界上,最疼爱他的人,他无论如何都从未想过伤害她。   可是,却是他害了楚沅的一生。   “……没有人的一生是被另一个人害的,所有的选择都是人自己做的,最终需要负责和付出代价的,也是人自己。我选择和你父亲在一起,不只是因为你。”   “我听教中的人说,娘亲十四岁的时候,独自进山林,就遇到了雪衣长老。”   任何人有过那样的奇遇,又怎么会随便爱上别人?   楚沅直到三十七岁,遇到尹风杨的时候,都还是一个人,从未爱过任何人。   那时候,温泅雪已经沉睡了二十三年,没有人知道他会不会醒,又什么时候才会醒来。   也许永远也醒不来。   楚沅笑了。   “……我遇到祂的时候,和你现在差不多的年纪。”   那时候,温泅雪看上去就二十多岁的样子。   乌黑的眼眸像清澈幽静的湖泊,不透一丝光。   她采药的时候失手从山上掉下来,断裂的骨头刺穿身体,她知道自己就要死了。   那个人就那么静静地看着她,张开手,掌心开出一朵半透明的蔷薇花。   楚沅说:“……睁开眼的时候,我还活着,没有一点伤。除了那个人还靠在石头上,用同样的眼神望着我。一切就像做了一个梦。我战战兢兢地问他,如果无处可去的话,要不要跟我走?”   十四岁的楚沅,在山林里捡到了一个像神灵一样的男人。   对方说他不是山神,也不是神使,让他们不要跪他。   可是,却救了他们所有人,教那些活不下去的老弱妇孺,怎样拥有保护自己的力量。   后来,三十七岁的楚沅,在海边捡到了一大一小两个男人。   “……你父亲那时候,很英俊,他睁开眼睛望着我的时候,眼神那样清澈安静,让我想起我十四岁的时候。”   人是不敢爱上神灵的。   但是,尹风杨是人,就好像当初那场奇遇在人间的重现。   “……那天海边的夕阳很美,海水的颜色像山林一样,我鬼使神差地问他:如果无处可去的话,要不要跟我走?那是我人生当中,第一次爱上一个人。”   “……这并不只是尹风杨一个人的错,也是我的错。所有人都渴望爱和被爱,这是我们身而为人的错。”   楚沅说这些话的时候,那时候,尹寒楼就在门外。   当楚昊天离开后。   尹寒楼走出来,骂楚沅。   楚昊天看到了,推了尹寒楼。   楚沅说:“以后,要跟寒楼好好相处,他跟你一样,没了爹娘。这是我跟你爹的错。”   ……   楚昊天,全都想起来了。   寒楼望着眼前面容狰狞失神的楚昊天,唇角冷冷扬了一下,眼神冷漠得叫人心碎:“看来,你已经不打算自欺欺人了。那么,应该记得,当初所有的事,都是因为你。”   那时候,寒楼全都听到了。   楚昊天僵硬地,缓缓抬头朝他望来:“所以,你让我失去记忆,让我亲手伤害我最重要的人……”   他每说一个字,脸色就又红又白,红的是五脏六腑冲撞的气血,白的是销魂蚀骨的痛悔。   一字一句,每个字都让腥甜上涌几分,血腥在喉咙,在齿间,最后终于,在他想起他是怎么将刀刺进温泅雪毫无防备的肺部时候,抑制不住地喷出来。   鲜血溅上寒楼的衣摆和鞋子,溅上白色的玉箫。   他一动不动,没有闪躲避让。   就像风吹花落,人不会躲避落花。   寒楼唇角紧抿,高高扬起,俊秀的脸上无喜无悲,他缓缓地平静地说:“尹风杨不也是因为你,失去记忆,伤害了我和我娘吗?我只是想看看,换作是你们,会不会不一样?原来,都一样啊。” 第80章 龙傲天和挚友相爱相杀20   楚昊天的失忆, 是巧合也是人为。   楚昊天十四岁的时候,楚沅死了,将他托付给温泅雪照看。   让他拜温泅雪为师。   弥留之际, 楚沅在楚昊天的耳边说:“要好好长大,天音教和我的神灵, 就拜托你了。”   随着渐渐长大, 楚昊天终于明白了, 为什么楚沅会需要一个少教主。   明白了,“我并不孤独, 是神灵太孤独了”, 这句话背后的意思。   人是会老会死的, 但神灵不会。   纵使温泅雪说, 他不是神灵。   可是,于天音教所有人看来, 他都是。   他不会老, 随着楚昊天一天天长大, 他永远都和十岁那年初见时候一样。   他好像在等一个人, 已经等了三十年了, 还会等第四十年,五十年, 会因为等不到, 在未来某一天又一次进入沉睡。   他那么强大,可他沉睡的时候, 又那么脆弱。   当楚沅渐渐老去, 她在想, 如果她死了, 谁来保护沉睡的温泅雪?谁来陪伴那个孤独等待的神灵?   楚昊天是楚沅在山神的指引下找到的继承人。   她希望当她老去死去之后, 楚昊天能替她陪伴温泅雪,保护温泅雪。   楚沅十四岁遇到温泅雪,从一开始就将对方奉若神灵,不敢有丝毫逾越。   但楚昊天和楚沅不一样。   他从十岁就认识了温泅雪,懵懵懂懂地追在温泅雪身后。   想要温泅雪看着他,想要温泅雪爱他。   纵使察觉到温泅雪在等什么人,意识到温泅雪神灵的身份,他也还是固执地觉得——   “……我是受山神指引来到你身边的。”   “……我是少教主,而你是我的长老,我的师父,你是我的!”   楚昊天一日一日长大,他对温泅雪的爱意与日俱增,偏执占有的欲望也是一样。   即便温泅雪宠爱他,纵容他,却从不回应他,即便温泅雪对他说:“我不会爱任何人。”   十六岁那一年,寒楼推楚昊天落海之后,被温泅雪送出屿山。   楚昊天彻底独占了温泅雪。   他不让任何人接近温泅雪身边,任何事都亲力亲为。   他魔怔一样地觉得,如果温泅雪一定要等什么人,那个人为什么不能是自己呢?   明明温泅雪待他那么好,他所有的要求温泅雪都会满足他,甚至会为了寒楼伤害了他,而送走寒楼。   明明他是离温泅雪最近的人,明明温泅雪的身边没有除他以外的人了。   温泅雪,为什么不能是他的?   他觉得,温泅雪等的人应该是自己,必须是自己!   直到楚昊天的疯魔,连温泅雪都意识到不正常。   温泅雪觉得,这是因为寒楼不在后,楚昊天身边没有其他同龄人,成天围着自己打转,太过封闭的原因。   多交些朋友就好了。   温泅雪对楚昊天说:“你已经十七岁了,要不要下山历练一段时间。”   温泅雪并不知道,这句话对楚昊天意味着什么。   温泅雪只是觉得,现在的楚昊天和之前的寒楼一样,待在屿山,只会让楚昊天越来越痛苦。   楚昊天想要的东西越来越多了,小孩子只要被陪伴,只要摸摸头就会开心,但大人不是这样的,温泅雪已经没有办法再满足他。   楚昊天脸色惨白。   他觉得,自己被温泅雪放逐了。   和从前的寒楼一样,不,甚至还不如寒楼。   寒楼和温泅雪的每年一次的比武约定,楚昊天一直都是知道的。   但,楚昊天如果下山历练,他知道的,温泅雪绝不会来见他,不会让他擅自回去。   从小就是这样的,如果温泅雪要惩罚他,他就无论如何也见不到温泅雪的面。   屿山明明不大,他却无论走去哪里都找不到温泅雪。   楚昊天:“多久?一年两年……十年、二十年吗?”   ——他不要我了,他再也不会见我了!   温泅雪平静地说:“到你长大,冷静下来为止。”   楚昊天,彻底绝望。   不可能的,他永远也不可能放开温泅雪,不爱温泅雪,除非他死。   温泅雪只是看着这个少年:“如果你不想去,也可以不去。只是,你要明白,我不可能永远陪着你,你总要长大,独自一人的。”   楚昊天的疯狂,整个屿山都看在眼里。   阿狸私下来见他,对他说。   “……老教主就比你清醒,她从一开始就明白,人是不可以爱上神灵的。祂的时间是停止的,但你会老会死,纵使祂爱你,你也不可能永远陪着祂,让祂属于你。”   楚昊天固执:“温泅雪说了,他不是神!”   阿狸只是怜悯地看着他,叹口气。   没有人站在楚昊天这一边,没有人理解他。   所有人都觉得,他应该离开温泅雪身边,应该冷静,应该清醒。   他被他的神灵厌弃,罪名是,他超出允许界限的爱意。   楚昊天在那一天,忽然明白了,寒楼明明一开始那么喜欢温泅雪——虽然他嘴上不承认,但楚昊天是知道的——却在最后,近乎疯狂地挑衅、激怒温泅雪,不惜带着自己一起跳海。   整个世界只有寒楼明白楚昊天的绝望。   因为,寒楼已经这样绝望过了。   楚昊天做了一个决定。   他对阿狸说:“寒楼和师父一年一度的比武约定要到了,我替师父去吧。以寒楼现在的武功,还打不过师父的。”   他从不肯叫温泅雪师父,但那一天却第一次叫了。   阿狸去请示温泅雪,出来后,却发现楚昊天已经不告而别。   温泅雪知道了,什么也没有说。   右护法和其他人都觉得,这样也好,随他去吧。   如果继续待在温泅雪身边,楚昊天迟早会把他自己逼疯的。   温泅雪根本不懂得人类的爱。   他却固执地要温泅雪爱他,像人爱另一个人一样。   他在问,对他予取予求的神灵,索取一个神灵自己也没有的东西。   结果只能是逼疯他自己。   ……   当寒楼在比武那一天,早早来到西海约定的地点,直到月上中天,却只看到楚昊天一人。   那时候,楚昊天笑着对寒楼说:“我现在明白了,你当初为什么会那样做。轻而易举离开他,你做了正确又愚蠢的事情。”   寒楼一向比楚昊天成熟得早,比楚昊天聪明。   寒楼在十六岁的时候就已经明白了一个道理——温泅雪永远也不会爱他,无论他怎么做,无论他是好是坏。   楚昊天,却直到现在才清醒。   寒楼:“你来做什么?为什么是你,他呢?”   寒楼并不明白,为什么是楚昊天代替温泅雪出现在这里,对他说这些挑衅嘲讽的话?   他只觉得愤怒。   被温泅雪欺骗的愤怒。   温泅雪明明答应了他,一期一见,却连这个也不肯做到吗?   那时候,寒楼在那一年之间,接到了无数西海传来的消息。   那些被柳傅书添油加醋,断章取义过的消息,源源不断地告诉着寒楼:在他离开屿山之后,温泅雪是如何如何宠爱他的少教主,纵容他的一切,他们甚至有着超出师徒的暧昧关系。   寒楼理智上清楚,温泅雪不会爱任何人,这个人根本不懂爱,永远也不会爱人。   却还是为此痛苦,嫉妒。   在看到楚昊天,看到他笑着对自己说这些挑衅的话时——寒楼觉得那是挑衅,虽然他看出了楚昊天的状态不对,在绝望疯狂的边缘,岌岌可危——他只想楚昊天死。   寒楼并不觉得,独占了温泅雪的楚昊天,还有什么好绝望的。   像温泅雪这样的存在,既然他不会爱人,那么,独占他,就足够了。   在寒楼看来,楚昊天所有的行为,都是贪心不足。   因为他从一开始就得到了温泅雪的偏爱,所以他觉得这是理所当然的,所以,妄图得到更多。   但寒楼不是。   他一无所有,所求不多,他只要温泅雪属于他。   为此,他可以做尽一切。   ……   露园。   武林大会擂台边。   二十岁的寒楼看着眼前想起一切,面色苍白失神的楚昊天。   他面无表情,唇角上扬:“三年前那场比武,你一心求死,因为你觉得,只要你死了,替他比武死在我的手里,他就会再也忘不了你了。亦或者,你觉得你死不了,因为他会救你。然后,他就会爱你了。像你这样自小被无数人爱着的人,总是会产生一种幼稚的想法。觉得,只要你伤害了自己,那些爱你的人就会后悔莫及,就会悔不当初,就会知道自己错了。也许,你是对的。可是,你实在是选错了人,我怎么会让你如愿?”   寒楼,怎么可能会甘愿成为楚昊天和温泅雪爱情故事里的陪衬,一块让温泅雪醒悟的垫脚石?   既然楚昊天要求死,他偏要楚昊天生不如死。   那场比武,因为楚昊天的一心求死,寒楼赢了。   寒楼:“你伤到了头,起初只是短暂地失去了记忆。大夫说,很快就会恢复的。但我觉得,忘记一切的你比较有趣。”   人就是那样的,当你爱一个人,那个人却不在你眼前的时候,你会不自觉地模仿他。   穿他会穿的衣服,戴他会戴的面具。   学他的安静无声。   吃他会吃的食物。   好像这样,就可以无限贴近他,就可以离他很近很近。   十七岁的寒楼就是这样的。   所以,当楚昊天睁开眼睛,第一眼看到等在那里的一身红衣的背影,如同十岁那年初见的红衣,他就觉得:“我是不是喜欢你?虽然什么都想不起来了,但我记得,我喜欢了你很久很久了。”   面容苍白天真的少年,像一只受伤虚弱的小狼,危险而纯白如纸。   说着,眼泪无声无息滚落。   寒楼回头,望着这样的楚昊天,他做了一个决定。   ……   二十岁的寒楼说:“我决定,让你就这么失忆下去。我让你以为自己不是楚昊天,但在所有人眼里,你就是楚昊天。让这样忘记一切的你去见温泅雪。赌赌看,你会不会为了我——你想象中的温泅雪——去杀真正的温泅雪。赌赌看,温泅雪会不会因为失去你,因为你的背叛而伤心?现在看来,他好像是……不会。你比我以为的,对他更加无足轻重啊。”   楚昊天五指曲张,死死按着额头。   他感到头疼欲裂。   透过指缝,用充血的眼睛望着寒楼。   “我杀了你!”   寒楼微笑,只有唇角上扬:“杀了我?可你说过:寒楼一定要保护好自己。只有寒楼不可以受伤,如果我伤害了寒楼,我一定会伤心死的。”   楚昊天瞳眸震荡。   那一天晚上,在他刺杀完温泅雪离开后,在海上的小船上,他这样对罪魁祸首说。   楚昊天苍白如纸,鲜血溢出唇角。   眼前一身红衣,安静微笑的寒楼,就像是魔鬼的化身。   “怎么?你忘记了吗?”魔鬼微笑着,用情人一样梦幻轻柔的口吻,重复他们当初的山盟海誓——   “……全世界我最喜欢昊天了。”   “……我也是,我只喜欢寒楼,永远喜欢寒楼。”   “……谁伤了你?谁让你不开心,告诉我,我替寒楼杀了他们”   寒楼静静望着他,温柔地说:“现在你知道,那个让我不开心的人,只有你。但是,我不要你死。你如此爱我,我怎么舍得让你死?”   “住口!住口!”楚昊天下颌沾血,再也忍不住。   他拔刀向着寒楼砍去,要将他粉身碎骨。 第81章 龙傲天和挚友相爱相杀21   楚昊天发狂之下向寒楼杀去。   寒楼手中的玉箫横在身前抵住刀锋。   两个人眼看打作一团, 不死不休。   下一瞬,一道黑影飞快地在他们身边闪过。   当黑影停下的时候,两个人都站在那里, 保持着刀锋玉箫相持的姿势,一动不能。   全身上下只有眼珠能动。   在他们中间, 站着一个人, 面无表情, 薄唇紧抿,皮肤苍白得像是从未见过阳光, 连瞳眸都是浅灰色的。   看着人的时候, 纹丝不动。   那双黑色微敛的眼眸死气沉沉, 毫无生机, 寂静淡漠得,就像站在他们面前的不是一个人, 而是海边被千年万载的海水冲刷的礁石所化人形。   对方和楚昊天寒楼看似一般年纪, 周身的气质却仿佛已经活了很多年。   一张少年一样的脸, 分明棱角锋芒锐利, 却因为眼神过于清澈笃定, 说不出的俊美沉静,以至于连那桀骜的锐气都变得温柔起来。   锋芒桀骜, 却沉静温柔。   分明矛盾极端的两种气质, 却在一个人身上同时出现,让那张脸的俊美, 有着一种无声无息、震撼人心的魅力, 像雪淬过的寒刃。   让人几乎说不出话来。   楚昊天和尹风杨生的很像, 尹风杨年轻的时候被誉为武林第一美男子, 楚昊天更在尹风杨之上。   寒楼是一种清俊温雅、神秘出尘的俊美。   这两个少年都是当世武林, 数一数二的美男子。   但,当他们和这个黑衣人站在一起的时候。   楚昊天的少年英气,显得冒失冲动,像一柄新锻的刀,即便出自名家之手,也失之浮躁单薄。   寒楼的冷静温雅,像蒙尘的玉、弃置的琴,失之清透。   两个不能动的昔日挚友,今日宿敌,错愕地望着忽然出现在他们身边的人。   寒楼念出对方的名字:“君罔极!”   他死死望着这个人,这个他本以为是温泅雪随手找来顶替楚昊天的傀儡。   第一次知道,什么叫“珠玉在侧,觉我形秽”。   楚昊天也不会忘记,温泅雪待这个叫君罔极的人多么特别。   温泅雪曾经待楚昊天予取予求,可是,也没有亲过楚昊天,或者让楚昊天亲吻过他。   可是,温泅雪却让这个人亲吻他。   当着天下武林的面,旁若无人地。   楚昊天忽然想起,温泅雪一直在等一个人……   ——不会的,不可能的,君罔极不可能就是他要等的人!   君罔极并不知道这两个人在想什么。   他甚至没有看他们。   视线穿过他们,一瞬不瞬看着台上正在酣战的温泅雪。   “你们太吵了,不要打扰他。”   君罔极的听力很好,以至于,就算他不想听,楚昊天和寒楼在擂台边的反目,说的那些话,他也被动听得一清二楚。   所以,清楚知道——   寒楼设计,让失忆的楚昊天去刺杀温泅雪的来龙去脉。   不需要任何思考。   做了这样的事,不论是为什么做的,这两个人都应该死。   但是,温泅雪在办正事。   现在,在这里,还不能杀他们。   也不能让他们打起来,影响温泅雪。   君罔极点了他们的穴,说了这句话后,下一瞬回到他原来的位置。   他侧首,目光仍旧看着台上的温泅雪,但对右护法说:“那两个人交给你们,不要影响他。”   右护法也早就注意到那两个人的异动,虽然不知道他们为什么打起来的,只担心他们闹事,节外生枝。   君罔极能在事态一开始就控制这两个人,给他们解决了很大的麻烦。   右护法闻言立刻让人上前,将两个被点穴的人搬回来,分开放在两边。   为了防止意外,还点了他们的哑穴。   右护法看了眼眼睛发红的楚昊天:“等长老办完事就放开你们。”   台上,蔷薇藤蔓在周围蔓延,空气里到处盛开一片。   转眼之间,擂台变成了空中花园。   十位武林泰斗在蔷薇丛中腾挪移动,却无论如何也接近不了温泅雪的身。   温泅雪却没有一味闪躲,他踩着藤蔓上的蔷薇花,在空中瞬息来去,逐个击破。   终于,十个人全都力竭败退,被蔷薇层层束缚缠住,然后被温泅雪一个一个点穴,定在那里。   擂台之上,唯有温泅雪一人站在那里。   十个人都如同花园里被蔷薇藤蔓缠住的石柱、残垣。   台下的中原武林侠士发出惊愕之声。   “……败了!怎么会?”   “……不用担心,血蔷薇说过,他赢了也不会做这个武林盟主!”   “……可他要中原武林答应他一个条件,是什么条件?”   逐渐鸦雀无声。   所有人都惴惴不安地等待着。   事已至此,大家终于后知后觉意识到一点——   以雪衣蔷薇的武功之高,已经是武林超一流高手,如果愿意,随时可以成为武林盟主,一统江湖。   但他没有。   这十年,雪衣蔷薇一直待在西海屿山,不曾踏入中原一步。   他有能力做到,却没有做,只能说明,雪衣蔷薇和天音教,的确对中原武林没有恶意,没有觊觎之心。   证明,一直是他们小人之心,以至于被柳傅书这样的心怀恶念之人利用。   这才制造出无数仇恨杀戮。   台上,落败的十位武林泰斗。   黯然,苦笑。   武当岳意真人,叹息一声:“是我们败了。现在,雪衣长老可以说你的条件了。”   温泅雪站在满地蔷薇之中,静静望着他们。   他的声音仍旧平静,轻灵,但传遍了整个露园。   “我的条件很简单,我要中原武林……从此不得将天音教列为魔教!不得歧视天音教教众弟子!   各门各派弟子,私下若有违背,但凡天音教教众有受辱者,告之武林各派处,必须严惩肇事者。若有推诿,便如此石。”   温泅雪抬起手,按下去。   那专门用来做擂台的,千钧之石,悄无声息按下去。   满地的蔷薇花,深嵌擂石之下,蔷薇藤蔓如笔墨,将温泅雪所说的话印刻在他们脚下。   温泅雪望着他们:“诸位,该你们了。”   那十位武林泰斗,正好是各门各派各方势力的龙头人物,德高望重。   他们说出的话,便是宗旨,徒子徒孙,无有违背。   身上的藤蔓已经解开。   十个人对视一眼,都在地上留下他们的掌印为证。   没有参与这一战的抱剑山庄主人,让人推着他的轮椅过来,也留下掌印。   他笑了笑,指着岳意真人,嘿嘿笑了一声:“我明白了,老道为什么认定他非要打这一场。”   一战立威。   如果温泅雪不展现出拥有碾压中原武林的实力,天音教澄清多少次他们毫无恶意,是别人蓄意挑衅在先,也还是会有源源不断的人提防、撩拨他们与中原武林的关系。   因为,人们只会觉得,温泅雪和天音教只是还不能威胁他们,而不是不想,只要时机成熟,他们一定会这么做的。   只有温泅雪赢过这一场,所有人才会真的拿天音教和中原武林平等对待。   一个新崛起的势力,人们会提防它,臆测它,恐惧它,魔化它。   欺凌它的弱小,畏惧它的危险,贬低它的独特。   只有当这个势力展现出远远超过他们的强大,却仍旧保持善意和平之态,人们才会正视它和自己是一样的,才会接纳它。   不只是一方势力,人也是这样的。   世间所有的道理和正义,都建筑在自身的强大上。   这是正义与和平的悲哀,也是它的脆弱、珍贵和难得。   要付出血的代价,才能得到。   不如此,不足以捍卫。   温泅雪旋身回到鸾舆之内。   “雪衣长老留步,武林盟主还没有决出来。虽然长老说过,赢了之后也不会做这个盟主,可天音教既然与中原武林视同一家,便不该分彼此。纵使你不参加,天音教的其他教众也是可以有资格一战的。”   抱剑山庄的主人,那个坐轮椅,阴阳怪气怼柳傅书的老头,这会儿慈眉善目,可是比谁都会说话。   在他身后的十位武林泰斗也没有出言否认,甚至还有人点头。   既然天音教递出了善意,他们自然也要退一步的。   没有人希望制造仇恨,即便是血雨腥风的江湖。   温泅雪的声音露出些微倦怠:“多谢诸位好意,我先行一步。天音教若有人愿意,可自行决意去留。”   “恭送长老。”   这一次,没有人觉得这是雪衣长老傲慢,不给面子。   人们就像突然想起来一样,记得了,这位雪衣长老一直都是这样的。   这十年里他一直待在屿山,因为他本就不喜欢参与这种热闹的事。   当人们厌恶恐惧一个人的时候,对方的沉默安静,会被认为是心怀阴暗,策划阴谋。   但换个角度,当人们对这个人心悦诚服之时,只会觉得这个人是淡泊名利,寡欲出尘。   “启程,回屿山吧。”温泅雪说。   右护法上前一步,在撵轿外低声请示:“楚昊天,是否带他回去?”   温泅雪淡淡道:“不用了。他想回来,自己会回来。”   楚昊天在不远处,听到了温泅雪的话。   他失神站在那里,即便他的穴道已经解开,他却还是一动不动,说不出一个字。   他伤了温泅雪,温泅雪根本不知道他失去记忆,温泅雪只会觉得,这就是他爱上了别人,为了那个人杀的温泅雪。   他无话可说,无言争辩。   “等一等。”一道红衣的身影,出现在温泅雪撵轿的另一侧。   寒楼握紧玉箫,死死盯着青纱后的温泅雪:“义父是不是,忘记了什么?”   莹白修长的手指轻轻揭开青纱一角,露出那张世所罕见的面容。   他静静地望着轿外的红衣少年,乌黑的眼眸一片澄澈,和寒楼十岁那年初见一样。   那时候,这个人也这样静静地望着寒楼,对他说:“你有一双很好看的眼睛。”   温泅雪静静地看了轿外的红衣人片刻,微微困惑,平静地说:“你是谁?为什么叫我义父?”   寒楼:“……”   他失去了所有表情,顿在那里,眼眸放空。   ——温泅雪,不认得他。   ——温泅雪,把他忘了。   左护法阿狸急急走到温泅雪的撵轿一侧,对他耳语。   “……这是寒楼,每年你都跟他约定比武的。”   但前三年,温泅雪都没有亲自出现。   第一年是楚昊天替他去见了寒楼。   第二年是阿狸,第三年是右护法。   温泅雪顿了一下,看着寒楼的眼神仍旧陌生。   他依稀记得,寒楼,是个喜欢穿黑衣服,眼睛生的很好看的少年。   那双死寂漠然的眼睛,很像君罔极。   但眼前那个一身红衣的青年,眼神锐亮疯狂,被爱恨情愁填满,和君罔极的眼睛没有半分相似之处。   “寒楼……”   阿狸:“他离开屿山四年了,或许稍微变了一些。”   但阿狸知道,寒楼的变化其实并不大。   是温泅雪的记忆,出了问题。   她神色黯然,回头怜悯地看了一眼被遗忘的寒楼。   温泅雪:“抱歉,我不记得了。你是要跟我比武吗?西海见吧,时间到了,我会去的。”   他放下青纱,对君罔极说。   “我们走吧。”   和来时一样,君罔极拉着鸾舆,像一片风筝一样飞走。   留寒楼一人在原地。   噗。   寒楼那张从始至终面无表情的脸,忽然失声笑了。   他张开手捂着脸,笑得肩膀微微发抖,一直一直笑着。   他咬着唇,用力到咬出了血。   眼睛锐亮:“骗子,果然是骗子!”   阿狸还没有走。   她看着分明在笑却像是在哭的寒楼。   “你不是一直很想知道,他为什么没有来赴约吗?跟我来,这里说话不方便。”   寒楼跟着阿狸的身影飞走。   楚昊天紧紧盯着寒楼的身影,紧随其后。   他还没有想好,要怎么洗刷自己的错误和耻辱。   要怎么去向温泅雪认错赔罪。   但一定是,一定和寒楼脱不了干系。   是让寒楼对温泅雪承认一切?   还是他将寒楼的头斩下带回去给温泅雪?   现在,除了寒楼,没有人知道他是被设计的。   在所有人看来,他从未失去记忆,他是明明白白用着楚昊天的身份去刺杀的温泅雪。   他不知道该怎么做,他没有脸去见温泅雪。   他只能盯死了寒楼。   ……   一处山上,古道长亭。   寒楼躺在草地上,眼神空洞,像一具还能呼吸的尸体一样。   想起,阿狸走之前对他说的那些话。   “……他一直认不得人,记不住人的脸,连老教主的名字也总是忘记。”   “……你离开的第一年,他还记得你。第二年的时候,他只记得比武约定,却已经不记得跟谁了。”   “……他很担心,自己会在认不得你的时候和你交手,不小心误伤了你。在你离开的时候,就叮嘱我提醒他,不要伤害寒楼。”   “……第一年,楚昊天是擅自替他去的。后面两年,我和右护法陪他来的。我们和你交手的时候,他一直在附近看着,只是你不知道。他自己一个人的话,连比武的地方都找不到。”   寒楼记得的,那个人从十年前就不认得路。   带着他,从中原回西海的路上,一直一直在迷路走错。   “……你当年决定离开屿山的时候,就注定了,与他再没有交集。任何人,只要离开他的视线太久,不管他愿不愿意,都会慢慢遗忘关于那个人的一切。”   原来,他从四年前开始,就已经被慢慢忘记了吗?   却还以为,自己只是换个方向,向那个人真正走去。   但是,没关系的。   表情空洞的寒楼,唇角缓缓高扬。   只要他足够强大,只要他站得足够高,只要他在决战的时候赢了温泅雪,他就可以将温泅雪永远留在自己身边了!   到时候,温泅雪就永远记得他,不会忘记他了。   “还来得及!” 第82章 龙傲天和挚友相爱相杀22   温泅雪直接启程回屿山, 让左右护法他们微微惊讶。   在最初的计划里,温泅雪只需出现在武林大会,拖延时间, 让中原武林以为他并无大碍。   左右护法从未想过温泅雪会亲自出手。   毕竟,他们比任何人都清楚, 温泅雪被楚昊天重伤之事是真的发生了。   天音教准备的方案里,下场参与战斗的只有左右护法两人。   再多,就加一个君罔极。   总之,尽量避免让温泅雪出手。   他们本未想过在武林大会有什么获益,只是尽量拖延时间,给在中原腹地的天音教教众提供撤回西海的时间。   温泅雪很强大,但天音教从老教主楚沅时期, 一贯做事方式就习惯了不去倚靠温泅雪。   相反,他们得随时做好, 温泅雪重新进入沉睡的准备。   温泅雪也很少插手教内事物的安排, 有意培养左右护法独挑大梁。   但是, 温泅雪在来长安之后,却让他们联系了屠夫张大人。   “十年前的事情,还没有结束。”   谁也没想到, 温泅雪对十年前的事一直都没有放下。   怎么放呢?   毕竟, 温泅雪十年前就知道,尹风杨、柳若梅背后, 还有一个祸首未诛。   是个人就能看出来, 凭柳若梅一己之力根本不足以调动中原武林那么多人,参与对楚沅的伏击, 对天音教的清洗。如果柳若梅能做到, 就不会一直找不到尹风杨的下落。   但是, 那本书对温泅雪说——   【你不能再做更多了,这些事情得留给楚昊天和寒楼十年后去做。否则,剧情会被破坏的。】   温泅雪从出现在山林里,有意识的时候起,就能看到一本只有他自己能看到的书。   这本书常常消失不见,偶尔出现,会提醒他不要去做某些事,或者应当做某些他没有做的事。   温泅雪:“如果剧情被破坏,会怎么样?”   【破坏的程度太大,这个世界会停滞、毁灭,甚至重复循环。】   “那就十年之后再说。”   他不能因为替楚沅报仇,而让楚沅的世界毁灭。   ……   在温泅雪下场,力战十位武林泰斗,赢了之后,这本书又一次出现了,熟悉的馆阁体——   【你破坏了剧情,你不该下场的。你忘了吗?你被楚昊天重伤,被寒楼下了毒。你只需要坐在台下,从头到尾看着就好。这部分是楚昊天和寒楼的高光时刻,楚昊天应该成为武林盟主的。】   温泅雪问它:“然后呢?天音教会怎么样?”   【因为楚昊天成了武林盟主,为了他,你会宣布魔教自此退守大漠,在你有生之年不踏入中原武林半步。这帮人又不可能灭得了魔教,武林正派们还得捏着鼻子给你找救命药材,盼你活得久一点,不爽吗?】   可是,温泅雪说:“天音教不是魔教。比起成全楚昊天的武林盟主之位,让天音教教众从此堂堂正正出现在世人面前,更加重要。楚昊天如果想,可以自己去角逐武林盟主的宝座。”   【有什么关系?后续剧情里,楚昊天和寒楼会在武林大会结束后,当着你的面宣布婚讯。等到他们婚礼之后,你和寒楼的决战结束,楚昊天就会慢慢想起一切,和寒楼反目。他自己就会承担起守护天音教的责任,回来接任天音教教主之位,天音教会在楚昊天的手里发扬光大。到时候,寒楼会成为新的武林盟主,在楚昊天手中对抗寒楼所代表的中原武林的天音教,就是魔教。】   温泅雪:“天音教,是为了成全楚昊天而存在的吗?”   书顿了一下,没有正面回答这个问题,只书写了一句话——   【楚昊天是世界之子。你是“龙傲天的原配”。】   不只是天音教,整个世界都是如此。   温泅雪:“……”   【这是这个世界运行的规则,不存在为了保护一朵花,而放任撑天的石柱倒塌。】   【如果世界毁灭不存,一朵花又能存在多久?】   【天音教存在这个世界上,就是为了成为魔教的。】   “但现在,已经不是了。”温泅雪淡淡地说,“世界也没有毁灭。”   中原武林已经承认了天音教的合法地位,和温泅雪订立誓约,不再视天音教为异类。   书顿了一下,写道——   【楚昊天和寒楼,提前反目,正在相杀。】   【没有婚礼了,你如果想要回屿山,现在就可以回去了。】   温泅雪问道:“你刚刚说,我和寒楼的决战结束之后,楚昊天会回到天音教,继任教主之位?”   如果天音教在楚昊天手中,会变作魔教,温泅雪要重新考虑,让楚昊天成为教主的可能。   【世界是没有毁灭,可是……你没有发现你在流血吗?】   温泅雪穿着红衣,满地催开的蔷薇花香遮掩了淡淡的血腥味。   可是,温泅雪自己应该清楚他的伤势。   策划那起刺杀的寒楼,和负责执行的楚昊天也明白。   【在那样重伤的情况下,你不应该和那十个人打的。】   【最后一个剧情节点,和寒楼的决战……等你回屿山之后再说吧。】   鸾舆之中,温泅雪一刻不停地催开着蔷薇花。   白色的在治疗伤口。   粉色红色的,从天空洒落下来,旁人都以为这是天音教的神秘仪式,是雪衣蔷薇的排场。   毕竟,有雪衣长老出现的地方,就有蔷薇。   但,只有温泅雪知道,这是为了遮掩血的气息。   鸾舆一路向西出了长安。   温泅雪在鸾舆里,轻轻地对君罔极说:“你累了,应该休息了。”   夜幕四合,天要黑了,天边的星辰和月亮也出现了。   因为君罔极的速度太快,天音教那些人都已经跟不上,被远远甩在身后。   又只剩下他们两个人。   鸾舆停在一处山上。   秋风微凉。   温泅雪对外面的君罔极伸手:“来。”   君罔极走进青纱帐里。   他垂着眼眸没有直视温泅雪,目光静静望着温泅雪胸口的红衣。   那里毫无痕迹,没有鲜血洇湿的痕迹,没有干涸的血渍,甚至闻不到血腥味。   虽然一路逆风,可是,没有人比君罔极的嗅觉更好。   他面无表情地看着,眉睫一动不动,安静的面容,错觉像是潮湿的下雨天,被淋湿的猛兽。   温泅雪的唇色微微苍白,温柔地注视着他:“有什么想跟我说的吗?想问我吗?”   君罔极跪坐在他面前,缓缓很慢地伸出手。   温泅雪没有动,在他的手碰到自己的衣襟时,轻轻握着他的手。   君罔极缓缓抬眼,浅灰色的眼眸安静:“我想看。”   温泅雪的眼眸清澈纯真:“如果看到了,你就会发现,我说谎骗你了,就会不高兴,不喜欢我了。”   君罔极低哑的声音:“不会。你可以骗我。”   他说:“我会相信。我只是,想看一眼,这样就好。”   低低的很轻的声音,是梦里心上之人。   怎么会忍心,拒绝他的要求?   温泅雪一向对身边的人都予取予求,满足他们的所有,对他的猫猫花却犹豫了。   君罔极握着他阻拦的那只手,用另一只手,轻轻拉开衣襟。   这次,温泅雪没有动。   上次,温泅雪说,不能看,只能摸。   他握着君罔极的手,放在自己的心口,那里的确一片平坦,毫无伤痕。   可是,楚昊天当初捅刀刺进去的地方,并不是左边的心脏。   是中间一点的心肺位置。   寒楼和楚昊天都没想真的让温泅雪死,他们只是想重伤他。   君罔极那时候,太规矩了。   他只摸到了温泅雪让他摸的地方,但凡他只要稍微逾越一点,就会发现的。   那伤口在温泅雪的胸口正中,因为楚昊天怕刺得不够,又捅了一刀。   两次叠加,像一朵种在血肉里的蔷薇。   君罔极垂敛的眉睫,只在看到的一瞬微微颤抖了一下,之后便一动不动。   温泅雪看不到他眼中的神情,只看到他的脸上什么表情也没有。   温泅雪:“已经治疗过了。”   的确,表面看上去,甚至没有一丝鲜血渗出。   让那具身体,像是一个完美的类人的人偶,伤口被美化过,不够血腥、残忍,以至于受伤和罪恶都好像被粉饰了。   但,痛苦不会。   君罔极不敢碰:“很痛吗?”   温泅雪望着他,眸光小心翼翼的温柔,像个做错了事的孩子:“有一点,你亲亲我,就一点也不痛了。”   是真的。   疼痛、受伤、流血,对温泅雪都没有意义。   只是因为君罔极问他,他才意识到,那好像是疼。   君罔极抬眼看着他,薄唇微抿,那张脸上没有一丝情绪,没有一丝责备,像月下的海面。   手指很轻地抚摸温泅雪的头发,侧脸。   掌心很暖。   猫猫花的掌心总是柔软温暖的,轻轻抚摸雪蔷薇的时候,尤其如此。   君罔极靠过去,小心翼翼不去碰到温泅雪的伤口附近,微凉的薄唇亲吻在温泅雪的眼皮上。   让温泅雪下意识闭上眼睛。   他屏住呼吸,小心翼翼,静静地近距离望着温泅雪的眉眼,眼神里的爱意荒芜又寂静。   没有等来后续的亲吻。   温泅雪闭着眼睛,双手环抱着他的脖颈,循着直觉亲吻了那只不开心的猫猫花。   “亲一下,会开心一点吗?”   君罔极躺在鸾舆内,任由温泅雪俯身亲吻他。   他没有动,只怕稍有动作牵引温泅雪的伤。   只是抬手,一下一下,轻轻抚摸温泅雪的后颈。   “嗯。”他说。   君罔极也学会了撒谎。   他开心不了了。   无论温泅雪亲多少次,都无法开心。   ……   鸾舆停在那里两个时辰,在天音教的人带着马车赶来后,再次启程。   用了十天,他们回到了屿山。   那一天,是寒楼和温泅雪约定的比武的日子。   君罔极淡淡地说:“我替他去。”   左右护法静静地望着他。   温泅雪的伤只在那一日,看上去很明显,随着时间过去,第二日第三日就已经看不出来什么了。   只有那朵深入血肉的“蔷薇”花苞始终明显。   是寒楼留下的“伤心”之毒。   只要温泅雪感到伤心,那朵花苞就会绽放一些。   温泅雪的伤虽然无碍了,但,他们都知道,君罔极的伤却一直在。   直到,那两个人死,或许才会消弭一二。   楚昊天是楚沅的孩子。   楚昊天和寒楼是温泅雪看着长大的。   楚昊天和寒楼伤了温泅雪。   右护法叹息一声,让开了。   明知道君罔极是要去杀了那两个人。   “早去早回。”他说。   人都应该为自己做过的事付出代价。   阿狸比右护法更情绪极端,爱恨分明一点,对楚昊天更存怨愤。   但是,她没有让开。   “比起杀那两个人,他可能更希望你陪在他身边。”   虽然没有任何依据,但她总是担心,温泅雪好像快要进入沉睡了。   ……   君罔极下山前,来见了温泅雪。   “我杀他们,你会伤心吗?”   温泅雪望着君罔极,虽然他并不知道什么叫伤心,但他知道的,君罔极从那一天开始,被伤了心。   他好像真的不应该让君罔极看到他胸口的伤。   那本书出现了,在写——   【他们如果死在君罔极手里,世界会毁灭。】   【你可以阻止他,你说什么,他都会听的。】   温泅雪:我知道。   他当然可以阻止君罔极。   可是,他的猫猫花被伤了心。   这个,要怎么阻止?   要怎么治好?   温泅雪望着君罔极:“如果你会开心一点的话,就去做吧。但是,留他们一命,别真的让他们死了。”   他到底还是为世界,让他的猫猫花伤了心。   君罔极望着他,抚了一下他的头发,低声很轻:“我很快就回来。”   温泅雪望着君罔极离开的背影:你知道,什么是伤心吗?   【你胸口的“花”开了,就是伤心。】   【它,正在开。】 第83章 龙傲天和挚友相爱相杀23   温泅雪想。   原来, 他正在伤心吗?   原来,这就是伤心的感觉吗?   像是,心流出了眼泪, 湿漉漉的,眼泪比想象得沉。   【完成最后一部分剧情——和寒楼的决战,你的戏份就结束了。】   【你可以准备,离开这个世界。】   温泅雪:“离开?是怎样的离开?”   【决战结束,温泅雪就该沉睡了。】   【心口的“花”开了, 你就要死了, 死, 就是离开。】   温泅雪的眼眸微微睁大:“我还没有和君罔极道别, 太突然了。”   【死亡对人类而言, 本就是突然的。】   【这个世界上, 有许多人的死去, 都来不及道别。】   温泅雪坐在屿山最高的亭子上, 头顶流云浮动, 脚下海水反复奔向沙滩。   他好像在那一瞬间, 化作了天上的云,海面的风。   化作了时间。   看见无数人的死亡,在时间之中如骤然绽放、凋谢的浪花——   楚沅接到尹风杨的信,前往长安的时候, 并不知道她会因此而死。   柳若梅接受柳傅书的提议,撒下第一个谎言的时候, 并不知道因此很多人会死去。   不知道尹风杨会因此死在那年七夕的前一日, 不知道她自己会死。   伏击楚沅的江湖人, 杀人的人, 不知道自己也会死。   那些身处武侠世界, 却没有资质,只能做个普通人的人,每天努力地为生计奔波着。   每天天不亮起来,各家各户收衣服去河边浆洗,算着每天的铜板,甚至舍不得多吃一个白菜包子的小姑娘,想不到,那是她人生最后吃的一个食物。   直到淹死在河里,也不清楚自己为什么而死。   她也没有机会,去和伙伴道别。   她甚至,还没有爱过什么人。   柳傅书出现在擂台上的时候,也未曾想到,从来都是杀人者的他,也会被人杀,不知道,那一天是他的死亡之日。   温泅雪看到了他自己。   十年前,他带着寒楼回西海的一路上,也有许多江湖人死在他的手里。   那时候,他并不理解他们为什么要阻拦他,他们杀他,于是他也杀他们。   那些人里,有许多人出于一腔正义,想要拯救被魔教灭门掳走的孩子。   他们倒是知道自己这一去,或许就要死了。   但他们没有道别。   【那不是他们的错,也不是你的。】   “那是谁的?柳傅书吗?”   【是,命运。】   它遮住人的眼睛,因为不知道前方是什么,是鲜花或是悬崖,所以可以一直向着自己认定的方向,一路高歌而行。   直到终点突然而至。   而不必,早早看见死亡,苦苦挣扎恐惧着,却还是被时间推搡着过去。   楚昊天杀温泅雪的时候,命运并不告之他,这是他一生挚爱。   但,每一个被杀的陌生人,都或许是另一个人的一生所爱。   君罔极也不会知道,在他去杀寒楼和楚昊天的时候,温泅雪正在死去。   【死亡是世界上最公平的。】   【微不足道的普通人,世间最强的人,都一样会死,一样会来不及道别。】   【世界会死,神也会死。】   【但你不是真正死去。只是离开。】   温泅雪想问为什么,只有他例外。   但他没有问出口。   因为,他想起来了。   想起了所有被遗忘的记忆。   想起他为什么会在这个世界,想起,他曾经去过的前一个世界。   想起,他已经遇到过一次君罔极了。   温泅雪笑了:“啊,果然,我们会遇到的。”   他问这本书:“君罔极,他记得我吗?还是和我一样,忘记了?”   【他应该不记得。但,他本不应该出现在这个世界上的。这个世界没有他的位置和身份。】   温泅雪想起,君罔极忽然出现在他窗前的那天清晨。   想起,他给君罔极洗澡时候,君罔极掌心细小粗糙的伤口。   “他好像,走了很远的路,从很远的世界找来的我身边。”   但,这样短暂,就要分别了。   温泅雪看着那本书:“可以多给我一点时间吗?”   那本书沉默了片刻,馆阁体书写——   【故事的结尾,懂得了爱的神灵,本就是要在黄昏的山林里进入永恒的沉睡。】   当人类固执想要神灵爱他的时候,却不知道,神灵如果变成了人,就会被杀死了。   温泅雪意外:“我在这个世界,原来真的是山神吗?”   原来,楚沅并没有认错。   【如果你没有学会伤心,可以待得更久一点,但现在,这具身体只能维持到太阳落山前。】   【如果,君罔极能赶回来的话……】   【但,决战的时间也是落日时分。】   黄昏的夕阳洒在海面上,橙云如火,海水像是红色的衣。   温泅雪望着远处,露出微笑:“不用了。”   系统错愕——   【不等他了吗?】   温泅雪的眼眸温柔:“他已经回来了。”   神灵站在屿山的最高处,本就是为了等一个人。   这里,远远的,第一眼就可以望见归来的人。   君罔极捧着一大把山花回来了。   逆着夕阳灿烂的光,一步一步向温泅雪走来。   温泅雪托着侧脸,眸光清澈薄薄的暖意爱意望着他:“不去杀他们了吗?”   君罔极望着他的眼睛,低哑声音很轻:“我走到了山下,路上开了很多花,想起,你好像喜欢花。给你。”   温泅雪伸出手,他没有接花,他抓住了君罔极的手。   说:“这些花都很好看。可是,我最喜欢的花,不是这些。”   温泅雪含笑望着君罔极的眼睛:“现在,还生气吗?还去打架吗?”   君罔极浅灰色的眼眸寂静:“不会。你在哪里,我去哪里。”   温泅雪眼中的笑意慢慢加深,像流淌着半湖琥珀蜜浆,他笑起来那样好看,他只这样笑着看过一个人:“现在,你是我的猫猫花了吗?”   君罔极望着他,点头:“嗯。”   夕阳慢慢坠落海里。   温泅雪温柔笑着,乌黑的眼眸却像沁着一泓清泉,专注地凝望着他:“下一次,也可以找到我吗?”   君罔极看着他:“会的,下一次,我会早一点找到。”   温泅雪笑了,张开手,对他说:“和我道别吧。”   君罔极松开手,怀中的花散落在地上。   他在夕照的余晖里,将温泅雪拥在怀里。   像很多年前,在浮梦花开之中。   将凛冬的雪藏于怀中。   温泅雪闭上眼睛,像每一次入睡前的告别:“今天开心吗?君罔极。”   “嗯,很开心。”   和温泅雪在一起的每一天每一刻,都很开心。   温泅雪:“我也是,很开心。君罔极,晚安,明天见。”   最后一缕暮色余晖,映入君罔极灰冷寂静的眼眸里:“明天见。温泅雪。”   他说。   再没有得到回应。 第84章 龙傲天和挚友相爱相杀24   楚元昏天黑地996了一周, 挨到了周六晚上下班,明天可以喘口气。   等公交车的时候,她终于有时间打开微信群。   群里, 基友们聊了一百多条,在@她。   她从头粗略地扫了一遍在她忙碌的时候,朋友们在聊什么。   直到看到@她的地方。   看到那条消息的时候,楚元微微一顿,有些意外, 又因为等待的时间太久了, 乍然之下有些不真实的木然。   她们这个群的名字叫——《蔷薇沉梦》受害者互助群。   《蔷薇沉梦》是一本她们初中时候就看的网文, 作者是个资深鸽子精, 深谙年更和装死的技能。   以至于, 这本书一直写了十年。   楚元以为, 永生都不会看到这本书完结了, 但, 没想到在她加班的这一周, 作者居然诈尸还魂, 爬起来填了这个万年巨坑。   以至于,坑底残存的读者都在奔走相告。   若说《蔷薇沉梦》有多好看,让人难忘,才引得读者十年都放不下, 那是假话。   十年之前,原耽网文虐文当道, 怎么撒狗血、怎么意难平、怎么变着花样捅刀怎么来。   《蔷薇沉梦》算不得当初的十大虐文, 但也是她们少女心上深深捅下的一把淬毒、逆刃、带血槽的三菱刀。   即便已经多年没有回顾了, 只要看到这四个字, 楚元就还能清晰记起故事的剧情, 以及,想起自己深夜躺在床上,被虐得心脏抽搐痉挛,默默流泪的心情。   楚元并不想用什么渣攻贱受来概括这个她爱过的故事,但她的确提起这个文就满腹怨气,比深宫的后妃有过之无不及。   《蔷薇沉梦》分上下部。   上部是个热血江湖复仇的故事,主角是楚昊天,故事讲的是魔教少主楚昊天和他的挚友尹寒楼行走江湖的三年,如何一步步扬名江湖的故事。端的少年意气,潇洒风流,两个人性格分明又互补,故事也快意恩仇。   但是,故事到了中后期,气氛忽然转折——失忆的楚昊天竟然有一个原配挚爱!   彼时天真烂漫的楚元和她的怨种基友们还不知道,这是迈向刀的第一步。   故事的前面,看似楚昊天一直单恋寒楼,寒楼若即若离不回应,然而实则,楚昊天心目中真正爱的那个人并不是寒楼。   大家还来不及为寒楼意难平,大骂渣攻不做人,故事急转而下,原本气质清雅淡泊的寒楼露出了他隐藏的病娇神经病的一面——原来导致当年楚昊天失忆的罪魁祸首,就是他以为的挚友寒楼!   寒楼设计让失忆的楚昊天,亲手刺杀了那个原配!   到这里,楚元还并没有感到有多虐。   毕竟那个原配实在太强了,又没有什么戏份存在感,出场被刺杀的时候,强到跟个反派一样。   很多人甚至因为先入为主,站了寒楼和楚昊天的配对,很不喜欢那个原配。   楚元本也是一样的。   毕竟,看上去那个原配很坏,还是个神秘莫测的逼王,不像寒楼,美强惨,小时候还被那个原配灭门。   直到武林大会的剧情。   明明应该是寒楼揭穿打脸柳傅书,楚昊天力战群雄,成为武林盟主的高燃剧情,可是,作者却不断提一笔,那个静静坐在天音教位置上,戴着面具安静不动的原配,雪衣长老。   作者明明没有写他太多神态心理,从头到尾都是:寒楼和楚昊天秀恩爱,打脸刺激那个原配,原配安安静静地看着他们。   但,楚元读着读着,却不知道为什么……心塞难受,情感不知不觉偏向了那个安静的原配。   ——那个人明明没有做错什么啊。   ——导致寒楼灭门的祸首,不是寒楼的养父母和柳傅书吗?   ——为什么要虐他?   让楚元更伤的是,原配甚至在不知道楚昊天失忆,在以为对方移情别恋,为了新欢寒楼杀他的情况下,还成全楚昊天,为了让楚昊天坐稳武林盟主的位置,主动退让,承诺在他有生之年,魔教绝不踏入中原武林一步。   看到那里,楚元好气哦,气到甚至顾不得在意其中一个炮灰女配的名字和她读音一样。   更气的是,都这样了楚昊天还刺激原配,明知道对方中了伤心之毒,还故意邀请对方参加他和寒楼第二天的婚礼。   窒息到想打人,怎么能这样?!   换个角度,站在原配的立场,这不就是——渣男明明移情别恋出轨,是过错方,但却带着新欢不断理直气壮地嘲讽打脸旧爱原配?   还讲不讲道理了?!   但,古早虐文的基操就是这么蛮不讲理。   如果它讲道理了,哪来还会让人受伤十年?   原配在热闹的婚礼中默默离场,回去了西海,背影安静寂寥。   作者居然还特意写一笔,那一天是长安的七夕节。   楚元当初虽然年纪小,但也通读了江湖流传的十大虐文,懂虐文的套路,接下来楚昊天就该恢复记忆,就该知道自己伤害了所爱,就该和寒楼反目成仇,就该相爱相杀……   等等?为什么是相爱相杀?   ——醒醒,对方害死了你老婆,你一生挚爱啊!   ——你当初那么爱他,舔他,不就是因为以为他才是那个人吗?   ——不挫骨扬灰还等什么?   ——渣攻龙傲天你怎么还能和对方相爱?你不是人!!!   但,这是古早虐文,古早虐文里的渣攻渣起来还真不做人,龙傲天他还真能。   原配因为楚昊天的刺杀,中了寒楼的伤心之毒,因为一系列楚昊天和寒楼的秀恩爱过程,毒越来越深,最终在与寒楼的决战里,重伤毒发败了。   楚元看到那里难过死了。   想起,这个人一开始出场的时候是多么强大,不可战胜,是多么高高在上,安静出尘。   她这才知道,原配之所以当初下令让魔教撤出中原武林,在他有生之年不踏入中原武林一步,并不只是为了成全楚昊天,而是因为他知道自己快死了,为了保全魔教。   看到那里,楚元已经半点不喜欢楚昊天和寒楼了,即便他们好像才是故事的主角。   尤其是寒楼,楚元完全不理解,他为什么这么神经病,一直要虐原配?   如果这么在意养父母的仇,比起当初执行者的原配,楚昊天这个少教主不是更应该被报复吗?   为什么这么双标?为难打工人?而对真正的资本家轻轻放过?   楚元只能默念,这是古早虐文的基操。   ——可是,古早虐文的基操也是渣攻对贱受这么双标虐啊,为什么无辜原配拿着路人的戏份却要承受这种主角待遇?   是的,的确是路人了,作者对原配的笔墨一直很少,除了雪衣长老这个称号,连名字都没有出现。   隐隐好像透露,这个原配似乎不是常人。   他死后就会陷入沉睡,并不是真正死去。   在他死后,寒楼藏起了他的尸体。   因为这个,即便楚昊天想起了,悔不当初,恨寒楼入骨,但也不能杀寒楼。   于是,他们开始了相爱相杀,互相折磨。   很好,工具人的明明白白。   楚元表面面无表情,内力扭曲咆哮:感情这个角色存在的意义,就是为了让你们一对狗男男合情合理的相爱相杀?   不论楚元有多么怨气冲天,故事就是这么写的——   寒楼,无论楚昊天怎么虐他,折磨他,都死不交出原配尸体的藏身之处。   而他也从楚昊天手中夺得武林盟主之位,率领中原武林对抗楚昊天所在魔教。   是的,楚昊天在想起一切后,回到了魔教,继任了教主之位。   这又是个让楚元牙痒痒的地方。   她不会忘记,当初楚昊天捅刀原配的时候,捏着对方下巴,还故意说:“我爱上了别人。因为,你老了。”   她简直人生第一次想飙脏话:什么老、老什么?   人家盛世美颜,是你凡人舔狗一直舔不到的存在好吗?   最恨的是,那个资深鸽子精他断在了这里!   他根本没有详细写楚昊天回想起来后,如何虐心、如何悔不当初的心路历程!   楚昊天如果回忆,不是写他怎么痛心,而是写楚昊天回忆起来他当初是怎么虐原配的。   真是吝啬到没有一句楚昊天的心理描写。   作者你怎么回事?会不会写虐文?你让他吐血啊?让他往死里哭啊?   哦,如果渣攻被虐,会吐血,会哭,就不渣苏了呢。   冷漠脸。   每次这两个人狗男男出现,都在表面相杀,实则基里基气的相爱。   包括,但不限于——   楚昊天虽然折磨寒楼,却不允许除他以外的任何人伤害寒楼,甚至几次三番在其他人手中不要命地去救寒楼。   周围的人都搞不清楚,他到底是恨寒楼,还是爱寒楼。   问就是,楚昊天一脸神伤表示:如果寒楼死了,他就再也找不回原配的尸体了。   呵呵,好深情哦。   但是,这并不能阻止,很多读者在下面喊磕到了,相爱相杀真香。   行吧,是她母胎单身,不了解爱情。冷漠脸。   最后,还是楚元的怨种基友们绿着脸,揭示出了她一直觉得不对劲的地方:这本书明明叫《蔷薇沉梦》,主角不该是那个原配吗?但为什么,他的存在只是给这两个狗男男提供了一个相爱相杀的理由?根本就是他们挚友之间神仙爱情的工具人吧?   一语惊醒梦中人。   ——简直好气哦!   就在这时候,资深鸽子精作者他开了下部。   楚元和她的怨种基友们虽气,但还是骂骂咧咧地追了。   下部终于是以那个原配为主视觉展开了。   狂喜。   但,是只有古早虐文才有的第一人称“我”。   众所周知,第一人称就是来捅刀主角和读者的。   楚元那十年流的所有眼泪,所有吃下去的刀子,都是这个短短几万字的下部给的。   原来,原配真的是楚昊天妈妈,和楚元同名的那个炮灰女配从山里带出来的神灵。   祂根本不懂人类的感情。   楚昊天缠着祂,蛮横无理地问祂索要爱,却在祂尝试着学会的时候,抛弃了祂,爱上了别人。   但神爱世人,神灵是不该责怪人类的,更不该怨恨一个曾经真切爱着祂的孩子。   人类本就是一种喜新厌旧,容易善变的生灵。   所以,祂就只能被虐,只能伤心。   祂在最后一刻,终于明白了,人为什么会想要爱,因为太孤独了。   楚昊天教会了神灵,什么叫孤独。   故事就断在了那里。   那个资深鸽子精作者他说:突然怎么写都写不下去了。   楚元恨不得顺着网线爬过去,吊死在他家门口,摇着他的衣领咆哮:怎么就写不写去了?你虐龙傲天啊!往死里虐啊!   最虐楚元的是,一开始怨种基友还安慰她们说:“没事的,原配神灵根本不懂爱,他只是孤独。”   好像,因为孤独而死,而不是因为学会了爱,却被辜负死,就不那么虐了一样。   但,作者插刀的事情来了。   这个鸽子精他不好好更文,断更装死了几年后,突然冒出来更新了一则寒楼视角的番外。   这短短几百字的番外写:原配死的时候,胸口的伤开出了一朵蔷薇一样的花。   而,伤心之毒发作的证明就是,心口的花开了。   所以,原配是真的因为楚昊天伤心。   所以,神灵是真的爱上了凡人。   明明白白写着:【神灵如果爱上了凡人,就一定会死。】   原本还祈祷,既然有尸体存在,说不定以后还能复活的读者们,全都一口老血喷出。   怨种读者:我们是让你虐渣攻,让龙傲天吐血,没让你虐我们,让我们吐血啊!   楚元那次被深深地伤害了,再也没有打开那本书看过一眼。   直到几年后的现在,她的怨种基友们@她,告诉她大结局来了。   楚元已经不是十年前的小白读者了,什么虐文什么刀子都吃得下。   年纪大了,被社会毒打过了,就想磕点小甜饼,工业糖浆也没有关系,反正就是睡前做个梦而已,毕竟她三次元连对男人动心的能力都么得。   古早虐文看多了,最大的好处就是,让她从少女时候就谨慎记得,不要因为爱一个人而失去自我,让自己的爱沦为对方伤害自己的刀。   但《蔷薇沉梦》毕竟是横在心上的巨石,是一束灰白色的蔷薇花。   她对那两个主角并不关心,她只是放心不下那个原配神灵。   公交车来了,楚元运气比较好,找到了一个位置。   她坐稳,循着怨种基友们给的分享链接,打开了那篇尘封的故事。   十年前在各种野生论坛连载的文,十年后,因为各种论坛的陆续覆灭,作者把故事整理了一下,发在了绿江。   分成了上下两部。   上部的名字改成了《长安夜雨——桃李春风一杯酒》。   下部,以第一人称书写的故事,仍旧是《蔷薇沉梦》。   当年很多读者在争执,故事明明叫《蔷薇沉梦》,那个原配雪衣长老才应该是故事真正的主角。   撕了鹭白洲论坛整整一页,放眼望去,全都高楼小论文。   那时候楚昊天和寒楼的CP是主流,像楚元和她的怨种基友是少数派。   但少数派的战斗力最强,基本上当年那些开写小作文,怒骂龙傲天的大触们,都在她们这个《蔷薇沉梦》受害者互助群里了。   楚元跟她们不一样,当初她还年纪小,虽然内心狂飙脏话一万字,但现实里从没有出口伤人的习惯。   她疗伤的方式就是,每次想起来,就给那个角色写一篇同人。   在她的故事里也没有什么打脸虐渣,让龙傲天悔不当初,或者和别人一样,写龙傲天没有失忆会怎么样,写龙傲天重生。   她每次都写,那个神灵诞生之后,楚沅没有遇到他。   他没有救楚沅。   这样,就不会接触人,就永远是自由自在,不懂人心不懂爱不懂伤心的神灵。   和山林和草木和动物为伴,偶尔因为人们的祭祀供奉,而帮助那些遇难的普通人,像个真正的神灵一样高高在上,不食人间烟火的活着,永远活着。   但,这也只是自欺欺人罢了。   后来,她慢慢放下了,再也没有捡起来。   这个群虽然是因为那本书那个人而成立的,但姐妹们也慢慢分享起其他故事,聊着三次元的事情,很多年都没有提起那本书了,只有群名没有改。   楚元回神,打开了《蔷薇沉梦》第一页。   故事第一句只是平平,写着楚昊天三年历练终于归来,却中了毒。   还没有下一刻猝不及防的捅刀。   楚元的心头已经刺痛,她赶紧退出来,翻到目录里印象中最后一章。   这个资深鸽子精他这次很贴心,特意在目录里标明了:复更大结局。   楚元愣了一下,没想到对方诈尸回归,说是写完了结局,就真的只更了一章大结局。   虽然心头已经一阵不好的预感,毕竟那短短千字似乎根本解决不了许多问题。   但她还是点开了……   屏息静气看完。   短短一千字,很快,要不了几分钟。   楚元看完,默默关上了手机。   深呼吸。   她望着车窗外,公交车的玻璃映出她愤怒到扭曲的脸。   ——你永远可以相信资深鸽子精不做人的程度!   她内心的脏话已经整个宇宙都装不了下。   瞧瞧这玩意写了些啥——   楚昊天和寒楼多年的相杀,两个人都已经很累了,却谁也停不下来。   但江湖代有才人出,前浪死在沙滩上。   柳傅书的外孙女长大了,要复仇,要夺权,要武林盟主的位置。   于是,对方处心积虑从寒楼那里抢走了原配的尸体。   寒楼疯了。   毕竟,原配的尸体就是他的护身符,没有了原配的尸体,楚昊天就没有了不杀他的理由。   没有了原配的尸体,他拿什么威胁楚昊天?   没有了原配的尸体,他还怎么虐待、折磨楚昊天?   楚昊天也疯了。   为什么他找了十年,处心积虑,怎么虐寒楼,都无法找到的原配的尸体,一个冒出来的路人甲轻而易举就找到了?   原配的尸体在寒楼手里,寒楼为了威胁他,还会妥善对待尸体。   原配毕竟曾经是寒楼的义父,楚昊天相信,寒楼再心狠手辣,以他的人品也不会做折辱尸体的事。   但那个陌生的路人甲就不一定了。   那个路人甲反派,只是为了让他们俩同归于尽,谁知道两个人竟然默契地一致对外联手了。   可怜的路人甲反派根本不知道,这两个狗男男写作仇人,实际上是相爱相杀。   于是,路人甲反派就被灭了。   但是,这个路人甲反派也是个狼灭。   她为了确保这两个人能同归于尽,把装有原配尸体的棺材吊在了悬崖边。   下面就是万丈深渊。   而棺材里还设置了陷阱。   当外患根除,寒楼这个神经病第一时间不顾一切地去抢棺材抢尸体。   于是,触发了机关。   原配的尸体掉出了棺材,向万丈深渊坠落下去。   寒楼疯到竟然不要命地也跟着纵身跳下去,拼却全力抓住原配的尸体。   而楚昊天也被寒楼的举动惊到了,他也不假思索跳下去,伸出的手,在只能二选一的情况下,这个狗东西不负众望地,果然又一次舍弃了原配,选择抓住了寒楼。   【……楚昊天自己也不知道,他为什么抓住的是寒楼。明明心头痛彻心扉的绞痛告诉他,这一次,他永远都要失去那个人了。连一个念想也不会有。可他还是抓住了寒楼。】   【在看到寒楼为了他,不顾性命疯了一样去抓住那个人的尸体时候,他这十年来所有的怨所有的恨忽然遍寻不至。】   【他好像忽然意识到,寒楼为什么要藏起那个人的尸体,因为寒楼在给楚昊天一个恨他的理由,只有楚昊天恨着寒楼,永远寻不到那个人的尸体,他才能欺骗自己,他还没有彻底失去,他才能不被日夜的自责吞噬,倚靠对寒楼的恨意活下去。】   【在寒楼纵身一跃的那一刻,他原谅了寒楼。他也终于,怜悯寒楼,怜惜寒楼。】   【那个人有他日夜记挂着,有他放在心上爱着,但寒楼一直都是孤零零的一个人,从未被选择过,从未被人爱过。】   【所以,在一切终结死亡的那一刻,楚昊天释怀了。】   【寒楼为他抓住了那个人,他便抓住寒楼。】   【在这万丈深渊埋骨之地,他们三个人,便也恩怨尽消,永远可以在一起了。】   ……   一万字脏话!   这是人能写出来的剧情吗?   资深鸽子精你是毒做的吧?你是什么鸽子?你根本就是鹤顶红吧?是鸩酒本鸩吧?   你生来就是为了克我的是不是?   连大结局你都不放过我,不放过他,让两个渣渣生死相许就相许,为什么要拉上他的尸体?   临死了你都不放过这个工具人?啊啊啊老娘跟你拼了!!!   楚元深呼吸,调整好扭曲的表情。   她回头,面无表情打开微信群。   果不其然,她的怨种基友们都在发疯。   之前读不懂的那些大家的疯言疯语表情包,现在一秒懂了。   这一天晚上,是激情痛骂资深鸽子精的一夜。   连在梦里,楚元都在鞭尸。   一连十天,楚元都没有再打开群。   消失前她在群里留了一句言:受伤太重,等我缓缓再回来。   当她敲完这句话后,所有姐妹都在复制这句话。   她身而为人,仅剩的优雅,让她没有连夜在网络下单,暗鲨那个资深鸽子精。   但她已经决定,接下来十天的午餐都点鸽子,花式吃鸽。   第十天的时候,楚元已经忘得差不多了。   沉寂的群突然又响了。   不是吧,那个鸽子精又搞事难道?   虽然心脏已经在呼唤速效救心丸,但手不听使唤,还是诚实地点开了群消息。   【朋友们,喜大普奔,鸽子精他弃善从恶,改邪归正了!】   【是吗?我不信。他又想放什么毒害我。冷漠.JPG】   【是真的是真的,他开了第三部 ,啊不,他重写了那个故事,啊不,我们可以当成这个才是原著!】   像是知道,被深深伤害的姐妹们一朝被蛇咬十年怕井绳,她深吸一口气,决定放大招——   【他给那个神灵取了名字!叫温泅雪!超级大美人的名字啊。】   受害者妹子们:……TOT!   【而且,他不写虐文了,他写小甜饼了!】   受害者妹子们:……真的吗?我不信.JPG!   【真的真的是真的!神灵的相方叫君罔极!】   【他根本不喜欢那个龙傲天渣男,他一直一直都在等君罔极!你们信我!快去看!】   【中国人不骗中国人!】   楚元颤抖着手,诚实地点开了链接。   她不是不信,那个姐妹一直是个温暖的小天使,绝不是把人骗进去鲨的大坏蛋,但是她是对资深鸽子精PTSD。   人能相信猛兽会不吃人吗?   老虎狮子能变成花吗?   这是不可能的。   ……   咦,好像,真的可以。   楚元第一次知道,世界上原来还存在一种生物,叫猫猫花。   ……   虽然小甜饼只写了个开头,但是大家还是在群里狂欢过年。   【甜的甜的真的是甜的!】   【鸽子精他转性了?被魂穿了?】   【你们去看贴吧,打起来了好热闹。】   【打得好,再打得狠一点,死我家门口,我爱看.JPG】   楚元点进贴吧,那里一直是龙傲天和寒楼CP的大本营,她很少进,但也进去过几回。   一进去,原本早就没有活人的贴吧果然和集市一样。   有和她们一样欢呼的,也有谩骂鸽子精自己破坏自己作品的。   有人说为什么要加一个君罔极,这是哪来的?   有人说,原本楚昊天、寒楼、原配的三角多好磕啊,鸽子精太太不愧是太太,最后那个结局爱死了,楚昊天好像爱原配,但分明也已经对寒楼爱恨难分。寒楼为什么一直针对义父,为什么多年保存义父的尸体,他最后一刻命也不要跳下去抓住尸体,真的只是因为魔怔了疯了?是为了失去了尸体就没法威胁楚昊天了?是因为对方是楚昊天的挚爱?而不是,寒楼心中真正所爱,其实才是那个原配?   “……这个第三部 根本就是狗尾续貂,悲剧美学全被破坏了。”   “……就是就是,抵制第三部 ,我根本不承认这和原来的故事是一个。”   “……你承不承认有什么关系,我们爱看,鸽子精他就这么写了。”   ……   【小道消息,资深鸽子精并不是出于本心这么写的!】   一个标题党迅速一跃而上,成为热帖。   “……什么?难道他女装男立人设骗小妹妹的黑历史终于被人扒出来了,黑粉威胁她?她迫不得已写的?”   “……资深鸽子精女装男不是早就知道了吗?十年前就被扒皮了,连黑都懒得提的程度。我不信这样就能威胁她。”   楚元也有印象,毕竟古早那批作者挺多这样操作的,她打从一开始就没信对方是男的。   对方被扒皮的事她也就没有在意。   “……该不会是被虐成神经病的读者亲自找上门了吧?”   【我是楼主,我跟你们说,其实是这样的,鸽子精有一个读者是个小妹妹,她有一个长辈植物人了,多年未醒。虽然辈分高,但年纪并不大,家里人为了刺激他醒来,经常让人去他病床前读书。   但小妹妹不爱看严肃文学啊,就在他病床前读原耽小说,反正他也不可能醒来,斥责她,其他人谁也不知道她读的是什么。   谁知道,那天小妹妹正好在看《蔷薇沉梦》。   你们懂得,以鸽子精那种气人虐人的程度,真是植物人都不能忍,直接把那个植物人长辈给虐醒了。   小妹妹当时读到虐的地方,鼻涕眼泪一大把,当时给吓得……嗷嗷叫。   楼主有个亲友当时就在那个高级疗养院当护士,亲眼目睹了整个过程,还以为医院进入无限流副本了呢。   鸡飞狗跳之后,自然是一桩喜事。   但是,后续展开谁也没想到。   那个长辈醒了以后第一件事,是问小妹妹要了手机,让对方教他,把《蔷薇沉梦》从头看了一遍。   然后,看完之后你猜怎么着?】   “……我猜你在驴我!”   “……楼主的段子说得很好,下次别说了。”   “……第一次听到这样的段子,还是在植物人床头说:男足赢了。”   “……我第一次听到是说,在植物人床头唱:《爱的供养》。”   “……”   【我说得是真的,他真的当着全医院的面,醒来第一件事是在那看小说。   看完以后,他就让人找到了资深鸽子精。   他是那个原配的粉,毒唯,梦男!   实话告诉你们,君罔极就是他的真实名字。   他砸钱让资深鸽子精写定制文,就写他穿进书里,和他的神谈恋爱!   连温泅雪这个名字,都是他给资深鸽子精定好的。】   “……嘻嘻嘻,原来有钱人跟我一样庸俗,爱看狗血原耽文。”   “……我差一点就信了。”   “……属实是东宫娘娘烙大饼了!有钱人植物人醒来还不知道怎么用手机?你怎么不直接写他拿钱砸鸽子精,直接穿书了呢?”   “……我也想暴富,成为有钱人,我也想砸钱让作者给我写定制文,给我写我CP的原著文!啊啊啊!”   “……我我我!虽然是假的,我也好羡慕,我只爱纸片人,我的男神鼬殿死得好惨,我也做过梦拿钱砸AB!让他给我重画!”   “……姐妹带我一个,我也想和我的神谈甜甜的恋爱!不就是钱吗?我这就去搬砖还不行吗?”   “……不就是做梦吗?你们看我躺的姿势标不标准?”   “……真好啊,做梦的素材又多了一个。”   【真的真的是真的,不是段子,不是梦,不是假话!】   “……我也很想信你,但是,资深鸽子精虽然写的故事让人恨不得顺着网线过去吊死在她家门口,也有诸如中二时候女装男等等黑历史,但对写文这件事,她还挺自我的。别说我们骂她几千几万条了,她都不改这件事,据我所知,三次元也有影视公司试图让她写定制文。但是,她竟然拒绝了。这年头,放着钱不赚,一心一意写免费虐文虐你的作者不多了。”   “……是啊,我十天前就重金捕捉过这只鸽子精,让她给我写个甜甜的番外治疗我受伤的心,但是她拒绝了,说故事就是这样的,没有办法。听听是人话吗?我都开到千字一万了。”   “……她是真的很坚持自我,绝不会轻易改变故事。我还是倾向于,故事本来的面目就是这样的。三部三个视角不也挺好的吗?共同才拼凑起完整的故事。之前每个人看到的都是片面的。”   “……我也相信,鸽子精在写虐文虐我们这件事上,绝对是做到了富贵不能淫,我信她不会为了区区土豪的一点臭钱就改变自我的。你们一定要相信,她是天生有病,致力于用笔灭世。金钱都拯救不了她腐朽的灵魂。”   “……”   资深鸽子精隔着屏幕,幽幽地看着论坛里编排她的帖子。   深深叹一口气。   她也想坚持自我,保持灵魂对原耽虐文大神信仰的纯洁无瑕,但是,那个人他给得实在是太多了!   “今天的部分,可以开始写了吗?”   低哑清冽的声音,淡漠平静。   资深鸽子精浑身一震,看着屏幕上映出的,站在她背后的那个男人的脸。   不需要回头,她的脑海里就瞬间映出第一次看到对方时候的样子。   一身黑色的西装。   浅灰色的眼眸,淡漠死寂,毫无感情,皮肤苍白,比他身上的白衬衫都白一个度似的,像是从未见过阳光,像是传说中的吸血鬼。   分明锋芒冷锐,气质却又意外的沉静。   这样冷漠的么得感情的帅哥,却花重金砸她,让她写一个,他和故事里毫无存在感的角色之间的——甜甜的爱情!?   资深鸽子精简直宽面条眼泪:不是我不想要钱,是虐文写手根本不会写甜文啊。   这简直和让鸽子去参加游泳比赛有什么区别?   “没关系,我说,你写。”那个人淡淡地说。   所以,她只是个么得感情的打字机是吗?还是个抢手?   但是,以对方开出的价,只要她写完这单之后,以后就能无忧无虑地去写她想写的故事,再也不用为生计发愁,再也不需要上班搬砖,写那些毫无意义浪费生命的营销文字了。   “好的老板,我这就写!保证甜到忧伤!”   那个人静静地坐在黑暗的沙发里,声音低哑很轻,像是坠入梦中,又像是从梦中醒来:“今天写——他在等一个人,等了四十年,这一次,他等到了。” 第85章 龙傲天和挚友相爱相杀25《完》   资深鸽子精从未这样写过故事。   比起写故事, 更像是记录。   记录别人口述的故事,把她的故事改头换面, 为那个没有名字的角色赋予姓名。   温泅雪。   好奇怪的名字。   像是埋在雪里,濒死之前的幻觉一样的感觉。   写,死了的温泅雪,并未真正死去,只是穿越到了这个世界。   和一个叫君罔极的读者在一起了。   “……我看过关于你的故事,在你还不认识我的时候,我就已经了解你,爱了你。”   “……你可以慢慢认识我。你会发现, 你之前认识的人,经历的一切,只是一个微不足道的错误。我是正确。”   她机械地写着,有时候入戏, 有时候抽离。   有时候她想罢工。   但, 想想对方付的钱, 所有情绪就都没了。   并且, 她还瞬间发挥搬砖时候的职业精神。   “老板, 需要让温泅雪忘记那个世界一切, 爱上你吗?”   她面不改色,已经直接将笔下的那个人和老板等同。   那个人神情淡漠,无喜无悲:“不用。但你不能再写关于他的设定,所有版权我都买了。”   资深鸽子精愣了一下, 忽然意识到。   这个人似乎是想让温泅雪自由地选择, 如何活着。   这个想法有些疯狂。   狂热的爱一个纸片人, 这可以理解。   爱而且有钱, 砸钱让作者写官方同人, 也能理解。   可是,纸片人是不可能真的来这个世界的。   即便原著作者这么写了。   “我只是一个普通人,不是神笔马良,写下的东西不可能成真的。故事就只是故事。”   她说。   按道理,老板越疯,越会沉迷氪金养纸片人,对她越有利,但资深鸽子精虽然爱钱,却也没有那么爱,要不然她也不会写那些免费文。   她真诚地说:“你若是太喜欢他了,这么多钱,我可以给你写很多很多同人文,现代的,古代的,星际未来的,随便你定制。但是,纸片人就是纸片人。”   那个人面无表情,无动于衷,浅灰色的眼眸没有一丝波澜。   他什么也没有说离开了。   “那只是一个故事。”资深鸽子精喃喃。   在所有人眼里,只是文字编织出来的情绪调味品,以期短暂地对抗无趣的现实。   一台电脑,一双打字的手,每天可以量产很多字。   一双眼睛,可以在一天内看遍许多这样的故事。   看故事的人,听故事的人,故事里沉迷爱恨,合上书清醒抽离。   如果有人相信,故事真实存在某个世界,会换来理性者的一声嗤笑。   这是正确的,人应该分清现实和幻想。   但,只有编织故事的人才知道的,某些时候,那些超出掌控和预期的玄妙意外。   某一刻自然而然地敲下的情节,是寻常时候无法想到的。   某一刻灵光一闪的字句,一生再也写不出来。   很多年前,资深鸽子精写下第一个故事的时候,第一次产生那种感觉——她好像不是凭空虚构一个世界一个故事,有时候,她像是一种“文字灵媒”,是时空碎片里的说书人,将自己看见的画面和片段,用自己理解的方式重现出来。   有些东西,好像不是属于她想出来的,是她看见的。   这样的话说出去,会被很多人嘲笑。   所以她在意识到后,就再也不说了。   毕竟,那种“通灵”一样的“看见”,是很少很少的,并不是每个故事都会有,有时候一本书也仅仅只是那么几个刹那。   只是,从此以后,她总是固执地不肯更改笔下的故事,哪怕那些故事并没有那种真实“看见”的感觉,并不是真实的,她也保持着这样的习惯。   人在执于一件喜欢的事时,是需要那么一点痴和癖病的。   不必被理解和认同。   ……   资深鸽子精再也没有见过那个人。   他没有来找她定制后续的同人文服务。   之后,有律师来和她接洽,签署合同。   那个人买下了这个故事所有的版权。   只是,网络上关于这个故事的声音开始多了。   一个故事不可能被所有人喜欢。   一个角色也不可能被所有人接受。   有人为原配意难平,就有人疯狂喜欢寒楼,喜欢楚昊天,因此觉得原配的存在碍眼。   所有人都知道,纸片人没有人权。   但是,有一个人用一切捍卫、保护那个纸片人。   在所有地方,维护着关于他的声誉。   一年,两年,十年,二十年。   最后,听过这本书的所有人都知道了,有一个疯狂的读者,爱着温泅雪。   《蔷薇沉梦》写下大结局的时候。   很多人都在嗑,龙傲天和挚友相爱相杀,认为他们才更配,更爱。   争论原配和宿敌,谁更爱龙傲天,谁更配和他在一起。   搞红白玫瑰。   “……寒楼救原配,绝对是为了楚昊天,因为楚昊天是因为原配和他疏远、恨他,他们永远也无法和好。所以,他最后一刻才不顾一切救原配的尸体,‘这样你就不会恨我了’。”   也有人站寒楼和原配。   “……我觉得寒楼真爱原配。他是个神经病,他一直折磨楚昊天,绝对是因为嫉妒。他要抹去楚昊天对原配的记忆。人在生命最后的选择绝对是心底最真实的感觉,他应该是在想:你看,只有我才最爱你。所有人都忘了你,只有我永远记得,永远爱你。”   但是,这些声音慢慢都消失在了时间里。   有了那个人的存在,没有人还能磕得下去温泅雪和任何人的CP。   现实里,爱一个人可以爱十年二十年吗?   为何有人爱一个不存在的人,可以十年二十年如一日?   时间永远是最强大的。   那个人好像真切觉得,故事里的世界是存在的,想尽一切办法让它拥有生命。   所以,一本普普通通的故事,多年过去了,仍旧反反复复地活跃在人们的视线里。   好像,只要有人相信故事,阅读故事,故事就不会死,故事里的人就拥有生命。   故事里的人,有一天就一定会来到他的身边。   他等着,相信着。   当年旁观参与了这件事的读者,也不得不承认,任何人也没有这个人对温泅雪更真。   虽然,他没有说过一个字。   除了那本原著作者写出来的第三部 ,官方同人,那个人没有在任何场合宣告过对温泅雪的爱语。   大家都觉得,温泅雪在《蔷薇沉梦》的故事里如此模糊,他存在就像是用来被辜负的。   但,至少有一个不愿辜负他。   那本带给很多人心伤的故事,在三次元现实里却以一种奇怪的形式书写了圆满的结局。   多年过去了,很多人不再看小说,很多人忙于现实,不再关注那些遥远的虚拟网络上的人和事。   资深鸽子精早已封笔退圈。   因为,她写的故事已经没有受众,人们不再喜欢那些复杂的爱恨纠葛。   因为,她失去了对文字的感应,她也再没有能力感受到那种像是“通灵”一样,看见另一个世界吉光片羽的体验。   只是有一天,在超市购物,恍惚听说附近的人说:有人和纸片人结婚了。   她愣了一下。   想起了多年前那个奇怪的读者。   回到家,看到快递寄来的喜帖。   上面写着两个名字——   君罔极和温泅雪。   ……   那一天。   这本书的很多读者都来了。   大家可能曾经是对家,嗑过不同的CP。   但在那一刻,一起坐在酒席里,祝那个人和温泅雪新婚快乐。   那时候,他们终于见到了那个疯狂的读者。   已经是几十年后了,那个人头发都白了,但还是十二分的英俊。   配得上书里,有雪衣蔷薇之称的温泅雪。   ……   又过了很多年,那个人去世了。   很多人已经不知道那本书,也不记得那是个什么故事,里面都有什么爱恨。   但他们都知道,曾经有一个人,因为爱那本书里一个叫温泅雪的配角。   曾经有一个人和一个不存在这个世界的纸片人结婚,合葬。   有人把那个人的事迹写进新的故事里。   温泅雪在书店前台结账。   店员看到他手里的书,还有他签在账单上的姓名。   年轻人笑了一下说:“啊,那个纸片人的名字和你好像,小心穿书哦。”   “谢谢。”   温泅雪将那本封面是他们喜帖的书小心收好。   出门不远处就是花店。   他买了一捧名叫南国之雪的白蔷薇。   坐上了附近的旅游观光车。   这辆车通向一处墓园。   温泅雪站在墓碑前,亲吻手中的花。   “晚安,君罔极,明天见。”   此时,距离那个人去世,已经过去了31年。   零星的游人经过这里。   年幼的孩子好奇地问:“这里埋葬的是什么人?”   孩子的母亲看了一眼墓碑,上面没有写名字,只有一句墓志铭。   ——这里埋葬着一个旅人,和他的爱。   ……   ……   在进去新的世界前,温泅雪去拜访了几位前辈。   “我要如何,才能一直遇到他,不早不晚,刚刚好?”   前辈躺在椅子上,望着天边的星辰。   “那些世界就像星辰,众所周知,很多星辰在当下的时间已经不存在了,只是它们的光经过漫长的时间,于此时到达了人类的眼睛里。在这样的世界,想要刚刚好和一个人相遇,即便对神灵而言,也是很难的。”   温泅雪:“我明明已经明白了爱,为什么还是无法创造一个世界?甚至,无法留住一个人?”   他甚至,已经学会了伤心。   前辈说:“爱是很珍贵的东西,什么都可以创造,但爱不能。种下一颗种子,除了时间和等待,没有其他办法。一千一万朵花里,也未必会开出一朵。你已经运气这样好了,种出了那一朵。想要再次种出来,只需耐心等待。如果轻而易举就能拥有,又怎么说得上是珍贵?”   如果创造一个世界如此简单,又怎么会有那么多死去陨落的世界?   ……   旅人还要走很远的路吗?   农夫还要等待漫长的时间吗?   但,总会遇到的。   在他的花田里,那只猫猫花,一定会再次长出来的。   【下一个世界,准备开始吗?】   温泅雪:“开始吧。”   【这个世界,会是很长很长的一生。足够遇见一个人,足够等一朵花开。】 第86章 万人迷龙傲天最爱谁,关原配屁事1   燕国。   京都洛阳沐浴在春日的朝光之下。   温府这一日却人仰马翻。   “……虽说是荣耀, 我真舍不得孩子入宫吃这种苦头。”女人哀愁怨道,一面来来回回整理着早就备好的东西。   “怎么能说是苦头呢?多少人求都求不来的恩典。”大鸿胪温阅跟在夫人的后头, 也走来走去。   温夫人并不给丈夫一个好眼神,闻言道:“皇子伴读哪里是那么好当的?到时候,别人犯事我的阿雪受罚,想想我的心肝都疼,孩子不用你生,你当然不知道心疼……”   温阅拱手行礼,讨好地说:“夫人放心,我早打点好了, 到时候阿雪去的是九皇子那里,事少清静,绝不会受苦的。你我就这一根独苗,为夫怎能不心疼呢?”   温夫人虽然还略有不甘, 但也知道这是为孩子的前程, 她思忖着:“九皇子的母妃容妃备受宠幸, 性情和善, 听说九皇子也是个温雅谦逊的好性子, 若是这样……倒也还能接受, 只要不搅进什么储位之争里……”   温阅轻抚着夫人的后背:“夫人放心,一切有我,咱们家又不指望阿雪有什么上进,绝不会参与这种事的, 过个几年风向若有不对, 为夫就告老还乡, 到时候带阿雪一起回乡祭祖, 脱离开这是非之地就是。”   ……   燕国当今陛下为了引导皇室子弟向学之心, 成立了宗学,今日是为皇子公主们挑选伴读的日子。   入选的伴读都是京都之中,四品以上官员家中的优秀子弟。   当今皇帝正值壮年,继位之后,略去夭折的皇子公主不算,目前有五个皇子,三个公主将要去宗学读书。   因此每个人要选择三位伴读。   三位伴读里大多数早已定好了一两个固定的人选,多是皇子母族的亲眷,今日只是走个过场。   但也有一些皇子岳家薄弱,缺乏优秀的后辈,就需要从朝臣子弟中选拔。   毕竟,伴读日后便是皇子们的亲信班底,伴读背后的家世,也是皇子第一次可以接触到的外部势力。   出于这样的理由,所有的皇子对今次的挑选都很郑重。   负责接引的宫人,给诸位公卿家的小公子介绍着宗学中的事由。   “大皇子之前在国子监读书,现已十二岁,已经到了离宫开府的年纪,伴读人选陛下另行定数,几位主要是给五皇子、六皇子、九皇子还有十三皇子做伴读的人选。”   公主的伴读人选另有考量,因此女孩子们是去往另一边的。   温泅雪早在入宫前就被家里交代了,自己会做九皇子的伴读,对挑选的过程并没有什么好奇。   上午他们来宗学里,并没有见到几位皇子。   而是先由宗学中的教授做初步考校,将结果呈报上去,以做初步的筛选。   下午这会儿,才是让他们在宗学中自由活动,与各种皇子做初步接触交谈,以便皇子们最终确定人选,呈递给陛下裁决。   这种选择当然是双向的。   否则,所有皇子都会争选丞相家的小公子,打作一团,那可就乱套了。   宫人给诸位小公子们介绍了诸位皇子公主们的外貌特征,以防大家不认识,发生一些不必要的冲撞,毕竟不是人人都有机会入宫见到几位皇子的面。   不过,这些东西一般公卿子弟在入宫前,家中都会特别教导,比宫人介绍的更详细。   宫人也只是走个流程,再提点一些外界不知道的避讳和规矩,说完之后便退下了。   宗学之中并不像宫内其他地方,有许多宫人跟随伺候,皇子们和大家一样是普通学子的身份待遇,见了教授夫子也要起身恭迎行礼。   如此一来,相对也少一些规矩束缚。   温泅雪的仆从也等在外面。   他一个人在宗学中走了走。   京都坐落在洛阳,春日正是牡丹花开的时节,满园春色。   走着走着,温泅雪发现身边的人渐渐都不见了。   他决定原路返回。   毕竟,宫中这种地方,即便是宗学里,落单也总是不好的。   转身的时候,温泅雪发现亭子里好像有一个人。   燕国以黑色为尊,亭子里的人露出的一角衣袍便是黑色的。   显然是某位皇子。   见到皇子不打招呼便退避,是很失礼的一件事。   温泅雪于是上前。   亭子四面挂着轻薄的白纱,云烟一样。   温泅雪掀开云纱,才看清里面的人。   对方坐在亭子的角落里,怀里抱着一柄木头做的小剑,一双乌黑暗沉的眼睛一瞬不瞬望着他。   乍然撞见,不像是一个人,像是望见了一匹凶悍的小狼。   温泅雪愣了一下。   但那小狼生的好看极了,皮肤雪一样的白,眼皮虽然没有完全睁开,甚至有些死气沉沉的,嘴巴很小紧抿,面无表情,一副蓄势攻击的不高兴的样子,却还是让人觉得十分灵动可爱。   不,简直是可爱极了。   温泅雪因为第一时间没能想起来行礼,对方也没有斥责他,便也不着急说话了。   眨了眨眼睛,两个人对视着,谁也没有说话。   那个小狼握紧手中的小木剑,只是静静地望着他,并没有第一眼所见那种攻击性。   温泅雪在对方的注视下,想了想,他是刚才那位宫人描述里的第几位皇子来着。   大皇子肯定排除在外。   毕竟大皇子都十二岁了,这个小狼至多才七八岁的样子,和温泅雪一样大。   五皇子、六皇子也不是。   五皇子爱笑外向,最喜欢热闹,不可能一个人在这里,更不可能这么久都不说一句话。   六皇子沉默寡言,喜好舞刀弄枪,倒是有些相似,但,据说六皇子身体健壮,这个小狼看上去苍白得很,身体不好,是个苍白羸弱的小雪狼。   那就剩下两个人了,九皇子,还有十三皇子。   温泅雪想了想,九皇子据说性格腼腆文雅,喜好清静,性情是有些内向,不喜欢说话。   而且,据说九皇子是所有皇子里生的最好看的,小小年纪已经有仙气出尘之意。   是皇帝陛下最喜爱的孩子。   看来是对上了。   至于十三皇子,被温泅雪直接否认了。   虽然除了大皇子,剩下几位皇子的年龄差距都不是很大。   但主要是,十三皇子的名声温泅雪在家里的时候也是听过的。   他的母妃是个外族进献的美人,在洛阳没有岳家,但他的母妃极其受宠,被封为皇贵妃。   可是生出的十三皇子却是个怪物。   “……据说十三皇子从出生就不会哭,可急坏了贵妃和皇上,可是一哭就停不下来,哭得人心惶惶的……”   “……据说十三皇子性情古怪,喜欢自己一个人自言自语,不让任何人亲近他,哪怕是他的母妃……”   “……十三皇子尚未出生的时候,是陛下最期盼的一个孩子……可惜了。”   “……十三皇子,连贵妃娘娘都喜欢不起他,若不是贵妃娘娘子嗣艰难,没有第二个孩子,他的处境肯定更糟糕……”   在洛阳皇宫有一个奇观,一般来说,母凭子贵,但贵妃是最受皇帝宠爱的妃子,十三皇子却是最不受宠的皇子。   人人都说,他若不是个天生的疯子,那就是天生的笨蛋。   投胎在贵妃的肚子里,居然还能让皇帝都厌弃他。   温泅雪记得,宫人方才隐晦地提点过他们,遇到十三皇子不要近他的身,十三皇子的特征很好分辨,他不喜欢别人和他说话,靠近他。   家里也提点过温泅雪,十三皇子脾气乖戾,小小年纪,就目若寒潭,凤眼阴鸷,很不好相与。   但自己站在这里半天了,对方也只是安静温顺地看着他而已,根本不像个小怪物啊。   只是个不喜欢说话,内向一点的小孩罢了。   尤其,他简直是温泅雪见过的所有人里最好看的一个。   从小到大所有人都说温泅雪生得极好,但温泅雪一直没有什么感觉,直到见到这个人,他才知道什么叫整个世界都在闪闪发光。   没错了,这一定就是那个传闻中最仙气的九皇子了。   温泅雪望着他,笑了一下:“见过殿下。”   对方安静地望着温泅雪,黑色寂静的眼眸没有一丝波动,声音很低,像只幼猫一样:“你是谁?”   温泅雪眼眸微弯了弯,春日的天光在他清泉一样的眼眸里流淌:“我是温泅雪,是未来要跟随殿下的人。”   家里已经跟他说好了,九皇子已经在伴读名册上写了温泅雪的名字。   亭子里那个人静静望着他,嘴唇紧抿,没有说话。   苍白阴郁,又温顺乖巧的样子。   好像生了病。   温泅雪对他伸出手,温柔地说:“殿下是不舒服吗?我牵着的殿下去见教授他们,请太医来为你诊治。”   亭子里的人望着温泅雪,像是被蛊惑一样,下意识伸出手去。   在即将握住的时候……   远处一群人说着话走来。   领头的少年生得清俊出尘,恍若仙人降世。   他抬眼望见亭子里那两个人,脚步一顿,微微蹙眉,抬了抬手。   见到他停下示意,周围那些人和声音都安静了,一同向亭子里看去。   站在他们的角度,只看到一身黑衣神情冰冷的少年手握木剑,向前面的人抬手。   “十三弟,不得无礼伤人!”   骤然而至的声音。   温泅雪下意识回头望了一眼,看到站在阳光下的一群人。   领头的那位,一身雪衣,面容清灵雅致,眉宇仙气逼人。   温泅雪顿了一下,回头向亭子里的人望去。   那个少年像是被外面的声音所惊,向他伸出的手早已收回,一脸淡漠冰冷,坐回他原来的地方。   只有温泅雪伸出的手空在那里。   “十三皇子……”   少年黑鸦鸦的眼眸抬起望来,面无表情,轻声:“罔极。我是,君罔极。”   温泅雪想起,十三皇子尚未出生的时候,皇帝一直很期待这个孩子,一直拿不准为他取什么名字好,但一定加了一个宸字。   当时前朝为之气氛紧张,宸字非是极其宠爱的妃子和皇子,轻易不会赐予。   若是十三皇子的名字里有这个字,储位落在他头上的机会就极大,但偏偏贵妃是外族。   直到,十三皇子出生异象,以及此后的种种怪异表现,陛下的宠爱之意迅速淡化,连带着甚至贵妃都被冷落了一段时间。   后来,据说天宸的名字就搁置了。   改为罔极。   君天宸,君罔极,这是两个区别很大的名字。   温泅雪望着亭子里的人,虽然对于所有人而言,前者代表的身份地位和盛宠更尊贵。   但是。   温泅雪更喜欢后面这个。   君罔极是个很好的名字,他喜欢这个名字。   十三这个数字,也很好。   他好喜欢。   温泅雪望着君罔极,在外面那些人走来前,轻轻地说:“我是温泅雪,殿下还需要伴读吗?只要殿下需要,我随时都会去殿下的身边。”   君罔极抬眼望着他,眼神温顺又沉静,没有一丝反应。 第87章 万人迷龙傲天最爱谁,关原配屁事2   九皇子和一众人走进亭子。   君罔极的眼神瞬间变了, 冷锐凛然的样子,像瞬间支棱起耳朵的小狼,疏离防备地望着所有人。   但, 温泅雪自我感觉良好, 他觉得这个所有人里一定不包括自己。   “见过九皇子。”温泅雪看向仙童一样的九皇子, 认真地说,“十三皇子方才并无要伤我的意思。我们只是要牵手。”   但是,被他们打扰了。   受惊的小狼是不会被诱骗第二次的。   温泅雪含蓄谴责地看着他们。   九皇子愣了一下,周围那些小公子们也有些意外。   显然十三皇子的事迹他们都是熟知的。   温泅雪的说辞完全无法使他们相信。   再一看亭子里的人,眉眼阴郁不笑的样子, 顿时都害怕地后退了一小步。   九皇子性情温雅,闻言对君罔极施了一礼:“是九哥误解你了, 十三弟见谅。”   他行完礼, 说:“父皇一会儿要来宗学,十三弟快与我们一道过去吧。”   君罔极拿着小木剑,只是面无表情看着他们, 他的目光掠过温泅雪身上, 很短暂地顿了一下。   然后猛地翻身出亭子,头也不回离开了。   他走得不很快,但叫人追不上。   “十三……”九皇子声音微紧叫了一声,想来就知道对方不会听他的站住。   他眉头微皱,很快又恢复了寻常。   显然习惯了君罔极如此。   九皇子看向温泅雪, 眼神温和:“我是九皇子霁泽,你是我的表弟温家的阿雪吧。”   温泅雪的姑姑温岚,和九皇子母亲的妹妹李姝, 两个人都嫁给了博凌杨家的兄弟。   论起关系来, 的确可以称一句表兄弟。   但, 在洛阳京都,皇亲国戚与世家大族之间都是盘根错节的,谁跟谁都能七拐八拐攀上亲戚,甚至,论法不同,关系也不同。   九皇子这声表弟,是对温泅雪表示亲近的意思。   温泅雪却不能真的管九皇子叫表哥的。   “我是温泅雪,见过九皇子。”   九皇子颌首,他已经九岁了,比温泅雪大一岁:“私底下叫九哥就好,姨母和母妃都叮嘱过我了,要我好好照顾你,宫里一切有九哥,你不用担心。”   周围的人立刻便都知道,温泅雪应当是九皇子内定的伴读之一了,神情间或露出羡慕,或好奇,或黯然。   九皇子并不是喜欢寒暄客套的人,说完这句话,他们一行人便向着宗学的方向而去。   其他人也知道九皇子好静,虽然心底对那个十三殿下和温泅雪都有诸多好奇,也都忍住了没有多话。   九皇子也对十三皇子和温泅雪站在一处倍感意外,有心想提醒他莫要靠近那个人,但人多口杂,便也没有说话。   只是牵着温泅雪的手走在前面。   ……   当今陛下才刚刚年过而立,相貌英俊。   燕国君氏的人,相貌都是绝顶的,几位皇子公主也都人均绝色。   只是,大多都不长寿。   先帝病故的时候还不到三十,却已经是前面几位皇帝里在位时间算长的了。   当今是先帝的弟弟。   先帝无后,于是,当初年仅二十二岁的宣帝便继承了皇位。   碍于君家几位先祖的仙寿,虽然当今看上去还很是康健,但朝臣们也已经开始未雨绸缪,想要早日确定储君人选,以免社稷动荡不安。   基于立嫡立长,立长不立贤的原则。   年约十二岁的大皇子自然是最热门的人选。   只是他母族不显,母亲早早过世,其本人在宣帝那里的宠爱也很淡。   当今后位空悬,最受宠的贵妃是外族,十三皇子又备受帝王冷落,以至于被排除在储位之外。   最受皇帝宠爱的皇子,当属貌若仙童、灵气逼人的九皇子。   但九皇子和容妃都性情恬淡,看上去对储位并无多少野心。   反而还不如五皇子和六皇子的呼声高。   五皇子是仅次于九皇子,受陛下宠爱的皇子,岳家是已经告老还乡的先丞相。   六皇子则是因为有别于其他皇子,在军事武艺方面表现出的天赋。   六皇子的母亲亦是出自大将军府。   皇后之位与储君之位挂钩,目前,登基已经八年多的宣帝尚未立后,显然是还不打算考虑继承人的意思。   但,碍于前面几位帝王的早逝,一朝天子一朝臣,朝臣们不得不早做准备,暗中早做投资。   所以,这一次的伴读选拔,远没有表面看上去那么平静。   背后各方势力暗潮汹涌。   然而,这和温泅雪并没有什么关系。   温泅雪和一众伴读候选人站在庭前。   前方宣帝坐在那里,陆续考校了几个儿子的功课,询问他们对伴读的人选。   天家父子其乐融融。   温泅雪百无聊赖,在周围寻找了一圈,没看到那个小狼的身影。   这种场合,宣帝是按照皇子们的顺序来逐个和他们聊天的,只是,不喜欢的皇子走走过场,喜欢的皇子就多聊几句,表情更愉悦几分。   谁都能看到出来,宣帝对九皇子的满意和喜欢。   在九皇子的答完话后,宣帝的目光扫了一遍。   神情微沉:“十三呢?怎么不见他?”   所有人都慌乱找去。   一个身影从不远处走来,谁也不知道他之前在哪里。   温泅雪望着君罔极停在离宣帝五步远的地方,默默行礼:“儿臣参见父皇。”   宣帝没有笑,神情说不上是厌恶,只是更多像是失望淡淡:“你的伴读可有人选了。”   “儿臣不需要伴读。”   温泅雪听到,眸光微怔了一下。   他不理解。   宣帝显然也不理解,贵妃没有母家,君罔极一个自己人都没有,再没有几个伴读,日后长大了开府,连个班底都凑不齐。   他对这个性情冷漠古怪的儿子,完全是看在贵妃的面子上:“胡说什么?”   宣帝连斥责他的心情都没有,直接对下面那些人说道:“你们可有想做十三皇子伴读的?”   下面的小公子们一阵茫然。   虽然大家都知道十三皇子的古怪和毫无前程可言,但一些显然要被淘汰的人,没有身家背景,出去之后还不知如何,各人有各人的难处,一咬牙,站出来了三两个人。   宣帝看了眼,总算凑齐三个人了。   “那就由你们……”   他正要开口,温泅雪也站了出来。   宣帝顿时一愣。   所有人都微微一愣。   尤其是站在皇帝身边的九皇子,神情更是怔然。   皇帝和绝大多数人惊讶的是,君家皇族的相貌已经是拔尖的一批了,尤其是九皇子,自小就有仙人之称。   他们却第一次见到一个相貌远远在九皇子之上的人。   那感觉像是幽兰晨露,遇到了海上朝雾霞光。   九皇子在这个人面前,竟然被衬得黯然失色,杳然于众人。   这个人虽然年纪还尚小,却已经展露出了几分绝色之意。   “大鸿胪温阅之子温泅雪,愿往。”   宣帝叹息道:“你这样的品貌,跟着十三可惜了!”   他私心倒是更希望对方和他的阿九在一处,便是看着都赏心悦目几分。   九皇子也微微蹙眉。   温泅雪望着宣帝:“十三殿下很好。”   宣帝看了眼一旁面无表情、死气沉沉,闻言眉眼神情略显几分阴郁的君罔极,叹口气。   他再对这个性情古怪的儿子不喜,也不可能当众如此偏心偏行。   “既然如此,朕便成全你。”   “多谢陛下。”   宣帝又点了两个看上去沉稳胆大,不太容易被吓哭的,将君罔极的伴读人选定下。   九皇子欲言又止。   他是皇帝最宠爱最喜欢的孩子,他一向不用争夺什么,想要的一切,最好的一切都会自然而然奉到他面前来,第一次体验到,本该属于他的东西,却长腿一般跑去别人那里。   而且,还是最不可能的十三皇子君罔极。   君霁泽一时茫然。   ……   等到宣帝离开,一切定下。   九皇子私下问温泅雪。   “你为何要去十三那里?”   温泅雪望着他:“抱歉,在亭子里的时候,我已经和十三殿下说好了。要做他的伴读。”   九皇子望着他:“可是,姨母也跟母妃说好了……”   温泅雪温和坦然:“我回去亲自向父亲、姑姑,还有殿下的姨母请罪,是我任性妄为。”   九皇子摇头:“我并非责怪你的意思,只是……”   只是什么他也不知道,想到,也许他该早点提醒温泅雪,君罔极的那些事情,温泅雪就不会一时冲动选那个人了。   但是,他一向行事光风霁月,现在温泅雪选了君罔极后,他却怎么也说不出口君罔极那些事了。   就好像背后说人是非长短一样,温泅雪会怎么看他?   九皇子面露难色,温和说道:“道歉就不必了,我并未责怪你。我只是有些担心……有些事你以后就知道了。若是后悔了,随时可以来找我。”   ……   九皇子的欲言又止,温泅雪很快就知道了。   其他皇子的伴读,已经和皇子交流学业,打成一片,气氛融洽。   但君罔极的三个伴读,在绝望地满世界寻找君罔极的身影。   虽然被强塞了三个伴读,但是,君罔极根本不理会他们三个。   不上课的时候,他一晃神就找不到人。   上课的时候,他也根本不理会任何人。   另外两个可怜的伴读,只以为是因为君罔极不满意他们两个,战战兢兢介绍自己的名字,可怜巴巴地随时准备跟着君罔极跑。   最后,他们发现温泅雪的淡定后,决定一切以温泅雪的意见为主,温泅雪干什么他们干什么。   温泅雪第一天什么也没有干。   他觉得,不只是这两个伴读小可怜,那只小狼也像被猎人围追堵截一样,警惕不已。   反正他都已经是对方的伴读了,以后十年都是要跟对方一起的,甩也甩不掉,为什么要急于现在就黏上去?   知己知彼百战百胜。   温泅雪决定,先保持距离,让小狼放松警惕,这段时间他去打探一下消息。   解答他最大的未解之谜——   十三皇子君罔极为什么对所有人都唯恐避之不及?   温泅雪觉得,明明在亭子里的时候,那个小狼对自己的亲近是没有抗拒的,为什么到了人群里,就忽然变了?   一个人做一件事,肯定是有原因的。   温泅雪私下询问了,秉性高洁君子的九皇子。   重金打赏,询问了宗学里的宫人。   还让自己等在宗学外的侍从,从外面那些太监宫女那里想办法探听一些消息。   探听来的消息和之前那些人说的是差不多的。   都是些君罔极从小如何古怪,要么不哭,要么宣帝只要一抱他,他就会哭得停不下来。   直到三岁都不说话,却被奶娘撞见半夜自言自语。   自小不亲近贵妃娘娘,不让任何人近他的身,谁若靠近他,他就躲、就跑。   他的身边,奶娘、宫女、太监,自小没有任何人能待在他身边。   而这一切都毫无缘由。   太医诊断,十三皇子许是得了一种罕见的疾病,这种病叫——自闭症。   可是,温泅雪觉得小亭子里他看到的君罔极明明是正常的。   温泅雪想,是不是那个人身边有一个隐藏的坏人,君罔极分不清是谁,于是一视同仁,和所有人都保持距离?   “这样的话,只要他知道我不是那个坏人,就一定会跟我玩了。”   夜晚,这样想着,温泅雪安心地睡着了。   梦里也在想,好期待睁眼闭眼就是第二天,这样就可以早点见到君罔极了。   第二天,温泅雪很早就起来了,让小厨房做了他喜欢的早点,装了满满一食盒带去宗学里。   在温泅雪看来,让一只小狼喜欢自己,最简单直接有效的方式就是——使劲对他好,第一步,喂他吃好吃的东西! 第88章 万人迷龙傲天最爱谁,关原配屁事3   第二天也是个好天气。   宗学上课的时间很早, 卯时两刻就开始了。   天色尚黑,学堂灯火通明。   温泅雪等在那里,所有人都到了, 君罔极也没有来。   但君罔极的伴读已经来了, 他的书具都已经摆放在那里,温泅雪猜测,君罔极应该已经到了,只是不知道隐藏在哪里, 暗中观察。   果然, 在夫子走入学堂的前一刻, 君罔极从黑暗里悄然走入了学堂坐下。   动作灵巧很轻坐在那里,像一只无声无息的黑猫。   温泅雪睁大眼睛, 只有他一个人发现了。   其他两个伴读还盯着后面学堂的门, 眼巴巴地等着——如果君罔极不来上课,那么作为他的伴读肯定要被夫子打手心的。   但君罔极已经来了,他显然不是走门进来的。   温泅雪趁着没有人,悄悄戳了戳君罔极的后腰。   君罔极回头看向他。   苍白漂亮的脸, 眼睛的瞳孔像黑葡萄一样,眸光清清亮亮。   又乖又安静。   ——好可爱!喜欢!!   温泅雪对他缓缓露出一个笑容,跪坐起来, 越过书桌,在他的桌子上放上一枚小点心。   是用油纸包好的粉色的桃花糕,软软甜甜的。   下一刻, 夫子们进来了。   所有人起身迎接。   那只小狼来不及拒绝, 瞬间将糕点藏进袖子里。   被发现的话——作为始作俑者又身为君罔极伴读的温泅雪, 肯定要被双倍惩罚的。   温泅雪抿唇笑了一下, 眼眸弯弯, 所有的笑意都在水汪汪的眼睛里。   第一次投喂成功。   虽然,温泅雪并不知道,对方有没有吃掉。   第二次投喂就难了。   一下课,君罔极就要溜走不见。   惊慌失措的样子,像是唯恐被温泅雪抓住。   温泅雪的确是想抓住来着。   但他想了想,什么也没有做。   桃花糕还做了很多,温泅雪拿出来,分享给了另外两个伴读。   一个叫周知,一个叫安复。   温泅雪和他们聊了两句。   互通了家世。   原本惶恐战战兢兢,时刻想盯着、跟着君罔极的两个伴读,在温泅雪的感染下也放松了些。   “我们不跟着十三殿下吗?”   温泅雪说:“殿下不喜欢人跟着,不用了,不然越是跟得紧,殿下越是躲,万一受伤了就不好了。”   他们跟紧十三殿下,本就是怕他出事,一听顿时点头。   但还有些害怕出什么事被责备惩罚。   此时,已经辰时了。   正是用早饭的时候。   宫内膳房的人送来所有人的早饭。   君罔极的那一份放在他的桌上,许久没有人来。   君罔极的食盒被温泅雪拎起来,他对另外两个食不下咽的伴读说:“你们吃,殿下的那份我给他送过去就好。”   两个人瞬间松一口气。   温泅雪走到了外面稍远一点的地方,一处观景小憩的长椅上。   能看到学堂内的情景,学堂却看不到这里的。   他把食盒放在长椅另一头,自己坐在另外一头。   “这是膳房送来的,殿下记得吃,不然一上午要饿肚子了。”   温泅雪坐在他的位置上,低头打开食盒,开始吃东西,没有抬头看。   不久,余光看到,那一边有人坐了下去。   温泅雪的唇角扬了一下,但他假装不知道,没有抬头。   君罔极看着他,抱着食盒犹豫了一下,没有立刻离开。   他打开食盒,顿了一下。   看到里面除了宫内每日常见的吃食,还有很多和方才吃的桃花糕相似的糕点。   核桃酥,糯米脆笋,红豆包,肉包……   甜口的,咸口的,素的和荤的。   每一样都小小的,样子可爱。   还有一碗牛乳。   君罔极向温泅雪望去,看到他那里也有一份。   温泅雪无辜地看着他,说:“大家都是一样的。谁知盘中餐粒粒皆辛苦,你应该不会浪费吧?”   说完他低下头去,没有看君罔极。   过了一会儿,余光小心望去,看到那只小狼的脸颊微微一鼓一鼓的,在吃东西。   温泅雪低头笑了一下。   君罔极吃完人就不见了。   温泅雪没有说什么,慢慢吃完自己那一份,带着两个人的空食盒回去。   听到五皇子在和六皇子、九皇子抱怨膳房的早饭难吃。   六皇子没理他。   九皇子认真道:“并不是膳房的味道不佳,只是五哥你吃腻了。若是不喜,让小厨房做一份带过来就是。”   可是母妃的小厨房也吃腻了啊。   五皇子往温泅雪那看了眼。   为什么十三的伴读就会想到自己带好吃的来,但他的伴读就这么不机灵?   羡慕,伴读还是别人的好。   君罔极并不知道自己被羡慕了,只知道当他在上课前坐回位置上后,收到了几位皇兄的眼神注视。   让温泅雪好奇的是,君罔极对那些打量微带攻击性的眼神,安之若素,没有一丝一毫逃避的意思。   这和他之前对所有人的亲近避之不及的样子略有不符。   下节课的时候,夫子点了皇子们回答问题,主要是抽背文章。   除了大皇子、九皇子,五皇子和六皇子都没有背出来,他们的伴读都打了手心。   到了十三皇子君罔极这里。   周知和安复已经做好了被打手心的准备,并不慌乱。   但,所有人都没想到,君罔极居然背出来了。   夫子很意外,也很高兴,赞赏了他。   君罔极面无表情。   只有温泅雪看到了,君罔极原本根本没有在意,望着窗外发呆。   但,看到五皇子因为没有背出来,他的伴读被打手心的那一瞬,那只小狼的耳朵忽然抖动了一下,整个人和耳朵都支棱了起来,微微僵在那里。   然后,温泅雪看到,君罔极翻开了他面前的书页。   君罔极坐下,继续望着窗外发呆的时候,一个小纸条落在他的桌上。   他没有理会。   但是,在夫子转过来前,用袖子笼住了。   五皇子给六皇子传纸条,六皇子没有理会,夫子发现后,五皇子的伴读就被打了手心。   君罔极微微皱了皱眉。   纸条展开,上面写着一句话——   【谢谢殿下,我好怕疼的。殿下的记性真好~】   后面画了一朵小花,一只黑色的小动物。   不知道是猫还是狗。   君罔极面无表情,纸条被随手一团。   朝阳初上,暖暖的光照在室内,照在人的脸上。   温泅雪看到,那只小狼玉白的耳朵,是粉粉的红得透明的颜色。   他摸了摸自己的耳朵。   ——耳朵在阳光下会变红吗?   像粉色的花瓣一样,甜的。   ……   上午最后一节课是御射课。   皇子和伴读一组。   最后一名按例要被惩罚。   这是六皇子的主场,他毫无疑问拿了满分第一名,甚至没有让伴读上场。   大皇子自身差一点,但他的伴读很优秀,只差一箭拿了第二名。   压力到了五皇子、九皇子和十三皇子身上。   九皇子虽然不擅长武艺,但他做事一向认真。   五皇子信心满满对伴读说:“不要有压力,有十三在我们怎么也不会是最后一名!”   周知和安复这次很淡定。   来做伴读,必然是做好了皇子犯错,他们挨打的准备的,并没有什么。   之前战战兢兢也只是怕十三殿下不收他们,怕意外之外的惩罚。   但他们还是对温泅雪说:“别担心,我们尽力少出错,为殿下多赢几箭。”   他们对视一眼,做好准备,如果输了被惩罚,温泅雪的那份他们俩承担就好。   毕竟,在其他事情上都是温泅雪担在前面的。   公平起见,你来我往比较好。   十三皇子的伴读小团体,不知不觉已经开始团结和互相信任配合了。   君罔极还是那副谁都不理的样子。   别人和伴读站在一起,他一个人和伴读隔开八丈远。   让温泅雪不解的是,他尤其和自己离得远。   真的,原本温泅雪站在周知安复和君罔极之间的,但君罔极特意站到了周知安复另一边。   大家都很意外。   温泅雪惊呆了:原来,他最讨厌我吗?   射箭的时候,因为这个,温泅雪失误了。   五皇子得意,对他的伴读说:“看吧,我就说了你们不用担心被罚的。”   周知安复两个人尽管全力以赴,但他们比失误的温泅雪还不如。   不过已经做好了垫底的准备,他们并不在意,还安慰地看了一眼温泅雪。   到了君罔极那里,大家已经不在意结果了。   君罔极看到了温泅雪蹙眉,小狗一样忧伤的表情。   他抿紧了嘴巴,表情比以往的面无表情更加沉冷。   所有人便看到,一向什么都很差的君罔极,一箭一箭,每一箭都正中红星。   成绩一跃直上,不但小组成绩第三名,超过了九皇子,甚至单人成绩直逼第一名的六皇子。   最后,以零失误成为了第一名。   射击可不是其他什么能作弊的课业,所有的成绩都明明白白,是第几名就是第几名。   所有人都深感意外。   五皇子惊呆了:“我们是倒数第一了吗?”   两个伴读苦着脸伸出手,准备挨教习师傅戒尺的打。   五皇子给他们一个爱莫能助的眼神,毕竟,这事实在是意外之祸。   谁能想到十三殿下居然有如神助?   但他知道,此刻最受打击的不是他,也不是他的两个伴读,而是他的六弟。   “六弟啊六弟,没想到你一直吹武艺全宫第一,结果连小十三都比不过啊!”   五皇子和六皇子的母妃关系不睦,但据说曾经她们也是一对闺中的手帕交。   两个人相差无几诞生的,从小就别苗头。   在六皇子之后,有一阵子孩子一直夭折,九皇子的出生才备显珍贵。   那时候,宣帝还只是一个王爷,他的后宅死了很多人。   六皇子或许因为习武,素来沉默寡言,但是为人锐气,在武艺之事上当仁不让有几分骄纵傲气。   如今被五皇子这么挑衅,还让比自己小一岁多的十三皇子压一头,他不只是意外,更是不服气。   “再比一次。”   他对君罔极说。   但君罔极神情淡漠,没有理会六皇子。   他赢了之后,远远看了一眼欢呼的伴读们。   周知安复自然是喜出望外,为十三殿下的优秀和他们不用挨打而开心。   但温泅雪看上去还是蹙眉忧伤的样子。   湿漉漉的,像是从清晨带着露水的花丛里,被蜜蜂赶出来的小狗狗。   纯真无辜,惹人怜爱。   君罔极抿唇低下头,走开了。   在他走开后。   温泅雪抬头朝君罔极的背影望去。   虽然赢了,但君罔极好像还是不开心,像只因为下雨天无处可去的小狼,默默走去角落里。   六皇子怒气沉沉,握紧了手中的弓。   五皇子一个垫底的学渣,心态还是很好的,在一旁对六皇子幸灾乐祸。   “哦呀,人家不理你呢!”   九皇子看到了,担忧地望向温泅雪。   但他什么也没有说。   休息时间,君罔极靠在骑射场边缘的山石旁,闭眼假寐。   一颗小石子落在他脚边不远处。   他顿了顿,半响睁开眼睛,面无表情的脸上,神情恹恹寂静,毫无生机。   小石子被包在纸张里。   他捡起来打开。   上面画着一朵精神的小花,还有一只黑色的不知道是猫是狗的小动物。   这只小动物和之前的不一样了,看上去身姿矫健。   【殿下好厉害!谢谢殿下,我不用被打手心了~】   君罔极依旧面无表情,手中沾了尘土的纸条被他攥紧。   他抿着唇,打开又看了一眼。   什么也没有改变,君罔极还是面无表情,嘴唇紧抿的样子,黑色的眼眸一样寂静微空。   但不知道为什么,那种恹恹的低落好像没有了。   温泅雪也不知道为什么,明明没有阳光照在那里,为什么小狼的耳朵也是粉粉红红的?   像甜甜的冰糕做的花瓣一样。   不知道咬一口是不是甜甜的。 第89章 万人迷龙傲天最爱谁,关原配屁事4   午时到未时过半是休息时间, 伴读们回家。   各位皇子也回各自的母妃处。   温泅雪回到家,温夫人关心地询问他第一天去宗学如何,跟着十三皇子有没有被夫子打手心。   “没有哦, 但五皇子的伴读被打了手心,两次。”温泅雪说。   然后讲述了君罔极背书厉害, 射箭也很厉害的事情。   温夫人很是开心,也顺道赞扬了十三皇子, 说传言果然不能尽信。   在温泅雪的讲述里, 君罔极是个温柔的, 因为怕伴读被罚,努力上进的好孩子。   温夫人当然相信温泅雪。   因为温泅雪擅自选择了十三皇子, 而不是一开始叮嘱的九皇子的事, 昨日回来,温阅就已经给姐姐去信, 请她通过容妃的妹妹李姝向容妃和九皇子致歉。   今日, 温阅携重礼去杨家,带着温泅雪亲自向姐姐温岚道歉。   温岚一向疼爱温泅雪, 只是拧了拧他的脸颊,嗔怪道:“你这个小讨债鬼,真叫人不省心。”   她揽着温泅雪,对弟弟温阅说:“我倒也罢了, 只我那嫂嫂的礼和容妃的礼可得备重一点。”   ……   容妃自然不会责怪, 空耗了一个伴读名额, 还让温阅这个大鸿胪欠下了九皇子一个人情,结果和之前是一样的, 甚至更好。   毕竟, 容妃的母家李氏根基薄弱, 九皇子年幼,目前只占一个圣宠,在储位之事上,前面还有三位皇子,宣帝又康健,完全不必急于一时。   温阅一开始找上九皇子,看重的也是他们的淡泊不争。   对容妃而言,温泅雪选择的十三皇子,绝不可能成为九皇子的对手,说不定因为温泅雪,日后十三皇子还能成为九皇子的一个助力。   而空出来的一个伴读名额,在别处还可以得到一份获益。   这件小波折圆满结束。   整件事所有人都很满意,只有九皇子默默不开心了一小下。   ……   解决了这件事,温泅雪在回程的车上就睡着了。   怕中午来不及去宗学,温家的车驾到了宗学外,等时间差不多了,才叫醒温泅雪。   温夫人亲手给他擦了脸,才叫他进去。   温泅雪来的时候,宗学里很热闹。   他才知道,许多伴读因为家里不方便,或是离得远,中午直接休在了宗学里。   温泅雪决定,以后他也中午不回去了。   君罔极仍旧直到下午上课前一刻才出现,无声无息坐在座位上。   只不过,这次众目睽睽之下,他从门口走进来的,没有翻窗。   下午,君罔极没有一下课就不见人影,他埋头在位置上睡觉。   温泅雪撑着侧脸看着他。   除了挑选伴读那一日,是正式场合,皇子们都穿着黑色的礼服,现在平常上课时间,每个人都穿着自己偏好的颜色。   九皇子不亏有仙童之称,衣服的颜色都是浅色的,如云朵一样的洁白,或者白色偏一点浅青、浅蓝、浅绿,望之灵秀逼人,如玉做的人一样。   就算只是白色的衣服,近看也会发现布料上许多暗纹,香草、兰芝、云竹。   但,君罔极每次都穿黑色的。   上午黑色,下午还是黑色,各种各样的黑色衣服。   温泅雪觉得,君罔极是他见过的所有人里,穿黑色最好看的。   在上课前,温泅雪轻轻拽了拽君罔极的腰上的衣服,将他叫醒。   君罔极睁开眼,刚睡醒的缘故,一双眼睛清润润的安静,静静地望着温泅雪,没有说话。   像一只很乖很俊的小狼。   像是满心满眼都是温泅雪。   温泅雪也望着他,缓缓露出一个清浅的笑容。   这个过程维持了很久。   直到所有人起身迎夫子。   温泅雪站起来,君罔极才慢半拍起身。   这天下午,君罔极还是没有和温泅雪说一句话。   但温泅雪觉得,他们已经是好朋友了。   君罔极吃了他的东西,君罔极还和他对视了很久。   ……   宗学里的课程包括君子六艺。   礼、乐、御、数、书、射。   各位皇子表现出了他们各自擅长之处。   大皇子各方面都不出彩,但也没有哪一门偏科。   五皇子射箭垫底,礼乐诗书也差一点,但是擅长算学,骑术也不错,主要是擅长一切跟玩有关的东西。   六皇子武艺在一众皇子里一骑绝尘,礼乐诗书尤其差。   九皇子则是全面优秀,尤其是礼乐诗书,唯一差一点的是骑射。   十三皇子除了上午那次射箭,着实惊艳了一番,其他都表现平平,礼乐尤其差劲。   下午学琴的时候,君罔极是唯一一个无论琴师如何讲解示范,都十窍通了九窍——一窍不通。   但教琴的夫子并不动不动就打戒尺。   大概是因为,君罔极不是不认真学,他是努力学了,但结果惨不忍睹。   六皇子只比他强一点点。   这方面最优秀的是九皇子。   他一身白衣弹琴的时候,简直像是谪仙降世。   最后琴师告诉他们,琴艺为陶冶情操,若是实在不通此道,可以换一种。   学渣六皇子选择了军鼓。   五皇子选择了编钟,虽然很难,但好像排场很大很好玩。   学渣十三皇子,并没有想好,换成什么。   他对音乐毫无兴趣。   夫子说,无论如何,下次舞乐课上每个人都得找到一个自己擅长的。   无论什么,皇家的宗学里自然有无数顶尖的人才来教导他们。   君罔极在舞乐课程结束后,回到学堂,又伏在桌上睡着了。   醒来的时候,旁边放着一个叠得整齐的纸条。   君罔极打开,熟悉的字写着——   【不要担心,我会弹琴,周知学萧,安复击缶,殿下只需要舞剑就好。   伴读本就是为殿下排忧解难而存在的。】   君罔极抿唇,没有说话,久久没有抬眸。   ……   不知不觉几天过去了。   君罔极除了被夫子叫起来背书的时候,几乎从不和任何人说话。   六皇子又堵了君罔极几次,也没有堵到他和自己比射箭。   君罔极每次都能以最快的速度消失在所有人眼皮子底下。   君罔极的三个伴读依旧没有像其他伴读一样和他们侍奉的皇子亲密无间。   他们甚至没有和君罔极说过一句话。   君罔极待他们就像空气一样。   但好处是,几天了他们也没有一次因为君罔极被打过手心。   三个伴读的感情倒是加深了。   主要是他们需要一个主心骨,温泅雪承担起了和君罔极沟通的责任,再决定他们三个之后的行事方针。   当然,温泅雪和君罔极的沟通是单向传小纸条。   君罔极从没有回过一次。   但是,在别人眼里,已经是那个谁也不理会不亲近的十三皇子,有了一个极其亲近的叫温泅雪的伴读。   在旁人眼里,温泅雪和君罔极之间岂止是关系好,简直好到令他们惊讶的黏糊地步。   谁家的伴读会在上课的时候,悄悄拉拉扯扯殿下的衣袖、腰带、衣摆?   殿下居然还从不斥责,每次都乖乖回头!   尤其那是其他皇子怎么喊,都当没听到,无情走掉的十三皇子。   谁家的伴读会在上课时候,卡着夫子背过去的时间,不断给殿下投喂小点心?   殿下居然还怕被夫子发现,每次都收了。   虽然没看到他吃,但也没看到他丢,没看到他斥责!   尤其那是,皇宫里最凶猛最可怕,吓哭无数兄弟姐妹的十三皇子。   而且,每天早上,温泅雪和君罔极两个人坐在湖边小长椅上一起吃早膳的事情,已经因为被五皇子的伴读无意撞见,全学堂的人都知晓了。   “……温泅雪给十三殿下加餐!每天的小点心都不一样,不是膳房的!”   连宣帝和贵妃也知道了。   自闭不喜欢任何人的十三皇子有了一个亲密无间的小伴读。   当事人君罔极和温泅雪却不知道。   温泅雪困扰于,他的投喂计划只展开了一步。   除非卡着时间,在夫子们发现的边缘试探,不然,寻常时候他送君罔极的东西对方都不会动。   一连几天,他都中午留在学堂不回家了,但君罔极却不在学堂。   ……   温泅雪忧伤地趴在桌子上,默默望着前排的君罔极发呆。   君罔极的耳朵一点一点红了,红得滴血透明,但他本人面无表情,没有回头。   半响,君罔极的桌上出现了一团小纸条。   【殿下,中午我娘送了很多好吃的,殿下跟我一起吃午饭吗?五皇子说,御膳房的膳食吃多了会无趣,我的午饭很好吃的。】   但温泅雪依旧失望了,中午一放学,君罔极照例不见踪影。   “殿下果然不喜欢我。”   温泅雪只好独自去吃饭。   温泅雪的两个伴读小伙伴中午不在宗学里。   周知的父亲是翰林编修,说来清贵,但寒门出身,家资薄弱,囊中羞涩,宫中午时的膳食是需要另外交钱的,能省一点是一点。   安复的家世更复杂,他是广安候的继子,亲身父亲早亡,只是一个平民,母亲貌美,无意间救了广安候一命,被求娶为续弦。   时人鼓励寡妇再嫁,连先太后都是合离之后再嫁入皇室的民间女子,安复的母亲另嫁广安候也不是什么惊世骇俗之事。   只是,安复自己位置尴尬。   广安候有自己的嫡子嫡女、庶子庶女,广安候虽然待安复过得去,但其他人都拿他当外人,看他的眼神充满了敌视。   尤其在安复的母亲有了亲生孩子后,广安候府世子之争迫在眉睫。   虽然即便广安候府分家,那也是分给弟弟的,与他没有半分关系,却无法阻止其他人看他的眼神,活像是安复抢了他们什么一样。   安复只能自己想办法挣个前程,期盼早日长大就能离府。   但是他的母亲却不放人,说什么也要他回去,免得自己独木难支,叫人有机会害了她的幼子。   安复再想留在宗学,也得每日两次来回往返。   若非如此,两个人也不会明知道十三皇子名声可怕,也还是咬牙主动站出来做他的伴读。   温泅雪想:两个小伙伴都自身难保,殿下只有我了。   他决定每天回家都对母亲和父亲说君罔极的好话,潜移默化扭转洛阳京都对十三殿下的坏印象。   明明殿下那么好啊。   就在这时候,温泅雪忽然发现前方的路被人挡住了。   温泅雪和侍从正拎着家里送来的食盒,走在小竹林。   “少爷。”侍从声音紧张。   温泅雪回头一看,前后都有人挡在那里,他们被人包围了。   后面站得几个侍卫,前面也是。   在宗学里能使唤得动这些人,只能是几位皇子。   温泅雪静静等着。   果然,前方的侍卫让开,六皇子正坐在一张竹椅上,五皇子在他旁边,摆开一副野餐的架势。   “快,给我看看他吃什么。”五皇子笑嘻嘻的,好像他们出现在这里堵住温泅雪是什么正常的事情。   侍卫走过来,一把从温泅雪身后的侍从怀里抢走了食盒。   依次摆开。   每一道都是精致别致的菜式。   五皇子哇的惊呼一声,笑嘻嘻对温泅雪说:“看起来真好吃,我不白吃你的,我们交换一下,我的给你吃。”   身为皇子,自然是想怎么样就可以怎么样,何况,五皇子还是极其受宠的皇子。   宣帝就喜欢他跳脱惹事的性子,毕竟,他惹出的事情不大不小,对一个皇子而言似乎也不算什么。   但温泅雪不喜欢,他平静地说:“不用了,五皇子喜欢的话就送给你了。我失陪了。”   他想,果然还是君罔极最好了。   六皇子抬眉,冷冷地说:“让你走了吗?你好像还没有对我们行礼?”   温泅雪无辜:“可是,陛下说在宗学里不讲究这些的。”   皇帝的确说过,为了消减皇子们的倨傲之气,让他们和普通学子一样学习,受夫子的管教。   但,就像九皇子可以叫温泅雪表弟,温泅雪却不能贸然叫对方九哥一样,这件事听上去是这么回事,真的闹出去,大家也只会说六皇子在理。   五皇子手快,筷子夹着温泅雪的午饭吃起来:“真好吃,果然跟御膳房的不一样。”   吃人嘴短,他笑着对温泅雪说:“别理他,六皇子输给了十三弟,好几次不服气想重新比过,结果十三弟不搭理他,这不,谁让你是十三弟最喜欢的人,啊不,唯一喜欢在意的人,他堵不到十三弟只好堵你了。不用在意,等十三弟来了就好了。”   温泅雪眼眸微微睁大,纯真无辜不解。   “我是殿下最喜欢的人?唯一喜欢的人?可是,殿下并不喜欢我啊。”   君罔极连午饭也不跟他一起吃的。   一向沉默寡言的六皇子望着温泅雪,沉着脸磨牙:“你装什么,你们好成那样,全皇宫都知道了,你别想撇清关系骗我。”   原本因为想要给君罔极吃的食物被五皇子吃了而心情低落不开心的温泅雪,清泉一样的眼眸瞬间亮晶晶。   ——全皇宫都知道,我是君罔极的好朋友!   “你等着,我已经派人通知十三弟了,只要他来了就放你走。”   温泅雪清泉一样的眼眸,闪闪发光!   他听到了什么?   ——殿下喜欢我,已经到了,可以被人拿来威胁殿下的地步了!   温泅雪:“嗯,我相信你!”   六皇子虽然很凶,但是个大好人啊。 第90章 万人迷龙傲天最爱谁,关原配屁事5   温泅雪坐在五皇子旁边, 托着侧脸,望眼欲穿。   他比六皇子还期待君罔极的到来。   只有一旁,被几位侍卫挡在那里的温泅雪的随从小庄忧心不已。   他实在不知道少爷为什么开心, 毕竟,在正常人看来,如果十三殿下因为温泅雪而被六皇子钓来, 后续说不定会闹出什么事来,可怎么收场?   十三皇子来了, 那自然是和温泅雪情感甚笃,可也将温泅雪活活立了一个靶子,更遑论, 十三皇子会不会以为温泅雪和五、六皇子是一伙的, 引他入局?   十三皇子若是不来,温泅雪今日又要怎么收场?日后定要遭人耻笑,到时候可怎么办?   就这么等了许久。   别说君罔极, 一个人都没见着。   报信的人已经回来多时, 说:“十三殿下毫无反应。”   五皇子摇摇头:“哦呀, 看来十三弟当真是不会来了。”   六皇子铁青的脸, 表情更冷硬,将核桃捏碎。   温泅雪比六皇子还悲伤难过,一双清泉一样的眼眸水汪汪的,眉眼微蹙,像只忧伤的小狗狗。   五皇子:“算啦算啦, 六弟放他走吧。十三弟果然谁都不在意。”   六皇子望着温泅雪,态度强硬:“不要!十三弟不来, 就让他代替跟我玩。”   五皇子回想了一下:“他射箭好像没什么出彩的, 找他你还不如找小九, 小九这段时间很努力练习射箭的。因为父皇说秋后围猎会带他去。”   这是宣帝登基后第一次去围场打猎,没有意外的话,所有皇子都会去。   这也是为什么六皇子如此在意君罔极射箭胜过他的原因。   六皇子并不讨宣帝喜欢,但作为几个儿子里武艺拔群的那个,六皇子因此也得了几次嘉奖,这是六皇子唯一胜过他人的地方,因此,他必须保持这个优势。   但如果君罔极在这方面超过他,就算以君罔极的狗脾气,宣帝依旧厌弃他,但也会降低六皇子的威信和特别。   六皇子虽然年幼,内心也有了危机感。   他望着眼前这个玉雪做的一样,比自己的九弟还好看几分的温泅雪,故作冰冷高傲:“我才不和他比箭。”   五皇子笑道,随口一说:“不比箭,难道你让他当靶子?”   六皇子露出一口新换的银牙:“好主意,就让他顶着果子,给我当靶子。”   五皇子筷子一抖:“你你你……你再对自己的箭术有信心,也不能这样啊,父皇若是知道了……”   六皇子冷冷望着他:“父皇若是知道了,我就咬死了,是你出的主意,你别想脱了干系。”   别以为他不知道五皇子暗搓搓地怂恿、激将,巴不得他惹出事来。   五皇子脸色这才微微一变,有几分勉强。   一旁的小庄已经脸色大变。   但事件中心的温泅雪毫不在意,他一脸忧伤,还沉浸在君罔极果然不在意他的情绪里。   啪。   就在这时,一颗小石子落在了六皇子脚下。   恰恰好打在他的脚趾尖。   “嘶。”六皇子虽然第一时间躲避,还是感受到疼痛。   “谁?”所有人站起来,警惕望去。   竹林清幽,清风徐徐。   但六皇子知道,君罔极来了。   “拿我的弓箭来!”   啪、啪、啪。   好几颗石子打来,落在六皇子身边几位侍卫头脸上,叫他们避之不及,叫唤着,一时乱了身形,接近不要六皇子的身。   人仰马翻。   许多人抱头蹲下。   六皇子咬牙,主动上前冒着石头雨主动从自己的伴读那拿来弓箭。   “六皇子不可!”   即便是六皇子的人也清楚,私下比箭可以,但若六皇子真的拿弓箭指向十三殿下,那性质可就变了。   六皇子也不傻,他捡起石头,试图循着攻击的来处射去。   但是,六皇子完全忽略了,箭和石头是不一样的。   箭有尖头和羽毛控制平衡和方向,但石头可没有。   几次不中,那些石头却百发百中,急红了眼,六皇子咬牙直接拔了一箭,搭在弓弦上。   “出来!不出来休怪本皇子当作刺客收拾了你!”   五皇子一开始就抱头趴下,躲在侍卫后头,倒是没有受什么伤。   闻言想,老六还不算笨。   所有人便见着,一身黑衣跳下来的十三殿下君罔极。   君罔极黝黑寂静的眼眸扫过那些侍卫,他们都不禁后退了一步,望向六皇子。   那毕竟是皇子,他们不可能真的对君罔极动手。   六皇子的目的就是逼君罔极出来,看到君罔极手里的弹弓,他唇角露出一个冷冷的笑容:“玩弹弓石头算什么,敢不敢和我正式比一场?”   温泅雪眼眸晶亮,望着当真出现在这里的君罔极。   ——殿下果然是我的好朋友,他真的来救我了!   下一瞬,温泅雪猛地撞向六皇子,脚下一勾,重重将对方绊倒推向身后的五皇子。   “小庄!”   在一众侍卫的惊呼里,一片人仰马翻中,温泅雪自己飞快地奔向君罔极而去。   拉着君罔极的手就往外跑。   君罔极来了,工具人六皇子、五皇子当然没必要继续存在这里了。   温泅雪只想跟君罔极玩,可没想让君罔极和他们玩。   小庄自然机灵,听到温泅雪的示警,毫不犹豫往相反方向跑去,第一时间向温府报信。   六皇子和五皇子撞在一起,额头碰出好大一个包,大家都哎哎叫着,滚作一团。   野餐的布置也打翻在地,一片狼藉。   “快去追他们!”   六皇子顾不得其他,还惦记着君罔极。   五皇子却拽着他不放:“你撞伤我了别想就这么跑!”   他是吃不得亏的,抓紧机会反击六皇子。   侍卫们苦着脸,又是扶又是拉,将他们两个分开。   两个人身上都沾上食物残渣,惨不忍睹。   都围着两个小祖宗,一时分不出几个人去追跑了的两个人。   再说,追上能怎么?   难道他们还敢真的对皇子以下犯上吗?   大家只好划水。   ……   但跑了的君罔极和温泅雪不是。   温泅雪是认认真真地拉着君罔极逃亡,他雪白的脸上一片仓皇失措,只有眼底隐匿着一片天真雀跃的快乐。   就像和最喜欢的小伙伴一起玩一个大型捉迷藏。   两个人跑了很远,跑到了温泅雪不认识的地方。   “我们去哪里,安全了吗?”   温泅雪蹙眉望着君罔极,手紧紧拉着君罔极的不放。   君罔极清楚没几个人追来,而且,追着的那几个人也早就放弃了。   但他不知道为什么,大概是因为温泅雪逃得很认真努力,于是什么也没有说。   这会儿他们已经离开了宗学范围,跑去了皇宫,一路路过许多值守的宫廷侍卫。   跑进了一出庭院,庭院里空荡无人,但有一池浅塘活水,三两棵青松。   君罔极看着温泅雪的脸:“安全了,这是松筠殿。”   温泅雪好奇地望着他:“松筠殿是哪里?”   心里想的却是:这是殿下除了亭子里,第二次跟我说话!   君罔极没有表情:“兰韶宫,松筠殿。我母妃的宫殿,我住的地方。”   温泅雪眼眸微睁:“我们在殿下的家里吗?”   君罔极看着他的眼睛,那双眼睛清润幼圆,神情乖顺的样子抿唇,像一团雪做的脆弱的花。   跑了这一路,有些出汗,雪白的脸越发清透几分。   君罔极垂眸,看到他们还紧紧拉着的手,他也抿唇:“松手。已经安全了。”   温泅雪望着神情冷淡的君罔极,明明不想松开,但水润的眸光不安地微动,还是温顺缓缓松手。   君罔极别开眼。   他走到一旁,用帕子浸了清澈的池水,拧干,递给温泅雪:“擦脸。”   帕子没有被接。   君罔极疑惑望去。   看到一泓水汪汪的眼眸,安静又惶然失措懵懂的样子,望着他。   眼眸里的水色,将落未落,大大的眼睛却已经微微红了。   君罔极呆了一下。   温泅雪望着他,眼泪掉了两颗下来:“殿下是不是讨厌我?”   君罔极低声:“没有。”   温泅雪蹙眉,含着眼泪:“那殿下喜欢我吗?”   君罔极:“……”   温泅雪眨眼,又两颗眼泪挂在脸上,安静滑落,他睁大眼睛望着君罔极:“殿下为什么不理我?”   君罔极抿唇,静静望着他,一动不动,不做声。   温泅雪含泪,安静地打了个哭战,乖乖地说:“我只有你一个好朋友。”   君罔极没有说话,拿帕子给他一点一点擦脸。   温泅雪乖乖地任由他擦脸,但眼泪掉的更多了,手指轻轻拉着君罔极的衣袖,抽噎:“如果你不理我,落单的时候,他们还会欺负我的。”   君罔极眼神一顿:“不会。”   君长铎……   他会解决的。   温泅雪已经顺势抱住了君罔极,一抽一抽,可怜可爱,声音无辜忧伤:“好害怕。他们要把苹果放在我的头上,射箭玩。他们的箭法那么差,我会死掉的。死掉就见不到你了。”   眼泪从温泅雪的脸上,沾到君罔极的脸上。   因为拥抱,脸颊相贴。   君罔极瞳眸睁大,无意识放空一瞬。   潮湿黏黏的感觉,其实并不舒服,一种很奇怪的感觉。   或许是因为,温泅雪抱着他。   他半点也不敢动。   像是抱着一团奶甜味的雪人。   暖暖柔软脆弱的雪人。   君罔极面无表情:“不会死的,君长铎,不敢。”   君长铎是六皇子的名讳。   温泅雪还是一抽一抽的,抱着他的姿势并没有很用力。   像是一朵花轻轻挨着旁边的猛兽。   只是手指抓着他衣袖的姿势,微微用力。   温泅雪:“殿下保护我吗?”   君罔极:“嗯。”   温泅雪:“像今天一样,一直跟我在一起吗?”   君罔极:“嗯。”   温泅雪安心了:“谢谢殿下,我好喜欢殿下。”   这句话一出,君罔极不知道想起了什么,猛地后退,离开和温泅雪的拥抱。   温泅雪水润的眼眸无措地望着他。   君罔极抿唇,面无表情,他别开头,将帕子递给温泅雪。   温泅雪没有接,像只忽然被人赶出来的忧伤的小狗狗,歪了歪头:“殿下?我,都是我娘给我擦的。”   他说着,乖乖接过君罔极的手帕,把脸埋在上面,使劲蹭蹭。   像个洗脸的小兔子。   正常人都不会相信,一个八岁的贵族少年不会自己擦脸。   但,太好了,君罔极不是正常人。   君罔极默默走过去,从温泅雪手中扯过帕子,一点一点认真地给他擦脸。   温泅雪乖乖地,一脸无辜温敛,大大黑润的眼睛一直望着君罔极的眼睛。   在最后擦完的时候,对君罔极露出一个毫无保留纯真的笑容。   君罔极顿了一下,什么也没有说,没有做。   在君罔极转身去洗手帕的时候。   温泅雪垂眸抿唇,眼眸弯弯,偷偷无声露出一个笑容。   他好像知道,怎么和君罔极做朋友了。   ——只要一直成为受害者就好。   然而,八岁的温泅雪忽略了,水面是会倒影他的表情的。   但,被骗人君罔极静静地望着水面倒影的温泅雪,什么也没有说。 第91章 万人迷龙傲天最爱谁,关原配屁事6   下午的时候, 君罔极带着温泅雪去了宗学。   主要是温泅雪单方面拉着君罔极的衣袖不放,他本就一团玉雪似的,一双眼眸如蕴藏着一泓清泉,神情微微孱弱怯怯, 便显得懵懂无辜, 惹人怜爱保护。   很快所有人都知道了, 六皇子和五皇子, 趁着十三皇子不在的时候,欺负了温泅雪。   大皇子比所有人都年长,比五、六皇子都大了两岁, 平日里不耐烦和几个小孩子一起处, 特别喜欢端出长兄的威信。   知晓了此事后, 便要站出来主持此事。   他们都知道, 皇子欺负其他皇子的伴读,这种事不该闹到宣帝那里去。   否则大家都没脸。   大皇子让五、六皇子向温泅雪道歉。   毕竟在宗学里,按照宣帝所说,任何人的身份都只是学子。   若是在外面, 他们欺负温泅雪就是欺负背后的君罔极。   九皇子知道了, 也和大皇子一样, 谴责他们不该如此。   五皇子坚持自己只是看热闹被连累的,坚决不承认和六皇子一伙, 但也支持六皇子应该道歉。   六皇子倨傲强硬地说:“十三跟我比一场,我若是输了。道歉就道歉。我若是赢了,也会道歉的。”   他的目的本就是逼君罔极和他比试。   压力于是到了君罔极那一边。   君罔极面无表情:“记住你的话。”   一行人聚集到靶场。   第一轮比试,中规中矩。   两个人十支箭, 比谁先射完, 比谁命中靶星更准。   大皇子亲自挥旗。   五皇子、九皇子负责计时。   比赛如此热闹, 不仅是宗学这边所有的人都来观赛了,连公主、贵女那边也听到消息前来加油助威。   然而,他们所有人都不知道,事情已经传到了宣帝那里。   贵妃再对十三皇子不喜,对外也不会任由别人欺辱了他。   毕竟,在其他人看来这是打的贵妃的脸。   她泫然欲泣,望着宣帝:“陛下,十三皇子素来与人无争,巴不得避开所有人,若是连他这样的人都能惹得六皇子不快,怕是臣妾更碍了某些人的眼。若是如此,您不如一早就弃了臣妾,也免得旁人无辜受罪。”   宣帝就算知道她这是在告状,但奈何他就吃对方这幅又作又娇又傲的样子。   “爱妃莫气,朕这就去看看。”   毕竟,连他的大鸿胪都上了请罪的折子。   温阅上奏说:请求接温泅雪回家管教,这孩子在宗学如此不堪,惹得五皇子、六皇子动怒,是他这个做父亲的没有教好。   宣帝摸了摸鼻子,径直带着一群人来到宗学。   远远望去,便看到一群小崽子在靶场,严阵以待的样子。   得知这群孩子在比试,顿时来了兴致。   宣帝示意那些人不要声张,悄悄混迹人群观望。   大皇子第一次在兄弟之间立威信,很是重视过程的公正公平。   大家都十二分的认真。   这也是宗学里第一次有这样的热闹。   围观的人也很是投入。   以至于比赛的、主持的、围观的,没有一个人发现不知不觉周围来了很多人,跟他们一起看。   就是偶尔有人发现了,也以为是宗学的夫子们。   初始胆怯了一下,见他们也只是静静围观,没有制止斥责,便淡定起来。   甚至还为场下的人呐喊助威加油起来。   “……六皇子必胜!”   六皇子自小喜好、擅长舞刀弄枪,在整个洛阳都是众所周知的。   而十三皇子阴沉古怪的性子,大家也都知晓。   大家都一知半解这两个人为什么会比起来,但下意识都觉得六皇子应该碾压。   一旁宗学的夫子在宣帝耳边悄然说了来龙去脉。   起因是,前几日骑射课,十三皇子竟然与六皇子齐名,甚至还有隐隐压一头的意思,引起了六皇子的好胜心。   宣帝一听更加意外和感兴趣了。   场下,大皇子旗帜挥下。   两个人同时引弓搭箭齐射。   一左一右,百步之外的红色靶心,双双正中。   宣帝禁不住心下赞一声好。   大燕国尚文,审美偏好文雅散逸,老庄之风。   皇室大多体质羸弱,少有如六皇子那般英武的,这也是他虽然不喜欢六皇子的性子,却几次赞扬的缘故。   如今一看,这样的皇子竟然还有一个。   两个少年,一个十岁一个八岁,却已经能做到这个地步。   周围的臣子若不是知道宣帝有意隐瞒行踪,这会儿已经忍不住恭喜宣帝,夸耀两位皇子了。   场下比赛获得一声声赞叹。   围观的公主贵女和其他宗室勋贵子弟,虽然年幼不清楚他们到底什么水平,但大家看到了正中红靶,全都欢呼起来。   活泼的已经又是跳又是挥帕子。   “殿下好棒!殿下最棒!”   跟一众“六皇子”加油不同。   温泅雪和他的两个伴读小伙伴人数最少,声势最强。   他们搬来了桌子,温泅雪站在上面,君罔极每射了一箭,温泅雪就双手大大在头顶比心。   他生的那样玉雪好看,阳光之下,往那一站,就像是神仙座下仙童降世加持,露出甜甜的笑容:“殿下超神!”   两个伴读小伙伴高高举起手中的花,在他一左一右:“殿下超神!”   或是念诗:“林暗草惊风,将军夜引弓。平明寻白羽,没在石棱中。”①   分明只有三个人,却助威出了力压全场的气势。   叫其他只会喝彩的人惊呆了,检讨了一下他们自己贫瘠的赞美词汇和方式。   最后,许多人不明所以,冲着好玩,也跟着温泅雪他们喊起来,倒像是越来越多的人为十三皇子加油了。   宣帝看得忍俊不禁。   第一轮比完。   九皇子和五皇子严肃唱票。   大皇子宣布:“十比十,平局。”   宣帝以为这就完了,没想到他们还有第二轮。   第二轮的比赛方式是,一条长绳,绳子上挂着无数铃铛和苹果。   摇晃绳子和铃铛。   他们两个人需要射中乱晃的苹果。   每个人只有五发箭矢。   而苹果也只有五个。   看谁射得多,看谁先射完。   静止的目标好射中,可动起来的却难。   更何况两个人一个才八岁一个才十岁。   宣帝可从未想过自己的儿子里还有什么惊世将才。   一群小孩子不知天高地厚,还有人以为这很简单:“怎么才十步之外,不是说百步穿杨的吗?应该一百步外啊。”   “说得简单,你行你上啊。”   “嘘,别吵!”   比赛已经开始,连宣帝都微微屏息睁大眼睛全神贯注望去。   两个人第一箭都很慎重,观察了一下绳索摇摆和苹果摆动的趋势。   嗖。   吧嗒掉在地上碎成两半的苹果。   六皇子君长铎笑了一下。   下一瞬,却又听一声嗖。   又一个苹果碎在地上。   因为每次射中,绳索和苹果都会晃得更厉害,这时候是最难瞄准的时候,但君罔极却毫不犹豫放了箭,而且还射中了。   绳子上只剩下三个苹果了。   六皇子立刻搭箭。   绳索晃得厉害,但他余光看见君罔极已经面无表情又搭了一箭。   六皇子咬牙,专注盯着一个苹果,松开箭矢。   吧嗒。   箭擦着苹果飞过去,只射掉了一小块。   嗖!   君罔极第二箭也已经飞出。   又是一箭两半苹果。   然后是第三箭。   这次,君罔极也失手了,苹果虽然碎开,但一半仍旧挂在绳子上。   现在,场上只剩下两个半个苹果。   君罔极比六皇子领先一个苹果。   君罔极只剩下两支箭矢。   六皇子还剩下三支箭矢。   六皇子顾不得多想,聚精会神闭了闭眼,连续两箭放出。   和他第四支箭几乎同时,君罔极的第四支箭也放了出去。   两支箭在空中相遇,互相击落,都没有碰到那半个苹果。   六皇子的第三支箭击碎了那半颗苹果。   自此,君罔极击碎了两颗半苹果。   六皇子击碎了一颗完整的和两颗半颗的。   这下,两个人都只剩下最后一支箭,场上也只剩下半颗苹果。   所有人都屏息静气,等着最后的一决胜负。   六皇子若是射中了,那就是平手。   六皇子若是射不中,或者十三皇子射中了,那就是毫无疑问十三皇子胜。   六皇子从未感觉到如此压力,额头渗出了冷汗,连手心也有。   绳子被五皇子晃得更厉害了。   君罔极面无表情搭箭,闭眼,睁开,他几乎没有瞄准,松开了弓弦。   六皇子错愕睁大眼睛:他还没有准备好。   只能寄希望于,那半颗苹果没有射中。   绳子晃着,箭矢平稳向下刺去。   穿过苹果。   没有掉。   六皇子正要松一口气。   吧嗒。   苹果毫无预兆掉了下去,只剩下一支箭挂在棉绳上。   那支箭从上往下,从苹果梗凹陷的地方射进去的。   只有这样,才能确保苹果碎开落地,而不是挂在绳子上。   “三比二!十三皇子胜!”   六皇子面无血色,不敢置信他居然真的输了。   五皇子、九皇子的伴读们用盘子将碎了的苹果和箭矢放在一起,端上来,务必确保过程和成绩公正无误。   大皇子查验过,点点头,对六皇子说:“你输了。”   君罔极望着六皇子,面无表情,眉眼强势:“你,道歉,对温泅雪。”   六皇子僵着脸,虽然还是不服气,但梗着脖子走到温泅雪面前,拱手施了一礼。   温泅雪已经跳下桌子,向君罔极跑去。   当着所有人的面,毫不避讳地冲上去抱住君罔极,柔软含笑的脸颊贴着君罔极漠然板着的脸,轻轻蹭蹭:“殿下好棒好棒的!”   君罔极僵在那里,没有动,眉睫轻轻垂敛。   没有获胜的高兴,也没有不高兴。   虽然那么多人围在那里,欢呼雀跃,但他却好像只有一个人一样。   啊,不,现在是两个人了。   君罔极的手放在温泅雪的肩上,想要推开他。   却不知道为什么,犹豫了。   “哈哈哈!”宣帝开怀大笑。   “陛下驾到。”内监这才高声道。   所有人面向人群后,对宣帝拱手弯腰行礼。   大燕朝没有动不动就跪来跪去一说,尤其在宗学里,只做拱手躬身就是大礼了。   宣帝心花怒放,将两位皇子夸赞了一番,也夸赞了大皇子的公正,和他能及时引导弟弟们用良性的方式解决矛盾。   夸赞六皇子勇武,亦能知错就改,一诺千金,说到做到。   能在众目睽睽之下,输了就真的道歉。   当然也夸了君罔极。   在夸赞君罔极的时候,君罔极全程面无表情,不像其他皇子,望着宣帝的眼神满是孩子对父亲的孺慕。   加上他皮肤苍白,眉眼深邃立体,抿唇不笑看着人,总带着几分超越年龄的气势。   若是站在阴影里,眉眼的阴翳,加上那双孤绝笃定的眼神,会让人错觉晦暗危险如孤狼。   也难道会叫人敬而远之。   温泅雪甚至感觉,君罔极随时要逃跑。   要不是温泅雪紧紧拉着他的手,他是真的有可能在宣帝夸赞他的时候,逃走避开。   宣帝似乎很习惯十三皇子的冷淡疏离,与自己不亲近,对他的态度不以为意,夸奖也比其他人淡了不少,但给了不少赏赐。   主要是赏赐给贵妃。   也给了受害人温泅雪不少赏赐,以作安抚。   总体而言,今日一切对所有人而言都算皆大欢喜。   自此之后几日,六皇子越发性格寡言,在靶场练习的时间更多了。   让温泅雪失望的是,经此一事,没有人来欺负他,让他没有办法继续扮演受害人。   但,即便没有人欺负温泅雪,温泅雪也是可以扮演受害人的。   只要君罔极不收他的小糕点。   只要君罔极不愿意让他拉着衣袖。   只要君罔极不和他站在一起。   只要君罔极不理他,不跟他说话。   温泅雪就用湿漉漉的小狗狗眼,雾气懵懂的眼眸,蹙眉忧伤,乖乖地不解地望着他:“殿下讨厌我。”   接着,不管他再怎么小心蹭靠过去,君罔极都会默然,至多垮着脸别开眼睛不看他。   不看,就不存在温泅雪抱着他的胳膊,靠在他的肩上。 第92章 万人迷龙傲天最爱谁,关原配屁事7   因为温泅雪的忧伤委屈狗狗眼, 不知不觉,君罔极中午也留在宗学里不回寝宫了。   和温泅雪一起吃温家夫人准备的爱心大餐。   吃完之后,天气热了, 温泅雪找一处风景好的地方, 在两棵树之间系上吊床。   他们两个挤在上面午休, 睡不着的时候就看阳光洒在树林里发呆。   每到这个时候, 君罔极总是不清楚,他原本是要一个人的,为什么最后会这样?   直到有一天。   下雨了。   温泅雪和君罔极一起, 躺在君罔极的松筠殿的床上,一起午休。   他们头挨着头, 温泅雪搂着君罔极的脖子,脸颊相贴,像两只挨在一起的亲密无间的小动物。   君罔极忽然清醒了,微微皱眉,认真地拉开温泅雪的手, 对他说:“我, 没有讨厌过你,但是,你真的不能跟我靠近了。”   温泅雪原本昏昏欲睡, 一下子精神了, 揉着眼睛。   他终于要触及到了那个困扰他许久的疑团了吗?   ——关于君罔极为什么和所有人都保持距离, 不让任何人接近他的原因。   温泅雪努力睁大眼眸,爬起来望着君罔极的眼睛。   晶亮清澈的眼眸,满是纯真好奇:“为什么?”   君罔极犹豫了一下, 苍白的皮肤, 深黑的眼眸, 紧抿的唇,眉眼阴影中像是藏着一个极深的秘密。   温泅雪捧着他的脸,小声说:“我们是最好的朋友,无论任何秘密,我都会保守的。我的秘密,也告诉你知道。我金库的密码是……除了我娘,没有人知道,告诉你。”   君罔极望着眸光清澈毫不设防的温泅雪,这个秘密不可以告诉任何人,但是,如果他不说,温泅雪就不知道,为什么不可以接近他,为什么他们不可以做朋友。   温泅雪就会一直毫不设防地跟着他,望着他,无论他怎么冷漠拒绝,到时候……就来不及了。   但如果温泅雪知道这个秘密,或许,不用他说什么,对方就会主动离开他。   就会……安全。   温泅雪低下头,额头轻轻抵着,不知道在想什么的君罔极的额头:“殿下可以说了吗?”   君罔极抿唇,黝黑的瞳眸,因为近距离,显得微微放空,他轻声说:“你怕鬼吗?”   屋外,暴雨倾盆。   春雷阵阵。   整个世界黑压压的一片。   雨水带来一片寒凉。   温泅雪不解:“嗯?”   君罔极抱着他的脖子,他们互相搂着彼此的脖子。   像是汲取力量和温度一样。   在温泅雪的耳边,像是极其轻微的耳语,怕什么听到一样,君罔极小小声,说:“我的身体里……住着一个鬼。”   ……   ……   【“……只要殿下需要,我随时都会去殿下的身边。”温泅雪说。   君天宸永远记得,重来一次,今生第一次见温泅雪时候的情景。   少年的眼眸纯澈,像春天清晨的原野上最纯净的河流。   却让他早已冷硬的心,瞬间皲裂刺痛。   君天宸以为自己不爱任何人。   前世,所有人都说爱他,他们为他付出一切,为他豁出性命、尊严、为他自相残杀,伏在他的脚下伸出手,只为了求他能看他们一眼。   但君天宸从始至终无动于衷,内心毫无波澜,甚至觉得可笑。   他们说爱他,却连他是谁都不清楚。   那些付出一切的人里,温泅雪是最特殊的一个。   因为温泅雪是第一个。   在他一无所有的时候,就陪在他的身边的人。   君天宸只差一点就感动了,只差一点,就与他共赴余生。   但,他还是没有。   尽管如此,温泅雪仍旧是最特殊的一个。   所以,他将唯一的,所有人求而不得的皇后之位,许诺了温泅雪。   可惜,温泅雪却不要。   他要什么?   君天宸不知道,也不关心。   是要一个冷漠无爱的将死之人,所谓的真心吗?所谓的一心一意?   可他是帝王,帝王本无心,又怎会将此心只许一人?   温泅雪爱一个帝王,向他索取一个他根本没有的东西,注定只能失望。   君天宸至死也这么想,他以为,温泅雪只是一点点特殊,他以为,他不爱任何人,也不爱温泅雪。   直到死后,直到重生来过。   直到春日遴选伴读的那一日,亭子里,透过君罔极的视线,穿过时间和生死,他再一次看到过去的温泅雪。   “……只要殿下需要,我随时都会去殿下的身边。”   心忽然感到一丝刺痛。   那一丝的刺痛一直没有消失,像一道裂缝存在那里,存在他的灵魂之上。   他的灵魂不自由,被困在这具身体里,只能看见君罔极所见,听见君罔极所听,触到君罔极所触。   君天宸不知道,君罔极和自己究竟算什么关系。   是一体双魂的兄弟?   还是主人格和副人格?   亦或者,只是单纯的原主和穿越者的关系?   前世,君天宸不曾记得,这具身体原本的主人最初的名字。   他和对方一同降世,初始幼年期的时候他的灵魂太虚弱,便将主导权交给了对方。   直到对方意外死去。   当他从这具身体里醒来后,便借着钦天监顺势更改了名字。   改作君天宸。   将那个人的存在,彻底抹去。   那个原主,在所有人眼里都毫无存在感,都不讨喜,连他的父皇母妃都不关心,他是不是换了芯子。   他们似乎更喜欢现在的君天宸。   所有人都更喜欢君天宸。   既然如此,君天宸又为何要记得他?   但,温泅雪例外。   前世的君天宸却有意无意忽略了这一点。   当死后重生,重来一次,这一次君天宸没有沉睡。   他在这具身体里看着,看着年幼的温泅雪如何对这具身体的主导者笑。   看着,年幼的温泅雪如何被冷落拒绝,都不放弃,无论被推开多少次,都一次次靠过来。   看着,这具身体的主导者,明明那么喜欢温泅雪,却因为害怕自己这个孤魂野鬼会伤害温泅雪,一次次抗拒、远离、推开温泅雪,却又犹豫挣扎着,一点一点退让,像一只孤僻的猛兽被驯服。   前世的时候,他只推开了温泅雪一次。   余生,直到他死。   温泅雪也没有回头。   没有像现在这样,无论被推开多少次都靠过来。   君天宸静静地看着,无能为力,被动地看着,心口那道最初只是微不足道的裂缝,越来越大。   他终于有些明白了,为什么前世明明温泅雪对他那么好,温泅雪是所有人里,唯一没有因为想要他的爱,便伤害他的人,他却对温泅雪那么冷漠,那么凉薄,那样理所当然地,一次次为了那些人辜负温泅雪?伤温泅雪的心?   大概是因为,原来是因为……前世的时候,君天宸就隐隐介怀着,温泅雪对他好的时候,满怀爱意温柔的眼神,笑着纵容地注视着他的时候,看着的那个人……到底是谁?   是他君天宸,一介世外而来的孤魂?   还是,最初主导这具身体的那个人?   前世,温泅雪的确是所有爱他的人里,第一个,唯一一个,在他一无所有的时候,就陪伴在他身边的人。   在任何人眼里,这都是温泅雪在君天宸心目中占据独特地位的理由。   因为温泅雪是第一个,是初恋,所以是他唯一的皇后。   无数人发疯一样的嫉妒着,悔恨着,他们未能早一步。   只有君天宸知道,恰恰相反。   前世,当君天宸从这具身体里醒来的时候,温泅雪就已经是这具身体的伴读了。   温泅雪就已经喜欢,已经为这具身体的主人付出一切了。   温泅雪的确是第一个,唯一一个,在他一无所有的时候,就陪伴在他身边的人,是初恋。   所以,君天宸永远都不会全心全意爱他。   因为,让温泅雪初恋的那个人,不是他君天宸。   君天宸直到这一刻才知道,他这样介意。   介意温泅雪爱过别人。   介意,温泅雪的爱不曾完全属于他。   介意,温泅雪爱他的眼神,有几分是属于这具身体的原主,有几分是属于他?   介意,温泅雪为什么和那些人一样,不能分清,他到底是谁?   前世的君天宸,错过了,没有机会听到温泅雪在春日亭子里说的那句话——“只要殿下需要,我随时都会去殿下的身边。”   今生的君天宸,听到了。   虽然,那并不是对他说的。   ——《兰帝传》】   ……   ……   窗外,雨声喧哗。   轰隆一声雷响。   温泅雪睁大眼睛。   之前那些异样的传言,终于串起来了。   “……据说十三皇子从出生就不会哭……一哭就停不下来,哭得人心惶惶的……”   “……据说十三皇子性情古怪,喜欢自己一个人自言自语,不让任何人亲近他,哪怕是他的母妃……”   “……十三皇子的特征很好分辨,他不喜欢别人和他说话,靠近他……”   “我的身体里……住着一个鬼。”   君罔极说完,感觉他们俩都手脚冰凉。   温泅雪现在一定很害怕吧。   君罔极缓缓松开搂着温泅雪脖子的手,忽然有些后悔,不该选择这个时候。   这样下雨的天气,这句话会吓到温泅雪的。   如果温泅雪害怕想离开这里,也许会淋雨,会受寒,生病。   万一那个附在他身上的邪祟,趁机去缠温泅雪。   那个邪祟仿佛知道他在想什么:【如果你把身体交给我,我自然不会缠阿雪。】   君罔极眼神冷锐:闭嘴!我不会信你!   邪祟,怎么会守信?   【……信不信随你,但你不该告诉他的,你吓到他了。小孩子都是很脆弱的,他若是因为你的惊吓生了病怎么办?】   君罔极眼底沉寂黯然,他缓缓松开手。   睁大眼眸的温泅雪,轻轻吸一口气,亮晶晶的眼眸望着他,同样小小声:“我明白了,所以,你不亲近贵妃娘娘和陛下,是害怕那个鬼伤害他们?”   君罔极望着他:“你也最好离我远点。”   温泅雪眸光澄澈纯粹:“那个鬼会害人吗?”   君罔极:“暂时不能,但我不知道他会在什么时候控制我的身体。”   他眼神一变,认真锐利地望着温泅雪:“你记住了,如果有一天,我变了,主动亲近你们,一定要小心!”   【嗤。】君天宸笑了。   前世他出现的时候,所有人都更喜欢他。   君罔极没有理会对方,只看着温泅雪。   温泅雪也望着君罔极:“可是,你为什么不告诉娘娘,告诉陛下,我们找钦天监的大人驱鬼。”   君罔极没有表情,眼底一丝沉寂的温柔:“皇宫是很复杂的,如果一个皇子被人知道,被邪祟附体,那么,生下邪祟的妃子会很惨。”   君罔极从年幼不懂事的时候,就示警了,他在宣帝抱他的时候哭,是在求助。   但没有人知道他的意思。   婴儿的苦闹不休,让宣帝反而厌弃了他,甚至冷落了贵妃。   帝王之爱便是如此薄情。   君罔极大一点就知道了,他如果暴露出这个秘密,会害死自己,也会害死他的母妃。   那个邪祟告诉他,人们是怎样对待那些被邪灵附体之人的。   会将他关起来,关一辈子。   甚至,活活烧死。   他必须保守这个秘密,不能让任何人知道。   温泅雪明白了,他双手捧着君罔极的脸:“你是为了保护贵妃娘娘。”   他心疼地闭上眼睛,低头额头抵着君罔极的:“我不怕鬼,鬼怕阳气,我的阳气都给你。有我在,我保护你,殿下才不会被占据。”   君罔极的心微微苦涩。   “你不离开我吗?你不害怕吗?”   温泅雪摇头,他抬起头,微微蹙眉,眼周发红,眼眸里蓄满了泪水:“我,我害怕的。害怕你不见了,变成另一个人。如果,如果对方抢夺了你的身体,你变成了鬼,你一定要记得来找我啊。我的身体给你用。不要消失不见,我会好难过的。”   眼泪,大颗大颗的,吧嗒掉了下来。   落在君罔极的脸上。 第93章 万人迷龙傲天最爱谁,关原配屁事8   君罔极安静不做声, 只是抱紧了温泅雪的脖子。   温泅雪也抱着他,潮湿的眼泪,浸润了他们的脸颊, 流进脖子里。   君罔极想, 他若是变成了鬼,不会缠着温泅雪的,也不会抢温泅雪的身体, 不要害温泅雪生病,他要远远陪着温泅雪, 保护温泅雪不被其他邪祟伤害。   温泅雪哭着哭着睡着了。   君罔极没有。   他在温泅雪身边的时候总不敢真的入睡, 担心睡着的时候,那个鬼会跑出来。   他以为温泅雪知道后, 事情就会解决了, 就会回到从前。   但温泅雪不害怕,没有离开, 那之后要怎么办, 他得重新想想。   ……   【君天宸看着八岁的温泅雪,他什么话也说不出。   也不想说。   只是再一次确信了前世的想法:果然, 在他出现之前,温泅雪也曾经对原主如此。   但他又怎么能怨怪一个孩子?   怪一个还未曾遇到他的温泅雪?   他只是闭上眼睛, 觉得自己或许应该和前世一样进入沉睡, 等应该醒来的一天。   这样, 就不用看,在他不存在的时间里, 温泅雪也会待别人那么好。   甚至更好。   毕竟, 君天宸前世从未回应过温泅雪。   不像现在的君罔极。   青梅竹马, 两小无猜。   他的心和灵魂, 从未年幼过,从一开始就孤独而倦怠。   ——《兰帝传》】   ……   午休醒来,雨过天晴。   他们依旧手拉手去学堂。   温泅雪抱着君罔极,悄悄地在他耳边说:“不能告诉贵妃娘娘和陛下,那么,我们来想办法。”   温泅雪上课的时候更认真了。   多读书,才能长本事,书中说不定就有解决的办法,只是他还看不懂接触不到。   吃饭的时候也比以前努力。   他想快点长大,长大才能做很多事,才能保护君罔极。   宗学里,温泅雪一切如常,回到家里,他特意去父亲的书阁翻书看。   母亲看到他垫着凳子翻书,感到好笑:“这些书你还看不懂,要等你再长大一点。想看什么书,娘帮你找。”   温泅雪想了想:“我想看一些有趣的故事书,其他皇子的伴读都知道很多,还有人讲故事,厉害的道长给人祛除附身的妖鬼的故事,好厉害的样子,我也想下次讲给别人。”   温夫人看他似乎能分清是故事,而不是当做真实,于是放下心来,找了几本内容不那么吓人的志怪游记给他。   “别让你爹爹发现。”   温泅雪抱着她的脖子,贴贴脸颊:“谢谢娘亲。”   温夫人笑了。   温泅雪暗中记住温夫人取书的位置,看完这几本后,暗中拿了几本类似名字的。   他想到了,这些东西不能告诉君罔极,不然也许君罔极身体里那个鬼就会知道他们在想办法对付他,说不定会提防,会狗急跳墙伤害君罔极。   温泅雪一改只追着君罔极当小尾巴的作风,开始和宗学里其他伴读来往,交朋友。   带去宗学的食物,除了君罔极的那份雷打不动,其他也会有意识地分享给其他同窗。   他生得玉雪可爱,本就惹人喜欢,稍微主动一点就有无数人愿意和他来往。   温泅雪有意讲述自己看的志怪小说,引导那些见多识广的伴读产生兴趣,讲述他们现实中听到的邪祟和除邪的事情。   很快,玩心最大的五皇子也知道了,温泅雪对志怪灵异的人和事感兴趣。   他这个人就是喜欢有趣新鲜的东西,虽然他们不久前闹过矛盾,但也可以忽略不计了。   温泅雪对那些伴读小伙伴说:“司天监的大人不是修道有成的道长吗?应该很擅长降妖除魔,这种事见多识广,可惜我们一般见不到他们。不然就能听到几个真实的故事了。”   五皇子笑道:“这有什么,我带你们去。我们若是私下去拜三清,给父皇和大燕祈福,难道这些道士还会多此一举特意去父皇和夫子那里告状吗?”   温泅雪望着五皇子,眼眸纯真好奇:“五皇子能带我一起吗?”   他清澈的眼眸睁大,双手合十放在下巴,像个期待的小狗狗一样,讨人喜欢。   五皇子很大度,大手一挥:“好说!但是,我们得小声,不能让我大哥和六弟知道。”   大皇子一板一眼,上次端出长兄的谱让他在宣帝面前得了赞扬,这下越发来劲了。   若是知道了还不知道会怎么。   六皇子纯粹和五皇子作对,和温泅雪也因为上次的事有过节,虽然他不一定会做什么,但能避免就避免。   宗学每五日一次休沐。   正值暮春,五皇子下帖子,在岳家的别院邀请同窗集会踏青,也不是什么特别的事。   踏青踏着,去附近的道观里也是正常的事情。   大燕的国教是老庄道教,静云观。   “司天监最有名的道人,褚至真道长才是最有本事的,他平日若不在宫里,就会在静云观。”   他们一行人上山,到了观门口,却见一众道士等在那里。   五皇子惊讶问道:“是有什么贵人要来吗?”   他担心的是宣帝不期而遇,那今日之行就泡汤了。   迎客的道长道一声:“福生无量天尊。小公子您不就是今日的贵客吗?”   五皇子和一众人都惊呆了。   他们偷偷出来,可谁都没说。   五皇子眨巴着灵活的大眼睛:“你知道我是谁?谁叫你等在这里的?是不是褚至真?他人呢?”   道长微笑:“褚道长今日有事不在,他临行前说,今次不遇,但诸位是有缘人,有缘人自当相会,不日之后定会与诸位再见,今次诸位不妨只赏春光。”   五皇子等人又失望又惊叹,但越发相信了,褚至真果然是有真本事的。   温泅雪不知道是不是自己的错觉,他总觉得那个道长的目光在他身上停了停。   “我们能在观中参观,览阅观中古籍吗?”   道长说:“自是可以。”   今次扑空,但教温泅雪又多了一份信心。   世界上是有真本事的人的,一定能找到救君罔极的办法。   可是,当他进了静云观的藏书阁,却……看不懂。   “唉。”   这些天书一样的文字对一个八岁的孩子来说,太为难他了。   ……   温泅雪回到家,顾不得休息,先伏案给君罔极写了一封信——   【殿下,今天我有努力,但那些书太难了,我好好学习,等我看懂了,就能帮殿下了。】   因为鬼和君罔极用着同一具身体,君罔极能看到的鬼也会看到,温泅雪不敢写得太清楚,但他觉得君罔极能看懂的。   君罔极当然看懂了。   君天宸也懂了。   【他很在意你。】   君罔极小心叠好纸条,放进一个檀木匣子里,没有理会那个鬼。   温泅雪看过的书,君罔极早就已经看过。   但他没有说。   温泅雪想要为他做些事,为他努力的心,他感觉到了,这些比什么都重要。   君天宸也习惯了君罔极不理会他,将他当做邪祟。   【不管你信不信,我没有要抢夺你身体的意思,只是,这具身体注定是属于我的。】   【他也是。】   直到这一句,君罔极的眼神才瞬间冷锐:“你敢!”   镜子里的少年,凤眸黑沉,眼角微尖,唇角用力下抿,小小年纪俊美的面容已经有了几分不怒自威、孤傲高贵的气势。   似乎纵使没有他,也很适合做一个帝王。   君天宸不再说话。   他又何必激怒一个八岁的孩子?   只是,他也不知道,为什么要对君罔极说这些话。   君天宸知道,他最好和前世一样沉睡,直到君罔极消失,他从这具身体里醒来。   却不知道为什么,非要一直一直看着,这两个人是如何青梅竹马的。   看温泅雪是如何努力地,想要赶走他,救君罔极的。   就像是看,另一个温泅雪和君天宸的结局。   ……   第二天上学。   君罔极现在已经不会避开人群躲起来,直到上课前一刻才出现了。   因为温泅雪会不开心。   “……殿下不要躲着我,也不要躲着其他人。我会替殿下记得的,如果殿下变了,我一定会知道的。”   温泅雪就像牵着不知何时会失控的猛兽脖子上的绳索。   君罔极感到安心。   温泅雪一看到君罔极,脸上就露出甜甜的笑容,小步快跑着,一口气跑到君罔极面前。   “殿下早上好。今天的天气很好,我很开心。”   君罔极嗯一声。   温泅雪以前还喜欢冲上来抱着他,贴贴脸颊。   但君罔极制止了:“那个,可能会碰到。不行。”   他不想那个鬼碰到温泅雪。   在他和温泅雪贴贴的时候,那个鬼或许也会碰到温泅雪。   温泅雪虽然失望,君罔极也坚持着,他只好妥协。   清澈欢喜的眼神望着君罔极,让君罔极的唇角也微抿,眼中几分浅浅的薄暖明亮。   “我今天,也很开心。”   今天出门的时候,贵妃又心情不好,对着君罔极冷嘲热讽,还是翻来覆去那些话。   “……我前世是做了什么恶,生出这样一个冤孽,旁人的孩子,便是个公主也好,好歹能慰藉几分深宫寂寥,我生得这个,活像是来讨债的,只会给我惹事。”   “……”   “……倒不如当初索性小产了,或是诞个死胎,也省得后头这些罪,还能博陛下几分怜惜。”   “——娘娘莫要说气话,伤了殿下的心。”   “……他伤心?呵,我还心寒呢。养他不如养条狗,还能冲我汪汪叫两句。”   “……”   “……赶紧让他滚,看到就心烦。”   【你看,这个世界根本不欢迎你。她恨不得你不曾存在,你却以为你保护了她,这就是母亲。】   春天的早上还有些冷,虽然有了太阳,也是寒凉的。   让人的心魂也像冰冻在湖底。   但是,当温泅雪笑着,逆着朝阳跑向他,君罔极就像是被从冰湖里慢慢打捞起。   捧在手心,用软软的脸颊轻轻暖化。   “……我今天,也很开心。”   君罔极很开心,是真的。   那个鬼的话不对,这个世界待他很好。   因为,这个世界有温泅雪。   他没有得到来自很多人很多的好。   但,温泅雪一个人的好,就已经比所有人得到的好加一起还要多很多了。   贵妃没有过这样的好,所以才会整日的不开心。 第94章 万人迷龙傲天最爱谁,关原配屁事9   上次他们去静云观, 没有遇到褚至真,道士说会再见的。   没想到,三日后真的就再见了。   宣帝请褚至真给诸位皇子看相。   不知出于什么考量, 皇子们的伴读也在其中。   温泅雪这才看到了褚至真的面目。   对方意外的年轻,像长着娃娃脸的文雅道士, 一点也看不出有那么大的名气。   他给大皇子看完,对宣帝耳语了一声。   没有当众说什么。   大皇子隐隐有点失望, 但他为人沉稳,没有表露什么。   五皇子早就迫不及待,对方看完他就急急问结果。   宣帝笑着嗔怪他几句。   褚至真道:“殿下自然是极贵之命。”   他仍旧对宣帝耳语一句。   那声极贵之命却已经叫很多人微微变色。   皇家子弟, 极贵自然是最上面那位。   接着到了六皇子,他明显不信,但为了宣帝还是耐着性子。   “殿下的杀伐之意略重,于人于己有妨。”   照旧又是对宣帝耳语。   然后是九皇子,君霁泽。   一直神情轻松自若的褚至真忽然神情一变,眉眼稍显几分认真。   “殿下眉间有散仙之兆, 命格极贵, 却有沉浮多变之意。”   九皇子不解:“依道长所见,当如何解?”   褚至真摇头:“殿下不妨抄些道家典籍,十六岁前, 莫要与人夜间交谈。”   这批语过于奇怪。   九皇子谢过。   温泅雪神情一振, 轮到君罔极了。   褚至真望着君罔极许久,神情越来越凝重。   最后, 他摇头:“殿下之命, 小道说不得。”   宣帝的神情都微微一变。   褚至真:“殿下十四岁之时有一道槛, 若是过去了, 命格便可稳当。”   说完, 褚至真忽然看向一旁的温泅雪,笑了一下。   他之前看任何人都没有笑,看到温泅雪却笑了,所有人都有些惊讶不解。   宣帝问道:“褚至真,何故发笑?”   褚至真笑道:“回陛下,小道是看到了自己命中的弟子,自然喜不自禁。”   温泅雪眼眸微睁。   宣帝奇怪道:“你之前不是对朕说,你未来的弟子有凤命,不该是位少女吗?”   温泅雪再好看,也是一个男孩。   褚至真微微一顿:“小道也颇为惊讶,但确实是他没错。”   所有人向温泅雪望去。   宣帝身边的玄门宠臣,认为一个男孩有凤命,这太叫所有人惊愕了。   等同于说,温泅雪以后是要做皇后的。   那,谁是他的皇帝?   这命格若是给一个女子,自然是极好的,但给一个男子……   宣帝对相命之说自是半信半疑的,与褚至真说了几句玄而又玄的话,便结束了今日的观相之说。   ……   温泅雪回到家,将今日之事告之给父亲。   温阅自然不信怪力乱神之事,但他通过宣帝给诸位皇子看相明白了一件事:“陛下似乎开始考虑储君人选了。”   当然,比起这个温家夫妇更关心,褚至真对温泅雪的批命产生的影响。   他们不信玄门之说,但却挡不住有人会信。   温夫人眉间忧愁:“陛下后位空虚,总不至于为了填上这个批命,将阿雪接去宫里……”   事关自家孩子的未来,温阅也不能心大说皇帝绝不会做这种荒诞的事。   多读几页史书就知道,自古帝王在事关皇位的事情上,什么事都做得出来。   温泅雪望着他们:“我能做褚至真道长的弟子吗?”   他比较在意这前半条批命。   如果他成了褚至真的弟子,自然可以学到降妖除魔的本事,靠人不如靠己,与其找有本事的道人,他自己变得有本事,更能保护君罔极。   温家夫妇商量了一下,特意携礼去拜访了一趟褚至真。   褚至真透露出,温泅雪若是拜他为师,他会庇护温泅雪,温家夫妇担心的事必不会发生。   但这凤命千真万确,大约要十年之后才应验。   回来之后,夫妻俩商量了一下。   不管对方说得是真是假,最起码如果温泅雪拜师褚至真,可以避开即将到来的储位之争,不失为一个好选择。   于是,便定下了这件事。   ……   【君天宸对褚至真这个人的心情格外复杂。   前世,在君天宸苏醒的时候,褚至真已经自请外放。   但是,今日褚至真所做的预言,君天宸和前世诸人的命运一一对应,发现半分不差。   他怀疑,这个叫褚至真的人,要么是有一些本事的骗子,要么或许和他一样是一个重生者。   至于温泅雪,前世并未听过和褚至真有什么师徒关系。   君天宸忽然静默了一下,想起,温泅雪离开他外放那几年,他并不知道对方在做什么,和什么人来往。   尽管他收到了很多关于温泅雪的消息,却在尚未打开前,都将它们烧了。   因为那时候的君天宸,不爱任何人。】   ……   相面之说在宗学里流传了一阵子,很多人都惊奇地跑来看温泅雪。   像五皇子那样的人,已经直接笑嘻嘻地问他:“将来给谁做媳妇?我若是做皇帝,可不要你这样的皇后。”   但他心底觉得,温泅雪这样好看,他还没有见过一个比温泅雪好看的女孩子。   若是温泅雪长大了也这样好看,娶回家看着好像也没什么。   大家那时候都还年幼,童言无忌,并不知道情爱是何物。   大燕风气也开放,皇子想做皇帝是理所当然的,谁也不会因为五皇子这么说了,就觉得他大逆不道。   温泅雪没想过这个问题,被五皇子取笑了,他微微呆了一下。   等到看热闹的人散去。   温泅雪边想边走,一抬眼看到了君罔极。   他走过去,从后面揽着君罔极的脖子,伏在君罔极的背上,抱着他。   “五皇子问我,将来给谁做媳妇。我想了一下,我只想给殿下做。”   君罔极抿唇,嗯了一声。   他脸上没有表情,但他的耳尖越来越红。   嫁给人做媳妇,要是嫁给君罔极,温泅雪是不担心的。   不就是一直跟君罔极一起生活吗?   像他爹和他娘一样。   他本就和君罔极一起生活了。   一起睡一张床,一起吃饭,一起上宗学。   “可是,都是男孩子娶媳妇,媳妇都是女孩子啊,像我娘一样嫁给我爹……”温泅雪不太懂,困惑苦恼地说,“我是男孩子,嫁给殿下的话,也能像我娘那样生小宝宝吗?我要是生不出来可怎么办?”   君罔极认真地说:“没关系,我不让你生宝宝,生宝宝都很疼的。”   他在皇宫里见过,听过,许多妃子因为生宝宝死了。   皇宫里死去的小孩子特别多。   贵妃总是说,生他的时候遭罪了,却没有得到贴心的孩子,生了和没生一样。   因此格外生气。   君罔极记住了,生孩子是一件很危险、很痛的事。   温泅雪很开心。   “那我放心了。”   想了想,又有些不开心。   他们说他是凤命,要做皇后的,他要嫁给君罔极的话,君罔极得是皇帝才行,好难啊。   大家都知道,皇帝最喜欢的儿子成为皇帝的可能性才大。   但宣帝最喜欢九皇子,其次是五皇子,君罔极绝对是最不可能成为皇帝的人。   温泅雪抱着君罔极,从后往前揽着他的脖子,伏在他的背上,轻轻地晃啊晃。   微微走神。   ……   【君天宸听着两小无猜天真无邪的童稚话,心情复杂。   前世,长大后的温泅雪也喜欢这么从后面抱着他。   无论他再怎么冷淡,毫无反应,对方的笑容也从未有半分消却。   少年的眼神清澈纯真。   那时候,君天宸只道寻常,从未放在心上。   对温泅雪的亲近,可有可无。   后来十年,病中的岁月,无数人爱他,所有人都守在他身前,呕心沥血也只为他一眼,他却总是梦到少年时候。   梦里,就像是现在一样,看到温泅雪笑颜如花,抱着的那个人,却好像并不是他。   君天宸恍惚了一下,疑心前世梦里看见的,是君罔极和温泅雪。   这个想法冒出来,像是被毒蛇咬了一口一样。   “他以后,的确会是皇后。这具身体,也会成为皇帝。”君天宸对君罔极说。   但君天宸没有说,成为皇帝的是自己,不是君罔极。   也没有说,温泅雪不要那个皇后之位。   他没有做过一天的皇后。   曾经,赤诚一片,满心满眼笑着望着君天宸的清澈少年。   忽然有一天毫无预兆地撞见,君天宸和别人过了一夜。   当君天宸抱着那个,下药给他,却反被他下死手折腾了一夜的宿敌走出房间,才错愕地看到,在外面站了一夜,听了一夜的温泅雪。   君天宸对猝不及防撞见一切,脸色苍白的温泅雪,并没有解释一句,冷淡地说:“就像你看到的那样,我不会只有你一个,但你会是唯一的皇后。如果接受不了,你也可以选择离开。”   于是,温泅雪便离开了。   君天宸清醒地知道,温泅雪被他伤了心。   但他无所谓,也无动于衷。   温泅雪没有做错什么,唯一的错误就是过分天真脆弱,以为爱一个人付出赤忱,对方就该也爱他。   以为,一个未来的帝王会只他一人。   温泅雪就这样抛下他离开了洛阳。   君天宸毫不在意。   君天宸觉得,温泅雪会回来,等他想明白的时候。   没有人比君天宸更了解温泅雪。   温泅雪那样喜欢他,没有人比温泅雪更喜欢他。   但……没有。   直到最后,他也没有等到温泅雪回头。   那个人,天真了一辈子。】   ……   听到那个鬼说,温泅雪真的会成为他的皇后。   君罔极手中的笔忽然握断了。   他并不明白为什么,只是觉得好像是开心的,又不仅是开心。   温泅雪的脸颊无意间触到了君罔极的耳朵,被烫了一下。   ——像甜甜的粉色的软糕。   温泅雪下意识想起很久前,初见时候,对小狼耳朵的好奇。   他想也没有想,张开嘴,轻轻咬住了君罔极的耳垂。   咬得小心翼翼,并没有用牙齿弄疼他,只是嘴唇轻轻用力……抿了一下。   ——软的!   来不及舔舔。   君罔极回头,将耳朵从温泅雪的嘴里拯救出来。   面无表情,眼眸微睁望着他。   像是难以置信,他会这么坏。   温泅雪回神,睁着幼圆的眼睛,他也没想到,自己这么坏。   温泅雪鼓着脸颊,蹙眉忧伤无辜地望着他:“殿下,我错了。”   他就是下意识想尝尝,小狼耳朵是不是真的像之前以为的甜糕一样,甜甜软软的。   “我,我给殿下咬回去。你别生气。”   温泅雪侧首,乖乖低下头,把瓷白小巧的耳朵递过去。   他微微慌乱,眉睫轻颤:“我怕疼,殿下可不可以咬轻一点?” 第95章 万人迷龙傲天最爱谁,关原配屁事10   君罔极的耳朵红极了, 被温泅雪咬过的耳垂尤其如此,滴血一样。   但温泅雪其实并没有用力,没有咬疼他。   和温泅雪想的不一样, 君罔极也并不觉得温泅雪咬他是坏。   十四公主出生的时候,君罔极五岁了。   他无意看见, 十四公主的娘亲抱着她,一个劲地亲, 怎么也亲不够,疼爱地轻咬她的小耳朵,是喜欢到不知道该怎么喜欢的眼神。   是那样说的:含在嘴里怕化了。   君罔极没有体会过被人这么需要、这么喜欢。   但, 现在他好像知道了。   温泅雪就像个小动物,本能地表达着喜欢,喜欢就会下意识想要抱着他,贴着他,想要亲亲他。   君罔极抿着唇,面无表情。   望着递到眼前, 小小的瓷白的耳朵。   像温泅雪每天早上带给他的小甜糕, 有时候是奶做的小兔子。   君罔极没有咬回去。   他只是伸出手,很轻地碰触了一下,手指轻轻捏捏小兔子软软的耳朵。   温泅雪看到, 君罔极没有咬回来, 待他始终温柔。   ——殿下真好。   温泅雪望着君罔极,露出甜甜的笑容。   【君天宸静静地看着, 像个局外人, 他倦怠地闭上眼睛。】   ……   温泅雪拜师静云观褚至真道长这件事, 过了宣帝的面后, 便择了一个良辰吉日, 在三清尊神面前执弟子礼。   此后,温泅雪仍旧还是君罔极的伴读,仍旧要在宗学上课。   但上课的时间打了很多折扣,几乎是去宗学半旬,就得去静云观跟随褚至真学习玄门知识半旬。   有时候因为褚至真离京不在,温泅雪在宗学待得久了,等褚至真回来,这样,他留在静云观的时间就会更长。   宣帝起初考虑过,要不要给君罔极赏赐一个新伴读,直接让温泅雪住进静云观。   但温泅雪、君罔极都拒绝了。   褚至真道长也说,最好不要干涉命运,以防出现不好的变故。   温泅雪做了褚至真弟子的事在宗学里没有掀起什么水花,因为当时还发生了其他重要的事件。   最令人震惊的大事,当属大皇子被封了平王。   没过多久,朝臣进言,封平王为太子。   宣帝准了。   皇子们都很意外。   在此之前,因为褚至真在相面时候对五皇子批的极贵之命,加上五皇子煊赫的母族和宣帝的宠爱,大家都觉得五皇子做太子的几率更大。   结果最后定下的人选却是大皇子。   是因为当初相面时候,褚至真对宣帝耳语的那句批命?   还是,宣帝压根并不受预言、面相影响,另有考虑?   事已至此,也没有他们置喙的余地。   温泅雪观察,五皇子此前表面上嘻嘻哈哈好像并不怎么在乎储君之位,但似乎还是受了一些打击,很是沉寂了一段时间。   不只是五皇子,六皇子也受了不小的打击。   那段时间,每次温泅雪回来,都会发现宗学的气氛比起以往沉闷了许多。   五皇子再出现的时候,就一改过去的跳脱,稳重了许多,玩性少了不少,开始认真读书。   六皇子去演武场的时间更多了,武艺又有大幅度增进,据说打哭了好多勋贵子弟。   只有九皇子和十三皇子依旧如常,在储位之争这件事里一直置身事外。   此外,容妃开始管九皇子极严,每天太阳还未下山就命人接九皇子回去。   君霁泽甚至还修了闭口禅,每天酉时以后就会一言不发,不再开口与人说话。   看得出来,当初褚至真的相面之词给了容妃不少恐惧。   什么叫,莫要与人夜间交谈?   简直细思恐极。   无怪乎容妃被吓坏了。   九皇子对此倒是可有可无,但他为人孝顺,为了安母妃的心,也一直遵循着。   每到落日之后不说话的九皇子,神情之间的谪仙意味又深了几分。   因为这些事,人们逐渐忘记了褚至真对君罔极的批命。   只有温泅雪牢牢记着。   “殿下十四岁之时有一道槛……就是说,只要撑过十四岁没有被恶鬼夺舍,殿下就没事了?”   温泅雪当着君罔极的面说的,没有避讳君罔极体内的鬼。   毕竟,褚至真批命的时候,那个鬼应该也听到了。   君罔极对温泅雪点头:“我会小心的。”   温泅雪拜师之后,眉心点了一颗朱砂红痣。   他从前被温夫人宠着,总一团不谙世事的天真孩子气。   随着去静云观上课的次数增加,每一次回到宗学,所有人都肉眼可见他的变化。   像是一颗圆润玉雪的紫笋,抽条向紫竹而生。   转眼之间,两年过去了。   春水幽静无声的气质,慢慢在温泅雪身上显露出来。   只有温泅雪对君罔极笑的时候,眉眼毫无保留的纯真喜欢,仍旧和从前一样。   君罔极这两年也长大了些。   依旧是肤色苍白,眸若深潭,薄唇下抿面无表情的样子,有一种说一不二的孤绝慑人贵气。   但他面对温泅雪的时候,绷紧的眼角神情会清澈柔软下来。   像早春的冰初融一样,足以颠倒混淆四季。   所有人都说十三皇子冷漠无情,从来没有见他笑过。   温泅雪却觉得,每次看到这样安静沉静望着他的君罔极,心里就软软地融化了,觉得,他以为的小狼,真实的样子是一朵安静无害的,像猫猫一样的花。   春天来了,只要一点温暖,就会抽芽开花。   想要保护。   想要形影不离,把他种在自己的花田里。   温泅雪捧着君罔极的脸:“我很努力学习的,一定会保护好殿下。”   他们已经十岁了,再做这样幼稚的、过分亲密的,孩子气的动作,总有些不合时宜。   但两个人都没有意识到。   君罔极望着温泅雪:“你这次要去两个月。”   好长。他想。   温泅雪不在的时候,皇宫和宗学的时间会变得很慢,一切都很无聊。   温泅雪看着君罔极:“是很长,所以,休沐的时候殿下来静云观看我吧,我带你吃静云观的素斋。可好吃了。”   君罔极抿唇,望着他清澈的眼睛:“嗯。”   ……   温泅雪从拜师褚至真第一日就问了对方一个问题。   “师父你会驱鬼吗?我有一个好朋友,被一个恶鬼纠缠。”   褚至真闻言,不慌不忙,也没有任何好奇意外,温泅雪所说的好友是谁,只道:“为师只会相命,不会驱邪。但是,你比为师悟性更高,为师做不得的,说不定你可以做到。只要你能潜心学道。”   温泅雪的确很用功,两年之后,静云观的典籍他已经能看懂一半了。   只一点,驱邪之道偏向阴阳家,在如今的道家当中属于旁门左道,不是被主流认可,可以拿到台面上说的东西。   褚至真这样告诫温泅雪,然后,留了许多这方面的著作书籍于他。   这些书都是褚至真外出收集所得。   他告诉温泅雪,只可自行参悟,不得求助他人,否则会招来祸事。   褚至真总是为温泅雪上一阵课,一股脑地灌输许多知识,等他消化的时间,褚至真就下山去了。   有时候是官场应酬,有时候是外出访道寻友。   这段时间,褚至真也是这样,只上了十天的课就走了。   但温泅雪却还是留在了静云观,而不是和之前一样,在褚至真不在的时候回宗学上课。   因为,温泅雪现在研究的玄门之学,不可以让其他人知道。   他在练习画符、结印、学习驱邪的咒语。   ……   君罔极在第一个休沐日就来静云观看望温泅雪了。   温泅雪一大早起来就下山等候。   虽然用自己初学的扶乩之法测过了,知道君罔极一定会来,他还是担心中途会有意外。   看到君罔极的马车驶来,温泅雪开心地向他跑去。   那一天是立冬,下了今年第一场雪。   温泅雪鼻尖红红的,眼睛却清润明亮。   君罔极看到他就让马车停下,自己跳下了车,向温泅雪走去。   温泅雪跑过去抱住他:“我还怕贵妃娘娘不让你出来。”   君罔极只抱了一下就按着他的肩分开了,他还记得身体里的君天宸。   闻言,君罔极说:“母妃喜欢你,不会阻止我来。”   贵妃虽然还是发起脾气来就冷嘲热讽,什么伤人的话都往外说,但知道君罔极是外出访友,去的静云观,她立刻就很支持了。   这个女人有时候天真得过分。   她知道宣帝不喜欢君罔极,也从未想修复父子关系,也知道自己是外族女子,君罔极血脉不纯无缘大宝之位。   况且大皇子已经成了太子。   但还是心心念念记得温泅雪的凤命。   心下觉得,温泅雪是君罔极的伴读,又与君罔极自小交好,万一中间有什么意外,宣帝不得不立这个儿子呢?说不定天命就是这样安排的呢,才让温泅雪做了君罔极的伴读。   君罔极唯一的优势,在贵妃看来就是他是宣帝最小的儿子,只要宣帝足够长寿康健,所不定那些年长的儿子都熬不过,最后便宜就落在自己身上。   贵妃连争宠夺嫡的脑回路都与一般人不同,令人好笑又好气。   她压根忘了,九皇子和君罔极只差一岁。   五、六皇子比君罔极也只多两岁而已。   就算大皇子行差踏错,也轮不到君罔极。   而且宣帝还年轻,这几年完全可以生下更年幼的皇子。   但因为她的乐观和简单的脑回路,这两年贵妃心情好了许多,也一直很赞成君罔极去找温泅雪。   君罔极没有将这些拿出来说。   对温泅雪而言,静云观的岁月没有君罔极,也很慢很无聊。   虽然他每天都会给君罔极写信,但还是希望,两个人能一起就好了。   只是,凤命预言一出,他不能和君罔极太亲近,这样会让君罔极在皇宫的处境很难。   他一直忍耐了两年,直到大家淡忘了这件事。   温泅雪没有将这些拿出来说,只是望着君罔极的眼睛。   “以后,每旬殿下都来好吗?静云观每个季度的景色都不一样,很好看的。想殿下和我一起看。”   君罔极:“嗯。”   温泅雪想,君罔极多多出现在三清尊神的面前,说不得就能逼退体内那个鬼了。   两个人拉着手,一步一步拾阶往山上去。   君罔极接过温泅雪手中的竹伞,一边走一边伞沿默默向温泅雪倾斜。   落雪在他的左肩黑色的狐裘上积下薄薄一层。   他们握着的手却是暖的。   【君天宸默默望着。   冬天的洛阳郊外光秃秃的,其实并没有什么景色可以看。   但,那两个少年都很开心,像是行于春风之中,执手归家。】 第96章 万人迷龙傲天最爱谁,关原配屁事11   下着雪, 天气冷,除了站在山上赏景哪里也去不得。   温泅雪穿着夹了棉的道袍,却还是显得单薄。   君罔极把自己的狐裘披风脱下来, 把他们两个罩在一起。   温泅雪抬头看他一眼,眼眸弯弯,带着毫无保留的笑容。   他总是喜欢笑, 跟君罔极在一起的时候尤其。   笑着的时候,嘴唇微抿,笑意都在眼睛里。   他们靠在一起,望着漫山的大雪发呆。   下雪的时候并不冷, 空气清冽,两个人靠在一起, 时间是暖的。   这样发着呆就觉得很开心。   观中的生活条件比不得在宗学里。   一切从简, 很多事情都得自己来。   君罔极想到温泅雪平时在静云观就是这样生活的, 觉得连劈柴也很有意思。   劈完柴,用柴火生了一堆炭火。   在院子里烤红薯。   温泅雪早上要诵经,给三清祖师上香。   在庭院的雪中舞剑。   君罔极一声不吭地陪着他,静静地看着,只是看着心底就一片安宁。   ……   【君天宸也看着君罔极所看, 茫茫大雪里,舞剑的少年像是一只青色的仙鹤。   剑影带着清灵之气,仿佛涤荡天地之间一切浊气和无趣。   即便是萧瑟的冬天,也被注入生机。   君天宸想, 如果前世他最初在那具身体里没有选择沉睡,而是从一开始就夺到这具身体的控制权, 是不是也会和现在的君罔极一样, 有一个陪着他一起长大, 共享人生长度,参与彼此喜怒哀乐的温泅雪?   就不必,在之后无数的时间里,疏离冷淡不信地看着温泅雪,猜度,他有几分是对自己?   君天宸想,他好像从未认真地活过,未曾认真待任何人,包括他自己。   为什么前世,他会觉得温泅雪毫不重要,和那些人一样?   温泅雪明明,和任何人都不一样。   前世,君天宸什么都不要,但轻而易举拥有一切。   以至于,重来一次,他花了很久才知道。   这种怅然若失的空茫,是羡慕。   他在羡慕君罔极。   可以那样早的,和一生最重要的人相遇,一同长大。   这是他唯独没有的。】   ……   午饭,他们吃了静云观的素斋。   下午的时候,温泅雪在自己的院中练习结印,画符。   他看到君罔极静静地看着他的手,笑了一下,拉着君罔极的手,四只手一起结印。   结着结着便玩闹起来。   君罔极任由他把玩自己的手指。   直到温泅雪困了,两个人一起挤在温泅雪的小床上入睡。   睡到傍晚,君罔极得下山了。   他小心解下温泅雪搂着他脖子的手,放进被子里。   抬起手顿了顿,又放下。   只是用眼睛看了一遍温泅雪睡着的脸,君罔极转身悄悄出门下山。   第二天还要去宗学。   不过,下一个休沐,他又来了。   直到两个月结束,温泅雪回到洛阳城,回去宗学。   ……   【君天宸困在君罔极的身体里,什么也做不了。   只能沉睡或看着。   前世他选择了沉睡,这一次他选择清醒看着。   看着每次只是短暂的别离,温泅雪却每一次都用尽一切热情奔向君罔极,将对方抱紧。   仿佛不是一天一夜不见,不是五天不见,是一夜如三秋,是相隔了生死一生。   看着那两个人相亲相爱,青梅竹马,两小无猜。   一天一天,慢慢长大。   他只能看到君罔极所看,触到,却感觉不到任何。   感觉不到风吹,雪落,花开。   感觉不到温泅雪抱着时候的体温。   他的灵魂像是封在一个琉璃罐子里,只能静静地看着。   前世,君天宸即便苏醒着,掌控着那具身体,也仍旧还是觉得倦怠厌世,于是冷漠以对世界,对所有人。   他以为自己早就以为习惯了孤独。   他不知道,孤独还可以如此难熬。   看不到温泅雪的时候,孤独是漫长不会天亮的永夜。   看到温泅雪的时候,孤独是被装在瓶子里的夏日萤火。   有时候他会对君罔极说话,或是自言自语,或是求他,让自己和温泅雪说话。   他不知道,是否前世当他苏醒掌控那具身体的时候,君罔极就如现在的他一样,被关在那个狭小的琉璃罐子里?   君罔极从不回应他。   除了当初对温泅雪坦露秘密的那个午后,这个少年一直过分冷静自持。   如果孤独能杀死一个鬼魂,对方已经成功了。   君天宸有时候觉得,自己在冷静和冷静的发疯中徘徊。   可即便如此,他还是没有选择沉睡。   因为这一次,他要一直看着,看着温泅雪和君罔极的过往。   如此,是否就能分清,前世的温泅雪,究竟有几分是对他?   如果温泅雪分不清,他替温泅雪分。   快了,距离重逢相见的日子。】   ……   君罔极从未告诉过温泅雪,体内那个鬼发狂的事。   对方绝大多数时间,只是冷眼旁观注视着。   小时候,当君罔极意识到对方或许是通过他的眼睛看着外界的时候,君罔极曾经试过长时间闭着眼睛。   用布蒙着眼睛。   他甚至想过如果有必要,可以挖了自己的眼睛。   那是在遇到温泅雪以前的事。   君罔极能感觉到,那个鬼对温泅雪很感兴趣。   遇到温泅雪后,那个鬼发疯的时间慢慢多了起来。   有时候,在温泅雪跟他说话的时候,那个鬼会突然自言自语,在脑中替他回答温泅雪。   这就是为什么,最初的时候,温泅雪总是困惑,君罔极会突然沉默推开他的原因。   当温泅雪知道这个秘密后。   那个鬼在君罔极的脑子里说话的时间更多了。   有时候是一些鬼话连篇,说前世。   有时候,对方会求君罔极,转达他的话给温泅雪。   那个鬼,日渐强烈的想要和温泅雪交流说话,想被温泅雪看见,知晓。   除了温泅雪,那个鬼对任何人都毫无兴趣。   君罔极知道,出现这样危险的征兆,他应该自此疏远,不再去见温泅雪,让那个鬼没有机会再接触温泅雪,这样对温泅雪才比较好。   可是,君罔极想到,温泅雪每次看见他时开心的样子。   想到,温泅雪在为了能保护他而努力着,已经竭尽全力。   君罔极无数次在温泅雪不知道的时候,静静看着他。   看到温泅雪在宗学课堂上,也垂眸在纸上,用手虚练着画符,一刻不停地研究着那些复杂的玄门知识。   青乌的眼底在雪白的皮肤上那样明显。   君罔极想了很久。   他不能不见温泅雪,在温泅雪辛苦的时候,让温泅雪分心、伤心。   在温泅雪不在,独自在皇宫的时间里,君罔极在皇宫的书库里查找相关的书籍,想到了对付对方的办法。   等到有一天,那个鬼即将破体而出的时候,等到他开始掌控不住身体的时候,君罔极会带着对方一起去死。   如此,这个鬼就无法伤害温泅雪了。   ……   【君天宸自然看到了,猜到了君罔极想做什么。   他想和自己同归于尽。   但是,没用的。   因为君罔极根本不知道,君天宸是怎样醒来的,是在怎样一种情景下。】   ……   君罔极在松筠殿的庭院,静静擦着一把唐刀。   他十四岁了。   十四岁是一个很危险的年纪。   那个鬼这段时间以来,尤为安静。   对方大概也知道,君罔极做好了什么准备。   温泅雪就是在这样的情景下走进了庭院。   十四岁的少年抽条一样,已经有了几分长成的风姿。   他穿鸦青色的道袍,背上绣着祥云仙鹤。   长发玉簪半挽。   眉心一点朱砂。   走进来的时候,那张世所罕见的容颜,幽静空灵,已有几分神仙气韵。   皇宫的守卫都一阵晃神。   当那双乌黑静谧的眼眸看到君罔极的时候,旷野雾蒙蒙的清淡神秘,像是云散雨霁,露出一个清浅的笑容。   他没有叫君罔极,只是站在那里,静静地望着。   君罔极擦着唐刀的手停顿,抬眼望着他,沉定寂静的眼眸一片清澈宁静。   温泅雪走过去,半蹲下,手指捧着君罔极的脸,轻声:“生辰快乐。很快,殿下就会自由了。”   【君天宸静静地看着。   对温泅雪而言,君罔极的十四岁生辰是一个值得期待的日子。   温泅雪相信,他们一定会成功。   他并不知道,君罔极做了什么准备。   不知道,君罔极擦拭着这把唐刀的时候,在想什么。   他那样相信着,带着薄温的眼眸,清浅的情意那样美好。   即便是期盼着让自己消失,消亡,君天宸也没有一丝怨恨。   他只是觉得难过。   为他自己。   也为温泅雪。   为,只有他清楚的他们即将到来的命运和相遇。】   ……   “陛下要再去秋猎,殿下一起去吗?”温泅雪问。   君罔极点头:“你在哪里,我去哪里。”   温泅雪笑了一下,和小时候一样。   这次秋猎的气氛并不太好,君罔极并不想温泅雪去。   但温泅雪作为天子宠臣褚至真的唯一亲传弟子,必须随驾,所以,君罔极必得一同去了。   这两年发生了许多事。   比如,褚至真名声大噪。   天子宠信相师,上有所好,下必甚焉。   整个洛阳城的大小贵族,都对玄门感兴趣,热衷于谈玄论道。   引发了许多玄门之人入京寻觅机会。   但褚至真反而预感到危险,去年就借口自请离去,去了一个南方的小县城做县令。   说是因为,那里的道观有一位师父,好方便与对方探讨修道。   温泅雪这个弟子,还在修行之中,自然要低调学习。   这时候,有一个叫沈著的道士,日渐取代了褚至真在洛阳贵人们心中的地位。   他会玄门幻术,变化万千,甚至传闻他能使花鸟精怪化作美人,夜间与人幽会。   宣帝对此却一直反应淡淡,只在最初召见过沈著一次,就再也不闻不问了。   若是有人在宣帝面前谈及此人,宣帝便笑说,他已经有了褚至真,在他眼里无人能及褚至真道长的神通。   但是,对其他人而言,比起褚至真那张文雅书生一样的娃娃脸,沈著貌比潘安,凤眼高傲,看上去更加不食人间烟火,有仙人之意。   更何况,沈著不是一人,在他的门下短短数月投靠了无数玄门之人,组成了一个庞大的长春观。   门下的道长,各个号称有能通鬼神、役使鬼物的本事。   再有本事的道长,张口也必称,自己比之沈著真人差之远矣。   长此以往,许多人都觉得,沈著应当是比褚至真更有本事的人。   温泅雪若不是自己踏入玄门,所学甚多,说不得也会被那些声音所惑。   他只感这半年来,洛阳城妖气冲天,这才明白了褚至真当初为什么会匆匆避祸远走。   沈著的座上客,一度往来是朝廷大员和勋贵侯爵。   或许因此助长了沈著的傲气。   不久前,沈著几次公然做法,宣称洛阳城有妖孽,他此行是倾尽玄门之力,为降妖诛魔肃清天下而来。   此举令洛阳城的气氛顿时紧张。   君罔极和温泅雪都感觉到了,山雨欲来风满楼。   须知,国之将亡,必有妖孽。   沈著宣称洛阳城有妖孽,是想干什么?   是说宣帝一个真龙天子,却压不住一个妖孽,致使京都妖魔横行?   但洛阳城目前风平浪静,不知道宣帝是压根不知道沈著的这番言论,还是知道了也不在意。   君罔极不懂,但他知道一点,沈著能在洛阳城有这么大的声势,背后必然是有所支柱的。   就不知道,他背后的那个人,到底是自己的哪位兄长。   因为宣帝信重褚至真,尽管褚至真不在,温泅雪这个弟子却还在京都。   于是,在一些场合,日渐长大的温泅雪便充当了昔日褚至真在这些场合担当的职责。   比如,这次秋猎的出行仪式,便由温泅雪主持。   当温泅雪一袭鸦青色的道袍,头戴莲花玉冠,手持拂尘出现在御前。   惊得场面一片肃静。   人人睁大了眼睛,张着嘴,一眨不眨望着,不敢相信世间有人生得这般模样。   仿佛一阵清风,便要白日羽化成仙。   近处些的人,看到他的容貌,只会更加惊愕。   眉心的朱砂红痣,衬着那张幽静出尘的容颜,像是坠入人间的雪山湖水,沁人心神,叫人久久回不过神来。   温泅雪这半年深居简出,对外时常声称闭关,实则换了衣服和君罔极跑出城玩,总之甚少出现在人前,连昔日宗学里那些同窗看到他都有些失神。   站得远的人,虽然看不清他的面容,却也远远感受到了他身上仙灵一样的气质。   所有人顿时理解了宣帝为什么非要让温泅雪来。   总归是个走过场的仪式,选择温泅雪这样貌若仙人的少年,自然比司天监那些老道要赏心悦目。   温泅雪抬眼,乌黑的眼眸,眸光清冷空灵,扫过全场。   路过君罔极的时候,微微一顿,虽然那张脸上似乎没有任何变化,那双清润的眼眸里却和看着任何人都不同。   像是玉雕的神灵忽然注入了一笔灵犀。   是春日第一缕天光掠过雪山下的湖面。 第97章 万人迷龙傲天最爱谁,关原配屁事12   跟六年前的秋猎不一样, 皇子们公主都已经长大,最年长的太子已经十八岁了。   这一次,所有皇子都可参与狩猎,所得猎物, 头名者获宣帝嘉赏。   谁也没想到, 刺杀在狩猎的时候发生。   但也不是毫无征兆。   秋猎看似是戒备最森严的, 但相应的, 神龙卫分出去很多护卫太子、诸位皇子大臣,以至于宣帝身边的守卫比起其他时候反而少了。   通常人们都下意识觉得, 刺杀会针对身为储君的太子,谁也没想到那些人会冲着宣帝来。   事发时温泅雪就在宣帝身边。   箭射过来的时候, 温泅雪正在和宣帝下棋。   他第一时间察觉到风声不对, 掀飞棋盘,那支羽箭就正好钉在棋盘上。   “护驾!”   御前的带刀侍卫纷纷拔刀持盾, 护着宣帝撤离。   远处却无数箭雨纷纷而来。   刺客全都穿着和神龙卫一样的服饰,有些甚至混迹到他们当中,趁着撤退靠近宣帝。   好在能在御前出现的,都是彼此眼熟的洛阳城贵族子弟, 立时被神龙卫的人发现。   宣帝惊得脸色发白。   在肃清第一波袭击后, 神龙卫们立刻释放了示警和求援的烟火。   温泅雪从地上捡起一把剑, 一边抵挡刺客一边试图出去寻找君罔极。   君罔极十四岁那道槛, 温泅雪只希望不是应在今日。   那些刺客都悍不畏死,仿佛不要命一样。   杀退一波还有一波。   源源不断地冒出来。   神龙卫首领看到温泅雪的举动, 咬牙:“保护陛下,我们冲出去!”   刺客越来越多, 留在这里只会坐以待毙。   ……   看到烟花的时候, 猎场所有的人都掉转马头, 向着宣帝的方向而去。   然而一路上,几处可回援的路口都埋伏了大量杀手狙击。   “保护太子!”   储君的安全仅次于宣帝,二者不可同时出事。   这种时候,对于其他皇子的保护便不够尽心。   君罔极没有理会他们,拔出唐刀,单手纵马疾驰而去。   穿过厮杀的人群,一路逆着杀手而上。   有人惊恐错愕地望着他,不明白他为什么如此疯狂,像是去送死一样。   只有君天宸不意外。   他知道君罔极是为了谁。   君罔极想在身体失去掌控前,和君天宸同归于尽。   但,若是在君天宸和温泅雪之间二选一呢。   君罔极选谁?   【把身体给我,我知道怎么可以救他。】   “滚开!”   君罔极现在知道对方为什么这段时间如此沉默。   这个鬼显然知道会发生什么,若是真心想要救温泅雪,完全可以提早示警,阻止温泅雪来这里。   最起码,也该阻止温泅雪留在宣帝身边。   ……   【君天宸明白君罔极的愤怒,但他并不觉得自己做错了什么。   他当然可以提早告诉君罔极这场刺杀。   君罔极当然会阻止温泅雪去秋猎,甚至,还可以想办法提早警示宣帝,避免这场灾难。   所有人皆大欢喜。   但,这对君天宸有什么好处?   君罔极会将身体让给他吗?   他能苏醒吗?   都不能。   按照命运的轨迹,这具身体的原主本就是在这次刺杀中消失的。   因为救驾有功,从此以后,宣帝一改对这个儿子的冷待。   但,只有君天宸知道,这具身体的原主那时候要去救的人,分明只是温泅雪。   君天宸自问,不愿做什么好人。   他本就冷漠自私凉薄,为什么要做一件对所有人有益,唯独对他自己无益的事?   相反,只要他什么都不做,事情的结果就都是对他有益的。   包括温泅雪。   温泅雪本就不会有事,有事的只有君罔极。】   ……   林海上空俯瞰望去。   彼此杀戮的人们组成的河流里,有两个身影在逆着人群的方向,向彼此交汇而去。   那两个身影是这样渺小。   却因为不同于所有人的选择,而异常扎眼。   暗中的弓-弩瞄准着。   如此盛大的一场刺杀,当中知情的人自然不会太少。   他们有些人也和君天宸一样的想法,阻止刺杀对他们并没有好处,但放任却恰恰相反,可以收获甚多。   睁一只闭一只眼,放任事件发生,还不够聪明。   最好是浑水摸鱼,趁着池中春水搅乱的时候,做点对自己更有利的事情。   比如,杀掉某个不喜欢的人。   比如,清理掉一些潜在的对手。   布满杀机的弓-弩,瞄准,释放。   马蹄高高跃起,穿过密密麻麻的箭矢,踩在林中的落叶上,风一样的穿过。   弓-弩调转,跟上。   视野里忽然出现了目标之外的身影。   温泅雪执剑而来,青衣道袍染血,面容却仍旧幽静,乌黑的瞳眸空灵,并无半点杀气。   他脚下轻灵,踩在马背上跃起,踩在落叶、青竹、枝干上,像一阵穿林而来的孤鸿青鸾。   飘忽而然,却迅疾如闪电。   剑尖划过,在喉咙催开半朵血之花。   持弩的杀手睁大眼睛,望着那双仙人一样的眼眸,坠落而下。   温泅雪垂眸望着他们,无喜无悲,如望见堕入地狱者。   他转身。   风吹起林木,吹起他身上的衣袍,头上的发带。   像一朵染血的鸦青色的牡丹。   无数箭矢向着温泅雪的方向而来。   君罔极头也不回,唐刀向后飞出,向着射出弩-箭的方向,击杀暗中的刺客。   温泅雪的剑向前,斩断眼前的箭矢。   他整个人凌空跌落下去。   君罔极纵马而来,张开手接住他。   马匹被箭矢射中,马蹄高高扬起。   君罔极抱着温泅雪落到地上。   温泅雪的手臂护着君罔极的头。   箭矢密集如雨,一部分被马匹挡住,一部分在他们滚到地面的时候从他们的身边擦过。   君罔极紧紧抱着温泅雪,意图挡住身后一切的攻击。   温泅雪躺在地上,君罔极挡在他身上。   温泅雪望向君罔极身后,毫不犹豫,起身抱住君罔极,手臂向外挡住射向君罔极的箭矢。   箭矢射入温泅雪的手臂。   温泅雪被那一箭所震,躺向地面,脑后磕到一块尖锐的石头。   他的视野一片发白。   鲜血顺着手臂流淌,浸湿衣袖和地上的枯叶。   流淌向从温泅雪身上散落的符篆。   那些他画了六年的符篆,在君罔极身上试验过无数次的结印,从来没有起过任何效果。   但在这一刻,激发一道金光,上面的符篆像是活了一样。   【君天宸一瞬不瞬地看着,看着温泅雪是怎样幽静无声,拼尽一切地想要保护君罔极的。   温泅雪从未这样保护过他。   前世,他最初认识的温泅雪,就是眼前这个年纪。   那时候的温泅雪是个温雅的少年,和洛阳京都无数达官显贵家娇养的矜贵小少爷一样。   天真、阳光、单纯、无害。   面对这样的刺杀,只能苍白着脸,睁着惊恐纯净的眼睛被人保护。   而不是现在这样,神情平静,像是早就已经做过无数的准备要这么做。   君天宸望着温泅雪执剑杀人,望着他坠落而下,望着他和君罔极在箭矢之中互相保护着彼此,眼中清澈果决,没有一丝一毫的犹豫。   ——没用的。   他想,温泅雪再怎么努力,事情还是会和前世一样……   君天宸的瞳孔微张。   他看到温泅雪眉心微蹙,整个人向后倒去,脸色苍白,瞳孔放空了一瞬。   看到地上的血。   ——怎么会?   受伤的不该是他们吗?   是他和君罔极。   君罔极会被射成刺猬,会死在这里。   然后,他就会在这具濒死的身体里苏醒。   这是前世早就定好的结局。   温泅雪眼眸放空一瞬,下一瞬,他睁开眼眸,乌黑清冷的眼眸冷锐斩截,他一手死死抱着君罔极,右手抓起地上染着他的血发着金光的符篆,向四周飞撒而去。   那些轻薄的符篆,在那一刻像无数削薄的暗器,向每一个刺客而去。   君天宸错愕地看着,温泅雪执着君罔极的手,两个人两只手,却在瞬间配合默契地结出一个复杂的咒印——他们曾经无数次一起玩闹着结过。   却在这一刻用上了。   那些从未对君天宸起过作用的咒印,在沾染了温泅雪的鲜血后,在那一瞬间爆发出一种极大的冲击力。   君天宸的视野里一片金光发白。   他感到自己像是落入了无边无际的江水中,被洪流和飓风吹着掀飞出去。   金光消失。   他看到,君罔极将温泅雪放在身后,捡起地上温泅雪的剑,向着那些围上来的刺客杀去。   君天宸错愕至极,望着君罔极。   ——他竟然,和君罔极分开了。   温泅雪躺在地上,乌黑的眼眸望着君天宸。   君天宸望着他,他无比确信,这一刻,温泅雪看到了他。   温泅雪的手指缓缓移到身前,并指,轻轻抵着唇,低声念出咒语。   君天宸望着他:“终于见面了,也许你不相信,但,我并不是鬼。”   地上的鲜血一颗一颗腾空,汇聚成一张很薄的咒印。   随着温泅雪的施咒,向君天宸飞去。   君天宸没有躲闪,他一步一步向温泅雪走去。   前世,当他登基为帝的时候,也养了许多道士。   君天宸自己本身的存在就说明了,这个世界是有一种玄妙的力量存在着,身为帝王,他自然要掌控为己所用。   曾经,也有道人看出他身上的异常,想要驱邪。   但却被君天宸的帝王金光反噬重伤。   君天宸当然不是鬼,不是邪魔,他是生前死后,大燕永远至尊无上的帝王。   “你会受伤的。”他垂眸,居高临下,平静地望着十四岁的温泅雪。   那些咒印在君天宸身上,激起一阵金色波光,没有造成任何损伤。   只有温泅雪吐了更多的血。   君天宸的眼神流露出几分怜惜。   他一向凉薄冷漠,从未对任何人心存怜惜过。   哪怕是那些为了他而死的,所谓的爱人。   包括前世的温泅雪。   何况现在的温泅雪,正在为别人企图伤害他。   可君天宸不知道,望着这个遍体鳞伤,十四岁的温泅雪,却生出了怜惜来。   心口微微的裂缝刺痛,像是又明显了一些。   君天宸走向他,想要试着触碰他。   脚步却微微一顿,停在那里。   君天宸低头,看到自己身上的黑色帝王衮服浮现了红色的纹路。   那些纹路像是一种莫名的束缚,让他再也无法靠近温泅雪五步。   不,不是不能靠近温泅雪,是无法靠近君罔极。   君天宸这才明白,温泅雪做了什么。   他要永远将君天宸驱逐出君罔极的身体。   温泅雪眼角微弯,唇角微弯,露出一个笑容,乌黑幽静的眼眸却毫无笑意,像是黑色吞噬一切光的漩涡,静静注视着君天宸。   少年的笑容,天真、单纯、无害,但在那张世所罕见沾血的苍白面容上,却化作一种纯真凛冽的邪气。   在说:等你许久了,幸会。 第98章 万人迷龙傲天最爱谁,关原配屁事13   温泅雪等这一天, 已经六年了。   这六年一直有一个问题横亘在温泅雪心上——如果君罔极身体里那个鬼能听到、看到,温泅雪和君罔极一切的交流,温泅雪做任何努力和布置对方都会知晓,他要怎么将那个鬼驱逐?在君罔极十四岁之前。   温泅雪当然也可以乐观地觉得, 不管他做什么, 那个鬼都无从反抗。   但是, 一个潜藏在皇子体内, 在司天监的眼皮下,在褚至真这样有真本事的道长面前, 却还能好端端存在着,不被任何人察觉, 真的是一个温泅雪想怎么样就能怎么样的普通的鬼吗?   当褚至真避走, 沈著和长春观出现在洛阳城后,温泅雪对君天宸的实力评估又上了一层。   且不论长春观的道士们有多少是靠着幻术, 装神弄鬼,但沈著此人必然是有本事的。   温泅雪曾乔装之后混迹在人群,暗中观察过沈著。   庙会之中,上千余人游客熙熙攘攘, 温泅雪与对方之间至少相隔了百余人的距离。   但, 温泅雪只看了对方一眼, 沈著立刻就准确无误地朝他看来, 目若洞火。   温泅雪与褚至真之间的书信未曾断过,也曾将沈著在洛阳城掀起的风波告之褚至真。   褚至真却只叮嘱温泅雪避其锋芒。   就是这样一个让褚至真都避走洛阳的沈著, 既已看出洛阳城有妖邪,却偏偏未能看出妖邪就在君罔极身上。   温泅雪自然要忌惮的。   温泅雪耗费六年, 一点一点完善了这个驱邪计划。   他从不避讳, 当着君罔极的面画符, 数年如一日,他画的符咒从来毫无反应,渐渐将这个观念深入每一个心中。   他毫不避讳教君罔极结印,仿佛根本没想过君罔极身体里那个鬼也会学会、识得咒印,日后会有防备。   出自温泅雪的符咒、咒印,全都是摆设。   温泅雪耗费六年时间,将这个观念植入了君天宸的心中。   就是为了这一刻。   君天宸现在想明白了,虽然,他还是不清楚,温泅雪是怎么做到的。   或许前世温泅雪天真无害的矜贵小公子的印象,让君天宸印象太深刻了,他从未想过温泅雪会拥有能威胁他的力量。   但更多的原因是,君天宸的确不是鬼,温泅雪的符咒,不该对他有效。   更何况,他有真龙气运,帝王金身。   君天宸望着温泅雪,眼神深邃微微复杂,苍白的面容却没有多少情绪。   “我不是鬼,我是……君天宸。”   温泅雪一瞬不瞬望着这个藏身在君罔极体内十四年的鬼魅。   他和君罔极生得很像,但又完全是两个不同的人。   如果不是先入为主,甚至很难发现他们生得像。   君罔极的眼神也淡漠冷锐,是寂静的海底,是沉寂的礁石,是清澈的少年。   君天宸却生得很病态脆弱,他看上去灵魂却是个成熟的青年了。   他的皮肤也苍白,却像是过分精细,锦绣堆渥隔绝了阳光,瓷器一样质地轻薄脆弱,容易跌碎的苍白。   眼神清冷幽寂,眉眼郁悒冷漠。   但他的冷漠并不明显,反而呈现出一种引起少女爱慕的欺骗性的脆弱忧郁。   仿佛只要有人爱他,给他足够的爱,就可以轻而易举治愈他,拯救他。   但实际上,那些脆弱和忧郁,却是灯光阴影遮蔽下的深渊,引飞蛾灭亡的火。   他是一个复杂的,矛盾的,充满贪嗔痴恨的厌世者。   一个看似对这个世界毫无欲望,厌倦一切,却比任何人都牢牢掌控着世界的权柄,一个凉薄的,对世界,对所有人毫无感情的君主。   君天宸对温泅雪说,声音不徐不缓:“我和他是一同降生在这具身体里的。或许,贵妃本应该生出的是双生子,但有一具胎儿却在孕育的中途被吞噬了。我和他,谁得到这具身体,谁就是真正的主人。”   想到了什么,君天宸很淡地毫无温度和笑意地笑了一下。   “如果没有君罔极,我从一出生就应该是太子了。毕竟,我才是君天宸。”   君天宸这个名字,是在君罔极之前就存在的,在他们还未诞生的时候,由刚刚登基的宣帝亲口取的。   温泅雪望着他,因为流血和受伤,温泅雪看上去也很苍白,汗水将他额前的发丝浸湿,但他的神情幽静,没有一丝一毫脆弱。   乌黑的眼眸静静望着君天宸,他并不去揭穿君天宸的话有多么站不住脚。   不提君天宸的外表,身上的帝王衮服,这一切都不可能属于十四岁的十三皇子所有。   温泅雪只是笑道:“那又怎么样?鬼也不是一开始就是鬼的。以前不是,现在开始,你就是鬼了。我的符篆对你有用。”   他缓缓抬起手,对目光平静幽深望着他的君天宸,划下去。   君天宸的身前地面,忽然起了一道火墙,将他挡在外面。   那火墙,除了君天宸,无人能看见。   就像,也没有其他人看得到君天宸。   温泅雪收回视线,不再看君天宸一眼。   他看向不远处,执剑诛杀着刺客的君罔极的背影,看着君罔极将所有的危险挡下,没有让任何人近他的身。   不远处,宣帝和神龙卫也已经来了。   那些接到烟火信号的援兵也到了。   刺客后继无力。   君罔极转身,向温泅雪而来。   他抿紧唇,半跪着抱起温泅雪。   那张冷锐的脸,分明没有什么表情,却像是无尽的悲伤倾斜而来。   温泅雪张开手臂,抱住了他。   抱一个满怀。   君罔极一动不动,眼眸睁大,像是在那一瞬间拥抱了凛冬。   温泅雪的双手搂着他的脖子,下巴搁在他的肩上,全心全意地,缓缓抱紧,毫无阻碍、亲密无间地抱着。   露出纯真的笑容:“现在,没有那个鬼了,我们可以好好拥抱了,殿下。”   可是,温泅雪受伤了,流了很多血。   他不敢太用力抱他。   “殿下,不抱我吗?”温泅雪轻轻地叫他,像小时候一样,眉眼轻蹙忧伤,像被蜂蜜赶出花丛的小狗一样。   君罔极垂眸,缓缓小心地回抱温泅雪。   喉结滚动,低声:“可以了。”   温泅雪笑了一下,闭上眼睛,放任自己陷入黑暗。   刺客已经伏法。   神龙卫也好,诸位皇子也罢,包括宣帝,所有人都没有出声,静静地望着尸堆里拥抱的两个少年。   黑衣的少年明明安静沉寂,毫无表情。   却叫所有人都感受到无言的悲伤。   “太医来了。”远在营地的太医被神龙卫的人亲自骑马带过来。   宣帝挥手:“朕无事,快去救人!”   ……   【君天宸被拦在幽火之外,神情复杂地望着昏迷的温泅雪。   他并不因为温泅雪的背刺感到愤怒。   就像前世,他不为温泅雪的深情动容。   不知道为什么,他也并没有试图回到君罔极体内去。   他一眼也没有看君罔极,只是不远不近地跟着温泅雪。   像一个真正的鬼魂一样。   他重来一世,本就毫无目的,只是因为看到了八岁时候的温泅雪。   于是,就一直想看着。   命运和前世不同,君天宸虽然错愕意外,但他想了想,觉得其实也并无所谓。】   ……   温泅雪睁开眼的时候,第一眼就看到了君罔极。   君罔极坐在他的床边,用沾水的布巾,一点一点浸润着温泅雪的唇。   他垂眸认真,心无旁骛,以至于没有发现,温泅雪已经醒了。   温泅雪静静地看了片刻,等迟缓的大脑一点一点清醒,掌控身体。   他忍不住唇角缓缓微扬。   君罔极的手,忽然顿在那里。   他一动不动,片刻,眉睫才缓缓抬起,看向温泅雪的眼睛。   看到,睁开眼睛的温泅雪,对着他的笑。   笑容和从前一样,毫无保留。   君罔极面无表情地看着,无动于衷,眼底无波无澜,只有喉结,微微滑动了一下。   温泅雪笑着,对君罔极轻轻地说:“我醒了,殿下不开心吗?”   君罔极无动于衷,毫无反应,低声:“我去叫太医。”   他刚站起来,就停住了,缓缓回头。   温泅雪的手不知道什么时候,轻轻拽住了他的衣袖。   手指一点一点往上,勾住袖口,握住君罔极垂落的指尖。   轻轻地晃了晃。   “殿下,在生气吗?”   君罔极望着他悬空向上,握着自己指尖的手,缓慢地抽了出来。   换做他握着温泅雪的手,手指托着掌心到腕骨,让那只手臂不需要承力。   “你的手臂受伤了,最近不要用手。”   那只手臂,是因为君罔极而伤的,被一支箭刺进了臂骨。   割开伤口取箭的时候,即便昏迷着,温泅雪也蹙了眉。   君罔极记得,温泅雪从小就怕疼。   他轻轻将这只手放回床上,放回被子里。   温泅雪的手抓着他的手指,没有松开。   像小时候一样,眉眼纯真微蹙,小狗一样湿漉漉的忧伤无辜。   “殿下为什么生气?是生我的气吗?”   君罔极垂眸没有看他,一动不动静止:“……”   “殿下?”   “……”   “君罔极。”   “……”   温泅雪忽然抿唇笑了,笑容纯真无邪:“这是我们第一次吵架。”   被子里,温泅雪的小指勾着君罔极的小指,轻轻拉了拉。   “现在约定,温泅雪和君罔极吵架的时候:只可以不说话一下,不可以一直不说话;要告诉对方,做错了哪里,这样就可以改正了。数三声,约定就奏效了。两个人都要遵守。一、二、三!”   君罔极低声轻轻地说:“你流了很多血。”   温泅雪的笑容微顿:“……”   君罔极唇角下抿:“昏迷了三天。”   温泅雪的笑容消失:“……”   他想,如果是君罔极昏迷了这么久,他也一定会很生气的。   君罔极:“不要替我挡箭,因为我受伤。我不喜欢。”   温泅雪微怔:“可是,伴读就是为了保护殿下而设置的。”   君罔极抬眸,望着温泅雪:“你不是伴读,是……朋友。”   温泅雪看着君罔极,眸光轻动:“是最好的朋友吗?”   君罔极:“嗯。”   他垂下眼眸。   温泅雪唇角,很轻地弯了一下,看到,君罔极面无表情,耳尖一点一点红了。 第99章 万人迷龙傲天最爱谁,关原配屁事14   两个人许久都没有说话。   一只鸟扑棱着翅膀在窗户飞过, 歪着头看着,又飞走了。   温泅雪乖乖躺在被子里,小指勾着君罔极的小指, 小声无辜地说:“我们现在是和好了, 对吗?”   君罔极嗯了一声。   温泅雪分明看到他眼眶下青乌一片, 倦怠, 像是很久没有睡了。   温泅雪掀起左边的被子:“左手臂没有受伤, 来。”   君罔极的确困了。   他三天都没有合眼, 偶尔闭上眼睛, 也很快就惊醒了。   他和衣躺到温泅雪左边。   身体困极了,却睡不着。   闭上眼睛,眼前就是温泅雪为了他受伤的情景。   反反复复, 不断重现。   君罔极低声:“不要保护我,总要有一个人受伤, 是你或是我, 都一样。”   温泅雪侧首, 望着君罔极的侧脸,轻轻地说:“不对,总要有一个人受伤, 绝对不可以是你。”   君罔极睁开眼,眼神沉冷寂静,薄唇向下紧抿。   ——温泅雪不听他的。   刚刚才和好的友情,又一次决裂了。   但是,君罔极太困了, 一躺在温泅雪身边, 倦意就铺天盖地而来, 没有力气吵架。   他也不会和温泅雪生气。   君罔极闭上眼睛。   决定等睡醒了再生气。   温泅雪挪过去一点, 用没有受伤的左手臂抱着君罔极的头,头挨着他的头。   君罔极应该生气的,可是温泅雪的气息笼罩着他,是暖暖软软甜甜的香气,带着一点草药的清苦,让所有紧绷的情绪都舒缓舒张。   感到安全、安心。   他的心还在吵架,身体却已经和好了。   温泅雪和君罔极小声咬耳朵:“我受伤的话,醒来还是我,但是,你要是受伤了,我不知道醒来的是谁。不知道去哪里找你。所以,无论如何,只有你不可以受伤。”   少年的眼眸清澈幽静。   君罔极:“……”   温泅雪抿唇,眉眼小狗一样忧伤,脸颊微鼓,委屈地望着君罔极。   “而且,明明是你先把我挡在身下的。要生气的人,明明应该是我。”   结果,君罔极先告状了。   君罔极睁开眼,面无表情,看到温泅雪眼眸里的清泉将要滴落一样,连头发丝都在生气控诉他。   君罔极:“……”   过去六年,他们从未吵架过。   短短的时间里,他们经历了第一次吵架,和好,又吵架,又和好,又又吵架。   “抱歉。”   君罔极闭上眼睛,轻轻靠着温泅雪。   不知道是为自己和他吵架而道歉,还是为,明明是要保护温泅雪的,却反而被保护了而道歉。   温泅雪睁着眼睛,轻轻挨着君罔极的头,什么也没有说。   心底朦朦胧胧感觉到,君罔极保护他的时候,是他和一样的想法。   他们靠在一起,慢慢睡着。   第三次吵架,也和好了。   ……   【君天宸静静地注视着,用那只窗棂上的鸟的视线。   他看到,听到了他们的说话。   感到有些茫然。   前世有无数人为他而死,舍弃一切保护他。   因为爱他。   但,他没有保护过任何人,没有拼却性命也想保护的人。   他……不爱任何人。   君天宸忽然不明白,自己为什么跟着温泅雪?   命运已经改变了。   他并没有在十四岁这一年,在君罔极的身体里醒来。   温泅雪和前世也不再相同。   已经没有留在这里的意义了。   他不再被束缚,可以自由去任何地方,不是吗?   君天宸走出去。   一路,没有任何人看到他。   就像,一个真正的孤魂野鬼。   漫无目的。   不知为何存在,不知为何而来,不知为何而往。   可是,前世他也是这样的。   不同的是,前世的他有身份,有停留的地方。   有陪着他的青梅竹马的温泅雪。   有许许多多爱他的人,不管他想不想要。   现在,都没有了。】   ……   温泅雪睁开眼睛,静静看着窗外。   那只鸟重新扑棱着翅膀飞走。   君天宸说得没有错,他的确不是一般的鬼。   他的身上有真龙气运,皇帝金身。   只能驱,不能降。   温泅雪又闭上了眼睛。   这次,是真的睡着了。   ……   ……   “感觉怎么样?看到了什么?”   一个年轻的道长,端正跪坐着。   头戴青莲冠,身穿青色的道袍。   长眉入鬓,凤眼矜傲,面如冠玉。   正是长春观的观主,名震洛阳城的沈著道长。   在沈著对面,坐着一个十五岁的少年。   少年面容清秀绝伦,眉眼之间不染俗尘,他缓缓睁开眼睛,一双眼眸灵气逼人,一身云锦雪衣,暗织祥云仙草,望之恍若仙人。   正是九皇子,君霁泽。   “很模糊,整个世界都是红的,看到我像是一只鸟。”九皇子看向垂眸饮茶的沈著,“这是什么?”   沈著放下茶盏,对九皇子行道门之礼:“恭喜殿下,殿下果然聪慧,第一次试开天眼,竟然就已经窥见天机。即便在玄门之中也是绝无仅有的资质。殿下慧根不浅,确有仙缘。”   九皇子神色微凛:“窥见天机?那片红光代表什么?未来大燕国会陷入纷乱?”   沈著瞥了九皇子一眼:“并非如此。殿下对玄门知识还了解不够,有些东西须得徐徐渐进,待殿下的天眼开至九重,不用贫道解释,殿下就会明白自己看见的是什么。”   九皇子若有所思。   沈著道:“譬如孩童识字读书,一开始不必懂得意思,只晓背诵记得,假以时日,自然就会明白一篇文章的意思。”   九皇子望着他:“先生的天眼开至几重?”   沈著摇头:“天眼难开,即今为止,贫道所知能将天眼开至三重以上的,不过一只手之数。其中并不包括贫道。贫道资质愚钝,未有殿下万一,修炼至此,全凭一个勉字。”   九皇子微微一顿。   沈著此人素来倨傲自负,他若是一味夸赞自己,君霁泽还会抱着怀疑的想法,但,他干脆承认自己并无这个本事,君霁泽反倒有些信了。   “戌时将至,今日便到此为止。”沈著站起来。   九皇子:“送先生。”   戌时之前,九皇子就得闭门谢客,修闭口禅。   自从九岁那年,褚至真在宗学对诸皇子相面,对君霁泽批命,告诫他十六岁前入夜不可与人语,之后,容妃的母家李家、姻亲关系的杨家,九皇子党一众人都秉持宁可信其有不可信其无的谨慎态度,一直遵循至今。   但,一味只是规避显然并不是最好的办法。   在褚至真名声大噪,宣帝几次信重后,九皇子派系的人也提议,蓄养一些玄门道士。   待褚至真离开洛阳,沈著高调发展长春观,九皇子也不免接触了这位大名鼎鼎,据说比褚至真更有本事的人。   沈著走后。   九皇子的伴读,李澄睿走了进来。   他一言不发,在纸上写字:此人如何?   九皇子亦提笔:深不可测。   李澄睿:殿下可是要学他的本事?   九皇子:再等等。   李澄睿:等什么?   九皇子:等他有求于我。   沈著是刻意来接近的九皇子,九皇子却还不知道沈著想要借助他得到什么。   故此,不必着急。   他们并不知道,   就在他们笔墨传书交谈的时候,在他们旁边,还坐着一个“人”。   黑色衮服,描着血勾勒的符篆咒纹。   推开的百叶门外,枫叶阵阵凋零,落日余晖洒下,天地晦明。   君天宸看了一眼对面的九皇子,前世,他的敌人。   皇子之间的仇怨很简单,无非为了相同的一把椅子。   但,比起刚愎自负的大皇子、狡诈阴诡的五皇子、心狠手辣的六皇子,君天宸最厌恶的,是这个表面看上去最风光霁月,一副无欲无求仙人之貌的九皇子。   君天宸漠然移开视线。   眼神深邃幽寂,望着那张写满字的纸。   ——天眼?   ——沈著? 第100章 万人迷龙傲天最爱谁,关原配屁事15   宣帝遇刺, 此事传回洛阳京都,震惊朝野。   因大燕皇室大多寿命不长,子嗣单薄, 权利的递交一向较为平稳。   许久都没有帝王遇刺之事发生了。   天子一怒, 伏尸百万。   人们忽然发现, 一向风气宽松, 像是一位仁厚长者的洛阳城, 一夕之间露出了森严冰冷的一面。   向来隐匿宣帝身后的神秘的殿前司第一次暴露人前, 指挥使亲自彻查刺杀案。   殿前司、京兆尹、金吾卫, 三方共同出动。   一夕抓捕无数官员下狱。   其中甚至包括此次秋猎刺杀事件中救驾有功的神龙卫之人。   想也清楚,刺客人数庞大,能悄无声息混入猎场, 神龙卫不管是有人参与谋逆,还是纯粹尸位素餐失职, 都是大罪。   正值肃秋, 许多人没能挨到今年冬天, 不是在审讯中死在诏狱,就是死在了刑场之上。   这年秋天杀的人多到,几乎是宣帝登基以来死刑犯的总和。   人心惶惶, 各处道观每日都有许多场法事要做。   此案最终以京兆尹的猝死告终,不了了之。   后被称为秋猎谜案。   因为,事情直到最后,也没有调查出个结果,到底是什么人要刺杀宣帝。   明明那么多刺客的尸体, 只要细究来龙去脉, 总有一个出处。   然而最终却没有指向任何一个足以负责此事的人来。   但, 一些知情人却有猜测。   事情或许牵扯了好几位皇子。   在京兆尹死后, 主张继续追查的朝臣竟都受到了一定的惩罚。   而宣帝也忽然冷待了几位皇子,包括平日最受宠的五皇子和九皇子。   事件平息后,洛阳城又恢复了往日的歌舞升平。   坊间因此流传出好些志怪传奇。   “……说是陛下登基以来两次秋猎,六年前那场秋猎死去的动物里,有不少是修行岁满即将渡劫,却死于天子之手。”   安复作为广安候的继子,在侯府和一众伴读中地位尴尬,却相应的结交了许多勋贵家庶出的子弟,混迹于坊间各处,消息极为灵通。   在温泅雪养伤,君罔极也相应闭门不出的时候,常常从他这里得到第一手的消息。   安复继续说着:“……精怪化怨为煞,这才在六年之后,迷惑了秋猎之中随行的人,进而产生了这场没头没尾的刺杀。”   大燕朝室内多是木质结构,惯于通铺筵席,人们习惯于跪坐。   温泅雪靠坐在推开的门柱上,伸长了腿,望着庭院的花木。   安复和君罔极,相对跪坐矮桌两侧。   君罔极一向寡言,听了也不发一言。   温泅雪回头,好奇地望向他们:“这样的话也有人信吗?”   “怎么不信?”安复说,“怕是半个洛阳城的人都信以为真。而且,经由此事,长春观的沈著道长的声望又上升了。”   温泅雪问:“和他有什么关系?”   “关系可大着呢,莫要忘了,沈著前不久一直说洛阳城妖气冲天,长春观一众道士俱是降妖伏魔而来。这不就刚好对上了吗?都说长春观的沈著真人真是有本事,可惜晚了一步,宣帝未曾采信他的示警。”   大燕国信奉道宗。   加之褚至真受到宣帝的信重,洛阳城的贵人们多多少少都信一些,家中都有蓄养的道士客卿。   连温泅雪自己都是褚至真的弟子。   安复好奇问道:“褚真人如何说?那个沈著当真有真本事吗?”   温泅雪是自己人,安复当然信他,自然也信他背后的褚至真。   温泅雪把褚至真让他避其锋芒的话拿出来说了一遍,惊得安复睁大眼睛,顿时对沈著其人更加敬畏。   待安复走后,温泅雪对君罔极提起了自己当初为了对付君天宸,私底下去见沈著,当时的观感。   “这个人的确不是徒有虚名,但,不同于师父,给我的感觉不太好。殿下遇到他,要多加小心。”   从温泅雪拜师开始,褚至真就一直告诉他,道门之中偏于玄门御鬼诛邪之术的,是旁门左道,非是道宗正途,让他切莫显露人前。   温泅雪便猜测,道门中有如此本事的人,大概都是隐于人前的。   这应该是整个玄门的规训、共识。   而沈著却反其道行之。   君罔极嗯了一声。   温泅雪想起什么,忍不住笑了:“啊,我忘了,那个鬼已经离开殿下的身体了,沈著就是看到了也不会对殿下如何的。”   君罔极看着他的手臂:“今天感觉怎么样?”   温泅雪眸光温和,矜持道:“比昨天好。”   君罔极站起来走近,手背轻轻触碰温泅雪的额头。   室内烧着地龙,并不冷,但温泅雪的身体热的不对劲。   瓷白的面容,带着一点潮红。   这段时间他反反复复地低热着。   君罔极抱起他:“有一点发热,不能坐在风口。”   温泅雪这段时间都住在宫内,在君罔极的松筠殿养伤,宣帝钦点了太医院最厉害的三位圣手共同为他医治。   不管秋猎案闹得多大,都与他们两个人毫无关系。   宣帝冷落了其他皇子,却是第一次将关爱的目光投向君罔极。   当初在场的所有人也不会忘了,在宣帝遇刺之时,一众皇子里,只有最年幼的十三殿下穿过重重危险,第一个赶到宣帝身边,在最危难的时候,和温泅雪一起抵挡住了刺客最凶险的一波攻击。   若不是他们两,躲在暗处的弓-弩射向的就会是宣帝。   大量的赏赐进了兰韶宫,贵妃最近在后宫的风头一时无两,春风拂面,待君罔极和从前判若两人。   温泅雪看得出来,她虽然依旧骂君罔极不省心,眼里的关切却也并不是作伪。   送来给温泅雪进补的汤药膳食,每次都一式两份。   ……   将温泅雪留在宫内养伤,是赏赐也是保护。   待到年前宫宴前,温泅雪这才回家。   虽然温夫人进宫探望是不限制时间次数的,但到底不是在自己家,见到温泅雪险些又哭出来。   温泅雪哄了她好半天,这才让她破涕为笑。   家里的一众亲友也来探望了,包括嫁去杨家的姑姑温岚,同来的自然有温岚的嫂嫂,那位容妃的妹妹李姝。   因着当年伴读之事,温阅待容妃那边的人总是客气几分。   其他人的探访都退却了,这位却是要设宴款待的。   ……   宴罢送客,温阅和温泅雪在书房谈话,提起这次秋猎案。   “看来此案的确和几位皇子有关,容妃这才派自己的妹妹来试探你和十三殿下的态度。”   秋猎案的草草结案,宣帝放任民间对秋猎案往志怪方向的揣度,在聪明人眼里,便可以推测出几分真相。   怕是宣帝为了遮掩此案背后的真相。   什么事情让宣帝都闭口不言?   自然是家丑。   联系到宣帝对众位皇子的冷待,事实虽不全中亦不远矣。   温泅雪:“我和殿下对此案俱不知情。”   温阅点点头:“为父现在倒是觉得,你当初选了十三皇子是个好选择。”   那位九皇子看起来并没有表现出的那么淡泊。   亦或者,他本人想要与世无争,但他身边的人却不愿意放弃那把龙椅。   还是十三皇子好,异族血脉的身份天然叫他退出这场是非之争,也没有人打着他的旗号行事。   温泅雪笑了一下:“殿下当然好了,殿下是最好的。”   温阅想起,秋猎事发后他自神龙卫那里打听来的事,据说十三皇子拼了命的保护温泅雪。   他心底对君罔极也是满怀感激。   温阅摸了摸温泅雪的头,说:“日后多多请十三殿下来家里,他在洛阳城没有舅家,外出想玩也没个落脚的园子。这些事你看着办就好,不用过问我了。”   “谢谢爹爹。”温泅雪很开心。   温阅以前总是叫他没事少和诸位皇子来往,包括君罔极,出了宗学也别太亲近。   生怕温泅雪和皇家的人太近。   现在,却是接受了君罔极。   “九皇子之类的若是邀请你,能免就免了,这些皇子一个个都大了,你要小心。”   温阅可还记得温泅雪凤命的事。   温泅雪道:“师父后来不是说了吗?他大概是要收两个弟子的,另一个才是未来的太子妃。”   褚至真躲出去洛阳城,何尝不是因为有无数贵女想要拜他门下。   谁若是拜了褚至真为师,那谁就是命中注定的太子妃,未来母仪天下的皇后。   褚至真哪里敢真的替皇帝决定儿媳妇。   也不敢随意收多位贵女入门下,只得逃了。   “褚道长何时归京?”   温泅雪笑了:“师父大概会等太子妃的人选定下来后吧。”   温阅对这些怪力乱神是不太信的,即便温泅雪在褚至真门下学习多年。   他嘀咕一句:“这些道人都是人精,说的每一句话都是精心推敲过的。”   他心道,褚至真当初说自己的弟子有凤命,可真是句万金油。   等真正凤命的主人出现了,为了做实自己的确承命于天,可不就是得拜褚至真为师。   走个过场,也是给褚至真增势了。   温家私底下其实对当初褚至真给温泅雪批命之事是略有怨言的,若不是形势所迫,大家同舟共济,还不知道怎么呢。   ……   转眼宫宴到来。   宣帝不喜排场。   年节之时,能有资格入宫赴宣帝的家宴的,都是简在帝心的重臣。   温泅雪就是第一年参加。   因为宣帝的偏爱,他和君罔极与宣帝坐在一桌。   “好孩子,伤好得如何了?”   “多谢陛下,已无大碍。”   尽管如此,宣帝还是没有让他饮酒。   倒是亲自给君罔极斟了一盅:“过完年你就十五岁了,虚岁十六,十六那可就是大人了,是得学会喝酒了。”   虽然身体里已经没有了那只鬼的威胁,君罔极还是不喜欢说话,不懂怎么亲近人。   他没有回应宣帝的话,只是端起来喝了。   板着的玉白的脸泛起一点红。   宣帝没有和以前一样冷淡皱眉,笑了一下,摸了摸他的头:“吃菜吧。”   他举起筷子,犹豫了一下。   温泅雪道:“殿下喜欢吃肉。”   宣帝加起几片薄如蝉翼的鱼片给君罔极。   君罔极垂眸,乖乖吃下去。   没有人比温泅雪更清楚,投喂君罔极的满足感。   宣帝露出笑容。   这是君罔极长这么大,他第一次表达父亲的关爱。   贵妃看到了,嗔怪宣帝没有给她夹菜。   往年坐在宣帝身边的九皇子和五皇子,都静默无声。   秋猎案当初抓捕的人太多,又急于出结果。   手段太狠,以至于出现了许多攀咬之事。   但有一些事,也清楚明了摆在了宣帝的案前。   几位皇子都大了,太子又资质平庸,一直以来不受宣帝重视。   于是,不管几位皇子本人如何,他们下面的人都动了心思。   那么大的刺杀行动,自然不可能没有人发现端倪,但是,有人觉得若是出了点事,正好暴露太子的资质不足,若是事情稍微大点,叫宣帝厌弃了太子,储位便能有变动。   于是,叫一众流寇摸进了猎场。   而太子一派也不无辜。   察觉了下面的心思浮动,以为是场针对太子的刺杀,便想着要黄雀在后,暴露这些人对储君的险恶之心。   于是,把防守重点布置在太子那边,想着请君入瓮。   而有人看穿了太子的把戏,想要反治其身。   有人想浑水摸鱼,颠倒嫁祸。   各怀心思,各方利益浮动。   最后,稀里糊涂,让一众流寇阴差阳错近到了宣帝身边。   查到最后发现,刺客的活口彼此都不知道对方是干什么的,甚至不清楚他们刺杀的是宣帝。   一桩只有宣帝无妄之灾倒了霉的乌龙案。   除了十三皇子君罔极,每个儿子都掺了一脚。   可每个人也似乎都没有当真谋逆的意思。   毕竟,有太子在,宣帝若是驾崩了,那也是太子获益。   但太子偏偏也没起这个心思。   宣帝看到这份调查结果,脸色越来越难看,心越来越沉。   他还以为早早立下太子,就能避免储位之争,避免天家父子祸起萧墙。   却没想到,他对太子的严厉和对几个儿子的偏爱,反而引起了个人心底的争斗欲。   宣帝知道结果后,谁也没有见。   将这份结果一页页烧了。   第一次感到深宫萧瑟。   天家无父子。   ……   宫宴到后面,皇子们对宣帝敬了酒,说了新年祝福。   宣帝中规中矩,给了每个皇子赏赐。   除了太子的,其他人都一样。   再没有往年随心。   之后便借口他在,其他人放不开,起身和贵妃携手走了。   太子冷笑一声。   这件事里他虽然也吃了挂落,但比起其他皇子失去的,又显得他是赢家了。   其余几人看了太子一眼,都没有做声。   这时,宣帝身边的内监来了。   笑着对君罔极说:“陛下忧心殿下吃不了酒,让御膳房特意煮了醒酒汤,小温大人伤势未好,便与殿下一同宿在宫内就好。”   每逢宫宴,御膳房备醒酒汤本就是常事,哪里还需要特意嘱咐煮一碗?   分明是宣帝特意嘱咐了,单独熬制的。   太子:“……”   这次轮到其他人冷笑一声,起身离席散去。   若说此事最大的赢家,哪里轮得到太子?   他们当初见君罔极逆流而上,以为他是傻到不要命了,现在一看,或许对方才是真正的聪明人。   他们互相争斗白忙活一场,最后却是为君罔极做了嫁衣裳。   救驾之功,可不就是落在他头上了。   昔日叫宣帝厌弃无视的十三殿下,一跃而上,成为了帝王心头最看重的皇子。   若不是君罔极有一半异族血脉,与储位无缘,这会儿便是所有人的眼中钉肉中刺。   太子冷冷看着温泅雪扶着君罔极离去,一瞬不瞬望着,眯了眯眼。   小侯爷安浥青走到他身边,看到他的眼神,微微一顿。   “殿下无需在意,陛下此举只是借十三皇子敲打诸位皇子罢了,要在意也是昔日最得帝心的五皇子和九皇子。殿下切不可中计,贸然对上十三皇子。”   太子神色沉着:“孤知道,父皇便是再偏爱十三皇子,那把椅子总不会给他。”   安浥青神色微怔,顺着太子的视线望去。   月光溶溶,宫灯融融。   夜风吹拂而过。   温泅雪一袭红衣,侧首望向君罔极,那张世所罕见的面容,亦如秋猎仪式上的露面,幽静清冷。   像生着雾蓝的秋水湖面,清灵澄净,仿佛不是世间之人。   月光之下,下一瞬便要羽化成仙。   却见,他望着君罔极,唇角微动,明明并无明显表情,却生出两分清浅的笑意。   灯光月光,落入他的眼中,像是天山之雪消融,春风随波,漫溢而来。   “他好像是第一次穿红衣。”太子笑了,声音微不可闻,“比穿道服更好看。”   安浥青心头一震。   过完年,就得选太子妃了。   安浥青忽然想起,六年前褚至真给温泅雪的批命。   太子,莫非是信了? 第101章 万人迷龙傲天最爱谁,关原配屁事16   宫宴, 在宣帝离席后,众大臣的确都放开了些。   舞姬旋转,弦乐飘飘。   美酒佳肴不断。   只有皇子们这桌散了, 竟是已经连表面的伪装都不愿了。   各人寻着自己相熟的人在一起。   这热闹里, 一个身影格格不入。   黑色庄重的帝王衮服, 在这样的场合,几多肃杀深沉, 显得鬼魅起来。   经过他身边的人视而不见,只是醉酒的人忽然打个寒颤,脸色苍白了几分。   “今年冬日, 比往年冷上许多。”   所有经过这里的人不自觉地绕开了那方空间。   君天宸冷冷望着。   从前, 他是这里的座上客,是主人,现在是幽魂野鬼。   一回头,望见温泅雪携手君罔极离去。   君天宸顿在那里。   前世, 他刚刚苏醒,宫宴醉酒,也是温泅雪陪着他离席。   现在, 温泅雪还是陪着十三皇子, 只不过,现在的十三皇子与他毫无关系了。   君天宸望着温泅雪的身影, 想起,前世从未见温泅雪穿过红衣。   备下的皇后服饰是最艳的红色, 可是,那衣服并未等来主人。   君天宸不爱任何人, 但却从未想过将这衣服给第二个人。   “他好像是第一次穿红衣。比穿道服更好看。”   一个声音喟叹道, 将君天宸从空寂的情绪里唤醒。   他漠然望去, 看到了眼神憧憬的大皇子,看到了大皇子旁神情惊疑不定的小侯爷安浥青。   他不记得,前世大皇子对温泅雪有过觊觎之心。   君天宸露出一个嘲讽的冷笑。   那些人觊觎的,不都一直都是他吗?   君承续最是可笑可悲的一个,所以,也死得最早。   ……   温泅雪拉着君罔极的手,两个人走向黑暗里。   君罔极走路微微不稳,无法保持平衡,走两步就靠一下他,碰瓷滋事一样。   温泅雪忍住笑意:“殿下醉了吗?”   君罔极面无表情,微敛的眼眸注视着温泅雪含笑的眼睛,认真地说:“有,月亮。”   温泅雪望着他:“月亮不是一直都有吗?”   君罔极呆呆地望着温泅雪的眼睛,像是困惑:“月亮。”   温泅雪唇角微动:“在哪里?”   君罔极望着他,站不稳一样,缓缓靠近,额头抵着温泅雪的额头,低声轻轻地说:“今天,没有发热了。”   靠得太近,他的睫毛轻轻垂敛,好像就要扫到温泅雪的眉睫。   温泅雪睁大眼睛,君罔极软软地错开身,整个人拥抱住他,下巴搁在他的肩上。   “温泅雪,今天胳膊还疼吗?”   温泅雪唇边还在笑,眼中浅浅的温柔流淌漫溢,张开手,回抱他:“早就不疼了。”   喝醉后的君罔极,诚实又粘人。   抱着温泅雪不松手。   温泅雪轻抚他的后颈,退开一点,和他脸颊相贴:“殿下的脸好热,我们去喝醒酒汤。”   “我不是殿下,”他认真地说,“是君罔极。”   温泅雪忍不住笑了:“嗯,君罔极,我们去喝醒酒汤吧。”   温泅雪牵着他的手,将他从自己的身上剥下来。   走了两步,君罔极就不干了。   摇摇晃晃,往温泅雪的身上靠,最后改为从后面揽着温泅雪的肩,整个人挂在他身上。   温泅雪走一步,他走一步。   温泅雪举步维艰:“我娘养的猫就是这样挂在她的腿上的,君罔极,你是猫吗?”   君罔极不吭声。   温泅雪:“你喵一声,我就让你挂着。”   君罔极无声无息。   温泅雪无奈,叹一口气,任命地往前慢慢地走。   走在黑暗的廊檐下,听到肩上一声认真淡漠,毫无感情的:“喵。”   温泅雪顿在那里,瞳孔放空微张。   君罔极低声,温顺安静:“已经叫了。可以抱了。”   温泅雪抬手,向后,轻轻地摸了摸他的头:“好。”   回去花了很久。   但月光如银纱,照亮了前路,并不黑暗。   君罔极除了粘人,一直很乖。   脱鞋,脱衣服,洗漱,都很配合。   温泅雪和他躺在一起。   君罔极就自动靠过来,将温泅雪揽在怀里。   明明两个人两床被子,最后却挤在一起。   温泅雪也有些累了,闭上眼睛就睡着了。   月光如清霜,透过窗户洒在地上。   温泅雪唇角微扬,缓缓进入梦乡。   在梦境的边缘,看到了今日的宫宴。   看到他们从宫宴离开,君罔极望着他的眼睛,困惑又认真,说了一句话。   他说——   唰!   突然,温泅雪睁开了眼睛。   瞳孔微敛。   一瞬不瞬盯着窗外的清霜。   想起一件被他,还有所有人不知不觉忽略的事。   ——除夕之夜,是不可能有月亮的!   那头顶的清辉,到底是什么?   ……   ……   高楼之上。   沈著独自一人,望着头顶的那轮明月。   没有任何意外。   手中的酒盏,倒影着月光,一盏薄酒不知不觉变红了,鲜红如血。   他扬起酒盏,泼向夜空。   “也不知道,什么时候才会有人发现。”   “发现什么?”   一个声音忽然出现在他身后。   即便是沈著,也瞳孔骤然一震。   他身体微僵,缓缓回头望去。   空无一人的黑夜高塔,缓缓显露出一个身影。   一身玄衣天子衮服的君天宸,挑眉冷冷望着他:“你果然看得见朕。”   沈著:“……”   “找你很久了。”君天宸说,“你知道,朕为什么重生吗?”   前世,君天宸登基的时候,司天监养了一批有本事的玄门之人。   其中有一个,就叫沈著。   君天宸记得他。   因为这个人就是曾经试图驱邪,却被他的真龙气运反噬的道人。   前世,他瞎了。   君天宸记不太清楚,驾崩之前的事情了。   就只记得,温泅雪没有回来。   沈著掀起衣摆,恭敬跪地:“拜见陛下。臣,不知。”   君天宸垂眸望着他:“你的眼睛好了。以前你好像没有天眼,是因为那次的事?”   沈著掌心朝上,恭恭敬敬叩首,额头几乎触地,冷汗自他的鬓角滴落:“臣不知,臣……方才看到陛下,才想起前尘之事。”   君天宸冷漠地望着他,慢慢地说:“你比前世有本事。”   沈著:“……”   不过君天宸也知道,前世褚至真也没有给温泅雪批凤命。   褚至真没有像今生这般受宣帝信重,洛阳城也没有那么多道士。   温泅雪更没有拜褚至真为师。   许多事情都改变了,不独沈著一人的命运。   君天宸说:“褚至真是何人?”   竟有本事教出温泅雪,将他从那具身体里驱逐出来?   沈著:“臣不识得此人,但洛阳贵胄对此人极为推崇……”   君天宸上前,俯身,低语:“不认识,就去找。想办法让他归京,朕要亲自见一见他。”   沈著额头触地:“是!”   君天宸定定看着他滴落的汗水:“长春观道长扬言,洛阳城妖气冲天。你说得……该不会是朕吧!”   沈著猛然睁大眼睛,抬头望来,与君天宸近距离对视:“臣不敢。是因为……月亮。”   他指着头顶不该存在的那轮明月。   君天宸瞳孔淡漠,他直起身,居高临下望着沈著:“起来吧。”   他并不在乎沈著事先要针对的是谁。   沈著这才缓缓起身。   他神情恭顺:“陛下何故在此?而且还是离魂之态?那现在出现世人面前的十三皇子,又是何人假冒?”   君天宸淡淡地说:“遇到一点状态,无妨。你可认得朕身上的符纹?”   他张开手。   衮服上温泅雪以血凝画的符篆清晰呈现在如水的月光下。   沈著认真仔细地看着,眉宇微锁:“这是锁魂阵,对魂体无伤,但是会致使魂体无法与肉身相容。陛下是因此无法回到身体里吗?”   君天宸望了他一眼。   沈著像是才意识到自己逾越了,低下头:“臣这就去找解阵之法。”   君天宸道:“管好自己,别仗着知道前世之事,插手你不该接触的事……和人。”   沈著立刻跪地请罪:“臣不敢,臣和九皇子接触之时,只是想寻一个靠山。”   君天宸望着他,眉眼郁悒微凛:“最好是这样。朕接下来会在宫廷里,如果让朕发现,朕这位九哥看到什么不该看的……朕饶不了你。”   前世,和君天宸最终争夺皇位,只差一点就要获胜的人,正是九皇子君霁泽。   沈著跪在地上,许久不敢抬头。   当他抬眼的时候,看到眼前已经空无一人。   ……   ……   温泅雪想不明白。   窗外的月光,除了出现的时间不对,看上去没有任何异常。   他想了想,还是倒头睡了。   早上起来,温泅雪还记得昨夜的事。   他自然地和宫内的人谈起昨夜的月光,发现没有一个人意识到有什么问题。   他们也和昨夜的温泅雪一样,不解地说:“月亮不是一直都有吗?”   就好像什么蒙蔽了所有人的感知。   温泅雪意识到,他似乎不应该揭穿这件事。   这样想着,温泅雪对醒来的君罔极说:“昨晚的夜色真美。”   他一瞬不瞬望着君罔极,疯狂暗示。   君罔极面无表情,安静地注视着他。   温泅雪搂着他的脖子,靠近他,咬耳朵:“除夕夜怎么可能有月亮?有一句话是,大年三十盼月亮——痴心妄想。”   君罔极浑身一僵,耳尖抖了一下,整个人又慢慢软化:“嗯。”   被温泅雪抱着脖子凑近说话,是一种比置身春天的暖阳,比浸润温泉更加暖融的感觉。   像是一只猫被主人全心全意地拥抱着,贴在心口和唇边,灵魂都不属于自己。   温泅雪叹口气:“但好像就只有我们俩发现了,不能告诉其他人。我先观察一下,到底是怎么回事。”   君罔极:“哦。”   他这么乖,一动不动任由自己搂着脖子。   温泅雪忽然想起一件事,忍不住趴在他肩上轻笑出声。   君罔极困惑,问:“你笑什么?”   温泅雪没有解释,只是搂着他的脖子,凑近他耳边,少年含笑的嗓音轻轻软软:“喵~”   君罔极瞳眸睁大,板着没有表情的脸,耳尖迅速红了。 第102章 万人迷龙傲天最爱谁,关原配屁事17   温泅雪对于会再次看到君天宸并不意外, 但在宗学里看到他,还是惊讶了。   学堂的布局大概是这样的——   太子和五皇子坐在第一排的中间,周围围绕着分别是他们的三个伴读。   第三排最左边坐着的是六皇子, 最右边坐着君罔极, 九皇子坐在君罔极的左手边第一个位置。   在六皇子和九皇子之间那个位置, 君天宸就堂而皇之地坐在那里。   温泅雪记得,那个位置坐的原本是九皇子的一个伴读, 现在没有看到对方了。   却听到九皇子的另外两个伴读正在说话:“……伯玉向六皇子告假,说是病得起不来,也不知道生得什么病, 这样急, 九皇子体恤,特意派了太医去诊治……”   君天宸还是那套玄衣衮服,头发是完全梳上去的,被玉冠束得齐整。   似乎察觉到温泅雪的注视, 他微微侧首回眸,静静望向温泅雪。   和君罔极相似却成熟的侧脸,在朦胧的灯光下, 暖玉一样质地坚硬又清透, 眉眼却是冷漠的。   这冷漠并不拒人千里之外,反而是一种诱使人接近踏入的苍白脆弱。   就像昨夜银纱一样诡异的月光。   在君天宸斜前方, 围绕太子坐着三位伴读,第一排左手第一个位置, 离太子最近的位置,是小侯爷安浥青。   安浥青在那一刻不知道是不是察觉到什么, 回头望来, 望见温泅雪看向他的视线。   因为安浥青看不到君天宸, 温泅雪和君天宸对视的目光,看上去就像是看着他们这里一样。   安浥青愣了一下,下意识看了眼自己身后位置,他顿了顿,意识到那道目光更像是在看他身后的徐文瑞。   徐文瑞莫名地看着忽然望着自己不说话的安浥青,觉得对方的眼神比起往日像是带着几分攻击性。   他没做错什么事,也没得罪这位小侯爷啊?   徐文瑞下意识回头望去,瞬间望见温泅雪朝他看来的眼神。   那双乌黑的眼眸纯粹清澈,有一种置身事外的幽静,静静地望着人的时候,明明毫无温度和情绪,却不知道为什么,让徐文瑞一下子目光慌乱了一瞬,要闪躲却又忍不住看去。   太子并未意识到两位伴读的异常,他只是忽然想起温泅雪有没有来,毕竟前年他一直在养伤。   这一眼望去,便看到温泅雪像是看着……安浥青?   太子的神情微微一顿。   五皇子百无聊赖,等着夫子来上课,忽然看到太子那边所有人都回头,他也回头望去。   太子一众人的异常,坐在他们身后的六皇子不可能察觉不了,他也第一时间顺着他们的视线望去。   看到温泅雪似是望着他前方的徐文瑞,不禁皱了眉头。   徐文瑞普普通通,除了看上去气质温雅,生得还算周正,一无是处,有什么好看的?温泅雪为什么要看他?   九皇子在安浥青回头的时候就意识到了什么,他顿了顿,回头问身后两个伴读,告假的伯玉前日有什么异常。   目光经过温泅雪。   他清淡出尘的眉眼,也微微一丝异样。   ——温泅雪在看安浥青?   温泅雪望着君天宸的目光收回,拿不准对方的目的,一动不如一静。   君天宸也回过头去,第一时间意识到太子和一众人都在看向身后。   他瞥了一眼旁边的九皇子,意识到他们都在看谁。   眉宇微微一冷。   啪。   君罔极的手放在合起的书面上,发出的声音骤然响起,惊得所有人向他望去。   君罔极面无表情,少年的眼神清冷锐利,像一把开锋的刀,一一扫过他们。   除了太子,所有人在他的目光下避让开去,莫名心虚。   温泅雪抬眼,不知道君罔极为什么忽然拍桌子,谁惹他生气了吗?   夫子就是在这样诡异的氛围里走进了学堂。   他愣了一下,还以为这些学子们是在等自己,下意识想自己莫非是弄错了时间,来迟了?   九皇子按住自己的左眼,不知道为什么,他今天走进学堂的时候,总觉得周围怪怪的。   左眼眶下,一抽一抽地跳动着,隐隐发烫。   就像是那次尝试开天眼时的感受。   难道,宗学里有妖孽吗?   他克制着回头看温泅雪的冲动,温泅雪师承褚至真道长,之后或许可以向他探讨开天眼之事。   ……   仿佛只是过了一个年,忽然时间便飞速。   所有人都像是即将到来的春天的杨柳一样,抽条长大了。   知慕少艾,便是理所当然。   “……过完年太子都十八岁了,礼部已经开始准备太子的冠礼。你们说太子妃什么时候定下?”   “……听我妹妹说,女学那边也在讨论太子妃会花落哪家闺秀。”   “……这几日好些贵女过来请温泅雪。”   “……请温泅雪做什么?”   “……笨,太子妃与褚至真道长有师徒之缘,那可不得问问温泅雪这个师兄,自己有没有缘分做他师妹。”   “……我怎么觉得,她们比起当太子妃,更想做温家的宗妇?”   “……那你还是问问陛下,想把我们这位仙君许给他哪位公主吧。”   君天宸抬眼,冷冷看着说话的那几个人,眼神嘲弄。   他们也配?   ……   不只是宗学,温泅雪走到哪里都能看到君天宸。   挑了一个没人的地方,他等对方过来。   温泅雪:“你跟着我做什么?”   君天宸一脸冷漠厌世,对一切都没有所谓的样子,苍白面容,眼里的恹恹冷薄脆弱,毫无棱角。   他望着温泅雪,平静地说:“你把我从那具身体里赶出来了,我无处可去。”   听上去还挺可怜。   温泅雪不为所动,眼神冷静:“你已经死了,就该转世投胎。”   君天宸微微凝眉:“我不是鬼……我不知道我是怎么死的,也不知道该如何投胎。”   温泅雪:“去找别的鬼问问。”   他转身欲走。   身后,君天宸望着他:“你不超度我吗?”   温泅雪顿了一下,他还真没想过超度这回事。   回头。   温泅雪望着他:“怎么超度?”   君天宸缓缓地说:“找到我是谁,或者,让我想起来,我是怎么死的。”   温泅雪垂眸,若有所思。   君天宸凝望着他的脸:“你超度我,我不会害任何人。”   温泅雪看向他。   这倒是真的。   这段时间对方就只是跟着,没有任何主动交流的意愿,也没有要报复、攻击。   一开始温泅雪画了许多符咒给温家上下,借着新年说是平安符。   尤其是君罔极的松筠殿内外上下,角角落落都没落下。   连宗学里,也人手一个。   但,除了那个倒霉的文伯玉,反反复复因为各种倒霉的意外没法来宗学,没有一个人被君天宸攻击过。   这个鬼似乎就只是想要来上学,碰巧文伯玉倒霉而已。   最重要的是,也没有靠近君罔极的意思。   这一点,温泅雪认认真真仔仔细细地观察过了。   不管对方说得是不是真的,暂时答应下来,最起码不会惹出什么事来。   双方达成协议,放在眼皮底下看着,如果有什么异常,也好提早防范。   温泅雪颌首:“你确定,你是叫君天宸?除了这个还有别的名字吗?”   他私底下查过,大燕国历代没有叫君天宸的皇子,更何况,对方身上还有真龙气运,必然是在位做过皇帝的。   但,没有叫君天宸的皇帝。   大燕国立国还不到百年,不至于完全抹去一个皇帝的存在。   那么,这个鬼有其他名字,或者是久远朝代的帝王的可能性更大一些。   君天宸:“我不记得了,只记得君天宸这个名字,在我出现在那具身体里的时候,听到有人为我取了这个名字。”   他意识到温泅雪在想什么,有意配合他的猜想。   温泅雪:“看起来像是转世投胎失败了,所以不记得上辈子的事。我会想办法解决,在此之前,希望你信守承诺,不要伤害任何人。”   君天宸:“好。”   温泅雪:“也别有事没事跟着我。”   君天宸看着他,眼神寂落。   但温泅雪没有丝毫同情心,他不会忘记,对方附身君罔极十四年,再可怜也是一个伤害了君罔极的鬼。   如果他对这个鬼温柔,君罔极知道了一定会伤心的。   再没有比好朋友和伤害了自己的人做朋友,更叫人难过的事情了。   温泅雪不管对方答应与否,转身离开。   “小心君承续。”君天宸说。   君承续是大皇子,现在的太子的名讳。   温泅雪回头,神情矜冷望了他一眼:“你知道什么?”   君天宸淡淡道:“鬼神通灵,总是知道一些人不知道的事的。比如他这个太子的位置坐不稳。”   温泅雪没有意外,这个鬼有这么强的真龙气运,当过皇帝,肯定更理解帝王对继承人的心思。   温泅雪只是不解,君罔极和皇位相距甚远,他们和太子能有什么冲突?   从宗学的小花园里出来,回来的路上温泅雪看到了太子伴读徐文瑞。   因为温泅雪之前总是盯着君天宸,造成了一些误会。   徐文瑞每次看到他,远远的就一脸慌乱,紧张得脸都涨红了,他似乎以为温泅雪一直盯着他,是对他不满。   不知道为什么,徐文瑞这几天受了太子的冷落,温泅雪每次路过看到他,都看到他垂头丧气,像是做错了事被太子训斥过。   可怜兮兮的小狗一样。   这次徐文瑞也鼻尖红红,以至于没有留意温泅雪在前面。   差点撞上的时候,他才看到,立刻手脚慌乱,眼神闪躲,脸都红了。   他们站在大路上,远近不少人看到了。   温泅雪后退一步,温和地望着他,声音不大不小:“有件事一直想跟你说,现在遇到正好。”   徐文瑞睁大眼睛,瞳孔微张。   他的脸瞬间红到近乎滴血,望着温泅雪,像是要晕倒一样。   温泅雪蹙眉,他有那么可怕吗?   温泅雪并不知道,此刻,一个谣言迅速席卷了宗学。   ——温泅雪拦着徐文瑞,似乎要表白心迹!   学堂内一片哗然,人人都迅速跑出去看热闹。   君罔极面无表情,薄唇下抿,慢慢握紧手中的书页。   周知疑惑地问安复:“没道理啊,阿雪怎么可能对徐文瑞有那种意思?”   他小心翼翼看了眼前面的君罔极。   安复并未留意他的眼神,笑道:“你没发现吗?阿雪这段时间不知怎么一直盯着徐文瑞看,徐文瑞因此时常走神,惹得太子对他不满。我倒是不觉得阿雪对他有什么意思,我在想他是不是招惹了什么脏东西,所以最近运气不好,阿雪可是师承褚真人,自然会注意他的异常。”   君罔极回头看了他一眼。   安复还是第一次被君罔极主动搭理。   受宠若惊:“殿下有什么吩咐吗?”   君罔极平静:“你说得对。”   说完,君罔极走了出去。   如果温泅雪发现了什么,或许会有危险。   安复茫然挠头:“殿下是……夸我了吗?”   周知深深看安复一眼,他第一次觉得,原来安复是这样一个聪明睿智的人。   ……   温泅雪没有在意渐渐多起来的,假装路过竖起耳朵的人。   只看着眼前可怜兮兮脸红得像是要烧起来的徐文瑞。   眼底有些困惑,对方紧张害怕可以理解,但为什么是脸红?   温泅雪隐隐觉得,好像有什么不对。   “你……你想跟我说什么?”徐文瑞深吸一口气,微笑紧张地问,虽然结结巴巴,但他的仪态还是很好。   为了速战速决,温泅雪没有表情,直接说:“我之前并不是在盯着你。”   徐文瑞呆住了,脸上的红肉眼可见的退却。   温泅雪抬眼,看到人群里的君天宸,还有君天宸不远处的大皇子和小侯爷安浥青。   想到君天宸方才说的,小心太子的话。   “不,不是看我?”徐文瑞自言自语,他的表情看上去已经恢复如常,甚至不但不红,还有些苍白,非但没有松一口气,好像还受了什么打击一样。   “那,那是看谁?”   徐文瑞顺着温泅雪的视线看去,看到了一脸震惊失神的安浥青。   原来,如此。   一颗心摔在地上,粉碎。   徐文瑞终于明白了,安浥青为什么对自己那样态度,致使自己被太子不满。   他第一次也用那样的眼神望着安浥青。   温泅雪回神,看向徐文瑞,发现对方果然已经对自己没有紧张畏惧了。   误会解除。   温泅雪径直走开。   他方才想了想,他们和太子党唯一的矛盾,就是徐文瑞这个误会。   这样的话,应该就没事了。   君天宸微微蹙眉,回头看向神情各异的君承续和安浥青。   温泅雪是在离间太子党吗?   就因为得知,君承续可能对君罔极不利? 第103章 万人迷龙傲天最爱谁,关原配屁事18   ——他还真是……比前世凶多了。   君天宸唇角微扬。   ——他果然喜欢的是安浥青这样的吗?   太子眼底沉沉, 他早就怀疑,徐文瑞只是一个误会。   ——他是在看我!?   安浥青明知道太子正在看着自己,一时却控制不住表情。   错愕与……让他渗出汗水, 第一次失去了从容。   ——温泅雪不是喜欢徐文瑞啊!   ——温泅雪喜欢安浥青?   围观的众人, 心情像是春天的飘絮,莫名飞上天又落回地面。   温泅雪穿过人群, 挡在路上的人顿了一下让开,分开一条路给他。   一下子就看到了人群背后的君罔极。   君罔极又瘦又高,静静地站在那里, 如鹤立鸡群。   远远望来, 眼神淡漠又寂静, 没有任何情绪,就只是望着他。   温泅雪明明没有做什么,不知道为什么, 脚步却顿了一下。   微微抿唇,矜持地望着君罔极。   春风微拂, 掀起垂柳, 飘絮如落雪。   吹动他们的衣襟。   吹皱一池的春水。   九皇子转身, 率先走回学堂。   五皇子把玩着扇子,靠着柱子歪了歪头, 表情无辜又像是困惑。   六皇子微微皱眉,眼神路过五皇子,露出一丝意外。   ……   明明一切如常, 却又好像一切都不同于往日。   宗学开课后, 很快就迎来了第一次考核。   表面普通的考试, 涉及到几位皇子的明争暗斗, 却意义不同起来。   太子自然要想尽办法考得最好。   五皇子一向谁的面子都不给, 能看戏的时候也绝不落下,在他擅长的领域绝不给太子留面子。   九皇子更是做什么都做得最好。   六皇子也不甘示弱。   明明他们各自都不服气,都在暗中较劲,但明面上看,却好像是他们一起对太子围追堵截。   温泅雪对君罔极说:“真可怕,我们就不要参与进去了。”   温泅雪和君罔极都不需要考太好。   君罔极嗯了一声。   温泅雪看着他:“但也不能考太差。”   这是一句废话,说话的人自己都这么觉得。   君罔极敛眸,没有说话,也没有看他,目光放空望着远处的天际白云。   温泅雪站在他身边,安静下来,抬眸看着他的脸。   不知道为什么,明明过年的时候他们还那么亲密,可以肆无忌惮地搂着脖子躺在一起,现在面对面站在一起明明相隔数尺,却觉得是不是太近了。   “要上课了,回去吧。”   君罔极回神,侧首看着温泅雪说。   温泅雪猝不及防看到他望向自己,近距离对视的眸光轻动,像是回避又抬眼看去,很轻地抿唇。   君罔极没有任何异常,拉着温泅雪的手,自然地往回走。   一切都和以前一样。   被握住手的温泅雪心却忽然提起,不自觉僵了一下。   明明牵过那么多次手,但,现在被君罔极主动拉一下手,却像是紧张。   身体所有的触感都集中在握在一起的手上。   君罔极的手修长有力,温度偏低,但是握着久了,掌心会有暖意传来。   ——手指很好看。   心跳一下一下,每一下都跳的不一样,呼吸也有些不畅。   好像……不是讨厌。   他当然不会讨厌君罔极。   喉结很轻地滑动,不小心屏息了很久,不得不小声地吞咽一下。   接近学堂的时候,君罔极松开了温泅雪的手。   “两个男孩子长大了还牵着手,是会有些奇怪。”君罔极看着他,眼神寂静清澈,眨了一下眼说。   温泅雪那样明显的僵硬生疏,君罔极当然能感觉到。   温泅雪眉眼纯真,懵懂无措:他会这么奇怪,只是因为他们长大了吗?   他望着君罔极的脸。   少年的脸和小时候相比,的确长开了。   小时候脸颊带着婴儿肥的小狼,现在面容线条棱角分明,一种生涩冷冽的锋芒锐利,气质却再沉静笃定不过。   虽然大家都说,九皇子是宣帝所有子嗣里相貌最好的一个。   虽然已经见过了这张脸更为成熟,精心雕琢的一个版本。   温泅雪却觉得,君罔极是他见过的最好看的人。   是一种说不出的好看。   让人午夜躺在床上会一遍遍回想他白天每一个神情变化,猜测他在想什么的俊美。   想着想着,会笑起来。   会,想要见他。   想和小时候一样,一起躺在床上,搂着脖子,头靠着头入睡。   却又在真的第二天碰到的时候。   矜持恪守了距离。   只是唇角清浅微笑,道一声:“殿下,昨夜睡得好吗?”   明明还想问,像小时候,问他梦到了什么,梦里有没有自己。   却抿唇缄默。   只有君罔极一如从前,静静看着他:“嗯,做了很好的梦。”   彼此都没有问,为什么拉开了距离?   就好像大家都清楚,从前的亲密对两个男孩子来说,太过亲密了。   两个小孩子可以互相抱着贴着脸颊,别人会觉得像两个可爱的小动物一样。   两个少年再做这样的事情,贴贴,拥抱,挂在另一个身上……太不正常了。   不只是因为周围人笑话的眼神和戏谑,连他们自己也明白了,其他皇子和伴读,不会像他们这样。   其他的好朋友,也不会像他们这样。   他们并不是疏远了。   只是在努力地,懵懂地学习着两个长大的少年之间正常的相处方式。   却不知道为什么,越努力越觉得靠近。   好像身体恪守了距离,灵魂和心却有自己的想法。   如果有实体的话,大约像是两个小动物一样,不管不顾奔向对方,拥抱着滚作一团。   连不自觉、不小心手指碰到一起,在别人看不到的桌下,自然地牵了手。   心都砰砰乱跳。   好像做了不可以被发现的坏事。   可是,奇怪的好像只有温泅雪自己。   君罔极一直都从容沉静,从没有一丝犹疑不定。   他好像从未觉得,和温泅雪的关系距离,相处方式有任何问题。   他只是配合纵容,温泅雪想要如何就如何。   ——我,怎么了?我想怎么样?   温泅雪不知道。   君天宸远远站在一旁看着他轻轻靠在亭柱上发呆,一言不发。   因为他也不知道,他这样跟着温泅雪,看着温泅雪,到底想怎么样?   要回那具身体?   旁观前世的一切重现,又慢慢不同?   就像他不知道,他明明不爱任何人,却为什么耿耿于怀,前世温泅雪没有回头?   ……   春天的到来,起初总是草色遥看近却无。   是吹面不寒的风,沾衣欲湿未湿的雨。   是枝头的花苞。   等到枝上第一朵桃花开了,一夜之间便整个世界都进入了春天。   千树万树,所有的花竞相开放。   姹紫嫣红,累累叠叠压着枝头。   桃花灼灼,逼得人几乎喘不过气来。   少年们好像都在那些不知道谁看着谁,交错而过,回避又追逐的目光里,明白了青涩朦胧的心事。   宗学的气氛比任何时候都平和。   那些跳脱的少年们好像都长大了,一个个成了风姿玉树,能出现在别人梦里诗里的君子。   君天宸静静地旁观着那些昔日的故人,和记忆里的样子重叠。   唯独只有温泅雪,越发陌生。   他记不清,温泅雪前世对着他的时候,也曾变得幽静寡言?   也曾似有若无的矜持含蓄,温柔疏离?   也曾在他不知道的时候,静静望着他的侧脸?   也曾在纸上写满他的名字,画他的画?   就像君天宸不知道,原来那时候,也有那么多人画着温泅雪。   ……   春天快结束的,宗学里已经考了三次试。   连以往的学渣五皇子都迎头赶上,原本垫底的经史诗文,得了不错的成绩。   九皇子一如既往的完美,次次都拿第一,遥遥领先众人。   君罔极的成绩在皇子里垫底,在一众伴读的学堂里,又看上去还行。   而太子,仅比君罔极好一点。   所有人都看出来,君罔极没有尽全力,而太子已经全力以赴,最好的成绩是第二名,却还是和九皇子相距甚远。   宣帝没有说什么,只说太子要勉励。   宣帝虽然没有说什么,太子却还是倍感压抑。   他的长处不在于学业。   弟弟们又太过优秀,年龄与他又太近,咄咄逼人地压着他,显得他异常平庸。   原本性情沉稳的太子,眉眼日渐压抑。   君天宸淡淡道:“他其实做太子不错,恪守公正,不偏不倚,平衡朝堂关系,每一件差事都做得很漂亮。表面看上去无功无过,但对于一个太子而言,这就已经是最高的评价。”   殊不知那些史书里的太子,要么因为无能被罢黜,要么因为太能干而被帝王忌惮猜度。   想要把握好一个平衡的度,有多难?   而帝王天子,本就是平衡之术,这门课的成绩,君承续或许比任何人都好。   君承续能做太子,自然是优秀的。   只是他对自己要求太高了,总想力压所有人,像九皇子一样什么都做得最好。   想要一切的功绩赞赏都归于他所有。   也不想想,他要参与朝政,每日与各位大臣打交道,哪里还有那么多时间在学业?   旁观者清,明白宣帝不赞扬他,并不是对他不满意,只是因为他是太子。   但君承续从小就没有得到过宣帝的赞扬,做了太子还得不到,就更加严苛地要求自己。   越是得不到,越是耿耿于怀。   温泅雪想,幸好君罔极不用受这样的苦。   ……   君天宸:“你查到我的身份了吗?”   “还没有。”   半年过去了,温泅雪对于超度君天宸还是一无所知。   史书上的确找到几个疑似对应的身份,但最终却确定了不是他。   太子妃的人选已经确定下来,一位正妃,两位侧妃,三位选侍。   但,褚至真仍旧没有回京。   京都有时候派人去,回来都说没有遇到他。   县衙事务照旧,井井有条,但每次都没有碰到褚至真本人。   连温泅雪给他的信,也时有回应时而没有。   回信只言片语,温泅雪都怀疑他是不是丹药吃多了,吃出毛病了。   温泅雪:“你自己呢,有没有想起什么?”   也不知道君天宸是怎么做到的。   那个叫文伯玉的伴读,好像忘记自己是伴读,应该来宗学上课一样。   而宗学其他人也好像完全忽略了,六皇子和九皇子之间空着一张桌子。   忘记了这里本该坐着一个叫文伯玉的人。   连九皇子似乎都不记得,自己有这么一位伴读似的。   每当这个时候,温泅雪就对君天宸的忌惮更深一层。   但,君天宸身上的真龙气运从始至终没有一丝淡化。   君天宸对温泅雪答案没有丝毫不满,淡淡道:“不急,慢慢来。”   ……   温家对于太子妃定下来的事很高兴。   这代表整个洛阳城都忘记了温泅雪当初凤命的事。   但太子对自己的婚事反应冷淡,至今还没有私下邀约过太子妃赏游见面,其他侧妃也一样。   只是每逢节日,都礼数周到,命东宫的人送了礼。   他不近女色的表现,却让朝臣和宣帝很满意。   和不近女色的表现相反,太子很喜欢举办主持各种雅集。   他自己虽然不擅长诗书,却对各种文人雅士很尊崇,民间的声望因此很不错。   宗学里的人几乎都被邀请到。   温泅雪次次都能收到请帖。   尤其不知道为什么,太子似乎想要拉拢君罔极,每次遇见都要亲自邀请温泅雪去。   但却又没见他邀请君罔极。   抽着几次宗学人齐的场合去了几次,大多温泅雪都以需要精心修道婉拒了。   想也知道,其他皇子也不太想给太子刷声望,但完全不去,仿佛反对太子一样似乎也不行。   于是他们也各自举办自己的集会。   随着皇子们大了,这种争斗屡见不鲜。   ……   时间就这样又过去了一年。   这年过年的时候,温泅雪特意观察了天象。   发现,又是反常地出现了一轮圆月。   似乎每年只有除夕夜才会有异常。   而且,不知道是不是温泅雪的先入为主,他总觉得和去年的清霜比起来,今年的月亮仿佛散发着淡淡红光。   像一只眼睛注视着这个世界,渗出的红血丝。   除了温泅雪和君罔极,又是没有任何人发现异常。   宫宴之上,宣帝这次对儿子们的态度和缓了许多。   去年那场刺杀似乎让他骤然倦怠了许多,显得精力不济。   许多人注意到,宣帝已经三十七岁了。   而历来大燕的帝王,寿命最高的也不过这个数。   宣帝对此的反应自然不会太好,表现出来的便是,越来越对太子苛刻,动辄斥责。   甚至重新开始扶持起五皇子和九皇子。   今年过年,给众皇子都封了王,赐了府邸封地,却丝毫没有提诸王之国的事。   重重压力下,太子免不得出现失误。   只是一点小小的失误,朝堂上却骤然出现弹劾太子的声音,隐隐有觉得太子不堪大任,罢免废黜的意思。   虽然这个声音很小,也被宣帝压下了。   但朝臣敏锐感知到,宣帝的态度淡淡,并没有太过反对。   太子党顿时警觉起来。   宣帝似乎当真有意想要换一个太子?   宫宴上,太子一直在沉默饮酒。   身边比起往日,攀谈敬酒的人少了很多。   而五皇子和九皇子却圣眷正隆。   这一年来,宣帝对君罔极一直很好,很多时候不亚于最宠爱的九皇子。   但,这种好似乎更像是一种补偿和平衡,用来敲打压制两个儿子的。   温泅雪因此对宣帝的观感冷淡。   宣帝这年比去年离席的更早,身边陪着的果然还是贵妃。   贵妃的容貌已经略有消逝,这一年人有些发福,宣帝却还是点了她。   不知道是当真喜欢,还是为了平衡。   五皇子和九皇子越受宠,他们的母妃就越被宣帝冷落。   温泅雪今年虽然也有资格入宫参加宫宴,却没有和去年一样的特例,和天家父子坐在一起。   他从归属伴读那一桌起来,穿过灯火辉煌觥筹交错的红毯,走到君罔极身边。   即便同样是受宣帝宠爱的皇子,因为注定与皇位无关,所以,身边依旧冷冷清清。   那些朝臣都走向五皇子和九皇子。   只有温泅雪走到了君罔极身后,他伸手轻轻搭在君罔极的肩上,俯身,在他耳边,在喧闹之中,轻轻地说:“新年快乐。”   君罔极侧首抬头。   挺拔的鼻梁,鼻尖因此轻轻擦过温泅雪的脸。   似有若无,掠过温泅雪的唇。   他微微一怔,俊美锐利的面容,眼眸淡漠寂静,专注地自下而上望着温泅雪俯视的眼睛。   大约是没有碰到吧。   因为,一直矜持引退,连指尖触碰到都会敏感逃开的温泅雪,这一次什么也没有。   乌黑幽静的眼眸,像一泓春水,漫溢着清浅的薄暖的温柔,静静地注视着他。   唇角微牵。   手指轻轻抚过他的后颈,一下一下,像是摸他心爱的猫。   他看着君罔极,垂下的那只手握着君罔极的手:“我们走吧。”   从始至终,没有在意周围任何人的眼神。   没有在意,这样的关系,对于两个长大的男孩子,是不是不对,是不是过界。 第104章 万人迷龙傲天最爱谁,关原配屁事19   像温泅雪这样的人, 走到哪里都会引起注意。   这桌喧闹的声音不知不觉就静了下来。   几位皇子的目光都注视着那两个人。   太子唇边露出三分微笑,眼神沉沉:“阿雪,不向孤敬酒祝贺新年吗?”   温泅雪抬眼望向太子, 平静地说:“方才见几位大人都在恭贺, 不想扰了诸位的雅兴。”   太子幽幽地说:“旁人是旁人,阿雪自然是特别的, 倘若孤就想要你……独一份的祝词呢?”   九皇子向来一副清冷出尘的样子,闻言淡淡道:“太子已经有了许多,却连别人的伴读也想要, 就太过霸道了。”   太子本就与他不对付, 平常寻不到机会, 这次是他自己撞上来,顿时下颌微抬,眉眼桀骜凛冽, 却笑:“倘若孤就是要霸道呢?莫非九弟不许?”   “噗。”五皇子似是醉了慵懒散漫的样子,闻言转着手中的酒杯, 笑道, “这普天之下, 本就是天子和储君所有,太子自然想要什么都可以。只要父皇没有意见就好。”   他这话看似站在太子这边, 实际上却是拱火。   就好像说,温泅雪并不是任何人的伴读,谁成了太子, 成了天子, 温泅雪就是谁的。   众所周知, 近来宣帝对太子不满。   太子的神情越发冷沉, 笑容如利刃:“好得很。”   温泅雪没想卷入几位皇子的斗法中。   他端起君罔极的酒杯, 对太子道:“是我礼数不周,祝太子殿下和诸位皇子新年如意。”   君罔极伸手从他唇边拿下酒杯,将剩下的残酒喝完,目光冷冷注视着太子,对紧紧拉着他的手的温泅雪说:“走。”   众人目送他们离去。   九皇子也起身:“失陪了。”   他有些不明白,太子已经四面树敌,不拉拢君罔极就算了,为什么还要主动得罪他?   九皇子目前和君罔极是唯一两个还住在宫内的皇子。   比他年长的几个皇子都已经分府出宫。   ……   回到宫殿,不多时。   容妃领着一众人来了。   九皇子:“母妃深夜来,有何事吩咐儿臣?”   容妃望着眼前仙人一般的儿子,她神情温婉,深深看他一眼:“你已经十六了,过完年就十七岁了,你父皇像你这么大的时候,母妃都已经嫁进王府了。”   历来皇子都早婚,大燕朝因为前面几位帝王都皇嗣单薄,为了皇室延续,皇子一般十五岁就要安排成婚。   但宣帝是少有的子息众多的帝王,又因为去年赶上了秋猎案,死了许多人,这才诸事都往后拖了拖,从前相看好的人,也得重新选择。   九皇子淡淡道:“母妃看着办就是。”   容妃微微向一旁看了一眼。   一位身姿袅娜,打扮不同于一般宫女的人走出,站在灯光下,让九皇子看清她的面容。   九皇子微微一顿。   这个少女面容在容妃和九皇子面前自然是普通,但她的眉心一点朱砂红痣,垂眸之间,眉眼似有几分熟悉。   九皇子眼神微微凌厉,望着容妃,像是放在心底的私密被人当众掀开一般:“母妃这是何意?”   容妃淡淡道:“这是教导你知晓人事的宫女。你若是不喜欢,可以换到你满意为止。”   九皇子:“母妃明知儿臣问的不是这个。”   容妃神情坦然,看到九皇子神情的起伏不稳,深深道:“我听说了宫宴上的冲突,那样盛的容色,别说是你们这些年纪小的人了,阖宫上下就没有不心神动摇的。我自己的儿子心里想什么我清楚。不管你想什么,五皇子那句话是对的,只有天子才能决定,什么是他的。”   说完,容妃没有理会他,转身回宫。   独那位眉心有朱砂红痣的宫女留下。   容妃刚走出来,就听到里面:“滚出去。”   旁边的嬷嬷:“娘娘?”   容妃叹口气:“算了,让她回来吧。我本就不报什么希望。”   为了迎合宣帝的喜好,她把这个儿子养得太不食人间烟火了。   “我现在倒是庆幸,那个人没做九皇子的伴读,否则……”   室内,九皇子捂着左眼。   方才心绪起伏间,左眼眶深处似乎又有什么弹跳,和之前那次天眼开启的体验一样。   他走到窗前,捂着左眼,抬头望向银霜漫天的夜空。   瞬间放下手,面色苍白,额头渗出汗来。   刚刚那一瞬,他看到视野一分为二。   右眼所见与眼前一样,捂住的左眼,却看到铺天盖地的黑暗血红。   他摸了摸脸,因为方才的刺激,左眼似乎流出了泪。   却见,指尖摸到了血。   ——那究竟是什么?   九皇子僵在那里,不敢再看第二眼。   ……   ……   温泅雪和君罔极拉着手走出来,一个劲地往君罔极身上倒。   君罔极望着他:“你喝醉了?”   可是,明明他把酒杯夺过来的时候,酒杯才沾温泅雪的唇。   温泅雪眼眸像蕴着一汪清泉,失神地望着他,慢慢地说:“来找殿下的时候,喝了几杯。”   君罔极想,怪不得温泅雪被他碰到也没有闪躲,原来是醉了。   温泅雪伸手,双手搂着君罔极的脖子,眉眼神情清澈纯真:“殿下也醉了吗?殿下一杯就醉,不可以喝酒。”   君罔极安静注视着他,低声平静:“没有。我都洒了。”   酒蛊本就不大,顺着他的下颌唇角流下,沾湿了衣襟,还有一些洒在了地上。   但也喝进了一些,不多,只是微醺。   温泅雪却醉了,脸颊潮红,像是雪色映着烟霞。   他搂着君罔极的脖子,凑近了,在君罔极的颈侧轻轻地嗅了嗅,果然闻到了酒味。   君罔极没有躲避,等他嗅完,牵着温泅雪的手:“跟我走吗?”   温泅雪乖乖点头,站都站不稳。   君罔极蹲下:“上来吧。”   他背着温泅雪,往松筠殿的方向走去。   一路避开了人多的路。   头顶的月色皎白掺杂着一丝红,像是一种淡淡的粉色。   君罔极收回目光,他知道每年这个时候都不对劲,不放心将醉了的温泅雪留给别人,哪怕是温泅雪的家人。   回到松筠殿。   君罔极亲自给温泅雪净脸,擦脚的时候温泅雪怕痒,一个劲地躲。   君罔极握着他的脚,他的脸就比之前喝了酒还红,连眼睛也雾蒙蒙的。   蹙眉无辜地含着泪,像是被欺负了的小动物一样,轻轻软软地叫:“殿下。”   君罔极抬眼看他一眼,平静:“很快就好。”   之后,君罔极清洁了自己。   屏退了院中的人,放他们去休息。   温泅雪已经自觉躺好了,笔直地躺在被子里,只露出一张脸,乖乖地望着君罔极。   君罔极垂眸静静地注视着他。   俯身,伸手,缓缓摸了摸他的头。   温泅雪乖乖被他摸着,疑惑地望着他的眼睛,像是不明白他为什么看着自己不说话。   想了想。   温泅雪支起身,伸直修长的脖子,凑到君罔极面前。   在他的脸上啵地一声亲了一下。   温泅雪躺回床上,和之前一样缩回被子里,水汪汪的眼睛乖乖地望着君罔极。   君罔极的脸上没有一丝反应,无波无澜,静静望着他,低声轻轻地问:“为什么亲我?”   温泅雪微鼓着婴儿肥的脸颊,无辜诚实:“你好看。”   他疑惑:“你不亲我吗?”   说完,他眉眼弯弯,露出一个甜甜的纯真的毫无保留的笑容,唇轻轻嘟起,像花瓣一样凑上来。   君罔极顿了一下,伸手落在温泅雪的头上,他缓缓俯身,嘴唇在温泅雪的眉心轻轻地碰了一下:“晚安。”   嘴巴并没有被亲亲,温泅雪委屈蹙眉,眉眼湿漉漉的,喉咙发出小狗一样轻轻的呜咽声音。   不开心。   手不知什么时候伸出被子,牵着君罔极的衣袖。   君罔极安抚地摸着他的头:“我也睡在这里。”   温泅雪这才松开手。   君罔极躺在他旁边。   温泅雪自觉地靠过来,枕着他的肩膀,把脑袋蹭在他颈窝,埋着脸闭上了眼睛,右手臂轻轻搭在君罔极的腰上。   君罔极没有动。   他不知道,等温泅雪明天醒了,想起晚上的记忆,会不会又和他拉开距离。   他在想头顶的月亮。   在想,太子的眼神。   想,哪一个人坐在那个位置上,温泅雪可以只是温泅雪自己,不必成为任何人的?   ……   ……   深夜,太子府。   安浥青带着一个浑身笼罩在黑色斗篷里的人,从隐蔽的小门进入太子府。   太子君承续神情沉冷,望着对面的神秘道人。   “孤的命,到底如何?”   当年褚至真给他们批过命后,唯独没有说出君承续的,但之后不久,宣帝却立了他为太子。   君承续自己都深感意外,他一直都知道宣帝不喜欢自己,只是在以前的君罔极衬托下,看上去才像是还不错。   这些年他如履薄冰,不敢稍有懈怠。   可是,宣帝的态度却反复起来。   无论他做什么,宣帝都不满意。   君承续也是会委屈的,如果宣帝这么不喜欢他,当初又为什么要立他这个太子?   幕僚们都说,这是因为宣帝对于大燕帝王寿数的忧虑,让他一定要忍。   安浥青提醒他说,宣帝的态度是不是和他的命格有什么关系。   太子府虽然也养了一些道士,却没有一个有褚至真那样的本事。   能和褚至真相比的,整个洛阳只有一人。   对面黑色斗篷里的人没有露面,闻言从容地说:“殿下想听真命还是假命。”   太子神情凌厉:“真命如何,假命又如何?”   他一贯不喜这些玄门道人说话虚虚实实的做派,听了这句已然有些动怒。   对面的人平静地说:“殿下误会了,我派的算命之术本就是可以算到一个人的两种命格。真命乃是太子当前所走的命格,假命是太子如果能做出一定的扭转,就能走向的命格。”   太子这才神情稍息:“说来听听。”   “后面的话,太子恕我无罪,我才敢说。”   太子:“但说无妨。孤还不至于听不得真话。”   那人微微颌首:“太子的真命呈现——太子即将命不久矣。”   太子:“……!”   那人一口气说完:“太子命格贵重,有帝王之气,如能早早立为太子,对社稷对当今陛下皆有益处。但是,这对太子自身却有大妨。太子的帝王气运在消减散去,如今已经不足一二。如不能早退下来,恐怕便要终了在这个位置上。”   君承续僵在那里,重重靠在椅子上。   一旁的小侯爷安浥青也一副大吃一惊的样子,神情凛然:“太子的帝王气运去了哪里?被何人所得?假命呢?你还没有说。”   那人幽幽地说:“假命,不是一目了然吗?帝王驾崩,帝王之气自然回到储君身上。” 第105章 万人迷龙傲天最爱谁,关原配屁事20   “……帝王驾崩, 帝王之气自然回到储君身上。”   这话幽幽地回荡在深夜的室内。   太子面无表情,像是还沉浸在刚刚的打击里。   安浥青一脸惊骇:“大胆,你竟敢……”   竟敢什么, 他却不敢说出口。   ——怂恿太子谋逆弑君!   这样的话,在太子没有决断前, 怎好随意说出口?   倘若说了, 太子真要谋逆,第一个要斩杀的便是这个忠心之人。   安浥青是个聪明人,自然清楚,什么时候该说什么话。   他一声不吭, 就像忽然变成了一个哑巴, 就像不存在一样。   太子像个木人一样,只有眼珠微动:“孤的大限……还有多久?”   对面的道人平静地说:“如果殿下坐以待毙,明年的除夕宫宴,殿下吃不到了。”   他颌首起身:“如果殿下不打算做什么, 或是不信, 可以随时杀了我。如果殿下信我, 我愿随时为殿下效劳。”   他走了出去。   安浥青下意识追了一步, 不知道要送对方,还是要制住对方。   却见眼前像是一阵波动,刚刚踏出屋子三两步的神秘道人, 眨眼睛出现在相隔百丈的地方, 再一阵波动,整个人已经消失在夜色里。   安浥青睁大眼睛,惊疑不定:“殿下, 人不见了。”   太子面色沉冷如水, 没有一丝血色。   安浥青的神色渐渐冷静:“殿下, 无论太子殿下作何决断,浥青都与殿下共进退。”   太子依旧毫无反应。   “殿下?殿下你怎么了?”   太子缓缓抬眼,像是每一个动作和反应,都重若千斤。   “孤无事,孤只是想起了一件事。”   安浥青小心翼翼:“那个人,是杀是留?全凭殿下一句话。”   太子没有回答,另外说起一件事:“孤的母亲去得早,只留了一个乳娘与孤。孤记得,小时候孤只要一想母亲,乳娘就会做蛋羹与孤。孤现在就想吃蛋羹了。”   安浥青想起,太子分府的时候,乳娘也一并接出了宫,就在太子府。   “臣这就去请嬷嬷来。”   太子淡淡道:“轻声一点,别把其他人惊起来。”   “是。”   安浥青离开后,太子静静坐在桌旁,脊背微驼,一动不动。   在太子对面,不知何时坐着一个人。   一身玄衣,面容如玉,俊美郁悒,透着一种玉一样脆弱的厌世感,眼神深邃淡淡。   君天宸静静望着君承续,眼神有一种没有温度的怜悯。   没有人比君天宸更清楚,刚刚那个道士所说的话,是真的。   沈著也知道,自己说得是真的,因为,这不是算出来的命,是已经发生过的事实。   他只是没想到,君承续似乎对这个天命,并没有多少质疑就相信了。   君天宸却一直不知道,当初君承续怎么会死的那么轻易?   也许这一次,他能得到答案。   君承续陷入了回忆里。   他已经不记得母亲的样子,只记得,小时候那些女人轻蔑地叫她——白芙蓉那个女人。   所有皇子,包括曾经被宣帝厌弃的十三皇子都有母妃,但君承续没有。   他的母妃死在他四岁的时候。   君承续还记得,自己因为想念她,偷偷跑去见她。   却见到一个疯疯癫癫的女人。   她拉着他的手,搂着他,气息喷在他耳边,他吓坏了。   只记得那些人发现了,进来拉开她。   他就一直傻傻站在那里,不敢动。   仿佛那个人不是他朝思暮想的母亲,而是一个疯癫的女鬼。   然后,第二天,所有人都在,那个女人得了急症死了。   不知道为什么,就在方才那一刻,君承续忽然又想起了那一天。   想起那耳边的气息,嘶哑的声音说的话——“他不是你父皇,嘘,别让人发现了,会死的。娘会保护你!”   她在说那句话的时候,明明是清醒的。   无数次,无数次宣帝对他冷淡、忽视,对他的态度远不如对两个弟弟的时候,他都克制着不敢让自己多想那天听到的话。   久而久之,便真的忘记了,以为不存在。   君承续闭了闭眼睛,他感到痛苦。   可是,那时候,宣帝明明还只是宣王,不是“父皇”。   如果他不是宣帝的儿子,那么,他是谁?   记忆却刺激着他想起,那个女人死去的时候,那些听不懂的风言风语。   ……白芙蓉……偷人……奸夫不明……   ……   深宫内。   宣帝失眠了。   他从兰韶宫出来,身边的大内总管陈贤宾沉默地跟着他。   一路走到了宣帝平时修道打坐的小洞天。   这里除了宣帝和他的心腹,其他人都没有权限进来。   往里走,青帐之后,墙上挂着一副画。   画中的女人如同一朵白色的芙蓉花,面容依稀有几分贵妃的影子,气质却既然不同,即便笑着唇也抿着,眉眼之间似乎一点淡泊的仙气。   宣帝望着那幅画,淡淡道:“你说承续像谁?他怎么半点也不像他母亲?倒是霁泽和她神韵最像,更像是她……与朕的儿子。”   陈贤宾从走进这里,就低眉垂眼,不敢多看一眼。   听到这话,心头更是一凉。   宣帝这话的意思,怎么像是说,太子不是他与那个人的儿子一样?   “陛下消遣老奴了,按这么说的话,十三殿下岂不是更像?”   毕竟,贵妃和画上的女人简直一个模子刻出来的,就是性情完全没有半分相似。   要不是那个女人死得那么惨,陈贤宾亲手安排的后事,连他第一次看到贵妃的时候都差点以为是那个女人又回来了。   贵妃这些年盛宠不断,谁能说不是因为她除了脸,性情和对方一点也不像?   宣帝看着画像上的人,想起那个人其实总是不笑的,大多时候都一副满怀愁绪、了无生趣的样子。   脆弱又冷漠,一点也想不到,会是那样狠心的一个人。   陈贤宾劝慰道:“斯人已逝,陛下切莫伤怀。龙体为重。”   宣帝听了忍不住笑了:“朕为何要伤怀?朕只是想不明白,世界上怎么会有这么愚蠢的女人?”   陈贤宾沉默了。   宣帝声音郁郁:“当初,父皇明明最喜欢我,属意我做储君,却被那群人迫着,不得不立了样样不如我的大哥。结果呢,还不是早死的命。死得时候膝下连个送终的人都没有。”   陈贤宾听着,宣帝连朕都不称了,必然是想起了最难熬的那段时间。   宣帝的父皇,先先帝驾崩后,曾经最受宠的宣王,一旦没有了继位资格,下场可想而知。   先帝极为忌惮他,朝臣不断有人试图巧立名目,除掉这位颇具威胁的王爷。   最终靠着不断周旋,还有大燕皇嗣单薄,先帝一直没有子嗣,宣王这才平安活下来。   然而,即便如此,日子也不好过。   王府内外无数双眼睛盯着。   宣王那段时间,沉迷酒色,王府里美人不断,胸无大志的样子,这才稍稍打消了帝王的猜疑。   白芙蓉进入王府是一个意外。   宣王那时候十七岁,心中郁结,行事难免有些喜怒无常。   他骑马外出,顺手救了路遇山匪的白芙蓉。   原本两个人也算一段佳缘。   但白芙蓉不知他的身份,闲聊间贬损了宣王几句,认定宣王有谋逆不臣之心,觉得当今陛下过于心慈手软。   小姑娘一时失言,本不是什么大事。   但恰巧那时候宣王失去本该属于他的皇位,生命还备受先帝威胁,一心觉得是先帝夺走了他的一切,这会儿自己救了的女子竟然也站在自己对手那边。   一时激愤,竟然翻脸无情。   就在那里……强幸了对方。   白芙蓉竟然也是个烈性的。   宣王虽然府中姬妾众多,但唯独待她特别。   白芙蓉第二年就诞下了长子,君承续。   在君承续两岁的时候,宣王要为她请封王妃之位,立君承续为世子。   可是,谁知道府中后院争斗,竟然扯出白芙蓉与人私会偷情。   甚至还有白芙蓉手写的,宣王强抢她的手信。   白芙蓉竟然要趁着宣王入京,与那个私会之人合谋,御前告状。   可想而知,苦于抓不住宣王把柄的先帝,一定不会放过这个机会,只会扩大宣王的罪行,置他于死地。   不仅如此,宣帝的三皇子和四皇子之死,种种证据也指向白芙蓉。   在这样的情况下,宣帝没有杀白芙蓉,而是对外说她得了疯症,将她关了起来。   只是时时去逼问她,那个私会之人究竟是谁。   白芙蓉无论怎么折磨也不肯吐露那个人的名字。   就这样,他们互相折磨了两年,折磨到白芙蓉像是真的疯了。   先帝仓促病死,没有子嗣,宣王继位。   就在那时候,或许是因为宣王即将成为皇帝,后院的争斗愈发残酷,竟然冒出一个声音说,君承续不是宣帝的种。   是白芙蓉与人私通所生。   白芙蓉忽然清醒了,她求宣帝,是她错了,但君承续的的确确是宣帝的孩子。   为了证明君承续的身世清白,白芙蓉以死明志,趁宣帝背对着她,竟然一头撞死在墙上。   整个过程,陈贤宾都历历在目。   但他始终不知道,宣帝对白芙蓉这么狠,死了以后都是一卷草席随意葬了,连个墓碑都没有立。   却又为什么对与白芙蓉相貌相似的贵妃如此宠爱?   甚至还在这里,唯独宣帝与他能进来的地方,挂着白芙蓉的画像。   如果白芙蓉当真是宣帝最心爱的女人,却又为什么对白芙蓉用命保护的太子,这般的冷酷无情?   宣帝专注地看着那幅画,淡淡道:“你以为朕日日看着她的画像,是爱她?那你错了。”   陈贤宾低头:“老奴不敢擅自揣度。”   宣帝唇角上扬,眼神冷漠恹恹:“朕是要让她看着,她以为一死了之就能骗过朕吗?可惜朕早就知道了,这个孽种是她跟那个人所生。”   陈贤宾脊背冒出冷汗,对于听到这样的皇家密辛,他只恨不得自己聋了哑了。   但宣帝需要一个人听着:“朕的好皇兄死前一直在寻找一个人,据说是微时在民间相识,给了对方信物,结果那名女子却一直未能前来履约。最后,前去查案的殿前司的人带回消息,说是那家人在路上被山匪所害。皇兄听了,立时就吐了一口血。”   他笑着说,笑容灿然得意,有几分像五皇子骄傲恣意,不知道为什么眼睛却满是泪水。   “然后,朕叫人在他的药里做了点手脚,他就越病越重死了。死在她前面。”   他一生样样都比皇兄强,但却一夕之间输给了那个人,失去一切。   皇位,所有人的支持,整个世界都视他为乱臣贼子。   只因为他生得晚一点。   但,最后他还是赢了。   他从皇兄手里拿回了本就属于他的皇位。   甚至还有他那个可怜的皇兄,一生本唯一属于他的所爱。   宣帝还记得,最后他在那个人弥留的耳边,恶意地说:“你抢我的皇位,我抢你的女人,很公平。皇兄,连上天都是站在我这边的。”   那个人连下葬的时候,都没有瞑目。 第106章 万人迷龙傲天最爱谁,关原配屁事21   “……孤的母亲到底是怎么死的?”   “……孤的生父, 究竟是谁?”   装聋作哑,装了十四年的乳娘,跪在他面前, 在纸上写着。   她写得如此流畅,字迹涌出笔尖, 像是已经在心中默写了无数遍。   【殿下一定要为小姐报仇, 您的生父乃是已故的先帝仁宗!皇太子殿下才是大燕最名正言顺的继承人!仁宗之死,是君景宣所害!】   ——先帝君侑煦,谥号仁宗,在位四年, 去世时年仅二十八岁。   君承续闭上眼睛, 回想着上课的时候,夫子讲授的史书上的内容。   乳娘笔墨加嘶哑的声音,断断续续讲述着当初的事。   白芙蓉自知宣王和仁宗是死敌,当初仁宗还是太子的时候被宣王的人追杀, 流落民间, 如此才被白芙蓉所救。   身陷宣王府的时候, 白芙蓉深知不能暴露自己和仁宗的关系。   怀孕之后, 她推算了时间,确定孩子是她和仁宗所有,更加不敢叫宣王知道。   却也更加急切于逃离宣王府, 和仁宗团聚。   可惜, 她只差一点就能找到人帮她带消息出去,却因为宣王后宅的争斗被人揭发。   白芙蓉被幽禁于宣王府两年,连亲生儿子的面都见不到。   直到君承续四岁的时候, 自己跑去见她。   那时候, 正值仁宗驾崩, 大燕没有皇储的时候。   君承续喃喃:“她那时候为什么不说出来?她没有告诉我。你为什么不早点告诉我?不站出来告诉所有人?”   乳娘那时候是自由的,完全可以见到外臣。   如果仁宗有后,皇位如何会落到君景宣头上?   如果他早些知道,自己认贼作父,那这么些年……   “……皇太子切莫辜负了小姐的一片苦心,彼时仁宗驾崩,小姐深知她与你势单力薄,纵使奴婢冒死揭穿出去,成功取信于人。彼时皇太子殿下固然名正言顺,但仁宗驾崩,满朝都是宣王的人。皇太子殿下很可能活不到长大,就会如先帝一般被宣王所害。小姐苦心思索,这才一口咬定殿下是宣帝所出,不惜以死明志。只有如此,殿下才能在宣帝的眼皮子底下活着长大。只有殿下长大,才有机会报仇!您现在是皇太子之身,如果登基为帝,自可揭露身世,归位原本。奴婢活着就是为了这一天!”   一旁谁也看不到的君天宸静静望着,君承续不知不觉泪流满面,眼中的仇恨、愤怒如烈火灼烧。   “孤要杀了他,孤一定要杀了他!”   这是君天宸前世所不知道的。   他只知道,前世君承续发动宫变,谋逆犯上,但因为,宣帝早有准备,最终失败。   在幽禁中,自戕。   ……   温泅雪躺在床上,一时没有睁眼,只是微微皱着眉。   旁边一只手伸出,温暖的掌心覆盖在他的眼皮上,缓解了眼睛的难受。   君罔极问:“眼睛不舒服,没睡好吗?”   温泅雪嗯了一声,蹙眉:“我做了一个奇怪的梦。”   姑且算是梦吧。   “梦到了什么?”   梦到,他的意识散逸出去,在发红的月光里笼罩了整个洛阳城。   一念微动,便看到所有人。   看到,宣帝和陈贤宾公公走出兰韶宫,看到那间小洞天,看到墙上那张和贵妃肖似的画像。   听到了宣帝和陈贤宾谈论,他如何抢了先帝的女人,在先帝的药里做手脚。   听到,宣帝某一个儿子,似乎是画中人和先帝所出。   同一时间。   他还看到了太子,看到太子旁边君天宸。   听到了太子和乳母的话。   温泅雪轻轻地说:“我好像……开了天眼。”   除夕夜的诡异月亮,似乎有特别的力量。   温泅雪很快就确定了。   因为九皇子拜访了他。   “昨夜月色正好,一时睡意杳无,便与门下一位道长谈玄,他提到了有一种神通名为天眼,可叫人看到肉眼看不到的事物。本王所接触的道人皆是普通人,想起阿雪你师承褚真人,许是知道会比较多。”   温泅雪那时候刚从宫内回到温家。   他不觉得九皇子大年初一访友,就只是因为一时好奇。   “殿下所知的天眼是什么样的?道门书籍种类繁杂,冥想打坐,亦或者梦中神游,亦会有开天眼之说。”   九皇子想了想:“本王听说,是白日所见五色,开天眼之后与之大相径庭。比如,分明是满目皎洁,天眼所见却是血红黑暗。”   温泅雪静静望着他:“听上去像是邪术,殿下还是莫要接触此类的好。那位像殿下谈及天眼的人,是什么人?”   九皇子神情微顿:“说来奇怪,今早府中有道人莫名少了,但本王与其余人皆没有对那个人的印象。”   温泅雪道:“看来殿下是遇到异人了。如果对方教了殿下什么奇怪的仪式,切莫照做,否则恐有伤及自身之害。”   “多谢阿雪。”九皇子露出浅浅微笑,“我记住了。”   ……   离开温府后,九皇子去了李家。   “人呢?”   “沈著不见其踪。像是长了天眼似的,每次找上门他都刚好错过不在,他是否已经投靠了其他皇子,这才对殿下避而不见?”   九皇子听到天眼两个字,看了说话的李澄睿一眼。   去岁君霁泽说要等沈著有求于自己,结果,对方非但没有再次上门,而且自此以后君霁泽的人就是主动也找不到他。   沈著显然在避着自己,君霁泽却不知道为什么。   但他的眼睛……   白日,君霁泽再次捂住自己的左眼,这一次看去,没有任何异常。   难道是只有夜晚才有用?还是要等眼眶出现跳动的疼?   君霁泽的举动看在李澄睿眼里,忙问道:“殿下眼睛不适?臣这就去请太医。”   “找外面的大夫来。”君霁泽从容吩咐,“以你的名义。”   “是。”   大夫看过之后,却说无有大碍,只是夜晚休息不足,眼睛过度疲惫所致。   因为很是轻微,只开了些外敷的药包。   看来还是得去找到沈著才行。   君霁泽若有所思。   ……   沈著哪也没有去,就待在长春观。   在他面前坐着只有他人能见的君天宸。   沈著奉上祭祀所用的上等的香:“此香对魂体大有裨益。”   君天宸面无表情:“你找上了君承续?为什么?”   沈著没有太意外他什么都知道,恭敬回道:“陛下不许微臣接触九皇子,奈何九皇子却要找微臣,微臣这个偌大的长春观也的确需要一个后台,皇太子自然是个极好的人选。”   君天宸望着他,眼神深暗:“所以,你告诉他,他大限将至?”   沈著连忙起身跪下,跪得恭敬笔直:“陛下息怒,是君承续的人主动找上微臣,微臣要取信于君承续,自然得说实话。”   他说得可不就是实话,前世君承续就是没能活到明年,以废太子的身份死去。   君天宸微微颌首,毫无预兆,忽然变了脸色。   他一掌挥出,盛怒之下,袖子掀起的弧度亦翩然优雅。   沈著整个人被掀翻滚落在地,艰难爬起来,仍旧端正跪着:“陛下息怒,微臣不知做错了什么?”   君天宸那一掌打出去,神色又冷冷淡淡,寡欢郁悒:“是你叫他谋逆?”   沈著愣了一下。   君天宸向他走近,揪着他的衣领,近距离望着他的眼睛:“前世也是他让他谋反?”   让他走上死路?   沈著终于明白君天宸的怒火为何,却更加不解:“前世,不是我。殿下忘了吗?那时候我还没有来洛阳。而且,殿下前世与君承续是敌非友,几次听闻对方与殿下争斗陷害,殿下为何因他……”   声音消失在君天宸冰冷的视线。   君天宸:“他是朕的敌人,但,轮不到别人害他。”   沈著突然明白了。   前世,坊间有许多关于兰帝的风流韵事。   其中就有出现君承续的名字。   那位自戕的戾太子谋逆前,皇室曾经传出过一则丑闻。   戾太子被宣帝厌弃责罚,因为,戾太子仗醉亲狎于君天宸,险违人伦。   沈著与许多人都以为,作为受害者的君天宸对君承续厌恶至极,怕是全天下最恨不得对方死的人,但现在看来,君天宸似乎对那个人并非全然无情。   甚至,那日那则丑闻,怕是另有内情。   沈著怔然说:“可是,若微臣什么也不说,他还是会走向前世的结局。告之他未来,让他搏命一击,也许就能改命呢。”   君天宸冷冷看来。   这次,沈著却没有请罪,他擦去唇边的血:“陛下究竟是要那个人活,还是要那个人死?如果陛下什么都不说,臣实在不知道,自己该做什么?陛下总不能次次等臣做了什么,才告之臣该与不该。”   君天宸眯了眯眼:“你在教朕做事?”   沈著平静:“臣不敢,只是,臣实在猜不到陛下的心思,只怕做什么错什么,到最后还是免不了铸成大错被陛下罪杀,那陛下还不如现在就杀了臣吧。”   君天宸嘲弄地轻嗤一声,沈著终于没有一味地示弱卖乖,露出了棱角和脾气。   “你有什么资格与朕讨价还价,朕要你的命,需要理由吗?你不如说说看,你想怎么样?说得有趣,朕或许还饶你一命。”   沈著坐在地上,放浪形骸的样子:“臣所愿,陛下应该知道才是,和前世一样,我要入主司天监,要扬名天下,要富贵荣华,要我沈著的名字名垂青史,万古流芳!要钱、要权、要美人!”   君天宸漠然看着他:“仅此而已?”   “不然呢?”沈著做起来,“陛下贵为天子,生来拥有一切,自然不知道像沈某这样底层小民,试过差点饿死的滋味,试过低贱如尘埃的活着,毕生所求便是能一人之下万人之上。”   君天宸冷冷看着他,他若当真只是如此庸俗小人,倒还令人放心。   “你若能救下他的命,万人之上,许你便是。”   君天宸想,重来一世,若是能改变那些人的命运,想来也不错。   即便,他们已经不记得他了。   ……   不久,宣帝偶感风寒,然病情反复。   太子孝顺,在静云观抄经祈福,偶遇一位道人。   道人随手写下一剂方子,命人抓来,当场研制三枚药丸。   云,可愈百病,延年益寿。   太子亲自服用一颗,效果良好,特意敬献于宣帝。   宣帝命人试药,当真有奇效。   但那药丸仅剩下一颗。   宣帝服用之后,久病之体不消一时三刻便愈,大呼神药。   然而却再没有了。   太子虽然抄录了方子,阖宫的道人却没有能练出的。   天子下令寻找那位神秘道人。   遍寻不至。   正待放弃之时,却有人认出,药方笔记乃是大名鼎鼎的长春观观主沈著。   宣帝亲自接见沈著,拉着对方的手,自恨当初未能识得先生本事。   ……   当安复活灵活现、又浮夸地把坊间是怎么描述,沈著获得宣帝宠幸,入驻司天监的传奇经历,转述给温泅雪和君罔极听的时候,温泅雪正托着下颌吃荔枝。   那时候已经立夏了。   温泅雪微微睁大眼睛,咬着荔枝看君罔极。   君罔极塞了两盘荔枝给安复,让他拿去和周知分。   安复很高兴地走了,洛阳这个时候想吃到新鲜的荔枝可不容易,殿下这里也不多,居然这么大方。   温泅雪吐了荔枝核,凑过去,低声对君罔极说:“你没什么想法吗?”   除夕梦中天眼所见,温泅雪已经告诉了君罔极。   宣帝明明怀疑太子不是他所出,居然就这么轻易接受了太子献上的道士和丹药。   君罔极没什么表情,垂眸在剥荔枝的壳,剥到剩一点,托着递到温泅雪唇边。   温泅雪望着他的眼睛,启唇轻轻咬住荔枝,唇瓣碰到君罔极的手指。   眉睫下意识一颤,无措地望着君罔极。   君罔极的眼睛清澈淡漠,没有任何杂念。   低声:“甜吗?”   温泅雪点头,乌黑的眼眸幼圆:“嗯。”   “不用管他们。”君罔极垂眸,拿掉温泅雪掌心的核,用一旁洁白的布巾擦过他的掌心,然后随手擦了擦自己的手指。   他说:“皇位只有一把,四个人争,可以争很久,一切才刚刚开始。你吃荔枝就好。” 第107章 万人迷龙傲天最爱谁,关原配屁事22   温泅雪躺在躺椅上, 歪着头看君罔极。   他问:“大燕的皇子规定,十五岁就要成婚的,太子的婚讯就在不久后了。五皇子和六皇子礼部也已经定了人选。九皇子大约也快了。殿下呢?”   君罔极眉眼沉静, 毫无私心杂念。   闻言,抬首看着温泅雪。   不知道为什么,小时候君罔极的眼睛又黑又大, 长大后瞳孔的颜色却淡了,总觉得偏灰色。   修长的眼眸不完全睁开,在他的身上时间总流得很慢, 和整个世界都不符的寂静。   像狂风骤雨冲击的海面,巍然不动的礁石。   君罔极目光安静望着他:“你想过什么样的生活?”   温泅雪微怔, 想了想:“现在这样的就很好。”   他笑着说:“和殿下一起。”   “好。”君罔极说。   没有别的话了。   温泅雪望着他:“可是, 长大以后不可能一直这样的。”   君罔极没什么表情, 平静地说:“你喜欢, 就可以一直这样。”   温泅雪躺在那里,侧首,目光在他身上:“殿下不娶妻、不生子、不仕途经济吗?”   君罔极没有反应,垂眸剥着荔枝:“你不娶妻、不生子、不仕途经济吗?”   温泅雪眸光轻动:“殿下忘了, 我修道。这些于我都是都是无用的,我不会也不需要。”   君罔极平静地说:“于我也一样。”   温泅雪看着他:“为什么?没有一个皇子这样想, 是因为殿下的出身吗?如果殿下想要那把椅子,血统又算什么,我会帮殿下……”   君罔极静静望着手中的荔枝:“我小时候, 常常坐在高处观察这个世界, 观察来往的人。那时候我就想, 我一生也不会像他们一样。他们喜欢的, 我都不喜欢。”   温泅雪微微蹙眉:“那殿下喜欢什么?”   他望着温泅雪, 俊美的面容,像澄净的天空,像安静不动的云,低声轻轻地说:“现在。和你一起。”   温泅雪眸光轻动:“一直一辈子吗?”   君罔极:“嗯。”   荔枝剥好了,递到温泅雪唇边。   温泅雪咬过他指尖的荔枝吃掉,鼓着脸颊,孩子气一样笑道:“修道的人很穷的,也没有权势,也没有钱。殿下和我一起,就没有荔枝吃了。”   君罔极淡淡地说:“我们可以去荔枝生长的地方。没有钱,需要多少就去赚。这个世界上,没有人可以什么都拥有。”   温泅雪缓缓靠在君罔极的肩上。   头顶云卷云舒。   所有人都说宣帝的几位皇子里,九皇子最是清冷淡泊,心境出尘如谪仙。   但,明明君罔极才是最为清透的那一个。   ……   夏天已来,阳气上升。   君天宸却似乎并不受影响,温泅雪日日见到他出现在学堂里。   自从在除夕夜“看见”君天宸跟着太子后,温泅雪稍微有些明白,平日看不到君天宸的时候对方去了哪里。   但他还是不解。   在独处的时候,温泅雪询问他:“为什么跟着太子?你想要他的身体?”   君天宸看着温泅雪,若不是知道他毫无记忆,差一点就以为是前世的温泅雪在质问他。   “他是我……重要的人。”   温泅雪望着他,笑了一下,笑容和他在君罔极面前时候的温柔不同,和在所有人面前的幽静冷静也不同,是绚烂危险的。   “重要的人,你提醒我小心他?你果然一直是有记忆的。”   温泅雪收起那一瞬带着锋芒锐利的笑容,不再看君天宸,冷淡地说:“不过我也不在意你是不是骗我。你大概除了跟着太子,九皇子也没少跟着。是在挑选合适的身体吗?”   君天宸皱眉:“不是。”   前世,温泅雪从未用这种态度跟他说过话。   “是什么都好,离君罔极远点。”   温泅雪的目光在他身上停顿了一下,看到自己血绘的锁魂阵还在。   并不在乎他是高兴还是不高兴。   径直走掉。   ……   温泅雪没想到,之后君天宸就从学堂消失了,一直到太子大婚那一日都没有再出现过。   太子的大婚之日定在夏至之后。   在进献丹药和引荐沈著有功后,宣帝对太子的态度果然又好了不少。   夏至祭地的仪式,宣帝嫌热,也是让太子替他主持的。   天子祭天地,这样重大的仪式,足以见宣帝对太子的满意。   三位皇子顿时都坐不住了。   洛阳城表面歌舞升平,暗里魑魅横生,蠢蠢欲动。   五月三十日,大婚之日到来。   公卿侯爵、二品以上大员及命妇,所有人盛装出席太子妃府邸的宴会。   鸿胪寺官员引礼,司天监官员报时。   及至黄昏时候,太子亲迎太子妃入东宫。   温泅雪是婚礼的神官。   白底红衣,眉心一点朱砂,立于太子之侧。   宣帝没有皇后,新人拜天地,跪拜天子。   宣帝红光满面,果然在丹药的调理下精神似是好了不少。   礼成,宾主入席,觥筹交错。   温泅雪抬头望去,却见天空一轮圆月,一如除夕夜所见,皎洁之中掺杂着淡淡血光。   九皇子捂着左眼。   君罔极无动于衷。   所有人一无所觉,仿佛觉得这一日出现月亮是多么正常的事。   温泅雪回头看了一眼,宣帝笑容满面,对那轮血月没有任何异常。   “陛下御赐酒水,与诸位大人同喜同贺。”   太子向宣帝敬酒。   所有人共饮。   盏中的酒水倒影着红色的月光,如血。   温泅雪记得,记忆是从那一刻开始模糊。   他第一次在清醒的状态,体验到意识漂浮在漫天,俯瞰整个洛阳城。   他是风,是月光,是灯,是黑暗,唯独不是他自己。   热闹喜庆的奏乐分明还在耳畔,但因为其他的意识在遥远之地,耳边喜庆的音乐陡然变得迷离诡异起来。   在这欢喜、诡异的音乐声音里。   无数事情在同时不同地发生。   温泅雪看见了太子,他微笑和太子妃喝合卺酒。   太子妃饮下,他却脸色微沉,倾倒一旁的盖头上。   在太子的注视下,太子妃扶着额头,太子将她抱起,放置在喜床上。   然后,他走了出来。   ……   温泅雪看到了太子的伴读,小侯爷安浥青。   看到安浥青走入殿内,燃起一株香。   不久后,门打开,宣帝走了进来。   看到,安浥青恭敬行礼:“太子已经知晓他的身世。”   宣帝:“太子是何反应?”   安浥青:“太子悲痛、不信,大喊要弑君。”   宣帝冷笑了一下:“是吗?他打算怎么做?”   安浥青:“太子清醒后,又忍耐了,他觉得陛下并不知晓此事,只要他安分守己,他可以稳稳当当继位。太子并没有胆量谋反。”   宣帝淡淡道:“朕倒也不意外,仁宗当初便是这样的,瞻前顾后,妇人之仁。你做得很好,没有忘记你的主人是谁,朕不会亏待你。”   他抬手,放在安浥青的肩上,手指暧昧地往下。   不知为何,喉结滚动,有些燥热。   安浥青跪下,恭敬行礼道:“臣隶属殿前司,唯一的主人唯有陛下。”   宣帝的手落空,他微微皱眉,清醒了一瞬,自忖是吃多了药。   他对安浥青道:“你是自己伺候朕,还是去找一个人来。”   安浥青神色不变:“陛下想要谁?”   宣帝俯身,对安浥青说了三个字。   安浥青走了出来,关上门,对门外的陈贤宾道:“请公公将周围的人散开隐蔽些,陛下要秘幸一个人……”   安浥青在陈贤宾耳边说道。   陈贤宾闻言,眉毛动了一下,似是惊讶至极,但很快压下去了,脸上一丝表情也没有露。   殿内,那株香燃着。   宣帝坐到榻上,扯了扯衣服,神情已经有些迷离。   血月从窗外照到他的身上。   ……   看到,不久后。   安浥青抱着一个裹在被子里的人来。   陈贤宾和两个小太监接过他怀中的人,抬了进去。   看到,被子放在床上,打开露出白底红衣昏睡过去的太子妃。   看到宣帝皱眉,似乎觉得人好像不对,但又什么也没有说。   看到,宣帝不等所有人恭敬退出,就急不可耐得俯身下去。   ……   温泅雪看到了他自己,不言不语跟着父亲温阅走回温家的马车,目不斜视,神情幽静清冷,看不出一丝异常。   看到君罔极远远目送他离开,眼神一丝疑惑。   看到,君罔极行走在洛阳城黑暗的阴翳里,隔着一条街,平行护送着马车里的他回去。   直到温泅雪躺在床上睡着。   看到君罔极坐在他的屋顶上,抱着唐刀,静静望着远处的血月。   看到,屋内的温泅雪眨眼之间不见了,床上躺着一个栩栩如生的纸人。   君罔极耳尖微动,猛地睁大眼睛,他站起来,直直望向下方的屋子。   ……   看到,东宫。   与热闹的前庭不一样的,幽静的后花园。   水榭亭台,青色幔帐在夜风之下起伏,露出里面榻上昏睡的温泅雪。   从宣帝那里离开的安浥青和太子站在一起。   “殿下,幸不辱命。”   幔帐被风掀起,安浥青无意望见水榭中的温泅雪,震惊的表情:“太子殿下这是何意?”   看到太子:“父皇强占了孤的太子妃,自然该赔孤一个。”   安浥青抑制不住神情:“殿下此举无疑会得罪十三皇子,还有众皇子也……”   太子幽幽地说:“孤知道,他们都想要他,可他们都不敢轻易打破平衡。可是,孤敢,孤本就已经与所有人为敌了,还怕这一点?”   “来,帮孤与孤的太子妃,共饮合卺酒。”   ……   看到长春观。   高塔之内。   满是符篆,锁链,瑞兽。   地面用朱砂描绘着复杂的阵法。   血月从塔顶射进去,照亮阵法中间,被锁链锁着的人。   一身玄衣衮服,长发披散。   是失踪了许久的君天宸。 第108章 万人迷龙傲天最爱谁,关原配屁事23   塔楼的门打开, 刺眼的月光倾斜而入,铺成一道路。   一身道服的沈著,不紧不慢走进来。   长眉入鬓, 凤眼高傲。   君天宸抬起头,身上的锁链显得他瘦骨嶙峋,冷冷朝沈著看来。   一张苍白俊美的脸, 过于瘦削,虚弱之下蹙眉的郁悒,是一种艳色的脆弱破碎。   沈著走近, 捏着他的下巴,看着那张脸:“前世就听闻, 兰帝在还是皇子的时候, 有倾城祸世之色, 引得无数王孙贵胄为你要生要死。贫道之前一直不解, 毕竟,现在才知道了,果然是……”   他语气低迷,似是受到诱惑, 随时要亲吻下去,却在下一瞬, 毫不犹豫地给了君天宸重重一记耳光。   打得君天宸整个人偏过脸去,但他一言不发,依旧冷冷回转望来。   沈著俯视着他, 厌恶地拿手帕擦着手指, 皱着眉:“……令人恶心。”   沈著脸上的厌恶之色, 没有分毫作假:“前世, 我一直拿不准, 到底你和君罔极谁才是那个妖孽,重来一次我就明白了。同一张脸,只有到了你的身上,才会有那种令人作呕的妖气。”   君天宸的脸上,五指的印记清晰,渐渐红肿起来。   但越是狼狈,他身上那种毁灭之际的脆弱易碎感就越是惊人,是一种引人飞蛾扑火的,毫无道理的存在。   沈著自然感觉到了,但他毫无怜惜。   相反,他走上去毫不犹豫一脚踹在君天宸的胸口。   君天宸整个人飞出去,又因为锁链的因素,重重摔在地上。   不等他挣扎爬起来,一只靴子踩在了他的侧脸上,侮辱地碾了碾。   沈著冷冷道:“别在我面前玩勾引那招,堂堂帝王,也不觉得恶心吗?哦,也是。前世你的皇位似乎就是这样得来的。人人都爱你,为你背信弃义,背叛所有一切能背叛的。甚至,心甘情愿、不知廉耻地躺在你的身下,即便被你弃如敝履。但那真的是他们的本心吗?陛下记得沈嘉佑吗?”   君天宸当然记得,那是他登基第一年的新科状元。   笑起来的时候,有几分像温泅雪年少时,是清澈明亮的少年。   对方一见他便心动失态,他没有理会,后来,对方自荐枕席爬了他的床,他也没有拒绝。   安浥青撞见了,质问他。   他冷淡地对安浥青说:“当初我对那个人说的话,我以为你应该听到了。你也是,如果不能接受我不止你一个,可以随时离开。”   安浥青没有离开,借别人的手弄死了沈嘉佑。   他也没有在意。   想要待在他身边,就得有保全自己的能力和本事,他不会护着任何人。   “陛下不知道吧,他是我弟弟。他已经有未婚妻了,青梅竹马自小一起长大,辛苦考取功名就是为了和她在一起。谁知一去不回。我最后一封收到他的信,他跟我说,要在面圣的时候请陛下赐婚。你知道我接到他的死讯,从别人那里听到,他成了帝王的男宠佞幸时的心情吗?我千里迢迢来到洛阳,看到你的第一眼,我就知道了,他到底是怎么死的。”   君天宸漠然嘲弄:“朕无需迫任何人。”   他对男人原本毫无兴趣,沈嘉佑也好,所有人也罢,是他们自己主动招惹的他。   沈著扯了扯唇角,毫无笑意,他松开脚,拎着君天宸的衣襟:“你以为你身上的帝王气运是哪里来的?你以为你死了以后都能神魂不灭,做你的鬼帝,是因为什么?”   君天宸第一次微微动容,因为他的确不知道。   “你在做什么?”一个声音突兀响起。   君天宸和揪着君天宸衣领的沈著一起回头望去。   塔楼门口的月光里,逆光而来站着一个人。   白衣溶溶,像是天外飞仙,清逸朗然。   九皇子君霁泽诧异地望着眼前的一幕,看到塔楼内邪异的符咒、锁链,看到了楼内月光之下,沈著对着空无一人之处,表情怨恨质问。   场面太过于诡异,以至于他竟然忘了天黑后的禁令,在十六岁即将结束的时候,破了闭口禅。   楼外有君霁泽的暗卫和侍卫,但他还是提起了警惕。   沈著没有解释,随手扔出去一个东西。   那白绸向他飘来,君霁泽接住。   “用你的天眼看看,就知道了。两次血月,你的天眼应该开至第二重了,可以试试冲击第三重。”   君霁泽犹豫了一下。   眼眶深处的跳动,头顶看到的黑红,第一次天眼开启之时,满目的血色。   他终于还是蒙上了眼睛。   睁眼望去。   整个世界顿时变了颜色。   像是泡在水里,红色染料或者血从他的视线两侧洇染开。   君霁泽下意识抬头望去,发现视线穿过了塔楼,望见了天空。   黑红不祥的血月,漫天的妖气。   他大吃一惊,低头,望向前方的沈著和沈著手中揪着的……人。   原来,那里竟然真的是什么人存在的,只是他之前看不见。   君霁泽愕然地望着,那个人穿着帝王的衮服,身上鬼气和真龙金光氤氲一起,不知道是鬼是神。   更让君霁泽震惊的是,那个人的五官轮廓和君罔极极为相似,只是气质截然不同,像是君罔极那张脸十年之后的样子。   君霁泽:“他是谁?”   沈著从后往前掐着君天宸的脖子,扼住他的咽喉,迫使君天宸对君霁泽抬起脸:“你仔细看看他的眼睛就知道了。”   君霁泽隔着白纱望去,望见那双眼睛晦暗无光,但在他的目光接触的那一瞬,那双眼睛骤然像是变成了黑色的漩涡,将他的神识整个吸了进去。   君霁泽下意识慌乱。   他整个人像是在海水漩涡里,像一只手在他的脑子里搅碎他的灵魂。   灵魂视线一劈为二。   他同时看到两个画面,两个画面的太子大婚。   在上面的画面里——   他看到了年少的君天宸。   郁悒漠然的脆弱,绝不可能错认。   看到太子大婚,太子妃却和宣帝颠鸾倒凤。   看到兰韶宫,内外沉睡一片。   燃香,下药。   看到君承续对神志不清的君天宸嘲弄地说:“有人想做实了孤跟你的关系。”   看到太子伴读小侯爷安浥青,他从外面打开了门锁,顿了顿,却又从内缓缓关上。   看到君天宸将太子压在身下,表情发狠又虚弱。   看到安浥青拉开君天宸,扶起太子。   太子却笑着推开他,向君天宸走去,捏着君天宸的下巴:“左右孤是要下地狱的,你与我一道吧!”   看到安浥青神色几变,拿起旁边的瓷瓶砸在太子的头上。   太子失去意识倒地。   安浥青抱着同样神志不清眼睛发红的君天宸,将他放在床上。   “罢了,谁让我舍不得他伤心呢?你就……”他叹息一声说着。   然而下一瞬,君天宸骤然发狠,爆发出的力量将错愕的安浥青压在身下,咬住他的脖子,撕扯他的衣服……   看到,天快亮的时候,温泅雪走了进来,听到里面的声音,神情从迷惑不解,到苍白了然。   看到,安浥青伤痕累累的手臂伸出,抱住君天宸的脖子,冷冷地说:“殿下该不会想让他也卷进来吧?五皇子现在应该已经让宣帝知道了,你与太子过了一夜的事了。”   看到,君天宸用衣服罩住安浥青的头和身体,抱着他走出去。   一身毫不遮掩的,风月过的痕迹和气息。   君天宸对温泅雪冷淡地说:“就像你看到的那样,我不可能只有你一个人,但你会是我的皇后,如果接受不了,你现在就可以离开。”   当太子和温泅雪面对面说话的时候,安浥青的手死死捏着衣服,浑身僵硬。   ……   但是,在下方另一块切割开的画面,内容却截然相反。   同样是太子大婚。   同样是洞房花烛夜,太子妃和宣帝颠鸾倒凤。   同样是兰韶宫,内外沉睡一片。   燃香,下药。   但这次,躺在里面的人是温泅雪。   君霁泽猛地睁大眼睛!   与此同时,和君霁泽通用一个视线的君天宸,在看到上面的画面时毫无反应,当温泅雪的脸出现的时候,却突然挣扎了起来。   “沈著!你敢!”   沈著冷笑:“我有什么不敢的?你毁了我最重要的人,我便也毁了你最重要的。我花了十年的时间才知道,原来像你这样冷血凉薄的人,也会有珍之重之,求而不得之人。”   君霁泽一动不能,他全身上下仿佛只剩下一双眼睛,只能睁着眼睛看着。   他已经知道,他看见的是当下时间里正在发生的命运。   虽然他不清楚,为什么会有两个截然相反的命运。   洛阳城天穹下,遥远的兰韶宫内,温泅雪缓缓醒来,却因为香的缘故,只有手指轻轻抽动了一下。   安浥青压抑着急切,再三冷静劝道:“太子三思,若是动了温泅雪,十三殿下定然会不死不休,太子又要多竖一个敌人……”   他还以为,太子听了他的话,将温泅雪送回君罔极的兰韶宫,是改变了主意。   太子一瞬不瞬望着温泅雪:“所以孤送他来兰韶宫。所有人都会以为,是君罔极做的,别忘了这里是他的寝宫。他怎么解释,他今夜不在?又怎么解释,他半夜出现在温府的事实?而且,孤的好父皇会压下一切的。他总不能让人知道,他睡了自己的儿媳妇吧。”   太子的指背轻轻抚摸温泅雪的脸:“比起让宣帝毁了你,不如由我亲自来。那个老东西,说是不信天命,结果比谁都信。别怕,至少我是干净的,没有碰过任何人。”   温泅雪乌黑的眼眸幽静纯粹,像夜色中的湖水,静静望着他们,倒影不出一丝身影。   他别开头,避开太子的手指。   倒向一旁,挣扎爬开。   太子的手顿了顿,眉眼神情顿时阴沉,手指握着温泅雪的脚踝,用力将他拉回来,按着温泅雪的肩膀,将他抵在床榻上。   “我按着他,快,把药酒喂给他。”太子命令安浥青。   狂风呼啸,阴云蔽月。   天旋地转,天眼骤然断裂。   君霁泽捂着自己的眼睛,血泪从他左眼流下,他跌坐在地。   塔楼外没有一个人发现里面不对,进来扶起君霁泽。   所有人在狂风中一动不动,一眨不眨,像是化身成了无知无觉的雕塑一般。   君天宸的锁链猛然抽动着:“沈著,我杀了你!君承续、安浥青你敢!”   被沈著扇耳光,被沈著踹倒在地,被沈著踩着脸碾压的时候,君天宸都没有一丝一毫动容,没有因为痛苦流一滴泪,这时候他却挣扎着,血泪盈满眼眶,目眦尽裂,眼睛发红,疯癫狂乱。   没有人比君天宸更清楚,安浥青拿着的那瓶药酒的作用。   喝下之后,没有人能控制得住。   前世,君天宸一直以为,他和君承续、安浥青都是被五皇子算计的。   这是这一次,整件事都出自太子和安浥青之手,这药还是出现了。   君天宸终于明白,为什么五皇子死的时候会说:“你真的了解安浥青是个什么人吗?你以为,他真的爱你?”   君霁泽的天眼,看见的前世的画面,和君天宸的记忆是有出入的。   在此之前,在君天宸的记忆里,那一夜安浥青是觉得君天宸的身体一直久病脆弱,安浥青舍不得,于是主动委身,任君天宸睡了他。   但在君霁泽的天眼重现下,安浥青的错愕毫不作伪,他是被药性发作的君天宸强行按倒的。   沈著哈哈大笑:“那不是你的情人吗?安浥青害了那么多人,你不是都纵着他?你真的舍得吗?”   前世,和君天宸有过关系的人,没有哪一个是无名之辈。   不是名门之后,将门之才,便是清贵世家芝兰玉树。   满朝文武,但凡相貌出众之人,无不爱慕着这位大燕的天子。   连江湖上有名有姓之人,也一见了他,连廉耻都不要了。   好像人人都追着求着投怀送抱,为此自相残杀,性命尊严全都不要。   什么兄弟情意,手足同胞之情。   后宫妃子的兄弟,叔侄,为了爬他的床,全都可以如后宅妻妾一般,斗生斗死。   而君天宸本人,每当他睡一个人,安浥青为他杀一个人,他身上的帝王之气就更增一分。   不,那不是简单的帝王之气。   它让君天宸死后也金身不散,几乎成就了鬼神之尊。   天道不公,天道竟然让这样的人,坐拥一切,让他成神。   前世,沈著斩妖除魔不成,反而被天道反噬失去双目。   沈著冷冷道:“天道不公,我便替天-行道。你知道我是怎么困住你的吗?想挣脱吗?想阻止安浥青吗?很简单,你做鬼就可以了。我用的是对付神的法子,但鬼可不受限制。只要,你舍下这累累白骨堆就的真龙气运,帝王法身。” 第109章 万人迷龙傲天最爱谁,关原配屁事24   “啊啊啊——”   神鬼哭嚎。   塔楼顶端, 血月投注下来,像是侵蚀。   塔楼摧枯拉朽,层层化作飞灰。   月光暴虐。   君天宸仰面,狰狞的脸上, 血月照进他的眼睛里, 一片漆黑。   下一瞬, 他整个人化作无数黑炎。   黑炎散逸, 眨眼之间洞穿塔楼外所有人的心口。   向着洛阳城皇宫的方向而去。   沈著挥剑抵挡黑炎,毫不迟疑来到君霁泽面前。   他拉下君霁泽蒙眼的白纱, 对左眼发红流血的君霁泽说:“殿下, 仪式已经准备好了。”   ……   洛阳皇宫。   兰韶宫。   安浥青看着疯魔的太子君承续, 手中攥着药酒,进退两难。   他此行的目的, 一石二鸟,让太子君承续和其他皇子两败俱伤。   只要把药酒喂给温泅雪,之后的事便全都可以完成。   可是,他不能……   “你还在等什么?”   太子推了安浥青一把,让他伏在温泅雪身上。   安浥青抬眼,目光和温泅雪的近距离对视, 他手中的药瓶重于千斤。   太子冷眼望着, 他知道安浥青对温泅雪的心思, 他就是要安浥青亲手喂温泅雪, 彻底了断了他的心思。   “这酒不是你拿给孤的吗?”   不,这是五皇子给的。   可是,安浥青之前并不知道, 亭子里的人会是温泅雪。   五皇子也不知道。   沈著让五皇子以为, 那会是九皇子。   沈著竟然选择了太子。   ——怎么办?   他该怎么做?   安浥青一面缓缓拔去药瓶的塞子, 一边悄悄去摸腰间的匕首。   ——喂药温泅雪,趁机杀了太子。   不行,所有人会以为是温泅雪杀了太子。   ——带走温泅雪,嫁祸给君罔极!   安浥青下定决心,喉结滚动了一下。   就在这时,骤然之间,狂风大作。   阴云蔽月,狂风冲击开松筠殿的门。   吹倒桌上的茶具,摔碎多宝阁上的器物。   一片漆黑。   连太子他们也站不稳,被风吹得睁不开眼睛。   “发生了什么?”太子喝问道。   月光被遮住的那瞬间。   一柄刀,一道黑影,携风而来。   唐刀瞬间结果了院中所有太子暗卫的性命,绕过他们的喉咙,一刀封喉。   太子什么也没有看到,只看到月光重新散落,一具具尸体倒在地上。   安浥青也感受到了院子里忽然而至的肃杀,诧异,下意识扭头望去。   但他拿着药酒瓶的手却忽然被温泅雪抓住了。   阴云快速游散。   安浥青错愕地望来。   原本浑身无力,眼眸失去焦点的温泅雪,眨了下眼睛。   那双乌黑的眼眸静静望着安浥青,唇角眼角弯弯,露出一个笑容,双手握着安浥青的手,在安浥青惊愕不敢置信的目光下,主动喝下了一整瓶药酒。   然后,温泅雪收起笑容,重重推了一把安浥青。   安浥青猝不及防,倒退着跌出松筠殿的殿门。   与此同时,面无表情执刀的君罔极飞了进来,唐刀毫不犹豫向太子君承续挥去。   温泅雪在太子君承续的身后,向前不管不顾地扑进君罔极的怀里,抱着他的腰:“殿下,不要。”   君罔极不能背负弑杀储君的罪名。   幕后之人的目的,显然是要利用温泅雪,让君罔极和太子自相残杀。   被温泅雪冲击,君罔极手中的唐刀改变方向,向着君承续的腰下划过。   太子跌倒,面容因痛苦扭曲,人在痛苦至极的时候是发不出声音的。   温泅雪抱着君罔极,回头望着安浥青:“还不带人走!”   安浥青爬起来,扶着太子机械地逃出兰韶宫。   脑子里全是,方才温泅雪拉着他的手,主动喝酒的一幕。   ……   温泅雪死死抱着君罔极的腰不放。   君罔极感觉到了,温泅雪在发抖。   手中的唐刀松开,他揽着温泅雪的肩,将他整个人圈在怀里。   温泅雪的牙齿在轻轻打颤,软软的:“殿下,救我。”   君罔极的手一放上去,温泅雪就浑身颤抖了一下,像消融的春雪一样,在他的怀中软化流淌。   君罔极的手很冷,因为温泅雪失踪,找不到温泅雪,他连心都是冰冷的。   但,温泅雪是热的。   他带着哭腔,求君罔极:“好热……”   颤抖的手握着君罔极的,缓缓,引他探入白底红衣里。   让握过刀的杀过人的冰冷的手,覆在白玉一样炽热跳动的心口。   烈火烧灼的剑身,需要寒水的淬冷。   温泅雪滚烫的脸贴着君罔极的脸,辗转向下,贴着君罔极的颈侧、颈窝。   将君罔极冰冷的身体也烧灼。   但温泅雪还是热,热到他神志不清。   眼泪从失神的眼角掉落。   “殿下,殿下……”他求救着,“热……”   君罔极抱着他:“我知道。”   温泅雪的唇很红,唇瓣颤抖着,生疏地去亲吻君罔极。   君罔极抿唇没有动,既没有推开他,也没有回应他。   他抱着温泅雪,走出了殿门。   松筠殿的庭院有一大片流动的清水池。   汉白玉地面。   君罔极脱下衣服,铺在地上,将温泅雪放在上面。   夜风清亮,吹拂在温泅雪的身上,缓解了那烈火焚烧一样的灼热。   但下一瞬,火只会烧得更旺。   温泅雪连挣扎的力气也没有了,只是在清风吹过的时候,浑身不自觉地发抖。   汗水很快将身下的衣服浸湿。   月光散落在他的身体上,肌肤比月色更清透瓷白。   君罔极的手放在他的额头,轻轻抚摸:“很快就好,稍等一下。”   他用温泅雪脱下的薄纱盖在温泅雪的身上。   自己跳入旁边的冷池里。   流动的清泉寒凉,很快将他的身体冲刷得冰凉如石。   君罔极上岸,将温泅雪小心抱起来,让他贴着自己的身体,用自身降下温泅雪身上的热意。   温泅雪蹙眉啜泣,眼泪掉在君罔极的肩上,热得仿佛会烫伤。   下水,冰冷身体。   然后抱着温泅雪,冷却他。   君罔极重复着这个步骤。   为了让身体保持冷却,君罔极的心跳控制得很慢。   反反复复的过程里,温泅雪终于清醒,失神放空的眼眸也终于恢复了神智。   他蹙眉,乌黑的眼眸望着君罔极,眼里含着大颗大颗的泪水,比月下池塘的水更清透清亮。   君罔极的脸上没有表情,垂眸望着他,轻轻抚去温泅雪滚落的眼泪,低声:“我在这里。”   温泅雪的眼泪却更多了,一颗一颗珍珠一样滚落。   他握着君罔极的手,引着他的手指,贴着自己的脸上,仰头修长的颈项,轻薄起伏的胸口……   君罔极顺从。   但也仅仅只是顺从。   任由温泅雪的手带他去哪里,那只手没有一丝一毫自作主张,没有丝毫越界。   小心翼翼地对待着温泅雪,像是对待一件易碎的玉,不,是比玉更脆弱的美好。   君罔极甚至舍不得让他直接浸在水中。   因为是凛冬的雪。   无论是捧在唇边啜吻,还是落入水中,都是会融化的。   温泅雪乌黑的眼眸沁着泪,眸光轻动,望着无动于衷,从始至终恪守界限的君罔极:“殿下,不喜欢我吗?”   哪怕是被人称作是谪仙的九皇子在这里,都不可能无动于衷。   但即便在这种情景下,君罔极眼底都一片沉静淡漠,那张俊美冷锐的脸上,没有半分意乱情迷,甚至连挣扎动摇的冲动都没有。   “喜欢。”他说。   神情,清澈,寡欲。   温泅雪的眼眶红了,眼泪蓄满眼底,眉眼之间纯真,望着君罔极:“你的喜欢是——即便我喝了不发生关系就会死的药,你也只是想和我做好朋友吗?”   君罔极专注地望着温泅雪的眼睛,眼底安静沉寂。   “不会死。你会一直好好活着。”   温泅雪望着君罔极,微微偏头,乌黑的眼眸沁着一点泪意,清冷又绝望的生气,他跪坐而起,按着君罔极的后颈,近距离和他对视:“我当然不会死,没有你也不会死。你真的以为,我需要你保护吗?”   君罔极:“你想要什么?”   温泅雪看着君罔极,没有表情,眼泪一颗颗滚落。   他很生气,面无表情,但乌黑的眼底在生气,平静的面容在生气,连头发丝都在生气。   双手捧着君罔极的脸,嘴唇如花瓣,用力辗转亲在君罔极的唇上。   然后,温泅雪用力推开君罔极:“我从小就喜欢你,我以为,你也一样。但是……”   眼泪露水滚落下来。   “他们想对我做的事,你不想?”   热度涌上来,温泅雪感到眩晕,不知道是泪水汗水模糊了视线。   他摇摇晃晃站起来,跳入旁边的池水中,让自己沉下去。   没有看君罔极一眼。   可是,下一瞬,君罔极也跳入水中。   固执地抱着他上来。   温泅雪:“我在生气,你……”   君罔极抚着他的脸,靠近亲吻他的唇。   像轻吻一朵脆弱的雪做的蔷薇花瓣。   君罔极结束亲吻,眼神仍旧寂静寡欲,望着温泅雪,低声微哑:“我从小就喜欢你,我知道,你也喜欢我。”   他面无表情,喉结很轻地滚动,眼底的寂静,有克制的温柔的冲动,像礁石被海水冷却淡漠:“我想……但是,不应该在你不清醒的时候。不应该在杀人的庭院里。不应该在……药物的控制下。还有……”   君罔极抿唇,神情寂静温柔,轻轻抚摸温泅雪的头:“你还没有长大。”   在皇宫里,几乎没有真正的孩子,所有人都会在某一刻过早的接触世界最黑暗的欲望。   君罔极当然懂,甚至可能比任何人都懂。   越懂得,就越知道,欲望和爱的界限。   一朵花,得在合适的季节开。   雪,只有在凛冬,才能长久的存在。 第110章 万人迷龙傲天最爱谁,关原配屁事25   君天宸望着前世熟悉的松筠殿, 隔着一道雨幕一样的结界。   模模糊糊看不清,但能看到两个少年相拥的身影。   他面无表情地看着。   但其实,看到这道结界的时候就可以确定,温泅雪没有事。   他变成鬼, 摒弃帝王金身, 不顾一切想要来救的人。   用尽最后一份气力, 防备着他。   世间之事, 就是这么可笑,讽刺。   灵魂之上裂开的那道缝, 像是又明显了。   他按着心口。   以为自己会吐一口血, 但, 什么也没有。   他现在,是鬼了。   鬼是没有心的, 又怎么会伤心?   他只是想起了前世。   那一夜,温泅雪站在外面的时候,在想什么?   和他现在一样的感觉吗?   君天宸面无表情,失魂落魄转身。   他心情不好,想杀一个人。   ……   沈著打坐,施法。   以确保自君天宸身上散逸的帝王之气全部进入九皇子的体内。   九皇子坐在阵法之中, 望着沈著。   “你究竟是什么人, 你的目的是什么?”   他有无数的疑问。   沈著睁开眼看着九皇子, 张开口正要说什么, 忽然却喷出一口心头血。   血落在地上,在月光下一团不祥的黑红。   沈著却没有一丝意外和恐慌,吐血的脸上, 露出如愿以偿的笑容:“殿下可莫要令我失望。”   五道黑炎从四面八方洞穿沈著的心脏, 瞬间击碎了他的心脏。   九皇子睁大眼睛, 不敢相信,神秘莫测,呼风唤雨的沈著就这样死了。   黑炎聚集,化作长发披散的鬼帝君天宸。   他身上的帝王玄色衮服已经变了样子,十二章纹被鲜血浸染,大片地狱一样的黑红色。   温泅雪的血描绘的锁魂阵,像是活的一般萦绕在他周身。   一步一片散逸的血火。   君天宸走到唯一的活人,君霁泽面前。   那张苍白的脸上,瞳眸黑得可怕,凑近和他对视:“我能让你得到他,江山和美人,都会给你。把身体借我一半。”   君霁泽骤然睁大眼睛,就像天眼开启的那一刻一样,君天宸的身影自他的左眼穿透了他的灵魂。   将他抛掷在一片沉浮的大海之中。   皎洁的月光之下,无数红雾穿梭在月光里。   一道道黑炎从君霁泽的七窍进入他的身体。   层层枯朽的塔楼下,盘膝坐在阵法里的君霁泽缓缓睁开了眼睛。   一双眼睛,黑暗冷漠,眉眼之间依旧仙气出尘,却有一种说不出的诡谲。   他站起来,一步一步走了出去。   在他踏出去的最后一瞬,七层塔楼瞬间倾塌。   君霁泽微微侧首,但没有回头。   ……   洛阳城又掀腥风血雨。   一夜之间,六月酷暑却叫人心底感到阵阵凉意。   太子昨夜大婚。   但却遭人刺杀。   皇宫的守卫们离奇地失去意识。   等天亮后事发。   太子妃失踪,活不见人,死不见尸。   太子被重伤要害,恐再难有子嗣。   其余皇子之处,皆有小规模刺杀事件发生。   宣帝最宠爱的丹师,长春观的观主沈著道长,无声无息死在洛阳城最热闹的早市之上。   长春观的七星塔倒塌。   整个洛阳城人心惶惶,再次掀起妖孽作祟之说。   九皇子请命彻查此案。   五皇子、六皇子不甘示弱,也上前领命。   他们都知道,若是调查权落在九皇子头上,还不是他说什么就是什么。   最终,宣帝着令京兆尹、殿前司、神龙卫,三方协助三位皇子彻查东宫案。   自此,掀起大燕朝持续数年的储位争斗。   九皇子第一时间在长春观的七星塔里挖出数具无名尸体。   立刻抓捕了长春观的道士。   一道道证据呈递御前,直指沈著秘密在洛阳城举行邪祭祀,长春观的道长素有役使妖鬼的能力,东宫案便是沈著役使妖鬼所为,才能做到神不知鬼不觉,无数守卫失去反抗。   五皇子见状,立刻揭露出,沈著生前受太子引荐于宣帝,而且曾经多次秘密与九皇子结交。   就连事发前,也有人看到疑似九皇子的身影出现在长春观附近。   六皇子也没有闲着,他虽然什么都没查到,但他会挑刺:沈著既然是罪魁祸首,又如何会身死长街?莫不是有人利用妖术咒杀东宫,事发后灭口。   六皇子:“九皇子如何就知道七星楼下有尸体?莫不是他当初就在现场?儿臣怀疑九皇子与沈著勾结,刺杀太子失败,为了灭口杀了沈著。此次是贼喊捉贼,先发制人。”   五皇子立刻抱团站队:“儿臣附议。”   谁知六皇子六亲不认:“儿臣还要参五皇子,私下监视诸皇子,否则,他又如何第一时间知道九皇子事发时候出现在长春观的?”   五皇子:“老六说话过过脑子,我自然是调查知道的。”   六皇子:“是吗?我也调查了,我怎么就不知道?”   宣帝被吵得脑袋疼:“霁泽你说,你为什么会出现在长春观?”   九皇子面无表情:“五哥说笑,我当时在家中睡觉,如何会出现在长春观?那个证人怕是看错了,父皇若是不信,可以传召来当堂对质。”   然而下一瞬,诏狱的人来报,目击者忽然死在了牢中,死因是被鸡骨头卡住窒息。   九皇子看向五皇子:“五哥该不会觉得,我有未卜先知的能力,身在朝堂,却能无声无息命人灭口吧?”   五皇子瞳孔骤缩,望着九皇子,只觉得对方像是变了一个人。   调查最后毫无疑问变成了几个皇子之间的明争暗斗,互相攻讦。   谁都知道,太子伤在要害,不能人道,必然是做不成储君了。   那么,新的储君是谁?   按照顺序、按照帝王圣心,自然该轮到五皇子。   如果五皇子有大罪,那便顺延到六皇子身上。   因为,六皇子和九皇子的矛头都指向五皇子。   但,五皇子的确滑不留手,干干净净,没有任何把柄留下。   只剩下六皇子的胡搅蛮缠。   而五皇子目标明确,要将事情推到太子头上。   表面的案子是东宫遇刺,但只有宣帝和五皇子清楚,真正要查的大案是,太子大婚那一夜到底发生了什么。   太子妃活不见人死不见尸,皇宫里却无声无息出现了一位新的宠妃。   宣帝在第二日就召见了太子伴读安浥青。   啪!   宣帝已经很多年没有亲自打过人耳光,安浥青是第一个。   安浥青跪得笔直。   宣帝沉着脸,捏着他的下巴,不放过一丝一毫他的目光:“太子妃如何会在朕的床上?”   因为太子想要掀起丑闻——宣帝强占儿媳,为揭穿宣帝当年弟占兄嫂的事做铺垫,如此太子才能名正言顺弑君篡位。   因为安浥青表面是太子伴读,内里是宣帝殿前司安插在朝臣的人,但最真实的身份是五皇子的人。   因为五皇子从安浥青这里得知了内情,知晓太子已废,为了利益最大化,想要将计就计,陷害太子和九皇子有不伦之情。   因为沈著本是五皇子的人,计划诱骗九皇子出去,谁知道沈著倒戈太子,绑来的是温泅雪。   安浥青的脑子里,无数想法流转,表面却一派恭敬坦诚,夹杂着一丝恰到好处的疑惑不明:“陛下当夜对浥青下的命令,就是太子妃。”   “胡说八道!”宣帝怒道。   他当时明明心里想要的是另一个人。   安浥青一片毫无作伪的赤忱:“当夜陛下要的人的确是太子妃,当时陈贤宾总管亦在场。”   一旁的陈贤宾恭敬道:“陛下的确见到带来的太子妃,并无任何异议,只叫老奴等人退后。”   宣帝狐疑。   他那一夜吃了丹药,饮了许多酒,神智似乎是有那么点不清醒。   难道他心里想的和说的不一样,自己却不知道,这才制造了这场误会?   这也不是不可能,人在清醒的时候都难免口误,何况是醉酒之后。   安浥青又有何理由敢背叛他?   事情便不了了之。   但宣帝心头的疑云并没有消息。   他总觉得那一夜不对劲。   是谁要杀太子?伤的还是那处地方?   若不是出手太狠,宣帝差点就怀疑是太子自导自演,因为知晓自己身世,为了保住性命而自伤自毁,完全说得过去。   事发后,宣帝只去看了一次太子。   亲耳听到自己带去的太医诊断,太子虽身体完整,但不能再有子嗣。   太子万念俱灰,整个人都已经废了,不吃不喝,不言不语。   “他这一伤,倒是弄得朕不知如何是好。”   五皇子将东宫案指向太子,宣帝本是满意的,既然太子已经废了,尽早将此事终了在太子头上也好。   但谁知老五和老六联合起来攀咬小九。   宣帝自然不信,君霁泽有什么理由联合沈著刺杀太子。   太子死了也轮不到君霁泽,要说是老五干得他还能多少信一点。   宣帝自己也对君霁泽所言觉得不安,如果凶手不是太子,那沈著究竟是因何而死?   沈著一死,他的丹药没有了,不得不断了药,最近越发精力不济,稍微想一想事情,就疲惫倦怠。   可惜司天监那些道人没有一个有用的,拿着药方都配不出新药。   宣帝总觉得自己能活很久,比大燕其他皇帝都久,谁知道他才三十八岁,就已经觉得力有不逮,如迟暮老者。   新的太子,没有意外是要在老五和老六里立一个。   但他私心最喜欢的是小九,有心让这个儿子多历练历练,在自己百年前再传位与他。   诏书都已经写好了。   老五是他喜欢的儿子,只是太过机灵,心眼太多。   若是立了他做太子,恐怕除非最后皇位传给他,不然他结局不会太好,宣帝也担心,九皇子性情纯善,玩不过两个哥哥。   ……   东宫案发一个月后,京兆尹结案——   长春观观主沈著,门下妖道以幻术迷惑恫吓平民贵族,以此威诱无数朝中大员加入长春派,大肆结交皇室宗亲,意图谋反。   制造了秋猎案。   于太子大婚当夜,咒杀太子、太子妃,与其余皇族子弟。   大燕皇帝乃真龙之体,沈著多行不义,被龙气反噬暴毙而死。   宣帝一怒之下,肃清洛阳妖道之风,下令解散长春派等十数道门,一连斩杀了数个道士,驱逐非正统道士出洛阳,禁止达官显贵蓄养道士,资助道观。   下诏:太子君承续,不修己身,以妖道谄媚上意,招来祸患,特此废黜太子之位,贬去幽州,无诏不得归京。   宣帝本意要幽禁圈养废太子。   但九皇子仁善,开口求情。   宣帝立了六皇子为太子,对这个儿子正是愧疚的时候,便爽快同意了。   九皇子,啊不,应该说君天宸。   他站在宣帝身后,冷冷看着。   所有皇帝似乎都是这样的,自己为了皇位六亲不认,弑兄杀弟,但轮到自己的儿子们,却偏偏希望他们能友爱同胞,希望上位的那个能留兄弟一命。   可是,历史总是重复上演的。   废太子出京的那天,君天宸去送了他。 第111章 万人迷龙傲天最爱谁,关原配屁事26   君承续从小到大, 自负又自卑。   他没有母妃,被宣帝不喜, 虽然贵为大皇子,有时候却连十三皇子都比不上。   毕竟,对方即便被宣帝厌弃,好歹还有一个贵妃母亲庇佑。   君承续在众皇子中人缘不好,他就像一头敏感发怒的狮子,随时随地在和任何人为敌。   只有当太子的这六年多,他是骄傲尊贵的。   可是, 也被宣帝施压着, 被日益长大的弟弟们在身后赶超威胁着,被自己的身世血仇逼着。   君承续已经做好了杀身成仁的准备。   他这样的身份,反与不反, 都没什么好下场。   却还是想不到, 会是这样落幕。   离开洛阳城的这天, 他结交了那么多人, 风光时候身边无数追随者, 结果最后只有两个人来送他。   一个是他的伴读安浥青。   另一个是他未曾想到的九皇子。   从前不知道身世的时候,君承续一直是嫉妒这个得到宣帝宠爱的弟弟的, 嫉妒他可以光风霁月, 淡泊不争, 就可以得到一切。   后来知道了自己并未宣帝的儿子,这个少有交集的九皇子于他也没有什么交集。   不过, 都无所谓了。   如果是一般的贬谪,还有东山再起的机会, 可是, 君承续是废了。   一个无法拥有子嗣的皇子, 谁会追随,谁会忌惮?   连宣帝也知道这一点,连杀他的兴趣都没有了。   君承续自己也心灰意冷。   对九皇子的来意毫不感兴趣。   君天宸深深望着君承续:“你不好奇,我为什么救你吗?”   君承续一脸灰败:“来看我笑话吗?像你这样生来坐拥一切的人,应该没有这个必要。无论如何,贬谪幽州也比幽禁强,我应该谢谢你。”   君天宸一步步走近,那些人都后退,没有一个上前阻挡的。   君承续尽管已经看淡生死,这一刻也不禁瞳孔深处一丝惊惧。   君天宸拽着君承续的衣领,面无表情,压低声音:“以你对温泅雪做的事,我将你碎尸万段也是应当的。你应该谢谢前世的你,还有死了的沈著。”   君承续不明白对方为什么会提到沈著。   他知道沈著死了,却不知道是谁干的。   而且,君承续的眼里难掩惊惧,死死望着眼前这个陌生的九皇子。   对方的眼神……他根本不是君霁泽!   那他是谁?   什么叫……前世的自己?   君天宸望着君承续的眼睛,一点一点整个瞳孔全都黑了。   君霁泽被困在君天宸的身体里,所到之处全是荒芜的大雾,头顶一轮隐在阴云里的红月。   这一刻,云雾散开,红月似是一只眼睛。   透过那只眼睛,君霁泽看到了外面的君承续。   看到,君承续的前世——   前世。   苏醒的君天宸备受宣帝宠爱,宣帝隐隐有洗白他外族血统的意思,给贵妃寻了一门中原望族的远亲。   此举无疑让君天宸有了争夺储君的资格。   太子大婚当日,五皇子设计将太子和君天宸关在一起,并下了乱情之药。   无论什么时候,兄弟乱-伦都是丑闻,而且,涉事之人永远也无法自证清白。   这是一个无解的毒计,连坑两人。   安浥青明明是五皇子的人,不知为何,知晓真相后却急急赶去救场。   他打昏了太子,却来不及阻止药性发作的君天宸,被迫与君天宸过了一夜。   天亮后,自知落入五皇子的陷阱,为了不暴露安浥青插手此事。   君天宸护着安浥青离开,让所有人都以为那是太子。   宣帝知晓此事后,大发雷霆。   太子却为了君天宸一力认下罪责。   不承认是兄弟乱-伦,只说是自己酒后失德,强狎君天宸。   如此,犯错的就只有太子,君天宸是无辜的。   太子被废,被幽禁高墙。   君天宸全身而退。   君承续的决定,令君天宸震惊不解,他亲自去送君承续入禁地。   问君承续为什么要保护他?   君承续在门关上的那一刻,隔门望着他,问:“你会永远记得我吗?”   君天宸眼睁睁地看着,君承续死在他面前,鲜血透过最后一刻关上的门缝,溅到他的脸上。   ……   君天宸冷冷地望着面容惊骇苍白,满眼不知今夕何夕的君承续,看到他下意识捂着自己的脖子。   就知道,君承续是想起来前世了。   这样就好,这样才有趣。君天宸想。   他已经厌倦了,只有他自己记得前世。   君承续捂着脖子,急促地呼吸着,死亡前那种无法呼吸的痛苦深深印刻在他心里。   他来不及去向,骇然地望着九皇子。   不,他现在已经知道了,眼前这个人不是九皇子。   “君天宸,你……我、我们……”   “你没有死,你只是想起了前世。”君天宸的声音压低,温润,沉冷,凉薄。   君承续捂着脖子,怔然,望着眼前的君天宸。   无论在哪具身体里,君天宸都一如既往的苍白脆弱,一双厌世的眼睛,眼神清冷忧郁。   君天宸注视着君承续,永远置身事外,郁悒厌世的冷漠眼神,嘲弄:“为我而死?你不是问我,会永远记得你吗?我这不就记得了。”   前世,君承续不明不白一死了之。   没有人知道他真正的死因,他明明是因为知晓他自己的身世,为着他自己的命运,心灰意冷,走投无路之下绝望,才决定去死的。   最终却对君天宸说了那样误导的话,让君天宸永远欠他一条命。   所有人都觉得,他是为君天宸死的,是君天宸擦拭不掉的心上血。   很长的时间,君天宸身边的情人都黯然觉得,谁也比不过戾太子在君天宸心上的位置。   安浥青们可以杀无数爬了君天宸床的新人,却无法杀死一个早就死了的朱砂痣。   谁会知道,这颗朱砂痣其实只是君承续死前一个愚弄的恶作剧呢?   或许,这是君承续一生中唯一一次完美的计谋。   他一句话,一条命,让君天宸为他与五皇子为敌,杀了宣帝最擅鬼谋的五皇子,为他报了仇。   间接导致君天宸参与储君争夺,杀光了宣帝的子嗣。   ……   君天宸不在意,安浥青因为爱他主动委身是假,也不在意君承续因为爱他而死是假。   左右不管他们爱不爱他,他都不爱他们,不爱任何人。   但前世今生,却都无法不在意,不去想,温泅雪爱他有几分是真几分是假?   君天宸长眉蹙起,冷冷望着君承续:“你是第一个为我而死的人。这一世从你开始,所有人都得活着。”   沈著说,君天宸身上的帝王之气,都是从那些为他而死的人身上获取的。   说,君天宸是靠这些人才坐上的那个位置。   那好,君天宸这一次就让他们都活着,他倒要看看,他还能不能坐上那个位置。   他已经厌倦了旁观。   厌倦,此生和前世种种不同。   厌倦,自己不知为何在此,不知因何重复这一生,却又不同。   厌倦,温泅雪属于另一个十三皇子。   他想知道,前世,在他死前那段时间前后,到底发生了什么。   温泅雪,当真直到他死,也没有回来看他一眼吗?   他要一切重现,他要让所有人都想起前世。   温泅雪说,他是鬼。   沈著让他失去了帝王法身。   那他就像真正的厉鬼那样,拉所有人一起陪着他。   “你可千万别死了,否则,就得生不如死。”君天宸说。   押着君承续前往幽州的人,换成了一群特别的人。   这群人皮肤青白,没有呼吸心跳,尸体僵而不腐,除了不说话,看上去和真人没什么区别。   哦,他们生前也不怎么说话。   做皇子暗卫的都是这样的。   如果参与挖掘七星塔的人在场,就会认出来,他们和七星塔下那些尸体生得一模一样。   君承续苍白地望着,真正的押解人员被那群鬼尸吸干了血肉,只剩下一层皮和骨,被掩埋在地下。   轿帘放下,将君承续的视线遮住。   君承续才终于心悸晕倒:君天宸,到底是个什么东西?   ……   君天宸侧首,望着在场唯一一个活口,安浥青。   安浥青的确是个聪明人,从头到尾不管听到什么看到什么,都维持着冷静,没有发出声音,也没有擅自逃跑。   即便这种诡异情景,他也极力寻找着活下去的希望。   ——九皇子不论是人是鬼,都需要为他办事的人。   ——他没有和那些押送的人一样对待我,一定不会轻易杀我,只要我证明自己的价值。   安浥青立刻将自己奉宣帝命,隐匿废太子身边的事情说出来。   他并不清楚君天宸知道多少,便将自己知道的一切都说出来,包括君承续的身世,以及宣帝早有怀疑。   甚至还有太子大婚那一夜的事情。   当他机械地说道宣帝让他带温泅雪去,他临时换成太子妃,说服太子相信,此举可以对付宣帝,并让五皇子相信,这个计划出自太子本意的时候。   一直冷漠毫无表情的君天宸终于有了反应:“父皇想要阿雪?”   安浥青的手指无意识抽动了一下。   “是。”   他犹豫了一下,像是怕对方不相信,补充道:“宣帝表面不信,但似乎一直在意褚至真当初所批的凤命之说。”   君天宸冷冷的。   前世做了宣帝一世的好儿子,没有人比他更清楚,宣帝是个什么样的人。   对方再荒诞不忌,他也不在意,但,把主意打到温泅雪身上……   君天宸淡淡道:“父皇多了一个年轻的宠妃,丹药断了不太好。本王不日会进献一个懂得炼丹的人,炼制比沈著更好的丹药。你知道该怎么做。”   安浥青单膝跪下效忠:“一切听从殿下的命令。”   ……   当那轮血月第一次在白日出现的时候,温泅雪忽然一动不动了。   君罔极站在他身边,伸手揽住他的肩。   周围的人都惊奇地望着那轮血月,议论纷纷着,倒也顾不上多看两个俊秀的少年的亲密相拥。   白日月亮比三十晚上的圆月,更加违背常理,终于引起了大家的注意。   但月亮出现的时间很短暂,很快消失在夕阳下的橙云里。   人们开始怀疑使他们看错了,那不是真正的月亮,可能是云?   温泅雪眨了眨眼睛,恢复清醒。   他歪了歪头,靠在君罔极的肩上:“那个叫君天宸的鬼,上了九皇子的身。”   在此之前,他们和九皇子面对面的时候,也没有发现任何异常。   就像君天宸在君罔极身上的时候,温泅雪看不出来一样。   就只是觉得,九皇子仙人一样出尘的气质,多了几分忧郁厌世。   也只是以为,这段时间洛阳城的事情让他心情低落。   君罔极疑惑:“他想做皇帝,应该找六皇子,为什么是九皇子?”   温泅雪抬眼,望着君罔极:“对哦。殿下好聪明,奖励一下。”   他眼眸弯弯笑着,在君罔极的脸上亲了一下。   亲完,眨了眨眼睛,歪着恋爱脑说:“因为九皇子是除了你以外,其他皇子里最好看的吗?”   君罔极淡淡说:“我把这件事告诉六皇子。让他来解决。”   温泅雪摇头:“这样你会卷进去的。如果匿名告诉他,他又不会信,他没有接触过沈著。但如果告诉五皇子,只要一点点苗头五皇子都会怀疑的。他只要怀疑了就一定会让六皇子也怀疑。”   君罔极:“好。”   温泅雪蹙眉望着君罔极,眉眼忧伤又乖顺:“我好聪明的,殿下不奖励我吗?”   君罔极抬手摸摸他的头,俯身在他眉心落下一吻。   温泅雪眸光清澈专注,手指轻轻点在君罔极的唇上,在他的下唇按了按,纯真好奇:“我长到几岁就可以亲这里?” 第112章 万人迷龙傲天最爱谁,关原配屁事27   温泅雪好奇地看着君罔极的唇。   微抿的薄唇, 唇角微微用力下抿,形状带出一点坚毅笃定, 是一种少年气的清冷孤僻,却因为那份淡漠的寂静,比所有人的倨傲自持身份更加显得高贵。   是坚不可摧的礁石,无论多少日夜的海浪拍打冲击,都牢牢矗立不动。   但,触碰的时候却是柔软的。   指腹轻轻按下去,凉凉的, 这孤僻像是生涩温顺起来。   像是一只很凶的猛兽大猫, 但却任由人类的小孩粗鲁地抱住他。   任由温泅雪的手指触碰嘴唇的君罔极,就像是这只独属于他的大猫。   温泅雪缓缓笑起来,他笑得时候脸上的幅度很小, 笑意都在春水一样的眸光里。   君罔极没有说话, 就像温泅雪触摸他的唇时候, 只是垂着眉睫静静地纵容着。   “我什么时候可以亲这里?”   君罔极抬手, 握着温泅雪的手放下。   温泅雪乖乖地望着他, 好吧,看来现在还不行。   却见, 下一瞬君罔极摸着他的头, 俯身靠近和他相拥。   温泅雪的眼眸睁大——这是君罔极第一次主动。   余光看到, 君罔极的倾靠过来的时候,少年清澈沉寂的眼神和棱角俊美锐利的侧脸。   君罔极拥着温泅雪, 侧脸和他的脸相贴。   意思是,虽然还不可以亲嘴巴, 但是可以贴贴吗?   温泅雪闭上眼睛, 脸颊轻轻地蹭蹭, 缓缓笑了:“我好喜欢殿下。”   君罔极垂眸拥着他,轻轻地说:“我叫君罔极。殿下有很多。”   他更喜欢温泅雪叫他的名字。   温泅雪双手搂着君罔极的腰,温和如幻梦:“在我的心里,‘殿下’就只是君罔极。”   ……   安浥青远远望着人群里相拥的两个少年,回神,看着一旁面无表情不知道看了多久的君天宸。   眼底有些隐隐的不安。   一个能上身九皇子的鬼魅,甚至能驱使那些在白日也活动自如的鬼尸,被这样的一个存在注视在意的人,会是什么结果?   还好,君天宸只是远远看了许久,收回视线,像是漠不关心一般,目不斜视策马向前。   安浥青暗松一口气,急忙跟上。   一群人浩浩荡荡驶过傍晚的洛阳护城河边,回宫复命。   铁骑浩荡,许多人赶忙避让开。   如此大的动静,没有人会发现不了。   但那两个少年都没有看一眼,眼眸弯弯笑着,不知道在说着。   笑容清澈浅浅,美好得像是世间仅此唯一,只有最幸运的人才可以拥有的奇遇。   即便刻意不去看,也还是进入眼底、心底。   可那美好,原本是属于君天宸的。   君天宸面无表情。   可是,前世,是他自己对温泅雪说的:如果无法接受他不只有一人,随时可以离开。   君天宸一直都知道,他没有爱人的能力,他不爱任何人。   任何人离开他,都没有关系。   失去任何人的爱都无所谓。   谁都可以死,他不会将任何人放在心上。   可是,很久很久以后,君天宸却迟钝地意识到,温泅雪好像不是失去也没关系的那一个。   他好像一直一直在等温泅雪回来。   就好像,他当初之所以能那样说,并不是因为温泅雪的存在、失去温泅雪这件事无所谓,只是因为,有什么让他觉得,温泅雪一定不会真的离开。   即便短暂地离开了,也很快就会回来。   可是,前世他等了十年,温泅雪都没有回来。   可是,今生重来一次,温泅雪也没有回来。   【前世今生,我明白了,这个世界是重新来过吗?】   被困在自己身体里的九皇子君霁泽,看着荒野大雾之中的那轮血月,看着荒野大泽倒影的湖水里,不断因为君天宸的心绪波动而出现的前世的回忆片段。   终于明白了,君天宸这只厉鬼究竟是从哪里来的。   他似乎是前世的君罔极,不,他好像是前世的十三皇子,和君罔极并不是同一人。   君天宸没有回答他。   但九皇子知道他能听到。   九皇子盘腿坐在湖边,望着湖面不断出现又消失的无数的温泅雪。   除了温泅雪,还有许许多多的人。   看着君天宸和每一个人耳鬓厮磨,颠鸾倒凤。   无数人爱他,他明明得到了这个世界上无数人不曾拥有的快乐,但他还是始终郁悒冷漠,长眉冷蹙恹恹,好像从未有过一瞬真正快乐过。   不管这个世界如何爱他。   也没有爱过任何人,没有爱过这个世界。   君天宸听到这具身体的主人在他意识里的声音,剑眉蹙起,冷漠道:【你看了我的记忆?】   他随即想到,沈著那个人给九皇子开了天眼。   原本的□□凡胎,或许无法支撑天眼长时间开着,但现在,现在对方在他身体里,与他共享源源不断的力量,自然可以想看什么看什么。   九皇子淡淡道:【你这样的人何必惦记着他?他若是没有离开你,也不过和你那些情人一样,甚至可能早早就死在你其他情人的手里。】   “他们敢!”君天宸第一次回应了九皇子。   九皇子道:【有什么不敢?你应当也知道的,父皇的后宫何等的惨烈。当初还未曾登基的时候,十二个孩子生下来,只活了六个。我原本应该还有个三哥、四哥、八哥,一个弟弟两个妹妹,他们的母亲无不是世间少有的绝色,但最终不但这些人死了,连他们的母亲也消失了。无数人爱一个人,这个人便像是在养蛊,只有最凶猛最毒的情人才能活下来。也许前世,他早就死在你的某个情人手里了。】   君天宸的眼神瞬间变了。   他冷冷看向安浥青,前世杀得人最凶的那个。   安浥青被他突然的眼神所惊,面色惨白,只觉得心脏被捏在别人的手里,只要对方一个念头,他就会死得尸骨无存,像之前那些押送废太子的人一样。   许久,君天宸收回了视线。   九皇子淡淡道:【你看他做什么?是他的可能性不大。】   他们都知道,安浥青当初打晕太子救下君天宸,却让自身陷入那种境地,是因为某个人。   君天宸也知道,即便是今生,安浥青也在宣帝的手里保护过温泅雪。   九皇子的诛心之语,不紧不慢:【他前世杀得那样凶,或许可能也和我一样,觉得那个人死在了你的某个情人的手里。发了疯,许是在报仇。】   他打坐的姿势,忽然张开口吐了一口血。   九皇子神情淡泊,相反,他唇角微扬了一下。   知道,这心伤不是自己的。   安浥青眼睁睁看着,刚刚还要杀了他一样的君天宸,自言自语了几句,忽然一脸冷漠地吐了血。   他僵在那里,不知道该视而不见还是关心。   君天宸的神情,显然不需要他的关心。   “一派胡言。”   又来了。安浥青想,不知道在对谁说。   九皇子:【不过,这一世你还没有和任何人在一起,也许是有机会的。】   江山,美人,君霁泽也想要。   虽说是与虎谋皮,但到了这步境地,不想谋也骑虎难下了。   【你与我共享身体,你就是我,我就是你,你想要的就是我想要的,我会帮你,就像你帮我。】   这当然是说来骗骗小孩的话。   如果有机会,君霁泽自然会收回自己的身体。   江山,美人,能独享还是独享的好。   君天宸大概也做着过河拆桥的打算,大家半斤八两,心照不宣。   有些事就是那么回事,心里怎么想都好,想要合作就得互相都睁眼说瞎话。   君霁泽再如何貌若仙人,他都是个皇子。   皇宫是世界上最黑的大染缸,皇子从来都不是正常人,也从未做过真正的小孩。   君天宸当然比谁都清楚这一点,所以前世他才会那么讨厌九皇子。   没想到,重来一次却是跟自己最厌恶的人结盟。   但是,九皇子的确是最合适的人选。   他需要九皇子的天眼。   【就这么说定了,接下来你要做什么?杀谁?】   ……   温泅雪折了个纸鹤,手指虚空在上面画了个符咒,唇瓣无声施咒:“去吧。”   纸鹤向空中飞去,飞向五皇子的府邸。   他和君罔极在温家的一个园子住着。   君罔极十五岁了,也该开府出来住了。   “我对母妃说了,想提早之国。”   皇子十五岁成婚,出宫开府,御赐封地,前往封地便叫作之国。   洛阳繁华,是其他地方比不得的。   其他皇子很少愿意之国,离开神州最中心的天府上国。   温泅雪眼眸一亮,亮晶晶地望着君罔极,双手挂在他的脖子上:“带我去吗?”   君罔极认真点头。   温泅雪更开心了,忽然,他眼眸微怔:“之国的话……得成婚,贵妃是要你结婚吗?”   君罔极:“嗯,我拒绝了。”   温泅雪歪歪头:“为什么要拒绝?”   想就知道,贵妃气得大骂。   君罔极淡漠寂静的眼眸,静静望着眼前的少年,俯身垂眸,亲了一下他的唇,轻轻碰到就离开了。   他说,声音低低的,像下雨天潮湿,专注耐心教他:“亲这里的喜欢,只能一个,只能和这样喜欢的人结婚。”   被亲了很开心,但是温泅雪还是不解,水汪汪的眼眸清澈纯粹,理所当然:“那你娶我啊。”   君罔极:“……”   淡漠的瞳孔微张。   温泅雪眼眸弯弯,凑过去热情的小狗一样一下一下轻轻地亲君罔极的唇:“我知道的,皇子只能娶女孩子。我扮成女孩子,你就可以娶我了啊。”   君罔极被他揽着脖子,热情地用唇角蹭来蹭去。   这的确是个好主意。   但,君罔极说:“我有更好的主意。”   即便是虚名,他也不想妻子的名字写着别人的。   君罔极对贵妃说,他之国是要和温泅雪在封地成婚。   贵妃一心深信温泅雪的凤命,如果君罔极和温泅雪成婚,她当然赞同,她就更能期待君罔极捡漏成功了。   尤其在大皇子被废后,贵妃深信,六皇子在这个太子位上也坐不久。   虽然毫无理由,但她迷之自信。   “你父皇会不会不赞同?会不会欺君啊?”贵妃胆子很小。   君罔极说:“如果直接告诉他,他会同意吗?”   贵妃头摇得簪子都要飞出去:“那不行。”   温泅雪的十六岁生日才刚过,洛阳城隐隐又有人提起了凤命。   贵妃可不想提醒那些人跟他儿子争。   “你就放心之国,母妃去跟你父皇说。就说你命里晚婚,结婚早了克我!对,就是克我!”   贵妃一点也不想早早被人喊奶奶。   定下来后,贵妃比君罔极还急。   恨不得天一亮就赶紧把他们送出洛阳城,最好谁也别发现。   她差点出馊主意,让君罔极生米煮熟饭。   在絮絮叨叨教怎么煮熟饭的时候,在君罔极淡漠清澈的眼神注视下,老脸一红,气急败坏走了。   贵妃对付宣帝一直很有一套,什么乱七八糟的主意都能通过。   宣帝也没指望过君罔极这样冷淡孤僻的性格做储君,迷迷糊糊就同意了。   等到要盖玉玺的时候才想起来,君罔极若是要之国,皇子府人都是要跟去的。   他心底对那个凤命到底有些放不下。   但架不住贵妃在旁边闹,加上断了药,脑子总有些转得慢,一被打岔就忘记自己之前在想什么。   那玉玺就这么印上去了。   既然印上了,他也就不多想了。   诏书就这么发了出去。   等君天宸知道的时候,传旨太监已经快到兰韶宫门口。   九皇子:【现在过去阻止,小心暴露你不是人的身份。】   那怎么办?难道还真的放任君罔极带温泅雪离开洛阳城?   九皇子看出来了,君天宸前世所得的一切都是别人塞给他的,他从未主动获取过什么。   从未争取、抢夺过什么。   这一点和九皇子一样。   但,世间的事情从不是会不会做,而是愿不愿意做。   九皇子淡泊平静。   【两种法子,你若正大光明,就去找父皇更改圣旨。或者,直接让他将温泅雪赐给你。】   【你若不在乎手段干净与否,也可以卑鄙些,怎么对废太子的,就怎么对十三。事后,谁也不知道温泅雪在你那。】   【你选择什么?】 第113章 万人迷龙傲天最爱谁,关原配屁事28   九皇子的提议的确很有诱惑力。   连君天宸都微微动摇了。   君天宸闭了闭眼, 神情露出一丝厌恶。   “你想让我到温泅雪面前去,这样他就会发现,现在的你是我?”   他们都不清楚, 每次九皇子启用天眼时候, 温泅雪都会看到。   九皇子当然不会承认:【我为什么要这么做?他发现与否, 也无法阻止你, 不是吗?】   君天宸嘲弄:“不必试探我。”   九皇子只要不蠢就会想到一个问题,君天宸这一世为什么不在十三皇子的身体里?是他厌倦不想要这个身份和身体了吗?   亦或者,有可能直接用天眼看到,君天宸被温泅雪从君罔极身体里驱逐出去的过程。   但他还是出了这个主意。   被发现了啊。九皇子并不很失望。   他出的两个主意,不管君天宸选择哪个,对他都有好处。   选择一,他们现在是一体,宣帝将温泅雪赐给君天宸就是赐给他。   选择二,温泅雪有可能有办法驱逐君天宸,把他从这种状态唤醒。   但可惜,君天宸比他想的更警觉。   【看来你哪个也不打算选了。】   “不, 我两个都选。”   九皇子微怔,这倒是没想到。   不知道是陷阱也罢了, 知道还非要这么做。   这个人要么是有点疯,要么是厌世到自毁。   君天宸和体内的九皇子对话时候, 一旁的安浥青从头到尾大气不出。   君天宸不在意他听出什么。   ……   入宫复命。   君天宸对宣帝说, 他的伴读少了一人,看安浥青不错。   长期被君天宸占据了宗学位置的九皇子的伴读文伯玉,半年前已经随着父亲回乡守孝了。   宣帝本是打算将安浥青给刚刚获封太子的六皇子的, 既然九皇子开口了, 给这个他寄予厚望的儿子也不错。   君天宸望着宣帝, 三分恭顺忧郁:“儿臣不日就要出府,母妃在张罗儿臣的婚事。”   宣帝笑呵呵地问:“你这是已经有了正妃人选?”   君天宸跪下,端正请求:“请父皇将温泅雪指给儿臣。”   宣帝的脸色一下子就不好了。   一时不知道该说对方是男子,做正妃于理不合,还是斥责他胡闹。   但想到温泅雪前不久过完十六岁生辰,开始冠绝洛阳的风姿绮貌,想到很多人重新注意起凤命之说,倒也没有装傻的必要。   他意有所指:“他是你弟弟的伴读。而且,过完年,十三就会带他前往封地,朕的圣旨都已经发出去了。”   这样的美人,宣帝若是自己不能得到,留给他最喜欢的九皇子自然是愿意的。   但对方是十三喜欢的……   宣帝到底惦念几分当初秋猎时候,君罔极逆人群而来,在万箭之中与杀手搏杀护驾的情分。   君天宸没有料到,宣帝竟然不许。   转念一想,前世的宣帝甚至连皇位都打算在九皇子和自己之间徘徊犹豫,君罔极在前世他的位置上,他如今却是九皇子,这么想就不怎么意外宣帝的态度了。   可君天宸不愿等待。   或许是做久了鬼,君天宸发现自己不知何时起已经失了耐心。   他面无表情望着宣帝,瞳眸染黑。   看着宣帝的神情从讶异到惊疑到涣散。   “父皇下诏吧,十三皇子大婚之前,不得离京。”   他不能让温泅雪和前世一样离开的他的视线,再也不见。   于是,兰韶宫里。   前脚刚宣读了之国的圣旨,后脚又来一则大婚的。   君罔极不在松筠殿,贵妃替他接得圣旨,对此很是一番腹诽。   ……   君天宸离开皇宫。   傍晚的天空没有了夕阳,云层厚重,起风了,像是欲雨。   九皇子:【怎么不直接让他赐婚?】   跪都跪了。   “我不愿迫他。”   九皇子天眼所见,当然明白,君天宸对温泅雪若即若离的矛盾态度背后,涉及到前世的背叛和复杂的情愫。   【你希望他主动走向你。】   前世,所有人都知道兰帝等了他唯一的皇后十年,但却始终无一字深情吐露。   亦从不曾去找过温泅雪。   这一世,他不许温泅雪离开他的视线,但面对温泅雪的时候,亦从未说过一句喜欢。   分明在乎至极,却好似唯独只有温泅雪不必知道。   君天宸没有回应九皇子,对温泅雪的想法,另起一行说道。   “没必要那么急,其他人只会更急。”   不知道是不是自欺欺人。   ……   他们却不知道,这天下午,五皇子接到一张会飞的千纸鹤的传信。   【九皇子被鬼魅上身。】   像恶作剧,但普通的恶作剧不会叫纸鹤飞书。   宣帝越过五皇子,选了六皇子做太子这件事,让五皇子郁闷了许久。   当局者迷,他虽然想过,或许六皇子只是宣帝用来打磨他和九皇子的磨刀石。   但也难免不酸酸地去想,会不会宣帝心下最喜欢的儿子其实就是老六?他和九皇子都是挡箭牌?   和温泅雪想的一样,五皇子看到这封信,虽然未必全信,但是立刻就决定祸水东引,让老六去对付小九。   没有人比五皇子更了解六皇子。   就像六皇子猝不及防成了太子后,第一个防备的就是五皇子。   六皇子这个太子位得的他自己都觉得不真实,论长五皇子在先,论宣帝的圣心,那也是九皇子。   但人是不可能承认自己一无是处的,于是他认为宣帝是看重了他的才能。   六皇子认为大皇子是因为平庸才被宣帝厌弃的,于是成了太子以后除了防备五皇子,剩下的时间就是扑在事业上,一心做出成绩。   上位后就一心整顿军部事宜。   这时候被下面的人来报,五皇子最近私下修仙问道,命下面的人紧盯着九皇子的动静,一旦九皇子去了哪,他立刻避让三里之外。   六皇子直接愣住。   宣帝废了大皇子不是因为沈著妖道之祸吗?怎么老五这种人精还会犯这种低级相同的错误?   六皇子的表弟罗淮与安浥青相识,一个是小将军一个是小侯爷,他们的关系和六皇子跟五皇子一样,是那种互别苗头的塑料好友。   小将军罗淮闻言,对六皇子说:“臣听闻,陛下现在还在服食丹药,而且九皇子前日悄悄送了一个丹师给宣帝。”   六皇子震惊,这是顶风作案啊:“父皇没罚他?”   罗淮这一刻对六皇子感到绝望:“陛下重赏了九皇子,圣眷更浓了。”   六皇子该不会觉得,宣帝真的是因为沈著厌弃的大皇子吧。   他振作了一下,暗示:“听闻东宫大婚之夜,太子妃失踪,太子遇刺,伤到了那里,虽然外表完好,但即便和女人睡了也生不出孩子。而且,陛下的新宠和太子妃……一模一样。”   六皇子瞪大了眼睛:“为什么不早说?”   他这次听懂了。   罗淮再次感到疲惫,他就是跟着六皇子,下面的人来报的时候才知道的消息。   六皇子自然不是智商不足犯蠢,他是过于沉迷武艺,根本没有留心听下面的人说什么。   “臣也是刚刚才想到。”   只怪他们对六皇子话说得不够直白,六皇子懒得听弦外之音,得交代下去,以后不能再犯这样的错误。   六皇子:“怪不得老五突然转性求仙问道,那孤是不是也该进献一个……仙师?”   罗淮赶忙阻止:“太子这个位置如履薄冰多做多错,殿下盯着另外两个皇子的错处就行。”   罗淮觉得,六皇子之所以捡漏这个太子位,应该是东宫案的时候,他挑刺九皇子和五皇子的话起了作用。   “父皇是因为老大废了才顺势废他的,那么沈著案孤或许说对了。”六皇子自言自语,“老九肯定和沈著的死有关,孤一直觉得目击证人死在诏狱太蹊跷了。和沈著一样死得太玄。老五天不怕地不怕,现在却对老九避如蛇蝎,老九肯定有问题!”   罗淮这才想起:“安浥青跟了九皇子后也怪怪的,像是惧怕着什么一样,难不成九皇子当真养了什么邪道?用妖法刺杀大皇子,又灭口沈著,五皇子是知道了什么?害怕自己重蹈沈著覆辙?”   众人悚然。   很快,所有人都知道了,宣帝下了那样古怪的圣旨,要求十三皇子大婚之前,不得离京。   ……   温泅雪躺在躺椅上:“总不会是君天宸干的吧?如果是,他连皇帝都能操控,有些棘手。”   传给褚至真的信越发没有回音。   宣帝的使者回来说,褚至真弃了官身,隐匿山林修道去了。   温泅雪猜,大约是洛阳城里有人逼迫太甚,褚至真预感有祸事,提前遁逃。   他没有猜错。   君天宸一直在找褚至真,以前令沈著去找,但沈著是个打算反咬一口的恶狼,自然不会真的替君天宸办事。   上身九皇子后,君天宸就分别派了几波九皇子的人,还有控制宣帝下令召回褚至真。   温泅雪和君罔极出不去洛阳城。   皇城的气氛也越来越诡异。   许多人已经发现,虽然六皇子才是太子,但是宣帝对九皇子的宠信远超太子。   宣帝许久已经没有临朝,通常都是陈贤宾宣读诏书,宣帝见也只召见九皇子一人。   渐渐的,九皇子进献妖道,蛊惑软禁宣帝的流言就传出去了。   【你不制止?】即便困在身体里,君霁泽也知道,流言不是凭空而来的,这是五皇子的手笔。   君天宸神情冷漠厌世:“无所谓。”   君天宸就像一个知晓了预言的人,对之后发生的事都毫不关心,一心只等待预言的那一日到来。   他厌世的气质,连君霁泽都受到了影响,觉得人活着真无趣,不如早死了的好。   从皇宫出来,迎面遇到太子,现在的六皇子。   按道理,皇子是得向太子行礼的。   但君天宸直接目不斜视走过。   六皇子脸上的怒气差点压不住。   罗淮按住六皇子,示意他小不忍乱大谋。   他自己对君天宸行了一礼:“请九皇子安。”   真正的九皇子,君霁泽心念一动,想起,这位罗小将军似乎也是君天宸的情人。   君霁泽原本心性稳定平和,做事从来深思熟虑。   但这段时间被困在君天宸体内,君天宸那种厌世冷静发疯的气质或许也影响了他,他忽然就想也不想,心念一动,随心所欲对着罗淮开了天眼。   此刻正值上午,快到正午。   六皇子去面圣,想着无论如何这个时候宣帝是要传膳的,可以想办法让人混进去面圣。   若是能拿到什么衣带诏,也好立刻对君天宸发作。   君霁泽天眼睁开的那一瞬,一轮发红的圆月突兀地自天际升起,和正午的太阳相对应。   啥时间,狂风四起。   天昏地暗。   太阳被云雾暗淡发白,反倒是西边的红月清晰异常。   整个洛阳城的人都震惊望去,惶恐不安。   无数道观修士出门查看,神情凛然,不断念驱邪咒。   温泅雪躺在躺椅上,双手伸出,结印、施咒。   一束金光自他指间向着那轮红月而去。   下一瞬,温泅雪骤然离魂。   意识散逸整个洛阳城。   ……   君霁泽动用了天眼,君天宸、罗淮被迫一起看到了罗淮的前世。   前世,君天宸十四岁刚醒来的时候,宣帝虽然对他的态度已经变了,但许多人还不知道。   宗学里的人一看,这种素来阴郁孤僻毫无存在感的十三皇子,没想到战损受伤之后,居然这么脆弱惹人怜爱。   十几岁出头的少年表达好奇和好感,许多人会采用欺负的方式。   就像一只小狗跃跃欲试扑倒另一只。   六皇子那时候是整个宗学武力值最高的,他身边的罗淮小将军也是宗学里的小霸王。   每次他们一群人小打小闹地欺负君天宸,温泅雪都会很生气,挡在君天宸前面,和他们据理力争。   温泅雪保护君天宸,君天宸并不高兴,他不在乎那些人的找茬,左右只是一点孩子气的恶作剧,不是什么大事。   但温泅雪如果保护他,参与进来,他若是郑重认真,那些人反而会因为得到乐趣一般变本加厉。   于是,每一次温泅雪都只是欲言又止,沉默地看着,避着君天宸,事后找他们算账。   大家戏谑,君天宸是温泅雪的公主。   那时候,人人都已经清楚他们俩是一对。   温泅雪是矜贵温雅的文官世家小公子,性情纯真温和,但君天宸忧郁清冷厌世的气质,显得脆弱极了。这两个人在一起,人人都会以为君天宸是下面的那个。   温泅雪除了在君天宸面前的时候爱笑一些,在其他人面前都规矩守礼,像个尺规量过的世家小公子,一言一行和装扮全都完美得无可挑剔,以至于没有分毫出彩特别,规整得漂亮无趣。   可是,每次他因为君天宸生气的时候,或许是因为反差,明明没有太大的表情变化,但却漂亮得叫人睁大眼睛满眼茫然。   很多人这才知道,这位矜贵漂亮得毫无脾气的小公子,还有另一面。   被冷冷的骂了,甩了耳光揍了,也怎么都狠不起来,像是被一株雪做的蔷薇花,在凛冬抽过了脸颊,那一点疼,也抵不过心像是春风过处,滚下开了花的山坡。   温泅雪一个伴读再如何也不可能对六皇子出手,每次六皇子那些人惹君天宸,温泅雪就揍罗淮。   正经比武打架,温泅雪一个文官之子自然打不过小将军。   他若是无故打了罗淮,六皇子和将军府也不会放过他。   温泅雪每次都设局,设陷阱,逼得罗淮正大光明和他赌,赌学业,赌功课,赌投壶,赌马球,赌一切技巧性罗淮以为自己稳赢的东西。   总之就是一句话,其他人欺负君天宸,温泅雪就打罗淮,下六皇子的面子。   安浥青每次嘲笑罗淮,明明看着也挺聪明,怎么次次都栽在温泅雪的手里,经常脸上带伤。   输就输了,还每次都不服气,下次还敢。   少年人之间的比试,谁也不会厚着脸皮耍赖,大家都愿赌服输。   最后没办法,六皇子看自己表弟这么惨,温泅雪看着温和实际那么难缠,对君天宸的欺负也收敛了许多。   更重要的是,宣帝日渐宠爱君天宸这个儿子。   六皇子派其他人已经长大,不再玩小孩子那套戏码。   但挨了最多打的罗小将军还记仇,每次见君天宸总要撩拨一番。   温泅雪是在君天宸有第一个情人开始,便离开的。   那时候,外面的人都不知道发生了什么。   很多人言之凿凿,是温大人不愿意温泅雪卷入夺嫡之中,把他骗回家关了起来。   以为,君天宸一直不去找不去温家要人,是保护温泅雪。   只有安浥青沉默。   直到君天宸的情人越来越多。   五皇子的心腹,相府的长公子。   小侯爷安浥青,大皇子的伴读。   九皇子的母家的表弟。   几乎每个皇子身边的人,最后都倒戈向了君天宸,君天宸胜得无可指摘。   君天宸的情人最初都是宗学的熟识,许多曾经年少无知的时候,跟着六皇子起哄欺负过君天宸。   长大后大家都知道,男孩子很多小打小闹的欺负,是欲望和狩猎意识的外部投射。   那时候人人都爱君天宸,为了君天宸要死要活。   最初温泅雪在的时候,君天宸对所有人的追求骚扰,都毫无回应。   温泅雪离开之后,或者说,君天宸有了第一个情人后,君天宸对所有人的示爱都照单全收。   即便如此,连罗淮都上了君天宸的床后,所有人还是感到意外。   罗淮自己都觉得意外。   六皇子问他为什么自甘下贱。   罗淮想了想,大笑着满不在乎地说:“他好看啊。”   君天宸的貌美的确是众所周知,引人飞蛾扑火,不顾一切。   只是,每一个扑过去的蛾子,一开始都以为自己是上面的那个。   君天宸的气质和外表的欺骗性实在是太强了。   以至于,明明实际上君天宸才是上面的那个,但是坊间的艳情话本里,都是这些佞臣如何欺凌弱主的。   但是,有时候罗淮会想起,少年时候的君天宸并没有那么出彩,他的脆弱忧郁冷漠破碎之所以珍贵,引人觊觎争抢,最初是因为曾经有人竭尽全力珍惜保护他。   像农夫精心守护饲养一株苍白的病玫瑰。   因为守护者那份温柔小心和抵御外部时候决绝的反差,那双生气的时候让所有人满眼茫然心花轻颤的眼睛,让那朵恹恹的病玫瑰那样叫人魂牵梦萦。   但是,没有人再见过那个守护着这朵病玫瑰的少年农夫。   不知不觉,再也找不到了。   谁也不知道他去了哪里。   只剩下这朵引无数人争抢的病玫瑰还在这里。   偶尔和这朵已经长成参天大树的病玫瑰一起想,那个人什么时候会回来。   明明当初那么珍惜地饲养着这朵花,被人弄脏弄乱了。   应该,会回来看一眼的吧。   在这朵花彻底凋零死去前。   大燕的臣民都知道,兰帝手腕强硬,在他在位的时候,是大燕版图扩张最快的时期。   有人说,出海的船只是兰帝的情人们为了给这位病弱的帝王寻找治病的奇药。   有人说,兰帝求仙问道,在寻找长生之药。   有人说,远去诸国的船只,好像是在找一个人。   ……   红月上的血色慢慢变淡消散,但那轮月圆却没有消失,始终挂在天际。   遮天蔽日的狂风阴云也消散了。   只是秋日的太阳的光芒无端微弱苍白起来,以至于一不小心看去,像是天际挂着两轮月亮一样。   这样苍白的光芒,显得所有人像是置身梦境一样。   君天宸对于君霁泽的自作主张并没有制止,他也很好奇,罗淮想起前世后会如何。   方才的狂风和天降异象,因为近来的传闻,大家都已经默认是君天宸所为了。   六皇子的人看到君天宸走近,抬着撵轿的人都不由惊惧避开,连六皇子都浑身绷紧。   唯独只有罗淮站在原地不动,像是陷入了一场白日幻梦,不知今夕何夕。   君天宸一步一步走到,因为想起了前世,神情苍白失神的罗淮面前。   罗淮感觉到面前的阴影,缓缓抬头,望着换了容颜,但神情依旧的昔日耳鬓厮磨的情人。   他下意识扯了扯唇角,露出一个满不在乎放肆的笑,和前世一样,只是眼神微微空洞。   “陛下……”差一点叫出声的两个字,无声消失在唇边。   但这就够了,足以让君天宸确定,罗淮的确想起了前世,而且,认出了在九皇子身体里的他。   “你应该活到了最后,告诉朕,在朕死的时候,发生了什么?”   罗淮错愕地望着君天宸。   不知道是错愕,君天宸竟然当着一众人毫不避讳自称朕。   还是错愕,君天宸的记忆竟然不完整。   下一瞬,罗淮笑了:“陛下确定,要在这里说?当着这些人的面?” 第114章 万人迷龙傲天最爱谁,关原配屁事29   “陛下确定, 要在这里说?当着这些人的面?”   罗淮的这句“陛下”,也没有要遮掩什么的意思。   君天宸记得,他一向性格恣意张扬爱笑, 自己开心就好, 从不在意别人的眼光和感受。   这一点, 君天宸也一样。   他有什么好在意的?   “现在就说。”他已经等不及。   重来一世, 见到温泅雪的第一眼开始,君天宸就在想这个问题。   前世,温泅雪回来看他了吗?   为什么他会不记得死前那段记忆?   罗淮和君天宸都没有看周围的人一眼,他们都是不会在乎外界眼光的人。   听到君天宸的话,罗淮笑着抬眉,眼神明亮一眨不眨,望着君天宸:“陛下吐血不止,直至驾崩,大家都伤心欲绝,伤心得要疯了。”   他笑得这样灿然,对君天宸说。   君霁泽想, 大概的确是疯了。   君天宸面无表情,冷漠不在意:“朕驾崩, 是哪年哪日什么时候?”   罗淮依旧笑道:“陛下登基第十年。仙寿二十八岁。除夕之夜。”   君霁泽悚然,血月第一次出现的时候, 就是除夕之夜!   那是他第一次开天眼后。   开天眼前, 君霁泽自己也不知道,除夕的月亮到底持续了多少年。   君天宸无动于衷,冷冷盯着一脸灿然笑意的罗淮:“他, 有没有回来?”   罗淮脸上的笑容像是虚浮一般, 眼睛一眨不眨, 整个人顿了一下:“……回来了,他说他不爱你了。陛下说也好,吐血而死。”   毫无感情,平铺直叙的描述语气。   君天宸眼里冰冷的怒意,揪着罗淮的衣襟,冷冷:“你骗我,我不信!”   罗淮唇角扯开一个大大的笑容,脸上和眼里都没有一丝笑意,一副吊儿郎当的样子:“他回来了,陛下没见到他,他被陛下其他情人杀了。不是我动的手,安浥青也说不是他。崔庭鹤和你养得那条小狼狗南猗,这两个其中一个或者一起干的吧。”   君天宸的牙齿紧咬发出咯咯的声音,压抑冷漠:“胡说八道!”   罗淮叹息一声,随便他揪着自己衣领,掏了掏耳朵,敷衍小孩子一样嗯嗯:“他回来了,他和我们一样爱你,愿意与我们一起分享你,大被同眠。”   君霁泽不是君天宸,听到这句话都感到浑身恶心。   君天宸一瞬面无血色,扼住罗淮的脖子,单只手将他举起来,黑色的漩涡一样的眼睛,没有一丝眼白,漠然冰冷:“住口,不要侮辱他。”   罗淮被他掐着,脸色涨得通红,却发出扭曲的大笑,毫不挣扎:“原来你……也觉得……是……侮辱……你跟我们……一样恶心……”   君天宸松手。   罗淮一滩烂泥一样瘫在地上,按着自己的脖子,顾不得呼吸,依旧发出着扭曲肆意的大笑声。   听得人骇人后退。   笑着,罗淮斜睨着君天宸,挑眉抛了个媚眼,用扭曲颤抖的嗓音笑着说:“陛下不知道……有一句话是……相见、争如、不见吗?陛下想听到什么?”   君天宸面无表情,机械道:“我给你最后一次机会。”   罗淮躺在地上,望着头顶那轮污秽的血月,伸了一下手,空洞毫无感情漠然:“他没有回来。”   君天宸转身就走。   身后地上,罗淮的血浸湿地面,他唇角上扬,脸上挂着满不在乎的笑容,只有眼神放空。   “太子殿下,”侍从颤抖的声音,“九皇子把罗淮杀了!”   君天宸从不威胁别人,兰帝时代,所有人都知道,这位身体久病脆弱的帝王,比他手下任何一个臣子都铁血狠辣。   说灭族就灭族,说活烹就活烹,手段残酷,不亚于史书上任何一位暴君。   但他有一点很开明,从不搞文字狱,不封禁任何言论。   只是,触到了他的底线,他说杀便真的会杀。   这一点,作为神龙卫首领,兰帝手下三大刽子手之一的罗淮应该最清楚。   六皇子对眼前的变故惊惧不已,但眼看着从小一起长大的表弟罗淮死在他眼前,断不可能无动于衷。   他红着眼睛,目眦尽裂,下令:“拿下九皇子,陛下那里孤自去交代!”   在禁宫之中杀人,尤其还是当着太子的面杀太子侍中,其罪完全可以说得上是谋反。   城墙上禁军的弓箭立刻瞄准了君天宸一行人。   所有人心如乱麻,不知道事情怎会突然如此。   六皇子身边的人乘机高喊:“九皇子软禁陛下,意图谋反,太子殿下奉命勤王,拿下九皇子!”   “乱臣贼子人人得而诛之……”   君天宸面无表情,抬眼忘了一眼身后举刀冲上前的侍卫。   那些人下一瞬僵在那里。   君天宸的目光扫过持弓箭挡在前方的人。   所有人不约而同放下了箭。   君天宸往前走,走过的地方,每个人都像是忽然被鬼神附体一般。   只有君霁泽知道发生了什么。   头顶血月不消,君霁泽的天眼控制不住了。   君天宸所到之处,任何人和他对视一眼,都会想起前世关于君天宸的记忆。   那些人前世今生记忆冲撞,不知道今夕何夕,但受制于前世兰帝的铁血弑杀带来的威慑,所有人都跪下称帝。   于是,便看到一幅幅诡异的画面。   前脚还在斥责乱臣贼子,下一瞬跪下高呼吾皇万岁万万岁。   ……   血月高升天空,俯瞰洛阳城。   洛阳城一片混乱,已然没有白日黑夜之分。   一半人在传圣旨:九皇子被妖孽附体,宣帝和太子下令,不计一切后果诛杀无赦。   一半人想起前世记忆,倒戈,疯了一般跪拜君天宸。   一些没有活到前世君天宸登基后的人,没有敬畏的记忆,冲上前来,也往往下一瞬就被冒出来的鬼尸撕成碎片。   洛阳城,百鬼夜行,人鬼不分。   妖鬼之气冲天。   君天宸却没有往皇宫的方向而去,没有试图控制这座城最高的权力中心。   【你不去皇宫控制局势的话,那些觉醒前世记忆的人渐渐反应过来,对你的敬畏会消减,到时候箭矢一样会对准你。】   君天宸毫无反应。   【除非你前世的情人们仍旧记得你,第一时间占领他们原来的位置。】   但这很难,那些人现在很多还是少年,还没有进入权力中心,甚至有些人还没有来洛阳。   而这些人里,还有像罗淮这样的,对君天宸的感情并不如君天宸所想。   无论君霁泽说什么,君天宸的脚步都没有停。   君霁泽望着外面的街景,明白他想干什么。   【你要去找他?你不怕他也想起来?】   没有人比君霁泽更了解君天宸在面对温泅雪的时候,有多拧巴。   他明明在乎,却要装作不在乎。   他明明爱他,却偏要做出不爱的姿态。   他明明时时刻刻想着,却偏偏不肯去看一眼。   君天宸和他的情人恰好相反。   他的那些情人是不爱却装□□。   君天宸是爱着温泅雪,却偏要做出毫不在意来。   他不肯,或者说不敢告诉温泅雪,自己爱他。   却不肯放温泅雪去爱别人。   他介意着温泅雪对君罔极的感情,却不让他的介意表露一分一毫。   他就像一个蜘蛛,宁肯迂回着,在温泅雪不知道的地方编造一个盛大的网,网住温泅雪。   一点点逼着温泅雪主动走向他。   他也不会主动走向温泅雪一步,告诉一句他的喜欢。   君霁泽从未见过这样傲慢的爱人者。   但现在,最不肯让温泅雪知道他的前世的人,在整座城市的围剿中走向温泅雪。   【现在,你看他一眼,他就会想起。】君霁泽把话说得再直白不过。   君天宸终于开口:“我想知道。”   他前世并不是完全感知不到的。   所有人都说爱他,为他生为他死,为他付出一切,都是真的。   可是,在无尽的爱意里,君天宸仍旧孤独厌世,没有一丝一毫的快乐。   人怎么会不知道自己被爱着呢?   人如果被爱着,应该是能感觉到的吧?   人又怎么会无动于衷地看着爱着自己的人去死?   甚至,感到厌恶?   就好像,那些爱意都与他毫无关系。   那些人爱着他的时候,爱着的到底是他的脸,是他们的想象、以为、投射,还是其他?   君天宸并不在意,但他只知道,他感觉不到。   他只知道,他不在乎任何人的爱意因何为何,但他不能不承认,他在意温泅雪的。   他等不及了。   他不想问任何人前世发生了什么,不想从任何人的眼中看到他们的过去。   他耿耿于怀,介意着,想要知道:前世,在他死之前,温泅雪有没有回来看他。   “我想过的,这一世陪他一起长大,这一次我不要任何人,就只要他。”   但是,没有这一次。   在他还没有出现在那个时间点,在那之前,温泅雪就已经爱上了别人,一心只有君罔极。   甚至,亲手把他驱逐出了那具身体。   把他变成了一个孤魂野鬼。   也好。   他原本就是一个孤魂野鬼,无意占据了大燕十三皇子的身体。   “即便如此,我也没有想做什么。做一只鬼也好,我想陪着他长大,我能看到他,他也能看到我。前世,是我负他。这一世,换我看着他和别人眷侣,我也可以忍受。”   前世他的情人数不胜数,这一世温泅雪只有一个人,算起来还是他亏欠温泅雪的。   “但是,我的心并不能真的那么想。”   他虽然有过很多人,可他从未将任何人放在心里过,除了温泅雪。   可是,温泅雪虽然只有一个,却是真的爱上了别人。   君天宸不明白,身体的背叛和灵魂的背叛,这样的痛苦是等同的吗?   为什么他觉得,后者让他更痛苦?   直到君承续安浥青他们给温泅雪下药,到那一刻君天宸才明白,他根本无法忍受温泅雪有任何人。   不管是身体的还是灵魂。   他向来知晓自己的凉薄卑劣。   他从未对温泅雪忠诚,却无法忍受一丝半点,温泅雪对他不忠。   【你是一个卑鄙自私,贪婪又诚实的人。】   很少有人肯直面自己所有的阴暗,并且坦然接受。   “我高尚过。”君天宸说。   他这个扭曲的黑暗欲望组成的吞噬一切的漩涡,唯独对温泅雪网开一面过。   他早早暴露自己,把自己的自私凉薄摊开给温泅雪看,给他生路离开。   而其他进入这片漩涡的人,他没有放生过任何一个。   他甚至恪守着自己,一动不动,不去寻找温泅雪,不去主动捕获。   【你在自欺欺人,你没有放过他。你只是得到了太多了,只有一个特别的,并不理会你的人。他不是一开始就特别的。因为他拒绝了你,所以他才特别。你不是不想捕获他。你只是厌倦了唾手可得,想要更高级的捕获,你在等他明知道你是一头恶鲨,还向你张大的嘴里游来。】   君天宸淡淡:“一派胡言。”   【罗淮的话没有错,如果他回来了,如果他从一开始就对你说:他不介意你有很多情人,留下做了你的皇后,你还会一辈子等着他吗?会死了以后变成鬼,也等着吗?】   君天宸:“我不知道。所以,我要去见他。”   ……   ……   六皇子入宫见宣帝,是一个一开始就设定好的多方联动的计划。   从温泅雪给五皇子传信开始。   五皇子一步步引起六皇子对九皇子的怀疑。   这个过程,他自己也的确验证了九皇子换了一个人的事实。   五皇子求仙问道,并不只是为了引起六皇子的怀疑,他也的确是在得知“九皇子”对废太子所做的一切后,心有余悸下的自保。   据他派去幽州的人回报,幽州的大皇子府邸,鬼气森森,很多人都已经意识到大皇子身边的那些人不是人了。   只是,许多发现的人都死了。   隔着文字,五皇子都不寒而栗。   意识到这一点,五皇子就明白了,只让六皇子一个人对付“九皇子”是不现实的。   一旦六皇子暴露了,死了,“九皇子”下一个目标所指就是自己。   五皇子这才正视了那只纸鹤。   传纸鹤的人无疑是最可能对付得了“九皇子”的人。   那个人比他所找的所有道士都强大。   五皇子那时候意识到,沈著之死或许是被陷害的了,刺杀废太子的妖孽应该是“九皇子”,沈著为了对付“九皇子”,结果被“九皇子”反杀,反而污蔑。   五皇子想起,沈著生前奇怪的举动。   作为一个想要结交皇亲国戚的道士,想要得到宣帝的信重,结交太子很正常,但为什么沈著同时结交了他们三个人?   五皇子想起,沈著曾经送过他一个锦囊,让他在穷途末路时候打开。   五皇子这样的人从未相信过什么命,那个锦囊早不知道被他丢去哪里了。   但是,五皇子心念一动想起,下一瞬却听到身边的宫女诧异,贴身衣物里怎么会有这样一个奇怪的锦囊。   一切简直就像是早就被人算好的。   五皇子一个激灵,打开锦囊一看,里面一张空白符篆,上面写着:找十三皇子求助。   看到这个,五皇子并不很出乎意料。   沈著当初谁都结交了,唯独漏了十三。   六皇子是因为对这些全无兴趣,但沈著结交了六皇子身边的人,比如罗淮。   只有十三和他身边的人,沈著的的确确避开了。   在那之前,五皇子一直以为,沈著这么做是因为只有十三是最不可能成为储君的人,沈著只是在广撒网,结交的都是未来可能成为新皇的人。   甚至,五皇子还想过,沈著是个骗子,十三身边有一个师承褚至真的温泅雪,沈著是怕自取其辱,这才避开了十三。   但现在,五皇子明白了。   沈著当初所谓的洛阳城有妖孽,竟然都是真的,妖孽就在皇子里,他结交所有皇子,都是为了找出这个妖孽。   他给自己留锦囊,就是为了让这一日到来,他们共同对付那个妖孽。   纸鹤的来历至此也一目了然,必然是出自温泅雪之手。   但,五皇子并不打算把六皇子也拉进这个联盟里来。   解决了“九皇子”之后,他和六皇子之间的帝位之争便会摆在明面。   五皇子要趁着解决“九皇子”之机,一并发动宫变。   他做了两手安排,一面引六皇子发现“九皇子”的异常,在坊间散布“九皇子”软禁宣帝,意图谋反的谣言。   一面接触了君罔极,传达了合作的意思。   并且告之了君罔极他安插在“九皇子”身边的卧底安浥青,并说出安浥青曾经出自宣帝的殿前司。   五皇子自己清楚,以“九皇子”的诡异,安浥青如果没有死,很可能就已经倒戈了。   他此举只是展示自己的诚意、底牌。   “九皇子”控制了安浥青,也就间接可能控制殿前司,控制宣帝。   五皇子那时候也看明白了。   宣帝传达的那道圣旨:禁止十三皇子大婚前离京之国。   是“九皇子”在针对君罔极。   “他想把我们所有人一网打尽。”五皇子不知道这是为什么,姑且猜测九皇子身体里的那个鬼,是想诛杀所有皇子,以窃国。   他们很快达成了计划。   六皇子以太子的身份入宫面圣那一日,势必在前朝和“九皇子”迎面相遇,引起骚动。   君罔极的人趁机进入小洞天,面见宣帝,告之“九皇子”妖孽的真相。   拿到宣帝下令诛杀“九皇子”的诏书。   五皇子联系所有前朝大臣,告之他们真相,集结力量防御。   这个计划里,六皇子首当其冲,虽然配合了他们,却根本不知道自己一举一动是受别人引导的。   事后,最大的功劳就是五皇子的。   ……   五皇子算计得这样好,温泅雪不可能看不出来。   但君罔极并没有要当皇帝的意思,无论谁继位,只要不影响他和温泅雪之国都可以。   五皇子将入宫取得宣帝信任的这一步交给君罔极来做,也是因为,如果是五皇子或者六皇子任何一人对宣帝说这些话,都有诬陷的嫌疑,宣帝或许不会采信——如果宣帝不知道“九皇子”的真面目,被蒙蔽的话。   但君罔极则不会,他没有陷害九皇子的动机。   君罔极的背后还有温泅雪,还有温泅雪背后的宣帝最为信任的褚至真,更有可能相信“九皇子”的不对劲。   五皇子走后,君罔极对温泅雪说:“我亲自去。”   君罔极很介意,贵妃明明已经拿到了那道诏书,允许他之国,为什么后来又多一道。   他现在知道了,是君天宸搞得鬼。   他这次去见宣帝,不仅是为了按照和五皇子的约定,取信宣帝,拿到抓捕九皇子的诏书,最重要的是,他要一份和温泅雪大婚的诏书。   宣帝如果不给,他就自己写,自己印玉玺。   这就是为什么,血月升起的时候,十三皇子府邸里,只有温泅雪一个人的原因。   如果君罔极在,不会让温泅雪一个人。   但,这一日君罔极不在。   十三皇子空空荡荡的,君天宸不费任何力气,就走到了温泅雪面前。   血月还挂在天上。   温泅雪躺在躺椅上,侧首在看湖边的木芙蓉。   “木芙蓉,又叫拒霜花。”   君天宸站在他身后:“嗯。”   温泅雪望着雪白的木芙蓉:“你看到小洞天的那幅画了吗?”   君天宸:“看到了,白芙蓉,君承续的母亲。”   他前世就知道了,宣帝宠爱贵妃,是因为贵妃和白芙蓉相貌相似。   宣帝宠爱他,而厌弃原主,是因为他的气质和白芙蓉相似。   君天宸微怔:“你怎么知道,小洞天,白芙蓉的画像?”   温泅雪不可能知道的,能进入小洞天的只有三个人。   君天宸,宣帝,陈贤宾。   除非,陈贤宾是温泅雪的人!但这怎么可能?   “不是呢,”温泅雪解释,温和地说,“因为我也有天眼。”   君霁泽:【……!我不知道会这样。】   君天宸脸色苍白失神:“所以,安浥青、罗淮……你都看到了?”   当君霁泽的天眼让君承续和罗淮想起前世的时候,他和安浥青,和罗淮……和许许多多的情人,颠鸾倒凤,糜烂堕落的画面,温泅雪都……看见了?   温泅雪侧首,回过头,轻轻地望向君天宸,眸光清澈,平静:“那个月亮看见什么,我就看见什么。”   难堪,羞耻。   就像一个藏在光鲜锦衣下,满目疮痍的躯体里,所有的腐肉,全都暴露无遗。   却还以为自己一直藏得很好。   以为,一切还可以有机会重新来过。   以为只要这一世不曾发生,那个人就不知道。   心跳停止了刹那,像是永远不会跳了一样。   慢慢一个想法占据了所有思维——   那么,温泅雪也看到了,前世,自己如何抱着安浥青走出来,对前世的温泅雪说得那句,不会只有他一个情人的话。   还以为,这一世可以不同的。   原来,早就一样了。   君天宸的目光望着那些木芙蓉,神情冷漠,迟迟没有对上温泅雪的眼睛。   温泅雪望着他:“你来这里,是为了什么?”   “为了,求一个答案。”君天宸闭了闭眼,“我想知道,前世我死之后,发生了什么。”   君霁泽淡淡道:【为什么不直接问他,有没有回来看过你?你到底是自负,不肯叫他知道,你爱他。还是自卑?觉得自己不配?】   君天宸面无表情,闭着眼睛的脸,苍白厌世,冷漠脆弱,薄情忧郁又似深情不寿。   温泅雪乌黑纯粹的眼眸,幽静毫无焦点,静静望着他:“好,你看吧。”   君天宸缓缓睁开眼睛,君霁泽的天眼,也不由对上温泅雪的眼睛。   那双眼睛像一片湖泊,随任何人望见湖底。   灵魂像是跌入一片雾蓝色的,清冷的秋水湖泊里。   ……   兰帝十年,帝王大限将至。 第115章 万人迷龙傲天最爱谁,关原配屁事30   君天宸已经病了很多天了。   他一直身体不好, 不好了十几年,但从未有过像这段时间一样,时常吐血, 精力不济。   总是闭着眼睛, 像是睡着了一样。   他比湖边的木芙蓉更加雪白。   很多时候,像是连呼吸也没有。   有一次, 早朝的时候到了, 却怎么也叫不醒他。   近侍的手都快颤抖地放在他的鼻前,也没有感受到吐息。   但在他靠近的时候君天宸睁开了眼睛, 黝黑冷漠的眼睛没有一丝温度,像是冬天的长夜。   “什么事?”   近侍忍着发抖, 温顺地说:“陛下, 早朝已经误了一刻钟。”   “今日罢朝吧。”   君天宸说完,闭上了眼睛。   近侍怕得不行,小心退出来, 立刻通知了御前大将军南猗。   太医院的人来,任谁把了脉都不敢说话,抖如筛糠, 跪倒一地。   无论南猗问谁, 都无一字回应。   但太医这种态度已说明了一切。   还是君天宸醒来, 制止了南猗的发疯, 让太医实话实话。   君天宸对自己的病情一直有数,他是天外孤魂,灵魂和这个身体并不相容,从醒来的那天开始就一直病着, 时好时坏, 药石罔效。   能活到二十八岁, 君天宸自己都觉得意外。   “朕还能活多久?”   所有人都跪倒在地。   最后,太医颤巍巍地说了一个数字。   “若是能挺过这个冬天,兴许另有转圜。”   他的情人们都伤心欲绝。   南猗那只小狼狗,红着眼睛像是要杀人。   只有君天宸平静。   “今年冬天,那很好。”   自那以后,回光返照一样,君天宸反而一日日清醒了。   只是喝很多的药,还是渐渐消瘦,像是水晶琉璃做的人,脸色苍白得近乎透明,日日吐着血。   让人怀疑,他身体里所有的血最终都会一点一点吐光了。   他已经不临朝了。   后宫的小皇子最大的九岁,是君天宸登基那年后宫进的人生的。   他的后宫人数很少,和他有关系的人大都在前朝。   民间都知道,兰帝好男色。   宫里的女人都很可怜,大多是他那些情人家里塞进去的,家族不受宠的女儿、妹妹。   君天宸冷眼旁观,有时候觉得好笑。   男人争宠的时候干得事,与女人并无两样。   只是他们不能生,于是便想让有自己血脉的人诞下君天宸的孩子。   只是君天宸宠幸谁,他们也无法左右。   君天宸是一个帝王,帝王不会爱任何人,也不会信任何人嘴里的爱。   给他生下孩子的妃子都是低位分无权无势的妃子。   君天宸警告过安浥青他们,在前朝杀人他可以不管,离他的后宫远一点。   君天宸的孩子不多,只有三个。   三个都是放养的,交给大内总管容泠负责。   大皇子长到九岁了才第一次见到病恹恹的父皇。   那个孩子气质像君承续。   君天宸看了几眼,冷漠恹恹地说:“就他吧。”   三个字,储君便定下了。   剩下两个一个是公主,一个怯懦的皇子才五岁。   君天宸不喜欢小孩,他挥手让人带他们出去。   即便病着,君天宸对帝国的统治也还牢固掌控在手。   在君天宸在位的那十年,少不了一些自以为位高权重,不甘愿自己只是君天宸无数情人之一的人,甚至联合起来想要谋逆,好独占君天宸。   这是正常的,尤其君天宸的那些情人都不是什么看上去会雌伏于人下的。   但那些人都死了。   君天宸无动于衷,冷漠听着那些人癫狂的都是为了他的爱语,眼皮也不抬,任由他们饮下鸩酒死在他面前。   他死了的情人比活着的多。   有些他甚至不记得名字。   爱他?爱他什么?无非是权势、身份、美貌罢了。   他幸他们,看重得也不过是他们年轻,片刻的温度和欢愉。   那些肤浅的快乐起初是有效的,但后来就越来越短暂,事后的厌恶反而持续更久。   他有时候觉得自己像是一朵正在腐烂的花树,所有人都觉得这树花开得病态好看,但没有人在意根系已经支撑不住耗光了。   君天宸也不在意他们在不在乎,连他自己都不在乎。   ……   兰帝要死了。   所有人都知道,就在这个冬天了。   储君都立下了,但托孤大臣的人选还没有定下。   君天宸最出名最有权势的情人有五位。   掌管京城治安的京兆尹,诏狱的主人,兰帝最衷心的一条恶狗,御前大将军南猗。   左相崔庭鹤。   殿前司首领安浥青。   神龙卫大将军罗淮。   天子近侍,大内总管,容泠。   君天宸最信任的人,一个是容泠,另一个是南猗。   因为容泠很软弱。   南猗太年轻。   君天宸信任谁,和谁更爱他无关,也和他最爱谁无关。   但是,在君天宸快死的时候,朝野从托孤大臣人选的猜测,慢慢转向了一个疑问。   ——兰帝那么多的情人里,他最爱的人是谁?   政治问题很多人都不懂,兴趣也不大,左右跟他们无关。   但一代帝王的艳情大家就好奇多了。   不只是民间无关之人,君天宸的情人们也在想这个问题。   是为君天宸而死的大皇子君承续吗?   小太子和君承续的相似,昔年的故人都看在眼里。   但做过太子伴读的安浥青肯定地说:“不是。陛下不爱他。”   那陛下爱谁?   在外人看来,大概是安浥青,杀了那么多人,做了那么多狠毒的事,君天宸也保他,从不计较。   也或者是左相崔庭鹤,因为传闻里君天宸的初恋是一个矜贵温雅的少年,似乎便是昔日的相府小公子。   但崔庭鹤自然知道,传言里的初恋并不是他。   南猗出现得晚,但君天宸很宠信他,给他的权利是最大的。   近侍容泠的可能性也很大。   因为容泠虽然出现的晚,但也自君天宸登基就跟随他了,甚至还实质上抚养了君天宸的三个孩子。   只是,只有容泠自己知道,君天宸没有睡过他。   虽然没有人相信。   因为比起君天宸的其他情人,容泠看起来更符合人们对男宠的想象。   温顺无害,细心温柔,相貌也偏阴柔。   君天宸最爱的人是谁?   没有人直接说出那个名字。   但是,君天宸的情人们都知道。   哪怕是从未见过那个人的容泠和南猗。   他们不说,因为君天宸不说。   他不说喜欢,他只是会多看相貌、气质、性格……有任何一丝一毫让他想起那个人的人一眼。   他不说深情,但听到任何和那个人有关的事情,都会明显地沉默,谁也走近不去他心里。   他不说思念,不过是十年来一笔一笔画着那个人的画像,看完了就烧掉,再画下一幅。   他不说,他只是听到别人说,他死的时候会是冬天,便说了一句:那很好。   所有人都知道,君天宸最喜欢下雪,喜欢凛冬。   温家在京城的府邸一直保留着。   姓君的人在大燕朝并无特殊待遇,但如果有人姓温,反而有许多人会待对方客气一分。   所有人都知道,君天宸最爱的人是谁,但那个被爱的人不知道。   十年了,那个人也没有回来。   但所有人都知道,君天宸在等那个人。   他那么厌世,厌恶这个世界乃至于他自己,那副久病的身子,于君天宸而言活着已经是拖累了。   很辛苦。   但他还是活着。   因为,在等那个人回来。   可是,“陛下富有四海,手腕铁血通天,想要找一个人怎么会十年都找不到?”   只有安浥青知道:“他不是找不到,他是不肯找。”   “不肯找,为什么?”南猗不理解。   安浥青没有解释。   因为,那个人是君天宸自己亲手推开的。   君天宸太骄傲了。   他不肯对那个人承认自己爱他,宁愿死也不肯低头认错。   写一千一万思念和爱意,宁肯烧掉也不叫那个人知道一字一句。   自虐,自伤,自苦。   冷漠,厌世,孤独。   他只等待着,等待那个人主动回头。   他绝不会为任何人低头。   他绝不会勉强任何人爱他。   读懂了君天宸的人,为他感到心疼。   容泠跪在君天宸面前,苦苦哀求:“陛下,不要再等他了,他若在乎你,早就回来了。他心里根本没有你。”   君天宸眼里出现一丝嘲讽。   “那我应该在乎谁?你吗?”   容泠温顺低头:“陛下身边任何人,都比那个人更在乎陛下。只是,陛下看不到他们。”   “是吗?这跟朕有什么关系?”   有些人一面说着“我爱你,没有人比我更爱你”,但做出的事总是很好笑。   君天宸不懂爱,所以他知道自己不爱任何人。   可这些口口声声说爱的人,又懂吗?他为什么觉得他们比他更不懂?   否则怎么会说出这么愚蠢的话来?   君天宸捏着容泠的下巴,望着他那张秀美柔顺的脸,冷漠嘲弄:“你如果真的像你说得那么在乎朕,为什么想不到,听到你说:他不在乎朕,他的心里没有朕。朕是会伤心的?”   容泠面白如纸。   君天宸冷笑轻蔑:“你不在乎。你根本不在乎朕的伤心与否。”   容泠若是真的爱过什么人,就会知道,爱一个人的理由绝不会是因为,那个人比其他人更爱你,更在乎你。   君天宸懒得在意他怎么想。   “滚出去,朕现在不想看见你。”   因为,他的心是真的被刺伤了。   阿雪为什么还不回来?   十年了,他快要死了。   他也不来见自己最后一面吗?   难道,他是真的不在乎君天宸这个人了吗?   ……   容泠红着眼睛出来,对南猗摇了摇头。   南猗是一条疯狗,他唯一的主人是君天宸。   任何人让君天宸不开心,就是他的敌人。   南猗不喜欢姓温的人,他掌管的诏狱里,谁若是姓温,连鞭子都比别人挨多一下。   南猗也不喜欢下雪,不喜欢冬天。   那个人有什么了不起?不过是遇见君天宸的时间更早,不过是仗着君天宸喜欢他。   几乎所有人没有见过温泅雪的,君天宸后来的情人都这样认为:温泅雪配不上君天宸的喜欢和深情。   “他不愿意强迫那个人来见他,我来!”   于是,这位掌管天下诏狱的活阎王,发动大燕江湖朝堂的神捕们,几天之内就找到了辞官归隐的温家的亲故。   以通敌叛国谋逆的重罪押入诏狱。   对外放出消息。   不是不肯出现吗?   不是不肯回来见陛下吗?   他便要对方主动求着去见君天宸。   那个人便是死了,化成鬼也非得从阴间爬回来见他的陛下。   ……   温泅雪没有死,也不是从阴间回来的。   温泅雪是从天上下来的。   离开洛阳消失的那十二年,他也没干什么,就只是闲来无事跟风修仙问道,结果一不小心飞升了而已。 第116章 万人迷龙傲天最爱谁,关原配屁事31   温泅雪修仙问道是个意外。   那时候他刚因为撞见那种大场面, 听到君天宸完全超出他理解范畴的恋爱观,对世界的认知产生了困惑。   温阅一看君天宸也要卷入夺嫡之争,又不知道从哪里听说了, 觉得温泅雪在和君天宸疑似在早恋。   于是, 温阅以母亲重病把温泅雪骗回家,二话不说关起来, 毫不留情棒打鸳鸯。   通常父母看不上的男人, 多多少少都有点问题,但君天宸的问题显然尤其严重。   没多久, 温大人以老家的长辈去世为由,以不到四十岁的年纪牵强告老还乡, 说是为长辈守孝。   温泅雪于是被打包带走, 温家举家离开了洛阳。   当时有才华的人一旦不入庙堂,都会弃官归隐山林,访仙问道, 与人谈玄,美其名曰修仙。   温泅雪若是不跟着随大流,不但显得极不合群, 温家老两口还要怀疑他是不是还想惦记着回洛阳。   是不是还对君天宸念念不忘?   温泅雪不解, 君天宸都谈了好几个了, 他一个甜甜的恋爱都还没呢, 他干嘛要惦记君天宸?   没办法,温泅雪只好跟着那群年轻人一起,随大流修起了仙。   大家访仙问道他也去,大家谈玄辩经他就跟着有一句没一句听着。   听着听着, 温泅雪发现自己和那些人对经文的理解总是格格不入。   忍了几次没有开口, 直到实在错的太离谱, 忍无可忍,便开口纠正起来。   温泅雪几次辩经都大获全胜,名气渐渐在一群隐士里大了起来。   他自己还没有什么感觉,面对越来越多的人慕名而来,久仰大名,尊称他道子的名号,一直不以为意,只以为和洛阳时候一样,是大家见他年少又生得好看,便礼貌恭维客气几句罢了。   但是,渐渐的吐纳冥想,他一日日耳聪目明,身轻如燕,对世界的感知敏锐了许多。   甚至到了一眼可断别人吉凶祸福乃至天命的地步。   “嗯?难道人是真的可以修仙得道的?”温泅雪自己都感到惊讶不解。   再修了几年,他研制的丹药已经可以治疗别人治不好的病。   种药材是温泅雪下意识所为,他觉得自己就该种点什么。   虽然他种什么死什么,连个小鸡仔都养不活,除非是天生地养的野生小动物。   但他还是觉得自己应该是个农夫。   温泅雪最初是种牡丹芍药的,他连道号都是耕花道子,但是,不知怎么的花田里就满是药材了。   从前是他跟着别人访仙问道,后来他成了别人千里迢迢访仙问道的对象。   后来有一天,温泅雪一睁开眼就看到一本书飘浮在他眼前。   馆阁体书写的字迹似是无奈——   【你不能再修炼下去了。】   温泅雪那时候已经明显感知到,他和这个世界的其他人都不一样了。   山间精怪鬼魅,旁人看不到的他都能看到。   但也是第一次看到会自己书写的书灵,对方对他的态度还与其他恭敬的精魅截然不同,似是熟稔。   “为什么?”温泅雪问。   【会飞升成仙的。】   温泅雪:“那不是正好。”   谁人修仙不是为了飞升长生?   只不过温泅雪在此之前一直怀疑,真的有人能修到这个地步吗?   温泅雪那时候和这本书毫无交情,自然不会因为对方一两句莫名其妙的话就上心,改变自己正在做的事。   反而因为对方的提醒,真的想飞升去看看。   他安顿好家中父母,开始闭关。   闭上眼睛,无论那本书在他眼前怎么作妖都不看不知。   直到他又修炼突破了一层,想起了一切。   想起自己是谁。   因何来这个世界,想起那本书到底是什么。   温泅雪睁开眼,矜持温和,对已经绝望了的系统无辜地说:“啊,我不是故意的。”   他修仙完全是个意外。   然而,系统已经生无可恋。   那本书上写满了字。   从【真的不可以修下去了,会出事的】,到【理一理我,好无聊啊】,再到【……】,最后【行吧,你开心就好】。   见他醒来,书幽幽地写道——   【你现在想起来了?晚了。这些世界都是有问题的,是创建失败,正在走向毁灭的世界。虽然这个世界的完整度维度,比之前其他你去过的世界要高,但本质也一样。是没有仙界可以给你飞升的。你要飞升,那就得直接飞出去世界回家了。】   温泅雪觉得无妨:“我一直都很好奇,创造这些世界的神明。正好可以去看一眼这个世界的世界意志,创世之神。祂应该还没有死。”   神祇还没有死,但世界既然走向毁灭,祂显然是濒死了。   系统虽然从未正面和温泅雪确认过祂的身份来历,但大家对此早就算是心照不宣。   包括温泅雪绑定【龙傲天原配系统】,来这些世界的目的。   【你还要修行?你真的要飞升?也是,你已经想起了一切。这个世界对你而言,已经算是历练失败,毫无意义了。】   “有意义啊,我还没有等到他。修仙修长生,就可以等很久了。”温泅雪若有所思。   系统不理解,温泅雪明明每个世界都没有记忆,为什么还是能一直下意识地等着?   难道这就是恋爱脑的力量吗?   可是既然是恋爱脑,花田里多种几种花不是应该的吗?   他为什么每次都能精准地只对那朵猫猫花恋爱脑?   这样下去,对温泅雪并没有好处。   想到这里,系统没有再阻止——   【那你就飞升上去看一看吧,那也是一位和你一样恋爱脑的神祇呢。】   ……   温泅雪离开洛阳城的那一年十六岁,飞升的那一年十八岁。   那年冬天,正是君天宸登基的时候。   洛阳城下了百年不遇的大雪。   温泅雪知道君天宸会登基称帝,君天宸却不知道,温泅雪在飞升成仙。   君天宸只是开始长达十年的等待。   温泅雪再次回来,已经是十年之后,君天宸快死的时候。   君天宸那个叫南猗的小狼狗,不愧有活阎王之称,搞刑狱官司的一把好手。   温泅雪飞升,温家所有人都隐匿了起来。   南猗要找人,先抓了温阅的亲朋故友,温夫人的娘家人。   也不尽抓。   摆明了给他们时间去通知温家人,通知温泅雪知道。   最后顺藤摸瓜,找到了温家人隐居的地方。   南猗对那些人说温泅雪修仙,甚至于飞升的传闻嗤之以鼻,认为是那些不愿归顺朝廷为兰帝所用的逆臣,故意反抗朝廷的手段。   “他飞升了啊,就让他飞下来!除非仙人不在乎父母亲眷。”   温家所有人都被抓走。   南猗派人守在山脚下,守株待兔,等那个装模作样的假仙回来。   但这一步并没有派上用场。   温泅雪直接出现在了洛阳城外,正大光明,骑着青鹿入城了。   ……   君天宸的深情娇妻和小狼狗们陷害温府,逼迫温泅雪出来见君天宸这件事,是背着君天宸做的。   不过,以君天宸对大燕国的掌控,就算病中消息滞后,没几天也该知道了。   但他没有任何反应,无动于衷。   就像是那些人搞错了,温泅雪对他与别的情人并没有任何区别。   对方来不来见他,有没有被人为难,都无所谓。   于是,一些长久怀着嫉妒的蠢货,就真的以为可以为难温泅雪了。   命令那些下面的衙役,阻止温泅雪探监。   试图用那些能将人扯落凡尘的,人世间最底层最卑劣的磋磨人心的手段,折辱温泅雪。   不准任何人替温泅雪向宫内传递消息,当然,他们自己会将温泅雪的消息呈递到君天宸面前。   让君天宸看着,那个人其实并没有他记忆里那么美好,褪去出身和地位,也不过是一个要为生活奔波,为世间的龃龉卑微,对市井小人折腰,一个满面疲惫倦怠的普通男子罢了。   根本不值得君天宸神伤执着。   他们不认识温泅雪,没有见过温泅雪,但这不妨碍他们怨恨厌恶着那个人。   因为,他们所有人付出一切,奉若神明的帝王和爱人,有人竟然让这样的君天宸等他十年!   因为,他们所有人求而不得的君天宸的眷顾和感情,那个人得到了,竟然不识抬举,不懂珍惜!   因为,他们求而不得的一切,有人却弃若敝履,不屑一顾!   因为,他们想要替君天宸逼温泅雪,跪在君天宸面前,求着君天宸肯见他一面。   因为,……   因为,他们实在是很可怜。   这些一腔深情的情人,明明是因为心疼君天宸,明明是为君天宸不平,明明是出于对君天宸的爱,明明是在君天宸的纵容默许下,做出的这些蠢事。   但是,事情被安浥青揭在明面上后,冷冷地毫无感情地处理了他们的人,还是君天宸。   安浥青觉得好笑。   君天宸连处理那些人,理由都是因为别的无关紧要的事,只字不提温泅雪。   但他不说,所有人都明白。   温泅雪进宫见君天宸的那天,是立冬。   立冬那天,总会下初雪。   南猗不偏不倚跪在庭院中,薄雪落了他的头上和肩上。   温泅雪从他身边走过,看他跪得笔直,背上还渗着挨了鞭打的血,少年的脸苍白黯然,却无怨无悔。   因为温泅雪停在他身边太久。   他疑惑抬眼望来,瞳孔微微睁大放空,怔然望着眼前之人。   鸦青色的衣衫,眉眼空灵幽静,眼神清澈纯粹,如同画中仙人,如同雪天之中异世界途经的神明。   “这个给你。”那把伞递到南猗面前。   南猗还在怔愣:“……”   温泅雪俯身,将伞塞到他手里,轻轻地说:“伤口发炎会生病,你连自己都不保护,为什么会想保护别人?”   温泅雪和南猗说话的时候,君天宸站在殿门敞开的室内,静静地望着他们。   望着,十年之后的温泅雪,隔着茫茫大雪,侧首向他望来。   像一朵鸦青色的牡丹花,盛开在初雪之中,乌黑的眼眸纯粹平静,看他的眼神,温和静谧,像隔岸秋水,无喜无悲,无爱无恨。 第117章 万人迷龙傲天最爱谁,关原配屁事32   从看到那道鸦青色的身影第一眼, 君天宸的目光就没有移开过一分一毫。   纷乱的落雪阻挡在他和那个人的身影之间,像是这相隔的十二年。   不断地模糊他的视线。   心跳、呼吸、灵魂,全都屏息不动, 一瞬不瞬穿过一片又一片雪, 企图将那个人看清。   又像是唯恐,只消一眨眼,那道身影和那个人就此消失不见。   ——他为什么还不走过来我身边?   君天宸一直知道自己是好看的。   所有人爱慕他,皆都是因为爱慕这幅皮囊。   这一刻却忽然想起,他这十年久病,形销骨立,华发早生,是不是……难看了许多?   而那个人比记忆里明媚纯真的少年却又美好许多。   美好得, 让整个皇宫远远近近注视着他走来的君天宸的情人, 全都失神缄默。   他们都曾经见过君天宸画下的少年时候的温泅雪, 却这一刻才知道, 那些本就失真的画, 竟尚未画出万分之一的神韵。   漫天的初雪都像是因他而存在的。   他像是携带着十年的春色,从遥远的过去,走入了这场错误的凛冬。   这样走近了, 从他们面前平静经过,渐行渐远, 走向殿中的君天宸。   再为了君天宸争生争死的情人,这一刻都忍不出生出一丝动摇不忍, 不忍这样的人和他们一样。   他们看着他, 不觉得他是走向了他们最爱的求而不得的人, 像是觉得, 他在走向吞噬他弄脏他的沼泽。   君天宸后退了半步。   温泅雪已经走到了殿前。   雪落在他的头发上, 肩上,眉睫上。   半融的薄冰凌濡湿纤长的睫毛,显得那双乌黑纯粹的眼眸越发清冷剔透。   因为君天宸的退却,温泅雪停下了脚步。   他静静地看着。   看到,君天宸捂着心口,一双恹恹郁悒的眼眸死死盯着他,没有欢喜,眼里只有脆弱的冷漠,面容苍白又潮红。   看到,君天宸的嘴角溢出鲜血,他捂着心口,像是痉挛抽疼一样弓着身子,吐了一口血。   看到,近侍惶然扶住倒地的君天宸,目光向他望来,温顺又尖锐。   君天宸倒地,也死死地一瞬不瞬望着温泅雪。   但,温泅雪没有再朝他走近一步。   只有雪越来越大,视线黑暗,让他的意识吞没。   ……   ……   头顶的血月高悬。   君霁泽的天眼从黑暗里抽离,他的左眼在流血,眼眶的灼热让他不得不捂住那只眼睛。   君天宸捂着心口,那种刺痛撕裂的感觉又一次清晰,喉咙的腥甜,就好像前世的回忆和今生此刻的现实,吐出的血是同步的。   躺椅上,静静望着他的温泅雪,还是十六岁时候的模样,和前世初雪之中走来的仿若异世界神明的青年,面容并不完全相似,眼神却是一样的。   ——原来,他真的回来过。   君天宸失神望着温泅雪,喃喃:“然后呢?”   他吐血晕过去后呢?   他们,他们没有交谈吗?   温泅雪躺在躺椅上,拿眼静静凝望着他,平静无喜无悲,说:“没有后来了。”   君天宸一怔:“什么意思?”   温泅雪的眼眸清澈空灵,声音毫无情绪:“你死了。”   君天宸:“……!”   “不可能!”君天宸不信温泅雪会骗他。   但他也无法想象,他和他就这样结局。   君天宸不接受这样的结局!   温泅雪没有任何意外,躺在那里,侧首平静望着神情苍白的他:“这是,第二次结局。”   “第二次?”君天宸并不在意这种奇怪诡异的表述,“还有第一次吗?”   温泅雪温和没有表情:“有。”   ……   温泅雪站在未央宫的庭阶前,漫天的雪停滞半空不动。   在君天宸死去的那一瞬,世界停止了。   时间像是被擦拭了一样。   雪花像天上飘去。   河流倒退。   温泅雪回到庭院初始的位置,重新将伞给南猗,侧首向远处殿内静静望着他们的君天宸望去。   当君天宸死去,世界就会尝试纠正。   温泅雪对此并不意外。   因为君天宸自己,拒绝这样的结局。   因为创造这个世界的,濒死的神祇不愿意就此死去。   因为,温泅雪在天上的时候,已经看过一次此间的结局。   刚刚是第二次。   第三次,温泅雪没有看着君天宸吐血死去。   他走到了吐血,心脏痉挛的君天宸身边,给他喂了一颗丹药。   君天宸醒来的时候,温泅雪仍旧在他身边。   在静静望着殿外的大雪。   君天宸一瞬不瞬望着对方完美幽静的侧脸,直到温泅雪收回视线看向他。   “你为什么在这里?”君天宸冷冷地说,神情是冷漠的,眉睫下的眼睛是冰冷的。   面无表情,苍白的冷锐带着厌世的嘲弄,仿佛能割伤任何人的漂亮的薄冰凌。   温泅雪淡淡地说:“你昏迷的时候,一直抓着我的衣袖。”   君天宸当然知道,他现在也还抓着。   但他望着温泅雪的冷傲无情的眼神,却像是他并没有这样做一样。   “朕拉着你,你就不走了吗?”   站在殿内一侧的容泠默不作声。   同样沉默的,还有室外一门之隔,大殿内候着的君天宸所有位高权重的情人。   温泅雪无动于衷。   君天宸目不转睛地望着他,那张苍白被冷汗浸湿的脸,再次咳嗽起来,眉尖蹙起,冷漠嘲弄都显得脆弱忧郁。   “阿雪……以前待我很好,发誓无论发生什么都在我身边的。你食言了。”   他咳嗽着,喃喃说道。   “我,没有原谅你。”   冷漠的神情,冰冷的态度,嘲弄傲慢的声音,唯有手指越发攥紧了温泅雪的衣袖。   没有人会听不出,帝王口是心非,嘲弄傲慢下的深情。   但,温泅雪并不理解。   温泅雪望着君天宸,眼神冷静:“你不必原谅我。”   他不理解君天宸这个人。   不理解,一个不爱任何人的人,为什么要和许多人做最亲密的人做的事?   不理解,说了他如果不接受可以离开,又为什么要等他回来?   不理解君天宸的一切。   因为不理解,所以君天宸一切复杂的情愫表达,于温泅雪而言都是一片毫无解答欲望的沼泽谜底。   温泅雪抽出衣袖,站起来。   殿门被从外面推开,一队执刀的黑甲神龙卫径直走进来。   在没有君天宸的命令下。   容泠大吃一惊,斥责着他们:“你们想干什么?是罗淮让你们来的?陛下还在你们敢对我下手?”   神龙卫毫无反应,没有看君天宸一眼,抓走了容泠。   容泠的声音戛然而止。   因为他看到了外面带刀的安浥青和罗淮,看到他们站在那里,无动于衷的样子,还有什么不懂。   ——安浥青和罗淮反了。   容泠不可思议地望向一旁的温泅雪。   ——是因为这个人!   温泅雪没有看容泠,他注视着君天宸。   君天宸当然不必原谅温泅雪,因为温泅雪策反了他的情人们,把他篡位了。   容泠不敢置信:“你要囚禁他?你这样会害死他的!你知道吗?他只有不到一个月的命了!”   这句话对任何爱着君天宸的人而言,都是一个伤害性极大的刺激。   但是,温泅雪无动于衷。   容泠:“我说得是真的!”   他以为温泅雪的平静,是不相信君天宸要死了。   他以为温泅雪策反别人,谋逆囚禁君天宸,是在报复君天宸当初的抛弃,是在虐恋情深。   以为君天宸要死了的消息,可以触动伤害到温泅雪。   君天宸没有任何反应,只是一瞬不瞬望着温泅雪。   温泅雪也望着君天宸,说:“我知道。他吐了十年的血还没死,你猜是为什么?为什么现在就突然要死了?因为,我给他的药前不久断了。”   十年前,温泅雪飞升前做了许多药。   他修道的那两年,有不少人慕名而来,拜他为师。   温泅雪只收了一个弟子,那个弟子年纪比他大,但生着张娃娃脸。   叫褚至真。   这个人后来带着温泅雪做的药丸和方子,在太医院低调地做了十年太医。   如果君天宸死了,这个世界就会结束。   温泅雪想要等君罔极,所以,他不想让君天宸早死。   褚至真有一个好友,叫沈著。   沈著有一个弟弟,叫沈嘉佑,考取了君天宸登基第一年的新科状元。   对方莫名其妙上了君天宸的床,又稀里糊涂死在了君天宸情人之间的争风吃醋里。   沈著千里迢迢入洛阳,来为自己的弟弟复仇。   他想尽办法,花了数年时间成了君天宸司天监的道士,甚至还发现了君天宸身上的异常。   但是,君天宸有真龙气运护体,反而是除魔卫道的沈著被天道反噬瞎了。   褚至真再不能袖手旁观,脱离太医院的身份,带着瞎了的好友沈著逃出了洛阳城。   温泅雪飞升回来,是因为褚至真给他传信求救——   洛阳城,妖气冲天。   温泅雪出现在洛阳城后,才知道温家的人被君天宸的情人们抓了,为了替君天宸逼温泅雪出来。   “我回来洛阳,为了给你一个结局。”   温泅雪对君天宸说。   君天宸望着他,苍白脆弱的脸上慢慢笑了,嘴角鲜血溢出,笑容晦暗癫狂:“我听懂了,你是来……杀我的!”   温泅雪静静注视着君天宸,平静:“嗯。” 第118章 万人迷龙傲天最爱谁,关原配屁事33   血月之下。   君天宸失神望着温泅雪:“所以, 第三次你让他们谋逆篡我的位。给我一个结局,为了杀我?”   比起伤心,君天宸更多是疑惑不解。   “你想怎么杀我?”   他有太多的疑惑了。   “你要杀我……可是, 我难道不是已经死过了吗?”   他在意的人看着他吐血而死, 却还想再杀他一次。   君天宸的眼睛里缓缓蓄了泪意。   温泅雪望着他,平静地说:“你不是已经看到了,你死不了。”   不是死不了,甚至是死不得。   君天宸:“死不得?”   “只要你死了,世界意志就会不断纠正让你死的命运,修正周围的一切。”   这件事温泅雪飞升前就已经意识到了,所以才有褚至真化作太医,用药吊着君天宸的命。   但是, 也有温泅雪不知道的事。   比如, 谁杀了君天宸, 世界意志就杀了谁。   温泅雪飞升之后, 才真正理解系统所说的, 这个世界并不完整,神祇正在死去,意味着什么。   天界之上什么也没有, 只有云海里一片沼泽。   沼泽里没有生命,铺满猩红的淤泥和很小的, 还在不断缩小的水域。   淤泥里沉着一具具尸体,还在不断增加, 像是一个个被封印遗弃的雕塑。   那沼泽和水域, 从地面往天上望去, 就像是……一轮血月。   一只注视着洛阳城的眼睛。   这是一个濒死的, 连身体也没有的神祇。   【你来了。】但对方还残留着意志, 还可以沟通。   【我一直在等你来。我很孤独。】对方像一个长辈那样,对温泅雪说。   温泅雪蹙眉:“神是不会孤独的。”   但这个神不但孤独,而且,快要死了。   “发生了什么?这个世界为什么会这样,你为什么会死?”这是温泅雪最想知道的。   他此前到过的世界,那些神明都已经死去很久了。   这是他遇到的第一个濒死的还活着的神明。   【因为,我犯了一个错误,我爱上了一个人。】   温泅雪不解:“神如果明白了人的爱,能真正爱人,就能创造出完美的不会崩坏的世界。你爱上了一个人,为什么反而是犯错?神爱上了人,就会死吗?你看上去快死了。”   他也爱君罔极,可是他没有死。   他也不觉得,自己犯了错。   但是,系统也说过,如果温泅雪继续只对猫猫花恋爱脑,这样下去对他并不好。   出于这样的考虑,系统才同意让温泅雪上来看看这位和他一样恋爱脑的神祇。   【神只有真正学会爱世人,才能创造出完美的不会崩坏的世界。可是,我没有爱世人,我只是爱一个人。我的错误是,我不是用神的心去爱他的,我用我学到的人的心去爱了一个人。】   用人的心去爱人……是怎样的?   温泅雪不懂:“你做了什么?”   【我像你一样啊,像你爱君罔极一样,我用我的一切去爱他,给他一个神明的一切,给他他想要的一切,给他他想不到的,整个世界的美好。】   ……   温泅雪的目光对上君天宸的:“你知道,世界是怎么被异化的吗?你应该知道的。”   君天宸的虚弱久病,是因为魂魄和身体不符导致的排异。   温泅雪的药可以延缓救他的命,让他不至于因此而死。   可是,除此之外,这个世界上还有无数会让君天宸这个人死的事情。   比如,君天宸十六岁的时候,五皇子设计将他和太子关在一起,给他下药。   以君天宸的身体,绝对撑不住那样的药性,他会死在那里。   五皇子给他们设计的结局,本是无解的毒计,最大的可能是君天宸死在太子的床上,太子身败名裂,一计杀两人。   【但是,这件事并未发生。】君霁泽想。   结局君霁泽和君天宸都已经从天眼里看到了。   安浥青闯入现场,打晕太子,牺牲自己救了君天宸。   君天宸明白了:“那件事,也是因为世界意志修改了我的命运?”   温泅雪平静地说:“不只是这件事,还有许多次。每次世界意志修改一次你的命运,你身边其他人的命运就会被改变。你或许意识不到自己身上发生的改变,但多少会察觉到周围人的一些异样。原本仇视你甚至厌恶你的人,爱你。原本要杀你的人,保护你。任何人企图伤害你,都会失败死去。”   君天宸恍然大悟,他终于明白了——   为什么沈著一口咬定,他是妖孽?   为什么人人都爱他,为他背叛一切,为他生为他死,纵使他并不爱他们,弃他们如敝履?   为什么沈嘉佑明明有青梅竹马的未婚妻,却爬了他的床?   因为,有一个强大的意志篡改了他们所有人的命运。   也篡改着君天宸的。   君天宸漠然睁着眼睛,眼底暗沉凌厉:“世界意志是什么?为什么要这么做?”   温泅雪的目光从他脸上移开,望向头顶的血月。   君天宸和他体内的君霁泽,都顺着温泅雪的视线,望向头顶那轮不该存在的血月。   “世界意志,就是创造这个世界的神祇的意志,就是这轮血月。那个神祇不愿意你死,所以,一遍一遍修正世界的逻辑,牺牲无数人的命运,为了去救你。他救了你无数次。”   君天宸望着那轮血月,喃喃:“救我?为什么一定要救我?”   温泅雪淡淡:“因为,祂爱你。”   血月之上,那片水域呈现的君天宸,每个画面和角度都闪闪发光,俊美无俦,忧郁脆弱,又高贵完美。   任何人只要看一眼就知道,水域的主人深爱着那个人。   世界意志,爱着君天宸。   “嗤。”君天宸已经听过太多人说爱他了,以至于第一时间嗤笑出声。   温泅雪:“为什么轻蔑嗤笑?爱人是一件可耻的事情吗?”   那轮血月静静存在天空,依旧冰冷污秽诡异不祥,除此之外,没有任何变化。   君天宸冷漠恹悒:“很多人都说爱我?但他们的爱不值一文,我感觉不到丝毫,他们的爱只感动了他们自己。神祇的爱又如何?为了不让我死,修正异化了世界,祂为什么不问问我想不想活?爱?我什么都感觉不到。”   温泅雪无喜无悲,平静无波:“感觉不到?你记忆里那一晚,因为爱你主动委身的安浥青,是祂。为了你背叛六皇子的罗淮,是祂。来刺杀你,却背叛亲人朋友,爱上你保护你的江湖侠客,也是祂。你生命里无数次杀死你的危机,所有扭转一切的改变,所有人爱你,都是祂在爱你。你真的感觉不到?”   君天宸终于明白了。   为什么天眼所见,安浥青是被迫的,但在他的记忆里,他从未迫过任何人?   君天宸非但不觉得感动,他的表情更加苍白僵硬,甚至于嘲弄更甚。   “所以,其实根本没有人爱我,我得到的所有人的爱,都是因为一个高高在上凌驾一切的神祇意志,肆意愚弄篡改的结果?哈哈哈哈……”   君天宸是真的觉得好笑,他从前只觉得那些人的爱是因为他的皮囊,结果竟然是……连皮囊都不是。   “祂为什么不自己亲自走到我面前来,为什么要篡改别人的命运,让他们来爱我?”   “祂爱我,然后呢,我应该感恩戴德吗?可是,我并不需要也不觉得感动,只觉得恶心。”   君天宸只觉得恶心,对命运被人愚弄操控,被自以为深情地窥视的恶心。   温泅雪望着那轮堕落的血月,轻声叹息:“你都听到了。”   ……   那实在是一个……让温泅雪都无话可说的,恋爱脑神祇。   祂不只是犯了一个错。   祂为此把自己变成了一个错误。   每一次在别人意图伤害君天宸的时候,祂便操纵那些人,让他们爱他。   祂把这个世界所有一切美好的东西,全都给君天宸一个人。   “那些被你篡改了命运的人呢?他们的感情意志就都无所谓吗?他们存在这个世界,只是一个你用来爱君天宸的工具吗?”   世界意志并不爱祂创造的世界,祂只是用这个世界来爱一个人。   这样可悲。   【你也爱着一个人,我以为你应该能理解我。如果整个世界都在伤害君罔极,你也会给他整个世界的爱。不是吗?】神祇说。   温泅雪:“我为什么要给他整个世界的爱?我给他我的爱就好。我也只想要他的爱。”   【你现在可以这样想,因为他们爱你。你根本没有真正体会过,没有人爱你的世界。你根本不知道不理解,不被任何人所爱的人的处境。你真的明白,君罔极眼中的世界吗?体会过君罔极的感受吗?】   温泅雪:“……”   【你现在可以这样指责我,不过是因为你爱的人他爱你。于是,你只要给他一点点爱,就收获了他的全心全意。但我不是,我见过君天宸所有的不幸和孤独,所以我用我的全部去爱他保护他。】   彼时,红月之下。   正值除夕之夜。   兰帝君天宸,并没有等来任何人。   他吐血不止,死在了二十八岁那年。   君天宸死后,他的情人为了争夺他的尸体,掀起战火。   大燕国四分五裂,苍生涂炭。   而那个庇佑他的神祇,因为温泅雪挡在这里,没有办法让时间倒退,强行复活他。   濒死的神祇发怒了。   那些祂使用过的所有人的沉在沼泽里的躯壳,全都飞了出来,向温泅雪发动袭击。   祂每附身一个人去爱君天宸,每多一个人为君天宸而死,君天宸的帝王气运就增强一分。   祂身上的神明之力,也就向君天宸的身上转移一分。   祂并不想死,也不想消失。   祂需要吞噬一个神明的力量,让自己活下去。   温泅雪轻盈地避开祂所有的攻击,眸光幽静望着祂:“原来如此,我明白了。你爱一个人,把除他以外的所有人当做你的手耳口鼻眼,来满足你自己的爱意,但他自己并没有感觉到被爱。喜欢一个人,和让那个人感觉到自己被人所爱,是完全不同的两回事。”   【胡说。我一遍一遍地救他,给他整个世界所有的美好,我让所有人都爱他,我甚至,把我的神明之力都给了他。】   温泅雪轻松避开祂癫狂之下的攻击,笑了一下:“你把整个世界的美人送到他的床上,又有什么用?你看,你费尽心机救他,他都不想活。”   【如果是君罔极呢?如果君罔极处在君天宸那样的境地里,你也会和我一样,不顾一切保护他!】   温泅雪站在湖面,踩碎了水域上关于君天宸的画面:“要赌一下吗?”   【赌什么?】   温泅雪:“赌,重来一次。君罔极处在君天宸的位置上,我会不会像你一样。赌,如果君罔极不爱我,不回应我,我会不会像你一样疯狂。赌,这个世界在我的手上,会不会有一线生机。”   【如果你也一样呢?】   温泅雪并不是他表面上看上去那样纯真无害,这一点,同类最为清楚。   神明从来不是人类以为的那样圣洁、无私、善良、大度,如果人类遇到了一个温柔的神明,那一定是因为,这是某个温柔的人类教会祂伪装出温柔。   如果遇到了疯狂、自私的邪神,那也是因为,有另一个疯狂自私的人类教会祂释放邪恶。   温泅雪弯了弯眼睛,静静看着祂:“如果我跟你一样,我把我的身体给你。你可以活下去,还可以用我的身体,去见君天宸。去爱他。”   神祇停止了攻击:【如果你赢了,你想要什么?】   温泅雪睁开眼睛,眸光清冷:“我要你的神格。反正,你也已经没有资格了。” 第119章 万人迷龙傲天最爱谁,关原配屁事34   神祇沉默了片刻:【如果你输了, 我不要你的身体,请你,给他一个好结局。】   祂感到倦怠。   纵使吞噬温泅雪活下去, 祂也还是要死的。   【你说得对,我已经没有资格了。】   当祂懵懵懂懂爱上君天宸,但祂不再用神的身份对待这个世界, 而是, 只以人的心自私地只爱着君天宸的时候。   当祂第一次篡改安浥青的命运, 通过安浥青和君天宸发生关系的时候。   这个世界就开始崩坏。   祂就已经将自己变成了人。   祂失去了作为神明的资格。   因为刚刚和温泅雪对峙, 祂第一次完完整整看到君天宸走向死亡的完整的命运, 看到自己对这个世界做了什么。   即便得到温泅雪的身体,又有什么用呢?   不过是延缓了世界死亡的时间,延缓了君天宸死亡的时间。   改变不了任何。   祂正在死去,这个世界正在死去,君天宸也正在死去。   祂想要给君天宸一个结局。   一个君天宸接受的好结局。   温泅雪:“好。”   赌约开始。   于是,时间拨回到君天宸死前那个冬天。   神祇没有力量再往更前。   温泅雪接到褚至真的求救信,来到了洛阳。   在初雪那天进宫,来到君天宸面前。   君天宸吐血而死。   这显然并不是一个好结局。   君天宸死后,时间后退。   神祇的力量枯竭, 只退后到温泅雪刚刚走入庭院。   温泅雪并不希望君天宸无限死, 神祇无限重置时间,直到这个世界提早完蛋。   这一次温泅雪救下了君天宸,然后, 按照他之前的计划, 让君天宸的情人谋逆, 软禁了君天宸。   他回来洛阳是为了给君天宸一个结局。   君天宸说:“……你是来杀我的?”   温泅雪:“嗯。”   因为, 本质并没有说错。   他要杀了君天宸, 以一种不会让世界意志重置时间复活君天宸的办法。   在那个过程里,君天宸死了好几次。   时间也重置了几次。   直到,温泅雪想到了。   飞升之后,温泅雪对这个世界同样可以施加意志。   于是,温泅雪在世界之内创建了一个小世界,新建了一层天道秩序。   这层秩序和界中界,将血月神祇的力量隔绝在外。   温泅雪用自己所有的神力,重置了整个世界。   让所有人的命运回到,世界意志不曾干扰前,在界中界里自由生长。   八岁的温泅雪遇到八岁的君罔极,是必然。   因为,打过赌了。   赌重来一次,君罔极在君天宸的处境里,温泅雪会如何做?   那么,世界意志一定会帮温泅雪将君罔极带到他面前来。   赌,君罔极不爱温泅雪,不回应温泅雪,温泅雪会如何?   温泅雪当然是,一个劲地跑到他的小殿下面前去,使劲对他好。   温泅雪是个恋爱脑,他还会撒娇,装小狗狗小可怜,一点一点无辜地侵占君罔极的空间。   将那只因为身体里藏着一只鬼,不肯和任何人靠近的孤僻冷漠的猫猫花捕获,抱进怀里,种在自己的花田。   如果那只猫猫花不肯主动,他还会伪装成受害者,在五皇子和六皇子的帮助下,被猫猫花拯救。   那只猫猫花只肯拿他当好朋友,温泅雪也是会生气的。   于是,他学会了和那只猫猫花吵架,和好,吵架。   像一只小动物扑倒另一只小动物,拥抱着在春天打个滚。   爱一个人就是这样的啊。   给他全世界做什么?   不如在清晨的阳光下,两个人并排坐在一起,给他带好吃的早点。   不如在午后,一起头碰着头,抱着彼此,在雨天睡个暖暖长长的午觉。   不如在上课的时候,坐在他的背后,给他投喂糕点,给他传小纸条。   不如每天笑着奔向他,给他一个甜甜的开心的拥抱和喜欢。   不如互相陪伴着,给他、给自己,每一天每一月每一年,琐碎的小小的快乐。   猫猫花从未想过,要那朵雪蔷薇为他和全世界为敌,也从未想要过世界。   爱意,并不需要牺牲整个世界来传唱。   ……   ……   “祂爱我,然后呢,我应该感恩戴德吗?可是,我并不需要也不觉得感动,只觉得恶心。”   恶心吗?   那个神祇很久以前就意识到了,祂或许做错了什么。   祂只是不知道,正确该是怎样的。   没有人教过祂,如何正确地爱一个人。   祂没有温泅雪那样的好运气,遇到一个懂爱的人类,可以彼此一起学会,如何爱人和被爱。   祂遇到的是一个不懂爱的人类。   神祇学会了爱,却无法教会那个人类如何被爱,自己也错误地爱人。   于是,付出了一个神明的一切,只得到一句恶心。   祂并不是一开始就想要通过别人来爱那个人。   第一次通过安浥青,是一个意外。   但后来每一次,君天宸都从未拒绝过。   祂并不知道,原来那是不对的。   祂只是,想要保护那个异世界的孤魂,想要让那个厌世的人开心。   祂想起,君罔极对温泅雪说:“我从小就喜欢你,我知道,你也喜欢我。”   说,“我想……但是,不应该在你不清醒的时候。不应该在杀人的庭院里。不应该在……药物的控制下。还有……你还没有长大。”   一朵花,得在合适的季节开。   作为创世的神明,祂本该是知道的啊。   ……   温泅雪望着那轮堕落的血月,轻声叹息:“你输了。”   那轮秽暗发红的血月,刹那之间,支离破碎。   无数月华散落在人间。   像是,世界末日里崩碎的时间。   像是一场突如其来的流星雨。   是神祇的心,那片血月仅剩的清澈水域。   光雨席卷了世界。   那些被篡改了命运的人,被归还了全部的记忆,还有命运。   无论在做什么,所有人都转身抬头望向头顶的天穹。   掌控这个世界的神祇,那轮血月,失去了最后一丝力量。   神死了。   ……   ……   遥远的山林。   褚至真和他对面正在弈棋的鬼魅,不约而同望着那轮崩碎的血月。   温泅雪给界中界设定的逻辑——   君天宸死后重生。   因为得到世界意志绝大部分的神明之力,成为了鬼帝。   执念难消,把整个世界困在了他的领域里。   褚至真和好友沈著论道,看到了那轮血月,发现了这个世界不对劲。   要度化鬼帝。   两个人采用了不同的方式。   褚至真选择相信温泅雪,他前世的师父。   认为温泅雪是破解一切的关键,亲自前往洛阳城,引温泅雪提前入道。   褚至真看到的未来是,命格已经改变,无为而治,不要干预,结果自然会好。   沈著却深深记得前世所见惨剧,君天宸死后,世界陷入战乱,他的情人们争夺他的尸体,苍生涂炭。   觉得人的命运掌控在自己手里,应当主动进去,对抗命运和天道。   所以沈著积极经营长春观,不断宣扬洛阳城妖气冲天,以期在世界意志的掌控下刺激所有人觉醒。   积极结交权贵。   沈著认为,帝王之气是可以转移的,他完全可以造一个新帝,取代君天宸的帝王命。   他一面接触九皇子,开启对方的天眼。   一面和太子接触,揭穿太子的天命,让太子谋逆——一旦太子成功,便可怂恿太子灭杀其他几位皇子,将龙气归于一体,对抗君天宸。   一面也和五皇子接触,冷眼旁观五皇子算计太子——任何人赢沈著都无所谓,谁赢了他就帮谁,一切都只是为了选出一个最强的,对抗君天宸。   沈著本人更倾向于是九皇子赢。   因为前世,九皇子是最后一个死在君天宸手里的皇子。   仅棋差一招。   沈著抓住君天宸,将君天宸的真龙之气转移到九皇子身上。   做这件事的时候,沈著已经做好了杀身成仁的准备。   但他的布局早已完成。   从很早前他就给九皇子开了天眼。   如此,即便君天宸附身九皇子,也无法全然掌控那具身体,必得受九皇子的天眼影响。   只是,死后化作鬼魅,前世今生都要让褚至真来收拾他的烂摊子。   望着崩塌的血月,沈著问道:“是,结束了吗?”   褚至真神情凝重:“未必。”   ……   血月坠毁了,这个世界创世的神祇死了。   但世界还存在着。   君天宸这个得到了神祇绝大多数神明之力的鬼帝也存在着。   只是,温泅雪得到了一枚神格。   是一滴小小的水滴状的水蓝色的存在,没有任何实体,像是一滴凝缩无数倍的大海。   君天宸的目光从头顶坠落的血月收回。   光雨之后,一切记忆和命运被归还。   不需要再问温泅雪,前世所有的一切,包括反反复复的死亡和时间重置里发生的事情,他全都想起来了。 第120章 万人迷龙傲天最爱谁,关原配屁事35《完》   君天宸望着温泅雪, 神情复杂,眉尖蹙起:“我一直在等你,原来真的等到了。可是, 我们从来没有好好说过话,认真地聊过天。那时候你让我以为,你所谓的给我一个结局, 是来杀我的。我也的确, 死了好几次。”   那时候, 他之所以最后化为鬼帝, 心里对温泅雪是爱恨交织的。   “你应该很久就想起前世了, 你不肯和我相认,是因为也还在恨我吗?恨也是应该的。前世诸般荒唐,是我负你。”   他们之间横亘着太多误会、辜负和死亡。   温泅雪看着他:“多年不见的,闹翻了的幼时玩伴,再见怕麻烦假装不认识,是人之常情。”   君天宸怔然:“多年不见的,闹翻了的幼时玩伴?我于你……只是如此?”   温泅雪:“不然呢?当时不就说清楚了吗?你说如果我接受不了你这样的生活方式,我可以离开。我的确不理解不接受,一个人可以爱许多人, 所以我走了。这件事就结束了。”   君天宸:“……”   结束?   “可我没有结束, 我一直很想知道,前世我死之前,你有没有回来看我。”君天宸望着温泅雪, 喉结隐忍滚动, “我死而化鬼, 不入轮回, 也是为了等你。”   他终于还是说出来了。   温泅雪眨了下眼, 望着君天宸的眼睛:“等我,为什么?”   很长的时间,温泅雪并不知道,君天宸在等他。   等他做什么呢?   君天宸望着温泅雪,面无表情,苍白脆弱,眼神微空。   他不说话,温泅雪便站起来,从他身边离开。   君霁泽轻声嗤笑:【全世界都知道你爱他,你自己也知道,但你不承认,你从未让他知道,于是他就真的不知道。】   想想就很讽刺有趣。   君天宸的痴情自苦,给谁看呢?   君天宸闭了闭眼,望着血月消失,重新恢复湛蓝的天空,喃喃:“所有人都知道,我爱你,你真的不知道吗?”   温泅雪已经背对着他走远十步,但听到了这句话。   他回头望向君天宸:“你,爱我?”   君天宸转身回头。   他们面对面望着彼此的眼睛。   温泅雪的眼眸清澈纯粹:“你连你自己都不爱,为什么会相信,你会爱一个人?那些你明明不爱不喜欢,但因为他们爱你,所以被你不屑一顾轻视、践踏的喜欢,是真实的。   “所有人都可以有怨恨仇视世界意志的理由,他们被篡改了命运。但你没有。你每一个情人都是你自己要睡的,祂并没有强迫你,祂只是让全世界爱你。   “因为你想要被爱,想要全世界的爱,却不爱任何人,包括你自己。祂爱你,于是顺遂了你所有的欲望,纵容你,给你你想要的一切。   “现在,你要将这一切的错误推给祂吗?推给这个世界的另一个你。”   君天宸眨了一下眼睛:“……可我,真的爱你。”   温泅雪不知道他在想什么。   但他看到了,君天宸脸上始终不变的厌世和冷漠。   温泅雪望着他的眼睛,轻轻地说:“一个对所有人给予的爱意都不屑一顾的人,一个傲慢自负甚至连对所爱的人忠诚都不愿的人,这样的人也会爱人吗?你对这个世界的任何人,包括你自己,有过一丝一毫的歉意吗?”   君天宸抿唇笑了,静静望着温泅雪的眼睛,这似乎是温泅雪第一次看到他展颜而笑,那双因为终年冷漠厌世郁悒而显得漆黑冷沉的眼眸,第一次是些微清澈的:“我爱你。我醒来第一眼看见你,那时候你笑着向我走来,那时候我就爱你。   “我自私,凉薄,冷漠,无爱,但我爱你。   “我越爱你,就越是自私、凉薄、冷漠、无爱。   “没有人教会过我怎样爱人和被爱,我是一个孤魂野鬼,所有人眼中看到的我都不是真正的我。他们越是爱我,我越是觉得厌恶、不信。   “我厌恶这个世界,厌恶世界上的所有人,包括我自己。只除了你。   “我爱你,我真的爱你。但,连我自己都不知道,我的爱意究竟是因为你,还是因为你不爱我。所以,你不必爱我,不必回应,不必感动。”   他那样轻易地拉着全世界陷入他糜烂堕落的欲望里。   明明,他根本不喜欢那种事,他也不爱他们任何人。   但他还是那样做了,并且重复着做着。   就好像,沼泽本能地吞噬一切美好。   但温泅雪是例外,没有一块沼泽可以吞噬哪怕一片雪。   人若是身处黑暗久了,骤然来到光亮的世界,不会眷恋阳光和美好。   只会本能地寻找黑暗,躲起来。   甚至,将充满阳光美好的世界,变回记忆里的黑暗。   温泅雪望着他,他们像是这一次才第一次了解看清了彼此一样看着对方。   想起,那个神祇说过,祂知道他所有的过去。   “你的过去是怎样的?”   君天宸望着温泅雪,微笑,眉眼终年的忧郁不曾散去,就像笑着哭一样,灿然却尖锐,他连笑着表白都是带着嘲弄的:“错误的东西,越是了解,越是会被吞噬。你不必了解。我爱你是我控制不了的,但只是为了满足我自己,没有一丝一毫是为了你。像我这样的人,一旦不爱,我对你做的事,不会比对任何人好一点。”   他淡淡地说:“所以,如果你要杀我,也不必觉得愧疚。就像你说得那样,我不对任何人感到愧疚。无论是那个神祇,所有活着死了的情人,还是被我自己弄得一团糟糕的人生,甚至是整个世界,包括对你。”   温泅雪看着他:“我受人所托,来补全你的结局。因为书写剧情的神祇,自己也不知道该如何结局。但祂希望给你一个好结局。祂希望你活下去。你自己呢?你想要,怎样的结局?”   君天宸仰头,漫无目的地望着天穹,阳光照在他苍白的脸上:“一直以来都对活着感到厌烦,骤然要死,却突然有点不甘。我能自己为自己书写结局吗?即便是你,我也不想要虚假的爱。虽然你可能也不会给我有爱的结局。”   温泅雪颌首:“好。”   君天宸望着他走远的背影,他没有再对自己说任何话,就那样走出了他的生命。   君天宸想起,前世,十六岁的温泅雪也是这样走远的。   他那时候有过短暂地犹豫。   一半的他,想要抛下一切,跟那个少年一起离开不属于他的洛阳城。   另一半的他,背道而驰,重复着走入属于他的既定的命运里。   人总是会重复走入自己的命运里。   他看着,温泅雪走向推门急切寻来的君罔极。   看着君罔极将温泅雪拥入怀中。   想起,十四岁的君罔极,明知道如果他受伤濒死,身体就会被自己占据,也还是不顾一切地奔向温泅雪,这样将温泅雪拥入怀中。   想起,前世,那个被箭矢扎成了刺猬的少年。   感到羡慕,他永远也不能这样爱一个人。   他不明白,为什么君罔极可以?   明明,君罔极是和他一样的,长在黑暗里的沼泽。   ……   ……   温泅雪还是第一次,被君罔极这样紧紧地拥抱着。   紧得,他连抬起手回抱都做不到。   “殿下,怎么了?”   君罔极将温泅雪按在他的怀里,浑身紧绷。   “我,很害怕。”   血月呈现的第一时间。   君罔极就以最快的速度从宣帝身边离开,赶往温泅雪身边而来。   但,还是来不及。   血月坠毁的那一刻,他怕得连刀都拿不住。   不只是君天宸的记忆和命运被归还。   君罔极的也是。   他想起了他们所有的相遇,别离,跋涉,重逢。   他只怕自己回来的时候,再也见不到温泅雪。   又要开始漫长的寻找。   “对不起,不应该将你一个人留在家里。”   是他的错。   诏书也好,宣帝也罢,能不能光明正大在一起,能不能之国、结婚,又有什么重要。   如果,血月出现的时候,他离开的时候,温泅雪出了什么事,要那些又有什么用?   如果,又一次分离,要多少年,才可以再一次相遇?   眼泪,从君罔极的眼里流下。   温泅雪轻轻地,一下一下抚着他的腰背——因为被抱得太近了,手臂抬不起来,只能够到这里。   “我也很抱歉,没有想过,你看到血月的时候会多么担心我。”   他想起那个死去的神祇说的话。   他的运气很好,他爱的人爱他。   只要付出一点点,就会得到满满的回应。   无论是哪一个世界的君罔极,每一次都会爱上他。   每一次,都会回应他。   君罔极教会他,怎样正确的爱人,怎样被爱。   所以,他才没有像那个神祇一样,变得疯狂。   “我一直都是,在安全的世界里被你爱着啊。”   他从未真正体会过,一无所有,求而不得。   他并未真正了解过,君罔极的处境,不了解君罔极的过去。   他的爱人,不管分开多少次,不管相隔多远,每一次都会找到他。   神的时间很漫长,他知道他们会无数次再见,因此,从未感到孤独。   于是,便忘记了,对于生命短暂的人类而言,那是多么漫长的旅途。   忘记了,那只猫猫花或许每一次都不知道,能不能再次找到饲养者。   在漫长的旅途里,或许曾经穿过无数次死亡,换过无数个身份,才一步步走到他身边。   眼泪从温泅雪的眼底,无声滚落。   君罔极:“那些并不重要,你在这里,就好。”   温泅雪存在着这个世界,比任何事情都更加重要。   君罔极:“我知道我会找到你的,每一次都知道。”   只要见过一次绿洲,再漫长的沙漠也没有关系。   走错过多远的路也终会抵达。   但,温泅雪已经不想要这样漫长的等待。   已经不想再让那只猫猫花无尽地流浪,寻找他了。   温泅雪张开手,那滴大海一样蓝色的神格飞起来,进入君罔极的眉心。   他捧着君罔极的脸,亲吻他:“明天见。我保证,这一次会很快再见。”   ……   ……   【血月坠,神祇亡,界中界碎开。   所有死去的活着的人的命运,都尽数归还本身。   万鬼复苏,道门尽出。   围诛鬼帝君天宸,于长白山封印。   ——《兰帝传》】   后世记载,那天长白山下了很大的雪。   鬼帝对于那些昔日情人的围杀,并没有反抗。   他好像特意为自己挑选了一个可以看到落雪的埋骨之地。   “听他的情人说,鬼帝生前,荒淫暴虐,无一所好,唯独喜欢凛冬下雪。”   每当那一天,他不做任何事,就只是安静地看一整天的雪。   好像同世界一样纯白如新。   《完》 第121章 双标龙傲天和竹马天下第一好1   那场意外的叛乱里, 只有一个人无辜丧命,那便是龙渊太子的凡人道侣。   玉京仙都所有人都知道,龙渊太子不喜欢他的道侣。   “……那个叫温泅雪的人只是一个凡人。而龙渊太子却是整个玉京仙都出身最高, 相貌最俊美的人,生来便是所有修士比不得的仙灵根,不到两百岁,修为已经是玉京仙都仅次于仙主的第一人。”   “……不配不配。”   人人都知道,龙渊太子俊美无俦,从小心高气傲, 眼中容不下庸才。   纵使是仙都之中一等世家的子弟, 若是自身没有过人之处,贸然和他搭话,都必然免不了被讥嘲冷怼得面红耳赤, 羞愧连连落荒而逃的下场。   何况是一介凡人,怎堪与他相配?   “……听闻, 龙渊太子为人高傲,目下无尘, 素来我行我素,从不给人面子, 半句话说得不和他心意,上一秒还言笑晏晏, 下一秒说翻脸无情就翻脸无情。可是真的?”   “……不错。玉京仙都最是尊卑等级秩序森严分明的地方,在此基础上讲究实力为尊。龙渊太子身份尊贵,仅在仙主之下,实力超过仙主更是指日可待。任何人处于他的身份境遇下, 自然都可以无视任何人、任何规则, 随心所欲。”   “……既是如此, 他怎么会被迫接受一个他不喜欢的凡人道侣?”   “……因为,这个婚约是仙主亲自定下的。”   据说那个叫温泅雪的凡人的先祖,在百年前的仙都与魔族的交战中为了救仙主而死,仙主为报恩,亲自下界几番寻找,终于找到并接回了恩人唯一的血脉。   在接回来的第一天,仙主就当众宣布,这是他为龙渊太子选定的未来道侣。   向来纵容宠爱龙渊太子的仙主,这一次,无论龙渊太子怎么反对,都坚决不改,反而斥责于龙渊。   “……不过,龙渊太子几次激烈反抗,仙主到底软化了态度,不强迫龙渊太子现在就答应,立下了三百年之约。”   这三百年,龙渊太子必须好好和温泅雪相处,如果三百年后,龙渊太子还是态度坚决无法接受这位道侣,仙主便考虑取消他们之间的婚约。   “……这莫非是仙主的缓兵之计?”   “……谁说不是呢,大家都看出来了,他希望两个人长久的相处之中,能日久生情。”   “……可惜了仙主的一片苦心。”   仙主的苦心注定白费了。   因为龙渊太子最大的优点就是固执。   他这个人最是讲究眼缘,第一眼不喜欢的人,至死都不会喜欢。   而他最不喜欢的,就是弱者。   而温泅雪却恰恰只是一个凡人。   “……唉。”   凡人就是凡人,资质再高也不可能高过出生便具有仙灵根的仙二代,大家的起点不同,凡人拼死拼活修行百年,比不上仙二代们刚出生就具备的修为。   别说是三百年追上龙渊太子了,温泅雪就是修行三千三万年,也不可能比得上玉京仙都的修仙世家子弟。   又怎么可能被龙渊看在眼里?   “……龙渊殿下的身边有全修真界最优秀的子弟,纵使他性情乖张脾气坏了些,喜欢他的人也不胜枚举。他生得好看,他身边的人也愿意迁就讨好他,一个凡人……自然看不上。”   “……听说,龙渊殿下有两个从小一起长大的竹马,情意是任何人都比不过的。据说,叛乱当日,叛军本来要针对的就是龙渊殿下的一位竹马,结果龙渊殿下撇下婚礼当中的道侣,第一时间赶赴竹马身边,最终导致那个凡人被魔族所杀。不知,是哪位好友,让龙渊殿下这般放在心上?”   龙渊有两个青梅竹马一起长大的好友。   一个叫墨青梧,是浮生仙道的道子。   一个叫雲邪,是和玉京仙都实力旗鼓相当的神剑泽的少主。   “……能让龙渊殿下如此放在心上的,当然是当世最强者,是与龙渊殿下有修真界双璧之称,旗鼓相当的神剑泽少主,雲邪。这两个人都拥有龙族后裔,可堪称是天造地设的一对。”   “……天造地设的一对,现在龙渊太子的道侣死了,唯一的阻碍清除,他们应当是可以在一起了吧。”   “……可是,那三百年之约还没到呢。”   “……人都死了,三百年之约到没到又有什么关系?”   “……可仙主还在闭关,应当还不知情。”   “……嗤……知道又怎样?还真的能因为一个没有福分的凡人,为难自己的亲儿子吗?”   “……说的也是。”   “……这个事情告诉我们,不要去妄想不属于自己的东西。”   ……   温泅雪从小就清楚,龙渊绝不会喜欢他。   他生就和龙渊的喜好截然相反。   龙渊不喜欢娇弱的人,可他生就是温和柔软没有攻击性。   龙渊喜欢骄傲有锋芒的人,看不顺眼就怼,怼不过就打,打了必须打赢。   可是温泅雪只是一个没有修为的凡人,这里随便一个路人他都打不过,他也没有背景,没有朋友,旁人以为他背后站着仙主,也不会怎么样他,最多只是阴阳怪气绵里藏针酸几句,温泅雪听了也只是笑一笑。   但龙渊最讨厌的就是他笑。   龙渊喜欢的东西里,温泅雪只占了一条,就是一张脸生得好看。   可是,温泅雪的好看也不是龙渊喜欢的。   温泅雪的美是静谧安静的,龙渊喜欢的美是艳丽张扬的。   即便如此,身为龙渊太子未来的道侣,温泅雪的脸是不能给外人看的,连唯一算得上优点的东西,也得遮起来。   温泅雪也清楚,在龙渊的心目中,世界上最重要的人是他的两个竹马。   龙渊过生日。   温泅雪为他弹琴,龙渊觉得是温泅雪敷衍塞责,乏善可陈。   一样的曲子,换个时间地点墨青梧为他弹来,龙渊便觉得惊为天人。   一样的计策,如果出自温泅雪之口,便是心怀叵测,心狠手辣。   如果换成是雲邪实打实做了,便是足智多谋,迫不得已。   双标得这样明白,温泅雪早就知道,龙渊根本就是讨厌他。   温泅雪一直以为,等到三百年时间一到,婚约自动解除,大家一别两宽,各自放过便好。   却没想到,第十年的时候,龙渊竟然会同意和他提前结为道侣。   即便那时候,温泅雪也不认为龙渊喜欢他。   他只是以为,龙渊长大了,或许觉得和谁做道侣都没有什么区别,所以才懒得换人。   毕竟,那时候的龙渊很少说刺人的话。   在外人眼里,温泅雪也勉强算是,地位仅次于墨青梧和雲邪之下,龙渊太子小团体里的一员。   只有温泅雪始终清楚,自己和他们的差距。   雲邪可以随意出入龙渊的房间,甚至睡在龙渊的床上,穿龙渊的衣服,一向龟毛坏脾气的龙渊只会笑骂两句,宠着纵着雲邪。   但温泅雪绝不可以踏入龙渊的房间,即便他是和其他两个人一起来的,龙渊也一定会当即脸色大变,让气氛变得尴尬。   只有龙渊同意,主动邀请的时候,温泅雪才可以进入他的私人领域。   婚礼定下来的时候,龙渊亲口说他是自愿的,温泅雪也知道,他们两个人大约婚后也只是相敬如宾。   龙渊醉酒了喜欢抱人,每次第一时间去找的人都是墨青梧。   温泅雪一边饮酒,一边听龙渊抱着墨青梧说醉话:“我还以为,我最后会娶的人是你呢。”   墨青梧微笑,斯文地说:“他从小就喜欢说,年年说,长大以后要娶我。”   雲邪酸溜溜地半真半假地说:“那是十岁以前,你穿得跟个小姑娘一样,等他知道你跟我一样是个男的,他立刻退避三舍。”   所有人都看出来,雲邪喜欢龙渊,但是龙渊似乎更喜欢墨青梧。   大家都不在意龙渊和温泅雪即将举办的这场婚礼。   因为,龙渊似乎真的不喜欢男人。   直到婚姻上,叛乱发生,温泅雪才知道,龙渊主动提出和他结婚,雲邪和墨青梧都不在意这场婚礼的真相,是龙渊要用这场婚礼钓出潜进玉京仙门的魔族,引玉京仙门的叛徒现身。   可笑的是,即便龙渊的戏做这么全套,还是棋差一招。   没有人相信温泅雪是龙渊重要之人,最强的敌人都冲着雲邪驻守的所在而去。   计划被打乱,龙渊抛下一切,不顾一切地跑去救雲邪。   温泅雪就静静地望着他。   “我回来再跟你解释。”   人是会长大的,比起小时候戏弄温泅雪答应要教他练剑,结果晾了他一晚上,第二天遇到冷嘲热讽,傲慢地说“凡人,我以为一晚上已经让你想清楚了,想借口接近我让我喜欢你,不如做梦”,十年后的龙渊还会说一句解释。   但龙渊的计划多少还是成功了。   在龙渊走后不久,一群魔族杀入了正殿。   只遇到了温泅雪。   ……   温泅雪和一群最低等的奴隶关在一起,做着最危险的事。   每天都死无数人,身边的狱友一直在换。   不只是魔族会杀他们,奴隶之间也会互杀。   为了活下去,也可能毫无理由,只是因为魔族欺凌他们,于是他们欺凌更弱小的人。   黑暗之地,一切生命都是扭曲的。   温泅雪在魔界地牢里关了十年,没有人来救他。   十年后,温泅雪凭自己的本事走出了死狱,他才知道,原来玉京仙都当年就宣布,龙渊太子的那位凡人道侣死在了婚礼之上。   因为龙渊做得太绝,一连杀了魔界许多高层,丝毫没有要谈判交换俘虏的意思,说是为死去的道侣复仇。   以至于连魔界的人都对温泅雪这个好不容易抓来的俘虏没有兴趣。   想想就是,对方一丝一毫救他的意思都没有,大抵这个凡人并没有说谎,他只是玉京仙都一个最低等的杂役。   有时候弱小是一种自保的好法子。   谁也没有兴趣,专门碾死一棵草,但人们会毫不在意地从草身上踩过去。   温泅雪在魔界生活了三百年,这三百年他一不小心爬得比较高,不小心得到了一个神器,一面会浮现字迹的镜子。   【卧槽卧槽,亲人啊,我终于找到你了,你怎么在这里?】   “你认识我?”   【我当然认识你,你化成灰我都认识,你是老子花费巨额积分从系统2022112那里借来的外援。老子为了你,穷得都要卖身了,我说你怎么不见了,原来是投递出错了。】   【话说你这么多年就从没有照过镜子吗?你要是照一次镜子,我也不至于现在才找到你……】   刚刚杀了一个魔君,背在身后的手上的血都没有擦干的温泅雪,眸光温和清润,神情矜持,善解人意地问:“有什么要我帮你做的吗?”   【有有有,太有了。你果然和2022112说得一样,温柔善良……】   温泅雪静静地听着,乌黑的眼眸沉寂不动。   【是这样的,原本你应该没有记忆,一切顺其自然发生,但我们这里出了点问题,只好长话短说剧透了。你的人生应该是这样的……】   【总之,一句话总结:被男主龙渊,虐身虐心,仍旧痴心不悔,最后被虐到魂魄不存,即将魂飞魄散了,龙渊终于意识到原来他早就爱你却不自知。接着你就会迎来美好结局。】   【嘿嘿嘿,我描述的太干巴巴了,让你直接看一眼原文画面好了。】   那本书刷刷翻过几页。   温泅雪垂眸看着:“这是,我的未来吗?”   【也可以这么说。】   温泅雪唇角很浅地笑了一下,眼眸不动。   上面写着的是,“温泅雪”和龙渊洞房花烛的时候,雲邪就住在隔壁,敲着墙壁和龙渊打情骂俏,“温泅雪”恼羞,龙渊的反应和温泅雪记忆里一样,宠着纵着雲邪,只说没办法。   所谓的美好结局里,龙渊深爱着“温泅雪”,但喝醉之后依旧抱着墨青梧,“温泅雪”装作喝醉了想要抱抱他,他也毫不留情地推开,“脏死了,最讨厌酒鬼”。   温泅雪看着看着,眼眸缓缓弯弯。   本来已经忘却的人和事,再一次浮现眼前,还是以这种形式……   突然就觉得……恶心。   【怎么样?虽然过程崎岖,但结果是甜甜甜美好的恋爱!】它记得,那个2022112说过,这个宿主跟他们不同,不是来打工的,只是为了谈甜甜的恋爱。   就算不甜也没关系,因为对方总能谈得甜甜的。   【我对你非常有信心!】这个人长得这么美,还虐心虐身什么,它要是龙渊下一秒就跪下喊老婆。   温泅雪温柔地望着这面镜子,轻声说:“放心,我会为你做的。需要我这就去玉京仙门找他们吗?”   直接杀上去的话,似乎也不是不行,只是战况稍微惨烈一点而已。   【不用不用,按照剧情,明天就会有人来魔界,你只要让那个人看到你,对方自己就会带你回去的。这样回归剧情才自然啊。】   温泅雪微微一顿,抿唇缓缓笑了一下,笑容一点纯真懵懂的清甜,只有乌黑纯粹的眼眸寂静无波:“会带我吗?谢谢你,这样回去的确自然一点。”   复仇,的确是个值得慢慢玩,可以玩很久的游戏,没必要那么粗暴。 第122章 双标龙傲天和竹马天下第一好2   镜子忽然想到了什么:【等等, 有一个问题。】   温泅雪温和平静地看向镜子,等对方说完。   【你长得太好看了,不符合剧情要求。原配不能太美的。】镜子丧着脸。   温泅雪温和:“为什么?”   【这样会显得龙渊太子喜欢你是因为你的脸啊, 是见色起意!你生得太好看了,喜欢你不是理所当然吗?怎么体现龙渊太子不爱美色,忠贞专一的逼格?在原剧情里,你得是个相貌寡淡,一切都很寡淡的人,完全不符合龙渊的喜好。这样, 他放着一众美人唯独爱上你才显得他的爱震撼人心啊。】   说完镜子有点心虚, 这是不是太直接了,暴露温泅雪的身份在这个世界只是个苏龙渊的工具人的事实?   “需要我降低自身,衬托龙渊的逼格是吗?”长得太美的温泅雪, 人美心善,好脾气地说, “没关系,我有办法。”   镜子:【你要毁容吗?毁容不行的, 以龙渊的本事分分钟会治好,治好以后那也还是见色起意, 会降低他的逼格……】   温泅雪轻声:“来接我的人是谁?明天会出现在哪里?”   【就是这里,第三十六重天魔宫。龙渊太子亲自来, 他是为了盗取一件魔族至宝,这个宝物曾经是属于玉京仙都所有,但在万年前的仙魔大战里落到了魔界手中。那不是玉京仙都的仙主快要出关了吗?他打算深入险境拿回这个宝物,以此作为对父亲的贺礼……】   ……   龙渊是自己来的魔界。   没有通知任何人, 即便是最信任的墨青梧, 即便是最形影不离的雲邪。   这两个人哪一个知道了此事, 都不会让他轻易靠近魔界。   墨青梧温润理智,担心他疯起来收不住手,在魔界大开杀戒,引发两界新一轮的交战,也怕他受伤。   雲邪倒是会陪他胡闹。   但雲邪比他还疯。   而且,龙渊也不希望让雲邪又想起那件憾事。   当初是他年少轻狂,思虑不周,又关心则乱,一听到防守被仙门的叛徒得知,魔族大军全都冲着防守最薄弱的雲邪所去,就乱了方寸,不管不顾跑去驰援,这才致使温泅雪遭遇不测。   可是,雲邪却同他一起背负了,对温泅雪的负疚、对魔族的仇恨、外界的非议指责。   此事是龙渊之过。   他最不愿意看到,骄傲恣意的雲邪,因为他的失误而黯然神伤,雲邪应该是永远笑容张扬明媚,没有一丝一毫阴翳。   龙渊此次来盗回仙门至宝,也是为了以此重宝作为雲邪对父亲出关的贺礼,免得到时候父亲因温泅雪之死,迁怒旁人。   然而——   “你不通知,我就不来了吗?”一个似金玉相击的声音传来。   龙渊想到的,从小与他青梅竹马一起长大,一起闯祸,一起无法无天的雲邪又怎么会想不到?   龙渊看到从天而降的雲邪,又惊又喜又怒。   他冷冷道:“谁让你跟来了?这是我自己的事。”   雲邪打开扇子,懒洋洋地笑道:“谁说我是为你来的?”   龙渊可不信他,但还是笑着问道:“那你是为什么?你可别跟我抢,宝物我志在必得。”   雲邪英俊的脸上,绽放着满不在乎的灿然笑容,似汪洋恣肆,摇着扇子傲然道:“少主我是听闻,那三十六重天魔宫里有一个魔君重衍最宠爱的美人,据说号称魔界万年以来绝无仅有的第一美人。魔宫上下三十六重天,为了争他打得天翻地覆,势力频繁洗牌。本少主向来见了美人便走不动道了,自从知道后便抓心挠肝地想要来看一眼,看看这位魔界万年绝无仅有的第一美人,跟我们修真界第一美人龙渊殿下,谁更胜一筹?”   龙渊自来最厌恶别人说他美,若是换了别人拿他和一个魔界以色侍人的宠姬相提并论,他必然要翻脸无情,割了对方的舌头都是轻的。   但说这话的人是雲邪,他脸上即便已然露出了几分真实的怒意,却也只是冷笑一声:“要比也该和我们雲邪少主比一比,魔界都说我龙渊冲冠一怒为了你呢。传言里把你说得可是天上有地上无,倾国倾城大美人。”   能被眼睛长在天上的龙渊太子看在眼里,成为朋友,还是心甘情愿可以相提并论,并称修真界双璧的人,雲邪自然修为、性情、相貌,各方面都是绝顶的,以雲邪的脸,说一句美人也不为过。   但是,比起龙渊厌恶别人夸耀他的脸,雲邪可是半点不在意的。   龙渊说他倾国倾城大美人,他甚至还执扇特意作出一副恃美行凶的傲娇姿态来,媚眼睥睨抛来:“不错,正是本少主我,夸得好再夸两句。”   龙渊冷了脸,俊美的面容冷若冰霜反而更加艳丽逼人,他看着雲邪的眼里却也闪过一丝惊艳。   雲邪最喜欢美丽的东西,用的东西是最美的穿着实最华丽的,身边伺候的人也无不是绝色美人,见惯了各式各样美人的风情,骤然拿捏姿态模仿一二,竟然也惟妙惟肖。   更何况,和龙渊那种穿了女装会有些雌雄莫辨的艳丽的美不一样,雲邪的俊美是完全的男人的,他便是描眉画唇,也看得出是丰神俊朗,而不是霞姿月韵。   但龙渊岂会叫他得意,故意一副没眼看的样子,磨牙道:“恶心死了,真是不知羞耻。”   雲邪知道他自小因为被人盛赞美貌,最不喜欢美丽的男子,但他肯定知道自己好看的,对龙渊故作的反应不以为然,朗声哈哈大笑:“总之一句话,你盗你的宝,我窃我的美人,看谁先得手。”   说完便先一步坠入魔界渊蜃雾影之中。   龙渊比他只差半步。   ……   魔界最著名的是三个地方:五色城,黑市,角斗场。   黑市可交易一切,甚至是魔君的命。   角斗场可赌一切,包括下场的斗士自己的手脚和命。   而五色城是魔界最声色犬马自由放纵之地。   囊括了魔界所有的美人。   艳鬼、魅魔、花妖,甚至是修行欢喜禅和双修之道的修士,全都汇聚于此。   自然也有一些因为各种原因沦落到魔界的仙门修士。   三十六重天魔宫由魔君重衍掌控。   他将所有魔族按照能力分作三六九等,划分三十六重天居住。   层层往下,越是往下走,黑市交易的东西越贵重,角斗场下场的人也越强,打斗也最残酷,同样的,五色城的美人也就越美。   魔界比修真界更讲究实力为尊,没有所谓的家世一说,若是够强大,完全可以一重重挑战下去,直接打到第三十六重魔君所在的地方。   若是胜了,便可以取而代之,成为新的魔君。   层层往下,实力越强,见到的宝物便越珍贵,美人也就越美。   必须在角斗场赢过前三名,集齐牌子才能进去下一层。   龙渊和雲邪怎么会乖乖听从别人制定的规则,真要这样打下去,多赢几次马上就引起了魔君的注意。   两个人换了几次身份打过几场,摸清了地势和规则,便各凭本事往下窜。   很快便到了第三十六重。   和上面的重兵把守不同,这里却是静悄悄的。   来人行于黑暗之中,却似是没有任何滞碍,一路畅通所行,仿佛回了自己家一样自在。   直到忽然在黑夜里听到了一些声音。   这才脚步一顿,闭眼侧耳,缓缓听去。   却是男人的淫词秽语。   他冷笑,唇角微扬,看来找对地方了。   越往近,声音越清晰。   “……魔君最宠爱的美人……怕不是力不从心……这才……”   “……把人锁在那里……可惜了这样的美人……”   “……只要从三十六重角斗场活着完整出来,便可走入这里,肆意玩弄……”   ……   【啊啊啊啊,不行不行,你你你,你这是干什么?】   温泅雪悠闲地躺在铺着黑色天鹅绒毯子的大床上,穿着白底红色的纱衣,赤足散发。   手上握着一卷,随手从周围书架上取来的男男避火图,眸光清润温和地欣赏着,仿佛在看什么传世名作。   周围如此糜烂堕落,他穿得也一片浮艳,神情却再圣洁清正不过。   镜子几乎都不敢看他。   【你快起来!绝不能这个样子被龙渊看到,他快来了,到时候就说不清了……】   温泅雪没有抬眼,看得认真,翻过一页,轻轻地说:“你觉得龙渊如果在魔界遇到我,会不会疑惑,为什么我能活到现在?”   【咦,真的唉。】毕竟,温泅雪只是一个凡人。   温泅雪眉睫不抬,温和地说:“被魔族掳走,作为奴隶靠着一张脸活下来,是不是合情合理?”   【合情合理!剧情圆上了!但是……】总觉得哪里不对劲。   屋子里,三个魔族大将跪着,瑟瑟发抖,每个人手中都捧着一本艳情话本。   在床上那位美人的注视下,反反复复,被教导着念虎狼之词。   不但要念,还要念得声情并茂,形象生动,不能有一丝一毫的浮夸。   可怜他们根本不识字,这一天一夜真是受尽了折磨。   若是念不好,就要打断一条腿,可怜他们每个人都只有三条腿。   已经一人断了一条了。   温泅雪抬眼,乌黑的眼眸平静地注视着房间里三位魔族大将,眼眸弯弯温和,无声地说:“嘘,这次念不好,断的是命。”   ——呜呜呜,救命啊!   温泅雪抬眼,矜持无辜地看着镜子:“这样,龙渊太子还爱上了我,应该没有人会觉得他是见色起意,降低逼格了吧?”   【不会不会!逼格大大的有了!真滴!】   那一刻镜子害怕极了,害怕下一刻自己也要断了。   呜,这是什么人间疾苦?它只是一个可怜的社畜打工统。   ……   屋外的人冷着脸听着。   那些魔族大将用狎昵邪意的口吻意淫着那位美人,说是那位美人一直是魔族所有魔君的禁脔,日日享用,玩了三百年。   再美的人魔君也从里到外玩烂了,于是才拿出去,犒赏给那些从三十六重斗兽场活着出来的强者,以此消减魔族内部的内斗,巩固魔君的地位。   三个人艳羡地讨论着,今日魔君不在,三十六重斗兽场严苛至此,这几日一定没有新的获胜者出现。   于是,他们三个打算监守自盗,背着魔君去享用那个美人,反正对方也不可能说出去。   雲邪从未听过这样黑暗的事情,更见不得世间有如此悲惨的事情在自己眼前发生。   他扇子一挥,毫不留情直接结果了那三位魔族的性命。   屋子里安安静静,没有一声求救或是惊呼,死寂得就好像没有一个活人。   雲邪从来任何地方都去得,这一次,这扇门他却迟迟不敢推开。   门内一片黑暗,举目望去,是红色的纱幔,黑色的大床。   鲛珠照耀。   一眼望去,那好像不是一张床,而是一片黑暗的旷野。   锁链从两头的天上坠落,像星河之水,分别铐在一双纤细握雪一样的手腕上。   手臂上带着一点红痕,像是血,像是落下的花。   那个被捆缚在旷野苍穹下的人,穿着世界最艳丽的红,第一眼望去,却不像是一个靠着美色苦苦挣扎活在人世间的生命。   他像是一个圣洁的祭品,献祭于人心的黑暗污秽里。   乌黑的眼眸自黑暗里静静望来,那双眼睛像是夜色中的湖泊,一抔储藏在世间最黑暗的地方的,清冷圣洁的雪色。   无喜无悲,美得淡漠死寂,又清澈寂静。   好像人世间任何的颜色,也不会真正的弄脏他。   被弄脏的只有人心自己。   雲邪站在他的面前,单膝跪在床上俯身的那一刻,才意识到自己不知不觉走到了这里。   他望着那双乌黑的眼眸,即便这样近看去,那双琉璃一样安静剔透的眼眸里也没有自己分毫倒影。   他不求救,也不示好,不祈怜,不低头,就只是静静地注视着自己。   雲邪的喉结滚动了一下,伸手,轻轻拭去他脸上的血,垂眸静静望着他:“别怕,我不是来伤害你的,我是来救你的。”   他解下衣服,盖在那个人的头上,将那双让他无法呼吸的美丽的眼睛蒙上。 第123章 双标龙傲天和竹马天下第一好3   镜子大气不敢出一声, 虽然它就算出了,除了温泅雪也没有人发现。   它在心里喊着:【糟糕了糟糕了,来得不是龙傲天啊!】   ……   雲邪一开始并未想要真的带人回去。   他以为自己打开门,看见的会是一个被折磨到麻木枯竭, 精疲力尽的灵魂。   一个在黑暗中求生不得求死不能的纤弱苍白的弱者。   他本以为, 这样的人若是处于这种境遇,多半要一心求死的, 不如早死早超生, 这样,他便亲手送对方一程, 让他干干净净的走。   亦或者, 对方已经被这样的世界同化,即便如此也想挣扎着活下去, 那他便送对方一段前程。   他对美人总是多几分耐心的。   无论哪一种,都没有他亲自抱那个人回去玉京仙都的选项。   可是, 在大脑做出思考前,身体已经做出了决定。   镣铐是特质的,很难打开,雲邪只能削断银链,抱着人先离开三十六重天。   龙渊万万没想到, 雲邪真的是去窃魔君重衍的美人的, 而且还真的偷了人出来。   “你来真的?”   雲邪神情微凝,没有了之前洒脱的笑容:“一言难尽,你的宝物找到了吗?”   龙渊:“没有。也不知道魔界几次势力洗牌,这宝物流落到哪里去了。”   想到了什么, 龙渊看向雲邪抱在怀里的人。   “你怀里的美人不是重衍的人吗?对方知道吗?”   雲邪下意识将人往怀里一带, 做出避开龙渊的姿势:“他什么也不知道。”   龙渊愣了一下:“你为什么反应这么大, 好像我会怎么他一样?”   雲邪剑眉蹙起:“他状态很不好。”   他们还要说什么,不远处有什么人来了。   龙渊立刻示警:“不知道发生了什么,我从藏宝库出来听到他们说有人刺杀了魔君。是你做得吗?”   雲邪:“不是我,是你吗?”   龙渊:“也不是我。”   怪不得三十六重天之前没有人,感情他们进了别人设好的圈套。   雲邪忍不住冷笑:“魔界最可怕的不是有魔君,而是魔君死了群龙无首的时候,混乱起来真是比深海的漩涡更似一台大型的绞肉机、屠宰场。快走吧,被发现了你跟我就成了替罪羊了。”   到时候所有人都会追杀他们这两个刺杀了魔君的刺客,按照魔界的规矩,杀了魔君的人就是下一任魔君,那杀了杀死魔君的刺客的人,自然也可以名正言顺成为新任魔君。   那可比大乱斗获胜容易多了。   两个人说跑就跑。   让龙渊叹为观止的是,雲邪连逃跑的本事都比他胜半筹,毕竟对方怀里还抱着一个人,还未曾落下风。   他们冲出了魔界,离开魔界和修真界交界的天荒城。   龙渊意识到,雲邪还没有放下那个美人的意思。   龙渊:“怎么,你要带他回玉京仙都?”   雲邪笑道:“怎么,你吃醋了吗?”   龙渊皱了一下眉,冷淡地说:“随便你,只是对方到底是魔界的人,你应该心里有数。”   雲邪:“放心。我知道。”   龙渊觉得有些不对劲,雲邪虽然喜欢美人,但向来发乎情止乎礼,不过是嘴上风流罢了。   像这样毫无分寸,还是第一次。   可别像是话本里写得,中了人家魔界美人计的蠢货。   他心里知道雲邪不是单纯无知的少年,论及江湖经验比他丰富多了,断不会做这种没脑子的事。   不由生出一丝好奇,那个魔界第一美人究竟生得什么样子,让雲邪这种人都忍不住改变原则。   但,直到他们回到玉京仙都,雲邪都没有揭开罩在对方头上的衣服的举动。   虽然这样的遮掩,只要一点法术就能看透,但雲邪明显不想让他看。   是在防着他吗?   龙渊一想就明白了,从前年少时候他们出去历练,遇到美人更倾心于龙渊,雲邪都要气一气的。   可是那些生气也只是玩笑罢了。   这一次却不同,雲邪似是怕怀里的人也被龙渊吸引,这才防他跟防贼一样。   他们那样的关系,雲邪居然为了一个才刚见面的人这般防他。   龙渊太子何时受过这种气,他挑了挑眉,脾气上来直接抬脚离开,没有和雲邪说一个字。   “又生气了?”雲邪以往总要追上去逗他,两个人打一场,差不多也就气消了。   但这一刻,雲邪抱着怀里的人顿了顿,到底没有将他随便交给管家。   “少主?这是?”管家问道。   雲邪没有回答,只说:“去请咱们的大夫来,不要惊动旁人。”   “是。”   雲邪和龙渊的关系再好,玉京仙都和神剑泽都是两个独立的势力,可以合作可以联盟,但是不可不防。   有机会的话,玉京仙都绝不会嫌少一个叫神剑泽的附属。   人和人之间的关系,与势力和势力之间总归是不同的。   否则,那便应该是龙渊住在神剑泽,而不是雲邪一年大半待在玉京仙都了。   ……   雲邪将人带到自己的房间,放在他自己的床上,关上门窗,看着蒙在那个人头上的自己的衣服。   想到自己身上的气息,这一路都包围笼罩着那个人,雲邪的心跳忽然失了一拍,第一次失了从容之心。   那宽袖衣袍是他出门前才穿上的,熏了他最喜欢的茶花沉水香。   衣襟下的人并没有像话本故事里说得那样,离开了深不见底的魔界,在阳光下烟消云散,或是化作了什么鬼魅器物。   那是一个真实的人,一个……凡人。   雲邪之所以没有告诉龙渊,就是因为,连他都感到惊讶,魔界三十六重天藏着的第一美人,居然会是一个凡人。   凡人这个身份在玉京仙都,在龙渊和雲邪之间一直是一道敏感的禁忌。   自从三百年前,那个人因为那场意外的失误死去后,他们两个人就再也无法忘记。   而那么巧。   这个美人也是一个凡人,同样是三百年前这个敏感的时间,出现在魔界。   也许第一眼看到对方的时候,雲邪还没有往那里想,可是,等他抱着这个人看到龙渊的时候,他第一时间脑子里就闪过了这个荒诞的念头和猜想。   身为未来仙都太子妃,温泅雪的脸除了太子龙渊,没有人能直接窥视。   雲邪并不知道温泅雪生得什么样子。   但龙渊一定是知道的。   雲邪知道,想要验证猜测最简单的法子就是让龙渊看一眼这个人的脸。   可是,他只要想到自己是在什么情况下救下的这个人,想到那些魔将是怎么说这个人的。   他便迟迟不能这么做。   如果这个人真的是失踪了三百年的太子妃,如果太子妃在魔界遭遇了那样难以想象的事,事情要怎么收场?   雲邪是故意气走龙渊的。   为了龙渊,为了所有人,雲邪绝对不能让龙渊看到这个人的脸。   雲邪回神,温声安抚说道:“我现在要揭下衣服了,你若是觉得刺眼,可以闭上眼睛。”   衣服缓缓揭开。   那个人是睁着眼睛的。   目光对上的那一瞬,雲邪便顿在那里。   他站在床边,遮挡了来自身后的光,就像是将那个人囚禁在床和他之间的阴翳里。   雲邪从未见过那样的眼睛。   之前留下的震撼心神的惊鸿一瞬,还可以归为是光影造就的特殊情景下的记忆美化。   但,这一刻再次看到那双眼睛,和那时候看到的是一样的,乌黑静谧如一泓秋水深潭,美得淡漠幽静。   无论看到多少次,都是一样的。   无论看多久,都叫人失神。   那个人没有说话,雲邪也没有,他们就这么注视着彼此。   又或者,只是雲邪望着那个人的眼睛,对方的眼睛里并没有他的身影。   直到管家带着宗政家的大夫来。   大夫号脉的时候,雲邪将那个人的手腕从自己的衣服下拿出,没有露出一丝红纱。   事后,雲邪走出来,听大夫说结论。   温泅雪在里面,依稀听到几句。   “……不太妙,身体亏损太厉害了,长期营养不良,全靠药物堆砌维系……用了大量的驻颜草,只为了维持这幅身体的美貌,丝毫不在乎性命……只有在那种,蓄养凡人鼎炉的地方才有这么糟践人的法子。”   温泅雪并不意外对方的答案,没有人比他更擅长用药草,他想要呈现什么效果就什么效果。   “……有什么医治的法子吗?”   “……只能小心养着,慢慢来。等那些药性平衡下来,不然贸然用药,身体只会垮得更快。”   雲邪本就不怀疑对方会是魔教的美人计,因为他对龙渊说自己是去看美人的话,只是信口胡说罢了,他真正的确是放心不下龙渊独自去。   现在大夫的话证实了,这个人的身份的确不假,而且,身体比他想的更加脆弱破败不堪。   雲邪的脸上微沉。   送走大夫,他走了进去。   温泅雪保持着他走出去前的样子,静静躺在床上,安静闭上眼睛。   一旦他走进去,对方就睁开了眼睛。   纤弱,但冷静。   淡漠,寂静,但是没有一丝一毫的自我放弃,或是堕落之意。   遭遇过那样的事,那双眼睛居然还如此的清澈纯粹,眉眼之间甚至还有一丝纯真。   只是,更多是不信任一切的清冷疏离。   就好像,世界自己是脏的,但那个人是圣洁的。   雲邪的脑子里却无法抑制闪过那些人狎昵暧昧的话语——他被那些魔君玩了三百年,从里到外。   喉结滚动了一下,脑海无法抑制闪过银链、红纱、赤足、黑色的床,雪一样的肌肤。   雲邪见过无数美人,纯洁的、妖媚的、风情的、楚楚的,男人女人,但他从未见过这样的美人。   明明自始至终,眉眼神情都是冷静疏离,纹丝不动,冷眼旁观,好像连血都是冷的,却比任何魅惑天成的风情都更引人心荡神驰,神思不定。   明明什么都经历过了,却纯真懵懂得,让人好像多生一点旖旎绮思,都是龌龊罪恶。   明明没有一丝一毫的怯弱,示弱,却叫人忍不住小心翼翼,怕碰碎了他。   ——你在想什么?他很可能是龙渊的道侣!   ——我是疯了吗?   雲邪从前虽然总作出一副风流浪荡的姿态,自诩见了美人便走不动道。   但他从未当真对任何美人做过越界之事。   雲邪别开眼,倒了一杯冷茶,自己喝了,然后又拿了一杯到给对方。   “要喝水吗?”   或许是雲邪自己先喝了,那个人没有拒绝接了过来。   喝水的时候,嘴唇微张,贴着杯口。   雲邪的目光自然落到对方的唇上,落到纤细的脖颈,落到因为做起来衣服滑落露出的红纱肩膀。   那红纱是上好的价值连城的鲛绡纱,雲邪只看到他锁骨到肩颈的线条,过分流丽。   那是一种精致到极致,瓷器玉雕一样,以至于美得脆弱起来的线条。   可是,人跟人的身体大抵是相差无几的,何况是美人和美人的,他却说不出来,为什么唯独这个人的给他这样特别的感受。   像是完美的画作一样,竟然没有一笔不好。   雲邪实在不知道,目光可以放在那里。   他只能避开,望向窗外,望向手中的茶杯。   “你为什么会在魔界,你认识……温泅雪吗?”   叮当。   茶杯滚落到了地上。   “你怎么了?不用怕,我不会……”雲邪望过去。   那个人望着他,眼眶微微发红,像蓄着一泓清泉:“所以龙渊你,不是特意来救我的吗?”   雲邪怔然:“你叫我……什么?”   “龙渊。”   雲邪明白了,他认出了温泅雪。   但,温泅雪认错了他。   虽然不知道为什么,但温泅雪似乎把他当成了龙渊。   “我……”他下意识要解释。   但,一个想法忽然冒了出来。   一个做了魔界诸多魔君三百年禁脔的凡人,绝对无法成为玉京仙都的太子妃。   温泅雪的身份暴露出来,对龙渊、对温泅雪、对他们所有人都不好。   既然对方认错了人,何妨一错到底?   雲邪一顿,怔怔望着温泅雪,低声:“我是龙渊,我当然是特意去救你的。”   温泅雪静静望着他,眼底的清泉,欲滴未滴。   雲邪抬手,缓缓落在温泅雪的头上,轻轻地抚摸:“没关系的,都过去了,我不在意,我会照顾你一辈子。” 第124章 双标龙傲天和竹马天下第一好4   在雲邪的手放在温泅雪头上轻抚的瞬间, 温泅雪偏头避开了他。   那双秋水清泉一样的眼眸,抬头望来,看着怔然的雲邪:“不在意……是什么意思?”   雲邪一怔, 望着那双微微泛红的眼睛, 他突然说不出任何话。   那个人好像受了很多委屈。   噗。   温泅雪忽然笑了, 水色在弯弯的眼眸里, 却像是天光漫射在沁着露水的花海,是漆黑的雾蒙蒙的蜜甜,一瞬不瞬笑着望着他:“是, 明明什么都知道, 但装作无事发生吗?”   雲邪怔怔望着温泅雪, 这个人连尖锐嘲弄的时候都美得像是在发光, 像开在黑暗天光下的彼岸花。   他微微张着唇,想要说什么,却无话可说。   温泅雪望着他, 用力拉下披在自己身上的雲邪的外袍, 那是白色绘制着繁复华丽金线的衣袍, 露出的温泅雪身上的红衣。   他下床, 赤脚踩在木地板上,一步一步逼近雲邪。   每一步都像是踩在他的心上。   鲛纱红衣, 雪肤,墨发。   在这个人的身上, 却是清冷圣洁的, 美得震慑人心。   温泅雪没有笑了,乌黑的眼眸静静望着出神的雲邪, 眼中的清泉有沁凉的水色:“你觉得我不该活下去?应该在被弄脏的那一刻, 为了太子妃的尊荣清誉去死?”   雲邪走进那扇门的时候, 是带着怜悯的杀意的。   高高在上的以为,一个被无数魔族的欲望染指了三百年的人,人生已经彻底摧毁了,最好的下场就是一死了之,干干净净去轮回。   他那时并没有遮掩。   但他也的确没有想到,温泅雪会察觉到。   雲邪怔然:“我很抱歉。”   一开始他的确是那样想过的,但,那是在看见温泅雪前。   他那时候并不知道那是温泅雪。   ——是温泅雪遇到了那样的事,不是别人。   雲邪好像这一刻才真切地意识到这件事。   心忽然迟来的刺痛。   温泅雪近距离望着他,泪意在乌黑的眼眸里打转,一滴未落,寂静的愤怒和平静的绝望,让那张脸美得破碎:“为什么道歉?龙渊你本来就不喜欢我,你喜欢最强大的人,但我不是。所有人都知道,我也知道,你一直都讨厌我。没关系,三百年的约定到了,婚约会解除的。但是,为什么要说,会照顾我一辈子?”   所有心思在那双清澈含泪的眼眸下,无处遁逃。   从来强势的雲邪,后退了一步。   温泅雪上前,轻声:“怎么照顾?置一座宅子养着我,像我在天魔宫里的时候一样?”   雲邪退了第二步,喉结滚动,脑海和眼底放空。   旖旎绮丽的画面,还是不合时宜闪过。   温泅雪抓着他的衣襟,一瞬不瞬望着他:“是,同情我?还是,心虽然不喜欢我,但身体想做和他们一样的事?”   雲邪根本不敢看他的眼睛,转身打开门,落荒而逃。   那一天,一向能言善辩的雲邪,在温泅雪面前一个字都说不出来。   因为对方每一句话都是真的,是他心底真实的却不会宣之于口的想法。   可是,当这些话真的被说出来的时候,连雲邪自己都觉得……过分。   更过分的是,他的身体……   温泅雪每一次靠近的时候,他的血液都在感到战栗。   如果再待下去,他不知道自己会做出什么事来。   ……   【你为什么这么凶?你把他吓跑了。】   没人了,镜子再度出现。   温泅雪回头看向屋内那扇镜子,镜子里的人也冷静地回望着他,眼中没有一滴水色。   轻慢温和地说:“他不是被我吓跑的。”   【那是为什么?】难道因为它吗?它的气场有这么厉害吗?   “他自己的欲望。”   虽然人设是风流不羁,肆意妄为,但似乎本人还没有任何经验,为了那个人洁身自好吗?   【不懂。】镜子想起什么,【啊啊啊,有件事忘了告诉你,你认错人了,刚刚那个根本不是龙渊。】   镜子想起了,系统2022112说过,温泅雪有个毛病就是记性不太好,不太容易记住人。   温泅雪:“我知道啊。”   【哎?】   一开始并不知道。   但那袍子上有一种沉水香,附带着神剑泽盛产的一种野茶花的香气。   温泅雪不太能记得人的脸,但他对草药比较敏感。   靠着香味和这两个人的对话,温泅雪算是猜出了抱着自己的人是雲邪。   不过,他觉得雲邪如果是龙渊的话,事情好像会更有趣。   【你在玉京仙都无亲无故,千万不要得罪人啊,尤其是龙渊的竹马,要不然你会待不下去的。】   三百年前,他们都还是少年的时候。   雲邪就很喜欢欺负温泅雪。   因为雲邪喜欢龙渊,但龙渊不喜欢男人。   可是温泅雪是男人,却可以成为龙渊的太子妃。   雲邪可是温泅雪的情敌,温泅雪落在他手里,还这么往死里得罪他。   温泅雪翻了翻房间里的书,原样放回去,轻声随意地说:“不得罪他,就得被他拉上床了。”   【啊?】它听到了什么?   温泅雪呢喃:“没什么。接下来我需要做什么?”   【被欺负!被龙渊误会虐心,然后等真相大白,龙渊发现自己的心意,后悔莫及。】   “哦。我知道该怎么做了。”   挑拨离间,借刀杀人。   ……   雲邪从魔界带回来一个美人的事,很快整个玉京仙都都知道了,要不了多久,全修真界都要知道。   龙渊为此一直对他没有好脸色。   墨青梧给他弹琴梳理糟乱的心情。   因为身体中那丝龙族血脉,龙渊和雲邪都是张扬无法被束缚约束的性子,只要不能事事顺心念头通达,性情就会躁乱起来。   虽然比起少年时候,现在两个人的脾性都沉稳了很多,但遇到生气的事情还是会再犯。   墨青梧说:“你们这一次吵架的时间有些长,已经三天了。”   龙渊睁开眼,冷冷地说:“他看上去也不想跟我和好,乐在其中的样子。”   雲邪这三天都没有出门,围着他那个美人。   墨青梧:“我也听说了,那个美人身体不好,生了病,你知道的,雲邪一向怜香惜玉,对所有美人都很好。”   龙渊躺在椅子上,枕着自己的手臂,淡淡道:“我不是因为这个生得气。”   雲邪风流浪荡,从小喜欢美人,这些龙渊和墨青梧都是知道的,他们从未因为这个吵过架。   而且,因为雲邪喜欢,龙渊和墨青梧看到漂亮好看的侍从,还都会优先送到雲邪那让他先挑。   墨青梧:“你既然知道,为什么还生气?因为那个人的出身不太好?”   龙渊皱眉:“不是不太好,那个人是个娈宠,魔界三百年换了多少魔君你是知道的,据说每一个人都拥有过他……”   “有多少人拥有过他,关你屁事!”   龙渊和墨青梧一起朝声音来处望去。   看到一身红色锦衣绣着银纹的雲邪,手执扇子,凤眼高傲而来。   他虽然依旧和往常一样笑着,但脸上的愠怒之色却分明。   龙渊和墨青梧一看就知道,他是真的生气了。   墨青梧蹙眉,感到惊讶。   雲邪有多喜欢龙渊,没有人比他更清楚,雲邪向来最是纵着宠着龙渊,就像龙渊也这么对待雲邪一样。   现在,这两个人却因为一个外人说话夹枪带棒,火气都很重。   这不正常。   龙渊冷嘲:“舍得从美人的床上下来了?”   墨青梧看他一眼,摇了摇头。   龙渊明知道,雲邪喜欢美人只是收集来观赏,从未纵情纵欲,与任何人交欢,却故意这么说。   要不是知道龙渊不喜欢男人,谁看了都以为他是在吃醋。 第125章 双标龙傲天和竹马天下第一好5   雲邪垂眸, 居高临下睨着龙渊,声音微冷,叹一口气:“我知道你不喜欢弱小的人, 不喜欢被人觊觎美貌。不只是你, 没有一个人会愿意因为貌美被人当做禁脔。他也不愿意。有多少人拥有他, 都不是他的错。”   雲邪知道, 龙渊并不清楚,他从三十六重天魔宫里带回来的人是谁,以为是无关紧要的人, 才能这么漫不经心地说出这种话。   但, 雲邪是知道的, 知道这些话说得是温泅雪。   可温泅雪之所以有这样的境遇, 不都是他们的错吗?   他能理解龙渊的无心,却无论如何都无法放任。   雲邪的行为放在墨青梧和龙渊眼里,却是, 他竟然为了维护一个外人, 第一次对龙渊说这种话。   竟然隐隐拿那个人和龙渊比。   龙渊怒极反而冷静, 躺在那里, 歪头望着雲邪的眼睛,冷笑道:“你是在为你的美人教训我吗?”   雲邪垂眸望着他, 第一次明知他在生气也没有退让:“我没有教训你,但你有时候的确应该尊重一下别人。我们都已经长大了, 我以为三百年前的事情足够让我们都清楚, 强者是应该保护弱者的,而不是因为强大而看不起他们。”   这话过于重了。   墨青梧弹着琴, 都忍不住望去:“雲邪, 你在发什么疯?”   ——是啊, 我在发什么疯呢?   修真界弱肉强食,强者为尊。   玉京仙都作为修真界至高圣地,只有最强的修士才有资格踏足朝圣之处,尤其讲究尊卑等级秩序。   龙渊是玉京仙都仙主唯一的子嗣,仙都未来的主人,生来高贵,向来只有无数人讨好他的。   要求玉京仙都未来的小主人,尊重一个弱小的凡人,一个在旁人眼里,被无数魔君拥有过的鼎炉,可不是疯了吗?   雲邪自己都知道,他的话有多可笑。   于是,他也张开嘴,怔怔地狂妄地笑了。   放在以前,他若是知道自己有一天对龙渊说了这种话,雲邪自己都会觉得除非是他疯了。   可是他现在清醒的很。   那个凡人不是别人,是温泅雪啊!   被龙渊轻视的一切不堪的境遇,恰恰是他们给温泅雪造成的。   世人都可以说那些话,唯独龙渊不可以。   雲邪张狂肆意地笑着,懒洋洋望着墨青梧说:“认识三百多年了,你们第一次知道我是疯的吗?”   墨青梧蹙了眉。   以前雲邪是疯,但那是对着别人疯,几时是朝着自己人了?   那个魔界万年不遇的第一美人,手段果然不同凡响,竟然让雲邪为了他这般对龙渊。   龙渊面无表情坐起来,他这次是真的生气了。   他冷冷挑眉:“那怎么办,我生来就站在高处,那些垂眸我都看不见的蝼蚁,难道还要蹲下来迁就他们吗?什么不知所谓的魔族第一美人,一个暖床的玩意,你竟敢为了他跟我提三百年前,拿温泅雪来说事,真以为我不会杀了他吗?”   雲邪笑容越发轻忽恣意,眼神冰冷:“杀他做什么?要杀也该杀我啊。纵使我是你看得起的强者,我也会有遇到危险不敌,沦为弱者的时候,既然如此,你为什么当初又要来救我这个弱者?”   那一天,如果被魔族抓到的是他,是龙渊,是墨青梧,结果又会怎样?   应该不至于落到温泅雪那个地步,因为玉京仙都,浮生仙道,神剑泽,世间最强的三个势力,会不择手段踏平魔界来救他们。   但没有救温泅雪。   他们竟然就那样接受了温泅雪的死亡。   如果那天换作是他们三个里任何人,会那样接受对方死了吗?   龙渊的怒意瞬间消散无痕。   他面无表情垂下眼眸。   “我也希望,那时候我没有去救你。”   那时候,雲邪并不需要他救,也能活着回来。   可是,婚礼那边一片血海,死无全尸。   那个人没有可以逃出生天的能力。   不知何时,墨青梧的琴也不弹了。   三百年前那件事,对龙渊对他们所有人都是一个重大的打击。   天之骄子,年少轻狂,自以为高高在上掌控一切,却犯下那样的错误,在他们的眼皮下,害死了温泅雪。   一片沉默里,之前针锋相对的气氛也消解了。   雲邪说:“没有人会一直很强,有人因为不够强而被伤害了。那不是对方的错和耻辱,是身为强者,本应作为保护者的我的错误。”   他现在知道了。   龙渊:“我不会道歉的,喜欢什么人是你的自由,你不介意多少人和他发生过关系,我又为什么要介意?我没有看不起他,我只是不喜欢,你为了别人忽略朋友。对于我而言,你和青梧是世界上最重要的人。”   墨青梧莞尔,平和地说:“我也是,对我而言龙渊和雲邪,是最重要的,没有人会介入我们之中。”   他说完,看向雲邪。   雲邪忍不住轻笑出声,神情张扬恣意:“呀,原来龙渊是吃醋了啊。你们当然是我最好的朋友,最重要的人,你看,有件事我连神剑泽都没有通知,就想先通知你们知道。”   龙渊嗤笑一声,神情轻松望着他,等待他的下文。   雲邪稍稍收敛了可能会被人误会是开玩笑的笑容,认真地望着他们,说:“我打算成婚了。”   龙渊:“……!”   墨青梧:“……!”   刚刚和好的轻松的氛围,顿时又陷入凝重。   他们都知道,雲邪是他们当中最可能先成婚的一个。   他聪慧、早熟、张扬,无拘无束,向来随心所欲不被任何规则束缚,是他们三个人里最常行走在外面的一个,而且,走到哪里都要撩拨一番美人心,很早就有风流之名。   在玉京仙都喜欢龙渊的人最多,但放眼整个修真界,雲邪的爱慕者数量一骑绝尘。   龙渊笑不出来:“和谁?”   墨青梧也说:“你不是说,未来的道侣一定要找一个比龙渊还好看的人,找不到就不成婚吗?”   雲邪笑容绽开:“啊,因为找到了。”   龙渊面无表情。   他们都已经知道,雲邪要结婚的人是谁了。   墨青梧微微摇头:“知道你任性妄为,谁知道你连这种事都这么胡闹,神剑宫的宫主应该不会同意的。”   雲邪唇角扬起满不在乎的笑容,说道:“我会让他们同意的。他们怎么想不重要,我只需要你们两个人支持我就好。”   龙渊面无表情:“你是认真的?”   雲邪:“我从不在正事上玩笑。”   龙渊:“怪不得你那么维护那个人……我可以支持你,但我和青梧得见一见你这个未来的道侣。”   他疑心,那个人是不是对雲邪下了什么蛊,亦或是咒。   墨青梧温和:“我和龙渊的想法一致,他同意我便同意。”   雲邪看着他们:“现在不行,等到合适的时间了,我自会安排你们见面。”   龙渊的神情不算高兴:“我希望你有不得已的苦衷。”   雲邪望着他,脸上挂着散漫笑意:“我当然是有不得已的原因。”   龙渊:“成婚后,我们也是彼此最重要的人吗?”   雲邪笑着眨了下眼:“那当然。你们永远最重要。”   龙渊站起来:“今天就这样吧,我先走了。”   再待下去,他怕自己又控制不住情绪躁动,和雲邪吵起来,甚至打起来。   随着成年,龙族血脉在身体里日渐觉醒,一面带来力量的提升,一面也让他每年有段时间都会躁动,容易失控。   雲邪和他差不多。   仙都的医师隐晦地说,这并不是什么病症,只要成婚就可以解决。   可是,要和龙渊成婚的人已经不在了。   目送龙渊走远。   墨青梧淡淡地说:“你不该说那句话的,勾起了他的心事,他应该是去看那个人了。”   当年婚礼的殿堂,如今已经成了一座墓园。   雲邪的脸上挂着散漫不羁的笑,眼里却沉下:“我有时候真的不明白,龙渊到底是个什么样的人。我以为他讨厌那个人,那个人当年跟我们在一起,龙渊总是在一些莫名其妙的事情上无缘无故对那个人发脾气。可是,出事之后,发疯一样不要性命和魔族开战,重伤力竭大病一场的人,也是龙渊。”   墨青梧温润平和:“你和他是一类人,你们很像,代入一下你自己,若是神剑泽的宫主忽然叫你和一个平庸普通的凡人成婚,你会怎么想,他就是怎么想的。龙渊并不是多看重那个人,他是接受不了自己的失误和失败。”   雲邪轻声:“那就好,我也这么想。”   虽然是为了龙渊好,他才要抢先和温泅雪成婚,可是,温泅雪到底是属于龙渊的,他的行为说到底是夺了朋友的道侣。   如果龙渊不喜欢温泅雪,那就再好不过了。   墨青梧探究地看着雲邪:“你有些奇怪。你应该知道,在龙渊的心里,我跟你的地位比所有人都重要,甚至重过仙主。我以为,在你的心里也是一样的。你爱他不是吗?”   雲邪的笑容怔了一下。   墨青梧不紧不慢,娓娓道来:“我还以为,你是故意对那个魔族美人表现出不一般的狂热,以此来让龙渊吃醋。他也的确吃醋了,只不过吃的是友情的醋。龙渊的控制欲很强,就像你当初无法忍受他有温泅雪一样。你当初对温泅雪的敌意,针对温泅雪的行为,便和他今日针对你那位魔族美人是一样的。你明白吗?”   雲邪微怔:“我当年,很过分吗?”   墨青梧:“都过去了。只是,我们本来可以是四个人的。”   雲邪看了一眼墨青梧:“你脾性好,当年他和你关系最好。”   墨青梧:“因为你总缠着龙渊,便自然而然剩下我们两个在一起了。”   雲邪望着墨青梧:“你会想他吗?”   墨青梧摇头:“我一直都觉得,他跟我们不是一个世界的人。凡人的寿命总是短暂的,而龙渊不喜欢他,他在玉京仙都总是活不长的。既然知道会失去,为什么要投入感情?人的感情分给很多人,便不值钱了。”   雲邪眼神一冷,自嘲笑了:“你总是情绪最稳定,最不容易失控的。”   墨青梧淡泊看着他们:“我们三个里总要有一个人永远冷静理智。”   他意有所指。   “或许吧。”雲邪摇摇头,转身走了。   墨青梧望着他消失的背影,手指拂过琴身,低声轻语:“看来得会会那个所谓的魔界第一美人。”   ……   雲邪回来的时候,温泅雪坐在院子里晒太阳。   他穿着素青的衣服,眉眼安静放空的时候,越发显得清澈纯真,乌黑的眼眸像一片静谧的湖。   庭院的微风吹拂过,墨色的长发在他的脸上轻轻抚开,他闭了闭眼。   那张脸那样的美,像是午后春风里半梦半醒的幻觉。   察觉到被人注视着,那个人睁开眼远远向他望来。   雲邪一瞬不瞬出神地望着。   那张脸静静地不动的时候,就已经很美,像一副清澈又神秘的画,可以看很久很久,也没有一丝一毫的倦怠。   因为解不开谜题。   可是谜题又那样简单,就只是——   那双乌黑纯粹的眼眸,安静看着自己的时候在想什么?   ——他真的是在看着我吗?   雲邪向温泅雪走去。   他走到庭院的露台,靠的太近,那个人往旁边避让了些,望着远处的天空,没有看他。   自己像是被讨厌了。   雲邪张开嘴笑了,懒懒地笑着,想起,温泅雪好像从前也没有很喜欢龙渊。   “你还记得,那个叫雲邪的讨厌鬼吗?”   温泅雪看他一眼,不感兴趣地移开视线。   “他那时候,总是欺负你。因为……我。”   雲邪那时候占有欲极强,觉得空降他们之中的温泅雪是来抢走龙渊的。   他是他们三个里最年长也最早熟的一个,他明明知道,那个婚约是仙主定下的,温泅雪和龙渊一样,只能听从。   他明明知道,温泅雪一个凡人在仙都一众修士里,如履薄冰,没有任何朋友,唯一倚仗的只有龙渊的喜欢。   但他还是欺负温泅雪。   明明一开始,年少的温泅雪还会主动和他们一起玩,用心给他们每个人都准备礼物,把他们当做好朋友。   后来,即便和他们在一起,温泅雪也像是自成一个世界,像是游离在外。   温泅雪不喜欢龙渊,不喜欢他们所有人。   是理所当然的。   “雲邪,总是故意诱导你犯错,让我对你生气,因为这个,你才不喜欢我,不喜欢我们所有人是吗?”   温泅雪静静看着面前笑容懒散自嘲的人:“我不讨厌雲邪。”   雲邪带着一点恣意颓靡的笑容怔在那里:“嗯?”   温泅雪乌黑的眼眸沉寂,安静望着他,专注得像是眼里心里只看得见一个人。   雲邪上前,双手缓缓撑在露台左右,将温泅雪一点一点困在他的怀里。   温泅雪的手推拒按在他的肩上,阻止他靠近,面无表情望着他,那样近的距离,那双乌黑美丽的眼眸却像春夜的深潭,映不出他一丝身影,淡漠地说:“我只讨厌龙渊你。”   雲邪停在那里,望着那双美丽的眼睛,脸上的神情淡去,眼底失神像是坠入春潭,无限下沉:“可是,我好像……爱你。”   温泅雪望着他的脸,忽然侧首向庭院的另一头望去。   隔着湖水、假山,九曲回廊,庭院花木。   在温泅雪的视野尽头,那里站在一个人。   白衣如云,神情淡泊,看似温润却又冷情理智,怀抱着一把古琴。   墨青梧怔然出神凝望着,几乎被雲邪强制困在怀里的人。   那个人似乎感觉到他的注视,朝他望来,是一张温顺纯真的脸,清澈的眼眸懵懂。   像是被人抓着手侵犯,也不知道发生了什么,温柔又惊惶无措的眼神,望着他。   明明是无助的求救,却让人觉得被引诱。 第126章 双标龙傲天和竹马天下第一好6   墨青梧向来知道, 雲邪喜欢美丽的事物和美丽的人。   龙渊是玉京仙都,乃至于整个修真界里雲邪所见的最美的人,所以雲邪从小到大都最喜欢龙渊。   和墨青梧对龙渊只是纯粹的友情不同, 雲邪对龙渊的友情是掺杂着爱慕的。   龙渊的控制欲和目下无尘的傲慢, 何尝不是雲邪有意纵容出的结果。   墨青梧旁观着两个友人, 一直觉得,照这样下去,这两个人迟早有一天会在一起。   他也觉得,雲邪也是这样计划的。   这么多年来,雲邪一直在美人堆里打转, 却一直守身如玉, 洁身自好, 便是为了龙渊。   因此,当雲邪说出他要成婚的时候,墨青梧比龙渊更震惊。   但, 也不那么意外。   因为雲邪对龙渊的爱慕着实太过浅薄了, 从少年时候到现在,一直都是基于友情之上,对龙渊那张脸的单纯的爱慕。   这样的雲邪的世界,一旦出现一个比龙渊更美,更符合雲邪喜好的人,雲邪移情别恋,简直太正常了。   雲邪这个人和他的爱情就是这样的,好像格外热烈长久, 实际上极其浅薄幼稚。   基于这样的事实, 在墨青梧来见雲邪那个魔族万年不遇的第一美人时候, 心里已经做好了准备, 知道自己会看到一个美人。   可是,再美的人又能美到哪里去?   和雲邪相反,墨青梧对人的美,感知极其淡泊。   他知道龙渊是很好看的,但也仅此而已,就像知道花园的花很美。   修真界从来不乏美人,他们三个人的相貌更是修真界顶尖的,三种不同类型的俊美。   和雲邪在一起,三百年来也见过了他收集的各种不同的美人。   世间的美人再怎么美,也只是人而已。   皮囊的美貌再登峰造极,也只是一张脸,和一朵花一样,看久了也就是那样。   与之相比,人和人之间长久的陪伴和在彼此生命里牵绊的深度,这才是更重要的。   墨青梧其实一直都无法理解,雲邪对美人的狂热,对龙渊那张脸从小到大的迷恋。   就是这样的情况,墨青梧操作自己的影傀,附着跟随在雲邪身后,去见了那个让雲邪神魂颠倒的美人。   只是远远地看上一眼。   第一眼望去的时候,并没有什么特别,素青的衣服散落的墨发玉一样的容颜,都太过简单素净了。   像是一片湖水。   湖泊当然是美的,但几乎没有不美的湖泊,以至于这样的美都平淡无奇起来。   只是不知道为什么,这片湖泊好像比其他湖泊要来得更静谧一些。   以至于原本只是打算远远看一眼而已,不知不觉一直看下去了。   就好像,那片湖水的静谧里藏着什么秘密,只要稍微再看一眼就能看清,看尽。   看到雲邪侵略性地逼迫靠近,忍不住皱眉,他像是比那个人还先一步共情了对方,为雲邪对他粗暴的碰触心生厌恶。   看到,那个人退让,推拒。   下一瞬,被半困在怀里,无法逃脱一样,侧首抬头朝自己望来。   砰。   很长很长的时间,墨青梧都说不清那一瞬的感觉。   如果人的心像一朵花的话,花瓣绽开的瞬间,大抵就是那样的。   砰,无限散开。   那个人其实什么也没有做,就只是抬眼静静地望着自己而已。   那张脸上甚至没有什么明显的可以解读的情绪,但也绝不是空无一物。   是更加幽静的坦然的谜。   乌黑的眼眸因为太过纯粹,显得没有焦点一样,甚至无法确定是在看着自己。   像一幅画。   像一片梦里才有的无边无际的湖泊。   微风吹过,连云影都没有,只是湖畔草叶摇曳,涟漪微漾。   可是,不知道为什么,只有看过便会知道,那是初春的夜晚无星无月的湖,而不是其他时候的。   ……   “很难才赢你一次,虽然胜之不武也叫人高兴。”   墨青梧拈着棋子,回过神来,发现自己已经输了。   龙渊笑了一下:“在想什么,一直心不在焉的走神?”   墨青梧望着他的脸,一动不动静静看了许久。   若是换了别人,哪怕是雲邪这么看,龙渊都要生气的,但因为是墨青梧就无所谓了。   龙渊甚至配合地笑着说了一句:“好看吗?”   墨青梧仔细地看了一遍龙渊的脸,温润平和:“好看。”   龙渊微笑:“虽然知道你分辨不出美丑,但听到你这么说,总觉得比别人真诚。”   “分辨不出美丑吗?”   墨青梧并不是分辨不出,他当然知道,花和云是美的,淤泥是丑的,人的美丑和云泥一样分明。   只是他的感知很淡,在他眼里所有的美从来都是千篇一律的,龙渊也只是稍微清晰一些。   可是……好像也有不一样的。   那一天的一眼,其实并没有多长时间。   毕竟,在雲邪察觉到望来之前,墨青梧就解除了影傀的法术,并未让雲邪察觉到他。   可是在墨青梧的记忆里,那却是极其漫长的一眼。   他总是忍不住会想起来,一想便是许久。   想起微风吹过那张脸,那张安静的脸上的神情。   像惶然无措,却不知道可以求救。   是欲言又止,要说什么,又无话可说的坦然。   那双乌黑的眼眸的主人,那一瞬看着自己的时候,在想什么。   墨青梧从未见过那样的人。   是成熟的温柔的,午后半梦半醒无边无际的梦境的美人,又是懵懂的纯真的小动物。   无论如何,不该是什么无数魔君拥有过的鼎炉。   不是,给雲邪下蛊施咒的娈宠姬妾。   但更不是什么单纯无知,白纸一张。   就像是阅读一卷参悟不透的典籍。   墨青梧想了很久很久,终于明白了。   那个人为什么会让他一直不断想起。   那个人像是,凛冬的雪。   他让人忍不住觉得,无论是任何人爱慕他,他们的爱都像是亵渎弄脏了他。   即便是他们自己。   那是一个,墨青梧即今为止,遇到的最危险,最难以战胜的人。   极致的美,本就是可以毁灭一切的。 第127章 双标龙傲天和竹马天下第一好7   神剑泽少主大婚是一件大事。   可想而知, 接到他传信的神剑泽掀起了怎样的轩然大波。   雲邪从小性格张扬,强势狂妄,我行我素, 从他少年时期神剑泽就已经没有人管得住他, 虽然还没有正式继位,仍旧称作少主,却是神剑泽实际的掌控者。   他只是知会一声,并不需要任何人的同意。   于是, 他的信还没到神剑泽, 玉京仙都的神剑泽府邸就已经开始张罗筹办婚礼的事宜。   玉京仙都到处都在讨论此事, 讨论的重点当然是雲邪道侣的身份。   不知姓名, 不知男女, 只知道是雲邪去了一趟魔界带回来的。   很快有人从魔界的黑市带回了第一手消息。   魔君重衍被刺杀,三十六重天魔宫的镇宫之宝失窃, 魔君最宠爱的,魔界万年不遇的第一美人被人劫走,发生在同一天。   这下,大家都不意外了。   雲邪实在是太能干得出这种事的人。   然而紧接着更大的争议便来了。   在魔界,混乱和杀戮才是常态,魔界三百年里换过的魔君无数,也就是说那个第一美人在三百年里辗转换过无数主人。   雲邪再离经叛道,和这样一个人做道侣, 在尊卑分明等级森严的玉京仙都,也要为众人所侧目的。   人是雲邪选的,纵使龙渊再不满, 作为玉京仙都的太子他也不会放任别人这样非议雲邪。   可是, 即便龙渊采用了一系列手段惩戒压制那些言论, 也挡不住悠悠众口。   尤其,当龙渊亲眼看到案头摆放的,关于那个魔界第一美人的生平资料后,他的脸色更是瞬间乌云密布。   龙渊闭上眼睛,双腿交叠搁在书桌上,靠着椅子,双手交叉,维持这个动作闭眼沉思了许久。   秀丽的长眉却越蹙越紧。   他很努力尝试去尊重朋友的选择,可是,当朋友的选择明显不智、错误的时候,又怎么能忍住看着朋友往悬崖下跳,而什么都不做?   何况,龙渊从小到大都不是什么理解他人的性格,相反,他比任何人的控制欲都强,从来都是别人理解迁就他。   他睁开眼,做出了决定。   龙渊找到了墨青梧,带着这份对那个魔界第一美人的调查结果,还有记录的玉京仙都无数人对这场婚礼的负面舆论。   墨青梧并无意外:“还以为你能忍多久。”   他比任何人都清楚,龙渊是不可能真的尊重雲邪的选择,置身事外的。   区别只是,忍多少天罢了。   龙渊望着墨青梧,将资料推过去:“他这个人总是想一出是一出,今日喜欢,若是明日不喜欢呢?他才和那个人认识多久?道侣契约有多重要,一生只一次一人。雲邪的道侣绝不该是这样的人,我无论如何不能置之不理。你呢,你站在谁那一边?”   墨青梧温润理智,微笑:“我自然和龙渊你站在一起。”   龙渊并无意外,沉着的脸这才笑了一下。   从小到大,无论三个人之间有什么冲突分歧,墨青梧总是选择站在龙渊这边的。   龙渊说:“我要阻止这场婚礼。”   墨青梧看着他:“你打算怎么阻止?”   龙渊挑眉淡淡地说:“魔界不是一直在找他们的第一美人吗?送回去就是了。”   墨青梧慢慢地说:“送回去,以雲邪的脾气他也会再抢回来。”   龙渊唇角微冷:“那就让他抢,多来几次就消停了。”   在他看来,雲邪纯粹是一时心血来潮,对那个人就像好玩的玩具一样,消耗转移一下注意力,这个劲头过去就好了。   墨青梧望着他,平和地说:“这样雲邪很快就会发现你插手他的事,我担心你们吵架闹翻。比起送人回去,不如在送回去的途中,将人藏起来。这样,别人会以为他回了魔界,雲邪即便找去魔界也见不到人,火气撒在魔界,过去了就算了,这件事就跟你没什么关系。”   龙渊微笑望着墨青梧:“我以为你会提议,将人杀了,没想到你会说……藏起来。”   墨青梧不紧不慢:“我知道,自从三百年前那事后,你对魔族向来毫不留情。但这个人毕竟是雲邪喜欢的,人若活着,丢开了也就罢了,若是他因为你而死,雲邪和你的感情一定会生嫌隙。”   龙渊冷了表情,淡淡地说:“他要娶魔族之人的时候,考虑过我和他的感情会生嫌隙吗?”   墨青梧顿了一下:“那个人只是一个普通的……凡人,不是魔族。”   龙渊正在喝酒,端着酒盏的手抖了一下:“凡人?”   资料上侧重的自然是对方如何冠绝天下,如何美得令人心旌摇曳,如何受到诸位魔君的宠爱,令多少魔君因他引发争斗而死。   他从未想过那个人不是魔族,更想不到对方是凡人。   墨青梧便看着龙渊失去了所有表情,忽然唇角笑了一下,淡淡地说:“当年他总是因为阿雪是凡人的身份,排斥他,不喜欢他,觉得配不上我。没想到三百年后,他自己反倒要娶一个凡人。而我成为觉得对方配不上他的,那个反对的人。”   墨青梧从不接关于温泅雪的话,平静地说:“你想办法将雲邪支出来,我去亲自见一见那位美人,如果对方肯配合,事情会更好解决。”   龙渊看了墨青梧一眼:“你动了恻隐之心。”   墨青梧一向过于平和,冷静理智,从来只考虑最优解,很少掺杂个人情绪。   有时候显得过于冷血。   只在跟他们三个有关的事情上,才有几分真情流露。   他虽然看上去是他们三个里性格最平和的,却是最遵循玉京仙都尊卑等级规则的人,这还是第一次他愿意屈尊降贵接触一个凡人。   墨青梧露出一个微笑,斯文道:“动了恻隐之心的,岂止是我?”   三百年前那个人的死,到底教会了三个骄傲、目空一切的天之骄子,生命是脆弱的。   墨青梧端起酒盏,看着盏中清澈的酒水:“偶尔做些意料之外的事,生活会不那么无聊。”   ……   ……   “我没有同意要跟你结婚,我讨厌龙渊你。”   温泅雪的目光望来,乌黑的眼眸映着净若琉璃的晴空,像星河落雪坠入春夜的湖水之中,清澈剔透却漫不见底。   雲邪脸上挂着玩世不恭懒散的笑容,眼神却是侵略性的直接,一只手撑在他的旁边的柱子上,声音懒洋洋的,散漫不羁:“那怎么办?我爱你,你就只能嫁给我了。这可是仙主定下的婚约。”   温泅雪脸上的表情没什么幅度变化,静静望着他:“你的爱真可笑。爱我?爱我什么?跟我有什么关系?”   雲邪的眼神带着几分暖意,脸上笑容是漫不经心的,眼神却深沉而认真,他伸手去抚摸温泅雪的头发:“当然有关系啊,我爱你,我们结为道侣,永远在一起,你的身体就会好起来,道侣共享寿命,双修之下你的修行速度会很快……”   温泅雪又一次避开他的手。   雲邪并没有意外,顿了顿放下手,眨了眨眼。   “……这样,你就会变强,你讨厌我也能反抗我了,不是吗?”   他轻佻地挑了挑眉,笑着。   温泅雪望向他,平静,眼里水波潋滟:“三百年前,你也说结婚,我遭遇了什么,沦为魔界最低级的奴隶,任人践踏。现在你又说结婚,一个做过魔族无数魔君鼎炉的太子妃,这次我会遭遇什么?整个修真界,玉京仙都所有爱慕你的人的嘲讽、侮辱吗?”   雲邪脸上的笑容淡去,眸光深邃专注,一瞬不瞬望着他:“我不会让任何人嘲讽侮辱你,谁这么做,我就杀了他。”   他的眼底有狂妄的杀伐之气。   温泅雪噗嗤,轻笑一声,乌黑潋滟的眼眸弯弯:“雲邪那么说呢?墨青梧呢?也会杀他们吗?”   雲邪神情深沉,失神地望着他含着眼泪的笑,淡淡道:“他们不会这么说的。”   温泅雪望着他,笑容蜜甜又邪恶,眉眼之间有纯真晦暗的疯意:“那他们就是说了呢?三百年前,他们就已经这么说了。”   雲邪深深望着他,轻声呢喃:“现在不会了,我不会让他们有机会这么做的。你心里有恨,如果想要为三百年前的事报复,也没关系。但是,得等我们成婚之后。”   温泅雪这样脆弱,谁都伤害不了,只能伤到他自己。   但报复他就没关系了,他在温泅雪的眼里是龙渊,他也是雲邪本身。   温泅雪无论要报复谁,都是冲着他一个人去的。   这样比较安全,对谁都好。   ……   龙渊的耐心一直不好。   又一次约见雲邪,催促他什么时候可以见到那个魔界第一美人。   龙渊:“那些人怎么说你是知道的,你总不能让我为你一边堵住悠悠众口,一边连对方是什么人都不知道吧。”   雲邪漫不经心,手里把玩着一块玉,懒洋洋地笑着说:“嗯嗯嗯,辛苦我们龙渊殿下了。但你也知道,你是玉京仙都第一美人,我实在忍不住心生忌惮,怕我的道侣见了你的美貌就移情别恋了。那我上哪哭去?只好小人之心。”   龙渊皱眉:“你该不会直到婚礼那天,才肯让我见到人吧?”   雲邪一副惊讶的表情望着他:“怎么可能?我当然是打算等婚礼结束,三朝回门的时候才给你们看人啊。那时候生米都煮成熟饭了,我多安全。”   龙渊压着火气,后槽牙轻微摩擦了一下:“你敢这么做,我就敢婚礼当众抢亲。”   雲邪眼皮跳了一下,脸上挂着轻狂的笑意,眼底却微冷:“抢谁?抢我吗?”   虽然是玩笑话,可是雲邪的确不能在婚礼前让龙渊见到温泅雪。   温泅雪的真容,龙渊必然是见过的,一定会认出来。   雲邪必须等他和温泅雪结完道侣契约后,才能揭晓温泅雪的真实身份。   如果有可能,雲邪当然想在婚礼前就结契。   可是结道侣契约,必须在天道见证下,需要双方都心甘情愿同意。   温泅雪一直很抗拒他。   就在雲邪和龙渊互相敷衍拖住对方的时候,另一边,墨青梧光明正大地拜访了温泅雪。 第128章 双标龙傲天和竹马天下第一好8   墨青梧是正式上门拜访的, 雲邪当然不在。   他平和地说:“无妨,我等着就是。去给我泡一壶茶吧,旁人的手艺我看不上。”   在他斯文平静毫无感情的视线下, 管家也只能退避,硬着头皮任由他自由走动。   一面试图让人去通知雲邪, 一面寄希望于墨青梧碰不上温泅雪。   可是,人自然出不去。   即便人出去了,那一头龙渊也不会让人见到雲邪。   有过影傀跟随雲邪的经历, 墨青梧自然知道在哪里能见到温泅雪。   温泅雪那时候穿着藕色的常服, 墨色的长发用玉白的发带松松系在身后。   赤脚坐在露台上, 正在调香。   墨青梧从长廊走来, 站在露台入口望着他。   温泅雪跪坐在那, 一只手撑着地,另一只手轻轻地扇了扇香炉飘出的青烟,闭着眼睛轻嗅。   察觉到墨青梧的视线, 他睁开眼睛朝墨青梧望去。   薄衫只用一根腰带轻系,轻轻扯落,就可以沐浴就寝。   纤细的脚踝和小腿自衣摆下露出一截, 适合用手轻轻握住。   交领衣襟没有露出一丝多余的肌肤, 只除了那截握雪一样纤长的脖颈。   那张脸和墨青梧记忆里的一样,和那天惊鸿一瞥一样, 神情是安静内敛的,乌黑的眼眸黑亮如春夜湖泊,明明没有任何明显的情绪。   这样轻嗅着香睁眼望来,却让人怔然, 久久无法移开视线。   明明纯真无辜, 却比任何的魅惑引诱都更叫人心旌摇曳。   像是初生的心魔, 在轻嗅他人心底自己也未曾察觉知晓的私心杂念、心猿意马。   墨青梧望着对方,矜贵有礼:“我们谈一谈吧。我是墨青梧。”   是正式的礼节性的会面。   双方坐在案几两侧,奉上茶点。   墨青梧的眼神平和宁静,没有任何波澜地望着他:“不介绍一下,你的名字吗?”   温泅雪静静望着他,没有说话。   像无知懵懂的孩子,刚刚化成人形的小动物,听不懂他的言语。   墨青梧没有强迫他,也没有因为他的无礼而有一丝情绪起伏,自行说道:“不想回答也没有关系,只是有些事你必须知道,这场婚礼除了雲邪自己,没有人期待。如果他一意孤行,婚礼自然可以会举办下去。雲邪自身不会受到任何影响,受到影响的只有你。不仅是在魔界,修真界也是弱肉强食、强者为尊,在玉京仙都更是如此。只是比起魔界一切摆在明面上,玉京仙都要来得更残酷,悄无声息。有时候死了也不知道敌人是谁。”   温泅雪敛了一下眼眸:“这是威胁,还是警告?”   墨青梧一顿,没想到他会回应。   “不是威胁,也不是警告,是善意地告知。即便是雲邪,每一天也要面对无数的危险和攻击,潜藏在水面之下的,和直接表露在面上的。你和他成婚后,他所面对的一切,你也会面对。甚至,因为你更好对付,到时候无数的敌意都会冲着你去。你会孤立无援,无人理解,被孤立被逼疯,无人会帮你。雲邪也不行,那些伤害和攻击,只有你自己能看到,雲邪是看不到的。甚至看到了,也不认为那算什么。像我们这样的人,生来拥有一切,享受无数人享受不到的荣耀和资源,作为支配一切的强者,注定会感知不到正常人的痛苦。”   温泅雪看着他,乌黑的眼眸里有盈盈天光,却倒影不出任何身影:“你不是感知到了吗?”   墨青梧轻轻凝视着他,一瞬不瞬,温润淡泊:“我不是感知到的。玉京仙都,曾经也有一个像你一样的凡人。你们的处境相似又恰恰相反。他有仙主的承认,本应该是我们当中的一员。但是。即便如此,玉京仙都对他这样的凡人也很残酷。我们习以为常的一切,乃至于空气,于他都是有毒的。就像一片雪,格格不入存在于沙漠之中。连融化都不会,就会消失。”   温泅雪静静看着他:“所以,你看着他死了?什么也没有做?”   墨青梧没有任何情绪外露,淡淡道:“嗯。”   温泅雪垂眸:“那你也没必要对我说这些,只要继续看着就好。我生或者死,于你有什么关系?”   墨青梧:“那个凡人,是我的朋友。”   温泅雪抬眼看向他:“……”   朋友?   他们从来不是朋友。   三百年前,温泅雪在玉京仙门没有一个朋友,无亲无故。   四个人在一起的时候,虽然雲邪经常拉着龙渊单独跑去,去温泅雪无法跟去的地方和世界。   只剩下不喜欢热闹的墨青梧和他。   但,仅剩下他们两个的时候,也是安静的。   他们并不交流。   高高在上,冷静高贵的浮生仙道,比任何人都讲究血统、门第、出身,更看不起凡人。   比起雲邪对温泅雪的敌意是因为龙渊。   龙渊对温泅雪的排斥是因为婚约。   墨青梧纯粹只因为,温泅雪是个凡人。   就像人不会真的和一株花、一棵树、一只兔子平等做朋友一样。   墨青梧不讨厌、不针对温泅雪,他只是无视,眼里从未有过温泅雪。   但,现在三百年后,墨青梧说,那个凡人是他的朋友。   温泅雪没有任何波动,只是奇怪。   和龙渊的锋芒骄傲,雲邪的狂妄恣意比起来,墨青梧实在显得太淡泊宁静,乃至于无欲无求了。   外人难以想象这样的人会和那两个人成为朋友。   但,只要接触过就会明白,墨青梧比他们两个的血更冷,淡泊不争之下是更加凉薄的骨子里的傲慢。   龙渊的骄傲是因为他自身很强,外界环境的纵容,让他目下无尘,雲邪的狂妄是出自他的天性和能力,是目中无人,但墨青梧的傲慢是冷静理智下的理念和认同。   如果温泅雪是个强大的凡人,龙渊会喜欢他。   如果温泅雪和龙渊没有婚约,雲邪不会在意他。   但,不管温泅雪强大与否,哪怕他是修士,除非他出身在玉京仙都,是三大顶尖势力的嫡系子息,墨青梧的眼里,他们生来便不是一个世界的人,而且永远都不会是。   众所周知,墨青梧的朋友只有龙渊和雲邪。   现在,他说那个凡人是他的朋友。   墨青梧的眼神从来古井无波,永远是理智平静淡泊的:“他生前的时候我们不是朋友。他很敏感,即便我没有表露任何,他好像也知道,看穿我们所有人的冷血。所以,先我一步拉开了距离。很奇怪的感觉,就像是比我还傲慢。”   温泅雪:“所以,他死了你们交朋友了?”   墨青梧垂眸,水汽氤氲了他的表情:“他死后,三百年的时间,每当龙渊和雲邪不在的时候,只我一个人,不知道为什么,我常常会想起他。想起只剩下我们的时候,安安静静,谁也不和谁说话。就好像,他死了以后,永远停留在那个时候了。只要我闭上眼睛,他就在我的世界里,只有我能感觉到。”   温泅雪:“……”   墨青梧睁开眼:“我从不和任何人回忆他,你是第一个。”   温泅雪不感兴趣,垂眸:“我应该觉得荣幸吗?”   墨青梧:“你和我想的不一样,又一样。有些事情我就直说了,你是在玩弄雲邪的感情吗?”   温泅雪缓缓饮下茶水,从容抬眸望来。   墨青梧的眼神平静理性:“跟他们的判断不一样,我不觉得你弱小,你很危险,我不知道你想做什么。如果只是证明你的魅力,你的确可以让任何人为你破例,为你神魂颠倒,不顾一切。但我觉得,你不会为这种无聊的事情,而浪费时间。你的目的是什么?”   温泅雪看着他,乌黑的眼眸仍旧清澈纯真:“为什么不把这些话告诉雲邪?我有什么危险,不都毫无办法了吗?”   墨青梧凝视着他:“没有用。像雲邪这样的人,最大的弱点恰好就是因为他太强大了。一旦他知道了,只会更加深入陷阱。那些魔君死的时候,应该也知道你在利用他们。但他们觉得,自己和前人不一样。每个人都自信自己比前面的人更强。最危险的陷阱,恰恰是因为明知危险,才更想跳进去看看。”   温泅雪垂眸,他站起来,若有所思走到门口,缓缓关上了门扉。   脸上的神情这时候也是温柔幽静的,像春天半梦半醒时候梦见的云。   他抬眼望向墨青梧,缓缓露出一个笑容,脸上的笑容是清浅,温柔轻薄的笑容都在眼眸里。   是一个清澈纯美的笑容。   “谢谢你愿意来告诉我这些,作为交换,我的目的可以告诉你。”   他重新跪坐而下,眼神清澈一瞬不瞬望着墨青梧。   左手缓缓按在案几右侧。   然后,猛地将案几掀翻左侧的空地上。   墨青梧没有任何意外,平静地注视着他。   他们之间毫无阻碍。   温泅雪跪坐的姿势,左手撑在地上,眉眼纯真无辜地仰面望着他。   右手用力拽着他云白无瑕的衣襟,就像将端坐云端的高高在上的神明拽下圣坛。   墨青梧因为他的举动倾身,垂眸靠近了他,面上古井无波,无欲无求。   温泅雪近距离望着他:“我的目的是……”   墨青梧静静望着。   即便是这样近的距离,那双乌黑莹润的眼眸,水色潋滟,如暗夜清泉,却还是看不清,无法确定,那双眼睛是在看着自己。   脚步声忽然响起。   墨青梧下意识抬眼望向关上的门。   就在这一瞬,温泅雪的手臂揽着他的脖颈,整个人向地面倒去,拉着墨青梧俯身压在他的身上。   另一只手,用力扯开他自己的衣襟,露出肩颈流丽雪白的线条。   墨青梧不由一手撑在他的颈侧,另一只手垫在温泅雪的后脑。   他深深地一瞬不瞬望着温泅雪的眼睛,表情看不出错愕与否。   温泅雪眉眼纯真好奇,眉间一缕天真无辜的疯意,望着他,发出一声惊惶无助的求救。   墨青梧没有回头。   不用回头他也知道,身后猛地推开的门,还有门后雲邪表情阴鸷愤怒的脸。   温泅雪的眼眸微动,眼泪瞬间便蓄满眼眶,透过墨青梧的肩,望向门口的人。   他没有一句话,表情的幅度仍旧不大,却叫任何人都共情到他的委屈,先一步替他感到被亵渎的愤怒。   即便是,亲眼看到他所有举动的墨青梧自己。   雲邪上前,一把揪起墨青梧,重重在他的脸上打了一拳:“你是什么意思?”   温泅雪躺在那里,含泪的眼眸望向并未闪躲,视线仍旧望向自己的墨青梧,眼眸微弯,露出一个清澈蜜甜的笑容,眼中的温柔和好奇,矜持清浅,是漫不见底的湖泊:这就是我的目的。好奇,他会为我,杀你吗?   即便这个时候,那张脸上也没有一丝一毫的恶意,眼神仍旧是清澈纯真的。   像个想要得到糖果的孩子。   那个糖果,好像不是在要他的命,而是要他的爱。 第129章 双标龙傲天和竹马天下第一好9   雲邪揪着墨青梧的衣领, 见他居然没有看自己,眼神仍旧望着身后的温泅雪。   他也转身望去。   看到温泅雪倒在地上的姿势,一手撑地, 一手拉着衣襟,乌发散乱,垂眸含泪的眼周泛红,除此之外没有任何表情,被伤害了也温顺承受, 像是早就习惯如此,没有任何控诉和愤怒。   雲邪扭头望向墨青梧, 脸色冷沉, 像一头被人碰触了珍藏的恶龙:“你想干什么?”   被他第二次揪着衣领推搡的墨青梧,收回望向温泅雪的视线。   下一瞬,砰!   墨青梧毫不犹豫一拳朝雲邪的脸上打去:“这是回敬你的。清醒一点了吗?”   那一下没有一丝收力, 雲邪被打得别过头去。   他舔了一下唇角的伤口, 笑了一下,眼神瞬间凌厉。   下一刻,两个人一起向对方出手, 瞬间在院子里打做一团。   雲邪拿出了他的扇子, 墨青梧拿出了他的琴。   竟然是真的打起来了。   所有人面面相觑,没有人敢阻止、能阻止。   屋子里。   镜子冒出来, 目瞪口呆看着眼前发生的一切。   【错了,错了, 不是告诉过你, 剧情是雲邪误会你非礼了受伤沉睡的墨青梧, 打了你才对。怎么会这么离谱?】   温泅雪坐在地上, 眼眸弯弯, 笑容纯然无辜:“啊,因为我不喜欢这个剧情,所以稍微修改了一下。”   他脸上的笑容瞬间水洗一样干净,一片安静隽永:“我不喜欢疼。”   乌黑的眼眸清澈剔透,蕴着一泓秋水,蹙眉委屈,乖顺地望着镜子:“这样不行吗?”   镜子:【……也,也行吧。】   这么美的脸,被人打好像有点过分,虽然战损流泪的美人应该更动人。   龙渊最喜欢的竹马墨青梧被雲邪打了脸,是因为温泅雪的挑拨离间打的,龙渊冲冠一怒为蓝颜,一定会暴揍雲邪,找上温泅雪这个恶毒绿茶美人算账。   很好,剧情还是可以圆回来的!   镜子放心了,甚至有心情看他们打架吃瓜。   【打得好,精彩,再打用力点!】   ……   “……听说了吗?神剑泽少主雲邪和浮生仙道的道子墨青梧打起来了!”   “……这两个人终于打起来了吗?我就知道,他们肯定会为龙渊太子打起来的。”   “……三百年了才打起来……”   玉京仙都,乃至于大半个修真界都知道,雲邪爱慕龙渊太子。   三个人的关系非常复杂。   龙渊最喜欢的朋友绝对是雲邪,三百年前,龙渊为了救没什么危险的雲邪,连自己的道侣说舍弃就舍弃。   但是,龙渊能为了雲邪失去道侣,却不接受雲邪的爱慕,他对雲邪是纯粹的友情。   比起和龙渊各方面过于相似的雲邪,龙渊和墨青梧之间更可能发展成爱情。   玉京仙都很多人都知道,龙渊小时候不止一次说过,将来要和墨青梧成婚。   童言无忌,自然不必太当一回事。   尤其后来,仙主为龙渊指了一个道侣,龙渊就再也没有提过那件事了。   可是后来那个凡人死了。   这些年有很多人信誓旦旦说,龙渊曾经和墨青梧有一个约定,五百岁的时候如果他们两个人都没有找到道侣,便相约结契。   这则传言流传甚广,龙渊一直没有否认过。   “……错了错了,雲邪都要娶魔族第一美人了,怎么可能还和墨青梧争龙渊,墨青梧和雲邪打起来,是因为魔族第一美人!”   真相令人震撼。   “……这怎么可能?他们不是好朋友吗?怎么可能为了一个外人……”   那三个人之间彼此为了另一个如何争斗,大家都觉理所当然,不过是朋友之间的小打小闹。   可如果是为了第四个人,事情就严重了。   “……难道是墨青梧反对雲邪娶那个魔族……”   “……不是,据说墨青梧避开雲邪,对那个人欲行不轨,恰好被雲邪撞见……”   “……这怎么可能?”   “……许多人亲眼所见,都撕开衣服压上去了,你说呢?”   “……哇哦,刺激……”   “……怪不得那两个人打得那么狠,半个玉京仙都差点被他们拆了。”   “……没想到啊,墨青梧连对龙渊太子那样的脸都能数百年心如止水,古井无波,居然也会干这种事?”   玉京仙都对魔族第一美人的真容,越发感到好奇。   ……   龙渊走进浮生仙道在玉京仙都的府邸时,墨青梧正在上药。   他一袭白衣,神情矜贵淡泊,无欲无求的世外隐士的样子,脸上却带着伤。   医师小心地给他敷了药。   龙渊挑眉:“伤得挺重啊。”   连法术都消不掉,还得用特质的药。   墨青梧没什么反应:“你来看热闹。”   龙渊笑了一下,让那些医师先下去。   然后才曲腿坐在墨青梧对面:“到底怎么回事?传言说你……当众非礼雲邪的道侣,怎么会那么离谱?”   墨青梧淡淡:“是又怎么样?”   龙渊愣了一下,意外他竟然没有否认。   墨青梧平静理智:“他先勾引我的。”   龙渊僵在那里:“……”   “噗。”他忍不住笑出声,“胡说什么,我还不知道你。再美的人就是脱光了站在你面前,你眼里也只有你的琴。”   墨青梧脑海里闪过,那个人躺在他身下,清澈纯真的眼眸望着他,扯开衣襟的一幕,肌肤如玉似雪,肩颈的线条流丽华美。   他微微抿紧了唇。   “你不是先去见了雲邪,就是他说的那样。”   龙渊笑道:“那怎么办,雲邪说是误会。”   墨青梧的脸上终于出现了一丝波澜,他微微扬眉:“误会?”   龙渊点头,脸上的神情没有一丝一毫作伪,微笑道:“他让我对你道歉,说是他的错,一时冲动误会了你。说,他已经问清楚了,是那个人意外摔倒了,你去救对方,雲邪恰好看见了那一幕误会了。哈哈哈哈……要不是雲邪说,是那个人亲自为你澄清的误会,我差点以为你阴沟里翻船,被人仙人跳算计了。你刚刚那副样子,还真像是吃了哑巴亏,死鸭子嘴硬。”   墨青梧脸上的意外一闪而逝:“那个人自己对雲邪澄清的?”   龙渊:“是啊,有什么问题吗?难道你也怀疑对方是故意害你的?”   墨青梧:“没有。雲邪呢?要道歉他为什么不自己来?”   龙渊笑道:“也许是难为情,怕你揍他?”   墨青梧望着龙渊,说:“托你带句话给他,这件事他最好自己来跟我解释。我只给他一天时间。”   ……   龙渊:“事情就是这样的,青梧看上去很生气你误会他。”   雲邪倒酒,听了却冷冷扬起唇:“他怕我误会?他怕的应该是……我不误会才对。”   他们在龙渊的府邸。   神剑泽府因为这件事戒严,不允许任何人进入。   龙渊敏锐地察觉到,好像有什么不对。   这两个人的态度都很奇怪。   “明明是你误解了青梧,为什么你还在生他的气?而且,我们认识这么久,你应当清楚青梧是什么人,他怎么会非礼别人?你这个误会来得好没道理,若不是一见面你就澄清了,我也要生你的气的。”   雲邪垂眸,似笑非笑懒懒道:“我打他不是因为误会,我从未误会过他是这种人。”   龙渊不解:“那是因为什么?”   雲邪神情沉冷,望着酒盏:“我打他的时候,他没有躲,也没有还手。”   龙渊脸上的表情消失了。   他们三个人从小一起玩闹,这种我打你一下,你打我一下,忽然对彼此出手偷袭,司空见惯。   虽然龙渊和雲邪性子跳脱玩的比较多,但也会这么对墨青梧。   从未有过一个人出手,另一个不闪不避被打的情况。   即便没有亲眼所见,龙渊也能想象到那一幕,雲邪打墨青梧那一下,绝不可能是躲不开的。   “你说,他为什么不躲?是忘了还是不想?”   龙渊不知道。   他只知道,躲开是正常,不躲故意被打到是不正常。   这场冲突表面是雲邪发起的,但这样看的话,实际上真正扩大矛盾让冲突演变的人是墨青梧。   他想干什么?这不在他们的计划内。   忽然,龙渊想起,墨青梧回答他的那句话:他先勾引我的。   龙渊手中的酒盏滑落,下一瞬就捞了回去,但他的心却还是狂跳。   墨青梧不是那种会开玩笑的人,他的性格极为沉闷无趣,一板一眼,冷静理性。   如果,如果那句话……退一万步说,他是说真的呢?   下一瞬,龙渊自己就摇头嗤笑了。   “我真是昏了头了。”   怎么可能呢?   他居然设想了一瞬,墨青梧真的和那个魔族美人发生了什么。   那可是禁欲古板无趣的墨青梧。   也许,墨青梧纯粹想找借口和雲邪打一架,以此引发冲突,来破坏这场荒诞的婚礼。   “哦,对了,青梧说,这件事你得亲自去和他解释,他只给你一天的时间。”   这么咄咄逼人,一点也不像无欲无求,万事随意的墨青梧。   看来,墨青梧的确是故意的。   “我就说了,道歉这种事还是你自己来比较好。”   雲邪听了这句话,眉骨跳了一下,唇角下意识上扬笑了:“我知道了,我会去的。”   他慢慢饮下酒。   ……   黄昏时分,红枫落叶。   一身红色绣金锦衣的雲邪走入了浮生仙道府邸。   墨青梧已经坐在院中等待,他在抚琴。   雲邪走进去,靠在红枫树旁:“我来了,你想怎么样?”   他没有说,你想说什么,而是,你想怎么样。   显然,他清楚知道墨青梧叫他来的原因。   墨青梧的琴弦缓缓,望向他:“应该是,你想怎么样才对。”   他们之间并没有误会。   昨日。   他们打起来不久。   温泅雪推开门走出来,站在廊上,说:“为什么打架?我刚刚不小心摔倒了,他想扶起我来着。你是误会了什么吗?龙渊。”   墨青梧望向雲邪:“龙渊?”   他们从没有什么误会,需要龙渊替雲邪来传话道歉。   这不是传话,而是一个试探。   试探的是一个只有雲邪和墨青梧知道的信息和彼此的态度。   墨青梧的琴弦缓缓,他望着雲邪:“他为什么叫你龙渊?他到底是谁?让向来骄傲狂妄不可一世的神剑泽少主雲邪,要在他面前冒充龙渊?”   因为无法当众回答这个问题。   或者说,为了不给墨青梧机会,在温泅雪面前揭穿,他根本不是龙渊,而是雲邪。   雲邪才和墨青梧打了那一架。   这才是这场冲突背后的事实和真相。   有些话,只能在只有他们两个的时候说。   雲邪为什么冒充龙渊?   墨青梧不揭穿雲邪,是想干什么?   雲邪望着墨青梧,脸上挂着满不在乎的懒洋洋的笑容,眼中却毫无笑意:“他是,温泅雪。”   砰!   琴弦断裂。   墨青梧望向雲邪,眼神从未有过的冷厉:“你说什么?”   雲邪笑着:“我为什么一定要娶他?为什么不能让龙渊看到他的脸?为什么让他误以为我是龙渊?三百年,凡人,这样的巧合,你当真没有怀疑和猜测?”   墨青梧面无血色:“没有。”   他从未想过,他怎么可能想到,温泅雪三百年不是死了,而是被带去了魔界,沦落为无数魔君的鼎炉。   手指握紧,琴弦勒紧掌心,血珠沁出。   他们当年到底犯了怎么样的过错。   雲邪不笑了,他面无表情:“我不能让龙渊知道这件事,他也不能再做太子妃,他这样的身份,即便是与我结为道侣,满世界的风言风语你也已经看到了,若是和龙渊一起,他会活不下去的。”   墨青梧眼神冷厉望着雲邪:“你想过,也会发现吗?他如果知道你冒充龙渊,他如果以为,这是龙渊故意的,他会怎么想?”   雲邪:“在结契之前,我不会让他知道的。结契之后,他就是我的道侣,他会拥有整个神剑泽的后盾,我会补偿他。”   墨青梧:“荒谬。结契的时候怎么办?到时候你也替龙渊来吗?他那时候就会听到你的名字!”   雲邪挑眉,神情桀骜:“管不了那么多了,他反正也不爱龙渊。和我结为道侣还是和龙渊结有什么要紧?”   墨青梧一怔:“他不爱龙渊?”   雲邪微微烦躁:“龙渊待他一点也不好,三百年前就不好,更何况有三百年那件事……他恨龙渊,不肯答应和我结契。我也有些后悔,一开始不冒充就好了。”   墨青梧冷静地说:“的确是个馊主意,但你不冒充也一样,三百年前龙渊是为了救你,置他于不顾。他如果恨龙渊,也会恨你。”   雲邪理所当然地说:“你现在知道了,也没有在龙渊面前揭穿我冒充他的这件事,你帮我。”   墨青梧:“你想我怎么帮?”   雲邪望着他,意有所指:“你和龙渊,一个支开我,一个突然拜访,又是想做什么?”   事已至此,没什么好隐瞒。   墨青梧和盘托出龙渊的计划:“他不知道那是温泅雪,觉得配不上你,他也不知道你娶温泅雪是为了他,所以要阻止这门婚事,计划将消息泄露给魔界,趁着魔界截人的时候,让那个人消失。”   雲邪脸色一变:“消失?怎么消失?”   墨青梧淡淡道:“送回去魔界,死了,藏起来,左右这几种法子,还能如何?”   若不是他临时起意,去见那个人一面,意外揭穿了此事,事情的后果不堪设想。   如果温泅雪再一次沦落到魔界……   雲邪显然也想到了,脸色瞬间阴沉。   他好半天没有说话,忽然嗤笑出声。   “怪不得他讨厌我,讨厌我们,我有时候真的觉得,龙渊也好,我和你也罢,我们所有人都像是个怪物,对他而言,是比魔界那些魔头更可怕更残忍、冷血的存在。”   墨青梧一直知道。   所以从一开始就知道,他们不是一个世界的人。   强者随随便便一个想法,便轻而易举抹杀弱者的一生,左右他们的一切。   不接触,没有关系,才是对彼此最好的。   “他不该来玉京仙都,你也不该再带他回来。”   雲邪嘲弄:“不带他回来,默认他死了,把他藏起来一辈子不见人吗?”   他想起,他说会一辈子照顾温泅雪的时候,温泅雪笑着嘲弄的话语和表情。   “我也曾这么想过,但他很抗拒。如果不能,他一辈子都只是一个魔界的鼎炉,他应该做回他自己,得到他应该得到的一切。一旦我们结契,我会宣布他的身份。”   墨青梧闭了闭眼:“我明白了。”   但,事情没有那么简单。   温泅雪是回来复仇的,他也没有雲邪想得那么弱小。   他已经和三百年前不一样了。   墨青梧睁开眼:“我会帮你。”   雲邪对他点点头:“多谢。我要回去了,离开太久,万一龙渊心血来潮去见他,会功亏一篑。”   墨青梧目送雲邪离开。   他垂眸,看着滴血的琴弦。   墨青梧并没有对雲邪说,他已经在温泅雪面前说了,和温泅雪成亲的是……神剑泽少主雲邪。   温泅雪已经知道,雲邪冒充龙渊在骗他。   但,没有揭穿。   “你就那么笃定,我不会揭穿你吗?”   可他竟然,真的没有揭穿。   他现在多少有些明白那个人了,为什么会那么疯。   一个被他们毁了人生的人,理所当然应该复仇。   可是,龙渊和雲邪,温泅雪又能报复到谁?   墨青梧闭上眼睛。   身边空无一人,那个朋友,复活了,不再属于他。   他现在,在雲邪身边。   ……   雲邪走出浮生仙道的府邸,回头望了一眼。   他忘了问墨青梧,和温泅雪单独相处的时候,两个人聊了什么。   但他记得,墨青梧不久前跟他说过,三百年前,墨青梧和温泅雪不是朋友。   这个世界上,没有人是那个人的朋友。   那个人只有他。   这样也好。   ……   雲邪回去的时候,管家汇报,没有别人来,温泅雪一直一个人在玩皮影戏。   “皮影戏?”   木地板上铺着厚厚的毯子。   那个人像小孩子一样伏在那里,手里拿着两个皮影傀儡人偶,脸上有清浅纯稚的笑容,好奇专注地望着皮影。   镜子感到绝望:【错了,又错了,剧情应该是雲邪误会你非礼了受伤沉睡的墨青梧,打了你,龙渊赶到,问发生了什么。这时候墨青梧醒了,站出来为你解释。】   温泅雪聆听着它的剧本。   他操纵着一个傀儡小人扇了另一个傀儡小人一耳光。   生气的小人:“谁让你碰他的?”   从容的小人:“发生了什么?”   淡泊的小人:“你们误会了,他并没有对我无礼。”   【……龙渊听了墨青梧的解释,却反而对你生气了,拦着不让雲邪道歉……】   从容的小人:“不用对他道歉。他是故意让你打他的。”   【……因为,龙渊认定你明明可以躲开却不躲,是故意引起陷雲邪的误会,陷雲邪于不义。】   从容的小人:“你明明可以解释的,为什么不解释?你故意想让我们误会你,你觉得我会不信任你,那我便不信任给你看,满意了吗?”   【……龙渊认定,你是耍心机手段,为了引他对雲邪生气、怜惜你。可是龙渊从始至终,每次都坚定地相信自己的竹马,偏爱自己的竹马,从来都不选你,从来引发你们之间的虐恋情深。】   温泅雪的皮影傀儡小人,难过地抱膝坐在角落里,躺在地上,一只手捂着眼睛。   【但是,你看看剧情现在改成什么了!龙渊居然怀疑,是墨青梧故意被雲邪打,墨青梧另有图谋,这合理吗?他比起雲邪,更偏爱的明明是墨青梧啊!】   温泅雪操纵着傀儡小人,摸了摸那个小人的头。   “真可怜,从未被人相信过,偏爱过,没有被好好爱过,所以,才会相信一个这样让你难过的人,是爱你的。”   “怎么可能有人一直伤害一直不爱,最后忽然爱了呢?被偏爱的那个,才是爱的人啊。”   雲邪站在走廊外,静静地注视着他:“那个人,是故意的吗?还是被冤枉、误会了?”   温泅雪并没有朝他看一眼,一下一下摸着傀儡小人的头。   “爱一个人的话,即便是谎言,也会相信的。只要有人相信了,就不是谎言了。”   “学会说谎,可以变得安全一点。”   他侧脸枕在毯子上,婴儿一样蜷缩着。   “好奇怪,是从哪里听来的这句话?” 第130章 双标龙傲天和竹马天下第一好10   雲邪站在走廊上, 望着室内蜷缩在毯子里的温泅雪,听到他说的那句“学会说谎, 可以变得安全一点”, 眼神深暗复杂。   他在想那三百年在魔界,这个人遭遇了什么。   无论是什么,都一定是比他所能想到的更加残酷。   雲邪望着温泅雪, 眼底浮现一点怜惜, 他的脸上没有了在别人面前的时候,总是游刃有余的笑容:“不是想报复我们吗?为什么替墨青梧解释?”   温泅雪躺在毯子上,朝他望去,眼神清澈, 神情百无聊赖:“就算我说了什么,你也不会相信不是吗?为什么要做无用的事?”   雲邪望着他:“我很抱歉三百年前没有保护好你,也知道你遇到了很多不好的事。”   温泅雪眉眼弯弯,眼中像盛着琥珀蜜糖,晦暗灿然,笑着静静地望着他。   雲邪深深望着他:“已经发生的事,没有人能让它不存在, 但是, 以后我会保护好你, 不会让任何人伤害你。和我结契吧。结契后,谁再对你无礼, 你想教训谁, 不必再用这样的法子。你可以,直接打上去, 甚至杀了他们。”   温泅雪笑着, 摇头。   雲邪走到他身边, 俯身半跪,一只手强势抬起温泅雪的下颌,脸上的阴影冷硬:“即便是假的,我也不开心有人离你这么近。你最好记住,你是我的。”   那双压迫力的眼睛,直直盯着温泅雪,靠近就要吻他。   却忽然顿住。   温泅雪赤着的脚,不知何时踩在他的肩上,让他再难靠近。   歪头,乌黑莹润的眼眸望着雲邪,里面一片澄净如湖泊,却映不出一丝身影:“我讨厌你,永远也不会和你结契。”   雲邪去握他的脚踝。   温泅雪收回脚,不让他碰到,缓缓退后,只拿眼静静望着他:“龙渊三百年前和我结契,是为了利用婚礼引诱出叛军。三百年后和我结契的理由,是为了睡我吗?”   雲邪微怔,那看着他的眼神没有任何仇恨、厌恶,没有一切负面的情绪,是清澈澄净的,纯真的好奇。   拒人千里之外,遥不可及。   像是开在湖心的花,但那片湖没有船可以渡过去。   ……   雲邪又来找墨青梧了。   墨青梧闲来无事,不是在读琴谱,就是在写琴谱,要么就是在斫琴,当然更多时候是在弹琴。   对张扬外向喜欢热闹的雲邪而言,墨青梧太过沉闷无趣,不如龙渊兴趣一致,志趣相投。   以往雲邪最喜欢找龙渊,有事没事就缠着龙渊玩。   但现在不行。   “我只要一见到龙渊,他一定会问,什么时候可以见见我那位传言里冲冠一怒、不惜和你决裂的美人。”   墨青梧一言不发,专心致志地调试着琴弦。   等他抱怨完,才从容平淡地说:“找我什么事?”   雲邪躺在草地上,枕着手臂:“不管我怎么说,阿雪都不愿意和我结契。他说……讨厌我。这还是我第一次被人彻底讨厌。虽然他说得应该是龙渊。”   雲邪行事向来霸道,从小到大,想要什么没有得不到的,没有任何东西需要他费尽心机。   但,人可以抢夺,可以欺骗,可以巧取豪夺。   一旦想要结道侣契,只能对方心甘情愿。   而世间最难的莫过于“心甘情愿”四字。   墨青梧不抬眼,不感兴趣,淡淡道:“你不是有很多人知己,爱慕者遍布修真界吗?让一个人喜欢你,对你而言应该不难。”   雲邪苦笑,笑容却仍旧灿然张扬:“我以前也这么想,但我现在却不知道,他们到底为什么喜欢我的?”   风流浪荡,红颜知己遍天下的神剑泽少主,竟不懂怎么讨好一个人。   “无论我做什么他都不喜欢,送他什么他转眼都丢弃不要,离得远了他不理会我,离得近了他觉得冒犯。我做什么都是错的。我在别人眼里的优点、魅力,在他那里全是缺点,是被讨厌的理由。”   墨青梧平静道:“三百年前你总是欺负他,现在换他欺负你,算不得什么苦楚。”   雲邪:“我不是来诉苦的,我是要你帮我想一个办法,让他和我结契。时间不多了,龙渊是什么样的人你是知道的,再拖下去,他会发现真相的。”   墨青梧仔细固定琴弦,无波无澜:“让他因为喜欢你,心甘情愿和你结契,办不到。让他因为讨厌你,出于某种理由,在结契仪式上心甘情愿,可以。”   雲邪眼睛一亮,墨青梧一向是他们当中擅长用脑子的那个。   “什么办法?”   墨青梧拨动琴弦,听了一下音色,没有看他:“这个办法你不能知道,如果你知道了,他只要察觉到一丝,就会功亏一篑。”   雲邪望着他,眼底有探究:“……”   墨青梧望向他:“如果你信我,我会让他心甘情愿。如果不信,你自己想办法。”   雲邪:“你是……为了龙渊吗?”   墨青梧淡淡:“我只是觉得你说得对,以龙渊那样的性格,和温泅雪在一起只会让三百年前的悲剧重演。温泅雪和你结契,对大家都好。更何况,温泅雪心里有恨,龙渊对温泅雪只有愧疚,并无爱意。”   雲邪看着他,突然说:“我爱他。”   墨青梧没有给他一个眼神,唇角微动,像是一个淡不可闻的微笑:“爱谁?龙渊的脸,还是温泅雪的脸?无论什么都是你自己的事,不用告诉我。”   雲邪没有笑:“我是认真地告诉你,我是认真要和他结契的。你明白吗?”   他到底介意着墨青梧压在温泅雪身上那一幕。   拿不准墨青梧这个人到底在想什么。   但,有些事最好事先说清楚,才不会做让大家误会的事来。   墨青梧调试下一根琴弦,像是根本不知道他的言外之意:“我已经知道了。”   雲邪看了他片刻:“那就好。你从前也没有和我抢过龙渊。”   就像是说服自己一样,又像是提醒墨青梧。   雲邪喝完最后一点酒:“青梧,你会爱什么样的人?”   墨青梧古井无波:“不会,我不爱任何人,我这样的人没办法和任何人交心亲密。只有你们两个,从小一起长大的伙伴。”   雲邪一直知道,墨青梧理性淡泊得过分,这和浮生仙道遵循的理念有关。   他们讲究的便是,任何情绪情感都是人心之念,以念拨动心弦产生的,人的感情是可以操控的,不可以放纵沉沦,不可执于任何。   从小他们就要洗心伐境,清醒经历六道轮回。   墨青梧的感情之所以淡泊,便是因为他的悟性极高,从小心境就领先众人一筹。   他的情绪是最稳定的。   龙渊和雲邪之所以对墨青梧特别,因为他们是在墨青梧儿时就认识的,被墨青梧用来定位真实。   否则,以他这样的超脱淡泊,很容易迷失自己,陷入万物虚无的走火入魔境界。   这样的墨青梧,的确不可能对任何人产生感情。   除了龙渊。   ……   温泅雪再次见到墨青梧,距离上次不到三日。   这次也许是吸取了教训,他们没有在室内见面。   见面的地点是神剑泽的花园。   墨青梧总是走到哪里,都抱着他的琴,兴之所至,就会弹一曲。   温泅雪循着琴声走来。   墨青梧的唇角还带着一点淤青。   那点瑕疵伤痕,打破之前近乎无趣的完美,反而让他那张美玉一样俊秀温润的面容多了几分鲜活和特色。   见温泅雪好奇地望着他。   墨青梧眼中毫无波澜,冷静地说:“上次的事不会再有第二次。否则,我就告诉雲邪,你知道他冒充龙渊。”   温泅雪眨了眨眼:“为什么不现在就告诉?”   墨青梧垂眸淡淡:“你无非是想报复我们,对我而言,报复雲邪当然比报复龙渊要好。”   毕竟,在很多人看来,龙渊、墨青梧、雲邪三个人能成为生死之交,主要是因为龙渊。   墨青梧、雲邪他们两个都更在乎龙渊。   不乏有人猜测,如果没有龙渊,墨青梧和雲邪还会不会是朋友?   就如他们猜测,这两个人迟早会因为龙渊有一战。   温泅雪笑了,好奇地问:“雲邪对你而言,无关紧要吗?”   墨青梧想,他实在是很喜欢笑。   墨青梧:“我们是朋友,但龙渊是我最重要的朋友。”   也就是雲邪也是重要的,但比起龙渊就无关紧要的意思吗?   墨青梧一眨不眨望着他:“龙渊不知道你的存在,知道了也不会怎么样,他不爱你也不在乎你。你能报复的人只剩下我和雲邪,你既然对雲邪澄清了上次的事,看来我也不是你想报复的人。你唯一能报复到的,就是雲邪。龙渊很在意雲邪,也不愿意你这个魔族美人成为雲邪的道侣,你已经成功让他们吵架了两次。如果你报复雲邪,的确可以间接报复到龙渊,离间他们两个人的关系。甚至,让龙渊失去雲邪。”   温泅雪望着他:“你似乎乐见其成,不打算阻止?”   墨青梧面色冷淡:“很多人说雲邪是龙渊最重要的朋友,也有人说我才是。对我和雲邪而言,龙渊是最重要的朋友,这一点是清晰的。但龙渊那里不是。即便是友情,三个人也很拥挤。如果雲邪因为迷恋你而和龙渊决裂。没有了雲邪,龙渊便只有我一个朋友了,我们之间便是对等的了,对我而言这当然很好。”   温泅雪眼眸弯弯,望着他笑了:“我明白你的意思了,你想和我结盟。”   墨青梧平静望着他:“不错,是结盟。我会帮你一起,让龙渊和雲邪彻底决裂。你得到雲邪,我得到龙渊。”   温泅雪笑着望向远去的绿树湖泊,神情却心灰意懒:“可我并不想要雲邪啊,这结盟对我有什么好处?”   墨青梧望着他:“失去了雲邪,龙渊会很伤心。如果你有本事掌控雲邪背后的神剑泽势力,为你所用,玉京仙门还会失去一个助力。这都可以报复到龙渊。”   温泅雪垂眸,若有所思,想了想:“听上去,只要我假装不知道,配合雲邪和他结为道侣,我就能成功报复两个人了?可是……”   他望着墨青梧:“如果这样也不够呢?”   墨青梧:“你想怎么样?”   温泅雪眼中清泉冷彻,他缓缓走到坐着的墨青梧身旁,手臂搁在墨青梧肩上,依靠一般,歪着头看他:“这点伤心完全不够,龙渊得更伤心一点。失去雲邪,他还有你。比起雲邪,我更想让他失去你。”   墨青梧抬头望着他:“……”   温泅雪没有笑,眼波里沁着一缕病态的水汪汪的纯真温柔,一瞬不瞬望着他:“如果是和你结契,我可以。我也和龙渊一样,比起雲邪更喜欢你。你愿意为龙渊做到什么程度?愿意为他和我结为道侣吗?”   一阵微风吹拂而过。   玉京仙都没有四季,亦或者四季如春。   他们四目相对,望着彼此的眼睛。   “你们在做什么?”   两个人一起抬头,向树林那边走来的雲邪望去。   雲邪神情微动。   那两个人明明并没有多少接触,尤其,只是温泅雪的手臂搭着墨青梧,墨青梧从始至终都冷淡,没有任何回应。   温泅雪的脸上也没有什么表情,依旧是静静的叫人看不懂的静谧。   但,雲邪却还是感到一种难言的意味。   这种感觉似曾相识。   是什么时候呢?   是龙渊喝醉了抱着墨青梧耍酒疯,说如果墨青梧是女子他一定娶的时候吗?不,是比那时候更加酸涩冰冷的感觉。   更像是三百年前,龙渊和温泅雪坐在一起说话的时候。   所有人都说,那是龙渊的道侣。   可那时候大家都才十岁,雲邪只觉得,自己的好朋友要被抢走了。   到底是什么时候,他开始觉得自己喜欢龙渊的?   他最初心动的,真的是龙渊吗?   温泅雪看向一旁的墨青梧,在雲邪走近前,对他说:“考虑好了,随时可以联系我。”   ……   在温泅雪离开后。   雲邪问墨青梧:“你们在说什么?”   墨青梧收起琴,淡淡道:“一些你不该知道的事。”   雲邪看着他,讳莫如深:“……”   墨青梧有些心不在焉:“你打算什么时候结契?”   雲邪心有疑虑,但还是说道:“婚礼最迟在七日之后,龙渊那里不能再拖了。”   墨青梧点头:“好,你可以如期举办。”   雲邪意外地望着他:“你想到办法让他心甘情愿和我结契了?”   墨青梧望着雲邪:“你苦恼的是,如果龙渊在你和温泅雪结契前发现真相,他会打断婚礼,会继续他和温泅雪的婚约。所以,重点不是温泅雪心甘情愿与你结契,而是,如何不让龙渊继续和温泅雪的婚约是吗?”   雲邪想了想,的确如此。   他着急和温泅雪结契,就是因为一旦结契,那两个人就再也没有机会了。   如果龙渊知道真相也放弃和温泅雪的婚约,那一切自然不用着急。   他可以慢慢让温泅雪心甘情愿。   雲邪颌首:“不错。”   墨青梧说:“你筹备婚礼吧,七日后龙渊和他再无瓜葛。”   雲邪自然高兴,可是:“你究竟用了什么法子?”   墨青梧:“到时候你就知道了。”   ……   又三日后。   墨青梧第三次来神剑泽府邸拜访。   这一次,温泅雪在湖边的草地上画画。   他在画……一片山雪。   可玉京仙都没有雪。   魔界似乎也没有。   墨青梧不解,只是暗暗记在心里。   他脸上没有任何好奇,仍旧古井无波:“你的条件我答应了。”   温泅雪似乎一点也不担心他会拒绝,专心致志地画着画:“你什么时候来娶我?”   墨青梧走过去,和上次分别时候一样的姿势,只不过坐着和站着的人换了。   但温泅雪却下意识避开了他,动作幅度极大。   然后才抬眼望着忽然靠得极近的墨青梧:“……”   ——他果然并不喜欢和人接触。   墨青梧垂眸,一脸冷静寡欲,望着温泅雪的脸:“四日后,雲邪与你大婚,婚礼中途我会带你走。”   温泅雪:“去哪里?”   墨青梧:“浮生仙道,到了之后,立刻成亲。”   温泅雪仰头近距离望着他,乌黑的眼眸毫无情绪,脸上却笑了:“我怎么知道,不是抢亲之后,送我回魔界,杀了我,埋了我?你又不在乎得罪雲邪,我死了龙渊就不知道我回来过,你只想保护龙渊不是吗?”   墨青梧垂眸望着他:“你希望我怎么做?发道心誓言吗?”   温泅雪笑着摇头:“四天后的婚礼上,结契的时候,你来替雲邪当众和我结契。”   墨青梧淡淡地说:“有件事你要知道,龙渊不喜欢你,或许现在对你心怀愧疚。但,一旦他知道你利用朋友对他的关心,来玩弄我们,他对你的愧疚会荡然无存。”   温泅雪的笑容缓缓消失,一片澄澈幽静,轻轻地说:“所以呢?”   墨青梧平静地说:“所以,如果你要报复,无论是和雲邪结契,还是和我结契,都可以。趁他发现之前。无论你和我们当中任何一个结契,龙渊都会彻底失去一个朋友。这是你唯一能报复的机会。”   “最喜欢龙渊的人,教导我怎么报复龙渊?”温泅雪别开头。   墨青梧忽然伸手抚着他的脸,阻止他移开目光,专心致志地望着他的眼睛:“不管你信还是不信,三百年前那件事,我并不知情。”   温泅雪静静望着他:“……不知道的是,婚礼是个骗局,只是为了引出反叛之人。还是不知道,他撇下我去找雲邪了?或者是,不知道我还活着,于是理所当然地宣布我死了?”   墨青梧没有回答,他脸上的神情从未有过的认真:“我给你机会报复。但,只此一次。”   ……   离开神剑泽府邸。   墨青梧去见了龙渊。   龙渊这段时间很忙,见了他便问:“还有四天婚礼就来了,青梧你想好怎么阻止了吗?”   墨青梧平静地说:“按照计划,我会在婚礼中途引魔界之人来要人,制造混乱,趁乱将人劫走。”   “就这么简单?你这几天和雲邪走得很近,你应该不会倒戈帮雲邪骗我吧?”   在墨青梧面前,龙渊和少年时候一样,几分跳脱任性,但比起三百年前,他的性子沉稳了很多。   墨青梧望着他:“如果你是雲邪,如果我和雲邪这样骗你,你会生气吗?会想杀了我们吗?”   龙渊脸上的笑容消散,认真望着他:“你们是我最好的朋友,最重要的人,无论任何事,我们都是为了彼此更好才那样做的。我相信你和雲邪,雲邪也会这么想的。”   墨青梧垂眸:“不会生气就好。”   龙渊安抚地拍了拍他的肩:“放心,事情如果被发现,雲邪的怒火我来担。”   ……   婚礼那一日很快到来。   玉京仙都的仙主一直闭关未出,太子龙渊便是这里地位最高的人。   龙渊太子身份上在雲邪和墨青梧之上,但他们之间的关系一直淡化了这点。   直到这次婚礼。   一众仙都的重臣长老,并没有资格主持神剑泽少主的婚事。   而有权能主持的人在神剑泽,鞭长莫及。   龙渊要居于尊位,替仙主来受雲邪和他道侣的礼。   玉京仙都少有婚事,上一次还是三百年前龙渊和温泅雪那场。   更不用说这是神剑泽少主的大婚。   所有人盛装出席。   龙渊坐在主位,一手撑着侧脸,耐着性子等待着。   但他没能等到,魔界大军忽然杀到,新人半路被劫走的消息。   反而听到司仪唱喝:“吉时已至,新人到。”   龙渊立刻站了起来,神情微变。   ——怎么回事?青梧明明和他约好了,一定会阻止这桩婚事,为什么那个人却到了?   天坛之下,层层天阶。   携手走来的两个人,俱是一身红衣。   雲邪器宇轩昂,他旁边那个人身姿修长,脸上戴着一张玉石做的面具,只露出一双乌黑莹润如一泓秋水的眼眸。   即便看不见他的脸,任何人一眼望去,也知道那一定是个美人。   尤其是途经看见那双眼睛的人,一个个都微微一怔。   任何人的面目隐藏在面具下,无论多好看的面具,面具的厚度带来的阴翳都会遮掩眉眼的光亮,显得晦暗不清。   很少有人戴着面具,眼睛还会好看。   但那个人却和人们的认知截然相反,那个人的眼睛好像天然就该在暗夜里看去。   世界越是晦暗,那双眼睛里的眸光就越是美丽。   他像是春夜里的湖泊,不需要任何星辰月色,便美得神秘潋滟。   那双眼睛的主人,一步步拾阶而上,面具下的眼眸朝高居主位的龙渊太子,缓缓轻抬望去。   龙渊那时候在人群里寻找墨青梧,像是感应到什么,身体在意识之前,先一步向那个人望去。   一个坐着,一个站着。   四目相对。 第131章 双标龙傲天和竹马天下第一好11   龙渊猛地站了起来, 死死盯着温泅雪面具下的眼睛。   他的举动立刻引起周围人的注意。   龙渊太子对这门婚事的态度一直耐人寻味,一方面他的确见不得任何人说雲邪的坏话,但另一方面, 很多人都知道自从雲邪带回那个魔界第一美人, 这两个好友之间就发生了数次争吵。   别人不知道内情, 只知道自此之后龙渊太子再未曾登过神剑泽府邸的大门。   另一方面,一向与世无争的墨青梧都与雲邪发生了争执,许多人并不信他这样的人会为了区区一个魔界美人与雲邪争风吃醋, 考虑到墨青梧向来立场与龙渊一致。   于是, 很多人相信龙渊太子是不赞同这门婚事的。   最起码, 对那个魔族第一美人的观感并不好。   现在看到, 墨青梧不在场,而龙渊一见到人就沉着脸站起来, 更加认定了他们的猜测。   龙渊死死盯着那张白玉面具, 面具下那双眼睛。   他沉着脸,一步一步朝那对新人走去。   他的态度影响了周围所有人,礼乐声不知何时停下,周围也一片鸦雀无声。   龙渊走到了温泅雪面前, 温泅雪隔着面具静静地望着他。   龙渊下意识抬手,想要揭下那张白玉面具。   他的手腕被一旁的雲邪抓住了。   “不可!”   龙渊醒神, 意识到自己失礼。   “抱歉, 我……”   他缓缓蹙起了眉,仍旧盯着那张白玉面具和面具下的眼睛,眼神闪过一丝疑惑。   刚刚那一瞬, 他总觉得他见过这双眼睛。   那个名字呼之欲出, 但在他站起来后, 却脑海里一片空白。   这种感觉让他本就烦躁的心情顿时更加难受, 抓心挠肝一样,总觉得必须想起来,如果想不起来,会发生无可挽回的事。   “我想看看他的脸,我总觉得像是见过的人。”   这个要求,瞬间叫周围一阵哗然。   在婚礼上掀开对方的面具,无异于当着新郎的面掀开新娘的盖头。   但龙渊太子向来我行我素,随心所欲,的确干得出这种事。   雲邪冷声:“你半点不顾我的想法吗?”   龙渊听了反而更加疑惑,不解地看着他:“只是看一眼而已,你为什么反应这么大?   他和雲邪都不是什么遵循礼法的人。   甚至,还会主动打破。   雲邪平静地说:“你跟我都已经不是小孩子了,有些事年少时候做便做了,长大了就该知晓轻重。”   龙渊听了怔了一下,瞬间变脸,警觉凌厉地望着对方:“你不是雲邪,你到底是谁?”   这不是雲邪会说的话。   雲邪即便不愿意他这么做,也不会用这种借口和理由。   墨青梧瞳孔骤然一敛,他知道以龙渊对雲邪的熟悉,瞒不过对方太久,不过婚礼上本就少交流,足够应对。   但没想到龙渊居然会这么敏锐,从一开始注意力就在温泅雪的脸上,竟然还要当众揭开面具来看一眼。   情急之下制止,竟然暴露了自己。   墨青梧立刻对龙渊传音入耳。   ——是我,墨青梧。不要胡闹,快退回去。   龙渊愣了一下。   他自然听出了墨青梧的声音。   可是。   ——你这是在做什么?你冒充雲邪……   墨青梧:你不是要我阻止他的婚事吗?   龙渊眼神锐利:我是让你阻止,但没让你把自己搭进去!不是计划半路截人吗?   墨青梧眼神示意他:变数太大,我改了主意,我假扮雲邪仪式后回神剑泽的路上再消失,谁也不会知道哪里出了问题。你快回去!   龙渊还是觉得不对劲:你可以冒充雲邪直接取消婚事啊!仪式上他不就发现换人了吗?   他们之间每多传音一次,外界沉默的时间就更久一些,越发引人怀疑。   墨青梧:他会配合我!你不要闹了。   龙渊:可是……   龙渊的眼神望向一旁的温泅雪:我觉得不对劲,他到底是谁?你们是不是有事瞒着我?   墨青梧无论如何都想不到,只是一双眼睛,龙渊居然就起了疑心。   他挡在温泅雪身前,阻止龙渊的视线。   “不要闹了,误了吉时。”   龙渊怔怔地望着被挡住的温泅雪。   不对劲,如果墨青梧只是冒充雲邪,为什么要这么坚决地阻止他看这个人面具下的脸?   不,既然墨青梧都可以冒充雲邪了,为什么不直接干脆掉包这个谁也没见过,还戴着面具的魔族美人?   或者墨青梧怕雲邪发现的话,干脆两个都掉包不就好了?   噗嗤。   一声轻笑。   温泅雪轻轻地说:“他想看我的脸,要给他看吗?”   墨青梧望向温泅雪:“我说过,那样你就谁都报复不成了。”   龙渊惊愕地望着他们:“报复?你们在说什么?他想报复谁?”   温泅雪笑着说:“你觉得……如果他发现我是谁了,谁都不会想做我的道侣了吗?”   龙渊:“……?”   温泅雪:“你真的觉得,雲邪是为了保护他才想和我结契的?为了替他解决我这个麻烦?”   龙渊从未有一刻这样迷茫过:“什么意思,雲邪是为了保护谁?”   温泅雪只望着墨青梧,笑:“你答应和我结契,真的只是受我威胁吗?”   墨青梧不言不语。   龙渊厉声:“你到底是谁?你威胁墨青梧和你结契?”   他猛然出手,去摘温泅雪的面具。   温泅雪不闪不避。   墨青梧第一时间拦住他:“不要!”   龙渊死死盯着他,不可置信:“什么意思?我都已经听到了你还拦我?他到底是谁?你们有什么把柄在他手里,要受他威胁?到这一步都不能叫我知道?”   噗。   温泅雪在墨青梧身后又发出一声轻笑。   墨青梧冷声:“我们是为了你好,就像你为了雲邪好一样!”   龙渊愣在那里,他感到愤怒,想说我不需要这样的好。   但想到,他自己就是这样替雲邪做主的。   龙渊怒道:“那你想怎么样?到这一步难道还要我装作什么都不知道,袖手旁观看你为了我好和这个人结契吗?”   墨青梧:“我不只是为了你,我是为了……”   “墨青梧你是什么意思?”天外之声,骤然凌空响起。   下一瞬,天坛之上出现了两个雲邪。   玉京仙都的人早就猜到,婚礼这一日绝不会这么简单,但没想到居然会热闹成这样。   “……那个红衣新郎服雲邪,我猜肯定是墨青梧。”   “……这还用猜吗?三个人就缺他了。”   “……不是说他和那个魔族美人是误会一场吗?这都不惜冒充新郎官抢亲了,也叫误会啊……”   “……该不会是从前的孽缘吧?早就相识?”   “……打起来打起来!爱看。”   “……我不想看打架,怕波及我自己,我就想知道那面具下的人到底是谁?那两个没为龙渊太子打起来,反而先为了他撕破脸了。得美成什么样啊?”   “……”   事已至此,墨青梧也没什么好伪装的。   他挥袖一拂,恢复自己的真身。   昔日三个好友站在台上,剑拔弩张。   雲邪剑指墨青梧,狂傲阴鸷杀气腾腾。   神剑泽以剑为名,雲邪自然也用剑,他的剑等闲并不出窍,只有真正要御敌杀人的时候才会。   平常都只是一把扇子。   但现在,雲邪的剑不但出窍,还指着墨青梧。   “我那么相信你,你就是这么回报我的?我雲邪竟然拿你这样的人当作朋友,你算什么朋友?”   龙渊皱眉望向雲邪,挡在墨青梧身前,斥责雲邪:“你竟然拿剑指着青梧,你疯了吗?青梧这么做是我授意的。是我要他想办法破坏阻止你的婚事,你有气冲着我就是。”   “哈哈哈……”雲邪笑容傲慢,说不出的狂妄嘲弄,“我说为什么向来冷心冷眼,无欲无求,万事不争的青梧道子,会突然这么好心主动,几次三番来帮我,为什么故意被我打,故意引发冲突,原来根本不是什么误会!你是不是那时候就想跟我抢?”   龙渊错愕至极,他没听错的话,雲邪竟然是在争风吃醋:“雲邪你误会了,这个人来者不善,他威胁青梧和……”   墨青梧冷冷望着雲邪,打断了龙渊的话,语气不急不缓,声音漠然:“和你抢又怎么样?他本来就不是你的。你不是说,你是为了龙渊才要和他结契的吗?为了龙渊,谁和他结契不是结契,为什么换作是我你这么愤怒?”   龙渊摇头:“都别吵了,我不需要你们为了我牺牲自己,无论他是谁,无论有什么后果,我自己一力承当。”   墨青梧没有看龙渊一眼:“这件事与你无关,他根本就只是为了他自己的私欲、私心。”   雲邪反唇相讥:“我是为了我的私心,你又安得什么好心?我要什么就承认,你呢?你想要却不敢直说。”   龙渊渐渐迷惑:“什么私心?”   墨青梧:“我有什么不敢直说?”   雲邪怒道:“你的直说就是打着为我们所有人好的主意,骗取我的信任,把所有人玩弄在你的股掌之中吗?”   墨青梧冷冷:“我之行事,向来光明磊落。”   雲邪轻嗤嘲笑:“光明磊落?”   龙渊也无话可说。   他们俩这件事的确算不上光明磊落。   雲邪对温泅雪伸出手:“到我身边来!”   事已至此,温泅雪肯定知道了他不是龙渊,但他管不了那么多了。   墨青梧挡在温泅雪身前:“他不喜欢你,你还不明白吗?我为什么在这里,就是因为他无论如何都不会和你心甘情愿。”   雲邪的剑发出龙吟:“让开,否则休怪我无情!”   墨青梧半步不退,手指虚空一横,抱琴在手:“你肆意妄为,已经根本不在乎事情怎么收场了是吗?”   墨青梧在修为上稍逊拥有龙血的雲邪一筹。   看到墨青梧抱琴,数位浮生仙道弟子立刻列阵左右:“保护道子!”   雲邪冷冷抬眼:“看来浮生仙道是想与神剑泽为敌了?”   刷刷刷,数位神剑泽弟子整齐拔剑。   转眼之间,冲突升级。   龙渊虽然不清楚事情全部的经过,但他知道一点,这件事完全是由那个魔族第一美人引起的。   龙渊摇了摇头,怒不可遏:“都别吵了!”   他本就和墨青梧站在一起,瞬间暴起越过墨青梧挟制住身后的温泅雪,与众人拉开距离。   温泅雪毫不反抗,任由他扼住自己的脖颈。   雲邪、墨青梧俱是瞳孔一震:“住手!”   雲邪:“龙渊你做什么?你敢伤他……”   墨青梧:“龙渊不要!你会后悔的!”   龙渊傲慢冷笑:“急什么,让我看看,他究竟是何面容,引得我玉京仙都闹出如此轩然大波!”   他的手已经捏在白玉面具上,说话的时候,怒气外放,杀气瞬间震碎了那张白玉面具。   像是烟消云散,玉石化沙化烟,湮灭消失。   那张脸就那样出现在龙渊眼前。   近距离,静静地望着他。   三百年前的记忆潮水一样涌来。   “……这是为父为你挑选的未来道侣,看看,喜欢吗?”   十三岁的龙渊看着那个凡人少年,那么弱,像一个玻璃做的小人。   “……不喜欢,我讨厌他!”   父亲从不牵自己的手,却牵着那个人的。   都是因为他,父亲才离开自己那么久。   他从小性格桀骜不驯,叛逆,最讨厌被规训的人生。   “……龙渊,你太令我失望了。”   “……我也对父亲很失望!你自己的恩关我什么事,凭什么要我娶他?”   第一次见面的时候,不欢而散,他甚至没有仔细看一眼对方的脸。   第二次见面,对方对他行礼,他冷冷推开对方:“我才不娶你,丑八怪。”   那个人重重跌倒在地上,好半天站不起来。   龙渊没想到对方会那么脆弱,他才想起,自己是修士对方是凡人,顾不得讨厌,上前扶起对方。   “……你,你别死了!”   那个人脸上也戴着一个面具,被他推倒后面具跌碎在地上,对方抬眼朝他望来。   那时候他们第一次看清彼此的脸。   龙渊最后一次看见那张脸,是三百年前,他们的婚礼前。   “……你真的要和我结契吗?”   “……嗯。”   “……可是,殿下不是讨厌我吗?”   “……我没有讨厌你,对我而言跟谁成婚都一样,你的先祖对我父亲有恩,和你结契大家都会满意。”   “……可是殿下不满意。”   “……我,满意的。”   “……我不懂。”   他怎么跟那个人说,少年人的讨厌和排斥,有时候是骑虎难下,是口是心非。   “……没关系,以后就懂了。”   他轻轻摘下那张面具,望着那张温柔像是春水的面容,眼波也像春水。   记忆里那张脸和眼前这张重合。   乌黑清澈的眼眸静静地望着他,没什么表情,所有的感情都隐匿在春水一样的湖底,欲言又止。   等人涉水,打捞拾取,或者沉溺。   龙渊脸上一片空白,包括他的震惊。   声音沙哑:“阿雪?”   怎么会……   那个魔族第一美人,是他已故的道侣……温泅雪!   “阿雪你没有死……你没有死,为什么不来找我?”   温泅雪静静望着他,眼眸微弯,笑容纯美又邪恶。   龙渊眼神瞬间一变:“不,阿雪已经死了,你到底是谁?你从哪里得到的这张脸?”   温泅雪后退。   龙渊上前去拉他。   下一瞬,墨青梧上前拉开温泅雪,将温泅雪挡在他身后:“龙渊,你冷静一点。他是温泅雪,他没有死。”   龙渊恍然大悟,望着墨青梧又望着雲邪,眼神锋利桀骜凌厉不信。   “所以,你们早就知道,你们联合起来瞒着我?雲邪还想背着我和他结契?”   雲邪毫无愧疚:“你又不喜欢他,三百年已过,你们的婚事早就不作数了。谁和他结契都与你无关。”   龙渊没想到会听到这种话,还是从雲邪嘴里说出来的。   “那也不该是你!”他望着雲邪,怒不可遏。   雲邪笑着冷冷望着他:“为什么不能是我?是我把他从三十六重天魔宫里救出来的,你在干嘛?你在嘲讽看不起他,你叫我怎么告诉你,那个你看不起的魔界美人就是三百年前被你弄丢的道侣?你知道那些人怎么对他的吗?你知道我救他的时候,他的眼神和死人一样吗?你什么都不知道,你只会嘲讽看不起他。”   龙渊脸色苍白:“我不是,我不知道那是他……”   他对魔族有敌意,那也是因为温泅雪的事。   墨青梧压低声音,望着雲邪,厉声:“你是要当着所有人的面将那三百年的过往抖落一遍吗?”   雲邪面无表情,轻嘲:“你以为我们不说,他们就不知道吗?掩耳盗铃罢了。”   三百年,一个凡人在魔界如何活下去?   龙渊面无血色,想起当初调查的时候案头摆放的那厚厚一叠资料。   ——那个人是历代所有魔君的奴宠,是他们的鼎炉。   呼吸一滞,身体一阵绞痛。   龙渊咬紧牙关:“这都是我的错,理应由我负责!”   温泅雪安静望着他们:“龙渊太子想怎么负责?”   龙渊回望着他,眼底一点痛楚:“履行我们三百年前中断的……”   忽然之间,一阵龙吟之声传来。   漫天华彩,祥云弥漫。   “仙主出关了!”   所有人朝龙吟之处望去,垂首低眉行礼。   “恭迎仙主。恭喜仙主出关。”   只有温泅雪没有动,也没有任何意外。   只是笑了一下。   如果不是那个镜子,他差一点就挑今天,踏平玉京仙都了。   到时候,被人渔翁在后,一起包了饺子,场面可不太好看。   反派的运气就是差一点。   玉京仙都的仙主,龙因我,三百年前将温泅雪从凡间带回来后,马不停蹄就闭关了。   龙因我是人身化龙,闭关了三百年,如今应该是角龙。   不如龙渊,生来就有应龙血脉。   因为龙渊的母亲是龙族公主。   龙渊和雲邪体内都有一缕龙族血脉。   雲邪体内的龙血来源于自己的父亲,亦是应龙血脉,神剑泽每一代只会觉醒一个龙血后裔。   龙乃天生神族。   即便血脉淡泊,觉醒之人修行速度依旧一日千里。   这就是为什么龙渊年纪轻轻能成为仅次于仙主的玉京仙都第一高手的原因。   龙因我的闭关之地不在玉京仙都,而在云霄城。   云霄城是隐世的龙族聚集之地,传说那里的城主是最正统的苍龙。   玉京仙都的仙主出关回来,自然不会是独自一人。   果然,龙吟声处,数道身影降落。   无论男女,各个神情肃穆傲然,俊美无俦,犹如神人。   而其中一个和龙因我站在一起的青年,一身黑衣面容苍白,薄唇紧抿,脸上没有任何感情,一片寂静淡漠。   那个人毫无骄色,也没有任何外放故作的气势,对这种场合早已司空见惯,只是寻常地站在那里,所有人却都以他为尊,隐隐拱卫的姿势。   周围一阵压低地吸气声。   “……想不到云霄城城主居然亲自来了,龙族不是从来少理外界之事吗?”   “……龙族血脉单薄,最注重子嗣,别忘了龙渊太子和神剑泽少主雲邪,可都算作龙族后裔。”   果然,龙渊望向台上,对上面那个人行礼叫道:“见过父亲、舅舅。”   连神色倨傲狂妄的雲邪也收起剑,老老实实、规规矩矩行礼:“见过仙主,拜见城主。”   这还是温泅雪第一次见到真正的龙族,还是传说中正统的苍龙。   果然……好漂亮啊。   龙渊太子自小便有玉京仙都第一美人的称号,但是,和那位黑衣青年比起来,竟然瞬间黯然失色。   外甥肖舅,两个人的确略有相似。   但是,这份相似在龙渊身上偏向清丽。   那个人却是说不出来的好看,是……十二分的英俊。   那么多人都在明目张胆,或者暗自悄悄打量着那位传说中的云霄城主,世界上最后一条正统的苍龙。   可是,温泅雪的目光才稍稍放在对方的身上,对方的目光却瞬间穿过无数人,准确地朝温泅雪望来。   眼底淡漠沉静,像是无边无际的大海,像海上的礁石,笃定,寂静。   眼眸是浅灰色的,像被时间打磨的旧日的灰色的月光。   又清又锐。   矛盾的气质,好像很年轻,又好像已经活了很久很久。   温泅雪静静望着,忘记了自己现在的人设是个情天恨海、苦大仇恨的凡人小可怜来着,他缓缓弯了弯眼睛,对那条龙笑了一下。 第132章 双标龙傲天和竹马天下第一好12   “拜见仙主, 拜见云霄城主。”   紧随墨青梧三人之后,一众山呼海啸的俯首恭拜之声。   玉京仙都的仙主龙因我,外貌是个儒雅仁义自带威严的中年人, 浓密的长眉总是忧心忡忡地皱着, 仿佛心中时刻装着天下苍生。   他的外貌和龙渊的清丽锋芒不像,反而有些近似雲邪。   龙因我望着台下的年轻人,望着穿着喜服红衣的墨青梧和雲邪, 疑惑笑道:“老夫接到青梧的传信, 说是玉京仙都今日有大事发生。恰逢城主无事与我一道回程。如今一看, 这大事莫非是喜事?只是——”   龙因我望着两个穿红衣的年轻人背后, 同样穿着喜服的青年,对方那张即便是云霄城也罕见的绝世姿容,让龙因我都微微恍神了片刻。   即便站在玉京仙都最俊美的三个男子身边, 所有人也一眼望去只会看到他。   龙渊的俊美已是清丽至极显得秾艳了,站在那个旁边, 却叫人完全无瑕看到他。   龙因我疑惑的自然不是温泅雪的美貌,而是:“为什么有三个身着喜服的新人?你们究竟是谁要跟谁成婚?”   一片鸦雀无声,这个问题可着实太难回答了。   龙渊上前, 不由分说一把拉着温泅雪的手, 大步走出列,神情凛然:“父亲, 请您为我和阿雪主持结契仪式。”   龙因我的脸上浮现惊讶之色, 望着他旁边的温泅雪,皱着眉的展开, 露出一个和善的微笑:“这竟是阿雪, 你长大了, 我险些没有认出来。”   温泅雪望着龙因我, 乌黑的眼眸清澈潋滟,神情一片温顺内敛,像是内向孤僻至极,以至于不通晓礼节,只抿了一下唇,一言不发。   龙因我并未在意他的失礼,任何人看到这张脸和脸上的神情,都会原谅他的一切。   龙因我望向龙渊,微笑淡去皱起眉头:“阿雪穿着婚服,青梧和雲邪也穿着婚服,只有你没有,结果你让我为你和阿雪主持结契,你们把我搞糊涂了。今日你舅舅也在这里,你不要任性,想起一出是一出,给我平白闹笑话。”   玉京仙都的尊卑等级阶级森严,固守礼法规矩,这自然和玉京仙都的掌控者直接相关。   龙因我是一个固守规矩,讲究规则秩序条理的人。   非常注重脸面。   他虽然贵为玉京仙都的仙主,但在云霄城却只是一个普通的角龙。   因此,格外在意在云霄城主面前的姿态。   龙渊抬头,蹙眉望去,神情认真,他和龙因我不同,从小到大都是天之骄子从不在意他人的看法:“我没有任性,我说得是真的。”   龙因我无奈地摇头:“好吧,你既然这么说了那就……”   “且慢。”雲邪看到龙因我竟然是要同意,立刻也站出来,站在温泅雪那一侧,笑着语气坚定对龙因我说,“仙主,这场婚礼是我神剑泽所办,要主持也该是仙主为我和阿雪主持才是。”   龙渊猛然望向雲邪,眼神锋芒锐利。   龙因我顿时惊讶:“你和阿雪?”   雲邪傲然:“正是。”   龙因我挑眉:“胡闹!你明知温泅雪是我亲自为龙渊挑选的道侣。”   雲邪毫不退让:“那是三百年前,准确地说是三百一十年前,仙主闭关前曾经说过,三百年后婚事取消。温泅雪现在是自由身,自然可以与我结契。”   龙渊立刻说道:“父亲当初明明说如果三百年后我还是反对这门婚事,他便考虑取消婚约,可我明明是同意婚事的。雲邪你不要任性妄为,偷换概念!”   在龙渊十岁前,三个孩子一直长在龙因我膝下,算是龙因我看着长大的。   三个年轻人里,他最欣赏的是墨青梧,对自己的儿子龙渊和与龙渊脾性相投的雲邪,都有些头疼。   龙因我望向墨青梧,温和又不失威严:“青梧,你来说吧,今天到底是怎么回事?”   墨青梧出列,强行站在雲邪和温泅雪之间,他这个举动必得将雲邪往旁边扒拉推开。   雲邪不可思议地望着他,拂了拂碰到他的衣袖。   嘀咕:“幼稚!”   墨青梧目不斜视,望着龙因我:“启禀仙主,今日的婚事本是雲邪欲与温泅雪结契,可是,温泅雪并不愿意,全是雲邪一厢情愿,做不得数。”   龙因我看到雲邪咬牙,无话可说的样子,就知道他说得是真的。   “是他干得出来的事。”龙因我摇摇头。   墨青梧紧随其后,恭敬地说:“请仙主为我和温泅雪主持结契仪式,温泅雪愿意结契的人是我。”   龙因我原本轻松的神色顿时大变,脸色难看。   “噗。”   他身旁那些应龙一个个忍俊不禁,虽然下一刻就压下了笑意,依旧肃穆板着脸的样子。   但在场人人都好奇地竖着耳朵,等待吃瓜看戏,看接下来还会有什么有趣的发展。   龙因我顾不得去看一旁云霄城主的脸色。   他板着脸:“青梧,你一向是个懂事的好孩子,你怎么也跟雲邪一起胡闹?”   墨青梧掀起衣摆,端正跪在那里,脊背挺直:“青梧自知今日之事荒唐,甘愿承受一切责罚,只请仙主成全。”   雲邪冷笑一声,也撩起衣摆跪下:“我也是真心与阿雪结契的,这本就是我与阿雪的婚礼。阿雪是否心甘情愿,只由他自己说了算。”   他一心认定,温泅雪之前排斥他只是因为,以为他是龙渊,温泅雪排斥讨厌的人是龙渊,故而信心满满。   毕竟,是他将温泅雪从三十六重天魔宫救出来的。   龙渊也跪下了,望着龙因我:“我与阿雪三百年前就该结契的,只是因为意外,推迟到今日,请父亲成全。”   如此,一眼望去,只有温泅雪站着了。   龙因我望着他们:“龙渊,我给了你三百年时间,你一直不愿意,怎么现在有两个人跟你抢了,你反而又愿意了?你须知,人不是玩具,可以抢来抢去。雲邪、墨青梧,无论如何,温泅雪乃是老夫钦定的太子妃,他只可能与龙渊结契,你二人也放肆得太过了。还有,老夫闭关之中,明明隐约感知到有人说阿雪出事了,为何今日见他好端端在此?你们三个是否隐瞒了我什么?”   墨青梧望向龙渊,眼神凌厉,压低声音:“你不要胡闹,你明明不喜欢他,你再这样下去只会害了他。”   玉京仙主闭关刚出来,不知道温泅雪遭受了什么,固然全玉京仙都都知道,但事情总没有放在明面上提及。   一旦玉京仙主不知情下逼问,有人当众道出三百年之事,所有人听到温泅雪做了三百年魔君的鼎炉,温泅雪要怎么办?   龙渊当然知道,可是,他比谁都委屈。   是他们瞒着他,他现在才知道温泅雪的身份。   他总不能眼睁睁看着温泅雪和别人成亲。   “他明明是我的,父亲也只愿他与我结契,你们若是不横插一手什么事也没有。”   雲邪冷笑,怼墨青梧:“掩耳盗铃有意思吗?你把仙主叫回来,就没想过这个局面吗?”   墨青梧蹙眉,他信中明明说清了来龙去脉,请求仙主大局为重,给自己和温泅雪赐婚,他也不知道仙主为什么没有看完信。   但不管怎么样,一定不能让事情这样下去。   龙因我已然察觉到不对,冷声喝问:“到底发生了什么事?”   “回……回禀仙主,三百年前,魔界仓促来犯,太子妃他被……”   龙因我沉着脸:“被什么?把话说清楚!”   墨青梧最担心的事情发生了。   他高声道:“仙主!此事无关紧要,大可私下再细究。当务之急,宾客齐聚,不能让云霄城主这样等着。”   龙因我顿在那里。   片刻,他侧首对一旁的黑衣青年说:“老夫考虑不周,让城主看笑话了。”   那人平静道:“无妨。龙族娶亲求姻缘,多的是数人相争一人。”   龙因我笑了一下,望向下面的时候,脸色冷沉:“温泅雪与龙渊的婚事,乃是本君欠下温家先祖恩情,必要偿还的,这门婚事任何人都不得破坏。”   他这话叫所有人不禁皱眉。   只有龙渊松一口气。   周围的应龙们疑惑皱眉。   云霄城主淡漠:“结道侣契约要双方心甘情愿,你要报恩,该让那个人自己选,心甘情愿结契之人。”   应龙们暗自点头,就是说哪里不对。   报恩不该让恩人满意吗?怎么还按头人家非得跟自己儿子结契的,争来争去,没有一个人过问人家的意见。   若那是个烫手山芋,无人接手也就罢了,但对方明明是个天上地下难得一见的大美人,这叫哪门子报恩,整得和强取豪夺一样。   还好他们城主头脑清晰,仗义执言。   龙因我脸色微变,微笑道:“城主说得是。”   他复又看向温泅雪:“阿雪,如今龙渊也心系于你,他们都愿意与你结契,不知你属意他们三人之中的谁?”   三个人都侧首回眸,望向站着的温泅雪,等待他的答案。   温泅雪望着龙因我,乌黑含着清泉的眼眸,在那张温柔可欺的面容上,有一种被命运肆意玩弄,毫无办法的薄命凄美:“说出来,仙主就会同意我所求吗?”   龙因我慈和地望着他:“这是自然,我总想把最好的人给你,我知道你自小喜欢龙渊,现在你大可放心说出心中所愿。无论你选了他们之中的谁,我都会为你主持。”   温泅雪静静地望着他们,眼中沁着一点泪意:“最好的人……我若是配不上呢?”   龙因我笑了一下:“好孩子,你冰清玉洁,美貌天成,配得上任何人。”   这话一出,知道实情的人脸色都一白。   冰清玉洁,形容一个被无数魔君拥有过的鼎炉。   温泅雪若是心性稍差一点,怕是要当场吐血。   温泅雪没有吐血,只是眼中含着泪意。   面色苍白,神魂绞痛的只有龙渊,只有亲手救他出来的雲邪,只有墨青梧。   围观看戏的人,脸上都多多少少流露出一丝不忍。   就像亲眼看到美玉坠入污泥,碎在里面。   温泅雪望着前方,乌黑瞳眸放空失神:“我要他。”   龙渊咬着舌尖,眨了眨眼,像是反应不过来,顺着温泅雪的手指所指望去。   雲邪握紧了拳头,忍着心尖的痛意,不可置信地望向温泅雪手指所指。   墨青梧按着心口,脸色苍白,他站起来:“阿雪,你不要胡闹……报仇不是这种报法。”   所有人围观的人都震惊地望着温泅雪手指的方向,不断确定,他没有指错。   龙因我的眼睛都要跌出来,看着温泅雪,又看向自己身旁的黑衣青年。   没错,温泅雪没有指身边那三个求娶他的任何一个,他指着的是高台之上,龙因我身边的黑衣青年。   他指着云霄城主,世界上最后一条苍龙。   出身即有神格的最正统的龙。   说:“我要他。”   他疯了吗?他怎么敢?   龙因我自己又有什么资格和本事,能做主云霄城主的婚事?   他只是区区一条角龙。   龙因我只觉得温泅雪是真的疯了,或者,根本不知道身旁这个人是谁。   尤其看到,温泅雪眼眸沁着水色,神情再温柔静谧不过,他明明没有明显的表情,却像是整个世界都欺负了他。   龙因我想,他应该是不知道选谁,随便指了一个。   再看,身边的云霄城主神情从始至终淡漠寂静,并未因为对方的冒犯而有任何反应。   只有身边的应龙明明震惊至极,却强自镇定,一副:我绝对没有在吃瓜。   但是,在龙族的内部通用识海里,无数龙吟阵阵……   ——城主被人选了!   ——我们城主得了一分!棒呆!   ——对方是个大美人哦,超级大美人!   ——大家放心吃瓜,我已经把当事龙【城主】屏蔽了!   ——果然龙渊那小鬼太年轻任性了,根本比不上我们城主魅力万分之一。   ——城主终于要脱单了吗?   ——速探,城主什么反应!   ——城主没有反应。   ——切,白高兴一场,就知道城主不解风情。   ——但,就是城主提议让人家自己选的!   ——哇哦!!   ——……   谁也看不出,一脸傲然肃穆的应龙们,人还站在这里,整个龙已经摇着尾巴扎入了瓜的云海。   龙因我望向温泅雪:“你这孩子,是糊涂了吗?这位可不是玉京仙都什么人,他是云霄城的城主,龙族族长,世间唯一一条苍龙。”   温泅雪望着那条龙,蒙着水色的眼眸,乌黑莹润,纯真又好奇:“你就叫苍龙吗?”   “不是。”那条龙的脸上没什么表情,浅灰色的眼眸淡漠清澈,望向他,声音低低的,“我的名字是,君罔极。”   “我是温泅雪。”温泅雪望着对方,像是要笑一下,但及时记起了自己的人设,是命如浮萍的小可怜,于是轻轻颌首行礼。   垂眸轻抬之间,眼圈微红,眼波沁着潋滟泪意,泪珠在安静的脸上无声落下:“我不能选你吗?我不想选他们任何人。”   龙渊站起来:“阿雪,他是我舅舅。”   雲邪也站起来:“你选我,只要你不愿意,我绝不碰你。”   墨青梧:“我和你结契,是真心的,不为任何人,只为我自己。”   所有人都感到唏嘘。   尤其是知晓三百年前那件事的。   伤害都已经造成,现在这三个人说真心,谁知道他们的真心几斤几两。   但,温泅雪选谁也不敢选云霄城……城主,怎么走下来了?   一众人惊愕地望去。   君罔极从台上一步步走到了温泅雪面前,抬手,曲起的食指很轻地抚去温泅雪脸上的那滴泪。   他垂眸望着温泅雪幽静的眼眸,握着温泅雪的手:“走吧。”   温泅雪怔然:“去哪里?”   君罔极低声平静:“你选了我。去云霄城。”   温泅雪望着他:“……你让我选吗?”   君罔极浅灰色的眼眸,近距离望去一片澄净寂静:“嗯。”   温泅雪望着他,不知所措。   君罔极望向台上表情震惊的龙因我:“告辞。”   应龙们化形遁入青霄,发出阵阵龙吟。   君罔极揽着温泅雪的腰身,站在一条云化作的青龙背上,向着天空尽头的云霄深处而去。   温泅雪回头望向远去的玉京仙都,神情怔然放空。   这是他意料之外的。   玉京仙都所有人都对此目瞪口呆,难以置信,反应不过来。   “这,这怎么可以!”   所有人都只想到,温泅雪怎么敢选云霄城城主。   只觉得他的这个举动触怒冒犯了对方。   没有任何人料到,云霄城的城主愿意被他选的。   但也不是完全出乎意料。   “龙族性淫,或许根本不在乎贞洁与否,也可能对方根本不知道他的底细,只看见他貌美,便什么都忘了。”   见那个人貌美便什么都忘了的,岂止是云霄城城主?   龙因我脸色难看至极,冷冷看了雲邪、墨青梧和龙渊一眼:“你们干的好事。”   龙渊咬紧牙关:“舅舅怎么可以这么做?阿雪是我的道侣!”   他立刻就追去。   雲邪紧跟他之后。   两个人的性子都是天不怕地不怕,随心所欲我行我素,唯有墨青梧没有动。   墨青梧望向龙因我:“城主当真要与温泅雪结道侣契吗?”   龙因我比任何人都了解龙族,了解君罔极。   龙因我摇头:“那是苍龙,血统最纯的青龙,断不可能与一介凡人结契。城主不过是贪恋阿雪的美貌,龙族最是喜新厌旧,过不了多久自会厌弃,到时候再接人回来吧。”   他说完便拂袖离去。   所有人陆续都散了。   一边走一边议论纷纷。   人群散尽。   只有墨青梧还站在原地。   “道子,走吧!”浮生仙道的人说。   墨青梧看着自己的掌心,微微偏头,面无表情:“人人都说青梧道子向来无欲无求,万事不争,但,到底是不想争,还是他知道自己争不过?”   那两个人体内都有龙族血脉,他没有。   他们有资格追去云霄城,他只怕城门都进不去。   温泅雪一介凡人,就该被龙渊想要便要,不想要便随意舍弃吗?   就该任由龙族玩弄厌弃,听凭其他人的欲望支配他的命运吗?   浮生仙道的人说:“你可知玉京仙都乃是修真界至高圣殿,乃世间最强者汇聚之地,却为何只有浮生仙道存续?便是因为无欲无求,万事不争。”   墨青梧握紧手,望着头顶弥散的祥云:“若我现在偏要争一争呢?”   那人叹息一声,在他耳边低声:“你知道龙因我为什么成为仙主的吗?五百年前,龙因我还只是个人,由人化龙,才可对抗龙。”   化龙。   可是,怎么化?   ……   ……   温泅雪站在云龙的背上,周围万里晴空,所到之处,脚下云海翻涌而生。   往远处望一眼,脚下城池如沧海一粟。   他像是害怕一样退后,身体碰到身后的君罔极,顿时转身,不安地轻抿了唇,乌黑的眼眸怯弱温顺地望着对方。   就像一个真正的凡人小可怜一样。   君罔极静静注视着他的眼睛,低声轻轻地说:“害怕,可以抓着我。”   天空之上,强度过大的风都被荡开,但也有微风吹拂而来。   君罔极的手放在温泅雪的肩上,目光注视着远处:“只望着前方,不看脚下,就不会害怕了。”   他好像一点也不觉得,身为修真界的修士却害怕高是一件上不得台面的事。   温泅雪看着他的眼睛,浅灰色却意外的宁静纯粹,难以形容的颜色。   云霄城是建造在云上的城。   能进入云霄城的龙,都是惯于腾云驾雾的飞龙。   温泅雪在魔界的时候自然也听过龙族,听过云霄城。   可是,因为龙族数量稀少,寿命又很长,很少在世间行走,即便是魔界的黑市上关于他们的消息也不多。   为了方便一些龙族会化作原型,云霄城的建筑总是建造得又高又大,宽敞至极。   连床都大的离谱,足够他们化作原型了。   “这里对你而来太大了,你可以选一个房间,重新为你置办适合尺寸的家具。”   温泅雪望向君罔极,怯怯地拉着对方的衣袖,乌黑的眼眸静静望着对方:“我不是应该和您住在一起吗?”   他尽职尽责地扮演着他的新人设,一个好不容易凭借美貌攀上大人物的小可怜。   只是,动作的是怯怯的,脸上的神情却不够可怜,是一片幽静的湖泊。   君罔极望着他:“如果你愿意,也可以住我的房间。”   温泅雪试探地抱着他的腰,往他的怀里靠去,成功抱到的时候,嫣红的唇角扬了扬,露出一丝笑意,很快又消散。   只有声音是无枝可依的小可怜的惶然不安,瑟瑟发抖,将对方越抱越紧:“我很害怕,您能和我一起睡吗?”   君罔极任由他抱着自己:“好。”   声音平静淡漠,却像是纵容。   无论温泅雪提出任何要求,都会被满足。 第133章 双标龙傲天和竹马天下第一好13   抱了一下, 温泅雪后知后觉意识到自己太主动了,有点妖艳贱货,不符合一个小可怜的人设。   他松开搂着对方腰的手, 抿唇后退:“我……对不起。”   君罔极静静望着他:“为什么道歉?”   温泅雪眼眸盈澈,不安地望着对方的眼睛:“因为, 冒犯了您。”   说这话的时候, 他的手还攥着对方衣袖一角。   君罔极薄唇微抿,面无表情, 但声音温和:“不是冒犯,也不用称呼您,云霄城的人都叫我城主或者龙君, 你可以跟他们一样,或者叫我的名字就好。这里规矩不重,你想做什么都可以。”   温泅雪温顺内敛的样子,望着对方, 对上的时候又下意识避开, 轻轻地说:“我想沐浴, 浴室在哪里?”   君罔极:“我带你去。”   他转身往前, 走得不紧不慢,足够温泅雪牵着他的衣袖一角跟紧他,还能左右张望记清周围的布局。   寝殿极大, 如同玉京仙都一整个宫殿,浴室在寝殿旁边, 比寝殿还大,简直如同一个池塘。   看得出来, 这里的龙经常化作原型, 这些建筑的尺寸完全是照着龙族原型建造的。   浴池是露天的, 头顶有一棵高达百米的花树,开着满树的粉色大朵的花。   浴池有温、冷两边,玉石为底,由浅及深。   温泅雪在这里也不至于一下水就被淹死。   周围仙草遍生,水汽氤氲。   君罔极站在池边,对温泅雪说:“这里的泉水对身体有好处,可以多泡泡。除了我和你,没有别的人来。”   他拂了一下衣袖,池边的衣架挂着许多柔软的浴衣,还有浮在水面的蔬果、茶点。   “去泡吧。”   温泅雪回眸望着他,眼神矜持不稳,像是下一瞬就会被惊走,却又忍不住停留:“您平时泡温泉的时候,也吃这些吗?”   君罔极顿了一下,静静望着他,说:“我不吃。龙族的小孩子喜欢,我猜你可能会喜欢。从厨房新拿的。”   温泅雪意外,垂眸抿唇笑了一下。   君罔极望向云霄城的入口:“你泡吧,我去处理一些杂事,晚饭时候回来。”   说完之后,他看着温泅雪,停顿几息,等温泅雪听到之后对他颌首,身影才一瞬消失不见。   温泅雪褪下衣服,换上浅青色的浴衣,往水里走去。   躺在最浅层,把脸沉在水里,他在水里望着头顶那棵高大的粉色花树。   一阵风吹过,高大的花树摇曳,半个手掌大小的花朵整朵坠落下来,落在水面上,缀起大片的涟漪。   镜子终于忍不住冒头。   【怎么一眨眼不见,剧情就又这么离谱了?明明应该是龙渊和你的婚礼,龙因我出关后对龙渊晓之情动之理,龙渊知道他与你的婚礼是必须的。于是龙渊同意和你结契。】   【雲邪和墨青梧不知内情,只觉得龙渊是受到龙因我的压力,于是他们两个为了龙渊,阻止与你的婚礼。雲邪来抢亲,墨青梧冒充龙渊。婚礼上,魔君重衍率领大批魔族来犯,你为了龙渊挡下致命一击,魂飞魄散。】   【龙渊震惊之下,终于被触动了心弦,开启了情关,在你魂飞魄散的三百年里慢慢萌生对你的感情,开始寻找办法复活你。总之跟云霄城有什么关系?怎么地图还开到云霄城来了……你,你没事吧?】   镜子看着沉在水里一动不动的温泅雪,顿时慌了。   直到它沉到水里一看。   温泅雪捧着脸在笑。   【……】   “怎么办,那条龙好可爱。”   【你先从水里出来,可别淹死了!】镜子惊恐。   在水里不方便,不然温泅雪要滚来滚去的。   他从水里坐起来,摇头甩了甩脸上的水,抿唇眼眸弯弯,脸上笑容漫溢。   捧着脸:“他怎么会生得那么和我的心意?还这么可爱?”   怎么会有人面无表情,分明寡言淡漠的性情,却这么温柔?   【你说谁?那条龙?他干什么了?我怎么没看出来,他跟温柔有什么关系?】   “他给我准备小孩子的吃的。甜糕糕和水果!”   镜子偷吃了一颗果子:【那是因为你在他眼里就是个小孩子啊,你知道他活了多少年吗?】   而且,厨房一般准备的水果都是固定的数,此刻有一个小朋友龙因为没有了水果糕点在哭吧。   “他给我准备衣服,而且,每次说话都看着我的眼睛。”   【面无表情看着也算?眼神又冷又锐,吓得我都不敢冒头。】   “离开也不会落下一句话突然消失,还会等我的反应,看我是不是有话说。”   【……】镜子后知后觉想起,资料介绍了,温泅雪似乎是个……恋爱脑?!   所以,这个恋爱脑终于发作了?   【行吧,后面剧情反正也是龙渊初识情滋味,复活你的独角戏时间。你恋爱脑就恋爱脑吧。】   【我就是担心,你没有死,而是移情别恋了,他的情窦初开会不会戛然而止?】   温泅雪望向镜子,百无聊赖平静地说:“你觉得他们为什么忽然爱我了?”   【你美啊!】镜子暗道失策,果然工具人太美了就是会坏事,【雲邪是颜控,你死死踩在了他的审美上。】   【龙渊的话,因为愧疚吧。三百年前那场婚礼他以为你死了,恰好和三百年后原本的命运轨迹重合了,于是提前开始自我攻略了。婚礼上猝不及防见到的复活的你,受到刺激,情感才会加速催化。但冷静下来后,他那么骄傲,一定不会再追着你。】   温泅雪轻轻地说:“你知道如果一件宝物放在那里,谁都不理会,宝物的拥有者也不会当一回事,但如果有别人对宝物表达好感,宝物的主人立刻就会觉得那件宝物珍贵无比了。而抢夺的人越多,即便是一片瓦片,也会真的变得比朱玉更珍贵。越是骄傲的人,越是天之骄子,越是无法忍受原本属于自己的宝物更换主人。所以,他不会冷静下来的。”   【是吗?那我就放心了,但你记得,你得为龙渊而死,然后让他复活你啊。不然后续剧情会乱套的。】   温泅雪矜持地望着它:“我知道。”   ……   温泅雪泡完温泉换了衣服在周围逛了逛,偌大的龙宫里一个人都没有。   他逛着逛着就去了前殿。   远远听到有人在说小话。   “……城主真的带着个美人回来了?”   “……那还有假?全云霄城都跟过年一样,都想看一眼那个人呢。”   “……真的那么好看啊。”   “……那当然了,要不然以城主那副无情无欲、一点也不像龙的死样,能一眼相中?”   “……我跟你们说当时我就在现场,城主好心机的,诱导人家自己选,人家选了他,他就真的二话不说抢了人就走。喏,现在龙渊小殿下还在城门口撒泼打滚呢。”   “……他闹什么?城主是他舅舅,城主娶亲又不是他爹二婚。”   “……那你就不知道了,据说那个大美人是龙因我给龙渊小殿下找的小道侣,准备了三百年了!”   “……哇哦,城主居然强取豪夺外甥的媳妇,不行听不下去了我小脸通黄还扭曲。”   “……胡说什么呢?他们说是就是了吗?人家大美人根本不认这门婚事,他们自己一厢情愿,还搞威逼利诱,城主明明是英雄救美。”   “……那他到底喜不喜欢啊?”   “……就是,他喜欢吗?”   “……呃,城主回来的路上买空了城里的新衣。”   “……!”   “……还在厨房紧急定了一份珍果,还私下传音问从凡间来的龙和精怪们,凡人喜欢吃什么。”   “……嘻嘻嘻,不用再说,我懂了。”   温泅雪捂着脸,小心翼翼退回去。   赤着脚跑回寝殿里。   ……   云霄城的夜晚很短暂。   天还亮着,君罔极就回来了。   晚膳摆放一桌,都是小份的,因此数量很多。   吃饭的时候,君罔极没有抬眸,仪态很好。   直到吃完了,温泅雪也没有听到他说——“不知道你喜欢吃什么,就都准备了一些,喜欢吃什么告诉我,下次我让人多准备一些。”   就好像,温泅雪听到的那些人的话都是假的。   ——好失望哦。   用完膳,东西撤下去。   君罔极看向温泅雪:“想散步消消食吗?”   温泅雪困倦无辜地望着他,黑色的眼睛里还有打哈欠失败,浮现的生理性的泪水:“我困了。”   君罔极:“那就睡吧。”   床实在很大,足够在上面打个滚也不会掉下去。   温泅雪躺在里面,挪了挪,在被子里乖乖望着站在床边的君罔极:“您答应了,要陪我的。”   “嗯。”君罔极望着他,低声轻轻,“我去沐浴,很快回来。”   温泅雪犹豫了一下,伸出手:“我只认识您,醒来看不到您,会害怕的。不可以骗我。”   君罔极伸手,任由他的小拇指和自己的勾起来:“不会。”   他松开勾着的手指,将温泅雪的手放回被子里,给温泅雪盖好被子:“睡吧。”   温泅雪闭上眼睛,睁开又看了他一眼,实在很困,转眼睡着了。   不知道过了多久,感觉没多久,有人掀开被子躺在他旁边。   温泅雪没有睡熟,睁开眼看了一眼,对上君罔极望来的目光。   他清醒了一下下。   月光洒落在半室寝殿,那个人穿着松白的寝衣,墨色的长发散落下来,衬着那张沉冷寂静的面容,眼神隽永专注如夜色,他的脸上没有什么表情,明明是毫无生机的俊美,温泅雪却觉得温柔。   温泅雪的脑袋挪过去,蹭着那个人的手臂,又睡着了。 第134章 双标龙傲天和竹马天下第一好14   早上醒来的时候, 君罔极还在。   温泅雪枕在对方的心口,整个人微微蜷缩依偎着,君罔极的手臂放在他的背上。   云霄之上, 吹来的风被过滤过,清冽干净透彻。   叫人懒懒的,什么也不想, 就想这样躺着发呆。   过了一会儿, 君罔极的手动了一下。   温泅雪立刻闭上眼睛装睡。   君罔极醒了,但他也没有动。   他抬手摸了摸温泅雪的头, 一下一下, 很耐心的样子。   温泅雪过了许久, 才“醒来”。   他眨了眨眼睛坐起来, 望着君罔极:“我睡过头了, 您醒了,不叫醒我吗?”   君罔极轻声说:“没什么要紧的事,想睡可以多睡一会儿。”   他的脸上还是沉静的样子, 看不出丝毫感情。   君罔极下床, 回头对温泅雪说:“跟我去换衣服吧。”   温泅雪看着君罔极并未要任何人服侍, 自己净了脸。   回头看到温泅雪无措地站在那里。   君罔极什么也没有说,走过来用干净的帕子一点一点轻柔仔细地给温泅雪擦脸和手。   像照顾一个懵懂的小朋友, 又像是擦拭一个极其珍贵易碎的珍宝。   温泅雪在他的照顾下, 年龄成功从三百岁降级为七岁。   更衣室在寝殿另一侧, 被分成了两间,应该是连夜隔开的。   温泅雪好奇地看了一下,属于他这间挂满了符合他尺寸的衣服。   想起那些龙族说, 君罔极在回程路上就备好了这些。   温泅雪挑了一套离他最近、最复杂的。   君罔极早就穿好了, 等了片刻不见温泅雪出现。   “我进来了。”帘外的人低声说。   和昨天离开时候一样, 说完顿了顿,给了温泅雪反应的时间。   帘子掀开,君罔极走进去,停在那里静静望着温泅雪。   温泅雪只穿着轻薄的中衣,因为不知道怎么穿龙族的衣服,大概是在君罔极出声之后,着急弄不好,便胡乱将衣服裹在身上。   见君罔极进来,看着自己不出声。   温泅雪抬眼,像是怕做错事被丢弃一样,乌黑的眼眸含着薄薄的泪,温顺望着一直等他不出现,只好进来看一眼的君罔极:“我,我很少穿衣服。”   君罔极走过来,拿下他身上的衣服,帮他穿上。   “没关系。”君罔极说,低头帮他系好腰带。   挽发,自然也是君罔极亲自来了。   衣服是青色的,配玉簪。   君罔极看着温泅雪,说:“很适合你。”   那双浅灰色的眼眸,看着人的时候总像是格外的专心、沉定。   仿佛在他的世界,一切都是很慢的,没有任何事需要着急。   温泅雪抿唇,垂眸羞赧生涩地笑了一下。   他抬眼望着君罔极,像是人生第一次被夸奖欣赏赞美一样,眼眸清澈黑亮。   温泅雪今天依旧像个寄人篱下的小可怜,雏鸟一样亦步亦趋跟紧君罔极。   而且,他像是睡了一觉后,越发懵懂无知。   任何人但凡稍微多看他几眼,都会发现,他像是一个被人长期豢养的金丝雀。   只是金丝雀一朝换了一个世界和主人。   这让他震慑人心,让人窒息、不可触及的美,一下子多了一种羸弱暧昧的意味。   就像修士修行成仙本是一件可望不可即的事情,但忽然被告知,只要大致修行积攒多少力量,就可以飞升。   虽然那个力量仍旧是个天文数字,也一下变得确定了。   这若是放在玉京仙都,放在任何地方,周围人看着温泅雪的眼神都会变得轻佻意味不明起来,但在云霄城的龙眼里,仍旧只有好奇和惊叹。   “……啊,他可真美啊。”   “……羡慕城主,我想出去逛逛参加别人的婚礼了,多来几次能捡到这么好看的道侣吗?”   “……闭嘴,那不叫捡,这么好看的得叫抢亲。”   那些龙吟声很小,混杂在微风里,如果温泅雪真的只是一个凡人,是不可能听到的。   于是,温泅雪仍旧怯生生地茫然惊惶地面对着周围的一切。   “……你们吓到他了,离远一点,小心城主生气。”   “……那不关我们的事啊,城主要算账得找他外甥,龙渊怎么养的人,把人养成这样?”   “……凡人很难养的,龙渊自己才三百多岁,连自己都养不好。”   “……那不一样,他是人身出生的,这个年纪都老大不小了,跟蛋生的三百年还在壳里的可不一样。”   “……龙渊人呢,不是说昨天就到了云霄城吗?”   “……在城外呢,城主没让进,他和那个叫雲邪的小崽子都还不能化成原型,不能化形算什么龙?”   “……龙渊就老老实实等着?他以前不也进来了吗?”   “……没呢,他和那个叫雲邪的小崽子打起来了,可能觉得打个半死城主没眼看,就开门放他们进来疗伤了?”   “……”   ……   那些龙一句匆匆带过,温泅雪并不知道,龙渊昨天被君罔极气了个半死。   龙渊长这么大,还是第一次被这么欺负。   他在玉京仙都、在整个修真界都是大名鼎鼎的龙渊太子,从来所向披靡。   一切规则、阻碍到了他的面前都会破例,他欣赏的喜欢的人,面对他无不诚惶诚恐、受宠若惊,人人都想得到他一个眼神和肯定。   任何事情,只要他想办,无论再困难、花费多长的时间,他都一定能做到。   可是,那样喜欢他的温泅雪,忽然选择了别人,要跟雲邪、跟墨青梧结契,也不愿和他。   他最好的两个朋友,为了他好,完全不顾他的想法,要抢夺他的道侣。   他没见过几次面的舅舅,竟然抢走了他的道侣,还将他粗暴拦在城外。   龙渊再骄横,再天资过人,他也是人,体内的应龙血脉只能让他有机会在一千年时间化作龙身,他没办法三百年化龙,更没办法和苍龙之身的君罔极对抗。   龙渊本就怒火中烧。   雲邪还在一旁:“从未听说什么只有化作龙身才能进云霄城的说法,你我小时候都来过这里的。你舅舅明显是针对我们。”   “你闭嘴!”龙渊一剑扫向雲邪,迫得雲邪不得不紧急后退,却还是衣襟都划了一道。   雲邪惊愕而怒:“你竟然当真对我出手?”   龙渊终于找到时间和他算账,闻言怒不可遏:“对你出手又怎样?你跟墨青梧背叛我在先,阿雪是我的道侣,若不是你和墨青梧横加阻拦,何以有现在的事?我还没有跟你好好算这笔账。”   雲邪闻言,神色微敛,意外地看着他:“好,那就好好算算。”   两个人同时对彼此出手,打得难舍难分,谁都没有留手。   从白日打到晚上,又从晚上打到第二天日出。   无论他们打成什么样子,城门都不动如山,没有任何龙出来看看他们。   两个人打到没力气,也不能真的杀了对方,只能恨恨地看着彼此狼狈的样子。   雲邪瘫坐在地上:“这事我不觉得自己做错了什么,一开始我在三十六重天魔宫救到他的时候,并没有认出他。你知道的,他的面具有禁制,十年了我和墨青梧都不知道他长什么样。你以前叫他丑八怪,我还以为他生得很丑。”   龙渊发泄了一通怒气,也没有力气了,只能听着雲邪解释,他自己也很想知道,他们为什么这么做。   雲邪:“后来他认错了人,把我当成了你,我才意识到他是阿雪。我总不能告诉他说,‘龙渊早就以为你死了,根本没想过来救你吧’。我那时候也没有拿定主意要怎么办,但是他对我们怀有恨意。而你又说了一些嘲弄看不起他的话。”   龙渊冷冷看着他:“我那时候不知道他是阿雪!”   雲邪看着他:“那又如何?谁也不是你肚子里的蛔虫,谁知道你在想什么?我只能看到,你看不起弱者,你不喜欢阿雪,你一直不想和他结契,不想他做你的道侣。你若是知道阿雪的身份,你最讨厌的魔界美人,做了无数魔君三百年鼎炉的人就是阿雪,你一定会愧疚会自责,这难道是我想看到的吗?我难道能眼睁睁看着你因为愧疚和恨你的阿雪结契吗?那样对你们两个都是灾难!”   龙渊感到可笑,忍无可忍:“关你什么事?你怎么知道我会不愿意?退一万步,你之前不知道,在婚礼上我明明都说了我要他,你竟然还不退让!你又算什么朋友?”   雲邪笑了一下,傲然道:“人的想法是会变的,一开始的确是为了你,但我没说一直都是为了你。你一直都不喜欢他,我怎么就不能喜欢他?我是认真想要和他结契的。没道理你突然改口说喜欢,我就该退让一边。何况,他一直对我说,讨厌龙渊!他讨厌你!”   龙渊无话可说,顿了顿,才道:“可是,我没有一直不喜欢他,我一直都很喜欢他。”   他看着连雲邪都惊讶不信的表情,明白了,自己错得有多么离谱。   三百年前,雲邪其实没有那么危急,可他却撇下温泅雪去驰援雲邪。   因为,那些想讨好的人都以为,在龙渊心里最重要的人是雲邪,于是对事关雲邪的消息格外上心。   而温泅雪是所有人眼里,他不喜欢的人。   于是,没有一个人肯去救温泅雪、护着温泅雪。   哪怕他是龙渊太子的太子妃。   雲邪:“你怎么可能喜欢他,你是觉得有人跟你抢了,觉得他珍贵了?”   他虽然这么说,脸上却忍不住露出错愕。   龙渊躺在地上,手指捂着眼睛:“一开始不喜欢的人,就一辈子不喜欢吗?我喜欢的。我若是不喜欢,又怎么会让他出现在我们身边十年?我若是不喜欢,又怎么会……和他成婚。不是计谋,我是真的想要和他结契的。所谓引出叛徒的话,才是借口。”   他一直骄傲,他要怎么告诉别人,自己早就不讨厌了?   “要怎么让人知道,我很愿意和那个我看不起的凡人结契成婚?”   少年人幼稚的骄傲,让他别扭地找了个借口,掩饰自己真正的心意。   怕所有人发现,原来自己口是心非,说讨厌弱者、说不喜欢被安排的婚事,却对那个一无是处的凡人动了心。   他慌乱害怕,觉得全世界都看穿了自己,于是越发想要掩饰。   “我以为自己在掩耳盗铃,以为你们所有人都看穿真相了,结果,原来全世界都相信了我的谎话,全世界都觉得那个人真的不重要。他们就那样看着那个人去死,没有人告诉我一声。还以为,我故意想要他死。”   泪水从龙渊的手指流淌。   “是我的骄傲自负、自以为是、不可一世,我的幼稚,让我失去了阿雪。我一直都知道的。”   雲邪复杂地看着他:“如果他不出现呢?你就自顾自当他死了吗?魔界凭空出现一个凡人,你往返魔界那么多次,杀了那么多魔族,但凡你问一句,怀疑一句呢?那个人都不可能受三百年的苦。”   龙渊放下手:“所以这一次,我不能再像以前一样,轻易放弃。我要救他。”   雲邪自嘲笑了:“说实话,我觉得我们不救他比较好,毕竟,他跟着云霄城城主,比跟你跟我要好得多。我完全是处于不甘心,为了我自己的私欲,才紧追不放的。我就是想要他,并不是为了他好,是我为了我自己的心。”   龙渊摇头,固执地说:“他根本不认识、不了解我舅舅,他是出于对我的恨意才选择我舅舅的,他的确是为了报复我。可云霄城城主不是他能得罪的,整个龙族也不是。他可以报复我,不能因为报复我,在恨意的驱使下将我舅舅拉入局中。舅舅若是不爱他也罢了,若是动心……怎么办?龙的怒火不是他能承受的。”   ……   “……我不能眼睁睁看着阿雪,因为想要报复我,出卖自己,和不爱的人在一起,那样和他在魔界的时候有什么区别……”   君罔极看着水幕上那两个人的对话,神情没有任何波澜。   在他移开目光后,水幕消散。   门外有龙敲门:“城主,两个小龙崽子已经在外面一天一夜了,还打架了,要不要给他们送点吃的?”   毕竟对龙族而言,血脉非常重要,再没眼看,也不能放着不管。   君罔极面无表情,淡淡道:“饿着。”   “……!是城主。”   ——不是叔叔们不帮你,你亲舅舅不疼你。   君罔极垂眸,在纸上写着什么:“他们喜欢打架,就派个人出去教教他们,龙是怎么打架的。”   没打断半条尾巴,叫什么打架?   “……!那要是伤到了呢?”   君罔极不抬一眼:“通知龙因我接人。”   ——这回真不是叔叔不帮你们!   咚,咚,咚。   门又被敲响了。   君罔极:“进。”   温泅雪端着一碗甜汤进来,乌黑的眼眸晶亮纯澈,望着目光沉寂向他看来的君罔极。   “甜的,也……不很甜,您要尝一下吗?”   君罔极站起来,一步一步缓缓向他走去,温泅雪下意识后退了一步,背抵在门上。   距离太近了。   他垂眸眉睫颤了一下,缓缓抬眼,朝面无表情向他低头俯身的君罔极望去。   君罔极的眼神像是阴郁将雨的天穹下,被海水冲刷的礁石,是一种毫无生机、危险的死寂。   ——这条龙好像心情不好。   温泅雪端在托盘里的那盅甜汤,被君罔极随手端起。   君罔极……面无表情舀了一勺甜汤,尝了一口。   温泅雪静静望向他。   他用椰汁煮的,可好喝了,但喝了的人没什么反应。   ——好失望哦。   君罔极舀了第二勺,平稳递到温泅雪唇边。   温泅雪望着他,懵懂地张嘴,乖乖地被他投喂。   ——他是觉得不好喝,所以让自己解决吗?   但下一勺,君罔极又自己慢慢喝了。   再下一勺,他又一次喂到温泅雪唇边。   这样,一人一勺,喝完了那碗淡淡不很甜的椰奶。   剩下最后一点的时候,不好舀,君罔极端起来喝完了。   汤汁在他抿紧的薄唇之间溢出一点痕迹。   显得那双薄唇形状说不出的好看,是不高兴的锐利淡漠的好看。   温泅雪好奇地望着他的唇,伸手,手指指腹轻轻地在他的唇上往唇角抹去。   离开的时候,君罔极的手握着了他的手腕。   温泅雪抬眸望向君罔极的眼睛,那双浅灰色的眼眸,像漫不见底的海水,漠然又寂静,无波无澜,一瞬不瞬望定他。   温泅雪的脸上没什么情绪,只是乌黑清澈的眼眸,静静不动望进君罔极的眼睛里。 第135章 双标龙傲天和竹马天下第一好15   这是君罔极第一次主动表现出侵略性。   被他抓着手腕的温泅雪温顺安静地仰望着他, 仿佛随便对方对他做任何事都是可以的。   但温泅雪的神情,像是隐在湖水之下,实在看不出来, 他是无法拒绝还是愿意?   温泅雪望着——君罔极一瞬不瞬望着他的眼睛,淡漠沉静,却又清又锐,看到君罔极分明面无表情,喉结却似是动了一下。   将喝完的碗勺放在温泅雪端着的托盘上。   “谢谢。”君罔极低声说。   像是忘了,他还抓着温泅雪的手腕。   温泅雪安静地仰头望着他:“我冒犯您了吗?”   他指擅自触碰了对方的唇这个举动。   君罔极淡漠:“没有。”   他另一只手从袖中拿出手帕,仔细给温泅雪擦干净指尖的水渍。   然后,松开了手。   温泅雪眼眸仍旧静静地望着他,矜持地问:“我能……跟在您身边吗?”   君罔极望着他:“云霄城有很多好玩的地方可以去看看。我这里很无聊。”   温泅雪乌黑水润的眼眸微动,像湿漉漉的误入人群的小鹿:“我什么也不懂,做错了事要被人耻笑的。我只想跟您在一起。”   纯真乖顺、水汪汪的眼眸无措,就像除了君罔极身边, 云霄城无论哪里都叫他感到紧张不安。   只有在君罔极的身旁是安心的。   是个外表纯美,但毫无内涵, 灵魂只有三岁的白痴美人。   君罔极抬手, 掌心抚上他的脸,低声轻轻地说:“你做什么, 都不会有人耻笑的。”   那声音分明清寂, 却暖暖的,温柔。   温泅雪望着他的眼睛, 失神了一下:“……”   君罔极另一只手将温泅雪手中的托盘接过,打开门, 将托盘递给门口的龙族。   对方一副正在聚精会神偷听被当事人抓包的样子, 浑身一震, 心虚地抱紧怀里的托盘。   君罔极神情沉静冷寂,将门重新关上。   他垂眸看向温泅雪,浅灰色的眼睛,像是能看透一切,低声说:“这里有些书,无聊的话可以翻看。我会尽快办完事。”   温泅雪顿了一下,看着君罔极走向书桌。   ——尽快办完事……意思是,空出时间陪他玩?   温泅雪唇角很浅地笑了一下。   他光明正大地在龙族重地,世界上最危险的地方游走。   那些魔界第三十六重天魔宫的黑市里,开出天价也无法得到的消息,就这么随意地摆在他眼前,随他取阅。   温泅雪隔着书架,一边走一边观察着伏案工作的君罔极。   这一刻觉得,他真的像是勾引云霄城城主,窃取机密的魔界美人了。   可是,这世界上有什么机密,比窃取云霄城城主更有趣呢?   直到翻到一册书,温泅雪顿了顿。   篆书书写着《化龙术》。   修真界很多人都知道,玉京仙都的仙主龙因我,是五百年前由人化龙,但究竟是怎么化龙的,众说纷纭。   有人说,是云霄城的龙女公主与龙因我相爱,将自己的心剖了一半与他。   也有人说,龙因我身中奇毒,龙族公主用自己的血换了他的毒。   魔界黑市上消息更多,更骇人听闻。   有说龙因我夺舍了一条龙,有说龙因我活生生吃了一条龙,有说他用禁术将自己的根骨和龙骨换了。   这些消息显然是假的,如果龙因我当真用了什么血腥的手段,他怎么敢进龙族圣地云霄城?   云霄城的城主又怎么会放过他?   最大的可能,不管过程如何,他化龙的方式得到了龙族的认可。   温泅雪翻开书。   咚,咚,咚。   书房门被敲响。   “进。”   一个风流俊朗的龙族进来,边走近边无奈地对君罔极说:“城主,那两个小崽子都吐血了也不肯走,龙因我派来接的人也无可奈何。再打真出问题了。再怎么,那也是城主姐姐的儿子。”   君罔极没有抬眼,面无表情,无动于衷,清冽声音低冷:“不肯走,是要怎样?”   “咳咳……他倒也不敢带人走,直说一定要见一面,把话问清楚。我看他是不死心,要不您……”   “我能见龙渊一面吗?”温泅雪站在他们身后说。   那龙族听到声音回头向温泅雪看来,看到他的脸怔愣了一下。   温泅雪望着君罔极。   君罔极的笔在听到他的声音时停了,抬眼看向他:“要我陪你一起去吗?”   温泅雪懂事地望着他,眼眸微弯笑了一下:“没关系,我自己就好。您不是说,尽快做完事陪我吗?等我回来,应该就好了吧。”   君罔极静静望着他:“嗯。”   ……   龙渊和雲邪本来就互殴,两败俱伤,没想到云霄城的龙族居然还说什么,看他们打架没劲,奉城主之命教他们怎么正确地打架。   龙渊和云霄打完,两个人只算是皮肉伤,这些龙族出手就不同了,龙渊只觉得全身的骨头都重组了一遍。   肋骨不知道断了几根。   温泅雪出来的时候就听到他们在说。   龙渊:“……只要我不死,我就不走!我一定要见到阿雪。”   龙一:“这才哪到哪呢?就扯上杀不杀了。”   龙二:“你们若是打赢了,那不就能进去了吗?”   龙三:“还来不来?”   龙渊艰难爬起来:“再来!”   他单膝跪坐撑地,另一条腿却一时无法站起来。   眼前出现了一双银色的靴子,鸦青色的长衫。   意识到什么,龙渊僵了一下,抬头向上望去,看到温泅雪的安静注视着他的脸。   龙渊不愧是玉京仙都第一美人。   即便被揍得满脸伤,一片狼狈,那张脸看上去也是高傲清丽、桀骜不逊,没有半点颓唐。   “阿雪。”龙渊恍惚。   温泅雪垂眸望着他:“你想对我说什么?”   龙渊急切地望着温泅雪:“我没有看轻你,不管你这三百年发生了什么,我都不介意。我想和你结契,不因为任何人任何原因,三百年前和三百年后,都是因为我自己,我喜欢你,想要娶你。你相信我!”   “没关系。”温泅雪静静看着他,温和地说,“我并不在意你怎么看我。你呢,你会介意别人怎么看你吗?”   龙渊微微怔然。   这是相隔三百年重逢后,龙渊第二次看到温泅雪。   之前婚礼上,温泅雪穿着红衣婚服,他人在震惊冲击之中,并未曾好好看过温泅雪的样子。   这一次,没有外界的危机,他终于能认真看清他。   温泅雪的样子和三百年记忆里的是一样的,气质稍微多了一些什么。   但无论是什么,龙渊从未在这样狼狈的情况下和温泅雪面对面过。   温泅雪安静的眼神,清灵神秘的美,和他的不在意,忽然像是一面镜子,照见提醒了龙渊自己的狼狈和失败。   ……你会介意别人怎么看你吗?   “我……我介意。”   龙渊的手缓缓紧握,他一直是介意的。   他很介意别人说他的脸生得美,说他的龙族身世,猜测他父亲和母亲的关系。”   他的童年一直是孤僻的,所以和同样孤僻的墨青梧成为了朋友。   只有雲邪和他一样,是人身却血脉之中有龙血。   但雲邪和他不一样,雲邪是真的不在意他人的眼光,是龙渊最羡慕最想成为的样子。   龙渊一直知道,他似乎并不真的骄傲强大,如果他强大,他为什么会在意那些人的眼光,不敢承认自己爱上了一个普通的身为弱者的凡人?   他好像只是希望,自己像自己表现得那样骄傲强大,真正目空一切,我行我素。   温泅雪看着龙渊:“既然介意,你怎么敢?回去吧。”   好像自己和温泅雪的身份地位,突然发生了逆转。   龙渊很早就意识到,温泅雪好像并不是他以为的那样脆弱。   无论任何时候,温泅雪面对他们的安静疏离,都不曾带着仰视,他好像从未觉得他们比他更高贵。   从未觉得攀附了他,从未因为他们的傲视轻视,而有丝毫卑怯。   他看自己,从前和现在,眼神都是一样的。   从来骄傲自信的龙渊殿下,竟然生出一丝不该有的慌乱来,就好像温泅雪站在他够不到的高度,是他无法拥有的存在,竟然生出一丝自惭形秽来。   接着,便是委屈。   他用带伤的脸委屈地望着温泅雪:“别走,阿雪,我起不来。我的腿好像断了。”   雲邪震惊地望着龙渊,万万没想到,从小到大目空一切骄傲至极的龙渊殿下,有朝一日居然会示弱撒娇?   ——你要不要脸?!   雲邪传音骂人。   龙渊毫不理会,凄楚地望着温泅雪。   他还要什么脸呢,他都要第二次失去阿雪了。   他那张脸带着骄傲张扬的孩子气,再怎么傲慢也不讨人厌,就是因为这份孩子气。   带着伤撒娇示弱,的确很能让人心软。   旁边看戏的龙们:“……”   ——糟糕,真打断了腿,没想到给了他借口撒娇,城主该不会怪他们吧?   龙渊凄然地望着温泅雪,拽着他的衣摆:“我不信,你明明也是喜欢我的,不然三百年前你为什么答应嫁给我?我做错了,我会改!你不是要报复我吗?你报复啊,你和我结契,想怎么报复都可以!”   温泅雪望向那些龙,温和地说:“我们要说一些不方便被人听到的话,你们能退开一些吗?”   龙们当然不会不退。   只是,心下对城主的爱情发出惋惜同情,这边如此恨海情天,城主莫不是要当痴情男二?   温泅雪蹲下,乌黑清澈却漫不见底的眼眸看着龙渊:“三百年前答应,是因为什么,你不妨去问问你父亲龙因我,为什么非要我和你结契?为什么处心积虑,想让我为你而死?”   龙渊瞳孔一震:“你在说什么?”   温泅雪眼眸微弯,露出一个艳丽危险的笑容:“所有人都知道,龙渊太子第一眼不喜欢的人,以后也绝不喜欢,仙主难道不知道吗?既然想让我和你结契,为什么又设计,从你跟我第一次见面开始,就让你讨厌我?不顾你的逆反,强定三百年契约,让我戴着面具,不教我任何修行之法,让我一直做一个凡人弱者,桩桩件件,都是让你讨厌我排斥我的行为,你从来没有觉得奇怪吗?”   龙渊:“……”   他当然是觉得奇怪过的,甚至好几次对两个竹马抱怨过。   他只以为是长者的傲慢,从未想过,这是故意的。   可是,“我父亲为什么要这么做?”   温泅雪含泪看着他:“魔族和叛军为什么会针对一个,众所周知的,龙渊太子不喜的凡人,你猜是因为什么?我会在魔界,龙因我比任何人都清楚。我说的这些,你又信吗?我能报复谁呢?我只是想活下去而已。”   龙渊脸色煞白。   温泅雪退开:“等你想明白了,查清楚了,三百年前究竟发生了什么,再说你不介意吧。”   这一次,龙渊没有拉住他。   他紫府一阵动荡,一口血上涌喷出,终于支撑不住晕了过去。   闭合的视野里,是温泅雪沁着泪意的眼眸。   在龙渊晕倒后,温泅雪看向雲邪,矜持颌首:“谢谢你救我。但我,不能回去。”   雲邪离龙渊那么近,温泅雪对龙渊说得话,他自然也听到了一些。   温泅雪转身向云霄城走去。   眼底含着泪,楚楚无依的样子。   他望着云霄城那棵开满了粉色花朵的参天大树,一边走,一边想:铺垫了这么多,君罔极应该很快就会明白,他魔界三百年鼎炉的人设吧,会怎么对他呢?   啊,好期待哦。   他想了一下,似乎没有在君罔极的书房书架上发现避火图,要不然,用梦境让他看看现场版的? 第136章 双标龙傲天和竹马天下第一好16   16   君罔极来的时候, 看到温泅雪站在路上,在仰望那棵高大的开满了粉色花朵的花树。   云霄之上, 微风吹拂, 大朵大朵的花朵坠落。   温泅雪捡起了一朵,那些花坠落的时候也是整朵落下的,看上去栩栩如生, 像是从枝头折下来的一样。   一枝上会开出两朵花,掉落也是两朵一起掉下来,一朵稍稍颓靡枯萎, 枯萎后花瓣是金色的,另一朵还是初开的样子。   温泅雪好奇地看着:“真美啊, 这是什么花?”   旁边看上去人类十四五岁模样的龙族少年笑眯眯地对他解释道:“这是唯独我们云霄城才有的树,名字叫龙血花。”   温泅雪:“龙血花?”   龙族少年说:“这树轻易是不开花的,每个龙族长大以后, 都会将自己的一滴血滴在龙血树上, 等到龙族心有所爱的时候,这棵树就会开出一朵花, 开得花越多,说明心中的爱意越浓烈。只要将这花摘下来送给喜欢的人, 对方就会知晓自己的心意了。”   他指着温泅雪捡到的花枝说:“你看, 每根枝丫上开的花都是两朵, 一般一朵是盛开的、一朵是花骨朵,只有接到那束花的人也喜欢你, 两朵花才会都盛开。还有,龙血花一般是不会枯萎掉落的, 如果你看见花枯萎了, 那便是其中一个人不爱了。当两个人都不再有爱, 整枝花都会坠落。”   温泅雪看着金色的花,原来他在温泉里看见的每一朵坠落的花,背后都是一段失败的爱情。   “啊,城主来了。”龙族少年彬彬有礼对君罔极行礼,笑着对温泅雪挥手再见,这才和伙伴们离开了。   温泅雪捧着捡起的花朵,看向君罔极。   看到君罔极正在看他怀中的花。   温泅雪因为自己幼稚的行为,有些不好意思地抿唇,安静乖顺地望着他。   君罔极:“喜欢花?”   温泅雪点头:“很好看。这棵树上也有您的花吗?”   君罔极:“没有。我的血没有滴在那里。”   温泅雪意外:“为什么?”   君罔极眼神清寂,平静地说:“五百年前,我的姐姐曾经将她的花送给了一个人,那个人得到她的花后,两朵花都盛开了。”   温泅雪:“他们两情相悦,那不是很好。”   君罔极望着满树的粉花,无喜无悲:“她的花一直盛开得很好,直到那个人背叛她,和另一个人在一起,花都还开着。一朵花无法代表人心。”   温泅雪顿时一怔:“你说得,是龙渊的父母吗?”   君罔极:“嗯。”   温泅雪第一次知道,龙因我居然背叛过龙族公主!   “好可惜。”温泅雪仰望着那棵高大的遮天蔽日的花树,“这是我见过的最美的花。”   君罔极望着温泅雪:“……”   ……   龙渊在玉京仙都醒来,回想着温泅雪所说的话。   他百思不得其解,父亲为什么要这么做?   “你也听到阿雪的话了,你觉得他说得是真的吗?”   雲邪看着醒来后第一时间找到自己,问出这句话的龙渊。   他想了想:“我不知道,但,婚礼那一日,仙主对阿雪的态度确实很奇怪。我想到了,仙主从云霄城出关回来,是因为接到墨青梧的书信,青梧向来聪慧,也许问问他就知道了。”   龙渊和雲邪有些别扭,要去见墨青梧也有些别扭。   不管怎么样,雲邪和墨青梧两个人都出于某种理由背叛了他。   事关温泅雪和他之间的恩怨,龙渊并不想告诉他们。   之所以来问雲邪,是因为雲邪当时肯定听到了温泅雪的话。   要将这件事告诉墨青梧,龙渊还是迟疑了一下。   但,雲邪说得对,龙因我是接到墨青梧的信才回来的,这一点必须问清楚。   “好吧。”   “想问我什么?”墨青梧从他们身后不远处走来。   得知这两个人伤重被送回来,墨青梧第一时间就来找他们了。   龙渊的心里忽然冒出一个念头:墨青梧第一个来看的是雲邪,不是自己。   不管愿不愿意,他们之间的关系都出现了隔阂。   可是,明明是他们对不起他在先!   墨青梧并不知道龙渊在想什么,他认真听着雲邪对他转述的,温泅雪在云霄城外对龙渊说的话。   “原来如此,事情就说通了。”   雲邪问:“你想到了什么?”   墨青梧坦然地将自己修书一封,送往云霄城给龙因我的事说了一遍:“我在信中明明已经说清楚了阿雪这三百年的事,我一直奇怪,仙主怎么会不清楚,反而当众一再追问。若是当真让他问下去,被人当众说出阿雪在魔界三百年的遭遇,阿雪怕是会被逼死。以仙主的阅历,怎么会看不出事情有蹊跷,他若是一心想要成全龙渊和阿雪,也不该是那种态度。”   龙渊脸色苍白:“竟然真的是父亲。”   墨青梧和雲邪也眉头紧锁。   墨青梧:“如果是仙主要对付阿雪,那问题就严重了,绝不可以在查清前让阿雪回来玉京仙都。”   龙渊凌厉望去:“那就眼睁睁看着阿雪和我舅舅成亲吗?”   雲邪皱眉:“你冷静点,云霄城还没有传出要成婚的消息,就算是,这件事发生也有一段时间,当务之急还是弄清楚仙主为什么要这么做。否则,指不定将阿雪送给城主也是仙主的意思呢。”   龙渊听了脸上更无人色。   但他这次没有发作,只是握紧了拳头。   墨青梧思索:“这么看来,仙主所说报恩之事便另有内情,阿雪的先祖恐怕不是仙主的恩人,而是仇人。”   这一点龙渊和雲邪都赞同。   雲邪:“这样,我们三人分头去查。我和青梧去查家族记载的玉京仙都事迹,从中寻找温泅雪的先祖。龙渊,你去查三百年前那件事。看看阿雪之所以落到魔界,那场叛乱背后到底有没有仙主的手笔。只有掌握了证据,你才能正面去问仙主,为什么要这么做?”   三个人向来配合默契,这一次纵使彼此心有隔阂,也依旧还是合作无间。   三方各自行动。   ……   “您不忙了吗?”温泅雪问君罔极。   君罔极:“嗯。”   他静静看着温泅雪说:“我带你在云霄城走走。”   他伸出手,清风乍起,无数道旁细长的草叶到了他手里,自动编织成一个小提篮。   君罔极将温泅雪怀里兜着的粉色花朵放进提篮里,仔细地给他拂了拂衣摆。   温泅雪提着花篮。   君罔极伸手,牵着他的手,缓缓沿着长街往前走去。   温泅雪看着手中的花篮,后知后觉笑了一下。   无论他做多么无聊、幼稚的事,这个人好像都不会觉得上不了台面,不会轻视忽略,总是认真地遵循他的思路去做。   云霄城表面看上去和人间的城镇没什么两样。   有热闹的街市,各种各样的店和摊贩。   卖水果、小吃、玩具。   有人间的东西,也有魔界的,还有一些是玉京仙都也难得一见的东西,却随便摆放在摊子上。   温泅雪被君罔极牵着手,好奇地望着四周。   那些居民很多看起来似乎也并不很强大,有些也不是龙族,是普普通通的小精怪。   温泅雪:“不是龙族也能在云霄城生活吗?”   君罔极轻声解释:“可以。龙族数量很少,大多不喜欢待在一个地方,有时候一沉睡就是数百年,这里会很荒凉。”   温泅雪问:“那什么样的人、嗯,精怪可以住在云霄城?”   旁边的人听到了他的疑问,看温泅雪脸生,热情地回答道:“只要你是龙族的朋友,不管用什么方式进来云霄城的,只要接城主府发的任务,积攒贡献值,遵纪守法,不欺负人不做坏事,都可以留下的。精怪、凡人都没关系。但出去就比较难了,出去还想再回来,也很难。”   温泅雪向那个路人道谢。   君罔极牵着他的手,继续往前走,之前在温泅雪和那个人说话的时候,他停了下来。   温泅雪意识到,这些人好像并不熟悉君罔极,至少,好像不知道这就是他们的城主。   “我很少出门。”君罔极说,就像知道温泅雪在想什么,他率先回答了。   云霄城一直与世隔绝,是传说中的世外之境。   温泅雪看着君罔极安静的侧脸:“您把这里建造的很好,但是,您好像很孤独。”   这里的美好,有一种凡尘俗世的普通,但也因为这份普通,反而显得不真实起来,像镜中之花,梦中幻境。   清晨吹来的冷冽的风,日间梦一样发白灿然的阳光,傍晚的黄昏,还有那棵总是在风中摇曳的高大的花树,包括充满生机的集市,安居乐业,和谐相处的精怪和龙族,一切都过于美好,反而有一种说不出的孤独。   又像是,这个世界并没有什么问题,因为是在君罔极身边,所以才孤独的。   这个人就是这样,即便身处闹市,也叫人觉得沉寂。   好像看着他,就会想起海浪拍打的礁石,想到寂静的海底,世界便空无一切安静下来。   君罔极侧首,他浅灰色的眼眸看向温泅雪:“你喜欢这里吗?”   温泅雪:“喜欢。”   君罔极弯腰倾身靠近,认真地望着温泅雪,手指抚摸他的后颈。   那样近的距离,足够温泅雪看见那双浅灰色的眼眸里的清澈,近得,只要往前一点就可以亲吻到。   眼底沉静的专注,就像温泅雪占据了他的全世界,他唇角微抿,笑了一样,低低的声音像下雨天被淋湿的大猫呢喃:“所以,我不孤独。”   温泅雪微怔,望着君罔极脸上那个微不可闻的笑容,不知道为什么眼泪漫上了眼眸。   那个人笑起来很好看,但他为什么,会想哭呢?   眼泪在眼眶里,并未落下,意识到的第一时间,温泅雪便试图压下去。   在君罔极的眼里望去,温泅雪的眼眸乌黑潋滟,脸上的神情纯净又神秘,是静静的读不懂的湖泊。   君罔极轻抚着他的后颈:“我想让你高兴,任何你会感到开心的事,都可以告诉我,都可以去做。”   君罔极并不擅长让人开心,让一个人快乐,是很难的能力,他试图学习。   温泅雪垂眸,又抬起看向他:“可是,您为什么对我这么好?”   一个人不会无缘无故对另一个人好的。   这是温泅雪这三百多年亲身学会的道理。   君罔极静静望进他的眼睛:“这样就叫作好了吗?这样算不得好,我还什么都没有做,等我真的做了什么,再这样问吧。”   温泅雪:“……”   他从未遇到过这样的人。   他从来不喜欢和人靠近,但是,和这个人靠再近,也觉得太远了。   温泅雪喉结动了一下:“那,什么样才算好呢?”   君罔极摸摸他的头,俯身轻声说:“我想抱你,我可以抱你吗?”   心跳失了一拍,是他想要被拥抱的想法,被这个人察觉了吗?   温泅雪乌黑的眼眸失神微空:“嗯。”   君罔极俯身,掌心按着温泅雪的背,将他整个人笼罩在怀里。   龙族比人族要高很多,温泅雪就像整个人被嵌入他的怀里了。   是暖暖的,安心的感觉。   好像世界上最安全的巢穴。   “谢谢。”那个拥抱他的龙,低声轻轻地说,“像现在这样,我提出的要求被你满足了,是你对我好。下次,轮到我满足你的要求。必须是很难的要求,不索取任何回报的满足,才算,其他任何,都是等价交换。”   温泅雪想,可是,他也想被这个人拥抱的。   被拥抱,被满足的明明是自己,怎么会是他对君罔极好呢?   他诚实地回答了:“我没有不索取回报。”   那个人没有任何意外:“你想要什么?”   ——我想要……   温泅雪并不知道自己想要什么,他想要什么都是自己去争取去算计去抢夺的,从未要过。   那就,“多抱我一会儿吧。” 第137章 双标龙傲天和竹马天下第一好17   17   这是温泅雪第一次被人拥抱。   他发现自己很喜欢。   和上次他抱君罔极不一样的感觉。   就好像, 抓住了一只毛茸茸的大猫,强行抱着它,看它臭着脸, 虽然不情愿却不得不接受自己的抚摸, 固然是很好的。   却不如那只大猫主动跳进自己的怀里,用身体和尾巴圈着自己, 爪子抱着自己的手臂, 将脑袋蹭到自己的掌心。   两者之间区别是什么, 温泅雪模模糊糊意识到了,一时却说不出来。   但现在,他可以不必着急, 可以慢慢地想。   因为那只主动蹭过来的大猫,不会突然从他的怀里逃走。   ……   ……   “魔君, 墨青梧已经对化龙之法产生兴趣,而且, 他们正在暗中调查龙因我。接下来怎么做?我们……什么时候攻打玉京仙都?”   黑暗之中,温泅雪照着镜子。   镜子里黑暗一片,隐约映着他的脸, 镜子深处却是血红翻涌的一片,仿佛尸山血海。   温泅雪的眼眸还是乌黑莹润的,只是无神。   他轻声温和说:“急什么?要打就要改天换地的打, 百足之虫断而不蹶,先让他们自己内部乱起来吧。”   “是!”   温泅雪拿起旁边鲜艳如生的龙血花:“引他们顺便查查, 龙因我当初背叛龙族公主, 是因为什么事?我也想知道, 他究竟是怎么转化成龙的。”   说完, 温泅雪的目光忽然转向室外远处的龙血树, 向来温顺幽静的眼眸,带上一丝凛然沁凉。   镜子的异常转眼之间消失,倒映出满室昏暗和幽隐的月光。   ……   ……   夜深了,玉京仙都,三个友人再次聚集在一起。   因为要查的是仙主龙因我,三个人并未选在从前聚集之地龙渊的府邸,而是换成在墨青梧这里。   室内灯火通明。   墨青梧:“查的怎么样?”   雲邪剑眉微皱:“我特意回了一趟神剑泽,翻阅了家族纪事录,五百年前仙主继位到龙渊出生那两百年,玉京仙都与魔界数次交战,仙主向来战无不胜,只有一次重伤遇险,正是龙渊出生的那一年。但是,上面写着是仙后遇险,仙主为了救仙后被魔族重伤。更古怪的是,关于仙主是怎么痊愈的并未有记录,他好像忽然直接就痊愈了。不过,怎么看这其中也没有凡人什么事。”   雲邪提到了自己的母亲,龙渊神情微微一黯。   他自小就没有见过母亲。   墨青梧看了一眼他们,说:“我也查看了墨家的记录,关于玉京仙都曾经有可能和仙主有仇的人,发现他们要么不姓温,要么虽然姓温却与仙主毫无瓜葛,完全没有资格成为仙主的仇人。”   雲邪挑眉:“姓氏并不能说明什么,不管阿雪是是仙主仇人还是恩人的后人,他都有可能是跟随母亲的姓氏。甚至如果对方真的与仙主有仇,反而会特意避开原本的姓氏,以免被寻仇。”   “你说得对。”墨青梧说,“所以,我重点列出了与仙主关系奇怪,值得被如此报恩和报仇的故人。发现一个特别的存在。”   他展开手中的卷轴:“你们看。”   白色的卷轴打开,上面写着三个字:孟雪河。   龙渊眉头一蹙,瞳孔却微睁。   雲邪问:“这是谁?”   墨青梧摇头:“不知道,但是,墨家在五百年前的事件记录里有这样一条——昔年,龙因我与龙族公主、孟雪河,击退魔族大军,入主玉京仙都。”   雲邪睁大眼睛:“能与仙主、仙后同时出现在一起,被这样记录一笔的,绝不是什么无名之辈。”   墨青梧颌首:“的确如此,可是奇怪的是,无论我怎么查都没有发现,玉京仙都有孟雪河这个人存在的迹象,更没有孟家这样一个氏族存在的痕迹。按理来说,这样与仙主关系匪浅的人,即便不是名留青史的功臣,也该是留有恶名的叛臣。”   “我知道他是谁。”一直安静无声的龙渊,忽然开口。   墨青梧和雲邪都向他望去,见灯光之下,龙渊神情晦暗阴郁。   龙渊一副情绪很不好的样子:“我小的时候,曾经见过父亲私下和一个牌位说话,上面就写着孟雪河这三个字。牌位在一处密室里,那时候我以为那是我娘的,就偷偷进去看,父亲发现了,大发雷霆。因此,我记忆深刻。”   雲邪错愕,但先安慰了他:“公主并没有过世,你不是知道吗?”   龙渊和雲邪小时候去过云霄城,在那里见到了龙渊的舅舅,对方明确告诉过龙渊,他的母亲龙族公主还活着,但是,不愿意回来。   所有龙族都知道龙血花代表的意义。   龙族公主的龙血花枯萎了,而龙因我的那朵还一直盛开着。   这说明,冷血无情,背叛了这个家,抛弃了他们的人一直都是母亲。   龙渊与云霄城的关系疏远,也是因为他排斥龙族。   龙族性淫,天生无拘无束,不受道德约束。   喜欢了便在一起,不喜欢了就换一个。   龙渊后来叛逆、桀骜不驯、对人傲慢冷漠,很难说不是因为这个。   墨青梧和雲邪都沉默了一下。   但同时,三个人都忍不出浮现了一个猜测。   一个面对这样的线索,都很难不生出的怀疑——   与龙因我、龙族公主一起结识了五百年的神秘人孟雪河。   孟雪河神秘的牌位。   龙族公主的消失。   龙因我和龙族公主夫妻陌路,是不是和这个叫孟雪河的人的死有关?   这个被抹去所有存在痕迹的孟雪河,会不会就是龙因我仇恨之人?   是温泅雪的先祖?甚至,或许就是温泅雪的父亲。   龙因我还爱着龙族公主,而龙族公主选择抛下一切离开,是不是,龙族公主和那个叫孟雪河的人,做了对不起龙因我的事?   雲邪倒吸一口凉气:“阿雪该不会是龙渊同母异父的哥哥吧?”   他思维跳跃,直接想到了这里。   闻言,墨青梧并未太过意外,只是挑了挑眉。   只有龙渊反应极大,冷冷瞪他一眼:“胡说八道,绝不可能!”   雲邪摸了摸鼻子:“我就是随便一猜,你知道龙族向来不讲究的,喜欢什么人就睡,就是说有这种可……”   龙渊怒道:“用你的脑子想想,如果我和阿雪是那种关系,父亲为什么要让我娶阿雪?难道他想连我一起报复不成?”   雲邪怔然:“这倒是。”   “不,”墨青梧神情冷静,“你忽略了一条,仙主虽然为你和阿雪定亲,但他是不是真的会让你娶阿雪,并不肯定。仙主想毁了阿雪却是真的。他不是一直在做让你讨厌阿雪的事吗?按照他的预期下去,你是绝不可能答应这门婚事的。仙主是想让阿雪爱上你,为你求而不得,为你而死。”   龙渊如晴天霹雳:“……不可能!这绝不会是真的!我要去问清楚!”   “回来!你怎么比我还冲动!”雲邪挡在他身前,“青梧快劝劝他!”   墨青梧语气理智,却是说:“是该问清楚,但怎么问必须先想好。”   雲邪愕然:“……”   龙渊凌厉回眸望向他。   ……   ……   君罔极走进来,便看到温泅雪赤着脚向他跑来,毫不犹豫抱住他的腰。   他抬手落在温泅雪的肩上,清冽声音低沉:“一个人害怕吗?”   温泅雪懵懂地点头。   君罔极:“下次我早些回来。”   温泅雪抬头,黑暗里那张瓷白温柔的脸神情纯稚,眼眸幼圆像蕴着一汪清泉,眸光微动:“我会不会太粘人了,很讨厌?”   君罔极抬手摸了摸他的头:“不会。你做什么都可爱。”   ——他说我可爱!?   温泅雪望着他的眼睛,矜持道:“您,喜欢吗?”   君罔极垂眸望着他:“嗯。”   温泅雪抿唇垂眸,纯真的眉眼,缓缓露出一缕清浅笑容。   君罔极垂眸,看到他赤着脚踩在地板上。   虽然是木地板,夜晚的云霄城也会冷凉。   温泅雪的脚从衣摆里躲了一下,自下而上望着他:“我……我去洗。”   君罔极没有说什么,打横将他抱起来,往浴池那边走去。   温泅雪搂着他的脖子:“您跟我一起洗吗?”   君罔极目视前方:“好。”   温泅雪于是笑了一下。   笑完了,他自己却都不知道为什么而笑。   就是,开心。   君罔极换衣服只一瞬。   温泅雪是一件一件脱的,一边脱一边乌黑纯澈的眼眸望着君罔极。   君罔极没有避开,只是,浅灰色的眼眸视线一直只看着他的嘴唇以上。   薄唇紧抿,眼眸静定淡漠,仿佛没有任何欲望和私心杂念。   在温泅雪脱下最后一件时,他将浴衣披在温泅雪身上,认真耐心地帮温泅雪穿好。   泉水很暖,水汽氤氲,坐在水里的话,水位在腰部之下。   君罔极静静靠在池边,沉静的样子,目光看向温泅雪。   温泅雪坐在他旁边,望着不远处头顶那棵遮天蔽日的龙血树,满树粉色的花,月色下也明媚鲜妍。   气氛过于安心。   他不知不觉问出了心中的疑惑:“玉京仙都的人都说,龙因我是人转变成龙的,由人化龙,很难吗?”   问完之后,温泅雪才像是意识到不妥,望向君罔极。   君罔极低声平静:“不难。你想变成龙吗?”   温泅雪看着他:“我……我能先知道,怎么变吗?”   君罔极没什么表情,望着那棵开满花的龙血树:“每一个龙族,如果爱一个人,愿意为那个人而死,心头血就可以浇灌龙血花,结出一颗龙血果,龙血果能让一个人由人化龙。”   温泅雪瞳孔微敛:“那,那个献出心头血的龙呢?会死吗?”   君罔极看着他,眸光澄净专注:“不会。化龙,是为了和喜欢的人,长久永远地在一起。龙性本淫,一个龙族一生或许会爱无数人,但只能结一颗龙血果。你,想化龙吗?” 第138章 双标龙傲天和竹马天下第一好18   18   温泅雪望着他:“您一生……爱过几个人?很多吗?”   君罔极定定地凝望着他, 薄唇紧抿,脸上一片空寂,只喉结微不可察动了动。   温泅雪乌黑的眼眸映着君罔极的身影。   夜晚的云霄城, 月亮离得很近, 水面波光粼粼,龙血花树在月光下摇曳着漫天的粉色花树。   温泅雪的眼眸比月光清冽,比水波潋滟。   他说话的时候像个无辜的孩子,对世界的一切都懵懂无知, 脆弱易碎, 需要小心翼翼守护。   他不说话的时候,像一片神秘的湖泊,倒影一切洞悉一切,却只是静静望着,不给一丝回应指引。   可以离得很近,却无法真的走进去。   君罔极缓缓靠近,额头抵上温泅雪的额头, 眉睫在他没有表情显得淡漠沉静, 无法了解的脸上, 投下一片阴影:“我很难喜欢人。”   他的手一下一下抚摸着温泅雪的后颈。   温泅雪神情空茫。   像是被一只冷漠的大猫……撒娇。   又好像他才是被饲养者特别对待了的那个。   温泅雪:“您……喜欢我吗?”   那个抵着他额头的人,睁开眼, 一半脸在月光下, 一半在阴影里,浅灰色清澈冷锐的眼眸望进他的眼里。   ……   ……   一炷香在黑暗里点燃, 插在了香炉里。   微光照亮黑暗中的牌位。   孟雪河三个字清晰。   龙因我是人化作的龙, 他总还保留着作为人时候的习惯。   比如, 在固定的日子, 遵循一切固定的仪式。   为故人上一炷香。   香烛照亮的黑暗里, 还有不知何时静静靠墙出现在那里的龙渊。   龙因我看到龙渊,眉头皱了一下,但随后就没什么反应地移开了:“你在这里做什么?”   龙渊的眼神锐利桀骜:“我要带回阿雪,目前只有一个办法了,找到我的母亲,君罔极的姐姐,只有母亲能让舅舅把阿雪还给我。”   龙因我下意识笑了一下:“你母亲,她不会,她可能希望温泅雪嫁给她弟弟吧。”   龙渊皱眉:“为什么?你凭什么觉得她一定不会帮我?比起弟弟,难道我这个做儿子的,在她心里就一点分量也没有?”   龙因我笑着意味深长望着他:“你如果心里有一个得不到的白月光,对方死了,但留了一个孩子,你也会希望这个孩子和最像当初的你的那个人在一起,作为一种替代补偿的想法。”   龙渊眉眼凌厉,他仍旧双手抱胸靠着墙,冷静地说:“母亲心里得不到的白月光,是谁?”   他这么问,眼神却已经看向那个牌位:“我小时候见过它,你当时发了好大的脾气,我还以为他是你的什么人。”   龙因我复杂地望着那个人牌位:“他是我的……继兄。”   龙渊眉头跳了一下,想到来之前墨青梧教待他的话,生生忍住了没有出声。   龙因我显然很久没有人可以和他回忆过去了。   今夜这样的氛围和龙渊这样的身份,给了他回忆的机会。   “我作为人的时候,曾经的名字叫孟因我。孟家是修真界的小氏族,他母亲是个美貌的凡人,还算有几分手段,恰好我父亲好色,于是在我母亲死后第三年便娶了她做续弦。孟雪河于是改姓来了我家。他也和他母亲一样,空有一副皮囊,性格天真软弱。”   龙因我回想起曾经。   孟雪河和龙因我自小一起长大,年龄只差三岁,刚来孟家的时候,孟雪河只有九岁。   孟雪河的性格有一点很好,从不记仇。   年少的龙因我总是欺负他,几次害他被惩罚,但他从来不说什么,也不怪龙因我。   他似乎觉得,龙因我之所以欺负他,只是因为龙因我很可怜,失去了母亲,没有安全感。   他是真的拿龙因我当弟弟看。   一个总是欺负也不记仇的凡人,就像一条温顺漂亮的狗一样,随着龙因我长大修为加深,他也觉得没意思起来。   于是很多人眼里,他们是一对兄友弟恭的亲兄弟了。   “在我十五岁的时候,我父亲得罪了一位世家大能,孟家便被轻而易举覆灭。只有在外历练的我和孟雪河活了下来。自此以后,我们一直相依为命。可是,我们的差距也越来越大。”   他们并不是平等的。   龙因我修为一日千里,成为修真界数一数二的强者,名声响彻整个修真界的时候,孟雪河是个谁也不认识的无名之辈。   “很多人眼里,他是我的跟班。他自己的性格随遇而安得很,也没有什么野心,根骨资质极差,只能勉强筑基。然后,我们遇到了你母亲。”   龙族公主那时候化名为小诗,在外游历,被人当做妖怪对待。   “救了她的是我。但孟雪河的性格温柔宽容,而且,孟雪河生得很好看,于是,小诗毫无疑问地爱上了他。”   “我并不知道……你知道男人看男人和女人看男人总是不一样的,我从未觉得过孟雪河会是我的对手。他太弱了,一无是处,空有一副皮囊而已。但对女人而言,好看和温柔就足够她们心动了。察觉到小诗对他的心意时候,我只觉得可笑。我那时候很骄傲,我想她总会发现自己错得离谱,意识到孟雪河只是一个废物,根本配不上她。”   孟雪河当然只是个废物。   龙因我只要稍微在险境里露出几分破绽,孟雪河就会陷入危险狼狈的境地。   他们三个人结伴闯荡修真界,渐渐的,孟雪河在龙因我有意无意的推动下,沦为他们两个人的跟班,他们的差距越来越大。   “一次历练后出来,我们和孟雪河走散了。我谎称孟雪河自己走了,不想跟我们冒险。然后,我们没有等他就走了。那段时间,只有我和小诗两个人,她终于也爱上了我。”   “我从未想到还会再次遇到孟雪河,那时候我和小诗已经结为了道侣。那时候的孟雪河不知道有什么奇遇,修为不再像过去那么废物。我们三个人一起加入玉京仙都,击退魔界大军,这场大胜让我成为了玉京仙都的仙主。”   “你母亲一直很爱我。我也从未怀疑过,她会对孟雪河旧情难忘,从未怀疑过他们两个会背叛我。直到你出生之前,那时候魔界不死心,二次进犯。孟雪河陷入险境,你母亲居然在即将分娩的情况下去救他!我为了救你母亲,险些死在那里。”   龙因我脸上的愤怒和痛楚,深入骨髓,他死死望着牌位。   龙渊心情复杂:“父亲是怎样生还的?”   龙因我漠然:“生还?我倒是恨不得死在那里。当我醒来的时候,我毫发无损,却从人化作了龙。小诗留下了一封信,一个襁褓中的你,一朵双生龙血花,消失无踪。”   龙因我的手指青筋绷起,死死按着供桌,在上面按出指印。   他闭上眼睛,眉眼痛苦,眼角流下泪水:“她的龙血花枯萎了。她说,与我再无瓜葛。”   龙渊惊愕:“父亲伤势痊愈,是因为龙血果化龙!”   龙因我颌首:“不错。”   龙渊:“可是,龙血果不是只有爱一个人愿意为那个人而死,才能生出的吗?”   这是每个龙族都知道,但绝不可以告诉任何非龙族的秘密。   龙因我:“是啊。”   龙渊摇头:“不对,母亲既然能为父亲凝出龙血果,她如此爱你,她的龙血花怎么可能枯萎?母亲是不是发生了什么意外?”   “哈哈哈……”龙因我笑得悲愤怨恨嘲弄,“你还不明白吗?她的龙血果不是为我结的,她愿意为之而死的人,也不是我。她之所以救我,是因为那一战里孟雪河死了,龙血果再逆天换骨,也不可能让死人复生!”   龙渊:“……”   他深望着笑着的龙因我,明白了什么。   “阿雪是不是孟雪河的孩子?”   龙因我仰头,呼出一口气,点头:“不错,他的确是孟雪河的后人。温泅雪大你三岁,他母亲生他的时候就死了,举目无亲,流落在凡间,我救了他,将他带回玉京仙都。”   龙渊睁大眼睛望着龙因我:“所以,父亲根本不是要报恩,是报仇吗?”   “报仇?”龙因我哈哈大笑,“我是为了你母亲啊。她爱的人死了,我这不是想让她的宝贝儿子替她得偿所愿吗?得知孟雪河的儿子要嫁给她的宝贝儿子了,她无论如何也该回来看一眼吧?”   龙因我歪着头直勾勾地俯视着龙渊,带泪似笑非笑空洞嘲讽的表情,让他像一个黑暗里扭曲的恶鬼,再无半点仙风道骨。   龙渊想到温泅雪说的,龙因我是要温泅雪为自己而死。   “父亲……是在通过阿雪,通过我,报复母亲吗?”   龙因我表情空洞:“报复?怎么会,我如此爱她,为了她我可以去死,我怎么舍得?”   龙渊复杂地望着他,龙因我的所作所为,的确是在复制当年的悲剧,让“孟雪河”再死一次,来报复抛弃他的小诗。   “我不是母亲,阿雪也不是孟雪河。对不起父亲的是孟雪河,与阿雪无关,我爱阿雪,我绝不会让他为我而死。还有——”   龙渊失望地望着龙因我:“父亲你从未替我想过吗?如果阿雪真的因为父亲的算计,为我而死,父亲想过,我会伤心吗?”   龙因我嘲弄地说:“你,伤心?得了吧,要不是有人跟你抢,你会在意他?放心,我会让你得到他。然后你就会清楚,你这种人不可能爱任何人,不可能为任何人伤心。”   ……   “……对不起父亲的是孟雪河……”   当镜子当中的画面呈现这一句对白时候,温泅雪噗嗤一声轻笑出声。   他眼眸盈着笑意,因为过于好笑眼波沁出水汽,静静望着镜中龙因我痛苦偏执入魔,仿佛被全世界背弃的脸。   “我听说,人是会美化自己的,但不知道,可以美化到……彻底颠倒事实。” 第139章 双标龙傲天和竹马天下第一好19   咚, 咚,咚。   龙渊脸色不好,走进墨青梧的房间。   雲邪早已等得不耐烦, 见他进来,立刻起身问道:“如何了?”   龙渊坐下, 冷着脸,给自己倒了一杯茶:“孟雪河是我父亲的继兄, 他们的确有仇。父亲说, 我母亲的龙血果是为了孟雪河凝出的。”   雲邪一听, 眉头紧皱又展开:“怪不得。”   墨青梧看着他们:“龙血果是什么?”   龙渊和雲邪对视了一眼。   “是龙族的机密,不能对龙族以外的人说,你只要知道,代表龙族深爱一个人就是了。”   墨青梧从小就知道,虽然龙渊喝醉了一口一个如果自己是女孩,他便要娶自己,但实际上,对龙渊而言, 最重要的朋友一直都是雲邪。   雲邪说道:“仙主有没有承认,阿雪当初落到魔界,是不是他干的?”   龙渊摇头:“我忘了问。”   墨青梧垂眸:“这一点已经不重要了,已经知道仙主的确对阿雪有复仇之念, 那件事便没有什么悬念了。问题是, 阿雪所说的一切看来都是真的,龙渊你怎么想?又打算如何做?如果你还想和阿雪结契, 仙主那里必不会放过……”   龙渊望来:“不, 父亲说他会帮我, 因为他要我和阿雪成婚, 以此来迫使母亲现身。”   墨青梧笑了,挑眉:“他这么说吗?可是,阿雪和云霄城城主成婚,龙族公主也有可能会现身呢。他有什么理由非这么不可?”   龙渊抬头望向墨青梧:“阿雪的母亲绝不是我娘,这一点父亲已经说了,阿雪比我大三岁,他的母亲在生他的时候难产过世的。”   雲邪看着龙渊:“可是,你有没有想过一个问题……有没有可能,你的父亲是孟雪河……”   “绝不可能。”龙渊恼怒地说,“孟雪河是个一无是处,只有脸英俊能看的废物。”   雲邪扬眉:“可如果你继承了孟雪河的脸,龙族公主的强大呢?”   龙渊脸色煞白:“……”   雲邪:“你不在的时候,我和青梧讨论了一下,仙主要报复阿雪,有无数种法子,为什么一定要通过让阿雪和你结契,让阿雪身败名裂,为你而死?如果只报复阿雪一个人的话,那让他为谁而死和谁在一起都可以。”   龙渊:“结论呢,是什么?”   墨青梧合上琴谱,看向他:“如果仙主放任阿雪和云霄城城主在一起,顺势改变计划,要阿雪为你舅舅死,那他恨的只是孟雪河,只是阿雪。如果他依旧想要你和阿雪成婚,那他要报复的,可能还有……你。”   龙渊神情一沉。   雲邪的手指在桌上点了点:“但这个还是很牵强,为什么一定要阿雪为什么人而死?我因此大胆假设了一下,假如你是孟雪河和龙族公主的孩子,一切似乎就说得通了,让背叛了自己的两个人的孩子,让同父异母的两个人结契,一个为另一个而死,这才能达成同时报复了两个人的效果。也才能逼迫公主现身。”   否则,孟雪河的儿子和她的儿子结婚,还是和她的弟弟结婚,于龙族公主并没有太大区别。   龙渊知道雲邪说的话,逻辑是通的,但他眼睛发红发狠:“你是不是觉得,如果阿雪和我是同父异母的兄弟,我就再也不能和他在一起,你就有机会了?”   雲邪眼神冰冷,脸上却挂着懒散的笑容:“事情的真相,不是我想怎么样,或者你不想怎么样,就可以是或者不是,我只是想知道真相罢了。”   龙渊冷冷看着他们,拂袖而去。   雲邪眼神复杂,望着龙渊离去的方向:“我有时候真的不明白,龙渊是个什么样的人。云霄城外,龙渊说他三百年前就喜欢阿雪。他说得时候,眼睛里有泪。那一刻我真的不忍心,但是……”   墨青梧垂眸,淡淡道:“我以为,没有人比你更清楚,三百年前他是怎么对待阿雪的,你觉得那真的是对待喜欢的人吗?”   雲邪沉默了。   墨青梧抚琴:“即便是我们三个人一起,有时候我也觉得龙渊只要有你就足够了,我像是多余的。但在阿雪的角度看去,对于龙渊而言这样人有两个。如果不是我和你阴差阳错,和他争了阿雪,你觉得,他对阿雪的态度还会是现在这样,非他不可吗?”   雲邪肯定:“不会!”   没有人比雲邪更清楚,龙渊曾经对他和墨青梧多好,但对他们越好,就是对温泅雪多残忍。   墨青梧的琴声凌烈:“你可以不忍心,想要退出,但我不会让。他像个长不大的争强好胜的孩子,永远只被最难达成的游戏所吸引。但阿雪不是游戏。”   锃一声。   琴弦绷断。   ……   ……   镜子:【你们吵架了吗?怎么只有你。】   这一晚,温泅雪第一次没有和君罔极一起睡。   在温泉池里,他忍不住问出那句话——您……喜欢我吗?   君罔极近距离望着他的眼睛,浅灰色的眼眸冷锐又寂静,低低的声音平静,毫无起伏,错觉像广袤温柔的大海:“你感到了吗?”   温泅雪:“什么?”   “被喜欢,被爱。”   温泅雪:“……”   君罔极缓缓和他拉开距离,眼底寂静无波:“你爱我吗?你喜欢我吗?为什么对我好?这样的问题,比起相信任何人嘴里的话,更应该相信你的感觉。人口中的话不一定是真的,一朵花开还是败无法证实。但如果被好好爱着,就一定会感觉到。”   温泅雪静静望着他,乌黑的眼眸清澈剔透又漫不见底:“是,什么样的感觉?”   君罔极望着他的眼睛,手指轻抚着他的头,耐心温柔:“沉入大海,坠落云端,但觉得安全。即便一个人,也不会孤独。”   温泅雪:“有人曾经这样爱着您吗?”   君罔极的手微微一顿:“……”   温泅雪乌黑眼底的清泉,泠泠漫上。   他猛地从水里站起来,不断后退。   ——那条龙活了很久,那条龙那样好看又温柔,当然会有无数人爱过他。   他退到岸边,静静望着君罔极,脱掉湿透的浴衣,裹上干净的。   ——为何一想到,有人那样的爱过他,比我遇到他更早,更纯粹,遇到少年时候的他,遇到白纸一样的他,教会他什么是爱……   他转身走进屋里,头也不回,在黑暗里关上门。   眼泪凝在眼睛里,他的脸上安静空无。   像是愤怒,像是绝望。   ——我会这样……孤独?   他坐在黑暗的镜子前,镜子映出黑暗里的那张脸,仍旧纯真幽静美丽,却吝啬注入灵魂的眼眸。   “我讨厌我自己,讨厌这个世界,讨厌龙因我,讨厌龙渊,讨厌他们所有人。”   如果不是龙因我,他可以是更好的人,可以懂得爱,在正常的更早的时间里遇到君罔极。   他望着镜子:“我可以杀他们吗?”   镜子:【……】   ……   君罔极安静站在门外。   站了一夜。   他可以随时走进这扇门。   但他要怎样,走进这扇门后那个人的心,如果对方不主动打开那扇门?   ……   ……   龙因我望着龙渊离开的背影,嘲讽地笑了一下移开视线。   他看着孟雪河的牌位,仰头闭上眼睛,桀骜道:“沦落为魔界鼎炉,都能把他们三个迷得神魂颠倒,差点为他反目成仇。连云霄城城主,最不像龙族的龙,都为他动了凡心。他就和当初的你一样,就算是个废物,也总能叫别人愿意为你而死。我现在倒是好奇了,到底他会为龙渊而死,还是龙渊为他而死呢?”   他走出密室,冷冷望着远处的黑夜,夜空中刺眼的月光,月光和云的彼岸遥远之境,云霄城。   “准备一下,明日启程,去云霄城,我要送城主一份大礼。”   龙族再怎么不在意贞洁,一个在魔界做了三百年鼎炉的人,怎么也不好做云霄城城主道侣吧?   他不信,堂堂云霄城城主会那样肤浅,只看一张脸就被区区一个凡人迷惑。   但,君罔极的姐姐,当初的龙族公主,不也是看上了只有一张脸的孟雪河吗?   龙因我脸色一沉,他冷冷垂眸:“不能再耽搁了。”   ……   龙因我来云霄城,温泅雪并不意外。   更不意外,他带着龙渊和龙渊的两个天下第一好的竹马。   更加不意外,随着玉京仙都一众人的到来,温泅雪那三百年前的往事瞬间传遍整个云霄城。   【不明白,你不是喜欢这条龙吗?为什么还要放任他知道你有过这样的事?】   温泅雪漫不经心:“骗取他的同情心啊。”   【男人很在意贞洁的,你连他被人爱过都这么醋,他若是知道你被那么多人睡过……多糟心啊。龙因我这么做,就是为了杜绝他对你产生感情,你还不明白吗?】   温泅雪懵懂不解:“这招很好用啊,雲邪和墨青梧都是因为知道这件事,开始对我产生想法。”   【欲望和爱是不一样的。他们产生的只是欲望。】   温泅雪无辜地望着镜子,眼眸清澈黑亮:“但我就是想要,他的欲望。我不知道什么是喜欢和爱,但欲望是实实在在看得见的。”   镜子:【……】   它实在不清楚,为什么有人能顶着这样一张纯真美丽的脸,说出这么欲的话? 第140章 双标龙傲天和竹马天下第一好20   一只翠鸟忽然闯入了房中, 围着温泅雪转了一圈,化作一阵绿色的烟雾不见了。   烟雾在空中浮现出两行字。   【黄昏,云霄城西】。   温泅雪去赴约了。   还未走近, 就听到一阵琴音。   温泅雪:“是你找我?你想说什么?”   墨青梧望向他,淡淡地说:“我大概知道你为什么要报复了。你父亲孟雪河被龙因我害死,龙因我把恨意迁到你身上, 他要你为龙渊而死,以此达成他的复仇目的, 并且逼龙族公主现身。”   温泅雪没什么表情, 等他说下去。   墨青梧看着他的脸, 这张脸的美丽即便不需要任何神情,只要站在那里便足以吸引所有人的心神,难怪当初龙因我会要温泅雪戴着面具遮起来,也难怪, 温泅雪的父亲能迷倒龙族的公主。   “我承诺过,会帮你复仇, 现在这个承诺也依旧有效。”墨青梧说。   温泅雪静静望着他:“为什么帮我?”   墨青梧从容沉定:“我不只是帮你, 也是帮龙渊。你要复仇的人是龙因我。龙因我不止想伤害你, 也想伤害龙渊。不管事实如何,他很可能认定,龙渊是你父亲和龙族公主所生。否则,只能说他疯了,为了报复,连自己的儿子也不放过。”   温泅雪:“我问得是玉京仙都, 婚礼上, 你明明看出来了, 为什么还配合?”   墨青梧:“嗯, 我的确看出来了,你对我说,比起雲邪更想和我结契,更想让龙渊失去我的话,都是骗我的,真实的目的是营造出龙渊的两个最重要的挚友都爱上了你的局面,来报复龙渊。”   雲邪也许是真的看不穿,或者说就算看穿了,也不在意。   出于温泅雪那张脸的喜欢,即便对方是龙渊,也要争一争。   雲邪再喜欢龙渊,从小到大也是什么都要和对方争一争的,这甚至是他们感情好的体现,在这个过程里,感情更加加深。   以前也不是没有争过美人的倾慕,只不过这次争的是温泅雪,温泅雪并不会乖乖做一个战利品,他更喜欢左右局势。   但墨青梧不是个行动大于理智的人,却还是顺应了温泅雪的算计。   在婚礼上故意加入了和雲邪对温泅雪的争夺。   甚至,在龙渊发现温泅雪的身份后,也没有放弃,依旧入戏地演出着。   或许换作别人就会相信,雲邪和墨青梧是真的爱上了温泅雪。   可是温泅雪不信。   墨青梧他们与龙渊之间三百年的感情,绝不会为了一个人,一夕之间决裂。   温泅雪眸光很轻:“所以,为什么呢?”   墨青梧:“这是合作的前提吗?”   温泅雪不置可否。   墨青梧:“三百年前的事,的确是龙渊对不起你,我那时候只是觉得,如果你想用这种方式报复他,无伤大雅。男人大多都是这样的,只有失去了才会觉得珍惜,只有不属于自己了,才会产生占有欲。”   温泅雪静静听着。   墨青梧没有得到他的回复,依旧从容说道:“但那并不是真正的爱情。龙渊现在像一条小狗一样追着你,是否可以让你消解三百年前他无视你、伤害你,带给你的委屈?他是个长不大的傲慢的孩子,并不知道什么是爱,他只是不爱你,并没有十恶不赦。你应该也并不真的爱他,那样的话,他的伤害于你应该并没有太过严重,等你觉得可以了,能否放过他?毕竟,真正害你沦落到魔界的人,是龙因我。”   温泅雪了然,他移开目光,看向远处的龙血花树。   整个云霄城无论在哪里都能看到那树龙血花树。   如果墨青梧说,因为他爱上了温泅雪,心疼温泅雪,愿意为温泅雪做任何事,所以才帮他复仇,温泅雪只会怀疑他别有用心,很可能是想来自己身边做卧底。   但他直接说,是为了龙渊,可信度便高了不少。   温泅雪:“为了保护龙渊,真是伟大的友情。”   不愧是让龙渊双标的天下第一好的竹马。   墨青梧声音淡泊:“你也是我的朋友,我同样也想保护你。”   温泅雪百无聊赖:“可是我并不想要和别人一样的东西。友情或者其他什么,我只要独一无二,除了我没有别人,永远把我放在第一位,永远偏爱我、相信我的,完全属于我的。不过,你既然这么坦诚,作为合作的前提,我也可以告知你一条情报。不知道龙渊和雲邪有没有告诉你,从人化龙的方法。”   墨青梧看着他,眉骨跳了一下:“是什么?”   温泅雪笑了一下:“很简单,让一个龙族愿意为你而死,对方的血就可以让龙血花结出龙血果,吃下去就能化龙。龙因我就是这么化龙的。龙渊那么喜欢你,应该会愿意为你而死吧。”   墨青梧一脸冷静:“所以,你想让龙渊为我而死?”   温泅雪歪头,神情纯净毫无情绪望着他:“我又不是龙因我,你也没有得罪我,我为什么要这么做?只是愿意为你而死,又不是真的必须为你死了。是否只是交易的话,我的话可信度会大一点?那你可以当作这只是一则情报交易,你也可以告诉我一条情报。”   墨青梧深深望着他的眼睛,那双乌黑的眼眸纯粹得近乎毫无焦点,什么都看不到。   “你想知道什么?”   温泅雪:“你觉得匹配我告诉你的这条情报的,什么都可以。”   墨青梧淡淡地说:“龙因为认为,龙族公主的龙血果是为你父亲凝出的。所以,我才怀疑龙渊可能是你同父异母的弟弟。”   温泅雪眼眸弯弯,露出一个艳丽黑暗清冷的笑容:“你是想以此将龙渊摘出去吗?那你应该将你的猜测对龙渊说。”   墨青梧长眉蹙起:“这就是你的感想?”   温泅雪:“我的感想是,结出龙血果的龙族果然不会伤及性命,毕竟龙族公主还活着。还有,你如果不是太想做实龙渊和我的血缘关系,就能想到,就算那颗龙血果是龙族公主为我父亲结的,也可能是出于友情。那样你从龙渊那里得到龙血果的可能性就更大了。”   说完,温泅雪转身离去。   墨青梧望着他的背影,淡淡道:“无论如何你也不打算放过龙渊,你想要他爱你,是因为,你其实爱他吗?”   温泅雪顿住,回头。   云霄之上的风吹拂他的侧脸,在那树盛开的粉色花树背景下,那张如玉一样幽静美丽的面容也像是摇摇欲坠的花。   乌黑的眼眸静静望着墨青梧:“嗯,我想要他的爱,我想知道被人爱着是什么感觉。要很多很多,沉入深海,坠落天空,也觉得安全,那样的程度。”   墨青梧看着他:“龙渊不会爱你,他习惯了被爱,根本不会爱人。他对你,只是你我设计的情景之下的占有欲。”   温泅雪想了想:“嗯……是吗?那也没关系。”   毕竟,错误答案,也是有用的,起码可以作为不是那样的排除项。   他迫切的想学会爱。   想知道,君罔极对他,到底是什么?   墨青梧望着温泅雪的背影远去,这一次,温泅雪没有再回头。   良久,他轻声说:“若是当真让你知道,是因为爱你,你只会再无兴趣,连算计都提不起兴致。是我错了,你竟那样爱他吗?”   无论是墨青梧还是雲邪,存在于温泅雪的眼里,都只是因为,他们是龙渊最重要最在乎的人。   ……   ……   夜风吹拂着云层,吹拂着银纱一样的月光。   君罔极站在门口,那扇门这一次也是紧闭的。   但是,他伸手缓缓推开了。   温泅雪坐在黑暗的床边,望着月光倾撒下的那一半站着的君罔极:“您是来赶我走的吗?”   君罔极一步一步从银白的月光下,走向黑暗中的温泅雪。   站在温泅雪的跟前,垂眸望着他,声线低低的平静,像吹入梦里的夜风:“为什么觉得我会赶你走?”   他的手抚上温泅雪的脸,眼底淡漠清锐:“我待你这样不好吗?”   温泅雪黑暗中沁着清泉一样的眼眸静静望着他:“因为,我在魔界做了三百年的鼎炉。您是因为早就知道了,才不喜欢我的吗?”   君罔极:“喜欢的。”   温泅雪后退,避开他的手,无措摇头。   ——他不信。   君罔极没有说话,倾身,低头,微凉的薄唇在温泅雪的眉心落下一个吻。   温泅雪睁着眼眸,抬头望着他,像一朵幽静的开在深夜湖泊之心的花:“您是因为……怜悯我吗?”   君罔极抚着他的脸,神情沉静专注,这一次,亲吻的是他的唇。   微凉的薄唇,轻轻贴着花瓣一样柔软饱满的唇瓣,含着一点唇珠,小心翼翼的温柔。   在他离开后,温泅雪的眉睫轻抬,秋水一样潋滟望向他:“为什么亲我?您也想……睡我吗?”   君罔极的脸上没有什么情绪,比夜色和月光更沉寂,浅灰色的眼眸清澈得圣洁,他低低地说,声音像是被淋湿:“我惹你生气了吗?”   两句话一起说出来。   温泅雪:“……”   君罔极望着他的眼睛,表情空无寂静:“大约是惹你生气了,但我不知道你为什么生气。想了一夜。怎么样,你能开心一点?我想让你开心。”   温泅雪看着他的眼睛他的每一分神情:“为什么想让我开心?”   君罔极的手抚着温泅雪的脸。   “我不知道该怎么回答。”   很长的时间君罔极都是缄默的,他并不喜欢说话,如果他生来是个哑巴也没有关系。   云霄之上很安静,声音是多余的,而时间缓慢。   “因为喜欢你,想要你开心。但是,你并不知道喜欢是什么样的感觉。喜欢这两个字,就没有任何用处。”   被爱了,得到了很多爱,足够的爱,人会坦然,会安心,会自然地给予。   而不是不安,惶惑,警惕,问为什么?   “人发明了很多表达爱意的字句,但,爱人和让对方感觉到自己被爱,是两回事。我要怎么回答,你能感觉到,自己被我所爱?感觉到,我没有被除你之外的人爱过,也没有爱过,除你之外任何人。” 第141章 双标龙傲天和竹马天下第一好21   21   温泅雪乌黑的眼眸静静望着君罔极:“我说一句, 你说一句,说……我喜欢你。”   君罔极的眼神纹丝不动:“我喜欢你。”   温泅雪:“说……我爱你。”   君罔极低声:“我爱你。”   温泅雪:“为了你我什么都可以做。”   君罔极浅灰色的瞳眸清澈:“为了你,我什么都可以做。”   温泅雪眨了一下眼:“我的命也可以,随时拿去。”   君罔极静静:“我的命可以, 随时拿去。”   温泅雪仰头一瞬不瞬静静望着他, 手指伸出, 触到君罔极的喉结, 喉结在他的指腹下滚动。   触到君罔极线条完美显得淡漠的下颌。   下颌到唇角的线条, 显得孤独起来, 像是从未被碰触过的雪山。   触到微抿的薄唇, 唇线是无情无心的形状,但刚刚吐露过情话。   温泅雪:“很多人跟我说过这样的话,只有你说出来是不一样的。”   那些人说这些话, 再情深义重的表情,都感到厌恶……像看虚伪浑浊的表演。   但君罔极是清澈的。   好奇怪,明明君罔极才是那个一脸冰冷,照本宣科的。   温泅雪垂眸:“我不知道这是不是被喜欢, 但, 这些话如果是你说, 我会想听。但你, 拥抱我的时候,你亲吻我的时候,我,那时候……感觉开心。”   他试图看清自己的感觉。   君罔极俯身, 缓缓有力, 将温泅雪完全拥入怀中, 左手臂环抱着他的肩, 右手抚着他的头。   低沉柔软:“开心,比较重要。”   比知道,君罔极爱他重要。   爱,所以想让那个人感到开心。   仅仅只是知道有人爱着你,就像明明什么也没有得到,却好像平白欠了债一样。   君罔极并不想温泅雪欠他的债,想爱他,想让他开心。   如果温泅雪学不会爱人,感觉不到被爱着,那么,不知道会比较好。   温泅雪:“你是不是不喜欢和人接触,不喜欢拥抱、亲吻?”   他自己在那之前就不喜欢和人靠太近,但是,君罔极例外。   他看见君罔极第一眼,就想和他无限近。   靠近,就想被拥抱。   君罔极低声平静:“我不喜欢人,但如果是你,我希望我不是一条龙,龙太冰冷了,也太大了,希望变成一只小一点的,一只猫,一只狗,狮子或者豹也好,可以被你整个抱着。人当然也很好,但你好像不喜欢人,我那时不知道,你会不会喜欢被我抱,如果我抱你,你会不会不开心?”   因为什么都不知道,于是什么都做不了。   即便温泅雪生气,他也不能推开那扇关上的门。   所以,很多时候,都只能静静站着,像一棵树,等温泅雪选择是否靠近他,是否栖息。   不喜欢接触、拥抱、亲吻,甚至不喜欢被人说爱他的人,从来只有温泅雪。   君罔极:“我喜欢的。我的血没有滴在龙血树上,但是,整个云霄城在我的本体上,那棵树也是。龙族的数量很少,属于他们的龙血花也很少。我第一次见你的时候,你说选我的时候,你第一次抱我的时候,那棵树开了许多花,因为,喜欢。”   温泅雪贴着他的心口,瞳眸睁大。   他知道君罔极的血没有滴在那棵树上后,就从未将君罔极和那棵开满花的树和君罔极联系过。   他不知道,那些美丽的花是因为他开的。   温泅雪:“但你现在知道,我做过魔界三百年的鼎炉……”   那些花还会为他开吗?   温泅雪推开君罔极的拥抱,望着他的眼睛纯真幽静:“男人都很在意这个吧,不会觉得,不洁吗?”   君罔极的脸上什么也看不出来,他的神情从来都是沉定寂静的,像淡漠的夜色大海。   说不好是因为活得太久的沉稳成熟包容,隐去了所有情绪,还是他本身就没有多少情绪。   君罔极什么也没有说,只是倾身,在温泅雪的脸颊上落下一个亲吻。   亲在眼泪会落下的地方。   他重新拥抱温泅雪:“婚礼多久举办,你不会觉得太早?”   温泅雪被他抱着,眼神放空:“我和你的吗?”   君罔极:“我和你的。”   温泅雪:“所有人都会嘲笑你的。”   君罔极:“不会。”   死人不会嘲笑。   温泅雪再次推开君罔极,望着对方淡漠死寂的眼神:“你……”   君罔极轻声:“很晚了,你该休息了。”   他伸手轻轻一推。   温泅雪不由自己往床上躺下。   双手放在身侧,温泅雪眼神纯真:“我还没有脱衣服,不能睡。”   君罔极伸手,神情安静,轻轻扯开他的腰带。   睡衣只有薄薄一层。   温泅雪望着他,眸光不稳。   君罔极的眼神却是静定的。   温泅雪:“你还没有回答我。”   君罔极垂眸,浅灰色的眼眸静静望着他,薄唇抿得淡漠:“我会回答你的。”   你没有不洁,你很干净。   可这样的话,于温泅雪也是一种刺痛吧。   因为,君罔极觉得被刺痛。   但他什么都不能做。   温泅雪觉得,他的克制和冷静,是嫌弃和介意。   觉得,他的喜欢是怜悯。   温泅雪,因为那些人,那三百年而痛苦,很难再开心。   君罔极的手,抚过温泅雪的脸颊,小心翼翼的温柔,像抚过一片新雪。   “所有的伤害,都会消失的。我保证。”   亲吻温泅雪的额头。   他们躺在一起,相拥入睡。   ……   第二天,整个云霄城都知道,他们要办婚礼了。   龙因我得知消息,感到嗤笑。   “好手段。”   他只觉得,温泅雪一定是对君罔极说了什么诡辩之言,哄骗得对人情世故淡薄单纯的苍龙,毫不在意他的过往。   男人虽然在意贞洁,但爱人不会在意。   龙渊得知婚礼七日内就要举行,便坐不住了。   龙因我见他站起来:“急什么?”   龙渊从小和龙因我关系寡淡,也许年幼时候还期待过父爱,时隔三百多年,他早已不是当初的孩子:“父亲不急,就没想过你害阿雪,阿雪一旦成为龙族族长的道侣,是可以反过来向你报仇的吗?”   龙因我摇头:“那就更该沉住气,不然难道你想在云霄城抢亲吗?”   龙渊孤傲:“如果别无他法,为什么不能?”   龙因我:“抢亲也不该你自己来,别忘了,温泅雪出自魔界。魔君重衍都不急,你急什么?”   龙渊瞬间明白了什么:“玉京仙都怎么能和魔界联手?”   龙因我喟叹一声,望着远处的龙血花树:“联手?难道你不能好好作壁上观,渔翁得利?”   云霄城那样与世隔绝,地位超然,未必是因为有多强大,只是因为无人知道位置罢了。   纵使强大,蚂蚁多了也能咬死大象。   龙因我眯了眯眼睛,望着那树风中摇曳的龙血花树。   孟雪河的儿子结婚,你不出现,如果云霄城倾覆呢?你还能不出现吗?   ……   魔君重衍的魔界第一美人要做云霄城城主的道侣,于情于理,魔界也要来“恭贺”一番的。   纵使龙因我不报信,云霄城的邀请函也会送达三十六重天魔宫。   温泅雪看着截然相反的两个请帖,神情没有多少意外。   “小心一点啊,可别真的让他屠了你们。”   不过,要是真的屠了,那就屠了呗。   领命之人冒出一身冷汗:“是。吾等一定避开。”   但,那又岂是他们想避开就能避开的?   毕竟,云霄城的位置并不固定,云霄之上,随风飘荡。   但魔界三十六重天是固定的。   那天之后,君罔极每天都会去一次魔界,一身血的回来。   来见温泅雪前,当然会洗干净,换一身衣服。   但温泅雪还是知道。   夜半醒来,他看着君罔极沉睡的脸。   “你是想把自己弄脏了,来配我吗?”   魔界的人就是闭着眼睛随便杀,也没有一个无辜不该死之人,越是三十六重天往下,就越是罄竹难书,罪恶滔天之辈。   但,苍龙是天生的正统神明,不该弑杀。   积攒的怨戾太重,因果会伤及修行的。   温泅雪躺在君罔极旁边,手指轻轻抚摸他的脸,亲吻他的唇。   但是,怎么办呢?   他好喜欢。   “我感觉到喜欢了。”轻慢的声音,在君罔极沉睡的耳边呓语。   不过,“报仇这种事我比较喜欢自己亲自来。”   温泅雪打个哈欠,躺在君罔极旁边。   分神却随着清风瞬间至远处而去。   ……   温泅雪站在墨青梧身后,手臂搭在他的背后的椅子上。   墨青梧没有回头,坐在椅子上,桌面空无一物:“什么事?”   温泅雪:“应该是你们打算怎么做吧?不是要帮我吗?龙因我有什么新计划?”   墨青梧:“他想黄雀在后,云霄城是蝉,魔君重衍做螳螂。”   温泅雪了然,百无聊赖:“雲邪呢?他不想要我了吗?不想来救我了吗?”   墨青梧闭上眼睛。   真是个魔鬼。   “你不是只想报复龙因我一人吗?”   温泅雪声音无辜:“我没有要报复雲邪啊,只是……”   他挥手,空无一物的桌面,被遮掩的真相显露出来,白纸上面画着一幅画。   凤冠霞帔,眸若秋水春湖的人,静静望向纸外。   温泅雪没有看一眼画,只是看着眼眸骤缩的墨青梧,低头,近距离看着他的眼睛,纯真好奇:“你是故意表现得为我神魂颠倒,还是喜欢却不想承认?” 第142章 双标龙傲天和竹马天下第一好22   墨青梧淡泊理智的样子:“随便画画。”   他没有看那幅画一眼。   温泅雪移开视线, 侧身靠近,神情是清冷幽静的, 姿势却亲近, 在他耳边,低声:“你知道,像我这样的一无是处的凡人, 是怎么在魔界活下来的吗?”   墨青梧眼神幽远,淡淡:“大概猜得到。”   温泅雪声音有一种病气的天真懵懂, 乖顺的坦白一样:“那你又知道,魔界为什么会换那么多魔君吗?”   墨青梧的眼神空了一瞬, 想起那些传言,龙渊拿给他的厚厚一沓调查档案。   “他们为了争夺你。”   他眼神一瞬清明, 长眉微蹙。   “你想在云霄城再复制一次!”   眼前的局势和档案里那些魔君交替事件又有什么区别?   温泅雪退开来, 面对他的质问, 脸上明明没有多少表情, 眉眼纯真安静的样子, 眼线一周却像是泛红,乌黑的眼眸潋滟,毫无焦点。   他明明什么也没有说,也没有蹙眉,没有掉一滴泪,却叫人的心为之一痛。   他自己或许都尚未明白自己的委屈、痛苦,却叫人先一步共情他,替他感到委屈。   甚至, 因为那份邪恶黑暗, 那张脸上清澈纯真幽静无害的美, 有了更加神秘引人的魔力。   墨青梧眼中的锐意不知不觉消散。   “你受了很多苦, 为了活下去,做一些事无可厚非。你重复魔界的模式,你想让那条苍龙为你杀了龙因我。龙因我害你如此,你要报复也是应该的,但是,事情总是要有个结局的。你总不可能永远这样,你没想过怎么收场吗?”   温泅雪靠在他的书桌旁,想了一下,落寞地说:“事情总要有个结局吗?但魔界总有新的魔君啊,我讨厌他们,他们都是一样的,总想拉我上床。雲邪说他救了我,带我回玉京仙都,做的事还是和那些人一样。他想和我成婚,他说不嫌弃我,可是并没有问过我是不是愿意,他说不嫌弃,我就该感恩戴德吗?我必须和他成婚吗?”   温泅雪说这些话的时候,并没有看墨青梧。   他不看着人的时候,却叫人的目光难以从他身上移开。   “龙渊说讨厌别人称赞他美貌,讨厌别人因为他的脸追捧他,但他对我却是这样的。”他看向墨青梧,春夜湖泊一样的眼眸静谧,“讨厌一无是处的凡人,但喜欢一无是处的凡人的脸。”   墨青梧看着温泅雪的脸:“你讨厌龙渊吗?你想要怎样的结局?”   温泅雪望着他:“我可以选择吗?没有人会为我一句话杀人,他们是为自己的私欲杀的。能不能就此结局,是强者决定的。”   好像是这样的。   表面上看去,说是为了温泅雪。   但,是龙因我将温泅雪和龙渊的命运链接在一起的。   是龙因我导致的温泅雪沦落魔界,也是因为龙因我,温泅雪选择借助君罔极来到云霄城。   更是龙因我引来了魔界,制造了危险的局面。   每个人都希望事情按照自己的欲望发展,自己决定了让事情和局面演变成这样。   墨青梧望着他:“如果龙因我死了,你会怎么做?”   温泅雪:“也可能不是龙因我死,是我死。龙因我把魔界拉进来的,二对一,云霄城城主未必能杀得了他。”   墨青梧:“……”   温泅雪望着他,笑了:“你总说帮我,是为了保护龙渊,因为龙因我也想伤害龙渊,但是,我直到现在也拿不准你在想什么。如果你突然倒戈向龙因我,我也不会意外。”   墨青梧站起来,推开椅子,走到温泅雪身前,那张清俊淡泊的脸,古井无波的眼神第一次凝重压迫:“不要找雲邪,我为你杀。”   温泅雪神情幽静:“他五百年的修为,已经化龙,只你杀不了,除非你也化龙,才有一争之力。”   墨青梧:“我有杀他的法子,但我有个条件。”   深深望着温泅雪的眼睛:“你不能和龙渊……和任何人成婚。”   温泅雪:“为什么?”   墨青梧看着他的脸,纯净的面容,像微风吹拂过湖面幽静温柔,明明什么都知道,却又坦然得旁观静照。   “从一开始,我就一直在帮你,你说我为什么?看到那幅画你不就知道吗?一定要我亲口承认……对你动心动念。”   温泅雪顿了顿:“谁说这句话我都觉得可以相信,唯独你说,总觉得另有原因,你还不如说为了龙渊。”   墨青梧淡淡:“因为你厌恶任何人的爱意,为了龙渊——是我给你的你会相信的理由。你只接受利用这样的关系。但我不是雲邪,我可以和你合作,但不能接受你的利用。我会尊重你,你不喜欢的事我都可以不做,我只要你……属于我。”   温泅雪看着他没有说话。   墨青梧:“龙因我死后,拥有玉京仙都的龙渊同样也不会结束,龙渊、雲邪、云霄城城主,任何一个人都不会像我一样,就像你说的那样,他们只会拉你上床。而我,从头到尾都没有碰你一下。”   墨青梧从未想过,温泅雪会和云霄城城主成婚。   这与云霄城城主的好坏无关。   那三百年里他早就从里到外坏掉了,温泅雪的身体和灵魂,冷得和尸体一样。   这个人不可能接受任何人的爱意,越炽热的爱意,于他只会越感到恶心厌恶。   温泅雪失神:“你不会吗?”   墨青梧看着他的眼睛,轻声:“我不会,我只想要你在我身边。”   ……   ……   婚礼那一日到来的时候,龙血花树整个树冠都变成了粉色。   因为开满了花,那些宽大的叶子都因此被忽略了。   云霄城热闹又诡异的空寂。   君罔极去魔界的事情,虽然瞒着温泅雪,但没有隐瞒云霄城其他人。   很多人都感觉到了不太平。   毕竟,温泅雪的来历已经是云霄城无人不知的公开的秘密。   这样一个所到之处,到处是灾祸死亡的人出现在云霄城,本就不祥。   更何况,城主还要和他结契成婚,可以说同时得罪了魔君和玉京仙都。   龙因我由人化龙,在龙族之中地位不显,但他背后的玉京仙都是整个修真界最强的势力。   但云霄城只是一处世外桃源。   弱小的精怪们对危险的嗅觉最是敏锐,越临近婚礼,离开云霄城的人越来越多。   云霄城的龙族数量不多。   在龙宫里这一点并不明显,因为君罔极本就是个不需要人服侍的龙。   婚礼这一日的婚服,也是君罔极给温泅雪穿的。   他握着温泅雪的脚踝,给他穿袜子。   温泅雪的脚皮肤极白,看到淡青的血管,仿佛太阳一照就要融化的冰雪。   他安静乖乖坐在那里,任由君罔极装扮,像个被注入了魂灵的人偶。   因为被保护的很好,连脆弱也显得坦然了。   君罔极托着他的脚掌,因为痒他笑了一下,但并没有躲避,而是凑过去亲君罔极。   像甜奶糕一样,软软的花瓣一样的唇。   君罔极停在那里,纵容任由他亲吻自己。   这样胡闹着,穿好了婚服。   君罔极才去穿他自己的,他很快就换好了。   温泅雪目不转睛望着他,君罔极的脸上过于沉寂的眉目,在红衣的映衬下有一种青山烈焰一样的锋芒,但这锋芒是静敛的,那烈焰像封禁在海底的冰山里一样安全。   “你真好看。”   温泅雪伸手,揽着他的脖颈,去亲吻他的下巴。   亲完之后,他才意识到自己做了什么,眨了眨眼。   君罔极等他亲完,认真地抚平他的衣袖,牵着他的手:“走吧。”   他们携手并肩往云霄城最高的殿堂走去。   那殿堂在云霄城的北方中心,生着那棵龙血树的地方。   龙族的婚礼,没有修士会有的拜天地,有结道侣契,最重要的其中一个仪式,是将彼此的血滴在龙血树上。   结出龙血果。   让龙族的伴侣能转化为龙。   温泅雪:“那若是龙族的伴侣本就是龙呢?”   君罔极轻声:“那就互相交换龙血果,果子和花一样,都是为了让对方知道,他们爱着彼此,愿意为对方而死。”   温泅雪:“那转化为龙的伴侣,之后要不要结龙血果?”   君罔极:“有人需要有人不需要,一颗果子和一朵花,都只能证明彼时彼刻相爱,无法保证一生一世。纵使愿意为对方而死,也不一定便是爱。”   是啊,有些素不相识的陌生人,也会因为出于义勇,为了救不相识的人牺牲自己。   他们坐在一张叶子一样的飞行法器上,在云霄城上空稳稳飞向前方。   温泅雪侧首,靠在君罔极的肩上,望着他们正在靠近的那棵远处高大的龙血树。   “你想要我的爱吗?”   君罔极:“想要,想你在我身边,你因为我开心。”   温泅雪:“如果,我因为别人开心呢?别人更能让我快乐呢?你会怎么样?”   君罔极:“会孤独。但也会开心。”   温泅雪不解看着他:“为什么还会开心?不想得到我,把我锁在身边吗?让我只属于你吗?”   君罔极看着他,轻轻摸了摸他的头:“让一个人快乐,是很难的事。但看见你,想到你存在这个世界上,我就觉得快乐。想让你有和我一样的感受。人或者龙,太想得到爱了,发明了很多办法。但纵使可以为那个人而死,把心掏出来给对方,对方也未必能接收到九牛一毛。”   爱本来就是孤独的,一个人的事。   即便两个相爱的人,也会如此。 第143章 双标龙傲天和竹马天下第一好23   把心掏出来, 对方也得不到九牛一毛的爱意吗?   但为什么得不到呢?   为什么感觉不到?   一阵风过,温泅雪闭了闭眼。   狂风吹拂他的头发,远处摇曳的满树粉色的龙血花, 像一片雾粉色的河流。   他们明明向着那个方向飞去, 但那棵树和他们的距离始终像是那样遥远。   湛蓝的天穹和那片雾粉色,瞬间让君罔极意识到不对劲。   “小心, 是结界。”   他拉着温泅雪的手, 将温泅雪挡在身后,眼神锐冷沉定。   狂风在瞬间君罔极识破的瞬间,化作飓风吹碎了周围的幻境。   没有云霄城,没有龙血花树, 甚至也没有……   君罔极的眼眸第一次错愕睁大, 漫天的落雪里,风吹落了温泅雪头上他亲手插上的簪子。   乌发垂落飞散,一缕遮了温泅雪的脸。   在君罔极回头的一瞬间,大雪将他们的距离隔绝开。   温泅雪像是雪中花雾中月, 相隔万里。   漫天霜雪如剑影,阻挡在君罔极面前。   “前方借贵宝地办事, 阁下留步吧。”   飘飘渺渺空灵的声音,在每一片落雪之中回荡。   非鬼非魅, 非天非仙。   一阵龙吟之声, 君罔极拔刀砍下。   大雪如银河分开, 在刀光雪光尽头, 红衣乌发的温泅雪静静望着他。   ……   ……   龙血树下。   君罔极和温泅雪携手而来。   在所有宾客的注视下,目视彼此。   “该结契了。”负责婚礼程序的应龙说道。   “呵。”龙因我笑了一下, 靠坐在椅子上, 一副四平八稳的样子, “结契之前,这仪式似乎还少最重要的一步,城主应该滴血龙血树才是。”   君罔极神情淡漠望着龙因我,没有说话。   龙因我看了看左右,笑道:“城主总不会仓促婚礼,不肯定自己有愿意为对方而死的心意吧?”   周围的应龙们神色各异。   就在这时,忽然天外之音——   “客人还未至,怎么就结契了?”   所有人应声望去。   天边乌压压的阴云,转瞬到了眼前。   “魔君在此,闲人退散。”   所有人都已经知道温泅雪在魔界那三百年的经历,也知道,这几日云霄城城主血洗三十六重天魔宫的事。   魔界找来是迟早的。   “何必紧张,本君只是讨杯喜酒罢了。”   阴云散尽,只见空地上摆着一张金碧辉煌的座椅,一位身着黑衣,脸上戴着一张金色面具的男子坐在上面。   身后左右站着三十六位外表各异的魔宫宫主。   对方坐在那里,司空寻常的样子,自若从容的气势却比宾客席位上四平八稳的龙因我更加煊赫。   龙因我原本散漫靠在椅子上,看到对方的一瞬间,神情却变了,他盯着对方戴着面具的脸,恍惚似曾相识:“你就是魔君重衍?”   对方一手撑着头,笑道:“我是魔君,但不是重衍,我们魔界的规矩是,谁杀了魔君,谁就是新的魔君。我杀了重衍,现在我是魔君。”   龙因我却站了起来,直勾勾盯着对方:“你究竟是谁,我们见过?”   魔君自若笑道:“我们当然见过。你老了,是当了玉京仙都的仙主后,太劳心劳累了吗?你当初可是比我还小三岁呢。”   龙因我愣在那里,不可置信,他瞬间抬眼,狂风骤然而气,杀意化作一条黑色的龙尾向那个人抽去。   那个人没有动,身边的魔将们纷纷出手阻拦。   魔君摇头:“你从小就是这样,脾气比本事大,想要什么从来不说,总要算计,你想要我摘面具,一句话就是了,人家大喜的日子,何苦造杀孽?”   说着,他袖摆一挥,拿下了脸上的面具。   面具下是一张笑吟吟的俊美的青年的脸,俊美得有些温润无害。   这张脸与温泅雪略有三分相似,但那清丽带着几分自信傲然的气质,却和龙渊更像,只是比龙渊更加雍容几分。   “你是……孟雪河!”龙因我目眦尽裂,死死盯着那张阴魂不散的脸,那一瞬脸色难看至极。   当那个人与龙因我叙旧的时候,龙渊等人就已经想到了那个,唯一与龙因我如此熟稔的人,但是,阻止他们认定这个人身份的却是——孟雪河不该是个凡人,是个一无是处的废物,而且已经死了吗?   怎么会出现在这里,还是,新的魔君?   直到龙因我叫破这个名字。   “……谁是孟雪河?”   “……不知道啊。”   比起周围大部分人的反应,龙渊和他的两个竹马却都是果然如此。   “不,你不可能是孟雪河!孟雪河已经死了,死透了!我亲眼看着你死的。”   叫破他身份的是龙因我,摇头拒绝承认的也是龙因我。   但龙因我从站起来开始,任何人都看得出来,他慌了。   孟雪河不笑了,静静望着他:“人死了,还有鬼魂,你做的事不值得我变成鬼来找你吗?既然你不相信是我,那我们可以当着你儿子我儿子的面……叙叙旧。讲些你知道我知道的事。”   他不看龙因我了,转而看向一旁的龙渊和雲邪。   从容温润的样子,若不是一身黑衣,倒更像修仙之人。   “我母亲的确是改嫁去的孟府,也的确是个一无是处,只有一张脸能看的废物。”他言笑晏晏,不以为意,“不过,那是我根骨毁了之前的事。在孟府的时候,那个一无是处的废物,可不是我,小因你说呢?”   龙因我脸色青白。   孟雪河并没有看他,只看着龙渊:“那时候,孟府得罪大人物被灭门,虽祸事是小因你惹的,对方要杀的人是小因你,但你是弟弟,我是做哥哥的,是天之骄子是强者,挡在你面前为你废了根骨,理所应当。”   龙渊看向龙因我,从对方缄默复杂的神情看出,孟雪河说得……似乎是真的。   龙渊反而摇头:“一派胡言,如果父亲才是那个……他后来怎么会成为修真界第一高手?”   龙因我是击退魔界立功,从老仙主手中接任的玉京仙都。   孟雪河仍旧没有看龙因我一眼:“小因你说呢?你是怎么成名修真界的?我虽然根骨废了,但悟性还不错,那段时间我们也算相依为命,我们闯荡秘境,我做你的军师,你来实践我的理论,我们一直配合默契……”   “住口!”龙因我怨愤地望着他,“什么配合默契,你就是一个疯子!你拿我当你的提线木偶,你想过我的感受吗?为了修炼为了变强,你什么地方都敢去,什么方法都敢尝试。”   孟雪河真诚望着他:“但我让你变强了,让你从一个人人看不起的弱者,变成了修真界声名鹊起的新秀。”   龙因我愤怒:“那是我自己勤学苦练,是我自己九死一生的闯荡秘境,试炼交战,你只会指手画脚!根本不管我想要什么……”   孟雪河点头:“所以你撇下你可怜的废物一样毫无自保能力的哥哥,跟小诗走了?”   龙因我毫无悔意,挥手傲然道:“我只是不想看到小诗也被你这个疯子蛊惑,我想证明给你看,我的成就能力与你无关,没有你我也可以成名修真界,建立不世之功。”   孟雪河颌首,撑着侧脸,平静地望着他说:“可是,你最大的功业,玉京仙都的仙主之位,好像也是我给你的。”   龙因我露出怒色:“胡说!”   孟雪河不喜不悲,静静看着他:“受到老仙主赏识,成为他的军师的人是我。你看,我即便是个一无是处的废物,凡人,靠着脑子也能先你一步功成名就。而你,拐杖离开了主人就只是一根朽木。若不是因为我,你怎么会有机会进入玉京仙都?如果不是我,你怎么有机会被老仙主赏识。让我想想,老仙主临终前仙主之位应该是传给我的,他以为你跟我当真是兄弟情深,于是轻信了你,让你将那颗龙血果带给我,结果你独吞了。”   最大的秘密被揭破,龙因我脸色瞬间变了几变,一阵红一阵白。   但这次,他没有否认。   “是我又如何?击退魔界大军明明是我出力,凭什么他把仙主之位给你?凭什么功劳是你的?我想要的东西我凭本事抢来夺来又怎么了?修真界不就是杀人夺宝、弱肉强食吗?就算我把仙主之位给你,你守得住吗?不是我抢也有的是人抢!”   啪啪啪。   孟雪河不紧不慢鼓掌,抬眼看向他:“功劳是你的,那为什么魔界最恨我而不是恨你?为什么魔界会答应你的条件退兵,只要你出卖我,要我的命而不是你的命?”   龙因我一句话也说不出。   龙渊震惊地望着他们:“父亲你,是你出卖了他?你为什么没告诉我?”   当初龙因我只说孟雪河陷入险境,根本没有提这里面的阴谋和背叛。   孟雪河:“他没有告诉你的事情多了,就算告诉你的,也不一定是真的,你该想想的是他为什么要告诉你那些话。”   龙渊反应过来,孟雪河每句话都和龙因我当初对他的讲述对应。   “你怎么知道父亲和我的对话?”   孟雪河:“人死了,活人对着牌位说得话,总是能听到几分。”   龙因我犹如困兽,恨意红了眼睛:“我是背叛了你,那又怎么样?难道你没背叛我吗?我救你了,我拿命救你们!你们是怎么对我的?你假死,你抢走了我的小诗!”   孟雪河静静看着他:“小诗是你从我身边抢走的。”   龙因我毫不犹豫:“你对她并不好,你满眼都是修炼变强,你根本不睁眼看她一眼,但我不一样,我从第一眼看见她我就喜欢她!”   孟雪河点头:“你喜欢她,所以你娶了她,和她结契,发誓一生一世一双人,然后,怕她寂寞,你和神剑泽的大小姐滚在一起?”   龙因我毫无愧意,反而越发怒意偏执:“我是为了宗政家的龙血果!我要化龙,我再也不想当凡人了,我要和小诗永远在一起。可是……”   孟雪河:“可是,你不知道小诗就是龙族,你舍近求远。”   龙因我失魂落魄,顿在那里,眼泪掉下来:“我没有背叛她,肉-体的背叛算什么背叛,我的心只有她啊,我愿意为她而死,我的龙血花到现在都始终开着。是她,是你们背叛了我!她明明说没关系,她原谅我了,可是她骗了我!”   龙因我神经质地望着他,抹了一把脸:“没关系她可以找任何人,任何人都可以,但她为什么找你?为什么偏偏是你?从小到大每次我觉得自己可以释怀的时候,你都阴魂不散压着我,我成了仙主你还压着我,是你们背叛了我,在我为了救你们差点死了的时候,她离开了我,给我一朵凋零的龙血花。她根本不爱我,她的龙血果是为你结的!她不在乎我背叛她,因为她先一步背叛了我,龙渊根本就是你和她的野种!” 第144章 双标龙傲天和竹马天下第一好24   ——龙渊根本就是你和她的野种!   被当头一棒的不是别人, 是龙渊。   自己有可能是孟雪河与母亲的孩子——这种猜测,雲邪已经明示或暗示提醒过龙渊两次了。   但真正被龙因我这样当众带着恨意说出,龙渊还是脸色苍白, 难以置信地望着龙因我。   与此同时,雲邪的脸色也不好看。   因为孟雪河指控的那句, 龙因我和神剑泽的大小姐有染的话。   神剑泽的大小姐, 正是雲邪的姑母。   可是, 神剑泽一直有流言蜚语,说雲邪的母亲并不是他母亲, 他是大小姐生下的孩子养在兄嫂名下的。   孟雪河看向龙渊, 眼神幽远,话却是对龙因我说的:“龙渊是我儿子……又怎么样?你不也和神剑泽的大小姐,生了一个儿子吗?说起来, 雲邪还比龙渊大吧。”   周围的人瞠目结舌, 面面相觑, 已经不知道该说什么好了。   这两个人每一句说出的话, 都是惊世骇俗的大秘密。   “你承认了?你竟然承认了?”龙因我阴鸷偏执神经质地望着孟雪河, 比起愤怒怨恨更多却是深受打击。   仿佛指控的人不是他,仿佛他比任何人都不愿相信这件事。   龙渊的神情和龙因我何其相似,他凌厉失神地望着龙因我:“所以, 那些猜测都是真的, 父亲你是为了报复母亲、报复我, 所以故意让我和阿雪定亲, 三百年前也是你害阿雪沦落魔界。”   龙因我不耐烦:“是你自己妄动凡心和他成亲的, 我这是帮你, 难道你还真的要和自己的哥哥结契吗?”   哥哥?   龙渊摇头, 颤抖:“他不是, 我不是……不可能,一定是哪里弄错了!我是一个笑话吗?我是父亲你报仇的工具吗?”   龙因我冷笑,一眼也不看他。   孟雪河平静地说:“让我猜猜看,小因你的计划,让阿雪沦落魔界受尽折磨屈辱三百年,然后,在龙渊和阿雪重逢,婚礼之上,当众揭破此事,逼死阿雪。若龙渊动情,再揭破龙渊和阿雪的兄弟身份。你真正想毁的,是一个叫温泅雪的凡人,还是小诗和孟雪河的儿子龙渊?”   龙因我毫无动摇,偏执道:“我就是要毁了他,要他痛苦又怎么样?我不该报复吗?你们都走了,就留下我一个人,日日面对这个孽障,我的痛苦谁知道?报复也是你们先报复的我!”   龙渊仰头,闭上眼睛,眼泪顺着失魂落魄的脸流下,恨意渐渐浮现在他的脸上。   孟雪河看着眼睛发红蓄满泪水的龙渊,缓缓:“伤心吗?很痛苦?为什么要哭?一切都是他造成的,杀了他。”   这话一出,龙因我先变了脸色,他仍旧没有看龙渊一眼,而是难以置信地望着孟雪河。   “你让他杀我?你想杀我?”   龙因我的反应让周围的人不解,他都这样害孟雪河,甚至已经害死过对方一次了,还用这样阴损的计谋害孟雪河的后代,为什么还会觉得孟雪河不该要他的命?   但,龙因我就是错愕不信地望着孟雪河。   在他错愕的时候,龙渊已经拔剑杀来。   他一面和龙渊对战,一面还死死地不信地望着孟雪河。   “我哥不会杀我的!你不是孟雪河,你到底是谁?!”   众人本不解于龙因我的反应,现在却见他态度如此笃定,甚至连之前的慌乱都没有了,沉定稳毅,俨然从前印象中说一不二不怒自威的玉京仙都仙主,与方才身陷仇恨怨愤神经质的表现判若两人。   而造成龙因我如此判若两人的,仅仅是他认定眼前这个人不是孟雪河。   似乎只有孟雪河才能摧毁他的自信和一切,只要那个人不是孟雪河,他便百毒不侵、毫无破绽。   众人不由将怀疑的目光投向孟雪河。   然而龙渊却充耳不闻,他满脸疯狂恨意,不管不顾地对龙因我发动杀招。   不管那个孟雪河是真是假,龙因我对龙渊做的一切是真的。   龙渊的实力在玉京仙都是第一人,但和玉京仙都的仙主比起来却还差得远。   龙渊连化龙都做不到。   龙因我灵力凝聚的龙尾重重击在龙渊身上。   这一下若是打中了,龙渊不死也根骨毁了。   雲邪和墨青梧终于忍不住上前帮他,两个人一个抚琴,琴音化作丝线拉住龙尾,另一个举剑去架。   那龙尾的力道卸了一下,还是将雲邪和龙渊一起击飞出去百丈之外。   雲邪躺在地上,一时站不起来的样子。   龙因我并没有因为雲邪是他的血脉就手下留情。   龙渊砸在地上,吐出一口血,目眦尽裂死死盯着龙因我。   从头到尾,龙因我都没有看龙渊一眼,他一直盯着那个“孟雪河”。   龙因我恍然大悟:“你果然不是他!”   “你的气质举止身形都和那个人极其相似,加上用面具遮了脸,一般人只以为被遮掩的秘密就是真相,很少有人会意识到,面具后也可能是假象。”   知道那个人不是孟雪河后,龙因我恢复了久居高位的自信傲然。   他侃侃而谈:“不错,有几分手段。我在你的暗示下生出怀疑,看到面具下这张脸,自然要受到冲击。唯一一点理智,也因为你说出的内容是只是少数人知道的前尘往事,便自然以为你就真的是他了。但,你聪明反被聪明误啊,你若是不那么急着要杀我,许是还能真的骗过我。”   他笑着,上下扫视仍旧从容温润的“孟雪河”,摇了摇头。   “只要引起我一点怀疑,这么看去你就哪哪都不像了。你的脸是孟雪河年轻时候的脸,可是,孟雪河可没有阁下这般气度,他是一个凡人废物,到死都是。你太从容自若了,但他却不是。”   “孟雪河”坐在椅子上,静静望着他:“那孟雪河是什么样的?”   龙因我傲然道:“你以为根骨被毁,从天之骄子沦落为废人,孟雪河就真的不在乎吗?他若是当真不在乎,怎么会疯了一样的逼迫我修炼?将我当成他的替代?我告诉你,他在乎死了,他比谁都介意自己成了一个废人。”   当初他们被追杀,孟雪河下意识挡在他面前,只因为从小到大他都习惯了作为强者保护龙因我这个弟弟。   “……孟雪河并不知道,这一挡的代价是他此后会沦为废物,再也不能修行。但即便如此,我们也还在被追杀。修真界弱肉强食,那段时间我们几乎没有闭眼好好睡过一个好觉,孟雪河如惊弓之鸟,惶惶不安。他不敢相信自己废了,他从那时候就像疯了一样,平时看着温柔好脾气,一旦到了修行的问题上,便苛刻至极,他对自己如此,对我也是一样。”   “孟雪河”:“你因此恨他?”   龙因我神情复杂,说不清是恨还是冷:“他以为就他一个人记得屈辱,一个人想变强吗?我那时候才发现,我也可以变强,比他更强。但他还是喜欢以哥哥的身份压我,总是试图控制我做这做那。好像只有他才是对的,他做什么都是完美的,而我无理取闹,永远任性不懂事,实际上我的恨意不比他少,我比他还想变强。”   他醒神,抬眉望向“孟雪河”,姿态从容指点道:“所以,你要是想装成他的样子,你得阴郁一点,郁郁不得志,才像他。他漫长的时间里不得不接受,自己就是一个废人。你以为他不自卑吗?不敏感吗?你以为小诗追求他,他为什么冷漠疏远?他知道自己配不上。可是,你又是他的谁呢?知晓他这么多的事,还特意扮成他的样子,出现在这种场合?你想替他复仇?”   “可是,”那个装作孟雪河的人抬眼,望着他说,“在我的记忆里,他并不是你说得那样,他一直很温柔,为所有人好。就算抑郁不得志,也从未将自己的不幸加诸在别人头上。他当然也会有阴暗的想法,也会恨,甚至也许对你有过嫉妒,想过如果不挡在你面前,他的人生会如何。但他从未让自己的阴暗面扩散出去,伤害你,伤害任何人。”   龙因我冷笑:“你对他的评价倒是很高,可我并不记得,他这样的人有什么朋友,尤其是魔界的朋友。你若是他的朋友,当初他的儿子沦落到魔界做鼎炉,怎么不见你出现帮他?”   他斜睨地上爬起来,满身血污,怨愤望着他的龙渊:“我把他的儿子打得半死,怎么不见你出手?”   那个假孟雪河,并无所谓的样子,望着他平静地说:“因为,那并不是他的儿子。”   龙因我皱眉:“什么意思?”   那个人歪着头,面无表情看他:“你都说孟雪河骄傲又自卑,连小诗的爱慕都拒绝,觉得自己不配,怎么会接受退而求其次?你没想过,你可能找错人了,温泅雪并不是孟雪河的孩子。”   龙因我的脸色变了,不信。   龙渊本心如死灰的眼神,瞬间亮了一下,望向他一直不敢看一眼的温泅雪。   温泅雪没有任何反应,在望着说话的那两个人。   龙因我指着龙渊,嗤笑道:“那他呢,你总不会是还想说,我错了,龙渊就是小诗和我的儿子,我龙因我算计了几百年,坑了自己的儿子?”   假孟雪河没有说话,默认了。   龙因我脸色苍白,手指发抖,眼神不稳,睁大眼睛一副惊恐崩溃的样子。   在最崩溃的时候,“噗嗤,”他一下子没忍住笑了出来,猖狂大笑出声。   假孟雪河仍旧毫无反应。   周围人只怪异地望着狂笑的龙因我,看他仰头大笑,笑着指尖摸了一下眼角笑出的眼泪:“这的确是个报复我的好办法,但可惜的是,我不信。”   “那,怎么样你就信了?”假孟雪河的脸慢慢变了,“我说的话,你也觉得是假的吗?”   一阵狂风吹拂。   漫天的落叶,只有粉色的龙血花始终摇曳在树上。   落叶迷了所有人的眼睛。   那个人拈着一枝龙血花:“爱情那样脆弱,又那样坚贞,有时候什么也没有发生,就枯萎了。但这样大的狂风,却也吹不落。有些人,明明做尽背叛的事,他的花却还能一直开着。要我说,这龙血花树显然名不副实,早该毁去了,你说是吗?”   风止。   所有人朝说话的那个人望去。   一身黑衣作男装打扮,但那张脸,任何人都不会错认,只有女人的脸上才能有那样妩媚、冷冽,混沌却又纯真的美。   龙族们望着对方那张脸,纷纷露出吃惊的表情,毫不犹豫拱手低头行礼:“见过大公主。”   龙因我呆在那里。   他已经被骗了一次了,他不该信。   但是,但那个人是他魂牵梦萦、恨之入骨、又爱之如命的人啊。 第145章 双标龙傲天和竹马天下第一好25   龙因我呆立在那, 如同石化,微张着嘴一眨不眨望着那张熟悉又陌生的脸。   没有一个人会想到,冒充孟雪河的人会是龙族的公主。   但是, 龙因我本应该猜得到的。   除了小诗,谁又会对他们三个人之间的事如此清楚?   除了小诗,谁又会对孟雪河的记忆如此美化?   除了小诗, 谁又会恨他如此, 让龙渊来杀他?!   龙因我一瞬不瞬望着那个人, 他比任何人都想相信这是小诗, 却也比任何人都不敢相信这是小诗。   他的眼里蓄着泪,他的眼神深情和质疑并存, 像是要将眼前的人拥进怀里, 揉入骨血。   又像是一条被拔了逆鳞的堕龙, 一旦叫他发现对方是虚假的,他便要将那个胆敢冒充者碎尸万段。   他的眼神那样复杂, 谁也无法肯定他是信是疑, 是爱是恨。   连他自己或许都不知道。   以至于, 龙因我下唇颤抖着,久久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不仅是龙因我如此,龙渊也震惊地望着那个人, 他未曾谋面的母亲。   “你是……母亲?我是谁, 我究竟是谁的孩子?”龙渊激动起来。   雲邪扶着他, 也被他用力推开。   两个人从前一直关系亲密,如同兄弟一般,但一朝竟然有可能是真正的兄弟, 龙渊看雲邪的眼神却冷得可怕。   不止龙渊如此, 雲邪自己也无法接受, 最好的朋友的父亲竟然是自己的生父。   这一刻,没有人比雲邪更理解龙渊对龙因我的怨恨。   如果没有温泅雪的出现,雲邪很可能会一直重复少年时候对龙渊的迷恋,只要有一步差池,他和龙渊就可能成为天地不容的关系。   之前发生在龙渊和温泅雪之间的关系,很可能在他和龙渊之间重现。   但是,没有人制止过他和龙渊的亲近。   他的姑姑没有,龙因我也没有,他们都默认放任。   龙因我是因为认定龙渊不是他所出,那雲邪的生母呢?是从龙因我那里知道了真相?还是,和龙因我一样扭曲的逻辑?   无法深想。   雲邪一向狂妄悖逆,视礼法规训为无物,他不在意自己是姑母所生,不在意自己是不是私生子,但他无法接受自己是龙因我的儿子。   雲邪死死按着头,指背和额头的青筋绷起。   君影诗没有看龙渊,只是静静望着像是一头受了重伤,随时处于发疯边缘的恶龙一样的龙因我:“你做尽疯狂之事,不就是想逼我出来见你吗?现在怎么不说话?是和对孟雪河一样的,在分析,我哪里不像你记忆里的我吗?”   龙因我怔怔地望着她,摇头又不是,一个字都说不出来。   小诗笑起来很甜,眉飞色舞,仙姿佚貌,她或许不是世界上脸生得最美的姑娘,却是最生动鲜活的,任何人见过她的笑容,都会神魂颠倒。   但眼前的女人是冷清的,她不笑,甚至让人觉得笑容这种东西永远也不会在这张脸上出现。   小诗是活泼的,张扬的,明媚的,不肯安静一刻,像一只明艳的飞来飞去的凤凰。   眼前的女人却像是被抽离了所有的生气,安静得好像千年不动的树,世间再也没有什么值得她心怀好奇和热情。   这个人除了脸像小诗,眼神不像,气质不像,性格也不像,哪哪都不像。   但是——   她若是和他记忆里的小诗一模一样了,龙因我反而清醒的知道,这是冒牌货。   可她越是不像,龙因我反而越是……分不清真假。   “你离开我太久了,我,我有些记不清你的样子。”   龙因我抹了一把脸说。   但这是谎话,他永远记得小诗,就像永远记得他们三个人初遇时候闯荡修真界的那些年。   只是,后来发生了太多事。   他和神剑泽大小姐的事被小诗知道后,龙因我曾经极度恐惧,小诗会因此离开他。   他以为这就是世界上最可怕的事,但,小诗原谅了他。   她像是还和从前一样,又像是发生着龙因我也不知道的改变。   而那些改变,龙因我当时并未察觉。   小诗离开他之后,无数个日夜的耿耿于怀,回溯往事,他才逐渐后知后觉,自那件事后他们再也没有吵过架,小诗也再也没有与他交过心。   她不是一下子离开他的,只是他自己没有发现。   每回想一次他们最后和好在一起的那段经历,他的记忆就越模糊,小诗的神情眼神在他记忆里就越是混沌。   他清晰记得的,他认得的,只是曾经的小诗,而不是离开他的小诗。   他对离开他三百年后的小诗是个什么样子,什么性格,什么面目,一无所知,毫无头绪。   他好像从来都不曾真正懂她。   她变了,他只知道她变了,但不清楚她变成了什么样子,只知道,她再也不是从前的样子了。   不只是小诗,所有的事情都变了。   龙因我叹息一样深吸一口气,望着君影诗的眼神没有一刻移开过,他眼底的相信和怀疑,也没有一刻消失过。   他越相信就越怀疑,越怀疑就越相信。   像是一个巨大的漩涡,将他的理智吸进去。   但他所有的一切,君影诗并不在意,她的眼神淡淡的,无爱无恨,无喜无悲。   她甚至方才还让龙渊杀自己。   龙因我神情复杂,漫长岁月中的执念愤怒怨恨,像涨水一样一点一点漫上,但他脸上的神情反而比之前所有时候都更平和一些:“你……一点都不在乎我了,你让龙渊杀我?你扮成孟雪河的样子来见我,你替孟雪河报仇,你恨我?你恨我!”   君影诗眼神清冷疏离:“不是你认定,龙渊是我和孟雪河的儿子吗?你既然认定了,孟雪河的儿子杀你不是天经地义吗?”   龙因我刚刚承认了,是他出卖孟雪河给魔界。   龙因我的脸上无动于衷,没有一丝悔意惭愧,甚至于自己黑暗一面被最爱的人发现的慌乱,他是坦然的。   “我明白了,你之所以扮成他的样子来见我,还有跟我说那些话,都是为了诈我,从我这里套话,在那之前你并不清楚孟雪河是怎么死的?”   君影诗:“我是不知道,但现在知道了。”   龙因我笑了,几乎是下意识的。   他点点头:“你果然是为他复仇来的,你果然一直爱他,那你为什么要跟我在一起?”   说到这里,他的声音一下子提高,脸上爱恨纠葛。   龙因我又笑:“因为你果然也是介意的吧,介意他是个废物、凡人,而等到我们重逢,他虽然还是凡人,却成了老仙主的军师,玉京仙都的军师,不说一人之下万人之上,也自有身份。于是你又想起曾经了。然后,我背叛了你,你就又想起他了。我就说你那样骄傲怎么会那么快就低头原谅我?你那时候就决定和他在一起,报复我?你根本从未原谅过我。”   君影诗仍旧还是平静的:“嗯,我那时候就打算报复你了。”   龙因我脸上唇角微微抽搐,偏执地望着君影诗。   明明话是他自己说的,但当对方真的承认,他反而最是无法接受。   龙因我红着眼睛,神经质愤怒的表情甚至是脆弱绝望的。   “龙渊究竟是谁的?!”   君影诗看向一旁的龙渊:“不管他是谁的,在你心里已经认定,他是孟雪河的,你从未将他当作你儿子,你想出那样阴损的毒计报复他。温泅雪只是一个无关的凡人,可你认定对方是孟雪河的儿子,你不在意他是不是真的,你只是需要一个孟雪河的儿子,来实现这个复仇的计划。你把所有人玩弄在你的鼓掌里……”   龙因我嗤笑:“我为什么这么做?我为什么要这么做?还不是为了你!我只想再见你一面,问清楚,当初那颗龙血果,你究竟是为谁结的?你明明说过原谅我,重新开始的,为什么离开我?”   眼神顺着他的眼角流下,仿佛深情。   但那个人无动于衷:“你说你最爱我,一直爱着我,虽然你和别人生了孩子,但你只爱我一个,愿意为我而死,是真的吗?”   龙因我执着的:“是。当初战场上,你救孟雪河,我救你,我难道不是已经差点为你而死了吗?”   君影诗:“现在也如此吗?”   龙因我:“一直如此。”   君影诗站起来,一步一步走向他,走到那颗龙血树旁。   她看向龙因我,平静温和:“龙血果,证明给我看,你爱我愿意为我而死。”   龙因我走到树前,他不需要任何武器,手指划过掌心,散发着灵气的血线滴落在青色的树干上。   整棵树摇曳,血线爬上去的那一枝,开出两朵花,一朵盛开鲜妍,一朵花骨朵。   龙因我迫不及待伸手,那枝花立刻折断到了他手中。   他几乎是迫不及待地将龙血果递给君影诗,自信到他自己都未看一眼。   君影诗没有接,她垂眸看了一眼,抬眼看向满怀期待的龙因我:“你为什么不自己看一眼。”   龙因我疑惑不解,但低头看去。   看清的一瞬,龙因我整个人僵在那里。   粉色的龙血花中,什么都没有,没有龙血果。   龙因我竟然没有结出龙血果!   “不可能,这不可能!一定是这棵树有问题!”   龙因我大惊失色,他脸上的错愕和震惊让他像个疯子。   除了他自己,没有人感到意外。   “……一个背叛了原配的人,和别人有了孩子的人,怎么可能结出龙血果?”   龙因我阴鸷含怒,望向人群:“谁说的?我没有背叛!我明明愿意为小诗死的,我明明愿意的!”   但人群面面相觑。   “仙主,没有人说话。”玉京仙都他的亲信小心翼翼说道。   龙因我幻听了。   他拍了拍自己的额头,冷静:“这棵树有问题,不是我!”   下一瞬,谁也没反应过来,龙因我毫无预兆出现在温泅雪身边,下一瞬,他劫持了温泅雪闪身站在龙血树上。   所有人倍感震惊。   “都别动!”龙因我掐着温泅雪的脖子。   他说:“你们不是爱他吗?都想抢他吗?”   说着,锋利的指甲让那截握雪一样纤细雪白的脖颈渗出血线,仿佛稍稍用力,就会折断。   “怎么样,有人爱他到愿意为他而死吗?”   龙因我冷酷地望向一旁一身红衣,一直一言不发,此刻眼神沉寂的君罔极。   目光从人群扫过,望向龙渊、雲邪、墨青梧。   君罔极眼底淡漠,不发一言。   所有人都不解,他不是为了温泅雪连整个魔界都来去几回,为什么现在却无动于衷?   像换了个人一样,事不关己,冷漠无情。   随即,很多人想起了,温泅雪在魔界三百年鼎炉的过去。   龙因我笑道:“我帮你选一选,到底谁才是真心愿意爱你之人。” 第146章 双标龙傲天和竹马天下第一好26   “你放开他!”龙渊抹掉唇边的血站出来, 愤怒地望着龙因我,“母亲说过了,他根本不是孟雪河的儿子!你还要疯到几时?”   龙因我毫不在意:“怎么, 你愿意为他而死?”   龙渊看向温泅雪。   被龙因我挟持的温泅雪,没有反应,哪怕脖颈流血,乌黑的眼眸幽静,谁也没有看。   风吹过他的脸,他闭上眼睛, 像是龙因我杀了他也没关系。   龙渊没有回答,他看向一旁无动于衷的君罔极, 桀骜不逊:“舅舅,你若只是贪图阿雪美色,我可以为舅舅寻找许多美人,可阿雪是我钟情之人, 我和舅舅不一样,我不在意他的过往,他在我心中始终是那个冰清玉洁的阿雪。若是我的血结出了龙血果, 还望舅舅取消婚礼,把阿雪还给我。”   说完, 龙渊决绝走上前,咬破食指,滴血在龙血树上。   一阵血粉色的光, 整棵龙血树摇曳。   所有人仰头望去, 龙渊飞上去摘下这枝龙血花。   果然看到, 一朵还是含苞紧闭, 一朵花中心结出朱红色的果子, 大小如同红豆。   龙渊举着这枝花,将花连同龙血果递给温泅雪看,眼神深情:“我知道三百年前是我没有保护好你,可我对你的心意天地可鉴,吃下这颗龙血果,你就可以脱胎换骨,你再也不是一个弱小的凡人。”   龙因我睁大眼睛,质疑不信:“不可能,你怎么可能结得出?”   雲邪这时候也上前,他看向温泅雪,决绝划破自己手腕,同样摘下一株结出了龙血果的花。   龙因我摇头:“我不信,这棵树一定有问题,我怎么可能结不出?这两个人他们对你的感情怎么可能比得上我对小诗的?怎么可能他们结出了我却结不成?荒谬可笑,这棵树有问题!”   这实在是太荒谬了。   雲邪和龙渊,他们的感情那般浅薄,也配和他的比?   他竟然还比不过?   雲邪没有理震惊望着他的龙渊,只傲然望着龙因我:“我们已经证明了,你还不放开他!”   龙因我从喃喃自语的否认里醒悟,凌厉桀骜望去,二话不说便发动袭击。   杀招冲着他们而去。   龙因我冷笑:“愿意为他而死?一棵死树怎么知道活人的感情?既然你们说愿意,那便死给我看看!我倒要看看,有没有一个肯真的死的!”   黑色的龙影向着那两个人攻击而去,龙渊和雲邪双双拔剑抵挡。   “这就是你要给我的看的,证明吗?”   君影诗唇角眼神似是而非的冷意,望着龙因我说。   龙因我眼神微微一顿,仍旧坦然地望向她,眼睛发红,漫着愤怒的刺痛和委屈:“你宁愿相信一棵树,也不信我吗?魔界战场,我为你们九死一生,你都忘了吗?”   君影诗飞上龙血树,和他站在一处枝干上,面对面望着彼此,一切情绪表情都难以遮掩。   君影诗望着他的眼睛:“神剑泽的大小姐,她给你结出龙血果了吗?”   龙因我望着那双清澈的眼眸,一个字都说不出,但他还是回答了:“结了,我没要。”   君影诗:“是什么时候?”   龙因我的眼底带出一丝痛苦:“你走的……那一日。”   他苦苦所求的东西,在那一日得到了两枚,但是他却为了这个东西失去了自己最爱的人。   世间还有比这个更可笑的事情吗?   君影诗了然:“你挡在我们前面,但是孟雪河死了,而你,你知道自己不会死,而且你也知道,当你差点死了的时候,你的情人,神剑泽的大小姐会因此为了救你结出龙血果,精彩的一石二鸟的苦肉计。你连这个也不诚,竟然还敢拿来作为你爱我的证明?”   龙因我偏执地望着君影诗,红着的眼睛含泪:“这怪我吗?我为什么一定非要化龙?你难道不知道吗?孟家被灭门,是我愿意吗?我难道不想报仇吗?我原本也只想做个普通人,可是,这个世界弱肉强食,容不得普通人活!   “什么时候开始,我的脑子里不断地回想着那些事,想着我如果够强,孟家就不会灭门。从小我就不用活在孟雪河的阴影下。我们相遇的时候,你就不会眼里心里只看着孟雪河。   “你明明知道,我改姓为龙,因为我渴望化龙,成为传说中你们高高在上,生来就拥有神格的龙,我多渴望,可你为什么不早些告诉我,你就是龙族?如果我知道,我用得着出卖自己,去和不爱的女人虚与委蛇吗?”   君影诗没有反应,只是望着他,平静,无法了解的神情。   龙因我直直望着君影诗的眼睛,是爱是恨,俱是伤心:“你为什么不告诉我?不,就算你告诉我也没有用,你根本不爱我,你的心一直在孟雪河那里,你只不过是找到了一个借口,让你正大光明背叛我和孟雪河在一起!”   “真可怜。”君影诗轻声说。   龙因我怔忪了一瞬:“……”   君影诗唇角微扬,露出一个算不得是笑的浅笑,她的脸上月光一样冷凉:“这就是你为自己找的,我离开你的理由吗?”   如果错了,一定是别人的错。   龙因我偏执地:“不然呢,你的龙血花枯了,你结出的龙血果是为谁结的?你为什么一直不告诉我你的身份?是不是只有孟雪河知道?你的龙血果是为孟雪河结……”   “我没有爱过孟雪河。”   龙因我的声音戛然而止。   君影诗:“从未爱过。我从一开始就只爱着你。”   龙因我眼神痴然,那个人声音平静,眼神柔和。   缱绻,但,没有温度。   龙因我:“不可能,初遇的时候……”   君影诗温和:“初遇时候,是你救得我,我并不知道以前的孟雪河是什么样的人,我遇见你们的时候,救了我的你,光彩熠熠,像个骄傲强大的凤凰,而孟雪河只是个凡人。你为什么会觉得,我会不喜欢你,喜欢他呢?”   龙因我说不出话。   周围的人都小声议论,都觉得当时如此才对。   龙因我的眼底有些迷茫,原来在所有人眼里,应该是这样的吗?   “可是,你明明对孟雪河……”   君影诗望着他的眼神似是温柔,脸上却毫无情绪:“因为你和他太近了,有时候喜欢一个人,偏偏反而不会同他说话亲近,甚至故意要对他身边旁的人好。这样,你就会不平衡,就会吃醋,就会在意。”   龙因我哑口无言:“……”   君影诗向他走了一步,缓缓道:“我从不知道,你一直耿耿于怀。我也不知道,你会把我和你分开这件事,归结到孟雪河身上。”   龙因我不信,可是他想不出小诗骗他的理由:“龙血果呢?龙血果不是为他结的,是为谁?”   君影诗:“为了你啊。”   龙因我:“……”   君影诗又走近一步,微微歪头,无辜浅笑:“我那么爱你,连你背叛我,和别的女人生了孩子都原谅了,留在你身边,为你结一颗龙血果又算得了什么?你为什么不信?虽然你的身体不忠,但你的心和灵魂只属于我,你为了我愿意去死,我怎么会不爱你?”   龙因我一个字都说不出。   这是事实,小诗的确原谅了他。   包括这些话,是他之前诘问小诗的话,但,为什么小诗这么说的时候,他却无法相信一个字呢?   “龙血花枯了……你的龙血花!”   君影诗站住,脸上不达眼底的浅笑消失,面无表情:“因为不爱了啊。”   龙因我一片空白:“什么?为什么?”   君影诗笑了,笑容一点一点加深,眼眸弯弯,黝黑神秘,轻笑出声:“原谅你的背叛,因为爱你。我隐瞒身份行走在修真界,是为了寻找爱情,但爱情对龙族而言,虽然珍贵、稀缺,但并不绝无仅有。你知道我们龙族滥情滥性,我身为龙族公主,怎么可能和你们人一样呢?因为爱人背叛自己,或要死要活,或隐忍自苦。我不会。”   君影诗想了一下,没有看他,不甚经心,散漫无趣地说:“我原谅你,就像喜欢一条狗。狗生得很可爱,我很喜欢,虽然它咬了我一口,对着别人摇尾巴。但是,因为喜欢,便可以不在意。可是,世界上可爱的狗多了,一条桀骜不驯漂亮的狗,吸引人是因为它像狼,一旦有一天这条像狼的狗彻底像狗了,愿意为我而死,认我做主人,学会摇尾乞怜。虽然也很可爱,但也会索然无味,因为这样的狗太多了。”   她笑着,笑容几分纯真神秘,望着龙因我:“你问我为什么?既然,我抛弃你、不要你,你也爱我,爱得要死要活,爱得发疯,我为什么还要留在你身边,为什么还要爱你?浪费三百年的时间。三百年,足够我找多少条新的更可爱的狗?开多少朵龙血花?”   “噗。”龙因我一口血喷出,“你骗我!你是为孟雪河报复我……”   君影诗不笑了,淡淡的无辜诧异不解,望着他:“龙性本淫,你一心想化龙,竟然不知道吗?竟妄想问我要……爱情吗?真可爱。”   所有人都为他们的谈话震惊了。   但震惊的是玉京仙都的人。   龙族们,除了雲邪和龙渊,都没什么异常。   只是迎着那些人的眼神,有些莫名。   有些嘀咕道——   【……人类好奇怪,一边说龙性本淫,一边觉得龙被背叛了,还得守身如玉,从一而终?】   【……就是好奇怪。大公主和他在一起的时候又没背叛他,只是不爱了,换个人还不行吗?】   【……但说人家是狗,是不是有点奇怪?】   【……狗多可爱,我就喜欢狗精,说不定大公主也喜欢狗精……】   【……不,大公主显然和神剑泽那边的一样,喜欢有人抢的,说不定两个私下打赌,比谁先驯服这条狼狗,要不然能那么巧,同一天两个都结龙血果?一道给送去?】   这些话没有避开龙因我。   毕竟他也是龙,龙吟意念交流,他听得懂。   龙因我睁大眼睛望着君影诗,像是看着一个魂牵梦萦,却荒诞实现的梦。   “我等了三百年,我做尽一切……不是为了听这个,我宁肯你说你爱上了孟雪河……”   君影诗已经又向他走近一步,神情带着一点熟悉的天真烂漫。   “骗你的,”君影诗露出一点神伤,“知道你背叛我的时候,我很伤心。我如此爱你,我很痛苦,我不想再爱你,可我控制不住自己。我不知道该怎么办,是在最爱的时候,离开你,成全我的自尊心,但一辈子怀念,念念不忘放不下?还是留在你身边,让我们的爱一点一点消磨殆尽,直到不爱?我无法控制自己的感情,选择了后者。”   龙因我一眨不眨看着君影诗。   看着她神伤之前,像是想要笑又忍住了,纯真的好奇,让她的纯美,仿佛披着画皮的怪物,泄了一刹的无情残忍,又遮掩了。   龙因我:“你现在,才是在骗我。”   君影诗一顿,定定地望着他,像是观察确定什么,他们已经距离很近:“是真的啊。”   她面无表情,又情深意切:“留在你身边那段时间,我是带着恨意的,也想报复你。但是,你出现在战场,你愿意为我而死,那些恨意不甘便一笔勾销了。我爱你,愿意为你而死,所以凝出了龙血果。我原谅你了,不恨,也不爱了,所以龙血花枯了。”   他们面对面站着,近得像是任何人伸出手就可以拥抱。   龙因我望着君影诗的眼睛,那双眼睛清如星河,神秘美丽,但他看不懂,那双眼睛里没有一丝确切的感情,一切都似是而非,混沌迷离。   君影诗微微往前,轻声如梦呓:“你喜欢,我为你准备的哪个答案?”   龙因我眨了眨眼睛,鲜血从他嘴角不断溢出,滴落在脚下的龙血树上。   他低下头,看到对方纤细美丽的手指,一半没入他的胸口。   君影诗静静望着龙因我:“有人跟我说,爱一个人纵使将心掏出来给对方,那个人也未必能拿到九牛一毛的爱意。我一直想知道,你的心掏出来,君影诗能拿到多少?”   说话的时候,他的脸慢慢变了。   亦或者,从未变过。   龙因我心口喷出的血,溅在温泅雪的红衣和脸上,温泅雪没有闪避,他专注地看着挖出来的那颗心,还在他的掌心跳动。   龙因我伸手,满手鲜血无力抓着眼前的人的肩,在他眼里,这张脸一直在变。   是孟雪河,是君影诗,唯独不是温泅雪。 第147章 双标龙傲天和竹马天下第一好27   没有人想到,龙族公主就这么掏出了龙因我的心。   更没有人想到,这个龙族公主竟然是假的,是温泅雪假扮的!   更更没想到,温泅雪能挖了龙因我的心。   龙的身体有多坚硬?护心之鳞乃世间至坚之物。   温泅雪不是一个凡人吗?不是魔界的鼎炉吗?他怎么可能徒手就刺穿护心鳞甲,甚至让龙因我都察觉不到?   可是,无论他们再怎么不信,事情就是发生了。   龙族、玉京仙都所有人都露出震惊的表情,他们只能得出一个结论——眼前的温泅雪也是假的!   对方能扮成孟雪河,扮成君影诗,当然也能扮成温泅雪。   问题是,对方为什么要变成温泅雪的样子杀龙因我?   如果这个温泅雪是假的,那真的温泅雪呢?   在君影诗的脸变回温泅雪的时候,在温泅雪挖龙因我的心时,被龙因我劫持的那个“温泅雪”,已然消失不见。   就像不曾存在过一样。   但在龙因我的视野里,站在眼前捧着他的心的人是君影诗。   龙因我错愕、不信、伤心、黯然、怨愤。   “你,小诗……小诗你杀我?!不,你不是小诗,小诗呢,你把小诗还给我!”   他用尽全力,却只能紧紧抓着温泅雪的衣袖,整个人不受控制跪在脚下的树枝上,摇摇欲坠。   “龙跟人就是不一样。”温泅雪看着那颗心。   如果龙因我是人,挖了心就会死,但他化龙了,没了心也还能站在这里听温泅雪说话。   温泅雪垂眸望向他,沾血的脸似雪中落梅,神情安静无波无澜,那双乌黑的眼眸却有如暗流汹涌的湖泊。   声音又轻又平:“为什么不能杀你?你自诩爱君影诗如命,因为嫉妒,害死对你有恩的孟雪河。为了逼她出来,一手导演设计别人的命运。我很好奇,你这样的人也会爱人吗?”   温泅雪缓缓歪了头,神情轻慢、纯真,将手中的心脏慢慢攥紧、捏碎,鲜血浇灌在龙血花树上。   那些吸收了血的龙血花树开得越发艳丽,大朵大朵的粉色,像是满树半开的粉色牡丹或芍药。   温泅雪望着龙因我:“因为认定君影诗移情孟雪河,你想证明给君影诗看,孟雪河和你没有什么区别,他也有别的女人,也会和别人生孩子。你为孟雪河找了一个儿子,设计让孟雪河的儿子和君影诗的儿子成婚,设计让孟雪河的儿子落到魔界,设计让孟雪河的儿子命运悲惨,为龙渊而死。无非是因为,你想见君影诗一面,想让她知道,你依旧爱她。可是,她还是没有出现。”   龙因我没有否认,眼中的偏执疯狂不散:“我才是最爱她的……”   温泅雪的神情温柔,淡淡的怜悯,仿佛宽宥理解:“其实你做错了,有一个更简单,而且绝对有用的法子,她一定会知道你的心意。”   龙因我跪坐在那,望着他。   温泅雪俯身,乌黑莹亮的眼睛孩子一样澄净无邪:“龙族以龙血果来判断,一个人是否爱另一个人,愿意为对方而死。但你说得对,一棵树怎么证明得了人的感情?可是,如果你死了,就真的可以证明了。”   龙因我:“……!”   漫天的雪飘落下来,遮天蔽日。   温泅雪静静地望着他,眉眼清冷幽静,看在龙因我的眼里,那却不是温泅雪,是孟雪河。   是死去的孟雪河在看着他,了然洞彻他的一切内心:“你不敢,所有人都觉得你骄傲狂妄,目空一切,但我跟你都清楚,你自负又自卑。不是我压着你,是你永远也放不下我。或许当年我的确不该挡在你前面,我从未要你感激报答,只是要你明白,你被人关心爱护着。但,你并没有如我所想,你只是逃避和推卸责任。”   龙因我伸出手。   在孟雪河的轮椅旁边,是君影诗。   她冷淡地望着他,毫无期待的眼神:“你以为我为什么不愿再见你,我早已对你厌烦了。你是什么样的人,只有你自己不清楚。一个不会爱人的人,即便失去了,也永远学不会爱人。你永远只会觉得是别人对不起你,永远只会恨。”   温泅雪后退,龙因我抓着温泅雪衣袖的手脱落。   在龙因我的视野里,漫天大雪之中,他生命中最重要的两个人,君影诗和孟雪河如同一对璧人站在一起,抚肩执手,脉脉对视,没有看他一眼。   他睁大空茫恐惧的眼睛,眼里是哀求是孤独:“不是的,我不是那样的!”   龙因我一生中最美好最意气风发的时候,是在他遇到那个叫小诗的姑娘的时候。   虽然他们背负血海深仇,但是他在一天天变强,曾经只能作为累赘的他,成为了被所有人仰慕的保护者,所有人都觉得他生来便是天之骄子。   他在最美好的时候,邂逅一生所爱,他用尽一生所有的温柔与小心对待他的女神。   几次救她,不要性命,痴痴的爱她,也得到她的爱。   他们本可以圆满的,如果没有与孟雪河重逢。   孟雪河是龙因我一生之劫。   在他只想当个无所事事的纨绔子弟时,孟雪河的出现让他直面一个天才,打破他的混沌度日。   在他认命放弃的时候,孟雪河以自身替他挡伤,从此他们身份地位互换。   在他意气风发,踌躇满志的时候,孟雪河再度出现。   在龙因我的命运中,有两次最重要的选择,故人离散的三百年来,他常常会在梦里梦到那两次选择。   一次是秘境的出口,小诗问他孟雪河呢,他撒谎说孟雪河早已独自离开。   在他说出谎言的那几十秒,他无数次想过改变主意,最终却还是撒了谎。   他就那样撇下了孟雪河一人,和小诗离开,逃开他的责任、负疚、嫉妒、卑劣、过去,他那样想要幸福。   一次是与孟雪河重逢,对方问他,是否要与他一起去玉京仙都。   已经抛下的过去,为什么要重拾?   重拾的,只会是悲剧。   如果他不回去,就不会离玉京仙都仙主的宝座那样近,离世间最强大的力量那样唾手可得。   他还是孟因我,而不是从老仙主那里得知了龙族和化龙之法后,为一颗龙血果,失去小诗。   可是——   龙因我凄然伸出手:“哥,我没有抢你的东西!”   他本已经从老仙主这里得到一颗龙血果了,他本可以直接吃掉就此化龙的。   如果那样做了,他就不必为求化龙走火入魔,勾引雲邪的母亲,神剑泽宗政家的大小姐。   那颗老仙主托他带给孟雪河的龙血果,龙因我一直留着。   “老仙主的龙血果我没有吃,我想把它给你的。我已经是仙主了,我再也没必要活在你的阴影里了。我只是想我化龙后,我就把那颗果子给你。我们,三个人还像以前一样!”   他一生中有无数后悔纠葛之事,只有这一件事,从未后悔、从未迟疑过。   他从未想过霸占属于孟雪河的东西,他太想偿还他了。   可他也太害怕了,化龙的孟雪河,会抢走他的所有。   他们之间的相处又回到小时候。   他再也不想当一个处处不如人的废物,需要被保护的废物。   仇家那一掌,打断的是孟雪河的修行路,也打出了孟因我的心魔。   从那以后,他再也不想成为一个凡人,一个废物,一个只能靠人保护的累赘。   他要做最强的,保护的那一个。   即便他是玉京仙都的仙主,可如果孟雪河化龙,他们之间的差距又会回到以前。   没有人比龙因我更想孟雪河恢复,但也没有人比龙因我更恐惧孟雪河恢复。   只有龙因我先化龙,他才敢让孟雪河吃下那枚龙血果。   为此,他不惜背叛小诗。   可是,他想,他没想背叛任何人,为何事情会是这样?   他只是希望,偿还一切,他们三个人还和初遇时候一样。   再无亏欠,再无不安。   他们本是他最重要的人啊。   魔界战场上,他是真的愿意为他们而死的。   那固然夹杂着计策,可是,挡住那一下,被刺穿心脏,快要死的时候,龙因我那一刻在想,若是真的死了也没关系。   你看,孟雪河,我没有不如你,我也能替你挡的。   假如那时候,他也这么强的话。   假如那时候,他也这么强的话。   他算计了神剑泽大小姐的龙血果,算计了魔界,算计了他自己的生死……预料到了一切后果。   他算得太满,却人算不如天算。   孟雪河死了,他没有能救他。   所有人都觉得龙因我故意要孟雪河的命,连温泅雪化身的孟雪河这么说的时候,龙因我也没有反驳。   龙因我是一个偏执自负自卑的疯子。   做了恶,从来坦然承认。   做了好事,心有善意,却都否认。   可是,他心底并不是那样想的。   他从未想要孟雪河真的死。   可孟雪河还是死了。   龙因我对龙渊说,他恨不得自己死在那天的战场上,是那天唯一一句真心话。   无数次的梦里,他都希望那一天是他死了。   而不是睁开眼睛,发现自己竟然化龙。   但,孟雪河死了。   小诗走了。   留下一朵枯萎的龙血花,一个襁褓中的龙渊。   他为了龙血果,失去了他生命中最重要的两个人。   讽刺的是,他那天拥有三颗龙血果。   龙因我望着风雪中走远,回头望向他的那两个人。   他掏出储物袋里,那颗留了五百年的龙血果,伸出手。   风一吹,那颗相思红豆一样的果子从他掌心滚落,掉进雪地里不见了。   “不!”龙因我伸出双手,纵身去捉。   像一片枯萎的龙血花一样,从枝头落下。   摔在玉白如雪的地面上。   那颗红豆大小的龙血果,落地不见,不知道滚去了哪处尘埃。   那两个人没有见到他的龙血果,一定不会等他了。   生命最后一刻,龙因我想,当初被他独自留在秘境里的孟雪河,出来后看不到他们,是不是也觉得被他们抛弃了?也,这样孤独?   他死了。   温泅雪走到他面前,手中是一枝并蒂龙血花,一枝盛开,一枝枯萎。   盛开的那枝,在主人死后,缓缓凋落。   就落在龙因我的眼前,粉色大朵的花,仍旧鲜妍。   花朵正中,结着一颗红豆大小的果子。   温泅雪屈膝半蹲,伸手,缓缓合上他的眼睛。   龙因我一开始就结出龙血果了,温泅雪藏了起来,在幻境里给他看没有龙血果的花。   温泅雪纯真又无辜,像是一本正经说着孩子气的玩笑话:“你摧毁玩弄别人的命运,现在,换你的命运被玩弄摧毁了。要彻底击溃一个人,就击溃他最骄傲,最自信的地方。对吗?”   他回头,望向他的同谋。   当所有人对温泅雪惊愕怔忪的时候。   只有一个人,毫无惊讶之色。   那就是站在雲邪和龙渊身后不远处,存在感极其淡薄的墨青梧。   墨青梧深深回望着温泅雪,这个人他每一次都觉得稍稍了解了的时候,都会重新令他错愕。   ……那个人对他说:“想要我很简单,我要独一无二,只有我。证明给我看,我比所有人都重要,比龙渊重要。”   于是,他倒向了温泅雪这边,为他制定杀龙因我的计划。   墨青梧以为,击杀龙因我这件事,是全权由他制定掌控的。   是他对温泅雪提出,浮生仙道的幻魔阵。   假装魔界之人,利用面具,层层引龙因我入他自己的心魔幻境。   利用幻境和心魔,让龙因我自己杀自己。   但,出现的魔界之人并不是他安排的浮生仙道之人。   墨青梧却是,直到温泅雪恢复真身,徒手挖出龙因我的心脏那一刻,才意识到不对。   温泅雪从头到尾都骗了他!   温泅雪不是什么魔界鼎炉,他是新任魔君!   他果然是来复仇的!   温泅雪不需要任何人的帮助,就足以复仇。   可是,为什么却还要引他入局?看他神魂颠倒?   墨青梧恍然,因为温泅雪要报复的,不只是一个龙因我。   还有龙渊,还有他们。   他要墨青梧和雲邪背叛龙渊,让龙渊失去一切。   不止如此。   温泅雪看着墨青梧理智冷静之下露出的骇然,眼眸微弯,缓缓露出一个笑容。   那笑容纯美清甜温柔静谧,却只一瞬。   就像刹那,月色坠落,只有永夜的湖泊。   墨青梧怔怔望着笑容之后失去一切表情的他:“你还想做什么?”   他预感到巨大的失控感,却不知道接下来还会如何。   龙因我的死,在场所有人都震撼,迟迟不敢相信。   龙渊和雲邪比任何人都神情复杂。   龙因我毕竟是他们的父亲。   龙渊望着亲手杀了龙因我,雪白的脸上沾血的温泅雪:“阿雪,你……真的是你吗?”   他到现在都不敢相信,眼前这个依旧温和无害,却与脆弱纤细没有半分关系的人,真的是温泅雪,而不是魔君假扮的。   但,除了不再如飘萍飞絮一样的脆弱易碎,眼前这个人比温泅雪更适合温泅雪这张脸。   那张脸上的表情幅度从来很浅,好像总是静谧纯白空无的,却神秘引人猜度。   是清澈,却漫不见底的夜色湖泊。   但,眼前的静谧空无,却是危险的瑰丽。   龙渊微张着唇,一瞬不瞬望着温泅雪,他从来不知道,这张雪也似的脸沾了血,表情空无的样子,那样惊人的颓艳绝美。   是夜色之中一片无垠的雪地,鲜血洒在雪也似的的蔷薇花上。   被染红的那一瓣,是天地之间,唯一的颜色。   黑暗之中,清极,艳极。   温泅雪放空,聊赖,无辜,望向龙渊:“你觉得我不该杀他?” 第148章 双标龙傲天和竹马天下第一好28   温泅雪该不该杀龙因我?   龙渊长眉微皱,无法回答。   温泅雪替他回答:“毕竟龙因我身份尊贵,玉京仙都的仙主,强大无匹,还是我的长辈。我怎么能杀他呢?”   没有人说话,但这的确是很多人下意识的想法。   温泅雪一步一步朝他们走来:“即便他害我落到魔界,因他一己私欲操纵玩弄我的命运,但我现在不是还活着吗?所以,也不该要他的命?”   龙渊:“他毕竟是我的父亲,我……”   温泅雪乌黑眼眸莹澈,虚望着远处,平静地说:“强者做任何事都理所当然,但弱者不配参与。龙因我可以死,但不能死在一个被他随意玩弄命运的弱者手里,尤其是一个魔界的鼎炉,否则便像是羞辱,死得可悲,是吗?”   一个鼎炉可杀不了龙因我。   龙渊已然渐渐反应过来:“但你不是,你不是什么鼎炉,你到底是谁?”   他们一开始怀疑,这个温泅雪是假的,是魔君扮作的,但现在看来这就是温泅雪本人。   一个魔界鼎炉,可以蛊惑魔君为他撑腰,为他复仇,却无法让他亲手挖出玉京仙都仙主的心。   一个能轻易杀死龙因我的人,却采用了这样复杂的方式,在杀死龙因我的躯体前,先一步击碎对方的精神,从灵魂上先杀了对方一遍。   如此狠辣邪性。   可不是一般的复仇者做得出的。   墨青梧叹息,冷静声音:“你是真的看不出来,他就是那个杀了魔君重衍的,魔界新的魔君吗?”   所有人都看出来了,只是太过震惊。   毕竟,他们都先入为主,认定温泅雪是一个凡人,能在魔界活下来,靠的是一张世所罕见的脸。   任何人看到温泅雪的脸,都很难和魔君联系起来。   魔界哪一个有名有姓的,不是尸山血海里杀出来的?   但温泅雪看上去太过纯真无瑕,是开在温室里的雪做的蔷薇花,风一吹就碎。   龙渊当然看出来了,他只是不敢置信。   他现在看着一身红衣,如雪皎洁面容沾血的温泅雪,脑中浮现的仍旧是对方脆弱含泪的样子。   比龙渊更加无法置信的是雲邪。   毕竟,是他亲耳听到那些魔将的狎昵之语,是他亲眼看到被束缚在床帐内的温泅雪。   但此刻再度回想起来,那双隔着鲛纱绫帐望见的双眼,乌黑淡漠死寂里,那如水的脆弱,都像是另有涵义的神秘。   他们都错了。   被他骗了。   只因为,他们都先入为主,觉得温泅雪一个凡人,唯一能倚靠的就是一张脸。   没有人想到,他能在那样的境地里绝地反杀,做到魔君,更没想到,他会毫不在意鼎炉的身份。   龙因我给温泅雪设定的命运,温泅雪便以这个身份杀他。   可笑,对着这样危险的人物,龙渊他们居然还一口一个不会嫌弃他。   温泅雪看向神情复杂的龙渊,不喜不悲:“我是,复仇者。我杀了你父亲,你要报仇杀我吗?”   他的目光从龙渊身上移到雲邪脸上。眼神清冷疏离,像是旁观着与他毫无关系的另一个世界的人。   龙渊痛苦至极,爱恨两难。   雲邪自嘲苦笑。   一身红衣的温泅雪张开手,手中出现一柄冰一样剔透清灵细长的剑。   他执着剑,指着龙渊:“你们不报仇,那我就继续了。”   墨青梧瞬间醒神,挡在龙渊身前,神情复杂望着温泅雪:“你要做什么?”   温泅雪沾血的脸,美得令人神裂魂伤,美得叫人心碎,神情却是幽静温柔的。   他温和平静地说:“三百年前的事,龙因我要付出代价,你们也是。你们觉得自己的真心、感情珍贵无比,屈尊降贵,别人就该感恩戴德,所有的伤害就此抵消。可是,在我看来一文不值呢?”   龙渊吐出一口血,他伸手,拨开站在他面前的墨青梧,深望着温泅雪的脸。   他知道那件事对温泅雪造成的伤害,却远远想不到那是怎样的伤害。   但现在,他稍微感觉到了一点。   那是让温泅雪如此恨他,恨他们的伤害。   龙渊抹去嘴角的血,苍白失神,向温泅雪走近一步:“我是真心爱你,三百年前的事对你造成的伤害,皆是父亲与我的过错,怎么做你才能解恨?我都愿意为你做。”   温泅雪:“好。”   话音未落,他凌厉一剑刺穿龙渊的心。   龙渊的眼里缓缓浮现伤心泪意,他没有动,不知道是未曾想到,还是来不及:“你要我的命?”   温泅雪毫不留情抽剑,鲜血喷洒出来。   他不闪不避,任由龙渊的血溅在他的脸上身上。   头顶,阴云瞬间变幻,天穹阴沉,雷声闪电。   大雨倾盆。   像是天道之怒。   所有人都被他突然的举动惊到,没有人想到他真的会杀了龙渊。   杀龙因我可以理解,杀龙渊……龙渊方才还为了救他和龙因我对抗!   温泅雪是真的疯了!   温泅雪是真的疯了!   应龙们看向君罔极。   但君罔极从始至终毫无反应,他从出现到现在,不论发生什么事都无动于衷。   终于有人认识到不对劲,闪身出现在君罔极身边,伸手一触,便见烟消云散。   “糟糕,城主不在这里!这是一截幻影。”   龙族、玉京仙都所有人,瞬间警戒,团团围住温泅雪。   魔界的人也不再旁观,立刻和他们对战一起。   墨青梧看到温泅雪当真一剑杀龙渊,他脸上的淡泊冷静再也没有了,难以置信,冲上去扶住龙渊倒下的身体,试图施救。   大雨之中,温泅雪的脸上一派纯真的好奇和轻慢的疯意:“是你的说得,什么都愿意。你死了,我就原谅你。”   他脸上的毫不在意,令人心碎。   命运想要温泅雪为龙渊而死,那便换龙渊为温泅雪而死。   他们竟如何也没有善终的。   龙渊惨笑,流下泪来:“这样也好。”   温泅雪的下一剑却已经冲着雲邪而去。   雲邪不是引颈就戮的性格。   然而,他的剑竟然顶不住温泅雪的一剑之威。即便之前他们和龙因我的战斗受了伤,他也未曾想到温泅雪能这么强。   雲邪痴望着那张脸,露出洒脱的笑容,随手弃了剑:“杀我没关系,但我要一个理由。”   温泅雪乌黑的眼眸,大雨之中也仍旧清透莹润,也仍旧映不出他一缕身影,眉眼一片纯真静谧,百无聊赖:“你们不是口口声声说爱我,愿意为我而死,但我并不相信什么龙血果。我什么也感觉不到。证明给我看啊。”   最后一句话说出的瞬间,他一剑刺入雲邪的心口,用力到大半的剑身穿透雲邪的身体。   雲邪握着他的手,吃痛的表情,却还是狂妄地笑着的,恶狠狠地笑着望着他:“现在呢?感觉到了吗?”   他的血顺着他们的手潺潺流下,温泅雪的手都染红了。   他松开手,后退,微微歪头,脸上露出一点厌恶。   下一瞬,毫无表情看着雲邪:“什么也感觉不到。”   雲邪跪倒在地,望着他的眼神,有爱有怜,唯独没有恨。   他见过温泅雪最狼狈最凄惨的样子,见过他眼含泪意凄楚可怜的样子,却没有任何一刻比现在,温泅雪面不改色疯狂杀戮的时候,更感觉到,他那三百年大约是吃了很多的苦。   让他再也感觉不到美好,感觉不到爱。   只剩下毁灭。   墨青梧看着两个友人的尸体,大雨倾盆,他没有用灵力护体,从来端庄矜冷理智,如今一片狼狈。   墨青梧望着温泅雪,任由雨水冲刷着他的脸,脸上的愤怒像岩浆,毒液,灼烧他的心神。   温泅雪的剑上有魔毒,他根本没有一丝一毫要留他们性命的意思。   “你满意了吗?这就是你要的吗?死亡,难道道歉和补偿还不够吗?”   温泅雪静静望着他:“道歉,补偿,别人被摧毁的人生就能得到补偿吗?现在我是强者,你们是弱者了,规则由我来定。”   墨青梧望着他,大雨之中,温泅雪的美丽像隔岸虚幻之花。   像一个美丽至极邪恶至极的怪物。   “你没有一丝一毫感觉到,他们的爱意是真的吗?”   温泅雪一步一步走到他面前,冰雪纤细的剑搭在他的颈上。   “没有,我什么都感觉不到。”   死亡和鲜血,电闪雷鸣,阴雨晦暗。   温泅雪是开在幽冥蚀骨河里的花,黑暗让那朵花开得极致,是世间至美至恶。   墨青梧看见了,他深深望着。   看着温泅雪面无表情挥剑,他自己的鲜血泼洒在雨中,撒了温泅雪一身。   墨青梧眼前的光慢慢消失,温泅雪的脸同光一起,彻底被黑暗吞噬。   墨青梧的尸体倒下。   温泅雪抬眼,看到,那本该是新人携手走来的红毯尽头,站在那里的君罔极。   他手中的剑不稳了一下,像是要藏在身后,中途一顿,意识到掩耳盗铃。   长剑便轻轻抵在地上。   那面镜子瑟瑟发抖躲在君罔极身后。   【完蛋了!】   温泅雪疯了,他要杀龙渊,修成邪神,不但这个世界要毁,他自己也会。   镜子好不容易才逃出去,又好不容易进入温泅雪布下的结界,找到君罔极求救。   【您是这个世界上唯一的神,只有你能阻止他。】   可是,还是来迟一步。 第149章 双标龙傲天和竹马天下第一好29   漫天的大雨倾盆,阴云变幻,电闪雷鸣,劈向云霄城。   却又像是被无形的结界阻挡在以龙血树端之上。   风急雨骤,龙血树摇曳像是要折断,那大朵大朵的粉色龙血花却还是盛开鲜妍。   温泅雪仰望了一眼。   那些雨水没有一滴落在他身上,于是他身上的血便也还在。   多少的血也没有带给他一丝狼狈,让他能像之前一样在那个人面前伪装楚楚可怜,无知脆弱的小可怜。   况且,已经没有必要伪装什么了。   他想做的一切不都已经做到?   魔界的人和玉京仙都的、和云霄城的应龙们还在打着。   有人注意到头顶的天道雷劫,心惊胆战,有人身陷怒火,并未留意。   雷声雨声杀声。   世界这样吵闹,反衬着他们所处的一隅这样的安静。   温泅雪的视线从那满树的龙血花上回到君罔极脸上,平静地说:“我不是什么需要被救的鼎炉,我就是魔界的主人。从我跟雲邪回到玉京仙都开始,这就是一场早就准备好的复仇大计。本来血洗玉京仙都的日子,我打算放在龙因我出关的日子的,但是,不巧他带着你一起来了。我便顺势更改了计划,跟你来到云霄城。从始至终,我的计划都没有改变过。”   镜子好不委屈:【我那么信任你,你说要帮我,结果利用我获取情报信息。】   君罔极还穿着红色的喜服,从那段本该他们携手走来的红毯上,独自向温泅雪一步一步走来。   在温泅雪面前,一步之遥的距离站定。   “你要杀他们,为什么不找我?”   君罔极的脸上没有任何跟错愕惊讶有关的表情,和早上给他穿喜服的时候一样,沉静得近乎毫无生机。   他像是沧海桑田,永远不变的礁石,不论发生任何事情,都始终如是。   温泅雪望着君罔极的眼睛,那双浅灰色的眼眸凝视他的眼神,还是和之前一样,是安静的没有温度的温柔,让人觉得孤独,并没有因为他不再脆弱无助,并不因为他脸上的血,手中的剑,而有一丝不同。   温泅雪:“我自己的仇,我自己报。”   君罔极看着他,眼底的淡漠也是寂静的,低声:“你的事就是我的事。你的仇,也是我的仇。”   温泅雪看向他身后。   发现,那些应龙并没有在帮助他以为的玉京仙都之人,反是比起魔界之人,优先对付的就是玉京仙都的人。   君罔极:“我想在婚礼之后再动手的。”   他虽然并不知道温泅雪是魔君,但知道,温泅雪选择他,跟他回云霄城,是为了复仇。   君罔极:“你不喜欢被人碰,不喜欢有人对你说爱,但我好像被例外了。”   他不能对温泅雪说喜欢,不能回应他的拥抱。   因为,温泅雪明明是不喜欢的。   他拿不准,温泅雪是不是因为想要利用他,才这样自我牺牲的,内心并不喜欢,甚至是厌恶的。   他不能拆穿温泅雪。   他可以配合温泅雪,但,他不想做让温泅雪不开心的事。   温泅雪可以跳过一切步骤,直接利用他就好。   君罔极眼底一片寂静:“我在等你利用我,你可以利用我。”   温泅雪:“我是打算利用你。”   一开始,在雲邪的婚礼上看到龙因我身旁的君罔极时,选中君罔极时,决定跟君罔极来云霄城的时候,是打算利用他的。   像利用墨青梧,利用雲邪,利用所有人一样。   他早就已经习惯了,利用所有被他的脸吸引来的人,达成自己的目的。   利用欺骗,对温泅雪来说就像人活下去要呼吸一样,司空见惯。   每一个温泅雪决定利用的人,都是他视野所见,最强的人。   君罔极是最符合的那个。   君罔极:“为什么不这么做?”   是因为他的表现不够让温泅雪相信,他是可以被利用的吗?   那么,成婚呢?   他可以把云霄城给温泅雪,把他自己的力量给温泅雪,如果温泅雪想化龙,也可以。   于是,化龙的秘密,一开始就摆在书房的书架上,只要温泅雪翻开就可以看到。   龙血果的秘密,龙渊连墨青梧都瞒着,君罔极直接告诉了温泅雪知道。   云霄城建造在苍龙的本体上,龙血树扎根在苍龙的心脏位置。   全都说给温泅雪听。   他主动递出所有的软肋给他,等待那个人持着这些筹码来利用他。   可是,他一直没有等来温泅雪的开口。   温泅雪好像独独绕开了他。   温泅雪好像独独绕开了他。   君罔极:“我没有被利用的价值吗?我,不可信吗?”   那样也没关系。   他可以自己来。   在婚礼礼成后,直接杀了那些让温泅雪不幸的人。   可是,温泅雪没有给他这个机会。   他并没有感觉错,温泅雪是真的……不喜欢。   温泅雪从未真的想要和他成婚。   君罔极:“你讨厌我吗?像讨厌这些人一样?”   温泅雪望着他,脸上失去了所有情绪,乌黑的眼眸在大雨之中,像漫不见底的深潭。   “你和他们不一样,你没有问我要任何东西。所有会让我不开心的事,你一件也没有做过。”   君罔极没有因为自以为救了他,便将他视作所有物。   没有因为温泅雪在看似不得已的情况下选择了他,就忽视温泅雪的感受,跨过所有的距离。   即便温泅雪主动拥抱,他也没有。   那些居高临下说着爱意的人,说着心疼,说着保护的人,那些让温泅雪感到冰冷、恶心的喜欢。   他一句也没有说过。   那些人随便一句吩咐,轻飘飘的,只停在嘴上的心意付出,却希望看到温泅雪感动。   君罔极,都没有过。   他就算做了也不提。   ……“为什么对我好?为什么想要我开心?”   那时候,明明只要顺着说,因为我爱你啊,因为喜欢啊。   便可以索要爱意和感动,不是吗?   所有人都是那样说,那样回答的,都是那样演的。   所谓的爱情,像是千篇一律可供复制的仪式。任何人只要这样配合了,大家都可以得到爱情了似的。   温泅雪听过无数相似的对话,每一次都觉得虚伪,厌烦。   演戏一样荒诞。   可是,每个人都那样认真,只有温泅雪格格不入,迟迟无法入戏。   只有,只有这个人不一样。   温泅雪遇到过无数的人,听过无数的情话,看见过无数盛满爱意的眼神,但只有君罔极在意他是否开心。   只有在君罔极身边,爱和喜欢,是不被说的。   只有温泅雪感觉到了,接收到的才算。   好像那些旁人小心翼翼捧出来的真心,好像温泅雪看一眼都算是莫大荣幸的稀世珍宝,在君罔极那里,化作了一棵开满花的树,是漫天的月光,是清冽的空气,是微风徐徐。   那样多,铺满温泅雪所在的世界。   等他轻轻嗅一下。   等他被爱浸泡。   等他像一个盲眼耳聋之人,触碰感知理解,那是什么东西。   那是被人所爱。   如果温泅雪真的只是一个魔界的鼎炉就好了。   如果他只是一个颠沛流离,命运被推搡左右玩弄,如飘萍飞絮一样,无助无措的小可怜。   那么,他可以躲在这样无边无际无声无息的爱意里,慢慢长大,慢慢感受,慢慢被治愈。   可是,温泅雪不是。   “已经太迟了。”   镜子说,龙渊不可以死,世界会毁灭。   但,温泅雪还是那样做了。   他可以不杀龙渊的。   只杀龙因我一人就好,那三个人罪不至死。   可是,他就是想杀呢?   他就是要试试看,推翻一切让他觉得厌恶的存在,击碎一切挡在他眼前的障碍,哪怕是赔上他的命,赌上所有一切,把天戳个窟窿,也想看看,还能怎么样?为什么这样?凭什么这样?   温泅雪看着君罔极:“已经发生的事情,就是发生了,无法改变。我其实没有受到什么伤害。虽然做过一段时间的奴隶,但并没有吃过太多的苦,很少被人鞭打受伤过。虽然被觊觎过身体,也很快反杀。我杀的人越多,就越强,越强就能杀的就越多。”   他笑了一下:“像我这样的人,如果复仇,如果杀了他们,别人会觉得我才是反派,该死的那个。可是,我就是要复仇,不惜一切代价,哪怕世界上最美好的东西摆在我面前了,只要我放弃恶念,就能唾手可得,我也不会放弃。我就是要杀他们!”   君罔极静静地凝视着,没有说一个字。   但是,他知道温泅雪为什么要这么做。   没有人比君罔极更清楚。   没有人比君罔极更清楚。   那些人杀死的,是温泅雪对美好,对爱的感知。   君罔极的爱意摆在他的面前,他明明也是想要的,却不知道该如何拿到手里。   温泅雪虽然活着,毫发无损。   但他们却像是人鬼殊途。   那人间的美丽和祭品,他嗅不到,触不到,感知不到。   只有演戏的时候,才能流的泪;只有欺骗的时候,才能说的爱语;只有利用时候,才能做出的回应。   早已习惯,刻入本能。一旦毫无目标,竟然不知道该如何反应,该如何表达索取爱意,该如何回应所爱。   一动不动,无动于衷,没有表情,才是真实的。   任何反应,喜怒哀乐,都像是在演戏,连自己也不知道,是真是假。   那样可悲。   君罔极奉上的爱意,有多美好,温泅雪就越是清醒意识到,自己身为邪神恶鬼的事实。   他岂止是拿不到九牛一毛,他只能看着。   而这一切的罪魁祸首,他们什么罪责也没有,他们没有杀任何活人。   温泅雪眼眸缓缓弯敛,想对君罔极笑一下,但他笑得并不能像从前那样清甜,他眼中的水雾,在他呼吸眨眼的时候,压下去。   “我爱你。”他说出那些他曾经毫无感觉,嗤之以鼻,现在也不知道是否准确的话,“我觉得我应该是爱你的。所以,不想利用你了,也不想伪装了,不想做任何多余的事。不想你替我杀人,为我做任何事。我自己做。你做你自己就好,一无所知就好,那样我就很开心了。”   君罔极一无所知地睡在他身边的时候,他在暗处,远远观察着君罔极的一举一动,君罔极不要看他,不要为他做任何事,那样的时候,他是最安全,轻松,开心的。   君罔极教会了他,开心。   在那之前,他并不知道开心是什么。   他只是存在着。   但这段时间,他是活着的。   最起码,他感觉到了。   “龙血花真的很美。”   那在世界上最后一条苍龙的心上,扎根生长出的参天大树,开出的满树的粉色花朵,是温泅雪第一次感受到的,人间美好。 第150章 双标龙傲天和竹马天下第一好30   君罔极的脸上没有任何表情, 眼神的寂静,那样叫人难过。   他并不知道,该怎么治愈那个人。   种下一颗种子, 等种子抽芽开花,是需要时间的。   一切伤害的褪去,和爱意的倾注灌溉, 都需要时间。   但, 太迟了。   他出现的太晚。   温泅雪望着君罔极:“抱歉, 弄脏了你的城。但,不用担心,我不会让你的世界毁灭的。”   镜子探头探脑,对温泅雪说:【我说得是真的,龙渊死了, 这个世界就会毁灭。】   雨下得那样大, 像是天塌了。   温泅雪望着天空:“只是为一个人而存在的世界,对其他人而言,又有什么存在的必要?”   他剑指着天穹,平平常常清清淡淡, 说:“塌了, 就建一个新的。没有天道,我来做天道。”   说完, 他迎着那片雷云劫电,往穹裂之处飞去。   修魔又如何, 亦可成神。   他要以魔君之身渡劫,成就魔神之尊, 夺取天道神格。   镜子简直绝望。   它大约已经明白了温泅雪的身份, 就是因为明白才觉得绝望。   这就好比, 一个婴灵本可以从新长大,从无到有建造一个新的世界。   但这个婴灵却降生在一个迟暮将死之人的身躯里,纵然或许可以在废墟之上,为这个腐朽的身躯注入一些生机,延缓死去的进程,结果却仍旧会是大厦倾毁。   这些世界本就是已经被证明错误和失败的,注定了要毁灭,但温泅雪有机会可以建造一个完美的新世界。   他不该停在这里。   但这不是一个系统可以决定的。   在温泅雪飞向雷劫的第一时间,君罔极也动了。   和他一前一后飞去。   君罔极将温泅雪拦在云霄城的结界边界中。   君罔极:“别去。”   龙血花树在他们脚下的风雨之中摇曳。   雷暴在头顶的结界外炸裂,如同烈阳白炽。   温泅雪笑了,眼底沁着一泓清泉:“我捅破的天,我来补,龙神不让开,是要和我,和世界一起陨灭吗?”   君罔极伸手,轻轻抚去他脸上的血痕,轻声温煦:“所有的伤害,都会消失的。我保证。”   温泅雪微怔。   这是君罔极第二次对他说这句话。   他从不像冰冷的龙,是冷淡却温驯的大猫。   君罔极收回手:“我来。”   下一瞬,化作巨大的青龙环绕温泅雪一圈。   龙身向着雷劫裂穹而去。   庞大的身躯,将整个世界圈在怀里。   亦或者,他想圈在怀里的,只是这个世界的一朵雪做的蔷薇花。   那一天,所有人和龙一起望见那遮天蔽日的龙身,想起,世界上最后一条正统的苍龙,传说中,本就生而为神。   由他撑起崩塌的天穹,理所当然。   所有的雨水化作充满灵气的星点,萤露,点亮黑暗的苍穹。   流星一样,席卷着时间,自地面向天上倒流而去。   ……   三百年前,玉京仙都。   十三岁的温泅雪,戴着面具,走在玉京长街。   在他前方是三个并肩的少年。   雲邪和墨青梧,围着中间的龙渊。   少年们说着话。   “他就是仙主给你准备的媳妇?”   龙渊还在生着气,心高气傲:“我才不要和凡人做道侣,父亲喜欢他怎么不自己娶了去?我不喜欢他,你们也不准喜欢他。”   雲邪懒懒笑了一下:“知道了,你要是不喜欢他,我们……甩开……”   三个人忽然便动用术法,一瞬间消失在前方,只留下一瞬残影。   温泅雪提着装着笔墨纸砚的书篮,茫然地顿在那里。   那个大人物将他带到玉京仙都,将他强硬地交给龙渊,便去闭关了。   温泅雪谁都不认识,不知道路,这是他第一次去学堂,连路也不知道。   顿了顿,温泅雪仍旧往前走,观察着前方的建筑,试图辨别出哪里可能是他要去的学堂。   前方的长街上,站着一道身影。   他张望的时候不小心撞到了对方。   温泅雪顿在那里,怔然抬头望着那个人。   那位大人白发雪衣,皮肤苍白,眼睛也是浅灰色的。   面无表情,眼底冷冽淡漠,静静凝视着他。   不知道为什么,温泅雪却没有觉得畏惧。   这个人虽然冷冷清清的,他却觉得安心。   “你迷路了吗?”   温泅雪扶着面具,点头。   他试图告诉对方,自己想去的地方,想要问路,但是,他还不会说玉京仙都的官话。   这里的人好像很不喜欢凡人,听到他凡间的口音,每个人的态度都会变得奇怪,笑容和眼神让人不舒服。   那个人没有等到温泅雪的回答,并没有任何异样,只是看着他手中的书篮。   “要去学堂吗?跟着我走。”   说完,对方便往前走去,走得很慢,足够温泅雪犹豫判断,再跟上他。   温泅雪抱着书篮,跟在对方身后。   那个人没有再说什么,就这样走到一处高大玉晶石一样的建筑前。   “到了。进去吧。”   温泅雪仰望着对方:“谢谢您。”   那个人静静望着他:“你可以不用戴着这个面具。”   温泅雪稍稍和他熟悉了些,便忘记了口音被嘲笑的事:“仙主说,太子未来的道侣,不能给别人看到脸。”   “你想做太子未来的道侣吗?”   温泅雪摇头。   但是,他现在还没有拒绝的资格,在那之前,只能守规矩。   他没法跟任何人说,他不知道为什么有些害怕那个仙主。   宁肯被龙渊为难、讨厌,也不想和仙主接触。   “没关系,他在闭关。你不戴他也不知道。”   “那个新来的,你一个人在门口磨磨蹭蹭什么?要上课了。”一个面生的少年不耐烦地出来催促。   温泅雪看了对方一眼,正要和那个人告别,回头,眼前却空无一人。   “这位师兄,方才我身边那个人,你有看到他去哪里吗?”   对方古怪地看着他:“你在说什么?这里就只有你一个人啊。”   啊。玉京仙都,也会白日遇鬼吗?   温泅雪并不怕,只是有些失落。   那个鬼修可真好看、温柔。   温泅雪第二次遇见那个人,是下学的时候。   那个人仍旧站在他们初遇的路口。   温泅雪跑上前,礼貌道谢:“前辈,多谢您。”   那个人注视着他,低声:“今天过得开心吗?”   温泅雪笑着点头:“嗯。”   他想了想,摘   “我叫温泅雪,是从凡间来的。”   那个人望着他,缓缓伸手。   温泅雪下意识闭上眼睛,不安的样子,缓缓睁开,就像下意识觉得要被伤害。   但并没有。   那只手将他被面具弄乱的头发理顺,低声很轻:“我叫君罔极,也从凡间来。”   温泅雪有一点开心,想说点什么,但他并不知道该说什么。   “回去的路记得吗?”   温泅雪刚要点头。   那个人:“跟着我走。”   温泅雪不知道为什么高兴起来。   和早上一样,一前一后。   他观察着那个人,地上好像真的没有那个人的影子。   “您是鬼修吗?”   “嗯。害怕吗?”   “不怕。”温泅雪想,这个人这样温柔,为什么要怕?   那段路一下子变得很近,很快就到了。   那个人站在门口,目送他进去。   他走了两步回头,那个人还站在那里:“以后,也还能再见吗?”   那个人轻声:“嗯。”   温泅雪露出一个笑容,转身走回去。   他有些喜欢玉京仙都了。   不戴面具这件事,果然没有人来问责温泅雪。   只是,其他人看到他,总会露出惊讶甚至于错愕的表情。   龙渊也惊讶了。   但,仍旧讨厌、排斥他。   只是,不知道是不是温泅雪的错觉,他感觉周围似有若无的芒刺少了许多。   有人主动跟他说话了。   打量的眼神虽然仍旧复杂,但没有那么难受。   那些无法形容的琐碎细小的为难,一下子少了很多。   就像,运气变好了。   连那个叫雲邪的张扬傲慢的少年,对他的态度也好了许多,还问他要不要一起走。   只是,之后好几天温泅雪都没有再遇到那个叫君罔极的鬼修。   再一次见面,是三个月后。   那时候,玉京仙都忽然下雨了。   温泅雪第一次知道,修真界的圣地也原来和人间一样,是有风雨的。   头顶突然出现了伞,让温泅雪抬眼望去。   那个鬼修就站在不远处,雨幕之中,他身上仿佛散发着淡淡的柔和的光,所有的水珠都漫射着光。   温泅雪睁大眼睛望着对方。   他向对方跑去,那头顶的伞跟着他。   君罔极看着他被打湿的头发和衣服,抬手轻轻拂过。   身上的潮湿和寒意瞬间消散。   温泅雪望着对方,露出一个笑容:“谢谢您。”   那个人声音缓缓:“这段时间,过得顺心吗?”   温泅雪看着他的眼睛:“摘   那个人伸手,很轻地抚摸他的头,这一次温泅雪没有下意识僵硬不安。   像个小动物一样,温顺地被摸头。   君罔极看着他。   如果运气真的变好,怎么会在下雨天,被伙伴们独自撇下?   温泅雪望着他的眼睛:“您为什么一直出现在这里?”   “我在这里种了一颗种子,在等待种子发芽,长大。”   温泅雪好奇:“是什么种子?”   “一种会开满大朵大朵粉色花朵的树。”   温泅雪期待:“听上去真美,我能跟您一起给树浇水吗?”   那个人静静凝望着他,轻声:“不用浇水,只需要时间,还有心情。”   温泅雪露出好奇纯真的表情:“心情?”   “如果你开心的,花也会感受到开心。如果你不开心,花也会感受到。不论是什么情绪,都能让花长得很快。”   温泅雪看着周围:“树在哪里?”   君罔极牵着他的手,放在路边的墙上。   那堵墙瞬间变得透明,看到墙后荒芜的庭院里,一棵冒出的翠绿稚嫩的树枝。   君罔极:“以后,遇到开心和不开心的事情,都可以告诉这棵树。都可以把手放在这里,告诉这棵树。”   温泅雪笑起来:“今天是开心的。”   他将双手按在墙上,闭上眼睛心里悄悄说,每次遇到这个人,都是开心的事。   今天最开心。 第151章 双标龙傲天和竹马天下第一好31   温泅雪并不总能遇到那个鬼修。   但每次经过这段路口,他的心情都很雀跃。   尤其是知道,那堵墙后种着那个人的树后。   每一天,每次经过这个路口,温泅雪都会停留一会儿。   遇不到那个鬼修,就将手贴在墙上,和那棵树诉说心情。   “今天不开心,仙都学堂里最差的人修为都在元婴,教导他们的是整个玉京仙都最厉害的老师。可我什么也不会。”   就像让一个不识字的人,去和太学里的学士们一同学习高深的内容。   让一个凡人去飞上天宫。   中间没有路,没有基础,再怎么努力也没有用。   自从不戴面具后,不知道为什么欺负嘲笑他的人少了很多,就算有也会有人站出来打圆场。   但是他们说的话是……   “……和他计较做什么,他只是一个凡人。”   做错事的人是对方,为什么却是和他“计较”?   “……你对凡人有什么要求,他能态度端正就好得很了。”   温泅雪不喜欢这样的话。   和那些“善意”的理解比起来,龙渊反而不那么讨厌。   最起码,龙渊的嫌弃、排斥、嘲弄一视同仁,是把他当作和那些人一样的程度来要求的。   温泅雪额头轻轻抵着墙,问那棵树:“怎么样才能变强?”   起风了,积雨云很快带来大雨。   玉京仙都的人是不用打伞的,因为大家可以瞬移回家,或者用法术屏蔽雨水,再不济,储物袋里也可以拿出伞状的法器。   但温泅雪是个凡人,即便有储物袋也打不开,何况他什么也没有。   “喂,你在这里做什么?害我找你半天!”少年傲慢不耐烦的声音,透着一丝傲娇,不愿承认的关心。   温泅雪回头望去。   龙渊大步走来,举着一把伞,走到温泅雪身边。   在他身后,是分别拿着一把伞的墨青梧和雲邪。   温泅雪望着对方,等待他们说清来意。   龙渊将伞塞到温泅雪手中,别开头不看他,理所当然地说:“愣着干什么,还不赶紧走。”   说完龙渊便不耐烦地转身走开。   温泅雪顿了一下,才意识到他的意思,跟上他的脚步。   四个人走出了那段路口。   龙渊大步往前,没有丝毫配合的意思,很快走出温泅雪撑着的伞外。   于是,雨水便落在了龙渊身上。   龙渊摸了一下额头,一副不敢置信地样子,回头皱眉望向温泅雪,委屈又愤怒:“你为什么不跟上来,害我被淋到了!”   雲邪在一旁忍不住笑着摇头。   龙渊从小到大都是这样的坏脾气又任性,我行我素,难得做一次好事,也带着大爷脾气。   温泅雪手中的伞维持着往前伸出的姿态,如果龙渊但凡稍微慢一点,那伞也是撑在他头上的。   而温泅雪自己身在伞外,被雨水淋湿大半。   但龙渊看不见,只顾着委屈愤怒。   温泅雪不做一句辩解,只是笑了一下。是清甜又冷冽的笑容。   只眼神幽静又疏离。   他松开手,风将伞吹向龙渊。   “喂,你干什么?”龙渊完全不在意那把价值连城的法器,理都不理,只惊愕温泅雪的态度。   温泅雪没有理会,从他们身边走过,任由雨水落在身上。   他又不是龙渊的小厮。   为什么要追着他,亦步亦趋?就为了蹭这点遮风挡雨?   其他时候,其他地方都可以忍耐,但这条路上不可以。   万一被那个人看到呢?   看到他这样卑微怯懦。   龙渊难以置信,不可思议,委屈死了:“我好心好意接他回家……”   雲邪在一旁仰头大笑,笑岔了气,笑弯了腰。   墨青梧不作声,只是静静望着温泅雪走远。   ……   回去的路上,温泅雪意外没有淋到多少雨。   风把雨吹得七零八落,每每从他身上避开,他走过的地方,都没有多少雨水。   第二天,温泅雪再次路过那里。   远远看到一道淡淡的身影矗立在那里。   温泅雪快步跑过去。   “昨天下了雨,你的树有长高一点吗?”   那个人在温泅雪跑过来前,便抬眼安静望向他,就像是在等他一样。   “嗯。”那个人伸出手,“给你。”   是一片嫩绿的树叶。   温泅雪接过,举起叶子看去,纤细的脉络在叶片上排布开。   “真好看。”   在他注视的时候,发现叶子的脉络里逸散出一些灵力,飘向他眉心的识海。   一些修真入门基础知识便进入他的意识里。   君罔极轻声说:“这棵树懂很多东西,有不懂的问题可以问它,每学会一片叶子里的东西,你就会变强一点。”   温泅雪望着他乖乖点头:“嗯。”   世界上没有那么多巧合。   为什么雨水落不到自己身上?为什么对着那棵树说的苦恼,这个人会知道?   是不是,即便看不到的时候,这个人也在守护着自己?   这个人真的是鬼修吗?还是,他就是这堵墙后的那棵树?   温泅雪:“我会努力的。”   他望着对方,却不知道自己在期待什么。   只得,像是向日葵期待阳光那样望着。   那个人伸出手,俯身弯腰,摸了摸他的头,浅灰色澄净的眼眸注视着他,轻声:“你会变强的,像你期待的那样强,不用着急。在那之前,要好好长大。”   温泅雪望着他:“我长大的时候,那棵树的花就开了吗?”   君罔极:“嗯。”   温泅雪的睫毛轻垂,轻轻地幅度很小地在他的掌心蹭了一下。   然后,跑开了。   君罔极站在那里,目送着他的背影远去。   ……   见面,相遇的时候不多。   除了一开始,很长时间是一旬一次,有时候,会更久一些。   温泅雪是一个警惕心很高,很难接近内心的人。   一个不知道几百几千岁的鬼修。   即便是个温柔的好人,如果就那样一直出现在自己身边,如果那个人对他毫无原因的好,温泅雪只会避之不及、警惕不安。   但那个人大多时间都不出现。   温泅雪就感到安心而寂寞起来。   他每次路过那里,都会驻足一会儿。   尤其是在猜测那个人可能或许就是那棵树后。   有时候会额头贴着那堵墙,倾诉心事,有时候,他缄默着什么也不说,只是静静地待一会儿。   就像对方也在那堵墙后,静静陪着他一样。   那个人和他是什么关系呢?   是他交到的第一个朋友。   是引他修行的导师。   是特别的奇遇。   是想要亲近,但稍微近一些,又忍不住想要逃跑的光。   ……   那是一株雪做的蔷薇。   脆弱而难以饲养。   放着不管,会脆弱,受伤,孤独,被寒冷冻伤。   但也不可以太近,否则就会碰碎,温暖会叫他融化。   必须全心全意,小心翼翼。   ……   “……今天心情很好。”十六岁的少年靠着那堵墙,清冽的声音如风中溪流,“我听懂夫子说得东西了,虽然现在我还施展不出,但是以后会的。你呢,离开花更近一点了吗?”   他闭上眼睛。   倾听,一墙之隔,树影婆娑摇曳。   在他旁边,站着一个看不见的身影,静静注视着他,浅灰色的眼眸澄净轻柔。   温泅雪睁开眼,虚望着着旁边。   明明他什么也看不到。   君罔极看着那双乌黑失却焦点的眼眸,却还是像被注视了一样。   他伸手,隔空摸了摸温泅雪的头。   离下一次见面的一旬,还有天时间。   ……   “……今天心情不好。”少年的脸上没什么表情,闭上眼睛靠在墙上。   他心情好的时候,会慢慢讲述,娓娓诉说。   心情不好的时候,只会缄默。   离下一次见面的一旬,还有两天时间。   君罔极隐却身影,远远走在道路另一边,护送温泅雪回去。   他不知道那个人为什么不开心。   只能让落日灿然一些,让道旁的瀑流漫射着霞光,让微风习习,玉京的花开得繁盛,世界美丽。   让周围的人脚步迟滞,缓些走上这条路来,好让那个人能安静走过。   这样,心情会好一些吗?   温泅雪睡着了。   入睡之前,他没有说一句话。   他住在龙渊的太子府,他的院子里没有任何人。   一片清冷萧索。   君罔极现身,给他盖好被子,摸了摸他的头,施展灵力,去看白日他印象中最深的事。   ……   梧桐树下。   龙渊傲慢地昂着头,冷冷望着站在他面前的温泅雪。   “你是我的未婚道侣,你能出现在玉京仙都,是仗着什么你该清楚。”   温泅雪静静的,眼眸和脸上的情绪并不明显。龙渊捏着他的下巴,眼中有压制的怒火,又深切地隐着别的什么矛盾的情愫:“离那些人远一点。别以为他们对你态度好,就是喜欢你了。没有人会喜欢一个凡人,一无是处的废物。”   他说完,忽然一僵,眼底露出一点懊恼,自知失言伤人,但他说得是事实。   玉京仙都这些人,没几个好人,那些世家子弟仗着祖辈出了大能,一人得道鸡犬升天,本事没有,只学会了修真界之间的等级尊卑。   那些人不过是被温泅雪的容颜吸引,想欺负玩弄他。   只是看在温泅雪和他的这一层关系,才恪守一层虚伪礼节。   龙渊是好意,但他的好意也是带着芒刺的。   温泅雪听到了,并没有露出受伤的神情,也没有任何脆弱、苍白。   相反,他只是缓缓笑了。   眼眸弯弯,笑容清艳而冷冽,乌黑的眼眸里却什么也没有,像没有一丝光的夜晚的湖水。   他这样笑着,推开龙渊的手,一个字也没有同他说。   在那样看穿一切、拒人千里之外的笑容下,龙渊什么也说不出,冷冷转身离开。   脸上倨傲冷漠,转身后的眼底黯然懊恼。   高高在上,习惯了居高临下俯瞰众生的天之骄子,并不懂得怎么对弱小的生灵表达好意。   所有一切都习惯用伤人不屑的方式诉说,以遮掩赧然和羞涩。   但温泅雪对此一无所知。   ——没有人会喜欢一个凡人,一无是处的废物。   ——没有人会真的喜欢温泅雪。   ——温泅雪不值得被人喜欢。   这个认知那样印刻在潜意识里。   就算想要否认,也像是自欺欺人。   君罔极行走在温泅雪的梦里。   那是一片大雪,远处荒芜一片,只有雾蒙蒙的湖边,雪下的冰凌草寒风中摇曳。   少年坐在落雪的台阶上,环抱着自己的手臂,侧脸埋在手臂间。   不知道是冷,还是倦怠。   君罔极在他面前蹲下来,张开手将他蜷缩的身体拥入怀中。   “这样会暖一点吗?”   温泅雪缓缓抬头,眉睫上挂着半融的雪,乌黑的眼眸神情没有一丝脆弱,安静地望着他。   君罔极望着他的眼睛,轻声温柔:“任何人看到你都会喜欢你,都想要被你喜欢。那个人也是,因为高傲、羞涩,害怕被看穿被拒绝被不喜欢,所以才先一步不屑一顾武装高傲慌乱。那不是你的错,是他的。”   温泅雪望着他,不确定的:“您呢,也会喜欢我吗?”   “当然,很喜欢。比所有一切加起来都喜欢。”   温泅雪眉睫颤了一下,没有表情。   他大概是清楚的,自己身处着荒诞不羁的梦境里。   他和这个人在现实里那样熟悉又陌生,这个人对他很好很温柔,但也只是如此了。   却还是顺应着梦境,问梦中的那个人:“为什么喜欢?喜欢什么?”   君罔极缓缓靠近,在他眼睛下方,小心翼翼很轻地吻了一下。   他说出世界上,最动听温暖的话:“你是世界上最珍贵的花,看见你,就很开心。为我存在这个世界上,感到幸福。我在努力,让我开出这样的花,让你因为看见我,也这样开心的花。”   最近弹窗厉害,可点击下载,避免弹窗 第152章 双标龙傲天和竹马天下第一好32   清晨从梦里醒来, 一缕阳光落在枕头和头发上。   温泅雪睁开眼睛又闭上,抱着暖暖的被子蹭了蹭脸。   那是一个很好的梦。   在梦里, 冰天雪地, 反而觉得是温暖的。   像是……像是……   是陌生的,描绘不出的感觉。   虽然只是梦,也觉得开心。   早上路过那段路口, 温泅雪抬手, 将掌心印在那玉白的墙壁上。   他没有说话,仰头看到墙内的那棵树的枝叶繁茂,渐渐探出墙外来。   他踮着脚, 伸手试图碰了碰那枝头的叶子。   差点距离,并未碰到。   但也感到满足。   像是在夜里睡前抓到了一缕月光来入梦。   君罔极靠在墙边, 静静注视着他脸上的浅笑。   金色的阳光倾斜在墙角,在他们的身上,是暖的。   ……   时间这样渐渐翻页。   那棵树越长越高,枝繁叶茂, 伸出墙外。   温泅雪路过的时候, 伸手便可以够到。   在这样的过程里。   温泅雪不再是凡人了。   温泅雪在考核里不再垫底了。   温泅雪的修为和成绩排在了前十。   许多人为他的刻苦和神速的进步感到惊叹, 赞美和欣赏的声音逐渐多了起来。   很少有人再提起, 他出身凡人, 是靠着被仙主看中赐婚龙渊太子, 才勉强和一群天之骄子站在一起。   绝大多数人提起温泅雪,只想到他倾世容颜,惊世之资, 短短几年便有如此修为, 丝毫不比神剑泽和浮生仙道两位少主差。   只有一部分看重出生背景的人仍旧认定, 他不过是依靠龙渊的关系, 学得表面的姿态欺世盗名,臆测他的修为不过是龙渊私下给他的宝物丹药堆砌而来,换一个有他这样的资源和背景,未必比他差。   这些声音在某一天进入了龙渊的耳目。   雲邪笑着问他:“原来你自己说着不喜欢他,让我们也不准和他玩,结果却在背后偷偷帮他,还瞒着我和青梧。”   只有龙渊自己清楚,他并未给温泅雪任何助益,甚至,直到雲邪对他说起,他才意识到温泅雪不一样了。   他比任何人都惊讶,温泅雪原来暗地里不动声色做了这么多事。   龙渊平淡地说:“你误会了,我没有帮他。”   雲邪惊讶:“不是你,难道是青梧?”   墨青梧远远走来:“与我无关。”   龙渊低下头落子,不感兴趣:“他倒是好心机手段,看来一直是在藏拙。修为低微凭借努力刻苦得来的修为,的确比不上一片白纸,平底起峰峦,不鸣则已一鸣惊人,还能落个天才之称。无怪现在有些人觉得他可以和你们比了。”   这意思,温泅雪从一开始便不是真的凡人,不过是韬光养晦,隐瞒了修为。   雲邪笑道:“有点心机手段不好吗?我倒是很欣赏,玉京仙都这样的风气,你的追求者满大街都是,他若不心机些,顶着未来太子妃的名头,只怕不好过。我们龙渊太子的眼中哪里能看到他?”   龙渊诧异,皱了一下眉:“他自己的事,跟我有什么关系?他自己非要在意这些流言蜚语。”   雲邪笑着摇了摇头。   没一会儿,龙渊弃了棋子,说了句没意思走了。   雲邪笑着对一旁看书的墨青梧说:“龙渊可真是嘴硬,每次提起温泅雪都没一句好话,从小到大嘴上都不喜欢人家。但是,我可没忘记他眼巴巴给人送伞,结果人家根本不理他的事。”   墨青梧淡淡:“他心高气傲,那件事后生了许久的闷气。你最好别当着他的面提了。”   提一次,龙渊就要恼很久。   雲邪意有所指:“那个婚约,你觉得他现在还是不想要吗?如今,玉京仙都第一美人的名号慢慢已经有人说是温泅雪了。只是碍于温泅雪是仙主定下的太子妃的身份,才迟迟没有人敢逾越半步。他若是说句不喜欢,坚持要毁约,想替龙渊太子排忧解难的人,可比比皆是。”   墨青梧没有抬眼:“不如你自己去问他。”   雲邪若有所思,站起来走了。   墨青梧的视线在书上停了许久,却一直没有翻页。   ……   龙渊的态度很快他们就知道了。   两位修为不俗的公卿子弟为谁和温泅雪捉对练习,当场打了起来。   打得不可开交。   这种事从温泅雪摘下面具开始就不曾断绝过。   龙渊自己从小到大也不断有人为他争斗打架,只是不敢闹到他明面上来,他也不在意罢了。   但,这还是第一次,两个人打到见了血也不收手,夫子来了,亦不罢手。   龙渊走来,怒气勃发,当场出手将两个人分别打趴下,教训一通。   他环顾四周,冷冷地说:“温泅雪是孤的太子妃,任何人若再敢觊觎,引发争斗,恕孤不留情面。”   龙渊向来出手狠辣,他这样一出面盖章,谁也不敢接近温泅雪。   大家很是意外。   “……龙渊太子不是打小不喜欢温泅雪吗?”   “……毕竟是仙主定下的亲事。”   “……小时候不懂事不喜欢,大了还不喜欢,我看那是口是心非。”   “……不见得,温泅雪虽然好,但保不齐龙渊太子就是不喜欢这样的,他对墨青梧和雲邪多好。”   是啊,就是因为谁看都觉得龙渊对温泅雪无意,这才有人敢大胆争夺亲近温泅雪的机会,谁料龙渊太子竟会发怒。   墨青梧和雲邪站在一旁,没有做声,等待龙渊办完事。   待人走了。   龙渊走到温泅雪面前,冷冷嗤笑一声,俯视着他,眼神锐利傲慢,一眨不眨打量着他:“别忘了自己的身份,若不是你自己失却分寸,他们怎么敢对太子妃有意?”   温泅雪静静望着他,露出一个无法读懂情绪的笑容:“现在你不说,他们亲近我,是因为我是你的太子妃了?”   龙渊捏着他的下巴,近距离看着他:“你还记得你是我的太子妃就好。三百年,婚约没有取消一日,你一日就是我的人,管好自己,我不喜欢我的东西被别人碰。脏!”   龙渊松开手,冷冷转身,几息之间身影遁去瞬移不见。   他走得那样快,甚至没有等墨青梧和雲邪。   龙渊出现在无人之处,绷着的桀骜锋芒的脸才松懈下来。   脸上忍不住露出一个傲娇的笑容。   他歪头垂眸看着自己握紧的手,指尖还残留着碰到温泅雪脸时候的触感。   软软的,像娇嫩的花骨朵。   嗅了一下指尖,想知道,那个人的气息是什么样的。   感到好奇。   但是,每次靠近的时候,就忍不住僵硬,下意识屏住呼吸,绷紧表情。   ……   龙渊疑似承认了与温泅雪的婚约,对外下达了命令,宣示主权。   这是那一日之后,所有人的共识。   只是,大家仍旧拿不准,龙渊对温泅雪到底是什么意思和想法。   他每次都温泅雪仍旧是板着脸,冷言冷语的。   但身体行为和对外说辞上,却是承认这门婚约的。   雲邪问他,到底是怎么想的?当真认了这门婚约?   龙渊只心不在焉地说:“承认又如何。反正这三百年间婚约是取消不了的,娶谁都一样,总不能放着他扰乱人心。”   在所有人眼里,在龙渊眼里,他与温泅雪便做实了未婚道侣的关系。   温泅雪是最后一个知道这件事的。   他冷淡抬眼:“我并没有答应过这门婚事。”   他现在已经不是无所依靠无能为力的凡人小孩,不是别人随便左右决定他的命运的时候,他可以自己决定要什么不要什么。   但和从前一样,龙因我并不在意他愿意与否,龙渊和其他人也不会当真。   仙主于玉京仙都,就如同人间的帝王天子。   任性妄为如龙渊都不能视仙主的指婚如不存在,何况人微言轻的温泅雪?   龙渊只是歪着头盯着他,傲娇:“这话,你三百年后与我父亲说去。但在婚约取消前,装也你给我装出太子妃的样子来!”   说完,他冷着脸拂袖离去。   一旁的雲邪、墨青梧都认为,龙渊并非真的打算与温泅雪成婚,只是出于维护仙主的尊贵和威严,这才承认的婚约,要在三百年里遵守这门婚约。   自那天起,龙渊就像是要说道做到,果然以身作则,演起了与温泅雪的未婚道侣关系。   出入都要温泅雪与他们一起。   三人组变成了四人组。   即便他人后从不看温泅雪一眼,视温泅雪如无物。   但,一旦有非他们四人外的人在场,龙渊像是恶趣味一样,便会对温泅雪表现得深情款款。   有时浮夸,有时演得真得,不知情的人看了,还以为他当真与温泅雪是一对璧人。   若不是人后他便傲娇别开头,连墨青梧和雲邪都差点以为他当真动心。   只是不理解,以他的傲慢我行我素,有什么必要给外人表演深情?   大家只能勉强得出一个结论:龙渊是看温泅雪不顺眼,幼稚也罢,宁愿恶心自己也要断了温泅雪的桃花。   可龙渊有时候演得太过入戏,让雲邪都有些怀疑,他是不是假戏真做。   但龙渊让他们清楚知道,假的就是假的。   修真界和魔界之间虽然和平,但大小摩擦一直不断。   每一位魔君的行事风格不同,冲突的形式就程度不一。   对此,玉京仙都必须做出反应,否则一旦示弱,便是给出魔界出兵的机会。   有些任务便以考试的形式要他们去完成。   抽签结果,龙渊和墨青梧接到相同的任务,温泅雪和雲邪接到相同的任务。   接到相同任务的人,并非队友,而是竞争关系。   互相给对方使绊子是常事。   雲邪和温泅雪相互斗智斗勇,拆彼此的台,一面完成任务。   这是正常的方式。   只是,以往龙渊和墨青梧他们向来不会这么做。   于是,当龙渊知道雲邪因为温泅雪的关系,陷入危险受伤,他勃然大怒。   “……我素来知道你这样的人,心狠手辣,喜欢玩弄阴谋诡计,你冷血无情我不管,若是雲邪出了一点差池,我绝不会放过你!”   龙渊的怒火并未避着任何人,让那些围观过他当众情深的外人,倍感意外。   都以为他当真对温泅雪有情,却原来对他最重要的仍旧还是雲邪。   温泅雪听了,只是笑了一下。   反而是跟他们一起行动的人,忍不住辩解:“这是考试的规则,雲邪也对我们用了同样的计策,只是阿雪侥幸识破,阿雪也遇……”遇险受伤了。   那人的话并未能说完。   龙渊冷冷:“你闭嘴,我和他说话,轮得到你插嘴?”   玉京仙都尊卑分明,太子纵使冤枉了他们,也的确没有他们辩解的余地。   雲邪是负伤回来的,但也完成了任务。   龙渊果然放下一切跑去亲自接他。   雲邪骄傲得意地说起自己的经历,说起这次比斗棋逢对手,温泅雪的计谋如何令他惊艳,刮目相看。   “……这还是第一次有人算计到我。不过,我先坑得他!我们彼此彼此!”   龙渊一顿,皱眉:“你先算计他的?”   雲邪:“不错!不过他更胜一筹,我先下手为强,不了被他预判了反将一军。我们竟用了同一个计策。”   他眉飞色舞,眼睛亮晶晶的,比起被坑挂彩受伤,更像是惺惺相惜,一起做了有趣的事。   周围的人还记得,当初得知温泅雪对雲邪施计,龙渊是如何愤怒鄙夷,斥责温泅雪阴损毒辣的。   现在证实了,是雲邪先做的,温泅雪只是反击。   大家等着看龙渊如何对雲邪斥责狠毒。   却见,龙渊忍不住哈哈大笑:“你竟然也会想用计谋,不错,还学会足智多谋了。看来被人逼得不轻?”   众人一愣。   龙渊的语气是嘲笑的,但也是亲昵纵容的。   完全不同于对温泅雪时候。   雲邪并不知道,龙渊对待他和温泅雪的双标反应,他试探地说:“不过,我也伤到了他,你该不会怪我吧!”   龙渊一顿:“他也受伤了?”   “这是自然,否则我怎么有脸跟你说我的伤?”   雲邪若是单方面吃瘪,只会气急败坏,不声不响。   龙渊笑着摇头,轻轻松松:“那你是被他骗了,我看他明明好好的,哪像你半死不活。”   周围的人互相看了眼,没有再去听两个好友之间的亲昵叙旧。   只是明白了,原来龙渊太子当真并不喜欢他的太子妃。   一切情深喜欢,都是玩笑。   只希望,那位太子妃莫要陷入,莫要当真。   否则,便太可怜了。   ……   庆功宴温泅雪不在。   龙渊从酒席出来,犹豫了一下带着伤药去找他。   但,没有在他的殿内找到他的身影。   也没有找到一点鲜血或药味。   他轻嗤一声:“就知道是骗人的。”   他走出门,又回来,将那瓶药放在桌上,转身离开。   一只狸花猫从窗口进来,看到桌上的药瓶,好奇地歪头看着,礼貌地伸爪子拨了下去。   咕噜噜,药瓶滚进了衣柜深处不见。   小猫伸了伸懒腰,又溜了出去。   一道苍白的,鬼魅一样满身鲜血的透明身影站在那里,看着曾经放过那瓶药的桌角。   他悲哀地想,原来,前世的阿雪也并未收到过这瓶药。   他从未对那个人好过,为那个人做过任何事,仅有的一点付出,原来对方也毫不知情。   那个鬼魅的脸,和片刻前傲慢走出去的龙渊,生得一模一样。   ……   温泅雪站在那堵墙前,侧身轻轻靠着,闭上眼睛。   雪一样的面容,苍白羸弱,是安静无声的。   一只手轻轻抚上他的脸。   温泅雪睁开眼睛,安静地注视着,那个人的脸和小时候初遇一样,没有半分改变。   他乖乖的温顺,眉眼纯真,面对这个人的时候,长大了也还是和曾经一样,像个精致美丽的人偶。   痛了、病了、累了、伤了,不知道如何反应,只等主人教导他。   “很疼吗?”   淡淡的暖意传递到温泅雪的身上。   治愈一切病痛。   温泅雪摇头,凝望着他。   轻轻:“先生,我令人讨厌吗?”   君罔极抚他的脸,浅灰色的眼眸注视着:“你令人喜欢。”   温泅雪静静望着他,眼眸澄澈温顺:“我是仙主为龙渊指定的太子妃。”   君罔极眼神专注:“你喜欢龙渊吗?”   温泅雪:“我可以不喜欢吗?”   君罔极:“你可以不喜欢任何人。”   温泅雪只望着他:“我可以……”   他什么也没有说,望来的波光潋滟的眼神却像是,已经什么都说了。   君罔极:“可以。”   温泅雪眸光微动:“可我还没有说是什么。”   “可以。”君罔极眼底淡漠的寂静笃定,“你可以爱任何人,被任何人所爱。”   温泅雪轻轻抓着他的衣袖:“先生呢?我也……可以吗?”   他指尖用力。   君罔极凝望着他,缓缓俯身,微凉的薄唇落在温泅雪的脸上。   “可以。”   温泅雪睁大眼眸。   是少年的梦境里,被梦里的这个人亲吻过的地方。   温泅雪现在好像明白了,那时候梦里的感觉,究竟是什么。   是……被人所爱。 第153章 双标龙傲天和竹马天下第一好33   亲吻了脸颊。   温泅雪缓缓抬手, 轻抚着被亲吻过的地方。   怔然间,被那个人拥入怀中。   鬼修的身体和人不一样, 总有些轻飘飘的虚无感, 但那个人抱着他的时候,是暖的,真实的。   像他少年的梦里期待的那样。   只有见过, 尝过, 拥有过,才能描绘出那是怎样的。   才会知道,原来一直渴望的, 内心填不满的地方是什么。   温泅雪闭上眼睛,缓缓回抱对方。   他从小, 第一次看见这个人,就想要被他所爱,想要被这个人拥抱。   但那时候,他还不知道, 那是什么感觉, 不知道自己想要什么。   现在, 他知道了。   一滴泪从垂敛的眉睫间落下。   “我不知道……”   但他那时候, 并不知道那是爱, 不知道自己的心, 不知道自己想要怎样。   “我知道。”君罔极说。   那时候的温泅雪,是一株稚嫩的孱弱的苍白的植物,长在没有阳光的阴影里。   一面想要亲近蹭一点温柔和光, 另一面却惶惑警惕不信。   猛兽是不可以饲养一株幼嫩的雪蔷薇的, 绝大多数猛兽都会吃掉植物。   不可以离他太近, 会吓到他。   不可以离他太远, 会让他不能靠近。   那只猛兽只能伪装成一棵不会动的树,静静长在他经过的路口。   直到那株雪蔷薇强大了,拥有安全感,相信那只猛兽即便不是他的同类,也只是想要守他,爱他,而不是吃掉他。   君罔极说:“现在,你允许我可以爱你了?”   温泅雪:“需要我允许吗?”   君罔极的声音不管什么时候听起来,都像是淡漠清寂的:“你不允许的时候,爱你是我自己的事。你允许了,爱你是和你一起做的事。”   温泅雪:“我允许。”   君罔极牵着温泅雪的手,他望着温泅雪:“不喜欢的事情,不开心,不舒服,不想要,任何时候都可以说出来,以你的感受为主。”   温泅雪眨眼,乖乖地诚实地望着他:“你不生气吗?会不那么喜欢我吗?”   夜色温柔。   君罔极声音静静,干净的清水一样的味道,淡淡,笃定:“不会。爱你是想要你开心,想要你喜欢我。想做正确的事,用你喜欢的方式喜欢你,如果我做错了,你要告诉我,这样,你开心你就能多喜欢我一点。我就会开心。这是两个人的喜欢。”   温泅雪抱着他的手臂,乌黑莹润的眼眸亮晶晶的:“那一个人的喜欢呢?”   他感到自己被爱着了,因此也慢慢放肆好奇地去从君罔极的身上汲取喜欢。   蔷薇藤蔓缠着那只大猫,蹭蹭他暖暖软软的身体。   君罔极注视着他,寂静的眼底是纵容的温柔:“一个人的喜欢,我只能猜,猜你喜欢什么不喜欢什么,可能猜对,可能猜错,不完全肯定的事情,怕你会不喜欢,就什么也不能做。”   温泅雪:“不能做的事情,是什么?”   君罔极抚摸着温泅雪的脸,缓缓靠过去,拥抱着他,将他整个人拢入怀里。   温泅雪眼眸微怔,明白了:“你也……想要拥抱我吗?从什么时候开始?”   君罔极的脸上和声音的情绪一直是干净的:“一直如此。”   他看见他,就想拥他入怀,细细珍藏温暖。   温泅雪笑了,微咬着下唇,眼神沁着的清泉蕴着爱意:“我从遇到你的时候,就想要被你拥抱。”   虽然那是个看上去像夜色海水像礁石一样淡漠寂静的人,但温泅雪看见他第一眼,就想要和他无限靠近。   他被自己的想法惊吓。   怕那个人不喜欢,从不敢表露。   他们都在猜,都猜错了。   君罔极:“我浪费了很长的时间。”   温泅雪摇头,抱紧他:“不是浪费。”   猜错和对之间小心翼翼的克制,不是空无无用,是一点一点填满周遭空寂的爱意。   那些接不住的,拿不到手里的爱意,最终都会像漫天的大雨、像空气一样倾泻围绕在身边。   温泅雪现在就感觉到,爱意流淌,浸润着世界和他。   他好像不是被一个唯独只有他能看见的人所爱。   像是被世界所爱。   君罔极是世界。   温泅雪笑着眼底有泪:“现在,我感觉到了。”   ……   温泅雪和人相恋的消息传开,传来龙渊耳中的时候。   龙渊在和雲邪、墨青梧聊天。   墨青梧发现了一件事:“觉得有必要说开,这是什么意思?”   他将调查内容放在龙渊和雲邪面前。   内容,是前几日那两个当众争夺谁和温泅雪捉对而大打出手的人的供词,调查显示,他们在那之前都和雲邪接触过,受到了雲邪的挑拨。   是雲邪激起他们的争斗心,激化矛盾,并且,暗示他们龙渊对与温泅雪的婚约感到厌恶,如果他们谁能打破局势,龙渊只会乐见其成。   但事后,龙渊却大发雷霆,不仅严惩了那两个人,还将冲突归罪为温泅雪招蜂惹蝶。   不仅如此,龙渊看到,墨青梧的调查内容里还有,这次考核内容,雲邪被温泅雪算计负伤的消息,也是神剑泽的人先传出来了。   而且,雲邪的伤也根本就不重。   墨青梧淡淡:“雲邪你在做什么?你故意挑拨龙渊和温泅雪的关系,是想让龙渊更讨厌他?你想做什么?”   雲邪深深看着墨青梧:“你不是两耳不闻窗外事,对别人的事都漠不关心,怎么想到要调查这个?是为谁打抱不平,你又在做什么?”   墨青梧:“我当然是为了龙渊,你不该骗他。我得弄清楚你的动机。”   雲邪漫不经心,意味深长笑道:“我的动机当然也是为了龙渊。龙渊不喜欢那个人,我分开他们有什么不对?我装受伤,只是想要龙渊心疼我,来接我啊。   龙渊对内容倍感惊讶,他有些恼怒,又哭笑不得,蹙眉斥责道:“多大的人了,还假装受伤撒娇博同情?我说凭他怎么可能伤得了你。”   在龙渊说话的时候,一道透明的鬼影站在他旁边,心脏被刺穿流血,长着和龙渊一样的脸。   他悲哀震惊地望着过去的自己,难以置信。   龙渊眼底声音里,满是对雲邪的纵容和宠溺,说着忍不住笑了一声:“不过,这是他第一次装受伤博同情,难得见他做这种事,倒也蛮可爱的……”   鬼龙渊毫无血色的脸,更加苍白。   他死的时候,是带着悲愤委屈的,他那样爱阿雪,阿雪为什么这样恨他?恨得要他死?   直到时间回溯,他亲眼看见过去的自己,是怎么对待阿雪的。   少年龙渊的残忍、傲慢、自私、凉薄,让三百年后的龙渊冻彻心扉。   “……你在做什么?我在做什么?”   那些过去被他遗忘的事,一下子清晰重现。   到底是怎样的不在意和偏见,让他这样袒护雲邪,这样视而不见阿雪受到的伤害?   他怎么能一边说爱阿雪,一边这样伤害,纵容别人伤害他爱的人?   因为傲慢吗?   因为虚荣,因为觉得,不管他怎么做阿雪都属于他,都不可能不爱他?   因为,过去的他并没有那么喜欢阿雪,至少比不过自己的骄傲和朋友,才能这样明目张胆地偏私?   他的眼神如鬼火幽寒,死死盯着过去的自己,那骄傲张扬笑容恣肆的少年龙渊。   咬牙切齿。   如果这是别人,他可以仇恨可以恨不得杀了对方,但这个蠢货却偏偏是他自己。   怪不得三百年后,无论他怎么说,雲邪和墨青梧也好,龙因我也罢,还有阿雪,所有人都不信他对阿雪的感情。   “……你这样的人,只会爱你自己,你现在非他不可,不过是因为他不再属于你。”   龙因我的话,历历在目。   即便已经死了,化作了鬼魂,龙渊也流出血泪。   心口被刺伤的地方,魂体也感到心痛,源源不断流出血来。   少年龙渊还在笑着说着话,每一个字都像一把刀,回旋捅向未来的他自己。   他成熟的太慢了。   做了那样多的错事。   为何他那样骄傲,高高在上拥有一切,爱一个人的时候,却这般的胆怯?   他明明可以保护凡人时候一无所有脆弱的阿雪,他明明可以保护他不被任何人欺辱,他明明可以陪伴阿雪帮助阿雪变强,可以两小无猜,青梅竹马。   他明明很早以前就爱着阿雪……为什么却守着愚蠢的傲慢,不肯低下头,只因为年幼初见的偏见,固守着当初的不屑一顾,生怕低了头,毁了诺,折了尊严,便嘴硬到底,不肯改变?   那无用的尊严、骄傲,到底有什么用?   不,不只是因为尊严。   他真的爱阿雪吗?他真的懂得爱一个人吗?   他这样的人,有什么资格说爱?   龙渊这一刻才明白了,龙因我有多了解他,因为这份了解,为温泅雪制造了怎样的名叫龙渊的劫难。   幸好,幸好,阿雪不爱他。   从未设想过,有朝一日他竟然会感到庆幸,庆幸阿雪不爱他。   这样残忍傲慢无知的人,不爱便罢了,如果阿雪有一点点爱他,会是怎样的万劫不复?   少年龙渊太子,还在纵容地笑着,肯定温泅雪是在苦肉计,以此宽宥雲邪对温泅雪做过的事。   让雲邪不必对自己感到歉疚。   龙渊怔怔地看着。   明明是雲邪对温泅雪的伤害,少年的龙渊到底是怎样的立场,觉得他有资格不在意温泅雪的想法,替温泅雪宽宥?   雲邪:“看来,你真的不喜欢不在意那人啊。龙渊哥哥对我真好。”   “你现在才知道我对你好啊。”   雲邪半真半假笑着:“龙渊哥哥这么好,你知道我素来喜欢美人,我的美人里还少了这样一类,要不要送给我?”   少年龙渊手中酒杯一顿,毫不在意的样子,故作恼怒瞪他一眼,笑骂道:“滚,我再不在意,他也是父亲给我指的太子妃,哪里轮到我送人的。”   雲邪撑着脸,笑得惫懒,眼底却似假还真的试探:“反正你也不喜欢他,我帮你收了,生米煮成熟饭,到时候仙主也拿你没办法。”   墨青梧冷静地看着他们,眼底是淡淡的洞察。   少年龙渊心不在焉:“不行就是不行,你少出馊主意,他又不是货件,我想给谁就给谁,你总是欺负他,他便是选青梧也不会信你。”   在他们说话间,浮生仙道的下属快步来报。   “少主,有人看到,温公子似是在和一个陌生修士约会。”   所有人一怔。   只有少年龙渊怔完,嗤笑了一声,并不在意:“他这是换了招数,故意与人亲近,想看我着急吗?”   雲邪望着他:“那你着不着急。”   少年龙渊玩笑道:“那得看跟他约会的人是谁了,若是你和青梧哪个,我是得醋一下的。别人还不值得我这样。”   话音落下,神剑泽的人来了,对雲邪上报。   “少主,龙神大人似是现身仙都,大人可曾接到接驾的信息。”   龙渊站起来:“舅舅?他怎么会来?”   太子府的人慢一步赶到,只有墨青梧还留在原地。   “请问墨少主,可曾看见我家殿下?”   墨青梧淡淡:“龙神驾临,龙渊太子与神剑泽少主去接驾了。”   太子府的人脸色复杂,匆匆赶去。   未来的太子妃和太子的舅舅把臂同游,太子若是当众见到,还不知道闹出什么。   会闹出什么,未来的龙渊已经知道了。   墨青梧将他调查的那几页纸,慢慢撕碎:“我给过你机会了。”   鬼影龙渊一怔,不知道他是什么意思。   但见,墨青梧缓缓抬起头,眼睛的颜色是不祥的深红。   而他的脖子和脸上,浮现出了血红龙鳞。   那是化龙的征兆!   但怎么可能?   这时候的墨青梧,根本不可能知道龙血果! 第154章 双标龙傲天和竹马天下第一好34   温泅雪回头, 看到那堵墙后的树,盛开着一朵一朵粉色的花。   整棵树满是粉色, 像是没有叶子, 像是连叶子也是粉色的,淹没在花海里。   他用心情灌溉的树,君罔极的树, 开花了。   君罔极牵着温泅雪的手, 第一次离开那条街道。   在那之前,他像一棵树一样长在那个固定的地方。   温泅雪拉着他,带他去看自己长大的地方。   在哪里生活, 不见君罔极的时候,在做什么。   某年某月某日, 在何处遇到过什么事,在哪里留下过深刻的记忆。   在这个过程里,许多人都看到了君罔极。   惊愕于向来冷淡幽静的温泅雪与这个人的亲密,旁若无人。   有些人认出了君罔极的身份, 有些人骇然去报给龙渊他们知晓。   人群的出现, 将温泅雪拉回现实。   玉京仙都很美, 但是, 温泅雪对这个地方没有任何好感、期待。   他说:“对我而言, 这里很大, 但唯一想去的地方,是每天路过的遇到你的那条街。”   君罔极的出现和存在,是他生命里仅有的期待和美好。   君罔极:“那就不在这里, 去新的地方, 你没有去过的地方。”   温泅雪看着他。   君罔极拉着他的手, 往玉京仙都的登仙门方向走去。   那里是从玉京仙都去往修真界和凡间的路。   在那条路上, 他们迎面遇到了赶来的龙渊和雲邪。   “拜见云霄城城主。”   “拜见龙神大人。”   在一众低眉俯首的人里,龙渊呆立在那里,看着温泅雪和君罔极十指相扣的手。   “舅舅,你怎么来了?怎么会和他在一起?”   君罔极脸上的神情从来清清淡淡,眼底寡欲淡漠,寂静疏离:“我一直在这里,陪伴我的道侣。”   龙渊:“一直?道侣?”   他望着抱着君罔极的手臂,在等待的时候,因为百无聊赖神情放空,侧首枕靠在君罔极肩上的温泅雪。   龙渊:“舅舅在说什么笑话,他是我的太子妃!”   君罔极面无表情,淡淡的:“婚书呢?”   龙渊:“没有。是父亲所定,还未举办仪式。”   君罔极眼神冷锐,毫无感情:“龙因我有何资格为他许诺婚约?龙因我是他的谁?”   龙渊:“……”   所有人:“……!”   君罔极眼底寂冷笃定,平静地说:“他与你们毫无关系,他的修行是我引路,他的修为是他自己努力,我守他十年,等他长大,你为他做过什么,就敢自诩婚约?”   龙渊哑口无言,脑海一片空白,对眼前发生之事,耳听之语,全都匪夷所思。   君罔极拉着温泅雪的手往前:“让开。”   所有人都让开了路。   唯独只有龙渊未动。   雲邪微微侧身,伸手拉了拉龙渊,眼神复杂望着温泅雪。   君罔极牵着温泅雪的手目不斜视从他们面前经过。   龙渊醒神,立刻挡在前面:“舅舅要带他去哪里?婚约之事……”   君罔极冷冷望向他:“你觉得有问题,让龙因我来找我说。”   龙渊只是怔怔望着一眼没有看他的温泅雪。   他从未见温泅雪这样无害安静地倚靠亲近某个人。   艰难地:“他呢,他怎么想?”   靠在君罔极肩上的温泅雪抬眼,冷静地望向他,乌黑莹润的眼眸没有任何情绪,像映着夜色的湖水,无喜无悲。   温泅雪怎么想,还用问吗?   众人这才想起,温泅雪的确从未承认过婚约,从未配合回应过龙渊,无论龙渊对他是故作深情,还是冷言冷语。   只是温泅雪过去十年太过弱小,失却存在感,没有人在意过他的意见。   现在想想,他的表现从未有半个字称得上是对龙渊有意。   然而,在那之前,他们所有人都无事了温泅雪的意愿,只一厢情愿觉得,他只能是龙渊的,除非龙渊不要他,他自己并无任何选择。   龙渊在那之前也是这样觉得的。   但现在他知道了,原来温泅雪并不理所当然是属于他的。   过去到现在,这十年来,竟然是他自作多情。   龙渊不知为何,脸色煞白。   他们就这样一动不动地看着,那两个人手拉着手,走进登仙阶,往下界人间道而去。   走出龙渊的视野和生命。   “……顺理成章摆脱一门一心想要拒绝的婚事,这不是好事吗?”   “……倘若仙主大发雷霆,让他去找龙神大人就是。”   “……你不是一直不喜欢他吗?”   周围的声音这样说着。   龙渊面无血色,缓缓回神,他摇了摇头,一言不发,失魂落魄往前走。   不是的……他喜欢的,他不是真的要拒绝。   但,事已至此,这话要向何人说?   有谁会信?   他待那个人这样不好。   雲邪说着许多话,陪在龙渊身边,他们走回太子府,路过温泅雪所在的偏僻小院。   里面连一个侍从都没有。   温泅雪从不需要侍从。   龙渊直勾勾地走进去,里面空荡荡的,除了府邸的摆件没有几件私人的东西。   一眼望去,就好像没有人住过。   主人好像不是才离开,而是,只是在此借宿栖息片刻。   那个人在此十年,好像一直都清楚知道,自己只是客人。   他待他这样不好。   “噗。”龙渊一口血毫无预兆喷出。   雲邪露出骇然惊讶的表情。   龙渊自己都感到意外。   原来,“我这样喜欢他。”   但,已经晚了。   那个人从未属于他,现在,也彻底不会属于他。   可是,他本是有机会得到的,他那样近的错觉拥有着。   如果那个人只能选择他,只有他,就算中途犯了无数错误,也总能走向正确的结局。   他会长大,学会爱,学会成熟,但,那个人又凭什么耗尽心神等待他长大来爱?   那个人……不爱他。   龙渊躺在温泅雪住过的房间地板上,捂着眼睛,眼泪无声流出。   雲邪在一旁说着话,说了无数的话。   龙渊的心口抽疼着,像是被人用剑戳了一窟窿。   他在某一刻,骤然失控,蜷缩着痛哭出声,叫着:“阿雪,阿雪……”   再也没有半分骄傲、自尊、傲慢。   雲邪不说话了,他失去了所有声音。   在惊讶升起前,却是了然。   在房间的一旁,站着半透明的鬼影龙渊,他的目光从少年龙渊的脸上移开,望向窗外远处。   不知道那两个人走去了哪里。   这样也好,那个人往后余生,就不用受那三百年的苦了。   ……   但,三百年前的少年龙渊不是这样想的。   雲邪不是这样想的。   一手策划了三百年之计的龙因我,不会放任事情这样发生发展。   龙因我接到了书信,提早出关。   龙因我:“君罔极怎么会出现在玉京仙都?你说他一直都在守着温泅雪?可是他们是怎么认识的?难道是小诗……”   当初他将温泅雪带回玉京仙都,虽然没有对所有人表明温泅雪是孟雪河的儿子,但知情人一定会往那个方向猜。   如果小诗离开之后还关注着玉京仙都的事情,就一定会知道。   也许小诗猜到了他为温泅雪准备的身份,让自己的弟弟君罔极去照看,这样君罔极从十年前就出现在玉京仙都完全合情合理。   龙因我一阵情绪起伏。   他没有留意,本该静候在下方的传信人,不知何时接近了他身边。   当龙因我察觉的时候,墨青梧呈现龙爪的手已经击碎了他的护心麟。   龙因我吐血,愕然地望着袭杀他的墨青梧。   不知道是惊愕墨青梧为什么这么做,还是惊愕墨青梧竟然有能力杀他。   墨青梧面无表情,他向来淡泊,对世界的欲望很微薄,没什么想要的,没什么所执着,但现在他不再是了。   “一切的起始都是因为你。”墨青梧直勾勾望着造成一切悲剧源头的龙因我,“如果不是你,我们就不会走到那一步。”   他毫不犹豫刺进去,捏碎了龙丹。   彻底杀死了龙因我,不可一世的玉京仙都仙主。   比前世温泅雪杀龙因我,还早三百年。   一旁半透明的鬼龙渊,惊讶地望着面目全非的墨青梧。   看到墨青梧歪着头,冷漠偏执的打量着手上的血,喃喃自语:“我替你杀了他,你再不能说,我没有为你做什么了吧?这样够不够独一无二?”   他身上的衣服是血色的。   他的眼睛是血色的。   他脸上的龙鳞是血红的。   从来没有血色的龙,只有一种龙是血色的,那就是龙死之后留下的魔念化作的魔龙。   鬼龙渊跟着他好几天,但墨青梧对他视而不见,他看不到他。   ……   龙因我死了。   玉京仙都迎来新的仙主。   从来淡泊,崇尚避世寡欲的浮生仙道,入主玉京仙都,成为修真界第一势力。   少主墨青梧,一跃成为玉京仙都新的仙主。   他的修为水涨船高,性情也截然不同,将昔日的挚友伙伴雲邪和龙渊,远远抛诸脑后。   三百年前的龙渊和雲邪,全然不知为何。   龙渊:“发生了什么?”   一夕之间,龙渊失去了阿雪,失去了父亲,失去了玉京仙都太子的身份,连引以为傲的武力值也不再是第一。   墨青梧面无表情从他们的拦截中走过,龙渊连他的衣袖都沾不到。   龙渊意识到,他或许也失去了墨青梧。   可这一切到底是为什么?   身着银红仙主服的墨青梧,微微一顿,侧首睥睨,冷漠寡情望着龙渊和雲邪。   他醒悟的太晚了。   如果从一开始他就在三百年前的身体里醒来,他可以赶在龙渊之前,赶在君罔极之前遇到温泅雪。   只有龙渊,不用做任何事,从始至终,前世今生都理所当然拥有那个人,但他每一次都重复弄丢。   得到一切的人不必珍惜,只有从未得到的人,才放不下。   龙渊蹙眉:“青梧,你到底怎么了?你想做什么?”   墨青梧冷淡抬眼,望着远处:“我付出了代价,拿回我应有的奖赏!”   在时间回溯。   电闪雷鸣,温泅雪和君罔极飞天迎向雷劫的时候。   血泊里,一只手在大雨之中,抓住了一只血红的龙血果。   塞进嘴里。   这是墨青梧吃下的第三颗龙血果。   第一颗,是龙因我滚落地面不见的龙血果。   这颗龙血果让他从温泅雪那一剑之下生还。   第二颗龙血果,是死去的龙渊的。   第三颗是,死去的雲邪的。   随着最后一颗龙血果的吞下。   天穹之上,时间逆转,以穹庐为媒介,倒影过去。   那个人杀了他们,头也不回地,想要去哪里?   那个人答应了他,如果他证明了他的爱是独一无二,那个人便属于他。   他为了他,失去了世界上最重要的两个朋友,赔上一条命。   这样算独一无二了吗?   墨青梧从来冷静淡泊的眼神里,是浓得化不开的黑暗和血色,是带着泪意的爱意和恨意酿成的执念。   无论付出什么样的代价,他都要讨回他应得的报酬。 第155章 双标龙傲天和竹马天下第一好35   龙因我死了, 龙渊自然要报仇。   雲邪在龙渊和墨青梧之间,无疑选择帮龙渊。   更何况,玉京仙都势力洗牌, 浮生仙道上位的结果必然导致神剑泽势弱, 神剑泽不会坐以待毙。   浮生仙道和神剑泽相比, 神剑泽的实力要略胜一筹,但整体相差并不很大。   玉京仙都龙因我的旧部站在龙渊这个旧太子这边, 与雲邪的神剑泽联手, 两相对峙。   但在修真界, 最终是个人的武力值起决定性的作用。   从前龙渊的实力仅在龙因我之下, 但龙因我不明不白死了。   墨青梧化龙, 武力值远远在龙渊和墨青梧之上。   龙渊无法对墨青梧杀死手。   墨青梧也无意杀龙渊。   自此, 玉京仙都分裂, 引发的后果便是玉京仙都对修真界的统治力削弱。   修真界从前奉玉京仙都仙主为圣尊。   圣尊之位并不家传, 而是由上一任仙主指定。   在龙因我上位的两百多年里,修真界尊卑阶级固化严重,这次分裂将下层散修和掌权的修真宗族门派之间的矛盾彻底爆发出来。   修真界表面分成两派, 一派尊代表旧势力的龙渊太子。   一派尊代表新势力的浮生仙道的墨青梧。   无论选择站在哪一边都是为了自身的利益最大化。   因此私下更多是趁机壮大自身,隐隐有脱离玉京仙都掌控的趋势。   都修仙了,若不是实力不允许, 谁也不愿意头顶有个主子皇帝。   墨青梧并不在乎修真界下层之间的心思浮动,也不在乎玉京仙都对修真界的统治掌控。   见识过前世君罔极和温泅雪渡劫的场景,清楚眼前这个世界只是时间回溯的镜花水月, 墨青梧什么也不在乎。   他只要变强,成为最强者。   墨青梧吞了三颗龙血果的事到底还是被龙渊和雲邪知道了。   一颗龙血果洗髓伐骨, 化龙改命。   很少有已经化龙的人会吃第二颗龙血果, 但也不是没有吃过, 每个龙的力量体系不同,贸然吞下其他龙结出的龙血果,很可能导致自身力量体系崩坏,一不小心便会死。   从未有人吃下过超过两颗龙血果的。   就像,没有龙是红色的。   “但有一种情况例外,已经死了的魔龙,魔龙以吞噬其他龙族的精魄为生,因为本身就是崩坏之身,就无所谓更崩坏。”   从神剑泽的龙族长辈那里得知这个信息,龙渊和雲邪都感到惊愕。   他们不知道墨青梧到底发生了什么,才会入魔。   又是从哪里得到的三颗龙血果。   雲邪的姑姑提醒他们:“他既然敢吃三颗龙血果,你们要担心的是,他恐怕要在这条路上走到黑,猎杀其他龙族。”   龙渊:“怎么可能,青梧最是平和良善。”   女人镇定:“杀了你父亲的良善?”   龙渊哑口无言。   即便没有任何证据,但所有人都清楚,龙因我的死与墨青梧的上位同时发生,不是墨青梧还能是谁。   龙渊只是无论如何也想不到,墨青梧的动机。   对龙渊而言,在龙因我和墨青梧之间选一个,他会选墨青梧。   但,即便如此,不可能墨青梧杀了龙因我,龙渊还当作什么也没有发生。   神剑泽大小姐的话一语中的。   墨青梧的确在捕杀其他龙族,获取更多的龙血果,不,他已经不局限龙血果了。   不是每条龙都有愿意为之而死的人,能凝出龙血果,凝出的龙血果还没有被其他人吃掉。   墨青梧直接将抓到的龙族吸干。   唯独没有对神剑泽出手。   流落在外的龙族稀少,他找不到后,便将主意打在了云霄城头上。   墨青梧的力量满世界寻找着云霄城的踪迹,在那之前他一直在寻找着君罔极和温泅雪的消息。   遍寻不至。   冷静之后,仔细回想了前世之事。   墨青梧将目光朝向了魔界。   前世温泅雪在魔界受了三百年磨难,按理来说,这一世君罔极绝不会再让温泅雪落到魔界去。   因此,魔界一开始就被墨青梧排除在外了。   但,前世的玉京仙都对温泅雪而言,也是并不美好的过去,君罔极却没有打从一开始就将温泅雪从玉京仙都带走。   “你想做什么?”墨青梧喃喃自语。   君罔极难道是想改变过去记忆里发生的事对温泅雪的伤害吗?   直接当作前世没有发生过,抹去温泅雪的过去,固然是好的,但却像是掩耳盗铃。   发生了就是发生了。   只有正视伤害,才能治愈伤害。   墨青梧有理由怀疑,君罔极带着温泅雪去了魔界。   但魔界太大了,也太乱了,墨青梧再在玉京仙都说一不二,也无法把手伸向魔界。   他大海捞针一样的打探着消息,几次前往魔界,却从未听到魔界有出现什么叫君罔极的强者。   在墨青梧冷静地发疯的时候,前世龙渊的鬼魂一直在他旁边看着他。   墨青梧的样子让死去的龙渊想起了一个人,那就是前世死前的龙因我。   龙因我失去小诗的余生,也在发疯,做着同样徒劳的复仇。   死去的龙渊什么也做不了,他甚至无法被看到。   他旁观着前世的他们犯下的错,旁观着幸存的墨青梧的偏执疯狂,等待着结局的到来。   一等就是三百年。   就像曾经的龙因我没有等到小诗一样。   整整三百年,墨青梧都没能找到他们的丝毫线索。   直到三百年后,云霄城重现的那天。   ……   离开玉京仙都,是温泅雪一直想却从未想到会这么早实现的事。   这个时候的温泅雪,在玉京仙都的十年是平静无趣的。   虽然寂寞,但因为遇到了君罔极,人生便也变得充满期待。   龙渊他们带给他的一切都可以忽略了。   温泅雪对他们无爱无恨。   对龙渊以何种心情对待他,为何如此,没有一丝兴趣。   并不想报复对方。   他只是迫不及待,怀着好奇期待的心情,和君罔极去往新的世界。   “我们去哪里?”温泅雪对世界的了解太少了,以至于他甚至想不到,离开玉京仙都还能做什么。   君罔极看着他:“去凡间。”   云霄城太高太空了。   魔界太暗,都不适合养温泅雪。   他们在人间一处小城镇落脚。   君罔极买下一座小山头,在上面建造了一个小宗门。   镜山宗起初只有他们两个人。   君罔极建造房子的时候,温泅雪漫山跑着采摘鲜花,挖回来许多药材。   正好种在君罔极整理出的药田里。   温泅雪才发现,他原来喜欢种东西。   在玉京仙都时候,寄人篱下,一砖一瓦一草一木都不属于他,他便也什么都不碰。   直到现在温泅雪才知道他有喜欢的事情。   房子按照温泅雪的喜好修建装饰。   一点一点布置成家的样子。   要有晒阳光和看月亮的露台,要有湖水。   要有演武的空地,周围还要种植很多花木。   房子建造好的时候,他们下山进城去采买东西。   回来的时候多了一个人。   温泅雪捡到了一个小孩。   他征询地望向君罔极,君罔极温和地注视着他:“你决定就好。”   他知道,温泅雪是想起了曾经的他自己。   于是,镜山宗有了第一个弟子。   小弟子才七岁,温泅雪不会养小孩,但好在对方特别好养活,温泅雪做什么,都会吃得干干净净。   是个傻乎乎的爱笑的小姑娘。   一开始瘦得像小猴子一样,养了好几年才多了点肉。   叫瓶瓶的小姑娘只敢跟着温泅雪,对没什么表情,眼神淡漠冷锐的君罔极怯生生的害怕。   温泅雪感到奇怪,明明君罔极那么温柔。   比他要温暖很多。   君罔极听了,只是摸摸温泅雪的头。   温泅雪在君罔极身边的时候,也像个乖乖的小孩,拿眼睛望着君罔极,除了会主动抱着君罔极的胳膊,最主动的动作就是侧首枕靠在君罔极的肩上。   但他的眼神分明和瓶瓶一样,清澈纯真,总像是征询着什么一样,不确定。   寄人篱下,童年缺爱没有安全感的孩子大抵是一样的。   想要什么,却只等被大人给予,不知道自己是可以主动索取的。   即便知道,也习惯了克制自己的欲望。   君罔极垂眸,在温泅雪的额头亲吻了一下。   捧着他的脸,从眉心到眼睑,到鼻梁,到花瓣一样微启的唇。   轻轻地温柔地吻过。   只有爱意可以治愈缺爱。   无尽的爱意,才能让人习惯被爱。   他花了十年,等温泅雪需要他的爱,接受他的爱,但那只是前提。   现在才是开始。   温泅雪睁着眼睛,一动不动被亲吻,微微紧张。   他伸手,捂住旁边醒来好奇望着他们的小弟子瓶瓶的眼睛。   从那天开始。   君罔极每天都会亲吻温泅雪。   早上起来亲吻,温泅雪开心的时候亲吻,温泅雪情绪低落的时候亲吻。   每天至少早中晚三次。   有一天,午睡醒来,君罔极睁开眼睛注视着温泅雪的时候。   先一步做起来的温泅雪,迷迷糊糊靠过去,主动亲了亲君罔极,唇角在他的脸上蹭蹭,抱着他又睡着了。   君罔极一动不动,那是时间回溯里温泅雪第一次主动亲吻他,主动抱着他。   在瓶瓶十岁的时候,他们捡到了第二个弟子。   二弟子叫朔方,比瓶瓶还大两岁,他外出玩耍回来,发现整个村子都没有了,被夷为平地,只有他一个人,一路哭着走到山里,被瓶瓶大师姐捡回来。   凡人的命运如草芥一般,全看上位者和运气过活。   两个弟子长大以后,瓶瓶留在了山上,每隔几天下山一趟,隔三差五带一个徒孙回来。   镜山宗在她手里人数越来越多。   朔方学成下山,数年之后回来,再也没有下过山。   他在那几年打听当初覆灭村子的罪魁祸首,报了仇。   初初扬名,想了想放弃了闯荡修真界。   他发现那些人的本事还没有他的两个师尊高,但连师尊这样有本事的人都不愿在修真界待,那样的修真界大抵是没什么意思的吧。   还不如和瓶瓶师姐一起带徒弟。   功名利禄,长生不死,不如和喜欢的人在一起每天开心。   瓶瓶成了镜山宗第二代掌门后,温泅雪终于不用养孩子了,他自己总还看着跟个温室里懵懂的孩子似的。   温泅雪专心种药草养花,和最重要的被君罔极养。   瓶瓶和朔方结为道侣了。   君罔极开辟了一条新的主峰给他们住,还有他们捡回来的徒孙们。   镜山宗原本的旧址,依旧只有他们俩。   晚上,温泅雪坐在床边,不知道在想什么。   君罔极从外面走进来,摸摸他的头。   温泅雪抬眼望着他,乖乖等他来亲自己。   在君罔极亲吻,离开的时候,他轻轻拉着君罔极的衣袖,静静望着他的眼睛,好奇说:“他们说结为道侣就可以双修。双修是怎么修的,你会吗?” 第156章 双标龙傲天和竹马天下第一好36   “……双修是怎么修的, 你会吗?”   “会。”君罔极说。   温泅雪望着他的眼睛,那浅灰色的眼眸仍旧是澄净的,像旧日的月光, 心无旁骛, 专注唯一。   好半天,没有声音。   只有窗外微风虫鸣。   温泅雪乌黑纯稚的眼眸微蹙, 委屈又无辜望着他,微微抿唇。   就像想要糖果,但只能乖乖等对方给他,如果对方不给, 他也毫无办法。   春夜湖泊一样的眼眸里, 水波潋滟, 是星辰含露。   君罔极静静地注视着他。   温泅雪的美纯真至极, 像初春夜色的雪,像表面清澈的河流,唯独不是真的不谙世事,无欲无求。   他像是沙漠里被好好保护珍藏的一片初雪,沙尘之中一望无垠的清澈圣泉。   是圣人最后的一块心魔, 是苦行者唯一眷执的一片绿洲,是无情之人对世间最后一点温存。   牢牢吸引着人的心神,引人怜爱,引人保护,引人猜测,也引人占有……神魂颠倒, 色授魂与。   温泅雪乌黑的眼眸莹莹清澈, 漫不见底, 过于纯粹而显得神秘:“我对你没有吸引力吗?”   他是清水, 君罔极是漫过清水的山石。   他是春雪,君罔极是无星无月的夜色。   君罔极的手捧着他的脸,低沉的声音清冽干净:“你对我的吸引,胜过一切。”   胜过呼吸,胜过饥饿。   他低头,亲吻温泅雪的唇,和之前每一次都不一样。   从前的亲吻,是温柔小心的亲近、安抚,像亲吻一朵花、碰触一片雪,是给予和保护。   这一次的亲吻,是克制地索取,是珍藏了许久的糖果,按捺着贪婪和渴望,小心翼翼地品尝一口甜味。   一寸一寸描摹吮吻唇瓣,从唇角到唇珠。   轻轻含着唇珠,舌尖沿着微启的唇齿似有若无的侵入。   碰触,然后退却,又更深的纠缠。   冷清引退的克制,和侵略占有的狂热,此消彼长。   一时清醒退却,一时沉沦强硬。   爱欲是那样的,让爱意战栗理智失控,混乱的、自私的、欢愉的、贪婪的,一起涌上。   让理性退居,野兽复苏。   不知道那是对那个人的爱意泛滥失序,还是出于放任自己的爱意。   “你不想要我吗?你对我没有欲望吗?”   怎么会没有呢?   一直都有。   饥饿快死的时候最后一个馒头,和温泅雪,选温泅雪。   沙漠渴死之前的水源和海市蜃楼,如果海市蜃楼里有温泅雪,选温泅雪。   活着当然很好。   长生也很好。   权势,财富,世间所有美丽的一切,都很好。   他在漫长跋涉的旅途,曾经见识过一切,一切唾手可得。   那天边的人,才是遥不可及、虚无缥缈的梦。   但,他选梦。   活着,财富、权势、强大,一切,但如果没有温泅雪,就再也不会开心了。   一切都没有意义。   他这样爱他,胜过生存、胜过名利、胜过一切生灵至高无尽的贪婪和欲望。   怎么会想……只是看着他?   一切极致的爱,都会想要融为一体。   爱人,如同爱唯一的神明和信仰。   想要把自己献祭给对方,灵魂和身体,化作光化作热,魂灵和血肉,全都交付。   温泅雪躺在床上,手指轻轻在君罔极的唇上,细细描摹过。   那紧抿线条冷淡的唇,这样温柔热烈地亲吻过他。   君罔极任由他的手指抵着唇,俯身下来。   欲望在温泅雪的眼里是雾蒙蒙的,像梦里的湖泊河流,沁着溶溶的清浅的温柔纵容。   在君罔极的脸上,却始终是冷清干净的,像寂静的大海夜空。   是猛兽,是无机质的礁石。   海底一样淡漠的眼底,清明不复存在,连混沌也是澄净的。   他的侵略、侵占,一切攻击性的锐利,都带着一种无我的献祭。   好像不是占有,而像是把自己世界的钥匙和心门,无条件摊开,让对方住进去。   温泅雪抱紧他的脖子,轻轻咬他的肩。   他抱着君罔极,像抱着孤僻的却唯一黏他一人的大猫。   是蔷薇缠上了锋利的刀。   他拥抱过君罔极无数次,无数种姿势和情景,唯独只有这一次体会到,对方是完完全全属于他的。   ……   三百年是短暂的,如果漫无目的,只有空虚和不甘。   每一日都希望是最后一日,每一日都一样,三百年便像三百天。   三百年是短暂的,如果每天都有想要做的事,如果每天都怀抱着爱和安宁。   每一天都觉得不够,每一件事都是重要的,连靠着彼此看夕阳和水面发呆,都觉得不厌烦。   但,总有结束的时候。   事情总是那样的,无论相隔多久,该结束就要结束。   那一天到来的时候,温泅雪坐在露台上看着远处的君罔极。   无论多少岁的君罔极,身上都有一种让人辨不清年纪的清澈和寂静。   好像独自一人活了很多年,经过了沧海桑田,好像未经多少尘世永远冷锐清醒的少年。   镜子静静从露台旁的水面浮出来,没有作声。   温泅雪托着侧脸,微笑望着远处饲弄他养得草药的君罔极,眼神温柔流淌。   镜子说话:【每一世你都没有问过他,是从什么时候开始想起从前的。你不好奇吗?】   温泅雪:“他也从未问过我,是否记得从前。”   君罔极从未试图让温泅雪想起从前。   从未让每一世的温泅雪和从前的温泅雪一样。   甚至没有问过温泅雪,他们为何这样不断分离。   镜子:【人类一直如此,甚至只有一世,没有来生。】   温泅雪:“一直如此?”   【是的。而且,大多数人是终其一生没有遇到温泅雪的君罔极,或者没有遇到君罔极的温泅雪。】   心有爱意,却无人可爱。   温泅雪问:“世界上存在不会陨落的完美的世界吗?”   【我们作为系统,总是为不完美即将陨落的世界服务,也许有,也不曾见过。】   温泅雪望着远处的君罔极:“神明懂得了爱,就能创造出完美的不会陨落的世界。我爱他,但我还不清楚要怎么创作这样的世界。”   镜子:【但你让很多濒死的世界运转下去了。】   温泅雪:“是吗?至少我学会了什么是错误,纠正错误。”   镜子:【三百年了,时间线重合,这个世界的时间已经走到了终点。离开的时间到了。如果你再想不到办法离开,你就只能永远留在这个世界,替代世界意志,支撑这个世界运转下去。失去创世的机会。】   温泅雪平静地说:“我离开了,他怎么办?”   【你和他,总有一个要支撑这个世界的。】   事实上,现在代替温泅雪支撑世界的就是君罔极。   温泅雪淡淡地:“但是,这个世界还能存在多久?”   【不知道。也许很久,也许明天。龙渊被墨青梧藏起来了。】   这毕竟是个失败的世界,逻辑和意志已经崩塌。   龙渊活着,世界就存在,龙渊死了,世界就重启,直到耗干神明的力量。   【墨青梧不对劲,如果超过今天你还不离开,不确定会发生什么,最坏的情况是你被困在这里。】   温泅雪轻轻抬头,闭了闭眼,清清淡淡:“那我就去给这个世界一个结局。”   【不和他告别吗?】   温泅雪静静注视着那个人的身影:“我总是学不会道别。”   人们总有错觉,只要不道别,那么很快就会再见。   好好道别了,再见便是无期。   君罔极回头,露台上空无一人。   只放着一束花。   今天早上他采来送温泅雪的。   是大朵大朵粉色的龙血花。   因为是用爱意浇灌的,只要爱意不消,花朵永远鲜妍。   ……   三百年后。   云霄城再现。   今时今日,墨青梧已经是最强大的龙族。   虽然他是一条血脉最不纯正的血色魔龙,但强大比任何都重要。   龙族纷纷避世沉睡,云霄城空无一物。   因为这个云霄城和前世的云霄城并不是同一个。   云霄城是建造在君罔极的本体上的。   这一世君罔极没有这么做,云霄城本就不存在,墨青梧又怎么能找到?   墨青梧最后大概是发现了,于是他在自己的龙骨本体上一比一重建了一个云霄城。   包括那棵擎天龙血花树。   满树的花是粉色的。   温泅雪一走进这座城就能看到,就知道,这座城的主人的爱,漫长而隽永不散。   只是城是空的。   温泅雪走进去。   前世的红毯铺就在道路上,迎着他。   红得像血。   道路通向龙血花树下,象征玉京仙都仙主的尊贵的椅子上,一身银红衣服的墨青梧一瞬不瞬注视着向他走来的温泅雪。   他微笑耐心:“我知道,你总会来的。”   温泅雪撑着伞,因为他记得前世这一日是要下雨的。   温泅雪看着面无全非的墨青梧:“你把龙渊藏起来了,为什么?”   墨青梧微笑,他在温泅雪的记忆里总是淡泊冷静的,但现在重逢之后他一直在笑。   “你好像一点也不惊讶,为什么我会这样?”   温泅雪:“你杀了龙因我。你化龙了,世界上没那么多龙血果给你,只可能是前世最后那一日。你是前世的墨青梧。”   墨青梧唇角弯起,笑着:“我一直在想,我到底做错了什么,得出的结论是,因为我不是最强的。前世如果我一开始就足够强,我不会淡泊寡欲,旁观你和龙渊。就不会在最后一日,只能看着你杀了龙渊杀了雲邪,看着你们渡劫与天道争夺神格。我和君罔极的差距是什么呢?为什么你选择利用我,利用至死,但他却可以和你重新开始?我现在终于想明白了,因为他比我强,他是世界上最后一条苍龙,生而为神。但现在,我是最强的了。这次,规则我说了算。” 第157章 双标龙傲天和竹马天下第一好37   温泅雪仰头, 看了一眼头顶的龙血花树。   “这棵树是你的?”   墨青梧不笑了:“对。是我的。”   那棵树也开满了粉色的龙血花,满树摇曳,煞是好看。   “他能为你做到的, 我都可以。”   温泅雪只是抬眼, 静静望着他:“你会这么说,因为你并不知道, 他为我做了什么。如果他是你,他在你的位置上,他不会那么做你做的事。”   墨青梧的脸上是深深的偏执,他的神情竟然和当年的龙因我有一瞬间的重合。   “那是因为你偏爱他。他已经得到了你的爱, 他当然不会是我, 不需要像我一样!”   墨青梧深深记得前世, 温泅雪报复了所有人, 利用遍了所有人,唯独只有君罔极例外。   温泅雪:“所以,你在意的放不下的,是我杀了你,还是我没有杀他?是我对你无情, 还是我竟然对有人有情?”   墨青梧握紧了椅子的扶手:“我宁肯你对所有人都无情!”   话一出口,墨青梧自己都怔了一下,但这句话有错吗?似乎并没有。   他的眼底浮现出泪意,眉眼偏执的阴鸷的深情:“我爱你,我从小就爱你,我比任何人都爱你, 爱你更久, 他们爱你是因为你的美, 但我不一样, 我没有看到你的脸之前,我就爱了你这么多年。你是龙渊的未来道侣,我什么也不能做,我克制着自己,我陪着你。那十年我跟你才是真正的青梅竹马,在你一生里,我跟你才是真正彼此陪伴最亲近的人,整个玉京仙都,只有你只有我。君罔极在哪里?”   温泅雪的神情和眼眸是无风无光的水面。   他认真地看着发疯的墨青梧,眼神毫无闪避,也没有丝毫动容。   墨青梧不甘地:“我知道,君罔极为你逆转了时间,重来一次,陪着你、带你走,可他做的那十年我不是先做了吗?我只是没能带你走,我不够强,但我也可以,我现在也有能力做到!你没给我机会。”   温泅雪:“你是这样想的?”   墨青梧一眨不眨执着地望着他。   温泅雪是幽静的,他抬眼见了一下那棵树,那棵开满龙血花的树似乎证明了墨青梧的话是真的。   “即便看到这棵树,即便你、你们,让我杀死,即便现在你站在我面前,说你爱我,我也还是感觉不到丝毫。”   墨青梧面无表情,眼底的水色有一瞬破碎、伤心。   温泅雪望着他,眸光像蕴着清泉缓缓沁出:“和你想的不一样,他没有说过爱我。他从未说过为我做过什么,从未要我爱他。前世没有说过,这一世也没有。他知道我感觉不到。”   墨青梧:“……但你爱他,难道你不爱他?”   温泅雪闭了闭眼,只是望着他:“这个世界常常让人感到疲惫,厌烦,倦怠,人也是。好像站在一起就在互相伤害、消磨。人人都像一柄锋利的剑。你说你陪着我,但对我而言,那十年最自在安全的时候,是一个人的时候。”   墨青梧:“我也伤害你?”   温泅雪看着他,眼神静谧,缓缓地说道:“你从未想过我是怎么想的,我是什么感受是吗?你一直想着的都是你,你的感受,你的想法,你为我做了什么。”   他的出发点,他的主语,他的关注点都是他自己。   墨青梧站起来:“不是的,我比任何人都想了解你的内心,都更想走近你,可是你不让,你从未想对我卸下心防,无论我怎么想也找不到走近你内心的方法,但你让君罔极走进去!”   温泅雪的眼神宁静而孤独:“不是我让他走进来,他是自己走过来的。你永远和我相隔着十米,相隔龙渊和雲邪的距离,连看我也是在我看不到的背后,以我的修为甚至察觉不到你在看着我。你只是想,想不到就算了,你有一次穿过那十米的距离走到我身边,和我说话吗?”   墨青梧:“……”   他没有。   “你是龙渊的未婚道侣,你不喜欢我们,你从不理会任何人,我走过去和你说话,也无济于事。”   但他的确,没有走过去。   他到底没有动过,心猿意马,身若顽石。   那场暗恋和陪伴,自始至终都是他一个人的独角戏。   就像他以为温泅雪死了的三百年里,在自己的世界里,错觉温泅雪还陪在他身边。   墨青梧摇头,否认,眼中的泪意滴落。   心底却知道温泅雪并没有说错。   他是真的一点也不知道,温泅雪为什么不属于他吗?不知道自己做错了什么,错过了什么吗?   但那并不是他的意愿。   “我第一次看见你的时候,就想要和你做朋友的。”   在温泅雪未曾出现的时候,在玉京仙都的墨青梧一直是孤独的。   他有两个竹马,从小一起长大。   龙渊是桀骜乖张的太子,我行我素,不必在意任何人的心情和看法。   雲邪性格张扬外向,狂妄霸道,只有他在玉京仙都比龙渊还更像一个太子,视一切规矩礼法如无物。   连龙渊都向往雲邪的自由自在。   “他们两个是一类人,相似又互补,龙渊只有在雲邪不在的时候才需要我这个朋友,即便我们三个人在一起,我也不能像他们一样。”   墨青梧怔然,娓娓回忆。   这是他们两个第一次交心,第一次触及彼此的世界。   而这样的谈话,本可以在他们年幼的时候就进行的。   那样,他们的确可以成为彼此的朋友。   “那时候我并不知道,为什么我和龙渊不同就算了,为什么和雲邪也不同。现在我们都知道了,因为私底下很多人都清楚,雲邪也是仙主的孩子。”   在尊卑界限分明的玉京仙都,别人眼里三个家世匹配的好友里,只有墨青梧一个人是臣子。   “龙因我上位后,玉京仙都的势力被洗牌了几次,众多老仙主时期的世族都被清洗陨落,因为龙因我要一家独大。只有浮生仙道足够无欲无求,于是幸存下来。自小我就被教导,忽视自己真正的想法需求欲望,一切情绪情爱欲望都是浮生轮回幻梦,都是修行场里的幻觉。我们在六道轮回里修行,却也真正存活其中,需要为自己找到一个锚点,来区分现实和幻境。”   他是龙渊和雲邪的好友,竹马,但更是浮生仙道的少主。   如果他只是墨青梧,他可以只是龙渊的朋友。   但浮生仙道和玉京仙都,势力和势力之间没有感情,只有制衡试探、合作提防,彼此侵吞。   墨青梧看向温泅雪:“龙渊他们原本也只是我的一个幻境,不是我的锚点。你才是。因为遇见你,因为想到你身边去,因为觉得你和我是一个世界的,我选择了这个世界作为锚点,作为现实。我爱你,我这样爱你,你就是我唯一真实的世界,可你说你感觉不到。”   他的眼底似是悲哀,似是嘲弄,似是了然接受。   “在方才之前,我还是怪你的,我有多爱你我就有多恨你。我期待这一天,恨不得把你囚禁在我的执念怨恨你,三百年三千三万年,我们都不得超生!但,你总能让我觉得,我错了。”   他面无表情,抬手抹去眼角掉下的泪。   神情仍旧偏执。   “我每多看你一眼,多想起一点过去,恨意就消退,爱意汹涌。过去的确是我做得不够好,我应该主动走到你身边去的,是我自己局限在身份困境里,不越雷池一步。”   温泅雪没有说话。   墨青梧发疯,他还能有话可说,墨青梧冷静反省,他不知道应该说什么。   即便一切重来,墨青梧从一开始就走向他,主动伸出手,结局不外乎是温泅雪拥有一个朋友。   不那么孤独。   他的命运不会改变,他还是会复仇,还是会利用墨青梧,只是不会杀墨青梧。   只是让墨青梧更无辜。   这样的假设有什么意义吗?   温泅雪:“这样的假设,毫无意义。你问你做错了什么,你没有做错什么。只是,仇恨一旦被制造出来,破坏力就无法控制了。”   复仇是竭尽一切,不惜自己的,会毁灭自己和身边的一切。   身处其中,无人不冤。   温泅雪:“当我决定复仇的时候,我已经不复存在了。”   墨青梧心头一震。   他望着温泅雪,眼底空空,他像是第一次才意识到,那时候,复仇时候他面对的温泅雪,内心是什么样子的。   他想起温泅雪对他,对他们笑。   乌黑的眼眸弯弯,纯真又邪恶的样子,像是无尽的堕化坠落下去。   乌黑的眼眸漫不见底,映不出任何身影。   那么美,那么神秘,原来心是空的。   他在燃烧自己,作为仇恨的燃料。   墨青梧那时候却毫无察觉,他只是被那焚烧的美丽所摄,神魂颠倒,却从未深入了解过,那个人笑的时候内心是痛的,荒芜的,无望的。   但现在,他知道了。   墨青梧喉结动了一下。   “你应该早些告诉我的,前世如果我就知道,我不会……”   不会什么,他却说不出来。   错的太多了,一个纠正了还有一个。   温泅雪是一个复杂的森林谜题,不是一道。   他要走过去,试错了无数回,才可能成功。   但,已经有一个人一次就可以走到温泅雪的面前去,解出所有的谜题,他为什么还要等一个无数次犯错纠错的自己?   连墨青梧都觉得可笑,心灰。   可他又怎么能放弃?   他在错误里也竭尽一切了。   “我猜不出你的心,找不到走近你的路,但我做了我能做的一切,我知道你在利用我,我让你利用,我为你背叛了我能背叛的一切。”   温泅雪看着他,清冷的疏离的:“我应该感谢你吗?应该感谢。如果现在是他对我说这些话,我会告诉他不够,告诉他我不会感谢他。”   他笑了一下,眼眸弯弯,眼角冷冽,是黑暗里冶艳纯真的花:“你的背叛不是平白的,是我一重一重算计促成的局面,这不是你的付出,是我的,你是被迫如此。如果我真的只是一个羸弱无知的鼎炉,什么也不会做,没有任何能力挣扎反抗,你还会为我背叛吗?”   墨青梧:“……”   温泅雪笑着,夜色湖泊一样的眸光潋滟,坠着星辰:“是你做的这些,不是别人,所以我感谢你。但如果是他做的这些,我会恨他。因为我不爱你,所以感谢你。因为我要他爱我,所以会恨他。这样的付出和背叛,是在安全界限内的,是以为掌控全局,不会失控。所谓倾尽一切,是在权衡利弊觉得可以承受的损失里倾尽的。你不知道自己会死,不知道他们会死,不知道自己会赌输,倾家荡产。不知道我能有这样大的破坏力,不知道背叛的后果。如果你知道了,你还敢选择站在我这边吗?”   墨青梧:“……”   温泅雪的笑,是夏花的绚烂,凛冬之雪的冰冷:“你现在说什么似乎也无用,你已经知道后果结局,仍旧是在权衡利弊。不过没关系,因为我不要你的爱,所以你什么都不做,只要没有挡着我复仇的路,也是值得感谢的。我杀了你一次,你可以找我复仇杀回来。我站在这里,让你杀。”   墨青梧摇头,他杀他做什么,他等待了三百年,做了这么多疯狂至极的事,是为了杀这个人吗?   墨青梧:“君罔极呢,君罔极又做了什么?”   温泅雪笑。   墨青梧怔然失神。   前世和这一世,温泅雪每一次受到不公的待遇,被龙渊和这个世界双重标准对待的时候,他都会笑。   而平时的时候,他很少有什么表情。   龙渊、雲邪高傲。   但,温泅雪可能不知道,他自己也是高傲的,脆弱、羸弱、无用,但高傲。   他旁若无人的高傲,不爱任何人的高傲,毫无威慑力的高傲,甚至让龙渊都束手无策,所以,龙渊才那样习惯于故作无视他,忽略他,打压他。   他本就美得毫不讲理,笑的时候更美,让人目眩神迷,但也遥不可及。   现在他笑得比任何一次都美,那是一剑斩断一棵龙血花树,无数花朵纷纷坠毁时刻,那样的美。   他笑的时候,就像是斩断着人心底的爱意结出的花树。   墨青梧:“你笑什么?”   温泅雪笑着:“有人口口声声爱我,但只是因为爱而不得,不甘,我只是一个被爱的工具。这个人并不在乎我是开心,快乐,失意,还是孤独。更在意的是,和他一样身份的对手,为什么能胜出?然后,反过来问我,为什么感觉不到被爱?难道不好笑吗?”   说最后一句的时候,温泅雪脸上的笑容戛然而止,烟消云散。   像是湖泊瞬间如镜平息。   墨青梧:“我不是!我没有!我只是……”   只是,不甘心。   温泅雪只是静静望着他,眼里空无一物,坠着星辰却毫无焦点。   墨青梧看着他,他好像目空一切一样的,旁若无人的美着。   让人难以不想占有,不想那是属于自己的,不想要他的爱。   温泅雪:“无所谓。我不期待被你所爱,作为工具人,我也不会感到孤独。但,就别自欺欺人,说你爱我。除了你自己,你什么也骗不了。但如果无辜被辜负的身份,让你感到好受一些,我也可以配合。我不介意是别人故事里的反派。”   墨青梧只是一瞬不瞬望着他,竟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可是。   “他呢,他比我好吗?好在哪里?”   他到底不甘。   在等待温泅雪回答的时候,一眨不眨关注着温泅雪每一分神情变化。   温泅雪的脸上是静谧的,甚至冷冽,没什么表情:“他,他爱我。”   墨青梧感到嘲弄:“他的爱,你独独感觉得到了?前世的君罔极和你才认识了几天?能为你做什么?杀几个魔界的人,魔界还是你的底牌!这一世君罔极是花了十年陪伴你,但那是因为他在前世已经得到你的特许。任何人得到了这样的资格,拥有重来一次的机会,都可以做到。我能比他做得更好!但你,没有给我这样的机会。”   温泅雪静静的:“你没说错,他的爱,我独独感觉得到了。”   墨青梧:“你承认了,我没有不如他,从一开始就不公平。”   温泅雪的眼底微微变红,沁着潋滟水色,没有表情:“一个对世界,对人感到厌烦,除了复仇没有任何兴趣,对这个世界的美好丧失了感知能力,毫无期望,整个世界都是灰蒙蒙的冰冷的毫无意义的。生或者死,都没关系。连复仇也只是因为,是唯一存在的意义,唯一能激起波澜的事情。让这样的人,心比石头还冷的人,感知到美好,感知到花是粉色的,风是清凉的,被人拥抱,不会感到恶心,而是温暖。我也会好奇,是怎么做到的呢?”   墨青梧怔怔地望着他。   在他们看不到的地方,龙渊的魂魄在听着看着他们。   温泅雪的眼里空无一物,没有看任何人,他的眼里独有一个世界:“你说得对,我利用能利用的一切,当然也利用他。像引诱你一样引诱他。他知道我的利用我,他让我利用。但,不从我这里拿走丝毫。不,他索要了,索要的是,希望我开心。我为他准备的带毒的甜,被抹去了毒,加倍送回我的手心里。”   温泅雪看向墨青梧:“你知道怎么样让一块坚冰生出花吗?”   墨青梧不知道。   融化它,用它浇灌种子吗?   他直觉不是。   太短了,君罔极来不及融化。   温泅雪:“在坚冰的周围,种一片花海,把这块冰当作最脆弱的一朵花来珍爱。这块冰还是冰,但慢慢就会相信,自己是花。他爱我,是教会我感觉到自己被人所爱。因为学会了爱,才爱他。冰就是冰,是不可能生出花的。但被当作花对待,就相信自己是他的花了。”   墨青梧:“……”   他静默,黯然,不甘。   但,“我不如他。”   他不得不承认。   他没有花海可以给温泅雪,他的世界是空的,他也是一块坚冰。   他并不懂得,如何爱一个人,更不懂得,如何让对方感觉到被自己所爱。   因为是空的,才想将温泅雪种在心里,想要让他填满内心。   但是——   墨青梧缓缓抬头,眼神偏执清醒冷静。   “现在可以了,你教我,我会学会。过去不如他,但现在,未来,我可以做得比他更好。”   温泅雪:“……”   墨青梧的唇角缓缓扬起,清隽的脸上,眉眼是古井无波的。   “这个世界,不独他可以拨弄时间重来,我也可以。龙渊死了,一切就会重来是吗?”   一直不曾出声的镜子:【……!】   墨青梧发现了这个世界的秘密!?   龙渊的魂魄睁大了眼睛,瞳眸震荡:“!”   他以为自己不会再为任何事感到惊讶。   但,为什么他的死会关系时间?   温泅雪静静望着他:“你藏起了龙渊,是为了杀他,来重启世界?” 第158章 双标龙傲天和竹马天下第一好38   墨青梧没有否认。   “你说的, 仇恨一旦被制造出来,破坏力就不受控制了。”   龙渊没想到,更无法相信, 前世看到自己和雲邪死去,那样悲痛的墨青梧, 现在想要杀他。   墨青梧真的疯了。   温泅雪也是这样认为的:“我以为, 对你们而言,其他人无论多重要,你们和龙渊才是世界上最亲密的无可替代的挚友。你的仇恨, 难道不是因为我杀了龙渊才起的吗?”   “没错,那时候我的确悲痛、自责,恨不得自裁, 因为我的背叛, 导致事情朝最坏的方向发生,导致龙渊和雲邪惨死。可是——”墨青梧冷静理智极了, “可是,你跟我都清楚知道,这个世界是假的。真正的龙渊早就死了, 这个世界的龙渊和我有什么关系?”   死去的龙渊:“……!”   他苦笑了一下。   的确,他和这个世界的龙渊并不是一个人,他们就像同时存在的早上和傍晚的太阳。   连他自己都感到荒诞。   温泅雪静静望着墨青梧:“所以, 你能杀他?”   墨青梧笑了,昔日淡泊的神情早已不复, 眼神是侵略的痛快的:“你不是应该比我更想杀他,怎么, 害怕了?怕重来一次, 你的命运再次落在别人的掌控下, 从前是龙因我,这次是我?但你其实不用怕,我不是龙因我,我爱你啊。我只是要你属于我。还是说,你怕的是一切重来,君罔极就不会再爱你了?”   他笑着说,眼底却是心伤、嫉妒。   温泅雪没有说话,只是抿唇浅笑了一下。   墨青梧抬眼:“你不信我会杀龙渊?还是不信龙渊的死,关系着世界的重启?”   温泅雪看着他,轻声平静:“我信,你杀吧。”   墨青梧:“……”   他面无表情,脸上隐隐的阴鸷:“你以为我不敢。”   他袖子一挥,一根琴弦一样的细丝飞出去。   龙血树下,一滴一滴的血色凭空落在地上。   障眼法消失,看到龙渊被无数透明丝线扎穿,丝线将他像傀儡一样吊在树枝上。   墨青梧是真的说到做到。   鬼魂龙渊惊讶地望着这个自己,失神苍白。   墨青梧盯着温泅雪,专注甚至温柔:“很快他就会死。他的血会开出的龙血花很美吧,我记得你喜欢这花。这样盛大的复仇,你喜欢吗?”   温泅雪没有看那个龙渊,没什么所谓,平静地对墨青梧说:“这个世界的确是虚假的,镜像倒影,杀了他的确可以开启一个新的镜像。如果你足够强,你的确已经足够强,可以操纵这个镜像世界,让我忘记一切,摆布我和其他人的命运。”   墨青梧杀了那么多龙族,吃了那么多龙血果,吸干了那么多龙族的魂力,他的气运甚至已经超过了龙渊。   的确有资格抢夺天道神格,支配这个世界规则。   墨青梧看出他说的是对的,但不明白,温泅雪为什么毫不挣扎。   温泅雪:“为什么还不动手?”   他在激自己迟疑,还是真的希望自己动手?   墨青梧看不懂。   但他不是优柔寡断的人。   墨青梧:“好!”   他闭眼,狠心握紧了手。   那琴弦瞬间洞穿龙渊的心脏,下一瞬抽出,鲜血喷洒在树干上。   龙渊站在那里,鲜血穿过他魂体的滚烫感觉似乎还真切残留。   他不可置信地望向墨青梧。   墨青梧真的杀他。   直到这一刻,龙渊都不敢真的相信。   小时候的童言稚语是真的说过的。   如果没有温泅雪,如果三百年后温泅雪没有再回来,对龙渊而言世界上最重要、唯一想要相伴到老的人,是墨青梧。   即便龙渊方才听到了墨青梧说他自己,小时候孤独边缘,只有雲邪不在,龙渊才会去找他。   可是,墨青梧比谁都清楚,即便是和雲邪相比,龙渊最偏袒的也是墨青梧。   即便是雲邪杀他,龙渊都不会这般愕然。   墨青梧和龙渊站得很近,他的椅子就在树下,鲜血也喷洒在他身上。   他站着,对温泅雪说:“我杀了。”   天空像是一块一块崩碎的镜子。   碎了的地方,雨水倾泻而下。   就像是虚幻之地被从外界打破。   龙渊仰头望着,一切似乎回到了前世他死的那一天。   原来,他的死是真的会让世界重启的。   雨水之上,阴云倒流旋转如漩涡。   温泅雪撑着伞,先一步飞向天穹,如同前世一样。   墨青梧紧跟其后,他代替了前世那一日君罔极的位置。   龙渊的魂魄,在风云初动之时,便不由自主飞向云海漩涡,仿佛那里有什么吸引着他。   他们明明向天穹之上飞去,远离大陆。   却看到,越往高处飞,越接近大陆。   仿佛云天之外还有一个世界,是天空两端的倒影一般。   鸦青色衣服的温泅雪撑着伞,在最前方,像一朵漂浮在宇宙中的花。   红衣的墨青梧紧随其后。   温泅雪停下了,停在云端之上。   他注视着下方,专注又像是目中无物,说:“看。”   于是,墨青梧和鬼魂龙渊一起向下方看去。   看到——   玉京仙都。   少年龙渊用力地推倒戴面具的少年,傲慢地移开视线:“丑八怪,我才不跟你做道侣!”   少年扶着面具,低下头,即便看不到脸也能感觉到他的不安退却。   “我……我不丑的。”   龙渊高傲漠然望着他:“我不仅讨厌丑的,还讨厌凡人废物。”   说完并不等对方回答,不远处传来其他人的声音。   “龙渊,要上课了。”   龙渊回头望去,看到结伴而来的两个少年,神情冷静淡泊的墨青梧,还有笑容洋溢狂妄的雲邪。   他们走到龙渊身边,瞥了一眼被推倒在地的少年,视而不见一样与龙渊说着话,然后,三个人并肩走了。   少年独自站起来,一瘸一拐地,相隔一段长长的距离走在他们后面。   墨青梧回头看来,深深地望着对方,但什么也没有说收回了视线。   戴面具的少年独自努力着,在无人问津的角落,几年之后,修为终于进入了中上游。   以他凡人出身的资质,已经是极其不容易了。   少年的人缘不知何时变好了很多。   除了龙渊和他的两个竹马,玉京仙都其他人都接纳了他,夫子们也会频频夸赞他。   长大的雲邪看着那个人,眼底有忌惮。   他笑着对龙渊说:“你的未婚道侣,看来为了获得你的认可很是努力,他要是一直废物也就罢了,这样下去恐怕三百年后你未必取消得了婚约。”   龙渊漠不关心:“我不喜欢他,他好不好都与我无关。”   墨青梧一曲琴音弹完,问他:“为什么不喜欢他?他生得不丑。”   龙渊皱眉想了一下,微笑道:“我喜欢你这样淡泊的人,他心思太复杂了,让人人都喜欢,可不是容易的事。”   他们说话的时候,那个人就站在门外,全然听到了。   以他们的修为,怎么可能不知道附近有人,只是不在意而已。   龙渊一直不喜欢那个人。   那个人也一直恪守距离,有意避嫌。   各自长大后,双方反而相处客气起来,默契地决定三百年后婚约自行消失。   事情似乎就这样了。   但有一天,他们组队去做了一个任务回来后,龙渊忽然改口承认了婚约。   雲邪私下问他为什么。   龙渊一直避而不答,只说觉得那个人还不错,娶谁都是娶,就他吧。   直到一次龙渊喝醉了,说出了实情。   他和那个人在外遇到了魔族之人,龙渊貌美,总是惹出一堆人觊觎。   他中了魔界的情毒。   虽然他们及时杀了那些魔族,但夜半的时候龙渊情毒发作了。   他在失去理智的情况下,强迫了那个人。   只有在云端看着的两人一鬼才知道,让“龙渊”中情毒的魔族,背后是听命于龙因我的。   因为一场意外,本该各自安好的两个人被重新牵线在一起。   “龙渊”决定负责,他已经长大,虽然依旧桀骜不逊,但他并不讨厌那个人。   他已经知道,他当初迁怒那个人,只是因为他自己没法反抗强行制定婚约的父亲。   “龙渊”对那个人的态度很好,所有人看来他们都是即将结契的道侣了。   但“龙渊”的爱慕者觉得,那个人心机深沉,一边说愿意解除订婚以骗取龙渊的好感,一边私下给“龙渊”下药,用苦肉计骗取“龙渊”的愧疚。   “龙渊”听说了,也狐疑了一下,但没有证据的情况下,他并没有质疑,斥责了传言的人,只是私下对那个人起了怀疑。   只是表面上,他仍旧对那个人很好。   那个人说:“如果你不愿意,我可以当那天是个意外。”   “龙渊”笑着说:“我以为你知道,我若是不愿,没有人能逼迫我做不喜欢的事。”   婚礼如约举行。   但“雲邪”并不甘心,订婚当天大闹一场耍酒疯。   “龙渊”恼怒和他对打,结果打着打着两个人却越打越远,竟一直没有回来。   只有那个人一个人若无其事,安抚宾客。   订婚之后,“雲邪”一直隔三差五挑衅,不断在那个人面前展现“龙渊”对他的特别和纵容。   私下,对那个人说:“他根本就不懂情爱,他不爱你,你还不如我和青梧对他重要,你确定要和他结契吗?”   那个人说:“但我爱他。”   云端之上的龙渊震惊。   他从未想到,会有一个世界的“温泅雪”爱着“龙渊”。   那个人的身影淡淡的,像灰蒙蒙的雾气,龙渊甚至不肯定他是温泅雪,可他的身份明明和温泅雪是一样的。   但,被爱的那个“龙渊”并不珍惜。   “龙渊”慢慢长大性情的棱角圆润了许多,毒舌讽刺人都少了,甚至对很多人的态度都很好,结交了许多朋友。   他对这些新结交的朋友也很好,以至于,相比较起来,所有人都比他的那个未婚道侣重要。   订婚之后,“龙渊”待那个人反而慢慢远了。   似乎是因为前面的温存都是补偿和愧疚,但同意结契订婚,便是负责和补救了。   又因为那次的犯错,让他下意识有些想避开这个污点一样的错误。   尽管他并不讨厌对方。   但,直到这个时候,他待那个人也是言笑晏晏温和有礼的,那些冷落都是毫无痕迹的。   只有旁观着这个世界的人才能看到,“龙渊”一次次的忽略、避而不见,一次次选择那些无关紧要的普通朋友,也不愿去见夜半一直等着他的道侣。   但当“龙渊”喝醉了回来,夜半醒来的时候,当龙族成年后血脉对□□通晓之后,他却主动亲吻了那个人。   “龙渊”试图揭下面具。   那个人紧张地捏着面具一角:“这次你是清醒的?”   “龙渊”顺着颈线亲吻,一面去解对方的衣服:“是清醒的。”   面具被揭下来。   是一张寡淡好看的脸,但,不是温泅雪。   云端之上,墨青梧和龙渊都感到震惊。   原本当墨青梧看到,这个世界的“龙渊”竟然和“温泅雪”发生关系的时候,他的脸色极其难看,即便他知道和之前被他亲手杀死的“龙渊”一样,这个世界的“温泅雪”也是假的,不是他认识的温泅雪,但他也还是感到嫉妒,难以忍受。   可是,现在看到这个面具下的人根本和温泅雪毫无相似之处,他反而脸色更加难看了。   墨青梧:“这是怎么回事?”   所有人都没有变,唯独温泅雪不是温泅雪!   “你挣脱了天道束缚?”墨青梧只能作此猜测。   这意味着,即便墨青梧掌控了世界重启的方式,重启的世界也没有温泅雪,而是另一个不相干的人。   这怎么可以? 第159章 双标龙傲天和竹马天下第一好39   温泅雪说:“接着看, 看下去你就知道了。”   下方的镜像世界,时间过得很快,只有关键的事件才会呈现。   他们看到——   清醒状态发生了关系的“龙渊”和……那个人, 道侣的关系已经做实。   那个人深爱着“龙渊”。   但,“龙渊”没有爱,他只是负责。   “雲邪”醋道:“你说,我是不是你最重要的人?结了婚我和青梧可算是被你抛诸脑后了, 明明你说了以后我们三个一辈子搭伙过日子的。”   面对“雲邪”的挑衅惹事, “龙渊”只是微笑摇头, 纵容一样宠着这个竹马。   “龙渊”:“我保证,你和青梧永远是我最重要的人。”   “雲邪”故作嗤笑:“那那个人呢?暖床的?”   “龙渊”毫不在意:“我对他只有责任,他若是安分守己, 道侣名分而已,该给他的我都会给他,再多的没有了。他也别想越过你和青梧去。”   他们说话的时候, 那个人就在庭院里。   那个人手中的披风落在地上,许久才想起捡起来。   抬起头来的时候, “龙渊”就站在他面前,平静坦然:“你都听到了。”   那个人落荒而逃。   婚礼却如约举行。   “我不想和你成亲了。”   “龙渊”皱眉:“为什么?你不是爱我吗?”   他眼底淡淡的不耐冰冷,他是伤了对方, 但他已经决定把自己赔给对方了,对方还要怎么样?   “雲邪”说,这是欲擒故纵。   那个人失神:“可你不爱我。”   “龙渊”冷漠:“这场婚礼是我父亲期待的, 我亏欠了你,但也只能给你道侣身份, 再多给不了。你不愿, 婚礼也可以不来。你自己去与仙主说就是。”   那个人明白了:“太子愿意负责, 是因为仙主出关对你说了什么?”   “龙渊”有些不舒服,这是这段时间来这个人第一次叫他太子,但他认定,对方是在欲擒故纵耍手段,妄图掌控他。   “龙渊”冰冷无情:“你为我付出了许多,但你爱我,我就必须爱你吗?我无法爱上你,便是我的错吗?”   那个人:“……”   “龙渊”转身离去。   婚礼前夕。   “龙渊”和那个人的关系已经降至冰点。   因为“龙渊”的两个竹马,“墨青梧”和“雲邪”联手调查得知,当初他之所以会情毒发作强迫那个人,是那个人故意锁了门,有意催化情毒,为的是让他内疚亏欠,得到他的爱。   “龙渊”最恨被人掌控算计,连唯一一点温情都没了。   但他还是没有取消婚礼。   因为他觉得,不论出于什么原因,他和那个人有了肌肤之亲是事实。   “墨青梧”和“雲邪”见龙渊始终不取消婚礼,为了好友的幸福,为了自己的私心,他们决定破坏婚礼。   但两个人没有知会彼此。   婚礼那天,那个人来了,“龙渊”却没有来。   有人对“龙渊”示警,“墨青梧”被敌方抓住。   “龙渊”一句话都没有解释便离开了。   而本该身陷包围的“墨青梧”,装成“龙渊”的样子来参加婚礼,他想以当众毁约的方式来破坏这场婚礼。   “雲邪”不知情,直接来抢亲。   一团糟的婚礼上,反叛军队和魔族勾结杀来。   所有人都不知道“龙渊”是“墨青梧”假扮,全都向他攻击。   “龙渊”是玉京仙都龙因我之下第一人,但“墨青梧”不是。   他险些被杀。   关键时刻,真正的“龙渊”来了。   “龙渊”知道假“龙渊”是“墨青梧”,拼死去救。   “雲邪”鞭长莫及。   魔君的杀招却黄雀在后朝“龙渊”而来。   生死一刻,那个人挡在了“墨青梧”假扮的“龙渊”身前。   那时候,真正的“龙渊”在那一瞬间选择去救的是被那个人保护的“墨青梧”。   “龙渊”和“墨青梧”互相保护,毫无无伤,只有那个人被一击击中,魂飞魄散。   “龙渊”看着那个人的血洒在他脸上,在他眼前烟消云散,一句话也没有说,只看了他一眼。   那一眼,无爱无恨,只是倦怠,只是算了。   “龙渊”之所以那一刻没有救那个人,是因为他被骗走的时候,得知是那个人与魔界勾结。   他以为那个人和魔君是在演戏骗他。   他一直都觉得,那个人狡诈心机,不断自伤自毁来骗他爱他。   他那一刻都觉得,这个人的死也是诈死。   龙因我姗姗来迟,一举歼灭了魔君的势力。   没有人受伤,只是死了一个不被任何人所爱的人。   所有人都缄默不语。   有人试图劝慰“龙渊”不要伤心,但,“龙渊”对那个人那样不好,又哪里会伤心,需要他们劝慰了?   云端之上。   墨青梧惊讶地望着这个匪夷所思的世界。   就算那个人和温泅雪不像,但他们的命运轨迹那样相似。   除了那个人,所有人的行为都是他们自己会做的事。   墨青梧是惊讶,龙渊就是震撼。   墨青梧问出了龙渊的想法:“这个世界里那个人和你,究竟是什么关系?”   温泅雪:“他就是我,我就是他。因为他出现在这个世界上,消失在世界上,于是我出现在这个世界。镜子照出的世界都是真切发生过的事情,所有的你们都是你们。”   墨青梧拒绝相信:“我不明白。”   温泅雪静静望着他,并无所谓的神情:“你既然发现,龙渊死了世界就会重启,就没想过为什么世界会这样吗?”   墨青梧当然想过,但他选择不在乎,不去深思。   温泅雪看着他:“世界的真相,到你这种程度应该能想起来吧。”   身边的云烟消散。   他们站在了地上。   在玉京仙都的广场上。   在方才所见的,世界的最后场景里。   没有身体只有灵魂的龙渊突然拥有了血肉,他看着自己的手,他还穿着喜服。   在他旁边的是雲邪。   龙渊却不知道,此时此刻,他究竟是哪一世的龙渊。   所有的记忆都清晰在目,都是他亲身经历过的。   墨青梧已经强大到足以争夺天道神格了,看穿世界的真相,只在一念之间。   他按着头,却是笑了,冷冷地笑着:“我明白了。不只是镜像世界是假的,所有的世界都是假的。全都是假的。”   他们的世界是未完成的世界。   龙渊是这个世界的基石,是世界的中心,是天道之子。   但有一个人不肯配合这个世界的逻辑了,于是尚未构建完成的世界便崩塌了。   “而你,是来填补这个缺失的人!”   墨青梧神情紧绷:“我说得对不对?”   温泅雪没有否认:“你明白了。”   龙渊震惊失语。   死而复生的雲邪望着他,望着墨青梧,望着温泅雪,望着周围陌生熟悉静止的世界和人。   “我们所有人的感情也是被操控的?”   墨青梧也想知道。   温泅雪:“如果是被操控的,为什么还会崩溃?为什么无论重启多少次,你们都会做出相同的选择?你们真的觉得,自己做的事不是出于你们自己本心吗?”   雲邪/墨青梧/龙渊:“……”   他们的确是按照自己的本心选择的,无论重来多少次。   温泅雪的眼底是幽静的,他看着最为震惊的墨青梧:“人类重复错误而又易变。曾经那样重要的人,你竟然也能随便杀了。对人类而言,究竟什么才是重要的?”   对墨青梧而言,龙渊曾经是那样重要,但在某个时间里,他也会毫不犹豫杀了对方。   温泅雪:“不错,龙渊死了的确可以重启世界,但是,是要付出代价的。每一次重启都是有人试图纠正错误,但,重启世界不但要付出代价,世界重启也是有次数的。你选择了一次杀他重启,就会无数次选择杀他重启。你们已经重来了三次,三次都在犯着同样的错误。确定还要继续吗?”   墨青梧看着龙渊,龙渊是他的挚友,他杀龙渊的时候是觉得那不是真的龙渊,但他现在知道了,他做不到无动于衷。   龙渊缓缓抬头,他望着温泅雪:“那个人呢?那个人他去了哪里?我没有复活他吗?”   龙渊是受三段记忆冲刷最严重的人,他想起了一切,想起,那个人死后,他曾经花了三百年时间寻找复活那个人的办法。   在那个过程里,他慢慢学会了爱。   在那个人死后三百年后,他慢慢地爱上了那个人。   但,他却记不清了,记不清那个人的名字。   记不清,自己最终想到的复活之法是什么,有没有成功。   龙渊望着温泅雪,温泅雪的脸和记忆里那个人重合,但他已经知道,他们不是同一个人。   性格不同,相貌也是不同的。   温泅雪看着龙渊:“消失了。”   龙渊怅然若失:“消失去了哪里?”   温泅雪:“不复存在,这样的消失。”   龙渊心空空的:“这样吗?”   他好像所有的情绪棱角都消失了。   “你能告诉我,他叫什么名字吗?我好像想不起来了。”   温泅雪平静地:“我不知道。想不起来就不用想了,会忘记的本就是不重要的。你都视而不见他那么多次了,他在你心里从未重要过,在他消失后再来牵挂记住,有什么意义?”   真的有人活着的时候不被爱,死了之后,隔着三百年才爱上那个人吗?   世界逻辑崩溃,是因为爱人死了?而不是因为,爱被证明根本不存在?   墨青梧望着温泅雪:“可我没有爱那个人,我只爱你。”   温泅雪淡淡道:“你只是不甘,强者想要征服,世间最好的更好的美好。想要不属于自己的别人的美好,成为自己的。所以你和雲邪抢夺龙渊,所以你们和龙渊抢夺我。爱人应该是快乐的,你的爱没有带给我任何快乐,有带给你自己快乐吗?”   没有。只有痛苦。   墨青梧说。   可是,温泅雪为什么要告诉他们真相?   墨青梧:“你不是要报复我,报复我们吗?误导我放任我一遍遍杀龙渊,徒劳地重启,身陷轮回,直到我们万劫不复,难道不是最好的报复?”   龙渊和雲邪也朝温泅雪望去。   温泅雪看着他们,从他们的眼睛看过去,冷静疏离地望着墨青梧:“因为,重启的世界不会有我了。我不恨了,有人爱我,治愈我。我不打算报复你们任何人了。” 第160章 双标龙傲天和竹马天下第一好40《完》   雲邪垂眸默然。   龙渊满目空荡。   墨青梧眸色深深, 他顿了一下,才说:“你要走, 君罔极呢, 他能跟你一起走吗?”   到他这一步,世界的规则已经清晰无比。   在没有温泅雪的世界里,没有君罔极这个人, 龙渊没有舅舅, 也没有云霄城。   温泅雪:“他当然和我一起。我在哪里他在哪里。”   痛苦的爱也是爱。   在痛苦里看到别人无比幸福,幸运地拥有一切。   有人会感到欣慰, 虽然自己没能得到, 但如果有人拥有,证明世界上是存在这样的美好的,自己只是运气不好没能得到。   有人会感到怨恨,为什么得到这些的不是自己, 为什么自己不能拥有,凭什么是那个人得到一切, 不公平!   于是,想要摧毁,想要证明, 世界上是不存在这样的美好的, 这样,不曾得到的自己便不是可悲的那个。大家都一样。   墨青梧选择后者。   他缓缓抬眼, 微笑冷静望着温泅雪:“可是,君罔极似乎和这个世界绑定了, 重启世界消耗的应该不只是龙渊的生命, 还有君罔极的吧?如果无数遍重启, 龙渊死了, 世界毁灭,君罔极会不会死?我很好奇。”   龙渊和雲邪:“……!”   他们瞳孔一震,向表面理智实际上已经癫狂的墨青梧望去。   墨青梧笑着,目光幽寒执着望着温泅雪:“你应该骗我的,将君罔极的神格转给我,这样我就会代替他成为这个世界重启消耗的东西,他就能自由离开不是吗?为什么不这样做呢?”   镜子愣住了,它以为温泅雪就是要这么做的。   温泅雪的神情像原野午后无垠的湖泊,温柔又疏离,旁观倒影万物。   他像一个农夫像一个学者,望着田野所有自由生长的植物。   温泅雪:“这个世界的基石,不是龙渊,也不是天道,是一种叫世界意志的存在。”   龙渊灰败的眸光颤了一下:“世界意志,是那个人吗?”   是那个爱着他,被他伤害,魂飞魄散消失的连名字也不知道的人吗?   温泅雪静静看向他:“所谓爱情,就是将世界凝聚于一人之身,将一个人视作神明①。他只是人,但这个世界存在的逻辑,就像云霄城建立在龙族本体上一样,建造在他对你的爱上。世界意志的逻辑,是爱。爱的逻辑破裂不复存在后,世界就崩塌了。我出现在这个世界,因为想知道到底是哪里出了问题。”   龙渊黯然,出问题的是他。   温泅雪平静地说:“前世的我以人的身份爱恨嗔痴,以他的视角来感受世界和周围的人。所以我会恨会报复。”   人类因为自私、贪婪、愚蠢、偏私、无爱犯下的错,温泅雪身而为人的时候一样在犯着。   但他是祂。   温泅雪注视着墨青梧:“如果是前世的我,我会诱骗你承担这个世界,随着世界一起陨灭。但现在,不会。”   墨青梧是人,人就是这样的。   有阴暗有光热,是不完美的,想要爱而不懂爱,为了摆脱与生俱来的孤独,想要爱却不断犯错的生灵。   祂是来了解的,不是来审判的。   祂是要学会,他们为何如此,而不是把他们变成一个个不会犯错的完美的新人类。   神明不该苛求人类。   开不出花的原野花田,有他们不开的理由。   也许是风季未来,也许是花期不对。   谁不想得到爱呢,谁不想拥有不犯错的能力呢?   谁不想从一开始就遇到对的人,懂得如何挽留和爱人?   知道谁才是对的那个人,知道站在自己面前的人,是全心全意爱着自己,还是内心孤独荒芜,冷漠无意。   怨憎会,求不得,得到又失去,永远在错过和失去。   这是身而为人的可悲,不是神明高高在上谴责的理由。   温泅雪望着墨青梧,没有悲悯也没有谴责:“我不希望任何世界毁灭,每一个世界的诞生,都是因为一个神明想要制造出永恒的美好。祂们失败了,陨落沉睡。即便是千疮百孔的世界,也曾承载过能制造出一个世界的爱。失去了主人的田野,虽然没有了花,但自由生长出万物,不应毁去。”   他们怔怔望着温泅雪,终于明白了,为什么从前往后,总是觉得他好像不属于世界,和任何人都不一样。   风吹动温泅雪的伞,乌发和鸦青色的衣衫。   他像是途经这个世界的异世界的神明。   “你说错了,我和君罔极任何一个都随时可以自由离开,只是离开之后,世界失去支柱会继续崩坏下去。你们所有人都会和这个世界一起陨落消失。你杀了很多人,抽取他们的力量,已经拥有了渡劫成神的资格。我是可以欺骗你,让你承载这个世界。但是,一个充满恨意的神明,对这个世界并没有意义。”   墨青梧摇头,温泅雪和君罔极可以随时离开?   “我不信,你在骗我!”   温泅雪看着他,连人都会贪嗔痴恨,神明当然也会,甚至正是因为怀有执念和欲望,人才会拥有力量,才会成神。   墨青梧横琴在手,满含杀机拨动琴弦,琴弦带出的灵刃摧毁割碎一切。   “你别想离开,你去哪里我也会跟你一道去!”   只要他拥有神格,他就和君罔极一样。   墨青梧神情偏执地走向温泅雪。   温泅雪没有动,但无论墨青梧走多少步,温泅雪和他的距离始终保持相同的距离。   痛苦的爱的确也是爱,可是……   温泅雪:“你想要的是我,还是爱,你明白吗?”   就像人追逐想象的爱情,梦里追寻镜花水月。   追逐的是那个人,还是那个人承载的关于爱的幻想和感觉。   所有的琴弦灵刃,全都被镜像反弹回去,割伤了墨青梧自己。   墨青梧伤痕累累,癫狂决绝:“你就是爱。这个世界我还有什么呢?我杀了龙渊,我没有了朋友。我爱你,你要离开这个世界。我已经成了至高仙主,下一步就是成神,可是,我即便成神,这个世界也没有任何会让我快乐的东西了。一个残破崩坏的世界,我要来做什么?世界既然没有意义了,那就毁灭吧。或者,你杀我啊!像前世一样再杀我一次!”   不只是他对温泅雪的爱不快乐,他无法从这个世界获取任何快乐了。   温泅雪没有说话。   龙渊拔剑挡在了墨青梧身前。   前世或者重启世界的龙渊,都不是此刻墨青梧的对手。   但是,在最初的世界里的龙渊,在寻找复活那个人的过程中,不断变强的龙渊,作为世界支柱的龙渊,和今日的墨青梧是一样的。   他的剑和墨青梧的琴弦相抵,他望着这个挚友,在彼此的眼里都看到了对方的可悲。   龙渊:“如果我没有那么愚蠢,早些懂得爱,我不会失去他,你就不会遇到阿雪,不会变成今日这般,一切源头都在我。你杀我,我不怪你,你仍旧是我最好的朋友。你就像另一个我。”   这世间的爱,除了爱情还有友情。   因为太想摆脱孤独,寻求作灵魂的伴侣。   他太想抓住一切,到头来什么都抓不住。   他们谁都不是谁的最爱。   墨青梧嗤笑:“你现在知道了,当初你是为了我才失去的他,你不也是恨我的?”   那个人魂飞魄散那三百年,龙渊一直在寻找着复活之法,那时候他们就已经彼此失去。   世界重启,墨青梧杀戮变强寻找的三百多年,他亦抛弃了龙渊。   因为,墨青梧:“……就如我恨你!你也永远是我最好的朋友,是另一个我。但是,已经不够了!”   他毫不留情在龙渊身上留下伤痕。   龙渊的脸上,却没有愤怒和伤心,他冷静地望着墨青梧,像望着曾经的他自己。   “我不恨你,让我失去他的不是你,不是任何人。是我自己。”   他已经知道了。   但墨青梧还不知道。   龙渊回头,深深静静望了一眼远处旁观一切的温泅雪。   他收回视线,看向墨青梧,灰败的眼神重新桀骜锐利:“如果是从前的我,一无所有,失去一切,会和你一起留下阿雪,毁天灭地,在所不惜。但是,现在不能了。”   他剑指着墨青梧,眼中燃烧,精魂化龙。   “这是那个人爱过我的世界,我可以死,这个世界得存在下去。”   话音一落,他的剑和整个龙身一起杀向墨青梧。   在龙渊身后,与他一起发动攻击的还有雲邪。   龙渊的龙身是银白色的。   雲邪的龙身是金色的。   墨青梧是红色的。   三个好友。   龙魂撕咬,剑身刺穿彼此。   龙渊望着墨青梧流血的脸:“小时候我说,就我们三个一起相伴到老到死,我食言了,你也食言了。今日便是践诺了,我们,一起走吧。”   在龙渊死去的时候,在墨青梧死去的时候,整个世界裂开如碎镜。   新的轮回打开。   他们同归于尽的相杀姿势,望向远处的温泅雪。   龙渊是从容的。   墨青梧是疯狂偏执的。   雲邪是懒散狂妄笑着的。   他们一起化作熊熊燃烧的火龙,跌入裂开的时间结界里。   龙渊死了,世界没有重启。   这是一个被爱过的,因爱而存在的世界。   没有了最初的爱,不再永恒,但还存在着。   也许有一天会毁灭,但不是现在。   ……   【玉京仙都一片废墟。   修真界流传着故事。   人们记得,有个人曾经深爱着太子龙渊,为了墨青梧假扮的龙渊而死,魂飞魄散。   太子龙渊离开了这里,黄泉碧落,寻找复活那个人的办法。   他的两个好友做错了事,跟着他一道去赎罪。   此后经年,不知道是否复活那个人。   只知道,玉京仙都的仙主死了,玉京仙都陨落消失。   修真界渐渐没落。   龙族成了传说。   只有凡人,还在日出而作日入而息,短暂地快乐,艰难地活着,像荒原的杂草,生生不息。   ……】   镜子书写着,合上了那一页,从这个已经结局的世界退出。   ……   温泅雪撒谎了。   他可以欺骗墨青梧成神,支柱这个世界,但他没有办法让墨青梧心甘情愿支撑这个世界。   心怀怨恨的神,只会毁灭。   世界本就是神明的囚笼,毁灭了,他便可自由来去。   温泅雪也不能放任世界毁灭。   君罔极选择支撑这个世界,就如墨青梧所说,如果墨青梧一遍遍杀每个世界的龙渊,最终,世界和君罔极会一起毁灭。   当然可以杀了墨青梧,阻止他每个世界成神。   但是,君罔极和温泅雪还是有一个要留在这个世界。   温泅雪欺骗了墨青梧,让墨青梧以为他可以无动于衷,任由世界毁灭。   他要借着龙渊的命运,顺应这个世界的逻辑,写下不会让世界就此陨灭的结局。   这样便要教会龙渊或者墨青梧,什么是爱。   所以他给他们看原本的世界和命运。   【你成功了。】   温泅雪:“但我直到现在也并不肯定,我能制造出不会崩坏的世界。”   他并不知道,他的爱就是正确的吗?   温泅雪走在地上。   前方,君罔极向他走来。   温泅雪笑了一下,向他跑去。   他们牵着手,彼此相视,慢慢向着前方走去。   是春天将尽,夏日初来。   一路风吹落了花,红的白的落在肩上头上。   他们也并不拂去。   红色,是婚礼之上洒落的花。   白色,是执手偕老。   没有目的,什么也不做,就只是牵着手,看着彼此的眼睛,这样走着走着。   走累了,君罔极便背着他。   温泅雪抱着他的脖子,枕在他的肩上。   温泅雪:“等了很久吗?”   君罔极:“下次也会见面对吗?”   温泅雪:“嗯。”   他的手垂落下去,牵着君罔极的手。   君罔极:“那就不久。”   温泅雪:“分开的时候,你会孤独吗?”   从前分离的时候,总觉得孤寂,因为不确定能不能找到。   但,君罔极:“现在开心,因为,下一世一定会再见。”   真是太好了。   君罔极:“我很有耐心,多久都可以,只要能等到你。”   温泅雪:“我一定会来。”   君罔极抿了一下唇角,低声:“我能去找你吗?我能不在原地等吗?如果赶路加上等待,见面的时间可以更早一些。”   这一世虽然相伴三百年,还是觉得短暂。   温泅雪:“……”   他用力抱紧君罔极。   “好啊,那你……快一点来。”   下一世,彼此是什么关系呢?   已经开始期待。 第161章 龙傲天为了天下苍生牺牲一切1   黑暗里, 一盏明珠浮现,带来了光亮。   那明珠仔细看去却不是真正的明珠,而是一团漂浮在半空的“明月”。   白衣的青年缓缓走来, 亮光照见之处, 纤弱的少年蜷缩在黑暗的角落里,抱着膝, 只露出一双眼睛望着他, 眼神空茫清澈。   “你是谁?”   白衣人蹲下来,温柔地摸了摸少年的头:“我叫天衡,是来接三公子出去的, 以后我便是你的人了。”   “三公子是谁?”   “三公子是你, 你是温泅雪,是阴主的第三位公子。”   明月的光, 照亮了他们彼此的脸。   俊美温润的白衣青年,眼前蒙着一层黑纱,脸上却带着春风一样柔和的笑。   少年抬头近距离看着他的脸,因为以为对方看不见他,便放弃了所有的防备。   天衡怔然笑了一下,静静任由对方打量。   和白衣人的想象不同,少年看上去不像黑暗里阴毒的幼兽,反而像是羸弱美丽的苍白的花。   他任由少年打量许久, 牵着对方的手, 带他离开那个放逐之地。   放逐之地, 是幽冥之地里犯下大罪的人被囚禁之地。   温泅雪十五岁,在幽冥之地已经待了十年。   直到天衡将他接出来。   天衡待他很好, 手把手教他一切, 礼仪、常识、写字。   “幽冥之地, 界分阴阳。”温柔的声音娓娓道来。   在这个世界,每个人一出生就有立场,婴儿天生体内的灵就有两种,一种是黑色的,主阴,一种是白色的,主阳。   阴主尊月神常仪,阳主尊日神羲和。   神明早已不在地上行走,此界日月皆无,所有人生于黑暗,不分昼夜。   “但人在黑暗里是活不下去的,没有光田地里就长不出食物,人和动物都会饿死。”   有两个势力拥有让人类在黑暗里也活下去,甚至活得很好的力量。   月宗能操控月神之力,日宗能操纵太阳之力。   他们曾经是神明的祭司,神明消失之后,他们便是“神明”的代行者。   “……从前,月宗和日宗是一家,统称为阴阳派,日宗的力量一直强过月宗,于是阴阳派的宗主长期由日宗把持。但是,十年前没有阴阳派了,因为阴阳派最后一位宗主爻龛被人杀了。自此之后,阴阳派分裂为月宗和日宗,两派彼此仇视。”   少年发起抖来,但他看不敢让人看出来。   天衡“注视”着他,温和:“有人说,十年前杀死爻龛尊主的是月宗的一个小孩子……是你吗?”   少年捂着耳朵,声音颤抖,瞬间陷入了梦一样的恐惧里:“我不想杀任何人,我想活,是他要杀我!”   天衡没有说话。   片刻,他走到少年身边,一下一下理着他凌乱的头发:“我知道,是他咎由自取,如果你不反抗,死的就会是你。”   天衡的话让少年放松了许多,他放下手,仰头望着对方。   少年的脸淡淡的长眉轻蹙着,在已经显露出灵秀绝色的脸上,显出几分惹人怜爱的怯弱来。   那张脸上最好看的是那双眼睛,好像生来就适合黑暗,像暗夜清泉,周围越是晦暗越是清澈。   但就是这样脆弱美丽的少年,在十年之前却杀死了当世最强者。   他现在的无辜易碎,只是因为他体内最可怕的力量被封印了。   “别怕,”天衡说,他温柔地笑着摸了摸少年的头,“经此一役,阳派无主,损失惨重,三公子为阴主解决了那样大的一个麻烦,没有你,就没有阴宗,你是阴宗最大的功臣。”   只有天衡这么说。   实际上,杀死爻龛的重罪,即便放逐寒天之境十年,外界对温泅雪的仇恨也还是没有淡却。   可是,于月宗内部,温泅雪的确是立下了最大的功绩。   月宗宗主大限将至之前,正在挑选继承人。   温泅雪有两个强大的对手,一个是他的二哥,叫行渊,一个是七弟玄桅。   天衡在月宗的地位超然,但他选择了扶持那个被所有人遗忘的三公子温泅雪。   亲自接他出禁地。   像一个老师一个引导者,手把手教他一切,也教他如何和他两个兄弟争夺权势,获得阴主的喜好。   “您为什么不选择行渊,或者玄桅呢?”   天衡温柔地说:“我只选你,任何时候都选你,你和他们都不同。”   幽冥之地是一个阴暗压抑的世界。   但最压抑的地方是月宗。   温泅雪从十五岁到二十岁,五年间迎来过无数场刺杀。   整个月宗,他只能信任两个人。   一个是他的老师天衡。   一个是他的侍从,庭芜。   庭芜旁观着,温泅雪越来越苍白,性格也变得阴郁孤僻神经质,任何一点风吹草动,他都以为是要伤害他。   庭芜无数次欲言又止,他希望公子最好不信任任何人,包括他。   但,他不能给对方一点提示,因为,他想活着。   尽管庭芜知道,温泅雪承受的所有来自外界的危险,都有天衡君的手笔。   他一面温言款款,无微不至守护着他的公子,一面放任外界的危险来到温泅雪面前。   甚至,有些时候,这些危险本身就是来自天衡。   庭芜只能看着,因为他也是天衡的帮凶。   庭芜真正的主人,是天衡。   庭芜一直以为,天衡这么做是为了占有温泅雪,从心到身体。   他要温泅雪完完全全只能依赖他一人。   充满危险的世界,只有一个人在保护他,温泅雪出于恐惧,就会爱上唯一能保护他的天衡。   庭芜从前是个杀手,因此他习惯了不说话。   因为温泅雪也不喜欢说话。   他有时候一整天一整夜地看着下雨,一动不动一字也不说。   那时候,庭芜就看着他。   庭芜说话的时候,通常都是接到天衡的任务。   天衡需要有人提醒温泅雪,引导温泅雪时时刻刻想起天衡,让温泅雪“意识到”,他爱着天衡。   于是,温泅雪好像真的在那种恐惧和疯癫的压抑里,真的爱上了天衡。   在天衡连续半个月故意不来看他后。   他再次看到对方,拉着对方的衣袖,像个孩子一样哭着:“不要离开我。”   天衡从来温柔,但那一次他无动于衷,疏离:“公子长大了,我不能永远陪着你。”   庭芜的心一紧。   他听到温泅雪问:“为什么不能?庭芜说有很多人就是永远在一起的。”   天衡“望”着他的脸:“只有相爱的人才会在一起。你爱我,我就永远陪着你。”   庭芜不忍地走了出去,走到很远很远。   他不知道温泅雪是怎么回答的,但,一切都如天衡的计划。   月宗宗主遇刺,二公子行渊和七公子玄桅却被天衡派去的人一路追杀驱逐,无法回城。   温泅雪顺理成章继承了月宗宗主的宝座。   在继任大典同一天,他与温泅雪大婚。   庭芜一直以为,天衡的目的就是得到温泅雪,通过掌控温泅雪,掌控月宗。   但是,事情的发生还是超乎他的预料。   大婚那一日,潜伏进来的日宗的人杀了一个措手不及。   天衡一刀刺入温泅雪体里。   温泅雪难以置信地望着他,眼睛里盈满泪水。   天衡温柔而悲伤地笑着,沾血的手抚摸着温泅雪的脸,说:“你是我的公子,我当然爱你,没有人比我更爱你。但是,也没有人比我更不能爱你。你知道吗?被你所杀的爻龛,是我的父亲。”   温泅雪的确不知道。   天衡隔着黑纱怜惜地望着他:“十五年前我就在现场,看着你满身是血地走出来,你和我认识的不一样,你那时候眼神很危险,就那样目中无人扬长而去。躲进寒天之境,没有人能找到你。”   他说:“日宗所有人都想杀了你,只有杀了你的人,才有资格继任日宗的位置。不只是因为你杀了日宗的宗主,更是因为你神谕之人,生来就会给这个世界带来死亡和毁灭。我把你从寒天之境接出来,本就是为了杀你的。但,我竟然舍不得。”   他笑了一下,竟还是温柔深情的样子:“于是,我和他们说,杀了你太过便宜了。让你生不如死,才是最大的报复。”   天衡说话的时候,日宗的人已经血洗了月宗。   天衡没有杀死温泅雪,但他身为日宗的少宗主,必须当众亲手杀温泅雪一次。   他不可能真的和杀父之人成婚,更不能爱他。   他抱着濒死的温泅雪,让对方的血染红他的白衣:“我爱你,你恨我吧。恨得久一些,深一些。”   他没有让温泅雪死,他把他关进黑暗之中。   在幽冥之地,最恐怖的刑罚就是黑暗无光。   天衡不得不这么做,他深深知道,如果不把温泅雪隔绝起来,那样的美丽,那些仇恨的人会做出何等折辱的事来。   但,事情还会更坏下去。   在天衡把温泅雪重伤关起来之后,日宗内部突然发生了一场叛乱。   日宗的长老,天衡的叔伯出现,解除了对天衡的记忆动的手脚。   天衡终于想起来,十五年前发生了什么。   天地倾覆,日月无光。   是幽冥界已经持续了上千年的诅咒。   因为传说是当年侍奉神明之人,为了觊觎神力,亲手弑神。   二十年前,大祭司占卜得知,日神和月神的血脉将会再度降世,他们的血脉将可以解除持续千年的诅咒。   这是神明对人类的一次赦免。   他们很快便锁定,月神的后裔应该是月宗的三公子温泅雪,他在神谕出现之时降世,而且自小体内阴灵之力强盛。   日宗策划了一次绑架。   享受惯了窃取神明权柄的凡人,怎么可能为了区区的光亮,就放弃到手的权势?   如果世界没有黑暗,人们怎么会需要他们来赐予光明?   于是,爻龛绑架了温泅雪,还想要得到他体内的神力。   那时候,十二岁的天衡无意出现在现场,看到父亲对幼童的温泅雪施暴,他出手阻止。   温泅雪在危险和极度的恐惧之中失控爆发,杀了爻龛。   日宗的人认定,天衡就是另一个神裔。   他们不敢面对杀死神裔的后果,但也不敢放着天衡不管,于是趁着他精神不稳的时候,修改了他的记忆。   并且,在十年之后,想出利用天衡来杀死温泅雪的主意。   神裔杀了另一个神裔,诅咒无论如何也不会到他们的头上。   这就是一切的真相。   十五年前,杀死爻龛的凶手不只是温泅雪,还有天衡自己。 第162章 龙傲天为了天下苍生牺牲一切2   “十五年前, 你就帮了他一次,为此害死了你的父亲,现在你不报杀父之仇, 竟然还藏起了他。天衡,你令我很失望。”   日宗的大祭司黑耀, 天衡的叔叔, 长老团权势最高之人,叛乱的发起者,没有杀死天衡。   黑耀从一开始就打算利用天衡杀温泅雪, 留下天衡这个神裔。   毕竟天衡是他看着长大的, 就像他的孩子一样。   为此, 他将天衡的身份隐瞒的很好。   但, 天衡藏起了温泅雪, 他似乎还爱上了对方。   这是黑耀无论如何无法忍受的。   “交出温泅雪,你还是日宗的宗主。”黑耀说。   天衡眼前的黑纱早就没了。   他之所以蒙着黑纱,只是因为日宗的人阳灵越强, 眼睛的颜色越是偏向金色,任何人看到他的眼睛都会发现他不是月宗的人。   而幽冥黑暗之地, 多的是天生看不见的人, 尤其以底层居多,这样的人最好伪装。   天衡用金色的眼睛望着他的叔父:“叔父, 我被你欺骗,反过来恨一个受害者,这是我的错。我不会再帮你伤害他了。”   黑耀笑了一下:“可你灭了月宗,当众刺伤他, 还把他关进黑暗之中, 他现在恨死你了, 无论如何也不可能爱你。你现在为他忤逆我,你以为他会领情吗?”   天衡感到绝望。   黑耀说得是真的。   没有人比温泅雪更没有安全感,更不信任人,更睚眦必报记仇。   得到他的依赖,天衡花了五年,但失去他只用了一刀。   天衡何尝不知道,他做错了事,他与温泅雪再也无法挽回。   为了让天衡能下手杀温泅雪,黑耀决定透露了一些消息给他。   黑耀:“我之前说过,温泅雪是神谕之人,生来就会给世界带来死亡和毁灭,这是真的。但,他同样能给这个世界带来光明。”   天衡:“什么意思?”   黑耀徐徐善诱:“你不好奇爻龛为什么要对一个五岁的孩子动手吗?因为温泅雪是月神的神裔,如果启动远古祭神的仪式,以他的血为祭品,就能冲开头顶笼罩了天穹千年的黑暗。新生儿体内的阴灵和阳灵越来越少,再这样下去,要不了十年,就再也不会诞生拥有阴灵、阳灵的孩子,所有人都会死。而温泅雪一人的死,将为幽冥之地所有人带来光。”   天衡并不相信他,对方已经骗了他一次。   黑耀伸手,释放了一个白色的光球。   “你可以不信任我,但你应该会相信神谕。这是十五年前,长老团的祭祀们得到的神谕,神谕是无法作假的。”   那白色光球落在天衡的掌心,他闭上眼,感应到里面的画面。   是鲜血,是死人,是明月从地上升起,头顶的黑暗散开,光明重来。   天衡失神睁开眼。   黑耀望着他,等待他的回答。   “好。我会杀他。”天衡闭上眼睛,流下一滴眼泪。   黑耀笑了。   天衡是黑耀看着长大的,黑耀知道,天衡是一个心怀大义的人。   在强大的宗主父亲和敌方五岁的孩子之间,天衡选择帮助孩子。   在所爱的人和天下苍生之间,天衡只会选择天下苍生。   但黑耀并不打算真的解除诅咒,所以他不打算让天衡知道,天衡自己或许就是另一个神裔。   温泅雪必须死,月宗必须消失。   但天衡得活着。   如此,幽冥之地日宗便独大,所有人将会崇拜听从唯一能带来光的太阳。   他们就是幽冥之地唯一的“神”。   仪式在三天后举行。   天衡将温泅雪从黑暗之中放了出来。   温泅雪的眼睛是黑色的,他睁大眼睛,眼里蓄满了泪水,像两湾清泉。   天衡在外面看着他,温泅雪很敏感,很容易被弄哭,他从小好像就活在惊恐不安之中。   天衡不知道,这样脆弱的温泅雪,在寒天之境的十年是怎样度过的。   只知道,他长到二十岁也还像个孩子一样,对外界的一切敏感、不安又苍白、无知。   “他唯一只能信任我,但我却一直在欺负他、欺骗他。”   庭芜在一旁默默听着,他是天衡的死士,他没有任何资格发表意见。   天衡没有去见温泅雪。   因为,他毫无资格和脸面出现在温泅雪面前。   他本就做错了,被人所骗,报复了一个受害者。   但他却还要再杀温泅雪一次。   “我只要想一下,他是怎样的委屈,心都要碎了。”天衡闭上眼睛,隐忍地说着。   三天之后,仪式举行。   幽冥之地的人并不清楚,这个世界为什么只有黑暗,为什么所有人一出生就在黑暗之中。   他们被封锁了知识,不知道世界本是有光的,还以为世界本来就如此。   那些权贵们或许知道了一些,却只知道,神明离开了世界,于是世界只剩下黑暗。   只有最高层的掌权者才知道,因为人弑神,窃夺了神的权柄,这片大地被诅咒了。   于是,他们杀温泅雪祭祀的时候,不会告诉外界,这是月神的血脉后裔,杀他是用他的血冲开诅咒。   他们只会说,月宗犯下了不可饶恕的罪行,弑杀爻龛,亵渎神明,罪无可恕,需要以他的血告慰神明。   当然,所有人都听不懂,只有祭祀们掌握的祭文里,说得是真话。   温泅雪被绑在神坛上。   当祭文念完的那一刻,狂风骤起。   连头顶的黑暗都像是怪物一样游动着。   人们吓得匍匐在地,不断祈祷。   日宗的祭祀们远远退开,惊疑不定。   果然,杀死神裔是要付出代价的。   只有天衡迎着风走到了温泅雪身边。   黑耀露出果然如此的神情,天衡是另一个神裔。   只有天衡才杀得了温泅雪。   温泅雪望着拿着刀走到自己面前的天衡,乌黑清澈的眼眸安静,眼底微微的泛红,他像是要哭了,却没有,毫无表情望着他。   再也没有一丝依赖。   天衡举起刀,拥抱的姿势,刺了下去。   “我很抱歉,一直欺骗你。但,我爱你,是真的。”   鲜血渗透了天衡的白衣,从他微笑的嘴角溢出。   黑耀忘了一点。   他了解天衡,天衡也同样了解他。   天衡是一个聪明人,他怎么会想不到,月宗有一个神裔,日宗也理应有一个神裔。   月宗的神裔是温泅雪,那日宗的神裔是谁呢?   他想了一圈,便只想到了他自己身上。   当年爻龛死了,天衡涉嫌弑父,理应被处死,是黑耀救了天衡。   黑耀是个无情的人,却一再对天衡宽容。   黑耀叛乱成功,随时可以杀了温泅雪,甚至杀了天衡,却非要天衡来动手。   作为日宗的少宗主,天衡不可能不知道这个世界的黑暗是从何而来的。   黑耀为何不敢杀温泅雪,是害怕诅咒吗?   他为何不能让奴隶让死士去杀温泅雪?因为任何人杀温泅雪都会产生诅咒,唯独天衡例外?   天衡便明白了,他自己就是另一个神裔。   “就让我的死,给这个世界,给你带来光吧。”   天衡那一刀,划开了捆缚温泅雪的绳索,刺穿了他自己的心脏,他笑着温柔地望着温泅雪,带血的手指捧着温泅雪含泪的脸。   向他倒下。   天衡死了。   在他死去的时候,无数的光羽从他的身体里飞出,飞向天空而去。   转瞬之间,天衡整个人烟消云散,尸骨无存。   黑耀恼怒地望着眼前的一切。   温泅雪没死,天衡却死了。   人们惊叹欢呼着。   那些从天衡体内散逸的光羽飞向天穹,但没有像神谕一样浮现出一轮月亮或者太阳。   只是厚厚的阴云好像薄了一些。   就像日月曾经存在的时候,暴雨之前黑云密布的天空。   然而这样的黑,对于这个世界的人而言已经是光亮了。   黑耀张开手,手中凝聚出一轮太阳一样的白光。   因为光亮的出现,他的光便显得不够明亮。   就在那时,月宗的复仇军队杀来。   当初被天衡驱逐的二公子行渊和七公子玄桅并没有死,他们凝聚了逃逸出去的月宗的幸存者,杀了回来。   黑耀第一时间下令:“带温泅雪走。”   他绝不能将唯一的神裔留给月宗之人。   就在黑耀等人接近祭坛的时候。   温泅雪被天衡的死,被满地的鲜血刺激,第二次失控爆发。   他尖叫着,身体发出的白光冲散出去,从近到远所有人被光冲击出去,死伤惨重。   日宗这边,宗主天衡死了,他们并不在自己的地盘,又有刚才温泅雪失控之下的击杀,不断溃败。   混战之中。   庭芜救下祭坛上昏过去的温泅雪,带他逃了出去。   他们没有逃多远,遇到了拦截之人。   二公子行渊骑马拦在前方:“你要带他去哪里?”   ……   那一日,庭芜无法在重重包围之下带温泅雪走,不得不舍弃温泅雪,独自逃走。   这有违死士不畏生死的原则。   因为庭芜还不能死,救温泅雪出去不是他的任务,活着去做一件事,才是主人交给他的首要任务。   逃出去的庭芜,又回到了祭坛的地方,他在那里足足等了一个月。   等到周围没有了月宗的人,他悄然出现在那里,在天衡死的地方,布下了转生之法。   在祭坛上的,还有一具尸体,与天衡生前三分相似。   风云变幻,尸体睁开眼睛坐起来,即便身着粗麻,掩不住一派温雅清贵,胜券在握的从容。   天衡微笑叹息:“辛苦你了。”   庭芜低头行礼:“为主人万死不辞。只是这具躯体是月宗的,恐怕不合主人。”   天衡温和道:“无妨,皮囊可以随时更换。”   ……   天衡不相信黑耀,对方能骗他一次,就会骗他第二次。   他可以为天下苍生而死,但他不能不明不白的死。   他猜出自己是日神的神裔后,答应黑耀,同意在三天之后杀温泅雪献祭,那时候他就做了一个决定。   他要试一试,神谕究竟是不是真的。   还有便是,“我那样伤害阿雪,他绝不会原谅我,除非……我为他而死。”   人总是对死人宽容的。   他为温泅雪而死,死得越惊天动地,轰轰烈烈,魂飞魄散,再大的怨恨,温泅雪也会放下,对他的恨转而会化作怀念。   恨没有了,爱才能存在。   天衡也是实在没办法了。   他用秘法,将自己的魂魄和身体分离。   在祭坛上自杀死亡的那一刻,他的身体被献祭,但他的魂魄转化成了死灵。   他给自己的死士庭芜交代了一个任务。   在他死后七七四十九天内,在他死的地方进行转生仪式,这样,他就能在死尸身上,死而复生。   他可以换一个身份面貌,再次回到温泅雪身边。   他们可以重新开始。   ……   但,事情不可能总是按照人的想法发展。   天衡死亡那场异象,所有人都看在眼里。   月宗之人并不清楚神谕,但却知道黑耀连逃跑都要带走温泅雪。   以及,温泅雪在五岁和二十岁两次爆发出的力量。   二公子行渊坐上了月宗宗主的位置。   任何人但凡和温泅雪接触之后都会发现,他在寒天之境关了十年,心智早就不正常了,又在出来后的五年,被天衡掌控在手心里,天衡为了让他全身心依赖自己,把他整个人都养废了。   之前和他们争斗的,一直都是躲在温泅雪身后操纵的天衡。   知道这一点后,他们对温泅雪的敌意便消散了。   但温泅雪的疯病却很严重。   他本就被天衡养得,对外界充满不信任和恐惧,唯一相信的两个人,庭芜不在身边,天衡还杀他,又死在他面前,温泅雪不断做噩梦,不许任何人靠近他身边。   行渊皱眉:“他疯的厉害,梦里就哭着呼救叫天衡的名字,醒了就恨得要杀了天衡,谁要是告诉他天衡死了,他疯的更厉害。连我都没法靠近他。”   玄桅笑了笑:“我有一个办法。”   他拿出了早就准备好的冥河之水。   在幽冥之地的最深处,死灵汇聚的地方,有一条冥河。   这个世界的人如果快死了,就会主动走向冥河。   任何人喝了冥河之水,就等同于新生。   但,冥河之水是禁止喝的,因为有极其强大的负面作用。   传说,活人喝了冥河之水,灵魂便归鬼神所有,没有来生。   温泅雪前二十年的记忆都一团糟糕,让他整个人都极不正常。   天衡之事,让他对所有人都充满仇恨和不信,他们无法接近他,唯恐他失控,再次造成杀戮。   除非他忘掉一切,忘掉天衡。   行渊沉吟了一下,点了点头。   那是天衡死后第三天的事。   第四十九天复活的天衡并不知道,温泅雪早已把他彻底忘记了。 第163章 龙傲天为了天下苍生牺牲一切3   他知道自己叫温泅雪。   知道自己有个哥哥叫行渊, 是月宗的宗主。   有个弟弟,叫玄桅。   行渊是个沉稳话少的人,玄桅天性活泼爱笑。   他们都对他很好。   但他却不记得他们了。   行渊说:“你被日宗的人行刺, 受了伤,所以暂时忘记了一些记忆。没关系,都是无关紧要的事情。”   玄桅笑着,亲昵地埋怨:“哥哥忘记别人就算了, 怎么把我和行渊都忘了?我们三个人是从小一起长大的啊。”   幽冥之地,婴孩无比珍贵, 尤其是体内拥有阴灵和阳灵的婴孩。   所有的孕妇都会得到妥善的照料, 当孩子降生一百天的时候, 祭司们就会检测他们体内的阴灵, 以此来培养他们。   在这个世界上, 每个人出生后命运就被决定了。   温泅雪和行渊、玄桅并没有血缘关系, 他们和阴主也没有血缘关系, 只因为他们一出生体内的阴灵就极其浓郁, 于是便成为阴主的孩子。   生养他们的人可以为他们取名。   阴主的孩子有十几个,除了阴灵之力浓郁的除外,死去的下属的孩子,阴主也会将他们认在名下。   在争夺继承人的过程中, 这些兄弟姐妹有些死了, 有些早早退出, 有些选择了站队支持别人。   最终的获胜者是行渊。   温泅雪犹如初生的白纸,婴儿一样纯真的眼眸望着他们。   雪一样清透瓷白的面容,在月宗朦胧的月之光辉下, 仿佛一触就要融化了。   玄桅忍不住想要伸手掐一下。   但行渊眼神制止了他。   温泅雪喝了冥河之水后, 虽然看似正常了, 没有对周遭那样戒备,但这时候更应该小心一些。   他记忆是空白的,但身体还保持着对外界的恐惧。   他们想要取得他的信任,就得耐心一点,没有破绽一些。   “想要什么东西,都可以告诉我和玄桅,知道了吗?”   温泅雪点点头。   悄然放松了些。   他的两个兄弟对他的确很好,在幽冥之地水果和食物都是珍贵的东西,但他们每天都会送不重样的给他。   玄桅还会给他送很多小玩具。   每次见到他,都会笑眯眯的,用甜腻的梦一样的嗓音叫哥哥。   “哥哥,要快点想起我啊,哥哥以前最喜欢我了。”   “我以前,是个什么样的人?”温泅雪茫然无知。   玄桅笑着,托着侧脸,眨了眨眼睛望着他:“哥哥很强大,会保护我。”   在温泅雪被天衡从寒天之境接出来后,他和温泅雪是最大的宿敌。   几次交过手。   温泅雪被天衡掌控着,表现在外的是阴鸷狠辣,冷漠高傲的一面。   对所有人不屑一顾,目空一切。   那时候玄桅并不了解内幕,以为这就是温泅雪的本性,玄桅被天衡操控下的温泅雪伤了几次,无时无刻不想着打败温泅雪,杀了他。   直到他发现,温泅雪只是一个外表凶漠,内力脆弱的白痴美人,每一次交锋真正在后面下棋的都是天衡。   温泅雪能感觉到自己的虚弱无力,听到玄桅认真地望着他说自己很强大,会保护他,由衷的感到退却。   他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看着玄桅,会有一种失去了刺的花朵,面对一条没有攻击性的表现出依赖亲昵的蛇,这样的错觉。   他好像,有些莫名的害怕玄桅。   他对行渊也无法生出亲昵感,但最起码行渊没有给他那种说不清道不明的畏惧感。   ——我和他们,关系真的很好吗?   他发自内心的排斥戒备不安,和玄桅他们对他无条件的好放在一起,让温泅雪有一种亏欠感,好像自己做错了事。   尤其是玄桅每次不满足地催促他,幽怨依恋地叫他哥哥,让哥哥快点想起自己的时候。   对玄桅心怀畏惧疏离的温泅雪,更加感到了压力。   他非但想不起亲人,甚至还恐惧他们,太过分了。   ……   “你不要太过分。”在离开温泅雪很远的地方,行渊淡淡地提醒玄桅。   玄桅闷笑着,肩膀微微抖动:“二哥不觉得他这样很可爱吗?”   他就是故意逗弄温泅雪的。   看着对方茫然的,身体瑟瑟发抖,神情却无辜懵懂,因为愧疚,极力想要克服恐惧亲近自己。   简直可爱到让他兴奋。   行渊皱了一下眉,平静地说:“你没发现,比起我他更怕你吗?”   那倒是真的,两个人在场的时候,因为对玄桅的压力,温泅雪甚至会隐隐靠近会维护他的行渊。   这让玄桅脸上的笑淡去了不少,感到没意思起来。   “真不公平啊。”他说。   行渊说:“暂时忍耐一下你的恶趣味,让他放松警惕,身体下意识形成的戒备慢慢遗忘,信任我们,比任何事情都重要。如果你控制不住自己,这段时间最好外出,少见他。”   玄桅:“是。”   他看着行渊离开的背影,抬眼挑眉,低声道:“我不信,你就没有想法。”   如果行渊没有想法,为什么不阻止玄桅临时对温泅雪说出,他们三个没有血缘关系的事实。   明明如果有这层关系在的话,更能骗取温泅雪的信任。   ……   玄桅来得少了,行渊说他外出追讨伤害温泅雪的日宗的刺客。   玄桅隔三差五都会给温泅雪住的雪斋送来礼物,附带简短的信,写着孩子气依恋的话。   ——哥哥想我吗?我每天都会想哥哥。   ——哥哥有记起我一点吗?小时候哥哥外出也会送礼物给我。   ——做梦想起小时候的事了,小时候我害怕打雷闪电,哥哥都陪我一起睡觉。   ——……   这些事凭空虚构,想起什么信口开河的过去,温泅雪当然不记得。   虽然玄桅的情感索取仍旧带来压力,但他人不在眼前,这些纸上的字就只是撒娇和抱怨而已。   带来不了多少压力。   行渊每天都会过来至少一趟,温泅雪醒着的时候就和他一起吃饭,说两句话。   行渊话少,素来沉稳宽宥,并不咄咄逼人。   有时候温泅雪睡着,他就只把温泅雪的侍从叫过来问几句话。   “你们公子最近休息如何?”   “好多了,夜里惊醒的次数越来越少,昨天甚至一夜都没有醒来过。”   温泅雪渐渐感到安全了,这是身体放松警惕和戒备的征兆。   行渊眉宇舒展开一些,点点头:“这就好。”   他想起喝下冥河之水的副作用,望着安然沉睡的温泅雪静默了片刻,事已至此,似乎一切都往好的地方发展。   ……   温泅雪知道自己在做梦。   从他有意识起,每一晚都会做同样的梦。   梦到自己,背离居所,朝黑暗的荒原而去。   在幽冥之地,黑暗才是永恒的,人类生存所开拓的领域是很小的一部分。   黑暗和死亡归顺鬼神所有。   那些地方有行尸,有野兽,有怪物,有鬼魅,有有毒的植物。   但黑暗里也有会发光的存在。   鬼火,还有萤火虫带来朦胧的光。   他不知道自己为什么朝那里而去,但心里没有任何抗拒。   每一次醒来,他都行走在中途,似乎从未到过终点。   但,每一次梦好像都接着上一次梦醒来的地方继续走。   直到这一夜,温泅雪走了一会儿听到了河流的声音。   一条黑色的无边无际的大河挡在他面前。   河水漫溢而来。   他沉在水里了。   一开始感到恐惧。   但慢慢却觉得熟悉。   温泅雪对行渊和玄桅撒谎了,他并不是真的什么都不记得。   他醒来的时候,不记得玄桅不记得行渊,不记得月宗任何人,但记得自己沉在河里。   河里或者海里。   里面有很多大型的奇奇怪怪的水生怪物,他感到害怕,但那些怪物没有接近他。   它们的身体散发着淡淡的荧光,让他能看见这个世界。   看到自己游上去,在海一样的中心有一座黑色的礁岩。   有一个人坐在上面。   黑色的衣服,黑色的长发,对方的脸记不清,但给温泅雪的感觉是那样寂静干净。   那些水里的怪物远远躲避开这里,像是害怕。   那个人低着头,像是陷入沉睡,像是死了。   温泅雪慢慢靠近,他并不害怕这个人,他看到就想靠近他。   他握着对方冰冷的手,像第一次上岸的海里的鲛人好奇触碰到岸上的人类。   顺着对方的手臂,指尖触碰到对方沉睡的脸。   冷峻棱角锐利的眉骨,紧抿的线条冰冷禁欲的薄唇。   这个人长得很危险,但不知道为什么,给他的感觉却是截然相反的内敛、沉静。   ——真好看。   他抚着那个人的脸。   在他们身体开始接触以后,从温泅雪指尖带去的温度似乎传递到了那个人身上。   那具冰冷的尸体一样的身躯,突然听到微弱的声音,砰,砰,砰。   是脉搏,心跳,血液开始流动的声音。   纤直冷漠的睫毛毫无预兆睁开,那双浅灰色的无机质死寂的眼眸,垂眸静静望着仰望着他的温泅雪。   温泅雪呆在那里,不闪不避,也望着对方。   那个人朝他俯身一寸一寸靠近,冰冷的手指捧着温泅雪的脸,在他的唇上落下一个亲吻。   然后,温泅雪便像是得到允许了,抱住了那个人。   温泅雪:“你是我的吗?我把你唤醒了,你就是我的!”   他固执地说。   虽然遗忘一切,但二十年来生存带给他的阴鸷极端的性情,不会那么轻而易举消失。   他太孤独了,也太恐惧了,迫不及待想要抓住什么属于他的,在这无垠的黑暗里,可以拥入怀中,获得片刻安全。   “嗯。”那个人淡淡地说,“我是你的。”   ……   因为梦境美好,所以醒来的时候感到绝望。   温泅雪不喜欢这个醒来的世界,虽然这个世界有美味的食物,有光亮,有安全的屋子,有爱护他的亲人。   但他为什么会觉得,那个黑暗冰冷的河水和梦境,才是真实的,反而醒来的世界更像是异常梦境?   他想回到梦里去。   但睡着就觉得不安,好像周围遍布危险的呓语和不怀好意的眼神,窃窃私语,群兽一样盯着他。   但梦里并没有再能回到那片河里,没有再遇到那个人。   好孤独。   和一切比起来,那个人不存在,是更为绝望的孤独。 第164章 龙傲天为了天下苍生牺牲一切4   “你睡得太多了, 阿雪,身体恢复得好一些后, 不妨出来走走吧。”   行渊并不想, 像曾经的天衡那样用极端的方式控制温泅雪,他希望是以更正常的方式,让温泅雪做一个正常的人。   意识到温泅雪因为孤独而习惯发呆, 把自己封闭起来,他决定让温泅雪走出房间。   骑马,打猎, 逡巡月宗的地盘。   看种植园, 了解这个世界人们是怎样生存的。   “等你身体好了,就可以帮我处理事情,像玄桅那样。”行渊说。   行渊的态度确实和所有人都不同, 让温泅雪觉得自己在他眼里,是和玄桅一样的。   ——他们真的是我的亲人。   温泅雪第一次有这样真切的安全感, 可以尝试相信些什么。   “我可以做和玄桅一样的事吗?”   行渊淡淡笑了一下:“当然可以,你们都是我的弟弟,他能做的你都可以做。”   温泅雪安心了些, 也对行渊缓缓露出一个笑容。   这是温泅雪第一次笑,即便是过去在天衡身边, 行渊也没有见温泅雪笑过。   行渊知道, 此刻温泅雪并不是发自内心的笑, 他在试探地向自己示好。   这个笑容像雪上被风吹落的白梅花瓣, 顷刻不见, 眼底却是小心翼翼观察着行渊的反应, 像苍白幼嫩的野兽, 眉眼惹人怜惜的怯弱。   笑容虽然是刻意的, 但有用。   行渊很喜欢。   于是,当温泅雪说,他想招揽几个属于他的下属。   行渊宽容地允诺了。   他在做和天衡一样的事,驯化温泅雪。   和天衡采取的用外部威胁孤立,提供绝对安全,这样粗暴近乎扭曲的方式不同。   行渊采取的是奖赏和纵容,这样温和的方式。   温泅雪对他笑,于是他嘉赏纵容他。   下次想要什么,温泅雪就知道该付出什么了。   “你想要什么,只要你说,哥哥都会给你。”行渊抬手,缓缓落到温泅雪的头上,摸了摸。   像摸一朵危险的但拔了所有刺的小兽。   他感觉到温泅雪的紧绷,知道温泅雪不喜欢、排斥任何人的碰触,但他仍旧不打算顺着他的意愿。   只有这一点不行。   要驯服一只野兽,除了纵容嘉赏,还得让他学会忍受主人适度的侵犯。   越是不喜欢,就越要按捺,只有这样,猛兽才会学会听话,懂得谁才是他的主人。   但这是第一次,行渊的手只在温泅雪头上停留了几息。   得徐徐渐进,慢慢来。   行渊懂得不该在一开始过度让对方感到被侵犯的不适。   他深深记得,饮下冥河之水前的温泅雪,曾经有多么睚眦必报,敏感得忍受不了任何人的威胁。   驯化野兽是一门艺术,稍显急躁,就会被反噬。   ……   天衡复生不久,便得知了温泅雪的消息。   日宗和月宗彼此都有向对方派遣卧底,互相渗透,天衡的这些消息就是来自那些卧底。   在幽冥之地,每个人体内同时具备阴灵和阳灵,有些人阳灵会极其浓郁,像天衡几乎没有一丝阴灵之力,而温泅雪相反。   但平庸的普通人,体内阴灵和阳灵的含量虽然稀少,却也同时具备两者。   只是有些人阴灵稍微偏多一点,有些人阳灵偏多一点。   因此,很难通过体内的灵灵力属性来区分下层的人到底忠于哪一派。   毕竟十五年前,没有日宗和月宗,只有阴阳派。   彼时对所有人而言,最大的威胁是黑暗,和黑暗里未知的怪物。   “行渊成为阴主,这点我不意外。”天衡说。   从前他以祭祀的身份站在温泅雪身后,操纵温泅雪争夺月宗继承人的时候,与那些竞争对手打过交道,行渊当时就极为难以对付。   让天衡意外的是,行渊继位后居然放过了温泅雪,对温泅雪还很好。   他以为,落在行渊手里,温泅雪必然是要成为阶下囚的。   毕竟,温泅雪曾经几次将他们逼入死地,下手毫不留情,最后温泅雪的人甚至一路追杀驱逐他们入黑暗荒原。   天衡意外,也不是很意外。   不意外的是,温泅雪那样绝世的美貌,连他都不忍心动手,行渊若是对他不动心,他才要不解。   意外的是,以温泅雪那样疯的性子,怎么可能接受除自己之外人的圈养,温顺地接受行渊。   但传来的消息却都属实。   “主人,我们的人亲眼看到,三公子和阴主共游,阴主甚至还允许他可以公然招揽下属。”   天衡没有说话,温润的神情露出一点阴霾,但稍纵即逝。   “我知道了。”   他的恼怒很快被一个想法取代,他换了身份,所有人都以为他死了,他完全可以以新的身份再次回到温泅雪身边。   温泅雪恰好要招揽下属,他正好可以正大光明去参加。   黑耀说的是真的,天衡的死的确让这个世界头顶的黑暗淡去了一层。   但,并没有太阳升起。   死的是他的身体,如果他的灵魂也一并献祭了,是否太阳就会升起?   如果温泅雪的身体死了,是否虽然没有月亮和太阳升起,头顶的黑暗最起码会消失?   天衡从小就希望寻找到拯救这个世界的方法,为此他可以牺牲自己。   但他也希望可以给他和温泅雪一线生机。   现在希望来了,只要他再次复制一场献祭仪式,让温泅雪的灵魂和身躯分离,只献祭他的身体,世界一样可以得到拯救。   温泅雪可以和他一样,以死灵的形式存在。   “唯一的难题是,阿雪是否能理解我,是否愿意做出牺牲。”   庭芜感到震惊:“公子,你还要再杀少爷一次?”   他做了温泅雪五年的侍从,习惯了叫温泅雪少爷。   天衡蹙了眉,叹息:“我不愿意,但……”   但,恐怕命运使然,他不得不……再杀温泅雪一次。   天衡还没有想好办法,要怎么做。   “走一步看一步吧。”他说。   现在第一步是,他要到温泅雪身边去。   太阳没有升起,黑耀很可能猜到他是假死。   好在日宗和月宗成了死仇,两方不会信息互通,行渊他们短时间不会猜到他还活着。   ……   幽冥深处。   天穹从伸手不见五指的黑暗,变得像是阴云密布,山雨欲来。   这样的黑暗里,即便无法凝聚出白光的人类,也能勉强在黑暗里看见不远处的轮廓。   人类往荒原探索迈进的脚步短时间内深入了许多。   但任何好处都伴随着弊端,那些荒原深处的怪物们也能看清,可以向人类的地盘迈进。   死亡和冲突事件频发。   只有一个地方仍旧笼罩在浓稠得黑暗里。   那是荒原深处,森林和沼泽更远处,是冥河,是死亡之海。   但,不知何时,有一串脚步从河岸蔓延上来了。   从河谷到沼泽滩涂,到森林,到荒原……   脚步途经的地方,最凶狠危险的怪物都仓皇躲避。   那个人说,他唤醒了自己,自己是他的。   但,那个人再也没有来过了。   君罔极很耐心,他一直等着。   可是,他等了很久很久了,那个人还是没有来。   ……我可以去找你吗?   他这样问。   那个人没有回答,那个人没有拒绝,那个人默许了。   于是,他从冥河死海之中走出来。   荒野的风里有血的味道。   将死之人魂灵没有归于冥河,躯体化作游荡的邪物,嗅到了人的味道在狩猎。   惨叫和救命声传来。   慌不择路逃亡的人摔倒在地,看到出现在眼前的黑色的靴子。   来人仰头惊恐望去。   黑衣的青年没有看他,淡漠寂静的眼眸望着那些腐尸妖物,他捡起人类掉在地上的刀挥了下去。   一只腐尸死了,无数腐尸围了过来。   在刀影之中化作碎了枯骨。   那些是没有灵智的低等怪物,甚至不知道恐惧,只有觅食的本能。   失去躯体支撑就没有办法再存活。   濒死之际得救,幸存的人们庆幸不已,对救了他们的黑衣青年百般感谢。   他们惊叹着,原来即便没有阴灵阳灵的普通人,凭借精湛的刀法,仍旧可以以一当百对付那些荒野怪物。   君罔极一言不发听着他们说话,直到那些人问他要什么,希望他收下救命的谢礼。   他淡淡地说:“不要谢礼,我找人。”   他和那些开拓者一起回到城镇里,去到人类聚集之处最大的城市。   “……你要找人的话得先找个落脚的地方,有一个能糊口的工作。月宗的三公子正在挑选护卫,我看你身手不错,若是能得到赏识,到时候想找谁都方便。”   他们热心地帮他报了名,给他指路阴主的府邸位置。   君罔极默默走入选拔的人群。   他能嗅到,也能感觉到,他和那个人的距离在无限靠近。   “姓名。”月宗的人登记着选拔之人的信息。   天衡一身白衣,他用的身体是月宗之人,眼睛的颜色是黑色的,并不需要遮掩。   “末月。我的名字是末月。”   “这是铭牌,拿着去排队。”   庭芜没有跟来。   他的脸月宗的很多人都熟悉,一旦出现就会暴露身份。   天衡站在队伍里,看到旁边一身黑衣的青年,对方身上的气质让他怔了一下。   “这次的竞争对手似乎质量很高。”   若是在别处见到,天衡一定会招揽对方,结交朋友。   但他现在无瑕心情,马上要见到阿雪了,虽然阿雪未必能认出现在的他,天衡的心绪还是一阵波动,很难冷静平息。   他死在温泅雪面前已经一个多月了,庭芜说阿雪那时候受到很大的刺激。   天衡不由在想,阿雪现在是什么心情呢?   会为他伤心吗?还在恨他吗?   还是活在忧伤之中,心如死灰?   会怀念他们最初的相遇吗?   但愿死亡带走所有伤害,留下些微的美好。   天衡想,温泅雪此刻定然是苍白的,阴郁的,被他的死去所打击,不得不活在行渊他们的控制下,黯然消瘦,心如死灰。   他这样想着,已经感到怜惜心疼。   没有人比天衡更了解温泅雪,哪怕是温泅雪自己,因为是他一手缔造了温泅雪如今的性格。   他用了五年的时间,给他极致温柔的爱,也带给他极致绝望的伤害,任何人也无法取代他在温泅雪灵魂留下的烙印。   听到月宗的人念到:“宗主和三公子到。”   天衡眉骨一跳,行渊居然亲自来了,果然,温泅雪的确被行渊他们掌控着,并不自由。   这样也好,他们越是如此,温泅雪越是会疏离他们。   他正好有机会,以新的身份重新站在温泅雪身边。   天衡低下头,随着一众人念着恭迎的话。 第165章 龙傲天为了天下苍生牺牲一切5   一行人缓缓走来。   天衡的死让这个世界头顶的黑暗淡去了不少, 但仍旧是乌压压的晦暗。   护卫队们的左手平举,在他们掌心上方,一个个月亮一样的光球凝聚出现, 照亮了周遭。   这些人神色平常,显然阴灵充裕, 凝聚光球于他们而言不费吹灰之力。   之后, 行渊和温泅雪才走来。   天衡缓缓抬眼, 余光打量着人群。   被拥簇在中间的温泅雪的身影一闪而过, 被那些人严密遮挡住。   只是惊魂一瞥,天衡的心很快地跳了一下。   明明在他的意识里只是分隔几天, 再次见到温泅雪,却有一种沧海桑田物是人非的感觉。   只有看见温泅雪时心头涌起的爱意,仍旧和从前一样。   温泅雪穿着黑衣, 在幽冥之地, 喜欢穿黑衣的人很少, 因为世界太黑了, 黑衣很容易叫人看不见。   但温泅雪很没有安全感, 他好像无时无刻不希望把自己藏起来。   只是不管他穿什么,都无法做到这一点, 温泅雪就算一言不发、疏离静默, 只要他出现的地方就无法叫任何人移开不管不看。   如果他是黑色的, 他就是水墨画作的盛开的牡丹花。   是夜色之中奔涌的清澈的瀑流泉水。   温泅雪的神情是冷漠的, 他的脸上没有丝毫情绪, 眼神也像是空的, 好像对任何事情都提不起兴趣, 像是活在梦里一样, 周围的一切都像是与他无关。   他的眉眼纯澈, 每一根睫毛却像是漠然的,眉宇之间却甚至还有几分不谙世事的孩子气,像是被精心饲养的名贵脆弱的花。   但,那种说不清道不明的与纯真矛盾的冷冽,又让人想起危险华美的妖物的幼生期。   天衡在他身上感觉到生疏和距离,但这份遥远却让天衡比过去任何时候都更爱温泅雪。   温泅雪百无聊赖坐在那里。   行渊对他说话,他也垂着眼眸,像是在听着,但不见得有几分专心。   天衡缓缓蹙了眉,他意识到,那两个人之间的氛围似乎并不是强迫者和被强迫者的关系。   温泅雪在行渊面前,虽然不见得全然放松,但也并不戒备,更不排斥。   ——行渊是怎么做到的?!   他有一种属于自己的珍贵之物被人觊觎,并且触碰的怒意和嫉妒。   “你想要什么样的下属?忘了问你,招揽他们主要做什么?”行渊看着温泅雪说。   他这样问并不是出于防备怀疑,行渊还不至于怀疑一个饮下冥河水白纸一样的人,他只是注意到温泅雪的兴致缺缺,引导他说话。   温泅雪想了一下,抬眼看来,纯真得有些不谙世事,说:“陪我玩。”   他说完,像是自知失言,抿了一下唇,做错了事一样看着行渊,但乌黑美丽的眼底却是冷然的。   ——他并不真的觉得自己有错,他只是怕他的答案让自己不高兴。   行渊读懂了,他并不在意,但他不能让温泅雪这样觉得。   行渊审视一样望着微微紧张的温泅雪,故意显露几分不高兴:“我和玄桅不能陪你玩吗?为什么想要别人?我不喜欢你对我隐瞒,或者撒谎。”   温泅雪的紧张、在意都只持续了很短,他并不擅长掩饰自己,眼神一瞬露出阴郁的锐利,浮现出内里厌烦、晦暗、阴鸷、躁狂、不逊的一面来,只是仍旧稚嫩,以至于毫不遮掩。   行渊并不意外,温泅雪不擅长讨好任何人,早在他被天衡掌控时候,这些就是他表现出来的本性。   像是一只蠢蠢欲动,试探主人边界,总想咬一口反过来自己做主人的小怪物。   但小怪物权衡了一下,知道自己无法反抗主人,于是阴郁的攻击性没有持续多久,他就低头顺从了,蔫蔫低落:“我觉得,我好像忘记了什么人,是很重要的人。想要找到。”   他说这句话的时候,眼睛里泪水在打转,像是要哭了一样,但忍住了,只是眼圈发红。   天衡听到了这些话。   他的心头顿时一震,一种又酸涩又甜蜜的感觉在心上流淌。   ——阿雪好像忘记了什么?他们对他做了什么?   ——但,就算是忘记了一切的阿雪,也还是记得他。   ——他果然是爱我的。   行渊听到温泅雪这么说,眼底也微微一沉。   温泅雪居然还记得天衡。   还真是痴情呢。   可是,天衡已经死了。   想到这里,行渊眼底的沉冷散去了不少,他笑了一下,温和地说:“哥哥说过的,你想要什么都可以告诉我,哥哥都会给你的,为什么要伤心,难道你不信我吗?”   温泅雪望着他,含着泪意的眼底有小心翼翼地观察,想要知道他是不是真的。   行渊低头喝茶,没有看他,纵容地说:“去吧,我给你找了很多人,看看里面有没有你想要的玩伴。”   温泅雪被水色浸润的眼眸清澈莹亮,漂亮极了。   “都给我吗?”   行渊点头。   温泅雪鼓起勇气:“我选了,就是我的吗?确定不反悔吗?”   行渊忍不住想笑,被可爱到了。   但他没有忘记,驯服这件事是要讲究规矩的,不能一味的放纵。   “只能一个。”   温泅雪观察了他一下,凑过去,小小揪着他的衣袖,低头:“谢谢哥哥。”   这不是温泅雪第一次叫他哥哥。   但却是第一次撒娇。   行渊的喉结滚动了一下,喉咙微微发干。   热意上涌,突如其来的绮思晃动了他的理智一瞬。   一阵涟漪,手中的茶杯茶汤不稳,险些洒出一些。   温泅雪已经松开他,向那些人跑去。   持着月光灯盏的侍卫随着他靠近让开,任由他打量那些人。   温泅雪似乎早就有了目标,他毫不停顿向着一个人走去。   天衡看到温泅雪朝他走来。   他的唇角止不住微扬,甜蜜激越的心绪。   护卫呵斥:“低头!”   即便垂眸只看着脚尖,天衡也知道,温泅雪在走向他。   温泅雪就站在他面前不远处,他甚至能感觉到他身上清冽的香味,是一种水生的香草。   感觉到温泅雪的目光在看向他。   天衡这幅身体和他原身有三分相似,都是穿着白衣,气质都是温雅高华的,身上的熏香是淡淡的沉水香。   “我们是不是哪里见过?”   温泅雪的声音很小,有一种不自知的彷徨委屈。   众目睽睽之下,天衡无法抬眼,无法回答他。   因为他知道,行渊就看着这里。   行渊肯定也发现了,这个叫末月的人和曾经的天衡的相似。   但,生人化作死灵是禁术,行渊不知道这一点,就不可能把自己两个身份联系在一起。   只要他克制着,不要主动暴露,行渊再怀疑他,也最多只会想到他是知情人找来,故意模仿死去的天衡,而不是他就是天衡。   不能回答。   天衡感到微微心疼,但他知道,自己绝不能回应。   他低下头,在心底回答了温泅雪。   ——是我,我们当然见过,我们是命中注定的爱人。   ——你是我最重要的,唯一所爱之人,我也是你唯一能爱的人。   下一瞬,他看到,温泅雪的下摆在他身边晃动了一瞬,毫不停留,向他的旁边走去。   天衡:“……”   一瞬的茫然,他知道有什么不对,但他无法反应过来。   他只是后知后觉,他旁边有个人,在他心中回答的时候,轻轻嗯了一声……回应了温泅雪?   温泅雪带笑的,小孩子一样欢喜的声音,像是对暗号一样,郑重地说着幼稚谁也听不懂的话:“你来找我玩吗?你属于我吗?”   这一次,天衡听清楚了。   那个人,那个似乎穿着黑衣服,气质独特,但眼神淡漠死寂的男人。   对方的声音,认真地回应:“嗯,我属于你。”   温泅雪在和那个人说话?   他不是……不是对自己说的吗?   ——错了!全错了。   ——温泅雪认错了人!   ——有人冒充了自己,窃取了温泅雪的爱意!   天衡顾不得一切,抬头错愕望去。   他看到,从来不喜欢任何人碰触他的温泅雪,双手拉着那个人的手,乌黑的眼眸盈满笑意,像春水渐生,和那个人的眼眸对视着。   他看上去好像下一瞬就会拥抱那个人一样,或者等待那个人拥抱他。   毫不设防,甚至是欣然期许着。   在那个人回答后,他拉着对方走出来,忍着想要挽住对方手臂的动作,边走边望着对方的眼睛,向坐在那里的行渊走去。   像是,像是新人在婚礼上携手走向父兄。   这荒唐的念头,和荒诞的情景,让天衡整个心脏都冰冻了一样,呼吸一滞。   温泅雪:“你叫什么名字?”   “君罔极。”   温泅雪:“我叫温泅雪,你知道怎么写吗?”   “我知道。”   天衡死死望着他们从他面前经过。   温泅雪没有看他,一眼都没有,余光都没有。   他完全没有看到这个叫末月的人,没有意识到这个叫末月的人眼熟,没有想到他和天衡像。   他把他完完全全彻彻底底忘记了!   “低头,谁允许你看了?”   侍卫呵斥道。   天衡没有理会,他还在望着,他的反应实在太大了,让人无法不怀疑。   侍卫立刻示意一旁的人,毫不留情拿下他。   怀疑他是日宗那边派来的刺客。   天衡被控制住,跪在地上,被压着头颅低头,还是执拗地望着温泅雪的背影,死死地难以置信地看着。   就好像眼前这一幕荒诞离奇,完全超乎他的意料,就像人坚信的事实崩塌了。   某种意义上,也的确如此。   天衡可以接受温泅雪忘记一切。   甚至可以接受,温泅雪把他忘记了。   但他不能接受,忘记了一切的温泅雪记得某个人,那个人却不是自己。   这让他甚至感到从未有过的情绪……像是绝望。   但天衡毕竟不是普通人。   他很快在极致的打击和嫉妒里冷静了下来。   他试图分析,为什么会这样。   过去,温泅雪身边只有两个人可以信任依赖。   一个是他,一个是庭芜。   那个叫君罔极的人和任何人都不像。   温泅雪现在不对劲,显然心智不正常,温泅雪过去就已经很不正常了。   那个叫君罔极的人唯一和温泅雪记忆里某些重要的人和事重叠的,是他穿着黑色的衣服。   庭芜穿黑色的衣服。   庭芜是天衡派到温泅雪身边的,庭芜就代表天衡的衍生。   所以,是行渊对温泅雪做了什么,不但让他失去了记忆忘记天衡,还让他记忆错位混乱,他把天衡和黑色联系在了一起。   温泅雪记错了他,颠倒了记忆。   一定是这样的!阿雪只是认错了人。   这不怪他,是行渊的诡计,他在通过毁去阿雪记忆里的美好,来报复、来伤害阿雪。   这样的话,想要起到伤害的作用,行渊一定不会真的让温泅雪忘记一切,他一定会在合适的时机让温泅雪再度想起来。   只有这样,行渊做的一切才有意义。   这样的话,一切还有转机。   这个推理和猜想让天衡崩坏的心理得到了稳定。   他彻底冷静下来,并开始想自救的办法。   他见到温泅雪时候的异常,引起了月宗这些人的注意,他们一定会来审问他,甚至行渊本人会来。   关在地牢的天衡镇定地想着脱身的办法,但他总忍不住浮现温泅雪拉着那个人离去,对那个人亲昵不设防的说话。   即便是十五岁的温泅雪,也从不是一个天真的孩子。   他从寒天之境出来,天然就对一切带有防备和敌意,即便是对天衡,他也没有天真孩子气的一面,他只是外表纯真,神秘无瑕。   他对天衡的依赖,是天衡一手促成的,是在危险边界生命被威胁时候,濒死抓住浮草蛛丝的绝望,催生的依恋。   他甚至或许不懂,什么是爱。   温泅雪一直都是一只华美蒙昧危险的猛兽。   但,重逢时候天衡见到的温泅雪,是一朵美丽无害脆弱的花。   这是天衡曾经想做,但没能做到的。   是行渊拔了他所有的刺,让他变成这样。   而那本是属于自己的权利!   “他是我的,你怎么敢?”   占有欲,属于自己的所有物被他人染指的暴怒,让天衡的心一分为二。   他一面想冷静,从长计议,想线下如何脱困,一面只想报复,想杀了行渊。   更想杀了那个鸠占鹊巢,窃取了他的位置的君罔极! 第166章 龙傲天为了天下苍生牺牲一切6   在温泅雪毫不犹豫向天衡走去的时候, 如天衡所想,行渊的确一眼就看到了。   他放下茶盏,示意身边的护卫长过来。   “一排右三穿白衣的那个, 是什么来历?”   护卫长立刻说道:“他叫末月,是我们的人,家世清白过往清晰。”   行渊眯了一下眼,他和天衡打过交道, 纵使那时候天衡躲在温泅雪背后, 但行渊也早就察觉到背后主事的人是天衡了。   这个末月和天衡极其相似。   这份相似甚至是毫不避讳的。   但也因此, 显得过于刻意了。   就像是人设定好主动抛出的破绽, 连诱饵都说不上。   和天衡想的一样, 行渊看到温泅雪走向天衡的一瞬, 是震惊和恼怒。   温泅雪连喝下冥河水都还能记得天衡,甚至在无数人中毫不犹豫就走向了天衡, 行渊甚至怀疑冥河水没有用, 温泅雪在装失忆。   如果玄桅在这里的话, 就会察觉到行渊的不对劲,因为但凡行渊有一点冷静, 就会想到最简单的悖论, 如果冥河水当真无用, 温泅雪是在假装失忆,又怎么会当着行渊的面主动暴露自己?   但玄桅不在。   在温泅雪站在天衡面前,问他是不是见过的时候, 行渊站了起来。   他几乎就要下令, 让所有人拦住他们。   他以为温泅雪装疯卖傻, 在等天衡在救他。   然后, 行渊和天衡都紧绷的那一瞬, 看到温泅雪走向的是旁边那个陌生的毫无存在感的青年。   行渊那一瞬的错愕不比天衡少。   以至于温泅雪拉着君罔极的手走向行渊的时候,行渊都没有恢复正常,他还站着。   行渊看着,温泅雪言笑晏晏走回自己面前。   听到温泅雪说:“哥哥,我选到了,我就要他。”   行渊看着温泅雪欢喜纯稚的笑容,看着在温泅雪身后背景里面露惊愕,被护卫们压制在地上的末月。   他怀疑,温泅雪根本要选的就是末月,只是在最后一瞬反应过来了,所以临时随意选了旁边的人,好打消自己的怀疑,掩护那个末月,隐藏温泅雪根本没有失去记忆的事实。   温泅雪此刻纯真乖顺的笑容,和从前温泅雪苍白阴鸷的神情同时浮现在行渊眼前和脑海。   人的心底一旦有了判断,看什么都像是证据。   行渊认定了温泅雪是在遮掩,对自己装疯卖傻演戏。   认定了这个叫君罔极的人是温泅雪随意拉进来的障眼法。   但,行渊不打算拆穿,温泅雪和他演戏,他也和温泅雪演,这样更好。   行渊对着压制着末月的护卫们抬了一下手,示意他们将人关押起来。   然后,他对温泅雪露出一个温和的笑容。   “你开心就好。哥哥说过,你可以选任何人。”   温泅雪看向君罔极,眼眸弯弯,笑容绚烂而有几分蜜似的清甜。   这在已经产生了怀疑的行渊眼里,是在故意为之,祸水东引。   行渊笑着,伸手落在温泅雪的头上,想要摸一摸。   他记得,温泅雪很讨厌别人碰他,尤其碰他的头。   阴主以前不喜欢温泅雪,就是因为温泅雪面对阴主的亲昵都会像野兽一样露出戒备敌视。   在行渊的手落下的那一瞬,温泅雪分明没有看他,但身体已经因为察觉到而有一瞬的绷紧。   像是无处躲避的小动物,像流浪的小猫,虽然不喜欢被撸,但为了生存违背本能,强行让自己装作不在意。   行渊唇角上扬,一想到温泅雪是有记忆的,却不得不忍耐自己的触碰,他甚至觉得冥河水无效简直好极了。   然而,他的手没能落下去。   有另一只手出现在温泅雪的头顶上方,护着他,阻止行渊的手落下碰到。   同时,那个人拉着温泅雪往一旁走去。   因为完全出乎意料,行渊那一瞬甚至没反应过来。   他顿了一下才看向这只手的主人,那个被温泅雪临时拉出来当挡箭牌和障眼法的,在他这里毫无存在感的黑衣青年。   好像是叫……君罔极?   那个叫君罔极的青年没有看行渊,他的眼神始终注视着温泅雪,拉着温泅雪,一言不发往旁边走去。   理所当然地被忽视了。   这还是第一次,以至于行渊甚至没能做出任何反应。   反而是温泅雪,温顺地任由那个人拉着自己往前走,一面回头看向行渊,眼底有小心翼翼的观察。   “哥哥,我们去玩了。”   行渊看着那个叫君罔极的人,气笑了。   但他没有将那个毫无分寸,不知道自己定位的工具人放在眼里。   行渊对温泅雪露出更加温和的笑容:“去吧。”   温泅雪便拉着那个黑衣人飞快地跑了,像小孩子拉着玩伴跑出大人的监管范围一样。   行渊收回视线。   “那个人是怎么回事?”   护卫长立刻报出对方的资料:“……是蛮荒边地那边的人,不懂规矩和礼仪,是第一次进城,说是为了寻人。此人体内没有灵力,但有一手好刀法。”   普通人吗?   所谓蛮荒边地,指的是幽冥之地里和未开拓的荒野接壤的地带,起着缓冲荒原黑暗和城市的作用,只有奴隶和贫民住在那里。   还有便是流放的罪犯。   荒野中的妖邪和怪物,会出于需求血肉,攻击人类。   但一旦喂饱它们,祂们就会退去,不会深入城市。   所以蛮荒边地的人等于是被放逐的祭品,用来保护城市贵族和平民的人形防御城墙。   “原来是那里出来的人。”   怪不得不通礼仪,做出这种找死的事。   行渊微笑了一下,平静:“暂时不用管他。”   他还不至于这么掉价,小心眼到和这种毫无身份的人计较。   “把那个叫末月的人,严加看管,外松内紧,看看能不能钓出什么人。”   黑耀和日宗的人退走。   那一日天衡死时的献祭让幽冥之地第一次有了黑夜和白天之分。   人们开始将天空不那么黑暗的时刻叫作昼,将如从前一般的黑暗称作夜。   这代表什么?   代表人心在偏向日宗。   而他们这边还不知道祭祀那日到底怎么回事,为什么会这样。   尽管这段时间以来,月宗这边在宣传,当初的祭祀是日宗发起的,但献祭牺牲的人是月宗的三公子和大祭司,因此天空出现一半时间的光亮,这是月宗的功劳。   暂时稳住了人心,但长此以往肯定不行。   行渊甚至有些后悔,太早给温泅雪喂食冥河之水。   否则,有可能从温泅雪嘴里得知真相的。   不过,现在出现的这个叫末月的人,似乎可以帮助他找到新的线索。   更何况,温泅雪很可能没有失忆。   ……   一切波诡云谲,那两个人并不知道。   温泅雪拉着君罔极飞快跑走,远离行渊等人。   他们跑到了一处花园里。   温泅雪拉着君罔极的手,躲在假山之间,问他:“没有人跟来吧?”   君罔极看着温泅雪的侧脸,温泅雪的注意力在外面。   “没有。”   温泅雪露出一个清浅的笑容。   他抬眼望向君罔极。   假山的空间有限,本就昏暗的世界,这里更加的黑了。   但君罔极的视线并不受黑暗影响,他能看清温泅雪每一分的神情。   温泅雪望着他,乌黑的眼眸莹润清澈,脸上神情却是空的。   君罔极:“你是因为害怕,才躲在这里吗?”   温泅雪:“我喜欢黑暗,觉得黑暗更有趣。人在黑暗里因为看不清对方的脸,所有的判断都只能靠感觉,一个人往往会变成和光下不一样的人。”   君罔极声音低轻下去:“但是,你和光下是一样的。”   温泅雪缓缓笑了一下。   在寒天之境十年,那里没有光,温泅雪比任何人都更适应黑暗,他在黑暗里是能看见的。   即便没有眼睛,也能“看”到,每个人心底真实的欲望和想法。   心里的和嘴里说出的,脸上和眼神表露出的,是不一样的。   他看着晦暗里的君罔极,对方的轮廓被黑暗雕刻,眉眼五官,像蘸着心意画就,浅灰色的眼睛,像书上写的传说中的月光。   温泅雪的眼神虚画着他的脸,从眉骨到侧脸,到清晰的下颌线,到喉结。   温泅雪没有说话。   君罔极也没有,他眼神安静,看着温泅雪。   温泅雪知道他在看自己,对方的眼神明明专注,但却毫无重量,让人觉得安全,像黑暗本身。   “你能喜欢我吗?我喜欢你,想要被你喜欢。”温泅雪说,孩子一样的简单直接,乌黑的眼眸好奇望着君罔极。   君罔极:“好。”   温泅雪望着他,手指轻轻落在君罔极的薄唇上,好奇地小心翼翼地触摸着,他从一开始就想要碰触。   在黑暗里凝望着君罔极的眼睛,缓缓靠近,是只差一点就亲吻上去的距离。   眉眼纯真干净,毫无欲望。   只是摩挲唇瓣的手指轻轻。   他摩挲完了,闭上眼睛,在自己的下唇同样的位置上轻轻触碰摩挲了一下。   然后睁开眼睛,对君罔极露出一个纯澈无邪的笑容。   “我梦到过你,你和梦里不一样。”   君罔极轻声:“嗯。”   他没有解释,自己为什么和梦里不一样。   在说:“你不喜欢被人摸头,还是不喜欢任何触碰?”   温泅雪望着他,没有回答,却问:“你刚刚在保护我吗?”   行渊的手落下来的时候,这个人遮挡住了。   君罔极:“嗯。”   温泅雪眼眸的水色清润,望着他:“如果我说是任何……”   君罔极声音和眼神都淡淡,隔着安全的距离:“任何触碰都不会有了。”   温泅雪:“你保护我吗?”   君罔极:“我保护你。”   温泅雪的眸光孩子一样望着他:“包括来自你的吗?”   这个世界上有许多人说过保护他,但那并不是保护,是私欲和占有。   君罔极:“我也包括。”   温泅雪伸出手,那个身形挺拔瘦削的青年,缓缓低下头,让温泅雪的手指能轻易摸到他的头。   温泅雪的手轻轻摸了一下,像摸到了猛兽坚硬粗粝的皮毛,温泅雪的皮肤过于脆弱,轻轻碰一下掌心便红热了:“你喜欢被摸头吗?”   君罔极垂着眼眸:“是别人,不喜欢。是你,喜欢。”   让一朵脆弱的毫无安全感的花不害怕的最快的方式,是猛兽自己主动驯服变成乖乖。   他不希望温泅雪害怕他。   温泅雪:“为什么?”   君罔极低声淡淡:“因为喜欢。”   温泅雪:“我让你喜欢,你就喜欢吗?”   “你说,我属于你。”   温泅雪坐在地上,在黑暗里仰望着对方。   这个世界没有任何东西属于过他。   君罔极也坐在地上,和他平视。   温泅雪一下一下摸着对方的头,像摸一只皮毛华丽的猛兽,清澈莹黑的眼眸清冷又脆弱,纯真又轻慢,像浅薄蒙昧,像疏离空洞:“我想要一只猫,你做我的猫吗?”   祭品视鬼神如爱宠,是一种冒犯,没有任何神明会接受这样渎神的行为。   温泅雪一瞬不瞬望着君罔极,对方眼底的寂静和冷锐,应该是淡漠的,感觉到的却是淡淡的无尽的温柔,像潮湿的雨天醒来,大猫的呼噜:“我属于你,你需要我是什么,我就是什么。你想要猫,我是你的猫。”   他坐在黑暗的山洞里,缓缓靠过去,孩子一样用自己的全部搂着君罔极的脖颈,头抵着头,轻轻闭上眼睛。   像被圈养的猛兽抵着他唯一的自由的同类。   温泅雪轻声:“你不需要保护我,我会保护你。你只要属于我就好。”   这个世界没有任何东西属于过他,但现在好像有了。 第167章 龙傲天为了天下苍生牺牲一切7   行渊很大方。   他当初说温泅雪只能选一个人, 但在温泅雪选了君罔极后,又从那些候选人里挑了五个送到温泅雪这里来,供他差遣。   “跟你说笑罢了, 哥哥怎么可能只给你一个人,这哪里够用?我不是还说了, 日后你可是要来帮我的, 像玄桅那样。”   行渊这样说着。   就像一个真正的好哥哥那样。   他看了一眼站在温泅雪旁边一言不发,眼里没有任何人的君罔极, 原本下意识要抬起落在温泅雪肩上的手,不知道为什么收回了。   就好像直觉告诉他最好不要这么做。   行渊作为月宗的阴主很忙,他没有耽搁, 叮嘱了温泅雪几句就走了。   “……盯着他们,随时向我汇报。”   队列里有人记起这道密令, 隐晦地看了一眼温泅雪和一旁的君罔极。   温泅雪敏感地回头望去, 从来纯稚的眉眼, 眼神一瞬的冷冽锐利。   那五个人穿着黑白色的统一制服,纷纷垂眸,眼观鼻鼻观心,看上去像是受过训练的,而不是随便从各处报名的人里找来的五个人。   无论那些人听命的是谁,都不会是温泅雪。   ……   “你是什么人派来的?”   监牢里化名为末月的天衡终于等来了审问。   审问他的人叫令瑛, 天衡认得对方,这个人是行渊的左膀右臂, 曾经的职位是少司命, 现在行渊上位, 对方应该高升了, 怎么也是个祭祀长老。   双方都曾打过交道, 天衡不得不小心。   他被用过刑,做出内里虚弱恐惧表面佯装镇定的样子。   “我说了,大人能饶我性命吗?”   令瑛板着脸,毫无感情说:“那要看你说得东西有没有价值。说了有价值的,可以活。不说,只有死。”   末月苦笑。   在大牢的时候,天衡就已经想好把自己全然当作末月了。   末月收起笑容:“我是月宗的人,我的父母亲人好友皆是月宗之人,我自然效忠阴主。我所说之事,事关重大,唯有阴主本人可以听。”   令瑛皱眉,她冷冷道:“我看你是不老实,继续。”   她坐在外间的椅子上,这次再怎么刑讯,里面都没有声音了。   过了一会儿牢头出来低语:“看上去对方是真的打定主意了,再用刑恐怕性命不保。”   令瑛皱眉,对方死就死了,但她担心当真错过什么消息。   “等着,别让人死了。”   天衡昏了过去。   他不担心他们如何对他。   末月这个身份活着的话,于他有用,死了的话他可以顺势换一个身份,无论怎样发展,他都立于不败之地。   端看行渊这边怎么发展。   天衡唯一担心的是,末月这个人活着,却被一直关在牢里。   不久之后,令瑛再度提审末月。   这一次,令瑛站着,在她旁边的帘幕后面坐着一个人。   末月微微发抖,在昏死的边缘极力说着:“阴主大人,我有极为重要的消息,任何人都不能旁听。”   他的声音因为虚弱和挣扎,近乎失真。   行渊沉吟着,抬了下手。   令瑛和审讯的狱卒鱼贯而出。   行渊温雅淡淡的:“说吧,现在只有你跟我了。”   末月身上的白衣染血,在地上趴着,双手带着枷锁。   他极力仰头望着行渊:“尊主,天衡没有死。”   行渊正在喝茶,他对对方的话原本没什么期待,但在这一瞬他的动作顿住了。   他缓缓朝那个叫末月的人望去,面色和煦带着几分笑意,眼神却冷。   “你想活命没关系,只要你说了实话,我并不喜欢杀人,但若是让我知道你撒谎……”   末月慌乱:“在下所说句句属实。”   行渊站起来,手指拨开珠帘望着他,带着几分微笑道:“你怎么知道天衡没有死?”   末月吞咽了一下,镇定地仰望着行渊:“因为我就是天衡派来的卧底。”   行渊微微抬眉,不置可否:“继续说。”   末月:“天衡早就知道黑耀有反叛之心,但他十分想从黑耀那里探知一个秘密,于是在叛乱之前他布置了一系列计划,随后假装让自己被黑耀俘虏。”   行渊稍微起了好奇:“什么秘密?”   末月点头:“他想知道的秘密是——日宗为什么在十五年前绑架月宗的三公子,一个五岁的幼童?”   行渊的神情顿了一下,这个问题他也想知道。   玄桅至今追寻黑耀等人的踪迹,就是想要得知这些问题背后隐藏的机密。   末月显然很想活命,他不等行渊问,立刻就和盘托出自己所知:“我那一日也在现场,探听得知,三公子温泅雪身上隐藏着一个天大的秘密,这个秘密关系到幽冥之地的未来。但更深层的秘密,我没有资格得知。我虽然不知,但黑耀定然是对天衡全盘托出了。”   行渊长眉皱起,但他素来心性沉稳,只道:“还有呢?”   末月咬牙:“两个人一番商谈后似乎达成和解,黑耀就释放了天衡,但还秘密监视着他,直到祭祀那一日。”   行渊看着他,从容不迫道:“祭祀那一日发生了什么,所有人都清楚不过,你却说天衡没死。”   末月:“因为死的那个是天衡的替身!我之前说过,天衡在被黑耀俘虏前做过安排,他的安排有二,一是命我潜伏起来待命。二是如果黑耀对他下手,便让替身代之。最终结果阴主应当看到了,天衡死了可是现场却没有尸体,这怎么可能?定然是他使了金蝉脱壳之计。”   行渊眯了眯眼:“你就是因为没有看到尸体,便猜测他没死?觉得死的是替身?”   末月慌乱又肯定:“不,还有其他证据。我原本只是半信半疑,结果不久前半夜有人传递消息给我,命我参与三公子招揽下属一事。他说,以三公子对少主的情意,看到我这个有几分相似的替身一定会将我招揽在身边的。那封信无论口吻还是笔迹,都与此前的天衡一模一样。”   行渊顿时恍然大悟。   “这是他做得出来的事,看来他或许真的没死。”   只是,天衡怎么也想不到,玄桅会找来冥河之水喂给温泅雪。   行渊露出笑容,但突然想到温泅雪一系列的反常,以及他怀疑温泅雪在装失忆这件事,他的笑容敛起几分。   这个消息,行渊并不打算透露给任何人知道。   想想看,如果天衡知道温泅雪把他忘了,该是多么有趣。   末月在地上叩首,紧张郑重地说:“我是月宗之人,我绝不可能真的效忠日宗的宗主,当初天衡以祭祀的身份招揽了我为他做事,我一步错步步错,我愿意将功赎罪,只求阴主给我一个活命的机会!如果阴主不愿宽恕,只杀我一人,求阴主看在我说的这些情报的份上放过我的家人。”   行渊侧首望着他,悠然地说:“别担心,我不杀你,还会委你重任。”   末月脸色刷地苍白:“如果天衡知道我背叛了他,不会放过我和我的家人的。”   行渊抬眉:“怕什么,如果他觉得你背叛了你的家人现在就该死了,但至今还没有人动手,说明他也不确定,只要你想出一份说辞来让他相信你骗过了我,除非他本人在你面前,否则应当并不肯定你背叛了他。”   末月咬牙,点头:“天衡至今都未能出现,让属下接近三公子身边,很可能说明他现在麻烦缠身,无法亲至。属下愿意为阴主一试!”   行渊拍拍手。   退出去的令瑛眨眼睛出现在他面前。   “阴主。”   行渊:“给他准备一身干净衣服,仔细疗伤,阿雪那里的护卫还少一个,就让他过去吧。”   令瑛不解,但她毫不犹豫答应了。   末月叩首谢恩,低下头的眼睛里却缓缓沉下,露出属于天衡的神情。   行渊比他想的还难对付,不过,这一局暂且是他赢了。   行渊怎么也想不到,这个对他跪地祈求的阶下囚,不是什么替身,就是天衡本人。   行渊看向跪地的末月:“如果天衡的人找来了,你从牢里出来这事怎么解释你自己去想,我不会帮你。他一旦有任何消息,第一时间通知我。”   “是!”   行渊顿了顿:“三公子那里,你可以照旧。”   末月露出不解。   行渊微笑冷冷地说:“你可以遵照天衡的意思,多余的话,不需要我来解释了吧。”   末月:“……是!”   ——不对劲,行渊到底想做什么?他的意思是,末月可以以天衡的名义接触温泅雪吗?   ——行渊不信任温泅雪,还是不信任末月?   ——难道温泅雪失忆这件事另有隐情?   ……   天衡来到温泅雪的雪斋时候,那五个行渊派去的护卫都在院外。   “几位大哥怎么站在门外?阴主不是派我们来保护三公子的吗?”   末月和天衡都是同样温文尔雅类型的,极具亲和力,只要想就能让大部分人放下戒备。   贾易叹口气,有些压不住的怨气和酸意:“三公子有人保护呢,哪里看得上咱们?”   天衡露出半真半假的意外,惊讶又了然:“难不成是那一日三公子亲自选定的那个人?”   贾易也认出了末月,这下着实是一惊,嘴上还说道:“可不是他吗?那个君罔极的,仗着生得一副小白脸的样子,得了三公子的亲眼,这段时间三公子只让他近身,同吃同住的,哪像什么护卫,我看是找……”   他说到这里,自知失言,戛然而止。   然后看着天衡装模作样叹气:“说起来,论外貌还是气度老兄你可比那个人强多了,我们看得真真的,那一日三公子分明是向你走去的,怎么就叫他给截胡了。”   天衡故意露出一丝苦笑:“我那一日也作此想,自作多情,还以为三公子在对我说话,这不心态失衡差点冲撞了主子,被好一顿责罚。”   那日的阵仗大家都看到了,现在末月毫发无伤出现在这里,有心人肯定会揣度他怎么被放出来的。   贾易笑道:“那你运气不错了,还能再被派到三公子这里来。”   天衡微笑:“我有几位亲戚,运气好能在主子那里说得上话,碰巧主人心情不错,便小惩大诫放过了。只是……”   他露出心疼的表情,摇头叹息:“算了,不说也罢。”   贾易等人却明白了,这个叫末月的人原来有后台,定是使了银子,原本冷眼旁观贾易和他说话没有搭理的其他人,顿时神情缓和,有心想和他交好。   天衡虽然生来贵胄,对于底下人的人心浮动却再清楚不过,他永远知道怎么以最简单最快的方式让别人信任他依赖他。   “……我们都是些糙人,人情世故不大懂,以后还望兄弟多多提点。”   天衡谦逊斯文地说:“大哥说的是,以后我们六个人的荣辱都牵系在三公子身上,谁犯了错其他人都得跟着受罚,自然是要互相帮忙互相提携的。”   几句话间,六个人俨然便以天衡为首了。   天衡摆出的亲和的神情微变,带出几分理所当然的自傲,他踏前一步:“那个叫君罔极的人虽然也是咱们一道的,但边地来的人,谁也不清楚家世来历,万一被日宗的人冒用身份对三公子不利,那可就糟了。”   他说着,已经率先踏入院中。   贾易迟疑:“可是三公子说没有他的令不准我们进去。”   说话间,天衡已经走进了数米远,其他人略一犹豫也跟着踏进去。   贾易顿时一愣,隐约意识到自己再也指挥不动这些人了。   在这之前,他才是隐隐的队长。   但天衡目不斜视大步走进去的气势,叫他心下微怵,只觉得对方和方才言笑晏晏的谦逊又不一样了,有一种他在别处见过的贵人的气势。   那是一种可以无所顾忌犯错,不在意后果的底气。   作为底层爬上来他断然没有的,他若是做错一个选择,可就是跌入万丈深渊。   贾易那点被夺了权的怒意顿时烟消云散,他沉默地跟在了后面。   天衡自然不会太在乎贾易这样的小人物,他微微沉着脸走进去,在靠近温泅雪所在的内院时候,略微一顿,整理了一下神情,缓步向里走去。   “护卫队末月,奉阴主之命,有事禀告三公子。”   这种事一般应该在内院外,让侍女进去通报。   但天衡对温泅雪的性格知之甚稔,他确信温泅雪不懂这些繁文缛节,直接一面亲自通传一面径直走到了内院。   他太久没有看到温泅雪了,这点时间也等不及不想等。   天衡望见温泅雪的那一瞬,脚下忽然停顿,眼眸睁大瞳孔却骤敛。   内院的草地上,温泅雪躺在草地上,枕着旁边人的腿上,像是睡着了。   温泅雪枕着的那个人,就是那个叫君罔极的青年,对方伸出手挡着月宗标志性的人造月亮,阻止阴灵的光照在温泅雪的脸上。   天衡失神。   温泅雪有多么讨厌光,讨厌在别人面前睡着,讨厌和人接触,没有人比相伴温泅雪五年的天衡更了解。   温泅雪极其没有安全感,他严重失眠,只有迫不得已的时候才会在药物的辅助下睡着,而即便是那种时候,他也蜷缩着身体不安着。   温泅雪怎么可能会在室外睡着?怎么可能会枕在别人的腿上?怎么会放心地舒展着身体,露出自己的喉咙和腹部?   怎么会,熟睡到自己出声也没能叫醒他?   温泅雪怎么可以,这么信任这个叫君罔极的人?   自己在牢里的这三天到底发生了什么?   天衡温雅的面容浮现抑制不住的阴翳。   为什么他五年都没能做到的事,这个人三天就做到了? 第168章 龙傲天为了天下苍生牺牲一切8   天衡站在那里, 一眨不眨深望着草地上的温泅雪时,君罔极也朝他望来。   两个人对视着。   一双眼睛温润像流经草木阴影下的河水,一双眼睛寂静淡漠,像没有生命的河沙。   是玉石和礁石的区别。   温泅雪的眉睫动了一下, 他闭眼蹙着眉, 偏头往君罔极的怀里躲了一下。   天衡的声音那么大,他当然听到了。   但是因为睡了很长很好的一觉, 身体好像完全放松下来了, 以至于第一次来自外界的异动, 没能第一时间做出反应。   好像身体在警觉前被安抚了,确信自己是安全的。   只身体残留的一点记忆, 让他下意识靠近带给他安全的壁垒。   天衡便不可置信地看着, 温泅雪双手抱着君罔极的腰,小动物一样将自己埋进对方的怀里藏起来。   君罔极注视着天衡, 淡淡:“有事?”   天衡慢半拍回神, 声音平平:“属下奉命来保护三公子。”   温泅雪蹭了蹭君罔极, 小声说了句话。   天衡听到了。   那句话带着无助和不安,在说——“害怕, 远、远一点。”   天衡失神放空了一下, 他没有等君罔极重复, 抬手示意身后那群人后退。   贾易等人退到了门外。   温泅雪还是死死抱着君罔极,像瑟瑟发抖的小动物。   天衡自己也退了三步。   又三步。   退到他记忆里温泅雪会感到安全的距离,百步之外。   温泅雪偷偷看过来,这才松了口气的样子。   天衡失去了一切表情。   他有一种荒诞的感觉,自己像是曾经的无关紧要的人, 旁观着他和温泅雪的过去。   但过去的属于他的位置, 被其他人占据了。   没关系, 慢慢来。   他得知温泅雪可能失忆的时候,在地牢里这样告诫自己,要耐心,只不过是再经历一次过去被温泅雪接纳的过程而已。   但实际上他要面对的是,当温泅雪有了天衡后,其他人要被温泅雪接纳的局面。   天衡望向那个取代了他的位置的君罔极,那个鸠占鹊巢者。   那个叫君罔极的人在天衡看来,完全不符合温泅雪的喜好。   温泅雪喜欢被暖,这个人太冷了,他像块礁石像杀人的刀,不但冷漠而且坚硬,看不到一丁点温度。   温泅雪没有安全感,喜欢被人温柔对待,需要人哄,这个人看着就不是会说出抚慰人心的话语的人,甚至可能根本不喜欢说话。   温泅雪敏感极端,需要被人强烈需要,需要许多许多的爱,这个人或许根本就不爱任何人。   但温泅雪信赖了这个人。   凭什么?为什么?   天衡缓缓皱眉,又慢慢松开。   在嫉妒心退却后,他冷静了下来,知道自己需要放下这些情绪。   事已至此,不管为什么凭什么,事实俨然摆在眼前。   他如果要接近温泅雪,重新取得温泅雪的信任和喜欢,他不能和君罔极为敌,不能让他们觉得他有威胁。   他必须蛰伏在附近左右,等待时机。   天衡垂眸无声轻呼一口气,再未流露半分不甘和情绪波动。   他就把自己当作一个普普通通的护卫末月。   无关的人离远了。   温泅雪松一口气。   君罔极垂眸静静看着他,手指放在他的额头上,将被微风吹拂到脸上的碎发拂开。   “很潮湿,不能躺太久。”   温泅雪躺下之前,他用灵力处理了这一片,确保寒气和土里的小动物不会触到温泅雪。   但幽冥之地,整个世界的空气是阴寒的。   那些草的颜色是一种孱弱的灰绿色,因为没有光,只靠阴灵制造的人造月亮并不足够。   温泅雪枕在他腿上,向上望着他,眉眼清澈纯真。   “我一直想这样躺在草地上看天空,我梦到过和你一起这样躺着看天空,梦里还有落日和初升的月亮。”   “好。”君罔极说。   他也躺在那里,让温泅雪枕在他的手臂和肩上,两个人一起并排躺在那里,在阴灵制造的虚假的月亮下。   天衡旁观着。   温泅雪把玩着君罔极的手指,不谙世事的神情放空,像是本就空无一物,像是大雪覆盖在写满诗的纸面。   那两个人的声音都很轻,像唯独只有他们两个人听得懂的呓语。   天衡望着君罔极和温泅雪。   他不知道,也有人的眼睛在盯着他。   ……   天衡以末月的身份来见了行渊。   行渊很忙,他在处理各处呈上的庶务。   于幽冥之地而言,月宗和日宗就像两个国度,阴主和阳主就是无冕的帝王。   管理幽冥之地一半人口的衣食住行,行渊自然是忙的。   “说吧。”行渊一向务实,沉着稳重待人宽和,但也不喜欢说废话。   天衡主动汇报了自己今日的观察,以旁观的不带私人感情地方式叙述了温泅雪一天所做的事,和君罔极的关系。   行渊一直听着,没有打断他,低头批阅着文书。   直到天衡说完停下。   行渊才说了第二句:“你想要我做些什么?”   天衡低头:“三公子过于依赖信任君罔极,眼里没有其他人,属下需要单独和三公子一起的时间。”   行渊头也不抬:“我知道了。”   天衡低着头退下。   走出门后,他露出一丝微笑。   单独叫走君罔极的很难,因为君罔极去哪里,温泅雪就跟着去哪里。   只要行渊注意到这一点,他就绝对不会容忍君罔极在温泅雪身边。   从很久前天衡就知道,行渊和玄桅看温泅雪的眼神,除了忌惮和敌视,还有其他。   那些暗流涌动、攫取的目光,温泅雪或许不懂,身为男人,天衡比任何人都清楚。   对现在的行渊而言,没有天衡,温泅雪就在他手里,他绝不会无欲无求没有任何想法。   相反,行渊想做的是另一个天衡。   “猛兽的主人,绝不会允许饲养者越过他在猛兽心目中的位置。”   ……   很快,行渊便采取了行动。   他的方式比天衡想的更温和。   先是请温泅雪来陪他用餐,这样君罔极便无法跟在温泅雪身边。   然后,命令君罔极去取行渊要送给温泅雪的东西。   即便如此,君罔极每次离开前都要征询温泅雪的意思。   温泅雪点头了,他才会离开。   这样渐渐的,温泅雪身边便出现了一些空缺。   当温泅雪从睡梦中醒来,外面下雨了,大约是夜色所以天空比任何时候都黑。   天衡点着一盏灯,远远守在屋子的角落里。   他现在把自己当作温泅雪陌生的侍卫末月,因此恪守着让温泅雪感到舒适的距离。   温泅雪站在窗口,望着雨发呆,没有问君罔极去了哪里。   天衡温声说:“天寒夜冷,公子披一件衣裳吧。”   他只是说,并没有擅自走近温泅雪。   屋子里只有他们两个人。   温泅雪回神看向他:“你叫末月?”   “是。我是公子的侍卫。”   温泅雪眼神幽静澄澈:“说说话吧,随便说点什么。”   他一点也不喜欢安静,他只喜欢和君罔极在一起时候的安静。   声音能让时间过得快一些。   天衡的声音很动听,温润如玉,娓娓道来:“我曾经有一个故人,他也喜欢站在的窗口看下雨。”   以前温泅雪整夜不睡,就会坐在敞开的窗口,雨水淋湿也一动不动。   “……夜风潮湿冷凉,有时候会下雨,有时候下着灰色的雪。他喜欢看着这些发呆。”   如果天衡不在,温泅雪一定会因此生病。   “……我不看着的话,他就会生病。我在的时候,会哄着他离开那里,在火炉旁睡觉。”   温泅雪回头看向他,眼眸乌黑莹润纯粹如宝石:“可是,他喜欢。”   天衡抬眼望着他,温和呢喃:“那时候我们刚相遇,他总做一些毫无意义,有害他自己健康的事。一开始我是放任的,明知道他会生病也放任了,因为他生病了,我就可以照顾他了。”   现在其实也是一样的,他可以放任温泅雪生病,但他没有。   “……人在生病的时候会格外脆弱。”   温泅雪:“后来为什么不这么做了呢?”   天衡望着他眼神一动不动,是平静的,但暗流涌动:“因为,动了心就舍不得他受苦了。我爱他,爱一个人就不能总放任他做喜欢但有害的事。”   温泅雪静静地,没有说话。   天衡继续说:“比如,我从不允许他躺在草地上,那样土里的潮气和一些虫子会让他生病不舒服。制止他、纠正他,才是爱。放任、纵容,是因为不关心。”   他意有所指,并做好了温泅雪反驳生气的准备。   人只有被刺伤了心,才会愤怒。   但温泅雪没有,他平静地说:“你觉得他是因为不在意我,才没有阻止我吗?”   天衡:“良药苦口,忠言逆耳。动听的话并不总是好的。爱是伴随着束缚和不适的,放纵才不需要责任。”   温泅雪望着天衡,眨了一下眼,走到他面前,乌黑的眼眸清澈又漫不见底,静静望着他的眼睛:“他喜欢躺在草地上,他想这么做,土里有潮气和虫子,你选择让他不要躺,没想过还可以选择隔绝潮气和虫子,再让他躺着吗?”   天衡一怔:“……”   他的确没想过,因为那时候他太忙了。   忙着处理日宗的事,忙着和行渊、玄桅他们争斗。   他和温泅雪在一起这件事,最初本就是源于阴谋,他既要让温泅雪依赖他爱他,却又不能让人发现他真的爱温泅雪。   而这些,他都不能说给温泅雪知道。   “是……有原因的。”如果多给他点时间,如果他们是在更安全的关系下结缘,他当然会想到这个选择。   温泅雪静静看着他:“因为后者麻烦?还是因为,你只想让他知道你爱他,你为了他好,而不是让他快乐?”   天衡:“……”   温泅雪走开了,回到窗口。   原来草地上会潮气,会有虫子吗?   温泅雪却不知道。   因为他躺着的草地是暖洋洋的,像躺在绵软的云上或者花瓣上。   空气有些凉,但君罔极把他抱在怀里,君罔极是暖的。   和梦里躺在草地上晒月亮是一样的感受。   温泅雪毫无表情,平静地说:“我喜欢黑暗,想在黑暗下奔跑,不需要有人告诉我,地上有蛇虫鼠蚁,有石头绊脚。因为爱我所以阻止我。如果真的爱我,帮我搬开石头、清除障碍,让我想怎么跑就怎么跑,想摔倒就摔倒。”   天衡失神:“你觉得后者才是爱。”   温泅雪恹恹地垂眸,伸手去碰触窗外的黑暗和雨水:“对快要渴死的人而言,一滴雨叫作水吗?我不要滴水,如果不能给我足够淹死我的绿洲,那就渴死。”   天衡:“……”   温泅雪回头,几滴雨水被风吹落在他的脸上,落在额头上,落在脸颊上。   他偏头静静望着天衡,乌黑眼眸如荒原湖泊,纯真幽静:“你的那个故人,只要被施舍一点爱就足够了吗?”   天衡,无话可说,只缓缓摇了摇头。   他第一次意识到,他没有了解过温泅雪为什么这样做,也不知道温泅雪在想什么。   他没有陪温泅雪做过任何没有意义,只是温泅雪想要做的事。   一种怅然的感觉,让他明明重生以来离温泅雪最近,却反而觉得比任何时候都遥远。   “君罔极,他是那个足够淹死你的绿洲吗?”   温泅雪:“不是。”   天衡的心微微一松,还来得及,那个人也并未填满他的心。   温泅雪闭上眼睛:“他是我梦里,北方漫溢而来的大水。”   是贫瘠缺水的土地,却将所有的水源汇聚,跋涉千里,无声向他涌来。   不需要即将渴死的他,跌跌撞撞,绝望祈求,拥抱他,浸润他。 第169章 龙傲天为了天下苍生牺牲一切9   天衡失神地走在雨里。   脑海中回荡着之前和温泅雪的对话。   “……公子如此看重他, 却不知道他对公子也是这般想法吗?”   “……他属于我,我要什么他都会给我,我要喜欢, 他就喜欢我。”   “……公子可知, 唯独‘喜欢’是要不来的, 得对方主动给。”   那时候温泅雪好像有些无措, 没有说话,只是低落地看着窗外。   他明明已经长大, 神态却还是像个不谙世事的孩子,在温室里被圈养长大的脆弱的蔷薇花。   天衡曾经想把他养成这样,但一直没能做到, 现在看到了这个样子的温泅雪, 内心却好像并不感到欢喜。   大雨落在天衡的脸上,眉睫上,模糊他的视线。   ——“他是我梦里,北方漫溢而来的大水。”   温泅雪竟那样喜欢他。   一种陌生的失落在身体里蔓延坠落,找不到源头。   “你把他看得太重了, 君罔极并未对你做过什么特别的事。”天衡低喃着。   那个叫君罔极的人在温泅雪身边才几天?   有在杀伐生死之间守护过他吗?   有护着他和深沉的行渊和狡诈的玄桅斗智斗勇过吗?   君罔极了解温泅雪究竟是个什么样的人吗?   天衡用力按着心口, 按到肋骨发疼。   一个随随便便出现在温泅雪身边的君罔极,温泅雪都这样珍之重之。   是否,第一个出现在他生命里,将他带出寒天之境, 相伴他身边五载的自己, 于温泅雪而言,曾是更加重要的人?   但是, 答案却无法知晓了。   温泅雪失忆了。   把有关天衡这个人的一切都忘记了。   他再也不会知道, 温泅雪曾经是怎样看待他的。   纵使温泅雪没有失忆, 背叛他当众刺伤他的天衡,在他心里也再不是从前那样。   那些珍贵的花,在尚未开放的时刻被不经意地打碎了,他再也不能知道花开是怎样的美丽。   天衡闭上眼睛,任由雨水冲刷他的脸:“他是不是以为我恨他?他忘记之前,是不是以为那个叫天衡的人从头到尾都在骗他、害他,从未有一刻真心爱过他?”   这一刻,在这样的黑暗和大雨里,在温泅雪对君罔极的珍爱面前,他第一次直面自己究竟失去了什么。   不是温泅雪忘记了过去。   是曾经属于天衡的温泅雪,不见了。   天衡猛地睁开眼睛,眼里寒水透亮,如午夜日光。   “我会找回你的!”   他一定会让温泅雪记起来。   ……   ……   打发末月下去休息后,温泅雪等到迷迷糊糊睡着了,不知道过了多久感觉到身上一暖。   他睁开眼睛,黑暗淡去,看到君罔极寂静的眼眸。   那双浅灰色的眼睛,那样好看,像传说中破晓的星辰倒影在湖水中。   温泅雪迷迷糊糊伸出手抱住君罔极的脖子,左脸轻轻蹭了蹭他的脸:“你去哪里了?”   君罔极回来就看到,温泅雪一个人在地板上睡着了。   外面在下着雨。很冷。   幸好是木地板。   他半蹲在地上,用披风盖在温泅雪身上,这样看去就像是他先拥抱了温泅雪一样。   温泅雪清醒了些,眨了眨眼睛,从贴着脸的拥抱里分开。   即便君罔极不回答温泅雪也知道,是行渊叫走的君罔极。   他望着君罔极,乌黑幽静的眼眸里没有笑,在不高兴。   温泅雪不高兴别人使唤君罔极。   “你只属于我,不用听任何人的话,只要听我的就好。”   君罔极安静地听着,静静不说话。   温泅雪的眉眼显出一种超脱的清冽:“我没有允许你离开,为什么离开我?”   他不笑,眉眼是清冷的,水润的眼眸却叫人觉得他在委屈。   君罔极抿唇,轻声:“有人刺杀。”   他离开的时候温泅雪在睡觉。   温泅雪拉着他的手低头看:“你受伤了吗?”   君罔极摇头:“没有。”   温泅雪凑近他,认真轻嗅了一下,没有闻到血腥味。   他神情顿时散漫下来:“没杀到跟前,不用管。”   他没察觉的,都不用在意。   温泅雪垂眸漫不经心地说:“有哥哥他们在,哥哥会保护我的。”   就听到君罔极的声音清冷:“我想保护你。”   有人保护温泅雪,那样当然很好。   君罔极希望温泅雪得到很多很多东西,世界上一切美好的的东西,都希望温泅雪拥有。   希望他得到整个世界。   而不是只有自己。   君罔极自己拥有的能给温泅雪的东西太少了。   但是,即便是拥有全世界的温泅雪。   君罔极还是想要自己保护温泅雪。   他不能信任世界和旁人。   温泅雪抬眸望着他,认真望了几瞬,清浅薄暖的笑意在水润的眼里漾开。   他双手搂着君罔极的脖子,埋在他的颈窝,依恋地轻轻蹭了蹭。   于是,吵架就和好了。   君罔极并不知道他们刚刚是吵架了。   他把温泅雪抱起来,走到寝室内,放在床上。   温泅雪还是抱着他的脖子不放,躺在床上像小孩子一样纯真无辜地望着他。   君罔极就低着头,双手撑在床上,维持着让他搂着脖子的姿势,小心不压到他。   温泅雪搂着君罔极的脖子,躺在床上,乌黑莹润的眼眸渐渐沁着水雾。   在那张世所罕见的绝美面容上,神情明明纯真清冷,却越是不谙世事,越让人像是被引诱,温驯地走入那片幽静神秘的湖泊。   温泅雪望着君罔极:“我忘记了一段记忆,他们都觉得我什么都不懂,有些事人们不会避着傻瓜,因为觉得傻瓜听不懂。但有些事情,即便毫无记忆也会懂的。我好像是不被期待的,我死掉世界会更好。”   温泅雪微抿了一下唇,忍着眼底打转的泪意:“所以,看不到你的时候,会忍不住想你是不是也不喜欢我了,因为了解到了我是个不值得喜欢的傻瓜,觉得待在我身边很无聊,想要离开。所有的护卫都想去哥哥那里。没有人喜欢我。”   君罔极抬手,轻轻抚着他的脸,眉眼静静专注看着他:“不会。你不是傻瓜,你是世界上最好的人。你存在这个世界上,这个世界在我眼里活过来,有色彩和生命。黑暗是美丽的,因为你喜欢黑暗,你在黑暗里格外好看。”   温泅雪望着君罔极,眼眸乌黑清亮。   君罔极说话的时候,他就那样专注地望着他,像望着世界的唯一,君罔极每一分神情每一句语气停顿,都铭刻记忆。   君罔极说话的时候,语气平淡,浅灰色的眼底寂静笃定,是温柔的。   君罔极最后一句话结束的时候,唇角很轻地抿了一下,像是少年第一次心动的生涩,像是微不可见的温柔。   温泅雪的心奇异地跳了一下,轻盈地像是在梦里,像是梦里飞过荒原,看北方清浅的大水漫过石阶和草木,漫溢而来。   他呼吸屏住,在君罔极说完后,凑上去亲了一下那微抿的生涩的薄唇。   是柔软的,凉凉的。   像偷吃了一颗甜甜的糖果。   嘴唇轻轻碰触,便分开逃回原地。   亲吻来得猝不及防。   君罔极却只是垂眸,静静被他亲着。   就像那颗糖果本就是放在那里,等待被胆怯的小偷拿取的。   但那纯稚的小偷只浅浅尝一口就逃回原地了。   君罔极很轻地抿了一下被亲吻过的唇。   温泅雪的唇像花瓣一样,有清甜的蜜香。   他抬眸静静望着温泅雪。   温泅雪还搂着他的脖子,眉眼神情无辜,无辜得好奇又纯真。   他望着君罔极,轻声说:“你不在的时候,我看到护卫队里有人和附近的少女说喜欢,做了这个动作。”   他松开一只手,柔软的指腹轻轻碰了碰君罔极被他亲吻过的唇:“这是什么?”   君罔极:“是亲吻。”   温泅雪眼眸微微睁大:“有人喜欢我,就可以亲吻我吗?”   君罔极淡淡:“不是,要很喜欢你,你也很喜欢对方才可以。”   温泅雪向他望来。   那张脸神情是神秘幽静,美得摄人心魄的青年,唯独眼眸却是孩子一样懵懂无知的温怯。   这样望着君罔极,眼眸清透如水:“没有人亲吻过我,两个人都互相很喜欢的亲吻,是什么感觉?是刚刚我做的那样吗?”   君罔极:“不是。”   温泅雪:“那是怎样的?”   君罔极声音低下去,淡淡:“是,两个人都亲吻对方。”   温泅雪一点失落坠在纯澈的眼里,像坠落湖泊的白露,无辜无措:“还是不懂,你能示范一下吗?”   君罔极垂眸望着他,缓缓靠近。   温泅雪像初开的蔷薇花,静静等待着,乌亮的眼眸好奇。   于是,礁石一样棱角冷峭的薄唇落在花瓣一样柔软的唇上。   君罔极微微拉开一点距离,垂落眉睫没有看他,轻声:“然后,轮到你亲我了。”   温泅雪眼眸微睁:“是两个人都互相很喜欢对方的亲吻吗?”   君罔极抬眼看着他,眼底的寂静月光一样漫开:“……嗯。两个人都互相、很喜欢。”   温泅雪抱着君罔极的脖子,再次亲吻上去,这一次他亲吻地稍微用力。   因为在他亲吻之前,君罔极已经在亲吻他了。   ……   末月说,喜欢得对方主动给,不能要。   温泅雪想要君罔极喜欢他,君罔极就喜欢他,但他要怎样让对方主动给他喜欢呢?   他想了很久,想到睡着。   想到君罔极回来。   没有记忆的温泅雪,人生一片空白,可以学习用作解答的知识很少。   但,还是找到了。   他很擅长模仿和学习。   “……这是什么?”   “……是亲吻。”   “……还是不懂,你能示范一下吗?” 第170章 龙傲天为天下苍生牺牲一切10   在一轮熠熠生辉发白的火球前。   穿着日宗标志性红色衣服的众人, 跪拜一地。   领头的大祭司黑耀抬起头,露出一双金色的野心勃勃的眼睛。   日宗的教众高举双手,匍匐在地, 一下一下拜着,一面高呼日神羲和的名字。   黑耀唇角微扬笑了, 他站起来, 手持红色权杖。   教众们安静下来, 跪地的姿势望向黑耀:“请大祭司公布神谕。”   在那日祭祀之后,头顶笼罩千年的黑暗当真薄了,透出微弱的天光。   这一景象将大祭司黑耀的威望推到了极致。   如果说原本还有一些人对黑耀所谓的献祭仪式可以结束黑暗的说辞半信半疑,甚至心怀警惕, 当事实当真如他所言发生后, 再也没有人怀疑黑耀的话。   但是, 令日宗的人不解的是,明明占上风的是他们,月宗的反击虽然看似猛烈,大家相信只要对民众说出黑暗消散是他们的功劳,即便是月宗的臣民也会倒戈向他们的。   可是, 黑耀大祭司却选择了退避,宁肯一路被玄桅的人追杀也没有选择还击。   只有知晓黑暗诅咒来源的高层才清楚, 黑耀为什么这么做。   因为黑耀当初要献祭的人是月神后裔温泅雪, 并且完整的仪式是在温泅雪死后,头顶会升起一轮真正的明月。   但是, 死的却不是温泅雪,而是他们的宗主天衡。   而黑暗仍旧消退了。   这时候内部高层怎么会猜不到, 要么, 这个献祭仪式献祭谁都可以, 不一定是月神后裔温泅雪,要么,天衡的身份很可能就是那个日神后裔,所以献祭天衡也能达到目的。   不过,天衡的死似乎并没有带来一轮太阳,又与大家的推测矛盾。   扑朔迷离,疑惑丛生。   再结合黑耀明明占据优势却一味选择退而不战的行为,越发叫人不明。   这时,黑耀用神秘的语调对众人说出神谕:“我们的宗主,日神羲和的后裔并未真的死去。”   听到这句话,普通教众喜极而泣,激动万分。   那些了解真相的高层却只是松一口气,觉得果然如此。   天衡果然是日神后裔,天衡果然没有真的死去,所以献祭仪式才会有效又不完全生效。   他们也顿时恍然大悟,为什么黑耀会退而不战。   因为黑耀不确定天衡的死活,而天衡的死活影响黑耀接下来怎么做。   黑耀金色的眼眸扫过那些缄默的高层,唇角微扬,说道:“献祭仪式还未完全成功,要想驱散黑暗,带来永久的光明,就要抓住罪人,让仪式完整。”   深信不疑的教众,高呼大祭司之名,俨然陷入狂热。   他们所谓的罪人,当然就是温泅雪。   那些高层贵族们也低头,不管心里怎么想,表面一个比一个虔诚,一副只要是大祭司的命令,他们都会“竭尽所能,不惜性命”。   黑耀道:“现在是我们行动的时候了。”   他之所以一路退避,从不与玄桅正面对战,不知道天衡生死是一回事,保存实力,麻痹行渊为首的月宗势力,是另一回事。   如今在行渊眼里,他们俨然是一群被驱逐进荒原边地的丧家之犬,毫无抵抗之力,事情展开来做时阻力才会最少。   ……   奉命追踪黑耀等人的七公子玄桅,突然回来了。   他秘密地去见了行渊。   “如何,查到了吗?”行渊迎出来,关上书房的门,第一时间便问道。   表面上看,玄桅追击日宗之人是两派之仇,实际上他另有使命。   那场祭祀以及随后出现的黑暗每日会出现六个时辰的天光这件事,在月宗这里掀起的波澜比日宗那边只多不少。   因为行渊他们完全不知道,日宗是怎么做到这一点的。   未知是最大的威胁。   日宗和月宗相持已久,如果日宗有能结束黑暗诅咒的能力,而月宗却一无所知,两派对峙的局面就会彻底消失,又变回十五年的阴阳派,唯日宗独大的局面。   这是行渊和玄桅绝对不能接受的。   玄桅一路追击就是为了从日宗从黑耀那里获取这个秘密。   玄桅如今回来了,便一定是获取了答案。   玄桅嘴角带出三分不屑:“黑耀那个老狐狸,一路只退不战,也不知道是怕死还是存心示弱,滑不留手,跟水里的王八似的。不过我抓了一些日宗的俘虏,从他们那里也得到了一些信息,还有,黑耀托这些人带给我们的话。”   他将册子从怀中掏出,递给行渊。   行渊神情微微郑重,玄桅向来骄傲张扬,外人看来有些好大喜功,实际上最是细心谨慎,这样的册子他不托信使带回来反而选择亲自运送当面给自己,可见这里面的秘密重大。   在行渊看册子内容的时候,玄桅坐在一旁的椅子上喝茶,这才放松了些许。   下意识就想问温泅雪如何,但见行渊忙着正事,此时不是开口的时候,只好暂时忍住了,心不在焉地用手指点着杯壁。   行渊看得很慢,但册子不长倒也很快就看完了。   玄桅看向他:“据日宗那些人交代,天衡当初混迹在月宗祭祀团内部,目的就是从寒天之境带出温泅雪。”   行渊:“他一开始就是冲着温泅雪去的。”   他们之前都以为,天衡只是狼子野心,想要扶持一个傀儡和他们争斗。   玄桅道:“天衡的目的是献祭温泅雪。你怎么看?”   据那些日宗的俘虏说,因为二十年前日宗得到神谕,罪人降生,如果他不死将给世间带来灾难,而日宗认定温泅雪就是这个罪人。   行渊并不全信这些,玄桅也一样,他一开始就说了这些俘虏的供词有黑耀带给他们的话。   但行渊想到了,十五年前五岁的温泅雪与阴阳派的尊主爻龛之死有关,月宗的阴主为了保他,在日宗发难之前先一步将他送进寒天之境流放。   一个五岁的孩子能杀死幽冥之地最强的祭祀,乍一听的确天方夜谭,他们曾经怀疑这事另有隐情。   但是五年前天衡将温泅雪从寒天之境带出来,在某些时候温泅雪的确爆发出几次,尽管后面有天衡的操控,也证明温泅雪体内的确有一股神秘的力量。   行渊道:“温泅雪是日宗原本献祭的对象,这一点是事实。”   玄桅接着他的话:“天衡以身相替,天仍旧出现异象。这是什么意思?是说天衡也有罪只是更轻?还是说,祭品不一定是温泅雪的命,其他人的命可以替代?”   行渊:“有件事你还不知道,天衡没有死,死的是他的替身。他还有很多替身。”   玄桅笑着哇了一声,挑眉:“真够狡诈的。倒是他的作风,我怎么看这样的人也不会为了别人死。”   天衡没死这件事,和他打过交道的两人都没有意外,想也知道,如果天衡能为温泅雪而死,怎么可能多此一举背叛他,当众捅刀他?   天衡这么反常,只可能是另有隐情。   玄桅笑道:“那看来这个什么神谕是后者了,祭祀仪式对就好,死得是谁不重要。”   所以,黑耀献祭的是温泅雪,但天衡的替身死了,也有效果。   行渊点头:“我也这么想,这个神谕罪人恐怕是无中生有的噱头,关键在祭祀仪式上,日宗要打压月宗,污蔑日宗的阴主是罪人,扶持体内有大量阴灵却不懂如何使用的温泅雪做阴主,再献祭拥有大量阴灵的温泅雪,的确可以摧毁月宗。”   玄桅道:“你说黑耀知不知道天衡没死?”   行渊:“你我都不信他会死,黑耀比你跟我更了解天衡。”   玄桅笑得幸灾乐祸:“天衡让替身代自己假死,你说他和黑耀关系好不好?”   行渊也忍不住笑了:“黑耀叛乱,逼天衡杀温泅雪这件事应该是真的。”   玄桅又笑道:“天衡脱身之后,会和黑耀汇合联手吗?还是和我们合作扳倒黑耀?”   行渊想说,那得看温泅雪在谁手里了。   但话到嘴边,他改口道:“他的一个棋子在我手里,他想不想都只能选我们了。”   玄桅挑眉:“你说的是温泅雪。”   行渊摇头:“不,是他找来接近温泅雪的另一个替身。”   玄桅恍然,这才明白了行渊这些消息哪来的。   略显夸张地说:“他对温泅雪倒是痴心不改,这个替身我可得见见。”   行渊正要让人去喊末月来见他,随手招过来一个侍卫。   “阴主有何吩咐。”   行渊一句话尚未出口,忽然出手,猝不及防拿下了对方。   “你是谁?我可不记得这个院子里有你这么一个侍卫?”   那人见行渊对自己出手,顿时借他掌力飞了出去,遁入黑暗。   玄桅二话不说追出去:“大哥你留下,我来。”   刺客的出现来得意外,行渊略一思忖脑中忽然闪过一个念头,那些人是跟着玄桅回来的。   ……   清缴刺客没有用多久。   很快玄桅就回来了。   行渊意外:“对方这么不济,只有几个人?”   玄桅摇头:“不,来得都是高手,而且有十二人之多。”   行渊:“但你回来的很快。”   玄桅没有笑:“因为有一个更加厉害的高手,等我到的时候那些人已经死得差不多了。他自称是三公子的护卫。”   行渊:“他没留活口?”   玄桅:“他特意留了三个活口,那些人牙齿里藏着毒丸。”   行渊:“那就不是第二个天衡。”   他本怀疑那个君罔极也是日宗来的卧底,是在灭口。   玄桅:“他是谁?三哥身边何时有这样一个高手做护卫了?”   行渊:“他叫君罔极,是阿雪自己选的。末月,进来吧。”   被召唤来,但一直等在外面的天衡,这才低头走了进来。   身体保持着微微地紧张,并不是因为天衡畏惧被玄桅识破而故意伪装,他是自己的替身,怎么像都不算破绽,但有一点反而要注意,真正的天衡不在意玄桅,替身在玄桅面前一定会紧张。   只有紧张才是他演出来的。   “抬头。”行渊的声音传来。   化身末月的天衡闻言,像是克制紧张一样抬眼向玄桅望去。   玄桅笑着眼神却比行渊锋利,像是一眼切入人的骨头缝隙里一样。   “的确很像,不看脸的话我差点还以为是天衡本人呢。”   行渊说:“他当时和君罔极站在一起,阿雪路过末月,选了那个君罔极。”   这句话好像平平淡淡,什么都没有说,但对知情人而言却是什么都说了。   玄桅手指微动,笑着望着行渊,明白他在怀疑温泅雪是不是真的忘记。   当着末月的面,玄桅没有解释,只是站起来笑道:“这么有趣吗?说起来我很久没有见阿雪了,好生想念。刚刚又有刺客来袭,阿雪最是胆小了,也不知道有没有被吓到。”   行渊道:“我与你一起去吧。”   “不用了,大哥忙完再过来不迟。不是还有话跟末月说吗?”   玄桅说着向门外走去,路过末月,笑着目光从他的脸上认真经过。   擦肩而过那一瞬,他的笑容消失,微微皱了一下眉。   那个末月,给他的感觉也太像天衡了。   他果然讨厌相似的东西。   玄桅走后,行渊看向一旁如履薄冰的末月。   行渊明知故问:“你觉得这些刺客是谁的人,他们的目标真的是温泅雪吗?”   天衡敛眸恭敬:“必然不会是天衡的,他不会杀温泅雪。”   他心下在想,即便是黑耀的人,黑耀也不会让刺客杀温泅雪。   黑耀不敢让除自己之外任何人杀温泅雪,他怕诅咒。   那黑耀为什么还要多此一举?   忽然,心头一震惊雷。   天衡明白了:黑耀在故作迷阵误导行渊他们! 第171章 龙傲天为了天下苍生牺牲一切11   想明白的那一瞬间, 天衡的手指下意识弹动了一下,又立刻克制了。   他急忙低下头,掩去瞳眸泄露的惊愕。   脑中飞快抓住那一线灵光。   ——黑耀在误导行渊他们,让他们相信日宗想要刺杀温泅雪, 要温泅雪的命!   ——但事实上黑耀绝不可能杀温泅雪, 因为黑耀害怕诅咒, 他根本不敢让温泅雪死, 他只能让天衡献祭温泅雪。   ——所以, 黑耀这次大张旗鼓的刺杀行为目的只有一个:掩盖上次祭祀的事实。   天衡飞快地思索着。   献祭仪式后没有太阳升起,黑耀一定猜到了他没死, 也许还能猜到他就在温泅雪身边。   所以,黑耀大张旗鼓的无效刺杀行为是在对隐藏的自己传达一个讯息:黑耀不会对行渊泄露献祭神裔可以解除诅咒这件事。同时, 不会泄露温泅雪月神后裔的身份。   ——黑耀是在和自己传达结盟的讯息!   结盟的内容就是, 双方均不得泄露献祭神裔可以解除诅咒,把这件事控制在他们两人之间。   因为, 如果行渊知道了这件事, 他会和黑耀一样,反过来让温泅雪献祭天衡, 然后他们掌控温泅雪,让月宗成为地上唯一的神使。   但可惜, 黑耀并不知道天衡已经把自己没有死这件事, 通过末月告知给了行渊。   “不是天衡, 看来是日宗想要温泅雪的命了。可是, ”行渊不紧不慢微笑道, “何以黑耀和日宗对温泅雪有这么大的执念和恨意?”   答案行渊已经从玄桅那里知道了, 但他还是对这个末月明知故问。   天衡低下头, 迟疑了一下, 温雅恭敬道:“末月曾听说,三公子和爻龛之死有关,上次险些当众杀三公子的时候,好像说了什么神谕罪人,具体属下便不清楚了。”   他猜,黑耀不想泄露温泅雪的神裔身份,就一定会放出这个谎言,就像黑耀当初欺骗自己一样。   行渊注视着末月,对方给出了和玄桅调查结果一致的信息,他态度缓和些许:“天衡联系你了吗?”   末月低首:“属下正想汇报,今夜刺杀发生的时候属下忽然收到了这个东西。”   他呈递上一张纸条。   行渊打开一扫,瞳眸微缩,上面的字迹果然是天衡的。   “他真的没死。”   天衡:不仅没死,还就在你眼前。   纸条上面只有几句话,询问末月是否已经取得温泅雪的信任,让他查清楚温泅雪失忆的前因后果。   行渊嘲道:“消息还挺灵通。”   他不由想到,除了这个末月,月宗内还隐藏着其他天衡安插的耳目。   行渊:“他有没有说,你如何传递消息给他?”   末月恭敬:“将回信置于风筝上,于子时放飞。”   这个世界在天衡献祭前,白天和黑夜一样的黑,但在高层仍旧遵循着十二个时辰的划分。   以滴漏等方式来计时。   行渊:“是个好主意。”   末月抬眼,问道:“属下该如何回信?”   他迟疑了一下,补充道:“若是胡乱编造,只怕引起天衡的怀疑。他不只有我一个消息来源。”   行渊:“你觉得这个答案,你需要几日时间调查得出?”   末月想了一下:“三公子失忆应当不是什么重大秘密,若是想要赢得天衡的赞赏和信任,这段时间我就应该已经调查出,只等他问了就立刻作答才对。”   行渊略微扬眉:“好,明日子时前我会将答案告知你。既然他已经开始联系你了,很可能暗处有眼睛在盯着你,这段时间你不用来我这边了。尽快取得他的信任。”   “是。”天衡后退着恭敬走出,转身后的那一瞬修长的眼眸压了一下。   很好,很快行渊他们自己就会将答案奉上。   他马上就能知道,他们到底对温泅雪做了什么,让他忘记了自己。   与此同时,在天衡身后的行渊在望着那张纸。   他还在想,黑耀为什么执着于刺杀温泅雪。   “现在月宗的宗主是我,为什么不改口献祭我?为了做实温泅雪是神谕罪人吗?”   这样一说逻辑是通的,但行渊还是觉得有些说不出的疑问没有解开,更觉这件事迷雾重重。   而能解开他疑惑的人,只有末月背后的天衡。   ……   ……   黑暗的屋子里,只放着一颗夜明珠。   温泅雪和君罔极头碰着头睡在大床上,像两个依偎着的小动物。   温泅雪搂着君罔极的脖子,脸上的笑容纯澈,好奇想要离他更近:“你喜欢下雨天吗?”   君罔极的手揽着温泅雪的背,低声淡淡:“不喜欢,雨水不舒服。”   所有的大猫都不喜欢水。   温泅雪笑了一下,一下一下抚摸他的头:“喜欢吃什么东西?”   “肉。”   回答的声音淡漠,和君罔极的神情一样,给人一种纯粹寂静的超然和温驯。   是专属于温泅雪的大猫。   温泅雪:“明天我做给你吃,我很会烤肉的。”   他怔了一下,明明毫无记忆,但却记得自己应该是很擅长的。   寒天之境那十年的流放,他一个人要活下去,总要学会很多生存技巧。   那些东西都融入本能,不是洗去记忆就会忘记的。   就像失去了记忆,人还会读书识字,会说话走路一样。   君罔极:“你想要想起来吗?”   温泅雪摇头:“那好像不是什么美好的非记得不可的事情。”   但是,他重新抱紧君罔极:“如果我把你忘记了,你要让我想起来。”   所以,君罔极是美好的非记得不可的吗?   君罔极:“嗯。”   温泅雪抱着他,最初是因为喜欢,因为没有安全感于是抱得格外的紧。   但就像干涸的植物,只要吸饱了水就会慢慢因为满足和安全而松懈下来。   温泅雪枕在君罔极的胸口,把玩着他的手指,想要了解他更多。   “你是从哪里来的?”   君罔极:“荒原深处,经过森林、沼泽,一片没有彼岸的大河,我在大河的深处。”   纯粹淡淡的声音,将温泅雪的脑海深处的梦境勾连到一起。   他睁大眼睛,纯真地说:“我梦到过。”   君罔极轻声:“不是梦,你来过那里。”   温泅雪好奇地说:“我是梦里来的吗?”   君罔极:“我不会做梦,是真的。”   温泅雪毫不怀疑:“是我的灵魂吗?”   君罔极:“是灵魂。”   “原来我们这么近吗?”温泅雪侧首望去,捧着他的脸,乌黑莹润的眼眸清澈晶亮,他小动物一样蹭过去,脸颊贴着君罔极的脸。   拥抱的姿势,像蔷薇的藤蔓缠着休憩的大猫。   和一开始不一样。   和最初厌恶任何人的肢体接触不同。   现在,温泅雪喜欢拥抱,喜欢来自君罔极的体温。   他伸着纤长的颈项,唇角亲触君罔极。   像一朵清甜的蔷薇花,纯稚可爱地去轻嗅、去蹭蹭路过他的大猫。   就像对方是他的糖果。   他没有说一句喜欢,但君罔极感到自己被他喜欢着。   那样满的,盛满世界的喜欢。   好像荒原布满春风,黑暗退却,天将破晓。   河水慢慢涨起,浸润干涸的土地,植物抽芽开花。   君罔极想,温泅雪应该是喜欢花的。   温泅雪:“你一直一个人在那片河里吗?”   “嗯。”   君罔极顿了一下,浅灰色的眼眸映着温泅雪。   温泅雪的眼眸里凝着水色,像欲滴未滴的夜色,好像下一瞬就会落下,又忍住了。   抚摸他脸颊的手,温柔怜惜。   君罔极抬手,手指很轻地拂过温泅雪的眉睫,一点水露在他的指腹。   他放在自己的唇上,感觉到泪水的味道。   君罔极:“不是开始。我感觉,更早之前我们就遇到过。”   温泅雪微怔,眉眼之间纯真的好奇:“很久我们就遇到过。是出生之前吗?在死亡之前吗?比我是我之前更早吗?”   君罔极躺着的姿势,向上去亲吻温泅雪的眼睛。   “嗯。”   他确定,在看见他之前,就在等待他了。   温泅雪闭上眼睛,像夜色里缓缓绽放的雪色花苞。   喜欢君罔极的亲吻。   像干净清冽的河水,像野外不冷的微风,让他像是在暖暖的草地、软软的云朵里嬉戏。   在他的爱意里玩耍。   他亲吻他,像寡言淡漠的猛兽嗅他的蔷薇。   像被饲养的大猫,小心翼翼亲吻他的饲养者。   温泅雪闭着眼睛,脸上带着笑意,是坠落河水的爱意和温柔,从每一寸神情里漫溢而来。   他睁开眼,下一瞬,河水却凝滞。   在黑暗之中,望见窗外站在那里,不知道已经站了多久的玄桅。   玄桅的脸上还挂着孩子气一样有些烂漫无邪的笑容。   但那笑容在黑暗的阴翳下,带着些许锋芒锐利,让人想起黑暗荒原里的一种狼。   他笑着的眼睛很亮,明亮却刺骨。   “哥哥,你在做什么?”   温泅雪第一反应,抱住背对着窗口的君罔极,阻止他回头望见窗外的玄桅。   就像任何人遇到危机,第一时间想要藏起的珍贵。   温泅雪望着玄桅,没有什么表情:“你在那里做什么?”   玄桅托着侧脸,皱了一下鼻子,好不委屈,撒娇一样笑着:“我可没偷看,是哥哥自己没有关窗户,我只是这么久没有见哥哥,回来以后迫不及待就来看看你。”   他就像个天真烂漫的少年,邀宠一样对温泅雪说着。   好像根本不明白自己方才看到的画面是什么意思。   但下一瞬,玄桅就下巴微抬,示意被温泅雪抱着,按着后脑不准回头的君罔极。   “他是谁?是哥哥的爱宠吗?”   温泅雪没有笑,神情没有任何变化,但他的眼神却错觉在那一瞬锐冷了几分。   寒箭一样射向玄桅。   他一向幽静无害甚至纯真懵懂,这个眼神让那张脸却又冷又美,却不知道是凌厉杀人,还是美丽杀人。   温泅雪:“你该回去睡觉了。”   玄桅又无声地大笑起来,笑容似乎要让眼中呈现出水汽一样灿然,撒娇着:“哥哥,好无聊,我们来玩吧。”   他像个笃定了孱弱的兄长拿自己没办法的混世魔王一样顽劣的弟弟,无伤大雅地放肆着。   被温泅雪抱着,压制着不许动的君罔极,一直温驯安静着,在那一刻他抬手轻抚了一下温泅雪绷紧的后背。   忽然,光影扭曲。   那颗房间里唯独用来照明的夜明珠,下一瞬飞出了窗口,砸到了窗棂上,发出一声吃痛声,顿时,打开的窗户合拢了。   屋子里一片黑暗。   窗外的玄桅鼻梁之下流出血,手中拿着一瓣碎了的夜明珠。   但他这次却没有撒娇,咧开嘴无声大笑着,眼神却冷,用甜腻无邪地声音,闷闷地说:“好吧,哥哥好好休息,我们明天见。我可不想惹哥哥生气呢。” 第172章 龙傲天为了天下苍生牺牲一切12   屋子里重新陷入黑暗。   只有他们的呼吸声。   温泅雪才意识到, 他把君罔极抱得太紧了,紧得或许让对方不舒服。   一阵着急。   脑子里忽然闪现一副画面——   铜镜里倒影的少年,一身黑衣皮肤过分苍白, 鸦色的长眉下乌黑的眼眸黑得毫无焦点, 像夜色里的一汪湖泊, 显得整个人尤为病态。   他的眼角溅着一滴血……   ……   少年死死抱着一只黑色的兔子不放。   一身白衣的男子大步走进来。   外面风雨交加,雷声轰鸣。   “……他这样多久了?”   “……一直。”   白衣人停在少年面前,对方长着一张温润如玉的脸,鼻梁高挺贵气,气质高远和神秘,让人看了却莫名生出敬畏来。   对方的眼睛被一条黑纱蒙着。   但总叫人觉得自己被黑纱后面的眼睛注视着。   白衣人皱眉,微笑温和说道:“吓坏了吗?庭芜说,你一直抱着兔子不放,不让任何人接近你。”   少年将兔子抱得更紧, 又乖又凶喃喃:“我的, 不给!”   白衣人皱眉又舒展开,用哄人昏昏欲睡的柔和声音说:“这是我送你的,你忘了吗?我怎么会跟你抢。”   少年还是死死抱着不放, 病态地抱得更紧。   “我的,是我的。”   白衣人伸出手:“我知道你想保护它, 但它得吃东西,而且它受伤了得治疗,我是来帮你的。”   少年摇头:“……”   白衣人缓缓伸出手,在他的手触到那黑色的兔子时候,少年忽然一口咬在他的手上。   一直温文尔雅的白衣人吃痛之下神情一冷, 他垂眸“看”了一眼自己的伤口。   下一瞬, 忽然一把掐着少年的下巴, 将他整个人拉入怀中,按在镜子前。   白衣人在后,少年在前,少年神经质地望着铜镜里的自己。   白衣人脸上露出的温煦悲怜透着冷意,像一尊高高在上的神佛。   他慢条斯理,温柔责备:“你把自己弄得这么憔悴,别人会觉得你疯了。你疯了吗?”   少年望着镜子里自己苍白沾血的脸,紧张地喘着气摇头。   他很害怕,也很紧张。   白衣人温雅从容:“我说过,你这样它会死的,看——”   白衣人伸手,在他尚未反应的时候从他怀里拿走了兔子。   戴着银纱手套的手指,拽着兔子的长耳朵,黑色的一动不动的兔子一晃一晃的。   白衣人对他遗憾地说:“它死了,因为你不信任我。”   他睁大眼睛,眼睛的光和泪水一起失去神采。   银纱手套的手指捂住他的眼睛。   黑暗里,那温润如玉的声音在耳边。   “没关系,别哭,我还会给你其他,但不是兔子了。珍惜的东西就那么少,只有一个,如果不费尽力气死死抱住了就会被杀被抢……但只要你信任我,就可以挽回。”   死了的兔子在地板上复活,头也不回一下子冲进了夜色里。   ……   “如果不费尽一切死死抱住了就会被杀被抢……”温泅雪低喃着急促不稳地喘|息。   原本他已经想要松开君罔极,却在那一瞬抱得更加得紧。   不能松开,松开会死会失去!   君罔极感觉到温泅雪用力得微微发抖,但他看不到温泅雪失神的眼眸。   也不知道温泅雪为什么会忽然陷入紧张,没有安全感。   他没有挣扎,手臂轻揽着温泅雪的腰——他被拥抱禁锢着,只能够到那里。   一下一下轻轻拍着,像轻拍一个梦魇的孩子。   “我不会死,不会被抢走。我属于你,就只是你的。”   温泅雪被安抚了,他缓缓回神:“是,你是不会死也不会被抢走的,你是我的。”   君罔极是他的,他会保护好,他不会让任何人掠夺。   他仍旧抱着君罔极,不再是方才那种病态的极度占有、控制的力度,但一直抱着对方。   直到睡着也这样抱着。   ……   行渊在看到玄桅的时候,就看到对方鼻梁上带伤。   “哪弄来的?”   行渊在案头批阅。   玄桅坐在下面一旁的椅子里,脸上带点郁色,难得没有笑模样。   “那个君罔极打的。”   这个答案让行渊的纸上滴了滴墨点,他诧异抬头望来。   玄桅双手十指交叉,说道:“他好像很喜欢那个君罔极。”   行渊:“有多喜欢?像曾经的天衡?”   玄桅望向他,定定看了一阵,露出一个笑:“那自然比不得。”   说完,在行渊低下头后,玄桅的表情却消失了。   是天衡比不得君罔极。   在玄桅的记忆里,温泅雪从来游离又阴戾,美得像被人豢养的孤魂野鬼,天衡是控鬼的祭祀,却未必是鬼的同类。   玄桅见过温泅雪依赖天衡,但却从未见过温泅雪拥抱天衡。   没有任何人被允许亲吻他。   天衡也是任何人之一。   但,他让那个君罔极亲吻他。   玄桅来这里本是为了将这件事告知行渊。   ——瞧瞧你给温泅雪找的什么人。   但是,他忽然改主意了。   如果行渊连发生在他眼皮子底下的这件事都没发现,是不是说明他其实并不在乎温泅雪爱谁。   玄桅心不在焉地想着。   行渊低着头继续批阅:“怎么不说话?”   玄桅抬眼,露出熟悉的灿然笑容:“在想,之前末月在的时候大哥对我说的话,阿雪下意识走到末月跟前了,却临时选择了那个君罔极,大哥是怀疑阿雪根本没有失忆,他想选的人其实是跟天衡有几分相似的末月,只是突然发现末月只是个替身,或者故意装失忆,这才换了人选,被他选中的君罔极只是个幌子?”   玄桅想,怪不得行渊怀疑,末月和天衡的气质的确太像了,如果不是亲眼看到温泅雪让君罔极亲吻他,以及那时候温泅雪的表情,他也会作此怀疑。   行渊:“你说呢?”   “我觉得大哥的怀疑不无道理。”玄桅认真道,“虽然冥河之水一直被证明有效,但也不排除我拿到的就是次品,又或者这水对阿雪无效,也可能天衡对他格外重要,他即便忘记一切也记得天衡。我这段时间便就近观察一下……”   行渊打断他:“别让他发现。”   玄桅一顿:“大哥有什么计划吗?”   行渊抬眼,胜券在握云淡风轻的表情:“黑耀要杀他,而我要做黄雀,猎捕黑耀这只螳螂。”   玄桅:“就怕他不上钩,他总不会亲自出来刺杀。”   行渊看向玄桅:“你忘了天衡,只要温泅雪在这里一日,天衡迟早会与我们结盟,有天衡在,黑耀还能在他的老巢里躲多久?”   玄桅看着他自信的笑容,也露出笑容:“是。所以控制了阿雪,就控制了天衡。”   行渊:“上次那场祭祀,现在外头都在传是日神羲和显圣,月宗境内人心动荡,我们必须尽快找到祭祀的秘密。这个秘密天衡肯定知道。”   从前幽冥之境一般黑暗,只有滴漏等物和月宗标志性的阴灵汇聚的人造月亮才能昭显昼夜。   但现在,那场祭祀后白日的天空透出了熹微天光,只有夜晚仍旧漆黑一片。   已经有很多人暗自嘀咕,认真日宗才是正统,能给幽冥之地带来光明。   他们追着黑耀和日宗穷追猛打,实则是迫不得已,因为一旦黑耀缓过气来稍作宣扬,舆论的压力就到他们这边了。   再没有什么比人心和信仰更危险,更难以掌控。   玄桅道:“我还以为,大哥是喜欢三哥呢,原来是我想岔了。”   行渊拂袖背过身:“你在胡说什么?他毕竟名义上也是我弟弟,同你是一样的。”   玄桅:“可对我而言,只有大哥才是兄弟。”   行渊转身探究地看着他:“你想做什么?”   玄桅笑道:“没什么,我绝不会破坏大哥的计划就是。大哥是想利用那个末月钓出天衡,这件事交给我吧。”   行渊拒绝了。   “这件事我已经有了计划,我亲自来。”   玄桅悻悻然离去。   行渊看着他的背影,知道以玄桅的任性绝不会这么听话。   他低声自语:“喜欢他?不,我只是要驯服他。”   他绝不会爱任何人,更不会像天衡那样,做出那样矛盾可笑的事来。   ……   晦暗的天光下,很少有人再聚起阴灵白光。   就算是黯淡的天光,那也是白日。   对黑暗里生活了一千年的人而言,就算晦暗不清那也是神圣的。   温泅雪在这样的天光下,向行渊走去。   他穿着一身鸦青色的衣服,在一众白衣的月宗的人里极为显眼。   但更显然的是他的容貌和气质。   许多人不由向他望去,等到人走过了才想起要行礼,在别人的提醒下叫了声三公子。   他像是传说中沉睡在冥河底的月亮。   越是晦暗不清的光线下,他越是皎洁,越是美得清艳冷冽。   行渊站在庭院视线最好的地方,看见了所有人的失态。   他知道温泅雪是美的,但他不知道原来温泅雪的美对所有人都行之有效。   温泅雪的神情带着点万事都不在意的百无聊赖,有一种自成一个世界的疏离,当他看着人的时候乌黑纯粹的眉眼之间却透着不谙世事的纯真。   清澈又神秘。   行渊看着他,眼前回想起的却是曾经的温泅雪。   比眼前的他更加苍白神经质,眼神更加空,但气质是锋芒凌厉的,像是随时要割伤自己和周围的一切。   像是灵魂散作了刀锋,而他本人是抽空了灵魂的躯壳。   是幽魂野鬼、异类非人一般的美。   “哥哥找我有什么事?”   那双乌黑莹亮的眼眸里没有倒影出自己。   行渊回神,缓缓平静地露出一个微笑,温和道:“是一件很重要的事,来,先陪哥哥一起吃早饭吧。”   吃早饭的时候,他们在同张桌子面对面入座。   整个过程温泅雪都垂眸没有看任何人,他像是漫不经心,又像是专心致志地进食着。   活在他自己的世界里,无视了周遭的一切。   但是,即便不看行渊也清楚知道,整个院子里的人都在自觉或不自觉地看着温泅雪。   他简直不像一个人,像是幻觉。   否则,正常人怎么会明明不在乎任何人却叫所有人都无法自拔。   行渊从前没有和温泅雪一起吃过饭,因为过去的温泅雪冷漠得不近人情,连对前任阴主都不假辞色。   后来行渊才知道,因为天衡养他的方式,导致他不能信任除天衡以外的任何人。   温泅雪放下筷子,旁边的侍从端来水让他漱口。   在托盘上放下布巾。   温泅雪才第一次抬眼看向行渊。   优雅得根本不像一个自小被流放寒天之境,精神不正常的怪物。   只有对上行渊的目光,他下意识不安微抿了唇,才让行渊想起,他现在是没有记忆的温泅雪。   但他是真的忘记了,还是假装忘了?   不管是真忘还是假忘,行渊倒是第一次理解了,当初的天衡为什么会想要用那种极端的方式掌控温泅雪。   让这样的人眼里心里只有自己,的确是难以抵挡的诱惑。   行渊放下筷子,让不相干的人退下。   他对温泅雪说:“我说过,你和玄桅都是我的弟弟,等你好了要来帮我,现在恰好有一个机会需要你帮忙。”   温泅雪征询地望去。   行渊不紧不慢展开:“刺杀你的日宗至今没有打消念头,抓住机会就冒出来一下,只有千日做贼的断没有千日防贼的,所以我们得主动出手,将他们一网打尽。”   温泅雪:“需要我做什么?诱饵吗?”   行渊看着他,笑了一下:“哥哥怎么舍得让你做诱饵?只需要你配合演一出戏。”   啪、啪、啪。   行渊拍了三次手。   屏风之后,一道温雅的身影跪坐在屏风后的书桌旁。   但凡稍有熟悉,就会看出来那道身影很像天衡,正是以末月的身份潜伏在月宗内的天衡本人。   昨日行渊说今日告知他温泅雪失忆的答案。   看来就是现在。   令天衡意外的是,温泅雪居然也在这里。   行渊难道要当着温泅雪的面告诉他,温泅雪失忆的始末?   天衡的心一沉,这说明很可能行渊不打算说真话。   行渊微笑着目光看向屏风。   温泅雪便也顺着他的视线看去。   对屏风映出的剪影没有任何特别的反应。   行渊重新看向温泅雪,说:“写——温泅雪根本没有失忆,他只是假装忘记了一切,并且,这件事已经被行渊发现了。”   闻言,天衡的笔一颤,险些没有拿稳落在地上。   但笔没有落地,却生生叫他折断了。   喜!阿雪没有失忆,他记得自己!   疑!行渊为什么当着末月和温泅雪的面这么说,难道他发现了末月就是天衡?   惊!不,他没有发现,他是要通过末月对天衡传达一个意思——温泅雪很危险。   ——行渊在逼末月背后的天衡出来!   可是,为什么要当着温泅雪的面?   天衡不得不这么想:行渊在试探温泅雪,他怀疑温泅雪,怀疑什么?只能是怀疑温泅雪记得一切。   所以,温泅雪到底记得还是不记得?   天衡从未有一刻似现在这样难安,就像心口被一千只蚂蚁啃噬,他的额头已经不满冷汗。   坐立难安,却一动不能。   但隔着屏风,天衡无法看见温泅雪的反应。   他只能闭上眼睛,迫使自己摒除杂念冷静。   行渊的确是在试探温泅雪。   他说话的时候,微笑看着温泅雪,不放过他一丝一毫的微表情。   但,温泅雪的脸上从始至终没什么情绪,只有乌黑的眼眸几分冷冽。   行渊一步一步走近他,一双眼睛一眨不眨望着温泅雪。   温泅雪比行渊更专注地望着行渊的眼睛,在他走近自己后,平静问道:“我做什么?演假装记得吗?我要记得什么?”   行渊伸手理顺温泅雪的衣襟,在温泅雪下意识避让的时候,制止他,只有他们两个人能听到的声音,说:“你演,被我欺负。”   温泅雪:“……” 第173章 龙傲天为天下苍生付出一切13   从行渊那里离开。   末月作为温泅雪的侍卫自然跟随在他身后一道离开。   一路经过无数风景无数人。   那些昔日笼罩在黑暗和阴灵制造的“月光”下的庭院, 如今在晦暗的天光下有另一番模样和美感。   天衡望着温泅雪的背影。   从前他和温泅雪也是这样,一前一后走着。   但要比现在更近,他是他黑暗里看不见的影子。   当时只道寻常,现在那点距离却无论如何也跨越不过。   转弯的时候看到温泅雪的侧脸, 神情有些恹恹的漫不经心, 眼中心中对周遭的一切都漠不关心。   天衡想, 从前的温泅雪是什么样的呢?   好像是更空一些, 像黑暗中将灭未灭的野火, 绚烂、神经质、敏感、危险。   ——他现在好像不害怕了,不紧张了,只是无所谓。   是遗忘让他这样吗?   不, 行渊怀疑他没有忘记。   天衡本是信了的,但现在看着温泅雪的神情却不肯定了。   忽然,温泅雪停下了脚步, 但仍旧没有回头。   “末月。”   天衡一怔,迟了几息停下,这一走神让他已经走到了温泅雪身后很近的位置。   这是会让温泅雪警觉排斥的距离。   天衡连忙作出恭敬无害的样子:“公子有何吩咐?”   温泅雪静静望着庭院的水, 他的脸比水面更静谧:“我的从前是什么样的?认识什么人, 发生过什么事?”   “属下不知。”   温泅雪没反应。   天衡缓缓抬眼望着他遗世独立的侧脸:“但属下会尽快查清。”   温泅雪回眸看向他, 神情清冽纯真, 眼神却凌厉。   那种毫无棱角的凌厉, 像春水之下凛冬的沁凉,无声无形。   又美又危险。   “嗯。”温泅雪收回视线不看他, 有些淡淡的厌世,继续目空一切地往回走。   再也没有看他一眼和他说一个字。   天衡站在门口, 望着温泅雪沿着长廊走入寝殿。   拉开的门, 门内的人伸出一双黑色的手臂拥抱他。   温泅雪的脸上立刻露出清甜的笑容。   那个人拥抱他大约十分用力, 让温泅雪脚尖离地,但温泅雪很快回抱,捧着对方的脸,笑着垂眸去亲吻对方的唇。   他的亲吻热切而主动,推着那个人后退,那扇门过了一会儿才被伸出的手反手关上。   天衡冷冷地看着,心空空荡荡的。   他养了温泅雪五年,那个人一直没有安全感,十分依赖他。   但,最多只是抓着他的一点衣袖,没有拥抱,更没有亲吻。   天衡自己也不会,不懂,不知道。   他以为最大的亲密,就是他伸手摸摸温泅雪的头,轻抚他微微颤抖瘦削的肩。   温泅雪明明最厌恶和人亲近,更不论肢体接触。   但方才,亲吻的发起者和主动者都是温泅雪。   天衡垂下头。   行渊错了,温泅雪是真的失忆了。   一定是。   ……   晦暗雾蒙的天色下。   温泅雪的脸是皎洁的瓷白,只有一双眼眸如同夜色坠落湖泊,望着面前的人:“为什么要假装被你欺负?”   看似温驯的神秘,看似不谙世事的纯真。   “你为什么要欺负我?”   行渊的手放在他的头上,一直放着:“别担心,只是假装,只是看起来而已。”   那个人静静望着他,像一只神秘美丽,被猎人扼住了要害,即将献祭的小鹿。   行渊低声解释:“你身边有一个别人的眼线,我想要借对方的眼睛传达给背后的人一个讯息,误导对方,以为我们不和,这样那些藏在暗处以为有利可图的人就会冒出来。这样对我们都好。”   温泅雪:“是之前刺杀的指使者吗?”   行渊看着他的眼睛,没有提天衡,也没有说天衡和黑耀的不同:“或许。敌人有很多。”   温泅雪眉眼的神情显示,他并不深究也不关心:“好。我要怎么配合?”   行渊顿了一下:“接下来我或许会做一些过分的事。你只要知道,我不会真的伤害你,那些都是做戏骗人的……就好。”   行渊睁开眼。   他是个很少做梦的人,一年也不会做一两次。   但今夜他做了梦。   梦到昨天,避着屏风后的末月,他对温泅雪说话的情景。   梦里从头到尾,他的视线都停留着温泅雪的眉眼之间,和他脸上幽静纯真却难懂的神情。   那的确是个难懂的美人。   ……   如天衡所愿,他似乎取代君罔极成为温泅雪身边最受信任的侍卫。   现在温泅雪外出身边都会带着他。   尤其是去见行渊的时候。   但是,天衡却比任何人都清楚,事实并不是那样。   他曾被温泅雪信任过,便清楚知道现在的末月,根本从未进入过温泅雪的眼中。   他只是外人眼中的温泅雪最信任的人。   事实上一旦进了院子,他只被允许停在走廊入口,一步都无法靠前。   温泅雪似乎在隐藏那个叫君罔极的人,不被行渊注意到。   但这对天衡而言已经足够了,他的目的本就是隔开两个人,给末月这个身份机会。   他自信只要给他时间,他迟早会走到温泅雪最近的地方。   温泅雪无论是想保护君罔极,还是其他什么原因,只要他们分开,君罔极无法参与到他的生活里,他们就一定会产生隔阂。   但天衡并不知道,君罔极并没有待在屋子里等温泅雪回来。   比如此刻,君罔极就站在很远的足够看见他们的高处。   像一只黑色的鸟落在屋脊。   沉默地远远地陪伴着温泅雪。   ……   温泅雪这段时间每天都有事做。   行渊走到哪里都会带着他。   行渊盛装打扮温泅雪,给他最华丽的衣饰,最美丽的侍女,最夺目的排场。   但他从不对外介绍温泅雪的身份,说他是三公子。   他只是让温泅雪做一株最美的花,妆点在周围,就像主人最宠爱但未必尊重的爱宠。   在商谈正事的场合,在宴请月宗治下众多贵族臣下的时候,在视察迅游的时候。   行渊漫不经心地和他们说着正事,与此同时,让盛装的温泅雪给他斟酒。   天衡作为侍卫,站在一旁警戒,所有情景都落入眼中。   那些人凝视温泅雪的眼神,行渊让温泅雪对其中几位敬酒,行渊默许别人对温泅雪敬酒……   天衡面无表情。   他知道,行渊这么做是为了刺激暗处的天衡现身,行渊在观察着周围的人,包括末月。   或许已经怀疑天衡就在附近。   他必须冷静。   “咳咳。”温泅雪推开酒杯,呛咳着走开。   行渊看来。   那些围着敬酒的人本有些紧张,看到行渊没有任何斥责,便松了一口气。   “失陪。”   ……   温泅雪站在黑暗廊下,靠着柱子望着远处黑暗的天际。   行渊走过来递给他一杯水。   温泅雪摇头,受了委屈的孩子一样垂眸低下头:“我喝不了了。”   行渊一顿,喉结微动了一下,温声说:“不是酒是解酒汤。”   温泅雪还是低着头,闭上眼睛。   他好像尤为适合黑暗,即便闭着眼睛,在黑暗里也那样的美,像暗自盛开的雪色蔷薇。   “我可以不喝吗?”   行渊轻声说:“当然可以,是哥哥不好让你受委屈了,我保证今晚是最后一次。”   这几日散播的消息应当足够了,无论天衡是不是在月宗境内,都足够他亲眼看到过温泅雪的近况。   再加上末月的传信,他一定会忍不住行动。   温泅雪有些站不稳,再次扶着柱子:“为什么哥哥欺负我,暗处的敌人就觉得有利可图?他们会来找我吗?”   行渊:“会,但不用怕,哥哥会保护你的。”   温泅雪仰头,仍旧闭着眼睛,让微凉的夜风吹他发热的脸:“我知道了,一会儿我就回去。”   行渊默默站在那里一会儿,没有说话走了。   经过末月的身旁,淡淡道:“别让人接近他。”   天衡低头称是,眼底微冷。   他走到温泅雪身旁,脱下身上的衣服为温泅雪披上。   温泅雪摇头拒绝了。   宴会前面在放烟花。   半边天空被照亮,穹顶是不变的厚厚的阴云。   天衡低声说:“公子之前让我差的事情,我查到了。”   温泅雪微微侧首,有些迟钝地看向他,好像不记得自己让他查过什么一样。   天衡:“公子其实是上任的阴主,您赢了大公子和七公子,成为登上了月宗宗主之位。但因为您和日宗的宗主相恋,中途发生了一些事,日宗宗主身死,您失去了记忆,大公子趁机得到了宗主之位。他这么对您,是因为怀疑日宗的宗主死而复生,想要逼出他。”   温泅雪靠着柱子,迟钝地接收着他的信息。   天衡:“相信您已经看出来了,行渊待您并不像对玄桅,他在利用您,而且,他看您的眼神……”   温泅雪安静眼神凌厉望着他,平静:“你不是他派来监视我的吗?”   天衡抬眼撞见他的视线,失神顿了一下,说道:“不是,我不站在他们任何人一边,如果我说我是站在您这边的,您一定不会相信。”   温泅雪确实不会信,没有人比他更没有安全感。   天衡:“我只是想和您做个交易,我们互相帮助,一起逃离这里。”   温泅雪看着他:“你为什么要逃?”   天衡眼神深深,温和:“您可能不知道,我和您说这些话冒着怎样的危险,我既是行渊派来监视您的,也是他派去欺骗日宗那些人的棋子,行走在黑暗的冰河之上,稍不注意就会掉进冰窟窿里。我只想要自由地活着。”   没有人比天衡更了解温泅雪,了解他喜欢什么,了解怎样打动他。   温泅雪无动于衷:“我不想逃。”   天衡望着他:“您必须逃,他们想要您的命。”   温泅雪:“他们是谁?”   天衡:“日宗的大祭司黑耀,以及,所有人。”   温泅雪:“……”   天衡温柔地望着他:“有一件事我没有告诉行渊,日宗的人想要杀您,因为只要您死了,幽冥之地头顶的黑暗诅咒就会消失。黑夜就会重现一轮真正的明月。那个和您相恋的日宗的宗主,他是为了保护您,阻止您被献祭而死的。但您把他忘了。是他让我来救您的。”   温泅雪神情无措纯净:“我不记得这个人,也不知道你说得是真是假。”   天衡:“您可以不相信我,但您真的不想离开吗?行渊在一点一点地驯服您,他若是知道您和别人亲吻拥抱,那个人不会被允许留在您身边。您不就是因为知道这一点,才不让那个人出现在行渊面前,拿我当作挡箭牌吗?”   温泅雪幽静无害的面容,眼神冷凉,看在人的眼里却像是又乖又凶的小动物。   不置可否,温泅雪收回视线,依旧抱着柱子。   天衡知道自己方才那些话不该说,带着尖刺和嫉妒,但他忍不住。   不过,温泅雪会想清楚的。   许久。   温泅雪回头看向他:“我们合作,逃出去?”   天衡:“对。”   温泅雪:“你想怎么做?”   天衡:“首先绝不能让其他人,尤其是行渊他们知道,杀了你就能解除幽冥之地的诅咒。只有这样你才能安全。其次,你要想起天衡,促成天衡和行渊结盟共同对付黑耀,只有黑耀死了,没有别人知道这个秘密,你才能彻底安全。最后,天衡一定会索要你,你就可以顺理成章离开。”   温泅雪看着他,平静地问:“天衡是谁?他不是也知道这个秘密吗?也要杀他吗?”   天衡怔怔地望着他,苦涩温柔:“不用,天衡是……爱着你为你而死的日宗宗主。”   温泅雪纯真无辜:“可我不记得他,你不是说他死而复生了吗?那就是没死。”   天衡:“他现在,和死了没什么区别,如果你觉得有必要,我也可以为你……再杀他一次。”   如果温泅雪不记得,那天衡也没有必要存在。   他只做末月。   末月没有伤害背叛过温泅雪。   温泅雪望着他的眼神一顿:“我需要做什么?”   末月:“让行渊和玄桅决裂。” 第174章 龙傲天为了天下苍生牺牲一切14   吱呀一声, 门被打开。   温泅雪扶着门走进来,脚步不稳,微闭着眼睛, 像是下一瞬就要躺下睡着。   屋子里的人下一瞬就来到他身边, 将他抱起来。   温泅雪手臂挂在君罔极的脖子上, 迟钝呆呆地望着他。   带着几分醉意呢喃:“我喝酒了,不能亲你。”   君罔极把他放在床上,让他靠着叠着的被褥, 这样的姿势会放松很多。   他在给温泅雪脱鞋子。   旁边放着水盆,水温正合适。   君罔极:“为什么?”   温泅雪侧脸埋在柔软的被子上, 回眸一瞬不瞬望着君罔极, 醉意让他脸上的神情有些迟钝放空, 眼眸潋滟温柔,往日那种幼态懵懂的纯真无措便淡化了, 显出符合他相貌本身年龄的风情。   声音却还是孩子气的,不自知的无辜:“我臭了。”   君罔极握着他的脚放在水里, 闻言抬眼看向他:“不会。”   温泅雪支撑着身体坐起来, 坐也坐得不稳。   他微张开嘴, 隔着距离轻哈一声, 然后闭嘴, 呆呆地望着君罔极:“是不是很臭?身上也很臭。”   宴会上人好多, 每个人都来跟他敬酒, 酒很难喝,他们身上的气息也很难闻。   君罔极用布擦干温泅雪的脚, 放在床上。   温泅雪无辜地:“没有洗澡, 不能睡觉。”   君罔极:“醉了不能洗澡。”   温泅雪:“可是我臭了。”   君罔极用旁边干净的水洗了手, 拿起一块洁白的布巾。   他坐在温泅雪旁边, 摸了摸他的头,将他垂落的碎发向上,露出光洁的额头。   温泅雪一直是幽静内敛的,表情幅度很小,让人下意识觉得他的美也是安静温和的。   那张脸完全露出的时候,会让人有瞬间的冲击力,美得像是从天空坠落进无尽的水底,叫人窒息心颤。   雪一样瓷白的脸上第一次浅浮着胭脂一样的绯色,嘴唇也红得厉害。   长眉似有若无地轻蹙,是不开心的。   君罔极顿了一下,用布巾很轻地给他擦脸。   温泅雪仰着脸,温顺地配合着,水色的眼眸一瞬不瞬望着君罔极的脸。   像想要吃糖却不敢开口向大人要的小孩。   君罔极棱角锐冷的脸,因为眼底淡漠寂静的神情,过分沉静,是被海浪拍打过千百年的没有生命的礁石。   他看着温泅雪,浅灰色的眼眸认真,俯身吻了温泅雪的唇。   他的吻和他的人一样,让人觉得淡漠却认真纯粹。   温泅雪捂着自己的唇:“不可以亲。”   他还记得自己喝了酒,身上有酒臭味。   君罔极轻轻抚摸他的头发,继续给他擦脸,轻声平静:“我没有喝酒,我可以亲。”   温泅雪呆了一下:“是哦。你不臭。还要!”   他眼眸晶亮望着君罔极,仰着脸闭上眼睛,等待被亲吻,一边捂着嘴唇:“这里不可以。”   君罔极于是亲吻了他的眉心、眼睛。   温泅雪实在是醉了,这一会儿便坐不住,擦完了脸便向君罔极倒去。   额头抵着君罔极的肩。   他扯开衣襟和袖子,只穿着一层松白的交领里衣,因为腰带没有解开,衣服便层叠堆垂下,让他像是鸦青色的牡丹化作的人。   温泅雪还想拉最后一层衣服,君罔极阻止了他。   “可以了,会着凉。”   温泅雪伏在他怀里。   君罔极撩起一角松白衣衫,从腰线往上,给他擦拭后背。   他抱过温泅雪很多次,知道温泅雪很瘦,但从没有这一刻更清晰地丈量过。   一点一点小心起来,像是擦拭一尊比瓷器比玉更加脆弱的珍宝。   “冷,抱。”温泅雪闭着眼睛,抱着君罔极。   君罔极拉开被子,将他拥在被子和自己的怀抱之间。   温泅雪半睡半醒:“你喜欢我吗?”   君罔极:“喜欢。”   温泅雪:“是很喜欢,最喜欢吗?”   君罔极轻声认真地回答:“很喜欢你,最喜欢你。”   温泅雪笑了,他倒在床上,连同君罔极一起。   世界本就是黑暗的,但他用被子蒙着他们,世界就是黑暗但温暖的。   他在这安全温暖的黑暗里,伸手触摸君罔极。   摸他脸的轮廓,摸他眉峰的骨,摸他好看的鼻梁和总是紧抿的薄唇。   有时候用手指,有时候用唇。   摸他线条好看的下颌,摸他的喉结。   他颈窝的锁骨盛着温泅雪的呼吸。   温泅雪闭上眼睛睡着了。   君罔极一动不动,他脸上的神情是寂静的,额头沁出一层薄汗。   像是伪装成礁石的怪物,栖息着一株雪蔷薇。   怪物很喜欢,想要拥抱,拥得很紧很紧。   但他知道,花是不能用力去抱的,会揉碎。   只能小心翼翼地圈在怀中。   他和他的渴望相悖对峙,渴望着至少一次,不管不顾地拥紧那朵蔷薇,一起月光一样碾碎。   但是不可以。   等温泅雪入睡,君罔极走出门,回头看了一眼,轻轻关上。   即便是怪物,是冥河之底的白骨死物,他也希望蔷薇一直开。   君罔极走入黑暗,沿着白日他跟着温泅雪在屋脊之上走过一遍的线路。   他一直跟着温泅雪,确保保护着对方不被任何人伤害。   但是,他发现他好像只保护了温泅雪的命,没有保护得了温泅雪的心。   他现在去补上这个缺漏。   ……   夜半,更漏到五更。   行渊突然醒了。   他一向睡眠很好,从来一觉到天亮,极少才会做梦。   但他现在醒了,而且是从沉睡里毫无预兆直接清醒。   他不知道,但直觉让他坐了起来。   然后,行渊发现世界很静,死寂一样的静。   这样死寂的凝固的黑暗里,屋子中间坐着一个人。 第175章 龙傲天为了天下苍生牺牲一切15   几息之后, 行渊的视线熟悉了黑暗,他看清了屋子里那个不请而来的不速之客。   认出对方的那一瞬,行渊露出一丝惊讶。   一个普通的侍卫。   不, 对方不见得很普通,玄桅说过这个人很强, 不久前单枪匹马留下了日宗所有的刺客。   但不知道为什么, 行渊潜意识忽略了这个……似乎名叫君罔极的人,像是这个人一旦不出现在自己眼前,就完全想不起对方的存在。   当君罔极找上门来, 在这一瞬,行渊才意识到自己的这种忽略有多不正常。   行渊:“你究竟是谁?来了多久了?”   他说着站起来, 不动声色做好迎战的准备。   君罔极没有动,礁石一样坐在那里:“有一会儿。”   行渊心头一惊。   对方来了有一会儿, 自己却浑然不知。   不过,他又微微放松, 因为对方来了有一会儿却什么都没有做, 只是坐在那里, 并没有展露出太大的敌意。   行渊:“那么, 你所来为何事?”   黑暗里, 君罔极的声音冷冽而低哑, 毫无起伏波澜:“他不喜欢喝酒,你让他喝酒, 他会不开心。”   行渊明白了, 这个人是为温泅雪而来的。   他扬了一下眉, 微笑着眼神却冷:“这与阁下又有什么关系?阿雪是我弟弟, 你只不过是一个我为他找来的侍卫, 有什么资格教我如何对他?”   君罔极的声音还是没有情绪, 更没有分毫被激怒的迹象:“我看了你的记忆。你撒了谎。”   行渊皱眉,看了记忆是什么意思?邪性的话语。   他嘴上不紧不慢道:“哦,我撒了什么谎?”   君罔极:“你的记忆里,你对他并不友好,你们是敌人,不是亲人。”   君罔极的确来了一会儿了。   无论温泅雪去哪里,君罔极都会远远跟着他。   宴会没有发生什么。   喝酒,斟酒,聊天。   但是,当温泅雪回来,醉了的样子,说着撒娇可爱的话时,君罔极才意识到,温泅雪好像不开心。   他不了解人类,他只了解温泅雪。   温泅雪在人群里是疏离冷淡的,他的世界和好像和所有人都不一样,如同静谧无风的湖泊,神秘,不透露丝毫情绪。   只有拥抱的时候,君罔极才能感觉到他真实的情绪。   他不开心。   他不喜欢宴会。   所以,君罔极来找行渊。   他想从行渊的记忆里看一遍宴会上的温泅雪,想知道是什么让温泅雪不开心。   他不只看到了宴会,他还看到了行渊记忆里全部的温泅雪。   传闻中的被放逐在寒天之境的温泅雪。   十五岁的温泅雪。   行渊旁观的视角里,敌对的温泅雪。   温泅雪叫行渊哥哥,但温泅雪失忆了,而实际上行渊并不是温泅雪的哥哥。   君罔极明白了。   行渊对温泅雪说,假装欺负,实际上这是真的欺负。   他们在欺骗他。   行渊瞳孔微震,他没有想到,君罔极所谓的看了他的记忆,竟然是真的字面意思的看他的记忆。   “你究竟是什么人?”   一般人怎么会这样诡异的能力?   君罔极望着他,眼底毫无生气:“你欺负他,你死。”   行渊闻到了水的气息。   空气变得很潮湿。   他看到房间的门窗开始出现大量的水汽、水珠,眨眼间,泉眼一样的细流从无数地方灌入进来。   天花板、地板、墙壁,整个房间变成了一方水池。   行渊立刻去试图拉开门,但他只拉了一下就不动了。   他看到窗外并不是院子,而是高达百丈、铺天盖地汹涌而来的河水。   ……   ……   温泅雪做了一个梦。   梦里的自己像个惊弓之鸟,四面八方都是敌意。   毫无理由的刺杀无处不在。   他没有任何能力,但没有能力的他却好几次在危险时刻爆发出一股庞大的力量,杀死了很多强大的对手。   这让周围的人看他的眼神带着畏惧,畏惧又敬而远之。   他的身边永远是空的,人们远远绕开他,没有人敢直视他,走近他。   连他的父亲也是一样,一边夸赞他除掉了月宗的敌人,一边眼底露出隐藏不全的忌惮和恐惧。   只有一个人例外。   那个人穿着白色的衣服,眼睛被黑色的纱布蒙着,整个人在烛光下散发着朦胧的白光。   梦里的自己好像是分裂的,他明明心底害怕那个人,身体却表现得依恋着那个人。   “你做得很好,你没有错,有我在没有人会杀得了你。”   那个人这么对他说。   但是,在梦境里他还是被那个人背叛了。   被刺了一刀。   黑纱落下,对方温柔微笑,金色的眼神居高临下是冷淡的。   “抱歉。”这样对他说。   被唯一信赖的人背叛,梦里的自己像是疯了一样,对世界充满了不信任和恨意。   但是,那个人下一瞬却用那把伤了他的刀,杀死了对方自己。   世界空荡荡的,变得很寂寞。   很长的时间,梦里的自己像是行尸走肉。   直到有一天,自己在另一个人身上看到了天衡的影子。   “抱歉,您认错人了。”温柔微笑但冷淡的眼神,这样说,“如果您想再见到那个人,便按我说得做。”   于是,梦里的他乖乖地做了。   温泅雪看着梦里的他,为那个人疯,为那个人哭,为那个人恨,为那个人伤。   追逐着一个永远在欺骗他,永远把他放在脑后,永远选择牺牲他的人。   他望见的总是敷衍的温柔,永远是离去的背影。   但那个人却对他说:“我当然爱你,你是我最爱,唯一爱的人。”   只是,那个人的爱意就和露水一样稀薄。   梦境结束的时候,他们又回到当初背叛的地点。   温泅雪看着梦里的他,毫无反抗被那个人杀。   “你先走,我稍后就来。”   温泅雪不知道,梦里的自己明明那么怕死,为什么却顺从,是因为倦怠和孤独吗?   但是,他并没有死。   那个人又骗了他。   睁开眼的时候,天亮了,他还在梦里,是梦里的天亮了。   一尊那个人的神像立在神庙里,一个疯疯癫癫的傻子依靠着神像,闭上眼睛。   他睫毛还挂着泪水,说:“我做错了什么呢?我一直都很听话,我只是想要一点爱而已。为什么连一点也不肯给我?”   温泅雪醒来的时候,喉咙的哽咽和伤心仿佛还在。   他有一瞬间分不清梦和现实。   但很快一切就消散了。   窗外还是黑暗,只有梦里才有天亮。   君罔极不在。   梦里的伤心才散去,这会儿又隐隐卷土重来。   温泅雪躺在床上,看到枕边放着一本书。   睡前他不记得有这样一本书。   他拿起书翻开,一阵白光。   那本书忽然从他手中挣脱,飞到半空自行翻页打开。   上面馆阁体书写着——   【你的记忆一片空白,你在人们的眼中看到自己,他们用晦暗不明的眼神打量着你。】   【你知道那是什么眼神,就像一群肉食动物看着一只迷途的鹿。】   【就连你的哥哥也让你觉得陌生、危险,只有一个叫末月的人对你伸出了援手,他告诉了你一个重大的涉及你安危的秘密。】   【末月可信吗?你不知道,但你今夜做了一个梦,这个梦似乎预示着什么。】   【你决定相信他,因为你知道自己无路可走。】   【身边看不见的迷雾和危机已经逼近,你不打算坐以待毙,首先你决定从你的盟友末月那里获取自己是怎么失忆的。】   温泅雪静静望着那本书。   他清楚看见了,这本书刚打开的时候是一片空白,但好像有看不见的笔在上面写字。   字迹停在那一句,没有新的内容出现。   温泅雪伸手拿起书,他往后翻页,发现后面全都是空白页。   “你是什么?你怎么知道我做了什么梦?”   突然,装死的书从他手中挣脱,哗啦啦翻着页,纸张像一群蝴蝶一样飞出去。   惊雷响起,电闪雷鸣。   温泅雪向外面望去。   狂风拍打着门窗,风经过庭院发出呜呜的声音。   ……   ……   行渊感到窒息。   那些水都是幻觉,他清醒知道外面没有发大水,屋子里也是干燥的,他身上一滴水都没有。   但是,他在空气里喘不过气来。   没有一滴水,可他却像是溺水了,肺部充血,呛咳出血沫。   一种庞大的无形的威压挤压着空气,他感到自己像是置身在海底,他要被淹死了。   君罔极面无表情望着他,眼神寂静毫无感情。   意识到行渊不是温泅雪的亲人,他对温泅雪怀有恶意,他欺负了温泅雪,君罔极就想杀了对方。   怕是行渊都未曾料到,在他睡着时候坐在那里一动不动等着他醒来的君罔极,会真的毫无预兆杀他。   行渊极力挣扎了一下,但那强大的压力碾碎了他的心脏,下一瞬,他口鼻都沁出血,倒在了地上,彻底不动。   君罔极没有检查尸体,他起身向外走去。   手接触到门的那一瞬间,微微一顿。   门在他的视野里湮灭成灰,君罔极回头,发现不仅是门,整个房间连同行渊的尸体一起都湮灭化灰。   君罔极望向窗外。   外面没有动,只有这里是这样。   在君罔极查看的时候,他身后,那些灰烬重新组合了起来。   被水压和行渊挣扎时候破坏的东西回到了原本的样子,死去的行渊躺回了床上,睁开眼睛坐起来,惊讶地看着眼前的不速之客。   “你是谁?来了多久了?”   门也再次出现在君罔极眼前。   他回头望向对刚刚发生的一切浑然不知,像是回到了一刻钟之前的行渊。   君罔极:“……”   他没有回答,只是淡漠地望着。   下一瞬,整个房间涌满了水。   行渊困惑、惊愕。   这一次他是被淹死的。   君罔极静静一瞬不瞬看着,在他的视野之中,一切再次湮灭成灰,又重新组合恢复如初。   死去的人再度复生。   君罔极没有任何反应。   再杀一次,这次阻止灰烬重组。   在他意念动的那一刻,一本书忽然哗啦啦翻着页出现在他面前。   停下的那一瞬,书上出现一行字——   【住手!你这样会……】   君罔极瞳孔没有任何波动,对那本书伸出手,然后虚空握紧。   【……害到温泅雪的!】   君罔极的手停在那里,没有表情的眉宇之间,第一次出现一丝波动。   屋子里,行渊再一次毫无预兆醒来。   在他看到君罔极,开口质询前,忽然倒在了床上。   君罔极没有看行渊一眼,猫科动物一样淡漠清寂的眼眸,望着那本书,声音清冽纯粹:“什么意思?”   系统见过他没有任何过渡,接连杀行渊三次,知道自己只有一次机会。   【你不是觉得你见过温泅雪吗?我能让你想起来,现在,先带我离开!】 第176章 龙傲天为了天下苍生牺牲一切16   温泅雪睁开眼睛坐起来, 发现自己躺在床上,微微蹙了一蹙眉。   在他的记忆里,自己已经醒了, 发现床头一本奇怪的书。   书页散开飞出去, 他跟着出门,来到了行渊的院子里。   就在推开门的那一瞬间他睁开了眼睛, 发现自己又回到了屋子里。   是梦中梦吗?   可是, 人会在梦里不知道醒着还是做梦, 却不会在真的醒来之后分不清梦和现实。   君罔极不在。   他起身向外走去。   看到院子里的守卫们。   想起之前的“梦境”里,这些守卫也在。   他走到行渊的院子里, 那扇门忽然打开了。   行渊皱着眉, 捂着脖子走出来。   温泅雪:“哥哥,你怎么了?”   行渊看到温泅雪, 露出一个温和的微笑:“可能落枕了,有些不舒服。”   温泅雪微微一顿,对他说:“我帮哥哥按按吧。”   行渊看着他,感到一丝意外, 因为温泅雪不管失忆前还是失忆后都是疏离的, 从不会主动和人说话, 也不会关心任何人。   温泅雪的眼眸乌黑莹澈, 干净得纯粹, 像不谙世事的孩子一样, 任何人在这样的眼神下都生不出防备和不信。   行渊眼神有一丝动容,脸上的笑容没有一开始多, 但却比之前真。   “嗯, 麻烦你了。”   温泅雪走到他身侧, 望着他的眼睛, 将手指缓缓放在他的后颈。   行渊望着那双静谧的眼睛,像是望见清澈却神秘的湖面,叫人忍不住去猜他心里究竟在想什么。   从很久以前,温泅雪即便是那个冷漠又脆弱的三公子时,他的神情和眼神就叫人费解,忍不住猜度。   行渊有时候会怀疑,温泅雪真的喜欢天衡吗?   他看玄桅和自己的眼神,有时候和看天衡似乎没有什么区别。   没有明显的爱恨界限,大多数时候只有幽静纯粹的空,偶尔一瞥疏离锐冷。   他像一个大多数时候都如镜子一样的湖面,不知道他喜欢的时候是什么样子,厌恶的时候又是什么样子,就像不曾见过下雨起风的湖面,和雪天雾时的湖面。   当玄桅走来的时候,看到的就是眼前这一幕。   在透着朦朦天光的清晨的庭院里,那两个人这样的姿势,就像是温泅雪要拥抱行渊一样。   “你们在做什么?”玄桅是笑着的,声音却比平时带出一丝锋芒冷锐。   相视着的温泅雪和行渊,同时回头看向玄桅。   温泅雪眉眼内敛而纯真,无论做什么都显得无辜,像是懵懂无知,却又清澈坦然。   行渊看着玄桅却是怔了一下,他在玄桅的眼神里后知后觉意识到,自己和温泅雪引人误会。   他下意识就要拉开距离,辩解,但是……为什么要辩解呢?   行渊抬起的手又慢慢落下,他没有解释,微笑对玄桅说:“你怎么来了?”   玄桅做出一副酸溜溜的样子,幽怨地说:“我不是每天都来吗?二哥和大哥的感情真好,二哥来了大哥就不想看到我了。”   行渊笑道:“在说什么疯话,我同你的感情难道就不好吗?”   玄桅似笑非笑,夸张地说:“那也没有好到要抱在一起,要不然你们也抱我一下?”   温泅雪静静望着玄桅,轻抿了唇,他分明什么也没有说,又好像已经说了许多,缓缓收回放在行渊肩上的手。   行渊这时意识到了,玄桅虽然在和自己说话,但眼神却一直在看着温泅雪。   他不动声色,温和淡淡地说:“别胡闹了。既然来了,就一起吃早饭吧。”   三个人围着一张桌子坐下。   行渊和玄桅片刻都没有说话。   温泅雪垂眸专注又漫不经心地进食,没有抬眼看他们任何人。   优雅从容的样子,任是谁都想不到他失去记忆前是个神经质的野兽一样的小疯子。   行渊和玄桅说起月宗最近要忙的事务,随手给温泅雪夹了一个春笋包。   玄桅的目光直勾勾地看着他的筷子。   “怎么,你也要?”行渊作势给他也夹一个。   玄桅摇头,一副受了委屈的小可怜的样:“我又不是二哥,没长一张能让大哥也心旌摇曳的脸,还是自己动手算了。”   温泅雪抬眼望去,对上玄桅唇角上扬,不知道是戏谑还是嘲弄的表情,对方的眼神亮得迫人。   他微微一顿,手指轻拽着行渊的衣袖,身体下意识往行渊那边靠,像是寻求安全和庇护。   做这些动作的时候,他一直望着玄桅,神情幽静,眼眸却似有若无地弯了弯,像是……挑衅,嘲讽。   玄桅:“……!”   行渊淡淡责备:“阿雪是你二哥,你要尊重他。”   玄桅笑着目光在行渊脸上扫了一下,又看回温泅雪,见温泅雪已经毫不在意自己继续低头吃饭,便兴致索然地点了点头,垂下眼:“我当然知道他是我二哥,大哥自己记得自己说的话就好。”   行渊挑了一下眉,觉得好笑:“什么时候学会阴阳怪气了?有话直说。”   玄桅拿着筷子的手猛地按在桌上,下一瞬他抬起头,眼底掩不住愕然,惊讶地望着温泅雪,瞪圆的不可置信的眼睛,表情竟然还有一丝可爱。   行渊的声音在一旁传来:“你又怎么了?”   但玄桅全然忽略了。   他只看着垂眸没有看自己一眼,好像置身事外,超脱世俗,浑然不知道不在意发生了什么的温泅雪。   就在刚刚,桌子底下,玄桅他被人狠狠踩了脚尖。   是温泅雪干的!   这自然是废话,这里只有他们三个,行渊不可能做这种幼稚的事,不是温泅雪还有谁?   直到这时,温泅雪才慢半拍抬眼看了他一眼。   温泅雪的脸上一片幽静,只眼神带着一点锐冷。   他只看了玄桅一眼,无视了玄桅控诉中带着点无措,瞳孔微微扩张的眼神,温顺矜持地擦拭了唇,对行渊说:“我吃饱了,先回去了。”   行渊:“路上走慢点,这样对身体好。”   玄桅目送温泅雪的背影离开,还没有从被踩了脚的事件里回神。   就好像对方不是表里不一,在他的脚尖上踩了一脚,而是在他的心尖上踩的。   温泅雪离开了,行渊好笑又无奈地说:“你这是在做什么?老是惹他干什么?”   从前温泅雪还没有失忆的时候,他们争夺月宗继承人的时候,玄桅就总喜欢嘴欠招惹温泅雪。   好几次被温泅雪教训过,到现在也没有改。   行渊只怕对方是见温泅雪势弱,抓着机会欺负回来。   玄桅玩笑似地,又有些心不在焉地说:“他好像比起我,更喜欢大哥,我不满当然要欺负一下他咯。”   行渊摇头:“你若是待他好一点,他自然也会像对我一样对你。”   玄桅忽地笑了一声,放下筷子:“大哥可别是动了真心,他毕竟也做过月宗宗主,你养着他也罢了,要是发生了什么,神殿祭祀团那些老家伙们可不会放任这样的丑闻。”   祭祀团的长老们大多曾经是阴主的候选者,甚至有的是从阴主位置上退下来的,如果温泅雪是正常退位,他现在也理应是祭祀团长老一员。   行渊没有抬眼,淡淡地说:“一派胡言,我何时对他动心?历代阴主都不会婚配,你又不是不知道,你若是不想吃就赶紧滚蛋吧。”   玄桅站起来,眨了眨眼顽笑道:“好的,我滚了。大哥慢用。”   说着向外走去,背对着行渊挥了挥手,一溜烟就不见了人影。   行渊继续吃饭,抬眼看到温泅雪碗里自己夹的那个春笋包只被咬了一小口。   他顿了顿,过了一会儿夹回了自己碗里,就着那个缺口咬了下去。   ……   温泅雪往回走的路上,看到末月跟着换防的护卫。   走到雪斋的院外,他让其他侍卫不必跟着,只末月一个人跟在他身后走进去。   这段时间,温泅雪一直都让末月随身护卫自己,所有人都习惯了。   走到庭院空旷无人处。   末月轻声说:“您做得很好。”   早上发生在行渊院中的事,他显然尽收眼中。   温泅雪没有回头,脚步也没有放慢:“接下来我要做什么,才能让他们决裂?”   末月低声:“亲近行渊,无视玄桅,这样就好。如果想要更快一点达到目的,那就让他们都以为你爱行渊。”   很久以前,天衡以祭祀的身份跟在温泅雪身边时,他就已经发现了,那两个人看温泅雪的眼神不一般。   因为所有人都以为天衡是瞎子,于是他们在天衡面前就会不自觉疏于遮掩真实的情绪。   行渊一直隐藏的很好,不,比起隐藏,应该说他更擅长克制自己的感情,能做到视而不见,无动于衷,只除了几次人群里的失神。   但因为太多人望着温泅雪失神,于是他的那点反应也显得平常。   直到这次温泅雪失忆,行渊成为月宗的阴主,人在志得意满人生巅峰的时候,总是不大于会掩盖自己的欲望。   而玄桅就更直接了。   从很久前他就一直乐此不疲地招惹温泅雪,他的意图毫不遮掩,明晃晃地摆在那里,像一只兴奋地看准了猎物就不松手的鹰隼。   只有温泅雪对此毫不了解,只觉得对方大概极其厌恶他,才会每次都找他麻烦。   天衡当然不会解释,他只会顺着温泅雪的误解,让温泅雪以为周遭一切、所有人都是危险不可信,对温泅雪怀有敌意的,只有他是温泅雪可以依赖相信的浮木。   于是温泅雪每次揍玄桅都毫不留情,以至于到最后,他们两个人在所有人看来都是互相看不顺眼的死敌。   但现在,天衡却要利用他们对温泅雪的那点微妙的情愫,来达成目的。   “我知道了。”温泅雪说。   他们已经到了屋子前。   温泅雪走上回廊,天衡停在那里,目送他走进去。   ……   温泅雪一眼就看到,清早醒来不见人影的君罔极坐在床上,正低头不知道在想什么。   当温泅雪出现在门口的时候,君罔极缓缓抬头看向他。   浅灰色的眼眸,清澈寂静,在注视着他。   温泅雪向他走去。   站在君罔极面前,伸手抚摸君罔极的脸,他的眼眸清润莹亮:“你去了哪里?醒来没有看到你。”   君罔极:“抱歉。”   在他开口之前,温泅雪俯身抱住他。   他抱着君罔极的头,像小孩子抱着他心爱的玩偶,侧脸挨着侧脸。   轻声忧伤的。   温泅雪:“我不喜欢你对我道歉,道歉,像是我们分开过,你是你我是我。原谅,又和在一起了。我不喜欢。我喜欢你一直是我的。无论发生什么,你是我的,任何事情都不改变这一点。”   君罔极:“不会。任何事情都不改变,我们一直在一起。”   温泅雪才缓缓露出一点安心。   君罔极抱住他,手臂一点一点收紧。   他之前不敢拥抱温泅雪,因为温泅雪极其没有安全感,而且掌控欲强到有些极度敏感。   温泅雪拥抱人的样子,比起拥抱,更像是占有,是在危机四伏之中守护自己的所有物。   他不是索取温暖,而是阻止失去,和寻求安全感。   君罔极担心,自己的拥抱会让他觉得不安、恐惧。   只有确保自己占有着,拥有绝对控制的能力,温泅雪才能安心。   但现在他知道了,他知道了温泅雪在这个世界的所有过往,甚至还知道了温泅雪的未来,他知道了温泅雪自己或许都不知道的心空。   知道,他可以拥抱他。   被自己的猫拥抱,失去掌控感的第一时间,温泅雪的确是茫然惶恐的。   如果不能抓到手里,他还能有什么呢?他还能确保什么是属于他的,不会失去呢?   但下一瞬被那样全心全意地拥抱着,他悬空的心像落在云朵上,落在花上,落在大猫软乎乎的肚皮上。   原来被拥抱是这样的感受。   好像不必成为什么,不必强大,不必做什么,不需要任何条件,就被需要着,被爱着。   好像世界是安全的,所以,一无所有也没有关系。   温泅雪缓缓放松下来。   他才意识到,自己原来一直一直都是紧绷着的,哪怕是睡着也没有放松过一丝一毫。   只有这一刻松懈下来,才知道自己已经绷紧到极限了。   他放弃了所有一切防守,依靠在大猫的身上。   暖洋洋的,像是在摇曳的温水里。   就算世界天崩地裂,洪水滔天,也不想看一眼。   他小声地说:“你想欺负我吗?”   行渊说假装欺负他。   玄桅真的在欺负他。   世界欺负他,他觉得委屈。   但,君罔极可以欺负他,他不害怕。   君罔极:“我不欺负你。”   “可是,”温泅雪说,“我想让你欺负。我允许了。” 第177章 龙傲天为了天下苍生牺牲一切17   幽冥之地黑暗的天穹下, 世界像是永远在破晓时分。   连风也是潮湿阴冷的。   不见天日。   让人很难一下子想起,此刻此刻是哪个季度,又是一天的哪个时辰。   君罔极抱着温泅雪, 觉得现在应该是春天。   “我不欺负你,”他轻声说, “我不想,不会让任何人欺负你。”   温泅雪忽然觉得委屈, 就像是种了满院子的花,被雨打风吹落。   暴风雨将至,他将仅剩的完好的花苞送给对方, 但那个人不肯收, 还告诉他, 会将所有的花田都保护好。   可是, 能怎么保护呢?   起风了, 一切都将不复存在。   他抱着君罔极, 那一刻很想说, 你带我走吧。   想说,我们逃走。   但,他什么也没有说。   一个字都说不出来, 只是眼睛里蓄了泪意。   他不知道,能逃去哪里。   ……   夜半,温泅雪再一次睁开眼睛的时候,那本发着光的书又一次浮空在眼前。   【我是来帮你的,请相信我快来不及了, 你要尽快从末月那里获取, 你是怎么失忆的……】   “不用。”温泅雪说。   书上的字迹书写飞快:【这是必须的, 否则你……】   温泅雪:“我知道自己是怎么失忆的。”   【……!你知道?你怎么会知道?】   温泅雪静静望着那本书:“醒来第二天就知道了。”   那本书写了一页的【……】。   【不, 你是不是在炸我?】   “噗。”温泅雪轻笑出声。   显而易见,任何人突然忘记一切都会想,我是谁,发生了什么。   温泅雪也是。   月宗的所有人,包括自信到近乎自负的行渊,还有聪明狡诈的玄桅,都觉得温泅雪就像他表现出来的那样,胆怯,纯真,缺乏安全感,隔绝人世,想把自己藏起来不被任何陌生人看见,不与任何外界主动接触。   甚至连行渊都看不过去,主动将他拉出来走动。   人是天生会伪装的。   很多人一厢情愿觉得孩子不会撒谎,但实际上孩子想撒谎的时候,会撒得比任何人都真。   一个一张白纸的人,或许会无条件接受一切涂抹。   还有可能是,防备所有的一切,把自己藏在白纸之下。   温泅雪天生就没有安全感,不信任任何人,他们怎么会一厢情愿觉得,他失去了记忆就能找回安全感,就会相信别人?   从醒来失去一切记忆的那一刻开始,温泅雪就已经开始警觉和伪装。   他装出纯真懵懂的白纸,仿佛任何人都可以伤害他。   等所有人都相信了,他就用这张白纸,从周围所有人那里印刻记录自己想要的信息碎片。   “……还以为大公子会杀了他,一般没有人篡位成功会留着前任主子吧。”   “……又不是大公子篡他的位,是那位祭祀大人……”   “……叫什么大人,别忘了对方可是日宗的奸细。”   “……都已经死了,叫什么都无所谓了。”   “……怎么死的你知道吗?当初他们不是要杀我们月宗的阴主吗?我是说三公子。”   “……不知道,好像是要杀来着结果祭祀大人自杀了,也许是舍不得,毕竟他们是恋人啊。”   “……嘘,小心他听到,阴主不让人讨论这些,你们都忘了吗?”   “……只说一两句罢了,他听不懂的,你看在玩自己的手指,看都没有看我们一眼。”   “……没有前因后果,他根本不知道我们在说什么。”   “……真好看啊……可惜傻了。”   “……我觉得傻了更好看,看起来很乖呢,捏他的脸泪汪汪的也不会反抗一下。以前我都害怕死他了,看都不敢看一眼。”   “……以前是真的疯,接近他的人都死了。”   “……失忆会变化那么大吗?像是老虎变成了小狗狗。”   “……那可是冥河水呢,喝了死后连魂魄都没……”   就像大人不会介意当着孩子的面说一些秘密,也没有人会防备什么也不懂的傻瓜。   但实际上孩子都听得懂。   温泅雪乌黑的眼眸沁着笑意,晦暗又纯美:“冥河之水,是吗?”   这本书呆若木鸡,许久没有浮现一个字。   温泅雪看着它:“你说你是来帮我的,你打算怎么帮?”   书终于找回了理智,接下来书写颇有几分小心翼翼:【尽可能相信末月,他让你做什么你就做什么,无论发生什么事情都请相信,我是站在你这边的,绝不会做有害于你的事。】   温泅雪叹息,漫无焦点地望着它:“如果我不信呢?”   【你不想自由吗?不想和君罔极一起逃走吗?】   温泅雪笑了,眼睛里却沁着一汪清泉:“不想。”   书惊呆了:【为什么?】   温泅雪:“杀了我,头顶黑暗的诅咒就会解除,这个秘密一旦公开了,无论去哪里我都逃不了。但,阻止我逃走的不只是因为这个。是,害怕。”   【你害怕什么?黑耀,行渊,还是玄桅?或者天衡?】   温泅雪静静地:“我怕君罔极。”   【……!】   温泅雪目光虚空,轻轻地说:“暴风雨快要来了,世界要毁灭了,所有人都会死于黑暗,但只要我死了,所有人都会得救,世界会迎来光明。会有无数人要杀我。甚至他们都是好人,英雄,救世之主。我怕死,但我更害怕,君罔极杀我。”   垂眸的时候,他的眼泪安静无声滚落下来。   【不会的,你不相信他吗?】   温泅雪没有表情:“他们说,那个叫天衡的人一直保护着从前的我,但有人告诉他我是天生罪人,因为我会死很多人,他还是会杀我。”   【天衡在祭祀的那一刻,他选择了自杀也没有杀你。】   温泅雪笑了:“不想杀我,那他为什么还会回来?是不想杀,还是因为不想为黑耀杀?杀得方式不对?”   书艰难地写:【君罔极和天衡不一样,他宁肯伤害自己也不会伤害你。】   温泅雪不再笑了,他望着窗外天际的黑暗:“那样的话,我就愿意为他死了。我没有安全感,怀疑一切。就算我再想相信他,除非到最后一刻,我都无法停止恐惧和怀疑。我没有办法让自己不这么害怕。但我又怎么能看着他和世界一起死去?总是要死的,为什么要在怀疑和恐惧里度过?不如就在这里,让别人杀我。谁杀都可以,只要不是君罔极就好。”   【所以,你根本没想逃?那样你为什么还要答应和末月合作?离间行渊和玄桅?】   温泅雪回眸,看着书,眼眸弯弯露出一个凌厉的笑容,晦暗又华美,像是漫不见底的湖水中堕落下去:“因为,我可以死,但他们……得给我陪葬。” 第178章 龙傲天为了天下苍生付出一切18   “花开了, 我带你去赏花啊。”   玄桅又来了,胳膊支在窗台上,撑着侧脸看屋内的温泅雪。   烛火金色的光下, 温泅雪的脸像温润的暖玉雕刻而成一般,他垂眸在看书, 睫毛纤长微卷,阴影恬静地落在眼窝。   “不去。”   幽冥之地的花都是孱弱的, 连植物都是孱弱的浅灰绿色, 开出的花更是如此。   玄桅皱了一下鼻子,得意地笑着说:“这回可不一样,是红色的花。”   那场献祭之后, 白天终于和夜晚区分开了, 没有阴灵、阳灵凝出的灯,不需要烛火, 人们也能看清世界、野外和彼此。   于是, 植物最先恢复生机, 长出翠绿的叶子,开出艳色的花朵。   但温泅雪还是没抬头, 毫无兴趣:“是吗?”   玄桅叹口气, 但也没有很失望,另一只藏在身后的手拿出来, 露出红色的杜鹃花,他笑得灿然。   “就知道你不喜欢出门,所以我摘来给你了!”   那样珍贵的花,在外面价值万金。   温泅雪的视线终于从书上抬起, 看向等待他褒扬嘉赏的玄桅, 对方笑着露出略尖的虎牙。   温泅雪起身走到窗前, 从他手中接过了那朵花,他垂眸轻嗅了一下,看向玄桅,唇角温柔微扬,矜持礼貌:“谢谢,很美。”   玄桅的笑容放大,一瞬不瞬望着温泅雪,眼眸晶亮,亮得像是会灼伤人。   “花和哥哥很称。”他想的没有错,温泅雪果然适合最艳丽的红色。   ……   直到下午的时候,玄桅来到行渊的书房商谈事情,无意瞥见行渊的桌子上放着一只花瓶,里面插着一枝鲜妍的红色杜鹃花。   玄桅原本是笑着的,他这个人本就喜欢笑,无忧无虑地笑,灿烂的笑,狡黠或是嘲弄的笑。   但看到那花的一刻,他脸上的笑容瞬间凝固,继而消失不见。   行渊听到他戛然而止,抬眼看到他正在看那束花,微笑道:“是阿雪送的。怎么了?”   玄桅看向行渊,失去表情的脸几秒后缓缓露出笑容:“没什么。”   只是,脸上的笑容不入眼底。   ……   不是错觉。   玄桅发现,温泅雪好像……在心底喜欢了行渊。   他站在远处注视着,温泅雪在走廊里发呆,有时候看下雨,有时候看风吹树叶,有时候什么也不看。   ——他在看,不久后路过这里的行渊。   玄桅被唤醒了记忆,很久以前没有失忆的温泅雪,似乎就是这样的。   过去的温泅雪和行渊毫无交集,行渊从不会像玄桅那样刻意招惹温泅雪,他们甚至没有正式交谈过。   但每当行渊从外面回来的时候,他们总会在某一刻经过长廊时,隔着庭院看到对面走廊上的温泅雪。   这样的频率极高,高得现在回想起来,就像是温泅雪故意等在那里和行渊偶遇一样。   而现在,这一幕又一次发生着。   当人洞悉了谜底的时候再去看谜题,就会觉得哪哪都和答案对应。   他看到,温泅雪每一个看向行渊的眼神,都在行渊不知道的时候。   他觉得,温泅雪看行渊的眼神和对行渊说话的语气,和对任何人都不一样。   他认为,他撞见过温泅雪和那个叫君罔极的人亲吻,或许是因为君罔极某一方面让温泅雪觉得他像行渊。   “你是不是……喜欢大哥?”   又一次,玄桅邀请温泅雪出去骑马打猎,被温泅雪看也不看一眼拒绝后,他笑着这样说道。   温泅雪猛地抬眼朝他望去,眼神微冷。   玄桅的笑容更恣意烂漫了,笑得差点直不起腰。   温泅雪就静静地看着他笑。   玄桅:“你不问我笑什么吗?”   温泅雪:“你笑什么?”   玄桅笑着摇头,温泅雪明明本性冷傲,从前没有失去记忆的时候就这样,但只有在行渊面前,他看上去无助无措,懵懂稚气,可怜可爱。   “我笑我怎么才看出来?”   温泅雪:“我喜欢谁关你什么事?”   玄桅扬眉:“不装了?”   温泅雪垂眸,恹恹淡漠:“为什么要对讨厌鬼装?”   玄桅怔了一下,笑容漫开,望着他的眼眸晶亮又温柔:“你讨厌我啊?”   温泅雪翻了一页书:“你有什么值得喜欢的吗?”   玄桅扬起唇角,满不在乎:“那你怕不怕讨厌鬼把你的秘密告诉大哥知道?”   温泅雪冷冷看向他:“你可以试试看。”   玄桅扯开恶劣的笑:“那就试试。”   他才不怕诈呢。   温泅雪抬眉望着他:“那我就告诉他,你勾引我被拒绝,恶意诬告。你看他信谁?”   玄桅怔怔看着他,片刻,忽然噗嗤一声笑出声,笑得上气不接下气,滑下了窗台,坐在地上还在大笑。   啪。   回应他的只有关窗户的声音。   “聒噪。”   玄桅笑着,眼泪都笑出来了。   他坐在那里,一边慢慢止住笑,一边拭去眼角,笑着得意地想,他才不会告诉行渊呢。   更不会让温泅雪知道,行渊喜欢他。   “我得不到的,凭什么别人得到。”   ……   “你做得很好。”末月说。   末月复杂地望着神情冷淡的温泅雪。   失去记忆的温泅雪和从前不一样,他很明白自己的魅力。   但他看上去就像是,不在乎任何人,不了解、以及不愿意了解任何人的想法和喜好,他甚至不看任何人一眼。   就好像根本不知道自己有多美,不知道自己对别人的吸引力,不在乎不关心有没有人喜欢他爱他。   “你在想什么?”温泅雪躺在椅子上看书,没有抬眼看末月一眼,但他显然清楚末月在看他,看得很是专注深思。   末月回神:“我还以为这件事很难做到,但公子完成得出乎我预料的快,我以为……”   他以为,所谓离间和美人计,最起码也是温泅雪各自和那两兄弟虚与委蛇,山盟海誓,然后才勾动人心。   但温泅雪没有接触任何人,就已经达成了目的。   温泅雪没有看他,淡淡道:“以为什么?离间本质就是挑动嫉妒和不甘,一个人拥有却不屑一顾的,另一个人弃若敝履。并不需要一定是情爱,任何关系都可以。玄桅只要觉得被否定了,在我的眼里他和行渊一个天上一个地下,他自己就会失衡。接下来怎么做?”   末月:“让他们决裂,自相残杀。”   温泅雪一顿,这时候目光移开书,定定望着末月,乌黑的眼眸像浸润在水底的黑宝石,莹润而漫无焦点:“即便产生了嫉妒和不甘,玄桅也不一定会达到除了行渊的程度,行渊也没有理由这么对玄桅。”   末月望着他,眼底隐隐失神:“会的,他们会自相残杀的。”   天衡可从未想过,有朝一日他会为了温泅雪背叛黑耀,要黑耀死。   他看着温泅雪想,只要有你在,这一切都会发生的。   温泅雪并不好奇关心,只是平静问:“那是你要做的事,还是我要做的?”   末月没有回答,看向温泅雪:“你想恢复记忆,还有,见天衡吗?”   温泅雪眼神一锐,静静望着他。   末月抿唇,温和地说:“天衡就是,你曾经的,为你而死的恋人。”   他说完,小心翼翼地观察着温泅雪的神情。   温泅雪眼中失焦失神,说不上是什么情绪,只是说:“好啊。”   ……   “这杯酒喝下去,你就会见到他。”   风吹动白色的纱幔。   温泅雪躺在床上,闭上眼睛,一只手放在腹部。   天衡失神专注地凝望着他,觉得他像死了一样。   这个想法让他冷硬的心,忽然刺痛,他慌乱摸了一下眼睛,竟然摸到了水色。   “不是已经早就下定决心了吗?事到临头为什么还会动摇?”   他凝望着温泅雪,温柔地:“你可以怪我、恨我,但是,这是唯一能救你的方法。”   只是,他走出门的每一步,都在疯狂后悔。   那个人从前就是那样的,最是没有安全感,不信任任何人,但每次都对自己毫不怀疑,相信自己的一切。   现在也是。   即便饮下了冥河水,即便把自己忘记了,饮下酒之前也温和地望着自己问:“天衡也想见我吗?他真的爱我吗?”   天衡:“他当然爱你,没有人比他更爱你,他背叛可以背叛的一切,为了救你。”   那个人笑了一下,毫不犹豫地喝下了,眉眼纯真温顺,望着他:“好期待哦,谢谢你末月。”   天衡已经走到了门口,他的手已经放在了门上,脚步却顿住了。   他闭上眼睛,用力呼吸。   他不是在挣扎后悔,而是在挣扎,不去后悔。   因为后悔的力量太大了。   温泅雪问,行渊和玄桅自相残杀的方法。   方法很简单。   今夜行渊宴饮,他会喝多。   然后,他会走错房间。   屋子里会点催|情香。   他会在清醒却失控的情况下,侵犯温泅雪。   行渊那种人,掌控欲极强,也极为负责,他绝不会当作无事发生,更何况他心底本就对那个人早有无法言说的绮念。   天衡很早之前就发现了,早在他们还是对抗关系的时候,行渊即便没有和温泅雪说过一句话,他的眼神也暴露了他的秘密。   他不想承认,即便现在掌控着温泅雪的生死,他也不敢直面自己真实的想法,他以为他只想驯服温泅雪。   只需要给他一个犯错的机会,一个失控的理由。   这是早就计划好的。   天衡必须这么做。   他必须伤害、利用温泅雪,必须冷血理智。   因为他已经别无他路了,他们都没有别的路可走了。   黑耀现在还保守着那个秘密,因为他要控制天衡,因为目前的局面对他有利,一旦黑耀意识到局面对他不利,迟早这个秘密会散播出去。   要杀黑耀,必须联合行渊。   但黑耀一旦陷入险境,一定会鱼死网破,黑耀死后,行渊和玄桅联手比黑耀更可怕。   他必须先一步拆开这两个人,才能和行渊联盟。   温泅雪是唯一能分裂他们的因素。   要救温泅雪的命,只能伤害他。   但,天衡却还是后悔了。   他用力地捏着门,拉开一角的门缓缓关回去。   一定还有别的办法的,如果阿雪他知道今夜的真相,他会恨他的,他们再也没有可能了。   绝不能这么做!   天衡下定了决心。   但是,就在那扇门关上的那一瞬,猛地被外面一道力量拉开了。   天衡失神睁大了眼睛:“……”   黑暗之中,行渊面无表情,夜色晦暗的阴影落在他的脸上,显出冷峻冰凉的意味。   他看上去没有往日那样心高气傲的沉稳温和,反而像一座高不可攀黑暗冰冷的雪山。   那双锋利淡漠的眼眸毫无感情望着他,淡淡:“出去。”   天衡没有动,脸色苍白。   为什么,为什么他明明还没有去引导,对方却来了?   为什么偏偏在他已经后悔放弃的时候,行渊来了?   天衡:“三公子他……”   “滚。”   那扇门拉开,天衡踉跄着被推出去。   他失魂落魄地回头,望着那扇从内关上的门。   黑暗中行渊淡漠的脸,像是引而不发的怪物,毫无生机地看着他。   那扇门关上了。   怪物和他失去意识的祭品被关在一室。   天衡木然地走出院子,漫无目的。   一切都如他的计划来了,为什么,他却像是被人挖走了心一样。   喘不过气来?   他从小到大都是那样的,下定了决心,做出的决定,就一定会做到,从未后悔过。   却是第一次知道,原来不后悔只是因为,那些代价都算不得珍爱。   天衡闭上眼睛,跪坐在地上,他抵着心口,倒在水边。   还来得及,去阻止啊。   然后,一起去死。   但是,怕是连同死也做不到了。   他睁开眼,看着水里倒影的陌生的脸。   那个人心如死灰,对他说:“我爱的人,被我毁了。” 第179章 龙傲天为了天下苍生牺牲一切19   【他不爱他。   天衡不爱那个人。   所有人都知道。   天衡知道。   那个人知道。   天衡不知道那个人知道。   因为那个孩子没有被人爱过, 人人渴望被爱,没有得到过爱的孩子,尤其如此。   因此他们尤为被伤害, 被献祭。   因为他们最容易为想得到一点的爱, 相信谎言, 甚至不需要谎言,他们会自我欺骗。   不然, 要怎么相信,没有人爱他的事实?   世界这样黑暗, 如果不相信一点暖的,光亮的东西,要怎么挨过漫无止境、日复一日的长夜荒芜。   死, 很容易。   每时每刻都有人、动物和植物,在死去, 在消失。   可人只活一次啊, 如果没有被好好爱过,没有得到过美好, 就这样死去了多可怜可惜, 多么不甘。   他不肯死去, 只因为不甘。   因为还没有被好好爱过。   蛰伏土壤的虫, 也要在夏日爬上枝头,振翅蝉鸣过, 才甘愿死去。   “如果你要我的命,如果世界要我的牺牲献祭,很简单, 爱我就好了。”   “爱我一次, 我就愿意死去。”   但世界就是这样的。   给拥有的人更多, 多到可以随手弃置不顾。   剥夺一无所有的人更多,让绝望更绝望。   拥有一切的人更吝啬。   没有被爱过的人,反而会爱人,轻易地爱人。   种出一朵朵玫瑰。   每个人都得到一朵玫瑰,一点星光。   世界会美好吗?   世界不会美好。   冥冥中的意志,掠夺走每一点星光,掠夺走每一朵玫瑰。   星光汇聚成的月亮,只笼罩在一小部分人手里。   成千上万无边无际的花海,只给一小部分人所有。   看人们为了争夺美丽,彼此倾轧,杀戮。   悲剧,碾碎。   谁创造了这样的世界?   是神,是爱?   让一个人死,用杀,还是用爱?】   ——《幽冥之地》   ……   温泅雪躺在床上。   行渊将末月驱逐出去,确保对方离开,他面无表情关上门,扫视一圈屋子。   周围没有燃起的香,没有任何可疑的香囊或药物。   和那本书所写不同。   但他还是开了一小点窗,留出通风换气的地方。   做好一切,他才缓缓走到床前。   温泅雪还躺在那里,微微歪着头,像是进入恬静的酣眠。   行渊静静地看着,站得笔直,一动不动。   一缕头发搭在温泅雪的脸上,他下意识想伸手拨开,但顿了顿又收回了手。   许久,他转身背对着对方,坐在只挨着床尾一点的地方。   像一柄矗立在此的,主人的一柄剑,一把刀。   随时斩向任何一个闯入的不速之客。   “就只这样吗?这样就满足了吗?”   声音忽然响起,在身后。   行渊立即回头望去。   本该饮了药物熟睡的温泅雪,靠在床头,一只手撑着侧脸,散落的鸦色长发修饰着那张脸,那张神色总是显得纯真蒙昧的脸,露出春水漫开一样的浅笑。   不是纯稚的孩子,是温柔而成熟的美人。   微微弯敛的眼眸,含笑望着他。   像纵容、像宠溺,像莹莹的星光点亮夜色静谧的湖水。   行渊的脸上没有表情,只眼神沉静专注望着他。   心无杂念,心无旁骛,所有想法都简单,都在看他的眼里。   温泅雪对他伸出手,温柔在眼里漫开:“你不欺负我吗?”   行渊怔然望着他,这句话他第二次说。   温泅雪缓缓笑了:“在想,这句话是对行渊说的,还是对君罔极说的吗?”   行渊:“不会。”   他当然知道,温泅雪是对谁说的。   温泅雪唇微抿,眼里的笑容弯弯,望入他眼里心里:“是,只属于我的猫。你看见我的猫了吗?”   因为饲养者在叫他,那只大猫于是解除狩猎状态,从凛然危险,化作柔软无害,走回饲养者身边,将脑袋低下去,低到饲养者的掌心下。   饲养者抱着他不听话的野兽,他的大猫。   温泅雪抱着变回他原本样子的君罔极。   君罔极:“什么时候认出的?”   行渊开口对末月说“出去”,他就睁开了眼睛,认出那是他的猫。   温泅雪:“刚刚,不帮我拨头发吗?”   君罔极抿唇:“是别人的样子,不想碰到你。”   他走到温泅雪身边的时候,也保持着行渊的样子。   直到温泅雪触到他的那一瞬,才变回了他自己。   大猫是嫉妒心很强的猛兽,虽然表面很乖,淡漠,无欲无求,但贪心、嫉妒又狭隘。   希望,即便饲养者摸着的是自己,也是原原本本的他自己,而不是装成兔子、老虎、或者大象的他。   哪怕饲养者不会混淆,也不可以。   温泅雪笑了,湖泊盈满了春日天光,微风盈盈,无边花开。   “可是,”他摸着君罔极的头,抚着他的脸,望着他浅灰色清澈沉寂的眼睛,“你不欺负我,就不像了。别人会欺负我,我只允许你欺负我。”   他本就和君罔极很近,近得得很轻地说话,即便那样,彼此的气息也互相交换。   没有一个饲养者这样看着自己的猫,可以忍住不亲亲他。   于是,他亲了亲猫猫花的脸颊。   “啊,说错了话。”   亲亲他安静的眼睛。   “你欺负我不叫欺负……”   看他默默被亲的表情一眼,又亲一下他的眉心。   “……叫爱。”   再亲一下他好看的鼻梁。   “只准你爱我。”   亲他薄唇下的下颌。   “因为我也只爱你。”   然后,分离的时候,那只温顺默默被亲的大猫终于抬头,来亲吻他了。   微抿的薄唇小心翼翼地和他的唇相碰。   温泅雪微笑着闭上眼睛,分开了唇齿。   仰着脸等那个人来亲他,爱他。   双手环抱着他的猫,他唯一的爱人,滚进暖暖甜甜的被子里。   滚进爱河里。   你出现的一刻,我多么开心。   像做了噩梦,梦里的鬼影扑过来,撑住了身后倒塌下来的墙壁,黑暗里响起爱人的声音。   “不用怕。”   不是来要他命的鬼,是来爱他的神。   虽然他不能发出呼救的声音,他没有被教过求救,不知道该如何求救。   已经来不及,已经在沼泽下沉。   但那个人听到了他心底的声音,已经在救他了。   ……   还来得及,一定还来得及。   他后悔了,让那两个人反目一定还有别的办法。   天衡跌跌撞撞跑回来。   “滚开!”他说。   冲开守在门口的人,冲进院子里。   然后,僵在那里。   烛火微光映照在白色的窗纸上,看到上面模糊的剪影。   没有人影,只是像海浪一样被影。   他听到了夜色里,细微的声音,被咽下去,像梦里的微语。   天衡跪坐在地上,死死抓着地上。   抓出五指的血痕。   他垂下头,闭上眼睛。   是在梦里啊。   他没有骗那个人,他喂那个人的药,是会让那个人想起从前,想起一生中最美好最爱的人。   梦里欢愉。   但那个人并不知道,现实和梦是相反的。   他梦里所爱的人,将他送给别人。   只为了冰冷无情的谋划,和阴谋。   ……我不后悔,我绝不后悔。   他跪在地上,心如刀绞,死死抓按着地面。   ——他好像在叫你的名字。   ……他痛苦吗?   ——他以为是你,所以并不,甚至是欢愉幸福。   ——他以为自己被爱。   不要再想了。   你不爱他,你不爱任何人。   一切都是必须的,世界都要毁灭了,牺牲一个人和他的爱情又有什么。   没有什么是不可以牺牲的。   从你让他爱上你,从他爱你,你就想好要怎么牺牲他。   只有活着,一切才有可能。   只要他活着,什么都可以,捅他千刀万刀,一千一万次都会这么做。   也只能这么做。   现在,你该出去了,你该去让人想办法在天亮前引来玄桅。   但,心是骗不过的。   骗自己多少句不伤心,不爱,身体麻木了,感觉不到痛没有任何知觉。   站起来的那一瞬,他张开嘴吐了一口血。   在黑暗里,看到掌心惨烈的红。   他仰头看了一眼头顶笼罩不散的黑暗,那千年的诅咒。   惨笑了一下,转身木然地往外走。   眉睫下却有泪意滑落脸颊。   他一擦,就留下血痕。   没关系,只要处理得好。   阿雪不会知道的,他只会以为是自己。   ……他知道又怎么样?   ……从你出现在他面前的那一刻开始,你就没有资格得到爱情。   ……他也没有资格。   ……从你们十五年前一起杀死你父亲爻龛的时候,你们就注定了今天。   爻龛死的时候,告诉了他的孩子所有一切,包括诅咒和解除诅咒的方式。   他们谁杀谁都没有办法。   必须是两个人心甘情愿,诅咒才能化解。   爻龛是故意设计被天衡杀的。   “从此以后,你背负着弑父的罪,就如同千年前人弑神的罪。”   “我诅咒你,诅咒他,无论忘记多少次,你们必会重逢、相爱,然后受尽爱欲折磨,你越爱他越伤他,他越爱你,越要付出代价。直到光明重现,诅咒解除。”   “你余生必须牺牲一切,来终结幽冥之地头顶的黑暗之咒。来净化洗刷你的罪,他的罪。”   十二岁的天衡:“父亲,那么我会记得不爱他。”   爻龛笑着死去,他的笑容像一个巨大的阴谋讽刺。   “父亲,你赢了。”   为什么那么多神话故事里,人即便得到了预知未来的能力,却还是重蹈覆辙?   那时候的天衡想不到,黑耀会改写他的记忆,会培养他成为阳宗表面的宗主。   会让他伪装身份去月宗,从寒天之境里接出温泅雪。   本不该见面的两个人,就这样践行了诅咒。   他不会爱温泅雪,因为他一开始就是抱着阴谋来杀他的。   但他亲手教导了那个人来爱他。   “人怎么会不爱自己的作品?连神都做不到。”   否则,为什么被自己的作品弑杀之后,只是降下永坠黑暗的诅咒,而不是抹杀?   可惜,他意识到这一点已经太晚了。   他死,他想起那被扭曲的记忆和真正解除诅咒的方式,也太晚了。   他要怎么让温泅雪心甘情愿去死?   就像神明降下的诅咒,解除的方式是让自己的作品心甘情愿去死。   让温泅雪,心甘情愿去死。   他不想让温泅雪死。   所以,世界得存在。   诅咒必须解开。   太难了,太难了。   他必须不爱任何人,包括他自己。   他必须牺牲一切,包括自己的爱情。   只有活着才是最重要的。   一点一点擦干脸上的血,抹去心上的伤,藏起所有的感情。   武装好一切的末月,行尸走肉一样走出门。   他在黑暗里,朝玄桅的院子射了一箭,覆着一封写字的白绢。   ——行渊喝醉了,进了温泅雪的寝室。已经一个时辰。 第180章 龙傲天为了天下苍生付出一切20   玄桅来的时候声势浩大。   门是被撞开的。   温泅雪沉沉睡去, 墨发散落在枕边,无知无觉的脸上带着涟漪一样清浅的恬然,对外界的一切都毫无感应。   行渊在给他掖被子, 回头从容平静, 望向门口的玄桅。   玄桅的目光还在温泅雪的脸上,在室内淡淡的甜香里。   他脸上挂着孩童一样的笑,眼神却冷:“你喝醉了?”   行渊:“喝了,但,是清醒的。”   他没有狡辩, 玄桅意识到这点并不高兴,脸上的笑容也冷硬起来,眼神更亮。   玄桅:“有人设计你们?你不是一个被色|欲昏头的人。”   行渊:“没有设计。我主动的,我心悦他。”   玄桅的脸上彻底没有笑容了,冷冷望着他:“你知道自己在说什么吗?”   行渊望向院子, 院子里站着沉默的祭祀神殿的长老们。   虽然神明已经逝去, 虽然千年前是人弑神, 背弃了神,但这么多年来这块土地上仍旧遵循着那套教宗戒律。   侍奉神明的践行的神使,需身心皆纯洁无垢,不可乱性, 不可贪婪,不可妄杀。   虽然人类将所有戒律都犯了个遍,虽然这些戒律不过是拿来骗骗被他们统治的臣民教众。   但明面上这仍旧是所有人眼里必须遵循的戒律教条, 绝不可公然触犯, 触犯者必被惩。   所有人都心照不宣。   玄桅回头扫视院子里的所有人, 这个院子的所有人多多少少私下里都做过触犯戒律的事, 哪一个都比行渊今夜严重。   但可笑的是, 因为行渊承认了,他们不承认,于是他们反而有惩戒行渊的权力。   可是行渊为什么要承认?   玄桅脸上的笑容散漫微冷,又说了一句:“是不是他勾引的你?”   行渊的目光清冷望向玄桅,那眼神的冷意不带一丝温度,像一座巍峨的冰山矗立眼前,让人心上一凛。   被那目光注视着的玄桅,脸上的笑容僵在那里,直至慢慢消失无痕,没有任何表情。   行渊移开目光,扫过院子里所有人:“与他无关,他是受害者,是我强迫的他。该是什么惩罚?”   被他注视着的院子里的长老们,肃穆之下人人都像戴着一张面具似的,在漆黑的院落里如一尊尊雕像,苍老沙哑的声音朽木一样:“斋戒,鞭笞,十日神庙禁闭。”   行渊走出门,没有回头,淡淡地说:“末月,别让人打扰他。”   站在一旁的末月恭敬低头称是。   他说完缓缓抬起头,眼望着行渊离开的黑色挺拔的背影,眼神泠泠生寒。   行渊一向服众,行事待人皆雍容温和。   但这并不是说,他就是一个行事光明磊落的君子。   行渊实则是一个高傲自负,只表面光风霁月温文尔雅的上位者。   没有一个上位者会是真正的君子,如果有,那么这个人早已经死了。   一旁冷冷望着行渊背影的还有玄桅,他的眼神要来得更讽刺和复杂,以至于他完全忽略了一旁的末月。   行渊对温泅雪出手,玄桅不惊讶,行渊当场认罪认罚,玄桅却难以置信。   他为什么光风霁月?为什么宁愿染上污垢也摘清温泅雪?   还用说吗?   行渊是真的昏了头,他爱上了温泅雪,不愿意温泅雪有一丝一毫的污点!   他爱他,甚至不愿否认他们发生过关系。   否则,他大可不认。   谁敢说他真的对温泅雪做过什么?   只有温泅雪自己咽下这件事。   可他不但认罪,还认罚。   玄桅只感到一阵怒火袭上心头,脸上露出嘲讽的笑,咬牙切齿。   真是狡猾啊。   如果他不认,从此以后温泅雪的心里绝不会再有他。   这就是玄桅为什么突然来此的原因,他以为行渊会遮掩否认。   可他居然认了。   这样一来,温泅雪醒来知道就再也无法放下他。   温泅雪本来就爱他。   玄桅望着行渊消失的院门,笑着却暗自磨了磨牙。   行渊未必不知道他想做什么,却毫无责备,反而借势达成自己的目的。   怪不得他是哥哥,自己是弟弟,怪不得行渊能做宗主。   玄桅以前从未觉得自己不如他,他以为行渊是宗主,只是因为他不想争,他若争未必会输。   现在,他却要打个问号了。   末月看向一旁的玄桅,将他一切神情默默收入眼中。   “七公子,人都走了。”   玄桅回神,散漫笑着,眼神却冷冷望着眼前这个像极了天衡的末月。   明知故问:“所以呢?”   末月恭敬而强势:“您也该去休息了。”   玄桅:“哦,可是我哥哥一个人在这里,我着实不放心。”   末月垂眸:“适才宗主的吩咐您也听到了,还请不要为难属下。”   玄桅冷冷扫过他,又展露一个大大的笑容:“你是天衡派来的狗吧,那可要尽职尽责,务必将今夜之事悉数告知给天衡知道。”   一想到有人比他更不痛快,他就痛快了。   玄桅大笑着走了出去。   末月缓缓抬眸,袖中的手展开,掌心被指尖掐出深深的血痕。   他面无表情,回眸看向房中沉睡的温泅雪。   低喃:“不必了,天衡已经知道了。”   ……   清晨。   外面天光仍旧是朦朦的晦暗。   但起风了,好像阴云随时会被吹散一样,旷野而来的晨风让人觉得快慰自由。   温泅雪醒来,只看到跪坐在房间角落的末月。   末月垂眸,看着温泅雪穿着木屐的脚出现在他的视野里,停在他眼前。   “为什么跪在这里?”   末月俯身,恭敬:“因为属下做错了事,等待您的责罚。”   温泅雪微微歪头看着他:“你做错了什么?”   末月:“……”   他更加垂下头,身体没有任何防御,等待来自那个人的任何怒火。   “您可以责罚我。”   他绝不闪躲。   “请留属下一命。”   只这条命还不能给他。   温泅雪看着他:“为什么要责罚你?”   末月一僵,他明白了,温泅雪要他自己说出来。   “您想起来天衡了。”   温泅雪:“想起了,你的药很有效。”   末月平静地,没有任何感情地,缓缓抬起头:“昨晚在这里的人,不是天衡。”   他直视着他的罪和爱,说出残酷可怕的事实,等待来自那个人的发疯失控和报复。   温泅雪没有发疯,也没有报复。   他神情是静敛的,垂眸注视着他,轻声说:“没关系。”   没关系?   天衡在那一瞬心刺了一下,又空落落的,一种沉重的恐慌袭来,但他不知道那是什么,于是迟钝地留在原地。   他喃喃:“为什么……没关系?”   温泅雪说:“因为,昨晚那个人是喜欢的人。和喜欢的人做这种事,所以没关系。”   他看着天衡的眼神,脸上是纯真清澈的笑容,毫不作伪。   心口的空洞让天衡呼吸一滞,他眨了眨眼,平静木然看着温泅雪:“你不是……想起了天衡。”   ——你爱的人,难道不该是天衡?原来,温泅雪是认错人了吗?   “昨晚,”他艰难地说,“不是天衡。”   温泅雪:“我知道。”   天衡的脸上毫无血色,他像是瞬间被抽走了所有情绪,只剩下空荡荡的躯壳:“……”   一个字也说不出。   是空的。   只有脑子里疯狂失控地想法。   ——他知道昨晚的人是行渊,但他说没关系,因为是喜欢的人。   ——他喜欢行渊。   ——他想起了天衡,但他说没关系,他喜欢行渊。   温泅雪眼带笑意移开目光,好像没看到末月的失态,并不在意地说:“很奇怪,虽然想起的记忆里我好像很喜欢那个叫天衡的人,时常因为他患得患失,因为得不到他的回应而伤心,做梦也想被他喜欢。但……完全无法理解。”   天衡:“……”   的确,他那时候对温泅雪并不好,他冷落他,控制他。   甚至不敢爱他。   现在也是。   温泅雪站在镜子前,看着镜子里的自己和那个叫末月的人。   “在昨夜想起的记忆片段里,关于行渊的画面很少,但是,行渊对我比记忆里那个人好很多很多,什么也不记得的时候,他就待我很好,比那个人好。人喜欢待自己更好的那个人,是天经地义的吧?末月说呢?”   末月面无表情,苍白空洞……平静地:“您说得是。”   温泅雪回眸,看着重新低下头的末月:“也许想起更多记忆了,我的结论会相反。因为我也无法理解,最先想起的难道不该是印象最深刻最美好的记忆吗?为什么我爱的人,别人说的最爱我的,愿意为我而死的人,竟然连玄桅待我的程度都比不上?玄桅会送我礼物,鲜花、吃的、玩的东西,让我开心。但记忆里那个人没有过,都是我送给他,但他也不见得喜欢。还是我误解了什么,断章取义?”   天衡失魂落魄,像是一个骤然被审判的罪人。   第一反应是辩驳,他怎么可能比不上玄桅,比不上行渊?   但却在开口的一瞬,哑口无言。   许久。   “唾手可得、随处可见的东西,人可以送给任何人,那些并不珍贵。那样的爱是肤浅的普通之爱。”   温泅雪:“不珍贵,但是收到的话会开心快乐,他为什么连这点肤浅的普通之爱也不给我?”   天衡:“……”   温泅雪:“他不希望我开心吗?连普通人之间都比不上,他真的爱我吗?”   “他当然爱你!”天衡仰头看着他,坚定肯定,“有些爱是痛苦的,禁忌有罪的。是荆棘里火里开出的花,光是盛开就鲜血淋漓,付出的不是鲜花礼物,是血和命,是看不到的。有些花四季常开,有些花千年一落。那是不一样的爱,被诅咒的爱。”   温泅雪静静望着他,片刻:“单方面的伤害,也算爱吗?”   天衡也看着他,平静不动:“不是单方面的,你受的所有伤害,都会加倍成为他的痛苦。你痛,他比你更痛。”   温泅雪神情纯真懵懂:“我不懂,能交换吗?换他所受的苦成为我的痛苦,让我感受一下。”   天衡:“……”   温泅雪:“不能吗?”   天衡:“抱歉。”   温泅雪看着他很浅地笑了,温和宁静:“又不是你做了这些事,为什么道歉?即便是属下,也没有为主人承担罪责的道理。该是谁就是谁的。对了,行渊呢?”   天衡回神,机械地回答:“玄桅来了,带着祭祀团的长老们。现在行渊因为触犯了戒律,正在斋戒关禁闭。您作为受害者,不会被打扰。”   温泅雪顿了顿。   他的脸上没有了任何感情,无动于衷,问:“这样他们就两败俱伤、反目成仇了吗?接下来做什么?”   天衡许久说不出话,半响,温泅雪问第二次的时候。   他说:“还差一步。”   温泅雪望着他,下颌微抬,平和地说:“是什么?”   沙哑的声音:“到时候,您就知道了。”   温泅雪笑了,不甚在意,他转过身去看镜子里的自己:“我什么时候能见到天衡本人,能想起更多、全部?”   幽冥之水很难恢复记忆。   天衡使用药物和术法,只能让他记起一部分,不能记起全部。   他并不想让温泅雪记起全部。   天衡:“等那件事之后,您会见到,会想起一切,我保证。”   温泅雪:“好啊。”   他回头静静看向天衡,眉眼神情幽静澄澈不带丝毫设防。   “那我现在,能去看看被关禁闭的哥哥吗?”   天衡心一颤。   他说行渊受罚的时候,温泅雪没有任何反应,他还以为……   温泅雪压抑温顺地垂眸,靠着镜子:“我不知道他为什么这么做,还没有问他。”   他甚至不知道,此刻的行渊是行渊,还是他的爱人。   他不爱行渊,也没有想起天衡。   他爱的人,让他觉得是爱的人,从始至终只有一个。   那个人叫君罔极。 第181章 龙傲天为了天下苍生牺牲一切21   温泅雪没有见到行渊, 因为对方被关了禁闭,在月神神殿里。   月神神殿建造在月宗最高的山上,塔高千丈, 塔顶是一轮阴灵汇聚的伪月。   从前千年,幽冥之地没有黑夜和白天之分。   只有权贵们才用得起更漏来报时。   而夜间点亮的伪月就是标志,让领地所以臣民知道这是月神庇佑的夜晚到来了。   与此对应的是日宗阳灵汇聚的假阳, 彰显这是白日。   伪月和假日都不是真正的日月, 规模自然也不大,根据每个分教的实力不同而汇聚出的大小不同。   旷野望去, 比起月亮更像远近点亮黑暗的星辰。   自从上次祭祀, 天衡以身替代温泅雪“死”后,白日的天穹黑暗便削薄了,日宗又被月宗赶到了荒原边城隐匿起来,白日时候在月宗范围很难再看到假日出现。   但因为头顶云层泄露的天光, 有没有假日也不是那么重要了。   行渊让玄桅驱逐赶走黑耀等日宗的势力,是因为这一点, 为了防止臣民信仰倒戈。   让玄桅停止了对日宗的赶尽杀绝, 也是源自这一点,他需要知道祭祀的方法和黑暗消散的原因。   即便温泅雪被灌下冥河水失去了记忆,得到的消息也足够他分析出这些。   黑耀如今势弱,他理应会和天衡联盟。   但天衡似乎另有打算,想鹬蚌相争渔翁得利。   正好, 温泅雪也是这个打算。   “回去吧。”温泅雪转身离开。   末月望着他:“您不是想见宗主吗?”   温泅雪垂眸,神情寂寞:“是想见,但他不想见我。”   末月心中一痛, 他神情怔了怔:“我有办法。”   温泅雪望向他。   末月想起, 从前他还是天衡, 是温泅雪的祭祀时候,每次他也会对温泅雪这样说。   但每一次他这样说,都并不是真的为了这个人好。   这一次,他希望至少一次纯粹一些。   可是,要见到行渊最能达成目的的方法就是找玄桅。   可是,一旦找上玄桅,后续会发生什么他是明知道的。   苦涩,沉甸甸地坠在心口,像是饮了冥河水的那个人是他。   末月黯然沉重,他就是这样的人,他已经是这样的人,做不出纯粹的事。   那些下意识的想法连他自己都不知道,都无法控制,想到的都是一举多得的路。   他甚至不知道,他是真的要帮助温泅雪见到行渊,还是潜意识执行着自己制定的计划。   他好像不是他自己,他是他目标的傀儡和棋子。   温泅雪:“怎么不说话?不是有办法帮我吗?”   末月缓缓抬眼:“这个法子不好,容我再想一个……”   “是什么?”温泅雪催促,眼神冷清直接。   末月迟疑,吐露那两个字:“玄桅。”   温泅雪转身就走:“下次不要吞吞吐吐。”   末月急道:“玄桅很危险。”   温泅雪脚步不停:“怎么做是我的事。”   ……   “三哥来啦。”玄桅托着下巴,胳膊支在二楼的栏杆上朝下俯视着他,脸上挂着满不在乎的笑容,眼睛亮晶晶的,张开嘴露着两颗小虎牙。   “三哥是找我玩吗?”不等温泅雪说话,他又说了一句,眉飞色舞期待的样子。   温泅雪站在楼下望着他:“我想见行渊。”   玄桅的笑容还在,只是那股眉飞色舞的精气神淡了,笑容收敛下来哦了一声。   依旧散漫的样子:“想见大哥那就去啊,为什么来找我?”   温泅雪抿唇:“我进不去。”   玄桅笑了。   他像个得意的大孩子,一下子撑着栏杆跳跃下来。   “原来是这样啊,那我带你去看看。”   他揽着温泅雪的肩,温泅雪推拒他的手避让开。   玄桅唇角翘着定定望着他,眼里的笑意幽深,神情却是孩子气的:“三哥是讨厌我吗?”   温泅雪静静望着他的眼睛:“没有。只是讨厌和人接触。”   玄桅笑着,只是说:“这样啊。”   ……   但是,玄桅也没能见到行渊。   祭祀团的长老们挡在神殿门口,苍老的脸隐在白色长袍里。   冷冷地说:“宗主不见任何人。”   玄桅拧了拧眉毛:“不见任何人?那这段时间月宗的事情怎么办?”   长老:“不是一直都是宗主不方便的时候由七公子代理吗?七公子明知故问是何意?”   玄桅笑了一下:“怕你们软禁了宗主趁机夺权。”   长老冷着脸没有反应。   “无趣。”玄桅转身对温泅雪说,“他不想见你。”   行渊显然是自由的,能下达命令,这些长老也没能拿他怎么样,没有篡权的意思。   那不见温泅雪就只能是行渊的意思。   温泅雪望着塔身高处:“我明白了。”   如果是行渊,行渊不管对昨夜的事是什么看法,是发现自己被冒充,还是失去记忆以为是他干的,都没有理由不见温泅雪。   行渊不是那种会对温泅雪心怀愧疚的人。   所以,塔里的是君罔极。   君罔极还在冒充行渊。   关禁闭不见温泅雪,或许是为了不见任何人,尤其是玄桅,如果玄桅接触了行渊,认出来是迟早的事。   温泅雪往回走。   玄桅看了一眼他黯然离开的背影,回头望向高塔之上。   在塔顶一页窗前,站着一个人。   那个人正注视着温泅雪离开的身影。   玄桅比温泅雪更了解行渊。   玄桅也在疑惑,行渊为什么不见温泅雪?   难道还真是君子之心发作了,觉得自己酒后乱性对不住温泅雪?无颜面见他?   不,行渊不是这种人,所以应当是做给自己和祭祀团看的。   毕竟,宗主是不能有私情的。   行渊能那么快上位,也是因为温泅雪当初差点和天衡举办婚礼,犯了大忌,长老们才倒戈他们,罢免温泅雪这个宗主。   玄桅想,行渊现在不见温泅雪,认错认罚,那昨夜便只是一次乱性之过。   但倘若他表现出对温泅雪的感情,温泅雪就有麻烦了,行渊的宗主之位也会动摇。   行渊如果失去了资格,那轮到谁做这个位置?   玄桅不是没有想过这个位置的,只是,因为是行渊所以他此前放弃了。   他并不总是不争。   玄桅转身去月宗的理事厅,去处理本该行渊负责的庶务和政务。   ……   “这就是你的计划?”温泅雪说,垂眸烹茶。   末月立在他身侧,恭敬垂眸看着他。   温泅雪平静地说:“行渊被关禁闭,玄桅接触宗主政务,挑动他对宗主之位的欲望。”   末月:“不全是。”   如果事情当真如此顺利发展固然好。   只是,他是天衡的时候当初辅助温泅雪夺取月宗阴主之位,没少和那两兄弟打交道,那时候未必没有想过让那两个人争权夺利而决裂。   可是失败了。   他不觉得如今成功的几率就能有多大。   玄桅这个人,行事无所顾忌,但对权势的欲望并不重,也的确和行渊关系亲厚。   要不是这样,他也不会想到那个法子。   温泅雪蹙眉,冷淡地说:“你说得最后一步,什么时候来?”   末月望着温泅雪,眉眼如窗外晦暗的天光。   “我有一个疑问想要请教公子。”   温泅雪:“说。”   “有一个人天生是瞎子,他绝望地生活在黑暗里,从不知道世界是什么样子。忽然他做梦梦到一个老神仙,神仙告诉他在最高的山峰上长着一个果子,这个果子可以治疗百病,于是他踏上了攀登之路。到达山脚的时候,他的耳朵被荆棘挂掉了,这个人想没关系能看见最要紧,于是继续往上爬。到了山腰上,他的双脚被冻掉了。这个人想,只要拿到果子他就能回复如初。接着那半程,他陆续失去了十根手指、脚趾,他想都失去这么多了,一定得拿到那颗果子才是。终于离山顶只差一步。老神仙又出现了,告诉他那颗果子能治疗他的眼睛,但不会让他失掉的身体复原,而且果子有毒,他虽然能看见却只能活三月,还会失去双臂。老神仙说,如果他此刻下山,他虽然还是看不见,但失去的肢体还能长好,也不会失去双臂,他还可以活很久。但如果他决意上山摘下果子,他虽然眼睛能看到了,从此却要面临躯体残疾,以及只有三月好活。如果公子是这个人,你会转头回去还是继续上山?”   温泅雪抬眼,眼神清亮冷静:“一开始是为什么来的,如果这样就回去了,只有白得一场痛苦。”   末月怔然,他脸上沉如深水:“说得也是,一开始就是为了眼睛来的,已经付出了那么多,忍受了那么多痛苦,现在放弃了一切痛苦和失去都白费了。可是,还要失去双臂,失去一切换来的也只有三月光明……”   温泅雪:“即便不上山,一个看不见的人也很可能会发生意外,失去双臂,甚至失去命。也许连三个月都没有。”   末月看着他,缓缓怔然说道:“公子,所言极是。”   温泅雪在他的视线里,在氤氲的茶香里失去了意识,倒在茶案上。   末月垂眸望着他,温声轻喃。   “你就是我的双臂,和命。”   事已至此,只差最后一步,他是上山还是下山?   若是下山,诅咒一定会来,幽冥之地一定会灾灭,只是不是眼前。   若是上山,他就再也没有回头路了,永远失去阿雪。   可是,“纵使我什么也不做,我还是会失去你。”   他根本毫无选择。   一个悠然地脚步声缓缓从外响起,慢慢靠近。   玄桅负手走近,笑着望向这里。   “你竟是当真?”   末月瞬间收起眼底所有情愫苦痛,平静漠然地说:“我家宗主是真心想要和七公子结盟,七公子提出的要求,我家公子也已经奉上了,还望七公子信守诺言。”   玄桅笑着复杂地望着末月,他在透过末月看对方身后的天衡。   行渊一直在找天衡,甚至不惜拉拢天衡派来的眼线末月,但谁知末月假意投诚行渊,却选择和他结盟。   “为什么天衡不选择行渊,而选我?”   末月恭敬木然,目光望向昏迷的温泅雪:“因为,他喜欢行渊,不喜欢七公子你。”   玄桅脸上的笑容瞬间消失,阴冷地望过来。   末月回望他:“宗主说,若是换了七公子是他,也会这么选。”   玄桅眼神凌厉望着,嗤笑一声。   对方说得没错。   如果他是天衡,他也不会把温泅雪送给温泅雪会喜欢的人。   自然要选择,温泅雪最不可能喜欢的那个。   男人的嫉妒心和占有欲就是这样的,即便是被自己抛弃,送人的情人,也不愿意有人得到他的心。   玄桅抱起失去意识的温泅雪:“天衡还真是够狠心。”   他抱着温泅雪从末月身边走过。   温泅雪垂下的手略过末月的袖摆。   有那么一瞬,他想伸手抓住,却一动不动。   只是按着抽疼痉挛的心口,跪在地上,咬紧的牙关溢出鲜血。   他知道自己没有资格痛苦。   但他真的很痛,痛得快死了。   ……   【那个没有眼睛的人,失去了他的双臂,在最后的黑暗和风雪里向着山顶爬去。   爬向那颗有毒的,能带来光明的果子……】   看不见的笔,在漂浮的书页上书写着。   耀眼光亮的月神神殿内,一身黑衣的君罔极独坐在神殿正中,浅灰色的眼眸平静望着书上浮现的字迹。   数日之前,他试图杀了行渊却遇到诡异的事情,对方三次死亡三次复生。   这本书忽然出现拦截了他,说会告诉他真相。   对方并没有食言,君罔极想起了他和温泅雪的每一世,想起他是追随寻觅温泅雪的身影而来这个世界的。   却更加疑惑。   “为什么,他每一世的际遇都这么糟糕?”   那个人明明是那样好的人,究竟是什么主导着那个人的命运?   君罔极要找出那个背后操纵一切的意志,只要杀掉对方,温泅雪就自由了。 第182章 龙傲天为了天下苍生牺牲一切22   【这是他自己的选择。】没有笔的书写在纸上挥洒着。   君罔极眼神冷寂。   这个人纵使不信也不会质问, 他有自己的判断,依据准则是对温泅雪是好还是坏。   系统早已领教,此前它若是慢一步对方就会连它一起出手击杀。   只有说清楚才能解决问题。   【他之所以需要反复在糟糕的命运里沉浮, 因为这些世界都是走向错误, 即将陨灭的世界,他需要在这些错误里学会爱, 永恒的爱。】   君罔极:“和谁学?”   【凌绝天, 楚昊天, 君天宸, 龙渊,这个世界是天衡。】   已经想起所有记忆的君罔极:“他们没有教会他。”   【他学不会是因为他没有真正爱上过他们, 他只有真的爱他们才能深入理解每一个世界,理解每个人的选择和痛苦。他不爱他们, 每一次他只爱你,他这一次也学不会, 他学不会就得在下一个世界里继续。他这是他自己的选择。你明白吗?】   君罔极:“我不行吗?他爱我,他可以从我身上学会这些。”   【这些是曾经被证明是永恒爱情, 但最终却走向崩坏的世界, 只有这样的世界和被证明是错误的爱,他才能从中了解前人犯过的错、做对的事。但你不一样,你是未曾完成的一道题, 你是他的世界刚刚开始的春天和清晨, 他从你这里无论学到什么都不一定是正确的。就像这些世界在未曾崩溃前, 谁也不知道这些爱原是埋下了错误的。】   君罔极:“他在这个世界要学会的爱是什么?”   【从凌绝天身上学沟通, 从楚昊天身上学嫉妒, 从君天宸身上学专一, 从龙渊那里学傲慢, 这个世界是,牺牲。】   君罔极垂眸。   【他可以更早学会的,如果你不出现的话。你是不该存在他命运里的人,你们本来就只是君天宸世界里彼此的过客。你的出现,你每一次出现,都会让他陷入失败,你出现在他的视线里,他就再也看不见别人了。】   君罔极面无表情:“所以,这个世界他已经失败了。”   【是。他都不爱天衡,当然不理解天衡的爱和牺牲为什么会成为错误。我知道你想做什么,你想做就做吧。反正这次的学习已经失败了,只要不做摧毁这个世界的事,无论你想做什么都没关系。】   君罔极望向那本书:“我要知道,他在这个世界的命运。”   接下来会发生什么?   馆阁体在书页在冷静地书写着,所有人既定的命运。   君罔极默默看完,起身离开,走向了行渊的居处。   那时候,行渊正在彻夜批阅要处理的政务。   君罔极再次回到那院中,望着被烛火明珠照亮的窗棂。   “只要不做摧毁这个世界的事,我想做什么都没关系。”   那本书这样写过。   【不能杀他。】   君罔极眉眼神情幽峻,无动于衷:“嗯。”   他已经知道了,杀死行渊就是会摧毁这个世界的事。   不能杀,那就替代。   这一次,书本停留在那里,看着君罔极走入屋子,没有任何阻拦。   它已知道君罔极会做什么。   但它觉得,这么做并没有什么意义。   【他要学的是什么是正确的爱和错误的爱之间的区别,不是被爱。】   温泅雪并不是看上去那么懵懂无知,只会被动承受伤害,不懂反抗和自保。   他比任何人都难以预料反应。   遇到君罔极后,他每一次都会偏离世界设定他该走的剧情。   当替代行渊的君罔极出现在那间房间里,身后本该昏迷的温泅雪睁开眼睛微笑注视着他。   那本书意外,也不该意外。   它早就知道不会顺利了,否则怎么会放弃挣扎,对君罔极说出一切,有问必答。   但让它不解的是,君罔极为什么不对温泅雪和盘托出他的计划和打算?   他甚至没有让温泅雪想起他们的过去。   ……   月神神殿高塔上。   君罔极假扮的行渊拒绝见温泅雪,赶走玄桅却将权柄授予了玄桅。   君罔极:“接下来会发生什么?”   馆阁体无声书写——   【……天衡知道,他得牺牲那个人。   他已经牺牲了那个人无数次,就像故事里那个瞎子失去手脚。   他离山顶只一步之遥。   温泅雪是他的双臂,但他必须牺牲舍弃。   从他让行渊喝醉后走进温泅雪的屋子,就再也无法回头了。   他没有后悔的资格。   将温泅雪送给玄桅,是他和玄桅暗中的交易。   但所有人都会以为,是玄桅嫉妒温泅雪和行渊的关系,暗中绑架了温泅雪。   事发之后,行渊会找到玄桅这里,和玄桅大打出手,至此这两个人会彻底决裂。   接着,“黑耀”就会出现,帮助玄桅带走温泅雪。   如此,行渊和黑耀就会成仇。   行渊一定会和天衡结盟,共同对付黑耀和玄桅。   这是他第一步也是最重要的一步计划。】   君罔极起身,消失在黑暗的高塔之上。   去找玄桅。   ……   温泅雪睁开眼,在玄桅抱走他的时候,他靠在玄桅的肩上,和末月静静对视。   末月错愕地望着,却只错愕了一瞬。   那本书在黑暗里,书写着——   【……一切都做得毫无痕迹,并不是因为他害怕惩罚,他只是想减少那个人的伤心。   天衡不为自己所做的任何事后悔。   只因为他已经付出代价,只因为他所要牺牲的一切里,早已包括了他自己。   所谓爱,便再也微不足道了。   可是,他没有料到温泅雪全都知道。   温泅雪原是清醒地知道自己被他牺牲着。   他让温泅雪想起一切。   温泅雪洞悉顺遂了天衡对他的牺牲。】   温泅雪闭上眼睛,任由玄桅抱走他。   ……   玄桅的心情很好。   他平生最喜欢做的事就是抢别人珍爱的东西。   行渊是个好哥哥,行渊对他一直很好。   他一度以为,他的恶趣味和癖好对行渊可以例外,于是才对月宗宗主的位置兴致缺缺。   他以为自己让渡了。   但现在他知道了,原来并不是行渊在他心目中例外,只是因为他其实潜意识知道,月宗宗主的位置并不是行渊珍爱之物。   温泅雪才是。   看到行渊走出温泅雪的房间,他很难克制得住自己的掠夺欲,兴奋和强烈的渴望,让他压制得好生辛苦,无法抑制地手指颤抖。   他想要,好像要。   就像小孩子对于想要的玩具,想要就要立刻得到。   所以末月出现在他面前,代表天衡和他提出合作的时候,几乎没有犹豫,他就答应了。   玄桅欢喜地摆弄着他的玩具。   他从以前就很喜欢,每次看到温泅雪都忍不住撩拨,哪怕被对方揍了也不放弃。   但他从前不知道,玩具应该怎么玩才好玩。   现在行渊教会他了。   他恶趣味地给温泅雪的眼睛蒙上腰带。   将他的双手分别缠上丝带,系在床柱上。   然后好整以暇托着下巴等待着。   当温泅雪醒来的时候,他按捺着兴奋,掐着嗓子模拟一个粗犷、傲慢的壮汉的声音。   “老子花了五百两黄金,这就是你们这里最好的花魁吗?”   害怕吗?一定很害怕吧,会哭吗?   玄桅兴奋得无名指无意识颤抖。   温泅雪的脸雪白近乎清透,那双纯稚神秘的眼睛被蒙起来后,这张脸本身的美丽便显露了出来。   是一种幽静华美的绝美。   冷冽毫无波澜,也叫人移不开眼睛,被牢牢吸引的风情。   玄桅出神地望着那微抿的淡粉色的唇。   他现在看起来,很好欺负,吸引人欺负他。   你为什么不欺负呢?   你现在可是花了五百两黄金的他的第一个恩客呢?   温泅雪的脸上没有任何波澜,没有恐惧,也没有挣扎。   他微微侧首,被腰带蒙上眼睛的脸朝向玄桅,淡淡地说:“行渊会杀了你的,玄桅。”   被一下叫破身份。   玄桅愣了一下,口中仍旧用变幻的嗓音说着不干不净的话:“玄桅是谁,你的情郎吗?好啊,拿了老子的钱居然还想着别人……”   但温泅雪没有反应:“你觉得我是会毫无防备,轻易被身边的人迷晕的人吗?”   玄桅终于忍不住笑倒。   “我就知道阿雪果然暗恋我,这才假装被我绑架。不过我好奇冥河水为什么会失效?这样的话阿雪你岂不是很伤心,毕竟把你送到我床上的人可是天衡啊。”   温泅雪:“为什么不能是,我借天衡的手把我送到你床上?”   玄桅不笑了,眼底一片孩子气的怔然:“为什么?”   温泅雪平静地说:“你不是说,我暗恋你吗?”   玄桅笑了一声,眼里毫无笑意:“我倒是愿意相信的,但阿雪你自己相……”   温泅雪:“你不信,因为没有人爱过你,因为你觉得没有人会爱你。你喜欢抢夺别人的珍爱之物,因为你嫉妒,见不得自己没有的东西别人拥有。”   玄桅没有出声,也没有生气,或许是生气了一瞬,但他知道对方没有说错。   温泅雪语气平淡:“你是个疯子,但没关系,天衡是个混蛋,行渊自负虚伪,你只是疯而已,跟他们比起来你就太干净了。你是不值得被爱,但跟他们一比,就很值得了。”   玄桅知道温泅雪不可信,他分明是想哄骗自己脱身,甚至拖延时间。   但是,对方说得话他也觉得是实话。   他知道自己是个坏蛋,但天衡难道不是更坏吗?   是行渊先下手的,不然他也不会对温泅雪出手。   是行渊升级了游戏。   可他还是不能信温泅雪。   他轻轻地仔细地摸着温泅雪的脸,像摸一个精美的好不容易抢来的人偶。   愁眉苦脸,眼神几分孩子气:“你说得对,你要是真的这么想就好了。”   温泅雪唇角微弯,那张被蒙上眼睛的脸,像采摘下来献祭的水中琉璃花,露出无瑕的笑容,温柔:“是真的啊,和天衡合作不如我们合作。”   玄桅:“合作?我们?”   他的眼神晶亮澄澈,有了几分相信:“你要什么?”   纯洁无辜的。   手指却已经一步步轻佻地拉开了温泅雪的腰带、衣襟,像剥开一朵未开的莲花。   温泅雪没有任何挣扎:“我要报复天衡,报复所有想让我死的人。你要什么?我吗?”   玄桅的手指顿在那里,只差薄薄一层松软轻薄的里衣。   “我……”   他不知道,他想要的好像不止这一点。   玄桅站起来,后退出床榻。   他歪头望着温泅雪,眼中的天真,因为微皱的眉宇之间一丝的漠然残戾,显出一瞬的困惑。   他喜欢玩,喜欢温泅雪,像喜欢最喜欢的玩具一样的喜欢。   活在幽冥之地,唯一的快活不就是玩吗?不然活着的意思还有什么?   行渊展示了他一种玩具的新玩法。   他打算千倍百倍地在温泅雪身上换着花样玩一遍。   温泅雪静静地:“达成合作的话,想要什么可以慢慢想。喜欢玩,我可以教你,比以前玩过的所有游戏都好玩的。”   兴奋和戾气在眼中浮现,玄桅的神情却有些迟缓。   他自己没有意识到。   温泅雪的身上有一种清冽的草木的香味,似有若无,像是在身体上,像是在里衣。   这香气让他的目光凝聚在温泅雪被捆缚的手腕上。   他的手腕修长,手指优美,垂腕的姿势让那截手腕显得脆弱又美好,让人的目光移不开。   手腕轻轻挣动了一下。   发现那里居然有一道血痕。   似乎是丝缎的勒痕太紧造成的擦伤,渗出了很浅的血珠。   ——之前怎么没发现?   玄桅望着那点血痕,心中只有一个着了魔一样的念头,想要将那血迹卷入唇舌里。   但,他只往前走了一步就忽然不动了。   温泅雪静静等待着,一动不动。   视线剥夺,让他只能听。   听到对方的声音消失了几息,有那么片刻,他以为屋子里一个人都没有。   接着,声音再度出现了。   那个人向他走来,解开他被捆着的手腕。   轮到解带伤的右手腕时,动作很轻。   尚未解开,那个人忽然不动了。   温泅雪的唇角微扬,他侧身让开,维持着被绑着一只手的姿势。   默数三声。   下一瞬,那个人直直倒在了他身旁。   温泅雪用被解开的左手,缓缓拉下蒙着眼睛的腰带。   重现光明的眼睛近距离望着身侧一动不能的玄桅。   对方的脸上没有慌乱,没有笑容,没有任何表情。   安静注视着他,眼底的淡漠空寂,却又清澈沉静。   温泅雪眼中缓缓漫开温柔清浅的笑容,凑近,望着他的眼睛说:“花了五百两黄金的客人,想对花魁做什么?”   他轻轻地温柔地说:“什么都可以哦。”   啊,假装成猫猫蛇来救人的猫猫花,落入了饲养者的陷阱里了呢。   这可如何是好呢? 第183章 龙傲天为了天下苍生牺牲一切23   君罔极的眼里有淡淡的困惑。   他来的时候, 只听到温泅雪对玄桅说“……和天衡合作不如我们合作。”   他本意是和对行渊一样,一出现就替换了玄桅。   最好做得好一点,不被温泅雪发现是他。   但因为玄桅把温泅雪带去了一处从未去过的地方, 加上从书那里询问后续发生的事耽误了一点时间,导致君罔极找来的时候温泅雪正在和玄桅谈合作。   于是他就站在门外等了等。   等到玄桅停止谈话的一瞬, 他才出现在屋子里,变成玄桅的样子, 顺便让对方失去意识。   直到看清房间里的布局。   君罔极的瞳眸扩大,眼底幽峻冷寂, 他抿唇定定望着被玄桅绑着的温泅雪。   应该更早一点来的, 不该因为怕那个人发现在门外等。   那个人被欺负了。   变成玄桅样子的君罔极上前解开温泅雪的手腕。   解到右手腕的时候他看到了血痕, 然后就在那一瞬, 身体忽然失去了力气。   君罔极努力坚持了几息, 然后直直倒了下去。   他有些困惑, 但也不是很困惑。   他已经闻到了草药的清香,是从温泅雪里衣的衣襟传来的。   想起,从他们相遇起, 温泅雪就很擅长利用草药脱困。   这样很好。   这代表即便没有他出现在这个世界, 温泅雪也不会被欺负被伤害, 他能保护自己。   但是,最好温泅雪用不到这些。   温泅雪维持着一只手被捆缚的姿势, 拉下蒙眼的腰带望来,看见对方的眼睛时眸光微顿,缓缓露出矜持温柔的笑容:“花了五百两黄金的客人, 想对花魁做什么?”   君罔极没有听到玄桅对温泅雪的那句调笑, 他变成的玄桅没能对上这个暗号。   困惑浮现在那双淡漠安静的眼里。   “什么都可以哦。”温泅雪的眼眸像春夜浸在山间的湖泊里, 在轻轻地对他说。   君罔极于是知道, 他被认出来了。   可是,他明明一句话都还没有说。   他才刚刚出现。   他替换玄桅的时间,无声无息,只有一瞬。   但是,猛兽不会错认他的饲养者,饲养者也不会认不出自己的猫。   变成危险的猛兽,变成狠戾的大蛇,还是变成被淋湿的大猫,都会一眼认出来的。   君罔极变成玄桅的脸慢慢变回他自己的。   因为温泅雪的左手手指正轻轻落在他的脸上,指腹缓缓下移。   看到他变回来,温泅雪笑了一下,轻声温柔:“为什么变回来?”   他还想可以玩一会儿,绑匪坏蛋和受害者的游戏。   以君罔极的性格,除非这种特殊时刻,绝不会对他做这种坏事。   这是一只规矩的大猫。   被药倒,一动不动的君罔极望着近在咫尺的温泅雪,用身体仅能调动的力量靠过去,淡漠清澈的眼神静静望着温泅雪含笑的眼睛,亲了亲他的唇。   温泅雪的笑容温柔薄暖,在夜色珠光之下,是静谧恒久的美丽。   像独行在黑暗的荒原里,记起很久很久之前记忆里的月光。   他这时理解,从前温泅雪经常静静看着他,忽然亲他一下时的心情了。   是,感到喜欢。   心中的喜欢太多了,涨水一样漫溢而出,从灵魂的每一寸心田,从身体每一分肌肤,从眉梢眼角盛不住里。   于是,通过亲吻流向对方的心里,手里,眉眼深处的湖泊里。   是一个世界的河流,流经另一个世界。   邀请对方顺着这河流,来自己的世界玩耍。   这样的喜欢。   被亲吻的那一瞬,温泅雪的眼眸微微睁大,心颤抖了一下。   君罔极实在不是一个主动的人。   这只大猫一向看上去孤僻、淡漠,垮着十二分英俊仿佛从不知道开心是什么的脸,是一点也不亲人的绝不会被驯化的危险的猛兽。   可是,明明被欺负了,不能动的猛兽却用最后一点力气凑过来,小心亲了亲将他药倒的饲养者。   就好像,对猛兽而已唯独这个人是例外的,这个人做了什么他都不担心被伤害。   于是,温泅雪睁大的眼眸缓缓闭上,唇角和眼尾无声愉悦上扬。   眉睫像春风撩动起湖边春天第一株嫩绿的柳枝。   他闭眼微笑着,唇珠轻轻蹭蹭君罔极主动亲吻了他的唇。   他也是。   唯独这个人是例外的,就算是危险的猛兽也不担心会被伤害。   他自小被放逐,天性无法不怀疑任何人,在不久前刚刚被人几次三番捅刀背叛。   他以为自己不会相信任何人,不知道何为安全感。   这一刻明明被捆缚了手,却在黑暗中安心地闭上眼睛。   确信,自己被这只猛兽小心翼翼,温柔珍爱。   ……   ……   这是大灾变后,幽冥之地陷入黑暗的第一千年。   这一年频繁发生着令人震惊的大事。   比如老宗主去世,比如月宗短时间换了三个阴主。   比如日宗被驱逐到荒原之地。   而现在,又一波内乱起来。   月宗七公子掳走昔日从宗主位置退下的三公子,做出悖逆之事。   行渊宗主赶到现场大发雷霆,昔日亲厚不疑的两兄弟大打出手,决裂交恶。   危急关头隐匿的日宗势力出现,伙同玄桅带走了三公子。   至此,月宗正式对日宗宣战。   一切都按照天衡的计划进行着,而且进行得尤为顺利。   和玄桅决裂之后,行渊果然接受了天衡的联盟,共同讨伐诛杀黑耀统辖的日宗势力。   联盟约定,行渊助天衡收复日宗,事成之后温泅雪归行渊所有。   行渊:“还有一个条件,我要知道上次祭祀的秘密。”   天衡:“待你我各自达成所愿,诛杀黑耀之时,我定当告之。”   事情如此顺利,半分波折也无,顺利得反而让天衡不踏实起来。   就好像冥冥中有什么力量在促使一切发生。   直到他的人传来消息,玄桅和温泅雪被黑耀安插在他手底下的人劫走。   原本是假装成黑耀掳走那两人,现在却成了真的。   天衡自然心有怒意,但这些波折反倒令他踏实了许多。   他何尝不是一直在谨慎地等着黑耀出招,如果对方一直不动,他反而防不胜防,只有对方动了他才能猜出对方的所思所想,欲望目的。   黑耀显然还没有放弃,献祭温泅雪,掌控天衡,覆灭月宗,独自统治幽冥之地的野心筹谋。   天衡看到了黑耀在事发现场留给他的影石。   告之他温泅雪在日宗,命他回来完成祭祀。   “……倘若你宁肯自己死也不愿伤害温泅雪,那么,由温泅雪献祭你,留下温泅雪也可以。我必会善待于他。”   天衡和行渊的结盟是暗中进行的,黑耀并不知晓。   但纵使黑耀知道,他并不在乎。   天衡应该知道,黑耀若是走投无路绝对不会保守破解诅咒的秘密。   到时候行渊就是第二个黑耀,行渊和月宗一定会反过来献祭天衡,掌控温泅雪。   天衡自然知道,但他的脸上一派从容,嘴角微微上扬。   “若非如此,我何必费尽心机,牺牲一切也要离间玄桅和行渊。”   ……   ……   日宗大殿。   黑耀倒在地上,一败涂地。   数日前天衡如约回到日宗,表面与黑耀谈判,要以他自己的性命交换温泅雪,由他来当那个祭品,而温泅雪活着成为黑耀控制幽冥之地的傀儡。   然而谈判只是拖延时间,在黑耀被拖住的时候,行渊的人马正在与日宗的高手交战。   消息传来时趁着黑耀分神,跪在地上的天衡骤然发难偷袭。   黑耀不可置信地望着天衡:“你竟敢当真这么做,不怕我告诉……”   天衡唇角上扬,一派温雅和煦望着他:“自然是怕的,可是,现在这里只有你我,你觉得我会给你机会泄露秘密吗?”   黑耀吐着血露出嘲讽的笑容:“我明白了,从头到尾都是你的算计,就连当初祭祀台上你替温泅雪去死,都是早就设计好的。为得就是今日。”   若不是天衡已经以身相替为温泅雪死过一次,黑耀怎么会相信他爱温泅雪至深,相信他提出的由他来献祭换温泅雪活?   若是没有那场祭祀的表演,黑耀就不会将注意力全放在温泅雪身上,更不会不防备天衡和行渊的结盟。   黑耀:“我是输得不冤,你这样的人何曾有过真心,所有人都是你手中的棋子!”   天衡一派温雅,微笑点头:“不错,叔父所言分毫不差。”   黑耀仰头大笑。   天衡已经走到了他面前,伸手放在他的头顶上。   黑耀顿时感到自己体内的阳灵不受控制向头顶涌去,像是灵魂被活活抽出来一般。   他挣扎着,跪在地上,颤抖的手无意识曲张着却再也凝不出一缕阳灵。   他高高仰着头,皮肤苍白如鬼,透着青色的血管,狰狞而痛苦。   终于发出一声野兽一样的吼声,挥手按到了一处机关。   一阵墙壁的响声,露出一方小室,室内的蒲团上安静跪坐着一个,像是凛冬初雪之下脆弱的蔷薇花一样的美人。   那张过分美丽的脸上神情幽静平淡,乌黑清澈的眼眸正静静地注视着他们。   天衡微微一怔,他的手还放在黑耀的头顶,源源不断的阳灵汇入他的身体里,本就淡金色的眼睛越发加深,如同金色的琥珀石,看不清眼里神情。   “你都听到了?”   温泅雪没有说话,只是轻声:“嗯。”   天衡神色勉强,忽然自嘲一笑。   “听到了也好。”   他已经骗了温泅雪一次又一次,亦伤害了无数次,难道还指望对方相信他吗?   这样说着,他的脸色却苍白得毫无血色,仿佛此刻抽出魂魄一样的痛苦加身的人不是黑耀而是他。   吸干最后一缕阳灵,黑耀倒在地上,原本还算英俊的脸顿时遍生皱纹,苍老不已。   “我若是死了,这个秘密一定会流传出去。你和温泅雪一定要死一个的,你觉得行渊会让谁死?哈哈哈……”沙哑难听的声音笑着笑着,咽气了。   尸体的眼里还残留着对死亡的恐惧,对权势的贪恋。   天衡没有杀他,但失去了维持他生命和体魄康健的阳灵,他这个活了上百年的躯体只得老死。   天衡没有看黑耀的尸体一眼,他一直看着温泅雪。   他有许多话想说,却不知道能说什么。   紧接着脚步声响起,行渊出现在大殿内。   他径直走到天衡的身边,微微扬眉:“看来是结束了。”   天衡心不在焉应了一声,回神:“多亏了阴主的帮助。”   行渊走过天衡身边,走到温泅雪身旁,定定看了几眼,然后微笑扬眉看向天衡:“那么,该兑现承诺了。我助你夺回日宗除掉黑耀,你将阿雪奉还于我。”   天衡别开目光,直直地望着地面,避开温泅雪望来的目光。   “这是自然。” 第184章 龙傲天为了天下苍生牺牲一切24   行渊笑了一声, 微挑了剑眉:“还有第二件事,那日祭祀的真相究竟为何?”   天衡抬眼望来,姿态温和且恭敬:“这件事的秘密我已经让末月呈递,阴主只要回去就能看到。”   闻言行渊扬了扬眉。   他们联盟之时曾经盟过誓约, 这誓约是以术法咒诅的形式缔结的。   千年来神灵陨落, 神威不复存在, 但咒诅之力一直存在, 幽冥之地人人都必须遵循, 否则便一定得付出代价。   天衡望着行渊,姿态谦逊,眼神恳切:“还望阴主理解。”   行渊当然明白天衡为什么这么谨慎, 他借助自己的力量行逐虎驱狼之策,如今是月宗强势而日宗势弱, 倘若自己不退兵, 他这刚刚从黑耀手里得来的日宗转眼就会荡然无存。   行渊当然不会这么做,覆灭日宗对月宗毫无好处。   月宗能应用的只有阴灵之力,阳灵之日于他们根本没有用处。   日月两宗可以分谁强谁弱,但绝不会存在谁死谁活。   毕竟若是没了日宗,那幽冥之地一半人的生存问题就得行渊自己来解决了。   如今日灵月灵渐趋衰弱, 只月宗那一半人口的生存就已经够他忙的。   “无事, 我自然是相信你的诚意的。”行渊不再理会天衡,说完这句无甚意义的话, 他转身面向温泅雪,背对着恭敬低头的天衡。   行渊对天衡自然不可能毫无防备,但无论如何也预料不到, 天衡竟敢在这一瞬毫无预兆对他出手偷袭。   毕竟, 日宗里外如今都是行渊的势力。   此举无疑是自寻死路。   但天衡偏偏就是在这不可能的一刻出手了。   仓促迎战, 行渊和他对了一掌,立刻露出惊讶的表情。   天衡微笑:“我既敢行驱虎吞狼的计策,自然想好了如何对付那威胁更大的猛虎。”   行渊曾经与天衡交手过数次,双方实力只在伯仲之间,甚至行渊自己还更胜他一筹。   可是这一次交手之下却发现,天衡的实力竟然大幅度提升。   “日月争辉,月怎么抵得过日呢?”天衡好整以暇,下手却狠戾至极,和他听上去温雅从容的声音毫无关系。   他不只是要吞掉那只狼,连同这只被驱策来的老虎要一起吞下去。   行渊和他对峙不过片刻,便如溪流和大河相冲,不敌吐血倒飞出去,摔在黑耀尸体的旁边。   直到这一刻,他近距离看到黑耀尸体的样子,才发现事情不对劲。   “不错。”天衡温文尔雅,淡淡望着行渊说,“我之所以强过你,因为在你之前我吸干了叔父的阳灵。不止是叔父,你不是觉得日宗的高手过于不堪一击吗?因为实力强大的早已经被我吸干了力量死了。可惜你一贯高傲自负,以至于提示已经摆在眼前你都没有发现。”   行渊脸色惨白,嘴角渗出血,望着天衡笑道:“我可没有什么阳灵给你吸取。”   天衡缓缓点头,不紧不慢:“阴灵阳灵互斥,我自然吸不走你体内的阴灵之力,那就交给阿雪来吧。”   温泅雪一直静静望着他们之间的互杀,直到话题转移到他身上,他也无动于衷。   天衡走上前,施法解开温泅雪身上黑耀加诸的束缚之力,他扶起温泅雪,不容拒绝地拉着他走到行渊身前。   温泅雪望着天衡,身体表现出对他的抗拒。   但天衡不由分说,温柔地握着温泅雪的手,却不容他拒绝强行将他的手放在行渊的头上。   不论如何,天衡都记得,温泅雪说过他喜欢行渊。   温泅雪摇头,挣脱不得。   天衡一顿,眼神温和注视着温泅雪,温和之下是冰冷的倦怠,缓缓道:“为什么不听话?舍不得伤害他?”   温泅雪望着他的乌黑的眼眸,一片幽静纯然,无爱无恨无惧。   天衡慢慢握紧了他的手,用力到让温泅雪吃痛。   温泅雪的眼眶微微发红,那张美丽的脸依旧冷静,没有丝毫退缩:“为什么要这样?好像在嫉妒一样。这次演戏是要欺骗谁?”   天衡眼底一丝受伤,神情的阴沉戾气消去,他自嘲一笑,声音既温和又冰冷:“阿雪,你恨我、怨我都没关系,唯独一点不可以。他碰了你,我就一定要他付出代价。”   温泅雪笑了:“不是你亲手把我送到他床上的吗?”   天衡露出被踩到痛楚的神情:“可我没允许你爱他!”   行渊的瞳孔一震,痛苦也遮掩不住他眼里的疑惑和震惊,温泅雪何时上过他的床?温泅雪何时说过爱他?   他那几日精神不济,前后几日的记忆都不甚清晰,总觉得像是没有休息好做梦一般。   但就算再怎么模糊,做没做过什么他还是能分清的。   天衡的嫉妒毫不作伪,温泅雪也没有否认天衡的质问,所以一定是发生过什么,天衡亲眼目睹之事,他才会这么笃定。   行渊灵光一闪,意识到了什么,他惊愕地望向温泅雪。   ——温泅雪欺骗了天衡,他故意误导了天衡!   所有的思考都是一瞬间的,行渊紧接着想到玄桅。   他一直不理解玄桅为什么会忽然绑架温泅雪,做出那种悖逆之事。   但倘若这件事背后也另有隐情呢?   如果玄桅也是被人误导,误会温泅雪和行渊先发生了什么,才受到刺激和诱导呢?   天衡毫不关心行渊的神情,他的眼中只有含着眼泪抗拒望着他的温泅雪,温泅雪越是不想伤害行渊,越是不愿听从他,他越是嫉妒,想杀行渊的心更甚。   天衡强行拉着温泅雪挣脱不过的手,按在一瞬想明白所有的行渊的头上,催动禁术,强迫温泅雪抽取吸收行渊体内的阴灵之力。   行渊露出痛苦的神色,他眼神复杂望着温泅雪,对上那双夜色湖泊一样的眼眸。   那双眼睛明明发红含泪,垂眸望着他的眼里却幽静冷淡,没有半分感情。   行渊张嘴正要说出真相,看到一滴眼泪从那张没有感情的脸上安静滚落。   他怔了一怔,什么也没有说。   算了,就这样吧。   五年前,行渊从外头办事回来路过庭院,看到一个苍白羸弱的少年跪在庭院被惩戒。   少年察觉到他的视线瞬间抬眸望来,一张纯净无辜不谙世事的脸,却神情冷清,眼神锐利。   就在那一瞬高高举起的戒尺打在少年的手心,那双乌黑莹润的眼眸一颤,瞬间沁出泪意,露水一样的泪在那张没有表情,皎洁美丽的脸上滚落。   像是传说中,映着月光的白露坠落湖面倒影的蒹葭。   心微微一动,再也没能忘记。   ……   和黑耀不同,被吸干体内阴灵的行渊并没有死。   黑耀也不是死于失去阳灵,而是死于失去日神之力后的衰老。   而行渊原本就年轻,他只是变成了一个毫无能力的凡人。   天衡没有理会晕过去的行渊,他看着温泅雪:“接下来轮到玄桅了。”   说完,他拉着温泅雪不容置疑地向日神祭祀神殿走去。   玄桅就被关在那里。   看到他们来,玄桅露出一个满不在乎的笑容,虎牙尖尖:“哟,看来你赢了啊。”   玄桅一向聪明,怎么会想不到自己中了天衡的算计。   他望着脸色阴沉决绝毫无喜色的天衡,以及被天衡拉着手明显不甘愿的温泅雪,笑容微微滞涩:“我和行渊输得不冤,一个能眼都不眨把心爱的人送去别人床上,还连送两个人的……”   他对天衡伸出大拇指。   “难怪你赢,够狠!”大拇指颠倒朝下。   玄桅挑衅地笑着斜睨着天衡:“不过,我是真的很好奇。”   他下巴高抬,垂眸无辜地望着温泅雪,笑道:“这样的人你爱他什么?这样的人真的会爱你吗?”   温泅雪毫无表情:“我不爱他,他也不爱我。”   玄桅露出一个大大的笑容,一下一下重重点头:“那就好。”   他没有的东西,看到别人也没有得到,他就安心了。   天衡冷沉着脸,不发一言,如法炮制,强行拉着温泅雪的手放在玄桅的头上抽走对方体内的阴灵。   结束之后,玄桅也毫无知觉如同一具尸体倒在地上。   温泅雪看着天衡:“然后就轮到我了是吗?打算什么时候杀我?”   天衡的眼神一丝受伤,却隐忍着没有表露丝毫:“两个时辰后。”   温泅雪笑了一下:“这么快。可是不是说献祭得要心甘情愿死才算吗?你拿什么笃定我会甘愿去死?”   天衡背过身,声音温和没有波澜:“不要乱跑,一会儿我来接你。你可以逛一逛,我会让人给你准备日宗的美食。”   说完,天衡抬脚走了出去。   温泅雪很快就知道他去干什么了。   天衡将月宗的高手尽数俘获,然后将温泅雪带到他们面前,逼温泅雪吸收这些人体内的阴灵。   如此,幽冥之地只有他们两个人分别集齐了散落在人族血脉里的99%的阴灵和阳灵。   日宗的广场上用以祭祀的仪式早已经摆好。   温泅雪垂眸扫了一眼地上的符文,和那一日在月宗的时候,黑耀等人试图献祭温泅雪的仪式一模一样。   “那一日为什么不杀我?要拖到今日?事到如今,总不能还骗我说舍不得我死吧?”   天衡望着温泅雪,喉结滑动了一下,他平静地说:“我叔父黑耀并不打算真的解除诅咒,他只想献祭你,然后自己掌控日神之力做幽冥之地的人神。但我父亲死前告诉过我,这是唯一一次解除诅咒的机会,错过了再也不会有了。我不能让叔父的阴谋得逞。所以,不能让你死在那里。”   只要天衡不说冠冕堂皇的爱,就还可以心平气和沟通。   温泅雪也平和地问:“解除诅咒正确的方式是什么?和你之前让我吸收行渊和玄桅他们的阴灵有关吗?”   “对。”事到如今,天衡没有什么需要隐瞒的了,“千年前凡人只是凡人,并没有神力,直到侍奉神明的两个人趁着日食月食,神明衰弱的时候,杀死了神明,分别得到日魄和月魂。他们将神明的尸体沉入冥河,从那以后这块大陆就陷入了黑暗。荒原中满是妖邪和鬼魅。所有人都活在黑暗里,只有那两个人窃取神格,拥有了日神的阳灵之力和月神的阴灵之力,以此骗取了臣民的信仰。一代一代,千年之后日魄和月魂散落在无数人的体内,诅咒也相应扩散开。不久之后,这些散落的阳灵和阴灵就会彻底被诅咒污染,再也无法让植物生长开花结果,所有人都会死。”   天衡说:“唯一破除诅咒的方式,就是分别由你我重新集齐日魄和月魂,重现千年前的罪恶之夜,以自身之血忏悔献祭,换取神明宽恕这方大陆。你不用怕,我会陪你一起死。”   说话的时候,天衡的眼神温和平静,甚至还带着一点真切的笑。   温泅雪望着他:“可是,你撒了那么多次谎,骗了我一次又一次,怎么确定结局不是我被献祭,你活下去?”   天衡的眼神黯淡了一瞬,失神笑了一下:“你不信我也是应该的,我的确一直都在伤害你欺骗你。所以,还有一个办法。”   温泅雪等待着。   天衡上前一步:“把你的阴灵也给我吧,这样,只献祭我一个人就好。我对你做了许多错事,许多事都不得已,事已至此不求你原谅,只盼你……”   温泅雪静静望着他的脸,天衡的身上散发着一种舍弃一切,慈悲悯人的无私无畏,仿佛下一瞬就会羽化消失,如同那一日他舍身为温泅雪而死。   温泅雪看着看着,忍不住噗嗤一声轻笑出声。   天衡看着忽然笑了的温泅雪,神情微怔,苍白勉强:“为什么笑,即便这样你也不肯信我了吗?” 第185章 龙傲天为了天下苍生牺牲一切25《完》   “不, 我相信你。”温泅雪止不住地笑着,乌黑的眼眸笑起来的时候像浸润在泉水里的宝石。   天衡从未见他这样灿然的笑过。   温泅雪脸上的表情幅度总是很小,像一倾浩渺静谧的湖泊, 只有微风过处点点涟漪, 神秘而清澈。   让人猜不着他心里究竟在想什么。   但这一刻他的笑容纯粹, 毫无保留,仿佛夜色里骤然盛开的万千花海。   天衡被这样的美丽震慑,失神了一瞬。   只是,“为什么笑?”   这样的开心。   天衡感到疑惑和不解。   如果温泅雪不信自己会为他而死, 因为嘲讽而发笑, 自然是可以理解的。   可是他说相信自己。   如果温泅雪相信自己要为他而死, 为什么会是笑了?   天衡再怎么样骗自己,也无法把这样的笑容归为欣慰、感动或者伤心。   “因为, ”就像知道天衡内心的疑惑一样, 温泅雪止住笑意解释道, “我现在明白你是个什么样的人, 出于什么样的理由做这一切了。”   他不笑了, 因为方才的笑, 乌黑的眼眸沁着薄薄的水色,那张世所罕见的美丽面容恢复往日的幽静神秘,静静看着他。   天衡温和地说:“我是个什么样的人?我也很想知道, 在你眼里的我是什么样的。”   温泅雪平静:“你是一个圣人。”   天衡失神, 心跳也失了一瞬, 像是跌落又像是被绊了一下, 凌空抛出飞起。   他望着温泅雪, 对方乌黑的眼眸倒影不出他一丝身影, 纯粹得像是没有焦点。   温泅雪平静无波:“一个为了天下苍生, 可以牺牲一切,包括你自己的圣人。”   天衡心下酸软,连自己也忽略无视的隐伤被轻柔抚平,让他眼眶微微发潮。   温泅雪没有表情:“一个无视自己的痛苦,于是也理所应当地无视别人痛苦的圣人。”   天衡微怔,他勉强自嘲地扬了一下唇角。   温泅雪神情淡淡:“一个明明在牺牲别人,却能表现得好像是自己牺牲更大,自己比对方更痛的圣人。”   天衡黯然。   温泅雪无波无澜:“你总能把别人的牺牲和痛苦,合理转移替换成是你自己的痛苦和牺牲。如果被牺牲的是爱人,那么不得已牺牲爱人、亲手伤害爱人的你,就是比爱人忍受了更多痛苦的存在。”   温泅雪对今日发生的一切都心如止水,因为不感到意外,因为所有一切,包括还未发生,未来会发生的事,他都已经在那本书里看到了。   看到天衡视角的世界是什么样子。   读到——每一次刺伤温泅雪,设计将温泅雪送给行渊和玄桅玩弄时,天衡是多么痛苦自伤,比事件当中的受害人更痛苦。   因为总是心痛,似乎还患上了心疾,每当伤心过了头便要时常吐血。   不仅如此,每当温泅雪因他受苦被牺牲的时候,他还总是黯然神伤之下,做些自虐自伤的事。   每当那时候,天衡身边的追随者爱慕者们便心疼地说——   “……人人都只道宗主心狠无情,只道温公子可怜,有谁知道心最软、最伤的人是宗主自己……”   “……温公子失贞心痛,但亲手将所爱之人送与他人的宗主,岂不是更伤?温公子的痛是看得见的,宗主心里的痛有谁知晓?”   “……宗主明明比任何人都想护着温公子,昔日宗主是何等爱护温公子,不容任何人欺侮怠慢。可天道无情,逼得宗主为了这苍生亲手将所爱之人推向火坑。”   温泅雪看着黯然伤神的天衡,平静疏离:“为什么呢?财富功绩权柄,所有一切都能窃取,但痛苦怎么能是可以被窃取的?啊,现在我明白了,因为爱。因为被你所爱,于是对方就不再是一个单独的属于他自己的人了,而成了你的所有物,于是对方的牺牲不是对方的牺牲,是你的牺牲。对方的痛苦不是痛苦,是你的痛苦。我第一次知道,原来爱是这样可怕危险的武器。”   天衡微弯了身体,按着自己的心口,隐忍着身体里的抽疼,苦笑:“不错,我就是这样一个卑劣……”   “你并不卑劣啊。”温泅雪微微歪头,眉眼纯净剔透,像倒影一切的湖面,“在除了受害者的所有人眼里,你越是贬低自嘲自伤,越是慈悲无私的圣人。无私……只是这个‘私’并不是你自己,是与你无关的别人,是倒霉认识你被你划分为所有物,理所应当牺牲的别人。”   天衡哑口无言,他竟然是连承认自己的卑劣都不能了,黯然之下,咬紧的牙关唇角溢出血来。   温泅雪视而不见,无动于衷:“但你还是一个圣人。你的一切行为都是出于正义和善意。你的痛苦也是真的。很多人不能理解,认为痛苦是负面避之不及的,不知道有些人能将痛苦诗意唯美化,并享受痛彻心扉的感觉。”   天衡苦笑:“你觉得我在表演痛苦?欺骗你,欺骗世人。”   温泅雪:“没有啊,我没有这么觉得,你最多是演给你自己和逻辑与你一致的人。只是,你自己喜欢自虐就罢了,为什么要虐待别人?我并不喜欢啊。”   他不打算谈百转千回、爱恨激烈、彼此伤害、动辄生死、感天动地的虐恋,就只想谈甜甜的简单的恋爱。   因此,“很长时间我都不能理解和相信,那个失去记忆前的自己当真会爱你这样的人吗?”   温泅雪每次看到天衡都在思考这个答案。   末月其实没有在他面前太过伪装,有意无意地暴露着他就是天衡的真相。   天衡用力按着抽疼的心口,眉眼一丝凄然,依旧温文尔雅:“你现在知道了?”   温泅雪轻声嗯了一声,静静望着隐忍神伤的天衡:“我把你放在身边近处,配合你的每一次计划,因为好奇,想要知道你究竟在想什么,为什么人会做出这样奇怪的截然相反的行为?”   他实在是太好奇了。   “在方才以前,我以为你是第二个黑耀,想要统治世界,于是牺牲我,于是利用我离间诛杀对手;   “以为你根本不爱我,一切都只是出于阴谋和算计,于是杀我害我都理所当然;   “以为我做过什么罪大恶极之事,你爱我但也恨我;   “以为你是真的要同我一起献祭救世,因此用这些痛苦来让我丧失活着的欲望;   “以为你……”   温泅雪顿了一下:“直到方才,直到确信你是真的打算汇聚一切阴灵阳灵,独自献祭救世。我才明白了,你到底想做什么,明白你在想什么,明白你为什么会这么想。你的确是想要救世,不惜牺牲一切包括你自己的圣人,大圣人。但,只有你是圣人,别人都是自私自利的坏人吗?包括被你牺牲的我?我是坏人吗?”   天衡猛地抬头,震惊望着他:“我从未作此想,在我的眼里你……”   他说不下去。   诚然在他心中温泅雪绝不是坏人,温泅雪是极好的,是他所爱的人。   但是,他也无法说出温泅雪是个温良无害的好人。   生活在尔虞我诈的权势倾轧之中,时刻防备来自周围的刺杀和刀剑的人,让这个人的心里如何存得下良善?   尤其,那些危机四伏、人心险恶的境地还是天衡自己亲手为温泅雪营造的。   是他使得温泅雪四面楚歌,到处树敌,只能依赖信任于他。   是他使得温泅雪阴戾敏感,对世界充满敌意,对人没有一丝一毫的信任。   是他亲手将温泅雪塑造成一个小怪物的,一个全世界都是大海,只有自己是浮木,眼里心里只有自己的可怜的小怪物。   这样的温泅雪,怎么可能爱世人爱世界?怎么可能为了苍生幸存而牺牲?怎么可能理解他的所作所为?   他不怪温泅雪的误解和指责。   温泅雪望着他,并无波澜:“怎么不说了?”   天衡抬眼,放弃任何辩驳:“你自是很好的,如果你不好,那都是我的过错,我的缘故,是我害你如此。”   罢了,他总是要死了,待到他死去,温泅雪心中的一切怨愤委屈都可随着时间平息。   温泅雪移开目光,没有看满身圣光,磊落坦荡,光风霁月的日宗宗主,月宗昔日的大祭司。   “如果,世人和我在你眼里都是坏人,你为什么要牺牲自己,牺牲一切去救世,救这样的恶人?如果,我和世人在你眼中并非坏人,你为什么要搞这么多牺牲,这么多不得已?”   温泅雪看向天衡,淡淡地:“你从未有一刻想过,站出来告诉所有人,这片大地发生了什么,即将发生什么灾难,需要怎样才能拯救彼此,对吗?”   天衡顿了顿:“对。那是因为黑耀和行渊等人……”   他比任何人都深知,那些人会做什么,他们绝不会允许诅咒解除的,他们绝不会放弃到手的神力,他们不会救世,他们只会破坏这唯一的机会,和黑耀一样,只想集齐所有神明之力于自身。   天衡:“你太天真了,你根本不懂人性,不懂这些利欲熏心之人的愚昧和贪婪,人类在权势和成神面前,能埋葬一切光明!”   对黑耀和行渊这类人而言,不见天日算什么,只要能拥有无上的堪比神明的力量,牺牲世人永堕黑暗不足一提。   当初弑神是为此,如今破坏救世也是为此。   温泅雪平静地说:“你不信其他人会愿意主动奉上自己的阴灵阳灵去救世?”   天衡断然:“不是我不信,是我信不起。”   温泅雪眼眸缓缓弯起:“你自己都不信别人,为什么觉得别人应该相信你?”   天衡失声:“……”   如同当头一棒。   许久,他沙哑着,倔强隐忍:“我从不指望有人能理解我。”   温泅雪略显几分轻慢,点点头:“除了你世人都是愚昧的,无知的,自私的,不可信的,需要你欺骗他们,伤害他们,独自背负怨恨委屈,独自隐忍痛苦,自我牺牲去解救是吗?是与不是?”   天衡:“……”   是。   温泅雪缓缓,一字一顿都平静:“可是,最终真正做出实质牺牲的还是别人,他们无知无觉地被你牺牲了,什么都不知道,被拿走生存的能力,还要被嘲讽无知、贪婪、自私、愚昧。是与不是?”   天衡:“……”   温泅雪的声音无怨无恨,从始至终都平淡如常:“你有给别人选择,是卑劣还是伟大的机会吗?”   没有,怎么能说呢?   那是牺牲一切也要保守的秘密。   温泅雪:“你有告知别人实情吗?千年之前到底发生了什么,普通人知道吗?”   天衡:“……”   不知道。   权贵们封锁一切信息,认为普通人不需要知道,是因为最初的上位者为了私欲弑神,才导致千年的黑暗和诅咒。   他们只以为,神明抛弃了人类。   温泅雪眼眸清凌凌的:“要打个赌吗?你的祭祀仪式,是错误的。”   天衡:“不可能!我绝对确信这是真正的唯一能解除诅咒的办法。父亲因此而死,我就是为了这个而牺牲自己,牺牲你,牺牲无数性命。如果这个方法是错误的,一切就太可笑了,我怎么会不谨慎验证过。”   他绝对肯定,这是真正的仪式方法。   当初不完全的仪式都能让天穹倾泻出微薄天光,怎么可能是错误的?   但温泅雪不慌不忙,比起反应激烈的天衡,他来得更从容冷静:“按照你的计划,你若是死了,你觉得会发生什么?后人会怎么说怎么想?大家从前不知道人负了神,杀了神,只会以为神无情,弃了人。现在知道了,大家又会疑惑质问,当初弑神的是位高权威的两位祭祀,平民何其无辜?有谁享受过神明之力吗?神明为什么不惩罚罪魁祸首,却因为个别人而降罪所有人,降下诅咒给无辜的普通人?人们会怨恨神明无情、天道不公,迁怒无辜之人,牺牲了你这样的好人圣人,来洗刷真正有罪之人的罪责,始作俑者罪魁祸首却置身事外。被你以救世之名牺牲的所有人,似乎一腔委屈和怨恨也只能冲着无情的神明和不公的天道,因为你是大公无私牺牲一切的圣人,怎么好怪你呢?”   他看向天衡:“于是,结果明明是受害者的神明反而成了有罪被世人怨怪的。你的行为是救世吗?你在离间世人和神明,给神明更多的污名。神明需要这样的结果吗?带来这样结果的仪式,你真的觉得能解除诅咒吗?”   天衡震惊望着温泅雪,他从未想朝这个方向想过,人怎么会明白神明在想什么。   自然觉得神明就是这样毫无道理可言的。   “可这是真正的神谕……”   温泅雪淡淡的:“神都死了千年了,哪里来的神谕?我不知道你们的神谕哪里得来的,怎么得来的,但我知道人和神是一样的,从来被害者需要的都是揭露真相,洗刷冤屈。头顶的黑暗到底怎么形成的?人人都说是因为神明抛弃了世人,从此不信神明、怨怪神明,大家并不知道神明是被人杀了。神就不需要公正,就可以被污蔑,被委屈吗?如果真有诅咒,那也是不公带来的。   “我不信什么神谕。我只确定,你死了诅咒绝对不会化解,只会越来越多越来越重。由于你的自伤自苦害人害己,导致世人对无辜死去的神明的产生的莫须有的怨恨会更多更多。不公带来的诅咒只有公正和真相能解除,而不是莫名其妙的献祭。”   献祭这种事,从古到今都是世人有求于鬼神,谄媚鬼神时候从自我角度产生的臆测。   是人觉得鬼神需要什么,想要什么,从不是纸糊的、庙里泥塑的神像自己开口要求。   温泅雪看着脸色苍白,深受打击的天衡:“恶行决不会带来善果。你牺牲别人来救世,这个世界绝不会得救。”   天衡坚定摇头:“神谕不会有错,我做过试验,我死过一次,黑暗确实消散了一些。天光就是证明!”   温泅雪看着固执己见,但分明摇摇欲坠的天衡:“那就假设神谕是真的吧,如果一定要有人牺牲,也应该让别人自己选择,清醒清楚明白,决定怎么做。是灭世死于黑暗,还是为了其他人自我牺牲。绝不是由你替他们做选择,用深有苦衷把别人稀里糊涂变成你证道路上的反派,跳梁小丑,然后你踩着所有人高风亮节成圣。错误的行为无法带来好的结果。”   天衡失控:“我从未想要当什么圣人,我从未觉得自己是好人,我只是不得不救世!从一开始我就已经做好了自愿去死的准备,我从不在乎世人怎么看我,我只是想要从你这里得到一点信任。你可以厌恶我,恨我,因为我对你的无情,但别……别说这些诛心之言,不要把我看成卑劣的坏人。”   他眼眶发红,睫羽渗出泪水,哀求地望着温泅雪。   温泅雪无动于衷:“你以为你自愿去死就高尚吗?你的确卑劣,你的卑劣就是你的高尚,使得所有人都因你被迫变得卑劣。让受害者背负加害者的罪名。这个世界不存在,也绝没有只靠一个人才能救世的道理。”   天衡如同被万箭穿心。   咔嚓。   像是什么碎裂的声音。   白茫茫的一片。   天衡眨了眨眼望去,才发现原本以为空无一物的广场上,人山人海站满了人。   行渊、玄桅,日宗的人,月宗的人。   那白茫茫的一片是所有人掌心的阳灵和阴灵汇聚的日辉和月辉。   所有人都知道了,知晓千年前发生了什么。   神明没有抛下世人,黑暗也不是诅咒,是人心的贪婪黑暗遮掩了正义。   祂在死去之时把力量给了世人自己,让世人自己去寻找光明和真相。   寻找活下去的方向。   是怀揣自私永远活在黑暗里,在黑暗里死去,还是相信光明,向死而生。   没有人说话,每个人都沉默地用自己的行动做出决定。   他们将自身所有的阴灵阳灵之力奉献出来。   万家灯火升起,汇聚在一起,向着头顶千年的黑暗升去。   莹莹之火,每一点都那么微弱,偶有巨大的星火在广袤无边的黑暗天穹对应下也渺小得微不足道。   就像每一个竭尽全力挣扎生存在这个世界的人。   但是,但是。   无数微不足道的光点汇聚到了一起。   汇聚成一轮朦胧发白模糊的太阳。   汇聚成一轮浅淡苍白的月亮。   每个人都仰头望着天空。   天衡失神地看着,感觉到那虚日和虚月出现的一瞬,自己体内的阳灵不受控制散逸出去。   它们好像忽然活了过来,像苏醒过来的孩子,回去他们的家。   没有献祭,没有流血。   没有人死。   阴云散开,在所有人的注视下,那厚厚的笼罩了千年的黑暗缓缓裂开。   像是被风吹散。   云层之间是湛蓝纯净的天。   夕阳并未显露它的身影,它躲在云层里。   那代表黑暗的阴云,此时此刻散开成一团一团的洁白,被夕阳照耀成大片大片低低的橙色的棉花糖。   日落月升。   太阳西斜了,发白的月牙在东边隐隐显露。   那样遥远渺小,又那样清楚真实。   旷野之上,荒原之中。   所有游荡的鬼魅怪物都消失了。   人心宽阔,鬼蜮自消。   ……   所有人欢呼雀跃,跳着笑着流泪着欢喜着。   只有天衡跪坐在地上,失神望着这无边的光明。   原来,他真的错了。   他望向人群,却再也没有看到温泅雪的身影。   ……   久不见光,草叶都是带着白绒的浅浅的灰绿色。   但阳光出现了,要不了多久它们就会迎风长起碧绿的叶子,开出五颜六色的花朵,结出酸甜的果子。   每个人都穿着自己最好看的衣服,携着亲友去踏青,放风筝。   小孩子们追逐打闹,赤着脚在草地上跑来跑去尽情尖叫。   将从前只有书上写的春日习俗彻底做一遍。   享受这千年之后第一个光明。   哪怕夕阳近黄昏。   温泅雪和君罔极躺在山坡上,望着大片大片低低的云朵。   从未想过,压迫人们头顶千年的黑暗阴云,原来并没有那么高那么远那么遥不可及,可以变得这样美丽可爱。   云朵低得错觉伸手就能够到,于是温泅雪伸了手。   君罔极望着被温泅雪伸手的云,在想,要怎么把云抓下来,让温泅雪摸一摸。   温泅雪却已经笑着望向他。   “我不要云。”   君罔极看着他,等温泅雪说出他想要的东西。   无论温泅雪想要什么,他都想给他。   温泅雪望着君罔极浅灰色清澈的眼眸。   抓住了那只假装成猫猫蛇的猫猫花后,温泅雪逼问了对方,想要干什么坏事。   那只猫猫花一直很乖,诚实地告诉了饲养者,因为得知一切不可改变,于是猫猫花打败了真正的狮子、蛇、鹰,变成狮子,变成蛇,变成鹰,变成饲养者冒险途中所有的怪物。   这样,饲养者就不会真的被伤害了。   可以愉快地玩耍。   这只猫猫花从一本书那里听来了一个故事,只有学会牺牲,被诅咒的饲养者才能学会爱,才能得到永恒的灵魂和自由。   于是,看过了故事的猫猫花决定自己去牺牲,这样饲养者就能学会正确的牺牲了。   这只猫猫花在这个故事里拿到的身份,恰好是千年前死去神明被丢弃于冥河的尸体,他现在应该是掌管黑暗和死亡诅咒的死神。   死神死了,诅咒就会消失了吧。   不过——   因为,虽然是一只孤僻的不善言辞的大猫,但被饲养者教会了,心里想什么要告诉对方知道。   因为,虽然是一只怪物一样的大猫,但被教会了,要对饲养者诚实不欺骗。   因为,这只猫不是流浪猫了,已经被细心地养在花田里很久很久了,已经被教会了爱,他知道,如果隐瞒饲养者自顾自死去,饲养者找不到他会伤心的。   于是,故事迎来了美好结局。   饲养者和他的猫一起,其利断金,所向披靡。   ……   你相信什么,世界就会变成什么。   人杀了神明,觉得神明一定会降罪,诅咒他们,于是生出了驱散不了的黑暗。   因为在黑暗里长大,在厮杀和阴谋里被圈养,温泅雪无法信任任何人,猜疑冷漠成了本能,也本能地追逐着毁灭和黑暗。   因为遇到了爱,被缄默温柔的爱意浸润了,被一次又一次奔赴而来拯救,一个又一个噩梦变成了美梦,于是,温泅雪开始相信美好,相信希望。   从前,温泅雪喜欢黑暗,他想要和君罔极在黑暗的荒原里奔跑,被割伤了脚踝也没关系。   现在,温泅雪喜欢光明,他想要和君罔极躺在微风轻抚的草地上,看漫天低矮的云朵,看夕阳西下,月出东天,即便是夜晚,也可以一起晒着皓白皎洁的月光。   他凑过去,亲吻君罔极,抱着他的脖子,两个人躺在草地上,像两个彼此喜欢的小动物。   每当故事结束的时候,那年轻的见习的神明就会想起一切,想起自己的身份,想起他已经爱了一次又一次的人,这一次也在他身边,他们找到了彼此。   他还未学会永恒的爱,但是,他知道自己已经得到了永恒的爱。   温泅雪盈着清澈温柔的眼眸注视着君罔极:“学会了吗?正确的牺牲是什么?”   君罔极眼底的淡漠干净:“不伤害爱人。”   温泅雪:“可是你牺牲了,就有人要伤心的。所以正确的牺牲是……”   他搂着对方的脖子,凑上去亲一亲对方:“……不让温泅雪伤心。记住了吗?”   需要学会爱,学会牺牲的,并不是神明。   温泅雪永远也不会忘记,他们相遇的第一个世界,君罔极为了温泅雪的新生,封印了他自己。   任何人都不能把他种在花田里的猫猫花移走,哪怕是那只猫猫花自己。   种到我的花田里就是我的了。   如果一定需要牺牲,要带上我一起啊。   “同去同归,并肩而行,那样谁都不会伤心了。”温泅雪露出笑容,“新的世界见,君罔极。”   温泅雪从不担心旅途,因为知道无论去往何处,他的花田里都会长出那只甜甜的猫猫花。 第186章 师尊才是龙傲天求而不得1   温泅雪走进那座气势恢宏庄严肃穆的巍峨大殿。   一行人迎面从大殿内走出。   领着温泅雪进来的仙侍立刻低声提醒:“快见过师兄。”   温泅雪依言行礼。   但那袭白衣目不斜视从他身边走过, 神情高贵冷淡,没有看他一眼也没有一丝停留迟滞,径直从他身旁走了过去。   对面相逢, 自然是老远就看清彼此的相貌了,对方之所以这般高傲姿态, 自然是因为不喜欢。   温泅雪知道对方为什么不喜欢自己。   这个世界上很少有人会喜欢长得和自己一模一样的人。   只是, 若当真这般不喜欢,对方第一个要讨厌的当是他自己才对。   毕竟那位师兄也不是第一个使用那张脸的人。   这座巍峨高大又透着冷清萧瑟的大殿,名曰刑天殿。   如此戾气且睥睨万界的名字, 因为住在这里的主人本就是一个阴戾乖张睚眦必报, 内心充满了对世界的仇恨,以一己之力险些屠尽万界众仙,以个人心情刑罚众生之罪的,万年不遇的邪魔。   但在七百年前, 这座宫殿有另一个名字, 名曰证心殿。   那时候这里也不是萧条死寂, 满是魔气, 每时每刻都在死人的魔域, 而是充满了灵气的仙家福地。   它有一个享誉天下的名字, 昆仑虚。   无迹仙尊,是它最后一位主人。   冥伯丘和昆仑虚,乃是上古之神的栖息之所。   其中昆仑虚的主人, 无迹仙尊,其人乃是天地灵气化育, 无借助阴阳轮回而诞生的天生仙人。   相传其人容貌之盛, 可令万山之雪失色, 皓天之月无光, 所到之处,纵使魔域亦晦孽不生。   仙尊心境通明,对众生一视同仁,六道生灵不分仙、魔、妖、鬼、精怪、人,都有教无类。   于是,众生无有不想拜入其门下的。   哪怕是做个旁听的无有名分的三万弟子之一,亦或者是昆仑虚上一只雀鸟走兽,亦心满意足。   因此,那年幼的邪魔便被托付给了仙尊教导。   果然,再桀骜乖张、阴戾不逊的魔头在仙尊门下也被净化了灵魄,看上去脱胎换骨,绝无半分后世祸乱众生的样子。   可是,好景不长。   那邪魔生性聪慧,又生得俊美清华,与仙尊年纪实则相仿,他自出生降世以来命途崎岖坎坷,生平第一次被人如此温柔对待,于是竟然爱上了自己的师尊。   仙人不可妄动情念,更何况还是大逆不道的师徒恋,仙魔之恋。   事情一朝暴露,不仅那邪魔被送回魔界九幽山,惩处千年幽闭刑罚。   仙尊亦被万界侧目,清誉损伤。   毕竟这种事师者的责任大过徒弟的,更何况他还是昆仑虚的主人,是万界众生仰望信任的无迹仙尊,一言一行皆不可妄行,不可离经叛道。   否则,六道众生一旦被他影响,便可制造出难以估量的大灾难。   事实也确实如此。   无迹仙尊活着的时候,万界太平,当无迹仙尊死去之后,那原本乖乖待在九幽山的邪魔顿时失控。   他一心一意认定是这万界众生逼死了师尊,逼得师尊不要他,于是要报复整个世界。   大战一打就是一百年,这一百年却不是什么有来有往的对战焦灼,而是以仙人为代表的势力被邪魔单方面的屠杀。   这原本热闹繁盛的万仙之界,叫他百年之间杀得仙人十不存一。   不仅是仙人,六道众生皆被卷入这巨大的修罗绞肉场里,大片大片的死去。   有时候并非是邪魔主动屠杀他们,他在千里之外大开杀戒,千里之外的生灵们拼了命地逃跑,却还是被他释放的可怖的力量波及到了,因此死去。   因为生灵死得太快太多,尸体甚至都来不及被大地消解,就那样横尸曝露在天宇之下。   死人最多的一日,原本仙灵之气浓郁的昆仑虚,放眼望去新旧白骨累累,竟比地狱最可怕的刑山还要阴森可怖。   就连鬼物他都不曾放过,杀戮所到之处,没有任何生灵能从这场死亡恐怖里幸存。   最终导致整个世界一片死气。   即便是归顺他旗下的魔物、妖鬼,也会因为他不知缘由的心情而动辄被随手杀死。   那时候,所有生灵都怀揣恐惧,惶惑不安,只觉得当世没有任何人能阻这邪魔,照他这样杀下去,要不了多久整个世界都再无一个活物。   稍有希望反抗的仙人们都已经死在了他开启杀戮的第一个月里了,越往后,苟延残喘的都是各族最微不足道、力量最微弱的。   就在这时,有人发现了一个转机。   无迹仙尊当初是因何死的,莫衷一是,已经成了仙域里最大的谜题,但他是天生仙人,灵魂由天地育化,这世间很难有能灭杀他灵魂的力量。   倘若仙尊并未魂消魄散,如今必然已经轮回。   仙人们轮回历劫都是有一定的定数的,以百年为期,降生时辰必然是他身死之刻。   于是,人们日以继夜终于算出,仙尊可能的转世之身。   然而当他们赶过去的时候,婴孩已经不见了。   那邪魔早已从他们这群人中得到消息,岂会将师尊的转世留给旁人?   那时候,已经距离仙尊死去过去了三百年。   大家惴惴不安地等待着结果。   期待转世仙尊能制止邪魔的灭世之行。   可是,事情并没有大家想的那么顺利。   很快消息传来,他们算到的转世之人,那个被邪魔带走抚养长大的婴孩,只有外貌与仙尊相似,并非仙尊转世。   大家万念俱灰,惶惶不可终日,唯恐那邪魔以为是他们故意欺骗于他而来报复。   但事情也没有大家想的那么糟糕。   邪魔好像终于杀累了,想到倘若他将世人都杀死了,师尊便没有了转世的条件。   于是,经过一番谈判。   写作谈判,实为残余仙人众生听从他的吩咐,拜倒在他脚下。   谈判的结果是,邪魔自愿禁足于昆仑虚——已经被死气和怨气污染,成为世界上最邪恶黑暗可怖之地。   邪魔不再出现在万仙之界里,不会随意杀生,但与此同时,为了打发他漫长无尽枯燥乏味的生命,六道众生须得每隔百年为他奉上最优秀的祭品。   话虽如此,但大家都知道,邪魔肯退让一步,为的是大海捞针一般,去寻找师尊的转世。   他不知道师尊是怎么死的,究竟死在哪一天哪一个时辰,转世之人又在哪里。   只能用这样的笨办法。   他也不能公然宣布,他就是在找那个人。   他不怕他们以师尊的身份为陷阱害他,却唯恐那些恨他入骨的敌人伤害师尊的转世。   ……   温泅雪站在刑天殿,身处这世间最可怕的魔域。   他想起自己被送来之时,从各色人那里听来的故事。   温泅雪,他还不知道自己要侍奉的仙君的名讳。   他们不敢说那邪魔的名字,从实力和地位上说,这邪魔如今已经是万仙之域最强大的主。   是万仙之仙,是众生的君父。   称呼对方的名,哪怕只是心中默念,那个人都会感应到。   而温泅雪,是第七百年被送来给邪魔的祭品。   和温泅雪相同身份的,往前四百年加起来有二十四位,今年除了他,按道理还有五位,陆续会被送来此处。   六道转生,各出一位。   只是,据说那前二十四位,已经死了一大半。   祭品就是祭品,不是爱人,亦算不得替身。   只是供邪魔尚飨的食物。   仙魔之恋的爱情故事再怎么感天动地,也与他们无关。   ……   吱呀。   偌大的昆仑虚,因为甚少人烟,以至于连殿门都久没有人开关,导致发出这样只有人间才有的陈朽之声。   那引路的仙侍做出请他独自进去的意思。   温泅雪看向对方,温和礼貌:“不知刚才那位师兄,如何称呼?”   仙侍像是蘸水的笔墨在纸上恭顺画出的人一样,从里到外都淡淡的,以求像石头像木头像什么都好,别像人像活物,仿佛这样才能在这里活下去。   对方微笑,行止规矩至极:“仙君不需知道,您只需要让君上满意即可。”   温泅雪那时候没有反应过来。   他只是敛眸,独自平静走进那座黑暗的大殿。   在等待的时候,终于想明白了。   既然自己在这里了,说明直到第七百年,那邪魔也没有能找到他师尊的转世。   也就是说,不管那位师兄如何作想,在邪魔眼里他都已经是弃子了。   仙侍的意思很明显:如果温泅雪不能让邪魔满意,如果对方一眼就认定他绝不可能是仙尊,那么,游戏就提前结束了,温泅雪会死。   他自然不用知道对方的称呼。   那么,他要如何做才能让邪魔觉得,他可能是那位的转世?   或者换句话说,他要怎样让对方无法肯定,他绝不是他的师尊?   他垂眸思索着。   还以为一进来就觐见,却没想到那位并未现身,只留他一个人在这里罚站。   忽然,一阵寒意袭上背脊。   温泅雪忽然意识到,这场审视其实早就已经开始了。   或许是在他踏上昆仑虚的第一步。   或许是方才和那位师兄擦肩而过的时候,黑暗里就已经有一双冰冷的眼睛在观察着他了。   也或许,对方就坐在大殿内,正在自己面前。   眼睛对着眼睛,鼻子对着鼻子,隐匿身形一瞬不瞬地盯着他眼底的每一分反应。   这绝不是温泅雪想太多自己吓自己,他既然来之前了解了那邪魔的事迹,自然对对方是个什么样的人,会做什么样的行事,有自己初步的判断和分析。   那个人绝对干得出这种事。   因为心有结论,温泅雪的眼里一直很稳,那双乌黑琉璃一样剔透幽静的眼眸,不论心里作何想法,都没有一丝波动。   那黑暗的大殿里,时间仿佛都被凝固了。   只有一个人静静站在那里。   像个礼仪良好很有修养内涵的仙家公子,耐心地等待着此地需要拜会的主人。   不通人情世故,不在意任何人看法,遭逢逆境,暂居他人屋檐之下,不卑不亢淡然处之。   不知过了多久,黑暗中响起了一个声音。   声音是属于一个男子的,低沉,冰冷,寂寞。   “你,且下去吧。”   温泅雪没有动,他注视着前方空无一物的黑暗,平静:“小仙奉命来此侍奉君上,不知君上是否满意,倘若小仙有不当之处,趁着那些人还没有离开,也好嘱咐他们另送人来。”   沉默。   片刻:“谁教你这么说的?”   温泅雪微微蹙了一下眉,没有回答。   当别人认定了的时候,解释并没有用。   那人阴冷的声音呢喃:“这世间自作聪明的人总是很多的,以为学了那个人两句话就能成为那个人了。不过不用担心,你不是第一个这么做的人,聪明总是好的,装也没有关系,只要能装久一点,别露馅就好。下去休息吧,我很满意。”   温泅雪颌首,转身走出去。   并没有人教他,那个仙尊是什么样的为人,怎样说话怎样行事。   他若是知道,或许会努力装一装,但可惜他什么也不知道。   只一点是可以肯定的,世人在邪魔面前都是畏惧害怕的,但他的师尊绝不会畏他惧他。   果然,第一关最难的生死关过了。   据温泅雪所知,只要一开始留下来了,至少第一个月生命无忧。   温泅雪不知道,在他离开后,黑暗里传来萎靡空虚苍白至极的声音。   “一点也不像,师尊没有这么冷淡坏脾气。师尊是最温柔最温暖的人,就算我是个流着毒汁的坏胚,他也相信我会变乖,会很乖……”   ……   走出大殿的温泅雪并不知道,自己从一开始就得了史上最低分。   仙侍为他奉上储物袋和玉牌。   “上面便是开启仙君住所的禁令。”   温泅雪谢过对方,独自向着自己被分配的院落走去。   快到地方的时候,他听到了很弱的哭声。   一个纤弱的少年,穿着青灰色的简衫,趴在地上。   当他抬起头来的时候,温泅雪看到他一双眼睛眼皮是凹下去的,一片血肉模糊,血泪纵横。   温泅雪扶起对方:“你的眼睛怎么了?”   少年清华灵秀的面容满是恐惧:“我方才给君上打扫书房,多看了一眼画卷,君上就挖了我的眼睛。” 第187章 师尊才是龙傲天求而不得2   温泅雪望着少年苍白灵秀的脸, 和破坏整张脸的两个新鲜的血洞,他抬手用微弱的灵力给对方止住血。   “好疼。”少年发着抖,像被欺负了的小动物一样啜泣着, 但更因为恐惧和害怕不敢放任自己的恐惧,于是小心地拉着温泅雪的衣角。   青色的衣衫被他手上的血污损。   温泅雪没有制止他,也没有指责,将他扶起来:“还能走吗?只是暂时止住血了,你需要治疗。你知道哪里有药庐?以往这里的人生病都找谁来医治?”   温泅雪初来乍到,对这里的一切都很陌生, 少年显然比他来得久。   少年忍着疼,持续发抖着,但还是很乖地回答他:“后山有一大片药圃, 管理药圃的安管事会些药理丹药, 我们生病了都是去他那里买些药。可是我是犯错,被君上亲自惩罚的,安管事不敢帮我的……”   他像是感到绝望,血泪从脸上滚落,凄然又可怜。   温泅雪说:“你同我回去我的住所,我去找安管事。”   最好是现在直接去后山,但温泅雪不认识路也不认人, 少年虽然认识却被挖了双目,温泅雪只能先去自己唯一能确定的地方,找到人后让别人带他去。   偌大的昆仑虚, 昔日能容纳三万旁听弟子的地方,如今只有零星几个人住, 于是每个人被分到的住处都很分散独立。   玉简上附有他住处的路线图, 每到一处玉简都有发光的小黄标点指示方向。   温泅雪一路走来, 但见荒草遍地。   此时是白日,但荒草茂盛地方总叫人觉得汗毛直立,像是有魔物滋生窥视。   很快就到了地方。   一座用金丝楠木和晶玉制造的屋设房宇,外形却古意大方,并没有华美如宫殿。   只是这建造屋子的材料何止是琼楼玉宇可以比的。   门口站着温驯的仆役,对方一看就不是活人,而是没有知觉和魂魄的灵傀。   温泅雪微微一怔。   少年似乎已经习惯了痛意,除了失明的畏怯让他一直抓着温泅雪的衣袖,已经很久没有喊痛了。   感受到温泅雪的沉默,少年小声说:“据说,当年君上冲出九幽山,做的第一件事就是血洗昆仑虚。昆仑虚所有人,上至仙尊的师长亲友,下至弟子杂役,没有一个活口,全都死在了这里。”   没有一个人逃走,没有一个人求饶,他们都战至最后一刻。   温泅雪的声音传来,清冽平静如河流:“现在这些仆从和管事是什么人?”   少年摇头:“现在的昆仑虚没有多少人,管事也才三位,管药圃的安管事性情古怪,掌管总务的大管事姓曾,和气但是话少,最后一个掌管惩戒的是康领事,我们都害怕他。他们都是曾经追随君上的心腹,每一个人修为都极高。像我这样的……每个管事那里都有三两个,我们都是各界为表臣服君上主动送来这里的人质,每一个人都曾是锦衣玉食的公子小姐。”   温泅雪听出少年口中的黯然神伤,对方低声说:“若是死了就换一批新的来,只盼如此能换来各族残存。至于那些没有神智的灵傀,出自君上之手。”   温泅雪:“你是自愿来的吗?”   少年默默点头:“我姐姐很优秀,得留下带领族人生存,我什么也不擅长,自然该是我来这里。”   是个很好的孩子。   温泅雪抬手,摸了下对方的头。   ……   温泅雪出示那位曾管家——带领温泅雪去大殿的仙侍,给他的玉牌和代表自己身份的印章。   门口的灵傀果然打开结界门,恭敬低头请他进去。   “你这里等我。”   将少年安置在屋子里,温泅雪走出去。   “我害怕,仙君您一定早些回来。”少年似是卑怯一般,缓缓抬头,清秀失明的面容苍白虚弱。   温泅雪回头看他:“你叫什么?”   “我字谙兮,姐姐叫我小谙。”   温泅雪:“我叫温泅雪,等下我就回来,小谙数完一千个数我就回来了。”   说完,温泅雪转身走出去。   小谙听到,他对门口恭候的灵傀说:“带我去后山安管事那里。”   ……   一路荒草比人高,但通往后山的路是清晰的,看得出来这段时间也有人频繁走动。   那位安管事果然看上去性格冷僻,听完温泅雪的话,只随手丢过去一个药盒。   温泅雪打开,嗅了嗅,发现只是普通的止血生肌丸。   不等温泅雪问,对方低头看着手中的书,语气很不好:“就这,多的没有,爱要不要。”   温泅雪定定看了对方几眼,放眼望去,延绵的药圃种着无数灵药,不远处还能看到丹炉。   他没有理会在那看书的安管事,自行走向药圃深处。   过了一会儿,一页书没有翻过的安管事抬起眼,冷冷地注视着温泅雪采摘药草,指着丹炉询问那些打理药圃的仆役。   ……   “自是可以用的。”一个令人如沐春风的声音不紧不慢响起。   温泅雪回眸,看到药圃之间走来一个人。   对方一袭云华一样的白衣,玉冠束发,清雅出尘的气质在那张绝美的面容上,让他恍若上古仙人。   任何人看见对方第一眼都要失神惊艳的,但温泅雪的感触却是荒诞。   因为,这是他今日第三次见到和自己生得一模一样的人。   对方看到温泅雪,脸上却没有半分异样。   温泅雪向那个人身后望去,果然见到陆陆续续有四五个人走来。   但温泅雪不知道是该松一口气,还是该更加疑惑,因为除了那个人,其余几位相貌与温泅雪并不很相似。   不过,他们彼此之间却各有相似。   看过这些脸再看最前方那位隐隐似是领头人的仙君,温泅雪就觉得对方和自己也没有太过相似。   主要是气质不同。   而对方身后那些人,更加性情迥异。   大家都见怪不怪,因为在这里的每个人都是同样的身份,那位师尊可能的转世之身。   “在下桓真,”与温泅雪生得极为相似的白衣仙君自报姓名,唇如花瓣,眉眼线条清灵无害,“此处的草药和丹炉,公子尽可随意使用,若是用得不称手还可以询问门口的灵傀。至于理由,明日你就会知道了。”   和桓真不一样。   后面四五个人看温泅雪的眼神算不得友好,甚至有些敌意和冷漠。   “你倒是在谁面前都惯做好人,真把自己当他的老婆了?”一个轻慢冷峻的声音说道。   一个人淡淡嘲讽,言辞不让:“真要类比的话,他为君上,桓真也是皇后。”   第三个人更加言辞锐利:“此情此景,还真是像替丈夫安抚新欢的贤后。”   其他几人,或置身事外,或神色厌倦,或冷漠,或超脱。   被讥诮了的桓真却毫不入心,不喜不悲,眉眼柔和得近乎圣洁,对温泅雪颌首:“公子且去忙吧,不必在意这些,以后你就知道了。”   温泅雪还等着救人,自然是没有时间和他们深究,那些人也没有阻拦。   离开的时候温泅雪回头看了眼,那些人仍旧以桓真为首站在一起,似乎彼此互怼着什么,每个人却都带着点聊作打发时间的意思,气氛并不剑拔弩张。   桓真站在他们当中,神色温和认真,仿佛田中水鉴,浸润空气,泽批万物,安抚人心。   ……   “……九百……”   温泅雪回来的时候,听到小谙正在小声数到这个数。   “我回来了。”   小谙有些呆地抬头,像是想要欢喜笑一下,但因为疼,或者因为赧然而不知所措,怔忪在那里。   温泅雪将采回来的药分作两份处理。   一份捣碎了用白纱覆在小谙的眼窝。   一份投入丹炉制作成丹药,让他口服。   等忙完的时候,一天已经过去了。   温泅雪看了一眼天色:“你留在这里休息。你的管事若是找来,我来解释。”   蒙上眼睛的小谙,一张脸显得更加小,更加孱弱可怜,他的神情却像是从容了些,微笑礼貌地说:“无论如何我都已经得罪了君上,若是回去,曾管事也容不下我,公子为我疗伤,您若不担心我连累您,我自是愿意留下的,待我好了以后一定侍奉左右,倾尽一切报答您。”   温泅雪看着他:“好。”   小谙苍白的脸露出一个笑容:“我可以叫你哥哥吗?”   他小声地说:“你待我好,像我爹爹和姐姐他们一样。”   温泅雪起身回房:“你若喜欢,想叫就叫吧。”   失去双目的小谙独自一人坐在床上。   坐到窗外明月从东到西,夜色渐深。   和桓真相比,温泅雪是冷淡的。   同样一张清灵圣洁的脸,温泅雪却无半点温柔。   导致差异的似乎是眼睛颜色的区别,桓真的眼睛是浅浅的琥珀色,温泅雪是漫不见底纯粹的乌黑。   但又似乎不只是因为瞳色。   连他的冷也是淡淡的,既非寒冰坚硬,也无清露出尘,是游离而又若即的雪,近乎无情。   是凛冬已尽,冰河却未开,东君不至的春天。   ……   桓真没有说错,温泅雪第二天就知道了。   他们的身份名义上都是那位君上的预备道侣,未婚夫。   只是,这未婚道侣的身份却是他们所有人共有的,实际上真正享有这个身份待遇的只有一人,那就是君上那位师尊的转世。   只有被认为是师尊转世的那一人,才能最终得到君上的爱。   只是,连君上自己也不知道,哪一个才是仙尊的转世,又或者都不是。   于是,他们这些祭品汇聚到昆仑虚,每日要做的事是修行,却不是修自身修天道,而是学习那位仙尊的一切,学做那位仙尊曾经做过的事情。   比如,临写那位仙尊的字。   温泅雪看着人手一份的临帖,又一次感到荒诞。   那位君上似乎并不怕有人学得太像,假装成他的师尊来害他。   不久温泅雪就知道了,事实上这样做的人不是没有,而是很多。   邪魔不怕有人算计他欺骗他杀他,他怕的是,他们这些祭品不够像他的师尊。   于是,师尊会的一切他们都得学会才行。   师尊多才多艺,会炼丹治病,于是昆仑虚就有无数天材地宝灵植草药,有绝世珍稀的丹炉,来让他们学习,以便于更像。   “真是个疯子。”冷声嘲讽的不是温泅雪,是昨日第一个出言讥讽桓真的人,这个人似乎叫彦炽,特点是冷冰冰地毒舌。   他虽然昨日嘲讽桓真把自己当君上的老婆,但今天早上他是和桓真并肩来的,而且坐也坐在邻近一起的位置。   所以实际反而是一对知己好友? 第188章 师尊才是龙傲天求而不得3   听到彦炽毫不掩饰说那个人是疯子。   桓真立刻看向彦炽, 形状秀美的眼眸纵使严肃也没有多少威慑力,他顿了顿,对温泅雪温和地说:“这些只是为了让无迹仙尊的转世加快觉醒身份。就像让失忆的人接触从前的环境, 做从前做过的事, 将从前的情景反复再现, 如此以刺激对方想起来。”   说完,桓真对彦炽说:“我也不想勉强你做自己不喜欢的事, 只是希望我们都能安全地活着。你明白吗?”   彦炽微微抿唇, 心底虽有些不甘,却到底知道桓真是为了他们好。   温泅雪:“意思是, 我们这些人只有越像那位仙尊, 才能在昆仑虚活得越久,是这样吗?”   彦炽心头一跳,和桓真一起看向温泅雪。   桓真竖起一指:“慎言。”   彦炽平时刺头又毒舌,但到底在昆仑虚久了, 做事说话都在安全的底线里,那句疯了少有的出格,不妨想有人会这么胆大直接。   他不由认真看向温泅雪。   他们这些人的相貌多多少少都有些肖似之处,但因为各人的秉性不同, 纵使相同的脸,给人的感觉却各不相同。   相处的越久, 区分得就越清晰。   就像孪生的几个孩子, 因为性格迥异,若是穿着打扮再不同, 看久了会意识不到他们长相一样。   说起来彦炽和其他几人更接近些, 温泅雪第一眼看上去和桓真极为相似。   现在接触之后, 彦炽却觉得两个人实则是不同的。   这张脸在桓真身上, 如雾中之花,朦胧温润,以至于感觉毫无棱角,仙气仁善有余,缺乏威慑。   但在温泅雪身上,却像是隔着渺渺清冷的湖水,他看上去同样无害,却是无法靠近的,更有一种幽静神秘,与世隔绝,不着痕迹的凛然高贵。   就在彦炽打量温泅雪的时候,一个声音从斜后方响起。   “桓真你性情最是温柔,秉性又圣洁慈悲,最像那位昆仑虚主人生前的做派,可是为什么在君上身边三百年,也还是没有得到君上的承认?”   淡淡的嘲讽,似曾相识,与昨日紧跟着彦炽类比桓真是皇后的人口吻一致。   温泅雪循声望去,果然看到了那个人。   大概因为都嘴巴很毒,那个人和彦炽倒是相似,只是彦炽气质是冷冰冰的,那个人的气质却是高傲。   区别的话,就是一个是冬天的寒冰,一个是深秋的水涧。   桓真好像永远都不会生气动怒,坦然地说:“自是因为,我不是仙尊转世。”   “口无遮拦。”真正口无遮拦的人却这样对桓真说道,那个人望着桓真的神情像是怒,像是懊悔,眉眼略略压抑,声音却淡淡,“你可知道,昨日又死了两个人。”   桓真平静:“我已知道了。”   那个人无可奈何地点了点头,颇有几分咬牙切齿,但因为顶着那张脸做出来却显得云淡风轻:“所以呢,你教他们做这些有什么用?无论如何都是要死的,早晚罢了。”   说完,那个人神情落寞黯然,才刚来便又拂袖离去。   桓真没有挽留,他看向温泅雪,好像什么也没有发生一样,声音依旧温和:“他叫澜岫,有些喜怒无常,人却不坏。不过,在这里久了很少有能心平气和的。”   温泅雪看了眼彦炽。   澜岫对桓真的态度和彦炽比起来半斤八两。   但桓真显然和彦炽是好友,却对澜岫似是并不亲近,反而淡淡远之。   温泅雪现在回想起来,澜岫昨天说桓真是皇后,可能不是在嘲讽桓真,是在怼彦炽说的那句桓真把自己当君上的老婆。   桓真不知道温泅雪在想什么,以为他在想方才澜岫说的昨日又死了两个人的话。   事实上,当澜岫说出那句话后,在场所有人不管说说话聊天的、认真写字的、发呆懒散的,全都安静下来。   彦炽冰冷的神情一顿,瞬间扫过全场,发现的确少了人。   此刻书社一片寂静,所有人都很消沉。   只有桓真的声音响起,虽然不大,想来所有人都在听。   “昨日有人死去,因为有人行事跋扈,做了欺辱他人的恶毒之事。无迹仙尊是何等圣人,这样的人自然绝不可能是他。”   桓真对温泅雪说道:“君上如此深爱仙尊,只要无法肯定你绝对不是那位仙尊,像那个跋扈恶毒之人,通常你就会很安全。”   听到他的话,僵冷的气氛顿时缓和了。   死亡如果是存在条件的,只要他们小心规避,自然可以安然度过。   只是大家都知道那位君上几乎将六界众生屠了大半,连他自己的属下也没能幸免,死生全在他的心情一念,而那人最是喜怒无常的。   因此知道有人死了,还死了两个,大家都以为那两个人大抵也是倒霉,死的不明不白。   现在知道了原因,而这理由如此合乎情理,死的也不算什么好人,正常情况大家都不会成为他们,顿时便觉得自己安全多了。   气氛恢复了,只是死亡的阴云再次被提醒,多少沉甸甸地坠在大家心上。   有人意兴阑珊,干脆起身离开,今日不打算兢兢业业。   有人反而愈加努力,想要让自己和传说中的仙尊更接近一些。   彦炽看了桓真一眼:“你既知道,方才为何当众说自己不是仙尊转世?”   他这样说,岂不是离死亡很近。   温泅雪看向桓真,这就是方才澜岫变脸斥桓真口无遮拦的理由。   因为他明显在为桓真担心紧张,温泅雪才认定,澜岫对桓真是友善的。   桓真对彦炽微微一笑:“我只在你们面前说的,难道还有人会去告诉君上不成?”   温泅雪想,自是不会有人说的。   毕竟,那位仙尊如此圣人,怎么可能会做私下告密之事,若真得有人这么做了,无疑是自找死路。   但是,对方也可以设计让别人去送死,一石二鸟。   彦炽冷哼一声,神情冷冷,站起来亦拂袖离去。   温泅雪看向桓真,对澜岫的离开表现的毫不在意的桓真,此刻却略显担忧地望着彦炽离开的背影。   “第二个人呢?”   桓真明显走神,下意识反问:“什么?”   温泅雪:“被杀的人有两个,另一个是什么理由?”   问这句话的时候,温泅雪用灵力竖起了屏障,隔绝书社的其他人听到他们的谈话。   桓真神情微微一怔,过分柔和无害的眼眸注视着温泅雪,顿了顿,轻声:“他刺杀了君上。”   温泅雪毫无意外,淡淡:“两个人是一起死的吗?他们是一伙的吗?”   桓真摇头,欲言又止:“你须得小心这里的人,莫要贸然接近不与任何人结交的独行客。”   温泅雪:“为什么,这样的人通常是刺客吗?”   桓真一愣,没想到温泅雪会这么直接,但温泅雪从认识他们起,一直表现得敏锐洞察,很是直接。   于是他也平静待之:“对。如果存了死志打算做危险的事情,这样的人通常都会有意不与任何人亲近,以免事败身死,连累旁人。”   温泅雪:“澜岫是这样的人吗?”   桓真眼眸一动,有些无措地望着他:“不是。”   温泅雪看着桓真,有一种在照镜子的奇妙感,他伸出手轻轻将桓真垂落的一丝发抚去耳后,望着对方浅琥珀的瞳眸:“那你为什么有意不和他接近?”   桓真自然是熟悉自己的脸的,事实上对他们而言,因为日日所见的人都是和自己相似的脸,以至于对这张脸的感知极其钝化,久在兰室不闻其香。   但这一刻,他看着面前那双乌黑静谧的眼眸,却仍旧意识到一种美,连同对方无波无澜的神情,是很美很美的,像住在海边的人,某一天睁开眼看去,仍旧被大海的神秘和美丽震慑心神。   桓真的脸红了一下,眼神第一次不由自己闪避:“澜岫不是因为这个原因,是因为……因为……”   不知道想到什么,原本有些脸红迷乱的桓真,顿时清醒冷静过来。   他定了定神,极力坦荡地看向温泅雪,但神情比之前显得些微不自然的僵硬,清明认真道:“无论如何,在这里你跟我,我们所有人的身份都是君上的未婚道侣,是君上的人,绝不可对彼此,对任何除君上以外的人心存爱慕之意,这也是很危险的事。”   桓真说完,抿唇低头。   温泅雪明白了,低声:“澜岫喜欢你是吗?”   桓真被他吓一跳,睁大眼睛:“他没有说过,只是……”   温泅雪:“只是被人喜欢是能感觉到的。”   桓真僵硬地点了点头,想起什么,他抬眼郑重看向温泅雪:“你不能再这样想到什么就说什么,什么都敢往外说,这是很危险的。”   温泅雪靠在椅子上,姿态全然放松,垂眸静静望着他:“可是,你也说了危险的话。你当众说自己不是仙尊转世,相比我说的这些人人都心照不宣,只是不曾捅破窗户纸的事实,你更危险,更令人担心。”   桓真望着温泅雪的脸。   纯真懵懂和神秘冷静,同时出现在那张美得惊心动魄的面容上,像世界上最美丽最辽阔的谜。   对方静静注视着他:“你没有发现,许多人暗中嫉妒敌视你吗?就像澜岫说得那样,你性情最是温柔,秉性又圣洁慈悲,最像那位昆仑虚主人生前的做派。完全不像那位仙尊很危险,会死。太像那位仙尊更危险。”   桓真愣了一下,没有明白。   温泅雪捧着他的脸,那双乌黑莹亮的眼眸像星辰坠在清泉里,近距离望着他,那样清澈却映不出他的身影:“不像仙尊,暴露了自己只是赝品会死。但倘若找到了仙尊转世,那其他人再像也都瞬间暴露是赝品的事实。以君上的作风,和对仙尊的深爱,你觉得他会容忍这么多和他师尊共用一张脸的赝品存在吗?赝品想要活着,就一定会针对正品。”   说完,温泅雪坐回去,恢复两个人之间的距离。   桓真迟钝地领会了他的意思,顿时脸色微白,他朝着茶室看去。   发现果然很多人注意着他这边的一举一动,偶有对视的眼神,眼底带着警觉戒备冰冷和……敌视。   温泅雪说的是真的。   “人都会灯下黑,看到别人的处境危险,却看不到自己脚下的陷阱。”温泅雪声音淡淡。   桓真回神,勉强:“多谢你的提醒。”   温泅雪善意地没有去看他此刻失却从容的脸,垂眸一笔一划书写着。   “你刚才说刺客都是独行侠,那为什么两个人却一起死了?当时发生了什么?”   桓真心头紊乱,以往谨慎三思考虑是否说的话,现在没有触到危险警觉,他便都说了。   他想,温泅雪初来乍到,多知道一些便能少做少错。   自己也想转移一下心绪不宁的心境。   桓真:“刺客是一个鬼族,向来没有什么存在感,他刺杀失败之时,桔昆不知道为什么那时候去见君上。于是君上问他,该如何处置刺客。桔昆出了一个主意,提议挖了刺客的眼睛。君上便说,不如让他亲自动手。桔昆便依言去做了。”   温泅雪没想到,这种地方也会有这样蠢的人,这样蠢的人居然能在这里活一百年。   “桔昆出自哪族?他和那个刺客有仇?”   桓真:“桔昆是精怪,我对精怪一族不甚了解,但这百年里他和刺客从未有过冲突。他和旁人的冲突倒是不少。你昨日其实也见过他的,他在澜岫之后说了句话。”   温泅雪有印象,那个人言辞锐利尖刻,毫不客气,嘲讽对温泅雪友好的桓真像替丈夫安抚新欢的贤后。   原本彦炽吐槽桓真是君上老婆,只是友人之间善意的吐槽,澜岫出于维护桓真回怼彦炽。   但因为桔昆紧跟其后的话升级了性质,让初来乍到的温泅雪立刻误解了,还以为三个人在集体欺负桓真。   那个人还真是……   温泅雪:“既无冤仇,他怎么会出这样一个损人不利己的主意?”   桓真苦笑:“桔昆大概认为站在君上的立场回答,对敌人狠毒才是君上满意的答复……我也不知道他当时怎么想的。”   温泅雪:“当时你也在场?”   桓真恍神了一下,想到那一幕——   黑暗里,只有一束明亮的天光直直落在殿内,衬着周围的黑暗愈加深沉。   刺客跪在光柱内,已然濒死,同彦炽相似的脸让他蹙眉。   桔昆上前,就那样徒手挖了对方的两个眼珠。   和刺客相似的脸上露出一个兴奋残忍的表情,即便是这样的表情,那张美丽的脸做来也显得纯真。   桓真看到那里,就已经知道对方的下场。   但看到,那被挖了双眼也不吭一声的鬼无声站起来,从后面扭断桔昆的脖子,他还是骇然失神。   ……   温泅雪眼看着桓真的脸色苍白下来,近乎透明,顿时显得虚弱不胜。   “你还好吗?”   桓真有些郁郁:“我只是想要尽可能地保住大家的命,让所有人都能活得久一点。但是,我救不了。”   他闭了闭眼。   温泅雪方才观察过,书社人最多的时候,不算他自己一共六个人。   四次“选秀”,二十四个祭品,只活下来六个。   温泅雪:“大多数是死于刺杀吗?”   即便已经习惯温泅雪的敏锐,桓真还是错愕了一下。   温泅雪声音轻柔:“我想你应该每一次都像对我一样,尽力让每个新来这里的人都了解怎样不触犯禁忌。应当也没有很多人像桔昆一样做损人不利己的蠢事。死亡率仍旧如此高,要么是君上主动杀人,要么,只能是刺杀了。”   桓真点头:“分毫不差。君上轻易不会杀生着那张脸的人。但这些人若是杀他,他当然认定他们不可能是师尊转世。”   他没有解释,为什么那么多人前赴后继自寻死路,只是补充了一句:“死去的十八个人里,有十三个是因为刺杀。”   温泅雪嗯了一声,他也没有明知故问,为什么这些人这样不惜性命,冥顽不灵?   被邪魔屠戮干净的昆仑虚知道为什么。   亡灵死气将仙灵福地污染成最黑暗的魔域,那些连魂魄都被剿灭的亡者知道为什么。   六界众生苟延残喘的小部分,每一个生灵都知道为什么。   他们每一个人都有魂牵梦萦所爱之人,死于那位君上之手。   纵使螳臂当车,纵使无能为力,有些事也必须去做。   否则,虽生犹死。   否则,生不如死。   桓真望向温泅雪,认真地说:“我知道没有人会因为我几句劝告就改变自己认定要做的事,但我还是想对你说,不要做徒劳的事,不要死。死者已矣,比起为死者复仇,想办法让这个世界变得更好才更重要。” 第189章 师尊才是龙傲天求而不得4   “让这个世界变得更好的方式, ”温泅雪说,“指的是帮君上尽早找到他的师尊转世之身,让无迹仙尊感化君上吗?”   他语气平和, 并无任何尖锐, 就只是单纯的疑问。   但桓真还是有些不确定地观察着他的神情:“我认为这是最好,不,是唯一的办法。君上很强,我不认为有人能杀得了他。”   温泅雪垂眸手指轻抚桌案,想了一下:“那若是仙尊一直不转世呢?或者仙尊没办法转世呢?毕竟已经七百年了。”   桓真望向温泅雪,眼神坦然:“你知道我为什么让所有人都努力接近仙尊吗?我来昆仑虚前,曾经听过一个说法。古董字画从来只有正品价高,但如果正品失传不复存在,亦或者一直不曾出现,那么最像正品的赝品,价值就会和正品一样高,甚至更高。找到正品固然最好,如果正品一直不存在……很像正品的赝品,就可以有和正品一样的作用。到那时候,那个人或许无法和仙尊比, 一样可以尝试动摇影响君上, 改变他和世界。”   温泅雪看着眉目清雅圣洁的桓真,轻声:“就像澜岫说的, 你应该是最像的了, 但你也没能让他不杀人。”   桓真的眼底一丝坚定,他犹豫了一下, 认真道:“不, 我成功了。”   温泅雪第一次感到意外:“有人活下来了……桔昆, 还是刺客?”   桓真猛地站起来,神情一丝后悔:“今日已经说了太多了。”   的确,温泅雪初来乍到,桓真可以大发善心对他交代生存之道,却不该交浅言深。   以往桓真都不会如此,今日是失了分寸。   这会儿反应过来,桓真对温泅雪说了一句失陪,便东西也不收拾便离开了。   温泅雪目送桓真离开,没有挽留。   “所以,桓真阻止了那个人杀谁?”   ……   桓真离开书社,他打算去看看彦炽。   正走在通往彦炽住处的路上,忽然眼前空气一阵扭曲,肉眼可见周围变了天地。   他从那条路上瞬间来到了一处黑暗的宫殿内。   这个宫殿桓真很熟悉。   昨日处置刺客和桔昆的时候,他就站在一旁看着。   纯粹的黑暗里,天井一样的一束光打下来。   桓真立刻垂眸行礼,不卑不亢:“见过君上。”   阴冷的声音带着嘲讽、空虚、厌倦,像一条深潭里的恶龙:“你今日话尤其得多,什么话都敢说。”   对方的声音冰冷至极,带着对世间万物的厌恶。   桓真看上去却毫不担心,直视黑暗,温和地说:“我自然是斟酌过,在君上允许的范围内说的。”   黑暗传来一声冷笑:“让所有人都模仿师尊,只要他们像师尊,我就不会杀他们?正品若是不出现,赝品便有了价值?这也是我允许的吗?”   对方连这句都听到了,桓真的脸上却没有任何意外,似是早就知道了。   桓真唇角略微扬起一下,平和地回答:“若不如此说,又怎么能让他们心甘情愿主动研习仙尊的字迹,做仙尊所做的事?这些事是君上命我想办法让他们做的。只有如此,仙尊才能早日归位。我以为君上已经默许了我对这件事的解释。否则,这四百年里君上早就杀我千百次了。”   不过,以往他没有这么直白地说出来过,只是昆仑虚的众人都心照不宣。   一长串低低的笑声。   笑声充斥着黑暗阴冷,却像是安抚,尽管听到的人只会觉得危险:“我当然不会杀你,谁死了你都不会死的。若非有你在,我又怎么能得到这么多乐趣?”   桓真的神情温煦:“君上满意便好,我总是希望君上能心情愉悦的。”   黑暗中的声音骤然:“昨日之事,也是我允许你泄露的吗?”   “我并未告诉他,君上会隐藏身份出现在我们当中。”桓真神情温柔,“只是温泅雪防备心很重,这才多说两句。”   黑暗中的声音毫无温度,冷硬:“温泅雪,他不像,一点也不像。”   桓真:“像不像,这是由君上判断的。”   黑暗的声音醒神:“他很敏锐,你对他说昨日你在场,就不怕他会猜到你是我这边的,在为我办事。你若是暴露了,我可不会替你遮掩。”   阴冷的声音揶揄恶意,透着骨子里的厌世,仿佛盼望世界上的一切美好都毁灭了才好。   那阵黑暗和出现时候一样,骤然之间消散。   桓真又回到他来时的那条通向彦炽住处的小道上。   他抬眼,眉眼柔和,轻声自语:“我不会暴露的。”   ……   温泅雪回去的时候,检查了小谙的伤势。   药圃的药材齐全,他练出的丹药已经让小谙空荡荡的眼眶里生出完整的眼球。   只是,有眼无珠。   空有其形,小谙还是看不到。   温泅雪一检查才知道,那位君上不只是挖了小谙的眼球,还一并挖去了他五感之中的视觉。   灵魂缺失,是任何灵丹妙药都无法补全的。   小谙苍白着脸:“哥哥,我是不是再也看不到了?”   温泅雪沉默。   小谙很乖,他露出一个虚弱的笑容:“没关系,只是看不见而已,若不是有哥哥在我怕是连命都没有了。只要能活着就好。”   温泅雪伸手,摸了摸那可怜孩子的头。   人看不见的时候,对声音就会格外在意。   小谙微微侧首:“哥哥,你还在吗?怎么不说话?”   温泅雪:“我在,在想事情。”   “想什么?我能帮上哥哥的忙吗?”   温泅雪在想,那位邪魔似乎对挖人眼睛情有独钟,同一天,挖了刺客的眼睛不说,还挖一个看了一幅画的仆役的眼睛。   ……   再一日,和温泅雪同期的其他五个祭品也终于来到了昆仑虚。   原本只有六个人(不算温泅雪)的昆仑虚,这下子有了十二个人。   就不知道这十二个人里,有多少会死去。   人齐了,同时君上的预备役道侣,大家自然要打照面的。   结果一屋子的人看着对方和自己相似的脸,每一个人都皮笑肉不笑,气氛相当“友好”。   桓真果然如同对待温泅雪一样,在对其他新来的人介绍这里的生存规则,什么该做,什么不该做。   温泅雪看向一旁神情冷峻的彦炽。   “你可知,为什么这些人都生得如此相似?这是他们的本来面目吗?”   彦炽冷冰冰的视线落在温泅雪的脸上,淡淡嘲讽:“你生得是你本来面目吗?”   温泅雪:“……”   他自然是自己的脸,就是不知道,别人眼里看见的他还是不是他所认知的那张脸。   彦炽看他说不出来的样子,扭过头,虽然冰冷但还是回答了:“基本都是秘法改变过的样貌。或多或少,让自己的脸接近那个人。不然这么多人,以为是异父异母的孪生亲兄弟吗?”   温泅雪:“接近那个人的话,为什么不是每个人都生得一模一样?”   在这里,只有温泅雪第一日见过的那位师兄,还有桓真的脸与温泅雪一样,其他人则都偏向彦炽那样的,但具体互相之间也各有不同。   若说是整容,那纵使是同一个模板,动手的医生大抵也不同,才会如此相似的各有千秋。   彦炽态度冰冷,一旦回答却认真:“因为已经没有见过那位仙尊的相貌还活着人了,哦,君上除外。见过仙尊的同时代的人都死了,三百年后纵使还有人,也只有寥寥远远瞥见过一眼。亦或者是一些流传下来的画卷。画卷不可能完全和真人肖似,谁也不知道那些画和本尊几分相似。   “一开始,只有一些需要化形的种族才想到这个法子,以那位仙尊的画像为底,让精怪、妖族直接化形成那位的样子。后来不需要化形的仙、魔、鬼族知道了,他们虽然不能天生长这样,但世间有的是秘法改变样貌,甚至能让人看上去毫无破绽,像是本来就长这样。”   温泅雪安静听他说完,疑问道:“那位难道不会生气吗?”   彦炽:“那位邪……从没有因为长相而杀人。恐怕对方也已经渐渐忘记师尊的音容笑貌,毕竟时隔三百年才想到转世一说。而且,谁也不知道仙尊转世之后的样子,是不是还和从前一样。那三百年里,说不定仙尊都转世三次了,脸也换了三张。”   温泅雪:“多谢。”   彦炽侧首看了他一眼:“你是为什么来这里的?什么都不知道,没有人跟你交代过这些吗?总不会是被人打晕了骗过来的,连自己是不是被换了脸都不知道。”   温泅雪抿唇,眉眼清灵,是一张仿佛被人按在床上,也不知道发生了什么的,纯然无措的脸:“掌门的孙子被上面选中了,掌门找到了我来替代。我是孤儿,受了宗门养育之恩,自然要报偿。掌门的孙子也是被人拿来临时顶替的,他们自己也不知道,又怎么会跟我讲这些。”   彦炽冷笑了一下,道:“那你不会有事的,只要听从桓真的话。”   温泅雪:“为什么?”   彦炽:“桓真不是告诉你了吗?在这里,这些人死只有两种原因,一种是被认定绝不是仙尊转世,一种是刺杀。你既然是来顶包的,自然不可能刺杀,乖乖听话被圈养,也能和桓真一样活个四五百年不在话下。”   说完,彦炽转身离开,没有再继续这百年一次,滑稽讽刺的预备役道侣见面会。   温泅雪目送他离开,感觉到彦炽身上的消沉抑郁。   这里每个人都神情各异,各有各的心事,但没有一个人有彦炽那样像心头压着什么重物似的晦暗。   温泅雪的视线一一在每一张脸上经过,忽然蹙了眉。   他重新挨个数了一遍,数的过程中又将每个人的脸看清。   “没有错,除了离开的彦炽,这里是十一个人。”   人都齐了。   但是,温泅雪却只看到两个和自己相貌一模一样的人。   一个是桓真,一个是叫画然的人。   温泅雪疑惑的是,他第一天来昆仑虚,在去那座刑天殿的路上,分明还见到了一位目中无人的师兄,对方的脸和自己生得一样。   他以为自己会看到三张和自己相同的脸,现在却只有两张。   问题来了。   如果他那日见到的人是画然,画然和他是同期,画然难道和他一样提前来了,只是温泅雪这几日都没有碰到对方?   那为什么曾管事让温泅雪对同期的画然行礼,叫师兄?   如果画然的确是今日才到的同期,那日温泅雪见到的师兄另有其人。   那今日师兄不在这里,难道因为对方就是那个被桔昆挖了眼睛的刺客?   这个疑问很容易解开,只需要去问一问桓真就好。   温泅雪抬眼望去,却看到桓真和画然都不在这里了。   这并不是什么大问题,但不知道为什么,温泅雪很在意。   尤其想到方才彦炽告诉他的话,没有人见过真正的仙尊是何样子,这些人都是凭借的画像更改的面容。   但为什么却又有两张(或者三张)和自己一模一样的脸?   他们三个人的脸和其他人都不一样,其他人互相之间也各有不同,反而无比正常。   温泅雪是人修,并没有改变样貌的本事。   这好像不是什么重要的事,但温泅雪直觉这里面的违和感隐藏着什么重要的信息。   尤其是,桓真漏嘴说了一句他成功从君上那里救了一个人,却绝口不提被救的人是谁。   忽然,温泅雪想起一件事。   小谙曾经说过,他是因为打扫书房的时候出神看了一眼仙尊的画像,因此被君上挖了眼睛。   君上曾经是仙尊的弟子,自然知道仙尊的真容,他手里的画像也绝对是最接近仙尊本人的。   那么,只要让小谙确认一下自己的脸和书房那张画像的区别,就能知道他的怀疑是不是真的。 第190章 师尊才是龙傲天求而不得5   “要我确认哥哥的脸和君上那张画像的相似度吗?”小谙听到温泅雪的要求, 无神的眼睛露出一个笑容,“好啊,我一定能辨认出的, 帮上哥哥的忙!”   温泅雪:“多谢你。”   小谙抬头,伸出的双手迟疑踌躇:“是怎样辨认?”   温泅雪抓着他怯弱的双手,放在自己的脸上, 闭上眼睛:“可以摸得出来吧?”   小谙怔了一怔,有些慌乱地抿唇:“嗯, 可以的。”   温泅雪感受到,小谙的手上带着一些细小的痕迹, 略显粗糙, 在温泅雪的脸上带来一点微微的刺痛。   他自己似乎也感受到了, 连忙将动作放得更轻更小心。   温泅雪:“不用, 不要影响判断。”   手指很规矩认真,从颅骨框架到眼窝鼻梁下颌,除了丈量没有任何逾越之处。   感受到手指离开, 温泅雪睁开眼, 乌黑的眼眸清锐, 望着小谙的神情。   小谙的脸上有难以掩饰的惊讶,他的脸色也微微发白,说:“一模一样。”   温泅雪:“你应该见过这里和我一样的其他人,他们的脸和画像比呢?”   小谙犹自在失神:“只有哥哥的一模一样, 不会错的。”   温泅雪直起身:“我明白了。”   也就是说, 他的直觉没有错。   那位师兄, 桓真, 画然, 还有温泅雪的脸, 与七百年前的仙尊最为接近。   温泅雪是自己的脸。   假设其他三个人是用画像化形,他们参考的画像难道也是书房里那一张吗?或者还有其他逼真的画像?   桓真拥有与仙尊一模一样的脸,桓真已经在那位君上身边四百年了,桓真的性格公认最接近那位仙尊,为什么那位君上却不认为桓真就是仙尊转世?   他为什么不认?   他想要的仙尊的转世,如果不是桓真那样的,又是什么样的?   温泅雪起身离开。   “哥哥要去哪?”一直安静的小谙仰头寻声问。   温泅雪:“我去找桓真。”   他还是想知道,那位师兄与画然是同一个人,还是被挖眼的刺客?   如果是刺客,对着这样一张和自己的师尊一模一样的脸,那位君上是出于什么心态,竟然允许桔昆挖了对方的眼睛。   一个能将六界杀到十不存一的嗜血邪魔,却只要对方有一丝可能是自己的师尊转世,就舍不得伤害万一,像是对他的师尊爱到疯魔。   那么,就算要杀刺客,也绝不会折辱折磨那张和自己的师尊生得一模一样的脸。   他看到那张脸露出痛苦的神情,难道不会想到自己所爱的师尊被伤害吗?   如果是,那七百年前的师徒绝恋可能和世人听到的不一样,也许另有内幕隐情。   那位君上对他师尊的感情,或许和大家以为的不一样。   那样的话,像那位仙尊或许并不是什么好事。   温泅雪很快就找到了桓真。   桓真的脸和气质在一众相似的人里也一眼就可辨别,那是一种没有任何尖锐棱角,叫人觉得极为舒适有安全感的脸。   圣洁温柔,像晴日天空的云。   见温泅雪向他走来,桓真的脸上露出一丝喜悦的笑容,对温泅雪说:“好消息,找到仙尊转世了!”   温泅雪怔了一下:“画然?”   桓真有些意外,仍旧笑道:“你怎么知道是画然?对,正是他,方才我带他去见君上,他一出声君上一眼就认出来了。”   温泅雪的脑子里空白了一瞬。   他猜错了吗?   既然今日一眼就认出来,那么第一日温泅雪见到的那位师兄就不会是画然了。   不是画然,那他看到的就是刺客。   是我想多了吗?   生得一模一样只是巧合,只是用了同一张画纸。   “对了你方才似乎想对我说什么?”桓真问道。   温泅雪竖起隔绝声音的屏障,对桓真道:“彦炽说大家的脸都是参照的那位的画像,你的也是吗?是何处的画像?”   桓真错愕了一下,不明所以,他失笑:“我的脸是自己的,我生来就是如此。”   温泅雪:“……”   又错了。   温泅雪:“那,画然呢?”   桓真笑着摇头:“你糊涂了,画然可是被君上认出来是仙尊转世的,他的脸当然是他自己的。”   温泅雪:“我的确有些糊涂。”   桓真温和地摸摸他的头:“我知道大家得知这个消息都有些焦虑不安,不知道找到仙尊转世后,君上会如何处理我们这些赝品。但是不用担心,有无迹仙尊在,他是不会让君上滥杀的。”   温泅雪对画然的印象不深,只远远看了几眼,感觉对方气质高贵渺然,如隔云端,清圣之气比桓真有过之无不及,但却更有威仪,显得有些目下无尘的高傲。   自己那一日遇到的擦肩而过的师兄,有同样目下无尘的高傲。   桓真:“你怎么了?”   温泅雪看向面带笑容的桓真:“我初来昆仑虚之日,看见了一个和我生得一模一样的师兄,方才还以为是画然。”   桓真疑惑茫然:“可是画然是今天才来的。”   温泅雪:“是啊,也许是其他师兄。”   桓真张了张嘴,像是要说什么,但自己也不知道自己要说什么。   这时有人叫了桓真一声,他回头示意,对温泅雪告辞:“我先走了,下次再聊。”   画然显然是真正的仙尊转世。   他一出现昆仑虚就变了。   荒草深处汇聚不散的怨气、魔气一扫而空。   紫气东升,山间雾霭烟消云散,昆仑虚的浊气涤荡干净。   那位君上仿佛热恋的少年,急不可耐地想要讨好自己的师尊,将被自己弄得乱七八糟的昆仑虚赶紧向着七百年前恢复。   那座殿门禁闭满是黑暗的刑天殿第一次彻底打开,日日宴席流水一样不断。   世间无数好物被送入其中,摆放在画然面前,只为了取悦他。   温泅雪随着桓真一道,捧着一道珍馐美食,走入已经变得明亮的殿内。   桓真说得没错,君上果然没有处置他们这些顶着师尊样貌的赝品,但也没有让他们走,只是搁置一旁,像是遗忘了。   其他人都有些焦急,若是能见画然一面就好了,这样就能让他对君上求情,放他们这些人离开。   可是大家都不敢凑上去,因为画然和君上形影不离,他们害怕君上原本想不起来,现在看到他们这张冒牌货的脸,反而杀心顿起。   他们也不知道,画然是已经想起了自己的前世无迹仙尊的身份和记忆,还是没有。   只怕弄巧成拙。   于是,几番推拉之下,桓真打算主动去接触画然。   温泅雪站出来与他一起。   彦炽也想去,但被桓真一口回绝了。   看到这一幕,正要开口的澜岫变闭上了嘴。   “安全起见,我们还是遮一遮脸吧。”进去之前,温泅雪拉了桓真一把,递给他一张面具。   桓真愣了一下,从善如流:“也好。”   狐狸面具遮住了大半张脸,只露出嘴和下巴,完全看不出对方的相貌。   但这幅面具只是防止他们真容暴露后的,两个人变幻成灵傀的样子低头恭敬走进大殿。   尚未近前,温泅雪就听到了你侬我侬的说话声。   炽热压抑爱意的声音哀戚,让再阴沉的声音也像少年一样热烈:“……我做了许多坏事,把师尊的昆仑虚弄成这样,师尊生我的气了吗?”   一声叹息,那个雍容清雅的声音道:“……是很生气,昆仑虚对我而言很重要,我自然很心疼。只是,你对我而言更重要,你是比昆仑虚比一切都重要的存在,你把自己弄成这样,相比而言,我更心疼你。”   温泅雪:“……!”   不知道,几乎与整个昆仑虚等高的亡灵坟山,听到这样感人肺腑的爱意是什么感受。   温泅雪沉默放下东西,恭敬回退离开。   桓真还想做什么,温泅雪暗自拉着他,幅度很小的摇头,阻止了他的行动。   因为极强的占有欲,虽然大殿之内亮如白昼旷野,但正席上的两人温泅雪他们近在眼前也看不到。   只看到逆光一样的光幕,依稀看到白衣高华的画然,一旁黑衣的男子的脸是完全看不见的。   只觉得对方果然很苍白,和之前听声音感知的形象差不多。   像深潭下盘绕的一条恶龙。   他们指望恶龙的主人出现后,能妥善处理恶龙造成的破坏,约束恶龙的行径。   但是,看到的情景却是,恶龙的主人心疼他的龙在毁天灭地的时候,爪子是不是磕伤了。更关心恶龙看不到自己时候的伤心痛苦绝望,而不是天地之间一片狼藉的生灵涂炭。   站在殿外,桓真疑惑地用唇语问:“为什么不让我传信?”   他们计划是给画然悄然递一封私下见面的小纸条的。   温泅雪也回以唇语:“听。”   殿内情人之间久别重逢的爱语清晰地传入他们耳中。   画然的声音尤为清晰。   让他们充分从这位仙尊的口中知晓,对方是怎样将他的弟子视作最为重要的,视作唯一,视作例外。   仙尊赏罚分明,嫉恶如仇,其他魔物倘若杀一平民,便罪该万死,但他的弟子杀数万万人,他只觉得弟子此刻的心情比被杀万万次更痛。   “走吧。”桓真说。   一路温泅雪和桓真都沉默了,很长时间没有说话。   桓真失落:“仙尊对君上如此信任,只怕我们的纸条递上去,仙尊哂笑一声,就当笑话一样念给旁边的君上听了。”   温泅雪:“或者,他可能看也不看就交给他的这位弟子处理,是君上念给他听。”   他们便成了离间对方的小人,便是无事也大祸临头了。   桓真叹息一声:“这件事不要告诉彦炽,就对他们说,纸条已经传给了画然,但不知道对方什么时候看到。让大家静观其变,耐心等待。”   温泅雪静静坐在下方,沉默地听着桓真不露丝毫痕迹地安抚大家。   “……那我们现在还需要练习模仿仙尊吗?”   桓真一顿:“不需要了,大家尽量低调些,若是出现在君上和仙尊面前,最好不要以现在的面容。”   “……那是不是可以用回自己的脸……”   “嘘。”旁边的人立刻捂住说话人的嘴。   虽然他们用的假脸,但那都是心照不宣的,从前君上不计较罢了,若是自己说出来,若是现在君上知道了,恐怕就要计较了。   桓真沉默了一下:“大家自行决定,我觉得,最好不要做出改变。散了吧。”   人陆续站起来离开。   温泅雪站起来,走之前问了桓真一句:“你觉得,画然当真是那位仙尊转世吗?”   桓真:“我觉得不重要,重要的是君上觉得。”   温泅雪看了一眼不远处凝望着桓真的澜岫,对桓真说:“可是,我和绝大多数人都觉得,你更像才是。画然和你之间的差距却极其大。所以,真正的仙尊究竟是什么样的?”   他没有要桓真回答,问完就颌首离开了。   所有人一起离开书社,向外面走去。   就在这时候,最先走出去的人却一动不动了。   书社四面敞开,墙壁是低矮的阑干,淡青色的纱幕垂下来遮挡,门开于一侧。   所有人都望向门口。   门外站着一个一身黑衣的青年。   在黄昏的风下,那身黑衣显得沉郁危险,如同深渊下的恶龙。   桓真和温泅雪对视一眼,脸色苍白起来。   纵使没有人见过那位君上的真容,但对方留在大家心目中的形象却是模糊又清晰的。   如同深潭下漆黑的恶龙,苍白,冷峻,危险。   就像此刻出现在他们眼前的青年。   当那个人抬眼看向他们的时候,站在门口对方视线中的几人,顿时苍白惊惧地后退开。   ——是,邪魔终于被提醒来杀他们了吗?   挡在门口的几人的后退,将十一张相似的脸暴露在对方的视线里。   也将门外那个人暴露在温泅雪的眼中。   那个人抬眼望来,人是黑色的,头发是黑色的,只有一张脸苍白,仿佛长于从未见过阳光的深渊之下。   苍白危险,凌厉死寂,瘦削清冷,但,十二分的俊美。   对方的目光在十一张相似的脸上扫过,穿过人群,望见人群遮挡站在最后面的温泅雪,忽然安静不动了。   温泅雪隔着数个人,和那个人的目光静静对视。   觉得,那双浅灰色的眼眸淡漠沉寂,却并无阴冷晦戾,反而最是纯净出尘不过。   像神,不像魔。   ……   【猫猫眼中的人类都是一样的,但是,猫猫仍旧知道谁是自己的主人。   饲养者的眼睛,是一片夜色静谧的湖水,看到他的猫时,会有温柔清澈的星辰坠落。   每一次都是。   这一次也不例外。   世间有无数的猛兽,无数的大猫。   危险的,乖戾的,孤僻的,温顺的。   但唯独只有一只,才叫猫猫花。】 第191章 师尊才是龙傲天求而不得6   温泅雪从外面回来, 小谙已经站在门口等他了。   少年秀丽的脸上挂着欢喜的笑容,在失明看不见的情景下,显得犹为纯真,像在门口等待主人的小奶狗。   但温泅雪看到他, 语气淡淡问了一句:“你还在这?”   说话的时候径直从他身边经过, 并没有看对方。   桓真随温泅雪身后一起回来,目睹少年脸上的笑容变得黯淡苍白。   他叹息一声对冷淡得不近人情的温泅雪说:“他不在这里, 你要让他去哪里?”   小谙由等待主人归家的小奶狗变成了被主人丢弃的小流浪:“哥哥, 我不能留下吗?”   温泅雪进屋, 坐在桌旁斟茶,并没抬眼看他们,语气仍旧淡淡:“你是曾管事的人, 前几日以养伤的名义我将你留在这里, 现在伤好了。你自然可以留下,没想过曾管事让不让你留?”   小谙闻声转向屋子的方向, 满脸紧张忐忑:“我, 我去跟曾管事说,我现在看不到曾管事不会要我这样的废物的。”   他这样显得更加让人心生怜惜。   桓真看小谙一眼, 对温泅雪说:“这事不难,我去说就好。”   小谙立刻露出开心的笑容, 向一朵朝着温泅雪盛放的葵花,犹自不安:“这样我能留在哥哥身边了吧?”   温泅雪垂眸喝茶,只应了一声:“嗯。”   小谙更加开心了,摸索着向前走去。   但一个看不见的人自然不能好好走路,不小心走快一步他就摔在了地上。   “小心。”桓真有心事, 注意力没在他身上, 发现的时候已经来不及。   少年清秀白皙的脸因为摔倒沾上了土, 大大的眼睛却是灰蒙蒙的无神,脆弱又可怜地朝温泅雪望去,和所有挨打了等待主人安抚的泪汪汪的小狗一样。   温泅雪终于抬眼望来,那张清灵幽静的脸静静看向他,并没有起身来他身边的意思。   任何有恻隐之心的人见到一个摔倒的盲眼少年,都会下意识去扶起对方。   桓真就这么做了。   但在桓真走近伸出手的那一刻,却听到温泅雪冷淡的声音制止:“别动,让他自己起。”   桓真惊讶地望去。   温泅雪虽然一直理性冷静,仿佛游离于世外,旁自观察着世界和世人一般,有一种缺乏真实感的冷淡。   但桓真未曾想,他竟冷淡至此,毫无恻隐之心。   不会的,桓真想到,若是温泅雪真的是个冷漠无情的人,为什么又要救一个素不相识被君上挖眼的陌生人?这可是冒着惹怒君上的危险。   想到这里,桓真依言放弃了扶起小谙。   不过,他还是问了一句:“这是何意?”   温泅雪静静注视着泫然欲泣的小谙,语气平淡:“他的眼睛药石枉然,既然以后都要过看不见的日子,趁早便得学会怎么在看不见的时候生活。能走出房间,自然也能走回去。摔倒了现下你能扶,若是没有人在旁边呢。”   道理都对,桓真看了一眼那肩胛瘦削的少年,叹息一声,还是觉得温泅雪对这孩子太冷漠。   温泅雪望着小谙:“留在我这里,我的规矩就是如此。你也可以选择跟着桓真,他的规矩比我的温柔。”   小谙艰难地爬起来:“我想跟着哥哥,哥哥别不要我。”   温泅雪收回视线,淡淡道:“叫师尊,你愿意听我教,我便教你怎么活。”   桓真蹙眉听着。   小谙连忙点头,一脸欣喜濡慕,有些不可思议:“哥哥,师尊愿意收我为徒?”   温泅雪看一眼桓真,对小谙说:“你想留在我这里,唯有师徒关系。君上的预备道侣身边,总不会让无关的旁人待着。”   桓真想起他之前告诫温泅雪,他们是君上的未来道侣,断不能和他人有私情纠葛。   温泅雪这么做当然是对的。   可是,桓真想起方才在书社,书社门口的那个人。   对方向他们走来,径直路过所有人,走到了温泅雪面前。   明明是危险淡漠的人,却从怀中拿出一枝白色的蔷薇花,小心翼翼递给温泅雪。   眼神专注又寂静,像一只迷路的猛兽,带着迷惑人心的温顺纯粹。   温泅雪……接了那枝花。   此刻,那朵花就别在他的袖口。   小谙的声音打断桓真的回忆:“……我一定听师尊的话。”   温泅雪望向小谙,脸上一片平静:“有人挖你眼睛,你恨吗?想复仇吗?”   桓真心下倒吸一口凉气,众人都知道,挖小谙眼睛的人是君上。   温泅雪怎么敢?小谙又怎么敢回答?   小谙果然苍白迟疑。   温泅雪:“因为对方太强大,你不敢。那如果挖你眼睛的是曾管事,是灵傀,是一个比你强不了的人,你就敢了是吗?”   小谙完全不知道怎么回答,微张着嘴,无神的眼睛睁大:“……”   温泅雪淡淡地说:“被挖眼睛的是你,你自己决定恨不恨,复仇与否。往后一生,你还会受很多委屈,尤其是失去眼睛还在昆仑虚这种地方,你的委屈之会更多。每一次都如今日,你都可以选择恨还是不恨,复仇还是不复仇。我只教你一点,不论你复仇与否,冤有头债有主,谁惹了你你找谁。打不过,对方太强,你可以等,十年百年千年,但,绝不可以因为不敢对比你强的人复仇和怨恨,就将你的仇怨倾注在比你弱的人身上。你记住了?”   小谙:“嗯,谙兮记住了!”   温泅雪收回视线,吩咐道:“今天先练习走路,桓真有事进来说吧。”   桓真走进去,温泅雪已经在门口挥手竖起一道隔绝声音的凭罩。   桓真看了一眼,这样的屏障隔得了别人,却隔不了那个人。   温泅雪给他斟茶,问:“在想什么?”   桓真回神:“你待那孩子太冷漠了些,他纵使要学也不急于一时一刻,半点温情也无。”   温泅雪抬眼看他:“不急不行,昆仑虚是什么地方,正品出现了赝品是什么下场还不知道,到时候有谁能顾及到一个盲童?他只能自救。”   “可是。”桓真眼神略深,望向温泅雪的眼睛,“你并非待所有人都冷淡。”   温泅雪喝茶的时候,袖口的白蔷薇若隐若现,雪色花瓣和他的手腕一色。   “小谙是弟子,又非所有人都是弟子。为师尊者,殚精竭虑教人如何自保,如何做人,想的是一言一行会致使对方何等后果。他失明之后第一个遇到的人是我,对我便一直过于依恋,犹如依恋他失去的眼睛。我若再不冷淡些,只怕于他有害。若像你一般待谁都温柔,那叫普度众生。”   桓真被他看一眼,忍不住失笑。   “普度众生,我若是有这般能力就好。”   温泅雪垂眸:“我也不敢肯定,我能教好一个人,不肯定我教他的方式就是对的。但事到临头了总要做决定。这世间没有万无一失,完美无失才能开始做的事。若是这样,每个人都不用做事了。至于每个选择的后果和代价,那便各人承各人的因果。”   桓真心念一动:“包括那朵花吗?”   温泅雪看了他一眼,没有回答。   只是给他的茶杯里斟满了茶。   桓真一怔,这是送客的意思了。   ……   关于书社那日出现的黑衣男子的身份,各人心中各有猜测和答案。   桓真从温泅雪那里回来后,去了刑天殿一趟。   君上对画然毫不避讳,直接当着他的面便交代起桓真来。   “君罔极,他是你们的储尊。这段时间外界之事不用问我了,直接问他拿主意就是。”   桓真从未见过君上的模样,但听到储尊两个字还是觉得自己的猜测果然是真的。   “敢问,储尊与君上的关系是?”   黑暗中的声音像是饮了酒,有些满不在乎纸醉金迷的意味,笑着说:“既是储君,你觉得是什么呢?”   桓真:“……”   自然是君主的继承人。   但,也可能是……   离开的时候,桓真身后。   黑影揽着画然的肩,迷离又怠堕,呢喃:“我心里爱重师尊,除了师尊再无旁人一丝,师尊别生我的气,他不是我和旁人之子,师尊……”   画然缓缓斟酒,声音温柔深情:“我自然知道的,无需对我解释。”   “……师尊喜欢我吗?也最喜欢我吗?”   “……当然。”   ……   “重写!”温泅雪看了一眼小谙交上来的符咒画法。   是没有用灵力,只沾了普通的笔墨画就的,但显然歪歪扭扭不成样子。   温泅雪只淡淡两个字打回去,没有看他一眼,目光回到书本上。   这几日那位君上有了他的师尊,他们这些祭品自是用不着集中学习,让自己看起来像师尊了。   小谙黯然伸手,摸索了一下找到被温泅雪丢回桌子上的画本。   “师尊,饿。”   他还没有学会辟谷,还需要吃灵食。   温泅雪丢下一瓶辟谷丹。   “没学会之前,拿辟谷丹对付着。”   小谙抬眼,即便看不见眼睛也亮闪闪的:“那我要是学会了呢?师尊奖励我什么?”   温泅雪:“学会了你就能自己出去食堂打饭。”   小谙忧伤蹙眉,捏着拳头,暗自鼓起勇气:“我学会了的话,师尊陪我一起吃饭可以吗?”   温泅雪不为所动:“我用不着吃东西。你若是闲的无事,觉得这些太简单,我可以再加一点。”   小谙再想挨着温泅雪,也慌忙拿了东西就走,他现在已经能在黑暗的房间里行走自如了。   灵傀这时候拎着食盒走进来。   一板一眼毫无灵魂的声音说:“这-是-送-给-公-子-的。”   温泅雪看向他。   小谙也站在门口,回头听着。   灵傀已经将食盒打开,里面放着几颗新鲜的樱桃灵果,还有一小碟子软糯的栗子糕。   温泅雪:“谁送的?”   虽然这么问,但他其实已经知道。   因为食盒旁还放着一株雪白的蔷薇花。   灵傀木然回答:“储-尊。”   小谙的手按在门边,用力捏紧。   他等着温泅雪冷淡地说“不吃,丢了”。   温泅雪就是这样的人。   但是,等了半天也没有听到。   反而听到了轻微的,像是筷子夹起食物轻点碟盘的声音。   “储-尊-问,好-吃-吗?您-喜-欢-吃-吗?”   小谙露出惊讶无措的表情。   温泅雪想了一下:“水果是甜的,糕点是咸香的比较好。有点干,再软糯一点就好了。”   ——他居然品尝了,还认真点评!   小谙忧郁地抠着木头。   “师尊明明说,你不吃东西的。”   温泅雪淡淡地说:“哦,因为食堂的东西难吃。”   小谙:“……!”   小谙沮丧地出去了,他看不见,没有办法做好吃的给师尊呜呜。   小谙不知道,他离开后,不多久屋子里就多了一个人。   那个人一身黑衣,规矩地站在屋子里离温泅雪最远的地方,手中的食盒悄然落在温泅雪面前的桌上。   剥了一半的荔枝,冰镇过的樱桃,切块的蟠桃。   还有糯叽叽的鲜香的糕点,绝对不干。   不仅如此,还有一小盘新鲜的蔬菜拌面。   温泅雪没有看坐在靠窗那边的黑衣人,拿起筷子开始品尝起来。   小谙显然不了解温泅雪。   温泅雪一直都是一个很挑剔的人,如果东西不好吃,他可以一直饿着。   低低的声音,像大猫的咕噜一样低沉但柔软:“好吃吗?”   温泅雪点头:“嗯。”   集中注意专心认真地吃着。   万仙之界纷乱了七百年,人族与六界其他生灵一样十不存九,许多人都是饥饿过的。   温泅雪也是。   小时候饿多了,什么都吃。   腐坏发酸的红豆糕,发硬生霉的糕点,腐烂了一半的水果就着完好的地方吃,田野里被天火烧黑的麦子也吃。   甚至包括野生的红薯,因为要逃亡找不到水源清洗,沾着土擦一擦便也吃了。   那时候仙家首当其冲被杀得差不多光了,温泅雪连修炼都是捡的遗落烧残的秘籍。   因为听说修仙辟谷了就可以不用吃东西,不会饿,于是温泅雪才修的。   这些事情他自然不会给人讲。   讲了也没人相信。   温泅雪生就一副高贵清冷的气质,仿佛置身在脆弱昂贵的琉璃境里,被人小心翼翼圈养长大的。   他虽然冷淡理智,却比最温柔的桓真看上去还多一分不谙世事,像是与世隔绝,纯然珍贵。   是足不落尘埃,衣不沾风雨,虚无的高贵凛然。   无人知道,无人相信,他也曾爬出过死人堆,遇见过人性丑恶背叛,也曾因为弱小狼狈地挣扎求生过。   有人因为饥饿过,便总觉得吃不饱,什么都想吃,能吃饱就好。   也有人像温泅雪一样,为了活着吃过太多苦,不用吃苦的时候,就再也不愿意委屈自己一丝一毫。   反正现在,不吃也不会死了。   在昆仑虚能让他死的,只有一个人。   现在,可能是两个。 第192章 师尊才是龙傲天求而不得7   储尊的出现让众人都很紧张。   这是七百年后第二个变化, 第一个变化是无迹仙尊的转世画然的出现。   但两个变化是关联的,因为仙尊转世出现,君上时时刻刻与他的师尊在一起, 不愿将时间和精力浪费在外界, 才有的储尊的出现。   只是, 储尊到底是什么人?   是每个人此刻都在思考的问题。   桓真从刑天殿带出来的消息说,储尊是君上之子。   但是,每个人都知道,七百年前仙尊陨落开始,那个邪魔就一直在发疯灭世, 身边并无任何亲近之人,也从未有人听说他有儿子。   纵使对方有儿子,他们当中最早来昆仑虚的人已经四百年了, 为何从前没有见过此人?   这么问的时候,说话的人看了一眼旁边的桓真。   桓真便是最早来昆仑虚的一波人里的幸存者。   大家之所以听从桓真的话, 也是因为桓真的资历证明了他的可信。   桓真闻言温和地说:“储尊的身份既然是君上亲自承认的, 自然不是我们可以质疑的。”   大家苦笑了一下。   他们之所以关注储尊的身份,哪里是什么质疑, 是因为不知道该如何对待。   他们从前名义上是那位君上的师尊转世预备役,未来道侣预备役。   现在正品出现了, 他们这些赝品自是地位尴尬。   若这储尊是那位君上的儿子, 他们这些人和对方的关系是什么?   小妈还是小爹?   尴尬之上加尴尬。   不过最尴尬的应该不是他们,是被对方看入眼中的倒霉蛋。   大家有意无意余光去看温泅雪。   那个人第一次出现的时候, 旁若无人地走到温泅雪面前, 送了一株蔷薇花。   这几日又有人陆续看到, 不断有礼物被灵傀送去温泅雪的住处。   虽然没有看到他们两个有什么交流, 但每一次那个人出现的时候, 目光都会径直注视着人群里的温泅雪。   那眼神是安静淡漠的,但人是危险寡情的,于是只是被视线范围波及了的所有人都觉得烧灼。   只有风眼中的温泅雪无动于衷,仿佛毫无所觉。   但他还不如真的没察觉呢。   他们分明看见温泅雪回望了对方。   神情幽静,眼神平静,没有任何逾越禁忌之处。   于是,一众人便在诡异的安静里装作毫无所觉地看着他们对视。   若说众目睽睽,除了彼此看了一眼,两个人没有任何接触和言语。   若说清清白白,温泅雪也就罢了,储尊看温泅雪的眼神……   那样纯粹的眼神,就算被看的人不是他们,他们也不由一阵捂紧心口。   替温泅雪觉得危险。   越发得不知道该如何应对。   他们与温泅雪不熟,对方看上去又矜贵冷淡,于是他们只能把顾虑告知桓真。   等这次聚会结束,桓真照例喊住了温泅雪。   这一次聚会地点是食堂。   其他人吃完饭陆续都走了,只留下了四个人。   一个是一向坐得很远,神情高傲冷然,远远地装作不经意目光似有若无追着桓真的澜岫。   剩下的便是桓真和坐在桓真旁边的彦炽,以及温泅雪。   彦炽神情冷冰冰的消沉,低声说:“自从来到昆仑虚,还没有人见过那位君上的真容,这位储尊真的是储尊,而不是……真身吗?”   桓真惊讶地看向彦炽。   他同样低声:“君上已经找到了仙尊转世,为何还要以真身出现?”   彦炽似是嘲讽,淡淡道:“这就要问你了。”   这话让桓真一怔。   彦炽望向他,眼神消沉冷锐:“你们不是去见那位仙尊转世了吗?对方还没有回应吗?”   桓真看了一眼温泅雪:“没有。也许是君上在身边,他走不开……”   彦炽讥诮笑了一下,低下头喝酒,冷道:“果真如此?还是他怕露馅不敢来见我们?”   温泅雪有些明白他的意思了:“你觉得画然未必是真的?”   彦炽没有抬头:“我觉得有什么用。我只知道,有人一直告诉我,唯一的生机是等待,等待仙尊转世出现,对方一定有能力解决现在的局面,也一定会帮我们。可是,什么都没有改变。”   桓真沉默了一下:“会改变的,也许现在就是正在改变的时候,就像黎明前最黑暗的时候,熬过去就好了。”   彦炽顿了一下,不冷笑了,他淡淡说:“希望如此。我一直在想一个问题,这四百年来十八次刺杀,那些人明明知道会失败,为什么还是去做了?他们每一个都很冲动吗?”   桓真的神情微微苍白:“你是说,我们当中有叛徒吗?”   温泅雪抬眼:“也许他是想说,是那些人是落入了陷阱。”   彦炽带着醉意的眼眸,又冷又嘲望向他们:“我是说,我们这十一个人里,有一大半都一副胆小怕死的样子,到下一个百年结束,你觉得能下来几个?有两个吗?”   说完他倒在桌上,醉死过去。   一片沉默。   桓真:“你在想什么?”   温泅雪在想彦炽的话。   “死亡率的确太高了。”   桓真静默了一下,拿着彦炽的酒壶也给自己倒了一杯,他喝下去,慢慢开始讲述。   “我在这里的时间最久,然后是澜岫,他比我晚来一百年。彦炽比澜岫晚来两百年。接着你来了。我那一波就只有我活着。”   温泅雪:“发生了什么?”   桓真摇头:“我不知道,一觉醒来他们都死了。我的性子温吞软弱,他们大约觉得我会拖后腿,没有带上我……我把他们埋了。”   他又喝了一杯。   “等澜岫他们来了,他们也不相信我,只有澜岫愿意听我的。这一波他们是一个一个死的,只剩下我、澜岫、桔昆活着。第三波也死了四个人,我却记不得他们怎么死的了。然后是彦炽他们这一波,他们原本只死了三个,但就在你来的那一天一次性死了两个。就只剩下彦炽了。”   桓真微蹙着眉尖,神情苦闷静默,他盯着杯中:“每一次一波人里最多只有两个人能活下来。我以为我能改变什么,我以为能救下的……却反而只活了一个。”   他醉了,闭着眼睛,眉尖还是苦恼地皱着。   温泅雪没有喝酒,他坐在那里沉思着。   不远处澜岫也始终坐在那里,过了一会儿对方坐到了他们对面。   “我以为你会想要问我什么。”澜岫神情有一种云淡风轻的高傲,他说话也带嘲讽,比起彦炽却可忽略不计。   温泅雪抬眼看向他:“问你什么?”   澜岫定定看了温泅雪几眼,眼神并无敌意,他淡淡地说:“他们喝的酒是我叫灵傀上的。有一刻钟他们不会有意识。”   温泅雪的眼神锐冷,静静望着他。   澜岫:“我只想告诉你,桓真的话不见得都是对的。”   他的声音又轻又低,有一种朦胧的意味:“每一次有人死的时候,都是桓真埋的他们。桓真他……每一次都在现场。”   温泅雪:“……!”   澜岫抬眼看来:“但是我问他发生了什么,他都说他不记得。君上很信任桓真。”   他每一个字都说得很轻很慢,带着一种神奇的意味。   温泅雪眼神冷清:“你喜欢桓真。”   澜岫一顿,喉结滚动了一下,他望着温泅雪没有说话,也没有否认,眼神像刀尖一样亮。   “你觉得我在诋毁他,好让你们离他远一点?”   澜岫笑了一下,高傲:“不错,我是不喜欢他和别人走近,但我说得都是真的。你没发现,跟他最亲近的彦炽,其实一直在防备桓真吗?”   温泅雪:“……”   澜岫面无表情:“不想死的话,离桓真远一点吧。算是忠告。”   温泅雪的目光落在澜岫的脸上,从他脸上扫过,看向他身后。   澜岫有些莫名,忽然他感觉到了什么,像是一种不寒而栗的冷意,就像是靠着兵刃,肌肤每一分的汗毛都立了起来。   他立刻回头望去。   对视居高而下站在他身后的人,淡漠死寂的目光。   澜岫:“……!”   身后那个人紧抿的薄唇,吐出几个冷淡毫无感情的字:“不想死,离他远一点。”   是方才澜岫对温泅雪说过的。   澜岫的手用力按在桌沿,对方的手在他的肩上一沾,谁也没看清发生了什么,他就像风筝一样不由自主被撩开在一旁。   做这些的时候,君罔极的目光没有看澜岫一眼,那双浅灰色淡漠干净的眼眸注视着温泅雪。   温泅雪坐在那里,仰头回望着他的,乌黑的眼眸在那双神情安静温敛的美丽面容上,像沉睡着夜色星河。   君罔极只看了温泅雪一小会儿,他再次敛眸低头,背影挺拔笔直,径直端坐在温泅雪旁边那张座子上。   与温泅雪交错相对。   他没有坐在温泅雪身边,或者同桌对面。   温泅雪的声音许久,迟来地响起:“为什么不坐下?”   对方是储尊,是和那位君上一样,肆意掌控他们所有人生死的存在,自然想坐哪里都可以。   想要哪一只猎物都随意。   君罔极抬眸,在温泅雪的角度也能清晰看到他高挺的鼻梁,线条流畅犀利淡漠的眉骨。   低沉冷冽的音色,有一种午后刚睡醒的大猫一样的低哑:“你没有邀请我。”   是英俊危险又规矩的大猫。   温泅雪垂眸饮茶,茶水沾湿的唇角很轻地扬了一下。   桓真喝的酒少,很快就先醒了,醒过来的时候他困惑了一下自己怎么喝醉了,一侧头就看到了隔壁桌的君罔极,顿时浑身一冷,原本剩下的三分醉意立刻不见。   他大惊失色看向对面的温泅雪,想问不敢问,眼神示意:他怎么在这里?什么时候来的?   桓真的惊讶毫不作伪,因为他竟然忘记了对储尊行礼。   当他想起的时候,君罔极放下茶杯站起来,径直离开了。   “吓我一跳,都怪我居然喝醉了,让你一个人直面他,没发生什么事吧?”   温泅雪望着君罔极离开的背影:“没有,他只是陪我坐了一会儿。”   桓真愕然:“陪你……坐一会儿?!”   温泅雪:“嗯。”   那个人好像怕他一个人会无聊,于是这样隔着距离安静地陪他坐着,一动不动,等他的朋友醒来就安静离开。 第193章 师尊才是龙傲天求而不得8   直到君罔极走远, 桓真才镇定下来。   他垂落眉睫,秀丽的眉头轻蹙着,嘴唇抿得发白, 似是内心在挣扎犹豫着什么。   “那个君罔极,你最好离他远一点。”   桓真抬头, 琥珀色的漂亮眼眸认真地望着温泅雪说。   温泅雪静静看着他, 神情是幽静的, 乌黑的眼眸清澈却漫不见底,不慌不忙,亦不曾有任何防备:“刚刚你醒来前, 澜岫也对我说了一样的话。”   “嗯?”桓真微怔不解,望着温泅雪的眼神却没有任何闪躲游移。   温泅雪:“他说,离你远一点。”   桓真的脸微微发白, 漂亮无害的瞳眸轻颤了一下, 但没有任何心虚游离。   “他说以前每一次死人的时候, 你都在场, 但你事后都不记得发生了什么。”   温泅雪的声音平静,没有质问或不信, 只是平铺直叙。   他待人的态度总像是冷淡的,却又清澈不设防,如同原野之上幽寂静谧的湖水。   桓真低下头, 蹙着的眉睫不住轻颤, 他的神情苍白得虚弱,握着酒盏的手也用力到发白, 但他没有再喝酒, 虽然狼狈也没有要落荒而逃。   在无人注意的角落, 醉倒过去的彦炽的手指轻动了一下。   桓真深吸一口气, 抬眼镇定地望向温泅雪,身体微微绷紧了:“他说得没错。但我,我绝不会伤害任何人。你可以防备不信我,我知道彦炽也不相信我,没关系,只是君罔极这个人你真的得离他远一点。”   温泅雪看着桓真,神情始终平和放松:“为什么?”   桓真心慌意乱:“他是储尊,是君上之子,他看你的眼神……谁都看得出他对你有觊觎之意,非分之念,你们若是有任何越界之处,君上若是知道了……你会很危险,会死!”   前面的话说得七零八乱,最后两个字,桓真却说得万分肯定。   温泅雪仍旧淡淡的,平静:“他对我有觊觎之意,非分之念,他是储尊,是君上之子,这样他也可能在君上杀我的时候保护我。”   桓真摇头,望着温泅雪的眼神温柔怜悯哀愁,淡粉色的唇抿得发白。   他紧皱着眉,悲哀地望着温泅雪,却是笑了一下,像是终于下定了决心,整个人都放松了下来。   “你知道吗?这里每个人之间关系都不亲近,尤其是在昆仑虚待得越久的。很多人死得不明不白,很突然。虽然我们的记忆不是很清醒,但有些事情总会留几分在潜意识里。”   温泅雪听着,这些解释了不止桓真的记忆会不清晰,而是所有人都如此,但这些话和君罔极有什么关系?   桓真继续说:“我在这里四百年了,从未见过储尊。其他人也没有。彦炽方才说过一个猜测,你应该听到了。”   温泅雪:“嗯。听到了。”   彦炽醉倒前暗指,所谓的储尊,很可能是那位君上本人的真身。   温泅雪看着桓真:“你否认了。”   桓真苦笑,温柔地望向他:“他当然不是君上真身。但是……”   酒意并未完全清醒,所以桓真摇摇晃晃凑过去,在温泅雪的耳边,吐露那个绝不可以说出的秘密:“刑天殿的那位……就在我们之中。”   不知何时醒来,睁开眼的彦炽,眼底一片幽深。   寒意爬上脊背,他一动不动趴在那里。   四百年间,二十四个人死了十八个,明明许多人都谨慎地遵照着桓真的规则,明明并没有那么多视死如归的人,但死亡来得那样迅猛无声。   许多人隐隐有这个猜测,也许那些人并不是死于刺杀。   看到君罔极的时候,那个猜测瞬间被证实。   那个人混在他们之间!   像猫捉耗子一样,让他们走入他设置的死亡陷阱里。   桓真扶着温泅雪的肩站直,望着温泅雪乌黑纯粹,清澈却倒影不出任何身影的眼眸:“你很危险,这是祂的游戏,不能回应,不能掉进陷阱,上当了就会触犯祂的死亡规则。会死!”   他说,认真地望着温泅雪。   他希望温泅雪活着。   温泅雪望着近在咫尺的另一张和自己一模一样,神情更加温柔清圣毫无棱角的柔和到极致的脸。   轻声:“什么都不做,也会死。”   温泅雪说。   桓真失神:“……”   温泅雪站起来,从桓真的身边离开,清透的眼眸静静看向桓真:“六个人只有一到两个人能活下来,每一次都是这样。不管怎么挣扎,祂想让死的人总会死。”   桓真在身后:“但你可以不是。越是像那位仙尊,越有可能活下来。”   温泅雪顿了一下:“澜岫、彦炽、桔昆。他们和你差别很大,他们都不像,但他们都活下来了。是其他人更不像吗?”   桓真:“……”   他按着头,他想不起来了。   那些死去的人,到底是怎么死的,他全都想不起来。   他只记得他埋了他们。   每一张脸都似曾相识,以至于记不住他们的名字。   他不想下次,埋的人里有温泅雪的脸。   ……   从前每一次,君罔极走到温泅雪面前去,都是单方面的。   他无视一切人,送温泅雪花。   送温泅雪酸甜的果子。   送他昆仑虚里不沾染魔气的新生的草芽。   送一切美好的,他觉得温泅雪可能会喜欢的东西。   像单方面的朝圣。   他将花别在温泅雪的袖口、衣襟,将装着草芽的花盆放在温泅雪的车鸾窗口,将果子递给温泅雪身边的灵傀。   因为是单方面的朝圣,虽然肆意妄为,但触犯禁忌的只君罔极一人。   刑天殿里的那位见了君罔极。   那个黑暗里的声音说:“你喜欢他?”   君罔极:“喜欢。”   那个人阴冷的声音笑了一下,带着一点古怪。   “你知道自己是谁吗?”   君罔极淡漠:“我是君罔极。”   那个人笑了一声,声音极度空虚虚无,百无聊赖。   “知道自己在做什么吗?”   君罔极当然知道。   他想让温泅雪高兴。   想待在温泅雪身边。   想让温泅雪喜欢他。   君罔极一言不发,但长了眼睛的人都能看出来,他没有半分遮掩。   “随便你吧,你想做什么都可以。”声音低沉说,“我也想看看……”   君罔极于是又回来来时的路径上。   宫殿里那位君上每次见某个人,无论对方在哪里都会将那个人在一阵扭曲的黑雾后带到那座黑暗的宫殿里。   君罔极不关心那个人为什么拉他过去,说的话是什么意思。   君罔极只关心温泅雪。   今天温泅雪把他递过来的花抱在了怀里。   无视周围骇然惊诧的眼神,眸光清润静静望向他:“明天也送我吗?”   君罔极低声轻轻地应:“嗯。”   温泅雪望着他,眼眸微敛,是一个很轻地似有若无的笑。   ……   君罔极不住地给温泅雪送东西,送花送草,送吃的……送一切。   那位君上和画然双宿双栖,外面的一切都教给这位新生的储尊做主。   这位储尊像被温泅雪驯养。   温泅雪说什么,他就做什么。   做温泅雪会高兴的一切事。   “既然君上已经找到了仙尊转世,日后就不用再让六界生灵寻找转世之身进贡了。”   “好。”   于是,持续四百年的祭祀被废止。   “让六界生灵回去他们原本的栖息地,这样万仙之界的复苏会加快,能早日变回仙尊熟悉的样子。让仙尊高兴的事,君上应该会同意的。”   温泅雪说,君罔极就写诏令。   “你高兴就好,不用管他们高不高兴。”君罔极低头写的时候,这样轻声说。   温泅雪:“……”   温泅雪当然不关心刑天殿里那两个人高不高兴,只是搪塞之词。   但,君罔极是认真说的。   那些流浪的人终于能回归故土。   被打散的六界生灵各自回归来处,不必再冲突纷争。   毕竟现在的万仙之界地大活物稀,以和为贵,各自繁衍发展才是各族最重视在意的。   尽管如此,众生仍旧不易。   当初持续三百年的战火焚毁了大半领域,焦土至今不生寸草,遍地是险恶之地。   魔气怨气侵蚀,至今任何生灵靠近都会瞬间化作白骨。   那些魔气和怨气化作的邪物没有智商,没有灵魂,只是惯性杀死活物。   而且它们居然还会移动,忽然之间就席卷了一处村落。   就算是魔族在这样的环境下也活得艰难,更不用说凡人。   温泅雪小时候没少被那玩意追杀,于是从小到大一直想了无数对付处理的法子,直到来昆仑虚前他都在旷野清除这些玩意。   “净化阵法是可以对付的,只是这样的阵法普通人无法效仿布置。”   毕竟,六界最优秀的人百年一茬都送到这里来了。   温泅雪:“如果可以把净化阵法和器物结合,打造一个净化的法器,这样只要注满了修为灵力,任何人掌握了方法都可以用来净化了。”   那些魔气煞气不消,土地就是死的,无论如何也无法复苏。   温泅雪提出设想,君罔极帮他实现。   两个人每日待在一起,在温泅雪的房间里,就算君罔极出现和离开得再无声无息,同一个屋檐下小谙也还是不可能察觉不到。   君罔极每一次出现的时候安静无声,但离开的时候会对温泅雪说了一声“我走了”。   说完不会立刻消失,像是给温泅雪反应的时间,没有等到温泅雪的挽留他才瞬移不见。   在君罔极离开后。   小谙出现在温泅雪的门口。   少年清秀灵气的脸,在习惯了失明之后,已经能在黑暗里如同常人一样行走生活。   甚至阅读。   只要用灵力结合术法,与文字产生勾连,就能将字意化作意识进入紫府。   他甚至还学会了烧菜。   “师尊,该用晚膳了。”   温泅雪还在写写画画,头也不抬:“你自己吃吧,不饿。”   小谙的神情隐在阴影里:“师尊只喜欢吃那个人做的东西吗?”   声音轻如呢喃,虚幻不稳。   温泅雪一顿,回眸看向他。   少年的气质和修为一样,一日千里,看上去像一个世家精心培养的矜贵公子。   纵使双目失明,那双眼睛也明亮熠熠,如同明珠。   只是他的脸上带着神伤,不知为何被主人抛弃了一般,有一种让人不忍心的可怜。   “师尊很久没有同我一起吃饭了。”小谙满脸小心翼翼的渴望和孺慕。   温泅雪起身走到门口,近距离望着他的脸。   小谙的脸上露出微笑,期待着温泅雪的回答。   温泅雪的声音传来,却是:“你是想要人陪你吃饭,还是有事想对我说?陪吃饭的话,可以去找桓真。”   小谙的脸上一僵,温泅雪的声音淡淡,如同初雪生凛,没有任何情感情绪。   小谙黯然,双目泫然,被伤了心,他声音颤抖:“师尊为何独独对我冷漠?师尊讨厌我吗?”   温泅雪的声音淡淡:“我对桓真和彦炽也是如此,为何桓真不觉得我对他冷漠,独你如此?你讨厌我?”   小谙连忙摇头,睁大眼睛:“我敬重钦慕师尊都来不及,怎么敢对师尊有讨……之意?”   他连“讨厌”两个字都不舍得对这个人说。   “我只是羡慕。”   温泅雪无动于衷:“羡慕什么?”   小谙抬头,几分伤心和嫉妒:“羡慕那个人,师尊待谁都疏离冷淡,无论如何都无法走近师尊心里,但那个人好像是例外的。师尊接受他的花,他送师尊什么师尊都喜欢,师尊还回应他,我也送师尊花,我也可以给师尊做饭,刻师尊看都不看,师尊喜欢他不喜欢我。只有他是特别的。”   这天真赤诚的少年伤心得流出了泪。   任何人看到这一幕,都不可能不被触动。   温泅雪却好像无心一样,又或者看不见的人是他一样,视而不见了少年的情意真心。   他语气平静,声音淡然:“我已经得到了喜欢的花,自然不需要别的花。有人送了我喜欢的食物,自然吃不下别的。已经有人为我做了我想要的一切,自然不需要别的人再做什么。我没有讨厌你,也没有不喜欢你。现在,你感到安心了吗?”   小谙仰头,温泅雪不讨厌他,温泅雪的解释证明了他的误解,可是,他并不满足。   “师尊没有讨厌我,可是,师尊也没有更喜欢我。”   温泅雪:“……”   小谙知道自己不该再说了,可他无法控制自己:“纵使师尊说喜欢我,但比起我,师尊也更喜欢那个人。”   说完之后,他才感到忐忑不安。   师尊会怎么说?会安慰他吗?不,师尊从不安慰人。   只有第一日自己看不见的时候,师尊才摸了摸他的头,再也没有了。   师尊会斥责他吗?他自然害怕温泅雪的冷漠疏离,和这些比起来,斥责似乎也是好的,最起码是有情绪和情感波动的。   许久,温泅雪的声音才响起:“所以,你想要的是我的更喜欢?”   小谙嘴唇颤抖:“是,因为我……我比任何人都喜欢师尊!”   少年带着哭腔哽咽,捧着自己颤抖的心。   温泅雪:“你说得对,我的确偏爱君罔极,待君罔极特别。”   小谙僵在那里,苍白冰冷得可怕,像是瞬间心脏冻结,像是死了一样。   直到对方后半句声音温和传来:“但小谙应该是能理解我的吧,君罔极毕竟是储尊。”   小谙好半天说不出一个字:“……师尊待那个人与众不同,只是因为他是储尊?”   “呜呜师尊,那个人不是好人,桓真他们都怕他,他们都说那个人会害死师尊的,他和君上的关系并不是他们说的那样,他根本不是君上的儿子,他们其实是一个人……他们是骗你的。师尊不要喜欢他……相信我,我说得都是真的。”他恐惧不安,慌忙说出了诋毁那个人的话,嫉妒幼稚又难看。   温泅雪的声音温和,轻慢:“我知道,大家私下都说,所谓储尊其实是君上的分神。可我是君上预备役道侣,他喜不喜欢我,我都只能喜欢他。”   小谙:“……!”   心跳骤停。   温泅雪的声音明明那样温和却遥远至极,纯澈无辜却似无情无心:“我的确待你冷漠,因为你若是喜欢我,会死的。但是,不用怕。你是我的弟子,我绝不会让你死。因此,为了你好,我绝不会喜欢你,更不会回应你的喜欢。这样,你就能长长久久地活下去了。这就是你想要的更喜欢。”   说完,那扇门关上了。   小谙失魂落魄,一片空茫。   他明明说了真话,师尊也明明相信了。   为什么会这样?   “是为了我好,为了保护我?是更喜欢?”   可是,可是……   ……   “噗嗤。”   黑暗不见一丝光的宫殿内。   低哑阴冷的嘲笑声响起。 第194章 师尊才是龙傲天求而不得9   “蠢货。”黑暗宫殿里的身影, 左手支撑着脑袋。   “……”   像是听到了什么,嘴角扯起的弧度愈发大:“真可怜,但是怎么办呢?无论你怎么做, 也换不来一个眼神。”   这嘲笑声音未见得有多幸灾乐祸,像是阴暗潮湿深潭下的苔藓,或者细菌蘑菇, 空虚至极。   “……”   不知道听到了什么, 黑影回以低哑嘲讽的冷笑。   “真的吗?你觉得这是喜欢……”   画然从光亮处走来,他方才睡了一觉,被声音吵醒了。   走出来就听到那个人自言自语一样的呢喃。   画然和温泅雪一模一样的脸上一片沉静, 有一种高傲出尘的目空一切感, 仿佛发生任何事情都不会让他感到惊讶,有任何波动。   只是因为,他对这些都不感兴趣,这世间仿佛少有能牵动他情绪,让他在意的存在。   但他的目光此刻专注地看着黑影:“在跟谁说话?”   那位君上自然知道画然来了,抬起头, 黑色的衣服墨水一样披散的长发, 无边的黑暗, 显得那张脸苍白得过分,是一种棱角冰冷沉郁的英俊, 是一个分外成熟强势的男人。   眉骨修挺, 眼睛狭长深邃, 嘴唇薄而长。   是一张像黑暗深潭下的恶龙一样危险的脸。   抿着嘴角上扬的薄唇笑着,脸上其余地方却不动, 那双灰色的眼睛望着画然, 笑着却让人不安。   “一个可怜的蠢货罢了。”   说着他向画然伸出手。   画然回应伸出自己的手, 在对方身边坐下。   “总是待在这里,你不无聊吗?”   “我等到了你,就再也不会无聊了。”   画然不做声了,为他斟酒。   他斟一杯那位君上便饮一杯,直至醉了一样闭眼小憩,一只手撑着头。   对方向来不醉,这一次却只喝了几杯就倒了。   画然感到奇怪,但他没有说什么,起身拿一件外套披在那位君上身上。   正在这时,殿外有人走了进来。   画然皱眉,站起来朝向他们:“什么人?”   两个人逆光走来。   两个生得跟画然很像,但又明显不同的人。   一个穿着浅碧色的衣服,一个着灰袍。   浅碧色的是一个妖,灰袍的是仙人。   他们定定看着画然的脸,然后对他躬身行礼。   “见过仙尊。”   “恭喜仙尊归位。”   画然没有反应,等待他们的后续。   浅碧色的妖形容柔和,灰袍的仙人神情冷硬。   画然:“还有何事?”   浅碧色的妖诚恳道:“仙尊既已归位数日,何不去万仙之界一观?”   画然淡漠:“本座对外界外物毫无兴趣。”   浅碧色的妖神情一白,面露失望之色,像是受到打击。   灰袍仙人眼眸微冷:“仙尊是不感兴趣,还是视而不见?昆仑虚如今变作何等样子,仙尊也没有兴趣,毫不关心吗?”   画然的神情毫无波动:“本座只关心一人。昆仑虚的事情更轮不到外人置喙。”   此言一出,两个人俱是脸色发白,竟似万念俱灰。   画然扫了他们一眼,漠不关心:“如今六界百废待兴,诸位若是有空不如去帮帮自己的族人,而不是在这里行挑拨之事。”   浅碧色的妖惨笑一声:“族人?我还有族人吗?”   画然背对着他们,声音冷然:“至少整个妖族还存在,逝者已矣,沉湎无用。”   灰袍仙人的脊背慢慢站直,傲然冷冷望着他:“七百年了,我们都盼望着仙尊归位匡扶天道正义,如今看来,仙尊却是要徇私包庇。”   画然负手而立:“是又如何?要我为了你们惩罚我的徒儿,绝无可能。他酒醉未醒,你们现在走还来得及。本座还愿与你们废话,只怕他没这个好性,他若醒了发作起来,本座也拦不住。”   浅碧色的妖嘲笑:“是拦不住还是不想拦?”   画然不作声。   灰袍仙人神情桀骜,和浅碧色的妖对视一眼,互相点了点头。   下定了决心。   ……   “糟糕出事了,你师尊可在?”   小谙站在门口,桓真急匆匆地赶来。   “师尊在里面。”   温泅雪打开门:“发生了什么?”   桓真焦急地望着他:“毅恒和吕杨不见了,他们之前催促我好几次与画然商谈的结论,我只怕他们沉不住气找去。”   温泅雪:“他们纵使去找了画然,也是为了让仙尊主持公道,至多碰壁,空手而归,你为什么这么急?”   桓真的脸色岂止是急,简直苍白惊惧,冷汗津津。   他望着温泅雪,张了张嘴:“他们两个是与你一波来昆仑虚的,毅恒乃是仙族,自来以后每日都勤加修行,他的住处剑意杀气如林。吕杨一族天生擅长酿酒,据说七百年前曾经酿出过一种一杯便能连神都醉倒的酒,后因故惹怒君上,全族被灭。我在他的住处看到了那种酒。他们……是来复仇的。”   桓真显然早就注意着这些可疑的人,每日都观察他们的一举一动,唯恐他们做出什么自寻死路之事,却还是一个没看住。   温泅雪:“刑天殿,我和你一起去。”   桓真点头。   ……   画然凝望着沉睡的男人:“我相信他,无论他做了什么我都会选择他,站在他这一边。如果他有罪,他的罪就是我的罪,我自与他共担。你们无需多言。”   温泅雪和桓真尚未走到刑天殿门口,便听到了这句斩钉截铁的话。   两个人对视一眼,立刻加快了脚步。   然而那道门被加了禁制,他们无法立时瞬移闯入。   当他们破解禁制的时候,便听到里面传来厮杀之声。   只见身穿浅碧色的妖族吕杨藤蔓缠住,灰袍仙族毅恒佯装偷袭画然,实则剑锋一转刺向案头被他们替换的酒醉倒的君上。   剑锋直逼君上眉心紫府而去。   电光火石之间,画然目眦尽裂,不顾自己背后吕杨的藤毒瞬间挡在那柄剑前,将案头的男人护在自己身前。   毅恒的剑毫不停留,眼看便要穿过画然的后心,却在接触的那一瞬不动了。   两根苍白有力的手捏住了剑尖。   那柄可劈山斩海的剑便如一枝枯枝一般,被轻轻地捏住,然后折断了。   剑乃是本命之剑,剑断之时,毅恒便吐血倒地。   折断的剑尖飞出去,刺穿了吕杨的心脏,瞬间碎了他的妖丹。   一瞬杀两人。   桓真站在门口,从方才起心就一直提着,到这一刻面无血色,闭了闭眼。   温泅雪静静望着眼前的惨状。   望着案后一手护着画然,只用两根手指就连杀两人,第一次露出真容的那位君上。   世间最浓稠阴暗的黑和最苍白虚无的白构成了那个人。   他的眉毛又黑又长,眼睛也是细长的,嘴唇又薄又长,鼻梁挺拔而细长,骨相却一种最为疏阔又最为凉薄的成年男子的英俊。   他当然是俊美的,是危险诡谲,毫无异议的病态的美学。   那薄唇上翘着,整张脸却沉定不动,愉快又冷静。   哪里有半点醉意?   毫无疑问,吕杨和毅恒的刺杀计划从一开始就注定了失败。   他们替换的酒对这个人无效。   “呵,两个虫子。”成年男子阴冷低沉的声音,掺杂着说不出的愉悦和冰冷说出。   他这样说着,那灰色的闪耀着阴暗危险光泽的眼睛注视的尽头,却是门口静静望来的温泅雪。   吕杨妖丹碎了的那一刻就死了。   本命剑折断的毅恒却还有一口气。   他嗬嗬笑着,眼神如鬼火诅咒一样瞪着那位邪魔君上,一张嘴鲜血和内脏碎片便溢出:“他不是你师尊,你师尊若在世必杀你!不然你怎么会在九幽山?哈哈哈……自欺欺人……”   邪魔君上愉悦微扬的唇角弧度平复了。   那张脸无喜无悲,百无聊赖,几乎陷入空白静止。   “你的话太多了。”   他抬起手指,轻轻握紧,下一瞬,毅恒整个人如同一张被缓缓揉皱蜷成一团的废纸,毫无人形。   桓真失神直直望去,眉头紧蹙,冷汗打湿了那张秀美的脸,脆弱得如同浸湿的白纸。   温泅雪望着那血腥残暴的画面,静静一瞬不瞬望着。   邪魔也望着他,那张脸没有任何残忍的痕迹,甚至无辜、厌世,像一个沉疴在身的久病之人。   呢喃着:“胡说,师尊说了,他选我。他永远都站在我这边。无论我做什么师尊都理解我。”   说着,他缓缓蹙眉,征询地望向一旁被他的手臂揽着的画然,眉眼之间带着一丝祈怜,轻声:“我是为了师尊才杀他们的,他们想杀师尊,师尊别讨厌我。”   他眉眼的祈怜是真挚的,那声音却轻忽走神,并不多么紧张,好像并不真的示弱。   画然:“我知道。你是为了保护我。是为了我而生气动怒。无论你做任何事,都是因为我,任何人都可以怪你,唯独我不可以。唯独我不会伤你。”   邪魔的眼里真挚而动容,第一次显露清澈的属于人性的安全。   他握着画然抚向他的手,贴在自己的脸上,缓缓垂敛了眉眼。   像被安抚了的深潭里暴虐的恶龙。   那恶龙微微偏头,自然垂敛的眼眸半阖放空,极致的邪恶暴虐,极致的病态无辜。   和门口温泅雪静静的无喜无悲的眼神恍惚在一条线上。   杀人的时候,叫师尊的时候,他都在看着,唯独不经心的祈怜,避开了温泅雪的眼神。 第195章 师尊才是龙傲天求而不得10   死了两个人, 食堂里只剩下九个人在。   实际上没有人有心情吃饭,大家之所以不约而同聚在食堂,因为这是心照不宣聚会交换信息的场所。   除了个别人桌上放了灵植做的下酒小菜,多数人面前什么也没有摆放。   连一壶酒一壶茶都懒得做样子了。   “兔死狐悲。”叹息声响起。   “还有什么话可说?”   在座的九个人里, 站起来走了两个。   其余人俱都消沉无声。   “我并无胆量蚍蜉撼树, 只是既然仙尊与君上故人重逢, 但求能放我离去。”   然而这话除了自言自语又是说给谁听呢?   “若是桓真是那位转世便好了,事情也不至于如此。”   桓真脸色苍白,失魂落魄。   从前大家都觉得他是这里资历最老的人, 最得君上信任, 甚至许多人都觉得他最有可能是那个仙尊转世。   但有了画然这个正品,他也不过是一个赝品。   长久的, 很多人都这样相信着, 只要仙尊转世归位,他一定会约束那位君上,会还苍生一个公道。   纵使他仁慈包容自己的弟子,也一定会度化对方, 令那人弃恶从善。   并不只是邪魔盼望等待着仙尊转世, 整个万仙之界都在盼望着。   终于,仙尊归来了。   刑天殿里发生的事,那位君上的表现, 都说明了画然就是仙尊转世。   然而,因为没有任何改变。   画然和他们期待的仙尊差距太大了。   他根本不会帮助这个世界, 别说是惩罚了, 他甚至不会感化邪魔。   “噗。”一声嗤笑, “六界听从, 八荒臣服, 万仙低首,四百年了……换来的竟是这样的结果。”   他们和邪魔虚与委蛇,屈从调遣,在这里消磨生命,日复一日,盼的是什么?   是邪魔得偿所愿,成全他们的师徒绝恋吗?   “早知今日,不若当初拼的一死来得痛快!”   说话人摔碎酒盏,站起来走了出去。   众人望着他,但没有人制止,人人沉默。   因为对方说的就是他们心里的话。   桓真脸色苍白,站起来望着他们想要说些什么。   彦炽从酒盏里抬头,没有看他:“你不会还想说,忍到仙尊归位一切就好了吧?”   桓真:“……”   画然绝不是仙尊转世。   但事已至此,已经没有意义了。   彦炽望着他,神情一片冰冷:“你现在拦不住任何人,劝阻不了任何人,怎么样,要去给那位报信吗?”   桓真本就苍白没有血色的脸,瞬间如同融化的薄冰摇摇欲坠:“你当真觉得,是我背叛告密?”   彦炽漠然:“我不想这么认为,但事实是,吕杨的酒对他无用,他什么都知道。”   说完,彦炽站起来,向外走去。   桓真摇头:“会死的,不要做!”   “那也是我自己的事!”彦炽冷冷,“日后,你且管好自己就好,不要出现在我面前。”   那几个人等着彦炽走来,同他一道离去,他们离开前都淡淡看了一眼桓真。   那眼神未必有多少怀疑不信,但却是毫无异议的冰冷拒绝。   彦炽那些人如果对桓真是拒绝,看温泅雪的眼神就是警惕。   无他,温泅雪和储尊走得太近了。   ……   刑天殿里。   刺客的尸体被桓真带走处理。   所有人都走了,只剩下画然和那位君上。   画然出尘高傲的面容一阵白一阵红,忽然吐了一口黑血。   君上立刻扶着他,手指搭在他的腕上,探进他的灵脉之中。   “是毒。”   吕杨死前藤蔓上的毒在画然的手腕上留下了很浅的一道痕迹,却不料那小小的破损尽然让剧毒潜伏进去。   不一会儿,画然眉睫紧闭,一张脸连同身体便血肉消融,透出森森白骨。   那清灵高傲的美人,转眼之间显得诡异可怖起来,恐怖和美丽掺杂一起,愈加触目惊心。   吕杨乃是一种酿酒的植物,此植物的根有剧毒,作用于人的神魂,神鬼不可挡。   这种毒剂量极小的时候可醉人,浓度极大的时候,一滴便可将人法身腐蚀去。   此毒无药可救,但有一种法子可解,夺舍之法,换一具身体。   画然睁开眼睛:“我是不是很丑?”   男人深情凝望着那张残破的脸,那样的美丽,像是被扯落的残荷,白骨腐蚀只会让那残存的美愈加惊心动魄。   “师尊在我眼里心里,一直都极美。”   画然:“毒入神魂,我便要一生都这般鬼样子了。”   “不会的,我会给师尊另找一具身体。”   画然望着他,淡淡:“有两个人同我原来一模一样,你要给我哪一个?”   男人望着他:“师尊想要哪一个?”   画然:“你来选。总归是悦你的皮囊。”   男人沉默了。   画然感到意外,那样心狠手辣顷刻之间杀两人的心肠,如今选一具躯壳却选不出。   “桓真替我陪了你四百年,你舍不得也是应当的,那便是另一个吧。”画然想了一下,“那个叫温泅雪的,如何?”   ……   那场刺杀的余威后续才传来。   君上震怒,要迁怒六界,开启死灵之域七日。   死灵之域,是所有死在那位君上手里的强大生灵们的死魂傀儡,它们已经同本人没有任何关系,除了拥有本尊的外貌和能力,没有本尊的感情更有没有本尊的记忆,只是被彻底杀死的魂灵制造的傀儡。   那场持续三百年的战争,他的目的就是屠戮整个世界,将世界变成他死灵之域里的一部分。   但因为得知仙尊转世,才停止了计划。   毕竟,死灵之域里的都是死魂傀儡,没有活人,更不存在生死轮回。   “……本尊留你们苟延残喘,是为了迎接师尊,但你们不知感恩,竟然伤我师尊玉体,如今也留你们无用了。”   若是死灵之域开启,莫说七日,仅仅是一日,这世界恐怕再无一个活口。   几个人聚在彦炽的身边,神情坚定点头。   他们已经没有选择了,只有破釜沉舟刺杀一途。   死灵之域开启需要三日时间,他们也只有三日时间准备。   与此同时,另一个消息传来。   画然的身体被毒素所污,需要换一具躯体。   昆仑虚别的没有,适合对方夺舍的躯体却有九具。   那位君上不知道该选哪一个,于是让每一个人都去他面前,大有好好挑选一番的意思。   去往刑天殿“面试”的顺序是抽签决定的。   温泅雪是第一个,桓真是最后一个,彦炽是倒数第二个。   ……   君罔极站在刑天殿中央,黑暗对他毫无作用,他清晰看见了那位君上和他旁边极可怖与美丽于一体的画然。   被那双浅灰色淡漠死寂的眼睛注视着,画然感到遍体生寒,纵使君上在他身边,他也毫无安全感,只觉得对方倘若一个念头自己就会死。   那低哑年轻的声音冷冽,好像没有任何感情:“你想要他的身体?”   画然强撑着,却还是咳嗽起来,咳出一片黑色毒血。   君上心疼地望着他:“师尊先去休息吧。”   他一挥袖子,画然消失不见。   君上这才阴郁不满地看着君罔极:“你也太放肆了,是我要挑选的,还没有决定用哪一个,你急什么?若是选了他,又有什么不好?你我都得偿所愿。”   君罔极望着他的眼神没有任何感情,没有生机,就像海上的月亮望着死去的龙尸。   “你死,我得偿所愿。”   一道残影消失在原地。   片刻之后,君罔极和来时一样走了出去。   只是,他身上衣服的颜色变成了浓稠的红。   低低的嘲弄又怨毒病态的笑声在君罔极身后响起。   黑暗宫殿里,一地的血缓缓消散。   在血泊里,扭曲的带血痕的躯体一点点长好,恢复如初。   邪魔笑得畅快,那颗苍白英俊的脑袋只一点连在他的肩上,但他还是很快活。   君罔极脚步未停,鲜血从他的嘴角溢出,他面无表情擦去。   在他的脖颈上,一圈淡淡的红痕。   邪魔知道,对方身上衣服遮蔽的地方只会更多。   那个人下手可真狠,是因为新生还不懂规矩,不相信他们是一体吗?   “真有趣啊。”   君罔极杀他的每一刀,都会在对方自己身上原封不动出现。   可惜对方不知道,就算把他们分尸剁碎了,他们也还是不会死啊。   不过,现在对方应该知道了。   ……   一处空荡的房间里。   满地鲜血。   残肢渐渐复苏,虚弱的手艰难攀着镜台爬起来。   鲜血污损的镜子映出一张惊惧苍白的脸。   片刻之间,那些从躯体里流出的血都回到了身体里,所有的伤口都再次长好。   门外传来敲门的声音。   ……   小谙打开门,房间很黑,他没有点照明的东西。   这是自然的,瞎子是不需要光亮的。   “师尊有事找我吗?”   温泅雪看着面露期待的小谙,对方和之前没有任何分别。   “没发生什么吗?方才闻到了血腥味,还以为你受伤了?”   被关心,让小谙的眼眸发亮,他笑容绽开:“没有,是我方才不小心忘记了,撞到了椅子。”   房间地面果然有些凌乱,但的确没有一滴血。   温泅雪抬手,用术法将所有东西归位:“好好休息吧,有事叫我。”   小谙欢喜笑着:“嗯,师尊晚安。”   他背着温泅雪的另一只胳膊,手腕齐根断掉。   在床下,另一只残手动了动。   ……   温泅雪替小谙关上门,走出院落。   眼前一黑。   下一瞬空气变了。   他已经从自己的院落来到了那座黑暗的宫殿。   天光从头顶落下,只落在他的身上,周围全是黑暗,在光中的他反而什么都看不见。   但他知道,前方黑暗里一双眼睛在看着他。   那阴冷沉沉,虚无聊赖的声音:“知道我带你来这里是为了什么吗?”   温泅雪:“为仙尊挑选身体。”   黑暗里的邪魔望着那张幽静的脸,为这张脸冷淡平静说出这样的字句而笑了一下。   笑容无声,竟没有阴暗和嘲讽。   “不用紧张,我讲一个故事,你听完故事回答一个问题,就结束了。每个人都是一样的流程,三日后我才会公布答案。”   温泅雪静静等着,他一向安静,如无必要,好像一句话一个字也不想说。   没有第二个人同他一样。   邪魔开始讲故事:“有一个满是妖魔之地的国度,诞生了一个小王子。神明发现,小王子的命运竟然看不见。他好像会成为能拯救苍生的圣人,好像是毁灭一切的最恶的魔鬼。为了解决这个问题,在小王子诞生前,出现了一个神秘的神明,神明为他施加了一个诅咒和祝福。祂说:你一生都将不幸,但当你忍耐过那段时间后,你的命运就会颠倒,所有坏事和好事都会调转。   “神明没有说明,颠倒的时间是什么时候。于是小王子不敢接触好事,一直忍耐着厄运。直到有一天,他实在是没有忍住,多看了一眼。那是花园里开得最美丽最好看的花。花是经不起等待的,时间一过去就再也没有了。他没能忍住。那是小王子度过的最快乐的一日,他们约好明日再见。   “可是,第二日颠倒的时间到了。所有的坏事都变成了好事,厄运都变成了幸运,只有一点,他再也找不到那朵花了。可是小王子就只想要那一朵花。于是,神明让花园里开满了花,让他寻找。他找到了三朵,一朵像云一样纯白柔软毫无瑕疵,一朵生着小王子最喜欢的金灿灿的夕阳的颜色,还有一朵随随便便地开着,花瓣一半绽开一半萎蔫发枯。”   那个邪魔顿了顿,问温泅雪:“小王子会知道哪一朵花是他最喜欢的花吗?” 第196章 师尊才是龙傲天求而不得11   “小王子当然知道哪一朵花是他最喜欢的花。”   温泅雪听完没有任何思索, 平静地说道。   他脸上的神情再幽微安静,也不是空无一物。   就像无风的湖面再平静清澈,也蕴藏着漫不见底、无边无际的神秘。   黑暗里的人注视着他叫人看不懂的幽静美丽的面容, 和那双夜色湖泊一样的眼睛。   “人天然知道自己喜欢什么, 讨厌什么。看见喜欢的, 心跳血液会加速,连眼瞳都会扩张。讨厌无法忍耐,喜欢也隐藏不住。即便拥有了也还想拥有更多, 无论如何都不能觉得足够,因此滋生贪婪。喜欢的东西无法得到, 于是对比自己拥有更多的人产生敌意怨尤, 由此滋生嫉妒……”   温泅雪的声音淡淡,语气平静毫无起伏说着, 乌黑的眼眸纯粹, 像有一颗星藏在湖底。   那些毫无感情的声音, 仿佛蕴含着什么魔力,让人全神贯注以聆听。   “……会欢喜,会膨胀, 会目不转睛, 会贪婪, 会嫉妒, 会爱恨嗔痴。注意力都在对方身上,再看不到别的,怎么会不知道自己是不是喜欢?”   黑暗里的声音颓靡,空虚得像是快要死了:“可如果, 他就是不知道呢?”   温泅雪淡淡地说:“那样, 君上的问题或许可以改成:小王子希望哪一朵花是他喜欢的那朵花。”   黑暗里的声音静默了一下:“有区别吗?”   温泅雪的眼眸无波无澜, 漫不见底的湖水深处,星河暗涌皆被淬冷:“如果只是选择喜欢的花,任何人不假思索就可以办到。喜欢是明显的无法隐藏的事。如果他认不出,只可能是因为他发现,他其实更喜欢别的花……”   “但别的花,不是那朵花。”邪魔的声音阴冷抑郁,像倒在冰面上,即将冻死的执火的魔龙, “只有那朵花才是他要找的。如果他要找的是蔷薇,就不能是像蔷薇的芍药,也不是像牡丹的蔷薇。必须只能是一模一样的蔷薇。他认不出来,也可能是蔷薇变了?”   最后一句疑问,偏执而无辜。   温泅雪敛眸,等他最后一句反问出口,再抬起,静谧的眉目眼神一瞬冷锐,唯独声音依旧不紧不慢,淡淡:“我也有一个问题——因为蔷薇是蔷薇本身,小王子才喜欢它?还是,只有被小王子喜欢的花,才是蔷薇?”   “……”   明明是简单的问题,但那个邪魔竟然答不出来。   温泅雪:“小王子是否明白,无论哪一朵花都不是为了被他喜欢才存在这个世界的。对花而言,小王子喜欢哪个都没关系。那是小王子自己的事。他喜欢或者不喜欢,花都一样开落。”   黑暗中的声音,阴鸷苍白,偏执虚弱:“当然有关系,花可以不是为了他才存在的,但最好祈祷自己被他喜欢。这是小王子的花园,如果不是他喜欢的那朵花,又有什么资格长在那里?”   温泅雪望着黑暗,眼眸没有多少变化,是清澈不见底的幽泉:“不被小王子喜欢的花会怎么样?会被摧毁吗?”   “……”   温泅雪:“所以,小王子其实知道,自己要找的是被他喜欢的花,和那花是不是初遇的蔷薇,并无关系。被小王子喜欢才重要,是芍药是牡丹是不是花,是什么都可以。”   黑暗中的声音慌乱愤怒起来,声音压抑而危险:“胡说!他明明就只是想要那一朵蔷薇,他只想要那一朵蔷薇……”   温泅雪冷静地注视着,他什么也看不清的黑暗,许久,轻轻缓缓:“喜欢的,选择的,都是小王子,与君上有什么关系?君上为什么生气?”   一片死寂的黑暗。   在长久的黑暗中,温泅雪回到了他来时的院子。   天空一轮纤细的弯月,繁星点点。   在星月辉光洒落的荒野里,一个人影走来。   在那人影遥远之时,模糊不清,犹如鬼魅虚妄之影时,温泅雪就已经知道那是谁。   他的眼神温柔安静。   那道身影进入他的眼帘,叫他看清。   然后停下。   黑色的袍袖下是白色修身的中衣,但现在,那黑色像是经历过万千刀影,白色被道道血色浸染。   那人站在那里不动,寂静英俊的面容,浅灰色的眼眸落满了星光,也还是清澈沉寂。   他安安静静的,像海边的礁石,毫无生机,灰色淡漠。   虽然有灵魂,但灵魂空空。   却温驯地望着。   像猛兽望着唯一的饲养者。   像怪物望着,让他的灵魂空有其型的原因。   怪物本能觉得,自己不应该出现在这个人面前,不该此时此刻,以彼时的样子出现。   并不是害怕被畏惧,被驱逐,被憎恶……害怕被心疼。   温泅雪已经站在他面前了。   手指抚在他空空的,没有生机的脸上,微薄的灵魂表层。   那手指修长柔软美丽,但被这只手轻抚,是世界上最温柔的美好。   可是,被抚上的那张脸不够好,沾了血,甚至不够干净。   他想抬手,轻轻拿开那只手。   想说:你能不能等等我,能先存起来吗?   等我好了,是干净完好的时候,再触碰它。   但温泅雪望着他,那张美丽的从来冷淡幽静,像是与世界隔着一个世界,疏离旁观着一切的冷静,无喜无悲的面容。   那双乌黑纯粹,藏着天河星辰,住着旷野凌晨夜色湖泊,神秘的眼眸,微微发红,眼泪无声滴落。   问他:“疼吗?”   他本来是不疼的。   但看到那眼泪的时候,他知道疼是什么了。   像心被划了一刀,让这个人的眼泪住进去。   “我,很快就好了。”他低声很轻地说。   那个人上前,因为不敢拥抱他,因为看到了他脖颈上的红痕,身上无数的血痕,不敢碰触他。   只能不稳的手掌轻柔地抚着他的侧脸,让自己流过泪的湿漉漉的脸颊,和他的侧脸相贴。   他们站着,互不碰触。   交颈相拥了。   对方的眼泪就都顺着他的脸颊,流入他的脖颈里。   渗入颈侧的血脉里,流经心脏里。   离得这样的近。   是比任何拥抱、贴贴都更近。   好像,他们在彼此的世界里了。   ……   天上在下雪。   周围无根盛放的半透明的蔷薇藤蔓,无数雪色的花盛开。   温泅雪无声哽咽,抬手不碰触君罔极,催动自己的灵力治愈修复对方的身体。   那漫天的雪,盛放又凋零的雪蔷薇,代替他的手将对方圈在自己的世界。   如此,便可以小心翼翼保护。   ……   ……   咚,咚,咚。   门被敲响三下。   正在秘密议事,商议刺杀计划的彦炽等人,突然一惊。   下一瞬门打开了。   门外的人抬起头,露出血色兜帽下那张幽静美丽的脸。   那乌黑的眼眸眼神向来矜贵冷清,是游离旁观的冷淡,此刻却凌厉锐冷:“杀那个人,我有更好的办法。”   彦炽等人渗出冷汗的脸,露出程度不等的惊讶错愕,彼此对视,面面相觑。   ……   旋转扭曲的视角。   黑暗的房子里传来被屏罩隔绝过的声音。   “……不行,你和那个人太近了。我们无法信你。”   血色兜帽下的人,声音冷清冷淡,却听不见他在说什么内容。   黑暗的宫殿里,一声空虚的轻笑。   那些愚蠢的蝼蚁,总是犯着相同的错误,根本不知道自己有多徒劳。   画然从漩涡一样的天镜里收回视线,他站起来,仙气超脱的面容神情高傲,微微凝眉:“我去杀了他们。”   “不用。”君上说,毫不放在心上。   画然凝视着他:“我不允许任何人意图伤害你。”   那人笑了一下,笑容很淡:“我知道,师尊待我总是好的,只是……”   几分漫不经心,顿了顿,才想起后面应该说些什么。   但完全不想说。   人自然可以自己欺骗自己,但一旦被人提醒出戏,失去了自欺心境,就再也无法专心,无法兴致昂扬了。   抑郁的情绪让他连敷衍都不想,就像明明抬手就能关上窗户,但他连这么小的动作也不想做。   风雨会泡坏地板,可那又怎样?   那个人说得好像是对的。   “你要的是蔷薇吗?是只要一模一样的蔷薇就好,什么都行。还是,要的是喜欢?”   君上又说他听不懂的话了。   画然默然看着,不问不打扰。   直到雨水洒落他身上,刺痛他中毒的斑驳腐烂的肌肤,他皱了皱眉。   想起他夺舍要用的躯壳。   “君上选择哪个?”他知道该选谁,他知道该怎么样最像君上心里的蔷薇,他知道,那个人眼里目不转睛看着的是谁,“温泅雪,我想……”要。   “不行。”漫不经心,虚无空虚的,“君罔极很生气,我可是被他从头到尾拆了一遍。”   他躺坐在地上,手臂随意支撑身体,在地板上的矮榻上。   随着他话音,光亮照亮了一部分,将那具苍白如同玉石雕琢的成熟男子的身躯展露画然眼前。   黑色衣物下露出的肌理上,清晰可见刀痕,让那具病态又危险,野兽一样完美的躯体,仿佛是一块块红线缝合起来的怪物。   画然的瞳眸都一阵骤缩,他失神地望着,仿佛看到满目的血色杀戮。   被这样剁碎过的存在,现在却完好拼凑一起,还能喝酒说话。   “没关系,不用担心,他也讨不了好。但是,如果选了那具身躯给你的话,他虽然杀不了我,却会杀你的。”   画然呢喃:“你拦不住他,他杀你,你不能杀他……”   那位君上百无聊赖,没有看他,喝酒,像是自言自语:“杀不死,就像他杀不死我一样。”   画然回神,望着对方。   自欺欺人就是那样的。   两个人如果都入戏的话,彼此都会情真意切。   但有一个出戏,懒得敷衍。   另一个便也合不上轨道。   毕竟,唯一的观众都不上心,又演给谁看呢。   ……   彦炽的刺杀计划推进着,但实际上他们没有任何选择。   “我们浪费了太多时间。”   离上次那场刺杀引发的后果只剩下一天,他们只有三天时间准备。   桓真在彦炽的门外已经两天两夜。   彦炽不肯见他,但桓真不得不阻止他。   他终于找到了一个机会,堵在彦炽面前。   桓真苍白如鬼,秀丽毫无棱角的面容却从未有过的坚定:“刺杀计划必须放弃!”   彦炽冷冷:“不可能。”   桓真:“你会死。”   彦炽:“那就死。死的人还不够多吗?再有一日,还会死更多更多,就是因为我浪费了这几百年。”   桓真摇晃,闭眼闭眼,他试图冷静:“听我说,你们不会成功的,你们所有的行动一言一行都在他眼里。他都知道,他在……看着我们。”   彦炽笑了一下:“原来如此,他们是不是都知道?”   桓真:“什么?”   彦炽:“那些刺杀的前辈们,那些死了的人,那些你亲手埋了的人。他们是不是都被你告知过?”   桓真茫然:“我不记得了,我不会对所有人都说,他看着呢。”   彦炽神情冷然决绝,却笑了:“谢谢你告诉我,我现在知道为什么他们明知会死还这么做了。我现在知道,为什么这么多人会选择刺杀,会死了。因为他逼我们,他就是想逼我们去送死。他从来都没想给我们留生路。他杀了那么多人,杀到六界生灵十不存一,他太无聊了,我们就是他打发无聊的新的游戏。”   那个邪魔逼他们不得不去刺杀,要么就眼睁睁看着,邪魔释放死灵之域,继续屠戮苍生,而他们只能看着,窝囊地看着。   彦炽冷冷地笑着,眼睛亮如鬼火,他望着远处魔气氤氲的天,恍然大悟:“连你现在来告诉我,他正看着我们呢,他什么都知道,恐怕也在他的计划里。他想看到我们被逼入绝境,无能为力,徒劳无益,绝望地困兽之斗。”   彦炽从未这样效果,他大笑着,笑容凶狠而决绝,唯独没有绝望。   桓真失魂落魄,绝望苍白着脸。   彦炽:“那就看看,看看是什么结局。我宁肯死在刑天殿,也不要再跪在邪魔的脚下,再苟延残喘一百年。”   “我帮你!”桓真猛地抬头,拉着彦炽的衣袖。   彦炽回头。   桓真的脸白得没有一丝血色,整个人瘦削得如同薄纸,但脸上的神情从未有过的坚定。   “我把我知道的一切都告诉你。我同你一起。”桓真虚幻地笑了一下,无比轻松坦然,“我再也不想埋任何人了。”   ……   刑天殿的黑暗里,天镜将一切如实呈现。   彦炽说的没错,他的确在看着他们。   不仅他看着,画然也看着。   邪魔唇角扬起,虚无的愉悦,笑着:“你看,他们自己会来。这次来得要早一些,应该是因为你。”   世人都是这样的,当他们期待的仙尊转世同他们想的不一样时候,就会绝望,就会愤怒,就会失望,就会恨。   “不是,不是只有我。”   温泅雪说错了,不独是小王子不知道选择哪一朵花,世人都是这样的。   既然不是唯独他错了,为何只有他受此重罚?   纵使他错了,他的错只那样一点点,为何只有他受此重罚?   画然注视着君上,不知道对方的话是对他说的,还是……   看到男人闭上眼睛,翘起的唇角勾起虚妄愉悦的笑容,给人的感觉却像是无尽的委屈悲伤。   就像,竭尽一切试图做点让自己开心的事,假装沉浸在狂欢游戏里,双脚却还是被困在旧日痛苦抑郁的牢里,日复一日凌迟受刑。   但,谁又能困住他呢?   谁又能为他施加刑罚?   他是自己不想出来,还是无法走出来?   画然想到方才他看见的,这个人身上层层叠叠的缝合一样的伤痕,分明看到,有新有旧。   七百年前,那对师徒之间究竟发生了什么? 第197章 师尊才是龙傲天求而不得12   雷电交加。   刑天殿里却还是黑暗的。   唯有桓真的脸惨白, 白得比满地的尸体更像死人。   彦炽倒在地上,他的心口破了一个洞,蕴藏神魂的丹婴被人一剑刺碎。   桓真垂眸望着, 发现自己的手上正握着一柄剑,剑尖正滴落着血。   他脸色煞白, 和彦炽空洞扩散的瞳眸对上。   彦炽的脸上还残留着错愕不信的表情。   彦炽不信, 杀他的人怎会是桓真?   桓真自己也不信, 他看着自己的手, 脑海浮现一副画面,他方才就这样走过去, 站在彦炽的身后……   把他杀了。   心口一窒。   不对不对不对, 不是这样的,他怎么会做这种事?   究竟发生了什么?   纤长密仄的睫毛垂落, 不断颤动着,阴翳笼罩在失神的眼窝。   他在空白混乱的脑海里疯狂搜寻着, 寻找到底发生了什么。   想起来, 今晚他们计划,行刺杀之事。   ……   既然打算实行刺杀计划, 桓真恨不得将自己所知一切抓紧时间告诉彦炽, 尤其是毅恒死时候说的话,他觉得这很重要。   彦炽皱眉,重复了一句:“毅恒说,‘你师尊若在世必杀你!不然你怎么会在九幽山?’, 他是这么对魔君说的?”   桓真点头:“毅恒很肯定,画然不是仙尊转世, 然后说了这两句话。”   彦炽望着桓真, 他并非不信, 只是桓真一直寄希望于仙尊转世来解决困局,现在对方说画然不是仙尊转世,他不得不想,桓真是不是还想阻止自己。   “纵使画然不是仙尊转世,我也已经等不了了。所有人都等不了了。”   明日魔君就会开启死灵之域血洗万仙之界七日,届时还能有多少生灵存活?   他们已经把时间浪费在等待仙尊转世身上太久了,七百年对方都没有出现,没道理明日他们运气就那么好对方就能出现。   纵使等到了,谁能保证对方不是第二个画然?   桓真一怔:“我没有要阻止你,我是真的想帮你们。但我说的也是真的,画然的确不是。对了,阿雪当时也在场,他也听到了。”   彦炽沉吟:“魔君听到毅恒的话后什么反应?”   桓真脸色微白:“他的神情一下子就变了,然后……亲手杀了毅恒。”   毅恒的尸体他们所有人都见过,没有人形,几乎是一块烂泥。   可见对方当时下手的狠辣程度。   彦炽慢慢冷静,他直觉这很重要:“所以毅恒的话很可能戳中了事实?”   那两个师徒的关系和传说不一样!?   画然不是仙尊转世……   对,魔君开启死灵之域屠戮万仙之界,他们以为,那是因为魔君已经找到了仙尊转世,所以才不在乎众生死活。   但如果画然不是仙尊转世,他也还是会开启吗?   彦炽恍然且震惊。   桓真点头:“我就是这个意思。因为知道君上知道我们说的每一句话,任何隔绝都没用。包括现在他可能正在看着我们说话,所以很多时候我都不能直说,不过现在无所谓了。我是觉得,正面我们胜算极小,所以可以换一种法子……”   桓真想起来,他们当时其实在同时进行两层对话。   彦炽之前是因为绝望和极致的愤怒,所以不在乎一切,纵使知道自己的行为尽在魔君的目光下,注定以卵击石,也毫无畏惧,抱着必死的决心。   但现在峰回路转,他们未必无路可走,就算死也不该毫无价值,他就要理智思虑一下战术了。   究竟要如何在敌人知道他们所行所言的情况下,实行刺杀计划?   于是,双层对话油然而生。   第一层就是他们现在正在进行的对话,是说给正在“注视”着他们的魔君听的。   桓真要通过这个方式提醒魔君知道:画然是假的。   如果魔君正在听他们说话,说不定就能让他停止开启死灵之域,收回惩罚杀令。   桓真和彦炽不一样,他从始至终比起复仇、仇恨,更想尽可能让大家活下来,挽救更多生灵。死者已矣,沉湎无用,让活着的生灵活下去才重要。   如果迫不得己要杀,他也是为了拯救。   如果魔君没有“注视”着他们,那他们的第二重对话就能顺利进行,不被发现。   第二重对话,他们是以神魂接壤通过识海紫府交流的。   只有彼此完全互信,将自己脆弱的神魂全然敞开给对方,两个人才能在神魂紫府层面交流。   也正因桓真毫无保留做到了这种地步,彦炽才决定信任桓真。   在这第二层对话里,他们定下了真正的刺杀计划——   彦炽:我今晚会约见画然,主动提出愿意供出自己的身体,献舍给画然,以修复画然的身体。换取君上对六界生灵的宽恕,好取消开启死灵之域七日杀戮的惩罚。   桓真蹙眉:……   彦炽冷冷:然后,我会趁机控制画然。冒充画然回到魔君身边。以画然的身份,趁机将吕杨留下的毒和酒用在魔君身上,以杀他。   桓真:不行,你和画然的相似度没有那么高。魔君会发现的!   彦炽:你忘了,他的脸损毁了,我只要主动中吕杨的毒,身体就会损毁,和他一样。   桓真摇头:倘若你和画然接触的经过正好被他看着……   彦炽:所以需要你帮我,你去主动见他,替我引开他的注意力。   桓真:我来,我冒充画然,你去见魔君吸引他的注意。我待在魔君身边更久,比你更知道画然是什么行事风格。   表面上,他们还在说着第一层计划。   彦炽:“魔君知道我们要杀他,他看着我们所有人,但对方现在也没有任何行动,他在等我们来杀,这个疯子。但这也是我们的机会。”   识海里。   桓真:他知道你要杀他,所以当你去见他的时候,他的注意力会在你身上,我正好趁机去替换画然。否则他若是盯着你,恐怕你一见画然他就知道后续所有了。   表面上,桓真:“这件事,阿雪参与吗?”   彦炽抬眼:“他来找过我,我拒绝了。”   桓真不解:“为什么?”   彦炽望着桓真:“你不是说魔君在我们当中,还有人比君罔极这个储尊更可疑的吗?”   桓真蹙眉:“也许阿雪愿意和我们站在一起。我觉得最好问过他……”   “我问过了。”彦炽冷着脸,“他选择那个储尊。”   ……   桓真按着抽疼的头,他想起来了。   他们制定了完整的计划,双层的。   然后按照计划,他约见画然,趁机偷袭了画然,服下毒药,以画然的身份回到魔君身边。   那时候,彦炽也按照计划,正在刑天殿里和魔君对话。   他进去的时候,听到魔君问对方:“……如果你是小王子,你选择哪一朵花?”   彦炽嘲讽道:“何必问我?君上不是已经选择了吗?你选了明知道是假的,但最符合你期待的那朵花,那朵庸俗金灿灿的花。却不知,在正常人眼里这种颜色实在很丑,算哪门子最美的花?”   他是故意激怒对方,好将魔君的注意力吸引在自己身上,为桓真创造安全的环境。   谁知道魔君听了并无愠怒,他半躺在那里,支撑着头,无聊得像是快要死了一样:“你还没有说,你选择哪一朵花?金色庸俗,所以你选了纯白的那朵吗?”   苍白黑暗的魔君轻慢抬起手,点了一下。   下一瞬,白色的桓真站在了彦炽身后。   如果桓真在这里,那么,此刻魔君身边为他斟酒的“画然”是谁?   彦炽望向“画然”,将他的惊讶极力隐藏。   他以为,桓真失败了。   却看到,“画然”的神情也是迷茫惊讶的。   此刻的“画然”当然是桓真。   那彦炽身后的“桓真”是谁?   桓真的记忆就是这种时候混乱的。   他急忙回想,他把画然藏在了哪里?是不是画然逃了回来,冒充了自己?   心里着急起来,担心对他们的计划造成影响。   想着要怎么提醒彦炽小心。   想着魔君发现了他们的计划,他们要怎么办?   没关系,他下定决心的时候,已经做好了失败同彦炽一起去死的准备。   他不怕失败。   可是,桓真茫然而奇怪,他明明是站在魔君身后边的,为什么当他看向身边的时候,却同时发现,自己的视野前方站着彦炽?   既看见魔君,也看见离魔君很远的彦炽,不该同时看见的两个人。   他好像分裂,混乱了。   他同时是画然和桓真。   画然站在魔君身边,看到远处的彦炽身后站着的桓真。   桓真站在彦炽身后,看着最前方站在魔君身边的画然。   他同时看着两个他。   听到,魔君说:“小王子选择了纯白的花啊。”   看到,彦炽身后的桓真张开手,手中出现一柄剑。   平静上前一步。   他是画然,他当然要对彦炽示警:“小……”   彦炽错愕回头。   他是桓真,他在彦炽回头的那一瞬,将剑捅进对方的紫府,嘴里还说着,画然的提醒:“……心。”   他是画然,他是桓真……他是谁?   桓真惨白如鬼的脸,瞪大失神的眼睛,望着被他亲手所杀的好友彦炽,他仓皇回头望向魔君身边,魔君身边空无一人。   哦,他是桓真。   “怎么回事?怎么了?我怎么会?你做了什么?”   他明明已经不怕死了,他明明已经做好了失败,一起去死的准备了。   为什么,竟然还会有比死更可怕,更绝望的事情?   桓真的质问都是虚弱的,好像被杀死的不是彦炽,是他自己。   好像他自己被杀死了千万次那样虚弱。   他宁肯自己死了,也不想死的是彦炽,还是他亲手杀的。   人原来在绝望的时候,是平静的。   但那不是平静,那是灵魂摇摇欲坠,是死一样的虚弱无力。   他的身体他的心沉重,坠着他的灵魂千斤重一般沉下去,让他的声音那样虚弱。   终于,细若游丝的声音,愤怒绝望恨极,崩溃:“你做了什么!你究竟做了什么……”   魔君在笑,又薄又长的唇唇角高高上扬。   闪电和雷声,让这方黑暗被照彻。   邪魔不喜欢光,他唯独接受这样的光。   黑夜不需要月亮和星辰,只需要闪电,雷火。   “哈哈哈哈……”魔君快活地笑着,阴郁压抑的声音低沉极了,让他像深潭下的恶龙死尸,像天真的邪恶化形的小孩。   “发生了什么,你自己看啊。”   闪电照彻刑天殿。   桓真木然回头,脖颈僵在那里,秀美的琥珀色瞳眸一点一点睁大,盛满绝望和惊惧。   刑天殿永恒的黑暗之处的景象,清晰倒影在他的眼眸里。   那是……   无边无际的尸体。   各种各样死去的尸体。   每一个尸体都很眼熟。   他埋葬过他们。   每一个尸体旁都站在一个人,和他一模一样的神情,在杀他们……   桓真的心跳静止,他,全想起来。   四百年前。   他是第一波被接来昆仑虚的祭品。   他还是个婴孩。   那个人给他取名桓真。   亲自教养他长大。   “……桓真,师尊是世间最温柔,最好的人。像水一样清澈温润,像春风一样温暖,像月光一样皎洁……像月光不好,太远了。是像雪一样的纯白美丽,不,雪也太冷了。”   那个人一开始,起初待他很好,说话总是轻声漫语的,只是稍微有些神经质。   直到他七岁的时候,对方看到他将石板路上要被晒干死了的蚯蚓放回泥土里。   “……你在,做什么?”   桓真不明白:“君上不是想让我做一个善良温柔的人吗?这只蚯蚓要死了,我想救他。”   但是,那个人第一次大发雷霆,说了许多他听不懂的话。   虽然听不懂,有一点他却明白了。   那个人用厌恶憎恨的眼神在望着他。   那个人好像,并不是真的喜欢善良的他,他的善良。   像水一样清澈温润,像春风一样温暖,不像月光遥远,不像雪冰冷。   那个人不喜欢。   那个人,憎恨着。   “……这是我的,谁准你把这些给其他存在?”   桓真不明白,只对一个人清澈温润的水,只属于一个人的温暖的春风,是不存在的啊。   春风和水,就应该为众生带来生机,润泽庇佑万物,就如同那位死去的仙尊。   于是,桓真就这么做了。   他努力救护着昆仑山的所有人。   但那个人并不喜欢,那个人玩弄着他们,像老虎玩弄着食物。   他离间桓真和那些人。   他逼那些人进入他的陷阱,逼那些人走向死路。   他逼桓真……亲手杀了他们。   第一次杀人的时候,桓真是清醒的。   “……你来动手,你杀了他们,我就饶他们的神魂,否则,如果我动手那就是魂飞魄散,不入轮回。”   那个人饶有兴致地,恶意地笑着,对他说。   桓真,答应了。   交易的内容只有他们两个人听到。   他麻木地一个个动手杀那些人的时候,那些人个个都难以置信望着他。   憎恨,不信,痛苦,绝望,迷茫。   五个人,五双眼睛。   每个人,桓真都曾竭尽全力去保护过。   每个人都曾经毫无保留地信任他。   如果邪魔的交易是,桓真去死,换来饶恕其他五个人,桓真会欣然答应。   他生来就是要成为一个至纯至善的圣人的,在他小的时候,他甚至被拔除了恶念。   因为那个人说他的师尊,是世界上最好的人,是一个完美的圣人。   他得像仙尊。   可是,他终于像一个圣人了,即便这么痛苦,他也连憎恨都生不出,可那个人为什么还不满意?   不喜欢?   那个人笑着欣赏着他的痛苦,带着极致的憎恨和欢愉,像孩子一样天真残忍。   如果我的存在无法救任何人。   如果我的存在,不能让邪魔获得慰藉,保有善意。   如果我的存在,本就是用来制造死亡和痛苦,饲养邪魔恶意的,那我还有什么存在的理由?   他并不介意是替身,或者是祭品。   他甘愿被拿走人性的恶念,他欣然做一个圣人好人,他想要成为水一样清澈温润,像春风一样温暖的美好的存在,他想救人,想让世界变得美好。   他可以不仇恨,不复仇,被误解,向前看。   但是,邪魔制造出纯粹的极致的纯善和美好,不是因为喜欢,是因为憎恨。   桓真用那把杀了五个人的剑,杀了第六个人,杀了他自己。   他没有存在的意义和价值了。   他死的时候,听到那个人说。   颓靡,虚弱,苍白,无趣,渐渐死去的深潭里的恶龙一样的声音,无辜茫然不解,委屈,说:“我的师尊,是世间最温柔,最好的人。像水一样清澈温润,像春风一样温暖……但是,为什么水不能只对我清澈温润?春风为什么不能只属于我?”   桓真死了。   然后,又被复活。   他不是他自己,他是假的。   他活着的时候就是假的,他死后更是假的。   他终于明白,那个邪魔为什么憎恨他。   那个人到底在憎恨什么?   那个人爱着,也恨着一个人。   爱对方的善意和温暖,恨对方的善意和温暖。   世间的爱都是这样的,起初是因为什么而狂热的痴爱着,最终便因为什么而憎恨,而失去,而冷却。   于是,桓真被制造出来了。   他是邪魔捏造出来的,邪魔爱的人最极端美化后的样子。   是邪魔眼里,对方最好的一切汇聚起来的结果。   是邪魔所怀念的。   但是,邪魔不喜欢。   但是,这也是邪魔最憎恨的。   “……即便痛苦,人们也不愿意怨恨所爱,当你就只有那么一丁点所爱的时候。但怨恨是不会因为不愿而消失的。只会越来越多,越来越多,成为沼泽,成为深潭……”   那怎么办呢?   将爱和恨切开吧。   在深潭成为深渊,成为魔域,成为地狱前。   将美好和憎恨割开吧。   让丑恶的,让怨恨,让憎恨,让一切糟糕的阴暗的丑陋的都归于黑暗,归于死亡。   所以,将爱也分割吧。   制造一个祭品,来承载所恨。   桓真,他的存在,就是用来憎恨的。   邪魔给他所爱的极致的完美的一切。   “……我师尊善良又温柔,他握着连我自己也厌恶的我,握我伤痕累累粗糙难看指缝发黑的手,教我写字,他救我……我……我爱他……”   炽热的颤抖的自卑的不敢说出的。   说出的时候,血液、眼眶、声音、指尖、心脏都潮热颤栗的,无人时刻,时过境迁,死亡缄默里。   仇恨,秽物所生的阴暗,无论多少次都会颤栗无助哽咽。   所以,——   所以,善良又温柔的桓真,不断试图救所有人,但,所有人最终都会因他而死。   “……我的师尊,会亲手害死,得亲手害死,那些他想救的人!”   颤栗无助哽咽的声音,转而泄出痛快和高兴,流泪但满足的快活,是用恶做成的单纯的小孩。   好像活着的意义就是这样。   他爱师尊,他想杀了师尊,他想报复师尊,他爱师尊,他想让师尊痛苦,他爱师尊。   他一遍一遍看着,无数师尊死在他面前。   但没关系,他知道那不是他师尊,就像他不是他,他是分割出来的恶,恶爱师尊。   恨意怨念负面,不就是这样的吗?   四百年。   十八个人。   九次,因为第一次一次性死了五个,有点浪费。   桓真每崩溃一次,每死一次,他就让他重生一次,失去记忆。   反反复复徒劳地拯救,徒劳地绝望,徒劳地崩溃,徒劳地痛苦,徒劳地死去。   邪魔以此,勉勉强强地挨过了漫长的刑罚一样的没有师尊的时间。   最后一次,是七百年后的第一次。   那一天原本平平无奇。   这次的刺客是一个鬼族。   他让桓真挖了对方的眼睛。   桓真又崩溃了,每杀一次人,他就会想起曾经全部的记忆。   然后,邪魔熟练地拼凑好桓真的尸体,又一次将他复活。   但因为这次的刺客和桓真关系很好,桓真太痛苦了,他给自己选择的死亡方式是挖了自己的眼睛。   啧,修复起来有点难。   于是,邪魔随手挖了另一个人的眼睛补给他。   啊,是琥珀色的,师尊以前也给了他一双琥珀色的眼睛。   刚修复好的尸体就是麻烦,因为记忆正在重新篡改,和神魂不符。   桓真看上去一点也不像师尊,冷漠地走了出去,看上去高傲得目中无人。   师尊会冷漠吗?会高傲吗?会目中无人吗?   不记得了……   邪魔小心翼翼地想了一下,想了很久,模模糊糊想起,他的师尊是个什么样的人?   他是分割出来承载恨的,美好的记忆被分到的很少。   他努力从零星处回忆着——   “……像月光一样皎洁……像月光不好,太远了。像雪一样的纯白美丽,不,雪太冷了。”   “君上,新的祭品来了。”   第七百年的祭品来得尤其早,基本在桓真刚出去的时候,他就来了。   最好别遇上了。   遇上了也没事,会死得早一点。   然后,平静冷淡的声音,在黑暗中唯一的光束里,就那样响起:“小仙温泅雪,见过君上。”   邪魔怔然,抬眼望去。   看见一双乌黑纯粹,像星月一样遥远,像凛雪一样静冷的眼眸。   和他的师尊,一点也不像。   不像。 第198章 师尊才是龙傲天求而不得13   温泅雪乌黑纯粹的眼眸静静望着前方, 神秘的幽静,像天河尽头沉睡着月亮的泉眼。   “杀了君罔极。”对面的人说。   温泅雪平静:“理由呢?”   “那个人藏在我们当中,君罔极的可能性最大。”   温泅雪:“他不是。”   “他是不是, 得验证才知道。”   温泅雪:“怎么验证?”   “今晚的刺杀计划一定会失败,我会死。”彦炽冷静地看着温泅雪说。   温泅雪眉眼毫无波澜,即便对面的人说出这样的话。   说的人自己都毫无波动, 听的人为什么要惊讶不解。   彦炽对温泅雪的冷淡没有任何异议,依旧冷静:“老实说,我对这里所有人都不信任, 我在这里两百年了, 见过无数人死亡, 每一次刺杀都失败得极其彻底。彻底的意思是, 没有给那个人造成一丝一毫的伤害,而这是绝不可能的。   “虽然这么说会显得有些自负, 但是, 能出现在昆仑虚的人, 都是万仙之界最强者, 不乏智谋武力头脑强大的天才。如果这样的一群人都没有能力撼动对方一点点,那么我们最好趁早躺平自裁。因此,我们有约定, 前辈们的刺杀计划从来不追求一次性杀死邪魔, 而是以命创伤祂。   “但事实是,全军覆没, 没有任何反馈。由此,我们得出了一个结论——刑天殿里那位不是祂的本体, 祂的本体藏在我们当中。所以, 不管是重创还是杀死刑天殿的那位, 都没有任何用处。祂不会真的死去。”   温泅雪静静听着:“为什么告诉我?不是怀疑所有人吗?”   彦炽:“因为我要死了。我观察过所有人,只有你是我可以相信的。”   温泅雪:“为什么?”   彦炽:“我出自忘川鬼族,我们忘川鬼族有一种禁术,可以看到任何生灵三天后的寿命。你是唯一的活人。”   温泅雪眨了一下眼:“意思是,你们所有人三天后都死了,除了我?”   彦炽:“不是,不是三天后,是,一直如此。”   温泅雪:“……”   彦炽:“桓真,他是死人。一直都是死人。”   雷声轰鸣。   闪电击碎黑夜。   温泅雪眼前忽然闪现,他在昆仑虚第一天见到的那位和自己和桓真一模一样的师兄。   为什么他会一直介意对方的身份?   彦炽:“桓真不知道自己死了。我因此一直怀疑他。但他一直在救人,阻止我们去刺杀,他知道刑天殿是陷阱。”   电闪雷鸣。   温泅雪望着彦炽:“知道是陷阱,知道祂杀不死,知道自己会死,你还要去?”   彦炽:“你说反了,我是知道自己要死了,所以才决定去的。你听着,当刑天殿的那位受伤的时候,祂藏在我们当中的本体也会受伤。到时候你趁机找出祂的本体。我希望我死得有意义,和前辈们一样。”   温泅雪:“桓真呢?”   彦炽:“桓真不会‘死’,祂不会让他死的。有必要的时候,可以通过桓真欺骗祂。如果可以的话,在一切结束的时候,我希望你能给桓真一个解脱,告诉他,他一直都是很好的朋友。”   彦炽是以鬼族入梦的形式来找的温泅雪。   “所有人都不可信,哪怕是开放识海。你只能相信你自己。如果三天后你看到活着的我,不要相信。他能让桓真不死,就能让我也不死。”   温泅雪:“所有人三天后都死了,只有我活着,我难道不该是最可疑的吗?为什么你反而相信我?”   彦炽:“所有人都看得出储尊喜欢你,就算他一个字都不说,他只是站在那里看着你,所有人就都知道了。几百年来储尊从未出现过,他出现,因为你来了。他是因为你而出现的。如果储尊就是祂的本体,祂本体注视着的人,爱着的人,除了那个人,还能是谁?”   这才是彦炽选择相信温泅雪的原因。   彦炽:“三天后,看到君罔极身上有没有伤你就会知道,他是不是本体。如果他是,我相信您会知道该怎么办。”   但,彦炽他们还没有来得及行动前,君罔极就已经受伤了。   ……   雪夜之下。   君罔极愈合得很快。   即便如此,那些伤痕还是触目惊心。   脱掉上衣的身体,猛兽漂亮流畅的肌理被破坏,让温泅雪的的手无从落下。   他已经治疗过了,也还是无法完全抹去。   让人看着看着,生气起来。   想要杀死制造出这些痕迹的存在。   君罔极低声:“我自己弄的。”   罪魁祸首,温驯地承认。   温泅雪看着君罔极。   漫天飞雪的夜空下,清泉浸润过的星辰一样的眼眸,从漫不见底的湖底浮现上来。   从疏离旁观的另一个世界里走出来。   从遥远的宇宙星河,从凛冬的大雪里盛开的花蕾。   真切地望着他眼中的君罔极,声音很轻:“他们说,你是那个邪魔的真身。”   君罔极:“我不是。”   温泅雪轻轻地,专注征询,矜持好奇地望着他:“那你是什么?从来没有储尊,他们说,因为我来了,你是为我而出现的。你是为我出现的吗?”   “不记得。但我不是他。”淡漠的眼眸沉思,没有过去的迷茫,但眼底清澈沉定,看着温泅雪,“我是君罔极。我,找温泅雪。”   他是灵魂轻薄,没有任何记忆的存在。   但他记得,他是要到温泅雪的身边去的。   万水千山,无数世界,任何地方,温泅雪在哪里,君罔极就在哪里。   温泅雪看着那双浅灰色的眼眸,淡漠的,寂静的,出尘的。   是危险的猛兽,是温驯的大猫,是无边宇宙无数世界里只此一个的猫猫花。   手指轻轻抚上那张脸。   他浑身上下,只有那张脸是完好的,唯一的一道伤痕是旧的,在左脸靠近眼尾和颧骨的地方,红色的伤痕,好像没有被好好医治过。   即便是温泅雪也无法治好。   他一定故意不想被治好。   那张本就十分俊美的脸,因为这道伤,有十二分英俊。   这样,他找的人如果是他的爱人,看见他第一眼,无论多少次都会再一次心动。   温泅雪:“我们打算刺杀那个人,身上出现同样伤口的人,就是那个人的本体。”   君罔极微微皱眉:“不可以,祂杀不死。”   温泅雪:“你怎么知道?”   君罔极认真:“我杀过了,刚刚杀的。剁碎了也不会死,伤口会原封不动出现在自己身上。”   温泅雪望着他的眼睛,眸光清透清灵,这个人好像完全忘记了自己被人怀疑,也忘记了温泅雪刚刚说过的话,怪物受伤了,本体也会受伤。   温泅雪轻声缓慢:“笨蛋,要让别人相信你不是魔君,就不能告诉对方这句话。”   怎么能在被怀疑的时候,还说出这样满身疑点的话。   君罔极浅灰色的眼眸,像海底沉敛的灰色的月光清澈:“很危险,你不能去。但我不是他。”   不想欺骗温泅雪。   不想温泅雪受伤。   他不担心自己被怀疑。   他知道,温泅雪相信他。   就像,所有的猫猫们都知道,饲养者爱着他。   虽然还没有说出口,但被人信任着,和被爱着是一样的,能感觉得到。   因为感到安全。   温泅雪很轻地笑了,那张幽静冷淡的脸,万千星河如落雪,入他眼中湖泊而来。   “有什么办法,不被那个人听见我说什么吗?”   君罔极:“有。”   ……   温泅雪披上红色的斗篷,那红色是君罔极衣服上的血提取出的。   君罔极身上的血,有一部分是他自己的,绝大多数是刑天殿那个邪魔的。   温泅雪穿着这样的衣服,趁着夜色去敲了彦炽的门。   “杀那个人,我有更好的办法。”   彦炽看到温泅雪竟然敢就这样直接走到自己面前来,说这样的话,顿时错愕惊讶。   温泅雪应该是知道的,他们一举一动都在邪魔的注视下。   梦境里不是已经说清了吗?他们明日都会死。   温泅雪静静望着他们:“我知道他在看着我们,他也会听到你们说的话,但我接下来说的话,他听不到。所以,你们只要控制好自己的反应,听我说就好。彦炽不是知道我是谁吗?那就相信我吧。我知道祂的本体是谁。”   彦炽:“……”   温泅雪幽静的面容,眼神凌厉锐冷:“我知道怎么杀他。”   彦炽:“……”   温泅雪:“照我说得做,第一步,拒绝和我合作,拒绝信任我,怀疑君罔极。第二步,相信桓真,按照桓真的计划做。第三步……”   ……   刺杀那一夜。   彦炽和桓真分开,由桓真去找画然,替代画然的时候。   他想起了温泅雪说的第三步。   “……第三步,无论你和桓真注定的计划是什么,那一夜你的角色,我来替你。”   彦炽想起那一夜,温泅雪说得话,感到骇然。   他当时差点顾不得那正在“注视”他们的存在,质问温泅雪为什么要这么做?   好在彦炽及时想起,温泅雪无法入梦找他,才选择这时候主动找来,但他完全可以入梦找温泅雪问清楚。   梦境里。   温泅雪看着他:“你不是说,你看得到我的生死吗?既然明日我是活着的,那你就该相信我,照我说的做。”   他们的计划从一开始就会失败,彦炽是知道的。   他本就是来送死的,为了找到邪魔的本体。   但现在,温泅雪说他来替他,温泅雪说,他已经知道本体是谁了。   甚至知道,怎么杀他。   温泅雪:“替代你在那时候出现,就是必须之径。”   ……   ……   刑天殿。   雷电之夜。   桓真想起了过往四百年发生的一切。   想起,他见到画然的第一眼,就被邪魔控制。   想起他杀了彦炽。   想起他害死了所有他想保护的人,想起,他已经死了很多次。   他举起剑,摇摇欲坠地指着邪魔。   每一次,每一次,在悔恨痛苦崩溃里,他想杀的都不是自己,而是那个制造了一切悲剧的邪魔。   “我怜悯你,我甚至想救你。”桓真泪流满面望着邪魔。   他的剑颤抖不稳,因为他被拿走了恶念,他连恨连杀意都生不出来。   但他应该杀了对方。   在第一次崩溃的时候,在杀了那五个好友的时候,他不应该自裁,他就应该杀了对方。   邪魔垂敛了细长的眼眸,阴郁虚无颓靡空无地望着桓真。   他轻声如同自言自语呢喃:“啊,连最善良最温柔的师尊,也会想杀我。我就知道。”   桓真崩溃:“因为你活该去死!你该被千刀万剐!”   “呵。”邪魔垂敛眼眸,望着桓真,微微笑了,苍白的脸上毫无温度,像个无辜的可怜的被抛弃的受害者一样。   桓真那张秀丽温柔毫无棱角的脸上,竟然也可以有那么冰冷的神情:“我曾经想,你是可以被感化的,我以为因为我不是真的,所以我做不到,我以为只要仙尊真的回来了,有人能改变你。我错了,你只配有一个下场,就是死!”   邪魔的唇角缓缓扬起,病态的温柔:“啊,每一次你都这么说呢。”   每次桓真想起,是他自己害死了那些人的时候。   “你就意识到你的善良是错误的,是懦弱无用。你就……想杀我了。这证明什么呢?证明错的是师尊啊,师尊对我的善意和温柔,从来都是假的。一遍一遍地证明了。是师尊先令我失望的。”   祂缓缓抬起手,打算杀了这样让他失望的桓真,这样让他伤心的……   脚步声从容响起。   画然站在他身后。   这让魔君顿了一下,祂问:“你去哪里了?”   画然淡淡地说:“你等为师很久了吗?”   魔君的声音温和下来:“嗯,我一直都在等师尊啊,一直一直等着。”   画然望着崩溃执剑的桓真:“等到了做什么?杀吗?”   最后两个字轻忽轻慢。   魔君回头望向身后的人,看到他的脸,即便是那张苍白危险诡谲的脸,也一瞬温和清澈如少年。   “师尊的脸好了?”   那个人垂眸静静望着魔君:“嗯,怕你认不出来。”   魔君目光盈着清澈柔和:“我怎么会认不出师尊?”   那个人静静望着他,目光幽静温和而遥远,平静地说:“认不出我也不会怪你,毕竟,你从未见过为师。”   魔君失声微怔:“……”   温泅雪静静俯视着他,轻声:“谙兮的眼睛能看见了,为师送你的眼睛,你不喜欢吗?”   魔君一片空白望着他:“喜欢的,但,看不见师尊的眼睛要来有什么用?”   声音平静,又颤抖虚弱。   为什么魔君从不在意昆仑虚里那些祭品像不像师尊?   因为,魔君从未见过他的师尊。   他是个小瞎子,天生无眼,连神魂也缺失了视觉,所以任何灵丹妙药他都看不到。   温泅雪平静:“所以,你把那双眼睛挖了?”   那双眼睛,魔君想起,七百年师尊送他的,他满心以为当他睁开眼睛的时候就能看到师尊的样子了。   但是,他睁开眼的时候,他没有师尊了。   他的师尊死了。   魔君天真地说:“嗯,我挖了。因为,小谙从前和师尊初遇的时候,就是个小瞎子啊。小谙做得不对吗?小谙又惹师尊生气了吗?”   那是双琥珀色的眼睛,他把这双眼睛给了死而复生的桓真,但眼睛的神魂还在他身上,桓真看到的就是他看到的。   所以,彦炽即便是在神识里和桓真说话,他也是能看到听到的。   温泅雪平淡地说:“没关系。那双眼睛本就是七百年前,为师挖了自己的眼睛送你的,你把它还给你眼里的为师,只多是扯平。不亏不欠。”   邪魔本就苍白的脸瞬间白得透明,他本就不用呼吸,那一瞬却像是活人溺水窒息一样,眼瞳颤抖着:“那是,那是师尊的眼睛?不可能,那怎么可能是师尊的眼睛?师尊挖了自己的眼睛给我?”   眼泪从他的脸上水一样流下。   他转头去看桓真,又去看温泅雪:“把我师尊的眼睛还给我……对不起师尊,我不知道,我不知道那是你的,我以为,我以为……师尊怎么会把自己的眼睛给我?师尊怎么可能……”   他想起,七百年前:“师尊不可能把眼睛给我的!”   温泅雪:“因为知道我这一去会死,再见无期,想你从未见过这世界,所以把自己的眼睛留给你。我待你这样不好吗?你在这里,反反复复,是在杀我吗?”   魔君不住摇头,灰色细长的眼睛睁得幼圆,无辜病态地仰望着温泅雪,眼泪不断落下来,汇聚到他瘦削的下巴:“不是小谙想杀师尊,是师尊,要杀小谙。”   低哑的声音,虚幻的温柔深情,带着无尽的委屈和悲伤。 第199章 师尊才是龙傲天求而不得14   七百年前, 发生了什么?   给君罔极疗伤的时候。   “我做了一个梦,梦到我是个瞎子。”君罔极垂着眼眸,对温泅雪说。   温泅雪看着他:“你能做梦了?梦到了什么?”   “梦到你教我写字。”   温泅雪:“你怎么知道是我?”   “看见的。”   温泅雪托着侧脸:“可你梦里不是瞎子吗?”   君罔极:“嗯。”   人在梦里,有时候视角会很奇怪, 自己像是不存在的, 旁观着一切。   被旁观着的某个人,像是自己, 又好像不是。   他看见的那个自己, 是个瞎子,瞎子什么也看不见。   他看不到的自己,那个旁观的视角却看着一切。   君罔极抬眼, 浅灰色的眼眸安静看着温泅雪:“我应该梦到了祂的过去。”   温泅雪看着他:“祂受伤了你也会受伤, 你梦到祂的过去,在梦里看到你是个小瞎子,看到我在教你读书……你知道, 自己在说什么吗?”   那张骨相呈现幽峻寂冷的脸, 神情毫无锋芒,是温驯的:“我不是他。”   就好像一个长得像怪物,看起来像怪物,有怪物的记忆,伤到了怪物他还会流血的……猛兽,在人人仇恨怪物, 想要杀死怪物的时候,带着满身的疑点、和怪物一样的伤口和血迹,乖顺地回到主人面前, 毫无防备地将自己的发现展示给主人知道。   所有人都知道, 如果一个东西长得像草莓, 吃起来是草莓的味道,那它就是草莓。   这时候,主人要怎么办呢?   看起来像“草莓”的怪物说,自己不是草莓,是一朵花。   温泅雪静静望着他:“为什么知道自己不是?”   君罔极淡漠的眼眸清澈,是旧日的月光纯净:“我不做让温泅雪伤心的事。”   在他空白微薄的灵魂里,有好好记住这句话,这句认真记住的本能。   无论多少次,他都不会伤害温泅雪。   像温泅雪的人也不伤害。   他不能理解,也不明白,邪魔的所有行为。   “梦里的我,不好。他不听你的话。我不会,他做的事我不做。”   温泅雪笑了,静静地专注地望着他,乌黑的清泉一样的眼眸里温柔漫溢而来,轻声:“我知道。”   第一眼温泅雪就知道。   他说:“梦里的我,待梦里的小瞎子好吗?”   ……   “……不是小谙想杀师尊,是师尊,要杀小谙。”邪魔虚幻的温柔,委屈和悲伤。   温泅雪只是静静望着,眉眼宁静无动于衷。   想起,君罔极讲述的梦境:“……梦里的那个我,不听你的话,做了很多坏事。最后遮掩不住败露,梦里的你很生气,失望……”   温泅雪缓缓地说:“为师杀你,你做了什么要被杀?”   邪魔惨笑着,天真又凄然:“我做了什么都是为了师尊,都是因为我……我爱、我爱师尊啊!”   隐忍泣血的压抑声,撕扯又喑哑,泄露满腔爱意。   温泅雪:“凌薇仙者觉得你戾气太重,不赞成我收你为徒,留你在昆仑虚。你转眼掳走仙者年幼的女儿,将她和地狱十恶不赦的罪人调转灵魂和命格。害她无辜背负罪人的恶业,每一世都命运悲惨凄苦而死。而本该受罚赎罪的恶人却得到天生仙根,享福禄长生。这是爱我吗?”   邪魔凄然流泪大笑着,英俊的面容恶狠狠得毫无悔意:“那是他活该多嘴多舌!他不是仗着他和他女儿生来就可以是上仙,看不起我是个出身罪海魔族吗?我就叫他尝尝比罪海魔族更卑贱的出身,更坎坷的命运。”   温泅雪平静:“得罪你的人是凌薇仙者,你报复为什么不调换他的命格,动他与你素不相识的女儿?”   邪魔理所当然:“动他那么大的动静,师尊不就发现了?况且动他哪里有动他珍爱之人更叫他痛苦的?”   温泅雪:“我是这么教你欺软怕硬,迁怒无辜的?”   邪魔慌忙摇头,眼神无辜委屈至极,红着的眼睛眼泪没有停止过:“可她算什么无辜?凌薇和他女儿不过是仗着会投胎……”   温泅雪:“他也曾是凡人,辛苦修行累积万载才飞升,他的女儿也不是平白生来就是上仙,她几世累积功德修炼灵体,于凌薇有前缘恩情,于是才降生为凌薇之女。你打从心底里觉得不公,于是本来公平公正的事,因为你觉得不公的报复,最终真的不公。”   邪魔初听真相怔忪无措了一下,很快睁着委屈的泪眼,悲愤偏激地望着温泅雪:“那我呢?我出生就是个罪人吗?人的命运是出生就注定的吗?无论怎么努力都没有用,因为都已经被审判注定了!那师尊为什么还要收我为徒?这也是对罪人的惩罚吗?”   温泅雪一瞬不瞬望定他:“你的确是极恶命格,是天地之间恶的化身。对你的处理自古一直有两种观念相持不下。一种认为善恶和黑白一样,本就是定数,如同世间万物一样不增不减不死不灭,于是认为,应该第一时间击溃你,将你元神击碎,极恶便会散若沙尘,分散在每一个生灵的灵魂里。这样,虽然世界浑浊,却因为恶被分散,与众生之恶融为一体,不至于造成太大的后果。让众生为蚌,以血肉和灵魂研恶为珠。   “另一种认为恶是一种生命,也许与其他生灵一样是可以被教化被改变的。就像你质问得那样,如果人的命运一出生就注定了,就已经被审判,只是来服刑的,这一生又有什么好努力的。为师收你为徒,就是因为相信,并不是命格极恶你就注定是坏的。相信,以诚以善教你,你未必不能是个好人。”   但魔君的所作所为却已经证明了,他竟是错了。   邪魔失神,笑着:“以诚以善教我,我未必不能是个好人?我不想这么坏的,我可以不这么坏的,我不是一开始就坏的……”   ……   雪夜之下。   温泅雪说:“梦里的你不好,梦里的我大抵也是不好的。他收一个屠戮了世界的坏蛋为徒,既未能成功约束教导他,又不能在他作恶之后解决他。”   君罔极:“不是,你很好。梦里的你也很好。梦里的我,他不是一开始就坏的,梦里的你被骗了……”   那个小瞎子一开始很可怜。   无父无母,无亲无故。   一无所有。   甚至还是个天生没有视觉的小瞎子。   初遇那个小瞎子时候,他张牙舞爪,对一切抱有敌意不信,但谁又能要求一个小孩子在恶劣的环境下学会友善礼貌?   无迹仙尊受命于天道,前去教导恶魂。   为他取名,教他习字。   不介意他的恶习恶性,耐心教导他。   “……他一开始很听话,在你面前装得很乖。就算被人讥讽不喜,他也没有任何发作。”   因为,那时候的魔君害怕他的师尊,怕师尊看穿他的本性,发现他不是个好孩子。   怕师尊因此不喜欢他,讨厌他。   他希望师尊喜欢他。   因为他好喜欢师尊。   温泅雪:“后来呢?因为梦里的我待他不好,他才变坏了吗?”   君罔极:“不是,因为相反,你让他觉得安全……”   魔鬼一开始想,倘若有人待我好,救我,爱我,我必将倾尽一切爱他。   那个小瞎子一开始想,他好喜欢师尊啊,师尊待他这样温柔友善,他一定要一辈子待在师尊身边,当一个听话的让师尊满意喜欢的善良温暖的好孩子。   魔鬼后来想,若是有人爱我,救我,护我,待我好,我要用尽我的一切拉他下地狱。   那个小瞎子后来想:不够不够不够,师尊待我为什么不是我希望的那样?   当一个快渴死饿死的时候,被给任何食物都会珍惜不已,唯恐失去。   但当这个人被喂饱了,他就开始觉得,这些并不好吃,这些不是我想要的,我想要更珍贵的食物。   小瞎子想,师尊待他当然是好的,可师尊也待别人这样好。   小瞎子从前小心翼翼,卑怯不安,唯恐被师尊讨厌,收回给予的好。   小瞎子后来被养得英俊矜贵,他确信自己是值得被爱的,既然师尊不能给他他想要的爱,那师尊爱不爱他又有什么关系?   从前那些小心翼翼唯恐失去的好,他已经不在乎有没有了。   “……他不再隐藏他的坏,不是你待他不好,是因为你待他好。”   好到,他习惯了,以为自己可以不在意。   小瞎子很爱师尊,他对师尊的爱,就像人想要吃到更美味的食物。   比起师尊会不会喜欢他,更在意他自己的感受。   他开始觉得,师尊和他想的不一样。   师尊那么强,所有人理应臣服惶恐低首,他们怎么敢平常对待?   他觉得,强者就该高人一等,就该高高在上,就该特别。   但师尊却不在意。   他不喜欢。   师尊不在意的,他替师尊在意。   他要让师尊得到应有的荣光。   于是,对师尊不够恭敬,杀!   不听师尊的话者,杀!   让师尊烦心忧劳者,杀!   挡了师尊的路者,杀!   让师尊不开心者,杀!   师尊喜欢对方,胜过自己的,杀!   影响他掌控师尊者,杀!   杀到,师尊发现了他的真面目,他也不慌不忙,甚至反而舒一口气,觉得终于不必虚伪隐藏。   “我是,为了师尊,因为我、我爱师尊。”   他用真正的自己,颤抖地炽热地委屈地坦然地说。   ……   【这个世界不存在错误的爱。   因为,爱是一种危险的力量。   能让柔弱变得可怖。   能把一切错误,修饰得美丽。   哪怕是恶,是罪。】 第200章 师尊才是龙傲天求而不得15   刑天殿内。   雷鸣电闪, 照彻黑暗。   温泅雪垂眸俯视着地上苍白泣血的魔君,声音平静淡淡, 说着和声音不符的温柔字句:“你会变坏, 因为你爱我,为我付出许多,但我……却并不领情。”   魔君痴望着温泅雪, 嘴唇轻颤:“……”   眼泪成珠滚落英俊苍白的脸颊。   温泅雪:“昆仑虚和整个万仙之界,越来越多的人命格被改, 动辄死生, 或陨灭, 或重伤, 或入轮回历劫。冥伯丘之主神魂受伤,须得十万年的桑榆神树来修复神魂。为了养这棵树,我须得闭关十载,不能陪你历练,于是, 你直接砍断神树, 调换对方一味灵药, 导致对方神魂恶化,不得不兵解入轮回重养神魂。”   魔君眸光含泪,一半楚楚一半狠戾:“师尊若要救她,就得损耗一半神魂与她, 师尊的神魂是我的,师尊一根头发丝都是属于我的。别人凭什么让师尊至此?她该死!本事不济连自己的神魂都保不住的废物,早该退位让贤。耗损神魂那么疼, 数十万年不得恢复, 她乖乖死去轮回, 师尊就不会有丝毫损伤了。师尊就能平安康健!我不允许任何人伤害师尊,哪怕是师尊自己也不行。”   他眼中脸上神情,全是炽热狂恋。   闭上眼睛,泪流满面,眉尖颤抖,捂着脸:“可是,师尊发现了,却要杀我!”   温泅雪的脸上,始终无波无澜,冷淡无情:“冥伯丘之主轮回,本该她所固守的上古阵法方位失守,界外邪神入侵,万仙之界死伤惨重。最重要的是,那棵桑榆神树本是用来修复天柱的,神树被你弄死,天柱根基彻底破坏,万仙之界摇摇欲坠。我是不需要耗损一半神魂了,却要赌上整个寿命元神,以身补天,坐守阵法,直到元神耗尽。”   魔君哭哭笑笑:“我明白了,我就说师尊明明是想杀我的,却最终没有下手,只是将我暂且压在九幽山,说什么等你回来再行发落。原来不是回心转意,不是不忍心,果然只是因为若是杀我,师尊自己也不会好受,师尊要留着力量去救世救这帮废物,所以才饶我不死的。我就知道,若是师尊活着回来,总是要杀我的。”   温泅雪:“你很委屈是吗?你做的事,桩桩件件,若换成旁人,早不知神魂俱灭多少回了。”   魔君哭着却笑,跪在地上对温泅雪伸出手,仰望着他:“可是,为什么啊?我不是别人啊,我和师尊才该是最亲最近的人。他们只想让师尊牺牲,心安理得让师尊保护他们,可我只想保护师尊啊。师尊为什么要为了那些蝼蚁伤我?伤你自身?”   他仰着头,不明白,无辜又委屈,哽咽着怨恨着:“那些蝼蚁就算师尊救了他们,他们自己也是朝生夕死,随随便便每时每刻都在死。哪个世界不是最终要陨灭的?总要陨灭,早一刻晚一刻有什么分别?死在我手里,和他们自己死有什么关系?师尊就为了这些微不足道的东西杀我。师尊待我好,可师尊待世人,总比待我更好!”   温泅雪眉眼无动于衷,始终淡淡,居高临下望着他,替他说:“你待我竭尽所能,牺牲一切,颠覆六界杀尽生灵。但我冷漠无情,对你可有可无,与旁人一般无二,从无回应万一。伤你弃你,还欲杀你。是吗?”   桓真怔怔地望着他们,总觉得温泅雪的话,句句像是站在邪魔的角度所说,却冷淡得反而叫人心冷心寒。   看见,魔君的脸上满是痛苦、怨恨,挣扎着,无尽的悲伤和委屈,化作甘之如饴,无怨无悔。   “纵使师尊如此,我也只是想……再见师尊一面。”   颤抖的声音,木然绝望,温柔无音。   对那高高在上,无情无心,如天边明月遥远,如凛冬之雪冰冷的仙君,虔诚说道。   温泅雪望着他,面上无情,乌黑的眼眸幽静无波:“就算再见,我还是要杀你?”   魔君痴痴的,无声流泪,眼泪从未停止:“师尊不肯爱我,如我爱你,那样……不如杀我千千万万遍。”   他固执地抹去脸上的泪水,痴痴温柔:“我可以死在师尊手里,只要师尊回答我一个问题。”   “问。”   魔君:“我知道,师尊不肯相信我的爱,觉得我是爱自己胜过爱师尊的邪魔外道,但我告诉你,你错了,我比你想得更爱你。”   魔君盛泪的灰眸晶亮:“我一直等在这里,等着你,我杀这些顶着师尊脸的冒牌货。师尊说,我是反反复复杀你。师尊以为我只是恨你。”   他摇头,且笑且哭,神情天真,哽咽甜蜜:“师尊错了,我是……反反复复,重复着,让师尊杀我啊!我一直在等这一日。只是,你来得这样迟。他们不是你,他们怎么也杀不死我。”   桓真复杂地望着那个魔头。   他知道,对方说得是真的。   他之所以拦着所有人不去刺杀对方,因为这就是一个险境。   这个邪魔,祂太无聊了,无聊得只是屠戮生灵已经无法取悦祂,他们就是祂的乐趣。   祂苍白厌世,愤世嫉俗,自厌想死,但更厌倦憎恨世人。   祂期待,乐于看到人来杀祂,期待被杀,但祂怎么都不会死,便残忍地对待所有人。   因为识破这一点,所以桓真千方百计阻拦那些人来送死。   桓真一直不明白,祂怎么能对长着祂师尊脸的人下手,怎么会想被长着祂师尊脸的人所杀?   现在他终于明白了,原来七百年前,祂的师尊是差点杀了祂的。   祂在重复过去,重复被师尊所杀,重复祂对师尊杀祂的怨恨。   祂果然是邪魔。   不沉湎于爱,沉湎于恨。   桓真听到魔君说:“师尊故去,我就不想活了。师尊死了,他们凭什么好活?我挑起战火,屠戮苍生,不过是求死,可这些废物,本座再怎么放弃防御,他们也杀我不得。我以为我作恶多端,罄竹难书,天道就该诛灭我了。可天道迟迟没有来收走我的命。”   温泅雪知道,天道当然不会来杀他。   天道从一开始就授予无迹仙尊天命,整个世界的存在,就是为了证道,证的便是度化他的道。   对天道而言,整个世界死光了也无所谓,因为世界的存在就是为了给他折腾的。   只要他最终能被度化。   温泅雪淡淡:“你不死不灭,他们当然杀不了你。”   魔君望着温泅雪,无论他伤心还是愤怒,师尊都无喜无悲,无动于衷。   没有任何反应,比他在师尊眼里无足轻重更刺伤他。   不会的,师尊一定是太生气了。   他跪在地上,膝行,想要离那个人更近,却又情怯。   “后来得知师尊可能转生,我自知自己做下的事,在师尊那里罪恶滔天,十恶不赦,师尊必是要杀我的。若是师尊一定能杀得了我。”   魔君眼眸亮晶晶地,发着光,又疯又天真,满是期待。   “我一直在等这一日,等师尊来杀我。”   他抹去脸上的泪,满脸憧憬:“若有来生,这一次我一定会乖,小谙会听话,小谙再也不贪心了,师尊哪怕不看我一眼,只要让我守在师尊脚下。做一颗石头,一株花,一株草,一阵风,一条小鱼,蜉蝣朝露,皆可。”   他从未认错,可他字字句句都在说后悔,在说他错。   他虽不知道自己做错了什么,但他知道,失去了什么。   若是重来一次,他不要无上力量,不求师尊将他放在至高,只求不失去。   温泅雪:“你方才说,要我答的问题,是什么?”   “师尊说,知道我的真身在哪里。”魔君望着温泅雪,是笑着的,“那就请师尊答出来吧。”   魔君的笑容真切,欢欣:“师尊只要找到我的真身,就知道了。我对师尊的爱。”   那个人只要看到他的真身,就明白,明白他有多么爱他了。   “只有师尊才能找到。”   只有明白了他的爱,才能找到。   “我把他藏得很深。”   把对师尊的爱,藏得很深很深。   温泅雪清冽的声音,冷淡响起:“嗯,已经找到了。”   魔君:“……”   他怔怔的:“师尊说得,是小谙吗?”   “不是小谙。”   温泅雪一挥手。   一个人出现在黑暗的刑天殿里。   一个令桓真难以置信的人。   温泅雪张开手,一柄通体如蓝冰的剑出现在他手中。   他眼神一扫,剑身随手挥出。   那个人的胳膊顿时被划出一道伤口。   同时,地上苍白的邪魔胳膊同样的位置也出现了一道一模一样的伤。   桓真愕然望着,惊讶得不知如何表情:“怎么会是你?”   那人:“为何不能是我?”   魔君怔怔地望着温泅雪,无措而期待:“师尊怎么发现的?”   他希望师尊能发现,能明白他的爱,却没想到师尊能这么快就发现。   温泅雪:“我第一眼看见小谙就知道他有问题。但他实在太明显了。你让我找的定然不是他。”   魔君晶亮的眼神微黯:“师尊知道小谙是我,所以师尊对小谙那样冷淡,是故意的?”   温泅雪神情始终幽静:“对你好有用吗?七百年前的结局显然证明,对你好是错误的。对你冷淡,对我比较好。”   魔君无话可说。   是他自己做错事在先,不怪师尊。   是他自作自受。   “师尊既然早知道小谙是我,为什么不拆穿,又是何时发现的我的真身?”   桓真也想知道,望向温泅雪。   温泅雪:“小谙的出现,因为我出现了。”   魔君此刻乖顺着,眼眸亮晶晶的,像做了个藏着爱意的谜,送给所爱的人表白,等待对方解开题:“嗯,因为我一眼就认出了师尊,所以他自己出现的。从我的过去里。师尊死了,我也想死,但我死不了,我太痛苦了,我憎恨所有害死师尊的存在,也憎恨我自己,我把……把自己分裂开。我的恶,我的坏,师尊讨厌的一切,师尊不喜欢的一切,封印在刑天殿,日日自囿于黑暗受罚。我替师尊惩罚这个害死你的坏人。”   爱意情真意切,伤口渗血带伤。   但,无人理会。   温泅雪:“小谙是过去,我同你的初遇。他出现是因为我出现,你认出了我。你是谙兮的怨恨不甘和负面的载体。我第一次在刑天殿见你的时候,你只有声音,没有形体。画然一出现,就算知道他不是,但他最符合你希望的师尊的样子,于是你立刻有了身体。你从未见过我,只依靠那副画像。这里,我、桓真、画然,和你书房的画像一模一样。你的出现是因为画然出现。小谙的出现是因为我出现。我和画然都和无迹仙尊不像,那么,桓真这个最像无迹仙尊的人,在你身边最久,你能留他四百年,他身边肯定也有一个你。最早出现的你,自然就是你的本体。而这个人还能是谁呢?”   三个人一起看向那个人。   看向始终静静望着桓真,存在感稀薄的人,对方眼底的爱意,像黑暗里无声无息的河流。   桓真再三对温泅雪说过,在昆仑虚,如果祭品之间有情会死。   但澜岫只比桓真晚来一百年,他暗恋桓真那么明显,为什么还一直活着?   “自然是因为,澜岫就是你的本体。”   魔君捂着脸,兴奋颤抖地笑着,就像被所爱的人发现他深埋的写给对方的表白。   “是,他就是我!是我对师尊的执念!”   一直缄默的澜岫深望着桓真,和邪魔同时开口,一个兴奋扭曲,一个隐忍脉脉:“我爱着师尊啊,哪怕是……想象中的师尊。”   桓真苍白愕然:“……”   并无感动,只有悚然。 第201章 师尊才是龙傲天求而不得16   四百年前, 魔君把万仙之界杀到十不存一,稍微称得上强者的都杀光了,剩下的都是蝼蚁杂草。   毕竟杀十只狮子和踩死一百只虫子的体验是完全不同的。   弱小无用有时候反而是天道的一种保护。   因为杀他们都显得枯燥乏味, 毫无价值。   恰逢那时,魔君得知师尊转世的消息。   魔君将那个婴孩带回昆仑虚, 一同带回来的还有其他五个与他同时降生的六界生灵。   桓真就是第一个仙尊可能的转世之身。   魔君并未见过师尊, 他对师尊的记忆都是他自己的印象。   但桓真彼时还只是婴孩,和仙尊自然是不同的,他完全认不出来。   他太寂寞了。   他把桓真塑造成记忆里最爱的最恨的师尊的样子。   在这个过程中,想起师尊待他的温柔, 待他的好, 也想起师尊回来终是要杀他的。   他有多爱师尊, 就有多恨师尊。   因为太痛苦了。   澜岫/邪魔, 一同说话:“我把自己爱恨分开。”   邪魔就是在这个过程里和澜岫分开的,祂是恨意和负面的集合。   澜岫:“他是恨, 我是爱。”   恨意杀死了桓真, 反反复复沉浸在师尊要杀他的痛苦里。   对师尊的执念, 让他一次又一次复生了桓真。   “我知道桓真不是真正的师尊, 但我,我舍不得……”   桓真失笑, 望着这位陪伴他最长时间的故人:“可是你,不也没有认出他吗?”   澜岫只是默默望着他。   邪魔失神,瞳眸颤抖着:“我认出来了, 我只是……只是想最后欺骗一次自己。”   那个小瞎子出现,名为谙兮。   想要知道, 故人还识否?   转世重来, 再次重逢, 重复初见。   师尊是否也会怀念他?怀念他们最初的美好。   相认的一刻,就是结束和死亡的一刻。   邪魔仰头,不避不闪,仰望着温泅雪,无怨无悔:“师尊……杀我吧!”   温泅雪挥袖一剑,剑光越过邪魔的身体,将整个刑天殿破碎。   邪魔泪流满面:“师尊。”   温泅雪静静望着他:“你伤的害的不是我,要杀你,也不该由我来。”   刑天殿塌。   埋藏在殿内黑暗中的无数孤魂祭品,摇摇摆摆走来。   桓真愕然看到,这些里面还有面熟之人。   “彦炽!”   彦炽枯骨支撑着魂体,一看便已经死了许久。   桓真看向温泅雪:“这是,怎么回事?”   三日前,彦炽对温泅雪说,他鬼族禁术查看过,三日后唯独温泅雪一人活着。   说,他们并不是三日后才死的,是一直如此。   温泅雪:“这里,并不是真正的昆仑虚。从我们踏入刑天殿的第一天起,所有人就都一直在这里了,我们生活的昆仑虚,一直都是他的死灵之域。”   所谓祭品,就是牺牲。   他们进入祂的死灵之域就死了,成为祂的养分。   灵魂却还要困在这里,陪邪魔消磨漫漫无际的时光。   桓真闭上眼睛,泪水溢出。   邪魔望着这些废物,不屑笑着:“你们想杀本座?那就杀吧,这是师尊让你们杀的。”   彦炽他们围着他,一人一剑:“这是你该受的!”   邪魔无动于衷:“不会以为,凭你们这几剑就能对本座造成伤害?”   桓真望着祂,到了这一步祂都毫无愧意。   彦炽冷冷:“你不会以为,和你有仇的只有我们吧!”   在他身后,无数孤魂野鬼如云而至。   彦炽:“六界数万兆生灵,能不能对你造成伤害?”   邪魔的脸色终于微微一白。   那些尘埃蚂蚁一样的潮水一般怨恨纷涌而来,将他淹没。   澜岫,小谙,那些分裂出去的本体在怨恨里消散。   回归到魔君的身上。   众生的悲怨和邪魔的悲怨,终是一样的。   魔君透过层层怨魂望向温泅雪。   他自然可以反抗,可以杀他们,但温泅雪看着他,他就什么都不想做了。   “是师尊杀我,不是他们杀我。我让师尊杀。”   但那个被他注视着的人,神情始终幽静无波,是天际遥远的明月,是凛冬天上清冽的雪。   可是,明明一开始那个人也是待他温柔过的。   握着他的手,教他写字,摸他的头,教他为人。   到底哪里错了呢?   错在,他高估了自己在师尊那里的地位。   “错在,我以为,我真的是安全的,无论我做错了什么,师尊都会教我爱我护我,不会抛弃我。”   冤魂散尽。   死灵之域崩塌。   温泅雪望着奄奄一息虚弱,实际上却不伤不灭的邪魔。   “你知错了?”   邪魔笑着,虚弱悲哀:“我是,我是错了。错在我对师尊的爱,错在我自以为是。我爱你,你便有伤我,罚我,判我的罪……的资格。小谙,无悔。”   呵,真是深情。   温泅雪神情静冷,无情无心:“你本就不死不灭,若是真的死了,再说什么愿意被我所杀的话吧。”   这一句话,比此前所受万鬼噬身更加叫他重伤。   噗。唇角鲜血溢出。   他怔怔的:“师尊不信我?”   温泅雪面上无情,声音温和:“你这么爱我,一定愿意去陪我了。”   邪魔点头,眼泪随着动作垂落,卑微而深情:“愿意的,我愿意,我只怕师尊不要我!”   温泅雪向他走去,对他伸出手。   手指搭在他的肩上。   邪魔的身体微微颤抖。   温泅雪拉着他,瞬间向上飞去。   他们已经脱离邪魔的死灵之域,来到真正的万仙之界。   此刻穿过云海,穿过九重天,穿过三十六道天境法阵。   来到万仙之界最高处。   那里,一根残损的建木支撑着下界上天,穹顶最高处是护持万仙之界的庞大的结界。   支持着万仙之界所有天道法则运转。   在天柱旁边,已经坐化的无迹仙尊的法身,还维持着输送元神力量的一幕。   邪魔怔怔望着,看到,仙尊闭上的眼睛,果然是没有眼珠的。   “师、师尊……”   到这一刻,他明明毫无感觉,茫然浑噩,却在发出声音的那一刻,泣不成声,嚎啕大哭。   他好像这一刻才真切地意识到,他失去了什么。   他做了什么。   在这具他一触就烟消云散的法身前,他七百年的孤独痛苦怨恨怀念,好像都像个笑话一样。   “师尊,我真的知道错了。”邪魔哭得像个孩子,跪倒在地。   温泅雪:“你该不会觉得,做错了事一句对不起就算了,别人就该原谅你。去弥补吧。”   邪魔抬头,坐在师尊法身坐化的地方,望着残损的天柱。   “我知道了,我会替师尊修复建木,做师尊做过的事。是忏悔,也是惩罚。我会做的。我以后,都会乖乖听话的,师尊让我做什么,我就做什么。心甘情愿。”   邪魔回头,望着被温泅雪加封了结界的“牢笼”,露出甘之如饴的笑容,眼泪温柔滚落。   对“牢笼”外的温泅雪说:“只是,师尊,你也是爱我的。”   温泅雪静默不语。   邪魔攀附着“牢笼”界壁,笑着望着温泅雪:“师尊知道自己回不来了,师尊本就不打算杀我。”   温泅雪:“你这样想?”   邪魔笑着流泪:“还有一个我,也是为师尊而生的。师尊审判我的罪我的错,小谙,澜岫都在,但他不在。师尊舍不得。师尊到底是舍不得我的。君罔极,他也是我。”   温泅雪面上无动于衷:“那你就在这里好好看看,看他到底是不是你。”   邪魔望着温泅雪冷酷无情转身离去。   但他并不孤独:“师尊是爱我的,师尊爱我不自知,不承认。不敢承认。”   他召唤出天镜,追随着温泅雪的身影。   看到温泅雪来到一个人面前。   那个人安安静静坐在昆仑虚的废墟上,像一只等待主人唤醒的大猫,像一尊雕塑。   温泅雪站在那里,将手落在他的肩上,他就苏醒了。   温泅雪对他伸出手,他就乖乖回握站起来。   “等久了吗?”温泅雪轻声问。   君罔极望着他:“嗯。有点久,但你回来,就不久了。”   温泅雪唇角微动,对他笑:“我把他关在牢里改造了,可能改造不了。但多少先付些利息。这样,这个世界可以结束的慢点。”   君罔极:“世界结束的慢点,会怎样?”   温泅雪乌黑莹澈的眼眸看着他:“会……和你一起久一点。”   君罔极:“……”   温泅雪牵着他的手,相视又慢慢笑了一下。   邪魔望着天镜里,君罔极那张面无表情唯有耳朵发红的脸,露出笑容,喃喃自语:“师尊果然是爱我的,但是,为什么是这个样子的我?像个木头。如果是我,这时候要亲一下师尊啊。”   君罔极回头,望着虚空的眼神,眼底神情一瞬凛冽。   温泅雪拉着他的手轻轻晃了一下:“别管,让他看。”   “哦。”神情凌厉锐冷的脸,顿时从幽峻危险的猛兽,变回温顺寂静的猫猫。   邪魔一向知道,这个最后分裂出的自己和以往那些不一样。   完全不听他的。   自作主张。   甚至,若不是对方和小谙一样是凭空出现在自己的精神世界的,他都不敢确定对方是自己。   “应该是我太想师尊能喜欢我了,幻想出的,师尊可能会喜欢的我的样子。”   他在天镜里看着。   温泅雪真的很喜欢那个君罔极啊。   不仅审判他的时候,不让那个人出现,把那个人摘得干干净净。   离开他的精神世界,还给那个人制造了一副新的躯体。   他微微黯然,师尊是嫌弃他的本体,才不让那个人用的吗?   温泅雪带着那个人重建昆仑虚,对外界说,是那些祭品合力与邪魔同归于尽,封印了对方。   温泅雪不承认自己是无迹仙尊转世,也不承认君罔极和昆仑虚有什么关系。   他们只是万仙之界普通的两个修士。   两个人一起走遍万仙之界,清理散落在大地上的魔气。   在荒芜的大地上洒下草种。   温泅雪让那个君罔极抱着他睡觉。   让那个君罔极和他一起看星星,教那个君罔极读书,给对方讲他小时候如何在这里生活。   邪魔看着看着,那个君罔极好像……和自己并无关系。   温泅雪喜欢住在旷野,支撑起一个灵力结界,风雨都进不来。   伸出手去,就能抓住旷野的风,天上的雨,夜空的星辰。   温泅雪:“我小时候就是这样一直住在野外的,漫无目的一直走,和现在一样。我总觉得,有个人好像就是这样的,在无数世界和世界的交汇之间,一直赶路,一直向我走来。”   君罔极静静听着,他伸出手,去握温泅雪握过的风雨。   温泅雪撑着侧脸,躺在床上看他:“这一次,是我先想起来吗?”   君罔极浅灰色的眼眸回望他,是清澈茫然的猫猫:“……我记得,找温泅雪。”   温泅雪的眼中温柔漫溢流淌,靠近,亲吻他的唇。   君罔极安静地被亲着,在温泅雪结束离开时,追上去,俯身,小心翼翼亲吻回来。   温泅雪抱着他猛兽一样肌肉线条流丽的腰身,手指一下一下轻抚他的后颈,闭上眼睛的脸上,温柔脉脉。   邪魔痴痴地望着。   他好像很喜欢那个君罔极,对那个人没有半点对自己的无情无心,冷淡遥远。   可是为什么呢?   那个君罔极,虽然很强,但没有为他四处征伐,打下江山天下。   也没有为他收集奇珍异宝,所到之处,人人低首跪拜。   也不会说动人心魄的情话,哄他开心。   就只是像个影子一样,像一只无声无息的猫,贴着他的身畔,静静守在他身边,浅灰色的眼眸时时望着他。   能斩神弑魔的手,却只帮他犁地挖田,伐木建房。   送他的东西,只是早晨三文钱铜板的豆腐,路上采摘的野花,木头雕刻的簪子。   可是,温泅雪喜欢。   “切,我也能做到啊。”邪魔嫉妒又失落,那个人明明是他,他却觉得嫉妒,觉得……跟他毫无关系,毫无代入感。   那些寻常的事,他也能做到的。   但他没有给师尊做过。   因为,太简单了,太无聊了,不够惊心动魄,不够震彻人心,不够令人感动。   怎么能用来表达他的爱?   ……   ……   那只猛兽在成为猫猫花之前,也曾做过动辄死生的大魔头。   也曾千年万载,行于救世灭世这样轰轰烈烈的伟大事业。   也曾抬手日月,覆手时间。   但是,最珍贵最小心翼翼藏于心中的美好,是清晨起来穿过小镇,去给他喜欢的人买最新鲜的三文钱一块的豆腐。   他喜欢的人很少喜欢的东西,但喜欢吃素,吃到开心的东西,眼里就会露出清澈满足的笑容。   做万人低首,毁天灭地的大魔头,不如做被喜欢的人种在心田,温柔亲吻的猫猫花。   世间最难得的事,本就是最简单的事。 第202章 师尊才是龙傲天求而不得17《完》   邪魔一直望着他们。   望着他以为的, 另一个他和他的师尊。   直到有一天,他终于意识到自己错了。   “他不是我,你也不是师尊。”   在他意识到的那一刻, 温泅雪从温暖安逸的小屋,一瞬间来到了黑暗笼罩的死灵之域。   就如同一开始他们在昆仑虚时候,只要邪魔想见他们,所有人不管身处何地, 都会瞬间被黑暗扭曲时空, 将他们带到邪魔面前。   魔君垂敛着细长灰色的眼眸,望着温泅雪:“你不是师尊。”   温泅雪一直任由对方用天镜窥探他和君罔极。   但有些时间除外,不给他看。   在被魔君带来之前。   温泅雪躺在床上, 对君罔极伸出手, 春水一样的温柔和清澈的爱意一同在眸光流淌。   君罔极回眸望着他, 将自己的脸送到他的掌心。   浅灰色的眼眸全心全意望着温泅雪, 就像仰望着星河宇宙。   那张幽峻寂静的脸,如礁石一般毫无生机不生波澜,任何人却都能看出深海之下无声无边的爱。   君罔极主动亲吻温泅雪温柔含笑的唇。   那唇如水边初绽的芙蓉花瓣, 微抿的浅笑的弧度,仿佛本就是为了诱他亲吻。   春水牵引雪山倾倒。   温泅雪含笑闭上眼睛, 修长好看的手指落在君罔极的肩上。   在无人可见的黑暗里。   君罔极用亲吻描摹他, 他用手指和拥抱丈量刻画君罔极。   那样什么也看不见的黑暗里, 邪魔一瞬不瞬望着这片黑暗。   这样的黑暗他看过很多次。   发呆地望着。   一开始不知道是什么。   慢慢模模糊糊好像知道了。   每次君罔极亲吻温泅雪,不是轻轻地贴贴就离开, 是按着温泅雪的头, 是十指紧扣温泅雪的手, 是亲吻温泅雪的喉结, 黑暗就会来。   但完全意识到那漫长的黑暗是什么, 是很久之后,是方才。   他意识到——   那样的爱意,是和他完完全全没有关系的。   不管君罔极是什么,是他按照温泅雪心中喜欢的人分裂的自己也好,是温泅雪的“画然”也好。   画然都不会是师尊。   君罔极也都不会是他。   温泅雪爱着君罔极,让君罔极这样对他,仅仅是对君罔极。   温泅雪从未将君罔极和他有任何联系对等。   师尊不会这么待他,师尊不会这么爱他。   师尊……不是温泅雪。   邪魔终于清醒地意识到了:“你根本不是我师尊。”   温泅雪静静望着他,他穿着鸦青色的睡袍,乌黑的墨发垂落下来,那张幽静的脸端庄矜冷,乌黑的眼眸清澈宁静,遥远而凛冽。   “嗯,你现在才意识到吗?”   邪魔抬手,捂着自己的眼睛,透过指缝,灰色的眼眸一瞬不瞬直勾勾盯着温泅雪。   温泅雪和师尊一点也不像啊。   他才意识到:“你甚至没有师尊的记忆。”   温泅雪乌黑眼眸静静望着他,淡淡疏离:“嗯,没有。”   他从未想起过七百年前的无迹仙尊,所有关于魔君的事情,都是根据君罔极告诉他的梦境,推理拼凑出来的。   邪魔紧抿薄长的唇,唇角嘲弄勾起,笑着,细长的眼眸自下而上恶狠狠地望着他,恶劣:“我甘愿被关在这里,是因为你是师尊,可你不是师尊,我为什么还要被关着?”   温泅雪幽静矜冷的面容,注视着他,忽然笑了。   他一笑,那种纯然没有任何设防的清澈易碎就荡然无存了,是一种黑暗灿然的凌厉纯真。   嫣红的唇在笑,乌黑幽静的眼眸却无动于衷,纯粹得毫无焦点。   “认错师尊这种事,不是你自己愚蠢吗?桓真、画然,再到我,每一次都自欺欺人。”   邪魔没有愠怒,一瞬不瞬望着他,平静:“想过本座出来,你会是什么下场吗?”   温泅雪笑容加深,黝黑的眼眸纯真弯弯,望着他,像黑暗荒原的冥河,像黑暗的天穹本身:“你以为我把你关起来,是拿你没办法吗?”   邪魔:“不然呢?”   温泅雪的笑意在脸上轻易散去,无星无月夜色下的湖水,静水流深:“不是说了吗?结束得慢一点,可以和他一起久一点。”   邪魔放下苍白的手,脸色阴鸷可怕,直勾勾盯着他,咬牙切齿,声音低沉:“你把本座当什么?本座是你的替身工具吗?”   在邪魔看来,温泅雪是拿他做模板,创造了一个温泅雪的理想型,却不承认这个理想型和他的关联。   温泅雪的脸上毫无情绪,百无聊赖的幽静,眼里无情:“他不是你,和你没有一丝一毫关系,少自作多情。”   邪魔望着他,把他的每一分神情都深深望入心里:“不,你是师尊,你就是师尊,师尊只是把我忘记了。因为我令师尊失望,所以师尊故意如此惩罚我!因为我将别人看作是师尊,师尊生我的气,也故意拿以我为原型制造的替代品来惩罚我。让我痛苦后悔……让我看看,如果我能像他一样,师尊和我会有不一样的……”   温泅雪静静望着他,眼中毫无波澜:“其实我完全理解你的所作所为。”   被打断,邪魔缓缓抬头望去:“……”   黑暗里,温泅雪伸手,那里凭空出现一张长桌,一把椅子。   邪魔的瞳孔骤缩。   这里是祂的精神领域空间,但对方却可以操纵。   温泅雪拉开椅子入座。   “因为,我跟你是同一种人。”乌黑的眼眸平静地望着他,矜冷优雅,无情无心,“恋爱脑。”   邪魔眉目微凝。   “恋爱脑?”   什么意思?   温泅雪抬手,餐桌上出现各种豆腐做的菜。   他来之前,君罔极学会了自己做豆腐,做了各种各样的豆腐菜品,他还没来得及吃。   温泅雪拿起叉子,叉起一块送进嘴里。   一边优雅地进食,纯粹得映不出任何的乌黑眼眸,平静望着对方:“普普通通的吵架和好算什么爱情?爱一个人得情天恨海,疯魔到底。”   邪魔愣愣望着对方:“……”   温泅雪:“有人辱他,只是骂回去算什么爱,一点也不苏爽,得杀了对方才能酣畅淋漓。”   邪魔:“……”   邪魔的眼睛亮了。   温泅雪淡淡的:“对方受了伤,虽然只要上药治疗就好,但这太无聊无趣了。他伤了胳膊,就该把自己的胳膊换给他。倾尽一切,给他最好的。”   邪魔:“没错!”   没错。他真的懂自己!   但是,为什么这个人这么懂?   温泅雪眼眸清冷,垂敛了一下:“我来历劫前,看过许多关于爱情的书,理论满分。”   邪魔:“……!”   更加亮晶晶的眼睛。   温泅雪:“归根结底,爱情就是要足够夸张夸大,将一个人上升为神,将世界凝聚一人身上。普普通通毫无波澜,那样太无聊无趣了,提不起一丝情绪。一定得生生死死,死去活来,扩大事态。”   他抬眼,幽静神秘的美,静静望向邪魔:“这种事……我也干过。”   邪魔的心扑通扑通跳着,紧紧望着温泅雪:“……”   更加兴奋。   温泅雪淡淡的,百无聊赖,司空寻常:“对方被下毒了。其实只要换了毒药就好,但为了拥有甜甜的恋爱,我决定替对方吃了毒药。一颗太平淡不够,直接七颗全吃。”   邪魔睁大眼睛:“……”   温泅雪抬眼望向他,一瞬不瞬,无辜纯真:“而且,为了让自己的爱伟大无私,我绝不会告诉他我为他做了什么,充分享受爱一个人不求回报的道德圣地。为了爱情遍体鳞伤,虐身虐心,对方越是冷酷无情,冷血残忍,是个人渣也没关系,这样爱情的滋味越甜美纯粹,感天动地。”   邪魔惊呆了,望着面前幽静温柔的美人,不紧不慢,平淡疏离地说着这种连他也觉得有哪里不对的话。   但是,虽然危险还有些疯,听上去……真是叫人忍不住心动的史诗一般的爱。   温泅雪:“书上说,通常这种高端的食材……爱情,往往等对方知道你所付出的一切后,还会收获犹如高利贷一样的,比付出更加甜美的爱情。学术术语是,火葬场爱情。”   邪魔:“……”   高端,想要!   等等,所以,我是被师尊火葬场了吗?   邪魔呆呆地仰望着温泅雪:“……”   更爱他了。   温泅雪看着盘中吃掉一半的豆腐菜品:“不过,很快我遇到了一个人,他的爱情跟书里写得不一样。和他在一起,我就不想轰轰烈烈动辄生死了,只是想,他今天在想什么,会想吃什么东西。他在想,早上的豆腐新不新鲜,我开不开心。我觉得,跟书上的理论比起来,他好像才是对的。”   邪魔:“……”   日常腻在一起,关心对方开不开心的爱情,听上去好无聊好庸俗哦。   邪魔:“爱情当然得生生死死,轰轰烈烈,这样心脏跳动才叫心动啊。”   温泅雪神情无辜淡恹:“我以前也跟你一样,谈甜甜的恋爱,恋爱对象是谁无所谓,能承载我实践爱情就好。但遇到他我就觉得,轰轰烈烈太浪费时间了,甜不甜看人。甜甜的恋爱,指的不是恋爱过程,是爱的那个人。”   邪魔像个认真听课的好学生:“人?”   他想起七百年前的师尊,想起那么冷淡的温泅雪看着君罔极时候的眼神。   邪魔:“等等,我是爱着师尊的,我只爱师尊,只有师尊。我才不是什么恋爱……脑!”   温泅雪乌黑冷淡的眼眸望向他:“你知道我是怎么认出澜岫的吗?你其实伪装的很好,半点看不出。但,因为我是恋爱脑,最明白恋爱脑是怎么样的了,澜岫从不靠近桓真,只是远远看着桓真,在自己的内心上演独角戏,而桓真一无所知。他的爱情,有他自己一个人就足够了,并不需要桓真有任何回应。”   邪魔摊开手,傲慢皱眉道:“桓真又不是真正的师尊,他只是我想念师尊的载体,我为什么要在乎他的回应?但你的回应,我是在乎的!”   温泅雪:“你在乎我的回应,因为我跟你师尊不一样,我待你冷淡,从不回应。”   邪魔:“……”   是,是这样的吗?   温泅雪静静望着他,张开手出现一本书,自行翻页,矜贵而优雅:“你师尊待你温柔,桓真是你师尊温柔善意的极致表现,但是,你不喜欢。比起被师尊喜欢,你更喜欢暗恋师尊求而不得的感觉。喜欢付出但被误解被伤害。你这种类型,在书上的理论里,被称作是单性恋,特征是自恋,自以为受害者。”   他抬眼望向邪魔:“从头到尾,你最爱的人都是你自己,为了满足你自己,对方是谁,有没有回应无所谓。温柔善意,反而被扭曲成虚假。使你不理解,无所适从。不过我并不是指责你,因为我也做过这种事。”   被知识的力量砸下来,邪魔无话可说。   他表面再不服气,内心却动摇。   如果温泅雪不是师尊,他为什么会第一眼就被温泅雪吸引?   为什么小谙会出现,紧紧巴着这个人?   他喜欢师尊的温柔吗?   那为什么师尊一直待他很好,他却越来越不满?   为什么和师尊完全不同的温泅雪,他却会觉得,那才是真正的师尊?   就连画然,明明是完全符合他心意他期待的师尊的性格,他却还是不由自主被温泅雪吸引?   他喜欢的,根本难道是,对师尊求而不得的爱情?   他最初被师尊吸引,他从未想过这个人会接纳他,他不敢相信,他能离师尊那样近……   他以为,他会求不得。   温泅雪:“我已经看过你为自己写的恋爱剧本了。不过,很可惜我也是个恋爱脑,只肯接受故事按我的剧本发展,你的剧本我不喜欢。”   邪魔回神,皱眉:“什么剧本?”   他何时写过什么剧本?   温泅雪扔给他一本书。   被扔的系统简直浑身僵硬不敢动。   发生了什么?   温泅雪在干什么?   救命啊!   ……   七百年前,天道以一本天命之书和无迹仙尊沟通。   【此恶魂杀而不死,万劫不灭,你须得用尽一切度化于祂。不惜一切代价。否则,纵使祂陨灭,待祂复生,此界永归空无。】   系统没有说错,这个世界就是为了邪魔而存在的,为祂而证明的爱。   如果爱情被证明是错误的,无法度化祂,那么这个世界就会陨落。   但,系统也知道,仙尊是不会成功的。   因为七百年后,温泅雪本该是用包容和无私之爱感化邪魔。   邪魔沉浸在画然这个他心目中的,唯独只有他的师尊身上。   温泅雪会因此而死,被夺舍成为画然新的躯体。   但是,夺舍不会成功。   掌控这幅躯体的仍旧是温泅雪。   温泅雪将以画然的角度,理解邪魔想要师尊如何爱他,给他他想要的爱。   当温泅雪死后,邪魔会从对师尊错误的自私的偏执的爱里醒悟,为了温泅雪而自我净化,固守天柱……   邪魔垂眸看着上面的字迹。   温泅雪的声音传来:“是救赎,火葬场剧本。但是我不喜欢,既然是火葬场,就该直接扬灰。我从不喜欢给死人机会。”   邪魔走到温泅雪身边,垂眸近距离望着他,唇角缓缓扬起:“你知道为什么夺舍会不成功吗?因为,比起心目中的想要如何爱我的师尊,我仍旧选择爱那个,让我痛苦的真正师尊……”   温泅雪抬眼,清凛如雪的眼眸静静望向他,眼中空无一物:“恋爱脑的爱情,从来都只为取悦自己。何况,无论是剧本里还是现实,我都不是你师尊。”   他放下叉子,抬起手,夜色湖泊一样的眼眸涟漪不生,食指轻轻落下。   点在邪魔低头靠近他的额头。   “现在,该结束了。”   黑暗如灰烬被撕碎,在满天的落雪里湮灭。   邪魔望着他,深情脉脉,念出那本书上的祂的结局:“我爱师尊时,我更爱我自己,但爱你的时候,我学会忍耐克制。”   温泅雪无动于衷,无爱无恨。   直到对方灰飞烟灭,也没有任何动容。   温泅雪垂眸:“即便是恶,一旦被关进笼子里,都会彬彬有礼的。”   系统终于大喘息。   整本书飞到半空。   【你差一点就可以度化祂,差一点就能成功,这个世界就可以被证明不是错误的!】   只要温泅雪真诚地无私地去爱对方,这个邪魔是可以被度化的。   温泅雪抬眼,温和平静,眸光纯粹微空:“我知道,但我喜欢公平公正。救赎一个无辜的灵魂,牺牲当然可以。但一个邪魔恶神,有什么值得被救赎的?如果祂该被爱被救赎,让那些因祂而死的亡灵们要如何?这样的世界和爱情,本来就是错误的。”   系统哑口无言。   许久,悻悻写道:【书上写的恋爱脑,不是这样的啊……】   也太理性无情了。   温泅雪叉起一块洁白的豆腐,放入嘴里:“那是你不了解恋爱脑。在恋爱脑的世界里,爱情高于一切,包括被爱的人都只是工具罢了。”   【君罔极呢?】   温泅雪顿了一下,眼眸从永夜的冷淡里点亮,一片莹润清澈:“他是,爱人。”   书摇头,没救了。   “为什么不高兴,目的不是达成了吗?世界没有毁灭。”   【被证明是错误的世界,被神明抛弃的世界,就像没有了花的花园。这些世界只是存在,不再美丽,没有神明在里面种下花朵。存在与否,已经没有意义。】   温泅雪垂眸:“这么多世界,没有了爱情也还能继续存在,说明爱情并不是创造世界必须的。神明们为什么还执着于爱情,执着创造永恒不灭的世界?”   【因为爱情是珍贵至极的存在,所以希望以整个世界来承载啊。】   温泅雪:“我在想,创造这些世界的神明,是否也只是爱着爱情本身,企图用想象中的爱情来拯救祂们无尽荒芜的生命。并不是爱着某个具体的存在。祂们也只是爱着自己的爱情。”   系统流汗:【……】   这简直是指控,神明们都是恋爱脑。   系统正色:【才不是,你进入这些世界是为了体验各种不同的爱,但你始终没有爱过他们任何一个人,你始终没有学会,始终没有改变。所以你才不明白那些创世的神明所爱啊。】   没有学会吗?那他怎么会一眼就知道他们是错的?   温泅雪:“你知道爱为什么珍贵吗?因为,不能随便给人。是因为爱那个人,因为那个人出现在花园里,开出了独一无二的花,所以才有了爱。不是因为要学会爱,所以才爱人,所以才强行把那个种子种在花园里。”   【……】它只是一个系统,它什么也不明白。   【您的实习马上就结束了,最后通过考核就好。虽然并不明白,但是,感谢您让这些世界继续存在。】   虽然是荒芜的,没有花开的花园,但说不定什么时候,就重新长出了花呢。   温泅雪看了一眼盘子里剩下的菜肴,那是君罔极亲手做的,还没有吃完。   还是结束的仓促了些。   他抬手,将它们封存起来。   “走吧。” 第203章 龙傲天他修无情道1   “从前有一对兄弟, 他们一个是太子妃所生的小世子,一个是不被承认的私生子。在他们还没有因为彼此的阶级和母亲的立场, 将来的地位争夺成为敌人前, 他们就只剩下彼此了。”   旷野篝火之下,书生对自己捡来的小书童讲着故事,英俊的面容在夜色和火光里显得淡漠又深沉。   “太子父亲因谋逆被杀, 全族女眷被流放,男子被杀, 私生子因为没有记入族谱逃过一劫, 带着太子父亲临死前托付的幼弟, 颠沛流离逃亡。”   “在被旧部和责任找上之前, 他们是两个相依为命的兄弟。是彼此的家人。哥哥也不再是无能的私生子, 而是撑起一片天,能保护弟弟被弟弟依靠的大哥。可是,被旧部找上后, 一切就各归各位了。他们之间又回到主子和庶兄的关系。”   “弟弟肩负着复仇和夺回江山的重任,重担在身, 如履薄冰, 不能行差踏错半步。复国终属渺茫, 人人都知道, 但身边的人不肯放弃旧日高贵荣光,不断逼他。他们都将他看作是实现自己欲望的工具, 连他自己也当自己是工具。”   “弟弟是先太子遗孤,是复国的标志,是所有人的主子。私生子哥哥只是毫无存在感的臣下。还要被旧部防备他狼子野心, 会不会篡夺弟弟的权柄。哥哥怎么会这么做呢?他心疼弟弟被利用的复仇工具的一生, 心疼弟弟注定镜花水月的命运, 劝慰弟弟放下复仇复国的责任,为自己而活。可是以他的身份,人们只会以为他是觊觎弟弟的权柄。想取而代之。纵使弟弟相信他,身边的人也不信,他们之间日渐疏离遥远。”   “彼时,复国的谋划都已经失败,皇帝的兵马围剿。哥哥知道,叔叔是不会杀了他们所有人的,他会留下一个孩子,在天下人面前粉饰自己弑兄篡位的丑事,但作为谋反旗帜的弟弟是活不成的。哥哥为了保护弟弟,故意和弟弟反目。夺取弟弟的权柄,替弟弟去死。哥哥从小被保护弟弟的责任束缚着,习惯了要为弟弟负责,要保护弟弟。这次也一样。他或许是微不足道的废物,但在弟弟面前,是每次都能保护好他的大哥。是弟弟的英雄。”   “就在哥哥的头颅被斩下的时候,一位仙人从此路过,从此哥哥的命运被改变了。仙人将哥哥复生,还要收他为徒。带他去修长生仙。哥哥求仙人带弟弟一同去。仙人本是不允,但掐指算过之后,却嫣然一笑答应了。”   “他们来到了一座叫云间城的仙门,检测资质的时候,哥哥是万中无一的天灵根,据说只有天下下凡历劫的神仙才有此得天独厚的灵根,而弟弟是最废,修真界满大街都是的杂灵根。他们的命运彻底天翻地覆。哥哥被仙门地位最崇高最强大的修士收为亲传弟子,弟弟只是外面最普通的杂役。”   “哥哥的师长也不允许他过多接近弟弟。他们说,入了仙门,尘缘就该斩断了。你们的兄弟缘分早已在你替他身死时候就该终结。你们早已毫无关系。你每见他一次,尘缘便侵染修行一分,无情道不成,你不得飞升。他也会因你,而欠下业债。”   “哥哥的进度一日千里,很快成为修真界的新秀,成为整个修真界仰望的风云人物,而弟弟泯然众人,只能在人群里遥遥看他。百年过去,不能修行的弟弟寿元已尽,重入轮回。同一日,哥哥飞升仙界,重回神尊之位。”   “哥哥果然是天上的神君,下凡历劫。神君想起,他飞升那一日,送弟弟入轮回,过忘川奈河,凡人的弟弟对他说,哥哥其实并不是太子的私生子,乃是太子获罪的近臣遗属,只因为太子要他保下自己唯一血脉,这才临终以兄弟夫子之情,诓骗哥哥保护世子。”   “哥哥问他何时知道的,弟弟说,父亲临终前就已经告诉他,让他绝不可告诉哥哥。弟弟还说,哥哥当初之所以能叛变成功,也是弟弟顺水推舟,为了让哥哥替他而死。”   “弟弟说,‘所以,你我本就毫无兄弟之义,亲族之情。在云间城,这层关系也不能让我从哥哥身上多些好处,如今轮回,就更毫无关系了。为着感谢真君凡间照顾,这才据实已告。想来真君也不是什么睚眦必报之人。应当不会为难我一介凡人。’”   小书童静静听着:“弟弟说的是真的吗?还是,为了成全神君斩尘缘?”   书生垂眸静静望着他乌黑莹润如宝石的眼睛,许久移开视线,眉目无喜无悲:“无所谓,对哥哥而言都一样。”   小书童:“然后呢。故事结束了吗?”   书生望着那团火,眉目高贵冷峻:“神君劫数已成,飞升归位,以他在仙界超然的身份,忘川生死殿一念便可踏入。他翻阅卷宗,看到,弟弟以凡人之身,害神君为他而死,为他拖延劫数,业债累累。命簿之上所写,弟弟一世不如一世,遍尝人间七苦。凡人皆苦,一生苦难何其多,但弟弟生生世世都要如此。”   小书童不知道说什么,他还太小,不知道什么叫苦。   即便无父无母,生为流浪乞儿,但他也开开心心的,偶尔饿肚子虽然烦恼,习惯了也不觉得如何。   即便知道自己是苦的,但像他这样的总是少数,大多数人的生活比他好不知道多少,应该是快乐比较多的。   他不懂公子为什么说,凡人皆苦。   书生神情漠漠,继续说:“神君虽历劫飞升,无情道却未成。他虽斩断了亲情,却又生了一味情愫,无论如何,缺了一角神格未能补全。”   小书童:“那要怎么办?”   “好办。”书生垂落的眉睫冷漠,“只要改变飞升当日,弟弟身死轮回天命,由神君亲手斩杀弟弟,一切问题便可迎刃而解。”   小书童有些困了,揉揉眼睛:“成神真难。”   书生抬起头,摸摸他的头,让他枕在自己的膝上,将自己宽大的袍子盖在他小小的身上。   火光照见他眉目高贵凛然,望向小书童,眼中沉沉,声音温和,一下一下轻轻摸他的头,呢喃:“是很难,但就和生病喝药一样,若是熬过去,便再也不会苦了。”   ……   孤魂行于忘川。   彼岸花摇曳,映入忘川奈河。   河水中倒影出他的脸,微风吹过,他想起自己的名字。   河中浮出三个字:温泅雪。   微风吹第二下,记忆的碎片在潮湿的水雾里袭来。   他依稀回到小时候,主人刚捡到流浪的他,给他讲故事。   讲的是历劫的神君和人间复国的世子的故事。   水雾散去,他从记忆碎片里醒来,又回到孤魂状态。   狂风骤起,将他的神魂卷入前世的浪中。   ……   不知今夕何夕。   温泅雪撑着伞,走在落雪的云间城里。   他依稀记得自己寿元已尽,在忘川飘零。   但一觉醒来,现实和梦境相同又不同。   相同的部分是,他的哥哥,元天道君果然飞升,距今已经五百年。   不同的是,他并没有寿元尽了,身死轮回。   他成功筑基,有了五百年寿命可以冲击元婴。   但,以他的杂灵根,这是不可能了。   温泅雪撑着伞走来,见云间城空前热闹,人头攒动。   “……听说了吗?已经飞升的仙君临凡了!”弟子们兴奋地声音老远传来。   温泅雪停在那里,虽然还没有听到是哪位仙君,但他下意识已经明白了。   忽有所感。   一道影子笼罩他身后。   不等他回头,一只手握住了他的伞柄。   清冷超然的声音,熟悉又陌生:“阿弟在这里,也是来迎兄长的吗?”   温泅雪顿了片刻,才松开伞柄,后退拉开距离,向身侧望去。   他后退,是因为两个人太近了,光是背对站着就已经毫无空间,连让他回头的空隙也没有。   但这个举动毫无疑问,在别人眼中是避嫌,是界限分明。   温泅雪恭敬行礼:“恭迎元天仙君。”   整座城,上至城主长老,下至外门杂役,都低首行礼。   “恭迎元天仙君。”   大雪落下,那柄青罗伞在温泅雪松手后,神君也松开了手。   任风吹拂远去。   神君望着温泅雪,深沉的眼眸,一瞬不瞬,眼中无波无澜。   寂静无声里,城主和地位崇高的长老们都抬眼望去。   看到,神君张开手,手中浮现的本命剑——没世。   众人脸色微变:“仙君可否说明,他临凡所谓何事?”   城主眉宇沉沉:“自是,了断尘缘。”   温泅雪静静望着对方执剑的手,尊贵无情的眉眼,和梦里忘川送他入轮回时一样深远。   大雪落下,洁白的袖摆高举,像一个久别重逢的拥抱。   鲜血从温泅雪的唇角溢出。   没世很快,他并未感觉到痛苦。   大雪之下,云间城没有留下任何痕迹。   只有城门口几滴鲜血。   杀人的人,带走了那具尸体。   ……   温泅雪在忘川的小舟之上抱膝,手指拨弄过河中的魂莲。   河水倒影他今生的记忆。   小时候,主人对他讲的神君历劫的故事,结局,神君修改天命,重回凡间,亲手斩杀了他凡人的弟弟。   “……但他的无情道也没有成。”   年幼的温泅雪,乌黑的眼眸静静望着他:“为什么?”   书生的脸在火光下,像寺庙的神明高高在上,高贵可靠,也威仪出尘:“大约是因为,他是在他寿元将尽的那一天来杀他的,就算不杀,那个人也要死的。连他自己都不知道,他到底是来杀他斩尘缘的,还是来见他一面。”   温泅雪:“那神君要怎么办?寻找对方转世,再杀对方一次吗?”   书生声音冷冷:“对。”   温泅雪:“那这一回,神君不能等对方寿元将尽那一日了,得早些杀。”   书生漠漠:“好。” 第204章 龙傲天他修无情道2   忘川迢迢, 孤船行于暗绿的河流之上。   沿途的魂莲,每一朵都是一场前世轮回。   等待过路的孤魂被引诱,将他们拉入前世的迷障怨仇里。   这条河上属于温泅雪的魂莲有两朵。   第一朵他是废太子世子, 死于来人间历劫的神君的剑下。   第二朵他是书生捡回去的小乞丐, 书生待他如兄如父,教他习字, 教他诗书, 他死在十五岁生辰当天, 一柄剑从身后刺穿他的心。   凶手站在他身后,捂着他的眼睛。   他不知道自己为何而死,不知道何人杀他。   只是闻到了凶手身上, 凝冬草的香气。   冷冷的馨香, 像开在冬日的莲花。   温泅雪回眸, 看向舟尾。   那里也站在一个人, 白衣像天河白练, 高贵绝尘。   对方眉目如剑如星, 神情萧漠, 无心无情, 仿佛一触碰就会灰飞烟灭的法则化身。   所到之处, 忘川的幽魂怨鬼皆避之不及。   一开始对方就跟在温泅雪身后不远处,却是陌路一般,从无任何交集。   温泅雪还以为,对方也是和自己一样去忘川转世的孤魂,恰巧同路同渡。   那个人气质如的古井深潭,神情如枯川荒谷萧沉, 若是鬼, 也应该是死了千万年。   微风吹来, 温泅雪闻到了熟悉的冷冷的馨香,像开在冬日的莲花。   但他现在知道了,那并不是什么冬日的莲花,是忘川寒水里魂莲的香气。   温泅雪望着对方,发现,那个人毫无波澜的荒星一样的眼眸,原是一直漠漠木然地望着他的。   温泅雪的声音很轻,在忘川之上响起。   长大的书童,问捡到他的如兄如父的主人,小时候对方讲过的故事的结局:“那个神君,这次修成无情道了吗?”   如山川如荒谷,如鬼如神的神君,英俊的面容漠然,所有情绪都淡,像任由忘川寒水萧瑟荒芜的山丘。   他一路漠漠默默,隔着不远不近的距离,直到温泅雪入轮回。   忘川的渡船横在那里,这里的时间和人间,和任何界域都不相连。   对忘川的渡船而言,只是很短暂的时间,那两个人客人又来了。   短暂到,不过是忘川河里的魂莲再开一朵的时间。   第三次,温泅雪是二十岁死的。   那白衣神情萧漠的神君依旧站在船尾,随温泅雪生死轮回,像一个宿世的仇敌,像诅咒,像天命。   像,唯独跟着温泅雪一人的死神。   神君神情冷漠,并没有看温泅雪。   他还是没有修成无情道。   为什么?   第一世杀温泅雪,如果是因为卡在温泅雪阳寿将尽的时候,第二世祂杀温泅雪,在温泅雪年华正好的十五岁,为什么还是失败?   祂并非有意敷衍,认真想要了结尘缘。   第四次,温泅雪死于三十岁。   祂分别杀死了少年、青年、中年、老年时候的温泅雪。   温泅雪第五次度忘川来世,那道冰冷的白衣仍旧站在船尾,神情冷漠萧索,如冰霜覆盖的荒川戈壁。   温泅雪捧着孟婆汤,乌黑纯粹的眼眸静静望着神君肃杀冷漠毫无感情的眼睛,微抿了唇。   他不想喝。   神情萧漠的神君上前,寒潭无波的眼眸望着温泅雪,伸手捏着汤盏,将忘却前尘的茶汤强行喂温泅雪喝下。   温泅雪:“你可以杀我,至少这次……”   神君冷峻漠然的眼眸注视着,温泅雪脸上的神情从来幽静,像从无波澜的彼岸秋水湖泊。   爱恨,全都无声无息,不生涟漪。   在清澈却漫不见底的湖底水下,引人凭猜。   只是,那张静谧庄重,美得清冷绝世的脸,在被迫饮下茶水的时候,安静地垂了一下眉睫。   眉睫根部泛起薄薄的银红。   神君一脸木然冷漠,伸手去擦他唇边的水渍。   温泅雪抬眼推开祂的手。   那张幽静美丽的脸上,仍旧没有任何浮于湖面,可以被掬捧打捞起来的情绪给祂。   寂静清冷,无声息的决绝。   神君顿了一下,荒川戈壁一样漠然,没有任何感情的眼眸深深望着他,说了四世轮回以来第一句话:“不会再杀你了。”   泪水从那双乌黑清澈,夜色星泉一样美丽的眼眸里滚落。   未曾让人读懂。   下一瞬,因为忘却前缘的孟婆汤而茫然若失。   温泅雪转身,空洞地随所有亡魂走向横跨奈河的桥。   眼泪滴在石桥上。   神君顿了顿,在他身后不远处,依旧跟上,跟去他的来世里。   ……   元天神君为归无情道,杀了一个人四世。   因果业债理当偿还。   祂要报偿对方,引那个凡人脱离凡胎,入仙途长生。   度对方成就无情大道。   以亲人的身份,以师以父的身份,以主君的身份,以陌生人的身份。   化身他的怨憎会,爱别离,求不得,化身他的人间苦厄和七情。   等他来斩。   寂寥萧漠的声音,木然无情:“我不杀你了,那便换你杀我就是。”   ……   无情道不成,祂的心里出现了一个小心魔。   心魔对人间修士是大忌,对仙神帝君亦是需要小心应对之物。   但对元天神君并无妨害,祂与天道同时存在,除非这心魔持续生长亿兆万年才能将将影响祂。   心魔的样子是一团拇指大的幽蓝火焰,火焰里是和元天神君一样的小人。   对方一出现就托着下巴,冷笑:【你杀他四世,不会就是为了故意欠下他因果业债,好借口度他成仙。】   元天在书案上写字,古井无波,并无一丝神识给它:“一派胡言。”   心魔傲慢猖狂大笑:【胡言?胡言你怎么劫数已过,却不成大道?你杀他四次,每一次都细心养着他,根本就是想让他修长生,永远陪着你。敢不敢承认?】   元天无动于衷,淡淡说道:“他无情道成,飞升天界,是本君亲自引渡他,为师为君,于情于理,他本就该跟随本君。”   心魔狡猾一笑:【神仙都是这么道貌岸然的吗?不如让本座吞噬你,一念入魔,这样你就会坦然面对自己的欲望,你从第一世开始,分明就想要他。】   元天神情冷漠:“聒噪。”   那嚣张狂妄的心魔瞬间消散。   祂目光静漠看着自己纸上写下的,温泅雪第五世的天命——   这一世,温泅雪是武林盟主之子,母亲是天下第一美人。   父亲被魔教所杀,母亲被魔教教主强娶。   他自小长在魔教。   在他十五岁的时候,母亲去世。   当他长大后,暗中联合武林正道覆灭魔教,报仇雪恨。   亲手杀死仇人的时候,他才发现,被他杀死的那个魔教教主,是同他青梅竹马一同长大,是他最重要的人。   “……是他,所爱之人。”   斩尘缘,绝情爱,自然要杀所爱的人。   他让温泅雪杀他,他自然得是温泅雪……最爱的人。   ……   元天张开手,以息壤和神水,共自己的神域法则,创造了一个独立存在的世界。   为温泅雪成就无情道而特意创建的世界。   抽取忘川死魂投生其中,拨转时间之晷,操纵天命法则,直到时机成熟,引温泅雪的亡魂进入转生。   这世界一草一木,一砖一瓦,所有一切都是为了温泅雪而存在的。   元天神君亦会抽取自身一抹元神之魂,和温泅雪一道饮孟婆汤,忘却前尘,一道轮回。   除了他们俩,此界其余所有人都只是背景陪衬。   那心魔什么也不懂,但有一句话却说对了。   祂从历劫之时,身为庶兄起,他就习惯掌控温泅雪。   作为凡人兄长,掌控他的一饮一食,何时入睡,何时醒来,看什么书,与什么人来往,甚至掌控他的命运生死。   那时候,作为人一切尚且在可控的范围,礼义廉耻道德压着身为人身的他,不能行差踏错,做得过分。   但是,他心底是知道的,功名利禄权势他都索然无趣,只有一件事稍稍触动他,让他在意,那就是温泅雪。   他喜欢温泅雪属于他,喜欢掌控对方的错觉。   即便从凡人入仙途,他所想所思,也是站在修真界至高之处,再如人间之时一样,纵着温泅雪,庇护温泅雪,他想要的一切自己都能给他。   他须得听从自己,顺从自己,讨好自己,依恋自己,唯有自己。   元天真君高高在上俯视着人群里,如芸芸众生普通的温泅雪,压抑着内心的渴望,等温泅雪来求他。   但,凡人修士的元天真君并未能得偿所愿。   所有人都跟他说什么斩尘缘,说什么仙凡有别,缘分已了,道法殊途。   可神君并不需要在意这些,祂是与天道同时降生的至高神明。   这次,祂可以亲手创造一个世界,将温泅雪掌控其中了。   “你每一道劫数,人生每一次得失,将都是我给你的。”   温泅雪是一片无波无澜神秘的湖泊,叫人无法看清湖面之下真正的情感。   但没关系,纵使他看不懂,猜不出。   在这个世界里,温泅雪的眼泪,笑容,爱恨,都由他书写,生杀予夺。   祂萧漠深沉的眼神,直直地毫无感情地落在祂为温泅雪书写的命运上,手指轻柔地拂过,就像拂过那张幽静神秘的脸。   “我会给你长生,给你与天道至高神并肩的漫长无垠的生命,给你无边的力量。”   “我将自己与你,作为证道的牺牲,教你学会情感,教你斩情断爱。”   “一世不成,那便两世,三世,四世……”   祂半点不着急,唇角缓缓微扬。   “生生世世,你总是属于我的。”   元天神君没有发现,当祂说这些话的时候,那被打散的心魔又汇聚起来,在祂身旁,唇角的弧度和望着温泅雪天命的深沉专注的眼神,都与祂此刻一模一样。   但纵使发现,祂也不会在意。 第205章 龙傲天他修无情道3   忘川的魂莲, 又开了一朵。   两朵,三朵。   元天神君的那缕元神,随着温泅雪历劫了一世两世三世, 马上就是第四世。   他也已经被温泅雪杀了三次。   但温泅雪的无情道还是未成。   元天神君微微凝眸,神情愈冷, 这是怎么回事?   祂是神君, 祂杀温泅雪四世难证无情道,这很正常。   越是强大的神魔, 道劫越难。   但温泅雪只是一介普普通通的凡人, 要引一个凡人断情绝爱, 以无情道修仙飞升,按理来说很简单才对。   元天神君在意的是, 祂杀了温泅雪四世, 温泅雪至多也只能杀他四世, 若是多了,弑杀神君的厄业不是温泅雪能承担得起的。   因此, 只剩下最后一世,最后一次机会。   可是, 前三次不明不白都失败了,若是不弄清楚缘由, 第四次恐怕仍旧难成。   元天感到不解,第一世的时候, 温泅雪明明都能设计让自己替他去死, 分明是有资质入无情道的,为何自己现在让他连杀三次都难成?   为了弄清这个问题, 确保最后一次万无一失, 元天神君决定开启元神之念, 从头到尾看一遍温泅雪三世究竟发生了什么意外。   此前祂是以一缕元神随温泅雪一同转世,这缕元神亦是局中之人,即便回归祂本体,也一叶障目,无法看清。   这次,祂身在此界之外,俯瞰重新阅览命盘,当时局外者清。   *   温泅雪的第五世。   亦是,元天神君令温泅雪杀祂证无情道的第一世。   天命是元天神君自己亲手写就,绝无差池。   元天化身的魔教少主,与武林盟主遗腹子温泅雪,异父异母的两兄弟,从小青梅竹马,虽隔着父辈的血海深仇,但两人感情甚笃。   二十年后,温泅雪为报杀父之仇,杀魔教教主,却不甚杀死假扮成教主的心上人。   但见,一切都如天命所写发生。   武林第一美人温梦,怀孕八月之时,魔教教主元啻与武林盟主宇文霜决战泰山。   宇文霜败。   元啻胜后,为羞辱正道,掳劫宇文霜夫人,天下第一美人温梦离去,宇文霜重伤拦截不得,死在泰山。   温梦被劫掠到魔教,为了腹中孩儿忍辱负重,怀着身孕嫁给元啻,虚与委蛇,平安将孩子生下。   取名温泅雪。   元啻有一发妻,生子元天。   妻子孕时与元啻吵架负气出走,被几个正道弟子发现魔教身份袭击,意外难产。   几个正道弟子袭击她时不知她有孕,发现之后停手,彼此之间发生争执。   一方嫉恶如仇,认为死于魔教之人手中妇孺不知多少,魔教之人纵使是孕妇,生下的孩子未来也是魔头,认定当斩草除根。   一方认为幼儿无辜,就算要杀此女,也该让她生下孩子。   两方交恶。   魔教教主夫人难产生子。   元啻赶到之时,妻子已经奄奄一息,只教他找回他们的孩儿元天。   元啻杀死来不及逃走的几人,但未曾找到带走元天之人。   魔教与中原一战,元啻掳掠温梦是为复仇。   他本想杀死温梦生下的孩子,但想到下落不明的元天,又有温梦几番周旋,终是住手。   温泅雪长于七岁时,十岁的元天终于被找回。   他被送到武林前辈一介子前辈门下,一介子乃是道门之人,修为已入化真之界。   他收元天为徒,将他教导得风姿神秀,如松如竹,更兼悲天悯人,胸怀若谷。   元天虽回到魔教,但元啻却不喜他身上正道教养出的做派,父子关系尔尔。   元啻一心沉浸在对正道的仇恨,对已经逝去的夫人的怀恋里,日渐暴虐残忍,更走火入魔出现疯症。   温梦不敢亲近温泅雪,生怕刺激到元啻。   元啻发病的时候,就会将年幼的温泅雪当成是元天,时而是慈父,时而恨他害死妻子。   十岁的元天回来之后,见温泅雪伤痕累累,叹息不忍。   他一面肩负起少教主的重担,治理被发疯的元啻弄得一团糟糕的魔教,一面细心照料温泅雪。   在元啻发病的时候,将温泅雪藏起来,以身替代,承受元啻的鞭笞和暴力。   虽身是魔教少教主,心却依旧如道门赤子。   在他的细心照料下,元啻的病情得到舒缓,发疯的时候少了很多。   但悲剧仍旧发生了。   温泅雪十五岁的时候,元啻突然发疯,温梦将温泅雪藏在柜中。   温泅雪亲眼目睹,母亲温梦被元啻杀死。   经此之后,元啻或许是被温梦之死刺激,想起了自己的发妻,一朝清醒,他开始在魔教圣地自囚出家,为他的发妻修来生。   元啻疯病不再。   温泅雪却病了。   他从此以后种下了仇恨之心。   温泅雪自小长于魔教,温梦不会武功,魔教也没有任何人肯教他武功。   魔教知道他们母子是正道之人,人人憎恶来不及。   他自小缺衣少食,生病了也只靠温梦衣不解带照顾。   加上常年被元啻暴力对待,体质虚弱多病。   至七岁那年,元天回到魔教起,有这位少教主的照拂,日子才开始好过起来。   但温泅雪的体质仍旧不好,常年多病,元天教他武功也只是教一些道家养生心法。   十五岁,母亲被杀,温泅雪得了疯症后,身体愈发差,元天看出他心中仇恨,怕他伤人伤己,更不会教他武功。   为报仇,温泅雪在魔教暗中培养势力。   他对元天的感情复杂,爱恨交织。   元天是这个世界上除了母亲待他最好的人,甚至,因为温梦不敢亲近他,在十五岁那年为救他而死前,元天是这个世界上唯一待温泅雪好的人,唯一给温泅雪关爱温暖的人。   但母亲死了,元天是元啻的儿子。   元天不让温泅雪习武,在温泅雪眼里,元天便是他复仇路上最大的绊脚石。   为了生存,为了报复,他不能与元天交恶,他仍旧扮演着依恋元天保护的弟弟,即便他们之间毫无血脉关系,只有父仇母恨。   温泅雪清楚元天待他至诚,若非元天看重他,母亲死后,他连留在魔教的资格都没有。   他与这里没有半分关系。   但因为元天认他,他就还是魔教的小公子,是少教主最重要最宠爱的弟弟,唯一在世的亲人。   温泅雪一面维系着他们之间这层微薄的关系,扮演着元天的好弟弟。   一面在魔教培植自己的势力,利用元天的宠爱扩大自己的势力所涉范围。   温泅雪二十岁生辰前三个月。   冬天,大雪。   小公子马车疾驰在漠北的荒原上。   少教主二十三岁生辰将至,身为元天最爱的弟弟,温泅雪在满世界寻找给元天的生辰礼物。   马车疾驰着,外面呼呼大风。   驾车的是江湖数一数二的宗师级高手,匪石。   当今兵器榜排行第三。   而他之所以只排第三,是因为匪石此人从不主动杀人,他只保护。   车上挂着的铃铛,是天下至宝,镇魂铃。   任何人任何武器接近魂铃十尺范围,心怀杀意,便会被魂铃涤荡。   传说它是天下第一防御神器,却只是作为一个车鸾的铃铛,被随手挂在这里,任风吹雨淋,叫认得此物的人不免心疼,暴殄天物。   单这车夫和这铃铛,便已经叫天下人震撼,更不用说拉车的千里马,车的材质是玄铁和金丝楠木。   车后跟着十二位单骑。   却不知车里的主人是何等样的人,能叫人不惜以重重宝物护持。   天寒路远,车里传来咳嗽声。   匪石叹口气。   “以少主对公子的关爱,公子就算送他一块石头,他也高兴得当宝物珍藏,公子何必千里奔波,只为了挑选一份合心意的生辰之礼?将自己又累病累瘦了,回头少主见了心疼。责怪我们照顾不周是小,只怕少主的生辰也不见得能开心,还不如公子将这奔波的时日拿来陪少主。”   风声虽大,他的声音也不见得嘶吼,但气息浑厚平整,车里的人也听得清楚分明。   咳嗽声时不时的。   车里响起一个声音。   温婉的女声,曼如空谷黄莺:“匪石先生的话错了,少主待公子既如此好,投桃报李,公子自然应当更加回报以赤诚,怎可仗着少主的关爱纵容,便以寻常之物搪塞?更何况,我们公子和少主到底并无血缘关系,更要尽心才是。”   匪石一愣。   魔教上下都知道温泅雪和元天的关系,也知道他们自小关系亲密。   更知道温泅雪如今地位权势,皆是仰仗着少教主元天的宠爱。   只是,没有血缘关系的兄弟之情又能几时?   哪日元天成家生子了,这关系有和没有一样。   人都不喜暴露所短,大家便都以为,温泅雪忌讳被人提醒这短处,俱都掩耳盗铃一般假装不存在这回事。   几年前有人曾经拿这事背后说过乐子话,元天听说后,那个人便再也没有在魔教出现过。   元天为人宽和仁善,比正道做派更正派,尚且如此在意此事。   这件事后大家不敢主动提及他们毫无血缘关系的事实。   方才说话的影花姑娘,乃是温泅雪身边最亲近的侍婢,性情最是温雅柔善,更擅长医术烹饪,乃是少主千挑万选来照顾温泅雪的。   她敢这么直言不讳,也不见车内之人制止,那她所言便代表温泅雪的意思了。   匪石心下倒是认可这番话的。   并非匪石是元天之人,就一心站在元天的立场,他既然被派来保护温泅雪,温泅雪就是他的主人,他自是为温泅雪考虑的。   若温泅雪是一个只知道享受少主关爱,却不思回报的自私之人,莫说他与少主并无血缘关系,就算他是少主的亲弟弟,两人的关系迟早也会淡。   感情都是你来我往相处出来的。   但,匪石方才的话也是真的不能更真了,他旁观者清,知道比起天下难得的宝物,元天更愿意温泅雪待在他身边,更愿温泅雪对他笑一笑。   温泅雪倾尽一切所给,非是元天所求,岂不是缘木求鱼?   只是这话他不该说,今日说得也已经逾越。   为今之计,便是早日拿到温泅雪要的宝物,让他能早日回去见少主。   匪石笑了笑:“影花姑娘说的是。眼看今夜大雪,我们得抓紧时间找一处避风之处过夜。影一影二影三,你们速去探路寻找合适地点。”   十二骑影卫瞬间少了三人。   这队人并不清楚,一伙人已经跟了他们半个月踩点。   今日便是动手的时候。   即便是魔教,也会有势力争斗。   魔教在西域的分舵生意要做大,自然会吞并其他小势力,地头蛇不见得甘愿,自然要反抗还击。   元天此人性情淡泊,年纪轻轻便如高僧老道,无人能近其身,唯一的弱点便是一个毫无血缘关系的弟弟。   温泅雪向来多病体弱,一直被层层保护于魔教内,直到元天要过生辰,温泅雪主动提出为他外出寻找礼物,元天也不允。   两人因此发生了争执,温泅雪情绪不愉,就又病了。   元天静默叹息,到底退了一步。   但在温泅雪身边放下重重保护禁制。   温泅雪这次外出,是他们唯一的机会,自然不会放过。   一场厮杀在夜色下拉开局面。   十二影卫分别被困,被逐一分散。   高手如匪石,被层出不穷的对手缠住。   魂铃近不得,便诱导驱使马车向着他们想要的方向驾驶。   那驾马车在大雪之中驰骋,居高临下望去,一眨眼就不见了。   好像突然消失在空气里。   驾车的马突然停下。   价值连城的马车停在一处街道里。   街道地面青岩为地板,夜空之中白云如纱,冷月皎皎。   没有一片雪。   让马停下的是一只手,是一个瘦削挺拔的少年。   对方戴着斗笠,微微低着头,只露出英俊挺直的鼻梁,鼻梁下线条抿得冷淡的唇。   “下车。”他说,声音清冽低哑,像夜色下流经荒漠的清泉溪流,缺乏情绪。   马车里的一主一仆,从刺杀刚起就一直安安静静的,没有任何慌乱,也没有求救。   少女温雅的声音这时响起:“你近前来,扶我们公子下去。”   少年淡漠:“近前来,你的铃铛会坏。”   车内男子的声音很轻说了句什么,但声音很小。   少女的声音露出一点狡黠:“我们公子说了,这铃铛杀别人但不会杀你。”   少年仍旧冷淡:“为什么?”   马车里响起一声咳嗽声,年轻男子的声音温润平和,让人想起春日的暖玉,庙里的檀香。   那声音不紧不慢,似是还带着来处的落雪,沁凉而薄暖,对他说:“因为,是我请你来劫走我的。你是我的人,铃铛自然不会伤你。我身体不好,影花是女子扶不得我,麻烦你抱我下去吧。你若害怕,我让影花将铃铛摘下扔出去。”   “不用。”少年抬眼,声音仍旧淡漠毫无起伏,“铃铛杀不了我,你不怕铃铛坏,就好。”   车内的少女对温泅雪歉意一笑,笑这少年这样自负骄傲。   不知道是不认得魂铃,还是知道,却自持甚高。   “公子勿怪,实在是无人敢接这份任务。”   黑市都知道这场暗中刺杀,在层层刺杀中劫走魔教少教主的弟弟,纵使万金重赏,也没有人敢接下这份任务。   “只有他肯接。”   却不曾想,是这样年轻骄傲的人。   “后面的任务,是否要再找别人……”   温泅雪咳嗽了一声,声音轻柔,以最不伤嗓子的方式说出,却是淡淡的:“说到做到,就不是自负。”   少年在他们说话时已经走到了车前。   走入魂铃十仗范围。   那铃铛叮一声,裂开一条缝,掉下来被少年的手接住。   少年站在那里,抬眼冷淡地望着马车。   “你说,收起来了,坏了,不赔。”   少年的中原官话说得不甚熟练。   车里的人明明是温和的声音,却透着沁凉,无辜坦然地说:“不用你赔。因为你说不怕,所以我想看看,铃铛会不会坏。接住了就是你的了,送给你。”   可若是铃铛不坏,坏的就是车外的少年。   东西坏了能修,人坏了就死了。   任何正常人听到这话,都会为车内公子的凉薄危险而悚然。   这少年却毫无所觉。   他上前,打开马车的门。   车里的少女掀起一侧车帘,将车内的人暴露在少年的眼前。   也让温泅雪看见车外少年的脸。   *   元天神君细心书写的天命里,认真书写了许多人,这些人的命运都为温泅雪和元啻的关系而存在。   仇恨,于是教主夫人难产而亡,元啻报复正道,掳掠走温泅雪的母亲温梦,温梦为温泅雪而被元啻所杀。   感情,于是他们相依为命,元天以身相护,赤诚所待。   爱恨两难,只有他们二人,直到温泅雪二十岁,弑杀所爱。   但,天命里从未写过,在温泅雪二十岁生辰的三个月前,他会遇到一个少年。   这个人,这个世界的所有人,都本该只是元天神君为温泅雪创造的世界而存在的棋子。   可是,在命盘里看见他们相遇这一幕,元天神君却觉得不安,就像木偶做就的世界里,不被神明赋予灵魂,但有一个木偶却自行活了。 第206章 龙傲天他修无情道4   那驾车很高, 像个小房子一样。   人在里面甚至可以站直了散步。   车内明珠照彻,夜色里也让人轻易将里面的人看清。   但即便是昏暗的也没关系,因为里面的人看上去,好像比白日更适合夜晚。   车里的一切都是洁白的。   帘幕, 窗纱, 地毯。   只有那个人是鸦青色的。   乌墨一样的发披散下来, 似是为了让那个人能舒适。   他身上的衣服是青色的,裹着身体的薄毯是更深的青墨色, 唯独那张脸比天上的冷月更皎白,比大漠的飞雪更清冷。   但最吸引人的是那双眼睛,那双沙漠清泉一样泠澈,却又深潭一般漫不见底, 静得如同秋水琼镜, 波澜不生。   仿佛连同他自己的生机魂魄都沉在那无边夜色的湖泊下。   却叫看见他的人, 仿佛坠入湖底暗涌。   温泅雪是散漫的, 说话的语调停顿, 包括举手抬足的姿态, 都比绝大多数人从容许多。   仔细观察就知道, 这是因为他的身体不允许他做太大的反应。   他看上去好像该是病恹恹的, 但除了过分的幽静,无论那双乌黑的眼眸,还是他微冷的神情,都无法叫人将他和孱弱的病人联系起来。   只是觉得, 那个人果然是这驾马车里最昂贵的存在。   温泅雪看着车外气质空寂出尘的少年, 对方意外并没有像他们以为的那么年轻, 也不见一丝骄傲自负。   斗笠遮挡着那个人的脸, 只露出线条完美的下颌和紧抿的薄唇。   着着一身黑衣。   一眼望去, 便知是特别的人。   很强。   温泅雪看着对方,缓缓伸出手,掌心是一枚蔷薇样子的玉坠。   这是黑市下单的时候,温泅雪给接单人留的证明身份的接头符号。   接单人代号是枭,枭就是猫头鹰。   但温泅雪觉得,这个人更像是大猫。   ……   元天看着那两个人相遇。   看着那个代号叫枭的少年走到温泅雪车前。   看着温泅雪对那个人伸出手,那个人如约抱着他从车上下来。   像抱着一树花一样,不自觉小心翼翼,唯恐碰伤了花瓣。   温泅雪的头埋在兜帽下,只露出洁白的下颌,靠在对方臂弯,轻声:“多谢。”   他再不想露出孱弱的姿态,任何人也看得出他的虚弱不足。   元天神君冷冷垂顾着,冷如冰川,祂不知道,自己那缕分神为什么会允许温泅雪独自离开。   让别人有机会离温泅雪这么近。   但这是已经发生过的事。   祂看到那个叫枭的人的第一眼,看到温泅雪和那个人相遇的这一幕,就有一种直觉,温泅雪第五世无情道失败,是因为这个人。   这是一种很不好的感觉。   祂已经知道答案,却还是不得不看下去,就像明知道坠入深渊,却因为想知道究竟是怎样坠入的,知道祂在失去,却想知道是如何失去的,而不得不从头看下去。   *   天下都知道,漠北荒原里有一城,叫流沙海市。   传说流沙海市无有具体地址,流沙一般漂流在荒原之上,来无影去无踪。   在流沙海市里,贩卖着世间奇珍异宝。   经常有人从海市出来,换到无价之宝。   温泅雪要为元天寻找的生辰之礼,就是有人扬言在海市里见到过,特意寻来。   但,温泅雪以为少教主寻找生辰之礼为借口,从魔教总部脱身,先是在黑市下单令人盗走自己,后沿途给那些刺杀之人留下机会,为的是短暂的脱离匪石,还有匪石背后的元天,找机会和中原武林正道联系。   为他的复仇之计。   他已经筹备了快五年。   “接头人,不用找了。”那个叫枭的少年说。   温泅雪彼时,在海市一间温暖的石屋里,坐在美人榻上,青墨色的薄毯拥着他。   像一朵鸦青色的牡丹盛开。   闻言,他缓缓抬头看向那戴着斗笠的少年。   影花的脸蒙着一层白色的面纱,闻言蹙眉:“这是何意?”   少年:“我就是,接头人。”   影花惊讶。   他们要找的接头人,是中原武林有分量的人,自然未曾想到一个年轻的,连官话都说得不流畅的小年身上。   影花看了一眼温泅雪,对枭正色说:“还请公子展示信物。”   那少年抬手取下头上的斗笠,露出一双浅灰色淡漠的眼眸,静静望着温泅雪:“我师父是宇文霜前辈的师弟。我一直在找你。”   他拿出背上的一柄古刀,那是宇文霜生前赠与师弟的,上面还有宇文霜夫妇赠师弟的刻字。   *   天命是元天神君亲手所写,祂自然知道接下来会发生什么事。   祂只寥寥一笔,写武林正道与温泅雪结盟合作,并未写前因后果。   但因果却自行补全。   人走茶凉,寻常武林正道,谁会时隔二十年跑来,助一个在魔教长大,备受魔教少教主宠爱的病弱公子复仇?   若真有这样侠肝义胆的人,为何二十年里都毫无迹象?   自然是和温泅雪的父亲有旧,实力又不济,只能等二十年后找到天资卓绝的继承人后,才能践行此事之人。   于是,这个叫君罔极的人,便凭空横插在祂与温泅雪的故事里,喧宾夺主了是吗?   *   纵使元天神君再不甘,事情还是按照祂最不愿的方向发展。   祂眼睁睁看着,温泅雪与那个叫君罔极的人日渐亲近。   温泅雪在魔教里,只有元天可信,但他和元天隔着仇恨,许多事他都不能也不愿说与元天。   温泅雪从来神秘疏离,没有人知道他心里在想什么,他也从不将自己的内心给任何人看。   他本就是一个不需要任何人,幽静凉薄的人。   但君罔极却成了这个例外。   因为,温泅雪想从君罔极那里知道,他的父亲是个什么样的人。   君罔极是个寡言的人,能说得不过是从自己师父那里听来的,对宇文霜夫妇的只言片语回忆。   但长夜漫漫。   温泅雪拥被,托着下巴,君罔极坐在他床边地毯上。   君罔极的话说完了,温泅雪就对他讲述,他和母亲温梦在魔教的事情。   元天神君一瞬不瞬,冰冷地望着那温情的一幕。   在祂的天命安排下,温泅雪一心只有复仇,他之所以对一个初见的陌生人说这些,不过是示弱,不过是引起对方的共情同情,好利用对方为他复仇。   温泅雪这一世,从小不得不利用待他赤诚的仇人之子,想复仇就不能不恨,但若是恨,又怎么能骗过元天,心甘情愿被他利用?   在这样的环境下长大,时刻分裂,温泅雪自然是一个凉薄无情,习惯利用自己的感情达成目的之人。   温泅雪利用他自己的感情欺骗少教主元天,真真假假演着兄弟情深,元天神君并不介意,乐于如此。   但,当温泅雪习惯性地将用在元天身上的本事,原封不动,不,变本加厉用在君罔极身上的时候,元天神君却从未有一刻这样后悔,自己写了这样的命运给温泅雪。   现在后悔却已经晚了。   祂只能看着,看着温泅雪眸光清润望着君罔极,对君罔极轻轻浅浅的笑。   温泅雪很少对少教主元天笑,不,自从温梦死后,他生了病之后,就再也没有笑过。   他连骗,也没有这样温柔地骗过元天。   神明的心口也会闷痛,沉重,滞涩难受吗?   但纵使再难受,祂也还是一瞬不瞬,面无表情地看着他们。   听温泅雪对君罔极讲,温梦是怎么死的,讲他是怎么在魔教长大的。   “所以,你明白吗?我不能同你离开,我已经没有家了,我得报仇。元啻不死,我连一整夜的觉都睡不着。”   那个人深谙,打动一个人,不需要让对方同情自己,但得让对方理解自己为什么必须这么做。   君罔极静静听着:“好。我帮你。”   温泅雪听了,顿了顿,他还有许多事情没有说,比如,一些悲惨的童年,一些寄人篱下的苦楚,但对方已经答应了,这些悲惨往事便都毫无必要了。   “你是怎么长大的?你和师父,是怎样相处的?”   想了想,温泅雪改口这样问道。   他其实并不喜欢总是算计人心,利用猜度人的心里。   他也想脑子放空,什么也不想,凭着感觉和人聊天说话,没有任何目的。   君罔极的故事没有任何修饰,也不生动,也不形象,平铺直叙,但声音清冽低沉,让人觉得安全温暖。   在他的讲述下,温泅雪不知不觉睡着了。   当他夜半醒来时候,君罔极还和他睡着前一样坐在他床边。   “不去休息吗?”   “你觉浅,一动会醒。”   那个人这样说。   温泅雪轻轻望着对方。   许久。   温泅雪缓缓:“杀元啻,很危险。”   君罔极浅灰色的眼眸从始至终安静,有一种清澈的专注:“我知道。”   温泅雪的唇微抿,他像是要说些什么,但最终什么也没有说。   在微弱的夜色天光下,静静和君罔极对视。   他们都没有说话,也都没有移开目光。   许久,君罔极轻声:“睡吧,我在这里。”   元天神君的手,不知不觉握紧。   那两个人明明没有说任何亲密的话,没有任何接触,祂却觉得这样碍眼。   像是有人在祂的眼皮子下,明目张胆拿走了祂无比认真藏起来的珍宝。   这种感觉是……不安,恐惧?   *   之后也什么都没有改变。   那两个人之间并未多亲近。   温泅雪不喜欢说话,总是精力不济会累。   君罔极本就是寡言冷寂的性格。   但元天神君知道,以温泅雪这一世的性格,除非是他感到极度安全信任的环境,否则他不会放任自己露出倦怠羸弱的一面。   他居然信任这个君罔极,这个不过才认识几天的人。   好在温泅雪清醒的时候都在忙着部署复仇计划。   要杀元啻,要么让元啻主动离开魔教总部,要么就必须让元天和他身边的高手离开。   温泅雪的精力和时间都有限,除了那一晚,这两个人之间全都是公事,也再未单独相处过,每次身边都一大群人。   就在元天神君稍稍放下心来的时候,意外发生了。   海市里有人成婚。   十里红妆,猩红的毯子,身着红衣的送嫁人。   这一切本是喜庆美好的,影花第一时间却惊恐示警:“不好,公子快闭眼。”   少教主元天将温泅雪拘在魔教不让他外出,因为温梦死后,温泅雪就犯了一种疯症。   他吃不下荤腥,平时是正常的,只是无端虚弱下去,但是,一旦看到红色的东西。   尤其是大面积的红色,他就会发疯。   就会想起,温梦死的时候,他被藏在衣柜里,看到的满地的红。   在魔教内,元天可以控制不让温泅雪的视线范围内有任何红色,但是在外面,又怎么能避免?   影花已经很小心了,但温泅雪还是看到了。   他本就瓷白的脸,一瞬间白得透明。   乌黑的眼眸睁大,却空洞失神。   那明明是喜庆美好的画面,在他的眼里,却是人间炼狱。   满目鲜血和尸体,女人美丽的头颅凄楚的神情,滚落的泪。   冷汗沁出温泅雪的脸。   君罔极的反应极快,在影花示警后,他虽然不明白,但第一时间就来捂住了温泅雪的眼睛。   他站在温泅雪身后,将温泅雪的头按在他的肩颈。   他的衣服是黑色的。   喜庆吹打的声音过去。   红毯被撤走,只留下满地爆竹残骸。   温泅雪像怕爆竹的小孩一样,被保护在怀里。   没有人知道,他只是怕红色。   君罔极脱下他的外衣,盖在温泅雪的头上,将他抱起来,走过满地的爆竹路。   影花驱车而来,让他们进去,立刻放下帘子。   满世界的白色,终于驱逐了温泅雪眼底的残红。   他靠在椅子上,安静空洞,像被抽了魂魄的人偶。   君罔极坐在他对面,缓缓伸手,一点一下轻轻地给他擦脸上的汗。   “红色和红色是不一样的。方才的红,是喜欢,代表这个世间有一个人,找到了他在这个世间,最重要的人。是重逢,永不分离。”   温泅雪缓缓抬眼,慢慢地慢慢地回神去看他。   乌黑的眼眸,沁出薄薄的水色。   君罔极的指腹,很轻很轻地拂过他潮湿的眉睫。   “死亡和新生,是一样的颜色。元啻死了,他的血也会是红色,你怕吗?”   温泅雪摇头。   君罔极:“他很快会死的,我保证。他死了,你以后看到的红衣,就都是新生和美好。”   温泅雪静静望着君罔极的脸。   明白,为什么会觉得这个人比想象的年轻。   他的气质明明像是活了很久很久一样,但生着一张仿佛永远少年的脸。   因为清澈干净。   就像漠北荒原之上的植被和溪流,朔风和孤天夜色。   温泅雪一瞬不瞬望着他,看那张脸淡漠幽峻,眼神锐冷沉静。   他缓缓靠近,望着对方的眼睛,在那张十二分的英俊好看的脸上,亲了一下。   唇瓣轻贴,再回到原位。   温泅雪望着对方,眼神专注征询:“我亲你,你为什么不躲?”   被亲吻的人,一动不动,浅灰色的眼眸安静望着温泅雪。   手指很轻地落在温泅雪的脸上,然后,同样缓缓靠近温泅雪。   垂眸,在温泅雪的右眼下,微凉的薄唇轻轻碰触。   轻得,像是夜风吻过花露,轻柔。   他也缓缓回到原位。   清澈的旧日月光一样的眼眸,望着温泅雪,问他:“你为什么不躲?”   温泅雪望着他,乌黑漫不见底的深潭一样眼眸,像是有天光星辰坠落其中。   他没有回答,只是这样静静望着君罔极,很轻地笑了。   他每次看着这张脸,都想要亲吻,为什么要躲?   就算是漠北荒川,春风途经的时候,也是会感觉到的。 第207章 龙傲天他修无情道5   元天神君一瞬不瞬死死盯着那一幕, 几乎控制不住自己,想一掌将这个自己亲手创造出的小世界捏碎的冲动。   不,不会的, 温泅雪怎么可能对一个才认识不过几天的人这样亲近?   他一定是为了报仇, 为了杀元啻, 在利用那个人!   对,是利用。   可祂要怎么忽略, 温泅雪其实并不需要利用那个人, 那个叫君罔极的人就已经决定帮温泅雪复仇的事实?   祂徐徐睁开眼, 直勾勾望着命盘里的温泅雪,眼神是深暗, 是深情, 是无情。   “或许一开始是利用, 但何至于对方已经入毂,你却做到那个地步, 不惜去亲吻一个男人?”   也许是, 温泅雪觉得还不保险。   当局者迷,他或许觉得只有利用情爱和美色引诱绑定对方, 才能让一个人心甘情愿为他冒险, 为他去死。   必须是这样。   一定是这样。   若不这样想,祂只怕自己忍不住现在就拨转命盘, 改变他们相遇, 这样整个世界就要重来。   元天神君闭上眼睛。   神域之界, 因为祂的心情瞬间冰封凝固。   每一次轮回结束, 分神都会带着记忆回归。   元天神君是有记忆的。   在少教主元天的记忆里, 第五世的温泅雪一直养在他身边, 从未与什么陌生人接触过, 根本不懂什么情爱。   温泅雪根本不懂这些,他虽然已经快要二十岁,在这方面还如同孩童懵懂。   小孩子喜欢另一个孩子,或者小动物,想要亲亲脸颊根本不代表什么!   所以,是那个叫君罔极的人带坏他,勾引他!   一切都是那个人的错。   “君罔极,你是哪里冒出来的,怎么会在我为他准备的世界里?”   元天神君恨极。   *   外面寒风刺骨,危机重重。   车内却明珠照彻,温暖如春。   温泅雪闭着眼睛,影花在一旁为他读书。   “我来。”君罔极接过影花的书,清冽低沉,像是午睡起来的大猫的声音,轻轻诵读。   温泅雪睁开眼望着他。   君罔极念往一章:“怎么了?”   温泅雪乌黑清澈的眼眸温柔望着他:“有一瞬的错觉,这一幕曾经发生过,好像发生过无数次,但,感觉应该是反过来,我为你读书才对。”   他伸了一下手,又顿住。   君罔极坐到他身边,将竹简放在他眼前:“你喜欢自己翻书。”   温泅雪微怔,伸手生疏地摸了一下竹简:“我没有自己看过书,因为伤眼睛。”   君罔极:“眼睛本就是用来看东西的,看得时间不长不会伤到,若是一直不用,才会影响。”   温泅雪:“是这样的吗?”   他像是得到了允许,被开启了封禁,修长的手指接过竹简,徐徐打开,专注而珍惜。   这并不正常。   君罔极:“谁让你,不能看?”   一旁的少女影花说:“是我们少教主。少教主待公子极好,如珠如宝,只是太过小心翼翼。”   温泅雪垂眸看着竹简上的字:“元天哥哥待我,一直很好。”   君罔极看到放得很近的棋盘。   温泅雪:“元天哥哥说下棋伤神。”   君罔极淡淡地说:“你想下吗?”   温泅雪顿了一下,很轻地点了下头,眼里有矜持的期待。   于是他们开始下棋。   影花犹豫了一下,没有阻拦,在一旁给他们煮茶。   君罔极打量着这座金碧辉煌的马车。   车里有世间无数至宝。   但,珍藏的古籍字画无数,温泅雪不能看,只能听人读给他,因为元天担心他的眼睛。   有价值连城的金石制造的棋盘,温泅雪却不可以用,因为元天觉得下棋伤神。   车内甚至还有声音婉转性情温雅,让人听声音便觉得绝色的侍女,但白纱之下却是一张毁容的彻底的脸。   因为那个人不允许。   君罔极没有见过那个元天,却已经知道对方是个什么样的人了。   “以后,你做任何事,都只问你自己怎么想,你是你自己的,不是元天的。”   不知道看到这一幕的元天神君是如何怒不可遏,却又只能生生忍住的。   温泅雪听到这话,却没有任何反应。   元天神君感到欣慰:“你看,你怎么蛊惑,他都不会听信三言两语的挑拨。”   “我待他才是最好的,我才是最爱他的人。”   马车内,温泅雪落下一子,幽静的面容如夜里静水流深的湖泊,平静无波说:“如果,我不小心生病了,你生我的气吗?责备我吗?”   君罔极眼底淡漠,清澈认真:“不会,病不是小心就可以不生的。为什么责备?会担心,你是不是难受,做让你好受一些的事,照顾你,让你早些好。尽力让你开心一些,开心,病会好得快。”   方才温泅雪发病,他就是这样做的。   往日温泅雪发病了,要疯好几天,从没有这么短时间清醒下来。   温泅雪静静望着君罔极,眼波潋滟静谧,像烟雨将来,无措抿唇:“如果我没有照顾好这具身体,是会被责备责罚的。元天哥哥会很生气,责问我为什么不小心。”   君罔极:“……”   人的身体意志本该是自己的,但温泅雪的不是,他仿佛一具占了别人身躯的游魂,一个自己身体的侍从。   就算是养的猫狗,如果贪玩不小心弄伤了自己,主人第一时间也只会心疼,嘘寒问暖。   会被责罚的只有侍从,因为没有遵照主人的命令照顾好主人在意的东西。   温泅雪轻轻地说:“我不是我自己的,我是元天哥哥的,是所有元天哥哥派来管束照顾我的人的,唯独不是属于自己的。”   君罔极眼眸清锐:“以后,你都是你自己的。这不是为你好,不要听他的,不要信他,也不要在意他。他是错的。”   温泅雪安静望着君罔极,眼泪滚落下来,他无措地垂眸眨了下眼,想要将眼底的潮湿按下去。   他没有说一个字,表情也毫无波澜。   君罔极伸手,很轻地给他擦去那滴泪,放在唇边尝了一下。   咸的,是无法言说的委屈。   元天很爱他的弟弟,但他的爱是,喜欢一株花,为花准备了最昂贵精美的花房,不允许花有自己的意志喜好,不允许花接触哪怕春风微雨,要花完全属于他。   不只是身体属于他,连意志也属于他,按照他的想法开放荣枯,而不是花本身的季节。   只有被关心被爱护囚禁的当事人自己才知道,那是种什么感受。   如果身体被伤害禁锢了,人会知道疼,知道挣扎,但如果是灵魂,被爱束缚禁锢,许多人都不知道自己被伤害了。   如果当事人自己感到疼,还会自责自己为什么不领情,为什么痛苦。   君罔极:“别人怎么觉得不重要,你只要在意你的感受想法。我都知道。”   元天神君不可置信,狭长的眼眸半睁,直勾勾望着那一幕:“十三年的关爱,你便听信他一言,便不要你哥哥了吗?难道那些相依为命都是假的不成?”   *   君罔极握着温泅雪的手,用内力给他梳理身体,温养经脉。   “你想做什么就去做。倘若活着要一辈子犹如坐牢,一辈子养在花房什么都不能尝试,和只活了一日是一样的。”   生命就是因为遇到了什么,发生了什么,亲自品尝体验过才丰富的。   活着是为了找到自己喜欢的,为了快乐开心,为了满足自己。   除此之外所做的一切,都是为了这个。   温泅雪脸上的笑轻轻浅浅无声无息漫开。   “我还想喝酒,吃冰,吃很辣的东西,想……”   因为没有体验过,他甚至不知道,列举不出还能做什么。   “但是,他们说这样对身体不好,会活不长。”   君罔极:“如果开心就做。什么都不做,也会死。”   温泅雪:“报仇可以吗?会死。”   “报仇让你开心,那就报。我跟你一起。”   元天神君失神地望着,在自己得知温泅雪失踪百般寻找的时候,他们两个人在那三个月里,做了元天禁止温泅雪做的一切。   君罔极带他骑马,带他喝烈酒,带他飞上最高的山,看日出日落。   带他追逐草原的云,带他下水。   拥着温泅雪,一边给他输送内力暖身体,一边陪他淋雨。   因为温泅雪从未淋过雨,感受过狂风。   “很喜欢。”他说,“一次就够了。”   下雪了,他们裹着一个毯子,拥在火炉旁。   温泅雪像婴儿贴着另一个婴儿一样,望着君罔极,眼眸纯真澄澈:“我从来没有和人这样近过,好安全。”   脸颊贴着脸颊,心跳贴着心跳。   他手指落在君罔极的脸上,眉骨,鼻梁,薄唇,下颌,喉结,肩颈的骨,覆盖皮肤下的紧致肌肉。   “很漂亮。”   是他见过的,最完美最珍贵的宝物,是玉石,珠璧,猛兽,鲜花,世间完美的一切蘸着爱意凝画而成。   温泅雪:“一直都是我喜欢什么,你呢,你喜欢什么?”   浅灰色的眼眸,淡漠清澈,静静专注凝望着他,轻声:“你。”   温泅雪握着他的手:“我喜欢的,你都给了我,你喜欢的,我也想给你,你……要吗?”   元天神君冷冷地望着,眼里有水色凝冻。   看着他们亲吻,十指交合。   像两个小动物一样,拥被而眠。   祂到底没有忍住,挥手震碎了整个神域。   命盘震动,裂出一条缝。   地动山摇。   温泅雪失神半睁着眼:“不用管。”   世界毁灭,也没关系。   君罔极捉住他挣扎的手,将他拉回被子里,像猛兽将他的猎物叼回窝。   猎物却回拥着,抵死不放,轻轻咬在他的肩上。   元天神君,除了慌怒背转过身,毫无办法。   祂总不能当真砸了命盘。   “君罔极,君、罔、极!”咬牙切齿。   *   三个月过去,这三个月里,温泅雪的复仇计划从未一刻停歇。   复仇那一日到来。   温泅雪一系列计划调虎离山,将魔教总部置于虚空。   之后,带领他的属下杀入魔教总舵禁地。   找到禁地里为亡妻修禅理佛的元啻。   “你来了,我知道你来是为何,你若赢了自可杀我。”多年修佛的元啻,须发皆白,神情从容,古井无波。   温泅雪杀他的时候,他却没有躲,亦没有还击。   温泅雪这才意识到不对,元啻脸上的障眼法消散,露出了元天那张年轻英俊的容颜。   元天咳出血,温柔深望着温泅雪:“生辰到了,阿雪给我的礼物是什么,我还……没来得及拆。”   温泅雪瞬间泪流,唇瓣颤抖,下一瞬,他揪着元天的衣领,流着泪神经质迫问:“他在哪里,他究竟在哪里?”   比起误杀元天的伤痛,他更执着于杀元啻。   他付出一切,牺牲一切,就是为了让元啻死。   元天怜惜地望着他,一边流血,一边抬手为他擦去眼泪。   但温泅雪却避开了他的手,流着泪冷冷望着他。   元天黯然,仍旧温柔:“别哭,他……早就已经死了。”   温泅雪怔然。   元天:“我怎么舍得让你……手染鲜血,你最怕血了,我早替你……替你杀了他,在你十八岁的时候。我给你看过的空白牌位,在我娘亲旁边,这是我、送你的礼物,你可欢喜?”   温泅雪失神,眼泪大颗大颗滴落:“他,早就死了,死了两年了……”   元天温和纵容地望着他:“我没想到你会执着复仇,致使入魔,我不知道该如何化解你的痛楚,只能……如今你亲手杀了‘元啻’,可还欢喜?”   温泅雪摇头,喃喃失神:“你故意让我杀你,你故意……”   元天闭了闭眼,回光返照,温柔深望着他:“我管束你,禁锢你,你怪我吗?若是怪也无妨了,日后你也自由了。哥哥没有保护好你,哥哥总想给你世界上最好的。”   温泅雪失去了声音:“……”   元天眼神逐渐涣散:“以后,阿雪就不会……怕红了。”   他抬起的手,到底没有为温泅雪擦拭到泪,垂落下去,死在温泅雪怀里。   温泅雪泪流满面,面无表情。   君罔极走到他面前,半蹲下,手放在他的肩上,为他传输内力。   大喜大悲,最是伤神。   温泅雪涌出一口鲜血。   他在流泪,泪如泉涌,没有表情望着元天死去的脸。   “我的心口很痛,眼泪也停不下来。我很感动,但,是身体自己流的泪,不是我自己想哭。”   他摸了一把自己的泪,凝望着。   “是生理反应。人吃了辣的东西也会流泪,身体被刺激到了应该感动的开关,就会出现的相应的情绪。但是,只有我自己知道,那是什么感觉。”   “我在困惑,我觉得这一切都和我隔着什么,觉得,不对劲。”   “我难过,但不是自己要难过的。”   他试图理清自己的感受,停不下来的眼泪,为何和自己的感受相悖。   “我明明很感动,应该感动,我感到许多,却唯独没有感到被爱。为什么会愤怒?”   任何人听到这番话,都会觉得温泅雪凉薄无情。   从小到大待他温柔关爱的哥哥,为了化解他心中的仇恨死在了他的手里,他却不感动,而是愤怒。   但君罔极说,要相信自己,相信自己的感受。   他不在意世人怎么看他,凉薄自私无情,都好,有人相信他,君罔极相信他。   “所以我能分清,他好像用他的死在让我感动,妥协。可是,逻辑不对。”   人的感官是可以被欺骗的。   煽情的音乐,欺骗性的文字,固定程序的剧情套路。   但理智是知道的。   逻辑不对。   温泅雪望着元天死去的脸,眼泪大颗大颗滚落,脸上却无喜无悲:“如果你真的为了我好,你明知道我的执着是什么,你完全可以让我亲手杀元啻。”   元天阻止他杀元啻,唯一的理由应该是想保护自己的父亲。   如果这个理由不成立……   “既然你都能杀他,说明这不是什么对你而言做不到的,两难的事。”   他缓缓反应过来。   “可是他却偏偏选择自己杀了元啻,让我杀他。又是为了我。让我欠了他,让我感动。”   温泅雪抬手,抹去停歇不下的泪。   “但我只觉得愤怒,被愚弄,被什么操纵着。”   一直在提醒他,逻辑不对。   就像是不知情参演了生硬安排的戏码,来刺激观众的煽情。   套路还是真诚,旁观者或许分不清,当事人只要不自欺,一定是能感觉得到。   温泅雪完全支撑不住,倒在君罔极的怀里,即便对方一刻不停为他输送真气,他也要死了。   鲜血不断涌出温泅雪的嘴角。   “可他死了,有人会用自己的死来折磨我?让我痛苦愤怒,无能为力吗?那是虚无缥缈的神魔才能做到的。我像是在推脱自己的无情凉薄……为我杀了哥哥找借口……但我的感受……”   君罔极:“我相信你,你不无情凉薄,你是世界上最好最温柔的人。不管他是真死,还是假死,现在,你只需在意你自己的感受。”   温泅雪要死了。   他握着君罔极的手,望着他:“你不要难过,若是死后有灵,我会陪在你身边。若是没有,你带着我,替我去做我未曾做过的事,我才活过三个月……你活着,我就活着。你替我,长命百岁。”   *   元天神君望着命盘,死死盯着:“为什么会这样?”   为了确保万无一失,祂亲自出现在第五世的命盘里,替代自己的分神,让温泅雪杀祂,走完这最后一局。   可温泅雪还是和命盘一样,并未成就无情道。   而且,他居然怀疑这一切。   “明明只差一点,他明明只差一点就斩情断爱,都怪这个君罔极。”   元天神君恨不得将这个凡人挫骨扬灰。   元天神君闭上眼睛,极力压制杀意:“说来说去,是本君的过,未曾写好天命,叫你识破了。罢了。”   第五世本就是失败了的,祂现在理智恢复,想起自己之所以复盘命盘,就是为了找出这几世失败的缘由,好在第八世,最后一次里毕其功于一役,规避所有失误,一举助温泅雪成无情道。   元天神君顿时庆幸,祂没有在盛怒之下改变命盘,温泅雪如此敏锐,命格稍有不对便起了疑心,若是祂做得过了,恐怕对方累积的怀疑会更多。   虽然凡人的魂灵每一世都会喝孟婆汤忘却前尘,但死后过忘川亦会想起前尘往事。   若是温泅雪好不容易成了无情道,却想起某一世的某个人,道境再破就不好了。   元天神君看着命盘里。   君罔极抱着温泅雪的尸体离去,每日吃饭饮食,身边都两幅碗筷。   旁人问起,他怀中的匣子是何物,随身携带,不放一刻。   他回答说,那里睡着他的爱人,世界上最美好的人。   那个人孤独地行走在这个世界上,像一个活着的幽魂。   那个人这般活着,总比死了和温泅雪共度忘川让元天神君释怀。   那两个人如此寿命不同,下一世当是无缘碰面。   元天神君拂袖挥去时间,无视了那个微不足道的凡人,轮转了命盘去看温泅雪的第六世。   祂没看到,在祂视线离去之后,君罔极抱着的匣子上,出现一个半透明的魂灵坐在匣子上,温柔地凝视着君罔极,细细听他对自己说话。   每当君罔极采了鲜花放在匣中,他就取了花灵编织成花环戴在头上。   他们一起去看日月星辰,落日晚霞,品尝人间烟火。   你活着,我就活着。   被人爱着的人,是不会孤独的,更不是游魂。   爱的人心之所念处,就是家。   虽然看不见,说不清,但我的感受是真的。   你也一定能感受到吧。   君罔极看着匣子,轻声问询:“下一站我们去北地看雪,可好?”   匣子下系着一个裂了缝的铃铛,镇魂铃发出轻响,像是一只素手轻摇了风,微笑应他:“好啊。” 第208章 龙傲天他修无情道6   温泅雪第六世的天命, 元天神君编写的更精细一些。   彼时少教主那缕元神回到身体里,元天神君思量了一番记忆,觉得问题出在温泅雪杀少教主的时候, 一心以为自己杀的是元啻, 并非真正斩情,只算是误杀。   因此编写第六世的天命时,祂尤为注意, 要让温泅雪不得不杀他, 还要杀得万念俱灰。   为确保万一, 第六世元天是亲身陪温泅雪历劫, 而不是仅仅投入一缕元神。   当然, 祂是有记忆的, 并未像第五世的元神经过轮回。   这一世温泅雪是六扇门的捕快,他有一个养兄,是江湖上有名的圣手神医。   救死扶伤,有一颗悲天悯人之心。   每次天下出现疫情, 神医都会带着草药亲自去疗愈,平常也会免费为穷人和孤善堂的孩子们义诊。   温泅雪是他捡回来的。   那时温泅雪被人丢弃在孤善堂门口, 因为他生着怪病,孤善堂的人又只收养婴幼孩,而他已经五岁了。   元天恰好义诊, 见此便将他带了回去。   救他性命,教他武功和学识。   温泅雪长大后加入了六扇门, 成为天下有名的神捕。   可是, 他的病却没有根治, 忽然有一天病情反复了。   他昏迷了十日, 醒来之后元天告诉他, 日后他须得每隔三日便由元天为他拔毒一次。   这大大限制了温泅雪办案的距离,他必须确保自己来回时间在三日内。   或许这件事被有心人发现了,不久后平静的江湖忽然出现了一个大案,一个连环杀人恶魔出现了。   对方每次杀人,受害者尸体的血液就会被拿走一空。   这诡异的死法不是人能办到的,人人都道杀人的是妖怪。   温泅雪奉命捉拿要犯。   然而查着查着,却发现杀人妖怪的线索指向了他的养兄,天下公认的大善人圣手神医。   温泅雪不敢置信,可是在他设计的圈套里,当那个杀人夺血的妖怪出现后,却当真是元天无疑。   他发现,原来元天之所以犯下累累血案,为的是用那些被杀之人的血给温泅雪拔毒换血续命。   真正的嗜血妖怪,原来是他自己。   “你已经死了,只有这样才能让你活着。”元天告诉温泅雪,“我救了他们所有人,我救了那么多人,现在该换他们来救我最重要的人,我只想救你。”   温泅雪让他收手,这样下去就回不了头了。   元天已经疯魔:“我想你活下去。早就回不了头了,除非我死,否则我还会继续这么做。我不能看着你死在我前面。”   发病的温泅雪不是元天的对手,更何况,除了温泅雪知道,没有任何人怀疑到元天就是凶手。   为了结束这一切,温泅雪亲手杀死了毫无反抗的元天。   *   元天神君对自己所写的第六世的天命颇为自信,一直不解为何温泅雪还不能醒悟。   这次祂重新拨转命盘,仔细去看每一处,尤其是温泅雪单独的时候遇到的人。   元天神君的瞳孔骤然一缩,祂原本是坐在那里的,这一下直接站了起来,不可置信地望着命盘。   因为一个不该出现的人。   在温泅雪追查凶杀案的案发现场,温泅雪遇到了一个人。   那个人正蹲在尸体前查看。   回头抬眼看向温泅雪。   温泅雪身边的人都以为他就是嫌犯,二话不说上前和他交手。   他身手敏捷,眨眼间将所有人放倒。   除了温泅雪。   “不是我。”君罔极站在温泅雪面前,说。   对,那个不该出现的人,居然是第五世出现过的君罔极。   在元天神君的小世界里,为了防止出现差错,温泅雪每一世遇到的人都是祂从忘川里随机抓取的魂灵投生其中。   但这个君罔极凭什么又一次出现?   *   温泅雪穿着六扇门的捕头衣服,公门红衣在他身上,衬得清皎幽静的容色,似星月坠落春潭,灿若春神。   夜色之下,他仿佛连头发丝都在发光生辉。   “我不是。”黑衣的君罔极站在他面前,背影挺拔,浅灰色的眼眸清澈,如同误入了人世的山鬼灵兽,幽峻淡漠绝尘,“我是赏金猎人,也在查案。”   温泅雪一瞬不瞬望着对方的眼睛:“我知道。我们是不是在哪见过?”   君罔极:“……”   元天神君差点捏碎了盛放命盘的明台。   再深呼吸也压不住祂的杀意。   “你为何不怀疑他?”   温泅雪身边的属下也这么问。   温泅雪望着君罔极,漫不经心回答旁边的人:“凶手为什么留在这里等你抓?”   元天神君更气了,虽然祂自己才是凶手:“若是对方反其道行之,艺高人胆大呢?”   祂自己不也是留在现场被温泅雪抓的吗?   温泅雪抓祂的时候怎么没这么肯定地说,他留在现场肯定不是凶手?   却见,当温泅雪的属下受到元天神君影响,问出这句话后。   温泅雪说:“他若是凶手,既然能一招打败你们所有人,自然也可以顺手杀了我。”   元天神君咬牙,漠漠道:“可他若是故意呢,想要冒险取得你的信任,潜伏在你们当中。”   温泅雪的下属依言说出这番话。   温泅雪这才看向他们一眼:“有道理。”   他下一瞬看回君罔极,眸光静定莹澈:“你不介意先跟着我,让我的人去查证一下你的身份吧?”   君罔极依言走向温泅雪身边。   且不说元天神君的脸色有多黑了。   那些六扇门的下属也都目瞪口呆,万一对方是凶手,温泅雪就不怕吗?   “……若不是老大一直性情疏离,我差点以为他是看上了对方的脸。”   元天神君大怒拍在桌子上:“他就是色令智昏!”   “……瞧你说的,那个人虽说长得不错,但若是看脸哪个比得过咱们头?老大肯定别有计较,说不定是靠脸稳住对方呢。”   “……有道理啊,凭武力咱们都打不过那个人,老大牺牲太大了,这是以身饲虎施展美人计来救我们啊。”   元天神君听着那些人所言,顿在那里:“……”   还真有可能。   许久,“一帮废物!”   若不是这些凡人太废,连一个赏金猎人都打不过,怎么会轮到温泅雪和对方虚与委蛇?   元天神君简直不想再看。   祂就算不看也知道,温泅雪和那个叫君罔极的人站在一起,会发生什么事情。   果不其然。   第五世祂看到的一切又来了一遍。   温泅雪看着是怀疑试探对方,可每一个眼神每一个举动,却都引得对方为他魂牵梦萦。   他每一个表情都纯静无辜,却光是出现在对方视野里,哪怕不看对方,都像是引诱。   那两个人纵使一言一行都平常,甚至未曾交心,说得都是无关紧要的事,但君罔极看他的眼神一心一意,像是望着整个世界。   那样淡漠之人的清澈,谁看不出来他的心思。   但叫元天神君气怒的是,竟然没有一个人站出来斥责他,阻止他。   连个棒打鸳鸯的卫道士,制造误会的恶毒女配都没有!   “这些人都瞎了吗?”   他们就看不出来他动机不纯,心思龌龊吗?   温泅雪查证了君罔极在案发时候的不在场证明,与君罔极携手查案,破获案件无数。   可惜元天那时候小觑了凡人,根本没有在意过身后。   祂每次杀人都是用术法消失,完全没有留意下一瞬追来的人是谁。   不然,不然祂早就杀了那个人!   元天神君冷着一张脸,面无表情望着,让温泅雪发病的原因。   他原是为了救那个君罔极,被江湖恶人的蛊毒所伤,这才会暴露早就已经死了的身份。   是的,温泅雪的身体早就已经死了。   他的病是绝症,根本医治不好。   神医元天自小养着他,用药物毒物将他养成了一个活死人。   但遇到一种稀有的蛊毒就会破坏平衡,尸毒发作。   元天要救他,就只能不断杀人取血,给他换身体里被尸毒污染过的血。   当温泅雪发现凶手是自己的养兄后,他欺骗君罔极,自己的病是中了江湖恶人的蛊毒,只要君罔极杀了那个恶人,他的蛊毒就能解。   “我哥哥是天下有名的神医,我会平安无事,你不要急,慢慢杀,等你杀了那个恶人回来,我就彻底好了。你,要小心,可别让我带着病体还去救你。我走不了那么远。”   然后,他设计了埋伏,与元天面对面摊牌。   他从一开始就做好了,和元天一起死的准备。   元天神君望着他们那个世界的诀别。   温泅雪静静望着他,眼神并无怨恨,乌黑的眼眸里漫不见底的清澈,像深秋雾蒙蒙的湖泊。   “哥哥是为阿雪杀的人,哥哥不是妖怪,怪物是阿雪。”他一脸病容,一身红衣,墨发披散,如地狱里走来的艳鬼,眸若鬼火,“我们两个鬼,一起回黄泉吧。”   可是,那时候的元天没有发现,温泅雪杀他的时候,眸光空洞,并不是对人世人心万念俱灰。   他望向的是遥远的世界里,那个为了让他生,孤身匹马闯入毒窝的君罔极。   那个恶人很难杀,温泅雪希望他慢慢杀,三年五年,十年最好,这样当他回来的时候,自己早已化成了白骨,君罔极就不会看到他变成怪物的样子。   他把元天葬了。   但无人葬他。   他若死了,尸体异状瞒不了人。   说不定失去灵魂的尸体还会自行害人。   他须得找一个,最好千秋万世都无人踏足之地,销毁他妖化的凡火都烧不毁的尸体。   *   “君罔极,又是这个君罔极!”   元天神君这时候知道,为什么温泅雪两次都无法斩情断爱了,就是因为这个君罔极的存在!   祂立刻去翻第七世的命盘。   果不其然,又一次看到了君罔极的出现!   “本君真该将你挫骨扬灰!” 第209章 龙傲天他修无情道7   “你就如此喜欢他?喜欢到转世再遇都能、都能……”   元天神君握紧了拳, 气怒至极。   祂在第六世没有见过君罔极,彼时仍旧不解,温泅雪为何还不能斩情断爱。   一心一意觉得, 因为元天是坏人,所以温泅雪杀他时候……才会仍旧对世间有余情。   更是因为, 祂知道还有两次机会, 还有一次试错机会。   这次一定可以。   第七世,祂给自己设定的身份与第七世恰恰相反。   是个表面被天下人唾弃的大恶人, 但只有身边的温泅雪知道, 他深有苦衷,只是为了保护那些仇恨他的百姓, 守护大家心中的美好和希望, 即便被误解也不解释。   他是被高层出卖, 被帝王斩杀的良将。   最终, 温泅雪为了结束他的痛苦,为了天下安定, 战乱不起,而答应他的请求亲手斩杀他。   即便又一次看到君罔极出现, 但元天神君还是不理解, 为什么这个人的出现就能破坏他的计划,就能让温泅雪不对人心人情斩截。   世道如此,为何不绝望?   *   天下战乱已久。   周朝内外初定。   皇帝却猜忌昔日的兄弟, 一字并肩王元天镇国大将军。   因为他的江山是元天打下的, 他实在担心, 若是自己去了, 自己的儿子上位, 恐怕不是这位声望满天下的大将军的对手, 压不住对方的威望。   为了给自己的儿子拔掉芒刺,为了天下不再起战事,皇帝开始想办法打压元天的威望。   他交给元天的工作,无不是做得好无功,做不好却要背锅被所有人指责的。   元天明白皇帝所想,他不成亲不生子,却还不能打消皇帝的疑心,于是便顺应皇帝所愿,故意自污。   赈灾时候,表面敷衍贪污,暗中让自己的属下温泅雪将粮草拿去赈济百姓。   百姓活了,却不知道救他们的人是谁,打骂元天。   他一件件污水往自己身上泼,对外族强横,替周朝得罪了无数敌人,天下人的恨意都集中在他一人身上。   到最后,追随他的人也以为将军变了,一个个离开他。   却不知道元天是为了保护他们。   只有一部分知道真相的人始终站在他身边。   温泅雪便是其中一位。   但是,温泅雪其实是皇帝很早安插在元天身边的。   只有这个身份离真相最近,却又什么都做不了,决定不了。   元天身边的部下一个个忍辱负重,在皇帝逼迫越紧,怎么都不放过元天的时候,他的属下们劝他。   “将军不如反了吧!”   元天拒绝了他们,厉声斥责他们,并将他们一个个想办法送往边疆驻守,想要保他们一命。   “我不娶妻没有后人,我反了容易,待我死后江山又要再起战火。陛下所为说不得就是我所为了。”   元天在无人处对温泅雪解释说。   皇帝实际上已经动摇,他已经败坏了元天的声望,在百姓中的名声,也砍掉了他的左膀右臂,他并不想做绝,真的杀了元天。   但是,太子出了一件天大的披露,在和谈中被人算计,丢了数个城池给邻国。   这件事若是说出去,天下动荡,东宫不稳,对苍生黎民都将是灾难。   皇帝愧疚之下与元天交心,元天为皇帝出了个主意,对外便说此事由他负责,是他受了外族贿赂做了这件事,构陷了太子。   皇帝十分感动,但再感动他也知道人心经受不起考验,太子如此稚嫩,此时元天别无二心,保不齐十几年二十年后自己去后,他就不会改变。   更何况,他心知元天曾经或许毫无芥蒂,今日之后呢,他日后想起皇家对他做得这些事,仇恨说不定就叫他负了初心。   这一切都不必在温泅雪一个无名小卒面前遮掩。   皇帝如此自私凉薄,却还是虚伪地不肯给元天一杯毒酒。   元天在诏狱受大刑,曾经战争中受的伤复发,每日都痛不欲生。   “将军后悔了吗?他们不值得。”他的属下痛哭流涕。   元天摇摇头。   他对温泅雪说:“向陛下讨一个痛快吧。我希望,是你亲自送我。”   原来他一直都知道温泅雪的身份,只是不在意。   皇帝知道后,在元天受尽折磨奄奄一息之际,才不忍地掩面别过头去,下令将叛国罪人斩立决。   温泅雪亲自行刑。   *   此局无解。   若是要反抗,元天自己不愿,更何况他早就错失良机。   而且,战火再起,四邻敌国都虎视眈眈,苍生黎民又要水深火热。   为了和平,最好的办法就是牺牲元天一人。   好人背负恶名死去。   虚伪的恶人坐享天下,受万民敬仰。   元天神君:“本君不信,一个君罔极就能破本君的局。”   但祂再不信,温泅雪也没能修无情道。   祂到底失败了。   元天神君不得不捏着鼻子,忍气看着温泅雪和君罔极的初遇……转世重逢。   祂也好奇,到底为什么?   *   温泅雪只是一个皇帝安插在元天镇国大将军身边的无名小卒。   在外人看来,他是元天这个国之蛀虫的亲信。   君罔极出现在元天下了诏狱,揭破温泅雪细作身份,请他去皇帝面前请旨斩杀自己的时候。   大雨倾盆,天昏地暗。   温泅雪失魂落魄走出皇宫。   迎面遇到了君罔极。   君罔极是金吾卫。   元天人人喊打,元天身边的温泅雪也人人避之不及。   君罔极撑着一把伞,默不作声陪在温泅雪身边,一路送他出宫。   元天死后。   皇帝对外说,温泅雪大义灭亲,提交了元天的犯罪证据,将他调回了宫内。   温泅雪的真实身份是殿前司的暗卫。   元天神君知道以温泅雪的容貌,若是身份太低,在权力中心会遭受什么。   为了避免那些污糟事,他给温泅雪设定了一个隐藏身份。   他是皇帝妹妹的儿子。   这样老皇帝才能放心用他,不怕他倒戈元天,在元天死后,也会放心用温泅雪,护着他不让皇室之人沾染。   他将温泅雪培养成暗中的毒刃,将这柄刀交到太子手中,撒手人寰。   太子登基成为新帝。   他虽然软弱,于军事一途无能,但受圣贤书和老庄无为而治影响,却让天下能休养生息。   温泅雪在天下最黑暗的地方度过了余生,每日所见所处理所杀的人,都是为了维护帝王权柄,天家情意,而非维护公理正义。   但这些事情又多少换来了安定平和。   这里是最混沌的地方。   人心在其中消磨,对世间的情随着时间过去,慢慢必会无情无觉。   可是,温泅雪却还保有一丝清明美好。   因为……他在这人世还有一个友人。   君罔极守卫皇宫,夜里执勤。   温泅雪暗中保卫皇权,生活在最黑暗的地方。   君罔极陪着他,便像苍穹里一颗永远亮着的星辰,他的心就不会完全熄灭暗下去。   君罔极白日休沐,可以出入宫廷。   他给温泅雪带外面的东西来。   春天第一枝柳,清晨的玉兰,清明的茶,梅雨时候枝头吸饱了雨水翠绿欲滴的叶子,秋天的红枫。   街上最鲜的灌汤包,软糯的糕点,夜市里新鲜的小吃。   温泅雪暗中的权柄极高,不存于阳光下,但也算一人之下万人之上。   想要什么都可得。   这些东西随处可见,但只有一个人细心带给他。   那些白日的人间烟火暖意,让皇权争斗中的苍生黎民,让元天牺牲的和平,好像都有了具体的意义。   温泅雪的心便没有全然冷下去。   *   看完这些,元天神君撑着前额,头疼长叹。   “果然是他,几次三番坏我的事!”   突然祂想到了什么,急忙挥手逆向倒转命盘。   祂要看温泅雪的第一世第二世第三世第四世。   凭什么这个人能一直和温泅雪转世相逢?   若是第五世第六世第七世他们都相逢了,那么,前面的每一世呢?   元天神君狭长的眼眸大睁,早有预感,却还是不可置信,深深地死死地盯着自己所见。   祂看到温泅雪的第一世,祂历劫与温泅雪结缘的那一世,那个叫君罔极的人……居然就已经存在了。   *   戾太子的儿子世子温泅雪一直在人世,于南方自立为王,与北朝抗衡。   皇帝派重臣前去剿匪诏安。   “据说皇兄有两子,留一个不成器的给天下人做表率,另一个……莫要留下口实。冥顽不灵,负隅顽抗……你知道怎么做。”   第一世的君罔极和温泅雪相遇,是在南国城灭国殇之日。   即便彼时的元天篡位,想要替温泅雪死。   但在北朝皇帝心中,温泅雪才是必须死的那一个。   温泅雪作为浸淫在皇权中心的亡国之君,对一切都心知肚明,亦知晓哥哥保护他的心。   他放任元天篡位,等待北朝皇帝的毒酒和圣旨。   太监宣读圣旨的时候,温泅雪坐在竹林里抚琴。   大雪和苍竹之叶落下。   南国居然落了雪。   在死亡和毒酒,大雪和琴音中。   君罔极作为皇帝派来的人,与要杀的温泅雪四目相对。   他们一句话也没有说。   在喝下毒酒之前,温泅雪被元天请求的仙人带走。   不久之后,君罔极踏上修行之路。   他没有师父,没有同门,只是凭借一己之力以武入道踏入修行的散修。   谁也不知道他是怎么做到的,元天修行有成,成为名震修真界的新秀时,君罔极也来了云间城。   成为了云间城的客卿长老。   散修客卿和外门杂役在云间城二度相遇。   这一次,他们不再是敌对。   君罔极为温泅雪指点修行,送他自己在集市买到的丹方、书籍。   温泅雪负责门中草药种植,闲来无事,便为君罔极炼制伤药相赠。   云间旷野之下。   杂役抚琴,客卿舞剑。   君子之交淡如水。   元天出关,高高在上接受云间城所有人仰望膜拜的时候。   温泅雪在人群里抬头,望向这里的目光,原不是在看与自己身份命运相差甚远的元天,而是元天身后的客卿长老君罔极。   温泅雪的经脉太过废了,无论如何无法修行。   君罔极给他寻找筑基丹,寻找治疗他经脉的药。   在元天飞升的那一日,温泅雪老死轮回。   君罔极在争分夺秒给他炼药,却到底迟来一步。   黄泉路上。   忘川孤度。   温泅雪频频回头,要等的人……不是元天。   “不是我。”元天神君站在那里,失魂落魄看着。   祂以为,温泅雪是他的劫数,是为他而存在这个世界的,是属于他的。   这是他和温泅雪的故事。   却原来,原来从一开始故事里竟还有一个人。   而在温泅雪的角度,那个人才是他的劫。   “本君,本君不服!”   “不可能,你怎么可能不是属于我的!”   眼泪无声无息落下脸颊,祂面色苍白,浑然不觉,挥袖疯狂地转动命盘,去看温泅雪被他所杀的第二世,第三世,第四世……   祂不信这个人生生世世都存在温泅雪身边。   祂不信温泅雪生生世世的劫都与那个人有关。   祂不信,温泅雪原不是为了他而出现在这个世界的。 第210章 龙傲天他修无情道8   第二世温泅雪只是一个乞儿, 被书生的元天捡回去。   元天神君那时候整日在想,要怎么杀他。   杀这个世界上少年的温泅雪。   少年温泅雪死在十五岁的那一日。   在那之前,他的主人一直闭门不出, 于是小小的他也长在一方庭院里,从未出去过。   可是,命盘所见, 那个人找来了。   君罔极还是云间城的散修客卿, 他竟一直在寻找温泅雪的转世。   上元夜, 人群里。   得道的修行者与少年温泅雪相逢。   温泅雪在墙头看上元节的车水马龙,实在好奇,一不小心掉下了墙头。   元天实际上是在整座府邸设下过屏障的,祂没打算让温泅雪出去,就像祂内心欲望的折射, 连祂自己都不知道,祂是想将这个人完全掌控在祂的世界里。   但是,温泅雪却穿过他的屏障掉了出去。   因为这十几年里, 少年温泅雪无数次在墙头望着外面的一切。   府邸很大, 很空,书生总是一言不发, 他实际上是孤独的。   无数次在同一处结界处,连结界都薄弱了。   掉下墙头的那一瞬, 温泅雪像一片花瓣一样缓慢落地。   他感到惊奇。   街上车水马龙, 火树银花满天星辰。   人群里一眼望去, 目光却独独被一个人吸引。   那个人站在热闹的人群外。   站在别人的屋檐下。   墨色衣衫,脊背挺拔如刀剑。   俊美的面容是幽寂的, 像是千年万岁沧海桑田都不会消磨变化的礁石。   在温泅雪看到对方的第一时间, 那个仿佛礁石一样安静不动的人抬眼, 亦穿过人群望向了他。   浅灰色的眼眸,纵使隔着距离,却看得一清二楚。   仿佛前世有旧。   绝尘出世的修行者走到少年面前,比星辰比月光更清澈寂静的眼眸凝望着他。   对他说:“你想修长生吗?”   温泅雪乌黑的眼眸睁大一瞬不瞬望着那个人,是他从未见过的怦然心动的美丽:“我们认识吗?”   那个人清冷的声音听来错觉温柔:“前世故人。”   书童想要带上他的主人,他这个世间唯一的亲人,同他一起修长生。   他们约定第二日此时,于此桥上见。   “你不会见到他了。”元天深望着那一幕。   因为,上元节那一日,正是温泅雪十五岁生辰夜。   是,元天杀温泅雪的那一夜。   那两个人尚未结缘,一面错过。   元天转动命盘,去看温泅雪的第三世。   第三世的元天杀温泅雪,以父子之情。   他是权奸,温泅雪是宫内一个寂寂无名的小内侍。   权奸于天下有无数义子,满朝文武,江湖之人,宫内有用的太监宫女更是不胜枚举,一个小小的位卑的小内侍太普通也太不普通。   但若是权奸看中了一个貌美纯真的小内侍,将对方纳入羽翼,免去刑罚,亦无人会觉得有问题。   旁人都觉得,他们是暧昧的上位者与被玩弄的禁|脔的关系。   只有小内侍知道,义父待他一直很好,从无半分欺辱。   然后,待他如兄如父百般保护的义父,在他二十岁的时候,无故杀他。   这本是温泅雪的第三世的一切。   可是,君罔极却在。   彼时温泅雪还在正常的轮回里,云间城那个客卿散修三世仍旧还在寻找故人。   元天从未将任何人看在眼里,竟然不知道,原来朝内那位从未见过的国师,就是君罔极。   国师闭关不出,遗世独立,昏庸的贪求长生的皇帝对他有求必应。   国师需要内宫里挑一个八字相应的小内侍,每日来此,就算毫无缘由皇帝也不会多问。   温泅雪就是被挑中的那个。   国师的地位超然,后宫之中小内侍最是低微。   君罔极这一世并未提什么前世故人,什么修长生。   他只是将那个人放在身边,默默照拂。   引对方入道。   暗中保护,唯恐他如前世,十五岁便身死夭折。   国师寡欲淡漠,淡薄无求,多数时间闭眼冥想打坐修行。   小内侍在他身边慢慢放松了,每日看书,习字,浇花。   像仙人身旁的生灵小动物,来去自若。   有时候他望着那个过分俊美不似凡人的国师发呆,会在君罔极身边睡一会。   他不知道,当他睡着的时候,那个高高在上俊美绝尘的国师就会睁开眼,安静地望着他,直到他醒来。   他也不知道,国师观内的一切,糕点花木,一草一瓦一砖一木,全都是为他而存在。   元天杀温泅雪是在温泅雪二十岁生辰那一日。   他于凡间的一切都是为了这一件事,事了便撇下一切离去。   并不知道那一日,高高在上绝尘出世的国师抱着一个小内侍的尸体,满身沾血落泪的样子,对整个王朝的震撼错愕。   但是,元天现在知道了。   隔着命盘,君罔极浅灰色的犹如死亡的眼神望来。   仿佛穿透整个命盘望着他,与他对视。   眼中的杀意,即便穿过时间都让这里骤然凛冽。   元天眯眼注视着对方:“你以为只有你想杀本君吗?本君亦是。”   对于第四世看到君罔极,元天已经毫无惊讶。   这一世的温泅雪死亡的时间是三十岁时候。   四世以来,他分别以主人、父亲、老师、兄长的身份杀了温泅雪一次。   这一次元天是他的老师。   元天是武林身份超然的前辈,温泅雪自小拜入他门下。   一言一行受他教导影响。   武林名门之后温泅雪,二十多岁下山历练成名江湖,翩翩公子,惊世绝艳。   遇到仙门的修道者君罔极。   那个人自称是云间城一普通弟子。   他们一同闯荡江湖,策马并肩,灯下弈棋,孤舟饮酒,醉后躺在一起共望星辰。   师父来信招他回去。   温泅雪临行前对君罔极说:“你是修仙之人,我是凡夫俗子,我若死了,你会寻我来生吗?”   君罔极淡淡的:“会。”   他不知道,这个人本就已经寻了他四世了。   温泅雪一瞬不瞬望着他幽峻寂静的面容,在那个人身上,他总能感觉到漫不见底的孤独:“那我一定不喝孟婆汤,来生记得你。”   君罔极抬眼静静望着他,低哑声音:“好。”   此一别,便隔生死。   元天抬手撑着眉心额头。   他想起来,第四世忘川奈河,温泅雪的眼中流出泪求他,至少这一次不要让自己喝下孟婆汤。   元天怔了一下,偏头,神君冷漠无喜无悲的面容偏头笑了一下,却流出了一滴泪。   “原来,你是为了他……”   为了来生履行和君罔极的约定。   第四世温泅雪被师父无故所杀,却无悲无怨无恨无惑,他死前只是想到那个人临别时满身孤独,想起,未曾告知对方自己的心意。   忘川孤渡,河中的魂莲里,温泅雪在里面当时看到了,每一世那个人果然都寻他而来了。   至少一次,他想回应对方一次,让那个人身上漫漫无际的孤独,能减少半分。   *   他们本该再无来世了。   因为元天神君第四世后已不打算杀温泅雪了,他要换温泅雪杀他,引温泅雪斩情断爱入无情道。   为了防止一切意外,元天神君造了一个世界。   君罔极是绝无可能进来这个世界的。   本该是如此。   元天神君怎么可能会放一个修行者入他的世界来?   但君罔极却来了。   “你到底是怎么做到的?”   元天神君在命盘了看着,第四世结束,第五世未曾来的那段时间。   那个叫君罔极的人,竟追来了忘川。   他只是一介修士,并未飞升,忘川生死之界他怎么可能进得来?   可他就是来了。   无舟渡他,他御剑过河。   河中执妄魑魅拦路,他一剑斩起波澜。   不仅如此,他竟然看穿了元天神君在忘川设下的布置。   看穿了一部分亡魂被抽调去一个界中之界。   元天笑了,死死盯着他:“你要如何来?”   这个世界除了元天神君自己,只有亡灵才进得来。   但是,下一瞬元天就惊愕地睁大了眼睛。   他看到,君罔极无法进来此界之后,对方面无表情扔下了自己的剑。   剑沉入奈河之底。   他亦放任河中魍魉执妄,将他拉下去。   忘川之水,销骨化魂,千年修行旦夕消弭。   “你竟然……”   那个人竟然为了进这方世界,甘愿毁去仙骨,销去修为,化身亡魂。   亡魂抛却一切纯净散发白光,毫不犹豫随着那抽调魂灵的神君召唤,遁入那方小世界中。   为了寻一个人的来世,他竟然半点不怕自己从此以后浑浑噩噩,忘掉前尘往事,永坠轮回之中。   他凭什么这么肯定,舍弃己身,忘却前尘,他就一定还能再次找到那个人?   他凭什么,不怕?   那个人根本就不记得他。   凭什么没有一丝一毫迟疑犹豫畏惧?   他与那个人之间,世世情薄缘浅,连他也忘却,也许便再见不识,他凭什么不动摇?   元天许久坐回祂的椅子上,犀利冷漠的长眸里有泪有偏执。   但祂想起,那个人毫不犹豫削骨拔魂的一刻,神情死寂孤绝,比他更冷漠更偏执,更疯更狂。   祂输了。   若是祂,可能做到这一步?   祂能,但祂不敢,祂不信若是换作祂忘却前尘,还能与那个人结缘。   祂和他的缘,本就是祂杀他四世,欠下因果逆天而为强求来的因果。   这因果,如今只有最后一次机会了。   祂要如何,抢过那个人?   元天望着忘川魂莲里沉睡的温泅雪的魂魄。   “这是你我最后一世的缘劫,我到底要怎么做才能度你?阿兄只是想让阿雪,脱离轮回之苦,获得长生……永远陪在我身边。”   祂,已全无把握自信。   “第八世如何命运,便由你亲自来为我们安排。”   祂想不出让温泅雪斩情断爱修无情道的法子,那便由温泅雪……自己亲手设计。 第211章 龙傲天他修无情道9   漫天星河, 莹莹清皎。   仿佛伸手便可掬捧。   露台上的人乌黑的眼眸,清如旷野湖泊, 却不见星河映入。   “怎么还不休息, 在看什么?”   元天从屋内走出,轻声问询。   温泅雪回眸看向他:“哥哥这么晚怎么也没有睡?”   元天注视着他,像是日日都见, 却像是久别重逢,那样久久不能移开的专注,笑着眉心却忧郁:“哥哥有些事困扰, 想请你帮忙。”   温泅雪静静望着他:“什么事?”   漫天星河美得叫人恍神,元天却只一瞬不瞬看着温泅雪那双乌黑纯粹得仿佛没有焦点的眼睛:“我有一个朋友, 想要让他斩情断爱修无情道, 可是一次又一次失败, 只剩下最后一次机会了。想让你帮我想一想,该如何安排他此世的命格,才能让他顺利入无情道。”   温泅雪望着他:“哥哥为什么一定要让那个人修无情道?”   元天深望着温泅雪的脸, 过分幽静美丽的面容,像是忘川河中凝结的魂莲, 是一生所执凝结的美好。   除了凝结出魂莲的人, 任何人都只可远望,不可触及。   那样的美丽,却不属于自己,叫人怅然。   元天勉强笑了一下,温柔地说:“因为只有这样, 那个人才能不再受苦, 永远陪着哥哥。”   温泅雪静静望着他, 片刻:“我知道了, 我帮哥哥写命格。”   元天:“多谢。”   他拿出准备好的纸笔,铺在露台边沿的木台上。   星河明如清昼,无需照亮便可看清。   温泅雪提起笔书写着,元天就站在他身边,负手而立默默注视着他。   温泅雪自己书写的命格,当是万无一失了。   他感到心安。   写完了,温泅雪将纸递给他。   元天接过看起来。   看着看着,他的眉头却皱了起来:“这……”   他望向温泅雪,他知道以温泅雪的性格,是不会跟他搞这样的恶作剧的。   可是命格所写,实在……   温泅雪乌黑的眼眸静静望着他:“怎么了?”   元天:“你是否听错了,我要的是让那个人修无情道,而不是……不是有情!”   温泅雪仍旧望着他:“哥哥是想要长长久久的陪伴,还是想要无情道?”   元天执着地凝望着温泅雪,声音沉定:“你不明白吗?我已修得无情道,你……他须得也修无情道,如此才能长长久久与我相伴,再无轮回之苦。”   温泅雪的眉眼从始至终静如夜色湖泊,望着元天的眼神像初春坠入湖泊的落雪,对世间的一切消融和新生,都不意外,都不在意,清冷的温柔:“不明白的是哥哥,无情道从来都不可能是什么至高成神的道。哥哥想要温暖,想要爱,想要陪伴,想要长长久久……无情道是缘木求鱼。”   元天断然:“不可能。你错了!”   祂是与天道一起诞生的第一位神,祂怎么会不知道什么才是最强的道法。   元天:“天道无极,荣枯自然,成住坏空,从来如是。更不会执于任何,生死情爱、善恶正邪,什么温暖什么救赎,只有人才会这般想。”   温泅雪听了,眉眼神情却仍旧宁静温和,甚至更温和,望着他的眼睛,缓缓地说:“无情道才是至高之道,那,哥哥与我就不该在这里。”   他抬起手,轻慢地指着头顶漫天星河:“这个世界有无数的荒星,那里随便一颗星星上,都没有生死情爱,没有善恶正邪,没有温暖救赎,没有人,没有生命。只有永恒不变的荒芜,神明要历劫,要修无情,为何不去那里,要来人间?到人世中?”   元天:“……我生来便诞生于此,天道也是。”   温泅雪静静望着他,像看一颗从不发芽的种子:“如果最强的是无情道,那里每一颗荒星都会是最强的。但为什么天道和第一位神明,却诞生在这颗满是生死荣枯的星星上?如果无情道最强,为什么人是万物灵长,石头草木却不是?是因为石头草木比人更多情才更弱小的吗?”   元天狭长犀利的眼眸微眯,瞳眸轻颤了一下:“这些若是要答案,自都是有的,你是要同我论道吗?”   从古到今,便是人类自己都有许多解释可以回答。   温泅雪却问:“哥哥记得自己是怎么诞生的吗?”   元天一怔。   太长了,祂存在这个世间的时间,那样的漫长无垠,应是记得,却又怎么能记得清楚分明?   好像有意识起,祂就已经存在了。   温泅雪:“如果对万物无情,无有所执所爱,存在或者消失就都是一种漫长的等待死亡的状态。存在也好,消亡也罢,一切都是一样的,那又为什么要诞生天道?诞生神明呢?”   元天不语,星河之下,祂仰头望去,第一次如同人一样去回想,自己究竟为何诞生,因何而来。   人类渺小愚钝,不知道自己从何来往何处去,但神明不该如此。   祂该无所不知。   可祂,不知道。   仰望星河,那些美丽荒芜的死去的星辰。   温泅雪的声音,如春夜无声消融的雪河:“是因为天道有情,所以哥哥诞生了。”   祂愕然望着温泅雪,不知所措:“不,不是的,你说得不对……”   这和祂的认知是错误的,相悖的。   温泅雪的眼眸温柔:“天道若是无情,就不会有生命。就该从始至终都是荒芜,就像那些星辰一样。哥哥诞生的时候,这里应该和头顶的星辰是一样的吧,荒芜死寂,什么都没有。”   元天回想着,祂是见过荒芜死寂的。   但祂以为,那是因为祂徜徉在星河之中望见的。   可那里是寂灭之地,神明天道虽可去,却也要消失的。   祂又是怎么去的呢?   难道祂是从那里来的吗?   难道,在祂诞生之前之初,这里也和那些荒星是一样的吗?   元天喃喃:“可是,你是怎么知道,头顶的星辰是荒芜死寂的?”   温泅雪敛眸轻声:“因为,我就是从那里来的。”   从神灭之地?神冢之墟?   元天的神情何止是悚然惊愕。   温泅雪静静望着他,乌黑的眼眸像无边无际的湖泊,只浸着一颗美丽又荒芜的星辰。   “哥哥不记得自己是怎么诞生的,但我记得,记得我是怎么诞生的。”   他说。   “是因为有情,因为孤独。”   所有的神明,都是因为孤独而诞生的。   祂们原本就存在,不存在诞生,诞生是有了形态的说法,是孤独的开始。   因为孤独,才有了生命。   荒芜的星辰,有了第一滴水,第一个生灵。   温泅雪静静望着元天:“无情道不是至高之道,但的确是大道的一种。若要修无情道,便去六道轮回里走一遍,生而为人是最快的。”   温泅雪为元天写的天命,便只是一个普普通通的人普普通通的一生。   “若是为人,你会喜欢路边一株野花,见它盛开见它凋零,等它来年发芽盛开。它会被人采摘,被路过的牛羊兔子吃掉,也会被车辙马蹄踩踏,被挖走移植。你会失去它,再难找寻。”   “你会和一只动物结缘,一只鸟,一只兔子,一只猫,一只狗,狮子,老虎……它们的寿命有限,你要送走它们。”   “你见一朵花一只动物,你便知万千众生都有他们的花他们的爱物,你失去,你便知无数人的失去。”   “你有亲人朋友,所爱之人,所恨之人,有温馨,有误解,有隔阂,有畅快,有失意,有冤仇……你会送走他们,经历无数人。”   “你便知所有人都如你一般。”   “你会无能为力,人和神明都会有无能为力的时候。想留留不住,不想要却推不开。”   “哥哥不也是和所有人一样经历了一遍,生老病死,爱别离,求不得,怨憎会。只是哥哥只看着我一人,于是我便是哥哥的劫数,是哥哥的一切众生化身凝结。”   元天怔怔静静地听着,眼中有泪意。   温泅雪:“若是从来无情,待在荒星黑暗之中就好。是因为有了情,想要了解,想要知晓,才有劫数,才这样活一遍的。”   元天:“你怎么知道,不是因为不该生情却有了情,才来人间一遭斩情?”   祂猛然抬眼,眼神犀利冷绝:“我已经修得无情道,但你要跟我一起。”   温泅雪静静望着他:“如果已经修得无情道,哥哥就不该觉得孤独,不会想要求长长久久的陪伴。”   元天闭了一下眼,眼珠的泪意压下去。   那是因为,那个凡人元天对你根本不是兄弟情,但他不想不敢承认。   沾染了私欲,他的无情道就不纯粹。   元天睁开眼,眼神疯狂漠漠,盯着温泅雪:“你从未爱过我,所以不管你怎么杀我,你都无法断情绝爱。那么,你杀他呢?”   温泅雪摇头,望着他的眼眸凛冽纯粹:“我所做的一切,包括来你的世界,被你杀和杀你,都是为了学会……长长久久地爱他。”   元天怔神,眼泪无声无息沾湿脸颊。   温泅雪转身离去。   “等你学会了爱,也会有人教你被爱,长长久久陪伴你。即便没有,你也不会再孤独。”   起风了。   那漫天的星河如大雪飘落而下。   元天的世界就那些裂开一条缝,他望着那道鸦青色的背影,在如雪坠落的星辰铺就的道路上远去。   走出他的世界,走入忘川奈河。   他垂眸看着手中那个人写给他的天命,跪坐在分崩离析的世界。   这个他为温泅雪亲手创造世界,连同忘川奈河一起崩塌。   河水汹涌而过,上面一朵残缺的魂莲。   他到底看到,第五世温泅雪死后,那一人一魂彼此无法触及看见仍旧相伴不离的漫漫余生。   爱是,即便其中一个人离去,也不会消失的存在。   让离去的人仍能住在留下的人心里,长长久久相伴,不再孤独。   *   那本书再次出现在温泅雪眼前。   在忘川奈河之上,无数魂莲绽放之畔。   在孤渡和漫天星河下。   【直到最后,您也未曾改变。】   温泅雪和初见时候一样,最温柔最疏离,看似最纵情却最理智。   如果这是一场考试,他是一个场场拿了满分,却叫人不知道他是否理解的优等生。   【您这样,是无法建造出永恒不灭的世界的。】   神爱世人。   但即便是祂的同类,祂也不曾爱对方。   那样叫人心碎的无情。   温泅雪敛眸望着那本书:“是,我没有改变,可是为什么要改变?我是来学习了解的,不是来变成什么人的。我学到了我想学的,了解了我想了解的,这样就足够了。”   系统无奈:【您确定您学到的是对的吗?】   温泅雪:“书上说太上忘情,是有情却似无情,不为情动,不为情扰,至私却忘,而能至公。”   【您做到了?】系统激动。   温泅雪:“不想做。”   【……】   做到并不难,淡淡的少爱一些就好。   喜欢世间万物一切美好,花也好,草也好,一棵树,飞禽走兽,一片云一条河,风雷雨雪,擦肩而过的人。   不难的。   但是,他和那些存在彼此之间都无牵绊交集,他只是浅浅地从他们的人生略过,并不懂得他们究竟如何悲欢哀乐。   他们也不在乎他对他们有情无情。”   【因为君罔极吗?】   温泅雪:“爱一个人就足够了。”   系统:【……】   这居然真的是恋爱脑神明吗?   温泅雪望着忘川奈河,手指轻轻撩过水面,涟漪过处不断盛开绽放的魂莲,不只是这七世,还有前面的每一世,每一个画面。   “我爱一人,便知众生。”   才知众生。   知道他们亦有所爱,如他一般。   他第一次救路边的苏枕月,因为想到,倘若是君罔极躺在路边会如何?   感到无力,感到心悸。   因为希望陌生人能待那个人温和,于是自己便先善待了陌生人。   若是太上忘情,生与死,救与不救,都不会放在心上,都不过生死荣枯,天道轮回。   未及魂魄深处,难以拔舍,情之所钟,怎么说得上是爱呢?   他和君罔极别离,失去,牺牲,嫉妒,吵架,占有,长久,生,死,错过,便知旁人也是一样的。   他漫漫无尽的旅途遇到无数人,见他们的错误、错过、失去,见自己的错误、无觉、懵懂,便知晓,众生亦是这样的。   希望世界永久,希望世界毁灭。   认为世界美好,认为世界冷漠。   不过是因为被人所爱,不过是因为无人爱他。   不过是有所爱,不过是因为无爱。   他待他们无情,并非他冷情无心,并非他不懂他们所求,旁观一切,从未入戏。   他只是在尚未学会之前,就已经在心上种了世间最美好最可爱的花。   因为太珍贵了。   一颗心,一座星,也只能种一个。   万界万物都在成住坏空,从来如此,无有例外。   温泅雪:“我一直不明白,如果毁灭了,就再建造一个就是,为什么祂们执着于创造永恒不灭的世界?但现在,我知道了。”   因为神明开始了解爱,了解失去,了解众生的无能为力,才不再置身事外,才想留住,才想长长久久。   神是不死的,若是神明陨落,那便是化作了其他生灵形态,来重新经历学习。   孤独,一定是世间第一个诞生的感情。   是草木虫蚁走兽人,世间万物,同神明共有的。   爱与孤独相伴而生。   因为孤独诞生了生命,天道开始有情。   想要长长久久的陪伴,想要被理解,想要爱。   但爱并不是生来就拥有的能力。   人自己不也是一开始天生就会爱的。   却从一开始就想要得到爱,想要被爱。   想要被爱,是感受到孤独的一瞬就产生的渴望,穷尽一生都无法消弭的本能,和存在一样。   爱人却很久很久都未必能学会。   人和神,都一样。   在学着有情,学着爱,也学着被爱。   可能学不会,可能重复得犯错。   第一个认为无情道是世间至高大道,是成神必须的,一定是个学得不好的神。   祂失败了,又回到最初。   因为是神明,所以才强大。   却因为这个强大的神明未能学会爱,被错认为,无情才是神该有的样子,才是强大的原因。   “我也是,还在学。”   “但是,我会学会的。”   【那您现在,能创造出永恒的世界了吗?】   上一次温泅雪说不确定,不能。   “嗯。”温泅雪,“这次可以了。”   现在我知道怎么创造一个世界了,要创造一个怎样的世界。   之前我总是不肯定,忧怖它能否永恒,现在我不怕了。   *   忘川孤渡的尽头。   通向彼岸的礁岩之上,坐着一个人。   浅灰色的眼眸淡漠清澈,寂静得仿佛湮灭于天地之间,了无生机。   但那孤渡出现在星空之下,像是从半坠忘川的月亮里驶来。   那个礁岩一样没有生机的怪物便瞬间活了。   踩着忘川逝水奔向那条船,向船头的那个人而来。   船头的人一袭鸦青色的大袖长衫,有着世间绝无仅有的美丽的脸,乌黑的眼眸微弯,温柔爱意便漫溢而来。   忘川的水是青碧色的,接向天河。   像大海的颜色。   海上神明的花园,摇曳着青碧的麦穗,生着橙色的葵花。   神明栽种心尖的,世间仅有一个的猫猫花,穿过花海奔向种花的农夫。   然后,躺在那条渡船上,一起回家。   温泅雪最喜欢一手搭在君罔极的后颈,一手轻抚他的脸。   这样,就能一边抱着他,一边看着他的眼睛了。   君罔极的眼睛十分好看,淡漠又清澈,被他注视着的时候,在里面能看到星河宇宙,看到温泅雪自己。   而且——   “这样想亲就可以随时亲一下了。”   他说着第无数次亲吻那只猫猫花的脸颊,然后,侧脸贴着侧脸,拥抱着轻轻贴贴,心满意足。   喜欢漫溢流淌,从指尖从唇边从眉睫从发梢。   君罔极的双臂将他紧紧拥入怀中。   猛兽圈着他的蔷薇,小心翼翼又不留一丝罅隙。   温泅雪轻轻地说:“之前一直是你跟着我,做我的事情。现在我跟着你,去做你想做的事,过你想过的生活。不过,在那之前,我们要先去一个地方。”   君罔极:“去哪里?”   温泅雪矜持很浅地笑了一下:“我的……星。”   心吗?   君罔极抬手,缓缓落在温泅雪的心口,感受到那里传来的怦然紧张和爱意。   温泅雪乌黑的眼眸清润,眸光不稳望着他:“光秃秃的,并不好看,很荒芜,但,你来了……以后会变好……”看的。   没能说完。   因为君罔极在亲吻温泅雪。 第212章 龙傲天他修无情道10《完》   星海深处是很美丽的。   一切强大死亡毁灭失控失序的存在, 都会有那种冰冷纯粹的美。   荒星上吹来了第一缕风,第一道天光。   小孩子伸出手,想要握住。   祂坐在这颗荒寂的, 除了自己别无其他的星星上, 望着无边无际的黑暗星河。   风是从其他星星上来的。   是比祂诞生更早的意识。   “我为什么会出生?”祂本是无形无态的, 一直在睡觉。   【因为,这个世界觉得孤独。】   “那些是什么?”小孩子问。   那些星星上有光,有会跑会动的,有海洋有花园, 同光秃秃的祂不一样。   【是让祂们不再孤独的存在。】   “不再孤独的存在,是什么?”祂也想要。   【是最美好的东西, 但是,每个神明的答案都不同, 让你不孤独的美好得你自己寻找。】   “……”   【这里有许多书, 你或许可以从书里找到。所有的书都是祂们寻找的过程。】   那书上写了许多东西,据说最珍贵的一种是爱, 甜甜的。   祂说:“我要这个。”   祂认真地读遍所有关于爱的书, 学习所有关于爱的理论。   读到祂从小孩子变成大人。   然后, 祂开始播种。   能让祂的星星变得美丽永恒,不会孤独的书上写的传说中甜甜的爱。   可那颗荒星一成不变。   多少种子也长不出一株花。   祂十分努力,但是看过的那些书和理论, 并未帮到祂。   许久之后,忽然的一天, 祂睁开眼看到一个神奇的美丽的存在长在了祂的星星上。   是凶猛的孤僻的危险的乖顺的十二分英俊的大猫, 也是甜甜的好看的花。   星海一样的眼眸专注地望着祂, 那样漂亮, 还非常非常好养。   只需要每天摸摸, 亲亲,贴贴,拥抱,他就自己长好了。   和书上说得并不一样。   “能一直长在我的星星上吗?”   那只猫猫花亲了亲祂,缔结了关于甜甜的爱的永恒契约。 第213章 番外·小雏菊1   消失的时候, 他的心里其实没什么感觉。   最多就是空落落空荡荡的,觉得这一生都没有意思,好像白活了。   “……他这样的怎么配站在凌尊主身边?”   “……挟恩图报呗……”   “……有情人不能在一起……”   “……真可惜死得怎么是苏……他才是凌尊主的道侣……”   “……死了他才来……”   他也觉得好可惜。   要是那个人没有死, 这一次之后对方就能和凌尊主好好在一起了。   凌尊主虽然看着冷漠, 不近人情,实际上是很知恩图报的,自己当年只是为他吃了一颗药, 居然就得到了对方以道侣契约的报偿。   只是这个报偿实在是太大了,到最后都显得像是自己占了便宜, 害了人一样。   他觉得有些歉意,要是早知道, 他一定早早就……   不过算了,反正他都要消失了,歉意什么的那些别人不稀罕也没什么实际用处, 他自己也茫然无头绪的东西也就算了吧。   他忘得挺干净的,把那一生, 把那两个人的名字,把他自己的名字一切都忘掉了。   干干净净就好像不曾存在过,真好。   他就只是想, 从未存在过,从未来过……   若是那些人, 若是世界把他也忘掉就太好了。   ……   再次睁开眼的时候,他有些茫然。   他那时候感觉消失, 感觉是真的在时间里荡然无存,成了齑粉。   怎么又有了他?   他看了看自己, 咦, 是一朵蓝色的小雏菊。   是转世投胎了吗?   他有些沮丧, 懊悔自己是不是因为病得太久了反应太慢,木讷发呆,才导致忘记喝孟婆汤的。   才错过了完全从新开始。   沮丧低落了许久,到他觉得他应该是一个蘑菇,而不是小雏菊的时候,沮丧低落的感觉也没有了。   他感到了饿。   以及,他好像……好像好了!   健康、新生的感觉,让他有些不知所措,好久之后他才慢慢的一点点放任心里的欢喜漫出来一点。   蓝色的小雏菊于是慢慢开花了。   他也一下子有了人形。   他住的这片小杂草园一下子藤蔓树木抽芽长高,长成了一座漂亮的像一朵蓝色大雏菊的房子。   他放眼望去,发现远远近近有许多这样特别的有趣的房子。   但他顾不得在意这些了,他小心翼翼欣喜惶恐地感受着自己的新身体。   再也不会因为一点冷一点热就病发。   还有这种感觉是……饿,他感受到了饿!   能饿,能想吃东西,能吃东西的感觉真是太好了。   这才是活着的感觉。   想吃好多好多好吃的!   这时候他看到桌子上有一个镇民告知书。   【所有新来的镇民,这里是一份花园镇生存指南,请务必看完!】   生存指南?原来这里很危险吗?   严肃的口吻让他认真地看了起来,他想好好活着,至少先活到吃完一顿饱餐。   【餐厅在镇中心,新生崽的第一顿是免费的不要钱!这里是从你家到餐厅最快的路线图,快冲鸭!】   就,完了……   只有一句话,一张图。   小雏菊呆呆的。   几息之后,一道身影飞快地关上门冲了出去。   好吃的!免费!   餐厅很大,很空,有人但不多。   餐台那里只有一个青年在懒散地低着头。   小雏菊亮晶晶地看着琳琅满目的美食,久病的一生他只习惯吃药了,早就忘记了美食的样子。   餐台上很大的幼体的字写着【新生崽免费】。   小雏菊用围巾遮了半张脸,放心地指出自己想要吃的东西。   新生和美食的渴望,让他忘记了羞怯,更何况他还用围巾遮了脸。   更让他安心的是,厨师对他并不感兴趣,只抬眼瞟了他一眼,说了句:“新来的免费,想吃什么?”   “要这个……这个……那个……还有这个……”   他太饿了,点了几乎两个成年男子的食量。   那个人似是诧异看了他的小身板一眼,但没有说什么,也没有看他的眼睛。   在对方装麻烦的水果茶的时候,餐厅里走来了两个人。   一个一看就贵气威严的老者,一个锐利浑身上下写着精英的青年。   他们一看就是公务繁忙的大人物,一边走进来还一边商讨着什么任务。   接着站在小雏菊身后左右,抽空对厨师说了自己想要的餐点。   其中那个老者还点了跟小雏菊一样麻烦的水果茶。   小雏菊有些踌躇。   他下意识就回到了曾经的感觉,身边每个人都是大人物,一言一行左右着世界的安危,而自己每日混吃等死,无所事事,却还因为道侣身份高贵而获得跟他们一样的待遇。   他弱弱地惶恐小声地说:“要不,你们……你们先买吧。”   老者正说着话,诧异看了他一眼,好像没听清一样没有理会他。   他更坐立不安了。   前世那些人也是,不管他说什么都没有人理会他。   就在这时,懒散的厨师的声音传来:“你的水果茶。”   小雏菊有些不知所措:“要么,先给他们……他们的事比较重要……”   因为要说话,让对方意识到自己是认真的,不是装模作样谦让,他看着厨师的眼睛说的。   于是,看清了厨师的样子,是面向有点凶有点冷漠有点不耐烦,高傲的懒散的……他最害怕打交道的类型。   小雏菊:QAQ。   又要被骂被嘲讽被无视了……   无视,无视就挺好的。   但是,还没有等他沮丧,那个懒散动作慢吞吞的厨师眯着的狭长犀利的眼眸睁大,顿时那种冷漠不好惹的痞坏的感觉就消散了,有些茫然的钝钝的无辜。   对方野狼一样的眼睛睁得幼圆清亮,认真地望着小雏菊说:“可是,你的事情也很重要啊。”   小雏菊:……   他愣在了那里。   “我,我没有什么重要的事情。”   他就只是吃个饭,之后没什么正事要做的。   那野狼一样厨师说话的时候手上的事也没有停,当然,也没有因为多了两个看上去是大人物的客人而加快效率。   他垂落了眼眸,一边给小雏菊盛其他食物,一边说:“吃饭就是很重要的事情啊。”   说完,将盛着食物的托盘递给小雏菊。   那个人敛了一下眼眸,很凶的犀利高傲不好惹的面容,因为眼角下垂露出的一点笑容,而显得清朗温柔:“新生的第一顿食物,可是比什么都重要的呢。”   这朵小雏菊都饿到点了超大分量的食物呢。   小雏菊呆呆接过,垂着眼眸走向餐厅的空位。   他不知道自己眼睛弯弯带着笑。   他已经好久没有笑过,不知道没有任何惶惑不安的自然而然的开心和感到开心而笑是什么感觉了。   只觉得心里暖暖的满满的。   美食果然也超好吃。   他认真地大口大口吃着,眼睛也眯了起来。   “方才多谢了。”   打完饭的老者路过,威严的脸上露出几许不自然的有些赧然的笑容,对小雏菊说。   “好久没遇到尊老爱幼的好孩子了,方才没反应过来你是对我说的。真是失礼了。”   这个镇子上的可都是小混球。   小雏菊呆了一下:“不会。”   “不打扰你吃饭了,下次见。”反正小镇就那么大。   老者笑眯眯地走了。   餐厅的人很少。   那两个后来的客人打了餐走后,这里就没什么人了。   那懒散的厨师好奇地踮着脚侧着身瞄被背对着的小雏菊挡住的餐桌。   咦,居然都吃完了!   厨子锐利的冷漠的懒散的眼眸顿时亮晶晶!   还吃得好认真!   更加水汪汪,亮晶晶!   花园镇的餐厅人越来越少了,大家都说吃厌了不喜欢他做的饭,宁肯在家里自己做。   身为一匹凶悍的狼却喜欢做饭,连队里的熟人都吐槽他是又菜又爱秀,可他觉得自己做的饭很好吃啊。   中心餐厅的义工,是他放假时候最大的消遣。   成为人见人夸的厨子是他最大的梦想。   他是绝对不会放弃的!   看,根本不是我的问题,完全是你们吃腻了,这个镇子还是有懂得欣赏的正常人的!   因为开心,他的脑子里一下子蹦出去了一只虚影小灰狼。   小灰狼完全不听他的指挥,蹦蹦跳跳一下子就跑去了对方的脚下,还摇着僵硬的尾巴。   简直,不忍直视!   厨师:……   他呆了一下立刻假装和自己无关低下头去。   反正新生崽也不会知道,花园镇的每个人的精神体都会在脑子里凝聚成和本体一样的小动物。   感到开心的时候,小动物就会自己跑出去。   等到对方住久了知道了,今天这场尴尬也早就被遗忘了。   但厨师不知道,小雏菊现在也很开心。   因为开心,他的头顶咻地一下冒出来一朵蓝色的花枝招展的小雏菊。   小雏菊灰白色的纤细的绒茎长长,从他的身侧垂下去,让头顶的小花能顺利弯到了桌子底下。   和桌子下的小灰狼面面相觑。   跟社恐的主人不一样,小雏菊好奇地望着它,伸出了自己的叶片,想要摸摸。   小灰狼呆了一下,小心翼翼伸出爪子。   叶片和狼爪轻轻贴在一起。   嗯,在花园镇这是郑重地宣告全镇——   小狼和小雏菊成了好朋友的意思。   花园镇的头顶上空,因为契约成立,白云们汇聚一起,比了一个大大的心。   镇民们抬头望着洁白的云朵。   此刻即便是最懒散的人,也象征性地鼓掌祝贺了一下。   找到了好朋友,那可是开心的值得祝贺的大事啊。 ----------------------------------------- 更多新书请上(https://bbs.fanfanc.com)或百度搜索饭饭电子书 饭饭会员整理制作,版权归作者所有,请在下载后24小时内删除。如果觉得本书不错,请购买正版书籍,感谢对作者的支持!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