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和偏执帝王一起重生后》作者:岩城太瘦生   文案   原名阴郁受重生后   十六岁那年,扶容因罪入宫,被指派到冷宫,给不受宠的五皇子秦骛做伴读。   在备受欺凌的日日夜夜里,扶容找到了慰藉自己的办法。   ——扶容是罪臣之子,秦骛是弃妃之子。   ——扶容阴郁怯懦,秦骛阴鸷刻薄。   他们是天生一对,宫里的人都这样说。   没错,他喜欢上了秦骛。   因为喜欢秦骛,扶容尽力为他弄来新鲜的吃食、温暖的被褥。   因为喜欢秦骛,扶容冒死出宫,替他给朝中大臣送信。   因为喜欢秦骛,扶容在秦骛发动宫变之时,冒着箭雨,为他打开宫门。   宫门一开,扶容精疲力竭地跌在马蹄前。   他抬起头,看见秦骛骑着马,和光风霁月的林家公子并肩而立。   秦骛只是淡淡地瞥了他一眼,骑着马,绕过了他。   再后来,秦骛登基,林家公子平步青云。   扶容原以为,自己也可以和他们一样,获得圆满。   可是他想错了。   对秦骛来说,林家公子是新生,是君臣和谐的美谈,是万人朝拜的恢弘。   而他扶容,是肮脏,是不愿回首的过去,是沾满鲜血和污泥的回忆。   扶容因为一件小事被赶回冷宫,在秦骛与林家公子其乐融融、君臣夜话的那个雪夜,悄无声息地死去了。   *   再次睁眼,扶容回到了去冷宫当差的第一天。   他站在冷宫门前,毫不犹豫地抽身撤回,把身上所有家当塞给管事公公,求他帮自己换一个差事。   扶容被调到了皇子所。   闲暇时分,年纪相仿的皇子们拉着他一起玩耍。   温和宽厚的大皇子握着他的手,教他投壶;朝气勃勃的二皇子耐不住性子,连声催促;含蓄内敛的三皇子劝解他,莫要着急。   只有住在冷宫、没资格进皇子所的五皇子秦骛,躲在门外,双眼猩红,死死地盯着扶容脸上浅浅的笑意。   ·双重生,两世都是成年后开始感情线   ·攻前世今生身心俱洁   ·重生后受会拥有令攻嫉妒至死的亲情、友情、事业和爱情(会有其他人喜欢受,受会和其他人谈恋爱,攻搁边上嫉妒至死,最后才追上)   ·请小可爱们不要在文下提到明星相关,二三次元并不互通,可能会影响其他读者看文   内容标签: 宫廷侯爵 破镜重圆 爱情战争 重生   搜索关键字:主角:扶容,秦骛 ┃ 配角: ┃ 其它:   一句话简介:渣攻也重生了   立意:不要等到追悔莫及才懂得珍惜   作品简评:   五年以前,扶容因罪入宫,给冷宫里不受宠的五皇子秦骛做伴读,两人互相取暖,共谋江山。五年以后,秦骛成功登基,扶容原以为,自己也可以获得圆满。可由于重重误会,两人之间的隔阂越来越深,竟至扶容撒手人寰。再次睁眼,扶容重生到了来到冷宫的第一天,这一次,他毅然决然转身离去。   本文讲述了一段感情从破碎到重圆的故事。秦骛过于自负,扶容过于自卑,至刚至柔的两个人碰撞在一起,若要携手终老,必定经历一番痛苦磨合。本文人物形象塑造丰满,文风流畅,情节发人深省,值得一看。 第1章 生病(已修)   建昭二十五年,冬。   先帝驾崩,冷宫里的五皇子秦骛趁势发动宫变,顺利登基。   宫里的人都说,那个在冷宫里伺候五皇子、伺候了五年的小太监,就是名字叫扶容的那个,总算是熬出头了。   “你们不晓得,扶容对五皇子——陛下——有多用心。”他们说,“前几年,陛下病重,在冷宫里没人敢管,大雨天的,扶容去太医院门前跪着求药。”   “我也见过,冷宫冬天没柴火,扶容去找管事公公要,也是跪在雪地里求。”   “这算什么?前阵子陛下不是带兵进宫吗?结果和禁军打起来了,当时我们都忙着逃命,就扶容一个人,拼命地往打仗的地方跑。”   “他跑去干什么?”   “打开宫门,让陛下直接进来呗。”   “听说当时,城楼上有七七六十四个弓箭手,全都对准他,万箭齐发,他好像是中了一箭,但还是硬撑着把宫门打开了,否则陛下哪有那么容易……”   话说过了,年长的老太监连忙咳嗽一声,提醒他们:“好了好了,别说了。”   “也是,扶容现在指定是陛下最喜欢的小太监,是小太监中的小太监,我们哪比得上他呀?”   “知道比不上,就别说了。快扫雪吧,等会儿贵人滑倒了,我们的脑袋都别要了。”   小太监们噤了声,分散开来,认真清扫长街上的积雪。   天渐渐亮了。   一个和他们一样装扮的“小太监”,正好从长街上走过。   老太监不经意间瞥了他一眼,惊讶地愣在原地:“啊……”   “怎么了?”   “那个人……好像就是扶容啊……”   小太监们瞧了一眼。   走过去的那个人,穿着和他们一样的靛蓝粗布衣裳,整个人清清瘦瘦的,衣裳却宽宽大大的,跟个麻袋似的,把他套起来。   他用同色的发带挽着头发,被冬日里的狂风吹着,散落了一大半,披在肩上。   他低头垂眼,慢吞吞地往前走,看不清表情,只能隐约看见他尖尖的下巴。   一阵风吹过,吹动他的衣裳与发带,竟像是要把他吹走似的。   “这怎么会是扶容?扶容要出门,肯定是穿金戴银、呼奴携婢的,怎么会还和我们一样?”   “行了,快扫雪吧。”   *   长街上的雪还没扫干净,扶容垂着眼、提着衣摆,深一脚浅一脚地往前走。   没错,他就是扶容,冷宫里的那个扶容,终于熬出头的那个扶容。   和那群小太监说的一样,又和那群小太监说的不一样。   扶容十六岁因罪入宫,被指派到冷宫,给不受宠的五皇子秦骛做伴读。   扶容不仅是秦骛的伴读,还是秦骛的近侍、暗卫,还有……床.伴。   扶容负责给两个人弄来新鲜的吃食、温暖的被褥,负责帮秦骛出宫送信、联络朝中大臣,还负责……   总之,当时宫里的人都说——   秦骛是弃妃之子,扶容是罪臣之子。   秦骛阴鸷刻薄,扶容阴郁怯懦。   他们是天生一对……主奴。   扶容每次听见这些话,都擅自在心里去掉“主奴”两个字。   他们是天生一对。   没错,他……喜欢秦骛。   如今秦骛发动宫变,顺利登基。   宫里人都说,他熬出头了,可是扶容……却一点感觉都没有。   他没有穿金戴银,也没有吃香喝辣,更没有呼奴携婢。   他还像刚入宫时那样,一个人出门,去讨一点吃的喝的,贴着墙根走,根本没有人会注意他。   不知不觉,扶容就走到了太医院门前。   蹲在门前挑拣药材的小药童看见他,连忙上前:“扶公子,快进来吧,我家师父已经在里面了。”   扶容应了一声:“好。”   小药童将他带到一个房间前,推开门。   房间里,一个花白胡子的老太医坐在炉子前,打着瞌睡。炉子上架着药壶,正咕噜噜地熬药。   扶容走进去,轻轻地唤了一声:“章老太医。”   章老太医惊醒过来,抬起头:“你来了?”   “嗯。”   扶容点点头,在他面前坐下,自然地伸出左手手腕。   章老太医拿出脉枕,垫在他的手腕下,给他诊脉。   他的眉头越皱越深。   扶容也没有说话,只是安安静静地垂着眼。   几年前,秦骛染病,他来太医院求药,没有人敢管。最后还是章老太医看不下去,偷偷去看了一遭。   扶容就这样认识了章老太医。   良久,章老太医收回手,脸色难看得很:“太糟了。”   扶容垂着眼:“还能活就好了。”   “还能活?”章老太医震惊地抖了三下胡子,“就你这样,还能活三年,你就是金身活佛、菩萨转世。”   章老太医噌的一下从地上蹦起来:“我让你好好保养,结果你呢?大冬天的穿成这样就跑出来。我让你多吃补品,你肯定也没吃。”   “你现在又不是冷宫里的小太监,你向陛下要件狐裘、要碗燕窝,难道陛下会不给你吗?”   扶容没说话,只是摇了摇头。   不知道是“不给”,还是“不想要”。   章老太医忽然反应过来,震惊道:“陛下不会到现在还不知道你病了吧?你没告诉他?”   扶容还是摇摇头。   章老太医见他油盐不进,气得直拧他的脸蛋:“你就是太不爱惜你自己,一年前掉进湖里,大冬天的,也不来找我,硬生生拖成病根,你……”   章老太医甩开手,无奈极了。   “罢罢罢,给你开人参保命丸。”   他咚的一声打开药柜,从里面拿出一个小瓷瓶:“每天早晚吃一颗,每天都要吃,吃完了再来找我拿,别忘了。”   扶容接过药瓶,点了点头:“多谢您。”   他摸了摸自己的衣袖,小声道:“糟了,我忘记带钱了。”   章老太医差点被他气撅过去:“谁要你的钱?!”   *   从太医院出来,小太监们已经把长街上的雪扫干净了。   扶容捏着药瓶,耳边回响着章老太医对他说的话——   “告诉陛下,告诉他你病了!让他给你治!他是皇帝,我就是个没用的太医,只有他才能治你的病!”   扶容若有所思。   长街上,小太监们说:“再扫干净点,陛下等会儿要走这条路的。”   扶容听见这话,把药瓶塞进袖子里,加快了脚步,赶回养居殿。   他今早出来的时候,没听说陛下要出门啊。   扶容赶得巧,回去的时候,秦骛正好要出门。   两列玄衣死士候在阶下,侍从牵来了秦骛的马匹。   扶容抬头望去,望见阶上的年轻帝王。   秦骛身形高大,披着玄色的盔甲,但是没戴头盔。   没有头盔遮挡,他冷厉的面容也就没有了遮掩。   这时,秦骛也看见他了,两人目光相接,扶容不自觉低下了头。   秦骛走下台阶,身后跟着两个侍从,一个捧着他的头盔,另一个捧着他的披风。   秦骛走到扶容面前,淡淡地问他:“大早上的,你跑哪里去了?”   扶容如实回答:“去看章老太医。”   秦骛毫不客气地笑了一声:“他一个老头有什么好看的?”   他看了一眼后面的头盔和披风,扶容会意,走上前,把披风提起来。   秦骛比他高出半个头不止,又不肯低头,扶容只能微微踮起脚,给他披上披风。   扶容系着绳结,小声问:“陛下要出去吗?”   秦骛道:“和几个官员去巡视西山大营,在那边住一晚上。”   扶容手上的动作顿了一下,声音愈发小了:“林公子也去……”   秦骛从喉咙里应了一声:“嗯。”   扶容愈发低下头,系好披风,转过身,把他的头盔也拿起来。   秦骛还是不肯低头,扶容只好再次踮起脚,费力地把头盔给他戴上。   戴头盔时,扶容的指尖不经意间擦过秦骛的下颌。   扶容声若蚊呐:“陛下可以明天再去吗?我有事情……”   他从来没有提过这样不懂事的要求,这是第一次。   秦骛调整了一下头盔,随口应道:“有什么事情,等我回来再说。”   扶容刚问完林公子,就不让他去,秦骛只当他是在耍小脾气,自然不会答应他。   扶容好不容易鼓起的勇气,也就这样熄灭了。   两个人沉默着,都没有再说话。   扶容帮他戴好头盔,后退一步,留恋地看着他。   而秦骛始终不肯低头。   倘若他肯低头看扶容一眼,便能看见扶容眼里的哀戚。   可是他没有。   侍从将马匹牵过来,秦骛接过缰绳和马鞭,翻身上马,却没有挥动马鞭。   他的直觉告诉他,不能走。   秦骛回过头,想要看看扶容。   可是扶容背对着他,他根本看不见扶容的脸。   这不符合宫里的规矩。   于是秦骛喊了他一声:“扶容。”   扶容慢吞吞地回过头,抿着唇角,朝他浅浅地笑了一下:“陛下早点回来。”   看见他的笑脸,秦骛这才稍微放下心来。   他把马鞭对折,托着扶容的下巴,让他把脸抬起来,好让自己看得更清楚些。   扶容笑得小心翼翼,秦骛瞧着他,淡淡地说了一句:“好好待着。”   扶容点点头:“嗯。”   这下秦骛彻底放心了。他直接忽略心底古怪的感觉,收回马鞭,策马离开。   两列死士小跑着跟在他身后,脚步整齐。   没多久,这里就只剩下扶容一个人。   扶容目送秦骛离开,随后慢吞吞地转回身,走上台阶。   *   养居殿是皇帝寝殿,扶容住在偏殿。   偏殿烧着地龙,不算很冷。   但是他的手脚冷得厉害。   扶容连忙拿出药瓶,倒出一粒放在手心,就着冷茶咽了下去。   人参保命丸真的很有效,才吃下去,扶容就感觉手脚都暖和起来了。   扶容脱了外裳,钻进被窝里,想睡一会儿。   他累极了,困极了,一闭上眼睛就睡着了。   只是扶容睡得并不安稳,他做了一个梦。   章老太医指责他不把自己生病的事情告诉秦骛。   其实,他早就告诉秦骛了。   一年前的冬天,扶容和秦骛还住在冷宫。   秦骛写了一封密信,让他带出宫去,送给林公子——林公子就是秦骛的一个臣子。   扶容顺利送了信,还在外面买了两块糖饼,准备带回去,自己和秦骛一人一块。   可是回宫的时候,他遇见了几个掖庭的太监。   那几个太监从前就很喜欢欺负他,他们追着扶容,吓唬他,把他逼到了西角门的花园里。   天太黑,扶容看不清路,哗啦一下,就摔进了冰窟窿里。   几个小太监手忙脚乱地跑了,也没喊人过来。扶容一个人在湖里扑腾了好久好久,在快要淹死的时候,才爬上岸。   他还记得,那天下了好大的雪。   跑回冷宫的时候,他的衣裳都冻住了。   扶容钻进厨房,点起炉灶里的柴火,把脸擦干净。   这时,秦骛听见动静,猛地推开厨房的门。   他厉声质问:“你跑去哪里了?”   扶容从炉灶后面抬起头:“我掉进水里……”   这时,两块湿漉漉的糖饼从他怀里掉出来,掉在地上。   秦骛瞧了一眼,摔门离开:“我找了你一晚上,你就在外面偷吃这个?”   扶容低下头,把两块糖饼捡起来,全部塞进自己嘴里,   偷吃就偷吃,不分给殿下了。   扶容在梦里正吃着糖饼,忽然,不知道是什么冰冷冷的东西,贴上了他的脸颊。   扶容迷迷糊糊地睁开眼睛,竟看见秦骛穿着盔甲,坐在床边,正用铁质的束袖贴着他的脸。   扶容还以为自己是在梦里,小声地解释了一句:“殿下,我没有偷吃,我掉进……”   这时,秦骛淡淡道:“错了。”   扶容这才惊醒,拍了拍脑袋,从床上爬起来:“陛下。”   他看看四周,房里点着蜡烛,显然已经是夜里了。   他竟然睡了一整天。   秦骛瞧着他:“我巡视西山大营,你闹什么脾气?一整天不吃饭,装病骗人,就为了让我回来?现在我回来了,你高兴了?” 第2章 盔甲(已修)   扶容本来只想眯一会儿,没想到自己竟然睡了一整天。   中午的时候,养居殿的几个小太监过来,喊他起来吃饭,他竟然也听不见。   小太监们觉得不对劲,思来想去,最后还是派人去给陛下送了信。   秦骛自从拒绝了扶容不懂事的要求之后,就觉得有点古怪。   扶容说有事情要跟他说,他总觉得,他错过了一件很重要的事情。   他骑在马上,在军营之间穿梭,几次没有听见大臣们跟他说话,在靶场射箭,也几次失手。   所有人都看出来了,陛下心神不宁。   正当此时,宫里派人来说,扶公子不好了,睡着觉,不知怎么回事,怎么喊也喊不醒。   秦骛当即变了脸色,厉声道:“喊不醒,你们不会拿个锣在他耳边敲?”   嘴上说着“烦得要死”,但秦骛还是下令回程。   原本要在西山大营睡一晚上的,也取消了。   秦骛紧赶慢赶回来,养居殿一众小太监早就等着了。   “陛下,实在是喊不醒,扶公子就跟……就跟死了似的……”   “放屁。”   秦骛骂了一声,大步走到偏殿门前,丢开手里的佩刀,猛地推开偏殿的门。   偏殿里没点灯。   秦骛大步上前,双手撩开帷帐。   扶容果真是睡着了,但睡得也并不安稳,蹙着眉,睫毛微颤,仿佛是被魇着了。   “这不是还活着吗?”   秦骛把半边帷帐挂起来,在榻边坐下,摘下头盔,丢在一边。   摘头盔的时候,他忽然想起,早晨扶容给他戴头盔的时候,扶容的手指蹭过他的脸。   当时扶容的手指冷冷的。   秦骛的手伸进被子里,握了一下扶容的手。   确认现在扶容的手是热的。   随后,秦骛伸出手,用扣在手腕上的铁质束袖贴了一下扶容的脸颊。   他刚从外面回来,浑身冷得很,束袖也冰冷冷的。   直接把扶容给冻醒了。   伺候的宫人们都松了口气,点起蜡烛,连忙出去准备热水、点心,好让陛下洗漱,吃点东西。   房间里只剩下秦骛和扶容两个人。   扶容从床上爬起来,嘀咕了两句什么话,秦骛也没听清楚。   秦骛见他气色尚好,因为睡得太久,脸蛋红扑扑的,便知道他没生病。   他加重了语气:“我巡视西山大营,你闹什么脾气?一整天不吃饭,装病骗人,就为了让我回来?现在我回来了,你高兴了?”   扶容还没反应过来,张了张口:“我没有……”   秦骛又问:“那你病了?”   扶容顿了顿,摇摇头:“……没有。”   秦骛追问:“没有怎么他们喊你喊不醒?”   扶容还是摇摇头:“我不知道。”   秦骛大马金刀地坐在榻边,靠着床柱。   他的手指按在膝盖上,敲着盔甲甲片。   清脆的声音,一下一下,很有压迫感。   秦骛从喉咙里呼噜了一声,抬了抬眼,最后问他:“你早上想跟我说什么?”   扶容顿了一下,摇摇头:“我忘记了……”   秦骛已经认定他装病骗人,他再说自己病了……   或许他根本不会信吧。   秦骛皱眉:“怎么问你什么你都不知道?还没睡醒?”   扶容摇摇头:“睡醒了。”   扶容想了想,下了榻:“我帮陛下把盔甲卸下来吧。”   秦骛冷笑一声:“一整天没吃饭,还有力气卸盔甲?你不怕被压死?”   扶容站在地上,犹豫了一下,不知道该不该上前。   秦骛站起身,张开双臂:“说要卸又是你,站着不动又是你,过来。”   扶容走上前,环着他的腰,帮他把腰带扣子拆开。   秦骛低头看他,看见他因为睡得太久,捂出来的脸颊红晕。   他连耳朵尖尖都是红的。   秦骛的喉结上下滚了滚,他转过头,看向床榻上。   扶容睡相很好,把被子折成一个窝,自己就钻进去睡,爬出来还是一个圆圆的窝。   整整齐齐的。   扶容帮他把腰带摘下来,刚准备转身挂起来,就被秦骛环住了腰。   扶容瘦得很,腰也细,秦骛一只手臂就圈住了。   秦骛抱着他,带着他就往床榻上倒。   把扶容的被窝压坏了。   秦骛道:“盔甲别卸了,你有力气,那就穿着盔甲来一次。”   他坐在榻上,搂着扶容,让他坐在盔甲上。   秦骛穿着盔甲,扶容只穿着薄薄的中衣,有点冷。   扶容试着推开他,但是盔甲光滑,扶容的两只手只是在盔甲上不断地打滑,画着圈,一点力气都没有。   手拍在盔甲上,发出闷闷的声音。   扶容摇头,轻声道:“我不要……”   秦骛抱着他,松了松手腕上的铁质束袖:“乖点,我为了你大老远跑回来,你不得给我点好处?别乱动,一会儿就好了。”   那头儿,宫人们端着热水和点心,慢慢靠近。   门虚掩着,扶容一听见脚步声,就吓得抱紧了秦骛,整个人缩进他怀里。   秦骛一手搂着他,一手拽着挂起来的帷帐,猛地一扯,把帐子放下来了。   “挡住了。”   扶容窝在他怀里,摇摇头:“门……”   秦骛故意问:“把门关上?”   扶容点点头:“嗯。”   “走,去关门。”   秦骛抱着他站起来,作势要朝门口走去。   他一站起来,扶容就紧张得不行,怕被别人看见,想从他怀里跳下去。   秦骛拧着眉,“嘶”了一声,把他抱回来:“别乱动。”   他抱着扶容,走到旁边,抄起放在旁边的头盔,朝殿门掷去。   哐的一声响,头盔砸在门上,把虚掩的门关上了。   宫人们吓了一跳,差点砸了手里的东西。   秦骛道:“一个时辰以后再来。”   宫人们连忙应了:“是。”   人走了,扶容撑着手,试图离秦骛远一点。   盔甲太凉了,他身上又热,冷热交替,扶容难受得紧。   秦骛按住他,把他拽回来。   *   两个时辰后。   秦骛的盔甲都丢在了地上。   扶容被秦骛抱着,不自觉一蹬脚,就把秦骛放在榻边案上的束袖踢到了地上。   一声轻响。   秦骛没有转头去看,只是皱着眉头,打了他一下:“别蹬脚,跟兔子似的。”   又过了许久,秦骛的眉头终于松开。   他拽过扶容的衣裳,把人裹好,抱着他去了后殿。   养居殿后殿有温泉,不必让宫人特意送热水进来。   秦骛抱着扶容,穿过走廊,放进温泉池里。   扶容原本恹恹地靠在他怀里,还没碰到水,就一个激灵,整个人紧紧地挂在秦骛身上。   秦骛皱了皱眉,托着他的腿,和他一起进了池子里。   扶容攀着他的脖子,绷紧了身子,连脚背都绷直了,任由温泉水一寸一寸地浸没他。   他怕水。   自从一年前落水之后,就很怕水。   秦骛一只手搂着他,另一只手撩起水,淋在他的背上。   扶容像一只受惊的猫,挺直了背,和秦骛贴得很近。   秦骛垂了垂眼:“你别乱动。”   扶容点点头,努力克服对水的恐惧,却还是忍不住躲避温泉水:“好……”   秦骛终于察觉出不对,低声问他:“你怎么回事?”   扶容摇摇头,没有说话,只是把他抱得更紧了。   秦骛很享受他不自知的“亲近”,餍足之中,也没有再问。   等秦骛把扶容抱回去的时候,宫人们已经把偏殿收拾好了,散落在地上的盔甲和衣裳都收拾了,床榻上的被褥换了,还点了新的熏香。   宫人们收拾好就离开了。   秦骛把扶容放在榻上,扶容迷迷糊糊的,忽然想起自己还没吃人参保命丸,章老太医让他每天早晚吃一颗。   他微微抬眼,想要说话,对上秦骛的目光,却把话咽了回去。   他总不能让陛下伺候他吃药,他自己又懒得动。   算了。   扶容趴在床上,盖上被子,准备睡觉。   秦骛看出他欲言又止的模样,瞧着他,再问了一遍:“你今天早上想跟我说什么?”   扶容摇摇头:“我忘记了。”   秦骛淡淡道:“你现在不说,以后也别缠着我装病。”   扶容摇摇头,笑了笑:“陛下,我真的忘记啦。”   秦骛自然不信,在床榻上躺下,扯过被子给自己盖上:“睡觉。”   “嗯。”   扶容躺好,闭上眼睛,准备入睡。   从前在冷宫里,天气又冷,床又小,两个人得抱得紧紧的,一起取暖。   养居殿就不用,这里有地龙,床又大,两个人一起睡,可以隔得很远,谁也不打扰谁。   扶容睡了一整天,刚才又累着了,又犯起困来,闭上眼睛,很快就有了睡意。   偏偏秦骛睡不着了。   他还对扶容没说的那件事情耿耿于怀。   他的直觉告诉他,那是一件很重要的事情。   他必须知道。   秦骛翻了个身,又猛地翻身坐起,掀开帷帐下了榻。   扶容迷迷糊糊地睁开眼睛,只看见从高处落下来的帐子。   他以为秦骛要出去了,可是秦骛只是走出去,用手掐灭了两支蜡烛,然后又回来躺下了。   扶容闭上眼睛,下一刻,他就被秦骛抓着衣裳,从床榻里拖出来。   秦骛要扶容紧紧地挨着自己:“睡觉。”   “噢。”   扶容抱着秦骛的手臂,偷偷抬眼看他。   这就是他喜欢了五年的男人。   现在他生病了,却不知道要不要告诉他。   扶容还在犹豫。   秦骛察觉到他的目光,捂住他的眼睛:“你刚才自己说了不想说,刚才不想说,现在也别说。”   秦骛说的是反话,但扶容点点头,果真没有说话。   就这样,他们又错过了。   扶容转回头,下定决心。   从今天开始,直到他死掉那天,他要把自己付出的喜欢,每天回收一点点。   直到死去那天,就可以全部收回来了。   扶容要带着最圆满的自己,完完整整地死去。 第3章 公子(已修)   晚上没吃人参保命丸的后果,就是扶容半夜被冻醒了。   没错,是被冻醒的。   扶容在烧着地龙的宫殿里,盖着被子,被冻醒了。   他的手脚冷得厉害,开始不自觉地发抖。   就像一年前的那天,他刚从湖里爬上来一样。   扶容睁开眼睛,发现自己还躺在秦骛怀里。   秦骛平躺着,双目微阖,手臂紧紧地箍着他的腰。   扶容试着推开他的手,想要下床去拿一粒药吃,可是秦骛抱得紧,他竟然推不动。   黑暗中,秦骛的声音忽然响起。   “你在干什么?”   扶容被他吓了一跳:“我……”   秦骛垂眼看他,捏住他的肩膀,让他不要发抖。   秦骛淡淡道:“你是不是又想告诉朕,你现在生病了?”   扶容恍惚抬眼,在黑暗中,对上他幽幽的目光。   他又在怀疑自己装病。   他又在怀疑自己撒谎。   扶容怔怔地看着秦骛,不再冷得发抖,而是整个人都被冻住了。   周围的空气都凝结了,就像那时在水里,他一张口、一呼吸,就是淹没口鼻的冷水,几乎要撕裂他的心脏肺腑。   秦骛捏了捏他的肩膀,把他提起来:“到底怎么了?”   秦骛像是把他从水里提出来一般,扶容回过神,猛地松了口气,恢复正常的呼吸。   他张口,声音却忽然哑了:“陛下,我没生病,我想……如厕。”   秦骛松开他:“去罢。”   “是。”   扶容浑身僵硬,笨手笨脚地从秦骛怀里爬出来,爬下床榻,随手拽起挂在榻前的外裳,踉跄着脚步,跑了出去。   秦骛枕着手,躺在榻上,转过头,看着扶容跑出去,钻进屏风后面。   其实扶容根本不想如厕,他只是找了个借口,跑出来吃药而已。   就算不吃药,他也不想和秦骛一起躺在一张床上了。   他难受。   扶容坐在小板凳上,抱着衣裳,摸索着衣裳的袖子。   他记得他把人参保命丸放在这件衣裳的内袋里了。   他不敢点灯,摸黑翻找。   不知道过了多久,他终于摸到了药瓶。   扶容拔出瓶塞,往手心里倒了倒,一仰头,便将保命丸吞了下去。   没有茶水,他是干咽下去的。   吃完了药,扶容抚着心口,感觉好多了。   但他还是不想回床上。   他将衣裳抖落开,给自己穿上,蜷缩着身子,坐在小板凳上。   他宁愿坐在小板凳上熬过这一夜,也不想回到床上。   殿下怎么可以这样想他?   殿下怎么可以这样说他?   怎么可以?   不一会儿,扶容感觉保命丸起了效,他的手脚又重新暖和起来。   扶容暖和得眯起了眼睛,昏昏欲睡。   可就在这时,秦骛的声音再次传来:“你在干什么?”   扶容惊醒过来,回过头:“我……”   下一刻,扶容听见秦骛掀开被子起身的声音,秦骛掀开帷帐的声音,还有秦骛越来越近的脚步声。   扶容连忙站起来,把手放进添了花汁的水里沾湿,然后小跑出去。   扶容紧张地捏着衣袖:“陛下,我……我好了。”   秦骛脚步不停,并没有看他,与他擦肩而过,直接走到屏风后面。   扶容松了口气。   原来他不是来抓自己的,他也是来解决的。   扶容拽着衣裳,走回床边,把衣裳放好,然后爬回床上。   秦骛在屏风后面转了一圈,看看周围,没有发现不对劲,便走了回来。   他回到床上,忽然发现,扶容自己盖着一床被子。   他们原本是一起盖一床被子的,现在扶容自己找了一床新的。   秦骛皱眉,扶容躲在被窝里,小声解释:“我刚才吵着陛下了,所以……”   分两床被子,一人一床,就不会吵醒旁边的人了。   秦骛背对着他躺下,不知道碰到了哪里,哐的一声响。   他冷声道:“随你便。”   扶容松了口气,钻进只属于自己的被窝里,认真感受着保命丸带来的温暖,安心地闭上了眼睛。   保命丸好像比殿下的怀抱还要暖和啊。   入睡的瞬间,扶容这样想。   *   翌日清晨。   秦骛睁开眼睛,转过头,瞧了一眼扶容。   榻前帷帐遮掩天光,晦暗不明,扶容的脸有半边都藏在被子里,也看不清楚。   只能看出他睡得很好,很香。   秦骛只看了一眼,便转回头,起身撩开帐子,让宫人们进来。   秦骛自律,每日这个点起来。   宫人们虽然伺候不久,但是早就记在了心里,早半个时辰就起来准备了。   他们捧着热水巾子、干净衣裳,鱼贯而入。   可是今日,总感觉有什么地方不一样了。   宫人们低着头,不敢多想。   秦骛坐在榻边,用茶水净口,用温水净面,最后用巾子擦了把脸,巾子砸在热水里,溅了一身水花。   他站起身,在铜镜前站好,张开双臂。   捧着干净衣裳的宫人侍立一边。   场面仿佛静止。   没有人上前拿起衣裳,给秦骛披上。   宫人们只是捧着衣裳,秦骛只是站着。   那衣裳并不会自己飞到秦骛身上。   宫人们这才反应过来,不一样的,是扶容。   平日里,陛下起床,扶容总是跟着起来,从净面到穿衣,都是他站在陛下旁边,亲力亲为。   可是今天——   宫人们不由地看向床榻上。   扶容裹着被子,脸色红润,睡得正香,完全没有要醒来的意思。   他们拿不准主意,是该换个人给陛下更衣,还是该把扶容叫起来。   秦骛只是站在原地,冷声道:“愣着干什么?喊他。”   宫人们连忙动起来,过去喊扶容起床。   “扶公子?扶公子?”   他们知道扶容和陛下的关系,自然轻声细语的。   喊了半天,扶容也没醒。   秦骛转头看了一眼,厉声道:“扶容。”   这下扶容醒了,他哆嗦了一下,缓缓睁开眼睛,脸上的红晕淡了一些。   他轻声唤道:“殿下……”   秦骛转回头:“错了。”   “陛下。”   扶容回过神,看了看四周,知道是自己睡过了。   他之前都不用人喊,秦骛醒了,他也就醒了,今天不知道是怎么了。   扶容从榻上爬起来,走到秦骛身后,把他的衣裳拿起来。   玄色的帝王常服,有暗暗的云纹,天生贵气,不怒自威。   扶容把衣裳抖落开,给秦骛穿上。   秦骛没有看他,只是淡淡道:“我真是宠得你无法无天了。”   扶容低着头,给他系上衣带的动作顿了一下,没有回答。   *   今日没有朝会,但是秦骛要在养居殿见大臣。   大臣们已经在外面等着了。   秦骛穿戴整齐之后,却没有离开,而是重新在宫人们已经收拾好的床榻上坐下。   扶容顿了一下,明白过来,自己也开始洗漱。   扶容穿上自己的粗布蓝衣,系上发带,马上变得和侍奉的小太监们一样。   扶容一直觉得,自己不是小太监,自己和小太监不一样。   现在看来,或许是一样的。   没等他系好发带,秦骛便站起身,一言不发地走了出去。   扶容拽着发带,跟了上去。   扶容跟着秦骛来到正殿。   忽然,秦骛停下脚步,在正殿门前站定。   扶容也连忙停下。   秦骛转过头,瞥了他一眼:“你知不知羞?就这样敞着给别人看?”   扶容低头,看见自己脖子上的红痕。   是秦骛昨天晚上留下的,现在还没有消去。   扶容扯了扯衣领,把痕迹盖住。   秦骛转回头,背着手,大步走进正殿里。   正殿里,秦骛的亲信——几个武将和几个文臣都到了,看见秦骛来了,连忙起身行礼。   “见过陛下。”   秦骛目不斜视,走到主位,在主位上坐下:“免礼。”   扶容跟在他身后,像一个小影子。   秦骛语气平淡:“西山大营情况如何?”   一个武将出列:“禀陛下,西山大营一切都好,兵强马壮,粮草充足。昨夜兵将同乐,烹羊宰牛,其乐融融。”   “朕没能亲临,实是憾事。”   秦骛这样说着,脸上却没有什么遗憾的表情,只是看了一眼扶容。   怪他装病撒谎,把他给骗回来了。   扶容跪坐在他身后,低眉垂首,好像没有察觉。   见扶容没什么反应,秦骛又喊了一声:“扶容。”   扶容这才抬起头:“陛下。”   秦骛道:“还不去沏茶,给几位大人赔罪。都是因为你耍小性子。”   几个大臣连连摆手,纷纷推辞:“哪里能劳动扶公子?不敢不敢。”   扶容看着秦骛,秦骛没有收回成命的意思:“去。”   扶容起身:“是。”   从前在冷宫的时候,秦骛和属下们议事,扶容给他们打掩护,都会拿好茶叶给他们喝,以期他们看在茶叶的份上,对殿下尽心尽力。   虽然秦骛总是说没必要,说他笨,但扶容每次都会坚持沏茶。   现在——   小厨房里,扶容站在桌前,面前摆着几个茶盏,水还在旁边烧着。   扶容撑着手,看着炉子上升起的白烟。   不一会儿,一个宫人经过小厨房,看清楚里面的场景,连忙喊道:“扶公子,水太多了!”   炉子上的水壶太满了,水一烧开,都溢了出来。   而扶容只是呆呆地站着,完全没有看见似的。   那宫人一喊,扶容才回过神,连忙用布垫着手,把水壶提起来。   沏好了茶,扶容端着木托盘,走回正殿。   这时,正殿里传来一个清清冷冷的男子声音。   “扶公子若是真病了,人命大过天,陛下自然可以抛下一切前来看他。可是扶公子是假病,既然是假病,也耽误了大事,陛下应当小惩大诫。”   扶容停下了脚步。   这也太巧了,他才过来,就听见有人在说他坏话。   秦骛淡淡道:“林卿不必着急,朕已经教训过他了。你若犹觉不足,朕把人送你府上,让你管教?”   站在殿中的蓝衣文官据理力争:“臣不是这个意思……”   其他大臣连忙打圆场,把这位“林卿”给拉回来。   “好了好了,林大人消消气,消消气。”   忽然,有人看见了站在门口的扶容。   “……茶!茶来了!扶公子回来了!”   扶容平复了一下心情,端着托盘走进去,假装自己刚才没有听见他们说话。   先走到主位上。   扶容在桌边跪坐下,端起茶盏,奉到秦骛面前。   秦骛瞧了他一眼,忽然道:“扶容,林大人要把你带回家去管教,你想去不去?”   扶容抬起头,同他对上目光。   秦骛继续道:“林大人说你规矩不好,缺管少教。”   扶容低下头,摇了摇头,轻声道:“奴不想去。”   秦骛得到了满意的回答,笑了一声,便让他下去了。   扶容端着木托盘,依次给下首的大人们奉茶。   给那位林大人奉茶时,扶容低着头不敢看他。   也就没有看到,林大人正用无比怜惜的目光看着他。   扶容收了托盘,退出正殿,在门前台阶上坐下,守着等吩咐。   扶容撑着头,想不明白林大人为什么要骂他。   林大人名叫林意修,扶容从前就认得他。   先前有几次,殿下派他去林府给林公子送信。林公子年长他几岁,待人温和,每次都留他吃点心。林府的糖蒸酥酪很好吃。   还有……   宫变那天,扶容去帮殿下开宫门。   宫门一开,他就看见林公子骑在马上,和殿下并肩而立,披了满身的月光,光风霁月。   扶容那时候摔倒了,就摔在他的马蹄前,沾了满身的灰尘,狼狈极了。   原来林公子不仅脾气好,而且能文能武——在扶容眼里,会读信、会骑马,就是能文能武了。   扶容在他面前自惭形秽。   而且……扶容就是在给他送信回来的路上,被太监们欺负,掉到冰湖里去的。   不过,扶容不会记恨他。   毕竟他吃了林公子的糖蒸酥酪,还吃了好多次。   可是这么好的一个人,今天为什么要骂他呀?   扶容抱着托盘,想不明白。   他就坐在正殿前面的台阶上,秦骛一抬眼就能看见他。   秦骛瞧着他单薄的背影,皱了皱眉,语气平淡地对臣子们道:“说要把他送人,又闹脾气了,真是被我宠坏了。” 第4章 丧礼   秦骛和大臣们在正殿议事。   扶容就抱着木托盘,坐在正殿门前的台阶上。   就像之前他们在冷宫一样,秦骛和属下秘密议事,扶容抱着一篮豆子,坐在门口的台阶上,一边剥豆子,一边望风。   现在不需要望风了,秦骛和大臣们可以光明正大地议事了,扶容却还是坐在门口。   扶容撑着头,望着远处,一动不动的。   距离秦骛发动宫变没过去几天,先帝的尸首还停在宫里,就在远处的封乾殿里。   不知道是因为下雪,还是因为屋顶上挂了白布,扶容总觉得,封乾殿比其他地方白一些。   大臣们每日三趟去封乾殿吊唁。   当然,秦骛是从来不过去的。秦骛一出生就被送进冷宫,他和先帝没有感情,甚至可以说是厌恶至极。   所以扶容也没有去过。   扶容忽然想起,自己还没看过丧礼呢。   他十六岁进宫。进宫之前,是家里不受宠的庶子,除了出去读书,其他时候,连家门都很少出;进宫之后,就一直和秦骛待在冷宫里。   很多事情,他都没见过。   扶容撑着头,忽然有些担心。   他都没见过丧礼,要是他死了,也不知道殿下会不会给他办丧礼。   如果是之前的扶容,他肯定坚信,殿下会给他办的。   可是现在……   殿下总是凶他,他开始动摇了。   要是殿下不给他办,他岂不是成了孤魂野鬼?也见不到地府里的阿娘了?   那也太糟糕了。   找章老太医帮他办?   可是章老太医都这么老了,还麻烦人家,太不好意思了。   找章老太医的小徒弟帮他办?   可是小徒弟今年才七岁啊!   怎么办?怎么办?   扶容已经开始为自己的身后事着急了。   这时,扶容身后忽然传来一个声音——   “臣等告退。”   扶容回过神,回头看去,只见正殿里,大臣们已经站起来了,正朝主位上的秦骛行礼。   行过礼,他们便后退着离开正殿。   扶容也连忙站起来,退到旁边站好。   秦骛的臣子们都认识他,要走了,也会跟他说一声。   “扶公子,回见。”   扶容点点头:“回见。”   只是……   林公子经过他面前的时候,扶容低下头,不知道他想不想和自己说话,也不知道自己该不该和他说话。   林公子让殿下罚他,他还有点生气呢。   墨蓝色的衣摆从他眼前划过,在他面前停住。   林公子清冷的声音从他头顶传来:“扶容。”   扶容抬起头:“林公子。”   林意修看着他,似乎是叹了口气:“你……”   扶容看着他:“嗯?”   林意修压低声音问:“你真的……是陛下的男宠?”   先前扶容来给他送信,他只当扶容和他一样,是个臣子。   可是后来……他都看见了,他和陛下的关系。   可是扶容想了想,摇摇头:“我也不知道。”   他确实很喜欢殿下,也希望殿下能够得偿所愿。   他既和殿下同睡一张床,又帮殿下送过信、开过宫门。   他是男宠,可他又尽着臣子的本分。   他是臣子,可他又爬上了殿下的床榻。   他自己也说不清楚了。   林意修顿了一下,正色道:“依你的品性,大可不必做出装病邀宠那种下三滥的事情,下次不要做了。”   扶容看着他,想了想,鼓起勇气对他说:“林公子,如果我说……我没有撒谎骗人,你会相信吗?我只是睡着了,睡得有点沉,没有听见他们喊我,他们就说我生病……”   扶容说着说着,自己也不太相信,愈发低了头,声音也越来越小:“听起来有点奇怪,但是我真的只是睡着了……”   这时,他的头顶传来轻轻的一声“会”。   扶容惊讶地抬起头,正好看见林意修点了点头:“我会相信。”   这下扶容开心了。   扶容朝他露出笑容:“林公子,谢谢你。”   但是,扶容的笑容又慢慢地消失了。   扶容抿了抿唇角,又问:“那林公子为什么让殿下教训我?”   林意修正色道:“我不希望你走错了路。”   “原来如此。”   扶容脸上的笑容还没来得及完全露出来,殿中就传来一个冷厉的声音——   “扶容。”   扶容转过头,看见秦骛坐在殿中,手按在桌案上,叩了两下。   “你想和林大人回家吗?来求朕,朕让你跟他回去。”   扶容收敛了笑容,摇了摇头:“奴不想和林大人回家。”   他后退半步,和林意修拉开距离,向他行礼:“林公子慢走。”   林意修看着扶容,再回头朝正殿作揖,也退走了:“臣告退。”   等林意修走下台阶,扶容才抬起头。   他抱着木托盘,走进正殿,把大人们喝过的茶盏收走。   秦骛就坐在主位上,冷眼看着他在桌案前穿梭。   扶容收拾到林意修坐过的位置时,忽然发现,坐垫上静静地躺着一个小穗子。   应该是林意修佩在官服上的,不小心落下了。   扶容伸出手,手指才碰到穗子,身后传来哐的一声响。   扶容回头,看见秦骛站了起来,撞歪了桌案。   他铁青着脸,拂袖离开。   扶容捡起穗子,后知后觉地反应过来,轻声道:“陛下慢走……”   秦骛一听这话,又停下了脚步,扭头走回来。   扶容下意识把手里的穗子交出去:“这应该是林公子的东西,下次陛下召见林公子的时候,把这个还给他吧。”   秦骛低头看了一眼,伸出手,用两根手指捏起穗子。   扶容还没来得及松口气,秦骛随手一扬,就把穗子丢出去了。   扶容愣了一下:“诶?”   秦骛捻了捻他的衣袖,在他的衣袖上擦擦手指,淡淡道:“朕又不是跑腿的小太监,要还你自己去还,不还干脆丢了。林家要几百几千个穗子没有,要你巴巴地送回去一个?”   扶容想了想,还是小跑上前,把穗子给捡起来了。   秦骛面色一沉,语气也沉了下去:“人还没走远,还不快去追?”   扶容看着秦骛,点点头:“好。”   扶容捧着穗子,小跑着就出去了,临走时,还没忘记嘱咐其他的小太监,把正殿里的茶盏收拾一下。   小太监还没走进去,就听见哐的一声巨响。   秦骛冷着脸,一脚踹翻了林意修坐过的桌案,茶盏碎了一地。   这下好了,这下不用收拾茶盏了,改收拾茶盏碎片了。   *   扶容跟着秦骛,搬来养居殿还没几天。   对宫里的路还不是很熟。   他走出养居殿,扭头看看四周。   扶容朝宫门的方向走,走了没两步,忽然想起,现在是正午。   正午时分,大臣们都要去封乾殿吊唁先帝,林公子应该也去了。   于是扶容调转方向,改去封乾殿。   顺便还能看看别人的丧礼是怎么办的。   扶容觉得自己好不容易聪明了一回。   扶容来到封乾殿附近,踮着脚,在宫门外面张望。   气氛凝重严肃,先帝的棺椁停在殿中,大臣们都在外面吊唁。   其实按照规矩,大臣们是不必一日三趟过来的。   只是秦骛怕他们背地里不安分,所以特意给他们找点事情做,让他们忙起来。   但是秦骛又吝啬,不想花钱管饭,就让大臣们自己在家吃了饭再过来,大臣们每日赶来赶去,叫苦不迭,哪里还有力气做其他事情?   扶容瞧了瞧,看见庭院里挂着黑白两色的布,有棺椁,有火盆,还有灵幡纸钱。   扶容想,要是他办丧礼,一定不要这么多东西。   这么多布,留着缝衣裳、缝被子多好,能管他一辈子的衣裳了,在冷宫里的时候也就不用挨冻了。   棺椁也是,劈了当柴烧,冬天就不冷了。   火盆倒是不错,可以有一个。   灵幡纸钱……他还看不太清楚,如果能凑近看看就好了。   这时,一个熟悉的声音响起:“扶容?”   扶容抬起头,看见林意修正朝自己走来。   “林公子。”扶容把小穗子拿出来,“这个是你的吗?”   林意修低头看了一眼自己腰上挂着的玉佩,果然掉了一个穗子:“是我的,多谢你。”   “不客气。”   扶容把东西还给他。   林意修想了想,把他带到一边,低声问他:“你想入仕吗?”   扶容微微瞪圆眼睛,疑惑地问:“什么?”   “你想做官吗?还是你想留在后宫?”   “我?”扶容指了指自己,“可是我不会念书,也不会骑马。”   林意修正色道:“可你也是陛下登基的功臣。”   扶容没说话,他不知道自己是不是功臣。   林意修继续道:“你和我一样。”   扶容连忙摇摇头:“林公子和我不一样。”   林意修定定地看着他,语气认真:“是一样的。”   他正色道:“陛下初登基,现在忙着稳定军心,料理藩王,等稳定下来,就会大封功臣。扶容,你也要为自己打算了,总不能一直留在宫里,做……”   做卑贱的奴婢或者男宠。   林意修没能把这话说出口。   扶容仔细想了想,若有所思地点了点头:“我知道了,谢谢你,林公子。”   在冷宫的时候,他只希望殿下能够得偿所愿。   现在殿下如愿登基,他好像也没有找其他事情来做。   如果能在剩下的时间里,做一个小吏,或者在宫里做一些事情,听起来也不错。   林意修又叮嘱了他两句,便和同僚一起离开了。   扶容看着他们离开的背影,有点羡慕。   同样是穿蓝衣,林公子是风度翩翩的世家公子,他就是灰扑扑的小太监。   扶容忍不住想,如果自己真的和林公子一样……   他不是想替代林公子,也不是想和林公子攀比。毕竟光风霁月的林公子,让人完全嫉妒不起来。   他只是想和林公子走在一起,就和他的那些同僚一样。   真好。   *   扶容回到养居殿的时候,小太监们已经把秦骛砸烂的碎瓷片收拾好了。   正殿里正在传午膳。   秦骛依旧坐在主位上,宫人们各自捧着托盘,将精细的饭菜摆好。   扶容提着衣摆,跑上台阶。   秦骛盘腿坐着,两只手按在膝盖上,不怒自威。   宫人们都有些紧张,愈发弯了腰。   扶容跑到台阶上,也放慢了脚步:“陛下。”   秦骛没有看他,瞧着面前的菜色,拣起筷子,随手拨了两下,又啪的一声把筷子放下,才淡淡道:“朕还以为,你跟着姓林的回家去了。”   秦骛稍稍掀起眼皮,看了他一眼,继续道:“你脸红什么?”   扶容是一路小跑过去,又小跑回来的,自然有点脸红,眼睛也亮亮的。   但是一听见秦骛的话,他脸上的血色便淡了一些。   扶容小声解释:“我赶着回来见陛下,所以跑得有点急。”   秦骛又不再看他,挥退宫人。   宫人们依次退走,扶容站在原地,回头看看,不知道自己该不该跟着他们一起下去。   这时,秦骛又冷声道:“过来。笨得要死,说一句动一次。”   案上摆了两副碗筷。   扶容走上前,在旁边的铜盆里洗了手,然后在秦骛身边坐下,捧起碗筷。   养居殿的饭菜比冷宫的好多了,热腾腾的,还有肉。   扶容很喜欢,吃得很开心。   秦骛瞧了他一眼,又道:“你要是跟姓林的回去,只怕他喂不饱你。”   扶容捧着碗,抬起头,小声说:“陛下,我不会跟林公子回去的。”他小小声地补了一句:“你不用一直说。”   秦骛捏了捏筷子,额角青筋跳了一下:“明日就把你打包送过去。”   扶容想了想,认真地说:“殿下不可以把我随便送人。”   他喊的是“殿下”,不是“陛下”,秦骛只当他还没有改过来,又说错了,也没有放在心上。   “我可以,我想把你送给谁,就送给谁。”秦骛又问,“你在哪儿见的他?”   扶容垂了垂眼睛,轻声回答:“在封乾殿门口。”   秦骛冷哼一声:“难怪一股香灰味。”   用过午膳,宫人们把碗碟撤下去,秦骛回书房批折子,扶容跟在他身后。   秦骛批折子,扶容就坐在旁边,帮他研墨。   扶容撑着头,心里想着在封乾殿见过的灵幡纸钱,到底是什么样子的呢?   忽然,秦骛用笔杆打了一下扶容的手背:“你又发什么呆?”   扶容还没回过神,下意识应道:“纸钱。”   秦骛皱眉:“什么?”   扶容回过神,连忙解释道:“在封乾殿见到了,我没见过,所以多看了两眼。”   秦骛笑了一声:“什么都爱看。”   扶容低下头,继续研墨。   秦骛丢开一封折子,啪的一声响:“别添这么多水,你当我们还在冷宫?一块墨都用不起?”   “是。”扶容应了一声,把舀水的小勺子放下。   秦骛的声音从扶容头顶传来:“这么爱看纸钱,下午我带你去看。”   扶容疑惑地抬起头。   *   傍晚时分。   按照秦骛规定的每日三次吊唁,大臣们穿着素服,陆续进宫,来到封乾殿,跪拜叩首。   先帝的棺椁停在前殿,殿门大开,官员们在殿前空地跪拜。   礼官唱和,官员哭嚎。   后殿里,秦骛抱着扶容,托着他的腿,贴在他耳边,在一片吵闹声中,低声向他介绍:“那位是李大人,户部尚书,今年七十七。”   “那位是张大人,比李大人年轻一点,六十七。”   “还有更年轻的,陈大人,五十七。”   “你挑一个,把你送给他们。”   扶容整个人都挂在秦骛身上,双臂紧紧地抱着他的脖子,红着眼睛,用力摇了摇头。   “不喜欢?”秦骛抬头朝外面看了一眼,“又来了。”   他继续介绍:“吴大人,六十四……”   扶容抖得厉害,把脸埋进他怀里,仍是摇头。   秦骛一只手搂着他,一只手按着他的脑袋,手指穿过他的头发,让他把头抬起来。   秦骛问他:“我想把你送给谁,就把你送给谁,对不对?”   扶容顿了一下,最后还是含着眼泪,点了点头。   秦骛正色道:“说话。”   扶容轻轻地点点头:“……对。”   秦骛满意了,捏捏他的后颈,像捏住小动物的后颈,就捏住了他的命脉。   扶容不自觉缩了缩脖子,闭上眼睛。   “乖点。”   前殿和后殿只隔着一扇门,封乾殿许久没用,秦骛不太把先帝放在心上,也没有让人重新整修。   相隔的门是坏的,关不上,风一吹就吱嘎吱嘎地响,把前殿的声音送到后殿。   礼官的声音,官员们跪拜的声音,在后殿听得很清楚。   倏而狂风大作,吹得殿中灵幡哗哗作响,纸钱漫天飞舞,诡异至极。   扶容闭着眼睛,咬着牙也忍不住发抖,怕极了的模样。   秦骛拧着眉,拍拍他:“你怕什么?带你过来看纸钱,你怎么不看?”   扶容把脸埋在他怀里:“不看了……”   秦骛装作恍然大悟的模样:“噢,你怕鬼。”   扶容很相信鬼神之说。   正巧这时,外面的礼官又唱和起来:“诩兰台校书郎,林意修,到。”   秦骛面色蓦地一沉,抱着扶容,让他转了个方向,对着外面:“你的林大人来了,你还不快选他?”   扶容下意识朝外面看去,正好看见林意修。   他正好在外面,还穿着上午见面时穿的墨蓝色官服,和同僚一起。   俯首叩拜,不卑不亢。   扶容有些失神,恍惚间,隔着破损的门扇,林意修好像和他对上了目光。   其实他们离得很远,一个在后殿,一个在殿外,绝对是看不见的。   但扶容还是不自觉抬了抬手,想要挡住自己的脸。   忽然,秦骛让他回过神。   秦骛低声道:“先帝的尸体还在这里,你在这里做这种事情,不怕他晚上来缠着你?”   扶容吓得脸色苍白,连忙解释:“不是我……是殿下……”   秦骛神色不改,坦坦荡荡:“我又不怕,是你怕鬼。”   扶容下意识就要从秦骛怀里跳下去:“那……那我要走……”   秦骛把他拽回来,皱了一下眉头,平复心情,低头看看他:“你就这样出去?”   扶容拢了一下衣裳:“那……”   秦骛问他:“先帝是什么东西?”   扶容摇摇头,他不知道啊,先帝是什么东西?   秦骛继续问他:“现在谁是皇帝?”   扶容抬起头:“陛下……”   秦骛最后问他:“是谁一刀砍死了先帝?”   扶容抿了抿唇角,怯怯地看着他:“是你……”   秦骛正色道:“你要真怕被鬼缠上,还不赶紧缠着我?” 第5章 谋反   封乾殿。   大臣们来了又走,秦骛单手抱着扶容,每一个都跟他介绍一遍。   不知不觉就入了夜,宫门也落了锁,没有大臣再过来了。   秦骛抱着扶容,低声道:“现在可没人了,你挑好了没有?到底送给哪一家?”   扶容根本没听他说了什么,迷迷糊糊的,只是下意识摇头。   秦骛又道:“一个都没看上?你怎么这么挑?”   扶容还是摇头。   秦骛颠了颠他:“说话。”   扶容摇头,抱紧了秦骛,带着哭腔:“不……不送给别人,送给殿下,送给殿下……”   秦骛又问:“林意修也不要?”   扶容摇头:“不要……”   这下秦骛满意了,勾了勾唇,要把扶容放到桌案上:“抱累了,你坐会儿。”   可是他一坐下,秦骛便道:“先帝在你身后。”   扶容被他吓了一跳,噌地一下蹦起来,重新钻进他怀里。   秦骛稳稳地接住他,彻底满意了。   良久,秦骛把扶容放到地上。   “要回去了。”   扶容抓着他的手臂,勉强站稳:“殿下……”   秦骛看着他:“我抱累了,你走回去。”   “我……”扶容红着眼睛,说不出口。   秦骛故意问:“怎么了?”   秦骛作势要走,扶容连忙拉住他,才往前挪了一步,眼睛就更红了。   他急得快哭了,后殿没点灯,前殿的烛光透过窗纸照进来,映得扶容的眼睛亮晶晶的。   秦骛低头看了一眼,拍了一下他的手:“衣裳给你揪坏了。”   扶容抓着他的衣袖,不肯松手:“殿下……”   秦骛不耐烦地“啧”了一声:“讲了好几遍了,是‘陛下’,又错了。殿下殿下,你还想回冷宫去?”   扶容改了口:“陛下,我……”   扶容抬眼看了他一眼,秦骛转过头,避开他的目光。   秦骛一把拽过挂在旁边的玄色披风,把扶容裹起来,还把兜帽给他戴上,好挡住他的眼睛。   他抱起扶容,一脚踹开后殿殿门,走了出去。   “娇气得要命。”   宫道上点着灯,扶容把脸缩在披风的墨狐毛领里,像一只被狐狸尾巴围住的小兔子,一动不敢动,乖顺极了。   扶容窝在秦骛怀里,被他抱回养居殿。   洗漱用膳,慢慢地就入夜了。   扶容吃了药,爬到床榻上,准备睡觉。   他忽然发现,床榻上只剩下了一床被子。   秦骛掀开帐子,从扶容手里抢过被子,给自己盖好,躺下。   “睡觉。”   扶容坐在榻上,扭头看看四周。   确实没有别的被子了。   昨天晚上,他和秦骛分开睡,一人盖一床被子,今天床上就只剩一床被子了。   秦骛背对着他,扶容想了想,轻轻唤了一声:“陛下?”   秦骛没有说话,扶容又想了想,轻轻揭开被子一角,钻了进去。   扶容环着秦骛的腰,脸颊贴着他的后背,闭上眼睛。   秦骛回头:“现在知道错了?”   扶容微微仰着头,闭着眼睛,呼吸匀长,已经睡着了。   秦骛皱眉,怎么跟小猪一样?   *   翌日。   几个大臣又来面圣。   扶容抱着木托盘,正好从廊下走过。   大臣们喊了一声:“扶公子。”   扶容回过头,跟他们打招呼。   林意修同几个大臣一起,在他面前停下。   林意修问:“扶容,我昨天跟你说的事情,你考虑好了吗?你想做官吗?”   扶容很努力地去听林公子跟他说了什么,可是他一看见林公子,就忍不住想起昨天傍晚,在封乾殿的事情。   就隔着殿前殿后,他和殿下……   就在林公子面前。   这时,殿内传来秦骛把奏章丢在桌上,发出的啪的一声。   扶容一激灵,转过头去,看见秦骛,耳朵又红了半分。   林意修皱了皱眉,喊了一声:“扶容?”   扶容回过神:“林公子,我……我还没有想好,不是说藩王还没处理好吗?我还想再考虑一下。”   林意修倒也不生气,点了点头:“好。”   “我……我先去沏茶。”   扶容话音未落,便抱着木托盘,匆匆逃走。   林意修和同僚一起,走进正殿。   秦骛看见这样的场景,很是满意。   不一会儿,扶容就端着茶盏回来了。   一个武将正在回禀事情,扶容小心翼翼地从旁边绕过去,走到秦骛面前,给他奉茶。   武将抱拳回禀:“二皇子正率三千轻骑北上,并且四处宣扬陛下不忠不孝,大有造反之相;三皇子与六皇子倒是谨遵圣旨,前来吊丧,随行侍卫未超十人。”   先帝子嗣众多,这也给秦骛留下了不小的麻烦。   自从大皇子亡故之后,先帝总还以为自己春秋鼎盛,今日许诺这个宠妃,等她生了孩子就立太子,明日又同样地许诺那个夫人。   所以先帝一直没有册立太子,只是册封了几个成年皇子为藩王。   先帝在册封完六皇子的时候,才终于想起自己还有个五皇子,派人去冷宫看看。结果秦骛一通装疯卖傻,先帝嫌弃得很,也不想给他封地了,就让他待在冷宫里,没事别出来。   这才给了秦骛宫变的机会。   但是剩下的几个成年皇子,也不太好对付。   所以,秦骛在发动宫变、一刀砍死先帝的那个晚上,坐上龙椅,用帝王印玺盖上的第二道圣旨就是——   宣各路藩王进京吊丧。   此次进京,是为吊丧,不为其他,所以——   藩王进京,随行侍卫若多于十人,一律视为谋反,杀无赦。   这是个十分刻薄的要求。   多于十个人就是谋反,然而山高路远,只带十个人,要是遇见一小拨山匪,就得全死在路上。   秦骛铺好了陷阱,连掩饰都不掩饰,就明晃晃地摆在那里,藩王进退都得踩进去。   这是正大光明、坦坦荡荡的狠毒。   也是秦骛最得意的手笔之二。   扶容把茶盏放在秦骛面前的案上,刚准备端起托盘,就被秦骛踩住了衣摆。   秦骛最得意的手笔之一,是那天晚上,他用印玺盖下的第一道“圣旨”——   扶容。   他骗扶容帮他试试印玺有没有颜色,然后扶容就被他按在龙椅上,在腿上盖了章。   扶容抬起头,对上秦骛玩味的目光,也想起了这件事情,不由地垂下头,耳朵又红了几分。   殿中,那武将问:“陛下,可要派军镇压二皇子?”   秦骛淡淡道:“不必,朕自有打算。”   他微微直起身子,捏了捏扶容的耳垂,语气平淡:“你去西山大营,调五百士兵。”   武将微微皱眉,试图劝阻:“陛下,五百士兵可能太少了。二皇子在封地,短短几日就征召了三千轻骑,只怕……”   “就五百。”秦骛揉着扶容的耳朵,“这五百人,不上战场,两人一组,过来带上文武百官,随军出征。”   这下文官们坐不住了。   林意修最先反应过来,起身作揖:“陛下,恕臣多嘴,让士兵携文武百官出征,实在是闻所未闻……”   秦骛淡淡道:“闻所未闻,那就从朕开始。朕能带着男宠去,他们如何去不得?”   众臣震惊地抬起头,陛下要御驾亲征?   只有林意修捏紧了藏在袖子里的手,脸色又沉下去几分。   所有人都知道,秦骛口中的男宠是谁,但所有人都觉得这很正常,不觉得这对扶容是一种折辱。   他明明和在场所有大臣是一样的。   只有林意修为他不平。   秦骛按着扶容的肩膀,想要把他搂进怀里。   扶容却端起托盘,低了低头,像一只小金鱼,灵活地摆了一下尾巴,就从他的指缝里溜走了。   扶容端着托盘,若无其事地给大臣们上茶。   秦骛落了空的手在空中捏了一下,像是捏住了扶容的背影。   他转回头,淡淡道:“文武百官,凡是朝中有名有姓的都得去,口粮自己解决,不管饭,没钱。”   *   二皇子不臣之心,昭然若揭。   秦骛没有立即派人去镇压,反倒还调了五百士兵进京,把朝中文武百官都带走了。   他准备带着文武百官御驾亲征。   朝中官员叫苦不迭。   前阵子,他们每日三次,次次不落,准时准点到封乾殿去给先帝号丧。   先帝丧礼还没结束,新帝又让他们随军出征。   这是什么道理?   自古以来,就没听说过文武百官一起上战场的。   还要自备口粮,简直吝啬至极。   一时间,大臣们对这位新帝怨言颇多。原本被折腾得没精神搞事情的臣子们,心思也都渐渐活泛了起来。   反正新帝才登基没几天,登基大典还没办呢。   就是换一个皇帝,好像也不错。   *   初冬时节,雪地行军。   每个大臣身后都跟着两个士兵,士兵催促着他们往前走。   “快走吧,大人,陛下已经下令放慢行军速度了。”   这群大臣整日跟着先帝饮酒作乐,身上的精神气早就被消磨殆尽了,哪里还有力气行军?   他们拖着疲惫的身子走在雪地里,苦不堪言。   “再慢一些吧,再慢一些……”   “这怎么行?耽误了讨贼大计,大人担待得起吗?”   有的臣子实在是走不动了,两个士兵干脆把佩刀往腰上一别,一人架着一边,直接把人给架起来,拖着往前走。   大臣的两只脚拖在雪地上,拖出一道蜿蜒的痕迹。   越来越多的大臣被拖着走,扬起雪尘,浩浩荡荡的。   不像是出征,倒像是逃难的。   秦骛骑着马,披着甲胄,走在队伍最前面。   他握着缰绳,不慌不忙,马匹信步闲走。   听见后面传来的动静,秦骛只是回头看了一眼,对士兵们说了一声:“照顾好大人们。”   士兵们抱拳,齐声应道:“是。”   他们对秦骛倒是十分信服,对大臣们更加“热情”了。   “大人,喝点水?糟了,天这么冷,水都冻起来了。”   “大人,那擦擦汗?对了,天这么冷,你们哪来这么多汗呢?”   秦骛转回头,低头看看窝在自己怀里的扶容。   扶容和秦骛同乘一骑。   此时扶容就靠在秦骛的怀里,身上裹着秦骛的披风,头上还戴着他的头盔。   秦骛的东西对扶容来说都有点大,披风像个麻袋似的把他兜起来,头盔扣在他的头上,快要遮住他的眼睛。   扶容不会骑马,低着头,双手紧紧地抓着马鞍,生怕自己从马背上掉下去。   秦骛抱着他的腰,低声问:“这下你可高兴了?”   扶容疑惑地转过头看着他:“陛下?”   下一刻,战马打了个哈欠,扶容连忙转回头,抓紧马鞍。   秦骛淡淡道:“前阵子我要去西山大营,你哭着喊着不让我去,还要装病骗我回来,这回我带你去了,你可不高兴了?”   扶容疑惑:“我没有哭着喊着……”   秦骛正色道:“我对你可太好了。”   秦骛说他有,他就有,不容反驳。   扶容垂了垂眼睛,小声问:“陛下为什么要把大臣们都带过来?”   秦骛道:“不该问的别问,你就当是郊游。”   扶容点点头:“是……”   忽然,秦骛挥了一下马鞭,唰的一声,打破风声。   战马两条前蹄抬起,仰天长嘶,直接把扶容送进秦骛怀里。   扶容被吓坏了,脸色苍白,手在秦骛的盔甲上打了几次滑,什么也没抓住。   秦骛抓住他,又挥了一下马鞭,直接丢下后面慢吞吞的大臣们,策马向前。   “朕先行,尔等跟随。”   身后的死士们快步跟上。   寒风呼啸,如同刀割。   扶容躲在秦骛怀里,秦骛故意吓唬他,让战马跑得飞快,颠得厉害,好让扶容同他越挨越近。   直到扶容求饶。   扶容整个人都在发抖:“陛下……陛下……”   秦骛往回收了收缰绳,故意问他:“什么?”   扶容回头看他,眼睛被风吹得通红:“慢一点……”   秦骛从喉咙里低低地笑了一声,松了松缰绳,志得意满。 第6章 战事   西山大营守着皇城西面的要塞。   秦骛带着扶容,身后跟着死士和近臣,轻骑快马,还没正午就到了。   其他大臣跟在后面,天都黑了,才终于赶到大营,一群人累得瘫倒在地。   士兵们脸不红气不喘,把他们从地上架起来。   “大人们,再坚持一下吧,上了城楼就好了。”   大臣们连连摆手:“不行不行,实在是走不动了……”   “陛下在城楼上等着呢。”   一听这话,大臣们连忙从地上爬起来,一下子也有了力气,手脚并用,顺着台阶爬上城楼。   新帝,那个想一出是一出的新帝。   他们算是明白了,跟新帝斗,新帝有无数种法子折磨他们,他们根本就折腾不起。   西山大营前,用石头筑起城楼。   大臣们爬上城楼,只见城楼上士兵整齐肃立,手执火把,火光熊熊,几乎照亮半边夜空。   城楼正中搭起布棚,遮挡风雪。   棚下摆着小案,地上铺着一张完整的虎皮。   秦骛架着脚,坐在虎皮上,单手靠着凭几。   扶容跪坐在他身边,低着头,正给一盘樱桃去核。   樱桃本不是这个季节的东西,不知道秦骛是从哪里弄来的。   扶容握着金制的小勺子,把樱桃核挖出来,然后把樱桃肉放在碗里。   扶容挖好一个,秦骛就吃一个。   他把樱桃抛到空中,自己仰着头去接。   朝臣们爬上城楼,看见这样的场景,连忙低下头去。   真要命,皇帝不像皇帝,像土匪,男宠还是像男宠。   秦骛见他们上来了,朝他们扬了扬下巴:“找位置坐罢。”   朝臣们连忙作揖:“是……遵命……”   还好秦骛让他们自带干粮了,朝臣们一坐下,就拿出自家带的东西,狼吞虎咽地吃起来。   吃到一半,忽然,前方斥候策马来报:“禀陛下,叛军已至!”   众臣连忙把嘴里的干粮咽下去,抻着脖子,瞪着眼睛,看着城楼底下。   这就来了?   秦骛身边的武将请奏:“陛下,是否需要臣带兵阻截?”   秦骛最后吃了一颗樱桃,捏了捏扶容的脸颊,把樱桃汁液擦在他的脸上,随后站起身:“不必。”   扶容也跟着站起来,走到城楼前。   秦骛双手撑在城墙上,望着远处山林。   扶容顺着他的目光望去,看见星星点点的火光。   忽然,秦骛问他:“你怎么不问我?”   扶容疑惑:“什么?”   秦骛道:“你不是最喜欢问这问那?这回怎么不问我,我怎么知道叛军会来西山大营?”   扶容认真回答:“陛下,你对我说:‘不该问的别问。’”   秦骛顿了一下,自顾自道:“自西面入京,只有这一个关隘。天降大雪,道路崎岖,他走不了其他路。”   “就算他能走,他也不会走。西山大营兵强马壮,比他临时凑出来的三千骑兵厉害得多,他想要策反西山大营,必定会来。”   扶容大概听懂了,点了点头:“我明白了。”   秦骛转头看他:“你就没别的话说了?”   扶容思考了一会儿,才反应过来,他想要的是什么。   扶容小声道:“陛下神机妙算,扶容……扶容很佩服……”   秦骛笑了一声:“拍马屁也不会拍,笨得要人命。”   他们正说着话,山林里的火光越靠越近。   叛军前锋好像发现了西山大营的不对劲,回去禀报,行进的火光忽然停住了。   应该是在犹豫,应该撤退,还是硬碰硬。   这时,城楼上的秦骛微微抬手。   四个体型壮硕的传令士兵扛起两个铜角,朝对面喊话:“陛下龙气吓退叛军,我军大获全胜!陛下威武!陛下威武!”   还没开打,就先宣布自己赢了。   下一刻,对面的叛军果然急了,快速朝这里行进。   须臾,叛军就到了眼前。   三千轻骑,为首的将领身披银白盔甲、手指长戟,英姿勃发。   这便是先帝的二皇子,名叫秦英。因为封地在魏,也被封为魏王。   秦英抬起头,看见城楼上的场景,眼睛里简直要喷出火来:“秦骛,你弑君杀父,天理不容,罪不容诛!”   他脾气爆,不用铜角,声音也能传到城楼上:“父皇一向龙精虎猛,怎会突发恶疾?你自小长在冷宫,连父皇的面都没见过,父皇又怎会传位于你?”   他刷地一声,拔起长戟,指着城楼上的众人:“诸位大人细想,先帝在世时,尔等可曾见过这位五皇子?这位五皇子是假的,也未可知。”   “诸位被他蒙蔽,竟至助纣为虐,如今悔悟,仍不算晚。谁助本王拿下乱臣贼子,不但既往不咎,甚至封侯拜相!”   城楼上的朝臣们都站了起来。   原本就和秦英有些交情的朝臣们更加激动,捏着拳头,想要有所动作。   下一刻,他们就被身后的士兵按住了。   士兵们幽幽地提醒他们:“大人,您的家人,还在都城。”   朝臣们立即冷静下来,刷的一下,背上出了汗,冷浸浸的。   “叛军到来,陛下担心诸位大人府上的安危,特派禁军前去保护,大人不必过于担心。”   名为保护,实则拿捏。   朝臣们后退半步,全部缩了回去,看向秦骛的目光里,带了十足十的恐惧。   原来如此。   难怪新帝要把他们带到西山大营来。   原来是为了把他们和家人分开,顺便再敲打他们一番。   朝臣们龟缩不出,秦英一番慷慨陈词,竟然无人应答。   折腾了一整天了,他们疲累至极,什么心思都没有了,恨不能早日归家,又怎么敢应答秦英?   两军阵前,格外安静,只有雪花飘落的声音。   秦骛双手撑在城墙上,低下头,淡淡道:“魏王殿下,恐怕是失心疯了。先皇在时,最喜爱的儿子,是我呀。”   此话一出,所有朝臣都震惊地抬起了头。   扶容也疑惑地看着他。   先帝怎么会最喜欢他?   秦英用长戟指着他:“失心疯的是你!你一出生就被送进冷宫,你怎么会是先帝最喜爱的儿子?”   秦骛正色道:“先帝为了磨炼储君,这才把我送入冷宫。天将降大任于斯人也,必先苦其心志,先帝拳拳爱子之心,不容污蔑。”   秦英显然没想到他的脸皮这么厚,竟然能睁着眼睛说瞎话,指着他的长戟微微颤抖:“你……”   秦骛语气冷淡:“天数无常,先帝突发恶疾,临终前传位于我,我问心无愧——”   一刀砍死先帝,他又不信鬼神,他当然问心无愧。   其实秦骛说的话很没有道理,但是他的气势太强,让人不自觉信服。   若不是此处都是了解宫廷朝局的人,大概都要信了他的鬼话。   秦骛转过头,冷厉的目光扫过朝臣,朗声问道:“诸位大人说,是不是?”   朝臣们扑通扑通地跪下了,不跪下的,也被身边的同僚拉下来了:“我们的家人都在都城,你不想活,我的家人还要活!”   实在不愿意跪下的,也被身后的士兵一脚踹倒,嘭的一声趴在地上。   一时间,朝臣们跪倒一片,俯身叩首。   附和声、磕头声,此起彼伏。   “陛下说的是!”   “陛下登基,名正言顺!”   秦骛又转过头,看向城楼的阴影里:“三哥、六弟,是不是?”   直至此时,众人才发现,城楼角落的阴影里站着两个人。   正是回来吊丧的三皇子与六皇子。   两个闲散藩王,肩上身上都是雪,脸色惨白,没有一点血色,不知道在那儿站了多久。   怯懦的三皇子最先反应过来,按着早已呆滞的六皇子,扑通一声,两个人直挺挺地跪下了。   三皇子低着头,咬牙道:“陛下说的是,父皇……父皇生前,最喜爱的儿子,是五弟……是陛下,父皇早已属意陛下即位。”   他咬了咬后槽牙,用全身的力气喊出来:“陛下登基!名正言顺!”   三皇子强按着六皇子的脑袋,两个人俯身磕头,嘭的一声响。   城楼上齐声道:“陛下登基,名正言顺!”   秦骛满意了,转回头,看着城楼下。   秦英被他颠倒黑白的能力惊呆了,竟然仰天长笑起来:“好一出指鹿为马!好一出指鹿为马!”   秦骛朝扶容伸出手:“弓箭。”   扶容还呆呆的,反应过来,连忙把秦骛挂在自己身上的弓箭取下来,交给他:“陛下。”   铁弓有点重,压得扶容的肩膀有点疼。   秦骛把铁弓拉成满月,箭头对准城楼下的秦英:“朕登基为帝,名正言顺。魏王意图谋反,颠倒黑白——”   嗖的一声,铁箭破空,直直地朝秦英射去。   秦英骑在马上,连连后退,铁箭正好扎在马蹄前面的泥地上。   “杀无赦!”   秦骛话音刚落,埋伏在两边山林的士兵猛地起身,喊杀震天。   叛军不知敌从何处来,三千轻骑,竟然如同无头苍蝇一般,登时乱成一片。   秦骛兴致缺缺,只瞧了一眼,转过头,冷声问朝臣们:“不知诸位大人,对朕是否忠心?”   朝臣们跪了一地,砰砰磕头,额头都磕出了血,糊在脸上,狼狈不堪:“臣对陛下忠心耿耿!望陛下明鉴!望陛下明鉴!”   秦骛淡淡道:“证明你们忠心的时候到了。”   朝臣们不解,抬起头。   “下去,每人杀一个叛军,证明你们的忠心。”   “……是……臣遵旨!”   朝臣们从地上爬起来,屁滚尿流地爬下城楼,投身战场。   走到一半,城楼上的武将朝他们喊道:“陛下开恩,年过七十的文官,只要割下叛军的一只耳朵,就算忠心了。”   朝臣们感恩戴德:“多谢陛下!多谢陛下!”   秦骛双手扶着城墙,静静地看着城楼下的闹剧。   叛军已经被秦骛安排的伏兵收拾得差不多了,朝臣们下去,也就是捡个漏,有什么难的?   这时,不论是平日里自恃清高的文官,还是疏于习武的武将,都成了沾满鲜血的刽子手。   秦骛稳坐钓鱼台,再次举起手里的铁弓,从扶容抱着的箭囊里取出一支箭。   这一箭射中秦英的左肩,秦英险些从马背上跌下去。   秦骛再次引弓搭箭,这次对准的,却不是秦英。   嗖的一声,城楼下传来一声惨叫。   扶容吓得脸色惨白,连忙提醒他:“陛下,那是朝廷的大臣。”   “我知道。”秦骛淡淡道,“杀的就是他。”   战场上刀剑无眼,谁死了,谁受伤了,都是无比正常的事情。   趁着混战,除去自己不想要的大臣,这也是一次很好的机会。   秦骛面不改色,低头瞧了一眼扶容:“我在杀人,你也要看?”   扶容脸色煞白,呆呆的,回答不出来。   秦骛不耐烦地“啧”了一声,在惨叫声和喊杀声中几不可闻。   他一把搂住扶容,把他按进自己怀里。   秦骛抱着扶容,继续射箭。   *   一个晚上。   秦骛绞杀叛军,杀鸡儆猴、压制藩王、敲打群臣、一气呵成,还给自己编造了一个名正言顺的出身。   他是先帝最喜爱的儿子,先帝一早就属意他即位。   所有人都知道这是假话,但所有人都不敢说破,从今天起,所有人都要真情实感地传颂这个假话。   不知道过了多久,城楼下的喊杀声渐渐平息,尸横遍野。   原本光鲜亮丽的朝臣们满手鲜血,在城楼下,或站或跪,都仰头看着城楼上的新帝。   不论他们从前是支持二皇子,还是支持三皇子或六皇子,从今日起,他们都为皇帝杀了人,向皇帝证明了忠心,他们都是皇帝的臣子了。   众人俯身叩首,喊声震天:“陛下千秋无期!陛下千秋无期!”   秦骛满意地笑了一下,搂着扶容走下城楼。   他心情颇好,吩咐道:“此事到此为止。清点人数,给活着的大人们安排食宿,休整一夜。死了的保存好尸体,送回都城,交给家人,颁赐谥号作为抚恤。”   只有谥号,没有其他赏赐,秦骛实在是很吝啬。   扶容走下城楼,回头看了一眼。   三皇子和六皇子还跪在地上,俯身叩首,一动不敢动。   方才还意气风发的魏王殿下,如今静静地躺在雪地上,原本银白色的盔甲上全是血迹。他瞪着眼睛,死不瞑目。   这时,秦骛搂了一下扶容,按住他的脑袋。   “死人有什么好看的?”   *   主帅营帐。   帐篷里早就点起了蜡烛,还有炭盆和热水。   秦骛举起双臂,吩咐了一声:“卸甲。”   扶容把怀里的铁弓和箭囊放下,走到他面前。   盔甲不脏,半点血迹都没有,只有落在肩上的雪花。   扶容踮起脚,用手把雪花拂去,又仔细地吹了吹,然后双手环着秦骛的腰,帮他把腰带扣子拆开。   秦骛没有低头看他,却忽然问:“你很怕?”   扶容抬起头,想了想,轻轻点了点头:“有一点。”   他见过的最凶残的场景,无非是宫里的小太监欺负人,还有宫变那天,他跑去开宫门,城楼上禁军朝他射箭,但是那时他眼里只有宫门,心里想着殿下,竟然也不害怕。   这样真切地看见许多人死去,还是第一次。   秦骛从喉咙里笑了一声:“隔着盔甲都知道你在发抖,米粒大小的胆子。”   扶容没有说话,把秦骛的盔甲卸下来,摸了摸他的肩膀,才发现他的半边肩膀被雪水浸湿了。   秦骛抽开衣带,脱掉半边中衣,还有半边挂在肩膀上。   扶容转过身,背对着秦骛,把巾子放进热水里浸一浸,准备帮他擦一擦。   秦骛低下头,瞧着扶容白皙细瘦的脖颈,忍不住伸出手,按了按他后颈上突出来的那块小骨头。   “扶容,自今日始,所有人都知道,朕就是先帝最喜爱的儿子,没有人敢在朕面前提冷宫那种脏地方。你是这世上唯一一个,知道我所有事情的人。”   扶容拧干了巾子:“殿下放心,我不会告诉别人……”   秦骛吓唬他:“那你就不怕我把你也弄死?”   扶容愣了一下,摇摇头:“我不怕,殿下……殿下不会的。”   他这样说着,回过头时,却不小心带翻了装着热水的铜盆,哗啦一声,扶容下意识向前一步,正好扑进秦骛怀里,但热水还是全都泼在了扶容的衣摆上。   秦骛顺势抱住他,低下头,低声吓唬他:“为了保住你的小命,从今日开始,你每天对我说一遍,你最喜欢我,你是我的人,永远不会背叛我。”   扶容还是呆呆的:“啊?”   这时,一个副将在外面喊道:“扶公子,你的樱桃落在城楼上了,给你送来了。”   扶容回过神,应了一声:“来了。”   扶容从秦骛怀里挣扎出来,小跑出去,掀开帐篷帘子,从副将手里接过果盘:“多谢。”   他捧着果盘回去,秦骛披着半边中衣,背对着烛火,面上表情晦暗不明:“还不快点过来说你喜欢我?” 第7章 昏迷   主帅营帐里,灯烛明亮。   扶容捧着樱桃,站在帐门边,怯怯地看着秦骛。   秦骛背对着烛火,扶容看不清他的表情,也就判断不出,他说的究竟是真话,还是玩笑话。   殿下喜欢一边说他笨,一边吓唬他。   而他好像真的笨到连真话假话都听不出来了。   殿下会为了稳固皇权,把他弄死吗?就像殿下今晚绞杀叛军、射杀朝臣一样?   扶容不知道,他只知道,自从离开冷宫之后,殿下对他越来越凶了。   扶容下意识后退半步,这是逃跑的姿态。   秦骛瞧见他的反应,从喉咙里笑了一声:“怕了?”   他们都清楚,扶容根本就逃不出这个营帐,秦骛只消往前迈一步,就能抓住他的衣领,把他给抓回来。   秦骛以为拿住了他,得意至极:“怕了还不快点过来?”   “是……”   扶容低着头,捧着樱桃走上前。   走到了秦骛跟前,扶容才反应过来,他现在腾不出手给秦骛更衣。   扶容想转过身,把樱桃放在案上。   可是下一刻,秦骛冰冷的手掌又一次按在了他的后颈上。   扶容一激灵,手脚僵硬,站在原地一动不敢动。   秦骛捏了捏他:“说话。”   扶容回想了一下秦骛要他说的话,抬起头,认真地说:“殿下放心,我是殿下的人,不会背叛殿下的。”   秦骛却淡淡道:“错了。”   扶容总是犯错,他总是把“陛下”喊成“殿下”。   扶容改了口:“陛下,我是陛下的人。”   秦骛却还是不满意:“少了一句。”   扶容微微抬头:“啊?”   “少了一句。”秦骛的手掌按着扶容的后脑勺,手指穿过他的头发。   他低下头,额头抵着扶容的额头,眼底神色阴鸷:“你喜欢我,快说。”   扶容怯怯地对上他的目光:“我喜欢陛下,我是陛下的人,我永远不会背叛陛下。”   这下秦骛终于满意了,他低下头,吻了吻扶容的唇角:“真乖。”   他按着扶容的脑袋,试图加深这个吻。   扶容手里还捧着樱桃,勉强腾出一只手,试图推开他。   或许是今天杀了太多人,秦骛身上的血液都在沸腾,淋了半身的雪水依旧滚烫,扶容的手指刚碰到他的手臂,就被烫得缩了回来。   秦骛垂了垂眼,悄悄抬手,便将扶容端在手里的樱桃盘子掀翻。   哗啦一声,银盘掉在地上,青红的小樱桃骨碌碌滚了满地。   扶容被吓了一跳,连忙低下头。   秦骛淡淡道:“笨得要命,连果子也拿不住。捡起来。”   “是。”   扶容蹲下身,抱着银盘,把地上的樱桃一颗一颗捡起来。   忽然,他身前的烛光摇了一下,扶容抬起头,看见秦骛用手把蜡烛捻灭了。   营帐中迅速昏暗下来,只有外面火把的光透过帐篷,隐隐约约地照进来。   扶容再低下头,看不见剩下的小樱桃究竟滚到了哪里。   他抬起头:“陛下……”   秦骛却没有反应:“继续捡。”   主帅营帐的地上铺着毡子,扶容趴在地上,双手在毡子上摸索着,把樱桃捡起来。   才捡了两三颗,扶容就用手背揉了揉眼睛。   眼睛疼。   秦骛脚步无声,走到他身后,把他从地上捞起来:“端好盘子。”   扶容被放在桌案前,他捧着银盘,把盘里的樱桃倒进盛满清水的金盆中。   扑通扑通,溅起水花。   秦骛坐在他身后,暗自伸出手,往回一勾,就解开他的衣带。   扶容没有察觉,从水里捞出一颗樱桃,一只手捏着,另一只手拿着小金勺,认真地把樱桃核挖出来。   扶容捏着果肉转身:“陛下,好了……”   话音未落,他就被秦骛搂了一下腰,按进怀里。   秦骛语气平淡:“你吃罢。”   扶容愣了一下:“好。”   扶容将樱桃含进嘴里,下一刻,秦骛按着他的脑袋,与他分食一颗小小的果子。   良久,秦骛松开他:“继续。”   “是……”扶容转过身,颤抖着手,把一颗樱桃从水里捞出来,用小金勺去核。   他们就这样分完了半盘樱桃。   秦骛从身后抱着扶容,紧紧地箍着他的腰,低声问他:“好不好吃?”   扶容被亲得晕乎乎的,点了点头:“好吃。”   “那要说什么?”   “谢谢陛下。”   “还有呢?”   扶容歪了歪脑袋,碰了碰秦骛的脸。扶容的脸滚烫,秦骛冷冰冰的,叫他回过神。   扶容反应过来:“我喜欢陛下。”   秦骛很满意:“乖。”   扶容垂了垂眼。   可是殿下又不说喜欢我……   忽然,秦骛的声音在他耳边响起:“你说什么?”   扶容回过神,才发现自己不小心把心里想的话说出口了。   秦骛耳朵尖,听见了。   他拧了一下扶容腰上的软肉:“我和你能一样吗?你喜欢我,我就给你饭吃,给你衣裳穿。我喜欢你,你能给我什么?对我有什么好处?”   扶容回过头,正色道:“我不是为了吃东西才喜欢陛下的。”   秦骛淡淡问:“方才的樱桃不好吃?”   扶容连忙反驳:“好吃,但我也可以不吃……”   秦骛笑了一声,凑近他,亲了亲他的脸颊:“吃得脸上嘴上都是,现在跟我说可以不吃。你要真不想吃,等回了皇宫,就把你送回冷宫去,真不让你吃了。”   他把扶容抱起来,往床榻那边走去。   扶容双手搂着他的脖子,把脸埋在他的肩窝里,轻声道:“殿下可以不要吓唬我吗?”   秦骛淡淡道:“你这种小东西就是欠吓唬,不吓唬压不住。”   扶容垂了垂眼睛,几不可闻地叹了口气。   可是殿下总是吓唬我,我会把喜欢慢慢收走的。   秦骛蓦地面色一沉,停下了脚步。扶容抬起头,又反应过来。   他好像又把心里话说出来了。   秦骛抱着扶容的手收紧了,大步向前,把他丢在床榻上。   秦骛松了松手腕上的束袖,在扶容从被褥上爬起来之前,俯身压制住他。   扶容抬眼,对上秦骛的双眼,他的眼睛在黑暗中也泛着幽幽的光,像狼的眼睛,闪烁着危险的信号。   他阴恻恻地说:“扶容,把你的傻话收回去。”   *   翌日清晨。   扶容裹着驼绒的毯子,趴在床榻上。   扶容是被外面的说话声吵醒的。他不自觉动了一下手指,牵得全身都疼。   帐篷外有士兵请示:“陛下,一切安排妥当,随时可以启程回京。”   秦骛坐在扶容身边,瞧了他一眼,淡淡道:“传令下去,休整一日,明日启程。”   “是。”   士兵应了一声,就小跑着离开了。   周围重新安静下来,扶容迷迷糊糊的,将睡未睡。   昨天晚上,他不小心惹恼了殿下。   殿下按着他,让他把自己说过的话给收回去。   还让他重复了好多遍的“喜欢陛下”。   扶容说得小声,秦骛就说不够。扶容大声点,秦骛又说外面巡逻的士兵都听见了,使劲吓唬他。   扶容就这样被折腾了好久,到最后,天色擦亮,他的嗓子也哑了。   扶容还有一点点清明意识的时候,抱着秦骛的脖子,认真地祈求:“殿下也喜欢我,好不好?”   但秦骛应该还在生气,按着他的脑袋,看着他的眼睛,故意对他说:“朕不喜欢笨蛋。”   扶容眼里亮晶晶的,不是希冀的亮光,而是眼泪:“殿下,求你了,你也喜欢我一点……只有我一个人喜欢,我很累……”   秦骛看着他,正色道:“朕不喜欢笨蛋。”   扶容垂了垂眼睛,眼里的光一寸一寸地暗了下去:“我不笨……”   秦骛总是这样,自己不喜欢扶容,偏偏要扶容满心满眼都是他,不许改变。   扶容求不到自己想要的东西,最后含着眼泪,又累又困地昏过去了。   这是他生平第一次,对殿下有了怨气。   他喜欢了殿下五年,他给了殿下好多好多的喜欢。   可是殿下,却连一句话也不肯给他。   他什么都没有,什么都没有。   这时,秦骛架着脚,坐在他身边,手里拿着奏章。   秦骛转头瞧了扶容一眼。   扶容缩成一团,窝在毯子里,大半张脸都藏在毯子里,只露出通红的眼睛。   秦骛掐了一下他的脸颊肉,冷声道:“醒了就别睡了,为了你,回程都推迟一天了。”   扶容小心地往上拽了拽毯子,把自己整个盖住。   他好累,浑身都疼,他想睡觉。   等秦骛把他身上的毯子掀开时,他已经睡着了。   *   扶容恹恹地睡着,连早饭也没吃。   秦骛原本不觉得有什么,后来他吓唬扶容:“中午了,起来吃饭,不吃就没了。”   扶容没什么反应。   秦骛又吓唬他:“还装睡?等回了皇宫,把你送回冷宫去。”   扶容还是没什么反应。   秦骛这才发现他不对劲,摸了摸他的额头,转头喊人进来。   很快的,主帅营帐里就多了几个炭盆,烘得整个帐篷都暖融融的。   士兵们端着热水进进出出,屏息凝神,不敢发出一点声音。   士兵们都训练过,即使被炭盆熏得汗流浃背,也不敢懈怠。   秦骛架着脚,坐在床榻上。   他同样被热得冒了汗,只穿着一件单衣,撩起衣袖,露出精壮的手臂。   秦骛垂下眼睛,看看睡在自己身边的扶容。   扶容裹着驼绒毯子,整个人缩成一团。他紧紧地闭着眼睛,睫毛都在微微颤抖,只有一节细细的手腕从里面伸出来,让西山大营的老军医诊脉。   秦骛探手,摸了一下他的额头。   是有点烫。   老军医给扶容诊脉,沉吟半晌,犹犹豫豫地说:“回陛下,扶公子的身体底子本来就不怎么好,天寒地冻,连日奔波,又是在战场这种血光之地,还行过剧烈的……房.事,一时半会儿受不住也是有的,只要喝点补身子的药,慢慢地休息几日,应该也就缓过来了。”   军营里的老军医治外伤比较熟练,要他治风寒这种小病,他自然是犹犹豫豫的。   秦骛合上奏章,用奏章拍了拍扶容的脸颊:“听到了?别装病,快起来。”   扶容没什么反应,仍是睡着。反倒在秦骛拍他的时候,睡得更不安稳了。   秦骛抬起头,言简意赅:“开点药。”   “是。”   老军医收回脉枕,从地上爬起来,马上就有士兵来扶他,又奉上纸笔,让他写药方。   一副内服药方,士兵们对照药方去煎药。   还有一小罐外伤药膏,老军医双手奉给秦骛,指了一下扶容露在外面的脖子。   扶容白皙的颈子上,落着两三点红梅似的印记,很是明显,料想其他地方也有。   老军医的意思就是给他抹点药。   秦骛一把接过药膏:“知道了。”他吩咐道:“都下去。”   士兵们领命下去,老军医也要退下去。   忽然,秦骛说了一声:“你看着他们煎药。”   老军医回过神,连忙应道:“是。”   帐篷帘子被轻轻放下,帐篷里只剩下秦骛和扶容两个人。   秦骛把扶容从驼绒毯子里捞出来,让他靠在自己怀里。   扶容还昏睡着,软软地靠在秦骛怀里,没一会儿就滑下去了。   秦骛一只手把他抓回来,另一只手打开药膏罐子。   他低声道:“笨得要命,没怎么弄你就这样……”   秦骛掀开扶容的衣摆,看见他腰侧青紫的掌印,顿了一下。   秦骛不再说话,剜了点药膏,给他抹上。   给扶容抹好药膏,不一会儿,汤药也煎好了。   老军医亲自端着药碗,把药送进来。   秦骛抱着扶容,捏着他的下巴,朝老军医使了个眼色:“灌。”   老军医端着药碗的手微微颤抖:“是……”   才灌了小半口,扶容就被呛到了。   老军医连忙收回手。   秦骛神色不耐,吓唬扶容:“喝药,等会儿把你送回冷宫……”   秦骛低下头,看见扶容紧紧闭着眼睛,才反应过来,现在没用,他听不见。   秦骛的吓唬或者威胁,对扶容来说最是有用。   对睡着的扶容却最是没用。   秦骛瞧着他苍白的脸庞,转回头,冷声道:“找个漏斗,给他硬灌,还要我哄着他不成?他人金贵,记得给他找个金漏斗。”   讽刺的语气很明显。   老军医有些犹豫:“这……”   秦骛顿了顿,又道:“做成药丸。”   老军医顿了一下:“现下恐怕是来不及。”   秦骛不耐烦地“啧”了一声,从他手里接过药碗:“出去。”   “是。”   众人再次退出去,秦骛一手抱着扶容,一手端着药碗,自己含了一口,哺给扶容。   唇齿相贴的时候,扶容竟然挣扎了一下。   他摇了摇头,费力地抬起手,试着把秦骛推开。   秦骛愈发烦躁,强硬地按着他的后脑,接连几次,把汤药哺给他。   扶容仿佛能感觉到他的不悦,慢慢地就把手放下了。   他总是下意识顺从秦骛,在睡梦中也这样。   良久,秦骛稍稍松开手,放下药碗,抓起扶容的衣袖,给扶容擦擦嘴角。   忽然,扶容的双唇动了动,好像说了什么。   秦骛皱了皱眉头,又把他拉回来,想听听他说了什么。   秦骛按着扶容,听见扶容用微弱的气声说:“陛下……喜欢陛下……”   秦骛笑了一声,摸摸他的脑袋:“真乖,睡着了也记得。”   扶容小声哀求:“喜欢我……殿下也喜欢我……”   秦骛按着他的脑袋,亲了亲他的唇角,恶劣地对他说:“不喜欢你,不喜欢笨蛋。”   扶容被这一句话打入地狱。   接下来的一整天,他都陷在梦魇之中。   扶容一会儿梦见殿下掐着他的下巴,说他“笨得要命”,要把他送给别人,一会儿又梦见林公子一副嫌恶的表情看着他,说他怎么会是男宠,怎么这么没有骨气。   这是他最害怕的两件事情。   扶容太胆小,太在意别人的脸色,总是在乎别人怎么看他。   他摇着头,想要解释,急得出了满身的汗。   我不笨。   不要把我送给别人……   一样的,我是伴读,是一样的。   慢慢地,欺负他的人变得越来越多。   冷宫里的管事公公冷眼瞧着他,问他这回又要什么,他鼓起勇气,小声说:“粮食……宫里没粮食了……麻烦您了……”   他背着小竹篓,在冷宫附近捡点树枝当柴烧,一群小太监挥着扫帚,把落叶扫到他身上:“捡啊,快捡啊,扶容。”   他怀里藏着密信,战战兢兢地走在宫道上,出宫给大臣送信,被小太监们追着戏弄,仿佛有无数只手在他身后,追着他。   他抱着捡柴用的烧火棍,飞快地跑在宫道上,跑向宫门。他用全身的力气推开宫门,却跌在马蹄前。   马背上的男人没有看他,只是淡淡地说了一句:“笨得要命。”   身下的地面忽然开裂,哗啦一声,扶容沉进冰冷的湖水中。   被湖水吞没的时候,他终于借着湖水的掩护,哭出声来。   秦骛抱住哭得厉害的扶容,厉声喝止:“别哭了,扶容,再哭把你送回冷宫。” 第8章 法事   ——再怎么样就把你送回冷宫去。   这是扶容最害怕的一句话。   每回秦骛在床榻上跟他说这句话,他都会害怕到发抖,然后马上照办。   对这句话的恐惧,已经深深地扎进了扶容的心里。   就算他在生病,他也一样害怕,害怕秦骛不高兴。   此刻在扶容的梦里,他是浸在湖水里的,他以为周围都是水,他偷偷哭一下,不会被看出来的。   可是为什么,秦骛还是发现了?   扶容咬了咬腮帮子,忍住不哭。   他动了动双唇,好像是说了什么。   秦骛皱着眉,凑近去听一听。   扶容喃喃道:“喜欢殿下……我喜欢殿下……对不起……”   秦骛皱了皱眉,古怪地看着他:“病了还喜欢,怎么满脑子就想着这个?”   其实扶容不是真的想说喜欢他,扶容只是下意识求饶,因为秦骛听他说这句话会满意。   扶容额头出了汗,脸上还带着泪,可怜巴巴的模样,看起来完全不像是喜欢,而是畏惧。   秦骛抱着他的手松了松,扶容就从他的手中滑走,瘫软地倒在了榻上。   平日里最有效的法子,在扶容生病的时候照样管用,可是不知道为什么,秦骛看着他惨白惨白的脸庞,忽然觉得,有什么东西正在逃离自己的掌控。   这时,秦骛忽然发现,扶容咬着嘴唇,没发出一点哭声,可是他的眼泪就没停过。   扶容还在哭。   秦骛强压下心底古怪的感觉,用衣袖随便擦一擦他的脸,随后转身下榻。   “军医!”   老军医连忙提着药箱进来。   秦骛指了一下床榻上:“再看看,哭个不停。”   “这……”   老军医也觉得奇怪。   他是治病的,又不是算命的,怎么能靠诊脉诊出扶容为什么哭?   若要问扶容为什么哭,不该问陛下吗?   虽然这样想着,但老军医还是走到榻边跪下,拿出脉枕,给扶容诊脉。   治刀伤剑伤是他的强项,内家医学,他实在是不怎么会。   偏偏这时,秦骛又站在旁边,紧紧地盯着他,等他诊出个所以然来。   老军医想了想,斟酌道:“可能是……扶公子病着……太难受了,就哭了……”   秦骛皱眉:“他又不是三岁。”   “这……”老军医苦苦思索,“看扶公子这模样,是不是先前受过什么刺激?”   秦骛淡淡道:“没有,他昨晚很乖。”   “或许是……”   忽然,外面传来一阵哭声。   秦骛“啧”了一声,不耐烦地转过身,大步走出去,掀开帐子:“谁在外面哭?”   守在门前的士兵回禀:“禀陛下,是三皇子和六皇子。”   就是那两个回来吊丧的倒霉藩王。   秦骛皱眉,周身气息烦躁起来:“他们哭什么?”   士兵小心回答:“陛下让他们给反贼魏王收尸,他们正在收拾,可能是……念及往日兄弟情义,所以忍不住哭了。”   “死都死了有什么好哭的?晦气,传朕的旨意,不用他们收拾了,直接把魏王的尸体烧了,军营里不准见哭声。”   秦骛猛地放下帘子,走回帐篷里。   忽然,他看了一眼躺在榻上的扶容,好像想到了什么。   扶容这么怕鬼,怕不是昨天夜里看见死了这么多人,梦见自己被脏东西缠上了,吓得直哭。   秦骛的脚步顿了一下,随后重新走了出去:“回来。”   前去传令的士兵连忙跑回来:“陛下。”   秦骛斟酌道:“去找两个方士,给魏王还有那些死人超度。”   士兵抱拳领命:“是。”   秦骛再次走回去,看着扶容可怜巴巴的模样:“这下总行了罢,见过笨的,没见过这么笨的,看见几个死人就病成这样。”   正巧这时,扶容哭累了,不再哭了,又沉沉睡去。   秦骛冷哼一声,果然如此。   老军医十分惊讶:“陛下真乃杏林奇才。”   “滚出去。”秦骛没有好脸色,“庸医。”   老军医忙不迭提着药箱退出去了。   秦骛压根不信鬼神,在扶容身边坐下,用衣袖呼噜一下他的脸,帮他把眼泪擦掉,然后喊士兵把自己批好的奏章抬出去,把新的奏章抬进来。   *   秦骛的手下动作很快,没多久,就找来了两个方士。   一场战争过后,本来就要清扫战场,集中烧毁尸体,否则等天气回暖,尸体腐烂,会有各种疫病。   旁人原以为直接烧了就完了,没想到陛下竟然会找方士做法事。   仿佛昨天晚上,城楼上那个刻薄至极的陛下是假的。   傍晚时分,士兵们在主帅营帐外禀报:“陛下,两位方士已经开始做法事了,道长们怕有什么地方做得不好,惊扰了贵人,请陛下去看看。”   秦骛架着脚,手里捏着一封奏章:“朕不去,让他们看着办,弄得干净点。”   “是。”   不远处点起了火,火光熊熊,映在帐篷上。   隐约还有方士念咒的声音传来,抑扬顿挫,一惊一乍的。   秦骛扭头看了一眼扶容,扶容睡得还算安稳,就是脸色苍白,没有一点血色。   秦骛把批好的奏章丢到昏睡的扶容怀里,站起身,大步走到外面。   他掀开帐篷帘子,守门的士兵连忙抱拳行礼:“陛下。”   “嗯。”秦骛从喉咙里应了一声,朝做法事的地方望了望,若无其事道,“把批好的奏章抬出去,发回都城。”   “是。”   两个士兵进去抬奏章,轻手轻脚的,不敢惊动床榻上的扶容。   秦骛就站在帐篷门前,望着外面。   两个方士穿着雪白的宽袍大袖,举着法器,在火堆前念着咒语,手舞足蹈的。   秦骛皱眉,就这个?他们这是在做什么?看不懂。   扶容为什么会信这种东西?果然只有笨得要命的人会相信这个。   不多时,两个士兵抬着奏章出来了。   秦骛吩咐他们:“去军医营多找两个军医过来,要老一点的,轮流守夜。”   两个士兵应了:“是。”   秦骛放下帐子,走回帐篷里。   帐篷里放着好几个铜盆,原本盛的都是热水,给扶容擦脸的、给扶容擦手的,还有一个是给扶容擦脚的。   后来扶容渐渐睡熟了,秦骛也就没有让人进来换水。   热水都放冷了。   秦骛就着扶容用过的洗脸水擦了擦脸和手,随后换了身干净衣裳,走到床榻前。   天渐渐暗了,外面火光冲天,帐篷里也点着蜡烛,将秦骛高大的身影投在床榻上。   似乎是察觉到了熟悉的压迫感,原本睡得还算安稳的扶容蹙了蹙眉,摇了一下脑袋,好像是挣扎了一下,最后往被子里躲了躲。   秦骛倒没往自己身上想,只想着可能是外面方士做法,有点吵,扶容也被吵着了。   他又被魇着了。   秦骛回想了一下那两个方士的动作,伸出手,在扶容身边掸了掸,怒斥一声:“滚!”   脏东西滚远点。   守在外面的士兵隐约听见他说话,连忙应了一声:“陛下可是有事?”   “没事。”秦骛转回头,继续在扶容身边挥挥手,压低声音,“滚。”   话音刚落,秦骛也觉得这样不太聪明。   他转过身,上了榻,按住扶容,不让他再往被子里躲了。   秦骛精壮的手臂横在扶容的腰上,紧紧地抱着他,闭上眼睛,准备眯一会儿。   扶容睡得不太安稳,在秦骛抱紧他的时候,抖得厉害。   扶容不自觉抬起手,试图推开秦骛,但是忽然又想起什么,小心翼翼地缩回了手。   秦骛闭着眼睛,准准地握住他的双手:“睡觉。”   扶容大概听得见秦骛的话,或者能感知到他不悦的情绪。他窝在秦骛怀里,勉强冷静下来。   *   扶容仍旧陷在梦魇之中。   他梦见自己在冷宫里。   殿下坐在小榻上,写好了一封密信,用米浆封口。   扶容看着小半碗米浆,有点心疼,小声说:“殿下,少用一点,节省粮食。”   但殿下只是朝他笑了笑,说他小气鬼,然后把信封好,交给扶容。   殿下淡淡道:“你去林府,交给林意修。”   “好。”扶容接过密信,把信好好地放进怀里。   走出冷宫门口的时候,扶容摸了摸自己的衣袖,还有两个铜板,可以送完信回来的路上,买两块糖饼吃,他和殿下一人一块。   秦骛催促他:“你发什么呆?还不快去?”   “是。”扶容怀揣着密信,跑向宫道。   这时,正在做梦的扶容有了自己的意识。   他想起来了,这就是他被太监捉弄、掉进湖里的那天。   他不想去送信了,不去了……   扶容用尽全身的力气抗拒,试图让梦里的自己回来。   不知道过了多久,扶容急得出了一身的汗。   终于,梦里的扶容仿佛有了他的意识,在遇到那群太监之前,转身离开。   扶容抱着信回到冷宫,秦骛见他回来了,皱着眉问他:“怎么这么晚?”   扶容在宫里迷了路,转着圈躲避那些人,一直到了晚上,他才回到冷宫。   扶容小心翼翼地对他说:“殿下,我明天再去好不好?外面有……”   秦骛皱了皱眉:“你没去送信?外面有什么?”   扶容小声解释:“那群太监,他们欺负我……明天再去……我明天再去……”   秦骛的眉头皱得愈发深了,扶容不用听他说了什么,也能知道他说了什么。   ——笨得要命。   扶容不想听见这句话,他捂住耳朵,睁开眼睛,瞬间满天的红光映入眼中。   帐篷里的红烛烧了一半,忽然有烛花炸开,噼啪一声响。   扶容被吓了一大跳,无声地张了张口,喊不出声音。   秦骛倏地睁开双眼:“醒了?”   扶容还没回过神,看见帐篷外面的火光,还以为外面现在是白天。   烛花又一次炸开,扶容看见帐篷里点着的蜡烛,连忙要爬起来。   冷宫里的蜡烛很费钱,要珍惜。   现在都是白天了,不需要点蜡烛了。   扶容费力地爬起来:“蜡烛……”   秦骛回头瞧了一眼:“怎么了?”   扶容小声说:“费钱……”   秦骛哽了一下,别过头去,没有说话。   昏迷醒来,旁的人喊“水,我要喝水”,扶容直呼“钱,我要省钱”。   真要命。   扶容想爬起来,但是生着病,又没吃东西,手软脚软的,一个劲地在秦骛身上扑腾。   秦骛转回头,按住他:“别动了,再动我把蜡烛全点起来。”   扶容被他训了一嗓子,顿了一下,隐约反应过来了。   他不在冷宫里了。   这也不是冷宫里的蜡烛,不是他千方百计求来的东西,也不需要他来珍惜。   这时,秦骛朝外面喊了一声,立即就有士兵提溜着军医进来了。   新来的军医给扶容诊脉,扶容坐在床榻上,靠着软枕,小心翼翼地环顾四周。   看见士兵,他才反应过来。   这是在军营里。   昨天晚上他被折腾了一晚上,然后就迷迷糊糊地想睡觉,大概是睡了一整天吧,他也不记得了。   只有那些光怪陆离,但又无比真实的梦境,还在他的脑子里。   那些都是他经历过的。   他眼睁睁看着,却无力改变。   新来的军医跪坐在榻前,给扶容诊脉,皱着眉头,小心斟酌。   军营里的军医都不太擅长看内家,更不可能仅凭诊脉就诊断出扶容落过水,顶多看出他底子不太好。   老军医刚被赶走,新来的军医生怕触怒龙颜,斟酌着词句,小心回答:“扶公子已经好多了,吃点东西,再喝点药,好好地睡一觉,等病好了,再慢慢调理。”   秦骛问:“要多慢?”   “呃……这个……”军医顿了顿,“禀陛下,调理身体,自然是越慢越好。”   秦骛盘腿坐在榻上,瞧了扶容一眼,冷声道:“该。”   扶容坐在他面前,却垂着头,乌发披在肩上,也遮住了他的面容。   军医假装自己听不见,收拾好东西,就下去看人煎药了。   扶容看着军医,也学他的样子,假装没听见。   听见了,会难受。   鼓起勇气反驳了,会更难受。   扶容被折腾了一晚上,学乖了那么一点点。   可是秦骛好像不想罢休,他按着扶容的脑袋,让他抬起头来。   秦骛还想再训他两句,可是对上他漆黑的双眼,冷淡的话到了喉头,停了一下。   但也只是停了一下。   下一刻,秦骛和扶容同时开了口:“笨得要命。”   秦骛说得平常,这话对他来说,就是一句极其寻常的话。   在他开口的时候,扶容张了张口,轻轻跟随。   对扶容来说,这也是一句很熟悉的话。   或许他并不笨,他已经能准确猜到,殿下什么时候会用这句话来说他了。   秦骛瞬间变了脸色,冷声问道:“你说什么?再说一遍。” 第9章 回程   秦骛按着扶容的脑袋,强迫他抬起头,瞧着他,眼里怒意翻腾。   “你刚才说什么?再说一遍。”   帐篷里的士兵们见情况不太对,连忙退出去,做自己该做的事情。   帘子放下,帐篷里只剩下秦骛和扶容两个人。   扶容认真地看着秦骛:“禀陛下,我说……我果真是笨得要命。”   秦骛瞧着他,他神色认真,不似作假,也不是闹脾气的模样。   他只是说了一句话而已,还是附和秦骛。   可秦骛就是觉得哪里不对。   这时候,帐篷外面的方士们还在做法,拿着法器,念着咒语,在火堆前面挥舞。   火光照在帐篷上,远处飘来念咒的声音。   秦骛找不出扶容的错处,有些烦躁,朝外面吼了一嗓子:“让外面的停下,差不多就行了。不是多金贵的人,用不着做三天三夜的法事。”   士兵们愣了一下,连忙领命:“是。”   秦骛的最后一句话若有所指。   伺候的人都知道,这场法事不是为那些死人办的,是为生病的扶容办的。   所以,不是多金贵的人,指的其实是扶容。   但是扶容并不知道。   他坐在床榻上,低着头,用手指描着被子上的花纹,发着呆。   秦骛按着他的脑袋,正色道:“只有我能说你笨,你自己别说。”   扶容点了点头,轻声应道:“知道了。”   可能是因为生病,扶容没什么精神,蔫蔫的,但他还和从前一样乖顺,垂着眼睛,安安分分的。   可是秦骛总觉得他有哪里不太对劲。   没什么鲜活的精神气。   秦骛拽过旁边的毯子,把扶容裹严实,猛地把他抱起来。   扶容忽然腾空,这才有了反应。   他喊了一声,从毯子里伸出手,紧紧地抓住秦骛的衣襟,原本平静的脸上有了慌乱的表情。   秦骛不自觉勾了勾唇角,让他坐在自己腿上,将他抱得更紧。   秦骛又朝外面喊了一声:“让那两个方士带着东西进来。”   士兵领命:“是。”   不多时,一堆人就挤满了主帅营帐。   士兵们捧着小米粥、军医捧着熬好的汤药、两个方士捧着法器,齐齐朝秦骛弯下腰。   秦骛淡淡道:“先吃饭。”   于是士兵们将小米粥双手奉给扶容。   扶容低头喝粥,秦骛抬眼看了看两个方士:“别闲着,跳起来。”   两个方士愣了一下,随后反应过来,陛下的意思,应当是法事做起来。   两人连忙应道:“是,是。”   扶容吃饭喝药,两个方士就举着法器,在旁边转来转去,驱逐邪祟。   扶容低着头,也能隐约看见他们的身影在自己眼前晃来晃去,有点滑稽。   他没忍住,笑了出来。   秦骛瞧着他的侧脸,抬手捏了捏他的脸颊肉。   这样才对。   可是在秦骛的手指碰到扶容脸颊的时候,扶容整个人都僵了一下,垂了垂眼睛,脸上的笑容也慢慢消失了。   秦骛捏着他的脸,竟也没有发觉。   良久,扶容慢吞吞地把药喝完了,秦骛便挥手让他们都下去。   两个方士刚准备退走,忽然,他们听见秦骛问:“那个棒槌留下,辟邪好用吗?”   两个方士低头看看自己手上的法器。   陛下指的应该就是这个“棒槌”。   秦骛瞧着他们,不怒自威:“说话。”   毕竟是吃饭的家伙,两人有些犹豫,在秦骛的威压下,忍不住跪下了:“这……陛下……此乃法器,我等……”   扶容抬起头,试着帮他们说话:“我没有中邪,不用这个,还是还给他们吧……”   这时,其中一个方士急中生智:“陛下乃真龙天子,邪祟不敢近身,近身则灰飞烟灭,又何须小小法器?法器对我等寻常百姓来说,自然是无上法宝,但对陛下来说,不过是脚下一粒尘土,实是无用。”   秦骛想了想,再次挥手让他们下去。   两人如释重负,起身退走。   离开营帐的时候,他们又听见陛下淡淡道:“听见了?还不赶紧缠紧点?”   两个人刚想抬头看,就被士兵们挡住视线,送出去了。   营帐里,秦骛靠在榻边,扶容被他按着,被迫紧紧地“缠”着他。   秦骛吓唬他:“你见到鬼了?做梦梦见了?”   扶容垂着眼睛,小声回答:“没有看见,我……”   没有被鬼缠住。   其实所有人都知道,扶容就是被他折腾得太过了,才会病倒的。   只有秦骛不肯承认,说他是被鬼缠上了。   旁人也不敢说。   也只有扶容鼓起勇气,认真地对他说:“我没有被鬼缠住,也不是被吓病的。”   秦骛稍稍坐直了,面色沉了下来:“因为什么?”   扶容正色道:“因为陛下。昨天晚上,我很疼,但是陛下……”   不等他说完,秦骛便喝止了他,不许他再说下去:“扶容,别犟嘴。”   扶容看着他,认真地重复了一遍:“可是我真的很疼。”   秦骛冷笑一声:“昨天晚上是你先惹我的,让你长长记性,以后别说那些不喜欢我的蠢话。再说了,那事情你一个人做得了?我没和你一起?怎么我就没事,你就病的要死?”   “因为……”   扶容笨嘴笨舌的,在秦骛面前又没气势,总是说不过他,被他压制。   “你这小东西自己看见尸体,自己吓坏了。我让你看大夫,给你抹药,喂你喝药,你一醒来还赖上我了?”   “我……”   “我看你真是被鬼缠住了。”   秦骛抱住他,扶容还想挣扎,被秦骛按住了。   “又哪儿疼了?不是给你抹过药了?”   秦骛的双臂紧紧地箍着扶容的腰,挣扎之间,裹在扶容身上的毯子滑下去了,两个人靠得很近。   秦骛想看看他身上的伤口,扶容却紧紧地抓着自己的衣襟,垂下眼睛,摇了摇头。   “不疼了,现在不疼了。”   “不疼就睡觉。”   秦骛把他放倒在榻上,抓起毯子,给他盖上。   扶容试图翻个身,还没来得及动,就被秦骛按住了。   “你没听见那两个方士说的?”   扶容颤抖着双手,抱住秦骛的手臂,缠住他。   这下秦骛满意了。   他转过头,瞧见帐篷里点着的蜡烛,想起扶容刚醒来时喊着要把蜡烛吹灭,想了想,又喊人进来,让他们把蜡烛给吹了。   蜡烛一灭,整个帐篷都陷入黑暗之中。   月光透过帐篷,隐隐约约地照在榻上。   气氛缓和许多。   他们都想睡着,但是他们都知道,对方没有睡着。   秦骛搂着扶容,低声命令道:“扶容,说你喜欢我。”   扶容抬起头,在黑暗中静静地凝视着他的面容。   沉默了好久,扶容终于在秦骛即将发火的时候开了口。   “我……我喜欢陛下……”   “乖。”秦骛摸了摸他的头发,低声道,“昨天晚上,你不是求我喜欢你一点吗?”   扶容没有回答,秦骛只当他是默认了。   秦骛淡淡道:“你再乖点,就喜欢你了。”   扶容没有说话,他抬着头,看见巡逻的士兵们举着火把,从帐篷前面走过的影子。   扶容想,如果可以,他也想在外面巡逻。   在外面巡逻,比在里面睡觉更好。   没有听到扶容说话,秦骛皱了皱眉,喊了他一声:“扶容。”   扶容回过神,下意识道:“喜欢陛下,我喜欢陛下。”   他语气急切,不像是在示爱,简直像是在求饶。   扶容紧绷着身子,生怕秦骛听出来,对他来说又是一场灾难。   所幸秦骛并没有听出来。   秦骛压根就没有细听,他默认扶容的表白中都是爱意,他不需要确认这种理所当然的事情。   秦骛闭上眼睛,搂紧了他:“睡觉。”   扶容趴在他怀里,认真地看着帐篷上的影子,直到巡逻的士兵离开。   扶容忽然想起林公子。   这次出征剿灭叛军,林意修不太赞同让文武百官一起出征,秦骛就干脆没让他来,让他留在都城了。   不知怎的,扶容忽然想到了他。   就算官职不一样,不在一个地方,但是他能感觉到,林公子和这些士兵是一样的。   他们都是一个人,就算是一个小兵,也能做自己的主。   而自己和他们是不一样的。   之前,林公子问他,想不想做官。   先前扶容还有些犹豫。那时他还很喜欢陛下,但是心里也有点想做官。   他取舍不下,不知道自己能不能兼顾陛下和做官,害怕自己做不好,耽误了事情,惹陛下生气。   可是现在……   他忽然好想去找林公子,现在就去找林公子,坚定地告诉他,他想做官。去求他,求他帮自己找一个小吏的职位,就算要跪下来给他磕头,那也可以。   他不想再和陛下待在一起了,至少不要再像现在这样。   扶容靠在秦骛怀里,睁圆眼睛,认真地等着巡逻士兵从帐篷前面走过去,数着他们走了几趟。   忽然,秦骛睁开眼睛,同他对上目光。   秦骛的眼睛像狼的眼睛一样,在夜里也闪着幽幽的光。   “你在干什么?”   扶容吓了一跳,答不上来:“我……”   秦骛顺着他的目光,回头看了一眼,朗声吩咐外面:“离远点。”   秦骛还以为扶容是被外面的人影晃得睡不着,所以让他们走远点。   扶容抬起头,张了张口,没来得及制止他。   外面的士兵应了一声,退走了。   再也没有巡逻的士兵从外面走过。   秦骛抱紧扶容:“睡觉。”   扶容乖顺地窝在他怀里,闭上眼睛,准备睡觉。   *   翌日清晨。   秦骛抱着扶容,缓缓睁开眼睛。   说是要“驱邪”,于是扶容被他按在怀里,就这样睡了一夜。   秦骛低下头,看看扶容的脸。   扶容的脸上泛着红晕,或许是被闷的,或许是被秦骛压的。   总之好看了一些。   秦骛扯了扯扶容的脸颊,把他给捏醒了。   扶容揉了揉眼睛,反应过来,连忙从秦骛怀里爬起来。   他看起来很困,说的话却很清醒:“我伺候陛下洗漱。”   他生怕自己又惹到秦骛。   扶容下了榻,披上衣裳,小跑着到了帐篷门口。   “陛下起来了。”   士兵们马上会意,把热水和早膳端进来。   扶容服侍秦骛洗漱,帮他换上衣裳。   士兵前来请示:“陛下,今日可要回城?”   秦骛低头看了看扶容,扶容站在他面前,低着头,认真地系上衣带,乖得很。   看在他今天早上这么乖的份上,秦骛下令:“再推一天。”   “是。”   秦骛又对扶容道:“为了你,又推了一天。”   扶容抬起头,连忙道:“不用的,我可以现在回去……”   他想回去找林公子。   但是他的语气太过急切,秦骛察觉出不对,皱了皱眉:“你急着回去?”   “没有。”扶容摇摇头,“已经耽误一天了,我……我觉得不太好。”   扶容连撒谎都不会,太明显了。   秦骛冷笑一声:“回去找你的林公子?”   这太容易猜到了。   扶容认识的人就那么几个,秦骛全都知道,现在还留在都城里的,除了林意修,再没别人了。   扶容摇头:“不是他。”   秦骛语气笃定:“这才几天没见,你就急着见他,我说你早上怎么这么乖,原来是为了他。”   扶容试图反驳:“我没有。”   秦骛颔首:“行,你没有,那我们在军营里再住半年。”   扶容呆住了。   半年……   前来请示的士兵不知道该怎么传令,犹豫着站在原地。   秦骛淡淡道:“去传令,在这儿建一座行宫,从今日起,这里就是都城了,不回去了。”   士兵还是犹豫。   这很明显是秦骛故意说给扶容听的,怎么能真的当做命令传下去?   扶容低下头,没有再说话,帮秦骛把衣带系好。   秦骛拍开他的手,转过身,拎起披风披上。   秦骛微微仰着头,系好披风系带:“没听见扶公子要现在回去吗?去传令,即刻启程。”   “是。”   秦骛瞧了扶容一眼,冷声道:“是你自己要回去的,等会在马背上别跟我求饶。”   他捏着扶容的下巴,让他抬起头:“让你留在这儿你不高兴,现在回去你也不高兴,你还想怎么样?”   扶容看着秦骛,没有回答,漆黑的双眼里多了一些秦骛没见过的神色。   秦骛松开他,朝他扬了扬下巴:“还不去收拾你的东西?”   “是。”扶容应了一声,转过身,去收拾自己的东西。   *   秦骛的手下动作很快,即刻启程的消息很快就传遍了军营。   将士们整装待发,随军出征的文武百官也立即收拾好东西,从帐篷里跑出来,生怕耽误了时辰,秦骛拿他们开刀。   秦骛披着盔甲,站在最前面。   扶容抱着自己的小包袱,跟在他身后。   士兵将秦骛的战马牵过来:“陛下。”   秦骛抱着手,朝扶容扬了扬下巴:“上去。”   他就是故意的,他知道扶容不会骑马。   扶容抱着自己的小包袱,缓缓地走到高大的战马前。   秦骛的战马都披着甲胄,十分威武。高高大大的,毛色纯黑,打一个哈欠,擦一擦马蹄,弄出来的动静比寻常的马匹大得多。   扶容伸出手,试着顺了顺马匹的鬃毛。   这匹战马性烈,还认主,见谁蹬谁,连鬃毛都是扎手的。   幸好这匹马在扶容面前还算乖顺,只是抖了一下,就没有其他动作了。   秦骛抱着手,冷眼瞧着。   他就等着扶容来跟他求饶。   可是扶容没有,他摸着战马,回忆秦骛是怎么上马的。   但扶容还是有些害怕,他偷偷在战马的鬃毛上擦了擦手。   秦骛瞧见他的小动作,笑了一下,语气却还是冷冷的:“快点,所有人都在等你,上不去你就和他们一起跑回去。”   扶容抓着马鞍,试着爬到马背上,结果他一动,战马也试着往前走,他连忙落了地。   上不去。   上去了能不能稳住也是一个问题。   扶容不可能现在就学会骑马。   他想了想,最后抱着自己的小包袱,走到了文武百官那边。   他还是自己跑回去好了。   还能和文武百官一起,如果林公子跟着来了,他也一定会在这里。   这样算来,他和那些官员也差不多了。   秦骛看见扶容走了,面上表情凝了一下,好,好得很,扶容非要跟他对着来。   秦骛从士兵手里接过缰绳,动作利落地翻身上马,一扬马鞭:“启程!”   扶容抱着小包袱,跟在后面跑。   雪地松软,有一些碎石子埋在里面,扶容又病着,跑得不快,还差点被埋在里面的石子绊了一跤。   差点摔倒的时候,旁边的人扶了他一把。   “诶。”   “多谢。”   扶容抬起头,忽然觉得眼前的人有点眼熟。   这是一个年轻男人,穿着白衣素服,好像是在替人服丧,旁边的男人也是这样的装扮,只是看起来年纪更大一些。   对了,最近死了的人,不就是先帝和那位谋反的魏王吗?   所以他们是……   两个倒霉藩王,三皇子和六皇子。   扶容还记得,上次在城楼上,他们在秦骛的威压下,跪地求饶的模样。   原来秦骛也没有给他们安排马匹,也让他们跟在后面跑。   扶他的是六皇子,很快的,三皇子把六皇子给拉走了。   两个人低声交谈。   三皇子道:“你不要命了?那是陛下的男宠。”   六皇子笑了笑,晃了晃手里的瓷罐子:“也是托他的福,陛下才肯请方士给二哥做法事,说起来,我们都得谢谢他。”   原来那个坛子里,装着的是反贼魏王的骨灰。   三皇子胆怯,刚要拉着六皇子离扶容远点,忽然,又短又急的破风声扫过。   哗啦一声,魏王的骨灰坛应声而碎。   灰白的粉末掉进雪里,被风吹走,很快就消失不见。   三皇子顾不得去管骨灰,连忙按着六皇子,俯身叩首,把六皇子的脑袋也死死地按在雪地里,不让他抬头。   “陛下恕罪!陛下恕罪!”   整个队伍都停下了。   扶容抬起头。战马很高,再加上秦骛,扶容得仰着头才能看见他。   秦骛骑在马上,握着马鞭,逆着光,看不清脸上的表情,却不怒自威,压迫得乌泱泱一群人都跪下了。   扶容也跟着跪下了。   秦骛淡淡道:“让你们给他收尸,没让你们留着他的骨灰。”   “是。”三皇子按着六皇子,连连磕头,“臣知错了,陛下恕罪。”   秦骛面无表情,骑着马,慢悠悠地走到扶容面前。   和其他人一样,扶容也跪在地上,马鞭的尾巴扫过扶容的脸颊。   下一刻,秦骛就揪着他的衣领,把他抓了起来。   扶容还来不及反应,就被抓到了马背上。   他不是坐在马背上的,而是趴在马背上的。   就像是土匪掳人,把人的手脚绑起来,丢在马背上,驮着走。   秦骛拍了他一下:“别乱动,掉下去我可接不住你。”   扶容垂着头,不敢去看其他人。   明明是秦骛自己说的,上不了马,就和其他人一起跑。   他和其他人一起跑了,秦骛还是不满意。   还是在好多人面前,扶容以后做了大臣,怎么和他们一起做事?他们会怎么看自己?   扶容垂了垂眼睛,不敢去想。   忽然,秦骛又提着他的衣领,猛地把他提起来,抱在怀里。   “走了。” 第10章 做官(有修改)   陛下剿灭叛军,携文武百官班师回朝。   传令官快马加鞭,提早回到都城报信。   禁军打开宫门,扛着长戟,清退城门官道上的闲杂人等,肃穆侍立,恭候陛下回宫。   这样大的阵仗,自然引来了许多百姓围观。   将近正午,官道上传来急促的马蹄声。   天上下了小雪,马蹄扬起雪尘,秦骛身披盔甲,骑着战马,出现在官道上。   他骑马骑得飞快,战马仿佛不知疲倦,秦骛也不觉得颠簸,握着缰绳,稳稳地坐在马背上。   只有扶容遭了罪。   扶容倒在他怀里,脸色惨白,几乎要被颠晕了。   好几次,扶容都以为自己要摔下去了,结果秦骛每回都能紧紧地抱住他的腰,把他给抱回来。   到了城门前,留守在都城的林意修和几个近臣在此等候。   一行人俯身行礼:“恭迎陛下凯旋。”   扶容隐约听见林意修的声音,下意识抬起头,又很快低下头去。   秦骛也没有给扶容多看的机会,他没有放慢马匹脚步,而是直接绕过了他们,只丢下一句:“其他人在后面。”   百姓们议论纷纷。   “陛下是先帝的第几个皇子?怎么好像从前没见过?”   “这你就不懂了吧?陛下可是先帝最喜欢的儿子,陛下从小在冷宫长大……”   “等等,先帝把最喜欢的儿子送进冷宫?”   “那都是为了磨炼陛下!被宠着长大的魏王,不是照样被陛下杀了?”   秦骛听见他们的议论,不动声色地勾了勾唇角。   真真假假,真话假话,议论的人究竟是真正的百姓,还是秦骛安插的人,这些都不重要。   重要的是,秦骛登基,尽得民心,皇位稳固。   过了好一会儿,他口中的“其他人”,才狼狈地出现在官道那边。   “慢一些吧……走不动了……”   “陛下怎么走得这么快?”   下一刻,跟随出征的文武百官望见城门前有人,人还不少,他们迅速反应过来,连忙捋了捋头发,又正了正衣襟,竟也摆出几分自得的姿态。   毕竟他们可是跟随陛下,战胜归来。   做陛下的臣子,还挺不错的。   只有扶容被秦骛抱在怀里,看见这么多人,下意识往他怀里躲了躲。   秦骛低下头,按住他的脑袋,让他抬起头来:“你躲什么?”   扶容下意识抬起手,想要挡住自己的脸。   他不想被别人看见。   做男宠、和陛下同乘一骑,不是一件很好的事情。   结果,他还是被别人看见了。   “陛下怀里的又是谁?”   “大约……是陛下的男宠罢。”   “出征还带着男宠?陛下可真是……”   扶容当然也听见他们议论了。   他低下头,捏着衣袖,假装没听见。   秦骛扫了一眼人群,他安插的人立即会意,开口制止:“都不要命了,敢编排陛下的人?”   “陛下的人自然是千好万好,轮得到你们来多嘴?”   百姓们立即噤了声,但是扶容的头也没有再抬起来过。   秦骛低头看他,按了按他的脑袋,随口道:“真该把你锁起来,怎么会把你带出来了?”   扶容垂着眼睛,没有回答。   忽然,秦骛挥了一下马鞭,战马抬起两条前蹄,长嘶一声,将旁边的百姓吓了一跳。   秦骛纵马入宫,行过宫道。   到了殿前,秦骛也不打算下马,而是松了松手里的缰绳,让战马踩上殿前的石阶,骑马上殿。   扶容抬起头,看见这里不是养居殿,而是宣政殿。   养居殿是皇帝寝宫,宣政殿是皇帝上朝的地方。   现在都快正午了,为什么要来宣政殿?   扶容扭过头,想要问问秦骛,犹豫了一下,还是算了。   陛下不喜欢他问这问那的,惹恼了他,吃亏的还是自己。   到了殿前,秦骛这才翻身下马,拽了一下扶容的衣袖,把扶容给拽下来。   他把缰绳甩给侍从,淡淡道:“去传旨,下午上朝。”   秦骛登基,忙着料理藩王,稳定人心,还没来得及上朝。   如今得胜归来,群臣收心,也是时候上朝了。   只是在下午开早朝,实在是闻所未闻。   但是秦骛不在意,传旨的宫人也不敢多说什么,便下去了。   秦骛下旨的时候,扶容就站在他身边,悄悄看着殿中九级玉阶上的龙椅。   这是扶容第二次来宣政殿。   第一次来是宫变那天晚上,秦骛入主宣政殿,他被秦骛按在龙椅上,秦骛用帝王印玺在他的腿上盖了章,还问他认不认识上面的字。   扶容本来是认识的,可是他刚要说,话就被秦骛撞散了,然后秦骛又说他笨,明明都教过他认字了。   不是很好的回忆。   扶容不自觉后退了一步,想离开这里,却被秦骛搂着腰,抱了起来。   殿中再没有其他人,秦骛把他抱进去,用脚踢上了门。   哐当一声响。   扶容忍不住回头看了一眼,知道秦骛想做什么,连忙道:“我生病了,很难受。”   秦骛抱着他,走上龙椅前的九级玉阶:“我知道。”   秦骛把扶容放在龙椅上,单手握住他的两只手腕:“抱着你骑了一路的马,我也难受。你坐着,我站着,总行了吧?”   扶容的手按在他的盔甲上,轻轻拂去落在上面的雪花。   秦骛站在龙椅前,垂眼瞧着他的手。   外面天冷,扶容的手被冻得微微发红,微微发抖。   秦骛一时意动,忽然道:“把案上的印玺拿来。”   扶容一激灵,抬起头:“还……还要盖章?”   “嗯。”秦骛的语气不容拒绝,“去拿。”   扶容偏了偏头,看见放在桌案右上角的印玺。   桌案和龙椅离得有点远,他伸长了手去够,也拿不到。   秦骛的两条手臂还撑在扶手上,堵在龙椅前面,跟铜墙铁壁似的。扶容被堵在椅子上,连出都出不去。   偏偏这时候,秦骛还开始数数:“我数三声,还拿不到就印在你脸上。”   扶容愣了一下,印玺盖在脸上,所有人都看见了。   秦骛淡淡道:“一、二……”   扶容有些急了,不知道从哪里来的力气,一把推开秦骛的手,趁秦骛不注意,从旁边的缝隙里挤出去,拿到了帝王印玺。   秦骛皱眉。   他是想让扶容求饶,不是想让他钻缝隙。   他怎么就是学不会?   白玉印玺,四四方方的,有点沉。   在秦骛数到“三”之前,扶容双手捧着印玺,奉到秦骛面前:“拿到了。”   秦骛皱着眉,一只手拎起印玺,另一只手握着扶容的手腕,把他重新按在龙椅上。   “继续。”   秦骛拿着印玺,对着扶容比划。   “印在哪里好?印在你的脸上,还是印在肩膀上?”   秦骛提着印玺,正对着扶容的脸,扶容吓了一跳,连忙要躲开。   “说好了,不能盖脸……”   秦骛看见他慌里慌张的模样,笑了一声:“没盖脸上,我让你哈口气,没颜色了。”   扶容双手扶着印玺,小心翼翼地朝着印玺哈了一下,生怕秦骛出尔反尔,把东西盖在他脸上。   *   跟随出征的文武百官回到各自的府邸,清洗沐浴,换上干净官服,梳头束发,又吃了顿饱饭。   在家眷面前,他们绝口不提自己被吓得屁滚尿流的事情,而是十分默契地统一口径——   “陛下神勇,简直是天神下凡,不到一日便大破叛军。陛下登基,实在是苍生之福。”   “陛下与文武百官君臣和谐,我等得遇明主,感激涕零,无以言表。”   期间宫里的人来传旨,让他们下午去上朝,他们也没有任何异议,反而大赞特赞秦骛贤明,刚刚剿灭叛军,回来也不忘了上朝。   真是前所未有之明君!   他们生怕丢了面子,更怕秦骛在他们家里安插了人,要是说了什么不该说的话,被秦骛知道了,那就全完了。   不如大家都心照不宣,保持着君臣的体面。   吃了顿久违的饱饭,朝臣们也不敢休息,马不停蹄地赶往宣政殿,准备上朝。   到了宣政殿外。   朝臣们齐齐跪好,只是殿门紧闭,不见陛下身影。   又过了一会儿,朝臣们跪在外面,鼓动门口的士兵敲门问问。   陛下是不是忘记上朝了?   士兵摇头道:“大人们要问自己问吧,什么时候上朝,陛下自有决断,我只负责守门。”   前排的几位大臣推辞了一下,最后还是忍不住了,一起从地上爬起来,轻轻叩了叩门。   “陛下,百官请问……”   他的话还没问完,哐当一声,什么东西砸在门上,将他们震退几步,几个朝臣摔下台阶。   殿里的秦骛语气烦躁:“问问问,跪一个时辰再问!”   朝臣们连忙退回去跪好,还抢着帮秦骛找补。   “陛下太忙了,太忙了。”   林意修也跪在朝臣中间,双手垂在身侧,捏着拳头,双眼紧紧地盯着宣政殿的正门。   *   宣政殿里,帝王印玺静静地躺在门后,方才秦骛就是用这个东西砸门的。   九级玉阶上,秦骛站在扶容面前。   扶容坐在龙椅上,靠着椅背,微微喘气,胆战心惊地看着秦骛。   殿中安静极了,只有两个人相对的呼吸声。   刚才那群朝臣在外面敲门,扶容被吓了一跳,差点从椅子上弹起来,但是秦骛按住了他的腰,然后就……   秦骛没有管脖子上和下巴上的脏污,抬起头,扭了扭脖子,看着扶容。   秦骛周身的气势很烦躁,扶容在他的威压下,忍不住把自己的缩成一团,往龙椅里躲了躲。   “陛下……”   秦骛抓着他的衣领,把他抓起来,让他跪坐在龙椅上:“你给我弄干净。”   扶容伸出手想帮他擦,秦骛却按着他的手,让他攀住自己的脖子。   扶容会意,凑近了,碰了碰他弄脏的喉结。   秦骛眸色一沉,猛地收紧手臂,把他抱紧。   没有到最后一步,总是更慢一些。   秦骛抱着扶容,紧紧地皱着眉,低声问他:“马上就要赏赐功臣,你想要什么?”   扶容没什么光彩的眼睛忽然亮了起来,他忽然有了一点点希望,小声问:“陛下,我是功臣吗?”   秦骛笑了一声:“勉强算是,你想要什么?”   扶容连忙道:“我想要……”   秦骛没听见他说话,自顾自道:“库房里有几件薄纱蝉衣,还有几箱宝石链子,挂在身上的,你要不要?”   扶容愣了一下,连忙摇头:“我不要这些。”   秦骛就知道,又问:“那你要什么?”   “我……”扶容留了个心眼,小声问,“我可以先想一下吗?等我想好了,再告诉陛下。”   扶容想着,他还不太了解朝堂上的官职,要是贸贸然地说自己想做官,却说不出个所以然来,秦骛大概是不会答应的。   他还是先问问林公子好了,他只要一个最小最小的职位,就可以了。   但是秦骛还没答应,扶容便目不转睛地看着他。   秦骛垂眼瞧着扶容,心里已经有了他戴宝石的模样。   他能要什么?无非是金银财宝,现在也不是给不起。   秦骛抬头,对上扶容的目光,随口应道:“嗯,随便你。”   这几天来,扶容的脸上终于有了点笑的模样:“多谢陛下。”   秦骛笑了一声:“送东西给你就高兴,不送就一副哭样,笨得很。”   扶容想反驳,顿了一下,还是算了。   没关系,反正等他做了官、出了宫,就不用一直围着陛下转,也不用听陛下说这些话了。   扶容摸了摸自己的心口,一想到可以出宫,听见陛下说的那些话,好像也没有很难过了。   *   良久,秦骛才抱着扶容,走下九级玉阶,来到后殿。   后殿是帝王下朝之后、暂时休憩的场所。   秦骛已经让人把里面的陈设摆件全部换成新的了。   秦骛抱着扶容,在小榻上坐下,握着扶容的手,拍了两下。   守在门外的宫人们听见声音,连忙提着热水、捧着干净衣裳,快步进来。   扶容举起手,用衣袖挡住自己的脸。   扶容觉得,他马上就是做官的人了,必须注意一下影响。最小的官也是官。   但是秦骛按着他的脑袋,让他躲在自己怀里:“这样不是更好?”   扶容不想这样,可是他挣扎不开。   秦骛很享受他不自觉的“亲近”。   宫人们很快就把东西放好,然后退走。   听见关门的声音,扶容才探出脑袋。   他下了地,把巾子拧干,给秦骛擦一擦,又帮他把盔甲卸下来,换上帝王朝服。   扶容也简单擦了擦,披上干净衣裳。   随后,秦骛又让宫人们送了一些吃食进来。   扶容把案上的食物重新摆了一下,捧起一碗牛乳:“陛下要用一些吗?好像还没吃午饭。”   “不吃了,一个时辰到了。”秦骛顿了一下,竟然还自夸起来,“我太慢了。”   扶容蹙眉,秦骛振了振衣袖,低头看他,趁着他不注意,忽然弯下腰,就着扶容的手,喝了一大口牛乳。   秦骛偷喝完了,若无其事地直起身,理了理衣襟,大步走出后殿。   “我去上朝,你在这里等着。”他从喉咙里呼噜了一声,“太甜了。”   秦骛走上玉阶,在龙椅上坐定,朝外面喊了一声:“上朝。”   忽然,他看见放在殿门后面的玉玺。   被打扰了,他当时一时生气,拿玉玺砸门了。   秦骛骂了一声:“等会儿!”   他站起身,大步走下台阶,把玉玺捡回来。   秦骛重新坐定,才又朝外面喊了一声:“上朝。”   门外的士兵顿了一下,确认这回是真的上朝了,才朗声道:“上朝!”   下一刻,宣政殿八扇殿门齐齐打开。   八方来朝,百官觐见。   扶容安安静静地坐在后殿里,小口小口地喝着牛乳。   他不喜欢喝牛乳,但还是全部喝完了。   牛乳很珍贵,他在冷宫给管事公公磕五百个头,都不一定能求到,要珍惜。   扶容特意坐在后殿殿门后面的地板上,透过后殿的门缝,憧憬地望着外面。 第11章 封赏   宣政殿。   前殿百官觐见,后殿却只有扶容一个人。   扶容坐在殿门后面的地板上,把门推开一条小缝,悄悄往外看。   前殿百官朝拜,齐声呼喊:“陛下万岁,千秋无期!”   扶容朝外面张望,只看见秦骛穿着朝服,戴着冕旒,端坐在至高处的龙椅上。   扶容连他的脸都看不清,转过头,目光在蓝色官服的官员里搜寻,很快就看到了林公子。   正巧这时,百官礼毕,抬首起身。   林意修抬起头,正好和后殿的扶容对上了目光。   扶容吓了一跳,连忙把殿门关上,他端在手里的牛乳晃了一下,差点洒出来,弄得他手忙脚乱的。   林意修无奈地叹了口气,拂了拂衣袖,和同僚们一同起身。   坐在龙椅上的秦骛顺着他的目光,回头瞧了一眼,冷笑一声。   后殿里,扶容匆匆把牛乳喝完,把碗放下,重新坐到门后面,看着外面。   朝臣们正在商议陛下的登基大典,都是文绉绉的马屁,扶容听不懂,撑着头,没一会儿就昏昏欲睡。   他喜欢看别人上朝,但是不喜欢看他们拍马屁。   不知道过了多久,宫人尖声喊道:“散朝!”   扶容惊醒过来,身子一歪,差点从门里摔出去。   他朝外面看了一眼,急急忙忙地跑出后殿。   宣政殿很大,扶容从后面的门跑出去,顺着走廊,绕过大半个宫殿,才跑到前殿。   朝臣们陆陆续续离开,扶容生怕林公子走了,着急跑下台阶。   林意修仿佛知道他会来,也没走,就站在旁边等他,还朝他招了招手。   扶容松了口气,小跑上前:“林公子……”   扶容跑到他面前:“林公子,我想好了,我想……”   后面两个字他说得小声,跟蚊子哼哼似的。   扶容不自觉低下头,没有听见林公子回答,还以为他是没听见。   扶容抬头,想要再说一遍,却看见林意修垂着眼睛,看着他的手。   扶容说话时,两只手放在身前,紧张地交缠在一起。他生得白,手背上玉玺印出的“受命于天”四个朱色大字,格外显眼。   是刚才……陛下拿印玺给他盖的,他擦了很久,把手都擦红了,也只是把颜色擦淡了一点,字还在。   扶容扯了扯衣袖,遮住自己的手,把手背到身后。   林意修几不可闻地叹了口气,也不好问他什么,只能收回目光:“我知道了,正好陛下让我拟定功臣封赏的名录,我会把你加上去的。”   扶容小声问:“但是我不会念书,也不会骑马,最小的官,我可以做吗?”   林意修道:“我在诩兰台做过校书郎,那儿有一个侍墨的职位,平日里负责磨墨跑腿,只是官职很低,钱也不多……”   扶容连忙摇摇头:“没关系,没关系,我很喜欢做这些。有一个官职适合我,就已经很好了。”   林意修颔首:“好,那我把你的名字……”   扶容摆手:“还是我自己来说吧,已经很麻烦林公子了。而且……万一陛下不答应,我也不至于连累林公子。”   林意修皱眉:“好好的怎么说这种话?”   扶容朝他露出一个笑容,又摆了摆手:“我胡说的。”   秦骛最近对他很凶,虽然秦骛说了随便他想要什么,但是……   扶容只是有点不放心。   林意修对他说:“你不用担心,侍墨郎是最低的官职,陛下不会过问的。况且,你也算是有功之臣,太过苛待你,也说不过去。”   “嗯。”扶容用力地点了点头。   林意修瞧着他,犹豫了一下,最后还是问道:“你先前不是还在考虑吗?现在怎么这么急?”   扶容朝他笑了笑,小声答道:“我……我忽然不知道自己是谁了。”   林意修皱眉:“什么?”   “嗯……”扶容想了想,认真说,“陛下登基了,是皇帝了。林公子你也升官了,可以正大光明地说,自己是陛下的臣子。可我却不知道,我自己是谁。”   “从前在冷宫里的时候,我是陛下的伴读。现在陛下离开冷宫了,做了皇帝,我问过管事公公,皇帝身边没有伴读这个职位。”   “我娘生前对我说,最差最差,也不要做以色侍人的玩物。我本来还想考虑一下,我以为陛下至少有一点喜欢我,可是他不喜欢我,我都求他了,他还是不喜欢我。”   “我没有身份了。”   林意修看着他,紧紧地抿着唇角。   扶容朝他笑了笑,反倒还安慰他:“陛下不喜欢我,那正好啊,我不用一直犹豫,陛下也不会留我,对吧?”   林意修点了点头:“对。”他想了想:“明日我给你带两本书,侍墨郎也要认字。”   扶容认真说:“我认字的,只是不会做文章。”   两个人再说了一会儿话,周围的大臣们都快走光了,林意修也要走了。   扶容朝他行礼:“林公子慢走。”   林意修看着他,轻轻喊了一声:“扶容。”   扶容抬起头:“嗯?”   林意修指了指他的手,轻声道:“手上的印子,你试试用酒擦一擦。”   扶容低头看看自己的手背,点点头:“嗯,我知道了,谢谢林公子。”   林意修朝他做了个揖,随后转身离开。   扶容目送他的身影消失,心里默念着“侍墨郎”三个字,转过身,走上宣政殿前的台阶。   朝臣都走了,这时,天色也渐渐暗了下来,殿中没有点灯,黑黢黢的。   扶容走近了,忽然看见秦骛穿着朝服,架着一条腿,以一种极不庄重的姿态坐在龙椅上。   秦骛定定地看着他,隔着冕旒,眼神阴鸷,像是要吃人。   不知道他是什么时候就坐在那里的。   扶容被他看得脚步一顿,很快又缓过来,快步走进殿中:“陛下,我去问林公子几件事情,其他宫人没有服侍陛下回寝殿吗?”   秦骛瞧了他一眼,没有说话。   殿中只有他们两个人,“其他宫人”连影子都没有。   “嗯……”扶容小心地问,“那现在要回去了吗?”   话音未落,秦骛便拂袖起身,大步走下玉阶。   扶容连忙跟上去。   走在回养居殿的路上,扶容斟酌着语句,默念了三遍的“侍墨郎”,才开了口。   “陛下。”   秦骛从喉咙里应了一声:“嗯。”   扶容提起兴致:“林公子说,诩兰台有一个官职叫侍墨郎,我可以去……”   可是他的话还没说完,秦骛就冷冷淡淡地打断了他:“回去批奏章。”   说完这话,秦骛便抱着手,径直离开,把扶容远远地甩在后面。   扶容愣在原地,不知道他是没听见,还是听见了不想让他说下去。   秦骛走到宫道拐角,脚步顿了一下,回过头,目光阴鸷:“还不快走?”   “是……”扶容应了一声,迈开步子跟上去。   心也跟着沉到了谷底。   *   扶容跟了秦骛这么多年,就算再迟钝,也能察觉到秦骛的情绪。   秦骛很生气。   但是扶容想不明白,他为什么要生气。   陛下总是说他笨,要把他送回冷宫,现在他自己找到机会,陛下只需要点个头,他就可以自己走了,为什么还要生气?   可能是因为朝堂上面的事情不顺心吧。   秦骛心情不好,扶容怕惹得他不痛快,自己又遭殃,也不敢再跟他提这件事情。   一直到了晚上。   扶容洗漱好,穿着寝衣,在案前坐下,拿出一个小药瓶。   是章老太医给他的人参保命丸,自从上次没有吃药,浑身冰冷之后,扶容知道怕了,每天早晚都准时吃药。   扶容打开瓶塞,往手心里倒了倒,最后一颗药丸掉在他的手心。   明日他得去找章老太医再拿一瓶药了。   他仰起头,把最后一颗药丸塞进嘴里,还没来得及喝点茶顺一顺,就听见哐当一声响,房门被人打开了。   扶容匆匆放下茶盏,直接把药丸咽下去,扭头看去:“陛下?”   秦骛走进来,把门给踢上,然后自顾自地走到床榻边,解下外衫。   扶容站起来,帮他宽衣。   扶容揪着秦骛的腰带,偷偷瞧了一下他的脸色,刚准备再提一下侍墨郎的事情,就被秦骛抱住了腰。   扶容连忙道:“我难受……”   秦骛摸了摸他的额头,语气平淡:“别装病。”   扶容怔了一下,抬眼看他,喉头哽塞:“为什么……又说我装病啊?”   秦骛垂着眼,眼神淡漠:“中午你说你生病,我够照顾你了,结果你呢?你下午就跑去找别人说笑。我看你的病是全好了,否则哪来的精神想那些乱七八糟的事情?”   “我没有说笑……”   下一刻,秦骛抱着扶容的腰,把他丢在被褥上,自己站在榻前,垂眼看着扶容,松了松衣领和束袖。   秦骛刚才批完奏章过来,手上还沾着点朱砂没洗干净。   他垂着眼睛,忽然看见扶容的手,眸色一沉,握住扶容的手腕,把他从榻上拽起来。   秦骛阴恻恻地看着他的手:“我给你盖的章呢?”   扶容犹豫了一下:“洗掉了……”   扶容按照林公子告诉他的,用酒水擦掉印玺盖上去的字,洗得很干净,一点痕迹也没有。   秦骛冷声道:“谁让你洗掉的?帝王印玺你也敢洗掉?你活腻了?”   扶容小声反驳:“你又没有说不能洗掉,我又不是圣旨,盖在我的手上,就是会洗掉的。”   秦骛冷笑一声:“你不是圣旨?”   他把扶容抱起来,转过头,看见扶容放在案上的笔墨。   “你什么时候又开始学写字了?”   秦骛是知道的,扶容不爱念书,一看见字就犯困。   忽然把笔墨拿出来,无非就是为了那什么侍墨郎做准备。   秦骛抱着他,走到案前:“写两个字来看看,你有没有长进。”   扶容跪坐在软垫上,秦骛把一支笔塞到他手里,强硬道:“写,朕亲自帮你研墨。”   扶容被迫握着笔,秦骛从身后抱住他,伸出手,帮他研墨。   秦骛在他身后作乱,扶容连字怎么写都忘记了,他才写了两个字,整个人都抖得不成样子,连笔都握不住。   啪嗒一声,笔杆从扶容手里滑下去,笔尖顿在纸上,晕出一块墨点,笔杆倒在桌上,骨碌碌地滚走了。   扶容没了力气,伏在案上,把自己的脸埋在臂弯里。   秦骛拿起他写的字,瞧了一眼:“我以为林公子会教你,没想到还是我教的样子。”   扶容小声道:“我会学……以后会学的……”   秦骛把他丢掉的笔捡起来,握着他的手,在他的手心里写字。   笔尖扫过扶容的手心,又扎又疼。   秦骛又问他:“你下午说,你想做什么?我没听清,再说一遍。”   “我……”扶容回头,看着他阴沉沉的表情,不知道该不该说。   秦骛道:“你现在求我,说不准我就让你去了,说。”   扶容勉强回过神:“我想去诩兰台做侍墨郎,跑腿研墨的,不会很难,我认字,我可以学写文章,我想去那边……”   秦骛把他从案上捞起来,按着他的脑袋,额头抵着他的额头,定定地看着他,一字一顿道:“不、行。”   扶容疑惑:“为什么?我想去,那只是一个很小很小的官,我想去……”   秦骛看着他:“你再想去也不行。”   “为什么?你答应过的——”扶容有些着急了,连“陛下”也不喊了,“我是功臣,我随便想要什么都可以。”   秦骛理直气壮:“我现在反悔了,我出尔反尔,怎么样?”   扶容急得要推开他:“不行,你说好了……”   “我让你挑赏赐,没让你挑官职。你出去了,谁跟着我?”   扶容想了想:“我可以白日里出去做事,晚上再回来,不会耽误事情的。”   “我说了,不行。”   秦骛直接丢下这句话,不再多做解释,握住他的手,把沾在自己手上的朱砂,用力地按在扶容的手心里,印上他的掌纹。   “扶容,不许擦掉。”   扶容看了一眼自己手心,秦骛用笔在上面写了他自己的名字,还用朱砂按了个印子。   扶容按住秦骛的手,想要把朱砂擦回去。   秦骛低头看着他小心眼的举动,笑了一声:“明日我让他们把库房打开,你拿个麻袋进去挑。诩兰台,不行。”   扶容坐在桌案上,垂着头,没有再说话。   秦骛以为他被自己哄好了,可是,扶容抹了抹眼睛,主动攀住秦骛的脖子。   扶容不太会讨好他,只是笨笨地询问他:“陛下,我想去诩兰台。”   秦骛则更加游刃有余,吻了吻他的眼角:“不行,你得留在宫里,陪着我。”   *   翌日清晨。   晨光熹微,透过窗纸和帷帐,照在床榻前的一片狼藉上。   秦骛每天这个点起来,他平躺在榻上,缓缓睁开眼睛。   扶容睡着了,虽然脑袋枕在他的手臂上,但却是背对着他睡着的。   秦骛的手臂上忽然传来钝钝的疼痛感。   昨天晚上扶容气坏了,大概说了有一百遍的“要去诩兰台”,秦骛头一回那么耐心,回了他一百遍的“不行”。   最后秦骛也没喊人进来,就着扶容洗漱剩下来的温水,简单给他擦了擦,就搂着他要睡觉。   扶容不肯,咬了他的手臂,秦骛也没松手,两个人就保持着这样别扭的姿势,睡了一整夜。   秦骛把自己的手臂收回来,给扶容垫上枕头。   他看了一眼手臂上的牙印,其实也不疼,扶容胆子小,力气也小,咬人跟猫似的。   秦骛掀开帐子,看见满地的衣裳,跟战场似的。   昨天晚上没让人进来收拾,就变成这样了。   他下了榻,随手一搂,把扶容的衣裳全部捡起来,丢在榻上,然后朝外面喊了一声:“来人。”   宫人们捧着东西进来了。   秦骛站在铜盆前洗漱,宫人们看着背对着外面、睡得正熟的扶容,想了想,轻手轻脚地走上前,要把他喊起来。   上回也是这样,扶公子睡着没醒,没人帮陛下更衣,陛下让人把他喊起来。   宫人们都学乖了,准备把他喊起来。   可是这回,秦骛余光瞥见他们的动作,却说了一声:“别吵他。”   宫人们顿了一下,还有点没反应过来。   秦骛转回头,提起衣裳披上:“让他睡。”   这下宫人们终于反应过来了:“是。”   秦骛套上外裳,朝门外走去。   宫人们禀报:“几位大人都来了,正在正殿等候。”   秦骛淡淡地应了一声。   临走前,秦骛回头看了一眼床榻上,扶容仍旧背对着他,一动不动,好像真的睡熟了。   其实只有秦骛知道,他醒了。   秦骛一动他就醒了,醒了就醒了,躺在床上还直发抖,装睡也装不像,大约还在闹脾气。   秦骛走出偏殿,系上披风系带,吩咐道:“等他起来了,让库房那边把东西抬过来给他。”   “是。”   *   偏殿的门一关上,扶容就从榻上爬起来了。   他听见宫人对秦骛说,几位大人都来了。   林公子肯定也在。   他得去告诉林公子一声,别再帮他说话了。   要是不小心惹恼了秦骛,他自己被折腾就算了,要是连累了林公子,那就不好了。   扶容爬起来,找了干净衣裳穿上,用发带匆匆扎起头发,又洗了把脸,就准备出去。   可是他刚推开门,守在外面的宫人就过来了。   “扶公子起来了?陛下体谅扶公子昨夜辛苦了,特意恩准扶公子多睡一会儿。”   恩准。   在宫人们看来,这确实是恩准。   扶容脸色苍白,脚步飘忽,动作也慢吞吞的,让他多睡一会儿,那已经是陛下恩泽了。   扶容却高兴不起来。   他抿了抿唇角,小声道:“我不想睡了。”   “那我等伺候扶公子洗漱。”   扶容又道:“我已经洗漱过了。”   领头的宫人忽然想起什么,回头看了一眼:“对了,快去库房,让他们把赏赐都抬过来。”   扶容想了想,道:“陛下在正殿见几位大人吗?我该去沏茶了。”   宫人们有些犹豫,不知道该不该让他去。   扶容正色道:“上回我忘了沏茶,陛下发了好大的脾气。”   他没有撒谎,确实有这件事情。   所以宫人们没有再拦他,而是让他出去了。   扶容在小厨房沏好茶,捧着木托盘,走到正殿外。   可是他好像没赶上,林公子已经进去了,他们就在里面议事。   扶容抱着托盘,站在门外。   他听见秦骛冷硬的声音:“把扶容的名字划掉,他不做官。”   林意修跪在殿中,身形挺拔,如同一竿青竹:“昨日扶容同臣说过了,他想做官。”   秦骛冷声道:“他昨夜还同我说了,他不做官了,他抱着我说的,他有抱着你说吗?”   林意修哽了一下,无法回答。   他斟酌语句:“请陛下看在他侍奉陛下五年的份上,就放过他……”   不知道是哪个字眼踩到了秦骛的尾巴,秦骛猛地从主位上站起来,一脚踹翻面前的桌案。   案上香炉茶盏倒了一地,哐当作响。   大臣们连忙起身,惶恐跪地:“陛下息怒。”   一个香炉盖子滚到林意修面前,林意修也伏下了身。   秦骛厉声道:“他是我的人,这才第五年,第十五年、第五十年,他都得跟着我,死了也得跟着!你算个什么东西?”   众臣连忙磕头:“陛下息怒。”   秦骛一踢脚,把主位上的东西全部踹下去,稍微平复了心情,转过身在软垫上坐下。   他架着脚,指着林意修,表情阴鸷:“他的封赏,朕自有准备,用不着你操心。你别给我鼓动他!”   大臣们都被吓得大气不敢出,扶容站在门口,也被吓得一动不动。   这时,两列宫人捧着东西,从台阶下走上来。   “陛下,您要的东西。”   秦骛指了一下:“送去偏殿。”   “是。”   宫人们捧着东西,从扶容面前经过。   扶容往边上退了退,看见薄纱蝉衣、宝石链子,依次从他面前经过。   ——他的封赏,朕自有准备。   方才秦骛的话,好像还在殿中回响。   扶容这才回过神,眨了眨眼睛,平白落下两滴泪来。   他轻声道:“可是我都说了,我不要这些啊……”   他说得轻,但是殿中的秦骛隐约还是察觉到了什么。   秦骛拧着眉,大步跨下主位,往外走去,衣摆几乎飞起来。   下一瞬,宫人们的惊呼声从门前传来:“扶公子!扶公子晕倒了!” 第12章 倒戈   在晕过去之前,扶容故意伸出手,把宫人们手里的薄纱蝉衣和宝石链子打翻了。   他早就跟秦骛说过了,他一点都不喜欢这些东西。   可是秦骛根本就没有把他的话放在心上,还是把这些东西作为对他的“封赏”。   扶容在看见这些东西的时候,再也忍不住心底的悲怆。   他第一次鼓起勇气,把那些东西全都掀翻了。   扶容本来还想把手里的茶水泼在上面,可是他又怕滚烫的茶水溅到宫人身上,犹豫了一下,还是算了。   毕竟他们是无辜的。   下一刻,扶容眼前一黑,就晕过去了。   完全失去意识之前,好像有人抱住了他。   扶容闻到了既熟悉又不熟悉的龙涎香味道。   是秦骛身上的味道。   但是他登基还没几天,用龙涎香也没多久,所以扶容闻着既熟悉又不熟悉。   这味道很奇怪,扶容想推开他,双手却没有力气。   秦骛抄起扶容的腿弯,把他抱起来,厉声问道:“谁让他跑出来的?”   宫人们连忙俯身跪好,磕头求饶:“陛下饶命。”   秦骛抱着扶容,回头看了一眼。   正殿里,几个近臣也跪在殿中,瑟瑟发抖,几乎要把自己埋进地里:“陛下息怒。”   秦骛最后瞧了一眼林意修,冷声道:“滚。”   说完这话,秦骛便抱着扶容离开了。   宫人们连忙跟上。   秦骛吩咐道:“去太医院找两个太医过来,要老点的。”   他顿了一下,仿佛想起什么,又道:“要找章老太医。”   “是。”   秦骛抱着扶容,踢开偏殿的门,把他抱了进去。   正殿里,几个朝臣趴在地上,连指尖都在发抖,久久不敢起身。   良久,几个人跪到腿脚发麻,才敢抬起头,偷偷往外看去。   宫人们脚步匆匆,引着太医、端着热水,都往偏殿去。   没有人注意到他们。   几个人这才松了口气,从地上爬起来。   林意修瘫坐在地上,才感觉自己背上已经被冷汗浸湿了。   秦骛平日里就不怒自威,盛气凌人,方才一番训斥,可以说是凶狠至极。   几个朝臣对林意修不免有些责怪。   “林大人,你还是书生气太重了,书上说文臣死谏,你还真去死谏啊?”   “陛下有主见,最恨别人指手画脚,更何况是扶公子的事情,陛下怎么会听你谏?”   “陛下心里有多看重扶公子,他自己不承认,难道你这个外人还看不出来?你非要一而再、再而三地去提扶公子的事情?”   林意修没有说话,不知道是被吓坏了,还是不赞同他们。   几个臣子都是人精,交换了一个眼神,最后还是把林意修从地上扶起来了。   一行人腿脚发软,相互搀扶着往外走。   他们低声对林意修说——   “陛下和扶公子之间的事情,陛下自己尚且看不清楚,你跟着瞎掺和什么?”   “你是好心,可是那是陛下的人,你总是去动陛下的人,陛下怎么会放过你?”   “你不为你自己考虑,你也要为林家考虑,你身后可站着整个家族。”   说到家族,林意修才像是有了点反应,微微抬起了头。   “你好不容易押中了宝,辅佐陛下登基,你马上就要升官了,林家马上就要起来了,你一定要跟陛下对着干?”   “下回你要再提扶公子的事情,你跟我们说一声,我们不和你一起过来,陪着你白白挨了陛下一顿臭骂,这算什么事儿?”   林意修顿了一下,终究是什么话也没说。   *   养居殿偏殿。   秦骛把扶容放在床榻上,朝外面招了招手:“来人。”   章老太医提着药箱,快步上前。   在看见扶容的时候,章老太医也愣了一下。   前几日扶容来找他拿药,还是有点精神的。   短短几日,扶容竟然憔悴了这么多。   秦骛把扶容的手腕从被子里拿出来,淡淡道:“看看。”   章老太医回过神,在榻前跪坐下:“是。”   章老太医越诊脉,眉头就皱得越深。   秦骛瞧着他:“怎么?又病了?又是身子弱?”   章老太医顿了顿:“是。”   他知道扶容落过水的事情,也知道扶容没有把这件事情告诉陛下。   看陛下现在这副模样,好像还是不知道这件事情。   扶容自己都没说,章老太医也不知道该不该说。   他想了想,只能轻声道:“扶公子的身子……实在是太弱了,应该好好将养着,不能劳累,不能有太大的情绪起伏,更不能行剧烈的房.事。平日里最好多吃些补品,像燕窝、牛乳……”   秦骛淡淡道:“你和他熟,他自己不懂得跟朕要补品,你倒是懂得替他要。”   章老太医垂下头:“臣不敢。”   秦骛顿了一下,又淡淡道:“继续。”   章老太医下意识抬起头,很快又低下头,不敢直视陛下:“什么?”   秦骛语气平淡:“他平日里要吃点什么,继续说。”   “啊……”章老太医松了口气,继续道,“这个,燕窝、人参……”   章老太医洋洋洒洒列举了一堆补品,秦骛朝他扬了扬下巴:“库房里都有,你等会儿跟他们去拿。”   “是。”   章老太医俯身行礼,心想陛下好像还挺好说话的,怎么扶容就是不肯低一低头,向他要一点东西呢?   他犹豫了一下,又轻声道:“恕老臣多嘴,扶公子的身子骨实在是太差了,从前是不是受过伤?”   秦骛转过头看看扶容,皱着眉思索了一下,最后答道:“没有,他没受过伤。”   章老太医继续道:“如此,那就是从前在冷宫过得太苦了。”   不知道又是哪个字戳到了秦骛,秦骛猛地变了脸色:“苦?他有什么可苦的?在冷宫里,吃的喝的、穿的用的,全和我一模一样,你说我让他受苦?”   秦骛当然不许旁人质疑他。在秦骛心里,扶容就是自己的所有物,旁的人说扶容跟着他是吃苦,简直是奇耻大辱。   他拧着眉,微微直起身子,整个人像狼一样,进入攻击状态。   “行房.事,我出力,他躺着什么也没干,怎的我还没病倒,他就病倒了?要么是他笨得要命,要么是你医术不到家。”   章老太医连忙解释:“老臣只是随口一说,陛下不必放在心上,不必放在心上。”   他有点明白,扶容为什么不把自己落过水的事情告诉秦骛了。   秦骛绝不会承认,扶容跟着他,过得并不好。   要是扶容把自己落水的事情说了,秦骛的反应,可能是根本不信,也可能是发怒。   扶容根本就不相信,自己能够在秦骛这里得到优待,既然治不好,那也就没有坦白的必要了。   秦骛冷声道:“滚出去。”   “是。”   章老太医起身离开,刚要退出去,又听见秦骛道:“他在西山大营也病过一次,脉案和药渣带回来了,让他们拿给你。”   章老太医行礼:“是。”   殿门关上,又是一声轻响。   秦骛回想着方才老太医说的话,转过头,给扶容掖了掖被子。   他看着扶容,见他仍旧没心没肺地睡着,没由来地有些烦躁。   从前他一个人在冷宫的时候,打点好了上下,吃的喝的从来不缺,一个人过得潇洒自在。   扶容来了以后,害得他得把自己的东西全都分成两份,分他一份。   扶容去找冷宫的管事太监求吃的用的,管事太监转头告到他这边,他也给扶容弄来了。   偏偏扶容是个小吝啬鬼,弄来了粮食,结果顿顿煮粥,从来不做干饭。   他还被扶容亏待了呢,那个老东西哪里来的脸,说他亏待了扶容,让扶容吃苦了?   吃穿不愁,无病无灾,顶多就是床榻上凶了一点,这就算是受苦了?   什么道理?   天阴欲雪,殿中门窗紧闭,微弱的光亮透过窗纸和帐子照进来,照在扶容的脸上,衬得他的脸色愈发苍白。   秦骛伸出手,扯了一下他的脸颊肉。   娇气得要命。   连人都离不了,就这样还想出去做官,秦骛怕他死在路上。   扶容再次察觉到他的不悦,在无形的威压下,又忍不住发起抖来。   秦骛站起身,走到外面吩咐了一声:“把东西都抬进来。派几个人,去林家盯着,告诉林意修,别再乱说话。把奏章抬进来。”   “是。”   *   章老太医的医术,比西山大营里的军医高出许多。   扶容这回没有做梦,也没有昏迷太久,很快就醒来了。   他迷迷糊糊地睁开眼睛,看着头顶的帐子,呆呆的,回不过神。   扶容缓慢地转了一下眼睛。   外面的天很暗,看不出现在是什么时候。   床铺很大,秦骛让人把小案抬进来,放在榻上。   案上堆着奏折,秦骛就坐在扶容身边批奏章。   扶容总是生病,秦骛早已经习惯了在床榻上批奏章。   秦骛放下一封奏章,微微抬眼,便和扶容对上目光。   “醒了?”   扶容闭上眼睛,转过了头。   秦骛却没有察觉到他的不对,而是朝外面喊了一声:“来人。”   殿门被推开,章老太医和宫人们进来了。   秦骛抱着扶容,把他从床上抱起来,让他靠在床头的软枕上,把他的手腕递给章老太医,让他再看看。   章老太医给他诊脉,宫人们点起红烛,端来牛乳煨燕窝,奉到扶容面前。   扶容却没什么反应。   他无比乖顺,蔫蔫地靠在枕头上,目光飘忽,没有定点。   忽然,他的目光落到了殿中摆着的几个大箱子上。   宫人们顺着他的目光看去。   那是陛下给扶公子的赏赐,几箱子的金锭,还有几箱子珠宝。   陛下特意让人把箱子打开,就这样大咧咧地敞开放着,在烛光的照耀下,金光熠熠,扶容一醒来就能看见。   秦骛低头看了一眼,扶容果然被这些东西吸引了视线。   扶容歪了歪脑袋,看着这些东西,眼中有了点亮光,只是不知道是他眼里原本就有的光,还是金锭映照出的光。   秦骛摸摸他的头发,低声道:“这些全都是你的,给你吃补药,绰绰有余。养好了病,剩下的随你怎么用。”   听见这话,扶容忽然有了点反应。   他回过头,看着秦骛,故意问:“薄纱蝉衣和宝石链子呢?”   秦骛道:“你还敢问?全被你弄坏了。”   扶容的脸上有了点笑意。   他一点都不喜欢那些东西,弄坏了,不能再给他了,那真是太好了。   秦骛却当他是想要那些东西,又道:“你想要的话,明日让他们再从库房里拿。”   扶容连忙摇头:“不要了。”   扶容之前就跟他说过“不喜欢”,可是秦骛完全没有把他的话放在心上。   所以这回,扶容认真地看着秦骛,认真地对他说:“我不喜欢那些东西。”   希望这回秦骛能够听见。   这回,秦骛听见了他的话,却道:“我喜欢,让他们拿过来。”   扶容顿了一下,没有再说话,只是转过了头。   他好像……完全没有选择的余地。   秦骛又问:“白天在正殿,你听见了?”   扶容垂下头,没有回答。   秦骛淡淡道:“你听见了也好,我也不想再说一遍。”   戾气十足的话语或是动作,他根本不害怕扶容听见或者看见什么,也不担心这回破坏什么。   扶容应该知道他的本性。   秦骛捏着他的下巴,强迫他转回头,认真地看着他的眼睛:“从前是你自己说的,你会一直陪我,我可没有强迫你。”   扶容看着他,眨了眨眼睛,没有什么反应。   他或许说过这样的话吧。   在冷宫的时候,那时他和秦骛还算是浓情蜜意,他也没有发现,自己和秦骛有那么多的矛盾,他为了让秦骛高兴,总是说——   “我会一直陪着殿下的。”   秦骛也很喜欢让他说这句话,他那时确实以为,自己想要永远陪着殿下。   秦骛道:“说了就要做到,你得陪着我。所以诩兰台的事情,我已经让他们把你的名字划掉了,你要想伺候笔墨——”   秦骛指了一下案上的奏章:“我日日都要批奏折,你过来伺候。”   扶容垂了垂眼睛,仿佛是认了命,轻轻地应了一声:“是……”   秦骛得到了自己想要的回答,把宫人手里的牛乳煨燕窝端过来,塞到扶容手里,作为奖励:“吃吧。”   扶容一只手捧着燕窝,另一只手还在章老太医那边,给他诊脉。   他没办法吃。   扶容低头看着晶莹剔透的燕窝,想着等会儿再吃。   秦骛顿了一下,把燕窝拿回来,拿起瓷勺,舀了舀。   他忽然觉得不自在,抬起头,看向侍奉在一边的宫人们:“先出去。”   “是。”   宫人们都走了,章老太医愈发低下头,不敢抬头看。   秦骛用小瓷勺舀起一勺燕窝,递到扶容唇边。   扶容低下头,吃了一小口。   他不爱喝牛乳,总觉得味道怪怪的。   一小口沾着牛乳的燕窝,扶容在嘴里含了好一会儿,才咽下去。   紧跟着,秦骛又舀了一勺,递到他的唇边,扶容没有拒绝的余地,只能再吃一口。   秦骛就这样,把一小碗燕窝都喂给了扶容。   “行了。”   秦骛把空碗放下,章老太医趁机起身:“扶公子并无大碍,老臣再下去开药,明日一早再来给扶公子诊脉。”   秦骛朝他摆了摆手:“把碗拿下去。”   “是。”   章老太医也离开了。   秦骛坐在扶容身边,一只手臂搭在扶容身后,是将他完全圈禁的动作。   他低头看看扶容,扶容蔫蔫的,没什么精神,坐着一动不动,唇角上还沾着牛乳,也没擦掉。   察觉到他在看自己,扶容不太自然地低下了头。   秦骛问他:“燕窝好吃吗?”   扶容想了想,轻轻摇摇头。   可是秦骛好像没有看见,秦骛默认他是喜欢吃的。   要是不喜欢,又怎么会吃完一整碗?   秦骛按着他的脑袋,让他抬起头来。   秦骛道:“我都还没吃过,全进了你的肚子。”   秦骛靠近他,扶容这才有点着急,想要推开他:“我没有装病……”   “知道了。”秦骛按住他的脑袋,亲了亲他的唇角。   秦骛松开他,像猛虎一样眯了眯眼睛,从喉咙里呼噜了一声:“太甜了。”   扶容望着他的眼睛,忽然有了力气,想要推开他。   秦骛笑了一声,抱住他,由不得他拒绝:“病了就别闹脾气,睡觉。”   *   翌日清晨。   秦骛要去上朝,早早地就起来了,洗漱更衣。   扶容蔫蔫地抱着被子,躺在榻上,没有帮他更衣。   秦骛披上朝服,吩咐宫人:“昨天的燕窝,一模一样再做一份,端过来。”   “是。”   扶容垂了垂眼睛,翻了个身,背对着外面。   秦骛继续吩咐:“让太医赶紧过来,在朕下朝之前,都别走。”   “是。”   扶容拽了拽身上的被子,把被子盖过脑袋。   吱嘎一声,殿门被推开了。   扶容听见脚步声,心想秦骛应该是要走了,松了口气。   忽然,扶容隐约听见一个宫人禀报:“陛下,林大人……”   扶容连忙掀开被子,想要听一下林公子怎么了,可是他才掀开被子,宫人刚好说完了。   他不知道发生了什么。   昨日,林公子惹恼了秦骛,秦骛发了好大的脾气,还踹翻了桌案。   该不会……   扶容心里升起一种不太好的感觉。   他该不会……连累了林公子吧?   “扶容。”   扶容回过神,看见帝王的朝服衣摆,就在榻前。   秦骛去而复返,就站在他面前。   扶容吓了一跳,往榻里缩了一下,小声唤道:“陛下……”   “嗯。”秦骛应了一声,“好好待着,等我回来。”   扶容点点头:“好。”   秦骛最后瞧了他一眼,便转过身,走出了偏殿。   正好这时,章老太医也提着药箱过来了。   扶容让宫人们退到外面去守着,伸出手,让章老太医给自己诊脉。   殿中只有他们两个人,说话也方便一些。   章老太医叹了口气,没好气地对扶容说:“你怎么会弄成这样?前几天给你诊脉,你还挺好的,这才过去几天,你就把自己折腾成这样?”   扶容摇摇头:“我也不知道。”   “你……”章老太医无奈,“让你吃补品,你又没吃。让你好好休息,你也没休息,还跑去西山大营。你还和陛下天天……”   扶容垂了垂眼睛,轻声道:“我也没有办法。”   他没有选择的余地。   去西山大营,不是他的决定。   天天做那事,也不是他的决定。   秦骛的决定,他永远只能接受。   章老太医撇了撇嘴:“最后还得我帮你要点补品吃。我先前说你能活过三年,都算你运气好,这下好了,你能活过一年,就算你有福气。”   扶容笑了一下,却问他:“您没有把我落水的事情告诉陛下吧?”   章老太医摆摆手:“没有,你没说,我要是说了,陛下还得质问我,要说你自己去说,我才不帮你说。”   扶容歪在枕头上,摇了摇头:“我也不说。”   “你……”章老太医气急,“你怎么就不肯说?说一声又不会要了你的命,万一陛下肯给你治呢?”   其实这话说来,章老太医自己也有点没底气。   陛下好像不太喜欢扶容,平日里对他说话都凶巴巴的,用的手段也是揉圆搓扁、打压诱骗那一套。   但是陛下好像又挺喜欢扶容的,金银珠宝摆满屋子,燕窝牛乳也不吝啬。   章老太医看不明白。   扶容摇了摇头:“我不告诉他了,我想走了。”   章老太医疑惑:“走?走去哪里?”   扶容没有回答,想了想,又道:“我有一件事情想拜托您。”   “什么?”   “林意修林公子,他为了我的事情,受了陛下的一顿训斥,不知道陛下还会不会怪罪于他。但是我现在没办法出去,能不能拜托您帮我出去看看。”   扶容斟酌着:“正好今日上朝,如果无事发生,林公子应该会来上朝,要是有事,他可能不会来。您老就帮我在宣政殿门口看一眼,看看他有没有来。”   章老太医点了点头:“行,我让我的小药童过去看看。”   扶容稍微放下心来:“谢谢您。”   “行了,你再睡一会儿吧,养好身子。”   “嗯。”扶容钻回被窝里,临睡前,仍旧不放心地对他说,“要是看到了林公子,记得来告诉我。”   “知道了。”   *   今日朝会开得不久,朝臣们很快就出来了。   章老太医身边的小药童躲在出宫路上的拐角处,偷偷看着经过的大臣们。   等到人都走光了,他挠了挠小脑袋,转身跑回去。   “师父,没有……”   章老太医再三确认,然后提着药箱,颠颠地跑回养居殿。   忽然,他停下了脚步。   养居殿前,秦骛穿着帝王朝服,抱着手,站在台阶上。   林意修跪在台阶下,双手平举,呈上一封请罪书。   秦骛微微抬着下巴,目光凌厉:“等会儿进去看他,知道该怎么说了吗?”   林意修紧紧地捏着请罪书,将纸张捏皱。   他脸色青白,表情不甘,却仍旧俯身叩首:“臣知道该怎么说。”   秦骛没有再看他,转过身,向偏殿走去。   秦骛问:“起来了吗?”   宫人们回答:“扶公子又睡了一会儿,刚才起来了,正用早饭。”   “嗯。”秦骛颔首,让他们开门。   宫人们推开偏殿的门,秦骛往边上退开,朝林意修扬了扬下巴,让他进去。   林意修紧紧地攥着衣袖,双腿仿佛有千钧重,艰难地跨过门槛。   秦骛抱着手,正色道:“只能坐在椅子上说话,你敢碰他,朕剁了你们全家的手。”   林意修攥着衣袖的指节都泛起白来,他努力克制住自己颤抖的声音,点头应是。   林意修走进去,看见扶容小脸苍白,窝在被褥里,正端着一碗小米粥。   他试着喊了一声:“扶容?”   扶容抬起头,看见是他,眼睛一亮:“林公子,你怎么过来了?”   扶容放下手里的小米粥,掀开被子下了榻,轻声问道:“昨日之事,有影响到你的官位吗?陛下有没有怪罪你?”   林意修连连后退几步,扭过头不敢看他,只是抿了抿唇角,声音干涩:“陛下恩准我过来看看。扶容,其实我觉得、做侍墨郎也没那么好……”   扶容愣了一下,好像明白了什么。   是秦骛派他来的,为了彻底打消他做官的念头。   扶容眼里的光,一寸一寸地暗下去了。 第13章 书册   殿中晦暗。   扶容赤着脚,站在冰冷的地面上。   林意修站在他面前,不敢抬头看他。   跟扶容说可以做臣子的是他。   现在跟扶容说做臣子不怎么好的也是他。   他为了家族、为了官职,妥协了。   昨日出宫,林意修被几个同僚架着,教训了一通。   他失魂落魄地回到家里,还没到家门口,就被家人们围住了。   他们抹着眼泪,哭天喊地。宫里派人过来,话也没说清楚,弄得家里人都以为林意修出事了。   林意修原以为,陛下不喜欢扶容,扶容既是功臣,又想做官,一切都顺理成章。   可是他想得太简单了。   朝堂不是书上写的朝堂,陛下也不是书上写的明君。   秦骛刚愎自用,有无数种手段对付朝臣。   林意修几不可闻地叹了口气,轻声道:“扶容,对不住,我真的没办法了。”   扶容愣了一下,很快反应过来,这种事情也怪不得他,他已经尽力了。   扶容用力摇了摇头:“没关系的,我知道了,正好……正好我也不想做官了,反正我身体这么差,做官了,也不一定能撑住,还耽误事情,对不对?”   林意修听见他这样说,心里才好受一些,抬起头看着他,见扶容神色认真,只是眼睛有点红,不像是撒谎的样子。   林意修心里又是一紧。   扶容问他:“昨天应该没有连累你吧?我本来想去告诉你,不要把我的名字写上去了,可是我没赶上。”   林意修也摇头:“没有,我没事。”   扶容点点头:“嗯,那就好。”   林意修强撑着,同扶容多说了两句话,忽然无法面对他:“那我先走了,你自己好好照顾自己。”   扶容点点头:“林公子回见。”   林意修往外走了两步,忽然回过头,扶容朝他挥挥手:“林公子好好做官就好了。”   “嗯……”林意修忽然觉得喉头哽塞,他回过神,快步上前,从怀里拿出两本小书,交给扶容,“这是之前说好的,学诗文的小册子,我刚好带过来了,你不做官,多念几篇诗文,可以打发时间。”   扶容接过小册子:“好,多谢林公子。”   林意修再把册子递给他的时候,用只有两个人听得见的声音对他说:“你和我是一样的,有事情还可以来找我,我……尽力而为。”   扶容笑着点点头:“我知道。”   起码,林公子还认为自己和他是一样的,这就足够了。   说完这话,林意修便转过身,匆匆离开。   扶容把小册子收好,目送他离开。   林意修走出偏殿,秦骛就抱着手站在门口。   秦骛沉着脸,目光阴鸷,显然有些不满。   林意修勉强定下心神,俯身行礼。   秦骛摆了摆手,让宫人们把门关上,盘问林意修。   “说了什么?”   “送了什么?”   “为什么待这么久?”   盘问一通,秦骛才挥了挥手,让他下去。   秦骛想走进偏殿,想了想,还是转过身,在外面多站一会儿。   林意修一走他就进去,未免太过刻意,惹得扶容怀疑。   *   偏殿里,扶容捧起没喝完的小米粥,一口气喝完,然后拿出林意修给他的小册子,仔细地翻看起来。   两本册子,一本有些旧了,还有一些陈年的批注,应该是林意修以前念书的时候用的。   还有一本墨迹却没有干透,像是临时写出来的,不过抄录的只是一些春景诗文,草长莺飞,生机勃勃。   扶容伸出手,用指尖轻轻碰了碰墨迹,苦笑了一下。   秦骛在偏殿门前多待了一会儿,才推开门进去。   听见开门的声音,扶容连忙把册子合上,用手挡住,抬起头:“陛下回来了……”   秦骛走进去,低头看了一眼。   扶容扯了扯衣袖,想把小册子挡住,想了想,秦骛大概早就知道,藏是藏不住的。   他呼了口气,坦坦荡荡地看向秦骛:“陛下,林公子来过了,给了我两本诗文册子,我不想做官了,随便看点诗文打发时间。要是不能看的话,那我把册子还给他,他应该还没走远。”   他这样坦荡,目光清澈。   秦骛顿了一下,道:“随便你。”   扶容又问:“是可以看的意思吗?还是不可以看?”   扶容目光澄澈,是真的在问他,不是故意惹他生气。   毕竟上一次,秦骛说“随便你”,最后还是没能“随扶容的便”,扶容想问清楚一点。   秦骛走到床榻前,解开腰带:“你看吧,我让他们多给你找几本。”   “多谢陛下。”   扶容把册子收好,站起身,给秦骛宽衣。   做惯了的事情,扶容坐起来也十分熟练。   秦骛垂眼看他,却只看见他的发顶。   扶容低着头,乌发披在肩上,垂落下来,乖顺极了。   可秦骛看不见他的眼睛,总觉得有哪里不对。   他强压下心底不适的感觉,按住扶容,让他抬起头来。   扶容眼珠漆黑,眼底波澜不惊。   秦骛看着他有点久了,扶容想了想,问:“还是不能看吗?那我让人把东西还给他。”   扶容说着,便把秦骛的朝服搭在衣桁上,然后拿起那两本诗文册子,走到门外。   他没有自己去找林意修,而是把东西交给了门口的宫人。   “林大人应该还没走远,把这些还给他,就说我不喜欢看了。”   “是。”   失去最后一个,也是唯一一个同盟之后,扶容变得乖顺极了。   不用秦骛开口,他自己就知道该怎么让秦骛满意。   扶容把殿门关上,回头看向秦骛:“好了,还回去了。”   秦骛仍旧不满意,却找不到自己不满意的原因。   他垂眼一看,看见扶容光着的双脚,忽然就找到了这个理由。   秦骛大步上前,把扶容抱起来,对门外吩咐道:“去库房里,把诗文册子都搬过来。”   “是。”   秦骛抱着扶容,只觉得他轻了许多。   秦骛低头看他,正色道:“我送你两百本册子。”   “嗯。”扶容双手攀住他的脖子,点了点头,“多谢陛下赏赐。”   秦骛满意地笑了一下,把他抱回去,看见案上摆着的碗碟:“还没吃?”   扶容道:“吃饱了。”   他把小米粥和小菜都吃了,只剩下一碗牛乳煨燕窝。   可是秦骛只看见了那碗没动过的燕窝。   秦骛把扶容放在软垫上,把燕窝塞进他手里。   扶容试着推拒:“我吃饱了,而且我不喜欢……”   秦骛低下头,用小瓷勺舀了一勺燕窝,递到他唇边:“乖点,太医说你得吃这个。”   好吧。   扶容还是没有选择的余地,只能把燕窝含进嘴里。   扶容还在病中,吃了东西,闲着没事做,就准备上榻睡觉。   秦骛也上了榻,让人把小案摆好,把新的奏章抬上来。   扶容抱着枕头,看了他一会儿,还是不睡觉了,上前去帮他研墨。   不用吩咐,很是乖顺。   秦骛顿了一下,淡淡道:“去睡觉。”   “是。”   扶容困极了,钻进被子里,闭上眼睛就睡着了。   *   秦骛的手下动作很快,扶容一觉醒来,他们就把宫里所有带字的东西整理出来,放到了扶容面前。   扶容揉了揉眼睛,从床榻上爬起来。   秦骛仍旧坐在案前批奏章,连眼睛都没抬一下:“你自己挑。”   “是。”   扶容下了榻,忽然觉得脚上的触感不对,他低头看了一眼,地上也铺了毯子。   外面摆了好几个大箱子,里面堆着各种诗文书册。   扶容在箱子前面蹲下,翻了翻。   都是从皇宫宝库里抬出来的东西,还有许多是珍藏孤本。   秦骛并不在意,扶容也看不懂。   扶容仔细看看,最后只挑了几本小小的孩童启蒙诗文,还有几本小话本。   “就这些吧。”   秦骛抬头看了一眼,随后让宫人们把箱子抬到旁边去放着:“想要了再挑。”   “好。”扶容抱着自己的小书,坐到榻上。   他撑着头,随手翻着小册子,看得入迷。   秦骛批着奏章,瞧了他一眼:“你不是看见字就头晕?”   扶容回过神,抬起头,合上书册,小心翼翼地说:“那……那我不看了。”   秦骛淡淡道:“我没有不让你看。”   “嗯。”   扶容这样应着,却没有再翻开书,而是把书册推到一边,拿起墨锭,帮秦骛研墨。   他好像乖巧过头了。   *   这天傍晚,用过晚膳。   秦骛去正殿见大臣,扶容留在偏殿,让章老太医诊脉。   扶容又一次让宫人们退到门外。   章老太医低声道:“林大人那边……你应该都知道了吧?”   扶容裹着毯子坐在榻上,伸出一只手给他诊脉,另一只手拿着小册子,认真地看书。   听见章老太医说话,扶容合上书册,抬起头:“我知道了,他上午来看我了。”   章老太医愈发压低声音:“我看见他过来了,是陛下领着他过来的。”   扶容点点头:“我知道,所以我不敢再连累他了。”   章老太医道:“今日他一出宫,封赏功臣的圣旨就陆续发出去了,他如今是礼部右侍郎了,给家族的封赏也没少。”   扶容还是笑着点点头:“那就好,没有连累他就好。”   章老太医问:“那你呢?”   “我?”扶容指了指满屋子的箱子,“我的封赏已经有了。”   偏殿里堆满了金银珠宝,还有今日新添的书册,如今这个屋子可以算是价值连城了。   “我不是问你这个。”章老太医仍不大甘心,想劝劝他,“你真的不打算去求求陛下?整个天下都是他的,找几个隐士高人来给你治病,还有大把大把的补品,对他来说不在话下,说不定你还能多活几年呢?”   “连您老都治不好,还是算了,不要麻烦……”   扶容话还没说完,忽然蹙起眉头,脸上刷地没了血色。   他捂着耳朵,摇了摇头:“嘶——”   章老太医连忙看看他:“怎么了?”   扶容紧紧地蹙着眉,拍拍自己的耳朵:“耳朵疼……听不清……”   恍惚之间,他听见了秦骛的声音——   “这才第五年,十五年、五十年,他都得跟着我,他是我的人,死了也得跟着!”   他没有机会了,这辈子都没有了。   这句话如同平地惊雷,在扶容的耳里炸开,随后一切都安静下来。   扶容喘着气,抬起头,目光清明:“绝不……”   章老太医没听清:“你说什么?”   “我……”扶容回过神,朝他摇了摇头,“没事。”   扶容不想把自己生病的事情告诉秦骛。   一开始是因为和秦骛赌气,后来是因为不确定,不确定秦骛会不会相信,会不会又怀疑他装病。   现在则是因为没必要。   反正他是没办法出宫了,也没办法做官了,多活一天,便要多做一天以色侍人的奴婢,便要在宫里多待一天。   而且,他也很怕吃药,很怕治病。   这样好没意思。   所幸同他交好的几个人都没有受到他的牵连,林意修升官了,章老太医明年就可以出宫了,都圆满了。   章老太医帮他揉了揉脑袋:“我还是觉得,你得活着,活下来就好了。”   扶容拍拍脑袋:“在冷宫的时候,我也是这样想的,我得拼命活着,等出了冷宫就好了。可是出了冷宫,好像……”   好像他的日子也没有什么好转,反倒还更糟了。   他活下去的所有力气,在冷宫里就用完了。   章老太医在他的脸上看见了无生气的神色,吓了一跳:“你可别想着……”   扶容回过神,摇了摇头:“我没事。”他试着转移话题:“对了,先帝什么时候出殡?”   章老太医疑惑:“你问这个干什么?”   “我想凑热闹。”   “这种热闹有什么好凑的?”   “我想看看丧礼,我都还没见过丧礼。”   “大概也就这几天了,你想看让陛下带你去看。”章老太医还想劝他,“说真的,要不我帮你说,去求陛下,至少你能活久点……”   扶容没有回答,低下头继续看自己的小书。   他铁了心,不想再谈这件事情。   章老太医见劝不动他,只好闭了嘴。   秦骛还没回来,章老太医便想多留一会儿,陪陪扶容。   他低头,看看扶容手里的小书,想要找点话题。   扶容忽然问:“您老知道,秦昭是谁吗?是先帝的名字吗?”   扶容拿起那本小书,翻到第一页,指着上面的名字——   秦昭。   笔迹稚嫩,笔墨却陈旧,旁边还画了一只丑丑的啄米小鸡。   扶容道:“如果是先帝的书,那我就不要这本书了。”   章老太医看了一眼:“‘秦昭’是先太子的名讳。”   扶容不太了解:“先太子?”   “先太子温文尔雅,只可惜英年早逝,你一直在冷宫待着,没听过也平常。他小时候识字的书册,怎么会在你这里?”   “从皇宫宝库里拿出来的,大约是宫人没怎么看。”   扶容回想了一下,隐约想起来了。   他进宫两年的时候,那年冬天,管事公公很久都没有给冷宫送粮食,他偷偷跑出去,看见皇宫里到处都挂满了白布。   后来他才知道,那是太子的丧礼,所有人都在忙这件事情,管事公公也就忘了给冷宫送粮食。   秦昭,原来先太子叫这个名字。   扶容想了想,问:“先太子人好吗?”   “林大人从前就是先太子的伴读,林大人尚且如此宽厚,先太子的品行自然更加高洁。”   原来他们还有这样一层关系。   扶容心里稍微有了点安慰,既然先太子和林公子一样品行高洁,那他要是知道,在他的丧礼期间,有个小伴读因为他而饿了好几天,他应该会有点愧疚的。   到时候到了地府里,说不准先太子会照顾他一些呢。   扶容忍不住畅想起自己死后的生活。   章老太医再和他说了一会儿话,估摸着时候差不多了,便起身准备离开。   扶容点点头:“您老慢走。”   临走时,章老太医忽然想起什么:“对了,给你的人参保命丸你吃完了吗?要不要给你带新的?”   “不用,我还没吃完呢。”   扶容从外裳衣袋里摸出一个小瓷瓶,握在手里晃了晃,瓶子里的东西碰撞,发出声响:“还有。”   章老太医放了心,转过头,正好撞见秦骛从外面进来。   他连忙俯身行礼:“陛下。”   秦骛应了一声:“嗯,怎么样?”   章老太医看了一眼扶容,道:“扶公子无大碍,只需要好好将养,多补补身子。”   “嗯。”秦骛摆了摆手,让他退下去,迈步走到榻前。   扶容坐在榻上,手里还握着那个小瓷瓶:“陛下。”   秦骛伸出手,碰了一下小瓷瓶:“这是什么?他给你开的药?”   “不是。”扶容拔出瓶塞,往手心里倒了倒,“是盐渍梅子。”   这个时候,章老太医已经出去了。   他也就没有发现,扶容的人参保命丸早就吃完了,现在装在里面的是盐渍梅子。   扶容早就不想吃药了。   扶容举起手,把梅子递到秦骛面前:“陛下要吃吗?”   秦骛捏起那颗梅子,递到他的唇边。   扶容微微仰着头,把梅子含进嘴里。秦骛用拇指按了按他的唇角,扶容朝他笑了一下。   扶容方才洗漱过了,秦骛转过身,就着他洗脸的冷水洗了把脸。   扶容会意,下了榻,帮他宽衣。   简单洗漱一下,秦骛随便擦了擦手,然后把巾子丢进水里,转过头,抱着扶容上了榻。   扶容还以为他又要做那些事,整个人都僵了一下。   可是秦骛抱着他,没有其他动作,只是抱着他。   两个人相拥而眠。   扶容窝在他怀里,想了想,小声问:“陛下,先帝什么时候出殡?”   秦骛问:“你问这个干什么?”   “我想去凑热闹,可以吗?我还没有看过丧礼。”   “有什么好看的?”   “我没有看过,上次没有看清楚。”   秦骛没有说话,扶容大概知道他的意思了,便道:“那我不去了。”   秦骛淡淡道:“随便你。”他顿了一下,又补了一句:“看你表现,要是……”   他话还没说完,扶容便从榻上坐了起来,准备解开衣带:“好。”   秦骛猛地起身,按住他的手:“你干什么?”   扶容认真地看着他:“陛下不是这个意思吗?”   秦骛紧紧地按住他的手,攥住他的衣带:“扶容,够了。别闹脾气了,不就是为了做官的事情?一整天都在发脾气,你累不累?”   扶容无措:“我没有啊,我想去看丧礼……”   秦骛帮他把衣裳拢好,双手捧起他的脸,定定地看着他:“和以前一样跟我说话,就让你去。”   扶容抿了抿唇角,看着秦骛,不知道该怎么像以前一样说话。   秦骛按着他,额头抵着他的额头,眼里隐隐泛起浓烈的墨绿色:“就说你喜欢我,快说。”   扶容看着他,了然道:“我喜欢殿下。” 第14章 出殡   帷帐垂落,扶容被秦骛捧着脸,被迫随着他的动作抬起头。   扶容轻声道:“我喜欢殿下。”   帐外烛光幽微,映入扶容眼中,给他的眼睛添上几分亮光。   秦骛瞧着他的眼睛,忽然有些失神,从喉咙里应了一声:“嗯,再说一遍。”   于是扶容再说了一遍:“我喜欢殿下。”   扶容说得认真,双眼亮晶晶的,不似作假。   毕竟他从前确实是很喜欢殿下的,在冷宫里的时候。   可是现在,殿下成了陛下,扶容也没有那么喜欢他了。   不过,所幸他还喜欢冷宫里的殿下,对着秦骛说这种话,不算太难。   扶容说第五遍的时候,秦骛终于满意了。   他按着扶容的脑袋,亲了亲他的眼角。   秦骛抱着扶容,重新躺回榻上:“睡觉。”   扶容想问问他去看丧礼的事情,还没开口,秦骛便道:“明日让他们去办。”   虽然不知道要办些什么,但扶容知道,这是可以去看的意思。   “多谢陛下。”扶容高兴了,闭上眼睛,准备睡觉。   秦骛摸了摸他的头发,良久,低声道:“你再乖点,就喜欢你多一点。”   扶容原本没有打算得到他的回应,将睡未睡之间,忽然听见他说话,迷迷糊糊地抬起头。   可是秦骛已经别过了头,不再看他。   扶容同样收回目光,假装自己已经睡着了。   扶容闭着眼睛,忍不住想,如果现在是西山大营那天晚上,他求着秦骛喜欢自己,秦骛这样说,他会不会继续努力,把自己变得再乖一点,好让秦骛喜欢自己?   一定会。   秦骛抱着扶容,拍拍他的后背。   可是现在,太迟了。   *   先帝的棺椁在宫里停过三七,就要被送到安山的皇陵。   秦骛本来没怎么理会这件事情,甩给两个藩王就不管了。   结果扶容说想看丧礼,他就把两个藩王喊过来问一问。   养居殿里,三皇子和六皇子俯身行礼:“陛下万岁。”   秦骛架着脚,坐在主位上,随口问:“先帝的丧礼预备得如何?”   六皇子回道:“禀陛下,丧礼上还有些东西……”   三皇子连忙按住他的脑袋,让他闭嘴,自己来答:“禀陛下,丧礼一切妥当,陛下政务繁忙,将此事交托给臣,臣自当尽心竭力,请陛下放心。”   秦骛淡淡道:“事情办得好些,缺什么东西报上来。”   三皇子颔首:“是,臣遵旨。”   “出殡之前,腾出一刻钟,朕进去看看。”   “是。”   秦骛转头看看坐在旁边的扶容,毫不忌讳地问他:“一刻钟够看吗?”   扶容回过神,看向他。   这阵子,扶容一直都在担心自己的身后事。   他到现在还只是个掖庭的小奴婢,是皇帝的男宠。他问过章老太医了,男宠的丧礼,除非是备受宠爱的男宠,否则一般是没有的。   他想他应该也不会有的。   他之前就偷偷去看过先帝的丧礼,结果也没怎么看清楚,就被秦骛按着弄了很久。这回他想再去看看,这样在临死前,也好给自己准备一些东西。   自己给自己筹办丧礼。   听起来很古怪,但他考虑了很久,这是最好的办法。   扶容点点头:“够看了。”   秦骛转回头,看向两个藩王:“就一刻钟,记得清场。”   三皇子和六皇子都愣了一下,随后连忙应道:“是。”   两个人从养居殿走出来的时候,还觉得摸不着头脑。   六皇子疑惑地问:“方才陛下是说,他和扶公子要进去看看丧礼?”   三皇子点了点头:“是。”   他们都不明白,先帝的丧礼有什么好看的?   陛下压根就没见过先帝几面,更别提扶容了,他连见都没见过先帝,他们两个进去看什么?   算了,想不明白就不想了。   六皇子摆了摆手:“这回还是托了那位扶公子的福。上回就托了他的福,陛下找人给二哥做法事,这回托他的福,父皇的丧礼也能顺利办完,还是得多谢他。”   六皇子低下头,叹了口气,轻声道:“倘若大哥还在……”   他话还没说完,三皇子一把捂住他的嘴,低声喝止:“别说了,你不要命了?”   *   先皇出殡这天。   天色蒙蒙亮,两个藩王领着宫人,垂手侍立在封乾殿外,等候陛下驾临。   不多时,秦骛带着扶容过来了。   众人垂首:“陛下万岁。”   三皇子识时务,回禀道:“一切妥当,陛下自便,臣等告退。”   秦骛颔首,应了一声,便带着扶容走进殿中。   扶容抬起头,认真地看着殿前。挂在殿门前的白布被风吹动,差点扑在他的脸上。   扶容被秦骛拽了一把,拉到前面去。   殿内正中,摆着先帝的棺椁,四周点着长明宫灯,烛光摇曳,照在灵幡白布上,阴森诡异。   秦骛牵着扶容的手,想起扶容怕鬼,回头去看他。   可是扶容没有一点儿害怕的样子,他仍旧抬着头,大胆地环顾四周,像是要将丧礼上的一切都记住。   扶容脸色苍白,双眼漆黑,认真地看着周围的景物,甚至还朝一个盛着金锭的青铜器皿伸出了手。   秦骛立即握紧了他的手,把他拽到自己身边:“扶容。”   扶容回过头看他,用目光询问他,怎么了?   “别碰,晦气。”秦骛紧紧攥着他的手,“走了。”   “是。”   连一刻钟也没到,秦骛就带着扶容出来了。   扶容也没有反对,乖顺地跟在他身后。   两个藩王在外面等着,俯身恭送。   秦骛理也没理,牵着扶容,大步走在宫道上。   他真是疯魔了,不知道怎么的,就答应了扶容,带他来这种地方。   方才扶容站在里面的时候,他的感觉很不好。   他原本是不想带扶容过来的,可是想想,扶容的要求本来也不多,不好总是叫他失望。   秦骛大步向前,扶容被他拽着,跟不上他,踉踉跄跄地跟在后面。   忽然,秦骛停下脚步,回过身。   扶容差点撞上他。   秦骛正色道:“以后别去那里。”   扶容想了想:“上次就去过……”   就是上次,秦骛按着他在后殿。   秦骛面色一沉,扶容不敢再提,连忙点了点头:“知道了。”   秦骛抬起手,按了按他的脑袋:“要是我不在,你自己别去。”   扶容点点头:“嗯。”   清晨时分,先帝的送葬队伍准时出发。   秦骛要给自己立个好名声,对先帝的丧礼不会太苛刻,但是他也下了命令,丧礼肃穆,全程不发出一点声音,不准吵到他。   两个藩王骑着马,走在最前面,紧跟着是先帝的仪仗,秦骛也派了士兵跟着,以防不测。   阴云压城,秦骛站在宫墙城楼上,扶容站在旁边,撑着头,饶有兴致地看着底下人经过。   秦骛转头看了他一眼,不知道为什么,扶容竟然看得津津有味的。   秦骛不大高兴,捏了一下他的后颈。   扶容回过神:“陛下?”   秦骛随口道:“你怎么这么没见识?别人死了也爱看。”   扶容顿了一下,没有回答。   他早已经习惯了,秦骛就是这样说话的。   秦骛又道:“等过几日,带你去看我的登基大典。”   扶容点了点头:“嗯。”   秦骛顺势抱住他,搂着他走下城楼:“不看了,回去了。”   “好。”   扶容垂下眼睛,认真地回想着方才在丧礼上看到的东西,想想自己能给自己准备些什么。   秦骛瞧着他的侧脸,却停下了脚步,搂着他走回去,无奈道:“看看看,等他们全走了我们再走。”   扶容被重新带到城楼边,继续参观下面的出殡队伍。   秦骛抱着手,百无聊赖地站在旁边,瞧着扶容。   扶容趴在城楼边,看得认真。   东边日出,温暖的阳光照在扶容的侧脸上,映得他的眼睛都亮晶晶的。   不一会儿,城楼下的人都走光了。   秦骛把扶容搂在怀里:“这下可以走了?”   扶容点点头:“嗯。”   *   两人回到养居殿,正好这时,尚服局的宫人们把秦骛登基大典上要穿的冠冕送过来了,请陛下先试一试。   扶容识趣地走上前,捧起衣裳,给秦骛更衣。   帝王冠冕比朝服还要复杂,又有点重,扶容抱着几件衣裳,左看看,右看看。   秦骛站在他面前,垂着眼,瞧着他:“笨得要命。你要做什么,我全都答应,我就穿件衣裳,你也弄不好。”   扶容愈发低了头,几乎要把脑袋埋进衣裳里。   又看了一会儿,扶容轻轻地呼了口气,抬起头:“陛下,奴愚钝,还是请尚服局的宫人们伺候陛下更衣吧。”   这是他头一回顺着秦骛的话,就这样承认自己笨。   扶容抬起头,对侍立一边的宫人们招了招手:“你们来……”   下一刻,秦骛一把握住他的手腕:“不就说你两句,又闹脾气?”   扶容摇摇头:“没有啊。”   他明明是顺着秦骛的话说的。   “没有最好。”秦骛回头,看向宫人们,“愣着干什么?过来教他。”   秦骛收回目光,看看扶容:“好好学着,往后要你穿的时候还多着。”   扶容点点头:“是。”   宫人们上了前,却不敢动衣裳,更不敢去碰秦骛,只能跟扶容说一说,告诉他怎么弄。   扶容捧着衣裳,按照他们说的,一件一件给秦骛披上。   秦骛就张开双臂,站在他面前。   最后,扶容双手捧起帝王的十二旒冠冕,给秦骛戴上。   秦骛比他高出半个头不止,那冠冕又有些沉,秦骛不肯低头,扶容得踮起脚,才能帮他戴好。   好不容易戴好了,扶容松了口气,后退两三步。   秦骛穿着玄色的帝王冕服,腰间佩剑,不怒自威。   忽然,秦骛对扶容道:“登基大典,你和我站在一起,要给你做新衣裳。”   扶容微微抬起头:“我……”   秦骛上下打量他:“嗯,你的小太监衣裳也穿旧了,让掖庭给你拿一身新的,到时候你跟在我身边,拿着玉玺,别摔坏了,摔坏了把你脑袋砍了都赔不起。”   扶容扯了扯自己的衣袖,小声道:“那我不去了,让其他宫人去吧。”   秦骛的语气冷硬:“让你做拿玉玺的小太监,不是比拿着仪仗的小太监好多了?”   扶容无法拒绝,只能应了一声,然后看看秦骛。   冕服很合身,没有需要修改的地方。   于是扶容又得忙活起来,帮他把衣裳解下来,繁琐复杂。   好不容易弄好了,扶容累得微微喘气,鼻尖上也沾着汗珠。   正巧这时,小厨房把今天的燕窝端过来了。   秦骛瞧了一眼,最后对扶容道:“进去把燕窝吃了,你怎么这么弱?准备好了,去登基大典。”   “是。”   扶容接过燕窝,走进里间。   秦骛瞧着他进去了,转回头,朝尚服局的宫人扬了扬下巴:“给他做身官服。”   宫人们小心地问:“敢问陛下,扶公子的官职品级是?”   “他不做官,只是给他做身官服穿着玩玩。”   “那敢问陛下,是按照文官朝服,还是武官朝服的制式?”   “文官,给他做身红颜色的,他没穿过这个颜色。”   “是。”宫人们犹豫了一下,又问,“奴才们何时给扶公子量体裁衣?”   “不用量,我知道。”秦骛伸出双手,拢了一下,“他的腰就这么细,肩膀就这么宽……”   宫人们拿出软尺,小心翼翼地丈量秦骛用手比出来的尺寸,不敢碰到秦骛。   偏殿内室里,扶容把燕窝放在桌上,也不想吃,转头拿出自己的几本小书。   他从书上撕下一张纸,试着叠一个什么东西。   刚才在先帝的丧礼上,他看见用纸折成的小金锭。   到了地府还要用钱,他想要这个。可是他还没来得及看清楚一点,就被秦骛拉走了。   他也不确定自己会不会折。   扶容试了一下,没有折出小金锭,只折出一只小纸船,还不太好看。   扶容捏了捏纸船,有点泄气,到了下面,纸船有什么用?   忽然,外面传来脚步声,扶容连忙把小纸船收起来,端起燕窝,喝了一口。   他实在是不喜欢牛乳和燕窝的味道,小口小口地抿着,好久才喝了一点点。   没多久,宫人们又捧着各色补药进来了。   “扶公子,这些都是陛下吩咐的,您不爱喝药,陛下都让人制成了药丸。”   扶容苦着脸,看看没喝完的燕窝,再看看面前乌黑的药丸。   他抬头看向秦骛:“我没生病。”   秦骛抱着手,淡淡道:“快吃,把身子养好点。要是在登基大典上摔了玉玺,你哭也没用。”   扶容垂着头,捏起一颗药丸,蹙着眉塞进嘴里。   他手里捏着药丸,眼睛瞧着秦骛,趁秦骛不注意的时候,就把药丸塞进旁边的铜花瓶里。   等秦骛再转过头时,扶容正好把药丸“吃完”。   秦骛的登基大典前几天,宫人们遵照秦骛的旨意,一顿不落地给扶容送药,扶容总是把药丢到花瓶里。   其实他不想去秦骛的登基大典。   他跟在皇帝身后,所有人都知道他是男宠。   要是不小心摔坏了东西,还要挨一顿骂。   他不想在文武百官面前挨骂。   他不想去。 第15章 冷宫   秦骛的登基大典前一日,清晨。   扶容窝在秦骛怀里,睡得并不安稳,紧紧地蹙着眉头,仿佛是被魇着了。   他倏地睁开眼睛,惊魂未定地望着帐子,扭过头,正对着一件挂起来的帝王冕服,还有一件正红色的文官官服。   扶容吓了一跳,喊了一声,噌的一下拽着被子,缩进床榻最里面。   秦骛早就醒了,刷地一下,身上的被子就被扶容卷走了。   秦骛皱着眉,拽着被子,把扶容给拽回来:“怎么了?”   “我……”扶容回过神,用衣袖擦了擦脸,“做了个噩梦。”   他梦见自己在秦骛的登基大典上,把玉玺给摔了。   就像从前一样,秦骛说他“笨得要命”,还要把他送进冷宫,还是当着文武百官的面。   扶容就这样被吓醒了。   一醒来又看见官服,他还以为梦境成真了,才这么害怕。   秦骛坐起来,探手试了一下他的额头:“没发热。”   扶容轻声道:“陛下,我不想去登基大典了,换个人捧着玉玺吧……”   秦骛正色道:“不行,你捧着。”   扶容脸色发白,秦骛捧着他的脸,让他看向冕服旁边的正红官服:“没让你穿太监的衣裳,你穿这个,和林意修一样。”   “我……”   正红色的官服,看起来就做工精致,比扶容穿的小太监衣裳好得多,但是……   扶容不想穿。   朝中大臣互相都认识,他穿成这样过去,又没有官职,只会让他更难堪。   扶容再问了一遍:“陛下,我能不能不去……”   秦骛打断了他:“不行,你得跟在我身后。”   秦骛容不得他拒绝,转身下了榻。   宫人们听见动静,端着东西就进来了。   洗漱的热水、更换的干净衣裳,还有扶容的补药。   扶容洗漱完了,捧着小碗坐在榻边,小口小口地吃着燕窝。   随后,秦骛出去面见大臣,扶容便让宫人们把那些补药药丸放在案上,他自己慢慢吃。   趁着旁人都不注意的时候,扶容捏起一颗药丸,塞进床头的铜花瓶里。   就这样,扶容一颗一颗把药丸“吃完”了。   扶容摸了摸自己的额头,叹了口气:“怎么就不发热呢?”   他这几日都没怎么吃药,要是发热了,秦骛嫌他麻烦,就不会让他去登基大典了。   他也就不会在文武百官面前挨训了。   扶容想了想,走到门边,推开了门。   冷风夹杂着细雪,扑面而来,一下子就把扶容身上的热气吹散了。   宫人们围上来:“扶公子要做什么?”   扶容道:“里面太闷了,我出来吹吹风。”   “扶公子还病着,还是回去休息吧。”   扶容想了想:“陛下在正殿见大臣,我去沏茶。”   宫人们连忙道:“陛下已经吩咐过了,往后就不用扶公子沏茶了。”   “嗯……”扶容没办法,“好吧。”   扶容回到屋里,将窗户推开一条小缝,冷宫细细地从外面灌进来。   扶容吸了吸鼻子,爬上窗边的小榻,拿出自己的小书,撕下一张纸,折一只小纸船,夹进书里。   他想好了,没有小金锭,小纸船也很好,起码他有东西可以带着走。   扶容就这样在窗户边折了一上午的小纸船,   等秦骛回来,他就把窗户关严实了。   扶容摸了摸自己的额头,秦骛看见他摸额头,也上前试了试。   “没发热。”秦骛把他抱起来,换到里面来,自己坐在窗户边,替他挡着风,“别坐窗户边,窗缝漏风。”   秦骛搂着他,见他呆呆的,忍不住捏了捏他的脸颊肉:“别发呆,我要批奏章了。”   宫人们把奏章抬进来,秦骛批阅奏章,扶容在旁边研墨,还是呆呆的模样。   *   入夜。   秦骛批完了奏章,宫人们把东西收拾好,准备布菜。   扶容看着他们把精致的菜色摆在案上,一道又一道,还有一壶酒,一个小酒盏。   摆好之后,秦骛便摆了摆手,让他们下去。   殿中只有他们两个人,烛影摇曳,秦骛把自己的酒盏往前推了推。   扶容会意,端起酒壶,往酒盏里倒了点酒。   两个人都没说话。   秦骛安静喝酒,扶容安静吃菜。   一时间,殿中只有秦骛倒酒的声音,还有扶容轻轻咀嚼的声音。   不知道过了多久,秦骛忽然问:“还在闹脾气?”   扶容顿了一下,放下筷子,抬起头来:“没有啊。”   秦骛笑了一声:“你当我眼睛瞎了?我不让你做官那天,你就开始闹脾气,没个笑模样,也不爱说话,都闹了好几天了,还没闹够?”   扶容不自觉捏紧了衣袖。秦骛好像又要发脾气了,他每次用这样的语气说话,都要发脾气。   忽然,秦骛把桌案往边上一推,碗碟碰撞,叮当作响。   扶容吓了一跳,下一刻,秦骛没有发脾气,而是双手一揽,把他抱了起来,让他坐在自己腿上。   秦骛喝了酒,酒气不是很好闻,偏偏他又爱往扶容那边凑。   他紧紧地抱着扶容,宽厚的胸膛贴着扶容的后背,微凉的脸颊贴着扶容的脸。   秦骛垂了垂眼睛,看着扶容:“我对你够好的了,别闹脾气。”   扶容只是道:“我没有闹脾气。”   想要对方妥协,才会闹脾气。   他又不奢望秦骛会妥协。   秦骛从喉咙里低低地笑了一声,显然是不信。   扶容安安静静地坐着,任由他抱着。   “等过了今晚,我和你就算是熬出头了。文武百官都在巴结我,只有你笨得要命,还在跟我闹脾气。”   秦骛低下头,贴着扶容的脸,亲了亲他的唇角:“说你喜欢我。”   扶容抬眼,认真地看着他:“我喜欢殿下。”   喝了酒的秦骛竟然异常清醒,他按着扶容的脑袋,正色道:“错了。”   扶容没有改口:“我喜欢殿下。”   秦骛定定道:“错了,是陛下。”   这下扶容说不出口了。   秦骛面色一沉:“你还在闹脾气?”   扶容摇头:“没有。”   “那就说你喜欢我。”   扶容望着他,什么都没说。   他说不出口。   秦骛见他这副模样,登时恼火起来。   他双手捏着扶容的肩膀:“扶容,你到底在闹什么脾气?金锭赏你了,官服也给你做了,天天给你喂燕窝,不就是没让你做官,闹了好几天了,你还要闹什么?”   守在门外的宫人们听见动静,连忙叩门:“陛下?”   秦骛随手抓起什么东西,砸在门上,厉声道:“滚!”   门外再没有声音传来。   扶容认真地看着秦骛:“我没有闹脾气,真的。”   秦骛反问他:“那你在闹什么?你还想要什么?还想做官?”   扶容一开始想让秦骛也喜欢他,后来才想做官。   可是两个愿望,都被秦骛生生掐灭了,秦骛现在反倒问他想要什么。   扶容只能摇摇头:“我什么都不想要了。”   秦骛捧着他的脸:“那就说你喜欢我。”   扶容抿着唇角,仍旧没有开口。   秦骛的目光陡然阴鸷起来,用拇指按了按他的嘴唇,拨弄了两下:“连话都不会说了?张口。”   扶容紧紧地抿着唇。   “我让你张口。”   秦骛忽然靠近,含住他的唇珠。   秦骛像狼一样,咬破了扶容紧紧抿起的唇角,作为惩罚。   淡淡的酒味和血腥味在唇齿之间弥漫,激起秦骛骨子里嗜血的天性,   简直像是狼群撕咬猎物。   挣扎之间,两个人换了位置,秦骛对扶容是十足的压制。   良久,秦骛才抬起头。   扶容轻喘着气,小声道:“陛下,我在生病,章老太医嘱咐过了……”   秦骛皱着眉头,定定地看着他,双臂一揽,便将他抱起来。   扶容试着推拒,秦骛紧紧地抱着他,咬着牙,一脚踹翻床榻边上的小案,厉声道:“知道了,别乱动!要不是明日登基大典,非弄得你下不来床——”   秦骛话音未落,他踹中的那个小案哐的一声倒地,摆在上面的铜制花瓶也跟着倒在地上。   一堆黑色的、圆溜溜的小丸子,争先恐后地从铜瓶里滚了出来。   秦骛回过头,定睛一看,抱着扶容的手骤然收紧。   他抬起脚,踩碎一颗丸子,一股浓烈的药香立即在殿中弥漫开来。   秦骛碾碎那颗药丸,转过头看着扶容,眼中怒意翻腾:“你没吃药?多久了?”   扶容别过头,没有回答。   秦骛看见他这副不肯说话的模样,就烦躁得很。   地上铺了毯子,秦骛把扶容丢在地上,站在他面前,垂眼俯视他,冷声道:“捡起来,把东西全部捡起来。”   扶容跌在毯子上,还是没什么反应。   秦骛又踹了一脚铜瓶,把铜瓶踹到墙角:“我他妈让你捡起来!我让人给你做药丸,是让你吃的,不是让你数着玩的!”   扶容像是没听见一般,用手指轻轻摸着毯子上的毛边,即使药丸就滚到了他的手边,他也不肯动一动手指,把它给捡起来。   秦骛俯下身,掐住扶容的下巴,让他抬起头,语气不容抗拒,满是威胁和恐吓:“扶容,我最后说一遍,捡、起、来,否则我马上把你送回冷宫。”   这是百试百灵的法子,秦骛有十足的把握,扶容一定会听他的话。   果然,这下扶容有了反应。   扶容眨了眨眼睛,轻声应道:“好啊。” 第16章 大典   养居殿廊下, 侍奉的宫人瑟瑟发抖地伏在地上。   偏殿殿门紧闭,里面时不时传来打翻东西的声音、陛下发怒的声音,现在忽然又安静下来。   他们不敢问,也不敢走开, 只能跪在这里, 被迫承受天子之怒。   明明马上就是陛下的登基大典了, 晚上布菜的时候,陛下和扶公子看起来都挺高兴的, 怎么忽然就变了天?   偏殿里,扶容坐在地上, 秦骛俯身, 捏着他的下巴。   两个人静静对峙,一言不发。   ——否则我马上把你送回冷宫。   ——好啊。   极其简单的两句话,但是在扶容说完之后,他们都没有再说话。   秦骛百试百灵的威胁终于失效了,是扶容亲口打破了它。   秦骛捏着扶容的下巴,用力太过, 把他的下巴按出两道白痕。   扶容被他掐得疼,微微抽气。   良久, 秦骛开了口,嗓音沙哑:“你再说一遍。”   扶容抬眼,平静地望着他,把自己说过的话重复一遍:“好啊。”   秦骛俯下身, 单膝跪在他面前,看着扶容, 从俯视变成了平视。   “我说, 我要把你送回冷宫。”   “我知道。”   扶容应了一声, 想要推开秦骛的手,从地上爬起来。   但是秦骛一拽他的手腕,就把他拽了回来。   秦骛咬着牙,厉声道:“把东西捡起来。”   扶容的语气毫无波澜:“我不想吃药……”   扶容话还没说完,秦骛就握住他的手,强按着他,让他把掉在身边的药丸捡起来。   扶容手上没力气,手指松了一下,那颗药丸就又掉到地上,骨碌碌地滚远了。   秦骛紧紧地按着扶容,让他再捡一颗。   这回仍旧是秦骛握着扶容的手,握得很紧,好让他牢牢地把药丸攥在手里。   秦骛几乎要把药丸碾碎。   秦骛低声问:“为什么不吃药?”   扶容偏过头:“太苦了,不想吃。”   他的回答很简单,又有点孩子气。   秦骛顿了一下,周身气势缓和一些:“就因为这个?”   扶容抬起头,认真地看着他:“还有……”   秦骛皱眉:“还有什么?”   “还有……”扶容轻声道,“我不想去陛下的登基大典。”   秦骛刚刚缓和一些的面色立即冷厉起来:“你说什么?”   扶容迎上他的目光:“我不想去陛下的登基大典。”   他举起自己微微颤抖的双手,眼眶微红:“我生病了,我会捧不住玉玺的,我会把玉玺摔了,我会被骂,文武百官都在,我不想被骂。”   这是这几日,秦骛总拿出来吓唬他的话。   扶容一字一顿、分毫不差地复述,可见他有多恐惧这些话。   扶容眼前是满身戾气的秦骛,再远一些,便是秦骛的帝王冕服。   帝王的威压,几乎压得他喘不过气来。   秦骛皱着眉,握住扶容的双手,试图让他的手不再颤抖。   可是在秦骛碰到他的时候,扶容很明显往后躲了一下。   紧跟着,扶容整个人都发起抖来,秦骛一把按住他。   秦骛确实没有想到,自己平日里说了一句玩笑话,扶容竟然会这样在意。   扶容还是抖个不停,秦骛按着他的手愈发用力。   秦骛有些不耐烦,用命令的语气:“行了,别抖了,你傻了?连玩笑话都分不清了?”   扶容摇了摇头:“分不清……”   他一直分不清。   秦骛瞧着扶容惨白的脸色,仿佛有一根小刺,轻轻扎了一下他的心脏。   他收敛了气势,低声问:“那你想怎样?”   扶容不解,疑惑地看着他:“什么?”   秦骛正色道:“不吃药丸,你想怎样吃药?去登基大典,你想怎样去?”   扶容摇头:“我不想吃药,我不想去登基大典。”   秦骛定定地看着他,收敛不住命令的口气:“必须去。”   扶容只是摇头。   他不想去。   和之前许多次一样,秦骛没有看见他拒绝的动作,更没有听见他拒绝的话语。   秦骛正色道:“不让你拿玉玺了,你跟在我身后就行,走路总不会摔了。”   扶容坚持:“我不去……”   秦骛眼底闪过一丝烦躁,自从做了皇帝之后,就没有人敢一而再、再而三地违抗他的命令。   他的耐心被消磨得越来越少。   秦骛看着扶容的脸,压下怒火,耐着性子,继续威逼利诱:“衣裳给你做好了,和朝廷大员一样,和林意修一样,去了才能穿新衣裳,和大臣站在一起,你不就是想做官?这不是差不多?”   扶容不为所动:“现在不想了。”   秦骛用尽最后一丝耐心:“扶容,你跟我五年,盼了五年,不就盼着我登基?你不去你能高兴?”   扶容看着他,却问他:“陛下说话算话吗?”   秦骛顿了一下:“什么?”   扶容低头看了看:“我没有把药丸捡起来。”   秦骛顺着他的目光看去。   扶容趁着他不注意,偷偷伸出手,把身边的药丸全部捏得碎碎的,丢在地上。   现在就算是大罗神仙来了,也不能把药丸捡起来了。   扶容的手指上全都是乌黑的药材,看起来脏兮兮的。   秦骛登时暴怒,抓住他的手:“你知道你在干什么吗?”   扶容认真地点点头,他知道啊,不把东西捡起来,就要去冷宫。   明日一早就是秦骛的登基大典。   扶容宁愿连夜去冷宫,也不想去秦骛的登基大典。   扶容等这一天等了五年,几乎付出所有,却在即将功成的前一天晚上,选择了放弃。   秦骛没有说话,扶容垂下头,使劲擦了擦手上的脏污。   他就知道,秦骛总是说话不算话,这次也一样。   秦骛厉声道:“我最后问你一遍,你真不去?”   扶容抬起头,认真地点了点头。   “行,你不去,那我也不用憋着了,你的新衣裳也不用穿了。”   秦骛甩下这句话,站起身,回过头,一把将那件正红色的官服从衣桁上拽下来,差点把衣桁也带倒了。   哗啦一声,秦骛把这件正红官服盖在扶容身上。   扶容被劈头盖脸砸下来的衣裳蒙住了脑袋,眼前瞬间覆上一重红色。   他慢吞吞地翻着衣裳,寻找出路,好半晌,才掀起衣裳,从衣裳底下探出脑袋。   怯生生的。   扶容生得白,光是乱糟糟地披着红衣,整个人就都明亮许多,如同尘封多时的明珠一般,鲜活起来。   秦骛垂眼瞧着他,喉结上下滚了滚。   “我想着你爱当大臣,特意给你做了身衣裳,让你和他们站在一起,你不想去。”   秦骛在他面前单膝跪下,一面说着,一面解开他的衣裳。   “你不想穿这身衣裳去登基大典,行,你最好永远都别去,你就穿这身衣裳在床上侍奉,我也不用顾忌了。”   扶容试图推开他:“我病了……”   秦骛按住他,冷冷地笑了一声:“怕什么?你不是不去登基大典了?明日你下不来床,我亲自回来照顾你,给你喂药、喂燕窝,过几日就养回来了。”   扶容呆呆地看着他,似乎是被他理所当然的逻辑惊住了。   秦骛手上动作暴躁,扯了两下,直接把扶容的衣带扯断了,扶容的衣裳还没下来。   秦骛直接拢了一下他身上的红衣,把他抱起来,丢到榻上。   扶容摔在柔软的被褥上,眼前却一阵发黑。   秦骛转过身,用手捻灭了红烛,殿中陷入一片黑暗。   扶容还以为是自己看不清,揉了揉眼睛,从被褥上爬起来,就直接撞进了秦骛的怀里。   秦骛站在榻前,俯身靠近,把扶容给压回去。   秦骛仅用一只手就握住他的双手,按在他的头顶。   扶容没有力气地挣扎,蹬着脚:“我……我真的难受……”   秦骛试了试他的脉搏,又摸了摸他的额头:“别装病,明日又没你的事,弄一会儿,弄完了早点睡。”   扶容软软地陷在被褥里,感觉秦骛箍着自己的手越收越紧,秦骛的亲吻杂乱地落在他的眼角、唇角、肩颈。   扶容实在是没有力气,缓了缓神,轻声道:“奴病了,陛下若是……若是忍不住,就去找其他人吧……”   扶容话还没说完,秦骛便忽然停下了动作,猛地抬起头,吼了一声:“扶容,你知道你自己在说什么吗?!”   秦骛紧紧地盯着他,眼睛像狼的眼睛一样,在夜里也发着幽幽的绿光。   像是要吃人。   扶容继续道:“今日……今日是奴跟着陛下第五年,陛下也记得,五年了,换个人……陛下也该腻了,换个人吧……”   一片黑暗之中,秦骛身上的腾腾怒气也没有减少。   秦骛厉声道:“错了,明日,明日才是你跟我的第五年,你以为我为什么拖到现在办登基大典,五年前你怎么说的?你说你会永远陪着我,你现在在说什么?你让我去找别人?”   扶容偏过头,闭了闭眼睛:“很累很疼……我不想陪着陛下了……”   秦骛像一匹狼,将猎物压在身下,他不想让猎物跑,更不想让猎物死,只想让猎物臣服。   他紧紧地盯着扶容,拱起脊背,蓄势待发。   床榻前帐子垂下半边,窗外檐下挂着的灯笼被风吹动,摇晃了一下,昏黄的烛火照进来,朦朦胧胧的,什么都看不清。   只有铺在扶容身下的红衣浓烈刺眼,扎进秦骛的眼里。   帐子里只有两个人相对呼吸的声音。   扶容缓了口气,轻声道:“陛下,求你了……五年,我没有功劳,也有苦劳……”   秦骛抓着他的手不曾放松,冷冷地打断了他的话:“五年,你以为你很厉害?”   扶容眨了眨眼睛,除了一片黑暗,什么都看不见。   “你真以为你很厉害?没有你我就饿死了?冷宫里的管事太监,我早就打点好了,就算没有你,我一样能吃上饭,还能吃更多。”   “你以为我没你,我就在冷宫里冻死了?我自个儿有衣裳有被子,你来了,我还得把被子分给你,你只会给人添麻烦。”   “你还以为,我真要靠你,才能把宫门打开?你以为没了你,我连宫门都进不来?你当我是傻子,把宝全都压在你身上?我指望你?”   四周一片寂静,只有秦骛的声音,一句一句,掷地有声,砸在扶容心里。   扶容忘了身上的病痛,眼前也一片清明,看清了黑暗中的秦骛。   他抬起头,双唇微张,怔怔地看着秦骛。   秦骛阴恻恻地道:“你以为你有什么功劳?有什么苦劳?整天来跟我要这要那?”   “我说你笨得要命,你以为我跟你说笑的?你是真的笨得要命,只会给人添麻烦。”   “五年来你出了什么力?你连榻上都不出力,你还觉得你挺厉害?你是功臣?林意修哄你你也信?你和他能一样吗?”   秦骛察觉到身下的扶容没有了动静,他动也不动,连呼吸的声音都变得极其微弱。   像是被镇住了。   “扶容,你还不乖点,整天想那些乱七八糟的事情,想着闹脾气,跟我对着干,还让我去找别人,你病傻了?我去找别人,你怎么办?”   秦骛伸出手,覆上扶容的脸颊,命令道:“马上把刚才的话收回去,我们还和以前一样。”   忽然,他感觉掌心一片濡湿。   秦骛的心稍稍沉了一下,他回过头,把榻前的帐子掀开,让廊外的烛光和月光照进来。   在月光的映照下,扶容的脸上一片水痕。   扶容哭了。   他躺在榻上,咬着牙,不让自己发出一点哭声。   秦骛也就不知道,他是从什么时候开始哭的。   或许是秦骛说他笨得要命的时候,或许是秦骛否认他整整五年的所有付出开始,他哭了。   不知不觉间,扶容早已经泪流满面。   原来秦骛真的是这样看他的。   扶容笨得要命,扶容什么都没做,扶容只会给他添麻烦。   要是没有扶容,秦骛在冷宫能过得更好。   他根本就不是功臣,连个帮忙的都算不上,秦骛只觉得他没用。   扶容努力忍住哭声,忍得上气不接下气,一抽一抽的。   秦骛看着他的脸,垂在他身边的手指动了一下。   秦骛经常这样镇压扶容,用伤人的话。   扶容从来没有哭过,他只会垂下眼睛,自己调整一会儿。   可是这回,秦骛管用的手段,威胁或者恐吓,好像都不管用了。   他已经用了从前能用的各种手段了。   秦骛一时晃神,就被扶容推开了。   扶容一边流泪,一边撑着手,从榻上爬起来:“我知道了。”   扶容抹了抹眼泪,低下头,认真地将散落在地上的药丸全部踩碎。   他没有说要做什么,但是秦骛显然知道他在做什么。   秦骛一把握住他的手,咬着牙喊了一声:“扶容,别闹脾气。”   扶容没有说话,只是低着头,一颗一颗地把药丸踩碎。   做完这件事情,扶容试着推开秦骛的手。   秦骛抓得紧,扶容也很用力,试着一根一根掰开他的手指。   扶容一边挣扎,一边斟酌着那些场面话:“奴无才无德……吃了陛下五年的粮食,什么忙都没有帮上,还……还居功自傲,奴自请离开……”   秦骛完全没听进去,握着扶容的手不曾放松,反倒越收越紧。   扶容掰不开他的手,有些急了,他抓着秦骛的手,想要咬他一口,让他松手。   可是刚张开嘴,扶容就停住了。   要是咬了皇帝,会不会就不是被送进冷宫,而是被拉出去砍脑袋。   扶容犹豫了一下。   用刀砍脖子,那多疼啊。   他都已经快病死了,实在没有必要给自己再找罪受。   扶容正犹豫的时候,秦骛却忽然松了松手。   扶容趁机立即收回手,连连后退,退到秦骛抓不到的地方。   秦骛垂了垂眼,不动声色地把沾在他手背上的眼泪擦掉。   扶容方才哭了,眼泪正好落在他的手背上,秦骛一时失神,才松了手。   秦骛在黑暗中,看见扶容从角落里拿出一个小包袱,他微微睁大了眼睛:“你什么时候准备的?”   扶容早就准备要走了。   他早就准备好了行李,他自己的衣裳、叠好的小纸船,他就等着秦骛说那句再不怎么样,就把他送回冷宫去。   这个机会并不难等,秦骛经常这样吓唬他。   秦骛意识到扶容早就准备好要离开这件事,登时恼火起来。   黑暗里,秦骛稳坐在床榻上,冷声道:“我看你是好日子过久了,忘了冷宫里有多苦,你还想回去喝稀粥、吹冷风?”   扶容的脚步只是顿了一下,没有多做停留:“不要紧,习惯了。”   秦骛拧了一下眉,淡淡道:“你一天不喝牛乳和燕窝,能活吗?明日别来求我。”   扶容垂下头,轻声道:“我不喜欢牛乳,也不喜欢燕窝,很腥,我不喜欢那个味道。”他回过头,看了秦骛一眼:“我跟陛下说过很多次了。”   秦骛或许想起来了,或许没有想起来。   但是这都不重要了。   扶容走到殿门前,抬起手要推开殿门。   秦骛在榻上再也坐不住,霍然起身:“扶容!”   扶容被他吓了一跳,手上的动作顿了一下,但很快就按在了门扇上。   秦骛厉声道:“你真以为我没你不行?你再敢往前走一步——”   秦骛顿了一下,他忽然发现,自己好像没什么能拿来威胁扶容的了。   扶容的亲人早在几年前就全走了,扶容也没什么朋友,唯一一个朋友林意修,在前几日被秦骛亲自赶走了。   他唯一能拿出来威胁扶容的,就是把他送回冷宫。   可是现在,扶容就是要去冷宫。   扶容的脚步顿了一下,收回了按在门扇上的手。   秦骛心底松了口气,语气仍旧冷硬:“别闹脾气了,还不回来睡觉?”   下一刻,扶容把披在身上的红色官服解了下来,随手挂在旁边的架子上。   秦骛骤然握紧了拳头,从喉咙里挤出一声:“扶容。”   扶容没有回答,捂着自己的心口,才把五年来的习惯压回去,他理了理自己的粗布蓝衣,推开殿门。   宫人们跪在檐下,听见开门的声音,身子趴得更低了。   外面正下着雪,风吹来,带走身上的热气。   扶容抱着自己的小包袱,抹了抹脸上的眼泪,就走下了台阶,走进了漫天风雪之中。   他连头也不回。   蓝色的衣摆从宫人们面前拂过,宫人们一时间惊讶地忘了礼数,抬起头看去。   秦骛就站在殿中,面色阴沉,死死地盯着扶容离开的背影。   夜深雪骤,扶容才走出去没多远,就看不见背影了。   秦骛一扬手,将门扇狠狠地甩上:“不用管他,让他走!”   宫人们连忙低下头,没人说话啊。   秦骛转身回去。   殿外的寒气与殿中地龙炭盆的热气交织,叫人无比烦躁。   秦骛脸色铁青,扶容身子弱,娇气得很。从前没住过好地方,在冷宫还能凑合,现在他都住过养居殿了,再去住冷宫,要不了一晚上就得回来。   扶容这阵子总闹脾气,他自认已经算是十分容忍了。   让人日日给他送补药、送燕窝,给他做了官服,赏了好几箱子金锭,还带他去看先帝的丧礼。   结果他呢?硬说自己不喜欢,不冷不热地闹脾气,闹了好几日,没一日消停的。   秦骛忽然想到,该不会扶容还是想做官罢?   他还是想做官,所以还在闹,想引他多注意些。   自以为想通了这一层,秦骛冷哼了一声:“小东西,翅膀硬了,还敢威胁人。”   忽然,殿外传来宫人们的惊呼声。   “扶公子?!来搭把手!”   “陛下不是说……”   秦骛回过头,走出殿中,拉开门,朝底下望了一眼:“又怎么了?”   扶容倒在雪地里了,宫人们不知道该不该去扶他,毕竟刚才秦骛才发了脾气。   秦骛往前迈了一步,厉声道:“愣着干什么?把人扶起来。”   宫人们走上前,把扶容扶起来。   他们想把扶容送回偏殿,可是,秦骛却定了定心神,淡淡道:“送去冷宫,他要去冷宫。”   说完这话,秦骛便甩上了殿门。   是扶容硬要去的。   他就等扶容来跟他求饶。   这回再纵着他,只怕要无法无天了。   *   小雪飘了一夜,天色擦亮,宫人们捧着热水和点心,脚步无声地走进偏殿。   偏殿没有收拾,床榻上的被褥散乱,地上还丢着几颗药丸。   秦骛盘着腿,坐在小榻上,面色铁青,一言不发。   他仿佛就这样坐了一夜。   宫人们小心翼翼地说:“陛下,百官都快进宫了,请陛下洗漱更衣。”   秦骛掀了掀眼皮,瞥了他们一眼,低声问道:“他怎么样?”   宫人们反应了一下,很快就明白过来:“奴才们已经帮扶公子在冷宫里安顿好了,章老太医也过去了,应当无碍,说是给扶公子扎了一针,马上就能醒。”   秦骛从喉咙里应了一声:“嗯,发热了吗?”   “没有。”宫人们摇摇头,“奴才们扶着扶公子的时候,扶公子身上……冷得很。”   “该,谁让他大晚上往雪地里钻?”   秦骛并没有把这件事情放在心上,站起身,走到挂起的冕服前。   宫人们不敢插手,只能捧着东西,站在旁边。   秦骛穿上冕服,似是随口道:“去看看他醒了没有,跟他说,朕再问他最后一次,他去不去,他现在开口求朕,朕还带他去。”   “是。”   一个宫人退走,小跑着出去了。   冷宫离皇帝寝殿有点远,宫人一路小跑,来到冷宫门前。   扶容从前住在冷宫里的时候,经常收拾,如今也只是几天没回来,冷宫也还算干净整洁。   昨天夜里,宫人们送扶容过来的时候,被子都放在柜子里,叠得整整齐齐的,拿出来就能用。   宫人推门进去,屋子里点着一个小炭盆,扶容正趴在榻上,裹着被子,睡得正香。   章老太医应该是回去拿药了,所以房里只有扶容一个人。   他走上前,推推扶容,轻声唤道:“扶公子、扶公子……”   扶容睡得沉,他喊了好久,扶容才揉着眼睛,迷迷糊糊地醒来:“怎么了?”   看见宫人,扶容还特意看了看四周,确认自己是在冷宫里,而不是在养居殿。   他放下心,再问了一遍:“怎么了?”   宫人小心翼翼地复述了秦骛的话:“陛下最后一遍问扶公子,要不要去登基大典,若是想去,就开口求……”   扶容不等他说完,便轻声道:“我不去。”   好不容易来了冷宫,他为什么要回去?   扶容摇摇头:“你回去吧,就说我不去。”   宫人还想劝他:“扶公子,陛下……”   扶容十分坚决:“我不去。陛下既然说是最后一次问我,应该就是最后一次,陛下只会记恨我,不会为难你的。”   扶容想了想:“你若实在不敢,就说我没醒。陛下若再派你来催,你便过来歇歇脚,等到了时候,陛下自然会离开的。”   见他劝不动,宫人只好点了点头,转身离开:“是。”   宫人匆匆离开,门也没关严实,被风吹开了。   扶容缩在被子里,懒得下床去关,翻了个身,继续睡觉。   这是他这阵子,睡的最好的一个晚上了。   *   日出时分,宫门前。   帝王仪仗、文武百官,垂手侍立,肃穆恭谨。   最前面是八匹骏马所牵引的帝王车驾。   秦骛一身玄色冕服,站在车驾上。   按照登基大典的规矩,是时候前往城外祭天了。   可是秦骛神色不虞,没有下令启程,百官也不敢多说什么。   小雪未停,冷风吹着细雪,落在秦骛的衣裳上。   秦骛的玉圭被丢在一边,他扶着车驾栏杆,不远处,宫人第三次跑来回禀:“陛下,扶公子没醒。”   第三次。   其实扶容已经醒了,只是宫人们怕说扶容不来,惹恼了秦骛,才不敢说实话。   这时,扶容正在冷宫的小厨房里,一边烤着炉火,一边给自己做饭吃。   所幸他离开冷宫的时候,把柴火和粮食都封存起来了,一点儿没受潮,拿出来就能用。   或许……扶容在离开冷宫的那一刻,就在为自己回到冷宫做准备。   扶容拿着勺子,给自己舀了一勺热腾腾的粥,一边取暖,一边喝粥。   宫道上,宫人回禀:“陛下,扶公子没醒。”   秦骛随口应了一声,却也没有下令启程。   扶容了解他,正如他也了解扶容。   他知道扶容醒了,只是不想过来。   秦骛忽然想到,某一年的某天,也是在冬天。   那年的冬天格外冷,扶容冷得不行,连床都不想下,就哆哆嗦嗦地缠着他,和他一起窝在榻上。   床上堆满了旧被子、旧衣裳,扶容抱着他取暖,就这样囫囵睡过一整天。   他在看书,扶容乖乖地缩在他怀里,小声对他说:“往后殿下的登基大典,可不要在冬天。”   他随手翻过一页书,随口问:“怎么?”   扶容朝他笑了笑,眼睛弯弯:“冬天可太冷了,我不一定会陪殿下的。”   秦骛淡淡道:“谁要你陪?你预备当丞相,还是当皇后?登基大典哪里有你的位置?”   那时扶容“呜”了一声,垂下头,把脸埋进他的怀里。   没一会儿,扶容又调整过来,笑着和他说其他话。   可是现在……扶容好像是真的,不想陪他了。 第17章 死去   五年前的冬天, 十六岁的扶容被管事公公带到冷宫门前,做五皇子秦骛的伴读。   秦骛不要他,扶容就抱着自己的小包袱,乖乖地坐在角落里。   入了夜, 扶容饿得快要睡着了, 秦骛分给他半块饼, 又让他一起上床睡觉。   从那天起,扶容满心满眼都是秦骛, 一心一意替殿下做事,日里夜里都期盼着殿下登基。   他盼秦骛登基, 盼了五年。   可是, 就在秦骛登基的前一天晚上,扶容决定放弃了。   只差一点点了。   从养居殿到冷宫,从冷宫到城外祭天,差不多的距离。   可是他竟然放弃了,明明唾手可得,他就这样放弃了。   秦骛不明白。   宫门前, 宫人臣子谦卑俯首,乌泱泱跪了一地, 诺诺不敢言。   只有八匹骏马牵引着帝王车驾,一匹马没忍住打了个喷嚏,前蹄在雪地上擦了两下,有些不耐烦。   秦骛穿着帝王冕服, 扶着车驾栏杆,瞥了一眼跪在地上的宫人。   “再去问一遍。”   “是。”   宫人从雪地上爬起来, 扭头就要再去一趟冷宫。   忽然, 秦骛又喊住了他:“站住。”   宫人回头, 秦骛看了一眼天色,问道:“问几次了?”   宫人如实禀报:“陛下,问了三次了。”   秦骛面色一沉,冷声道:“回来。”   “是。”   秦骛握紧车驾栏杆,终于下了命令:“启程。”   “是。”   众人应了一声,纷纷从雪地里爬起来,抖落掉肩上的积雪。   新帝登基祭天的队伍,像一条沉睡的巨龙,随着秦骛一声令下,慢慢苏醒,缓缓行进。   宫门大开,宽阔的车驾上只有秦骛一个人,空荡荡的。   秦骛神色不虞,手上力气加重,几乎要把栏杆掰断。   扶容这几日都在闹脾气还不够,都到这个时候了,还在跟他闹脾气。   事不过三,他都派人去问了三遍,已经足够了。   再派人去问,倒显得他没了扶容不行。   等扶容跟他服软了,非得罚他一顿不可。   车驾行进,秦骛的脸色越来越难看,身边的宫人愈发害怕,屏息凝神,不敢说话。   *   与此同时,冷宫的小厨房里。   扶容双手捧着粥碗,坐在炉灶旁边的小板凳上,一边烤火,一边喝粥。   宫墙外隐约传来庄重的鼓乐声,大约是登基大典开始了。   扶容稍稍抬起头,忍不住想,城外离冷宫到底有多远,城外的声音怎么会传到冷宫里来?   扶容拍了拍耳朵,他最近总是耳朵疼,可能是听错了。   这时,他身后传来一个声音:“扶容?”   扶容拍着耳朵,耳边呼呼作响。   果然是听错了,他竟然还听见有人喊他的名字。   章老太医提着药箱和食盒,站在小厨房门口,一脸迷惑,提高音量:“扶容!”   扶容吓了一跳,连忙回头:“您老怎么来了?”   章老太医无奈:“我来,我来给你看病。你干什么呢?”   “耳朵有点不舒服。”扶容站起身,“您老要吃一点吗?”   “我不吃,你快吃,吃完过来喝药。”   “好。”   扶容把锅里最后一点粥舀出来吃了,把柴火熄灭,就跟着章老太医回了房间。   扶容裹着被子,坐在床榻上,章老太医给他把脉。   章老太医十分疑惑:“到底怎么回事?你怎么越来越……你这阵子按时吃药了吗?”   扶容点了点头,面不改色心不跳:“都吃了。”   “嘶——怎么会这样?”   章老太医百思不得其解,又斟酌了一会儿,然后收回手,从食盒里端出一碗乌黑的汤药。   “喝了,我在太医院熬好带过来的。”   “好,多谢。”   扶容接过汤药,只抿了一小口,就放在旁边,借口说太烫了,等会儿再喝。   章老太医也没有在意,反倒跟他抱怨:“也不知道陛下是怎么回事,一会儿要制成药丸,一会儿又要熬药。”   扶容笑了笑,果然,陛下没有把他没吃药的事情告诉章老太医。   陛下最要面子,自己在他眼皮子底下没吃药,说出去太丢脸,他不会跟别人说的。   章老太医看看扶容:“你之前跟我说的,你想走,就是回冷宫?”   扶容点点头:“嗯。”   章老太医压低声音:“你怎么知道,陛下一定会让你回来?”   “很简单啊。”扶容顿了顿,“我只要犯一个错,他就会说,你再怎么样,我就把你送回……”   扶容忽然说不下去了。   毕竟,他还没有那么坦然。   扶容朝章老太医笑了一下:“所以,我只要等这句话就可以了,陛下一言九鼎,说出去的话,绝对不会收回去的。”   章老太医叹了口气,又问:“那你就一直在冷宫里待着?天这么冷,也没几个人跟着你。”   “没关系。”扶容看看窗外飞卷的细雪,轻声道,“马上就要开春了。”   两个人再说了一会儿话,章老太医便起身要走。   “别送了……”他摆摆手,顿了一下,指着扶容放在旁边的药碗,“现在不烫了,快喝。”   扶容试图蒙混过关:“我等会儿就喝。”   “现在就喝,陛下给我下了死令,必须看着你喝完。”   扶容怔了一下。   秦骛这又是什么意思?   他都已经搬到冷宫来了,秦骛还让人看着他喝药?   见他犹豫,章老太医有些怀疑:“怎么了?”   “没事。”扶容端起药碗,小口小口地将乌黑的汤药全部喝完。   见药碗空了,章老太医这才放心离开。   扶容神色平静,送他离开。   一关上冷宫的门,扶容就忍不住跑回房间,俯下身子,“哇”的一声,把刚才吃的药,连带着一点稀粥,全都吐了。   不一会儿,扶容把肚子里的东西都吐光了,只是干呕咳嗽,停不下来。   忽然,他感觉喉咙里温温热热的,扶容低下头,发现自己竟然呕出一口鲜血。   扶容怔了一下,看着鲜红的血丝,良久没回过神。   到最后,不知为何,竟是松了口气。   快结束了,就快结束了。   他从地上爬起来,把房间收拾一下,趁着自己还有力气,把自己从养居殿带出来的小包袱拿出来,从里面拿出两本小书。   扶容一边看书,一边把看完的书页撕下来,折一只小纸船。   难得片刻安宁。   *   正午时分,圣驾回宫。   秦骛没有再乘车驾,而是让人把自己的战马牵来,他骑马回宫。   车驾太慢了,晃晃悠悠的,弄得人头晕。   今日的登基大典不是很顺利,到了地方,宫人们忽然发现,陛下的镇圭不知道去哪里了。   众人乱成一团,找了好一阵。   秦骛懒得管,没让他们再找,直接开始祭天。   大典肃穆,说难听点就是沉闷压抑。   按部就班办完大典,秦骛就骑马回来了。   战马走在积雪的宫道上,忽然,马蹄好像踩到了什么东西。   战马若无其事地走过去,秦骛回头看了一眼,抬眼示意宫人看看。   宫人们拂开积雪,大典上丢失的那块玉圭,就静静地躺在地上。   对了,今日启程前,陛下听见扶公子还没醒,烦躁得很,把玉圭随手一丢,可能就丢在了地上。   宫人们把东西收好,再次跟上秦骛。   秦骛骑着马,心底烦躁,忍不住想到扶容。   这都过了一个晚上,加一个上午了,扶容这么娇气,肯定在冷宫待得不舒坦,也是时候来跟他服软了。   他再不来,秦骛也不知道自己会做出什么事情。   秦骛这样想着,又回头看了一眼,朝一个宫人扬了扬下巴,让他过来。   宫人小跑上前。   秦骛放慢了马匹前进速度,似是随口问道:“他怎么样?”   宫人答道:“扶公子在冷宫,自己煮了饭,章老太医也送了药过去,扶公子全喝了。”   秦骛冷笑一声,语气讽刺:“他可机灵得很,得亲眼看着他喝完。”   “是章老太医亲眼看着喝完的。”   “嗯。”秦骛低低地应了一声,又过了良久,继续问,“他还干什么了?”   “扶公子还在房里看书……”   正当此时,一个宫人从冷宫那边跑来。   秦骛勒停战马,转头看了一眼。   宫人禀报:“陛下,扶公子出门了。”   秦骛从喉咙里呼噜了一声,勾了勾唇角。   不出他所料,小东西求饶来了。   秦骛的脸上登时有了笑意,他松了松缰绳,往养居殿的方向走。   这回可不能轻易就饶过他。   整天犟嘴,想那些乱七八糟的事情,还敢不吃药,得好好罚他。   秦骛这样想着,很快就回到了养居殿。   他的目光快速扫视四周,扶容没有在门外等他。   于是秦骛翻身下马,信步走进殿中。   扶容也没在里面。   大约是个子太矮,走太慢了。   秦骛一掀衣摆,在正殿主位上坐下。   宫人们要替他更衣,他摆了摆手:“不必。”   等会儿扶容自然来给他更衣了。   秦骛架着脚,坐在主位上,宫人给他添茶,秦骛也没碰。   他的右手按在桌案上,食指轻轻敲击桌案,慢慢地、节奏却越来越急促。   终于,秦骛察觉到了不对劲,他问了一句:“去看看他走到哪儿了,是不是在路上摔了。”   宫人脸色发白,战战兢兢,小心答道:“陛……陛下,扶公子出了门,去找掖庭的管事公公领了一件过年的新衣裳,就回冷宫去了。扶公子没来……没来养居殿。”   没来?   秦骛表情一凝,敲击桌案的动作忽然停了下来,殿中一片寂静。   扶容没来找他?   宫人惶恐:“陛下息怒。”   秦骛的喉结上下滚了滚,却问:“他去领什么衣裳?”   宫人答道:“掖庭每年会给奴籍宫人一件新衣裳,年节前发放,好让他们也过个好年,扶公子领的也是……”   秦骛懒得听这么多,直接问:“蓝颜色的太监衣裳?”   “是。”   秦骛面色一沉,周身气势更加严肃。   准备好的官服不要,偏偏就要那身太监的衣裳。   他到底怎么回事?还在闹脾气?   秦骛斟酌着,朝宫人招了招手:“去冷宫走一趟。”   *   冷宫里。   扶容围着被子,坐在榻上,正拿着针线包,缝补自己领来的新衣裳。   奴籍宫人在宫里是最卑贱的奴婢,过年的新衣裳也是随便赶出来的,许多地方针脚脱落,需要重新缝补。   扶容缝得认真,毕竟这是他想要穿着走的衣裳。   忽然,外面有人轻轻叩了叩门:“扶公子?扶公子?”   扶容回过神,出去开了门。   养居殿的宫人站在门口,面上带着笑。   “陛下听说扶公子去掖庭领了衣裳,想着扶公子可能是出来得急,没带换洗的衣裳,特意让我们把扶公子的衣裳收拾了一下……”   扶容朝他身后看了看,他的身后空荡荡的,好像没有带什么东西出来啊。   扶容问:“那我的衣裳呢?”   “都在养居殿呢,陛下的意思是,请扶公子亲自去拿。”   扶容了然地笑了笑,摇摇头:“不用了,天寒地冻的,我就不出门了。”   他太了解秦骛了,秦骛的意思很明显,先把他骗回去,等他回去了,再要出来,就不能了。   这个宫人也没有想到,陛下给了台阶,扶容竟然会拒绝。   他还试图劝一劝:“扶公子,冷宫里待着多难受啊,既然陛下已经……要不您还是回去吧?我这一趟一趟地跑着,也不容易……”   “噢,稍等。”扶容反应过来,转身回房,从自己的包袱里拿出自己这些年攒下的散碎银子,递给他,“真对不住,麻烦你一直跑。”   “这……我不是要钱的意思,扶公子,你就回去吧?陛下嘴上不说,其实昨夜、今早,还有中午都在等你。”   “不了。”扶容坚决地摇了摇头,把银两塞到他手里,又压低声音问,“你可知道,林意修林大人这几日什么时候进宫?我有事情想找他。”   扶容敢问这个,不是因为他不怕秦骛,而是因为他知道,这个宫人不会把这件事情告诉秦骛。   说出去对他又没好处,他不会说出去。   宫人犹豫了一下,对扶容说:“这几日是陛下的登基大典,林大人全权负责,此时应当还在宫中,整理陛下的仪仗。还有明后两天,宫里宫宴,林大人应该也会来。”   扶容点了点头:“我知道了,多谢你。”   宫人苦笑了一下,拿着扶容的银两走了。   这一日,他在冷宫和养居殿之间跑了十来趟,真是要命。   扶公子不回去,等会儿陛下肯定又要发火,他这是造的什么孽?   宫人胆战心惊地回到养居殿。   秦骛没换衣裳,仍旧穿着上午的帝王冕服,正批奏章,面色不惊不喜,毫无波澜。   “陛下,扶公子说,他的衣裳还够穿,天寒地冻的,他又生着病,就不过来了。”   禀报完了,宫人战战兢兢地等着秦骛发火。   可是这回,秦骛并没有发火,他批着奏章,连头也不抬一下:“嗯。”   嗯?   宫人惊讶地抬起头,很快又俯下身去。   就这样?什么都没有发生?   秦骛抬眼看他:“嗯,今日你跑腿跑得累了,让他们给你拿一块金锭。”   “多谢陛下!”   这个宫人就这样,得到了扶容给他的碎银子,还有秦骛赏赐的一块金锭。   忽然,他又听见秦骛开了口。   “林意修还在不在宫里?”   “诶……”宫人抬起头,“在,林大人还在宫中,奴方才路过看见林大人还在整理陛下的仪仗。”   陛下问的问题,怎么和扶公子问的一模一样?   秦骛想了想,最后道:“明日宫宴后,让他留下。”   “是。”   秦骛不再说话。   宫人捧着扶容给他的银子、秦骛给他的金子,慢慢退出去。   他想,陛下和扶公子怎么连做的事情都一模一样?   先赏他东西,然后问他林大人在哪里,还真是天生一对。   *   林意修如今在礼部做事,负责此次的大典。   回到宫里,他盯着人把仪仗礼器全都放回去,重新清点一遍,全部封存好,才准备离开。   林意修和几位同僚一起走在宫道上,准备出宫。   忽然,他仿佛看见白茫茫的雪地里,一个蓝色的身影一闪而过,朝他挥了挥手。   林意修不动声色地将腰间的玉佩摘下来,藏在袖中,然后落后几步,对几个同僚说:“不好,几位大人,我的玉佩恐怕掉在殿中了,我得回去找找。”   几位同僚疑惑:“诶?林大人,若是不要紧,还是算了吧?”   “我的玉佩怎么能和陛下的仪仗礼器放在一处,我还是回去找找。”   “也是,那你去吧。”   林意修朝他们行了礼,转身离开。   林意修一边走,一边环顾四周,寻找蓝色的身影。   在宫道拐角处,他找到了扶容。   “扶容。”林意修谨慎地环顾四周。   扶容朝他笑了笑:“林公子,我看过了,附近没人。”   林意修神色担忧:“我早上才听说,你被陛下送回冷宫了?是真的吗?登基大典你也没来。”   扶容纠正他:“没有,是我自己想回冷宫的。”   扶容只有在他面前,还能保有一点点自尊。   是他自己想回去,不是秦骛把他送回去的。   林意修叹了口气:“冷宫里食宿如何?你的病呢?要不然你还是……”   “没事。”扶容想了想,小声问他,“上次见面的时候,林公子说,我有事情可以找你,你会尽全力帮我,不知道这话,还算数吗?”   “自然算数。”林意修皱了皱眉,忽然感觉不太对,压低声音,“你是不是要我帮你出宫?”   可是这太难了,怎么可能在秦骛的眼皮子底下,把扶容一个大活人送出宫?   扶容连忙摆手:“没有,没有那么厉害。”   扶容也不可能让林公子替他冒这么大的险。   扶容朝他笑了笑:“我只是想吃一碗你府上的糖蒸酥酪,我打听好了,明天正午宫里有宴会,你可以进来,你可不可以……给我带一碗糖蒸酥酪?”   林意修松了口气,等回过神来,又有些惊讶和疑惑。   扶容急匆匆跑出来找他,就是为了一碗糖蒸酥酪?   他总觉得,哪里透着不对劲?   扶容见他不说话,便有些失望:“不可以吗?”   林意修回过神:“可以,自然可以。明日宫宴结束后,我去冷宫找你,给你带糖蒸酥酪。”   “好。”扶容的脸上露出了满足的笑容,“能在临死之前吃一碗林公子家里的糖蒸酥酪,这下我可死而无憾啦。”   从前住在冷宫的时候,他去给林公子送信,林公子每次都给他吃这个,这是他最喜欢吃的点心。   牛乳蒸过之后,就不腥了。   他的话说得轻,林意修也没听清楚,只觉得奇怪。   林意修不好耽搁太久,嘱咐了他两句,再三确认他没事,就匆匆离开了。   扶容独自回到冷宫,继续给自己缝补衣裳、折小纸船。   扶容忍不住想,这真是天底下最好的丧礼。   他竟然有些期待。   *   入了夜,章老太医又来了一趟,看着他喝了药,才放心离开。   扶容努力压制着想吐的感觉,才过了一会儿,他就又一次没忍住吐了。   他实在是吃不下药了。   扶容也不在乎,用剪子剪掉烛芯,继续缝衣服。   再缝了一会儿,扶容咬断丝线,看看自己补好的衣服,检查一遍。   确认没有问题之后,他便把衣裳叠整齐,收进了箱子里。   缝衣服费眼睛,扶容揉了揉眼睛,把东西全部收好,就爬上床铺,吹灭了灯,准备睡觉。   冷宫里,扶容盖着几床被子、蜷成一团,睡得正香。   养居殿里,秦骛仍旧穿着白日里所穿的帝王冕服,盘腿坐在正殿主位上。   殿门大开,冷风迎面扑来。   宫人前来回禀:“陛下,冷宫里吹灯了。”   看来扶容今日是不会来跟他服软了。   宫人们捧来热水:“陛下,陛下昨夜都没怎么睡,还是……”   秦骛有些不耐烦:“滚下去。”   他紧紧地盯着正殿门前的台阶,仿佛昨夜扶容离开的背影还没有消失。   竟然已经过去了一整天。   扶容在冷宫里待了一整天,也不来跟他服软。   他真是翅膀硬了。   宫人们刚要退下去,忽然又听见秦骛厉声道:“随他去。”   秦骛霍然起身,走回偏殿。   他没有让人收拾,宫人们也不敢动,偏殿还是昨夜扶容走时的模样。   秦骛屏退宫人,更衣洗漱,哐的一声躺在榻上。   更深露重,墙外的梆子敲过三声。   又一夜未睡的秦骛翻身坐起,披上衣裳,走出殿门。   守夜的宫人想跟上去,被他一个眼刀扫回去了。   途中遇见巡逻的侍卫,也被秦骛的威压逼回去了。   秦骛从养居殿出来,目标明确,直奔冷宫而去。   他这个人刻薄记仇得很,扶容一日不来服软,他心里就一日不舒坦。   他倒要看看,扶容是不是和他一样,吵了架拖过夜,睡也睡不着。   他不是去服软的,他要去看看扶容这个小东西到底有没有良心。   冷宫一片漆黑,连门前的灯笼都没点,远远比不上养居殿奢华气派、灯火通明。   秦骛站在冷宫门前,强忍下心底的烦躁,推开门。   若是可以,他宁愿永远不回这种脏地方。   偏偏扶容在这里。   秦骛快步进去,推开扶容的房门。   冷宫的窗纸破了洞,月光映着雪光,透过破洞,照在扶容的脸上。   秦骛脚步无声,在榻前站定,眼睛在黑暗中发着幽幽的光。   他死死地盯着扶容的脸,像一个恶魔。   好啊,扶容果然是个小没良心的,都吵了架,还睡得这么香,睡着了还咂吧嘴,还生着病,结果一点不舒服的样子都没有。   或许是秦骛从外面进来,带了一身冷气,又或许是扶容本身对他的威压就有所感应。   扶容皱了皱眉,哼哼了一声,好像是感觉不舒服,眼见着就要醒了。   这时,秦骛伸出一只手,用手掌捂住了他的眼睛,不让他睁开眼睛。   扶容挣扎了一下,慢慢地又睡着了。   秦骛的手慢慢下滑,按在扶容的脖子上,轻轻收紧。   在扶容马上就要不舒服的时候,他又松开了手。   扶容睡得迷迷糊糊的,忽然感觉身边好像多了个人。   他吓了一跳,差点就要睁开眼睛,可是他太困了,于是他在心里安慰自己,没关系,他已经在冷宫里了,冷宫里很安全,陛下绝不会来冷宫的。   那他身边多出来的人是谁?   那应该是殿下,殿下就不会一直欺负他。   秦骛好像听见扶容喊了一声什么,他俯下身,靠近扶容。   扶容轻声唤道:“殿下?”   秦骛顿了一下,扯了一下他的脸颊肉,低声道:“错了。”   他对“殿下”这个称呼,憎恶至极,特别是在冷宫里。   秦骛一只手捂住扶容的眼睛,不让他发现,另一只手搂着扶容,死死地困住他,最后在榻上躺下。   冷宫的床榻,又冷又硌,还有一股霉味,秦骛厌恶至极。   *   翌日,日光透过窗纸,照在床榻上。   章老太医推了推扶容:“诶,起来吃饭喝药了。”   扶容悠悠转醒,揉了揉眼睛,从床榻上爬起来。   床上只有他一个人。   他也没有像以往一样早起,而是一觉睡到了现在。   扶容打了个长长的哈欠,又要倒回榻上。   章老太医把他拉起来,让他洗漱:“快点,耽误了吃药。”   扶容笑了笑:“反正都会……”   反正都会吐掉,反正这是最后一天了。   他回过神,没有把话说出口,章老太医也没有听清楚。   扶容认真洗漱,从箱子里拿出昨日补好的新衣裳,认真地穿上。   章老太医笑着道:“行啊,你还有心思穿新衣裳了,看起来病是好些了。”   扶容站在铜镜面前,正了正衣襟:“嗯。”   他又一丝不苟地梳好头发,洗了手,吃饭喝药。   他把两个空碗摆在章老太医面前:“好了。”   “行。”章老太医再陪他说了一会儿话,也要离开了,“走了。”   扶容头一回有些不舍地看着他:“您老晚上什么时候来?”   章老太医哭笑不得:“天黑了就来。”   扶容用力地点点头:“好,那我等您老。”   等吃了糖蒸酥酪,等见过他为数不多的朋友们,扶容就可以安心离开了。   章老太医走了,今日养居殿也没有再派宫人过来,扶容难得清闲,能坐在床上,继续折他的小纸船。   扶容折的小纸船,铺满了整张床榻。   扶容坐在中间,仿佛这些小纸船,可以就这样载着他,离开皇宫。   *   新帝登基大典第二日,大宴群臣。   林意修早早地就整理好了着装,府里也备好了马车,准备入宫。   临走前,林意修多问了一句:“我要的糖蒸酥酪装好了没有?”   小厮应道:“公子都问了好几遍了,装好了,装得好好的。”   “那就好。”   林意修上了马车,又不放心,打开食盒看了一眼。   他给扶容带了两碗,扶容若是喜欢吃,就多吃点。   宫宴繁琐,清晨就要入宫,各种礼仪,正午开宴,到了傍晚时分,才能离开。   午宴上,衣香鬓影,觥筹交错。   林意修坐在桌案前,理了理官服,进退有余,心里却记挂着扶容。   糖蒸酥酪不能带进来,他托一个小太监保管,他嘱咐了那个小太监很多,忽然又想起,自己忘了嘱咐那个小太监,东西要好好放着,要是打翻了,扶容就吃不上了。   林意修有些心不在焉。   不知道过了多久,傍晚时分,天色擦黑,宫宴终于结束。   林意修终于松了口气,立即起身,随众臣一同俯身行礼,准备退走。   他刚走出殿门,就被一个宫人叫住了:“林大人,陛下有请。”   林意修回头看了一眼,十分无奈,只能跟上那个宫人。   养居殿正殿,秦骛坐在案前,架着脚,手按在膝盖上,手指有一下没一下地敲着膝盖。   林意修俯身行礼:“陛下。”   秦骛并不说话,仿佛是在想什么事情。   良久,秦骛淡淡道:“他不认得其他人,朕找不到其他人商量。”   林意修抬起头,大约明白陛下说的“他”是谁。   秦骛微微倾身向前:“他肯定有跟你说过,他想要什么?”   林意修顿了顿,想起扶容说过的话。   ——陛下登基了,是皇帝了。林公子你也升官了,可以正大光明地说,自己是陛下的臣子。可我却不知道,我自己是谁。   ——我没有身份了。   “身份……”   林意修这两个字说得轻。   他还没来得及再说话,忽然,外面宫人匆匆跑来:“陛下、陛下,不好了,冷宫那边……”   秦骛眼睛一亮,来了,扶容终于服软来了。   秦骛压了压翘起的唇角,很快又变成随意的模样,语气平淡:“他又病了?又装病了?”   宫人整理了一下词句:“是……不是……章老太医说,扶公子病了……”   秦骛了然地嗤笑一声:“朕就知道,朕昨夜才……”   朕昨夜才去看过他,睡得跟小猪似的,死沉死沉,还直哼唧,哪里有一点生病的样子?   真是,每次都来这一招。   上回靠着装病,把他从西山大营里骗回来。   这回又要靠着装病,把他哄去冷宫。   他才不去。   昨夜自己去了,没人看见还好。   今日当着林意修的面,当着这么多宫人的面过去,去哄他,秦骛不去。   秦骛顿了一下:“他整天装病,不用管。去跟他说,朕和林意修议事,让他别闹脾气,等朕有空了,自然去看他。他有装病的力气,不如好好想想,怎么认错服软。”   他用长篇大论,掩饰自己去看过扶容的事实。   宫人欲言又止,对上秦骛凌厉的目光,只能退出去,关上殿门。   秦骛重新看向林意修:“你刚才说什么?”   林意修也有些不放心,被问到了话,才转回头,轻声道:“身份,扶容想要一个身份。”   秦骛冷笑一声:“身份?跟在我身边,他还要什么身份?他还想做皇后不成?”   秦骛一挥手,把案上的奏章掀开,丢下去。   长长的奏章,一端还挂在案上,一端滚下台阶,滚到林意修面前。   “官职册子……”   秦骛话还没完,殿外又传来了敲门声。   “陛下、陛下,章老太医又派人来了,说扶公子……”   秦骛皱了皱眉,不耐烦道:“说了别管,他要是知道错了,让他自己过来,别派那些乱七八糟的人过来。”   宫人只能退下:“是……”   林意修有些不放心:“陛下,要不……”   秦骛面色不虞,将一支笔丢在他面前:“朕让你看册子,给他挑一个官职,没说你能见他。”   “是。”   林意修跪在地上,捡起笔,在官职册子上圈圈点点。   殿中寂静无声,秦骛架着脚,靠在椅背上,正想着事情。   良久,墙外的梆子敲过一声。   林意修将所有官职看过一遍,开了口:“陛下,侍墨郎……”   秦骛淡淡道:“太小了。”   “那校书郎?”   “嗤,他有那个本事吗?一篇文章都读不下来,去做校书郎,校的书能看吗?”   “那……”   秦骛提点他:“前朝没有适合他的位置,你不会往后宫找?”   林意修抬起头,惊讶地看着他。   他很快就明白过来,陛下显然是想给扶容后宫里的位置,但是他不想说,让自己来提。   林意修忽然觉得喉头干涩,轻声道:“陛下的意思是,低一些,还是高一些?”   秦骛低声道:“自然是高一些。”   “那……比照后妃中的贵妃,还是……”   秦骛的声音更低了,像是直接从胸腔里发出来的:“还有更高的吗?”   “那便是……”   皇后了。   林意修话还没完,门外再一次传来了叩门声。   这次比前两次都要响,拍得震天响。   报信的宫人带着焦急的哭腔:“陛下!陛下!扶公子……扶公子……”   宫人推开殿门,扑进殿中:“真的不好了!” 第18章 重生(有修改)   自从一年前的冬天, 扶容掉进冰湖,他就落下了病根。   扶容尤其怕冷,盖着被子也时常发冷, 总觉得心口上沉沉地压着东西, 压得他喘不过气来。   可是自从搬进冷宫, 他感觉整个人都轻松了不少,心口上压着的东西也没有了。   他知道, 应该是快到了。   于是他抓紧时间, 准备好自己的丧礼。   扶容换上干净的新衣裳, 梳好了头发,干干净净的, 准备离开。   傍晚时分, 扶容把他带出来的所有书册都折成小纸船, 估摸着时候差不多了,便走到冷宫门口, 去等林意修。   天上正飘着小雪, 远处传来宫宴上的礼乐声,隐隐约约的, 听不清楚。   扶容坐在门前的台阶上, 撑着头,数着从眼前飘落的雪花。   过了一会儿, 礼乐声停了, 天色也渐渐暗了。   扶容望着宫道那边, 却始终没有等到林意修的身影。   扶容想要过去看看, 可是才站起来, 就忍不住头晕。   他连走都走不了, 只能扶着门, 慢慢地坐回原地缓一缓。   这时,章老太医提着药箱,提着蜜饯盒子,从远处走来。   陛下登基大典,给阖宫都发了蜜饯果子,太医院也有,章老太医便拿了一些,带给扶容。   当然了,章老太医不会说这是谁的东西。   章老太医年纪大了,眼神不好,提着东西走近了,才看见扶容坐在门口,脸色惨白。   “哎哟!”章老太医惊叫一声,丢开东西,小跑上前,掐他的人中,给他把脉,“怎么了?怎么了?”   扶容眼前一阵发花,他听见熟悉的声音,努力摇了摇头:“没事……我没事……”   章老太医震惊:“还没事?你都……”   你的脉搏都摸不到了。   扶容小声说:“您……您老……”   章老太医连忙凑近他,想要听清楚他说了什么:“什么?要说什么?”   扶容用尽全身的力气,一句话停三停:“您老快去看看……林公子……来了没有,我让他、带糖蒸酥酪……”   “都这时候了,你还惦记着糖蒸酥酪?!”章老太医哭笑不得,伸手扶他,“快快快,进去躺着。”   章老太医原以为自己这老胳膊老腿,可能扶不起来他,没想到扶容竟然这么轻,他稍稍一用力,就把扶容扶起来了,完全不费力。   章老太医表情复杂地叹了口气,把他扶回房间里躺好:“你这也太瘦了,你这床上都是什么东西?纸船?”   章老太医把他安置好,然后跑出来捡自己的药箱。   他抬起头,看见宫道尽头站着一个宫人。   应该是养居殿派来盯着冷宫的。   他连忙喊道:“快去养居殿告诉陛下,就说扶公子病得厉害了。”   “是。”   宫人跑走了,章老太医提着药箱,急匆匆地赶回去。   扶容已经做好了准备,竟也不觉得有多难受。   他整个人都软软地躺在榻上,什么都看不清,只是手脚有点冷。   章老太医找出一瓶救命的药丸,给扶容喂下去,又拿出一卷银针,准备给他扎几针。   可是他还没来得及拔出银针,扶容就把刚吃下去的药丸吐出来了,还吐了血。   章老太医着急,只能按住他,再给他喂一颗。   在扶容吐出第二颗药的时候,出去报信的宫人回来了。   章老太医望了望他身后:“人呢?”   那宫人小声道:“陛下说……扶公子知道错了,就好好想想该怎么认错,陛下若得空,会过来看他的。”   章老太医大声问:“什么?陛下说什么?!”   这时,扶容小声说了一句什么,章老太医俯身去听:“什么?”   扶容生平第一次这样执拗:“糖蒸酥酪……”   “你……”章老太医无奈,又问了一句,“那林大人呢?你一路过来,可有看见林大人?”   “林大人在养居殿,同陛下议事,恐怕没有这么快出来。”   扶容听见这话,不知哪里来的力气,两只手攥成拳头,在床榻上使劲捶了两下。   陛下,都是因为陛下,他连最后一碗糖蒸酥酪都吃不到了。   他恨死陛下了!   扶容忽然没了力气,倒在榻上,章老太医差点以为他死了,连忙搂住他,急急地对宫人道:“再去一趟,你没看见吗?他是真病了!”   “是。”宫人又一次跑走了。   房间里很安静,外面下了雪,伴着呼呼风声。   扶容躺在榻上,默默流着泪,一言不发。   只有章老太医陪着他,给他擦擦眼泪:“好了,不哭不哭,你再坚持一下,糖蒸酥酪马上就来了。”   不知道过了多久,报信的宫人还没回来,扶容望了一眼门口,大约是对陛下不抱希望,也就不再喊着“糖蒸酥酪”了。   陛下总是欺负他,他要做什么,陛下都说“不行”。   他吃不上糖蒸酥酪了。   章老太医抱住他,像抱住一只瘦弱的小猫。   他搓搓扶容的手,拍一拍他的心口,让他把第三颗的救命药顺下去:“没事,没事。”   扶容抬眼,满脸泪水,委屈巴巴地看着他:“老太医,我……我活不成了……”   章老太医正色道:“别胡说,我可是太医院医术最高明的太医,你就是要死,也得我死在你前面,我又没有孩子,小徒弟还这么小,你还得给我送终,别胡说了。”   扶容摇摇头,轻声道:“我给自己办了丧礼……谢谢你来……”   章老太医严肃喝止他:“别胡说!”   扶容捏起一只小纸船:“我要坐小纸船走了……我要吃糖蒸酥酪,我才有力气划船……”   他已经开始说胡话了。   章老太医急得老泪纵横,把扶容抱紧了,那宫人怎么还不回来?他一个人又走不开。   扶容像孩童一样天真:“没有也没关系,等坐船到了地方,想吃什么就吃什么……再也不用吃药了……”   不知道过了多久,出去报信的宫人终于又回来了。   章老太医看见他身后没跟着人,便知道陛下又没来。   章老太医气得口不择言:“秦骛这个……”   顾忌着养居殿的宫人还在,他立即住了口。   扶容原本安安静静地捏着小船,准备出发,听见“秦骛”两个字,忽然有了点反应。   “殿下……”扶容微微抬起头,看向门口,带着哭腔,“我等不到殿下登基了……”   章老太医恨不能提刀杀人:“他……”   他已经登基了,他连看都不来看你!   就你这个傻子,还惦记着他!   章老太医不知道,扶容说的是那个殿下,而不是陛下。   他把扶容交给宫人:“你看着他,给他拍拍心口顺气,要是他还把药吐出来,就把这药喂给他,我亲自去养居殿。”   “是。”   宫人小心翼翼地坐到床头,接过扶容,轻轻拍着他的心口。   扶容小声问:“我请您老来参加丧礼,你要去哪里?”   章老太医摸摸他的脑袋:“等着。”   冷宫和养居殿离得远,章老太医一把年纪了,迎着风雪,拖着老胳膊老腿走在雪地里。   雪越下越急,章老太医终于走到养居殿附近。   他深吸一口气,一面往前走,一面大喊,带着颤音:“陛下!五皇子!秦骛!”   养居殿的宫人都被他惊动,连忙跑出来要拦他。   章老太医一把推开他们:“你们还不去通报?要死了!扶容要死了!去通报!去太医院找人!”   他说得认真,衣裳上还沾着扶容呕出来的点点血迹,宫人们这才知道厉害,连忙跑回去拍门。   章老太医没站稳,后退两步,跌在雪地里,不住地叫骂:“秦骛!你这个没良心的,你忘了前年冬天,是谁帮你求药了?你忘了你在冷宫里,是谁陪着你了?”   下一刻,一道玄色的衣摆从他面前扫过。   两个宫人架着章老太医,把他从雪地里扶起来。   秦骛紧绷着脸,一言不发,脚步不停。   林意修焦急地吩咐宫人:“宫门前,有一个小太监,他手里有一个食盒,拿过来。”   说完这话,他也急匆匆地跟上去。   章老太医被架着跟在后面:“秦骛,你要把他逼死了!他都快死了,他还惦记着殿下没登基!”   秦骛脸色铁青,连头也不回。   他从喉咙里发出两声咔咔声,脚步不停,声音森冷:“你最好现在就说实话,要是被我抓到他装病,你和他都……”   章老太医喊道:“装病装病!他几时装过病?他早就病了!他一年前就病了,就为了给你送信,他大冬天的掉进湖里了!”   秦骛猛地回头,目光凌厉,犹如鹰视狼顾:“胡言乱语!”   很快的,秦骛便转回头,大步往冷宫走。   他的衣摆被狂风吹起,脚步匆匆,耳边仍旧传来章老太医的叫骂声。   大冬天的掉进湖里。   什么意思?扶容什么时候掉到湖里去了?   扶容跟着他,怎么会吃苦?   *   到了冷宫门前,秦骛猛地推开冷宫的门。   门扇哐的一声,直接撞在墙上。   屋内没有点灯,漆黑一片,隔着重重帷帐。   与此同时,扶容躺在榻上,低声喊着“殿下”,正好湮没在秦骛推开门的巨响里。   原本被章老太医要求陪在扶容身边的宫人,从帐子里扑了出来,一把抱住了秦骛的腿。   “陛下……陛下……”   秦骛站在原地,垂眼看他:“怎么?”   那宫人战战兢兢,发着抖道:“陛下,扶公子说……”   秦骛望了一眼帐中,帐中悄无声息,连扶容的呼吸声没有,仿佛他并不在里面。   秦骛额头猛地跳了一下,但他很快就强压下这种古怪的感觉。   秦骛冷声问:“说什么?”   “扶公子说,这是他自己的丧礼,他没有请陛下过来,所以、所以……陛下不许进去……”   秦骛面色猛地一沉:“什么?我不许进去?”   “是……”   秦骛猛地抬脚,一脚踹开抱住他的脚的宫人。   那宫人踉跄了一下,又连忙爬上前,抱住秦骛的脚。   “扶公子吩咐过了,陛下不许进去,只有章老太医和……和林大人可以进去,倘若陛下进去了,扶公子……扶公子魂魄不宁。”   宫人说完这话,便紧紧地抱住秦骛的脚,生怕他走进去。   “好,好得很。”秦骛抬头看向殿中,厉声道,“扶容,你厉害到连丧礼都自己办了,我看你也没什么病,这回又是在装病。”   帐中一片漆黑,什么声音也没有。   扶容往常都会反驳他,说自己没有装病,如今却没有声音。   秦骛心中没由来地一沉,顿了顿,故意道:“你费尽心思装病请我来,如今又使欲擒故纵这一招,想让朕对你服软,朕偏偏不上套。”   秦骛转过头,朝站在旁边的章老太医和林意修扬了扬下巴,淡淡道:“还不进去?他只让你们两个进去呢。”   章老太医和林意修刚准备进去,正巧这时,林意修派去取糖蒸酥酪的宫人回来了。   林意修朝秦骛行了个礼,连忙打开食盒的盖子,从里面捧出一碗糖蒸酥酪。   秦骛回头看了一眼,糖蒸酥酪雪白,上面撒着桂花干。   秦骛面色一沉,劈手夺过糖蒸酥酪:“他不爱吃牛乳。”   林意修解释道:“这牛乳是蒸过……”   林意修话还没完,秦骛手上一松,东西便摔在了地上。   雪白的牛乳溅得到处都是,还溅在了秦骛的衣摆上。   “陛下?!”   只听见帐子里传来轻轻的一声响动,像是一声轻轻的哭声。   秦骛正色道:“扶容,出来,跟我说话,我就带你回养居殿。”   “你在干什么?!他快死了!你让他怎么出来?!”章老太医挣脱宫人的束缚,一把拽住林意修,把他拽进帐子里。   所幸林意修让人准备了两碗糖蒸酥酪,秦骛摔了一碗,还有第二碗。   林意修提起食盒,和章老太医一起掀开了帐子。   帐子里,床榻上,惨白的月光照在扶容身上。   他静静地躺在床榻上,两只手拢起乌黑的长发,将长发覆在面上,好让人看不见他的脸。   帐子掀开的瞬间,扶容正好放下长发,无力地垂下双手。   众人皆是一惊,秦骛最先反应过来,吼了一声:“扶容!你知道你在干什么吗?这是死人才能做的!不许做!”   哗啦一声,狂风吹开榻前的窗户,殿中狂风大作,帷帐如同潮水一般涌起,铺满床榻的小纸船乘风而起,飞得满屋都是。   只有床榻上的人没有了声息。   “扶容?”林意修捧起第二碗,也是最后一碗糖蒸酥酪,还没端起来,就又一次被秦骛夺走了。   秦骛端着糖蒸酥酪,大步上前,拨开扶容覆在脸上的头发:“扶容,起来吃东西,起来!”   在秦骛拨开扶容头发的瞬间,扶容脸颊上的红晕和双唇的血色迅速褪去,变得雪白,仿佛已经死去多时。   或许方才秦骛早点进来,就能见到扶容最后一面。   又或许方才秦骛在外面又吼又骂,都是对着一个死人。   秦骛舀了一大勺糖蒸酥酪,递到扶容唇边,命令道:“扶容,起来!”   扶容只是静静地躺着,没有任何反应。   秦骛厉声道:“扶容,我让你起来!”   秦骛的喉结上下滚了滚,他又道:“好,你不必认错了,我立你做皇后,让你做官,你起来!”   扶容不说话,秦骛便当他是默许了。   秦骛猛地转过头,吩咐外面的宫人:“去,把养居殿正殿的诏书拿来!皇后的仪仗拿出来,马上过来接人!”   皇后仪仗?!   宫人们来不及震惊,连忙下去办事。   林意修和章老太医同样冲到榻前,章老太医握着扶容的手腕,试了一下扶容的脉搏,随后脸色一白,跌坐在地上。   秦骛转过头,厉声道:“哭什么?他又没死!闭上你的嘴!”   秦骛环顾四周:“都不许哭,晦气!”   不多时,宫人们带着临时拼凑的皇后仪仗,匆匆赶到。   “陛下。”   秦骛冲出去看了一眼,随后又冲回房中。   秦骛解下身上的衣裳,把扶容裹得严实,然后抱着他,走出房间。   宫人们压低轿辇,好让秦骛抱着扶容能够登上去。   他们都不知道,此时秦骛怀中的扶容是死是活,只有秦骛自己知道。   秦骛抱着扶容登上轿辇,让他坐在自己腿上:“皇后起驾,所有人都跟着,让太医院所有太医候在养居殿,文武百官全部进宫祈福,马上!”   宫人们赶路程,低声道:“快,再快些。”   皇后仪仗长久未用,轿辇难免摇晃颠簸,偶尔吱嘎一声。   及至养居殿前,轿辇停下,宫人们轻声道:“陛下,到了。”   轿辇之中却没有什么反应。   他们疑惑地掀开帘子,只看见秦骛紧紧地抱着扶容,将脑袋埋在扶容的肩窝里。   宫人们这才发现,原来轿辇里时不时传来的吱嘎声,不是轿辇的声音,而是陛下的哭声。   “扶容,我错了,是我错了,是我不好,我不该凶你,不该说你装病。”   “我说错话了,是我喜欢你,冷宫五年,是我离不开你。”   “你睁开眼睛看看我,我对你好,我让你做皇后,我们明日就补办登基大典,我错了,我知道你没事,别装睡,你看看我……”   秦骛紧紧地抱着扶容,像是被抛弃的孩童一般,泣不成声。   新帝登基,按照礼制,三日的登基大典,却在第二日就成了丧礼。   扶容没有在皇后轿辇上停留,而是划着小纸船,飞过了宫墙檐角。   至于许多年后,那位出身冷宫,依靠宫变上位的暴君,在自己的登基大典那日,如何抱着一具尸体,重办登基大典,如何执意立一具尸体为后,往后的几十年,如何变得阴鸷残暴,如何挥霍国库、迷信方士,便都与扶容无关了。   *   不知道过了多少年。   扶容坐在小纸船上,晃晃悠悠的,听见有人在哭,听见有人在怒吼,还听见一个奇怪的声音。   忽然,他的小纸船翻了。   扶容从纸船上掉了下去。   他不受控制地往下落,耳边风声呼呼,夹杂着哭声、吼声,还有怪声,越飘越远。   冷风从他的领口和袖口里灌进去,吹得他发抖。   原来死了也会冷吗?   扶容这样想着,忽然感觉自己踏踏实实地踩在了地面上,耳边的声音也渐渐清晰起来。   “诶?扶容?扶容?你别想躲啊,快点进去,这是派给你的差事。”   扶容睁开眼睛,抬手便挡:“喜公公,奴错了……”   扶容话还没完,看着眼前的胖太监,整个人都愣住了。   这是掖庭的管事公公,喜公公。   在冷宫的那五年,扶容几乎日日都要与他打交道,扶容得去领冷宫的份例,领粮食柴火,领衣裳棉被。   喜公公每回都要刁难他一阵子,才肯把东西给他。   可是……   扶容分明记得,他临死前,去掖庭领衣裳,掖庭的管事公公已经换了一个瘦太监,他们说,喜公公在宫变那天就被秦骛杀了。   怎么会?   扶容呆呆地站在原地,盯着喜公公瞧。   喜公公皱起白胖的脸,拽着扶容的手,把他往门前推了一把。   扶容整个人摔在门上,痛觉很真实。   喜公公道:“行了,别墨迹了,快点进去。给皇子做伴读,是多少人求都求不来的差事,你刚进宫,就能分到这样的差事,是你八辈子修来的福气,还不快进去给五殿下请安?”   五殿下?   他要给五殿下做伴读?   扶容慢慢回过神,低头看了看自己的手。   他的手干干净净的,闻起来没有味道,不像后来,吃了那么多药,手上都是浓浓的药味。   “我……”   “你什么你?快点进去,别让五殿下等急了。”   深冬清晨,大雪簌簌,寒意入骨。   一门之隔——   秦骛从梦中惊醒,猛地睁开眼睛,翻身坐起。   他下了榻,在枕头底下翻找什么。   可是枕头底下除了单薄的被褥和硬实的床板,别的什么也没有。   秦骛披发跣足,大步走出房间,霍然推开殿门,怒吼一声:“来人!”   没有人应他。   冷宫里只有他一个人。   门外,扶容听见秦骛的声音,不自觉哆嗦了一下,往后退了一步。   喜公公拉住他:“诶,干什么呢?五殿下喊人呢,你还不快进去?”   扶容反应过来,他回到了五年前。   五年前,他十六岁,刚刚因罪入宫,被指派到冷宫,给不受宠的五皇子秦骛做伴读。   他……   冷宫里,秦骛还在怒吼:“人呢?来人!”   听见秦骛的声音,扶容一边害怕,一边又想推门进去。   他习惯了,一边承受恐惧,一边被秦骛随叫随到。   就在他即将推开门的瞬间,他刷地一下收回了手。   不……   已经重来了。   如果再做秦骛的伴读,他还会掉进湖里,他会死的。   他不想死了,就算做好了十足的准备,但死去对他来说,还是太痛苦了。   他没有勇气,再给自己筹办第二次丧礼了。   扶容曾经做过梦,他希望,如果自己那天不出去送信,就不会掉进湖里。   在那个梦里,秦骛最后还是把他赶出去送信了。   其实扶容心里很清楚,避免落水最好的办法就是——   离开秦骛,不给他做伴读。   只是他当时已经没有机会了。   但他现在有了机会。   扶容下定决心,用力摇了摇头,把自己的手从喜公公的手里收回来。   扶容认真道:“公公,皇子伴读都是陛下亲自从世家子弟之中挑选的,我乃戴罪之身,与冷宫里的五殿下,虽说……也算相配,但是陛下到底没有下旨,万一日后陛下追究起来,只怕不好。况且,冷宫里多了我一张嘴,公公又要多分一些粮食给冷宫,只怕给公公添麻烦。”   扶容和喜公公打了五年交道,知道他的命脉在哪儿。   一番话便说得喜公公犯了嘀咕。   说完这话,扶容又凭着残缺的记忆,努力在自己身上翻找。   他从袖子里、荷包里翻出自己身上所有的碎银子,全部塞给喜公公。   扶容在他面前跪下:“喜公公,我不去。要是钱还不够,我再去筹,我不想……”   他顿了顿,目光坚定,语气坚决:“我不想给五殿下做伴读。”   喜公公暗自掂了掂手里的银两,沉吟片刻,压低声音:“那你可别跟别人说啊。”   扶容眼睛一亮,说话也大声了一些:“多谢喜公公!”   话音刚落,扶容就连忙捂住了嘴:“喜公公宅心仁厚,必有善报。”   他怕被里面的秦骛听见。   喜公公冷哼一声:“你这小鬼,走吧,你不当这差,那就赶紧回去扫雪,你看这雪下得没完。”   “是。”   扶容从地上爬起来,紧紧地抱着自己的小包袱,寸步不离地跟着喜公公,生怕他反悔,又把自己送回去。   听见身后传来开门的声音,扶容连忙加快脚步,走过拐角。   扶容的背影消失在拐角那边的同时,秦骛打开了冷宫的门。   他披发跣足,身上带着森森鬼气,一双眼睛泛起浓烈的墨绿,环顾四周。   回来了。   秦骛皱了皱鼻子,仿佛察觉到了熟悉的气息。   他看了看宫道两边,很快就顺着扶容离开的那个方向,跟了上去。   *   扶容跟着喜公公回了掖庭。   一路上,扶容紧紧地掐着自己的手心,才勉强让自己保持冷静。   扶容一遍一遍告诉自己——   现在是五年前。   他刚进宫,他十六岁,他的身体很好,没有生病。   他还不是秦骛的伴读。   这时,喜公公皱着眉头,认真地看着他:“你发什么呆?拿扫帚去扫雪啊!”   “……是!”   扶容回过神,连忙转过身去拿扫帚。   喜公公道:“你就在冷宫附近的道上扫雪,没得冲撞了贵人。”   “是。”   扶容小心翼翼地走出掖庭。   冷宫附近的宫道上,十来个和他一样、穿着靛蓝粗布衣裳的宫人正聚在一起扫雪,扶容提着扫帚,小跑上前,和他们一起扫雪。   扶容低着头,背对着冷宫,害怕被秦骛看见。   其他宫人一边扫雪,一边有一搭没一搭地聊着天。   “诶,我听说,六殿下身边一个伴读病了。”   “怎么?你还想调去殿下身边做伴读?”   “我怎么不行?我也识字啊,我也会做文章。”   “嗤,就你?得了吧,伴读都是从世家公子里挑的,关我们什么事?五殿下还差不多,你还想攀六殿下?”   “扶容也是世家公子啊,不过是落难的世家公子。”   扶容忽然听见他们在说自己,愣了一下,很快又低下头,认真扫雪,并不掺和他们的闲聊。   “扶容呆呆的,肯定不行。我听说,这回六殿下跟太子殿下说,要自己挑一个伴读,太子殿下已经答应了,说不定我真的有机会呢。”   “哟,大家快来巴结琥珀,琥珀马上要飞出掖庭做伴读了。”   叫做琥珀的宫人笑了一声:“你们别说,我最近真的在看书,说不定呢。”   “得了吧,就你看的那些小话本,你还好意思拿出来说。”   “我们都去试试,只要有一个中了,那我们这帮人不就都发达了?”   “你想得美。”   “试试嘛。”   这里远离贵人住所,宫人们也就无所顾忌,随意说笑着。   忽然,琥珀拍了一下扶容的肩膀,扶容吓了一跳,往边上撤了一步。   琥珀皱了皱眉:“我又不吃了你。”   他朝扶容扬起笑脸:“扶容,你不是识字吗?你也去试试呗,做六殿下的伴读。”   扶容犹豫了一下,眼前却浮现出五年后,六皇子的模样。   五年后,六皇子是个倒霉藩王,被秦骛召回都城,给二皇子办丧礼、给老皇帝办丧礼,一直在办丧礼。   从西山大营回来的那次,秦骛让扶容跟着文武百官一起跑回去,扶容在雪地里差点摔倒,也是六皇子扶了他一把。   那时候,六皇子还跟他道过谢。   六皇子说,都是因为扶容病了,秦骛才会顺带着找方士给二皇子做法事;都是因为扶容想看老皇帝的丧礼,秦骛才会让他把丧礼筹备得好一些。   为了这两件事情,六皇子竟然跟他道了谢。   那是前世扶容收到的为数不多的善意。   扶容原以为自己不太记得六皇子,没想到想起来,竟然也记得他的这么多事情。   扶容的眼前浮现出六皇子和和气气的模样,就算在那样难堪的境况下,也没发过脾气。   六皇子应该很好相处。   对着六皇子和气的面容,扶容鬼使神差地点了点头:“好啊,我想试试做六殿下的伴读。”   宫人们笑了笑,有的客气地说客套话,有的不太客气地泼他冷水。   “等你好消息哈。”   “算了吧,扶容,别痴心妄想了,快扫雪吧。”   扶容都不在意,低下头,继续扫雪。   宫墙拐角处,秦骛站在阴影处,竭力屏住呼吸,一只手用力按住心口。   光是听见扶容的声音,他的心脏就止不住地剧烈跳动。   更别提,扶容说的是“我想做殿下的伴读”。   秦骛不消多想,就理所当然地判断出,他回到了扶容给自己做伴读之前的那段时间。   而扶容正在准备做他的伴读。   判断出这一点之后,秦骛欣喜若狂。   他调整好情绪,忍不住勾了勾唇角。   秦骛想,他应该给扶容送几本书,好让他安心准备做伴读的事情。   扶容会像以前一样,一心一意地喜欢他。 第19章 太子   大雪簌簌。   宫道上, 扶容双手握着扫帚,低着头,认真扫雪。   不知道是不是他的错觉, 他总觉得, 背后有人盯着他。   像蛇猛虎盯紧猎物的目光,让人脊背发凉。   扶容抿了抿唇角, 鼓起勇气,悄悄回头看了一眼。   就在扶容回头的瞬间,秦骛猛地后撤一步,闪身躲进宫墙拐角的阴影里。   扶容只看见了空荡荡的雪地和宫墙, 仿佛有积雪压垮了树枝, 咔嚓一声轻响。   秦骛靠在墙边, 低头看了看自己。   他刚从冷宫里出来, 只穿着一身洗得发白的单衣,没有洗漱, 甚至没有穿鞋, 像一个从地狱里爬出来的恶鬼。   回想自己和扶容前世初见的时候, 应当是狼狈的扶容狼狈地被带到他面前, 然后他收留扶容,扶容喜欢上他。   现在这样不行, 不能让扶容看见他这副模样。   秦骛脚步无声, 转身离开。   回到冷宫, 关上了门, 秦骛才反应过来,攥紧了拳头。   真是笑话, 他求了这么多年, 现在好不容易等来了机会, 没有上去直接把扶容掳走,竟然在为了自己和扶容的见面而紧张。   他在扶容面前从来都是游刃有余、胜券在握,只有扶容在他面前才会害怕。   他怎么可能会紧张?   秦骛有些烦躁。   他定下心神,熟悉了一下此时的冷宫,然后吹了一声口哨。   一只灰色的信鸽从远处飞来,落在冷宫里。   秦骛转身回房,写了一张字条,让属下准备两本孩童诗文书册,带给扶容。   他从前没留意过,前世扶容是怎么当上他的伴读的,方才听那些宫人说起,他才知道可能是要考试。   扶容这么笨笨的,也不知道前世是怎么通过的考试。   所以秦骛让人带两本书给他,好让他抓紧时间补补。   另外——   扶容瘦嘎嘎的,得给他吃点好的,再弄两件暖和衣裳。   秦骛写字的动作一顿,略一思忖,随后把笔丢开。   不急,等人来了再说。   秦骛将字条卷起来,塞进信鸽脚边的小竹筒里,把信鸽放飞。   *   冷宫外的宫道上。   扶容没有看见自己身后有人,松了口气。   名叫琥珀的宫人喊了他一声:“扶容。”   扶容回过头,应了一声:“啊?”   几个宫人好奇地看着他:“早晨喜公公带你去哪儿了?”   扶容呆呆的:“什么?”   琥珀压低声音道:“喜公公肯定带你去冷宫了,冷宫里的五皇子,过了年就二十了,还一个伴读都没有,喜公公怕落人口实,所以预备随便找个人送过去。”   “我们都不想过去,都给喜公公送了礼。你刚来,没送礼,看起来又好拿捏,喜公公肯定送你过去。”   扶容回过神,点了点头:“嗯。”   宫人们见他好欺负,说话越来越没有顾忌。   “那你怎么又出来了?”   “嗯……”   扶容不知道该不该说,他把身上的所有银两送给喜公公的时候,喜公公告诉他,不要告诉别人。   其他人交换了一个眼神,笑了一下。   他们都猜到了,还故意逗他。   “扶容,没想到你也开窍了啊?没事儿,每次送礼,喜公公都让我们别跟别人说。”   “扶容,你为什么不去给五皇子做伴读?冷宫里房子多,你可以一人住一间,不比在掖庭跟我们一起挤着好?”   “对啊,五皇子刻薄,你又呆呆的,你俩不是天造地设的一对?你为什么不去?”   扶容原本没有理会他们的玩笑,直到听见那句话。   ——秦骛刻薄,扶容怯懦,是天生一对。   扶容抬起头,攥紧了手里的扫帚,指节被冻得微微发白。   前世,许多宫人也是这样说的,而他竟然把这话当了真,听见的时候,还心中窃喜。   现在想想,实在是太傻了。   扶容认真地看着他们,认真地反驳:“五殿下和我不是天生一对……主奴。”   扶容解释道:“今天早晨,喜公公领着我,刚走到冷宫门口,我们就听见五殿下在里面喊‘来人’,太凶了,他太凶了……”   扶容一连把这句话强调了好几遍,最后道:“他那么凶,我不想做他的伴读了。”   宫人们笑了笑:“不就跟你开个玩笑,你这么认真做什么?”   扶容正色道:“你们不要一直开这种玩笑,我听了没什么,可你们不是还想当六殿下的伴读么?这些话要是传进哪位贵人的耳朵里,你们还怎么当伴读?”   他说这些话时,眼神坚定,语气认真,竟然把一群老油条镇住了。   方才他们说起六殿下的事情,嘴上嘻嘻哈哈的,其实心里都想往上爬,现在扶容一句话把他们全戳中了,他们马上闭了嘴。   宫人们讪讪地摆了摆手:“好了好了,我们不说了。”   扶容点点头,提起扫帚,走到前面一段宫道上去扫雪。   宫人们对视一眼:“怎么感觉……扶容脾气见长啊?”   那个叫做琥珀的宫人道:“行了,人家也不是泥人,咱们整天拿人家寻开心,人家当然会生气,扫雪吧。”   *   扶容跟他们说完话,又恢复成平常胆小怯懦的模样,低着头,认真扫雪。   他一边扫,一边回忆着他十六岁那年发生的事情。   他十六岁那年,府里被抄了家,抄出扶老爷——也就是扶容的父亲,扶容习惯喊他老爷——多年来贪污的账簿和赃款。   就这样,扶家一夜之间垮了。   全府男丁,十六岁以上的流放西北,十六岁以下的没入掖庭,女眷则全部没入教坊。   宫里派人来清点人数的那天,扶容正好过了十六岁。   可是扶容的生母,兰姨娘一口咬死他还没十六,再加上扶容身材瘦小,看起来实在不像十六岁的模样,他这才进了掖庭,没有和其他男丁一起流放。   临走前,兰姨娘抱着他,一边大哭,一边偷偷往他的衣袖里、腰带里,还有鞋子里塞了许多碎银子。   扶容本来不想要的,想让娘亲自己留着,吃点好的,毕竟娘亲也要去教坊。   可是兰姨娘摸着他的脑袋,对他说:“乖,娘亲还有,你也拿着,往后你出了宫,来教坊见娘亲,也是要给钱的,不给钱他们不放人。”   扶容用力地点了点头,收下了钱。   也是因为娘亲的这句话,扶容在前世,死守着这些钱,一分也不肯花,想要攒着钱,去教坊看娘亲。   冷宫和教坊就隔着一道宫门,近在咫尺。   结果……   扶容却再也没能见到自己的娘亲。   扶容进掖庭没多久,兰姨娘就死在了教坊里。   直到第二年夏天,扶容抱着自己好不容易攒下来的钱,替秦骛出宫送信,送完信想去看看娘亲,教坊嬷嬷才告诉他这个消息。   想到娘亲,扶容低着头,没忍住揉了揉眼睛。   不过幸好,现在还来得及。   他才刚进宫,娘亲还没死。   虽然他把钱全部给了喜公公,但是至少,这一次他不会被困死在冷宫里,他还可以去争取做六殿下的伴读,去做其他贵人的侍从,他总能找到机会的。   这样想着,扶容擦干眼泪,认真思考对策。   忽然,他的耳边传来一个尖锐的声音:“扶容,我跟你说话呢,你发什么呆?”   扶容抬起头。   喊他的是一个和他一样、穿着靛蓝粗布衣裳的宫人,年纪和他差不多,脸圆圆的,身材微胖,一看就是养尊处优惯了的。   扶容一时间忘了他是谁。   那人低声道:“我找到个门路,可以做六殿下的伴读,把你身上的钱给我,别发呆,等我当上了皇子伴读,我就可以帮家里洗脱冤屈了。”   扶容想起来了,这是他的弟弟,扶玉。   扶玉是大夫人的孩子,是正儿八经的嫡子,如今也被没入掖庭。   前世他也来找过自己,管自己要钱,扶容没有给他,他恼羞成怒,还打了自己。   后来扶容也没有了他的消息。   扶容看着他,摇了摇头:“我没钱。”   扶玉一听这话,立即瞪眼吓唬他:“别装傻,我知道兰姨娘给你钱了,拿出来,你不想救父亲和母亲了吗?”   扶容又摇摇头:“不想。”   扶老爷家大业大,他和娘亲却还是过得紧巴巴的。   大夫人刻薄,他和娘亲就过得更惨了。   扶玉霸道,总是欺负他。   扶玉为什么会以为他想救他们?   他只想救自己的娘亲。   果然,扶玉一听这话,立即恼羞成怒,高高地扬起手。   扶容前世就被他打过一次了,这回长了记性,连忙后退一步。   扶容扭过头,看看其他宫人。   他们都站在旁边,只是低头扫雪,暗地里往这边看,瞧着热闹。   扶玉还要打他。   扶容又退了一步,鼓起勇气:“各位,这位是我的弟弟扶玉,文采斐然,念书时备受先生喜爱,他也想做六殿下的伴读。今日他若打了我,我告到喜公公那儿去,还请大家为我作证。”   扶容一句话,只有一个意思——   扶玉是所有想当六皇子伴读的人最大的竞争对手,他要是打了人,他们一起告去喜公公那里,就能把他拉下来。   琥珀最先反应过来,朗声道:“扶容,我们给你作证。”   扶玉高高扬起的手在空中顿了一下,最终放了下来,他咬着牙道:“好,扶容,这回算你聪明。”   扶玉转身离开,扶容松了口气。   这是他第一次敢跟扶玉呛声,他看起来平静,其实心里紧张得要命。   他从骨子里畏惧扶玉,可是……   只要一想到娘亲正在等他,娘亲已经没有多少时间了,扶容就不得不逼迫自己强硬起来。   前世跟着秦骛,秦骛的阴谋招数,他也学了一点。   扶容低下头,看见自己紧紧地捏着扫帚的手,因为太过用力,都发了白,圆圆的指甲嵌进手心里,留下几个印子。   扶容回过头,同宫人们说了一声:“多谢你们。”   “不客气。”琥珀走上前,拍了拍他的肩膀,“你也识字,跟着我们一起学点,要是能有一个人中了,我们这帮人就都发达了。”   扶容看着他热切的目光,点了点头:“嗯,不过从前家里的先生总是只教扶玉,我懂的东西也不多。”   琥珀亲亲热热地搂着他:“没事儿。”   *   大雪下了一整天,扶容就在外面扫了一整天的雪。   天擦黑时,扶容和几个宫人一起去膳房,把今天的晚饭给抬回来。   一大盆糙米饭,一些青菜拌豆腐,还有一盆看不见蛋花的蛋花汤。   扶容不觉得简陋,捧着碗筷,给自己打了满满一碗糙米饭。   他坐在角落里,嚼着米饭,发现自己没有想吐的感觉,忍不住翘了翘脚。   前世他快死的时候,几乎什么都吃不下,吃进去就吐出来。   能吃东西的感觉真是太好了。   吃完晚饭,琥珀拿出纸笔,放在桌上,一群人围在一起,问扶容念过的诗文,嘴上说着一起学点,等当上了伴读也是一起的。   扶容努力回想自己前世今生学过的东西,对他们知无不言,言无不尽。   可等扶容想问问他们的时候,他们要么含含糊糊地不说话,要么随便说两句,只有琥珀洋洋洒洒,跟他说了许多。   一群人时不时挤眉弄眼,暧昧地笑一笑,交换一个默契的眼神。   扶容总觉得有哪里不对。   这时,喜公公在门外喊了一声:“扶容,出来。”   “是。”扶容应了一声,起身出去,“公公,有什么吩咐?”   喜公公从怀里拿出两本诗文册子:“喏,有位贵人给你的。”   扶容不解:“贵人?敢问是哪位贵人?”   “不该问的别问,给你了就拿去看。”   “是。”   扶容不再多问,接过册子,随手翻了翻。   只看了一眼,他就愣住了。   他微微转过头,看着屋子里,他们挤在一起说话,时不时传来窃笑声。   “嘘——”   “小声点,别被他听见了。”   琥珀对他说的诗文句读注疏,全是错的。   再想到他们挤眉弄眼的表现,扶容就全明白了。   他们嘴上说着一起学点,当上伴读也是一起的,其实是从他嘴里挖出他学会的东西,再回报他错的东西。   所有人都在戏弄他。   扶容垂了垂眼睛,深吸几口气,让自己冷静下来,然后把册子藏好,走回房中。   他们问他:“公公找你做什么?”   扶容捏着衣袖,头一回对别人撒了谎:“我晚上吃太多了,公公让我少吃点。”   众人大笑,朝他招了招手:“快过来,我们再教你两句。”   *   三日后。   十六岁的六皇子秦暄,身披狐毛披风,脚蹬鹿皮长靴,由一群侍从簇拥着,浩浩荡荡地驾临掖庭。   喜公公携掖庭宫人,殷勤行礼:“恭迎六殿下。”   扶容站在最后面,在行礼的时候,悄悄看了一眼。   五年后的六皇子,好像和现在没有什么差别,都是和和气气的,只是还有些稚气。   六皇子走到檐下,拢着手炉,佯装板起脸,道:“给我伺候笔墨的伴读病了,大哥特许我自己在宫里挑一个伴读,平日里我总是被先生考校,今日我也要考校宫里的所有人。”   他扬了扬手,便有十来个侍卫,抬着小案进来了。   案上摆着笔墨,纸上抄录的,应当是六皇子自己出的题目。   有一张桌案,还摆在了喜公公的面前。   喜公公欲言又止:“六殿下,这……”   六皇子朝他扬了扬下巴,理所当然道:“你也要考。”   众人低着头,没忍住笑了一下。   扶容也跟着笑了笑。   没想到,六皇子这时在宫里也“横行霸道”的,难怪前世秦骛登基,三皇子总是压着他认错。   扶容在案前坐下,提笔沾墨。   檐下陈设桌案,摆着茶水点心。   六皇子坐在案前,点起一炷香,呼呼地挥舞着戒尺,饶有兴趣地看着底下的人考试。   很快,一炷香燃尽了。   六皇子敲了敲戒尺,假装老成道:“好了好了,拿上来给我看看。”   很快便有宫人将卷子收了上去,六皇子撑着头,认真看一看。   扶容抿了抿唇角,看见琥珀一行人坐得挺直,仿佛志在必得。   六皇子翻着卷子,眉头越皱越深。   忽然,他抬起头,猛地拍了一下桌案:“你们打量着我是在玩儿,故意蒙我?错也能错得一模一样?”   他扬手一甩,将几张卷子甩到一边,宫人接过卷子,低头念出这几张的名字:“琥珀——”   琥珀脸色一白,猛地抬起头,忙不迭出来跪好。   与扶容同一间屋子的宫人,大多被喊出来了。   众人脸色惨白,伏在地上,不敢说话。   只有琥珀壮着胆子,抬起了头:“六殿下,奴才们的手脚干干净净,殿下与诸位大人是一直盯着的,请六殿下明白示下,奴才们也好死个明白。”   六皇子板着脸,朝宫人扬了扬下巴,宫人便将那几张卷子丢到了地上。   伏在地上的众人连忙凑过去看,很快便反应过来。   他们猛地回头。   “扶容!”   “扶容,是你故意跟我们讲错的!”   琥珀磕头:“殿下明鉴,奴才们听闻殿下亲自挑选伴读,喜不自胜,约定好了一同温书,可是扶容……扶容跟我们说的都是错的,奴才们都是被扶容陷害了!”   众人连忙磕头:“殿下明鉴!”   六皇子问:“扶容?哪个是扶容?”   扶容从桌案前站起身,一掀衣袍,在旁边跪好了,腰板挺直:“殿下明鉴,奴……”   扶容还没来得及说话,外面便传来了一声通报:“太子到——”   扶容循声望去,只见一个身形高挑的男子,身披雪青鹤氅,腰系青玉环佩,缓步走入掖庭。   太子行走之间,带起风来,衣袖拂动,宛如云行鹤走,仪态风流。   扶容看着他,没由来地想到前世看到的太子的识字书——   秦昭,旁边还画了一只啄米小鸡。   原来太子不是小鸡,是仙鹤。   后来那张纸,被扶容折成了小纸船,陪他一起死了。   下一刻,众人俯身行礼,呼声震天:“太子千岁!”   扶容这才回过神,连忙跟着行礼:“太子千岁。”   六皇子秦暄站起身,给他让出位置。   秦暄瘪了瘪嘴,抱怨道:“大哥,我就想玩一玩,结果弄得乱糟糟的,我搞不清楚了,还是你来断案吧。”   秦昭颔首,含着笑在主位上坐下,声色清冷,如同山涧水流,泠泠击石:“免礼。”   扶容抬起头,正巧同他对上目光。   秦昭笑了笑:“孤来断案,扶容定是无辜的。”   秦昭看看扶容,再看看琥珀一行人:“瞧他的位置离你们这样远,他定然是后来的。”   “况且,他一个人,要骗你们一群人,谈何容易?只要有一个人发现他讲的是错的,他不就露馅了?何以如何凑巧,你们全都信了他?说明你们事先早已互通过有无,却没有同他一起。”   秦昭的目光落在琥珀一行人身上,声音虽轻,却带着十足的压迫:“还不说实话吗?嗯?” 第20章 决心   太子威严, 目光扫过琥珀一行人。   一群人伏在地上,额头贴在地上,诺诺不敢言。   扶容跪在旁边, 瞧见他们的模样,没忍住高兴地笑了笑。   他原以为, 自己还要和这群人扯皮扯一会儿, 没想到太子来了。   扶容知道, 太子和六皇子是一母同胞的兄弟,两人格外亲厚。太子这个做兄长的,总是护着纵着六皇子, 六皇子想做什么就做什么。   这回不过是缺一个伺候笔墨的小伴读, 原本按照规矩走, 让掖庭挑一个好的送上去就是了。   但是六皇子想玩一玩, 太子也准许了,让他满宫里给人考试。   想来, 太子如此看重弟弟, 早在六皇子脸色变了的时候, 就有人去请太子了。又说不准,太子一直就守在门外。   总之, 太子在外面听了全程。   太子明察秋毫,真是个大好人。   扶容很高兴。   下一刻,秦昭蹙着眉,瞧着他, 轻声唤道:“扶容?你是叫扶容吧?”   扶容回过神, 俯身行礼:“太子殿下。”   秦昭朝他招了招手:“你来说。”   扶容起身上前, 将琥珀一行人合起伙来陷害他的事情都说了一遍, 还呈上了琥珀亲自写的有误诗文作为证物。   扶容竟然还留了证据, 一群人咬碎了牙,无从辩驳,只能磕头认错:“奴知错,奴知错,殿下恕罪!”   秦昭的目光落在扶容身上:“他们合起伙来陷害你,你以为,该怎么罚他们,你才能消气?”   扶容垂着眼睛:“掖庭自有规矩,奴不敢多嘴。”   秦昭抬了抬手,喜公公便连忙让人上来,把琥珀一群人拖下去受罚。   秦昭瞧着扶容,轻声道:“方才孤有意让你为他们求情,你好卖他们一个人情。如今他们受罚,你得罪了掖庭一大半的人,往后该如何在掖庭自处?”   扶容瞧着太子云鹤的衣摆,忽然有点气闷。   可是明明是他们先欺负自己的,还要他去求情。   六皇子大大咧咧道:“既然他在掖庭待不下去,那就跟着我……”   秦昭瞧了他一眼,六皇子乖乖闭嘴,站在兄长身边。   秦昭继续对扶容道:“你的心思太重,做事不留余地,你就笃定你能选上?不用继续和他们相处?”   扶容抿了抿唇角,正色道:“奴初入掖庭,一片真心,赤诚相待,尚且被暗中陷害。今日若是替他们求情,他们不会感念,只会记恨奴戳穿了他们。”   “殿下说奴心思太重,倘若不是奴心思重,今日被陷害的便是奴。被陷害的拼死反击,险胜一招,反倒还要替陷害人的求情,好没道理。”   喜公公捏着兰花指,厉声道:“大胆!”   扶容跪在地上,不说话,虽然垂着头,却很固执。   秦昭笑了一声,同样没有说话,起身离开。   满院宫人俯身行礼:“恭送太子殿下,恭送六殿下。”   扶容瞧着太子离去的衣摆,有点泄气。   太子说他心思太重,是不是说他只会耍阴谋诡计,不适合做伴读?   他本来就不太聪明,好不容易试着耍一次小手段,也只能骗骗琥珀他们,骗不过太子。   好吧,还得另找出路。   *   琥珀一行人,每人挨了十下板子,下午扫雪的时候,便哎哟哎哟地喊着自己身上疼,抱着扫帚,好半天才肯动一下。   扶容懒得同他们扯皮,只说了一句:“喜公公不比太子温厚,再闹起来,喜公公只会把我们捆在一起打一顿。不论如何,我比你们少挨了十下,我不算亏。”   他这样一说,众人都安分下来,不再作怪。   扶容离他们远远的,一边扫雪,一边想事情。   皇子的伴读有两种,一种是正儿八经的伴读,世家子弟,年少时陪着皇子读书,长大了就是皇子在朝中的助力。   像他这种收拾笔墨的伴读,说白了,就是比普通宫人高一点儿的侍从。   但就是这样的职位,掖庭最卑贱的宫人要爬上去,也难如登天。   这回是六皇子心血来潮,才搞了一次考试,往后恐怕不会再有了。   扶容失了一次机会,心里郁闷,也没有注意到,琥珀悄悄放下扫帚,偷偷溜走了。   傍晚时分,扶容和宫人们扫完雪,回到掖庭。   宫人们三五结伴,都没有理会扶容,自顾自进了房间。   “累死了。”   “挨了板子还得扫雪,真是要命。”   扶容走在最后,一进房门,就看见最里面的床铺上,堆着积雪。   扶容快步上前,把积雪拂到地上。   可是雪已经化了大半,浸得被褥都湿透了,冰凉凉的。   扶容转过头,看向宫人们。   宫人们原本都偷偷拿眼睛瞄着他,见他转过头,又若无其事地转回头去,挤眉弄眼。   只有琥珀抱着手,朝他笑了一下:“哟,扶容什么时候得罪人了?这晚上可怎么睡呀?啧,你在太子和六皇子面前出了风头,他们会来接你吗?”   扶容本来就难过得很,听他这么一说,登时红了眼眶。   “哭了?你上午不是还挺能显摆的吗?反正下午我们都在外面扫雪,你就算告到喜公公那儿去,那也和我们没关系。”   扶容抱起湿被褥。   琥珀笑嘻嘻地看着他:“快趁着现在太阳还没下山,抱出去晒晒,要是……”   他话还没完,扶容就猛地跳起来,撞在他的下巴上。   琥珀被撞得眼冒金星,还没反应过来,扶容就把湿被褥罩在他的头上。   “打架了!打架了!”   宫人们大喊着,都冲上来拉架。   说是拉架,其实他们都偷偷地把扶容按住,让琥珀揍他。   扶容身板小小,不知哪里来的力气,只要挣脱,就专门逮着琥珀打。   这也是他前世跟秦骛学的,擒贼先擒王。   反正他还要在掖庭待着,总这样受气,只会让别人看不起。   扶容捏紧了拳头:“啊!”   正巧这时,喜公公点头哈腰地领着两个年轻公子,从外面走过来。   喜公公喜笑颜开:“我就知道,扶容这个孩子是有福气的。他来掖庭还没几天,虽说有些胆小,但是脾气很好,做事也勤快,能被六殿下看中,那是他的福气。”   一位公子礼貌颔首:“也是公公教的好。”   喜公公领着两位公子,来到房门前。   房中隐约传来吵闹声,喜公公面上笑容凝固。   “他们拌嘴呢,拌嘴呢。”   喜公公清了清嗓子,推开房门。   有些胆小,脾气很好的扶容,正骑在琥珀身上,一边哭,一边高高地举起拳头:“叫你欺负我!明明是你们先欺负我的!啊!”   站在门口的年轻公子问:“公公,哪位是扶容?”   扶容听见有人喊自己的名字,回过头,恢复成往日的模样,眨了眨眼睛,两行眼泪正好从他眼中落下:“啊?”   喜公公指着他,尴尬地笑了笑:“就这个。”   扶容就停了一下,就被琥珀一拳打了回去。   “啊!”扶容叫了一声,捂着眼睛,倒在地上。   喜公公气得直跳脚:“大胆!谁给你们的胆子,殴打六殿下的伴读?还不快把扶容扶起来。”   “什么?!”   宫人们对视一眼,登时觉得大难临头,连忙七手八脚地把扶容扶起来,一改方才咄咄相逼的姿态,对他嘘寒问暖起来。   “扶容,扶容,没事吧?”   “有没有伤着哪里?”   扶容被人扶起来的时候,还有些晕乎乎的,站不稳。   一通混战,他身上的粗布衣裳被撕破了,头发也乱了,脸上手上挂了彩,还沾着眼泪,看起来活像是打架负伤的委屈小猫。   同样狼狈的琥珀跪在旁边,看了他一眼,气得直咬牙。   扶容一边哭一边打,好像受了多大的委屈似的。   明明是扶容打他!   喜公公带来的两位公子对视一眼,又好气又好笑地叹了口气:“扶容,快收拾行李吧,跟我们去皇子所。”   一听这话,扶容抬起头,眼睛一亮:“好!遵命!”   *   天色渐暗,一只灰色的信鸽在空中盘旋几圈,飞过宫墙。   冷宫里,门窗大开,秦骛穿着一身单衣,坐在床榻上。   殿中简陋,除了必要的桌案床榻,再没有其他东西,整个宫殿犹如雪洞一般,干干净净。   秦骛清点着床榻上的东西。   几个鼓鼓囊囊的粮食口袋、几件毛茸茸的中衣、一些补品,还有三本诗文书册。   这些都是扶容喜欢的。   可是,扶容却迟迟没来冷宫。   秦骛紧绷着脸,面色不虞。   他清楚地记得扶容被送来冷宫的日子,冬月十一。   他重生回来的那天,就是冬月十一,可是那天,扶容没有过来。   秦骛想着他可能要考试,便耐着性子多等了几天。   如今已经过去三日,扶容还是没来。   秦骛的耐心已经被消磨殆尽,他上午传信给属下,让他们去查一查伴读的事情,现在还在等消息。   总不会是这次考试没过?   扶容一向笨笨的,也有可能。   秦骛瞧了一眼榻上的东西,移开目光,拣起一卷书册,随手翻看。   就像从前扶容生病,躺在榻上睡觉,他坐在旁边批奏章一样,还像扶容死后,躺在水晶棺里,他同样坐在旁边批奏章。   秦骛一手握着书卷,一手按在膝盖上,指尖不自觉点着膝盖。   不着急。   扶容是他的人,迟早会过来的,他不着急。   天色昏昏,再也看不清书上的字,秦骛也没有放下书册。   这时,窗外传来信鸽扑腾翅膀的声音,秦骛猛地放下书册,站起身,走到窗前,低低地吹了一声口哨。   灰色的信鸽冲破夜幕,朝他飞来。   秦骛从信鸽腿上取下竹简,拿出字条,才发现天色暗得看不清字了。   秦骛点起蜡烛,照亮字条。   ——不曾听闻掖庭为主子挑选伴读。   ——今日辰时,六皇子挑选笔墨伴读,考校掖庭宫人。   ——酉时,太子敲定伴读人选,遣六皇子伴读前往掖庭迎接,伴读名为……   烛火跳跃,那两个字却格外清晰。。   秦骛面色陡然一变,信鸽被他身上的气势吓到,扑腾着翅膀飞走了。   秦骛将字条攥成一团,甩在地上,大步走出房门。   天上下了雪,秦骛周身气势,比冰雪更加寒冷。   秦骛咬着牙,下颌线紧绷,两个拳头紧紧地攥起来,骨节摩擦,咯咯作响。   他要去把扶容给抓过来,问清楚。   扶容到底是怎么回事?   他在这里等了扶容三天,结果扶容去参加了六皇子的考试?还选上了六皇子的伴读?   他怎么敢?!   秦骛大步走到冷宫门前,刚要拉开门,就听见门外传来他无比熟悉的声音。   “哎呀。”   秦骛强忍着怒气,把门打开一条小缝。   门外宫道上,两个年轻男人,一人撑伞,一人提灯,走在扶容两边。   扶容抱着小包袱,乖乖地缩在伞下,低着头,看着路,深一脚浅一脚地走在雪地里。   因为不小心踩到了埋在雪地里的小石子,差点摔跤,才喊了一声。   秦骛站在门里,不知看到了什么,竟然有些失神,也忘了冲出去把扶容抓进来。   他看见……   扶容怀里抱着的小包袱,和他前世从养居殿去冷宫时、带的小包袱,花纹布料,全都一模一样。   扶容的动作、走路的姿态,隐约之间,也和那天一模一样。   那是日夜缠绕秦骛的一个噩梦,扶容抛下他,去了冷宫,在冷宫里死了。   噩梦的每一个细节,对秦骛来说都无比清晰。   秦骛扯了扯衣领,好让自己喘口气,冷静下来。   事情和前世不一样了,一定是有什么地方出错了。   六皇子,是六皇子抢走了他的扶容。   扶容只是一个小奴婢,没有权势,也没有胆量,应当是被强迫的。   是他大意了,不该放扶容一个人在外面,应该先把扶容抢回冷宫里。   秦骛双手按着门扇,把门关上,一声轻响。   一门之隔,扶容抱着小包袱,走在宫道上,听见落雪簌簌里,传来门扇合上的一声轻响。   他低着头,紧紧地抱着怀里的包袱,手指深深地掐进包袱里。   他怎么会不知道,自己刚从冷宫门前走过?   冷宫门前一片浓黑,像是旋涡一般,扶容只是在路过的时候看了一眼,就忍不住想到了前世。   这是他前世最熟悉的一段路,他从这里进了冷宫,做了秦骛的伴读,又从这里走出去,为两个人去要粮食、要被褥,为秦骛送信,帮秦骛打开宫门。   最后,他也回到了这里,了结了自己的一生。   这一次他没有进冷宫,而是拼尽全力一搏,做了六皇子的伴读,不知道这回,会不会有所不同?   会不会还有人给秦骛弄吃的?还会不会有人替他送信?会不会有人冒着箭雨,为他打开宫门?   扶容让怀里的小包袱贴近心口的位置,让自己好受一些。   他想起秦骛曾经说过的话。   ——你真以为你很厉害?没有你我就饿死了?就冻死了?就开不了宫门了?   ——你以为你有什么功劳?有什么苦劳?   是了,是他多虑了,冷宫里的秦骛根本就不需要伴读,也不需要他来担心什么,没了他,秦骛还能省点粮食。   冷宫门后,秦骛双手按着门扇,他弓着脊背,雪花簌簌地落在他身上。   他像一匹蹲伏在草丛里,蓄势待发的野狼,雪花落了满身,也不曾动一下。   因为他随时准备一跃而起,叼走属于自己的猎物。   秦骛一遍又一遍地告诉自己,扶容是被迫离开他的,不是主动抛下他的。   冷静,不要慌,得想法子把扶容从六皇子那里抢回来。   一门之隔。   扶容抹了抹眼睛,抬起头,他同样一遍一遍地告诉自己——   扶容,往前走,别回头。   过了一会儿,秦骛拉开门,想要再看看扶容。   他抬起头,一双眼睛发着幽幽的光。   扶容抱着自己的小包袱,昂首挺胸向前走,走过了宫道拐角,将冷宫和秦骛全部留在身后。 第21章 见面   皇子所, 昭阳殿。   一声“来人”,宫人们鱼贯而入,将用过的饭菜捧下去。   太子秦昭与六皇子秦暄相对坐在小榻上, 净了手。   六皇子问了一声:“扶容还没过来?”   捧着温水的宫人答道:“回殿下,陈公子与吴公子已经过去接了,应该快回来了。”   “嗯。”六皇子应了一声, 用干燥的巾子擦干净手, “等扶容来了, 先让他过来见我。”   “是。”   宫人捧着温水, 起身离开。   太子秦昭似是随口问道:“阿暄对他很上心?”   六皇子点点头, 满脸写着高兴:“他很聪明啊,我身边还没有这么聪明的人。”   秦昭皱眉, 有些迷惑。   他很快又松开眉头,正色道:“阿暄,大哥为你挑选的侍从伴读, 都是心性纯良之人。心性纯良,不代表不聪明, 扶容今日耍的小手段,也不代表他聪明。”   “我知道了。”六皇子低头受教,只是眼睛还不安分,滴溜溜地转, “既然他不聪明, 那大哥为什么还挑了他?”   秦昭顿了顿, 淡淡道:“他已经同掖庭的人撕破了脸, 一个人势单力薄, 也不懂得低头服软, 留在掖庭, 只会被磋磨死。你既然喜欢他,便遂了你的愿罢。”   六皇子又高高兴兴地抬起了头:“谢谢大哥。”   秦昭正色道:“只一条,不许你跟他学那些小聪明。”   “知道了。”六皇子认真点点头,撑着头,望着门外,轻声嘀咕道,“怎么还不来?”   秦昭转过头,也望了一眼殿门。   正巧这时,宫人们过来通报:“太子殿下、六殿下,陈公子与吴公子带着扶容回来了。”   六皇子眼睛一亮:“快让他进来!”   “是。”   门外也点着灯,一个蓝色的身影站在殿外台阶下,檐下灯笼照在他身上,他低着头,身量小小,影子也小小的。   “扶容,六殿下让你进去呢,快进去吧,包袱先给我拿着。”   那小小的身影点了点头,发出的声音也小小的:“多谢。”   “不客气,快进去吧。”   殿中的六皇子嘀咕了一声:“白日里还生龙活虎的,怎么现在说话这么小声?”   扶容揉了揉眼睛,由两个来接他的公子带进殿中。   来接他的那两位公子,才是六皇子正儿八经的伴读,陪伴皇子读书的。   一位是诩兰台陈史官的嫡子,名叫陈桢;另一位是威震大将军吴将军的幼子,名叫吴虞。   太子为亲弟安排得很周全,伴读都是一文一武,还都比六皇子大上几岁,成熟稳重。   两人领着扶容,在榻前站定,俯身行礼:“殿下,人带到了。”   扶容掀了掀衣摆,在软垫上跪下,俯身行礼:“太子殿下、六殿下。”   秦昭瞧着他,正色道:“既然到了昭阳殿,往后便不会有人再陷害你,你在掖庭里的那些小聪明,也可以收起来了。”   扶容认真应了:“是。”   他伏在地上,一动不动。   秦昭皱起眉头,总觉得哪里不对:“抬起头来。”   扶容双手按在软垫上,稍稍抬头一点点。   秦昭坐在榻上,微微往前探了探身子:“抬头。”   扶容又抬起一点点。   秦昭语气威严,话音也拉长了:“抬头——”   扶容把脑袋全抬起来,朝太子露出一个得体的笑容。   如果能忽视他脸上的伤痕的话,那就更好了。   陈公子和吴公子来接他的时候,他正和一群人打架。   喜公公看见他狼狈的模样,怕交不了差,连忙让人烧水给他洗漱,又给他拿来干净衣裳,把他从里到外重新收拾了一遍,才让他过来。   身上的伤都能遮住,只有他的左边眼睛挨了一拳,眼眶已经红起来了,实在是遮不住。   临走前,喜公公千叮咛万嘱咐,让他遮着点儿,别被两位殿下给退回来。   扶容谨遵公公旨意,回话时一直低着头,不让两位殿下看见自己的眼睛。   但是碍不住太子殿下让他抬头。   扶容跪坐在软垫上,乖乖地朝太子殿下笑了笑。   别把我退回去。   秦昭疑惑:“上午不是还好好的?”   扶容乖巧道:“撞门上了……”   去接他的陈桢和吴虞异口同声:“他和别人打架。”   扶容闭了嘴。   吴虞道:“他一个人单挑一群人,把头头按在地上,边哭边打,可英勇了。”   扶容低着头不敢说话。   六皇子对这件事情来了兴致,趴在案上,好奇地看着扶容:“扶容,跟我说说呗,你怎么打架的?”   秦昭把他按回去,对扶容道:“往后在昭阳殿不要撒谎。”   扶容点头:“是。”   秦昭问:“又是那群人?”   “是。”   “往后就不要回掖庭了,下去让他们给你找点药。”   “多谢殿下。”扶容行了礼,起身退走。   六皇子缠着陈桢和吴虞:“说说嘛,扶容是怎么打架的?你们过去的时候,已经打起来了吗?”   “回殿下,去的时候就打起来了,好像是他们弄湿了扶容的被褥……”   扶容加快脚步,逃离正殿,不想听见他们说自己的糗事。   守在门外的宫人及时拉住他:“扶公子,奴带你去你的住处。”   扶容回过神,点点头:“好,多谢。”   扶容走后,正殿里,陈桢和吴虞正在给六皇子表演一出——   扶容打架。   “他可厉害了,一群人都拉不住他。我们进去的时候,喜公公喊了一声,他就转过头,然后就被对方打了一拳……”   秦昭撑着头,斜斜地倚在榻边,瞧着他们玩闹,忽然笑了一声。   几个人立即噤了声,齐刷刷地扭头看向他。   秦昭收敛了脸上的笑意,清了清嗓子,淡淡道:“别说了,这样不好。”   六皇子皱眉:“那大哥刚才还笑?”   秦昭起身,正了正衣襟:“孤回府了。”   *   太子早已束冠,在宫外开府,自然不住在皇子所。   昭阳殿从前就是太子在宫里的住所,如今腾出来给他最疼爱的幼弟居住,侍从也都是从前的侍从。   扶容一路行来,只见雕梁画栋,飞檐斗拱,十分奢华。   宫人领着扶容到了他的住处:“扶公子就住在此处,离正殿近,殿下若有吩咐,过去也方便。”   “多谢您。”   “往后殿下去文渊殿读书,你便跟着收拾笔墨和书籍。你专管伺候笔墨,殿下若是让你帮他胡闹,千万不能答应。”   “你胆敢引得殿下胡天胡地,太子殿下饶不了你。但你若好好做事,殿下随手赏下什么,第一个就是你。”   扶容认真地点点头:“奴明白了。”   宫人见他乖巧,语气也缓了些:“你刚从掖庭过来,应该还没吃饭,瞧你脸上还带着伤,我去让他们给你拿点吃的和伤药。”   “好。”扶容行礼,“多谢您。”   宫人出去了,扶容抱着自己的小包袱,环顾四周。   和掖庭的大通铺不一样,六殿下的伴读,可以自己住一个房间。   虽然房间不大,东西也不多,只有一张小案、一口木箱子,和一张小床,但是已经很好了。   扶容把包袱放在桌上,收拾一下自己的东西。   刚收拾好,刚才那宫人就端着东西回来了。   见他手脚麻利,宫人也暗自点了点头:“过来吃点东西吧,殿下明日不去文渊殿,但是先生布置的文章还没写,且有的闹呢。”   “是。”   扶容吃了点东西,把碗碟洗好送回小厨房,坐在窗前,见正殿熄了灯,确定六殿下不会再找他,才爬上床去睡觉。   新的被褥很厚实,扶容紧紧地裹着被子,感觉自己陷在云朵里。   柔软又温暖。   但他心里始终绷着一根弦。   天还没亮,扶容就从梦中惊醒,睁开眼睛,迅速下床,洗漱穿衣。   洗漱用的水是他昨天晚上就打好的,现在当然冷了,但是还能用。   干净衣裳也放在床头,一伸手就能拿到。   扶容在黑暗中洗漱,悄无声息。   他匆匆收拾好,走到窗前一看,才看见正殿还没亮灯,只有檐下亮着灯,守夜的宫人和巡逻的侍卫轻声走过。   还没到时辰。   扶容不敢再回去睡觉,只是坐在黑暗中,默默等着天亮。   他生怕自己耽误了差事,又被送回掖庭。   *   不知道等了多久,天才亮了。   扶容听见外面传来脚步声,连忙起身出门,走到正殿门口守着,听候吩咐。   他安安静静的,站着一动不动,像一个小影子。   六皇子秦暄起床洗漱,花了好一会儿,吃早膳又花了好一会儿。   直到他坐到书案前,准备写文章时,才忽然想起,自己昨天新挑了个伴读。   他喊了一声:“扶容。”   扶容赶忙走进去:“殿下。”   秦暄扬了扬下巴:“替我研墨。”   “是。”扶容上前,在榻边跪坐好,认真研墨。   宫人们在一旁侍奉,倒茶的倒茶,点香炉的点香炉。   秦暄也停不下来,一会儿喝点茶,一会儿扇扇香炉,闻闻味道。   好不容易要动笔了,才写了一句,就问问宫人们:“这个破题怎么样?”   宫人们摇了摇头,正色道:“奴才们愚笨,看不懂,殿下等写好了,再问太子殿下罢。”   秦暄觉着无趣,撑着头,又问:“陈桢和吴虞去哪里了?让他们过来帮我看看。”   “太子殿下知道殿下总缠着两位公子问文章,将两位公子带出宫吃茶去了,等殿下写完了文章,两位公子自然就回来了。”   “那谁陪我写?”   “太子殿下说了,就让扶容陪着殿下写吧。”   扶容抬起头,行了个礼:“是。”   宫人们虽有些不放心,但毕竟是太子吩咐的,也都退了出去,只留扶容一个人侍奉。   秦暄撇了撇嘴,拿起纸张,放到扶容面前:“你看我这句写的好不好?”   扶容看了一眼,摇了摇头:“回殿下,奴看不懂。”   秦暄有些恼了:“你怎么和他们一模一样?诓我的?”   扶容认真回答:“殿下,奴是真的看不懂。”   “还以为你比他们聪明,怎么你也这么笨啊?”   秦暄原本只是随口一说,扶容心里也知道,可是他听见那个字眼,就忍不住缩了一下,低下了头,继续研墨。   秦暄瞧他呆呆的模样,伸出手,推了推他:“你昨日不是还英勇非凡,和别人打架吗?今日怎么又这样害怕?”   扶容定下心神,轻声解释道:“从前……也总有人说奴‘笨’,奴被骂得怕了,一时失仪,殿下恕罪。”   秦暄和气,也没太在意,又问:“你不是读过书吗?怎么连我写的文章也看不懂?”   不等他回答,秦暄便道:“罢了,我教你吧。”   扶容微微抬起头,还是有些呆呆的模样。   秦暄笑了笑,拿起自己刚写了一句的文章:“这句的意思就是……”   扶容还想推辞,忽然反应过来,秦暄只是爱玩闹。   昨日考校宫人,今日给他讲文章,他平日里被太子和先生压着读书,现下找到了扶容,他便压着扶容读书。   扶容定了定心神,认真听着,轻声附和着秦暄。   他用钦佩的目光看着秦暄,总是在最后问一句:“之后呢?”   秦暄撇了撇嘴,知道他是故意的,却偏偏很受用。   他握着笔,笔尖游走:“之后我还在写呢。”   毕竟钦佩的目光是装不出来的。   扶容也是真的很崇敬会写文章的人,比如林公子,比如六皇子。   昭阳殿的宫人们在外面守着,只听见里面吵闹了一会儿,很快就静了下来,也都放下心来了。   太子来的时候,宫人们也是这样回禀的。   “扶容伺候得不错,想来殿下的文章快写好了。”   宫人们推开殿门,只见六皇子撑着头,同扶容说话,大约正说到什么好玩的事情,六皇子大笑,扶容只是低着头偷笑。   秦昭凝眸,右手握拳抵在唇边,还没来得及咳嗽一声,扶容便看见他了,连忙俯身行礼。   “太子殿下。”   秦昭缓步上前,沉声问道:“殿下的文章可写好了?”   扶容答道:“已然写好了。”   秦暄随手从案上抓起一沓纸:“大哥,我写好了,你别凶他。”   秦昭忍不住皱了皱眉,仿佛并不觉得自己有多么凶。   他缓了缓语气,对扶容道:“写完了就好,孤方才看见小厨房做好了点心,你去拿一碟吃。”   “是。”   扶容走下台阶,听见秦暄不无得意地对秦昭说:“大哥,这下我可有个全心全意向着我的伴读了。”   秦暄抱怨道:“昭阳殿的人都是伺候过大哥的,虽然他们也向着我,只是心里还想着大哥。扶容可不一样,扶容现在是我的人了。”   秦昭低声问了一句什么,扶容没听清。   秦暄道:“你昨天说他心思重,还教训他,我刚才对他这么好,他肯定是我的人……”   扶容不敢再听下去,加快脚步,走到庭院里。   他们是亲生兄弟,无话不谈。   可这些话若是被他听去了,那就不好了。   难怪六皇子一会儿要亲自挑人,一会儿又要给他讲文章。   不单单是为了玩儿,而是少年人叛逆的心思上来了,故意跟太子对着干。   只是……   扶容想,太子未必没有看出来,不过是疼爱幼弟,故意顺着他罢了。   秦暄还不知道,有人庇护是多么好的一件事情呢。   *   扶容去小厨房拿了点绿豆糕,分给昭阳殿的宫人们,自己只留了两块,回到房里吃了一块,还有一块留了起来。   下午,掖庭那边忽然派人来,说让扶容回去一趟。   扶容问是什么事,那人便说是他从前住的屋子里,找出一个钱袋子,同住的人都说不是自己的,所以让扶容回去看看。   扶容原本不想回去,只是那人又说,钱袋子里面还有点钱。   扶容有些犹豫。   如今他正是要用钱的时候,苦等着六皇子赏赐,还不知道要等到什么时候。   扶容思量再三,还是准备去一趟。   万一是进宫的时候,娘亲塞给他的钱,而他时隔多年忘了,那就不好了。   扶容瞧着六皇子正午睡,便换了身衣裳,和传话的人一起出门。   要在六皇子面前伺候,昭阳殿自然给他准备了新衣裳,他穿着过去,掖庭那帮人看见了,顾忌着六皇子,也不会故意找事。   天上又下起雪,传话的人借口先走了,扶容撑了伞,匆匆地往掖庭的方向去。   冷宫的门开着,秦骛抱着手,站在门后面,紧紧地盯着宫道拐角处。   不知道过了多久,他才瞧见一个蓝色的身影从远处跑来。   秦骛紧绷着的脸忽然有了笑意。   给扶容传话的人是他派去的。   他就知道扶容一定会来,这个小财迷,哪里舍得丢钱?   扶容撑着伞,深一脚浅一脚地往前走,经过冷宫门前的时候,忽然加快了脚步。   扶容很害怕,一边后悔,不该为那么点钱就回来,现在还要独自经过冷宫,一边又想着钱,他得要钱去救娘亲,一分一毫都不能放过。   这样想着,他就走得更快了,几乎跑起来了。   秦骛差点儿抓不住他。   扶容只听见吱嘎一声门响,下一刻,脚步声落了地,刻进他骨子里的声音在他身后响了起来。   “扶容。”   扶容脚步一顿,捏紧了伞柄,指节发白,脸色也刷地一下白了下去。   他只觉得浑身的血液都被冻住了,秦骛怎么正好从冷宫里出来了?秦骛怎么还知道他的名字?   仿佛是察觉到他有些害怕,秦骛的语气竟然有些小心,他放轻声音,又喊了一声:“扶容。”   扶容紧紧地捏着伞柄,抓住自己唯一一个可以依靠的东西。   他现在是跑不动了。   秦骛盯着他的背影,用尽了全身的力气,克制住自己,不让自己伸手去碰他。   秦骛低声问:“我是冷宫里的五皇子。我问了喜公公,他前几日送你来我这里,你怎么……不肯来了?” 第22章 上学   雪下得紧了。   秦骛就站在身后, 扶容手脚僵硬,不知道该做什么反应。   扶容没有想到,喜公公收了他的钱,竟然还把他的事情告诉了秦骛。   而秦骛竟然忽然关心起伴读的事情来了。   他前世对这种事情毫不在意, 一个人活也是活, 两个人活, 还要浪费他的粮食, 他怎么会忽然要一个伴读?   一时间, 扶容的脑子里闪过了很多念头。   现在该怎么办?   若是在刚才, 秦骛第一次开口喊他的时候, 他就赶紧跑掉, 或许还不用和秦骛面对面。   现在跑肯定来不及了。   扶容深吸了一口气, 慢慢定下心神。   没关系, 没关系, 秦骛现在不认得他。   扶容将伞放在一边,回过头, 弯腰行礼, 没有看秦骛的脸, 更没有同他对上目光,声音小小的:“见过五殿下。”   他久久不回头, 秦骛正觉得哪里不对。   如今他转过头来, 也始终低着脑袋, 看不清脸。   秦骛不动声色地垂了垂眼睛, 瞧着扶容的脑袋。   扶容低着头, 看见秦骛紧紧握着拳头, 手背上青筋暴起。   两个人都瞧着对方, 好像在观察什么, 没有轻易开口。   过了一会儿,秦骛的声音从扶容头顶传来,他又问了一遍:“你怎么不肯来我这里?”   扶容抿了抿唇角,定下心神:“回五殿下,奴蠢笨粗陋,不堪为伴读,因此推辞了喜公公。”   “不是因为这个。”秦骛语气笃定,“你说实话,我不介意。”   扶容思量片刻,想到自己从前对掖庭宫人的说辞。   “那日,喜公公领着奴,到了冷宫门前,听见五殿下在殿中……怒吼,奴一时害怕,所以……”扶容愈发低了头,“五殿下恕罪。”   秦骛也想起来了。   他那时刚重生回来,还以为自己是在前世,醒来之后,发现扶容的水晶棺不见了,他保存的扶容的所有东西都不见了,他当时气血上涌,整个人都快疯了,所以吼了两嗓子。   原来如此,原来是他把扶容给吓跑了。   秦骛恨不能回到几日前,把自己的嘴给堵上,好好的吼什么?   扶容不知道自己这个说辞,秦骛信了没有,他想抬头看看,但又不敢。   秦骛竟然缓和了语气,试着向他解释:“那天我做了个噩梦,吓着你了。”   扶容摇头:“奴不敢。”   十六岁的扶容更加瘦小,秦骛比他高出一个头不止。   秦骛不动声色地弯下腰,想要看看他的脸,语气平缓,却又带着藏不住的诱哄。   “我不凶,你想不想回我这里?”   扶容一激灵,连忙摇了摇头。   “你不愿意?”   “奴不敢。”   “那你就是愿意了?”   扶容有些着急,连忙抬起头:“奴已经是六殿下的伴读,还是太子殿下亲自点的,奴不敢背主。五殿下若缺伴读,自然可以让喜公公再……”   两人对上目光,俱是一怔。   扶容话没说完,连忙低下了头,不敢教秦骛看见自己眼里的抗拒。   秦骛也挪开了目光,盯着扶容垂在耳边的一缕乌发,将自己眼里的占有欲藏起来。   这都不是素不相识的他们该有的眼神。   缓了一会儿,秦骛低声道:“太子如何?六皇子又如何?你跟着他们,他们护不住你。”   扶容打断他:“五殿下慎言!”   在冷宫里住了二十年的皇子,竟然敢说太子和六皇子无用。   他也太狂妄了。   太子和六皇子对扶容算是很好的了,扶容自然也会维护他们。   秦骛耐着性子,继续哄他:“扶容,你若跟我,你我吃穿相同,你不必守那些规矩。你有什么想吃的想玩的,我自有门路给你弄来。”   扶容并不怀疑这话的真假。   毕竟秦骛前世确实是这么做的。他们二人,吃穿全部相同,秦骛吃的穿的,全都分他一半,就连床榻也分给他一半,睡都睡在一起,他也从来没有守过那些规矩。   正因如此,日子过得艰难,扶容也从没有跟秦骛抱怨过。他想着秦骛二十年过的都是这种日子,那自己也能过,他不想让秦骛烦心。   只是后面那句,他想要什么,秦骛就给他弄来,扶容不知道真假。   他前世怕给秦骛添麻烦,虽然秦骛也这样说过,他却没有向秦骛提过一次要求。   那头儿,秦骛夸完了自己,又开始踩别人了。   秦骛道:“太子与六皇子身边不缺伴读,我不知道你怎么过了那个考试,可你和其他伴读在一起,他们勾心斗角,我怕你不好过。”   秦骛定定地看着他:“你原本该是我的,我没有伴读,你若点头,我马上谋划。”   扶容后退半步:“五殿下慎言。奴过了六皇子的考试,虽是临时抱佛脚,看了两本书,但也是过了的,往后殿下亲自教导奴,奴也不会丢了殿下的脸,五殿下多虑了。”   秦骛皱起眉头,却问:“哪两本书?”   扶容答道:“喜公公见奴诚心,特意送了奴两本书。”   秦骛喉头一哽,愈发捏紧了拳头。   扶容继续道:“喜公公说,书是一位贵人送的。想来,可能是太子或者六殿下送给奴的,让奴好好准备考试,奴果然不负所托,选上了六殿下的伴读。”   扶容其实不知道那两本书是谁送给他的,他提太子和六殿下,只是想借他们的名号,把秦骛吓退。   因此他说得认真,还有些憧憬。   秦骛没有被他吓退,秦骛愈发恼火,周身气势都强了一大截。   那不是太子和六皇子的书!   那是他的书!是他给扶容的书!   他让人送书给扶容,是让扶容来当他的伴读,不是给六皇子做嫁衣的!   秦骛想跟扶容说,那是自己给他的,但是又无法解释,自己为什么会在那个时候就盯着他。   他解释不了,只能硬生生认了这个亏。   他不说话,扶容只当他是被太子和六殿下的名号吓退了。   扶容双手交叠,行了个礼:“今日之话,奴全当没有听过,奴还有事,先行告退。”   他准备退走,秦骛生怕他走了,赶忙上前一步,握住他的手腕,把他拽回来。   诱哄不成,秦骛立即改成威胁。   秦骛低声道:“扶容,你不肯回来,我自有法子让你乖乖回来。”   可是在秦骛碰到扶容的瞬间,扶容整个人都抖了一下。   扶容低着头,想要把自己的手收回来,但是秦骛抓得紧,他挣不脱。   扶容有些急了,拍着他的手,忽然抬起头,认真地看着他,正色道:“我不愿意,五殿下一定要苦苦相逼吗?”   秦骛被他的目光刺痛了一下,连忙松开他:“我没有……”   扶容把自己的手给收回来,重新向他行了个礼:“今日之事奴不会说给旁人听,五殿下大可以放心。奴告退。”   他说这话,不是为了宽慰秦骛,而是为了维护太子和六殿下。   他太了解秦骛了,保不准秦骛会因为这件事情迁怒旁人,太子与六皇子待他好,他不能把他们也牵扯进来。   秦骛也知道他的意思,连忙道:“我不是坏人,我……”   扶容没有再听他说,行过礼,看都不看他一眼,转身就走。   扶容避他如避蛇蝎,脚步匆匆,衣摆扬起地上的雪尘。   他冒雪离开,连放在旁边的纸伞都忘了拿。   秦骛想提醒他:“扶容,你的……”   扶容仿佛有所察觉,却愈发加快了脚步,几乎是跑起来了。   秦骛想把伞捡起来,忽然,一阵狂风吹来,将纸伞吹掀起来,哗啦一声,伞面直接扫在秦骛的面上。   就像是扶容甩了他一巴掌。   秦骛的脸上被刮出几道白痕,他随便抓了抓,抬起头看去。   扶容听见了身后传来的动静,却连头也不回,几乎是小跑着逃走了。   秦骛一边盯着他的背影,一边按住随风乱摆的纸伞,把伞收起来。   直到扶容的背影完全消失在宫道那边,秦骛才收回了目光,从喉咙里呼噜了一声。   好险。   秦骛紧紧地抓着扶容的纸伞,仿佛还抓着他的手腕。   差一点儿,他就要抓着扶容的手,直接把人掳进冷宫里了。他一看见扶容,就忍不住去动他。   可是不行,他和扶容还不认识,扶容一定会打他踢他,说不定还会哭,那样就全完了。   前世是扶容主动来到他身边,和他在一块儿,他无比笃定,自己不用时时回头确认,扶容会一直站在他身后。   可是这一世,扶容从一开始就被他吓跑了,扶容不靠近他,他也不知道该如何主动靠近,又不吓到扶容。   秦骛谁也怪不了,只能怪自己。   怪自己刚重生那天,为什么要瞎喊?   怪自己分明已经做足了准备,却还是把第一次见面搞砸了,把扶容吓坏了,弄得扶容对他这么防备,连“苦苦相逼”这样的话都出来了。   再拖下去,扶容继续做六皇子的伴读,六皇子迟早会彻底抢走他前世的位置,变成扶容满心满眼的那个殿下。   那他会变成什么?变成和扶容毫无关系的人?   重生之后,一直以为自己稳操胜券的秦骛,忽然有些慌乱。   好险。   扶容跑过宫道,甩了甩手。   这是他重生后第一次和秦骛见面,他完全没有做好准备,紧张得手心里冒了好多汗。   他在和秦骛说话的时候,一遍又一遍地告诉自己,这是他们第一次见面,是第一次,好让自己不要失态。   可他还是想不明白,这一次他已经尽力和秦骛撇清关系了,秦骛怎么还会忽然留意他?   是因为秦骛这时真的需要一个伴读?可他要伴读做什么?他不是嫌弃伴读分走他的粮食吗?   还是因为原本属于自己的东西被六皇子抢走了,脱离了掌控,他心中不甘?   为什么秦骛非他不可?   *   扶容还惦记着掖庭里的钱,小跑着去了掖庭,找到喜公公。   “公公,有人来找我,说有一个钱袋要我看看。”   喜公公拿出一个钱袋子。   “喏,就是这个。和你同屋的琥珀早晨收拾屋子时发现的,我估摸着是他们手脚不干净,偷了你的东西,如今看见你成了六皇子的伴读,又怕你发现,就拿出来了。”   那是一个绣着芙蓉花的钱袋,扶容不记得自己有过这个东西,可是看见上面熟悉的刺绣,便知道,这应该是娘亲偷偷塞给他的。   前世他没见过,应该就是被琥珀他们偷走了。   扶容用手指轻轻摸了摸芙蓉花的花瓣,点了点头:“是我的。”   “嗯,那里面的钱也给你。”   喜公公拿出一堆散碎银子,放在桌上,几乎堆成一座小山。   “公公,这么多?”   “嗯。”喜公公随手拣走两三块碎银,“这些就算孝敬我了。”   “那是自然,多谢公公了。”   扶容不敢应声,拢起银两,装进袋子里,还有许多装不进去了,他只能用手捧着。   他向喜公公告辞。   喜公公不明意味地朝他笑了笑:“你这小鬼还挺有福气,入宫没多久,就有一堆贵人围着你转,往后飞上枝头,可别忘了公公我对你的提携啊。”   扶容颔首:“公公言重了,扶容不敢忘了公公。”   “去吧。”   扶容捧着沉甸甸的钱袋子,走出掖庭。   这么多钱,是娘亲的吗?喜公公总是说有贵人照顾他,贵人到底是谁?   扶容走到冷宫前面的宫道上,抬头望了一眼冷宫,该不会是……   扶容扭过头,绕开冷宫,走了一条更远的路回昭阳殿。   同一时间——   秦骛抱着扶容的纸伞,站在冷宫门前,他瞧见扶容走了,也关上了门。   两个人同时回想起方才对上的目光。   下一刻,两个人停下脚步,隔着宫墙,同时觉得不对劲。   他们太过了解对方,只需要简单一眼,就能够察觉出对方的异常。   *   扶容回到房间,拿出那两本书册,仔细翻看。   只是普通的书册,看不出什么异常,那些银子,倒很像是秦骛的手笔。   他那个人总是那样,随心所欲,想做什么就做什么。   那些钱明明就塞不进钱袋子里,他非要说是袋子里的。   罢了,反正都是真钱,又不是假.钱,现在正是用钱的时候,不是矫情的时候,扶容把银两全部收好,藏在箱子最底下。   至于那两本书,扶容也把它们塞到了箱子底下,眼不见心不烦。   扶容始终想不明白,秦骛明明说过,他不需要伴读,这一世明明遂了他的愿,他怎么还是找上来了?还准准地找到了他?   难不成……   这时,有人在外面敲了敲门:“扶容,明日殿下要去文渊殿,你记得准备。”   扶容回过神,应了一声:“好,我知道了。”   于是他一个下午都待在六皇子的书房里,替他裁剪纸张,准备笔墨。   *   翌日清晨。   扶容仍旧是早早地就醒了,坐在案前等着,等到外面响起宫人们的脚步声,他就立即提着书箱走出去。   宫人们把昏昏欲睡的六皇子从被窝里挖起来,伺候他洗漱穿衣,折腾了好一会儿。   日出时分,六皇子穿着华贵,出现在殿门前,朝扶容一招手:“扶容,我们走。”   “是。”扶容跟上去。   六皇子走在廊上,时不时朝枝头上的鸟儿吹一吹口哨,逗逗它们。   扶容跟在他身侧,悄悄看一眼。   六皇子瞧了他一眼,笑着道:“扶容,你不用太紧张,文渊殿现在只有二哥、三哥和我,大哥早就不念书了。”   扶容愣了一下,问道:“殿下为何这样说?”   六皇子了然地看着他:“你不是很怕大哥吗?”   扶容解释道:“奴并不害怕太子殿下,太子殿下待人很好。”   六皇子走到他身边,碰了一下他的肩膀,给了他一个“我都懂”的眼神。   “他说你心思重,你肯定害怕他,我有的时候也很怕大哥。没关系,大哥偶尔过来,也只是检查我的功课,我们见不到他……”   六皇子话还没完,他们就走到了文渊殿前。   殿门大开,秦昭坐在讲师席上,手握书卷,皱着眉看向他们。   六皇子立即捂住嘴,小声对扶容说:“真要命,刚说到大哥,大哥就来了,我的嘴巴是开过光的。”   扶容提着书箱,朝太子行了个礼。   秦昭微微颔首,手里的书卷指了指底下的位置,让他们入座:“阿暄,你已经迟来了。”   秦暄走进殿中,尴尬地朝他笑了笑:“大哥,你怎么来了?”   “柳先生风寒,孤代一日课。”   “原来如此,哈……真巧啊,大哥。”   秦暄干笑着,在秦昭正对面的位置上坐下。   扶容提着书箱,在他身边坐好,把笔墨纸砚都拿出来。   秦暄为了避开自家大哥,装作很忙的样子,同扶容说话:“扶容,你还不认得其他人吧?我帮你介绍一下啊。”   秦暄道:“左边这位是我二哥。”   扶容向他行礼,二皇子秦英,一身英气,心高气傲,只是轻轻哼了一声,没有多做理会。   扶容想到前世见过的秦英,他那时候已经是魏王了,在秦骛登基之后,率领铁骑北上“谋反”。   扶容还记得,五年后他也是一身英气,穿着银白盔甲,死在城楼底下。   秦暄继续道:“右边这位是我三哥。”   扶容同样向他行礼,三皇子秦安,和和气气地朝他点了点头。   前世的三皇子,好像也是这样的。六皇子不知轻重,每每说错了话,都是他按着六皇子,两个人一起磕头。   他看似软弱,但也是保全自身,爱护弟弟。   除了前排的皇子,后面还有一些世家子弟、皇子伴读,太多人了,扶容只记了个大概。   及至秦昭拿起小锤,敲了敲案上的铜钟,秦暄才安静下来,在正中的位置上坐下。   扶容也跟着在旁边坐好,打开书箱,把准备好的纸笔都拿出来,摆好。   扶容研墨,余光瞧见太子衣角的鹤纹。   只有太子。   他对太子知之甚少,只听章老太医说,他是个品行高洁之人。   可是五年后,太子已经过世了。   正巧这时,太子念起文章来,声音清冷,如同山涧溪流。   扶容更觉得可惜了,这样好的一个人,竟然也会死去。   扶容忽然有些懊恼,倘若知道自己会重生,他应该弄清楚太子是怎么死的,然后再回来。   真可惜……   他正胡思乱想着,不知道什么时候,太子已经站起身,走到了他们面前。   两声轻响,太子握着书卷,分别拍了一下六皇子和他的脑袋。   “专心。”   扶容和六皇子对视一眼,同时抬起头,还有些没回过神,怎么了?   秦昭看着表情几乎一模一样的两个人,有些无奈:“孤说,专心。”   “噢。”两个人同时低下头。   六皇子拿起墨锭研墨,扶容翻开书册。   两个人反应了一下,好像觉得哪里不对,连忙交换过来。   六皇子看书,扶容研墨。   秦昭看着他们,忽然重重地叹了口气。   真要命,养一个笨笨的弟弟就够操心的了,现在又来了一个,也是呆呆的。   六皇子与扶容一激灵,都把头低下了。   秦昭继续念文章,六皇子回头看了一眼,见他走到最后面去了,便拿起一支笔,递给扶容,低声道:“扶容,你也抄文章呗,我也可以教你。”   扶容知道,他这是当先生的瘾又上来了,也不推辞,接过笔,在纸上抄文章。   秦昭刚转回头,就看见他们又在说悄悄话,走上前,看见是秦暄给扶容讲文章,也不说他们了。   有两个呆呆的弟弟,好像也不是什么坏事。   *   正午时分。   秦昭一宣布“下学”,六皇子就立即放下笔,伸了个懒腰:“好,吃饭!”   他一刻也不肯耽搁,拉着扶容就走:“大哥,走啦。”   秦昭放下书卷,把桌案收拾好,淡淡道:“等等,大哥同你一起吃。”   六皇子一脸无奈地坐回去了:“好吧。”   扶容也要把六皇子的桌案收拾好。   皇子用膳,要么是大膳房统一送的,若要吃得好些,就是自己殿中小厨房做好了,趁热送过来。   太子与六皇子吃的自然是昭阳殿亲自送过来的,扶容也跟着沾了光。   吃过午饭,六皇子便要午睡,扶容见他没事,就守在门口,温一温上午学过的文章。   太子讲的很清楚,只是他前面的都没学过,还有些不熟悉。   忽然,文渊殿的宫人过来喊他:“扶容,外面有人找你。”   扶容心中一惊,连忙出去看看。   宫道上,一个靛蓝色的背影转过了身。   是扶玉,扶家的嫡子,扶容的弟弟。   先前他来找扶容要过钱,扶容没有给他。   扶玉站在阴影处,面容有些扭曲,声音也阴沉沉的:“扶容,我听说,你当上六殿下的伴读了?”   扶容感觉不对,往后退了退:“是。”   正是午间,文渊殿的皇子伴读们大多在休息,也没有多少人在这儿。   扶玉淡淡道:“我说你怎么不把钱给我,原来是自己有了门路。”   扶容正色道:“我并没有什么门路,只是误打误撞,入了太子与六殿下的眼,你这样说,传出去坏了我的名声倒是没什么,坏了太子与六殿下的名声,那可就不好了。”   “行了,别装腔作势的,做了伴读才几天呢?”扶玉还像从前在家里一样,对他颐指气使的,“如今你也是伴读了,能不能把我也弄进昭阳殿做事?要不我也做伴读?你根基未稳,我也能帮你。”   扶容又往后退了退:“扶玉,且不说我只是个小伴读,说不上话,宫中一切自有规矩……”   扶玉威胁他:“你就不怕我把你的年岁告诉旁人?”   “什么?”   “你早满十六岁了,当初姨娘生你的时候,爹娘懒得去给你上籍,是拖了几天,才给你上籍的,你已经十六岁了,你得去流放,你不能在宫里。”   “我……”   扶容下意识望了望四周,想要确认周围没人。   可是下一刻,他看见宫门那边,站着一个青竹一般的身影。   扶容吓得呆住了,也忘了俯身行礼,只是喊了一声:“太子殿下。” 第23章 娘亲   太子殿下怎么会在这里?他全都听见了吗?   宫道上, 扶容呆呆地站在原地,脸色惨白。   他的脑子一片空白, 只有一个念头。   完了, 他要被赶出宫了,他要去流放了。   他在宫里,和教坊里的娘亲只隔着一道宫门, 可他若是去流放了,那就和娘亲隔着千山万水了。   他才回来五天,娘亲那边也还没打点好。   扶容想到这一点, 整个人都不好了,没忍住红了眼眶。   另一边, 扶玉听见他喊了一声“太子殿下”, 也反应过来, 扑通一声跪下,膝行向前,扑到太子脚边。   “太子殿下, 奴才要揭发扶容!扶容年满十六,却进了宫, 没有流放, 如今还混到了六皇子身边!如此心机深重之人,殿下断断留不得!”   扶玉原本想用这件事情,威胁扶容,让他帮自己找一个好差事。   但是现在,反正太子已经听见了, 现在再收回也来不及了, 干脆狠一狠心, 一不做二不休。   说不准太子会因为他揭发有功, 把他调到其他地方做事。   秦昭垂了垂眼,瞧着他:“你叫什么名字?是扶容的什么人?”   扶玉心中一喜,连忙道:“奴才叫做扶玉,是扶容的亲弟弟。”他想了想,竟然还加了一句:“奴才未满十六。”   扶容想把他的嘴巴捂住,不让他说了。   可是这时,秦昭抬眼看向他:“扶容,他说的可是真的?”   扶容收回手,在雪地上跪下了:“他说的是真的,奴在入宫那日,就已经……”他小小声的:“满十六了。但是只差了一天,一天而已。”   扶玉尖声喊道:“殿下,他亲口承认了!”   扶容对上太子略显严肃的目光,连忙磕头:“奴知错了,求殿下开恩,求殿下看在奴尽心侍奉的份上……”   算了,扶容不说下去了。   他到六皇子身边还没两天,哪里来的尽心侍奉?他没办法撒谎。   秦昭看着他,叹了口气:“好了,先别哭了。”   扶容抬起头,一脸认命地看着他:“奴没哭,奴知错了,殿下怎么处置都好,奴不敢有怨言。”   扶容这样说着,却紧张地用手扣弄着身下的积雪,将雪地挖出一个一个小坑。   扶玉见他如此反常,很快就反应过来。   扶玉连忙又道:“殿下,是兰姨娘!是他娘亲教他这样干的,扶容为了护着兰姨娘,才这样说……”   扶容刷地抬起头,红着眼睛看着他,低声道:“求你了,别说了……”   扶容一力承担罪责,本来就是为了保护娘亲,扶玉连这条路都不肯给他留,非要对他赶尽杀绝。   扶玉见他哭了,反倒更加得意:“殿下,扶容的娘亲如今就在教坊里……”   扶容猛地扑上前,捂住他的嘴:“闭嘴!”   扶玉杀猪似的嚎了一声,立即反击:“殿下,他在殿下面前尚且如此无礼……”   扶容身形瘦小,扶玉则是娇生惯养长大的,体型力气都大些,很快就把扶容甩在地上。   “大胆!”秦昭一声喝止,俯下身,把扶容从地上扶起来。   扶容揉了揉眼睛,连忙从秦昭怀里滑下来,重新跪在地上:“奴有罪,请殿下责罚奴一人,此事与娘亲无关……”   秦昭顿了顿,淡淡道:“此事是孤有错。”   扶玉猛地抬起头,什么?!   “扶家抄家的事宜,是孤安排的,那时孤有事,耽搁了两日,所以扶容那时还不算十六岁。”   “殿下?!”   秦昭的话是真是假,谁都无法求证,他只是在帮扶容解围。   秦昭看向扶玉,目光威严:“你若要怪,便怪孤好了。此事往后不要再提,天家仁慈,不会因为一日两日之差就责罚扶容。”   “反倒是你,要挟不成,便对扶容喊打喊杀,赶尽杀绝,孤今日暂且饶了你,日后宫中若有流言传出,最大的嫌疑就是你。”   扶玉跌坐在雪地上,脸色惨白。   扶容松了口气,忍不住破涕为笑:“多谢殿下。”   秦昭叹了口气,握着他的胳膊,把他从雪地上扶起来:“走罢。”   “是。”   扶容跟着秦昭,走回皇子所去。   六皇子午睡还没起来,秦昭便带着他在廊下坐一会儿。   秦昭瞧着他的脸,有些疑惑:“你弟弟告发你时你没哭,现下怎么哭了?”   扶容抹了把眼睛,朝他傻乎乎地笑了一下:“谢谢殿下……”   秦昭看着他,表情好像有些为难。   扶容连忙吸了吸鼻子,认真道:“殿下放心,我……奴会认真当差的,不会耍小聪明的。”   “孤不是想敲打你,孤是想说——”秦昭别过目光去,摸了摸衣袖,“你擦眼泪,只是把眼泪在脸上抹匀吗?”   ……   扶容表情一滞,更想哭了。   秦昭连忙把自己的手帕递给他:“擦一擦。”   扶容从自己的怀里拿出手帕:“多谢殿下,奴自己有。”   秦昭收回帕子,轻轻地将走廊栏杆上的积雪拂去上面一层,取下面一层,团成一个小雪球,再用帕子包起来,递给扶容。   扶容不解,秦昭便指了指他的右眼:“敷一敷。”   秦昭一说,扶容这才感觉自己的两只眼睛都有点儿疼。   左眼是前几天跟琥珀打架打的,右眼是刚才被打的,他也没察觉。   扶容道了一声谢,接过雪球,敷一敷右眼,再敷一敷左眼。   他两边眼眶都被打得红红的,看起来可怜极了。   扶容不知道该怎么跟太子说话,所以只是安安静静地敷着眼睛。   秦昭问:“你和你弟弟,关系怎么这样不好?”   扶容转过头,轻声道:“奴是庶出,扶玉是嫡出。”   秦昭又问:“只因如此?”   扶容轻轻点头:“只因如此。”   秦昭大约不曾见过这样的兄弟,虽然不理解,但还是微微颔首,正色道:“你母亲一番苦心,你须得善自珍重,才不辜负她。”   扶容用力地点了点头:“我知道。”   默了一会儿,扶容鼓起勇气,问道:“太子殿下,奴什么时候可以出宫一趟?”   秦昭思忖片刻:“阿暄喜欢出宫玩儿,你跟着他,自有出宫的机会。”   扶容点点头:“是。”   扶容忍不住想,万一六皇子这阵子都不打算出宫,那怎么办?   如果六皇子不出宫,那他就跟六皇子说,宫外有很多好玩的东西,让六皇子派他出去买。   嗯,这样可以。   可是六殿下什么好玩的东西没见过?而他好像也没怎么见识过什么好玩的东西。   扶容蹙着眉,绞尽脑汁地想宫外有什么好玩的。   秦昭瞧着他,一脸探究,好像前几日自己对扶容的评语是错的,他的心思一点也不重,只是被逼急了才咬了人,还正巧被自己撞上了。   两人再无他话,扶容敷着眼睛,直到雪球融化,把秦昭的手帕都浸湿了。   扶容有些不好意思:“殿下,奴回去把帕子洗干净了再还给殿下。”   “不急。”   正巧这时,六皇子从殿中推门出来。   秦暄揉着眼睛,小声道:“扶容,我喊你你怎么……”   他看见眼前的场景,倏地睁大了眼睛,拔高音量:“扶容,快过来!别被我大哥收买了!他是故意的,收买你监视我写功课!”   天底下只有六皇子敢这么说太子。   扶容连忙回过头,从栏杆那边爬过去:“殿下,太子殿下不是这个意思……”   “你果然被他收买了!”   秦昭一掀衣袍,站起身来,看向秦暄:“给你一刻钟,收拾好就过来上课。”   临走前,秦昭朝扶容做了个噤声的动作。   扶容会意,太子的意思是,自己年岁的事情,不必告诉六殿下。   六殿下的心性自然是好的,但是这种事情,当然是越少人知道越好。   扶容点了点头。   秦暄瞪大眼睛:“你们在我面前就敢对暗号?”   *   虽然太子殿下帮忙吓住了扶玉,但扶容还是提心吊胆了一阵子。   太子殿下仁厚,扶容很感激他,但若是事情闹大了,所有人都知道了,扶容也不确定太子殿下会不会还帮着他。   当天夜里,他做了一晚上噩梦,一会儿梦见扶玉还是揭发了自己,他被赶去流放,娘亲在教坊,一会儿又梦见自己直接死在宫里了,娘亲仍在教坊。   他们过得比前世还要惨。   天还没亮,扶容就从榻上爬起来,从箱子底下摸出银两,在黑暗中清点银两。   扶容攥着碎银子,想着白日里的事情。   忽然,一个恐怖的念头从他脑子里闪过——   要是扶玉再也不能开口,那就好了。   下一瞬,他自己也被这个念头吓了一跳,连忙拍拍脸颊,让自己回过神。   他什么时候也变得这样恶了?太子与六皇子都是仁厚之人,他怎么能这样想?   大约是跟秦骛学的。   扶容定下心神,低下头,一遍又一遍地数着钱,才让自己安心一些。   他又一次熬到了天亮。   日出时分,扶容提着书箱,跟着六皇子走去文渊殿。   宫道上,一群小太监围在一起,低声交谈。   “听说了吗?昨天夜里,掖庭里有个宫人,晚上出去倒夜香,平地上滑了一跤,脑袋正好磕在雪里埋着的石头上,等人发现的时候,血流了满地,都冻住了。”   “真的假的?平地上也能摔?”   “宫里都传开了,怕不是有鬼在他身后拽他一把。”   “那个人前几天刚进宫,说自个儿是扶家的小公子,平日里就趾高气昂,总以为自己还是世家子弟……”   扶容原本不把这件事情放在心上,隐约听见“扶家的小公子”一句,整个人都僵了一下。   前世扶容进了冷宫,扶容一直觉得,扶玉是觉得他没有什么利用价值,才没有再来找过他。   可是现在……扶容不知道,前世扶玉是不是也在这时候死了,所以才没有来找他。   他总觉得有哪里不对。   怎么会这么凑巧?   白日里扶玉刚过来找过他,晚上扶玉就死了?   六皇子本来还想过去凑热闹,问问究竟是怎么回事。   他回过头,看见扶容脸色苍白地站在原地,也停下了脚步,咳嗽了一声,正色道:“子不语怪力乱神,下去。”   小太监们这才发现六皇子,连忙行了个礼,闭上了嘴。   六皇子拍拍扶容:“走了,你怎么这么胆小?”   扶容勉强定下心神,低下头,跟上六皇子:“是。”   到了文渊殿,六皇子脚步一顿,不满地喊了一声:“大哥,怎么又是你?”   扶容抬起头,同秦昭对上目光。   和昨日一样,秦昭坐在讲师席上,手执一卷书,看向他们:“柳先生仍旧病着,孤再代一日课。”   六皇子撇了撇嘴:“好吧。”   他领着扶容,在自己的位置上坐下。   扶容打开书箱,和昨日一样,把笔墨都摆出来。   他还是有些心不在焉。   秦昭不知道扶玉死了。一个罪奴死了,宫人们顶多私下议论一阵,没有人会到太子面前嚼舌根。   他瞧见扶容的模样,只当他是不专心,喊了他一声,让他回过神。   扶容的担心实在是多余了。   掖庭的奴婢太多了,死一个根本不算什么,只是这一个死状特殊,才被拿出来议论了一阵。   到了上午休息的时候,扶容就再也没听见别人议论这件事情了。   一条人命就这样湮灭在了宫里,像雪一样,等到日出,就完全融化,没有了痕迹。   *   正午时分。   太子将书卷放在桌上,淡淡道:“南边送来些蜜桔,用过午膳,下午不必上课,都去孤府上用些。”   众人皆是心中一喜,特别是六皇子,他高兴得快要飞上天了。   一群人连忙起身行礼:“多谢殿下。”   原本心不在焉的扶容也回过神来,跟着行礼。   秦昭瞧了一眼扶容,却对着六皇子说话,语气仍是淡淡的:“阿暄也许久未出宫了,孤让他们把客房收拾出来,晚上在太子府过夜。”   六皇子高兴地应了:“是,多谢大哥。”   扶容也跟着行礼。   “若是有什么要带出去,带进来的,等会儿快回昭阳殿去准备。”   六皇子不解,小声嘀咕道:“我有什么要带进来、带出去的?”   只有扶容眼睛一亮,他知道,太子殿下这话是说给他听的,他若出宫,便可以去见娘亲了,自然要带东西给娘亲。   太子殿下真是天底下最好的人。   虽然不明白大哥再说什么,但六皇子还是行了礼:“是。”   扶容也高高兴兴地行礼:“是!”   用过午膳,六皇子回昭阳殿去换一身衣裳。   扶容跑回自己房间,找了个小匣子,把自己所有的钱都装进去,再带上自己这些天得来的赏赐。   一些糕点,一包茶叶,都是太子和六殿下赏给他,他舍不得吃的。   扶容抱着自己收拾好的小包袱,飞快地跑出房间,生怕太子走了,忘了等他。   他跑到庭院里的时候,六皇子还在里面换衣裳,太子背着手站在门外等他,看见扶容出来,朝他笑了笑。   扶容也朝他笑了笑,随后连忙行礼:“多谢殿下。”   秦昭温声道:“不必客气。”   扶容感觉自己整个人都轻飘飘的,像踩在云端。   直到他跟着六皇子上了马车,还感觉自己坐在云里。   扶容定下心神,给六皇子沏茶。   秦暄和他一样,也高高兴兴的。   两个人在马车里说一会儿话,不一会儿,马车就停下了。   扶容不解,秦暄推开马车窗户,朝外面看了一眼:“出宫门了。”   禁军照例盘查。   扶容也偷偷看了一眼,太子殿下骑着白马,走在最前面,正和和气气地同禁军统领说话。   紧跟着就是六殿下的马车,再往后,还有二皇子和三皇子的马车,以及一众宫人伴读。   浩浩荡荡的。   没多久,队伍便再次行进起来。   扶容听着马车车轮碾过积雪,重新响起的嘎吱声,才觉得安心。   马车行在路上,大街上的说话声、叫卖声,都传进马车里,虽然吵杂,但是很有烟火气。   又不知道过了多久,马车再次停下。   六皇子推开窗子看了一眼,说了一声“到了”,便准备下车。   扶容先下了车,扶着他。   太子府就像太子这个人一样,温良恭俭,内敛含蓄,一点儿也不奢华,但却透着一股贵气。   太子府早已经预备好了,正门大开,一众仆从鱼贯而出,迎接客人。   扶容跟着六殿下走进去,庭院宽阔,中有挺拔翠竹,在雪中仍然傲立,和太子一模一样。   正厅之中,陈设桌案,上有时令鲜果。暖炉正旺,厅中温暖如春,红梅插瓶,暗香浮动。   众人依次落座,言笑晏晏,游刃有余。   扶容跪坐在六皇子身后,揪着衣袖,到底有些不自在。   六皇子随手塞给他一半橘子,认真对他说:“这是南边的蜜桔,你尝尝,可甜了。”   “多谢殿下。”扶容剥开橘子,捏起一瓣,放进嘴里。   六皇子盯着他的脸,瞧着他的表情。   扶容笑了笑:“多谢殿下,很甜。”   六皇子皱眉,从他手里把橘子拿回来:“这哪里甜了?是我吃过最酸的了。”   他又塞了一瓣进嘴里,果然酸得他脸都皱了,他龇牙咧嘴的:“好酸,扶容,你是不是尝不出甜味?”   扶容表情认真,不似作假:“确实很甜。”   六皇子端起桌上的蜜桔,全部塞进他怀里:“那全都给你。”   扶容捡起一个橘子,仔细地剥开。   他忽然想起,前世在冷宫的时候,也是一年冬天。   他被秦骛按在榻上,折腾了好久,他迷迷糊糊地喊着口渴,想喝水,秦骛捂着他的眼睛,给他塞了一块水果。   他当时不知道是什么,被捂着眼睛喂了一堆,问起秦骛,秦骛非但不告诉他,还说他要是知道了,指定整天吵着要吃,自己可供不起。   现在他知道了,原来是蜜桔。   扶容抱着一整盘蜜桔,小口小口地吃着。   如今他不用秦骛,也能想吃多少橘子,就吃多少橘子了。   *   宴会一直到了傍晚才结束,几位皇子都留在了太子府,小住一夜。   六皇子下午宴会玩够了,正懒懒地和太子聊天,洗漱自有宫人伺候,也就不用扶容了。   六皇子格外好说话,扶容跟他说了一声想出去,六皇子就摆摆手让他去了,还跟他说,要是在路上看见什么好玩的,给自己带点。   扶容得了六皇子的许可,也稍微放心一些了。   临走时,秦昭怕他不认得路,还特意找了个宫人带他出去:“早点回来。”   “是。”扶容行礼,“多谢太子殿下,多谢六殿下。”   他抱着自己收拾好的小包袱,由宫人领着,走出了太子府。   教坊在都城中,算是很大的建筑了,入了夜,灯火通明,乐声缥缈。   扶容前世就去过教坊,至今仍清楚地记得路。   他瞧着教坊屋檐上高高挂着的灯笼,只觉得那灯笼远极了,仿佛他跑了一辈子,都没能跑到。   扶容加快脚步,几乎要跑起来了。   他越靠近教坊,心脏便跳得越快。   马上就能见到娘亲了。   马上就能见到了……   很快的,扶容就到了教坊门前。   他紧紧地抱着自己的小包袱,挤在一群达官显贵中间,显得瘦弱矮小,但他还是目光坚定地往前走。   他走到门前,守在门口的小厮拦住了他:“诶,小鬼头,这儿可不是你能来……”   这样的场景,扶容早就在脑子里排演了无数遍。   他从怀里拿出宫里的腰牌,举到他面前。   小厮看见腰牌,迅速换了副表情:“原来是宫里来的大人,您请您请,我们这儿有……”   扶容从包袱里摸出一块碎银子,虽然心疼,但还是给了他。   扶容努力平静语气,装出威严的样子来:“我找……兰因,就是前几日抄家,送过来的那位。”   兰因正是娘亲的名字。   小厮一听这个名字,“嘶”了一声,有些为难:“大人,兰因被一位贵人定了一个月,如今正在房里弹琵琶呢。”   扶容掂了掂自己的银两,正色问:“哪个房里?”   小厮有些为难,扶容又塞了一块银子给他,轻声道:“我知道,教坊闹事是重罪,我不闹事,我只是想同那人协商,我给他钱。”   小厮立即转为笑脸:“那好,大人请跟我来。”   扶容一刻也等不及了,跟着小厮,快步登上教坊台阶,到了一处隔间前。   小厮抬手,轻轻敲了敲门:“大人?大人?”   里面的客人刷地一下拉开门,是个阴沉沉的人,面色不善:“做什么?不是给了一个月的钱吗?还要钱?”   “不不不,是这位……”小厮扭头看向扶容,“呃……”   扶容正努力朝房里张望,应道:“我姓扶。”   “这位扶公子想同您商量商量,您将……”   这时,正在房里抚琴的兰姨娘听见扶容的声音,来不及放下琵琶,抱着就出来了。   看见扶容来了,她整个人都愣在原地,只是这样看着,便滚下两行泪来。   扶容也红了眼眶,顾忌着还有旁人在场,连忙抹了抹眼睛,对那客人道:“我……我有钱,我把钱都给你……你不要为难我娘亲……”   扶容话还没说完,兰姨娘便丢下琵琶,跑上前,抱住他的脑袋,低声道:“不许胡说,这位大人是好人,没有为难过娘亲,替娘亲解了围,还付了一个月的定钱。”   扶容反应过来,连忙行礼:“多谢。”   那人朝他抱了抱拳,却道:“主子吩咐,小的不过是听命行事,扶公子不必多礼。”   主子吩咐?听命行事?   扶容略一思忖,很快就反应过来,应该是太子殿下帮了他一把。   扶容露出笑容,对他说:“多谢,替我谢谢你家主子,大恩大德,扶容没齿难忘,往后也会好好当差,不辜负……你家主子的恩情。”   “小的一定如实转达。”   那人没有要扶容的钱,转身便走了。   他们都走了,扶容才终于松了口气,站在娘亲面前,紧紧地拽着娘亲的衣袖,小声道:“娘亲,我以为……我再也见不到你了……”   兰姨娘眼里含着泪花,摸摸他的脑袋。   *   冷宫里。   窗台上点着一支小蜡烛,秦骛坐在小榻上,面前仍旧摆着几个粮食口袋、几件衣裳,还有几本书册。   他给扶容准备的东西,扶容不用,他自己也不用。   那只灰色的鸽子又一次扑腾着翅膀,落到了窗前。   秦骛取下小竹筒,取出字条。   ——教坊……   教坊,扶容的娘在那儿。   前世扶容告诉过他兰姨娘的事情,他曾经私下派人去探查,可是等他的人赶到的时候,兰姨娘已经被闹事的达官显贵活活打死了。   无功而返,他也没有把这件事告诉扶容。   前几日重生,他想起这件事情,便连忙派了人过去,总算是把人给保下来了。   秦骛继续往下看。   ——扶公子面见兰因。   扶容什么时候过去了?   ——扶公子言,多谢主子,大恩大德,扶容没齿难忘……   秦骛没忍住勾了一下唇角,还真是他的语气,笨嘴笨舌的,说这些套话也笨笨的。   他几乎能想象到扶容说这话时的模样。   ——扶容往后也会好好当差,不辜负主子恩情。   秦骛看到这句的时候,没忍住皱了皱眉头。   好好当差?什么意思?   他什么时候让扶容当差了?扶容如今在当什么差?   字条到这里就结束了,秦骛一时间想不明白,便看看前面的话。   他如今是愈发容易满足了,只要扶容好好地同他说句话,就算是旁人转达,他竟然也高兴。   忽然,秦骛像是想到了什么,表情立即冷了下来。   好好当差,扶容如今是在六皇子那儿做伴读。   所以……   扶容以为是太子或者六皇子帮了他,这些好话,也是对着他们的。   秦骛猛地攥紧了字条,挥袖赶走信鸽,表情阴鸷:“滚……”   话喊了一半,他忽然想起,扶容就是被他大吼吓跑了,便没了声音,也没了气焰。   是他……是他帮了扶容,不是太子…… 第24章 思念   冷宫里, 秦骛赶走了信鸽,把字条撕得粉碎,丢出窗外。   字条和雪花一起, 落在地上, 很快就消失不见。   分明是他给扶容送的书。   分明是他帮扶容解决了扶玉。   分明是他救下了扶容的娘亲!   扶容却一点儿没想到他, 满心满眼地想着太子和六皇子。   是太子和六皇子抢走了他的功劳!是他们抢走的!   秦骛架着脚坐在榻上,像狼一样,发着怒,表情阴沉, 气势强盛。   从前他为扶容做了什么,总喜欢挂在嘴边说。就因为扶容嘴笨, 平时总是不会说话,他想听扶容说两句软和话, 总得趁这个时候引诱扶容说。   现在倒好, 他做了这么多事情,扶容是一句软和话都没有——   噢, 有几句, 不过不是对着他的, 把他气得够够的。   秦骛原以为,重生之后,他可以和扶容再续前缘, 他可以把扶容保护得更好,他记得有关扶容的所有事情。   可是为什么, 事情越来越偏离前世的发展了?   秦骛怒极, 朝窗外吹了声口哨, 那只信鸽十分尽忠职守, 马上飞了回来。   他又从案上抓起一支笔, 用笔在砚台里戳了戳。   天气太冷,砚台里的墨都冻住了,秦骛烦躁得很,握着笔,使劲砸了一下,又用笔在里面转了个圈,沾上冻住的墨。   这样写出来的字像用树杈蘸着墨写的,气势强盛,凌厉至极。   他写了一张字条,让属下不必再管教坊的兰姨娘了。   反正太子和六皇子会管,那就让他们去管好了。   他不管了!   秦骛把字条卷起来,却发现太大了,塞不进竹筒里。   秦骛不耐烦地“啧”了一声,把字条搓成一团,直接塞进去,最后放走信鸽。   忽然,狂风吹过,将窗扇吹得拍在墙上,哗啦哗啦地响。   窗台上的蜡烛也被碰倒了,倒在一边。   整个冷宫忽然陷入黑暗之中,秦骛坐在榻上,缓缓转头。   这时,风又将窗扇吹了回来。   秦骛随手一推,便直接将窗扇推得散了架,哐的一声,窗扇摔在地上。   寒风直往殿中灌,呼呼作响。   但秦骛好像不怕冷,他随手披了件衣裳,站起身,走到小厨房里瞧了一眼。   他晚上还没吃饭,现在忽然有些饿了。   秦骛生了火,随手舀了瓢水,倒进锅里,又从米缸里舀了一碗杂米,丢进锅里。   他就这样随便搅和搅和,然后蹲在炉灶边,往里面塞点柴火。   炉火太旺了,没一会儿,水就烧干了,秦骛又舀了一瓢倒进去。   再搅和搅和,饭就做好了。   水加得有点多,饭变成了稀粥。没怎么搅和,稀粥还有些半生不熟的。   秦骛端着碗,坐在小厨房外面的台阶上吃晚饭。   在冷宫的几十年,他一直都是这样吃饭的。   随便弄弄,饭干了就加水,饭稀了就加火。   秦骛坚信,粗糙的饭食可以磨炼他的意志,混杂的粮食可以提供更多力气,米里的石头可以让他的牙齿变得锐利。   如果需要加餐,那就在院子里找两只鸟,在墙外面杀两条野狗。   秦骛的想法很简单,只要吃得够多,吃到最后总能吃饱,不必在乎吃得好不好,吃的是不是山珍海味。   直到扶容来了冷宫。   秦骛喝了一口稀粥,即使察觉到稀粥里有小石头,也照样咽下去。   扶容最喜欢趁着有太阳的时候,抱着米缸,坐在台阶上,把米里的石头全部挑出来。他说这样就不会拉嗓子,秦骛对他说,不用那么麻烦,你边吃边吐不就行了?   扶容听他这样说,整个人都不好了。随后扶容占了厨房,不让他指导自己煮饭。   扶容还喜欢用小火,把稀粥熬得烂烂的,煮一顿饭,拿着勺子搅半个时辰。秦骛把自己一辈子要吃的饭全做了,都不用搅这么久。   秦骛喝着粥,忽然觉得自己煮的粥拉嗓子,嘴里尝不出一点儿味道。   他忽然对着一碗稀粥想到了扶容。   他又想起什么事情,猛地放下碗,再次朝空中吹了一声口哨。   仿佛是知道他的想法,那只灰色的信鸽竟然还没走远,很快又飞回来了。   秦骛把它脚上那张写着“不必再管兰姨娘”的字条扒拉下来,没有犹豫,撕碎了丢在雪地里。   能怎么办呢?   扶容以为是太子和六皇子帮了他,他能怎么办?   在秦骛眼里,太子软弱,六皇子痴愚,他们怎么会接手兰姨娘的事情?接手了又怎么办得好?   秦骛根本瞧不上他们。   他若是不管,兰姨娘死了,扶容不得哭晕过去?   前世就是这样,扶容收到噩耗,回来之后,大哭了三天三夜,怎么哄也哄不好,要了人命。   秦骛不想被冒认功劳,但更不想看见扶容哭。   在滔天的愤怒之中,在强盛的占有欲之中,秦骛隐约察觉到,另一种情感正在黑夜之中,悄然滋生。   那叫做思念。   而秦骛竟然无法像控制兵马、控制权势那样,控制思念。   *   教坊灯火通明。   乐声朦胧,笑声飘忽,着实是人间富贵地,皇城销金窟。   欢声笑语里,只有扶容紧紧地拽着娘亲的衣袖,委屈巴巴的,双眼蓄满泪水。   在来的路上牢牢抱在怀里的包袱,早已经掉在了地上,扶容也懒得管,只是紧紧地抓住娘亲,生怕自己一眨眼,娘亲就消失在自己面前。   兰娘子同样笑泪交加地看着他,摸摸他的脑袋。   “好了好了,先进来说话,在外面被别人看见哭鼻子,岂不是丢宫里的脸?”   扶容抹了抹眼睛,只是抓住娘亲的衣袖,别扭地转过头,想要把隔间的门给关上。   兰娘子无奈地“哎哟”了一声:“关门还要拉着娘亲?”   扶容用力地点了点头,带着浓浓的鼻音:“嗯。”   兰娘子叹了口气,但还是随他去了。   扶容一只手拉着娘亲,另一只手关上隔间的门,然后捡起包袱,和娘亲一起走进房里。   关上门,便听不见外面传来的声音。   房中陈设雅致,兰娘子领着他在案前坐下,扶容把包袱放在案上,把自己带来的东西都拿出来。   兰娘子生得好看,年逾三十,仍旧温婉动人。   扶容随了她,眉眼之间依稀有娘亲的影子。   兰娘子问:“扶容,你怎么能出宫?娘听说宫里都有宵禁,你怎么出来的?会不会有事?”   扶容摇摇头,认真解释:“娘亲,我现在是六殿下的伴读,六殿下出宫去太子府宴饮,我跟着出来了,今晚不用回宫。”   “那六殿下知道你出来了吗?万一他临时喊你……”   “没关系,六殿下和太子殿下都知道我出来了。”   “那你也别待太久,过一会儿就回去,娘没什么事,看一眼就回去了。”   扶容叹了口气,看着她,轻声道:“娘亲,我才刚来,娘亲就要赶我走吗?”   兰娘子语重心长道:“娘不是这个意思,娘是怕你惹恼了主子,以后日子不好过。”   “没事,娘亲放心,太子殿下和六殿下人都很好,对我很好,我在他们那儿过得很好。”   就算太子殿下和六殿下待人不好,扶容在娘亲面前也会说他过得很好。   更何况,两位殿下对他真的很好。   兰娘子还想说话,扶容连忙打断了她:“娘亲,你在教坊过得好吗?有没有出事?”   兰娘子也朝他笑了笑,摇摇头:“娘没事。”   扶容认真地看着她:“娘亲跟我说实话。”   兰娘子笑得温婉:“娘说的就是实话。”   扶容没忍住红了眼睛:“娘,我在宫里做了个噩梦。”   “什么噩梦?你都多大了,还因为做噩梦哭了?”   “我梦见娘亲进教坊没多久,就……”扶容没敢再说下去,只是垂下了头。   兰娘子知道他说的是什么意思。   “我真的很担心娘亲,娘亲跟我说实话,在教坊里过得怎么样?有没有遇到什么事情?”   兰娘子叹了口气,正色道:“没有,娘在教坊真的过得还好。”   她道:“娘本来就是教坊里出来的,如今再回教坊,也不算太难。娘一开始和大夫人一起,侍奉教坊里的姑娘们,打打杂。”   扶容不依不饶地追问:“那娘亲没有遇到什么事情吗?”   “能有什么事情?不就是今日这个姑娘不满意妆面,明日那个姑娘又找不见衣裳了。”   “真的没有吗?”   “好了好了,之前有几个大人,在教坊里喝醉了,嬷嬷让我上去扶一把,我被推了一把。”   扶容立即变了脸色:“啊?娘亲有没有摔着?”   “没有。”兰娘子摇摇头,“你来的时候,见到的那位大人帮了我一把。”   扶容松了口气:“那就好,往后再遇见这种人,娘亲往后躲就是了,就算嬷嬷让娘上去,娘也别上去。”   “知道了。那几个闹事的官员,昨日就被革职了,近来教坊还算太平。”兰娘子对上他担忧的目光,连忙点了点头,“知道了,娘知道了,下回不上去。”   “不过娘也算是因祸得福了,帮我的那位大人知道我会弹琵琶,特意让我弹琵琶,不用再做侍奉人的活儿了。”   扶容点了点头:“嗯,那就好。”   扶容把自己带来的东西都摆在案上:“娘,这些是我这阵子攒下来的钱,给你。”   “这么多?你留着用吧,教坊里管吃管住,没有用钱的地方,娘还有钱。”   “分一半。”扶容态度坚决,“这个是太子殿下赏赐给我的点心,我吃了一块,留给娘亲一块。”   “好。”   “还有茶叶,还有珠花,六殿下宫里的管事嬷嬷的珠花坏了,嬷嬷不要了,我就求她送给我,自己用丝线缠了一下,还很好看。”   兰娘子笑着点点头,接过珠花:“好,娘亲戴上。”   兰娘子用扶容带来的茶叶沏了茶,配着吃了点心。兰娘子吃了扶容带来的点心,扶容则吃了教坊里的点心。   兰娘子实在是担心他,吃着东西,也止不住地叮嘱他:“在皇子宫里当差,要格外小心,不要躲懒,也不要总是想着出宫,把差事当好才是最要紧的。”   “但是也不要太过冒头,抢了别人的风头,只怕要被旁人记恨,日子更不好过。”   扶容认真点头。   不知不觉,时辰过得很快。   兰娘子望了一眼窗外的天色,开了口:“扶容,该回去了。”   扶容不舍:“我再待一会儿,两位殿下不会介意的。”   兰娘子虽然不舍,但语气依旧坚决:“快回去吧,不要耽误了差事。”   扶容想了想,目光落在旁边的琵琶上:“娘亲给我弹一曲琵琶吧,好不好?弹完了我就走。”   “好。”   兰娘子颔首,发髻上扶容带给她的珠花微颤,她抱起琵琶,轻轻扫弦。   扶容抱着软枕,蜷着身子,轻轻闭上眼睛,就像是小时候靠在娘亲的怀里。   兰娘子没有说话,轻拢慢捻,给他谈了一曲欢快些的曲子。   弹完曲子,扶容闭着眼睛,睫毛微颤,呼吸匀长,好像是睡着了。   兰娘子看了他一会儿,最终还是伸出手,拍了拍他的肩膀:“扶容,起来吧。”   扶容睁开眼睛,点了点头:“嗯。”   从教坊出来的时候,扶容特意让娘亲送自己出来,经过嬷嬷身边时,他当着嬷嬷的面,把最大块的银两塞给娘亲。   他要让嬷嬷看见自己出手阔绰,完全不缺钱,要让嬷嬷看见自己挂在腰上的、宫里的腰牌。   桩桩件件,都是为了他不能来的时候,娘亲在教坊里能过得好一些。   临走时,扶容隐约听见一个熟悉的声音。   是扶家的大夫人,他的嫡母。   她洋洋得意地对众人说:“这不过是我家的一个小庶子,叫做扶容,跟花名儿似的。他都混得不错,我儿子在宫里一定过得更好。”   大夫人还想喊住扶容:“扶容,过来,我问你,玉哥儿在宫里过得怎么样?你留点钱,别全都给你姨娘,带回去给玉哥儿……”   扶容不敢再停留,跟娘亲说了一声:“娘,大夫人若问起,就说扶玉很好,但是娘千万别把钱给她,一分一毫都不能给。”   兰娘子点了点头:“娘晓得。”   扶容一步三回头,离开教坊。   大夫人还在他身后叫喊:“这死小鬼,皮又痒了,我喊他还敢不听……”   *   扶容走出教坊,只觉得百感交集。   他畏惧厌恶大夫人和扶玉,却也没有把扶玉的死讯告诉大夫人的勇气。   他没有那么无私的心,他只是不想给自己和娘亲惹麻烦。   罢了,现在这样就很好。   扶容走在大街上,忽然想起出来时,六殿下让他带点好玩的回去。   扶容环顾四周,看见一个木器摊子。   摊子上依次陈列着木雕的白鹅、小鸡、小鱼。   扶容在摊子前面停下脚步。   扶容揣着六殿下要的“好玩的小玩意”回到太子府,看见六皇子的住所里还亮着灯,想是他还没睡下,想着应该过去说一声。   毕竟是六殿下开恩,放他出去的。   扶容走到门前,随侍的宫人通报:“殿下,扶容回来了。”   里面的人语气欣喜:“扶容回来了?快让他进来。”   “是。”   宫人给扶容打开门,扶容低着头,走到榻前,俯身行礼:“殿下……”   扶容话还没说完,就被六皇子拉住了手:“你来得正好,我正好困得很,你来替我玩博棋。”   扶容抬起头,这才看见,除了太子殿下,二皇子秦英与三皇子秦安都在此处。   小榻正中摆着一面棋盘,四个皇子分别占据四个角落,正玩博棋。   六皇子抱着软枕,打着哈欠,显然是想要中途退出,却因为找不到替代自己的人,所以被他们按着。   二皇子瞧了扶容一眼,语气冷淡:“随便谁来,快开始。”   扶容下意识推辞:“殿下,奴不会玩棋。”   六皇子拉着他,要把他拉到榻上:“没事儿,我教你,很容易上手的。”   太子亦道:“不妨事,来玩吧。”   扶容仍是推辞,与六皇子拉扯之间,一个不知道是什么东西,忽然从扶容的衣袖中掉了出来,砸在棋盘上,随后又骨碌碌地在棋盘上滚了一圈。   二皇子被这玩意儿吓了一大跳,蹭的一下从榻上蹦起来,扭头就要拔剑:“兄弟们小心,有暗器!”   扶容红着脸,连忙解释:“二殿下,不是暗器。”   “哈!是只小鸭子!”六皇子从棋盘上捡起那个小玩意儿,仔细端详,然后猛地伸向二皇子面前,“二哥,是只小鸭子!”   二皇子刷的一下把剑收回去,哐的一声重新在榻上坐好,一言不发。   扶容小心地解释:“二殿下恕罪,奴出门前,殿下曾让奴带一些好玩的小玩意儿回来,所以……”   六皇子大笑:“我都差点忘了,扶容,这个小东西确实很好玩。”   扶容小声道:“殿下,还有。”   “还有?拿来看看。”   扶容点了点头,又摸了摸衣袖,从里面拿出另一只小鸭子,和原来那只排成一排。   六皇子期待地看着他:“还有吗?”   扶容点点头:“还……还有。”   扶容拿出第三只小鸭子。   六皇子表情凝滞:“还有吗?”   “有……”   第四只小鸭子。   第五只是大鸭子。   大鸭子带领着四只小鸭子,游过棋盘。   二皇子表情复杂:“这是什么玩意?”   扶容小声道:“摆摊的木匠说,这是群鸭聚会,奴看着挺有意思的,所以……”   今日聚会的,不只是小鸭子,还有……   大鸭子带着小鸭子们,有点儿像……   沉默之中,太子轻轻地笑了一声:“挺有意思的。扶容,来玩儿吧。”   “是。”   扶容坐在榻边的小板凳上,六皇子教他玩博棋。   太子道:“上手不难,只有一点,你不要刻意让着我们。”   二皇子点头:“阿暄找了好几个人替他,全是刻意让的,这是最后一次了,你再不行,阿暄今晚就别睡了,陪我们玩一整夜。”   扶容对上六皇子殷切的目光,点了点头:“是。”   扶容呆呆的,正是因为他还没上手,他也想不到那些七弯八绕相让皇子们的招数。   还不错。   不一会儿,六皇子便挨着扶容的肩膀睡着了,扶容替他下棋。   太子随口问道:“扶容,你娘如何了?”   扶容点了点头:“多谢殿下关怀,我娘亲一切都好。”   太子微微颔首:“那就好。”   扶容还满心满眼地以为是太子帮了他,看向太子的目光也多了几分感激。   *   冷宫里,秦骛吃完晚饭,架着脚坐在榻上。   他已经冷静下来了。   扶容会把他做的事情,错认成太子和六皇子做的事情,无非是因为他与扶容接触太少。   他和扶容才见了一次面,还是不欢而散,扶容怕极了他,自然想不到是他在帮自己。   若要破局——   要么让扶容如前世一般,来冷宫给他做伴读,要么……   如今,第一条路是彻底行不通了,扶容畏惧他,绝对不会再来冷宫。   第二条路便是,他出去找扶容。   从冷宫出去。   可前世正是因为他住在冷宫,所有人都忘了他的存在,没有人注意他,没有人对他起疑,他才能够在所有人的眼皮子底下,将拉拢的触角伸到兵不识将,将不识兵的西山大营。   也正是因为太子死了,他才能收拢先帝盛怒之下,被问罪株连、惊慌失措的太子文官集团。   林意修也因此成为他的文官近臣,在他篡位之后,迅速替他压制舆论,修改起居注,修改史书。   如今太子没死,他要出冷宫,将自己前世的谋划全盘打乱,这意味着他将面临着与前世截然不同的局面。   秦骛习惯胜券在握的感觉,他从那日和扶容分开之后,就在思考离开冷宫,他依旧能够成事的计划。   他一向果决,却在这件事情上,犹豫良久。   他甚至试图告诉自己,这次自己可以加急篡位,等当上了皇帝,再把扶容抢回自己身边,这样也行。   直至今晚,他的功劳被太子抢走了,他光是坐在冷宫里,就能时时刻刻想到扶容。   他忽然发现,自己完全无法忍受扶容不在自己身边。   秦骛准备部署,离开冷宫。 第25章 身世   深夜, 太子府。   檐下寒风呼啸,屋内炉火融融。   几位皇子围坐在棋盘边玩博棋,六皇子早已靠着扶容的肩膀睡着了, 扶容就坐在榻边的小板凳上, 代替他下棋。   扶容也有些犯困,但还是强打起精神,不敢表现出困意。   毕竟其余几位皇子都还没说什么。   过了一会儿, 扶容忽然听见太子的声音从他头顶传来。   “好了, 今夜就先玩到这里,孤也有些倦了,都回去休息罢。”   扶容隐约听见“回去休息”四个字,便下意识抬起头,循着声音的方向看去。   秦昭微微抬手, 将棋盘上的棋子搅乱:“回去休息罢,你们明日还要回宫上课。”   太子都这样说了,原本意犹未尽的二皇子和三皇子也都收回了手, 起身行礼离开。   守在门外的宫人们听见动静,迅速推门进来, 收拾棋盘,把睡着的六皇子搬到床榻上, 帮他脱去鞋袜, 褪去外裳, 盖好被子。   扶容在旁边搭把手,把六皇子的衣裳挂好。   做好了这一切,扶容才准备离开。   他转过身, 却看见太子还站在外间。   扶容快步上前, 轻声问道:“太子殿下可还有什么吩咐?”   秦昭低声解释道:“你去看你母亲, 孤还没来得及细细问你。”   “是。”   扶容跟在他身后,同他一起走出房门。   两人一前一后走在廊下,廊外风雪正浓。   扶容的声音也湮没在风雪之中:“劳殿下挂心,奴去看了娘亲,娘亲一切都好。”   “那就好。”秦昭微微颔首,“你母亲如今在教坊,孤原本可以助她脱籍,只是……”   秦昭顿了一下:“扶家的案子才尘埃落定没几日,孤现在就助她脱籍,只怕旁人非议,对你母亲也不好。”   扶容点了点头:“殿下放心,奴明白的。殿下能派人照料娘亲,让奴出宫,奴已经很感激了。奴不敢僭越,脱籍的事情,奴会自己想办法。”   秦昭见他神色并无不悦,又道:“你只怕是没有办法,孤能帮你,但也要等几年。”   扶容应道:“是,多谢殿下。”   “你让你母亲先在教坊安定下来,不必烦忧,待几年后,扶家的事情过去了,孤再帮她脱籍。”   “是。”   扶容这样应了,但心总还是想着帮娘亲脱籍的办法。   他不是不感激太子,也不是不信任太子,他只是觉得,靠太子不如靠自己。   他不想让娘亲在教坊里苦熬几年,那样变数太大,万一娘亲熬不到几年后,那怎么办?   就算娘亲熬过去了,万一太子太忙,把这件事情给忘了,他也不好意思再提。   所以他还是得自己想想办法。   秦昭瞧着他的表情,知道他的想法,开口打断了他:“扶容。”   扶容微微抬起头:“殿下?”   秦昭似是随口道:“你的名字太过艳丽,孤初次听见,还以为是芙蓉花的‘芙蓉’。这名字可是你母亲给你起的?”   扶容摇了摇头:“不是,这名字是扶老爷给我起的。”   秦昭反应了一下,才明白过来。   扶容口中的“扶老爷”,就是他的父亲。   扶容道:“扶老爷出门瞧见芙蓉花,便随口说了一个名字。”   秦昭问:“那你可想改个名字?”   扶容摇了摇头:“扶老爷说的那个‘扶容’,是带草头的‘蓉’字。娘亲从前在教坊里弹琵琶,有个头牌姐姐就叫作‘芙蓉’,后来被人活活打死了。娘亲觉得这个名字不好,听见扶老爷给我起了这个名字之后,还没出月子,就去跪求他帮我改一个。”   “娘亲跪了一天,扶老爷才松了口,把‘蓉’字的草头去掉。奴小的时候不明白,总缠着娘亲要改,娘亲也只是苦笑,宽慰奴说,这个名字也很好。”   “奴现在也明白了,这是娘亲给奴求的名字,没什么不好的。”   秦昭微微颔首:“原是如此。”   这时,两人走到了六皇子所住院落的门前。   秦昭停下脚步:“就送到这里罢。”   “是。”扶容忽然想起什么,从怀里拿出一方手帕,递还给他,“这是殿下的手帕,昨日殿下借给奴敷眼睛,奴洗好了,还给殿下。”   秦昭接过手帕,垂眼瞧了一眼:“嗯。”   忽然这时,不远处传来了杂乱的脚步声和叫喊声。   “快去禀报殿下!”   “快!”   一个侍从快步上前,俯身行礼:“殿下,不好了,夜间大雪,城西民房垮塌,百姓死伤不知,乱作一片。”   秦昭神色一凝,收起手帕,正色道:“召集府兵,前往城西救助百姓。马上知会京兆府尹。”   “是。”   秦昭抬脚便走,扶容犹豫了一下,也想跟上去。   他应当也去帮帮忙。   秦昭回头看了他一眼,正色道:“你去做什么?快回去和阿暄待在一起。”   扶容停下脚步:“是。”   扶容目送太子离开,直到太子的背影匆匆消失在夜色之中,扶容才回过头。   六皇子被吵醒了,他披着衣裳,站在门口,看着扶容:“出什么事了?”   扶容抬头看了一眼,雪下得越来越急了。   *   房中点着炭盆,暖烘烘的。   六皇子裹着被子坐在榻上,扶容坐在旁边的小板凳上,同样裹着被子。   扶容做伴读,原本是不用守夜的,但是太子让他和六皇子待在一起,他便在六皇子榻边守着。   原本昏昏欲睡的六皇子,知道出了事,这时候也睡不着了。   他想了想,担心地问:“扶容,这雪总这么下下去?会出事吗?”   今年的雪下得早,冬月初就下了初雪。   一开始,百姓们欢欣鼓舞,瑞雪兆丰年,来年必定是个好年。   朝堂官员也是这样想的,太子殿下甚至下令,给都城百姓散了祈福香包。   直到现在,十来天过去了。   六皇子掰着手指头算了算,都感觉到不对劲了,这雪好像……下得没完没了了。   扶容点了点头:“总是这样下雪,当然会出事。”   其实扶容对这些事情也知之甚少。   前世这个时候,他已经在冷宫里了,不知道外面出了什么事。   他只记得,这年冬天很冷很冷,他原本是想和秦骛分开睡的,可是天气太冷,他只能裹着衣裳,爬到秦骛的床榻上。   从这时开始,他和秦骛就窝在一起睡觉了。   扶容又摇了摇头:“殿下放心,有太子殿下在,应该不会有大事的。”   “嗯。”六皇子忍不住地叹气。   扶容站起来,服侍他睡下:“殿下早些睡吧,时候不早了。”   “好。”六皇子在床榻上躺好,想了想,拍拍自己身边的位置,“扶容,你上来睡吧,外面的雪这么大,你会被冻坏的。”   扶容顿了一下,轻声道:“奴不敢僭越。”   六皇子翻了个身,拉住他的手:“没事,我就是有点担心,你和我一起睡,我安心一点。”   “是。”   扶容抱着自己的被子,在外面榻上铺好,然后吹灭蜡烛,只留下一支照亮。   扶容小心翼翼地在榻上躺下,六皇子和他并肩躺着,扶容总是听见耳边传来叹气的声音。   扶容轻声安慰他:“殿下不必担心,不会有事的。”   六皇子又重重地叹了口气:“我很小的时候,大哥就总是出去办事,有的时候还会带伤回来,他每次出去,我都很担心。”   扶容道:“太子殿下吉人天相,也不会有事的。”   “他们也总是这样说,可是……”六皇子忽然想到什么,忽然翻了个身,从榻上坐起来,“扶容,我们清点一下我的东西,换了钱给大哥送去吧。”   扶容把他拉回来:“大冬日里,最要紧的是房屋和粮食,还有衣裳和柴火,最没用的就是钱财。”   “好吧。”六皇子躺回去,“那我们明日早点回去,就不麻烦大哥了。”   “好。”   扶容帮他盖好被子,六皇子挨着他,和他一同入睡。   *   翌日清晨,六皇子早早地就醒了,催着要回宫去。   几位皇子也是一样的想法,不敢再留下来给太子添麻烦。   扶容和六皇子一起坐在马车里,没有看见太子,就这样回了宫。   六皇子在路上,还把自己的手炉送给了一个小孩儿。   接下来几日,雪依旧没停。   扶容跟在六皇子身边,也没有再见到太子殿下,偶尔听说太子殿下入宫了,也只是去养居殿找老皇帝禀报事情。   城中与城郊被压垮的房屋越来越多,百姓死伤甚多,砸死冻死家禽家畜无数。   扶容听说,太子每日都带着府兵在外面救灾,太子下令,宫中各人的份例暂时减半,匀出来给灾民使用。   宫中众人大多不满,但是太子殿下做了表率,竟将太子府打开,作为安置灾民的场所,他们也就不敢再多说什么。   据说……老皇帝对太子也有些许不满。   或许是因为太子把自个儿父皇的用度也裁剪了,或许是因为,太子把太子府都打开了,不管他有没有收买人心的意思,他都收买了人心。   朝中大臣们还请求老皇帝下一封罪己诏,好安抚民心,太子也在进言。   老皇帝有点儿不愿意,只是召了自己喜欢的几个方士过来,让他们算一算,这雪到什么时候才能停。   方士们胡诌了一通,总之是说皇帝圣明,只要陛下诚心修行,大雪自然停歇。   老皇帝面上痛心疾首,嘴上说着:“朕本该如此。”   他收拾了自己的法衣法器,搬到了兴庆殿修行,救灾之事就交给了太子。   救得好,那便是陛下祈福有功;救不好,就是太子有罪。   只有六皇子没什么心眼,极力响应自家大哥,他每日只点一个炭盆,只吃一点儿东西,其他的都省下来送去太子府。   扶容也陪他一起。   太子不在,六皇子没了主心骨,总是蔫蔫的,还好有扶容陪着他。   *   冷宫里。   秦骛穿着单衣,坐在台阶上,抱着米缸,挑出混杂在米粒里的石子。   他算是被扶容给带坏了。   带石子的米吃不下,没煮熟的米也吃不下。   他总是想到扶容。   想到扶容刚来的那个冬天,和他一起窝在床榻上过冬,仿佛外面的事情都与他们无关。   他有将近十日没有看见扶容了。   他从没有这样想念过扶容。   前世,扶容死后,章老太医和林意修围着扶容大哭大喊的,又指着他的鼻子,大喊大叫地骂他。   其实扶容刚死的时候,秦骛也哭了。   到了后来,秦骛看着章老太医和林意修,一点儿表情也没有分给他们。   他甚至不明白,那两个人为什么那么激动?扶容分明就在他身边,他已经找到了法子,也有足够的把握,可以和扶容再续前缘。   他不必想念扶容,反正他和扶容可以再见,为什么要想念?   秦骛不理解。   重生之后,扶容不在他身边,他根本不能见到扶容,他才察觉到,原来他是思念扶容的。   秦骛睁着眼睛,挑了一会儿米粒,随后抬起头,望向远处。   他实在是做不来这些精细活,也不知道扶容是怎么挑的。   阴云压城,气氛压抑,仿佛马上又有一场大雪。   这时,那只熟悉的灰色信鸽又一次朝冷宫飞来。   秦骛抬起手,窄小的衣袖往后缩了缩,露出他手臂上纵横交错的陈年伤疤。   秦骛把衣袖往前扯了扯,信鸽停在他的手上。   秦骛取下字条,看了一眼——   万事俱备。   秦骛抬手送走信鸽,继续挑米粒。   最迟到除夕夜,他就可以离开冷宫了。   等见到扶容,他心里这股火就消下去了。   *   翌日,陪同老皇帝在兴庆宫修行的两个方士,在兴庆宫外面的积雪里,发现了一块带有刻字的石头。   扫雪的宫人们说,昨夜里还没有这块石头。   两个方士连忙将石头抬回去,献给老皇帝。   那是一块通体雪白的石头,掩埋在雪中,仿佛与积雪融为一体。   上面刻着九个大字。   ——天白雨,深三丈。   ——杀星当。   “杀星当”的前边应当是还有字的,但是仿佛被磨灭了,只有一点儿渗入石中的墨绿色。   老皇帝不解其意,召集宫中奉养的所有方士,一同参详。   老皇帝最宠幸的张方士道:“陛下,这天石显然对应的是如今的大雪。天落白雨,便是大雪。”   老皇帝捋着胡须,微微颔首:“不知这‘杀星当’是指?”   “今冬大雪,乃十年未见之大雪,非百姓所能承受,或许,这‘杀星当’的意思,便是请陛下供奉地煞星中的杀星,请杀星替陛下与百姓挡过这一劫?”   老皇帝连连点头:“有道理。”   正巧这时,门外的宫人通报:“禀陛下,太子到。”   老皇帝不悦地皱了皱眉,故意顿了一会儿,才道:“让太子进来吧。”   秦昭神色疲倦,双眼略带青黑,不似从前那样精神,但还是恭敬行礼:“父皇。”   老皇帝朝他招了招手:“太子,你来看,这是张天师与王天师在兴庆宫外发现的天石,你即刻安排下去,灾民棚子里供奉杀星。”   秦昭皱着眉头,有些惊讶:“父皇,事态紧急,此等怪力乱神之事……”   老皇帝不悦地看向他,声音微沉:“太子,不要得罪了神仙。”   *   宫中奉养着许多方士,老皇帝也没有刻意下令封锁消息。   没过几天,天石的消息就传遍了整个都城。   方士们推波助澜,百姓们早已被连日来的大雪弄得精疲力竭,抓住了一根虚无的救命稻草,便再也不肯松开。   家家户户纷纷供奉起地煞星来。   扶容在昭阳殿中,也时常看见六殿下的宫人弄这些事情。   不过六殿下是严令禁止他们做这些事情的,他和太子一样,认为这些事情不过是怪力乱神,不值一提。   这天夜里。   扶容在房里裁剪六皇子写字用的纸张,一抬头,便看见六皇子怒气冲冲地从外面回来了。   扶容连忙放下纸张,走了出去:“殿下?”   六皇子气得很,扭过头,说了一声:“扶容,今晚你过来守夜。”   “是。”   扶容收拾好东西,便抱着自己的被褥,去了正殿。   宫人们也都习惯了,这阵子太子太忙,六皇子只喜欢扶容陪着他,有什么事情,也是跟扶容说的多一些。   宫人们端来热水和巾子,伺候六皇子洗漱完了,便退出去了。   扶容铺好了被子,吹了蜡烛,和六皇子躺在一起。   六皇子还生着气,不过他不说,扶容也就没问。   扶容睁着眼睛,等了一会儿,六皇子便自己开了口:“扶容,你不知道他们有多过分。”   扶容问:“殿下,怎么了?”   “他们说……”六皇子很难把话说出口,沉默了良久,才极其小声地说,“他们说,都是因为大哥不敬鬼神,雪才下个不停。”   扶容惊讶,撑着手从榻上半坐起来:“怎么会这样?”   “大哥已经松了口,顺从他们供奉那个什么杀星了,他们还是暗地里胡说八道。”六皇子正色道,“我刚才发落了一群碎嘴的宫人,把他们送去掖庭,每人杖责二十,我做错了吗?”   扶容摇摇头:“殿下没做错,大雪未停,宫中人心不稳,敲打一批喜欢嚼舌根的宫人,是应该的。”   “哼,我也这么想。”   六皇子抱着手,想了想:“因为那块石头,宫里越传越离谱了。”   “现在怎么说?”   “父皇觉得是张天师解错了石头上的意思,现在又召集方士,开始做法事了。”   “如此。”   这种事情,扶容不好多说什么,也得注意着,不让六皇子多说什么,免得惹上麻烦。   “宫里有人说……”六皇子压低了声音,“他们说,那个杀星,指的其实是冷宫里的那个人。”   扶容噌的一下从榻上坐了起来:“什么?”   他定下心神,问道:“冷宫里的什么人?奴不太清楚。”   “嗯……”六皇子低声道,“我有一个五哥,住在冷宫里。”   果然是他。   扶容不自觉捏紧了被角,稳住自己的声音,不让自己表现得太过明显:“五殿下?”   “对啊。”   “此事如何……与五殿下扯上关系?”   “那块石头上,在‘杀星’两个字前年,有一点儿墨绿色。五哥的眼睛,也是绿色的。”   “怎么会……”   扶容忽然想起,秦骛折腾他折腾到兴致最高的时候,还有秦骛发怒的时候,他仿佛会看见秦骛的眼睛会泛起浓烈的墨绿色。   不过他都不敢仔细看,秦骛也总是很快就闭上眼睛。   扶容还以为是自己看错了。   没想到是真的。   六皇子解释道:“五哥出生的时候,我还没出生。这些都是我后来在宫里闲逛,听杂役所的一个老嬷嬷说的,不过她还没跟我说完,我就被大哥拉走了。”   “五哥的母妃是草原部落送过来的妃子,父皇从前很宠爱她,她的眼睛是黑色的。后来她就怀上了四哥和五哥。”   扶容一时惊讶,也忘了规矩:“是双生胎?”   “是啊,四哥刚出生,宫人把他抱到父皇怀里,正巧这个时候,四哥睁开了眼睛,那是一双绿眼睛。”   “父皇和那宫人都被吓着了,那宫人松了一下手,四哥就这样摔在地上,救不回来了。父皇很生气,处死了一大片人。”   “后来宫人才来禀报,说那妃子肚子里还有一个孩子,那就是五哥。”   “父皇不敢再看,连看都没看过他,就把他送进冷宫了。方士们也说,这是天降煞星,要离得远远的。”   后来的事情,六皇子没说,扶容也大概能猜到。   产下双生胎的妃子十分虚弱,撒手人寰。   老皇帝下令,不准旁人再提这件事情。   当然了,越是禁止什么,什么便传得越快。   只有扶容成天跟在秦骛身边,却连这种事情都不知道。   六皇子道:“就因为那块石头上有一点儿绿色,他们就说,那点绿色是五哥的眼睛,五哥就是那个杀星,要把他接出来,让他替我们挡灾。”   扶容不解:“要如何挡灾?”   “无非就是把他接出冷宫,用他做法事。天神降怒,一般都要找八八六十四个罪人,做法事洗清罪孽,去衣鞭打,求告上天息怒,若是大雪不停,还要继续。”   “若是八日之后,情况没有好转,就要人殉。”   扶容说不出话来。   *   冷宫里,秦骛也听见了宫人们的议论。   这自然是他让人散播出去的。   秦骛把自己都算进去了。   他顶着煞星的名头,被老皇帝憎恨,要出冷宫,自然不能随随便便就出去,出去做场法事,等雪停了,他就能和太子、和六皇子一样,去找扶容了。   他想见到扶容,现在就想见到扶容。   只要见到扶容,他就舒坦了。 第26章 挡灾   是夜, 昭阳殿。   六皇子枕着手臂,平躺在床榻上,瞧着头顶的帐子。   扶容侧卧在他身边守夜, 垂着眼睛。   他在想,原来秦骛的眼睛真的是墨绿色的, 他之前鼓起勇气问秦骛, 秦骛还说他是被弄晕了,看错了。   直至今日, 他才从六皇子口中,听见这一桩皇室密辛。   或许他从来就不了解秦骛, 他与秦骛也从未交心。   所幸这一世,他和秦骛是两条道上的人了,不过是偶尔听旁人说一嘴的关系。   这时,六皇子忽然开了口:“扶容, 你说父皇真会把五哥从冷宫里接出来吗?”   扶容想了想, 摇摇头:“应当不会的。”   扶容不知道前世有没有天石和祭祀的事情, 或许有,但是秦骛应该想办法脱身了, 他是最会算计的人,不会白白挨鞭子。   六皇子顿了顿, 轻声道:“若是把五哥接出来,让方士们做场法事, 大雪就能停下, 那就好了。”   扶容微微抬眼:“殿下不是不信这些怪力乱神之事吗?”   六皇子小声道:“只是因为大哥不信,我才不信的。”他的声音愈发小了:“大哥最近实在是太累了, 五哥能出把力, 自然也是好的。”   扶容很快就垂下眼睛, 点了点头:“嗯,也是。”   反正这些都不是他能左右的事情。   扶容轻声道:“殿下快睡吧,明日还要上课。”   “好。”   六皇子翻了个身,背对着他。   扶容瞧着他没再看自己,才舒了口气,松开自己紧紧攥着被角的手。   他举起手,在黑暗里看了一眼。他掐得用力,指甲嵌在手心里,现在松开了,按下去还有点疼。   扶容也说不清楚,自己为什么这么紧张。   或许是害怕六皇子看出他和秦骛有些渊源,或许是六皇子说的那个故事太过离奇,又或许是……   只要听见秦骛的名字,他就忍不住紧张、害怕,甚至恐惧。   许多种古怪的情感在他的心脏里膨胀挤压,弄得他喘不过气来。   前世整整五年,今生不过十五日,他还没有完全放下,更做不到波澜不惊、若无其事。   扶容缓了一会儿,慢慢地回过神。   他回头看看,确认六皇子没有被自己吵到,才闭上眼睛,准备小睡一会儿。   六皇子睡着了就很安静,没什么事情一般不喊人,但扶容也不敢睡太熟,他得时不时醒过来看一看。   不知道是不是因为六皇子睡前跟他说了秦骛的事情,他一闭上眼睛,眼前就忍不住浮现出秦骛的那双眼睛。   墨绿色的,像狼一样,锐利阴鸷,在夜里也发着幽幽的光。   有许多次,扶容都瑟缩地臣服在秦骛的目光下。   扶容抓着被角,往被子里缩了缩,被子盖住了他的下半张脸。   可是,不论他怎么躲,秦骛还是紧紧地盯着他,那是一种势在必得的目光。   扶容总觉得,只要他睁开眼睛,他就会发现自己还在冷宫里。   扶容躲在被子里,发着抖,终于忍无可忍,猛地睁开眼睛,两只手伸出被子,在空气中挥了一下。   走开!   他咬着牙,环顾四周,确认自己还在昭阳殿。   扶容不愿再想见秦骛,就这样睁着眼睛,保持警惕,熬了一夜。   *   第二日清晨。   扶容差点儿就睡过头了。   六皇子比他还早醒来,在侍奉的宫人们进来之前,连忙把他推醒:“扶容,快起来了,扶容?”   “啊?”扶容从梦中惊醒,迅速回过神,抱着被子,翻下床榻。   守夜的宫人自然是不能和主子一起、在床榻上睡的,他是因为六皇子破例允许,才能上去。   为免闲话,他总是在其他人进来之前就翻到地上。   扶容昨天晚上熬了一夜,没怎么睡,今天早上才迷迷糊糊地眯了一会儿,差点就睡过了。   扶容刚翻到地上,差点磕了脑袋,下一刻,宫人们就捧着东西进来了。   还好没被发现。   扶容抱着被子,从地上爬起来,回自己房间去收拾收拾。   他换了身衣裳,梳好头发,提着书箱,在正殿门前等候。   没一会儿,六皇子也出来了。   “走吧。”六皇子跟他说了一声,便抬脚朝文渊殿的方向走去。   天上还在下雪,料想外面的雪灾应该更严重了,太子也更忙了。   六皇子的心情不好,扶容也就没敢和他闲聊。   扶容提着书箱,才走出昭阳殿,忽然,不远处传来一阵吵闹的声音。   “五殿下!五殿下!”   “天石指向正是五殿下!”   “陛下有旨,有请五殿下!”   一群方士叫嚷着,从宫道上跑过,他们穿着素白衣袍,像是一场大雪,急哄哄地朝着冷宫的方向奔去。   六皇子回过头,问扶容:“他们是在喊五哥吗?”   扶容点了点头:“是。”   想来,应当是老皇帝下旨,让人把秦骛接出来,要祈福了。   “我们过去看看。”六皇子抬脚就跟着他们往冷宫的方向跑。   扶容还没反应过来,六皇子就已经跑没影了,他只能提着书箱跟上去。   可他不想去冷宫那边。   扶容一边勉强跟上,一边劝他:“殿下,马上就要上课了,先回去吧。”   六皇子却道:“没事,我就过去看看,看看五哥到底是不是绿眼睛。”   扶容没办法,只能跟上他。   *   六皇子不太认得冷宫的路,还走了几条错路。   等他到达冷宫门前时,冷宫已经被方士们围得水泄不通了。   六皇子站在外面,什么也看不见。   扶容只看了一眼,轻声劝道:“殿下,反正看不清楚,还是先回去吧?”   六皇子正色道:“我就想看看他的眼睛到底是不是绿色的,要真是绿色的,他就能帮上大哥的忙了。”   扶容没办法,只能低下头去,陪着六皇子在冷宫外面站着。   六皇子一心记挂着太子的事情,也没有在意他,只是踮着脚朝里面张望。   不知道过了多久,只听见冷宫的门嘎吱一声响。   老皇子最信任的张天师从里面走出来,朗声宣布:“五殿下正是碧眼!请五殿下移步兴庆宫面圣!”   一众方士俯身叩首,朗声道:“请五殿下兴庆宫面圣!”   六皇子扯了扯扶容的衣袖:“扶容,快帮我看看,我看不清。”   扶容下意识抬起了头。   正巧这时,秦骛从冷宫里走了出来。   自从重生,扶容和他只见过一次面。   就是那次在雪地里,扶容来掖庭拿钱,秦骛忽然从冷宫里出来,问他为什么不肯做他的伴读。   后来扶容鼓起勇气,留下一句狠话就逃走了。   这次见面之后,扶容就再也没来过冷宫。   即使如此,即使再害怕,再畏惧,扶容最熟悉的还是秦骛。   扶容在人群之中,第一眼看到的还是秦骛。   秦骛身形高大,不同于宫里精细养出来的皇子,他拥有的是一种粗犷的高大,被杂米石子磨砺出来的凌厉。   秦骛只穿着一身暗色的单衣,站在冷宫门前,像是一头蓄势待发的狼。他身上的衣裳,和阴暗的冷宫是一个颜色,像是狼的皮毛。   和扶容一样,秦骛只熟悉扶容。   他刚推开门,还没迈出门槛,就闻到了熟悉的气息。   秦骛微微抬眼,鹰隼一般锐利的目光穿过众人,准准地落在扶容脸上。   扶容站在人群最外面,本该是离得最远的地方,可秦骛还是一眼就看到了他。   秦骛没有想到扶容会在外面。   也是,扶容总是这样,没什么心眼,对谁都很好。   他和扶容这一世只见过一面,扶容还记得他,听说他要去挡灾,还特意过来看看。   扶容还是太心软了。   秦骛笑了一声,拿出一柄纸伞,撑开伞,挡住檐外的碎雪。   扶容瞧见他手上的纸伞,整个人都不好了。   那是他的伞!   上次他匆匆逃走,忘了带上自己的伞,没想到秦骛留下来了,还当着他的面拿出来了。   难不成冷宫里连一把伞都没有吗?   扶容不自觉后退半步,拽了拽六皇子的衣袖。   他轻声对六皇子道:“殿下,我们走吧,要来不及了。”   六皇子低声问他:“你看清楚他的眼睛了吗?”   扶容连忙点点头:“看清楚了,是绿色的。”   六皇子道:“真的吗?我再看看。”   “殿下,走吧。”扶容抬眼,看见秦骛已经朝他们这边走来了,“我……我想走了……”   他有些紧张,直接牵住六皇子的手,想把他给拉走。   忽然,秦骛仿佛察觉到了什么,脚步一顿,面上笑意陡然消失,周身气势立即冷了下来。   下一刻,扶容牵着六皇子的手,六皇子挪了一下脚步,跟着他一起跑了。   “走吧。”   两个同岁的小少年快步跑走,衣摆飞起,纠缠在一起,场景无比和谐。   原本是扶容拉着六皇子,可是六皇子跑得更快些,很快跑到扶容前面,变成他牵着扶容跑了。   “快!”   秦骛就站在原地,方士们在他耳边吵吵闹闹,说着一些胡话,很是吵闹。   秦骛面色阴沉,目光阴鸷,紧紧地盯着他们离开的背影。   好么,原来扶容不是来看他的。   扶容是陪着六皇子过来看热闹的。   “五殿下,这边请。”   “五殿下,陛下还等着殿下呢。”   秦骛捏紧了手里的纸伞,瞧着扶容的背影完全消失在宫道拐角那边,才抬起脚,在众人的簇拥下,离开了冷宫。   一群方士围着他,将他送进兴庆殿。   老皇帝已经在殿中等候多时了,一见到他,便朝他扬了扬下巴,用浑浊的声音端起架子:“我儿来了?”   秦骛抬起头,用那双狼一般的眼睛瞧着他。   秦骛想起前世,宫变那天夜里,他手执长刀,轻骑快马,追上出逃的老皇帝。   手起刀落,老皇帝便被他一刀砍翻在地,滚在地上,像一滩烂肉。   后来他让随行士兵把老皇帝的腰带解下来,拴在马尾巴上。   他则骑着马,拖着老皇帝的尸首,慢悠悠地走回宣政殿去。   在回去的路上,他瞧见扶容,扶容刚开了宫门,不知道该去哪里,像一只偷了油的小老鼠,在宫道上哧溜一下跑过去。   秦骛骑着马追上扶容,把他拎到马背上,紧紧地搂着他,同他一起在整个皇宫里绕了一圈,共享这一份难得的胜利。   怀里抱着扶容,身后拖着仇人的尸体。   那是秦骛最志得意满的一天。   老皇帝继续发号施令:“今年大雪,朕焦头烂额,天降奇石,几位天师都说,这石头可能和你有点关系,朕让他们接你出来,你配合天师们,做一场挡灾法事。”   可能是老皇帝也觉得,让一个从未见过面的儿子去受鞭刑挡灾,有点儿不厚道。   他想了想,又道:“你放心,朕会吩咐太医院预备好。法事以后,你也不用再回冷宫去了,去皇子所那儿,和兄弟们一起住吧。”   老皇帝不知道,自己在秦骛眼里,已经变成了一个死人。   秦骛用那双狼一样的眼睛瞧着他,老皇帝不由地往后躲了躲。   下一刻,秦骛面无表情,俯身行礼:“臣遵旨。”   皇子所,离扶容更近了一步。   秦骛可以忍受。   *   翌日,方士们准备好了一切。   老皇帝遵照上天旨意,将一双墨绿色眼睛的五皇子秦骛送入登天台,举行法事。   法事之前,方士们亲亲热热地簇拥着秦骛,对他说:“殿下放心,我等会小心行事,绝不会伤着殿下的。”   “陛下特意开恩,五殿下不必去衣受刑,可以穿着衣裳,也留了一些体面。”   “谢罪于天神,不是什么难堪的事情,五殿下不必烦心。”   秦骛一言不发,只是走进登天台,在高大的神像前站好。   他身后还跪着六十三个罪人,都是从监牢里提出来的。   算上秦骛,一共是六十四个。   大雪成灾,这是上天对罪人的惩罚,朝廷养着这些人也是费力气,不如把他们都抓过来,用来做法事。   打死了就算了,若是没打死,那也算是功德一件,洗清了罪孽,就可以释放出狱了。   这是几百年来流传下来的规矩。   而且这次,皇子都和他们一起,他们还有什么不满足的呢?   方士们念着咒,撒着符水,提起浸在冷水里、用香草装点的鞭子,在空中挥了一下,啪的一声响,清脆悦耳。   一鞭下去,几乎所有人都忍不住哀嚎出声,扑在地上打滚。   只有秦骛站在神像面前,连身形都不曾晃动一下,仿佛那一鞭打了空,并没有打在他的背上。   秦骛穿着暗色的衣裳,一点儿血迹也看不出来。   他抬眼瞧着那尊神态悲悯的神像,想到前世自己也曾无数次站在这座神像前,给它供奉一些金银珠宝,威逼利诱、恐吓要挟它把扶容还给自己。   神像没有办到他要求的事情,他就把神像推下高台,砸了个稀烂。   扶容很相信神佛,秦骛不信。   但秦骛知道,大雪会在什么时候停下。   他站直了,等着能够离扶容近一些的那天到来。   *   太子对挡灾的事情颇为不满,但最终也没有说什么。   为了赈灾的事情,他已经和父皇起了嫌隙,他心里清楚,他不能再忤逆父皇了。   他只能尽力救灾。   或许真的是上天显灵,在秦骛进入登天台的第三天,大雪终于停了。   这天早晨,扶容正陪着六皇子上课,忽然听见外面传来欢呼声。   宫人们统统丢下手里的活计,跑到院子里,欢天喜地地喊起来:“雪停了!雪停了!”   文渊殿的几位皇子也丢下书卷,朝窗外看去。   果然,大雪停了,窗外阴云渐渐散开。   六皇子最为欣喜,晃了晃扶容的胳膊:“雪停了!扶容,雪停了!”   扶容笑着点了点头:“嗯。”   雪停了,太子殿下就不用再操劳了。   教导几位皇子的柳先生也放下书册,舒了口气,捋着胡子,满意地点了点头:“好,好啊,天无绝人之路。”   一整个上午,六皇子都时不时朝窗外望一眼,生怕天上又下起雪来。   所幸天随人愿,接下来天气晴朗,日光和煦,晒化了多日来的积雪,仿佛这几日都不会在下雪了。   宫中原本压抑的气氛也缓和许多,柳先生给皇子们放了假,下午便不用再来念书了。   中午,太子殿下便过来了。   秦昭看起来有些憔悴,他这几日都在忙着赈灾,没吃好没睡好,眼底一片青黑,看着便十分疲倦。   六皇子拉着他,兄弟二人一起吃了一顿午饭。   六皇子随口道:“哥,祈福好像还挺有用的,五哥才进去第三天,雪就……”   秦昭面色沉了沉,打断了他的话,语气有些不悦:“阿暄,子不语怪力乱神,祈福若是真的有用,为何早些时候都无用?不过是巧合罢了。”   六皇子低下头,点了点头:“我知道了。”   秦昭叹了口气,给他夹了点菜:“雪虽然停了,还有许多事情要善后,又岂是一场祈福就能够化解的?”   他顿了顿:“况且,鞭刑罪人,太不人道,一场法事做下来,往往要打死好几十个人,那些人原本罪不至死,如今被打死了,家里人还要千恩万谢地叩拜,说被天神收去,是天大的荣耀。”   秦昭放下筷子,低声道:“真不知道父皇养着的那群人,是方士,还是刽子手。”   六皇子吓了一跳,连忙喊了一声,打断了他:“大哥,你尝尝……尝尝这道菜,还挺好吃的。”   秦昭也觉得自己有些失态,朝他笑了笑:“大哥随口说的,阿暄别放在心上。”   “嗯。”六皇子用力地点了点头,给他夹菜。   用过午饭,六皇子便留太子在他这儿歇一会儿。   他拽着秦昭的衣袖:“大哥肯定好几天都没休息了,如今雪停了,大哥也就不用着急回去了,在我这儿睡个午觉吧,我看着大哥休息,不然总是不放心。”   秦昭没办法,只好点了点头:“好,就歇一会儿。”   六皇子高高兴兴地亲自铺床,又吩咐扶容:“扶容,伺候大哥宽衣。”   “是。”扶容转头看向秦昭,唤了一声,“太子殿下。”   秦昭绕到屏风后面:“我自己来吧。”   两个人隔着屏风说话。   秦昭道:“孤这几日都不得闲来昭阳殿,阿暄事情多,麻烦你照顾他了。”   扶容恭恭敬敬地答道:“这是奴应该做的。”   “阿暄同孤说了,孤不在他身边,他总是没主意,多亏你时时陪在他身边,晚上也陪他一块儿睡,否则他早就自己把自己吓坏了。”   “六殿下言重了。”   秦昭披着一件宽大的外衫,从屏风后面走出来,垂眼看他:“不用这么客气,你也辛苦了,我记得你喜欢吃小厨房做的绿豆糕,让他们给你做一点,就说是我想吃的。”   扶容点了点头:“是,多谢殿下。”   秦昭朝他笑了一下,就走进了里间。   六皇子便拉着扶容,去外面玩儿。   *   傍晚时分。   确认不再下雪之后,秦骛才被准许离开登天台。   他站在登天台上,俯看皇宫诸殿。   三日来,受不住挡灾,被打死的罪人尸首,一具一具从他面前被抬走。   秦骛撑着扶容的纸伞,穿着暗色的衣裳,披着一件玄色的大氅。   多亏了老皇帝安排的太医精心照料,他背后的鞭伤已然结痂,就算血迹洇在衣裳上,也完全看不出来。   只是气味有点儿重。   秦骛想,他现在去看扶容,扶容害怕他,应该不会靠得太近,那他也就闻不到自己身上的血腥味。   那么他还算得体。   只是看一眼,没关系的。   原本对他亲亲热热的方士们完成了差事,便对他这个煞星避之不及。他在登天台上站了一会儿,才有宫人迎上前。   “五殿下,五殿下,好消息,陛下赐居皇子所九华殿,殿下往后都不必再回冷宫了。”   秦骛只瞧了一眼,便锁定了皇子所的方向。   他抬脚,迈下台阶,朝皇子所的方向走去。   *   连日阴云散开,宫中气氛一扫阴郁,也轻松了不少。   秦昭在昭阳殿中午睡,一时卸下了担子,竟然一觉睡到了傍晚。   殿中昏暗,他起了身,隐约听见外面传来笑声,想了想,便下了榻,随手抓起一件衣裳披上,朝殿外走去。   宫殿前的空地上,他的几个弟弟都在。   他们正玩投壶。   面前摆着铜壶,二皇子与三皇子正玩着。   六皇子一手拿着箭,一手拉着扶容:“扶容,你来试试嘛,我教你,没事的,别怕输。”   二皇子道:“阿暄,快点吧,到你了。”   六皇子回头应了一声:“来了来了,等一下!”   秦昭拢着手,站在檐下,轻轻地笑了一声:“扶容,你别怕,孤教你。”   扶容回过头,秦昭拢了拢衣裳,走下台阶:“孤教你。”   正巧这时,新迁入皇子所的秦骛从门前路过。   秦骛一身玄衣,被背上的血液浸得愈发乌黑。 第27章 投壶   冷风呼啸, 秦骛站在昭阳殿外。   天色渐渐暗了下来,秦骛就这样静静地站着,身上的玄色大氅同夜色融在一处, 几乎分辨不出。   他像一匹躲在阴暗角落里的狼,那双充满煞气的墨绿色眼睛在黑暗中发着幽幽的光。   一墙相隔,昭阳殿里却是其乐融融, 几位皇子正玩投壶, 争执不下。   六皇子拽着扶容:“走嘛, 扶容,我教你。”   二皇子催促:“快点吧。”   三皇子打圆场:“扶容不会就算了。”   六皇子拉着扶容不肯松手:“和你们玩好没意思, 我想跟扶容一起玩,我教扶容玩。”   二皇子震惊:“你再给我说一遍,和谁玩没意思?”   扶容小小声的:“殿下, 奴不想玩……”   只有门外的秦骛听见了他的声音,他说他不想玩。   他就知道,扶容在皇子所当差,果然还是受委屈的。   秦骛瞧见扶容委屈巴巴的模样,捏紧了拳头便要上前。   如今他已经是皇子所的皇子了, 自然也可以光明正大地做一些事情。   可是, 他还没上前, 殿中便传来了一个清清冷冷的声音。   “扶容, 你别怕,孤教你。”   秦骛在宫门前停下脚步,瞧着扶容, 顺着他的目光看去。   秦昭才刚睡醒, 披着一件素白的外裳, 缓步走下殿前台阶, 像一只信步闲庭的仙鹤。   大仙鹤来给小鸭子们劝架了。   “好了好了,孤来教扶容,你们先玩。”   秦昭从六皇子手里把扶容给救出来,把六皇子打发走:“去和二弟、三弟一起玩儿,他们等你等了好久了。”   六皇子不情不愿地走掉了,时不时回头看看这边:“是。”   秦昭低下头,轻声询问扶容:“你想玩吗?”   扶容连忙摇了摇头:“奴不想玩……”   秦昭也没说什么:“正好孤也不想玩,我们就在这儿看着罢。”   扶容如释重负,用力地点了点头:“是。”   秦昭和扶容站在边上,看着另外三个皇子投壶。   二皇子英武,每次都是他投中,狠狠地压制两个弟弟,赢了也十分得意。   三皇子倒是觉得没什么,六皇子耷拉着脸,难怪他不喜欢和二皇子一起玩儿。   扶容瞧着六皇子气鼓鼓的模样,没忍住偷偷笑了一下。   秦昭低下头,瞧着他的脸,又问了一声:“扶容,你现在想玩吗?”   扶容顿了一下,抬起头:“奴不想……”   秦昭轻轻地叹了口气:“你总是说‘不’。”   扶容不解:“太子殿下说什么?”   秦昭道:“你遇见什么事情,总是先说‘不’。”   扶容有些奇怪,啊,他是这样的吗?他自己都没有察觉。   秦昭又问:“你现在想玩吗?我教你玩,阿暄就是我教的。”   扶容犹豫了一下,点了点头:“想,奴现在想玩了。”   “好。”秦昭从旁边取了一支箭矢,在铜壶前站定,朝扶容招了招手,“扶容,来。”   扶容小跑上前:“太子殿下。”   秦昭站得挺直,握住扶容的手,教他投壶:“如此执箭,眼睛瞧着铜壶。”   秦昭虽然站在扶容身后,却一点儿都没有贴着他,两个人唯一接触的地方,只有握着的双手,但也隔着衣袖。秦昭说话时微微偏向另一边,气息也不会吹到扶容耳边。   秦昭温和守礼,只是教扶容投壶而已。   但是,在宫墙外面的秦骛看来,就不是这么回事了。   在秦骛眼里,秦昭低声哄骗扶容!   秦昭紧紧地贴着扶容!   扶容……   秦骛看得很清楚,扶容的脸上再没有为难的神色。   虽然他低着头,但秦骛还是能看见他的双眼亮晶晶的,唇角也是勾起的,淡淡的笑意,十分放松。   秦昭握着他的手,同他投进一枝箭矢,扶容是笑着的。   秦昭松开他的手,退后几步,让他自己试一试,扶容没投进,有些局促地回过头,朝秦昭笑了笑。   秦昭并不在意,继续教他。   兄友弟恭的场景,秦骛却只觉得扎眼。   扶容想玩投壶,他也可以……   好罢,他并不会投壶,他在冷宫里没有学过这些,但他可以和扶容一起学。   秦骛忽然有些恼火,他应该早点离开冷宫,早点就把扶容抓到自己身边来,让他给自己做伴读。   怎么会因为扶容一句话就放手了?   秦骛就站在门外,捏着拳头,死死地盯着扶容面上浅浅的笑意。   扶容就是那样的性子,谁同他走得近,他就和谁相处得好。   从登天台上下来的时候,秦骛想着,能离扶容近一点就好了。   而今到了皇子所外面,秦骛看见扶容,才发觉远远不足,他光是看见扶容对别人笑,就无法忍受。   秦骛眼中的愤怒几乎要化成实质,他浑身的血液都在叫嚣着,他想占有扶容,不止是看着扶容。   不知道过了多久,天色渐暗。   昭阳殿中的宫人们捧着蜡烛出来了,点起檐下的灯笼,将宫殿前的空地照得亮如白昼,好让主子们尽兴玩耍。   两个宫人捧着蜡烛,走向宫门前,准备把门口的石灯也点起来。   忽然,他们仿佛撞见了什么东西,两个人叫了一声,连连后退,险些跌倒,手里的蜡烛也摔在了地上。   六皇子凑上前要看热闹:“怎么了?怎么了?”   秦昭连忙拉住他:“阿暄,不要乱动。”   下一刻,一个黑色的高大身影从宫墙后面走出来,殿中吵闹的声音瞬间消失。   掉在地上的烛光闪了一下,只将秦骛的面容照亮了一瞬,便熄灭了。   他们站在烛光里,秦骛站在黑暗里,瞧着他们如临大敌的模样,没忍住笑了一声,嘲讽的意思很明显。   扶容听出他的笑声,牵着太子的手,不自觉往太子身后躲了躲。   秦骛怎么会在这里?   秦骛看见他的动作,面上笑意陡然消失,看向几个皇子的目光也变得冰冷。   手下败将,不足为惧。   秦昭看向秦骛,最先反应过来:“这位是……五皇子?”   众人这才明白过来,这就是那位自小养在冷宫里的五皇子。   其余几个皇子连忙行礼,只是没有一个人称呼他为兄弟。   他们喊的都是“五皇子”。   秦骛也同样不给他们面子,站得挺直,并不行礼,只是朝他们点了一下脑袋,就算打过招呼了。   秦昭同他并不熟悉,对他说话,也只是例行公事一般。   “父皇已经下令将你接出冷宫,往后同兄弟们一同居住在皇子所,冷宫的事情便不要再提了。往后须得恪守规矩,若有什么缺的,就派人来同孤说一声。”   “你刚从登天台上下来,还是快回去休息罢,想来父皇安排的太医已经在你的住所候着了。”   秦骛盯着扶容,微微颔首:“多谢太子。”   秦昭也察觉到了,把扶容往自己身后拉了拉,又道:“想来五殿下还不清楚自己的住所在哪里。”他朝身边的宫人使了个眼色:“来人,送他过去罢。”   “是。”   宫人领命,走到秦骛面前:“五殿下,请。”   秦骛最后瞧了一眼扶容,也不需要宫人领路,就直接走掉了。   他明明知道自己住在哪儿,却偏偏要站在昭阳殿门前,不知道是为了什么。   六皇子皱了皱眉,有些不高兴。   秦昭瞧了他一眼,淡淡道:“他不过是自小长在冷宫里,所以性子有些孤僻,不打紧。往后他住在九华殿,离昭阳殿不近,同你们不会时时见着,你们不必担心。”   秦昭说着话,还轻轻拍了一下扶容的手背,让他别害怕。   扶容这才反应过来,自己还和太子牵着手。   他连忙把手收回来,往后退开:“奴失礼了。”   秦骛来了一遭,众皇子也都没了玩耍的兴致,丢开箭矢,让宫人们收拾一下,便准备用膳了   扶容又恢复成从前怯怯的模样,跟在六皇子身边。   *   九华殿在皇子所最偏僻的西南角。   这里原本是杂役们居住的地方,太子十五岁时,体恤宫人,请旨遣散一批宫人回家,老皇帝应允了,九华殿就此空了出来。   如今收拾收拾,就赐给了刚出冷宫的五皇子居住。   老皇帝虽然沉迷修行,不太照管皇子们,但也正是因为他迷信,他也担心秦骛这个煞星会妨到其他皇子。   其他皇子对老皇帝来说,算是普通儿子。   秦骛对老皇帝来说,就像根草。   不过秦骛从来也不在乎,一个死人,迟早要被他砍死的。   秦骛走到九华殿门前,转头看了看四周。   他抬手碰了一下门前的石灯,石灯年久失修,缺了一个角,被他碰了一下,便摇摇欲坠。   仅有的几个宫人原本并不把他放在眼里,但是秦骛周身的气势实在是太强了,他们只是被秦骛扫了一眼,就像是被人按住肩膀一般,哆哆嗦嗦地跪了下来。   “五殿下恕罪,都是奴才们办事不利……”   秦骛竟也不在意,绕着九华殿转了一圈,熟悉新住处的地形。   几个宫人连忙爬起来,跟在他身后。   他回过头,冷声道:“都滚回自己房里去。”   宫人们有些没听清,不解地问道:“五殿下,这?”   “滚回去,随便做什么都行,别来碍我的眼。”   “是……”   宫人们松了口气,忙不迭离开。   转过身时,他们都抹了把额头上的汗。   新来的五皇子这也太吓人了,不如太子宽仁,也不如六皇子好说话,被调到这儿来,真是倒了八辈子的大霉。   秦骛跨过门槛,走进正殿。   老皇帝自然不会给他安排什么太医,只有放在案上的两瓶外伤药,算是一点儿恩赐。   秦骛在榻上坐下,拿着药瓶,往手里倒了些药粉,嗅了嗅。   确认伤药可以用,他便解开半边衣裳。   秦骛在登天台待了三日,背上总共挨了二十七鞭,伤口没好,血肉模糊的。   他又在昭阳殿前面站了一会儿,瞧着扶容,也不觉得伤口疼痛。冷风吹着,伤口血迹同衣裳黏连在一起,他现在才发现。   秦骛扯着衣领,直接将衣裳扯下来,露出精壮的上半身。   他捏着药瓶,往手掌里倒了点药粉,然后反过手,在背上伤口上抖了抖,把药粉抖下去。   这样就算是上药了。   秦骛趴在榻上,身上披着单衣,回想着方才见到扶容的场景。   现在想起来,他才发现,扶容一开始缩在秦昭怀里,后来就躲在秦昭身后,他连扶容的正脸都没有看见,更别提和扶容对上目光了。   秦骛分明看见了扶容,心情却比见到扶容之前更加烦躁。   他想见到扶容,是想让扶容满心满眼里都是他,而不是他站在边上,他看着扶容和其他人说说笑笑、亲亲热热的。   他刚重生时就错过了机会,到了现在,他才知道,从一开始他就错得离谱。   错过了第一次机会,扶容就成了别人的伴读,和别人亲近起来。   秦骛心中烦躁,随手抓起什么东西,往前一丢,便丢进了不远处的铜花瓶里。   秦骛又抓起药瓶,往前掷去。   药瓶在花瓶口转了一圈,准准地掉了进去。   秦骛将身边所有的小东西都抓起来,全部丢进花瓶里。   可他只觉得更加烦躁。   秦骛最后抓起枕头,往前一丢。   枕头砸中了花瓶,铜制花瓶晃了晃,连带着秦骛丢进去的零碎东西,全都摔在地上。   哐当一声巨响。   他也会投壶,他也可以教扶容投壶,扶容怎么不来瞧他?   *   几位皇子在昭阳殿用了晚膳,便回去了。   六皇子洗漱完了,就趴在榻上看话本。   扶容坐在旁边,帮他挑亮灯烛。   六皇子看着话本最后一页,把书合上,翻了个身,把书塞进扶容怀里:“扶容,借你看。”   扶容笑了笑:“多谢殿下。”   六皇子想了想,小声道:“扶容,你觉不觉得五皇子很凶?”   扶容顿了一下,面上笑意渐渐淡了。   他勉强定下心神,点了点头:“是,有点儿。”   六皇子道:“前几天远远地看见,没想到他那么凶,也很没礼数,看见大哥也不知道行礼。”   扶容没有说话。   六皇子想了想:“可能是冷宫里没人教他吧。他那时候为什么站在门口?他是嫉妒我们兄弟可以一起玩吗?”   扶容想,大约不是的。   这些兄弟感情对秦骛来说,是完全无用的东西,秦骛根本就不在意,更谈不上嫉妒。   他在外面盯着看,很可能……   是在一个一个地算计着这些“兄弟们”的死法。   扶容想起前世这几位皇子的下场,不免有些心惊,但他还来不及细想,六皇子又开了口,打断了他的思绪。   六皇子继续道:“他刚从登天台上下来,至少挨了几十个鞭子,竟然还能跟没事人一样,好像整个人是铁做的一样。”   扶容点了点头,随口应了一声:“嗯。”   六皇子低下头,看看自己的手臂,再捏捏扶容的胳膊:“也不知道他是怎么练的?我去冷宫住两天,也能变成这样吗?”   扶容吓了一跳,忙道:“殿下慎言。”   六皇子最后得出结论:“可能是草原的血脉比较特殊吧。”他伸手去拉扶容:“上来睡吧。”   扶容吹了蜡烛,和他躺在一块儿。   黑暗中,六皇子忽然开始担忧:“也不知道明日五皇子要不要去文渊殿读书,要是他也去,我就不想去了。”   扶容一惊:“应该……应该不会的。”   “但愿如此。”六皇子叹了口气,翻了个身,抱住扶容的胳膊,搓了搓他的手,“扶容,你的手太凉了,放进被子里吧。”   “嗯……嗯。”扶容回过神,扯过被子,盖好手臂。   六皇子年纪小,整天最烦心的事情就是读书和功课,除此之外,他是整个宫里最轻松的人。   他很快就睡着了。   扶容却久久无法入睡,瞧着头顶绣金线的帐子发呆。   和前世完全不一样了。   秦骛离开了冷宫,还住进了皇子所。   为什么会这样?难不成是因为他没有进冷宫,秦骛那边也跟着变了?   前世秦骛一直在冷宫韬光养晦,直到万事俱备,才一击必中,在一夜之间便拿下了皇位。   他这一世早早地就暴露了自己的存在,是不是已经有了另外的谋算?   秦骛现在就要篡位吗?   那几位皇子会怎么样?和前世一样吗?   如果他一定要选,那他……   扶容转头看看六皇子,六皇子睡得正香,还咂了咂嘴,说起梦话来:“扶容,快过来……离我大哥远点,他又让你……又让你看着我写功课了……”   扶容哽了一下,帮六皇子拽了拽被子。   *   扶容想着那些乱七八糟的事情,想到大半夜。   第二日清晨,他陪着六皇子去文渊殿。   文渊殿还是从前的格局,学生也没有变化。   五皇子秦骛没有来。   扶容松了口气,像往常一样从书箱里拿出纸笔。   九华殿里,老皇帝派来的宫人对秦骛说:“陛下顾念着五殿下刚从登天台出来,就不必去文渊殿念书了,好好养伤才是正事。”   秦骛没有说话。   “呃……”宫人原以为他会问些什么,没想到他一言不发。   宫人继续道:“陛下顾念着五殿下刚从冷宫出来,就是去了文渊殿,恐怕也跟不上其他皇子的进度,所以陛下会亲自为殿下挑一位先生,就在九华殿中为殿下授课。”   秦骛不在乎这些,只是冷冷地瞧着他,面上写满了讽意。   “陛下还说,往后殿下若无事,不必时常外出。”   秦骛只淡淡地应了一声:“嗯。”   宫人便退下去,回去复命了。   大雪才停,他这个煞星才挨了几十鞭子,只得到了一个九华殿,其余什么都没有。   九华殿还是和冷宫一样。   冷宫里没有扶容,九华殿也没有扶容。   他好像离扶容更近一些,却又好像什么都没有得到。   秦骛站起身,披了一件衣裳,准备出门。   侍奉的宫人们虽然得到了命令,却不敢拦他。   秦骛实在是太凶了,他们都不敢,互相催促对方上去拦,秦骛就这样离开了。   秦骛径直走出九华殿,朝冷宫的方向走去。   他回到冷宫,把自己给扶容准备的东西全部拿上——   几个粮食口袋、几件毛茸茸的中衣,几件书册,还有扶容爱吃的点心,一些药材和补品。   秦骛在冷宫里的这段日子,只要想起扶容,就会用信鸽吩咐下属,让他们准备一些东西带过来。   到了后来,他的下属几乎日日都要过来,送一些东西。   自从重生回来,他给扶容准备的东西越来越多,堆在床榻上,快要把床榻堆满了。   秦骛脱下身上的鹤氅,用鹤氅做成一个大口袋,把所有东西都装起来,至于他自己,他只带了几件换洗的衣物。   就这样搬去九华殿。   秦骛吝啬至极,不可能丢下任何一件东西。   这些都是他积攒下来的宝贝,要留给扶容的。   *   正巧这时,文渊殿下了课。   六皇子又和两个兄长约好了一起玩投壶,便让扶容回宫去把东西都拿过来,趁着休息,他们还能玩一会儿。   扶容得了令,便跑出文渊殿,跑回了昭阳殿。   他抱着铜壶,背上背着一袋箭矢,匆匆跑向文渊殿。   这时,六皇子百无聊赖地在殿里大声喊他:“扶容,来了没?扶容,来了吗?”   扶容抱着东西,朗声道:“殿下……”   下一刻,扶容跑过拐角,就撞见了提着东西从冷宫回来的秦骛。   扶容忽然没了声音,也停下了脚步,还往后退了退。   秦骛也停下了脚步,却往前进了一步。   因为扶容喊的那一声“殿下”,秦骛没忍住勾了勾嘴角,他有好久,没有听见扶容这样喊……   这样喊了。   他回过神来,原来扶容喊的不是他。   扶容抱着铜壶,手指按在铜壶上,用力到指尖发白。   扶容朝他行了个礼:“五殿下。”   秦骛没想到会在这里见到他,从喉咙里呼噜了一声,压制住自己心底的窃喜,缓了语气:“扶容,我回了冷宫一趟……”   他实在是不知道该怎么跟这样的扶容说话。   他顿了顿:“我从冷宫出来了,如今我也住在皇子所。登天台不怎么疼,我不过是略施小计,便从冷宫出来了。我和他们都一样了。”   无论如何,秦骛都要在扶容面前展现自己的能力。   他永远不会在扶容面前表现出脆弱或是不堪的一面。   “五殿下说笑了。”扶容仿佛并不在乎他的能力,垂了垂眼睛,又朝他行了个礼,“我家殿下还等着我过去,我先过去了。”   扶容低着头,只是刚撞上时看了他一眼,其他时候都没有看他。   正巧这时,六皇子等不及,从文渊殿里跑出来,朝扶容招了招手:“扶容,快点过来。”   扶容回过神,应了一声:“来了,殿下!”他最后跟秦骛说了一声:“五殿下,奴告退。”   秦骛站在原地,表情渐渐冷了下去。   他听得出来,“五殿下”与“殿下”,简直是天差地别。   在一开始,他才是扶容口中的“殿下”。   扶容刚要离开,秦骛便伸出手,一把握住了扶容的手腕。 第28章 彩头   扶容站在秦骛面前, 紧紧地抱着怀里的铜壶,手指用力地按在上面。   秦骛盯着他,目光有如实质。   扶容悄悄抬头看了一眼。   文渊殿近在眼前,六皇子也在不远处喊他, 殿中还时不时传来其他皇子与伴读们的说笑声。   扶容忽然没那么害怕了。   这儿这么多人, 不是在冷宫里了。   扶容舒了口气, 朝秦骛行了个礼, 准备离开:“五殿下, 奴告退。”   擦肩而过的瞬间, 扶容几乎以为自己要成功逃脱了, 可是下一刻, 秦骛又准准地握住了他的手腕。   扶容吓了一跳,整个人都抖了一下, 连声音也忍不住发抖:“五殿下……还有事吗?”   秦骛低下头,瞧瞧扶容的脸,再看看自己抱在怀里的东西。   他顿了一下,刻意放缓了语调:“扶容, 我从冷宫里带了点东西, 你要不要?”   扶容竭力保持冷静, 试着把自己的手收回来:“五殿下费心了, 我不想要。”   秦骛捏着他的手腕, 把他的手放在那些东西上:“有一些点心,还有……”   “我……”   扶容还没来得及拒绝,忽然, 有一个人握住他的手, 把他的手拉了回来。   扶容转头一看, 是六皇子。   六皇子正色道:“五哥, 这是我的伴读,他要什么点心,我会给他的。”   扶容松了口气,点了点头:“是,五殿下不必费心了。”   六皇子牵着他的手,把他给拉走了。   两个人走回文渊殿,六皇子低声抱怨道:“扶容,就怪你,耽误了这么久,先生马上就敲钟了,现在玩不了了。”   扶容抿了抿唇角:“是奴的错,殿下恕罪。”   六皇子正色道:“你的胆子也太小了,你总是这样,总是会被人欺负。”   扶容小声道:“殿下,奴是掖庭罪人。”   “可是你是我的伴读。”六皇子认真地看着他,“你就不能做出点厉害样子来吗?”   扶容笑了笑,点了点头:“奴知道了。”   六皇子撇了撇嘴:“算了,你还是跟在我身边好了。”   扶容和六皇子相携离去。   秦骛站在原地,看着扶容的背影消失在文渊殿里。   他走近文渊殿,瞧见扶容把铜壶放在庭院的地上,走到六皇子身边。   “殿下,还有一点时间,还能玩一会儿。”   六皇子矜持地点了点头:“那好吧。”   扶容抱着箭囊,站在他身边,从里面抽出箭头圆钝的箭矢,递给六皇子:“殿下。”   秦骛站在殿外,听见扶容一声一声喊着“殿下”,不由地捏紧了拳头,恨不能把天底下的皇子王爷全都杀死,只留下他一个殿下,好让扶容只能这样喊他。   扶容微微抬起头,像是看见他了,但又很快低下了头,假装没有看见。   秦骛知道他是害怕,只能收敛了情绪,大步离开文渊殿。   回到九华殿,秦骛把几身换洗衣裳塞进箱子里,然后把扶容的东西——他要送给扶容的东西,整整齐齐地放在床榻上。   秦骛把东西都摆在床榻上,自己却在榻前的地上坐下。   秦骛把那些点心单独拿出来,拆开来,自己吃了一口。   齁甜,秦骛没忍住皱了皱眉。   他记得,扶容就喜欢吃这种点心。   可是扶容现在不要。他知道,扶容总是这样,遇见什么,第一反应就是不要,非要别人把东西塞到他手里,他才肯要。   秦骛只吃了一块,就把剩下的点心重新包起来了。   过几日再找机会给扶容,总归他现在已经住进了皇子所,以后有的是机会和扶容见面。   他有足够的把握,能够在登基之前,把扶容拉拢到自己这边来。   到时候,一切重回正轨,就和前世一样,扶容是他的伴读,当他的皇后,扶容会一心一意地喜欢他。至于他之前给六皇子当过伴读的事情,就当是一段无关紧要的小插曲。   当然,如果扶容求他留六皇子一命,他也会满足扶容。   只要扶容多喊他两声“殿下”,他就满足扶容的一切要求。   秦骛想,只需要两声“殿下”,就可以换六皇子的一条命,这不过分,他对扶容已经极其宽容了。   这样想着,秦骛忽然觉得,梗在喉咙的黏腻的点心,也不是那么甜了。   他随手抓起什么东西,往前一丢,准准地丢进对面的铜花瓶里。   扶容爱玩投壶,他只花了一夜时间就练好了。   他也可以教扶容。   *   秦骛搬来皇子所,扶容不想见他,所幸扶容平日里也不怎么出门,每日除了跟着六皇子去文渊殿念书,就是回到昭阳殿,为六皇子准备书册和纸笔。   马上就要年底了,文渊殿的先生也要考校皇子们,六皇子这几日都没有出去玩,而是留在殿中,认真温习。   不用出门,也就见不到秦骛。   这天清晨,扶容正陪着六皇子温书。   六皇子每念一句,就要喊一声:“哎呀,扶容,我不会……”   扶容给他倒好茶水,点好香炉,布置好他读书的环境:“殿下,你会的。”   “我不会……不会……”六皇子蔫蔫地趴在案上,差点儿把案上的东西全都扫掉。   扶容连忙抱住香炉:“殿下,上午先背一页,下午再……”   这时,有宫人在外面敲门,轻声道:“殿下,外面有人……”   六皇子一听这话,眼睛一亮,对扶容说:“扶容,有人找我,我现在没空念书。”他朗声应道:“什么事?”   门外的宫人道:“是二皇子那边。”   六皇子来了兴致:“二哥那边怎么了?”   宫人道:“二殿下与五殿下玩投壶,二殿下输得可惨,请殿下过去助阵呢。”   六皇子皱眉,疑惑地问:“二哥和谁?”   “和九华殿的五殿下。”   这下他和扶容都听清楚了。   和九华殿的五殿下,秦骛。   他们什么时候开始投壶的?   “二哥输给他了?”六皇子一听这话,立即合上书册,站起身,“告诉二哥,我马上过去!”   “是。”   宫人应了一声,便从门前退走了。   扶容只觉得不对劲。   秦骛一向孤僻,不爱和这些兄弟们在一块儿,甚至视他们如草芥,怎么会忽然和二殿下比起投壶?   而且……   秦骛是什么时候学会投壶的?还赢了二殿下?   他总觉得有点怪怪的。   秦骛每走一步,都有他的谋算,没有好处的事情,他绝对不做。   可是……和二皇子比投壶,他有什么好处?他又在谋划什么?   扶容想不明白。   在他想事情的时候,六皇子已经换好了衣裳,推推扶容:“扶容,走了。”   扶容本想推辞,不去见秦骛,可是想到六皇子,明知道秦骛不对,他总不能让六皇子一个人过去。   于是扶容点了点头,站起身来:“嗯。”   能出去玩儿,六皇子自然是高兴的。   只是有人打败了二哥,那个人还是从小在冷宫里长大的五皇子,六皇子说不出自己心里是高兴,还是不高兴。   在冷宫里长大的皇子也能赢了他们这种自小养在皇子所的,说出去,那也太没面子了。   扶容跟着六皇子,随着宫人的指引,到了二皇子所居的宫殿。   果然,面前摆着铜壶,其中一个铜壶是满的,箭矢全中,另一个则差了两三枝。   二皇子手执箭矢,盘腿坐在地上,有些失落。   而秦骛站在一边,抱着手,一眼就看见了扶容。   他原本是不屑于玩这些小孩子的玩意儿的,但是扶容喜欢,他就随手练了练。   秦骛正想着用什么计策能见到扶容,今日正好撞上二皇子,秦骛就把他当做踏板,踩了一下。   不出秦骛所料,扶容过来了。   扶容在来的路上,苦苦猜测的动机,就是这个——   秦骛想见他,想跟他炫耀自己也会投壶,想展示自己也可以教他。   这样想着,秦骛便不自觉扬了扬下巴。   而扶容只是跟在六皇子身后,好像什么也没有看见。   六皇子走到二皇子面前,朝他伸出手,把他扶起来:“二哥,你怎么回事?”   二皇子表情不耐:“别提了,我就在这儿玩得好好的,看见秦骛经过,就跟他客气了两声,然后就……不知道他什么时候练的这一手。”   六皇子毫不客气地大笑出声:“二哥,你也太笨了。”   二皇子扬起手,做出要打他的模样:“别说了,你比我还笨。”   六皇子亲亲热热地搂住他的肩膀,把他拉到旁边:“没关系的,二哥,我们合计一下,挫挫他的威风。”   秦骛并不在意他们在谋划什么,脚步无声,走向扶容,在离他一步远的地方停下,语气和缓地喊了一声:“扶容。”   扶容的目光一直跟着自家殿下,秦骛出了声,他才恍然惊醒。   扶容行礼:“五殿下。”   秦骛将一支箭矢递到他面前:“你想不想玩投壶?我一个晚上就学会了,我教你。”   扶容不自觉后退半步,避开秦骛,摇了摇头:“不敢劳烦五殿下。”   秦骛又道:“试试,我知道你想玩。”   扶容仍旧摇了摇头:“五殿下,奴确实不想玩。”   秦骛想把箭矢塞到他手里,扶容连连后退,抬头看着秦骛。   秦骛瞧着扶容的眼睛,怕他再说出“苦苦相逼”那样的话,便收回了手。   秦骛又提起耐心,缓了缓语气:“你想玩的时候告诉我,我教你。我一晚上就学会了。”   秦骛想,这是他上辈子和这辈子最有耐心的一次。   扶容站在原地,囫囵点了点头,却不由地想到上次,太子殿下教他投壶那次。   太子殿下温和守礼,总是和和气气的,就不会给人那么强的压迫感。   秦骛就像强盗一样,气势像山倒海倾,压得人喘不过气。   扶容也不明白,他为什么总是缠着自己。   或许……是因为秦骛睚眦必报,自己拒绝了做他的伴读,他想报复自己。   毕竟,扶容前世见过,秦骛把一开始不愿意支持他的大臣们折腾得很惨,随军出征,还有的直接就被秦骛趁乱射死在了城楼下。   扶容回头看了看六皇子,期望他快点过来,他想回昭阳殿了。   没多久,六皇子还没过来,秦骛的人就过来了。   宫人提着两个食盒,微微弯腰,朝秦骛行了个礼:“五殿下。”   秦骛朝他扬了扬下巴。   那宫人提着食盒,对二皇子和六皇子道:“五殿下与几位殿下长久未见,初来皇子所,今日难得一见,命小的给殿下们准备了点心,请两位殿下笑纳。”   秦骛听着这话,不由地皱了皱眉。   话说的是滴水不漏,可是说得他也太卑下了,好像是他求着他们收的似的。   其实这点心本来就不是给他们的,他是给扶容准备的,但是单独送送不出去,他才让人捎带着给其他几个皇子准备了。   秦骛在踏进二皇子宫殿的一瞬间,就将此番所有事情在脑子里安排好了。   借由二皇子,他可以趁机见到扶容、和扶容说话、给扶容送点心。   一举多得,他从来算无遗策。   秦骛看向扶容,扶容果然代替六皇子收下了。   既然收下了,里面的点心又都是扶容爱吃的,他肯定会吃一些。   七弯八绕,几百个算计,总算是把点心送出去了。秦骛满意地勾了勾唇角。   扶容没有看他,乖乖地提着食盒,等着自家殿下。   这时,六皇子和二皇子商量好了,走上前来。   六皇子道:“秦骛,这样玩也没什么意思,我们添一个彩头怎么样?我出一个……”   他话还没说完,秦骛仿佛抓住了难得的机会,看了一眼扶容,占有的意思很明显,连说话也顾不上斟酌,生怕六皇子反悔。   “既然如此,我还缺一个伴读,六殿下身边这个伴读我瞧着喜欢,若是我赢了,不如同掖庭说一声,把他调来九华殿,我……”   扶容一听这话,猛地抬起头,不自觉红了眼眶,微微提高音量,正色道:“五殿下是要把我当做彩头么?五殿下,我不是物件。”   周围气氛迅速凝固下来,宫人们屏气敛声,连呼吸都没有声音。   “我……”   秦骛的最后一句话没有说出口。   他其实想说——   我一定好好对扶容。   他还没有说完。   扶容眼睛通红,秦骛看着他,原本志在必得的心思迅速被戳破,竟然有些慌乱。   其实,掖庭的奴婢根本不算什么,宫里总有王孙贵族拿身边的奴仆打赌,这是一件很平常的事情。   秦骛知道,扶容也知道。   只是他们各怀心思。   秦骛惯于不择手段,想着先把人弄到自己手里再说。等把人弄到了手,以后再慢慢哄,总会哄好的。   这是一个难得的机会,错过了就没有了。   扶容则想到了前世,前世秦骛总是吓唬他,说要把他送人。他笨嘴笨舌的,总是在吵架吵完了,才后知后觉地反应过来,自己当时应该如何如何回答。   这句话在扶容的心里,已经存了好久好久。   扶容一听见秦骛说那些话,就忍不住要说回去。   六皇子见扶容不太对,连忙拉住他的手,轻声劝他:“好了好了,我又没有要把你送走,你别哭啊,我不玩了,我们回去吧。”   扶容被六皇子拉着手,站在原地,眼眶发红,却定定地看着秦骛,语气坚定地重复了一遍:“五殿下,我不是物件。”   秦骛只觉得被他的目光望进了心里,心脏钝钝地疼了一下:“扶容,我知道……”   我不是那个意思。   扶容拉住六皇子的手,看看六皇子,再看看秦骛,定定道:“就算我是物件,如今也不是五殿下的物件了。”   秦骛怔了一下,一个念头迅速从他脑中闪过。   扶容说,如今不是了。   那他从前是……   秦骛看向扶容,还没来得及抓住这个念头,不远处便传来了一个和和气气的声音。   “你们怎么都躲在这儿玩?孤找遍了皇子所,才在这儿找着你们。”   门外的宫人朗声通报:“太子殿下到!”   扶容把手里的食盒放在地上,用衣袖随便擦了擦眼睛,调整好心情,准备行礼。   秦骛瞧着他把点心放在地上,握了握拳头。   点心才送出去没多久,就被扶容丢掉了。   不,他不把点心拿走,扶容一定会拿走的,扶容会吃的。   那头儿,扶容再也不看他,只是同其他宫人一起,俯身行礼:“见过太子殿下。”   扶容还没将头完全低下去,素色的衣摆便停在了他面前。   六皇子轻轻勾了勾扶容的手指,轻声哄他:“扶容,你还好吧?别哭了……”   扶容轻轻摇了摇头,想告诉六皇子,他没哭。   可是下一刻,扶容就被人按着肩膀扶了起来。   他抬起头,同秦昭对上目光,秦昭瞧见他通红的眼睛,却笑了一声:“扶容,怎么了?同他们投壶投输了,就哭了?”   扶容吸了吸鼻子,摇摇头:“奴……”   秦昭打断了他的话:“输了也不妨事,再玩一局,这回孤和你一起玩。”   扶容顿了一下,点点头:“是。”   太子殿下已经在给他台阶下了,他若是同秦骛再纠缠,吃亏的只怕是他,所以他得顺着太子殿下的台阶往下。   秦昭朝扶容笑了笑:“好了,把眼泪擦一擦,孤陪你玩,肯定赢他们。”   扶容从袖中拿出手帕,乖乖擦掉眼泪:“嗯。”   秦骛看着扶容,秦昭只是随便哄了两句,扶容马上就不哭了。   他也哄过扶容,却总是哄不好,反倒哄得扶容哭得越发厉害。   这时,秦昭看向他,淡淡道:“五皇子才从登天台上下来,身上有伤,又在这冷风里站了好一会儿,要不要紧?”   秦骛看了扶容一眼,见他可怜巴巴的模样,顿了顿,还是决定抬脚离开。   他只是朝几个皇子点了点头,便一言不发地带着宫人离开。   秦昭招呼二皇子和六皇子:“来玩儿吧。”   扶容抹了抹眼睛,转过头,和秦昭一起玩投壶。   秦骛径直离开宫殿,没有回头。   *   九华殿。   秦骛一回去,就直奔正殿,从那一堆给扶容准备的礼物里,挑挑拣拣,最后找出一个粮食口袋。   把粮食全都倒在花瓶里,口袋最底下是一大块金子。   不是金佛,也不是金神像,就是一整块金锭。   秦骛本来打算让扶容自己发现的,但是现在,他也得拿出去哄哄扶容了。   再不把扶容哄好,扶容就真要偏向秦昭那边了。   一大块金锭,秦骛有十足的把握,扶容肯定喜欢!   秦骛回想着方才扶容被哄好的场景,须得温声细语,须得和颜悦色,须得……   首先,他要能靠近扶容。   他现在连靠近都靠近不了。   秦骛想了想,朝外面喊了一声:“来人!”   守在外面的宫人立即进来:“五殿下有何吩咐?”   这不是一开始掖庭给他安排的人,是他自己更换的亲信。   秦骛把金锭抛给宫人:“等扶容回了昭阳殿,把这个给他,就说是我送给他的,今日是我……是我错了,让他不要生气,他要是喜欢,我再给他弄。”   宫人领命:“是。”   秦骛顿了顿,摆了摆手,淡淡道:“先下去罢。”   他是真的想对扶容好。   倘若扶容在他身边,他一定加倍对扶容好,比六皇子和太子对他都要好。   可是扶容现在不在他身边,他试着把扶容拉过来,不知怎的,却把他越推越远。   秦骛盘腿坐在榻上,静静等待,仿佛等待扶容对自己的宣判。   他想,至少他把点心送出去了,扶容应该会吃那些点心的。   不算他输,他还没有输。   *   扶容玩了一局投壶,太子殿下带着他赢了。   秦昭问:“现在可好些了?”   扶容点点头。   六皇子松了口气:“那就好啦,我们继续玩。”   秦昭看向六皇子:“阿暄,孤记得,还有几日就是文渊殿年终考校,你怎么还到处玩耍?”   六皇子脸上笑容凝固,缩了缩脖子:“大哥,我才出来玩了一会儿……”   “回去温书。”秦昭分别朝两个弟弟扫了一个眼刀,正色道,“全部回去温书。”   二皇子与六皇子低下了头:“是。”   秦昭盯着二皇子回了书房,又让人提着六皇子,把他提溜回昭阳殿。   一行人刚进昭阳殿,昭阳殿殿门就哐的一声关上了。   秦骛派去的下属怀揣着一大块金锭,在外面徘徊,愣是进不去。   没能把金锭交给扶容,他不好回去交差,于是他在外面停了一会儿。   不一会儿,昭阳殿的角门打开了,一个小太监提着什么东西,从里面走出来。   小太监环顾四周,瞧见秦骛的下属,还当他是掖庭的宫人,抬手招呼他:“诶?你,对,你过来。给你点心吃,主子不爱吃,全赏给我们了,甜腻腻的,我们也不爱吃,给你吃吧,拿回掖庭分一分吧。”   秦骛的下属,就这样,提着秦骛送给扶容的金锭和点心,回到秦骛面前复命。   “五殿下,金锭没送出去,点心也没送出去。” 第29章 算计   九华殿。   “主子, 金锭和点心都……没送出去。”   秦骛的属下将金锭和点心奉到秦骛面前。因为畏惧,连“五殿下”也忘了喊, 直接喊了声“主子”。   他低着头, 不敢抬头直视,只是等着秦骛的吩咐。   忽然,一个黑影笼罩下来,秦骛的衣摆在他眼前猛地扫过。   秦骛跳下小榻, 劈手夺过食盒与金锭。   他不会在属下面前流露出过多的情绪, 但此时, 属下却被他周身不悦的气息压得愈发俯下身。   他只是冷声道:“下去。”   “是。”   属下低着头退走, 忽然,他听见秦骛古怪地笑了一声。   属下不解, 在即将退出宫殿的瞬间, 他听见秦骛低笑道:“他吃了一块点心。”   属下脚步一顿,心想道,说不定……不是扶公子吃的,是哪个宫人吃的呢?   不过他不敢说, 说了他会被主子活活掐死的。   属下加快脚步, 把正殿殿门关上了。   秦骛坐在榻前的地板上, 反倒将食盒放在榻上。   他将几层食盒全部拆开, 一层一层仔细检查。   最上面的牛乳糕少了一块,其他都没少, 肯定是扶容吃了。   秦骛现在记得, 扶容不爱喝牛乳, 他觉得腥, 但是蒸过的牛乳、做成点心的牛乳, 他喜欢吃。   扶容吃了他送的点心。   仅仅是这件简单的事情, 就让秦骛忍不住勾了勾唇角。   太子把扶容哄好了又怎么样?扶容还吃了他送的点心。   秦骛从食盒里拿起一块一模一样的牛乳糕,举起来,对准窗户。   九华殿的位置不是很好,日光昏昏暗暗的,照在牛乳糕上,微微发黄。   秦骛掰下一些,尝了一小口。   还是甜得发腻。   忽然,秦骛从里面觉察出一点儿好吃的意思来,他把整块牛乳糕塞进嘴里。   *   昭阳殿。   六皇子被关在书房里温书,扶容搬了个小板凳,坐在门口,守着他,不让他出来。   扶容手里捏着一块雪白的牛乳糕,将牛乳糕掰得碎碎的,攥在手心里。   不错,这是秦骛送给六皇子的点心。   在二皇子那儿的时候,他一时气恼,把点心放在了地上,但这毕竟是皇子之间的往来,所以点心还是被宫人们带回来了。   后来六殿下拆点心看,扶容有点担心,就多看了两眼。   其实他也说不清楚,自己到底在担心什么,反正他得看看。   六皇子见他这副模样,还以为他想吃,就随手给他拿了一块,让他拿去吃。   扶容攥着已经被捏成粉末的牛乳糕,一口也没有吃。   他还想着方才自己跟秦骛顶嘴时的场景。   他竟然反驳了秦骛,有条有理的,秦骛还想跟他解释。   多奇妙,现在想起来,扶容还觉得是在做梦。   扶容低下头,没忍住笑了笑。   早在前世秦骛欺负他的时候,他就应该这样说了,只可惜他笨嘴笨舌的,憋了两辈子,才憋出这一句。   只是不知道,秦骛会不会怀恨在心,找机会报复他。   扶容坐在小板凳上,又不免有些担心。   秦骛一向睚眦必报,他刚重生那阵子就强迫自己做他的伴读,今日又向六皇子讨要他,仿佛是铁了心,非要他似的。   扶容叹了口气,罢了,只能走一步看一步了。   如果他再对自己说那些话、做那种事情,扶容捏紧了手里的牛乳糕,下定决心,那就再把他骂回去。   他得多想一些骂人的话,存在心里,省得到时候接不上话。   扶容抿了抿唇角,下定决心。   这时,一个声音在他头顶响起:“扶容。”   “嗯?”扶容回过神,抬起头,“太子殿下。”   秦昭弯下腰,拍了拍他紧紧攥着的手:“你要把点心掰碎了,再捏起来?”   扶容摇了摇头,松开手。   牛乳糕完全被他捏碎了,他一口也没吃,只是朝檐下活蹦乱跳的鸟雀张开手,让它们过来吃。   鸟雀毕竟机灵,稍微一点儿动静,它们就不会过来。   扶容也不着急,只是安安静静地坐在廊下,等着它们过来。   秦昭一掀衣袍,在扶容面前的走廊栏杆上坐下,面对着他,背对着日光。   秦昭问:“扶容,你同五皇子,先前就认识?”   扶容摇了摇头,又点了点头。   “嗯?”   扶容斟酌着答道:“奴初入掖庭的时候,曾经被分到冷宫,给五殿下做伴读。”   “你因何没去?”   “五殿下太凶了,奴害怕。”这是扶容的一贯说辞。   秦昭笑了一声:“所以他记上你了?总是盯着你?”   扶容点点头:“是。”   “原来如此。”秦昭了然,“你不必太过担心,你已经是昭阳殿的人了,孤不会轻易把你发配到别的地方。”   扶容放心了,用力地点了点头:“嗯。”   许是觉得那话不妥,秦昭又道:“阿暄看重你,也不会轻易送走你。”   “嗯,奴知道了,两位殿下对奴好,奴一定会尽心当差。”   秦昭顿了一下,轻声道:“怎么孤每次找你说话,你都觉得孤是在敲打你,好让你认真当差?”   扶容有点不好意思:“奴没有这样想。”   秦昭没有追问,而是轻笑一声,站起身,走进书房,看看六皇子读书读得怎么样。   窗外,扶容安安静静地坐在廊下,连呼吸都轻轻的。   不知道过了多久,檐下的鸟雀终于放下警惕,飞到他手边,试探着啄了一些点心屑。   扶容还是一动不动,仿佛整个人定在那儿了。   秦昭瞧着他的背影,一言不发。   忽然,宫人从外面进来禀报:“太子殿下、六殿下。”   惊走了扶容手里的小鸟,也惊动了扶容。   秦昭面色微沉,抬头看向宫人:“何事?”   “兴庆宫来了人,去九华殿请了五皇子走了。”   扶容自然也听见了。   他不明白,老皇帝忽然派人来找秦骛做什么,现在又没有下雪。   六皇子同样想不明白:“难不成还要祈福?”   秦昭却摆了摆手,让人退下:“知道了,你下去罢。”   “是。”   秦昭看见自家弟弟疑惑的眼神,解释道:“父皇忌惮着他命里带煞,让他住进皇子所之前,特意嘱咐过他,让他没事不要出门,别妨着你们。”   “原不过是无稽之谈,只是父皇忌惮,才这样告诫他。想是父皇知道了方才他同我们在一块儿,所以宣他过去敲打敲打。”   六皇子满以为是:“他方才还把扶容惹哭了,敲打一番也好。”   秦昭看向扶容,扶容却没有一点儿幸灾乐祸的模样,仍是乖顺地低着头,仿佛什么都没有听见。   秦昭淡淡道:“我们与他,原本就是半路兄弟,等他回来了,孤代你们去看看就是了。若能亲厚些,自然是好,若是不能,也不必强求什么。”   六皇子点点头:“听大哥的。”   秦昭笑了笑,敲敲案上的书册:“快看书罢。”   *   不出太子所料,老皇帝派人来请秦骛,是为了敲打他。   秦骛初入皇子所的时候,老皇帝就派人告诫过他,让他没事别出门,这才过了几日,他就抗旨不遵。   宫人将秦骛带到兴庆殿。   冬日里,殿门大开,老皇帝穿着一身单衣,头戴香草,盘着腿坐在软垫上。   这就是方士们口中的修行之术,老皇帝为求长生不老,一直都在践行。   不多时,老皇帝猛地睁开眼睛,浑浊的双眼猛地看向秦骛。   他还没来得及开口,秦骛便道:“陛下,《长生经》上说:‘不徐不疾,不扰不惊。’臣近来颇有感悟……”   老皇帝眼睛一亮,没来得及仔细分辨,根本来不及问罪,就被秦骛牵着走了。   老皇帝朝他招了招手:“我儿,近前来。”   他的儿子很多,但是能一同谈论修行的儿子可不多,太子执拗,时不时就进言,说修行于身体无益,其他几个皇子唯太子马首是瞻,哼,都烦得很。   而今老皇帝忽然发现,被自己冷落了许久的五皇子,竟然是个修行奇才。   不错,不错。   秦骛微微垂眼,露出一个笑容,将阴险狠辣都藏在背后:“是。”   秦骛走上前,在桌案前跪坐下,双手捧起香炉,手法娴熟地焚香祝祷,口中念念有词。   香炉中,一团状如莲花的轻烟缓缓升起。   老皇帝看着,啧啧称奇:“我儿,此等焚香手法,唯有宫中的张天师能相较一二。”   秦骛低头焚香,不置一词,只是念着自己的祝祷词。   老皇帝也不介意,扭过头,大喊道:“来人呐!”   一群方士走入殿中:“陛下。”   老皇帝正色道:“看看朕的好儿子。”   一群方士看着节节攀升的莲状轻烟,一时间都有些回不过神。   忽然,其中一个方士扑通一声跪下了,俯身叩首,朗声道:“恭贺陛下!恭贺五殿下!五殿下真有陛下修行之天分。”   被这个方士带着,一群人都乌泱泱地跪下了:“恭贺陛下!”   秦骛背对着他们,轻轻地嗤笑一声。   他在和二皇子比投壶的时候,就算好了接下来的每一步。   他知道老皇帝会找他。   他的这些修行秘法,是前世……扶容去后,他招揽了一些方士。   从前,扶容还在的时候,秦骛是一点儿也不信这些,可是后来……   他不得不信。   大多数方士只会骗人,玩一些糊弄人的障眼法,秦骛很快就学会了他们的小把戏,如今用在老皇帝这儿,正好合适。   方才他念的那一段经文,是他前世常念的,给扶容的经文。   那个带头下跪的方士,是他收买好的。   秦骛焚香祝祷,老皇帝一边捋着胡子,一边已经给他找好了借口:“嗯,你母妃是草原上的,朕听闻,那些草原部落术法也有用,你有异族血脉,在冷宫里,竟也无师自通了。”   秦骛笑了一声,笑这老皇帝蠢钝至极,一心迷信。   为了迷信,分明是自己最厌恶的儿子,摇身一变,就能变成自己最看重的儿子。   什么事情他都能牵强附会上。   老皇帝在一朵朵莲花之中打坐修行。   秦骛面无表情,就坐在旁边焚香。   傍晚时分,老皇帝长长地呼出一口气,赞许地看向秦骛:“我儿天资不俗,加以修行,来日定能比肩张天师。”   秦骛没有回答。   “对了,朕找你来做什么来着?噢,对了,朕之前嘱咐过你,不要同其他兄弟们走得太近……”老皇帝沉吟一番,语气竟也和气了些,“既然你会修行,想来也不要紧,不妨事。”   老皇帝摆了摆手:“你随了朕,有修行的天分,让天师们送你回去,再给你送一些法衣法器,说不准就能压制你身上的煞气。”   “是。”   秦骛起身行礼,面带微笑。   在回过头的瞬间,秦骛脸上的笑容瞬间消失,他的面容重新被戾气填满,一双眼睛墨绿冰冷。   仿佛刚才的事情,对他来说,只不过是一场即兴表演。   秦骛就这样,被方士们簇拥着,走出了兴庆殿。   大摇大摆,全身而退。   *   傍晚时分,宫人来昭阳殿禀报,说五殿下从兴庆殿回来了。   秦昭站起身,吩咐宫人:“拿上东西,过去看看他罢。”   “是。”   六皇子也想跟过去,但是被秦昭按了回去:“留下温书。”   秦昭走出书房,这时扶容还守在书房门前,发着呆。   察觉到秦昭出来了,扶容连忙站起来。   秦昭问他:“孤要去看看五皇子,你可要去?”   扶容想了想,摇了摇头:“奴不去。”   扶容送他走出殿门,正巧这时,秦骛被一群方士簇拥着,走过宫道。   扶容一眼就看见了秦骛。   秦骛披着一身黑色的方士衣裳,手里拿着金制的法器,手势无比正规,身上还带着淡淡的檀香,活像是个修行多年的方士。   秦骛瞧见扶容出来了,原本面无表情的脸上忽然有了笑意,朝他露出一个笑容。   秦骛不习惯笑,笑得有点古怪。   扶容下意识往太子殿下身后躲了躲。   他不知道,秦骛是什么时候会这些的?   秦昭同样觉得奇怪,挡住扶容,正色问道:“父皇宣五殿下何事?”   秦骛淡淡道:“不过是修行之事。”   “修行之事?”秦昭皱眉,“你也……”   秦骛垂了垂眼睛,同秦昭说话,目光却只是落在扶容身上:“宁可信其有。”   秦昭斥责道:“荒唐!”   不等秦骛说话,一行方士便道:“太子殿下慎言,不可见罪神明,若是我等将此事禀报陛下……”   扶容见状不妙,不敢再往秦昭身后躲,而是鼓起勇气,走到秦昭身前,张开双臂,把他护住。   “你们无礼,分明是……分明是五皇子先对太子殿下无礼,太子殿下斥责五皇子荒唐,又没有说神明,是你们自己会错了意,污蔑太子殿下。”   在扶容上前的时候,秦骛面上的笑意瞬间冷了下去。   他摆了摆手,让方士们不必再说。   秦骛调整好表情,忽略扶容身后的太子,将手里的法器递给扶容,语气诱哄:“扶容,投壶的时候是我不好,我没有想拿你当彩头,这个送你,纯金的,很值钱。”   扶容护着秦昭,往后退了退,摇了摇头:“多谢五殿下好意,奴不敢受。”   秦骛笑了笑,再将法器往前递了递:“你拿去,别生气了。”   扶容仍是摇头:“奴要什么,自然会求殿下赏赐,不必五殿下费心了。”   秦骛却问:“你还在生气?”   扶容摇头:“奴不敢。”   “那你就收下。”   正僵持着,秦昭把扶容拉了回来。   “好了,既然是陛下赏赐,又是神明法器,怎好轻易送人?扶容既然不肯要,五皇子未免有些强人所难了。”   “孤原本担心五皇子受父皇责罚,如今看来,却是不必了。”   秦昭牵着扶容,把他拉回昭阳殿。   两人才进去,秦昭便吩咐宫人:“关门。”   “是。”   吱嘎一声,宫门在秦骛面前关上了。   秦骛难得地没有发脾气,把法器收起来,回了九华殿。   昭阳殿里,秦昭眉头紧锁,显然是被老皇帝和秦骛气得不轻。   他连连说了几声“荒唐”。   扶容站在他身边,不敢说话。   秦昭重重地叹了口气,对扶容道:“你别怕,孤不是说你,他们也太荒唐了,这样下去……”   扶容宽慰他:“太子殿下不必担心,应该不会……”   应该不会有事的。   这话扶容自己也说不出口。   毕竟前世登基的是秦骛,虽然他很不愿意承认,但是……   秦骛的能力确实是最强的,他很擅长阴谋诡计。   秦昭看向他:“你也……你怎么会挡在我前面?他们不过是几个方士,孤是太子,他们不会怎么样。若要向父皇告状,他们早些年就告过许多了,不打紧的。”   扶容朝他笑了笑:“奴不要紧。”   秦昭正色道:“你很要紧,忠勇护主是侍卫们的事情,你还没有孤长得高,往后不必挡在孤面前。”   扶容似懂非懂地点点头:“是。”   秦昭看见他乖巧的模样,摇了摇头,若是这个能和五皇子换一换就好了。   “五皇子心思太重,同我们都不是一路人。”   扶容附和地点了点头,却忽然想起,不久之前,太子殿下也说过他心思重。   *   在所有皇子都还没反应过来的时候,秦骛在短短几日内完成了离开冷宫、笼络圣心的大动作。   一时间,再迟钝的六皇子,也察觉到了,宫里可能要有大事了。   偏偏秦骛接下来并没有什么动作。   只有老皇帝传召,他过去烧一炉香,烧完了就回来。   若是无事,他便自己一个人在九华殿里焚香诵经。   太子殿下每次进宫,远远地瞧见九华殿里的轻烟,就气不打一处来。   扶容望着那些烟,也想不起,秦骛是什么时候学会这些东西的。   若不是扶容还记得前世的秦骛,恐怕也要以为,这位五皇子是个清心寡欲的修行方士了。   秦骛从前不是最不屑于这些东西了吗?前世自己怕鬼,他还笑得要死。   扶容想不明白,现在的秦骛和前世越来越不一样了。   难不成,这个秦骛,和前世的秦骛,压根就不是同一个人吗?   *   过了几日,文渊殿的年终考校也终于结束了。   六皇子总算松了口气,整日扯着扶容到处玩耍。   如今雪灾渐渐平息,太子也得了闲,时常进宫来陪他们玩耍。   小年夜这天,秦昭一大早就进了宫,给弟弟们送来年节贺礼,扶容竟然也有。   扶容得了两身新衣裳,几本书,还有一大包赏银。   扶容原想推辞,但是秦昭了然道:“孤知道,你如今最缺钱,赏银留着,今日孤带他们去府上玩耍,你也跟着去。”   扶容反应过来,用力地点了点头:“嗯。”   他知道,秦昭是让他拿着赏银去看娘亲。   说起来,他也有大半个月没有去教坊了。   他不便时时出宫,只是在掖庭找了个门路,托可以出宫的小太监,把钱送到娘亲手里。   若是能在年节出去一趟,自然是好的。   扶容露出笑容:“多谢殿下。”   秦昭微微颔首:“不必客气。”   和上次一样,扶容跟着六皇子,坐着马车,来到太子府。   刚经历过一场雪灾,太子府的宴会也十分节俭。   不过扶容并不在意,对他来说,只要有吃的就很好了。   六皇子撑着头,光给他塞点心。   午宴结束后,扶容不必休息,同太子殿下和六殿下说了一声,便抱着自己常用的那个小包袱,跑出了太子府。   这回他不用别人带路,自己就很熟悉太子府的布局了。   临近年节,大街上张灯结彩,十分热闹。   扶容抱着自己的小包袱,不像第一次去找娘亲的时候,那样忐忑,竟然也能放慢脚步,看一看街上的布置,见到喜欢的布置,便多瞧几眼。   前世他不常出门,若是出门,也是帮秦骛送信。   走在路上,连头都不敢抬起来,生怕被别人发现,坏了秦骛的大事。   如今——   他抬起头来,竟然能看见檐角的灯笼迎风招展。   扶容加快脚步,往教坊跑去。   教坊里的小厮只见过他一面,便已然认得他了,见他来了,,连忙迎上前:“扶公子来了?”   扶容点了点头:“嗯。”   小厮引他上楼:“兰娘子在包间里弹琵琶呢。”   因为扶容时不时往教坊里送钱,所以兰娘子的日子过得还不错。   年岁大了,还能在包间里弹琵琶,不用出去打杂,她是教坊里的独一份。   扶容推开包间的门:“娘亲。”   兰娘子抱着琵琶,坐在案前,案上摆着一盘金锭。   扶容蹙眉,兰娘子道:“是帮过我的那位大人给的,说是……年节贺礼。”   扶容忽然明白了什么。 第30章 落空   一大盘金锭摆在案上, 金光熠熠,无比奢华。   兰娘子抱着琵琶,看着这堆金子, 十分为难。躲在门外偷看的小厮揉了揉眼睛, 惊叹一声。   扶容看着这些东西,只觉得害怕。   太子殿下清廉, 六皇子还住在宫里,他们不会有这么多金子,更不会轻易送给他娘亲。就算要送, 也一定会事前告诉他。   所以这些东西是谁送过来的?   扶容不消片刻就想到了一个人——   秦骛。   秦骛对金银无比执着,他仿佛认为金银是世上最好的东西,自从上次扶容和他顶嘴,他就时不时想送点金银给扶容。   扶容每次都拒绝了。   可是, 方才娘亲又说……   这时,兰娘子放下琵琶,走上前,把门外偷看的小厮赶走, 把门关上。   她轻唤一声:“容容?”   扶容回过神,抬起头:“娘亲,你方才说, 这些是上次帮了你的那位大人送来的?”   “是。”兰娘子点头,“娘跟你说过的,上回有人闹事,刘大人帮了娘一把,还让娘往后不用打杂, 只要弹琵琶。”   扶容认得那人, 扶容第一次来教坊的时候, 就遇见他了,看起来不过是个好心的官员。   这人……怎么会和秦骛扯上关系?   扶容又问:“真是他送的?”   “是,娘看着太贵重,也不敢收,但是刘大人说,他不过是依命行事,听从他主子的命令。”   “他主子?”   扶容隐约记得,第一次见面时,那位刘大人也说是依命行事。   他当时以为,是太子殿下派人帮了他,现在想来,应该不是太子殿下。   兰娘子又道:“娘还是不敢收,然后,跟在刘大人身边的一个年轻男人忽然开口了,他说,若是我不放心,就先收下,等会儿你过来了,再看你的意思。”   “娘瞧着,那男人应当就是刘大人的主子,人阴沉沉的,不过举止倒很是知礼。他语气笃定,娘便在此处等你。”   兰娘子有些紧张地看着他:“容容,是你认识的人吗?他为什么忽然给我们这么多金子?是不是你在宫中出了什么事?”   扶容蹙着眉,有些不确定。   阴沉沉的,有可能是秦骛。   但是举止很是知礼,秦骛哪里知礼?   扶容问:“娘亲,他们人走了吗?”   “没走,娘本想留他们听琵琶,可是他们不肯,去了隔壁单开了一个房间,娘瞧着,好像也没有找其他姑娘过去。”   扶容思索片刻,把自己带来的包袱交给娘亲,然后将案上的金子清点一下,全部装好,准备去隔壁还掉。   不论帮他的人是不是秦骛,这些金子他都不能收。   *   还是下午,没多少客人,乐坊里有些冷清。   房间里,几个属下跪坐在两边,秦骛架着脚坐在榻前,翻看着他们递上来的信函。   几个属下,有那位刘大人,竟然还有面容深邃的草原人。   不一会儿,门外传来脚步声,秦骛翻看信函的动作顿了一下,没忍住勾了勾唇角。   扶容来了,他听得出扶容的脚步声。   又过了一会儿,秦骛估摸着扶容快过来了,便将信函全部丢进炭盆里,对属下们扬了扬下巴:“去罢。”   “是。”   几个属下趁着没人注意,退出房间。   一出房间,他们就好像相互不认识一般,若无其事地四散开来。   秦骛独自坐在房间里,正了正衣襟,等着扶容过来找他。   他此次出宫,不仅是为了见一见属下,主要还是为了扶容。   扶容到现在还以为是太子派人帮了兰娘子,秦骛不可能容忍自己的功劳被抢走。   况且,扶容到现在也不肯收他的金子,只怕还在为投壶的事情生气。   顺便,他也可以过来见一见扶容的娘,扶容同兰娘子眉目有些相似,性子也有点像。   当然了,兰娘子当他是恩人,要给他弹琵琶,他不敢听。   怎么能让扶容的娘给他弹琵琶?   秦骛想得很好,所有事情,今日一并解决。   他告诉扶容,是自己救了他娘亲,再给扶容塞点金子。   他同扶容的关系僵了这么久,也是时候更进一步了。   起码……让扶容不要再怕他。   想到这里,秦骛从喉咙里呼噜了一声,面上有了点笑意。   这时,门外传来叩门声,秦骛的眼睛亮了一下,缓缓起身。   扶容抱着一堆金子,站在门外。   他还有点儿希望,希望是太子殿下或者六殿下帮他的,或者是二殿下?三殿下?   是哪个殿下都好,反正……只要不是五殿下就好。   他害怕秦骛,不想见到秦骛。   扶容静静地站着,等待面前的门打开。   门开了。   扶容抬起头,瞧见开门的人,虽然他已经料到了,但还是不由地僵在原地。   秦骛站在他面前,房里的窗户大开着,天光照进来,将秦骛高大的身影投在他身上,几乎将他整个儿笼罩起来。   秦骛的目光落在他身上,仿佛有些高兴。   扶容退了一步,躲开他的阴影和视线。   扶容抿了抿唇角,定下心神,朝他行了个礼:“五殿下。”   秦骛瞧着他,却问:“扶容,你来了?”   分明是他设计引人过来的,他还要明知故问一句。   扶容把打包好的金锭递给他,不太熟练地说着那些套话:“承蒙五殿下关照,奴与娘亲都不需要这些金锭,请五殿下收回去罢。”   “怎么会不要?”秦骛看了看四周,又低声道,“此处人多眼杂,你跟我进来说话……”   为了显得自己温和,秦骛竟然还补了一句:“好不好?”   扶容自然不肯,只是把东西递给他:“五殿下收回去吧,奴马上还要回去当差。”   下一刻,秦骛一把握住他的手腕,扶容来不及挣扎,就被拽进了房里。   “诶?”   扶容有点害怕,才回过头,秦骛一手握着他的手腕,一手按着门扇,就把门给关上了,还顺带着把门闩给插上了。   扶容脸色一白,转过头,竭力维持镇定:“五殿下,这是何意……”   秦骛定定地看着他,正色道:“扶容,我,是我帮了你娘,不是太子。”   其实扶容猜到了,只是秦骛以为他笨,以为他不知道,才会这样对自己,非要挑明白了告诉他。   果然是他。   说完这话,秦骛便瞧着扶容,等他的脸上露出笑容,高高兴兴地跟他道谢。   可是扶容只是顿了一下,又朝秦骛行了个礼。   “多谢五殿下,五殿下在我娘亲身上花费的银子,奴会尽数还给五殿下。五殿下耗费的心力,奴不知该如何还清,还请五殿下开个条件。”   开、个、条、件?   秦骛皱着眉,目光陡然变得阴沉。   扶容的反应和他想象的完全不一样。   在他的谋算里,扶容应该欢欢喜喜地抬头看他,然后甜甜地说一句:“多谢殿下,从前是我看错了殿下,殿下真是个大好人。”   说不准,伴读的事情,扶容也松口了,会给他做伴读。   他不是在白日做梦,前世扶容就是这样谢他的。   结果现在,扶容就闷闷地低着个头,让他开个条件,好像他使了什么阴谋诡计,图什么似的。   他要怎么开条件?腆着脸让扶容夸他吗?让扶容说他是大好人吗?   自己开条件逼来的,和扶容自己说的,能一样吗?   秦骛洞察人心,惯于谋划,可是在扶容的事情上,他却总是抓不住扶容的心思。   到底是哪里错了?秦骛千算万算,算不到究竟是哪里出错了。   秦骛一言不发,神色阴鸷。   扶容抬起头,瞧了他一眼。   他一向害怕秦骛,在秦骛的威慑下,他总是服软。   这回,扶容只是静静地站在他面前,没有再低下头。   扶容试着活动了一下僵硬的手脚,轻声道:“还是要多谢五殿下派人救了我娘亲。不过,这些金子,我们实在是用不着,实在是太多了,五殿下破费了。”   扶容说完这话,便捧着那些金锭,走进房里,将东西全部放在案上。   “五殿下,一共是五块金锭,全部都在这里,请五殿下清点……”   扶容把东西放好,刚站起身,脑袋就撞到了什么东西。   他回过头,却发现秦骛不知道什么时候,走到了自己身后。   秦骛脚步无声,站在他身后,靠得很近。   扶容刚才撞到的就是他的下巴。   扶容被吓了一跳,下意识便要后退,可是下一刻,秦骛长臂一揽,就环住了他的腰。   秦骛瞧着他,双眼又一次泛起墨绿色的波澜,巨大的怒气潜藏其中。   重生之后,秦骛对扶容做的最过分的事情,便是抓住他的手腕。   扶容还能勉强保持镇定。   如今,秦骛忽然抱住了他。   所幸冬日里的衣裳厚一些,他们没有太多接触。   可是,和前世一模一样的压迫感袭来,扶容对上熟悉的目光,不免有些恍惚。   他竟然喊了一声:“殿下?”   用词语气,都同前世一模一样。   这句话刚出口,两个人都怔了一下。   扶容改了口,加重语气重新喊了一声:“五殿下!”   下一瞬,秦骛闭了闭眼睛,将眼底的怒意藏好。扶容伸手去推他的手臂,用了好大的力气,才从他的怀里挣脱出来。   扶容自以为假装得不错。   秦骛则假装是自己听错了。   两个人都不敢再往深处去想。   扶容垂了垂眼睛,轻声问:“五殿下,还有事情吗?”   秦骛只是把方才的话重复了一遍,向他强调:“是我,是我救了你娘。”   扶容点了点头:“奴已然知晓了,奴代娘亲,多谢五殿下。”   秦骛没有得到想要的回答,不依不饶,盯着他的眼睛:“我说,是我救了你娘。”   扶容也只是重复自己的话:“多谢五殿下。”   秦骛无奈:“还有呢?”   扶容不解:“还有吗?”   秦骛被他反问得哽了一下,烦躁地转过头,想要一脚踹翻桌上的金锭,但是又怕吓着扶容,脚才抬起,又缩回去了。   秦骛厉声道:“还有!还有,你去掖庭拿的钱,是我给你的钱!扶玉威胁你,是我帮你把他除掉的!”   这些事情,扶容隐约都猜到了,只是一直不敢细想。   如今秦骛直接说出来,他也不知道该怎么办。   秦骛顿了一下,仿佛察觉到了什么,冷笑一声,低声道:“就因为你说怕我凶,我现在连桌子都不敢踹,连说话都不敢跟你大小声。”   扶容捏紧了藏在衣袖里的手,轻声道:“为什么是因为我?我与五殿下素不相识。”   “你是我的人!”秦骛捏住他的肩膀,强迫他看着自己,低低地重复了一遍,“你是我的人。”   扶容目光认真,语气也十分认真:“五殿下,我不是。”   秦骛被他认真的模样激到了,正色道:“你就是!我做的比他们做的多得多,我做的还比他们做的好,你凭什么不是我的人?”   他们,指的是太子和六皇子。   不必挑明,秦骛和扶容心里都清楚。   扶容却依旧是那幅执拗的模样,认真解释:“可是我没有做五殿下的伴读。我只是走到了冷宫门前,我没有走进去,我不是五殿下的伴读。”   “你就是,你凭什么不是我的伴读?”   “伴读不过是掖庭指派给奴的差事罢了。五殿下从前住在冷宫,没有伴读,如今出了冷宫,得陛下青眼,应当会有新的伴读。”   “我不要新的伴读,我就要你。”   “掖庭已然将我指派给了六皇子。五殿下是在同我家殿下赌气么?”   “不是,我和他有什么好赌气的?”   “是因为我从五殿下手里走脱了,五殿下视我如眼中钉么?”   “我怎么会视你如眼中钉?我……”   两个人话赶话,差点就要全部暴露了,秦骛及时停下了。   扶容感觉自己的思绪从来没有像现在这样,这么敏捷过。   秦骛说的每一句话,他都能立刻接上。   秦骛抛出来的每一个问题,他都能立即抛回去。   早在几日前,扶容就在为吵架做准备,他准备了很多话藏在心里。   积攒两世的勇气,在这一刻全部挥霍殆尽。   现在,竟然是秦骛忽然说不下去了。   秦骛不知道该怎么跟他说前世的事情,他说不出口。   他不能让扶容知道前世的事情,那样他就全完了。   前世……乱成一团,他不想让扶容知道。   扶容认真地看着他,绝不肯退缩。   扶容同样不肯回顾前世的事情,那只会让他好不容易积攒起来的勇气,再一次烟消云散。   从他离开冷宫的那天起,他就告诫自己,别回头,往前走。   他不会再一次低头服软。   两个人就这样各怀心思,静静对峙。   不知道过了多久,秦骛松开了按在扶容肩膀上的手。   秦骛开了口,他的嗓子竟有些沙哑:“好罢,扶容,听你的,就算你不是。但是我帮了你这么多,跟我说一句话。”   扶容不解:“五殿下想听我说什么?”   “说一句好话吧,好不好?跟我说一句好话。”   不知道是不是扶容的错觉,他竟然觉得,秦骛的语气里,有一些自己从未听过的难过。和秦骛一贯的志得意满完全不同。   扶容思忖着,不知道该说什么好话。   秦骛瞧着他的脸,知道他不知道该说什么,便低声道:“喊我一声‘殿下’。”   扶容看着他,在他的目光中,轻轻地开了口:“五殿下。”   秦骛纠正他:“错了,不是‘五殿下’,是‘殿下’。”   在说出和听见“错了”两个字的时候,两个人就都变了脸色。   错了。   好熟悉的两个字。   前世秦骛登基之后,他喊秦骛“殿下”,秦骛也是这样说的。   错了,喊错了,应该喊“陛下”,不是“殿下”。   后来,扶容大概明白他的意思了。   秦骛视冷宫为腌臜污秽的地方,视“殿下”为屈辱难堪的称呼。   扶容这样喊他,便是时时刻刻提醒他,他曾经在冷宫里度过了狼狈的二十余年,所以秦骛不厌其烦,一次又一次地纠正他。   没想到,重生之后,秦骛竟然又一次说他错了。   只是这回,秦骛要求的称呼颠倒了。   扶容在想起这件事情的时候,秦骛自然也想起来了。   秦骛脸色铁青,紧紧攥着拳头,眼中酝酿着怒意,紧紧地盯着扶容,就等着他一声“殿下”,好把自己心底的燥意给压下去。   扶容在他的目光之中,又一次开了口:“五殿下,我是六皇子的伴读,我应当称呼他为‘殿下’。”   好,完全颠倒了,现在是扶容在纠正他。   秦骛淡淡道:“你喊我一声‘殿下’,他不会知道的。”   扶容再一次拒绝了他:“五殿下,掖庭有规矩。”   秦骛微微颔首:“好。”   秦骛仿佛不再强求,只是应了一声,便再没说其他的。   扶容后退几步,俯身行礼:“五殿下,奴告退。”   扶容不喊他,秦骛便自己创造条件。   他在扶容刚开口的时候,在扶容说出那个“五”字的时候,攥紧了拳头,把自己的手掌掐疼,让自己的耳边嗡嗡作响,把那个“五”字遮盖住。   等到扶容喊他“殿下”的时候,秦骛才松开拳头,露出了满意的笑容。   临走前,扶容鼓起勇气,对他说:“五殿下今日恐怕有些失态,奴不会放在心上。今日之事,奴也不会泄露出去,奴还想在皇子所当差,也请五殿下……”   不会放在心上,撇得干干净净。   这个小没良心的。   秦骛闭了闭眼睛:“我知道。是我设计引你出来,我不会说出去。”   “奴告退。”   这下扶容放心了,这种事情,当然是越少人知道越好。   他和秦骛私底下见面,若是传到太子或者六殿下的耳朵里,他根本就解释不清。   他害怕又有什么变数,连忙加快脚步,准备离开。   忽然,扶容身后传来一声轻响。   他立即回过头,以为是秦骛追上来了。   可是秦骛只是在桌案前坐下了,并没有追上来。   扶容松了口气,转过身要走。   这时,他听见秦骛低声道:“你既然这么听从掖庭的安排,等过几日,我挑个时候,跟皇帝说一声,让他把你调到我身边来,你总不能不听罢?”   扶容心口狂跳,害怕得不能再害怕了。   他强装镇定地回答道:“五殿下,太子殿下已经同我说过了,他……他会护着我的,六殿下也会。”   秦骛冷笑一声,手掌按在桌案上,指尖轻轻敲着桌案:“他说的顶什么用?他能大得过皇帝?我向皇帝要你,他还能拦不成?”   秦骛的语气阴恻恻的,像是一条毒蛇,站在扶容身后,用冰冷的蛇信试探他。   不管秦骛之前装得多温和,只要他同扶容多说几句,就一定会暴露出恶劣的本性,使用各种阴谋诡计,威胁恐吓。   扶容表情慌张,似乎真的在思考秦骛说的这件事情的可能性。   过了一会儿,扶容回过神,深吸一口气,正色道:“五殿下无礼。”   说完这话,扶容便慌不择路地往外跑去。   扶容推开房门,跑出房间,还时不时回头看看,害怕秦骛追上来。   秦骛是真的被他惹怒了,万一……   万一他真的向老皇帝讨要自己,老皇帝不会把一个掖庭的奴婢放在心上,就算太子殿下和六殿下到时候要保他,只怕他也会被当成挑唆兄弟不和的恶奴。   扶容一时间慌了神,有点后悔自己刚才和秦骛顶嘴,不知道现在该怎么办。   他慌里慌张的,跑出房间,连门也忘了关。   秦骛就坐在房里,指尖急促地敲着桌案,一下一下。   忽然,房外传来一阵混乱的声音,还有扶容的声音,小小声的。   “啊……”   秦骛有些不耐烦,他知道,肯定是扶容慌慌张张地跑出去,没看路,摔倒了。   他一直笨手笨脚的。   秦骛不耐烦地“啧”了一声,但还是站起身,准备出去看看。   要是摔坏了,还得费心思给他找药。   秦骛走到门前。   扶容确实摔倒了,但却不是摔在地上的,他撞上了一个人。   那人同太子秦昭结伴而来,穿着一身蓝衣,同扶容身上的衣裳颜色差不多,却华贵不少。   那人扶住扶容,温声问道:“小公子,可有事?”   扶容抬起头,愣了一下,不自觉便喊了出来:“林公子……”   在秦昭和林意修都在关心扶容,还没有注意到自己的时候,秦骛猛地关上了房门,哐的一声。   扶容摔了,反正不用他去扶,自然有人争着抢着去扶。   扶容同他们说话,语气眼神都不一样。   偏偏是对他,他做了这么多事情,扶容连一句软和话都没有。   秦骛的每一次算计,全部都能得逞,唯独是对扶容,次次落空。   哄骗没用,算计没用,只有威胁起了一丁点儿作用。   秦骛猛地在案前坐下,思考着要怎么把扶容重新抓回自己身边。   抓回来。 第31章 除夕   秦骛独自站在包间里, 扭头便往里走。   不必理会,就算扶容摔倒了,自然有他的太子殿下, 有他的林公子扶他起来。   忽然,秦骛又想到了什么, 脚步一顿, 返身向回。   他站在门后,将门扇推开一条小缝, 站在阴暗处,瞧着外面。   还是下午, 教坊的客人不多。   扶容从房间里出去,慌里慌张的, 没看清楚路, 也没辨清方向,往台阶的方向走,直接在拐角处撞上了准备上楼的秦昭和林意修。   林意修站得稳,扶了他一把:“小公子,可有事?”   扶容听见熟悉的声音,抬起头看了一眼, 下意识便喊了一声:“林公子……”   林意修皱眉:“你认得我?”   台阶上的扶容和房间里的秦骛同时反应过来。   重生之后, 扶容和林意修还没见过面, 他不应当认得林意修,可他却准准地喊出了“林公子”这三个字。   扶容脸色一白, 秦骛站在门后, 目光阴翳, 紧紧盯着他。   扶容要掩饰什么, 秦骛想求证什么。   应当不会, 扶容若是……   不会的,倘若真是那样,扶容不会这样狠心对他,扶容很在意他的。   秦骛不自觉握紧了拳头,盯紧了扶容。   扶容看了一眼旁边的秦昭,抿了抿唇角,轻声道:“奴在六殿下身边伺候,偶尔听六殿下说起过,从前太子殿下身边,也有一位伴读林公子。”   其实这不是六皇子跟他说的,这是前世,章老太医跟他说的。   扶容道:“奴也做伴读,可是远不如林公子,所以一直以林公子为榜样。今日见到太子殿下身边这位公子,奴从前不曾见过,便以为,您是林公子。”   这倒也说得过去。   秦骛紧紧握着的拳头松开了,还好,不是他想的那样。   林意修笑了笑,轻轻拍拍扶容的衣袖:“可有哪里摔着了?”   扶容摇了摇头,高高兴兴地看着他。   前世,林公子是最真心待他的朋友。   自己临死前,没有吃到他带来的糖蒸酥酪,只隐约记得,林公子跪在他的榻前哭了,一点儿也没有世家子弟的架子。   扶容原以为自己的丧礼,没人会哭,很感谢林公子圆了他的愿望。   秦昭瞧着他的模样,笑了笑:“意修,瞧他的模样,仿佛对你神往已久。”   林意修同样笑了一声:“你家小六做的好事,到处说我。”   正巧这时,教坊外传来吵闹声。   “大胆!谁敢拦我!”   正是六皇子的声音。   扶容回过头,就看见六皇子拿着腰牌,一路冲进教坊,噌噌噌跑上楼梯。   “大哥,我就知道你和林意修来这儿听曲,我也能来……不对,扶容,你怎么也在这里?为啥只有我一个人不能来教坊?!”   扶容怕自己刚说的谎话就要露馅,连忙拉住六皇子:“奴来这儿探望娘亲,是碰巧撞上的。”   六皇子拧了一下他的脸:“下次带我来。”   “好。”   六皇子忽然觉得哪里不对,回头看了一眼身后的包间,摸了摸脖子:“怪冷的,扶容,走,我们进屋去。”   “是。”   六皇子忽略掉脖子上凉飕飕的感觉,牵着扶容走掉了。   包间里,秦骛刚放松的拳头,又一次握紧了。   *   林意修年前回南边老家祭祖,否则,按照他与太子的交情,扶容应该早就见到他了。   今日林意修回都城,太子请他来教坊听曲,给他接风洗尘。   一行人在包间坐好,扶容要在一边侍奉。   秦昭回头看他,刚要开口,林意修却没注意到,抢先一步开了口:“你方才说,你来这儿探望娘亲,快去吧,不必在这儿伺候了。”   扶容自然不敢离开,看了看两位殿下,轻声道:“不要紧的。”   秦昭亦是颔首:“要紧,你难得出宫一趟,我们才是后来的,你去罢。”   “是。”扶容行礼,“殿下们与林公子若是有什么事情,差小厮来喊一声,奴便过来了。”   “好。”   扶容退出房间,直奔娘亲的包间。   他刚来就被秦骛缠住了,还没怎么和娘亲说话。   恐怕为了那些金子的事情,娘亲还在提心吊胆地等着他呢。   房间里,林意修瞧着扶容匆匆忙忙跑走的背影,轻声道:“这个小伴读,一脸焦急,藏也藏不住,还说‘不要紧’。”   秦昭神色有些严肃,朝身后的侍从招了招手,低声道:“去问问,是不是扶容的母亲在这儿过得不好。”   “是。”   扶容一路小跑,回到房里:“娘亲!”   果然,兰娘子揪着手帕,神色着急地在房里踱步,见他回来了,连忙迎上去:“回来了?那人是谁?你可认识?”   扶容想了想,点了点头:“我认得他。不过是……泛泛之交。”   兰娘子当然不信:“泛泛之交?他会送这么多金子过来?”   “他……”扶容顿了顿,“他是宫里的人,希望我帮他做一些事情,所以这样。”   “那……”   “娘亲放心,我已经把东西还回去了,他为娘亲花的银子、费的心力,往后我也会慢慢还回去的。”   “那就好。”   兰娘子回过神,在案前坐下,给扶容倒了茶。   扶容双手捧着茶盏,喝了一口热热的茶水,才感觉有了点精神。   他正色道:“娘亲,等会儿我就去跟嬷嬷说,我来出钱,推辞了先前那位刘大人,往后娘就不必再给他弹琴了。”   “好。”   扶容想了想,有些犹豫地问道:“娘亲会觉得……刘大人和那个人,帮了我们,还给我们金子,是我们的恩人,我们这样,是恩将仇报吗?”   兰娘子点了点头:“他们既然帮过我们,自然就是我们的恩人,这是改不了的。”   扶容有些着急:“可是……”   “可是,报恩归报恩,他们要是想着挟恩图报,娘肯定也是不答应的。”兰娘子笑了笑,拍拍他的手背,“宫里的事情太复杂了,你能不掺和就不掺和,娘肯定听你的,而不是听他们的。”   这下扶容放心了,用力地点了点头:“好,那就这么办。”   扶容解决了一件事情,忽然泄了一口气,趴在案上,跟娘亲撒起娇来:“娘,宫里当差也太累了,前阵子殿下要考试,前阵子又下大雪,事情一件接着一件……”   兰娘子摸摸他的脑袋:“容容辛苦了,吃块点心。”   扶容在包间里吃了一堆点心,随后又和娘亲一起去找了主管教坊的嬷嬷。   扶容衣袖里藏着点银子,同她说明了来意。   嬷嬷一听他说兰娘子的事情,便和和气气地站起来了。   “扶公子多虑了,前阵子,太子府就派人来打过招呼了,说是六殿下伴读的娘亲在这儿,怕伴读牵挂着娘亲,办不好差事,让我们多照顾照顾,我们都照办呢。”   “方才,太子殿下又派人来了一趟,问了问兰娘子的近况。我正准备去回禀太子殿下,往后兰娘子就不必给客人弹琴了,专门留在楼里教姑娘们弹琵琶,这样可好?”   扶容愣了一下,点了点头:“这样自然很好。”   “那就好了,太子殿下面前,还希望扶公子多多美言。”   “这是自然。”   扶容放下心来,去向太子殿下道谢。   秦昭温温柔柔地把扶容给扶起来:“不过是举手之劳,不用特意道谢。你难得出宫一趟,还是快回去陪你母亲。给你留了一些点心,拿回去和你母亲一起吃吧。”   扶容接过点心:“多谢太子殿下。”   “不必客气,去吧。”   “是。”   扶容双手捧着点心,走出房间。   他低头看了看,太子殿下给他的点心有很多种,每种两三个,都装在一个大盘子里,看起来精致可口。   秦昭看着他离开的背影,笑了笑,回过头,看见六皇子和林意修都撑着头看着他。   六皇子道:“大哥,那是我的伴读,你在干嘛?”   林意修淡淡道:“太子,那是六皇子的伴读,你在做什么?”   秦昭轻声道:“不过是……为了阿暄。扶容若总是记挂着他母亲,也无法好好当差。”   六皇子皱了皱眉,朝外面招了招手,朗声喊道:“再来一桌点心!”   林意修笑道:“了不得了,小六要把太子府吃垮了。难怪你大哥喜欢扶容,人家就吃一盘,你要吃一整桌,换了我,我也喜欢扶容。”   六皇子皱着眉,又喊了一声:“再来两个弹琴的!”   *   入了夜。   两位殿下和林公子准备出去逛逛,扶容也收拾收拾,跟在他们身后。   今日是小年夜,大街上明灯如昼,十分热闹。   扶容跟在他们身后,看着林公子。   五年前的林公子,远没有前世那样成熟稳重,甚至后来有些死气沉沉。他比太子还要小一岁,现在还爱玩爱闹,爱开玩笑。   虽然他不会再像前世一样,处处照顾扶容,但扶容还是更喜欢他这个模样。   扶容想,自己已经是重生过一次的人了,可以自己照顾自己,也可以不用再麻烦林公子了。   要是林公子能一直这样,那就好了。   扶容这样想着,瞧着林意修,高高兴兴地笑了。   这时,忽然有人喊了他一声:“扶容。”   扶容回过神,抬起头:“太子殿下。”   不知怎的,太子殿下看起来,好像不太高兴。   秦昭问他:“你总是瞧着林公子做什么?”   扶容笑了笑,认真地说:“我想跟林公子学一下,该怎么当伴读。”   林意修听见他们在议论自己,回过头,朝扶容笑了笑:“好,我教你。”   忽然这时,天上飘落雪花。   扶容伸出手,接住一片雪花,连忙回头:“太子殿下,又下雪了,要紧吗?”   秦昭笑了笑:“不必担心,小雪罢了。”   *   宫中有宵禁,不过六皇子和扶容今晚住在太子府,不必赶着回去。   秦骛必须在入夜之前回去。   他离开教坊的最后一眼,看见的便是扶容捧着一盘点心,高高兴兴地走回房去。   想来那是太子或者六皇子给他的点心。   他秦骛给的点心,扶容就吃了一块牛乳糕,太子和六皇子给的,扶容就高高兴兴的。   秦骛心下烦躁,如今穿着一身单衣,盘腿坐在软垫上,正殿门窗大开,冷风呼啸着灌进来,将案上香炉的轻烟吹散。   他今日的谋划,本来是要和扶容好好说话,再把金子送给扶容的,好让扶容不要怕他。   结果,他一件事情都没有办到。   反倒惹得扶容更怕他了。   秦骛已经想了一下午了,也不知道是哪里出了错。   扶容的事情,远比权术斗争来得更加复杂。   刚重生时,他以为一切都和前世一样。   发现扶容不是他的伴读的时候,他以为稍微哄一哄扶容就好了。   一直到现在,他设计从冷宫里爬出来,进了皇子所,见到了扶容,却发现扶容被自己吓得越退越远。   秦骛根本算不准扶容。   下午在教坊里,秦骛甚至有一个瞬间怀疑,扶容和他是一样的。   下一瞬,他就打消了这个念头。   不可能,扶容藏不住的。   他了解扶容,扶容笨笨的,若是和他一样,要不了多久就会露馅,怎么会在自己的眼皮子底下藏这么久?   秦骛宁愿相信,扶容不过是被自己吓坏了。   不要紧,再抓回来就是了。   *   这几日到了年底。   雪灾在年节之前就被太子妥善处置,都城和宫里都喜气洋洋的。   和其他宫人不同,扶容清闲许多,整日跟着六皇子在外面玩耍,还拿了不少赏赐。   扶容把各种赏赐都收好,分成两份,一份留给娘亲,另一份存起来,准备还给秦骛。   他和秦骛说了,要还他就是要还他,等还清楚了,他才问心无愧。   这天是除夕。   天刚擦亮,六皇子就从床榻上爬了起来,换上皇子礼服,要和兄弟们一起,随父皇去祭祖,不忘祖宗开创功业之艰难。   扶容也早早地爬了起来,乖巧地跟在六皇子身后。   一众皇子在太子的带领下,来到兴庆殿门外,齐齐行礼,恭迎父皇。   老皇帝还在修行打坐,让他们等一会儿。   于是一行人便站在黑暗之中,静静等待。   等得久了,六皇子忍不住打了个哈欠,看看四周。   他有些疑惑,低声问道:“五哥怎么没来?”   在前面的二皇子回过头,小声道:“非我族类,其心必异。他身上流着一半草原人的血,怎么配祭我大齐的祖宗?”   “那……”   “父皇只说他身上伤没好,不让他来,其实他身上的伤早就好……”   最前排的太子回过头,低声呵斥:“阿英、阿暄,慎言。扶容,看着他们两个,若是他们两个再说话,把他们的嘴给堵上。”   两个皇子都低下了头:“是。”   扶容也低着头:“是。”   不知道过了多久,老皇帝才姗姗从兴庆殿中出来。   祭完祖,一行人还要陪同老皇帝去各宫拈香放炮,祈愿来年有个好彩头。   老皇帝许久不管事,这些事情都交给太子操办。   他笑眯眯地看向太子,拍了拍他的手背:“老大今年干得不错,好。”   扶容又跟着拿了一份厚厚的赏赐。   *   晚上就是除夕宫宴,宫灯如昼,舞乐如云。   百官觐见,各州使臣觐见,海外诸国与草原十八部落的使臣依次朝拜,送上贺礼贡品。   扶容陪同六皇子出席。   这场宴会,秦骛倒是也来了。   老皇帝不让他去祭祖,还情有可原,若是连宴会都不让他来,便有些刻薄了。   所以秦骛就穿着礼服,坐在六皇子旁边的桌案前。   扶容则坐在六皇子身侧,这样一来,两个人便离得有些近。   秦骛总是瞧他,扶容却仿佛没有察觉,垂着头,专心给六皇子布菜。   过了一会儿,迟钝的六皇子也发现不对劲了,把扶容拉过来,换了个位置,让他坐到另一边。   扶容朝六皇子笑了笑,摇摇头:“殿下多虑了。”   六皇子牵住他的手,正色道:“你是我的人。”   秦骛从两个人交握的双手上收回目光,面色阴沉,端起酒盏,饮了一口烈酒。   正巧这时,礼官唱和:“西北附离部落使臣,觐见!”   扶容抬起头,只见一个披着皮毛袄子的年老使臣,领着一个年方十八的女子,快步上前。   六皇子低声对扶容道:“‘附离’在草原上就是狼的意思,他们穿的是狼皮衣裳,看起来凶巴巴的。”   扶容点了点头,六皇子又道:“五哥的母妃就是附离部落的人,所以他们都瞧着五哥呢。”   扶容也看了一眼,秦骛神态自若,举着酒盏,目光平淡地看着他们。   两个使臣行礼,用大齐官话和草原部落的土话各说两遍:“拜见陛下,陛下万岁万岁万万岁!愿陛下修成得道,一统江山万年!”   这话倒是说到老皇帝的心坎里了,他捋着胡子笑了笑,不置一词。   礼官继续唱和:“附离部落献上经文三卷、得道方士一位、随侍仙童一个,襄助陛下修行。”   百官惊诧,六皇子也十分震惊:“扶容,他们要把使臣也献给父皇?”   原来那年老的使臣是一个方士,那女子便是所谓的随侍仙童。   两人为老皇帝献上一段驱邪仪式,正中老皇帝下怀。   老皇帝乐呵呵的,刚准备把两个人纳入自己的方士队伍,却忽然想到了什么,看向秦骛:“老五,你母妃和他们是一个部落的,你的修行之法,和他们有何不同?”   秦骛神色不改,淡淡道:“回陛下,臣的修行,是臣在冷宫之时,自行琢磨的。附离修行,臣看不明白。”   他和其他皇子不一样,总是称老皇帝为“陛下”,称自己为“臣”。   也是因为他有异族血脉的缘故。   皇室血脉纯正,对这些事情分得很清楚。   老皇帝笑了笑,转过头,对使臣道:“既然天命派你二人助朕修行,朕也就不推辞了,去兴庆殿领个职位,往后就在宫中任职。”   两个使臣面色一喜,俯身行礼:“多谢陛下……”   可是两人话音刚落,就被一个略显严肃的声音打断了。   “父皇,此举不妥。”   太子已然起身,走入殿中。   看见大哥起来了,六皇子也想站起来,可是太子趁着行礼的时候,往后瞥了一眼,扶容立即会意,按住六皇子。   老皇子朝太子摆了摆手,神色微沉,示意他回去:“太子。”   可是太子执拗:“父皇可开恩,请两位使臣仍旧住在都城驿馆中,不必在宫中领职。若是父皇喜欢,可请宫中几位天师同他们切磋。”   一众朝臣也都纷纷出列:“太子殿下所言极是!”   皇帝迷信,也就罢了,起码方士都还是皇家奉养的,不会出什么错。   这回来了两个异族的方士,只怕他二人心怀不轨,是断断不能留在宫中的。   老皇帝用手点了一下太子,转念一想,终究是顾及着他,撇了撇嘴角,拖了长音:“好,就依太子所言。”   秦昭松了口气:“谢父皇,父皇英明。”   众臣同样俯身:“陛下英明!”   两个使臣十分落寞,就这样退下去了。   扶容按着六皇子,再看看秦骛。   秦骛仍旧是那副表情,仿佛什么事情都与他无关。   这两个人是他安排的吗?连最了解他的扶容都看不出来。   经此一事,原本其乐融融的宫宴一下子就冷了下来。   老皇帝被太子和众臣下了脸面,一脸的不耐,接下来整场宫宴,再也没有看过太子一眼。   最后,宫宴还没有结束,老皇帝便说要回去打坐了。   他草草给几个公爵侯爵颁赐了几道菜,就让群臣自便。   群臣自然告退,各自回家去守岁。   扶容也跟着六皇子回了昭阳殿。   *   昭阳殿。   几个皇子都在昭阳殿,太子殿下也没出宫,同他们在一块儿守岁。   因为方才的事情,他们都还有些闷闷的,不敢多说话。   秦昭笑了笑,挨个儿摸摸弟弟们的脑袋:“好了,别耷拉着脸了,父皇忘了给你们年赏压岁,大哥给你们。”   秦昭拿出几个红纸包,放在案上:“过来拿吧,知道你们还没玩够,等会儿我们投壶,或者博棋。”   他笑了笑,也递给扶容一个:“扶容,也给你一个,去把投壶的东西都拿出来。”   “是。”扶容眼睛一亮,把东西收好,高高兴兴地出门去拿投壶的东西。   走到外面,扶容才忽然想起。   投壶的东西,放在文渊殿了。   六殿下还在念书的时候,想在文渊殿玩投壶,他就把东西搬过去了,还没有搬回来。   扶容回头望了一眼殿中,喊了一个小太监:“小春,太子殿下让我去搬投壶的东西,我们一起去吧。”   “好。”   他和那个小太监结伴跑出昭阳殿,宫道上点着灯,倒很明亮。   “快着些,殿下们都等着呢。”   “好。”   两个人刚跑出没多远,就撞上了一个人。   秦骛抱着手,站在雪地里,朝扶容笑了笑:“扶容,你去做什么?让我的人帮你做。我有两件年节贺礼,要送给几个殿下,劳烦你拿回去。”   这分明是借口。   秦骛一边被扶容惹得烦躁,一边又忍不住带上伪装来见他。   他总是这样。   迫于秦骛的威慑,小太监只能对扶容说:“那……那我自己去拿,你拿五殿下的贺礼罢。”   “好。”   扶容没办法,只能走到秦骛面前,朝他行了个礼:“五殿下。”   秦骛朝他笑了笑,从袖中拿出原先那包金锭:“给你两块,就当是九华殿的年赏,你领了其他宫殿的年赏,我知道。”   秦骛磨了磨后槽牙:“剩下的,我的那些兄弟们,一人一块,他们都有,你也能收了罢?”   这是秦骛最慷慨的一次。   他想,这下扶容总能收他的东西了罢?   扶容没有回答,只是从自己的衣袖里拿出一包银子,递给他。   秦骛接过东西,看了一眼,忍不住勾了勾唇角:“你给我回礼?这么多?你自己不要了?”   “这是我还五殿下的钱,多谢五殿下帮了我娘亲。”   秦骛的面色陡然变了。 第32章 花灯   除夕夜, 宫中各处明灯如昼。   秦骛和扶容站在宫道上,头顶是明亮的宫灯,墙外时不时还传来宫人们的说笑声。   扶容把自己这阵子得来的赏赐全部装在一个小布包里, 递给秦骛:“这是五殿下在教坊为我娘亲花的钱,我如今凑齐了,还给五殿下。”   秦骛就站在他面前, 面色铁青, 一言不发。   扶容在他的威压下, 忍不住后退一步, 但将小布包递给秦骛的手, 却始终不曾放下。   “多谢五殿下帮我娘亲,还有五殿下耗费的心力究竟值多少钱, 我一时半会儿凑不齐, 五殿下也没有说出个具体的数目, 所以要过一阵子才能全部还给五殿下。”   秦骛在空气中握了一下拳头, 骨节摩擦,发出咯咯的声音。   他送东西,扶容不要。   他找了各种借口, 甚至可以把金锭分给从前他最看不起的兄弟, 可扶容还是不要。   扶容反倒要把钱还给他,要同他划清关系。   秦骛目光阴鸷,看着扶容。   不知道过了多久,他才开了口,嗓音低哑:“我还帮你杀了扶玉,买.凶.杀.人的钱, 你要不要也结一下?”   扶容胆子小, 秦骛笃定, 这件事情他不敢应承。   可是扶容捏紧了手里的小布包,鼓起勇气,点了点头:“好啊。”   他说得轻,却十分清楚。   秦骛没有想到,扶容现在连杀人这样的事情,都能答应得云淡风轻的。   昭阳殿数月,扶容越来越不一样了。   忽然有一种巨大的失落感朝秦骛袭来,仿佛有什么东西正在迅速脱离他的掌控。   他越是想要抓紧,扶容便逃脱得越快。   秦骛忽然想起,前世也是这样。   那天晚上,他威胁扶容,说要把他送回冷宫。   扶容也是这样,和往常一样,却又无比坚定地点了点头,轻轻地应了一声:“好啊。”   从那天晚上,他开始失去扶容。   秦骛猛地抬起头,握住扶容的手腕,生怕他再一次从自己眼前逃脱。   扶容把小布包往前递了递,遮挡住他像要吃人的视线,声音也有些颤抖,但还是努力大声起来:“五殿下!”   秦骛耳边“嗡”的一声,他回过神,喉结上下滚了滚,松开手。   他想了想,从扶容手里接过那个小布包。   扶容松了口气,行了个礼,准备退走:“五殿下,奴……”   “扶容。”秦骛盯着他,在扶容抬起头要同他对上目光的时候,却低下了头,   他拆开那个小布包:“你不是要算账吗?算清楚,万一……少了说不清。”   “是。”扶容在原地站定,静静地看着他拆开小布包。   里面装着的,是扶容年节得来的各宫年赏,很多碎银子。   贵人们赏赐他的佩饰,他不敢随便送人,怕以后说不清楚。   秦骛把银两点清楚,随后把自己准备金锭递给扶容:“这是九华殿的年赏,还有我给那些兄弟的年节贺礼,你拿回去。”   秦骛想清楚了,扶容给他一大包碎银子,秦骛还给他两块金锭。   算来算去,还是他给扶容的多,他不吃亏。   扶容却后退一步,并不敢接:“金锭贵重,请五殿下不要为难奴,让九华殿的宫人送过来吧。”   秦骛冷笑一声:“为难你?我给你送钱是为难你?太子给你送钱,六皇子给你送钱,怎么不是为难你?”   扶容想了想:“我不曾侍奉过五殿下,受之有愧。”   “行,那你现在过来侍奉我,就当是还我了。”   扶容脸色一白,秦骛这话,可以说是胡搅蛮缠了。   他先前还能耐着性子哄骗,耐不住性子了,就恐吓威胁,这样胡搅蛮缠,还是第一次。   或许,这表明,秦骛的耐心已经到了极限。   秦骛能清楚地感觉到,自己陷在一个古怪的闭环里。   扶容不肯要他的东西,说自己没侍奉过他,可是扶容又不肯做他的伴读。   他想送的东西送不出去,想和扶容说的话永远说不出口,扶容永远也回不到他身边,他这阵子就在这里面打转,直到失去耐心。   忽然,墙外传来宫人们真真切切的笑声,扶容和秦骛都回过神。   秦骛抓住扶容的手,把小布包里的银两全部塞进扶容的手里。   “我不用你还钱。”   笑话,他拿扶容的钱,那他变成什么人了?   秦骛只拿走了外面那个小布包,一块蓝色的布:“这个给我,就算你还清了。”   扶容自然不肯,伸手要把东西给拿回来:“五殿下,我给你的是银子,不是……”   这时,秦骛朝扶容身后望了一眼,仿佛看见了谁。   扶容顺着他的目光往后看去。   是太子殿下。   “扶容,怎么去了这么久?你在跟谁说话?”   扶容吓了一跳,连忙往边上退了几步,把手里的银两收好,装作若无其事的样子。   秦骛忽然从喉咙里笑了一声,扶容就这么害怕被太子看见,生怕被太子误会什么。   扶容向他行礼:“太子殿下。”   秦昭大步走上前,看见站在扶容身后的人是秦骛,面色一沉:“五皇子,你找扶容做什么?”   秦骛面不改色:“拿了点年节贺礼,想分给你们,正好撞见扶容,让他帮我拿进去。”   秦昭上前,牵住扶容的手,将扶容拉到自己身后:“若是准备了贺礼,派九华殿的宫人送过来,或是你亲自来昭阳殿,我们兄弟一同守岁,岂不更好?”   秦骛没有回答,阴恻恻的目光瞧着两个人交握的双手,又顺着向上,看看扶容的脸。   扶容没有觉得哪里不对,反倒觉得有了靠山,比刚才更加有了精神。   他正低着头,用另一只手整理自己的衣袖,把那些银子藏好,不让太子发现。   秦昭道:“扶容年纪小,不太懂得这些事情,往后你若有事,直接来找孤便是了。”   秦骛没有回答,只是瞧着扶容。   秦昭又道:“孤已经同父皇说过了,九华殿是缺几个伴读,等过了年,让掖庭再给你挑几个。”   扶容听见这话,眼睛一亮,抬起头看看太子。   原来太子殿下还记得他的小事,竟然还跟陛下提了。   这下好了,秦骛有了新的伴读,应该就不会再来缠着他了。   秦骛淡淡道:“不必,若是要挑,让六皇子挑吧,我不挑,我只要扶容。”   秦昭道:“你心思不必这么重。孤知道,你缠着扶容,无非是争强好胜,觉着阿暄抢走了你的……”   秦骛表情阴沉:“你懂什么?”   他不是争强好胜,也不是觉得六皇子抢走了他的东西。   他是喜欢扶容!喜欢扶容!   秦昭什么都不懂,还在这儿胡乱说教,他是摆大哥的架子摆上瘾了。   秦骛最后看了一眼扶容,从衣袖中扯出那个小布包的一角,朝他晃了晃。   像是在炫耀什么,或者是在宣告什么。   扶容看见布料一角,脸色变了变,随后躲到太子身后,紧紧地拉着太子的手。   秦骛转身离去,背影消失在黑暗之中。   正好这时,去文渊殿拿铜壶和箭矢的小太监跑着回来了:“扶容,我拿回来了!”   小太监小跑上前,这才发现,太子也在。   他连忙停下脚步:“太子殿下。”   “嗯。”秦昭微微颔首,温声道,“你们互相说一声,往后别让扶容一个人在外面。”   小太监疑惑地抬起头,很快就应了:“是。”   扶容小声道:“没关系,奴自己也可以处理好的。”   秦昭笑了笑,握了一下他的手:“你的手被他吓得冰凉。”   秦昭的手干燥温暖,几乎能将他的手整个儿包裹起来,像冬日里的暖手炉一样。   冷风吹着,扶容自觉逾矩,连忙把手收回来。   他转过头,从小太监手里接过铜壶和箭矢:“我来拿吧。”   秦昭给小太监封了一个大红包,便打发他下去了。   小太监快步跑走,秦昭和扶容一前一后走在宫道上。   宫道两边都点着宫灯,扶容歪了歪脑袋,看着身材挺拔的太子的影子被投在宫墙上。   忽然,秦昭停下脚步。   扶容瞧着他的影子,有些没反应过来,差点儿撞上他:“殿下?”   秦昭回过头,低声问道:“扶容,我问你,你同五皇子还有没有其他事情没跟我说?”   太子心细,看出来了。   扶容一激灵,连忙摇了摇头:“没有了。”   秦昭正色道:“你不同孤说,孤怎么帮你?”   扶容仍旧摇了摇头:“太子殿下已经帮了我很多了,不能再让太子殿下帮我了。”   秦昭语气严肃:“孤可以帮你,为什么不要孤帮你?”   “嗯……”扶容朝他笑了笑,只能装傻糊弄过去,“殿下是个大好人,我也是个差不多的伴读。但是,掖庭没有规矩,伴读的所有事情都要让殿下知道,而且……我是六殿下的伴读,太子殿下和我隔着辈儿呢。”   他是铁了心不肯告诉秦昭。   秦昭看着他乐呵呵的表情,只觉得又好气又好笑:“你和我隔着什么辈儿?你是阿暄的伴读,不还是我挑的你?”   扶容笑了笑:“奴卑贱之人,不值得殿下为奴伤神。”   他把怀里的铜壶往上抱了抱:“快回去吧,几位殿下肯定等急了。”   扶容才走出去一步,忽然想起掖庭教过他的规矩,他不能走在主子前面。   于是扶容又后退一步,退回来了:“太子殿下先请。”   秦昭叹了口气,定定地对他道:“你不愿意说便罢了,但你不要总是妄自菲薄,你不是卑贱之人。”   扶容点点头:“奴知道了。”   秦昭和扶容回到昭阳殿。   二、三、六,三位皇子排排坐在檐下,等得久了,表情哀怨。   “大哥,你和扶容在外面偷偷玩什么呢?”   “我们等了快一年了。”   扶容连忙把东西都摆好,把箭矢递给六皇子:“殿下。”   六皇子瘪了瘪嘴,接过箭矢,招呼兄弟们:“来玩来玩。”   殿下们玩投壶,扶容便在一边侍奉着,摆好点心和茶水。   忽然秦昭朝他招了招手:“扶容。”   “来了。”扶容小跑上前。   秦昭把自己的暖手炉递给他:“你拿着,不方便。”   “是。”扶容接过暖手炉,站在旁边,乖乖地看着太子投壶。   玩了一半,太子遥遥领先,另外三个皇子对视一眼,总觉得有哪里不对劲。   他们聚在一起窃窃私语。   六皇子道:“大哥平日不是总让着我们吗?今日这是怎么了?”   二皇子想了想,压低声音道:“可能是……宫宴上大哥被父皇训斥了,心里不舒坦。”   六皇子回头看看自家大哥,秦昭正教扶容玩投壶,唇角微微勾起。   六皇子转回头:“你放屁,他笑着呢,哪里不舒坦了?”   三皇子弱弱道:“那大约是……新年博个好彩头罢?”   “我不管,我不玩了,我根本没得玩!”   六皇子抱着箭囊,蹲在一边。   不知道过了多久,宫墙外传来宫人唱和的声音。   除夕夜宫中没有宵禁,彻夜宴饮,赴宴的文武百官、皇室诸人,秉烛夜游,唱和《新年词》,是一直以来的惯例。   只是方才宫宴上,老皇帝心中不爽,早早地就宣布了散席,众人也不知道今年还有没有这一条。   此时临近子时,兴庆殿的那些方士们都出来了,宫人们自然也出来了。   原本昏昏欲睡的六皇子听见唱和的声音,一下子来了精神,噌的一下站起来,踩着走廊栏杆,把上边挂着的灯笼给摘下来。   他从栏杆上跳下来,跳进庭院里:“扶容,走,我们也去玩。”   扶容回过头,还没来得及反应,就被六皇子拉走了。   六皇子拉着扶容跑出昭阳殿,跟上宫人们的队伍。   边上有点吵,六皇子便附在扶容耳边,对他说:“我们去城楼上!那儿好玩!”   扶容也朗声应道:“好!”   秦昭连忙跟上他们。   宫人们捧着蜡烛,在各宫夜游唱和,远远望去,宛如一条明亮的烛龙,无比壮观。   六皇子拉着扶容,同看守宫门的禁军统领打了声招呼:“刘将军,我们上去看看。”   禁军统领抱了抱拳:“殿下请便。”   扶容看见禁军统领,却忽然白了脸色。   他还没来得及反应,就又被六皇子拉走了。   登上宫门城楼,六皇子兴致勃勃地指着宫中。   “扶容,那边是昭阳殿,再往北是文渊殿。”   扶容顺着他指的方向看去,有些勉强地笑了笑。   他记挂着方才见到的那位禁军统领。   前世,秦骛发动宫变的时候,他来帮秦骛开宫门。   当时……就是这位禁军统领守宫门。   他被禁军统领发现了,统领没有想到他不要命地往宫门冲,惊慌失措,下令朝他放箭。   然后……   禁军统领就被宫门外的秦骛一箭射死,跌下城楼,直直地摔在了扶容面前。   扶容当时勉强回过神,继续往前跑,去开宫门。   但是,禁军统领从城楼上摔下来,歪着脖子,死不瞑目看着他,身下还缓缓淌出鲜血的场景,却永远留在了扶容心里。   扶容说不出自己对他的死是什么感受。   打仗,自然会死人。   可是这个人,是因为他死的。   他想杀死扶容,秦骛杀死了他。   扶容说不清楚。   今日再见,扶容只觉得心里闷闷的难受。   扶容忽然想,要是前世自己没有去帮秦骛开宫门,那就好了。   后来秦骛自己也说,他根本就没有指望扶容能把宫门打开,让他来开宫门,不过是随口哄他一句,逗他玩儿,秦骛也没想到他真的会过来,后来还训了他一顿。   结果扶容笨笨的,分不清玩笑话和真心话,自己就跑去了。   扶容想,要是他当时听出来那是玩笑话就好了,这样他就不用看见死人了。   耳边六皇子的声音忽然离得很远,扶容有些恍惚。   这时,秦骛就站在城楼台阶上。   阴影正好挡住了他,没有人看得见他,他正好看得见扶容。   他同样想到了前世宫变的时候。   宫变的前一天晚上,秋风凉凉的,他把扶容按在窗外的竹榻上,使劲吓唬他。   他含着扶容的耳垂,阴恻恻地对他说:“我若败了,你就成了小寡夫,到时候他们把你抓起来,倒吊在房梁上,问你都知道些什么。”   扶容倒在竹枕上,冷汗沾湿了头发,粘在颈侧。他大着胆子,握住秦骛的手:“殿下放心,奴不说……”   秦骛笑了一下,反手捏着他的手指把玩:“你怕不是还没被吊起来,就哭哭啼啼的,连今晚没了几次,都招得干干净净。”   扶容摇摇头:“不说……”   后来,扶容就在秦骛捏着他的手指,给他介绍“针刺刑”的时候,又累又怕地晕过去了。   秦骛捏捏他的手指:“有那么怕当小寡夫吗?这么怕我死,那你明天来给我开宫门,知道宫门朝哪儿开吗?有力气跑吗?”   秦骛把他从竹榻上捞起来,抱回房去:“先把这个门开开。”   只是一句玩笑话,秦骛说完就忘了。   扶容记住了,还以为是约定。   第二日,秦骛骑着马,率领三千死士在宫门外。   扶容果然来了,来帮他开宫门。   城楼上乱箭齐发,秦骛有些急了,踩着马镫,从马背上站起来,挽弓射箭,一箭一箭射死城楼上的弓箭手。   第一箭便杀死了禁军统领。   城门打开后,秦骛憋着一肚子火,也没理扶容,径直骑马去追出逃的老皇帝,后来才折返回来找扶容。   扶容想要他夸,可是他没有夸扶容,反倒训了他一顿,让他以后别乱跑。   扶容垂着眼睛,点了点头,轻轻地应了一声:“知道了。”   秦骛忽然有些后悔。   自己当时究竟是为什么,不肯夸扶容呢?   因为那时,他在宫门外,扶容在宫门里,他看不见扶容,他生怕扶容死了。   他怕自己夸了扶容,扶容会飘飘然,往后再做这些凶险的事情。   他一开始喜欢让扶容为他做事,因为扶容喜欢他,他要试试,扶容到底有多喜欢他,喜欢到底能不能当饭吃,能不能当钱花。   当扶容证明了自己很喜欢他,喜欢也可以当饭吃、当钱花之后,秦骛忽然就不喜欢让扶容去做事了,他怕扶容出事。   时至今日,秦骛忽然开始怀念冷宫里的那五年。   就算对他来说,那是最屈辱的数十年。   他其实好喜欢扶容,从自己没有察觉的时候,他关在心里的那条疯狗就开始用狂吠表达喜欢了。   城楼上下,扶容和秦骛想着同一件事。   忽然,两个人耳边同时炸开“嘭嘭”声。   秦骛尚未回过神,还以为自己身在宫变战场,猛地往台阶上迈了一步,想要把扶容给拉回来。   扶容也以为出了什么要紧事,连忙抬起头。   下一刻,灿烂的红光映在扶容面上。   满天焰火绽开。   原来不是打仗。   扶容松了口气,瞧着满天的焰火,很快就被吸引走了,也没有看见台阶上的秦骛。   现在不是打仗,他也不是秦骛的伴读,他再也不会帮秦骛打开宫门了。   扶容双手搭在城墙上,抬头看着满天焰火,这样想着,眼睛被焰火映照得亮晶晶的。   秦骛站在台阶上,瞧着他被火光照亮的侧脸。   没多久,秦昭就挡住了他的视线。   秦昭捧着一盏小小的花灯,走到扶容身边,好巧不巧,正好挡住了秦骛的视线。   秦昭用自己的手帕折了一个小托盘,里面托着一支短短的红烛,烛泪滴在手帕上,不会烫伤手。   秦昭很细心。   扶容朝秦昭笑了一下,大约是说了一声:“谢谢殿下。”   秦骛又往前走了一步。   不知道过了多久,焰火放完了,扶容和殿下们也准备回去了。   六皇子打了个哈欠,抱着扶容的手臂,被扶容拖着往前走。   扶容一手托着小花灯,一手扶着六皇子,有些顾不过来。   秦昭便帮他把六皇子接过来:“阿暄,大哥扶你走。”   六皇子一激灵,跳下台阶跑远了。   扶容双手捧着小花灯,从城楼上走下去。   秦骛闪身,靠着城墙,站在阴影里。   手中红烛光,扶容仿佛察觉到了什么,经过秦骛身边的时候,稍稍偏过头,朝黑暗中瞥了一眼。   秦骛便被这一眼定在原地,不敢动作。   扶容干净得像天上来的小仙童,目光纯粹。   他心里的那条疯狗忽然有些踟蹰。   秦骛想,如果当时,扶容打开了宫门,他夸了扶容一句。   扶容会不会,也像现在对秦昭这样,朝他甜甜地笑一下,说一声“谢谢殿下”?   一定会的。   可是他没有,他没有夸扶容。   倘若他现在把扶容抢回来,天天夸他,扶容会不会回心转意?   他已经想好,把扶容抢回来,要怎么对扶容好了。   现在只差一件事情,那就是把扶容抢回来。 第33章 起火【含7k营养液加更】   除夕夜, 守岁结束了,宫人们各自回宫。   昭阳殿,六皇子裹着被子躺在榻上。   扶容吹灭了蜡烛, 刚准备把太子殿下给他的小蜡烛也吹灭,想了想,还是直起了身。   他捧起那个小托盘,把它放在桌案上, 想等它自行燃尽。   六皇子昏昏欲睡,缩在被子里,小声问他:“扶容, 你在干嘛?还不睡?”   “来了。”扶容回过神, 不舍地把蜡烛吹灭, 走到榻前。   六皇子嘀咕了一句:“快睡罢, 明日还要早起。”   “好。”   扶容抱着自己的被子,爬上床榻, 闭上眼睛准备睡觉。   不一会儿,他耳边就传来了平缓的呼吸声,六皇子睡着了。   扶容翻了个身,抱着被角,抬头望向殿外。   宫人们也都回去休息了, 现在外面静悄悄的, 仿佛刚才的热闹一瞬间就消失了。   他喜欢凑热闹,回味着刚才的场景, 仿佛心脏也还跟着焰火的声音一跳一跳的。   扶容迷迷糊糊地睡着了。   他梦见,前世在冷宫的时候, 也是年节, 宫里也放了焰火。   不过冷宫离得远, 只能看得到一点儿。   秦骛不让他出去看,说他出去会惹麻烦,而且焰火也没什么好看的。   他乖乖听话,没有出去,只是踩着小板凳,踮着脚,趴在墙上看焰火。   没多久,他就被秦骛从墙上拽了下来。   秦骛说他:“也不怕摔死。”   后来,秦骛让他把炉灶烧起来,两个人围坐在炉火旁边,烤了点冷掉的米饼吃。   炉灶里木柴燃烧,噼啪炸开,就和天上的焰火一样。秦骛说。   当时扶容只顾着吃米饼,嚼着嘎吱嘎吱的,用力地点了点头。   黑暗中,扶容眨了眨眼睛,缓缓清醒过来。   秦骛骗人,一点都不一样。   他已经在宫门城楼上见过焰火了,又大又灿烂,和炉灶里的柴火根本不一样,他不会再被骗了。   与此同时,秦骛就坐在九华殿中,手里拿着扶容用来包银子的那块小蓝布。   只是很普通的小蓝布,什么花纹也没有,秦骛却捏在手里,舍不得松开。   不知道过了多久,那只灰色的信鸽从窗外飞了进来,停在他的手边。   秦骛把小蓝布收起来,取下信鸽脚上的竹筒,拆开字条看了一眼,随后将字条递到红烛边烧掉,用手指捻灭红烛。   殿中陷入一片黑暗。   他重新取出扶容的小蓝布,将布料叠整齐,藏在自己的枕头底下,随后在榻上躺下。   *   翌日便是新年的第一日,元月初一。   一大早,老皇帝便端坐在兴庆殿中,接受子女叩拜。   太子在最前面,随后便按照齿序排。   或许是因为昨夜宫宴,太子携百官顶撞了老皇帝,不让他将附离部落的方士收入宫中,老皇帝还板着脸,表情看起来有些不善。   太子携皇子们俯身叩拜,老皇帝抬起手,点了一下太子,却道:“昨夜朕走得急,忘了给你们压岁年赏,太子也不提醒朕。”   秦昭赶忙俯身请罪:“儿臣知错。”   尽管不是他的错,他也必须认错,这就是老皇帝对太子的要求。   老皇帝淡淡道:“你周全,必然已经代替朕将年赏发下去了。”   秦昭道:“儿臣不敢逾越,只是尽兄长的本分,给弟妹们发了年赏。父皇尚未颁赐年赏,儿臣与弟妹们都不大习惯。”   老皇帝笑了笑,却不知道是喜是怒,只道:“太子,你太不会说话。”   秦昭刚要继续请罪,老皇帝便抬了抬手:“行了,起来罢。”   他朝身边的方士摆了摆手,方士们便捧着祈福香囊和红封,走到了皇子公主们面前。   这便是今年的压岁年赏。   老皇帝揣着手,瞧着底下的子女们,收敛了帝王威严,只像一个寻常父亲,淡淡地同他们说话:“又一年了,若是出宫去玩,别一个劲地往人堆里钻,在外面别贪嘴。”   一众皇子公主们齐声应是,老皇帝摆了摆手:“行了,下去罢。”   众人刚准备退走,老皇帝忽然道:“对了,老五,你留一下。朕今早修行,总是心神不宁,你留下焚香。”   秦骛站得挺直,微微颔首,双眼波澜不惊:“是。”   其余众人退走,秦骛上前,在香案前跪坐下,打开香炉。   老皇帝盘腿坐在软垫上,腰背挺直,闭着眼睛,口中念念有词。   香炉中升起轻烟。   忽然,老皇帝开了口:“老五,昨夜宫宴,附离送那两个人来,你知不知情?”   秦骛面无表情,淡淡道:“回陛下,臣不知情。”   “嗯。”老皇帝就这样应了一声,不知道他是信了,还是没信。   老皇帝挥手屏退方士。   方士们退出宫殿,守在外面。   他低声道:“我儿,你母妃是附离部落的和亲公主,你的眼睛不干净,你的血脉也不干净。天师还给你批过命,说你是命中带煞,天石上也是这么说的。”   “你须得多多修行,洗清骨子里的煞气,等哪一天,你的眼睛变黑了,那才算是洗干净了。”   “你不要听旁人鼓动,这天下,太子承继,往下还有二皇子,还有三皇子、六皇子,唯独你不行,谁让你的骨子里淌着草原人的血?”   “你这个命,是附离给你的,你如今是齐国人,不要同附离人过多往来。朕能让你出冷宫,也能再把你给送回去。”   “讨好你的兄弟们,不要动不该动的念头。这就是血脉不纯的皇子的生存之道,从前没人教你,今日朕教你。”   老皇帝以为他听进去了自己的敲打,放低了声音,继续吟诵自己修行的经文。   其实,老皇帝说话的时候,秦骛从始至终都面无表情,专心焚香。   倘若仔细看看,便能看见他双唇颤抖,仿佛也正念着什么经文。   老皇帝的话他是一点儿没听进去,他正在专心地给扶容祈福。   秦骛并不害怕什么,他知道,老皇帝什么把柄也没有抓到,只是故弄玄虚地敲打他一番罢了。   老皇帝没有什么才能,只是缩在兴庆殿里,一面诵经,一面摆弄权术,敲打太子。   秦昭软弱无能,专门吃这一套。   秦骛才懒得听。   还是给扶容祈福比较要紧。   *   扶容是跟着六皇子来兴庆殿的,他不能进殿中,只能等在外面。   不一会儿,皇子公主们便出来了。   一行人恭恭敬敬地退出宫门,随后四散分开。   扶容找到六皇子,快步迎上去:“太子殿下、殿下。”   太子殿下朝他微微颔首,六皇子把老皇帝赏赐的东西塞给他:“你收起来吧,我们出宫去玩。”   “好。”   秦昭早就安排好了,算上二皇子和三皇子,三辆马车早已经在外面的宫道上等着了。   六皇子踩了一下脚凳,直接跳了上去。   扶容回头看了一眼,排在最后那辆黑黢黢的、第四驾马车。   身后的小太监顺着他的目光看去,轻声答道:“今日五殿下也要出宫,扶公子有所不知,车马局还未将五殿下的车马配备好,这是临时拼凑出来的。”   扶容收回目光,若有所思地点了点头,什么也没说。   秦昭同样瞧了一眼,淡淡道:“五皇子被父皇留下说话了,恐怕没这么快出来。去告诉马车夫,外面冷,去檐下等一会儿吧。”   小太监跑去传话:“是。”   秦昭转回头,朝扶容使了个眼色:“上去吧。”   “好。”   扶容侧过身,让太子殿下先上去,然后自己爬上马车,把门关好。   马车夫挥了一下马鞭,一声轻响,马匹行进,车轮碾过地上的碎雪,朝宫外行进。   扶容在想事情。   他当然不是为秦骛的马车鸣不平,他只是想,秦骛也要出宫,今日应该不会碰见他吧?   秦骛不爱热闹,也不爱玩乐。   他要出门,肯定是要出去办事。   扶容忽然想到,昨晚的除夕宫宴上,草原附离部落给老皇帝进献的两个人。   确实很奇怪,其他部落诸国,送的都是金银珠宝,或者献上女子给老皇帝充实后宫。   不过老皇帝沉迷修行,如今不怎么去后宫,兴庆殿的那群方士,才更像是他的后宫。   唯独附离部落,给老皇帝送一个方士、一个女子。   想两边得利、安插人手的意图也太明显了,连扶容都看出来了。   所以那两个人,是秦骛安排的吗?   秦骛早就和自己的母族部落联系上了吗?   秦骛现在就在谋划皇位了吗?   前世秦骛没怎么跟他说过这些事情,就算让他出去送信,也只是让他去一些文官家里。扶容见过秦骛的手下,但是不太清楚,他的手下有没有草原人。   秦骛从来不让他知道这些事情,他甚至连秦骛的身世都不知道。   如果秦骛现在就在谋划皇位,那太子殿下怎么办?还有六殿下,还有二殿下和三殿下。   如果可以,他希望……   一大早,扶容还没睡醒,想着这些乱七八糟的事情,忽然,六皇子忽然抓住他的手:“扶容!”   扶容抬起头:“殿下?”   “你在发什么呆?你差点把手放到炭盆上了,有那么冷吗?”   马车正中点着一个小炭盆,烧得很暖和,扶容在炭盆边上暖手,不自觉就要把手放上去了。   扶容回过神:“奴失礼了。”   六皇子皱了皱眉,把他拉到里面来,帮他拢了拢衣裳。   秦昭看了他一眼,仿佛看穿了他:“你在想五皇子?”   扶容顿了一下,用力摇了摇头:“没有。”   秦昭虽然有些不悦,但是扶容不说,他也不再追问。   马车里安安静静的,只有车轮碾过积雪的声音。   不多时,马车便到了太子府外。   侍从们都迎了上来,林意修也在,扶容看见他,眼睛一亮,稍稍抬高音量:“林公子!”   林意修还记得他,笑着应了一声:“扶容,上回说要跟我学当伴读的那个小伴读。”   扶容用力地点点头:“嗯。”   扶容跟着几位殿下,在太子府待了一整天。   太子殿下人好,没有让他做事,而是让他随便玩耍。   傍晚时分,扶容跟着一行人去了教坊。   自从六皇子上次来了教坊,便一直对这里的点心和琴声念念不忘。   晚上城里还有焰火表演,扶容想过去看,可是六皇子不想过去。   六皇子靠在凭几上,打了个哈欠:“年年都看,昨天都看过了,今天不想去了,扶容,我给你放假,你自己过去看吧。”   扶容犹豫了一下,刚准备点头。   秦昭便道:“扶容,我陪你过去吧。”   扶容眼睛一亮:“好,谢谢殿下。”   *   兴庆殿里,秦骛被老皇帝留在殿中,对着香炉,焚香念经,修行了一整天。   整整一天,老皇帝也没有传膳。   直到傍晚时分,老皇帝才摆摆手,让秦骛离开。   他佯装温和道:“兄弟们都出宫去玩了,你也去吧,同他们一起。”   “是。”秦骛盖好香炉,行了个礼,随后转身离开。   老皇帝始终闭着眼睛,也就没有看见,秦骛从始至终面无表情,眼神冰冷。   他没有被恐吓到,也没有被敲打到。   秦骛走出兴庆殿,马车从早上就在宫道上等着了。   他上了车,淡淡道:“去教坊。”   “是。”   马车夫虽是宫里配备的,但是秦骛一个皇子,年节去教坊听听曲,也不算什么大事,不会有人怀疑。   *   今夜无宵禁,马车一路出了宫,抵达教坊。   年节里,教坊里来往官员众多。   秦骛下了马车,望了望四周,看见太子府的马车,心下明了,扶容也在此处。   等办完了事情,他可以找机会见见扶容。   无须小厮指引,秦骛径直往里走,上了二层,进了一个房间。   秦骛的几个属下在里面等了一整天,见秦骛终于来了,连忙俯身行礼,低低地喊了一声:“主子。”   这些都是附离部落安插在大齐都城里的人,草原人。   秦骛在冷宫里长到七岁的时候,觉得自己不能再这样下去了。   于是他接连几天,偷偷钻进泔水车,出了几次宫,找到附离部落安插在都城里的人,向他们表明自己的可用之处。   一开始,秦骛帮他们在宫里做一些事情。   到了现在,这些草原人全都变成了他的手下,为他所用。   这也是他的初始势力。   秦骛的目光在他们之中扫了一眼,冷声问:“吉达在哪?”   几个属下面露难色:“主子,吉达等了一会儿,见主子没来,便回去了……”   秦骛径直走进去,在案前坐下,语气冰冷:“让他马上过来。”   “是。”   一个属下迅速闪身出门。   秦骛翻看着堆在案上的文书,一言不发,殿中气氛凝滞,十分沉重。   另一个属下壮着胆子开了口:“禀主子,昨夜除夕宫宴上,给老皇帝送人的主意,就是吉达想出来的。”   秦骛翻看着文书,神色不改,但也没有让他停下的意思。   于是属下继续说:“他想在老皇帝身边直接安插眼线,往后便不必借由主子,可以直接通过眼线,掌控齐国皇宫。”   “近来,吉达也在我们的人里,发展效忠部落、效忠首领,而非效忠主子的人,恐怕是……有了异心。”   秦骛面不改色,连眼皮都不抬一下,只是淡淡道:“下去要几坛酒。”   “是。”   不一会儿,属下带着酒回来了,最先出去的那个属下也带着一个人回来了。   正是秦骛方才点名要见的吉达。   吉达身材矮小,皮肤黝黑,五官是中原人的模样,连眼睛也是黑的。   但他却是个不折不扣的附离人,吉达在草原土话里,便是“长矛”的意思。   吉达抱拳,并不喊秦骛“主子”,而是喊他:“五殿下。”   秦骛翻看文书的动作不停,没有抬头看他,语气笃定,冷声问:“就是你自作主张,往老皇帝身边送人。”   吉达答道:“五殿下如今出了冷宫,凭借我附离的修行之术,接近齐国皇帝,自由出入皇宫。”   “所以,小的想着,在除夕宫宴上,向老皇帝进献两个方士,老皇帝也不会拒绝,也能为五殿下提供助力,还能发展成我附离的眼线,一举多得。”   他语气怨怼:“只是没想到太子阻挠,五殿下也不肯帮一把自己人。倘若昨夜在宫宴上,五殿下肯说一句话,我们的眼线如今已经到了齐国皇帝身边。”   秦骛微微抬眼,周身气势冰冷,缓缓从口中吐出两个字:“蠢、货。”   吉达没想到他说话这么直接,猛地抬起头:“五殿下何出此言!”   秦骛只是淡淡地重复一遍:“蠢货。”   “秦骛!”吉达有些急了,直接喊了他的名字,“我奉部落首领的命令,往齐国皇帝身边安插眼线,我命你马上去办这件事!”   秦骛只是稳稳地坐在主位上,目光阴鸷地看着他,像看着一个死人,说了第三遍:“蠢货。”   吉达厉声道:“秦骛,你别忘了,你攀上附离的时候,还只是个冷宫里的废弃皇子。你如今的势力,都是靠附离得来的!”   “你忘了你攀上附离的时候,是如何信誓旦旦地发誓了?你说你会襄助附离首领杀进中原,踏平齐国,问鼎天下!”   “如今首领要在齐国皇宫安插眼线,你不仅不肯,还口出狂言,你是不是要造反?你想独吞齐国,独享齐国皇位?”   秦骛站起身,轻声道:“我没忘。”   他缓缓走下主位上的台阶,走向吉达:“附离耗费数十年,在齐国国都安插了许多人,就等着有朝一日,一击毙命,入主齐国。”   “我母亲是和亲公主,是其中一个眼线,我也是其中一个。我母亲死后,我通过她生前留下的东西,找到了你们。”   “我说过,我会襄助附离,踏平齐国,问鼎中原。”   吉达在他的目光下,竟莫名有些胆怯。   但他还是正色道:“五殿下记得就好,眼线的事情没办成,只能暂时缓一缓了,太子那边,我已经派人教训他了。现在请五殿下将手里的势力移交回来……”   秦骛忽然打断了他:“吉达,你对附离忠心耿耿,敬你一杯。”   秦骛从桌案上抓起一个大酒坛,递给他,朝他扬了扬下巴。   吉达不明所以地接过酒坛,却不敢喝。   秦骛朝其他几个属下使了个眼色:“喝,算是犒劳你们,你们也过个齐国的年节。”   其余几个属下倒是十分听话,秦骛一声令下,扛起酒坛就往嘴里灌,没有一点儿犹豫。   吉达见状,也将信将疑地举起了酒坛。   秦骛绕过他,走到他的身后。   等吉达喝了半坛子酒,秦骛忽然拍了拍他的肩膀。   吉达下意识回过头。   下一刻,秦骛忽然暴起,猛地抄起放在地上的木制凭几,哐的一声砸在他的后颈上。   像是被砸断了脖颈颈椎,吉达直接扑在地上,悄无声息,连反抗的力气也没有,就这样死去了。   秦骛目光凌厉,墨绿色的眼睛翻起惊涛骇浪,扛着凭几,再补了几下,确认他死透了。   秦骛踩着吉达的脸,低声道:“是我要问鼎中原,不是你们首领,我凭什么帮你们安插眼线?我是傻子啊?”   像魔鬼的低语。   他丢开凭几,在虚空中握了握被震得有些发麻的手掌:“行了,来两个人把他扛出去,就说是喝醉了。”   这就是秦骛刚才要他喝酒的原因。   他喝了酒,满身酒气,所有路人看见他垂着头,都会以为他只是喝醉了,不会想到他已经死了。   这样便可以正大光明地把一个死人,从教坊里扛出去,完全不用考虑怎样才能偷偷运走。   秦骛拍了拍手:“对附离那边,就说他……安插眼线,被齐国发现了,跑的时候,摔断了脖子。他的职位,换我的人顶上去。”   几个属下抱拳领命:“是。”   秦骛的目光扫过他们,冷冷的:“不要和他一样认不清主子。”   “是。”   附离远在千里之外,几十年更易,附离首领对早些年安插的这些人,早已经鞭长莫及。   没主的势力,秦骛发展成自己的,很正常啊。   秦骛最后道:“我要的是听话的下属,像他这样,自作主张,不要再让我看见第二次。”   几个属下将头低得更低:“是,小的明白。”   秦骛说完这些话,转身便要离开。   他推开门,忽然想起扶容也在这儿。   秦骛脚步顿了一下,摸了摸藏在衣袖里的那块小蓝布,闭了闭眼睛,平复好心情。   再睁开眼睛时,他原本墨绿色的眼睛,变回了正常的墨色。   忽然这时,外面传来一阵吵闹声。   六皇子连鞋都还没穿好,就从房间里跑出来,他惊慌失措,指挥侍卫:“城东失火,快,快去找大哥!”   秦骛微微皱眉,想起吉达临死前,好像说过一句话——   太子那边,我已经派人教训他了。   因为太子阻挠附离使臣进献的方士进宫,所以吉达想要教训教训太子。   大约是他做了什么。   秦骛冷笑一声,这人临死前还算做了件好事。   下一刻,秦骛听见六皇子大声喊道:“还有扶容,扶容和大哥在一起!”   秦骛脸色一变,随手抄起什么东西作为武器,便冲出教坊。   他身后,六皇子已经冷静下来了:“马上通报京兆府尹,马上进宫禀报父皇,马上调动禁军!”   *   焰火表演在城东。   六皇子不想来,太子殿下带扶容过来,扶容很感激他。   秦昭问他:“城中年年都有焰火,你怎么会没见过?”   扶容笑了笑,回答道:“从前家里住得远,焰火都被房屋挡住了,偶尔跟着家里人出门,家里人不爱看,我也看不了。”   秦昭出行,身边只跟了几个便衣侍卫。   四周人有点多,秦昭时刻护着扶容。   到了着火的时候,秦昭仍旧护着他。   扶容不知道火是怎么烧起来的,只听见前面爆发出一阵巨大的尖叫声,随后火光冲天,迅速蔓延到周边的小摊。   百姓们四散逃命,叫嚷声一片,甚至还有人被绊倒在地上,后面的人直接就踩了上去。   秦昭迅速反应过来,护着扶容,把他交给跟着的侍卫,朗声道:“把他安全送回教坊!”   说完这话,秦昭便转身向回,登上高台,开始指挥城中禁军疏散百姓,挽救火势。   这些事情一向是秦昭安排的,因为焰火要用到火药硝石,这几年也起过火,他处理起来还算熟练。   只是这回的火势好像特别大,很不对劲。   扶容回头看了一眼,侍卫劝他:“扶公子,快走吧。”   “好。”   扶容知道自己帮不上什么忙,只能顾全自己,快点跟着侍卫跑出去。   可是周围一片混乱,百姓太多了,跑起来很慢,还很容易被冲散。   扶容正跟着侍卫往外跑,忽然,一只手拽了他一把,他还来不及喊,就被人拽了出去。   “我……”扶容被人抓着,不知道往哪里走,“松手!认错人了!”   扶容还以为是太子派给他的侍卫,试着回头看一眼,可是他刚回过头,就被那个人死死地按在怀里,动弹不得。   周围人头攒动,扶容皱了皱眉,忽然察觉到了熟悉的感觉。   秦骛?!   这下扶容更害怕了,他试着推开秦骛:“松手,太子……太子殿下就在附近……太子殿下……”   秦骛轻轻松松地抱着他,制住他,像制住一只小猫一样轻松。   秦骛用自己的身体帮他隔开人群,带着他往人少的地方走。   不知道过了多久,秦骛把他带到了一个小巷里。   扶容正色道:“太子殿下……”   秦骛把他放下,接话道:“你的太子殿下就是个怂包废物,丢下你自己跑了,只有我救你。”   扶容头发凌乱,衣裳也乱糟糟的。   听见这话,扶容立即抬起头,一脸不可置信地看着他,抬手要打他:“秦骛,你胡说!” 第34章 火场   火光冲天, 一片混乱。   秦骛从教坊里冲出来的时候,看见的便是这样的场景。   属下们追上前:“主子,是吉达的人。”   秦骛好不容易压制下去的墨绿色眼睛重又翻起波澜,他定定地看着从他面前逃走的人群, 定下心神:“所有人去救火。”   人太多了, 光找是找不到扶容的。   只有火势稳定下来, 扶容才能平安。   可是这样……   几个属下抱拳称是,只有一个有些迟疑:“主子, 我们去救火,只怕要暴露,况且……年年城中焰火表演由太子督办,这把火烧不到主子身上, 我们大可以作壁上观。”   秦骛没有理会他, 只是继续吩咐:“引太子的人去抓吉达的人, 帮他们抓住纵火之人。”   “这……万一吉达的人供出我们……”   秦骛转过头, 瞥了他们一眼, 目光冰冷, 语气同样冰冷, 一字一顿:“我说, 去、救、火。”   秦骛刚才还亲手解决了一个自作主张的吉达, 此刻他目光冰冷, 同方才杀人时如出一辙。   属下缩了缩脖子, 不敢再说,只能去做事。   秦骛不再看他们,而是冷冷地盯着眼前仓皇逃窜的人群。   下一刻, 他抬脚迈进人群之中, 逆着人流往前, 去找扶容。   秦骛眼神阴鸷,目光扫过从他身边经过的所有百姓,搜寻扶容的踪迹。   冷静下来,他清楚自己这样很难找到扶容,所以他安排了属下去救火。   可是他根本冷静不下来。   几十年,处心积虑,苦心经营,他才换了这一次机会。   他是为了扶容才来的,若是扶容出事,他……   光是想想,秦骛就忍不住要发疯。   秦骛攥紧了拳头,将那些不好的念头全部压进心底。   他想,太子虽然软弱,但不至于如此无能,应当能护住扶容。   多可笑,他竟然寄希望于自己的敌人。   不知道过了多久,秦骛忽然看见了什么,眼睛亮了一瞬,推开人群,大步上前。   找到了。   扶容个子小,在人群里被挤得东倒西歪的。   太子分明是和他一起出来的,这时候也不知道去哪里了,秦骛在他身边竟然连个侍卫都没看见,果真是个废物。   秦骛毫不怀疑,自己要是再不找到他,他马上就要被踩死了。   秦骛心中恼火,大步上前,抓着他的手腕,就把他拽了出去。   扶容还没反应过来,惊慌失措,大喊着让他松手,说他是认错人了。   认错,秦骛死都不可能认错人。   扶容回过头,想看看他是谁,下一刻,秦骛就把他按进怀里。   秦骛紧紧地按着扶容,一边抱着他往外走,一边摸摸他的脑袋,摸摸他的肩背,确认他没受伤,这才放下心来。   这下扶容好像发现他是谁了,喊了一声“秦骛”,却完全湮灭在吵闹声中。   秦骛用身体隔开人群和扶容,把他带到远离人群的小巷里。   扶容在他怀里就在喊着什么,秦骛也没太听清楚,秦骛松开他的瞬间,便听见他喊道:“太子殿下……”   秦骛听见他这样喊,登时烦躁起来,下意识接话道:“你的太子殿下就是个怂包废物,丢下你自己跑了,只有我救你。”   就好像之前很多次,分明是他救了扶容娘亲,分明是他杀了扶玉。   扶容总以为是太子。   秦骛救他的时候,连他的太子殿下的人影都没看见,扶容还在太子太子。   扶容脸色惨白,秦骛瞧着他的脸,正色道:“是我救……”   他话还没说完,扶容就忽然抬起头,朝他扬起了手。   扶容在人堆里挤了半天,衣裳乱糟糟的,头发也乱糟糟的。   秦骛在人堆里找了他半天,同样十分狼狈,站在扶容面前,脸色铁青。   他眼瞧着扶容的手朝他落下来,竟连躲也不躲,就这样挨了一下。   只可惜扶容才从火场中死里逃生,手软脚软,眼睛也发花,打他一下,并不用力,连对准都没对准,“啪”的一声轻响,扶容的指尖从秦骛的下巴滑了过去。   “秦骛,你胡说!”   秦骛没想到,自己救了扶容,扶容还要打他。   这是什么道理?   秦骛一把握住扶容的手腕,做出要把他往人堆里推的样子,手上却不肯放松,依旧紧紧地抓着他。   秦骛冷笑一声:“我胡说?那你的太子呢?现在让他过来救你。”   扶容试着推开他的手,大声道:“太子殿下在指挥灭火,疏散百姓,他派侍卫带我出去,是你把我和侍卫分开了。”   “放屁,你都快被挤死了,那个侍卫呢?就一个侍卫顶什么用?是我救你!”   扶容绷着脸,只是静静地看着他。   秦骛握着他的手,把他的手放到自己脸上:“来,打我。”   扶容收回手,一言不发,看向巷子外面。   禁军过来了,人已经少了很多,远处的火光也暗了下去。   秦骛瞧着他,又来了,又来了,秦骛就知道,扶容又不肯说话了。   他一直搞不明白,明明是自己做了事情,是自己救了扶容,在扶容面前,总是得不到一个笑脸,一句好话。   就因为他骂了一句太子?   只是骂了太子一句,完全不能说是错,简直可以说是那么点小事情,和他救了扶容天大的功劳,根本比不了。   可是偏偏扶容不高兴。   扶容看着外面的场景,转回头,看向秦骛,犹豫了一会儿,小声问:“是五殿下的人干的吗?”   太子殿下督办每年的年节焰火表演,扶容想,凭秦骛的手段,他确实很有可能做这种事情。   秦骛喉头一哽。   好啊,现在连这场火灾,扶容都要扣在他的头上了。   他在扶容眼里就这么阴险狠毒、不择手段?   好罢,他确实是这样的,得知吉达可能做了点事情对付太子,他心里其实是窃喜的。   如果不是扶容被牵扯进来,他早已经翘着脚看戏了。   阴险狠毒、不择手段,前世文武百官、史书传闻,都这样说他,他全都不在意。   只有扶容……扶容不能这么说他。   秦骛绷着脸,瞧着扶容散在耳边的碎发。   一瞬间,许多算计从秦骛脑中流转过去。   他恨不能现在就把扶容抢走。   正好他的人现在都在附近,他马上打晕扶容,把他带走,让人备马,他们趁乱出城,离开齐国,去草原上。   他有把握能把附离部落的首领拉下王位,到时候让扶容做王后。   或者他现在马上出去,趁乱把太子、六皇子,一个一个全解决干净了,他也有把握不留下痕迹。   但是他们死了,扶容肯定会难过。   那就留他们一条命,他现在马上杀进宫去,把老皇帝砍死,自己登基,然后给太子、六皇子,一个一个全部赐婚,今晚赐婚,明晚洞房,后天就全部送去封地。   这样他们有命活着,扶容也不会难过。   可是……   他在扶容眼里的形象,已经足够坏了。   不能再坏下去了。   良久,秦骛才开了口,他嗓音低哑:“我没有,不是我的人。”   扶容抬起头,有些意外地看着他。   他还没听过秦骛这样的语气。   秦骛却以为他还是怀疑自己,再说了一遍:“不是我,是附离的奸细。”   扶容以为,自己还算是了解他的,秦骛不屑于撒谎,如果是他做的,他应该会洋洋得意地炫耀,而不是否认了三遍。   应该真的不是他做的。   扶容点了点头,轻声道:“是奴误会五殿下了。”   他冷静下来,低下头,朝秦骛行了个礼:“多谢五殿下救命之恩,奴方才……一时惊慌,口不择言,请五殿下不要介意。”   秦骛又哽了一下。   他忽然又怀念起方才那个惊慌失措、还会打人的扶容。   起码方才的扶容是鲜活的,不会像现在这样,冷冷淡淡。   虽然秦骛能看出他很害怕,但是,强装的冷淡,也是冷淡,就已经足够让秦骛发疯。   秦骛牵起扶容的手,想叫他再打一下自己。   可是扶容抬起头,神色紧张:“五殿下?”   秦骛只能把他往巷子里带了带,很快就松开他:“进来点,外面乱。”   “是。”扶容收回手,往后退了退,几乎贴着墙,离秦骛尽可能远一些。   秦骛垂了垂眼睛,瞧见他后退的脚步,还瞧见他跑丢了一只鞋。   秦骛张了张口,像是要说什么:“你怎么这么……”他忽然临时改了口,淡淡道:“等人少些了,我们再出去。”   扶容看着他,点了点头:“是。”   秦骛伸手要扶他,扶容不肯。   秦骛又抬起脚,把地上的碎石踢开,好让扶容站得舒服一些。   两个人就这样,面对着面,站在漆黑的小巷里。   不知道过了多久,外面火光渐暗,逃命的百姓也早已经离开了火场附近,只有禁军提着水桶、扛着武器,脚步匆匆。   想是太子已经带人控制住了火势。   扶容朝外面望了一眼,斟酌着语句,准备向秦骛告辞,自己出去。   虽然外面有禁军,但他只是一个小小的伴读,禁军还要忙着灭火,他不好意思喊住他们,还是自己回去好了,索性教坊离这儿不远。   秦骛看出他的心思,先他一步开了口:“外面太乱,等一会我送你回教坊。”   扶容想要拒绝:“不必……”   秦骛总是能准准地抓住他的命脉:“你娘亲在教坊里很担心你,大火之后,难保没有人趁乱打劫。”   扶容垂了垂眼睛,点点头:“是,多谢五殿下。”   秦骛得逞,笑了一声,故意逗扶容:“你知道他们最喜欢打劫哪种人吗?”   扶容没有应声。   秦骛继续道:“他们最喜欢打劫你这种,长得瘦瘦小小的,看起来还是在大户人家当差。”   他顿了顿,夹带一些显而易见的心思:“等会儿记得跟紧我,拽着衣袖走。”   扶容还是没有回答,只是低着头,像是被他吓到了,却又像是没有被吓到。   秦骛看着他苍白的脸,抿了抿嘴角,忽然有些后悔,不应该逗他的。   忽然这时,外面传来几个侍从的声音。   “扶容?扶容?”   是六皇子身边的侍从,六皇子出宫,他们自然跟着一起。   扶容在六皇子身边侍奉快一个月了,自然也认得他们的声音。   扶容刚准备应一声,然后出去找他们,却发现自己被秦骛抓住了手腕。   扶容回过头,秦骛正色道:“刚才说好了。”   ——我送你回教坊。   扶容竭力维持冷静,轻声道:“已经有人来找我了,五殿下同我一起出去,我们一起回去。”   扶容顿了顿,还补了一句:“不会遇到打劫的,会更安全。”   秦骛刚才就是这样吓唬他的。   秦骛不语,他想和扶容单独待在一块儿。   这才待了没多久,他不想和扶容分开,他想送扶容回去,最好能在扶容娘亲面前也露个脸,顺便在太子和六皇子面前炫耀一下,是他救了扶容。   这是秦骛一贯的行事作风,他做一件事情,必定要算尽这件事情的每一个好处。   扶容想了想,却道:“五殿下要在这儿等自己的属下来么?那奴先出去了,今日之事,奴不会说出去的。”   秦骛正色道:“我坦坦荡荡,是我救了你,为什么不说出去?”   “那……倘若太子殿下或六殿下问起,奴会将今晚的事如实禀报两位殿下的。”   他二人说了两句话,来找扶容的人都快走了,声音也越来越远。   扶容有些着急,回头望了一眼。   可是秦骛还抓着他的手,不让他走。   扶容语气有些急了:“五殿下,请松手,我让他们过来了。”   秦骛低声问:“我只有一次很凶,只有第一次,后来我一直对你好,我和太子、和六皇子,到底哪里不一样?”   扶容顿了一下,回头看他,却没有回答。   外面的声音越来越远,扶容连忙转回头,朝外面应了一声:“我在这里!我在这里!”   外面的脚步声乱了一下,侍从们都喊道:“找到了!”   扶容就这样拽着秦骛,从黑暗的巷子里走了出去。   “在这里!”   六皇子的侍从们迅速围上前。   “扶容,你怎么样?有没有事?”   “殿下都急坏了……”   随后,他们看见秦骛紧紧地抓着扶容的手。   一行人连忙俯身行礼:“五殿下。”   秦骛微微颔首,应了一声:“嗯。”   扶容解释道:“我被人群冲散了,正好碰到了五殿下,便和五殿下一起,在此处躲避。”   秦骛皱了皱眉,不是正好,不是碰巧,他是特意来找救容的。   侍从们很快就反应过来:“请五殿下与奴才们一同回去。”   秦骛颔首,没有再说话,拽着扶容,抬脚往前走。   扶容回过头,朝侍从们摇了摇头。   应该没事。   扶容死里逃生,侍从们找到了他,原本是应该高兴的事情,可是一行人气氛古怪,一路上一言不发。   侍从们远远地跟着,秦骛拉着扶容,用脚踢开前面的碎石障碍,走在最前面。   现在回想起来,扶容也有些后怕。   他打了秦骛,他竟然打了秦骛。   秦骛这样睚眦必报,如果被人打了,他没有当场把对方绞杀,那就说明他留有后手。   现在怎么办?扶容开始担心自己的性命。   扶容抵着头,被秦骛拽着,快步向前走,几乎要跑起来。   没多久,秦骛发现他跟不上,便放慢了脚步。   秦骛低声道:“扶容,我早就跟你说过了,太子和六皇子护不住你,今日如此,往后也是如此。”   扶容不知道他为什么要说这话,想了想,只道:“我自己会护住我自己的。”   秦骛语气定定:“我再说一遍,你跟我,我能护着你。”   扶容同样坚定:“不。”   秦骛冷笑一声:“扶容,我和太子、和六皇子,到底有哪里不一样?就算我一开始很凶,不是对你,我也只凶过那一次,到底哪里不一样?”   算上方才,秦骛一共问了三遍。   扶容知道,自己要是再不给他回答,秦骛就要发火了。   “不一样……”扶容顿了顿,抬起头,“不一样就在于,太子殿下和六殿下看见我跑丢了鞋,不会对我说——”   扶容定定地看着他,尽力模仿秦骛的表情和语气:“‘你怎么这么笨?’”   秦骛顿了一下,他……有那么凶吗?   而且,他刚才明明没有把那个字说出口,扶容怎么会知道?   秦骛定下心神:“就因为这个?”   “嗯。”扶容点了点头,“就因为这个。”   “好。”   秦骛嘴上应着“好”,却把这件事情暗暗记在了心里。   他到要看看,太子和六皇子看见扶容跑丢了鞋,会说些什么。   到底有哪里不一样?   *   教坊里,气氛凝重,闲杂人等早早地就离开了,兰娘子悄悄站在楼梯上,焦急地张望着外面。   太子坐在位置上,一边处理公务,一边伸出烧伤的右手臂,给大夫瞧一瞧。   在火场外面的时候,烧着的木梁正好掉下来,他下意识伸手挡了一下,就变成这样了。   时不时有官员进来回禀事情,说百姓已经全部疏散,大火已经被完全扑灭,现场勘验,仿佛是人为纵火,但是现场的可疑人等跑了,还没有抓到。   秦昭有条不紊地把事情吩咐下去,安排就近医馆为受伤百姓诊治,封锁现场,继续查验。   六皇子坐在旁边,撑着头,有一下没一下地敲着桌子。   他有点着急。   等秦昭把事情都安排好了,六皇子便道:“大哥,扶容不会有事吧?”   秦昭顿了顿,大约是安慰他:“应当不会……当时情况紧急,孤应该多派几个侍卫跟着他,是孤思虑不周。”   六皇子抿了抿唇角:“他机灵,应该不会有事。”   “已经派人去找了,会有消息的。倘若他脱险,应当也是回教坊来,且等着罢。”   六皇子撑着头,忽然,一个侍从从外面跑进来,大声通报:“殿下,扶公子找着了。”   六皇子眼睛一亮,站起身来。   侍从禀报:“扶公子没受伤。”他顿了一下:“找到的时候,扶公子正和五殿下在一块儿,说是五殿下碰巧路过,救了扶公子。”   太子同六皇子对视一眼,都有些不解。   但他们也不好多问,秦骛已经带着扶容进来了。   两个人看起来都有些狼狈,但都没有受伤。   扶容走到太子和六皇子面前,朝他们行了礼:“让殿下担心了。”   秦昭摇头:“你也吓坏了,等会儿赶紧回去,让大夫看看。”   秦昭又看向秦骛,秦骛不曾行礼,腰背挺直。   秦昭道:“所幸你也在外面,还要多谢你救了扶容,可有受伤?”   秦骛淡淡道:“不曾受伤。”   秦骛瞥了一眼他的手臂,似乎是嘲笑一般,轻轻地哼了一声。   “那就好,你等会儿是回宫,还是跟我们一块儿,去太子府小住几日?”   秦骛思忖道:“回宫。”   秦昭颔首:“好。”   “大哥,我先回去了。”六皇子朝秦昭行了个礼,便让人准备马车。   扶容跟在他身后,准备回去。   忽然,扶容听见秦骛道:“六皇子就这样走了?不向我道一声谢?”   秦骛稍稍偏过头,话是对着六皇子说的,眼睛却瞧着扶容。   六皇子停下脚步,转过身,飞快地说了一声:“多谢五哥。”   “不必客气。”秦骛不无得意地扬了扬下巴,“若是扶容日后遇险,你护不住,记得再派人来喊我。”   六皇子变了脸色,刚准备说话,扶容就挡在了他身前。   “五殿下救的是奴,奴还没来得及向五殿下正式道谢,在此谢过。今日太晚了,改日再正式谢过五殿下。”   秦骛笑了笑,此时他的脸上才有几分真诚:“不必客气。”   扶容挡在六皇子身前。   六皇子一低头,瞧见他的脚,疑惑道:“扶容,你的鞋呢?”   扶容轻声道:“跑丢了。”   来了。   秦骛忽然来了兴致,瞧着他们。   扶容说他和六皇子不一样,就不一样在这儿。   他倒要看看,到底有哪里不一样。   六皇子蹙了蹙眉,问扶容:“你就这样走回来啊?脚扎吗?”   扶容摇了摇头:“不妨事,还有袜子呢。”   六皇子瘪了瘪嘴,转头看向外面,吩咐侍从:“马车快点,我们马上要回去了。”   就这样?   秦骛轻轻地“哼”了一声,别过头去,不过是……会说好话罢了,也不见六皇子把脚上的鞋脱下来给扶容穿上。   又比他好到哪里去?   秦骛垂了垂眼睛,抱着手,抢在扶容前面走出去,把地上的碎石踢开。   方才一路上,他走在扶容前面,也是这样帮扶容开路的。   他比六皇子好,他绝对比六皇子好。   他忽然有些后悔,他不应该总是逗扶容,他也应该说好话的。 第35章 交心   刚经历过一场大火, 冷风吹过,长街上弥漫着一股淡淡的烟味。   气氛凝滞,太子忙着处置大火之后的事情, 无暇顾及这边。六皇子站在教坊门前, 等着马车过来。   秦骛站在扶容身边,瞧着他的脸。   他和六皇子到底有哪里不一样?   就因为六皇子说话好听?脾气好?   天底下最没用的东西就是脾气好,脾气好只会被欺负死。   扶容站在六皇子身后,没有再看秦骛, 而是回头望了一眼。   兰娘子还站在台阶上, 悄悄朝扶容那边张望,方才扶容说他没事, 做母亲的自然还是不放心, 想再看看。   扶容犹豫了一下, 想跟六皇子说一声, 自己快点过去跟娘亲说两句话。   可是他还没来得及开口,秦骛便道:“六皇子, 你怎么好意思叫扶容和他娘亲这样分开?”   六皇子回过头, 才发现这件事情。   他朝扶容点了点头, 轻声道:“你去吧。”   “是, 谢谢殿下。”   扶容快步跑回去,同娘亲说两句话。   秦骛瞧着扶容跑开的背影, 不知道他为什么不跟自己道谢。   明明是他跟六皇子提的,扶容又不理他了。   那头儿, 扶容和娘亲小声说话。   “娘亲放心,我不要紧, 没有受伤。”   兰娘子认真地看看他的脸, 确认他只是脏兮兮的, 没有受伤,便轻声道:“娘知道,你快回去吧,不要惹得主子不高兴。”   扶容应道:“我知道,我马上就回去了。”   兰娘子仍旧有些不放心,压低声音嘱咐他:“好好当差,不要掺和别的事情。”   扶容知道,娘亲看他是被秦骛带回来的,又见秦骛和太子殿下、六殿下不太对付,所以有点担心。   扶容点点头:“我知道,不会有事的。”   没说两句话,扶容回头看了一眼,六皇子的马车来了,于是他向娘亲道过别,小跑出去。   临走前,扶容回头看了一眼太子殿下,见他在忙,也不好意思说话,只是朝他行了个礼,便跟着六皇子上了马车。   秦骛抱着手,看着扶容上了马车,才朝黑暗中招了招手。   那辆黑黢黢的马车从角落里出来,赶到他面前。   秦骛看着自己的马车,皱了皱眉。   确实不如六皇子的马车漂亮。   不过他人比六皇子有本事。   秦骛又回过头看看太子,他也比太子有本事。   马车差点不算什么。   秦骛这样想着,便上了马车。   马车行驶在黑暗中,径直回宫。   一路上安安静静的,偶尔有一两个英勇救火的百姓路过——其实那是秦骛派去救火的属下。   风吹动马车帘子,擦肩而过时,属下趁着车夫不注意,恭恭敬敬地向秦骛递上一张字条。   秦骛单手接了,打开看了一眼。   ——遵照主子吩咐,一路将禁军引向纵火之人,禁军无能,未能抓获。   看见这句话,秦骛不由地皱起眉头,一脸疑惑。   废物。   秦骛将字条揉碎了,回头看向教坊的方向。   他说刚才太子怎么脸色难看、一句话不说,原来是没抓住纵火之人。   他都派人把凶手送到太子嘴边了,太子张张嘴就能抓住,就这,还抓不   住?   光顾着救火和安抚百姓有什么用?放走了奸细,往后还有无数场大火等着他去处置。   说他软弱无能还真是没说错。   秦骛皱着眉,不消片刻,眉头便松开了。   他马上又有了新算计。   今夜宫中无宵禁,马车一路回了宫,秦骛下了马车,回到九华殿,立即写了一张字条,吹哨引来信鸽,把字条送出去。   做完这件事情,秦骛丢开纸笔,在榻上躺下。   黑暗中,秦骛从枕头底下摸出扶容给他的那块小蓝布,捏在指尖,摩挲了两下。   他翻了个身,用自己的左脸贴着小蓝布。   扶容今晚打他了,打的正是左脸。   扶容原本打得就不重,秦骛当时就没有感觉到疼痛。   如今回味起来,只有克制不住的窃喜。   扶容打他了!   *   扶容跟着六皇子回了太子府。   六皇子体谅他刚从火场死里逃生,也没有让他守夜,只是让他快点回去休息。   扶容回了房间,把自己脸上手上的黑灰洗洗干净,换了身干净衣裳,吹了灯,准备睡觉。   黑暗里,扶容裹着被子,坐在床榻上想事情。   今天晚上发生的事情实在是太多了,他一时半会儿还没能反应过来。   秦骛救了他。   还想让自己给他做伴读?   秦骛到底为什么这么执着?   他还打了秦骛,秦骛会不会报复他?扶容不知道。   还有太子殿下,他方才回去时,看见太子殿下的脸色很不好。   只怕这件事情,陛下要迁怒于他了。   刚结束了一场大雪,又来了一场大火,太子殿下恐怕连这个年节都过不好。   扶容叹了口气,太子殿下是个大好人,他不希望太子殿下出事。   可是……他虽然是重生回来的,却什么都不知道。   回来快满两个月,扶容做过的最大的事情,就是帮自己和娘亲脱离险境。   这件事情,也不全是他自己办到的,多半还有别人在帮他的缘故。   扶容撑着头,思考着该怎么帮太子殿下,想着想着,不知不觉就睡着了。   *   和扶容想的一样。   太子殿下虽然极力救火,稳住局势,但还有一堆事情要善后。   他书房里的蜡烛一整晚都没有熄灭,一大早,就又被老皇帝召进宫去了。   六皇子坐在走廊栏杆上,等着太子殿下回来。   他叹了口气:“大哥肯定又要被父皇教训了。”   扶容站在他身后,也跟着叹了口气。   六皇子一直等到正午时分,也不见太子回来,侍从们劝他先回去用午膳,又劝他睡一会儿。他昨天晚上一夜没睡。   扶容从房间里出来的时候,太子殿下正好回来了。   扶容刚准备进去把六皇子喊起来,秦昭却抬起左手,朝他“嘘”了一声。   秦昭轻声道:“扶容,不要惊动别人。”   扶容看着台阶   秦昭忙碌了一夜,只换了一身衣裳就进宫了,眼底青黑遮不住,束发凌乱,披着大氅,全然没有往日仙鹤的气派。   扶容点了点头:“殿下先来偏房歇息吧。”   “好。”   扶容陪着他进了偏房,想要帮他把身上的大氅解下来。   可是秦昭往边上   退了一步,躲开了。   扶容不解,秦昭轻声道:“我自己来,你去拿点吃的过来,不要惊动其他人。”   “好。”   扶容应了一声,便轻轻地推门出去。   所幸六皇子刚刚用过午膳,小厨房里还有些剩下的点心。   太子殿下说了两遍“不要惊动其他人”,扶容也就没有说是太子想吃,只说是自己想要。   他跟在六皇子身边,还算有点面子,每样点心都拿了两三块,放在盘子里,再配上一碗热热的牛乳,这样就差不多了。   扶容捧着点心,回到偏房的时候,秦昭已经将大氅脱下来,挂在衣桁上。   秦昭的右手被烧伤了,他只用左手拿着手帕,沾了点水,有点笨拙地拍打着沾在肩膀上的白灰。   见扶容回来了,他连忙停下动作。   秦昭不太自然地解释道:“来的时候,在雪地里绊了一下。”   扶容点点头,走到案前,把点心放好。   可是,秦昭走到他面前、在案前坐下的时候,扶容明显闻到了一股香灰的味道。   香灰……   太子殿下是进宫去见老皇帝的,老皇帝爱修行,喜欢焚香。   所以,太子殿下是被老皇帝拿香炉砸了肩膀,香灰才会沾在肩膀上吗?   难怪他不让扶容惊动别人,更不让他惊动六皇子。   他这样实在是太狼狈了,六皇子视大哥为顶天立地的支柱,这副模样要是被六皇子看见了,着实难堪。   扶容假装没有发现,专心把点心摆在案上。   扶容把牛乳放在他面前:“好了,殿下用一些吧。”   秦昭颔首:“多谢,你也坐下吃一些。”   “好。”   扶容拿了一块牛乳糕,掰得碎碎的,塞进嘴里,很知趣地没有说话。   秦昭吃了点东西,抬眼看看扶容,见他安安分分的模样,想了想,低声道:“纵火之人没有抓到。”   扶容抬起头,顿了顿,轻声安慰他:“殿下放心,总会抓到的。”   秦昭没有回答。   扶容想帮上太子的忙,可是他也没有做过这些事情。   扶容下意识道:“殿下,如果立即关上城门,然后……”   “不可。”秦昭正色道,“还是年节,一场火灾已经引得人心惶惶,再封锁城门,大肆搜查,只怕民心不稳。”   扶容点点头,不再说下去。   秦昭叹了口气,反倒安慰他:“你别担心,总会抓到的。”   “嗯。”   扶容忽然有些烦恼,即使重生,他受秦骛影响的地方,却改不掉了。   封锁城门,大肆搜查,是秦骛做得出来的事情。   而他,竟然会把这种法子告诉太子。   秦昭见他闷闷的,还以为他因为被自己训斥了,不太高兴,便转移了话题:“昨夜没来得及顾得上你,孤只留了一个侍卫给你,也没能护好你。”   扶容摇摇头:“殿下言重了,奴婢卑贱之人,能有一个侍卫保护,就已经很好了。而且,昨天晚上,那个侍卫已经尽力了,只是人太多,我们才被冲散了。”   秦昭认真地纠正他:“你不是卑贱之人。”   扶容笑了笑。   好像每一次,他说自己是卑贱之人,太子殿下都会纠正他。   秦昭顿了顿,又道:“你若是出了事,孤真不知道该怎么向你母亲交代。”   扶容脸上笑意消失,连忙摇头:“殿下   言重了。”   他顿了顿,定下心神:“殿下大恩大德,既挑选了奴做六殿下的伴读,还给教坊打了招呼,奴无以为报。就算昨天晚上,有什么事情,殿下也不必向娘亲交代什么。”   太子殿下忽然说这种话,他也吓坏了。   宫里从来就没有主子要给奴婢交代的规矩,他不知道太子殿下忽然说这话,究竟是什么意思。   扶容有些紧张,想了想,还是准备站起来请罪。   秦昭轻声道:“你无须惊慌,孤不过是随口一说。”   扶容虽然重新坐好了,但目光还是有些害怕。   秦昭叹了口气,轻声问:“扶容,你知道为什么吗?孤为什么待你这么好?”   扶容想了想:“因为奴是六殿下的伴读,六殿下是太子殿下的同胞弟弟,太子殿下待我好,希望我能好好当差。”   秦昭但笑不语。   扶容继续想:“还有,因为刚见面的时候,太子殿下说我心思太重,结果太子殿下发现自己看错了人,殿下温和守礼,心中过意不去。”   “还有,因为奴年纪小,是整个昭阳殿年纪最小的侍从,太子殿下爱屋及乌。”   秦昭颔首:“对,你说的都对。”   自己猜中了,扶容高兴地笑了笑。   秦昭却道:“还有——”   扶容疑惑:“还有什么?”   秦昭轻轻地叹了口气,声音轻不可闻:“你是因为孤,才进掖庭的。”   扶容不解:“什么?”   “你父亲贪污一案,是孤主审的。抄家流放的文书,是孤签署的。”秦昭深吸一口气,声音又低了下去,“将你没入掖庭的文书,同样是孤签署的。”   扶容顿了一下。   抄家的记忆,对扶容来说,已经很遥远了。   他什么也记不清,只记得那天一片混乱,娘亲按着他给抄家的士兵磕头,求他们宽限几天,让刚满十六岁的扶容进掖庭,不要去流放。   后来士兵去请示主审官,回来的时候,就给他们带来了好消息。   主审官点头了。   娘亲便拉着他,两人一起给不远处坐在马车里的主审官磕头。   原来那次,扶玉来为难扶容,说要把他岁数的事情告诉别人,太子殿下说此事是他的错,不是帮扶容解围,而是真的。   太子殿下真的以为这是自己的错。   秦昭问:“你不记得我了?”   扶容摇摇头:“不记得了。”   秦昭淡淡道:“孤对贪污官员搜刮民脂民膏恨之入骨,当日没下马车,也没有将你的事情放在心上。”   “后来,在掖庭里遇见你,见你跪在地上,孤才隐约想起你是扶家的人。”   “见过你的那天下午,孤独自回扶家看了看。你和你母亲,从前就住在西北角的那个小院子里,对不对?”   扶容点头:“对。”   秦昭道:“那院子残破,可见……你和你母亲在扶家过得并不好,也极少受用他们的钱财。可你和你母亲,却因为我,进了掖庭和教坊。”   扶容问:“所以,太子殿下就因为这件事情,对我好?”   秦昭顿了一下,微微颔首:“是,就因为这件事情。孤每回见你在阿暄身边,心中总是有愧。”   扶容垂下眼睛,掰着手里的牛乳糕。   秦昭看着他的模样,低声问:“你可怨恨孤?”   扶容想了想,抬起头,正色道:“太子殿下不必为此事感到愧疚,将我送进掖庭   的,不是殿下,而是我父亲。”   “是他为官不正,贪污钱财,我从前在族学上课,吃过他们家的,用过他们家的,户籍也在他们家,按照律法,我应当进掖庭。”   “太子殿下为民除害,依律行事,自然没错。”   秦昭道:“但终究是因为我。”   扶容掐着一点点小指:“纵使殿下有一星半点儿的错——”   “可是殿下恩准我年满十六,仍入掖庭。在伴读考校的时候,没有因为我是扶家的人,就心怀偏见,偏袒其他人。还帮我在扶玉面前解围,处处照顾我。”   “已经足够了,已经还清了。”   秦昭重复道:“还清了?”   “对啊,已经还清了。”扶容点点头,反问道,“就算此刻,回到从前,殿下会因为我,而放弃查抄扶家、给扶家定罪吗?”   不会的。   他们都知道。   这是个死局。   扶容笑了笑:“殿下是品行高洁之人。”   秦昭道:“毕竟是因为我。”   “不是因为殿下,贪污的不是殿下,苛待我与娘亲的也不是殿下。”扶容认真地看着他,“正是因为殿下品行高洁,才会为奴自苦。”   “卑劣之人,就算抄家流放,也永远不会明白,自己错在哪里。”   秦昭知道他在说谁:“那毕竟是你的父亲。”他正色道:“你可要替他求情?”   扶容摇头:“不要,他是罪有应得。”   秦昭微微沉下语气:“扶容?”   扶容正色道:“殿下,所谓父慈子孝,是要父亲慈爱,子女才会孝顺,他待我并不慈爱,我……”   下一刻,扶容的目光落在秦昭肩上的香灰上。   秦昭也想到了什么。   秦昭的父亲,对他好像,也并不慈爱呢。   扶容住了口,不敢再说下去。   秦昭回过神,面不改色:“这话同我说说就好了,不要到外面去说。”   “是。”   “你再吃点东西罢,孤看你爱吃牛乳糕,孤分你一些牛乳。”   秦昭说着,便要从案上端起那碗牛乳。   他只有一只手,有些端不稳,牛乳差点翻倒。   扶容连忙伸出手,帮他扶住碗:“我不爱喝牛乳。”   秦昭单手端好碗:“那便算了。”   扶容收回手。   秦昭道:“你放心,等过几年,阿暄就藩,或是外出开府,到时你就能从掖庭出来了。”   扶容点点头:“是,多谢殿下。”   扶容想,自己肯定又是被秦骛影响到了。   父慈子孝,父不慈,子弑父。   这也是秦骛的逻辑。   他竟然还想把这一套逻辑告诉太子殿下,幸好他没说完,否则指定要把太子殿下给吓坏。   秦昭慢条斯理地吃完了点心,擦了擦手,便要起身。   “孤回去处理事情,这儿就麻烦你收拾了。”   “是。”   秦昭披上大氅,扶容把东西都收拾好,两个人一同出去。   最后,秦昭喊了一声:“扶容。”   扶容抬起头:“殿下?”   “你不要总是妄自菲薄,你不是卑贱之人,你是被牵连的。”   “我知道。”   秦昭顿了顿,又道:“孤害得你没了一个兄弟,往后便赔你一个兄弟。”   扶容撇了撇嘴   :“扶玉那种兄弟就算了,殿下这样的……”   秦昭问:“孤如何?”   扶容顿了顿,声音虽小,却盖不住洋洋得意的小心思:“自然是多多益善。”   秦昭轻笑出声。   *   元月初三,文渊殿同往年一样开了门,皇子们便要回来念书了。   其实几个齿序较大的皇子,早就到了就藩的年纪,不知道是为了什么,老皇帝迟迟不让他们走,所以他们一直留在宫中。   过了年,秦骛也满二十了,是束冠的年纪。   不过他比较特殊,他是一天文渊殿也没去过,大约也没怎么读过书。   所以老皇帝开恩,让他去文渊殿学一学。   九华殿。   老皇帝新赐下来几个伴读,正在收拾东西。   “殿下……”一个伴读说错了话,连忙改了口,“五殿下。”   秦骛不让他们喊自己“殿下”,也不说他们是“伴读”。   “殿下”只有扶容能喊,“伴读”只有扶容当得。   秦骛坐在案前,摆弄着案上的小点心,微微抬眼。   侍从道:“时辰差不多了,五殿下可以去文渊殿了。”   秦骛把点心放进食盒里,盖上盖子,示意侍从拿上,准备出门。   他原本是不屑去文渊殿的,他并不好学,也不想和兄弟们相处。   他只是想见扶容。   六皇子日日都去文渊殿念书,他也跟着去,便能日日见到扶容。   他给扶容准备了纸笔,还有点心。   都是扶容喜欢的。   天色蒙亮,秦骛背着手,走出九华殿。   路上碰见其他皇子,他脚步不停,只是微微颔首,就当是打过招呼了。   秦骛是头一个到文渊殿的。   他在位置上坐下,等着扶容过来。   仿佛过了许久,六皇子才到了。   秦骛只瞧了一眼,眼神便冷了下来。   不是扶容,跟在六皇子身边的、提着书箱的伴读,不是扶容。   扶容人呢?   秦骛显然有些不悦,刚准备开口问。   正巧这时,二皇子问起六皇子:“诶,你原来那个伴读呢?”   六皇子瘪了瘪嘴:“扶容被大哥留在太子府了。”   二皇子疑惑:“啊?大哥留他做什么?”   秦骛也很疑惑。   “大哥不是……右手伤着了吗?平日里起居不方便,吃饭洗漱都不方便,说扶容细心,非要留下扶容服侍他。”   六皇子叹了口气:“那我也很不方便啊。”   吃饭?洗漱?   扶容服侍太子吃饭洗漱?   太子是手伤了,又不是手断了,就烧伤了一只手,有什么好服侍的?   秦骛按在桌案上的手顿了一下,周身气势无比寒冷,手上青筋暴起,几乎要捏碎桌角。 第36章 筹谋   扶容去太子府服侍太子了?   吃饭?洗漱?   那太子就伤了右手, 又不是整个人只有右手能动。   再说了,太子府这么多侍从,凭什么让扶容留下?太子心里没鬼, 秦骛不信。   秦骛紧紧地捏着桌角,眼前闪过从前扶容和自己在一块儿的场景。   扶容也和他一起吃过饭,扶容也帮他披上披风、系上腰带。   一想到要将自己换成其他人, 秦骛就觉得气血上涌, 额角突突地跳。   秦骛闭了闭眼睛,猛地站起身来。   哐当一声, 他差点将桌案掀翻, 案上的纸笔点心哗啦一声滚落在地。   所有人都看向他, 目光疑惑,却不敢出声。   他们都知道,这是刚从冷宫里出来的五皇子, 异族血脉, 脾气古怪。   大约他们进宫前, 家里人都嘱咐过他们,离五皇子远一点。   六皇子刚想开口, 秦骛却抬起脚, 径直离开。   他极力压制着怒火,从喉咙里挤出来一句:“不舒服,先走了。”   他当然不舒服, 他心里不舒服, 身上不舒服, 一想到扶容要和别人待在一块儿, 就哪哪儿都不舒服。   秦骛话音刚落, 正巧文渊殿的柳先生从外面进来, 秦骛没有理会他,径直离开。   侍从们把摔在地上的东西收拾好,然后向柳先生请罪:“先生恕罪……”   柳先生大概也不想得罪秦骛,随便摆了摆手,就让他们走了。   没了秦骛的文渊殿,恢复了往日的平静。   柳先生在讲席上坐下,用戒尺敲了敲桌案,让其他人回过神。   另一边,秦骛径直离开文渊殿,目光阴狠,气势低沉。   侍从们捧着东西,快步跟在他身后,竟然有些跟不上他。   秦骛虽然属下众多,但他并没有派人整日整日地盯着扶容。   他知道扶容不喜欢,扶容还是喜欢自己做自己的事情。   前世在冷宫的时候,他派人盯过扶容,扶容生气了,他便把人都收回来了。   秦骛不能时刻掌控扶容的动向,抓心挠肝地难受。   这下倒好,扶容趁着他不注意,冷不丁给了他一个巨大的惊喜。   扶容给六皇子做伴读,他平缓了几日,勉强接受了。   六皇子比扶容还小一些,毛都没长齐,什么都不懂,秦骛不太担心他。   可是……   太子。   太子可不小了。   秦骛只要想到太子,就忍不住攥紧了拳头,骨节摩擦,发出咯咯的声音。   前世,秦骛的心腹大患是林意修,林意修从前是太子的伴读。太子死后,林意修进了一趟大狱,出来之后,也变得沉稳温和,为人处世那副姿态,和太子简直是一个模子刻出来的。   扶容前世就和林意修走得近,秦骛千防万防,防住了林意修。   如今倒好,正主太子还活着。   扶容最喜欢的那一款的模子还活着!   秦骛脚步一顿,猛地回过头:“去备马车。”   他要出宫,去把扶容抢回来……   秦骛没有再说下去。   很难。   扶容会生气的。   好像重生之后,他和扶容每次见面,扶容都会生气。   虽然扶容打人不疼,他也不在乎被扶容打,可他不能再惹扶容生气了。   侍从刚准备去准备马车,就被秦骛厉声喊住:“回来。”   侍从又灰溜溜地回来了。   秦骛周身气势没有减弱,径直回了九华殿,冷冷地在榻上坐下。   看出秦骛不太高兴,侍从们小心翼翼地将东西放在案上,都退了出去。   一个属下恭恭敬敬地将方才收到的字条放在案上,刚准备离开,秦骛就喊住了他。   “派几个人,去盯着昭阳殿和太子府,看看他什么时候回来。”   “是。”   属下知道他说的是谁,领命下去。   秦骛揉了揉眉心,他不能监视扶容,扶容会不高兴,但他可以监视太子和六皇子。   忽然,秦骛好像想起什么,猛地起身,把自己给扶容准备的礼物打开瞧了一眼。   方才他掀了桌子,恐怕把东西给摔坏了。   纸笔书册还算完整,没有损坏,他给扶容带的点心都摔坏了,绝对送不出手了。   秦骛从里面捏了一块点心,结果因为太过用力,直接把摔坏的点心捏得更碎。   秦骛脸色铁青,但是又舍不得把东西丢掉,只能小心翼翼地把碎掉的点心也捡起来,放在手掌上。   是扶容爱吃的牛乳糕。   秦骛仰起头,将手掌里的点心碎屑一口吃掉。   他清了清嗓子,只觉得喉咙里甜腻腻的。   不过想想是扶容喜欢吃的点心,他也就觉得这东西有些好吃了。   秦骛放轻了力道,重新捏起一块点心,再吃一口。   他一面吃着点心,一面打开属下方才送进来的字条。   ——回禀主子,一切稳妥。   只有八个字。   秦骛吃着点心,瞧着字条,又开始盘算起来。   他本来想借太子之手,干净利落地处置掉那晚纵火的奸细,这样也好搪塞附离那边。   没想到太子这么没用,人都送到他面前了,他还抓不住。   于是秦骛立即转变思路,派人去把那几个奸细“救走”,收为己用。   如今那几个奸细就捏在秦骛手里,秦骛把他们安置在城外。   秦骛不可能再把他们送给太子,给太子加一笔功劳。总要留着自己用。   至于要怎么用,秦骛垂了垂眼睛,瞧着扶容最爱吃的牛乳糕。   他很快就有了算计。   *   太子府。   秦昭早早地就起来了,正翻阅文书。   城东大火,要安抚百姓,还要重建民居。   这阵子天灾人祸不断,老皇帝不管事,秦昭要一力承担。   秦昭吩咐官员办事,扶容便坐在旁边,给秦昭受伤的右手手臂换药。   扶容拆开缠在秦昭手臂上的细布,拿出药膏,用小玉勺剜了一点,轻轻抹在他的伤口上。   扶容尽力放轻动作,不打扰到秦昭做事。   秦昭并不瘦弱,手臂放在案上,反倒有些精壮。   扶容小心翼翼地帮他上好了药,又拿起干净的细布,重新把伤口包扎好。   他留着神,果然没有惊动秦昭,秦昭吩咐官员办事,连语气都不曾停顿一下。   扶容低着头,认真包扎,却忽然想到秦骛。   前世秦骛也受过伤。   那次是他出宫去办事,扶容在冷宫里等他,一直等到夜里,秦骛才回来了。   扶容为了省钱,自己在的时候没点蜡烛,等秦骛回来了,才把连忙   蜡烛点起来。   只是便宜的蜡烛也不太亮,烛光昏昏,扶容瞧见秦骛身上带着血迹。   秦骛瞧了他一眼,冷声道:“怕了就钻床上去,拿床被子把自己盖起来,我等会儿就好了,不怕就去烧水。”   “不……不怕。”扶容应了一声,扭头去烧水。   等他烧好热水回来,秦骛已经从他的箱子里翻出了劣质的金疮药。   扶容把热水放在他身边,拧干巾子,递给他。   秦骛冷笑一声,接过巾子,擦一擦伤口。   扶容想拿起金疮药,给他上药,但秦骛丢开巾子,把金疮药从他手里拿回来:“手抖成这样。”   扶容又想去给他弄点吃的,结果却被秦骛抓着手腕,拽了回来:“不用你,别乱跑。”   秦骛搂着扶容,让他坐在自己腿上,一边给自己上药,一边皱着眉亲他,好像整个人是铁打的,根本就没事。   扶容没敢问他是怎么弄的,只是乖顺地坐在秦骛腿上,第二天拿着自己的私房钱,去掖庭换一点好吃的。   劣质的金疮药味道很难闻,扶容至今能够回想起那个味道,和冷宫的霉味、秦骛身上的血腥味混杂在一起。   远不如今日太子殿下用的烫伤膏好闻。   烫伤膏闻起来冰冰凉凉的,扶容很喜欢。   太子殿下也很好,帮他上药,就乖乖地坐着,不会乱动,更不会语气很重地对他说话。   太子殿下是个大好人,要是太子殿下再年轻几岁,还在念书,他就给太子殿下做伴读了。   扶容这样想着,忍不住翘了翘嘴角。   忽然,秦昭的声音在他面前响起:“扶容,你对着我的伤口,这么高兴?”   扶容回过神,抬起头,这才发现原本在书房里的官员都退下去了,现在书房里只有他和太子殿下两个人。   扶容环顾四周,转回头,朝秦昭笑了笑:“没有……”   秦昭问他:“你在高兴什么?”   扶容抿起唇角,摇摇头:“没有,奴没有高兴。”   秦昭分明不信,扶容想了想,又道:“我是高兴……现在是冬天,天气冷,殿下的伤口不会化脓。”   秦昭笑了笑,没有再追问下去。   他转了话头,轻声道:“阿暄回宫里念书去了,昨天夜里他还派人来问我,说什么时候放你回去。”   秦昭问:“你想什么时候回去?”   扶容认真地说:“奴听殿下的吩咐。”   秦昭又问:“你知道孤为什么留你下来吗?”   扶容点点头:“殿下说我细心,照顾人妥帖。”   秦昭笑了笑,继续道:“父皇已经下旨,让五皇子也去文渊殿念书,若是你今日跟着过去了,必定会见到他。”   扶容听见这话,垂了垂眼睛,表情有些暗淡。   又是秦骛,秦骛好像无处不在。   “孤记得,你与五殿下素来不和,所以孤留你在太子府待一会儿,你也就不用去见他。”   扶容抬起头,眼睛一亮:“多谢殿下。”   “还有,你已经见过孤最狼狈的样子,孤也不必避着你了,往后上药洗漱的事情,都要麻烦你了。”   扶容连忙摆手:“不麻烦。”   秦昭问:“所以你打算什么时候回去?”   扶容想了想:“我自然是等到殿下伤好……”   他回宫就要见到秦骛,既然太子殿下有心帮他,他当然不想那么快就回去。   但是……   扶容又有些犹豫:“那六殿下怎么办?”   “孤会安排其他人照顾他,他不缺你一个伴读。”   “嗯。”扶容点点头,“那我服侍到殿下伤好了再回去。”   “好。”秦昭得到了自己想要的回答,笑了笑,站起身,“孤出门一趟,你留在府里,随便玩玩看看,出门看你母亲也行,记得带上侍卫。”   “是。”   扶容跟着他站起身,把挂在旁边的大氅取下来,给秦昭披上,留着神,不碰到他的伤口。   秦昭正了正衣襟:“孤走了。”   扶容行礼:“殿下慢走。”   *   扶容在太子府的日子过得很好。   他负责照顾太子殿下的日常起居,太子殿下伤了手,一只手不方便,不想让旁人看见他狼狈的模样,总是扶容侍奉他洗漱穿衣。   太子殿下倒是不避着扶容。   他被父亲用香炉砸的事情,扶容都知道了,其他事情,扶容自然也能知道。   太子殿下出门办事,扶容要么留在他的书房里看书,要么就出去看看娘亲。   日子比宫里过得还要轻松。   只是太子殿下的日子不太好过,纵火之人没有抓到,老皇帝逼他逼得很紧,他每回进宫,回来的时候,都有些萎靡。   这天晚上,扶容侍奉太子殿下就寝。   秦昭举着右手,好好的左手支在床榻上,在榻上慢慢躺下。   扶容拽过床榻里的被子,避开他的右手,给他盖上。   光风霁月的太子殿下忽然有点滑稽,扶容忍不住想笑。   秦昭看出他脸上的笑意,佯装严肃地咳了咳:“扶容。”   扶容回过神,憋住笑,正色道:“殿下放心,奴不会把这些事情说出去的。”   不等秦昭说话,扶容便捧起他的右手,仔细端详:“嗯,大夫说,殿下的伤就快好了,很快就不会这样了。”   秦昭笑了笑,道:“孤明日要进宫,你明日也早点起来,等换了药,你再去睡回笼觉。”   “好。”   扶容想到他每次进宫,都一脸颓丧地出来,想了想,正色道:“明日我陪殿下进宫吧。”   秦昭道:“不必了,孤不过进宫回禀事情,很快就回来了。况且,跟着孤进宫的侍从,也只是在兴庆殿外面候着,外面冷,你不必去。”   扶容难得有些固执:“我想去。殿下,我跟着去,在马车里帮你换药,你就可以多睡一会儿。”   秦昭看着他,轻叹一声:“好,那你与我同去。”   扶容点点头,帮秦昭掖了掖被子:“那殿下早些睡吧。”   扶容站起身,放下榻前的帐子,吹灭了蜡烛,准备出去睡觉。   他侍奉太子起居,自然离不开。   所以这阵子都是太子睡在里间,他在外间小榻上睡觉。   所幸屋子里炭火很足,很暖和。   *   翌日,天刚蒙蒙亮。   扶容枕着手,裹着小毯子,躺在小榻上,忽然从睡梦中惊醒过来。   他抱着毯子坐起来,正好撞见准备出门的秦昭。   扶容揉了揉眼睛:“太子殿下起来了?怎么不喊我?”   秦昭单手穿不上大氅,就把衣裳挂在臂弯上,他面不改色:“见你睡得熟,就没喊你起来。”   扶容看了一眼外面的天色:“现在还很早,殿下回去再睡会儿吧……”   扶容看看秦昭,顿了一下,   好像明白了什么。   “太子殿下不想带我进宫吗?所以想早点走?”   秦昭正色道:“原不是什么好玩的事情,你在宫里也是等着吹风。”   “没关系的。”   扶容把秦昭扶回里间,想让他再睡一会儿。   可是秦昭也睡不着了。   两个人就这样安安静静地坐着。   秦昭坐在榻上,扶容坐在榻边的脚踏上,两个人都围着毯子。   秦昭问:“你今日为何如此固执,一定要跟着我进宫?”   “嗯……”扶容抬起头,瞧着榻前的帐子,想了想,“太子殿下对我好,我不是忘恩负义的人,我想回报太子殿下。”   “本就不是什么大事,你不去也无妨。”   “我势单力薄,能做的事情不多,在府里也是等,在宫里也是等,我想在宫里等太子殿下。”   秦昭垂了垂眼睛,看见扶容的脸。   他没有再拒绝,应当就是默许了。   扶容坐在榻边,抱着腿,乖乖巧巧的模样。   不知道过了多久,天色微亮。   扶容站起身,服侍秦昭洗漱。   *   九华殿。   秦骛派去盯着昭阳殿和太子府的属下,日日都回禀。   回禀的都是同样的消息。   ——扶公子归期未定。   秦骛日日收到同样的消息,面上没有什么,若无其事地将字条烧掉,心中却翻江倒海。   到底是什么伤?扶容都留了小半个月了。   这点小伤,他秦骛第二天就好了。   秦昭就那么金贵,一个小小的烫伤,不晓得皮破了没有,愣是拖了小半个月。   秦骛在冷宫的时候,扶容在皇子所。   如今秦骛从冷宫爬出来,来了皇子所,扶容又跑去太子府了。   这天清晨,秦骛盘腿坐在榻前,两只手按在膝盖上,面色不善。   属下又一次送来了字条。   秦骛拿起字条,瞧了一眼,眼睛一亮。   扶容回来了!   不,不是回来了,他是和太子一起进宫了。   那也算是回来了。   秦骛猛地起身,准备换身衣裳,去见扶容。   太子肯定是要去兴庆殿面圣,秦骛随手抓起一部经书,就拿这个做借口,去兴庆殿。   反正他不见老皇帝,他要见的是扶容。   到了门前,秦骛可以忽然“发现”自己来的不巧,然后留在殿门前,和扶容说话。   秦骛想的很不错。   可是等他到了兴庆殿门前,他面上的笑意陡然消失。   秦骛看见,扶容和秦昭面对面站着,秦昭仿佛正跟扶容说什么,两个人靠得有些近。   秦昭对扶容道:“你就在外面等着,今日应当没有什么事,孤很快就出来。若是冷了,让他们带你去偏殿坐一坐。”   扶容点头应了:“奴知道了。”   秦骛刚准备上前,秦昭便进去了。   秦骛刚酝酿好的怒火也就没有地方可以发挥。   他平复好心情,走上前,不能在扶容面前表现出什么。   他喊了一声:“扶容。”   扶容回过头,看见是他,脸上笑意顿了一下,很快就消失了。   扶容朝他行礼:“五殿下。”   秦骛面不改色:“太子在里面,我来见陛下,我就不进去   了。”   秦骛忽然发现,自己在扶容面前,不太会说假话了。   对着扶容的眼睛,秦骛说不出假话。   秦骛顿了顿,又道:“外面太冷,让那些方士把偏殿打开,你进去坐着等。”   为了显示自己温和,秦骛还加了一句:“好不好?”   扶容摇头:“兴庆殿乃陛下修行之处,奴不敢擅入,若是坏了陛下的修行,奴罪该万死。”   “嗯。”   秦骛应了一声,竟也找不到其他话同他说。   秦骛原本就话少,从前和扶容相处,都是扶容找话跟他说,如今扶容不找话,他二人也没有其他话好说。   虽然还是元月,但今年冬天格外漫长。   扶容拢着手,始终看着檐下凝结的冰霜,除了方才同秦骛说话,没有再看他一眼。   这时,殿中忽然传来老皇帝的训斥声。   “快一个月了,纵火之人还是抓不到,太子无能!”   扶容被吓了一跳,秦骛看着他,忽然勾了勾唇角。   太子无能,只要能在扶容面前踩一脚其他人,他就高兴。   扶容现在应该知道,谁是宫里最厉害的人了罢。   秦骛竟有些得意。   可是,扶容并没有像秦骛预料的一样,露出无奈或是恍然大悟的表情。   扶容只是……往前走了走,走到了外面。   在外面听不见老皇帝训斥太子的声音,也能给太子殿下保留一点该有的尊贵和体面。   秦骛哽了一下。   扶容怎么……并不在意谁才是最强的?   扶容不喜欢最强的,扶容怜悯较弱的。   是这样吗?   秦骛跟着扶容,走到了外面,侧身挡在扶容身前,替他挡住风。   秦骛没有说话,扶容也就安安静静的。   秦骛不可能放扶容一个人吹风。   即使知道扶容是在等其他人。   不知道过了多久,秦昭从兴庆殿出来了。   秦骛瞧了一眼扶容,低声道:“我先走了。”   扶容行礼:“五殿下慢走。”   秦骛最后看了他一眼,扶容低着头,秦骛看不清他的脸。   秦骛尚未走远,便听见身后的秦昭问扶容:“怎么站得这么远?”   扶容轻声道:“早上还没睡醒,所以想吹吹风醒一醒。”   撒谎,秦骛想,扶容分明是不想让秦昭知道,自己听见老皇帝训斥他了。   秦骛知道,扶容一向细心,会照顾人。   但他没有想过,有一天,扶容会把这份细心,用在别人身上。   太子怎么就值得他去撒谎了?   一个连老皇帝都摆不平的无能太子。   秦骛回头看了一眼,看见扶容正揉揉鼻尖,大约是同太子说“没关系”、“我不冷”之类的话。   秦骛转回头,在虚空之中握了一下拳头,心中顿时有了算计。   他得把扶容抢回来了,再不抢回来,就真的来不及了。 第37章 春猎   兴庆殿前。   秦骛走在宫道上, 他明知道自己不该回头,回头就会看见扶容和秦昭过分亲昵的动作。   但他还是回头了。   其实扶容与秦昭并没有过分的举止,扶容不过是尽侍从之责, 帮右手受伤的秦昭整理了一下披风系带。   这样的场景,落在秦骛眼里,就是过火!   前世有许多次, 扶容都是这样给他整理衣裳的。   他从前不觉得有什么, 不过是一件衣裳,他自己穿, 和扶容帮他, 没有什么差别。   反正衣裳都在他身上。噢, 有的时候不在他身上,穿着穿着,他反倒把扶容的衣裳给脱了。   可是……   重生之后, 原本属于他的东西, 他一次也没有受用过, 全部都被太子抢走了。   直到失去之后,秦骛才知道, 自己穿衣裳和扶容帮忙, 是不一样的。   一点也不一样。   他也想让扶容待在他身边,帮他披上披风,调整系带, 扶容的指尖总是凉凉的, 擦过他的下颌, 和他身上的温度一样。   相隔一世, 秦骛竟然还能记起这种感觉。   这时, 扶容已经帮秦昭整理好了披风系带, 两个人准备出宫了。   秦骛猛地转回头,大步往前走。   宫道狭长,冷风迎面吹来,吹动秦骛的玄色披风。   秦骛几乎要跑起来。   他从来没有这么着急过,仿佛他再晚一步部署,扶容就真成了太子的人了。   秦骛快步回到九华殿,吩咐属下:“那几个奸细,把他们带到六安山附近,随时待命。派几个人盯着扶容,一举一动……”   属下听他语气急,便以为这是什么要紧的事情,抱着拳,准备应答。   可是秦骛还没说完,忽然就停下了。   秦骛还在犹豫。   扶容不喜欢别人盯着他。   秦骛顿了一下,语气不改:“一举一动,随时禀报。”   不管了,先盯着再说。   其实扶容总待在太子府里,没有什么可禀报的。   秦骛每日看见属下回禀的纸条——   一切如常。   这代表扶容还在太子府,帮太子更衣洗漱,没有变化。   秦骛每每将字条攥在手心,告诉自己,再忍一忍。   *   开春时节,冰消雪融。   虽然还是没有抓到纵火之人,但秦昭将其他事情都处置得很好,加强巡逻,百姓安定,没有耽误事情。   这天夜里,秦昭坐在榻上,左手拿着书卷,伸出右手。   扶容坐在脚踏上,帮过他把手臂上缠着的细布拆下来。   “殿下,大夫说,新肉已经长好了,从今天起就不用再包着了,还要换一种祛疤的药膏。”   扶容把脏污的细布丢掉,伸出手指,轻轻碰了碰新长出来的肉。   粉色的,和秦昭没受伤的其他地方,颜色不太一样。   扶容拿出新的药膏,剜了一点,抹在伤疤上。   他生怕把太子殿下给戳坏了,动作很小心。   秦昭放下手里的书卷,看着扶容小心翼翼的动作,轻笑一声:“没关系,不用那么小心,已经长好了。”   扶容捧着他的手,低着头,轻轻摇摇头:“还是要小心一点。”   秦昭道:“孤的意思,原本是不用抹这些祛疤的膏药的,显得   孤娇贵,让旁人知道了,又不免……”   又不免一顿斥责。   秦昭无意识说起,但这个“旁人”,指的正是老皇帝,他的父皇。   秦昭自觉不妥,没有再说下去。   扶容认真给他上药,将药膏均匀涂抹在伤疤上。   扶容想了想,良久,才认真道:“太子殿下是玉一般的人物,要抹药膏的,否则白璧微瑕,太可惜了。”   他不太会说这种玩笑话,也是想了很久,才鼓起勇气说出来的。   秦昭笑了一下,应了一声:“嗯,总归藏在衣袖有人在意。”   扶容下意识抬起头:“我会在意。”   他忽然同秦昭对上目光,房内烛光明亮,将扶容的眼睛映照得亮晶晶的。   秦昭微微颔首:“嗯,我知道。”   不知怎的,扶容忽然有些高兴。   就因为一句轻声细语的“我知道”,扶容能感觉到,自己方才说的玩笑话,秦昭全部明了,自己要安慰他的意思,秦昭也全部领会到了。   这是一种心有灵犀的感觉,虽然转瞬即逝,但是扶容感觉自己被认可了。   扶容开心地要飞上天,但他低下头,轻轻吹了吹秦昭抹好药膏的手臂。   “好了。”扶容放下他的手。   可是,秦昭又道:“阿暄又派人来问你什么时候回去了,正好我的伤也好了,不好总是占着你。”   扶容听见这话,垂了垂眼睛,点点头:“奴知道了。”   他也该回去了。   在太子府住了一个多月,总不能一直留在这里。   但是……   一想到秦骛也在宫里,回去可能要遇见他,扶容不免有些担心。   他说不清自己在担心什么,总之……   扶容每次和秦骛见面,和秦骛说话,都要鼓起巨大的勇气。   每次和秦骛相处,秦骛都像狼一样,死死地盯着他,仿佛下一刻就要扑上来,咬断他的喉咙。   扶容在前世就这样觉得,秦骛很可怕。   气氛迅速冷了下来。   秦昭见他这幅表情,大约知道他在想什么,轻声道:“你放心,孤帮你问过了,五皇子不爱念书,已经不去文渊殿了。”   扶容眼睛一亮,抬起头:“真的吗?”   “真的,阿暄也这样说,他连一日都没有去过,父皇也由他去。”   “一日都没有去过?”   扶容不免有些多想,该不会,秦骛是冲着他来的,结果见他没来,才走了吧?   应该不会。   扶容只当是自己自作多情。   他平复心情,点点头:“那我收拾一下东西,过几日就回宫。”   秦昭宽慰他:“马上就是三月春猎,到时孤带你和阿暄去打猎,不会总叫你闷在宫里的。”   扶容轻声道:“殿下,我没有想去打猎。”   他还不会骑马,他不好意思说。   秦昭笑了笑:“孤知道,是孤想带你去打猎。”   扶容握住秦昭的手,扶着他躺下:“殿下小心,不要把药膏蹭掉了。”   *   过了几日,秦昭手上的伤彻底好了,连疤痕都变得淡淡的。   扶容收拾好东西,秦昭亲自送他回去,顺便去看看六皇子。   扶容来的时候,只让宫里的侍从朋友帮他装了几件换洗的衣裳,装了一个小包袱。   回来的时候,他不仅怀里抱着一个小包袱,   身后还跟着许多赏赐。   太子殿下嘉奖他细心侍奉,送了他很多东西。   六皇子早早地就派人在昭阳殿门口守着,侍从远远地看见扶容回来了,连忙跑回去通报。   “殿下,扶容回来了!”   没多久,六皇子就从昭阳殿里晃晃悠悠地出来了。   六皇子语气哀怨:“扶容,你还知道要回来啊?”   扶容笑着朝他行了个礼:“殿下,奴回来了。”   六皇子撇了撇嘴,看见他还跟在太子身后,有些不满:“过来啊?”   “是。”   扶容抱着小包袱,小跑上前,同六皇子挨在一起说话。   六皇子低声抱怨道:“你不在昭阳殿,实在是太无趣了,玩什么都没意思。我跟他们在一块儿玩,他们要么就是使劲让着我,要么就说——”   六皇子模仿侍从们的语气:“‘殿下,先生今日布置的功课还没写完,若是殿下执意玩耍,我等便禀明太子殿下。’”   “烦死了,整个昭阳殿都是大哥的人。对了——”   六皇子忽然想起什么,转过头,上下打量着扶容:“扶容,你没有被大哥收买吧?”   扶容摇了摇头:“没有啊。”   “那就好。”六皇子不疑有他,让人把投壶的东西都拿出来,高高兴兴地拉着扶容要去玩。   扶容回头看了一眼太子。   六皇子当着他的面讲他的小话,秦昭也没有一点儿生气的模样,只是背着手,和和气气地跟在他们身后。   扶容还没来得及看清他脸上的笑意,就被六皇子拉走了。   *   六皇子拉着扶容,在殿前空地上玩投壶。   秦昭陪着他们玩儿。   一直到了傍晚,宫门要落锁了,秦昭才起身准备离开。   六皇子把扶容拽上前:“我玩累了,扶容,你替我送送大哥。”   秦昭笑着问道:“你怎么舍得?”   六皇子道:“就送到宫门口,算是全一全扶容侍奉大哥一个多月的情分,道个别,我还是个通情达理的主子。从今天起,扶容就又是我的人了。”   扶容低头行礼:“殿下言重了。”   六皇子嘱咐他:“扶容,你记得回来啊,别再跟着大哥回去了。”   “是。”   扶容送秦昭出宫,两个人走在宫道上,侍从们远远地跟在后面。   扶容总还有点不放心,叮嘱秦昭:“殿下回去记得上药,伤口还有一点儿痕迹,总要全消了才好。”   秦昭颔首:“孤知道。你留在宫里,若是有事便找阿暄,昭阳殿的人也都是孤的人,你同他们说也一样,他们会来回禀孤。”   扶容点点头:“奴知道。”   除此之外,两人便没有其他话好讲。   虽然一路沉默,气氛却还是和气自在的。   和扶容与秦骛相处时的沉默不太一样。   忽然,秦昭不自觉清了清嗓子,扶容下意识快步上前,扶住秦昭的右边手臂,悄悄捏一捏。   两个人同时顿了一下,扶容抬起头,秦昭低下头,同对方对上目光。   扶容最先反应过来,收回手,小声道:“奴还以为殿下在给奴暗示呢。”   所谓暗示,便是秦昭烧伤的手臂长出来新肉,总是时不时会发痒。   秦昭在外面的时候,不大好意思在旁人面前碰伤口。扶容发现了,便同他约定好,只要秦昭清嗓子,他就假装去扶太子,帮太子捏捏,保护   一下太子殿下的颜面。   伤口不能挠,隔着衣裳捏一捏总是可以的。   他们很默契,每一次都配合得很好。   方才秦昭清嗓子了,扶容立即反应过来,上去捏他。   秦昭又清了清嗓子,左手握拳,抵在唇边,像是笑了。   扶容收回手,有点不好意思:“我忘了殿下的伤口已经好了。”   秦昭抿了抿唇角,将笑意藏好:“无妨。”   一直到了宫门前。   太子府的马车已经在宫门前等着了。   扶容低头行礼:“殿下慢走。”   秦昭从袖中拿出一块令牌,递到他面前。   扶容疑惑地抬起头:“嗯?”   秦昭温声道:“太子府的令牌,你收着。”   扶容接过令牌:“是。”   他低下头,认真看着令牌,是铜铸的一块小牌子,正面是一个“昭”字,背面则是一些花纹,扶容看不太懂。   秦昭道:“别让阿暄看见这面令牌,他若看见了,指定又要说我把你收买了。”   “是。”扶容还有些疑惑,想要确认一下,“殿下不是要收买我吗?”   秦昭失笑:“孤收买你做什么?”   扶容想了想:“嗯……让我把六殿下的事情报告殿下。”   秦昭笑出声来:“孤不是这个意思,孤是让你自己有事的时候,能来太子府找孤,你不必向孤汇报阿暄的事情。”   原来是这个意思。   扶容恍然大悟,眼睛一亮:“多谢殿下。”   “不必客气……”秦昭难得笑得这样开怀,看见扶容就忍不住想笑。   扶容目送着太子上了马车。   直到马车离开宫道,宫门关上落锁,扶容才转身回去。   他双手捧着秦昭给他的令牌,不自觉摩挲着上面的花纹和刻字,慢吞吞地地往回走。   太子殿下真是个大好人,扶容又一次坚定了这个想法。   扶容走在宫道上,用指尖摸着上面的刻字,有些走神。   忽然,一个玄色的衣摆在他面前闪了一下。   扶容这才反应过来,抬起头,正巧同秦骛对上目光。   不知道秦骛是什么时候来的,他脚步无声,已快步走到扶容面前,扶容才发现他。   两人对上目光,扶容尚且茫然,秦骛原本瞧着他的脸,低头扫了一眼他手里的令牌,再抬起头时,眼神阴鸷。   两个人就像是寻常的擦肩而过。   如果忽略秦骛阴沉至极的眼神的话。   下一瞬,扶容回过神,连忙后撤几步,把令牌收进怀里,低头行礼:“五殿下。”   秦骛仍旧瞧着他,目光有如实质,像一条锁链,要把他给锁起来。   可是秦骛只是悄悄伸出手指,碰了一下扶容的衣袖,扶容的衣袖也很快就从他指尖飞走。   秦骛瞧着扶容,从喉咙里应了一声:“嗯。”   夕阳残照,整条宫道上就只有他们两个人。   扶容向他行了礼,便退走了。   秦骛盯着他离开的背影,抬起方才碰过扶容衣袖的手。   扶容回头看了一眼。   只看见秦骛站在宫道尽头,抬起一只手,他将手握起来,像是把扶容攥进手里。   发现扶容在看他,秦骛便收回了手,把手揣进怀里。   又像是把扶容塞进自己怀里。   *   太子殿   下说的没错,秦骛果然没有去文渊殿。   扶容提着书箱,跟在六殿下身后,去文渊殿的时候,确实没有看见他。   虽然扶容与秦骛都住在皇子所,从前也时常碰面,接下来几日,扶容却再也没有见过秦骛。   扶容松了口气,几乎以为秦骛是放过自己了。   扶容想,自己那样对他,同他呛声,对他疏离,而且自己还有太子殿下和六殿下的庇护,秦骛应当是知难而退了。   只是偶尔,扶容想起自己与秦骛在宫道上的“最后一次”见面,想起秦骛的眼神和动作,总是忍不住心惊。   又过了一阵子,入了三月。   依照惯例,老皇帝要带着皇子官员,前往六安山春猎。   这自然是一件喜事,六皇子老早就开始期盼春猎。   几乎每天晚上睡前,他都要跟扶容说一遍:“春猎可好玩了,扎帐篷,还能吃烤肉。扶容,你还不会骑马吧?到时候我教你。”   扶容躺在榻边,语气有点害怕:“骑马?”   “你果然不会。”六皇子翻了个身,对他说,“骑马很好玩的,我小时候学骑马,就是大哥教我的,我现在还记得。”   “让大哥给我们找一匹好脾气的小马驹,就抓着马鞍,翻身上去,很容易的,也不怎么晃……”   扶容原本不太喜欢打猎这种有点危险的事情,竟也被六皇子说得有了点兴趣。   他对骑马唯一的记忆就是,秦骛一把抓住他的衣领,不容拒绝地把他拎到马背上。   秦骛的战马很高大,扶容总觉得自己悬在空中,不敢往下看。   那匹马平时就很凶,嚇哧嚇哧地喘气。跑起来就更凶了,左摇右晃的,简直要把他从马背上颠下去,偏偏背后的秦骛坐得很稳,紧紧地搂着他,好像坐在平地上。   那是一种完全失控的感觉,扶容要么牢牢抓住战马的鬃毛,要么就紧紧抓住身后的秦骛。   扶容现在想起来,还是有点恐惧。   但是,如果换成太子殿下教他……   扶容想,小马驹应该会听话一些吧?太子殿下教人,也应该会温和一些吧?   扶容点点头,轻声应道:“好啊,那到时候就麻烦殿下了。”   六皇子摆摆手:“小事一桩,我骑马是大哥教的,我骑得可好了,若是不成,再叫大哥教你。”   “好,多谢殿下。”   六皇子夜夜睡前都这样说,扶容被他说得,不免也开始期待春猎了。   可是,这天傍晚,六皇子和一众皇子去兴庆殿给老皇帝请安,出来的时候,一脸的不高兴。   扶容守在殿外,见他出来了,便迎上去:“殿下,怎么了?”   六皇子低声道:“扶容,这次春猎,大哥不去了。”   扶容也有些惊讶:“太子殿下不去了?为什么?”   “因为父皇命孤留下监国。”   秦昭的声音从两个人身后传来,扶容和六皇子回头看去。   秦昭轻声道:“自古便是如此,前几年不过是父皇体恤,才让孤也去了春猎,今年不去,也没什么。”   “可是……”六皇子有些急了,“大哥不去,那春猎还有什么意思?”   秦昭微微沉下脸色,正色道:“阿暄,不可胡言。”   扶容却有些担心。   陛下不会是因为前阵子的雪灾和大火,还没抓住纵火之人,对太子殿下心生不满,所以这次不让他去吧?   扶容也不了解春猎,也不知道自己担心的对不对。   秦昭看见他的神色,轻声宽慰他:“扶容,阿暄同孤说过,你想学骑马,这回恐怕是不能了。孤不在,别让阿暄教你,他自个儿也不太会,等你回来了,孤带你去城外的跑马场教你。”   扶容点头:“我知道了,多谢殿下。”   秦昭看向六皇子,拍拍他的肩膀:“好了,别这样垂头丧气的,你平日不是总怨大哥管着你吗?这回正好,大哥不管着你了。”   六皇子仍旧不大高兴。   “好了,回去收拾收拾春猎要带的东西,大哥帮你收拾。”   “算了算了。”六皇子叹了口气,“走吧走吧。”   *   各宫都在为春猎出行做准备。   九华殿也不例外。   入夜,秦骛坐在案前,两只手按在案上,轻轻点着桌面。   他的下属收拾着东西,带上骑装、弓箭,所有东西都准备了两样,其中一样较小的,是秦骛给扶容准备的。   没错,他准备在春猎猎场里,就把扶容给抢回来。   到时候,扶容自然就用得上他准备好的东西了。   这几个月,九华殿中伺候的人,全都换成了他的心腹。   属下在他面前跪下,低声禀报:“殿下,一切妥当,那几个奸细原本效忠吉达,如今吉达已死,太子又在追捕他们,他们走投无路,只能效忠殿下。”   “按照殿下的吩咐,已经将这几个奸细,安插在六安山猎场外,只待殿下一声令下。”   秦骛满意颔首:“后日春猎,让他们随时候着,等我的命令,杀进猎场。”   “是。”   “留守的太子,也给他个教训。”   “是。”   属下动作利索,没有声响,很快就把东西收拾好,退了出去。   秦骛用手指捻灭案上的蜡烛,殿中顿时陷入一片黑暗。   他摸着黑站起身,走到榻前。   秦骛在榻上躺下,从枕头底下摸出那块装东西的蓝色小布,扶容给他的,上面仿佛还有扶容留下的气味。   只是他每日都拿出来摸摸,这块小布料已经被他摸得起了球。   秦骛熟练地将叠好的小蓝布展开,在手里捋过一遍,覆在自己眼前。   他的眼睛在夜里也能看得清楚,就好像前世许多次,他抱着扶容作弄,喜欢把脑袋埋在扶容的肩颈上。   透过扶容的衣领,他看见的便是一重淡淡的蓝色。   很漂亮。   秦骛没忍住,闷哼了两声。 第38章 骑马   九华殿,门窗都关得严严实实的,一点儿亮光也透不进来。   秦骛跟着老皇帝修道,香炉里燃着檀香,案上摆着经文,墙上还挂着灵幡。   不像是皇子居所,简直像是道观。   秦骛站在铜盆前,就着冷水洗了手,转身回到榻上,把扶容送给他的小蓝布叠好,重新塞进枕头底下,准备就寝。   秦骛侧躺在榻上,摸着小蓝布的一角,连被子也不用盖,就这样睡一会儿。   他梦见——   前世在冷宫,在那张破旧的小榻上。   扶容每天晚上睡前,总要花许多时间来铺床。   秦骛嫌麻烦,说随便铺一铺就好了,这个破床破被子,反正明天一早起来又是乱的。   扶容不肯,说他娘亲说过的,床铺好了,才睡得好。   所以他们每天晚上睡前,秦骛总是架着脚坐在旁边,等着扶容把床铺好。   扶容铺床,必定要把被褥的四个角全部压好,做成一个小窝,自己再钻进去。   秦骛要掀开被子躺进去,等秦骛躺好了,他马上就要爬起来把被子压好。   这样四面温暖,才能让扶容感觉踏实。   黑暗中,秦骛猛地睁开眼睛,转过头,把榻上的被子拽了一床出来,盖好。   是扶容教他的。   秦骛拽紧被子,把自己全部盖好,闭上眼睛,趁着梦境余韵还在,迅速进入那个美梦。   在梦境里,他可以假装,扶容还在他身边,帮他铺好了床,他躺在扶容筑好的小窝里,搂着扶容。   扶容一年四季手脚冰凉,他要帮扶容捂一捂手脚。   扶容身上还算暖和,不过也要同他贴近一些。   他要把扶容整个儿按在自己的胸膛上,一低头就能亲到扶容的额头和唇角,一睁眼就能看见扶容乖乖地窝在他怀里,扶容还没睡醒,只会轻轻地喊一声“殿下”,什么动作也没有。   秦骛沉迷在自己编织的梦境之中。   可是,不知道为什么,下一刻,梦境中的扶容忽然把自己的手从秦骛手里收了回去,像是要把手伸出被子。   秦骛敏锐地觉察到了,猛地抬起头。   扶容将手从被子里伸出来,他抬起双手,捋了捋自己的乌发。   秦骛定定地看着他,知道他要做什么,张了张口,嗓音低哑:“扶容……别这样……”   扶容好像没有听见他的话,只是捋着头发,要将乌发覆在自己面上。   这是他临死前,秦骛见到他的最后一个场景。   秦骛有些急了,从两个人的小窝里爬起来,跪在扶容面前,几乎是怒吼出声:“停下!扶容,别这样!”   下一刻,秦骛硬生生把自己从编造的美好梦境中剥离出来。   或者说,是扶容把他从梦里赶出来的。   总之,他醒了。   现实中,秦骛才睡了一刻钟。   他睁开眼睛,定定地看着殿中。   狂风吹开关得严实的窗户,吹动殿中灵幡,翻动案上经文,哗啦作响。   没有扶容,他没有搂着扶容。   他的怀里空荡荡的,除了指尖碰着那块小蓝布,其他什么都没有。   他不必担心属下会看见什么、听见什么,他定了规矩,入了夜,无须旁人伺候,所有人都要待在后殿,前殿只有他一个人。   秦骛从榻上坐起来,下了榻,踩在地上。   他迎风走去,想要把被吹开的窗扇关上。   他走在黑暗中,脚步无声,像是一个魔鬼。   窗户一关,殿中立即安静下来。   秦骛今晚是再也睡不着了,他走到案前,跪坐好,净手焚香。   他一面为扶容念诵祈福的经文,一面盘算着后日的春猎。   还来得及的,他现在对扶容好,还来得及。   等他把扶容抢回来,他肯定对扶容好。   忽然,他呼出一口气,将缓缓升起的香篆吹散了。   秦骛竟有些紧张,收拾好自己肮脏的心绪,重新点香。   *   昭阳殿。   外面起了风,扶容同样从梦中惊醒。   他梦见秦骛搂着他,紧紧地搂着他,他挣不开,最后着急醒了。   扶容转过头,看见六皇子紧紧地抱着他的手臂,嘟囔了一句:“扶容,刮风了……”   原来是他抱着自己。   扶容舒了口气,把自己的手从六皇子怀里拽出来,走下床榻,把窗户关严实些,将狂风阻挡在外面。   他回到榻上,六皇子又顺着他的手臂爬上来,抱住他。   时辰还早,扶容把秦骛从自己的梦里赶出去,闭上眼睛,准备再睡一会儿。   可是扶容一闭上眼睛,就会想见秦骛的那双眼睛,像狼一样。   带着十足的占有欲。   扶容睁开眼睛,伸长手,摸一摸自己放在榻边案上的外裳。   他在找东西。   可是六皇子拽着他,他不太好找。   摸了好一会儿,扶容才终于摸到一个四四方方的小牌子。   正是太子殿下给他的那块令牌。   扶容把令牌拿过来,紧紧地握在手里,重新闭上眼睛。   就算他再梦见秦骛,握着令牌,摩挲着令牌上面的字,也能让他安心一些。   扶容就这样迷迷糊糊地睡着了。   *   第二天清晨,扶容是被外面的通报声吵醒的。   “太子殿下,殿下还睡着呢,是扶容守夜……”   扶容惊醒过来,环顾四周,发现天已经亮了。   春猎在即,文渊殿那边也给皇子们放了假,这几日都不用去念书,所以六皇子这阵子都会睡迟一些。   门外,秦昭温温和和地应道:“孤进去看看。”   “是。”   太子马上要进来了,扶容一激灵,连忙抱着自己的被子,翻下床榻。   天都亮了,他没起来就算了,还赖在六皇子的床榻上,总不好被太子殿下看见。   扶容忘了自己的手还被六皇子抱着,翻下榻时,把六皇子也带着走了。   正巧这时,秦昭推开里间的门,扶容和六皇子正好双双滚下床榻。   扶容原本握在手里的令牌也飞了出去,正好落在秦昭脚边。   扶容披着被子,连忙俯身行礼:“太子殿下。”   六皇子也醒了,但还没完全醒,他还抱着扶容的手,揉了揉脑袋:“扶容,我让你睡进来点,你不肯,摔了吧?”   秦昭弯下腰,不动声色地将地上的令牌捡起来,趁六皇子还没全醒,把令牌递到扶容面前。   他轻声道:“收好。”   扶容双手接过令牌:“是。”   扶容接过令牌,匆匆披上衣裳,抱着被子,回了自己房间。   等他再回来的时候,六皇子也起来了。   秦昭给他们准备了春猎要用的骑装弓箭,还有各种马具。   可是因为秦昭不去,六皇子总有些提不起兴致。   他瞧见扶容来了,便朝他招招手:“扶容,大哥也给你准备了一份,你过来挑一份,也帮我挑吧。”   “是。”   扶容上前,但是因为方才的事情,还有些不好意思。   他不敢抬头去看秦昭,低着头,瞧着案上的东西,一副专心挑选的模样。   秦昭若无其事地同他说话:“虽然孤不去春猎,但是林意修会去,你若是想学骑马,可以请他教你。”   扶容闷闷地点点头:“是。”   “骑马要小心,孤已经同他们打过招呼了,他们会给你找一匹温顺的小马驹,你若是害怕,便待在帐篷里。”   “是。”   秦昭瞧了一眼六皇子,轻声道:“你可是……抱着那块牌子睡觉?你不必如此,恐怕硌得慌,若是弄丢了,跟孤说一声就是了,实在不必抱着睡觉。”   扶容没有察觉,仍是点头应“是”。   秦昭皱眉:“嗯?”   扶容回过神,抬起头:“殿下,我……”   他可以解释的。   秦昭笑了笑,又朝他做了一个噤声的动作。   不要让阿暄听见,否则他又该以为扶容被秦昭收买了。   扶容点点头,继续挑选东西。   但他还是想解释一下。   他不是天天抱着那个牌子睡觉的,他只是……昨天晚上梦见秦骛了。   这时,六皇子也抬起头,问道:“抱着什么睡觉?”   扶容一激灵,秦昭却淡淡道:“孤方才一进来,就看见你抱着扶容睡觉,你还好意思问。”   六皇子笑了笑:“扶容身上软乎,抱着比枕头舒服。”   他又想起什么,大大咧咧地问道:“大哥,扶容在你府上服侍一个多月,你没抱着他睡过?”   扶容低头不语,秦昭清了清嗓子,正色问:“阿暄,这是什么话?”   六皇子满不在乎,笑嘻嘻的,和扶容一起挑东西:“这个马鞭好看,适合我。”   *   翌日清晨。   老皇帝率领诸位皇子、文武百官,前往六安山春猎。   宫道上,禁军在前开路,随后便是帝王仪仗,紧跟着是几位皇子的马匹车驾,最后则是文武百官。   太子秦昭与留守朝臣相送。   秦昭率领朝臣,站在皇帝车驾前,俯身行礼:“儿臣留守都城,父皇安心春猎。朝政诸事,儿臣会与几位老臣相商而行。六安山也已经安排妥当,交托几位将军。”   老皇帝让侍从掀开车帘,看了他一眼,目光复杂:“太子可知,为何朕今年,不让你去春猎?”   秦昭低头:“儿臣不知。”   老皇帝语气严厉:“前几年,朕让你去春猎,是想让你长长血性。今年,朕不让你去春猎,是因为你……”   他压低声音:“别再闹出城东大火那样的事情来,纵火之人到现在都没有抓到,再来一桩,朕也压不住。”   “是。”秦昭愈发低了头,“儿臣定当格外小心。”   老皇帝瞧着他,仿佛是恨铁不成钢一般,叹了口气,随后摆摆手,让侍从放下帘子。   秦昭起身,行过礼,便往后走。   扶容和六皇子一起坐在马车里,秦昭走到他们的马车边,喊了一声:“阿暄,扶容。”   六皇子掀开帘子:“大哥,你……”   “无事。”秦昭叮嘱他们,“猎场里事情多,你们两个不要乱跑,若是没有人带着,在营地里转一转就好了。”   林意修骑着马上前:“行了,有我,我带着他们两个,你快上去吧。”   秦昭再嘱咐了他们两句,便走到最前面,俯身行礼,恭送皇帝仪仗离开。   *   春猎队伍浩浩荡荡。   一路上,六皇子兴致缺缺,有一搭没一搭地同扶容说着话。   林意修受了秦昭的嘱托,负责照顾他们两个,也十分尽心,时不时就过来问问,看他们缺什么。   六安山在都城北边,密林层叠,野物丰富,所以整座山,连带着旁边群山,都被圈了起来,作为皇家猎场。   将近两个时辰的路程,六皇子直喊坐得累了,才终于到了六安山下。   太子殿下虽然远在都城,但也已经将春猎事宜安排得妥妥当当。   几位武将早几日就到了山下,清扫空地,安排帐篷,只等皇帝驾临。   随后,四个传令官骑着马,从队伍最前面,一路跑到最后面,朗声宣布皇帝口谕:“修整片刻,正午开猎!”   扶容扶着六皇子下了马车,由一众侍从簇拥着,前往自己的帐篷。   六皇子进了帐篷,便要换衣裳、吃东西。   等会儿的开猎仪式,要先由老皇帝开弓,射中猎物,以示皇帝英武,以求一年顺利。   随后,老皇帝还要考校几个皇子的武功,几位皇子引弓射箭,比试从此刻开始。接下来几日,猎得猎物最多的皇子,会得到老皇帝的嘉奖。   六皇子说:“往年都是大哥比较厉害,我就算了,我一直都是划水的。”   扶容还没有来过春猎,也不清楚现在该怎么做,便乖乖地退到最后面,让六皇子的两个伴读和其他侍从们帮他。   扶容站在最外面,心中暗暗记下该做什么。   这样他下次来,就知道了。   六皇子换上窄袖骑装,束好头发,显得少年人朝气蓬勃,英姿飒爽。   他扶了一下发冠:“好了,走吧。”   一众侍从簇拥着他,走出营帐,扶容也跟上去。   这时,其余几个皇子都已经到了,都是差不多的装扮。   因着此次太子没来,二皇子正摩拳擦掌,调试弓箭,准备拿个魁首,一副势在必得的表情。   三皇子和六皇子一样,一向是划水摸鱼的,也就做个样子。   至于秦骛……   秦骛抱着手,背对着他们站着,看不清表情。   “二哥,你也太急功近利……”六皇子快步上前,刚准备挖苦二皇子两句,看见他手里的弓箭,却忽然想起什么,摸了一下身上。   他回头:“我的弓箭呢?”   侍从们停下脚步,交换一个眼神。   你没拿?   我以为你拿了。   他们都忘记拿了。   走在最后面的扶容连忙道:“我回去拿。”   “快去快去。”   扶容转过头,小跑着回去拿弓箭。   等扶容背着箭囊,抱着木弓出来的时候,六皇子正和皇子们站在一块儿,他已经和二皇子呛起来了。   六皇子抱着手:“大哥不在,不还有我吗?”   二皇子皱眉:“你,你就算了吧?你连弓箭都忘了拿。”   扶容小跑上前,喊了一声:“殿下……”   下一刻,秦骛忽然听见熟悉的声音和称呼,猛地回过头,目光炙热。   扶容被他猛的一眼定在原地,往边上退了退。   他又没有喊他,他回头干什么?   六皇子没有听见扶容喊他,还在和二皇子拌嘴。   扶容退开,避开秦骛的目光,再喊了一声:“殿下。”   这时,六皇子才回过头,扶容上前,把弓箭递给他:“殿下,拿来了。”   六皇子摆摆手:“你先帮我拿着。”   秦骛缓缓转回头,看着扶容身上挂着箭囊,怀里抱着弓箭,嫉妒的情绪快要冲出胸膛。   很久之前,扶容也是这样跟在他身边的。   秦骛攥紧了拳头。   礼官唱和,仪式开始了。   老皇帝站在高台之上,随便朝草丛里射了一箭,侍从跑过去,就捡了一只野兔回来。   应该不是老皇帝射中的,而是一早就放在那儿的。   不过也没人会在意这些。   紧跟着,便是几位皇子的比试。   他们的比试就公正得多。   他们射的是箭靶,而不是根本看不见的野物。   扶容把木弓递给六皇子,又从箭囊里抽出一支箭矢,递给他:“殿下。”   六皇子因为和二皇子打了赌,格外认真,屏息凝神。   他稍稍松手,箭矢飞了出去,稍稍偏了一点点,但也停留在靶心上,晃晃悠悠的。   六皇子十分惊喜:“扶容,快看!”   扶容笑着点点头:“殿下,奴看见……”   扶容话还没说完,不知从哪里飞出来一支箭,直接飞到六皇子的靶子前面,“嗖”的一声,将那支箭拦腰斩断。   六皇子表情一僵,转过头,确认是谁:“五……五皇子,你干什么?!”   秦骛握着木弓,微微侧目,理直气壮:“没学过,射偏了。”   “你……”   他分明就是故意的,可是六皇子也没办法证实。   毕竟,秦骛一直在冷宫里,确实没有学过射箭。   而且,就算太子在这儿,六皇子也不能确定,他可以准准地射中另一支箭。   或许真的是巧合吧?   扶容拉住六皇子,轻声安慰他:“殿下,没事,箭头还在靶子上呢。”   六皇子点点头:“嗯。”   秦骛只顾着看扶容,可是扶容一眼都没有看他。   他明明也射中了靶心,他都展示了自己比六皇子厉害,可是扶容就是不看他。   秦骛也想让扶容看他,他总是在嫉妒,嫉妒太子,嫉妒六皇子。   *   不多时,开猎仪式结束了。   老皇帝让他们打猎去,自己便跟着方士们回了帐篷。   就算在春猎途中,他也不肯放松自己的修行。   六皇子转过头,把弓箭递给扶容:“走,我教你骑马去。”   “好。”   林意修得了太子嘱托,知道他们要骑马,迅速牵了一匹小马驹过来。   “扶容,你先骑这个。”   扶容还是有点害怕,他抬起头,看着小马驹。   怎么小马驹都这么高啊?怎么小马驹呼气也是嚇哧嚇哧的啊?   六皇子握住他的手,把他的手按在马匹鬃毛上:“先摸摸它,顺顺毛,熟悉一下。”   正巧这时,二皇子骑着马,带着人,从他们身边经过。   “阿暄,你不去打猎?”   “不去,我教扶容骑马,大哥说了,猎场里……”   “你就一辈子做大哥的乖弟弟吧,我可要去打猎了。”二皇子得意地晃了一下手上的弓箭,“大哥不在,今年魁首非我莫属。”   六皇子朝他嗤了一声,转回头,强硬地把扶容的手按在鬃毛上:“扶容,快,上马,学会了陪我去打猎。”   “啊?”扶容有点犹豫,“现在啊?”   六皇子点点头:“嗯。”   林意修打圆场:“好了,慢慢来,扶容,你试一下,踩着脚蹬上去,没事儿,这马乖得很。”   “是。”   扶容从林意修手里接过缰绳,踩着脚蹬,试了好几次,才费劲地爬到马背上。   上去之后,他也不敢乱动,只是紧紧地攥着缰绳,抱着马脖子。   林意修笑了笑,想要帮他调整一下脚蹬:“好了好了,没事的,放松点。”   扶容紧紧地踩着脚蹬,不肯放松。   林意修使劲掰了掰脚蹬:“扶容,放松。”   扶容趴在马背上,委屈巴巴:“我放松了。”   林意修语气微沉:“放松。”   扶容仍是道:“林公子,我放松了。”   林意修叹了口气,直接握住他的脚踝,把他的脚抬起来,调整一下。   不远处的秦骛看见林意修握住了扶容的脚,也握紧了拳头。   扶容不必学骑马,往后要去什么地方,他自然会带扶容去。   用得着林意修对扶容动手动脚?   这时,宫人给秦骛也牵来了一匹马,秦骛长久待在冷宫,也不好一下子就学会骑马,引得人怀疑。   于是他也骑着马,装作不太会的模样,在扶容身边晃来晃去。   像一匹伺机发起袭击的狼。   扶容紧紧地抓着缰绳,缓缓直起身子,和秦骛对上目光。   这时,皇帝的帐篷里。   老皇帝呼吸吐纳,长长地舒了一口气。   他看向外面,正好看见扶容骑在马上,同秦骛相对的场景。   老皇帝问了一句:“那个是谁?从前没见过。”   贴身侍从答道:“回陛下,那是掖庭的一个小奴婢,叫作扶容,前阵子刚调到六殿下身边收拾笔墨。”   老皇帝目光一凝:“噢,老大最近和一个小伴读走得近,就是这个。”   “是。”   忽然这时,扶容身下的小马驹往前跑了几步,秦骛上前,正好挡住了老皇帝的视线。   老皇帝收回目光,继续打坐。   秦骛转回头,瞧着扶容。   扶容因为骑着马走了几步,就高兴得很,正笑着和林意修他们说:“我会骑了!”   秦骛笑了一声,还差得远呢,这小傻子。   扶容听见秦骛的低笑,回过头,怯怯地看着他。   太好了,他学会骑马了,往后就不会被秦骛抓到马背上吓唬了。   秦骛却收敛了面上的笑意,贪婪地迎上扶容的目光。   扶容在看他。 第39章 刺客   营帐前的空地上。   六皇子和林意修撩着衣袖, 坐在阴影处,给自己扇风。   扶容紧紧地抱着小马驹的脖子,小马驹迈着小碎步,在他们面前跑来跑去。   扶容笑容灿烂:“我会了!”   六皇子和林意修对视一眼。   林意修问:“他在你大哥面前也这么傻吗?你大哥怎么会选他给你做伴读?”   六皇子道:“胡说什么呢?扶容不傻!扶容不是和我一样聪明吗?”   林意修看看扶容, 再看看六皇子, 若有所思地点了点头:“噢,是一样。”   六皇子转过头, 指挥扶容:“扶容, 你试试松开手。”   扶容趁着小马驹停下脚步的时候, 飞快地松开手,等小马驹再跑起来, 他又连忙趴下去,抱住马脖子。   扶容笑容依旧:“松开了一会儿。”   秦骛同样骑着马, 在旁边紧紧地盯着扶容, 留神他的一举一动。   若是扶容不小心从马背上翻下来,他还来得及冲过去护住扶容。   秦骛看着扶容小小的身影,整个儿趴在马背上。   不知是被晒的, 还是被鬃毛扎的,扶容的脸颊有点发红。他两只手紧紧地搂着马脖子, 衣袖往上跑, 露出细瘦白皙的小臂。   虽然很狼狈,但扶容仍旧笑容灿烂。   秦骛瞧着他的模样,喉结上下滚了滚。   他原本是不想让扶容学骑马的, 怕他摔死,可是现在, 他忽然觉得, 教扶容学骑马, 也不是一件坏事。   至少他可以和扶容亲近。   当然,前提是,教扶容的得是他,不是别人。   这时,六皇子和林意修已经站起身,走到了扶容身边。   六皇子掰开扶容的手,林意修扶正扶容的脚,两个人一头一尾,按住扶容。   “松开手!不松手没法学!”   扶容试着挣扎,但是被他们狠狠压制。   “手只能抓着缰绳,别抱着马脖子。”   “扶容,试试。”   秦骛看着他们,握紧了缰绳。   他想移开目光,不看扶容同别人玩闹的场景,可是他又怕扶容摔了,自己来不及护住他。   两相权衡,秦骛竟然一刻也没有从扶容身上移开目光。   秦骛瞧着扶容,不由地呼吸粗重,这对他来说,无疑如同凌迟一般煎熬。   扶容骑在马上,忽然,林意修低声同他们说:“那位五皇子,我们是不是该过去……客套一下?”   六皇子摆了摆手,同样压低声音:“不用管他,他一直都这样。”   扶容听见他们的话,不自觉回过头,同秦骛对上目光。   秦骛神色不改,仍然是阴沉沉的,占有欲十足地盯着他。   扶容挽着缰绳,往远离他的方向走了走。   *   扶容就在营帐附近学了一下午的骑马。   傍晚时分,扶容坐在马背上,身形还有些僵硬,但是已经能够稳稳地骑着马向前走了。   六皇子和林意修都松了口气:“行了,差不多了,你自个儿走走吧。”   教扶容学会骑马,对他们来说着实不容易。   两个人退到旁边,坐着歇一会儿,扶容骑着马,轻轻松了松缰绳,绕着空地慢慢地走。   春风微凉,拂在扶容面上,吹动扶容的衣袖,很是舒服。   扶容感受到一点儿   骑马的妙处,微微低着头,脸上带着淡淡的笑意,拍拍小马驹的脑袋。   忽然,杂乱的马蹄声由远及近,一行人骑着马,从远处的山林里狂奔出来,尘土飞扬。   扶容吓了一跳,身下的小马驹也吓了一跳。   时刻留神的秦骛立即准备上前,可是下一刻,扶容搂着马脖子,和自己的小马驹一起,飞快地逃走了。   秦骛还没来得及上前,扶容也没有从马背上摔下来。   不需要秦骛救他。   扶容回过头,是二皇子和他的侍从们打猎回来了。   他们收获颇丰,每个人的马背上都挂满了野兔野鸡。   二皇子骑在马上,提着最肥的一只兔子,在六皇子面前炫耀一圈:“阿暄,看看,你二哥我,把所有人一晚上的口粮都打回来了,晚上多吃点啊。”   六皇子抱着手,一脸复杂,随口应了一声:“多谢二哥。”   二皇子志得意满,瞥了一眼扶容:“你也不错嘛,一个下午就教会别人骑马了。明日二哥给你猎一头鹿,请你吃烤鹿肉。”   不等六皇子还嘴,他就骑着马走掉了。   扶容小心翼翼地翻身下马,走到六皇子身边。   这天晚上,营地里点起篝火。   火光映照,六皇子蹲在营帐里,啃着干粮。   扶容端着一盘烤肉,递到他面前:“殿下。”   六皇子摆了摆手:“拿走拿走,我不吃二哥打来的兔子。”   扶容把烤肉放在六皇子面前,等了一会儿,见他坚决不吃,便轻声道:“我出去给殿下拿点水。”   六皇子矜持地点点头:“嗯。”   扶容刚走到帐篷门前,一回头,就看见六皇子朝那盘烤兔肉伸出手。   六皇子被他当场抓包,顿了一下,理直气壮地抓起一只烤兔腿:“不许看,明日我们也去打猎,我得补充补充体力,快去拿水。”   扶容笑着应道:“是。”   *   翌日清晨,六皇子天不亮就起来了。   他穿好衣裳,系好束袖,背上弓箭,然后把扶容摇醒。   “扶容,快起来,我们去打猎。”   扶容从梦中惊醒:“啊?”   六皇子语气坚定:“走。”   “殿下,天还没亮,再睡一会儿吧?野鸡野兔都还没醒呢。”   “是吗?”六皇子哽了一下,摘下弓箭,继续睡觉。   日上三竿,六皇子骑在马上,打着哈欠,终于准备出发了。   林意修受太子嘱托,负责照顾他们:“小心点……”   “知道了。”   六皇子不等他说完,就提起精神,挥了一下马鞭。   一众侍从跟在他身后,浩浩荡荡,扬起飞尘无数。   扶容是昨日才学会的骑马,也不太熟悉如何打猎,所以跟在最后面。   六殿下已经很照顾他了,还教他骑马,他不好总是扫他的兴,虽然害怕,但也一路紧紧跟着,不添麻烦。   六皇子嘴上说着自己不太行,其实他的骑射功夫是太子手把手教的,也差不到哪里去。   不一会儿,便收获颇丰。   正午时分,一行人下马,随便吃了点干粮,就继续出发。   林间起了风,但日光仍旧刺眼,热风吹得一行人头脑昏昏。   忽然,六皇子看见远处的草丛里有什么东西正在吃草,他来了精神,示意众人不要出声,独自提着弓箭,缓缓靠近。   那是一头小鹿。   六皇子稍稍靠近,屏息凝神,搭弓射箭。   一箭过去,没有射中,他立即挽起缰绳,低声道:“追。”   小鹿往密林深处逃窜,所有人都来了兴致,奋起直追,六皇子一骑绝尘。   侍从们紧跟着,扶容吃力地跟在最后面。   六皇子一面骑马,一面松开缰绳,对着小鹿连发三箭。   他眯着眼睛,看看自己射中了没有。   下一瞬,一支箭从对面射过来,势如破竹,竟是直直地冲着六皇子面上来的。   六皇子迅速闪身,那支箭嗖的一声从他鬓边擦过,直直扎进旁边的树干上。   六皇子转回头,厉声质问:“谁啊?!秦英,你疯了?”   林意修定睛一看,大喊一声:“不好!”   每年春猎,未免误伤,用的都是木箭,扎在树干上的箭矢,分明是铁箭。   他猛地把六皇子拉回来:“有刺客,护送六殿下原路返回,我殿后!快!”   他话音刚落,一众侍从便簇拥上来,将六皇子团团围住,护着他往回跑。   可他们跑得终究不如铁箭快,又是嗖嗖几声,几支铁箭从他们背后,追上他们,射中六皇子身边的几个侍卫。   被射中的侍卫或强撑着继续护送六皇子,或当场死亡,直接滚落下马。   六皇子回头看了一眼,只看见自己身边,越来越多人滚下马,喊道:“林意修!怎么办?!”   林意修举着武器,打落箭矢,同样无暇应付,却不敢露怯:“六殿下放心,往前跑。”   话音刚落,又是几支铁箭追了上来,堪堪擦着六皇子身边过去。   林意修低声道:“兵分两路,六殿下往回跑,我带人引开他们。”   六皇子有些犹豫:“不可,你……”   下一刻,一个小小的身影跑上前,一扯六皇子颈上的系带,便将他显眼的正红披风抢走。   扶容语气虽轻却十分坚定:“我与殿下身形相似,还是我来吧。”   “扶容?!”   扶容一手握着缰绳,一手抓着披风,用牙咬着系带,给自己披上披风。   那披风还是早上他给六皇子系上的,他解下来,很是熟练。   不等六皇子和林意修反应过来,扶容便骑着自己的小马驹,跑上一条岔路。   六皇子喊道:“回来!”   林意修厉声道:“快!跟上他!护着他!”   扶容骑着马,飞快地跑在小路上,像一朵红色的云霞,消失在密林深处。   他没有回头。   *   马匹颠簸,扶容被颠得东倒西歪的。   他还是不太会骑马,只能紧紧地抱住马脖子,才勉强稳住身形。   遇险的两个人,一个是六皇子,一个是林公子。   六皇子对他很好,教他念书,教他骑马,还是太子殿下的亲弟弟。   林公子就更不必说了,前世林公子待他恩重如山,他还是太子殿下的伴读。   娘亲教过他,要知恩图报。   六皇子和林公子加起来,扶容根本不用思考,就做了这样的决定。   扶容骑着马,想着要甩掉身后的刺客,于是专门往僻静狭窄的小路上跑。   不知不觉,他身后的侍卫也一个一个消失了。   不知道跑了多久,前面尘土飞扬,仿佛有人。   扶容辨认不清那是自己人,还是刺客,但还是想要赌一把,帮他   们一下。   他抬起手,大声提醒他们:“有刺客!我乃六殿下伴读!后面有刺客……”   他话还没说完,下一瞬,他就被人抓着衣领,提了起来。   扶容还以为是刺客追上来了,大喊一声,还没来得及挣扎,就被身后的人按住了双手。   那人怒吼一声:“别乱动,是我!”   秦骛骑在高头大马上,比扶容的小马驹不知高出多少。   他一伸手,便将扶容提到马背上,两只手臂铜筋铁骨一般,将他牢牢地护在怀里。   秦骛用手掌勒住缰绳,迅速调转马头,迎面对上追上来的刺客。   一行五六个刺客,都是高大的草原人。   扶容睁大眼睛,下意识回头看看秦骛。   是他的人吗?   秦骛按住他的脑袋,把他按进自己怀里,定定道:“闭眼。”   要是扶容现在还听他的话,那扶容就白重生一回了。   他非但没有闭眼,还亲眼看着秦骛从背上取下弓箭,对准刺客。   那些刺客分明认识他,才刚喊了一声“五殿下”,就被秦骛一箭穿心,直接杀死。   跟在秦骛身边的下属迅速跟上,纷纷射箭。   一时间鲜血四溅,五六个人,不消片刻,就全部倒地。   秦骛握紧了木弓,吩咐下属:“去给陛下报信,就说猎场里混进了刺客,已经被我全部诛杀,把他们的尸首带回去。”   “是。”   扶容还不太明白,转过头,疑惑地看着秦骛。   秦骛低下头,这才发现,他没有闭上眼睛。   秦骛一向狠戾的表情竟然出现了一丝裂缝:“不是让你闭眼了吗?”   扶容却答:“我是六殿下的伴读。”   六殿下的伴读,自然不必听从五殿下的命令。   秦骛攥紧了拳头:“你怎么会在这里?”   扶容看着他,说出自己的揣测:“五殿下,这些刺客都是你的人,是不是……”   扶容话还没完,下属忽然禀报:“五殿下,马上要下雨了。”   秦骛和扶容同时抬头,望了一眼天色。   正午起了风,天气燥热,果然,没过多久,风就将乌云吹来了。   一时间,阴云席卷,密密压压。   要下雨了,而且来势汹汹。   秦骛当机立断:“找地方避雨。”   他没有回答扶容的问题,也没有把扶容放回他自己的小马驹上,而是自然而然搂着扶容,骑马向回。   扶容紧紧地握着手,指甲嵌进手心。   他极力让自己冷静下来,梳理杂乱的线索。   刺客是谁派来的?   他们要杀六殿下吗?还是别有所图?   秦骛方才说,他们就是元月城东的纵火之人,他们是吗?   秦骛垂眼看他,发现他握着拳头,伸出手,手掌拢住他的手,让他把手松开。   秦骛顿了顿,破天荒地解释了一句:“我没想到你会在这里,我不是故意的。”   天越来越阴了。   *   暴雨如注。   雨幕之中,秦骛的属下指着前面,大声喊道:“五殿下,前面有座破庙!”   秦骛骑在马上,搂着扶容,扶容身上裹着从六皇子身上抢来的披风,还盖着秦骛的披风。   是秦骛硬要给他披上的。   “进去避雨。”   秦骛   下令,策马上前,马蹄落地,溅起一地水花。   那是一座荒废多年的破庙。   想是六安山还没被圈为皇家猎场的时候,就建好的,后来才荒废了。   秦骛抱着扶容下了马,走进去。   神庙不大,灰尘蛛网厚厚地积了一层,正中一张破旧的供案。供案前,一尊泥塑的神像覆满灰尘。   秦骛把扶容身上的披风解开,铺在供案上,随后把扶容放在上面。   “你先坐着歇一会儿。”   扶容用衣袖擦了擦脸上的雨水,轻声问:“那些刺客是你的人,是不是?”   秦骛假装没有听见,转过头,吩咐属下:“把马拴好,去找柴火,刺客尸体堆在外面。”   扶容瞧着他的背影,再问了一遍:“五殿下,那些刺客是你的人,是吗?”   秦骛仍旧没有回头,只是吩咐:“马上生火。”   他的属下动作都很利索,一人扛着一个刺客的尸体,堆在角落里,随后各自去拴马捡柴,专心做自己的事情,一言不发。   扶容供案上下来,站在地上,想要过去看看那些刺客。   秦骛背对着他,似乎有所察觉,一伸手,就握住了他的手臂。   秦骛试着用温和的语气哄他:“都是死人,没什么好看的,扶容,别过去。”   扶容挣脱不开,只能转过头,第三次问他:“秦骛,这些刺客是你的人。”   同前两次不同,他语气笃定。   秦骛闭上嘴,没有回答。   扶容继续道:“这些刺客一看见你,就不射箭了,还喊你‘五殿下’,他们是你的人。”   “这些刺客是几个月前在都城焰火表演上纵火的人,太子殿下一直抓不住他们,因为他们在你这里。”   “是你安排他们混进猎场,你想杀了六殿下吗?”   秦骛始终一言不发。   因为扶容猜中了绝大部分。   事实证明,扶容还是这个世上最了解他的人。   当然,他不想杀六皇子,六皇子对他来说毫无威胁,前世秦骛还留了他一条小命。   两个人同时想到这一点。   他不想杀六皇子,那他想杀的是谁?   紧跟着,扶容想到一件极其大胆的事情,轻声问:“五殿下,你是想杀了我吗?”   原本一言不发的秦骛听见这话,猛地看向他,厉声喝止:“扶容,不许胡说!”   扶容却觉得自己的推断合情合理:“你安排刺客,一定是想杀了谁,要杀了我吗?为什么?”   秦骛可以容忍扶容揣测其他,绝对不能容忍,扶容竟然揣测他要杀了自己。   他怎么可能要杀了扶容?   “不是!”秦骛双手捏住扶容的肩膀,“不许胡说!”   秦骛察觉到,扶容好像整个人都在发抖。   不知道是淋雨淋的,还是因为害怕他。   扶容轻声问:“五殿下究竟为了什么?”   秦骛动了动嘴唇,喃喃道:“为了你。”   扶容没听清:“什么?”   “为了你!”   秦骛再也没了顾忌,对扶容袒露自己这阵子所有的安排。   “不错,那几个人是前阵子放火的奸细,他们不是我的人,反倒是我的人,把他们赶到太子眼皮子底下。”   “结果你那个废物太子,我都把人赶到他面前了,他还抓不住,简直是蠢笨至极!”   “我不想再给他添一笔功劳,   我准备自己做一场戏,把这几个人抓住,在老皇帝面前立个功。”   所以他选在了春猎的时候。   其他时候,他无兵无权,无法顺理成章地演一场抓获贼人的戏码。   只有在猎场里,他有侍从、有武器,合情合理。   五殿下抓住了太子殿下抓了几个月都没抓到的纵火犯,多大的功劳啊。   他只是想立一场功。   今日一早,他就带着人进了林子,等着那几个奸细过来见他。   可他没有想到,扶容会被卷到这里面来。   扶容不解地看着他。   立功?秦骛竟然会想要在老皇帝面前立功?   他从来都看不起老皇帝。   秦骛按着扶容的肩膀,将他拉近自己,定定地看着他,笑了一下:“等我立了功,老皇帝问我要什么赏赐,我就可以正大光明地把你要过来了。”   扶容只觉得脊背一凉,方才淋了雨的寒气忽然顺着小腿爬了上来,让他忍不住发抖。   秦骛兜了这一大圈,收拢奸细、自导自演、立下大功,还是为了那个目标——   让扶容给自己做伴读。   扶容还以为他早就放弃了自己,原来他是在暗中谋划一场大局。   这场大局,背后的目的,却无比荒诞。   多可笑,秦骛缜密安排了这么多,就是为了一个小伴读。   扶容却觉得更加害怕。   他忍不住后退一步,却因为秦骛按着他的肩膀,让他再退不得。   扶容顿了一下:“五殿下,太子殿下跟我说过……”   秦骛扯了一下嘴角:“太子?你以为他能为了你和皇帝对抗?他这个蠢货,让你身陷险境,还沾沾自喜……”   扶容神色认真,打断了他:“五殿下慎言。”   “扶容,你和太子走得太近了,老皇帝早就盯上你了。我早就说过了,太子根本没办法护住你,他还使劲撩拨你,他不是蠢货,谁是蠢货?”   秦骛毫不留情,语气冰冷:“他永远是他爹的好儿子,他哪里护得住你?就算老皇帝要处死你,他只会哭哭啼啼、磕头求情,他不会为了你违抗皇帝。”   “六皇子一样,林意修也一样。”   秦骛志得意满地看着他:“扶容,我的谋算,从来没有遗漏,你是我的伴读了。”   扶容怔怔的,说不出话来。   秦骛顿了顿,又道:“我算漏了一点,上午我见你没起来,我以为你不会进林子里,我没想到你会撞上那些奸细。”   他无比诚恳:“我错了,扶容,这一点我错了。”   扶容愣愣地看着他,轻声道:“秦骛,会死人的,你把刺客放进猎场,会死人的。”   秦骛定定道:“这世上,除了你,所有人的命都不算命,我也一样。”   “秦骛,你疯了。”   “我是疯了,我看见你和太子、和六皇子、和林意修,玩笑打闹,我就疯了。”   秦骛把扶容一把抱进怀里。   两个人身上都是雨水,湿漉漉的,也没有擦,抱在一起就湿透了。   就像是秦骛把扶容拖下了水。   扶容被秦骛紧紧地抱着,不知从哪里来的力气,用力推开他,狠狠地甩了他一巴掌。   “啪”的一声响,在雨声中格外清晰。   秦骛在原地站定,连头都不曾偏一下。他抬起左手,捂住被打的半边脸,没忍住笑了一下。   雨水顺着他的脸、手掌,往下淌,他   活像是从地狱里爬出来的恶鬼。   下一刻,“轰隆”一声巨响,雷声伴着闪电,瞬间照亮整座破庙。   正中的神像被照亮,神像悲悯,垂眼看着眼前的场景。   扶容如同神明一般,站在秦骛面前,方才挥动的手微微发抖。   秦骛看着扶容,虔诚认错:“扶容,我错了,害你受伤,我该打。” 第40章 掉马   暴雨滂沱。   破庙里, 秦骛的属下们各自做着事情,拴马捡柴、生火烧水,不发出一点声音。   就算是秦骛被扶容打了一巴掌, 他们也没有任何反应, 只是专心做自己的事情。   一时间, 庙外雨声雷声响成一片,庙里却安安静静, 扶容与秦骛面对面站在神像前, 连对方的呼吸声都能清楚听见。   秦骛一面认错, 一面却抬起了手:“扶容, 我错了。”   扶容看见他的动作, 连忙后退一步, 怕他还手。   秦骛睚眦必报、绝不吃亏,扶容是知道的。秦骛力气很大,扶容也是知道的。   秦骛要是动手, 只怕自己毫无还手之力。   秦骛看见他后退,知道他是在害怕,便收回了手。   他低声解释道:“你的头发散了。”   扶容愣了一下,没有想到他现在还在想这个。   扶容随手拢了一下头发,果然,他脑袋上的发带散开了。   这就是秦骛,他可以一边向扶容认错, 一边趁机用目光将扶容的模样描摹尽, 在扶容之前,就发现他的头发散开了。   他不在乎其他人, 他只是想哄好扶容, 认错也只是对着扶容认错。   他错在哪里?   不是错在收留奸细, 也不是错在放奸细进猎场,更不是错在做局立功,让扶容给他做伴读。   他唯一的错就是,他惹扶容生气了。   扶容怔怔地看着他,什么话也说不出来,只能说一句:“五殿下,你疯了。”   秦骛垂眼,顺着他的目光看去,顺着他的话说下去:“是,扶容,我错了。”   忽然,又是一道惊雷炸开。   闪电瞬间照亮阴沉的天色,扶容和秦骛看清楚了对方的脸。   电光冷白,照得扶容脸色苍白,秦骛表情诚恳,诚恳之下,阴鸷暗流。   光亮消失的瞬间,一道火光窜起,暖黄的火光取代闪电的白光,照在两个人面上,平添几分柔和。   秦骛的属下禀报:“五殿下,火生好了。”   秦骛转过头,看了一眼。   这儿原本是破庙,还有些香案蒲团之类的东西,属下便将这些东西劈开,当做生火的柴火。   火光明亮,暖意融融。   秦骛挪开目光,吩咐道:“拿两份水和干粮过来,再拿一只兔子。你们再生一堆火,去歇一歇。”   “是。”   秦骛找了几个神庙里常有的灵幡架子,擦拭干净,架在火堆旁边,把自己被雨水淋湿的披风拧干,然后挂在上面烘干。   属下拿来清水和干粮,还有先前猎来的野兔,便准备退下。   扶容犹豫了一下,准备跟着属下走。   可是他还没走出去一步,秦骛的声音便从他身后传来:“扶容,过来。”   一贯命令的语气,让扶容仿佛回到了前世。   *   秦骛在猎场里准备抓奸细的时候,也打了不少的猎物。   他不容许自己被任何人比下去。   二皇子提着一溜猎物,在扶容面前晃了一圈,秦骛不想在扶容面前被比下去。   得益于秦骛时时刻刻旺盛的好胜心,他们现在就算被暴雨困在破庙里,也有足够的口粮。   两个火堆,秦骛和扶容坐在一块,下属们离得远远的。   秦骛背对着扶容,握着匕首,手起刀落,就将手里的兔子斩断头颅。   血珠溅在他的脸上,秦骛一面给兔子剥皮,一面回头看看扶容,确认扶容没有看见这样血腥的场景。   扶容自然没有在看他。   扶容身上的衣裳都湿透了,脱下来,挂在火堆旁烘干。   他只穿着一身雪白的中衣,裹着秦骛刚烘干的披风,脸色仍是苍白,湿漉漉的乌发披散在肩上。   扶容坐在火堆前,静静地看着燃烧的木柴,偶尔翻动一下手里的面饼。   火光映照,给他的脸添上几分血色。   秦骛瞧着他的脸,忽然笑了一声。扶容真好看。   扶容却被他吓了一跳,抬起头,往边上挪了挪。   秦骛转回头,继续收拾手上的兔子。   扶容撑着头,思绪杂乱。   不知道六皇子和林公子逃脱了没有,现在有没有安全回到营地。   还有太子殿下,春猎一事同样是太子殿下一手操持的,如今出了这样的事情,只怕他又要担责任。   只能说是多做多错,太子殿下做了很多事情,只要出错,便是他的错,其他没做事的人都不会错。   还有……还有他自己。   他如今和秦骛困在一处,秦骛仍旧紧抓着他不放。   只怕等他们回到营地,秦骛就要仗着自己杀了刺客,让老皇帝把自己赐给他做伴读。   区区一个伴读,老皇帝根本就不会放在心上,赐了便赐了。   况且,秦骛说,他这阵子同太子殿下走得太近,老皇帝已经盯上他了。   其实扶容也看出来了,老皇帝并不厌恶太子,他对太子,是恨铁不成钢。   就算太子这阵子办事,出了这么多的差错,老皇帝也只是斥责他,并没有把他手里的权力夺走,更没有让已经成年的二皇子、三皇子分走什么,反倒将他们管得死死的,教他们要敬重太子。   虽然严厉,但老皇帝从来没有想过要换太子。   倘若正如秦骛所说,老皇帝已经盯上他了,那么老皇帝必定会借着这个机会,把他从太子殿下和六殿下身边调走,不会继续留他。   一举多得。   秦骛果真算得好准。   现在怎么办?扶容垂着眼睛,试着从自己已经混混沌沌的脑子里找出一些对策。   他好不容易从秦骛身边逃走,才在外面待了不到几个月,就又要被抓回去了吗?   怎么办?   扶容想着事情,丝毫没有察觉,秦骛已经转过身,把处理好的兔子放在了火堆上。   秦骛垂眼,看见地上掉了一块手帕。   是扶容的手帕,应当是扶容方才把湿衣裳脱下来的时候,掉在地上了。   秦骛把手帕捡起来,眼睛盯着扶容,动作缓慢,将手上的血迹擦干净。   他看着扶容湿漉漉的头发,想着把手擦干净了,就上去帮他弄一弄头发。   可是他会不会吓到扶容?要不要先问一声?   可是扶容这样披着头发,也不烘干,会得风寒的。   秦骛竟有些犹豫,不知道该不该动手。   他的目光太过灼热,没多久,扶容就发现了他在看自己。   秦骛并不觉得羞愧,仍旧直勾勾地盯着他。   扶容低下头,收回思绪,认真地烤着面饼。   他斟酌着语句,开了口:“五殿下,我还是和侍从们坐在一起吧?”   秦骛淡淡道:“不必。”   两个人再没有其他话,就这样安安静静地坐着。   重生之后,秦骛难得见到扶容,也难得和他单独相处,更难得能这样近地看他。   秦骛在下属面前运筹帷幄,但只有他自己知道,他心中一直焦躁不安,直到看见扶容,他才感觉整个人都安定下来。   就好像扶容掌握着他所有的情绪。   如今谋算将成。   只要等老皇帝的人找过来,他就能让扶容回到自己身边。   秦骛已经布置好了一切,他会对扶容好的。   一切重回正轨,就像前世一样。   他会比前世更早登基,也会比前世更早立扶容为皇后,他要昭告天下,他会对扶容好。   扶容坐在火堆边,却在盘算着如何逃脱。   要指望太子殿下和六殿下吗?不行,他不能再依赖太子殿下或是六殿下了。   倒不是他不相信他们,只是……要太子殿下为了他违逆老皇帝,就算太子殿下肯,他也不肯。   他要自己想办法。   不知道过了多久,天更黑了,雨却更大了。   秦骛用火焰烫了烫匕首,然后割下一条兔腿,递到扶容面前。   扶容没有再说那些拒绝的套话,反正不管他说什么,秦骛最后都会塞给他,而且他也需要吃点东西,好让自己有精神想事情。   所以他说:“多谢五殿下。”   扶容接过兔腿,吹了吹,就着兔肉吃面饼。   秦骛瞧着,以为他喜欢吃,把剩下的兔腿都割下来,放到扶容面前。   等扶容吃好了,秦骛才就着剩下的兔肉吃饼。   其实兔肉一点也不好吃,只是熟了而已,味道很腥。   秦骛吃不出来,扶容是硬塞下去的。   扶容捂着嘴,猛灌了两口水,才没有吐出来。   他需要肉食补充体力。   良久,扶容缓过神,忽然开了口:“五殿下。”   秦骛眸光一亮:“嗯?扶容,你要什么?”   扶容尽力平缓了语气,轻声问:“奴能问五殿下一个问题吗?”   秦骛颔首:“问。”   扶容看着他:“五殿下为何非要让奴做伴读?”   扶容目光认真,他想得很简单,搞清楚秦骛为什么缠着他,他从根源上想法子。   秦骛对上他的目光,眸色一暗,他说不出口。   于是秦骛道:“你原本就是我的伴读。”   扶容偏过头,轻声道:“我不是。”   秦骛语气笃定:“你就是,以前是,马上也是了。”   扶容在心里默默道,以前是,但以后绝不会是。   *   入了夜。   禁军还没有找过来,他们只怕要在破庙里过夜了。   秦骛往火堆里添了点柴火,扶容双手托着衣裳,把潮湿的地方再烤一烤。   扶容把衣裳烤干,递给秦骛:“五殿下。”   秦骛接过衣裳,随便披上。   扶容也背过身去,把自己的衣裳穿好。   忽然,他像是想起什么,摸了摸衣袖和衣襟,衣袖衣襟里空荡荡的,什么也没有。   糟了!   扶容绕着周边空地转了一圈,又走到神庙门前,可是外面黑黢黢的,什么也看不见。   不见了,太子殿下给他的令牌不见了。   扶容无比懊恼。   他应该把令牌留在营帐里,好好地放着的,可是他带出来了。   他想着,太子   殿下没来,他还不太会骑马,带着太子殿下送他的令牌,他能安心一些。   可是现在,令牌有可能是在躲避刺客的时候弄丢了,也有可能是在秦骛抓走他的时候弄丢了。   他什么都管不好,令牌丢了,连自己也要赔出去。   他什么都留不住。   秦骛见他像是在找东西,从怀里拿出刚才从地上捡来擦手的那块手帕,递给他。   他以为扶容在找这个。   扶容眼睛一亮,看清是什么东西之后,目光又立刻黯淡下去。   他面上不显,接过手帕:“多谢五殿下。”   扶容想了想,鼓起勇气问他:“五殿下,可有见过……一块令牌?太子府的令牌,是铜制的……”   秦骛原本认真地听他说话,结果一听见“太子府”三个字,便沉下脸色。   “我没见过。”   “好吧。”   扶容本来想问问秦骛的下属们,但是想想,他们只听秦骛的话,还是算了。   他垂下头:“多谢五殿下。”   秦骛看着他小小的背影,坐在火堆旁边,可怜极了。   秦骛压下心底古怪的感觉。   那是太子府的东西,丢了最好,他怎么可能帮扶容找太子给他的东西?   他疯了吗?   秦骛望了一眼门外的倾盆大雨,走回火堆边。   他道:“你要什么牌子,等回去了,我同样给你一块。”   扶容强打起精神,脸上却没有一点喜色:“多谢五殿下。”   秦骛难得耐着性子哄他:“睡吧,明日雨停了就回去。”   扶容垂下眼睛,裹紧了身上的披风:“是。”   神庙的门早就坏了,他们用几块木板挡着门,但时不时还有风吹进来。   秦骛盘着腿,腰背挺直,背对着风口坐着,替扶容挡着风。   反正他晚上睡不着,他也不想放过这个绝佳的机会,只是盯着扶容看。   他有好久没见过扶容了。   扶容虽然裹着披风,蜷缩在角落里,却也没有睡着。   他能察觉到秦骛在看自己,整个人都是僵着的,一动不动,竟就这样睡着了。   秦骛就这样看着他,没多久,竟然有了些困意。   大抵是扶容在这里的缘故。   秦骛闭上眼睛,准备抓住难得的困意,睡一会儿。   扶容和秦骛竟然就这样睡着了。   两人同时陷入梦中。   秦骛做的倒是个美梦,外面下了大雨,他搂着扶容,在冷宫里,床榻上堆满了衣裳被褥,倒也不冷,暖和得很。   他紧紧地抱着扶容,压紧被子,生怕冷风从外面透进来,吹着扶容。   可这对扶容来说,却是一个噩梦。   秦骛搂着他,死也不撒手,他使劲挣扎也挣扎不开。   他在梦里也做不了自己的主。   没多久,扶容从梦中惊醒。   他惊魂未定,长长地呼了口气,看向面前的秦骛。   秦骛闭着眼睛,仿佛正做什么好梦,睡得正熟。   扶容心绪未平,深吸一口气,悄悄站起身,裹着披风,跑到远一些的地方去睡。   他不想和秦骛待在一块。   扶容跑到供案前,在神像旁边坐下,靠着神像睡觉。   虽然不知道这是什么神,但这会让他安心一些。   可是扶容一跑远,已经睡着的秦骛就皱   紧了眉头,仿佛有所察觉。   风声呼啸,犹如恶鬼的嚎叫。   此时,在秦骛的梦里,扶容也逃走了。   又是那个噩梦。   秦骛被扶容从那个美梦里赶出去了,他试着抱住扶容、按住他,亲吻他,用他最喜欢的钱财,用尽一切办法,让他留下来,不让他走。   可是扶容态度坚决,像一尾小金鱼,摆了一下尾巴,就从他的怀里溜走了。   秦骛一把握住他的手腕,强硬地把他拽回来。   扶容乖顺地躺回榻上,秦骛还没来得及松口气,下一瞬,扶容又一次抬起双手,捋了一下头发。   又是那个噩梦。   前世,秦骛见到扶容的最后一眼。   又是这样!又是这样!   秦骛永远无法入睡,永远无法完整地度过一个夜晚!   秦骛又一次怒吼出声:“扶容,不许!”   下一刻,秦骛猛地睁开眼睛,反应过来,不过是在做梦。   可是秦骛忽然发现,原本坐在自己面前的扶容不见了。   秦骛登时失去理智,狼一般的眼睛环顾四周。   而此时,扶容就蜷缩在神像边,躲在披风里,悄悄地看着他。   扶容被他吵醒了,也听见了,秦骛喊的梦话。   ——扶容,不许?   不许什么?他在做梦吗?梦见了自己吗?   他做了什么事情,竟引得秦骛这样大发雷霆?   扶容还没来得及仔细想,秦骛就发现了他,大步走到他面前。   扶容闭上眼睛,假装自己睡着了。   在靠近他的时候,秦骛忽然放轻了脚步。   扶容听见他的脚步声忽然消失了,也不知道他是停下了,还是走掉了。   忽然,一只手轻轻掀开扶容的披风,带着茧的手掌贴了一下扶容的脸颊。   冰冷的手和温热的脸颊。   秦骛能够确认扶容是真实存在的。   扶容却开始怀疑,面前的秦骛究竟是人是鬼。   如果是人,他的手怎么会这么冷?   扶容不自觉瑟缩了一下,没等他缩回去,秦骛便伸出双臂,稳稳地抱住他,想把他从神像旁边抱下来。   扶容鬼使神差的,懒得睁开眼睛,喃喃地喊了一声:“殿下……”   秦骛听见这个称呼,顿了一下。   扶容缩在披风里,偷偷看他。   秦骛沉默半晌,收回手,把扶容放回神像边,后退半步,竟然就这样退走了。   扶容看着他离开的背影,仿佛抓住了什么头绪。   秦骛重新在火堆对面坐下,看着扶容,同样若有所思。   心照不宣,又或是不敢深思。   *   没多久,扶容又睡着了。   他实在是累极了,在外面打猎、被刺客追杀,还要应付秦骛这个疯子,脑袋昏昏沉沉的,什么也想不通,只能先把秦骛的异常先全部记在心里,等以后再想。   先睡吧,等明日睡醒了再说。   万幸的是,这回他没做噩梦。   秦骛却是一夜未眠。   他重新在离扶容比较近的地方另起一个火堆,好让扶容暖和些。   秦骛坐在火堆前,要稍稍抬起头,才能看着扶容。   扶容依偎在神像旁边,虽然神像上布满灰尘,他却像是最干净的小仙童。   秦骛原本胸有成竹,他的计谋只差一步   就要成功了,可他却忽然有些忐忑。   秦骛一面宽慰自己,不妨事,他已经预备好了,只等扶容做他的伴读。   马上就好了。   一面又不知从哪里生出一些忐忑。   万一扶容再也哄不好了,万一扶容是真的不要他了……   那怎么办?   他向来说一不二,设局谋划的时候,也从未犹豫,而今却开始动摇。   秦骛缓缓起身,走到扶容面前。   他再次掀开扶容的披风,用指尖碰了碰他的脸颊,再次坚定决心。   只差一步了,只差一步他和扶容就能和前世一样了。   忽然,秦骛察觉到指尖传来的触感有些不对,扶容的脸太烫了。   他低下头,看见扶容的脸颊通红,不是被火光映照出来的红,是不自然的红晕。   秦骛登时反应过来,用手试了一下扶容的额头,又同他贴了贴额头。   要命,扶容在发热,连呼出来的气都是热的。   秦骛把那些乱七八糟的心思都收起来,把扶容抱下来。   秦骛回过头,低声喊道:“来人。”   几个属下立即应声:“五殿下有何吩咐?”   “去找点散热的草药,帕子浸了冷水拿过来。”   秦骛有条不紊地吩咐他们,抱着扶容的手却有些发抖。   他在火堆边坐下,让扶容坐在自己腿上,窝在自己怀里。   属下很快就洗好了帕子送过来。   秦骛拎起一块帕子,给扶容擦擦脸,把帕子敷在他的额头上。   “水。”   秦骛伸手,属下便把水囊递到他手上。   秦骛一手搂着扶容,一手打开水囊,要给扶容灌两口水。   可是扶容烧得厉害,不肯张开嘴,把水灌进去,他也马上被呛着,咳嗽着吐出来,全部吐在秦骛身上。   秦骛竟也不在意,他瞧着扶容的脸,用拇指拨了拨扶容起皮的双唇。   秦骛吩咐属下:“都转过去。”   “是。”   属下们各自去做各自的事情,并没有朝这边张望。   秦骛低下头,轻轻碰了一下扶容的唇角。   好似湿润了些。   秦骛见他没有反应,便大着胆子,含了一口清水,凑过去,要把水渡进扶容口中。   就像前世,他给扶容喂药的方式一样。   可是这回,他才碰到扶容,扶容便挣扎着要推开他。   扶容脸颊通红,烧得迷迷糊糊的,喃喃说了一句什么。   秦骛没听清,凑近了,按住扶容的脑袋,仍旧要把水渡给他:“乖点。”   扶容摇着头,用尽全身的力气,软绵绵地挣扎:“我不喜欢殿下了……”   这也和前世秦骛哄着他说的那句话一样,只是多了一个“不”字。   秦骛愣了一下,手上的水囊摔在了地上,水囊还没塞好,清水汩汩地流到了地上。   扶容坐在他腿上,想推开他,推不动他,自己却被推得往后仰。   秦骛环住他的腰,把他拉回来,目光阴鸷,语气低沉:“你再说一遍?”   扶容大声喊给他听:“我再也不喜欢殿下了!我恨死殿下了!” 第41章 情敌   ——我再也不喜欢殿下了!我恨死殿下了!   倘若秦骛没有重生, 他只会以为扶容说的是六殿下或者太子殿下,大概率不会往自己身上想,只会当扶容是在说胡话。   但倘若秦骛重生了, 那就不一样了,他会听出这话究竟是什么意思, 还会反应剧烈。   同样的。   如果扶容没有重生, 他不会说出这样的话,他同太子殿下与六殿下交好,怎么会恨他们?   他恨的只能是另一个殿下, 那也就意味着……   他们是一样的。   秦骛抱着扶容,手臂紧紧地箍着他的腰,把他按在自己怀里,不让他逃走。   秦骛的双眼翻涌起墨绿的波澜,他捏着扶容的下巴, 让他抬起头来, 盯着扶容, 从喉咙里挤出一句:“扶容,你再说一遍。”   扶容身上发热,整个人都混混沌沌的, 他尽力抽出一丝清明的思绪,强撑着睁开眼睛,看着秦骛。   只一瞬, 便足够扶容看清他此刻的表情。   秦骛脸色铁青, 目光阴鸷,周身气势简直要将这座破庙掀翻。   扶容在他的威压下说不出话来, 又被高热折腾得没有精神, 很快就闭上了眼睛。   只这一眼, 扶容便已明了,秦骛也反应过来了。   他们都太了解对方。   从初见时,冷宫前匆匆一眼,他们就在怀疑对方。   只是后来扶容害怕躲避,秦骛满腹算计,都不愿深思,竟也维持着古怪的默契,谁都不试探、不追究。   他们各怀心思,反正现在这样就很好,已经重新开始了,没有必要提及前世。   可是现在……   扶容烧得厉害,混淆了前世今生,一开始还以为自己回到了前世,秦骛又逼迫他说喜欢自己的话。   他不想说,所以他加了一个“不”字。   后来他隐约反应过来,半分清醒,半分混沌,电光石火之间,想要试探秦骛。   扶容朝秦骛哭喊着说完那句话,就彻底昏过去了。   秦骛抱着他,看着他眼角挂着的泪珠,忽然回不过神。   扶容和他一样吗?   扶容也是重生的?   扶容……恨他?   扶容晕过去之前,手上还保持着要推开秦骛的动作。   想来是恨极了他,以至于生了病,迷迷糊糊地看见他,都以为自己回到了前世,要离他远远的。   秦骛却没有推开扶容,反倒拉着他的手,一把将他重新拉进怀里,把他抱得更紧。   因为身形高大,秦骛几乎把扶容整个儿按进怀里,完全笼罩住他。   秦骛想找点事情来做,转移自己的注意力,一时间却手忙脚乱。   他抚摸着扶容滚烫的脸颊,拿起帕子想给他擦一擦,又想把地上的水囊捡起来,再给扶容喂两口水。   他一只手抱着扶容,另一只手忙活着这些事情,却又一次打翻了帕子。   扶容生病了,他得帮扶容,让扶容舒服一些,他得……   可是扶容恨他,扶容恨他……   秦骛的脑子里只剩下那句话。   这破庙四面八方都透风,狂风从四面八方朝秦骛涌来。   风声呼啸,有如恶鬼缠身。   每一只恶鬼,都重复着扶容的那句话。   ——我恨死殿下了!   秦骛抱紧扶容,像一头重伤的野兽,稍稍弓着脊背,喘着粗   气,胸膛起起伏伏。   他用自己的身体挡住扶容,捂住他的耳朵,又想捂住自己的耳朵。   秦骛低下头,把自己的脑袋深深地埋在扶容的肩窝里。   天渐渐亮了,火堆渐渐熄灭。   属下们背过身,各自做着各自的事情,不敢回头看,只隐约听见身后传来古怪的声音。   像是野兽的哀鸣,含混不清。   秦骛贴在扶容颈侧,在扶容耳边祈求:“扶容,别恨我,别恨我。”   *   天色擦亮,雨势转小。   六安山山脚下,六皇子和林意修在侍从的陪同下,焦急地等待着什么。   没多久,远处传来急促的马蹄声。   六皇子眼睛一亮,往前跑了几步。   “大哥!”   秦昭带着一小队人马,马蹄溅起地上的泥水,一路狂奔而来。   因为是半夜收到的消息,秦昭连蓑衣也没披,半夜催开城门,就这样冒雨赶来,头发没有束好,衣裳也已经半湿。   秦昭在六皇子面前停住,迅速翻身下马。   “如何?”   六皇子道:“刺客还没抓到,再加上雨太大了,父皇已经下令拔营,所有人都撤到了附近的行宫里。”   秦昭瞧了一眼,他们身后的营地里,除了禁军,再没有其他人,应当是全部撤走了。   秦昭稍稍松了口气,又问:“那扶容呢?”   一提到扶容,六皇子就忍不住红了眼睛:“扶容为了救我,穿着我的披风,独自引开刺客,现在还没找到。”   秦昭脸色一变:“还没找到?”   六皇子点头:“猎场太大了,我派人进去找,只救回来几个侍卫,没找到扶容。”   林意修道:“殿下,五皇子也在猎场里。”   秦昭颔首:“好,正好雨也小了,孤亲自带人进去找。”   *   破庙里。   扶容受了惊吓,又淋了场雨,后半夜发作起来,浑身烧得滚烫。   秦骛不知道受了什么刺激,死死地抱着扶容,不许其他人靠近,旁人一靠近,他就像被入侵了领地的野兽一样,双瞳变色,一副要杀人的模样。   属下们只能把手帕、药草都放在秦骛手边,让他自己动手。   秦骛抱着扶容,用浸了冷水的帕子给他擦擦脸,敷在额头上。   秦骛又用干净手帕包着药草,揉碎了,挤出点药汁,兑在清水里,喂给扶容。   扶容喝不了,秦骛又按着他的脑袋,用老法子渡给他。   只是这回……   秦骛尽力放轻动作,不吵醒扶容。   他害怕,他害怕把扶容吵醒了,扶容会说……   他恨殿下。   秦骛再也不想听见这句话。   他时刻留意着扶容,希望他不要在这时候醒来。   兑了药汁的水有些苦涩,秦骛把最后一口渡给扶容,便同扶容分开了,没有多余的动作。   扶容软软地靠在他怀里,脸颊微红,已然好些了,只是人还没醒。   秦骛抱着他,轻轻拍拍他的后背,让他把水顺下去。   秦骛瞧着扶容的脸,越发将他抱紧了。   不可能,要他放手,绝不可能。   秦骛强忍下心脏刺痛的感觉,平复心情,开始梳理现在的情况,重新谋划。   扶容和他一样,是重生的。   扶容记得前世的事情,扶   容还在生气,扶容还恨他。   难怪扶容总是避着他,不肯做他的伴读,不想跟他说话,也不想跟他接触。   原来是因为这个,事情才和前世不一样了。   他应该早些时候就看出来的,只是他不愿意细想。   这是上天对他的惩罚吗?让扶容也重生,带着对他的恨意重生。   他想弥补扶容,他想对扶容好,也完全没有机会。   不要紧,秦骛安慰自己,起码他弄清楚了扶容不喜欢他的原因。   扶容恨他,是应该的。   秦骛想,他再想办法,马上想办法。   秦骛引以为傲的、装满阴谋诡计的头脑,却在这时忽然失灵了。   他想不出有什么办法能留住扶容,让扶容不再恨他。   秦骛抱着扶容,从天黑坐到天亮。   秦骛试了一下扶容的额头,察觉他身上的烧稍微退了一些。   秦骛松了口气,忽然,他想到了什么。   他知道扶容是重生的,可是……   扶容并不知道他是重生的。   秦骛眸光一亮。   扶容方才烧得糊涂了,只怕是把他当成了前世的秦骛。   扶容恨的是前世的秦骛,他……   虽说他就是前世的秦骛,但是……   但是他可以装,装作没听见扶容的话,装作没有反应过来。   他不是前世的秦骛,前世的秦骛和他没有关系,一点关系也没有。   前世的秦骛狂妄自大,随便挥霍扶容的喜欢。   那不是他,他会很珍惜扶容的爱意的。   他可以假装什么都不知道。   就这样办。   秦骛下定决心,想要亲一亲扶容的唇角,最后却只用拇指按了按他的脸颊,别的什么都没做。   他得装得温和端方,和前世那个疯子一样的狗东西划清界限。   秦骛果真是疯了,他疯起来,连自己都可以不认,还能把自己喊成“狗东西”。   秦骛抿了抿唇角,收敛了周身的气势,抱紧了扶容。   没关系,他会假装的,他不做秦骛也没关系,他只要扶容在他身边。   他不放手,他绝不放手。   正巧这时,窝在他怀里的扶容咳嗽了一声,睫毛动了两下,看模样是快醒了。   秦骛松了松抱着扶容的手臂,努力伪装成温和的模样,低头看他:“扶容,你醒了?”   扶容还有些晕乎,抬起头,看见他,刚准备开口,就被秦骛打断了。   “喝点水,吃点东西,雨小了,我们马上回去。”   秦骛转过头,拿起水囊,把面饼掰得碎碎的。   扶容蹙了蹙眉,努力回想自己晕过去之前的最后一幕。   他大喊着“我恨死殿下”了,秦骛则神色阴沉,让他再说一遍。   他以为秦骛明白了。   他现在怎么又变得这么温柔?   自己晕倒的时候,又发生了什么事?   这时,秦骛将面饼掰碎,递到他唇边,低声哄他:“先吃一点。”   扶容下意识张开嘴,衔走一块面饼。   怎么会这么奇怪?   秦骛又给他喂了一口水,试探着问他:“扶容,你还记得,你发热的时候,说了些什么吗?”   扶容微微抬眼,想了想,摇摇头,轻声道:“不记得了。”   秦骛仿佛如释重负,笑了一下,继   续喂他吃饼:“你什么都没说。”   他像是强调什么一般,重复了一遍:“你什么都没说。”   秦骛的内心无比强大。   说难听点,就是他这个人没脸没皮,为达目的,不择手段,上一瞬还是那个模样,下一瞬就能变脸。   扶容嚼着面饼,腮帮子鼓鼓的,点了点头。   秦骛还要演戏吗?演心照不宣、互不揭穿的戏码?   秦骛看着扶容鼓鼓的腮帮子,只觉得满足,又掰了一块饼,递到他唇边。   扶容抬起头,微微张嘴,接过面饼。   那就演吧。   至少……   他也知道了秦骛的秘密,不是吗?   *   天色大亮,雨也渐渐小了。   扶容就着秦骛的手,吃了半块面饼,就摇了摇头,不想再吃了。   秦骛把他吃剩下的半块面饼收起来,等他歇一会儿。   雨更小了,秦骛起身,吩咐属下:“准备启程。”   “是。”   几个属下早已将马匹喂饱,用破庙里的稻草简单做了几件挡雨的披风。   扶容站在地上,披上六殿下的披风。   秦骛又把自己的披风给他围上,把他裹得严严实实的,最后再套上两件稻草衣裳,生怕他淋到一点雨。   扶容还有些发热,没力气纠缠,就由着他摆弄了。   秦骛把扶容捂好了,自己只穿寻常的衣裳,并不去抢下属们的披风,就这样带着扶容出去。   秦骛把扶容抱到马背上,随后自己翻身上马。   未免扶容摔倒,他还把扶容身上披风的系带,在自己腰上围了几圈。   秦骛环顾四周,辨清方向之后,松了松缰绳,即刻回程。   马背颠簸,秦骛虽然极力避免,但扶容还是被颠睡着了。   冰凉的雨点砸在脸上,冷风迎面吹来,模糊了秦骛的双眼。   他低下头,摸了摸扶容的脸,确定他没有淋到雨,把人往自己怀里再按了按。   还来得及,秦骛想,他永远来得及补救。   *   经历过一整夜的暴雨,猎场树林和天晴时很不一样。   秦骛的几个下属都差点辨不清方向,要在林子里打转。   只有秦骛一路不曾犹豫,很快能找到正确的路,属下们只需要跟随他。   不知道过了多久。   忽然,秦骛身边的属下喊了一声:“五殿下,前面有人!”   秦骛拧眉,想是老皇帝派来找他们的人。   他名义上还是五皇子,就算老皇帝不在乎他,但毕竟把他带来猎场了,总得做出一些找他的样子来。   于是他淡淡吩咐道:“喊一声。”   “是。”   几个属下拢起双手,大声喊道:“对面是谁?五皇子在此!五皇子在此!”   对面很快就有了反应,一小队人马从树林里出来了。   为首的正是太子秦昭。   秦骛看见秦昭,不由地沉了沉脸色。   秦昭怎么会从都城里跑过来?   他当然知道,秦昭不是来找他这个五皇子的,秦昭是来找……   秦昭骑着马上前,也没看清什么,便着急忙慌地问:“秦骛,可曾看见扶容?他和你一样,流落在猎场里……”   秦骛低头看了一眼,他是亲自来找扶容的。   那真是好厉害一个情敌。   秦昭顺着他的目光看去,才看见他怀里有一个人,衣裳遮挡着,只露出下半张脸,尖尖的下巴。   正是扶容。   秦昭松了口气,可是见扶容软软地躺在秦骛的胸膛上,又不免有些紧张,多问了一句:“扶容可有事?”   秦骛道:“有点发热。”   秦昭显然又松快许多,便道:“劳烦你了,快回去吧,其他人都撤到了行宫里,太医也都在行宫里等着了。”   “好。”   秦昭想下马看看扶容,可是秦骛并没有给他这个机会,他挥了一下马鞭,继续向前。   一行人合拢在一块儿,马不停蹄地赶往行宫。   六安山附近有一座行宫,春猎秋狩,若是老皇帝不愿意扎营,便会来行宫小住。   如今下了暴雨,老皇帝自然下令撤回行宫。   一路上,秦昭问起一些事情。   秦骛面不改色:“我在林中狩猎,遇见扶容被刺客追杀,刺客的弓箭正好用完,我才得以反击。”   这是他一早就编好的假话,这时候说出来,一点漏洞也没有。   秦昭颔首:“如此就好,总算是有惊无险。”   他看了一眼秦骛怀里的扶容,轻声道:“此次你有功,孤会将此事如实禀明父皇,请父皇嘉奖你。”   秦骛知道他这话不是对着自己说的,占有欲颇强地把扶容往自己怀里带了带,夹了夹马腹,加快脚步。   回到行宫,早就有随行太医与侍从们在外面等候,他们看见人回来了,呼啦一下都迎了上来。   秦骛翻身下马,把扶容也抱下来。   秦昭想上前看看,竟也没来得及。   六皇子和林意修也想看,秦骛却抱着扶容,径直走了回去。   他只是问仆从:“我住哪?”   六皇子有些着急:“诶?”   那是他的伴读。   秦骛头也不回,淡淡道:“我和扶容都受了伤,住在一处,方便太医诊治。”   这个借口简直是烂透了。   但秦骛就这样抱着扶容走掉了。   六皇子连忙追上去。   秦骛一路回到住处,属下们推开门,他将扶容小心翼翼地放在床榻上,然后让太医过来看看。   扶容躺在榻上,烧得脸颊泛红,昏睡不醒。   六皇子则在外面张望。   太医给他诊了脉,斟酌着语句道:“这位小公子,应当是受了惊吓,又淋雨吹风,感染了风寒,不要紧,开几服药,再用冷帕子敷一敷,等烧退下去了,自然就好了。”   秦骛颔首:“去开药。”   太医有些犹豫:“那五殿下……”   “我身上无伤。”秦骛忽然想起什么,从衣袖里拿出一块裹成一团的帕子,帕子里兜着一些草药,“方才给他吃了些草药,开药不要相冲。”   “是。”   太医接过帕子,便下去开药。   随后老皇帝的贴身侍从来传口谕。   “传陛下口谕——”   “‘五皇子诛杀刺客有功,扶容护卫六殿下有功,太子来禀,朕深感欣慰。你二人安心养病,痊愈之后,再来谢恩,朕自当嘉奖。’”   看来太子是将事情一五一十都回禀给老皇帝听了。   他还想着扶容病着,没办法即刻过去见老皇帝,才给他拖延了几天。   秦骛俯身行礼,领了旨。   随后侍从们送来热水与干净衣裳,   秦骛绕到屏风后面,快速洗漱一番,就又回到扶容的榻前。   可是……   六皇子已经先他一步,坐在榻前了。   侍从们正给扶容喂药,六皇子坐在旁边,一脸担忧。   他回过头,看见秦骛出来了,便道:“五哥,扶容是我的伴读,还是让我把他带回去吧,我也好派人……”   秦骛本来没什么好语气。   但是一看见扶容躺在榻上,怕他醒了,自己伪装的温和被识破,他只好缓了语气。   秦骛淡淡道:“六皇子的住处甚远,扶容要过去一趟,只怕又要吹风。况且,方才陛下说,让我与扶容一同养病,自然是要一同养病的。”   六皇子皱眉,父皇哪里有这样说过?五皇子分明就是不肯放手。   可是秦骛太过理直气壮,丝毫没有心虚的样子。   现在事情太多了。   秦骛如今是有功之人,他若为了扶容和秦骛闹起来,一团乱麻,只会给大哥添麻烦。   算了。   六皇子虽然不明白,为什么秦骛非要留下扶容,但也没有再同他争执。   他退了一步:“那我留下来陪扶容,五哥快去休息吧。”   秦骛应了一声,却没有转去别的房间,而是又走到了扶容的榻前,低头看看他。   侍从们正往他嘴里灌药,本来还好好的,秦骛一过来,扶容便呛着了,侍从们手忙脚乱地拿帕子给他擦一擦。   扶容似乎是察觉到了熟悉的压迫感,整个人都绷起来了。   六皇子连忙上前:“怎么了?扶容?”   扶容稍微放松一些。   秦骛也明白了什么,后退了半步,退得远远的。   原来……   扶容不是喝不下药,非要秦骛以口渡药。   扶容只是,秦骛在身边时,害怕得喝不下药。   *   六皇子重情重义,更别提扶容是为了救他,才病倒的。   就算秦骛不肯放人,六皇子也一直陪着扶容,陪了他一整天,直到他好些了。   一直到了深夜,宫人提醒六皇子该走了。   临走前,他还想问一问秦骛,让他把扶容带回去。   秦骛自然不肯。   六皇子只能一步三回头地离开,想着明日再过来看扶容。   夜深,属下们都守在门外。   扶容静静地躺在榻上,秦骛只敢远远地看着,看够了,便退到外面的小榻上去睡。   他若是靠近,只怕扶容睡不安稳。   此举虽不稳妥,但属下们都守在门外,不会有人知道。   只是秦骛也睡不着,他小睡一会儿,便又做了噩梦,起来打坐。   半夜,里间忽然传来一阵响动。   秦骛猛地睁开眼睛,迅速起身,推开里间的门:“扶容,要喝水,还是……”   黑暗里,扶容坐在榻上,摸了摸自己的衣袖和衣襟,小声地哭着:“不见了,不见了……”   他显然还很迷糊,烧糊涂了,也没睡醒。   秦骛缓步走近,刻意温和了语气:“什么?”   扶容哭着道:“不见了,令牌不见了……我要求见太子殿下……我要求见太子殿下……”   秦骛哽了一下。   扶容跟他说过的,太子送给他一块令牌,铜铸的,在猎场里弄丢了。   他当时还在心中窃喜,丢了就丢了。   秦骛努力稳定语气:“你…   …你求见太子,要做什么?”   “我不要给五皇子做伴读,我要求太子殿下……”   话还没说完,扶容仿佛想起什么,连忙捂住了嘴。   还没见到太子殿下,不能说出去。   要是给秦骛听见了,他又有新的谋算了。   黑暗中,秦骛垂眼看着他,仿佛明白了什么。   他故意用温和语气同扶容说话,扶容……   没有认出他来,才会把这些话跟他说。   若是扶容认出他了,扶容绝对不会跟他说这些话。   扶容哭着,抹着眼泪,认真地摸索床榻上:“我的令牌……令牌……我不给五殿下做伴读……我不要……”   秦骛不敢碰他,仍旧保持着扶容认不出的语气:“你别着急,我……我帮你找,我马上去找。” 第42章 令牌   殿中一片漆黑, 一点儿月光也透不进来。   秦骛站在榻前,低头瞧着扶容,一双手已经伸到了半空, 却始终不敢触碰他。   他怕扶容发现是自己,不仅不肯跟他说话, 还要跟他说那句话。   ——我恨死殿下了。   扶容抱着被子, 一边翻找,一边忍不住哭:“来不及了,来不及了……我要求见太子殿下……”   他哭得可怜, 秦骛看着心疼,但他谁也怪不了,只能怪自己。   怪自己逼扶容逼得太紧,怪自己设了个局,胸有成竹以为这回扶容肯定能回到他身边, 结果一番算计, 把扶容给算计哭了。   他原本不是这样打算的, 他原本是打算对扶容好的。   秦骛低声道:“扶容,不要见太子,告诉我也可以, 我比太子厉害。”   扶容哭着摇头:“不要,不要你,我要我的牌子……”   秦骛还想引他说话:“太子没什么用, 我帮你, 你跟我说。”   扶容固执地摇摇头,小声道:“我要见太子殿下, 见到了太子殿下, 我要跟太子殿下说……”   扶容说完这话, 便闭紧了嘴巴,专心找自己的牌子,不肯再说一句话。   床榻被扶容翻得乱七八糟的,秦骛终于伸出手,按住他。   在秦骛碰到他的瞬间,扶容不自觉瑟缩了一下。   秦骛收紧了手,把扶容按回榻上,扯过被子,把他整个人都包起来。   隔着被子,秦骛抱住扶容,好让他安定下来:“我知道了,我去找……”   他顿了一下,下定决心:“我去找那个令牌,你先休息。”   秦骛回过头,朝外面喊了一声:“来人。”   他让人把已经熬好的安神汤药端来,抱着扶容,舀了一勺喂给他喝。   扶容小声道:“我要去见太子殿下……”   秦骛深吸一口气,把勺子递到他唇边:“我知道,你先喝药,等你喝完了药,我马上出去找。”   “好吧……”   扶容小小地应了一声,微微张开嘴,含住银质小汤勺。   扶容低着头,就着秦骛的手,喝完了小半碗汤药。   他摇摇头:“不喝了。”   于是秦骛把东西放下,扶容抬起头看他,眼神似有几分清明。   只是秦骛没让人把蜡烛点起来,也就没有看见。   安神药的药力渐渐发作,扶容原本就迷糊,现在睡意上头,打了个哈欠。   秦骛摆好枕头,小心翼翼地把他放在床榻上,把被角压好,按照扶容一贯喜欢的样式、把被子做成一个窝,好让扶容在里面睡得安心。   最后,秦骛放下帐子,转身离开。   他走到外间,吩咐属下们:“让太医过来守着。”   “是。”   秦骛仿佛想到什么,略一凝眸,又道:“我记得,太子和六皇子都派了人过来。”   “是。”属下答道,“属下们留心着,五殿下和扶公子的事情,都没让他们插手,人都在后殿。”   秦骛顿了一下,淡淡道:“让他们过来照顾扶容。”   属下有些惊讶,虽然不解,但还是应了:“是。”   太子和六皇子派人过来,主要是照顾扶容的。   原本秦骛想着,他可以照顾扶容,何必让情敌的人过来。   可是现在……   秦骛又等了一会儿,看着扶容睡下了,太医和   侍从们都候在里间,便准备出去一趟。   他让属下们去部署,对外只说自己去后殿睡,无事不用来打扰。   反正没人会来找他。   夜黑风高,天上下着濛濛细雨。   宫门外,一声清脆的布谷鸟叫声响起,秦骛的下属牵来了马匹,秦骛从偏门离开行宫,翻身上马。   他穿着一身黑衣,身负弓箭长刀,借着夜色的掩护,一路纵马驰骋。   身后的属下们险些跟不上他。   秦骛迅速下了山,回到原先春猎的营地所在。   秦骛骑在马上,望着进山的路,回忆了一下扶容说的那个牌子的模样,再想了想扶容跟着六皇子进山打猎、遇到刺客,再遇见他,都走了哪些路。   他当机立断,吩咐属下:“先去那个破庙。”   顺着来时的路往回找,比较快些。   若是扶容在遇见他之后才弄丢令牌,那就好找许多。   若是扶容在遇见刺客的时候就弄丢了……   只怕要漫山遍野地找。   他的属下们也是这样想的,要找到什么时候?只怕得把这几座山都翻过来。   属下委婉地问:“五殿下,是不是做两手准备,伪造一个,或是从旁人手里偷一个?万一找不着……”   秦骛顿了一下,若有所思。   伪造一个,听起来不错的样子。   他来找那个牌子,是为了扶容。   可是,他只要一想到扶容怀里揣着的东西,是太子给的,他就觉得心脏跟针扎似的难受,嫉妒得要发狂。   只要伪造一个,扶容怀里就能揣着他送的东西了。   秦骛微微颔首,低低地应了一声:“嗯。”   万一找不到呢?万一扶容认不出来呢?   秦骛回过神,将自己阴暗的想法都收敛起来,一夹马腹,沿着山路进山。   深夜的山林,比白日里凶险太多,更别提现在还下着雨。   道路泥泞,马蹄踩在上面,惊走草丛里不知名的野物。   淅淅沥沥的下雨声,窸窸窣窣的野物逃窜声,还有难以形容的嚎叫声。   秦骛一路往破庙赶,很快就到了破庙前。   他先下了马,举着火把,将破庙里里外外搜寻一遍。   没有找到。   于是他再一次翻身上马,沿着他们来时的路,一路找回去。   秦骛一面找,一面忍不住想——   那是太子送给扶容的东西。   可是扶容哭了。   他从来不是个大方的人,他不想让扶容身上有其他男人的东西。   可是扶容哭了。   扶容会把那东西揣在怀里吗?会随身带着吗?会抱着它睡觉吗?   可是扶容哭了。   秦骛深吸一口气,夜间林中湿重冰冷的空气灌进胸膛,把熊熊燃烧的妒火压制下去。   好罢,他继续找,找太子送给扶容、扶容视若珍宝的那个东西。   就算他在其中,连一点影子都没有。   *   行宫里,扶容喝了半碗安神汤药,正沉沉睡着。   太医和侍从们时不时进去看看,见他睡得熟,脸上也不烫了,也不敢走开,只是守在外间。   天色擦亮。   秦昭惦记着扶容,早早地就带着人过来了。   这时候扶容还睡着,秦昭轻声吩咐人:“先把药拿下去熬,早饭温在炉子上。”   “是。”   秦昭在榻边坐下,伸出手,试了试扶容的额头。   他昨日向父皇回禀事情,猎场和都城里事情一大堆,本来想着处理完了,就过来看看扶容,没想到处理完事情,已经是半夜了。   所幸侍从来禀,说六皇子一整天都陪着,他也就放心一些。   六安山派人来禀报他的时候,着急忙慌的,话也说不清楚,一会儿说天降刺客,一会儿又说天降暴雨。   还说五皇子还没找着,连带着六皇子身边的伴读,英勇护主,孤身引开刺客,也还没找到。   秦昭原以为,他们说的伴读,应当是他亲自给六皇子挑选的那两个世家子弟,世家出身,身负职务,英勇忠心,是应该的。   可是他没想到,英勇护主的那个伴读,是扶容。   秦昭很难想象,扶容才十几岁的人,身板瘦瘦小小的,挡不住刺客一箭,怎么会有这样的决心和勇气?   说实话,从收到消息,到赶来猎场的路上,秦昭最担心的,不是父皇,也不是兄弟们,他知道,他们身边都围着许多侍卫,就算出事,也一定是最后一个出事的。   秦昭难以承认,他最担心的是扶容。   在路上,秦昭眼前总是不断闪过扶容的模样。   若是扶容有事……   他太对不住扶容,他先是抄了扶容的家,又害得扶容进了掖庭做奴婢,现在还扶容还为了保护他的弟弟,遭此大难。   秦昭叹了口气,看着扶容苍白的脸庞,神色怜惜。   正巧这时,扶容吸了吸鼻子,从被子里伸出手,大抵是被子捂着有些热了。   秦昭迟疑了一下,想伸出手,握住扶容的手。   扶容的手也小小的,白白净净的,这几天学骑马,紧紧地攥着缰绳,手掌心还有磨破的痕迹。   秦昭的指尖才碰到扶容的手,还没感觉到扶容手上的温度,忽然,外面来了人。   六皇子从外面进来,轻声问道:“扶容怎么样……”   他走进里间,看见秦昭也在,连忙喊了一声:“大哥。”   秦昭倏地收回手,不知为何,竟有些紧张,站起身,回过头:“阿暄,你也来了?”   “嗯,扶容好些了吗?”   六皇子走到榻边,看了一眼,然后把自己带来的补品都放好。   六皇子环顾四周,小声问了一句:“五皇子呢?”   昨天他在这里的时候,秦骛总是盯着扶容,寸步不离的。   今天竟然不在,有点奇怪。   侍从答道:“五殿下在后殿休息,可要……”   六皇子连忙摆手:“不要,别喊他。”   秦骛阴沉沉的,不在最好。   秦昭道:“阿暄,我正好要问你,扶容怎么会留在秦骛这里养病?”   六皇子轻声道:“秦骛直接就把人抱过来了,我要带扶容回去,他说扶容不能吹风,又说父皇已经下旨了,让他们一起养病,我说不过他。”   秦昭回头看了一眼扶容,他确实不适合再挪动了。   “也罢。”   六皇子低声嘀咕道:“大哥,秦骛对扶容……不太寻常,我总觉得……”   秦昭颔首:“孤知道,孤会留心的。”   秦昭再待了一会儿,扶容还没醒。   他虽然想和扶容说话,但也不能把他喊醒,再看看他,便准备走了。   临走前,他嘱咐六皇子:“孤去处理公务,你也少出去玩耍,留下来陪扶容,或者回去看看书。   ”   六皇子点点头:“知道了。”   秦昭走后没多久,躺在榻上的扶容就“呜”了一声。   六皇子赶忙上前:“扶容,你醒了?”   扶容缓缓睁开眼睛,瞧着头顶的帐子,还有些迷糊。   不是在破庙里,也不是在马背上。   他这是在哪里?   他隐约记得,他想到秦骛马上就要向老皇帝请旨,让他去做伴读。   和前世一模一样,什么也没有改变。   他着急哭了,能想到的唯一的办法,就是去求太子殿下。   可是他找不到太子殿下给他的令牌,找不到令牌,他就见不到太子殿下,见不到太子殿下,他就要给秦骛做伴读。   然后他就急哭了。   后来……   后来好像有个人安慰他,说他去找令牌。   再后来,他就睡着了。   所以是谁跟他说话?那个人真的去找令牌了吗?   是秦骛吗?   如果那个人是秦骛的话,扶容想,按照他对秦骛的理解,秦骛应该会大发脾气,砸了东西,然后直接走掉。   他绝对不会去找什么令牌。   六皇子站在旁边,见扶容一脸怔怔的,有些担心:“扶容?”   扶容眨了眨眼睛,慢慢回过神,转过头,轻轻开口,嗓音有些发哑:“殿下……”   六皇子松了口气:“我还以为你烧傻了,没事就好。”   六皇子让人把扶容扶起来,给他喂点水,把准备好的吃的都端上来。   扶容一边喝水,一边同六皇子说话。   “殿下可有事?”   “我没事。你也太让人担心了,当时情况那么紧急,你直接抢走我的披风就跑了,我……”六皇子顿了一下,“我真怕你死了,还好你没事。”   扶容笑了笑:“殿下没事就好。”   “对了,这次你有功,父皇准备嘉奖你,你快想想有什么想要的,省得到时候想不出来。”   “嗯。”扶容笑着点了点头。   他能要什么?   在秦骛向老皇帝提出,要自己做伴读之后,求一个拒绝的机会吗?   恐怕是难。   扶容又问:“殿下,我们什么时候回都城?”   “没那么快,你且安心养病。”   “好。”   扶容垂了垂眼睛,却有些失望。   他想回都城去求太子殿下,但是又怕给太子殿下添麻烦。   不出意外的话,这回刺客的事情,也要太子殿下处置,他求上门去,太子殿下绝不会置之不理,可是……   太麻烦他了。   扶容想,如果不求太子殿下,那就只能寄希望于秦骛自己放过他。   秦骛怎么可能放过他?   扶容双手捧着茶杯,喝了一口温水。   如果秦骛和他一样,都是重生的。   秦骛为什么算计筹谋,非要让他做自己的伴读?   因为喜欢他吗?扶容不想考虑这个可能,前世秦骛也亲口否决了。   大概是因为秦骛习惯了,再加上……他确实很好使。   秦骛对下属的第一要求就是忠心听话,看他身边那群下属就能知道,他要的是不论他说什么,都绝无异议、安静照办的下属。   前世扶容就是这样的,既忠心,又听话,还一心一意地喜欢秦骛。   扶容想,或许……   只要自己不忠心、不听话、不喜欢秦骛,秦骛就会放过他了。   想通了这一点,扶容便稍稍安心了。   他接过侍从手里的小米粥,舀起一勺粥,含进嘴里。   *   六安山。   虽说是三月里,但下了一场暴雨,天气立即就转冷了。   寒风扑面,细雨绵绵。   秦骛不再骑马,而是抓着一柄长刀,走在泥泞的山路上,用长刀拨开路边的杂草,认真地搜寻过路边的每一片草地。   属下们也跟在他身后,仔细寻找。   他们找了一夜,从天黑找到天亮,只找到一堆乱七八糟的东西。   方才有个属下壮着胆子,说这几座山这么大,肯定是找不到的,五殿下不如早做打算,结果被秦骛用刀背打得跪在地上。   秦骛表情狠戾,看起来要杀人的模样。   没有人再敢多嘴,都俯下身,继续寻找。   他们心里都知道,大概率是找不到的。   但他们又都在心里期望,快些找到吧。   如果找不到,看模样,秦骛极有可能要在这里耗上一辈子。   忽然,秦骛像是有些不耐烦了,拄着长刀,直起身子,望了望天。   他倒不是觉得找不到,他做事一向有把握,他说找得到,那就是找得到。   但是……   想到自己费尽力气找的东西,是太子送给扶容的东西。   他总觉得不太舒坦,一根小刺扎在他心里。   可是扶容哭了。   罢了罢了。   秦骛掸了掸半湿的衣裳,低下头,继续寻找。   不知道过了多久,秦骛身上湿透了,他随手一挥长刀,砍倒一片草丛,拨开杂草。   忽然,什么东西在草丛里闪了一下。   秦骛凝眸,大跨一步上前。   一块小牌子静静地躺在草地上。   秦骛捡起令牌,仔细看了看。   铜制的,正面是一个“昭”字,背面是一些花纹。   找到了。   几个下属都发现了,纷纷单膝跪地,朗声道:“恭喜五殿下。”   秦骛面上却没有半分喜色,捏着手里的令牌,神色愈发凝重。   他将令牌收好,低声吩咐:“启程回行宫。”   几个属下去牵马:“是。”   天色渐暗,秦骛骑在马上,却不似来时那样匆忙。   他得好好考虑一下,要怎么把东西还给扶容。   要在扶容清醒的时候还回去吗?   他为了找这个东西,花了整整一天,还弄得有点狼狈。   他得在身上抹点泥巴,再捶自己两下,装出一副可怜兮兮的模样,跑回去找扶容,好向扶容展示自己的辛苦。   秦骛很辛苦,秦骛要邀功。   秦骛下定决心,一挥马鞭,加快回去的速度。   他已经整整一天没有见到扶容了!   *   秦骛回到行宫的时候,已经是夜里了。   他翻身下马,将缰绳丢给属下,然后快步跨上台阶,想要推开寝殿的门。   他却在手按在门扇上的时候,忽然停下了动作。   秦骛听见里面传来扶容和别人的说笑声。   六皇子说:“后来……后来就……”   六皇子话还没说完,就开始笑。   扶容也跟着   笑。   秦骛根本不知道,他们在笑什么。   秦骛磨了磨后槽牙,仿佛极力忍耐着什么,他的手抓在门扇上,握了一下,最后撤了一步,转身离开。   先回去收拾收拾,再来见扶容。   他这样一身寒气,只怕加重扶容的病。   秦骛回了后殿,头也不回地吩咐属下:“等人走了,再告诉我。”   他指的自然是六皇子。   “是。”   秦骛关上门,匆匆洗漱,又换了身干净衣裳。   他坐在殿中,吃点东西,但心里也难捱。   属下们总不来通报,秦骛还以为是他们误了事,出去问:“六皇子走了没有?”   属下总是回答:“回五殿下,还没有。”   秦骛猛地把门甩上,宣泄自己的不满。   他在外面忙活了一整天,一口热水没喝上,一口热饭没吃上,光顾着给扶容找牌子了。   结果找回来了,他要见扶容,还得排着队,等前面的走了,才能过去。   什么道理?   他几乎要发疯。   不知道过了多久,侍从们才姗姗过来禀报:“五殿下,六皇子走了。”   终于走了。   秦骛猛地起身,抓起令牌,就朝前殿走去。   扶容刚送走了六皇子,擦擦脸,擦擦手脚,喝一碗安神药,铺好床榻,准备睡觉。   侍从们捧着东西离开。   秦骛有意在门外等了一会儿,显得不那么刻意。   这一等,他又等了许久。   一开始他想着,等六皇子走了,他就进去。   后来他想着,等一会儿,结果等了一会儿,扶容就睡了,他又怕吵到扶容睡觉。   秦骛就一直站在门外。   直到侍从端着汤药过来。   扶容病得厉害,夜里还得再喝一次药。   秦骛接过药碗,推开了门。   扶容喝了安神的药,睡得熟,但就算他喝了药,秦骛过来的时候,他仍旧有所察觉。   秦骛掀开帐子,一双眼睛很清楚地看见原本睡得安稳的扶容,蹙起了眉。   秦骛将汤药放在一边,坐在榻边,先试了试他的额头,确认他没有再发热。   秦骛轻声喊道:“扶容?扶容?”   秦骛知道,他得把扶容喊起来喝药,但是他又害怕把扶容喊醒,他怕扶容对他说那句话。   秦骛想了想,还是算了,他把扶容扶起来,准备就这样给他喂药。   他一手端起碗,一手按着扶容的脑袋,用老法子喂了扶容半碗药。   忽然,扶容被呛着了,咳嗽了两声。   秦骛紧紧地盯着他,忽然紧张起来,生怕从他口中听到那句要命的话。   在扶容睁开眼睛的瞬间,在扶容看清楚他、开口之前,秦骛立即拿出那块令牌,递到他面前。   “扶容,我找到了。”   扶容缓缓回过神,揉了揉眼睛:“什么?”   秦骛把牌子塞到他手里:“令牌,我找到的。我,秦骛找到的。”   他还特意强调:“费不了什么工夫,很快就找到了,轻轻松松。”   扶容还是没什么力气,低着头,接过令牌,用拇指摩挲了一下,确认是自己的那块令牌,忍不住笑了。   秦骛松了口气,扶容笑了,那就好了。   可是,下一刻,扶容说——   “太好了,   我可以去求见太子殿下了。”   秦骛顿了一下,面上笑意瞬间消失。   扶容连一句道谢的话都没跟他说,不过扶容喝了药,只想睡觉,打不起精神来,他能体谅。   但是太子……   为什么又是太子?扶容怎么总是想着太子?   秦骛知道扶容这时候没有多少清明的意识,他也只敢在这个时候,哄骗扶容。   秦骛想了想,耐着性子哄他:“扶容,为什么求见太子?你告诉我,我帮你把牌子找回来了,你可以告诉我了。”   扶容摇摇头:“我不想做五皇子的伴读,我不想……”   秦骛又问:“为什么不想做五皇子的伴读?”   “会死的。”   扶容的声音极小、极轻,散在风中,落在黑暗里,不留下一点痕迹。   “我会死的。”   秦骛试图说服他:“不会的,我不会让你死的。”   扶容轻声道:“会的,我已经死过一次了,很痛的。”   秦骛被定在原地。 第43章 赏赐   满室寂静。   扶容喝了安神药, 这时被喊起来,整个人都迷迷糊糊的。   他低着头,握着那块小牌子, 手指轻轻摩挲着上面的“昭”字,神色认真,眼里只有那块牌子, 正斟酌着, 要怎么去见太子殿下。   秦骛坐在他面前,低声道:“不会的,扶容, 我不会让你死的,我会护住你的。”   他伸出手,想要握住扶容的手。   可是扶容被他吓了一跳, 连忙把两只手塞进被子里。   他还以为秦骛要抢走他的令牌。   秦骛哽了一下,喉结上下滚了滚, 嗓音低哑:“我没有要抢,是我找到这个东西, 把这个东西还给你的。”   扶容紧紧地裹着被子,只露出脑袋, 在黑暗中,静静地看着他, 没有说话。   秦骛低声道:“我带着人找了很久,找了一天一夜。”   他低下头, 看看双手,再看看身上, 试图找到一点自己辛苦的证明。   秦骛把自己的双手递到扶容面前:“你看, 我的手都磨破了。”   殿中一片漆黑, 扶容什么也看不见。   扶容轻声道:“可你刚才说,轻轻松松。”   秦骛哽了一下。   好罢,“轻轻松松”确实是他说的。   他喜欢在扶容面前,展示自己有多厉害,有多无坚不摧,这世间的所有事情,对他来说都易如反掌。   他也不会在扶容面前卖乖卖惨。   那样显得他无能,秦骛理所当然地以为,扶容跟他,一定是因为他厉害,能护住他,倘若他不厉害,扶容就不跟他了。   秦骛从来都不会这些,以至于此刻,搬起石头砸了自己的脚。   秦骛顿了顿,只是低声重复:“我会护住你的,不会让你死的。”   他语气笃定,仿佛势在必得。   扶容低着头,垂了垂眼睛,轻声道:“秦骛,你骗人。”   秦骛猛地抬起头:“我没骗人。”   下一刻,他瞧见扶容偷偷打了个哈欠,便收敛了语气。   总不能把扶容给吵醒。   秦骛知道,现在是扶容喝了安神药,没什么精神,他才敢这样和自己说话。   若是扶容清醒过来,再要这样说话,只怕就不能了,他也会暴露自己重生的事情。   还是收敛些好。   秦骛端起放在旁边的半碗汤药,舀起一勺,递到扶容唇边:“喝药,喝了就睡觉。”   “嗯。”扶容轻轻地应了一声,含住勺子。   秦骛就这样喂他喝完了剩下半碗汤药,想要摸摸他的额头,却被扶容躲开了。   扶容抱着被子,往榻上一倒,哧溜一下,动作流畅,钻进了被窝里。   秦骛的手停在半空,虚空握了一下,便收了回来。   扶容收拾好被子,闭上眼睛,准备睡觉。   秦骛端起药碗,刚站起身,准备离开,却忽然想起什么。   他垂眼看着扶容,努力放轻了语气:“扶容,那个牌子,你别抱着睡觉。”   扶容闭着眼睛,平躺在榻上,好像没有听见。   他两只手交叠放在身前,缩在被子里,显然是把令牌攥在手里了。   秦骛伸出手,没碰他,拽了拽被子,语气不自觉加重:“扶容,牌子拿出来,别抱着睡觉。”   听见他命令的语气,扶容不自觉哆嗦了一下,紧紧闭着眼睛,睫毛微颤。   秦骛清楚地看见,连忙又收敛了气势,放轻声音哄他:“扶容,抱着睡容易硌着,拿出来,拿出来睡。”   是会硌着,但不是硌着扶容,是硌着秦骛。   扶容抱着太子殿下送他的东西入睡,秦骛心里自然不舒服。   他使尽千方百计,想要把那个牌子,从扶容的被窝里拿出来。   秦骛无比懊悔,他不应该在扶容睡前,把东西拿给他,他应该等明日扶容起来了再拿给他。   他再弄两道伤痕,装一装可怜,扶容肯定吃着一套。   结果现在……   他明显感觉到,遇上扶容,他一贯的谋算都算不起来,和以前越来越不一样。   秦骛还没来得及再说什么,扶容就拽着被子,翻了个身,背对着他。   这一个翻身,好像就耗尽了扶容所有的力气,他呼吸匀长,很快就睡着了。   秦骛端着空碗站在榻边,低头看他,低声道:“好吧,抱着睡也行。”   反正他把东西找回来,就是为了哄扶容高兴的。   秦骛说完这话,便放下帐子,转身离开。   帷帐垂落,门扇轻轻关上,一声轻响。   秦骛离开房间的瞬间,床榻上的扶容忽然吸了吸鼻子,拽着被子,盖过头顶。   疯了,秦骛真是疯了。   他现在做出这副委屈模样,到底是什么意思?   去找令牌、喂他喝药,还对他说这些奇怪的话。   可是这些事情,和前世自己为他做过的事情相比,根本就不值一提。   他想挽回吗?还是回心转意了,想弥补他?   扶容觉得不太可能,他太了解秦骛了,秦骛是一个利益至上的人,他做的每一件事,背后必定有无数个原因、无数个好处。   他现在这样,大约是因为习惯。   秦骛习惯了自己跟小随从似的,整天围在他身边打转。   秦骛习惯了只要朝自己挥挥手,自己就会颠颠地跑上前。   秦骛习惯了……只要往边上一伸手,就能拽到一个男宠来做那些事的生活。   平心而论,扶容身边若有这样一个满心满眼都是自己的人,他也会在失去之后开始怀念,他也会理所当然地把这个人当成是自己的所有物。   再一次失去他的时候,必定发疯。   秦骛现在这样对他,无非是因为习惯了。   没关系,扶容想,秦骛既然能习惯有他的生活,肯定也能习惯没有他的生活。   扶容想明白了这一点,满以为然地点了点头,坚定自己的想法。   没多久,药力发作起来,扶容打了个哈欠,这回是真的准备睡觉了。   他闭上眼睛,进入梦乡。   睡着的前一刻,扶容还在告诉自己。   别回头,他已经走到一半了,他已经认识了这么多前世不认识的人,他还学会了这么多前世不会的东西,他更不能回头了。   继续走,不回头。   *   另一边,秦骛从正殿里退出来,把空碗交给侍从。   秦骛转身回了后殿,没有要人伺候,只是解了外衫,净手净面,在蒲团上坐下,开始摆弄香炉。   他今天晚上是睡不着了,只能焚香打坐,打发打发时间。   他熟练地焚香,口中念念有词。   可是他心神不宁,总是想到扶容对他说的那些话。   ——我恨死殿下了!   ——做五皇子的伴读,会死的!   扶容是这样想的。   秦骛无从辩驳。   前世正是如此。   秦骛自负运筹帷幄,总以为万事尽在掌控之中,冷宫之中也能护得扶容周全。   他说,不会的,他不会让扶容死的。   可是前世,扶容偏偏是在他登基之后,在他权势最盛、登上皇权顶峰的时候,离他而去。   他再说什么,不会的,他不会让扶容死的,只显得是句空话,   所以扶容不信他。   秦骛想,或许他错了,他自以为护扶容周全,必然是扶容依附着他。   现在看来,好像是他离不开扶容。   他一离开扶容,就忍不住要发疯。   秦骛倏地睁开眼睛,瞧着香炉里袅袅升起的轻烟。   他想,他还有机会,他的谋算已经成了大半。   他反杀刺客,在老皇帝面前有功,老皇帝应当会给他一些赏赐。   他可以趁机把扶容要过来。   等扶容过来了,他就……   他就对扶容好。   他就证明给扶容看,证明他会对扶容好,他会拼死保护扶容。   他还可以假装自己根本不知道前世的那个秦骛,假装自己和前世那个秦骛没有任何关系,他们根本不一样。   对,扶容也重生了,这样更好。   扶容重生,不是上天对他的惩罚,反倒是上天对他的奖赏。   重生的扶容,才是更完整的扶容。   天底下只有他二人重生了,更说明,他与扶容是天生一对。   秦骛同样坚定了自己的想法,吹散面前的轻烟。   快了,他的谋算马上就要成了。   只待老皇帝来问他要什么赏赐,他就能把扶容抢回来了。   忽然,秦骛抬起手,扇了一下自己的脸。   就像扶容打他的那样。   *   翌日清晨。   扶容好些了,靠在软枕上,侍从们端来米粥和汤药,还有一些补品。   扶容小口小口地喝着米粥,门外传来侍从们低声问好的声音:“五殿下。”   可是秦骛没有进来,仿佛只是路过这里。   扶容喝着粥,没有抬头。   隔着帷帐,秦骛在门前稍稍停下脚步,朝里面望了一眼。   不知道过了多久,外面又传来一声:“太子殿下、六殿下。”   这下,扶容眼睛一亮,把粥碗放下,惊喜地抬起头:“太子殿下、六殿下……”   他刚准备起身行礼,就被快步上前的秦昭按住了。   “坐着,别起来了。”   扶容重新坐回榻上,满眼都是高兴:“殿下。”   秦昭在榻前坐下,看了看他在喝的粥和药,温声问道:“可好些了?还发热吗?”   扶容摇摇头:“多谢殿下关怀,奴已经好多了。”   秦昭笑了笑,又道:“此次你引开刺客,立了大功,可以想想要什么奖赏,你求一求父皇,说不定可以从掖庭出去。”   扶容点点头:“我已经想好了。”   秦昭只当他是想明白了,也不再追问他,只是回过头,看看六皇子。   六皇子又摆弄他带给扶容的补品去了,没有顾及到这边。   秦昭转回头,温声道:“阿暄很感激你。”   扶容道:“都是奴应该做的。”   秦昭叹了口气,压低声音:“这不是你应该做的,你年纪太小,还有一个母亲在宫外,你就这样引开刺客,这回是你命大,万一下回……”   他顿了顿,正色道:“下回不许再这样做了。”   扶容同样认真地说:“倘若我不去,那就是六殿下遇险,或是林公子遇险,我不想他们出事。”   秦昭接话接得很快:“孤也不想让你出事。”   这话一出,两个人都顿了一下。   扶容抬起头,疑惑地看着秦昭。   秦昭有些不自在,偏过头去,摸了摸鼻尖。   正巧这时,六皇子抱着一堆书册过来了。   “扶容,我怕你无聊,特意给你带了点画本。”   秦昭便道:“阿暄,你陪着扶容罢,孤还有事情要处置。”   六皇子把自己带来的画本都放在榻上:“好。”   秦昭站起身时,像是不经意间,碰了一下扶容的枕头。   扶容低下头,他把太子殿下给他的令牌塞在枕头底下,不小心露出半边,秦昭不动声色地把令牌推回去了。   扶容连忙抬起头,秦昭仿佛不觉得有什么,若无其事地站起身:“孤先走了。”   “嗯。”扶容忽然有点脸红,用力点了点头。   他过了一会儿才反应过来,说了一声:“殿下慢走。”   扶容目送他出去,隐约瞧见,门外还站着一个高大的身影。   或许是哪个侍从,或许是哪个过路的,又或许是秦骛。   扶容无意探究,便低下头,同六殿下一起看画本。   两个人说说笑笑。   *   过了几天,扶容不再发热,也有了精神。   老皇帝终于得闲,传召他和秦骛。   扶容下了榻,披上衣裳,理好头发。   侍从们都在门外等候。   扶容最后洗了把脸,擦了擦手,准备出门。   忽然,他想起什么,走回榻前,从枕头底下摸出那块令牌,塞进衣袖里。   这几日,太子殿下时常过来看他。   而他还在犹豫,要不要把那些事情告诉太子殿下,求一求他。   扶容思量再三,还是放弃了。   太子殿下这阵子很忙,扶容看在眼里,而且,若是他去求太子殿下,只怕要给太子殿下树敌,树的还是秦骛这样强劲的敌人。   太子殿下待他好,他实在是不好意思把太子殿下拖下水。   还是再看看吧。   凭着自己对秦骛的了解,扶容还是想赌一把。   不过,就算这令牌他不用,握在手里,也能让他安定下来。   扶容收拾齐整,推门走出宫殿。   正巧这时,秦骛也从后殿过来了。   扶容脚步一顿,往后退了退。   秦骛温和了语气,不让他害怕:“扶容,我们一起过去。”   扶容行礼:“是。”   他跟在秦骛身后,两个人安安静静地走在廊下。   秦骛的属下们很识趣,远远地跟着。   转过拐角,宫墙遮蔽了日光。   扶容微微抬起头,看向秦骛,轻声问道:“五殿下,还要求陛下,把奴赐给殿下做伴读吗?”   扶容刚开口,秦骛便停下了脚步。   他回过头,迎上扶容的目光。   秦骛道:“我一开始,就是为了你,才设了这个局。你我二人共患难过,如今同住一处宫殿,你做我的伴读,更加顺理成章。”   扶容正色道:“我只是在养病,等我的病好了,我还是要回去找六殿下的。”   秦骛顿了一下,压制住翻涌的情绪,淡淡道:“你原本就是我的伴读,我只是把你要回来。”   扶容依旧执拗地反驳:“我不是。”   秦骛道:“你就是。”   他试图哄骗扶容:“扶容,你放心,你跟我,只会比跟着六皇子更好。”   “我不去文渊殿念书,你也不用日日早起,陪着念书,想睡多久就睡多久。所有东西,你先吃过用过,你不喜欢了,我再捡走。你想做什么便做什么,想玩什么就玩什么。”   “过几年,等我……”   等我当了皇帝,太子和六皇子都没有好下场,你跟着我,做万人之上、皇帝之上的皇后,好不好?   但是秦骛现在没办法把这话说出口。   他不能暴露自己重生的事情。   秦骛顿了顿,定定道:“我会待你好,你跟着我最好。”   说完这话,他不敢再停留,害怕自己在扶容面前暴露什么。   秦骛转过身,继续往前走。   转过身时,秦骛忽然听见,扶容小声道:“你根本不知道什么叫做‘好’。”   *   两人一同到了皇帝寝殿前。   侍从们推开殿门,和和气气地领着他们进去。   “五皇子、扶公子,请。”   扶容跟着秦骛走进去。   老皇帝坐在主位上,太子也在,就拢着手,站在一边,如同一只挺拔的仙鹤。   而此时,秦昭的目光正温温柔柔地落在扶容身上。   扶容收敛了心神,俯身行礼。   主位上的老皇帝,瞧着他二人,忽然笑了一声。   不像是高兴,带着点不明的意味。   他清了清嗓子,拉长了声音:“赐座。”   便有宫人奉上软垫,扶容跪坐在最末尾。   随后,老皇帝道:“事情,朕都听太子说了。”   他寒凉的目光扫过秦骛和扶容:“老五,还有这个小伴读,一个反杀刺客,一个忠心护主,都很不错,值得嘉奖。”   扶容连忙低下头,按照规矩,谦逊地说:“陛下谬赞,都是奴应该做的。”   一番套话之后,老皇帝的目光竟先落到了扶容身上。   “说吧,你有什么想要的赏赐?是想离宫,还是想……”   扶容连忙起身出列,跪在殿中:“陛下,奴婢与六殿下有君臣之义、主仆之情,奴婢不愿出宫,只愿长久服侍在六殿下身边。”   老皇帝目光一凝,仿佛有些意外。   太子同样意外。   太子原以为,扶容会为自己求一个自由之身,离开掖庭,出宫去。   可是他……   太子有些着急,刚想说话,老皇帝又问:“那你想要什么?”   扶容双手撑地,缓缓起身,正色道:“奴婢的母亲,如今尚在教坊之中,奴婢不敢为自己求,只想为母亲求,求陛下下旨,为奴婢母亲脱籍。”   老皇帝神色稍缓,竟有几分赞许之色。   扶容松了口气,看来自己这一步,是赌对了。   他这阵子与太子走得近,老皇帝可能看不惯他,以为他是挑唆太子的恶奴。   恐怕要把他调走。   如今扶容表现得不卑不亢、忠孝双全,也能稍微打消一些老皇帝的顾虑。   而且,娘亲是他在这世上最重要的人。   就算他逃不脱给秦骛做伴读的宿命,一定要走前世的老路,他在死之前,也一定要把娘亲安顿好。   他要给娘亲脱贱籍,给娘亲买一座小院子,给娘亲留下足够过完后半辈子的钱财。   太子殿下也曾答应过他,等过几年,就帮他给娘亲脱籍。   但是他等不及了,这些事情越早做完,他越早安心。   老皇帝又问:“你只想为你母亲求?”   “是。”扶容正色道,“母亲对奴有生养之恩,六殿下对奴有知遇之恩。这几日奴思量再三,想到了这个两全之法。”   老皇帝笑了笑,转过头,对太子道:“朕记得,扶家抄家一事,是你一手操办的,去吧,给他的母亲脱籍,顺便赏她钱财,嘉奖她,养出这么好的孩子来。”   秦昭俯身行礼:“是。”   老皇帝又看向秦骛,随口问道:“老五,你想要什么?”   秦骛起身,扶容不自觉捏紧了衣袖,悄悄瞥着他。   他还是不肯放过自己吗?   自己还是要做五皇子的伴读吗?   扶容无比害怕,在他眼里,秦骛的动作也变得极其缓慢。   秦骛缓缓起身,深深地看了一眼扶容,仿佛是下定了决心。   扶容低下头,紧紧地揪着衣袖,指甲嵌进掌心,却察觉不到疼痛。   下一刻,秦骛冷淡的声音响起。   他淡淡道:“回陛下,臣在猎场之中,忽遇刺客,情急之下,用弓箭防守,杀了人,见了血,这几日总是心神不宁——”   秦骛又瞧了一眼扶容,闭了一下眼睛,深吸一口气,低声道:“王天师手中还有两本经文,请陛下恩赏。”   经文。   扶容抬起头,险些失了礼数。   他的手一松,一直屏住的呼吸也松开了。   秦骛放弃了抢他过来做伴读的谋算。   在功成的最后一刻,秦骛放弃了。   扶容还有些回不过神。   秦骛做什么事情,总是十拿九稳、势在必得。   这大约……是扶容第一次见他、放弃什么东西。   这回轮到秦骛紧紧地捏着拳头了。   他在说什么?他到底在说什么?   就差一步,就差一步他的谋算就成功了。   他杀了太子抓不到的刺客,博了一起英勇的名声。   他求老皇帝把扶容调给自己做伴读,重回正轨,和前世一模一样。   他到底在说什么?他想要的怎么会是那些乱七八糟的经文?   他把扶容要过来,他会对扶容好。   他以为他让扶容吃好吃的、穿暖和的,就是天底下极好极好的事情了。   可是扶容说,他根本不知道什么是好。   从皇帝寝殿出来的时候,扶容和秦骛都还有些恍惚。   扶容手心都是汗,他不知道,自己就这样赌赢了吗?   秦骛神色阴沉,原来他对扶容一点都不好吗?那他现在这样,是对扶容好吗?   这时,秦昭走上前,道:“五皇子,扶容的病也好得差不多了,孤带他回阿暄那里。”   秦骛回过头,看着扶容,低低地应了一声,仿佛困兽的哽咽:“……嗯。” 第44章 离开   秦骛答应太子, 让太子把扶容带走的时候,扶容还有些回不过神。   秦骛就这样答应了?   扶容眨了眨眼睛,就这样看着秦骛。   今日, 秦骛做的每一件事,都出乎他的意料。   他以为,自己是天底下最了解秦骛的人了,他了解秦骛的野心和自负。   秦骛想做的事情, 没有一件是做不成的,只是时辰早晚而已。   在面圣之前,扶容还特意问过他,有没有改变心意。   结果,秦骛理所当然地对他说,自己就是他的伴读。   扶容听见这话的时候, 心都凉了半截, 满以为自己这些天的谋划、故意在秦骛面前说的话,都付诸东流。   跪在老皇帝面前时, 他已经开始回想前世跟在秦骛身边的事情,开始谋划将来了。   只是没想到……   秦骛竟然在这时改了主意。   扶容忽然松了口气,还有些恍惚。   两人才走出皇帝寝殿,这时,太子追了出来,说要把扶容带回六皇子那里。   扶容初听见这话时, 眼睛一亮,抬起头, 有些希冀地看着太子殿下。   他知道太子殿下是怎么想的。   这阵子, 扶容和秦骛住在一起, 秦骛说是为了方便养病。   确实, 他二人住在一块,只需要一个太医来回跑就行了,不麻烦。   六皇子有几次想把扶容带回去,都被秦骛用这个理由堵回去了。   如今他们就在皇帝寝殿门外,料想秦骛不会太过分。   或许可以把扶容给带回去。   可是……   扶容又不免有些悲观。   虽说秦骛今日让步了,但他也不知道,秦骛究竟是为什么让步的。   或许是一时情绪上头,等他缓过神,必定又是之前的模样。   他只能赌秦骛一次心软,不可能赌秦骛次次心软。   扶容这样想着,眼里的光也暗了下去,不由地低下了头。   恐怕还要等到离开行宫,他才能回到六皇子那边。   没关系,现在这样的结果就很好了,他再等几天,等回到宫里,一切就都好了。   可是,下一瞬,一个低沉的声音从他的头顶传来。   “嗯。”   扶容一惊,恍惚间又抬起了头。   是他听错了吗?秦骛方才是答应了吗?   秦骛瞧着扶容的脸,扯了扯嘴角,笑了一声。   扶容太不会掩饰,从前有什么东西,都写在脸上,他一看就明白。   现在学乖了一点,心里想什么,没写在脸上,写在眼睛里了。   他那一双眼睛清凌凌的,秦骛反倒看得更清楚。   秦骛喜欢扶容这样直愣愣地看着他,没有一点儿防备。   只是想到,换来这个目光的代价,秦骛又有些后悔。   他沉了沉面色,低声问扶容:“你要跟他走吗?”   秦骛还是有些不死心,想着自己这阵子待扶容也很好,他给扶容送吃的,晚上给扶容喂药,刚才还没有向老皇帝提起要他做伴读的事情。   他也很好,比太子还好,太子从来没有晚上过来,给扶容喂过药。   说不定扶容会想留下来呢?   紧跟着,扶容就用行动给了他回答。   扶容朝他行了个礼,便走到了秦昭那边。   秦骛神色一沉,没有再说什么。   毕竟是他点了头的。   他顿了顿,又道:“你还有东西在我那里,回去收拾一下。”   扶容刚准备应声,秦昭便开了口:“扶容病还没好,孤派人去收拾就是了。”   秦骛再也没有借口阻拦扶容离开。   正巧这时,三个人走到了寝殿外面的宫道上。   扶容又朝他行了个礼,说了一声“五殿下慢走”,便跟着秦昭离开了。   秦骛站在原地,看着扶容离去的背影。   扶容跟在秦昭身后,仿佛卸下了一个沉重的担子,连脚步都轻快不少,原本总爱低着的脑袋也稍稍抬了起来。   扶容向他道谢,秦昭却好像说了什么玩笑话。扶容脚步一顿,偏过头看他,眼里都是笑意。   扶容跟着秦昭,绕过了宫道拐角。   残阳夕照,将两人的影子打在宫墙上。   两个人偏过头,脸上都带着淡淡的笑意,默契和谐。   秦骛站在原地,静静地看着扶容的身影消失在宫墙那边。   扶容被秦昭逗笑了。   他忽然想起,扶容好像很久都没有这样对他笑过了。   自从重生之后,扶容就没有这样朝他笑过。   再往前,自从离开冷宫,自从他登基之后,已经好久好久了。   直到扶容的背影完全消失,秦骛才转过身,从相反的方向离开。   *   一路上,秦骛都在想事情。   他想不明白,自己的谋算明明马上就要成功了,只要他在老皇帝面前提一句,这时候,他就可以领着扶容回来了。   他为什么要临时放弃?   这样做,对他有什么好处?   他花了这么多心力,谋算到最后,什么都没有算到。   这是他能做出来的事情吗?   秦骛简直要大骂自己是蠢货。   蠢货,蠢得要命的东西,你亲手把扶容送走了!你亲手把扶容送给太子和六皇子了!   秦骛气得停下脚步,转过身,攥着拳头,狠狠地捶了一下宫墙。   哐的一声巨响,秦骛稍微冷静下来,收回手,若无其事地继续往回走。   就因为扶容不愿意,因为扶容会哭。   他不想再看见扶容在夜里、对着他哭着喊着,说自己不想给五殿下做伴读了。   可是,秦骛想,他都这样做了,扶容总该给他一个笑脸了吧?   结果他什么也没有。   扶容的笑脸都给了太子了,他什么也没有。   噢,有一点。   扶容给了他一个无比惊讶的目光,好像他是洪水猛兽。   然后又向他行了礼,还给了一句“五殿下慢走”。   这些东西,和太子得到的比起来,自然是不值一提。   秦骛在心里盘算着自己得到的东西,却不由地放慢了脚步。   扶容让他慢点走。   总归他也是得到了一些的,或许,此时扶容心里,他的形象好了一点呢?   秦骛这样想着,便回到了寝殿。   属下们都在外面等候,见他回来了,便禀报道:“五殿下,您吩咐的点心和金银都备好了。”   秦骛脚步不停,径直走进正殿。   正殿里,摆着扶容爱吃的牛乳糕,还有一盒子金银。   这是他原本的打算。   他知道,自己把扶容强要过来之后,扶容肯定会生气,说不准还会哭。   所以他特意吩咐人准备好这些东西,用来哄扶容高兴。   点心是扶容喜欢的,金银钱财也是扶容的最爱。   他有把握,扶容就喜欢这些东西。   只是现在……   他没有强要扶容跟他回来,自然也就不需要了。   秦骛挥退属下,在案前坐下,捏起一块牛乳糕,咬了一口。   还是甜腻腻的,哽在嗓子里化不开。   秦骛吃着点心,属下们守在门外。   不一会儿,便有人过来叩门。   “五殿下,奴婢奉太子殿下的命令,过来帮扶公子收拾东西。”   秦骛放下手里的点心,清了清嗓子,应了一声:“进来。”   三五个手脚麻利的宫人从外面进来,怕东西多,还带来了几个箱笼。   几个宫人向秦骛见了礼,见他没有要走的意思,便在他的眼皮子底下开始收拾。   扶容在这里养了几天病,东西还挺多的,穿过的衣裳、睡过的被褥、打发时间的画本,都是要带回去的。   他们一样不落,说怕过了病气给秦骛,把东西全部装进箱笼里。   秦骛看着,面上波澜不惊,心里又在大骂自己蠢货。   他应该把扶容贴身的衣裳留一件,晚上睡不着的时候,就能拿出来看一看、摸一摸,总比他现在有的那块小蓝布好。   结果他在干什么?他在吃点心!   他又不饿,他吃什么点心?   点心吃完了就没了,这也不是扶容给他的点心。   这下好了,扶容的东西全都让太子收走了,说不准太子也会私藏什么,他愣是没想到。   秦骛心中恼火,周身气势也凝滞几分。   收拾东西的宫人们不知道发生了什么,只能加动作。   宫人们很快就收拾好了。   他们刚准备盖上箱子,就听见秦骛冷声道:“这有一盒东西,你们拿回去给扶容。”   宫人们抬起头,看见秦骛把案上一个小盒子,往前推了推。   宫人们问:“五殿下,不知这原本就是扶公子的东西,还是……”   “是我送他的。”秦骛随口说了个借口,“陛下嘉奖了他,我也嘉奖他。”   宫人们仿佛早就预料到了这样的情形,滴水不漏地推拒:“东西贵重,奴婢们怕碰坏了东西,到时说不清楚,还是请五殿下派自己宫的宫人送去罢。”   秦骛顿了一下。   就是因为送不出去,他才要让他们带回去的。   秦骛思忖着,最后道:“罢了。”   宫人们松了口气,盖上箱子,抬着东西离开了。   殿门大开着,扶容的东西被搬走之后,殿中立即冷清下来。   不知道他们是不是故意的,把所有东西都带走了,一件也没给秦骛留下。   秦骛架着脚,转过头,看看空荡荡的床榻、空荡荡的衣桁,还有空荡荡的桌案。   什么都没了。   这几日,扶容和他住在一起,就像是一场美梦。   他常做的那种美梦。   到了最后,梦境总是急转直下。   秦骛垂了垂眼睛,想拿一块牛乳糕来吃,却看见案上放着的金银。   他忽然觉得恼火,一抬手,就将一盒金银全部掀翻。   哗啦啦的声音,金银首饰滚落满地。   这些东西和扶容的东西根本不一样,他看着只觉得碍眼。   所以……   连他自己都看这些东西碍眼,他怎么会以为,这些东西能哄好扶容呢?   秦骛想到这一点,手上的动作顿了顿。   他不由地开始回想,有多少次,扶容想要别的东西,而他自顾自地、把这些东西塞给扶容,还以为扶容肯定会喜欢?   满室空空荡荡,金银首饰滚落满地。   活像是前世,扶容想要做官,却被秦骛塞了满手金锭的场景。   *   那头儿,秦昭领着扶容,回了六皇子那边。   六皇子早已经等候多时了,看见扶容回来了,眼睛一亮:“可算是回来了,扶容,我一个人待着可无聊了。”   扶容还没来得及朝他行礼,他便小跑上前,拉住扶容的手,刚准备拉他去玩,被秦昭看了一眼,才忽然反应过来,扶容还在生病。   六皇子讪讪地缩回手:“你还是先养病吧,你的房间已经给你准备好了,要不要回去休息?”   扶容把未完的礼行完了,笑着道:“不用,我的病已经快好了,殿下想玩什么?”   六皇子高兴了,笑了笑,拉着他的手往里走:“我们还是玩点轻松的。”   六皇子转过头,咬着牙,低声对扶容道:“别回头,我大哥简直要吃人了。”   扶容下意识回头看了一眼,什么都没看清楚,就被六皇子按回来了。   “都说了别回头了。”   六皇子拉着扶容上了小榻,两个人面对面坐着,玩叶子戏。   秦昭难得有空,坐在旁边,陪着他们玩耍。   秦昭一会儿帮自家亲弟弟看看牌,一会儿又帮扶容看看,教他怎么玩。   惹得六皇子很是不满:“大哥,你到底要帮哪边?”   秦昭笑了笑,收回手:“好了好了,孤不插手了,不过是担心扶容刚学,还不太会玩。”   六皇子皱眉,一脸不可置信:“啊?大哥你竟然没有坚定地选帮我?”   “阿暄,你非要这样说——”   秦昭看向扶容:“那孤自然帮扶容。”   扶容抬头看他,目光怯怯的,点点头:“多谢太子殿下。”   他还挺认真的。   六皇子更生气了:“你们……扶容,啊!我不玩了!”   正僵持着,秦昭派去帮扶容收拾东西的宫人就回来了。   宫人禀报:“扶公子的东西,已经全部送回了扶公子房里。奴婢们收拾东西的时候,五皇子就在旁边瞧着。”   扶容一听见秦骛的名号,就低下了头,摆弄着手里的叶子牌。   宫人继续道:“奴婢们准备出来的时候,五皇子还想让奴婢们带点东西给扶公子。”   秦昭问:“是什么东西?”   “奴婢们不曾看清,左不过是一些赏赐。不过奴婢们并没有拿,而是请五殿下自行派人送过来。”   秦昭颔首,让他们下去。   他转回头,看见扶容正摆弄着叶子牌。   扶容不用想都知道,秦骛能送的东西,左不过是金银珠宝。   这些东西,在秦骛眼里,就是天底下最好的东西,也是最能打动他的东西。   没什么奇怪的,他一直都是这样。   下一刻,秦昭握了一下他的手,温声道:“纸牌要被你捏坏了。”   扶容这才回过神,松开手,叶子牌落在案上。   秦昭道:“你若是想要五皇子的赏赐,想来他会差人给你送过来的,不必着急。”   扶容连忙解释:“殿下,我没着急,我不想要……”   秦昭笑了笑,轻声道:“好了,孤知道。”   他不想要秦骛的东西。   扶容在秦昭温柔的目光中,渐渐定下心神。   秦昭道:“你还有什么想要的赏赐?孤给你准备。”   扶容摇摇头:“多谢殿下,现在这样就已经很好了。”   *   扶容的东西都被搬走了,秦骛就搬到了前殿来睡。   入了夜,秦骛躺在扶容曾经躺过的床榻上,仿佛扶容还没走。   秦骛侧躺着,手里摩挲着那块小蓝布,就像从前抱着扶容一样。   动作熟练,显然是经常这样做。   趁着自己还有力气,幻想扶容就在他身边,秦骛小睡了一会儿。   没多久,秦骛就猛地睁开了眼睛。   他忽然想起,这是扶容该喝药的时候。   秦骛坐起来,刚准备喊人进来,就想起扶容已经不和他住在一起了。   他也就不用再半夜喂扶容喝药了。   他连最后一点接近扶容的借口都没有了。   秦骛靠在床头,架着脚,转头望向窗外。   窗外月光皎洁,洒落一地。   这时,扶容也被人喊醒了。   宫人端着汤药,轻手轻脚地走进他的房间,掀开帐子,隔着被子拍拍他,轻声唤道:“扶公子?扶公子?起来喝药吧?”   扶容迷迷糊糊地醒来,抱着被子坐起来。   他张了张嘴,等着秦骛喂他。   没有等到汤药,他很快就反应过来。   自己回到了六皇子身边,现在他面前的是六皇子的宫人,不是秦骛。   扶容提起十二分的精神,辨认出那宫人是谁,对他说:“小春,多谢你,麻烦你了。”   “不用客气,快喝药吧。”   “嗯。”扶容端起药碗,不用勺子,直接仰头喝尽。   扶容喝完了药,低下头,擦了擦嘴。   宫人把药碗收走,也就离开了。   扶容抱着被子,在榻上坐了一会儿,等药都顺下去。   扶容想,自己怎么这么没出息?还想着是秦骛给他喂药?   可能是睡迷糊了,再加上刚才做梦梦见秦骛,还以为是秦骛来喊他,过几天就习惯了。   扶容打了个哈欠,倒头就睡。   不管他,若是秦骛就此放过他,那就最好了。   若是秦骛仍旧不肯放手,他也只能另想法子。   不过法子明日再想,他现在要睡觉。   *   又过了几天,扶容的病好多了,老皇帝也准备起驾回都城了。   这一场春猎,老皇帝不仅不尽兴,反倒扫兴得很。   所以,回程路上,众人都安安分分地做着自己的事情,不敢发出声音,生怕惹怒了圣驾,全家遭殃。   和来时的队伍一样,六皇子的马车跟在皇帝的马车后面,扶容和他一起坐在马车里。   秦昭骑着马在外面,只觉得奇怪,平日里他们凑在一块儿玩,阿暄总是笑得很大声,启程时,他嘱咐了阿暄,让他今日注意点。   可怎么会一点声音都没有,静悄悄的?   他们两个不会是在做什么坏事吧?   秦昭这样想着,便策马向前,走到马车旁边。   他叩了叩窗扇,里面的人没有反应。   秦昭皱了皱眉,从外面打开窗扇。   只看见六皇子和扶容挨在一起,睡得正香。   秦昭哑然失笑,伸出手,把两个人身上滑落下去的毯子扯上来,给他们盖好。   甚至在林意修骑着马过来的时候,秦昭朝他做了个噤声的动作。   没多久,前方传令官便传来老皇帝的命令。   停队休整。   传令官骑着快马,快速地从队伍最前面,跑到最后。   来的时候,队伍整装待发,路上没有停歇。   回去的时候,所有人,包括老皇帝,还有马匹,都被刺客和暴雨弄得疲惫不堪,行进速度也就慢了下来。   快中午了,停下来歇一歇,也是寻常。   此处是一处空旷的草地,前面就是一湾河滩,因为前几日下了雨,河水涨了不少。   侍卫们动作很快,很快就扎好了简易的帐篷,请老皇帝下马车。   扶容和六皇子也被吵醒了,一起下了马车。   秦昭仍旧让林意修照顾他们,给他们找地方休息休息,吃点东西。   侍卫们生起火来,就着河水把携带的铜锅洗刷干净,再把水煮开。   没那么快,六皇子偷偷瞧了一眼父皇,见他神色稍缓,没有之前那么不高兴了,便大着胆子,拉着扶容绕到后面去玩。   扶容有些迟疑,他朝扶容“嘘”了一声:“没事,我们在后面玩。”   扶容还是有点犹豫:“殿下……”   六皇子继续道:“你不是刚学会骑马吗?等回了宫,你就骑不了了,现在赶紧再学一下。”   扶容似懂非懂地点了点头,然后就被六皇子带到了一处空地上。   六皇子把自己的马匹牵过来:“扶容,借你骑。”   扶容接过缰绳,回忆了一下自己学过的骑马的动作,伸出手,握住马鞍。   忽然这时,秦昭牵着马,走了过来。   “你们怎么躲在这里?”   他瞧见扶容牵着马,便道:“扶容,孤听阿暄说,你也学会骑马了,现在可熟练了?”   扶容回过头,看了一眼太子殿下,扯了扯嘴角,笑了两下:“回太子殿下,应该……学会了吧?”   秦昭道:“不要紧,你试试。”   其实生病这些天,扶容整天躺在榻上,不是吃东西,就是和六皇子玩,早就忘记了该怎么骑马,他连怎么上马都不记得了。   扶容挠了挠脑袋,有些为难。   他刚准备抓住马鞍,一鼓作气,直接翻上去,就被秦昭从身后按住了。   “好了,忘了就不要勉强了,孤再教你。”   秦昭让扶容踩着脚蹬,扶着他的腰,直接把他送上马背。   “可想起来一些?现在……”   扶容一上去,就趴在马背上,紧紧地抱住了马脖子:“殿下,我想起来了!”   扶容就是这样骑马的。   秦昭抿了抿唇角,忍住笑意,上前帮他调整一下:“不是这样。”   扶容害怕,用力地抱着马脖子,秦昭掰都掰不开。   扶容认真地说:“殿下,我就是这样骑着马,从刺客手里逃脱的,这样骑马就很适合我。”   “胡说。”秦昭笑着说了他一句。   扶容以为他还要掰自己的手,连忙加重了力气,紧紧搂住马脖子。   可是,下一瞬,秦昭握着他的手,没有掰开,而是就着他的力气,翻身上马,坐到了他身后。   秦昭按着他的肩膀,让他把身板挺起来:“孤就在你身后,若是摔下去,孤会护着你的,别抱着马脖子,直起来。”   草地的另一边,秦骛站在马车边,瞧着这边,脸色阴沉。   之前,六皇子和林意修教扶容骑马的时候,秦骛只是嫉妒,想着,若是换成自己教扶容,同扶容亲近,自然更好。   妒火尚不旺盛,他尚且能保持冷静,护卫在扶容身边。   现在,太子教扶容骑马,他二人同乘一骑,秦骛嫉妒得几乎要杀人。   他想的是,他原本也有机会。   他也……   秦骛想到自己和扶容同乘一骑时的场景。   他总是故意策马,让马跑得很快,让马抬起两条前蹄。   他总是故意……吓唬扶容。 第45章 脱籍   回程路上, 扎营休整。   秦骛就站在马车边,盯着不远处的扶容。   下属拿来水囊和干粮,不敢靠近,只是放在一边。   扶容和秦昭同乘一骑, 扶容还紧紧地搂着马脖子, 秦昭便坐在他身后, 双手扶着他的肩膀,让他松开手,慢慢地坐直起来。   秦昭坐得端正, 腰板挺直, 与扶容之间还有一拳的距离,没有任何冒犯的地方,不过是教扶容骑马。   六皇子站在旁边, 也并不觉得有什么不妥。   寻常人教骑马, 都是这样教的。   从前大哥教他骑马, 也是这样教的, 要不是他胆小, 不敢和扶容共乘一骑,他也这样教扶容了。   扶容身形僵硬,双手紧紧地握着缰绳, 被秦昭扶起来。   秦昭帮他调整好姿势, 又拍了拍他的手背:“好了, 放松点,试着往前走走。”   扶容整个人都在发抖:“殿下, 你先下去吧?若是摔着殿下, 只怕十个奴婢也赔不起。”   秦昭却道:“不要紧, 孤不妨事, 你只管往前走。”   扶容应了一声,转回头,小小地抽了一下缰绳,轻之又轻、小之又小地喊了一声:“驾……”   可能是他喊得太小声了,马匹没听见,也就没有反应。   扶容回头看看秦昭,笑了笑,转回头,俯下身,附在马匹耳边,喊了一声:“驾。”   身下的马匹忽然迈开蹄子,扶容吓了一跳,整个人都被颠了一下。   秦昭按住他的肩膀,让他好好地坐在马背上:“不要紧。”   扶容松了口气,回头看看秦昭,放下心来,拽着缰绳,由马匹带着往前走,紧紧地盯着前面,生怕撞着别人。   另一边,秦骛靠在马车边,一手拿着水囊,一手拿着干粮。   他像狼一样,龇着牙,狠狠地咬了一口干硬的面饼,然后往嘴里灌了一口水。   太子教扶容骑马,和六皇子、林意修教扶容骑马,完全不一样。   那六皇子和林意修教扶容骑马,顶多握一握扶容的手和脚。   太子倒好,他直接贴上去了。   秦骛看着眼红,恨不能冲上前去,把秦昭从马背上踢下去,自己上去教扶容。   可是秦骛转念一想,他原也是有这样的机会的。   他的机会比太子还早。   可他没有这样温言细语地教扶容,反倒一个劲地吓唬他。   把扶容吓得缩在他怀里。   他紧紧地抱着扶容,低头就能看见扶容吓得煞白的小脸,只觉得志得意满,整颗心都被填满了,没有想到,报应会在下一辈子等着他。   倘若他在前世,就抽个时间,教扶容学会骑马,今生也就不用看见这样的场景。   算来算去,只能怪他自己。   秦骛再咬了一口面饼,像是撕咬着什么猎物。   他眼中妒火熊熊,却无法从扶容身上移开目光。   盯着扶容,会让他冷静一些。   他想要盯着扶容,即使扶容正同别的男人在一块儿。   正巧这时,太子翻身下马,让扶容自己试试。   扶容挽着缰绳,绕着空地转了两圈,找回一些原先骑马的感觉。   不一会儿,侍从们便来通报,说午饭都预备好了,可以用膳了。   六皇子在马车里颠了一上午,方才刚睡醒,不觉得饿,玩了一阵,就感觉饿了。   一听见吃午饭,他转过身就跑了:“扶容,快,走!”   “是……”   扶容刚找到一点骑马的感觉,还没完全熟练,坐在马背上,声音跟着六皇子走了,人却没有跟上去。   他仍旧坐在马背上,抓着缰绳和马鞍,哆哆嗦嗦地准备慢慢爬下去。   秦昭还没走,转过头,瞧见扶容的模样,笑了一声,朝他伸出手。   扶容稍稍往下心来,跳了下去。   秦昭正好接了他一把。   “走罢,去吃饭。”   扶容点点头:“是。”   扶容跟着秦昭走回去,不经意间扭过头,正好同秦骛对上目光。   秦骛收敛了太过强盛的气势,也收敛了满是妒火的目光,尽力朝扶容温和地笑一下,点点头。   想给扶容留个好印象。   只可惜,扶容已经在秦昭脸上,见过了真正温和的笑容。   此时再看秦骛,扶容太了解他,知道他是在假装,只觉得心里毛毛的。   扶容转回头,小跑几步,绕到秦昭的另一边,追上他。   秦昭以为他有话要同自己说,微微偏过头,没有一点儿架子:“怎么了?”   扶容顿了一下:“殿下……”他想了想,没话找话:“我……殿下学骑马学了多久?”   秦昭顿了顿,轻声道:“孤学了整一个月。”   扶容高兴了,脸上露出笑容,但是很快又觉得不妥,连忙恢复原样:“奴没有笑话殿下的意思,奴只是……”   秦昭颔首:“孤知道。”   在扶容转过头的瞬间,秦骛的目光立即变回原样。   在扶容朝秦昭笑的时候,秦骛周身的妒火,简直要把这一片草地给烧干净。   秦骛把最后一块干粮塞进嘴里,狠狠地撕咬。   回程路上,除了老皇帝,其他皇子吃的东西都是差不多的。   六皇子把烤热的面饼掰碎了,丢进牛乳里,泡着吃。   他喊了一声“扶容”,还准备分给他一点牛乳。   可是他还没端起碗,扶容也还没来得及推辞,秦昭便淡淡道:“扶容不喝牛乳。”   扶容和六皇子都惊讶地看向他。   “殿下,你怎么记得?”   “大哥,你怎么知道?”   秦昭面不改色:“他在太子府住的时候,我们一起吃东西,他提过一次。”   秦昭让人拿点清水过来,给扶容配着吃点东西。   “多谢殿下。”   扶容双手捧着面饼,咬了一小块,慢吞吞地咀嚼着。   干粮本来就硬,烤过之后就更硬了。   扶容小口小口地吃着面饼,他完全没有想到,自己不过是跟太子殿下提过一次,太子殿下就记住了,还一直记到了现在。   扶容鼓着腮帮子,抬起头,看向秦骛。   至于秦骛……   秦骛从来都看不出来,听不见他说不喜欢,也记不住。   直到最后,他哭着喊着,大声说自己一点都不喜欢牛乳,秦骛才终于肯认真听他说话。   秦骛站在原处,被扶容这一眼看得定在原地。   秦骛像是和他想到了同一件事情,大跨一步上前,仿佛是想解释什么。   但他很快又停下了脚步。   他无法解释。   若是解释了,他费尽心思的伪装就会暴露,他就没办法和前世那个秦骛完全切割干净。   宫变之后,秦骛登上权力顶峰,他太过自负,以至于扶容说“不喜欢喝牛乳”都充耳不闻。   扶容再看看太子,心想,太子殿下也差不多,也是一人之下,万人之上了。   可是太子殿下就听得见他说话,还会把他的话放在心上。   可见地位不会影响人的心性,太子殿下和秦骛果真是不一样的。   还是太子殿下……   扶容忽然又觉得不妥,他怎么能拿太子殿下和秦骛做对比?   这样不好。   扶容收回思绪,把嚼了好久的面饼咽下去,揉了揉脸。   嚼得他脸有点酸。   秦昭笑了一声,温声道:“看你吃得这样辛苦,慢慢吃吧,等会儿带到马车里去吃。”   扶容点了点头:“是。”   秦骛瞧着,朝下属使了个眼色。   几个下属迅速从马车里拿出几个食盒,把东西拿给老皇帝和几个皇子。   两个下属走到太子和六皇子身边,向他们行礼。   “六殿下,五殿下送了些牛乳糕过来。”   六皇子皱了皱眉,问道:“所有人都有吗?”   “所有人都有,这两份是太子殿下和六殿下的。”   太子微微颔首:“放下吧,多谢他。”   “是。”   秦骛的两个属下都很机灵,把食盒放下,还特意打开了,放在他们面前,生怕他们不吃。   或者说,生怕扶容不吃。   秦骛就站在远处,盯着扶容,想要看着他吃点心。   牛乳糕比干粮好吃多了,他自己也没舍得吃,为了让扶容吃一口,给所有皇子都送了一份。   秦骛看着,脸上的笑意慢慢消失。   扶容只是双手捧着面饼,低着头,慢慢地吃。   连看也没有看那些点心一眼。   秦骛神色阴鸷,目光也跟着沉了下去。   扶容就这么不想跟他有牵扯,宁愿去啃那些狗都不吃的干粮,也不肯吃他送的东西。   没多久,队伍休整完毕,一行人继续回程。   扶容把没吃完的大半块干粮收起来,跟着六皇子回了马车。   秦骛也转过身,上了马车。   皇子们的马车按照齿序排列,秦骛的马车正好在六皇子的马车前面。   秦骛端坐在马车里,正打坐,闭目养神。   忽然,后面传来六皇子的声音。   “扶容,你是不是傻?我大哥骗你的,他学骑马只用了一天!”   随后是扶容略显惊讶的声音:“啊?”   六皇子很无奈:“我学骑马的时候,其他人总是跟我说:‘太子殿下学骑马只用了一天,六殿下可要比太子殿下更厉害。’”   六皇子忽然明白了什么:“肯定是大哥看你总学不会,故意说自己学了一个月,故意安慰你的,你以为谁都跟你一样傻吗?”   话音刚落,秦昭便敲了敲他们的马车窗子。   秦昭略显严肃:“阿暄,不要胡说。”   扶容从马车里探出脑袋:“殿下,六殿下说的是真的吗?”   秦昭不太会撒谎,清了清嗓子,骑着马便走掉了。   后面的马车里,再没有其他声音传来。   秦骛深吸一口气,继续打坐。   他没有学过骑马,他刚从冷宫出来,不必学,翻身上马就会了。   他可比太子厉害多了。   可是扶容不喜欢,他再厉害有什么用?   *   傍晚时分,春猎队伍回到都城。   一行人精疲力竭,各自回到各自的住所。   秦骛也回到了九华殿。   他刚进去,便看见装点一新的正殿房间。   床榻上多了一床被褥,桌案上的香炉经书被放在一边,另一边是扶容喜欢的诗文书册,还有给扶容放衣裳放东西的箱子。   去春猎之前,秦骛以为自己回来的时候,就能把扶容带回来了。   所以让留在宫里的属下们准备了这些。   留在宫里的属下们瞧着秦骛的神色,恐怕他是不满意,连忙要跪下请罪。   秦骛却只道:“就是这样。”   他屏退随从,在案前坐下,破天荒地没有摆弄香炉,而是翻了翻那些书册。   他抬起头,看了看四周。   就这样,就好像扶容还在他身边。   秦骛给扶容准备一个金筑的笼子,以为这就是极好的日子。   却不想,扶容已经不愿意住进来了。   *   回到宫里,扶容也没有骑马的机会了。   他又过上了和从前一样的日子,白日里跟着六皇子去文渊殿念书,晚上就陪着六皇子做功课、玩耍,准备上课要用的东西。   过了几日,秦昭派人过来接他。   “太子殿下说,扶公子为自家母亲求了脱籍和封赏,今日已经准备妥当,殿下要去教坊宣旨,请扶公子也一同过去。”   六皇子给扶容放了一天的假,让他出去看看。   扶容立即收拾妥当,换上平日里舍不得穿的新衣裳,带上自己这阵子得来的赏钱,跟着侍从出宫去。   秦昭就在宫门外等他,两列侍从跟在他身后。   扶容小跑上前,喊了一声:“太子殿下。”   秦昭回过头,看见他朝自己跑来,眼睛亮了一下:“扶容。”   顾念着扶容不会骑马,秦昭也没有骑马,而是坐马车过来。   秦昭和扶容一同上了马车。   秦昭道:“你立了功,孤还以为,你要为自己求,趁着父皇高兴,或许你能离宫出去。可你怎么只为你母亲求了?你自己什么也没有。”   扶容想了想:“奴当时只想着娘亲,又怕自己提了太多要求,陛下不会答应。”   秦昭又道:“当时孤也在,你多提一些,孤也会帮你,可你……”   扶容笑了笑:“没事,奴喜欢留在殿下身边。”   秦昭轻轻地“嗯”了一声,他想着,扶容说的应该是阿暄。   可他就是忍不住耳朵发烫。   没多久,马车停下了,马车外的侍从禀报:“殿下,到了。”   侍从打开马车车门,秦昭起身,扶容跟着他下去了。   教坊的管事嬷嬷早就收到了消息,教坊清了场,站在外面恭候。   一看见贵人来了,连忙迎上前行礼:“殿下。”   秦昭微微颔首,两列侍从开道,带着扶容走了进去。   教坊一众乐伎杂役,都在大堂当中等候。   人很多,但扶容还是一眼就看见了站在人堆里的娘亲。   算起来,他也有好一阵子没见到娘亲了。   兰娘子也看见他了,温温润润地朝他笑了一下。   扶容想,娘亲还不知道自己帮她脱籍了呢,等会儿太子殿下宣旨,娘亲肯定高兴坏了。   这样想着,扶容不免有些期待。   众人俯身叩首,向秦昭行礼。   秦昭应了一声“免礼”,朝身边的侍从招了招手,侍从便捧着秦昭亲自批复的文书,走上前来。   侍从将文书奉到扶容面前。   扶容愣了一下,看向秦昭,秦昭颔首:“你来宣罢。”   “是。”   扶容双手捧起文书,努力克制住雀跃的心情,朗声宣读:“许氏兰因……”   兰娘子愣了一下,从人群中走上前。   “其子扶容,护卫六皇子有功,念其孝心,特允其母脱籍,另赐白银百两,绢十匹,以慰其母生养之恩。”   众人听着这话,或艳羡,或嫉妒,神色各异。   扶容将文书合上,快步上前,把文书递给娘亲:“娘亲?”   兰娘子抬起头,扶容没有看见她面有喜色,反倒在她的眼里看见了泪水。   兰娘子张了张口,第一句话却是问他:“扶容,你如何护卫了六皇子?可有受伤?”   扶容还没回答,她就直接把文书塞到扶容手里,捏捏他的肩膀,看看他身上有没有伤。   兰娘子心里清楚,能换来这样的恩赏,扶容做的事情,必定是凶险万分。   她只觉得紧张后怕。   扶容连忙摇头:“娘亲,我没有受伤。”   兰娘子刚准备训斥他:“你怎么……”   扶容握住她的手,低声道:“娘亲,不要失态,太子殿下还在。”   “好。”兰娘子平复了心情,抹了把脸。   这时,教坊的管事嬷嬷,和一众乐伎杂役都迎上前,亲亲热热地挽住她的手。   “兰因,恭喜恭喜,生了这么一个好儿子。”   扶容从里面退出来,秦昭把已经作废的贱籍文书和新的户籍文书拿给他。   “收好了,这是作废的,这是新的。”   扶容满脸欣喜:“是,多谢殿下。”   他打开文书,看了一眼娘亲的新户籍,皱了皱眉,疑惑道:“殿下,梧桐巷的房子是……”   秦昭道:“你母亲刚离开教坊,想来没有地方可住,孤帮她在梧桐巷聘了一处房子,只聘了一个月,这一个月里,你母亲若是想长住,就把房子买下来,若是不想长住,就换个地方。”   扶容有些迟疑:“太麻烦殿下了,而且钱财……”   “你不必担心,聘房子的钱,是从你的赏赐里扣的。”   “那就好。”   秦昭回头,让侍从们上前。   扶容从侍从手里接过白银和绢布,又有些疑惑:“殿下,东西好像有点多了。”   “父皇赏了一些,孤也添了一些,你拿着就是了。”   扶容想了想:“啊?殿下,那不就和……”   秦昭帮他聘了屋子,还说是从他的赏赐里出的,可是那赏赐也是秦昭给他的啊。   这不是……   秦昭温和地笑了笑:“自然是不一样的,孤给你赏赐,再从赏赐里面拿出一部分给你母亲聘房子,不一样的。”   扶容好像没有被他说服。   秦昭指了一下他身后:“他们围着你母亲要喜钱呢,快去看看。”   扶容连忙回头。   秦昭把东西送到,完成了使命,便准备走了,留扶容和娘亲独处一会儿。   扶容送他上了马车,然后急急忙忙地跑回去找娘亲。   秦昭坐在马车里,瞧着他的模样,没忍住笑了一下。   *   教坊里。   兰娘子拿出自己平日里积攒的一点钱财,作为喜钱,分给平日里相熟的人。   扶容忽然感觉,有一道阴毒的目光,从他身后射来。   扶容回头,看见他从前的嫡母,扶家的大夫人,就站在人群里,脸色灰白,目光阴沉地看着他,充满怨毒。   扶容心中一惊,连忙把娘亲给拉回来。   兰娘子倒也没有那么好心,从前受尽大夫人的磋磨,还想着要给大夫人分点钱。   大夫人忽然厉声尖叫道:“扶容!”   扶容吓了一跳,挡在娘亲身前。   大夫人厉声质问:“我的玉哥儿……我的玉哥儿怎么没有来看我?你怎么没帮我求?你怎么……”   所幸人都在这里,教坊嬷嬷也知道,扶容如今是太子和六皇子身边的小红人,大夫人连话都没说完,还没扑上前,就被教坊嬷嬷让人按住了。   教坊嬷嬷的声音直接压过了大夫人的声音:“拖下去!关起来!”   她向扶容赔罪:“这人这阵子有些疯了,总念叨着扶玉哥儿,说扶玉会来接他,让小公子和兰娘子受惊了。”   扶容问了一句:“那往后……”   “小公子不必担心,往后就让她在后院做事,轻易不会让她出门的,小公子放心。”   “那好,麻烦您了。”   “不麻烦,不麻烦。”   扶容想了想,又道:“这种小事,就不要让太子殿下知道了。”   “那是自然。”嬷嬷满口答应着。   扶容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加这一句。   太子殿下仁厚,他不想让太子殿下知道,自己这样对待自己的嫡母。   总显得他有点坏心眼。   可是,扶容是真的一点都不喜欢这位嫡母。   好好的事情,被大夫人喊了一嗓子,忽然坏了心情。   扶容呼了口气,拉着娘亲回了房间。   兰娘子收拾自己在教坊里的细软,扶容则把赏赐都放进包袱里,裹了好几层。   毕竟财不外漏。   他得赶在宫禁之前,回宫里去,到时候就留下娘亲一个人住,还是小心些好。   很快的,兰娘子便收拾好了东西,准备和扶容一起离开。   走出教坊的时候,兰姨娘回头看了一眼,长舒了一口气。   教坊仍旧张灯结彩,檐角挂着灯笼。   “年前来的时候,还以为,这辈子就要在这里终老了,没想到——”她摸了摸扶容的脑袋,“我的儿子,真厉害。”   扶容朝娘亲扬起笑脸:“那当然了。”   兰娘子却道:“不是我养得好,是我儿子……吃了太多苦,才越来越厉害,越来越好。”   扶容顿了一下,兰娘子轻声道:“容容,你在宫里,一定吃了很多苦,短短几个月,才会变得这么……”   娘亲好像看出来了,又好像没看出来。   她看出扶容和以前很不一样,恐怕永远都猜不到,扶容其实是死过一回,才变得这样厉害的。   想到前世的事情,扶容忍不住红了眼眶。   教坊外,停着一辆黑黢黢的马车。   秦骛就坐在马车里。   他知道扶容的母亲今日离开教坊,他让人准备了房契地契,还有一些钱财。   他不确定自己会不会送出去,能够确定的是,扶容应该不会收下。   但他想着,自己应该过来看看。   毕竟兰娘子也是他救下来的,在这件事情上,他做到了最好。   这时,扶容和兰娘子在教坊门口说话,话虽轻,他也清楚地听到了。   扶容吸了吸鼻子,轻声应道:“对呀,我……我和以前很不一样了,不会再和以前一样了。”   兰娘子听不出这话的弦外之音,只有扶容自己知道,还有隔着马车壁的秦骛听出来了。   重生之后的扶容,和以前不一样了。   他会保护好娘亲,却不会再保护秦骛。   秦骛腰背挺直,却好像有什么东西,正在轰然倒塌。 第46章 顺路   教坊门前。   秦骛坐在马车里, 腰背挺直,两只手按在膝盖上,轻轻点着膝盖。   马车里光线昏暗, 看不清他的表情。   扶容轻声说“我……我和以前很不一样了, 我不会再和以前一样了。”   秦骛点着膝盖的手指,忽然停了一下。   好像有什么东西正在慢慢倒塌,宛若流沙缓缓流逝。   不会再和以前一样了, 不会再和前世一样了。   扶容从重生之后,就下定决心, 不想再做秦骛的伴读,不再和前世一样。   所以, 这是扶容一开始就想好的。   而不是他之前跟秦骛说的,他被秦骛吓跑了,也不是秦骛一心以为的, 是太子和六皇子截了他的胡。   秦骛原本满心记恨太子和六皇子抢了他的人,可是现在,他忽然发现,不是太子和六皇子把扶容给抢走了, 是扶容自己逃走的。   其实秦骛自己也能猜到, 他只是不愿意去想。   毕竟,记恨太子和六皇子更容易些,他这样想着,也就不用面对, 其实是扶容自己要从他身边逃走的事实。   他一向只听自己想听的话,只相信自己愿意相信的事情。   况且, 秦骛也完全没办法记恨扶容。   他还是想要扶容, 想把扶容留在自己身边。   秦骛转过头, 透过马车的窗纸,看着外面。   扶容没有注意到停在旁边的不起眼的马车,毕竟教坊门前,什么人都有,什么马车都有。   他和兰娘子一起,准备去他们的新家看看。   扶容抱着大包小包,不让娘亲劳累,护着娘亲,穿过车水马龙的街道。   秦骛就这样看着他,从马车前面走过去。   前世,扶容抱着小包袱,从养居殿回冷宫。   重生之后,扶容抱着东西,从掖庭去六皇子那儿,从冷宫门前经过。   而今,扶容又一次从他面前走过。   三个场景在秦骛眼中重叠。   扶容就这样,一次又一次,走得越来越远,离秦骛越来越远。   秦骛心口泛起密密麻麻的疼痛,他想出去把扶容抓回来,却忽然觉得手脚发麻。   秦骛坐回马车里,握了握手掌,让自己回过神。   不要着急。   现在最要紧的是,在扶容面前伪装好自己。   他得把自己重生的事情藏好了,让扶容把前世的秦骛和他完全切割开。   扶容最是心软,徐徐图之,他还有弥补的机会。   这样想着,秦骛低声吩咐外面赶车的属下“去梧桐巷。”   兰娘子一个人在外面住,扶容要帮她操持事务,秦骛当然不放心,怕他出事。   他得跟着过去看看。   赶车的属下还没有答应,正当此时,两三个便装侍卫也从教坊门前离开,跟上扶容。   秦骛看他们的身形便能看出来,是宫里的侍卫,大约是秦昭留下来保护扶容的。   太子对扶容也是越来越上心了。   秦骛闭了闭眼睛,继续吩咐“走。”   “是。”   马车辚辚,跟上扶容。   大街上。   扶容抱着东西,同娘亲轻声说话。   “得快点过去,先收拾一下屋子,还得买点东西,得把米缸面缸都填满。还有,还有得给娘亲找两个丫鬟婆子,还得找两个护院,还有好多事情要安排。”   扶容这样说着,不由地加快了脚步。   兰娘子失笑“好了,照你这么买,就那点赏赐,很快就花完了。”   扶容压低声音“娘亲放心,我攒了点钱,全部带过来了。”   扶容在心里盘算着银钱,置办自己刚才说的那些,是绰绰有余的。   兰娘子笑了笑,没有再说什么。   扶容从前不常出门,因此只是大概知道梧桐巷的位置,却不是特别清楚。   直到走到梧桐巷周围,扶容这才反应过来。   这是都城之中,除了皇宫,最安全的所在。   隔两条街,就是京兆府,许多衙役捕快都住在附近,一路走来,扶容就看见了好几个巡街的捕快同自家人打招呼。   扶容稍微放了心,心中对太子殿下更加感激。   太子殿下心细,连这样的事情都想到了。   扶容往巷子里望了一眼,只见左面的房子前,候着一个小丫鬟、一个婆子,还有一个护院。   扶容有些迟疑,他们就已经迎上前来,向扶容和兰娘子行了礼,要接过扶容手里的东西。   “见过扶公子,见过兰娘子,我等是太子殿下派来侍奉的。”   太子殿下连这些都想到了。   扶容顿了顿,迟疑道“那……”   “扶公子放心,太子殿下吩咐了,我等只在这里侍奉一个月,一个月后,我等是去是留,单凭扶公子决定。”   “太子殿下还说了,我等从太子府出来,在梧桐巷侍奉一个月,这个月的月钱,就由扶公子支出。”   “我等更着意添了一些米粮,如今也等着同扶公子对账呢。”   太子殿下做事滴水不漏,刚才扶容说的事情全都考虑到了,就连扶容的心思也照顾到了。   扶容只能颔首“好,那就多谢太子殿下了。”   扶容把东西交给他们,和娘亲一起走进小宅院。   这是一个普通的小院子,院子里还很空,只有一棵病病歪歪的老梅树。   正堂卧房也都很空旷,只有必要的家具,其他东西还要慢慢添置。   丫鬟婆子陪着兰娘子进了卧房,扶容只在院子里看看,同那护院说话,问问他的底细,知道他是军籍老兵,便放下心来,又去厨房转了一圈。   看见满满的米缸,扶容脸上的笑容更灿烂了。   只要有吃的,不用再过为了一口吃的到处求人的日子,扶容就高兴。   卧房里,兰娘子坐在案前,不太熟练地拨弄着算盘珠子,算一算还有多少钱,仆从们买了那些米粮,又要多少钱。   扶容捧着茶盏,坐在旁边喝茶。   不多时,兰娘子抬起头,把其中一部分钱推到扶容面前。   “娘的钱还够用,这些你就拿回去,在宫里做事也不容易,总需要钱打点。”   “不用了。”扶容笑着摇摇头,“娘亲放心,我在六皇子身边当差,如今已经站稳了脚跟,不用打点什么。平日里吃穿不愁,根本没有花钱的地方。”   兰娘子笑了笑,又低声问“今日,陪你来教坊的那位,是太子殿下?”   “是。”扶容点头,解释道,“太子殿下是六皇子的嫡亲兄长,所以平日里总是待六皇子更亲厚些,我跟在六皇子身边,也沾了光。”   “虽说如此,太子殿下对你……”兰娘子愈发压低声音,“未免也太好了些,又是给你赏钱,又是帮我们找房子。”   见她一脸迟疑,扶容便道“我这回救了六皇子一命,因此太子殿下待我好些,娘亲放心,我懂得轻重。”   兰娘子也不太了解宫廷的事情,只能嘱咐他“嗯,往后要认真做事,不要偷懒,安守本分。”   扶容点点头“我知道。”   “但是也不要……太尽心,像这回,娘亲又不是非要出教坊,你若是出事了,叫娘亲一个人怎么活?”   扶容笑了笑,趴在案上,没有说话。   扶容又在娘亲身边赖了一会儿。   日落时分,兰娘子送扶容出门,回宫去。   扶容还觉得自己像在做梦一样,脚步都飘飘忽忽的。   他从前世开始,就想要一个属于自己的小宅子,他可以带着娘亲,从扶家搬出来住。   所以他强忍着委屈,给扶玉做伴读,整天跟在他身后,帮他跑腿办事,就为了能去学堂跟着念书。   念好书,有了官职,大约就可以带着娘亲出来住了。   只可惜,扶玉总是指使他做这做那,扶容跟不上先生说的东西,使劲追也追不上,最后扶容自己也觉得,他可能不是念书的料子。   可是现在……   扶容回头看了一眼梧桐巷里。   妇人收起竹竿,将晾晒在外面的衣裳收起来,小孩子们在巷子里跑来跑去,下了差的衙役回到家,把自家的孩子抱起来,烟火气十足。   而他的家,就干净整洁地坐落在其中。   娘亲和丫鬟婆子将他送到门口,正准备回去吃晚饭。   他也有新家了。   一想到这一点,扶容就忍不住扬起笑脸。   他需要按住心口,才能把雀跃的心思压下去。   扶容脚步轻快,跑出梧桐巷,从秦骛的马车前跑过去。   秦骛坐在马车里,看着太子为扶容做的一切,想要从里面挑出一些错处,自己好把太子给比下去。   可是他好像没有找到任何不妥。   秦骛心中忽然警铃大作,一股即将被取代的危机感缓缓升起。   他沉声道“跟上去。”   “是。”属下应了一声,便挥动马鞭,跟上扶容。   扶容脚步轻快地走在大街上,路过小摊的时候,买了点糯米糍粑,准备回宫。   走出去一段路,扶容忽然感觉有哪里不对,回头一看,这才确定,有一辆黑色的马车一直跟着他。   可是——   扶容环顾四周,现在天还亮着,街上都是人,总不会有人大胆到当街掳人。   若是有人敢当街掳人,那必定是至尊权贵,他也斗不过的那种,也就不必逃了。   扶容回头,小心地看了一眼,不能确定是巧合,还是故意的。   这时,马车上前,在他身边停下。   马车帘子被掀开,扶容还没看见他的脸,只看见他的手,便认出是谁了。   遇上秦骛,可比遇到权贵当街掳人还要可怕。   扶容下意识后撤一步,想要装作不认识,赶紧逃走。   可是秦骛并没有给他逃走的机会,在他转身之前,便低声道“扶容,这么巧。”   只有秦骛知道,其实一点也不巧,是秦骛一直在蹲他。   扶容退无可退,只能朝他行了个礼,轻轻地喊了一声“五殿下。”   秦骛尽力温和了语气,哄骗道“宫门马上就要关了,你现在跑回去,恐怕要来不及,我也要回宫,你上来,我带你回去。”   扶容看了一眼还没下山的太阳。   明明还很早,他留了足够的时间回宫。   秦骛虽然语气温和,眼神里却充满了十足的占有欲,紧紧地将他锁住。   扶容还想拒绝“奴还有一些东西没买齐,还是……”   秦骛道“我让我的人去帮你买,你要买什么?”   扶容哽了一下,摇摇头。   秦骛并不介意他撒谎,只是掀开马车帘子“上来。”   “是。”   扶容没办法拒绝,理直气壮地想着,反正他问心无愧,问心有愧的应该是秦骛。   秦骛没什么可怕的。   秦骛总不能把自己给掳走,他是六皇子的伴读,等到了昭阳殿前,秦骛照样得把他放下来。   总归他忙了一整天,也走累了。   扶容这样想着,有些紧张地捏了捏出了汗的手心,然后握住马车壁的边缘。   秦骛将他的小动作尽收眼底,没忍住勾了一下唇角。   马车是车马司准备给秦骛的,简陋得很,马车上没有预备脚凳,秦骛自己平日里总是跨一步就上去了,跨一步又下来了,也没有其他人坐过他的车。   扶容要上去,就有点难了。   他抓着边缘,抬起脚,跨上去,还有些站不稳。   秦骛怎么可能错过这样好的机会,伸出手,扶了他一把。   扶容上了马车,迅速收回手,敛起衣摆,在靠近门口、离秦骛最远的地方坐下。   秦骛端坐在正中,吩咐了一声“回宫。”   “是。”   秦骛的马车比不上六皇子的马车,狭窄逼仄,窗子也开得小,日光透不进来,有些阴暗。   秦骛身形高大,坐在马车里,更显得拥挤。   扶容按了一下心口,忍住害怕的情绪。   马车里一片寂静,马车外人声吵杂,气氛古怪。   忽然,秦骛开了口“扶容,你母亲如今离开了教坊?”   扶容颔首,提起娘亲,脸上也有了些笑意“是。”   秦骛想了想,又道“在行宫那日,陛下问你我想要什么赏赐,我原本,想请陛下把你赐给我做伴读。”   扶容没有应声。   秦骛认真地看着他,一双眼睛在昏暗的马车里发着幽幽的光“在开口的前一刻,我还是这样想的。”   扶容颔首“我知道,我那时问过五殿下了。”   “后来我改了主意。”秦骛道,“我不想见你流泪,我也知道,你不想被当成一个物件,被赐来赐去,我就改了主意。”   秦骛说这些话,属实不太熟练,怪别扭的。   扶容抬起头,看向他,忽然很想问他,自己在他面前流过的泪还少吗?   可他终究没能问出口。   秦骛不想承认自己重生了,扶容也不想多此一举。   秦骛有心隐瞒,他也可以假装不知道。   若是揭穿了他,把事情都挑明白了说,秦骛恼羞成怒,扶容不知道自己能不能招架得住。   像现在这样,维持着微妙的平衡,就很好了。   他们总是这样,一个自负至极,自欺欺人,另一个胆小怯懦,都裹着厚厚的伪装。   不到万不得已,谁也不会首先踏出一步。   在猎场破庙里,扶容是被秦骛惹急了,才不得已暴露了自己。   如今事情暂时解决,他暂时躲过了眼前的危机,自然又缩回去了。   休整几天,秦骛回过神来,换了策略。   扶容顿了顿,忍住难过,朝他点了点头“多谢五殿下。”   秦骛得了他一句谢,却没有什么高兴模样。   秦骛顿了顿,又试探道“那晚在破庙里,你烧得糊涂。”   扶容垂下头,不知道他想说什么。   秦骛低低道“你说你恨我。”   他仿佛还有些委屈。   扶容又一次抬起头,迎上他的目光。   秦骛现在要挑明了吗?   扶容不由地攥紧了衣袖,冷静了语气,轻声道“五殿下多虑了,奴当时身上发热,脑子糊涂了,自己也不知道自己在说什么。”   秦骛低声道“扶容,你为什么恨我?我没有欺负你,欺负你的人……”   不是我。   他想这样撒谎,可是对上扶容的目光,他说不出来。   这话太没担当,不是他一贯的行事作风,他自己也反感。   扶容抿了抿唇角,好吧,还是在演戏呢。   秦骛改了口“我之前欺负你,是我不好,你恨我也是应当的。往后我不会再强要你做我的伴读,你不要生气,也不要躲着我。”   他斟酌着,分明是求和的话,语气却并不软和,反倒还带着几分命令的意味。   和从前一模一样。   只不过是,秦骛从前求和,送的是金银珠宝,现在求和,送的是几句许诺。   这话在扶容听来,就是秦骛换了手段,不准备强取豪夺,准备以退为进。   扶容悄悄偏过头,趁着风吹起帘子,望了一眼窗外。   马车已经进了宫门,应该快到皇子所了。   秦骛自以为做出了巨大的让步,扶容应该会答应的。   可是扶容却没有顺着他的话说下去,只道“五殿下是主子,不会有错。奴婢在昭阳殿侍奉,五殿下在九华殿,奴婢并没有故意躲着殿下。”   秦骛道“你继续做六皇子的伴读,我不会强求,你我相处,就像你和二皇子,还有三皇子一样。”   扶容轻声道“五殿下与其他殿下,原本就是一样的。”   这话一出,秦骛一双狼眼睛立即亮了。   扶容一让步,秦骛迅速得寸进尺,步步逼近“我已经向陛下请旨了,明日去文渊殿和他们一起念书,我带点心过去,你吃一点。”   扶容扯了扯衣袖,小声道“五殿下的点心是带给几位殿下的,奴婢不敢。”   罢了,秦骛还算懂得见好就收。   他不太熟练地说着那些客套话“你母亲,最先是我救下来的,太子也是后面才来的。”   秦骛本性不改,还是逮着机会,就要踩一脚旁人。   扶容皱了皱眉,秦骛继续道“她如今离开教坊,我也为你高兴,若是有什么事情,只管来找我。”   “是。”   正巧这时,马车停下了。   车夫道“禀殿下,昭阳殿到了。”   扶容松了口气,准备下车“多谢五殿下捎奴婢回来,奴婢先行告退。”   马车里压抑得很,秦骛自以为温和,实际上气势强盛,步步紧逼,把扶容挤到墙角,逼得他喘不过气来。   扶容同他说了半天话,背上出了一身冷汗,如今终于可以走了,连语气都松快不少。   扶容刚转过身,准备下去,忽然,秦骛握住了他的手腕,把他拽了回来。   扶容一惊,连忙回过头,有些害怕“五殿下,这是何意?”   秦骛定定地看着他,正色道“扶容,你不要恨我。”   扶容试着把手收回来,听见他这样说,不知从哪里来的勇气,抬起头,迎上他的目光,认真地说“五殿下,我只恨欺负过我的人,我恨死他了。”   他们心里都清楚,扶容说的是谁。   秦骛神色阴沉,张了张口“我知道,那个人……欺负你,是他不好。”   扶容咬着牙,轻声道“对,是他不好,我恨死他了。”   秦骛点了一下头,面不改色“嗯,应该的。那你恨他,我和他不一样,你不要恨我,好不好?”   扶容一噎。   秦骛和前世的秦骛是能够分开的吗?   他怎么能面不改色地说出这句话?   难不成,他以为,自己死过一次,就什么都不记得了吗?   他以为两个人都重生了,前世的事情就可以一笔勾销了吗?   秦骛的想法总是这样,让人哭笑不得。   好罢,扶容长舒了一口气,秦骛一向厚颜无耻,能把白的说成黑的,他又不是第一天才知道。   扶容点点头“好。”   秦骛眸光一亮,还没来得及惊喜,便听见扶容道“既然五殿下自认不是欺负我的人,我自然不会记恨五殿下。”   可秦骛就是欺负扶容的那个人。   扶容如何不恨他?   扶容试着拨开他的手“五殿下,我要回去了,殿下还在昭阳殿等我。”   秦骛不想松手,还想和他多说两句话,于是紧紧地抓住他,没话找话“你上来的时候在吃什么?”   扶容答道“是糯米糍粑,宫外小摊上就有卖。”   秦骛道“我没吃过。”   扶容不可思议地看着他。   秦骛这是在打劫糍粑吗?他怎么这么……   从前还算厉害些,打劫玉玺,打劫皇位,他现在在做什么?   扶容试着拒绝“糍粑奴婢吃了一半,若是五殿下想要,差人……”   秦骛低声道“想要。”   扶容从袖中拿出荷叶包着的糯米糍粑,递给他“既然五殿下想要,那就送给五殿下罢。”   “多谢。”秦骛接过东西。   “殿下可以松开我了。”   “好。”秦骛松开他的手腕,低声道,“扶容,我明日也去文渊殿,明日我带点心去,就当还你的糍粑。”   扶容随口应了一声,便跳下马车逃走了。   秦骛坐在马车里,摩挲了一下抓过扶容手腕的手。   秦骛对自己的表现很满意,他没有暴露自己,对扶容也很温柔,还和扶容约好了明日见面。   秦骛低下头,在糯米糍粑里看见一块意外之喜。   扶容吃了一半,这一块还没吃完。   秦骛把这块留到最后再吃。 第47章 南下   扶容从秦骛的马车上跳下去, 匆匆行了个礼,就头也不回地跑回了昭阳殿。   秦骛坐在马车里,看着他的背影, 咬了一口糍粑。   糍粑软乎乎的,和扶容一模一样。   秦骛很喜欢。   他瞧着扶容跑进了昭阳殿, 脚步匆匆,又忽然停下,像是撞上了谁。   殿中传来扶容的声音“太子殿下……”   马车里的秦骛神色一沉, 仔细听着里面的人说话。   秦昭温声道“扶容, 回来了?怎么跑得这样急?”   扶容顿了一下,没有提起秦骛, 却说“奴想着宫门快关了, 所以跑得急了些。”   秦昭道“不必着急, 若是宫门关了, 孤给你的那块令牌,可以拿出来用。”   扶容小声道“我没有把令牌带在身上, 怕弄丢了。”   “丢了也……”秦昭轻声宽慰他,一转头, 忽然看见殿外停着一辆马车。   秦昭定睛一看, 好像明白了什么, 神色一凝。   秦骛就坐在马车里, 掀着帘子,远远地朝他微微颔首, 泰然自若。   反正也看不见扶容了,秦骛放下帘子, 低声吩咐道“走。”   “是。”   那辆黑黢黢的马车, 就这样从秦昭眼前离开了。   秦昭皱了皱眉, 回头看向扶容。   扶容朝他笑了笑,小声解释道“奴在宫外遇到了五皇子,五皇子捎了奴一程。”   “你一向抗拒他,怎么会同他一起回来?怨孤,孤应该留下来陪你。”秦昭看见他的手在发抖,伸出手想握一下他的手。   正巧这时,六皇子从里面出来“大哥……”   秦昭收回手“怎么了?”   “你还没走啊?宫门都要落锁了。”六皇子随口说着,看见扶容,眼睛一亮,“扶容,你回来了。”   扶容刚准备转身行礼,就被秦昭扯了一下衣袖。   秦昭低声对他说“往后出门把令牌带好。”   说完这话,秦昭便松开了他的衣袖。   扶容有些担心地看着秦昭“弄丢也没关系吗?”   秦昭正色道“弄丢也没关系。”   扶容习惯了弄丢东西,就会被人教训。   这还是头一回,有人对他说,弄丢了也没关系。   扶容忽然有些难过,早知道太子殿下不介意,他在猎场弄丢令牌的时候,也就不用在秦骛面前那么失态了。   秦昭温声道“去吧。”   扶容点点头“嗯。”   扶容刚准备离开,忽然,秦昭又喊住了他“扶容。”   “殿下?”扶容回过头。   秦昭顿了顿,轻声道“孤有一件事情想麻烦你。”   六皇子似乎察觉到了什么不对,看着他们,皱了皱眉。   另一边,秦骛提着扶容“送”给他的糍粑,回了九华殿。   牌子弄丢了也不要紧,亏秦昭说得出来。   弄丢了牌子,扶容就得哭,扶容一哭,他就得去找牌子。   秦昭话说得轻轻巧巧的,哪里知道扶容为了那个牌子,哭过好几回?   秦骛放下糍粑,净了手,才在案前坐下,打开荷叶包着的糍粑,吃了一块。   他嚼着软乎乎的糍粑,从案上拿起一个密封严实的小竹筒。   应当是宫外的眼线送来的,属下接了消息,就放在案上。   秦骛随手拆开竹筒,从里面拿出一张小字条。   看着上面的字,秦骛面不改色,将字条揉成一团,丢进香炉里。   秦昭过几日要去南边巡查,至少有一个月不在都城。   秦骛吃着糍粑,勾了勾唇角。   最碍眼的秦昭要走了。   他又有机会了。   秦骛又想到扶容。   他原以为,凭自己颠倒黑白的本事,在扶容面前装装样子,假装自己和前世的秦骛不是一个人,不是一件难事。   可是,真的和扶容相处,他才发现,自己根本没办法,在扶容面前假装若无其事。   他根本没办法对扶容说出,欺负你的人不是我,是另一个人这种推卸责任的话。   前几日看秦昭教扶容骑马,再想想自己是如何在马背上欺负扶容的,他再自欺欺人,也不得不承认,确实是不一样的。   他和前世的秦骛就是一个人,分不开。   是他总是欺负扶容,是他对扶容不好。   在去见扶容之前,他想了许多冠冕堂皇的话。   从利益出发,这确实是秦骛能想到的最简便的方法。   倘若他要面对的人不是扶容,而是这世上其他任何一个人,秦骛都能面不改色地依照自己想好的去做,把所有过错推给前世的秦骛。   他自认高所有人一等,只有在扶容面前,他永远有愧。   以至于到了最后,他把先前准备好的话全都忘了。   他怕扶容恨他,怕错失这次机会,几乎是下意识抓住了扶容的手,用命令又恳求的语气让他别恨自己。   可是扶容没有答应。   现在又该怎么办?   秦骛心态强大,每回察觉不对,都能迅速调整思路。   他想,既然不能在扶容面前撒谎,那就不要撒谎好了。   他一心一意地对扶容好,等扶容待他的态度缓和些,他同扶容和好了,他再把事情告诉扶容,好好认错。   他可以好好地向扶容认错,扶容打他骂他都可以,但他不能让扶容继续恨他了。   这个法子比他原来想的难一点,也丢面子。   不过他一向不要脸,这对他来说也没什么。   只要扶容不再恨他,怎样都好。   一想到扶容现在恨着他,秦骛就忍不住握紧拳头,几乎游走在崩溃的边缘。   只有扶容无时不刻不在牵动他的情绪。   秦骛深吸一口气,想要拿起案上的糍粑,吃一口,压制一下滔天的怒火。   盛着糍粑的荷叶展开放在案上,秦骛一抬手,便将荷叶往边上带了一下。   东西直接翻了下去。   秦骛猛地反应过来,整个人扑上前,伸手去捞。   他抓住了荷叶,却有几块糍粑滚到了地上,扶容吃过的那块,也滚到了地上。   秦骛看着地上的东西,登时变了脸色,一双眼睛也翻滚着墨绿色。   这是扶容送他的!   有一个小小的声音,像极了扶容的声音,在他耳边轻轻道“不是我送你的,是你抢来的。”   抢来的东西,终究是不长久的。   秦骛脸色铁青,看着落在地上的半块糍粑,沉默良久,最后伸出手,把东西捡了起来,轻轻拍掉上面的灰尘,重新放回去。   他偏要抢,那又怎么样?   翌日清晨。   秦骛早早地就去了文渊殿。   除太子外,其他皇子都还在文渊殿念书。   秦骛知道其中关窍。   老皇帝对太子表面严厉,实则一力扶保。他知道太子软弱有余,决断不足,生怕几个皇子就藩,往后太子即位,压不住他们。   所以老皇帝将剩下几个皇子全部留在文渊殿念书,不放他们走,就是为了太子铺路。   也正是因此,前世太子死后,老皇帝才陆陆续续地让皇子们去就藩。   他要扶保上位的太子都死了,再留着这些皇子也没用了。   想通了这一层,秦骛对宫中事务洞若观火。   他不屑与兄弟们一同念书,他只是想见扶容。   上回他来时,扶容在太子府服侍手臂受伤的太子,他没有见到扶容,也就走了。   这回太子总没有受伤了罢?   这回他应该能见到扶容了罢?   这样想着,秦骛大步跨上文渊殿前的台阶。   六皇子的位置还是空着的,秦骛瞧了一眼,便在自己的位置上坐下。   秦骛架着脚,手按在桌案上,食指指尖轻轻点着桌案,目光瞧着殿门前,等着扶容。   手指点着案面的速度越来越快。   终于,在日光透过窗子,照在桌案上的时候,外面传来了扶容的声音。   “殿下,慢点。”   秦骛眸光一亮,紧紧地盯着殿门,一眼就看到了扶容蓝色的衣摆。   扶容提着书箱,跟在六皇子身后进来。   一进来,他便察觉到了一股不容忽视的目光落在他身上。   扶容勉强定下心神,瞧了秦骛一眼,随后朝几位皇子都见了礼“二殿下、三殿下、五殿下。”   一视同仁。   昨日是秦骛自己说的,他二人相处,就像扶容与二皇子、三皇子一样。   秦骛今日倒是很容易满足,只要看见扶容,听见扶容喊他一声“殿下”——秦骛已经练就了自动忽略前面那个“五”字的功夫。   二皇子与三皇子颔首,算是应答。   秦骛也朝扶容笑了笑。   他自以为笑得温和,其实他笑得让人毛骨悚然。   扶容提着书箱,跟着六皇子,在书案边坐下。   扶容背对着秦骛,打开书箱,从里面拿出六皇子的纸笔,在案上摆好。   这会儿,柳先生还没来,六皇子便低声同扶容说话。   秦骛坐在他们邻座,也听到了一些。   六皇子小声问“扶容,我大哥说的事情,你觉得怎么样?”   扶容想了想“太子殿下说的,自然是好,只是殿下留在宫里,未免……”   六皇子苦着脸道“对啊,前阵子你去太子府侍奉,我一个人在宫里可没意思了。现在大哥又让你陪他去南边……”   一听这话,秦骛立即皱起眉头,心中警铃大作。   那个秦昭到底是怎么回事?   前阵子手受伤了,让扶容侍奉他。   现在要去南边巡查,又要让扶容跟着?   秦骛昨日还在为太子要离开而窃喜,今天就为这事气得要死。   秦昭是残废吗?非要扶容跟着照顾他?   秦骛磨了磨后槽牙,继续听他们说话。   六皇子对扶容道“你别去嘛,要不带上我一起去?”   此时此刻,秦骛无比赞同六皇子,甚至想给他添点柴。   “殿下……”   扶容想了想,还没来得及回答,柳先生就进来了。   扶容连忙朝六皇子“嘘”了一声,把书册翻到昨日讲到的那一页,推到他面前“殿下。”   秦骛揉着眉心,一脸不耐。   扶容一边研墨,一边想事情。   昨日傍晚,太子殿下忽然问他,要不要跟他去南边巡查。太子府的近侍生病了,太子殿下还缺一个照顾饮食起居的侍从。   扶容先前就侍奉过他,太子殿下就想把他给带上。   其实太子殿下这些说辞,有些拙劣。   太子府的侍从多了去了,总不可能全都病了,就差他一个。   太子殿下问他的时候,眼神也不似从前那样坚定,有些飘忽。   扶容知道,太子殿下可能是对他好,想带他出去走走。   但是……   他还没有决定好,要不要去。   扶容悄悄回头望了一眼,就看见秦骛正盯着他。   扶容想,如果跟着太子殿下去南边,就能躲开秦骛,好像也是一件不错的事情。   秦骛真的好难缠。   秦骛不知道他在想什么,见他回头,还朝他笑了一下。   像狼一样,露出锋利的狼牙。这个笑容,就好像是在向猎物宣告——   我已经盯上你了。   扶容心里毛毛的,收回目光。   秦骛自己不知道吗?他真的很可怕。   中午休息。   扶容侍奉六皇子用过午饭,又伺候他睡下,便轻手轻脚地退出房间。   扶容刚关上殿门,才往后退了一步,就撞到了什么。   熟悉的气息把他整个人笼罩起来。   扶容往边上跨了一步,回身行礼“五殿下。”   秦骛手里拿着几个荷叶包,温声道“扶容,昨日吃了你的糍粑,我带了点心还你。”   秦骛正为自己的谋划成功沾沾自喜。   他吃了扶容的东西,再还给扶容东西。   有来有往,他就可以多见扶容几次。   连他自己也没有察觉到,他的谋划,好像在慢慢下降。   一开始是谋划抢走扶容,后来是谋划扶容做他的伴读,到了现在,他只要能见到扶容,同扶容说两句话,他就满意了。   “多谢五殿下。”扶容伸手要接过东西,早点打发他走。   秦骛忽然把手往后一撤,好像并不想给他。   扶容抬起头,秦骛努力做出温和的模样“我和你一起吃。”   但是在扶容听来,还是命令的语气。   扶容抿了抿唇角,轻声道“奴得守着殿下午睡,所以总是在门外台阶上吃东西,五殿下介意吗?”   扶容想,秦骛肯定是介意的。   前世,在冷宫的时候,秦骛在里面见属下,他坐在冷宫门前的台阶上望风,顺便剥豆子、挑米粒,或者吃东西,秦骛总是很嫌弃他,说没必要,说他笨得要死。   所以扶容问他介不介意,其实是想赶他走。   可是没想到,秦骛竟然点了一下头“我不介意。”   要坐在台阶上,守着六皇子午睡,他不介意。   秦骛想和扶容多待一会儿。   扶容有些惊讶,蹙了蹙眉,怕吵着六皇子睡觉,便走到了走廊最尽头。   秦骛没有身上带手帕的习惯,扶容便拿出自己的手帕,擦了擦栏杆,然后请秦骛坐下“五殿下请。”   待秦骛坐下之后,扶容才在离他稍远的地方坐下。   毕竟还是在文渊殿里,秦骛竭力维持,扶容费心应付,两个人还维持着古怪的和平。   毕竟不好吵醒六皇子,也不好惊动其他人。   秦骛拆开荷叶包,递到扶容面前“这个是糍粑,我差人出去买的,是你昨天吃的那一家,还有牛乳糕,还有很多。”   满满当当,点心摆满一栏杆。   可也是这样,扶容和秦骛坐得越来越远。   扶容道了声谢,随手捏起一块点心,咬了一口。   扶容正想事情,忽然,秦骛道“扶容,你不要跟太子去南边。”   扶容停下吃点心的动作,转过头,疑惑地看着他“五殿下怎么知道?”   秦骛忽然有点后悔,他应该让扶容把点心吃完,再说的。   现在好了,扶容不吃点心了。   秦骛低声道“我听见你和六皇子说话。”   他竟然还破天荒地补了一句“不是偷听,六皇子的嗓门有点大。”   扶容抿了抿唇角,却道“这是太子殿下与我的事情。”   “你不要去。”秦骛正色道,“南边势力盘根错节,太子软弱,护不住你……”   秦骛话还没说完,扶容就正色道“五殿下慎言。”   刚才还好好的,秦骛一说太子的坏话,扶容就生气了。   他放下点心,目光微怒,看着秦骛。   秦骛目光一凝,一个古怪的念头从他脑中一闪而过。   扶容这时候维护太子的模样,和前世,扶容在旁人面前维护他的时候,一模一样。   那时候总有不长眼的宫人,见他们住在冷宫,对他们讽刺奚落。   他不在意,扶容倒是很在乎,每次都很维护他。   只是现在,扶容维护的对象变成了太子,而他……   变成了扶容反驳的那个人。   那时候,扶容很喜欢他。   现在,扶容恨他,那扶容在喜欢谁呢?   会是太子吗?   很快的,扶容打断了他的这个念头。   “五殿下,背后议论太子殿下,不是君子所为。”   扶容义正言辞,秦骛心底忽然松了口气。   扶容应该只是顾忌着规矩,害怕被别人听见。   扶容应当不会喜欢太子的,太子那样软弱,扶容不会喜欢他的。   可心中升起的危机感,还是让秦骛再一次低声道“你别跟着太子走。”   扶容仍旧淡淡道“这是太子殿下的安排,奴只能听从殿下安排。”   秦骛正色道“不许。”   扶容看着他,目光是真诚的疑惑,仿佛在问他,五殿下有什么资格对太子殿下的决定说不许?   唯独是扶容的真诚最伤人。   秦骛顿了一下,正色道“你别去,就留在文渊殿里,我天天给你带点心吃,我不欺负你,好不好?”   扶容垂了垂眼睛,小声问“五殿下不希望我去吗?”   “是。”   秦骛难得这样坦诚,毕竟再不坦诚,扶容就跟着秦昭跑了。   扶容笑了一声,歪了歪脑袋,应了一声“我知道了。”   重生之后,秦骛也难得见到这样鲜活的扶容,他只觉得自己的心脏都被扶容握在手心里,随着扶容的揉捏跳动。   他这算是答应了罢?   他二人的关系算是有所进展了罢?他是往前进了一步罢?   秦骛仍旧正襟危坐,清了清嗓子,定了定心神,拿起一块点心,塞到扶容手里“给你吃。”   扶容靠着廊下柱子,慢吞吞地吃着点心,又开始想事情。   前世他总是习惯听秦骛的话,他还没试过……和秦骛对着干呢。   从来都是秦骛跟他对着干,他要做官,秦骛只说不行;他不想喝牛乳,不想吃药,秦骛偏偏又让他吃。   他要秦骛说喜欢他,秦骛偏偏不说。   扶容心里没由来有了一个坏坏的小心思。   如果他跟秦骛对着干,会怎么样?   天底下没有一个人总是欺负另一个人的道理,他也得欺负回来,而且……   他跟着太子殿下走了,秦骛想发火,也没地方发。   坏坏的扶容想到那个场景,坏坏地笑了一下,把整块点心塞进嘴里,鼓着腮帮子。高高兴兴的模样,整个人都散发着鲜活的气息。   秦骛见他吃点心吃得高兴,还以为自己没做错,瞧着他的笑脸,又掰了一块点心给他。   只待秦昭走了,六皇子和林意修根本不足为虑,他有把握,和扶容和好,然后他向扶容认错道歉。   一切就都圆满了。   第二天一早。   秦骛和昨日一样,早早地收拾好东西,去了文渊殿。   昨日和扶容分开前,他同扶容说,明日还给他带点心,扶容摇摇头,没有答应。   不过秦骛还是让属下去准备着。   他坐在位置上,指节敲着桌案,等着扶容过来。   不知道过了多久,外面终于传来六皇子的声音。   “快点,快点,要迟到了。”   秦骛来了精神,抬起头,朝殿门外望去。   一瞬间,他周身的气势,从温和立即变得强势起来。   跟在六皇子身后的那个伴读,又不是扶容。   扶容又去哪里了?   该不会……   应当不会,他和扶容说好了,今天还给他带点心的。   应当是扶容病了,所以今日没来。   这时,跟在六皇子身后那个伴读,不留神,碰了六皇子一下。   六皇子“哎哟”了一声,揉了揉手臂。   那伴读连忙请罪,六皇子摆了摆手“没事没事。”   他不满地轻声嘀咕道“讨厌的大哥,要去南边,也不带我,还把扶容给带走了,烦死了,扶容有什么好带的?到底是我的伴读,还是大哥的……”   六皇子哐的一下在位置上坐下,秦骛捏着桌案一角,手背青筋暴起。   这样的场景似曾相识,年节时,秦骛也是在这里,听见扶容去照顾秦昭的。   秦骛周身气势强盛,六皇子刚才说什么?   扶容跟着太子去南边巡查了?   不可能,扶容昨天中午明明答应过他了,不会去的。   秦骛想到扶容昨日的笑脸,愈发坚定了自己的想法。   肯定是秦昭强行带扶容去的。   秦骛猛地起身,大步走出文渊殿。   属下收拾了东西,急急忙忙地跟在他身后。   反正他不念书也不是一次两次了,也没人会注意他。   回到九华殿,秦骛立即吩咐道“派人去盯着!”   属下尚且不解“主子是让我等盯着……”   “还有谁?盯着秦昭和扶容!事无巨细,统统禀报!”   一个月,一个月……   秦骛在案前坐下,点起香炉,竭力让自己冷静下来。   扶容只是跟着秦昭去一趟南边而已,没什么大不了的。   秦昭偏偏是扶容最喜欢的那一种人,秦昭最近对扶容也多有照拂,很是上心。   若是他二人在都城还好,可是如今,他二人要独处一个月,一个月太长了,万一……万一他二人在这一个月……   怎么办?   他原以为,这一个月,可以将秦昭踢出局。   可是他没想到,真正被踢出局的,是他自己!   秦骛头一回有些不知所措,他手里的香料勺子掉进了香炉里。   他冷静不下来! 第48章 坦白   昨日傍晚, 太子府便派人来问扶容,太子跟他说的事情,他考虑好了没有。   扶容本来是没考虑好的, 但是一想到秦骛,他就立即点头答应了。   秦骛不想让他去,扶容就偏偏想去。   扶容应承了太子府的人,同六皇子说了一声,便回房间去收拾东西。   扶容一边收拾东西,一边忍不住想笑。   和秦骛对着干,违拗秦骛的意思, 竟然让他有点高兴。   他自己做自己的主,任何事情都随他的意, 秦骛再也不能左右他的想法。   扶容忽然有点明白,为什么前世,越往后, 秦骛就越爱欺负他。   随意摆布一个人,把这个人当做是自己的所有物,使劲欺负他,确实会让人感觉很舒畅,还会让人上瘾。   只是有点可惜,他现在就得去太子府, 不能看见秦骛发火失态的模样。   扶容把自己的衣裳叠好, 放进包袱里。他忽然想起,自己好像还没见过秦骛失态的模样。   秦骛总是居高临下, 不论遇见什么事情, 永远都是一副胜券在握的模样。   秦骛只听自己想听的, 信自己想信的, 就算有事不合他意,他也能立即凭借强硬的武力和权势,把事情扭转成他想要的结果。   就算前世他在冷宫里,快要死了,秦骛仍旧是那副模样。   想到这一点,扶容摇了摇头,可能秦骛根本就不会失态吧,是他多想了。   算了,反正去南边,对他来说也不是一件坏事。   跟在太子殿下身边,他也不用操心什么,只是照顾太子殿下的饮食起居,还能出宫玩耍,前世他还没出过这么远的门呢。   扶容背着小包袱,走出房间。   太子府派来接他的人,已经在外面等着了。   扶容去向六皇子辞行,六皇子抱着手,坐在榻上,一脸怨怼。   “你就这样丢下我了?啊?扶容?”   扶容笑了笑,宽慰他“殿下放心,奴去了南边,一定帮殿下照顾好兄长,也不忘了殿下,奴给殿下带好吃的、好玩的。”   六皇子冷哼一声,瞧了他一眼,最后还是摆了摆手“行了行了,快走吧,等会儿宫门就锁了。”   “不着急,奴再陪殿下待一会儿。”   扶容朝他笑,又哄了他一会儿,一直到六皇子高兴了,才跟着太子府的人离开。   六皇子坐在榻上,看着他退出去,忽然又沉下脸色,表情有些疑惑。   扶容到底是他的伴读,还是大哥的侍从啊?   一个月有大半个月待在大哥身边,他果然是大哥给自己选的侍从吧?   他就知道!   六皇子抓起案上的点心,狠狠咬了一口。   扶容抱着自己的小包袱,出了宫。   他特意没有从九华殿前面走过去,怕被秦骛和秦骛的属下看见。   扶容先前就在太子府住了快一个月,他的房间太子殿下还给他留着,也有让人时时打扫,扶容过去,只要把行李放好就可以了。   扶容简单收拾一下,就去小厨房沏好茶,端着茶盏,送到太子殿下的书房里。   扶容在外面轻轻敲门,听见里面传来一声“进来”,才推开门。   扶容小小地喊了一声“殿下。”   秦昭正坐在案前翻阅文书,听见他的声音,抬起头瞧了一眼,不自觉笑了一下“扶容,过来了?”   “嗯。”   扶容把茶盏放在案上,在秦昭身边坐下,熟练地拿起墨锭,开始研墨。   这些都是他之前就做习惯的。   秦昭也低下头,继续看文书。   两个人配合默契,安安静静地做自己的事情。   不知道过了多久,秦昭将文书合上,再次抬起头,看向扶容。   扶容正低着头,认真研墨,也没有察觉什么。   秦昭瞧着他,问了一句“阿暄肯放你出来?”   扶容回过神“嗯,我同殿下说了。”   秦昭提醒他“这回要去一个多月。”   “殿下同我说过了。”扶容小声问道,“昨日分明是殿下让我来,今日怎么又好像,不是很想让我来的样子?”   秦昭却也不恼,只温声道“孤想让你跟着去,又害怕途中辛苦,你受不住,总想着先同你说清楚。”   扶容愣了一下,摇摇头“奴不怕辛苦。”   “那便好。”秦昭道,“你住在太子府里,还和从前一样。过几日才启程南下,如今你母亲已经离开教坊,你若是想在走前,回家去住几日,也可以。”   扶容笑着应道“多谢太子殿下。”   秦昭看着他的笑脸,也跟着笑了笑,想伸手摸摸他的脑袋,顿了一下,又不动声色地收回了手。   扶容垂了垂眼睛,忽然觉得,自己有点坏。   太子殿下待他这样好,他还借太子殿下南下的事情,来气秦骛。   虽说太子殿下准许他回家去住,但扶容也不敢太放肆,只是趁着太子殿下出门的时候,自己回梧桐巷去看了看。   扶容去的时候,娘亲正和住在巷子里的妇人们一同说话。   家里的男人出去做活了,她们做完了家务,便带着孩子,在巷子口坐着,等着买零嘴的小摊贩挑着担子路过,买点零嘴给孩子吃。   她们问起兰娘子的事情。   “你家哥儿在宫里当差?”   “瞧你那一屋子的人,我们家里再忙,也不敢雇什么丫鬟、嬷嬷、护院。”   “你家哥儿必定是个有出息的。”   兰娘子为了不给扶容惹麻烦,也只是笑一笑,不回答,任由她们去猜。   正巧这时,卖馄饨的小贩挑着担子,用铁勺敲着瓷碗,从街道上经过。   兰娘子连忙提醒她们“哟,卖馄饨的来了。”   这下子,所有人都不再追问她,连忙派自家孩子拦住小贩,自己则迅速跑回家去拿碗。   “等着!卖馄饨的,等着!”   小孩子们哧溜一下跑上前,将小贩里三层外三层围起来,都眼巴巴地望着他。   只有兰娘子坐着不动,看着他们可怜巴巴的模样,笑了笑。   这时,扶容走上前,喊了一声“娘亲。”   兰娘子猛地一抬头,看见是他回来了,竟也没跟他说话,扭头起身,跑回自家“小桃,拿个碗!买馄饨!”   扶容和这条巷子里的所有小孩一样,围在担子旁边,都领到了一碗馄饨。   小孩子手嫩,都怕烫,领到了馄饨,也是让娘亲拿着。   扶容也一样。   兰娘子捧着碗,扶容乖乖地跟在她身后,回了家。   回到家里,扶容才看见,自家院子已经焕然一新。   他前阵子来的时候,家里还空荡荡的,除了几件必要的家具,其他什么都没有。   现在,家里添了不少东西,也有了人气。   院子里那棵病病歪歪的老梅树,被重新扶了起来,虽然还是斜着长,但已有了不少生机。   扶容跟着娘亲进了正堂,兰娘子把馄饨放在桌上“快吃吧。”   扶容高高兴兴地在案前坐下“好。”   扶容一边吃东西,一边同娘亲说了自己要跟着太子殿下去南边的事情。   兰娘子听过之后,皱着眉头,似乎有些担心“你是说,是太子殿下点名要你去的?”   扶容吹了吹小馄饨,又怕烫,又想赶紧吃一口,弄得他说不了话,只能点点头“嗯。”   兰娘子觉得不妥,又担心是自己多想,便道“那你可千万小心当差,伺候殿下的饮食起居即可。”   扶容只是点头“娘亲放心,我知道。”   兰娘子看着他,却还是有些担心“太子殿下待你如兄长,你要回报,但也不要逾越,知道了吗?”   “知道了。”   兰娘子再嘱咐了他两句,又问他能不能在家里吃午饭,得到了肯定的回答,她便连忙张罗起来。   兰娘子走出正堂,有条有理地吩咐丫鬟婆子“小桃,再去买点菜。刘妈妈,先把肉炖上。”   扶容吃着馄饨,看着娘亲从教坊出来,有了精气神,心中也十分高兴。   太子殿下今日赴宴去了,是南下前的送行宴会,要去一整天,所以扶容并不着急回去。   扶容在家里吃了午饭,又好好地睡了个午觉,吃了点心。   一直到了傍晚,他才准备离开。   兰娘子把扶容送到巷子口,这回扶容长了记性,他一走到外面,就看见旁边停着一辆黑色的马车,仿佛已经等候多时了。   扶容目光一凝,认出是秦骛的马车,脸上笑意淡了几分。   他竟然还找上来了。   看来上次相遇,也是秦骛故意的。   扶容收敛了心思,转过头,对兰娘子道“娘亲,就送到这里吧,我先回去了。”   “好。”   兰娘子想目送扶容离开,扶容没办法,只能往前走。   扶容一走,那辆马车也跟了上去。   一直到了街尾,扶容回头看了一眼,确认娘亲已经回去了。   马车在他身边停下,秦骛掀开帘子,低声道“扶容。”   这几日没见到扶容,秦骛整个人看起来暴躁易怒,偏偏他在扶容面前,要做出一副委屈巴巴的模样。   秦骛一收到扶容离开太子府的消息,便让人备车,出宫来找。   他不能去太子府见扶容,因为找不到借口,只能在梧桐巷口守着。   扶容向他行礼“五殿下。”   秦骛道“你上来,我捎你一程。”   扶容仿佛早有应对“五殿下应当是要回宫,奴要回太子府,不太顺路。”   秦骛难得让步“那你上来坐一会儿,我给你带了点心。”   扶容摇头“我得回太子府去了。”   下一刻,秦骛低声道“扶容,我跟你坦白。”   什么?   扶容疑惑,抬起头,看着他“五殿下要跟我坦白什么?”   秦骛看着他,仿佛下定了什么决心“扶容,你上来吧,是我错了,我跟你坦白。”   扶容犹豫了一下,最后还是上了马车。   但马车不能驶动,就停在原地。   扶容一上车,秦骛就拿出准备好的那些点心。   秦骛道“我们前日说好了,我给你带点心,你没来。”   扶容摇摇头“没有说好,是五殿下自己说的。”   好罢。   秦骛把食盒放到他手边。   扶容随手拿了一块牛乳糕,也不吃,只是拿在手里。   他问“五殿下要跟奴坦白什么?”   扶容忽然有些紧张,秦骛……该不会演不下去了,要把重生的事情摊开说了吧?   他还没有想好,要怎么面对重生后的秦骛呢。   主要是没想好,要怎么骂他。   而且,假装不知道对方重生了,这是他们之间,最后一点维系平静的默契。   倘若把所有事情都摊开来说,秦骛发起疯来,还跟前世一样,他若是强取豪夺,扶容是绝对招架不住的。   扶容将手里的牛乳糕捏得碎碎的,垂着眼睛,不看秦骛。   秦骛道“你要跟着太子南巡?”   扶容点头“是。”   秦骛又道“太子有手有脚,非要你跟着去,恐怕他心怀不轨,是他硬逼你去的。”   一听见他说太子坏话,扶容便抬起了头“不是,五殿下,是我自己要去的。”   这和秦骛想的不一样。   秦骛竭力缓和神色“为什么要去?”   扶容想了想“因为太子殿下身边还缺一个侍奉的奴婢。”   “我问你为什么要去。”   “我……”扶容顿了顿,认真地看向秦骛,“我还没有见过南边的风景。”   秦骛被他噎了一下,顿了顿,不太确定地问他“扶容,你在故意气我?”   “我没有。”扶容矢口否认,回过神来,又缓了语气,“奴不敢。”   秦骛看着他“那就是太子逼你的。”   扶容正色道“五殿下慎言。”   秦骛有些烦躁。   自从重生之后,扶容就总是对他说这句话。   慎言,慎言,扶容总是试着用太子吓唬他。   太子算个什么东西?扶容这样信他维护他。   秦骛正色道“不许去。”   扶容迎上他的目光“我不是五殿下的物件。”   原本气势强盛的秦骛听见这话,便顿时收敛了气势。   “我不是这个意思。”秦骛低下头,把扶容脚边的那个食盒拿过来,“扶容,我知道了,你别生气,是我错了。”   实际上,他好像并不会认错。   说的话也是命令的语气更多。   “破庙那天,我就知道了,我和你一样。”   扶容怔了一下,随即捏紧了手里的牛乳糕,往边上退了退。   秦骛要跟他摊牌了吗?   秦骛打开食盒,垂了垂眼睛,把里面的东西递给扶容。   “是我错,你不要和太子去南边,你没有看过南边的风景,过阵子我带你去看,你别生气了。”   干巴巴的几句话,秦骛说起来,古怪又别扭。   扶容低头看了一眼,那个食盒里,装着的不是点心,而是金银钱财,还有几本书册。   “我让他们找了很多书,这里只是几本,我记得你喜欢看书,我不限制你看了。”   “我知道你不喜欢金锭,我过几日安排朝中大臣谏言,把掖庭里的人放出去一批,你就可以出去了。”   “再过一阵子,我帮你走走门路,你去做官,你想做诩兰台的侍墨郎,我都记得。”   说起自己的谋算,秦骛倒是很熟练。   秦骛看着他,努力维持着表面上的可怜。   扶容看着他,却没有说话。   原来,秦骛一直都知道他想要什么啊。   前世秦骛当上了皇帝,也不肯让他去做这些事情。   如今,秦骛还只是一个不受宠的皇子,他也有法子办到这些。   不是不能做,而是不愿意做,不愿意让扶容脱离他的掌心。   如今……   秦骛看着他,定定道“扶容,我知道错了。这世上只有你我是这样,只有你我最了解对方,我们是天生一对。”   真不知道,秦骛是在求和,还是在对扶容分析利弊。   他总是这样,说着说着,就不自觉开始用权势压迫人。   扶容摇摇头,还没来得及拒绝他,忽然,一阵风吹来,掀起马车窗前的帘子。   扶容扭头瞧了一眼,忽然看见,太子殿下带着侍从,正从这里来。   扶容心中一惊,再回头看向秦骛,竟然道“五殿下在说什么?奴婢听不明白。”   秦骛捧着食盒的手停在了半空。   扶容又重复了一遍“奴婢听不明白,奴婢和五殿下……”   他顿了一下,定定道“不一样。”   既然在破庙的时候,秦骛要继续装下去,扶容也没有选择揭穿他。   现在又何必揭穿?   秦骛想假装就假装不知道,想坦白就马上坦白,扶容一定要配合他演戏,一定要配合他摊开来谈。   扶容不想这样。   既然秦骛一开始选了演戏,那这场戏,总得由扶容来喊停吧?   扶容扭头看了一眼,太子殿下越来越近了。   他吸了吸鼻子,认真地看向秦骛“五殿下,奴婢先行告退。”   秦骛只来得及抓住他的手腕,对他说一句“扶容,我知道错了,你别去南边,别和……”   别和太子一起去。   扶容回头看了一眼,推开他的手,用尽全身的力气,维持冷静,淡淡道“奴婢不知五殿下错在哪里。”   扶容跳下马车,再也没有回头。   秦骛再也抓不住他。   扶容跳下马车,假装自己是从街道后面出来的,而不是从马车里下来的。   他不想被太子殿下发现,自己和秦骛私下见面。   扶容调整好表情,走上前“殿下怎么过来了?”   秦昭朝他迎面走来,白玉似的脸颊微微泛红,身上带着淡淡的酒气。   秦昭温声道“他们在府里闹得欢,孤不想饮酒,也不想扫他们的兴,便出来走走。想起你回家了,便想着过来看看。”   太子仁厚,素有贤名,身边总是有许多大臣,他又亲和,朝臣们偶尔闹一闹,也是有的。   秦昭定睛一看,问道“你这是要回去了?”   扶容想了想“殿下若是不想回去,就去我家坐坐吧。”   “好。”   秦昭到底喝了点酒,虽然走得稳,但扶容还是怕他摔了,便扶着他的手臂。   两个人靠得近,秦昭垂眸看看他,同他说话时却偏过头,不让酒气熏着他。   他低声道“你的眼睛怎么红了?”   扶容后知后觉地抬起头,揉了揉眼睛“我没事。”   不过是同秦骛说话的时候,不自觉就红了眼睛。   他总是这样没出息。   秦昭笑了一声“怕是你不想离家。不如,这一个月,孤假意带你出去,旁人问起,孤就说你跟着孤。实则,你留在家里,快快活活地住一个月,如何?”   秦昭喝了酒,说话也带了些玩笑的意思。   扶容摇头,语气坚定“我要跟着殿下去南边。”   扶容说这话时,正好扶着秦昭,从秦骛的马车边经过。   有一个他二人声音虽小,秦骛却全部都听见了。   一字不落。   秦骛抱着那堆金银,坐在马车里,不用掀开帘子,就能想见,外面的扶容和秦昭,是怎样的和谐场景。   有一个声音,从他心底传来。   完了,他完了。   待秦骛回过神来,他立即掀开帘子,朝外面望去。   扶容已经扶着秦昭走远了,秦昭似乎有所察觉,回头望了一眼。   扶容害怕被秦昭发现自己和秦骛偷偷见面,也连忙回过头。   秦昭似乎是看见了秦骛,却若无其事地转回头,什么也没说。   秦骛死死地盯着他们的背影,开始极力辩驳心底的那个声音。   不可能,不可能。   扶容和秦昭不可能有事情。   秦昭常年在老皇帝的压制下长大,养成一副温吞软弱的性子。   他不可能会喜欢扶容,更不可能去招惹扶容。   他不可能违拗老皇帝。   还有扶容,虽说扶容喜欢这一款的,但是……   但是……   太子太过软弱,他根本就护不住扶容,扶容只要权衡利弊,就绝不可能选他。   扶容一旦选了秦昭,若是事发,老皇帝不会去动太子,但要杀死一个掖庭宫人,是再容易不过的事情。   秦昭不会拿自己的太子之位去保扶容,扶容也不会拿自己的性命去冒险。   所以扶容和秦昭,绝不可能成。   秦骛这样想着,捏紧了手里的食盒。   他喘着粗气,竭力冷静下来,冷声吩咐属下“盯紧扶容,事无巨细,事事禀报。”   他顿了顿,最后下定决心,语气阴狠“把安排好的方士,带进宫里,安排在皇帝身边,让他们带上足量的丹药。”   秦骛早就在准备这些事情了。   如果实在不行,他就直接把老皇帝毒死,趁着秦昭不在都城,几个皇子手无实权,他直接登基。   待登基后,他下的第一道旨意就是,马上给秦昭赐婚,打发他滚,滚得远远的!   另一边,扶容扶着太子殿下,又回了自己家。   兰娘子吓了一跳,连忙招呼扶容把人扶进来。   “真是……”   秦昭并没有喝醉,在案前坐下,笑着道“孤只是路过,进来喝口茶,不必惊慌。”   扶容倒茶,秦昭瞧着他,想到自己方才看见扶容从马车上下来,又想到自己方才仿佛看见了五皇子。   他很容易就能拼凑出完整的事情,扶容和秦骛说话,扶容还哭了。   他为什么哭了?   秦昭神色一凝,终究是没有问出口。   他到底没有身份去管扶容的私交。   若是惹得扶容害怕,那倒是他的罪过了。   秦昭垂了垂眼睛,这时,扶容倒好了茶,将茶杯递到他面前“殿下。”   秦昭接过茶杯,不经意间碰到扶容的指尖,忽然顿了一下,没接稳茶杯,茶水直接泼了出来。   扶容吓了一跳“殿下?”   所幸茶水不算太烫,只是沾湿了衣裳,扶容拿出手帕,要给他擦一擦。   秦昭没由来红了耳根,一把握住他的手腕。扶容不解,疑惑地抬起头。   秦昭从他手里接过手帕,清了清嗓子“孤自己来。” 第49章 表白   傍晚, 九华殿。   秦骛盘腿坐在软垫上,摆弄着案上的香炉。   香炉里升起轻烟,没有形状, 散若雾气, 迅速飘散, 应当不是什么好兆头, 所以秦骛的神色也阴沉沉的。   秦骛猛地抬起头,朝外面喊了一声“来人!”   属下立即推门进来,朝他抱拳行礼“五殿下。”   秦骛厉声问“人从梧桐巷走了没有?”   属下有些迟疑, 低声道“宫外还没有消息传来。”   他们说的是秦昭。   秦昭去梧桐巷了。   秦骛一想到这件事情, 心中便怒火翻涌。   秦昭去梧桐巷做什么?去了还不肯出来了?   他去见扶容的娘亲了?   那是扶容的娘亲, 他秦骛还没见过几回, 秦昭去见什么?   秦骛闭了闭眼睛, 压下心中的怒火, 低声道“下去。等人走了,立即来报。”   “是。”   属下退走,还把门给关上了。   秦骛将香炉里还没燃尽的香料粉末倒掉,重新舀起一银勺香料,准备再点一次。   秦骛心中烦躁。   扶容方才的模样, 方才说的话, 还刻在他的脑子里。   扶容表情焦急, 好像害怕被谁发现一般, 他双眼通红,快哭出来的模样,语气却无比坚决。   他说“五殿下在说什么?奴婢听不明白, 奴婢和五殿下不一样。”   不一样。   一开始, 是秦骛极力想伪装, 他和前世的秦骛不一样。   现在秦骛想坦白,反倒没有这个机会了,扶容不承认了。   秦骛做事果决,从不后悔,这是他头一回这样后悔。   如果在破庙那晚,他知道扶容也是重生的时候,他不想着演戏伪装过去,而是直接向扶容坦白,马上认错,现在扶容对他的态度,会不会缓和一些?   至少他现在不会骑虎难下,跟扶容连一句话都说不上。   还有秦昭。   在马车里的时候,扶容是看见了秦昭,才慌里慌张地要跑掉的。   秦骛了解扶容,一眼就能看出来,扶容是不想让秦昭看见自己和他在一起。   要不是秦昭过来了,他和扶容至少还能再说几句话。   如今秦昭还赖在梧桐巷不肯走。   明日扶容还要跟着秦昭南下。   秦骛想到今日见到的两人相处的场景,心中升起浓浓的危机感。   只怕一个多月的南巡下来,扶容和秦昭相处越来越好,他反倒像是局外人。   最好的办法,便是秦骛也跟着去。   可是,秦昭明日便启程,老皇帝对权力又看管得死死的,从来不允许其他皇子沾染半分,秦骛倒是有法子,只是已经来不及谋划了。   秦骛又一次无比后悔。   若是在知晓太子南下消息的那一刻,就开始谋划,或许还是来得及的。   可他当时只顾着高兴,还以为太子被踢出局,扶容会留在都城。   蠢笨至极的狗脑子,怎么没想到太子会带扶容去?秦骛疯起来,连自己都骂。   没有办法,秦骛只能眼睁睁地看着扶容和秦昭一同南下。   不过,其他事情,秦骛还是能做的。   秦骛已经安排好了人手,一路监视秦昭,若是他对扶容有任何不轨之举,秦骛的手下会马上禀报秦骛。   只是……   就算禀报了,秦骛又能怎么办呢?   相隔千里,他要快马赶去,把秦昭揍一顿吗?   秦骛还真的安排了。   他让手下准备好了火药、硝石和硫磺,制成了鞭炮。   若是秦昭胆敢对扶容做些什么,手下立即把鞭炮甩过去,制造混乱,把秦昭给吓跑。   为了避免误伤扶容,秦骛还特意吩咐了,用的是少量的配方。   若不是顾忌着扶容在,秦骛简直想把秦昭给直接炸死。   秦骛脸色铁青,紧紧地咬着后槽牙,下颌线紧绷,却强撑着,让自己冷静下来,继续摆弄香炉。   不知道过了多久,属下才进来禀报。   “五殿下,太子和扶公子,从梧桐巷离开了。”   秦骛深吸一口气,低低地应了一声“知道了,盯紧些,任何事情,随时禀报。”   “是。”   天渐渐暗了,殿中没有点灯,秦骛坐在案前,表情是极力忍耐的阴鸷。   他活像是从地狱里爬出来的恶魔。   忽然,他像是想到了什么,厉声道“回来。”   属下立即回来“是。”   “去准备十斤炸药,把秦昭给炸死。”   属下震惊“主子?”   秦骛表情阴鸷,咬牙切齿,语气无比阴冷,一字一顿道“让他死。”   他死了,扶容就不用和他一起去南边了,扶容会直接留下来给他收尸。   翌日,天还没亮,一片漆黑。   因为要出远门,扶容昨天晚上就没怎么睡,今日更是早早地就醒了。   他总是这样,有什么事情,生怕自己睡过头,天还没亮就醒过来,不敢再睡。   刚入昭阳殿的时候,这种状况特别厉害,现在好些了,只有大事才会早早地醒过来。   昨日太子殿下喝了点酒,扶容不太放心,把他扶回来,又让小厨房熬了一碗醒酒汤给他喝。   其实秦昭除了脸有点红,其他什么都没有。   但是扶容想着,太子殿下明日还要骑马,若是酒醉处理不好,只怕在马背上会难受,所以扶容还是让他把醒酒汤喝完了,晚上还在外面守夜。   现在他睡在外间,太子殿下睡在里间。   扶容虽然醒了,却乖乖躺在小榻上,双手拽着被子,眼睛睁得溜圆,却不敢起身。   他怕把太子殿下给吵醒了。   扶容从被子里伸出手,揉了揉眼睛。   反正要出门了,还是回想一下自己带的东西,看有没有什么遗漏的。   扶容掰着手指头算一算,衣裳、鞋袜,还有应急的干粮、水囊,太子殿下的那份他也带上了。   各种东西。   对了,扶容忽然想起什么,噌的一下从榻上坐起来。   还有伞!   听说南边多雨,要是走在路上,忽然下雨了,那可怎么办?   扶容刚准备出去拿伞,又忽然回过神,发现自己起得太猛了。   里间传来了轻轻翻动被褥的声音,他好像是把里间的太子殿下给吵醒了。   扶容又弱弱地缩了回去,屏息凝神,不敢再有动作。   还是等一下再去拿伞好了。   可是下一刻,里间的门就被人推开了。   扶容循声望去。   秦昭一身玉白衣裳,披散着乌发,站在门里。   扶容小声唤道“殿下……”他有些心虚,愈发轻了声音“可是要喝茶?”   秦昭却道“孤醒了,听见外间有动静,所以过来看看。”   扶容看了一眼天色,站起身,要送他回去“时辰还早,殿下再睡一会儿吧?”   秦昭却问“你怎么不再睡一会儿?”   “我?”扶容穿好鞋子,站起身来,“我睡不着了。”   “孤也睡不着了。”   扶容笑了笑,没有回答,想要扶着他走回去。   可是秦昭站在原地没动,以为他是担心今日的出行,宽慰他道“不要紧,等出了门,你跟着孤便是了。”   扶容点点头“是。”   秦昭顿了顿,仿佛想起什么“你总是这么早醒来?”   好吧,什么都瞒不过太子殿下的眼睛。   扶容不好意思地点了点头“算是吧,若是有大事要办,就会醒得早一些。”   秦昭轻笑一声“孤就知道,你怕错过时辰?”   扶容没有回答,算是默认了。   秦昭牵着扶容的衣袖,把他牵到外面的小榻上“正巧,孤也睡不着了,你再睡一会儿,孤就在外面看书,等时辰到了,孤再喊你。”   扶容连忙道“殿下,这样不合规矩。”   “不要紧,孤昨日醉酒,睡得足够了,你还没怎么睡,快去睡。”   秦昭拽了拽他的衣袖“你睡吧。”   扶容仍旧不肯,秦昭便吓唬他“我们等会儿要骑马,你还不太会骑马,若是没睡够,只怕要从马背上摔下来,到时候孤可抓不住你。”   他这样说,扶容立即有些紧张。   秦昭趁势按着他的肩膀,把他按在小榻上“时辰还早,快睡一会儿。”   扶容懵懵懂懂地点点头“嗯,那殿下看书吧。”   “好,你安心睡,时辰到了我喊你。”   扶容得了秦昭一句许诺,钻回被窝里,闭上眼睛,再补一会儿觉。   他不是不困,而是不敢再睡,一沾枕头,很快就睡着了。   将睡未睡之时,扶容忽然想起,他还没给太子殿下点蜡烛呢,没有蜡烛,太子殿下怎么看书啊?   可是他实在是太困了,他还没来得及爬起来给太子殿下点蜡烛,就陷入了梦乡。   秦昭就坐在旁边,随手翻出一卷没看完的书册。   他端坐着,用指尖一个字一个字地抚过书上的字迹。   秦昭对这些书册早已经烂熟于心,不用蜡烛也看得清。   他转过头,看看扶容。   扶容已经睡着了,他裹着被子,小半张脸藏在被子里,白白净净的,看起来就乖乖的。   秦昭瞧了一会儿,忽然回过神,也回过头,移开目光。   有些失礼。   他低下头,继续看书,试图冷静一下。   及至清晨,天渐渐亮了。   秦昭估摸着时辰差不多了,便隔着被子拍拍扶容,把他喊起来“扶容。”   “啊?”扶容从梦中惊醒,连忙坐起来,“我迟了吗?”   “没有。”秦昭笑了笑,轻声道,“现在起来刚好。”   扶容松了口气,揉了揉眼睛“多谢殿下。”   他连忙从榻上爬起来,刚准备帮秦昭洗漱更衣,却发现秦昭已经全部弄好了。   秦昭道“不耽误你睡觉,孤自己也行,你去洗漱洗漱,吃了早饭就要走了。”   “好。”   扶容把自己的小毯子打包好,抱起来,准备回自己房间。   临走前,他回头看了一眼。   秦昭问“怎么了?”   扶容小声道“我怎么感觉……太子殿下完全不用我侍奉啊。”   他都还没醒,太子殿下就把所有事情都弄好了,那还带他做什么?   秦昭顿了一下,正色道“孤总有懒得动弹的时候,你不必多想,快去吧。”   “是。”   扶容笑着朝他行了个礼,便出去了。   扶容匆匆回到自己房间,洗漱洗漱,换好衣裳,再提醒太子府的侍从多带几把伞,吃过早饭,就准备出门了。   太子仁厚,不愿劳民伤财,每次出巡,总是轻装从简,带上近臣、随从,还有侍卫,不过百人。   不多时,队伍集结完毕。   近百个近臣随从,全部骑着马,在太子府外等候。   扶容跟着秦昭,走出太子府。   秦昭一面往外走,一面对他说“孤会走慢一些,你慢慢骑着马,一个上午就会了。”   “好,多谢殿下。”扶容点点头,跨过门槛,忽然看见队伍里有一个人,眼睛一亮,惊喜道,“殿下,林公子也跟我们一起吗?”   林意修穿一身窄袖青衣,就骑着马,等在外面。   这时他也瞧见扶容了,朝扶容点了点头。   扶容回以藏不住高兴的礼貌笑容。   秦昭瞧了他一眼,微微颔首“嗯,他和我们一起。”   扶容忍不住高兴。   他最喜欢的人都在他身边,他当然高兴。   扶容开心得很,以至于要骑马的时候,也不太害怕了。   反正太子殿下和林公子都在他身边,秦骛不在,他不会被吓到,也不会摔跤的。   扶容顺了顺马匹鬃毛,随后握着马鞍,一个翻身,就利落地上了马。   他在马背上坐好,朝秦昭笑了笑“好了。”   秦昭颔首,翻身上马“启程。”   一行人就这样,离开都城。   长街上,百姓们熙熙攘攘。   秦骛的属下混在百姓之中,紧紧地盯着离开的太子,似乎在等待什么时机。   几个人穿过人群,咬着耳朵低声交谈。   一个人问“太子马上就走了,主子有传信过来吗?还要不要行动?”   另一个人道“还没消息,再等等。”   这时,一个人快步上前,对他们说“别动手,主子说不杀了。”   九华殿。   秦骛仍旧盘着腿,坐在桌案前。   香炉里的香料早已经燃尽了,秦骛没有再添新的,只是这样静静地坐着,仿佛坐了一夜。   属下在门外禀报“启禀五殿下,扶公子启程了。”   听见扶容的事情,秦骛才稍微有了点精神。   他抬起头,再问了一遍“走了?”   “是。”属下道,“遵从主子的意思,我们的人没有动手,放他们走了。”   房间里沉默了一下,最后传来一声阴沉沉的“好。”   “属下告退。”   秦骛本来是打算直接弄死秦昭的。   这样扶容就不会走了。   但是……   秦骛抬起一只手,拍了一下额头。   但是秦昭死了,还是死在扶容面前的,扶容肯定会被吓哭,他又胆小,肯定见不得一个活生生的人死在自己面前。   往后只怕要做噩梦。   再加上死的那个人是太子,扶容现在还挺在意他的,扶容肯定会难受哭。   这样算下来,秦昭不知不觉在他手里保住了一条命。   秦骛两只手肘抵在案上,手掌捂着额头,阴影之下,他的表情格外可怕。   不要紧。   秦骛竭力宽慰自己。   只是一个多月而已,他盯紧一些,不会有事的。   扶容不喜欢怂包软蛋,扶容不喜欢。   扶容喜欢他……   扶容已经不喜欢他了。   秦骛忽然想到这一点,整个人都僵住了。   又过了几日。   秦骛的属下日日都来向秦骛禀报,今日带来的消息是,扶容一行人由陆路转水路,已经上了船。   上船之后,就有点不太好盯了。   跟得远了,看不清船上的人在做什么。   跟得近了,容易被察觉。   不过秦骛早就料到了这一点,他派人混进了船工里。   只是他们走得越远,消息传递,总要隔上一两天。   “扶公子开始有些晕船,时间长了,也就好了。”   “淮州郡守一早就收到了消息,也开了船,准备迎接太子。”   秦骛听着,面上表情波澜不惊,仿佛早已经习惯了扶容不在的日子。   这时,扶容正趴在船舷栏杆上,看着底下流动的江水。   现在正是傍晚,大船停靠在岸边,夕阳残照映在江面上,波光粼粼,十分好看。   方才有几条船到了他们身边,对面停了船,派人来拜会,他们这才知道,原来是淮州郡守陈大人前来迎接太子。   郡守前来拜会太子,扶容不便久留,放下茶盏就出来了。   扶容看着底下的江水,看久了,忽然有些头晕。   正巧这时,有人拍了一下他的肩膀“扶容。”   扶容回过头,看见是谁之后,立即有了笑意“林公子。”   林意修道“你若是闲着没事干,就过来帮我看账本。”   扶容点点头“好啊。”   两个人正准备回船舱去,这时,太子与淮州陈郡守,以及一行官员,都出来了。   扶容和林意修只好站到一边,让他们先过去。   秦昭被一众官员簇拥着,陈郡守陪着笑“淮州百姓听闻殿下驾临,欢欣鼓舞,特意准备了美酒佳肴,请殿下到船上赏脸。”   秦昭瞧了一眼站在旁边的扶容和林意修“你二人准备干什么去?”   林意修如实回禀“殿下,我正准备带着扶容看账本。”   提到账本,陈郡守神色稍变。   秦昭似有似无地叹了口气,仿佛是不大高兴,轻声道“那你二人就留在船上罢,孤去赴宴。”   “是。”   扶容目送太子殿下离开,然后跟着林意修进了他的船舱。   林意修拿出几册账本“来,实在是太多了,得在靠岸之前全部查完,你也帮忙。”   扶容知道,太子殿下此次南巡,是为了在雨季之前,巡查一下前年拨款修建、今年正好建好的几座南方河堤。   太子殿下和林公子也不避讳着他,反倒还教他看这几年记录的河堤开支账本。   既然要查账本,扶容猜测,可能他们怀疑有官员贪墨吧。   这时,隔着船舱木板,外面隐约传来丝竹管弦的声音,应该是隔壁船上的宴会开始了。   林意修点了点账本,道“不管他们,我们看我们的。”   扶容点点头“嗯。”   只是外面的丝竹之声不曾断绝,总是被江水飘飘忽忽地送过来。   扶容才学会看账本,只是还不熟练,林意修看十页,他才看一页。   一直到天黑了,船舱里点起蜡烛,扶容才看了三页不到。   扶容有些不好意思,抬起头,朝林意修笑了一下。   林意修也朝他笑“不妨事,慢有慢的好处,慢慢看。”   “好。”   扶容揉了揉眼睛,继续看账本上密密麻麻的墨字。   不知道过了多久,扶容有些眼花了。   他抬起头,望着头顶的木板,与此同时,木板上响起了整齐的脚步声。   扶容意识到不太对,立即回过神。   林意修也竖起耳朵,按住他“不会是遇到河盗了吧?”   下一刻,扶容听见秦昭的声音“扶容!”   这像是太子的声音,又不像是太子殿下的声音。   音色是太子殿下的,可是急迫的语气,还有穿透船板的音量,一点儿也不像是温温和和的太子殿下发出来的。   扶容连忙起身,跑出船舱,林意修也跟着出来了。   只见船板上火光连天,侍从们都举着火把,将江面映照出一片火红。   太子殿下还在对面那艘船上,秦昭又喊了一声“扶容!”   “殿下!”扶容应了一声,便急急忙忙地跑过去。   他下了船,又爬上对面的船。   只见对面船板上,举着火把的侍从围成一圈,中间是一些官员,其中不乏穿着清凉的舞女小倌。   扶容再小心翼翼地推开船舱的门,只见秦昭坐在主位上,案上杯盘狼藉,滴滴答答地淌着酒水。   底下以淮州郡守为首,乌泱泱跪了一群人,同样也有一些陪酒陪侍的舞女小倌。   秦昭正吩咐侍从“全部押下去,看管起来。”   他看见扶容和林意修来了,便道“林意修,你马上去淮州,接手淮州郡守一切事宜。淮州郡守,以下犯上,设计储君,竟不惜贿赂□□,即刻革职查办。”   林意修立即领命“是。”   陈郡守一听这话,整个人跌坐在地,脸色灰白,不住地磕头求饶“殿下饶命!殿下饶命!”   一时间,整艘船上的官员,都开始求饶。   这下,扶容也大概明白发生了什么。   恐怕是淮州郡守早就收到了消息,太子要来视察河堤。   他做了一些手脚,只怕瞒不过太子,所以想出了一些收买太子的手段。   先用“百姓准备的美酒迎接”,把太子骗上船,太子宽仁,常以为民心最重,若非如此,恐怕不能骗到太子。   把太子骗上船之后,陈郡守就送了一些……   金银,还有美人之类的。   然后秦昭气坏了。   陈郡守可能不知道,受老皇帝的影响,太子是个老方士了。   他虽然不迷信,但是他也不近美色,不爱钱财。   秦昭一抬眼,见扶容还在发呆,有些无奈“扶容,你还愣着干什么?过来扶孤一把。”   “是。”扶容这才回过神,小跑上前,扶住他的手臂。   才碰到秦昭的手臂,扶容才发觉……   太子殿下身上,烫得厉害。   殿下身上酒气很重,不过不是他喝了酒,是酒水全部洒在他的衣襟上了。   还有一些脂粉香气,可能是那些舞女小倌,朝殿下身上扑的时候蹭上了。   扶容扭头看了一眼,秦昭白玉一般的面颊微红,像是被烛光照的,像是饮了酒,还像是……   扶容忽然明白了什么,有些震惊。   陈郡守竟然……如此大胆吗?   他给太子下药了吗?   秦昭垂眼,瞧了他一眼,轻轻拍了一下他的手臂,低声道“就是你想的那样,快走罢。”   扶容回过神“是。”   扶容小心翼翼地扶着秦昭,扶着他下了船,将官员们的求饶声甩在身后。   回到他们自己的船上,扶容一手扶着秦昭,一手费力地推开船舱门。   “殿下小心,快进来。”   扶容把秦昭扶进去,让他在榻上坐好,给他倒茶“殿下先喝点茶,我去打点热水……还……还是冷水?我还是请随行大夫过来看看吧?”   可是扶容也是第一次应付这种事情,有些手忙脚乱的。   秦昭从他手里接过茶杯,扶容被他手上的温度烫了一下。   太子殿下总是温温和和的一个人,他身上应该是像玉一样,温温热热的,不该这样滚烫。   秦昭一口将茶水喝尽,扶容又道“殿下,是不是应该去问问陈郡守,有没有解药?”   “不必问了。”秦昭发着热,嗓子也有点哑,不似从前温润,“孤问过他了,没有解药。”   扶容立即紧张起来“那怎么办?我去喊大夫。”   扶容刚转过身,准备离开,就被秦昭拽住了衣袖。   扶容回头,对上他的目光。   扶容匆忙进来,连蜡烛都没点,只有月光透过舷窗,清清冷冷地照进来。   这时扶容才发现,秦昭的侍卫们都没有跟进来,都留在了外面。   此时,外面还是乱哄哄的,抓人的声音、求饶的声音,还有急急忙忙的脚步声。   吵杂的声音,分明就在身边,却仿佛离得很远。   扶容试着唤了一声“殿下?”   秦昭垂了垂眼睛,却问他“扶容,你喜欢林意修吗?”   “喜欢啊……”扶容下意识点了点头,话没说完,却又反应过来,太子殿下指的,应该不是对朋友的那种喜欢。   果然,秦昭道“不是你以为的那种,孤问的是……”他顿了顿“亲近之情。”   扶容摇摇头“没……没有啊,我对林公子没有其他感情。”   秦昭似乎是松了口气,却又问他“那你喜欢阿暄吗?”   扶容没有犹豫,又摇摇头“不喜欢。”   他想,这话可不能让六皇子听见,否则,六皇子肯定又要闹翻天了。   “还有……”秦昭想到前阵子看见的,扶容从秦骛的马车上下来,他顿了顿,“五皇子,你喜欢他吗?”   扶容犹豫了。   秦昭好像明白了什么,刚准备松开他的衣袖,这时,扶容小声道“不……我不喜欢他,我讨厌他……”   秦昭面上忽然有了笑意,拽着他的衣袖,朝他招了招手“来。”   扶容捏了捏衣袖,有些紧张地唤了一声“殿下?”   秦昭仍是朝他招手“无妨,过来。”   扶容不肯,秦昭便从榻上站起身,拉着他的手,好让他离自己近一些。   秦昭捧着他的脸,仿佛是高兴极了,竟难得地笑出了声,捏了捏他的脸颊。   秦昭低下头,缓缓靠近,只是吻了一下扶容的额头。   有月光见证。   扶容心跳如鼓,脸腾地一下就红了,还在发热,比秦昭扶着他脸颊的手还要烫。   秦昭在黑暗中闭了闭眼睛,收回手,摩挲了一下手上残存的触感,尽力平静下来“好了,你先出去,守在外面。” 第50章 暴怒   月光皎洁, 照在秦昭面上,秦昭却不似从前清冷温润。   扶容微微抬起头,还没回过神, 眼睛睁得圆圆的, 有些惊讶地看着眼前的秦昭。   秦昭比他高出将近一个头,平日里端方有礼的太子,经历了方才的事情, 身上素衣微皱, 酒水泼洒在上面, 淋湿了半面衣襟, 还没干透,散发着浓烈的酒香。   他的头发也散了, 头上玉冠还戴着, 只是松松散散的,垂落了两三缕头发在额前,遮挡在眼前。   扶容努力抬起头,想看清他的眼睛。   太子殿下,是在向他表露心意吗?太子殿下竟然……喜欢他?   还是他多想了?太子殿下在犯糊涂?   扶容来不及想清楚,秦昭便道“快出去吧, 就在外面守着, 不要走开。”   “……嗯。”   扶容懵懵懂懂地点了点头,转身要走。   借着月光,秦昭看着他离开的背影, 忍耐似的皱了皱眉。   扶容刚走到船舱门前,忽然, 大船晃了一下, 扶容没站稳, 下意识抓住门板。   身后传来哐的一声。   扶容站稳了,害怕太子殿下摔了,连忙回头看去“殿下?”   秦昭跌坐在小榻上,见他回过头,面上有一瞬间的慌乱,只是藏在黑暗中,扶容看不见。   他顿了顿,维持着一贯的温和“快走。”   “是……”   江面平静,船很快就恢复了稳定,扶容拉开船舱门,走了出去,将秦昭一个人留在船舱里。   秦昭再三叮嘱他,要他一定守在外面。   扶容关好门,乖乖地守在门外,寸步不离,不让别人靠近。   正好,船舱对面就是一个小舷窗,朝外面看,可以看见平静的江水、皎洁的月光,还有远处如同浓墨泼洒上去的起伏山峦。   扶容看着窗外的山峦,忽然想起,泼洒在太子殿下身上的酒水。   酒香浓烈,弄湿了他的衣裳,他也并不狼狈,还是从容自若的姿态。   扶容抿了抿唇角,忍不住抬起手,用指尖轻轻碰了一下自己的额头。   扶容总觉得,被太子殿下吻过的地方,还隐隐有些发热。   太子殿下亲他的额头的时候,也是镇定自若的模样,好像这是一件再寻常不过的事情,扶容也没有任何不高兴的地方。   可是,亲吻侍从的额头,是一件寻常的事情吗?   应该不是吧?   上一个亲吻侍从的,还是秦骛,他和秦骛前世是那种关系,那这一次呢?他和太子殿下,是什么关系?   变故来得太快,一件事跟着一件事,扶容根本来不及反应。   他忍不住开始回想,刚才发生的事情。   陈郡守试图收买太子殿下,还给他下药,收买不成,被下令关起来了。   扶容本来想把太子殿下扶回来休息,可是太子殿下忽然问他,喜不喜欢林意修。   为什么?是因为今天晚上,他和林公子一起看账本,没有带上太子殿下,太子殿下有些不高兴吗?   太子殿下又问他,喜不喜欢六皇子,是因为他是六皇子的伴读吗?因为平日里他和六皇子,也走得很近吗?   太子殿下最后问他,喜不喜欢……秦骛。   秦骛。   如今想起秦骛,扶容的心里还会升起一种难以形容的感觉。   前世足足五年,如今想起来,不过是弹指一挥间,可扶容却是那样,一天一天,慢慢地走过来的。   冷宫里的相互取暖,不是假的,前世扶容对将来的期许,也不是假的。   扶容如今想起来,仍旧觉得心口闷闷的。   像是前世落水时的感觉。   他沉在冰冷的湖水之中,想要呼吸,却被湖水呛得更加难受。湖水很冷,但是他身上竟然在发热。   可能是冷过头了。   从前扶容听别人说,冬日里冻死在雪地里的人,都是不穿衣裳的,因为临死之前,特别特别冷的时候,人的身上反倒会热起来。   他就靠着这些暖意,熬过了五年。   秦骛会在他睡着的时候亲亲他,会在捂住他的眼睛的时候,给他塞几块点心、塞一些珍惜水果,可是,只要他睁开眼睛、只要他醒来了,秦骛就会欺负他。   扶容原本毫不怀疑,秦骛是喜欢他的,扶容笃定,自己和秦骛一起报团取暖,以后也会很好的。   可是后来,秦骛欺负他的时候越来越多,越来越肆无忌惮,他也就开始动摇了。   扶容已经分不清,前世他在秦骛身边那五年,到底是真的觉得暖和,还是他冷过头了呢?   太子殿下问他喜不喜欢秦骛的时候,他毫无准备,第一时间就是这样想的。   扶容摇头说“不……”   其实是扶容分不清。   话音刚落,扶容就反应过来。   他不能再喜欢秦骛,也不想再喜欢秦骛了。   喜欢秦骛太累了,还会死的,他已经试过一次了,不能再犯第二次错。   前世加上今生,扶容已经养成了避开危险的本能。   所以他又说“我不喜欢他,我讨厌他……”   这话是说给太子殿下听的,也是说给他自己听的。   扶容下定了决心。   他会慢慢和秦骛划清界限,直至和他再也没有交集。   重生之后,扶容原本只打算疏远秦骛,他还没有和别人在一块儿的打算。   一来,他上辈子受的教训已经足够了,他现在只想安心当差;二来,他身边也没有合适的人。   他在宫里当差,身边的人不是太监就是宫女,私下结成对食,被发现了是要挨板子的,他不想挨打。   除了太监宫女,其他都是宫里的贵人,他不敢。   前世能和秦骛在一块儿,他尚且觉得自己配不上秦骛。   如今,他身边的人,都是大好人,他更加自惭形秽,怎么可能肖想这种不着边际的事情?   可是……   太子殿下怎么会这么想?   林公子、六皇子,还有秦骛,竟然都是太子的怀疑对象。   太子真累啊,竟然要怀疑这么多人……   扶容天马行空地想着事情,忽然被自己的想法逗笑了。   他靠在门上,笑出声来,引得门板晃了一下。   船舱里的秦昭被他吓了一跳,“嘶”了一声,哑着声音问道“扶容,怎么了?”   扶容回过神,连忙应道“殿下,没事,是我不小心碰了一下门。”   里面的秦昭没有再说话,扶容也不敢再靠在门上,而是扶着船板,站到了小舷窗旁边。   太子殿下竟然会怀疑他喜欢林公子、六皇子,或者是秦骛。   更重要的是,太子殿下竟然没有因为他身份卑贱,就认为他不配喜欢这些人。   太子殿下只把他当做一个普通人来看。   就像他经常说的那样,扶容不是卑贱之人。   不过,太子也太端方守礼了,他都被下药了,竟然还要问一问,看扶容有没有喜欢的人,才能吻他。   吻的还是额头。   若是秦骛,只怕……   扶容又忍不住碰碰自己的额头,一种奇妙的感觉,顶替了秦骛带给他的溺水的感觉,把他从冰冷的湖水里救上来。   和秦骛不一样,太子殿下总是对他很好,不论他醒着,还是睡着了。   太子殿下竟然会喜欢他?   扶容自己也觉得不可思议。   太子殿下是天底下最好的人,仁厚爱民,温和谦逊,这样的人,能对他另眼相待,时时照拂,就已经很好了,他还喜欢自己,怎么会这样?   或许是……太子殿下喝了酒,又中了药,有点迷糊了。   扶容抱着手,靠在舷窗边,看着窗外的景色。   他想,如果是太子殿下糊涂了,那等会儿,太子殿下应该不会再提起方才的事情,他也就趁机把这件事情给揭过去,再也不提起。   可是……   如果太子殿下是认真的呢?   一时间,扶容的脑子也有点迷糊。   太子温和,他当然很喜欢太子。   可若是要同太子亲近,他还想象不出那个画面。   而且,太子还是太子,他也还是卑贱的掖庭奴婢,就算太子殿下不这样想,其他人也会这样想的。   太子若是当真的,只怕往后……   江风吹到扶容面上,扶容拍了拍自己有些发凉的脸颊。   还早着呢,想这些事情。   还不如想想该怎么应付秦骛。   他这回跑出来,秦骛就在发疯。   他迟早要回去,迟早还要面对秦骛。   不知道过了多久,外面的动静渐渐消失。   侍卫们将所有官员都羁押下去,船上又恢复了往日的平静。   这时,船舱里传来一声“扶容。”   扶容回过神,小跑上前,敲了敲门作为回应“殿下?”   秦昭的声音已经恢复成了从前的温和“热水。”   “好。”   扶容应了一声,转身跑走。   侍从们已经在岸上搭起了帐篷,升起了炉灶,热水和吃食随时都预备着,扶容跟他们说了一声,即刻便有热水。   一个侍从提着半桶热水,另一个侍从端着吃食,跟着扶容上了船。   扶容敲敲门“殿下?”   秦昭的声音忽然变得有点闷“你进来。”   这是只允许扶容进去的意思,扶容转过身,接过侍从手里的热水,推开门。   两个侍从都低下头,不敢多看。   扶容把热水提进去,关上了门。   船舱里已经点起了蜡烛,秦昭裹着毯子,窝在小榻上,他浑身包得严严实实的,见扶容进来了,垂了垂眼睛,表情淡然,仿佛什么事情也没有。   扶容走近了,把热水倒进铜盆里。   怕船上颠簸,水洒出来,船上的桶和盆都是口子浅,但很深的。   扶容倒好了水,又打开衣箱,从里面拿出两件干净衣裳,放在秦昭手边“殿下。”   秦昭应了一声“嗯。”   扶容也不好多留,准备出去“殿下有事再喊我,我就在外面。”   “嗯。”   扶容转身离开,又一次关好船舱门。   不一会儿,船舱里又传来秦昭喊他的声音。   扶容推门进去,秦昭已经收拾好了,他穿着素色的衣裳,披散着头发,正襟危坐。   案上还点了香料,闻起来干干净净的。   扶容上前“殿下,随行大夫还等在外面,等着给殿下把脉。侍从们还做了点吃的,殿下饿了吗?”   秦昭摆了摆手“不必麻烦他们了,让他们都回去睡吧。”   “是。”   侍从们都散了,各自回去睡觉。   只有扶容还留在船舱里,他是太子殿下的贴身侍从,这阵子都是他守夜,他总是和太子殿下睡一个船舱。   旁人都以为他睡在船板上,其实太子殿下总是让他上床一起睡。   反正他给六皇子守夜的时候也是这样,太子殿下比六皇子还要规矩,两个人并排躺在榻上,各睡各的,什么也没有。   可是现在……   太子殿下刚亲了他的额头,他有点不好意思爬上去。   扶容站在原地,和秦昭还有一些距离“殿下还有……其他吩咐吗?”   秦昭温声道“没有了,快过来睡觉吧。”   秦昭说完这话,便上了榻,在里侧躺下了。   “……嗯。”扶容点了点头,轻手轻脚地走上前,解下衣裳,吹灭蜡烛。   他小心翼翼地在榻上躺下,两根手指捏着被子,轻轻拽过来。   船舱里一片黑暗,扶容靠在枕头上,第一次发觉,他竟然能听见太子殿下的呼吸声。   两个人都一动不动,这样僵持着,实在有点难受。   秦昭忽然道“正好林意修去接手淮州的事务了,你若是不习惯,可以去他的船舱睡一晚。”   扶容睁开眼睛,轻轻摇了摇头“不用了,这样就很好。”   “嗯。”   沉默了一会儿,秦昭又道“方才是孤唐突了。”   扶容转过头,他主动提起这件事情,是不是说明……他那时候没有犯糊涂?   扶容想了想,却说“殿下不必放在心上。”   “不必放在心上?”秦昭似乎有些震惊,支着手臂,半坐起来,垂眼看着他,“扶容,不用放在心上?”   扶容没想到他的反应这么大,疑惑道“殿下怎么了?”   “孤……”秦昭顿了顿,正色道,“孤碰了你的额头,孤应当负责,而不是不放在心上。”   扶容忽然有点脸红,往被子里缩了缩。   只是亲一下额头而已,为什么从殿下嘴里说出来,就好像不止这个?   秦昭道“你又以为你是卑贱之人吗?”   扶容乖巧地摇摇头。   秦昭又顿了顿“你若是不愿,孤也不会把事情说出去。”   扶容想了想“殿下,我想考虑一下。”   秦昭也不追问他到底要考虑什么,只是应了“好。”   “等回了都城,我就考虑好了。”   “好。”   扶容倒不是在拿乔摆架子,他只是觉得,如果现在就回应太子,有些草率。   他还没有弄清楚,自己到底喜不喜欢亲近太子。   还有,他和秦骛之间的事情,还没有处理好,若是他现在就回应了太子,往后秦骛又来发疯,他岂不是要把太子殿下拖下水?   秦骛疯起来,只怕会杀人。   他得先把自己和秦骛的事情处理好了,再回应太子。   而且,他想,太子殿下恐怕也需要时间考虑。   “太子殿下……”扶容犹豫着问道,“为什么至今尚未娶妻?为什么会喜欢我呢?”   他的问题太多,秦昭只能一个一个回答“孤未娶妻,一是因为孤的母后早逝,父皇对此事并不上心,协理六宫的贵妃失宠多时,她更不敢提及此事,害怕多管多错,得罪了父皇与孤。”   秦昭又道“至于为何会喜欢你。你很好,很善良,很细心,小聪明也无伤大雅。孤原本为了抄家的事情,想弥补你,后来把你当做和阿暄一起的弟弟看待,再后来……孤也说不清了。”   扶容笑了笑,小声道“殿下言重了,说的不是我吧?”   秦昭正色道“你就是这样。孤看见你便欢喜,这阵子,孤心里总想着,什么时候再烧一次手,好让你再过来陪着孤。”   扶容只觉得受宠若惊,舌头打结,捋了好一会儿,才小声说“多谢殿下。”   第一次有人这样夸他。   “你也不必有顾虑,喜欢便是喜欢,不喜欢便是不喜欢,孤不会强人所难。若你不允,旁人不会知晓此事,你仍旧是阿暄的伴读,往后也可以跟着他,做官、去封地。”   扶容下意识接话道“若是我允……”他忽然觉得脸热,声音也小了“那往后……”   “那你便留在孤身边做官。”   都是做官,不是做男宠,也不是做小太监。   不会像前世一样。   扶容点点头“我知道了。”   他原本的顾虑全都散了,整个人都放松下来,陷在被褥里。   秦昭看着他,笑了一下“睡吧。”   船板上,船工们也收拾好了东西,准备回去睡觉。   路途遥远,九华殿里的秦骛,是在一天之后,才收到属下的飞鸽传书的。   扶容离开十来日了,秦骛总是诵经焚香。   九华殿被灵幡遮蔽,半点光线透不进来。   秦骛坐在案前,身形不减,还是如山一般高大,只是面色不太好看,阴沉沉的,像是没休息好。   只有一双眼睛还亮着,像黑暗中的野狼。   那只灰色的鸽子就停在秦骛手边,秦骛取出字条。   这阵子,属下总是将扶容的事情,事无巨细地禀报给他。   扶容学会骑马了。   扶容上船了。   扶容夸南边的柳树好看。   他就靠着这些字条,想象扶容的生活。   秦骛立即打开字条,看清上面写了什么之后,瞬间就变了脸色,忍不住笑了笑。   字条上写了什么?   陈郡守向太子行贿?还给他下药?   陈郡守还真有胆子,这下倒好,太子若是碰了谁,指定不会始乱终弃,太子妃也有了。   秦骛心中竟有些窃喜,他知道,扶容和他一样,都有点洁癖,他肯定不会和别人分享一个人。   所以,太子若是控制不住自己,碰了谁,他在扶容那里,就直接被踢出局,再也没机会了。   好,他可算是因祸得福了。   秦骛勾了勾唇角,继续往下看。   太子中了药,也没让陈郡守准备的人近身,而是……   而是喊来扶容,让扶容把他给扶走了?   秦骛瞬间变了脸色,额角青筋暴起,猛地起身,什么意思?秦昭和扶容……   秦昭,你该死!   秦骛喘了两口粗气,继续往下看。   还好,扶容只是把秦昭扶回房间,没多久就出来了。   没多久是多久?   传信的人怎么连这都写不清楚?   万一秦昭对扶容做了什么?万一秦昭就那么快呢?   是不是秦昭想逼扶容做些什么,扶容奋力挣脱他,从房间里跑出来了?   秦骛已经想出了一堆扶容被别人欺负的场景,他猛地起身,一脚踹翻桌案,案上的香炉经文散落一地,香灰漫天飞舞。   门外的属下喊了一声“五……”   话还没完,秦骛就怒吼道“没事,滚!”   外面再也没有了声音。   秦骛静静地站在满天香灰之间,紧紧地捏着字条,后槽牙用力摩擦,咯咯作响。   秦昭,你该死!   秦骛越看越觉得烦躁,思绪乱七八糟的,全部紧紧缠绕着他,字条上的字,在秦骛眼中,也变得杂乱不堪,难以辨认。   秦骛整个人的胸口都被怒火充斥着,怒火直冲上头顶,让他整个人都处在暴怒的边缘。   他缓了好一会儿,低下头,继续看。   扶容出来的时候,没有不对劲的地方,只是守在门外。   随后秦昭便喊人进去,扶容也进去了。   有什么好守的?   他们都是男人,扶容笨笨的不清楚,秦骛还不清楚吗?就那么点药,随便喝点水,随便泡泡冷水,就全部发散掉了。   他秦昭有什么可金贵的?还要扶容守着?   他安插的船工,不敢靠得太近,所以也只能说个大概。   秦骛想知道的事情,字条上一件也没有写清楚。   秦昭是不是对扶容说了什么?做了什么?   他向扶容表明心迹了吗?   扶容是什么反应?为什么出来了,又回去了?   出来了就是拒绝了秦昭,那为什么又回去了?是后悔了吗?觉得秦昭更好吗?   扶容到底答应了没有?扶容到底是怎么想的?   秦骛引以为傲的谋算能力在这时忽然全盘崩溃,他算不出来。   早知今日,他在扶容南下的时候就不该犹豫,就应该直接宰了秦昭。   忽然,秦骛踢到了香炉。   他低头看了一眼,忽然想起,前世在冷宫里,自己也是这样对扶容的。   那年是冬天,他和扶容和往常一样,窝在榻上过冬。   他裹着被子,紧紧地抱着扶容。   扶容献宝似的,拿出一小壶酒水,说是从掖庭的喜公公那里求来的,喜公公说是好东西,喝了就不冷了。   扶容嫌味道辣,用舌尖舔了一点点,就不肯再喝。   秦骛只尝了一口,便知道是什么东西。   但他还是就着扶容的手,把酒全都喝了,然后带着满身的酒气,低下头,亲了扶容一下。   扶容手足无措地看着他,秦骛便哄他“你知不知道这是什么酒?”   扶容摇摇头。   秦骛笑了笑,低声道“这是三鞭泡酒,你知不知道,喝了有什么用?”   扶容还是摇摇头。   秦骛没有回答,却用滚烫的手掌按在他的腰上“这酒果然有用,喝了马上就暖和了。”   这句话,扶容倒是明白了,秦骛高兴,他也跟着高兴。   秦骛按着他的脑袋,最后问他“扶容,喜不喜欢我?”   扶容认真地点点头“喜欢,喜欢殿下。”   “乖。”   就这样顺理成章。   这是秦骛在冷宫里,过得最暖和的一个冬天。   倘若秦昭和他一样……   如今正是盛夏,秦骛一想到,这些场景里,自己要被秦昭取代,扶容要同别的男人做这些事情,便觉得如坠冰窖。   不会,秦骛尽力理清思路。   扶容一定是拒绝了秦昭,否则他不会离开船舱。   对,扶容拒绝了秦昭,扶容狠狠地推开了秦昭。   都是秦昭自作多情,痴心妄想,扶容一点也不喜欢他。   秦骛这样想着,慢慢冷静下来。 第51章 找他   九华殿里香灰漫天, 秦骛站在中间,活像是站在战场上。   秦骛手里攥着那张纸条,久久回不过神。   秦昭到底有没有对扶容做什么?扶容到底有没有答应秦昭什么?   按照常理推断, 应该是没有的。   扶容又不喜欢秦昭!不会和他有什么!   秦昭懦弱至极,他也不敢。   秦骛冷静下来, 一边不住地笃定自己的想法,一边却又忍不住想——   那万一秦昭和他一样, 都臭不要脸、死乞白赖地缠着扶容,扶容能受得了吗?   他又不在扶容身边, 扶容一向心软,万一就被秦昭磨动了呢?   秦骛整个人都在暴怒边缘游走。   千言万语化作一句话——   秦昭,你该死!   秦骛大步上前, 一脚踹飞香炉,铜香炉砸在墙上,哐的一声巨响。   又是一阵香灰。   忽然, 秦骛像是想到了什么, 立即走回去, 把踹翻的桌案给扶起来,用衣袖一抹案面,抹去上面的香灰。   紧跟着,秦骛撬开地上的一块砖, 从里面拿出一个小檀木匣子。   把匣子小心翼翼地放在桌案上,打开, 里面是这阵子,下属向他禀报扶容动向的所有字条。   按照他一贯的行事作风, 他应该看完就把字条全部烧掉。   可那是扶容, 扶容是例外, 秦骛就把有关他的所有字条都收起来了,时不时拿出来看看。   现在,秦骛把这些字条,按照送过来的日期,一张一张铺在案上,仔细看一看。   数一数秦昭在扶容身边出现了几次。   秦骛初看的时候,就觉得不太对劲,秦昭怎么天天围着扶容打转?   秦昭教扶容骑马,教扶容看账本,让扶容给他守夜。   凡此种种,秦骛每次看的时候,都觉得火气上头,到了后来,他就只看扶容的事情,秦昭两个字都被他涂掉了。   现在数起来倒是很方便,只需要数墨点的个数,就可以知道秦昭在扶容身边都做了些什么。   好嘛,秦骛自己还给自己弄了点便利。   可是秦骛越看,神色越阴沉。   他冷冷地瞧着那上面布满墨点的字条,想要把桌案掀翻,却没有再动手。   他把字条全部收起来,放回匣子里,然后才一脚踹翻桌案,转头回了里间。   秦骛和衣在榻上盘腿坐下。   刚坐下,他就觉得不对,往榻上一倒,和衣躺下了。   他不给扶容诵经祈福了!   秦骛抱着手,闭着眼睛,回想着方才看见的东西。   秦昭中了药,拽着扶容在房里待了没多久,没多久是多久?   秦骛心下烦躁,从枕头底下摸出那块小蓝布,握在手里,摩挲了许久,才感觉慢慢安定下来。   渐渐入夜。   秦骛没有传召,属下们也不敢进来收拾。   秦骛保持着一贯的动作,侧躺在榻上,手里还抓着那块小蓝布。   他闭着眼睛,仿佛已经睡着了。   秦骛梦见,那年冬天,他和扶容在床榻上过冬,顺理成章。   扶容还有些害怕,紧紧地抱着他的脖子,疼得蹙起眉头,轻轻地想要推开他“殿下,不要了,难受……”   箭在弦上,秦骛皱着眉,拢住他的手“你刚给我下了药,扭脸就不认人?”   扶容紧张,舌头都打结了“下……下药?我没有……”   “你给我喂的酒,那个酒——”   扶容听得认真,搂着他的脖子,微微靠近他“那个酒怎么了?”   秦骛趁机搂住他,往前一送,与此同时,堵住他的嘴。   又哄又骗,就这样顺理成章。   对秦骛来说,这是一场美梦。   可是下一瞬,周边的场景就变了。   秦骛猛然察觉,环顾四周。   冷宫变成了船舱。   扶容还抱着他的脖子,秦骛把扶容从榻上抱起来,抱着他,想要在船舱里走走看看。   这是哪里?这是扶容和秦昭南下的船上吗?   扶容随着他的动作站起来,脚尖又碰不到地,只能紧紧地搂着他,整个人挂在他身上,蹙着眉,轻声唤道“殿下……”   秦骛低下头,吻了吻他的额头“没事。”   秦骛走到铜盆边。   船舱昏暗,铜盆里又没有水,秦骛看不清自己的脸。   他抱着扶容到了舷窗边,忽然这时,船只颠簸了一下,扶容惊呼一声,就被秦骛压到了舷窗边。   扶容背靠着船板,秦骛一只手搂着他,一只手推开舷窗。   秦骛望向舷窗外,窗外江水静静流过。   正当此时,扶容攀住他的脖子,脑袋靠在他宽厚的肩膀上,喊了一声“太子殿下……”   秦骛猛然惊醒,望向江水。   江水粼粼,映出的——   分明是秦昭的脸!   扶容的声音小小的,像小猫哼唧“不是说要解药吗?好了吗?”   秦骛迅速回过神,厉声道“没好!”   “秦骛?”扶容也察觉到了什么,眼神瞬间变了,马上直起腰,想要从他怀里逃走。   秦骛一把抱住他,重新把他拉回来“是我!”   下一刻,扶容就抬起手,狠狠地推开了他。   相隔千里,秦骛和扶容同时从梦中惊醒。   秦骛猛地从榻上坐起来,额角青筋突突地跳。   他最害怕的事情竟然入了他的梦。   扶容和秦昭……   不可能,绝不可能。   秦骛抬起手,重重地按了一下狂跳不止的额角。   扶容和秦昭已经在一块儿了吗?   秦昭学他!他让扶容帮忙解药,那是情趣,秦昭学他,也跟扶容说什么解药,那是东施效颦!   扶容那副模样,双眼通红,可怜巴巴的,怎么可以被别人看见?怎么可以被秦昭看见?   只有他能看,那是他的!   秦骛迅速翻下床榻,走到外间,扯了一张纸,蘸了蘸墨,给属下写条子。   船舱里,扶容拽着被子,睁着眼睛,心有余悸地望着头顶的船板。   他也做了个梦。   梦见他和秦骛在冷宫里,他和太子殿下在船舱里。   他竟然在太子殿下身边,做了这种梦。   实在是太……   扶容从被子里伸出手,忍不住捂了捂自己发烫的脸颊。   他怎么会这么……怎么会梦到这些乱七八糟的事情?搞得他好像很喜欢那些事情似的。   后来,梦里的太子殿下,忽然就变成了秦骛。   太可怕了,彻头彻尾的一场噩梦。   还好他早点醒了。   扶容转过头,看看枕边的太子殿下。   秦昭背对着他,睡得安稳宁静,于扶容来说,没有一点儿负担。   扶容松了口气,还好,还好他还没答应太子殿下。   否则,他一边梦见秦骛,一边梦见太子殿下,也太不好了。   扶容转回头,暗自下定决心,他想,等回了都城,是时候,该和秦骛断个干净了。   他只有和秦骛彻底断了,把前世五年做一场了结,他才能全心全意地投入这一世的新生。   否则,总是梦见秦骛,他这辈子都睡不好。   扶容轻轻地翻了个身,思考着该怎么和秦骛断掉,不知不觉就睡着了。   九华殿里,秦骛却是彻夜未眠。   他一闭上眼睛,就是梦里的场景。   梦里的场景一再提醒他,扶容已经不是他的人了,扶容已经不属于他了,扶容和别人在一块儿了。   扶容恨他。   认出他的第一眼,就把他从梦里推了出去。   秦骛着人留意扶容与秦昭之间的举止,将字条借由信鸽送了出去。   他收拾了正殿,把桌案和香炉重新摆好。   他重新焚香祈福,祈祷扶容和秦昭之间千万不要有什么。   待到天色蒙亮,秦骛便睁开眼睛。   他换了衣裳,喊来属下“把丹药拿来。”   “是。”   属下捧来一个锦匣,奉到秦骛面前。   秦骛打开锦匣,看了一眼,里面是一黑一红两颗丹药。   秦骛盖上匣子,朝殿外走去“去见皇帝。”   翌日清晨。   扶容睡了一夜,脑子里都是那些乱七八糟的东西,整个人都昏昏沉沉的。   他迷迷糊糊地从榻上爬起来,换好衣裳,出去洗漱,然后给太子殿下准备热水和早饭。   他捧着热水进去的时候,秦昭也已经起来了,正背对着他穿衣裳。   扶容瞧着太子殿下劲瘦的腰身,没忍住和昨天夜里自己梦里的人对比一下,想看看他梦见的到底是秦骛,还是太子殿下。   很快的,扶容回过神,忙不迭低下头去。   扶容忍不住在心里教训自己,那种梦还记这么久,快点忘记!   扶容端着热水,往前走,结果正巧和穿好衣裳走过来的秦昭撞上了。   扶容踉跄了一下,秦昭扶了他一把,碰到扶容的时候,扶容的脸烧得更厉害了,特别是被秦昭吻过的额头。   就像是太子殿下在上边……盖了个章。   扶容后退几步,衣袖从秦昭手里溜走。   他转过头,认真地把热水放好。   “殿下,可以洗漱了。”   “嗯。”秦昭应了一声,挽起衣袖,走到他身边。   扶容吸了吸鼻子,从秦昭脸上移开目光。   完了,他已经没办法像从前一样面对太子殿下了。   扶容拍拍自己的脑袋。   扶容,你这个小色魔,快点忘记!   在船上用过早饭,船队一路向淮州行进。   秦昭没有下令提审淮州郡守和一众官员,只是让人将他们分开关押,给点吃食,不让他们寻死。   秦昭则带着几个近臣,开始着重核查淮州递上来的河堤账本。   秦昭坐在主位上,几个近臣坐在下首,船舱里安安静静的,一时间只有纸张翻动和拨弄算盘的声音。   扶容也跟着一起,但秦昭并没有让他做端茶倒水的活儿,而是让他一起看账本。   秦昭不嫌弃他看得慢,只道“你多学点,往后做官也用得着。”   扶容点头“是。”   他很快就把昨天晚上那个梦忘记了,他现在满脑子都是账目数字。   距离淮州,只有半天的路程了。   正午时分,船队即将靠岸,一个文臣忽然惊喜地喊出声“殿下!”   他双手捧着账本,飞快地跑上前“殿下,此处账目有误!”   秦昭朝他们招了招手,让他们都上前来,一行人一同看看账目。   扶容也凑过去看。   秦昭担心他看不懂,还特意同他解释“淮州上报,参与河堤修筑的工匠有两万零一十五人,两年工钱支出是无误的。可是第二年夏天消暑的绿豆汤,所费银钱按照他们的报账均算下来,不足五千余人。可见他们谎报人数,且忘了修改此处。”   扶容点点头“殿下,我明白了。”   正巧这时,船队靠岸。   秦昭下了令“将所有官员全部押下船,分开关押,防止串供。几位大人尽快查账,务必仔细,不得假手他人。即刻派人前往郡守府,问问林意修那儿有什么收获。最后派几个人暗地走访百姓,探查消息。”   众人领命“是。”   扶容看着秦昭,忽然有点钦佩他,真厉害。   秦昭总是温温和和的,做起事情来,却也不逊色。   或许是扶容的目光太过热烈,秦昭也注意到了。   秦昭转过头,朝他笑了笑“别光顾着乐,你也要学着,往后才可以独当一面。”   扶容收敛了神色,点了点头。   所有人都下去做事情,扶容和几个大人一起,继续看账本。   太子殿下安排的每件事情都有条不紊地进行。   扶容跟着大人们没日没夜地看账本,竟然也找到了一处账目作假的地方。   他把自己找到的地方告诉其他人的时候,大人们还都朝他拱手,笑着道“扶公子,恭喜恭喜。”   扶容喜气洋洋地朝他们回礼,脸上满是笑意“还要谢谢诸位大人相助。”   扶容和他们一起,吃了一盘点心,休息一会儿,就当做是庆祝,然后继续查账。   看账本的这几日,是扶容前世和今生,过得最充实的几日。   扶容从心眼里觉得,自己和他们都是一样的。   他也是功臣,他也是官员,他和所有人都是一样的。   这种感觉,在太子殿下也夸奖他的时候,变得更加真实。   太子殿下说“扶容,你很厉害。”   很简单的六个字。   扶容看着他,用力地点了点头,悄悄把这六个字珍藏在心底,时不时翻出来听一听。   扶容忽然有点不好意思,小声道“殿下,谢谢你。”   烛光明亮,秦昭看着他的眼睛,微微颔首“不必客气。”   最后,就算太子的人没有在郡守府里找到真的账本,但是凭借着他们找到的账目错漏,还有工匠证词,淮州郡守与一众官员贪墨之事,也是铁证如山、不容抵赖了。   太子殿下主审此案,处理了一大批官员,该抄家的抄家,该流放的流放,并且在雨季来临之前,重新安排工匠加固河堤。   一时间,朝野之间,对太子殿下赞誉颇多。   过了几日,太子殿下在淮州挖出一连串贪官污吏的事情,也传到了都城。   自年节以来,老皇帝一直阴沉的脸色,终于好了一些。   前日在兴庆殿议事,朝臣们都说太子的好话,老皇帝虽然心里高兴,但仍旧不假辞色。   他披着方士的衣裳,坐在蒲团上,只是冷哼一声“年节前,闹出烟火表演失火的事情;春猎,又闹出刺客混进猎场的事情。总算是办了件好事,不值得这样夸奖。”   底下的朝臣揣测不好这位皇帝的心思,交换了一个眼神,脸上的喜色都淡了一些。   老皇帝道“传朕的旨意,贪墨官员,让太子就地处置。贪墨钱财,全部没入国库,让他报上账来。此事,就当是他将功折罪,让太子不要得意,往后要更加勤谨才是。”   朝臣们连忙下跪,齐声应道“是。”   老皇帝摆了摆手,让他们都退下。   他们一走,方士们便捧着东西迎了上来。   张天师捧着香草浸过的清水“陛下净手。”   王天师奉上山间岩茶“陛下漱口。”   老皇帝清了清嗓子,忽然道“把老五献上来的丹药拿上来,朕看看。”   张天师连忙道“陛下,炼丹的山人说了,那丹药需得待到十五月圆之时,子时时分,以晚露送服黑丸;正午时分,以朝露送服红丸,效果最佳。”   想来,这位张天师,也已经被秦骛收为己用了。   否则他怎么会这样,不遗余力地给秦骛说好话?   老皇帝笑了一声“朕知道,拿过来,朕先看看。”   “是。”   方士捧来锦匣,张天师亲自捧着锦匣,打开盖子,将两颗丹药送到老皇帝面前。   老皇帝也不伸手去碰,只是深吸一口气。   不知道秦骛是从哪里弄来这些东西的,这两颗丹药看起来圆润晶莹,独有一股异香,看起来确实是上品仙丹。   老皇帝摆了摆手,让方士把东西收好,感慨道“若是能找到炼丹的山人,让山人在宫中炼丹,那就好了。”   张天师道“此事更待机缘。不过,那山人自行前来献丹,恐怕是已被陛下的龙气所折服,陛下何愁见不着此人?”   “也是。”老皇帝点点头,却又实在多疑,“只是,这人是先找到老五,才托老五献丹。”   张天师连忙道“陛下久居兴庆宫修行,那山人如何面见陛下?再说了,除了五皇子,其他殿下,都如太子殿下一般,对修行之事兴致缺缺,那山人自然找的是五殿下。”   老皇帝颔首“也是。”   张天师趁热打铁“五殿下一片孝心,不仅献丹,如今更在城外为陛下收集送服丹药的露水,可算是有仙缘的。”   老皇帝面上的笑容忽然冷了下去“是,等他回来,张天师手写一封经书,赏给他罢。”   张天师发觉自己好像拍马屁拍过了头,连忙住了口,垂首侍立,不敢再多嘴。   这几日,秦骛打着“给皇帝搜集露水”的旗号,正大光明地出了宫。   他要去见扶容。   他一刻都等不了了。   虽然他的属下给他传回消息,说那天晚上,扶容在秦昭的船舱里,待了不过一盏茶的时间;又说,扶容和秦昭看起来,与往日里寻常相处并无二致,不像是有什么的模样。   可秦骛就是放心不下。   他只知道,自己再不过去,扶容就要被别人抢走了!   他前脚刚进了道观,后脚就从后门出去了。   几个属下跟着他,一路策马向南,去找扶容。   至于老皇帝的露水,到时候随便舀点井水,往水里放点糖,老皇帝都会觉得是自己天赋异禀,感知天意,所以尝到了甜味。   他好骗得很。   将近十日的路程,秦骛跑死了四匹马,终于在第五日的时候,抵达了淮州。   秦骛抵达淮州的时候,老皇帝的旨意,正好也抵达淮州。   圣旨之上,都是公事公办的词句,其中还夹杂着一些数落和翻旧账的话。   至于勉励或者夸奖,是一星半点儿都没有的。   秦昭跪在传旨太监面前,仿佛早已经习惯了,垂了垂眼睛,俯身叩头,再抬起头时,仍旧是一竿青竹,脊背挺直“儿臣领旨。”   传旨太监将圣旨送到他手里“殿下宽心,陛下虽然不假辞色,不过心里还是高兴的。”   秦昭颔首“孤知道,多谢公公。”   秦昭吩咐人接待传旨太监,又将圣旨递给近臣。   林意修道“殿下,今日还有收尾事务要……”   秦昭淡淡道“今日就到这里罢,你们忙了这些天,大概都累了。孤也乏了,想出去走走。”   林意修识趣应道“是,总归不急。”   秦昭转过头,看向扶容“扶容,你想不想出去走走?”   “嗯。”   扶容看出太子殿下不太高兴,便主动走上前,同他并肩站着。   两人一同出门去。   说起来,来淮州这么多天,扶容总是在看账本,也没出来看看。   不过,扶容这时也没有心思去看风景。   他转头看看秦昭,秦昭背着手,看起来正在想事情,大约正在为老皇帝的态度而伤神。   扶容小声喊了一声“殿下。”   秦昭回过神“怎么了?”   扶容朝他笑了笑,声音却愈发小了“殿下,你很厉害。”   秦昭有些疑惑“什么?”   “我……”扶容顿了顿,认真地看着他,“我担心,没有人夸殿下,那我来夸殿下好了。”   秦昭显然没有想到这个回答,顿了一下,面上阴郁之色减轻许多。   扶容大着胆子,拉住他的手“没关系,我夸殿下就好了。”   扶容原本只想握一下他的手,却不想,秦昭反手抓住了他的手。   身处街道,周围都是百姓,他二人也像是寻常百姓,借着衣袖掩盖,就这样牵着手。   这时,秦骛风尘仆仆地带着随从,骑着马赶到淮州,一路进了城,却一眼就在人群中找到了扶容。   他想上前,却看见扶容身边还有一个人。   他们挨得很近。   秦骛勒停马匹,来不及想些什么,眼里只有扶容,当即从衣袖里抓了一把银钱,洒在地上。   百姓们很快就发现了从天而降的银两,惊呼道“快捡钱!”   “我的!”   一群人推推搡搡的,立即淹没了扶容,冲散他和秦昭。   暗中跟随秦昭的侍卫立即上前保护。   秦骛下了马,快步上前,在侍卫的眼皮子底下,把扶容给抓走。   扶容打了他一下,发现他是谁之后,立即回过头,满脸不可置信。   秦骛,秦骛怎么会来淮州?   趁着扶容还没反应过来,秦骛双手捏着他的肩膀,将他按在怀里,抱着他向前走,把他带到旁边的巷子里。   费力把秦骛推开,扶容抬头确认了一下,仍旧是一脸怔怔的模样。   秦骛看着他,面上满是失而复得的欣喜,一把将他抱入怀中。   扶容回头看了一眼人堆里,整条街道都堵住了,太子殿下正在指挥侍从们把拥堵的人群给拉开。   扶容转回头,使劲拍打秦骛的肩膀“秦骛,你疯了?!”   “我疯了。”秦骛紧紧地抱着他,低下头,脑袋埋在他的肩窝里,“扶容,我做噩梦了,我想找你。”   扶容顿了一下,好像明白了什么。   他轻声道“如果那不是噩梦呢?”   秦骛抱着他,整个人都僵住了。 第52章 摊牌   不是噩梦?   秦骛整个人都僵了一下, 他抱着扶容,缓缓抬起头,扭了扭脖子, 竟发出了咔咔的摩擦声。   秦骛赶了五天的路,日夜兼程,跑死了四匹马,赶到淮州。   他一看见扶容,双眼一亮, 整个人都有了精神。   可是如今, 扶容只跟他说了一句话,他的面色就立即阴沉下去。   ——如果那不是噩梦呢?   仿佛是在一瞬之间, 秦骛连日赶路的疲态立即显现出来, 他面色阴沉,头发散乱, 目光幽深, 紧紧地锁住扶容。   周身气势阴鸷可怕, 像是要把人碾碎。   虽然疲倦,但是秦骛锢着他的手臂, 从来不曾放松一下, 反而越收越紧。   扶容人虽然靠在他怀里,却偏过头,时刻留意着巷子外面的动静。   百姓们还在疯抢地上的碎银子,太子殿下正指挥侍卫疏散人群,但是谁不爱钱呢?就算在太子殿下的威压之下,也没有人听他的话, 仍旧是乱哄哄一片。   太子殿下还紧紧地拽着一个蓝衣裳的小孩子, 把他挡在自己身后。   察觉到秦骛在看自己, 扶容便转回头,抬头看向他。   秦骛看着他,张了张口,却因为嘴唇干裂,喉咙干涩,一时间没能发出声音。   他缓了缓,哑声道“扶容,别骗我。”   扶容被按在他怀里,感受到他胸膛上传来的震动,闷闷地响。   好吧,还是被秦骛识破了。   扶容抿了抿唇角,他确实还没答复太子殿下,如今太子殿下还在外面,他也不好激怒秦骛。   他应该把事情都处理好了,再答复太子殿下,而不是把太子殿下也拉下水。   秦骛见他不说话,愈发印证自己的猜测,墨绿色的眼睛里有了些光亮,低声问道“是假的?是做梦?”   扶容扭头看了看旁边,却道“人群马上就要散了。”   若是被太子发现他擅离都城,上报上去,对秦骛来说,肯定是不小的麻烦。   扶容也不明白,秦骛行事,一向不会给人留下什么把柄,这会怎么会忽然跑来?   就因为那个梦吗?   秦骛做了什么梦?该不会……和他做的梦一样吧?   只是现在也来不及问了,骚乱渐渐平息,百姓们都要散开了。   秦骛再不松开他,他们马上就会被发现的。   扶容知道,秦骛的随从,很多都是草原人,孔武有力,若是和太子殿下的侍卫对上,也不知能有几分胜算,若是有人因此负伤,扶容更是过意不去。   相较之下,还是赶紧打发他走比较好。   扶容这样想着,便对秦骛道“你想被发现吗?”   秦骛变了脸色“你就这么害怕被太子发现?”   很快的,秦骛不知想到了什么,立即又缓和了神色,惊喜地对他说“扶容,你在担心我?”   扶容蹙了蹙眉。   什么?秦骛怎么会这样想?他没有啊……   秦骛仿佛认定了这个想法,双手捧住他的脸,让他没办法再摇头。   秦骛按着扶容的脑袋,W52GGdCo让他转头看向边上楼房最高处的客店旗子“要是有事,就来这家客店找我。”   扶容不解。   秦骛仍不放心,多加了一句“不许和秦昭在一起,秦昭若是再中药,就过来找我,一桶冷水给他泼醒,给他找几个官妓小倌都可以。”   扶容明白了,原来他是为了这个。   可是……   经过上次的事情之后,太子殿下已经长了记性,不会再随便赴宴,也不会再随便喝别人递来的东西,应该不会被下药了。   所以,秦骛的话并不成立。   扶容现在只想快点把他弄走,随便点了点头,随口应道“嗯,知道了。”   秦骛这才松了口气,一直悬在心上的石头落了地。   “扶容,我走了,有事情就来旗子最高的客店找我,任何事情。”   秦骛按住扶容的脑袋,想要亲一下扶容的额头“你不许靠近他。”   忽然,原本一直顺着他的扶容反应很大,使劲推开他捧住自己的脸的双手,往后退了几步,同他拉开距离“秦骛!不许!”   秦骛竟像是被他吼住一般,顿了一下。   这是秦骛第无数次对扶容说“不许”,这也是扶容第一次对秦骛说“不许”。   扶容一只手捂住自己的额头,另一只手指着他的脚,禁止他靠近,凶巴巴地看着他。   这是太子殿下亲过的地方,秦骛不许……   没错,秦骛不许!   此时秦骛最害怕的事情,就是扶容和秦昭在一块儿了。   所以,只要扶容答应不靠近秦昭,就没关系。   秦骛颔首,顺着他的意思“我知道了,不许,不许。”   秦骛朝他伸出手,扶容连忙捂着额头后退,转身要跑“我要走了。”   秦骛站在原地,按照扶容的意思,不许靠近,只是伸出手,把他捂在额头前面的手扯了下来。   扶容回头“秦骛,我说了……”   秦骛点头“我知道,不许。”   秦骛只是捏住他的手,别的什么都没做。   秦骛最后重复了一遍,声音很低,语气恳求“扶容,别和秦昭在一块儿。”   扶容像是没有听见,又或许是听见了,不想答应他。   他把自己的手从秦骛手里抽出来,转过头,跑出了阴暗的小巷,跑到了亮堂堂的大街上。   扶容站在巷子口,徘徊了一下,没有马上跑去找秦昭,而是找了个卖梨花糖的小贩,先买了两块雪白的梨花糖,然后再跑去找秦昭。   大街上的骚乱渐渐平息,百姓们把地上的钱都捡光了,自然要散了。秦昭确认没有百姓受伤,就让他们都走了。   扶容拿着梨花糖走回去,秦昭站在前面,回头看了一眼自己拉住的那个小孩子,再看看扶容。   秦昭把那小孩还给他的家人,皱了皱眉,问扶容“扶容,你怎么从那里跑出来了?孤还以为,孤拉着的是你。”   扶容没有回答,只是把手里的糖递给他“我以为殿下会喜欢吃这个,就跑去买了。”   秦昭接过竹签,咬了一小口梨花糖,笑着道“很好吃,孤很喜欢。”   扶容也吃了一口,高兴得眼睛弯弯,雪白的糖屑粘在唇边“那我们走吧。”   “好。”   他们继续往前走,就和方才一样。   仿佛刚才的什么事情,都没有影响到他们。   越往前走,便离方才的小巷越远。   扶容将那条巷子抛在后面。   忽然,扶容好像察觉到什么不对劲,他低头看了看秦昭“殿下,你怎么了?”   他总觉得,秦昭走路姿态有点怪。   秦昭道“不妨事。”   扶容绕在他身边转了一圈,竟然在他的衣摆上看见了一个沾着灰尘的脚印。   秦昭被人踹了一脚?   扶容立即就反应过来,这是谁干的。   扶容的脸色立即就变了,把自己手里的梨花糖递给秦昭,让他帮自己拿着,然后拍拍秦昭的衣裳。   秦昭温声道“不妨事,想是百姓们抢钱的时候,不小心碰着了。”   “才不是!”   别人不知道,扶容还不知道吗?   分明就是秦骛,秦骛当街撒钱,把他带走,还要顺便踹一脚太子殿下?他疯了吗?   秦骛力气大,踹人一脚,没把人踹跪下算好的了。   扶容深吸一口气,扶着秦昭“殿下,还是回去让大夫看看吧?”   秦昭笑了笑“不妨事,不疼。”   扶容回头看了一眼,秦骛一个闪身,便躲回了巷子里。   他就是故意的,又怎么样?   扶容是他的人,秦昭占了这么久,他看见秦昭,就忍不住想踹他。   他已经留着力气了,没把秦昭踹死,算是他手下留情了。   扶容本来一直不肯回头看他,直到发现秦昭被他踹了,才肯回头看他一眼。   秦骛站在巷口,紧紧地攥着拳头,骨节摩擦,咯咯作响。   他不仅想踹秦昭,他还想宰了秦昭呢。   可是好像得不偿失,扶容和秦昭本来没牵手的,他踹了一下秦昭,扶容就扶着秦昭走了,两个人还靠得很近。   秦骛看着两人离开的背影,忽然又有些后悔。   他走出巷子,在扶容买过梨花糖的小摊上停下,也买了一块。   他咬了一口糖,只觉得糊嗓子。   扶容扶着秦昭,回了郡守府。   他们这阵子都住在郡守府,方便处理事务,也方便查账。   秦昭两只手各拿着一块梨花糖,扶容紧张兮兮地扶着他“殿下小心,抬脚。”   秦昭笑了笑,温声道“没有那么严重。”   扶容瘪了瘪嘴,吩咐侍卫“快去喊大夫来吧。”   扶容扶着秦昭,回了房间,让秦昭在小榻上坐好,刚准备蹲下来,帮他把裤脚挽上去看看,秦昭却忽然拦住了他。   “孤自己来。”   扶容疑惑“嗯?”   秦昭把手里的糖递给他“拿着吃吧,孤自己来。”   随行大夫提着药箱进来的时候,看见的就是这样的场景。   秦昭解开鞋袜,撩起衣摆和裤脚,看看自己的小腿。   扶容站在旁边,一手拿着一块糖,自己吃一块,另一块就放在秦昭嘴边,秦昭一边检查自己的伤势,时不时转过头,吃一口糖。   配合默契。   大夫回过头看了看,确认自己没有走错。   扶容有些紧张,是太子殿下让他这样做的。   大夫走上前,看了看秦昭腿上的淤青,也被吓了一跳“殿下伤得还有点厉害。”   秦昭笑了笑“不要紧,你看着开点药酒罢。”   “是。”   这天晚上,烛光明亮。   秦昭双手抹开药酒,推开腿上的淤青。   扶容拿着巾子,站在旁边。   他看见太子殿下腿上的一大块淤青,就气不打一处来。   秦骛简直是个疯子,他好好的,非要踹太子殿下做什么?   恐怕又是他连累了太子殿下。   扶容自责,气鼓鼓地看着秦昭,目光难过。   秦昭看见他的表情,笑了笑“扶容,你还在生气呢?”   扶容回过神,摇了摇头。   “别生气了,孤没有大碍。”秦昭放下衣摆,把巾子从他手里拿过来,擦了擦手。   但是扶容就是生气。   他想,他本来打算,等回了都城,就跟秦骛说清楚的。   现在好了,秦骛过来了,他也就可以跟秦骛把事情说清楚了。   他不想再因为自己,连累其他人了。   前世,他就差点儿连累了林公子。   他不能再连累太子殿下。   秦昭擦干净手,想握住他的手,却忽然想起什么,收回手,仔细闻了闻。   还是一股药酒的味道。   算了,还是不牵他了。   秦昭把巾子丢进铜盆里,扶容准备把东西端走。   扶容想着事情,刚准备离开,忽然,秦昭喊住了他“扶容。”   扶容回头“殿下?”   “今天下午,被百姓们打断了。”   秦昭似乎有些不大好意思,他顿了顿“那句话,你能不能再说一遍?”   “可以啊。”扶容笑着道,“殿下,你很厉害。”   “多谢你。”秦昭温声道,“扶容,你也很厉害。”   “多谢殿下。”扶容笑了笑,端着东西,转身离开。   扶容总是在外间的竹榻上守夜。   南边的天气热,窗户大开着。   扶容穿着雪白的薄中衣,坐在竹榻上,被子被他卷到旁边堆着。   他想着事情。   他不想喜欢秦骛了,想着……该怎么跟秦骛说清楚,让他不要再抱自己了,也不要再缠着自己了。   他太了解秦骛了,若是说不好,恐怕秦骛又要发火,到时候就更说不清楚了。   若是秦骛像前世一样,根本听不进去他说的话,他还得想好法子应对。   扶容尽力不借太子殿下的势,也不把太子殿下拖下水。   该怎么跟他说呢?   扶容有点苦恼。   此时,城中客店里。   秦骛也正烦躁。   他包下了客栈最高处的房间,同样将窗户大开,抱着手,站在窗前,等着扶容来找他。   他跟扶容说好了,他在这里等着扶容,扶容若是有事,可以随时来找他。   那扶容没事……也可以来找他啊。   为了等着扶容,他都没敢去别的地方,时刻留意着从楼下经过的客人。   可是扶容都不来找他。   秦骛想,肯定是该死的秦昭又缠着扶容了。   一会儿装受伤,一会儿要守夜,扶容才被他牵绊住了手脚,不能过来。   早晚把他给宰了。   秦骛心中不耐,气势强盛,面上却是不显。   今天下午他抱了扶容,还牵了扶容的手,能够稍微压制一下心里的怒火和妒火。   守在门外的属下们也是这样想的,自从和扶公子匆匆见过一面之后,主子的脾气好像好了不少。   但是也只能压制一会儿,还没过多久,秦骛就又想见扶容了。   见不到扶容,秦骛只能回想着下午见面时的场景,缓解一下情绪。   扶容和秦昭还没成呢,扶容肯定不喜欢秦昭,他的噩梦没有成真。   扶容今天,还第一次跟他说了“不许”。   第一次!扶容肯定没有跟秦昭说过“不许”罢。   但是,秦骛想起扶容和秦昭相携离开的背影,忽然又觉得有点吃味。   那秦昭都离扶容离得那么近了,扶容也不敢他说“不许”。   秦骛的思绪顿了顿,抱着手,站在窗前,看着淮州城里的灯火。   他秦骛有一句扶容的“不许”,秦昭没有,所以是他秦骛胜了。   没有错。   可是……   秦骛垂眼,看着楼下人来人往,熙熙攘攘。   可是扶容怎么不来找他呢?   赶了五天的路,只见了扶容一会儿,现在简直比路上还难熬。   路上起码还有个盼头,现在盼头没了,他只能这样苦等,也不知道扶容什么时候才来。   过了一日,扶容一直没来。   秦骛不好离开客店,怕扶容过来了,见不到自己,只能让属下去打探。   属下打探的消息是,郡守府里还在忙着查抄贪墨官员府邸的事情,上上下下都忙得很。   所以扶容没时间过来,也是很平常的事情。   秦骛等不及了,走到郡守府附近,却看见扶容在查账。   扶容站在郡守府门口,手里捧着一册账本,他清点一句,侍卫们就打开一个箱子,给扶容看看,扶容看过之后,才让他们把箱子抬进库房里去。   秦骛站在旁边,就这样静静地看着他。   扶容看起来神采飞扬的,十分鲜活。   不知为何,秦骛忽然不敢过去了。   还是等着罢,等扶容想见他的时候,自然就过来了。   又过了几天。   此次贪墨案的事情处理得差不多了,贪墨官员全部有了判决,赃物赃款全部查抄完毕,可以运往都城了。   等林意修把卷宗写完,他们就可以回都城了。   扶容不用看账本,自然也闲了下来,跟着太子殿下在淮州城各处转了转,太子殿下体察民情,他就负责吃吃喝喝。   这天晚上,他在自己房里洗漱好了,擦着湿漉漉的头发,准备去太子殿下房里守夜。   他刚准备出门,忽然想起什么,犹豫了一下,抓起银子,走出门,喊来自己相熟的一个侍从“小夏?小夏?”   小夏跑上前“怎么了?”   扶容小声道“我今日陪太子殿下在外面转了一圈,有点馋外面的梨花糖,但是没买,殿下那边不能没人守夜,能不能……”   小夏迅速反应过来“噢,你是想让我们帮你守夜是吧?不要紧,这阵子总是你守夜,我们都没守过一天,应该的。”   扶容把手里的碎银子塞给他“嗯,多谢你们啦,我去买梨花糖,你们有什么要我买的,只管告诉我。”   小夏朝他使了个眼色“客气了。”   扶容笑了笑,缩回房里,随便擦了擦头发,就穿了一件不起眼的暗色衣裳,扣上竹笠,准备出门。   走出去的时候,侍从们还跟他打招呼“扶容,这么晚了还馋糖吃。”   扶容笑了笑,没有回答。   他特意告诉其他人,他要去买东西,其他侍从还让他帮忙带东西。   倘若秦骛真的强制扣住他,他迟迟不归,其他人也会发现的。   扶容快步走出郡守府,朝着上次和秦骛见面的地方跑去。   他要速战速决。   快点把事情解决了,他还能回来睡个好觉。   不用再做那些奇怪的梦。   客店高楼,秦骛如同往常一样,站在窗前,看着底下来来往往的人群。   南边生意人多,晚上也十分热闹繁华,人声鼎沸。   秦骛却只觉得他们吵得要命,吵得人心烦意乱。   忽然,一个深蓝色的身影闯进秦骛的视线。   秦骛顿了一下,迅速反应过来。   扶容。   扶容来了,扶容来找他了。   扶容站在大街上,抬起头,环顾四周,仿佛在确认,哪家客店的旗子是挂的最高的那个。   秦骛立即跑回房中,在铜盆前弯着腰,用双手掬起一捧水,洗了把脸。   途中他跑回窗边望了一眼。   扶容已经找到这家客店了,正准备过来。   秦骛朝外面喊了一声“去楼下接人。”   门外的属下们应了一声“是。”   秦骛转回头,翻了翻自己为数不多的衣裳,挑了一件干干净净的黑衣。   扶容刚跨进客店门槛,几个随从就从楼上下来了。   扶容认得他们,有几个是草原人的模样,很好认。   “扶公子,请。”   扶容揪了揪衣袖,轻声问道“秦骛在吗?”   “在,主子就在楼上等扶公子。”   “好。”   扶容点了点头,跟着他们,踩上了木制的楼梯。   这家客店开得有点久了,楼梯每日被客人小厮来来往往地踩着,有些磨损,还来不及修理,扶容踩上去,不免吱嘎吱嘎地响。   扶容总觉得,自己就要摔下去了。   不要紧,只要今晚说清楚了,就都好了,扶容鼓起勇气,继续往上走。   到了房间门前,属下敲了敲门“主子,扶公子到了。”   房里的秦骛应了一声“让他进来。”   扶容朝属下点了点头,说了一声“多谢”,便走上前,推开房门。   他推开门的时候,秦骛正好把刚挑好的黑衣穿上,挺直腰背,正了正衣襟,朝门外看去“扶容。”   扶容长舒了一口气,走进房里,把门关好“秦骛。”   客店的蜡烛并不是很好,烛光昏昏,两个人就这样相对站着。   扶容本来是想好的了,忽然又不知道该怎么开口,秦骛瞧着他,克制着自己想抱住他的冲动,伸出手,只是碰了碰他的头发。   下一瞬,两个人同时开了口。   秦骛摩挲了一下他的头发“你的头发还没干,怎么就这样跑出来?”   扶容看着他,轻声道“前世的事情,就到此为止,我已经不想喜欢你了。”   多可笑,他们都精心挑选了装扮。   说的事情,却天南海北,互不相干。   秦骛面上笑意陡然冷了下来“你来找我,就为了说这个?”   扶容迎上他的目光,无比认真地点了点头“就是这个。”   秦骛扭了扭脖子,目光凶狠,定定地看着他“你再给我说一遍。”   扶容固执地梗着脖子“我不想给你当伴读了,我不想给你当床伴了,我也不想喜欢你了。” 第53章 对峙   客店楼下人声鼎沸, 小厮招呼客人的声音,小贩吆喝的声音, 混成一片, 吵吵嚷嚷的。   最高处的房间里却安静得诡异,秦骛和扶容面对面站着。   秦骛目光凶狠,定定地看着扶容。   扶容不甘示弱, 同样固执地梗着脖子, 迎上他的目光。   房中气氛骤而剑拔弩张起来。   这好像还是他们第一次这样对峙。   他二人相处,从前总是扶容服软, 重生之后,两个人互相演戏, 要么含混, 要么伪装。   如今扶容打定主意,要同秦骛把事情说清楚,也鼓足了勇气, 不肯再低头。   两个人就这样站在原处, 看着对方。   扶容原本是打算洗漱睡觉的, 只是忽然想起秦骛,才出来找他。   他匆匆赶来, 头发也没擦干,就扣上了竹笠。   此时,秦骛的手里还握着扶容的一缕头发。正巧这时,一颗水珠从他的发上滑下来,落在地上。   周围太安静了, 秦骛几乎能听见水珠落地、水花溅开的声音。   一时间, 秦骛的感觉变得无比灵敏。   他的眼前, 一遍一遍地重演着方才的场景, 他的耳边,也一遍一遍地回响着方才扶容说的话。   ——前世的事情,就到此为止。   ——我不想给你当伴读了,我不想给你当床伴了,我也不想喜欢你了。   扶容虽然害怕他,手紧紧地攥着衣袖,话却说得很清楚。   想来是一早就准备好的。   秦骛不能再假装自己没听清楚,他已经让扶容再说一遍了。   可是这时,扶容竟主动问他“五殿下,还要我再说一遍吗?”   秦骛迅速道“别说了!”   扶容若是再说几遍,他只怕要当场发疯。   秦骛收敛了凶狠的目光,低低地应了一声“我听到了。”   这回竟是秦骛先低的头。   其实他早就知道了。   从扶容说,不要给他做伴读的时候,从扶容非要去找太子给他的令牌,去求太子给他做主的时候,从扶容哭着说自己恨死他了的时候,秦骛就知道了。   扶容已经不想为他做任何事情了,也不喜欢他了。   可秦骛就是忍不住,想要靠近他,更不想放手。   他在暗地里,还是喜欢扶容,还是把扶容当成是自己的人,所以他知道秦昭可能染指扶容的时候,才会那样暴怒。   可是,扶容清醒地站在他面前,一脸认真地对他这样说,还是头一回。   秦骛原本还以为,扶容来找他,是有事情要他帮忙,满心欢喜。   可是下一瞬,他就被扶容打入了地狱。   打得秦骛措手不及。   秦骛唯独对扶容没有办法。   秦骛强自忍耐着,只从喉咙里发出了一声古怪的呼噜声,像狼一样。   “别再说了,我听到了。”   秦骛重复了一遍,看了扶容一眼,反倒转身朝里间走去。   扶容看着他的背影,抿了抿唇角,轻声道“秦骛,我知道,你和我一样,我们都是从前世来的。”   秦骛的脚步顿了一下,随即继续往里间走。   他在桌案前半跪下,翻了翻案上的包袱,好像在翻找什么东西。   他方才翻找见扶容要穿的衣裳,把包袱弄得有点乱。   秦骛低声道“我也知道,别再说了。”   扶容看着他的背影,没有听见他说了什么,只想着,他该不会……   又在找什么金银珠宝吧?   扶容深吸一口气,紧紧地攥着衣袖,鼓起勇气继续道“可是现在不是前世,我不是你的伴读或者床伴,我不喜欢你了,所以不想再做这些事情。”   “殿下,你还会有很多奴婢,只是我不想给你做奴婢了。你要分清前世和现在,我已经分清楚了。”   “我们的日子已经重新开始了,和前世不一样了,你不要再来打扰我,也不要再打扰太子殿下。”   这是扶容想了好久好久的话,他还在脑子里排练了好多次。   这样说,应该就很清楚了。   他把自己的想法,还有对秦骛的要求,都说清楚了,用的还都是最简便的句子。   可是秦骛背对着他,动作没有一丝停顿,在外人看来,好像是没有听见他说话。   只有扶容看得出来,秦骛其实听见了,秦骛翻东西的时候,身形僵硬了一下。   他听见了。   扶容每说一句话,他就背对着扶容,动一动嘴唇,低声说一句“别说了,扶容,别说了。”   他不想听见。   他不想听见扶容说这些话。   可是扶容同样没有听见他说话。   扶容也很紧张,在他来之前,他已经在心里排演了很多次。   他知道,秦骛有可能会发火,有可能会暴怒,盛怒之下,还有可能会对他做一些事情。   可是他没想到,秦骛竟然只是背对着他,一言不发。   好奇怪。   扶容原以为自己得在这里耗费许久,没想到把话说出来,却是这么简单。   就这样说开了吗?秦骛就这样放手了吗?他真的把自己的话听进去了吗?   扶容自己也觉得不太真切。   秦骛不回答也好。   扶容准备转身离开,临走之前,他轻声道“殿下不说话的话,我就当殿下答应了。”   这是扶容重生之后,第一次喊秦骛“殿下”,只是秦骛听见这声“殿下”,并不觉得欣喜,反倒十分惊慌。   听见这话,秦骛猛地回头,立即大步上前,握住扶容的手腕。   “没有答应!我没有答应!”   有一个声音始终在秦骛耳边徘徊。   完了,完了。   扶容真的不要他了。   扶容不仅不要他了,扶容连前世也不要了,扶容全都不要了。   不能答应扶容,他一旦答应扶容,扶容就不要他了。   扶容要把他们之间的牵绊通通斩断,不答应,秦骛绝不答应!   秦骛一只手拽着扶容,另一只手攥着一条干净的巾子。   扶容本来就害怕他,和他说话,整个人都处在应激状态,秦骛一碰他,他迅速后退一步,回过头,警惕地看着他。   扶容神色认真“我还有什么地方,没跟五殿下说清楚吗?”   “扶容……”秦骛顿了一下,忽然找到了什么借口,举起手里的巾子,“你的头发还没擦干。”   原来他方才在找的就是这个。   他不敢松开扶容的手腕,只是取下扶容脑袋上的竹笠,抖落开巾子,盖在他湿漉漉的头发上。   秦骛低声道“扶容,把头发擦干,否则会得风寒。”   是秦骛一贯用的手段,转移话题。   扶容往回收了收被他握住的手“我要用两只手擦头发。”   秦骛害怕他从自己眼皮子底下逃走,紧紧地抓着他的手,但是又是他让扶容擦头发的。   他想了想,缓和了语调“扶容,我帮你擦,好不好?”   扶容摇摇头,还没来得及说话,秦骛就猜到了他的回答,松开了手。   扶容把手收回来,把巾子从脑袋上扯下来,却没有再擦头发。   秦骛又道“那你把头发擦干了再走,好不好?”   扶容轻声道“我不……”   可是,秦骛像是没听见他回答,大步走向门口。   扶容背对着他,听见他推开门,朝外面吩咐了一声“茶水点心。”   秦骛的下属们应道“是。”   这就是秦骛的第一反应,先把扶容留下来。   不论如何,不能让扶容走掉。   扶容要是走掉了,他就彻底失去扶容了。   秦骛暗中把门锁好,才转过头,看向扶容。   扶容就站在原地,烛光映照下,表情难过地看着他“秦骛,你总是这样。”   秦骛忽然感觉这样的目光似曾相识,他的心脏好像被针扎了一下。   “扶容,我……”   他只是想留住扶容而已,他又做错了。   “你总是这样。”扶容认真地看着他,“你总是听不见我说话。”   秦骛顿了一下,回过头,拨了一下门闩,考虑要不要把门打开。   “就待一会儿。”秦骛道,“话还没有说清楚,我……我没听懂。”   扶容垂了垂眼睛,用秦骛给他的巾子擦了擦头发。   他就知道,他和秦骛,还有得掰扯呢。   他一路跑来,头发被风一吹,冷冰冰的,确实容易受凉。   秦骛看着他,低声解释道“扶容,我有听你说话。我现在记得你不爱喝牛乳,但是爱吃糖蒸酥酪和牛乳糕。”   “你说你想做官,我有听,我有帮你打点,我已经联络好几个朝臣了,等你回了都城,你马上就可以做侍墨郎。”   “你说你不想当我的伴读,我也有听,我没有强求你做我的伴读。”   “我有听你说的话的。”   扶容擦着头发,透过巾子,淡淡地看着他“殿下,你不觉得……”   扶容顿了顿,轻声道“你现在说这些,已经太迟了吗?”   “我说我不爱喝牛乳,是在前世说的。”   “我说我想做官,也是在前世,你登基之后说的。”   “我说我不想做你的伴读,是在我们刚回来的时候,我在冷宫门前说的。”   “就在刚才,我说我不想留下,但你还是把门锁上了。”   扶容原本就不太会吵架,说话慢吞吞的,一字一顿,每一个字都是仔细斟酌过的。   他最后下了结论“每一句话,我都说了好多好多遍,殿下直到现在才听见,殿下不觉得,现在已经太迟了吗?”   扶容喊的是“殿下”,这代表着,他正以前世扶容的身份,和秦骛对话。   秦骛哽了一下,嗓音低哑“是我错,是我没有听你说话,我以后会改的。”   扶容却问“那你现在会听吗?”   秦骛抬起头,眼中闪过一丝亮光,赶忙点头“会,我会听你说话。”   扶容点点头,认真道“那我现在说,前世的事情,到今晚为止。我已经有了新的身份,也有了新的朋友,我要过新的生活,我不要再和前世的事情缠在一起,也请殿下不要再来打扰我了。”   秦骛下意识道“不行。”   扶容抿了抿唇角,认真地看着他。   果然如此。   秦骛说自己会听扶容说话,其实就是哄他骗他的。   扶容站在他面前,身后就是窗户,秦骛为了时刻留意楼下,看扶容有没有来找他,所以把窗户大开着。   窗外一轮圆月,宛如玉盘,格外皎洁。   扶容就站在月亮前面,就那样静静地看着他,温柔又坚定。   你刚才还说,你会听我说话,现在你又不听了。   你看,你又骗人了。   秦骛忽然有一种古怪的预感,仿佛扶容下一刻就会消失在自己面前。   他往前迈了一步,想要拉住扶容的手,好让他不要消失。   扶容也跟着后退了一步,无比抗拒他的靠近。   正当此时,门外传来叩门声。   是秦骛的属下“主子,车马已经准备好了。”   扶容听见这话,恍惚抬起头,不可思议地看向秦骛“你不是让他们准备点心茶水吗?”   为什么他们会说准备好了车马?   怎么回事?   趁着扶容还没反应过来,秦骛一个箭步上前,抱住扶容,紧紧地把他锢在怀里,把他扛起来了。   “诶?”   一阵天旋地转,扶容趴在秦骛的肩膀上,使劲拍打着秦骛的肩膀“秦骛?!你干什么?!”   忽然,扶容好像明白了什么。   早在他跟秦骛摊牌的时候,秦骛回去拿巾子,他就在心里谋划好了一切。   他借着让人准备茶水点心的掩护,实际上让他们准备的是车马。   秦骛想带走他,还像前世一样,强取豪夺。   他不是不发怒,也不是不说话,他是在憋着呢,憋着一股狠劲儿,等他的安排全部就位!   秦骛是一点儿都没把扶容说的话听进去!   难怪秦骛同扶容说话的时候,总是站在门口,原来是想堵着门,不让他走,也是在考虑着,用什么姿势,能一下子就把扶容给抓起来。   秦骛扛着他就要往外走,动作很强硬,语气却很缓和“扶容,我错了,你别生气,你别不要我,我带你走。”   这就是秦骛能想到的最好的办法。   秦骛紧紧地抱着扶容,低声道“扶容,你别生气,我有谋算的,我带你走。”   扶容趴在他的肩膀上,有些急了,大喊道“我不走!秦骛,你放开我!”   秦骛道“你想留在齐国,那就留在齐国,你想去草原,或者去别的地方,全都可以。”   “你想留在齐国,我就回去把老皇帝砍死,我马上登基,你做……”秦骛忽然想到什么,顿了顿,“你想当皇帝也可以,你也可以当皇帝。”   “或者你想去草原,我在草原也有一些势力,不出三个月,我就能把草原部落的王帐全都打下来,你想统一草原也可以。”   “别丢下我,别不要我。”   这是秦骛头一回这样说话,他竟然在祈求扶容不要丢下他。   可他还是不会,他竟然以为自己最爱的皇位和权势,可以打动扶容。   秦骛说完这话,便真的扛着扶容,准备离开了。   他疯了,是他疯了。   扶容惊慌失措,使劲拍打着他的肩膀和后背,用力挣扎,大声喊道“秦骛,你混蛋!”   “我不要当皇帝,我也不要统一草原!你疯了!放我下来!”   他大声道“秦骛,我出来的时候,告诉太子殿下了!等会儿太子殿下见不到人,马上就会来找我!秦骛,你敢?”   秦骛听见太子的名号,显然有些不悦,紧紧地按住扶容,用脚踢开了门,低声道“我还不怕太子那个怂包。”   “秦骛!”扶容大喊,“你不许!你一直这样!你不听我说话!我恨死你了!”   秦骛扛着扶容,听见他说的话,犹豫了一下。   秦骛不敢打昏扶容,怕把他打疼,可是这样大的动静,就这样扛着下楼,也会引起别人的注意。   他们站在客房门前,已经引得不少楼下客人往上看了。   秦骛还在犹豫,下一刻,他的后背上传来了一阵钝钝的疼痛。   属下大喊道“主子!”   秦骛后知后觉地回过头,只看见扶容趴在自己的肩膀上,双手哆哆嗦嗦地握着一把匕首,匕首已经扎进了他的肩膀。   扶容……   带匕首来见他……   扶容这样害怕他,这样防备他。   匕首扎得不深,秦骛穿的还是黑衣,血迹并不明显。   扶容转过头,头发散乱,红着一双眼睛,目光发抖地看着他,声音也发着抖“秦骛,放我下来,不许发疯……”   匕首是扶容出门前,带来防身的。   他本来没想用的,只是求一个安心,可是秦骛发疯,他……   他不想跟秦骛走。   “好。”秦骛顿了一下,扛着扶容,走回房间,把扶容放下来。   扶容一落地,就狠狠地甩了他一巴掌“秦骛,你混账!”   这一巴掌,扶容用了十足十的力气,他自己的手都在隐隐发麻。   秦骛的头被打到偏向一边,他正好对上那柄扎在自己肩膀上的匕首。   匕首扎在他的肩膀上,摇摇晃晃的。   那是一柄很简单的匕首,小小一支,想是扶容用来削水果的,所以秦骛并不觉得疼痛。   秦骛握着匕首,只是皱了一下眉头,就把匕首拔出来,递到扶容面前。   “扶容,那你再扎我一下,扎几下都可以,你别不要我,我想和你在一块儿。”   扶容也被他吓坏了,一把将匕首扫落在地“我说了,我不要和你一起了,我不喜欢你了!”   秦骛低声道“可是我还喜欢你啊。”   扶容不可思议地看着他“你喜欢我?”   秦骛颔首“是。”   扶容一听见这话,轻声唤道“陛下?”   秦骛忽然感觉不太对,他紧紧地盯着扶容,低声道“不要说,扶容,是我错了,你不要说那句话,不要这样喊我。”   扶容双眼通红,认真地看着他,一字一顿道“陛下,是你自己说过的,朕、不、喜、欢、笨、蛋。”   这是前世,秦骛经常对他说的一句话。   秦骛被匕首扎了一下,仍旧生龙活虎的,如今扶容只是说了一句话,面上便顿时失了血色。 第54章 说开   一瞬间, 秦骛脸色铁青。   夜间风微凉,从窗外吹进来,吹得烛焰摇晃, 烛火明明灭灭。   秦骛背对着烛火, 扶容站在他面前, 看不清他的表情,整个人都在发抖, 并且抖得越来越厉害。   秦骛说什么?秦骛刚才说什么?   扶容双眼通红,不可置信地看着他,他紧紧地握着拳头, 指甲嵌进掌心,一点点疼痛感,才让他勉强站稳。   秦骛说, 喜欢他?   秦骛怎么会喜欢他?秦骛怎么可能喜欢他?   前世, 他那样求秦骛, 在榻上求他, 在两个人感情最好的时候, 哭着求他。   他只要秦骛说一句“喜欢”,他只求秦骛喜欢他一点点就好了。   秦骛也不肯, 也不肯遂他的愿,秦骛总是恶劣地拒绝他。   扶容永远不会忘记, 秦骛说的那一句话——   朕不喜欢笨蛋。   这是他前世夜夜梦回做的噩梦,也是他最后放弃秦骛的原因, 秦骛从来不肯回应他,只有他一个人喜欢, 他太累了。   现在, 他们都重生了, 他们正在摊牌、正在吵架、正在闹掰!   秦骛忽然说,喜欢他?   他到底是怎么想的啊?难不成,他又和之前一样,隔了好几年、好几十年,才终于听见扶容对他说话?   前世,扶容在冷宫度过最后一段时光的时候,坐在榻上折小纸船,总是忍不住想,如果秦骛以后发现他已经喜欢上了自己,那自己一定一定,不要再回答他了。   如果要回答他,那就把秦骛说过的话还给他——   朕不喜欢笨蛋。   原话还给他。   想到这个场景,想到秦骛听到这句话时可能出现的表情,扶容就觉得高兴。   可是后来,扶容又想,他这样幻想秦骛会喜欢上他,还会跟他服软,实在是没出息。   秦骛怎么可能会服软?他这辈子应该是没有跟秦骛顶嘴的机会了。   没想到,他前世没有机会,重生之后,竟有了机会。   所以,在秦骛说喜欢他的时候,扶容心里的那根弦马上被碰了一下。   他立即抬起头,把那句话原封不动地还给他。   “陛下,是你自己说过的,朕、不、喜、欢、笨、蛋。”   果然,秦骛在听到这句话的时候,整个人脸色都变了。   这句话,比匕首还有用。   可是不知道为什么,扶容说完这句话之后,看着秦骛瞬间冷下去的脸,先是觉得高兴,随后,滔天的难过席卷了他。   扶容前世一直在等秦骛说喜欢自己,等到累了,等到不想等了,秦骛才后知后觉地对他说这句话。   秦骛总是这样,总是听不见自己说话,好好的一句话,他前世不听,前世不说,偏偏要留到现在才说。   有什么可高兴的?秦骛不过是做了他常做的事情。   扶容站在秦骛面前,烛火映照,秦骛顿了一下,手忙脚乱地摸了摸衣袖,没有摸到手帕,就想用衣袖帮他擦擦脸。   “扶容,你别哭。”   扶容后退一步,躲开他的触碰,用指尖碰了碰脸颊,果然碰到一片冰凉。   他对秦骛说了前世最想说的话,结果秦骛还没哭,他却先哭了。   这是什么道理?   扶容胡乱抹了抹脸,只是把眼泪抹匀。   秦骛似乎是被扶容一匕首扎清醒了,又像是被他一句话砸清醒了。   秦骛在他的眼泪面前败下阵来,也忘了扶容刚才嘲讽他的事情,只是低声哄他“扶容,我错了,我不带你走了,你别哭了,我有听你说话,你别哭。”   扶容只是擦着眼泪,什么也没说。   秦骛身上没有手帕,想了想,最后把扶容“送给”他的那块小蓝布拿了出来,递给他。   那块小蓝布被秦骛带在身上,没事的时候就拿出来摸一摸,揉搓得十分柔软,倒是很适合当手帕。   反正是扶容的东西,先给他擦擦眼泪,等一下……   等一下,如果扶容还要送给他,那就最好了。   扶容一眼就认出来,这是他自己的东西,也不客气,接过来擦脸。   秦骛还没放下心来,又把扶容拂开的匕首从地上捡起来,用衣袖擦了擦上面的血迹,还给扶容。   扶容被他吓了一跳,抬起头,双眼通红地看着他。   秦骛忙道“扶容,是我错,我要是再混账,你就再扎我。”秦骛把匕首递到他面前“收好。”   扶容刚才也是一时气急,才会把自己唯一的武器丢到一边,现在慢慢回过神来,自然还是有匕首防身比较好。   他小心翼翼地伸出手,握住匕首柄,把东西收回来。   扶容一手攥着匕首,一手拿着小蓝布擦脸,也不敢全闭上眼睛,还要注意观察秦骛。   他害怕秦骛又忽然发疯,把他扛起来。   差一点儿,他就要被秦骛绑去草原了。   秦骛看见他的表现,哽了一下“扶容,我错了……”   扶容吸了吸鼻子,看着秦骛。   这个场景,好像似曾相识。   刚才秦骛要掳走他之前,也是这样说的。   其实秦骛并不知道自己哪里错了,他只是……哄一哄扶容,缓兵之计罢了。   扶容轻声道“让你的人把马车赶走,不许守在门口,我不跟你走。”   “好。”   秦骛转身要去吩咐属下,扶容不放心,也跟着出去了。   他看着秦骛,秦骛用扶容的原话吩咐属下“马车赶走,不许守在门口,都退下。”   扶容看着他没有再做任何小动作,才松了口气。   两个人回到房里,关上房门。   话还没说完,他们之间的恩怨,也远远没有明了。   还有得拉扯呢。   秦骛看着扶容哭得可怜兮兮的模样,低声道“扶容,坐下休息一会儿,我给你倒茶,你眼泪都流干了。”   扶容仍旧紧紧地攥着匕首,坐下的时候也不放松。   秦骛给他倒了茶,放在扶容面前,扶容却不肯喝。   秦骛不解,把茶杯往前推了推“扶容。”   扶容努力保持警惕“我怕你把我迷晕,然后把我带去草原。”   秦骛忽然有些语塞,只能用常理解释“扶容,你是亲眼看着我倒茶的,我没有准备迷药。”   扶容只用一句话就击败了他“我不信你了。”   秦骛低声道“我不是这种人。”   扶容语气坚定“你就是。”   好罢,他确实是这种人。   他刚才就差点这样做了。   秦骛端起茶杯,抿了一口,喝给扶容看。   秦骛不太在乎口腹之欲,喝的茶也是最普通的粗茶。   秦骛刚准备放下茶杯,扶容看着他,小声道“你多喝点。我知道,你身强体壮,迷药对你没什么用。”   秦骛哽了一下,忽然觉得,粗茶怎么会这么拉嗓子?   扶容夸他身强体壮,本来是应该高兴的,但是……   带匕首防身、怕他用迷药,扶容防备他至此,秦骛是一点儿也高兴不起来。   可他又能怪谁呢?   只能怪他自己。   秦骛看了扶容一眼,倘若此时,他眼前的不是扶容,是一只野兽,是一匹狼、一头猛虎,秦骛都有无数种法子把它放倒带走。   可是偏偏,这个人是扶容。   他怕失去他,却更怕伤着他,还怕他哭。   秦骛喝了半杯茶,剩下半杯放在扶容面前。   扶容等了一刻钟,见秦骛确实没事,才敢喝茶。   扶容润了润嗓子,感觉冷静一些了,只是握着匕首的手,还在微微颤抖。   他看向秦骛,轻声道“秦骛,你现在能听见我说话吗?”   秦骛颔首“能。”   扶容不确定地问“真的吗?”   秦骛定定地看着他“真的。”   “你刚才也是这样说的,然后你想把我绑走,还听不见我说话。”   扶容只是陈述事实而已,秦骛却觉得,那把匕首又扎了他一下。   “是我错了,我疯了。”   忽然,秦骛握住扶容抓着匕首的手。   扶容吓了一跳,差点从软垫上跳起来,连忙提高音量,大声呵斥“秦骛,你又来了?不许!”   “我没有。”秦骛握着他的手,让他把匕首尖抵在自己的胸口上,“扶容,我知道错了,我再发疯,你就朝这儿扎。”   扶容有些怀疑地看着他。   秦骛又道“不要紧,你扎了我,出去喊我的属下进来,他们会处理后续事宜。”   “要是我还有气,他们会帮我找大夫;要是我死了,他们会找个地方把我埋了。不用你亲自动手,你可以直接走。”   秦骛还说自己没疯,他是彻彻底底地疯了。   扶容想把自己的手收回来,却被秦骛紧紧地按住。   “就这样说话,这样你安心。”   好罢,那就这样说话。   扶容垂了垂眼睛,轻声道“秦骛,我们都要分清楚,现在不是前世。”   “前世,我帮你做事,是因为掖庭把我派给了你,还因为我……我痴心妄想,没有什么人对我好,我就很喜欢你。”   “现在不一样了,掖庭没有把我派给你,而且我也不喜欢你了。你还有很多奴婢,但我不想再给你做奴婢了。”   “我今晚来,就是为了说这个。”   事实上,扶容已经说了很多遍。   只是不知道,秦骛到底哪一遍听进去了。   秦骛看着扶容,说话时,胸膛微微震动,从抵在他胸膛上的匕首,传到扶容的手上。   扶容忽然感觉,自己的手有点发麻。   “重生是因为……”秦骛顿了顿,低声道,“这天下只有我们两个人重生了,说明我们是天生一对,是上天注定的。”   扶容是最相信鬼神之说的了。   可是现在,扶容简直要被他的歪理气笑了。   “你怎么知道,天底下只有我们两个人重生了?”   “因为是我……”秦骛抬眼看他,忽然欲言又止,没有再说下去。   扶容淡淡道“我已经不喜欢殿下了,上天也勉强不了。”   秦骛却问“是不喜欢,还是不想喜欢?”   秦骛忽然想起,在一开始,扶容说的是“不想喜欢”,后来就变成了“不喜欢”。   倘若是前者,那扶容应该还喜欢他,他还有机会。   倘若是后者,他……他也还有机会。   扶容看着他“没有差别,反正以后都不会喜欢了。”   秦骛顿了一下,又低声道“扶容,可是我还喜欢你。”   竟然又绕回来了。   他二人之间,剪不断理还乱,理论起来,简直是没完没了。   扶容第二回 听见这话,显然冷静许多。   他垂了垂眼睛,小声道“你骗人,你根本就不喜欢我。”   秦骛同样低下头,低声道“喜欢的,前世就喜欢。”   “不喜欢。”扶容抬起头,定定地看着他,“是你自己说的。”   “那时我太自负,我以为,那些事情,都没有必要。扶容,你现在想听,我可以一直跟你说。”   “不必了。”扶容摇摇头,“殿下,你不喜欢我,你不过是习惯了而已。”   秦骛忽然说喜欢他的时候,扶容还有些惊讶。   现在扶容完全想明白了。   他看着秦骛,慢吞吞地、像凌迟一般,慢慢道来。   “你习惯了有人和你一起待在冷宫里,给你做饭洗衣,有人给你暖床。”   “你习惯了,你说什么,做什么,转过头就可以跟我炫耀,不论别人怎么看,我都会点头鼓掌。”   “你习惯了,你兴致上来了,就可以把我抓过来,戏弄一番,不管在哪里,不管什么时候,都可以泄欲。”   “扶容,我不是……”秦骛想要打断他,却被扶容温吞的目光看着,堵了回去。   扶容轻声道“现在我不在,你就不习惯了。等过几年,你也能习惯,我不在的时候。”   “殿下,你其实不喜欢我,你只是喜欢一个顺手好用的小东西而已。”   秦骛刚要开口,又怕自己疾言厉色的吓着扶容,便压低了声音“扶容,不许胡说,我没有把你当成小东西。”   扶容目光哀戚,难过地看着他。   只是这样看着他,没有说话。   真的没有吗?   至少,扶容的感觉是这样的。   秦骛低声道“扶容,我不知道,我不知道那一句‘喜欢’对你那么重要,我以为我在逗你玩,我没有逗过别人,我不知道轻重,我以为那是——”   秦骛最后道“我以为,那是我喜欢你的表现。”   扶容认真地看着他“原来如此,这是你喜欢我的表现吗?”   “是。”   扶容道“这是你喜欢一个小东西,喜欢一个小玩意的表现。”   秦骛猛地抬起头,厉声辩解“不是。”   扶容忽然觉得无比难过。   “前世我喜欢殿下,我把好吃的好喝的都留给你,我拼尽全力帮你做事,希望你能得偿所愿,希望你能高兴,这是我喜欢殿下的表现。”   “可是殿下戏弄我、嘲笑我、贬低我,你把这叫做喜欢我的表现。”   扶容提高音量,带了哭腔,几乎是哭喊出来“五年了,殿下难道从来不觉得,有哪里不一样吗?”   秦骛连忙按住他的肩膀,碍于横在两个人中间的匕首,没能抱住他,只能拿起小蓝布,给他擦擦眼泪。   秦骛缓了语气哄他“我知道,我知道我错了,我也有把好吃的好喝的留给你,我太自负,我没有跟你说过好话。”   扶容哭喊出声“我知道!我知道!”   “那五年里,我从来没有怀疑过殿下对我的喜欢。殿下会在我睡着的时候,给我盖被子,会把我抱紧,还会给我留好吃的,可是只要我一醒来,就变了……”   “就变了……”   扶容说着说着,眼中淌下两行眼泪“为什么在我睡着的时候,对我很好,我一醒来,就要戏弄我?就要嘲笑我?”   “扶容,我……”   秦骛顿了一下。   他几乎无法解释。   为什么在扶容睡着的时候,对他很好,扶容醒来的时候,他就捉弄扶容。   因为他不敢当面对扶容好,他不会。   还因为他害怕,他不想有软肋,他要做皇帝,他不要扶容做他的软肋。   还有,他担心,万一扶容知道这世上有这么多好东西,而他在冷宫里,弄一些东西很麻烦很辛苦,他怕扶容觉得他没用,想要的东西他拿不出来,扶容跟别人跑了。   可是这些理由,其实都不成立。   种种缘由,归结为一种,那就是——   他混账。   秦骛按着扶容的肩膀,低声解释道“扶容,我喜欢你的,我很喜欢你。这个天底下,我恨所有人,我恨不能让所有人都去死,我也去死,但是我只喜欢你。”   扶容一边往后躲,想要挣开他的桎梏,一边哭着摇头“你胡说,你不喜欢我,喜欢人不是这样的。”   “是真的,我喜欢扶容,我喜欢!”   秦骛右手三指并拢,放在胸膛上,抵着扶容的匕首。   “扶容,我发誓,我以天神的名义起誓。”   秦骛不信天神,他能抬手把天神给撕碎,但是扶容现在信天神,不信他,他只能拿天神来起誓,让扶容相信。   这大抵也是秦骛说“喜欢”,说得最多的一个晚上了。   扶容哭得抽抽噎噎的,泪眼朦胧地看着他“秦骛,已经太迟了,倘若你说的这些话,能在前世就说,前世的扶容,一定会很高兴。”   “可是已经太迟了,前世的扶容没有听到。”   秦骛的心重重地沉了下去。   他再也不顾横在自己和扶容之间的匕首,伸出双臂,猛地抱住扶容。   扶容大喊一声,想要推开他“秦骛!”   扶容手里的匕首歪了歪,刺啦一声,划破了秦骛的衣裳,仿佛也扎进了他的血肉里。   秦骛却像一个没事人一样,只是紧紧地抱着扶容。   “扶容,别说傻话,你就是前世的扶容,你就是,还不迟,还来得及。”   扶容却大声喊道“可是我已经不打算做前世的扶容了!”   扶容用力拍打他的肩膀,想要把他推开“你的喜欢来得太迟了!前世的扶容听不见了,他不要了!”   扶容的手掌摸到一片湿漉漉的痕迹。   是秦骛身上被匕首扎出来的伤口。   扶容闻见淡淡的铁锈味,有点头晕难受。   他想推开秦骛,秦骛就像一个浑身沾满血的恶魔,非要抱着他。   他不要秦骛了!   扶容用力推他,撕咬他,甚至故意伸手去按他的伤口,想让他吃痛放手。   可是秦骛不管不顾,仿佛不知疼痛,任由匕首横在当中,绝对不肯松手。   不能再松手了,再松手,他就真的要失去扶容了。   扶容拍打他“我已经找到更喜欢我的人了!他们全都比你更喜欢我,他们也比你会喜欢我!松手!”   秦骛一听这话,猛地回过神,抬起头“谁?”   他很快就反应过来“扶容,你是说太子那个怂包,还是六皇子那个蠢货,还是……”   扶容喊道“秦骛,不许这样说!”   秦骛顿了顿,改了口“是太子那个……软弱君王,还是六皇子那个小孩,还是林意修?”   扶容听见他这样说自己的朋友,就忍不住跟他呛声“不关你的事!反正他们都很喜欢我!”   “他们能有多喜欢你?”秦骛死死地抱着他,恶狠狠地宣布,“他们喜欢你,喜欢上八辈子、八十辈子、八百辈子,都比不上我喜欢你一天的分量!”   秦骛双手捧住扶容的脸,定定地看着他“扶容,这世上只有我最喜欢你。”   说完这话,秦骛便想要亲吻扶容,或者说是撕咬。   忽然这时,窗外大街上忽然传来一阵整齐的脚步声。   窗户没关,隐约有熟悉的声音传来。   “快去找找,扶容怎么这么晚了还没回来。”   “是。”   扶容眼睛一亮,秦骛瞬间变了脸色。   是秦昭。   秦昭见扶容迟迟未归,召来几个侍从问了问,知道扶容来了卖梨花糖的这条街上,就带人过来找找。   扶容忽然有了力气,用力按了一下秦骛的伤口,然后一把推开他“松手!”   扶容狼狈地从他怀里逃出来,摔在软垫上。   秦骛还想靠近,扶容迅速指着他“秦骛,听我的话,我说,不许!”   “不许”仿佛变成了一句口令。   秦骛一听这话,就像听见了主人吹哨子的野狼,终于被驯化。   他乖乖坐好,远离扶容。   扶容从软垫上爬起来,认真地看着他“我最后再说一遍,我不喜欢你了,不要再来打扰我……和太子殿下。”   扶容说完这话,转身便要离开。   秦骛想要跟上,扶容回过头,又指着他的脚“秦骛,我说!不许!”   秦骛站在原地,喉头干涩,应了一声“是,不许。”   扶容拿上自己的斗笠,便匆匆离开了房间。   秦骛方才还被填满的怀抱,马上又空了下来。   原本吵闹的房间,也马上安静了下来。   只有一把匕首还扎在他的身上。   或许是扶容忘记了,又或许是扶容懒得拿了。   反正沾了他的血,都弄脏了。   秦骛低头看看空荡荡的怀抱,又一次把匕首拔出来。   他走到窗前。   闹了一场,扶容走出房间,深吸一口气,然后匆匆跑下楼。   他的本意是,不要拉太子殿下下水,结果他又把太子殿下惊动了。   实在是不太好。   扶容顺着老旧的木楼梯,跑到楼下,太子殿下就在外面找他,这时正背对着他。   扶容忽然不敢靠近,停下脚步,随便抹了把脸。   他平复好情绪,喊了一声“殿下,我在这里。”   他声音小,但秦昭还是听见了。   秦昭回过头“扶容,你去哪里……”   秦昭本来想问他去了哪里,怎么这么迟还不回去。   可是,在看见扶容通红的双眼的时候,他改了口,温声道“扶容,怎么了?你被谁欺负了?”   扶容好不容易平复好的心情又重新酸涩起来。   没错,他被欺负了,他被欺负了整整五年。   扶容哭着跑上前,扑进秦昭怀里“殿下……”   秦昭愣了一下,环顾四周,拍拍他的背“怎么了?别哭,孤帮你做主。”   这时,秦骛就站在高楼上大开的窗户里。   秦骛前胸后背分别被扎了一下,只是因为他穿着黑衣,血色晕染,看不清楚。   他静静地看着楼下,扶容和秦昭相拥。   鲜血静静沾湿了衣襟,秦骛隐在黑暗之中。 第55章 吃醋   大街上。   “殿下……”扶容红着眼眶, 小跑上前,扑进秦昭怀里。   秦昭不喜熏香,身上带着的味道, 是文书笔墨专有的味道, 沉稳温和。   他原本打算就寝,忽然发现扶容不在, 问了侍从,才知道扶容出门了。   秦昭睡了一会儿,没多久就惊醒过来,问了一声, 扶容还是没回来,他担心扶容遇上了什么事, 便带着人出来找。   现在看来, 扶容是真的遇到了什么事情。   但现在还是在大街上,人还很多,还有秦昭自己的下属,他们都还看着。   秦昭不自觉红了耳根, 身形也有些僵硬,却没有推开扶容, 缓缓抬起手, 摸摸他的脑袋,又拍拍他的后背。   “怎么了?别哭, 孤帮你做主。”   扶容靠在他怀里, 紧紧地咬着牙,努力忍住眼泪和哭声, 但他的眼泪还是沾湿了秦昭的衣襟, 哭声也断断续续地泄露出来, 像小猫的哽咽,小小的、闷闷的。   他本来是不难过的。   他本来已经平复好心情了。   可是不知道为什么,太子殿下一问他,他就忍不住了。   事情太多了,他跟秦骛把所有事情都摊开说了,秦骛想把他抓走,他还扎了秦骛两下。   秦骛竟然说,他喜欢自己。   怎么可能?怎么可能?   扶容趴在秦昭怀里,整个人都在发抖。   还好,还好太子殿下来找他了。   扶容抱着秦昭,哭得说不出话来。   秦昭也没有催促,只是静静地站着,等他哭完。   扶容哭了一会儿,强忍着情绪,抬起头,想要抹一抹眼睛“殿下……”   忽然,他看见自己的手上沾着星星点点的血迹。   扶容一激灵,马上回过神。   肯定是秦骛身上的伤口蹭到的,不能被太子殿下看见,否则……   扶容连忙把手收回来,扯了扯衣袖,把血迹藏好。   扶容垂了垂眼睛,轻声道“殿下……”   秦昭温声问“扶容,怎么了?谁欺负你了?”   扶容回头看了一眼客店。   他不想让太子殿下知道,自己出来和秦骛见面。   倒不是他想帮秦骛隐瞒什么,他只是不想在太子殿下面前,和秦骛有什么牵扯。   万一太子殿下误会了什么,那怎么办?   他又不敢把前世的事情告诉殿下。   他已经打算把前世的事情全部斩断了,那些事情也就不必告诉太子殿下了。   扶容摇了摇头,小声道“我……我遇到了两个醉汉,他们在打架,我……我被牵连了。”   秦昭朝侍从摆了摆手“进去看看,把人分开。”   扶容连忙道“客店里的小厮已经处理好了,不用了……”   秦昭低头看看他,见他模样狼狈,头发也散了,看起来可怜巴巴的,便点了点头。   “好,那就不派人进去看了,你可有受伤?”   扶容摇摇头“差点就被打到了。”   秦昭想要握住他的手,扶容害怕自己手上的血迹被他发现,连忙把手缩回来。   秦昭也不曾多想,扶容不让碰,他就不碰。   他只当扶容是被吓坏了,无奈地笑了笑“回去孤给你安排两个侍卫,你一个人出门,也不太方便。”   “好。”   秦昭抬起手,捋了一下扶容散落在额前的头发“回去罢。”   “是。”扶容不自觉回头看了一眼。   最高处的房间,黑洞洞的,一盏灯也没有点,仿佛有人站在窗边,但是扶容看不清楚。   或许是秦骛。   扶容回想了一下,虽然他当时很狼狈,还哭了,但是这几天准备好的话,全都跟秦骛说了。   他跟秦骛说清楚了,现在和前世不一样,他也不要像前世一样喜欢秦骛了。   他还说了好几遍。   至于秦骛有没有听进去,那就是秦骛的事情了。   扶容深吸一口气,转过头,秦昭就站在原地看着他。   “扶容?”   “殿下,走吧。”   扶容刚往前迈了一步,一时间没站稳,整个人忍不住往边上一倒。   秦昭连忙扶住他“怎么了?”   扶容蹙着眉,有点不好意思“殿下,我腿软……”   可能是被秦骛吓的,也有可能是他忽然泄了力,在太子殿下身边,他总是比较放松一些。   扶容现在回过神来,不好意思让秦昭总是扶着他,使劲跺了跺脚。   快点恢复!   忽然,秦昭皱了皱眉,轻轻地“嘶”了一声,扶容也感觉自己脚下踩到的东西不太对。   扶容整个人都僵了一下,低下头,想要看看自己踩到了什么。   他好像踩着太子殿下的脚了。   秦昭扶着他“好了,别跺脚了,孤扶你走罢。”   扶容整个人羞得脸颊通红,恨不能找个地方钻进去。   他就这样被秦昭扶着,一蹦一跳地走掉了。   高楼上,秦骛静静地看着底下的场景。   扶容和秦昭走了。   秦骛捏紧了拳头,目光晦暗。   扶容说的,他已经找到更喜欢他的人了,这个人就是秦昭吗?   怎么可能?秦昭怎么可能比他还要喜欢扶容?   他是这个世上最喜欢扶容的人,其他人都比不上他!   扶容的背影消失在街道尽头,秦骛仍在窗前站了好一会儿。   直到冷风吹来,吹在他被鲜血浸湿的衣襟上,冰冷冷的。   秦骛垂眸看了一眼,他的前胸和后背,分别被扶容扎了一下,两个伤口竟然还有点对应。   秦骛忽然感觉,自己被扶容那柄小小的匕首给扎穿了,他的伤口两面透风,凉飕飕的,像是他的心脏被人剜去了。   秦骛不想关上窗子,只是走回房中,在扶容方才坐过的软垫上坐下,拿起扶容方才喝过的茶杯,仰头将茶杯里还剩余半口的茶水饮尽。   他好喜欢扶容,天底下没有人比他更喜欢扶容。   可是扶容不要他了,他的心脏被挖空了。   秦骛抓过旁边的包袱,从里面翻出一瓶金疮药。   他不觉得身上的伤口有多疼,只是这两个伤口一直在透风,弄得他的心脏一抽一抽的,他想把伤口给堵上。   秦骛解开半边衣裳,露出精壮的手臂和宽厚的肩膀。   伤口扎得不深,这应该也是扶容第一次拿着匕首扎人。   扶容胆小,从前在冷宫里,秦骛随手打落几只鸟,给他们加加餐,扶容都不敢杀。   秦骛只觉得心疼,那时扶容有多慌张,才敢用匕首扎他?   他又欺负扶容了。   秦骛捏着细颈小瓷瓶,往伤口上扬了点白色的药粉。   秦骛动作随意,一扬手,药粉便扑在他的面上。   他没留神,吃了一点进嘴里。   秦骛皱了皱眉,嘴里一片苦涩,就像是心底后知后觉蔓延上来的。   好罢。   秦骛伸出手,先把药粉倒在自己的手心里,然后拍在伤口上。   药粉和鲜血搅和在一起,糊成一片。   秦骛却仍旧觉得心脏空荡荡的,他重复着动作,把大半瓶药粉都糊在了自己的肩膀上。   一点用处都没有。   秦骛从前受过的伤,没有一千也有八百,从前在冷宫,他经常和外面的野猫野狗干仗,后来搞权谋诡计,刀伤剑伤,明枪暗箭,都是家常便饭。   再后来,扶容死了,他不顾一切找到法子,想要再见到扶容。   他是铜筋铁骨,受了什么伤,用药粉抹一抹就好了,一点儿也不疼。   可是现在,他只是被扶容扎了两下,他就感觉扶容把他的心脏都剜走了。   他怎么会这样?   秦骛难受至极,皱着眉头,几乎要发疯。   秦骛随手抓起一块布,把抹在伤口上的药粉擦掉。   既然没有用,干脆擦掉。   伤口的血原本已经止住了,秦骛这样一擦,伤口再次裂开,鲜血再次涌出。   秦骛忽然眸光一亮,他隔着布料,狠狠地按了一下伤口。   他记得,方才扶容要推开他的时候,也是这样做的,扶容故意按他的伤口,想要让他松手。   有点疼,但也只是一点点。   这么一点点痛觉,能够让他假装扶容还在他怀里。   是扶容在按他的伤口。   秦骛面上忽然有了笑意,使劲按下伤口。   只要想到扶容,他就高兴。   秦骛跪坐在扶容坐过的软垫上,弓着身子,几近疯狂地按压自己的伤口,好让自己能感受到扶容来过的证明。   他无比欢喜,从喉咙里挤出一声声无意识的呓语“扶容、扶容……”   可是这时,他的耳边,忽然传来扶容的声音。   ——我不信你了。   ——你要分清楚,前世和现在。   ——我已经不想喜欢你了。   扶容的话,仿佛还在房里回荡。   他既然要假装扶容还在他怀里,那扶容必然会对他说这几句话。   秦骛没有办法再自欺欺人。   扶容已经不要他了。   秦骛紧紧地咬着后槽牙,抓起扶容遗留下的匕首,想要再扎自己一下。   他感受不到疼痛了,他只能用这种办法维持痛感。   秦骛无比确信,他喜欢扶容,从来不曾改变。   只是一开始,他不敢相信扶容的真心。   后来,他又不肯承认,自己喜欢上了扶容。   再后来,他太过自负,以为喜不喜欢都无关紧要,都是些不痛不痒的琐事。只要扶容喜欢他就足够了,至于他,反正他心里喜欢扶容,说不出口就不说了。   他以为自己登基之后,有权有势,就能更好地护着扶容,他和扶容也就能像从前一样,就这样过完一辈子。   却不知道,扶容在他身边,总是被他惹哭,全然不是他想的那样。   直到现在,他彻底失去扶容,扶容也不要他了。   秦骛才知道,自己错得离谱。   扶容只要一句很简单的“喜欢”,还求了他很多次,为什么他就是不肯说?   为了他莫名的谋算,他总是在计较输赢,竟然以为,自己若是对扶容说了“喜欢”,那他就输了。   他以为爱情和权谋诡计没有差别,他可以靠着阴谋诡计得到皇位,也就可以如法炮制,得到扶容。   他以为扶容和朝臣下属没有差别,他可以靠着武力威慑、权势压迫,将他们玩弄于股掌之间,也可以如法炮制,把扶容紧紧地攥在手心里。   可是他大错特错。   爱情和权谋诡计不一样,扶容也和他的朝臣下属不一样。   他把对付朝臣对手的阴谋诡计,用在扶容身上,希望他向自己臣服,简直是大错特错。   扶容根本不需要什么算计圈套,也不需要什么金银珠宝,只需要真心的一句“喜欢”,扶容就会心甘情愿地留在他身边,陪着他,为他做事。   可是他没有,他连一句“喜欢”都没有给扶容。   分明他自己在听见扶容对他说“喜欢”的时候,也是无比高兴的,他知道这句话有多大的力量,可他就是不肯把这句话给扶容。   难怪扶容要走,难怪扶容不要他了。   秦骛攥着扶容的匕首,刚想扎自己一下,忽然,匕首反光,映照出雪白的光芒,照在他面上,照进他深邃的双眼之中。   秦骛恍惚抬起头,看着夜空当中,一轮圆月。   圆月皎洁,和金银散发出的光一点也不一样。   秦骛终于意识到,扶容不是金银,而是明月。   这时,扶容跟着秦昭回了郡守府。   “奴先回去洗漱,等会儿马上过去给殿下守夜。”   “好。”   秦昭还想让随行大夫过来给扶容看看,扶容推说不用,直接钻进了自己房间。   “殿下先回去睡吧,我马上就到。”   “好……”   秦昭看着他的背影,若有所思。   他转过头,想要喊来侍从“去查一查,今晚那条街上……”   秦昭顿了一下,想了想,还是作罢“罢了,不必查了。”   毕竟是扶容自己的事情,他既然说没事,不必探查,那就是不必。   秦昭虽然好奇,但也不想越界。   倘若扶容想告诉他,日后自然会告诉他的。   若是扶容不告诉他,那也是扶容自己的选择。   他不能去查。   秦昭摆摆手,让侍从退下去,独自回了房间。   另一边,扶容回到房间,关上门,确认没有人在看他,才走到盛满水的铜盆旁边,撩起衣袖。   他的手上还沾着秦骛的鲜血,衣裳上也有。   所幸沾上的不多,天又黑了,太子殿下应该也没有注意到。   扶容把双手泡进冷水里,搓了搓。   秦骛的话好像还在他耳边回响。   秦骛说,他喜欢扶容。   秦骛还说,天底下,他憎恨所有人,他只喜欢扶容。   秦骛还以天□□义起誓。   扶容想,倘若是前世的自己,就算是和秦骛吵过架,只要听见这些话,他肯定能高兴得立即回头,乖乖地钻进秦骛怀里。   可惜,现在的扶容,已经不是前世的扶容了。   秦骛对他说这些话,他意外、惊讶,心中免不了有波澜。   可是他唯独没有想过要回头。   他没有很多个五年,已经浪费过一次,把命都赔了进去,不能再浪费第二次了。   不管是论情,还是论理,他都不要再喜欢秦骛了。   扶容把手上的血迹搓干净了,拿起巾子,擦干手,然后换衣裳。   换衣裳的时候,扶容身上忽然掉出来一块布。   扶容低头定睛一看,是那块小蓝布。   扶容弯腰把东西捡起来,原本想把它扔掉的,毕竟这东西被秦骛拿走那么久。   可是……   扶容转念一想,还是算了。   留着也无妨。   扶容把小蓝布叠好,塞进包袱里,换了干净的衣服,确认自己身上没有血腥味,才抱着薄被,去了太子房间。   他轻轻叩门“殿下,我来守夜。”   房里的秦昭应了一声“进来。”   扶容推开门,从门外探出脑袋,装出若无其事的模样“殿下。”   又过了几日。   扶容再没有去那家客店找过秦骛,他想,他已经把事情说得足够清楚了。   要是秦骛听不懂,秦骛自己会来找他的。   秦骛不来找他,那就最好。   秦骛总是发疯,扶容也招架不住。   淮州事宜处理完毕,秦昭又去附近几个州郡看了看新修的河堤,没有其他问题。   底下人已经在准备回都城的事宜了。   这天,秦昭整理卷宗,扶容坐在旁边,帮他研墨。   侍从进来禀报“殿下,一切事宜准备就绪,随时可以启程回都城,敢问殿下何时启程?”   秦昭想了想,沉吟道“再过两日罢。”   “是。”   侍从退下去了,没多久,林意修又进来了。   林意修行礼“殿下,之前要我审讯的事情问到了,陈郡守给殿下……”   秦昭抬起头,清了清嗓子,朝他使了个眼色。   林意修不明就里,但还是闭了嘴。   秦昭转过头,对扶容道“扶容,你出去沏杯茶罢。”   扶容指了指放在他手边的茶盏“殿下。”   秦昭哽了一下,端起茶盏,仰头喝尽“好了,出去再沏一盏。”   扶容疑惑地皱了皱眉,但还是端着茶盏出去了。   林意修看着他离开的背影,同样有些疑惑。   秦昭又轻咳两声,道“你说罢。”   “是。”林意修转回头,“不出殿下所料,陈郡守给殿下设宴下药一事,背后确实有人指点。”   “是谁?”   “是……王玄,王老太傅的幼孙。”   秦昭一听见这个名字,整个人都有些惊讶,连忙问道“是他一个人的主意,还是……和老师有关?”   王老太傅名为王时贞,曾经是昭阳殿的太子太傅,是秦昭的老师,后来因为年岁大了,才挂了虚衔,他可以说是看着秦昭长大的长辈。   前几日,秦昭对陈郡守给他下药一事,十分怀疑。   那场宴会上,对方准备的是他最喜欢的墨竹香,菜色是他最喜欢的,酒也是他最喜欢的,甚至于布置陈设,都是他喜欢的。   就连对方请他上船的借口,也是他一定会答应的。   陈郡守远在南边,对他的事情,怎么会打听得如此细致?   所以秦昭让林意修去审问一下这件事情。   没想到审问出来,这件事情竟然和他的老师有关。   林意修道“殿下安心,此事应当是王玄一人所为,王老太傅并不知情。”   秦昭稍稍松了口气“你且细细道来。”   “是。”林意修俯身行礼,“殿下尊师重道,每月必定前往王老太傅府上拜访,或留下用膳,或留下住宿,殿下与那王玄也算相识,所以,王玄总是暗中留意殿下的喜好。”   “那王玄每回留意了什么,便在暗中,向朝中官员,高价出售殿下的喜好,小到殿下爱喝的茶水,大到殿下身边的侍从,几百两到几万两银子不等。”   “底下官员,为了讨好殿下,竟然也乖乖上钩。为求稳妥,王玄也要拿着他们的把柄,这样就算被发现了,也不会攀扯出对方。”   “这回殿下南巡,陈郡守以为是大祸临头,便火急火燎地派人向王玄买了几十条殿下的喜好,设了这个局。”   “此事隐蔽,王老太傅又是殿下的老师,此事原本永远不会败露。若不是这回,陈郡守急功近利,破绽太大,也不会被抓到。”   秦昭听他说完事情原委,眉头一拧,抬手狠狠地拍了一下桌案“简直是闻所未闻,天底下岂有这样的事情。”   林意修问“如今,殿下打算怎么办?”   “立即将此事上疏父皇,请大理寺去抓人。”   “是。”林意修迟疑了一下,又问,“倘若王家阻拦,王老太傅也……”   “老师是深明大义之人,将此事说与他听,他会秉公办理。此事也不必念及私情,为避嫌,此事全权交由大理寺处置,孤不会掺和。”   “是。”   林意修放下心来,刚准备退走,忽然又想起什么,问道“殿下,为什么不让扶容听着?这种事情,虽然骇人听闻,但也没必要刻意支开他。”   秦昭清了清嗓子,轻声道“这种事情,怎么好让他知道?”   “什么事情?”   秦昭压低声音,小声道“孤派人去查,孤被人下药的事情,有点儿脏。”   被下药,还要去查,他在扶容面前,一向是云淡风轻的模样,上次被下药,纯属意外,扶容应该已经忘记了。   若是他次次提起,那也太难为情了。   林意修皱眉“扶容连听都不能听啊?”   秦昭摆手道“他不能听。”   处理完最后一件事情,他们终于准备启程回都城了。   这天清晨,郡守府门前,侍从们牵来马匹。   他们要先骑马去渡口,然后上船,按照原路返回。   扶容拽着缰绳,翻身上马,在马背上坐稳。   林意修和他并肩而行,笑着同他说话。   “这回若是论功行赏,你也有一份功,你看能不能从掖庭里出来,做一个官。”   扶容忽然想起,前世林意修也是这样对他说的。   他也可以做官。   扶容有所触动,笑了笑,问道“林公子觉得,我可以做什么官?”   林意修认真地想了想“你从前亏欠的书本太多,还是先去诩兰台,做一个侍墨郎,小书童,等念书念得多了,再做其他的。”   扶容笑着点点头“嗯。”   前世他也是这样说的。   林意修小声对他说“你在路上,趁着太子心情好,就跟他提。”   扶容靠近他,和他说悄悄话“我知道,多谢你,林公子。”   “不必客气。”   这时,一直走在前面的秦昭,忽然回过头,喊了一声“扶容。”   扶容转过头“殿下?”   秦昭顿了顿,却问他“你现在骑马,可还习惯?”   扶容点点头“多谢殿下,我很习惯,现在不会摔了。”   秦昭又道“你还是上来罢,孤和你一块儿走,放心一些。”   “是。”扶容骑着马上去,忽然,他想起什么,怀疑地看向秦昭。   秦昭问“怎么了?”   扶容笑着道“殿下,你又在怀疑我喜欢林公子吗?”   秦昭轻声道“孤没有。”   “之前在船上,殿下就有怀疑我和林公子……”   “好了,孤承认,但是你也不要一直说。”   “噢。”扶容捂住嘴巴,不再说了。   这时,他们正巧路过那家客店。   客店里,秦骛和几个属下刚吃完早饭,也准备回都城了。   秦骛背对着门口,坐在长凳上。   他不由地在心里对比,好像他从前也吃过扶容和林意修的醋。   他吃醋的时候,都做了些什么?他故意凶扶容,故意欺负扶容,威逼利诱扶容说喜欢他,以确保扶容不喜欢林意修。   秦昭又在做什么?他就这样和扶容说说笑笑,就把事情带过去了,没有威胁,也没有恐吓。   秦骛拿出随身携带的笔墨经文,找了一行空白的,在之前写的“喜欢就要说”后面写上——   吃醋也要说。   原来他对扶容,真的差得要命。 第56章 确定   不能像对待朝臣政敌一样, 用阴谋诡计对待扶容。   不能用阴阳怪气的语气跟扶容说话,有话要直说。   不能威逼利诱扶容,要认真听扶容说的话。   这是秦骛把自己关在客店里几日, 好不容易才悟出来的道理。   这些事情,对从前的秦骛来说, 简直是闻所未闻。   这个世上, 从来都只有他说, 别人照办的道理。   秦骛说什么就是什么,秦骛眉头一皱就是计上心头, 一条阴谋诡计新鲜出炉。秦骛想做什么就做什么, 只要能达成目的,他永远不择手段。   他从前对扶容也是这样。   为了把扶容困在身边,为了听扶容说一句“喜欢”,他总是威逼利诱扶容。   可是现在,威逼利诱不但行不通了,还会把扶容弄哭,还把扶容给弄丢了。   秦骛不得不另找法子。   也许秦骛永远也无法领悟,真正的尊重与爱护是什么, 毕竟这东西……他自己也没有体会过。   但是他可以假装啊!   他可以重新学, 可以把要领都记下来, 他也有把握, 可以在扶容面前装一辈子。   他只要扶容。   秦骛坐在客店里, 背对着门口,回头看了一眼。   扶容正骑着马,和秦昭一起, 走过门前。   两个人说着话, 高高兴兴的模样。   秦骛眼里只有扶容, 他屏住呼吸,瞧着扶容,看着扶容走过门口,一两息之间,便走了过去,消失在门前。   秦骛低头看了一眼手上的经文。   经文是他先前手抄的,就是他摆弄香炉的时候,常念的那段经文,给扶容祈福的。   字里行间还有空隙,秦骛就把自己悟到的东西写在其间。   经文无用,只有这些要领才是最有用的。   秦骛想,他与秦昭相比,秦昭无非就胜在了这里。   秦昭只有三分喜欢扶容,装倒是挺会装的,装出有十分。   他秦骛有一万分喜欢扶容,可是他没说,还把扶容给吓跑了……   总归扶容和秦昭还没在一块儿,他还有机会。   他一眼就看得出来,扶容和秦昭相处,还是从前同友人相处那副模样。   扶容要是和秦昭在一块儿了,不会是这样的。   他还有机会。   秦骛这样想着,将手上的经文合上,好好地收进怀里。   隔着衣料,秦骛按了一下肩上的伤口,正是前几日扶容用匕首留下的那个伤口。   他勾了勾唇角,很快就收敛了笑意,低声吩咐“启程。”   在堂中吃早饭的属下听见他的吩咐,连忙放下手里的东西“是。”   待太子的队伍走后,属下们便将马匹牵出来,秦骛翻身上马,跟上扶容。   到了城外渡口,太子一行人便转水路,上了船。   秦骛骑着马,调转方向,从旁边的山路上去了。   船队沿着江水逆流而上,秦骛骑着马,走在山间的小路上。   只要他一转头,就能透过层层叠叠的山林枝叶,看见船只行驶在江面上。   扶容就在船上,只是离得太远,他看不见扶容在做什么。   秦骛这样想着,又使劲按了一下自己肩膀上的伤口。   只有扶容带给他的疼痛能让他暂时冷静一些。   船舱里。   秦昭一坐下就开始看文书,扶容把行李放好,再把床铺好。   扶容问“殿下今日起得早,要不要再睡一会儿?”   秦昭温声道“孤不困,你若是困的话,你上去睡一会儿,孤暂时无事。”   扶容哪里敢让他坐着,自己去睡觉,想了想,便走到他身边,帮他收拾一下文书。   秦昭瞧了他一眼,很快又转回头看看文书,唇角一直带着淡淡的笑意。   扶容有些奇怪,问道“殿下是有什么高兴的事情吗?殿下今早起来就在笑。”   秦昭合上文书,看向他“孤想起,你在这个船舱里,对孤说,等回了都城,就给孤答复。”   “啊?”   扶容愣了一下。   好像是这样的。   那天晚上,太子殿下被下药了,亲了他的额头,还说喜欢他。   扶容那时候不好答复他,就跟他约好了,说回了都城再答复。   也正是因为这个,扶容才下定决心,去找秦骛摊牌的。   秦昭又道“在淮州的时候,孤不觉得有什么。现在马上要回去了,所以孤心中欢喜。”   扶容抿了抿唇角,低下头去,有点害羞。   秦昭看着他的模样,刚准备抬手摸摸他的脑袋,正巧这时,外面传来叩门声。   秦昭收回手,应了一声“何事?”   门外是林意修的声音“殿下,奏疏写好了,拿来给殿下过目。”   秦昭叹了口气,有些无奈“进来吧。”   “是。”   林意修推门进来,扶容站起身,红着脸,从秦昭身边跑走了。   林意修疑惑地看着他跑掉,转回头,走上前,将奏疏放在案上“殿下,陈郡守给你下药的事情,奏疏已经写好了,殿下要是看过无误,就在下次靠岸的时候先发回都城。”   秦昭颔首“好。”   过了一会儿,扶容端着茶水和点心回来了。   船舱门虚掩着,他听见林公子的声音隐约从里面传出来。   “殿下,哪朝的太子到了你这个年纪还不娶妻的?你自己不觉得,底下人可都铆足了劲,想要往你身边塞人,闹出陈郡守那样的事情,也不奇怪。”   他们在说事情,扶容犹豫了一下,却没有立即走开,而是站在原地。   只听见太子殿下道“父皇潜心修道,不近女色,孤自然效仿。”   林意修道“陛下总不会一直不给殿下指婚。光是彻查这件事情,陈郡守之流是安定不下来的,等到殿下的婚事定了,他们也能安定下来了。”   扶容垂了垂眼睛,退到外面去,假装自己没听见他们之间的谈话。   不止太子殿下记得,扶容也记得,太子殿下就是在这个船舱里,亲吻他的额头的。   太子殿下喜欢他,他还和太子殿下说好了,等回了都城,他就给太子殿下答复。   可是,刚才林公子说的也有道理。   太子殿下的婚事,自然有陛下做主,有可能是高门贵女,也有可能是世家姑娘,就是不可能是他。   扶容再次坚定自己的想法,他不想做男宠,不做秦骛的男宠,也不做太子殿下的男宠。   他虽然同秦骛把事情都说清楚了,可除了秦骛,还有好多事情挡在他和太子殿下面前。   他若是答复了太子殿下,只怕后面的麻烦事,还有更多。   太子殿下光风霁月,他怎么能把这样好的一个人拉下水?   扶容忽然有点难过。   他捂了捂自己的心口,好险,刚刚在船舱里就要答复太子殿下了。   不知道过了多久,林意修出来了。   林意修笑着道“扶容,若是无事,就过来找我,我教你念书。”   “嗯。”扶容用力地点点头。   还是念书最要紧,念书得来的东西,都是他自己的。   扶容端着茶水走进船舱“殿下。”   秦昭眉眼处带着笑意,朝他颔首。   扶容竭力维持平静,将东西放在案上。   这几日,扶容都有些闷闷不乐的。   船越是往北,越是靠近都城,距离他要答复太子殿下的日子就越近。   太子殿下越是喜欢他,越是期待他的答复,他心中就越不安。   身份地位犹如天堑,扶容知道,自己若是妄想跨过,一定会摔得粉身碎骨。   他不敢跨出这一步,但也不想让太子殿下难过。   他不知道该怎么跟太子殿下说。   和秦骛说话,只要说清楚就行了,可是和太子殿下说话,他总是顾虑很多,害怕太子殿下难过。   烛光摇曳,船舱里,扶容双手捧着书卷,正走着神。   忽然,林意修弹了一下他的额头“扶容。”   扶容后知后觉地回过神,揉了揉额头“林公子?”   林意修笑着道“今晚就先读到这里,看你都快睡着了,你回去吧。”   “好。”扶容把书册合上,抱着书本,起身离开,“林公子明日见。”   “嗯。”   扶容抱着书卷,走到船板上。   江上的晚风徐徐吹来,将扶容的头脑吹得清醒一些。   扶容想了想,没有立即回船舱,而是走到船边,趴在栏杆上,吹着冷风。   论理,权衡利弊,他应该直接拒绝太子殿下,就当什么事情都没有发生过。   他应该专心地跟着林公子念书。   做官才是最重要的。   只是论情,他……   太子殿下人很好。   扶容撑着头,望着脚下静静流过的江水出神。   忽然,一件衣裳落在他的肩上,扶容察觉到重量,回过神,扭头看去。   “殿下?”   秦昭不知何时,站到了他身边“扶容。”   扶容问“殿下要就寝了吗?我现在回去铺床。”   秦昭轻声道“孤不困,你呢?你怎么一个人在这里吹风发呆?”   扶容扯了扯嘴角,露出一个笑容,摇了摇头“我也不困。”   秦昭道“那孤同你一起站一会儿。”   扶容点点头“好。”   秦昭背着双手,站在船头,身形挺拔,犹如一竿青竹。   清冷的月光照在他身上,在船板上投出一条细长的影子。   忽然,秦昭道“扶容,孤前几日对你说那些话,是不是惹你烦了?”   扶容一激灵,连忙否认“没有啊,殿下,我没有嫌你烦。”   秦昭垂眼看他,目光温和“你不必害怕,孤不会怪罪于你。你这几日,总是闷闷不乐的,想是孤的事情,对你造成了困扰。”   扶容仍是摇头“殿下,我没有……”   “若是你很困扰,那孤今日告诉你——”秦昭顿了顿,轻声道,“待回了都城,你也不必给孤答复,你与孤什么事情也没有,把孤同你说的那些话,统统忘掉。”   扶容有些着急,刚想解释,秦昭又道“你放心,孤不会公报私仇,你与孤相处,还与往常一般。”   扶容连忙道“殿下不要这样,殿下待我很好,没有惹我烦,也没有给我造成困扰,是我自己的问题……”   秦昭正色道“不是你的问题,是孤先说喜欢你,是孤的问题。”   “是我的问题,殿下是真心的,我看得出来……是我的问题……”   扶容转过头,趴在栏杆边,只敢看着脚下的江水,好半晌,才小小声地说了一句“是我太胆小了。”   “我担心,此事若是被旁人知晓,殿下和我都没有好下场。”   “我还担心,殿下以后会纳妃,我不想做男宠。”   “还有,很多阻碍,我肯定过不去的。”扶容小声道,“既然一开始就知道过不去,那还不如……一开始就不要答应。”   秦昭顿了一下,正色道“扶容,你不是胆小,你的顾虑孤都知晓。”   “孤知道,孤到底是太子,而你尚且是掖庭奴婢。此事若是被旁人知晓,对孤来说,不过是一桩风流韵事,对你来说,只怕是灭顶之灾。”   “所以,只待日后,待孤登基,待你也有了自己的官职,旁人再伤不到你分毫,孤才会考虑将此事公布。在此之前,人前人后,孤都会恪守君子之道,不会教旁人知晓此事。”   “至于纳妃,父皇暂无此意,协理六宫的贵妃也并无此意,孤的婚事,及至登基,孤便可以自己做主。”   “若是往后,父皇心血来潮,向孤赐婚,孤实在避无可避,孤会尽力周旋,也会尽力保全你。”   “不论如何,孤都不会让你做男宠。”   “你还有什么顾虑?都可以一并说出来,不必烦忧。”   扶容趴在栏杆边,还是有些犹豫。   太子殿下好细心,考虑得好周全。   可是这些事情,要实施起来,只怕是凶险万分。   这条路,不比他前世的路好走。   扶容也没有了前世那样的一腔孤勇,为了喜欢的人能抛却一切。   想起来,还真有些不公平。   他在前世就把自己所有的勇敢给了秦骛,现在……   他面对太子殿下,只剩下胆小。   秦昭见他沉默,大概也知道他的想法了,清了清嗓子,尽力压下语气里的失落,温声道“不妨事,回去睡一觉,把这件事情忘掉。”   扶容抬起头“殿下……如果殿下豁得出去,那我也……”   扶容认真地看着他,目光慢慢坚定起来“那我也可以陪着殿下。”   秦昭眸光一亮,整个人欣喜若狂,语气也不复方才的平稳“扶容,真的吗?”   扶容用力地点点头“真的。”   太子殿下已经把所有事情都安排好了,他又有什么不答应的呢?   秦昭极其高兴,刚想抱抱扶容,这时,船板那边又走来一队巡逻的侍卫,他克制着自己,放下了手。   不能让旁人知道。   侍卫就在身后,秦昭尽力平缓了语气,问道“扶容,真的吗?”   扶容点头“真的。”   “真的吗?”   “真的。”   两个人就重复着这样的对话,侍卫也听不懂,只有他们两个人听得懂。   等侍卫终于离开,秦昭猛地转过身,抱住扶容。   “扶容,孤很高兴。”   秦昭很快就回过神,松开扶容。   “孤唐突了。”   秦昭碰了一下扶容的脸颊“你脸上这么冷,回船舱去罢。”   “是。”   扶容跟着秦昭回了船舱。   秦昭走到案前,给他倒了茶,捂在手里试了试温度,然后递给他。   太子殿下给自己倒茶,扶容还有些不习惯。   他小心翼翼地接过茶杯,抿了一口“殿下不必做这些。”   秦昭却道“你为孤沏了这么多次茶,孤帮你倒一次茶,不算什么。”   “嗯。”扶容喝着茶,总还感觉自己有点没回过神。   他就这样……答应了太子殿下吗?   他本来是打算拒绝太子殿下的,怎么忽然就答应他了呢?   可是……   或许是船板上的月光太漂亮了,又或许是……   扶容呆呆地看着秦昭,还有些恍惚。   秦昭看着他,笑了笑“你若是现在想后悔,也来得及。你随时都可以后悔。”   扶容摇摇头“殿下,我……”   他小声问“我能不能问问,殿下为什么对我这么好啊?我总觉得,不太真实……太子殿下怎么会……”   秦昭顿了一下,温声道“你从前不是问过了吗?你人很好,很善良,也很细心,偶尔耍耍小聪明,也很可爱。”   扶容总有些不太相信“这个不是我……”   “这就是你。”秦昭顿了顿,偏过头去,轻声道,“孤总不能说,孤活了二十来年,才终于遇到喜欢的人罢?”   扶容抬起头,有些紧张地捏着手里的茶杯“真的吗?”   “真的。”秦昭道,“这种事情,孤自己也说不清楚,孤只能说,孤确实只喜欢你。”   秦昭说完这话,便转过身去,把床榻上的被褥取出来铺床。   扶容看着他的背影,走到墙上挂着的烛台旁边,微微踮起脚,吹灭蜡烛。   秦昭背对着他,忽然,船舱里都黑了下来。   他喊了一声“扶容?”   扶容小声道“殿下,我没有看见你耳朵红了,我没有看见。”   秦昭哽了一下“快睡罢,你看见也无妨。”   扶容笑着跑到床边“睡觉,殿下睡觉,我给殿下守夜。”   第二天清晨,扶容醒来时,扭头看见身边的秦昭,还有些迷糊。   他就这样,和太子殿下在一块儿了吗?   可是太子殿下好规矩啊。   他说自己人前人后,都会恪守君子之道。   果然如此,扶容给他守夜,他们两个都睡到一张床上了,秦昭还是严严实实地盖着被子,平躺在榻上,双手交叠放在身前。   十分君子。   扶容看着他,忽然感觉有哪里不对劲。   太子殿下好像……   扶容轻轻地喊了一声“殿下?”   秦昭没有反应。   扶容又喊了一声“殿下?”   秦昭的睫毛不自觉颤了颤,扶容笑着道“殿下,你没睡着。”   秦昭睁开眼睛,叹了口气“扶容。”   扶容捂住嘴巴“我没看见,噢。”   扶容反应过来,没看见,应该是捂住眼睛。   秦昭抿了抿唇角,他总不能说,自己因为扶容,高兴得一晚上都没睡着吧?   那也太不符合他云淡风轻的行事作风了。   扶容捂着眼睛,从床上爬起来“殿下,我去端洗脸水。”   扶容下床的时候,船颠簸了一下,他险些跌了一跤。   秦昭连忙扶住他“小心。”   扶容放下捂住眼睛的手,悄悄看着秦昭。   秦昭也很快就松开他的手,还说了一句“唐突了。”   这样好的一个人,竟然会喜欢他。   不管了,不管以后怎样,不管以后他和太子殿下能不能闯过去,起码现在,他们都是真心的,也都是开心的。   扶容高高兴兴地跑出去了。   只有林意修不太高兴。   “啊?不跟我念书了?是我教的不好吗?”   扶容不好意思地摆摆手,解释道“不是的,林公子教得很好,但是太子殿下说要教我,我就不麻烦林公子了。”   林意修皱眉“好吧,那你可千万不能懈怠啊。”   “我知道。”   这几日,秦昭在船上看文书,扶容就坐在旁边,乖乖地看书。   遇到不懂的地方,就圈起来,问问太子殿下。   过了几天,船队靠岸。   秦骛也一路跟着船队,到了岸边。   他骑着马,借着山林隐蔽,远远地瞧着,看见扶容安全下了船,便准备离开。   他得抓紧时间,赶回都城外的道观去。   他这回出来,用的借口就是给老皇帝收集服食丹药的露水。   他安排的张天师说,收集露水需要沐浴斋戒一个月,不可泄露身份,不许任何人打扰,所以他才能暗度陈仓,出来一个月。   现在也是时候回去了,再晚一些,只怕就瞒不住了。   秦骛沿着山路,赶回道观。   太子一行人也要骑马回都城。   又过了几日,这天傍晚,一行人抵达都城附近的山头。   秦昭看了看西沉的日头,估摸着是赶不上了,便道“去青羊观休整一晚,明日再回都城。”   他吩咐下去,侍从们便准备上山。   秦昭转过头,同扶容解释道“青羊观是父皇下旨修建的,也有几间客房,足够我们暂住了。”   扶容点点头,骑着马,跟着秦昭上了山路。   到了青羊观前,太阳已经完全下山了。   天师道长们出来迎接,很快就给他们安排好了住所和斋菜。   道长特意嘱咐侍从们“西边的客房,有一位贵人住着,贵人正在修行,不许人打扰,否则功亏一篑,你们最好不要靠近西边的客房。”   扶容和一众侍从们站在一起,都点头称是。   除此之外,再无他话。   赶路赶了一天,扶容也饿坏了,跟在太子殿下身边,抱着碗,大口地吃着野菜拌饭。   秦昭看着他的模样,笑了笑“慢点吃,你又不和他们一起吃,不用急。”   扶容嚼着饭菜,小声道“殿下,我饿。”   “那就多吃一点。”秦昭又挖了一勺米饭给他,“别吃得太饱,青羊观里有几只千年乌龟,还有题了经文的影壁,都很好看,等吃完了,孤带你去看看,消消食。”   扶容点点头“嗯。”   不出秦昭所料,扶容果然吃撑了。   这时候已经是夜里了,秦昭屏退其他侍从,只带着扶容夜游青羊观。   他们先去看了影壁,秦昭一字一句地同他讲解上面所书经文,扶容举着蜡烛,烛光跟着秦昭的手,照亮影壁上的字。   扶容似懂非懂,虽然认真听着,但这些东西,对他来说,还是太过高深了,听着听着,他不免就开始走神。   秦昭顿了一下,唤道“扶容?”   扶容回过神“殿下?”   “去看千年乌龟。”   一听这话,扶容来了精神“好啊。”   秦昭带着扶容到了一处石子砌成的小水潭边,天有些黑了,扶容看不清,蹲在池子旁边,举着蜡烛“殿下,乌龟在哪里?”   “恐怕是夜里,它们回洞里去了。”   “啊?”   扶容往前探了探身子。   那池子边缘铺着石头,石头上又长着青苔,忽然,扶容脚下一滑,直直地往前栽去。   千钧一发之际,秦昭抓住他的肩膀,把他从水潭上面抓了回来。   “小心。”   扶容傻笑,不敢再靠近,只是远远地看乌龟。   秦骛只比他们提早一天赶回道观,听说扶容也过来了,想着远远看他一眼。   他站在竹林后面,看着扶容。   他忽然觉得,扶容看秦昭的眼神,好像有点不一样了。   上船的时候,扶容明明不是这样看秦昭的,他还能确保,扶容和秦昭没在一块儿,他还有机会。   可是现在,他的确信正在慢慢动摇。   扶容看秦昭的目光,他太熟悉了,那原本是属于他的目光。   怎么回事?这才过了几天?   秦骛看着扶容的表情,按捺不住,想上去问问,可是他又不敢。   他的经文上写了——   不能跟踪扶容!不能吓到扶容!   没多久,扶容和秦昭离开了,秦骛大步上前,走到水潭边,低头看了一眼池子。   就这池子有什么好看的?哪里来的乌龟?   他拿出竹筒,从水潭里装了一筒水,就当是给老皇帝接的露水了。 第57章 挑衅   旁的人看不出来, 只当太子殿下不喜人多,扶容是太子殿下的贴身侍从,常跟着太子殿下。   没有什么奇怪的。   只有秦骛一眼就看出来了, 扶容和秦昭之间相处,不太对劲。   明明上船之前, 扶容看秦昭的目光还不是那样的。   扶容看喜欢的人的时候,两只眼睛都亮晶晶的,写满了喜欢和崇敬, 从前只有秦骛享受过这样的目光,如今扶容将这样的目光给了别人,秦骛自然一眼就发现了。   秦骛半跪在水潭边,将装水的竹筒按进水里, 潭水灌进竹筒里, 平静的水面上冒出一连串气泡。   秦骛看着水面上的涟漪,又想起方才扶容差点儿摔进水里,也是秦昭把他抱起来了。   秦骛心中不悦, 没等水灌满,他便猛地起身, 抓起竹筒,把竹筒狠狠地砸进水里。   秦昭, 你该死!   一声闷响,竹筒好像砸到了水里的什么东西。   秦骛墨绿色的眼睛闪了闪,定睛一看,同池子里的一只乌龟对上了目光。   乌龟被他砸了一下, 慢吞吞地把脑袋缩回壳子里。   像是在嘲笑他。   秦骛整个人登时烦躁起来, 下了水, 把乌龟给抓起来。   扶容不是想看乌龟吗?秦昭带他过来, 他也没看见。   他就把乌龟抓到扶容面前去,让扶容看个够。   秦骛想,他这样,总比秦昭贴心、比秦昭好了吧?   秦骛捏着乌龟,刚准备转身去找扶容,又想起经文上写的,不能吓到扶容。   算了。   秦骛转回头,把乌龟丢回水潭里。   乌龟溅起一片水花,全都溅在秦骛面上,秦骛不耐烦地抹了把脸,扬手要打它。   自然是打不中的,秦骛和乌龟壳两两对望了一会儿,秦骛捡了块石头,准准地丢在龟壳上,最后秦骛捡起竹筒,转身离开。   秦骛回到西面的客房,将竹筒随手丢给属下。   “老皇帝的露水。”   “是。”属下把竹筒收好。   秦骛又问“前几日在船上假扮船工的是哪一个?”   一个属下出列抱拳“主子。”   秦骛顿了顿,沉吟道“扶容和秦昭,没有什么罢?”   属下斟酌着答道“回禀主子,据属下所见,扶公子与太子之间,并无其他。”   秦昭并没有因为属下的回复,就放下心来,只是摆了摆手,让他们下去。   属下走后,秦骛哐的一声在案前坐下,架着脚,拿着银勺摆弄香炉。   他在道观里,这些东西不会少。   秦骛烦躁得很,扶容和秦昭到底是怎么回事?扶容喜欢上秦昭了吗?他答应秦昭什么事情了吗?   他们在一块儿了吗?   秦骛没有其他可供推断的事情,只能一遍又一遍、自虐似的回想刚才见到的短短片刻。   ——扶容和秦昭同游青羊观,在小水潭旁边看乌龟,扶容险些滑倒,秦昭把他抱上岸来。   他们同对方说的话,看对方的目光、神态,还有动作。   这些东西,秦骛回忆起来,竟然分毫不差。   秦骛随手拿起一瓶金疮药,解开上衣,露出肩膀上的伤口。   秦骛往手掌上倒了点药粉,然后糊在伤口上,又狠狠地按下去。   正是上次扶容留给他的伤口,他不想让伤口这么快就愈合,所以总是这样。   不妨碍他做事,反倒是伤口的疼痛能让他清醒一些。   只要想到扶容的事情,秦骛就无法正常思考,只能依靠疼痛保持冷静。   可是这回,他想了半天,最后也没能推断出什么,只能安慰自己,应该不会。   上回秦昭都被下药了,他也没敢对扶容做些什么,现在什么事都没有,他更不敢。   扶容就喜欢秦昭那一款儿的,他又不是第一天才知道,喜欢就喜欢,他学着装着,扶容以后也会喜欢他的。   他还有机会。   秦骛总是这样安慰自己。   自从前世扶容离他而去之后,他就一直这样安慰自己,安慰到现在,也不过是安慰。   秦骛穿好衣裳,盘腿坐好,开始打坐。   又是一夜未眠。   翌日清晨。   天还没亮,扶容就被青羊观里的钟声吵醒了。   扶容睡在外间的小榻上,才翻了个身,里间的秦昭便也醒了。   秦昭轻声问“青羊观的方士们有早课,吵醒你了?”   “没有。”扶容迷迷糊糊地应了一声,从床榻上爬起来,缓了缓神,披上衣裳,侍奉秦昭更衣。   秦昭看看扶容站在自己面前,困得眼皮都抬不起来的模样,再转过头瞧了一眼窗外天色,温声道“时候还早,要不要再睡一会儿?”   扶容摇摇头。   “那等会儿孤去传早饭?”   扶容仍是摇头。   “那等会儿……孤再带你去看乌龟?”   扶容才摇了一下脑袋,忽然就反应过来,抬起头,眼睛一亮“真的吗?”   一说到乌龟,他就有精神了。   秦昭笑了笑“真的。”   两个人更衣洗漱,没有惊动旁人,从后门出去,结伴去小水潭。   扶容与秦昭刚走,秦骛就带着人过来了。   守在门外的侍卫迎上前,有些不确定“五殿下?”   秦骛没有开口,他的下属代替他道“五殿下在青羊观为陛下祈福,如今仪式大成,又听闻太子殿下也在青羊观落脚,特意一早来拜见殿下,烦劳通传。”   秦骛当然不是来看太子的,他是来看扶容的。   秦骛的算盘打得很好,他有正当理由出现在这里,就不算是跟踪扶容。   老皇帝的“露水”他也已经准备好了,等会儿,他还可以和扶容一起回都城。   他就可以在路上多看看扶容。   秦骛算得准准的。   太子侍卫连忙应道“是,请五殿下稍等,微臣进去通传一声。”   秦骛看着侍卫跑上台阶,叩了叩门,轻声道“殿下,五殿下求见。”   里面没有回应。   侍卫皱了皱眉,又敲敲门“扶公子?”   秦骛看着侍卫敲门,脸色也一分一分地沉了下去。   扶容和秦昭在里面干什么?睡得这么熟?该不会他们在……   不可能!   下一刻,侍卫疑惑地推开了门“殿下,微臣得罪了。”   侍卫回过头,回禀道“五殿下,太子殿下不在,扶公子也不在,像是出去办事了。”   秦骛松了口气,不是他想的那样就好。   秦骛沉声道“我就在外面等。”   “好。”   客房外面的空地上,种着一棵银杏树,树下有一块大青石。   正巧这时,青羊观正殿里,传来方士们吟诵经文的声音。   秦骛就盘腿坐在青石上打坐,好让自己冷静一些,不至于等会儿吓到扶容。   不知道过了多久,满天经文之中,秦骛捕捉到远处的传来扶容的声音。   “殿下,那只乌龟真的有几千年了吗?看起来有点小,我以为神龟都会很大……”   秦骛猛地睁开眼睛,朝声音传来的方向看去。   果然,他一眼就看到了扶容。   扶容今日穿了一件天青色的衣裳,像是在天还没亮的山林里沾染上的颜色。   他跟在秦昭身边,小声地同秦昭说着话,眼睛亮晶晶的,秦昭微微偏过头,眼里带笑,认真地看着他,听他说话。   秦昭刚准备解释“那不过是旁人附会,究竟有没有几千年……”   可是,秦骛的目光太过强势,强硬地横插在两个人之间,不容忽视。   扶容转过头,也看见了他。   在扶容看过来的时候,秦骛立即收敛了杀气,朝他笑了笑。   扶容脚步一顿,往后退了退,躲到秦昭身后。   他怎么会在这里?   秦昭握了一下扶容的手,大步上前“五皇子也在此处?”   秦骛的属下将刚才说过的借口再说了一遍。   秦昭听见老皇帝又在搞这些不着调的修行丹药,神色不虞。   秦骛没空理他,克制着,在心里数着,看看扶容,不敢多看,只敢看三眼。   可扶容还是往太子身边躲了躲。   秦骛已经在学了,他努力学得温和克制,可扶容却只觉得他古怪。   在青羊观用过早饭,一行人便准备下山。   扶容骑着马,乖乖地跟在太子殿下身边,连一个眼神都没有分给秦骛。   扶容垂着眼睛,在想事情。   他以为,自己上回和秦骛见面,已经把事情跟秦骛说清楚了。   可是他心里也清楚,秦骛是个无比执拗的疯子,让他因为一些话就放弃什么,几乎是不可能的。   扶容瘪了瘪嘴,他一大早和太子殿下去看乌龟,本来心情好好的,现在秦骛来了,他的好心情都没有了。   真讨厌。   秦骛同样坐在马背上,瞧着他的侧脸。   扶容又不高兴了。   同样察觉扶容不太高兴的,还有秦昭。   秦昭与扶容并肩而行,秦昭将挂在马背上的水囊取下来,递给扶容“扶容,帮孤打开。”   扶容回过神,接过水囊“是。”   待扶容打开水囊,要递给秦昭,秦昭便道“孤忽然不渴了,你喝吧。”   “是,多谢殿下。”   扶容抿了一小口清水,看起来没有那么不高兴了。   秦昭笑了笑,又道“扶容,你可知道青羊观有什么典故?”   扶容摇摇头。   秦昭又问旁人“你们知道吗?”   侍从们自然摇头,称不知。   秦昭便同他们娓娓道来,没有一点儿架子“传闻当年,天师出关时……”   扶容听得出神,认真地看着秦昭,连秦骛在旁边也忘记了。   秦骛跟在旁边,脸色铁青,一言不发。   其他人蠢笨至极,一个个跟睁眼瞎似的,看不出来,他怎么会看不出来?   那秦昭分明是只想给扶容讲故事,为了掩人耳目,才多问了其他人一句。   瞧他那眼睛,黏在扶容身上就没下来过。   秦骛磨了磨后槽牙,狗东西,真碍眼。   不过,秦骛也学了一招,讲故事。   嗯,秦骛打算等一下就把这招写到自己的经文上。   接下来,秦骛又亲眼见证了——   太子问扶容要不要歇一会儿,紧跟着又问侍从们要不要歇一会儿。   其他人还是看不出来,只当是太子殿下体恤下属,一个个还感恩戴德的。   休息的时候,太子跟变戏法似的,从口袋里变出一包点心,分给众人,扶容自然也有。点心是扶容喜欢吃的牛乳糕。   秦骛坐在不远处的树下,嘴里叼着一根草茎,冷冷地看着秦昭给扶容发点心。   扶容跟个小孩儿似的,捧着双手,秦昭挑了一块最完整的牛乳糕,放到他的手心里。   随着扶容眉开眼笑地说了一声“多谢殿下”,一声轻轻的咔嚓响起,秦骛咬断了嘴里的草茎。   苦涩的汁液在秦骛口中蔓延开来,一直蔓延到了他心底。   太子仁厚,还派人送了两块点心过来。   秦骛捏起一块点心,攥在掌中,磨成齑粉,也不肯吃。   秦骛就算是傻子,也不能再安慰自己了。   扶容和秦昭,是真的不对劲。   粉末从秦骛的指缝之间漏走,落在地上。   扶容好像,真的和别人在一块儿了。   等扶容吃完了点心,太子便宣布继续上路。   秦骛不知道自己是怎么站起身,怎么翻身上马的。   他骑在马上,看着扶容和秦昭相处,眼中怒火燃烧,额角青筋暴起,突突地跳。   他恨不能骑着马冲过去,直接把秦昭给撞死,自己顶替秦昭的位置,和扶容说话玩笑。   可他在经文上写了,不能吓唬扶容。   扶容和秦昭说着话,秦骛极力忍耐着,只是偶尔忍不住了,发出一两声咔咔的磨牙声。   一行人就这样回到都城。   虽然此次秦昭立了大功,但老皇帝并没有派人来接他,连一个传旨太监都没派来。   秦昭已然习惯了,叮嘱扶容“孤回了太子府,收拾收拾,便要进宫述职。你连日来随孤奔波,想来也累坏了,就不必与孤一同入宫了。”   扶容点点头“是……”   他话音未落,忽然,一群人从街边冲出来,嘴里叫嚷着“太子殿下!太子殿下!”   “太子殿下为何抓捕我夫?!难道太子殿下忘了我家老太傅对殿下的教诲之恩了吗?”   扶容和秦昭并排走在最前面,一群人呼啦一声冲上来,惊着了他们的马匹,秦昭反应迅速,紧紧地握住缰绳,控住马匹,转头去看扶容。   扶容的马匹也被吓到了,长吁一声,抬起两条前蹄。   扶容还不太会骑马,控不住马,只能紧紧地抱着马脖子。   秦昭伸手去抓缰绳,下一刻,一个黑影抢先一步,一把抓住了缰绳。   不知何时,秦骛下了马,冲到扶容身边,握着缰绳,在手掌上绕了两三圈。   马匹受惊,根本控不住,秦骛向来力气大,竟也被拖着向前滑了一步。   秦骛皱了皱眉,用右手拽住缰绳,甩了甩左手,从侍卫手里夺过武器,朝着马头,狠狠地给了它一下。   马匹终于安静下来,扶容从马背上跌下来,秦骛接了他一把“扶容?”   扶容心有余悸,回过神,连忙把摔在地上的包袱捡起来,还不忘给秦骛行礼“多谢五殿下。”   秦骛哽了一下。   真要命,扶容都和秦昭在一块儿了,他刚才还在为这事吃醋。   现在他还巴巴地跑上来救扶容。   他的脑子还没反应过来,他的身体就先冲上来了。   秦昭没救,他先救了。他救了扶容,扶容对他还是没有好脸色,就说了一句“多谢”。   扶容真是要了他的命了。   秦骛看着扶容,扶容正抱着自己的包袱,打开里面的匣子,看看里面的东西有没有摔坏。   这时,一群侍卫已经上前,把那群作乱的人给围起来了。   秦昭翻身下马,仔细看看这群人。   为首的是一位年轻妇人,身后跟着婆子婢女。   秦昭皱了皱眉,并没有认出她来“你是何人?”   那妇人道“太子殿下真是贵人多忘事,我是王玄的夫人!”   王玄正是暗中观察太子喜好,再将这些信息转手卖给朝中官员的那位奇才。   原来是他的夫人。   秦昭皱了皱眉,他前几日就将此事写成奏章,发往都城了。   如今,王玄的夫人在这里闹什么?   王玄夫人正色道“前日夜里,大理寺不分青红皂白,便上门来将我夫拿了去,家里人奔走,却连一个罪名都探听不出。”   “大理寺说,抓人乃太子殿下授意,若是有事,便来请教太子殿下。如今我来了,来请教请教太子殿下,我夫究竟如何得罪了殿下?”   秦昭皱眉“大理寺没有将他的罪名告知你吗?”   “不曾,他们支支吾吾,说不出个所以然来。太子殿下是全然忘记了我家老太傅对殿下的教诲之恩吗?太子殿下如此行事,难道就不怕……”   她话还没说完,这时,一辆马车匆匆赶到,在太子府前停下。   一个头发花白的老人掀开车帘,走下马车,声若洪钟,厉声呵斥“住嘴!”   王玄夫人抬起头,登时消了气焰,喊了一声“祖父。”   秦昭回过头“老师。”   这位老人正是王老太傅,也是方才王玄夫人口口声声的“我家老太傅”。   王老太傅压低声音,呵斥道“闭嘴,回家。”   王玄夫人仍旧不服“祖父……”   “我刚从宫里出来,陛下都告诉我了,王玄犯下滔天大罪!我待会儿就亲自将他绑了,送到兴庆宫前,一刀一刀剐了谢罪,你若是想陪他,就只管闹!”   “你也是从世家大族出来的姑娘,是谁教你,在大街上,在太子府门前,大吵大闹的做派?”   王玄夫人讪讪地退开了,王老太傅走到秦昭面前,俯身下拜“殿下,都是老臣管教无妨,老臣有罪……”   秦昭连忙把他扶起来“此事与老师无关,孤心中清楚。孤正好也要入宫述职,老师与孤一同入宫面见父皇罢。”   王老太傅抹了一把老泪“是。”   秦昭回头看看扶容,对他说“你可有受伤?快进府里让大夫看看,孤得马上进宫一趟。”   扶容点点头“我没有受伤,殿下路上小心。”   “好。”   王老太傅也连忙见好就收,让人把王玄夫人给带下去“还不快走!”   这时,秦骛忽然冷冷地开了口“撞了扶容就走了?”   扶容有些惊讶地转过头,王老太傅和王玄夫人也回过头。   秦骛抱着手,神色不虞,目光阴沉。   若是秦昭的马被惊了,秦骛能当场拍手叫好,摔死他最好。   但这回是扶容的马被惊了,那要是扶容受伤了怎么办?   秦骛厉声道“给扶容赔礼道歉!”   王玄夫人看了王老太傅一眼,王老太傅不理她,她便拖拖拉拉地上了前,朝扶容行了个礼“对不住,这位小公子,是我失礼了。”   王老太傅也道“冲撞了小公子,实是对不住,过几日我王家备好了礼,再登门道歉。”   扶容抿了抿唇角,不太自然地点了点头“嗯。”   太子和王老太傅急匆匆地进了宫。   秦骛抱着手,看着扶容进了太子府,低声吩咐属下“去问问留守城中的眼线,太子和王家出了什么事。”   “是。”   属下领命而去,不多时,便回来了。   “主子,留守的眼线没听说近来王家有什么事,只知道前日,大理寺将王家小孙子王玄抓去了,没有罪名。”   “没有罪名?”   “是,没有罪名。”   秦骛抱着手,不再骑马,而是步行往前。   结合方才王玄妻子与王老太傅所说的话,王玄犯了大罪,有什么罪名是不能说的?   或者说,是有人授意,不许说的?   秦骛很快就明白了。   是老皇帝。   王玄犯下滔天大罪,老皇帝故意只抓人,不公布罪名,鼓动王家人去太子府门前大闹一场。   王家乃世家大族,往日里就仗着自家有一个老太傅,连太子都不放在眼里。   今日王家在太子府闹得越凶,日后,王家便会越觉得羞愧,越亏欠秦昭,从而越发效忠秦昭,成为秦昭强有力的羽翼。   老皇帝为了扶保这个软弱的太子,可谓是无所不用其极。   他爱保谁保谁,牵连到了扶容,秦骛就不舒坦。   属下问“主子,露水是让张天师转交给陛下,还是主子亲自去一趟。”   “让张天师转交罢。”   老皇帝忙着,没空见别人,而且秦骛借着“露水”,要办的事情已经办到了,不必再费其他心思了。   秦骛脚步一顿“不回宫,去梧桐巷。”   不出秦骛所料。   此时,兴庆殿里,太子也正不解“父皇下令抓捕王玄,为何不将他的罪行公之于众?反倒让大理寺隐瞒罪名?引得王家惶恐?”   老皇帝端坐在上首,笑着问道“王家去太子府闹了?”   “是,此事乃王玄一人所为,何必……”   老皇帝冷了脸,低声道“蠢材,朕这是在帮你铺路。王家连太子府都敢去闹,你再尊师重道,看重王时贞,等你登基,世家都爬到你的头上去了。”   “他们如今闹一场,发现自己不占理,往后便不会再闹,只会对你俯首帖耳,恭敬顺从,你懂了吗?”   秦昭大抵是听不惯这些阴谋诡计的“父皇,儿臣以为此举……”   老皇帝厉声道“不用你以为,路朕都帮你铺好了,恶人朕都做了,你就宽宏大度地原谅他们,他们自然会感念你的好,对你感激涕零。”   秦昭仍是不平,对上老皇帝阴冷的目光,也只能俯首称是“是。”   老皇帝冷哼一声“这回河堤的事情做的不错,王家的事,你再揣摩揣摩罢,让门口的王时贞滚。”   “是。”   秦昭退出兴庆殿,王老太傅还跪在殿外,按着犯了事的王玄,爷孙二人一同磕头请罪。   “老臣有罪,管教不严,请陛下恕罪……”   王老太傅身形清减,伏在地上,不复从前风骨。   秦昭连忙上前,把他扶起来“老师,快起来吧,此事与老师无关,父皇……明察秋毫,心中是清楚的。”   和秦骛与老皇帝想的一样,王老太傅拽着秦昭的衣襟,感激涕零“殿下,是老臣对不住殿下啊,老臣有罪!”   秦昭顿了一下,似有感慨,转头看向兴庆殿。   王玄犯下如此重罪,原本秦昭觉着就事论事,不必牵连王家所有人。   如今老皇帝设了个套,大挫王家锐气,王家已然大不如前了。   当天下午,王老太傅便带着礼品,上门来给太子殿下赔罪,也顺便给差点坠马的扶容赔礼。   扶容受了礼,也不好再计较什么,只好笑着说了“不要紧”。   太子殿下忙得很,也没有时间再照顾他。   扶容就抱着从南边带来的特产,准备去梧桐巷找娘亲。   上午惊马,他的包袱从马背上掉了下去,他在南边给娘亲买的首饰都摔坏了。   他嘴上对王家人说“不要紧”,其实是很要紧的。   可是他只是一个掖庭奴婢,就算得太子殿下宠爱,也不能恃宠生骄,对方都赔罪了,他只能说“不要紧”。   扶容只能去找找工匠,看能不能修一修,还有一些特产点心,先拿过去给娘亲尝尝鲜。   扶容刚走到梧桐巷前,就看见一辆熟悉的马车。   扶容脚步顿了一下,准备加快脚步,绕过马车。   可是秦骛好像已经看见他了,掀开帘子,用只有他们两个人听得到的声音说“扶容,他是个……”   秦骛本来想说“太子是个软蛋怂包”的,低头一看自己记录的要领,发现扶容不喜欢他这样说,便住了口。   秦骛改了口“扶容,他护不住你。你今日就该看出来了,别和他在一起。”   扶容回头“五殿下看出来了,我与太子殿下?”   “看出来了。”秦骛深吸一口气,竭力维持冷静。   昨天晚上就看出来了,扶容和秦昭在一块儿了。   秦骛低声道“扶容,别和他在一起,好不好?我在改了。”   扶容轻声道“既然五殿下都看出来了,那就不该再缠着我了。”   秦骛皱了皱眉,从昏暗的马车里瞧着他“扶容,你是天底下最了解我的人,我不是秦昭那样的怂包,就算你当上太子妃,我的兄嫂,我照样想要你。” 第58章 改正   ——就算你当上太子妃, 成了我的兄嫂,我照样想要你。   扶容抱着包袱,站在马车边。   秦骛坐在阴暗的马车里, 只有一双眼睛发着光,像是坟地里的两盏鬼火灯笼,墨绿墨绿的,很是渗人。   扶容不由得后退了一步。   他试图用太子殿下吓退秦骛, 可是秦骛根本就不害怕太子殿下。   虽然扶容很不愿意承认, 但秦骛说的是事实。   扶容和秦骛, 是天底下最了解对方的人。   秦骛能够一眼看出扶容不对劲。   扶容也知道,秦骛不是在说笑。   秦骛是个不折不扣的疯子。他在冷宫里住了二十来年,从来没有人教过他礼义廉耻, 他就像一匹未驯化的野狼,一切行事都凭本能。   他喜欢扶容,他就要得到扶容。   用偷的用抢的,哄的骗的装的,反正他就要扶容。   就算扶容和太子在一块儿了, 那又怎么样?在一块儿了也能拆散,他照样想要扶容, 照样有办法把扶容给抢过来。   更何况, 他根本就看不上太子,他总说太子是怂包软蛋。   扶容想, 他不害怕太子殿下, 那他害怕什么呢?   这时, 秦骛低声道“扶容, 不要和他在一块儿, 他护不住你。”   秦骛举例论证“你看今天上午, 你的马失控,他拉都拉不住,是我拉住的。王家人撞了你就想跑,他什么也没说,还是我让他们给你赔礼道歉的。”   “他根本就是个废物,他护不住你!你……”   秦骛忽然想到什么,低头看了一眼自己写的经文——   不许跟扶容大小声!   秦骛极力克制住语气,抬起头,继续道“扶容,以前是我错了,我有在改,我和以前不一样了,别和他在一起。”   原来秦骛害怕的是这个。   秦骛最害怕,扶容和别人在一块儿。   扶容忽然就明白了什么,抬起头,鼓起勇气,小声道“我不要你管。”   扶容声音虽轻,话却说得很清楚。   秦骛哽了一下,神色微变,原本极力维持的平静神色渐渐出现裂缝。   扶容看见他的模样,虽然紧张地捏着衣袖,但心里还是高兴的,连眼睛都亮了。   秦骛也有吃瘪的时候,真难得,他得多看几眼,存下来晚上做美梦。   扶容弯了弯眼睛,慢吞吞地对秦骛说“五殿下,今天上午,你救我的事情,我已经向殿下道谢了。”   “至于其他的,前世我也帮过五殿下很多,我想,应该足够抵消了。若是五殿下还想要其他的,那……王家的赔礼,我先拿来给五殿下挑吧。”   “我不要太子殿下护着我,我自己会自己护好自己的,以后就不劳五殿下操心了。”   秦骛道“扶容,别这样,他……”   正巧这时,扶容身后传来一个无比熟悉的声音“容容?你回来了?怎么站在外面?”   扶容回头看了一眼,是娘亲。   扶容吓了一跳,连忙应了一声“我……我跟别人说话,等一下就回去……”   兰娘子刚准备上前,扶容就喊了一声“娘亲,你……你别过来!”   “好。”兰娘子点头应了,走回家门口,担心地看着扶容,“若是客人,请客人进来坐坐吧?”   扶容却道“不是客人,只是……无关紧要的人,问路的人。”   秦骛喉间一哽。   无关紧要的人,他不想当扶容无关紧要的人。   扶容转回头,飞快地对秦骛说“五殿下,那天晚上,在淮州的客店里,我和你已经说得很清楚了,我要把前世的事情统统抛掉,你不要再来打扰我……”   扶容回头看了一眼,正色道“还有我娘亲,还有太子殿下、林公子。”   这几个人,是目前对扶容来说,最要紧的几个人,所以扶容要强调一下。   秦骛也知道,如今他已经完全被扶容排除在外了。   秦骛没有回答。   扶容看不清他的表情,不确定他有没有把自己的话听进去。   扶容想了想,喊了一声“秦骛。”   秦骛喉结上下滚了滚,低声应道“扶容。”   扶容认真地看着他,不太熟练地说出那句命令的话“秦骛,听我说话,我说,不许。”   “好。”秦骛颔首,“我知道,我听话,听话。那你别和秦昭在一起,你回头看看我,我在改了。”   秦骛一直模仿某人的云淡风轻,直到此刻,终于模仿不下去了。   他撕碎了温和平静的伪装,整个人目露凶光,几乎要将扶容拆吃入腹。   真要命,扶容就站在他面前,他碰不得、抱不得,只能慢吞吞地跟扶容说话。   秦骛简直要憋疯了。   真不知道秦昭是怎么做出那幅伪君子的模样,扶容就在眼前,不亲亲抱抱摸摸,那是男人吗?   他再模仿,他就真的失去扶容了。   秦骛几乎要从马上窗户上翻下去,他低声道“扶容,我真的改了,你回头,我们重新开始,我改好了,我再也不会像前世那样对你了,你考我、检验我。”   下一刻,扶容脸上的表情就已经说明了一切。   好罢,或许,他不模仿,扶容也早已经不属于他了。   扶容目光坚定,看着他,定定道“秦骛,不要,我才不要回头。”   扶容坚决地说完这句话,便踮起脚,想把秦骛掀起来的马车帘子放下来,把两个人隔开。   他要回家了,他不要再和秦骛在这里浪费精力了。   “五殿下慢走,恭送五殿下。”   扶容的手刚碰到帘子的时候,忽然,马车里的秦骛伸出手,隔着布料,准准地抓住了扶容的手腕。   扶容被他吓了一跳,整个人被他拉着,忍不住往前倒了一步。   秦骛该不会想当着娘亲的面,把他掳上马车吧?   扶容想到这一点,有些着急,连忙拍他的手“秦骛!你又不听我说话!”   帘子那边的手,力度轻了一些。   隔着帘子,秦骛的声音低低的“我没有,我只是忍不住。”   “松手!”   扶容忽然想到什么,脑子转得飞快,他认真地说“秦骛,你还说你改好了,让我考你,我刚才就是在考你。”   扶容举起手“我现在看到了,你还和以前一样,霸道蛮横,不讲道理,你没有通过考验。”   其实他们心里都清楚。   扶容没有那个心计,特意伸出手去考考他,不过是事后想起来,才这样说的。   但是如今,他们之间,是扶容占上风,扶容说什么就是什么。   扶容说秦骛没改好,秦骛就是没改好。   秦骛顿了一下,不情不愿地松开了扶容的手腕。   他语气低沉“扶容,那你再考我一次,我这次绝对不抓你,我真的改了。”   “你越改越差了。”   扶容留下这句话,转身便走。   秦骛坐在马车里,不敢再掀开帘子去看,只能听见扶容越来越远的脚步声。   他又听见扶容和兰娘子说话。   兰娘子道“如果是客人,就请他进来喝碗水吧。”   扶容惊魂未定,呼了口气“娘亲,不是客人,是……讨厌的人。”   秦骛心中一沉。   他向扶容求和之前,他还是无关紧要的人。   求和之后,他现在是扶容讨厌的人。   就像扶容说的一样,他越改越差了。   秦骛低头看看自己写好的经文,他都是按照写的来做的,没有凶扶容,也没有吓到扶容,怎么会越改越差?   怎么会越改越差?   扶容那个考验,他根本就忍不住。   在狼面前放一块肉,狼肯定会扑上去啃肉。   在秦骛面前放一只扶容,秦骛肯定会扑上去啃扶容。   这是考验吗?他怎么可能通过这种考验?   扶容扶着娘亲,正准备回家,忽然,身后的马车里传来一声闷响,吓了两个人一跳。   扶容回过头,只见那辆黑黢黢的马车晃了晃。   秦骛果然连装也装不像,发起疯来又开始摔东西,弄得整辆马车都在晃。   他想的没错,秦骛根本就没有改好。   他转回头,扶住兰娘子的手臂“娘亲,我们快走。”   “好。”   扶容扶着兰娘子,两个人加快脚步回家去。   这时,巷子口又有人喊他“扶容?”   扶容不敢回头,扶着娘亲,闷着头往前走“娘亲,别回头,快走。”   兰娘子有些迟疑“容容?”   扶容小声道“没事,是讨厌的人,快走!”   巷子口的人又喊了一声,扶容没有理会,只是加快脚步往前冲,只要回到家就好了。   兰娘子蹙着眉,回头看了一眼“容容,是太子殿下。”   “不管他……”扶容脚步一顿,回过神,回头看了一眼,“太子殿下?”   秦昭只带了一个贴身侍从,从巷子口走过来。   兰娘子认得秦昭,他们要去淮州之前,秦昭来过梧桐巷。   秦昭大步上前,温声问道“扶容,怎么了?听见孤的声音,怎么反倒跑得更快了?”   扶容看了一眼,那驾黑黢黢的马车已经走了,秦骛走了。   扶容笑着摇摇头“刚才有一个问路的人,很难缠,我还以为是他追上来了。”   扶容问“殿下怎么过来了?有什么事情吗?”   秦昭环顾四周“进去说罢。”   “好。”   扶容把秦昭请进家里,又给他奉了茶。   “不用麻烦了。”   秦昭让侍从上前,那侍从怀里抱着一个木匣子,秦昭将匣子打开,那里面是几样女子钗环。   扶容不解“殿下?”   秦昭正色道“今日王玄夫人在太子府门前大闹一场,你的马匹被惊着了,你从南边带回来的东西也摔了。孤记得你给你母亲带了一些首饰,想来都摔坏了,孤重新挑了几样,给你带过来。”   “王老太傅是孤的老师,他们也不是故意的,孤代他们向你赔罪,这些首饰也赔给你。”   扶容有些失神,眨了眨眼睛“殿下连这件事情也注意到了?”   秦昭温声道“孤自然知道,只是当时场面混乱,一时间没顾得上你,孤心里都记得。”   “谢谢殿下。”扶容垂了垂眼睛,接过匣子,揉了揉眼睛,再说了一遍,“谢谢殿下……”   “别哭啊,拿去给你娘亲看看罢。”   “嗯。”   扶容抱着匣子,去找兰娘子“娘亲,这个是簪子,我本来也买了一支,不过摔碎了。”   兰娘子笑着看看摔碎的簪子“不妨事,拿去铺子用白银嵌一个边,就能补好了。”   “嗯,这个是太子殿下送的。”   扶容回头看了一眼太子殿下,朝他笑了笑。   太子殿下真好。   他本来还以为,太子殿下只在意王家呢。   他分得清轻重缓急,他本来也振作起来,准备自己收拾摔坏的东西了。   可是太子殿下帮他,这说明太子殿下把他的事情都记在心上,他自然高兴。   秦昭也朝他微微颔首示意。   傍晚时分,扶容和秦昭一同离开梧桐巷,回太子府去。   扶容有点担心地问他“殿下,王老太傅现在怎么样了?”   秦昭背着手,轻叹了一声。   各种缘由,他也不好向扶容说。   他只能道“不要紧,孤知晓此事与王家无关,都是王玄一人所为,老师心里也清楚,只是被气坏了,这几日要好好休养身体。”   “嗯。”扶容点点头,“那就好。”   秦昭笑了笑。   两个人再往前走了一段路,前面好像出了什么事,一群人围着,议论纷纷。   秦昭皱了皱眉,大步上前。   扶容也连忙跟上去。   扶容看见前面宅院的匾额,才明白过来,原来前面就是王家。   秦昭的侍从随手拉了一个百姓来问话“王家这是怎么了?”   那人压低声音,神秘兮兮地说“王家门口,被人扔了一大坨臭泥巴。”   “啊?”   侍从大吃一惊,扶容也觉得闻所未闻。   “扔了一大坨臭泥巴?为什么?”   “可能是有什么过节吧,谁知道呢?还是光天化日在大街上,谁都没反应过来,就被扔了一大坨臭泥巴。王老太傅还亲自出来看了,气得当场厥过去了。”   一听这话,秦昭脸色一变,排遣侍从“进去看看,拿着孤的牌子,进宫里请太医来看看。”   “是。”   忽然,扶容的脑子里闪过一个人的模样。   应该……不会吧?   秦骛往王家门口砸泥巴?   应该不可能吧,秦骛做什么事情,都有谋算,他好好的,往王家门口砸泥巴做什么?这又是什么谋算?   扶容转念一想,其实也不是完全不可能,秦骛经常这样,他的谋算总是出乎旁人意料,有的时候,连他也看不透。   扶容转过头,担忧地看着秦昭,轻声宽慰他“殿下别着急,王老太傅会没事的。”   秦昭面色微沉,他想,王玄之事已然了结,知晓的人也不多,是谁会往王家门口丢泥巴?   是父皇吗?父皇一定要对王家赶尽杀绝吗?   皇子所,九华殿。   秦骛站在水盆前,洗掉手上的泥巴。   扶容一下子就猜中了,这件事情是他干的。   其实他没什么谋算,就是一时兴起。   扶容让他离自己远点,又不让自己动太子,他实在是憋闷,正好路过王家门口,就随手丢了点东西。   王家人害得扶容差点坠马,赔礼道歉也不情不愿的,他看着不舒坦,砸两块泥巴,又没有灭王家满门,已经算是很仁慈了吧?   反正秦骛就是这样想的。   秦骛把手洗干净,擦干净,走回案前。   虽然朝王家发泄了怒气,可他还是觉得,自己心里憋着一股火,发泄不出来。   扶容,还是因为扶容。   他越来越被扶容牵着走了。   他又惹扶容不高兴了,想是他哪里做的不好。   秦骛把自己写满规矩的经书拿出来,一条一条对照着看看。   他没有凶扶容。   也没有吓唬扶容。   更没有跟踪扶容,他知道扶容家在梧桐巷,他顶多是在梧桐巷蹲了一会儿,那能叫跟踪吗?不能!   可是扶容说他越改越差,到底是哪里改差了?   还是因为,他这个人本身?他这个人本身就不讨扶容喜欢?   秦骛想起自己离开梧桐巷的时候,太子正好也过来了。   扶容看见他,和看见太子,完全是不一样的模样。   看来是他这个人的缘故。   秦骛脑中闪过昨天晚上,扶容和太子同游青羊观的场景,今天早上,扶容和太子一路说说笑笑的模样。   想到这些场景,秦骛就喘不过气来。   若是重生之初,秦骛是绝对想不到,扶容会和别人在一块儿的。   现在扶容真的跟那个废物太子在一块儿了,怎么办?   扶容一点也不在乎谁强谁弱,也不在乎他有没有改好。   他只是不喜欢秦骛这个人而已,他现在喜欢秦昭。   扶容和太子在一块儿了!   一想到这件事情,秦骛就忍不住气血上冲。   扶容喜欢别人了,扶容喜欢别人了。   在知道,秦昭被下了药,可能和扶容之间有了什么的时候,他只觉得暴怒。   他那时掀翻了桌案,踢翻了香炉,满满的戾气。   如今,他知道扶容满心满眼都是另一个人,扶容喜欢上了另一个人,秦骛忽然觉得,一股巨大的悲怆席卷了他,压得他喘不过气来。   秦骛再也没有暴怒的戾气,也没有掀翻桌案的力气。   那天晚上,扶容不是说说的,他真的在往前走,他真的要把前世和秦骛都丢掉了。   扶容要喜欢别人了,他已经喜欢上别人了。   秦骛紧紧地握着拳头,竭力忍耐,忍耐到嚇哧嚇哧地喘着粗气。   他提起拳头,朝着肩膀上的伤口使劲捶了两下,嘭嘭两声。   冷静,秦骛,冷静,再想办法,还有机会。   可是这回,秦骛折腾扶容留给他的伤口,他好像已经习惯了,感受不到疼痛了。   秦骛原本想用疼痛强迫自己冷静下来,却更加焦躁。   怎么回事?扶容留给他的伤口,这就好了?   怎么能这么快就好了?   忽然,秦骛想到了什么,他摸了摸腰带,从腰带上拿出一把小匕首。   秦骛攥着匕首,朝着原先伤口的位置,狠狠地扎了下去。   秦骛连眉头都不皱一下,好像仍旧没什么感觉。   于是他握着匕首,按在伤口里,转了一圈。   这下秦骛皱了皱眉,似乎是有痛感了。   扶容给他的痛感。   秦骛皱着眉,一手抓着匕首,狠狠地转动,鲜血涌出,浸湿他的手掌。   他却毫不在乎,另一只手快速翻阅经文,双眼紧紧地盯着自己做的诀窍要领。   过量的疼痛已经让他冷静下来了,秦骛在脑子里嘶吼,趁着脑子清醒,想办法,快想办法。   扶容和太子已成事实。   他现在只能把扶容和太子拆散!   若是放任扶容和太子在一块儿,他们在一块儿的时间越长,相处越久,感情越深,到时候就越不好办。   扶容整天想着太子,他会发疯的!   所以他得趁扶容对太子还没有那么喜欢,赶紧采取措施。   最好能够一击制敌,让太子这个怂包废物,直接在扶容面前现出原形。   不能再拖拖拉拉的,要让太子自己显出原形,让扶容直接放弃太子。   天底下除了他秦骛,所有人都是怂包,所有人都配不上扶容!   他还有机会的。   秦骛第无数次这样安慰自己。   没多久,秦骛眉头一松,计上心头,朝外面喊了一声“来人。”   守在门外的两个属下推门进来,他们对眼前的景象早已经见怪不怪,主子经常一个人关在房里发疯,大家都知道。   两个属下低头抱拳,不敢多看“主子,有何吩咐?”   秦骛语气平淡,完全听不出受伤的样子“跟兴庆殿的张天师说一声,这阵子找个机会,提醒一下皇帝,太子的婚事。”   “是。”   属下退下去了,秦骛松开攥着匕首的手,沾满鲜血的手按在桌案上。   老皇帝下旨赐婚,秦昭没有那个胆子敢抗旨,只能顺从。   他了解扶容,扶容看起来软乎乎的,其实是个有脾气的人,他们一样,都有洁癖,扶容绝对不肯跟旁人分享喜欢的人,也不可能委身秦昭做男宠。   到时候,不用他再做什么,扶容和太子自然就分开了。   他秦骛就不一样了,他秦骛上辈子、这辈子,都只有扶容一个人。   他再改,继续改,改得好好的,扶容总会选他的。   这么快就想到了办法,秦骛松了口气。   他平复心情,提起笔,蘸了蘸墨,在经文空隙之间写下——   不能随便碰扶容。   这是刚才扶容新教他的,扶容就在面前,也不能跟野兽似的伸手去抓,要先问扶容,能不能碰,扶容点了头,他才能碰。   他虽然不会,但是只要扶容教他,他就改,一定改。   秦骛下定决心,等他和扶容和好了,这期间,扶容和太子做了什么,日后,他也要和扶容做一百遍!   熊熊妒火,快要将秦骛整个人吞没。 第59章 做官   翌日, 天还没亮。   秦昭要进宫面圣,早早地就起来了。   扶容侍奉他穿戴整齐,两人一同入宫。   马车里, 秦昭神色微倦, 揉了揉眉心。   扶容知道他在为什么事情烦恼,昨天傍晚,有人往王家门口丢泥巴,王老太傅看了一眼, 就直挺挺地撅过去了。   太子殿下让人去宫里请太医, 结果老皇帝硬说自己头疼, 一个太医都没请来,只派了一个传话太监过来。   传话太监说:“陛下口谕, 太子殿下实在是太不长记性。”   很简单的一句话,太子殿下却变了脸色。   扶容不太明白, 秦昭确实清楚其中深意。   老皇帝原本就要打压王家, 太子扭头又帮王老太傅找太医,这不是明摆着打他的脸吗?   王家看见王玄的事情完全没有影响到王家, 老皇帝精心设计的敲打,岂不是功亏一篑?   一边是父亲和皇帝, 另一边是老师。   秦昭难以抉择。   最后还是扶容看出他的为难, 提出自己帮他走一趟。   昨日夜里, 扶容悄悄地从太子府的偏门溜出去,去了王家一趟,看看王老太傅。   扶容回来,将王老太傅的情况如实告知秦昭。   “王家也是世家大族, 请不到太医, 不会请不到其他大夫。大夫说, 老太傅不过是一时气急攻心,喝一剂汤药下去,疏散心结,很快就会好的。”   秦昭这才放心一些。   随后他便在书房里看了一夜的文书,扶容也陪着他。   马车辚辚,扶容担心地看着秦昭。   秦昭留意到他的目光,看向他,温和地朝他笑了笑:“扶容,不必担心。”   扶容小声道:“殿下,等会儿面圣,还是不要提王老太傅的事情了。”   秦昭颔首:“孤知道,父皇下定决心的事情,孤也阻拦不得,孤越是求情,王家便越是难捱,老师也越是难堪。”   “嗯。”   扶容推开马车窗户,朝外面看了一眼。   前面就是宫门,马上就要进去了。   扶容把窗户关好,在进宫之前,伸出手,抱了一下秦昭。   秦昭身形僵了一下,扶容只抱了他一下,便松开了手,坐直起来。   “殿下不必太过担心,此次南下,殿下毕竟是立了功的,陛下也看在眼里,陛下不会太过苛责殿下的。”   秦昭面上有了点笑意,微微颔首:“孤知道。”   很快便到了兴庆殿前。   扶容下了马车,朝秦昭伸出手:“殿下。”   秦昭握着他的手,下了马车,温声道:“孤自己进去,等会儿还要去昭阳殿看看阿暄,你可以先去昭阳殿。”   扶容笑了笑:“奴在外面等候殿下。”   秦昭颔首:“好。”   扶容就守在殿门外,秦昭独自进殿。   老皇帝端坐上首,正打坐,秦昭俯身行礼:“参见父皇。”   老皇帝闭着眼睛,淡淡地应了一声:“嗯。”   秦昭直起身子:“父皇,这是儿臣此次南下,淮州郡守贪污一案,王玄结党营私一案,各郡河堤水坝修建一事,所有卷宗,呈报父皇。”   老皇帝神色微动,敲了敲面前的桌案,让身边的张天师把卷宗拿过来。   老皇帝沉默良久,憋出一句:“干得不错。”   他抬了抬眼皮,看向秦昭:“你不给王时贞求情了?”   秦昭低下头,同样沉默半晌,最后说了一句:“儿臣知错。”   秦昭与老皇帝之间,要么是秦昭禀报公事,要么是老皇帝训斥他,除了这些话,父子二人没有其他话好说。   老皇帝摆了摆手:“下去罢,去看看你的弟弟们。”   秦昭俯身退走:“是。”   秦昭走后,老皇帝随手翻了翻案上的卷宗,也没怎么认真看,只道:“太子,仁心太过,决心不足,一昧亲近世家,却不懂得打压制衡的道理。”   张天师低眉垂首,伺机而动。   老皇帝又道:“罢了,卜一卦看看。”   老皇帝捻起三个铜板,放进龟壳之中,摇晃一阵,叮当一声,三个铜板都落在桌上。   “张天师,你也来看看。”   张天师上前,装模作样地端详一阵,轻声道:“陛下,此乃上上大吉之兆,只是……”   “只是如何?”   “只是太子殿下阳气过盛,或许,阴阳调和,才是正道。”   “对了。”老皇帝忽然想起什么,“太子是还缺一个太子妃,朕记得,朕给他留了一个太子妃。”   他抬起手,招呼侍从上前:“去后宫,告诉贵妃一声,今年中秋宫宴,让她请世家命妇女眷进宫。”   “是。”   *   昭阳殿。   今日秦昭进宫,六皇子特意向文渊殿告假,没去念书。   他同样早早地就起来了,洗漱完了,又趴在榻上,百无聊赖地看看书,半天不曾翻动一页,每隔一段时间就打发人去兴庆殿看看。   “还没出来?”   “那让扶容先过来。”   “扶容不肯过来?他做什么非要等大哥啊?烦死了。”   六皇子念念叨叨的,不知道等了多久,侍从才着急忙慌地跑回来:“殿下,来了!”   “来了?”六皇子噌的一下从榻上跳起来,踢踏着鞋子,跑出宫殿,“大哥?扶容?”   秦昭和扶容刚从兴庆殿过来,两个人一前一后地走着,轻声交谈。   “殿下没事吧?”   “不妨事。”   六皇子大步上前,打断他们:“大哥!扶容!”   秦昭笑着道:“给你带的东西在后面,去拿罢。”   “好。”六皇子顺势把扶容拉走,“走,扶容,你带我看看。”   “诶……”秦昭回头,扶容朝他笑了笑,跟着六皇子走了。   秦昭无奈,只能随他们去。   秦昭给几个弟弟都准备了礼品,六皇子的东西自然是最多的。   侍从们将几口大箱子抬到正殿里。   六皇子站在箱子旁边,拿起一块木制面具,放在面前,转头凑到扶容面前:“扶容,看我。”   扶容没忍住笑出声:“殿下。”   六皇子又把面具放到他面前,两个人挨在一起说悄悄话。   “扶容,南边好玩吗?”   “奴若说好玩,殿下一定恼怒自己没去;若说不好玩,殿下一定以为我在撒谎。”   六皇子掐了他一把:“实话实说。”   扶容回头看了一眼秦昭,秦昭坐在小榻上,端着茶盏,唇角带笑地看着他们说话。   扶容想了想,还是认真地点了点头:“好玩。”   六皇子眼睛一亮:“是吗?哪里好玩?跟我说说。”   扶容一边陪六皇子看看礼物,一边同他说一些路上的趣事。   六皇子听得两眼放光,又问:“那你今天不跟大哥回太子府了吧?留下来,我们晚上一起睡,你再跟我说说路上的事。”   扶容点头:“好。”   小榻上的秦昭放下茶盏,轻声道:“扶容,你去把行李放一下。阿暄,你也歇一歇。”   扶容行礼:“是。”   六皇子走到榻边坐下,喝了口茶。   秦昭看着扶容出去了,转头看向六皇子:“阿暄,孤有件事情想同你商量。”   “商量?”六皇子忽然有种不祥的预感,“大哥,你有话直说,我害怕。”   秦昭道:“大哥想跟你要一个人。”   六皇子回头看了一眼,好,他已经知道是谁了。   六皇子登时烦躁起来:“大哥,你自己不觉得离谱吗?扶容做我的伴读,从年前开始,到现在半年,半年里,他有五个半月都在你身边,少一个伴读,我都不爱念书了。”   秦昭淡淡道:“你本来就不爱念书。”   六皇子没了气焰:“……”   扶容放好行李,回来的时候,殿中气氛有点怪。   六皇子坐在榻上,一脸复杂。   秦昭倒仍是一副温温和和的模样。   扶容上前,疑惑地问:“殿下,怎么了?”   六皇子愤愤地剜了秦昭一眼,拉着扶容继续去看礼物。   六皇子始终有些不高兴。   这天晚上临睡前,扶容和他一块儿,跟他说南边的事情。   六皇子撑着头,道:“扶容,你就好了,你立了功,我哥马上要……”   扶容疑惑:“嗯?”   六皇子捂住自己的嘴:“你到时候就知道了。”   *   这几日,扶容又过上了和从前一样的生活。   白日里陪着六皇子去文渊殿念书,晚上就陪着他做功课,准备明日要用的东西。   这天下午,扶容正陪着六皇子念书,柳先生刚宣布了休息一会儿。   忽然,门外来了一个小太监:“扶容,快出来。”   扶容疑惑:“怎么了?”   小太监只是朝他招手:“快出来啊,有大喜事。”   扶容同六皇子说了一声,便起身出去。   还没走出殿门,扶容便看见外面乌泱泱地站着许多人。   掖庭的管事公公喜公公站在最前面,与扶容相熟的侍从们也都站在外面,好像出了什么大事。   扶容不由地有些紧张,捏了捏衣袖,问了一声:“怎么了?喊我做什么?”   喜公公一看见他,立即颠颠地迎了上来。   “诸位殿下。”   喜公公先向几位皇子行了个礼,随后一把握住扶容的手,拍拍他的手背,眉开眼笑,喜气洋洋的。   “哎哟,扶容,好孩子,我就知道你是个好孩子,这下你可发达了,等出去了,可别忘了我对你的栽培和提携啊……”   扶容不明就里:“公公,怎么了?”   喜公公拉着他往外走:“快来快来。”   喜公公把他拉到外面宫道上,用力地按着他的肩膀:“快跪下!”   扶容猝不及防,被按在地上。   传旨太监站在他面前,清了清嗓子:“传陛下口谕——”   扶容回过神,连忙调整姿势,双手按在地上,额头也贴在地上:“奴接旨。”   “掖庭奴婢扶容,勤谨恭顺。随太子南下,救驾有功,查账有功,太子与朝臣求情,特许其脱奴籍,择日入诩兰台,任侍墨郎一职。”   “望扶容尽心任职,六宫众人,尽心侍奉。”   扶容刚反应过来,还没来得及高兴,喜公公又欢天喜地地代替他领旨:“多谢陛下!”   扶容也连忙领旨:“多谢陛下!多谢太子殿下!”   传旨太监把他扶起来:“扶公子,往后就做官了,进了掖庭,还能出去做官的,你可是头一个。”   “您言重了。”扶容连忙摸了摸衣袖,摸出几块碎银子,塞给他,“劳烦您走一趟了。”   “客气了。”   扶容原本就是奴婢,做官也是做不入流的小官,不会有什么大阵仗,说一声就完了。   传旨太监走后,往日里,不论是与扶容认识,还是不认识的宫人,只要收到消息,他们全都围了上来。   “扶公子,恭喜恭喜。”   “恭喜了。”   扶容手忙脚乱地去摸衣袖,要给他们分点赏钱。   他知道规矩的,他本来就高升了,要是再不分点钱给这些人,这些人眼红起来,只怕要出事。   可是扶容也不知道今天会有这样一件大事等着他,身上带着的钱不多,才发了没几个人,他就没钱了。   不知道什么时候,六皇子出来了。   他咳了两声,朗声道:“好了,他过几日才去做官呢,现在还是我的伴读,别缠着他。在文渊殿外面也这样闹,好没规矩,喜公公。”   六殿下发了话,喜公公连忙做出驱赶的样子:“滚滚滚,惊着了主子,还不快滚?”   宫人们都散了,扶容回过头,走到六皇子身边:“多谢殿下。”   六皇子摆了摆手:“不客气。”他看向扶容:“你还要再当几天的伴读呢,别偷懒。”   “是。”扶容忽然想起,“殿下前几日,就是因为这件事情不高兴的吗?”   六皇子“哼”了一声,不置可否。   扶容笑了笑,轻声道:“此事要多谢太子殿下帮我说情,也要多谢六殿下,肯放我走。”   六皇子酸溜溜地说:“我哪里不敢放你走?大哥都亲自跟我说了,我能不放你走吗?”   扶容笑着道:“殿下宽宏大量。”   六皇子瘪了瘪嘴,小声道:“我知道,这次机会对你来说很难得,要是你没了这次机会,说不定要做一辈子的奴婢,所以还是放你走了。”   “而且——”六皇子顿了顿,“你可是第一个从掖庭出去做官的,还是我的伴读,说出去,我特别有面子的。”   六皇子朝他笑了笑:“所以还是放你走了。”   扶容也朝他笑:“谢谢殿下。”   扶容跟着他回了文渊殿,在位置上坐好。   六皇子虽然放他走了,但还有些闷闷不乐的,撑着头:“扶容,那我以后能出宫去找你玩儿吗?”   扶容用力地点点头:“当然可以。”   这时,讲案上的柳先生用戒尺敲了敲桌案:“好了好了,继续讲课。”   扶容原本晕乎乎的,满脑子都是行礼、发赏钱、安慰六皇子这些场面上的事情,要么是被喜公公拉着走,要么是被六殿下拉着走,他应接不暇,生怕自己做错了什么。   他还没来得及仔细想想,自己究竟遇见了什么事情。   他们在高兴什么呢?   现在柳先生敲了敲戒尺,旁边的人都安静下来,扶容才慢慢地冷静下来。   他做官了……吗?   扶容按了按自己的心口,又捏了捏自己的脸颊。   坐在旁边的六皇子看见他的动作,皱了皱眉:“扶容,至于吗?”   扶容使劲掐了一下自己的脸颊,疼得眼泪都出来了:“啊……”   他不确定地看着六皇子,再问了一遍:“殿下,我做官了吗?”   六皇子无奈:“是啊。”   扶容眼睛一亮,这才后知后觉地反应过来,欣喜若狂:“真的吗?”   “真的,侍墨郎。”   扶容忍不住笑出声来:“真的吗?殿下……”   六皇子捂住他的嘴:“真的,是真的,行了吧?”   扶容被他捂着嘴,只露出一双弯弯的眼睛,里面也盛满了笑意。   他再问一遍:“呜呜呜?”   ——真的吗?   六皇子十分无奈:“真的,真的,跟你说了一百遍了。”   秦骛就坐在扶容旁边,看见扶容的反应,也没忍住勾了勾唇角。   单靠那个怂包太子,自然没办法那么快把这件事情办下来,秦骛也在背后推了一把。   就一个小小的侍墨郎,扶容也高兴成这样。   六皇子使劲按住扶容,生怕扶容从位置上跳起来,冲出去跑圈儿。   扶容深吸几口气,才冷静下来,只是眼睛里的笑意还是藏不住。   他握住六皇子的手,小声道:“多谢殿下。”   “好了,我知道了。”   “我永远是殿下的伴读。”   “这还差不多。”   六皇子显然被他这句话取悦到了,两个人悄悄碰了一下拳头,以为约定。   可是,旁边的秦骛听见他们说话,整个人都僵了一下。   ——我永远是殿下的伴读。   这句话,原本应该属于他的。   他想立即站起来,告诉扶容,这件事情,不止太子和六皇子,他秦骛也有出力,扶容应该也对他说这句话的。   可是很快的,扶容抬起头,同他对上目光。   一瞬间,扶容眼里的笑意淡了许多,他眨了眨眼睛,安安静静地看着秦骛,仿佛在探究什么。   秦骛按了一下桌案,又坐了回去。   他原本是有这个机会的。   若是在前世,他答应了扶容,让扶容去做官,他就能得到这句话,扶容就会永远留在他身边。   可是现在不是前世。   扶容的目光提醒了他,现在和前世不一样。   他已经失去机会了,还是他亲手扼杀的。   扶容也很快就收回目光,他猜到了,这件事情,秦骛可能也帮了他一把。   扶容说服自己,自己前世也帮了秦骛很多,他只是想做官而已。   所以……他也不必对秦骛感激涕零。   本来就是秦骛应该还他的。   扶容垂了垂眼睛,继续沉浸在做官的喜悦之中,低着头傻乐。   *   扶容就这样傻乐,乐了一整个下午。   柳先生都看不过去了,连连拍他面前的桌案:“扶容,扶容!回神!”   扶容迷迷糊糊地回过神:“噢。”   “你……”柳先生知道他遇见了一件大喜事,但也很无奈,“不要恃宠生骄,你念的书还还差得远呢。”   “是。”扶容低头看书,还没看两眼,又忍不住高兴起来。   柳先生叹了口气:“罢了罢了,随你乐去罢。”   扶容就这样熬了一下午,傍晚时分,终于下学了。   扶容收拾好书箱,跟着六皇子回去。   两个人刚走出文渊殿,就看见外面有人在等他们。   六皇子喊了一声:“大哥?”   扶容行礼:“太子殿下。”   秦昭微微颔首,看向扶容:“口谕收到了?孤方才就在兴庆殿,事情办完了,就赶紧过来看看。”   扶容又行了个礼:“回殿下,奴收到陛下的口谕了,还要多谢殿下在陛下面前美言。”   秦昭笑了笑:“往后就要称‘臣’了,记得改口。他们给你做的官服也到了,送到昭阳殿去了,你过去看看。”   “好。”扶容顿了顿,还有点不太熟练,“臣……多谢殿下。”   一行人离开之后,秦骛才从文渊殿里走出来。   夕阳残照,扶容提着书箱,跟在六皇子身后,高兴得快要蹦起来。   六皇子已经无奈一下午了:“扶容,有那么高兴吗?你都笑了一下午了,我怕你脸抽筋。”   扶容笑着道:“很高兴很高兴,我有新的身份了,比之前那个还好。”   身份。   秦骛顿了一下。   扶容前世就想要一个身份。   他又想起扶容对他说过的话。   他总是反应很慢。   扶容前世就想做官,他当时分明就可以让扶容做官,可是他没有,到了现在,才做那些见不得光的事情,费劲地把扶容推上那个位置。   可是直到现在,他才知道,原来做官对扶容来说,是一件无比重要的事情。   因为他的自负,他让扶容隔了这么久,才得到应得的身份。   他有什么资格去扶容面前邀功?   扶容没有打他骂他,就已经是格外开恩了。   秦骛按了一下肩上的伤口,隐约有血迹透出来。   *   昭阳殿。   扶容换上太子殿下给他准备的墨蓝色官服,束好头发。   墨蓝色在朝堂中是最低品级官员穿的衣裳,但是和掖庭奴婢的靛蓝衣裳比起来,还是好了不少的。   都是蓝色,但是完全不一样。   扶容低着头,摸摸腰带,摸摸衣袖,爱不释手。   喜欢简直要从眼睛里溢出来了。   根本没怎么享受过伴读侍奉的六皇子抱着枕头,靠在小榻上,一脸疲惫。   秦昭站在扶容面前,满眼笑意地看着他:“衣裳还算合身。”   扶容在他面前转了个圈:“合身。”   秦昭温声道:“孤已经同诩兰台说好了,你下月初五去上任,这几日收拾一下东西,搬到宫外去住,安顿下来。”   “是,多谢殿下。”   扶容低头看着自己的衣裳,珍惜地摸了摸。   他小声道:“和林公子的一样……”   和前世林公子的官服一样,他做梦都想要这身衣裳。   现在他也有了,他还以为他永远都不会穿上这身衣裳。   秦昭瞧见他慢慢红了的眼睛,往边上迈了一步,帮他挡住六皇子,不让旁人看见。   秦昭低声哄他:“扶容,别哭啊。” 第60章 后悔   扶容是头一个被送进掖庭, 还能出去做官的奴婢。   还是在短短半年之内。   一时间六宫宫人震惊,有人眼红,很快也被堵了回去。   “要是你在猎场也能把刺客引开, 救下六皇子;你随太子南下, 也去救驾,说不定做官的就是你了呢?”   这样说来,也就说得通了。   其他宫人实在惜命,扪心自问, 确实做不出孤身引开刺客的事情, 也就只有羡慕扶容的份儿了。   只是有一点, 扶容也有点疑惑。   趁着太子殿下进宫的时候,扶容悄悄找机会问了太子殿下:“殿下, 南下的时候,我哪里有救驾?我怎么不记得了?”   秦昭温声道:“孤在父皇面前提起此事时, 害怕你的功劳不够大, 父皇不肯开恩,所以给你多添了一点功劳。”   “那殿下是怎么说的?”   “孤说, 陈郡守给孤下药的时候,你奋不顾身, 帮孤挡酒挡人, 差点被陈郡守的人打了, 把孤安然送回船上。”   扶容微微张大嘴巴:“啊?”   他没有奋不顾身,也没有挨打。   他是听见太子殿下喊他,然后就着急忙慌地跑过去,把太子殿下给扶回去。   扶容小声道:“殿下, 你撒谎了。”   秦昭笑了笑, 用手背托着他的下巴, 让他把嘴巴合上:“对啊,孤为你撒谎了,你在旁人面前不要露馅。”   扶容抿了抿唇角,认真地看着他:“殿下,撒谎不是君子所为。”   秦昭温声道:“此事无伤大雅,孤愿意撒谎被你救。”   扶容笑着说:“多谢殿下。”   他想抱抱太子殿下,但是碍于还在宫里,只能偷偷握一下他的手,很快就分开。   秦昭想了想,抬起手,在他的额头上轻轻按了一下:“扶容,你确实救驾了。”   扶容顺着他的手指所指的方向,微微抬眼,仿佛想到了什么。   太子殿下是在说那个吻吗?   那个也算是救驾吗?   秦昭很快就收回了手,清了清嗓子,似乎想要掩饰什么。   秦昭稍稍提高音量:“你的调令文书,还有户籍文书都下来了,孤帮你带过来了,等会儿让他们拿给你,这几日你收拾好行李,拿着文书就可以出宫了。”   扶容红着脸,点点头:“是。”   *   一时间,扶容一跃成为宫人们艳羡的对象,平日里总有人想给他送礼,但扶容都没有收,全部退回去了。   临走的前一天晚上,掖庭里的喜公公还派人来喊他,让他过去吃一顿便饭。   扶容推辞不了,跟六皇子说了一声,便跟着人过去看看。   掖庭里,一派喜气洋洋。   掖庭虽然艰苦,但是喜公公做管事公公,总还有油水可捞。   他打点膳房,准备了一桌丰盛的饭菜。   扶容到的时候,喜公公正指挥宫人们:“把碗筷摆上,酒先别倒,等人来了再倒,先温着。那个菜,那个菜放前面点。”   喜公公一扭头,见到扶容来了,连忙迎上前:“扶容,好孩子,来啦?快坐,他们这群蠢货,毛手毛脚的,比不上你手脚麻利。”   扶容笑了笑,不知道该怎么接话。   他也不知道,自己哪里手脚麻利了。   喜公公按着扶容,让他在主位上坐下,扶容只觉得难受:“公公?”   喜公公脸上堆满笑意:“坐吧,如今你也是有官职在身的人了,马上就要出宫了,我和几位管事公公凑了凑银子,送送你。”   扶容朝他们局促地笑了笑。   喜公公在他身边坐下,让人给他倒酒夹菜,娴熟热络,仿佛扶容是他新收的干儿子。   “扶容,来,吃。”   扶容推辞不过,动了两下筷子,喝了一盏酒。   这时,外面忽然起了风,猛地吹开了窗扇,扶容吓了一跳,抬头看去。   喜公公厉声道:“还不快把窗户关好?”   两个小太监连忙上去关窗户:“是,惊着公公了,惊着扶公子了,奴婢有罪。”   扶容顿了一下,默默地放下筷子,缩回了手。   扶容忽然想起自己的前世。   他也是这样,在喜公公手底下讨生活。   起风了,过来向喜公公讨被褥。没粮食了,又过来向喜公公要粮食。   喜公公总是刁难他,把他晾在外面,让他等上许久,才肯让他拿点东西走。   其实扶容心里清楚,喜公公是想要钱,如果他能给喜公公塞点钱,那他就可以早点拿到东西,早点走人。   可是,扶容总觉得,自己的时间又不值钱,那就等一会儿吧。   前世刁难他的喜公公,现在正陪笑着坐在他身边,给他倒酒夹菜。   前世他在外面跪着求衣乞食的时候,喜公公是不是也在这房间里,招待客人,大吃大喝呢?   扶容忽然觉得坐如针毡。   他不觉得解气,只觉得难过。   他不想和喜公公坐在一起,扶容看见他满脸横肉的脸,一股油腻恶心的感觉忽然涌了上来。   扶容忽然起身。   喜公公有些疑惑:“扶容?”   扶容缓了缓神,强压下恶心的感觉,道:“公公,我忽然想起,今晚我还得给六皇子守夜,虽说要出宫了,但是最后一次守夜,还是得侍奉好主子的。”   扶容端起酒盏:“公公,我先走了,失陪了。”   喜公公看出他不想多留,强撑着脸上的笑意:“好,你去罢,别耽误了差事。”   扶容颔首,仰头将酒水喝尽。   这屋子里闷得很,扶容一刻也待不下去了。   他放下酒盏,快步走出房间,走出掖庭。   这时天已经黑了,微冷的风迎面吹来,扑在扶容面上,才教他清醒一些。   扶容长舒了一口气,往外走去。   宫道上,小太监们已经将宫灯点起来了,宫人们捧着东西,脚步匆匆。   路过扶容身边时,他们却都不约而同地放慢了脚步,喊了一声:“扶公子。”   扶容朝他们笑了笑,微微颔首。   扶容方才没吃什么东西,就喝了两盏酒,肚子里空空的,酒水在胃里翻滚,冷风一吹一激,很快就上了脸。   扶容脚步飘忽,捂了捂自己发烫的脸颊。   他往前走了一段路,实在是走不动了,也不好就这样带着一身酒气回昭阳殿,便找了个偏僻的角落,准备歇一会儿再走。   扶容靠着墙,在地上坐下,抱着腿,把脸埋在臂弯里。   或许是喝了酒的缘故,他总是忍不住想到前世。   想到前世自己跪在雪地里求衣乞食,想到自己想要做官,却总是不能如愿,想到秦骛登基之后,他走在宫道上,仍旧是谁也不认得他。   终其一生,他也没能从宫里走出去。   如今,如今才过了小半年,他便可以出去了。   扶容如今想起来,还觉得重生就像是他做的一场梦。   他总是害怕,哪天梦醒,他又回到前世。   忽然,有人轻轻拍拍他的手臂,放缓语调,故作温和地问道:“扶容,你怎么坐在这里?”   他的语气很轻,扶容却猛地抬起头,一脸紧张:“秦骛……”   天已经很黑了,扶容又找了个没灯的地方坐着,这时,秦骛就半跪在他面前,没有一点儿光亮,扶容却还是一下就认出了他。   扶容扭头想跑,却因为坐得太久,腿麻了,一步都没跑出去,反倒差点儿摔倒。   秦骛一把握住他的手腕,把他扶住:“扶容。”   扶容靠着墙站好,要推开他的手:“你走开,不许。”   秦骛见他站稳了,缓缓松开手:“好,不许,不许。”   扶容吸了吸鼻子,用冰凉的手捂了捂滚烫的脸颊。   秦骛问他:“你喝酒了?怎么不回去?坐在这里干什么?谁欺负你了?”   秦骛的问题太多,扶容不想回答。   秦骛顿了一下,害怕扶容是误会了什么,又欲盖弥彰地补充了一句:“我没有跟踪你,我只是路过这里。”   扶容还是没有说话。   他们都很了解对方,秦骛肯定跟踪他了。   秦骛再顿了一下,只能承认:“扶容,我错了。”   扶容仍旧没有说话,低着头,呆呆地看着他。   秦骛又问:“扶容,谁欺负你了?是不是喜公公?他喊你过去?”   “谁欺负我了?”扶容喃喃地重复了一遍,听见喜公公的名字,认真地点了点头,“对啊,就是他。”   秦骛磨了一下后槽牙,扭过头去,克制一下浑身的杀气。   敢欺负扶容,等明天他就把喜公公给宰了。   扶容低着头,轻声道:“他总是欺负我,我去掖庭拿粮食和被子的时候,他总是不给我,一直让我在外面等,给别人看。”   秦骛哽了一下,他好像明白了,扶容大概是喝醉了,说的是前世的事情。   秦骛低声道:“别害怕,我把他杀了。”   扶容继续道:“我一直在掖庭外面等,别人都笑我,我一直在外面等,才有半袋粮食。”   秦骛抬起手,想碰碰扶容的脸颊,却被扶容一把拍开:“不许!”   秦骛收回手:“好,不许。”   扶容想了想,又道:“其他宫人也欺负我,他们觉得我很胆小,很没用,就跟着欺负我。”   “他们会把粮食抢走,还会把小石头和落叶丢在里面,他们还追我,我还掉到湖里了。”   秦骛哑着嗓子道:“我知道,我把他们都杀了,你不用害怕。”   扶容紧紧地攥着衣袖,低着头,轻声道:“可是回去了,殿下也会欺负我的。”   扶容说完这话,便抬起头,静静地看着秦骛。   “殿下总是骂我很笨,骂我为什么去了这么久,拿回来的东西还这么少,是不是在外面偷吃东西。”   秦骛整个人都僵了一下。   那是他,他和喜公公一样,和其他宫人一样,也总是欺负扶容。   可他却没有办法再像刚才那样回答扶容。   他可以杀了喜公公,可以杀了从前欺负扶容的那些宫人,可他却没有办法杀死他自己。   扶容哽咽着说:“可是我没有啊,我都没有偷吃……”   秦骛再也忍不住了,一把抱住他:“扶容,我知道,你没有偷吃,我错了,是我错。”   扶容想推开他:“走开……”   扶容捶了他两下,不经意间捶在秦骛肩膀的伤口上,秦骛皱了皱眉,却不曾放松。   秦骛紧紧地抱着扶容,低声道:“我不知道喜公公故意刁难你。我以为我打点好他了,我也有给你钱让你打点,我不知道你没有把钱给他。”   “我后来翻冷宫才知道,你把我给你的钱全部存下来买其他的东西了。我杀了他,我把喜公公杀了。”   “还有害你落水的那几个宫人,欺负你的宫人,我把他们全部杀了。”   秦骛咬牙切齿,从牙缝里恶狠狠地挤出这几个字:“全部杀了。”   扶容被按在他怀里,也能感受到秦骛胸膛上剧烈的震动。   秦骛怕惊动了他,又缓和了语气,捧着扶容的脸,装作温和:“你不用再害怕了,以后没有人会再欺负你了,我也不会再欺负你了。”   扶容眼中泛着水光,静静地看着他:“秦骛,我不信。”   秦骛捧着他的脸,捋了捋他垂在额前的头发,又用粗糙的拇指帮他把脸颊上的眼泪擦掉:“我把他们都杀了,我把前世的秦骛也杀了,我把他也杀了,他就再也不能欺负你了。”   扶容小声道:“秦骛,前世的秦骛就是你。”   秦骛急急辩驳:“不是我,不是我,他死了,他被我杀死了,我把他的肉一刀一刀片下来,供奉给你……”   扶容肚子空空,只有酒水,被他这样一说,忍不住犯恶心。   扶容干呕了一声:“不许说……”   秦骛帮他擦擦嘴角:“不说,不说。”   这时,遮蔽月亮的乌云终于散开。   秦骛背对着月亮,皎洁的月光照在扶容脸上,扶容脸色苍白,双眼却通红,平添几分从前没有的艳丽。   秦骛帮他擦泪的拇指顿了一下,忍不住偷偷按了一下他的眼角。   真好看。   要是能一直这样看,那就好了。   这时,扶容问:“秦骛,现在是重生之后,对吗?”   秦骛收回作乱的手:“对,现在是我们重生以后。你喝醉了,出去不要跟别人说这些。”   扶容又问:“我马上要做官了,对吗?”   秦骛点头:“对,你马上就要做官了。”   月光照在扶容面上,秦骛背对着。   扶容眼花,看不清秦骛的脸,秦骛却能清楚地看见扶容的表情。   扶容的唇角漾开笑意,一瞬间,扶容弯了双眼,勾起唇角,朝他露出一个无比漂亮的笑容。   扶容小声欢呼:“太好了。”   秦骛看着他的眼睛,也跟着他笑,低声跟着念了一句:“太好了。”   扶容又道:“恭喜我。”   秦骛不解:“什么?”   扶容命令道:“秦骛,恭喜我。”   秦骛颔首:“扶容,恭喜你。”   扶容脸上笑容愈盛,他问:“秦骛,那你会后悔吗?”   秦骛面上的笑意却凝滞了一下,他没有回答。   扶容笑着问他:“我做官了,不会再陪你留在宫里了,也不用被别人欺负了。你现在后悔了吗?后悔前世不让我做官,后悔之前一直凶我,一直欺负我。”   扶容又哭又笑地看着他。   扶容眼里含着泪水,脸上的笑容也没有一点儿恶意。   仿佛他不过是问一个最平常不过的问题,随口一问罢了。   “秦骛,你会后悔吗?你现在后悔吗?”   秦骛嗓音低哑,正色道:“扶容,我会后悔。”   扶容继续追问:“真的吗?那你是从什么时候开始后悔的?后悔多久了?”   秦骛说不出口,哑声道:“时刻。”   扶容看着他,在酒水的迷惑下,懵懂地眨了眨眼睛,眼泪从他的眼眶中滑落。   他在说什么?听不懂。   秦骛深吸一口气,难以承认。   四目相对。   秦骛捧着扶容的脸,心中一动。   秦骛目光下移,由扶容的双眼,移到他的唇角上。   秦骛低头欲吻,下一刻,却被扶容伸出手挡住了。   他正好吻在扶容的指尖上。   扶容认真地说:“秦骛,我和太子殿下在一块儿了,你不能再亲我了。”   秦骛没有犹豫,握住扶容的手,想要把他的手拨开:“你迟早和他分开。”   他根本就不害怕太子。   可是,下一瞬,扶容使劲推开他的脸:“秦骛,不、许。”   不许。   秦骛的脸被扶容推得歪到一边,他下意识收回手,松开扶容。   扶容笑了笑,用最天真的语气对他说:“秦骛,我恨死你了,知道你很后悔,我就高兴了。那我先回去了。”   扶容说完这话,就抹了抹眼睛,转身离开。   酒也醒得差不多了,他要回去了,还要回去收拾东西呢。   秦骛站在原地,看着扶容踏着一地月光离开。   *   翌日清晨。   扶容捂着脑袋,从床榻上爬起来。   嘶——   头疼。   扶容摇了摇脑袋,昨天晚上发生了什么?   对了,喜公公喊他过去吃饭,他不想,喝了两盏酒就走了。   然后……   然后就遇到了秦骛。   秦骛好像说了什么话,他很高兴,安安稳稳地睡了一晚上。   对了,秦骛跟他说什么了?   忘记了。   那就算了。   扶容打了个哈欠,下了床。   他今天就准备出宫了,行李已经收拾好了,最后再把被褥卷一下,就可以走了。   梧桐巷里,娘亲已经收拾好了他的房间,就等他搬过去了。   扶容洗漱完毕,换好衣裳,收拾好行李,再去同六皇子道了别,就可以离开了。   平日与他相熟的侍从,他不认识的宫人,都过来送他。   扶容一边同他们客套,一边走在宫道上。   人群混杂,吵吵闹闹的。   忽然,扶容看见秦骛就站在前边。   在旁人看来,秦骛就是正巧路过,众人前忙停下行礼:“五殿下。”   秦骛微微颔首,从他们身边走过,经过扶容身边的时候,他说了一句:“扶容,我会后悔。”   扶容转头看他,目光疑惑。   他在说什么?   待秦骛离开,宫人们又重新喧闹起来。   “听说了吗?喜公公昨天晚上喝多了,出去起夜,摔了一大跤,头破血流的。”   “啊?怪渗人的,别说了。”   扶容舒了口气,抱着包袱,朝宫门外走去。   秦骛停下脚步,回头看了一眼。   扶容抱着小包袱,离开了养居殿,离开了冷宫,现在又离开了皇宫。   这回扶容出去了。   不是坐着小纸船离开的,是自己走出去的。   秦骛有无数次机会把他迷倒带走,可是他再也不敢这样做。   *   扶容搬去了梧桐巷,和娘亲住在一起,还有了自己的房间。   他在诩兰台任职,做侍墨郎。   扶容每日卯正起床,在家里和娘亲一起吃了早饭,然后出发去诩兰台。   诩兰台就是藏书修书的地方,许多文官史官在那儿做事,一般负责修撰书籍、编写整理文书。   扶容跟着一位姓程的史官做事,主要负责磨墨、跑腿,还有抄录书籍。   不过扶容的字不太好看,程史官有点嫌弃他,总是让他多练字,往往扶容抄十张,只有一张面前入他的眼,能拿去用。   扶容也不介意,每天都高高兴兴地抄书跑腿。   正午,诩兰台会管饭,许多大人家里也会送饭来。   兰娘子闲着无事,总是给扶容送饭,扶容就捧着饭盒,坐在外面的石阶上吃饭。   傍晚,扶容和诸位大人们一起离开诩兰台,在路上买点好吃的,带回去当做加餐。   侍墨郎的俸禄,每月二两银子,旁的人觉得少,扶容却觉得很多了。   足够家里的开支,还能一边念书识字,一边拿钱,他之前从来没想过,天底下还有这种好差事!   反正扶容每天都很高兴。   唯一的不好就是,他做了官,太子殿下就不好总是过来见他了,容易被人发现。   诩兰台离太子府有点远,有的时候,有文书要送到太子府,旁人都不肯去,就把事情推给新来的扶容。   扶容心里高兴,但是不好表现出来,拿着文书,一路小跑着,去太子府,和太子见面。   *   一转眼,就到了八月十五中秋节。   这天清晨,扶容正搬梯子,想要把放在书架最高处的书册取下来。   忽然,有人喊他:“扶容,扶容。”   扶容站在梯子上,回过头:“怎么了?”   “太子府要一份书册,你送过去吧。”   扶容眼睛一亮:“好啊。”   “太子殿下马上就要去宫里参加宴会,你去了要是没见到太子殿下,就直接把书交给他的侍从。”   “好。”   扶容小心翼翼地从梯子上爬下来,然后拿起书册,就往外跑。   “我现在就去。”   去晚了就见不到太子殿下了!   扶容一路小跑,到了太子府。   正好赶上太子殿下的马车停在门前。   马车窗户开着,秦昭端坐在里面,仿佛就是在等他。   扶容快步上前:“殿下,你要的书,诩兰台送来了。”   秦昭接过书,颔首道:“多谢。”   “殿下言重了。”扶容踮着脚,站在马车窗户旁边,认真地看着他,斟酌着话语,“殿下,今日是中秋,殿下安康。”   秦昭含着笑,转过头,挥退侍从。   他温声道:“扶容,孤今日要进宫赴宴,恐怕要晚上才能出宫。晚上城里有灯会,是孤经办的,你先带你娘亲出来玩一会儿,待孤出宫了,再陪你一起。”   扶容用力地点点头,小声道:“嗯,那我等殿下。”   “晚上宫宴还有赐菜,诩兰台也有,你多吃点。好了,你先去吧。”   “好。”   扶容退到一边,马车缓缓从他身边离开。   秦昭始终没有关上马车窗扇,他只要稍稍偏过头,就能看见扶容站在后面,目送他离开。   秦昭低下头,不自觉摩挲着腰间的玉佩,笑了一下。   *   送走太子殿下,扶容又跑回诩兰台,继续找书抄书。   或许因为今日是中秋节,程史官对他也没有那么严厉了。   扶容抄录了十张书页,竟然有两张能用!   扶容握着笔,愈发认真起来。   他好久没有和太子殿下出去玩耍了,自从上次从南边回来之后,他们都没怎么见过面。   今天晚上总算可以见面了,还能看灯会。   扶容忍不住幻想今晚的安排,他先在诩兰台吃一点儿赏赐的御膳,然后赶紧跑回家去,和娘亲一起吃饭。   吃完饭,他就和娘亲一起出去看看灯会。   看一会儿,娘亲也差不多累了,他就先把娘亲送回家。等他再出来,正好太子殿下也从宫里出来了,他再和太子殿下看下半场。   真好。   扶容想想就高兴,写的字也忍不住飞起一个小尾巴。   他整个人都像踩在云里,飘飘忽忽的。   扶容就这样过了一上午,同僚们都觉得迷惑。   “扶容怎么总是这样傻乐?”   “大过节的,在这儿抄书,还抄得这么高兴。”   一直到了傍晚,宫里的太监过来了,给他们带来了宫宴赏赐。   “诩兰台官员接旨——”   扶容跪在最后面,和大史官们一起,领受皇恩:“臣等接旨。”   “中秋佳节,花好月圆,恰逢喜讯,赐婚太子……”   扶容想要抬起头,却被身旁的人一把按住了脑袋:“诶!你不要命了?”   传旨太监还在尖声传召:“特赏赐诩兰台,炭烤鹌鹑一对、松鼠鳜鱼一双……”   扶容低着头,什么也听不见,按在地上的双手微微发抖。   赐婚太子……   怎么会这样?他今天早上还见过太子,怎么忽然就赐婚了?   不知道过了多久,扶容还迷迷糊糊的,身边的人齐声道:“臣等谢陛下赏赐。”   扶容跟着张了张口,却什么都喊不出来。   行过礼,身旁的人都站了起来。   “诶,你说陛下给太子赐的是哪家的姑娘?”   “指定是世家大族的姑娘吧?”   “扶容?扶容?你发什么呆?”   扶容恍恍惚惚地回过神,小声道:“我……我还没吃过鹌鹑呢……”   同僚们笑出声:“感情你是听饿了,等会儿让你先吃。” 第61章 赐婚   中秋宫宴正午就开始了, 百官觐见,舞乐声起。   酒过三巡,老皇帝坐在高处, 神色不虞。   底下的乐师舞姬早就停下了动作, 殿中一片静默,气氛凝滞。   朝臣们屏息凝神,不敢多嘴,生怕惹怒了皇帝, 引火烧身。   秦骛微微抬起眼皮, 瞧了一眼太子秦昭。   秦昭跪坐在皇帝下首左侧, 微微垂着头,两只手规矩地按在膝盖上。   只是他的两只手藏在桌案底下, 紧握成拳,手背上青筋暴起。   看起来正在崩溃边缘。   方才, 老皇帝说起后宫之中, 贵妃与世家大族的女眷们一同宴饮,看中了范阳姜氏的独女, 要给太子赐婚。   谁成想,太子直接起身辞谢, 拒绝的意思很明显。   紧跟着, 姜姑娘的父兄也赶忙起身, 拒绝的意思更明显。   秦骛把脑子里有关范阳姜氏的事情调了出来。   范阳姜氏也是名门望族,门生众多,也出过重臣高官。   这样的门第,姜氏独女做太子妃, 完全足够了。   如果姜氏独女不是今年刚满十二, 那就更好了。   姜大人与夫人恩爱有加, 只是多年来生了好几个儿子,一直到了两个人三十好几的时候,才生了这个独女。   这样得来的女儿,自然是千娇万宠,捧在手心里的。   姜家独女出生以来,求亲的人就踏破了门槛,与姜家稍微有点儿交情的人家,都想上门来结娃娃亲。   姜家无计可施,最后立了十来条,不许纳妾、不许眠花宿柳、可以低嫁,绝不受委屈的规矩,才把求亲的人挡走了一大半。   他们怎么会想到,自家女儿还有两三年才及笄,就被老皇帝给盯上了,竟要赐婚给太子?   太子虽好,却比姜家姑娘大了一轮不止。   况且,那可是太子,往后是要做皇帝的人。   让太子不许纳妃,这怎么可能?   此事若成,姜家的十来条规矩,就算是废了。   后宫凶险,姜家人自然不肯。   老皇帝说的好听,当正妃,等过几年,姑娘十五岁及笄了再办礼,反正太子不近女色,也不着急。   可是这样的婚事,根本就是老皇帝为了替太子拉拢姜家,牵线的一场朝堂联姻。   其他世家大族姑娘多得很,以后再纳就是了,哪里比得上姜氏独女尊贵?娶了姜氏独女做太子妃,整个姜家都将成为太子的助益。   难怪这些年,太子的婚事没有着落,老皇帝却一点儿也不着急。   他不是不着急,他是一早就看准了人选,只是前些年姑娘太小,还不便提起。   老皇帝谋划了好几年,就等着这一天。   秦骛皱了皱眉,有些迷惑。   秦骛本来也联络了几个世家,那几个世家也蠢蠢欲动,准备把自家女儿送过去当太子妃。   都很不错的,年岁相当,脾气豪爽。   秦骛自认为,他能这样对扶容喜欢过的人,已经很仁慈了。   结果老皇帝一个也没看上,早就盯上了姜家独女。   这种昏招老皇帝也想得出来,还憋在心里想了好几年?   他到底是想让太子和姜家结亲,还是想结仇?   这时,贴身侍从提醒老皇帝:“陛下,该赐菜了。”   老皇帝恨铁不成钢地看了一眼秦昭,正色道:“就照往年的规矩赐下去。”   “是。”贴身侍从抬起头,朗声道,“陛下赐菜——”   十来个宫人捧着托盘,鱼贯而出。   “定国公府。”   “宣阳侯府。”   “诩兰台。”   听到“诩兰台”三个字,秦昭松开了握着的拳头,很快又攥紧了。   不行,这场赐婚,绝对不行。   秦骛瞧着从眼前飘过去的菜色,在心里依次评点。   扶容大概不会喜欢吃烤鹌鹑,有点腥。   松鼠鳜鱼,扶容也不喜欢。   糕点还行,扶容应该爱吃。   秦骛端起酒樽。   不管怎样,反正太子的婚事定下来了,就算要等那姜家姑娘及笄了再成亲,那也是定下来了。   扶容绝对不会继续跟太子在一块儿。   秦骛仰头,将樽中酒水饮尽。   *   诩兰台。   傍晚时分,宫里的赐菜便到了,陛下要给太子赐婚的消息也传到了。   扶容和同僚们叩谢圣恩,送走传旨太监,在圆桌前坐好,又有侍从摆好碗筷。   同僚们见他失神,还以为他是想吃东西了,连忙撕了一条鹌鹑腿给他。   “扶容,瞧你呆呆的模样。”   “好……”扶容接过鹌鹑,“多谢。”   扶容低下头,咬了一口。   菜从宫里送到宫外,早已经冷了,也不是很好吃,有点腥。   扶容慢吞吞地把东西吃掉了,平复好心情,扬起笑脸,和同僚们一起说话。   总不好扫了别人的兴致。   只是说到太子殿下的时候,扶容总不免有些紧张。   “也不知道,太子妃到底是哪家的姑娘。”   “就是,传旨太监也不把话说清楚。”   扶容小声提醒他们:“我们还是不要议论这个了,万一……”   “也是,那不说了。”同僚们点点头,很快就转移了话题。   诩兰台人多,几道菜分下来,也吃不到什么东西。   众人很快就散了,各自回家去过节。   扶容收拾了东西,和同僚们一起走出诩兰台。   “扶容,走了。”   “嗯。”扶容笑着同他们挥挥手,“明日再见。”   “明日见。”   扶容转过头,脸上挂着的笑容慢慢淡了下去。   他忽然无比庆幸,自己和同僚们不顺路,没有人会看见他难过的样子。   他忍不住了。   扶容叹了口气,抹了把眼睛,慢吞吞地朝家的方向走。   他知道会有这么一天。   从他和太子殿下在一块儿的那天起,他就知道会有这么一天。   太子殿下会纳妃,会被赐婚。   但是他没想到,这一天会来得这么快。   他答应太子殿下的那天,太子殿下说,倘若他被赐婚,他会尽力周旋。   可是扶容不知道,“尽力周旋”是尽多大的力气,最后能不能周旋成功。   太子殿下是万人之上,可他也是一人之下。   扶容看得清楚,太子殿下的权力,都是老皇帝赋予的。   如今老皇帝直接赐婚,只怕是周旋不了了。   现在怎么办?   太子殿下还在宫里,扶容只希望他不要顶撞老皇帝,不要被斥责,赶紧出宫来见他,把事情告诉他,他们再商量商量。   尽管商量,可能也商量不出什么,可是扶容不想什么都不知道,就在宫外等着。   等待比直面,更加让扶容害怕。   扶容提着书箱,走回家里。   兰娘子早就在等着他了,见他回来了,连忙迎上前:“回来了?”   扶容抿了抿唇角,朝娘亲扬起笑脸:“嗯。”   兰娘子接过他手里的书箱,拍拍他身上:“快去洗把脸,然后吃饭。”   “好。”   扶容回了房间,换身衣裳,又洗了把脸,对着铜镜,调整了一下表情。   他不想让娘亲担心,既然太子殿下早晨说了,他们晚上见面,那他就安心等着吧。   扶容走出房间,饭菜已经摆好了。   家里人不多,除了扶容和娘亲,还有一个小丫鬟、一个婆子,一个老门房。   兰娘子让他们也一起上桌吃饭,热闹一些。   吃过晚饭,扶容陪着娘亲去看灯会,留下老门房看家。   华灯初上,扶容一路说说笑笑的,逗娘亲高兴,竟也没有露馅。   *   灯火阑珊。   兰娘子说困了,扶容便送她回家休息。   待娘亲睡下了,房里的灯熄了,扶容跟老门房说了一声,便再一次出了门。   扶容提着刚买的兔子灯,在巷子口走来走去,踩着自己的影子,等着太子殿下过来找他。   这时,中秋宫宴也散了。   秦昭还想再说什么,可是老皇帝神色不悦,根本没有给他机会,一拂袖便从后殿离开了。   秦昭无法,只能随众臣一同退出宫殿。   六皇子疑惑地看着他:“大哥,你不想娶姜家姑娘做太子妃吗?”   秦昭摇了摇头,没有回答。   这时,姜大人走到他身边:“太子殿下。”   秦昭颔首:“姜大人,你放心,此事孤会尽力周旋的,父皇那里孤会再去拒绝的。”   姜大人有些难为情,小声道:“既然是陛下赐婚,其实也……”   秦昭顿觉不妙,皱了皱眉:“你的意思是?”   “殿下可是看不上小女?小女年纪虽小,但陛下也恩准了,三年之后再行婚期,陛下如此恩泽,其实也是小女高攀了。”   秦昭顿时心中一梗:“姜大人,你……”   看来,仅仅过了一个宫宴,姜大人重新考虑了一遍,现在是十分满意这场婚事了。   秦昭叹了口气,看了一眼天色,不便与他再纠缠下去,转身离开。   他在宫门外上了马车:“走,去……去看看灯会。”   秦昭赶到梧桐巷的时候,扶容就坐在巷子口的那块大青石上,他手里提着一盏兔子灯,撑着头,看着地上自己的影子。   他好像在这里等了很久了。   秦昭屏退侍从,大步上前:“扶容?”   扶容抬起头,站起身:“殿下。”   秦昭顿了一下:“走吧,边走边说。”   “好。”   天色渐晚,路上的游人也少了许多。   扶容和秦昭并肩而行,秦昭想牵住他的手,但是被扶容避开了。   秦昭顿了一下,低声问:“你知道了?”   扶容点点头:“嗯。”   秦昭带着扶容,找了个不起眼的小摊子坐下,要了两碗热腾腾的糖圆子。   秦昭低声道:“扶容,那并非我所愿,我答应过你的,我会尽力周旋。”   “殿下,我知道,刚才我也想了很多……”扶容顿了顿,“殿下,能告诉我更多事情吗?”   “你想知道什么?”   “陛下赐婚的那位姑娘是谁?”   “是姜氏独女。”   秦昭深吸一口气,把事情都跟扶容说了一遍。   扶容听着,心也跟着沉了下去。   他扶着盛圆子的碗,手指轻轻扣弄着碗沿,轻声道:“殿下,这是陛下特意给你安排的联姻,恐怕是躲不掉……”   秦昭顿了一下,不敢相信地看着他:“扶容,你也这样说?”   “殿下,我只是……”扶容小声道,“说了实话而已。”   秦昭也反应过来,缓和了语气:“孤着急了。”   扶容笑了笑,并不放在心上:“殿下,我知道,形势比人强。”   他垂了垂眼睛,继续拨弄碗沿:“我也知道的,我知道殿下对我的心意。若是殿下肯豁出去,我也是肯的。”   秦昭温声道:“孤不会让你豁出去的。孤豁出去,不过是挨几句训斥,你若是豁出去了,便是连命都没有了,你还有娘亲。”   扶容只觉得愧疚。   他什么都做不了。   两个人就这样沉默着,吃着糖圆子。   忽然,扶容握着勺子,戳着碗里的糖圆子,小声问:“那若是……败了呢?”   是了,方才他们说了一大堆,什么豁出去,什么尽力周旋。   其实他们都在刻意回避一个问题——   若是败了呢?   若是败了,秦昭当然就要听从老皇帝的安排,迎娶太子妃。   秦昭顿了一下:“孤会……”   扶容抬起头,认真地看着秦昭:“她也只是个小姑娘,她都还没长大。我不想做男宠,我已经做官了,我还有选择的余地,她却没有选择。”   秦昭颔首:“孤知道。”   两个人就这样达成了共识。   秦昭道:“孤同你说过,孤待你会恪守君子之道,倘若真到了那个地步,你与孤大可以就此断掉。”   扶容低着头,闷闷地应了一声:“嗯。”   秦昭又道:“在事情解决之前,孤不会再来见你。”   扶容惊讶地抬起头:“殿下?”   秦昭语气坚决:“此事凶险,我今日在宫宴上拒婚,父皇已经震怒,我恐怕父皇已经有所怀疑,为求稳妥,孤不会再来见你。”   秦昭也是为了护着他。   若是被老皇帝或者其他人知道,秦昭一边拒婚,一边和扶容走得很近,这对扶容来说,就是灭顶之灾。   秦昭正色道:“听话。”   扶容思量再三,还是点了点头:“嗯。”   这样一来,秦昭和扶容也没办法再看灯会,再出去玩了。   两个人就吃了一碗糖圆子,就在摊子前面分开了。   临别时,秦昭忽然喊住他:“扶容。”   扶容回过头。   秦昭似乎是下定决心,正色道:“你放心……”   可是他自己也没有底气,越说越小声,最后竟改了口:“你与我,暂且断了吧。我若是没来找你,便是事情不成,你好好做官,不要被影响。”   扶容假装没有听见那句“你放心”,点了点头:“嗯,我知道。”   “快回去吧,路上小心。”   “嗯。”   两个人转过头,各自往前走。   太子府和梧桐巷在不同的方向。   扶容回了头,秦昭也回了头,看见的却只有对方的背影。   *   天色更晚,灯会都结束了,留下一地狼藉,等着明早来收拾。   扶容提着兔子灯,踢着衣摆,慢吞吞地走在路上。   其实他和太子殿下心里都清楚。   此事希望渺茫。   老皇帝是谋算许久,才点了这一场联姻,而不是心血来潮。   姜家一开始虽然不情愿,但现在也接受了。   太子殿下能用什么理由拒绝?   年岁?老皇帝已经恩准他们过几年成婚了。   身份?姜家世家大族,姜家独女身份高贵。   扶容自己也想不出来。   他坐在梧桐巷口的时候,也想了很多办法。   扶容想,他可以贿赂老皇帝身边的方士,让方士告诉老皇帝,太子殿下不宜成亲,可是他没钱,太子殿下也不可能永远不成亲。   他甚至想和太子殿下一起私奔,可是娘亲又该怎么办?   他自己都想不出办法,又怎么能苛求太子殿下想办法?   太子殿下自己也知道没有办法,所以……   最后会跟他说,断了吧。   断了吧。   扶容眼睛酸涩,不知不觉流下泪来。   细细算来,他和太子殿下,从三月南下,到现在中秋节,才不到几个月。   太子殿下待他很好,让他好好做官,经常给他带东西,这回的事情,也没有让他掺和。   就算太子殿下想和他断掉,另娶别人。   扶容也不会有任何怨言。   他知道,太子殿下对他的喜欢是真的,太子殿下也真的已经尽力了,现在断掉,他们都很体面,也没有任何损失。   这就是最好的结果。   可是,就是因为太子殿下人很好,扶容才忍不住难过。   他好像总是很倒霉。   什么好东西,只要轮到他,就总是不长久。   美好的东西永远不属于他,永远都会从他的手里溜走,连停留也只是停留短短一段时间。   扶容不知道该不该安慰自己。   起码他拥有过了。   可就是因为他拥有过了,失去的时候才更加难过。   扶容低着头,慢吞吞地往前走。   忽然,他撞到了一个人。   这个人有点硬,扶容撞上去,跟撞在石头上似的。   嘶——   扶容捂着脑袋,连忙道:“对不起……”   下一刻,他察觉到了熟悉的气息,抬起头,语气也淡了下去:“秦骛……”   秦骛就站在他面前。   秦骛本来是幸灾乐祸,瞧不上秦昭扭扭捏捏的做派,并且准备过来挖墙脚的。   他满心期待地守在旁边,等着扶容和秦昭分开,他马上过去安慰扶容。   可是,看见扶容不高兴,他也就高兴不起来了。   扶容在哭呢。   他怎么笑得出来?   秦骛看看他的脸,低声道:“扶容,别哭啊。”   扶容吸了吸鼻子,抹了把眼睛:“五殿下所为何事?”   “好了,哭什么?别哭了,是大好事。”   秦骛原本想说,我早就跟你说了,那个太子护不住你。   忽然,经文上的一行字——   不能嘲讽扶容。   忽然浮现在他脑子里。   好吧,不能这样跟扶容说话。   秦骛立即把话咽了回去。   这时,扶容好像想到了什么,抬眼看他:“秦骛,是你做的,对吗?”   秦骛面色一沉:“什么?”   扶容问:“陛下要给太子殿下赐婚,是你做的吗?”   秦骛不自然地移开目光。   这下扶容可以确定了。   “就是你!”   扶容再也忍不住了,握着拳头就要打他:“秦骛,你到底想干什么?都怪你!”   秦骛就站在扶容面前,一动不动,站好任打。   秦骛道:“只能算一半在我头上,我只是让张天师提醒了一下老皇帝,我没想到老皇帝其实心里有人选了。”   扶容打他,声音里带了哭腔:“你干嘛呀?你到底想干嘛啊?”   秦骛低声道:“就算我不派人提,老皇帝自己心里也记得这件事情,赐婚是迟早的事情。不能全部怪我。”   扶容哭着喊道:“就算陛下早就要给殿下赐婚,你干嘛要提醒他?你不提醒他,就不会那么快,我还可以……还能再这样过几个月、过几天,为什么呀?”   秦骛一见他哭了,顿时慌了神,抓住他的手:“扶容?我错了,我错了,别哭了。”   扶容被他拽着手,整个人没有力气,蹲在地上:“为什么呀?秦骛,我恨死你了,你干嘛呀?没有了,这么快就没有了!”   大街上还有一些人,扶容大哭,已经惊动了他们。   秦骛半跪在扶容面前,哄他:“我错了,我错了,走吧,我们先走。”   扶容伸出手,使劲推了他一把:“我不跟你走,我恨死你了……”   秦骛看了看四周,当机立断,把扶容整个儿抱起来了:“走。”   扶容在秦骛怀里拼命挣扎,使劲蹬腿,拼命打他,咬他的肩膀。   “松手!秦骛!”   秦骛始终紧紧地抱着扶容,找了个偏僻的角落,把扶容塞进去。   秦骛把扶容放在破旧的木箱子上,自己则单膝跪在他面前,捧着他的脸,帮他擦一擦眼泪。   “别哭了,扶容,我真的没办法了。”   扶容推开他的手,使劲抹了把眼睛,擦掉眼泪,抽噎着,只是重复问:“为什么呀?为什么呀?你为什么这样对我啊?”   秦骛抱住他:“为了你,我没办法了,我看见你和太子在一块儿,我整个人都要疯了,我要疯了。”   “秦昭迟早要娶妻,皇帝赐婚,他根本反抗不了,这件事情迟早都要来的,长痛不如短痛,和他断掉,我们重新开始。”   扶容使劲推他:“松手!松手啊……”   秦骛力气很大,抱住了,就像铜墙铁壁一般,连放松一分都不肯:“扶容,我也要疯了,别理秦昭了,他马上娶妻了,你理我吧,理理我吧。”   扶容推他:“不要,我不理你,你也去娶妻,你也去。”   秦骛断然拒绝:“我不。”   “皇子都要娶妻纳妃的,太子殿下要,六皇子要,你也要,你和他们一样。”   “不一样,我和他们不一样,我只有你。”秦骛紧紧地抱着扶容,低声道,“我只有你,前世今生都只有你。太子会娶妻,六皇子也会娶妻,他们都有别人,我没有,我只有你。”   “前世就没有,前世你走之后,我搬回冷宫,我一个人住,一个人都没有,一个活的东西都没有。”   “现在也一样,我不会娶妻。要是我和太子处境一样,我马上就把皇帝给宰了。”   “太子就是没用,他就是废物,他什么都办不好。”   “你理理我,扶容。”   扶容被他抱在怀里,红着眼眶,轻声道:“秦骛,你该不会以为,我没有男人就活不下去了吧?你该不会以为,我和太子殿下断掉了,就要赶紧找另一个人来接替太子殿下吧?”   “就算我离了男人活不了,就算我要赶紧找一个人代替太子殿下——”   秦骛隐约知道他要说什么了,稍稍松开抱住他的手,双手按着扶容的肩膀:“不许说,扶容,不许说。”   扶容轻声道:“那个人也不会是你。” 第62章 衣柜   月光清减, 扶容坐在角落里,不知不觉间,泪流满面。   秦骛半跪在他面前, 抬起手, 想帮他擦擦眼泪。   扶容一把拍开他的手,别过头去。   他本来就够烦的了,和太子殿下分开了,现在秦骛又来了。   都怪秦骛……   好吧, 其实扶容自己也知道, 这件事情, 就算秦骛不提,老皇帝心里记着, 也不会不提的。   他对着秦骛大发脾气,有点没道理。   可是, 他就是怪秦骛, 谁让他这么早就提醒老皇帝的?   他现在不提,说不定还能再拖一阵子, 他和太子殿下还能在一块儿多待几个月,几天也好。   反正都怪秦骛。   扶容抹了把眼泪, 秦骛从怀里拿出一条手帕递给他。   从前在淮州的时候, 秦骛还因为找不到手帕, 把那块小蓝布送出去了。   他现在也记得要带手帕了。   秦骛低声道:“扶容,我没有觉得,你没了男人就活不下去,我没有这样想。”   扶容流着泪:“承认吧, 秦骛, 你就是这样想的。”   秦骛否认:“我没有。”   扶容的声音很轻:“扶容这么笨, 这么傻,肯定要别人护着他,要么是我秦骛,要么是太子。”   他在模仿秦骛的语气,模仿得很像。   毕竟他这么了解秦骛。   秦骛喉头哽塞:“扶容,不许这样说,我没有这样想。”   扶容只是静静地流着泪,静静地看着他,继续道:“不过,太子这么软弱,肯定是比不过我的,我这么厉害,想杀谁就杀谁,想做什么就做什么。”   秦骛难得慌张,扶着扶容肩膀的手都在发抖:“扶容……”   扶容没有理会他,自顾自道:“都怪太子把扶容占着了,扶容也笨笨的,不知道太子没用,非要和太子在一起。”   “我现在把太子赶走,扶容没人庇护,他一个人什么事情都做不了,肯定就会选我。”   “你就是这样想的吗?”   扶容还在流泪,说完这话,便安安静静地看着他。   秦骛只是否认:“没有,我没有这样想。”   他就是单纯发疯,他看见扶容和太子在一块儿,他就不舒坦。   把太子换成其他人,他照样要对付,就是这么简单。   扶容顿了顿:“我没有笨笨的,我只是……以前被关在家里,跟在扶玉身边,被他欺负,后来在冷宫里,也没见过什么人。”   “我知道。”   扶容道:“我现在认真念书,和同僚一起,我不笨了。”   秦骛连声附和:“我知道,你不笨,是我蠢。”   扶容纠正他:“太子殿下也不软弱,更不是废物,太子殿下只是宽厚仁慈,不会像你一样随便杀人,他人很好。”   秦骛哽了一下,不情不愿地应了一声:“嗯。”   扶容慢吞吞地说:“秦骛,你总是贬低别人,你总是觉得,天底下,除了你,其他人都是废物。”   秦骛上下滚了滚喉结,低声道:“扶容,是除了你。”   扶容道:“反正,是你想错了。”   扶容抿了抿唇角:“我已经做官了,我也已经有新的朋友了,我可以认真念书,参加考校,我已经不需要别人护着了,我自己也可以活得很好的。”   “我和太子殿下在一块儿,是因为我喜欢殿下,殿下也喜欢我,不是因为他会帮我做官,会保护我。”   秦骛从喉咙里“嗯”了一声,很明显,他不是很想听扶容喜欢太子这些话。   扶容继续道:“如果我会因为谁更厉害、谁会保护我,就喜欢谁,那……前世在冷宫的时候,你也一样‘软弱’,你也一样是‘废物’,我那时还是很喜欢你。”   “和这些都无关。”   秦骛声音哽塞:“我知道。”   扶容最后道:“我现在不想同你和好,不是因为你不够厉害,我知道,你随时可以杀掉老皇帝,自己当皇帝,你已经足够厉害了,可是我——”   “就是不喜欢了。”   不喜欢。   秦骛不断强调的事情,他比太子强,比太子厉害,扶容根本就不在乎。   他只是不喜欢秦骛了。   秦骛看着扶容坚决的目光,心也跟着沉了下去。   扶容脸上都是泪,夜风一吹,冰凉凉的。   扶容用手背擦了擦,站起身来:“我要回去了,我和太子殿下分开了,但我明日还要去诩兰台。”   扶容准备离开,秦骛猛地起身,拉住他的手。   “扶容,我知道,我再改,我还会再改,别不管我。”   扶容回过头,推开他的手:“我很累,你自己改吧。”   手里的触感转瞬即逝,秦骛低头看着自己空荡荡的手掌,他连扶容的手都握不住。   扶容背对着他,吸了吸鼻子,把地上的兔子灯捡起来。   他在家门口停留了一会儿,怕被别人看见,擦擦眼泪,平复好心情,才推开门回去。   秦骛就站在巷子口,看着扶容走进家门。   扶容没有再看他,关上了家门。   秦骛提起拳头,狠狠地砸在墙上。   太子,该死的……   他顿了顿,终于反应过来了,该死的不是太子,该死的是他。   扶容和太子在一块儿的时候,他看着就想发疯。   现在扶容和太子分开了,他还是想发疯。   没有为什么,就是扶容不喜欢他了。   前世扶容能乖巧地陪在他身边,安安静静地听他说话、任他胡闹,都是因为扶容喜欢他。   现在扶容不喜欢他了,扶容给他的所有特殊待遇都被收回去了。   扶容就是不喜欢他,再也不喜欢他了。   就算天底下只剩下一个男人,扶容也不选他。   秦骛想想就要发疯。   秦骛转过头,大步离开。   他的属下驾着马车,就在附近等候。   秦骛上了马车,缓了缓神,就开始部署。   “今日中秋,老皇帝吃药了吗?”   “吃了。”属下回禀,“张天师禀报,老皇帝一早就忍不住吃了红丸,宴席结束后,又匆匆赶回去吃了黑丸。”   “老皇帝还说了,那丹药十分有效,若是能让炼丹的山人来宫里炼丹就好了。”   “好。”秦骛面露杀意,“往后每个月,都给他送丹药。三月后,让我们的人带着丹药进宫面圣。”   他不是爱吃丹药吗?干脆就吃死他。   让他欺负扶容。   马车辚辚,行驶在黑暗的街道上。   忽然,秦骛的声音从马车里传来。   “去探太子准备怎么拒婚。”   属下应道:“是。”他多问了一句:“主子,是要向太子施压,让他早日成婚吗?”   秦骛咬着牙,从牙缝里挤出来一句:“帮他,帮他拒婚。”   属下震惊地回过头:“主子?”   秦骛狠狠地砸了一下马车墙壁,厉声道:“他娘的,老子还得帮他拒婚,老子把他重新送给扶容!”   真要命,老皇帝做出来的事情,他不过是背后推了一把,结果把扶容给惹哭了。   秦骛恨不能回到几个月前,掐死自己。   本来老皇帝就会给太子赐婚,他非要让张天师提醒老皇帝,现在好了,扶容一眼就看出来了,哭着打他,就怪他,就怪他。   秦骛就想不明白了,扶容和太子两个人在一块儿,一眼就看得到头。   他不推这一下,老皇帝也会给太子赐婚;老皇帝不赐婚,那些朝臣、那些世家,就不会让太子纳妃吗?   太子扛得住一时,扛不住一世,他和扶容迟早要散。   秦骛敢打包票,这天底下,除了自己,就根本没有不纳妃不纳妾、身边没有一个活物的皇帝。   易地而处,让太子面对史官口诛笔伐、面对世家围追堵截、面对敌国虎视眈眈,他绝对扛不住。   偏偏扶容就喜欢太子。   就因为他在背后推了太子一把,扶容就怪他,还在他面前哭了。   扶容一哭,他能怎么办?   那不就只能顺着扶容的意思?   扶容想干什么就干什么,扶容想和太子在一起,就和太子在一起!   他秦骛一路保驾护航,看着扶容和太子卿卿我我,他就在旁边跟条狗似的蹲着、守着、看门!   这总行了吧?   扶容总会喜欢他了吧?   秦骛忽然觉得头疼,额头青筋突突地跳。   他使劲拍了两下脑袋,嘭嘭地响。   扶容不喜欢他,扶容还是不喜欢他。   他原本想着,太子走了,扶容就能喜欢他。   到了现在,秦骛只能希望,扶容能看在他有出力的份上,从秦昭身上,分一点点喜欢给他。   分一点点就好了,不要再说不喜欢他这种话了。   *   扶容锁上家门。   所幸家里的人已经睡下了,他谁都没有惊动。   扶容回了房间,用冷水擦了擦脸,换了衣裳,便爬上了床,用被子把自己严严实实地裹起来。   没事,扶容,没事,睡一觉,明天起来就好了。   扶容这样对自己说。   明天还要早起去诩兰台,不要紧,他还要去抄书做事,他和太子殿下还是朋友,他还有很多亲近的人。   扶容拧干巾子,冷敷在眼睛上,闭上眼睛,强迫自己入睡。   翌日清晨。   扶容准时醒来,眼睛还是有些酸涩。   他站在铜镜前面,用帕子蘸冷水,擦了两三遍,才感觉好多了。   没多久,兰娘子便在外面喊他:“容容,起来了,要来不及了。”   扶容应了一声,连忙换上官服,提着书箱,走出房间。   家里蒸了面饼,还煮了甜汤,扶容就抿了一口甜汤,拿起一块饼,就准备走了。   兰娘子在后面喊他:“多拿一点。”   扶容摇摇头:“不用了,我来不及了。”   扶容吃着饼走在路上,到诩兰台的时候,正好吃完。   他拍了拍手,提着书箱,若无其事地跨上台阶,和同僚们打招呼。   “陈大人,早。韩史官,早。”   *   这几日,扶容工作格外认真。   这天正午休息,兰娘子来给扶容送饭,扶容在外面的石阶上吃了午饭,又跑回藏书殿。   同僚们正三三两两地凑在一起说闲话,把坐垫摆在一起,准备午睡。   看见扶容回来了,同僚们都笑着道:“回来了回来了,扶容回来了,他又得开始抄书了。”   扶容朝他们打了声招呼,便绕到屏风后面,拿了一条襻带,把自己的衣袖挽起来系上。   同僚们对他说:“程史官让你一个月抄完,你三天就快抄完了,没那么着急吧?”   扶容笑着在自己的桌案前坐下,提笔沾墨:“反正闲着也是闲着,我快点抄完,程史官就能早点用。”   “你这么勤快,让我们怎么活?”   “扶容,你想升官也没那么快的。”   扶容笑了笑,没有再说话,只是认真抄书。   他这几天长进不少,程史官也不嫌弃他了。   这时,一位大人推开了门。   “你们谁,去柳家走一趟,有一份文书要送。”   同僚们都倒了下去,指着扶容:“扶容!”   扶容顿了一下,放下笔,走上前:“那我去送吧。”   这几日,若是遇到太子府的文书,扶容都没有再去送了。   柳家和太子府是相反的方向,应该没有问题。   扶容接过文书,一个姓郑的同僚看不过眼,从地上爬了起来:“算了算了,我陪你去吧。”   扶容笑着道谢:“好啊,多谢你。”   扶容和小郑一同走在大街上。   正午时分,街道上人还有点多。   两个人有一搭没一搭地聊着天。   小郑道:“你也别太勤快了,否则他们总是指使你做事。”   扶容点点头:“我知道。”   正巧这时,一辆马车迎面驶来,小郑眼疾手快,抓着扶容的衣袖,把他拉到旁边。   扶容微微抬起头。   好熟悉的马车,这是太子府的马车。   窗户开着,马车里端坐着一个身量小小的姑娘,那小姑娘头戴白纱帷帽,看不清面容。   风吹过,白纱摇曳。   没多久,马车便从他面前驶了过去,紧跟着,太子殿下骑着马,从他面前走过。   扶容愣了一下,有些失神,太子殿下和姜姑娘一同出游吗?   小郑回过神,连忙拉着扶容俯身行礼。   扶容低下头,秦昭骑在马上,垂眼看他,欲言又止。   待太子府的队伍从他面前走过,扶容才回过神,若无其事地和同僚去送文书。   扶容告诫自己,他和太子殿下已经分开了,不要失态,不要给自己和太子殿下带来麻烦。   可是这天晚上,扶容回到家里,就病倒了。   他原本已经调整好了,专心抄书,什么都不管。   可是……看到的时候,还是会难过。   一直紧绷着的那根弦,就这样忽然断掉了。   扶容发起热来,盖着被子,躺在床榻上,迷迷糊糊的。   兰娘子拧干帕子,敷在他的额头上:“容容,怎么样啊?”   扶容摇了摇头,小声说:“娘亲,没事,就是中午去送东西,跑得急了些,出了汗,又吹了风,睡一晚上就好了,没事的。”   兰娘子心疼地看着他,吩咐丫鬟婆子去煎药。   扶容喝了药也不见好,总是断断续续地发着热。   第二天清晨,他坚持要去诩兰台,兰娘子实在是不放心,便派门房去给扶容告了假。   扶容每个月有一日假期,他自从上任以来,就没有缺过一天。   如今是因病告假,程史官也没有说什么,大手一挥,反倒给他多批了几天,让他多休息几天。   兰娘子温声劝着,扶容吃了点东西,又喝了药,才躺下睡觉。   *   与此同时,九华殿。   秦骛穿着玄色的单衣,架着脚,坐在案前摆弄香炉。   香炉里积了厚厚一层白灰,想是摆弄了一夜。   他又一夜未睡。   这时,属下在外面敲门:“五殿下。”   秦骛应了一声:“讲。”   “太子在兴庆殿外跪着。”   秦骛摆弄香炉的动作顿了一下,语气不改:“怎么回事?他昨天不是去了姜家?”   “正是去了姜家,太子好像与姜家说定了什么,姜家似乎妥协了。今天一早,宫门刚打开,太子就进宫了,张天师派人来传话,说太子就跪在殿外拒婚。”   秦骛皱了皱眉,却问:“他用什么理由拒婚?有没有暴露扶容?”   “太子自然不敢,只说是年岁不相当,君子不行此不义之事,陛下气得够呛。”   太子一向君子,这样的理由也足够搪塞老皇帝了。   秦骛嗤笑一声,心说废物果真是废物,只会下跪。   秦骛淡淡道:“不用理他。继续散播太子与姜氏女不配的传言,几个世家继续上疏,必须把这门婚事搅黄了。”   就当是为了扶容。   “是。”属下顿了一下,又道,“五殿下,诩兰台传来消息。”   秦骛一听见“诩兰台”三字,迅速抬起头,提高音量问道:“扶容怎么了?”   “扶公子今日告假,没去诩兰台,说是病了……”   属下话音未落,面前的殿门就被人从里面打开了。   秦骛站在里面,面色铁青:“这样的大事为什么放到现在才说?扶容的事情要随时禀报,你不知道规矩?”   属下连忙下跪:“臣该死,诩兰台说并不打紧,扶公子只是偶感风寒,所以臣自作主张,五殿下恕罪,五殿下恕罪。”   秦骛烦躁:“备马!”   秦骛刚准备出去,低头看了一眼自己身上的单衣,又退了回去,关上了门。   他就知道,扶容肯定得生病,前几天属下说他好好的,他分明就是在强撑。   秦骛走回里间,翻出衣裳,准备披上。   扶容病了,他当然得去看看。   只是他是为了太子病了,秦骛一想到就烦躁。   他披上一件衣裳,忽然动作顿了一下,想起前几日分开时,扶容的模样。   扶容不要他,扶容不喜欢他。   秦骛抓着衣裳的手紧了紧,转过身,喊了一声:“找一件素色的衣裳来。”   “是。”   *   房间里,扶容迷迷糊糊地睡着。   忽然,他隐约听见外面传来无比熟悉的声音。   “诩兰台的同僚们听说扶容病了,托我过来看看扶容。”   兰娘子应道:“多谢了,大人要进来看看扶容吗?我瞧着他是还没醒。”   那人应了一声“好”,脚步声响起,朝扶容的房间走来。   扶容躺在榻上,睁不开眼睛。   他想提醒娘亲,秦骛怎么会是诩兰台的同僚嘛?秦骛明显是混进来的。   可是他睁不开眼睛,又睡着了。   房门被推开,秦骛走了进来。   扶容缩在被子里,只露出小半张脸,脸颊烧红了。   秦骛在榻前坐下,净了手,把扶容额头上的帕子取下来,重新洗一遍,盖在他的额头上。   兰娘子在旁边看着,觉着有些不妥,朝老门房使了个眼色,老门房便将秦骛请走了。   扶容就这样睡了一天。   兰娘子守了他一整天,喂他喝了鸡丝粥,又喂他喝了药,一直睡到晚上,扶容才渐渐退了热。   吃完晚饭,扶容有了点精神。   “娘亲,你快回去睡吧,我已经不烧了,再睡一觉就好了。”   兰娘子忙前忙后一整天,也有些疲倦,帮他掖了掖被子,再叮嘱他几句,便吹灭蜡烛离开。   扶容躺在床上,昏昏沉沉地闭上眼睛,继续睡觉。   待所有人都睡着了,院子里传来一声轻轻的落地声。   扶容睡得沉,竟也没有发现,有人潜进了他的房间,就坐在榻边,时不时给他换一条帕子垫着额头。   扶容只觉得额头上总是冰凉凉的,舒服得很,睡得更香了。   秦骛架着脚坐在榻边,瞧着扶容的脸,万般无奈。   扶容也就这时候乖顺一些,肯乖乖地让他看。   不知道过了多久,扶容咳嗽了两声,把额头上的帕子都碰掉了。   秦骛转过头看他,轻声问:“扶容?”   扶容咳嗽着,从床榻上爬起来,摸索着放在床头的桌案。   秦骛问:“要什么?”   扶容小声道:“水,我要喝水……”   秦骛把他按回床上,端起茶壶和杯子。   扶容还想起来,被秦骛一只手按住了:“别乱动,给你倒水。”   扶容道:“我自己能倒……”   “躺着,等会儿又吹风。”   秦骛顿了一下,他原本想说,太子给扶容找的什么破房子,四面透风的,扶容躺在被窝里也发抖,连冷宫都不如。   后来想想,扶容最不喜欢他说太子的坏话,听见就要生气,还是算了。   秦骛倒了水,把扶容连带着被子,整个儿从床上抱起来,把水杯递到他唇边:“喝水。”   扶容抿了两口温水,稍稍清醒一些,蹙了蹙眉,问道:“你是谁?你怎么在我家?”   秦骛顿了一下,没想到他还不认人了。   秦骛想了想,低声应道:“我是太子,你高兴了?”   扶容摇摇头:“你不是太子。”   秦骛只当他认不出来,随口道:“看我穿的这身衣裳,太子最爱穿一身素,我是太子。”   扶容笑了笑,躺回床上:“秦骛。”   秦骛也跟着笑了一声,转过头,把空了的茶杯放回案上。   他到底在干什么?   半夜潜进扶容房间,就为了喂水给他喝。   害怕扶容不喜欢秦骛,还要假装自己是太子。   他到底在干什么?   扶容钻回暖和的被窝里,小声道:“秦骛,你化成灰我都认得你。”   这好像不是很好的话。   秦骛却不介意,坐在榻边,摸摸他的脸:“扶容,现在不烧了?”   “嗯。”扶容拽着被子,翻了个身,背对着他,“五殿下快回去吧,若是被我家里人发现了,只怕说不清楚。”   秦骛笃定道:“他们发现不了。”   扶容一激灵:“你……”   秦骛该不会对他们做了什么吧?   “他们忙了一整天,都睡着了。”   扶容松了口气,躺回榻上:“我要睡觉了,五殿下快回去吧。”   秦骛反问:“要是你等会儿还想喝水,谁给你倒?”   “我自己……”   “我知道,你自己能护住你自己了。”秦骛低声道,“我只在床头占一点位置,我很安静,刚才你都没有发现。”   秦骛声音低沉,像是在蛊惑他:“扶容,让我留下,好不好?”   扶容还在生病,困极了,没有力气跟他争论,翻了个身:“我要睡觉。”   秦骛墨绿色的眼睛在黑暗中闪了一下,他坐在榻边,看着扶容,低声道:“扶容,我假装太子,好不好?我会装得很像的。”   扶容闭着眼睛,摇摇头:“不要。”   秦骛知道,这时候的扶容最好说话,他可以争取一下。   “你喜欢太子,我假装太子,好不好?我再也不发疯了,我会认真假装的,我今天假装得很像。”   “不像,一点都不像。秦骛,你改不了的。”   “我改得了。”   扶容小声道:“你要是再说话,我就不要你了,我要睡觉。”   “好。”   秦骛低低地应了一声,还想再说什么,可是这时,扶容已经睡着了。   他因为生病,鼻子塞着,还发出了小小的呼噜声。   秦骛帮扶容掖了掖被子,手搭在他的枕头上,将他整个儿圈起来。   秦骛低下头,看着扶容的脸,想要碰他的手停在了半空,始终没能落下去。   他刚才在想什么?   他竟然在想,他可以假装是太子,长久地陪着扶容。   他好掉价,他在扶容面前变得毫无底线,他怎么会有这样的想法?   秦骛哽了一下,收回手,闭上眼睛,偷偷地和扶容挨在一起,靠在一个枕头上。   夤夜无声,只有窗外呼呼的风声。   秦骛挨着扶容,躺着扶容的枕头,鼻尖萦绕着扶容身上独有的温暖香气,让人迷醉。   不知道过了多久,忽然,秦骛警觉地睁开眼睛。   门外有人靠近。   老门房拖着步子,在外面叩了叩门,轻声唤道:“小公子?小公子?”   秦骛捂住扶容的耳朵,想叫外面的人闭嘴,扶容才睡着没多久。   可是,扶容也被他弄醒了。   他拍开秦骛的手,朝门外应了一声:“怎么了?”   老门房低声道:“有贵人来。”   “贵人?”扶容蹙眉,还没反应过来,不解地问,“什么贵人?”   秦骛好像知道了是谁,按住扶容,想让外面的人走。   可是他终究是来不及。   “是……”老门房顿了顿,声音愈发低了,“是太子殿下……”   扶容清醒过来:“太子殿下?”   门外有人叩了叩门,熟悉的声音:“扶容,是孤。”   “稍……稍等……”   扶容来不及思考,太子殿下大晚上的来找他做什么,连忙就要下榻,却被地上的秦骛绊了一下。   他呆呆地看着秦骛,似乎是迷惑,秦骛怎么还在这里?   不行,不能让太子殿下看见秦骛在这里。   秦骛坐在地上,一双绿眼睛委屈巴巴地看着他,低声道:“扶容,让他走,好不好?你们明天再见,现在让他走。”   扶容捂住他的嘴:“不许说话。”   扶容揪着秦骛的衣领,把他从地上薅起来。   其实扶容抓不动他,秦骛要是打定主意,坐在地上不动,扶容奈他无法。   秦骛跟着扶容站起来,扶容打开了房间里放衣裳的柜子,把他塞进去。   “进去躲着,不许发出声音。”   秦骛正色道:“扶容,让他走,我不躲。”   “不。”扶容断然拒绝,要关上柜子的门。   秦骛一把按住柜门,咬牙道:“扶容。”   扶容站在他面前,看着他,正色道:“秦骛,你要是敢发出声音,我就……我就不要你了。”   秦骛在他坚定的目光下退下阵来,缓缓地松开按在柜门上的手,躲进了衣柜里。   这是扶容放衣裳的柜子,兰娘子特意请木匠给他打的,很大一个。   可是秦骛身材高大,长手长脚的,他躲在里面,还是有点憋屈了。   扶容把秦骛藏好了,然后点起蜡烛,匆匆跑到房门前,拉开门。   “殿下?”   秦昭就站在门外,身形挺拔依旧,如同一竿青竹。   看见扶容的瞬间,秦昭眸光一亮,快步上前,一把将他抱进怀里。   扶容手里的蜡烛摔在地上,很快就熄灭了。   扶容疑惑地喊了一声:“殿下?”   秦昭语气狂喜:“扶容,成了。”   扶容同样眼睛一亮:“殿下说什么?”   “成了,成了。”   秦昭进了房间,反手将房门关上。   他温声道:“孤同姜家说好了,认姜家姑娘做义妹。孤今日求了父皇一整日,父皇也已经收回了旨意。”   扶容怔怔地看着他,说不出话来:“真……真的吗?”   秦昭笑得像个小孩,不似从前稳重,一把抱住扶容,连声喊他的名字:“真的,扶容,扶容。”   扶容还病着,撑不住他这样忽然抱上来,没站稳,往后退了两三步。   在扶容即将撞上衣柜的时候,秦昭及时揽住了他的后背,没让他撞上去。   秦昭抱着他,高兴坏了,看着他的脸,用拇指按了按他的脸颊,温声问道:“你病了,孤知道,但是……孤今晚……孤太高兴了,孤忍不住现在就来找你,告诉你这件事情。”   秦昭试探地问道:“孤能不能,稍微不君子一些?只限今晚?”   衣柜里的秦骛猛地抬起头,如遭雷击。   扶容回过神,双眼撞进秦昭的眼中,不自觉点了点头。   秦昭欣喜若狂,扶着扶容的后背,将他抵在衣柜上,先低下头,试探着啄了啄他的唇角。   扶容踮起脚,攀住秦昭的脖子。   衣柜里,秦骛听着外面的动静,撕扯着衣柜里扶容的小衣,嘴里死死地撕咬着扶容的小衣,鼻尖充斥着扶容的气味。   他快发疯了,他已经发疯了,可是他不能发出一点声音。   否则扶容会不要他的,扶容会不要他的。   忽然,衣柜晃了一下,扶容靠在衣柜门上,一块衣角从门缝里探了进来。   秦骛死死地盯着那块纯白的衣角,忍不住伸出手,轻轻地碰了一下。   在碰到衣角的瞬间,秦骛整个人的表情扭曲又狂乱,像是抓到了什么救赎,可这救赎,和他从前拥有的相比、和现在太子拥有的相比,实在是太少太少了。   这是他的,可他不满足。   秦骛紧紧地攥着扶容的衣角,如同溺水的死囚一般,无法呼吸。 第63章 温存   一片漆黑。   秦骛身形高大, 如今蜷着腿、弓着脊背,躲在扶容的小衣柜里,手里紧紧地拽着扶容不小心从外面塞进来的衣摆。   扶容听见太子来了, 着急忙慌地从床上爬起来, 把秦骛塞进衣柜,然后去给太子开门。   扶容连衣裳都没披,就穿了一件单衣。   如今,一小块雪白的衣摆从衣柜门缝里溜进来, 溜进了秦骛的手里。   秦骛紧紧地捏着衣摆, 手背上青筋暴起。   就着衣摆的走势, 透过细窄的门缝,秦骛几乎能想象出扶容现在是什么动作, 什么表情。   扶容还在生病,没什么力气, 站不稳, 只能靠着衣柜门站着。   他微微踮着脚,举起双手, 攀住秦昭的脖子,抬起头朝秦昭傻乐。   扶容傻乎乎的, 又无比乖巧。   秦骛怎么能想得这么清楚?   那当然是因为, 以前扶容在他面前就是这样的。   现在换人了, 现在扶容不喜欢他了,还要把他塞进衣柜里,让他亲眼看着、亲耳听着。   秦骛光是想到扶容此刻抱着的人不是他,而是另一个人, 就忍不住气血上涌, 呼吸也变得粗重起来。   他紧紧地拽着扶容的衣摆, 强忍着翻涌的怒火,努力克制着自己,不让自己从衣柜里冲出去。   他要冲出去,把太子打死,然后把扶容给抢走。   不行,他进来的时候,扶容说了,要是他发出声音,就不要他了。   没关系,秦骛想,他可以不发出声音,在太子反应过来之前,一拳就把他给打死。   不会有声音的,他会很小声地打死太子的。   很小声的。   秦骛默不作声,心里已经在计划杀人了。   秦骛嚇哧嚇哧地喘着粗气,紧紧地攥着拳头,骨节摩擦,嘎吱嘎吱地响。   他身体蓄势待发,脑子也飞快运转,想着自己接下来的行动。   他冲出去,拳头朝着太子的太阳穴狠狠地砸下去,就算是猛虎,都得被他一拳砸死。   扶容……扶容靠着柜子,可能会被他撞倒,那就赶紧抱住扶容,扶容不会摔倒的。   好,就这样干……   秦骛刚准备起身,下一刻,门外传来轻轻一声响动。   哒哒——   扶容靠在门上,用脚碰了碰柜子。   像是提醒,又像是警告,还可能只是扶容不小心碰到的。   可是秦骛立即打消了出去的念头,坐回柜子里。   他发出声音了,扶容听见了,扶容不要他了。   秦骛抓着扶容的小衣,塞进嘴里撕咬,不敢再发出一点儿声音。   一双墨绿色的眼睛,专注地盯着柜门,生怕外面再传来声音。   过了一会儿,秦骛听见外面传来秦昭的声音。   “你还病着,手这么凉,快去床上捂着。”   秦骛咬牙切齿,知道扶容病着,还大晚上的过来;知道扶容病着,还搂着他亲。   太子也是真能装,亲完了才知道扶容手凉。   狗东西,烦死了。   扶容乖乖地应了一声:“好。”   扶容往前走了半步,才发现自己的中衣衣摆被门缝“卡”住了。   扶容停下了脚步,秦昭疑惑问:“怎么了?”   扶容摇摇头,不动声色地回过头,把卡在门缝里的衣摆扯回来。   秦骛坐在黑暗中,眼睁睁看着那一小片纯白的衣摆从自己手中溜走,他抓不住,也不敢抓住。   扶容抚了一下衣摆,感觉到上面被秦骛抓出来的痕迹。   秦骛抓得很用力,衣摆还温热,是从秦骛滚烫的手掌印上去的温度,衣料皱巴巴的,几乎快被扯坏了。   秦骛的手简直是狼爪子,扶容毫不怀疑,要是再让他抓一会儿,他的衣服上面能多上几个口子。   秦昭拍拍他的手臂,温声道:“快回床上去捂着。”   “好。”   扶容摸黑上了床,秦昭扶着他。   扶容在床榻上坐下,拿过被子,盖住自己的腿。   秦昭帮扶容把被子往上扯,把他裹得严严实实的。   “这样暖和。”   “多谢殿下。”   秦昭就坐在扶容面前,坐在刚才秦骛坐的地方。   房里没有点灯,月光透过窗纸,照在扶容和秦昭之间。   秦昭伸出手,用手背碰了碰扶容的额头:“还是有点烫,你可要喝水?”   扶容摇摇头:“不用。”   躲在阴暗处的秦骛咬着扶容的小衣。   废话,扶容当然不用喝水,他刚才喂扶容喝过了!   扶容吸了吸鼻子,抬起头,看着秦昭。   他面庞白皙,如玉一般,被月光笼罩着,如今却浮上一重可疑的红云,唇角又始终含着笑意,与平日光风霁月的模样比起来,多了几分烟火气。   扶容看着他,也忍不住笑了笑:“殿下,你能不能把事情再跟我说一下?”   秦昭温声道:“孤前日去了姜家,见了姜大人与姜夫人,也单独见了姜姑娘……”   “前日?”扶容忽然反应过来。   那不就是,他出去送东西,在大街上遇到太子殿下,以为太子殿下和姜姑娘单独出游的时候吗?   他还因为这件事情,回来就生病了。   秦昭不解,问道:“怎么了?”   扶容连忙摇头:“没有,没有,殿下继续说。”   秦昭道:“姜姑娘十分豁达,直说了,不愿意嫁给比自己年长一轮的老男人。”   扶容惊讶:“老男人?”   “是啊。”秦昭笑着叹了口气,“孤在旁人眼里,已经是老男人了。”   扶容连忙道:“姜姑娘才十二岁,小孩子心性,殿下不必同她计较。”   “孤自然不会同她计较什么,孤同她说定了,孤认她做义妹,封她做公主。安顿好了姜家,孤便入宫去见父皇。”   扶容不由地捏紧了被角,看向秦昭的目光也专注几分:“那……陛下是怎么说的?”   阴暗中的秦骛皱紧了眉头,扶容到底在紧张什么?凭着老皇帝对太子可宝贝了,太子根本就不会有什么事。   到底有什么好紧张的?   为什么要用那种目光看着太子?   秦昭轻描淡写,将此事一句话带过去:“孤同父皇把话说清楚了,父皇虽不悦,但最后还是遂了孤的愿。”   扶容担忧地看着他:“真的吗?”   秦昭颔首:“真的。”   扶容想了想,老皇帝平日里看起来并不和善的模样,他能这么容易就答应吗?   秦昭瞧着他一脸担忧,知道他是在担心自己,便道:“你不必担心,这几日,朝野上下对这桩婚事都多有非议,世家也频频进言,父皇原本就有所动摇,孤没有出什么力,不过是顺水推舟罢了。”   扶容再问了一遍:“真的吗?”   秦昭正色道:“真的。”   只有秦骛在黑暗中捏紧了拳头,废话,太子还以为朝野非议是从天上掉下来的吗?他以为朝臣百姓都如他所愿,他想什么,他们就说什么吗?   那都是他秦骛在背后运作的结果。   真要命,扶容不担心他,跑去担心太子,太子到底有什么可担心的?   秦昭又道:“事情孤已经全部处置好了,过几日,父皇便会下旨,婚事作废。总归此事父皇还没有正式下旨,不过是在宫宴上随口一提,还来得及。”   “再过几日,姜家也会带着姜姑娘回范阳老家小住一阵子,就说是探亲,也好暂时避一避。”   扶容点点头:“嗯,很周全。”   没有人受委屈,此事也算是告一段落了。   秦昭笑了笑,却问:“那你呢?”   扶容不解:“我?我现在很好啊,殿下把事情都处理好了,又能和殿下在一块儿了,我很高兴。”   秦昭道:“你就不怕,孤去拒婚,不留神把你给暴露了?”   扶容笑着道:“殿下谨慎,殿下不会的。再说了,倘若我露馅了,此刻我也不能在这儿同殿下说话,我应该被抓进宫去了。”   秦昭颔首:“孤没有泄露你与孤的关系,孤今晚来,也是让他们把马车赶回太子府,孤在途中悄悄下了马车,才来见你,不会有事。”   扶容笑着应道:“嗯,我知道。”   “此事凶险,孤也没有把握,原以为须得耗上一阵子,没想到这么快就解决了。孤先前总是担心,会连累你,所以……”   秦昭顿了顿,有些难以启齿:“所以那时,想着跟你暂时断了,就算事情不成,也不会连累你。”   秦昭定定地看着他:“孤那时话说得有点重,可曾惹你伤心了?”   扶容用力地摇摇头:“不重,殿下的话说得不重,已经很温柔了,我知道殿下的意思。”   秦昭又问:“那你可有伤心?”   “嗯……”扶容拖着长音,想了想,轻轻地点了点头,声音也很轻,“有一点儿。”   秦昭笑了笑,隔着被子,摸摸扶容的脑袋:“孤错了。”   扶容笑得乖巧。   忽然,秦昭蹙了蹙眉,仿佛是明白了什么,不太确定地喊了一声:“扶容?”   扶容抬起头:“嗯?”   秦昭问:“你是因为这件事情病倒的吗?”   扶容哽了一下,双颊渐渐地红了。   糟糕,被发现了。   扶容没有回答,拽着被子,盖过头顶,把自己整个儿包起来,然后倒在床榻上。   装死。   秦昭见他反应,便明白过来,轻轻拍拍榻上的“被褥小卷饼”,温声道:“那日与你在长街上相遇,孤是带着姜家姑娘出游,同她谈要怎么应付赐婚的事情,没想到被你撞见了,孤又不好下马同你解释,只好直接过去了。”   被子里传来扶容闷闷的声音:“我知道,我只是受凉了,才生病了。”   “你吃醋了?”   “没有。”   秦昭笑了一声,站起身来:“好了,时辰也不早了,孤就先回去了。”   听见这话,有两个人一激灵。   秦骛提起精神,在柜子里直起身子,却没能完全直起腰,仍旧是憋憋屈屈地坐着。   快滚吧,这柜子快把他给憋死了,要不是扶容让他待在里面,他是一刻也待不下去了。   秦骛已经想好自己出去要做什么了。   先给扶容洗把脸,把扶容的嘴巴擦一擦,擦干净,最后给扶容漱口,再擦一擦。   然后他和扶容就和刚才一样,扶容睡觉养病,他坐在旁边,和扶容挨在一起。   谁是多余的?   很明显,太子是多余的!   快滚!   扶容裹着被子,从床榻上坐起来,下意识便道:“啊?殿下这么快就走了?”   “是,消息都带到了,孤也占了便宜,不好耽误你睡觉养病,你快睡吧。”   “好吧。”   扶容原本想送他出去,可是秦昭不让。   “外面太冷了,你出去又要吹风,只怕不好养病。孤无妨,你忘了?你家的门房是孤安排的,他会帮孤开门的。只此一次,往后孤不会再不经你同意,偷偷过来了。”   扶容笑着道:“殿下可以偷偷过来。”   秦骛就不行。   “嗯。”秦昭帮他掖了掖被子,便转身准备离开。   秦骛紧紧地盯着扶容,仔细听着脚步声。   滚滚滚!快滚!   这时,秦昭刚走到门前,脚下就好像踢到了什么东西。   秦昭俯下身,将那东西捡起来。   是之前,扶容过来给他开门的时候,手里端着的烛台。   后来他一把抱住扶容,扶容手里的烛台也就掉到了地上。   扶容也没管。   秦昭把东西捡起来,想了想,走了回去。   秦骛听见脚步声回来了,皱起眉头,整个人都散发着不悦的气息。   太子有毛病?走了又回来?   他到底走不走?   秦昭把烛台放到桌案上,轻声道:“扶容,孤把烛台放在桌上了,你起来的时候小心一些。”   “好。”   扶容缩在被窝里,眨巴着眼睛,乖乖地看着他。   秦昭终于又要走了。   秦骛两只手按在柜门上。   忽然,扶容喊了一声:“殿下?”   秦骛躲回柜子里。   秦昭回过头:“怎么了?”   扶容从床榻上坐起来,下了床,要走过去:“殿下怎么走路怪怪的?”   秦昭后退了半步,仿佛是在掩饰什么:“什么?”   扶容走到他面前,低下头,看看他的腿:“殿下?”   秦骛躲在柜子里撕咬空气。   扶容点起蜡烛,房间里顿时明亮起来。   只是烛光摇曳,映在秦骛面上,显得扭曲又阴鸷。   扶容让秦昭脱了鞋袜,坐到榻上。   两个人面对面坐着,扶容不容抗拒地挽起秦昭的衣摆和裤腿,秦昭还想按住他的手,扶容拍了他一下。   撩起裤腿,秦昭腿上膝盖上一片青紫,映入扶容眼中。   扶容恍惚地抬起头:“殿下?”   难怪他方才看秦昭走路不太对,怎么会这样?   秦昭握住他的手,不让他再往上看,温声道:“孤原本不想让你知道的,没想到你还是发现了。”   扶容小声问:“怎么弄成这样的?”   “孤去找父皇拒婚,自然要跪着回话,没什么要紧的。”   “那……那也没有跪很久的,都跪成这样了,我做奴婢的时候都没跪成这样过。”   扶容比秦昭这个受伤的还难过,眼泪汪汪地看着他,可怜巴巴的。   他小声抱怨道:“哪有这样的?”   秦昭要把裤腿放下来:“好了,不要紧的,孤要回去了。”   扶容下了床:“我给殿下上药,我这里刚好有药酒,殿下上了药再走,否则这样走回去,腿岂不是要废了?”   “没那么娇气的。”   秦昭拦不住他,扶容跑到桌案前,拿起一瓶药酒。   他刚进诩兰台的时候,总是抄书抄到手疼,兰娘子就给他准备了药酒,疼的时候搓一搓手,消肿化瘀的。   还好他这里有。   扶容拿着药酒回到床榻上,秦昭道:“孤自己来。”   “嗯。”扶容打开药酒,倒在秦昭的掌心,“殿下先搓一搓,然后按在伤口上再搓,要搓热了,效果比较好。”   “好。”   秦昭搓着膝盖,扶容裹着被子,目不转睛地盯着他。   秦昭宽慰他:“好了,孤真的没事,你不用紧张。”   扶容看着他,小声道:“殿下,我就知道,要让陛下松口,肯定没有那么容易。”   “父皇毕竟是孤的父亲,他不会让孤跪太久的。”   扶容垂下眼睛,伸出一根手指,戳了戳秦昭的腿。   肯定很疼。   秦昭上完药,放下裤脚:“好了,孤真的得走了。”   扶容点点头:“嗯。”   他裹着被子,坐在榻上,目送秦昭离开。   秦骛躲在衣柜里,怒目圆睁,同样目送秦昭离开。   滚啊!   秦昭洗了手,回过身,抱了一下榻上的扶容,笑着道:“别瘪着嘴了,没什么大不了的。你病了,孤也受伤了,孤与你就一样了。”   扶容把双手从被子里伸出来,回抱他一下,闷闷地应了一声:“嗯。”   两个人又温存了一会儿,秦昭才终于站起身,准备离开。   扶容看着他走出房间,听见老门房带着他离开,外面的门一开一关,太子殿下离开了。   扶容坐在榻上,等了一会儿,确认外面没有动静了,才下了床。   扶容走到衣柜前,打开柜门:“秦骛。”   秦骛在阴暗中抬头看他,目光阴沉,表情却是刻意做出来的委屈。   秦骛整个人窝在他的衣裳里,身边堆满了他的衣裳,手里攥着两件,身上盖着三件,嘴里还……   扶容一激灵,连忙把他给拽出来:“秦骛,你是……”   扶容到底善良,问不出那句话——   你是狗吗?   随便拱别人的衣裳,还塞进嘴里咬。   扶容把他手里的衣裳抢过来,看了一眼。   好嘛,是他的小衣,还已经破破烂烂的了。   不知道是被秦骛扯的,还是被他用嘴……   扶容想到这一点,整个人都不好了,把衣裳丢还给他。   秦骛道:“扶容,你说不要发出声音,否则你就不要我了。”   扶容气不打一处来:“那你就不要发出声音,干嘛弄我的衣服?”   秦骛正色道:“我忍不住,衣服塞着比较好。要是我不小心发出声音,你更不好和太子解释。”   扶容顿了一下。   算了,损失一两件衣裳,总比被太子殿下发现来得好。   虽说他早已经和秦骛说清楚了,他和秦骛也没做什么,可要是被发现了,也很麻烦。   秦骛又道:“扶容,我把衣柜收拾好,再赔你新的衣裳。”   扶容垂了垂眼睛,点了点头:“随便你吧,我要睡觉了。”   扶容转过身,忽然,秦骛从身后抱住了他。   扶容吓了一跳,秦骛的手臂箍得很紧,秦骛比他高大许多,从身后抱住他,简直像是天降牢笼,将他整个儿都罩起来,根本挣扎不开。   扶容拍了他一下,怕惊动家里人,说话也压低了声音:“松手。”   秦骛的声音更低:“不要。”   秦骛抱着他,带着他走回榻前,让他上了榻,帮他盖好被子。   秦骛转过身,拿起茶壶,给扶容倒了水:“扶容,喝水。”   扶容摇摇头:“不喝了,我不渴。”   秦骛不依不饶:“你喝吧,喝一点,漱漱口。”   扶容觉得古怪,皱了皱眉,问道:“你给我下迷药了?”   秦骛顿了一下:“没有,怎么又这样想我?”   扶容不解:“那你为什么非要让我喝水?”   秦骛的喉结上下滚了滚,他怎么说出口?扶容让他怎么说出口?   因为你和太子亲嘴了,所以……所以你要喝点水、漱漱口。   秦骛只是把茶杯递到他面前,低声道:“扶容,喝点水,好不好?”   仿佛这是他最后的防线。   只要扶容喝了水,他就可以假装忘掉刚才的事情。   他不介意的,他不介意扶容和太子怎么样。   只是扶容都和太子说了这么久的话,亲亲热热地温存了这么久,扶容还总是听太子的话。   现在轮到他了,他只要扶容听他的话就好了,亲热可以等以后,他只想让扶容现在喝点水。   这是唯一要求。   扶容抬起头,瞧着他晦暗的面庞,好像明白了什么。   “秦骛,我和太子殿下是在一块儿的,我们之间,做什么都可以,他可以随便进出我的房间,也可以……”   忽然,秦骛伸出手,拇指按在扶容的嘴唇上。   扶容顿了一下,继续道:“我和你,我们已经不在一块儿了,你不能再进我的房间了,也不能再随便抱我了。”   秦骛明白,这是他给喜欢的人的特权,很明显,现在,秦骛已经被排除在外了。   他没有资格。   秦骛带着茧的拇指用力按了一下扶容的唇珠,往边上一撇,很明显是要擦掉什么。   扶容推开他的手,抿了抿双唇:“擦掉也没有用,我和太子殿下已经……”   秦骛没让他说完,猛地抬起头,按住扶容的脑袋,像狼一样扑上去,要撕咬他。   他听不下去了!他再也听不下去了!   他也要亲扶容,他也要。   可是下一刻,在他露出獠牙之前,扶容说了一声——   “不许。”   秦骛的鼻尖已经碰到了扶容的,咫尺距离,秦骛因为这句话,硬生生咬着牙,停住了。   秦骛松了松手,回过神来,看着扶容,喉结上下滚了滚,再一次收紧了手,准备扑上去。   他从来都是这样,随心所欲,爱做什么就做什么。   扶容坐在榻上,认真地看着他,再说一遍:“我说不许。”   秦骛又一次停住了。   就像是扶容施了什么仙术,有一股无形的力量,把秦骛给推开了。   他不能靠近,也不敢靠近。   他知道,扶容已经不喜欢他了,他要是再不听话,再扑上去咬人,扶容就真的恨死他了。   秦骛捧着扶容的脸,靠得很近,扶容的眼睫毛都快扫到他的脸上了,他却仍旧只能看,不能亲。   他心里不爽,呼吸加重许多,整个人都焦躁不安。   像绕着猎物无计可施的野狼,喉咙里呼噜呼噜直响,是尽全力才能压制的本能。   他想亲,他想要扶容的味道。   秦骛死死地咬着后槽牙,忽然,他喉间一哽,一股浓烈的血腥味瞬间涌了上来。 第64章 亏欠   烛光摇曳, 映在扶容脸上。   扶容面庞白皙,因为还在发烧,脸颊微微泛着不自然的红晕。   秦骛捧着他的脸, 死死地盯着他,目光晦暗,眼中墨绿色的波澜翻滚, 掀起惊天骇浪。   两个人靠得很近,心跳相近,呼吸相递,扶容的睫毛几乎扫在秦骛的脸上, 秦骛的胸膛起起伏伏, 也几乎要贴到扶容身上。   秦骛想亲吻扶容,就像太子刚才对扶容做的那样。   他已经快成功了,他只要再往前凑一凑,就能亲到扶容了。   太子都亲了, 为什么他不行?   凭什么他不行?   他明明是比太子先来的。   秦骛紧咬着后槽牙, 死死压制住喉间翻滚的腥甜。   倘若意志有实体,恐怕这个时候, 秦骛的意识已经冲破了身体,把扶容死死地按在床榻上了。   秦骛目光阴沉, 眼中情绪翻滚, 扶容同他靠得很近, 不免有些紧张,躲在被子里,整个人微微发抖。   他看得出来, 秦骛在极力克制自己不扑上来。   他也在努力克制自己, 不要露怯, 不要后退。   可是,扶容不知道,秦骛不是用理智压制本能的,他是依靠扶容的命令控制住自己的。   他根本就不知道扶容为什么不让他靠近,他只是下意识执行扶容的命令。   扶容不许,他不敢动。   要听扶容的话,否则扶容就不要他了。   秦骛低低地呼噜了两声,再开口时,嗓音低哑:“太子就可以。”   扶容轻声道:“那是太子,我喜欢太子,我不喜欢你了。”   秦骛看着他,低声道:“扶容,那你也喜欢我。”   秦骛的逻辑,扶容现在喜欢太子,太子就可以亲吻扶容。   那扶容现在也喜欢他,他也就可以亲扶容了。   秦骛对上扶容的目光,不用扶容开口,就知道他的意思了。   扶容现在不喜欢他。   秦骛想了想,又道:“那我喜欢你,你让我亲一下。”   扶容只是静静地看着他。   好吧,扶容还是不愿意。   最后还是秦骛败下阵来,他捧着扶容的脸,极其克制地、轻轻碰了一下扶容的额头。   扶容却被他吓了一跳,整个人迅速往后躲,喊出声来:“秦骛,我在生病!”   秦骛连忙松开他,和他拉开距离:“我知道,我知道,我没有做其他的,只是碰一下额头。”   扶容往床榻里边躲,撑着手,惊魂未定地看着他,竟鬼使神差地补了一句:“我没装病……”   秦骛愣住了:“我知道……”   一瞬间,秦骛也明白过来。   扶容在生病。   他想亲扶容。   多么熟悉的场景。   前世,他就是这样对扶容的。   扶容病了,他不信,说扶容装病,还压着他……   他刚才的动作,太像前世的表现了。   难怪扶容这么害怕。   秦骛连忙举起双手,背在身后:“扶容,我错了,你别害怕,我没有要动你。”   扶容回过神来,把被子拽过来,捂着自己,指着门口,命令道:“出去。”   秦骛还不想走。   太子待了这么久才走,他才和扶容说了几句话?待了多久?   他不想走。   秦骛道:“扶容,你还在生病,不能离开人,我再守一会儿,等你娘亲过来了,我就走了。”   扶容语气坚定:“我不要。”   秦骛又道:“你睡觉吧,我不吵你了,我就在地上坐着,只占一点点位置,你要是想喝水,我能马上给你倒;你要是蹬被子,我马上给你盖被子。”   秦骛顿了顿:“就和刚才一样。”   刚才多好,扶容在床上睡觉,他坐在旁边,偷偷靠在扶容的枕头上,和扶容挨在一起睡,温馨甜蜜。   都怪太子。   太子来了一趟,把扶容吵醒了。   扶容有了太子,就不要他了。   扶容仍旧摇头:“不要,你快点走。”   秦骛道:“太子走了,我留下来陪你。”   “我不要。”   秦骛耐着性子,解释道:“扶容,你别怕我,我就留下来照顾你,你睡吧,我不会做什么的,就和刚才一样。”   扶容摇头,抬起手,固执地指着门口。   “我……”秦骛想了想,最后道,“扶容,太子今晚能出现在你面前,都是我的功劳。是我让朝臣世家上疏进言,把这门婚事搅黄的。”   扶容好像有了点反应。   他微微抬起头,皱着眉,疑惑地看着秦骛。   秦骛会做这种事情吗?   他前阵子不是还收买了张天师,要让老皇帝给太子殿下赐婚吗?   为什么现在又要帮太子殿下?   见他有了反应,秦骛继续道:“我不是为了他,我是为了你,只要你喜欢,我做什么都可以。”   秦骛正色道:“扶容,我会帮你的,我不会再欺负你了,我就坐在旁边,不会有事的。”   扶容犹豫了一下,举着手,停在半空,不肯放下。   扶容想了想,指着门口的手又稍微抬了抬,理直气壮地说:“那是……那是你欠我的。”   扶容认真地看着他:“秦骛,前世……你把我喜欢的人弄丢了,你现在要赔我一个,所以是你欠我的。”   秦骛皱眉:“扶容,不要胡说。”   扶容继续道:“是你推动赐婚的事情,现在你帮太子殿下拒婚,是你应该做的。你把我的太子殿下弄丢了,你再把太子殿下还给我,是你欠我的。”   “别说得好像……”扶容眨了眨眼睛,轻声道,“是你施舍我的一样,你也不要拿这件事情来要挟我。”   秦骛正色道:“扶容,这不是施舍,也不是要挟。我动用了朝堂所有人脉,动用了埋在老皇帝身边的所有暗线,我是为了让你别哭,是为了让你高兴,为了让你笑。”   “你怎么会以为我是在施舍你?我分明是在哄你。”   忽然,秦骛一掀衣摆,上了榻。   扶容抱着被子,往后退,直到靠在床榻靠着的一边墙上。   退无可退,扶容连忙指着他,喊了一声:“秦骛,不许过来!”   秦骛的半边身子已经上了榻。   他单膝跪在榻上,上半身俯身靠近,一条手臂按在墙上,将扶容困在其间。   因为扶容一声令下,他不再动了,就维持着这样的动作。   秦骛像一头蓄势待发的野狼,咬着牙,认真地跟扶容解释。   “太子那个……”   秦骛下意识就要说“太子那个废物”了,他反应迅速,想起扶容不爱听,便立即改了口。   他的语气略带讽刺:“太子那个老实人,能好好地站在你面前,能大晚上的跑来找你,不是因为他有多厉害,是因为我厉害。要论起来,他不单得跪老皇帝,他还得跪我。”   秦骛转过头,指着旁边的衣柜。   “他能把我逼到那个柜子里关起来,也不是因为他有多厉害。是因为,我再厉害,我也要听你的话,我要让你高兴。”   “这是施舍吗?”秦骛转回头,定定地看着扶容,“扶容,天底下最了解我的人是你,你告诉我,我什么时候变成大善人了?”   扶容往边上躲了躲。   他自然了解秦骛,秦骛从来不屑于撒谎,看来这次太子殿下拒婚的事情,他确实也有在背后推一把。   秦骛看着他,神色晦暗。   “我还要给你施舍姻缘,大晚上的,我把太子推到你房间里,我就躲在柜子里,看着你们两个亲嘴,我是月老,我是媒人。”   “对,我就是欠你的。你和太子都腻歪这么久了,我在柜子里躲了这么久,干看着,干着急,我也很难受。”   秦骛缓了语气,恳求道:“扶容,看在我也有功劳的份上,把喜欢分给我一点,就一点,让我留下。”   好嘛。   秦骛刚才那样义正言辞,那样振振有词,细数自己的功劳。   扶容几乎以为,他是要放弃了,要放弃纠缠自己了。   没想到,秦骛话锋一转,他就是想留下来,他就是想占扶容便宜。   目的不变,一直很坚定。   他要和扶容一起。   扶容差点儿就被他骗过去了。   秦骛的一双眼睛在黑暗中发着光,定定地看着扶容。   秦骛忽然想起,不止是狼,狗的眼睛在夜里也发光。   扶容抿了抿唇角,努力让自己从秦骛的怪逻辑里跑出来。   他说的不对,他说的一点都不对。   扶容缓了缓神,沉吟道:“嗯……那多谢你帮忙了。”   多谢?就多谢?   秦骛看着他,语气欣喜:“那我可以留下。”   “不行。”扶容语气认真,“刚才我和太子殿下还没和好,我也生病了,没力气赶你走,就随便你了。”   “现在我清醒了,太子殿下也来过了,你更不能留下了,你要避嫌。我不能把喜欢分给两个人。”   秦骛闭了闭眼睛:“太子就这么好?分我一点点都不行?”   秦骛抓起扶容的手,捏着他的小手指,掐了一点点:“就这么一点都不行?”   扶容摇摇头:“不行,这对太子不公平。”   秦骛握着扶容的手,把他拽近一些,反问道:“那对我就公平了?”   扶容眨巴眨巴眼睛,陈述一个事实:“秦骛,你已经得到过了呀。”   秦骛被他噎了一下。   是啊,他已经得到过了,扶容的喜欢,还是全部。   是他没有珍惜,是他自己弄丢了。   现在扶容不想给他了,他有什么资格,再跟扶容要公平?他又有什么资格,跟太子比较?   扶容就是这样,差点儿被秦骛给绕进去了。   扶容对他说:“秦骛,是你自己弄丢了原本属于你的东西。”   “你现在所做的一切,都是为了你自己,是为了你自己能把东西找回来。”   “这是你的事情,你应该自己去找。”扶容推开他的手,“而不是再找我要一份新的。”   秦骛定定地看着扶容,低声问道:“我帮你了,我也帮太子了,我还躲进衣柜里了,我就那样干看着,我什么都得不到?我连留下来待一会儿都不行?”   扶容迎上他的目光:“那你想要什么?金银珠宝?还是……”   秦骛面色一变。   金银珠宝。   这是前世秦骛喜欢的东西,也是秦骛以为扶容会喜欢的东西,每次扶容向他要什么东西,他总是给扶容准备这个。   扶容不是故意刺他的,但是秦骛也不敢再听下去。   他猛地站起身,因为身形高大,撞在床榻前悬挂的帐子上。   秦骛从扶容的床榻上退下去,攥着拳头,看着扶容:“行,你没办法分一点喜欢给我,那我就等着,我等着太子死了,等他死了,你就能喜欢我了。”   扶容一听这话,总感觉哪里不对,连忙抬起头,喊了一声:“秦骛!”   秦骛不会是要杀了太子吧?   照他的性子,再看他周身的气势,他还真有可能做出这种事情来。   扶容一想到这一点,就连忙爬起来:“秦骛,你想干什么?”   秦骛深吸一口气:“扶容,你放心,我不杀他,我不敢再惹你生气,到时候你又哭着喊着怪我,我怎么办?”   秦骛伸出手掌,想要摸一摸扶容的脑袋,就像太子离开的时候那样。   可是他的手却在扶容头顶停住了。   他只摸了一把空气。因为扶容不喜欢。   秦骛转身离开,从地上捡起扶容的小衣,被他咬坏的那一件。   他走到柜子前面,拉开柜子,把里面的衣裳全都拣出来。   秦骛简直像是来打劫的土匪,要把扶容的所有衣裳都拿走,外裳很好,里衣更好,小衣最好,全都有扶容的味道。   扶容惊讶地问:“你干嘛?”   秦骛理直气壮:“弄坏了你的衣裳,把坏的拣回去,明日赔给你新的。”   扶容冲上前:“这件根本没坏,你不要全部拿走,放下!”   秦骛乖乖把衣裳放下,只带走了那件他弄坏的小衣,其他都没能带走。   扶容指着门口:“还不快走?”   “嗯。”秦骛将小衣叠好,好好地收进怀里,转身离开。   扶容不太放心,害怕他又做什么坏事,打开了门,要亲眼看着他离开。   秦骛走到矮一些的院墙那边,回头看了一眼扶容。   扶容还站在门边看他。   秦骛笑了一下,道:“快回去睡觉,别着凉。”   扶容却道:“你不许对太子殿下不利。”   秦骛面上的笑意瞬间凝固,扶容就这么喜欢太子,他都要走了,扶容连笑都不肯对他笑一下,就连说话,说的也是太子的事情。   扶容见他不回答,重复了一遍:“不许。”   秦骛万般无奈,应了一声:“好,好,我不杀他,你放心。”   秦骛转回头,踩着院墙下面的一块石头,垫了一下脚,两只手臂攀在墙头,向上一翻,就轻轻巧巧地翻过了扶容家的院墙。   墙外传来小小的落地声。   扶容确定他走了,想了想,小跑上前,把方才秦骛用来踮脚的石头挪开,以为这样秦骛就翻不过来了,才转身回房。   秦骛就站在院墙那边,听见扶容的脚步声,还听见他推石头的声音,苦笑一声。   扶容就这么害怕他又过去。   等扶容回了房,秦骛敏锐地听见他的脚步声,随着一声嘎吱的关门声,完全消失,秦骛才放心离开。   *   扶容回了房间,吹灭蜡烛,钻回被窝里。   这一个晚上,事情实在是太多了,他又还在生病,整个人都昏昏沉沉的,一钻进被窝,就忍不住闭上眼睛。   太子殿下退婚了,他总算可以安心睡一觉了。   否则他总是做梦,梦见太子殿下和姜姑娘出游时的场景。   他一个小小的侍墨郎,只能跪在他们脚边,行礼叩拜。   这也太可怕了。   扶容吸了吸鼻子,满足地翻了个身。   忽然,他又想到了什么。   秦骛。   秦骛总是那样,现在让他改,让他不要再缠着自己,他是肯定改不了的。   扶容只能一遍又一遍地对他说“不许”,每一次都要下达命令,秦骛才会听。   所幸他现在还算……听自己的话。   扶容总感觉秦骛还坐在床头,低着头看着他。   他下意识睁开眼睛,看看四周。   房间里只有他一个人。   扶容再一次闭上眼睛,放下心来,对自己说,走了,秦骛已经走了。   可是……   扶容忽然又想起秦骛临走时说的那句话——   “那我就等着,我等着太子死了,等他死了,你就能喜欢我了。”   扶容不由地抓紧了被角。   秦骛要杀了太子殿下吗?   应该不会的,他这个人倒是说一不二,说了不杀就是不杀。   可是……   扶容想起,前世,太子殿下就死了。   扶容前世不认识太子殿下,自然也不知道他是为什么死的。   但是扶容清楚地记得太子殿下死去的时间。   是在他进宫第二年的冬天。   也就是在他十八岁的那年。   那年冬天,宫里所有人都在给太子殿下办丧礼守孝,一片缟素,喜公公也忘了给冷宫送粮食,扶容和秦骛挨饿挨冻。   最后他们挨在一起,滚到了一起。   秦骛哄他说,运动一下就暖和了,扶容总是不动,容易被冻死,所以他们就……   一整个冬天都在弄那种事情,不过确实很……很暖和。   现在想起来……   扶容不是很想想起这件事情。   太子殿下的丧礼,他和秦骛弄那事弄了一整个冬天。   实在是太奇怪了。扶容忍不住把被子往上拽了拽,挡住自己的脸。   算算时间,竟然也快了。   扶容暗暗下定决心,这回,他一定不会让太子殿下死掉。   等到了冬天,他不要再跟秦骛胡闹,他要时时刻刻守在太子殿下身边,确保太子殿下能顺利迈过这个大坎。   太子殿下做皇帝,肯定和秦骛做皇帝不一样。   太子殿下不会像秦骛一样凶巴巴的,更不会不让他做官。   太子殿下也不会随便折腾藩王,不会欺负其他皇子,也不会让文武百官跟着他出征,还要他们自备干粮。   秦骛当皇帝,简直是刻薄至极。   不要秦骛做皇帝,秦骛做皇帝,没有人的地位比秦骛更高,秦骛会变得更凶的。   扶容这样想着,就昏昏沉沉地睡着了。   *   扶容家的院墙翻出来,外面就是一条窄巷,里面堆满了杂物。   秦骛侧着身子,走出巷子。   属下就驾着马车,在外面等他,见他来了,连忙上前:“主子。”   秦骛一言不发,上了马车。   属下问:“主子,宫门还没开,现在是去?”   秦骛坐在马车里,帘子遮掩,秦骛没有回答,却道:“往后,扶容的消息,不要再送过来。”   属下有些惊讶,回头看了一眼。   主子这不是还在为扶公子奔波翻墙,哐哐撞墙吗?   现在怎么又改主意了?主子说的是真话吗?还是反话?   但是属下也不敢问,只是依命行事:“是。”   紧跟着,秦骛又道:“他和太子怎么样,也不用再管了,随他去。”   属下更加疑惑,又应了一声:“是。”   秦骛低声道:“我再也不管他了。”   秦骛似乎是在自言自语。   属下不敢应声。   可是紧跟着,秦骛又道:“其他的事情不用禀报,如果是‘太子死了’这种大喜事,记得禀报。”   “是。”   秦骛说完这些命令,便抱着手,靠在马车壁上,微微仰着头,闭目养神,神色淡然。   反正扶容都不喜欢他,也不想理他,他做了这么多事情,扶容连一点点喜欢都不肯分给他,都不肯让他留下。   他也不管扶容了,扶容爱做什么就做什么,扶容爱喜欢谁就喜欢谁。   扶容喜欢太子就随他去。过几日,扶容把六皇子、把林意修,把他诩兰台里那些同僚,全部喜欢个遍,秦骛也不管……   秦骛一激灵,猛地睁开眼睛。   那怎么行?   扶容怎么能喜欢这么多个人?那他呢?他怎么办?   一个太子就够他应付的了,太子迟早会死,再来几个,六皇子、林意修,那些做官的全都过来,那他还抢什么?   他不管扶容,能威胁到谁?   他不管扶容,扶容只会高高兴兴地和太子双宿双飞,往后也根本不会再想起他。   他非管不可!   他得看着扶容!   秦骛的目光瞬间变得戾气十足,他朝外面说了一句:“刚才的命令统统都不作数,扶容的消息照样时时禀报,他和太子怎么样,也要时刻盯着。”   属下早已经习惯他的反复无常:“是。”   秦骛再没有其他命令。   属下试探着又问了一遍:“主子,宫门还没开,现在回不了宫,是去……”   帘子隔着,没有一点儿声音传来,只有细细的风声吹过。   良久,秦骛低声道:“就留在这儿罢,我离了他,我就活不了。我就是——”   秦骛压低了声音,咬着牙,从牙缝里挤出来一句话,只有他自己听得见:“狗东西,贱得慌。”   他语气嘲讽,不过是在嘲讽自己。 第65章 修书   秦骛一直以为, 是扶容离不开他。   扶容总是一个人,孤立无援,人又呆呆的, 总是被欺负,离了他肯定会被人欺负。   所以秦骛要随时把他带在身边,要让扶容乖乖地待在自己身后, 他一回头就能看见扶容,确保扶容的安全。   可是现在,秦骛知道了。   不是扶容离不开他,是他离不开扶容。   扶容就像一颗小蒲公英, 不论飘到哪里, 他总能保护好自己。   秦骛就是野狼,要扶容看着他,拴着他,他要待在扶容身边才不会发疯。   是秦骛离不开扶容。   秦骛坐在黑暗的马车里, 手里抓着从扶容那里顺来的小衣, 蒙在眼前,缓缓地吐出一口浊气。   早知道他应该把扶容的衣服多弄坏几件, 最好能凑成一套。   他照顾扶容,照顾了一晚上, 还被扶容塞进柜子里, 躲了一晚上。   结果他什么都没有得到, 扶容连一句“谢谢”都……   噢,扶容跟他说“谢谢”了,可他要的不是“谢谢”, 他要的是扶容的亲吻, 扶容的温存, 他要扶容用那种久违的、亮晶晶的眼神看着他。   可是扶容不肯再给他,是他自己弄丢了。   秦骛用扶容的小衣蒙着眼睛,假装自己还赖在扶容房里,趴在扶容的枕头上,和扶容一起挨着睡觉。   秦骛闭上眼睛,准备就在扶容家门口睡一会儿,等宫门开了,他再回宫。   可是没多久,秦骛就把小衣从脸上扯了下来,有些烦躁地睁开眼睛。   他仔细嗅嗅衣裳,已经很难闻见扶容的味道了。   也是,他把这件衣裳抓在手里,跟狗玩骨头似的,翻来覆去地揉搓拉扯,还啃了好几下,这衣裳上还能有扶容的味道吗?   全被他自己的味道盖过去了。   秦骛登时烦躁起来,烦死了,让你管不住手,管不住嘴!   他想翻墙回去找扶容,问问能不能再拿一件衣裳,如果扶容愿意把身上那件换下来给他,那就最好了。   可是他不能。   秦骛只能把小衣收起来,独自靠在马车里,抱着手,目光幽幽,望着扶容的方向。   与此同时,扶容已经缩在被窝里睡熟了。   他乖顺地闭着眼睛,睫毛微颤,睡得安稳。   秦骛一直睁着眼睛,望着扶容家门前,没心思去想其他事情,直到他的眼睛累了,不得不眨一下眼睛。   他闭上眼睛,心里想着,该赔几件新衣裳给扶容。   他也不算太犯蠢,至少……他已经找到了,下次和扶容见面的理由。   *   天还没亮,兰娘子就从梦中惊醒过来。   她也睡不着了,披上衣裳,喊了丫鬟婆子,悄悄去看了扶容一眼。   见扶容面色红润,睡得正香,再摸摸他的额头,确认他没有再发热,才放下心来,小心翼翼地退了出去,把门关上。   兰娘子轻声道:“我看着是好多了,让容容再睡一会儿,先去厨房做点吃的,放在炉子上温着,他起来了就拿过来。还有药,药也要开始煎了。”   她最后喊了老门房过来:“等天亮了,再去诩兰台帮容容告一天假,带些点心过去,请他的同僚们吃点,也算是周全礼数。”   “好。”   吩咐下去,众人也都忙活起来。   兰娘子叹了口气,不经意间看见院子里被挪动的石头,皱了皱眉。   这块石头的位置怎么好像变了?   扶容一觉睡到日上三竿的时候,起来的时候神清气爽,看起来已经全好了。   扶容伸了个懒腰,从旁边的盆子里捞起巾子,拧干了,擦了把脸,又漱口净牙。   兰娘子端着鸡肉粥,站在旁边,笑着看着他:“看来是好了,看你的脸上也有了笑模样。”   兰娘子虽然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但她熟悉扶容。   她看得出,扶容昨天很难过,今天就好了。   扶容笑了笑,从娘亲手里接过碗:“让娘亲担心了。”   “娘亲担心倒是其次,你自己的身子才最要紧。”   扶容舀了一勺鸡丝粥,微微抬起头,疑惑地看着娘亲。   娘亲……发现什么了吗?   兰娘子看着他:“你也长大了,有什么事情不想让娘知道,娘也不会逼问你什么,只是你自己要注意,身体最要紧,嗯?”   扶容笑着点点头:“我知道了,那我以后都不会生病了。”   兰娘子失笑:“那是你说了算的吗?快吃吧,今日也帮你告假了,再歇一天。”   “嗯。”   八月底,白日里还不算冷,日光照下来,还有些热。   扶容吃了早饭,又喝了药,在娘亲的勒令下,穿了好几件保暖的衣裳,最后还披了一件小披风,才被允许出门。   他和娘亲就坐在家门口晒太阳。   兰娘子围着围裙,抱着篮子剥豆子。   扶容拢着手,乖乖地坐在旁边,晒晒太阳,时不时伸出手,偷偷从篮子里摸一粒豆子来吃。   兰娘子佯装不知:“哎哟,这豆子怎么越剥越少呢?容容?”   扶容嘴里的豆子还没来得及咽下去,眼睛一闭,往门边一靠,开始装睡:“娘亲,容容不知道。”   兰娘子失笑:“行了,不能再吃了,再吃中午就没菜吃了。”   扶容拖了长音:“饿——娘亲,我饿——”   正巧这时,巷子口传来铜勺敲打锅盖的声音,清脆悦耳。   巷子里其他人家的小孩都闹了起来,喊着“娘亲”,要去买点心吃。   兰娘子朝扶容扬了扬下巴:“你也去吧,卖豆花的来了,去买两碗。”   “是。”扶容从台阶上蹦起来,准备回房去拿钱。   “站住。”兰娘子喊住他,从衣袖里摸了两个铜板给他,“拿去。”   扶容端着两个碗,走到巷子口。   巷子口,不仅停着卖豆花的小贩,还停着一辆马车。   扶容脚步一顿,回头看了一眼娘亲,然后若无其事地走上前,经过马车旁边时,小声道:“你还没走?”   秦骛掀开帘子,应了一声:“马上就走。”   “嗯。”   “扶容,你的衣裳……”   秦骛还想跟他说话,但是扶容害怕被娘亲发现,便直接绕过马车,和一群五六岁的小孩一起,围在卖豆花的摊子边。   秦骛最后瞧了一眼扶容,放下帘子,低声吩咐道:“走。”   “是。”   属下挥动马鞭,马车缓缓行驶起来。   秦骛忍不住再回头瞧了一眼。   扶容捧着碗,接了豆花:“多谢您。”   他好喜欢这样鲜活的扶容,就算扶容没有看他一眼,他也很喜欢。   *   扶容又在家养了一天的病,感觉大好了,第二天就回诩兰台了。   他穿着墨蓝色的官服,用襻绳将大袖挽起来,又恢复成往日勤奋工作的模样,搬着梯子,在藏书殿里跑来跑去,爬高爬低。   同僚们交换了一个眼神。   “本来念着他大病初愈,想着让他少做点事情,小心累着,没想到……”   “算了,由他去吧。”   扶容抱着一摞书,从梯子上滑下来:“让让,麻烦让让。”   这天下午,几位史官聚在一块儿整理散逸书籍。   扶容跪坐在程史官身边,帮他研墨。   程史官说一本书,扶容就得从一堆书页里,找到相应的书,递给他。   忽然,外面来人禀报。   “太子殿下驾临,各位大人快收拾一下,出来接驾吧。”   几位史官都吓了一跳,互相看看对方:“太子殿下来做什么?可是有什么要紧事?”   几个人都摇头,扶容也跟着摇头,他也不知道。   “不管了,先接驾。”   扶容连忙帮程史官收拾一下衣裳,再帮他把官帽拿过来。   “大人,好了。”   “快走。”   “是。”   扶容应了一声,刚准备跟着程史官出去,程史官就喊住了他:“诶,扶容。”   扶容停下脚步,程史官拍了拍自己的衣袖:“你自己也整理一下。”   “噢。”扶容低下头,把襻绳解开,抖了抖衣袖,“好了。”   程史官脚步匆匆,扶容跟在他身边,一行人到了正殿。   太子殿下驾临,诩兰台所有官员都出来迎接。   “见过太子殿下。”   扶容和众人一起俯身行礼,秦昭温和的声音在他们头顶响起:“不必多礼,快起来吧。”   扶容抬起头,这才看见,王时贞王老太傅也来了。   前阵子,经过王玄的事情之后,王老太傅病了一场,现下好了。可是原本精神矍铄的老人,看起来清减许多。   秦昭笑着看了一眼扶容,很快就收回目光,温声道:“几位大人,进殿中说话。”   “是。”   扶容和几个侍墨郎,搬来软垫,又沏了茶。   太子并没有架子,与众史官一起,席地而坐。   太子殿下此次前来,主要是为了一件事。   “老师同孤说起,前朝文帝修书,武帝修史,及至本朝,书文散逸,虽说诩兰台也在收集整理,但终归不比前朝规模宏大。”   “老师想着,趁如今天下太平,将散逸书文全部重新整修,集成一册,以供天下文人参看,也能遗泽后世。”   “诸卿以为呢?”   这时,王老太傅也开了口:“老臣前几日大病一场,病重惊觉此事,所以病好之后,便向殿下进言。整理书目索引,即使有所缺漏,后人也能根据索引继续补录。”   “此事既然是老臣提出的,自然也当由老臣出力,老臣年纪虽老,心力尚存,愿与诩兰台诸位大人,共同主持。”   在官场上混的,即使是修书的史官,也都是人精。   他们都知道,王老太傅提出此事,绝非偶然。   王玄一事,王家被陛下怒斥,也得罪了太子殿下。   王家再也不能躺在功劳簿上吃老本了。   他们必须要做出一些事情,为太子殿下效忠,重拾陛下的信任,维持在世家之中的体面和威严。   前几日,太子殿下拒婚,王老太傅帮忙进言、四处奔波,是表露忠心的一种办法。   如今提出要修书,也是一种办法。   所以王老太傅古稀之年,还要重新出山。   不过,这对太子殿下、对诩兰台众人来说,也不是什么坏事。   修书修史,在每朝每代,都是值得传颂的功绩,能跟着王老太傅做一些事情,日后史书工笔,提上一提,也是好事。   这样想着,诩兰台众人都笑着应道:“殿下与老太傅能有如此远见,自然是好。”   他们议事,扶容就坐在旁边乖乖地听着,似懂非懂的。   修书好像是一件很好的事情,他也要跟着做事吗?   太好了。   *   太子殿下在诩兰台,与诸位史官说了一下午的事情,敲定了修书的事情。   傍晚时分,众人意犹未尽。   秦昭道:“孤回去便向父皇进言此事,此事就劳各位大人多费心了。”   “是。”   秦昭起身要走,却好像忽然想起了什么,温声道:“对了,孤前几日从诩兰台拿了几册书卷,如今用完了,原本想着今日带过来,不想却忘了。”   他的目光轻轻扫过众人:“你们派个人,同孤回太子府走一趟。”   众人下意识看向扶容,扶容连忙行礼:“是,殿下。”   秦昭笑了一声:“好,扶容,走吧。”   秦昭就这样光明正大地带走了扶容。   两个人上了马车。   一关上门,秦昭和扶容就同时开了口。   “你的病可大好了?”   “殿下腿上的伤可好了?”   两个人同时开口,又同时停了下来,最后相视一笑。   秦昭温声道:“多谢你的药油,孤腿上的伤已然好多了,今日没人看出来孤受了伤。”   扶容点点头:“我也好了,已经不发热了。”   “那就好。”秦昭看着他,“此次修书,人手尚不足,你可以抓住机会,多学一点东西,往后想再往上升,也更容易些。”   扶容点点头:“我知道了,多谢殿下。”   “等过几日,父皇的旨意下来了,老师也会去诩兰台。老师清闲在家许多年,这几年没有再收学生,身边也没有文人侍墨,这回应该会在诩兰台的侍墨郎里面挑一个。孤无法内定你,你要自己抓紧。”   “我知道。”   扶容又点点头,秦昭还想再说什么,扶容抿了抿唇角,坐近一些,抬起头,眼巴巴地望着他。   “殿下,不要再说公事了,都快到太子府了。”   秦昭愣了一下,看向他:“你希望孤说什么?”   扶容小声道:“反正不要说公事。”   秦昭笑了一声,轻轻拍了拍扶容的手背:“孤很想你。”   秦昭不太会说这些话,才说了短短这一句,便有些红了耳朵。   他顿了顿,又道:“分明昨天晚上才见过,孤刚和你分开,就开始想你了。”   扶容同样脸颊红红,不好意思地看着他。   *   过了几日,老皇帝果然给诩兰台下了旨,让他们整理古往今来的书册,收拢成为一册索引,以供后人参详。   太子殿下总领此事,王时贞老太傅重新出山,官任大史官,主持修书。   这天清晨,王老太傅在一群人的簇拥下,走进诩兰台。   程史官道:“您老身边还没有侍墨,还是在诩兰台挑一个吧,要研墨跑腿,找书抄书,也方便许多。”   “好。”王老太傅微微颔首,走进藏书殿。   大史官的位置已经收拾好了,在所有史官前面。   王老太傅在位置上坐下,忽然问:“《国策》,谁能拿一本《国策》给老夫?”   这时,扶容正好站在梯子上,从高处架子上拿下一本厚厚的书:“是这个吗?”   其他侍墨郎还没来得及动。   “扶容,我就知道得是他。”   “人家整天泡在藏书殿,比自己家还熟,谁比得过他?”   王老太傅笑眯眯地指着扶容:“那就扶容跟在老夫身边吧。”   程史官总觉得有哪里不对劲,这不是我的侍墨郎吗?   扶容有些受宠若惊。   他指了指自己,还有些不敢相信:“我?”   他还以为要考试呢,这么简单吗?   王老太傅和蔼地点了点头:“是,扶容,你来吧。”   “好……好啊。”   扶容就这样,一跃成为了大史官的侍墨郎。   只是扶容还有些不解。   他帮王老太傅抱来一摞书,放在王老太傅身边。   “老太傅。”扶容小声道,“老太傅若是为了……前阵子,我坠马的事情,而选了我,其实大可不必,我已经不把那件事情放在心上了。”   “什么?”   “就是……”   上次王玄的事情,王玄夫人去太子府门前闹事,他差点摔下马,王家人还专门给他赔礼道歉了。   王老太傅正色道:“老夫选你,不是因为你曾与王家结怨,也不是因为太子殿下,只是因为你先找到了老夫要的书。”   扶容惊讶:“就因为这个?”   “就因为这个。你来了几个月,他们在这里待了好几年,你却比他们都熟悉藏书殿书册,可见你下了苦功夫。”   扶容不好意思道:“那是因为我太笨了,我得下苦功夫,才能赶得上他们。”   “你不笨,所谓‘皓首穷经’,做学问,不需要多聪明,寻常人都可以做学问,差的恰恰是毅力。”   扶容若有所思:“那……我也可以做史官修书吗?”   王老太傅朝他笑了笑:“自然可以。”   扶容来了精神,朝他笑了笑:“好耶。”   王老太傅又问他:“你是怎么这么快找到这些书的?”   “我画了一张图。”扶容从怀里拿出一个小册子,“藏书殿的书都按照首字摆放,不过书越来越多,也没有整理,找起来也越来越麻烦,我就重新画了一张。”   这是天底下最笨的办法,扶容想把自己画的图送给其他同僚,他们都不肯要。   王老太傅却认真地看起来,连连点头:“不错,这里写错了。”   扶容拿起笔:“唔?哪里?”   *   扶容成了大史官的侍墨郎,俸禄也增加了。   现在是每月五两银子。   简直是一笔巨款,扶容都不知道该怎么花了。   王老太傅很照顾他,扶容跟在老太傅身边,也能学到很多东西。   修书事宜有条不紊地进行着。   这天夜里,扶容正挑灯抄书。   兰娘子给他送了一碗甜汤,让他早点睡,扶容点头答应着,眼睛不曾离开书卷。   他好喜欢看书!   不知道过了多久,扶容合上书册,伸了个懒腰。   外面传来轻轻一声响动,下一刻,有人敲了敲他的窗户:“扶容。”   扶容一激灵,回过头。   秦骛?   是秦骛吗?   扶容站起身,打开窗户。   秦骛穿着一身黑衣,怀里抱着一个盒子,站在窗外,几乎要和窗外夜色融为一体。   扶容不可置信地看着他,他不是把院子里那块石头给挪开了吗?秦骛是怎么进来的?   大约是看出他的想法,秦骛低声道:“翻墙进来的。”   扶容道:“我把石头挪开了。”   秦骛认真地看着他:“可以直接翻进来。”   好吧。   扶容小声问:“五殿下又有何贵干?”   “扶容,还你衣服……”   秦骛说着,便要打开匣子,可是这时,外面传来老门房的声音。   他每天晚上要巡夜,看一遍院子,锁好门窗,再去睡觉。   扶容朝外面望了一眼,拽了一把秦骛:“进来。”   秦骛眸光一亮:“好。”   可以进扶容的房间了。   秦骛手脚麻利,直接翻过窗户。   扶容关好窗子,回过头:“你刚才说什么?”   秦骛打开匣子,里面是满满一匣子衣裳。   “扶容,上回弄坏了你的衣裳,我说了要还你。”   扶容只从里面拿了一件小衣:“你只弄坏了这一件,其他的拿走吧。”   “其他的就当是我给你的赔罪。”   “不要。”   扶容低头看了看小衣,随便叠起来,塞进柜子里。   这时,老门房还在外面巡视,扶容也不好赶秦骛走,两个人就这样安安静静地站着。   秦骛问:“扶容,我听说你在修书,我帮你找几本书,好不好?”   扶容摇头:“不好。”   “你想不想要松烟墨?我下次给你带。”   “不要。”   扶容看出来了,秦骛正在套他的话,他要是说“好”,秦骛就有了下次再来的理由——   他赔衣裳给扶容,他给扶容带书,给扶容带墨。   秦骛天天翻墙过来,谁受得了?   扶容还是了解秦骛的。   没多久,外面重归安静。   扶容走上前,打开窗户:“你快走吧,门房回去了。”   秦骛想了想,耐着性子道:“扶容,你要不要试一下衣裳?我记得你的尺寸。”   面对扶容,秦骛的脾气总是越来越好。   扶容看了一眼手里的小衣:“不能在你面前试,我与五殿下应该避嫌。”   “好。”秦骛转过身,准备离开,“扶容,你有事情,随时都可以找我。”   “嗯。”   扶容随口应了一声,秦骛准备原路返回。   忽然,扶容想到什么,喊住了他:“秦骛。”   秦骛欣喜若狂,回过头,竭力维持着冷静的语气,以表现自己很可靠,是扶容可以依靠的不二人选。   他清了清嗓子:“扶容,怎么了?”   “你什么都会告诉我吗?”   “那是自然。”   扶容问:“那你知道,前世太子殿下是怎么死的吗?”   秦骛一听这话,面色立即变了。   扶容就问他这个?   扶容眨巴眨巴眼睛,真诚地看着他,并不觉得有什么不妥。   这阵子,他除了修书,最担心的事情就是这个了。   眼看着日子越来越近,太子殿下的事情他还是一点儿头绪都没有。   他只知道前世太子殿下去世的时间,却不知道太子殿下是怎么去世的,自然也就很难阻止这件事情。   重生的只有他和秦骛,他知道,前世秦骛的属下肯定会向秦骛汇报太子殿下的死因。   他本来也不想问秦骛的,但是秦骛自己说……可以问的,他就问了。   命最重要,太子殿下的命最重要。   扶容认真地看着秦骛,眼见着他的脸色刷地一下黑了下去。   扶容疑惑地问:“你不是说,什么事情都可以问你吗?”   秦骛神色复杂。   知道啊。   太子前世是怎么死的,他知道。   太子今生是怎么死的,他也知道。   他现在就冲出去,一拳把太子给捶死,然后回来告诉扶容太子是怎么死的。 第66章 反问   秦骛面色一沉, 几乎比夜色还要凝重。   他,大晚上的,翻墙来见扶容。   是为了见扶容一面,为了和扶容说话。   不是为了和扶容探讨“前世太子是怎么死的”这种煞风景的事情。   说实话, 秦骛现在最大的愿望不是老皇帝快点死, 也不是自己快点登基, 而是,太子快点去死!   太子死了, 扶容守寡, 他才有机会。   太子总是拖着不死,秦骛整天盼着他死, 怎么可能还把他的死因透露给扶容, 让扶容去救他?   所以, 秦骛定定地看着扶容, 一言不发。   扶容也真是笨得可爱, 怎么会想到来问他?   扶容同样看着他, 小声道:“秦骛,是你自己说的啊, 我可以随便问你。”   秦骛深吸一口气:“那你就问我这个?”   “嗯。”扶容点点头,神色认真, “要是你不想回答就算了。”   “想, 怎么不想。”秦骛转过头, 将打开的窗扇关上。   他本来都准备走了,扶容盛情邀请他留下来,他怎么不肯留下来?   还能多和扶容说两句话。   窗扇合上, 轻轻一声响动。   周遭寂静一片, 唯有这一声响动, 扶容忍不住抖了一下,往后退了半步。   “秦骛,太子殿下是怎么死的?”   扶容眨巴眨巴眼睛,等着他回答。   秦骛朝扶容靠近一步。   扶容吓了一跳,还要后退,却被秦骛按住了。   秦骛低声道:“扶容,前世太子……”   扶容捏着衣袖,强装镇定地站在他面前:“嗯。”   秦骛垂眼看他,看见他白皙的脸颊,微微发颤的睫毛,还有清明透亮的眼睛。   如今这双眼睛里,装的全都是太子。   秦骛像野兽一样,磨了磨后槽牙,几乎是咬牙切齿,低声道:“他是——”   “夏天冻死的。”   “冬天热死的。”   “他就是贱死的。”   扶容原本目光恳切,认认真真地听他说,顿了一下才反应过来,目光惊讶,不可置信。   扶容明白了,自己是被秦骛戏弄了,一把推开他:“秦骛!你不想说就不要说,出去!”   扶容是真生气了,一双眼睛通红,两只手按在秦骛的胸膛上,用了十足的力气,要把他给推出去。   “出去!”   只是秦骛身形高大,比扶容高出半个头不止,他站在原地,扶容根本推不动他。   秦骛一把握住扶容的手腕,把扶容给提起来,扶容只能踮着脚,另一只手撑在秦骛的胸膛上,勉强站稳。   “扶容,你要问我太子是怎么死的,他就是这么死的。”   “秦骛,松手。”   秦骛垂下眼睛,看着扶容。   扶容就挨在他身上,因为生气,胸膛起起伏伏,就贴着他。   秦骛忽然有了点儿不合时宜的想法,食指不自觉动了一下。   秦骛的喉结上下滚了滚,他藏起眼神中的杀意,低声问道:“扶容,你真想知道他怎么死的?”   扶容了解他,知道他不会告诉自己了,冷静下来,道:“我现在不想问你了,松手。”   秦骛仿佛没听见,低声道:“扶容,你亲我一下,我就告诉你。”   扶容别过头,试着和他拉开距离,不想理他。   秦骛继续诱哄:“那你抱我一下,我就告诉你。”   秦骛凑到他面前:“扶容,这事不亏,你亲我一下,抱我一下,就能知道他怎么死的。你多亲我几下,说不准我还能帮你保住他的命,嗯?”   秦骛一向厚脸皮,说这样的话也能面不改色的。   他摸摸扶容的脑袋,扶容才洗漱完,头发披散在肩上,摸起来很舒服。   秦骛低下头,额头抵着扶容的额头:“没事,他又不知道。”   他二人靠得很近,扶容只要稍微抬一抬头,双唇就能碰到秦骛的唇角。   秦骛说的好像有点道理,这场交易,扶容又不亏。   扶容思忖良久,终于踮了踮脚尖。   秦骛脸上露出满意的笑容,闭上眼睛,等着扶容亲他。   下一刻,扶容用另一只没被抓住的手,拍了一下秦骛的脸。   秦骛皱了皱眉,睁开眼睛,看着扶容。   扶容道:“秦骛,我说,我现在不问你了,我现在让你走。”   秦骛道:“你现在可以问我,亲一下就可以问。”   “你又听不见我说话了吗?”扶容仿佛习以为常,再拍了一下他的脸。   “听见了。”   秦骛捂着被扶容打过的脸,没忍住笑了笑。   没有挨亲,挨打也不错。   扶容往回收了收自己的手:“松手,你该走了,太子殿下的事情,我不该问你,我以为你说可以随便问,就是可以随便问,你又骗人。”   秦骛面色一沉:“扶容,我没骗人。我让你随便问,你问我朝廷机密,问我任何私事,问我什么都可以,你问我太子的事情,你把我当成什么?”   “什么当成什么?”扶容轻声道,“秦骛,我把你当成……和我一样重生的人啊。前世的事情,我也没办法问别人啊。”   秦骛周身气焰立即熄灭,缓缓地把扶容的手放下来。   是了,这个世上只有他和扶容重生了。   除了他们,再没有别人知道前世的事情。   扶容自然问他。   这样简单的事情,秦骛在扶容面前,竟然会想不起来。   秦骛被嫉妒蒙蔽了双眼。   听到情敌的事情,就忍不住要发疯。   扶容趁机推开他的手,想要推开窗户:“我知道你不想告诉我了,我也不会再问你了,你走吧。”   秦骛站在扶容身侧,低声道:“你非要救他?”   他们都知道,秦骛说的是谁。   扶容点了点头:“嗯,我要救他。”   秦骛道:“天数有常,寿数有定,他的寿数就是那么多,救不了的,不能逆天而行。你不是最相信鬼神了吗?你非要救他,会惹怒鬼神的。”   扶容有没有惹怒鬼神不知道,他已经惹怒秦骛了。   秦骛竟然还想吓唬他。   扶容没有犹豫,认真道:“这件事情,我不相信鬼神,我想试一试。”   秦骛耐着性子劝道:“扶容,阎王要他死,你拦不住的,还折损你自己的福气。不要救他,救不了的。”   “我本来就没什么福气。”扶容想了想,“我的福气,在我重生的时候,全部都用掉了。”   扶容忽然想起什么:“再说了,如果不能逆天而行,那我是怎么回来的?我就是……”   秦骛打断了他的话:“你是怎么回来的?那还不是因为……”   扶容抬起头,疑惑地看着他:“因为什么?”   秦骛没有回答,却问:“为什么非要救他?”   扶容认真地说:“因为我想让太子殿下活着。”   秦骛低声问道:“为什么非要让他活着?说不准他死了,他会更高兴呢?说不准,他就想死呢?”   好奇怪的逻辑,简直是在胡搅蛮缠。   哪有人死了会更高兴的?   扶容捏了捏衣袖,梗着脖子,认真地看着他,不肯后退:“我只是想让太子殿下活着。秦骛,我没有再问你了,我又没有求你帮忙,你干嘛这样?”   “我干嘛?”秦骛定定地看着他,厉声道,“我他娘的在吃醋!”   扶容却不相信地看着他。   秦骛会憎恶、会暴怒、会发疯,扶容唯独没有想过,他竟然会吃醋?   他这样凶巴巴的,竟然是因为他在吃醋?   扶容看着他的眼睛,隐约看见他眼里熊熊燃烧的妒火。   秦骛猛地捏住扶容的肩膀,把他拉到自己面前,靠得很近。   扶容也将他眼里的妒火看得更加清楚。   秦骛语气阴鸷:“我在吃醋,我巴不得他现在就去死,他凭什么能独占你?他凭什么让你去救他?”   扶容想要推开他:“秦骛,松手,我已经没问你了……”   秦骛捏着他的肩膀,不肯松手:“凭什么?他凭什么让你折损福气去救他?他不配。”   秦骛力气大,身形阴影投下来,就像一座牢笼似的,把扶容笼罩起来,困在其间。   扶容奋力挣扎,挣脱不开:“松手……”   秦骛的手越收越紧,扶容只能被彻底压制。   扶容有些急了,低声呵斥道:“松手。我就是想让太子殿下活下去,我又没有问你,我也没有求你帮忙,你干嘛?松手。”   秦骛一言不发,只是按着他,仿佛这样就可以把扶容留在自己身边。   扶容急得双眼通红,用力地想要推开他的手:“秦骛,你不用问凭什么,也不用说他不配,这是我的事情,我说他配他就配。”   “就算折我的福气,那又怎么样?我就想这样做,我想让他活下去,我想让他做皇帝……”   扶容话还没完,面前秦骛的呼吸忽然一滞,随后立即变得粗重起来,周身气势立即加重。   扶容似有察觉,后知后觉地抬起头。   秦骛从喉咙里呼噜了两声,低声道:“扶容,你给我再说一遍。”   扶容迎上他的目光,一字一顿,正色道:“我想让太子殿下做皇帝。”   “你想让他做皇帝?”秦骛咬牙切齿地挤出来一句,“那、我、呢?你想让我做什么?”   扶容道:“随便你。”   秦骛咬着牙:“什么叫做,随便我?”   “太子殿下仁厚,虽说你与他并没有什么兄弟之情,但是他也不会苛待于你,如果你安分的话,你应该可以得到一块封地,做一个藩王。”   秦骛目光阴鸷,一定要问出一个究竟:“如果我不安分呢?”   扶容没有回答,只道:“反正我不要你做皇帝。”   秦骛前世做了几十年的皇帝,如今重生,自然也将皇位视为自己的囊中之物。   他照顾扶容之余,也安排了属下去部署各种事情,得益于前世的经历,比起前世还顺利不少。   只要他愿意,他随时可以毒杀老皇帝,然后登基,把太子和几个皇子统统送走,赶去封地。   只有他愿不愿意,没有他能不能。   就算知道扶容和太子在一块儿了,他的计划也是,等一阵子,等太子死了,他做皇帝,扶容做皇后。   就算方才他猜到了,扶容可能要保住太子的命,秦骛的打算也是,既然扶容这么紧张太子,那就留太子一条命,他秦骛做皇帝,扶容还做皇后。   可是现在,扶容在说什么?   扶容不要他做皇帝,扶容要太子做皇帝。   皇帝是什么位置?是掌握生杀大权、至高无上的位置,秦骛不可能把这个位置拱手他人,不可能受制于人。   他从来没想过要放弃那个位置。   他不可能放弃皇位,也绝不可能放弃扶容。   秦骛紧盯着扶容,心里已经在谋划,当上皇帝,再把扶容抢过来的可行性了。   事实上,他已经在脑子里想过无数次了。   只是每一次都碍于扶容,他怕扶容会哭,怕扶容会怪他,所以总是不敢做。   可是现在不一样。   他心里清楚,失去权力,就等于失去扶容。   扶容和他想的,恰好一模一样。   扶容认真地说:“你做皇帝,没有人的权力大过你,你就会欺负我的,你还会欺负……”   秦骛厉声道:“我不会!我不会欺负你!”   “我不信,前世就是这样,你登基之后就变得越来越凶。”   “那是我的东西,你要把我的东西送给太子?”   “那不是你的东西。”扶容认真地看着他,陈述事实,“秦骛,你现在还没当上皇帝,太子殿下才是名正言顺的储君,我希望太子殿下做皇帝,太子殿下会当一个好皇帝的。”   秦骛骂道:“他能当个屁。”   扶容同样执拗:“我跟在太子殿下身边,陪他处理公务,陪他南下巡视,我也看了史书。我知道,只要他不英年早逝,他就可以当一个好皇帝,比你还好。”   “你觉得他比我好?”   “对!”   “他哪里比我好了?”   “当皇帝,仁君比暴君好;当我喜欢的人,他比你温柔体贴,他比你好一千倍,一万倍!”   两个人就这样话赶话,几乎是扶容说一句,秦骛眼里的妒火就旺盛一分。   秦骛简直要疯了,他要被自己的妒火给吞没了。   秦骛厉声道:“他当皇帝,不出一年,齐国就得被敌国踏平;他当你喜欢的人,不出一个月,他就得纳妃,抛弃你。”   扶容同样大声地反驳:“就算太子殿下登基之后纳妃,至少他不会欺负我,至少我还可以保住官位,至少我还可以做侍墨郎!”   这些都是前世,秦骛做皇帝,没能给扶容的。   所以扶容坚持,一定要让太子殿下活下去。   扶容梗着脖子,固执地看着秦骛:“你做了皇帝,我好不容易得来的官位和自由,就都没有了。”   秦骛张了张口,想要解释:“不会的,我做了皇帝,你的官职也可以保留……”   这话说来,秦骛自己也没有什么底气。   说到底,他还是希望扶容做皇后,天天和他待在一起,这样就足够了。   至于官职,扶容要是喜欢,偶尔去玩一玩也可以。   扶容语速虽慢,却无比执拗:“秦骛,我说,我要太子殿下活下去,我要帮太子殿下做皇帝。”   “我没有求你帮我,我也没有向你劝降,你大可以和前世一样再争皇位,只是我不站在你那边,我要站在太子殿下那边……”   扶容话还没说完,秦骛一把将扶容抱进怀里:“不行,你不能帮其他人。”   秦骛的手臂像铜铸的一般,紧紧地箍着扶容,几乎要将他揉进骨血之中。   一种前所未有的慌乱,升上秦骛的心头。   皇位之争,向来是不死不休。   如今扶容要与他为敌,要帮太子跟他争。   他不可能让扶容出事,可是他也要活着和扶容在一块儿。   秦骛偏了偏头,用冰凉的脸贴了贴扶容的脸颊,低声道:“不行,扶容,你不能帮他,你得帮我,你得帮我。”   扶容靠在他怀里,忽然开了口:“‘你真以为你很厉害?没有你,我就饿死了?’”   秦骛身形一僵,扶容甚至能感觉到,他胸膛里的心跳顿了一下。   这是秦骛前世跟他说过的话。   扶容也很惊讶,没想到自己还记得。   他慢吞吞地复述:“‘你以为我没你,我就在冷宫里冻死了?’”   “‘你以为,我真要靠你,才能把宫门打开?’”   “‘你以为你有什么功劳?有什么苦劳?五年来你出了什么力?你连榻上都不出力,你还觉得你是功臣?’”   扶容抬起头,认真地看着他:“秦骛,是你自己说的,前世在冷宫里,我帮上的忙,没有我想的那么多,你根本就不需要我。”   “没有我,你一样能行,所以,我现在不帮你,我帮太子殿下,于你而言,也没有什么要紧的吧?”   秦骛整个人都僵住了:“扶容,那是我胡说的,我错了,我需要你,你帮了很多忙,你是功臣,我混账,我发癫,我故意吓唬你。你帮我,不要帮太子。”   秦骛顿了一下:“不帮我也行,你就在这里等着,我自己去布置。等我登基了,我就回来接你。”   秦骛弯着腰,把脸埋在扶容的肩窝里,低声道:“扶容,你想做官,想要什么东西,我统统听你的。不要站在他那边,站在我这边,站在我这边。”   扶容坚定地摇了摇头:“不要,这一世我要自己谋算。”   秦骛猛地抬起头:“那我现在就去把太子乱刀砍死!”   扶容不可思议地看着他:“秦骛,你敢?”   “你看我敢不敢,我先把太子砍死了,再把老皇帝砍死了,我就能登基,立你做皇后,皇位斗争就是这样。”   “你敢这样,我……”扶容到底没有宫变经验,想了想,“我马上去救太子,让禁军死守宫门。”   “然后你就眼睁睁看着太子死在你面前,我把你扛走,一路砍翻禁军,杀进宫里。”秦骛扭过头,指了一下窗外,“天亮之前,我就能立你做皇后。”   “我和太子一起死。”   “扶容,你敢?!”   “宫变上位,名不正言不顺,我撞死在宣政殿,就算是为太子殉节了。”   又是话赶话。   又是秦骛被噎回去了。   扶容都要自尽了,他有什么办法?他……   “扶容,皇位争斗就是这样,不是他死,就是我死。”秦骛低声问,“要是真到了那一天,你希望是他,还是我?”   扶容没有迟疑:“我希望太子殿下做皇帝。”   秦骛追问:“非要死一个呢?”   扶容看着他,目光变得哀戚:“那就让我死吧。反正我的寿数,是向天借来的。”   秦骛苦笑,点点头:“好。”   秦骛抬脚朝门外走去,忽然,他回过头:“若是你死了,太子只会为你哭几天,然后为了他的天下苍生,好好活着。他不会像你给他殉节一样,也给你殉节。”   他厉声道:“只有我!我会上天下地去找你!只有我会用我的寿数把你换回来!”   秦骛说完这话,便一把拉开扶容房间的门,大步走出去。   扶容直觉有哪里不对,小跑着跟了出去。   他扶着门,站在房间门口。   方才他与秦骛吵架,早就忘了要控制音量,家里人全都被他们吵醒了。   这时,兰娘子就站在廊下,老门房也拿着武器,站在门口。   扶容朝他摆了摆手,示意他让开,让秦骛出去。   秦骛大步朝外面走,用目光逼退老门房,就这样大摇大摆地打开了门闩,拉开门,直接走了出去。   不知道是不是错觉,扶容总觉得,秦骛的背影有些落寞。   像一匹落单的野狼。   从前扶容陪着他的时候,他总是刚愎自用,以为全天下的人都是废物,都不配和他站在一块儿。   如今他确实是一个人了,却不复往日的自负,竟显得孤寂起来。   这时,兰娘子跑上前,紧张地问道:“容容,那是谁?他对你做什么了?”   不知为何,扶容忽然发起抖来,他忽然有些站不住,扶着门,摇了摇头,竭力冷静下来:“没事,娘亲,我没事。”   扶容强撑着,退回房里。   兰娘子还想拍门,扶容用尽最后的力气,把门关上,然后扶着门,慢慢地蹲下来,捂着心口,大口大口地喘着气,不知不觉间泪流满面。   他为什么忽然这么难受?   和当年掉进湖里的感觉一模一样。   另一边,秦骛大步走出扶容家。   夜里冷风迎面吹来,他咬着牙,后槽牙磨得嘎吱嘎吱地响。   一股腥甜涌上喉间,秦骛脚步一顿,强忍住了。   扶容倒是懂得取巧。   自己问他,太子和他非得死一个,他选谁,结果他选自己死。   扶容死了,太子能独活,他秦骛怎么活?   还不是他秦骛去死。   扶容不要他了,不喜欢他了,也不想让他做皇帝了。   扶容要与他为敌。   秦骛的属下和往常一样,驾着马车,停在巷子口。   秦骛下颌线紧绷,一身煞气,走到马车前,径直上了马车。   属下见他一言不发,也不敢多说什么,连忙放下帘子,就准备驾车离开。   忽然这时,马车里传来一声轻咳。   像是秦骛有什么吩咐,又像是秦骛刚才吹了冷风,没忍住,随便咳嗽了一下。   属下转过头,却被眼前的景象吓得直接滚下马车。   马车帘子上,沾着星星点点的血迹。 第67章 保护   秦骛的属下摔下马车, 坐在地上,怔怔地看着马车帘子。   蓝色的布帘子上,散布着星星点点的血迹。   血点洇在布料上,颜色很快变暗。   马车里, 秦骛皱了皱眉, 心中骂了一声“废物”, 直接掀开帘子,坐到车夫的位置上, 挽起缰绳。   秦骛抹了一把嘴角的血迹, 狠狠地挥动缰绳,“啪”的一声巨响, 马匹吃痛, 长嘶一声, 大步向前跑去。   属下回过神, 连忙从地上爬起来, 追上马车。   秦骛就这样狠狠地驱赶马车, 一言不发。   耳边风声呼呼,秦骛什么也听不见, 只有刚才扶容的话在他耳边重复。   ——我想让太子殿下做皇帝。   ——太子殿下比你好一千倍,一万倍!   ——反正你没有我也一样, 我不想站在你那边了。   属下到底没有追上马车。   这几日, 秦骛已经打点好了看守宫门的禁军小队统领, 如今他可以自由出入皇宫。   远远地看见马车过来了,小队统领连忙起身,打开宫门。   统领抱拳行礼, 马车驶入宫门。   回到九华殿, 秦骛甩下缰绳, 下了马车,径直朝殿中走去。   属下们没有他的传召,都不敢在前殿逗留。   秦骛刚要入殿,忽然停下脚步,喊了一声:“来人。”   属下们连忙跑上前:“主子有何吩咐?”   秦骛低声道:“往后扶容的事情,不必再禀报。”   秦骛说完这话,便大步跨入殿中,哐的一声关上了门。   属下们对视一眼,恭敬应“是”。   秦骛猛地关上门,口中铁锈味弥漫,直冲头顶。   他终于忍不住,大口大口地喘着粗气。   扶容不要他了。   扶容要太子做皇帝。   扶容宁愿自己去死,也要让太子做皇帝。   前世,扶容也是这样坚定地握着他的手,对他说:“殿下肯定能够得偿所愿,顺利登基的。”   如今,扶容把这样的坚定给了太子。   扶容把原本属于秦骛的东西,全都给了太子。   扶容对心上人的喜欢、温存、纵容,全都给了太子,如今他连皇位也要给太子了。   秦骛进了里间,扬起一脚,踹翻桌案,然后哐的一声,倒在床榻上。   秦骛抱着手,面容扭曲。   忽然,秦骛想起什么,转过头,从枕头底下,把那件雪白的小衣拽出来。   秦骛下意识嗅了一下小衣,很快反应过来,一抬手,狠狠地把小衣丢了出去。   扶容,扶容,你怎么敢说那样的话?你怎么敢?!   秦骛目眦欲裂。   对,那皇位现在不是他的,但也不是扶容的。   哪有扶容说什么,就是什么的道理?   从今晚开始,他不听扶容的了。   就是因为他一直听扶容的话,不对太子动手,顺着扶容的意思,才会弄成现在这样。   他要去争皇位,他要做皇帝,把扶容抓进宫里。   他要把扶容给关起来,在扶容的脚踝上挂上宝石链子,给他披上金线银丝编织的纱衣,天天把他带在身边。   上朝的时候,就把宝石链子扣在龙椅上,在前面挂个帘子,他要抱着扶容上朝。   待下了朝,他天天抱着扶容,抱着他吃饭穿衣,抱着他洗漱睡觉,片刻不离。   这样就不会把扶容弄丢了。   至于扶容会不会哭、会不会生气,秦骛才懒得管,秦骛高兴就行。   不管扶容,就这样办。   秦骛下定决心,翻了个身,枕着手臂侧躺着。   忽然,他看见被自己丢在地上的小衣。   那件小衣是他从扶容房里顺回来的,带回来之后,秦骛亲自洗干净,把自己的味道洗掉,留下扶容的气味。   晒干了,好好地收起来。   秦骛也不敢再使劲攥着它,更不敢塞进嘴里撕咬,只是时不时拿出来放在手里摩挲一下,很是珍惜。   现在,他很珍惜的东西,被他丢到了地上。   秦骛下意识就要起身去捡,可他又迅速反应过来,按住自己的手。   不行!捡什么捡?   他都已经下定决心,再也不管扶容了,让扶容自己去胡闹,他还跟狗似的去捡这东西,他也太没脸面了!   秦骛用自己的左手死死地按住自己的右手。   不捡!秦骛,别犯贱,不能捡!   *   房间里。   扶容靠着门板,坐在地上,一只手紧紧地拽着衣襟,大口大口地喘着气。   空气中仿佛浸满了冰冷的湖水,扶容每呼吸一下,就被湖水淹没口鼻。   兰娘子在外面轻轻叩门,温声问:“容容,怎么了?出什么事了?”   扶容听不清,只觉得耳朵里哐哐地响,像是有野兽在他的耳边嘶吼。   不知道过了多久,耳边的声音渐渐平息。   扶容回过神,抹了把脸,手心一片濡湿。   他又哭了。   扶容使劲用衣袖擦了擦眼睛,把眼泪全部擦掉,然后扶着门站起来。   扶容平复好心情,打开门。   兰娘子一脸担忧地站在门口。   扶容轻声道:“娘亲,我没事,和一个朋友吵架。”   他抬起头,看向站在院子里的丫鬟婆子,还有老门房,朗声道:“此事不要让旁人知晓,你们都是扶家的人,明白吗?”   这几个人都是太子殿下拨给他的,兰娘子用得顺手,扶容也就没有再找人。   如今他和秦骛吵架,被他们听见了,自然要敲打两句,省得他们转头告诉太子。   扶容特意看向老门房。   毕竟上回,太子殿下来找他,还是老门房给他开的门。   几个人连忙俯身行礼,大声应“是”。   扶容这才放下心来,长舒一口气,转身回房。   他实在是没力气了,扶容捂着心口,蹬掉鞋子,倒在床榻上。   难受,冷得很。   扶容蜷缩在床上,拽过被子,把自己裹起来。   困意如同潮水一般,向他袭来。   扶容梦见,接下来一整个冬天,他都乖乖地守在太子殿下身边,寸步不离。   太子殿下没有出事,安全活了下来。   接下来的事情,便顺理成章起来。   老皇帝病逝,太子殿下即位。   登基大典……   扶容没有去过秦骛的登基大典,所以他做梦也梦不到,登基大典是什么样子的。   应该会有很多人吧?   文武百官都会在吧?   那他就站在最旁边好了。   扶容自己构想了一个登基大典,又给自己找了个小小的位置站好。   他抬起头,认真地看着高台上的太子殿下。   忽然,周围原本虚幻的场景都变得无比真切,每一条衣褶、每一个小动静,都无比清晰。   仿佛虚幻的梦境落到了现实。   高台上的“太子”回头看了他一眼,扶容同他对上目光。   扶容朝他笑了笑,“太子”也勾了勾唇角。   只是……扶容总感觉,太子殿下的眼神,好像变了。   梦里的登基大典之后,扶容就跟着文武百官一起,跟随太子殿下——新皇,回到宣政殿。   和扶容向往的一模一样,他穿着官服,站在宣政殿里,和林公子一样,上朝。   这回,坐在龙椅上的人是太子,太子不会欺负他,不会让他藏在后殿,他也可以堂堂正正地站在正殿上朝。   没多久,太监尖声宣布下朝。   扶容刚准备和朝臣们一起退出去,坐在龙椅上的“太子”忽然朝他招了招手,低声道:“扶容,过来。”   扶容脚步一顿,抬起头,走到九级玉阶下面。   “太子”还想朝他招手,手抬了一下,却径直站了起来,走到他面前。   扶容乖乖地喊了一声:“殿下。”   在梦里,太子殿下也不是秦骛,不会对他说“错了”,不会纠正他说“要喊陛下”。   果然,“太子”没有说他错了。   扶容高高兴兴地笑了笑,他果然选对了,太子殿下就是适合当皇帝。   下一瞬,“太子”把他抱起来,直接扛上玉阶。   扶容唇角笑意一凝,疑惑地喊了一声:“殿下?”   “太子”将他放在龙椅上,不知从哪里拿出一件纱衣,披在他身上,又拿出一条宝石链子,咔哒一声,扣在龙椅的龙首上。   扶容回头看了一眼,恍然大悟:“秦骛!”   这是秦骛才做得出来的事情!   这不是太子殿下!这是秦骛!   在扶容识破他的瞬间,“太子殿下”的模样瞬间变成了秦骛。   扶容想从龙椅上逃走,可是却被秦骛一把按回去。   秦骛按着他的肩膀:“才发现?我可是一来就发现了。”   扶容使劲挣扎,却被身上的纱衣缠住了:“秦骛,放开!”   秦骛用一只手就握住扶容的两只手,用宝石链子在他的手腕上缠了几圈,牢牢地把他困住。   秦骛捏着扶容的下巴,让他抬起头。   “扶容,你可别哭,我不怕你哭了。”   扶容没哭,扶容只是看着他,眼睛通红。   秦骛瞧着他的模样,面色一沉:“都说了别哭了,老子现在不怕你哭了。哭,你哭死也不管你了。”   扶容被纱衣和宝石链子绑在龙椅上,秦骛强硬地按着他的脑袋,先亲亲他的额头,再亲亲他的眼角。   一片温热。   秦骛感觉不太对,垂眼看他。   扶容真哭了。   秦骛下意识问道:“扶容,怎么又哭了?弄疼了?”   秦骛顿了一下,反应过来,语气冷硬:“别哭了,都说了不怕你哭了。你到底怎么能哭成这样?”   每哭一次都哭在他心坎上,哪有这样的?   扶容大声道:“我要太子殿下做皇帝!”   秦骛同样厉声道:“没有太子殿下,只有我!我做皇帝!”   “不要你,我就要太子殿下!”   “太子能给你的,我也一样能给你。你不就是想做官吗?我让你做官,做最大的官,做丞相,做皇后,前朝后宫都你最大,行了吧?”   “我,看着我!我做皇帝,我比他好得多!”   秦骛掐着扶容的下巴,扶容流了泪,顺着脸颊滑下来,滑落在秦骛的掌心。   秦骛抹了抹扶容的眼睛:“别哭了,给你松开。”   刚捆上又要松开,真是要命。   秦骛俯下身,帮扶容把缠在脚上的宝石链子解开。   扶容抬脚要踹他:“秦骛,我都在做梦了!你还缠着我!走开!”   扶容一脚踹在秦骛的腰腹上,秦骛动作一顿,皱了皱眉,低头看了一眼。   得亏这是在梦里,否则他不得……   “从我的梦里出去!”   下一瞬,扶容和秦骛同时惊醒。   房间里,扶容抱着被子坐起来,抹了把脸。   他都已经睡着了,那是在他的梦里,秦骛竟然还敢这样。   他果然是一点都没改。   扶容反手摸了摸自己的后背,他紧紧地裹着被子,出了一身的汗,全都湿了。   扶容下了床,用冷水擦一擦,随手换上一件干净衣裳。   他也没留神,他换上的那件衣裳,是秦骛刚送给他的那件。   九华殿,秦骛猛地睁开眼睛,低头看了一眼。   扶容在梦里踹他那一脚,好像他还有所感觉。   扶容也是真懂得踹,就一脚,踹得准准的,踹在他的命.根.子上,也不肯用力,跟猫挠人似的,轻飘飘的。   秦骛从喉咙里低低地呼噜了一声,看见那件被他丢在地上的小衣。   被他洗得雪白的小衣,落在青黑石砖的地上,在昏昏烛火的映照下,显得愈发白皙。   和扶容身上一模一样。   秦骛呼吸粗重,目光灼灼,几乎要化为实质,把小衣给点燃。   下一刻,秦骛腾地一下从床榻上翻起来,下了地,大步上前,把小衣捡回来。   秦骛重新倒回榻上,手里攥着扶容的衣裳,手背上青筋暴起,仿佛正在极力忍耐什么。   秦骛对扶容再生气,做个梦也就完了。   如今想起来扶容跟他说的那些话。   ——太子殿下比你好一千倍、一万倍!   秦骛咬了咬牙,扶容净胡说,他比太子好万万倍!   早晚把扶容的嘴给堵上,让他抽抽噎噎的,只会哭,说不出话来。   不能再纵着他了。   *   扶容做了场梦,梦里秦骛还缠着他。   扶容有些后怕,换了干净衣裳,平躺在床榻上,抱着被子,睁着眼睛,不敢再睡觉。   他知道,秦骛绝不可能将皇位拱手他人,也不能容忍旁人觊觎他的皇位。   所以,他在说出“想让太子殿下当皇帝”这句话时,就做好了秦骛要和他翻脸的准备。   扶容想,秦骛再喜欢他,再深情,也抵不过皇位。   秦骛是唯我独尊的人,重生之后,自己这样对他,他还能百般忍耐迁就,想来已经到了极限。   他不会容许有人胆敢肖想他的皇位的,即使那个人是扶容。   扶容试着像秦骛一样,算计一些事情。   他帮助太子殿下登基,既可以让自己继续做官,也可以摆脱秦骛的纠缠。   多好啊,一举多得。   可是不知道为什么,扶容决定要与秦骛为敌的时候,竟忽然有些难过。   他恨秦骛,这是他确信的。   他还会为了秦骛难过,这是他参不透的。   扶容翻了个身,紧紧地抱着被子,把脸埋进被子里。   好没出息,扶容,你好没出息,你怎么还在为他难过?   快想想太子殿下,太子殿下的“死期”越来越近了,你得快想办法救救太子殿下。   扶容努力把秦骛从心里赶走,把太子殿下拉进来。   他不知道太子殿下的具体死因,看来就只能用最笨的办法,片刻不离地守在太子殿下身边了。   但是要找什么借口呢?   对了,最近诩兰台在修书,太子殿下主管这件事情,时常过来。   他可以跟太子殿下说一声,假借修书之名,多多跟在太子殿下身边。   扶容这样想着,慢慢地就睡着了。   这回,秦骛没有再强闯进他的梦里。   因为秦骛没有再睡觉。   九华殿里,秦骛站在铜盆前,将沾满污浊的小衣浸到水里。   秦骛想,下回不能再这样了,一直洗一直洗,把扶容的气味都洗没了。   秦骛轻轻揉搓着扶容的小衣,目光慢慢变得狠戾起来。   皇位他要,扶容他也要。   谁也拦不住。   *   这天晚上之后,扶容一心扑在太子殿下身上,时刻跟着他。   秦骛没有再来找他,扶容也就没有再见过秦骛。   想来也是,他们一个是五皇子,一个是侍墨郎。   一个住在宫里,一个在宫外,梧桐巷和诩兰台两边跑。   从前扶容在宫里,说不定还能偶尔碰见。   现在就完全碰不见了。   扶容松了口气,再也不会有马车停在梧桐巷前等他,也不会在他好好地走在路上的时候,有人忽然出现,把他给掳走。   他不用担惊受怕,也不用再绞尽脑汁,应付秦骛。   扶容每次跟秦骛把话说清楚,跟他吵架,都要把自己的伤疤再揭开一次。   把秦骛跟他说过的话再说一遍,扶容从一开始看见秦骛吃瘪的表情,觉得高兴,到现在,已经疲倦了。   他也很难过啊。   扶容提起精神,专心跟着太子殿下,保护他。   他要太子殿下做皇帝,一定要。   *   不知不觉,便入了冬。   今年的冬天比起去年,竟然更加寒冷。   修行讲究顺时而行,也就是夏日不纳凉,冬日不取暖。   兴庆殿里,门窗大开,寒风灌入殿中。   老皇帝穿着一身单衣,盘着腿,坐在软垫上,正闭目打坐,张天师与另一个陌生面孔的方士,侍立在他身后。   秦骛跪坐在案前,手上摆弄着香炉,白烟袅袅,状如莲花。   秦骛垂着眼睛,一脸淡漠,专心焚香。   不多时,张天师出声提醒:“陛下,时辰差不多了。”   “是吗?”老皇帝松了口气,不自觉拢了拢身上的衣裳。   门窗都开着,冷风呼呼地灌进来,更别提老皇帝还穿着薄薄一层单衣,是个人都受不了。   可这是修行!   修行就是这样的!   张天师奉上茶杯:“陛下,今日是十五,该服用丹药了。这是方士们采集的初冬雪水。”   另一个方士也奉上丹药:“陛下,此乃小道新炼成的丹药,请陛下享用。”   这是新进宫的陆天师。   陆天师便是秦骛安排的那个,给老皇帝献丹的方士。   他进宫不过短短数月,便成了老皇帝身边,地位宠信仅次于张天师的方士。   老皇帝吃过这么多回丹药,每次吃完,都感觉一片暖热,十分舒心。   方士们都说,这是陛下修行有方,即将飞升的先兆。   老皇帝不疑有他,捻起小小的药丸,便丢进嘴里,端起雪水,混着雪水,将丹药咽了下去。   这时,张天师又提醒道:“陛下,太子殿下安排的太医正在殿外候着,预备给陛下请脉。”   老皇帝刚服下丹药,便觉得通体舒畅。   一听这话,他便不耐烦地摆了摆手:“不用太医,朕的身体,朕心里有数。”   不一会儿,老皇帝便觉得身上发了汗,舒坦许多。   他看向底下的秦骛,喊了一声:“老五。”   秦骛抬起头:“陛下。”   老皇帝摆了摆手:“香烧完了就回去罢,昨晚下了初雪,太子照例会进宫,和兄弟几个聚一聚,你也去罢。”   秦骛面上不显,将香炉扣好,起身行礼,退出兴庆殿。   短短几个月,秦骛着手规划都城里的势力,拉拢西山大营的中下层将领,同时往老皇帝身边安插一个方士,每个月给他喂食丹药。   只要他想,他随时都可以稳稳登基。   和前世一样。   这几个月,他也强忍着不去见扶容。   扶容就是胆大包天,恃宠生骄!   他既然要让太子做皇帝,那就先由他闹,秦骛强忍着不管他,不去见他。   实在忍不住的时候,秦骛就守在诩兰台外面,或者趁着夜黑风高,翻墙进扶家。   也没有很多次,这几个月也就去了几百次吧。   去太多次很丢脸的。   秦骛大步走出兴庆殿,属下早已捧着大氅候在外面。   秦骛看也不看属下一眼,也没有穿鹤氅,便径直朝皇子所的方向走去。   他知道,太子进宫,扶容也跟着进宫。   他过去瞧一眼,不算丢脸。   属下连忙跟上。   秦骛皂色的长靴踏在碎雪上,发出嘎吱嘎吱的声音。   他刚走到皇子所附近,便听见六皇子的声音。   六皇子道:“扶容,这么大一个窟窿,疼不疼啊?”   秦骛眸色一凝,大步上前。   什么这么大窟窿?扶容怎么了?   秦骛再走了几步上前,只看见雪地里,扶容披着玉白色的长鹤氅,戴着兜帽,乖乖地垂着头,让六皇子看看他额头上的伤口。   扶容额头上缠着细布,像是摔破了脑袋,还有血色洇出来。   秦骛猛地瞪大了眼睛,转过头看向属下:“怎么回事?扶容怎么受伤了?”   属下忙道:“主子,昨日扶公子跟着太子去城外巡查,回来的时候,马车轮子陷进泥里,马车险些翻了,扶公子撞着了脑袋。”   秦骛面上怒气愈盛:“为什么不回禀?”   属下道:“主子,是您自己说的,以后扶公子的事情都……都不必回禀。事发突然,扶公子在马车里,我们的人也救不了。”   与此同时,前面的扶容小声道:“没关系的,能保护太子殿下,这样就好了。”   扶容和身边的太子相视一笑,太子道:“下回还是护好自己。”   秦骛转过身,狠狠地踹了一脚墙角。   又是太子,又是太子。   太子到底是瓷的,还是玉的?   扶容就这么怕他死了?怕他当不成皇帝?   那太子前世又不是因为马车翻了,被马车压死的。   秦骛抱着手,站在墙角,他竟然开始动摇了,要不就告诉扶容吧?   告诉扶容,前世太子是怎么死的,省得扶容这样乱猜,弄得自己一身伤。   秦骛抬起手,毫不留情地了一下自己的脸。   清醒点!别犯.贱!   这一巴掌,一声脆响,惊动了雪地里的扶容。   六皇子同二皇子早就跑远了,扶容受了伤,慢吞吞地跟在后面,太子陪着他。   听见声音,扶容疑惑地回过头。   秦骛理了理衣裳,从拐角处大步走出来。   扶容行礼:“五殿下。”   秦骛经过他面前,微微抬眼,瞧了一眼他的额头。   殷红的伤口,透过雪白的细布。   秦骛只看了一眼,便气得要发疯。   扶容就是这样保护太子的?用自己的命去保护? 第68章 拯救   宫道上, 秦骛经过扶容面前,瞧着他额头上的那个血窟窿,就心疼得要死。   太子到底是怎么回事?就软弱成那样?非要扶容挡在他前面?   天底下竟然有这么窝囊的人,废物。   秦骛紧紧地盯着扶容的伤口。   扶容察觉到了, 微微抬头, 后退了半步, 出声提醒:“五殿下。”   秦骛收敛了怒气,冷声道:“陛下让我和你一起赴宴。”   他是瞧着扶容说这句话的, 完全没有把旁边的太子算进去。   扶容愣了一下, 太子首先反应过来,应了一声:“想是父皇知道孤进宫了, 特意让兄弟们聚一聚。”   他不动声色地把扶容拉到自己这边来, 对秦骛道:“走罢, 阿暄和阿英都在前面。”   秦骛的目光始终不曾从扶容身上挪开, 淡淡地应了一声:“嗯。”   三个人气氛古怪地往前走。   秦昭忽然道:“秦骛, 孤听闻, 父皇近来沉迷修行,每月服食丹药, 冬日里也只穿着一身单衣,用冷水沐浴, 实是不妥, 你应当时时规劝, 怎么反倒跟着一起胡闹?”   秦骛只瞧着扶容,连看都不看他一眼,淡淡道:“太子慎言, 见罪神明, 天打雷劈。”   秦昭愠怒, 呵斥一声:“五皇子。”   秦骛垂着眼睛,仍旧瞧着扶容。   啧,弄成这样,他还得给扶容找药。   秦昭还想开口,扶容悄悄伸出手,扯了扯他的衣袖,小声道:“殿下,算了。”   秦骛和秦昭同时收敛了气势。   秦昭知道,扶容这话是对他说的,“殿下”也是在喊他。   秦骛可以假装扶容是在喊他。   他还是听扶容的话的。   秦昭转过头,碰了一下扶容脑袋上的兜帽,帮他把帽子戴好,防止伤口被风吹到。   扶容乖乖地笑了笑,轻声道:“没关系的。”   秦昭道:“下回不要再挡在孤前面了,快进去,别吹风。”   扶容认真地点了点头:“嗯。”   扶容加快脚步,跟着秦昭进了昭阳殿。   秦骛跟在后面,歪了歪脑袋,瞧着扶容身后长出一截、拖在地上的大氅。   这不是扶容的衣裳,扶容穿了太子的衣裳。   真该死,太子真该死。   秦骛目光阴沉,但还是跟了上去。   趁着太子和六皇子说话,他大步上前,站到扶容身后。   他身形高大,站在扶容身后,活像是把他罩起来了。   秦骛若无其事,低声道:“来九华殿找我。”   扶容下意识回过头,脑袋上的兜帽顺着他的动作滑了下去,露出他乌黑的头发。   确认是秦骛在跟自己说话,扶容转回头,小声拒绝:“不要。”   秦骛抱着手,垂眼瞧了瞧扶容毛茸茸的脑袋。   他只用蓝色的发带挽着头发,方才戴着兜帽,头发有些毛躁,跟冬天的小猫似的。   秦骛没忍住,往前凑了凑,鼻尖正好碰了碰扶容的头发。   他低声道:“你过来,你想知道的事情,我告诉你。”   扶容回过头,还没来得及再说话,秦骛就已经走了。   扶容看着他离开的背影,若有所思地咬了咬腮帮子。   这时,秦昭喊了他一声:“扶容。”   扶容回过头,小跑上前:“殿下。”   “他同你说什么了?”   “五殿下说……”扶容顿了顿,“他先回去,就不和殿下们一起了。”   秦昭颔首:“好,他不来也好。”   *   每年冬季,下初雪的时候,太子殿下总要和兄弟们一同在昭阳殿宴饮。   其乐融融。   秦骛转身离开热闹的昭阳殿,回到九华殿。   “收拾一下,炭盆点起来,上好的金疮药拿过来,还有点心,要糖蒸酥酪。”   秦骛这样吩咐着,属下们忙不迭行动起来。   秦骛走进里间,把桌上的香炉摆好,又摸了摸挂在炭盆旁边的衣裳。   他自己是不用取暖的,点着炭盆,主要是为了烘干扶容的小衣。   秦骛摸了摸衣裳,干燥温暖,已经烘干了。   秦骛低头看看手里的小衣裳,忽然想起,方才扶容穿着太子的大氅。大氅,和他手里这件小衣比起来,实在是差的太多了。   真要命。   秦骛把小衣叠整齐,塞进枕头底下。   再小件也是他的,这还是扶容贴身的!   算来算去,还是他赢了。   属下们的动作很快,没多久就把东西准备好了。   秦骛坐在案前,搅了搅小罐子里的桂花蜜,把糖蒸酥酪和各种点心都放在炉子旁边温着。   他有把握,扶容肯定会过来的。   不出秦骛所料,到了下午,昭阳殿的午宴结束了,几位殿下都饮了酒,扶容等太子殿下睡着了,便偷偷溜了出来。   扶容裹着大氅,走在宫道上。   自从上次和秦骛吵架之后,他也有好几个月没有见过秦骛了。   他还以为秦骛已经把他当成敌人了,他们已经分属不同阵营,开始争夺皇位了。   可是现在……秦骛又让他过去,说可以告诉他,他想知道的事情。   他想知道的,无非是前世太子的死因。   秦骛真的会告诉他吗?   还是秦骛骗他的?   扶容想不通,但也不想放弃这个机会,只能过去看看。   他刚走到九华殿附近,秦骛的属下立即迎了上来:“扶公子,五殿下在里面等着。”   属下们将他送到殿中,在里间门前停下脚步。   扶容犹豫了一下,独自推门进去。   扶容忽然有些紧张,他怎么觉得,自己好像被哄着自投罗网了?   罢了,来都来了,也不能临阵退缩。   扶容深吸一口气,推开门:“五殿下。”   秦骛的房间无比简陋,一张床,一面桌案,除了必要的家具,其他什么都没有。   比冷宫里还要简单。   他们在冷宫里的时候,起码扶容热衷于装饰房间,房间里总有他从外面捡回来的花朵。   不像现在,冷冷清清的。   秦骛坐在案前,抬眼看他:“扶容。”   扶容上前,在他面前坐下:“五殿下。”   扶容回头看了一眼,秦骛的属下已经把门关上了。   那他也就开门见山了:“你现在要告诉我吗?太子殿下的死因?”   秦骛瞧着他的脸,淡淡道:“看你表现。”   扶容就知道没有那么简单,他转过身,准备直接离开。   可是下一刻,秦骛的声音在他身后冷冷地响起:“扶容,我明确告诉你,他不是被马车压死的,你还能救他几次?就你这个小身板,你还能挨几下?”   扶容脚步一顿,额头上的伤口隐隐作痛。   秦骛说的不无道理,这阵子,他跟在太子殿下身边,不论有没有危险,他都扑上去护驾。这样下去,恐怕太子殿下还没出事,他就先死了。   扶容有些犹豫。   但是,秦骛提的要求肯定很过分吧?   上回……上回秦骛非要他抱一下、亲一口。   扶容站在原地,因为额头上的伤口在发疼,整个人看起来有些摇摇欲坠。   他不自觉往后退了半步,掉进秦骛的怀里。   不知道什么时候,秦骛站起身,走到他身后,脚尖抵着扶容的脚跟。   扶容回过头,事先声明:“秦骛,我不能抱你,也不……也不能亲你,我和太子殿下还在一块儿呢。”   秦骛皱了皱眉,淡淡地应了一声:“嗯。”   他管扶容和谁在一块儿?扶容不都是他的?   秦骛搂着扶容的腰,把他拖回去:“吃点东西,然后上药。”   扶容重新坐回案前,捧起糖蒸酥酪,用勺子舀起一点,抿了一口。   秦骛在他身边坐下,从小罐子里舀了一勺桂花蜜,加到他的碗里,却把扶容吓得一激灵。   秦骛正色道:“表现好点。”他顿了顿:“全部吃完。”   “噢。”扶容又舀了一勺糖蒸酥酪。   这就是秦骛说的“看你表现”吗?   好奇怪啊。   扶容吃完了一整碗糖蒸酥酪,又往嘴里塞了两三块点心,鼓着腮帮子,没忍住打了个嗝。   他摆摆手:“太饱了,真的吃不下了,等一下再吃吧。”   秦骛瞧着他鼓鼓囊囊的侧脸,没忍住笑了一下:“你为了太子,到底能做到什么地步?”   扶容把嘴里的点心咽下去,疑惑地看着他:“秦骛,是你让我吃的。”   秦骛哽了一下,捏住他的肩膀,要把他按在自己的腿上。   扶容吓了一跳,生怕他又从哪里拿出一堆纱衣和宝石链子,想要挣开:“秦骛!”   秦骛轻松压制住他:“别乱动,给你上药。”   扶容愣了一下,然后就被秦骛按住。   扶容原本中午就要换药,结果他忘了。   扶容撑着手,仰着头,秦骛帮他把额头上的细布拆开,慢慢地揭下来。   说实话,秦骛受过的伤,比这都厉害得多,可是……   秦骛这样心疼,还是头一回。   他恨不得把这个伤口转移到自己脑袋上。   秦骛拿起金疮药,咬牙道:“你就这样护着他,他简直是个废物,他什么都……”   扶容喊了一声:“秦骛。”   他不喜欢秦骛这样说。   “嗯。”秦骛听话地闭上了嘴,往他的伤口上撒药粉。   扶容闭上眼睛,小声道:“你不用说他,你比他还糟糕。”   秦骛手上的动作顿了一下。   扶容轻声道:“你连我掉进水里、生病快死了都看不出来,你为什么要说他?”   秦骛沉默半晌,帮扶容把伤口重新包好,低声道:“我错了。”   “嗯。”扶容睁开眼睛,认真地看着他,“我的表现算好吗?”   他很配合秦骛,秦骛让他吃东西,他就吃东西,秦骛要给他上药,他就安安静静闭上眼睛。   这样的表现,应该算好吧?秦骛应该可以告诉他了吧?   秦骛却问:“你就非救他不可?不改了?”   扶容点点头,语气坚定:“不改了。”   “行。”秦骛深吸一口气,看着扶容,“你最后亲我一下。”   扶容一脸了然,他就知道秦骛有这个要求。   他断然拒绝:“不行。”   秦骛也早就知道了。   扶容道:“快点说,不说我就走了。”   扶容不自觉,其实他是在“威胁”秦骛。   秦骛终究拿他没办法,淡淡道:“腊月二十三那天,青羊观上有仙鹤祥瑞,老皇帝想亲自上山去看,太子劝阻不得,老皇帝执意要去。”   扶容捏紧了衣袖,认真地看着他。   “最后,老皇帝退了一步,他自己不去,让太子代替他上山去看祥瑞。”   “太子才到半山腰,天降大雪,把路堵死了。最后山路塌了,太子摔下山崖,尸骨无存。”   扶容怔怔地看着他,半晌回不过神来。   他设想过很多死因,比如,太子殿下被人刺杀,太子殿下在巡视途中遇险。   可是他根本想不到,太子殿下是因为这样一件“小事”,这样一件滑稽的“小事”死去的。   老皇帝迷信至极,太子殿下一向不赞成父皇做这些事情,为了劝阻他,代替父皇上山,也在情理之中。   最后,竟然是老皇帝亲手害死了太子殿下。   秦骛淡淡道:“只有太子死了,其他人都好好地活着,老皇帝大发脾气,杀了一堆方士,还把当时跟在太子身边的官员全部贬官,林意修也是其中一个。他自己沉迷后宫,想着再生一个太子出来。”   秦骛当然觉得没什么。   太子就是蠢,让老皇帝自己去不就好了,老皇帝死了,不就能做皇帝了?他还非要代替老皇帝去。   扶容表情木木的,心想着,既然如此,那他就不让太子殿下靠近青羊观,不让他上山,这样应该就能化解这个死局。   扶容这样想着,抬起头,问秦骛:“腊月廿三,你确定是这个日子吗?”   秦骛抿了抿唇角,忍住笑,低声道:“确定,那天我们在床上玩了恶霸土匪和小兔子精,你忘了?”   扶容忽然哽了一下,微微睁大眼睛。   对了,他也想起来了……   那天刚好接近年节,然后秦骛把他按在榻上,拍拍他,问他:“这是哪里来的小兔子精?”   扶容在秦骛的指导下,结结巴巴地说:“今……今日是腊月……”   他求助地看向秦骛,秦骛提醒他:“腊月廿三。”   扶容重复一遍:“腊月廿三,我……我听说人间年节很好玩,所以来……来玩……”   秦骛到底是怎么回事?这种事情扶容自己都忘了,他还记得这么清楚,还能面不改色地说出来。   不管了,反正事情已经问到了。   扶容红着脸颊,准备起身:“我要走了。”   秦骛一抬脚,踩住他的衣摆:“问完了就走?”   扶容半弯着腰,拽着自己的衣摆:“松开,松开啊。”   秦骛自然不肯,直接站了起来:“我帮了你一个大忙,就这么走了?”   扶容抬起头,朝他行了个礼:“多谢五殿下。”   秦骛偏过头去,笑了一下,又问:“你是怎么偷溜出来的?”   “太子殿下喝了酒睡着了,我就出来了。”扶容又扯了扯衣摆,“太子殿下快起来了,我要回去了。”   “噢。”秦骛语气古怪地重复,“你趁着太子睡着了,偷溜出来跟我私会啊。”   扶容解释道:“不是私会,谁跟你私会?”   “扶容,你跟我私会啊。”秦骛笑了笑,“担心太子醒了,那我现在派人去给他再下点迷药,你和我再待一会儿,好不好?”   扶容小声道:“你又发疯。”   秦骛歪了歪脑袋,瞧着扶容白皙泛红的脸颊:“好几个月没见你了,我一直在忍着,你也不来见我,扶容,你越来越狠心了。”   扶容只是低着头,奋力地和秦骛踩住的衣摆作斗争。   他拽不回自己的衣摆,朝着秦骛的脚狠狠地踩下去:“松开,我要走了。”   秦骛被他踩了,仍旧纹丝不动。   “我们两个像不像在偷人?我忽然想起来,太子好像是我大哥,啧——”秦骛忍住笑意,“更刺激了,比我们之前玩的土匪和小兔子精刺激。”   扶容抬起头,轻声呵斥道:“别胡说,你又发疯。”   秦骛转过头,把挂在旁边的大氅拿过来,抖落开,给扶容披上。   他把大氅系带系好,长着茧的指尖擦过扶容的下巴。   秦骛低声道:“你什么时候玩完了,赶紧回来找我。”   扶容正色道:“我和太子殿下没有在玩,你别胡说。”   秦骛笑了一声,笃定道:“往后太子治不住世家,你是不是要来求我?敌国进犯,太子不会打仗,你是不是也要来求我?你求我的地方多了去了,我可等着呢。”   秦骛帮他戴上兜帽,边缘雪白的狐毛将扶容的小脸整个儿圈起来,显得白里透红,很是漂亮。   忽然,秦骛捧着他的脸,迅速拉近。   扶容险些没站稳,摔在他身上。   秦骛捏了一下他的脸颊,低声道:“下回再求我,可得真亲了。”   扶容推开他:“没有下回了,下回我自己会解决的。”   “噢。”秦骛一把把他拉回来,“那我这回得讨回来。”   他低下头,碰了一下扶容的额头。   扶容额头上还缠着细布,秦骛就亲在他的伤口上了。   “去罢,带着秦骛告诉你的事情,去救你的太子殿下。”   “带着秦骛给你的亲嘴儿,去见你的太子殿下。”   秦骛挪开压着他衣摆的脚,扶容没有再理会他,连忙后退,拢了拢衣裳,朝他行了个礼,扭头就跑。   “多谢五殿下。”   秦骛抱着手,不紧不慢地跟在扶容身后。   扶容回头看了一眼,每次都发现秦骛就贴在他身后,近在咫尺。   于是扶容加快了脚步,越跑越快。   生怕秦骛一伸手,就把他给抓走。   秦骛盯着他的背影,直到扶容的背影消失在宫道那边,面上的笑容再也维持不下去了。   他冷下脸,告诉自己,没关系,扶容就是跟太子玩玩,很快就回来了。   扶容回到太子殿下那边的时候,太子殿下已经起来了。   扶容忽然有些心虚。   秦昭问他:“扶容,怎么了?脸这么红?”   扶容捂了捂脸颊:“我去外面走了走,被风吹的。”他转移了话题,问道:“殿下怎么这么早就起来了?”   秦昭道:“睡了一会儿,忽然想起你的伤口还没换药,就想着帮你换药,结果没找见你人。”   他看看扶容的额头,笑了笑:“你已经换过了?”   扶容点了点头:“……嗯。”   是……是秦骛帮他换的。   秦昭并不知晓,只道:“那是孤太操心了。”   扶容抬起手,碰了碰额头上的伤口:“殿下……也是担心我。”   他忽然想起,秦骛说的那句话——   去,带着秦骛给你的亲嘴儿,去见太子殿下。   他……   到底在做什么啊?   *   所幸,扶容已经知道了太子殿下的死因,连确切的时间都知道了。   扶容可以阻止这件事情的发生了。   腊月廿三,提前三天,扶容就借着修书的名义,赖在了太子府,不肯离开。   这几个月,他跟着王老太傅修书,勤奋认真,学了不少东西,王老太傅待他也很好,甚至已经动了收他做关门弟子的心思。   这下,扶容就更有理由留在太子府了。   王老太傅要收他做徒弟,那他就是太子殿下的师弟了,赖在太子府住两天,也不算什么大事。   这几天,扶容一直提着十二分的精神。   果然,到了廿二这天晚上,宫里的人便着急忙慌地来了太子府。   “不好了,不好了,殿下,陛下坚持要到青羊观看祥瑞!”   和秦骛说的一样,太子殿下即刻动身,进宫去劝谏老皇帝。   雪地难行,更别提还是上山,太子殿下怎么可能让父皇前往?   扶容知道,老皇帝不会有事,他紧紧地跟着太子殿下,寸步不离。   果然,太子殿下和老皇帝争执不下,最后是太子殿下跪在地上苦苦哀求陛下以国事为重,愿意代替父皇前往青羊观祭拜,老皇帝才不情不愿地打消了主意。   扶容跟着秦昭,走出兴庆殿。   秦昭吩咐旁人:“去预备一下,明日去青羊观。”   “是。”   扶容下定决心,明日一定要拖住秦昭,不论如何,都要拖住他。   扶容轻声道:“殿下,明日我跟殿下一起去吧。”   秦昭有些迟疑:“山路难行,你留在府里。”   扶容认真地看着他:“我和殿下一起去,殿下一定要带上我。”   “那好吧。”秦昭笑了笑,抬头望了一眼天色,“万里无云,明日会是个好天气的。”   “嗯。”   扶容一整晚都没敢睡熟,生怕太子殿下趁他睡着了,独自前往青羊观。   翌日清晨。   果然如同殿下所说的,万里无云,今日是个好天气,没有下雪,艳阳高照。   但扶容知道,马上就要下雪了,等太子殿下到了半山腰,就会下雪的。   太子府门前,秦昭翻身上马,扶容拽着缰绳,咬了咬牙,下定决心,往边上一倒。   “吁——”   马匹受惊,扶容也跟着摔到了地上。   秦昭立即翻身下马,把他从地上抱起来:“扶容?”   扶容疼得龇牙咧嘴的,他也没想到,从马背上摔下来,会这么疼:“殿下,先不去了,好不好?我好疼……”   “好。”   秦昭抱着他回了府里。   扶容趴在小榻上,大夫给他上药。   扶容始终紧紧地抓着秦昭的手,生怕秦昭走掉。   秦昭看着他,帮他擦擦额头上的汗:“好了好了,没事了,不疼了。”他看向大夫:“轻一点。”   “是。”   没多久,林意修又在外面敲门:“殿下,所有人都在外面等候,可还要去青羊观?”   扶容下意识想从榻上坐起来,林公子这个大笨蛋!太子殿下出事了,第一个被贬官的就是你!   你还一直催着出发!   秦昭迟疑地看着扶容,温声道:“扶容,要不然……”   “不行。”扶容紧紧地抓着他,“不行,太子殿下,我要和你一起,你去哪里,我就去哪里。”   秦昭也实在是为难:“如此。”他转过头,对林意修道:“那就……派人进宫跟父皇说一声,孤明日一早就去。”   “是。”   扶容松了口气,重新倒回榻上。   可是没多久,宫里就派人来了。   “陛下口谕,为显诚心,太子殿下速速前往青羊观。”   秦昭蹙眉,对扶容道:“没事的,孤去去就回。”   扶容脸色一白,握着秦昭的手:“不行,我要去。”   秦昭唤了一声:“扶容。”   扶容无比执拗:“我要和殿下一起。”   此时,兴庆殿里。   老皇帝和往常一样,在软垫上打坐。   秦骛坐在下首,摆弄着香炉。   去太子府传口谕的侍从很快就回来了:“禀陛下,太子殿下已然启程上路。”   秦骛听见这话,神色微动。   扶容也跟去了吗?他要怎么阻止太子?一哭二闹三上吊?   他怎么拦得住?   秦骛想了想,最后还是开了口:“陛下,今日的香燃得不好,状如阴云,太子恐怕已经误了吉时,此时再启程,已经见罪于神明,还不如不去。”   老皇帝一激灵:“是吗?”   秦骛朝他身后的张天师和陆天师使了个眼色,两位深受宠幸的天师连忙上前,附和道:“是啊,陛下,吉时已过,不如不祭。”   “不若陛下亲手卜一卦?”   老皇帝朝秦骛招了招手:“老五,你来。”   与此同时,扶容强忍着身上的疼痛,已然出了城门,正往青羊观的方向去。   远远的,已经能看见青羊观所在的青阳山了。   扶容蹙着眉,放慢了脚步,眼看着太子殿下越来越靠近那里。   忽然,一股寒风吹来。   一片小雪花,飘飘忽忽地落在他面前。   扶容伸出手,接住那片雪花,惊喜道:“下雪了,殿下,下雪了,不要去了!不要去,好不好?”   与此同时,兴庆殿里,秦骛坐在案前,拨了一下铜钱:“陛下,今日确实……不宜祭祀。”   秦骛想,既然扶容非要保太子一命,那逆天改命的代价,就让他来承受好了。   扶容不行,扶容那个小身板绝对不行。 第69章 惩罚   一片小雪花落在扶容的掌心, 慢慢融化。   雪花融化的瞬间,天上下起了鹅毛大雪。   下了这么大的雪,肯定是不能上山了,所有人都停在原地, 等候太子殿下的命令。   扶容骑在马上, 期待地看着秦昭:“殿下, 别去了……”   秦昭回头看向他,隔着纷纷扬扬的雪花, 目光探究。   不多时, 老皇帝派来的传话太监就骑着马赶来了。   “太子殿下!太子殿下!陛下有旨,耽误了吉时, 不必前往青羊观了!”   秦昭领了旨, 也不必再迟疑, 直接吩咐下去:“回府罢。”   “是。”   扶容跟着众人一起, 调转马头, 往太子府的方向去的时候, 还没有完全放下心来。   他时刻注意着太子殿下,生怕马匹打滑, 把他给摔了,又怕他好好地走在路上, 地上忽然裂开一条地缝, 把太子殿下给吞进去。   总之, 扶容很紧张。   秦昭看了一眼扶容,叹了口气,让侍从们把捧上来的竹笠给扶容。   扶容穿着披风, 能挡雪, 只是脑袋还露在外面。   扶容紧紧地盯着秦昭, 目不转睛,把竹笠扣在脑袋上,还扣反了。   秦昭笑了一声:“走罢,回去了。”   扶容用力地点了点头:“嗯。”   有惊无险,太子的马没有打滑,太子没有遇刺,地上也没有裂开一条缝。   他们就这样安全地回到了太子府。   扶容下了马,和一众近臣,跟着太子殿下进了书房。   秦昭在案前坐下,吩咐他们:“熬一锅姜茶,分给众人。尔等都回去罢,至于青羊观之行,看父皇的旨意。”   “是。”   秦昭从案上拿起一册书,面不改色:“扶容,昨日你问孤的那本书,孤参透了,你留下。”   扶容疑惑,他昨天没有问太子殿下什么书啊。   不过能留在太子殿下身边,也很不错。   扶容应了一声,走到他面前。   书房里只剩下他们两个人。   秦昭放下书,看向他:“扶容,你是不是有什么事情瞒着孤?”   扶容有些心虚:“殿下……”   秦昭叹了口气,温声道:“你这阵子,总是寸步不离地跟在孤身边,早晨又使尽方法,不想让孤去青羊观。孤又不是呆子,孤看得出来。”   扶容紧张地揪着衣袖,小声道:“殿下,我……”   秦昭很快就猜中了:“你害怕孤出事,是不是?”   秦昭温和,对扶容更是没有什么架子,也没有压迫感。   可正是这样的温和,才是最难以招架的。   扶容艰难地点了点头:“嗯。”   “孤为什么会出事?”   “殿下,我……我不能说……”   他要怎么说?说自己重生了?说秦骛也重生了?   他们都知道,太子会在今天死去?   他根本说不出口。   秦昭看着他,沉默良久,终究还是没有逼问他。   秦昭一向如此,他狠不下心来。   “好罢,你不想说,总归你不会害我。”   扶容在他的宽容面前,总是十分愧疚。   太子殿下明明知道他和秦骛有点问题,可只要他说一句“不喜欢五皇子”,太子就不追问。   现在也是,太子殿下明明看出来他不对劲,只要扶容不会害他,他就不追究。   扶容扯了扯衣袖,坐到他身边,小声道:“那……殿下,我说了,你不要生气。”   秦昭颔首:“孤不生气。”   扶容声若蚊呐:“我闲来无事,陪娘亲去上香的时候,帮殿下卜了一卦,方士说,殿下这个冬日会有血光之灾。”   “我不放心,又去青羊观问了问,青羊观的老方士也这样说。我还去问了陛下身边的张天师,还有……还有五殿下。”   秦昭蹙眉:“因为这个?”   “他们都这样说!很灵的!”扶容稍稍提高音量,“但是,殿下又一向不喜欢这些怪力乱神的东西,所以我……我害怕殿下……”   秦昭松了口气:“所以你这阵子就跟在孤身边,片刻不离?”   扶容乖巧地点点头:“嗯。”   他说的基本上都是实话,他知道太子殿下会有血光之灾,所以一直跟着他。   只是如何得知的,糊弄了一下。   秦昭道:“这些都是方士胡言乱语,你怎么也……”   扶容眼泪汪汪地看着他,一脸“我就知道殿下会骂我,我才不敢跟殿下说实话”的可怜模样。   秦昭顿了一下,缓了语气:“好吧,你也是一片好心。”   扶容还是委屈巴巴的模样:“我想让殿下活着。”   秦昭彻底软了语气:“好了好了,也不能全怪你。”   扶容继续问:“那殿下这个冬天就不要出远门了,好不好?”   秦昭下意识皱眉:“不可,扶容,孤乃太子,怎么可能一整个冬日都不出门……”   扶容乖巧地看着秦昭:“殿下,马上就是年节了,不要再出门了,好不好?求你了。”   秦昭思索片刻,最后还是点了点头:“好罢,既然是你提的。”他正色道:“只能破例这一次,下次不要再提这些鬼神之事了。”   扶容高兴了:“嗯,知道了。”   秦昭看看他,轻声问:“身上还疼吗?”   他问的是方才扶容摔下马背的事情。   扶容摇摇头:“不疼了。”   秦昭又问:“还有额头上的?”   扶容笑着摇头:“也不疼了。”   只要太子殿下好好的,他就不疼。   “殿下刚才可答应我了,不能再出门了。”扶容跑到旁边的架子上,把自己放在这里的书卷抱过来,“不能出门,殿下批复文书,我看书。”   这阵子,扶容除了跟在太子身边,保护他,剩下时间都在看书。   再加上太子殿下、王老太傅,还有诩兰台一众史官指点,进步很快。   扶容撑着头,认真地看着书。   秦昭看着他,仍在思索。   就算秦昭想上一辈子,也想不明白,扶容怎么会因为旁人的几句“血光之灾”,就这样紧张兮兮的。   既然想不明白,那就干脆不想了。   不过——   秦昭伸出手,戳戳扶容的小臂:“你还去找五皇子了?”   “唔?”扶容抬起头,想了想。   对了,刚才为了增加可信度,他列举了各种方士,其中包括了秦骛。   事实上,他也确实去找了秦骛。   良久,秦昭闷声道:“不要去找他。”   他害怕扶容觉得他多疑,补了一句:“我们和他不是一路人。”   确实不是一路人,太子光明磊落,秦骛惯用阴谋诡计,太子不放心扶容接近他,也是寻常事。   扶容顿了顿,点点头:“好啊。”   秦昭握了一下他的手,再没有说什么。   扶容转头看他,伸出手,抱住他:“殿下吃醋了吗?”   秦昭端坐在案前,身形摇晃了一下,举起两只手,有些不知所措:“扶容……不可……不可……”   扶容笑嘻嘻地抱住他,搓了搓他的手臂:“殿下身上好暖和。”   秦昭无奈:“扶容。”   扶容吸了吸鼻子,忽然掩着嘴咳嗽了两声。   秦昭拍拍他的后背:“怎么了?着凉了?”   扶容小声道:“有点冷。”   秦昭默了一下:“那就抱着吧,等会儿有人来得松开。”   “嗯。”扶容重又高兴起来,把冰凉凉的双手塞进秦昭的衣袖里取暖。   他没忍住,又咳了两声。   秦昭担忧地看着他,把他抱进怀里。   *   兴庆殿。   哐当一声,三枚铜钱从龟壳中掉出来。   秦骛拨了拨铜钱,低声道:“陛下,吉时已过,祥瑞消失,太子不必前往青羊观了。”   老皇帝看着窗外纷纷扬扬的大雪,叹了口气。   不知道是因为无法祭祀祥瑞而感到惋惜,还是因为及时派人喊回太子,而感到庆幸。   他转回头,语气不耐:“行吧,派人去太子府说一声,让太子不用去了。”   传话太监领命而去:“是。”   张天师及时捧着药丸迎上去:“陛下消消气,来一颗静心丹。”   老皇帝捻起小小的黑色药丸,一口吞了。   他朝着秦骛摆了摆手:“下去吧。”   秦骛起身离开。   回到九华殿,秦骛吩咐属下:“明日派人去跟老皇帝说我病了,不去焚香。我歇几天,饭菜和热水都放在门口,没事别来前殿。”   属下们不问为什么,只是抱拳领命:“是。”   “扶容那边还要留意着,他那儿有什么事情,要随时禀报。”   “是。”   秦骛说完这话,便转身回了正殿。   秦骛在外间拍了拍落在身上的雪花,又换了一身干净的衣裳,才进了里间。   没有属下敢进里间,秦骛出门的时候,也没把窗户关上,现在风夹着雪花吹进来,纷纷扬扬,洒满半边屋子。   秦骛没有关上窗户,而是走到案前,在案前坐下,继续摆弄他的铜香炉。   *   这天晚上,一过子时。   太子府的扶容和九华殿的秦骛,同时开始生病。   原本扶容早早地就睡了,他睡外间,太子殿下睡在里间,对外说是守夜,实际上是牢牢看住太子殿下,省得他出事。   天气冷,扶容裹着两床被子,把自己裹得严严实实的,睡的正香。   忽然,他在梦里感觉到一阵奇怪的失重感。   仿佛他掉下了悬崖,一个劲地往下坠,一直没到底。   不知道过了多久,梦中传来“嘭”的一声巨响,扶容终于落了地。   可是在梦里,他也被摔得五脏六腑都发起疼来。   扶容一下子就被疼醒了。   他浑身都疼,扶容想,可能是白日里,他故意坠马,现在疼起来了。   扶容试着动一下手,结果他动动手指都疼。   他有摔得这么厉害吗?   真的好疼。   扶容用尽最后一丝力气,缓慢地从被子里伸出手,把床头的东西给推下去。   里间的秦昭睡得浅,马上就被他惊动了。   “扶容?”秦昭披起衣裳,走出来看看,轻声道,“怎么了?做噩梦了?还是……”   秦昭点起蜡烛,这才看见扶容脸色惨白地躺在榻上。   秦昭快步上前,在榻边坐下,摸摸他的额头:“怎么了?”   扶容几乎发不出声音:“身上疼……”   秦昭俯下身,听清他说了什么,又摸摸他的额头,这才没多久,扶容就疼得出冷汗了。   “好了好了,没事,孤去让他们喊大夫。”   “嗯……”   秦昭大步出去,语气急切,对守在门外的侍从们说:“快去把府里的大夫喊过来,拿着孤的牌子,去请太医来,就说孤病了。”   一听太子情况这么严重,侍从们也不敢耽搁,连忙跑着出去:“是。”   秦昭又回去守着扶容,帮他擦擦汗:“很疼吗?想是白日里你从马背上摔下来的缘故,额头上的伤也还没好,孤……大夫马上就来了,再坚持一下。”   扶容已经说不出话来了,就像有马车从他身上碾过去似的,身上的骨头全都断了,钻心的疼。   秦昭看着他,眼里满是焦急和心疼。   不多时,大夫便提着药箱,匆匆赶到了。   秦昭给大夫让出位置:“快。”   “是,殿下。”大夫行了个礼,开始给扶容诊脉。   可是这时,扶容已经昏死过去了。   甫一探到扶容的脉象,大夫就大惊失色:“这……”   秦昭问:“怎么回事?”   “这……”大夫紧紧地拧着眉,十分为难,“这……怎么会是濒死之人的脉象?”   秦昭一听这话,也皱了眉:“怎么可能?扶容不过是前阵子磕了脑袋,如今新肉也长出来了。他早晨从马背上摔下来了,可是这个缘故?孤晚上给他抹了药,可是药有什么不对?”   秦昭回想着扶容这阵子经受过的所有事情,吩咐人把扶容抹过的药、吃过的东西、用过的器具,全都拿了过来。   一时间,整个太子府都被惊动了。   “老大夫,东西都在这里了,您快看看。”   “是。”大夫皱着眉,把扶容用过的东西一样一样看过去,“并无不妥。”   昏迷的扶容脸色惨白,连双唇都没有了颜色。   秦昭看了他一眼,跑到外面喊了一声:“太医来了没有?”   不知道过了多久,侍从才领着两个太医匆匆赶来。   “殿下……”   “免礼,孤无妨,快进去看看扶容。”   “是。”   两个资历高深的太医在榻前小板凳上坐下,拿出脉枕,给扶容诊脉。   两个人同样脸色一变。   “殿下,恕老臣愚钝,扶公子的脉象极其虚弱,是不是受过什么重伤?”   “没有。”秦昭又把扶容受过的伤说了一遍。   两个太医,再加上府里的老大夫,都十分为难,根本没办法确认扶容这是怎么了。   几个人最后合计了一下,只能说:“想是近来扶公子操劳过度,小伤不断,引起大病,臣等还是先开一剂安神药,稳定一下扶公子的心绪。”   秦昭握着扶容的手,感觉到他抖得厉害,又道:“先开点止疼的药,温温吞吞的安神,有什么用?”   几个大夫对视一眼。   “还不快去?”   “是。”   秦昭头一回这样失态。   到底是怎么回事?怎么会连病因都找不到?   *   与此同时,九华殿里。   秦骛也还没睡,他坐在案前,面前摆着香炉和经书。   秦骛低着头,额角青筋暴起。   他抓着香炉,目光阴鸷,盯着香炉里最后一段香料燃尽。   秦骛同样也在忍耐着彻骨的疼痛,紧紧地咬着牙,偶尔从喉咙里发出一两声压抑的呼噜声。   香炉里最后一截香料燃尽,秦骛像是忍耐到了极限,猛地站起身。   结果他起来得太急,眼前一黑,摔到榻上。   秦骛摸索着,从枕头底下把扶容的小衣拿出来,双手捧着,覆在自己面上。   闻见扶容的气息,能让他舒坦一些。   秦骛把脸埋在小衣里,深吸一口气,感觉好些了。   他抱着小衣,低声咒骂一句:“扶容,迟早弄死你,从你身上全部讨回来。”   *   一整个晚上,太子府闹得人仰马翻。   大夫熬了止疼的药给扶容灌下去,扶容看起来是好些了,不发抖了,只是还昏迷不醒。   秦昭让大夫们再给他诊脉,又让人预备好了参汤,就等着必要的时候灌下去,换回一口气。   扶容平躺在榻上,脸色惨白。   不知道过了多久,天光照破云层,天亮了。   扶容在昏迷之中,感觉自己又在无休止地往下坠。   他在这天晚上经历过了无数次,下坠、落地、摔伤。   好疼,反反复复的疼痛。   可是这回,“嘭”的一声巨响,他好像把地面砸穿了,他还在往下坠。   糟糕了,扶容用仅有的清明的意识想到,完了,他这回肯定要摔到地狱里去了。   他不去地狱,他不要去!   下一刻,冰凉的湖水吞没了他。   原来他不是把地面砸穿了,他是掉进了冰湖里,把湖面上的冰块给砸开了。   更糟糕了,扶容最怕水了。   扶容一激灵,挣扎着想要从梦里醒来。   下一个瞬间,有人抱住了他,搂着他往上游。   扶容紧紧地搂住“救命恩人”的脖子,生怕他撇下自己。   “救命恩人”紧紧地抱着他,胸膛里发出的笑声无比熟悉。   扶容仅凭笑声,整个人都还混混沌沌的,就清楚地辨认出他是谁,但是又不敢松开他,只是把他抱得更紧。   扶容想,没关系的,我恨他,他也可以救我,是他欠我的。   再说了,这是在梦里,这件事情只有我自己知道,他又不知道。   秦骛。   没错,是秦骛。   秦骛抱着他,捧着他的脸,在冰湖里捏住他的鼻子,吻上他的双唇。   像前世渡药一样,秦骛渡了一口气给他,然后抱着他,带着他浮出水面。   哗啦一声,满天水花。   扶容呆呆地看着秦骛,秦骛搂着他,捏捏他的鼻子。   秦骛喘着气,低声道:“你怎么总是这么笨?亲你的时候不会呼吸,梦里也不会呼吸。”   他怎么知道我在梦里?   扶容还没来得及细想,秦骛又扛着他,往冰湖的岸边走去,他咬牙道:“你非要救他,现在好了,我们受罪。”   不知道过了多久,秦骛把扶容放在岸上。   扶容坐在干岸上,秦骛还站在湖里。   扶容回过神,想要拉他一把。   可是下一秒,秦骛掉进了湖里,扶容从梦中惊醒。   “殿下!”   扶容尖叫一声,从床榻上坐起来。   秦昭守在他身边,握着他的手:“扶容,怎么样?你感觉怎么样?”   扶容怔怔的,表情恍惚,回不过神。   秦昭连忙把他的手递给太医:“快诊脉。”   “是。”   三个大夫轮流诊脉,都面露喜色:“殿下,扶公子这算是缓过来了,就是还受了些风寒,有些发热。”   “去开药。”   “是。”   扶容呆呆地坐着,轻声喊道:“殿下……殿下……”   秦昭还以为他在喊自己,趁着旁人都不注意的时候,抱了他一下:“好了好了。”   扶容扑上前,紧紧地抱住他。   秦昭抚着他的后背:“没事了。”   扶容把脸埋在他的怀里,小声啜泣,眼泪沾湿了秦昭的衣襟。   *   扶容的病来得突然,去得也突然。   大夫们根本看不出有什么不对劲,所幸扶容再也没有犯过病,看起来好好的,大夫观察了两三日,也就放下心来。   只当是一种不知名的急症,让扶容平日里多多休息,不要劳累。   他这一遭,把秦昭也吓坏了。   秦昭本来还要出门办事,现在也都找由头推掉了,陪着扶容。   那天晚上彻骨的疼痛,对扶容来说,就像是一场噩梦。   他已经回忆不起来了。   但他总觉得,这件事情不太对劲。   细细想来,他好像总是梦见秦骛,或者说,秦骛总是在他的梦里出现。   他总觉得,他在梦里做的事情,在梦里见到的秦骛,现实里的秦骛也知道。   好奇怪。   扶容想找秦骛问问,可是又无法单独进宫,只能暂时把这个疑问埋在心里。   很快就到了除夕。   这天一早,秦昭要进宫去给老皇帝请安,再去见见几位兄弟。   扶容也跟着去了。   太子进了兴庆殿,扶容在外面等候。   没多久,秦骛从里面出来了。   想是他在里面帮老皇帝焚香,太子进去了,他就退出来了。   秦骛站在扶容旁边,扶容转过头,偷偷看他。   扶容生了场病,还有些难受,身上穿了好几件,裹得严严实实的。   秦骛面色如常,只穿着一身单衣,在寒风之中,昂首挺胸地站着,像是一座小山。   扶容想从他的脸上找到一些不一样的地方,可是他什么也没找到。   反倒是秦骛忽然开了口:“看什么?现在知道他是废物,后悔跟他了?要是现在改了主意,要跟我,可是要付出代价的。”   扶容摇摇头,还没来得及说话,秦骛抱着手,转头看看他:“你病了?”   扶容的半边脸藏在狐裘毛领里,点了点头:“嗯。”   秦骛低声道:“我早就问过你,是不是不改了。你非要救他,他没死,就得有人代替他,承受他临死前的痛苦,这下你尝到了。”   扶容一听这话,恍然大悟。   难怪,难怪他发病那天晚上,感觉到的先是一种下坠的感觉,然后重重地摔在地上。   前世太子殿下是坠崖而死的。   当然是先往下坠,然后摔在地上。   几乎全身的骨头都摔断了,疼痛无比。   所以……   他的发病,其实是在帮太子殿下承受他临死前的痛苦。   天道平衡,在太子殿下身上没收到的,在他这个搅局的人身上找补。   难怪大夫们怎么看,也看不出到底是怎么回事。   他自己也说不清,到底是哪里不舒服。   根本就不是他在生病。   秦骛见他傻乎乎的模样,笑了一声,若无其事地转过头去:“小傻蛋。”   扶容忽然想到什么,抬起头,问道:“秦骛,那……那我梦见你了,你怎么会在我的梦里?”   秦骛哽了一下,转头看向他:“没怎么,我就喜欢。”   扶容还想追问,秦骛却转移了话题:“你小心点,每天晚上都要发作一次的。”   “啊?”扶容脸色一白,但是很快又反应过来,“没有,我这几天都没有发病。”   秦骛笑了笑:“嗯,吓你的。你救他一次,发作一次就好了。”   扶容瘪了瘪嘴,转过头,不想理他,又想起自己答应过太子殿下,不和秦骛走得太近。   于是他挪着脚步,往边上退了退。   秦骛见他要走,猛地伸出手,握住他的手腕:“别乱动,就这样站着。” 第70章 再赐   兴庆殿外, 扶容和秦骛并肩而立。   雪花静静飘落,落在扶容面前。   扶容总觉得有哪里不对劲。   秦骛还是没有说,他为什么会出现在自己的梦里。   还有, 他们救了的人, 好像不止有太子殿下, 还有他娘亲。   秦骛又说, 每天晚上都要遭受一次,后来又改口说是骗他的,到底是真的, 还是骗他的?   扶容一直分不清秦骛说的话是真是假。   那……   扶容被手上传来的感觉唤回神, 低下头,看了看自己被秦骛抓着的手。   天气冷,扶容穿得多,披风遮掩着, 秦骛就这样光明正大地握着他的手, 使劲捏他。   扶容蹙眉。   秦骛只穿着单衣, 手却干燥温热,比他这个裹得严严实实的人身上还暖和。   秦骛的手带着习武的茧, 捏着扶容的手指,揉来揉去,搓来搓去。   扶容迷惑地看着他, 他到底在干什么?   秦骛假装没有看见他的目光, 手指穿过他的指缝, 扣住了他的手。   像是要把扶容直接揣着走了。   扶容把手往回收了收,轻声呵斥:“秦骛……”   秦骛完全没有要松手的意思, 若无其事的模样:“扶容, 太子就在里面, 我们又在私会。”   扶容小声纠正他:“没有私会!”   扶容使劲掰开他的手,把自己的手给收回来。   秦骛还想碰他,扶容指着他的手,正色道:“不许动,好好说话。”   秦骛收回手站好。   扶容理了理思绪,再向他确认一遍:“太子殿下本该死去,但是我救了他,所以我要代替他承受一次临死前的痛苦,对吗?”   秦骛颔首:“对。谁让你非要救他?”   “那我娘亲……”   “怎么?”   扶容认真地看着他:“你救了她。”   秦骛都忘了有这件事了,顿了一下:“嗯。”   扶容试探着问:“那……你也挨打了吗?”   秦骛皱了皱眉,扶容问得好像他被人围殴了似的。   要是被人围殴还好,他还能还手,不到一刻钟就能解决。   可是天道的报复不是这样的,他无法还手,只能咬着牙扛了一晚上。   秦骛满不在乎道:“熬一晚上就好了,不怎么疼。”   “唔。”扶容点了点头,“多谢你。”   秦骛笑了一声:“你不是付过钱给我了?”   确实,扶容知道是他救了娘亲之后,还……凑了钱还给他。   扶容顿了顿,又问他:“到底是只要承受一天痛苦,还是每天晚上?”   秦骛淡淡道:“只要一天,没骗你了。他们的命还没有那么值钱,值得人每天晚上都遭罪。”   他皱了皱眉,觉得好像有哪里不对,解释道:“我没有说你娘的命不值钱,我是说太子。”   解释之后好像更糟了。   秦骛转过头,目光落在扶容身上。   扶容还在思索他的话究竟是真是假,神色专注,没有注意到秦骛在看他。   秦骛瞧着扶容白皙的侧脸,披风上的狐毛被风吹动,在他脸上扫了扫。   其他人都不配,秦骛的命,早就给最值得的人用了。   扶容没听清楚,思索了良久,转过头,还想再问他:“那我呢?我也……”   秦骛仿佛知道他想问什么,指了指兴庆殿里面:“你的太子要出来了,你还要跟我私会?”   扶容下意识回过头。   殿中果然传来太子殿下的脚步声,还有方士们恭送太子殿下的声音。   等扶容再转回头,秦骛已经走远了。   秦骛穿着一身玄色的单衣,走在雪地里,十分显眼,但是绕过拐角,就看不见了。   太子殿下在身后喊他:“扶容。”   扶容又一次回过头:“殿下。”   “走罢,去昭阳殿看看阿暄。”   “是。”   扶容跟着太子去了昭阳殿。   六皇子早已经等着了,自从扶容出宫之后,六皇子总是嚎着无聊。   六皇子眼巴巴地看着扶容:“等会儿又要走了?不留下来赴宴吗?”   扶容笑着道:“臣人微言轻,无法赴宴。”   秦昭道:“扶容也要回家和家里人一同过节的,你若是喜欢,待明日给父皇拜了年,就带你出宫。”   六皇子高兴起来:“好啊。”   *   在宫里待了一会儿,扶容就回去了。   未免娘亲担心,扶容没有把自己生病的事情告诉娘亲,只说自己临时找到了两本书,要在太子府修书,除夕那天再回去。   兰娘子虽然颇有微词,但也无法,只能由他去。   扶容好好地养着身体,到了除夕这天,脸色看起来好些了,才敢回家去。   扶容拢着手,往披风里钻了钻,往家的方向走。   都城里一派喜气洋洋,炖肉的香气、米酒的味道,还有小孩子的嬉笑声。   扶容脚步一顿,侧了侧身子,避开一个冲上来的小孩。   那小孩直往前冲,只是回过头,笑嘻嘻地同他说了一句:“对不住,哥哥。”   扶容笑了笑,也没计较。   扶容估摸着,鱼和肉娘亲应该已经买了,他就买了点蜜饯果子,还买了点烟花爆竹,花灯陀螺,都是小孩子爱玩的。   不过他小时候都没玩过。   他唯二的玩具,一个是娘亲用碎布头给他缝的一个小沙包,还有就是扶玉玩腻了,不要的小灯笼。   他现在有钱了,当然要全部补回来。   扶容买了一堆玩具,又给娘亲挑了两副首饰,才费力地抱着大包小包回家去。   还没走到家门前,扶容就闻见了饭菜的味道,还听见娘亲的声音。   “先弄鸡和鱼,快快快,要先拜神,菜先放着。”   扶容从门外探出脑袋:“娘亲?”   兰娘子看见他,迅速上前:“怎么这么迟才回来?修书不能明年再修……”   兰娘子看了一眼他的脸色,皱了皱眉,仿佛察觉到了什么,没有再说下去,拉着他的手:“快进来拜神,就等你了。”   “好。”   老皇帝迷信,底下的官员百姓,自然也跟着效仿。   兰娘子花重金请了一尊木神像回家里,点好香炉。   扶容跟在娘亲身后,家里的几个侍从也被喊出来,双手合十,一同祭拜。   兰娘子一早就准备好了祝祷词,口中念念有词:“天神大人,今日是除夕,马上就是年节了,保佑我家平平安安……”   扶容跟着一个劲地行礼。   不知道过了多久,兰娘子敲了一下他的脑袋:“好了。”   “噢。”扶容停下动作,抬起头,“娘亲,你有没有跟天神大人说,我们家是哪家?万一天神大人记错了呢?”   “也是。”兰娘子转过身,补充一句,“我们家在齐国都城东六坊梧桐巷靠右第三家,我儿叫扶容,我叫兰因,我的丫鬟叫小桃……”   祭拜完了天神,扶容就被打发到厨房里打下手。   忙忙碌碌,到了天快黑的时候,才终于做好了一桌菜。   扶容摆好碗筷,小丫鬟把温好的酒给每个杯子都满上,婆子和老门房把菜端上来,兰娘子就坐在主位,招呼他们:“好了好了,坐吧坐吧。”   扶容乖乖地挨着娘亲坐好。   兰娘子端起酒杯:“来。”   扶容笑了笑,也举起酒杯。   烛火憧憧,扶容抿了一口杯子里的米酒,醇厚香甜。   吃过晚饭,天上下了雪。   扶容穿得严实,戴着帽子和手套,在院子里堆雪人、放烟花。   娘亲身边的那个丫鬟小桃,今年也才十五岁,正是玩心重的时候,也跟在他身后一起玩儿。   兰娘子抱着手炉,坐在檐下,笑眯眯地看着扶容玩耍。   梧桐巷的地段好,能看得见宫里放的烟火,不会被挡住。   嘭嘭几声,又有烟火在夜空之中绽开。   扶容举着两支小烟花,跟小孩子似的,在雪地里疯跑,仿佛要把之前没玩过的东西在一夜之间都补回来。   扶容跑到娘亲面前,兰娘子笑着道:“都多大了?我看小桃都没你这样爱玩儿。”   扶容把小烟花递给娘亲。   扶容疯跑了一阵,没多久就累了,挨着娘亲坐下。   兰娘子拨了拨他散在额前的头发,忽然想起什么,撑着头,看看小桃,再看看扶容:“容容,我们家也算是圆满了,过了年你就十八了,准备什么时候娶妻啊?”   扶容摇摇头,小声道:“我不想。”   兰娘子疑惑:“怎么会不想呢?”   扶容道:“不喜欢。”   “不喜欢?”   “对啊,不喜欢。”扶容挨着娘亲,用力地摇摇头,“不喜欢。”   “好吧,那就等你什么时候喜欢了再说罢,你高兴最重要。”兰娘子不再提这件事情,朝小桃招了招手,“回去了,都这么晚了。”   女眷们不好多留,兰娘子带着丫鬟婆子回房间守岁去了。   扶容就拉着老门房一块儿玩,老门房也遭不住,摆摆手要走了。   扶容没办法,只能自己回了房间。   窗户开着,扶容趴在窗台上,一只手拿着精致的小提灯,另一只手拿着小烟花,用小提灯里的蜡烛点燃烟花,自己跟自己玩儿。   他买了好多烟花,娘亲嫌他浪费钱,放出话来,要是他年节放不完,就把他给放了。   扶容翘着脚,悠哉悠哉地放着烟花。   不知道过了多久,忽然,夜色浓重的围墙那边,探出一双手。   下一刻,有人翻过了墙头。   有贼!   扶容抬起头,举了举手里的提灯,刚准备喊人。   轻轻一声,秦骛就落了地,走到他面前,捏住他的嘴巴:“是我,别喊。”   扶容手里的烟花还在静静燃烧。   火光映在扶容面上,扶容被秦骛捏着,扁着嘴,怪可爱的,秦骛没忍住多捏了两下。   扶容静静地看着他,举起手里的烟花,凑近他的手背。   松手!   秦骛被烫了一下,收回手。   扶容小声问:“五殿下,你不在宫中赴宴,来我家做什么?”   秦骛低声道:“有件事情告诉你。”   扶容低头摆弄着自己的小灯:“嗯?”   秦骛淡淡道:“太子又被赐婚了。”   扶容手里的烟花熄灭了,他抬起头,看向秦骛,目光探究。   “扶容,不是我。”秦骛正色道,“我没动手。”   这就是秦骛非要来一趟的原因。   上回太子被赐婚,他是在背后推了一把,这回他真没有动手,要是扶容误会了,那怎么行?   秦骛可不想背黑锅。   扶容知道,秦骛不屑于撒谎,他说没有,那就是真的没有。   秦骛耐着性子解释:“太子的婚事,能拖到现在,本来就是侥幸。现在姜家独女没了,老皇帝也开始着急了。”   “这回老皇帝给太子挑了柳家的女儿,十八岁,年纪相当,品貌端庄。还有两个侧妃,一个是陈家的,一个是孟家的。”   “他没有理由拒婚了。”   其实扶容也知道,太子殿下上次拒婚,也撑不了多久,他迟早还是会被赐婚的。   只是没想到来得这么快。   秦骛问他:“你跟他该断了吧?”   扶容摇头:“太子殿下不先说断,我就不断。”   秦骛深吸一口气:“这回他真挡不住。”   扶容无比执拗:“万一可以呢?上次你也是这样说的。只要太子殿下不说断,我就不断,我总能等到那天的。”   “什么那天?”秦骛看着他,大约明白了什么,“他跟你许诺了什么?”   扶容没有说话,秦骛往前一步,脚尖抵着墙根,看着他:“他是不是跟你说,等他当了皇帝,他就能自己做主婚事了?”   秦骛正色道:“扶容,这种鬼话你也信?他做了皇帝,也照样没办法做主。”   扶容不想理他,用已经燃尽的烟花枝子戳他。   秦骛察觉到他的小动作,低头看了一眼:“这是要赶我走了?”   “嗯。”扶容认真地戳他,“多谢五殿下告诉我这个消息,我知道这件事情与你无关。但是我想,太子殿下马上也要过来了,如果五殿下不想再躲进衣柜的话,最好现在就走。”   扶容抬眼看他,目光真诚。   秦骛对上他的目光,顿了一下:“就算他做了皇帝,他也护不住你。”   扶容认真道:“我说了很多遍了,我要找我喜欢的人,我不要找能保护我的人。”   秦骛道:“那你不会换个人喜欢?”   扶容正色道:“我已经换过了!”   又是话赶话。   秦骛又被噎回去了。   扶容当然是换过了,把喜欢的人从秦骛换成了秦昭。   扶容回头看了看门口,确认家里人都没有被他们吵醒。   上次他和秦骛吵架,简直是惊天动地,不单家里人被他们吵醒了,第二天起来,隔壁邻居也问他是不是出事了。   他不想再惊动别人。   扶容认真地看着秦骛,放轻声音:“秦骛,我已经说过很多遍了,我喜欢太子殿下,我很清楚我和太子殿下在一块儿,可能会遇到什么事情。”   “太子殿下可能会被赐婚,要是被发现了,我可能也会出事。但是我和太子殿下都会尽力去抗争的。”   “殿下待我很好,一直把我保护得很好,我从来没有在别人面前暴露过什么,就算不成功,我也不会有事的。”   “秦骛,我不是三岁小孩,我不要别人保护。太子殿下上次拒婚成功了,这次自然也有可能会成功,就算不成功,那也是我自己的事情。”   “两个人在一块儿,不就是这样?我不能现在就想着,太子殿下肯定不成功,我赶紧和他断了吧,我不。”   确实,类似的话,扶容已经对秦骛说了许多遍,秦骛也听扶容说了许多遍。   扶容的执拗和孤勇,秦骛拥有过五年,现在开始旁观。   每一次旁观,扶容的话,都沉沉地砸在秦骛心上。   这是他曾经拥有的。   秦骛藏在窗台底下的拳头紧紧攥着,抵在墙上。   他却冷了语气,问道:“扶容,那你知道他这回准备怎么拒婚吗?他这回能成吗?你有把握吗?”   扶容也被他问住了。   秦骛又道:“这回的几个姑娘,和姜家的可不一样,她们都盼着嫁进太子府,这回还是三个世家一起嫁女。你觉得太子的招数还管用吗?”   太子护不住扶容,扶容的固执扑在他身上,真是白费了。   秦骛笑了笑,道:“还是说,他这回会有什么新招数?又是给老皇帝下跪吗?”   扶容反击回去:“太子殿下要怎么拒婚,那是太子殿下见到我之后,和我一起商量的私房话。五殿下连我和太子殿下的私房话也要打听吗?”   秦骛神色一凝:“扶容,你又气我。”   扶容定定地看着他:“快走吧,出了这么大的事,太子殿下马上要来找我商量了。”   扶容说完这话,就要关上窗扇。   秦骛抬起手,按住窗扇:“扶容,我最后跟你说一遍,你和他绝对没有以后,你和他迟早断掉。”   扶容神色微怒,抄起手里的小灯就想打他:“走开。”   他总是在自己和太子感情正浓的时候说这些话,扶容早就想揍他了。   秦骛被扶容手里的灯笼扇了一下,不疼,就是那灯笼勾住了秦骛的头发,两三缕头发垂落在眼前,平添几分阴郁之色。   扶容抓着窗扇,要把被他按着的窗户关上:“我和太子殿下怎么样都与你无关,是我心甘情愿的。就算断掉了,太子殿下在我心目中也是天底下最好的人,和你没关系。”   扶容本来已经快把窗户拉回来了,可是秦骛手上一用力,又把窗扇按了回去。   秦骛按着窗扇,定定地看着扶容:“你不就是盼着他做皇帝,你好做皇后吗?你以为他只是被老皇帝按头赐婚吗?你等着瞧,他做了皇帝,只会更软弱。你和他迟早得断。”   扶容同样定定地看着他:“那也比你好。”   扶容只用了一句话,就打败了秦骛的一长串。   正巧这时,外面传来了老门房的声音:“小公子,太子殿下来了。”   扶容回过神,小声对秦骛道:“你要走吗?还是要进衣柜?”   秦骛顿了一下,放下了按在窗扇上的手。   扶容趁势关上窗户,看见窗纸上的影子消失了,才转身过去开门。   这回老门房没有直接把人带进来,而是问了扶容,才把人给放进来。   太子殿下匆匆赶来,要说的事情,扶容已经知道了。   老皇帝要给他赐婚,这回还是一下赐三位。   烛火明亮,扶容和秦昭相对坐在小榻上,秦昭还给扶容带了些宫宴上的点心。   秦昭认真地看着扶容:“此事十分棘手,鉴于上次的事情,孤没敢在宫宴上直接拒婚,所幸父皇也还没有下旨,还有转圜的余地。”   “几个世家……宫宴上,他们受宠若惊,纷纷来向孤敬酒,恐怕与姜家不同,他们都很满意这门婚事。”   “孤暂时想不出有什么理由能拒婚。”   扶容一脸担忧,察觉到秦昭在看自己,也强打起精神,笑了笑:“不妨事,殿下明日先去向陛下请安,看看陛下究竟是说一说罢了,还是当真的。请安的礼数不能少。”   扶容想了想:“然后,殿下再召集近臣,看看有什么办法?我想,近臣们应该能想到更多法子。”   “好。”秦昭看着扶容,伸出手,摸了摸他的脑袋,“除夕夜,还有这样的烦心事。”   扶容朝他笑了笑:“不妨事,反倒是更难忘的除夕。”   秦昭温声道:“实在不行……”   他还没说完,扶容就拿起点心,塞进他的嘴里。   “殿下不要这么早就泄气嘛,上回就是这样,弄得我都难过死了,结果殿下还是圆满解决了。等真的再无转圜,再说断了的话也不迟。”   秦昭微微颔首,接过点心:“孤没有说要同你断了,孤是想说,实在不行,孤就请旨去外差,躲几个月。”   扶容点点头。   虽然不知道到底有什么办法,但是这回,他们谁都没有再提“断掉”的话。   他们已经经历过一次了,说不准,这回也可以成功呢。   秦昭又道:“明日孤去找老师,看看老师怎么说。”   “嗯。”   扶容和秦昭和和气气地商量着对策,没有一点儿着急怨怼的模样。   窗台外面,秦骛坐在地上,躲在墙外。   和上回在衣柜里一样,他长手长脚的,蜷在窗台下面,低着头,生怕自己的影子透到窗纸上。   他本来是打算走的!   但是他又想听一听扶容和太子的“私房话”。   扶容不让他听,他越是想听。   他倒要看看,太子到底还有什么法子。   结果什么也没听到,太子还是那样,只会找大臣、下跪。   不过如此。   秦骛靠着墙,忽然摸到了什么东西。   是扶容刚才放小烟花,留下的小枝子。   秦骛捡起一根木枝,按在手掌里,狠狠地掐断。   扶容和这样一个软弱的太子,就算商量一晚上,也商量不出什么来。   扶容竟然还盼着他做皇帝。   秦骛等着扶容和太子断了,哭着回到自己怀里的那天呢。 第71章 拖延   除夕夜, 扶容和秦昭一同守岁。   灯烛明亮,扶容撑着手,吃着秦昭从宫里给他带的点心。   秦昭坐在他身边, 愁眉不展, 大约还在担心赐婚的事情。   扶容看着他,也不免有些担心, 掰了一半点心, 准备递给他。   正巧这时,秦昭转过头, 想跟他说话:“扶容……”   扶容拿着点心, 正好擦过他的唇角, 扶容笑着应道:“殿下。”   “孤会想法子的, 你和上回一样, 不要掺和。”   秦昭说完这句话,便低下头,微微张开嘴,将扶容手里的点心衔走。   扶容轻声道:“没关系的, 明日再烦心,今晚先好好过年。”   “嗯。”秦昭颔首, 忽然想起什么,“孤给你准备了年节贺礼, 忘在马车上了。”   秦昭说着, 望了望门外, 他来的时候, 为了不暴露自己和扶容的关系, 只带了一个侍从, 若是让侍从回去取, 只怕不妥。   但是贺礼……   扶容半边身子探出去,趴在案上,期待地看着他:“殿下给我准备了什么?”   秦昭温声道:“不过是一些零散的小玩意儿,你先前提过的。”   扶容道:“殿下跟我说说吧,明日再把东西拿给我,就不用麻烦他们现在回去取了。”   “好。”秦昭无奈地叹了口气,细细道来,“上回你说孤那支紫毫笔好用,就多给你找了两支。还有松山亭的墨,一卷笔帘。”   “都是些小东西,你平日里用起来,也不会引人注意。”   “对了,上回你打翻了砚台,沾了满袖的墨汁,孤让他们给你缝了一双套袖。”   扶容疑惑:“套袖?怎么样的?”   秦昭答道:“就是一副袖子。下回写字,你先用襻绳把衣袖挽起来,再套上套袖,抽紧了,就能套住,若是沾上墨汁,拆下来再洗。”   扶容朝他伸出双手,笑了笑:“不懂。”   秦昭无奈地握住他的手腕,把他的衣袖翻折上去,演示给他看:“就是这样。”   窗台外,秦骛坐在地上,捏着扶容留给他的光秃秃的烟花枝子,把枝子折成一段一段的,丢在地上。   咔嚓咔嚓。   说实话,秦骛完全想不明白。   太子和扶容在一块儿,太子马上就要被赐婚了,他马上就要和扶容分开了。   倘若换成是他秦骛,他现在就马上跳起来,冲出去想办法,随便用什么办法,举兵造反、弑父弑君、联络朝臣。   不论如何,他得想办法,在今天晚上就把这件事情给按死。   这种糟心的事情,绝不能留着过夜。   把潜在威胁全部提前按死,才能安心抱着扶容睡觉,不是吗?   结果太子呢?   扶容都要没了,他还搁这儿跟扶容讲什么套袖?   太子一点都不着急的吗?他一点都看不出来,扶容是在故意顺着他、哄他吗?   他还不去解决问题,还赖在这里。   秦骛神色不耐,随手折着木枝,丢出去。   太子不着急,扶容也不着急,他在这里替扶容着急。   他盼着扶容快点和太子分开,可是……想到扶容和太子分开了,扶容肯定得难过一阵,说不定还得哭,他也跟着心里发胀。   其实……   秦骛不得不承认,扶容和太子在一块儿的时候,好像也挺高兴的。   扶容挑人的眼光还挺不错。   太子虽然软弱,但也不是大奸大恶之人,对扶容也算好,也会哄人,当然还是比不过他——   秦骛是指,犯混账之前的他。   要是扶容喜欢,要不再帮太子一把,这次还帮他拒婚,让扶容和他在一起待久一点?   扶容会高兴的,扶容会喜欢的。   至于自己,拆散不了,他可以偷偷加入嘛。   和扶容私会,这种事情也不是第一次做了。   三个人,嗯……好像也……   咔嚓一声,秦骛折断了最后一截木枝。   他回过神,扇了一下自己的脸。   秦骛,你在犯什么贱?   扶容眼看着就要和太子分开了,你还想重新把他们撮合上?   你是疯了,还是傻了?   这时,房里的秦昭说话声音顿了一下:“扶容……”   扶容看了一眼窗户那边,应该是想到了什么,小声道:“应该是风吹的。”   秦昭看着窗台将信将疑:“你住在这儿,会不会不安全?”   “不会,梧桐巷里都是捕快,不会有事的。”扶容还被他握着手,想了想,直接翻过桌案。   秦昭还没反应过来,扶容就已经钻进了他怀里。   扶容抬着头,眨巴眨巴眼睛:“殿下。”   秦昭顿了一下,在灯烛映照下,面上染上薄红,刷地一下举起双手,往后仰靠,尽力不碰到他:“扶容,孤跟你说过了,不可……不可放肆……快下去……”   扶容乖乖地坐在他怀里:“不要。”   秦昭拢着双手,不敢动他:“扶容,快下去。”   扶容定定地摇摇头:“不、要。”   扶容这样一闹,秦昭也就没有精神去管窗台那边的动静了。   躲在窗台底下的秦骛狠狠地咬着木枝子,又是咔嚓一声。   这原本是属于他的!   前世,前世应该是扶容和秦骛在冷宫里,扶容应该窝在秦骛的怀里取暖。   应该是他!不是秦昭!   *   不知道过了多久,墙外传来打更人敲梆子的声音。   “子时,平安无事。”   扶容和秦昭对视一眼,互道一声“新年好”。   扶容缠着他:“太子殿下新年好,事事如意、平安顺遂、福禄长久……”   秦昭竟然被他逼到墙角里:“好了好了,我知道你这一年念了很多书,知道很多成语,可以了。”   扶容朝他伸出手:“殿下,赏钱。”   “好好好。”秦昭往后躲了躲,摸了摸衣袖,想要找到一点钱。   结果他忘了,自己没有带钱出门的习惯。   一个铜板都没有。   秦昭刚准备出去找侍从借点钱,扶容就把他按回去,从怀里拿出两个红纸包着的小红包,分给他一个。   “这是我娘拜神用的红纸,很有福气的,给殿下一个。”   “好。”   两个人再说了一会儿话,扶容没忍住,打了个大大的哈欠。   秦昭温声道:“太晚了,孤先回去了,你快睡吧。”   “嗯。”扶容点点头,也跟着下了榻,趿着鞋,“我送殿下出去。”   “好。”   扶容犯起困来,整个人都迷迷瞪瞪的,跟在秦昭身后。   秦昭刚要打开房门,扶容便拽了拽他的衣袖。   秦昭回过头,扶容朝他张开双臂,一脸坦然。   秦昭了然,红着耳根,抱了他一下:“好了,快回去睡觉。”   “嗯。”   秦昭推开房门,老门房就候在外面,送他出去。   扶容站在房里,看着他出去了,才转身回去。   忽然,扶容看见自己房里的窗户。   他脚步一顿,随后轻手轻脚地走上前,咔哒一声,直接把窗扇给锁上了。   外面果然有了动静。   秦骛猛地站起来,推了推窗户,发现推不开,低声道:“扶容,你这个小没良心的。”   扶容轻声道:“秦骛,我要睡觉了,我不想再跟你吵架。太子殿下刚走,你等一下再走。”   秦骛深吸一口气,努力平复心情:“知道了。”   扶容小声道:“我早就让你走,是你自己不走的。”   “是,是我自己不走的。”秦骛语气冷硬,“你慢慢睡,我在外面给你守着。我原本还想着,要是秦昭留下来跟你一起睡,我帮你俩守着。”   “我像不像你的小伴读?你和太子私会,我在外面望风,有人来了我就冲出去帮你把人打跑。”   扶容道:“既然你是我的小伴读,那我让你做什么都可以。在外面站着,不许吵。”   秦骛顿了顿,闷闷地应了一声:“是。”   扶容走回房里,麻利地把床铺好,吹灭蜡烛,钻进被窝里。   秦骛听他的话,乖乖地站在窗外,等太子走了,他再走。   秦骛高大的身影投在窗纸上,扶容瞧了一会儿,总觉得他正透过窗纸盯着自己,心里毛毛的。   扶容想了想,轻声道:“秦骛,走远点。”   窗户那边的身影晃了一下,秦骛叹了口气,果真走远了一些,一直到窗纸上的影子消失。   扶容翻了个身,背对着秦骛,准备睡觉。   不知怎的,扶容现在不是很怕他了,反倒因为秦骛在窗外,竟有一些安心。   扶容想,或许是他已经找到了,对付秦骛的办法了吧。   扶容闭上眼睛,沉沉睡去。   *   翌日。   扶容醒来的时候,太阳已经出来了。   窗外的人不知道是什么时候离开的,秦骛连烧完的烟火枝子都带走了,扶容本来还想着要打扫一下的。   窗台上放着一个小小的红封,里面是两枚铜钱。   扶容瞧了一会儿,最后还是把东西收起来了。   他穿上娘亲给自己准备的新衣裳,高高兴兴地出了房门。   兰娘子已经在用早饭了,扶容小跑上前:“娘亲,娘亲新年好,事事如意、平安顺遂……”   兰娘子一脸无奈,给他一个大红封:“你都几岁了?娘可不太记得了啊。”   扶容在娘亲身边坐下,给自己舀了一勺小米粥,理直气壮:“两岁。”   兰娘子一脸复杂地看着他。   扶容笑了笑,他从重生到现在,确实才过了两年嘛。   两岁,没错啊。   兰娘子又问:“新年收到的第一个红封,是娘给你的吧?”   扶容顿了一下,抬头看向娘亲。   他几乎怀疑娘亲发现了什么。   扶容不善撒谎,轻轻地点了点头:“是啊。”   兰娘子笑了一下,碗里夹了一点酱菜:“快吃吧,等会儿娘带你出去走走。”   “嗯。”   吃过早饭,兰娘子带着扶容,在梧桐巷的邻居家里串了串门,就算是拜年了。   下午,扶容提着礼品,准备和太子殿下和林公子一同,去王家拜见王老太傅。   王老太傅是太子殿下和林公子的老师,也算是扶容的半个老师,他们一起去拜见,并无不妥。   扶容提着礼品,在梧桐巷口等着。   太子府的马车从远处驶来,在他面前停下。   秦昭推开门,朝他招了招手:“扶容。”   扶容上了马车。   林意修坐在秦昭左手边,扶容就在他右手边坐下。   扶容瞧了一眼,林公子的脸色不是很好。   秦昭对扶容道:“孤今日一早去给父皇请安,父皇还没有下旨赐婚。”   扶容点点头:“嗯。”   “今日是元月初一,孤也不好这么早就把人都喊过来,预备等一会儿,先跟老师商议一下,看看老师怎么说。”   “嗯。”扶容迟疑地看向林意修,想问问他怎么了。   没等扶容开口,林意修便先开了口:“扶容,陛下要给殿下赐婚,你知道了吗?”   扶容颔首:“嗯,我知道了。”   “一个正妃,两个侧妃,全都是世家大族的淑女,殿下不愿意,非说自己无意这些事情。”   林意修十分气愤,抓着扶容的手,把扶容拽到自己这边来。   “扶容,你说他到底是怎么想的?”   扶容不好回答,看看秦昭,再看看林意修,左右为难。   林意修也不在乎他怎么回答,主要是想找一个人抱怨一下。   “先前他不想娶姜家独女,还算说得过去,毕竟岁数差得多,面子上不好看。可是这回,陛下挑的几位姑娘,和他年岁相当,贤淑温柔,他又要拒婚。”   “柳家、陈家、孟家,都是名门望族,前朝臣子、后宫妃子,天下门生,都是世家的人,现在可以拉拢,他偏偏要拒婚。”   “你说,他到底是怎么想的?”   扶容实在是不好回答,秦昭把扶容给救了出来。   “好了好了,这是孤的事情,你就不要缠着他问了,他哪里知道这些事情?孤与你亲厚,才先同你说了孤的打算,你怎么一扭头就说出去了?”   林意修无奈至极:“殿下,我是真的想不明白。”   扶容给他倒了茶:“林公子,消消气,殿下也有他自己的道理。”   “他有什么道理?我是想不通。”林意修抿了口茶水,缓和了语气,“我们几个近臣,平日里为着陛下总是不给太子殿下赐婚,急得团团转。”   “这下好了,陛下赐婚,一赐就是三个,昨天夜里,我们一群人欢天喜地庆祝了一晚上。”   “结果他倒好,扭过头就要拒婚。婚事对皇子来说重要得很,赐婚拉拢世家,拒婚可就是把世家全部推远了,到时候底下人心动摇,有弊无利。”   扶容扭头看看秦昭,转回头,万般无奈地应了一声:“是啊,有弊……无利。”   太子殿下的婚事,不止是他自己的婚事。   更是陛下的赐婚,是林意修这些近臣的期盼,是太子势力的扩张,还是天下百姓的民心。   他若拒婚,牵一发而动全身,牵连甚广。   林意修把茶杯放在案上:“等会儿去见老师,老师肯定也是我这个说法。”   秦昭坐在位置上,微沉着脸,一言不发。   不多时,马车便到了王家门前。   扶容和林意修并肩而行,跟在太子身后。   不出林意修所料,王老太傅也是这样的反应。   他抖了抖胡子,不可置信地看着秦昭:“殿下,你是说,你要拒婚?”   “是。”秦昭颔首,“孤暂时没有娶妻的打算,朝中事务繁忙,恐怕无暇顾及此事。”   王老太傅一眼便看穿了他:“殿下就打算用这样的说辞去拒婚吗?这样的说辞,连街边的三岁小儿都说服不了。”   “殿下若是要老臣襄助,就应当将拒婚的理由如实说出。”   林意修扶着王老太傅,连连点头。   秦昭克制着自己,不去看扶容,低着头,正色道:“没有其他理由,只是因为孤不想。”   他绝不能说“因为我有了喜欢的人”。   倘若他这样说,第二天,所有人都会开始找这个人。   他不能把扶容拖下水。   接下来,不论王老太傅怎么说,秦昭都只说是自己不愿,没有吐露关于扶容的半个字。   扶容只能站在旁边看着,两只手藏在衣袖里,紧紧地攥着,指甲嵌进掌心,竭力克制着。   他想要说话,却被太子殿下的眼神堵回去了。   太子虽然温和,却无比固执。   王老太傅也被他气得不轻。   两相僵持。   最后,王老太傅竟放出话来:“这些话在我面前说说也就罢了,你若敢在陛下面前这样说,别说你还能不能当太子,若是惹怒了陛下,只怕你是死路一条!”   秦昭哑口无言。   扶容心下一惊,看向秦昭,几乎要劝他放弃了。   如此荒唐的事情,王老太傅和林意修的第一反应,就是此事越少人知道越好,绝对不能闹到皇帝面前。   王老太傅和林意修与他促膝长谈。   “殿下究竟是为什么?不喜欢柳家姑娘吗?”   “殿下应当比我们都了解陛下,殿下若是拒婚,不仅无用,反而失了君心。”   扶容坐在王老太傅身边,给他们奉茶。   林意修看向扶容:“扶容,你也说一句。”   扶容看了一眼秦昭,摇摇头:“我不知道这些事情,我还是……不说了。”   太子殿下已经这么难熬了,他不能再上去添一把柴。   *   傍晚时分,一行人乘马车离开王家。   林意修先下了马车,离开的时候,向秦昭行了礼:“老师说的句句在理,殿下想想吧。”   秦昭端坐在马车里,一言不发,正想事情。   扶容喊了一声:“殿下?”   秦昭看向他:“不妨事,孤再想办法。”   “嗯。”扶容迟疑地点了点头,“殿下,我……”   秦昭握了一下他的手:“别怕。”   可是,扶容就是忍不住担心。   “若是因此影响殿下的太子之位,甚至是性命,我情愿立即和殿下断了。”   秦昭神色微沉:“扶容,不要胡说。”   “我以后好好当殿下的臣子,也可以的。”   秦昭没有说话,只是握紧了他的手。   *   上次拒婚,秦昭占尽了天时地利人和。   这次拒婚,没有一个人站在他这边,除了扶容。   他很难想到还有什么办法。   还没出年节,太子就急匆匆进宫面圣。   兴庆殿前殿,太子和老皇帝说着话。   秦骛抱着手,站在宫道上,看着飘洒的雪花。   没多久,陆天师就从后殿出来了,低声禀报:“五殿下,太子说春猎在即,六安山猎场与行宫都年久失修,去年又出了刺客的事情,请旨要去六安山巡查,赐婚之事,暂请延后。”   秦骛连眼睛也不抬一下,只是瞧着地上纯白的积雪,点了点头:“知道了。”   陆天师默默退走。   秦骛笑了一声。   他还以为太子有什么好办法,不过是拖字诀。   他不敢直接拒婚,只能说“暂请延后”。   先去六安山视察,再拖几个月。   春猎在即,也亏他说得出来,离三月春猎还有好几个月,还猎场年久失修,他能想出这样的借口,还真是辛苦他了。   他总不能期盼着,在拖住的这几个月,老皇帝迅速驾崩,他立马即位罢?   秦昭就是在宫里泡久了,老皇帝暗地里护着他,朝臣们只能有他这一个效忠的皇子。   若是让所有皇子撒开了手去抢,单是二皇子就足够他喝一壶了,更别提还有秦骛。   偏偏扶容就喜欢太子这样的温柔和体贴。   秦骛轻哼一声,若是他和太子一样,衣食无忧,大权在握,有人保驾护航,直接把权力送到他手里,他能比太子温柔一百倍。   若是太子和他一样,只怕他在冷宫里一刻也活不下去。   当然了,如果扶容喜欢,他会学的。   温柔和体贴,他都会认真学的。   不知道过了多久,太子出来了。   秦骛没跟他打招呼,太子也没理会他。   秦骛瞧着他的面色,不算难看,也不算好看,应该是成了。   他又能再拖几个月了。   秦骛回到兴庆殿,在案前坐下,继续焚香。   老皇帝坐在软垫上,闭目养神,张天师与陆天师站在他身后,为他护法。   老皇帝似乎若有所思,从喉咙里哼了两声:“哼,他要拒婚,当朕看不出来。”   两位天师微微抬头,看向秦骛,秦骛只装没听见。   请到了旨意,太子生怕有变,立即收拾行装,匆匆赶往六安山。   扶容自然也跟着去了。   第二天就走了。   太子一走,老皇帝就把太子府的几个管事,全都召进了宫。   秦骛又一次站在兴庆殿外,陆天师低声禀报:“五殿下,陛下让人去查太子府的所有丫鬟侍从,似乎是……怀疑是有谁……勾引了太子殿下。”   秦骛淡淡问:“是明搜,还是暗查?”   “应当是暗查。”   秦骛转回头,看来老皇帝也没有证据,不过是怀疑罢了,怀疑有人勾引太子,鼓动太子拒婚。   不过,要真是再查下去,很容易就会查到扶容。   扶容和太子走得太近了。   他得防患于未然,确保扶容万无一失。   秦骛微微抬眼,看着宫墙外蔓延的阴云。   他心中猛地一动,忽然想到。   老皇帝被牵绊住了,太子不在都城,这可是绝妙的宫变机会啊。 第72章 宫变   只要秦骛愿意, 他可以随时发动宫变,谋朝篡位。   一直以来,老皇帝和太子在明处, 他在暗处。   这些年,在老皇帝的刻意压制下, 太子一家独大, 满朝文武都是他的人。   太子的位置坐得很稳。   就算其他皇子要争, 六皇子乃中宫嫡出, 太子亲弟, 二皇子与三皇子各自也有母家坐镇,不论怎么看,都是他们的胜算比较大,比较值得防备。   秦骛不过是个刚从冷宫里出来的异族皇子,母亲还是个早死的和亲公主, 毫无根基, 根本没有人把秦骛放在眼里,老皇帝也不忌惮他。   旁人都不知道, 秦骛才是最可怕的那个人。   早在七岁的时候,秦骛就联络上了附离安插在齐国都城里的暗线, 如今这些暗线全部都是他的人。   他有三千死士, 就隐匿在宫外。   他也已经拉拢住了西山大营的底层将领。西山大营是个庞然大物, 兵不识将,将不识兵, 反应极其迟钝,遇到事情只会留守原地, 等着皇帝的命令。   若是遇事, 底层将领一呼百应, 比老皇帝亲自任命的元帅有用得多。   在西山大营,他至少还能调动一千兵马。   宫中禁军,还没有完全拉拢完毕,但是几个小将也向他投诚了。   宫变无非两个诀窍,一个是快,一个是狠。   只要派兵把持住了宣政殿和武库,将权力中心和武器中心握在手中,一切问题迎刃而解。   至于朝堂官员,那些都是事后洗白名声用的,秦骛又不在乎名声,不要也罢。   秦骛已经发动过一次宫变,倘若现在起事,他有把握,这次宫变,会比前世更顺利、更精彩。   秦骛对于这些事情早已烂熟于心,他犹豫的是——   扶容。   前世,秦骛发动宫变,主要是因为他在冷宫里呆腻了,想做皇帝了,听说皇帝的私库里有不少小玩意儿,想拿出来和扶容玩玩。   当然那时,扶容也很支持他,整天围着他打转,帮他做事。   可是现在……   扶容希望太子做皇帝,扶容不希望他来做皇帝。   要是他趁着扶容不在,宫变夺权,扶容肯定会生气,扶容会把他越推越远。   这阵子,他尽力让自己接受扶容和秦昭在一块儿的事情,竭力克制,绝不在扶容面前发疯,要发疯都是回了九华殿,关上门自己发疯。   他可以和扶容站在一起说话,也可以在扶容房间的窗户外面站着,守着扶容睡觉。   扶容离开的时候,他和扶容的关系已经缓和许多了。   若是现在宫变,他能大获全胜,却一定会在扶容面前一败涂地。   到时候,他登基做皇帝,就算留太子一命,把太子丢去封地,扶容也绝对会跟着太子走。   他岂不是得不偿失?   要不……   秦骛忽然有了个大胆的想法。   他来宫变,让太子做皇帝,这样扶容就不会生气了。   真的好大胆。   秦骛回过神,熟练地拍了一下自己的脸。   他不是头一回有这些乱七八糟的念头了。   狗东西,你又开始犯贱了是不是?   你宫变,让太子做皇帝,你图什么?   图暴露自己的势力?图换一个软弱皇帝?图明明自己有本事造反,非要找一个皇帝挟制自己?   秦骛忽然又理直气壮起来,图扶容高兴,图扶容不生气,图扶容不会和他分开。   这样想想,确实很划算。   秦骛背着手,站在兴庆殿外,望着天边翻滚的阴云,暂时收敛了造反的心思。   现在最要紧的事情,还是太子非要拒婚,老皇帝已经起了疑心,在四处搜查,究竟是谁勾引了太子,鼓动太子拒婚。   扶容会被查到的。   秦骛吩咐陆天师:“盯紧了,老皇帝有什么举动,随时禀报。”   陆天师颔首应道:“是。”   他转身要走,秦骛忽然又道:“把乌丸准备好。”   陆天师微微抬头,再应了一声:“是。”   陆天师炼制的丹药,总是先拿给秦骛看过,由秦骛挑拣,再拿给老皇帝服用。   乌丸,秦骛赐名的,吃了就一命呜呼的毒药,所以叫做乌丸。   陆天师缓缓退走,秦骛回了九华殿。   他径直走进里间,在铜盆前站好,洗了把手。   秦骛拽过巾子,擦了擦手,喊了一声:“来人。”   属下们在外间听候命令:“主子。”   秦骛擦着手,低声道:“加派人手,跟着扶容,确保扶容安全。”   “是。”   “告诉守宫门的禁军统领,这几日,老皇帝派人出宫,都要回禀。”   他害怕老皇帝查到扶容,派人对扶容不利。   “梧桐巷那里,也多派几个人盯着。”   “派人去给太子近臣透个消息,就说老皇帝在查太子身边的人,让他心里有数。”   “让宫外的死士随时准备好,西山大营那边也递个消息,全都准备好。”   他不谋反,但也要以防万一。   最好的结果,就是太子把扶容保护好了,老皇帝没查到扶容,扶容安然无恙地回来。   一旦老皇帝查到了扶容,要对扶容下手——   秦骛把擦手的巾子丢进铜盆里,溅起水花。   他马上动手。   属下们领命退下,秦骛坐回榻前,打开那本密密麻麻的经文,开始自己的每日晚课,温习一下自己总结出来的行为准则——   不许跟扶容大小声。   不许在扶容面前发疯。   不许强迫扶容做不愿意的事情。   ……   他很认真地在学,每天都在温习,到现在倒背如流,每次见到扶容都有进步。   *   另一边。   扶容跟着太子去了六安山猎场,为今年的三月春猎做准备。   清晨出发,路上积雪未化,走走停停。   傍晚时分,他们抵达行宫,在行宫安顿下来。   扶容经常和太子出远门,对这些事情都十分熟练。   他和侍从们一起,抱着行李,走进殿中。   留守在行宫里的侍从早已经收拾好了宫殿,准备好了膳食。   秦昭温声道:“赶了一天的路,都先下去用饭罢。”他看了扶容一眼:“扶容,你留下就好。”   扶容点点头:“是。”   侍从们都退出去,秦昭在案前坐下,朝扶容招了招手:“来,坐吧。”   扶容在他身边坐下,捶了捶腿。   秦昭温声问:“骑马骑累了?”   “嗯,腿酸。”   扶容轻轻捶着腿,原本是跪坐着的,实在是太累了,他瞧了一眼秦昭。   秦昭会意,颔首道:“随意坐吧,别压着腿了,没人看见。”   扶容笑了笑,调整了一下姿态,盘腿坐好:“这样舒服多了。”   秦昭道:“快吃饭,吃完了早点休息。”   “好。”   扶容和秦昭正用着晚饭,忽然,外面传来了叩门声:“殿下,有要紧事。”   扶容连忙放下碗筷,重新跪坐好,把衣摆放好,拿起公筷,假装自己正在给太子殿下布菜。   秦昭等他整理好了,才对外面说了一声:“进来。”   “是。”侍从推门进来,低声道,“殿下,都城里送来的消息,陛下今日急召太子府的管事入宫,几位管事回府之后,正在暗中排查府里的侍从丫鬟,似乎是在查……与殿下关系密切的人。”   秦昭一惊,手里的竹筷按在桌上,一声轻响。   他和扶容对视一眼,秦昭定下心神,应了一声:“孤知道了,你下去吧。”   “是。”   侍从退走,把殿门也带上了。   扶容看向秦昭,小声道:“殿下,陛下知道您要拒婚了,还怀疑……是有人勾引您。”   秦昭沉吟道:“他毕竟是孤的父亲,老师和林意修都看不出来,父皇却一下子就明白了。”   扶容有些迟疑:“那……”   “太子府上没有几个年轻的小厮丫鬟,孤与他们走得并不近,父皇查不出什么。”秦昭担忧地看向他,“只是你。”   扶容认真地看着他:“现在该怎么办?”   “查完了太子府,父皇肯定还会再查与孤走得近的朝臣。孤近来得小心点,不能和你走太近了。今天晚上,你就不用过来守夜了。”   扶容点点头:“嗯,我知道的。”   “你也要留意些,发现什么不对劲,马上跟孤说。”   “好。”   秦昭担忧地看着他。   原本他来六安山,就是为了拒婚。   如今拒婚还没成功,反倒引起了父皇的注意。   他总是对不起扶容的。   扶容笑着朝他摇摇头,给他夹菜:“没事的,殿下,这是必须要面对的。”   接下来几日,秦昭和扶容都有意疏远对方。   秦昭再也没有单独召见过扶容,每次见面,都是一大群近臣在一起议事。   扶容也没有再给太子殿下守夜,如今守夜,都是侍从们轮流。   六安山猎场和行宫,在太子殿下的安排下,有条不紊地修缮着。   *   兴庆殿。   太子府的几个管事跪在殿中,禀报道:“回陛下,臣等排查太子府侍从,三百余人,未曾查出殿下与哪个侍从关系亲密。”   “不过也按照陛下的意思,将府上的侍从全部换了一波,原先的侍从都打发到庄子上去了。”   老皇帝盘着腿,坐在上首,翻看着管事交上来的名册。   张天师与陆天师站在他身后,垂手侍立,偶尔偷偷瞄一眼老皇帝手里的名册。   老皇帝皱着眉,将名册全部翻了一遍。   或许是他多想了?   没有人勾引太子,太子也不是想拒婚。   他只是因为去年春猎出了岔子,急于在今年证明自己?   可是老皇帝太了解自己这个儿子了,他温吞、仁慈,若是无事,绝不会撇下三个世家,跑去六安山。   一定有问题。   老皇帝重重地合上名册,皱着眉头,沉声道:“叫吏部把和太子走得近的朝臣的名册整理一份,这几年,太子举荐入朝为官的名册也拿过来,再去查查他们家的女眷。”   “让太子府的管事跟着看看,看太子见过哪家的女眷,去哪个朝臣家里去得最多。”   既然太子府查不到,老皇帝就怀疑是哪个朝臣家里的女眷勾引了太子。   “是。”   又过了几日,吏部便将名册整理好,递上来了。   太子仁厚,广纳贤才,同他走得近的朝臣、由他举荐的臣子,没有上千,也有几百。   老皇帝皱着眉,随手翻看着名册。   他习惯于掌控太子,生杀荣辱,都是君恩,他要太子处理朝政、交好朝臣,但他也要做主太子的一切,太子府的管事为他所用,太子要迎娶的太子妃也必须是他亲自挑选的。   这是他亲手打造的好儿子、好储君,他绝不能让太子有任何超出掌控的地方。   只是,太子一向洁身自好,去朝臣家中赴宴,也绝不会去见什么女眷。   甚至有臣子想给太子献什么人,太子也拒绝了。   老皇帝万分不解,他这个儿子,分明就是按照他期望的样子长起来的。   可他怎么就是觉得不对呢?   忽然,老皇帝看到了名册上的什么名字,翻页的动作顿了一下。   ——扶容。   他出现在太子举荐的朝臣名册上,现在是诩兰台的侍墨郎。   老皇帝总觉得,这个名字好像在哪里见过。   是在哪里见过?   老皇帝皱了皱眉,忽然想起来了。   是他,六皇子身边的那个小伴读。   去年春猎,他就知道了太子和这个伴读走得很近,原本是要发落了他的,后来是因为什么事情没有发落了他?   对了,因为这个小伴读护驾有功,救了六皇子,也不居功自傲,反倒给自己的母亲求了恩典。   后来,他怎么就当上了侍墨郎?   又是因为护驾。   他跟着太子去淮州,淮州郡守意图对太子不利,他又护驾了。   太子回来禀报说,淮州郡守给他下了药,想给他塞人,是这个小伴读拼死护驾,还给他求了恩典。   老皇帝当时并不觉得有什么,既然是太子求恩典,也就随他去了。   该不会……   在太子南下的时候,在太子被下药的时候,这个小伴读就和太子有了什么罢?   老皇帝眉心一跳,目光阴冷,看向跪在地下的太子府管事:“这个扶容,是怎么回事?”   管事诚惶诚恐地答道:“扶容原本是六殿下的伴读,后来做了侍墨郎,从前就时常出入太子府,殿下受伤是他照料的。前阵子,扶容病了一场,殿下还……”   “还什么?”   “殿下十分紧张他,还让人拿着牌子,进宫请了太医。”   老皇帝听到这里,基本上能够确定了:“他跟着太子去六安山了?”   “是。”   “再去查……”老皇帝顿了一下,语气忽然冷淡下来,“算了,不用查了。”   就算扶容是冤枉的,那又怎么样?   一个小小的侍墨郎,直接杀了就行了,还要费什么心思去查?   就算是错杀,那又有什么关系?   老皇帝朝管事摆了摆手:“下去罢。”   他回过头,朝两个天师也摆摆手:“下去。”   张天师与陆天师对视一眼,退出正殿。   陆天师低声道:“天师留守此处,我马上去禀报五殿下。”   张天师颔首:“好。”   陆天师一路小跑,去了九华殿。   秦骛正在进行自己的每日焚香作业。   陆天师低声道:“五殿下,不好了,陛下已经开始怀疑扶公子了。”   秦骛抬起头,冷冷地应了一声:“继续盯着他,有任何事情,再来禀报。”   “是。”   秦骛喊了一声:“来人。”   属下们上前:“主子。”   “告诉守宫门的眼线,要是老皇帝派人出宫,马上回禀,记清这些人的模样和穿着打扮。这些人一旦离宫,马上截杀,一个不留。”   老皇帝若是要杀扶容,秦骛的人马上就能拦住。   确保扶容安全。   果然,这天中午,老皇帝就根据那份名册,借口发落了几个平日和太子走得近的年轻朝臣,还派人离宫,要去六安山弄死扶容。   这些臣子都有嫌疑,扶容嫌疑最大。   老皇帝向来是宁可错杀一千,不可放过一个。   然而,秦骛的人就守在城门外,在前往六安山的必经之路上,把老皇帝派去的人用绊马索弄了个人仰马翻,一麻袋就给套走了。   秦骛听着属下的禀报,稍微放下心来。   他安排好了一切,扶容不会有事,也不会惊动他。   只是,一次不成,老皇帝总会再派第二次、第三次。   扶容已经被查到了,他必须斩草除根,才能确保扶容彻底安全。   秦骛盯着香炉,香炉里最后一点香料燃尽,升起淡淡的白烟,弥散在空中。   秦骛猛地抬起头,语气冷厉:“传令下去,今晚——”   “起事。”   *   傍晚时分,都城里飘起了小雪。   阴云翻滚,急急压城。   不一会儿,雪势便越来越大。   兴庆殿里,门窗大开,一片寂静,连雪花落到地上的声音都无比清晰。   和往常一样,老皇帝正在打坐,两个天师在他身后护法。   秦骛坐在下首,安安静静地焚香。   老皇帝似乎在等待什么,今日修行并不用心,时不时睁开眼睛,朝外面望一眼。   秦骛仿佛没有看见,垂着眼睛,眼观鼻,鼻观心,专心焚香。   虽然过了年节,但还没出冬季,天气还冷,天也黑得早。   不一会儿,天就全黑了。   方士们点起蜡烛,将兴庆殿照得灯火通明。   老皇帝第六次睁开眼睛,朝门外望去。   忽然,远处仿佛传来由远及近的匆匆脚步声,老皇帝眼睛一亮,摆了摆手,对秦骛道:“老五,你先回去罢。”   他以为是自己派去六安山的杀手,提着扶容的脑袋回来复命了。   秦骛没有应声,仍旧摆弄着面前的香炉。   老皇帝皱了皱眉,再说了一遍:“老五,下去罢。”   秦骛还是没有回答。   老皇帝提高音量:“老五!”   秦骛猛地抬起头,眼中的冷厉一闪而过,他起身行礼:“是。”   秦骛转身离开,在烛火照不见的地方,目光慢慢变得阴鸷。   他拢着双手,走出兴庆殿,走下台阶。   一个禁军士兵迎面跑来,一面跑,一面大声喊道:“我有要事禀报陛下!”   秦骛没有伸手,只用一个眼神就拦住了他,低声道:“陛下在打坐。”   士兵连忙停下脚步,向他行礼,急急道:“五殿下,一群黑衣死士忽然逼近宫门,来势汹汹,恐怕是逼宫,却不知道是谁的人马。统领让我前来请示陛下,还请五殿下……”   他话音未落,忽然觉得腰腹传来一阵尖锐的疼痛。   士兵下意识低头看去,秦骛握着一把匕首,面无表情地将匕首送进他的命门。   士兵倒吸一口凉气,吐出血来,恍然大悟:“五殿下……是你要逼宫……”   秦骛没有回答,猛地收回手,抽出匕首。   士兵直挺挺地往后倒去,秦骛的属下立即上前,在尸体倒地之前,把尸体给抬走,又把雪地上的血迹掩盖。   仿佛什么事情都没有发生。   秦骛将匕首收入袖中,把上面的血迹擦干净,若无其事地朝着宫门的方向大步走去:“走。”   两个属下留下,守在兴庆殿前,不让任何人靠近,剩下的跟着秦骛走。   宫门城楼上,弓箭手严阵以待,禁军统领焦急地等待着陛下的旨意。   到底是怎么回事?   好好的都城,怎么会凭空冒出这么多黑衣死士来?   究竟是谁能在皇帝眼皮子底下养了这么多死士?   难不成这些就是皇帝的人?   没有皇帝的旨意,他也不好轻举妄动。   所有将领,在遇到事情的时候,第一反应都是,禀报陛下,等待旨意。   这是所有上位者对他们的要求,听话。   禁军统领急得手心冒汗,终于,有人朝着宫门这边来了。   “五殿下。”   “嗯。”秦骛登上城楼,瞧了一眼底下,淡淡地应了一声。   “这些人一入夜就来了,究竟是谁的人?可有陛下的旨意……”   下一刻,秦骛刚杀过人的匕首,又一次被送进禁军统领的心口。   “五殿下,你……”   秦骛目光阴鸷,按着禁军统领,在瞬息之间,抽出他腰间的佩刀,然后把他推下城楼,动作一气呵成,所有人都还没反应过来。   “嘭”的一声巨响,禁军统领直接摔死在城楼下,一滩黑血从他身下开始蔓延。   秦骛厉声道:“起事!”   下一刻,城楼上下的人全都惊醒过来。   秦骛身后的属下猛扑上前,将城楼上的弓箭手统统制住,城楼上一箭也没有发出去。   城楼下的死士迅速开始破门,如同潮水一般涌来,用血肉之躯撞开城门。   有条不紊,乱中有序。   不费一兵一卒,也不见血。   “开城门!”   “降者不杀!”   秦骛并不恋战,径直穿过战场,下了城楼。   或许是因为他周身气势太过强盛,竟也没有人敢靠近他,更别提制止他。   属下给他牵来战马:“主子。”   秦骛翻身上马,率领一队死士,径直朝兴庆殿去。   宫变事宜,他的命令早就传下去了,把好宫门,看好城门,看守武库,无需多言。   *   兴庆殿里,老皇帝分明听见了脚步声,却没有人来见他。   他觉得古怪。   就杀一个小小的侍墨郎,有什么难办的?   陆天师趁机拿出丹药:“陛下这是怎么了?吃颗静心丸……”   老皇帝心下烦躁,破天荒地推开了他的手:“你们也下去罢。”   话音刚落,外面忽然传来震天动地的铁蹄声,由远及近的呼喊声。   “全部跪下!降者不杀!”   宫中一片安静,和平安的往日一模一样,连一点儿哭声都没有,是秦骛的人控制住了他们。   只有战鼓一般的铁蹄声,显示这个夜晚不同寻常。   殿中烛火猛地一跳,老皇帝终于察觉到不对劲,从软垫上跳起来:“怎么回事?出什么事了?”   门外,秦骛身骑战马,手握长刀,直接迈上了兴庆殿的台阶。   老皇帝猛地后退几步,跌在地上,哆哆嗦嗦地指着秦骛,厉声道:“秦骛,你要干什么?你要造反吗?!”   秦骛还没来得及翻身下马。   这时,老皇帝的传话太监冲进殿中:“不好了!不好了!陛下,派去的人给扶容……”   那太监看见骑在马上的秦骛,又看见跌坐在马前的老皇帝,险些一口气没喘上来,也倒在了地上。   秦骛听见扶容的名字,猛地回过头:“你说什么?扶容怎么了?”   “扶……扶……”   秦骛迅速翻身下马,用长刀挑起他的衣领:“说话!”   “陛下派去杀扶容的人,给扶容的马下了药,那马在山上发了狂,带着扶容冲下山崖,太子殿下扑出去救,两个人都摔下山去了!”   老太监一口气说完,连忙补道:“五殿下,都是……都是陛下让人干的!老奴只是个传话的……不关老奴的事啊……五殿下饶命!五殿下饶命!”   老皇帝怔怔地跌坐在地上,回不过神来。   他只想杀扶容,太子……太子怎么死了?   秦骛丢开老太监,一个箭步上前,掐着老皇帝的脖子,把他从地上拽起来,像是拎起一摊烂肉。   秦骛厉声吼道:“你又派人去杀他了?!”   老皇帝缓缓回过神,目光茫然:“朕只让他们杀扶容,朕吩咐他们瞒着太子,太子怎么样了?太子怎么样了?!”   传话太监跪在地上,哆哆嗦嗦的,身下一滩水渍:“太子殿下与扶容一起摔下山崖,还没找到……”   老皇帝张了张口,却发不出声音。   因为他正被秦骛掐着脖子,慢慢地提起来。   秦骛掐着他,手掌慢慢收紧,手背上青筋暴起,目光狠戾,是存了死心,下了死手的。   老皇帝被提起来,肥胖的身躯在空中晃荡,两条腿不断地抽动,一张脸憋成酱紫色。   “嘭”的一声巨响,秦骛狠狠地把老皇帝掼在地上。   老皇帝的额头猛地磕在黑砖地上,见了血。   秦骛双目赤红,掐着他的脖子,发了狠,狠狠地把他的脑袋磕在地上,一下又一下,老皇帝满脸血污。   秦骛怒吼:“谁他妈让你动他的!” 第73章 山崖   兴庆殿中, 一声一声巨响回荡。   众人惊恐地看着眼前的场景,不敢发出一点声音,传话的老太监被吓得瘫倒在地, 张大了嘴,无声地尖叫,不住地后退。   疯了!   五殿下疯了!   秦骛掐着老皇帝的脖子, 狠狠地把他往地上掼。   老皇帝的额头被一次一次砸在地上,破了一个大窟窿, 淌下血来, 糊了满脸。   秦骛双眼赤红,嚇哧嚇哧地喘着粗气, 直到老皇帝温热的血液顺着脖子流下来, 流到他的手上。   秦骛回过神,像丢垃圾一样, 把老皇帝丢到地上。   恶心死了。   老皇帝像一滩烂肉, 趴在地上,不知道是不是还活着。   殿中烛火猛然跳跃了一下。   老皇帝沉迷修行,兴庆殿中随处挂着灵幡, 此时殿中门窗大开,狂风席卷, 将灵幡素帘吹得纠缠在一起,如潮水翻涌。   秦骛背对着火光,缓缓站起身。   他像一匹已经犯了戒的野狼, 脊背慢慢地直起来, 沾了血的手掌不断握紧又松开, 粘稠的血液在他掌心流淌摩擦, 发出黏稠含糊的声音。   秦骛站直了, 扭了扭脖子,活动了一下筋骨,转过头,阴森的目光缓缓扫过殿中众人。   传话的老太监被他吓得僵在原地,一动不敢动,生怕他下一秒就冲上来,像弄死老皇帝那样,把他也给弄死。   站在一起的张天师与陆天师也胆战心惊,满脸惶恐,他们跪在地上,张了张口,想提醒秦骛,他们是自己人,是秦骛收买安插在老皇帝身边的自己人,别杀疯了。   可是他们又不敢发出声音,害怕自己打破了殿中的寂静,引起秦骛的注意,秦骛直接上来杀了他们,根本不给他们辩解的机会。   秦骛的属下守在门外,虽然错愕,但仍旧尽忠职守,听话地守着,不让任何人靠近。   秦骛抬起沾满鲜血的手。   殿中几个人看见他的动作,哆嗦了一下,要下跪求饶,却像是被秦骛无形的手掐住了喉咙,发不出声音。   下一刻,秦骛一把拽过旁边的灵幡,把手上腥臭的鲜血抹在上面。   秦骛一言不发,眼神阴鸷却空洞,紧紧地盯着空中的某一处。   他用灵幡把手擦干净,随着动作,让自己迅速冷静下来,思索对策。   扶容。   只是摔下山崖而已,还没找着。   扶容不会有事的,就算有事,他照样有办法让扶容活过来。   去找扶容。   去找扶容!   秦骛把手擦干净,猛地回过神,原本盯着虚空的目光重新有了焦点。   “备马!”   秦骛大步朝外走去,一面走,一面吩咐下属,语气恢复了往日的沉稳自信,只是脚步匆匆,一直握着的拳头也没有再松开。   秦骛低声道:“知会皇室宗亲和朝中重臣,陛下突发恶疾,太子下落不明,陛下昏死过去之前,特敕封五皇子秦骛为摄政王,暂领军事朝政。”   “异议者,杀无赦!”   秦骛自己封自己做摄政王,而不是直接做皇帝,和宫变篡位还是有点差别的。   他已经留一手了,很仁慈了。   “事关重大,未免朝堂动荡,敌国入侵,此事不得外扬,闭紧嘴巴。”   “西山大营即刻进驻皇宫都城,一半随我去六安山找人,另一半死守宫门城门,所有朝臣,全部留守家中,一律不得外出。”   “擅动者,杀无赦!”   “看好老皇帝,别让他死了。盯紧皇子所,让二皇子跟着一起去六安山搜索太子踪迹,三皇子和六皇子留守宫中。”   三皇子和六皇子,一个温温吞吞的,另一个咋咋呼呼的,不成气候,秦骛不担心。   二皇子有野心,没能力,秦骛能赢他,但是秦骛现在没工夫和二皇子打仗,他要去找扶容,先找根绳子牵制住二皇子就行了。   秦骛脚步不停,大步走下台阶,回过头,厉声道:“马呢?”   秦骛身后传来属下的声音:“摄政王殿下,战马在此。”   他的属下反应也很快,马上就改了口。   秦骛回头,看见战马就跟在自己身后。   对了,他方才是骑马进的兴庆殿,结果他忘了,直接就走出来了。   还是属下把他的马给牵出来的。   秦骛接过缰绳,翻身上马。   *   雪下得越来越急了。   秦骛带着一小队黑衣死士,先行前往六安山。   轻骑快马,踏在雪地上,几乎没有发出声音,像是飞过去的。   不一会儿,秦骛派去皇子所的死士,把二皇子秦英给带过来了。   秦骛发动宫变,只吵闹了一阵,很快就安静下去。   秦英原本还睡得好好的,被人从床上挖起来,忽然得知父皇突发恶疾,大哥下落不明,整个人都还是懵的。   他还来不及反应,更来不及和自己的母家联络,就被秦骛的人带走了。   二皇子还怔怔的。   他张了张口,问道:“秦骛,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秦骛骑在马上,没有分给他一个眼神,反倒挥了一下马鞭,加快了脚程。   秦骛的属下解释道:“二殿下,方才我等已经说得很清楚了,摄政王总领朝政,如今要去六安山寻人,让二殿下一同前往。”   二皇子目光震惊:“父皇怎么会让他做摄政王?”   属下只是复述秦骛先前的说辞,并不多做解释:“此乃陛下旨意。”   属下们说完这话,便不再回答他的问题。   二皇子骑着马,跟上队伍。   马匹颠簸,此时正是深夜,寒风夹杂着雪花,迎面吹来,彻骨寒冷。   二皇子握紧了缰绳,心中说不出是什么感觉。   父皇偏帮大哥,打压其他兄弟,他一直是知道的。   只不过,大哥仁厚,待他们这些兄弟也都不错,他也就得过且过,想着待大哥登基,自己混个藩王当当,也不错了。   可是现在,父皇病重,大哥出事,论情论理,都应当是他这个二皇子顶上。   父皇怎么会让毫不起眼的老五做什么摄政王?更别提老五还有异族血脉。   他皱着眉,心想,今夜父皇发病只有老五在身边,老五是不是……篡改了父皇的意思?   罢了,二皇子心想,老五都带着兵了,他也不好再说什么,这些属下,应该也是父皇的兵。   前面的秦骛忽然勒马停驻,翻身下马,沉声道:“换马。”   属下立即牵着一匹战马上前。   秦骛纵身上马,继续往六安山赶去。   二皇子顿了一下,这是父皇的兵吗?怎么看起来,十分效忠秦骛的模样?   罢了,当务之急,还是先找到大哥。   二皇子下定决心,跟上队伍。   *   从都城到六安山,若是天气好,骑马半天就能赶到。   若是天气不好,再加上并不着急,恐怕就要耗费一天。   今夜大雪,视物不明,积雪堵塞。   但是秦骛领路,途中换了两匹马,他们竟然在一个半时辰之内就赶到了六安山行宫。   行宫里已经乱作一团,灯火通明,脚步杂乱。   林意修勉强稳定局势,在正殿悬挂起一幅六安山猎场的山势图,用朱砂笔将山势划片,让侍卫们按照分区去找人。   “快去!”   秦骛骑着马,直接上了殿。   林意修皱眉:“五殿下。”   随后他才看见跟在后面的二皇子:“二殿下。”   秦骛骑在马上,凝眸瞧了一眼林意修画好的舆图,用马鞭打在舆图上,吩咐属下:“就按照这个来搜,把烽火弹拿上来,若是找到了,就发信号。”   属下们立即把好几十箱烽火弹卸下来,秦骛带来的死士与士兵手脚麻利,排列成行,上前来看了一眼舆图,取走两枚烽火弹,即刻启程。   秦骛紧紧地盯着舆图,瞧着上面用朱砂笔圈出来的位置,用马鞭柄敲了敲那个位置:“扶容就是从这里摔下去的?”   林意修颔首:“是,殿下和扶容是在这里坠崖的。”   秦骛淡淡地应了一声:“行。”   秦骛将山崖的位置刻在心里,收起马鞭,调转马头,亲信属下们自然跟着他走。   临走时,秦骛回头,看了一眼自己带来的死士和士兵,无比自然地吩咐了一句:“先找扶容。”   林意修和二皇子一愣,猛地回过头:“五皇子,你……”   士兵们抱拳领命:“是。”   很明显,秦骛拥有对他们十足的调动权力。   他们只听秦骛的吩咐,即使是这么大逆不道的命令。   二皇子想说什么,却被林意修拦住了:“不妨事,太子殿下和扶容是一起摔下去的,他们应当在一块儿。”   二皇子收回目光。   下一刻,秦骛的属下们就把他们架走了:“二殿下、林公子,这边请。”   *   秦骛将扶容坠崖的位置记在心里,带着属下,迅速前往。   得益于去年春猎,秦骛来过猎场,还来帮扶容找过那块令牌,他对这里的地形还算熟悉。   一路上,秦骛紧绷着脸,一言不发,遇到岔路,也没有一丝犹豫。   他自从离开皇宫,就是这副模样,面无表情,神色凌厉,眼睛微微泛着赤色,掩盖了原本的墨绿色,在夜里仍旧发着光。   在旁人看来,他是处变不惊,和之前没有差别。   他腰背挺直,镇定自若,只是骑着马,走在前头,属下只是远远地望一眼,便心生敬畏,也跟着镇定下来。   其实只有秦骛自己知道,好几个时辰,缰绳已经在他的手掌上磨出了血痕,他的手脚也冻僵了,没有一点儿反应。   只有身体上的难捱,能让他心里好受一些,能让他冷静下来,去找扶容。   这一路上,秦骛恍恍惚惚的,只觉得身体在飞快地骑马,往六安山赶,灵魂却一分为二,一半不断地想着对策——   去六安山、划片找人、烽火弹……   他连想事情都没办法连贯地想,脑子里只有一堆杂乱无章的碎片。   他的另一半灵魂,不受控制地想到扶容。   想到前世宫变那天,扶容来给他开宫门,今晚他站在城楼上,看见他的属下要一窝蜂地涌上来,才能用血肉之躯把宫门给打开。   当时扶容一个人,却硬生生把宫门为他打开了。   想到前世他登基之后,总是对扶容犯浑,扶容哭着求他说“喜欢”,他却不肯。   想到扶容重生之后跟他吵架,眼底闪着或恨或憎的泪光,但是神色鲜活,看着就可爱。   秦骛每次跟他吵架,都要集中十二分的精神,否则他根本听不见扶容说话,光看着扶容气鼓鼓的模样,他就高兴。   秦骛的脑子里全都是扶容,不知不觉间,他竟然记得扶容的所有事情。   比军政图记得都清楚。   秦骛无比确信,扶容比天底下一切事情都要紧。   扶容就是比皇位要紧,扶容就是比兵权要紧。   不论扶容想做什么,扶容想让太子做皇帝也好,扶容想自己做皇帝也好,就算扶容想马上跟太子成婚,秦骛都会帮他办到。   只要扶容活着。   他只要扶容活着。   秦骛喉间翻涌起一阵腥甜,他的喉结上下滚了滚,强行压制住了。   到了扶容掉落的山崖上。   秦骛翻身下马,上前查看。   他一面看,属下一面回禀:“禀摄政王,事发在昨日正午,太子与一众朝臣巡视猎场,途经此处,扶公子的马匹发狂,太子扑上前救人,两人摔下山崖。”   秦骛站在山崖边,垂眼看着底下。   山崖不高,但是陡峭,底下是密密的林子,因为还在冬日,满是积雪。   折腾到这个时候,天已经快亮了。   天边隐约透露出一点儿亮光,照在积雪上。   属下继续道:“山崖底下林子很密,有好几条岔路,还有许多山涧山洞,正在重点搜查这面。”   秦骛转头看向林意修,踩了踩脚下的地:“扶容是在这里摔下去的?”   林意修不明就里:“是。”   秦骛不耐烦道:“我问你确切位置。”   林意修想了想:“还要再往左一些。”   秦骛往左走了走:“这里?”   “是。”   “是背对着摔下去的,还是面朝着扑下去的?”   林意修又想了一会儿:“背对着。”   “行。”   众人不知道他想做什么,都有些疑惑。   秦骛扶了扶腰间的两枚烽火弹,确认挂稳了,又握着手腕,松了松筋骨。   他背对着,朝山崖一步一步后退。   众人忍不住惊呼出声:“五殿下!”   话音未落,下一刻,秦骛踩到山崖边缘,步伐不停,一脚踩空,按照林意修方才描述的扶容摔下山崖的姿态,迅速滑下山崖!   如何找到落下山崖的扶容?   自己也跟着掉下去,很快就能找到了。   *   天慢慢亮了。   山洞里,扶容紧紧地抱着秦昭,两个人身上裹着秦昭的披风。   扶容靠着秦昭的肩膀,昏昏欲睡。   就在扶容即将睡过去的时候,他点了一下脑袋,清醒过来。   扶容睁开眼睛,发现面前的火堆快熄灭了,连忙又往里面添了点树枝。   火堆重新烧起来,扶容搓了搓秦昭的手臂,好让他暖和一些。   实在是不走运。   昨天分明是个大晴天,他和太子殿下,还有一群近臣,上山来逛逛。   结果他的马发狂了,太子殿下为了救他,和他一起滚下山崖。   太子殿下牢牢地把他护在怀里,他没怎么受伤,只是脚扭了一下,现在还能走路。   太子殿下的情况比较糟糕,身上都受了伤,脑袋在石头上磕了一下,整个人都昏昏沉沉的。   扶容本来想扶着太子走回去,结果还没走多远,天上就下起了雪。   没办法,扶容只能找了个山洞,先把太子殿下安置好,趁着雪还不大,赶紧出去捡一些没有沾湿的树枝回来,生火取暖。   所幸扶容细心,出来的时候,估摸着大概要在外面吃午饭,就随身带着一点干粮和草药。   他给太子殿下处理了一下伤口,又化了雪水,就着水,给他喂了一点干粮。   可是太子殿下还是不免发热起来,扶容就用自己冰凉凉的手给他捂一捂额头。   扶容知道,外面的人肯定都在找他们,他原本想在林子里点火,用浓烟把人都吸引过来,结果一直在下雪,外面根本点不起火。   没办法,他想着在山洞里呆一夜,等天亮了,雪小一些了,他再吃点东西,就带着太子殿下出去。   他一直守着秦昭,秦昭半夜倒是醒过一次。   秦昭问了一声:“扶容呢?”   扶容连忙应道:“殿下。”   秦昭问他有没有事,扶容摇摇头,说没事。   得到回答之后,秦昭又昏睡过去。   扶容钻进他怀里,紧紧地抱着他,帮他取暖,握着他的手哈气,守了他一夜。   夜晚山间湿冷,两个人就这样熬了一夜。   说实话,其实扶容很害怕。   太子殿下前世就是摔下山崖摔死的,他帮太子殿下躲过去前世的祸事,却没能躲过现在的事情。   他不知道,这件事情是不是注定的。   是不是就算他把太子殿下救回来了,太子殿下的寿命也会有期限?   一整晚,一种深深的无力感始终笼罩着扶容。   但扶容知道,自己不能倒下。   太子殿下还有一口气,他要把太子殿下带出去。   扶容望了一眼山洞外面,估摸着快天亮了,便从随身携带的小包裹里取出一小块饼,掰开一点,大块的喂给秦昭,小块的自己吃了。   扶容抿了抿指尖,忍着饥饿,把剩下的饼收起来了。   还不知道要多久才能出去呢,得省着点吃。   扶容把秦昭扶起来,帮他把披风裹好,架着他,准备离开山洞。   *   另一边,秦骛落下山崖,半跪在雪地上。   秦骛仿佛感觉不到疼痛,从雪地上站起来,环顾四周。   一片白茫茫里,他看见身旁的树枝上挂着一小片蓝色的布料。   事实证明,他找对了。   就是这个地方。   秦骛环顾四周,竟有些犹豫。   在来六安山的路上,他从来没有犹豫。   可是现在,他开始犹豫了。   他害怕自己选错了路,就和扶容错过了。   下了一夜的雪,林中积雪深厚,秦骛轻轻地喊了一声:“扶容?”   光是喊这个名字,就让他心里钝钝地发疼。   秦骛嗅了嗅湿冷的空气,试图找到扶容的踪迹。   秦骛的喉结上下滚了滚,他择定方向,准备下山。   不知道过了多久,他走到一处山洞前。   天上还在下雪,他好像看到了什么,脚步一顿。   拂开山洞前石头上的积雪,石头上的苔藓被人铲掉了,露出光秃秃的原本面目。   石头上,有人用烧过的灰烬画了一个大大的箭头。   秦骛眼睛一亮,找对了,他就知道。   秦骛拉开烽火弹,立在地上,浓烟滚滚,窜上天空。   此时天已经全亮了。   手下士兵过来,看见这个箭头,也会顺着去找。   秦骛却也没有站在原地等人,他喘了口气,朝着箭头所指的方向狂奔。   他要去找扶容。   他把箭头所指的方向刻进心里,一分不敢偏离。   又不知道过了多久,秦骛忽然看见,白茫茫的雪地里,有一点隐隐约约的蓝色。   秦骛脚步一顿,低低地喊了一声:“扶容。”   前面的蓝色小点儿似乎有所感应,停下了脚步。   秦骛哽了一下,朝着他大步狂奔,几乎像是一阵狂风,朝扶容凶猛地刮过去。   一眨眼的瞬间。   秦骛就到了扶容眼前,猛扑上前,像雪地里的野狼,把扶容按倒在地。   扶容惊叫一声:“啊!”   秦骛死死地压住他,把他压在雪地里,压住他乱蹬的双腿和扑腾的双手。   秦骛抚上他的脸,双目血红,如同厉鬼一般,马上就要淌下血泪来。   秦骛死死地盯着他的脸,嚇哧嚇哧地喘着气,仿佛下一刻就会对着他的脖子来上一口,把他彻底变成自己的。   扶容回过神,也认出了眼前的人,不可置信地看着他:“秦骛?”   秦骛一直紧绷着的脸上终于有了表情。   狂喜、庆幸、悲怆,等等等等,同时涌上他的心头,挤满他的脸,让他的表情显得扭曲复杂。   他张了张口,嗓音沙哑,像是被刀子割过一般:“扶容。”   扶容躺在雪地里,喘着气,点了点头,应了一声:“嗯。”   秦骛又喊了一声:“扶容。”   扶容再点点头:“嗯。”   扶容心里也松了口气,秦骛找到他了,说明其他人都在附近,他和太子殿下不会有事了。   可是,下一秒,秦骛按着扶容的脸,粗粝的大拇指拂去他额前凌乱的头发。   秦骛照着扶容的额头、照着他的脸颊、照着他的脸颊,狠狠地亲了下去。   秦骛的双唇冰冷,简直像是冰块似的。   扶容呆了一下,随后连忙要推开他:“秦骛,不许!”   秦骛紧紧地抱着他,贴着他的脸颊,吻一吻他的耳垂,贴在他耳边,喃喃道:“扶容,可以,可以。”   好家伙,秦骛还学会反驳命令了。   扶容拍打他的肩膀:“不许!秦骛,不许亲我!”   秦骛无比固执:“可以!扶容,老子以为你死了,老子找了你一整晚,老子可以亲你!”   扶容愣了一下,忽然,余光瞥见躺在雪地里的太子殿下。   方才秦骛忽然扑上来,把他按倒,太子殿下也倒下了。   秦骛扶着他的脑袋,刚准备亲他,扶容就抓起一把地上的雪花,扬到他脸上。   “秦骛,我说,不许!”   “可以!”   扶容要推开他,秦骛红了眼睛,不肯松手,两个人竟然在雪地里打起来了。   主要是秦骛死死地抱着扶容,扶容想从他怀里挣脱出来。   两个人在雪地里滚了好几圈。   扶容说着“不许”,秦骛便说“可以”。   仿佛无休无止。   忽然,扶容说了一句:“你又不听我说话!”   秦骛下意识想起自己总结的经文——   不许强迫扶容做不愿意做的事情。   他缓缓地回过神,眼里的红色淡了些。   “我错了,听你的,不许。”   秦骛服了软,抱着扶容,从雪地里站起来。   他要把扶容背到背上:“走,我带你回去。”   扶容拍拍他的肩膀:“太子殿下。”   秦骛回过头。   他完全没有注意到,雪地里还躺着一个人呢。   他妈的,太子还没死,秦骛要烦死了。   秦骛顿了一下,背着扶容:“我的人马上就来了,我先背你回去。”   扶容神色复杂地看着他:“秦骛,我看起来很笨的样子吗?把太子殿下丢在这里,他马上就会被积雪埋了。”   他拍拍秦骛的肩膀:“你放我下来,我扶着他,你在前面带路,我们回去。”   秦骛顿了一下,低声道:“你还有力气吗?让你扶着他?”   扶容语气坚定:“那我就在这里等你的人过来,我要和太子殿下在一起。”   秦骛声色低沉:“非要救他?”   好像上次,秦骛也是这样问他的。   扶容又一次坚定地点了点头:“我要救他,我自己救他。”   秦骛无奈地深吸了一口气:“行,听你的,救他。”   秦骛的属下没有那么快赶来,他们不能待在原地不动,这样的天气,一旦不动,就冻死了。   秦骛从林子里削了一片树皮,把随身携带的绊马索系在腰上。   雪地里。   秦骛稳稳地背着扶容,身后拖着太子。太子躺在树皮上,身上盖着挡雪的披风,用绊马索五花大绑,被秦骛拖着走。   秦骛背着扶容,一步一步往山下走。   扶容回头看了一眼,小声道:“我可以自己走,要不你背太子殿下,我跟着你走。”   “不行。”秦骛断然拒绝,“你的脚扭了,救他只是捎带的,能拖着他走就差不多了。”   扶容问:“可是这样你不累吗?”   秦骛拍拍他的腿,振振有词:“我背你就浑身舒坦,背其他人就浑身难受。”   过了一会儿,秦骛低声诱哄:“扶容,我耳朵冻得慌,你帮我哈一下,好不好?” 第74章 鞭子   雪地树林里。   秦骛稳稳地背着扶容, 一步一步往前走,扶容趴在他的背上,小小一只,一点也不重。   扶容双手搭在他的肩膀上, 攀着他的脖子, 时不时回头看看被拖在后面的太子殿下。   太子殿下伤得比他重, 看不见太子殿下,扶容实在是担心。   没一会儿, 扶容拍了拍秦骛的肩膀,语气焦急:“秦骛,放我下来。”   秦骛停下脚步,把扶容放在地上:“怎么了?”   扶容扭头就跑回去,只来得及跟他说一句:“太子殿下差点翻了!”   他娘的,又是太子。   秦骛神色一沉,森森地回过头。   太子不就躺在树皮上,往边上歪了歪吗?   这有什么好紧张的?   雪地松软,扶容因为没力气,又崴了脚, 脚步踉跄, 一瘸一拐地小跑上前, 在太子身边蹲下。   秦骛缓步上前,垂眼瞧了一眼,抱着手,低声道:“这才哪到哪?不会死的。”   瞧瞧, 这面色红润, 呼吸有力, 怎么看都不像是要死了的样子。   扶容却紧张得很, 试了试太子殿下的额头,又捧起他露出来的手,哈一哈气,重新塞进披风里。   秦骛别过头去,忍住怒火。   不能在扶容面前发疯。   扶容安置好太子,又站起身,跟秦骛商量:“秦骛,我不用你背,太子殿下在发热,要不然你背太子殿下吧?或者我扶着太子殿下走,你在前面带路,你放心,我跟得上的。”   秦骛转回头,看看他的脚:“你都崴了脚了,还能走?”   扶容用力地点点头:“嗯。”   秦骛顿了一下,仿佛在思考他的提议。   扶容认真地看着他,等着他的回答。   可是,紧跟着,秦骛解开身上的外裳,丢在树下。   扶容不解,扭头看了一眼,下一刻就被秦骛按了下去,跌坐在外裳上。   “诶?”   秦骛刚找到他的时候,就把身上的毛披风给他了,如今秦骛连外裳也解下来了。   扶容披着秦骛的披风,身下坐着秦骛的外裳。   秦骛深吸一口气,在他面前单膝跪下,捂了一下他的额头,陈述事实:“你也在发热。”   扶容连忙道:“我没关系……”   他话音未落,秦骛又掀开他的衣摆,脱下他的鞋子和鞋袜,挽起他的裤脚。   扶容骨架小,脚也小,可是现在,他的脚踝又红又肿,已经开始发青发紫了。   秦骛托着他的脚踝,反问他:“都这样了,还能走啊?”   扶容哽了一下,轻轻地点了点头:“嗯。”   秦骛没有说话,拂开表面的积雪,抓了一把干净的雪,敷在他的脚踝上。   敷了一会儿,积雪融化,雪水从秦骛的指缝中淌出,秦骛甩了甩手,看他的脚好了一些,才帮他重新把鞋袜穿上。   还是在雪地里,不好一直冷敷。   扶容看着他,小声道:“我现在能走了。”   秦骛猛地抬起头:“不行,其他事情都能依你,这件事情不行。”   秦骛皱着眉,看看他,再瞧了一眼太子,从怀里拿出一个小纸包,丢给扶容。   “人参丸,你自己吃一个,给他喂一个。不会死的。”   扶容眼睛一亮,连忙打开纸包,给太子殿下喂药。   在山上找人的士兵,每个人身上都带着这样一个纸包,为的就是以防万一。   扶容捏着药丸,轻轻掰开太子殿下的嘴,把药塞进去,拍拍他的心口。   秦骛闭了闭眼睛,别过头去,不想多看。   好烦,秦骛要烦死了。   但是他得忍住,不能在扶容面前发疯。   不一会儿,秦昭把药咽下去了,扶容松了口气,自己也拿了一颗药。   秦骛瞧着他把药丸咽下去了,才道:“这下可以走了?”   扶容点点头。   秦骛把头上的狼毛帽子摘下来,盖在扶容头上。   扶容抬起手,刚碰了一下帽子,秦骛就正色道:“不许给他戴!”   秦骛以为扶容要把帽子给太子戴上。   “噢。”扶容点点头,把帽子扶正,露出自己被帽子盖住的一双眼睛,“你的帽子太大了,我扶一下。”   秦骛对上他漆黑的眼睛,神色稍缓,他转过身,在扶容面前稍稍俯下身:“上来。”   扶容犹豫了一下,伸出双手,攀住他的肩膀:“多谢五殿下。”   秦骛宽厚的手掌托着他的腿,把他背得稳稳的:“走了。”   后面的太子殿下被拖着走,行在雪地里,发出簌簌的声音。   秦骛的逻辑很简单。   扶容最要紧。扶容是天底下第一要紧,并且唯一要紧的人。   别说扶容现在是扭了脚,就算他只是擦破了点皮,秦骛也得背着他走。   扶容在山里冻了一晚上了,不背他,让他自己走,那怎么行?   至于太子,太子只要有一口气,还没死就行了。   能带上他,完全是因为扶容眼泪汪汪地求他救救太子,他在扶容面前,总是心软。   扶容还想让他背太子?笑话,绝不可能!   他能背太子吗?扶容把他当成什么了?   他这辈子只能背扶容!上辈子和下辈子也一样!   扶容趴在秦骛背上,听到秦骛强有力的心跳声,忍不住往边上躲了躲。   秦骛以为他要倒了,把他扶正,正色道:“抱紧。”   “噢。”扶容搂住他的脖子。   秦骛一定要背他,不肯让他自己走。   扶容知道,他是……心疼自己。   再争论下去,也没有结果,只会浪费时间,还是快点下山去吧。   天上还在下雪,扶容伸出手,拍了拍落在秦骛肩上发上的碎雪。   扶容刚拍了一下,就有些后悔,但是又不好把手收回来,只好继续帮他拍拍。   秦骛身形一僵,脚步顿了一下,然后若无其事地继续往前走。   扶容吸了吸鼻子,小声问:“你怎么过来了?”   秦骛淡淡道:“过来找你。”   扶容又问:“你不是在都城吗?”   “赶着来救你——”秦骛顿了一下,回头看了他一眼,语气古怪,“还有你的情郎。”   秦骛声音低沉,扶容趴在他的背上,很清楚地感受到他说话时胸膛微微震动,震得人心里发麻。   扶容抿了一下唇角,缩了缩脖子,不敢再说话。   秦骛在生气,他怕惹恼了秦骛,秦骛直接把他和太子殿下丢下了。   没有听见他的声音,秦骛却好像更生气了。   秦骛低声道:“你这次坠马,是老皇帝害你。”   扶容一激灵,连忙问道:“什么?”   “他查到你和太子了,他想杀你,派人给你的马下药。”   “那现在怎么办?我又没死……”   秦骛感觉到扶容很紧张,他低低地笑了一声:“没事了,我摆平了。”   扶容松了口气,又问他:“你怎么摆平的?”   “就那样摆平的。”   秦骛忽然不想说自己发动宫变的事情,他怕扶容会生气。   秦骛顿了顿,又道:“等你的太子情郎解决问题,你都重新投胎了。”   扶容鼓了鼓腮帮子。   他又来了,又开始明里暗里把别人踩成废物了。   扶容正色道:“我滚下山崖的时候,是太子殿下护着我,太子殿下不是……”   秦骛冷笑一声,补全扶容的话:“知道了,他不是废物。”   扶容又道:“太子殿下人很好,很喜欢我,对我很好,也会保护我。”   秦骛从喉咙里呼噜了一声。   他是一点都不想听扶容说这些话。   两个人就这样沉默着,慢慢地往前走。   过了一会儿,秦骛问:“你怎么不问我为什么来救你?”   扶容原本趴在他的背上,昏昏欲睡,被他说话惊醒了,抬起头,揉了揉眼睛:“嗯?”   秦骛重复一遍:“你怎么不问我为什么来救你?”   扶容吸了吸鼻子,回过神:“我知道,我不用问你。”   秦骛却道:“你知道个……”   不能跟扶容大小声。   秦骛改了口:“你不知道。”   “我知道啊。”扶容的声音愈发小了,“你也喜欢我啊,秦骛。”   扶容声音虽小,却离秦骛的耳边很近。   扶容的声音,软软的,像一阵暖风,吹进秦骛的耳朵里。   “喜欢一个人的话,就会不顾一切来救他的。”扶容笑了笑,轻声道,“秦骛,你现在和我以前一样,所以我知道。”   秦骛脚步一顿:“嗯,和你以前一样。”   扶容又道:“但是我现在和太子殿下在一起,而且我觉得还不够,所以我现在还不想回头。”   “我知道。”   扶容问:“那你现在要把我丢下来嘛?”   秦骛沉声道:“别胡说。”   扶容高高兴兴地笑了,又抬手拂去他肩上的雪花。   被喜欢的那个人,总是有恃无恐。   从前的秦骛是这样,现在的扶容也是这样。   况且,现在的扶容跟前世的秦骛比起来,还是差了很多的,秦骛冷言冷语,处处贬低,还强迫他在病中做那事,扶容都还没学呢。   不过,这回也算是秦骛救了他和太子殿下两条命。   他还是分得清的。   扶容搓了搓双手,用温热的手心捂住秦骛的耳朵。   秦骛耳根一热:“怎么了?”   扶容小声道:“你不是说耳朵冷吗?给你捂一捂,多谢你。”   如果没有后面那一句的话,就更好了。   扶容又问:“对了,你的眼睛颜色怎么变了?我刚才看是红色的。”   秦骛状似随意道:“因为太喜欢你了,怕你死了,我都快被你吓疯了。”   两个人就这样云淡风轻地把这件事情给带过去,无比默契。   过了一会儿,扶容只觉得秦骛的后背宽厚暖和,不自觉打了个小小的哈欠。   秦骛回头看了他一眼,扶容双眼微合,快睡着了。   忽然,秦骛想起什么,低声道:“不是以前,以前的我和现在一样。”   扶容闭着眼睛,脸颊贴在他的肩膀上,点了点头:“我知道啊,只要我遇到危险,你就会不顾一切地来救我,可是——”   “一旦没有危险,你就会欺负我、捉弄我。”   “你很喜欢我,我从来没有怀疑过这件事情。可是我也是真的受不了,总是被欺负了。”   扶容闷声道:“我宁愿自己面对危险,不要你保护,我也不想再被你欺负了。”   秦骛还没说话,正当此时,不远处传来士兵惊喜的声音。   “找到了!找到了!在这里!”   士兵们迅速靠近,秦骛背着扶容,低低地保证道:“我会改的。”   扶容没来得及回答,士兵们就围上前了。   秦骛把腰上的绊马索解开,吩咐道:“抬上太子,下山回行宫。”   “是。”   几个士兵直接把太子抬起来了,一行人浩浩荡荡地下山去。   秦骛仍旧背着扶容,不肯假手他人。   *   回到行宫,已经是正午了。   侍从们早已经准备好了热水与汤羹,大夫也早已经候着了。   太子即刻被送回房里,由一群人照料着。   扶容放心不下,顾不上自己休整,也跟在旁边。   秦昭昏迷不醒,大夫解开秦昭身上的衣裳,要检查一下他身上是否有伤。   所有人都盯着太子,只有秦骛瞧着太子换下来的毛绒中衣,神色微变。   这件兔毛中衣,明显小了一个号,不是太子的衣服。   他看向扶容,见扶容正紧张地盯着秦昭,冷哼一声,把扶容给拽出来了。   “诶?”   “他不会有事,你还是先管管你自己罢,跟我回去看大夫。”   扶容不舍地回头看了一眼。   秦骛瞧着他头上戴着的帽子,身上披着的披风,全都是自己的,愈发气恼。   秦骛冷声道:“你怎么把你自己的衣裳给他穿?”   扶容答道:“太冷了,当时太子殿下的状况很不好。”   下一刻,秦骛就抄着他的腿弯,把他抱起来。   秦骛吩咐属下:“让大夫过来。”   *   扶容也回了房间,让大夫把脉。   大夫说,扶容没什么大碍,就是冻得久了些,受了风寒。   还有从山崖上滚下去的时候,身上有一些擦伤碰伤,脚也崴了。   其他没有什么。   方才秦骛的属下也来传过话了,太子也无大碍。   扶容这才放了心,捧着碗,小口小口地吃着汤羹。   秦骛坐在他面前,握着他的脚踝,给他抹药油。   秦骛动作轻缓,神色专注:“吃饱了,再好好地睡一觉。”   扶容点点头:“嗯。”   秦骛放下他的裤脚,洗了手,又拿起另一个药瓶:“身上的伤也看看。”   扶容回过头:“我要让其他人上药。”   秦骛神色一变:“其他人都围着你的太子殿下转,没有其他人,只有我。”   “刚才那个大夫……”   “他去照顾你的太子了。”   好吧,扶容整个人松懈下来,只想着快点躺下休息,也没有跟他争辩的力气了。   房间里点着炭盆,很是暖和。   扶容放下碗,背过身,解开雪白的中衣,向秦骛露出自己的后背。   他也摔得不轻,腰上青了一片。   扶容端起碗,继续吃东西。   秦骛坐到他身后,往手掌里倒了点药油,搓一搓,贴在他的腰上。   不知道是药油,还是秦骛的手掌就这么热,扶容不自觉往前躲了躲。   “烫……我要换人……”   秦骛握住他的腰,把他给拽回来:“只有我,别乱动。”   秦骛语气冰冷,手掌却灼热。   扶容不太自在,低着头吃东西。   扶容生得白,摔青的地方看起来格外可怕,秦骛放轻了动作,粗粝的手掌按在他的伤口上。   扶容又忍不住弹了一下:“痒……”   秦骛瞧了一眼他手里的空碗:“吃完了,还吃吗?”   扶容摇头。   于是秦骛把他手里的空碗拿走,放在案上:“趴下。”   扶容回头看了一眼,秦骛拍拍他:“快点。”   “噢。”   扶容趴在床榻上,抱着枕头。   秦骛一面按着他的腰,给他上药,一面在心里默默念经。   忽然,扶容闷闷地喊了一声:“秦骛。”   秦骛回过神:“要什么?”   扶容问:“你在念什么?”   没想到扶容竟然听见了。   秦骛哽了一下,哑声道:“没什么。”   扶容趴在枕头上,闭上眼睛。   秦骛念的是心经!   ——不许强迫扶容做不愿意做的事情!   等秦骛给他上完药,扶容已经睡着了。   秦骛把他的衣裳整理好,系好系带,又帮他盖好被子,摸了一下他的额头,确认他正在退烧。   秦骛转身离开。   一队属下就守在门外,见他出来,喊了一声:“摄政王殿下。”   秦骛走远一些,不让扶容听见,随口问道:“老皇帝怎么样?”   属下低声回禀:“都城里来的消息说,陛下受惊严重,再加上额头上有伤,太医处理过了,但不见好,人也还没醒,只怕是……”   秦骛面色波澜不惊:“嗯,都城那边怎么样?”   属下又道:“都城一切都好,宗室朝臣全都安分守己,不敢造次。”   “嗯。”秦骛想了想,“吩咐下去,明日就回都城。”   属下有些迟疑:“只怕太子不大好,太子那边……”   “就说朝堂不能没有太子,行宫里也缺医少药的,太子回去养病。”   “是。”   秦骛回头,望了一眼扶容的房门:“让大夫每隔半个时辰就过来看看,吃食放在炉子上热着,衣裳准备厚点。”   “是,摄政王殿下。”   属下们都知道秦骛看重扶容,连应答的声音都重了许多。   秦骛转身,准备回去守着扶容。   下一刻,吱嘎一声,房门缓缓打开。   秦骛脚步一顿,定睛看去。   扶容扶着门扇,就站在门里。   天气阴沉,房里房外都昏昏沉沉的,秦骛和扶容就这样面对面站着,隔着不远的距离,望着对方。   秦骛回想了一下,他刚才都说了些什么。   他没说什么啊。   可是扶容怎么会这样看着他?   扶容披散着头发,穿着雪白的兔毛中衣,连鞋袜都没穿,赤着脚,站在门里。   风吹动扶容的头发,扶容正用一种不可思议的震惊目光看着他。   秦骛皱着眉,确认自己确实没说什么会惹扶容生气的话,大步上前。   “扶容,快进去,地上冷。”   秦骛要把他抱进去,扶容却按住他的肩膀,定定地看着他。   “他们刚刚喊你什么?”   秦骛顿了一下,反应过来了。   扶容震惊地看着他,一字一顿地重复:“摄政王殿下?”   扶容原本混混沌沌的脑袋慢慢反应过来。   老皇帝要杀他,他本来还很担心,可是秦骛跟他说,不用担心,已经解决了。   可是秦骛又没跟他说,到底是怎么解决的。   现在想来,秦骛的“已经解决”,就是他已经解决了老皇帝。   扶容不知道该做什么反应。   他死里逃生,应该庆幸,可是……   “你……”扶容看着秦骛,轻声道,“秦骛,你宫变了?”   秦骛颔首:“嗯,老皇帝要杀你,我没办法。”   “那……那你、你现在要做皇帝吗?”   扶容想到前世,秦骛登基之后对他的态度和做法,对几个皇子的做法,不由得有些害怕发抖。   “那……”扶容小声恳求,“那你不要杀人,好不好?老皇帝没关系,其他人,太子殿下,还有六皇子,不要杀他们……”   秦骛的心跟被针扎了一下似的,细细地疼。   扶容还是怕他。   秦骛按住他的肩膀,低声安慰他:“不杀人,我不杀人了。”   扶容用力地点点头:“说好了。”   “说好了。”   得到他的许诺,扶容稍微冷静一些了。   秦骛一向说话算话的,只要他答应了,那他就不会食言。   秦骛低头看了一眼扶容赤着的双脚,把他抱起来,抱回房里,反脚踢上门。   秦骛把扶容放在小榻上,问道:“你出来做什么?”   扶容挽起衣袖,露出摔青了的肩膀:“这边没抹药油,我抹不到,疼。”   秦骛深吸一口气,拿过药油,熟练地倒在手心里。   方才上药的轻松气氛一扫而空,扶容坐在秦骛面前,仍旧有些害怕。   秦骛自然察觉到了,他瞧着扶容的侧脸,扶容微微垂着眼睛,大约在思索着,秦骛做了皇帝之后,自己和太子、六皇子那一群人的出路。   秦骛顿了一下,手掌贴上他的肩膀。   扶容忍不住抖了一下,但很快就忍住了。   过了一会儿,秦骛把药油抹好了:“好了。”   扶容呆呆的,正出神,没什么反应。   等扶容反应过来的时候,秦骛已经帮他把衣裳穿好了,正握着他的手,要把什么东西塞进他的手里。   扶容吓了一跳,差点从床榻上跳起来。   下一刻,秦骛按住他:“扶容,别怕,别怕。”   不知道什么时候,秦骛已经半跪在他面前。   秦骛熟练地拿起随身携带的鞭子,在自己颈上绕了两圈,扯得紧紧的。   他握着扶容的手,把鞭子首端塞进扶容手里,让扶容牵着他。   他抬起头,定定地看着扶容,鞭子正好卡在他的喉结上,随着他说话,微微颤动。   “扶容,你下命令,我听。我不杀人,也不欺负你。” 第75章 驯狼   此时虽是正午, 可是天色阴沉,房中更是昏暗。   什么都看不清, 什么都朦朦胧胧的。   扶容坐在小榻上, 手里握着马鞭,呆呆地看着秦骛。   秦骛在做什么?   秦骛单膝跪在他面前,用马鞭在脖子上绕了两圈,然后把马鞭硬塞进他手里, 让他牵着。   那鞭子是牛皮制的, 并不十分干净, 上面沾着雪水、马匹草料, 还有秦骛策马赶来,磨破了手掌留下的血迹。   粗野的气味在空气中暗暗浮动。   昏沉的天光透过窗纸, 照在秦骛面上。   他的眼睛已经不是赤红的了,而是一片暗色, 他将熊熊燃烧的欲.火都藏起来了。   秦骛只在扶容面前服软。   扶容还没反应过来, 他自己就先把链子套上了。   生怕扶容生气不要他。   秦骛早就知道, 他若是发动宫变, 扶容肯定会生气, 可是箭在弦上不得不发, 他若是不动手, 老皇帝就要对扶容动手了。   他本来想缓一缓, 再慢慢地告诉扶容。   结果扶容听见属下喊他“摄政王”, 他就这样暴露了。   完全没有准备。   电光石火之间,秦骛就先把链子给自己套上了。   反正扶容不能不要他!他已经把自己套好了!   扶容想丢开手里的鞭子, 却被秦骛按住了手。   秦骛握着他的手, 让他把鞭子拿好, 低声诱导:“扶容, 没事,你下命令,我听。你想让我干什么?”   扶容还是有些害怕,对上他灼热的目光,差点儿被烫到了,不自觉往后退了退。   可是这回,扶容却忘了松开手里的马鞭。   他拽着鞭子,鞭子忽然收紧,勒着秦骛的脖颈,秦骛猛地向前一扑。   像盯上了猎物,一跃而起的野狼,随时都要扑倒猎物,咬破猎物的喉咙。   秦骛身形高大,猛地扑上来,身形投下来的阴影,几乎把扶容全部笼罩起来。   扶容被他吓了一跳,下意识把手往回收,手上的鞭子再一次被他扯动。   秦骛微微仰起头,喉结上下滚了滚,再一次探身向前,这回不止是阴影,扶容是整个儿都被他罩住了。   扶容还没反应过来,伸手要推他,声音都有些颤抖:“秦骛,停下!”   “是。”   扶容话音刚落,秦骛就停住了。   他乖乖地退回去,重新在榻前单膝跪好,只是往前进了一步,膝盖已经抵在脚榻上了。   秦骛看着扶容,语气里竟有几分惊喜:“扶容,就是这样。”   扶容仍旧怯怯地看着他,不敢动作。   秦骛握着马鞭,轻轻地往回拽了两下,让扶容回过神。   扶容学着他的模样,也把鞭子往自己这里扯了扯。   秦骛颔首:“就这样。”   扶容顿了顿,轻声唤道:“秦骛。”   秦骛竭力放缓语调,却藏不住语气里的雀跃:“我在。”   扶容不知道,他到底在期待些什么。   秦骛清了清嗓子,掩饰住自己过分的情绪:“扶容,有什么命令?”   扶容想了想,又道:“你不许杀人,不许杀太子殿下,也不许派你的属下去杀,不论用什么方法都不许。”   秦骛无比爽快地点了点头:“好。”   扶容连忙补充:“还有六皇子,其他皇子,还有林公子。”   秦骛点头:“好。”   反正秦骛从来没把他们放在眼里,他们构不成威胁,留他们一命,也没什么。   扶容思索着,把自己认识的人都说了一遍,确保他们的安全。   他每说一句话,秦骛就点头应一声“好”。   过了一会儿,扶容小声道:“完了。”   秦骛看着他,提醒他:“那你自己呢?”   “噢。”还有他自己,扶容忘记了,连忙道,“我……我还要继续做官,你不许限制我,我要和现在一样。”   秦骛颔首:“这是自然。”   扶容纠正他:“秦骛,你得说‘好’。”   秦骛笑了笑,顺着他的意思:“好。”   扶容慢吞吞地想了一遍,确认自己没有遗漏什么事情,便要松开手。   秦骛问道:“说完了?”   扶容被他这样一问,连忙拽住鞭子,重新想了一遍:“嗯……说完了。”   秦骛在他面前低下头:“那你帮我取下来。”   “好。”扶容伸出手,把挂在他脖子上的马鞭拿下来,再确认一遍:“秦骛,你要说到做到。”   “一定。”秦骛正色道,“你把鞭子收着,你说什么就是什么,想什么时候给我套上,就什么时候给我套上。”   扶容把马鞭一圈一圈绕在手上,收拢起来。   他慢慢冷静下来,朝秦骛伸出手:“秦骛,击掌为誓。”   秦骛无奈地笑了笑:“好。”   扶容还是很难相信他,想要更多的保证。   主要是因为……秦骛之前太恶劣了,他说话算话不假,但是他也经常为达目的,不择手段。   秦骛抬起双手,扶容也举起手。   秦骛的手炽热干燥,扶容的手有些凉,两个人的手轻轻合拢,一声轻响。   扶容认真地看着秦骛:“秦骛,你要是敢食言,你就……”   扶容把自己知道的、天底下最恶毒的诅咒都想了一遍,最后轻声道:“你就下地府。”   秦骛笑了一声,正色道:“扶容,我不怕下地府。”   扶容顿了顿,咬着牙威胁他:“那你就上刀山下火海。”   秦骛完全没有被威胁到,反倒反手握住他的手,还捏了捏他的手指:“我也不怕这个。”   “那……”   “扶容,我教你。”秦骛扣着他的手,把他拉近,“我要是食言,就叫你永远不理我,叫你永远恨死我。”   秦骛张了张口,似是呓语:“叫我永失所爱。”   他回过神,笑着对扶容道:“这才是诅咒。”   扶容同他贴着额头,直视着他的眼睛,几乎要陷在他的目光里。   扶容眨了眨眼睛,回过神,推开他,抽身而出。   “我学会了。”   “那就休息。”   秦骛站起身,把床榻上的毯子抖落开,把扶容裹起来。   扶容躺下睡觉,缩进被子里,闭上眼睛,打了个小小的哈欠。   他也实在是累了。   在雪地里冻了一整晚,好不容易回来了,又忽然得知秦骛宫变了。   事情一件接着一件,他却都无力改变。   扶容一闭上眼睛,就想睡觉了。   秦骛帮他把被窝压好,趁着他还清醒,低声问:“扶容,还生气吗?”   扶容缩在被子里,只露出小半张脸,闷声道:“只要你不食言,我就不生气。”   秦骛正色道:“那我绝不食言。”   扶容再往被窝里钻了钻:“嗯,多谢……摄政王殿下。”   秦骛面色一沉:“你不许这样喊我。”   扶容睁开眼睛:“为什么?”   秦骛道:“你喊我‘殿下’,不要喊其他的。”   秦骛只喜欢这个称呼,在冷宫里的时候,扶容就这样喊他。   后来扶容喊他“陛下”、“五殿下”,或是现在的“摄政王殿下”,他都不喜欢。   扶容大约是明白了什么,却没有再喊他,只问:“真的有这么喜欢我吗?”   秦骛低声道:“真的。”   扶容本来想说,喜欢是天底下最靠不住的东西。   可是他转念一想,他好像也这样热烈地喜欢过秦骛。   喜欢又是天底下最可靠的东西了。   他不知道该说什么,只能闭上眼睛,安静睡觉。   秦骛坐在榻边,瞧了他一会儿,站起身,出去吩咐属下:“都城里发过来的文书抬进来。”   “是。”   *   扶容睡了好久。   秦骛就守在榻边,一面看文书,一面留意他的情况。   扶容在雪地里挨了一夜的冻,入了夜,果然发起热来。   所幸秦骛发现得早,他刚开始发热,秦骛就发现了,给他敷上冷帕子,又让大夫进来看看。   一旦开始发热,原本睡得安稳的扶容也没有那么安稳了。   扶容缩在被窝里,烧得糊涂,迷迷糊糊地做了个梦。   他梦见秦骛出尔反尔,说话不算话。   和前世一样,在城楼上,秦骛把他圈在怀里,带着他一起射箭,和他一起射杀二皇子。   然后是三皇子、林公子、六皇子,最后是太子殿下。   扶容惊叫,用力地捶打他的胸口,哭着喊着:“秦骛,你说话不算话,你要下地狱!”   秦骛紧紧地握着他的手,强迫他抬起弓箭,对准城楼底下的人。   秦骛在他耳边低声道:“我一向说话不算话,扶容,你又不是第一天知道,下地狱有什么可怕的?”   嗖的一声,铁箭破空。   铁箭扎进太子殿下的心口,满目血色,扶容终于忍不住了,惊叫一声,眼前一黑,倒在秦骛怀里。   下一刻,他从梦里惊醒。   扶容抱着被子,大口大口地喘着气,眼泪顺着他的脸颊滑下来,砸在被褥上。   秦骛就坐在他身侧,抱着他,拍拍他的后背,低声问:“扶容,怎么了?”   扶容一听见他的声音,就被吓了一大跳。   他猛地回过头,脑袋狠狠地磕在秦骛的下巴上,还没来得及说话,就疼得捂住了脑袋。   嘭地一声响,秦骛倒是不觉疼痛,扶容一手捂着脑袋,一手推开他。   扶容控诉道:“秦骛,你说话不算话!”   秦骛不解:“我没有。”   “你就有,你杀人了,你把太子殿下他们全都杀了!”   秦骛很快就反应过来:“扶容,你做梦了,你刚才还在梦里骂我,还打我。”   扶容回过神,看着他,定定道:“不许杀人。”   “我知道,不杀人。”秦骛低声道,“是你梦里的秦骛做的,不是我。”   扶容还有些惊魂未定,胸口起起伏伏地喘着气。   秦骛抬起头,把下巴上的抓痕展现给他看。   刚才扶容睡得好好的,忽然开始骂秦骛混账。   秦骛抱着他,给他额头上换了帕子,结果扶容一扬手,狠狠地给他来了一下。   扶容伸出手,用指尖碰了一下他脸上的抓痕。   秦骛委屈:“不是我。”   扶容回过神,用力地按了一下他的伤口:“就怪你。”   秦骛倒吸一口凉气:“嘶,你这个小没良心的。”   扶容随手抹了抹眼睛,竟然觉得有些畅快。   他不再理秦骛,翻了个身,重新裹好被子,继续睡觉。   秦骛凑近扶容,低声道:“扶容,跟我提要求,不要闷着。”   扶容道:“我已经全部提完了。”   秦骛却道:“你没提完,可以随便提的,只要你说,我就办到。”   扶容抹了抹眼睛,扯着被子,盖过头顶,闷闷道:“没有了。”   “还有。”秦骛幽幽道,“你不想让我做皇帝,是不是?”   扶容哽了一下。   秦骛还是了解他的。   但是他也了解秦骛。   秦骛费劲发动宫变,如今胜券在握,天下尽在他手中,他怎么可能不做皇帝?   扶容小声道:“提了也没用。”   隔着被子,秦骛摸了摸他的脑袋:“你怎么知道没用?只要你肯说,我就能办到。”   扶容一激灵,掀开被子,坐了起来,怔怔地看着他:“你不会放弃的。”   秦骛低声诱哄道:“我会。拿起你的鞭子,给我套上,只要你说,我就会做。”   *   接下来一整晚,扶容都没有再做噩梦。   他安安稳稳地睡到了第二天。   扶容起来的时候,秦骛的属下们正在套车,他们准备回去了。   秦骛道:“等会儿就走。”   扶容点点头:“好。”   他知道,现在都城里没有人做主,不论是秦骛,还是太子殿下,都不能在行宫里久留。   留得越久,变数越大。   “我去看看太子殿下。”   扶容说完这话,便转身离开。   经过一晚上的诊治,太子殿下看起来好多了,扶容才算松了口气。   随后他又去看了看给太子准备的马车,马车里封的密密实实的,不会透风,又铺着厚厚的褥子,应该不会有大问题。   没多久,队伍整装完毕,随时可以启程。   正巧这时,太子殿下也醒了。   他醒来的第一件事,就是喊扶容。   扶容连忙上前:“殿下?”   秦昭问道:“你可有事?”   扶容握住他的手,用力地摇摇头:“我没事。”   “那就好。”   秦昭一醒,扶容的注意力就完全被他吸引走了。   秦骛抱着手,站在外面,一脸不耐。   他朝属下使了个眼色,属下立即上前:“太子殿下,陛下忽闻噩耗,急血攻心,已经卧床不起,摄政王也在此处,如今都城之中无人主事,恐怕生乱,我等要即刻启程回都。”   秦昭颔首,握着扶容的手,从榻上坐起来:“好,即刻启程。”   秦昭站起身,披上衣裳,一面往外走,一面吩咐:“传孤的旨意,加强皇宫禁军巡逻,都城防守,这几日积压的奏章都拿过来。”   属下却道:“禀太子,这几日积压的奏章,摄政王殿下已经代为批阅了。”   “摄政王?”秦昭蹙着眉,正好同站在门外的秦骛对上目光,“好,那就即刻回都。”   扶容跟着秦昭一起,上了马车。   秦骛周身散发着极其不悦的气息,翻身上马,一挥马鞭:“启程。”   太子殿下伤了额头,时不时还头疼。   扶容一边帮他揉揉脑袋,一边跟他说现在的局势。   扶容担心地叹了口气:“陛下病重,五殿下摄政,五殿下可能……”   秦昭回过头,朝他笑了笑:“不要紧,就算秦骛篡位,孤也能保全你,让你好好做官。”   扶容顿了一下,没由来红了眼眶。   都到这个时候了,秦昭第一时间想到的还是他。   不过,秦骛既有反意,秦昭也不会坐以待毙。   他提起精神,推开马车窗扇,喊了一声:“林意修。”   林意修立即骑马上前,低声应道:“殿下。”   “派人去王家,跟老师说一声,再派人去几位将军家,让他们马上调兵,驻守在南北宫门外,随时准备迎战。”   真要论起来,秦骛有几千死士,却只有几个中下层将领。   秦昭名正言顺,朝中文臣武将,基本上都是他的人。   前世不过是因为秦昭死了,几个藩王离得又远,秦骛才能这样顺利地入主皇宫。   到了现在,真要拼起来,鹿死谁手也还难说。   林意修应道:“是。”   正当此时,秦骛骑着马,缓缓上前。   林意修闭了嘴,默默退开。   秦骛好像并不在意他们在谋划什么,只是把水囊和点心递给扶容:“扶容。”   扶容接过东西:“多谢摄政王。”   秦骛道:“马车走得太慢,我要马上回去,扶容,你要跟我走,还是和他一起?”   扶容顿了一下,看了一眼秦昭。   若是他跟着秦骛走的话,说不定他还能帮上秦昭。   可是秦昭却握住他的手,定定道:“扶容跟孤一起。”   他不知道扶容和秦骛的关系,他只是不想让扶容去冒险。   扶容想了想,最后道:“我跟摄政王走吧,回去打点一下太子府的事宜。”   秦昭握住他的手:“太子府不用打点,你跟着孤。”   秦骛垂眼看了一眼两个人交握的双手,别过头去:“听他自己的。”   扶容拍拍秦昭的手背:“我先行一步,殿下放心。”   马车临时停下,扶容下了车。   他没有和秦骛同乘一骑,而是再要了一匹马,动作利落地翻身上马。   扶容再也不是那个不会骑马、只会依附秦骛的小男宠了。   他也要做出自己的抉择了。   秦昭坐在马车里,盯着扶容的背影消失在雪地里,吩咐驾马车的侍从:“再快点。”   *   轻骑快马,比马车快了不止一点。   正午时分,扶容和秦骛就到了都城。   不知道是不是错觉,天色阴沉,都城一片寂静。   一路策马,直入宫门,在兴庆殿前停下。   秦骛翻身下马,守在殿门前的属下立即抱拳行礼:“摄政王。”   秦骛淡淡地应了一声:“嗯,老皇帝怎么样?”   “陛下惊吓过度,气急攻心,再加上自己摔了额头上一个大窟窿,太医说,已经是……只用参汤吊着一口气。”   分明是秦骛砸的窟窿,他们偏偏说是老皇帝自己摔的。   秦骛大步走上台阶,扶容走在他身侧,两个人一同走进兴庆殿。   兴庆殿门窗紧闭,不复往日庄严,一股陈朽的气息扑面而来。   殿中昏暗,帷帐重叠,帐中人影憧憧。   张天师和陆天师站好最后一班岗,还没有和老皇帝撕破脸,而是尽忠职守,守在老皇帝身边。   “陛下,陛下吉人天相,自然有真气撑着呢。”   “陛下,来,今日的静心丸。”   老皇帝像一口陈旧的老风箱,大声地喘着气,断断续续道:“对,朕自有真神护佑,太子也有真神护佑,必定不会有事,朕还要等着太子回来。”   他话音刚落,秦骛就朗声喊了一声:“陛下。”   老皇帝回过神,尖声道:“秦骛!你回来了……太子……太子怎么样了?”   秦骛冷声道:“太子死了。”   老皇帝像是一口气没喘上来,“嘎”的一声巨响。   扶容转头看向秦骛,秦骛也看向他。   扶容知道,秦骛应该……是在诈老皇帝,他是故意的。   “留在外面,不要进来。”秦骛握了一下他的手,自己则大步上前,掀开帷幔。   老皇帝喘不过气来,在床榻上疯狂挣扎,两位天师紧紧地抱着他,抚着他的后背:“陛下,陛下……”   秦骛垂了垂眼睛,冷冷地瞧着眼前的场景,继续道:“是你把太子杀死了。”   秦骛声音阴森,像是从地狱里爬上来的:“你想杀了扶容,结果扶容没死,你最宠爱的太子死了,是你活该。”   他还记仇呢。   “不!”老皇帝不知哪里来的力气,大吼出声,“不是朕!朕只是想……朕只是想……”   他却说不出个所以然来。   秦骛摆了摆手,让张天师和陆天师退开,老皇帝独自在床榻上挪动着。   忽然,他往前一扑,摔在地上,扑在秦骛脚边。   老皇帝扶着秦骛的鞋尖,额头上伤口的鲜血,滴落在他脚边,恳求道:“老五,老五,朕求你,救太子……朕错了……”   秦骛被恶心坏了,猛地收回脚,震声道:“给扶容赔罪!”   老皇帝恍惚抬起头,还以为是自己没听清楚:“什么?”   “我说——”秦骛抬起脚,踩在他的肩上,一字一顿道,“给、扶、容、赔、罪。”   帐子外面的扶容也吓了一跳。   原来,秦骛要提早回来,不是为了谋权,也不是为了抢占先机,只是为了……   让老皇帝给他赔罪。   秦骛就是这么记仇的人。   谁想害扶容,他就把谁千刀万剐,然后提到扶容面前赔罪。   老皇帝被秦骛踩着肩膀,一寸一寸地俯下身去。   他瞧着帐子外面那道小小的身影,碍于秦骛的威压,低声道:“朕错了,扶容,朕给你赔罪。”   秦骛厉声道:“我没喊停!继续!”   老皇帝连忙继续赔罪:“我错了……错了……”   不知道过了多久,殿中回荡着老皇帝给扶容赔罪的声音。   诡异至极。   扶容回过神,连忙道:“好了,就这样吧。”   秦骛这才喊了停。   老皇帝松了口气,下一刻,秦骛又道:“皇帝印玺在哪里?拿出来,我有一封圣旨要盖印。”   老皇帝不可思议地抬起头:“你……”   很显然,秦骛要盖印的圣旨,十有八九是传位圣旨。   老皇帝怒骂道:“你休想!太子没死,太子是名正言顺的储君,来人呐!传朕的口谕,去找太子……太子登基……”   这时,重重帷帐外,传来扶容小小的声音。   “秦骛。”   秦骛抬起头,朝帐子外看去:“怎么了?”   扶容握着缠在腰间的马鞭,闭了闭眼睛,轻声道:“你出来。”   “好。”秦骛一脚踹开老皇帝,“你走运了,先放你一马,等着。”   秦骛拂开帐子,走到外面。   扶容看着他,下定决心,抽出马鞭,缠在秦骛的脖颈上。   秦骛知道他要做什么,还稍稍低了头,迁就他的动作,好让他不用踮脚就能缠住自己。   秦骛低声问:“小祖宗,有什么命令?”   扶容抿了抿唇角,鼓起勇气道:“你不许做皇帝。”   秦骛笑了一声,却问:“扶容,这件事情有点大,你准备给我什么补偿?”   扶容轻声唤道:“陛下?”   秦骛周身气势一凝,他收敛了笑容,变了脸色,耐下性子纠正他:“扶容,不要这样喊。”   这个称呼,总是让他想到自己辜负扶容的前世,让他的心脏泛起密密麻麻的疼痛,让他无时不刻不在后悔。   他不喜欢这个称呼,一点也不喜欢。   他忽然不想做皇帝了,就为了这个称呼。   秦骛一向随心所欲,想什么就做什么。   扶容轻声道:“你要是再做皇帝,我就得喊你‘陛下’了。如果你做摄政王,我就能喊你‘殿下’,你想吗?我重新喊你‘殿下’,和前世一样。”   秦骛颔首:“扶容,这是天底下最好的补偿。”   扶容往下拽了拽马鞭,把秦骛拉向自己。   方才还凶猛如同野兽的秦骛此时无比温顺,低下头,把下巴搁在扶容的肩上,偏过头,偷偷亲一亲扶容的鬓角。 第76章 驾崩   兴庆殿门窗紧闭, 将风声雪声阻隔在外。   老皇帝倒在地上,像是濒死的野兽,正在做最后的挣扎。   他的呼吸声又粗又重, 嚇哧——嚇哧——   无比诡异。   扶容呆呆地站在原地, 手里还握着马鞭。   秦骛就站在他面前,乖顺地低下头, 在他面前俯首称臣。   秦骛竟然还怕他反悔, 低声重复一遍:“扶容,说好了,我不做皇帝,你喊我‘殿下’, 要和以前一样。”   扶容怔怔的, 有些不敢相信。   秦骛就这样答应他了?   他只是想试一试而已, 其实他心里半分把握都没有。   他也不知道要给秦骛什么“补偿”,“殿下”和“陛下”的区别, 真的有这么大吗?竟然能劝动秦骛放弃皇位。   秦骛就这么在意扶容对他的称呼。   扶容认真地看着秦骛的眼睛,找不到一点戏谑或是玩笑的痕迹。   他是认真的。   扶容有些失神, 抓着马鞭的手不自觉缓缓松开。   那条马鞭晃晃悠悠地搭在秦骛的肩上,从头到尾, 这对秦骛根本就没有什么实质性的束缚。   只是因为眼前的人是扶容, 秦骛才被圈住了。   秦骛温驯地低下头, 把脑袋靠在扶容的肩膀上, 趁着扶容走神, 偏过头,偷偷亲扶容的鬓角, 亲了好几下。   这时, 扶容察觉到不对劲, 垂了垂眼睛:“秦骛,你在干嘛?”   秦骛若无其事地抬起头,抓起马鞭,在自己脖子上绕了两圈,重新加固,然后再塞进扶容手里:“扶容,牵好我。”   扶容小声问他:“你是说真的吗?”   “真的。”秦骛颔首,“你说什么就是什么。”   从昨天开始,秦骛就想让他提这个要求。   只是当时,扶容太怕他,顾虑太多,怕秦骛不会答应,又怕秦骛会被他惹恼,说了一大堆乱七八糟的东西,却始终不敢大大方方地提出来。   秦骛一直在等他开口。   秦骛不想做皇帝,秦骛只想让扶容跟他提要求。   秦骛双手捧起扶容的脸,低声道:“扶容,别怕我,别想太多,随便提要求,我全部都能办到。”   扶容迎上他的目光,认真地看着他,终于还是点了点头:“那你要说到做到。”   “一定。”秦骛握了一下他的手,“击掌为誓。”   秦骛又道:“我还有一件事情要处置,你在这里等一会儿。”   扶容点点头:“嗯。”   他既然都这样说了,扶容也不害怕他食言。   秦骛转身要走,才走出一步,就被脖子上的马鞭勒住了。   秦骛往回退了一步,退回扶容身边,扶容这才反应过来,他还拽着马鞭呢。   扶容连忙要把东西摘下来:“对不住,我忘了。”   扶容站在他面前,微微踮起脚,同他脚尖相抵,帮他把鞭子解开。   靠得有点近。   秦骛抿了抿唇角,瞧着扶容的衣襟,嗅见扶容身上淡淡的香味。   秦骛目光暗了暗,却道:“扶容,做得好,就是这样。把我牢牢地拴在旁边,我不乖就狠狠地拽一下鞭子,把我拽回来,打我踹我,让我听话。”   他说得有点可怕。   扶容抿了抿唇角,把马鞭摘下来:“我没有说你不听话,你去吧。”   “是。”秦骛拍拍他的小臂,“转过身去,不要看里面。”   “噢。”扶容不明就里,但还是转过身去。   秦骛笑着,转身离开。   在转过身的瞬间,秦骛立即收敛了笑容,扭了扭脖子,表情变得凶狠又残暴。   秦骛原本只是一匹野狼,现在变成一匹得了疯病的野狼,只要扶容不牵着他,他就发疯。   秦骛大步上前,猛地掀开帷帐,定睛一瞧:“啧,陛下,这是要跑了?”   老皇帝趴在地上,站不起来,趁着秦骛和扶容说话,想要逃跑,只能手脚并用地往外爬。   他爬了这老半天,秦骛只用了一步,就追上他了。   秦骛站在他面前,抬起脚,踩在他的肩膀上,厉声问:“皇帝印玺在哪里?”   老皇帝惊恐不已,挣不开,不知哪里来的力气,大声哀嚎:“来人!护驾!护驾!”   秦骛瞧了一眼帷帐外面,外面都是他的人,他不担心会有人进来“护驾”。   他主要是担心会吵到扶容。   秦骛确认扶容没有回头,不耐烦地转过头,稍稍压低声音,语气阴狠:“我又没杀你,又没打你,你嚎什么?”   老皇帝简直要被他气撅过去,自己都被他整成这样了,他还好意思说,没打他,没杀他?   老皇帝一口气喘不上来,只能虚弱地呼喊:“护驾……来人呐,张天师……陆天师……护驾……”   下一刻,张天师和陆天师应声而至。   老皇帝眼睛一亮,可是再下一刻,两位天师都走到了秦骛面前。   “摄政王殿下,印玺取来了。”   “前日夜里,殿下起事的时候,陛下就让我等把印玺拿过来,藏在后殿那座金神像下面,我二人方才去取出来了,东西藏得深,所以费了些功夫。”   老皇帝“嘎”地嚎了一声,猛扑上前,死命拽住张天师的衣角:“你……你们……”   张天师双手奉上印玺,秦骛单手拎起,点了点头:“干得不错,回去领赏。”   秦骛转过身,老皇帝还想拦他,被两位天师按住了。   秦骛淡淡道:“把他的嘴堵上,扶到榻上去。”   “是。”   殿中终于安静下来,秦骛在案前坐下,从怀里拿出一卷绢帛,铺在案上。   秦骛将绢帛上的字迹确认了一遍,然后拿起印玺,盖了上去。   成了。   秦骛拍了拍手,好好地把绢帛叠起来重新收好,然后走回榻边。   老皇帝被两个天师按在榻上,奋力挣扎。   秦骛把印玺丢在他身上,把他砸得一激灵。   秦骛淡淡道:“我这回没兴致做皇帝,你放心。”   秦骛回头望了一眼帷帐外,压低了声音,用扶容听不见的声音对他说:“太子马上就要过来了,我大发慈悲,准许你们说几句话。”   老皇帝浑浊的眼珠一转,惊喜道:“太子没死?太子没死!”   秦骛语气阴森:“太子是没死,但是离死也不远了。什么该说,什么不该说,你自己心里有数。”   他扫了一眼老皇帝额头上的伤口,老皇帝立即打了一个冷战。   他回忆起前日,被秦骛按着脑袋往地上掼的恐惧。   这个人是个疯子,他惹不起。   秦骛表情阴鸷:“我就拿着刀在后殿,你要是说了不该说的,我一刀砍死他,再一刀砍死你,送你们父子一起上西天。”   老皇帝连连点头,眼里流露出无尽的恐惧。   秦骛是真的做得出来的。   太子还活着,秦骛无意皇位,这已经是最好的结果了。   他不敢再多说什么,多想什么,只能连连点头。   秦骛满意了,直起腰来,拍了拍手,招呼两个天师:“给陛下收拾一下,准备迎接太子殿下。”   “是。”   秦骛转身离开,回到扶容身边,低声道:“事情办好了。太子马上要回来了,皇帝要跟他单独说话,我们去后殿吃点心。”   扶容若有所思地看了他一眼:“到底是皇帝要跟太子单独说话,还是你安排他们单独说话?”   秦骛低声道:“当然是他们自己要说话,太子马上就要即位了,皇帝要叮嘱他一些事情。”   扶容瞧着他,点了点头:“好吧,听你的,去后殿吃点心。”   扶容心里也清楚,秦骛不可能善待老皇帝,大概是威胁了他一通。   不过没关系,他又不在乎老皇帝怎么样。   扶容舒了口气,转身离开。   秦骛跟上他,低声问:“现在不要牵我吗?”   扶容反问道:“你想让你的属下看见吗?”   那种事情,在私底下做一做就好了,让其他人都看见,那也太奇怪了。   秦骛笑着应道:“想,我想让天下人都看见。”   扶容哽了一下,加快脚步,往外走去。   秦骛疯了。   *   秦骛已经派人在后殿安排好了一切。   热水、干净衣服,还有茶水点心。   扶容本来还在生病,又赶了一天的路,也累坏了。   扶容洗了把脸,换上衣裳,坐在案前吃东西。   秦骛坐在他身边,按照扶容的习惯,往糖蒸酥酪里加了点桂花蜜,搅拌搅拌,放到扶容手边。   扶容小口小口地吃着点心,没多久,外面就传来了急促的脚步声。   紧跟着,传来了太子殿下的声音。   “孤先去见父皇,让林意修和几位将军准备好,还有扶容,快派人去找找,秦骛把扶容带到哪里去了。”   “是。”   扶容想站起来,却被秦骛按住了手。   秦骛低声道:“坐一会儿吧,外面还有得闹,你现在出去,会被他们挤到。”   扶容道:“我要出去看看太子殿下。”   秦骛耐着性子道:“他和皇帝说话呢,等一下再去见,再说了,等一下他们要哭丧,你想给老皇帝哭丧吗?”   扶容想了想,摇摇头:“不想。”   “那我们再坐一会儿。”秦骛按住扶容,吩咐属下,“去跟太子的人说一声,扶容在我这里,不用找了。”   “是。”   扶容重新在案前坐好。   兴庆殿的前殿和后殿,只隔着几重帷帐,前殿的人说话,后殿听得很清楚。   秦昭赶到的时候,张陆两位天师,已经把老皇帝收拾得人模狗样的了,一点儿也看不出方才狼狈的模样。   张天师还提前跟太子禀报:“太子殿下无恙就好,前日夜里,陛下忽闻噩耗,猛然起身,没想到整个人往前一栽,直接磕破了额头,唉。”   “好,孤知道了。”   秦昭应付了两句,便屏退侍从,大步上前,掀开帷帐,唤了一声:“父皇!”   老皇帝病病歪歪地躺在榻上,听见熟悉的声音,有气无力地抬了一下眼皮,眼睛一亮,来了精神:“昭儿……快,杀了……”   他原本想说“杀了秦骛”,可是他又想起秦骛对他说过的话。   他要是说了不该说的,秦骛就把他父子二人一起宰了。   秦昭摔下山崖,看起来状况也不太好,和他一样,额头也摔破了。   老皇帝忽然又消了气焰。   老皇帝无法,只能颤颤巍巍地朝他伸出手:“昭儿。”   秦昭快步上前,在榻前跪下,握住老皇帝的手:“父皇。”   老皇帝有气无力:“朕……朕错了,是朕害了你,你别怪朕。”   他不该派人去杀扶容,更不该迷信修行,错信张天师和陆天师。   他最不该……最不该的就是,生了秦骛这个儿子!   老皇帝把放在枕边的玉玺往前推了推:“昭儿,你是太子,朕死之后,由你即位,名正言顺,这是帝王印玺,你收好。”   秦昭双手接过印玺,捧在手里:“父皇……”   老皇帝叮嘱道:“收好。”   “是。”   “满朝文武,多半是你的人,朕不担心。朕一直觉着,你仁厚太过,城府不足,总想着逼迫你,让你长点心机,现在想来,也是大错特错。”   秦昭连忙道:“父皇苦心,我都明白。”   老皇帝长叹一声:“朕、识人不清,竟错信了……”   他原本想说张天师和陆天师,还有秦骛,可是又想到秦骛就拿着刀在后殿,连忙改了口。   “错信方士,迷信修行,自以为能求得长生不老,朕好悔!”老皇帝捶着床板,“朕好悔啊!”   秦昭赶忙放下印玺,要扶住他:“父皇……”   老皇帝厉声道:“太子,拿好印玺!不要放下!”   “是。”   不知是哪里来的力气,老皇帝从床榻上坐起来,环顾四周,没有看见秦骛的身影,稍稍定下心神。   老皇帝一把抓住秦昭的手,手指颤抖着,在他掌心里写下——   一个“五”字。   秦昭刚想问什么,老皇帝便合拢了他的手,咬着牙道:“千万小心,千万小心!”   秦昭会意,攥紧掌心:“是,儿子明白。”   “还有一事。”老皇帝肃穆了神色,“太子领旨。”   秦昭连忙跪好:“儿臣领旨。”   “纳妃之事,不能再耽误了,朕死之后,不必拘泥于礼法,马上纳妃。”   秦昭猛地抬起头,喊了一声:“父皇!”   后殿的扶容也一激灵,抬起了头。   老皇帝这是什么意思?   他都快死了,还要掺和这些事情吗?   秦骛垂着眼睛,慢悠悠地给扶容剥蜜桔吃,把橘子瓣上的白色经络也挑干净。   他好像料到了老皇帝会这样说,才不让扶容出去。   前殿里,老皇帝咬着牙,厉声道:“秦昭,我知道你要护着谁,可是你也要想清楚,你到底是想做太子、做皇帝,还是想做一个情种?”   秦昭被问住了。   “你若是想做情种,你现在去把老五给我叫来,我马上传位给他。你若是想做皇帝,马上磕头领旨。”   “只是老五即位之后,你觉得,他会留下你的老师、你的近臣、你的同窗吗?”   必然是不会的。   秦昭道:“父皇,我可以……”   “你可以一辈子不立后、不纳妃吗?还是说,你要立他做皇后?满朝文武死谏,民心动摇,你有把握镇得住吗?”   秦昭犹豫了。   他不能。   老皇帝重重地咳了一声,倒在了榻上。   秦昭膝行上前,满脸担忧:“父皇。”   老皇帝道:“去,让老二他们都进来。”   秦昭起身,朝外面喊道:“来人!”   一时间,殿门大开,皇子朝臣都从外面扑了进来。   太子一回来,秦骛就悄无声息地撤走了宫里的死士,宗室重臣们都跟着太子进宫了。   哭声一片。   老皇帝厉声道:“传朕旨意,朕死之后,守孝以月代年,守孝三月即可,朕先前为太子定下的婚事,三月之后,如期举行!”   “尔等尽心辅佐太子登基,不得有失!”   下一刻,王老太傅立即俯身叩首,高声呼道:“陛下圣明!”   众臣齐呼:“陛下圣明!”   秦昭神色恍惚,老皇帝紧紧地握着他的手,正色道:“太子,你看看吧,你的臣子们,你的百姓们,他们全都期盼你成婚纳妃,你要辜负他们的期望吗?”   秦昭愣愣地摇了摇头。   可是他也不想辜负扶容。   老皇帝攥着他的手,几乎要把他的手捏碎:“那就跪下接旨。”   秦昭又摇了摇头:“不……”   “快!”老皇帝又咳了一声,呕出一口鲜血。   秦昭慌乱:“父皇!”   老皇帝倒在榻上,口中仍然喃喃催促:“纳妃……纳妃……”   几个近臣立即上前,按住秦昭:“殿下,陛下恩典,快点谢恩!”   秦昭挣开众人,沉默片刻,俯身叩首:“儿臣……接旨……”   老皇帝一直举在半空的手,终于落下。   秦昭也体力不支,霎时间卸了力气,倒在地上。   一时间,哭着“陛下”的,嚎着“太子殿下”的,响成一片。   后殿里,秦骛剥好了蜜桔,拿起一瓣,递到扶容唇边。   扶容张了张口,衔走桔子。   桔子很甜,可是不知道为什么,他却尝不出一点甜味。   扶容恍恍惚惚地回过神,站起身,掀开帷帐,走出后殿。   这时,所有人都围着老皇帝和太子,也没有人注意到他从后面出来了。   扶容站在人群外面,看着太子殿下,忽然有点难过。   秦骛也出来了,他拍了拍手,低声道:“都别哭了,全部闭嘴。”   扶容拽了拽他的衣袖,忍住情绪,正色道:“太子殿下身上还有伤,此处不适合养病,还是请王老太傅操持先帝丧礼,我等先把太子殿下挪回昭阳殿。”   原本嚎啕大哭、争执不下的众人这才安静下来。   扶容上前,扶住秦昭,轻声道:“殿下?”   在扶容的手扶上他的手臂的时候,秦昭似乎有了点反应,微微睁开眼睛:“扶容,你可有事?”   扶容摇摇头:“我没事,殿下先回昭阳殿养伤。”   “好。”   扶容把秦昭扶上轿辇,辇车朝着昭阳殿的方向去。   扶容回过头,对王老太傅道:“此处就麻烦老太傅了。”   王老太傅颔首:“好,快回去吧。”   外有林意修,内有王老太傅,这样安排也还算稳妥。   扶容心情复杂,但是这时候,也只能先打起精神,处理眼前的事情。   他转过头,秦骛还和他站在一起。   扶容问:“你要留在这里吗?还是回皇子所?”   秦骛道:“老皇帝人都死了,我不留下,我跟你走。”   扶容苦笑了一下:“那我们走吧。”   扶容快步向前,追上太子殿下的辇车。   *   太子殿下刚才一激动,额头上的伤口又裂开了。   然后他又磕头领旨,磕着伤口了,再加上情绪起伏过大,才倒下去了。   太医紧急给他喂了人参丸,又重新包扎了伤口,他才慢慢缓过来。   秦昭脸色苍白,靠在软枕上,扶容端着药碗,舀起一勺安神药,吹一吹,递到他唇边。   秦昭抿了一口,长舒了一口气。   他看着扶容,温声问:“扶容,方才……你都听见了?”   扶容搅了搅汤药,轻轻点了点头:“嗯。”   秦昭闭了闭眼睛:“父皇……孤那时也没有办法,你放心,等这些事情都完了,孤会给你一个交代,你不要难过,一切事宜,由孤承担。”   扶容再舀起一勺汤药:“我知道,我也是天下万民之一,殿下好好养病,顺利登基,我就安心了。”   秦昭看着他不太自然的表情,知道他是在安慰自己。   秦昭伸出手,握住他的手:“你放心,我不纳妃。”   扶容朝他笑了笑,反握住他的手:“好,那就说定了。”   给太子殿下喂完药,所有人都退出殿中,让他好好睡一会儿。   扶容也退出去了。   他不想去休息,心里烦得很,就坐在宫门前的台阶上,远远地望着兴庆殿。   扶容撑着头,想事情。   太子殿下还能再支撑下去吗?   他不知道。   他已经在老皇帝榻前领旨了,宗室近臣都是见证。   难。   不过,扶容打起精神,安慰自己,这样的结果,已经很出乎他的意料了。   现在太子殿下顺利登基,就已经很好了。   如果太子肯继续撑着,那他也肯继续陪着太子殿下。   他已经陪着太子殿下登基了,说不定,还能陪着太子殿下继续走下去呢?   扶容下定决心。   这时,秦骛给他披上衣裳,在他身边坐下。   扶容想,秦骛肯定会说:“我早就跟你说过了,你和太子长不了,你现在知道了。”   他几乎能想到那个语气。   扶容这样想着,便捂住了耳朵。   可是等了好久,秦骛都没有这样说。   他只是安安静静地陪着扶容坐着。   扶容有些疑惑,慢吞吞地放下手,看向秦骛:“殿下?”   他答应过秦骛了,以后都会喊他“殿下”。   秦骛淡淡问:“你和太子谈妥了吗?要不我们现在重新造反,把他绑了,逼他立你做皇后?”   扶容不解,目光茫然:“啊?”   秦骛正色道:“扶太傅?”   扶容万般不解:“啊?谁?”   “扶容,你啊。”   “我?”   本朝分设“三师”,太师、太傅、太保,名义上都是太子的老师,经常也不设满,不过是虚职,但是职位很高。   扶容后知后觉地反应过来:“秦骛,你拿皇帝印玺给这件事情盖了章吗?你疯了吗?”   王老太傅也是年过五十,才当上了太傅。   他才多大呀?而且他根本没做过什么事情,朝中都没人认得他。   秦骛从怀里拿出那幅绢帛,在他面前展开。   好嘛,果然是立扶容做太傅的诏书。   老天呐!   扶容眼睛里还含着眼泪,却几乎要被他气笑了,又哭又笑的:“收起来吧,不要给别人看见了,我只是想做官,我又不想做太傅。”   秦骛仔细地把绢帛叠起来:“比摄政王的地位高,你就不用担心,我再欺负你了。”   他只是想让扶容不要怕他。   地位、权势、力量,他全部臣服于扶容,扶容就不会怕他了。 第77章 草原   今夜宫中灯火通明。   朝臣们忙着给老皇帝筹办丧礼, 侍从们忙着给太子殿下煎药。   扶容却难得忙里偷闲,安安静静地坐在台阶上,捧着脸, 看着秦骛,有些无奈:“收起来啦, 我不要做太傅。”   秦骛就坐在他身边, 把册立扶容为太傅的绢帛整整齐齐地叠起来:“好罢。”   秦骛的逻辑一向很简单。   既然扶容要做官, 那就必须做最大的官。   否则像太子一样,一年了, 才给扶容一个侍墨郎的职位,也没升官,扣扣嗖嗖的。   秦骛本来想让扶容做丞相的,但是转念一想,这阵子扶容和王家那个太傅走得比较近,说不定扶容会更喜欢做太傅。   那就做太傅吧。   所以他准备好了册立太傅的诏书,还让人留意了一下老皇帝把印玺放在哪里, 找机会在帛书上盖了个章。   扶容可以不想做太傅, 但是秦骛必须把诏书先准备好。   也正是因此, 秦骛特意没有在诏书上落款, 为的就是扶容随时想做太傅,随时就能把诏书拿出来。   随取随用,很方便的。   至于前任太傅们,大多是世家出身, 当世大儒, 活到七老八十, 才勉强攀上太傅一职, 秦骛也不怎么在意。   他说扶容是太傅, 扶容就是太傅,谁若不服,尽管来和他的死士讲道理。   不过……扶容好像一点都不想做太傅。   扶容认真地看着他,拖着长音喊了一声:“秦骛——”   秦骛无奈:“知道了,收起来。”   秦骛前世就知道了,扶容不想做大官,只想做小官。   野心极重的秦骛完全不能理解扶容为什么这样,不过他听扶容的话。   听扶容的,不会出错。   扶容撑着头,心想着,别人八十岁才当上太傅,他十八岁就能当上太傅了。   还真是前无古人。   扶容回过神,又瞧见秦骛委屈巴巴的模样,没忍住笑出声来。   秦骛抬起头,捕捉到他眼里的笑意,忽然就不委屈了。   不当就不当吧,又没什么,扶容高兴就行。   秦骛低声道:“你要是什么时候想当太傅了,随时来找我拿诏书。”   扶容不解:“我要当太傅干什么?”   秦骛语气正经:“要是太子负了你,你想造反,你就当太傅。”   扶容眼睛弯弯,笑得更高兴了,问道:“那我当太傅了,然后呢?”   秦骛捧住他的脸,正色道:“然后太傅和摄政王密谋,太傅控制文臣,摄政王控制兵权,夺权不在话下。”   扶容还是忍不住笑,他一笑,脸颊上的梨涡就露出来了。   秦骛用拇指按了按他的梨涡:“扶容,别笑了,我说真的。”   “噢……”扶容抿着唇角,努力忍住笑意,“可是我忍不住……”   他当然知道,秦骛说的是认真的。   秦骛仍旧保有造反的实力,他的三千死士全身而退,依旧隐匿在都城里,如今太子尚在病中,无暇应付这些事情,秦骛随时可以再发动一次宫变。   反与不反,全在他的——不,在扶容的一念之间。   很严肃的事情,可是扶容就是忍不住想笑。   明明扶容之前听秦骛说宫变的事情,总是会害怕得发抖。   怎么现在……他就笑得停不下来了呢?   太子殿下就在昭阳殿里睡着,他和秦骛竟然在外面大肆谈论该怎么夺权上位。   有点大逆不道。   扶容咳了两声,努力忍住笑意,密谋似的,小声问:“那夺权之后呢?我们谁做皇帝?”   秦骛看着他:“要是你想做皇帝,就让你做皇帝。”   扶容问:“那你呢?”   秦骛正色道:“皇后。”   秦骛明知道扶容是在跟他说笑,可是他也没有什么礼法观念,这样的事情,也能说得这么认真。   像是玩笑,又像是真的。   扶容又想笑了:“那太子殿下呢?”   一提到太子,秦骛就有些不耐烦了。   秦骛想了想,随口道:“太监。”   秦骛有理有据:“你要是真喜欢他,就留他一命,让他做太监。这样他也没办法纳妃,还能安安分分地待在你身边,你若是高兴就找他来,你要是不高兴……”   扶容拍了他一下:“不许说太子殿下。”   秦骛就知道,他听不得别人说太子的坏话,一说他就生气。   扶容认真地看着漆黑的夜空:“因为我是真的喜欢太子殿下,所以才不能让他做太监。”   “我知道太子殿下的抱负,我也知道太子殿下的才能,所以他不能做太监,他应该做皇帝。”   “前世他没有当上皇帝,也没有实现自己的治国策略,这次我有机会,我要让这一切都实现。”   扶容转过头,认真地看着秦骛:“我从一开始就知道,我和太子殿下可能最后不能在一块儿,太子殿下登基之后,可能会放弃我。”   “再说了,事情还没彻底定下来呢,虽然……虽然老皇帝临终之前,让太子殿下领旨成婚,但是……太子殿下跟我说,他会坚持的。”   这话说来,扶容自己也没有什么底气。   他自己也知道不可能了。   秦骛笑了一声,竟也没有戳穿他。   扶容总是这样,不撞南墙不回头,一定要碰得头破血流,才肯承认是真的不行了,要回头了。   前世是这样,今生还是这样。   扶容继续道:“就算我和太子殿下分开了,也不会……撕心裂肺……”   秦骛淡淡道:“那是因为他不够喜欢你。”   扶容连忙道:“不是!”   “就是。”秦骛定定地看着他,“要是真的喜欢,分开一小会儿,就会难受地抓心挠肝,整个人都发疯。”   很明显,秦骛说的是他自己。   “他不难受,完全是因为他不够喜欢你。”   “不是!”扶容急忙纠正他,“不会难过,是因为我们都知道,这样的结果最适合我们,就算分开了,我会好好地做官,太子殿下也会好好地做皇帝,我们都没有遗憾,所以不会难过。”   秦骛皱着眉,看着他,满脸都写着“放屁,他就是不够喜欢你”。   要是真喜欢,怎么可能没有遗憾?不会难过?   笑话。   扶容懒得跟他说,别过头,不想看他太过明显的表情。   “反正,秦骛,我不想做太傅,也不想造反,更不想当皇帝。”   “我不笨,我知道自己的本事,我离太傅还远着呢,我也不会当皇帝。”   “如果我当了皇帝,我会把事情搞砸的,最后还是要依靠你,我不想。”   秦骛低声道:“可以依靠我,随便依靠。”   他根本就没听进去!   扶容正色道:“我就喜欢做侍墨郎,就算官职很小,我也喜欢,我只靠自己就可以做好,不用依靠任何人。”   “对我来说,不是地位越高、名气越大,我越高兴,而是越适合我,我越高兴。”   “对喜欢的人也是这样,给对方的东西,不是越值钱越好,而是越适合对方越好。”   “你懂了吗?”   秦骛看着他:“懂了。”   扶容捏着拳头,碰了一下他的肩膀:“那就多谢殿下的好意了,诏书殿下收着,我不造反。”   秦骛低头看看自己被扶容碰过的肩膀,点了点头:“知道了,不造反。”   秦骛忽然问:“送给喜欢的人的东西,越适合对方越好,那我今晚送你的东西,你喜不喜欢?”   扶容蹙眉:“诏书啊?我不……”   秦骛却道:“不是这个,让太子殿下做皇帝,你喜不喜欢?”   扶容顿了一下,点了点头,大大方方地承认:“嗯,我喜欢。”   秦骛摸摸他的脑袋:“那就好,你记住,只要是你的命令,我都听,你别再怕我了。”   扶容看着他,再点点头:“嗯……”   他后知后觉地反应过来,举起双手,在秦骛面前晃了晃:“秦骛,我好像已经不怕你了。”   扶容他放松得很,和秦骛说话的时候,再也没有把手藏在衣袖里,攥着拳头,也没有发抖了。   从一开始,秦骛就是故意的。   他知道自己要是宫变,扶容肯定会生气。   他从开始谋划宫变的那一天,就同时开始谋划,要怎么让扶容不生气。   他当时就想到了那个法子,他宫变,让太子登基。   扶容绝对不会生气。   他一开始是这样想的,后来也是这样做的。   那时扶容还害怕他,有要求完全不敢跟他提,只敢自己做噩梦。   直到最后一刻。   在扶容小声地提出,不许他做皇帝的时候,秦骛又惊又喜,一股狂喜涌上他的心头。   扶容不再怕他了,扶容敢跟他提要求了。   发动宫变,秦骛一开始就不是冲着皇位去的,做了皇帝,只能守在都城,眼睁睁看着扶容跟着太子去其他地方,他绝对无法忍受!   做皇帝,呵,前世几十年还没做够吗?他是疯了傻了,才会想要继续做皇帝。   他的目标始终是扶容。   自从前世扶容离开他之后,他的目标就只有扶容一个。   这就是他送给扶容的,最合适的礼物。   扶容不怕他了,竟然还能和他一起坐在台阶上,和和气气地说话。   他的心脏简直要跳出来了。   秦骛极力压制,生怕扶容听见他过分的心跳,察觉什么。   扶容看着他,还有些懵懵懂懂的,没想清楚究竟是怎么回事。   秦骛笑了笑,捧着他的脸,把他的脸捏起来,用拇指堵住他脸上的小梨涡,笑了笑:“扶容,不怕我就好。”   要不是他还有理智尚存,他简直要亲下去了。   扶容蹙着眉,推开他的手:“不要捏我。”   秦骛松开手:“好,回去休息吧。”   扶容揉了揉脸,忽然想起什么,小声道:“秦骛,你放心,太子殿下那边,我会帮你说话,我也会保护你的。”   虽然老皇帝没有跟太子提过秦骛,但是,凭空冒出一个摄政王,再宽厚的帝王,都会有所忌惮。   扶容本来以为,自己恨死秦骛了,他就算死在自己面前,自己也不会有一点儿心疼。   可是现在,扶容忽然发觉……   他没有那么恨秦骛了。   或许,可以把“恨死”的“死”字去掉了。   他恨死秦骛了。   他恨秦骛。   只差了一点儿。   扶容说完这话,又有些唾弃自己的心软,扭过身,就跑掉了。   秦骛坐在台阶上,回过头,瞧着扶容匆匆逃走的背影,笑了一下。   扶容对官职的挑选是这样,不做太傅,只做侍墨郎,因为侍墨郎适合他。   扶容对伴侣的挑选也是这样,不要强者,只要适合他的。   很长一段时间,秦骛都在向扶容展示自己有多厉害,有多强悍,结果那时扶容根本不理他。   他也是后来才明白这个道理的。   *   太子殿下还病着,睡得并不安稳。   天还没亮的时候,他就醒了。   秦昭猛地从床上坐起来,趴在旁边守夜的扶容也醒了。   “太子殿下?”   秦昭坐在榻上,喘着气,还有些没回过神。   扶容坐起来,试了一下他的额头,惊喜道:“烧退了。”   下一刻,秦昭握住了他的手,扶容拍拍他的后背,要给他倒水,可是秦昭的手握得更紧了。   “殿下?”   秦昭定定地看着他:“扶容。”   扶容点点头:“殿下。”   秦昭回过神,长舒了一口气,轻轻松开他的手,温声道:“扶容,孤梦见父皇了,父皇……”   在梦里也是那样狰狞的模样,不断催促着他——   纳妃,纳妃!   扶容明白了,抚了抚他的后背:“没事了。”   扶容顿了顿:“老太傅已经把先帝的丧事操办好了,先帝已经停进了封乾殿。”   老皇帝已经死了,不用害怕了。   秦昭颔首:“孤等会儿去封乾殿看看,还有好多事情没处理,你也累了一夜,就不必跟着了,休息一下。”   “好。”   秦昭顿了顿,忽然轻声问道:“扶容,父皇临终前对我说,他知道我在护着谁。孤有些担心,你有没有被……”   扶容想了想,点了点头:“有,这回我与殿下摔下山崖,就是先帝的手笔。”   扶容才没有这么无私,还帮老皇帝隐瞒他做过的事情。   既然太子殿下问了,他当然也就直说了。   秦昭听完,良久回不过神:“父皇他竟然……”   秦昭叹了口气,对扶容道:“照着规矩,朝臣百姓都要给父皇披麻戴孝,既如此,你便称病,也不用做这些事情了,留在昭阳殿休息吧。”   扶容点点头:“嗯。”他有些不确定地问:“那殿下,赐婚的事情……”   “还有三月时间,孤会据理力争。”   秦昭原本还对父皇的旨意有所动摇。   可是他现在知道,父皇竟早就想置扶容于死地,结果还牵连了他,最后是这样被吓死的。   秦昭只觉得无限唏嘘。   对他的旨意,自然也没有那么言听计从了。   秦昭温声道:“父皇在世时,孤对父皇几乎是百依百顺,纵使在某些事情上稍有不满,也总是孤让步。”   “扶容,你是唯一一个我自己做主、我自己喜欢的人。”秦昭紧紧地握住扶容的手,“我会护好你。”   扶容点点头:“嗯,只要殿下还不放弃,我就不放弃。”   扶容乖乖地望着他。   可是这样的宽慰,秦昭已经说过许多遍了。   秦昭默了默,也不知道该说什么其他的。   扶容想了想,又道:“殿下,昨日,我跟着摄政王殿下先行回宫,摄政王殿下并无不臣之心。”   秦昭神色一凝,微微点头:“孤知道了。”   侍从们端着热水汤药进来,秦昭简单洗漱一下,吃了点东西,就披上粗布麻衣,去了封乾殿。   扶容没有去,而是留在昭阳殿休息。   远处封乾殿,传来隐隐约约的哭声。   和前世有点相似,又不太一样。   是了,太子仁厚,肯定不会像秦骛一样,让大臣们一天三趟进宫来给老皇帝哭灵,还不管饭。   大臣们自然哭得更卖力些。   扶容在大臣们的哭声中打了个哈欠,把被子扯过头顶,翻了个身,安心睡觉。   *   遵照老皇帝临终前的旨意,他的丧礼一切从简,孝期也缩减许多。   老皇帝在封乾殿停灵只停了七日,便出殡葬入皇陵。   再之后,便是秦昭的登基大典。   这天是司天监算过的好天气,晴空万里,艳阳高照。   扶容终于见到了登基大典是怎么样的。   文武朝臣分列两边,礼官唱和。   扶容穿着墨蓝色的文官官服,站在林意修身边,和他一起,望着太子殿下从辇车上走下来,双手捧着玉圭,走上高台。   扶容望着他,像望着自己前世的梦境一般。   有多少次,他都幻想过这样的场景。   从前世开始,他就在幻想。   不过那时他没什么见识,想不到大典究竟是怎么样的。   他想破了脑袋,也勾勒不出高耸通天的祭台,想象不出庄严肃穆的朝臣。   那时他心心念念、盼望着赶快当上皇帝的人,也不是秦昭。   扶容没由来想起秦骛。   秦骛今日称病,没来观礼。   他不想看见扶容满眼星星,却不是对着他。   日光过于猛烈,照在扶容眼前,晕开光影。   扶容忽然想起他和秦骛错过的前世。   那时秦骛吓唬他,说他会摔了印玺,又说他没身份去打点。   而他为了不去秦骛的登基大典,竟然不吃药,还连夜搬去了冷宫。   秦骛后来也是这样登基的吗?   应当不是。   那天可是个坏天气,下了好大的雪,扶容还在冷宫里暗自庆幸自己没去,并且很坏地希望秦骛踩到积雪上,滑一跤。   扶容还是有点记仇的。   这时,林意修碰了碰他的手肘,低声提醒他:“走了。”   “噢。”扶容回过神,跟上队伍。   林意修笑着对他说:“你这回又救驾了,陛下登基了,马上就要晋封一批官员,你的福气来了。”   林意修指的是他和太子殿下掉下山崖,他抱着太子殿下,在山洞里过了一夜的事情。   这也算是救驾。   扶容笑了笑,朝他比了个手势。   林意修道:“你简直是专门救驾的,应当封你一个‘救驾侯’。”   扶容鼓了鼓腮帮子,学着他的模样,小声道:“林公子简直是专门劝别人做官的,应该封一个‘劝官侯’。”   两人相视一笑,和太子殿下的近臣一同,快步跟上帝王的车辇。   此时已然开春,春风吹动扶容的官服衣摆,意气风发。   *   林意修说的不错,太子殿下登基之后,先是召见几个近臣一同,商议事情。   先皇驾崩之后,秦昭便把兴庆殿的方士全部遣散出宫了,兴庆殿也封了起来。   而今重新搬回养居殿。   秦昭端坐在上首,温和敦厚,颇有贤君风范。   “父皇丧仪,朕尚在病中,有劳诸位爱卿多加操劳。”   几位近臣连忙俯身行礼:“臣等不敢。”   秦昭又道:“朕今登基,拟就新政四条,抑方士、重开化、勤耕种、举人才,以求风气一新,细则还须与诸位爱卿共同商定。”   “是。”   先帝留下弊病颇多,所幸朝廷家底还算厚实,正需要秦昭这样的宽厚仁君。   几个人说了一会儿新政的事情,随后,王老太傅起身行礼。   秦昭颔首:“老太傅请说。”   王老太傅道:“陛下登基之初,突发变故,所以册封五皇子为摄政王,以应变故,而今陛下登基,局势已定,朝中不可再留摄政王一职。”   “摄政王当日率兵入宫,射杀禁军十余人,念其事发紧急,可以免于问罪,但也应当削去摄政王一职,另封五皇子为藩王。”   “另外,先帝弥留之际,曾下旨命陛下三月后完婚,三月之期将近,陛下应当早做打算,以慰先帝在天之灵。”   秦昭却道:“摄政王之事,朕自有定夺。至于完婚一事,国家百废待兴,事事需要朕操劳,朕暂无此意,不必再提。”   王老太傅就知道他会这样说,“扑通”一声,就跪下了:“陛下,早在年前,陛下就曾说无意婚事,当日老臣苦苦相劝,今日陛下已然登基,陛下还想不明白吗?”   秦昭起身要扶他,动作顿了一下,却又坐了回去:“老师,你这又是……”   下一刻,殿中近臣都跪下了,除了扶容。   秦昭摆手:“下去,扶容留下。”   “是。”   近臣们都退下了,可是……   扶容回头看了看,小声道:“陛下,他们都没走,在养居殿前面跪下了。”   扶容出去劝他们,却被他们赶回去了,他们说扶容官职小,不用跪,让他回去。   扶容走回殿中,秦昭扶着额头:“罢了,你帮朕研墨,朕就和他们面对面批奏章。”   扶容犹豫了一下:“是。”   扶容在案边坐下,拿起墨锭,给外面的大人们准备软垫。   他看得出来,秦昭好几次想要出去扶人,都按捺住了。   扶容望着秦昭,心想,其实他们很没有道理。   他是说,他和秦昭,很没有道理。   古往今来,皇帝绵延子嗣,都是朝中大事,朝臣们也只是按照规矩办事。   可是……   他一边心疼朝臣们,一边又希望秦昭坚持久一点。   扶容想,快点给他一个结果吧。   他感觉自己整个人都快被撕成两半了。   扶容想劝劝秦昭:“陛下,要不然……”   秦昭问他:“你希望朕纳妃?”   扶容摇了摇头:“我不知道。”   才过了一盏茶的功夫,秦昭没有批阅多少奏章,搁下笔,揉了揉眉心。   朝臣们还跪在外面。   忽然,外面传来惊呼声:“王老太傅?王老太傅!来人呐,王老太傅晕过去了!”   秦昭一听见呼喊声,猛地站起身,大步跨下台阶:“老师?”   扶容抬起头,只来得及看见秦昭飞出去的衣摆。   他想,他已经有结果了。   扶容松了口气,如释重负。   养居殿前,朝臣们哭成一片,秦昭扶着王老太傅,连连点头。   扶容却趁着秦昭和他们君臣相得的时候,悄悄离开了。   他甩着衣袖,踢着衣摆,走在宫道上。   他避着人,专门走在偏僻的地方,不知不觉就走到了冷宫门前。   忽然,秦骛的声音响起:“扶容,大臣一起罚跪,没带上你?”   他已经收到消息了,而今扶容出现在这里,他也知道结果是什么了。   扶容抬起头,气鼓鼓地对他说:“摄政王,你还是担心你自己吧,他们正准备弹劾你呢。”   秦骛笑了一声,低声问:“那你要不要跟我去草原?草原可好玩了,正适合我和你这样的野狼和小兔子。” 第78章 封地   ——草原上的野狼和小兔子。   扶容本来是很难过的, 结果听秦骛这样说,没忍住破涕为笑。   这都是什么乱七八糟的比方?   秦骛抬起手,用粗粝的拇指帮他擦掉挂在脸颊上的泪珠:“哭什么?”   扶容推开他的手, 自己用衣袖擦了擦:“我没哭。”   他自己没有感觉,秦骛说了, 他才知道原来自己哭了。   而秦骛就站在他面前,看着他越揉越红的眼睛、挂着泪珠的脸颊,光天化日之下,睁着眼睛说瞎话:“没哭,没哭,小兔子的眼睛本来就是红的。”   扶容含着眼泪, 又哭又笑的:“别说了。”   秦骛继续道:“有什么好哭的?他留不住你, 是他没本事, 一个男人, 废物成这样,他还没哭, 你哭什么?”   他又来了, 说别人是“废物”。   扶容微微正经了神色, 小声道:“别说了。”   秦骛却像是想到了什么, 低声道:“连人都护不住,他就是活该,活该他哭死,该让他千刀万剐……”   扶容拍了他一下, 稍稍提高了音量:“秦骛!”   他又不让别人说太子的坏话了。   秦骛回过神,低声道:“没说他, 我说我自己。”   扶容顿了一下, 定定地看着他。   是了, 扶容和秦昭现在的处境,像极了前世他和秦骛的模样。   只不过,秦昭确实是被逼无奈,秦骛却是亲手把扶容给推开的。   他那些话,千刀万剐,是说给前世的自己听的。   扶容回过神,小声道:“好像每个人当上皇帝,都要放弃我。”   秦骛正色道:“扶容,别说这话。”   扶容笑了一下,轻声道:“如果还有来世,我再试试扶六皇子上位,看看六皇子会不会放弃我。”   他看起来不太在意,竟然还有心思开玩笑,只有秦骛看得出来,他很难过。   秦骛走近一步,脚尖抵着他的脚尖,低头看他:“扶容。”   扶容不解:“嗯?”   秦骛低声道:“要不我们现在造反?我把他绑到你面前,送给你。”   扶容捶了一下他的肩膀:“都说了不造反了。”   “那你跟我去草原。”秦骛落在他身上的目光慢慢变得认真起来,“反正我要被弹劾了,你在这里也待不下去了,我带你去草原。”   “谁说……”扶容顿了顿,“谁说我待不下去了?太子殿下又不是记仇的人,我们各退一步,还能做君臣,我还要留在诩兰台修书呢。”   秦骛抬起手,按了一下他通红的眼角:“你看见他的时候,你能忍住不哭,就算你待得下去。”   扶容哽了一下。   好罢,被秦骛说中了。   他现在……确实没办法再和从前一样和太子殿下相处了。   要是马上就能像从前一样,那岂不是太薄情了?   秦骛低声诱哄道:“扶容,草原可好玩了,我带你骑马,带你吃烤羊肉、烤牛肉,草原上还有很多牛乳,给你做糖蒸酥酪吃。”   扶容眼睛一亮,很快又回过神,咽了口唾沫:“别说了。”   秦骛继续道:“这些都是我欠你的,去草原上,我还给你,天天都吃糖蒸酥酪。”   扶容抿了抿唇角,差点儿就要答应他了。   “……我考虑一下。”   秦骛低声道:“不去草原,那就造反。”   正当此时,一个宫人从远处跑来,一面跑,一面喊。   “扶公子?扶公子,可叫奴才们好找,陛下正找公子呢,公子怎么在这儿……”   宫人跑近了,看见秦骛,连忙收敛了声音,站定行礼:“摄政王殿下。”   秦骛微微颔首:“嗯。”   宫人转向扶容,也向他行了个礼:“扶公子,陛下正找您。”   “我马上去。”   宫人小跑着退下去,扶容转过头,小声对秦骛道:“这就是我不造反的原因。”   “前世你登基之后,你知道喜公公欺负我,也知道那几个宫人害我落水,于是你杀了他们,可我还是会被别人欺负,因为你对我很坏。”   “可是太子殿下登基之后,整肃宫中风气,没有人会再欺负我,也没有人会再被欺负。”   说完这句话,扶容便离开了。   秦骛站在原地,看着扶容离开的背影,神色复杂。   是他错。   扶容选太子,不全是因为私情,也是为了自己打算。   他已经在秦骛身上栽过一次,赔上了全部的身家性命。   如今来了个太子,对所有人都很好,扶容怎么能不选他?怎么会因为秦骛一小会儿的示弱,就重新投向他?   扶容不想重蹈覆辙。   他如今不怕秦骛,但仍旧不信秦骛。   秦骛回头瞧了一眼冷宫。   冷宫长久无人居住,早已经有些萧索了。   前世,他分明知道扶容被人欺负,他只是暗中把那些人解决掉,却从来不肯回过头来哄一哄扶容。   还有许多欺负扶容的人,没有像喜公公和害他落水的那些宫人那么过火,他们可能只是在路过扶容身边的时候,朝他啐了一口,骂了他一句。   秦骛根本不知道,更谈不上把他们全都解决。   他那时太过自负,总觉得把问题解决了就好,不用哄扶容。   就说那两句好话,不能当钱花,也不能当柴烧,有什么用?浪费精神。   可是扶容要的就是那两句好话。   现在好了,他靠武力解决不了的事情,秦昭解决了。   所以扶容站在秦昭那边。   因为他早就经历过了,对比过了,在他心目中,秦昭确实优于秦骛。   如今,秦骛才想起来要哄哄扶容,却没有那个机会了。   扶容的背影消失在宫道那边,秦骛在冷宫门前伫立良久,一直到天色渐暗,才转身回了九华殿。   属下迎上来:“摄政王殿下,车马都已准备齐全。三千死士,五百人继续隐匿在都城之中,另外两千五百人,随时可以跟随殿下,前往西北。”   “附离部落来的密信,附离大王,前日突发急症,只怕命不久矣。”   秦骛颔首:“知道了,让他们随时待命,扶容还没考虑好。”   “是。”   秦骛一早就计划好了,他早就让人开始准备车马了。   他一向走一步看三步,早在宫变之前,他就想好了,让太子登基,总归太子要纳妃,他就带着扶容去西北,太子一心扑在朝政上,不爱打打杀杀,不会有大动作。   放弃皇位,得到这些东西。   这简直是秦骛做过的最划算的谋算了。   *   扶容回到养居殿的时候,王老太傅已经被挪到了偏殿。   王老太傅年纪大了,自从去年王家出了那档子事之后,身子骨就垮了下去,原本一直好好将养着。   没想到这回,才跪了不到半盏茶的功夫,就倒下去了。   扶容站在殿门外,只见王老太傅病恹恹地躺在榻上,白发散乱,紧紧握着秦昭的手,太医提着药箱,却也站在外面。   秦昭坐在榻边,温声道:“老师,太医来了,让太医看看吧。”   王老太傅喘着气,声音很轻:“陛下可要说话算话,答应老臣的事情,一定要做到。”   秦昭顿了一下,低声道:“好,朕……说话算话。”   可是王老太傅还是不依不饶地看着他,握着他的手。   直到秦昭重复了一遍:“朕……纳妃,先帝为朕定下的婚事,不作废,照常进行。”   这下王老太傅才放下心来,松开秦昭的手。   秦昭怔怔地站起身,后退了几步,让太医和其他臣子围上来。   秦昭往后退,回过神时,正好和站在殿门外的扶容对上目光。   扶容红着眼眶,但还是努力稳定情绪,问道:“老太傅没事吧?”   “没事。”   王老太傅有太医看着,喝了一点安神药就好多了。   秦昭也没有力气在这里多待,转身离开,朝扶容招了招手。   “扶容,你忽然不见,朕派人去找你,你去哪里了?”   扶容笑了笑,随口道:“出去走了走,有点闷,我在这里也插不上手。”   两个人回了正殿,却没有把门关上,侍从们从门前经过,都可以看见他们在做什么。   他们已经……不需要避嫌了。   秦昭在案前坐下,批了一半的奏章还放在案上。   秦昭提起笔,却忽然叹了口气:“扶容,朕……”   扶容打断了他的话:“我知道了。”   “扶容……”   “陛下也没有办法,毕竟事关国本,倘若我只是陛下身边的近臣,而不是陛下喜欢的人,我也会觉得陛下不可理喻,为所欲为。”   扶容小声道:“所以,陛下不必自责,我也不会怨怼什么,陛下已经给了我很多,从前我根本没有的东西。”   “扶容……”秦昭看着他,却忽然说不出话来。   他想安慰扶容。   可是,从年前先帝赐婚,到现在,好几个月了,期间突发剧变,他抗争了两三次,安慰扶容的话都说尽了。   到最后……   还是什么都没有。   罢了,罢了,只怕扶容听这些话也听腻了。   秦昭垂了垂眼睛,低声道:“马上就要嘉奖功臣,你想继续留在诩兰台,还是离开都城,去别的地方?”   秦昭顿了顿:“这些都是你该得的,就算朕不喜欢你,也照样会给你加官进爵,你不要多心。”   “嗯。”扶容点点头,“我想去别的地方。”   “去别的地方?”秦昭抬起头,“好,正好也要册封藩王,阿暄也到了要封王的年纪了,你又一向与他亲厚,朕拟就让他去富庶安乐之地,你跟他一起去吧。”   扶容却有些迟疑:“我……还要再考虑一下。”   “好,那你慢慢考虑,二弟和三弟的封地都不差,近来也有不少官职空缺,你慢慢挑,挑好了再跟我说。”   扶容点点头:“嗯。”   和扶容之前跟秦骛说的一模一样。   他和太子殿下,就连分开,也没有什么撕心裂肺的场景。   在这几个月,他们慢慢地、都明白了,这一天迟早会到来。   扛不住的。   既然早就预料到了,所以,说出来的时候,他们好像都松了一口气,如释重负的感觉,大于难过的感觉。   秦昭静静地看着扶容,想最后抬手抱一抱他。   从前都是扶容主动的时候比较多,秦昭每次和他做一些亲昵的动作,都是扶容催他的。   最后一回了,秦昭想主动一次。   可是他还没伸出手,殿外便有侍从走过。   秦昭刚准备抬起来的手,就这样重新放回身侧。   扶容瞧见他的动作,无奈地叹了口气,直起身子,面对着他,朝他俯身行礼。   “恭喜陛下。”   他本来是想说“没关系”的,没想到话到嘴边,就变成了这样。   他还是有点关系的,他也会难过的。   扶容行过礼,站起身,转身离开。   在扶容身后,秦昭温声道:“扶容,把门关上吧。”   “好。”   扶容应了一声,走出殿中,把门关上。   这时天色已经暗了,殿门缓缓关上,将光线阻隔在外。   秦昭就坐在正中的帝王宝座上,光亮在他面上一寸一寸消失,不知道是不是错觉,他的神色也慢慢颓败了下去。   扶容忽然想重新推开门,冲进去,抱住他,让他再振作一下。   他……   他可以留在太子殿下身边,没关系,他……   他也没有办法啊。   扶容只能缓缓地把门关上了。   在门关上的瞬间,在扶容看不见秦昭的瞬间,秦昭就像是被带走了所有的力气,整个人迅速颓丧下来。   他坐在至高处,微微垂着头,看不清面容。   难道他始终无法摆脱父皇的束缚?   父皇活着的时候不行,父皇死了,也不行吗?   秦昭把自己关在正殿里批折子,晚膳也没吃。   侍从们劝了好几次,他也不肯动。   直到后来,秦昭看见他们一趟一趟地把饭菜端下去,重新热了又端上来,实在是不忍心折腾他们,最后还是吃了点东西。   *   这天晚上,扶容和六皇子秦暄待在一块儿。   经历一场剧变,六皇子也成长了许多。   漏夜无声,扶容与他坐在榻上,安安静静地玩着棋,有一搭没一搭地说这话。   扶容说起自己可能要去外派的事情。   秦暄轻声道:“其实你不留在都城也好。”   扶容微微抬起头:“六殿下怎么会这样想?”   “我都听说了,今天下午,大哥答应他们要纳妃了,你还怎么留下?”   扶容神色微动:“六殿下?”   秦暄瘪了瘪嘴,轻声道:“我看得出来。”   扶容一激灵:“什么?看得出来……什么?”   秦暄趁机吃掉他的一颗棋子:“看得出来你和我大哥,我从小看着我大哥长大……”   扶容疑惑:“啊?”   “反正其他人看不出来,我看得出来。”   “那……”   “你不用担心,我从来没有告诉过别人。”秦暄笑着道,“你和我大哥在一块儿的时候,他真的挺高兴的,他是真心的,但是……”   扶容笑了笑:“我也挺高兴的。”   烛火映照之下,扶容的笑容不似作假。   “我马上要去南边封地了,之前你们去南边不带上我,这回我也要去了,怎么样?要不要跟我一起?凭着我们这两年的交情,我让你做——”   秦暄顿了顿,扶容认真地看着他:“做什么?”   “做伴读吧。”   “还做伴读啊?”   “那不然你想怎么样?你给我做伴读的时候,三天两头往外跑,和我大哥待在一块儿,你至少得做满三年的伴读,我再给你升官。”   扶容假装嫌弃:“好小气啊。”   “没事的,大哥负了你,就由我这个做弟弟的弥补你吧,别难过。”   秦暄朝他张开双臂,挑了挑眉。   扶容假意要扑上前,一只手按在棋盘上:“多谢六殿下。”   秦暄低头一看,脸色大变,连忙去扒拉他的手:“扶容!我都快赢你了!住手!”   没想到越扒拉,棋盘上的棋子越乱。   扶容假装没坐稳,一扬手:“诶,弄乱了,诶,更乱了!糟糕了,平局了……”   秦暄扑上去要跟他掐架:“我杀了你!”   *   秦昭既然答应了,也不会食言。   翌日一早,秦昭便颁了选妃的圣旨。   不过,他要纳的妃子,不是先帝给他选的那三位。   他要重新选。   这大概是他对先帝遗命所能做到的、最大的反抗了。   朝臣们也不在乎这些事情了,拖了这么久,只要陛下肯纳妃就好了,谁还在乎纳的究竟是谁呢?   与此同时,秦昭也在为自己的弟弟们划分封地。   他向来爱护弟弟,几位皇子知道他会安排好,也都不着急。   时隔数日,秦昭又一次召见了扶容。   再次见面,扶容和秦昭还是有些不自在。   秦昭端坐在案前,地上铺着齐国的疆域图。   扶容行了礼,秦昭顿了一下,朝他招招手。   秦昭温声道:“几个藩王的封地都已经定了,二弟在魏郡,三弟在惠郡,六弟在淮州郡。”   扶容走到他身边,认真看了看。   三位藩王的封地大小都差不多,离得也很近,取的是一个“唇齿相依”的寓意。   不过“唇齿相依”背后,也是互相牵制和平衡。   扶容点点头:“这样就很好。”   先帝一昧压制,如今秦昭登基,倘若再压制下去,兄弟们就该不满了。   这样安排就很好。   秦昭又道:“还有一事,朕想问问你的意思。”   扶容颔首:“陛下请说。”   “摄政王……”秦昭没有把话说完,抬眼看向扶容。   他的意思很明显。   秦骛狼子野心,那天晚上带兵入宫,杀死禁军统领,又射杀十来个禁军,连掩饰都不掩饰一下。   秦骛后来说,那些都是西山大营的兵,他借用一下罢了,现在已经还回去了。   虽说他当时确实稳定住了局势,否则先帝急病,太子下落不明,还不知道事情会变成什么样,但现在想起来,朝臣们自然惴惴不安,并且为秦昭出谋划策,要把他按死。   秦昭也回想起先帝临终前,在他掌心里写下的那个“五”字。   他记得,扶容跟他提过一次,说摄政王并无不臣之心。   只有扶容和其他朝臣说的不一样。   秦昭就想着问问他。   扶容轻声道:“摄政王确无不臣之心。”   本来是有的,然后被扶容按下去了。   秦昭笑着道:“朕也知道,他若是想反,恐有一场血战。朕当日坠崖,也要多谢他相助,过河拆桥,此非君子所为。”   “只是朝中大臣议论颇多,有的主张圈禁,有的主张也给他一块封地,扶容觉得该怎么办?”   扶容想了想:“臣以为,摄政王殿下也是陛下的兄弟手足,陛下既然给其他兄弟都划了封地,不若也给他划一块吧?”   “依你看,该给他哪里?在阿暄旁边划一块?也好让他们互相牵制。”   扶容道:“陛下,摄政王勇武,有目共睹,若是和六殿下放在一块儿,只怕……”   只怕不是互相牵制,而是让秦骛这匹野狼大杀四方。   “依你看呢?”   扶容想到,秦骛跟他说过的草原。   扶容定定道:“西北,让他去西北。”   秦昭笑道:“好,就依你说的办。”   秦昭又道:“对了,林意修早晨在朝上说,几位藩王都没离开过都城,忽然前往封地,恐怕一时间无法适应,所以请增设‘监国使’一职。”   “朕方才跟他们提了,他们也都没有异议,便让林意修拟了具体的折子上来。”   “阿暄方才又说,想让你跟他一块儿。朕想着,淮州郡的监国使,就由你来担任吧。”   扶容却有些迟疑:“陛下,我……”   秦昭笑着道:“你有什么疑虑,尽管说,若是想和魏王、惠王一起,也没问题。”   “我……”   他想跟着六皇子走。   可是他又忽然想到秦骛。   扶容犹豫着,不知道该选哪边。   扶容迈了一步上前,从桌案上捏了一颗玉白的棋子。   他背对着舆图,将棋子抛在羊皮的疆域图上。   就让天意替他做决定吧。   *   良久,扶容才拿着一封皇帝诏书,从养居殿走出来。   扶容长舒了一口气,朝皇子所的方向走去。   秦骛的下属就站在九华殿前,远远地看见扶容过来了,连忙回去通报。   “主子,扶公子来了。”   秦骛原本认真焚香,做每日功课,一听见这话,赶忙起身,走出九华殿。   扶容刚从养居殿出来,是个人都知道他干什么去了。   成败在此一举!   扶容是跟着他走,还是跟着六皇子走,就看他的动作了。   秦骛抱着手,站在殿门外,低声吩咐道:“等会儿,扶容要是朝九华殿走,不要动作,别吓着他。他要是往昭阳殿走——”   秦骛磨了磨后槽牙:“马上把他给我绑了!绑去草原!”   几个属下对视一眼。   绑的时候得小心点,要是不小心碰破了扶公子的油皮,主子会杀了他们的。   秦骛紧紧地盯着扶容,目光炽热。   没多久,扶容拿着诏书,越走越近。   秦骛从喉咙里呼噜了一声。   这时,扶容在通往昭阳殿的宫墙拐角处停下了脚步,大约是要去昭阳殿了。   秦骛再也受不住这种煎熬了,他猛地窜出去,大步上前,气势汹汹。   “扶容!”   几个属下连忙跟上,快,主子要绑人了,快上去搭把手啊!   秦骛气势强盛,目光凌厉:“扶容!”   扶容回过头,应了一声:“你干嘛?”   属下们跟在秦骛身后,不好意思了,扶公子,我们会很轻的。   下一刻,秦骛走到他面前,周身气焰瞬间消散,委屈巴巴的:“扶容,你要跟六皇子走了吗?你怎么不跟我走?是不是皇帝要杀我?你说好要保护我的。”   扶容皱着小脸,试着抬起手,捏着拳头,给他来了一下:“大胆,不得对监国使扶容胡言乱语。” 第79章 告别   监国使扶容?   秦骛眼睛一亮, 瞧着扶容,却故意问:“扶容,你是哪里的监国使?你要跟谁走?”   扶容拿着诏书, 认真地看着他:“你觉得呢?”   秦骛捏住扶容的肩膀,生怕他跑了。   秦骛语气狂喜:“自然是跟我走。”   他试图像之前一样哄扶容:“我带你去草原,带你去吃糖蒸酥酪,是我欠你的,我还给你一辈子的糖蒸酥酪。”   扶容却问他:“那我应该做什么呢?”   “你?”秦骛皱了皱眉,“你什么都不用做。”   他道:“我不用你监国,你只要每天吃喝玩乐就好了,我会安排好一切。淮州郡虽然富庶, 六皇子却不成气候, 但还要你操心。我就不用, 我会管好西北, 你什么都不用做。”   秦骛满心以为,自己这样说, 扶容保准动心。   可是为什么, 扶容眼里的光一寸一寸暗下去了呢?   扶容定定地看着他,坚决道:“我不要。”   “我不要什么都不做, 我努力做官, 做到现在, 不是为了等到太子登基, 我就放弃一切,什么都不做的。”   秦骛隐约明白了什么。   他又错了。   方才在养居殿里, 扶容背对着舆图, 要投棋子的时候, 秦昭喊住了他。   扶容把棋子攥在手心, 有些茫然地回过头。   秦昭有些无奈:“这种事情,怎能如此儿戏?”   扶容小声道:“可是我选不出来。”   秦昭笑了笑:“你要问问你的心,你自己想做什么?”   “我……”扶容想了想,“我一开始想做官,只是想离开宫里,再把我娘亲接走。现在做官,是因为我喜欢念书,我也喜欢整理书卷。”   秦昭正色道:“所以,不要看你和谁的关系更好,也不要看你更喜欢谁,要问问你自己想做什么,你现在的选择,对你往后有没有益处。”   扶容若有所思地点了点头:“我知道了。”   秦昭默了默,又道:“要为你自己而活,朕此生是不能了,但是你要考虑清楚。”   扶容用力地点了点头:“嗯。”   他应该去做官、去念书,不应该纠结于——“我到底是喜欢秦骛呢?还是更喜欢六殿下呢?秦骛和六殿下谁对我更好呢?”   离开都城,他应该去更广阔的地方,怎么反倒还把自己拘起来了?   整天纠结谁喜欢他,谁对他好,这对他一点好处也没有。   照秦骛现在对他的态度来看,秦骛大概不会再欺负他,若是跟着秦骛去了西北,他或许无法适应西北的生活,但是秦骛会照顾好他。   听说西北草原部落虎视眈眈,平日里可能还要打仗,可是他对这些事情又一窍不通。   西北的文字他也看不懂,他现在连中原的书都还没看完呢。   在西北,他好像什么都做不了。   就和从前和秦骛在冷宫里的时候一样,他只能围着秦骛打转,就算想做事情,也要从头开始。   抛弃这一年来他学到的所有。   至于他会得到什么?可能会得到每天一碗糖蒸酥酪吧?和秦骛的关系可能也会变好吧?   可是这个,他前世已经拥有过了。   糖蒸酥酪每天吃也会腻,“喜欢”更是天底下最没用的东西。   秦骛前世也是这样教他的。   ——“我和你能一样吗?你喜欢我,我就给你饭吃,给你衣裳穿。我喜欢你,你能给我什么?对我有什么好处?”   秦骛回过头来的喜欢,强势又凶猛,扶容竟也差点儿没抵御住。   扶容忽然有些后怕,好险,他差点儿,就掉进前世的陷阱里了。   万一秦骛不喜欢他了呢?万一秦骛又像前世那样对他呢?   他不能去西北,他要继续做自己想做的事情。   这样,就算秦骛不喜欢他了,他自己也能挣到饭吃,挣到衣裳穿。   太子殿下给了他这么好的机会,他竟然不想着趁机多结交几位官员、多念一点书,他竟然在想着秦骛喜欢他,所以他就要跟秦骛走。   他真是傻透了,和以前一样傻。   扶容轻轻捏了一下自己,让自己回过神。   他捏着白玉的棋子,用指尖摩挲了两下,走上前,把棋子放在了淮州郡上。   秦昭问他:“想好了?”   扶容点点头:“想好了。”   秦昭又跟他讲了淮州郡的风土人情,各地官员的姓名性格,扶容认认真真地听了,秦昭再向他确认了一遍,才给他写了诏书。   扶容拿着诏书,走出养居殿的时候,已经是傍晚了。   晚霞灿烂,映照天边。   扶容长长地舒了一口气,准备回皇子所去。   他还要多念点书。   直到这时,秦骛把他堵在宫墙角落里,他也是这样想的。   扶容抬起头,毫不畏惧地迎上秦骛的目光:“我不要再像冷宫里一样了。”   话已至此,秦骛还有什么不明白的呢?   扶容没选自己。   可他还是不死心。   秦骛猛地伸出手,像狼一样,抓住扶容手里的诏书。   扶容下意识往回收手:“秦骛!”   秦骛缓了语气,低声道:“给我看看,扶容,给我看看。”   扶容看着他,慢慢松开了手。   秦骛拿过诏书,霍然打开,像狼眼睛一样锐利的眼睛,猛地扫过去。   只消一眼,他就看清楚了。   秦骛哽了一下,心绪翻涌,喉结上下滚了滚。   他低声问:“真不跟我走?”   扶容摇摇头:“不跟。”   秦骛简直要疯了:“扶容!”   扶容定定地看着他,却忽然问他:“如果换做是前世,殿下会不会为了我,放弃皇位?”   秦骛面色一沉,自然是不会的。   前世扶容在冷宫里,秦骛也没有推迟他的登基大典啊。   他连推迟都不肯,更何谈放弃?   “我也一样。”扶容正色道,“我不要为了你,放弃我未尽的事业。”   扶容此时无比清醒:“我可以帮你在陛下面前说好话,我也可以帮你在弹劾你的大臣面前帮你说话,但是我不要跟你走。”   秦骛紧紧地握着手里的绢帛,几乎要把它撕成碎片。   他忍了这么久,装了这么久,谋算了这么久,就是为了让扶容跟他去草原。   可是现在,扶容不去了,他怎么能忍得了?   他的谋算在这一刻全部落空。   扶容瞧见了,连忙要掰开他的手:“秦骛,不许。”   秦骛表情阴鸷,咬着牙,低声道:“我他妈马上把你绑去草原。”   扶容正色道:“不许,我虽是淮王的监国使,但是官职也比你高。”   秦骛不肯松手:“你做我的监国使,官职不也一样比我高?”   扶容只是静静地看着他。   这个问题,他刚刚已经回答过了。   秦骛闭了闭眼睛,极力忍耐着妒火。   他一把握住扶容的手腕,猛地把扶容拽到自己面前,扶容踮着脚,脚尖微颤,但还是竭力站稳,不靠在秦骛身上。   秦骛睁开眼睛,压制不住的妒火熊熊燃烧:“你再跟我说一遍,你要跟谁?”   扶容同样认真地看着他:“反正不跟你。”   “好。”秦骛捏着他的手腕,把诏书放回他手里,“好,你去做淮王的监国使、做魏王的监国使,你爱跟谁走跟谁走。”   秦骛刚准备松开扶容的手,扶容也正要把自己的手给收回来。   可是这时,秦骛忽然又收紧了手,把扶容给抓到自己面前来。   他咬着牙,低声在扶容耳边道:“我迟早把他们都杀了,淮王、魏王全都是我的手下败将,我再把你给抓回来。”   扶容轻声道:“你敢?”   秦骛神色一顿,重新强硬了语气:“你看我敢不敢。”   秦骛转身要走。   属下们站在原地,不知道该怎么办。   到底要不要绑人。   正当此时,秦骛猛地回过头,一个箭步冲上前,抱起扶容就要走。   “走!”   等扶容反应过来的时候,他已经被秦骛扛在肩膀上了。   这不是第一次了。   扶容用力拍打他的肩膀:“秦骛,不许!你又开始了!”   秦骛脚步一顿,转过头,同扶容对上目光,低声道:“走吧,扶容,你送送我,好不好?”   *   天色渐暗。   宫门快要关上的时候,一辆黑黢黢的马车从宫道上驶来。   一个禁军小队统领喝止他们:“是谁在里面?宫门已经下钥了,看不见吗?”   赶马车的宫人微微抬起头:“此乃摄政王殿下的车驾。”   马车里的人也掀开了帘子,秦骛只露出一双墨绿色的眼睛,目光淡淡,瞥了他一眼:“是我。”   小队统领一听是秦骛,连忙抱拳行礼:“摄政王殿下,得罪了。”   他回过头,朝士兵们挥了挥手:“开门,开门。”   “是。”   宫门缓缓打开,小队统领再次行礼,目送马车离开。   马车辚辚,向宫外驶去。   马车里,秦骛和扶容面对面坐着,一言不发,安静得诡异。   扶容是被秦骛硬绑上马车来的,他的手腕上还缠着柔软的绢帛——   没错,扶容的调令,秦昭封他做淮王监国使的诏书,被秦骛拿来,把他捆起来了。   秦骛又开始发疯了。   两个人安安静静地望着对方。   秦骛问:“扶容,真不跟我走?”   扶容轻声道:“不跟。”   秦骛又问:“不跟我?”   扶容再重复一遍:“不跟。”   这一路上,秦骛好像问了一百遍。   扶容也回答了一百遍——   不跟。   扶容的声音很轻,可是每一声砸在秦骛耳边,都像是铁器铮鸣、长刀拖拽。   秦骛竭力关在心里的那头困兽,用爪子使劲挠着地面,要冲破牢笼。   秦骛抬起头,看着扶容,眼底阴郁,蓄势待发。   扶容往角落里躲了躲,生怕他扑上来,照着自己的脖子咬一口。   他就像狼一样。   秦骛瞧见他的反应,像是有一根针扎了一下心脏,也扎了一下那头烦躁的野兽,让它安静下来。   秦骛转过头,掀开帘子,吩咐属下。   “发信号,让五百死士在城外集中,带好武器和干粮,准备去西北。”   “派人跟皇帝说一声,就说我先去封地了,诏书他派人送来就行,加封仪式就算了。”   秦骛看了一眼扶容,最后道:“还有,我不要监国使。”   扶容从那一眼里,看出秦骛的意思。   ——我已经有监国使了,我不需要其他监国使。   “秦骛,你说的是让我送你……”   扶容一激灵,站起来要打他,结果却撞到了马车顶,哐的一下,又坐回去了。   扶容被绑着手,揉不到脑袋,疼得眼里都泛起泪花来。   疼……   秦骛放下帘子,坐到他身边,按着他的脑袋,瞧了一眼。   没红没肿,没事。   下一刻,秦骛瞧见扶容的模样,抬起手,按在他的脑袋上,帮他揉了揉。   秦骛动作柔和,语气却依旧冷硬:“你跟不跟我走?”   扶容仍旧答道:“不跟。”   秦骛用拇指按了一下他刚才碰到的地方。   “啊!”扶容喊了一声,“秦骛,你说只是让我送你的!”   秦骛看着他,低声道:“你见我什么时候说话算话过?”   扶容抿了抿唇角,说不出来。   过了一会儿,马车忽然停下了。   他们到城门口了,守城门的士兵要盘问一下。   和在宫门前一样,知道马车里的是摄政王,很快便放行了。   马车重新驶动起来。   扶容掰着手指头,小声道:“上回,你答应我会救太子殿下,你就说话算话了。”   秦骛扭头看他。   扶容继续掰手指:“还有上上回,你说你再也不管我了,你就真的好几个月都没来找我,说话算话。”   “还有上上上回,你答应我,你会躲在衣柜里,不发出声音,你也……”   秦骛表情一滞,低声道:“别说了。”   上上回,他说再也不管扶容了,扶容不知道,其实他每天都跑去看扶容。   还有上上上回,他躲在衣柜里,不发出声音,是因为嘴里咬着扶容的小衣,他舍不得松口。   太丢脸了。   他不管,他这回一定要带着扶容去草原。   不论用绑的、用抢的,他拖也要把扶容拖到草原去。   秦骛又道:“跟我走。”   扶容摇头:“我不要。”   两个人就这样重复了两三遍,终于,马车停下了。   这是城外一处茂盛的树林,现在已经是夜里了,没什么人过来。   秦骛下了马车,回过头,看着扶容。   扶容的双手还被绑着,不太好下来。   秦骛闭了闭眼睛,朝扶容伸出双臂,把他抱下来了。   属下上前禀报:“按照主子的吩咐,五百死士全部到齐,带了武器和干粮,可以扮作主子的侍从。”   “另外两千死士,待天亮之后,各自乔装上路,在西北边陲会合。”   秦骛微微颔首,目光望向树林里。   扶容顺着他的目光望去。   五百个人,是一般藩王的侍从标准。   五百死士,都藏在树林里吗?   天有点黑,扶容好像什么都看不见。   秦骛转头看他,扶容抬起头,轻声道:“我就送殿下到这里了,殿下慢走,一路顺风。”   秦骛低声道:“说什么呢?你得和我一起走。”   扶容无比执拗:“我不走。”   秦骛只用一只手,就拢住了他的双手,要把他往马车上带:“这还由不得你。”   扶容挣扎:“我要回去,我出来得太久了……”   秦骛厉声道:“你看你出来这么久了,皇帝和六皇子有没有发现?只怕要我把你带到了草原,他们才能发现。”   扶容挣扎不脱,便抬脚踢他,还要咬他。秦骛死死地抱住他,把他往马车上带。   终于,秦骛把扶容按在了马车壁上。   两个人像是打了一架,都有些狼狈。   秦骛只用一只手扣住他的手,把他的手高举过头顶,按在马车壁上,牢牢定住。   秦骛喘着粗气,用拇指按了按他的唇角:“扶容,我做这么多,都是为了让你跟我走,你不能这么狠心,让我什么都带不走。”   秦骛眼中波涛翻滚:“我最后跟你说一遍,跟我走。”   扶容定定地看着他,语气同样固执:“那我也最后跟你说一遍,我不要。”   秦骛握着拳头,狠狠地砸在扶容身后的马车壁上,拳头擦着扶容的脸颊过去,扬起他鬓角的散发。   扶容瞧了一眼,转回头。   两人僵持良久。   最后,秦骛低下头,低声道:“亲我一下。”   扶容下意识就要拒绝:“不要。”   秦骛抬眼,不是装出来的委屈,他低声恳求:“亲我一下,扶容,你亲我一下,我就走了。”   扶容有些惊讶,微微出神。   犹豫了一下,扶容缓缓放下举过头顶的双手,用还绑在一起的双手,攀住了秦骛的脖颈。   秦骛顺着他的动作低下头,扶容抱着他,微微踮起脚,抬起头。   柔软的双唇碰了一下秦骛的侧脸。   秦骛顿了一下,周身戾气消散不少。   扶容瞧着他的侧脸,稍稍偏了偏,又亲了上去。   唇齿相接。   霎时间,月破重云,满怀清辉。   *   摄政王先行前往封地,连陛下的圣旨都没等就走了。   一时间朝野非议颇多,原本早就看不惯摄政王蛮横做派的朝臣,趁机要求严惩。   扶容以监国使的身份,说了两句话,但这件事情还是争论了几天,慢慢地才过去了。   没多久,扶容也要跟着新封的淮王秦暄去封地了。   淮王就是从前的六皇子。   不过,马上又是陛下大婚,淮王作为皇帝胞弟,不好不参加大典就走。   可是扶容不想留下。   所以淮王让扶容先行一步,待他参加完了大典,随后动身。   所幸扶容之前去过淮州。   先骑马,再坐船,很快就到了,他也很熟悉。   抵达淮州这天,天气正好。   扶容站在船板上,撑着头,望着脚下江水悠悠。   他想到去年,也是在船上,那天晚上,在船板上,他和太子殿下定情。   这天正好也是陛下大婚的日子。   扶容没见过皇后,不过听说是个极为和气温柔的世家女子。   从前先帝给陛下定下了三位姑娘,本来是要同时入宫的,可是陛下怕唐突了皇后,怕他们抢了皇后的风头,所以这回只立了皇后。   倒是一段佳话。   这时,兰娘子从船舱里走出来。   “容容,娘煮了绿豆百合粥,解暑的,进来吃一点吧。”   扶容从江水上收回目光,回过头:“好。”   他坐在船舱里,捧着碗,喝了两碗绿豆粥,不知不觉间,船只缓缓停下。   扶容扭头看去,原来已经到了。   扶容站起身,扶着娘亲下船。   他低下头,看着脚下滔滔江水,轻声道:“娘亲,船已经停下了,但水还在往前走。”   兰娘子随口道:“对,永远别向后看,从今日起,我们就要在淮州安家了。”   永远别向后看。   扶容重生的时候,是这样告诫自己的。   他现在也这样告诉自己。   *   监国使有自己的府邸,扶容和娘亲一起搬进去,收拾收拾,很快就安定下来了。   淮州富庶,河流密织,风光别致。   此地文人众多,大儒隐居,十分风雅,书卷画卷琳琅满目。   自从扶容来了淮州,就跟小鱼钻进了水里似的,每天都往家里搬书搬画,买了一堆的字帖。   直到兰娘子勒令他停下,不许再买。   没过多久,淮王也到了。   这是他头一回离开都城,治理一个州郡,陛下到底放心不下他,还给他派了几个近臣随行。   秦暄兴致勃勃,事情都和扶容合计着办,倒是办得不错,风评也很好。   *   第一年的夏末。   扶容和秦暄在淮王府里的荷塘比赛划船,划着划着,塘中花叶遮盖,扶容竟迷失了方向,找不到秦暄在哪里了。   “淮王殿下?淮王殿下?”   扶容坐在小木舟上,朝藕花深处喊了两声,没有得到回应。   罢了,他这么大一个人也不会走丢,大约是怕输,躲起来了。   扶容这样想着,挽起滑下来的衣袖,抓住木浆,挑了个方向,继续划船。   花叶重叠,密密挨挨,扶容躲在阴影之中,轻轻划过丛中,只留下一道痕迹,很快就消失了。   他划到荷塘边的一座小亭子附近,隐约听见王府的臣子们在说话。   “听说只带了两千个人,十日之内,就拿下了附离和仓阳,现在正往更北边走呢。”   “打下来的地方,算是他的封地,还是陛下的疆域?”   “那肯定算他的,陛下仁厚,哪好意思拿他的?再说了,他本来就是嫌自己封地小,才去打仗的。”   他们最后感慨道:“那可真是个活阎王啊,大概生得三头六臂吧?”   扶容坐在小船上,躲在藕花丛中,听见他们说话,才听了一句,便知道他们说的是谁了。   他准备出去,可是他才动了一下,衣袖碰落身边的花瓣,那花瓣从他面前飘落,擦过他的唇角。   有点儿痒。   扶容没由来地想起,那天夜里,他和活阎王亲嘴儿的场景。 第80章 小舟   小亭子里, 淮王府的臣子们还在小声议论。   “他的封地比年前又大了三倍不止吧?”   “说真的,照他这样打下去, 我朝一统西北, 指日可待。”   “得了吧,你想得美,说不准人家自立为王了, 你还想沾光,不害臊。”   扶容乘着一叶小舟, 躲在藕花深处。   忽然这时,一片花瓣擦过他的双唇。   扶容没由来回想起一些古怪的感觉, 坐在船上整个人晃悠了一下。   哗啦一声, 扶容往边上一歪,手里的小木浆也砸进了水里,溅起一片水花。   “哎呀!”   扶容倾斜着,半边身子还坐在船里,半边身子已经倒在了花叶上, 压倒一片。   亭子里的众人听见动静,停下了议论的声音,连忙跑到栏杆边,扶着栏杆,抻着脖子往外看。   “谁在那儿?”   当着众人的面出了这样大的丑, 扶容羞愤欲死, 扯过一片荷叶, 把自己的脸给挡住。   扶容苦苦支撑,试图挥手:“没谁, 没谁, 散开……散开……”   淮王秦暄本来正在荷塘里, 和他比赛划船的,不知道什么时候就偷偷上了岸,在亭子里和他们一起说话。   “我看看,谁……”秦暄拨开人群,一眼就认出他了,“哟,扶……”   他忍住笑,清了清嗓子,改了口:“监国使?哎哟,监国使怎么掉进泥塘里去了?快救人,快救人。”   “陆大人、陈大人,你们笑什么?还不快把监国使给救上来啊,别笑了!”   倾倒的船只慢慢进水,扶容举着荷叶,始终挡住自己的脸,小声道:“别嚎了,就你笑得最大声。”   扶容安详地躺在荷花从里,感觉到自己的衣袖被湖水浸湿了,整个人正慢慢地往下陷。   没关系,等秦暄笑够了,就来救他了。   扶容顶着荷叶,抬起头,平静地望着碧蓝的天空。   不生气,一点也不生气。   果然,过了一会儿,秦暄笑完了,就亲自划着小船,把他从淤泥里□□,救上了岸。   扶容站在秦暄身边,朝他招了招手:“淮王殿下。”   秦暄不解,走近了:“怎么?知道要感谢我了?”   下一秒,扶容捞起湿漉漉的衣袖,使劲拧了一把。   哗啦一声,湖水滴答落在秦暄身上。   秦暄表情复杂:“扶容……”   扶容翘着小尾巴,得意洋洋:“我官大。”   “行,算你厉害。”   两个人回去换衣裳。   隔着一扇屏风,侍从们把热水和干净衣裳放下,便退出去了。   扶容把换下来的湿衣裳搭在衣桁上,忽然想起什么,犹豫着,不知道该不该问。   磨蹭了一会儿,扶容披上干净衣裳,小声问:“你们方才在说谁啊?”   秦暄不疑有他,随口道:“还能有谁?就西北的摄政王呗。”   秦骛去了西北封地之后,虽也有了其他封号,但还有许多人喊他“摄政王”。   异族血脉,远走西北,强悍又神秘,很难不引人揣测。   据说,他有三头六臂。   据说,他长得好似阎王。   据说,他有一双绿油油的眼睛。   不过都只是据说。   秦暄继续道:“他嫌自己的封地太小,就带兵去打仗了,据说十日之内就打下了两个部落。”   “不过那些部落也是活该,他们没法种地,每到冬日里,总要来边境烧杀抢掠,这下好了,把他们都解决了。”   “从前在宫里看不出来,摄政王还挺厉害的。”   扶容附和着点了点头:“是。”   他确实很厉害。   扶容竟然有些许宽慰。   如今他在淮州,每日看看书,整理政务。   秦骛在西北,带兵打仗。   他们都在做自己喜欢做的事情。   倘若当日他跟着秦骛去了西北,或是秦骛跟着他来了淮州,都不会这样圆满。   只是……   扶容顿了顿,低下头,按了按自己的心口。   他总感觉还是有哪里不圆满呢?   这时,秦暄已经换好了衣裳,走过来了。   他趴在屏风外面,喊了一声:“扶容,快点出来,等一下我们要去丝织局看看。”   “噢。”扶容回过头,连忙应了一声,把衣裳系带系好,转身出去。   *   入了夜,草原上一片静谧。   只有风吹过草丛,发出的簌簌声,还有时不时忽然从草丛里传来的尖锐的虫鸣声。   不远处就是巴勒部落的驻扎营地。   如今正是夏季,草原上水草丰茂,按照惯例,皇室朝臣们都离开了行宫,在草原上安营扎寨。   帐篷错落排列,众星拱月,簇拥着最大的营帐,正中燃着篝火,时不时有年轻的士兵,扛着长矛,在外面巡逻。   最大的营帐里,巴勒部落的首领,正和大臣们商议事情。   巴勒首领一脸焦急:“附离和仓阳接连陷落,眼看着就要轮到我们了,这可怎么办?”   大臣们各说各的。   “大王,我等加强巡逻,绝不让秦骛有机可乘。”   “大王,属下以为,秦骛一下吞掉两个大部落,已经是极限了,短时间内,应当不会再有动作。”   “不错,秦骛不过两千兵马,现在一定元气大伤,等到年后才会有大动作,我等就在这期间休养生息。”   巴勒首领摸着胡子,微微颔首:“有道理,我们在这期间训练士兵,豢养马匹,来日未必不能与秦骛一战……”   他话音未落,忽然,外面传来了震天的喊杀声。   帐篷外火光猛地跳跃了一下。   巴勒首领被吓得整个人哆嗦了一下,脸上的肥肉也跟着抖了一下:“怎么回事?”   外面的士兵慌里慌张地跑进来通报:“报!杀进来了!杀进来了!”   首领猛地站起身,厉声问:“话说清楚,谁?谁杀进来了?”   “摄……摄政王……”   首领眼睛一瞪:“胡言乱语!部落里哪里来的摄政王?谁让你这样喊敌国的摄政王的?!”   “是……”   士兵一激灵,连忙跪在地上,还没来得及改口,只听见身后传来哗啦一声。   他回头看去,首先看见的却只是一匹毛色纯黑的战马。   那战马扬起前蹄,长吁一声,几乎直立在地上。   马背上的男人身形高大,却不披甲,只是一身玄色衣裳,也是中原样式。   他一手控着缰绳,一手抓着长戟,用长戟挑开了帐篷,举在空中,扬到身后去,所以是哗啦一声。   那士兵瘫倒在地,在阴影之下,失声尖叫。   其他人不都还在外面打仗吗?他怎么直接冲进来了?   巴勒部落虽说比不上齐国物产丰饶,但是大王这回出巡,也是带了近一万人的。   近一万人,连他一个都挡不住。   秦骛提着长戟,将帐篷门挑破,骑着马,直接进了帐篷。   士兵直接被吓得晕死过去,倒在马蹄之下。   巴勒首领反应倒快,立即转身去拿自己的武器,举起长刀,朝马背上的秦骛砍去。   秦骛反手用长戟挡了一下。   巴勒首领连连后退,还没来得及再出招,秦骛握着长戟,往前一送。   他神色漠然,目光淡淡,仿佛自己不是在杀人,而是在做一件无比平常的事情,和吃饭饮水一样平常。   长戟戳进肉里,戳进骨头里,□□的时候,鲜血四溅。   洒在秦骛眼前。   鲜血的颜色,却让秦骛更加烦躁。   *   一场大战很快就结束了。   秦骛把巴勒首领的头颅用长戟挑起来,拿出去,丢到士兵中央,他们就都不反抗了。   截止到现在,秦骛收拢了三个草原部落。   他的封地正在以近乎疯狂的速度往外扩张。   跟随他的死士们都很高兴,打胜仗,谁不高兴?   边境的百姓也都很高兴,草原部落别收服了,他们也就能过一个安稳的冬天,不用再担心游牧部落烧杀抢掠了。   只有秦骛没什么反应。   深夜收服巴勒,死士们忙着清点俘虏和财物。   只有秦骛坐在河边,抱着手出神。   游牧部落放牧,自然要把地方选在河边,巴勒部落的帐篷不远处就是一条冰川融化形成的河流。   秦骛就坐在乱石滩上,神色阴鸷。   死士们早已经见怪不怪了。   主子这阵子只做两件事。   第一件,打仗杀人;第二件,出神想人。   死士们想,可能勇猛无敌的人,就是这样的。   他们之所以能每一次都打胜仗,完全是因为主子运筹帷幄,筹谋得当。   其实他们都想错了。   秦骛没有在想该怎么打仗。   打仗是天底下最容易的事情,只要骑着马往前跑就行了,哪里人多往哪里去,武器一刺出去,一戳一个准。   天底下最难的事情,其实是——   扶容。   和扶容分开的第一天,秦骛还在回味和扶容的亲吻。   扶容被绑着双手,攀住他的脖子,踮起脚,和他唇齿相贴。   扶容身上淡淡的墨香,萦绕在他鼻尖。   和扶容分开的第二天,秦骛还在回味亲吻。   第三天也一样。   当时秦骛以为,他至少可以凭借这个亲吻,度过一年!   结果到了第三天夜里,他就不习惯了。   扶容不在身边,扶容的气味没有了,越往北走,离扶容越远,他就越难受。   他想像以前一样,给扶容焚香。   可是又想到,扶容不跟他走,他怎么能这么轻易就给扶容焚香祈福?   那他岂不是太没面子了?   至少也要坚持到五天以后。   秦骛拿出从扶容那里顺来的小衣,也是扶容留在他这里的唯一一件东西,就靠这个坚持。   后来到了西北,他实在是憋不住了。   他想见扶容!   现在就想见扶容!   他想亲扶容,想抱扶容,想把扶容紧紧地按在怀里,使劲作弄。   秦骛烦得要死,每天都跟夏天烤火炉似的烦躁,抓着扶容的小衣,又舍不得弄,怕把扶容的气味给弄没了。   再不把这把火泻出去,他整个人都要炸了。   正巧这时,附离部落派人来联络他。   附离部落就是他死去的母妃所在的部落,秦骛的手下也有一些是他们的人。   他们来劝秦骛归顺附离,附离和他的封地联手,正好扩大疆域。   这下好了,附离部落自己送上来了。   秦骛立即翻身上马,提上武器,直入附离部落。   趁着部落首领病重,他当着所有朝臣的面,一刀砍了首领,率领死士,和附离部落打起来了。   温热的鲜血泼洒在秦骛身上,稍微能让他冷静一些。   至此,秦骛找到了新的发泄方式,虽然用处不大,但是聊胜于无。   所以他没想那么多,他没想过要杀敌,或是要安定百姓。   他就是想杀人而已。   都是杀人,也不能滥杀无辜,要是被扶容知道,他就完了,那就找几个该死的人来杀一杀好了。   而且,他杀的敌人越多,声名传得越广,扶容也就时常能听见他的名字,能想起他。   扶容还会亲他,说明扶容心底还是在意他的。   他的名字时常在扶容面前出现一下,扶容才不会忘了他。   他才不会被什么林公子、什么六皇子,抢了风头。   冲着这一点,秦骛也要努力杀人。   秦骛的初步计划是,平定草原十八部落,如果时间还来得及,那就继续往西。   听说大漠对面有一种小猫,通体纯白,只有眼睛是蓝绿色的,他准备抓来送给扶容。   蓝绿色的眼睛,和他多像啊。   扶容肯定喜欢小猫,绿色眼睛的小猫陪在扶容身边,四舍五入,不就是他秦骛陪在扶容身边了吗?   扶容还得给小猫抓痒洗澡,说不准还会把小猫抱在怀里,那再四舍五入一下……   秦骛喉结上下滚了滚,清了清嗓子。   不能再想了。   再想下去,刚杀了人平息下来的火,又要烧起来了。   秦骛回过神,脚踩进河水里,伸出手,把手上的血迹洗干净。   河水冰凉,能让他稍微冷静一些。   他又开始想扶容了。   秦骛把河水往身上浇,实在是冷静不下来,他干脆跪坐在乱石滩上,俯下身,让河水浸没口鼻。   此时月近中天,月光清冷地照在水面上,秦骛在水里睁开眼睛,水波流动,从他眼前划过。   没多久,熟悉的窒息感涌了上来。   秦骛探手摸向怀里,紧紧地攥住扶容的小衣。   几个喘息过后,秦骛直起腰,从水里起身,长舒了一口气。   他像狼一样,甩了甩自己的脑袋,甩掉头发上的水珠。   秦骛抹了把脸,从怀里拿出扶容的小衣,放在还在滴水的唇边,轻轻吻了一下。   他很快就把小衣收起来了。   他还要靠这个过不知道几年呢,得小心点用。   秦骛架着脚,坐在乱石滩上,抬起头,像狼一样,望着天上一轮圆月。   月亮是白的,但是秦骛的眼睛在冒绿光。   *   秦骛提早实现了自己的计划。   他原本的计划是,在入冬之前,收服西北十八个部落。   结果还没入秋,其他几个部落,看见附离、仓阳、巴勒几个部落,在短短几天内接连陷落,私底下合计了一下,还是直接投降比较快。   于是他们联合在一块儿,俯首系颈,双手将降书和代表统治的铜印奉到秦骛面前。   秦骛觉得很没烦躁。   全都投降了,那他杀谁去?   天底下岂有这样的道理?   秦骛无比烦躁,随便派了一个属下去接管他们,就懒得再管。   快入秋了,草原寒冬,从现在开始就得做准备。   秦骛收服了附离,附离行宫庄严巍峨,秦骛就住进了这里。   行宫是用石头垒成的,坚不可摧。   秦骛回了最大的宫殿。   他是这儿最大的人,自然住在最大的宫殿里。   殿中奢华,挂着异域风格的毯子,金器银器堆满宫殿。   秦骛却没有在殿中停留,而是径直走进殿中,推开一道石门。   石门打开,面前是一道狭窄的台阶,一股寒意扑面而来。   再往里走,便是宽阔的地宫。   秦骛举着火把,轻车熟路地走进去。   那地宫空空如也,除了正中一座石台,再无其他。   可是下一刻,秦骛手里的火把照亮四周的石壁。   原来地宫之中不是什么都没有,四周的石壁上,雕刻着四尊凶神恶煞的神像。   这是草原上信奉的神明。   秦骛只瞧了一眼,便淡淡地收回目光。   他把火把插在墙上,在石台上躺下,枕着手,从怀里拿出扶容的小衣。   他在邪神的注视下,坦坦荡荡地抱着扶容的小衣,闭上眼睛。   *   此时,淮州郡还没出夏天,天气还热得很。   扶容下午又和秦暄出去划船了,趁着湖里还有荷叶荷花,多玩几回,玩尽兴了才好。   扶容拖着湿漉漉的衣袖,抱着满怀的荷叶荷花,回到家的时候,兰娘子早已经习惯了。   兰娘子看了他一眼,随口道:“你还要吃饭吗?在王府吃过了吗?”   扶容点点头:“吃过了,在湖上钓了两条大鲤鱼,做成鱼羹吃了,还煮了鱼汤。”   扶容往上抬了抬手,露出提着的瓦罐:“我给娘亲也带了一点。”   兰娘子接过瓦罐:“这还差不多。”   扶容笑了笑,抱着荷花跑进去。   他找了个大瓷盆,接了水,把荷叶荷花全都丢进去,用水养着。   这天夜里,扶容就在满室清香中入睡。   白天玩了一天的水,扶容梦里也在划船。   白日里,秦暄跟他说:“诶,你知道吗?摄政王又打下巴勒了。”   南北相隔千里,交通又不便。   草原上夏季的事情,传到淮州,已经快夏末了。   那时候,扶容划着船,小声道:“挺厉害的。”   扶容嘴上说着厉害,其实心里想的是——   秦骛杀疯了吗?   这都第几个了?他完全不用吃饭睡觉的吗?   下次再收到消息,不会是秦骛已经打到大漠对面去了吧?   听说大漠对面有一种小猫很可爱,雪白的皮毛,眼睛像琉璃珠子似的,等秦骛什么时候打到那边,他就可以问问秦骛。   扶容正出神,秦暄就泼了他一身的水:“发什么呆?你见他骁勇,你后悔跟我了,是不是?”   扶容用衣袖擦了擦脸:“没有。”   他划着船,往花叶深处去。   快跑,快跑!   秦暄要追上来了!   是夜,扶容闭着眼睛躺在床上,睡得迷迷糊糊的,还在划船。   快!冲!   扶容专门往最茂盛的地方藏,没一会儿,就把秦暄甩掉了。   扶容松了口气,忽然这时,他身后有人,一把抱住了他的腰,把他整个人往后带。   扶容连忙喊道:“松手!我不玩了!不玩了!”   抱着他的那个人,只用一条手臂就圈住了他的腰。   那人低声问:“你和谁玩呢?”   扶容一激灵,猛地回过头:“秦骛!”   秦骛就坐在他身后,和他一起坐在小船上,紧紧地抱着他。   “别乱动,船要翻了。”   扶容的小船本来就不大,秦骛再一上来,根本就是挤得很了。   扶容连动都不敢动一下。   秦骛搂着他,环顾四周,却低声问道:“扶容,你不怕水了?”   扶容落过水,所以一直很怕水。   从前秦骛带他去温泉,他连温水池子都怕。   可是现在,他竟然在湖上划船。   扶容小声道:“刚来的时候,还是有点怕的,后来他们帮我,我就不怕了。”   秦骛抿了抿唇角,微微颔首:“所以你要过来。”   秦骛低下头,把脑袋搁在他的肩膀上,低声道:“扶容,再亲我一下。”   扶容却低着头,捏着秦骛的手臂,不知道嘀嘀咕咕地在说什么。   秦骛皱了皱眉,仔细听听。   扶容说:“做梦,做梦,我在做梦。”   确实是在做梦,能意识到自己在做梦,扶容也很厉害了。   秦骛捏住他的嘴,把他的嘴巴捏得扁扁的,再说了一遍:“扶容,再亲我一下。”   扶容推开他的手:“走开,我做梦呢。”   秦骛正色道:“亲我一下。”   他这样正经,扶容竟然也认真地回复他:“上次才亲过。”   秦骛却道:“上次亲的那个没用了,没感觉了,再亲一次。”   “不可以,我要醒了,我在做梦。”扶容挪着,转过身。   下一刻,秦骛把他按在小舟上。   木浆早已经掉进水里了,小舟顺水而流,隐入静默的深处。   房间里,扶容匆忙醒来,从床榻上坐起来,赶紧检查一下自己的衣裳。   还好,还穿得好好的。   这个梦境也太真实了。   他差点就……   扶容松了口气,倒了回去,继续睡觉。   与此同时,地宫里,秦骛攥着扶容的小衣,在四面神像的注视下,也缓缓睁开了眼睛。   他站起身,下了高台,离开地宫。   秦骛关上石门,拿着扶容的小衣,回到床榻上去睡觉。   他还想回到那个梦中。   可是这回,他抱着小衣,翻来覆去,再也睡不着了。   他苦熬了一季,才得到这样一个梦境的奖励。   他还没有待够,也没有得到自己想要的亲吻,就被驱逐出来了,再也找不到回去的路。   这个夜晚,再一次变得和草原上的任何一个夜晚一样。 第81章 两年   两年后。   今年的秋天来得格外早, 扶容怕冷,刮起秋风的时候,就换上了一整套毛绒衣裳。   扶容刚满二十岁, 官任淮地监国使, 上承天命,监督淮王, 刚破获了淮地一场重大的走私案, 刚才又及时制止了淮王秦暄的不当言行。   嗯, 年轻有为, 未来可期。   扶容拿着小本子, 认真地在上面做记录。   秦暄皱着眉, 一脸复杂地看着他:“至于吗?我不就是骂了你一句‘笨蛋’吗?至于这么记仇吗?”   扶容拿出笔, 蘸了蘸墨:“至于,你骂我,我要告诉陛下。”   照着规矩, 监国使扶容每季都要给都城上疏,回禀自己的工作, 还有淮王的言行。   陛下治下, 国泰民安,不会总有大事等着扶容去做,所以他每次上疏, 说的大多是一些鸡毛蒜皮的小事。   什么秦暄大冬天的还下河去玩,什么秦暄跑去花街看热闹,还有秦暄和大臣吵架。   只要告诉陛下,他们在淮州过得很好就好了。   每次扶容上疏告状, 秦暄都得跟在后面, 再发一道奏章回去, 解释一下。   秦暄见他真的要写,连忙道:“好了好了,你别写了,他们在河上捕鱼,让我一起去吃一点,冬天的鱼更鲜,我们边游湖边吃鱼,别写了。”   扶容合上小本子,摇摇头:“我不去河上。”   秦暄皱眉:“那个方士说的你还真信啊?你先前不是最喜欢玩水了吗?”   扶容坚决地摇了摇头:“不去。”   自从入秋之后,扶容就坚决不靠近任何水域。   他还记得前世的事情呢,他二十岁那年,就是因为掉进冰湖里,才落下了病根。   前世秦昭是遇上雪崩,坠崖而死的,这一世,虽然扶容帮他躲过这一劫,却没能帮他躲过后来的劫数,他还是掉下了山崖。   只是因为命大,才保住了一条命,可是他这几年身体也不是很好,加上勤于政事,日夜操劳,时常生病。   扶容也没有其他办法,只能让他好好保重。   扶容心里隐隐有所察觉,躲过去的,终究还是要还回来的。   扶容为了保护自己,自入秋之后,就不再靠近任何有水的地方。   别人问起来,他就说自己遇到一个老方士,那个老方士说他今年和水反冲,让他必须远离水域。   旁人都不以为然,扶容却十分坚决。   扶容站起身,对秦暄道:“我要回家了,你自己去游湖吧。”   秦暄无奈:“行,到时候我派人把鱼羹送到你府上。”   扶容准备离开,秦暄又道:“对了,大哥说,今年想跟兄弟们一起过年。”   扶容回过头,疑惑地问:“陛下要来淮州吗?他身体好了吗?”   秦暄道:“他也没说清楚,就是上回来的信里提了一嘴,可能要南下,到南边的行宫里住几天。”   “嗯。”扶容想了想,“南边暖和些,在南边过了冬天再回去,也适合陛下将养身体。”   “到时候我们兄弟,还有你,肯定要去拜见。”   扶容点头:“知道啦。”   秦暄小心翼翼地看向他:“你没关系吗?要不然你装病不去吧?”   “没关系。”扶容笑了笑,“我们和陛下也有两年没见了吧?正好去见一见。”   秦暄见他是真的不在意,也放下心来:“行,那我们这阵子得开始准备觐见要带的礼品。”   “好,我回去列单子。”   扶容回到家里,召集自己手底下几个官吏,让他们把往年皇帝南下,藩王送礼的份例单子拿出来看看,参照一下。   扶容坐在案前,拿着单子,撑着头,仔细看看,指着上面的东西:“礼器不改,陛下不喜奢靡,其他东西可以减半。陛下身体不好,温补的药材可以多一点。”   年轻的官吏们围坐在他身边,拿着纸笔,认真记录。   “扶大人思虑周祥。”   陛下要南下过冬的旨意很快就正式传了过来,几个藩王都忙碌起来了,准备接驾。   *   与此同时。   两年时间,秦骛早已经杀到了……   草原的尽头。   因为杀得太厉害,“佛面修罗”的名号已经传遍了整个西北。   但是草原尽头没什么好看的,金黄的沙漠里,只有一群住帐篷的异族人,说话乌拉乌拉的,秦骛也听不懂。   他扛着武器,骑在马背上。   属下去抓了一个懂得汉话或是草原部落话的人,让他来做中间人。   中间人跌在马前,用不太熟练的汉话道:“大王有何吩咐?”   秦骛垂了垂眼睛,拨弄了一下手里的檀木珠,低声道:“你去问问他们,有没有猫。”   中间人疑惑地抬起头:“猫?”   秦骛微微抬眼,有些不耐烦了:“绿眼睛的猫,问他们有没有。”   “是是是。”   中间人连忙起身,去问那群异族人。   不一会儿,一群人就提着一个笼子回来了。   “大王,猫来了。”   那笼子里装着一只通体雪白的小猫,秦骛提起来看了一眼,那猫正好睁开眼睛。   嗯,是绿色的。   秦骛把笼子递给属下,让他们好好养着。   害怕这一只不够,在路上被养死了,秦骛继续深入大漠,再找了几只,又顺便收服了一点土地。   满载而归。   这年秋天,秦骛没有打算继续深入大漠,而是要回去了。   他记得,马上就是前世扶容落水的时候了,他不放心,他得回去盯着。   秦骛回去的时候,正巧路过一个已经被他收服的部落。   这个部落正在办一桩喜事,并且“盛情”邀请秦骛留下观礼。   主要是不敢不邀请,他们都怕惹怒秦骛。   秦骛原本是想拒绝的,可是他稍一转头,瞧见穿着盛装的两个年轻人,神色微顿,问道:“办婚事啊?”   属下颔首:“是。”   秦骛想了想:“那就留下看看。”秦骛指了一下新人热烈的红裙:“让他们弄一身那样的新衣裳,我要带着走。”   “是。”   入了夜,帐篷外点起篝火。   美酒佳肴都规规矩矩地摆在秦骛身边,但秦骛就仿佛自带屏障一般,没有人赶往他那里凑,他们载歌载舞,都有意识地避开秦骛。   秦骛也没在意,他歪着身子,靠在虎皮搭成的座椅上,有一下没一下地拨弄着手里的檀木珠子,目光阴沉。   他又在想扶容了。   那身红衣裳,扶容穿起来肯定好看。   这两年,他天天都在想扶容。   两年,他就靠着到处征战,到处给扶容搜集礼物活下来。   他偶尔会和扶容在梦里见面,只是他夜里总是睡不着,所以见到扶容的机会不多。   扶容在梦里倒是越来越爱笑了。   他也隐约明白了,为什么两年前,扶容非去淮州不可。   若是扶容跟着他来了草原,不一定会有现在这样快活。   他喜欢看到扶容脸上有笑。   秦骛直起身子,想起最近一次在梦里见到扶容。   那已经是在好几个月之前了,那时扶容正在查一桩走私案,在梦里也在看账本,扶容看得眼花缭乱,烦得嗷嗷直叫。   秦骛就在他身边待了一会儿,没多久就醒了。   秦骛靠着这一点点回忆,又支撑了几个月。   秦骛端起银质的酒杯,喝了一口草原上的烈酒。   和扶容长久分开,让他学会幻想,幻想自己和扶容今夜在草原上成婚。   这时,部落元老领着一个女子,毕恭毕敬地走到他面前。   “大王,这是我们部落最漂亮的姑娘,叫做丽塔……”   秦骛皱眉:“下去。”   他顿了顿,再用草原话说了一句:“下去。”   他是王,他又不是抢劫的,他只抢劫扶容可能会喜欢的东西,他又不抢人。   他已经有扶容了。   就算扶容不在他身边,他也得保持干净,否则他有什么脸再去见扶容?   秦骛再没看他们一眼,挥了挥手,让属下把这两个人给带下去。   秦骛心中理直气壮,一个男人,连自己都管不住,那还能算是男人吗?   可是,秦骛忽然想到什么,面色又沉了沉。   扶容都不担心他的吗?万一他被别人暗算了呢?   扶容一点都不在意他,一点都不担心他会找别人。   不过,秦骛又想到什么,神色稍缓。   可能是因为扶容很相信他,扶容知道他的为人,知道他不会找别人的,所以就没跟他说。   短短一刻钟,秦骛的脸色变了又变。   秦骛看着笑闹着的新人,嫉妒的情绪在胸腔中蔓延,几乎要撑破了他。   他自己在这里想这么多乱七八糟的,有什么用?   扶容都不在他身边。   秦骛下定决心,今天晚上一定要好好睡一觉,去梦里见见扶容。   秦骛再一次端起银质酒杯,抿了一口。   部落长老看他的神色变了又变,不知道是惹恼了他,还是应该继续送人。   秦骛皱着眉,拿起酒壶,看了一眼。   草原夜里寒冷,他们在酒里加了鹿血,难怪秦骛喝着有些燥。   *   深夜,秦骛抱着手,躺在营地最大的帐篷里,望着头顶的羊毛毡,面色沉重。   睡不着。   身边的香炉静静地燃着香,秦骛刚才做完晚课,给扶容祈福完毕。   忽然,帐篷外传来窸窸窣窣的声音。   秦骛直觉不对,从床上坐起来,望向外面。   一个大胆的草原女子走到帐篷前,浓妆艳抹,香气扑鼻,风吹动帐篷,哗哗作响。   秦骛迅速下了床,拽过挂在床头的披风,把自己裹得严严实实的。   秦骛厉声道:“滚出去!”   草原女子向来奔放,看上了谁就使劲浑身解数,一定要得到,春风一度也没关系。   所以那女子并不后退,反倒还在往前走。   “他妈的。”秦骛骂了一声,环顾四周,猛地拿起挂在床头的弓箭,引弓射箭。   嗖的一声,箭矢刚好扎进女子面前的地上。   那女子显然也被吓了一跳,跌坐在地。   秦骛沉声道:“滚出去!”   女子手忙脚乱地逃走了,结果落下了衣服上的一个小铃铛,还有满帐篷的熏香味。   秦骛皱着眉,走上前,把铃铛给踢出去,然后把帐篷门窗都打开,让外面的风灌进来,吹走帐篷里的味道。   难闻。   秦骛裹着披风,坐在案前,手里还攥着武器,闻一闻自己给扶容点的香,才感觉安心一些。   秦骛委屈巴巴地想着,还好他机警,否则他就不干净了。   秦骛闻着香炉散发出来的香,坐着就睡着了。   时隔数月,他终于又梦见扶容了。   这回不是在扶容的梦里,而是在他的梦里。   可能是晚上喝的鹿血酒有点燥,也有可能是刚才进来的那女子身上抹的味道古怪,秦骛做的梦,也不太正经。   梦境一开始,他就把扶容按在冷宫的床榻上。   扶容一激灵,还有些发懵。   他知道自己有时候可以和秦骛互通梦境,不过频率不高,时间也不长,他就没怎么在意。   可是这回,他本来睡得好好的,忽然被秦骛拽进梦里来。   这还是头一回。   扶容拍了拍脑袋,回过神,看着秦骛:“你怎么了?”   秦骛按着他的手,看着他,眼中一片阴翳,声音低哑:“难受。”   扶容蹙眉,目光往下看了看,他大概知道是怎么难受了,但是……   扶容举起手,想要给他来上一下,把他打清醒。   反正这是在梦里。   打人不会疼的。   下一秒,秦骛喉结上下滚了滚,低声道:“我好可怜,我被人下药了。”   扶容高高举起的手最终还是放下来。   算了。   扶容用手捂了捂他的脸,小声问他:“怎么了?”   秦骛低声道:“扶容,我被人暗算了,有人要刺杀我。”   扶容怀疑地看着他:“刺杀你?”他小声嘀咕:“你不刺杀别人就好了。”   秦骛神色正经,博同情的话张口就来:“好几个人,他们准备暗算我,先给我下药,然后趁我走神,就把我杀了。”   扶容竟然有点动摇了:“真的吗?”   “真的。”秦骛捧住扶容的脸,定定地看着他,“扶容,难受死了,我要不要去找别人?”   扶容下意识就要张口说话,想了一下,却又忍住了:“如果……但是……你不会自己……”   他说不出口!   秦骛认真地看着他:“自己不会。”   扶容道:“你胡说,你明明就……”   秦骛非要问他:“扶容,我要不要去找别人?你好久没有给我下命令了,我听你的,给我下命令。”   手边没有鞭子,秦骛看了看四周,没有找到合适的链子缠在自己的脖子上。   扶容想了想,伸出自己的双手,攀住他的脖子,当做链子。   扶容小声道:“不许。”   秦骛眼睛一亮:“什么?”   “我说。”扶容却愈发小声,“不许去找别人。”   秦骛追问:“为什么?”   “没有为什么。”扶容理直气壮,“我下命令,你听就是,乖乖的……”   扶容想了想,找不到合适的词来形容他,最后道:“嗯,乖乖的野狼,没有一直追问‘为什么’的道理。”   秦骛点了点头:“是。”   扶容抱着他的脖子,小声问:“如果我在梦里帮你……那你能……”   秦骛笑了笑,按着他的脸,亲了一下他的脸颊:“舍不得,我醒了。”   和从前一样,梦境短暂又仓促。   扶容揉了揉眼睛,裹着被子,继续睡觉。   没多久,扶容猛地睁开眼睛。   他刚才在梦里做什么了?他怎么会想要帮秦骛……   扶容拍了一下自己的脸颊,你在干什么?   你真是鬼迷心窍了。   帐篷里,秦骛坐在案前,睁开了眼睛。   帐篷里的味道散得差不多了,秦骛站起身,把帐篷帘子放下来。   他回到床榻上,拿出扶容的小衣。   这件小衣时常被他拿在手里,已经被揉搓得十分柔软了。   秦骛闻着小衣的气味,没忍住勾了勾唇角。   扶容不让他找别人,扶容心里还是有他的,否则扶容怎么会不让他找别人。   扶容竟然还想帮他,太可爱了。   秦骛当然是不肯,他自己清楚他的本性,要是扶容帮他,那可就不单纯是帮了。   他会发疯的。   到时候他和扶容得在梦里待三天三夜。   在梦里什么都做了,一觉醒来,发现身边冷冰冰的,除了风什么都没有。   他也会发疯的。   秦骛揉搓着扶容的小衣,他想,自己又能坚持几个月了。   再坚持一下,马上就能和扶容见面了。   *   不知不觉便入了冬。   都城那边也传来了消息,帝后已经动身往南边行宫来了。   扶容也准备好了给帝后的礼品。   秦暄也挺高兴的,提早半个月,就在试新衣裳了。   “扶容,你看这套怎么样?还有这套?”   扶容撑着头,轻声道:“都不怎么样。”   秦暄捏着拳头要威胁他:“快说我好看。”   “不说。”扶容正色道,“不怎么样,你穿那件青色的好看。”   秦暄丢下衣裳,去拿扶容说的那件:“真的吗?”   这时,外面忽然传来急促的马蹄声。   扶容觉得不对,站起身,走上前推开门。   秦暄连忙披上衣裳:“风进来了,冻死我了。”   一个士兵直接骑马进了淮王府,从廊下匆匆跑来。   一边跑,一边喊着:“不好了,不好了!快去禀报淮王殿下!”   一种不好的预感,忽然从扶容心头升起。   *   而此时,秦骛正带着属下,走在前往淮州的山间小路上。   他怕扶容在和前世同样的时间落水,他必须得来盯着扶容。   忽然,一声尖锐的鹰鸣从山林上空传来,划破林间平静,枝叶上的积雪被簌簌抖落。   秦骛抬起头,朝在林子上空盘旋的黑色老鹰吹了一声口哨,那老鹰立即俯冲下来,在秦骛的手臂上停下。   秦骛从它脚上取出竹筒,拿出字条。   秦骛只看了一眼,便猛地沉下了脸。   秦骛只怔了一瞬,便转过头,低声吩咐道:“马上派人去魏郡,盯着魏王。”   “联络留在齐国都城的死士和禁军,听我号令,随时封锁都城,任何人不许出入。”   “派人去青州看看……”秦骛顿了一下,似乎是想到了什么,“改道,现在就去青州。”   秦骛揉碎纸条,将东西丢进积雪里。   那张纸条沾了雪,慢慢地就被浸湿了。   但是依稀可以辨认出上面的字迹——   皇帝急病,停留青州。   *   淮王府。   士兵快跑上前,“扑通”一声跪在秦暄与扶容面前,抱拳禀报。   “不好了,禀殿下与监国使,陛下南下途中突发急病,恐怕时日无多,如今圣驾停留在青州,朝臣群龙无首,请殿下与监国使速速前往,主持大局!”   秦暄一听见这个消息,立即把手上的东西一扔,一个箭步冲上前,拽住士兵的衣领,厉声质问:“怎么回事?再说清楚一点。”   “陛下突发急病,恐怕……”   “你放屁!”   扶容推开他,定了定心神,问:“随行太医怎么说?”   “太医只说,是前些年跌下山崖的病根,再加上陛下平日太过操劳,这才……”   “既不是新症,何以说出‘时日无多’这样的话来?太医们都是帮陛下调养身体的老太医了,慢慢调养,自然就会好的。”   扶容定定地看着他,嘱咐道:“‘时日无多’这种话,不许再跟其他人说。”   “是。”   扶容不是耍脾气,他是要稳定大局。   传话的士兵这样着急忙慌的,只怕整个淮州郡都看到了,这样的话传出去,只会使得民心惶惶,没有一点好处。   扶容又问:“陛下身边都有哪些朝臣守着?”   “林意修林大人,还有几位将军。”   “陛下可传召了其他藩王?”   “陛下感念兄弟情意,清醒过来的时候,派小的前来报信,让殿下与监国使速速前往。魏王与惠王那边,也各自有人前去传召。”   “好,我与淮王殿下即刻前往。”   扶容把事情问清楚了,回过头,对秦暄道:“穿上披风,我们从后门出去,带上亲卫和近臣就好,不要走漏了风声。”   “好。”   青州离淮州还有一段不短的路程,离魏王的魏地却是更近一些。   雪地里,马蹄杂乱,扶容骑着马,冷风吹过他的脸颊。   他心里乱糟糟的。   他已经帮秦昭避开灾祸了,为什么秦昭还是……   难道真的是天要收他吗?   扶容又没由来地想到前世,想到魏王,也就是从前的二皇子秦英。   倘若秦昭还在,秦英敬佩大哥,不会有别的心思。   但若是秦昭死了呢?秦昭又没有孩子,也不知道他会如何安排身后事。   他如何安排都好,只怕有人在这时生了异心,替他安排。   一天一夜的路程,扶容和秦暄终于赶到了青州城外。   城门紧闭,两列士兵站在两边,盘查每一个进城或出城的人。   这时,城门缓缓打开,一个人从里面走出来。   扶容反应过来,猛扑上前,按着秦暄,带着他滚到旁边的雪地里,躲藏好。   秦暄不明就里,刚要说话,扶容就捂住了他的嘴。   扶容小声道:“魏王先我们一步到了,他带兵把持了青州和陛下!”   和他担心的一样。 第82章 重逢   扶容按着秦暄, 趴在远处的雪地里,远远地望着城门那边。   城门口有士兵排查,城楼上还有弓箭手。   魏王秦英就站在城门口, 正叮嘱守城门的将领。   秦暄还是有些不相信, 低声问:“扶容,你……你是不是多想了?说不定二哥就是害怕出事,所以派人看守城门呢?”   扶容正色道:“若是害怕出事,为何要排查入城百姓的面容?”   秦暄抬头看去, 果然,每一个进城的百姓,都被要求摘下帽子, 抬起头, 露出整张脸。   他们显然是在找谁。   扶容又问:“殿下可认得守城门的将领?”   秦暄皱了皱眉, 依稀辨认出那是谁:“应当认得。当日,我与二哥三哥一同封王,见过他。”   “他也认得惠王。”   “自然。”   “那就是了。”   魏王就是在找他们呢。   秦暄抿了抿唇角,低声问:“那现在怎么办?大哥还在城里, 万一……”   扶容蹙着眉,看着城门口的将领:“他应当不认得我。”   秦暄转头看他。   是了,两年前, 是先皇帝大婚, 然后兄弟封王。   扶容没有参加皇帝大婚, 自然也没有出席过几位藩王的封王大典。   再加上,他之前只是个在诩兰台做事的小小侍墨郎, 应该不会有太多人认得扶容。   扶容支着手, 从雪地里爬起来:“我进去看看。”   秦暄自然不肯:“扶容, 太冒险了, 他们没见过你,我二哥可见过你,万一……”   “不要紧,我躲着魏王殿下走就是了。”扶容捏了一把雪,让自己冷静下来,“倘若魏王并无反意,我再派人来知会殿下。”   “若是魏王心怀不轨,殿下切莫轻举妄动。陛下出巡,身边必定也带着兵马,待城中安定下来,殿下再行进城。”   “对了,若是惠王赶来了,也记得提醒他。”   秦暄还是有些迟疑:“扶容,要不派其他人先进去看看吧?”   扶容却道:“只怕陛下身边的人不认得他们,反倒打草惊蛇。”   扶容回过头,点了几个在淮州的近臣。   正好他们骑马赶了一天一夜的路,人和马都狼狈不堪,就扮作在路上被抢劫的外地商贾,混进城中。   扶容牵着马,站在城门口,任由士兵检查。   他们果然不认得扶容,见他饿得轻飘飘的,披着挡雪的蓑衣,带着斗笠,简直要被大雪压垮了,还真像是被打劫了逃命逃出来的。   只是——   “这细皮嫩肉的?是商人吗?”   旁人一惊,扶容眼珠一转,朝他抱了抱拳:“是账房先生。”   “行,进去吧。”   才走过城门,魏王正好迎面走来。   跟在扶容身后的人轻声提醒道:“公子?”   扶容牵着马,瞧了魏王一眼,随后不动声色地换了一只手牵着缰绳,绕到马匹另一侧。   借着马匹遮挡,扶容就这样和魏王擦肩而过。   *   皇帝圣驾停留在青州郡守府里。   这件事情不难打听。   不过只怕郡守府也被魏王看守起来了。   扶容牵着马,若无其事地在郡守府门前绕了一圈,果然看见两个和城门口的士兵穿着相同的士兵。   不过魏王到底没敢这么明目张胆,说到底,他心里还是敬畏自家大哥的。   扶容回过头,吩咐几个近臣:“散开吧,看看怎么进去。”   他们这样走在一块儿,还是太引人注意了。   扶容牵着马,走到郡守府的角门边,正巧这时,林意修带着两个将军从角门里出来了。   “不要打草惊蛇……”   扶容眼睛一亮,立即上前,轻声唤道:“林公子。”   林意修被吓了一跳:“谁?”   扶容稍稍抬起斗笠:“是我。”   林意修一见是他,心中一喜,连忙拉住他的手,把他拉进角门:“来。”   两年未见,林意修如今也是朝中重臣了。   两人走在廊下,林意修低声向他陈述这阵子的事情。   “其实陛下的身子一直都不好,只是没让你们知道。这回南下,也是想着再见你们一面,结果……”   林意修叹了口气:“这回也是没有征兆,来的时候还好好的,忽然就……”   “前几日也是念及兄弟情义,召几位藩王来见,没想到魏王直接带着兵来了。”   “陛下在病榻之上,仍旧安排了几位将军,保护淮王与惠王两位殿下。都城事宜,陛下临行之前就安排好了,不会有事。”   扶容点点头,还没来得及说话,林意修就带着他到了一处院落前。   门前看守的禁军朝他抱拳:“林大人。”   林意修微微颔首,带着扶容进去:“我们带的禁军也不少,不过都留守在陛下身边。陛下若是见到你,一定会好些。”   扶容点点头。   林意修推开门,殿中明亮温暖,没有一点儿陈腐的气味,不像是重病之人所住的地方。   秦昭披着衣裳,坐在床榻上,伏案写信。   一个温婉的女子坐在榻边,轻轻抚着他的后背,端来参汤,放在秦昭手边,低声劝道:“陛下,歇一会儿吧。”   秦昭摇头:“只怕是再也见不到了,给阿暄的信,得快点写完。”   扶容瞧着里面,只见秦昭身形消瘦,披着和从前别无二致的衣裳,肩膀处却塌了下去,好几次差点撑不住,滑下去。   扶容不太敢相信地唤了一声:“陛下?”   秦昭笔尖一顿,恍惚抬起头。   扶容刚想上前,林意修拽了他一下,俯身行礼,扶容也只好跟着行礼。   “陛下,皇后。”   坐在秦昭身边的女子便是皇后。   秦昭没有再纳其他妃子,娶了皇后之后,便一直只有皇后。   扶容小步上前,跪在榻前,仔细瞧了瞧秦昭的神色:“陛下?”   两年未见,他竟憔悴至此。   秦昭忙道:“快起来,地上凉。”   扶容起身,在榻前的软垫上坐好。   秦昭问:“阿暄呢?外面怎么样了?”   “淮王殿下就在城外,魏王派兵把守着城门,臣不敢让淮王殿下冒险,所以先行进城。”   秦昭咳嗽了两声,又问:“你可有事?”   “我没事。”扶容摇摇头,“陛下要好好保重身体,有陛下在,魏王才不敢造次。”   秦昭瞧着他,笑了一下:“朕知道,朕如今好些了,还能再替你们撑一会儿。”   秦昭朝林意修招了招手,道:“去把刘行之、王约他们都喊过来。”   这些都是从秦昭做太子时,就跟在他身边的近臣。   如今扶容到了,近臣齐聚,秦昭要跟他们商量什么事情,已经很明显了。   皇后起身要走,却也被秦昭喊住了:“皇后也不要走,留下来。”   皇后垂眸:“是。”   等到人都齐了,秦昭也就开门见山了。   “朕登基两年,膝下无子,此事不怨皇后,是朕身体不好。”   皇后神色微动,拍了拍他的后背:“陛下……”   “待朕死后,遵照先帝惯例,文武百官,还有皇后,都不必守孝三年,守孝三月即可。皇后年轻,更不必因朕而苦守宫中。”   “若是皇后愿意,朕等会儿就拟旨,命皇后殉葬,实则尔等将皇后送出宫外,改名换姓,往后再嫁,尔等务必将此事办妥。”   听他这样说,皇后早已经涕泪连连。   她入宫两年,后宫没有其他妃子,先帝的太妃们对她和善,陛下对她也温柔,她在宫中,可以说是过得极好极好了。   如今秦昭将死,仍在为她打算,她如何能不动容?   皇后当即便道:“陛下仁德,若是下旨令妾殉葬,后人必定猜疑。”   秦昭轻声叹道:“朕亏欠你太多,将你困死在宫中,朕实在是于心不忍。”   “若是陛下万一,妾自当殉葬,岂有假死之理?”   秦昭拍了拍她的手,点了点头,最后叮嘱近臣们:“务必将此事办妥。”   一众近臣同样忍不住红了眼睛,俯身领命:“是。”   秦昭又道:“还有一事,朕膝下无子,皇位后继人选,诸卿有何提议?”   林意修道:“陛下胞弟,淮王殿下,心性纯良,可堪托付。”   又有人驳道:“淮王殿下太过纯良,不善权术,只怕不好。依我看,还是魏王殿下好,魏王殿下手握兵权,勇毅果敢,是不二人选。”   “魏王殿下都快反了,还提他做什么?依我看,惠王殿下也不错。”   “惠王殿下闲云野鹤惯了,只怕连淮王殿下还不如。”   众人争论起来,无休无止。   秦昭也不说话,只是看着他们,静静地等他们说完。   不知道过了多久,房中终于安静下来。   秦昭咳了两声,面上却泛起不自然的潮红来。   他看向扶容,低声问:“扶容,你觉得呢?”   扶容捏了捏藏在衣袖里的手,小声道:“陛下,我以为……摄政王殿下……”   他说的话虽轻,却如同一块石子,投进了波澜不惊的湖面。   瞬间掀起惊涛骇浪。   “淮王与惠王太过纯良,温吞有余,果决不足,连眼前魏王之事都无法应付,更别提往后入主都城,只怕控不住场面。”   “魏王殿下,虽然果敢,于政事上却一窍不通,任人唯亲。臣听闻,魏地百姓过得并不好。况且,陛下尚未离去,他便大肆搜索两位殿下,只怕……”   马上就有臣子反驳他:“扶容,照你这么说,摄政王是既纯良,又果敢了?”   扶容顿了顿,小声道:“他既不纯良,也不果敢,他有点凶残。”   “你……”   “但是论手段,他是雷霆手段,镇得住场面,若是有他在,不会有任何变故。”   “若是往后安稳下来呢?他可是异族人,让一个有一半儿异族血统的人继承皇位,岂非往后这江山要改成草原人的江山?”   扶容小声道:“他不会生孩子的。”   众臣不解:“什么?”   扶容不知道该怎么跟他们说。   秦骛和扶容都不会生,他们二人,当然不会有孩子。   扶容顿了顿:“若是有所顾虑,陛下可以早立一道圣旨,从宗族之中挑选一个孩子,作为储君,此人便由在场众臣一同挑选。”   “可立两道圣旨,一道交由摄政王,另一道分为几份,交予臣等。倘若摄政王日后翻脸,我等拿出圣旨,同样可以压制他。”   扶容定定地看着秦昭:“摄政王治下西北,版图扩张,平定内里,安稳民心,非摄政王莫属。他是一匹凶狠的野狼,只要管好了,就不会出事。”   秦昭迎上他的目光,轻声问:“你有把握能管住他吗?他若登基,会不会骨肉相残?”   扶容有些犹豫,他不敢确定。   毕竟前世……   秦昭却不问他“为什么”,只是转头看向其他近臣:“你们以为如何?”   “论亲,朕应当传位给朕的亲弟弟淮王。”   “论勇武,应当传位给魏王。”   “论功绩,摄政王西出大漠,踏平草原,自然应当传位给他。”   “你们觉得呢?”   近臣们俯身行礼:“臣等听陛下旨意。”   秦昭抿了抿唇角,朝他们挥了挥手:“先下去罢,朕考虑一下。扶容风尘仆仆的,带他下去休息休息,吃点东西,别叫其他人看见他。”   “是。”   扶容跟着近臣们退出去了。   林意修就把扶容安置在隔壁房间,魏王的人不敢擅自靠近。   扶容吃了点东西,和衣坐在榻上,靠着软枕,正出神。   他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提议让秦骛即位。   明明按照情理来说,他保举秦暄上位,是最稳妥的。   秦暄就是有些温吞散漫,做个守成之君绰绰有余,他和秦暄关系好,往后秦暄也不会亏待他。   但是……   扶容就是提了秦骛。   扶容总觉得,冥冥之中的天意不可违抗。   前世大概也是这个时候,还有一年,秦骛就要登基了。   他忽然有些后悔。   后悔救了太子殿下。   他没想到,自己救了太子殿下,让他多活了两年,却也让他在这两年里,时不时守着病痛的苦楚。   扶容在救他的时候,完全没有想到,他偷偷得到的好处,都是要还回去的。   那娘亲呢?娘亲也要还回去吗?   深深的无力感涌上扶容心头。   他忽然觉得手脚都使不上力气来。   扶容想找人说说话,可是他不知道该找谁。   别人都不知道他是重生的,也不知道前世的事情,他对旁人,只能精心撒谎,根本没办法把想说的话说出来。   扶容忽然想,要是秦骛在就好了。   起码还能跟他说说话。   扶容抿了抿唇角,甩了甩有些发麻的手。   不知道过了多久,天色渐暗。   忽然,隔壁房里传来一声惊呼:“陛下!”   扶容一激灵,连忙从床上跳下去,跑出房间。   皇后跪在榻边,秦昭躺在榻上,面色玉白,艰难地喘着气。   因为扶容就待在隔壁,是最早赶到的。   扶容小跑上前:“陛下!”   秦昭握住他的手,定定地看着他:“你有没有把握管好他?”   管好谁?   他们心里都清楚。   摄政王秦骛。   扶容红了眼眶,看着他,用力地回握着他的手,点了点头:“有,我有把握,我管好他。”   “好。”秦昭枕边拿出诏书,还有象征帝王的玉玺,塞进扶容手里,“拿好,去找他。”   扶容怀抱着玉玺,连连点头:“好,好,我知道了。”   秦昭细细叮嘱:“不要让魏王看见你,今晚出城太显眼了,明日一早再跟着百姓一起出城,保护好自己。”   扶容早已经泣不成声,用衣袖抹了抹眼泪:“好……好……”   正巧这时,门外传来脚步声,又传来魏王的声音。   “大哥?大哥!”   秦昭神色一变,拽了一把扶容:“快,别让他看见你。”   皇后也拉着扶容:“扶大人,这里。”   “好。”   皇后把扶容拽到床榻后边,让他在帷帐后面躲着:“扶大人,不要出声。”   “好。”扶容抱着圣旨与玉玺,朝她行了个礼。   皇后颔首,认真地对他说:“你别怕。”   说完这话,她便转身走出去,摆出皇后的架子,厉声道:“魏王殿下,陛下面前,大呼小叫,成什么体统?还不速速退出去!”   魏王飞扑上前,不知哭得有几分真,几分假:“大哥!”   秦昭叹了口气,和从前一样,握住他的手:“没事,大哥没事,不要为难其他人,知道了吗?”   魏王哽了一下,显然没想到,都到了这个时候,他这个仁厚的大哥,还是这样仁厚。   扶容就抱着东西,坐在地上,躲在帷帐后面,一动不敢动,脸颊上都是泪,却紧紧地咬着手指,不敢哭出声。   不知道过了多久,扶容哭得眼睛酸涩,都快睁不开了。   忽然,外面猛地传来一声痛呼:“陛下!”   随后便是众人嘭嘭跪地的声音。   扶容一激灵,猛地回过头。   隔着帷帐,他什么也看不清楚,只能听见外面的人在哭,在磕头,在哀嚎。   扶容的眼泪已经流干了,他张了张口,什么声音也发不出来。   魏王咬着牙,沉声道:“大哥虽有旨意,但他的身后事,绝不能从简。传本王命令,全城裹素,为陛下披麻戴孝,不得有误。”   “把准备好的素服白衣都分发下去,天亮之前,本王要看见全城戴孝。全城戒严,一律不得外出,留在家里给大哥守灵。”   皇后厉声呵斥:“陛下已有旨意,丧仪从简,魏王是要陛下在天之灵难安吗?”   魏王却道:“本王不管,大哥生前简朴够了。”   “你……”皇后厉声道,“滚出去!”   “皇嫂这是何意?”   “本宫要为陛下擦洗更衣,魏王殿下也要看么?”   魏王顿了一下,拂袖离开,临走前,他道:“皇帝玉玺,皇嫂收拾妥当之后,记得交出来。”   皇后愤愤地剜了他一眼,待人离开,才走到帷帐后面,把扶容扶起来。   “他已经在惦记玉玺了,你从窗户走,先回自己房里,把东西藏好了,我已经跟林意修说好了,他明日送你出城。对了,他要全城戴孝,你明日出城,记得也穿白衣,不要被发现。”   扶容颔首:“辛苦娘娘周旋了,待我到了西北,我马上带兵回来。”   “好。”   扶容最后道:“皇后高义,微臣拜服。”   皇后扭头看了一眼躺在榻上的皇帝,泪中带笑:“他是天底下极好的皇帝。”   扶容便从窗户偷偷爬了出去,回到自己房里。   他不敢点灯,只是在黑暗中坐着。   隔壁房门前,魏王寸步不离,就等着皇后把玉玺奉到他手里。   天蒙蒙亮时,一身白衣的林意修给扶容送来了素白的麻衣。   “快换上,我带你出城。”   “好。”   扶容换上白衣,戴上麻制的白披风,遮掩住半边脸和通红的眼睛,他低着头,跟着林意修离开。   没多久,林意修回来了,他亲眼看着扶容出城了,皇后才推门而出,对魏王道:“没找到玉玺。”   魏王登时暴怒,冲进屋子里。   一群朝臣跪在秦昭榻前,回过头,义正言辞。   “魏王殿下这是何意?”   他们吵吵嚷嚷的,魏王怒喝一声:“闭嘴,玉玺呢?”   他身边的谋士道:“殿下,这群都是不见棺材不掉泪的文官,严刑拷打,必有收获。”   “大胆!你竟敢拷打朝廷命官!”   “放屁,如今谁做皇帝,岂是由你们说了算的?”   “尚未发现陛下留下的传位诏书,魏王殿下这就以新帝自居了吗?”   两边人几乎要打起来了。   林意修默默退到一边。   皇后走到榻前,把榻前帷帐放下来,挡住秦昭,不让他看见这样的场景。   魏王再吼了一声:“闭嘴!”   这时,他身边的将领小跑上前,回禀道:“殿下,今日清晨,林大人曾带一人出宫,说是自己的远房表弟……”   魏王猛地回过头:“不是说了全城戒严吗?”   “林大人……”   林意修穿着官服,正了正衣领,微微抬起头,一身傲气:“怎么?我带个人出城,魏王殿下也要管?”   “你……把他给我扣起来!”魏王回过头,“还不去追!”   “是。”   *   早上又下了雪,积雪很深。   秦骛骑着马,正往青州赶去,他身后是一众属下,头顶是盘旋的老鹰。   鹰鸣铿锵。   速度不减,秦骛却还有心思想其他的事情。   反正都城那边安排好了,大队人马也马上就到,皇位一事,他一向胜券在握。   就是扶容。   秦骛暗中下定决心,这回看见扶容,可得忍着点。   两年没见,别跟狼见了肉骨头似的,嗖的一下冲上去,省得吓着扶容。   忽然,秦骛勒停马匹,抬起手示意属下。   属下们纷纷停下。   秦骛转头看去,只见冰天雪地里,一个素白衣裳的身影正策马朝这里跑来。   他身后马蹄杂乱,有追兵在追赶。马背上的人回头去看,手里还拿着小型的弩.箭,朝追兵发射。   秦骛光看见一个背影,就知道那是谁。   下一刻,扶容拿着弩.箭,转回头,同样只用了一眼,便认出了秦骛。   扶容怎么穿得一身白?秦骛想。   秦骛怎么穿得一身黑?扶容想。   扶容正给秦昭披麻戴孝,一身白衣,头上还戴着麻布织成的孝帽。孝帽宽大,几乎把他半张脸都挡住了。   扶容眼睛哭得通红,鼻尖也冻得通红。   秦骛则披着玄色的狼毛披风,就是从草原上来的野狼成精。这两年因为见不到扶容,越来越迷信,骑着马,手上还挂着一串檀木珠子,看起来很虔诚。   那只纯黑的老鹰见他停下,也扑腾着翅膀,停在秦骛的肩上。   秦骛的眼睛亮了一下,还是墨绿色的。   正巧这时,一阵风吹来,拂过秦骛肩上的披风,迎面朝扶容吹来,吹落扶容的孝帽。   扶容的头发吹得散乱,因为天气太冷,些许雪花飘落在他的发上与睫毛上,凝结成星星点点的雪白,活像是从雪山上跑下来的小神仙。   扶容同秦骛交换了一个眼神,只一眼便看清楚对方,不需要再说话。   秦骛拿起弓箭,对准扶容身后的追兵。   扶容立即会意,俯下身去,抱着马脖子。   嗖的一声,那箭矢擦着扶容飞过去,一箭射落追兵。   秦骛屏息凝神,引弓射箭,无比镇定,一箭一箭射死追兵,扶容也趁机往他这边跑。   解决最后一个敌人的时候,忽然,一道绊马索缠上了扶容骑着的马,马蹄被绊住,重重地摔在地上,连带着扶容也摔在了地上,一声好响的动静。   扶容从雪地里爬起来,拍拍擦破的手掌,忍不住抽了一口冷气:“嘶……”   好疼。   下一刻,秦骛怒火中烧,连发三箭,用草原话骂了一句:“狗东西!”   三箭穿透最后一个追兵的胸膛,秦骛翻身下马,去看扶容。   却不想,停在他肩上的鹰先他一步,扑腾着翅膀,朝扶容飞去了。   “滚。”秦骛一把抓住老鹰的翅膀,把老鹰给拽回来,同样用草原话对它说,“你干什么?这是我的!滚回去!”   秦骛大步跑上前,在雪地里一把抱住扶容。   两个人都没有说话。   那只黑色的老鹰扑腾着翅膀上前,停在扶容面前,用粗粝的翅膀轻轻拂了拂扶容的衣摆。 第83章 平定   白茫茫的雪地里。   秦骛紧紧地抱着扶容。   就像是被分隔两边。   秦骛身后, 是他的属下,而扶容身后,是魏王派来的追兵。   几个追兵全部给秦骛解决了, 此时正横七竖八地倒在地上, 他们身下, 缓缓地有鲜血渗出,洇透积雪。   秦骛的属下们上前,熟练地补刀, 确保敌人都死透了。   隔了两年,终于将人重新真真切切地抱在怀里, 还有温度, 秦骛抱得很紧, 舍不得松手,几乎要把扶容揉进自己的骨血之中。   他原本以为, 要到了青州城里, 和魏王打一仗, 才能见到扶容。   扶容骑着马,朝他跑来的时候, 秦骛简直是欣喜若狂。   秦骛抱着扶容,贴了贴扶容的脸颊。   秦骛的脸有点儿冷, 扶容方才还戴着帽子, 有些暖和。   冷热相接, 扶容没忍住往边上躲了躲。   秦骛却不肯,强硬地按着他的脑袋,同他碰了一下脸颊。   扶容刚才戴着帽子,闷了热气,现在帽子被风吹掉了, 不知是雪花落在他的发上,还是冰天雪地里,脑袋上的热气凝结成小小的冰霜,挂在他的头发上。   扶容穿得一身白,头发上还挂着星星点点的雪花,像是个小雪人。   秦骛按着他的肩膀,想要帮他拍拍头发。   可是,在秦骛看清楚扶容的脸的时候,他迅速沉下脸来。   扶容眼睛红红的,在流眼泪。   秦骛收敛了狂喜的表情,捧着他的脸,帮他把眼泪擦掉:“扶容?”   扶容哭着看着他,哽咽着唤道:“秦骛……”   “嗯?”秦骛帮他擦擦眼泪,“怎么了?”   “太子殿下死了……”   他还是习惯称呼秦昭为“太子殿下”。   “没事,他死了,我又没死。”秦骛抿了一下唇角,他好像说错话了。   秦骛改了口:“他投胎去了,投胎去个好人家。”   可扶容还是止不住地流眼泪,甚至哭得更凶了。   扶容也不知道为什么,分明昨天晚上,太子殿下离去时,他躲在帷帐后面,已经哭得快昏过去了,眼泪也已经流干了。   可是今天见到秦骛,他又忍不住哭了。   完全没有在其他人面前的冷静,他一点也不冷静了。   “太子殿下死了……魏王造反,太子殿下,还有林公子和皇后娘娘还在城里……”   “我差点儿就被抓住了……”   扶容哭得上气不接下气,像是要把自己的委屈统统说尽。   扶容哭着道:“我差点儿就被抓住了,有一支箭从我旁边擦过去了,我差点儿就中箭了……”   秦骛拍拍他的后背,温声哄道:“没事,没事。”   秦骛抱住扶容,朝属下们使了个眼色。   属下们立即会意,把追兵尸体拖下去,不让扶容再看见。   秦骛温声哄着扶容,扶容哭了一阵,忽然又想起什么,要取下身上的小包袱:“传位圣旨,还有玉玺……”   秦骛按住他的手:“你收着,不用给我看。”   扶容吸了吸鼻子,有些不可思议地看着他:“我收着?”   “收着。”   “你都不问陛下传位给谁吗?”   “和上回一样,还是你说了算。”秦骛正色道,“不用管圣旨上写了谁,你想让这上面是谁,那就是谁。”   就算皇帝写了别人的名字,秦骛一样有本事篡改。   扶容抹了把眼睛:“大胆……”   秦骛并不在意究竟谁当皇帝,他目光一凝,瞧见扶容的掌心有血迹。   秦骛一把握住扶容的手腕,拍拍他的手,两道擦伤,有点儿深,像是碎石子划出来的。   秦骛吹了吹,扶容垂眼看着,低声道:“秦骛,我跟陛下说,你可以做皇帝。”   秦骛神色微动,抬眼看他,同他对上目光,只应了一声:“嗯。”   “但是陛下担心你杀气过重,有些迟疑,他问我,能不能管住你。”   “如果是你,当然可以。”   “真的吗?”   “真的。”秦骛环着他的腰,把他从雪地里抱起来,“做得好,就这样做。”   秦骛帮他拍拍头发上和身上的碎雪,又解下身上的狼毛披风,给扶容披上。   “你怎么穿这么少?”   “我在给太子殿下守孝。”   秦骛神色微沉,帮他把系带系好:“玉玺你收着,往后发圣旨,都由你做主。”   “我们现在先去青州,把魏王的事情解决。”   “淮王和惠王,我在来的路上看见他们两个了,我让他们找个地方躲起来了。”   扶容想了想,正色道:“魏王在城里的兵马大约只有一千,南北两个城门都是他的人守着,现在应该已经封城了。有弓箭手,但是不多。他只能把守住主要街道。”   “随行陛下的禁军大概也有一千,我出来的时候,和林公子说好了,只要我带着人回来,就放烟花,里应外合。”   “好。”秦骛用手掌捂了捂他的脸蛋,“真厉害,我们现在就青州。”   扶容疑惑地问:“会不会太冒险了?你才带了几十个人,后面还会有人来吗?”   秦骛道:“后面还有。”   正巧这时,秦骛的属下们把尸体丢掉,又回来了。   其中几个人把追兵的衣裳盔甲扒下来,自己换上了。   扶容还有点认不出来。   扶容明白了。   他们是要扮成魏王的人,直接混进城里,只要制服了魏王,也就不担心别的事情了。   扶容点了点头:“这样也可以。”   他把眼泪擦干净,已经冷静下来了,随时准备开始做事。   秦骛把扶容扶上马:“坐稳。”   扶容看了一眼自己的马匹,它被绊马索绊了一下,摔在地上,虽然没死,但是肯定也不能再走了。   好吧。   秦骛翻身上马,在他身后坐好,环住他的腰,握紧缰绳。   可是他一上来,扶容就忍不住往前躲了躲,想要抱住马脖子。   秦骛哽了一下,把他扶起来,低声道:“我不吓唬你,我抱紧你,你别怕。”   “噢。”扶容小声解释道,“我不害怕,我也不知道为什么……”   他其实已经不害怕秦骛了,只是有一些习惯,过了这么久,还是改不掉。   前世秦骛带他骑马,总是让马跑得很快,故意吓唬他。   他习惯了。   久违的那根针,又轻轻扎了一下秦骛的心脏。   秦骛抱紧他,找了块布,裹了一块发糕,再裹了两根木棍,丢给属下:“把这个拿给魏王。”   那发糕方方正正的,冻得跟冰块一样,再加上两根木棍,用布一裹,看起来还真像是玉玺和圣旨。   不多时,他们便回到了青州。   扶容和秦骛下了马,秦骛用绳子在扶容的手腕上虚虚地捆了两下,然后又给自己绕了两圈。   他们两个人都狼狈,特别是扶容,看起来还真像是被抓回来的。   “走。”   秦骛的属下催开城门:“殿下要的人抓回来了,玉玺也追回来了,还有意外收获,摄政王也抓住了,快去通报殿下!”   守城门的士兵不疑有他,只瞧了一眼,便给他们开了门。   一路来到郡守府。   魏王就坐在正堂,杀气腾腾,不住地拍桌子:“再派人去追!多派几个人去追!”   士兵们进进出出,林意修和一众朝臣就坐在旁边,被魏王的人看管着,神色淡漠,冷眼旁观。   “快去找!”   魏王的谋士们还在进言。   “殿下,依臣所见,玉玺没了就没了,还是先解决了惠王与淮王。”   “来人呐,速速带兵前往惠州与淮州,提惠王与淮王的人头……”   却不想魏王一扭头,厉声道:“闭嘴,不许杀!那是本王的亲弟弟!不许杀!”   这时,扶容正好走到门口。   他忽然有些感慨,魏王还真是……唉,他要是能和前世的秦骛一样,此时已然坐稳皇位了。   可正是因此,他才是秦英。   士兵们跑着进来报信:“抓到了,殿下,抓到了!”   林意修原本淡漠地坐在旁边,一听见这话,猛地睁开眼睛。   他在看见扶容的时候,整个人都不好了。   怎么回事?   扶容被抓住了?   那玉玺呢?   林意修急得想站起来,却又被看管他的士兵按回去了。   扶容暗中朝他摇了摇头,林意修坐好,看着扶容藏在衣袖里的手。   素白衣衫,隐约显出扶容手指的轮廓。   ——   魏王大喜过望,厉声催促道:“快快快。”   二——   士兵们小跑着,把收缴来的包裹捧上前。   一——   魏王打开包裹,发现里面只是一块冻硬的发糕,和两根棍子。   秦骛的属下猛地回头,制服堂中所有士兵。   秦骛猛地挣脱绳索,大步上前,一把按住魏王,顺手抽出魏王腰间的佩刀,架在他的脖子上。   扶容回头,跑出门口,振臂一呼:“我乃监国使扶容,所有禁军听我号令!制服逆贼!魏王已被生擒,降者不杀!”   北风迎面吹来,席卷着碎雪,扑在扶容面上。   扶容高举着手,衣袖滑落下来,雪粒险些迷了他的眼睛。   扶容朗声道:“听我号令!制服逆贼!降者不杀!”   林意修和一众文臣也回过神,纷纷站起身,跑到门外:“快!听他的!”   *   一场动乱就这样迅速被平定了。   制服魏王,魏王的一千人马也都放下武器投降了。   秦骛立即让躲在外面的淮王与惠王进城,把这一千人拆开了,一部分送去服役,另一部分就送给他们了。   反正他们都是兄弟,就算宫变了,也舍不得杀了对方,他们收留一下对方的人马,不也很正常吗?   秦骛自己是不敢用这些人。   至于如何处理这些藩王,秦骛还要再盘算盘算。   按照秦骛的行事作风,他一定是一起杀了的,现在不造反,不代表以后也不造反,养在外面总是不舒服,干脆就杀了。   但是现在,他和扶容才刚刚重逢,扶容和他们的关系又都还不错。   秦骛当然也不敢再随便杀人了。   还是问问扶容。   当天晚上,扶容和秦骛一起,处理皇帝留下的奏章。   灯烛明亮,扶容穿一身白衣,伏案写字,白皙的侧脸如同白玉一般,泛着莹润的光泽。   他神态认真,专心批复奏章,也没有注意到秦骛在看他。   秦骛凑到他身边,看一看他在写什么。   扶容总算察觉到了不对劲,转头看他。   他的眼睛还有点红。   “怎么了?”   秦骛看着他写的东西,却道:“写得没错,继续写。”   扶容低下头,继续写字,随口道:“在淮州的事情,淮王不喜欢批复这些东西,都是我来写的。”   扶容想了想,又道:“陛下驾崩的消息,只有跟随南下的大臣知道,还没散播开来,为了稳定民心,我想还是先回都城。”   “总归你还是摄政王,对外就说陛下病了,由你总揽朝政,应该不会有太大的风波。等回了都城,一切就都好了。”   秦骛看着他,点了点头:“嗯。”   扶容正色道:“还有,等回了都城,这次苦守在陛下身边的大臣们,都要嘉奖晋封,他们也是共患难过的,你不能再像以前一样,带他们去打仗,还……还不管饭。”   秦骛颔首:“嗯,有道理。”   “对了。”扶容又想起什么,“陛下临终之前,一心牵挂着皇后娘娘,让我们安排皇后娘娘出宫,不必死守在宫中。”   “你登基的话,皇后娘娘再留在宫中,也不太方便,所以还是放她走吧。”   “我是这样想的,在陛下丧仪那天,对旁人就说,皇后悲伤过度,追随陛下去了,等过几个月,空棺与陛下一同下葬,再把她送出宫去,这样也就稳妥了。”   秦骛又点了点头:“好,都听你的。”   “眼前就是这几件事情。”扶容想了想,“还有,魏王殿下,你打算怎么处置他?要把他杀了吗?”   “你说。”   “我觉得,留他一命未尝不可,但是——”扶容顿了顿,看着他的眼睛,正色道,“干脆从现在开始,废掉藩王制度。”   秦骛眼睛一亮,和他想到一块儿去了。   “陛下从前无比仁德,兄友弟恭,尚且落得如此局面。藩王封地山高路远,陛下虽然加了监国使,但也难保监国使与藩王串通一气。”   “依我看,干脆废掉藩王制度,让他们留在都城里,做个富贵闲人,也就罢了。若说封地,就在都城附近的山头再封庄子田地。”   秦骛颔首:“就按你说的办。”   “那这回我们回都城,惠王与淮王一起。”扶容想了想,松了口气,“这回是真没有事情了。”   所有事情都安排妥当了。   他低下头,继续看奏章。   秦骛看着他,表情一滞,皱了皱眉,反问道:“扶容,没事了?”   扶容揉了揉眼睛,提笔沾墨,随口应道:“嗯,没事了。”   两年未见,扶容确实长大了不少。   回批复奏章了,还会盘算政事了,他开始变得沉稳冷静,做事情滴水不漏。   可是——   秦骛哽了一下,凑上前,不可置信地问他:“扶容,我不是事儿啊?”   扶容抬起头,疑惑地看着他:“唔?你怎么了?” 第84章 求爱   灯烛明亮,劈啪一声炸开烛花。   扶容疑惑地看着秦骛,不解地问“什么?”   “噢。”扶容觉得自己好像明白了,小声问,“你是说你登基的事情吗?等回了都城,让他们按照以前的规矩办就是了。衣裳器具,可以让他们都换成新的。”   秦骛面色一沉,点了点头:“嗯。”   他要说的根本就不是这件事情。   他们两年没见,他就是想让扶容关心他一下,结果扶容面面俱到,偏偏把他给漏了。   扶容一点都不关心他。   扶容转回头去,继续看奏章,小小地打了个哈欠,揉了揉眼睛:“快点看完,快点回去睡觉,我好困。”   秦骛坐在他旁边,听他这样说,虽然神色微沉,但还是靠上前,和扶容一起看奏章。   扶容规规矩矩地跪坐在软垫上,秦骛则架着脚坐在他身边,活像是守护主人的野狼。   扶容小声说着事情,秦骛只是点头应“是”,没有一点异议。   以至于,扶容总觉得,他是在敷衍自己。   扶容拍了他一下:“你有话就说啊。”   “没有话。”秦骛试着夸奖他,“你做得很好,比我想的还好。”   扶容有些意外:“真的吗?”   “真的。”秦骛认真地看着他,“扶容,你很聪明。”   扶容笑了一下:“这是对我的补偿吗?你以前不是这样说我的。”   秦骛眸色一暗,低声道:“扶容……”   后面一句话他说得太小声,扶容根本没听清楚。   扶容问:“什么?”   秦骛把架起来的脚放下,正襟危坐,低声道:“我是笨蛋,我是笨蛋……”   他从前是这样说扶容的。   现在他也这样说自己。   在他和扶容分开的那两年里,他一直在回想自己和扶容相处的事情,回想扶容对他说过的话,回想扶容为什么会选太子。   他现在明白了,扶容选太子,是因为太子温柔,会夸他,从来不会骂他笨蛋。   他也应该多夸夸扶容,再骂骂自己。   秦骛怕扶容听不清,越说越大声,一遍一遍地重复:“我是笨蛋……”   扶容看着他,没忍住笑出声来,笑着笑着,就没忍住红了眼眶。   他等这句话,真的等了好久好久啊。   扶容又哭又笑地重复道:“对,你是笨蛋。”   秦骛忽然道:“扶容,我们一起登基,好不好?”   扶容吸了吸鼻子,眨巴眨巴眼睛,一脸迷惑:“什么?我不做皇后。”   他永远不可能做皇后。   放弃他现在的事业,放弃他的同僚,去后宫里待着?   他才不去!   “不让你做皇后。”秦骛无比正经,“你做皇帝,或者有两个皇帝。”   “啊?”扶容正经了神色,“要是我登基,只怕朝臣那关就过不去,还有天下人悠悠之口。”   秦骛目光坚定:“你只要说一声‘你想做皇帝’,我会摆平一切。”   秦骛当然是认真的。   不过恐怕又要用武力镇压。   扶容看着他,正色道:“我不想。”他顿了顿:“你为什么总想让我做皇帝?”   “我承认。”   “什么?”   秦骛定定地看着他:“我承认,如果没有你,我就当不上皇帝。”   “我承认,前世如果没有你,没有你在冷宫里陪我,没有你帮我做事,帮我送信,我一个人会过得很不好。”   “我也承认,如果前世没有你帮我开宫门,我带兵攻破宫门,会慢一点,可能会给老皇帝喘息的机会,我也不会那么顺利地登基。”   扶容又一次红了眼眶,眼泪在眼眶里打转。   “我承认你做过的一切事情,你做得很好,你很聪明,帮了我很大的忙。”   “前世我说,我有你没你都一样登基,我很后悔。我知道,你那时想做功臣,想和我一起去登基大典,我没有满足你的愿望。”   “那我把皇帝的位置赔给你,你直接做皇帝。”   秦骛的想法还是这样的古怪。   两年前他也是这样想的。   他总说没有扶容,他也一样登基,那他现在就把皇位捧给扶容,让扶容做主。   扶容抹了抹眼泪,平复好心情:“不要,我不当皇帝,那样太麻烦了。”   秦骛道:“那就还封你做‘监国使’,加封爵位,比肩摄政王。”   扶容还有些迟疑:“监国使是封地才有的,你……”   秦骛低声诱哄道:“扶容,你不牵着链子,我会发疯的。朝堂上文武百官,太子好不容易治好的天下,你舍得看着我滥杀无辜?”   扶容一抬头:“你敢?”   “不敢,你牵着我,我就不敢。”   前世秦骛死也要把所有权力攥在自己手里,如今倒好,他恨不能把玉玺都塞给扶容。   扶容想了想,最终还是点了点头:“好。”   扶容自己写晋封自己的圣旨。   让扶容做监国使,上督天子,下察百官。   两年前的扶容或许还当不起这样重的职位。   现在的他完全能够胜任。   他对政事有经验,在淮州有一帮相熟的文人官员,在都城里,与林意修他们也十分熟悉。   扶容落笔不慌不忙,他知道自己担得起。   *   深夜。   扶容和秦骛一块儿批完了堆积的奏章。   扶容打了个哈欠,伸着懒腰,准备起身离开。   秦骛却道:“外面冷,我去别的房间睡,你别挪了。”   扶容点点头:“好。”   扶容送他到房门前,秦骛吩咐属下,让他们给扶容添热水,送来干净的衣裳。   临走前,秦骛回头看了一眼扶容。   不知道是不是错觉,扶容总感觉,他好像有点委屈。   扶容不解地看着他,秦骛刚准备跨出房门,下一刻,他又转身回来,一把将扶容抱进怀里。   房里刚往盆里添完热水的属下,提着水壶,有些迷茫。   他好像被堵在房间里了。   属下犹豫了一下,默默地转过身,假装自己什么都没看见。   秦骛紧紧地抱着扶容,贴了贴他的脸颊,低声道:“你都不问我这两年过得好不好。”   秦骛等了一晚上,扶容都不问他。   扶容靠在他怀里,抬起头,有些疑惑:“不是经常做梦梦见吗?我以为不用问了。”   他知道秦骛的事情啊,秦骛也知道他的事情。   干嘛还要问?   秦骛好奇怪。   扶容看着秦骛铁青的脸色,慢吞吞地问道:“那你过得怎么样?”   秦骛抱住他,贴在他耳边,小声道:“我很想你。”   秦骛的声音有点低沉,只有扶容听得见。   扶容耳根一热,小声道:“我也……有一点想你。”   秦骛终于满意了,勾了勾唇角,最后抱了他一下,准备离开。   秦骛瞧了一眼房里,招呼属下:“走了。”   “是。”   扶容把门关上,捂了捂自己发烫的耳朵,打了个哈欠。   扶容迅速洗漱一番,换上干净衣裳,就钻进了被窝里。   被窝用汤婆子暖着,温度刚好,房里还点着炭盆。   扶容舒舒服服地缩在被窝里,拽了拽自己的衣袖。   这中衣也不是他的,是羊毛的,很暖和。   这些大概都是秦骛准备的吧,他竟然还记得扶容的尺寸,也记得扶容睡觉的被窝要怎么叠。   他也变了好多。   扶容闭上眼睛,很快就睡着了。   事情太多,远远还没有结束,扶容心里沉甸甸的,总是牵挂着这些事情。   他一会儿梦见秦昭死了,一会儿又梦见他在运送秦昭尸体回都城的时候,出了岔子。   扶容蹙着眉,在梦里有些烦躁,但也只能尽力让自己冷静下来。   忽然,有个人从他身后抱住了他,那人胸膛宽阔,心跳强劲,渐渐地和他的心跳重合,让他安心。   扶容知道是谁,也没有打算醒来,翻了个身,舒舒服服地睡着了。   *   几日后,一切事宜准备就绪。   一行人启程回都城。   秦昭驾崩的消息,还没有传开,一行人特意挑选了一条偏僻些的小路,禁军也没有戴孝。   秦昭的遗体被封在棺椁之中,由林意修照看。   所幸现在是冬天,天气严寒,不会有太大的问题。   一路上发来的奏折也只多不少,一堆事情要处置。   扶容怕冷,马车里铺着厚厚的毡子,扶容裹着毯子,坐在里面看奏折。   秦骛坐在他身边,一面看奏折,一面给樱桃去核,挑好了一个,就递到扶容唇边,扶容张口吃掉。   好像扶容才是皇帝。   吃了一会儿,扶容推开秦骛伸过来的手:“吃饱了。”   秦骛往前递了递:“最后吃一个。”   扶容抬眼看他,默默地张开嘴:“啊——”   秦骛把樱桃塞进他嘴里,沾着汁液的手指按了按他的唇角,让他吃干净。   扶容小小地打了个嗝,捂住嘴:“好了,真的吃不下了。”   秦骛擦了擦手,把扶容面前的奏章接过来,自己继续批复。   扶容看着他熟练的动作,忽然有点不自在,想了想,还是把奏章拿回来了。   秦骛看着他,低声问:“就那么嫌弃我啊?”   扶容摇头:“没有。”   等扶容吃遍了樱桃、蜜桔、冬枣,各种水果,他们也就抵达都城了。   陛下遗体被送入封乾殿,秦骛与扶容入主宣政殿。   朝局安稳过渡,没有太大的波动。   按照秦昭临终前的意思,扶容也开始时不时散布皇后娘娘悲痛过度,身体虚弱的消息,为送她出宫做准备。   这天晚上,扶容看完了奏章,想着到外面去散散步、吹吹风,不知不觉就走到了封乾殿门前。   帝王棺椁就停在正殿之中,殿中挂着白布灵幡。   这时已经是深夜了,淮王与惠王他们都走了,只有几个守夜的小太监看着火盆与香炉。   扶容朝里面望了一眼,走了进去。   他屏退小太监们:“我在这儿待着,你们都下去歇一会儿吧。”   小太监们领命退下,扶容跪坐在蒲团上,朝帝王棺椁行了个礼。   扶容小声道:“太子殿下若是有灵,安心便好,朝局平稳过渡,待殿下出殡,秦骛就要登基了。”   “太子殿下临终之前,问我,我能不能管好他,我当时也没有把握,但是现在,我想……我应该可以。”   “我会保护好朝中重臣,也会保护好太子殿下治下的百姓。只是还有一件事情,我想不明白了。”   “我早就发过誓,我绝不回头的……”   这时,扶容身后传来一个沉沉的声音。   “扶容。”   扶容回过头,从软垫上站起来。   秦骛看了一眼棺椁:“跟他说话?”   扶容点了点头:“嗯。”   “大晚上的,有什么好说的?”   扶容眨了眨眼睛,正色道:“你又来了。”   噢,对,秦骛想起来了,吃醋就要说出来。   可是……面对秦昭,他说不出来!   秦骛瞥了一眼秦昭的牌位,低声道:“你和我共治天下,他能有什么不放心的?”   扶容解释道:“只不过是告慰太子殿下的在天之灵罢了。”   “你还喊他‘太子殿下’。”秦骛越想越酸,“你都没喊我‘殿下’。”   扶容补上:“殿下。”   两个人就站在殿中,沉默了一会儿。   良久,秦骛低声问:“你是不是因为他,才和我待在一块儿的?”   “如果天下不是他的,你是不是就不跟我一起登基了?”   “你还喜欢他吗?还是喜欢我?”   扶容听着,小脸都皱起来了:“你在说什么呢?我哪有啊?”   扶容走到秦骛面前,认真看看他的表情,看他是不是说认真的。   这几天,文武百官都在给先帝戴孝,扶容也不例外。   他还穿着一身白衣,虽然很好看,但却是为秦昭在戴孝。   想想他和扶容两年后第一次见面,扶容还戴了孝帽,孝帽是什么东西?那是夫妻子女给对方守丧才要戴的。   扶容现在还戴着麻布的帽子。   扶容想做秦昭的夫君吗?他还喜欢秦昭吗?   秦骛看着扶容,越看越觉得是这样的。   扶容还喜欢秦昭。   秦昭死了,天下落到他秦骛手里,扶容不放心。   所以扶容卧薪尝胆,对他虚以委蛇,为的就是保住秦昭的江山!   所以扶容这阵子认真批奏章,只跟他谈朝政,晚上还跑来跟秦昭说话。   秦骛越想越酸,整个人都在往外冒着酸气。   扶容迟疑着,伸出一根手指,戳了一下他的肩膀:“秦骛,你最近好奇怪,你到底想要什么啊?干嘛不直说?”   秦骛扭头看了一眼秦昭的牌位,猛地把扶容拽到自己面前,把他头上的孝帽摘掉。   “我就想让你疼疼我!”   扶容愣住了,想要推开他,自己则往外跑:“不行,这里是……太子殿下……太失礼……”   秦骛把扶容给抓回来,按着扶容的脑袋,狠狠地亲了一口他的额头。   秦骛捧着他的脸,定定地看着他:“喜欢我,扶容,现在总该轮到我了,我就想让你疼疼我。” 第85章 奖励   还是在封乾殿里,在秦昭的牌位和棺椁前。   冷风吹入殿中,灵幡拂动,烛焰猛地跳跃了一下,秦骛抱着扶容,两个人交叠的身影投在灵幡上,也跟着晃了一下。   秦骛紧紧地抱着扶容,手臂和胸膛犹如铜墙铁壁,箍得很紧,扶容整个儿被他抱在怀里,竟然连挣扎的余地都没有。   扶容被束缚住的双手推着秦骛的胸膛,试图把他推开:“松手……秦骛,不许在这里……”   挣扎之间,扶容脑袋上戴着的孝帽滑落在地,露出他乌黑的长发。   秦骛本来是打算松手的,但是秦骛一看到扶容这副模样,他怎么可能松得了手?   秦骛只用一只手臂就环住他,另一只手抚了抚扶容的头发。   他是这样想的,就这样做了。   秦骛反问道:“这里怎么不行?”   扶容抬起头看他,定定道:“秦骛,我下命令了,不许在这里。”   秦骛手上的力道松了一下,扶容就趁着这个机会,奋力挣脱他,往殿外走去。   秦骛大约知道自己错了,乖乖地跟在扶容身后。   他伸出手,想去牵扶容的手,扶容还以为他又要抓自己回去,连忙缩回手,加快脚步,小跑着逃走。   一直到了外面宫道上,扶容才停下脚步,回头看向秦骛。   “你又想像前世一样,在灵堂里……”扶容说不下去了。   “没有。”秦骛解释道,“我知道你害怕鬼神,没有那样想。”   扶容鼓了鼓腮帮子,似乎是在赌气:“那你又不怕。”   秦骛低声道:“我只是吃醋而已。”   “吃醋?”扶容蹙眉,不可思议道,“可是太子殿下都已经……”   秦骛道:“不许跟他说话。”   扶容的眉头越皱越紧:“可我说的是政事啊。”   秦骛又道:“你还跟他说,你绝不回头。”   回头,扶容回什么头?自然是回头和他在一块儿。   绝不回头!那不就是扶容在秦昭的灵前表决心吗?   “我说的是……”扶容想要解释什么,但是想了想,又咽回去了。   秦骛问道:“你还喜欢他,对吗?”   扶容正色道:“我和太子殿下两年前就断掉了。”   “但是你还喜欢他。”   “你不要胡说。”   “你就是还喜欢他。”   扶容忍无可忍,朗声宣布:“我现在不喜欢他了!”   “我说,我绝不回头,他已经有妻子了,我不会再回头喜欢他,这两年里我都没有回过头。你也是。”   秦骛一听这话,眼里立即有了笑意。   但是很快的,他想到扶容那句“你也是”,眼里的笑意凝固。   不回头的对象也包括他,他有什么可高兴的?   “但是你……我现在不知道……”扶容抿了抿唇角,还是说不出口。   他自己也还没想清楚。   秦骛太了解扶容,扶容话说半句,他就知道是什么意思。   他和秦昭还是不一样的。   秦骛心中一喜,竭力忍耐住,按住扶容的脑袋,亲了一下他的额头。   见扶容乖顺,秦骛还想再亲亲他的双唇。   只是这回,扶容抿起了唇。   还不行。   秦骛也不介意,捧着他的脸,笃定道:“扶容,你心里想回头。”   扶容看着他,想了一会儿,小声道:“好吧,我承认,我心里想,但是我还不敢。”   扶容心里想回头,因为他还喜欢秦骛。   可是扶容不敢,无非是因为前世受的欺负太多了。   他害怕,秦骛现在对他好好的,等他们真正和好,秦骛又和前世一样欺负他。   还不如就像现在这样。   秦骛搓了搓他的脸:“不妨事,交给我。”   秦骛了解他的顾虑,这样许诺他。   两个人就这样达成共识。   扶容眨巴眨巴眼睛,看着他,小小地打了个哈欠:“奏章都批完了,我要出宫了。”   秦骛道:“宫门都锁了,我让他们把养居殿收拾出来,你在宫里住一晚。”   “不要,我不要住在宫里。”扶容在某些事情上,总是十分的固执,“我有监国使的令牌,我要出宫去住。”   秦骛也不介意,颔首应道:“行,那我送你回去。”   秦骛给扶容安排了辇车,朝中重臣才有的御赐辇车。   马车里铺着毯子垫子,十分舒适,扶容靠在上面,一路平稳,昏昏欲睡。   而秦骛就骑着马,跟在辇车旁边,一路护送他回去。   扶容的监国使府邸还没建好,他如今还住在梧桐巷的老宅里。   秦骛本来早就想换了梧桐巷的宅子,那是太子还在的时候,他送给扶容的,秦骛看着不顺眼,但是又怕自己的吃醋太明显,在扶容面前显得他太小气,就自己按捺住了,没有再提。   等辇车到了梧桐巷前,扶容已经睡着了。   秦骛骑在马上,敲了敲马车窗子:“扶容,你到了。”   里面没动静,秦骛一转眼珠,让赶车的属下下来,自己也准备翻身下马。   他把扶容抱进去睡。   可是还没等他下马,马车里的扶容就醒了。   扶容推开窗子,迷迷糊糊地望向他:“秦骛?”   秦骛收敛了那些太过放肆的念头,因为克制,嗓音低哑:“到了。”   “嗯。”扶容准备起身下马车,他想了想,却从窗户里探出脑袋。   扶容捏着空气,假装手里有绳子,朝秦骛甩了一下,套住他,把他拉近。   秦骛马上就明白过来,骑在马背上,倾身靠近:“怎么了?”   扶容拽着并不存在的链子,让他靠近,用拇指按了按自己的双唇,然后又把拇指按在他的唇角上。   秦骛整个人都僵住了,没由来咬紧了后槽牙,拽着缰绳的手也抓紧了,手背上青筋暴起。   扶容笑了笑,小声道:“秦骛,这是给你的奖励。”   秦骛抑制住狂喜的心情,点了点头,却没忍住,从喉咙里呼噜了两声,这是狼群乖顺时发出的声音。   扶容继续道:“我还是更喜欢我们没和好的这种感觉,我是个贪心鬼,我还想再享受一会儿这种感觉,你继续努力。”   扶容坏坏的,说完这句话,就缩回了马车里,推开门,下了马车,头也不回地朝他挥了挥手。   扶容抬起手,宽大的衣袖顺着滑落下来,露出白皙的小臂。   “我先回去了,明日朝会见。”   秦骛心里清楚,扶容说这话,就是认可了他之前做的事情。让他继续努力,意思就是,他再努力一下,扶容就真的回头了。   秦骛骑在马上,清了清嗓子,努力让自己冷静下来。   冷静,秦骛,克制。   还没和好你就这样,要是真和好了,你不得发疯?   秦骛瞧着扶容回了梧桐巷,素白的身影溜进木门里,消失在浓重的夜色之中。   秦骛抬起手,用拇指碰了一下自己刚才被扶容按过的唇角,拽着缰绳,回过头,在空无一人的长街上策马狂奔。   *   过了一月。   先帝出殡,秦骛登基,年号定平。   算起来,扶容已经经历过三次登基大典了。 第一回 在前世,秦骛登基,他根本没去。   后来是秦昭登基,他穿着墨蓝色的衣裳,站在文官队伍里。   这回是第三回 ,又是秦骛登基,他穿上了正红色的重臣官袍,和秦骛一同,走上祭天的石台。   秦骛有一半儿的异族血脉,又是个摸不准脾气的主,朝臣们对他登基,或多或少都有些疑虑。   所以在他提出,要立扶容为监国使的时候,朝臣们几乎没有犹豫,就一边倒地答应了。   扶容他们了解,如果扶容能制得住秦骛,他们自然愿意。   扶容就这样顺顺当当地当上了监国使。   扶容走在石阶上的时候,总觉得不太真实。   他一会儿觉得好像过了很久,一会儿又觉得,仿佛现在就是前世。   这原本是他前世就应该得到的,如今终于得到了,他自然是欣喜的,可又有点儿怅然。   朝臣们都在底下,到了他们看不见的高处,秦骛试着伸出手,握住他的手。   扶容看了他一眼,也没有拒绝。   两人就这样一同登上高台,礼官唱和,仿佛是他二人的登基大典,又仿佛是他二人的婚典。   秦骛转头看扶容,他做梦想的都是这个场景。   *   日子慢慢悠悠地过。   扶容又把娘亲接回都城里,和她一起住在新建成的府邸里。   因为太子殿下早逝的事情,扶容对娘亲总是格外上心。   过了一阵子,见娘亲安然无恙,他才稍稍放下心来。   扶容想,太子殿下是因为老皇帝才死的,这是一个因果。   只要不让娘亲碰上前世害死她的那个人,应该就不会有事。   这年夏末,西北草原七八个部落联合起来造反了。   秦骛当年只打了三个部落,剩下的十来个部落就忙不迭一起向他递了降书。   秦骛只管打仗,平时也没怎么管他们。   秦骛还在西北做摄政王的时候,他们还安安分分的。   现在秦骛登基了,他们反倒造反了。   也不知道是怎么想的。   可能是想着,秦骛如今登基,轻易不会御驾亲征,如果随便派个武将过来,他们也不是不能应付。   干脆就反了。   边关急报送过来的时候,秦骛正和扶容一起,坐在水上的凉亭里摸小猫,批奏章。   秦骛看着奏章,皱了皱眉。   扶容抱着雪白碧眼的波斯猫,给它顺顺毛,看向秦骛:“我想着,朝中刘将军,或者卫将军,都可以用,你觉得呢?”   小猫是秦骛从草原带回来的,不出秦骛所料,扶容特别喜欢,天天抱着玩儿。   秦骛像是想到了什么,却道:“我想御驾亲征。”   扶容有些惊讶:“可是……”   秦骛道:“我去才镇得住他们。”   “不会的,刘将军他们都不错的。”扶容看着他,“非去不可吗?太麻烦了,万一路上又生变数。”   秦骛却道:“我还有一件事情,得回去办妥了,你放心。”   既然他坚决如此,扶容也不再劝了。   定平元年,夏末。   秦骛率兵亲征西北,扶容留在都城,处理政事。   秦骛离开不过数月,都城里便入了秋。   可能是天气越来越冷了,扶容最近也越来越倦怠嗜睡,平日里总是懒懒的。   强打起精神批复奏章,做完事情倒头就睡,连吃饭也懒得吃。   这天,他刚起来上了朝——   秦骛不在,便由他主持朝会,朝臣们都接受良好。   回来之后,换下朝服,扶容又看了一眼西北来的战报。   他倒是不担心秦骛,他会打仗,打起仗来,没人能打得过他。   果然,西北连连战胜,说是不日便能班师回朝了。   夹在奏章里的,是秦骛给扶容写的信。   扶容也很熟悉了,秦骛无非是说,自己又在西北给他搜罗了哪些小玩意儿,等回去了拿给他。   信的末尾,秦骛总会没脸没皮地问他一句,想他了没有。   扶容上回问他什么时候回来,秦骛回他说,还有一点儿事情要处理,处理完了马上回来。   大约是管束部落,不让他们再有二心吧。   扶容看了信,把信塞进枕头底下,倒在榻上,闭上眼睛就睡着了。   他实在是太困了。   扶容沉沉睡去,忽然,眼前烛光一闪,他仿佛掉到了一个黑暗的洞穴里。   扶容心下明了,他肯定是又入梦了。   他经常和秦骛一起做梦,他都已经习惯了。   眼前是一片黑暗,只有一点烛光隐隐约约,脚下是狭窄的石阶。   扶容扶着墙,顺着石阶,小心翼翼地走下去。   不知道走了多久,他看见了熟悉的背影,连忙小跑上前。   “秦骛!”   可是秦骛好像没有听见他的声音,也没有回头。   扶容跑上前,想要拉住他的手,却发现自己的手穿过了秦骛的手。   扶容不解地低头看了看自己。   这又是什么新梦境吗?   好吧,扶容鼓了鼓腮帮子,抬起头看看秦骛。   秦骛手里举着烛台,他将烛台挪到石壁前面,好让自己把石壁上的东西看清楚。   扶容顺着他的目光,往前看去。   却被石壁上的东西吓了一大跳。   这是什么东西?   四面石壁,全都雕刻着古怪的神像,神像怒目圆睁、凶神恶煞,或从嘴里吐出蛇信子一般的舌头,或没有双脚,只有一条巨大的蛇尾盘在腰下。   四尊神像的眼睛睁得大大的,不知道是不是错觉,扶容总觉得,他们的目光都落在自己身上。   扶容有些害怕,下意识伸手去拉秦骛:“秦骛,我们走吧……”   可他还是拉不住秦骛。   烛火跳跃,秦骛的眼中,竟有几分狂喜。   他举着烛台,再凑近一些,细细地看那些神像。   他听不见扶容的声音,也感觉不到扶容牵他。   扶容实在是不敢看,便在正中找了个地方坐下,捂着眼睛,只透过指缝,目光跟着秦骛,生怕他丢下自己跑了。   扶容看着秦骛,忽然觉得,有哪里不对劲。   秦骛离开都城的时候,是这样的吗?   他的身形依旧高大,只是瘦了许多,面色也有些发白,在烛光的映照下,竟然也没有什么变化。   他只有在看着那些神像的时候,眼睛是亮的。   给扶容的感觉,秦骛有点儿像失了魂的行尸走肉。   难道是征战太辛苦了吗?   扶容不明白。   临走之前,秦骛跟他说,有一点事情要处理。   他要处理的事情,就是来这个地宫看神像吗?   这些神像代表了什么?是草原上独特的风俗吗?   秦骛仔仔细细地在地宫里转了一圈,把所有神像都看过一遍,然后走到石台边,把烛台放在石台上。   他又从怀里拿出一本小册子,放在上面,迅速翻页。   扶容疑惑,想要凑过去看一眼。   可是他看不懂,这个是草原字。   不过他看得懂上面的图画,那册子上画着的,就是这里的神像。   秦骛看着册子,欣喜若狂,再三确认之后,转身大步离开。   扶容害怕他留自己一个人在这里,连忙跟上去。   秦骛上了台阶,来到外面,推开门,朝外面吼了一声:“全都进来!”   外面待命的属下们立即应了一声,拿着绳索木梁,走进地宫。   一时间,地宫里挤满了人。   扶容也不害怕了,到处都是人。   秦骛站在地宫正中,低声吩咐:“把神像拆下来,带走,弄坏了一块,我要你们的命。”   “是。”   属下们立即行动起来,搬来梯子,爬到高处,绘制图纸。   所幸这神像不是一整块巨石雕刻而成的,而是由几块石头垒起来的,要拆下来,也还算方便。   扶容不解。   秦骛不是最不相信鬼神了吗?他要这些渗人的神像做什么?   这时,扶容听见有两个人在低声交谈。   “这到底是什么东西?看着怪渗人的。”   “别问了,主子让你搬你就搬,哪来这么多话?”   一个草原人转过头,秦骛有几个属下是草原人,扶容也知道。   那人低声道:“这是草原上的神明,我小的时候听老人说过,能求富贵升官,还能活死人、肉白骨……”   这人话还没说完,秦骛就敏锐地听到了他的声音。   秦骛厉声打断他们:“滚出去!换人来!”   几个人灰溜溜地出去了,秦骛看不惯他们这样慢吞吞的,干脆自己上前,开始动手。   扶容越来越看不懂了。   秦骛还要求富贵升官吗?   还是说,有谁死了,秦骛想要复活他?   扶容还没来得及细想,下一刻,又是烛光一闪,扶容从梦中惊醒过来。   外面的天竟然已经黑了。   他睡了一整天。   可扶容还是觉得身上酸酸的,好像根本没睡好。   扶容强撑着,从床榻上坐起来,坐到榻前,拿起纸笔,要给秦骛写信。   不管了,不管秦骛在外面干什么,他让秦骛早点回来,总是没错的。   可是他还没写两行,兰娘子便端着点心推门进来了。   兰娘子见到他的第一句话就是——   “哎哟,有这么忙吗?一醒来又开始了,中午喊你吃饭,喊都喊不醒,再睡一会儿吧,不着急。”   扶容下意识问道:“我又喊不醒了?”   前世也是这个时间,他那时病入膏肓,整天都睡不好、喊不醒。   可是这回,他没有落水,更没有生病啊。   扶容恍然惊觉,他最近越来越嗜睡,总觉得身上没力气,不就和前世一模一样吗?   不管了,扶容低头写信,无论如何,先让秦骛回来,他得弄清楚,那四尊神像到底是怎么回事。 第86章 前世   扶容算算时间,竟然到了自己“该死”的时候了。   前世他和秦骛在冷宫里过了五年,他是在秦骛登基之后的那个冬天死去的。   这一回,他在都城里待了两年,做伴读和侍墨郎,紧跟着又去淮州做了两年的监国使,等到秦骛登基,又一次回到都城。   时辰正正好好。   虽然扶容这回没有落水,也没有落下病根,身体也还算康健,可是这样的节点,很难让他不多想。   扶容大方承认,他现在很怕死。   他有娘亲,有同僚,还有官职,他和秦骛也……   总之,他不想死,他想好好活着。   自从扶容做了那个古怪的梦之后,他总是没来由地心慌,身上也酸得很,越来越嗜睡了。   扶容想遍与自己相熟的友人,也找不到一个能和他说话的人。   想来想去,竟然只有秦骛,只有秦骛和他一样是重生的,他的害怕也只能跟秦骛说。   扶容忽然好想他。   如果秦骛在,他就能跟秦骛说这件事情了,就算在秦骛面前做噩梦哭了也没关系。   若是他现在还在其他人面前哭,只怕是要被笑死的。   扶容给秦骛写了信,问他能不能快点回来。   传令官骑马送信太慢,扶容等不及,甚至动用了秦骛留给他的那只鹰。   就是年前他和秦骛刚重逢的时候,刷一下就飞到他面前那一只。   那只鹰极其喜欢黏着扶容,赶都赶不走,秦骛抢也抢不过它,只能让它留在扶容身边。   扶容给它起了个名字叫“乌乌”,和秦骛名字差不多,声音和秦骛梗着嗓子呼噜的时候一模一样。   扶容拿着写好的字条,趿着鞋子,跑到廊前的铁架子前。   乌乌就停在架子上,吃着生肉,见扶容来了,肉也不吃了,连忙站好,往前耸了耸胸脯。   扶容没有留意到它的小动作,把字条卷一卷,塞进小竹筒里,把竹筒系紧。   扶容踮起脚,朝它的饭碗瞧了一眼,见它吃得差不多了,便费力地把它抱下来放飞。   “快,去给秦骛送信。”   乌乌不舍地回头看了他一眼,扑腾着翅膀,迅速飞走了。   扶容站在廊下,扶着柱子,看着老鹰飞远。   他真的好想秦骛啊。   *   扶容心里害怕,但是从来没有在别人面前表现出来过。   他还和从前一样,按时上朝,批复奏章,和同僚们一起议事。   不过他也有意识让同僚们接手一些事情,自己好得空休息。   就算他真的出事了,朝堂自有秩序,自行运转,也能支撑到秦骛回来,不会出大乱子。   扶容把所有事情都安排妥当,唯独自己的事情还没有着落。   终于,这天晚上,乌乌就带着秦骛的回信回来了。   扶容急忙解下竹筒,把字条取出来。   ——你放心,即刻回都。   扶容看见这句话,才终于松了口气。   他将字条收起来,塞在枕头底下。   吹了蜡烛,扶容靠在枕头上,感觉自己有了力气,安心睡觉。   又过了几天,传令官也将西北的战报发回来了。   传令官单膝跪在扶容面前,抱拳禀报:“我军大获全胜,草原部落全部投降,陛下令陈大人留下善后,不日班师回朝。”   扶容愈发放下心来,温声道:“辛苦你了,去喝点茶吧。”   传令官有些迟疑地看向他:“扶大人……”   扶容问:“怎么了?”   “陛下说,班师回朝那日,望大人能在城外相迎。”   其实陛下的原话是,他想扶容,他要扶容来接他。   传令官稍稍改动了一下,但是意思不变。   扶容点点头:“好,我安排下去,待他回朝那日,我在城外驿站等他。”   “是。”   扶容伸了个懒腰,吩咐手下官员:“陛下大概除夕那天回来,提早一日,我启程去城外驿站,在那里等他。”   “你们商议一下随行的朝臣人选,报上来给我看看。”   “要准备的东西拟个单子,礼器仪仗。人太多,驿站可能住不下,得安营扎寨。”   “发一封奏章给陛下,把时间和地方都说一下。”   扶容想了想,或许还是不放心,最后道:“算了,还是我自己来准备吧。”   他已经长久不做这些琐事了,都是让底下的官员去办。   如今他实在是静不下心来,想着自己准备,才不会出错。   没关系,秦骛马上就回来了。   另一边,秦骛也接到了奏章,加快脚程回都。   秦骛骑在马上,属下跟在他身后。   秦骛问:“扶容怎么样?都城里有消息来吗?”   属下恭敬回禀:“禀陛下,都城的暗卫时刻保护着扶公子,扶公子一切都好,只是近来有些嗜睡,应当是冬日里犯懒。”   秦骛眸光一暗,微微颔首:“朕知道了。”   其他人都不知道,只有秦骛知道。   那是扶容的“死期”将近了。   他这回去西北,就是为了彻底解决这件事情。   秦骛目光坚定,回头看了一眼跟在身后的军队。   他低声吩咐道:“还是太慢了,让刘申过来领兵,朕先行回都。”   “是。”   *   一转眼便到了扶容和秦骛约定好的日子。   临行的前一天晚上,扶容还在清点自己准备的东西。   礼器、仪仗,还有帐篷。   把所有东西都看过一遍,扶容才安心去睡觉。   深夜,寒风吹过院子里的树枝,树枝打在窗棱上,发出轻微的声响。   扶容翻了个身,沉沉睡去。   扶容又一次梦见了秦骛。   秦骛骑在马上,带着属下,身后跟着军队。   扶容高兴起来,太好了,秦骛应该正在回来的路上。   扶容小跑着到了秦骛面前,想要跟他说话,却发现他还是看不见自己,对他的出现没什么反应。   好吧。   这时,扶容忽然看见,秦骛身后跟着四辆巨大的马车。   马车很重,车轮被沉沉地压下去,在雪地里碾出两道深深的辙痕。   扶容疑惑,不知道秦骛这是带了什么东西回来。   他总不会把西北的战利品全都带回来了吧?   扶容跑上前,伸出手,想要掀开盖在马车上的油布。   可是他的手穿过了油布,碰不到东西。   扶容蹙了蹙眉,凑近去看。   正巧这时,一阵风吹过,吹动油布,掀起一角。   一双凌厉邪恶的眼睛,同扶容对上了目光。   扶容被吓了一跳,不自觉往后退了几步,跌坐在雪地里。   是他上次做梦梦见的,那个地宫里的四面神像。   秦骛真的让人把这四尊神像拆开,搬回来了。   他到底想要用这些渗人的神像做什么?   扶容从雪地里爬起来,追上前,想要拽住秦骛马匹的缰绳,却什么都抓不住。   他只能朝秦骛大声喊:“秦骛,你要这些东西干什么?”   “太渗人了,我不喜欢,我不要这个!”   “丢掉!”   扶容一边追着秦骛,一边拼命地喊。   秦骛却完全听不见,神色紧绷,一直保持着速度,骑着马往前走。   一匹马跑累了,他还要换一匹马。   扶容也跑累了,实在是追不动了。   他跌坐在雪地里,捶着腿。   他在梦里也好累,喘不过气。   趁着秦骛换马,扶容忽然有了力气,跑上前,爬上马背,钻进秦骛怀里坐着。   秦骛拽着缰绳,翻身上马的时候,好像察觉到了什么,动作顿了一下。   扶容倒是没有感觉。   让马驮着他和秦骛一起走好了。   反正他现在碰不到马背,也碰不到秦骛,应该不会有重量。   秦骛只顿了一下,就抬了抬手,下令继续赶路。   扶容缓了口气,转头看去。   扶容又朝他喊:“秦骛?秦骛!”   秦骛始终紧绷着脸,面无表情,不知道是不是因为天上在下雪,雪花落在他的头发上,扶容竟然觉得,他的头发有点白了。   扶容转回头去,算了。   他们就这样一直赶路,一直赶路。   白茫茫的雪地仿佛看不到尽头,秦骛就这样一直走下去。   不知道过了多久,扶容才终于看到了熟悉的城墙。   回来了!   扶容从秦骛怀里滑下去,小跑上前。   那是都城的城楼,他再熟悉不过了。   他们回来了。   不过,秦骛并没有在驿站停留,而是直接回了都城,一路进了宫。   秦骛一路骑着马,到了养居殿前。   他吩咐属下:“卸车,把石像都放好,磕坏了一个角,朕要了你们的命。”   “是。”属下领命,转身去卸车。   扶容不想看见那些古怪的神像,扭过头,跟着秦骛一起进了养居殿。   养居殿没有一个服侍的宫人,但是热水和干净衣裳都准备好了。   秦骛简单擦洗一番,然后卸下盔甲,换上了一件靛蓝色的粗布衣裳。   扶容站在旁边看着,不解地歪了歪脑袋。   这不是宫里的太监衣裳吗?他前世经常穿。   秦骛穿这个做什么?   秦骛收拾好了,就离开了养居殿。   扶容跟着他,一路到了冷宫门前。   冷宫的门紧锁着,秦骛拿出钥匙,开了门,大步走进里面。   不知是不是错觉,扶容竟觉得,秦骛有点儿……雀跃、期待。   扶容跟着进去,只看见冷宫和前世一模一样,桌案床铺,都是他记得的那个模样。   可是秦骛站在门前,却不知道是看见了什么,猛地变了脸色。   秦骛脸色铁青,后槽牙摩擦着,发出古怪的嘎吱声。   秦骛猛地回过头,走到门外,怒吼道:“来人!来人!”   几乎半个皇宫的人都听见了。   侍从连忙上前,俯身叩首,恭恭敬敬地问道:“陛下有何吩咐?”   秦骛怒吼道:“扶容呢?!扶容去哪里了?!”   秦骛好不容易在养居殿把自己收拾得差不多,人模狗样的,只在一瞬间,他就又变成了一头发疯的野兽。   他双目赤红,随手拽起地上的一个侍从,揪着他的衣领:“我问你,扶容呢?!我的扶容呢?!”   扶容穿过两个人之间,有些担心地看着秦骛,拍拍他的手,想让他把侍从给放下来,小声道:“我在这里。”   那侍从被秦骛拽着衣领提起来,双脚离地,憋得脸通红:“陛下……是林大人、还有章……”   扶容毫不怀疑,秦骛这时候是想杀人的。   他想要抱住秦骛的手,让他松开:“松手!秦骛,他要死啦!不许!”   不过瞬息之间,一个中气十足的声音传来——   “你还要在扶容面前杀人!”   一听见扶容的名字,秦骛立即回过神,卸了力气,把侍从丢在地上。   扶容回过头,看向来人。   这是章老太医。   前世章老太医很照顾他。   他重生之后,就找机会帮了章老太医一把,给他安排了一个闲差,还时不时去看他。   难不成他看得见自己?   扶容有些激动,跑上前,却仍旧穿过了章老太医。   章老太医径直走到秦骛面前:“这还是在冷宫前面,干干净净的雪地,你非要在扶容面前杀人?”   秦骛攥着拳头,双眼赤红,紧紧地盯着章老太医。   他低声道:“这是扶容的朋友,这是扶容的朋友……”   这话是他对自己说的。   秦骛缓了两息,松开拳头,再问了一遍:“扶容呢?”   他试着缓和语气跟扶容的朋友说话,可是他缓不下来,他的声音低低沉沉的,像是从地狱里爬上来的。   “扶容呢?”   章老太医看着他,冷声道:“入土为安了。”   秦骛猛地提高音量,厉声道:“什么?!”   “入土为安了!我把他救出来,找了个山清水秀的地方,埋了!难不成跟你一辈子住在冷宫里,让他日日不得安宁?”   “闭嘴!我临走的时候是怎么跟你和林意修说的,我找到办法了!他能活!”   秦骛的声音像是野兽泣血的怒吼,在雪地里回荡。   扶容好像明白了什么,恍恍惚惚地回过头。   章老太医也不怵他,厉声道:“他早就死了!被你害死了!”   下一刻,一艘小纸船出现在扶容身下。   扶容被小纸船托起来,像一阵风,飘飘荡荡的,浮在空中。   他看见那纸船上写着他最爱的诗句,也看见秦骛通红的眼睛。   可是秦骛眼里一滴泪也没有,他只是重复:“我说了,他能复活!他能活!埋哪儿了?”   章老太医梗着脖子不肯说:“你到底在发什么疯?他死了,死了就活不了了!”   秦骛拽着章老太医,把他推给属下们:“架着他,把林意修也抓来。”   *   这时,天已经亮了。   扶容还躺在床上,睡得昏沉。   侍从在外面敲门:“大人,起床了。”   喊了一阵,扶容没醒,兰娘子也过来了。   “容容?容容?”兰娘子拍拍扶容的脸颊,“生病了?这也不烫啊,怎么喊不醒?”   兰娘子提高音量,唤道:“容容,你今天要出城办事,别睡了,快起来了。”   实在是不太对劲,兰娘子当机立断,让人去找大夫来。   不一会儿,大夫来了,但也是束手无策。   又不知道过了多久,天彻底亮了。   今日文武百官要启程去城外,迎接陛下凯旋。   一众朝臣等了许久,却迟迟不见扶容的身影。   众人有些急了,派人去问,兰娘子都把人打发了回去。   扶容之前为了以防万一,特意叮嘱过兰娘子。   为保朝局稳定,倘若他有什么事情,不能对外说他病了或是怎么了,瞒一会儿,等秦骛回来。   当时兰娘子还不以为意,笑着说他能有什么事。   这下好了,扶容真出事了。   兰娘子谨记着扶容的嘱咐,对外只说扶容是病了,实在是起不来,请林意修主持大局。   众臣无法,只能迟疑地上了路。   众人在雪地里恭候圣驾。   不多时,远处传来马蹄声,马蹄扬起雪尘,迅速靠近。   不一会儿,秦骛就到了眼前。   秦骛骑在马上,目光迅速扫过朝臣,表情很快就冷了下来:“扶容呢?”   林意修代为请罪:“禀陛下,扶大人今日早起,偶感风寒,实是起不来……”   秦骛皱了皱眉,没有听他说完,挥鞭便走:“大队人马在后面,去迎他们。”   话音刚落,秦骛的身影已经离开很远了。   *   那头儿,扶容还在做梦。   他得到了一艘小纸船,就不用自己在雪地里乱跑了,可以省点力气。   可是——   扶容坐在小纸船上,难过地看着秦骛。   这是一处山清水秀的小山谷,不知道是林公子帮他挑的,还是章老太医挑的,总之很符合扶容的喜好。   如果要埋在这里,扶容还挺愿意的。   章老太医和林意修,都被秦骛的下属按在旁边。   秦骛跪在地上,正在——   掘扶容的坟。   害怕锄头铲子弄坏了扶容的棺椁,秦骛都没用,而是用手挖。   扶容难过地看着他,不知道该怎么想。   从方才秦骛和章老太医的对话中,扶容已经明白了。   这不是他们重生之后的事情,这是前世的事情。   他死掉之后,发生的事情。   他死掉了,秦骛很难过,但是秦骛还是没有被他举办丧礼——他就知道,秦骛这个小气鬼,不会给他办丧礼。   幸好他临死之前,自己给自己举办了一场丧礼。   秦骛把他封存在水晶棺里,放了很多夜明珠,保他尸身不腐,和他一起住在冷宫里。   秦骛白天去上朝,回来之后,就和扶容一起,批奏章。   到了晚上,秦骛还要和他一起睡觉。   就和扶容还活着的时候一样。   扶容想到就……   秦骛就这样和他一起,在冷宫里过了几年。   这几年里,秦骛和老皇帝一样,迷信方士,到处寻仙问道,想要找到复活扶容的办法。   办法没有找到,海上航路和大漠航路倒是开辟了不少,还找到了扶容后来很喜欢的绿眼睛小猫。   终于,有一年,除夕宫宴。   附离部落,秦骛的母族部落,给秦骛进献了一个方士。   那个方士在一次酒后,对秦骛说,在附离的行宫里,有一个地宫,地宫里供奉着四尊神像,都是可以活死人、肉白骨的。   那是附离部落的守护神,也是扶容看见的那四尊神像。   于是秦骛立即发兵西北,想要把这四尊神像给抢过来。   临走之前,他把扶容留在冷宫里。   他去打仗,又打了一年,终于找到了神像。   可是等他把东西带回来的时候,章老太医和林意修,作为扶容生前仅有的两个好友,实在是看不下去他这样折腾扶容,就把扶容的尸首从冷宫里偷出来,找了个地方,把他给安葬了。   秦骛回来没看见扶容,几乎要发疯。   他把刀架在林意修和章老太医的脖子上,让他们带自己过来了。   所以他现在正在掘扶容的坟。   章老太医和林意修实在是想不通,人死如灯灭,怎么会有复活的道理?   秦骛也懒得跟他们说。   他有办法复活扶容,他说有办法,那就是有办法。   这群人蠢钝至极,竟然还试图阻止他。   他不管,他就要扶容。   不知道挖了多久,秦骛终于挖到了扶容的棺椁。   秦骛眼睛一亮,拂开上面的尘土,打开棺椁,确认了一眼。   扶容就穿着漂亮衣裳,和夜明珠一起,乖乖地躺在棺椁里,面容栩栩如生,就像从来没有死去一样。   秦骛小心翼翼地把扶容抱起来,重新放回水晶棺里。   “走,回冷宫。”   扶容坐着小纸船,跟着一起回去。   章老太医年纪大了,什么都不怕,跟在后面,破口大骂。   “你得了吧,你现在装什么深情?”   “扶容死了!死了就是死了,你这样折腾他,他反倒不得安宁!”   “你说他装病的时候,怎么不见你这样?现在倒是会装模作样了!”   秦骛没有理会他的叫骂。   秦骛只是跟在水晶棺旁边,一路护送扶容一起回去。   扶容看着他,忽然觉得悲伤。   说实话,他同意章老太医的说法。   可是秦骛一向固执,他要做的事情,没有人能更改。   回到冷宫,秦骛让属下们把水晶棺放好,就放在床榻旁边。   随后,秦骛立即吩咐属下,在冷宫东南西北四个角,挖一个深坑,把他从西北带回来的神像埋在里面。   他要开始复活扶容了。   扶容坐在小纸船上,看着秦骛忙活这些事情,大概也能猜到自己重生的原因了。   是秦骛弄的这些仪式起效了,才让他复活了。   章老太医在外面狂骂:“秦骛,你贱不贱?你下贱!”   秦骛在他的叫骂声中,有条不紊地安排事情。   扶容想,他为秦昭续命,付出了承受秦昭临死前的痛苦、大病一场的代价。   那秦骛复活他,付出了什么代价呢?   他曾经问过秦骛这个问题,可是秦骛不回答。   *   秦骛撇下前来相迎的百官,骑着马,一路回到都城。   在监国使府邸门前,秦骛迅速翻身下马,朝里走去。   他刚跨过门槛,就感觉有一股冰凉的湖水朝他涌来,淹没他的口鼻。   秦骛脚步一顿,勉强站稳了。   扶家的侍从连忙迎上来,却不敢伸手去扶,只能轻声询问道:“陛下?”   秦骛抬起手,忍住喉间涌上来的腥甜。   他知道,开始了,他复活扶容的代价,这才正式开始。   旁的人看不出来,其实秦骛是漂在冰冷的湖水里。   他喘不上气,一张口就是湖水,寸步难行。   这就是扶容临死前的感受,秦骛的心脏一抽一抽地疼。   秦骛低声道:“去找扶容,就说我病了,请他来……来接我。”   他和扶容在一块儿,就能好一些,他要扶容来接他。   “是。”   可是扶容那儿,也并不好。   扶容还陷在梦里,对于侍从说的话,是一个字也听不清。   “大人,陛下来了,陛下说他病了,让大人出去接他……”   扶容躺在床上,一点儿反应也没有。   侍从急得都快哭了,忽然这时,扶容好像听见了什么,轻轻地动了动双唇:“生病?”   侍从一惊,连忙道:“对对对,陛下病了,请大人快出去呢,小的扶大人起来……”   可是下一刻,扶容呓语道:“没有装病……我没有装病……”   仿佛是“生病”两个字暂时触动了扶容,让他想到了什么。   他下意识就那样说了。   他说得轻,侍从只听见了后面两个字。   侍从忙道:“哎哟,我的好大人,可不能说陛下装病,陛下看起来还挺厉害的,大人,快起来吧?”   侍从喊了老半天,实在是喊不起来,没办法,兰娘子只能带着人去门前接秦骛。   秦骛被困在湖水里,眼前蒙上一层蓝色,在刺骨的寒水里寸步难行。   兰娘子带着侍从上前:“陛下?”   秦骛勉强抬起头,环顾四周:“他人呢?”   “容容实在是起不来……”   秦骛深吸一口气,辨清方向,抬脚往里走去。   侍从们要上前扶他,他却摆了摆手。   秦骛的声音低哑:“他又喊不醒了?”   “是。”   “跟他说我病了?”   “说了。”侍从迟疑道,“但是大人迷迷糊糊的,说装病什么……”   兰娘子剜了那人一眼,让他闭上嘴。   没想到,秦骛一听见这话,整个人都僵了一下。   很快的,他缓过来,大步走向扶容的房间。   兰娘子一惊:“快跟上!”   秦骛走得快极了,竟然没有人能跟得上他。   他憋着一口气,在冰冷刺骨的湖水里行走,大步上前,把房间门给关上。   秦骛走到榻前,扶容还睡着,脸色苍白,蹙着眉,表情难过。   扶容喃喃道:“没有装病……我没有装病……”   直到看见他,秦骛憋着的那口气彻底松了。   哐的一声,秦骛再也支撑不住,倒在榻边,犹如山崩。   秦骛红了眼眶,手掌摸索着,伸进被子里,握住扶容的手。   “扶容,我知道,你没有装病,我知道了,我知道很难受,我每天晚上都知道。”   作为复活扶容的代价,作为他说扶容装病的惩罚,秦骛每天晚上,都在感受扶容落水的感受。   所以秦骛晚上,从不睡觉,就算睡着了,也总是很快就醒来。   秦骛紧紧地握住扶容的手,哽咽道:“你没有装病,是我错了,大错特错。” 第87章 续命   后来秦骛才知道,冬日里掉进冰湖,是多难受的一件事情。   可笑的是,前世直到扶容死去,他才从章老太医那里听到了这件事情。   一开始,一股无名火噌的一下从秦骛心里升起来。   他不知道扶容到底是怎么回事,这么大的事情,竟然自己忍了一年,什么也不跟他说。   要是扶容跟他说了,他必定在当时就帮扶容找大夫,给他吃补药,好好养着身子,有什么养不好的?   扶容就这样不爱惜自己。   秦骛盛怒之下,根本想不明白,扶容到底是怎么回事。   他不管了,扶容病了,那他就给他治病。   扶容死了,那他就把扶容复活。   不论如何,他要扶容在他身边。   所以在扶容死后的几年里,他一直忙着寻仙问道,征战西北,在无数个无眠的夜里,他总是想见扶容眼泪汪汪的可怜模样。   秦骛想,先抓紧时间把扶容复活,再慢慢补偿他。   他要分清轻重缓急,当务之急是把扶容复活。   直到——   扶容的梦境里,秦骛把四尊邪神神像从附离部落运回都城,让属下们在冷宫的东南西北四个角挖了四个深坑,把神像埋进去。   那四尊神像的眼睛,就面对着冷宫,像那时在地宫里一样,注视着冷宫,目光阴森。   冷宫里,扶容的身体就静静地躺在水晶棺里。   秦骛俯下身,帮他把蹭在脸上的灰土拭去。   真正的扶容坐在小纸船上,飘在旁边,也静静地看着这一幕。   扶容说不出来,自己看见这样的场景,心里是什么感受。   他爱秦骛吗?当然是爱的。   若是不爱,他也不会那样倾尽所有,只为了秦骛能够得偿所愿。   他恨秦骛吗?当然也是恨的。   他恨秦骛总是对他冷言冷语,恨秦骛故意吓唬他,恨秦骛总是欺负他。   他还……恨秦骛不爱他。   秦骛会给他吃好吃的,给他穿好衣裳,给他用好东西,可是秦骛从来不说爱他,就算扶容哀求他,他也不说。   仿佛只要说了喜欢他,就输了什么比赛似的。   爱与恨总是交织出现在他心里,太过浓烈,扶容自己也分不清了。   没多久,秦骛站起身,把水晶棺盖上,转身离开冷宫。   扶容乘着小纸船,跟了上去。   秦骛不远万里把神像运回来,就是为了复活扶容。   他一刻也等不得了。   暮色四合,士兵们举着火把,在黑暗中挖掘深坑。   秦骛扎起束袖,走上前,脸色铁青,一言不发地开始挖坑。   周围十分安静,只有章老太医的叫骂声从远处传来,老人家不知疲倦。   “你现在做给谁看?”   “你现在深情了,哈。”   “他死了,你连哭都没哭过一声。”   扶容跟在秦骛身边,静静地看着他紧绷着的侧脸,有些恍然。   啊?他死了,秦骛都没为他哭过的吗?   好吧,看他这副臭脸,肯定是没有哭过的。   他到底……   这时,扶容听见秦骛低声道:“他又没死,哭什么?”   哭只能浪费时间,浪费力气,还不如多见两个方士,多找几个复活扶容的法子。   原来他是这样想的啊。   不知道过了多久,火把都烧尽了,火光幽微。   所幸现在天快亮了,一夜忙碌,他们的活儿也快干完了。   秦骛看着属下用绳索吊起石像,慢慢地放进坑里。   随着最后一块石像安稳落下,最后一捧土盖在上面,总算是大功告成。   秦骛低声吩咐:“回去休息。”   他自己则回了冷宫。   他在院子里把身上的尘土洗洗干净,又换了一身干净衣裳,然后走进房里,拿出自己一早就准备好的各种祭祀器具。   秦骛在案前坐下,翻开经书,燃起香炉。   扶容坐在他面前,认真地看着他。   秦骛就是这样复活他的吗?   他要复活了吗?   扶容看着秦骛,见他摆弄了一阵那些他完全不认识的器具。   良久,周遭景物没有任何变化,只有冷风从大开的门窗里吹进来。   扶容不解,扭头看看四周,再看看秦骛。   秦骛面无表情地把那些东西都收起来。   扶容低头看看自己没有任何变化的身体。   所以是失败了吗?   秦骛却没有任何反应,他把东西放好,然后回到榻边,在床榻上躺下,和水晶棺里的扶容并排躺在一起。   榻上被褥薄薄一层,秦骛从枕头底下摸出一只小纸船,放在指尖摩挲着,看着扶容安静的侧脸。   秦骛慢慢睡着了。   也是,他忙了这么久,一夜没睡,是该睡一会儿了。   扶容本来就是在梦里,就是在睡觉,他好像没办法在梦里再睡觉。   他只能百无聊赖地趴在自己的小纸船上,观察秦骛。   秦骛好像真的颓丧了许多。   有了白发,下巴上还有小胡茬,他一向运筹帷幄、处变不惊,竟然也能把自己搞成这样。   忽然,秦骛皱起眉头,猛地睁开眼睛。   扶容被他吓了一跳。   秦骛猛然起身,捂住自己的口鼻,看向四周。   他分明在冷宫里,为什么感觉自己被水淹没了?   他先是疑惑,随后很快就明白过来,发生了什么,目光狂喜,看向水晶棺。   他在附离的术法书上看到过,若要复活死人,布下阵法之后,就要承受此人临死之前的痛苦。   如今他感觉自己被水淹没,不正是术法阵法奏效的证明吗?   秦骛欣喜若狂,知道是成功了。   扶容却不知道,还以为他疯了。   可是朝秦骛涌来的湖水越来越多,冰冷刺骨,几乎要撑破他的脏腑。   秦骛一向自诩身强体壮、无坚不摧,竟也忍不住攥紧了拳头。   他下了榻,半跪在水晶棺边,握住扶容的手,才感觉好多了。   原来扶容临死前,就是这样的感受吗?   这么疼,撕心裂肺地疼。   秦骛跪倒在水晶棺边,紧紧地握着扶容的手。   恍惚之间,秦骛眼前闪过许多场景。   扶容小声对他说:“我生病了……”   扶容红着眼睛对他说:“我在生病……”   扶容说:“我在生病,我没有装病……”   光是这句话,秦骛就能想到无数个场景。   扶容对他说了无数遍,他在生病,可是那时候,秦骛是怎么做的?   他说他在装病,故意的,甚至还强迫他……   最后,场景定格在扶容落水的那天晚上。   秦骛派他出去送信,到了天黑,也不见他回来。   秦骛急了,派所有属下出去找他。   回来的时候,秦骛回到冷宫,瞧见厨房里有火光,推开门一看,扶容就蹲在里面。   那时秦骛对他做了什么?   秦骛厉声质问他:“你跑去哪里了?”   扶容小声说了一句什么,他盛怒之下,根本就不想听扶容说了什么。   随后,从扶容怀里掉出两块糖饼,秦骛说:“我找了你一晚上,你就在外面偷吃这个?”   他说完这话,摔门便走。   此时湖水淹没口鼻,秦骛耳边嗡嗡作响。   扶容的话,在此时变得无比清晰。   他说——   “我掉进水里了。”   扶容在一开始就告诉他了,是他不肯听。   倘若他当时肯听扶容说话,肯多看一眼扶容,怎么会发现不了幽暗的火光下,扶容浑身都湿透了?   他怎么敢怪扶容不告诉他?   扶容明明一开始,就告诉他了啊。   秦骛张了张口,看着水晶棺里的扶容,低声道:“扶容,对不起,对不起,我知道错了,我错了,你没有装病。”   他捧着扶容的脸,低头亲吻他的额头:“对不起。”   *   房里,扶容睡着了,喊不醒,秦骛把房门反锁了。   兰娘子在外面拍门:“陛下?陛下?”   秦骛强撑着,应了一声:“不妨事,他的病我能治,你们都下去。”   兰娘子仍旧不放心,还想再说什么。   秦骛厉声道:“下去。”   “是。”   反正也没有其他办法了,秦骛说他能治,那就让他试试吧。   兰娘子还是不太放心,犹豫地看了一眼房门。   *   此时,在扶容的梦境里,已经过了好几年。   这天,秦骛也往常一样,坐在案前,点起香炉,喃喃诵经。   扶容在旁边看着。   几年了,秦骛焚香的手法越来越熟练。   他一开始只会点香,后来学会了点莲花形状的香、万字福纹的香,看起来就很厉害。   现在这已经是他每日必做的事情。   就算他不上朝,也要焚香。   扶容不明白,那四尊神像都埋下去好几年了,他还没复活,这不是说明,这个办法根本没用吗?   秦骛怎么还一直焚香?   扶容想,可能就是因为前世秦骛一直练习焚香,重生之后,他才那么熟练。   秦骛白天焚香,晚上就承受着落水的痛苦,抽空批复奏章。   日子就在香炉缓缓升起的轻烟里,一天天地过去。   过了好久好久。   终于有一天,自诩强健的秦骛也病了。   扶容看见秦骛的白发,这才恍然惊觉,原来已经过去几十年了啊。   几十年来,秦骛每天晚上都要经受一遍扶容死前的痛苦,他能撑到现在,已经是超乎常人体质了。   清晨,秦骛倒在枕头上,从枕下摸出那只小纸船,放在手心里摩挲了一下。   随后他便有了力气,强撑着站起身,开始今日的焚香。   扶容坐在他身边,容颜未改,疑惑地看着他,小声问:“秦骛,今天不烧香不行吗?”   秦骛听不见,垂着眼睛,专心致志地点香。   等做完了每日功课,把香炉收好,他才让属下进来,让他们找一个太医过来。   秦骛就坐在案前,让太医诊脉,吩咐道:“开续命的方子,我多活一日,就赏你一锭黄金。”   太医诚惶诚恐,跪下回禀:“陛下……陛下的身子实在是……还是应该好好静养,勉强用药物延续性命,纵使续命,只怕也痛苦不堪……”   秦骛冷了脸,厉声道:“听不懂人话吗?”   太医连忙磕头,连连应道:“是……是……”   “我只要续命,能多活几日,就多活几日,其他的你不必管。”   “是。”   太医应了一声,唯唯诺诺地退了出去。   秦骛坐在案前,转头看了一眼摆在旁边的水晶棺,低声道:“你懂什么?我多点一日香,来日扶容复活,就能多活一日。”   扶容听见他说这话,忽然明白了什么,恍惚抬起头。   原来,秦骛的那个阵法,根本就没有失败。   他成功了。   他得到了复活扶容的机会。   可是扶容复活之后,还能活多久,这取决于——   现在秦骛活多久,能为他点多久的香。   秦骛一面想马上见到扶容,一面又不得不克制自己,忍受夜夜的痛苦,坚持每日为扶容焚香,就为了让他来世能多活几日。   原来如此……   原来如此。   为此,秦骛不惜一切代价,也要吊着自己的命,不让自己这么快就死去。   他要和扶容同寿,来时要和扶容一起白头。   扶容哽了一下,怔怔地看着秦骛。   秦骛又用虎狼之药,为自己续了几年的性命。   日日焚香,不敢懈怠。   这天深夜,秦骛平躺在榻上,喘着粗气,整个人浸泡在在虚无的湖水中。   他早已经习惯了。   从一开始的痛苦不堪,到现在,他已经可以很好地忍住了。   扶容就坐在榻边,想要伸出手擦擦他额上的冷汗,却什么都碰不到。   扶容看着他脸色苍白的模样,终于忍不住大哭起来:“秦骛,够了,我再活几十年就够了,你快点死掉好了,不要再活了,不要再活了……”   扶容哭着摇头:“我不要活下去了,你也不要活下去了,够了……”   秦骛抬起手,像是朝着扶容伸出了手。   扶容连忙靠近,可是秦骛还是没看见他,而是伸出手,从枕头底下摸出那艘纸折的小纸船。   那只小纸船就是扶容死前手里抓着的那只,秦骛藏在枕头底下几十年,早已经快坏了。   秦骛握着纸船,放在心口,闭上眼睛。   扶容从纸船上扑下去,扑到秦骛身边,哭着大喊:“秦骛,我原谅你了,原谅你了……”   下一刻,扶容身下乘坐的小纸船,迅速腐朽崩塌。   地动山摇,周遭景物剧变。   冷宫一切景物都在倒退。   扶容也落了地,被一股莫名的力量推着往外走。   临走前,扶容看见床榻上的秦骛睁开眼睛,猛地翻身坐起。   秦骛来不及发现自己变成了年轻时的模样,他下意识看向榻前,一眼就看见,榻前的水晶棺不见了。   他伸手一摸枕头底下,扶容的小纸船也不见了。   不见了!   秦骛披发跣足,霍然推开殿门,怒吼一声:“来人!”   他的扶容不见了!   扶容的小纸船不见了!   谁动了他的扶容?谁动了他的小纸船?   还给他!   扶容则被那股力量牵引着往外走,一路退回冷宫门外。   一瞬间,他仿佛终于踩到了地上。   扶容回过神,面前是冷宫破旧的门板,耳边是喜公公不断催促的声音。   “扶容?你别躲啊,快点进去,这是派给你的差事。”   扶容张了张口,却发不出一点声音。   冷宫里,秦骛的声音悲怆至极,像是野兽临死前的哀求:“还给我……把扶容还给我……”   扶容也终于听清,重生的那个瞬间,秦骛喊的是什么了。   他哽咽良久,轻声道:“我原谅你了。”   *   房间里,扶容终于从梦中醒来,睁开眼睛。   秦骛也从湖水里直起身子,终于呼吸到了空气。   两个人对视一眼,秦骛猛扑上前,一把将扶容抱进怀里。   秦骛紧紧地抱着他,不肯松手。   秦骛喘着粗气:“你吓坏我了,我以为……”   以为那些续命的香炉都没用,以为他又要死了。   扶容也伸出双臂,紧紧地抱住了他,甚至比秦骛还要用力。   秦骛整个人僵了一下,迟疑地低头看他。   扶容好像还没从梦里走出来,哭着道:“秦骛,我们一起死掉好了,我不要续命了,好疼……好疼啊……”   秦骛抱住他,狂乱地亲吻扶容满是泪水的脸颊:“不死,谁都不死。”   扶容没有躲避,反倒攀着他的脖子,抬起头,回吻着他。 第88章 完   房中昏暗,没有点灯,雪光映照着月光,照在床榻前。   扶容与秦骛紧紧相拥,在月光下接吻。   良久,两个人才恋恋不舍地分开。   扶容没了力气,倒在秦骛怀里。   大病一场,昏睡了不知道多久,刚醒来就把所有的力气用来和秦骛接吻,他确实撑不住了。   秦骛稳稳地抱住他,像是抱住绝世珍宝。   秦骛转头看了一眼天色,朝外面喊了一声:“来人。”   马上便有属下在门外应道:“陛下。”   扶容还窝在秦骛的怀里流眼泪,眼泪沾湿了秦骛的一大片衣襟。   秦骛揉了揉扶容的脑袋,吩咐属下:“热水、点心。”   “是。”   不一会儿,属下便在外面敲门了。   扶容还趴在秦骛怀里,用他的衣裳擦了擦脸,然后坐起来。   等他都弄好了,秦骛才朝外面应了一声:“进来。”   下一刻,兰娘子猛地推开了外间的门。   扶容被吓了一跳,隔着里间的门,看清是娘亲的身影。   扶容连忙回过头,不让秦骛说话,直接把秦骛给按倒,再拽过被子,把他给盖起来。   完了,完了。   他刚从梦里醒来,忘了自己还住在家里。   他还以为他和秦骛是在宫里。   他和秦骛睡一张床,被娘亲看见了。   隔着门,扶容呆呆地看着娘亲,朝她笑了笑:“娘……”   掩耳盗铃。   兰娘子神色复杂,没有去看里间,只听见里间窸窸窣窣的声音,叹了口气,把热水和点心放在外间。   兰娘子叹了口气:“你病了一天一夜,喊都喊不醒,还好有陛下在,快起来洗漱一下,吃点东西。”   “噢……”扶容顿了顿,回头看向秦骛。   秦骛平躺在床榻上,陷在被子里,朝扶容勾了勾唇角,低声道:“别怕,你娘看着我进来的。”   扶容往上拽了拽被子,把他的脸完全盖住。   扶容小声问:“娘亲,你知道陛下在我房里啊?”   “知道。”兰娘子无奈道,“你病成那样,娘又不知道该怎么治,陛下说他能治,不就让他进来了。”   “噢。”   “热水和点心都放在外面了,你自己出来拿。大夫也在隔壁房里等着,要不要让大夫过来看看?”   “好。”扶容摇摇头,“现在太晚了,还是明天再看大夫吧。”   “也行,你自己心里有数就行。”   兰娘子说完这话,便出去了。   她不知道扶容和秦骛之间到底有什么秘密,不过,既然扶容昏迷不醒,只有秦骛能治,那就让他们待在一块儿罢。   她也不好插手。   只要扶容好好的就行。   房门关上,扶容松了口气,转过头,把盖在秦骛脸上的被子揭开。   “秦骛?”   秦骛翻身坐起,让扶容在榻上等着,自己去把热水和点心拿进来。   扶容用热水洗了把脸,又吃了点东西,感觉自己清醒多了。   他回想起自己在这一天一夜里梦见的事情,看向秦骛,刚想开口问问。   “秦骛,你……”   他话还没说完,秦骛忽然皱了一下眉头。   扶容太了解他了。   在梦里,扶容陪了他几十年,每天晚上,到了这个时候,秦骛都会这样。   秦骛要经受扶容临死前的痛苦。   从一开始的极致痛苦,到现在,秦骛可以不动声色,独自忍耐。   扶容丢开手里的点心,连忙坐到秦骛面前,手心贴了一下他冰凉的脸颊:“秦骛,又开始了吗?”   秦骛的喉结上下滚了滚,还是不想告诉他:“没有,你说什么?”   扶容定定地看着他:“我知道了。”   秦骛顿了一下,嗓音低沉:“你知道?”   “我梦见了。”   扶容简单地说了一句,扶着秦骛,让他躺好,又给他盖好被子,拧干巾子,给他擦擦脸。   在梦里的几十年,扶容碰不到他,只能眼睁睁看着他每天晚上独自忍耐,在梦里急得要哭出来。   可是秦骛面色如常,看不出一点儿异样。   他太会忍了,到了后来,他甚至可以一边忍住溺水的痛苦,一边给扶容焚香祈福,双手连颤都不颤一下。   扶容把他安置好,就守在他身边。   秦骛从被子里伸出手,握住他的手,把他的手按在自己的胸膛上。   “没那么疼,你别哭。”   秦骛说话时,胸腔震动,传到扶容的手心里。   扶容看着他,小声问:“你重生之后要也这样吗?可是我已经复活了啊。”   秦骛没有回答。   扶容有些着急:“我已经知道了,你去西北挖了那四尊邪神,埋在冷宫四个角里,然后复活我,你每天晚上都……我知道了。”   扶容摇摇他:“秦骛,你别不说话。”   秦骛朝他笑了一下,只道:“不疼。”   扶容又问:“那以后都要这样吗?你这一辈子都要这样吗?可是我已经重生了,我都没事了,不需要再付出代价了。”   秦骛低声道:“和你在一块儿的时候,就不疼。”   扶容认真地看着他:“真的吗?”   秦骛颔首:“真的。”   秦骛低声道:“我这次去西北,让人把那四尊神像都敲碎了,只要熬过这个冬天,就没事了。”   扶容还是问:“真的吗?”   秦骛也耐心地回答他:“真的。这个冬天是你的死期,我把我们的命捆在一起了,只要熬过死期就没事,还能活几十年。”   “可是……”扶容顿了一下,小声道,“那我陪你。”   秦骛眸光一亮,有了笑意。   但他还是不放心,要向扶容确认一下:“扶容,我们和好了?”   扶容用力地点了点头:“嗯。”   “扶容,你回头了?”   “嗯。”   “你还喜欢我?”   “嗯。”   扶容一遍又一遍地点头,回答他的问题。   这下秦骛高兴了,完全看不出他正在经受什么痛苦。   扶容认真地看着他:“你应该没有事情再瞒着我了吧?”   秦骛道:“没有了。”   “为什么不告诉我?如果我没有梦见,你打算怎么办?”   秦骛没有回答。   扶容问:“要一个人熬过去吗?”   秦骛不置可否,但很显然,他一开始就是这样想的。   扶容不想陪他,那他就一个人熬过去。   “你不是很会吗?”扶容认真地问,“你帮我救了娘亲,还帮我救了太子,让太子做皇帝,你不是都告诉我了吗?为什么这件事情不告诉我?”   秦骛只是沉默。   确实,从前秦骛做了什么事情,都要告诉扶容,到扶容面前邀功。   小到帮太子拒婚,大到让太子做皇帝,他都要告诉扶容。   偏偏这件事情,最严重的事情,他没有告诉扶容。   扶容看着他,见他不想说话,也没有再问。   扶容在他身边躺下,脑袋枕在秦骛的胸膛上,听见他有力的心跳声。   良久,一个闷闷的声音钻进扶容的耳朵。   “太丢脸了。”   扶容抬起头,疑惑地看着秦骛。   秦骛低声道:“太丢脸了。”   痛苦、软弱,他不想告诉扶容。   他一贯喜欢在扶容面前展现自己的权势与力量,以显示自己有足够保护扶容的力量。   要是让扶容知道,他每天晚上都要受罪,那也太丢脸了。   而且……   秦骛轻轻摸着扶容的脑袋:“帮太子是分外事,做了分外事,我自然要向你讨额外的奖励。”   “复活你是分内事,我本来就该做的,不需要邀功,反倒是——”秦骛顿了顿,“前世没有保护好你,我很后悔。”   扶容看着他,不知不觉红了眼眶。   秦骛用拇指按了按他的眼角:“不要哭。”   扶容吸了吸鼻子,忍住眼泪,用力地点了点头:“嗯。”   扶容平复好心情,对他说:“只要熬过这个冬天就好了,那你就住在这里,和我一起,我让他们把你的东西都搬过来。”   “朝堂上我都安排好了,可以自行运转。要是去上朝,你也得跟着我。你离开我多远会觉得难受?”   秦骛看着帐子顶,这是扶容的床铺,帐子上绣着吉祥的小兔子纹样。   秦骛想了想,低声道:“自然是离得越近越好。”   扶容若有所思地点点头:“这样啊?”   平静祥和的气氛没有持续太久,忽然,秦骛握住扶容的手,抱着他,直接坐起来了。   扶容还没反应过来是怎么回事,就已经坐在了秦骛的腿上。   秦骛亲亲他的唇角,低声问:“你可还难受?”   扶容摇摇头:“我不难受了。”   秦骛顺势道:“那我们离近点。”   扶容眨巴一下眼睛,才反应过来,他说的“离近点”是什么意思。   秦骛要欺身压上来的时候,扶容连忙伸手按住他:“我是没生病,可是你在生病啊。”   扶容不可思议地往下看了看。   秦骛在生病啊,他正在“溺水”啊,这个时候他竟然还能想这种事情?   他在很讨厌很讨厌秦骛的时候,也曾经想过,要像曾经秦骛对他做过的那样,在病中强迫他做那种事情,让他好好难受一下。   可是……   秦骛好像一点都不难受,他好像还很喜欢在生病的时候……   秦骛拢住他的双手,把他的双手放在自己的脸颊边,蹭了蹭:“扶容,难受。”   扶容拍了拍他的脸,努力冷了语气:“不许,憋着。你到底有没有生病?”   秦骛抱着他,把他整个儿拢在怀里,偷偷摸摸蹭蹭,低声道:“生病了,没有装病。我生病了,我要奖励。”   扶容犹豫了一下,坐在秦骛的腿上,捧起他的脸,亲了他一下,小声道:“那就一会儿。”   “好。”秦骛忽然有了力气,猛地把扶容按进柔软的被褥里,含住他的唇珠。   良久良久,天都亮了。   床榻前的帐子被放了下来,昏昏沉沉的。   扶容陷在被子里,累得昏昏欲睡,乌发披散在枕上,略微汗湿,从被子里伸出来的小臂都透着粉色,还有不明意味的红点。   扶容抬起手,摸索着,找到秦骛的肩膀,找到自己在上面留的牙印,使劲按了一下。   好讨厌。   说了“一会儿”,结果就变成现在这样了。   扶容迷糊,唯一的想法就是,刚才就不应该松口。   各种意义上的松口,咬着秦骛肩膀的时候,不该松口,该咬下他的一块肉来。   秦骛向他求奖励的时候,他也不该松口。   谁知道秦骛能一边生病,一边跟狼似的咬人吃人。   秦骛无比清醒,跟不用睡觉似的,整个人还很精神。   他紧紧地抱着扶容,捧着他的脸,亲亲他的额头、眼角、鼻尖,还有双唇。   秦骛又捧起扶容的手,珍惜地亲亲他的手臂和指尖。   一路亲下去,秦骛的语气是抑制不住的狂喜:“扶容,终于是我的了。”   扶容迷迷糊糊的,只觉得痒,抬手要推开他:“是我自己的。”   秦骛把扶容抱进怀里,在他耳边低声道:“那我是你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