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养的猫猫居然是神[西幻]   作者:诸君肥肥   文案:   沈栖一觉醒来,发现自己穿越成了一位查案途中暴毙的落魄侦探,正茫然之际,突然震惊地发现,家里养的猫猫们也跟着他一起穿越了!   而且这些原本娇弱可人的小猫咪,都拥有了出人意料的强大能力,通通比沈栖能打,并且变得更加聪明。   仇家提刀来寻仇,沈栖躲在沙发后面:大橘,上!   雇主提供了新的可疑线索,沈栖心中默念:小黑,冲!   遇到了特殊的超凡力量,沈栖深吸一口气:花花,学!   被迫卷入原身麻烦事的沈栖激动表示:养猫千日,用猫一时!   被迫给咸鱼饲主解决麻烦的猫猫拍拍饭碗:喵嗷!今天要多加三条小鱼干喵!   *   1. 轻奇幻悬疑风,无CP无CP无CP,请勿在文下嗑cp   2. 灵感来源,安吉拉·卡特《焚舟纪》,“新世界的未知大陆放出了遭禁的神鬼邪魔。”   内容标签: 穿越时空 西幻 异闻传说 萌宠   搜索关键字:主角:沈栖(科斯莫·兰赫尔) ┃ 配角:猫猫 ┃ 其它:谁能拒绝猫猫呢   一句话简介:养猫千日,用猫一时   立意:人与动物和谐相处 第1章 托雅   “你盯着镜子的时间太久了喵,别人会怀疑你不是镜子里的那个人的。”   一个温暖的、毛茸茸的——沉甸甸的——身躯,跳跃到了他的肩膀上,让他身体都不由自主地倾倒了一下。而他的目光,仍旧定格在镜子里。   准确来说,镜子里那个陌生男人的面孔。   这面镜子的工艺显得十分一般,昭示了这个时代的工业局限性。在略微模糊的黄铜色镜面上,他瞧见一张年轻但颓丧、英俊却阴郁的面孔。他不知道这种情绪是属于他自己,还是属于这具身体本身。   他不由自主地叹了一口气,然后好声好气地说:“大橘,我要刷牙了,你一边玩去。”   蹲在他肩膀上的猫随便地甩了甩尾巴,打在他的后背。这意思是它听见了,然而它的身体动也不动。   于是他又叹了一口气,最后还是没管这只猫,转而伸出手,拧开了水龙头。   他开始刷牙,但——依旧不习惯。他刷了这么多年的牙,早已经习惯自己的牙,可是这具身体的牙齿和他原本的牙齿可截然不同。   穿越,是一种刷牙都不利索的感觉。   他盯着镜子里的那个男人。过去这一天里,在他来到这个陌生的世界之后,他始终始终这么做,好像镜子里那个陌生形象会从玻璃镜面里扑出来,将他打倒,恶狠狠地质问他为什么会占据这具身体。   ……问题是,他也不知道啊。   他只是平平凡凡地睡了一觉,结果睁开眼睛正要伸个懒腰迎接新一天的太阳,却惊愕地瞧见一间破旧的旅馆房间——真要命,在他的故乡,他才刚刚还清房贷!   稍微令他感到欣慰的是,家里养着的三只猫也跟了过来;而不那么令人欣慰的是,旅馆的老板娘因此警告了他。   毕竟,他住进这间旅馆的时候,这三只猫还未曾出现。老板娘大概以为他从镇上不知道哪个脏兮兮的角落里,捡回了这几只猫。   最关键的是,旅馆不让带动物,哪怕是宠物。   他不得不愁眉苦脸地开始思考许多问题,关于这个镇子的问题、关于这个身份的问题、关于钱财与生活的问题、关于猫的问题。   ……相比之下,这三只猫因为穿越而多了一些异乎寻常的能力——比如能说话——这事儿已经完全不重要了。   他是昨天清晨的时候来到这个世界。现在,一天已经过去了,他慢慢理清思绪,甚至在陌生的床铺上安安分分地睡了一觉。   现在,他至少是从紧张与不安的情绪中脱离出来,打算像个成年人一样探索这个陌生的小镇了。   刷完牙洗完脸,他擦干手,然后把肩膀上的猫抱下来,不顾大橘的抗议,在这橘白相间的动物身上使劲揉搓了一番,然后才松了一口气。   大橘用力蹬了他一脚,跳到地上,骂骂咧咧地走远了。   他又盯着镜子看了一会儿,然后深吸一口气:“好的,接受你的新名字吧——科斯莫·兰赫尔。”   科斯莫·兰赫尔是这个小镇的外来者。大概五天之前,他来到这座名为托雅的小镇。托雅镇并不算热烈地欢迎他,因为这里的风气向来如此。   不过镇民也不算疯狂地仇视他——因为他们并不知道他究竟是为什么而来的。   科斯莫·兰赫尔是一名落魄的、为了钱财而不得不搏命的侦探。他受到了一位匿名者的委托,前来调查托雅镇。委托人要求他调查出托雅镇的「真相」。   ……什么真相?   事实上,科斯莫·兰赫尔自己也不知道,只是因为委托人付了一笔巨额的预付款,并且承诺在科斯莫从托雅镇回去之后,会再给科斯莫一大笔钱,所以这位见钱眼开的侦探才会乐意跑这一趟。   科斯莫原本的打算是在托雅镇呆上一周,随便打探一些消息回去交差,然后就拿到钱远走高飞,从此与托雅镇再无瓜葛……   他是如此打算的,可惜的是,在来到托雅镇五天之后,他就莫名其妙一命呜呼了。   在这个新的科斯莫·兰赫尔眼中,这具身体原本的主人可谓是相当莽撞。   托雅镇究竟隐藏着什么秘密?   新来的科斯莫·兰赫尔有点好奇,但也不是那么好奇。他首先得在这个镇子上,和自己的三只猫好好活上一阵。   ……起码他身上还有不少钱,这令他轻松不少。   “我出门了,你们乖乖待在这儿。”走出房间之前,科斯莫习惯性地对着房间里的三只猫这么说。   三只猫都待在床上。这狭小的房间没有给它们提供更多的容身之地。   大橘或许是还在生气,所以只是尾巴不耐烦地甩了甩。毛色漆黑发亮的小黑趴在那儿睡觉,像是压根没听见;不过话说回来了,小黑向来如此高冷。   唯一给科斯莫些许安慰的,是他亲爱的花花。这只三花猫盯着他瞧了瞧,然后轻轻喵了一声,像是示意自己知道了。   ……花花即便会说人话了,也不太习惯使用人类的语言。   小黑也不太喜欢说话。所以相比之下,大橘是最话唠的那一只。   科斯莫呆立在那儿片刻。他今天打算出门,在托雅镇上转转。他来到这里一天了,行动范围仅限于这间旅馆。   有那么一瞬间,他几乎想把三只猫都带上。但是他还是忍住了。   他下了楼。   旅馆的老板娘大声说:“哎呀,兰赫尔先生,您身上沾满了猫毛!这可不算在洗衣服务内!”   旅馆提供洗衣服务,但是洗衣工似乎对猫毛过敏。   科斯莫有点局促地点了点头,他低声说:“好……好的。我明白。”   老板娘盯着他瞧了片刻,突然哼笑了一声。   旁边有个喝得醉醺醺的客人,大笑着说:“科恩夫人,您可以拿猫毛织毛线衣,那可是天然的动物毛呢!”   科恩夫人翻了个白眼。   那人又问:“几点了?”   “早上七点……哎呀,不对,这钟停了。”科恩夫人说,“真该死,那老家伙最近在做什么。”   科斯莫好奇地瞧了一眼那停了的木钟,就挂在柜台后边墙壁的上方,在一堵厚重柜子的上方。那木钟看起来做工精巧,是那种到点了就会敲响的挂钟。   现在,这钟停了。难怪科斯莫昨天一天都没听见钟声。   他又向科恩夫人打听了一些消息。他要去给那三只猫买猫粮。   ……这三只猫会说人话了,也就会用马桶了,甚至会自己冲水,像是在这穿越的过程中聪明了不少。这让科斯莫省心多了,但食物又成了另外一个问题。   旅馆的老板娘不愿意提供食物。科斯莫·兰赫尔付的房钱里包含了三餐,但科恩夫人不乐意多为猫准备食物——“客人的食物怎么能给「客猫」吃呢!”科恩夫人这么嚷嚷着说。   她实在是个泼辣直率的女人,人们都称呼她为科恩夫人,但不知道她是否真的有丈夫。她一个人经营这家旅馆。科斯莫初来乍到,不知道以什么态度对付这种情况,就只好另做打算。   科恩夫人说托雅镇上没什么人养宠物。如果科斯莫想买猫粮的话,那或许可以去杂货铺那儿碰碰运气。   外来的商人会将货物寄放在杂货铺售卖,所以杂货铺总会卖各种古里古怪的东西。   科斯莫稍微吃了一惊,他意识到托雅镇似乎没有固定的贸易往来。   “这儿是个偏僻的镇子。”科恩夫人说,语气带着种现在的科斯莫还无法理解的意味,“偏僻得很哪。”   科斯莫不太理解,犹豫了一下,还是没有询问,跟科恩夫人道了谢就离开了旅馆。   一旁那个醉醺醺的客人说:“古怪的人,是不是?”   “镇上古怪的人很多。”科恩夫人说,“我觉得,他……”   她迟疑了会。   那客人好奇地望着她。   “他还是快点带着他的猫离开吧。”科恩夫人低声说,“秋天到了。”   科斯莫步伐缓慢地走过旅馆外边的道路。他有点惊叹地望着这座美丽的镇子。   秋天到了。   托雅镇被如同枫叶一般的红色叶子染红了。那叶片飘零在空中,也堆满在街角。远方群山更是火红一片。整洁的街道上分布着精巧别致的屋子,每一栋最多只有三层楼高,给人一种袖珍精美的感觉。   科斯莫发现,短短几步路,他没遇上几个人,也真的没瞧见什么动物。   正如科恩夫人所说,这里是偏僻的、美丽而孤独的镇子。清晨的薄雾漫漫弥散在遥远的天际尽头。   科斯莫意识到现在时间尚早,便干脆绕着镇子走了一圈。在这个过程中,他缓慢地放松下来,最后更是有一种自己仿佛在郊游一般的感觉。   他发现托雅镇依山傍水、风光秀丽,镇民也十分友善,每一个都举止斯文、谈吐文雅。他稍微对托雅镇的历史感到了些许兴趣,不知道这偏僻的镇子是如何建立的、又是如何发展起来的。   但这里称不上繁荣。科斯莫也看不出这里的人们是如何生存与工作的。   而且,他总觉得这里好像缺了什么东西……他说不上来。托雅镇与他曾经熟悉的故乡城市别无二致,但是的确好像少了什么。   在路过镇子中心的广场的时候,他终于瞧见了这里唯一的「动物」:一些白鸽。他还瞧见了一座雕像,那似乎是托雅镇镇长的雕像。   他没细看,反正之后会有时间。他加快了脚步,去到了科恩夫人所说的那间杂货铺。   一进门,他心里便感到有些打鼓,因为杂货铺内部完全不像外边那么明亮轻快。   杂货铺里光线昏暗,摆放着一排排脏兮兮的货架,货架上满是一些他不认识的奇怪货物,同时店内还弥漫着一阵说不出的复杂气味。   一个男人坐在柜台的后边,他戴着副眼镜,正看着一本书。   当科斯莫走进来的时候,那杂货铺的老板动也不动,只是抬起一双眼睛,打量着这位客人。   在明暗变化的光线中,科斯莫注意到老板的这双眼睛,有一种琥珀般奇怪的光泽。   他局促地说:“您……您好。我想买些……呃,猫粮。”   “猫粮?”老板慢吞吞地、用一种懒洋洋但也有点惊异的语气说,“新鲜了,头一回有人来买猫粮。你从哪儿搞到猫的?”   一边说着,他随手摘了眼镜,站起来,像是也不在意科斯莫的回答,只是一头扎进了那排排货架之中。店内幽深昏暗的光线遮掩了他的身形。   隔了片刻,他拎着一小袋东西回来了。他把那袋东西扔给科斯莫,自己又懒散地一屁股坐回了椅子上。   “呃,多少钱?”   “承惠五十元。”老板说,“顺带一提,不退换。”   科斯莫没多想,直接付了。他有点担忧地估算着存款能否应付「人和猫的衣食住行」。   走之前,他余光瞥见一排货架上的几个小玻璃瓶。透过木窗肮脏浑浊的光线,他隐约瞥见其中似乎闪过五彩斑斓的雾气,但稍微一个错眼,那斑驳的色彩就消失了。   他定睛一看,玻璃瓶里空空如也。   他感到十分好奇,想到自己刚刚已经买了东西,便指着那些玻璃瓶,壮着胆子问:“那是什么?”   “「记忆」。”杂货铺的老板懒洋洋地回答,“你想售卖你的记忆,或者购买别人的记忆吗?”   科斯莫似懂非懂地歪了歪头。他想,托雅镇果然……十分古怪。   杂货铺居然会售卖记忆?   他又想到这里的货物好像都是外来商人寄售的,便开了个玩笑:“难道还有「记忆商人」吗?”   那位老板深深地望了他一眼,然后照旧用那种懒洋洋的语气说:“谁知道呢?”   抱着猫粮袋子从杂货铺走回旅馆的科斯莫,一路上都心不在焉地想着杂货铺老板的话——记忆商人?真的存在吗?   但是当他回到房间,一个噩耗等待着他。   “什么?你们说不吃这种猫粮?!”   作者有话说:   开文啦,希望大家喜欢;   放个预收,明年打算开的正剧大长篇;   《白昼之眠(西幻)》   杜尔米·奈特忧心忡忡地保守着一个秘密。   白天他是乐观积极、开朗活泼的年轻海员,在前辈的带领之下,跟随船队穿梭于茫茫大海与零星岛屿之间,探索着广袤无垠的世界。   而到了夜晚,当黄昏最后一缕光芒消失在地平线的边缘,他会望见他熟悉的世界变成了另外一副模样。   他熟悉的、幽默温和的年长水手,会变成面目狰狞、充满敌意的腐烂骷髅。   他生活着的、温暖团结的庞大船队,会变成可怕而奇特的幽灵船,穿梭在冰冷又充满变异生物的海洋中。   他正探索的、新奇有趣的各色岛屿,会成为神秘生物、异族来客、疯狂力量、坍圮遗迹、血腥死亡的温床。   他睁开眼睛,猝不及防地望见了这个充满了血雾的世界,并将毫不畏惧地踏入其中。   ——   “对人们来说,那是地理大发现的辉煌时代。  “但是对于我们的主角杜尔米·奈特来说,他却是发现了旧日的尸体与废墟的阴霾。   “世界摘下假面,向他露出狰狞而残酷的微笑。”   摘自《沉睡之昼:白日之下的历史角落》 第2章 不吃   三只猫挨个闻了闻科斯莫买回来的猫粮,然后蹲下来,没一只对这猫粮感兴趣。   科斯莫抓了抓头发,无奈地问:“那你们想吃什么?”   大橘伸出爪子舔了舔,小黑一言不发。   花花思考了一会儿,然后说:“喵……总之不是这种!”   “那换一种猫粮?”科斯莫喃喃说,“不知道杂货铺那边还有没有其他的……”   “不吃猫粮。”小黑突然说,声音很轻,低沉又优雅,“我们不需要吃猫粮喵。”   科斯莫有点惊讶地望着小黑。   小黑是他以前在路边捡到的一只流浪猫。当时他家里已经有了大橘和花花,因此带回家的时候,他还忧心忡忡,不确定小黑是否能和家里两只猫相处好。   但小黑是十分聪明的小猫咪,没几天就和其他两只猫混熟了,甚至可以说是更有威严的那一只。   所以,现在小黑这么说,科斯莫也没有怀疑——他开始觉得,或许他养的这三只猫才是这一次穿越的「主力」,而他不过是一个「附赠」。   他便耐心地问:“那你们需要吃什么呢?昨天一天你们都没吃东西。”   “不知道喵。”小黑干脆利落地回答。   “喵……如果我们见到了,那我们就会知道的。”花花很体贴地补充了一句。   大橘伸出爪子拍了拍科斯莫的膝盖——科斯莫蹲在猫粮袋子旁边——然后说:“我现在一点儿也不饿喵,所以不要担心!”   科斯莫几乎立刻就松了一口气。   有什么比一只橘猫说自己不饿更让人安心呢?   这个话题结束,三只猫便各自散开。即便穿越一趟、会说人话、更为智慧,这三只猫也维持着原本的生活习惯。它们仍旧喜欢懒洋洋地趴在那儿,舔毛或者睡觉。   一天中的绝大部分时间,它们都懒得动弹。   科斯莫将猫粮袋子重新扎好。他后知后觉地想到,刚刚那位杂货铺的老板说这袋猫粮不退换,所以这算是白买了。他有点苦恼地思考了一会儿,最后还是先将猫粮放到了一边。   站起来的时候,他一个踉跄,既是因为蹲太久了,也是因为没吃早餐。   他就又一次和三只猫打了声招呼——又一次只有他亲爱的花花给了他回应——然后下了楼,去了旅馆的餐厅。闻到餐厅里饭菜的香气,科斯莫感到万分饥饿。   他有点习惯性地掏了掏口袋,然后才想到他已经换了个世界,这儿可没有手机让他看时间。但不晓得时间总是十分不方便的。   于是,在吃过早饭之后,科斯莫又一次去了前厅的柜台,找科恩夫人询问一些事情。   他首先问了钟表店,他想买一块手表。科恩夫人有点古怪地瞧了他一眼,不过随后就跟他说,托雅镇只有一家钟表店,店主是个老头。   “巴德的手艺不错。”科恩夫人客观地评价说,“但年纪大了,最近老是忘事儿。我店里这挂钟,跟巴德说了许多回,让他来修,他却总不记得这事儿。”   科斯莫愣了一下,然后点了点头。   “至于你说的……租房,是吧?”不知道为什么,科恩夫人微微皱了皱眉,“你打算在托雅镇待多久,兰赫尔先生?”   科斯莫也就这个问题思考了一下。   托雅镇是个偏僻的镇子,所以进出只能依靠群山之外的某个更繁荣的村镇。那儿有个小火车站,每周有一辆火车往返,最近的班次是在昨天傍晚。   原本的那个科斯莫·兰赫尔,就是打算在昨天离开。但是,在离开前一天的晚上,他却出事了。   如今科斯莫大脑中的记忆截止前天入夜,那一天晚上发生了什么他不得而知,但是昨天清早,醒来的科斯莫·兰赫尔就变换了灵魂。   之后他因为穿越的事情而慌乱不安,完全忘了离开托雅镇的事情。   错过了昨天的班次,想要离开的话,他也就只能等待下周的那趟火车了。   “我应该……”科斯莫犹豫了一下,“至少会在镇上再住上一周。”   “只是一周?租房中介可不愿意做这样的小生意。”科恩夫人说,“你不如去找塞勒斯先生,他有不少空房子,要是跟他求求情,说不定他愿意慷慨解囊……他原本就是个大方的家伙。”   随后,科恩夫人又跟科斯莫说了塞勒斯先生的地址。   按照科恩夫人的说法,塞勒斯先生其实也是像科斯莫·兰赫尔一样的外来者,但是他已经在托雅镇待了十几年,所以镇民们都将他当做自己人。   他是个有钱人,不知道为什么偏偏来这偏僻的镇子生活。他购置了不少房产,但自己只是蜗居在一个小屋子里。   确定了接下来要做的事情,科斯莫感到安定了一些,他向科恩夫人道谢,然后上了楼和三只猫说了一声,就又打算出门。   就在这个时候,小黑突然说:“我跟你一起去喵。”   大橘和花花都抬了抬头,各自小声喵呜了一声。   科斯莫有点惊讶,应该说,受宠若惊。他憋不住笑意,咳了一声,说:“谢谢小黑。”   小黑的尾巴烦躁地甩了甩。它向来不喜欢这个名字。   不过小黑也没再说什么,轻巧地跳到了科斯莫的脚边,然后他们一起走出了房间,留大橘和花花看家。   他们先去了钟表店。那其实离旅馆不远,拐过一个街角就到了,因此科斯莫更加理解科恩夫人为什么如此抱怨。   钟表店是一栋二层的红砖建筑,一层是店面,二层则是生活区域。科斯莫与黑猫一起走进店铺的时候,那位年迈的店主正坐在柜台后发呆。   店铺里满是钟表,密密麻麻地占据了店内绝大部分位置,好似这地方是具现化的时间本身一样。   有些钟表的指针仍旧在行走,有些则已经停了。但无论钟表的指针是好是坏,那滴滴答答的时间流逝声音总也不会消弭。   “上午好,年轻的客人,您需要些什么?”   巴德一下子回过神,并且十分热情地询问着。   “我需要一只手表。”科斯莫谨慎地补充说,“便宜些的。”   他意识到自己还得在托雅镇待上至少一周,所以得节约点钱。   巴德将一副眼镜架在自己干瘪的鼻梁上。他是个年迈的人,时不时就发出一声仓促而沉重的呼吸声。他在玻璃展示柜里挑选了一阵,然后拿出了一只手表。   “你会满意这个的,年轻人。”巴德说,“我记得……我年轻时候不怎么流行这种款式,现在却十分受欢迎。”   科斯莫拿过来瞧了瞧,没什么不满意的,也看不出什么问题,便干脆地付了钱,戴在了手上。他意识到现在是上午十点。   十点整。店内的钟表纷纷敲响,如同一声声时间的叹息。   离开之前,科斯莫犹豫了一下,又说:“巴德先生,科恩夫人催您去给她修那座挂钟。”   “挂钟……”巴德露出了迷茫的表情,像是完全没有这段记忆一样,隔了一会儿,他才惊呼说,“啊,挂钟!是了,她跟我说了好几回。我等会儿就去。”   他迟缓地站起来,拿了拐杖,带上工具箱,然后将店门锁起来,往旅馆那边走了。   科斯莫望着他的行动,在他锁门的时候帮忙拿了工具箱。巴德也因此感激地向他道谢。   在巴德走远之后,小黑说:“他身上有食物的味道喵。”   科斯莫正沉浸在对于岁月的感叹之中,闻言不由得吃了一惊。   “不是吃人的意思喵。”小黑不耐烦地补充说,“我说的是……”   “什么?”   小黑像是思考了一阵,然后才说:“不知道怎么说。反正,你可以多和这个人接触一下喵。”   一个年迈的钟表店老板,和三只穿越而来的猫咪……科斯莫怎么也想不出这两者之间的关联。不过,他的确因此产生了一些好奇。   他继续前往下一个地点,也就是塞勒斯先生的屋子。那在托雅镇的另外一边,科斯莫和小黑不得不穿越整个镇子。镇民们纷纷朝他们投来惊奇的目光,有一大半大概是因为这只奇怪的动物。   有一些镇民投来的目光,甚至让科斯莫感到了些许的不自在。   在秋天凉爽的微风中,科斯莫强迫自己忽略那些目光,转而关注起托雅镇的建筑与风景。但正因为他这么做了,那种「这里仿佛缺了什么」的感觉,就愈发强烈了。   直到抵达塞勒斯先生的屋子,科斯莫也没想明白究竟是怎么一回事。   的确如同科恩夫人所说,塞勒斯先生是个友好热情、慷慨大方的人。他一听科斯莫的难处,便立刻跟他说自己可以解决这个麻烦。   他甚至当场就要将钥匙塞给科斯莫,这可让科斯莫吃了一惊。他有点局促地说:“不……不用这么着急。我明天会从旅馆搬出来。”   塞勒斯先生这才罢休。他是个年约四十岁的男人,外表看起来精明老练,但讲话声震耳欲聋,时不时就哈哈大笑,显得十分爽朗。   他便说明天上午到旅馆去接科斯莫。他们又商量好了一周住宿的价格,那是个十分低廉的价格,让科斯莫更加感激。   这期间,塞勒斯先生时常打量科斯莫身旁的黑猫。科斯莫注意到了他的目光,便犹豫着介绍说:“这是小黑。我的……同伴。”   他最终这么说。   “小黑……”塞勒斯先生低声喃喃,突然笑了起来,“「同伴」是个不错的说法。”   小黑那双幽绿色的眼睛若有所思地打量着这个男人。但它是只猫,所以没人注意它的目光。   科斯莫也没太注意塞勒斯先生的表现,因为他还在思考另外一件事情——塞勒斯先生同样是外来者,但却在托雅镇生活了十几年。   或许,塞勒斯先生会了解所谓的,「托雅镇的真相」?   但第一次见面就提及这个话题,显然不是非常礼貌。因此科斯莫便决定之后找个机会问问塞勒斯先生。   无论如何,解决了住处的问题,这让科斯莫愉快了不少。   他便与塞勒斯先生告别。   “你打算一周之后离开吗,兰赫尔先生?”这个时候,塞勒斯先生突然问。   科斯莫不假思索地点了点头。   塞勒斯先生似乎是打算说什么,但是最终,他只是用一贯热情的微笑回复了科斯莫:“那么,希望你在这期间好好享受托雅镇的生活。”   科斯莫也礼貌地笑了一下。   他忙碌了一个上午,又走了这么多路,便赶着回旅馆休息。但是在路过镇中央的广场的时候,他又一次情不自禁地停住了脚步。   那种怪异的感觉终于彻底困住了他。   “为什么停住喵?”小黑问。   “托雅镇……好像,缺了什么?”科斯莫蹲下来,习惯性地挠了挠小黑的下巴,像是自言自语地说,“这看起来是普普通通的小镇子,但是这里又好像缺了什么……”   “建筑喵?”   “是的。”科斯莫点了点头,“是建筑。”   小黑像是也思考了一阵,然后它的爪子拍了拍科斯莫的手:“笨蛋,这里没有教堂喵!” 第3章 偶遇   托雅镇的确没有教堂。   这里的景致风貌,都十分近似于科斯莫穿越前的异国城市。而教堂,或者类似的宗教信仰场所,则是这类地方绕不开的地标性建筑。   从科斯莫继承到的记忆来说,他也看不出托雅镇是否有什么宗教信仰。这有些怪异。   或许托雅镇的镇民并没有信仰?   科斯莫感到了些许的困惑。他不知道这是否与托雅镇的「真相」有关。   不过,他也没再继续纠结,而是加快脚步回到旅馆。他直接上楼午休了一阵,醒来之后才又去餐厅吃了点东西。   离开餐厅的时候,他路过前厅,注意到柜台后方的那个挂钟已经被修好了。   科恩夫人瞧见他,立刻便说:“兰赫尔先生!”她注意到科斯莫的目光落在那挂钟上,便说,“是您提醒了巴德那老家伙吧?他过来的时候,我还感到万分诧异呢!”   科斯莫略微羞赧地点了点头,补充说:“因为我刚巧去买手表,就顺便和巴德先生说了声。”说着,他抬了抬左手腕。   一人路过他们身边,径直朝楼上走了。那人瞧也没瞧他们一眼,他们俩也谁都没注意这人的出现,都被巴德的事情吸引了注意力。   “我就知道。”科恩夫人叹了一口气,露出略微忧虑的表情,“巴德甚至都把这事儿给忘了。他记得要来给我修挂钟,却不记得这事儿是您提醒他的!哎呀,您说这事儿……”   这位钟表店的老板年老体衰,记忆力衰退,像是一个寻常的老年人。但是科斯莫却又情不自禁地想到了刚刚小黑说的,巴德身上「食物的味道」。   他不知道这三只穿越的猫需要什么食物,但是,他的确感到,或许巴德的身上发生了什么不同寻常的事情。   他不禁问:“巴德先生是最近才老是忘事的吗?”   “是呀,他以前可是个精明能干的人。不过,他妻子走了之后,他就一日不如一日。”科恩夫人说,“也或许,他的确是老了吧。”   “巴德夫人?”   “凯瑟琳·巴德。她是个外来者,和塞勒斯先生一样,也和您一样。”科恩夫人若有所思地说,“但她没有塞勒斯先生那么幸运。”   “幸运?”科斯莫奇怪地重复着这个形容词。   科恩夫人却懒得再说什么了:“您不会在托雅镇待那么久,所以,先生,您也没必要了解那么多。”   科斯莫欲言又止,最终也只能讪讪点了点头,然后上了楼。   科恩夫人目光怪异地望着科斯莫的背影,低声嘟囔了一句:“古怪的年轻人。”   被称为「古怪」的科斯莫并没有听见这个形容词,他只是心不在焉地上楼,去到自己的房间,但是就在这个时候,他突然听见了一些古怪的动静,像是有人惊呼,以及……愤怒的喵喵声?   他吃了一惊,快步走到了自己的房间门口,然后目瞪口呆地站在那儿。   他只见房门大开,一个男人正站在房间里,用满是尘土的外套蒙着脸,发出一阵阵痛呼,橘色的猫则围着那人上蹿下跳,时不时就伸出爪子挠上一顿,最后更是蹲在这男人的头顶用力地拍着他的脑袋。   小黑和花花在一旁冷眼旁观。小黑还十分闲适地舔了舔爪子。   “这……这是怎么回事?”科斯莫怔怔地说。   那男人注意到他的到来,却大声愤怒地说:“该死的!你是科斯莫·兰赫尔?!让你的猫……哎哟!让你的猫滚开!”   大橘则继续得理不饶人地用爪子挠人。   花花走到科斯莫身边,轻柔地拍了拍科斯莫的裤脚,说:“这个男人撬开了门锁,闯了进来。”   所以大橘才会反击?科斯莫恍然大悟。   他也不出声制止大橘了,只是问:“你是谁,为什么来找我?”   这男人知道科斯莫·兰赫尔的名字,但是科斯莫的记忆中却并没有这个人的面孔。   大橘也知道现在是正事时间,所以只是蹲在那男人的头上,用爪子拍了拍这个男人的额头,要他回话。   但不知怎么的,那人却突然愣住了,他只是呆呆地看着科斯莫,又猛地打了一个寒噤。   科斯莫有点困惑地瞧着他。   突然地,那个男人换了一副面孔,他讪笑着说:“对、对不起……我只是太着急了,您别见怪,兰赫尔先生。我只是……我只是有些事情要找您。”   科斯莫感到了莫名其妙。   那人脸上被大橘抓出了一条条的血痕,显得狼狈不堪,但是那谄媚的意思却十分明显。这与他刚才的态度截然不同……因为什么?   科斯莫便说:“你找我什么事?”   “兰赫尔先生,我们受雇于同一个人。”那人的语气骤然低沉下来,但是其中却蕴藏着比科斯莫想象中更加复杂的意味,“我只是比你晚来一个星期。”   科斯莫这才惊愕地明白这个人的身份,他说:“你也要调查托雅镇?”   “是的。”那人像是犹豫了一下,最终回答说。   很快,大橘从这人的头上跳下来。他们坐下来聊了一阵,科斯莫这才明白这个男人的身份以及来意。   他的名字是杰弗里·格拉斯,同样是一名侦探,并且似乎比科斯莫·兰赫尔老道得多。他之所以晚来一周,就是因为他在接到这个任务之后,在外界花费了一点时间调查托雅镇相关的信息。   “那位雇主先生……我得诚实地说,他将您看成是探路人。所以,我知道您的存在,而您不知道我的存在。”杰弗里谨慎地说。   科斯莫恍然大悟。   他自己也觉得,原来的那个科斯莫·兰赫尔似乎太莽撞,又将一切想得太好了,以为用一些无用的信息就能将雇主糊弄过去。   看来那位雇主也只是将科斯莫看作是一枚探路石。   ……或许,这位雇主原本也没指望科斯莫·兰赫尔能活着回去。原本的科斯莫·兰赫尔也的确死了。   科斯莫与杰弗里都短暂地沉默了片刻。   随后,杰弗里又说:“我是昨天晚上到达的,我没有急着进入托雅镇的范围,而是在周围绕了一圈,调查了附近的地貌环境,直到今天清晨才走进这座镇子。”   科斯莫听着,更加感到原来的科斯莫·兰赫尔十分莽撞。   “我在镇子上走了一圈,打听到您在这里,所以就过来找您。”杰弗里低声说,“我敲了一阵门,没人回应,只有一阵猫叫声,我立刻怀疑您出了什么事,于是才会撬锁……真对不住。”   “这没什么。”科斯莫摇了摇头,他迟疑了一下,“但是,撬锁的事情,您得和科恩夫人……就是这儿的老板娘解释一下。”   “我会的,我等会儿就去。”杰弗里用一种颇为探究的目光看了看科斯莫,但也只是那一瞬间,他迟疑了一下,便转而说,“对了,我有一样东西,或许应该交给您。”   科斯莫好奇地问:“什么?”   杰弗里便从口袋里掏出一个小小的笔记本,他说:“您和我的目的是一样的,所以我就不瞒着您了,这是我这一周的调查笔记,也包括昨天和今天在托雅镇附近的收获。   “我想,我们之后恐怕还得同心协力,所以不妨将这本笔记给您,让您也了解一些相关的情况。我对这些内容已经了然于胸了。   “托雅镇……或许比我们想象中更加可怕。”   科斯莫立刻便怔住了,他连连摆手,不好意思接受这样的好意。他原本是打算一周之后就离开的,对托雅镇的秘密、那位匿名雇主的身份,以及最后的那笔尾款都不感兴趣。   可是,杰弗里似乎认为他可以在这事儿上帮忙。   科斯莫想要拒绝,但杰弗里十分坚定。最终科斯莫还是犹犹豫豫地接过了这本笔记。   随后,杰弗里便打算离开。他得知科斯莫明天就要搬走,便打听了地址,说好明天下午再去找科斯莫,之后就匆匆离开了。   科斯莫留在房间里,盯着自己手中的那本调查笔记,越发感到一阵奇异与困惑。   “笨蛋,他不安好心喵。”小黑跃到他的身旁,十分不屑地说。   花花也跟着点了点头,说:“喵……他看起来怪怪的。”   “是喵,他刚刚鬼鬼祟祟的!”大橘有点生气地说。   它可是文雅的小猫咪,不会随随便便打人的。那一定是个坏家伙。   科斯莫也这么觉得。   但他有点想不明白,杰弗里能做出什么坏事?难道这本调查笔记会带来什么坏事,所以杰弗里为了「祸水东引」,才会突然表现得如此谄媚?   说到底,托雅镇始终如同是被迷雾笼罩的地界一般。   杂货铺老板所谓的「贩卖记忆」、钟表店巴德先生身上「食物的味道」、托雅镇对于「外来者」的奇异态度、那位匿名雇主的「大手笔」、侦探杰弗里「前倨后恭」的骤然转变……   这座偏僻的小镇仿佛聚拢了许多的谜团。   科斯莫有点想不明白,不过他也不着急想。他现在首先得收拾东西,准备搬家。   至于那本调查笔记,他也没有立刻查看。   考虑到杰弗里神神秘秘的行动,他对于阅读这份调查笔记感到一些抗拒。他怀疑杰弗里可能会在其中夹杂一些谬误的信息,进而误导他,甚至「阅读」本身说不定就是危险的。   他想,或许还是等明天下午,看看杰弗里第二次前来拜访的时候会说点什么,再来决定到底看不看吧。   不过,第二天一早,当科斯莫·兰赫尔提着行李打算离开旅馆的时候,他却骤然在前厅听闻一个不可思议的消息。   杰弗里·格拉斯在昨天半夜的时候死了。 第4章 记忆   科斯莫是从科恩夫人那儿听闻了这事儿。   她说这事儿已经在镇上传遍了。杰弗里·格拉斯是死在托雅镇警局的外边,好似要去警局求助,结果却不幸倒在几步之遥的地方,第二天去上班的警察才注意到他僵硬发凉的尸体。   “那他是怎么死的?”科斯莫不由得问。   科恩夫人摇了摇头,她说:“谁知道呢。有许多可能。”   科斯莫略微困惑地望着这位旅馆的老板娘,感到这话语仿佛蕴藏着某种特殊的含义——就好像,托雅镇上有许多可以致人死亡的因素。   不过他没有时间多想了。塞勒斯先生已经在外边等着了,所以他只好暂且将杰弗里的死亡记在心里,打算之后找个时间再去了解相关信息。   塞勒斯先生为他提供的住处其实也距离旅馆不远,距离镇广场就更加近了。他们是步行过去的,塞勒斯先生十分热心地说了一些在托雅镇生活的小窍门,总的来说都是科斯莫已经知道的事情。   一路上,科斯莫也注意到,镇民们的确都在议论纷纷、窃窃私语,偶尔交汇或者投射过来的目光,都显得意味深长。   杰弗里的死亡好似打开了一扇可怕的门,让托雅镇的氛围骤然变得幽深冷寂起来。秋日凉风带来一种冷飕飕的感觉。   不过,科斯莫并没有注意到的是,塞勒斯先生的目光偶尔会若有所思地落在他身上,以及那三只猫身上。   大橘、小黑与花花就跟在他们的身边,脚步优雅地行进着。   当他们抵达目的地的时候,塞勒斯先生忍不住说了一句:“兰赫尔先生,这三只猫都十分聪明,甚至知道要跟着你一起行动。”   科斯莫怔了一下,然后羞赧地笑了笑。   这处住所令科斯莫感到十分满意,是类似公寓一样的楼栋。他的房间则位于二楼,一室一厅一卫,阳台也十分宽敞。唯一的缺陷是没有独立的厨房,当然这对于科斯莫来说也不算缺点。   “这一栋楼都是我购置下来的。”塞勒斯先生说,“现在只有你一个住户,所以你可以随便行动。”   他从口袋里掏出一把钥匙,却不小心将其他钥匙都带了出来。   “啊,对了!”塞勒斯先生好似突然想起来什么,便犹豫了一下,才说,“是这样的……我想,我能请您帮我个忙吗?”   “什么?”   塞勒斯先生笑眯眯地说:“我想请您在这一周的时间里,把这一栋楼里的空房间都查看一下,看看这里的设施或者建筑,是否有什么老化或者故障问题。   “我许久不来这里,负责看管这里的看门人也不够用心。我昨天来这儿检查了一下,想看看您这个房子有没有打扫干净,但看门人却在呼呼大睡呢!   “我担心这个问题,但自己又没时间仔细查看。要是您能帮我这个忙,我愿意将您这一周的房租都免掉,毕竟这房子空着也是空着。”   科斯莫不由得愣了一下,他刚想答应下来,脚边的花花却轻柔地喵了一声,吸引了科斯莫的注意。他下意识低下头,却也没见花花说点什么。   这一打岔,他便明白了什么:“能让我考虑一下吗,塞勒斯先生?”   “当然可以!”塞勒斯先生爽快地说,他干脆地从口袋里把一些纸钞硬生生塞进科斯莫手里,便说,“不管怎么样,先把您的房租退给您。您要是决定了,就来找我拿钥匙吧!”   说完,他便跟科斯莫告别离开了。   科斯莫颇有些摸不着头脑。他又蹲下来,挠了挠花花的下巴,说:“刚刚怎么啦?”   连最聪明的小黑都没有提醒他,可花花却故意吸引他注意。   花花用毛茸茸的脑袋蹭了蹭他的手心,然后说:“喵……只是觉得有什么地方不太对劲。”   “他太热情了喵。”小黑说。   大橘歪了歪脑袋,只是说:“不知道喵,可能他就是一个好人!”   小黑嗤之以鼻。   科斯莫摸了摸下巴。他不太确定塞勒斯先生会有什么问题。   不过,在托雅镇的确不好擅自行动——看看莫名其妙出事的杰弗里侦探,以及原本那个科斯莫·兰赫尔。况且,他也不是出不起房租钱。   他看了一眼手表,然后惊呼了一声:“都要十点钟了!”   他赶忙收拾了一下屋子,将个人物品摆放好。这里比逼仄的旅馆房间好上不少,也让科斯莫意识到自己缺了不少的生活必需品,比如床单被套之类的。   他列了张购物清单,意识到绝大部分物品应该都能在杂货铺买到。   他对于那位神神秘秘的杂货铺老板印象深刻,同时,也对那所谓的「记忆商人」颇为好奇。   他格外关注的一个问题就是,杂货铺的「贩卖记忆」,会不会与钟表店老板巴德的「健忘症」有关?   巴德的问题与猫咪们的食物有关,而巴德身上的疑点,一是他频繁忘事,二是他那位「外来者」夫人。   于是,不久之后,科斯莫便出现在了杂货铺。   依旧是那种灰暗的脏兮兮的感觉。科斯莫首先报出了自己需要的一些生活用品,在结账的时候,就假装漫不经心地问:“那些……「记忆」,都是从哪儿来的?”   那位杂货铺的老板定定地瞧了他一眼,然后露出了一抹怪异的微笑。他说:“那都是商人在杂货铺寄售的,先生。”   “可是,商人又是怎么获得「记忆」的呢?”   “总会有人愿意这么做。”那位老板漫不经心地摘下眼镜,这么说,“总会有人愿意付出什么,然后得到什么。等价交换。而有些人就付出了他们的记忆。”   科斯莫吃了一惊,他不禁喃喃说:“那么,「记忆」也有价值吗?”   “当然啦,先生。”   “可要如何确定一份记忆的价值呢?”科斯莫问,“如果只是一份没什么用的记忆呢?”   如果巴德的忘事是因为他将记忆卖给了记忆商人……   但是,诸如「给科恩夫人修挂钟」这样的记忆,有什么价值呢?   “对不同的人来说,记忆的价值是不同的。”那位老板说,“当然,更多的信息就是商业机密了。先生,要是您愿意来我这儿打工,我倒是可以跟您详细说说。”   科斯莫有些意外,他有点尴尬地说:“抱歉,我大概一周之后就会离开了。”   柜台后的男人意味深长地瞧了他一眼,然后说:“每个刚刚来到托雅镇的外来者都是这么说的。”   科斯莫怔怔地望着他。   “但最后,他们会选择留在这儿,然后,死在这儿。”   杂货铺老板低沉的声音回荡在这间幽深晦暗的小屋子里,那层层叠叠的货架仿佛隐没了他的声音,也仿佛加深了那种神秘感。   科斯莫茫然了一会儿。他想到了那位侦探先生,又想到了凯瑟琳·巴德,还想到了塞勒斯先生。   隔了片刻,他问:“我应该怎么称呼您?”   “克莱门特·莫尔巴勒。”杂货铺的老板自我介绍说,“你可以称呼我为莫尔。”   那是一个复杂饶舌的名字,科斯莫念了两次才念通顺,然后非常从善如流地选择了「莫尔」这个简称。   “那么,莫尔先生,记忆商人会出现在什么地方呢?”   “你想售卖自己的记忆吗?”莫尔问。   科斯莫犹豫了一下,最后还是诚实地说:“我只是感到好奇。”   “「好奇」。”莫尔莫名地哼笑了一声,“这并不是一种适合出现在托雅镇的情绪。”   杂货铺内短暂地沉默了一阵。空气中漂浮着浅浅的灰尘,那灰尘如同一种动物的绒毛,静静地渗透进每一个来到杂货铺的客人的身体里。   科斯莫感到些微的悚然。不管是原来那个科斯莫·兰赫尔的出事,还是杰弗里·格拉斯的死亡,都让他意识到托雅镇并不是平和之地。   但是,这里表面上却恰恰十分平和。   面前这位杂货铺的老板,至少对于科斯莫来说,还算是熟悉并且善意。或许是因为这里是做生意的地方,所以只要付出足够的金钱,就能让科斯莫有所收获。   于是他没有迟疑太久,便说:“莫尔先生,只不过……我还是得在托雅镇生活一周的时间。”   “托雅镇是个与世隔绝的地方。”莫尔很快便说,依旧用那种懒洋洋的、仿佛与己无关的语气说,“所以,作为您购买那么多物品的赠言,您只要别去那些「与世隔绝的无人区」,就行了。   “当然,那也并不能万无一失。因为,「外来者可能出现在任何一个地方」。”   科斯莫懵懵懂懂地点了点头。他好似明白了,又好似更加摸不着头脑了。   「与世隔绝的无人区」是危险的,按照莫尔的意思来说。但是,「外来者可能出现在任何一个地方」又是什么意思?   说到底,他仍旧不明白,托雅镇的「底层规则」究竟是什么?他只要安安生生在自己的住所待上一周的时间,什么都不做,就能安全离开这里吗?   原本他的确是这么想的,但现在他感到一些不安了。这美丽而孤独的镇子仿佛张开了一张吞天之口。   ……难道杰弗里·格拉斯就是去了「与世隔绝的无人区」,所以才会遭遇不测的吗?   科斯莫抱着这个疑问离开了杂货铺。在附近的一家餐厅吃过午饭之后,他回到住处,坐到沙发上。大橘趴在他的膝盖上,小黑与花花一左一右蹲坐在他的身旁。   面前的茶几上,来自杰弗里的那本调查笔记,就静静地躺在那儿。   科斯莫目光凝重,犹豫许久,又挨个问了问这三只猫咪的想法,然后才深吸一口气,伸手翻开了这本看起来脏兮兮的、写满了细细密密小字的调查笔记。   作者有话说:   依旧是每晚九点更新 第5章 笔记   “……  “(空)年月日。  “新案子。  “一位有钱的雇主想让我和另外一名侦探,去调查一个荒僻孤独的镇子。真稀奇,他怎么会对这种地方感兴趣?   “不过我之前似乎也听说过这个地方……那似乎与许多人都有关系,不是什么郊游地点。   “……  “真该死,那家伙怎么自己就过去了!不怕死吗!  “算了,就让他去找死吧。  “……  “今天去城里的图书馆查了查资料。  “托雅镇,更准确地说,「托雅」,这个地名在很久以前就已经出现了。早先指的似乎并不是一个镇子,而是……一座山?一条河?   “这个名字被记载在一些游记或者古老的乡镇文档,或者一些几百年前的人们的往来书信之中。不管怎么说,「托雅」这个名字起码得有几百年的历史了。   “不过,那与托雅镇是一回事吗?这倒是一个值得思考的问题。  “(附摘抄)  “……  “我拜访了一位据说前往过托雅镇的男人,结果却是一场空。他拿这事儿招摇撞骗……真是蠢货。   “不过,被他欺骗的人却不只是我一个,还有其他许多人,似乎也仅仅只是因为「托雅」这个名字,就慕名去拜访他,甚至愿意给他白白送去金钱。我不太明白这是为什么。   “……  “我找到与这个骗子有关的一位人士,也是一位愿意给这个骗子送钱的「热心人士」。他从他的角度跟我说了他对于托雅镇的了解。   “他说「托雅镇是个神秘之地」。似乎与托雅镇扯上关系,就会带来一些或好或坏的「怪事」。   “他给我说了不少例子,比如说有人只是随手在纸上抄写了「托雅」这个词语,就莫名发了一场大财;还有人因为被那个骗子骗了钱,就对「托雅」破口大骂,结果生了一场重病,直接一命呜呼了。   “类似的事情还有许多。老实讲,这让我半信半疑。  “这个人好似半疯半傻。他虽然似乎相信托雅的传说,但是又仿佛十分清醒。他跟我说,不要相信任何……「从托雅镇归来」的说法。   “他说,任何人去了托雅镇,都不可能回得来。  “我感到了一丝恐惧与不安。因为我知道,我终究得去托雅镇。  “……  “我拜访了更多知晓托雅镇存在的人士。他们的态度都十分类似。他们认为那是一个古怪的、蕴藏了许多秘密的、神秘而可怕的地方。   “不能说那里是正义的或者邪恶的,或者那里与人类有多相干。只不过,这群人深信,人们可以通过某种方式,与「托雅」产生关联,进而得到托雅的力量。   “这就是我对于他们的观点的总结,也就是,他们几乎是以某种「自然崇拜」的方式,崇拜并且信仰着「托雅」。   “那里与神的力量有关?  “……  “在出发前往托雅镇之前,我又一次去拜访了我的雇主。  “他的庄园占地面积极大,恢弘别致、郁郁葱葱,令人印象深刻。然而他本人却衰老干瘦、垂垂老矣。这种反差给人一种古怪的感觉,好似这就是他给他自己制作的一个大棺材。   “这不像是以前的我能够做出的比喻。我听多了那些人对于「托雅」的赞美,都开始说胡话了。   “总之,那位雇主对我之前进行的「调查预备」十分满意。  “不过,当我试探性地问起另外一位侦探的去向的时候,这位雇主却只是露出了一个冷笑。他说出了一句让我意外的话。   “他说,另外的那位侦探的名字是科斯莫·兰赫尔,而这位兰赫尔先生并不知道我的存在,甚至对托雅镇都一无所知。这位兰赫尔先生此时应当已经在托雅镇呆了好几天了。   “这令我大为震惊。我不禁疑惑,这难道不会让兰赫尔先生遇到什么生命危险吗?   “「但这是有必要的。」那位雇主一边虚弱地咳嗽着,一边这么说,“您知晓许多,而他毫不知情。这是十分有效的对比,关于托雅镇的真相。”   “这话令我背后生寒。我意识到,当面前这个老人雇佣我和那位兰赫尔先生的时候,他已经强硬地花钱「购买」了我们的生命。   “令人恶心的有钱人。  “……  “总之,我出发了。  “我打听到了前往托雅镇的办法。很有意思的一点是,托雅镇本身是与世隔绝的,但是人类的交通工具却终究还是可以让我们前往那里。   “在火车上,我辗转难眠;但是一下火车,远处群山便给我带来了一种惊愕恍惚的美。   “我的确欣赏这美景,但是另外一方面,我又感到格外的恐惧。当我越发了解托雅镇、当我越发接近托雅镇的真相,我就感到,这美丽不过是某种可怕的腐朽之上的面具。   “好似一层裹尸布。  “……  “在托雅镇附近的山脉以及河流转了一圈。按照通常的说法,这片山脉以及这条河流,也会被称为「托雅」。但这里看起来普普通通,也并没有什么「不明力量」存在。   “不过,托雅镇好似被群山与河流包围了一样,外界不可能完全看到这里的情况。   “另外一个真正令我在意的问题就是,这里好像……好像没有动物?我不确定,我没在山上碰到鸟、野兽、昆虫,也没在河流里瞧见鱼。   “植物仍旧郁郁葱葱,但这里没有动物……或许只是一个巧合?  “不管怎么说,我该真的前往那座镇子了。首先,我得找到那位兰赫尔先生……如果他幸运地仍旧活着的话。   “……  “(空)年月日。  “在这里单独总结一些我认为相当重要的线索与问题。  “……  “第一,「托雅」这个名称与托雅镇是否直接相关?  “第二,「托雅的力量」的传闻是如何而来的?真的存在这种力量,并且暗暗作用于人类身上吗?   “第三,我那位雇主似乎对托雅镇十分感兴趣。但是,如果他真的「了解」托雅镇,那么他应该像其他人那样对这里敬而远之。为什么他会雇佣侦探来调查这里的真相?   “第四,托雅镇的地理环境,以及托雅镇「与世隔绝」的特征,是否意味着什么?   “第五,为什么托雅镇附近没有动物?(进入托雅镇之后的补充:在镇上同样没有发现动物,除了鸽子。为什么是鸽子?)   “……”   科斯莫·兰赫尔花费了一天的时间,仔细阅读了杰弗里·格拉斯交给他的这本调查笔记。   杰弗里显然利用了过去一周的时间,好好调查了一下托雅镇的相关传闻。这让他在来到托雅镇的时候就已经对这里十分了解。   但是,了解托雅镇的杰弗里在来到这里的第一晚就死了,而对这里一无所知的原来的那个科斯莫·兰赫尔,却相安无事地在这儿待了一周的时间,直到打算离开的前夜才突然死亡。   ……是什么造成了这种区别?真的只是表面上的「知识」吗?   科斯莫对此感到了一丝茫然。   更加令他不安的是,如果这种「区别」真的来自于此,那么,阅读了这本调查笔记,了解到托雅镇的怪异之处的他,是不是也会在今天晚上死去?   这是「知识的诅咒」?   他因此严肃地望向他的三只猫猫,并且问:“你们觉得我今天晚上会死吗?”   小黑正团在沙发上睡觉,闻言抬了抬头,无动于衷地看了他一眼,然后又低下头,用爪子捂住了脸,继续睡觉了;大橘在舔毛,只是茫然地喵呜一声。   只有他亲爱的花花,用脑袋蹭了蹭他的手,犹豫着说:“喵……不会的。”   科斯莫立刻把花花抱起来,亲了一口它的脑袋,十分愉快地说:“谢谢花花!”   花花挣扎在「立刻跳走」和「给主人一点面子」这两个选择之中,最后它还是冷酷地选择了立刻逃走。因为花花虽然很友善,但是不喜欢被人类抱住。   科斯莫也没有在意。他把那本调查笔记扔到一边,长长地叹了一口气,喃喃说:“托雅镇的真相……”   杰弗里·格拉斯突兀的死亡,让科斯莫感到了唇亡齿寒。同样是外来者,他知道自己在这座镇子上也没有那么安全。   他想要在一周之后离开,就起码得在这里活过剩下的五天。   但是……   ……他真的能离开吗?   杂货铺老板的话,以及杰弗里在调查笔记上抄录的话语,又一次出现在他的耳边。   莫尔说,每一个刚刚来到托雅镇的外来者,都说自己不会在托雅镇久留。但是最后,他们都留在了这里。而杰弗里在外界走访的相关人士,同样提及了这条信息。   科斯莫出神地想了片刻,然后不禁打了一个寒噤。   他没有继续想下去。时间临近傍晚,他打算去外面吃个饭,然后——再去一趟钟表店。   他打算去找巴德。他知道的托雅镇上的外来者不多,塞勒斯先生是一个,巴德夫人是另外一个。他想,或许巴德会知道什么。   ……或许,巴德的「健忘症」也和巴德夫人有关?   但是,当科斯莫来到钟表店,并且随口询问巴德夫人的事情的时候,店主巴德却突然暴怒了起来。   年老的巴德涨红了脸,他大声说:“你在说什么呢,小伙子!我没有什么夫人!我从未结过婚!不要在这里胡言乱语了,滚出去!”   科斯莫就这么被赶出了钟表店。 第6章 声音   巴德遗忘了自己的夫人?   科斯莫因此感到万分惊愕。   头一个出现在他大脑中的想法便是,难道巴德将与凯瑟琳·巴德相关的记忆,都卖给了记忆商人吗?不然他怎么会遗忘得如此彻底?可他为什么要这么做呢?   又或者,这与外来者的秘密有关?任何外来者的死亡,都会让镇民们大脑中与之有关的记忆消失?   不管怎么说,科斯莫感到一丝不安。走过拐角、路过旅馆的时候,他便顺路走进了旅馆。   科恩夫人依旧待在柜台后面,那曾经年久失修的挂钟,现在依旧苟延残喘地摆动着。   科恩夫人说:“瞧,这不是兰赫尔先生吗?怎么,塞勒斯先生的房子有什么问题吗?”   “呃……并不是。”科斯莫有点尴尬地挠了挠下巴,他说,“我刚刚路过钟表店的时候……和巴德先生提及了他的夫人。但是,他却忘记了自己的夫人。我觉得有点奇怪……”   说着,他不由得顿了一下,因为,当他这么说的时候,科恩夫人也用一种「奇怪」的眼神打量着他。   “您似乎对托雅镇的许多事情感到好奇。”科恩夫人说,“但是,这并不好。”   科斯莫有点惊讶和局促。他想到,他从那位杂货铺的老板那儿,听说过类似的话。   或许是因为他已经从科恩夫人这儿听闻了许多事情,所以他忍不住问:“因为这会带来危险吗?”   “不仅仅是危险。”科恩夫人好似用一种十分严厉的目光看了看科斯莫,但是又好似一瞬间又变回了那种直爽的模样,“算了,年轻人。我就不该跟你说凯瑟琳的事情。”   科斯莫的大脑中隐隐约约地意识到一个问题。他不禁说:“所以,您知道为什么?”他顿了顿,又说,“为什么巴德会遗忘他的夫人。”   “因为这很简单。”科恩夫人说,“如果你足够了解巴德的话。”   说完这话,科恩夫人却不再说了,她摇了摇头。   这显然是不打算继续和科斯莫谈话的意思。科斯莫感到万分的好奇,他想,所以,这种「遗忘」与巴德有关,而不是与凯瑟琳有关?   但是,他又没法从科恩夫人这儿问出什么,就只好遗憾地离开了。   这是傍晚,远处群山边瑰丽的火烧云让他的心情好了不少。他感到托雅镇的空气又变回了那种闲适宁静的氛围——好似杰弗里·格拉斯的死亡已经被人遗忘了。   这个想法又令他觉得不太舒服了。   科斯莫便在托雅镇上散步了一会儿。一些镇民像是认识他了,便与他友善地打了招呼。科斯莫觉得有些不好意思,但是又无法拒绝这样的善意。   回家的时候,他路过杂货铺,正巧瞧见巴德佝偻的身影从店铺里走出来。   巴德的怀里好似捧着什么东西,望见科斯莫的时候愣了一下,只是轻轻点了点头,然后就像是疲惫地走开了。他苍老的背影在托雅镇的夜幕中显得孤独而静默。   科斯莫站在那儿,几乎茫然地望了一会儿。他想到钟表店里那阵回荡不息的钟声。   到家之后,他和三只猫说了巴德的事情。   “所以喵,巴德是把自己的记忆卖给商人了吗?”大橘歪着头,看起来傻乎乎的,“他去杂货铺买了什么呢?”   小黑像是突然明白了什么,它问:“巴德已经很老了喵?”   科斯莫点了点头。   “人类总是相当在乎爱情喵?”   科斯莫又点了点头,虽然从一只猫的嘴里说出「爱情」这两个字有点奇怪。   小黑又问:“那么,巴德有多爱凯瑟琳喵?”   科斯莫怔了一下,他突然明白了过来,讷讷说:“我不知道。”   花花探头探脑,看了看小黑又看了看科斯莫。它小声说:“喵……是因为害怕遗忘吗?”   巴德是因为害怕遗忘,所以才要将与亡妻有关的记忆卖给记忆商人,然后……再买回来?   寄存在商人那儿的记忆,是不是永不褪色的?   科斯莫愣了一会儿,再一次想到不久前望见的巴德的背影。他想到那叹息般的钟声。   片刻之后,他伸手挠了挠小黑的下巴,喃喃说:“小黑,你真聪明。”   小黑享受了一会儿挠下巴的快乐,然后就毫无留恋地跑走了。   科斯莫则走到阳台上,他撑着下巴,望着外头托雅镇的建筑。这里的楼房都不高,所以即便是二楼,科斯莫也可以望见无数亮着灯的窗户。   他看了一会儿,然后暗自想,不知道这些灯光的背后,又有多少与巴德类似的故事?   他突然想起来什么,又去问小黑:“巴德的故事与你们的食物有关吗?”   小黑认真地想了想,然后摇了摇头。   花花小声说:“喵……故事本身不是我们的食物。”   “但反正我不饿喵。”大橘大大咧咧地说,“所以不要担心!”   科斯莫伸手摸了摸大橘的肚皮,感受到那一如既往的柔软厚实的毛茸茸感觉,情不自禁地松了一口气。大橘很随便地躺倒在沙发上,肚皮朝上,伸着四只爪子,抱住了科斯莫的手。   ……三只猫里,只有大橘能随便摸。   科斯莫很愉快地揉搓了一会儿,又捏了捏大橘的腮帮子,感到心中最后一丝郁结彻底消失。   不过就在这个时候,他突然听见外面好像传来了什么动静。   时间已经入夜了。托雅镇的晚上没什么娱乐活动,所以科斯莫本来已经准备睡觉了。那声音让他有些疑惑地望向了房间的门板。   那是……在格外寂静的深夜之中,某种响亮的、清晰的,像是铃铛一样的声音。   不,更准确来说,那是自行车的车铃声。   叮铃、叮铃……就这样一声一声地响着。他说不清那是从哪儿传来的,好像是窗外,好像是门外;某一刻近在咫尺,某一刻则飘忽远去。   但是那很清楚明快。每一声都节奏稳定、十分规律。他几乎感到自己的心跳都随着这车铃声跳动着。   随着声音的持续,他慢慢意识到,那辆自行车,就好像是围着他所在的这个地方,绕着圈。他是说,这就好像有人在深夜、在楼下,绕着这栋楼,骑自行车。   科斯莫呆呆地望着门板,直到小黑突然跳过来,拍了拍他的小腿,他才猛地吸了一口气,清醒了过来。   他下意识倒退了两步。   “怎么了喵?”小黑歪着头。   “你们……你们没听见吗?”科斯莫几乎语无伦次地说,“那个……车铃声!有人在骑自行车!”   “你出现幻觉了吗?”小黑说,如果这只猫是个人的话,那它脸上一定已经深深地皱起了眉,“没有什么声音喵。”   科斯莫又看向大橘和花花。两只猫的目光中带着相似的困惑与关心。   科斯莫感到后背逐渐渗出冷汗。他站在那儿,有种轻微的恍惚感。他好似还能听见那寂静深夜中回荡的车铃声,还有……那种无形却又十分真实的空间感。   那声音很真切地围绕在他的四周。   过了一会儿,科斯莫怀里抱着大橘,脚边跟着小黑与花花,一步三停磨磨蹭蹭地下了楼。   一楼有个看门人。塞勒斯先生购置了这栋房产,虽然没有仔细照料,但也还是找了人来看门。当然,这看门人其实也不算很上心。   所以,当科斯莫来到他的小房间询问的时候,看门人莫名其妙地回应说:“什么?哪儿什么铃声?”   科斯莫不禁打了个寒噤。   他又仔细跟看门人确认了一下,意识到看门人既没瞧见外头有什么行动的人,也没听见什么深夜中的车铃声,脸色就不由得更加苍白了。   看门人发现他好像是被什么东西吓到了,但依旧觉得摸不着头脑。   他说:“你说你听见了自行车的车铃声?”   “对。”   “那可能是有什么小孩子在恶作剧吧。”看门人随口说,“或者……呃,塞勒斯先生买下这栋楼之后,并没有好好整理,说不定有原来的住户留下了废弃的自行车……   “然后大半夜刮风什么的,车铃就响起来了。你在二楼,我在一楼,所以我才没听见。说不定是这样吧……别想太多,年轻人。”   科斯莫一时间有点不知所措。   他真正紧张的原因在于,第一,他今天阅读了侦探杰弗里的调查笔记,他不知道这些「知识」是否会带来诅咒;第二……他想到了塞勒斯先生之前的请求。   ……塞勒斯先生,好似知道这栋楼的问题?   这个想法倒是让科斯莫稍微安心了一点。   无论那自行车车铃的出现是因为什么,至少塞勒斯先生不可能坐视他的死亡……吧?   科斯莫有点困扰地抓了抓头发,最后还是回到了二楼的房间。他有点神经兮兮地等了一会儿,发现那声音没有再出现,就松了一口气。   他生怕自己这一晚上如同原来那个科斯莫·兰赫尔一样,死得不明不白,所以就一直瞪着眼睛不睡觉,打算熬过这个夜晚。   他呆望着窗外的天色,从一片漆黑到逐渐明亮,直到天光大亮、附近的窗户一扇一扇地亮起灯来,他才松了一口气。   他惊魂未定地摸了摸自己的胸口,感受到依旧强健有力跳动着的心脏,这才猛地倒在床上,把被子蒙到头上,彻底睡死过去。   小黑轻轻跳到床上,无声地骂了一句「笨蛋」,然后才趴到了科斯莫旁边。花花有些担忧地看了看科斯莫,又看了看小黑。大橘则无动于衷地趴在床尾舔毛。   这是他来到托雅镇的第四天。   科斯莫一觉睡到了下午三点,感到通宵的疲惫依旧残留在身体之中。不过他也睡不着了,随便洗漱了一下,便出门找到了塞勒斯先生。   他又一次提到了自行车车铃声的事情,但是塞勒斯先生的反应也令他猝不及防。   “您真的没有听错吗?”塞勒斯先生的目光中好似闪过一丝亢奋与狂喜,“确实是自行车车铃的声音?” 第7章 便宜   科斯莫·兰赫尔脸上的表情大概泄露了他的所思所想。   因为塞勒斯先生很快就深吸了一口气,像是努力让自己平静下来。   他露出了一个近乎苦涩的微笑,他说:“抱歉……让您吓坏了,是吗?我只是……”他喃喃自语,“我只是,在这件事情上无法控制自己。”   科斯莫犹豫着说:“为什么?”   “我不知道您为什么会来到托雅镇。”塞勒斯先生像是答非所问,“每一个来到托雅镇的人,都有着他们各自的意图。   “而我是为了寻找某样东西。您或许知道,我已经在这里待了十几年。我的确很有钱,尽管钱财在这里并不是第一位的……我在寻找某样东西。”   科斯莫抱着怀中的大橘,想从中汲取一点力量。他勉强压下心中的不安,问:“与我听见的自行车车铃有关吗?”   “是的。”塞勒斯先生的声音十分低沉。   他们中间突兀地出现了一阵沉默。   这让科斯莫意识到,塞勒斯先生并不打算将他正在寻找的东西的实际情况,告诉自己。   他感到一瞬间的茫然。因为他意识到,这似乎并不仅仅与塞勒斯先生有关,也同样与托雅镇有关,不然面前的这位外来者,不可能固执地在这座镇子上待上这么久。   随后,塞勒斯先生又说:“无论如何……请您不必担心,因为那不会对您造成任何危险。”   大橘愤怒地喵嗷一声。猫咪的叫声中一旦带上「嗷」的音,就总是意味着愤怒与不快。   塞勒斯先生看了看科斯莫怀中的动物。他的目光中带上了一种微妙的意味深长,但是他并没有让科斯莫注意到这一点。他垂下眼睛,像是陷入了静默的思考之中。   科斯莫摸了摸大橘的脑袋,让它别担心。他问:“所以,您才想要我去检查那栋楼里的房间吗?”   “有一部分原因是为了这个。”塞勒斯先生不置可否,他一贯以来的热情与友好像是消失了,表现出一种不咸不淡的语气。   科斯莫沉默了一会儿,然后说:“抱歉……塞勒斯先生,我没法在这种一无所知的情况下,继续住在那栋楼里。”   塞勒斯先生像是猛地凝聚起一些愤怒与焦躁,他说:“但是……但是,兰赫尔先生……我这房子多么便宜、多么方便呀!”   “我可以找更贵的房子。”科斯莫的语气带着一种深藏的坚定。来自异乡的年轻外来者的确没什么脾气,但是他也不是任人揉搓的。   塞勒斯先生用一种崭新的目光打量着科斯莫。   隔了一会儿,他说:“但是,秋天到了。”   “秋天?”   科斯莫大脑中的所有想法被这莫名其妙的「秋天」冲散了。   他望着塞勒斯先生面孔上的表情,仔细地观察着。他察觉到对方面孔上的一丝紧张与……恐惧。是的,恐惧。   那恐惧与「秋天」有关。   更准确来说,与托雅镇的「时令」有关。   “秋天到了。如果您在这个时候轻举妄动的话,那会碰上危险的。”塞勒斯先生说。   科斯莫用一种迟疑的语气说:“我不太明白您的意思。”   “托雅镇。托雅。”塞勒斯先生说,他用一种近乎哀求的语气说,“兰赫尔先生,请您听我的吧。我寻求的东西不会对您造成任何威胁,但是您在这个时候搬出我的房子,那才是巨大的危险。”   “可我本来就会在一周之后……确切地说,四天之后,离开托雅镇。”   “四天……四天,那还来得及。”塞勒斯先生喃喃说,“四天之后,请您头也不回地离开托雅镇吧。”   他的语气中带上了某种告诫,但是科斯莫只能懵懂无知地歪了歪头。   塞勒斯先生不肯说更多,科斯莫也只能遗憾地离去。   不过,为表自己的诚意,在科斯莫离开之后,塞勒斯先生直接将那栋房子的地契,以及所有房间的钥匙,都交给了科斯莫。   塞勒斯先生没有提及他之前请求科斯莫检查房间的事情,但是他仍旧将钥匙交给了科斯莫,仿佛将选择权也交给了科斯莫。   这让科斯莫吓了一跳,也明白了塞勒斯先生的决心。   他随手将地契折叠好,连同门钥匙一起放在口袋里,然后就抱着大橘,忧心忡忡地走出了塞勒斯先生的屋子。   塞勒斯先生究竟在寻找什么?为什么会与自行车的车铃声有关?“秋天到了”这话又意味着什么?   不过很快,科斯莫就没那闲工夫忧虑了,因为……他觉得手酸。   他不着痕迹地将大橘放到地上,并且对自己不自量力的行为感到懊恼。   这次出门,因为生怕碰上什么危险,所以他带上了大橘。不过他想,或许带上聪明的小黑才是更好的选择。不管怎么说,这一天就这么过去了,起码他没真的碰上什么危险。   他去附近的餐厅吃了饭。不过就在他吃饭的时候,大橘突然说:“我好像饿了喵。”   科斯莫有点惊讶,他忧虑地说:“你想吃什么?”   大橘看了看桌上的人类的食物,然后摇了摇脑袋。它想了一会儿,然后才说:“是刚刚……在那个人的家里喵,我感受到了食物的气息。”   这话听起来有点耳熟,科斯莫几乎立刻便想到了钟表店的老板巴德。   小黑说巴德的身上有食物的味道,而大橘说塞勒斯先生的家里有食物的味道。   ……它们的意思肯定不是吃人,但是,这两个人又与猫咪的食物有什么关系呢?   科斯莫想不太明白,但他猜测,恐怕与他们身上隐藏着的秘密有关。   巴德的健忘症、塞勒斯先生正在寻找的东西……   不过,这并不是猫咪们第一次见到塞勒斯先生,昨天上午他搬家的时候,三只猫就已经见过塞勒斯先生了。更早之前,在他第一次找到塞勒斯先生的时候,小黑就在他身旁。   但当时它们都毫无反应。   是因为他现在才了解到塞勒斯先生的问题?   科斯莫感到自己隐约触碰到了「食物」的条件。但是,说到底,「食物」究竟会是什么呢?是某种有形的东西,还是无形的?   科斯莫感到苦恼。毕竟,四天之后他就将离开托雅镇。如果这四天之内他搞不明白的话,他总不能让猫咪们饿肚子吧?瞧,大橘都说自己饿了。   科斯莫又询问了一下大橘的想法,确定大橘只是在闻到「食物」味道的时候觉得饿,平时不会有饥饿的感觉,这才松了一口气。   他吃完饭,感到昨夜通宵的疲惫总算是彻底缓解了,然后才与大橘一起慢慢走回去。时间已经是傍晚了。   路上,他又一次路过杂货铺。   他想到昨天同样是这个时间点,他就在这儿望见巴德走出杂货铺。   按照他与猫咪们的猜测,巴德可能为了避免遗忘记忆,所以才会将记忆卖给记忆商人,然后再从记忆商人那儿将自己的记忆买回来。   不过,今天他望见杂货铺,却不由得想到,这样的「回购」操作真的是行得通的吗?   他便走进了杂货铺。   “啊,又是您,兰赫尔先生。”杂货铺的老板莫尔懒洋洋地说。这几天科斯莫天天来这儿,莫尔显然已经认识他了。   “晚上好。”科斯莫略微局促地说,他感到自己总是打扰莫尔,“我想……”   他又下意识望了望货架上的「记忆」们。不知道是不是他的错觉,他总觉得好似少了一个装着记忆的玻璃瓶。   莫尔显然注意到了他的目光,他露出了一抹意义不明的微笑。他说:“您果然还是对「记忆」感兴趣?”   科斯莫犹豫了一下,然后略微语焉不详地说:“我注意到巴德的行动……”   “老巴德。”莫尔说,“他的记忆力不太好,不是吗?不过人类年纪大了之后,总会有各种各样的毛病的。”   “那记忆商人会乐意填补这个空缺吗?”科斯莫便问,“如果将记忆卖给记忆商人,再回购,那么是否就能保证大脑中的记忆永不褪色呢?”   莫尔几乎有点惊讶地望着他,他说:“奇思妙想,兰赫尔先生。”不等科斯莫回答,他就自顾自说,“不过,这样的操作……至少在记忆商人那儿,是行不通的。”   科斯莫感到一丝紧张,又感到松了一口气。他说:“那么怎样操作才是行得通的?”   莫尔用一种略微复杂的目光看了看科斯莫,又很快用那种懒散的外表掩饰了起来。他低声笑了笑,说:“兰赫尔先生,您果然是外来者。”   科斯莫一怔,不明白他的问题与「外来者」有什么关系。   “来者是客。”莫尔像是对自己嘀咕了一句,然后才客气地回答说,“很久以前,记忆商人其实是一位「记忆收藏家」。   “这位收藏家的规矩是,他向来访者提供一些帮助,而来访者则要将自己的有趣的、珍贵的记忆交给他收藏。   “他收藏了无数的记忆,其他的「收藏家」也因此产生了兴趣,想要用自己的藏品来与他交换。   “而问题就出现在「交换」这件事情上。  “这也就解答了您刚刚的那个问题。人类无法从「记忆收藏家」那边直接获取自己想要的记忆,但是他们可以选择更加迂回的方式。   “如果有人想要得到某份记忆,那么他可以想办法让其他的「收藏家」帮帮忙,这样或许就能得偿所愿了。   “无论他们是为了利益、为了金钱、为了权势,还是为了爱情、为了弥补、为了知识,总有人会愿意付出代价,来得到一份「记忆」。那记忆中可能隐藏了他们毕生追求的一切。   “所以,这才是「记忆收藏家」变成「记忆商人」的过程。  “至于我这里售卖的记忆,不过是记忆商人或者其他收藏家,或者其他买家,不要的那些「记忆」。这是被丢弃的垃圾,即便依旧属于某人的人生,但是,也已经毫无价值。”   说到这里,莫尔停顿了一下,然后唇角的微笑倏而扩大。他露出了一个稍显热情的微笑,并且说:“说了这么多,兰赫尔先生,您想不想买一份「记忆」回去呢?   “十分便宜呢,绝对不比您昨天买到的牙膏贵。” 第8章 问讯   比一管牙膏还便宜的一瓶记忆。   当科斯莫离开杂货铺的时候,他心中这么想到。他忍不住瞧了瞧自己怀中的那瓶……「记忆」。   那看起来只是一个空的玻璃瓶,不过,他知道,在某些角度,他可以望见一些五颜六色的、云絮状的东西,那像是一团氤氲的光芒,或者,一朵被捕获的云彩。   莫尔告诉了他如何「使用」这瓶记忆。嗅闻法。   此外,这记忆并不是一次性的,相反,这可以长久保存。   “不过,要是太长时间敞开放置,「记忆」就可能会出现一些莫名的变故。”莫尔照旧用那种似笑非笑的、懒洋洋的语气说,“就像人类一样。”   人类的记忆也可能随着时间的流逝而发生改变,他们的记忆可能变得混乱、可能出现谬误。这种事情总是发生。   科斯莫并不知道自己买到的记忆究竟属于谁。但这不免让他的动作变得小心翼翼起来。   他和大橘飞快地回去了,然后科斯莫将这瓶记忆摆放在茶几上。三只猫都知道了这是什么。   “喵……你要看吗?”花花问。   科斯莫犹豫了一下。他感到自己好像与托雅镇的牵扯越来越深,从巴德、到塞勒斯先生,到面前的这瓶记忆。   他得说这的确让他感到困扰。但是,另外一方面,那种似有若无的危险好似也始终围绕在他的身旁。   他真的能在四天之后,安然无恙地离开托雅镇吗?   那位莫尔老板,他向他推销「记忆」,又是为了什么?   科斯莫犹豫再三,便低声说:“看吧……看一下。”   三只猫不约而同地望了他一眼,不过都没有说任何话。科斯莫便迟疑着将那瓶记忆拿过来,然后打开了瓶盖。他有点笨拙地用手扇了扇瓶口。   在那一瞬间,他感到一丝莫名的异状,就好像有什么东西——冰凉的、干滑的,顺着他的手臂爬上了他的身体,然后钻进了他的脑子。   他感到他是「想起」了什么,而不是「得知」了什么。他感到那记忆仿佛本来就属于他。   他听见一句话,在一片昏沉的黑暗之中。   他听见一个……一个脑筋急转弯?他听见一个拖长了的、慢悠悠的声音。那个声音问:“夜空中最亮的星星是什么?”   他感到自己的嘴巴好似不由自主地动了起来,他听见一个理应属于「自己」、但是他却感到十分陌生的声音。那是个年轻孩童的声音。   “让我想一下……啊!是月亮!”那孩子骄傲地说,“夜空中最亮的星星,是月亮呀!”   而另外的那个人则发出一声怪异的笑声。他说:“你答对了!”   ……科斯莫猛地睁开了眼睛。他怔怔地盯着一如既往的房间,三只猫忧心忡忡地望着他。   “你知道了什么喵?”大橘问。   “夜空中最亮的星星是月亮。”科斯莫喃喃说。   他与他的三只猫面面相觑。   随后小黑忍不住嗤笑了一声,它评价说:“确实是无用的、比牙膏还便宜的记忆喵。”   科斯莫也承认这一点,因为他想不出来这句话能有什么含义。但是……但是,似乎又有什么不太对劲的地方,像是一缕冰凉的雾气,若有若无地缠绕着他。   他又情不自禁地发了会儿呆,然后才慢慢冷静下来。他望着那个玻璃瓶,想到那个孩童的声音和那个慢悠悠的声音。   他忍不住站起来,走到阳台上,抬头望向天空。   这里也有月亮。这里的月亮比他故乡的月亮更大一些,明亮而……孤独。   科斯莫的心中五味杂陈。他想到了「孤独」。   三只猫走到了他的身边。花花跳到了阳台的窗台上,挨着他的身体;大橘故态复萌,又一次跳到了他的肩膀上;小黑向来比较含蓄,所以只是蹲在他的旁边。   科斯莫的心中稍微宽慰了一些,又感到更多复杂的情绪。他们静静地看了一会儿夜空,然后才回到房间里。   这一天晚上,科斯莫没有听见自行车车铃的声音。他好好地睡了一觉。   但是第二天早上,他是被敲门声吵醒的。   他迷迷瞪瞪地去开门。外头站着不少人,更有人穿着警员的制服,一下子就把科斯莫吓醒了。他与他们面面相觑。   “科斯莫·兰赫尔?”为首的中年男人言简意赅地问。   “是我。”科斯莫犹豫着说。   “请您和我们去警局一趟。”那人说,“有些事情需要和您核对一下。”   这人的语气客气,但这仗势、这场面自然令科斯莫感到不安。他首先点了点头,然后又问:“和什么有关?”   “与一个人的死亡有关。”   科斯莫明白了过来,恐怕是杰弗里·格拉斯的事情。他感到心里稍微松了一口气,毕竟他的确对这人的死亡真相一无所知。   他便有点为难地说:“我刚醒过来,还没洗漱……可以等我收拾一下自己吗?”   站在门口的中年警员上下打量了他一下,大概是终于注意到了科斯莫的年轻,便点了点头,说:“我在外面等你,兰赫尔先生。”   随后,他关上了门。隔着门板,科斯莫听见他让其他人离开的嘱咐。   花花轻巧地从床上跳下来。刚刚有人敲门的声音让三只猫都吓了一跳。科斯莫习惯性地蹲下来挠挠花花的下巴,然后自言自语说:“他们找到了我……所以,也知道我和杰弗里来到这里的目的了吗?”   他思考着这个问题,但是感觉这不太可能。   最核心的一个问题是,杰弗里·格拉斯将他的那本调查笔记交给了科斯莫。   换言之,当杰弗里死亡的时候,他很有可能没有任何的新收获,身上也毫无相关的线索,也就让警方无从查证他来到托雅镇的目的。   至于他与科斯莫的关联,那可能是从旅馆的老板娘科恩夫人那儿了解到的。毕竟杰弗里找到他的时候,选择了破门而入,之后不得不付钱维修门锁。   想到这里,科斯莫不由得松了一口气。   他转而开始思考另外一个问题:是否要将他与杰弗里的目的,告知警员们?   托雅镇的「真相」……   他感到一丝为难与不安。   他就带着这些想法与问题,忧虑地刷着牙。   随后,在他离开之前,小黑问:“要我们陪你一起过去喵?”   科斯莫迟疑了一下,然后摇了摇头,他说:“你们好好待在家里吧。”   他知道这三只猫在穿越的过程中已经变得聪明,甚至说不定会拥有某种「力量」,尽管现在还什么都看不出来;但是,他毕竟是前往警局。   当然,他随后又嘱咐说:“如果傍晚之前我还没回来,那你们记得来找我。”   他对接下来的问讯有心理准备,但是,如果警局乃至于托雅镇对他没什么敌意的话,那他至少也可以在傍晚之前回来。   三只猫都点了点头。   然后科斯莫换好衣服,拿上一些必备物品,就走出了房间。那位中年警员靠在墙壁上,等着他。   “艾尔弗雷德·马辛。”他说,“你可以叫我艾尔。我是杰弗里·格拉斯死亡事件的负责人。”   科斯莫迟疑着点了点头,考虑着是否要同样地做出相似的自我介绍。   不过艾尔很快就转移了话题。   “你应该知道他的死讯?”   他们走出了房间。科斯莫注意到那位看门人用一种惊异的目光望着他,这让他感到一丝尴尬。   然后科斯莫才注意到艾尔的问题,他连忙回答:“是的。我听科恩夫人提到了。”   艾尔不置可否地点了点头。这位中年警员看起来干练而理智,他说:“我们也是从科恩夫人那儿听闻你与杰弗里的联系。你们在来到托雅镇之前就认识了吗?”   这个问题让科斯莫迟疑了一下,而这样的表现也让艾尔敏锐地瞥了他一眼。   “他知道我。但是我对他不是很熟悉。”最终科斯莫还是选择了诚实,“我是在来到托雅镇之后,才第一次与杰弗里见面。”   艾尔若有所思地点了点头。   警局距离科斯莫的住所有一段距离。但是之后他们并没有谈话。   在来到警局之后,科斯莫终于忍不住问:“艾尔先生,请问……杰弗里究竟是怎么死的?”   他对这个问题的答案始终十分好奇。   应该说,随着他对托雅镇的深入了解,他已经逐渐意识到,这里的危险的确隐藏在每一个不引人注意的积灰角落。   所以,那位杰弗里侦探先生,究竟是遇到了什么危险呢?那让他在一夜之间暴毙,甚至是死在了警局的外头。   艾尔将科斯莫带去了他的办公室,并且给科斯莫倒了一杯温水。   而科斯莫的问题也同样让艾尔沉默了片刻。那并非是警惕或者反感,相反,艾尔的目光中甚至流露出一丝悲哀。   但是那悲哀转瞬即逝。   很快,艾尔像是下定了决心。他说:“杰弗里·格拉斯是被吓死的。”   科斯莫怔在那儿。他喃喃说:“吓死?”   一名经验丰富、成熟老练的侦探,被吓死?   这巨大的滑稽感让科斯莫仿佛一瞬间失重。他不安地望着艾尔,像是觉得面前这位警员在吓唬他。但是艾尔面上的郑重与沉稳让科斯莫意识到——是的,就是那样。   科斯莫感到自己的手指正在发抖。他控制不住地握住了水杯。温热感透过器皿缓慢地传递到他的手指上。   他低声说:“那么,他是被什么吓死的?”   作者有话说: 第9章 遗忘   “没人知道。”艾尔简单地回答说。   这个回答让科斯莫不出所料。他沉默了一阵。他想到曾经杂货铺的莫尔的告诫,后者说,“与世隔绝的无人区”是危险的。   当时他就想,或许杰弗里·格拉斯就是去了托雅镇「与世隔绝的无人区」,所以才会死亡。或许,他就是在那儿得知了什么,所以才会被吓死?   就那一晚上的时间,杰弗里究竟发现了什么?   在科斯莫神思不属的时刻,艾尔不动声色地转移了话题:“我之所以请你过来,兰赫尔先生,是因为我想要询问你对于杰弗里·格拉斯的了解。你知道他为什么会出现在托雅镇吗?”   科斯莫对于「如何回答这个问题」也思考了很久,他最终没有全盘托出,但也没有真正隐瞒。   他只是说:“他对托雅镇本身十分感兴趣,所以才会来到这里。”   艾尔打量着他,然后问:“那么,你呢?”   科斯莫一瞬间沉默了。   他不知道这个问题算是陷阱还是什么,事实上他也不知道应该如何回答。隔了片刻,他不确定地说:“或许……同样如此。”   办公室内有一阵死寂的沉默。   随后艾尔说:“别这么紧张,兰赫尔先生,对托雅镇感兴趣的人有很多。许多外来者就是为此而来的。”   外来者。   当艾尔说出这三个字的时候,科斯莫感到松了口气,但也感到自己的神经仿佛也被什么东西触动了一下。那种微妙的感触越发明显。   ……“外来者”。当托雅镇的镇民提及这个词的时候,他们仿佛是在指某一类特殊的群体,是与这些镇民、与托雅镇格格不入的某样东西。   那是被孤立、被排斥——同时,也被鲜明指示出来的某种存在。   因此,当科斯莫、杰弗里顶着外来者的身份来到托雅镇之后,他们的所作所为似乎也就多了一层理所应当的面纱——“那是外来者,谁知道他们能做出什么。”   他想到塞勒斯先生。   这位「外来者」在托雅镇待了十几年,但是当科恩夫人提及他的时候,她头一个要说明的、对方的身份特征,仍旧是「托雅镇的外来者」。   为什么这身份标签如此难以揭下?   倒不如说,托雅镇的镇民,与这些所谓的「外来者」,究竟有什么不同?   科斯莫感到无数的问题充斥于自己的大脑,可他只能保持沉默。在这美丽的、孤僻而冷清的镇子上,他孤立无援,唯一可能的同伴却已经在死在那初秋的夜晚。   艾尔又说:“你知道杰弗里可能会去到哪里吗?”他顿了顿,又补充说,“据我们了解,你可能是杰弗里生前见过的最后一个人。   “当然,科恩夫人不算在内。杰弗里与科恩夫人的谈话并没有泄露他对于未来的打算,但是与你的谈话却可能有一些相关的要素。”   科斯莫思忖了片刻,他回忆起当时与杰弗里的对话,然后摇了摇头。   他说:“抱歉……但是当时我第一次见到这个男人,对他几乎一无所知,也对他的出现感到警惕。毕竟……您知道的,我孤身在外,他却莫名其妙来找我。”   这的确是科斯莫当时的想法。   他又说:“当时,杰弗里说,他会在第二天下午,也就是我搬家之后,再过来找我。但是他却在那天晚上出事了。”   “你搬家了?”艾尔突然问。   科斯莫不由得一怔,他说:“呃……是的。前两天的事情。因为科恩夫人那儿不让带宠物,所以我得另外找住所……”   “宠物?”艾尔又问了一个问题。   “三只猫。”科斯莫低声说,他有点不安地问,“有什么问题吗?”   艾尔若有所思地盯着他,隔了片刻,他摇了摇头,但是语气却微不可见地变得温和了一些。他说:“没什么。我只是……没有想到。”   他有一种深藏着某种未知含义的目光,仔细地打量了科斯莫一会儿。   科斯莫几乎在那种目光之中坐立难安。他感受到了对方态度的变化,但这种情况更加令他感到莫名其妙。   这是什么意思?为什么这位中年警员,像是突然变得客气了一点?   就像是……   科斯莫突然怔了一下,他想到了一个被他遗忘的细节。   当那位侦探先生去旅馆里找他的时候,一开始,杰弗里的态度同样粗鲁直接,但是莫名其妙地,杰弗里却突然恭敬而客气了起来。   在杰弗里的死讯突兀地传到他的耳中的时候,那种震惊冲淡了科斯莫心中的狐疑与不安。但是现在,面前这位艾尔警员的态度变化,却再一次勾起了他当时的那一丝疑惑。   他不明所以地盯着艾尔看了一会儿。   这种十分相似的态度的变化,究竟基于什么?   艾尔却避而不谈,他只是无奈地说:“看来我们对于杰弗里的调查,又一次陷入停滞了。”   科斯莫迟疑着问:“镇上没有其他人注意到杰弗里的行踪吗?”   艾尔摇了摇头,又说:“秋天到了,很多人不会在半夜的时候出门,自然也没人注意到,为什么杰弗里会出现在警局附近。”   又是「秋天到了」。科斯莫暗自想。   秋天对于托雅镇的人们来说,像是一个特殊而奇异的时节。人们在这段时间里显得谨慎而内敛。塞勒斯先生为此警告过他,面前这位艾尔警员同样如此。   “秋天……有什么特殊的吗?”在不知不觉中,科斯莫就问出了这个问题。   艾尔突兀地用一种惊讶的目光打量着科斯莫。他问:“您有离开托雅镇的打算吗?”   “是的。”科斯莫迟疑着回答,“三天之后的火车。”   “那么您就别好奇了。”艾尔委婉但坚定地说。   科斯莫多少有些吃惊。   艾尔大概是注意到了他的表情,便走到窗边,拉开了窗帘。天光照耀在远方群山的红叶之上。艾尔含糊不清地说:“红叶的选民……会在这个时候挑选忠诚之人……”   科斯莫难以避免地露出一丝古怪的表情。他想,这听起来像是某种……不太对劲的宗教?   可托雅镇上又没有教堂。他想到这个疑点。   但是当他想到这个疑点的时候,他又突然地想到了另外一个问题。   在杰弗里·格拉斯的调查笔记上,这位老练的侦探先生,却没有提及「托雅镇上没有教堂」这个疑点。   对于杰弗里来说,这不算疑点吗?是因为科斯莫自己的来历特殊,所以他才格外看重这一点吗?   但是,杰弗里却明明在笔记上提及了「神的力量」,甚至怀疑托雅镇与神有关。这意味着这个世界的确存在着神明,不是吗?   他这么想着,便不由得翻找起大脑中的记忆,想要从中寻找一些蛛丝马迹。他好奇这个世界的人们对于神明、对于宗教的态度。   不过,这时外头突然出现了一阵喧哗声。   艾尔像是猛地回过神,大步走到门边,打开门询问着什么。随后,他又回过头来跟科斯莫说:“镇长来了。大概是为了杰弗里的事情。”   镇长?   科斯莫想到了在镇子广场上的那座雕像。他感到些许好奇,不过没有轻举妄动。这间办公室大半是由玻璃围成的,所以他可以直接望见外面的情况。   他瞧见一个年长的、大约五十岁的男人,在其他人的簇拥之下走进了警局。不能说那个男人有多苍老或者臃肿或者丑陋,但是他身上的确有一种微妙的「世俗」的庸碌之感。   那位镇长露出客气的、欣喜而热情的微笑,有时候他会故作姿态地皱起眉,像是要语气严肃地说点什么,但是下一秒,那严厉又化作一种亲昵的指责,好似那是所有人都心知肚明的表面文章。   镇长在警局里走了一圈,像是对警员们的工作发表了一些意见。   他也望见了艾尔与科斯莫在玻璃组成的办公室里对话,但是他展现出——甚至是刻意展现出——一种尊重的、欣赏的态度,只是隔着玻璃朝他们相当友好地一笑,并没来打扰他们。   在离开警局之前,这位镇长又以一种格外郑重又亢奋的态度,提及那桩死亡事件。   他说杰弗里·格拉斯这位「外来者」的死亡让他感到毋庸置疑的遗憾与悲痛,托雅镇竟发生这样惨烈的案子,让人感到极度的不安与汹涌的可怕。   那些辞令几乎令人惊讶,因为没人想到——至少科斯莫没想到,在这群山与河流围绕的小镇子上,居然也能出现这般客套繁复的话。   在镇长走后,警局里突然出现的那些人,又好像突然地消失了。   艾尔始终保持着一种平静的、如同面具一样的表情。   科斯莫有些困扰地望了望外面,又望了望艾尔。他心中多少有些尴尬,便问:“这位镇长……始终如此吗?”   艾尔深深地望了他一眼。他说:“您是不是觉得,他仿佛某种政治动物?”   科斯莫感到这种说法有点令人不舒服。   “不过,有时候,托雅镇总会带来一些惊喜。”艾尔像是自言自语地轻声说。   ……科斯莫心中倒是突兀地燃起了一撮火苗。他心想,托雅镇,以及这镇上的人们,都神神秘秘、语焉不详,实在令人很不愉快。   不过这种火苗很快就消失了,只留下些许余烬,静静地躺在他心中的某个角落,等待着某一刻的风吹草动。   艾尔亲自送他到警局门口,科斯莫也客气地说,如果之后警局这边有需要的话,他也十分愿意配合调查。   艾尔因此深深地望了他一眼。   这一番折腾下来,时间已经是中午了。科斯莫有气无力地在附近找了一家餐厅,随便吃了点东西,才感到自己的精力慢慢恢复过来。   他想到心中堆积的许多问题,更加烦恼不堪。   不过,他又想,再过三天,他就可以离开托雅镇了。   在此之前,他唯一想做的事情,就是将猫咪们的「食物」问题调查清楚。他不希望不明不白地离开——万一在外面找不到猫咪们的食物呢?   想到这里,他就干脆又去了趟钟表店。   然而令人惊奇的是,老巴德居然还是没有想起他夫人凯瑟琳·巴德的存在。   这可让科斯莫觉得奇怪了。   是他们猜错了,巴德其实是真的遗忘了自己的妻子,还是说,巴德还没有从记忆商人那儿买回自己的记忆呢? 第10章 影子   科斯莫心事重重地回到了住所。   三只猫都在等着他。而他也将自己上午与中午的经历一一告知。在某一刻,他情不自禁地松了一口气,因为他的猫猫们始终陪着他。   但是他又因为这种想法而有点羞愧,因为不管怎么说,他始终将自己看做是猫猫们的饲主。   他困惑地说:“巴德那边发生的事情,似乎不符合我们的猜想。”   小黑沉思了一会儿,然后说:“还有另外一种可能性喵。”   “什么?”   “他在恢复记忆之后,又遗忘了喵。”小黑说,语气中带着一种不以为然的、并不动容的客观。   科斯莫却忍不住怔了一下。   想起来了,却又遗忘了吗?科斯莫感到大脑中有灵光闪过,但是他说不好自己想到了什么。他只是有些意外,也有些怅然。   他又一次想到了钟表店的钟声。   房间内短暂地沉默了片刻,然后科斯莫叹了一口气。   看起来,他对于巴德的遭遇的调查,似乎陷入了僵局。他要怎么调查巴德自己都遗忘了的东西?   科斯莫有点苦恼地抓了抓头发,目光又瞥到了放在角落的那本调查笔记。   他想到了杰弗里的死亡,他依旧十分好奇这位侦探的死亡原因……并且他因此突然怔了一下,意识到自己进一步联想到了什么。   他终于意识到,或许很多事情,只能在托雅镇得到解答。   ……但是他明明已经下定决心要在三天之后离开了。科斯莫深吸了一口气,告诫自己不要想那么多。   他略微有点神智昏沉、坐立不安地度过了这一天的剩余时间。他感到大脑中意念纷乱,但又没法真的这么简单就想出个名堂来。   在入睡之前,他正刷着牙,浑浑噩噩地想着一些事情,却突然感到心中一震。   他又听见了那奇怪的、萦绕在耳边的自行车车铃声。   他惊得差点把嘴里的牙膏沫吞下去。   于是他急急忙忙地漱了口,然后走到外面仔仔细细地听到。   上一次听到这声音,那只是持续了五分钟左右的时间。他想趁这段时间,将这个问题搞清楚。   他走到了阳台那边,仔细听着。他十分确定,那声音就来自楼下,就围着这栋楼,环绕着、持续着。那声音——叮铃、叮铃——平缓而有规律,不急不躁,绵延不绝。   他瞧见外头浓重的黑暗,他没看见任何自行车。应该说,他没瞧见任何「会动的东西」。好似是那浓重的黑暗掩盖了一切,又或者,“那东西”本来就不存在。   大橘跳到了窗台上,不以为然地问:“怎么了喵?”   “那声音。”科斯莫神思不属地说,“又一次出现了。”   小黑和花花也走了过来。   小黑说:“但是我们都没听见……只有你能听见喵?”   科斯莫为难地皱起眉。他想到上一次,当他听见这车铃声的时候,他去楼下问那位看门人,后者也从未听见——但这位看门人待在这房子里的时间,可比他长得多。   为什么只有科斯莫能听见?   那车铃声搅得他心烦意乱。他感到自己神经紧张,某一刻几乎能意识到那「自行车」与自己的距离。他慢慢开始觉得,那是——   那是和他同一高度的声音。   这个念头一旦出现在他的心中,就再也无法磨灭。他感到那声音越发近了,不像是围绕着这栋楼,而像是围绕着他充满困惑与愚蠢念头的大脑。   科斯莫情不自禁地打了个寒颤。   是花花用爪子轻轻拍了拍他,才让他勉强冷静下来。   这个时候,那声音消失了。但科斯莫知道,那声音不会就此罢休。“它”好似缠上了他。   科斯莫站在阳台上茫然了片刻。   塞勒斯先生说,那东西不会对他造成什么威胁。但是这种——呃,「噪音」,本身就很让人烦躁。   而科斯莫,尽管他外表温和、看起来没什么脾气,但是他自己知道,他讨厌这种持续不断的、不受自己控制的声音。那像是医院病房里的机器滴滴声。   他犹豫了一下,便做出了决定。他要去检查一下这栋楼里的其他房间。   当初塞勒斯先生如此请求他的时候,他没有答应。但是他现在却不得不这么做,因为他根本睡不着,那种无形的忧虑与不安控制了他的心灵。   三只猫就陪着他。   他抓起了钥匙,深吸了一口气,然后踏出了房门。   一楼的看门人已经睡着了,科斯莫轻手轻脚地检查完一楼的房间,也没有吵醒这位看门人。二楼也是一样。   大概三个小时之后,他检查完了所有的房间——一无所获。   科斯莫感到些许的焦躁,又感到些许的意料之中。问题不在这栋楼里,而在别的地方。   为什么是自行车?他不禁想。   当他回到自己的房间的时候,时间已经是凌晨了。他无暇入睡,转而开始思考起「自行车」的问题。   现在想来,托雅镇好似并没有自行车这样东西,同时,他也没在这里见到其他的交通工具。这里的人们好像就只依靠步行。   当然,托雅镇不是什么大镇子。从镇子的东南角走到西北角,最多也不过一两个小时;而这个年代的科技似乎也并不发达,所以他没瞧见「汽车」之类的东西也是正常的。   ……但是,自行车的车铃声?   科斯莫突然有些迟钝地意识到,为什么他会觉得那是自行车的车铃声?   因为他将那声音代入到了自己的记忆之中——他穿越之前的记忆。   而塞勒斯先生的认可又进一步加深了这个误解。事实上,那未必就真的是自行车。只不过,他「认为」那是自行车的车铃声。   科斯莫心中含含糊糊地想到了一个念头,他打算等白天的时候去验证一下。   想到这里,他终于松了一口气,能够好好入睡了。不过,因为心里有事,所以早上他很早就醒了过来,浑浑噩噩地在床上坐了许久才彻底清醒。   他打算下床洗漱,不过趴在他旁边睡觉的大橘突然动了动耳朵,像是听到了什么声音,一下子昂起头,下意识朝窗外望了过去。   这模样让科斯莫觉得十分眼熟。猫咪们总是会被窗外飞过的鸟儿吸引注意。   ……不过,托雅镇的鸟儿?   科斯莫也下意识朝窗外望去。   他对面的房子是结构类似的二层建筑,不过科斯莫在这儿入住几日,已经十分确定对面并无人居住,是彻头彻尾的空房子,连个看门人都没有。   但是,此刻,对面那空房子的二楼,与他正对的那个房间,却莫名其妙地、突然地亮起了灯。   那灯光照亮了那个空空荡荡的房间、照亮了清晨托雅镇无形的阴霾,也照耀在一只飞翔在房间里的白色鸽子的身上。   ……一只鸽子正在亮灯的空房间里飞?   这奇特的景象让科斯莫下意识屏住了呼吸。他又下意识瞥了一眼自己的手表:早上七点。   莫名地,他记住了这个时间点。   等他再抬眼去瞧对面的空房子的时候,他却诧异地发现,那灯光已经熄灭、那白鸽也已经飞远。   ……这些白鸽是托雅镇上唯一的动物。科斯莫这么想着,然后又本能地望向他身边的三只猫。   于是他再一次后知后觉地意识到一个问题。   如果托雅镇上唯一的动物只有白鸽,那么,他身边的这三只猫是怎么回事?   “你想到了什么喵?”   大概是科斯莫的目光定格在猫咪们的身上太久了,所以小黑蹲坐起来,歪着他,绿眼睛里像是凝聚出一种不快但又隐含担忧的情绪。   “动物。”科斯莫愁眉苦脸地说,“你们在这个镇子上,太显眼了。”   他终于意识到这一点,并且由此想到了之前困扰他的问题——为什么侦探杰弗里、警员艾尔,都在某一刻莫名其妙地改变了态度。   现在想来,那都是在他们意识到他与这三只猫的关联的时刻。   在托雅镇上,除白鸽之外的动物,会受到尊敬?科斯莫只是被「连带」了?   ……等等,但是也不对啊。科斯莫费解地想。见到这三只猫的镇民(以及外来者),并不只有这两个人,为什么只有杰弗里和艾尔改变了态度?   科恩夫人甚至因此拒绝了他的入住呢!这可与那两人的态度截然不同。   而且,这显然与托雅镇的秘密有关。   艾尔警员改变态度还可以理解,为什么杰弗里会那么快地改变态度?他掌握着什么科斯莫并不知晓、同时也没有记录在调查笔记上的信息吗?   科斯莫有点困扰地想着,随后他叹了一口气。他告诫自己,不要对托雅镇抱有太多的好奇心。   刷牙的时候,他盯着镜中的自己,感到那仍旧不算熟练、有点陌生的刷牙动作,还有那种陌生的——牙齿的触感。   他在心中说,好奇心害死猫。   ……联想到他身边真的有三只猫,他突兀地闷笑了一声,让他的猫不约而同地扭头瞧了他一眼。   之后,科斯莫带上小黑与花花——留大橘看家——又一次找到了塞勒斯先生。   塞勒斯先生听闻他再一次听见「自行车车铃」的声音,不由得怔愣了一下。他表现出一种意料之外的惊异。   科斯莫问:“「自行车」究竟代表着什么?”   但是塞勒斯先生仿佛充耳不闻,他只是喃喃说:“不……不对,影子商人怎么会对你感兴趣呢……”   “「影子商人」?”科斯莫不禁顿了一下,凝视着面前这位「外来者」。   塞勒斯先生猛地回过神,这才意识到自己无意识泄露了秘密。他露出一种焦躁的表情,有点烦闷地用调羹搅着茶杯里的茶叶。   随后他下定了决心,说:“是的——影子商人。” 第11章 选民   事实上,科斯莫原本并不指望塞勒斯先生直接将「影子商人」的相关信息告诉他。   他之所以下意识复述这个词语,只是因为这是一个与「记忆商人」相当类似的词语结构。记忆商人与影子商人,看起来,他们都贩卖一些「奇怪的东西」。   ……说不定,杂货铺那边也有一些寄售的「影子」?   此外,科斯莫又想到,为什么深夜自行车的车铃声会与所谓的「影子商人」产生关联?这听起来根本毫无逻辑。   塞勒斯先生没有注意到科斯莫的所思所想,他像是陷入到了自己的情绪与记忆之中无法脱身。他缓慢地低语着,喃喃说着自己对于「影子商人」的了解。   “影子商人只在夜晚出现,他的出现会带来一阵铃声——您说您听到了自行车的车铃声,但人们其实会按照自己的记忆,去勾勒那铃声的对应形态,像是对号入座。   “从某种角度来说,影子商人的出现会勾起人们对于夜晚的记忆;影子商人本身就像是一抹嵌入人们大脑之中的「影子」。   “他喜欢人的影子、与造成这影子的光源。没人知道他为什么会出现、为什么要带走人们的影子。失去影子的人会被光灼伤。”   说到这里,塞勒斯先生像是下意识瞥了一眼地面——他好像是在看自己的影子。   科斯莫也不由得望了一眼。塞勒斯先生的影子毫无问题。当然,他自己的也一样。   他们之间出现了一阵短暂的沉默。   随后,塞勒斯先生深吸了一口气,说:“影子商人带走人们的影子,而失去影子的人就无法在白天生活,只能成为夜晚的属民,而夜晚又恰恰是影子商人出没的时间段。   “所以,这些无影者就成为了影子商人的奴隶。在某一段时间里,影子商人统治了一个国度——一片庞大的区域……”   塞勒斯先生的面孔上闪过一丝痛楚与阴霾,显然,这件事情与他的关联十分深刻。或许,那就是他的国度。   科斯莫安静地听着,没有立刻发表自己的意见。他暗想,塞勒斯先生比杂货铺的那位老板更加坦诚一点,提及了更多关于影子商人的信息。   听起来,影子商人要比记忆商人更加具有攻击性……   也或许,只是因为他未曾听闻记忆商人所造成的那些苦难。   塞勒斯先生又沉默了片刻,然后才说:“我正是在寻找影子商人。”   “您在寻找某个影子吗?”   “可以这么说。”塞勒斯先生叹了一口气,再也无法摆出那种热情的、友善的表情,他几乎麻木地说,“也或许,只是我异想天开吧。我以为托雅……”   他摇了摇头,没有继续说下去。   ……他以为「托雅」可以解决他的难题?   这听起来与那本调查笔记上,外界某些人对于「托雅」的想法十分类似。他们都认为托雅存在着一种神奇的力量。   这种近似于异闻怪谈的情况,让科斯莫有了一些兴趣。   不过他目前最感兴趣的还是……   他问:“所以,影子商人与我所在的那栋楼有关?”   “我不能确定。”塞勒斯先生犹豫了一下,最终还是相对坦诚地说,“只是的确存在这种可能。”   听到这里,趴在科斯莫膝盖上的花花发出低低的喵呜声。   科斯莫安抚地摸摸它的脑袋,让它别担心。   塞勒斯先生短促地瞥了花花一眼,像是有点紧张地握住了自己的杯子。他深吸了一口气,然后说:“那是一个……「场所」。那地方闲置了太久,或许……或许有这种可能,吸引到影子商人。”   科斯莫根据他语焉不详的说法去推测,不由得联想起莫尔的说法。   “我之前听闻过一种说法,或者说,一句劝告。”科斯莫迟疑着说,“「与世隔绝的无人区」是危险的。”   科斯莫还没说完,塞勒斯先生就露出了惊愕的表情。   隔了片刻,塞勒斯先生便低声说:“是的……那是对的。那是危险的。”   “所以,那些无人居住的、空置的楼栋与房间,就容易吸引到这种……”科斯莫一时间不知道如何形容「影子商人」这种存在,卡壳片刻之后,便说,“「奇怪的危险」?”   塞勒斯先生苦笑了一下,他叹了一口气,说:“我不知道您是如何定义这种危险的。”他顿了顿,接着说,“您只要知道,在托雅镇,这种「东西」无处不在。”   无处不在。   这个词语又一次让科斯莫想到了莫尔的说法。   不过,当时莫尔说的是,「外来者可能出现在任何一个地方」。   莫尔指的是外来者,而塞勒斯先生很明显指的是影子商人。   或许影子商人也算是托雅镇的外来者?   科斯莫知道,这个时候他还没法得出一个的答案。   他又想到,之前大橘在塞勒斯先生这里闻到的食物的味道,难道就是指影子商人相关的什么东西吗?   ……这么说来,的确就是在他听见了那阵自行车的车铃声,为此找到塞勒斯先生的时候,大橘才提及食物的事情。   难道真的与影子商人有关?但钟表店的那位老巴德,却是与记忆商人有关……或许这些「商人」都能提供猫猫们的食物?   那杂货铺的莫尔先生会知道猫猫的食谱内容吗?考虑到那些商人都会在杂货铺寄售货物。   他稍微好奇地思考了一阵,打算之后找个时间去问问莫尔先生。   随后,科斯莫又将话题绕回了最初:“但是,既然那是「商人」,你应该可以与影子商人做交易吧?或许可以通过交易的方式来得到你想要的影子。”   如同记忆商人那样。不过科斯莫很明智地将这后半句话咽了下去。   塞勒斯先生低声说:“首先,我要找到影子商人。”   科斯莫凝视着这个男人,然后慢慢地皱起了眉:“所以,我是那个诱饵?”   “不!您当然不是!”塞勒斯先生吓了一跳,连忙紧张地否认说,“我并没有这个意思,兰赫尔先生!您看,那栋楼其实不是完全的无人区,一直有一位看门人在那儿。   “所以我才会为影子商人的出现感到奇怪——和欣喜,当然,但是我绝对没有将您当做是诱饵的意思。”   “那你为什么要我去检查那栋楼的其他房间?”科斯莫问。   塞勒斯先生像是尴尬了一瞬,他便低声说:“只是因为……我有意将那栋房屋卖出,所以的确要检查一下。”   科斯莫有一些惊愕。   “我在托雅镇生活了十几年。但是,我仍旧是这里的「外来者」。”塞勒斯先生说,“我的余财或许无法负担起我的人生……以及我未来的目标。所以,我得早做打算。”   科斯莫沉默地听着。   “但是,既然现在影子商人已经出现了,那么我也就没有什么顾虑了。我现在只想完成这个夙愿……解决这个困扰我们许久的问题。”   因此,他才会干脆地将那栋楼的地契以及钥匙交给科斯莫。   塞勒斯先生的语气中带上了一种难以形容的复杂与叹息。他面目深沉地坐在那儿,像是已经被时光雕琢成不堪的模样。   科斯莫等了片刻,才问:“那么,影子商人为什么会找到我?你打算现在就行动吗?”   塞勒斯先生收拾好自己的情绪,便说:“我也不确定前面那个问题的答案,没人知道影子商人是如何挑选他喜欢的影子的。   “不过,您可以放心的是,如果您没有将自己的影子交换出去的意愿,那么他是无论如何都无法带走您的影子的。   “这也是为什么他被称为「影子商人」的缘故,他始终会以某种「交换」的形式来进行这样的过程。所以,只要您谨记,无论何时,牢记您的影子是属于您的。   “至于第二个问题……不,我现在不会行动。因为,秋天到了。”   这一长段话中的某个小地方让科斯莫心中一动,但是塞勒斯先生语气中的告诫又让他转瞬遗忘了这个问题。   直到不久之后,当他离开塞勒斯先生的住所,不经意间走过托雅镇中心的广场,当他望见广场上那座属于镇长的雕像的时候,他才意识到是什么东西触动了他的灵感。   「挑选」。   他略微呆滞地望着镇长雕像下方,一块斜立的大理石板。那上面雕刻着一些文字,记述了这位镇长的生平。   “迈尔斯·勃朗宁,年51岁,红叶选民,托雅镇长,为托雅付出了毕生的辛劳与努力。”   这是非常简短的一句话,但是却让科斯莫心中掀起了十分惊骇的波浪。   「红叶选民」?   他曾经听说过这个说法。   在那位艾尔警员的口中,秋天的特殊之处就在于,“红叶的选民,会在这个时候挑选忠诚之人。”   当时科斯莫就想到,这听起来像是一些不太对劲的、邪佞古怪的宗教——像是某些人要在秋天的时候进行一场祭祀。   而现在,他又一次望见了「红叶选民」这四个字,并且这还是用来形容托雅镇的镇长的!   ……不,这个身份甚至摆放在托雅镇长之前。   这说明,对于迈尔斯·勃朗宁这个人来说,红叶选民是比托雅镇长更加重要的身份。   那给人一种十分微妙的感觉,仿佛因为他是红叶选民,所以他才能成为这里的镇长,而非相反。   想到那个看起来像是「政治动物」的镇长,又想到艾尔警员当时提及的「托雅镇总会带来一些惊喜」,科斯莫在此刻感到难以言喻的寒意与惊异。   托雅镇究竟在发生着什么?   “喵……”花花察觉到了科斯莫的不安,因此抬起头,瞧着科斯莫。   而小黑则一直将目光定格在广场周围的那些鸽子身上。   “咕——”   一只白鸽恰巧飞过科斯莫的身边,惊醒了他,也打断了花花的话。   “花花?”科斯莫回过神,蹲下来,挠了挠花花的下巴,又很公平地也挠了挠小黑的下巴,虽然后者十分高冷地把脑袋撇到了一边。   “喵……只是觉得你好像想到了什么。”   “花花真敏锐。”科斯莫夸奖说,“我只是想到……我们应该快点离开。”   今天是他来到托雅镇的第六天。后天他就应该可以乘坐火车离开托雅镇。   ……不过,越是接近那个时刻,科斯莫就越是感到紧张。   在他回到住所之后,这种感觉越发强烈起来。   他心神不定,总觉得会有一些事情不顾他的意愿,兀自进行与发展着。   下午,艾尔警员又一次来访。科斯莫有点意外,但也将他迎进了自己的房间。   “请原谅我的冒昧,不过,在调查过程中,有一位镇民说,他见到过杰弗里·格拉斯,当时杰弗里的手中拿着一本小巧的、陈旧的笔记本,正埋头往上书写着什么。我想,您说不定……”   艾尔一边说着,一边本能地环顾了一下科斯莫的房间。   这是警员的习惯,不过,他的目光很快就定住了,口中的话语也停了下来。   科斯莫略微奇怪地顺着艾尔的视线望了过去,然后心中立即咯噔一下,感到背后的冷汗一瞬间冒了出来。   杰弗里的那本调查笔记……不就光明正大地放在房间角落的桌上吗?! 第12章 尝试   房间内的死寂持续了一阵。   科斯莫在第一次与艾尔警员见面的时候,并未将这本调查笔记的存在如实相告。当时他的顾虑是因为他自己也是「外来者」,而托雅镇面对外来者的那种奇异态度,令他感到了不安。   但是,一个谎言的出现可能就需要更多的谎言来弥补。   现在,科斯莫望见艾尔面孔上那种疑虑的表情,不由得一阵紧张。   他咽了咽口水,勉强镇定下来。   “那是……”艾尔迟疑着说,“您的笔记本?”   科斯莫纠结了一阵。在这种无声之中,艾尔像是也明白了什么,他略微警觉地望了望科斯莫。在他的目光中,科斯莫察觉到了一种他并未预料到的情绪。   艾尔似乎……并没有十分怀疑他?   科斯莫犹豫了一下,便说:“警官先生,你知道……你知道托雅镇,为什么会对外来者保持一种特殊的态度吗?”   艾尔的面孔上流露出一种诧异的神情。   不过很快,艾尔便回答说:“因为,曾经有外来者在托雅镇造成了一些灾难。”   这是一个意料之外、情理之中的回答。   艾尔像是要继续说下去,不过在此之前,他瞥了那本陈旧的笔记本一眼,然后深吸了一口气,问:“不管怎么说……请问,那是杰弗里·格拉斯的笔记本吗?”   科斯莫挠了挠自己的下巴,他纠结地说:“如果我说那的确是,您会把我抓起来吗?”   艾尔像是有些意外,他很快摇了摇头,说:“我不认为您会杀人。”   科斯莫也松了一口气。他说:“我们坐下聊吧,艾尔先生。”   他给艾尔端来了清水,并且道歉说自己没什么别的好招待艾尔的。艾尔则十分感激地道谢,并说那没什么。   不久,他们进入了正题。   “我想我大概明白您的顾虑了。”艾尔说,“托雅镇是一个封闭的地方。这里的镇民,我们对彼此都十分熟悉与了解。每一位镇民、每一栋房屋……我们都了如指掌。   “曾经有许多人跋山涉水来到这里,他们只是为了「托雅」本身。他们来到这里,意图寻找力量、意图改变自己或者他人的人生。   “有的人成功了,有的人失败了。还有的惨死在这里。  “大概在三十年前,有一个人出现在这里,造成了一场灾难。当时,整个镇子大概三分之一的人口都因为那场灾难而死去。”   科斯莫格外吃了一惊,他不由得问:“是什么灾难?”   “我也不是很清楚。”艾尔歉意地笑了一下,“当时我还是个幼童。或许更加年长的镇民会了解这事儿的真相。”   ……真相。科斯莫暗想。会有什么真相?   三十年前,一个外来者造成了一场灾难,导致了托雅镇三分之一人口的死亡。   难怪托雅镇的镇民对待外来者的态度,会如此怪异。年轻人或许还好一些,但是仍旧记得那场灾难的年长者就未必了。   科斯莫点了点头,感到松了一口气——因为他不觉得自己会给托雅镇带去什么灾难,他认为自己没有这种力量——便说:“我明白了。抱歉……”   “您为什么要道歉?”   “因为我之前的隐瞒。”科斯莫低声说,多少有些不好意思。   艾尔的目光定格在科斯莫的身上。   科斯莫便说:“我与杰弗里·格拉斯——我们其实是受到一位大人物的雇佣,前来调查托雅镇的秘密。我一无所获,并且打算在后天的时候离开。   “但是杰弗里,他似乎发现了什么,或许那造成了他的死亡。他是在来到托雅镇的第一天,也就是第一次与我见面的时候,将那本调查笔记交给我的。   “我不能完全确定……但我认为上面并没有记载与他死亡相关的线索。  “托雅镇对于外来者的态度,让我不敢将这本调查笔记轻易地交给您,我也不敢暴露自己的身份,尤其是我即将离开。   “希望您能原谅这一点。”   他忐忑不安地说完这些话,也不敢望向艾尔,只能低下头,将目光放在自己的膝盖上。   因此,他没有注意到,那位沉稳老练的艾尔警员,目光中闪过一丝惊诧与怀疑,以及一种捉摸不定的、几乎啼笑皆非的情绪。   房间里短暂地沉默了片刻,直到大橘跳到科斯莫的身边,低低地喵了一声。科斯莫稍微缓了口气,将大橘抱到自己的膝盖上,然后才抬眸去看艾尔。   艾尔收拾好自己的情绪与表情,他说:“这没什么,兰赫尔先生,我能理解您的顾虑。”   科斯莫也勉强自己露出一个微笑:“那就太好了。”   艾尔便在科斯莫的默认之下,拿到了杰弗里的那本调查笔记,并且现场翻阅起来。他阅读的速度比较快,不一会儿就看完了。   他沉思了片刻。   科斯莫坐立不安。他十分清楚,作为托雅镇的镇民,艾尔一定比他更了解托雅镇的真实面貌。所以,面对这本调查笔记,艾尔的表现能反馈出杰弗里的调查进展。   他十分好奇,但是又不能明显地表现出来,就只能假装和猫猫玩,一边偷偷摸摸观察着艾尔。   突然地,艾尔说:“我想,您的猜测是对的。”   科斯莫怔了一下。   “或许,杰弗里的确发现了什么,那造成了他的死亡……”艾尔喃喃说,“他是被吓死的,被某个秘密、某条信息、某个真相……可怕的真相……”   科斯莫忍不住问:“托雅镇真的拥有这样可怕的真相吗?”   艾尔突然用一种十分锐利的目光看了科斯莫一眼,他说:“当然。您以为呢?”   科斯莫不由得一怔,他不明白艾尔为什么会这么说。   艾尔很快缓和了语气,便说:“您刚刚来到托雅镇,对于这里的确不怎么了解。您确定您会在后天离开吗?”   “是的。”   艾尔似乎想说什么,最后他还是缓慢地叹了一口气,只是说:“那么,请您当心红叶选民。”   这已经是艾尔第二次提及红叶选民。科斯莫迟疑了一下,还是说:“我去了广场……”   “您注意到了,是吗?”艾尔说,但语气中颇有一种不以为然的意思,“那位镇长的确是红叶选民。不过,您也不用太担心,他平常时候就只是镇长。”   只有在某个特殊时刻,他才会变成红叶选民?   ……比如秋天?   科斯莫感到更加奇怪了,他下意识低声自言自语:“托雅镇的真相究竟是什么……”   艾尔的嘴角抽动了一下,但是也没有多说。他转而说:“这本调查笔记就继续保存在您这里吧,里面的信息对于案件的调查并没有太多价值。”   之后,艾尔就与科斯莫告别了。   不过在艾尔临走之前,科斯莫无意中瞥见对面的空房间,便将早上的事情跟艾尔说了:“亮灯的空房间里有白鸽在飞……这是什么特殊的现象吗?”   他生怕自己触碰到了托雅镇的禁忌。   艾尔也朝对面瞥了一眼,他说:“没什么,那是「信使」。”   “信使?”   “白鸽在亮灯的空房间里飞舞,意味着一封信的到来。当然,没人知道这封信来自哪里、写给谁。这只是一个信号,提醒对方来取信。”艾尔提醒说,“您不用管这事儿。”   科斯莫恍然大悟,同时也感到一丝好奇。   真不知道那究竟是什么样的一封信。   而且,托雅镇的「规矩」的确给人一种捉摸不定的感觉。如果不是艾尔直说,那么他可能怎么也想象不到这诡异的现象只意味着一封信。   ……呃,当然,谁知道那封信里写着什么呢?说不定会是非常可怕的内容。   不管怎么说,科斯莫倒是感觉松了一口气。   明天就是你在托雅镇的最后一天了。他提醒自己。别想着惹是生非、也别太好奇。   他随意打发着时间,早早入睡,第二天也早早起床。他打算在这一天收拾收拾行李,做好明天早上出发的准备。   又是早上七点。他的手表告诉他。   于是他下意识往窗外看了一眼。   ……一只鸽子在亮灯的空房间里飞。   他几乎诧异地揉了揉眼睛,才发现这不是他的凭空幻想,这一幕是真的又一次出现了。   他狐疑地想,那位警员先生不是说,这幅画面是为了提醒收信者来取信?为什么还会出现?   是那位收信者还没来拿信,还是说,又一封新的信来了?   无论如何,这场面让科斯莫有点不安。   他不安的情绪,在他使劲揉了揉大橘的肚皮之后,才彻底消减。   “你对托雅镇的真相十分感兴趣喵?”小黑问。   科斯莫蹲在那儿,闻言歪了歪头,他说:“只是有点好奇,小黑,只是有一点。但是,我们马上就可以离开了。”   “你甘心喵?” 小黑很敏锐地问。   这样奇特的谜团就摆在他的面前,他甘心如此仓促地离去吗?   科斯莫有点烦恼地抓了抓头发。   三只猫排排坐在他的面前。   “喵……我们可以帮你。”花花轻声说。   大橘左看看右看看,也不太明白同伴与饲主在聊什么,便只是大大咧咧地说:“就是喵,我们就会帮你的!”   不可否认的是,科斯莫有一瞬间的心动。   记忆商人、影子商人、红叶选民、白鸽信使……每一个词语的背后都存在着一个谜团,这些谜团都指向了「托雅」本身。   这座美丽的、仿佛遗世独立的镇子,究竟隐藏了什么秘密?   ……他当然好奇!   但是最终,他只是深吸了一口气,并且说:“不,我们首先要离开。”   他首先要——尝试——离开。   许多人的说法都在告诉他,外来者在来到托雅镇之后是无法离开的。原来的科斯莫·兰赫尔,以及杰弗里·格拉斯的遭遇,都验证了这一点。   即便未来真的只能留在托雅镇,科斯莫也首先得要进行一次尝试。这是隐藏在他内心深处的某种固执。   他的猫猫们像是也明白这一点,所以就都过来蹭蹭他的手。   上午,科斯莫收拾好了自己的物品,将之前塞勒斯先生交给他的地契与钥匙放在桌上,又将杰弗里的那本调查笔记塞进包里。他不打算带上太多个人物品,准备轻装上阵。   中午他出门吃饭的时候,恰巧路过了旅馆。   科斯莫想到自己明天就要离开,便走进了旅馆,打算和科恩夫人告别。   科恩夫人正在与他人聊天,而聊天的内容,恰巧就是那位钟表店的老板巴德。 第13章 挑选   “他昨天一整天都没有出现在镇子里。  “前天晚上我倒是瞧见了他,他老得不成样子,甚至都不认识我了。真不明白这是怎么一回事。或许这就是衰老的代价吧。   “他也不记得凯瑟琳了。这可不怎么好。”   一位女士站在柜台的边上,与科恩夫人随意聊着天。这位女士大约三十岁,穿着打扮像是位淑女,但语气却有些大大咧咧的随性。她注意到科斯莫·兰赫尔的出现,便瞥过来一眼。   科斯莫犹豫了一下,还是走了过去,他首先与科恩夫人打了声招呼,说自己明天要离开。   “明天?”科恩夫人不自觉瞧了瞧外面的天色,低声嘟囔了一句什么,科斯莫没听清。   反倒是旁边那位女士,她十分友好地提醒说:“这几天都是危险的日子,你可注意了,先生。”   科斯莫连忙向其道谢,想打听更多消息,但科恩夫人却打断了他们的对话。   “好了,艾琳,别说这么多。”科恩夫人毫不客气,“这年轻人好奇心很重,你可不能太坦诚。”   艾琳有些惊诧地望了科斯莫一眼,然后恍然说:“你是外来者?”   ……又是那种微妙的态度。不过,话说回来,这位艾琳女士如果是托雅镇的镇民的话,那她不应该早就意识到科斯莫是外来者了吗?   果不其然,艾琳很快便露出了一个轻柔的微笑,说:“巧了,年轻人,我也是托雅镇的外来者。”她自我介绍说,“艾琳·吉奥克,你可以直接叫我艾琳。”   科斯莫也介绍了自己。   他们稍微闲聊了两句,很快,科恩夫人又将话题转回了巴德的身上。   因为提及了外来者,所以他们自然而然地提到了巴德的夫人,凯瑟琳·巴德。   “凯瑟琳就是去年这个时候出事的。”艾琳说,眉眼间自然地露出了一抹愁容,“今年也不知道会怎么样。”   去年和今年?每一年都会发生?   科斯莫心中一动,心想,这说不定与秋天有关?   不过科恩夫人显然很不喜欢他的好奇心,所以科斯莫就忍住了没问出口。但是他心中对这个问题的答案已经有了倾向性。   科恩夫人低低地哼笑了一声,但是她也没有说更多。   科斯莫试着搭话,他说:“我前天也瞧见了巴德先生……”   “前天?”艾琳突然意识到什么,“你见到他的时候,他怎么样?”   科斯莫有些迷惑了,他迟疑着说:“没什么……他只是不记得他的夫人了。”   艾琳与科恩夫人对视了一眼,不约而同地露出一种意味深长的目光。   科斯莫欲言又止,感到些许跃跃欲试的好奇心。   “我见到巴德的时候,他已经衰老得不成样子了。”艾琳说,“真不知道是什么将他搞成了这样。”   “时间?”科恩夫人像是漫不经心地说。   艾琳望了望窗外,想了想,又摇了摇头。   她们的交流显然带着某种科斯莫没法理解的深意。   ……他想到了之前艾尔警员跟他说的,白鸽信使的事情。   发生在托雅镇的许多事情,都带有一种神秘主义的氛围。只要在真正了解真相、了解幕后的故事之后,他才能明白地理解表面上的一切象征。   这些象征显然不是无的放矢,但是,同样也不是现在的他能够理解的。   他只是越发对托雅镇隐藏的秘密感到好奇了。   而且,从这两位女士的交流内容来说,巴德的问题……似乎并不是「自然衰老」导致的。似乎有什么别的因素、原因,导致了巴德的衰老与健忘。   不过,话说到这里,这两位女士也不打算继续聊了。   离开之前,艾琳对科斯莫说:“我是镇子西面那家餐厅的老板,如果之后你有机会来那儿吃饭的话,那就提一提我的名字,店员会给你加一份免费的甜品。”   科斯莫连忙道谢。   艾琳摇了摇头,面孔上划过一丝一闪而逝的笑意,带着某种像是震颤着的、十分特殊的深意。   “就当时送给你的小礼物吧,兰赫尔先生。”她说,“为了庆贺您的……定居,我想。”   定居?   科斯莫怔了一下。   他明白了艾琳的意思——如果之后科斯莫还有机会去那家餐厅吃饭的话,那就意味着他再也不会离开托雅镇了。   科斯莫想了想,就说:“那如果我今天就去呢?”   “那也一样。”艾琳微笑着说,“事实上,全都一样。你已经来到这里了。”   科斯莫的心中泛起一丝不舒服的预兆。他没有再多说什么,只是望着艾琳离开。随后,他又看了看科恩夫人。   科恩夫人显然不打算解释什么,但是,不知道出于什么样的考量,隔了片刻之后,科恩夫人却说:“别跟艾琳一般计较。她的丈夫在来到托雅镇之后不久就死了。那是前年的事情。   “所以,她总是对外来者有些不同寻常的敌意。”   科斯莫的确吃了一惊。   艾琳的丈夫显然也是外来者。他死在前年;而去年则是巴德夫人。   难道在托雅镇,每年都会死一个外来者吗?而且,为什么艾琳会迁怒于其他的外来者?   科斯莫的心中闪过了一个含糊的念头,那令他感到一丝浓重的寒意。   托雅镇或许存在着某种……专门针对外来者的危险?   他定了定神,然后与科恩夫人道别,接着也离开了旅馆。   而科恩夫人望着他离开的背影,不由得低声喃喃说:“莽撞的年轻人……你能活过今年的红叶之日吗?”   她兀自沉思着,不过这个时候,一旁走过来一个中年女人。   这个女人是旅馆的洗衣工,此时,她只是语气平淡地说:“夫人,有新的信。”   科恩夫人回过神,然后跟着洗衣工一起去了后面的房间。   科斯莫则去往了杂货铺。   杂货铺里一如既往地光线黯淡、气味复杂。他略微谨慎地瞥了瞥货架上的「记忆」。有那么一瞬间,他好奇的是,这层层叠叠的货架之上,是否有影子商人的「影子」寄售呢?   “兰赫尔先生,您又在好奇了。”莫尔懒洋洋地说。   科斯莫连忙收回了视线。   在他刚刚来到托雅镇的时候,他还没这么浓重的好奇心。不过,在他即将离开的时候,他反而的确变得十分好奇了。   莫尔又说:“好了,您今天来的目的又是什么呢?”   “呃……是这样的。莫尔先生,我打算明天离开托雅镇。但是,我的猫却还没找到它们想要的食物。”科斯莫略微苦恼地说,“所以我想,或许您这里能提供它们的食物。   “之前,我的猫告诉我,在巴德先生那里,它们闻到了食物的气味。巴德先生与记忆商人有关,所以,说不定您知道那食物的气味究竟是什么?”   随着科斯莫的叙述,莫尔摘掉了自己的眼镜,然后抬头静静地望着科斯莫。而科斯莫也表现出茫然无知的表情,同样望着莫尔。   过了会儿,莫尔轻轻笑了一声。   “我不知道您为什么会有这样一个错觉……我这儿是杂货铺,又不是许愿铺。”莫尔无奈地说,“您为什么觉得我这儿能提供您的猫的食物?”   科斯莫心想,那当然是因为,各种各样的商人都会在杂货铺寄售货物。   从「记忆」这个货物来看,这家杂货铺,以及那些所谓的「商人」,显然没有表面上那么简单。   这里并不只是卖卖一些生活用品、也同样贩卖一些神秘学意义上的东西。   而科斯莫的猫猫们,显然,在经过了一场穿越之后,它们也不再是原本普通的动物了。它们或许就需要这种神秘学意义上的食物。   科斯莫不敢在托雅镇的其他地方四处询问。相比之下,杂货铺已经是最安全的地点了。   但是,对于猫猫的食物问题,莫尔好似也完全没有任何头绪。   科斯莫有些愁眉不展,但是他也不打算继续纠缠下去。他打算再去一趟钟表店。   不过,就在他打算离开的时候,莫尔却又突然说:“当然,如果您愿意来杂货铺工作的话,那或许您能在库房里找到您的猫的食物。”   科斯莫吃了一惊。   莫尔随意地往店铺的后面指了指,然后说:“那些货物堆放的时间太长,我都懒得整理了,谁知道里面有什么东西呢。老实讲,我也的确需要一位助手。   “前提是,您愿意留在托雅镇。当然,我会为您提供住所、工资以及食物。”   科斯莫对这突如其来的工作邀请有些意外,不过他仔细一想才意识到,这好像不是莫尔第一次这么说了。之前在他们聊到记忆商人的时候,莫尔也曾经提到过这事儿。   科斯莫只是犹豫了一瞬间,便说:“好吧……我很感激您的善意。如果我之后留在托雅镇的话,我很愿意来您这儿工作。”   这其实是一个微妙的推脱之辞,但也不能说完全不真心。   “记住你的承诺,兰赫尔先生。”莫尔的唇角出现了一抹意味深长的笑容,转瞬即逝。   科斯莫点了点头。他还是稍微有些困惑,因为他不明白莫尔为什么专门会邀请他。   不过,假设他真的没法离开托雅镇的话,那么他也的确需要在托雅镇找到一个立足之地。面前这位神神秘秘但态度温和友好的杂货铺店主,确实是一个选择。   况且,杂货铺的库房里,说不定真的会有猫猫的食物。   所以科斯莫也就松了一口气,便与莫尔道别,离开了杂货铺。   他又去了趟钟表店,发现店门紧闭。他试着敲了敲门,但里头毫无动静,就好像巴德不在家一样。科斯莫无奈,就只好回到了住所。   他跟三只猫说了食物的问题,不过猫猫们反而拍拍他的手,让他不用这么着急。它们平时并不会觉得饥饿,顶多只是需要喝点水。   这才让科斯莫稍微安心了一点。   这一天晚上科斯莫有点坐立难安,因为他不知道今天晚上他会不会像原来那个科斯莫·兰赫尔一样,在一无所知的情况暴毙身亡。   不过,幸运的是,这一晚无事发生,他甚至没听见自行车的车铃声。难道「影子商人」放过他了吗?   科斯莫是带着这种疑惑进入梦乡的。   第二天早上七点,他再一次准时醒来。   对面的空房间仍旧亮起了灯,白鸽仍旧在其间飞舞,但是这并非真正令科斯莫感到诧异的。   真正令他感到惊讶的是,红叶正漫天飘零,几乎将天色遮挡;托雅镇的街道上空无一人,晨雾弥漫、天光暗淡,只有干燥枯败的红叶厚厚堆叠着,营造出死寂沉闷的氛围。   科斯莫站在阳台上,探头望着这不可思议的一幕。   他怔怔地想,看起来,红叶选民恰巧就在这一天,开始了属于他们的「挑选」。 第14章 红叶   红叶堆叠的寂静街道上,那栋二层建筑一如既往地矗立在那儿。   一楼的看门人不知去向,而门口处,在清晨时分的薄雾之中,轻微的脚步声十分突兀地出现了,引来街边红叶的一阵翻转。   科斯莫小心翼翼地、探头探脑地扒着门口的墙砖,他探出头去看外边的情况,而他的三只猫也挨个探头望向外面。   这局面僵持了片刻,然后科斯莫猛地松了一口气。   除了那死亡一般的寂静之外,托雅镇并没有发生什么特殊的情况……呃,如果漫山遍野、铺满镇子的红叶不算的话。   科斯莫扒拉着背包的带子,站在门口,多少有些踌躇。   他当然猜到了这一幕意味着什么。不管是塞勒斯先生,还是艾尔警员,他们都不约而同地提及了「秋天」。科斯莫知道自己要注意红叶选民。   今天,或许就是红叶选民行动的日子。   而科斯莫同样想要在今天行动。他想在今天离开托雅镇。过了今天,群山另外一边的火车就又得在一周之后才发车了。   七天当然不是非常漫长的时间。但是,算上原来那个科斯莫·兰赫尔的时间,他已经在托雅镇待了两周了。   明日复明日、下周再下周?   所以,科斯莫思考了一阵之后,便决定,首先去外面瞧瞧。   如果能知道红叶选民的行动内容,了解这一天究竟将会发生什么,那么他或许也能顺利离开托雅镇……虽然他觉得这可能是痴心妄想,但要是什么都不做的话,那他可能只会在无知之中死去。   艾琳的丈夫、巴德的夫人。这都是前车之鉴。作为外来者,他在托雅镇没有安全可言。   最终,科斯莫战战兢兢地朝外面踏出一步。他的鞋子轻轻地踩在街道堆积的红叶之上。那红叶反馈给他一种柔软、厚实、像是死亡一样干枯的气息。   他觉得自己好像踩在一具柔软的尸体上面。这让他感到一阵悚然。   周围太安静了。   科斯莫深吸了一口气,对他的猫说:“说点什么?”   “说点什么喵?”大橘回复。   科斯莫又往前踏出一步,随口说:“那你们平常喵喵喵的时候,都在说什么?”   猫猫们陷入了沉默。   科斯莫本来想继续说什么,然后猛地反应过来,低头去看那三只猫。   一人三猫开始了对峙。   最终,科斯莫叹了一口气——他已经能想象,在猫的面前毫无尊严的他,能得到猫猫们怎样的「喵喵」们了。   科斯莫拍了拍自己的脑门。   不过这么一来,他倒是放松了下来。他以一种更加理智的态度去观察周围的一切。   此时的托雅镇仿佛是一座已经死去的城市,街道上空无一人、只有枯叶。但是那红叶却仿佛成了这镇上的镇民。不止一次,科斯莫看到那些红叶凭空打转,但根本没有受到任何风的影响。   红叶就仿佛活了过来。   科斯莫感到些许的不安,恐惧像是爬到他的骨头缝里的小虫子,时不时就挠他一下。   在这个过程中,科斯莫不知不觉就走到了托雅镇的广场。   广场的空地此时已经成了红叶的地盘,每一个角落都被红叶铺满。但是让科斯莫吃了一惊的是,这里却有一个孩子。   那孩子就蹲在广场的边缘处,那是个年轻的小女孩,她的周围并没有红叶。但是她也只是静静地蹲在那儿,好像是在观察着什么,又或者,像是玩耍时与蚂蚁对话一样。   但托雅镇没有除了白鸽之外的动物……呃,除了白鸽和科斯莫的三只猫之外。   科斯莫低头瞧了瞧自己的猫猫,然后又看向了那个孩子。他迟疑了一下,然后走了过去。   不管怎么样,这是他在此时的托雅镇上,唯一遇到的活人。   在他走过去的时候,那孩子好像也发现了他的到来。女孩猛地站起来,惊讶地望着他,下意识说:“你是活着的吗?”   科斯莫蹲了下来,奇怪地平视着这个怪里怪气的小女孩。他迟疑了一下,说:“是的……”   ……他才是被这孩子弄糊涂了!   那女孩看起来六七岁,脸上脏兮兮的,她的声音有点沙哑,不是那种清脆响亮的童声。她又问:“那你能回答我两个问题吗?”   科斯莫抓了抓头发,看了看周围的红叶。他应该尽快离开,但是这女孩却十分古怪。最后,他为难地说:“好吧。”   “第一个问题是,”女孩不管科斯莫的纠结,自顾自说,“夜空中最亮的星星是什么?”   “是……”   科斯莫下意识想说出答案,但是他又忍不住停顿了一下。他吃惊地望着女孩,而女孩那双——那双古怪的、浑浊的黄眼睛,也望着他。   科斯莫缓慢地说:“夜空中最亮的星星,是月亮。”   “啊……”女孩露出一种恍然的表情,但那恍然是十分做作与表面的,好似她其实知道答案,但她还是要拿这个问题来考考科斯莫。   科斯莫想到那瓶比牙膏还便宜的「记忆」。那记忆中,一个拖长了的声音和一个童声,同样一问一答,提及了「夜空中最亮的星星是月亮」。   ……这算什么?流传在托雅镇孩童群体中的脑筋急转弯吗?   可是,在这红叶飘飞的日子,面前这个小女孩又为什么会出现、为什么会问出这个问题?   科斯莫摸不着头脑,他下意识瞥了瞥自己的猫猫,然后才松了一口气,但又感到啼笑皆非——科斯莫·兰赫尔,你已经沦落到从猫猫的身上寻求安全感了,你看看你。   他有点无奈地叹了一口气,然后继续望着那个小女孩。   那女孩则问出了第二个问题:“那么,天空中最亮的星星是什么?”   天空中?   科斯莫几乎下意识想抬头了。   这是一个格式相似的问题,所以他也立刻就得出了答案。他说:“天空中最亮的星星,是太阳。”   夜空中最亮的星星是月亮;天空中最亮的星星是太阳。这就是这两个问题的答案。   “恭喜你,答对了!”女孩笑了起来,“太阳和月亮……这就是答案。”   就在他们对话的间隙,科斯莫突然注意到,周围的街道上好似出现了一些人。那些人影隐隐绰绰,被飘飞的红叶遮挡。他们像是亡魂,只是呆呆地立在那儿。   科斯莫忍不住瞧了他们一眼,然后又看向那个女孩。   女孩自顾自说:“你答对了,这就是正确答案。所以,你可以问我一个问题。”   ……她问他两个问题,他都答对了,然后他才能问她一个问题?这听起来不怎么公平。   但科斯莫也知道,这不是公平的问题。   他想了片刻,便做出了决定:“我想知道,钟表店老板巴德的身上发生了什么。”   他也不知道面前这个神神秘秘的小女孩能不能回答这个问题,但这件事情总归困扰着科斯莫。因此,他就随口问了一下,也不指望女孩真的给出答案。   但是,女孩却不假思索地说:“问题的答案就在巴德的家里。”   科斯莫愣了一下。   女孩抬头看了看天空,又看了看周围的红叶,她像是猛地注意到了时间,然后轻快地说:“我得走啦。再见,说出正确答案的来访者。”   她朝着科斯莫挥了挥手,然后——然后就这么原地消失了!   科斯莫差点以为自己出现了幻觉。他左右瞧瞧,又相当怀疑自我地将目光定格在面前的这一块空地。唯独这里,没有被红叶侵蚀。   但是很快,随着女孩的离开,无数红叶飘飘荡荡地飞舞过来,不一会儿就占据了这一块光秃秃的空地,让这里也成为红叶的领地。   科斯莫一下子意识到,这个女孩恐怕也象征着某种奇妙的力量,甚至可能是与「红叶」势均力敌的力量。   ……为什么她偏偏在这一天出现?为什么她会问出那两个问题?   科斯莫再一次想抬头望一望天空,但是又感到一丝迟疑。   “喵……该走了。”花花轻声地提醒他。   是的,这才是他的目的。科斯莫告诫着自己。他今天出门,是为了离开托雅镇,要不然他才不会走进这红叶飘飞的世界。   他硬着头皮继续往前走。   他也终于瞧见了那些隐隐绰绰的人影。   那的确是活人,他们的身上此刻被红叶覆盖着,甚至连脸上也都贴着一两片红叶。但是他们一动不动,只是双眼紧闭、双臂张开、双腿跨立,就这么古怪地僵立着。   因为他们的面容、身体都被红叶挡住,所以科斯莫也很难瞧出他们之中有没有自己认识的人。但是总的来说,他只瞧见十来个这样的怪人,不算多。   科斯莫好奇地朝他们瞥了一眼,不明白为什么他们这么僵持不动。但是离开托雅镇的目标催促着他,所以他转瞬就将这事儿抛到脑后了。   一路上,他注意到,更多这样的人出现了。他也观察到一个完整的「红叶人」的出现。   那人是个年轻男人,一脸慌张与恐惧,他只是磨磨蹭蹭地走出了自己的房子,站在了街角,然后摆出了那个古怪的、双臂张开的姿势,接着视死如归一般地闭上了眼睛。   随后,周围的红叶像是活了过来,猛地围绕着这个男人打转,然后紧紧贴在了他的身上,好似他身上贴满了双面胶一样,能将这些红叶粘住。   科斯莫惊叹着望着这幅场面。他想,这就是今天会发生的事情吗?   ……这些人,都是外来者?   从这个年轻男人的举动来看,他好像非常清楚这一天会发生什么一样。当然,也可能只是他经历过之前几个「秋天」。   如果科斯莫不做出这个姿势,那么他是不是就不会招惹到红叶?   科斯莫希望如此,但他也知道恐怕不会那么简单。   他继续往前走。在路过钟表店的时候,他停顿了一下,想到那个小女孩的话。   但是他没有纠结太久。   因为突然的「吱嘎」一声打断了他的思考。钟表店的门被人从里面拉开了。   老巴德走了出来。   科斯莫颇为震惊地盯着这位钟表店老板。   仅仅只是两天不见,巴德像是衰老了几十岁。   他的脸上满是皱纹,像是完全没了肉,脸皮皱皱巴巴地贴在骨头上,他的手指哆哆嗦嗦,手背上满是老年斑。他的目光十分浑浊,像是彻底痴呆一样,也完全不认识科斯莫了。   巴德用一种缓慢的、僵硬的脚步,不假思索地往外走。不一会儿,他就消失在了红叶飘转的世界里。   巴德这是怎么回事?他为什么要出门?   还不等科斯莫想清楚,周围的红叶就飘飘荡荡地进入了钟表店。   这让科斯莫有些意外,因为,根据他的观察来说,红叶似乎只会主动去寻找和贴附「活着」的东西,尤其可能是,「活着的外来者」。   巴德明明已经离开了钟表店……   难道此时钟表店里还有「活着的外来者」吗? 第15章 怪物   巴德离开的时候并没有关上门。   所以,当科斯莫蹑手蹑脚地走进去的时候,他没有受到任何阻拦。他首先注意到的是,钟表店一楼的钟全都停了。   时间仿佛特地为此宣告它的冷酷。   科斯莫在一楼转了一圈,并没有任何发现。那些飘飞进入钟表店的红叶也消失不见。不过,他闻到一股奇异的味道。   那是一股……带着血腥与腐烂的恶臭气息。那气味若有若无地萦绕在他的鼻端,让他感到十分不自在。他怀疑这是否是衰老的味道。   科斯莫回头往外面看了一眼,发现街道上的情况并未有什么变化。那诡异的、人人僵立的死寂场面仍旧在继续。他也没有瞧见其他的熟人。   科恩夫人、塞勒斯先生、莫尔、艾琳、艾尔……这些人都没有出现。   科斯莫深深地吸了一口气,又转头望向他所在的钟表店。漫天飞舞的红叶遮挡了一定的光线,让店内也显得衰败枯寂、黯淡凄凉。他小心翼翼地往前走。   他发现柜台上已经积了一层灰,这似乎意味着巴德的确已经没心思打理店铺了。或许是他太老了,也或许是……他忘记了。   巴德到底有没有将记忆卖给记忆商人?他是否又将他的记忆买回来?   这两个问题困扰着科斯莫。   思考间,他不小心踢到了什么东西,反而把自己吓了一跳。   “别一惊一乍。”小黑说,“只是一根晾衣杆喵。”   科斯莫定了定神,望了过去,这才发现那是一根倒在楼梯口的晾衣杆。长长的晾衣杆一端倒在一楼店铺内的过道,被他不小心踢了一脚。   为什么晾衣杆会出现在这儿?   科斯莫看了看这根晾衣杆,而大橘却已经跳到了晾衣杆的另外一边——楼梯口。   大橘的语气中有种兴奋的意味:“我闻到了喵!是食物的味道!”   食物?   科斯莫下意识看过去,发现大橘正仰着头,眼巴巴地望着二楼。   “喵……你不要这么着急。”花花对大橘说,然后又看向科斯莫,“你觉得呢?”   科斯莫被他亲爱的花花感动了。   他想了想,说:“那就去看看吧。”   那个小女孩说造成巴德如今问题的罪魁祸首就在这里,而猫猫们又说闻到了食物的味道。这中间似乎有一条若隐若现的线连接着。   上楼之前,科斯莫又下意识回头看了看外边的情况。再往前走的时候,他突然瞧见一个倒在柜台上的相框,他不禁将相框扶起来,望见里头的灰白色照片。   那并不是彩色照片,而是更加落后的灰白色,这或许是因为这张照片的拍摄年代过于古老。   那上面是一男一女,他们并肩坐着,同时望向镜头,露出含蓄的微笑。尽管姿态并不亲昵,但是基于这张照片之外的某些东西,比如这个保存良好的木制相框,却昭示了这对男女的关系。   科斯莫隐约能从照片中那个年轻男人的面孔上,瞧见巴德的轮廓。   ……这是巴德与他的妻子?   科斯莫有些意外,又瞧了瞧凯瑟琳·巴德。   当时的凯瑟琳·巴德无疑是一个年轻貌美的女人,她有一种温婉秀致的美丽,镜头将这种美丽定格了下来。   但是……科斯莫也不知道如何形容,他只是隐约感到,凯瑟琳的眼睛好似传递来一种怪异的、令人心悸的专注。   好似时隔这么多年,那双眼睛仍旧从相框之中,定定地注视着这个世界。   科斯莫不禁打了个颤,然后很尊敬地将相框重新放好。   他与三只猫上了楼。   一旦走上楼梯,越发接近二楼,那令人恶心的气味就越发明显。科斯莫甚至不知道,巴德是如何在这种恶臭之中忍耐下去的。   他强忍着,然后走上了楼。   二楼的布局其实与一楼差不多,只不过原本店面的位置成了卧室。二楼的面积比科斯莫想象中大一点,背光的房间似乎是巴德家的储藏室。   地面上堆积了许多的垃圾,还有一些凌乱的锅碗瓢盆以及衣物。这似乎展现了老巴德的生活状态。不过,这些垃圾并不是那恶臭的来源。   科斯莫走进了卧室,与此同时产生了一种微妙的窥探他人生活的感觉。   因为他很明显地注意到,无论是什么东西,比如茶杯、牙刷、拖鞋,都是成双成对的。只不过,一半还是崭新,一半却已陈旧。   一走进卧室,科斯莫的脚步就停了下来。   他发现了恶臭的来源,同时也发现了——或许是,发现了真相。   卧室的一侧是漂亮的落地窗,窗外依旧红叶飞舞,窗内也是一样。但这些红叶的鲜亮色彩,与此刻卧室内凌乱、肮脏又诡异的情况交相辉映,让科斯莫陡然察觉到一丝秋日的寒意。   他望见一张床。   床上的被褥也很明显地同时拥有两种状态,左边整整齐齐、右边凌乱不堪。左边的米白色枕头也安安稳稳地放置着,崭新、平整,说不定还带着一点皂角的清香。   但右边的就完全不是这样了。   右边的枕头,如果原本也是米白色的话,那现在也已经完全被血染红了。那血已经凝结成黑褐色,但仍旧保留着隐隐绰绰的血腥气息,那就是科斯莫一直闻到的、恶臭的来源。   但那不是最关键的地方。   他看到一条——像是一条巨大的、矮胖的蜈蚣。   几片红叶贴着它。它就蜷缩在那个枕头里面,泛着黑色亮光的爪子对着外头,密密麻麻地围了一圈,爪子的尖端还残留着一丝血液。   时不时,那几千几万只小小的爪子都会动一动,然后传来一阵悉悉索索的怪异声响,好似它正在调整自己的姿态,让自己的猎物更舒服地躺在它的怀抱之中。   它会在睡梦中将老巴德的头环抱起来,用它的爪子,温柔但紧密地贴在老巴德的头皮,吸吮着他的血液——不过,仅仅只是血液吗?   科斯莫猛地感到了一阵巨大的滑稽感。   “你们……”科斯莫声音干涩地问,“你们说的食物……是它吗?”   大橘的喉咙里发出低低的呼噜声。   “好吧……但是这玩意儿看起来……太脏、太恶心了……”科斯莫几乎语无伦次地说,“你们确定要吃了这玩意儿吗?”   三只猫看了看彼此,然后小黑问:“你看到了什么喵?”   “一条像是蜈蚣一样的动物。”科斯莫低声说,“爪子还在动呢。”   小黑又说:“你不是说,托雅镇上的动物,只有白鸽和我们喵?”   科斯莫眨了眨眼睛,像是陡然意识到这个问题,但是还不等他说话,大橘就迫不及待地说:“先不管这个了喵!让我们吃吧!”   花花小声地说:“喵……我们不是吃这个东西本身……是吃它的力量。”   力量?   科斯莫一下子松了一口气,他挥了挥手:“那去吃吧。”   三只猫就猛地跳到了床上,它们甚至相当小心地让自己站在了床上相对干净的地方。它们只是静静地蹲在那儿片刻功夫,然后就回到了科斯莫身边。   大橘甚至还打了个饱嗝。   科斯莫眨了眨眼睛:“吃完了吗?”   三只猫都点了点头。   科斯莫颇有些摸不着头脑。他想,恐怕是因为他是个普通人,他根本看不出那种……神秘力量的模样,因此,他也看不出三只猫是如何进食的。   但不管怎么样,这至少比他想象中更加「干净」一些。   他又看向那条「蜈蚣」,发现它的爪子已经不动了、那些红叶也散落下来——它死了吗?这让科斯莫也松了一口气。   无论如何,巴德的遭遇看起来与这东西分不开关系……为什么这东西会出现在巴德的枕头里?   红叶也贴上了这个家伙,单纯从这个特征来说,“它”似乎也是外来者。   一个出现在枕头里的外来者?   但是,当他想到这个问题的时候,一句话在一瞬间出现在他的大脑之中。   “外来者可能出现在任何一个地方”。这是当初杂货铺的老板莫尔先生的说法。而不久之前,塞勒斯先生也说过,托雅镇的危险可能是「无处不在」的。   ……无处不在到,有可能出现在人们的枕头里?   结合巴德之前的表现,难道这是一种吞食人类记忆的「枕头怪」?   科斯莫几乎下意识摸了摸自己的后脑勺。   这个时候,小黑突然说话了,打断了科斯莫的思路。   “我们吞食了它的力量——虽然这力量很弱,但是我们现在也得到了这份力量,也明白了这是什么东西喵。”小黑说。   科斯莫有些惊喜,他不禁问:“是什么?”   小黑慢慢地解释说:“这是「约拿」,人们通常叫它「枕头里的怪物」喵。它是一种出现在夜晚的怪物,会趁人们睡觉做梦的时候吞食与梦境相关的记忆,所以也有人把它叫做「食梦怪」喵。   “食梦怪没有攻击能力,但是一旦被它得手一次,它就会将这个人类看作是自己的宿主,不停吞食人类的记忆,直到人类的大脑变成一片空白喵。   “我们得到的力量是食梦怪的次生力量,不过我和大橘都没法彻底掌握这种力量,只有花花可以喵。”   只有花花可以吗?科斯莫有点意外,不过也立刻看向了花花。   花花看起来也有点意外,它慢慢说:“喵……是的。这个能力就是,如果我靠近睡着的人,那我就可以捕捉到他的梦境内容。但是我没法吞食这份记忆,所以就只是一个旁观者。”   “听起来很有趣!”科斯莫不禁说。   花花像是被他的夸奖弄得有些不好意思了,只是低低地「喵」了一声。   解决了这个外表恶心的食梦怪,科斯莫也没有在二楼久留。他仍旧需要尽快离开托雅镇。不过,能在离开之前了解到猫猫们的食物,以及发生在巴德身上的真相,也是好事。   猫猫们以这种怪异生物的力量为食。约拿是其中之一,科斯莫怀疑塞勒斯先生那里也有类似约拿的怪物。   而约拿本身……   ……关于巴德的猜测,他此前与记忆商人有关的猜测,似乎是彻头彻尾的错误。   巴德恐怕是因为不停被约拿吞食记忆,所以才会表现出健忘症的征兆,比如他不停地遗忘要给科恩夫人修挂钟的事情。   与凯瑟琳·巴德相关的那些记忆,则有些不确定。   要么是巴德发现自己开始有些「健忘」之后,将这些记忆卖给了记忆商人,又想以某种方式拿回来,以保证记忆的完整;要么是这些记忆都被约拿吃掉了。   ……当然,还有一种可能,就是巴德的确将这些记忆卖给了记忆商人,但是当他又拿回来之后,这些记忆终究还是被约拿吃掉了。   无论如何,这令科斯莫感到一阵难言的复杂情绪。   话又说回来了,刚刚巴德为什么要出门?   ……凯瑟琳·巴德就死在去年这个时候。科斯莫心想。而从刚刚巴德的表现来说,他的记忆说不定已经完全被食梦怪吃光了。   或许,是某种本能驱使了巴德。   想到这里,科斯莫微微一惊,他赶忙带着三只猫下了楼,然后又一次走进了那红叶飘飞的街道。   他朝着巴德消失的那个方向大步走过去。   此时,一片红叶飘了过来,并且掉在了他的脖颈上,像是就这么贴在那儿了。   科斯莫下意识朝后伸手,想将那片叶子取下来。   然而他的指腹刚刚碰到那片红叶,他就感到一丝不对劲。他发现那片红叶像是十分牢固地黏在了他的脖子上,甚至变得有点粘手。   他又赶忙想将手缩回来,可是某种无形的、不可思议又极度顽固的力量,猛地粘住了他的手。他的手指、红叶、脖颈的皮肤,这三者像是融汇于一体。   ……不过,他的动作倒是成真了。他的确把手缩了回来。可是他又感到,随着他收手的动作,好像有什么东西被拉长了、被延伸了。   他朝自己的手一看,然后吓了一跳——哎呀,是他的肉!   他的脖子、黏连的红叶、他的手指,像是被搅和成了一个黏糊糊的面团,他这么往回一拉,那「面团」也就亲热地跟着一起回来,被拉成了丝——被拉成了晶莹的、半透明的、肉色的丝状物。   科斯莫怔怔地盯着手指上黏连的「肉丝」。   “喵嗷!”   他听见一声愤怒的猫叫声。他的大脑像是也变得茫然又黏糊,他只是含含糊糊地想着,不是已经吃饱了吗?大橘为什么会这么生气?   随后,他的思维沉沉地陷入了一片黑暗之中。 第16章 馈赠   时间不知不觉来到了傍晚。三只猫正在街角扑叶子。   如果这一幕不是发生在托雅镇,如果这三只猫扑的叶子不是托雅镇的红叶,那么一切还显得颇为童趣可爱。   克莱门特·莫尔巴勒站在托雅镇的广场上,遥遥地望着这一幕,目光中带着些微的笑意。   但是,并不能说他有多高兴,或者愉快。那笑容只不过是他习惯性展现出来的表情,好似他真的只是一个在杂货铺里聊度余生的小老板一样。   隔了片刻,他收回了视线,又瞥了瞥倒在一旁的老巴德,然后才望向了面前的另外一个人。   “你们做得有点过分了。”莫尔说。   站在莫尔面前的人,是托雅镇的镇长,迈尔斯·勃朗宁。   镇长同样静静地站着,他的面孔上有一种疏离的、深邃的冷漠。他说:“但是这与您无关,莫尔先生。我们是红叶的选民,我们必须做这件事情。”   “红叶希望你们如此做吗?”   镇长的面孔上表露出一瞬间的犹豫。   “红叶可不能与你们直接交流。红叶只是静静地陪伴着托雅。”莫尔叹息了一声,“不,不是红叶。是时间、时令、季节。”   在提及最后那三个词语的时候,镇长的脸上十分适时地显露出一种痴迷与虔诚的表情。他们在层层堆叠的红叶之间对话。   迈尔斯·勃朗宁,红叶选民。   当他成为红叶选民的时候,他没有想到自己会成为托雅镇的镇长。但是,一个人一旦回望自己的命运,他就会感到,自己走到如今这一步,仿佛是命中注定的。   所以,迈尔斯向来深深以自己的身份而自豪——不管是红叶选民,还是托雅镇长。   “三十年前,你成为了镇长,红叶选民成为了这个镇子的管理者。”莫尔说,“但是,这并不是你们每一年都杀死一个外来者的借口。”   “红叶让我们成为了这里的管理者,我们需要向红叶表达自己的感谢。”   “但这会让外来者恐惧托雅。”莫尔说,他随意地整理了一下自己的衣服下摆,他好像是匆忙来到这里的,“而这不是我们的目的——从一开始就不是,无论对于谁来说都不是。”   迈尔斯的脸上露出了一个犹豫的表情。   红叶依旧飘飞。但是,没有任何一片红叶,落到莫尔的身上。   莫尔又说:“而今年,你们选择了科斯莫·兰赫尔。”   “这是红叶的选择。”   “不,这是你们的选择。”莫尔简单地反驳,“因为红叶懒得挑选食物。”   这话让迈尔斯露出一种惊人的怒火。他说:“请您……请您不要表现得,好像您比我们更了解红叶一样!”   “我当然比你们更了解红叶。”莫尔低低地、冷冷地笑了一声,“而你要如何反驳呢?”   迈尔斯脸色涨得通红,但是他无法反驳,因为事情的确如此。   他们是红叶选民,但是他们的确并不像莫尔一样了解红叶。这是一个微妙的、尴尬的局面。   “况且,你们做出了一个错误的挑选。”   迈尔斯怔了一下,那无处散发的怒火,让他猛地望向了远处街角躺着的那个人——那个躺在三只猫边上的男人。   “科斯莫·兰赫尔。”迈尔斯声音沙哑地说,“他是谁?”   “我不知道他过去是谁,我也不知道他未来是谁。”莫尔散漫地说,“但是你只要知道,他现在是我预定的店员。”   “您的杂货铺……”   “是的。”莫尔随便地点了点头。   迈尔斯深深地皱起眉:“您很清楚这一切是怎么回事……您怎么能让这样一个普通的外来者成为店员?”   莫尔闷笑了一声:“你不会真的以为他就是个,「普通的外来者」吧?”   天色逐渐变得昏暗。远方群山遮挡了落日,让托雅镇比任何地方都更早面临夜晚的到来。   “他会在托雅镇惹出祸事。”   “如同三十年前?”莫尔说,“三十年前,那场灾难让红叶选民接管了托雅镇。而如今……哦,我明白了,你在担心你们会失去托雅的管理权吗?”   那位红叶选民面色难看地望着莫尔。   良久,他发出一声冷笑,说:“随便您。只要他别在为您工作的第一天就死了。”   莫尔耸了耸肩。   迈尔斯·勃朗宁离开了。   今天没有任何一个「活物」死在红叶的选召之中。这或许是一件好事。   莫尔闲庭信步,先是走到了老巴德那边。   巴德已经死了,油尽灯枯的身体显示出一种诡异的青色;他死时还朝前伸着手,似乎想要抓住什么。莫尔低着头,定定地看了他片刻,然后又走开了。   他走到了那三只猫和那个人的身边。   “喂,猫。”莫尔说,“你们知道我要说什么。”   三只猫对视了一眼。最后,小黑说:“我们知道喵。”   “所以你们是故意带他来这儿的吗?”莫尔饶有兴致地问。   “不,是他带我们来这儿。”小黑摇了摇头,又随便地伸出爪子,把一片红叶拍飞,“我们只是跟着他喵。”   闻言,莫尔的瞳孔微缩。他将目光放到了那个躺在地上、正陷入昏迷的男人。他左看右看,也瞧不出这个男人的特殊之处。   在迈尔斯那边,莫尔表现得好似他十分清楚科斯莫·兰赫尔的情况,他也的确觉得这个青年身上有什么不对劲的地方。   只不过,他自己其实也看不透科斯莫的底细。   他倒的确知道,这三只猫有点问题——但是话又说回来了,这镇上的每一位镇民,都能看出来这三只猫有问题。   莫尔若有所思地沉吟了片刻,然后说:“就当是我救了他吧,怎么样?等明天他醒了,你们就告诉他这件事情,顺便让他记得来杂货铺工作。”   “你又有什么目的喵?”   莫尔抬起了头,望向了托雅镇。他望向了天空、望向了广场、望向了远方的群山与河流。他望见落下的太阳与初升的月亮。   小黑又问:“你想离开这里喵?”   “不。”莫尔喃喃说,“或许我只是……有些好奇。”   三只猫一言不发地蹲在那儿,仰头瞧着他。   “托雅始终一成不变。这让我感到厌烦。”莫尔说,“我想看看,这里是否能有什么变化。”   小黑像是意识到了什么,下意识看向了科斯莫·兰赫尔。   莫尔又站了片刻,等天边最后一缕光芒消失、等红叶不再飘零飞舞,他才离开。   三只猫依旧保持着警惕。不过很快,它们面面相觑。   凭它们三只猫,要怎么把科斯莫·兰赫尔这个大男人搬回住所?   不管怎么说,第二天上午,当科斯莫醒过来的时候,他望见了自己熟悉的天花板——哦,不是他穿越前的那个天花板,是他住了好几天的二层小楼的天花板。   科斯莫感到自己浑身酸痛,像是和猫打了一架。但是他来不及多想,几乎触电一样地猛地低头,看向了自己的手。   随后,他又战战兢兢地伸手,小心翼翼地碰了碰自己的脖颈。   ……无事发生。那块皮肤依旧光滑平顺,仿佛他印象中的「肉丝」完全就是幻觉。   科斯莫迷惑地摸了摸,又迷惑地看了看外面。天清气朗,空中也不再飘荡那恐怖的红叶,也不再弥漫那死寂的氛围。   科斯莫回忆起之前发生的一切,不由得陷入了沉思。   不过他的思考很快就被打断了,三只猫接二连三地跳到他的身边,七嘴八舌地跟他讲着昨天他昏迷之后发生的一切。   “莫尔先生救了我?”科斯莫呆呆地重复着,“因为我是他预定好的杂货铺店员,所以红叶选民就不能挑选我去献祭??”   这样的发展可太令人惊讶了。   莫尔当然没有将事情和猫们全盘托出,不过三只猫也听见了一些莫尔与迈尔斯交流的只言片语,因此,它们也就将自己的猜测告诉了科斯莫——主要是聪明的小黑的猜测。   科斯莫也若有所思地点了点头。   三十年前的那场灾难,让红叶选民成为了托雅镇的管理者。   红叶选民的确是「红叶」——看起来是某位神明——的信众,他们拥有了托雅镇的管理权之后,就认为这是「红叶」给予他们的馈赠与幸运。   所以,过去三十年来,每个秋天,他们都会挑选一名外来者,将其生命献祭给红叶。   那种红叶贴附在人们身上的场景,似乎就是「挑选」的过程。   ……红叶选民没有挑选镇民,而选择了外来者;一方面这或许是为了减少反抗的声音,另外一方面,三十年前的那场灾难就是外来者导致的,或许对他们来说,这也是某种意义上的……以牙还牙?   科斯莫又想到了更久远的一些记忆。   他仍旧记得,当旅馆的科恩夫人跟他提及钟表店老板的夫人凯瑟琳·巴德的时候,她曾经说,凯瑟琳·巴德也是一名外来者,但她没有塞勒斯先生那么幸运。   ……「幸运」?   或许,是因为凯瑟琳·巴德恰恰死于红叶选民的挑选,而塞勒斯先生作为外来者,却在过去十几年里,都幸运地逃过一劫?   这么多年来,托雅镇每一年都有一场针对外来者的恶意挑选。   托雅镇上的外来者难道很多吗?   而塞勒斯先生却能在托雅镇生活十几年,连续活过十几个秋天——想到「挑选」当天发生的事情,科斯莫也感到塞勒斯先生十分幸运。   当然,也或许是因为,其中有什么科斯莫还不知道的理由?   无论如何,科斯莫自己没有死、活过了这一次的红叶挑选,这就让他松了一口气。他知道这可能每年都发生一次,但明年的事情就明年再说吧。   尽管如此,他也意识到,短时间内他恐怕无法离开托雅镇了。   客观原因是其一,来到托雅镇的外来者,似乎就真的与这里产生了某种神秘的关联。在目睹了昨天发生的事情之后,科斯莫无论如何都不能说,这地方只是个普普通通的小镇子。   另外,关于昨天的事情,还有许许多多的困惑萦绕着他。比如,那个小女孩是谁?所谓的「食梦怪」又是怎么出现的?老巴德现在怎么样了?还有塞勒斯先生的愿望、杰弗里·格拉斯的死亡等等。   有些问题之前就困扰着他,而现在,他十分想要去了解其中真相。   或许有一部分原因也是为了他自己。“外来者”在托雅镇的地位总归十分尴尬。   最重要的原因是,莫尔救了他。科斯莫是一个知恩图报的人,他恐怕得在杂货铺打工一段时间,至少试图去偿还这份恩情。   因此,在确认三只猫没有受到红叶挑选的影响之后,科斯莫简单洗漱一番,便出门前往了杂货铺。   一夜过去,托雅镇的街道仿佛又回到了原本安详宁静的氛围,人们在这里安居乐业、友善和睦,此时甚至亲切地彼此交谈着。   但这让科斯莫心里毛毛的,因为他知道这条街道上究竟发生过什么,他甚至在钟表店真的目睹了一只「怪物」的存在。   他还记得食梦怪那蠕动着的千万只细爪,以及那萦绕在阴暗卧室的枕头周围的腐烂的血腥气味……还有那怪异的、晶莹的「肉丝」,全都令他印象深刻。   他深吸了一口气,拍了拍脑袋,让自己不要再想下去。   很快,杂货铺到了。   作者有话说:   后天入v嗷,有万字掉落,v后打算日六,感谢支持—— 第17章 请求   “我知道你肯定有很多困惑,兰赫尔先生。”莫尔依旧坐在柜台后面,动也不动,只是抬起眼睛望着科斯莫,懒洋洋地说。   科斯莫略微有些不好意思地抓了抓头发,他说:“莫尔先生,我很感谢您昨天救了我。”   莫尔摇了摇头,他说:“是那群红叶选民的问题。即便没有我,也应该会有其他的镇民去阻止他们。”   科斯莫忍不住问:“难道外面不会听说这事儿吗?”   每年一次的献祭,这是想想就令人感到恐惧与后怕的事情。即便托雅镇与某种神秘力量有关,外界也不应该对此毫不关心吧?   “外面?”莫尔像是有点困惑地重复了这个词,然后他像是明白了过来,略微诧异地望了望科斯莫,然后说,“外面不太理会托雅镇的事情。”   店内昏暗的光线遮挡了莫尔面孔上复杂的神情。   不过那也只是一闪而逝。   科斯莫根本没有注意,他只是又问:“那法律呢?难道托雅镇没有法律吗?”   三十年死了三十个人,而追根溯源,这甚至来自于托雅镇的管理者。这种做法实在令科斯莫难以理解;他知道托雅镇或许存在某种独特的规矩,但这事儿依旧令人背后生寒。   “「法律」死了。”莫尔随意地回答说。   科斯莫不由得一怔,他有点摸不着头脑。   莫尔却不打算继续这个话题,他转而说:“总之,今年的事情已经解决了。明年他们如果还继续固执己见的话,那迈尔斯·勃朗宁可能也当不了这个镇长了。”   这下科斯莫是真的有些惊讶了,他说:“所以,不会再有这样的……”   “红叶之日?”莫尔说,“是的,不会再有了。外来者在托雅镇会更加安全一些——尽管也只是,稍微安全那么一些。”   科斯莫想到了那只食梦怪。托雅镇的危险如同外来者一样,是无处不在的。   于是他就提及了发生在钟表店二楼的事情。   他没有说猫猫进食的事情,也没有说猫猫们通过进食就了解到这怪物的信息,此外,他暂时也没提到广场上那个小女孩的存在,尽管正是这个女孩指引他前往钟表店。   他只是提及自己看到了那只枕头里的怪物,另外也说出了自己对于这事儿的猜测,他认为巴德的健忘症可能与这只怪物有关。   “那是约拿,那会吞食人们的记忆……”莫尔喃喃说,“影子商人又想做什么?”   科斯莫吃了一惊,连忙问:“那是影子商人的……”   “约拿是影子商人的下属,或者说,是影子商人豢养的宠物。”莫尔回过神,漫不经心地说,“不过对于托雅镇来说,无论是约拿还是影子商人,那都是外来者。”   科斯莫有些意外,他想,这居然还能和影子商人扯上关系。   不过,约拿是食梦的怪物,而影子商人同样出现在夜晚。或许他们都是夜晚的眷属。想到这里,科斯莫就没那么惊讶了。   他只是不由得感到,托雅镇的秘密实在是很多,而他仍旧只是一知半解。   ……而且,影子商人的宠物会吞食人们的记忆……记忆商人不会对这种事情感到不快吗?科斯莫不禁联想到了另外一位「商人」的身上。   他想了想,就问:“昨天我后来就没瞧见巴德,一直昏迷到今天早上。所以巴德怎么样了?”   “死了。”莫尔没太对这事儿上心,“他的记忆都已经被吃光了,带着空空如也的大脑,也无法在这个世界上生存太久。”   科斯莫沉默了一会儿,忍不住轻轻地叹了一口气。这事儿倒不出所料,但是,仍旧令人叹息。   “那关于他夫人的记忆,也是被食梦怪吃掉了吗?”科斯莫相当在意这个问题。   莫尔古怪地瞧了科斯莫一眼,突然问:“这可能有些冒昧,不过,兰赫尔先生,在来到托雅镇之前,您是做什么的?”   科斯莫怔了怔,呆呆地说:“呃……侦探?”   考虑到面前这个男人就是他未来的雇主,科斯莫觉得自己还是诚实一点比较好。   “难怪。”莫尔笑了一声,“假使你真的打算定居托雅镇了,那么时光总会慢慢满足你的好奇心。别那么着急。”   科斯莫更加不好意思了。   “不过,关于你这个问题,我只能说——我也不清楚。毕竟谁能知道记忆商人和谁做了交易呢?”莫尔说,“我唯一确定的是,我这里并未收到巴德的「记忆」。”   科斯莫不由得一怔。   他迟疑了一下,还是问:“但是,我那天看到,巴德从您这儿购买了记忆。”   “的确如此,但我也不知道他购买的记忆的主人是谁。”莫尔说。   科斯莫总觉得莫尔的说法是前后矛盾的。   如果莫尔也不知道这些记忆的主人是谁,那他怎么能确信地说,他从未收到过巴德的记忆货物?   又或者说,是巴德购买的记忆比较特殊,所以莫尔才不知道?   科斯莫来不及多想了,因为莫尔已经转移了话题,开始提及科斯莫接下来在杂货铺的工作,所以科斯莫也只好认真听起来。   正如莫尔自己所说,他需要一位助手来帮忙分担杂货铺的工作。   按照莫尔的说法,这家杂货铺已经在托雅镇开了几十年。而莫尔自己却是一个相当惫懒——显而易见——的人,所以杂货铺后面的库房,大概已经有十几年没有整理了。   “大概是从我接手杂货铺开始,就没有整理过吧。”莫尔懒散且不以为意地说,“所以你首先要去整理一下库房。   “作为员工福利,我会为你提供食宿和工资。详情我等会儿告诉你。另外,作为员工宠物的福利,如果你在库房里发现什么你的猫能吃的东西,那你就可以带给你的猫。”   科斯莫目光略微呆滞地看着莫尔——十几年都未曾整理的库房?还是在托雅镇这种地方?   他的嘴唇情不自禁地颤抖了一下,他吞了吞口水,勉强冷静下来,然后才结结巴巴地说:“那么……那么,库房里会有什么危险吗?”   “危险?”莫尔上下打量了一下科斯莫,“没什么危险。当然,我也不能完全保证这件事情。”   科斯莫无言以对。   “总之,这不是一件着急的事情。反正这事儿已经拖了十几年,再拖一两天也不是问题。整理完了现在的库存,之后你就好好管理库房吧。”莫尔相当随意地将这个职务交给了科斯莫。   科斯莫下意识点了点头,再仔细一想,突然有些惊讶——那可是杂货铺的库房!   从货架上的那些记忆就可以看出来,杂货铺贩卖的东西绝不简单,而库房里的东西就更加如此了。莫尔为什么会这么放心,将库房交给他管理?   科斯莫自己就有点受宠若惊,他说:“莫尔先生,我……我能承担这样的重任吗?”   莫尔神情古怪地瞧了他一眼,不由得说:“你有些呆头呆脑的,兰赫尔先生。”   科斯莫眨了眨眼睛。   莫尔转而说:“托雅镇需要一个杂货铺,所以我才在这里。但我没那么——应该怎么说,我没那么热爱工作。所以,你的出现恰逢其会、恰到好处。大胆去做吧,你是我选中的店员。”   科斯莫反应了一下,然后猛地明白过来。   莫尔的意思是他想摸鱼,然后科斯莫出现了,所以莫尔就可以把工作通通推给科斯莫,自己光明正大地摸鱼了。   ……科斯莫茫然地望着莫尔,感到这位神神秘秘的杂货铺老板的形象,起码在他的心中,已经崩塌了一大半。   “再说了,你不是还有那三只猫吗?”莫尔随口说,“如果担心安全问题的话,那就带着它们一起进入库房好了。”   科斯莫有些意外,他喃喃说:“我的……猫?”   莫尔像是突然意识到什么,专注地凝视了科斯莫片刻,然后说:“你知道——白鸽。”   “是的。”科斯莫说,“一位好心的警员先生告诉了我。”   “好心……艾尔?”莫尔像是认识那位警员,不以为然地撇了撇嘴,“所以你应该知道,托雅镇上只有白鸽这一种动物,你的猫出现在这里,就十分醒目。”   “为什么……”   “为什么只有白鸽?”莫尔说,“因为「信使」的力量。信使会将所有出现在托雅的动物,都强制地变成白鸽,让这些动物——不管是猛兽还是昆虫,都成为信使的化身、成为送信的白鸽。”   科斯莫一阵恍神,再一次感到那种……仿佛是某种覆盖在托雅镇之上的、庞大而无孔不入的可怕阴影。   那东西好似就栖息在托雅镇的边上,每一次呼吸都会带来一些轻微的异样,有人能察觉到、有人会完全忽略;而一旦察觉到,那颤栗的感觉就难以消失了。   ……信使会将所有出现在托雅镇的动物都变成白鸽,让这些动物帮他送信。   而他的三只猫,既然没有变成白鸽,那显然就是拥有某种与信使抗衡的力量——起码表面上是这样。   但科斯莫却觉得相当古怪。   信使的力量显然不简单,仿若神明;而他的三只猫——好吃懒做的大橘、高冷聪明的小黑、贴心温柔的花花——难道也是神明吗?   他养的猫猫居然是神?   科斯莫只觉得这事儿怎么看都十分别扭怪异。   他再一次想到,看来,这一次的穿越,他的猫猫才是主力军,他只是——呃,铲屎官。   ……很好,这么一说就十分有代入感了。科斯莫当即平静下来。   之后莫尔就没有跟他说什么了,他只是让科斯莫回去好好休息,明后天再来收拾库房也不着急。   “哦对了,之后我可能有些事情没法待在杂货铺,那几天就得你来看店了。”莫尔说,“本来我是想直接关门的,不过既然你来了,那就负责看店吧。”   有事?科斯莫不禁有点奇怪。不过他也没有问更多,很快就答应下来。   莫尔摆了摆手:“谁知道是多久之后。到时候再说吧。”   他打了个哈欠。科斯莫就趁机和莫尔告别了。   他打算去塞勒斯先生那边一趟。莫尔提及了他的员工福利,其中包括住所,那么科斯莫当然不准备继续住在那栋二层小楼了,这得和塞勒斯先生说一声。   离开杂货铺的时候,科斯莫心不在焉,恰好撞上了走进杂货铺的一人。   科斯莫抬头一看,不由得惊讶地发现,这正是他准备去找的塞勒斯先生。   塞勒斯先生此刻的表情颇有些消沉疲倦,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那种热情的、开朗又大方的笑容从他的脸上消失了。他此刻甚至可以说是愁绪满怀。   “兰赫尔先生,上午好。”他几乎是有气无力地与科斯莫打了招呼。   科斯莫说:“上午好……您来杂货铺买东西吗?”   “是……可以这么说吧。”塞勒斯先生喃喃说。   他的表情不怎么好看,科斯莫想了想,就没有立刻提及自己要搬走的事情,打算等塞勒斯先生买完东西再说。   他注视着塞勒斯先生走进杂货铺。   当然,他也不会想到,塞勒斯先生究竟与莫尔发生了一场怎样的对话。   一走进杂货铺,塞勒斯先生就干脆利落地跪了下来。他说:“求求您……莫尔先生,求求您拯救我的国度!”   莫尔仍旧坐在那儿,一言不发,只是随意地瞥了塞勒斯先生一眼。   塞勒斯先生继续说:“我听闻了「约拿」出现的事情……他来了!他出现了!之前那位兰赫尔先生就遇到了他,现在连约拿都出现了!   “请您帮帮我,我会付出相应的代价。我已经走投无路、我的国家与臣民也已经走投无路……我只能来求助您。”   莫尔不太认真地听着,随后,他说:“红叶选民让你来的?”   塞勒斯先生吃了一惊。   “或者至少,你听闻了昨天发生的事情。”莫尔肯定地说,“所以你才会来找我。”   因为莫尔制止了红叶选民继续献祭的行为,甚至是让他们停止这一切,所以塞勒斯先生才意识到,面对阴影商人的威胁,或许他可以来请求莫尔的帮助。   塞勒斯先生沉默了一会儿,然后他坦诚地点了点头,他说:“是的。我并非受到红叶选民的指使,但我的确听闻了昨天发生的事情。”   这么说着,他也逐渐冷静下来。但他仍旧跪在那儿,仰视着莫尔。   莫尔的目光中出现了一丝捉摸不定的意味,他不置可否地问:“但是,我为什么要帮你?”   “我愿意付出所有……”塞勒斯先生几乎谦卑地说,“只要您愿意出手。”   莫尔不言不语。   在这样的沉默之中,塞勒斯先生像是意识到了莫尔的回答,他的脸色逐渐变得灰白,最后是死寂。   隔了片刻,他瘫坐在地上。   在杂货铺昏暗光线与飘荡灰尘的映衬之下,塞勒斯先生表情扭曲,并且喃喃说:“我是那国家的王。我之所以抛弃一切,来到这里——来到托雅,是因为……”   “是因为你的国家就要灭亡了。”莫尔说。   “的确如此,但是……”   “但是国家与文明的兴衰不向来如此吗?”莫尔有点事不关己地说。   塞勒斯先生涨红了脸,大声说:“但那是神许给我们的土地——您也很清楚这一点!”   “是的、是的……”莫尔好整以暇地坐着,随口敷衍着,他依旧用那种一贯以来的懒洋洋的语气说,“不过,难道我就不是神?   “其他神许给你们的土地,与我何干?”   作者有话说:   明天入v啦;   再放放预收;   《白昼之眠(西幻)》   杜尔米·奈特忧心忡忡地保守着一个秘密。   白天他是乐观积极、开朗活泼的年轻海员,在前辈的带领之下,跟随船队穿梭于茫茫大海与零星岛屿之间,探索着广袤无垠的世界。   而到了夜晚,当黄昏最后一缕光芒消失在地平线的边缘,他会望见他熟悉的世界变成了另外一副模样。   他熟悉的、幽默温和的年长水手,会变成面目狰狞、充满敌意的腐烂骷髅。   他生活着的、温暖团结的庞大船队,会变成可怕而奇特的幽灵船,穿梭在冰冷又充满变异生物的海洋中。   他正探索的、新奇有趣的各色岛屿,会成为神秘生物、异族来客、疯狂力量、坍圮遗迹、血腥死亡的温床。   他睁开眼睛,猝不及防地望见了这个充满了血雾的世界,并将毫不畏惧地踏入其中。   ——   “对人们来说,那是地理大发现的辉煌时代。  “但是对于我们的主角杜尔米·奈特来说,他却是发现了旧日的尸体与废墟的阴霾。   “世界摘下假面,向他露出狰狞而残酷的微笑。”   摘自《沉睡之昼:白日之下的历史角落》 第18章 传闻   塞勒斯先生失魂落魄地走出了杂货铺。   那位莫尔先生的话仍旧萦绕在他的耳边。   “你的信仰对我而言不值一提, 所以,如果真的想要我帮忙的话,那不如去想想, 你究竟拥有什么值得我出手的价值。”   莫尔的语气始终漫不经心,仿佛人类的信仰也不过是可以摆放在天平之上的货物, 用以交换和贸易。   ……或许也的确如此。塞勒斯先生浑浑噩噩地想。或许,对于莫尔来说, 信仰也的确是某种货物。   但是塞勒斯先生的心中却忍不住出现了莫大的悲哀。他想到他的国度、他的臣民, 又想到那可怕的影子商人, 还有此刻国度之中无尽而漫长的黑夜……   “塞勒斯先生,您还好吗?”   他突然听见一个犹豫迟疑的声音, 这让他下意识抬起头,望见一个眼熟的青年。   ……啊哈, 科斯莫·兰赫尔。   不知道为什么,塞勒斯先生的心中突然升起了一阵烦闷。   他望着面前这个青年, 一言不发, 但又好似想说什么。   塞勒斯先生想到, 这个所谓的兰赫尔先生同样是外来者。但是,这位外来者可比他混得好多了。他在托雅镇只能依靠财富开路,而面前这个青年呢?   科斯莫·兰赫尔才来到托雅镇半个月,就已经成了杂货铺的店员!那可是——那可是莫尔的杂货铺!   塞勒斯先生希望莫尔帮忙对付影子商人,而他甚至说不定得求到面前这位小店员的身上, 而仅仅一周之前,他们之间的地位还是天差地别的!   想到一周之前爽快帮忙时候的心理活动, 塞勒斯先生的面部微微扭曲。   他想, 既然他为这位兰赫尔先生提供了住所, 那么, 这位兰赫尔先生是不是也应该帮帮他?   隔了片刻,塞勒斯先生收敛了表情,照旧露出一个微笑,若无其事地说:“您是在这儿等我吗,兰赫尔先生?”   “啊,是的!”科斯莫连忙说,“莫尔先生说,他会为我提供住所,所以,我得将钥匙和地契都还给您。我很感谢您的帮助。”   说到这里,他停了下来。而塞勒斯先生也保持着沉默。   这让科斯莫有点局促和尴尬。按照塞勒斯先生之前的性格,他此时不应该爽快地说「那没什么」吗?   但塞勒斯先生却始终保持着沉默,只是定定地注视着科斯莫。这让科斯莫心中产生了些许的不安与狐疑。   托雅镇实在是一个满是谜团的地方……在经过了昨天的红叶之日之后,科斯莫不得不保持警惕。   沉默持续了片刻时间,然后塞勒斯先生缓慢地说:“当然……当然。不过,我想,兰赫尔先生,您来到托雅镇不久,孤身一人、无依无靠,恐怕也需要一些傍身之物。   “如果您愿意的话,我或许将那栋二层小楼赠送给您……”   科斯莫猛地吃了一惊,他连忙摇头摆手,怎么也不愿意接受这样的馈赠。   “我从您这儿听闻了影子商人的事情。”塞勒斯先生深吸了一口气,最终这么说,“就把这当成是我给您的回赠吧。”   科斯莫迟疑了一下,不禁问:“那您现在有眉目了吗,关于影子商人?”   塞勒斯先生遗憾地摇了摇头。   他用一种饱含深意的、复杂的目光盯着科斯莫看了一会儿。那目光中的深意真是让科斯莫头皮发麻,况且科斯莫向来处理不好这种复杂的人际关系。   科斯莫此刻甚至有一种赶紧逃回住所,让小□□忙分析一下塞勒斯先生的想法。   ……他一个人类,反倒希望猫咪来帮忙分析他的同类。这可真够奇怪的。   不过,塞勒斯先生也没有多说什么。他们在路上一起走了一阵,然后在拐角处与彼此道别。   科斯莫有一种微妙的预感,他想,那栋二层小楼、以及影子商人带来的麻烦,还未曾结束……甚至可以说,距离结束还远得很呢。   他魂不守舍地回到了那栋二层小楼。   他打算收拾一下东西,然后搬到莫尔提供的房屋那边。不管塞勒斯先生如何想,科斯莫自己总归不好意思厚着脸皮继续住在这儿。   上到二楼,他突然吃了一惊,因为门口有个不速之客。   那位警员艾尔先生,就垂着头站在门边,似乎是在等他。   听到楼梯口的动静,艾尔抬起头,不出所料地与科斯莫打了声招呼:“上午好,兰赫尔先生。”   “呃……上午好,艾尔先生。”科斯莫说,连忙走过去开门,“您等了很久吗?”   艾尔若有所思又有点意外地望着科斯莫,他缓慢地摇了摇头,开口之前似乎斟酌了一下语气:“不,我刚到没多久。”   科斯莫打开门,与艾尔一起走进房间里。三只猫听到声音,都抬了抬头,然后无趣地重新趴下,把脑袋垫在自己的爪子上,继续昏昏欲睡。   科斯莫习以为常,但艾尔却忍不住瞧了瞧那三只猫的动作。   “托雅镇上好像没有什么动物。”注意到艾尔的动作,科斯莫犹豫了一下,还是主动这么说。   “因为信使的存在。”艾尔说,他说出了和莫尔差不多的解释,并且还额外说,“所以,您的猫的确会在托雅镇引起一些注意。”   科斯莫颇为忐忑地说:“这是好事还是坏事?”   艾尔似乎有些意外,他深深地注视了科斯莫片刻,然后说:“普通的事。”   科斯莫不由得愣了一下。他想,这种「力量」的存在,在托雅镇不算罕见?所以许多镇民并未因此格外关注他?   这倒是让他松了一口气。   艾尔又说:“况且,对您来说,它们的存在也有好处。”   科斯莫一怔。   “您不知道?”艾尔观察着他的表情,“昨天,那只黑色的猫来警局找我,让我跟着它,然后我就看见您昏迷在街角……正是我与其他警员一起将您送回这里的。”   科斯莫恍然大悟,这才明白昨天他昏迷后究竟发生了什么。他原本以为是莫尔帮了个忙,没想到是警员们出了力——对了,还有聪明的小黑。   他连忙跟艾尔道谢,不过艾尔摇了摇头,只说这是他应该做的。   科斯莫暗自在心中想,或许之后可以找个机会请艾尔,以及其他警员们吃个饭。   他们很快就进入了正题。   科斯莫原本以为艾尔是为了杰弗里·格拉斯的死亡事件而来,他猜测艾尔是否得到了什么新的证据。但是艾尔却提及了另外一件事情。   位于钟表店二楼的那只食梦怪。   “我们推测这可能就是今年红叶之日被选中的外来者……您知道红叶之日的意思吗?”   科斯莫愣愣地点点头。   他突然反应过来,虽然他知道杀死食梦怪的「元凶」就是在他们不远处眯着眼睛、半梦半醒的三只猫,但是对于不明真相的托雅镇镇民来说,事情又是另外一副模样了。   他们会以为,食梦怪是因为红叶而死亡,就是红叶今年的祭品。   ……但是,难道莫尔和镇长,都没有将真相说出来的意思吗?   红叶选民明明是选中了科斯莫·兰赫尔,只是因为莫尔的阻止所以才放弃。为什么作为官方象征的警局却对此一无所知?   科斯莫还没来得及理清其中的细节,艾尔就自顾自继续说下去。   “不过这只是我们的推测。有人说昨天看到您往钟表店的方向去,所以我想问问,您是否看到红叶进入钟表店?”   科斯莫下意识点了点头——他的确看到了。   艾尔低着头在笔记本上记了一笔,然后点了点头,说:“那就没问题了。”   科斯莫茫然片刻,然后问:“为什么不直接去问镇长?”   “红叶选民吗?”艾尔随口解释说,“正如我之前和您说的,迈尔斯·勃朗宁镇长,他平常就是一位……「镇长」。只有在某些特殊的时刻,他才会回归红叶选民的身份。”   科斯莫恍然明白过来。   这就意味着,昨天发生的事情的真相,其实只有科斯莫自己、他的三只猫、莫尔店长,以及处于红叶选民状态的迈尔斯知道。   ……不,等等,后两者知道广场上的小女孩的存在吗?   如果算上那个小女孩,那事情又是截然不同的样子了。   艾尔过来这一趟,似乎就是为了确认食梦怪的死亡原因,在了解这一点之后他就告辞离开。   在艾尔离开之前,科斯莫突然想到什么,就忍不住问:“艾尔警官,在托雅镇,有与太阳和月亮有关的传说吗?”   艾尔离开的脚步猛地一顿,表情立时就变了,锐利的视线几乎立刻扎在科斯莫的身上。科斯莫没想到他有这么大的反应,一瞬间也有点目瞪口呆。   他连忙解释说:“我只是……我只是偶然听闻了一些信息。”   艾尔眯了眯眼睛,问:“您听说了什么?”   “呃……就是一些小孩的脑筋急转弯。”科斯莫绞尽脑汁让一切显得平淡一些,“什么天上最亮的星星……之类的。”   艾尔站在那儿,沉默了片刻。有一瞬间,科斯莫感到他身上仿佛覆盖了某种浓重的阴影,但是当他定睛细看的时候,才发现那不过是因为艾尔站在了背光的地方。   突然地,艾尔开口了。这让科斯莫拉回了自己飘飞的思绪。不知不觉地,那三只猫也站了起来,没有继续趴在地上睡觉。   艾尔说:“在托雅镇,有许多传闻。这些传闻可能意味着危险、可能意味着财富、可能意味着力量、可能意味着真相。在真正碰触到那个核心之前,没人知道那背后究竟是什么。”   科斯莫琢磨了一下,感觉艾尔的意思像是在说,日月的传闻就是其中之一,而他也不清楚这传闻真正指向什么。   ……但是,如果真是这样,艾尔的表情变化未免也有些明显了。   艾尔盯着科斯莫看了一会儿,最终叹了一口气。他用一种尽可能温和的语气说:“许多事情……兰赫尔先生,或许您没必要去追根究底。”   科斯莫一怔。   他还没来得及说什么,艾尔就继续往下说:“在托雅镇,我见到无数次死亡、无数场惨剧……或许那不会发生在您的身上,但是,这些事情不停地发生着,警局因此堆积了无数的卷宗。   “每一个来到托雅镇的外来者,甚至于,每一个托雅镇的镇民,都拥有这样一种觉悟,也就是他们终将死去,就死在这里——死在托雅。”   说到这里,艾尔停顿了一下,然后他稍微缓和了一下语气,说:“至于您的问题——太阳与月亮,这与托雅最核心的一个秘密有关。如果您之前那位雇主了解了这一点,那说不定会开怀大笑。”   “最核心的秘密?”科斯莫下意识复述。   艾尔点了点头,又摇了摇头:“但是我并不清楚这个秘密究竟是什么。我只知道,所有调查太阳与月亮的好事者,都死了。”   科斯莫猛地一惊。   “他们都是——都好像是,被什么东西吓死的。”艾尔深深地望了科斯莫一眼,“是的,就如同杰弗里·格拉斯。”   科斯莫有一种恍然的感觉,但同时也有一种更深刻的困惑与怀疑。   ……难道那位侦探先生,就是因为碰触了太阳与月亮的秘密,所以才会被活生生吓死吗?   艾尔没有再说什么。   作为警员,他显然比普通的托雅镇镇民了解更多内幕,但是……也就仅此而已。为了继续存活,即便是警员,也不得不在托雅镇学会不闻不问、视若无睹。   在艾尔离开之后,科斯莫站在原地愣了一会儿,然后弯腰把大橘抱了起来。他蹭了蹭大橘软绵绵、肉乎乎的肚皮,缓慢地叹了一口气。   而大橘一脚踢开了他的脸,跳了下去。   科斯莫揉了揉自己的脸颊,嘟囔了一句,然后摇了摇头,不跟大橘一般计较。   他花费了一段时间收拾东西,不过大部分东西都已经在昨天的时候收拾好了,只是要稍微再整理一下。不知不觉之中,他已经在托雅镇拥有不少物品了。   日头渐高,科斯莫逐渐觉得饿了。他看了看时间,发现都已经快十二点了。   他打算出门吃饭。正好莫尔已经告诉他提供员工餐的餐厅,科斯莫就打算去那家餐厅吃饭。他一路往镇子西面走,在那儿找到了附近唯一一家餐厅。   等等,镇子西面的餐厅……这不就是艾琳·吉奥克的餐厅吗?   想到那位外来者女士曾经的话语与隐晦的敌意,科斯莫犹豫了一下,最终还是走进了这家餐厅。 第19章 目的   这家餐厅就名为吉奥克餐厅, 位于托雅镇西面,与杂货铺在同一条东西向的街道上,距离并不算远。   红叶之日过后, 托雅镇在短时间内恢复了往日的平静与悠闲。秋日的宁静仿佛终日笼罩着这座小镇。远山的红叶颜色逐渐变深,昭示了冬日的临近。   科斯莫·兰赫尔走进吉奥克餐厅的时候, 他注意到这家店里热热闹闹、温暖宜人。食物的气味令人感到一种鲜活的、仿佛跳跃着的愉快。   科斯莫走到柜台那里,提及杂货铺的员工餐的事情。柜台后的女士想了想, 恍然大悟, 在抽屉里找了找, 然后将一张卡片递给科斯莫。   “这是凭证,兰赫尔先生。以后您可以靠这张凭证来店里取餐。”那位女士十分友好地说, “那么,您现在要吃饭吗?可以在菜单上选。”   科斯莫头一次来这家餐厅, 就按照这位女士的推荐随便点了一套餐品。   的确是「一套」,这是相当丰盛和完整的, 包括前菜、主菜、饮品、甜品等等的午餐。   科斯莫正琢磨着, 突然听见身旁传来一个女人的声音。   “再加一份甜品, 伊芙琳。”那位女士说。   柜台后的伊芙琳惊讶地说:“艾琳女士!您今天正巧到店里来吗?”   “我猜测我今天会迎来一位客人。”艾琳瞧了瞧科斯莫,露出了一个意味深长的微笑,“所以,给这位客人多送一份甜品吧,庆贺他的定居。”   科斯莫心里再一次出现了那种不舒服的感觉。不知不觉中, 周围好似安静了一些,所有人都看向了他与艾琳。   下一刻, 艾琳转身望向店内的其他客人:“午餐时间用餐的客人, 今日可以免单哦。”   于是其他客人都欢呼了起来, 店内的氛围变得更加热烈。科斯莫却越发感到不安与……些许的不快。   不过他并不是那种能够直白表达不愉快的性格, 所以犹豫了一下,最后还是跟艾琳道谢了,为了那份免费的甜品。   艾琳只是微微笑了一下。   她径直去了后厨,似乎有别的正事,这让科斯莫松了一口气。他在角落找了一个位置坐下,片刻功夫,他的餐品就来了。但是随之而来的就是艾琳·吉奥克。   科斯莫在心里叹了一口气。他一下子没了胃口,只是静静地瞧着对面那位女士。   艾琳那双眼睛也凝视着科斯莫。   隔了片刻,在科斯莫打算若无其事地吃饭的时候,艾琳突然说:“我还以为你会死在红叶之日。”   科斯莫的手猛地抖了一下,差点把杯子打翻,反而是艾琳伸手,扶稳了杯子。   艾琳定定地注视着科斯莫,她说:“为什么你能活过昨天?”   科斯莫皱了皱眉,他情不自禁地看了一眼窗外,仍旧望见街角零落的红叶。但那红叶并不如昨日那般……「生机勃勃」。   “艾琳女士,为什么您认为,我一定得死在昨天?”   “因为……红叶喜欢刚刚抵达的外来者。”艾琳低声说,“我和我的丈夫,我们是前年来到托雅镇的。原本被选中的人是我,是我的丈夫主动牺牲自己,换取了我的存活。”   科斯莫猛地一怔,几乎不安地望着艾琳。   艾琳也沉默了片刻,突然地,她近乎虚弱地笑了起来:“我很抱歉……您可能觉得,我始终对您抱有敌意。”   “不,没什么。”科斯莫谨慎地说。   他想,红叶「喜欢」刚刚抵达的外来者?   不,明明是红叶选民进行挑选——而他们倾向于挑选刚刚抵达的外来者?或许是因为这样的外来者更加无害,与托雅镇也没有什么太深的关联。   但是,去年被选中的凯瑟琳·巴德,她显然在托雅镇生活了挺长一段时间了。   ……或许是因为去年没有新的外来者抵达?   科斯莫心中越发感到一种复杂的、不舒服的情绪,但是他没有表现出来,只是低低地垂下眼睛,保持着一种沉默无害的状态。   “我知道您肯定对托雅镇的情况很不适应。”艾琳说,以一种了然的、轻柔的语调,“但是,托雅镇就是这样,我们只能改变自己,而无法改变托雅。”   科斯莫迟疑了一下:“请原谅我的冒昧……”在艾琳并未有什么反应的情况下,科斯莫才继续说下去,“您为什么会来到托雅镇呢?”   在一瞬间,艾琳露出了一个相当可怕的表情。不能说那有多扭曲,或者恶意,只是艾琳猛地用一种惊讶的、动容的、不可思议的表情望着科斯莫,带着一种深刻的不安与惶恐。   科斯莫连忙道歉,说:“我只是……我只是,我可能也将定居在托雅,所以我……”   “有点好奇,是吗?”艾琳低低地说,她笑了起来,像是刻意在掩饰刚刚那一瞬间的表情,“怪不得科恩夫人那样形容你……   “我来到托雅的目的,是想要杀死一个人。”   科斯莫怔住了。   艾琳沉默了片刻,然后缓慢地说:“我成功了。但是,我也无法离开托雅镇了。”   科斯莫更加不安了。   而艾琳的目光只是望向窗外。   在附近客人热烈、雀跃的进食与交谈声中,他们周围却萦绕着令人窒息的沉默与冷清。   最终,艾琳说:“距离冬天还有一段时间,兰赫尔先生。好好享受这段平静的日子吧。托雅镇是个好地方,如果你足够无知的话。”   科斯莫连忙问:“冬天怎么了?”   艾琳打量了科斯莫一下,说:“红叶之日发生在秋天,冬天当然也有冬天的「日子」。而冬天还更加公平一些。”   说完,她便起身离开了,只留下科斯莫坐在那儿,茫茫然无法回神。   他想,艾琳是指……冬天也存在着一种危险?更加公平的意思是……不仅仅针对外来者,也针对镇民?   ……托雅镇的春夏秋冬都存在危险吗?   科斯莫陷入了一种平静且安详的崩溃之中。   他机械地进食,缓慢地收拾好桌子,起身离开吉奥克餐厅,直到在门口被门槛差点绊了一跤,这才猛地回过神。   他摇了摇头,让自己别想那么多——起码,他已经在托雅镇有了一个容身之地,不是吗?   下午,科斯莫将自己的物品与三只猫都搬到了新的住所。   新住所距离杂货铺不远,真正实现了科斯莫曾经「走路五分钟上班」的愿望。   这小屋子的面积不大,占据了联排二层房屋的一个门户。一楼的面积被其他屋子挤占,只有门厅和厨房,二楼则是卧室、卫生间和一个较小的储物间。   卧室的面积倒是令科斯莫相当满意,大约有二十平米,家具都已经准备好了,并且还有一张书桌。二楼的卧室同样是落地窗,能望见对面的空房子和远处群山。   ……老实讲,这让他想到了钟表店的二楼卧室。好在他的卧室并没有食梦怪。   值得一提的是,这间小屋子其实还有一个地下室。不过,按照莫尔的说法,因为用不上地下室,所以入口已经被封起来了,恐怕就是一楼厨房边上的那个小门。   这房屋舒适、干燥、面积适中、生活方便,尤其还是免费的住所,总的来说简直让科斯莫喜出望外。   他花费了一个下午的时间整理、打扫与收拾,终于在傍晚落日时分做完了所有家务。他坐到落地窗前的扶手椅上,惬意地叹了一口气,终于有一种安稳下来的感觉。   三只猫排排坐在他的边上,与他一起望向落日。   科斯莫有点累了,恍惚中,他仿佛打了个瞌睡。他隐约记得自己好像做了个梦,但是等醒来却什么都不记得了。天色已经昏黑,他感到饥肠辘辘。   他正打算站起来,伸个懒腰,然后去吃饭,但动作却突然停了下来。   他听见了——自行车车铃声。   科斯莫不禁愕然,影子商人?怎么又出现了??   他几乎下意识望向了窗外。下午的时候他认认真真擦了窗户,但漆黑的夜色与室内明亮的灯光,让他只能瞧见自己的面孔,而无法瞧见外面浓黑夜幕中的情况。   他瞧见自己的面孔,还有面孔上紧张错愕的表情。   叮铃铃——   那声音仍旧在持续,并且越发明晰、越发近了。他忍不住甩了甩脑袋,好像这样就可以将这声音也甩走一样。但是那不可能,那声音只是继续响亮地出现在他的耳边。   叮铃铃、叮铃铃——   他僵立那儿。那声音仿佛契合了他的心跳声。这一瞬间他想起了他的猫,他想扭头去看看他的三只猫,但脖子却好像也僵住了。这让他不合时宜地想到了红叶的「肉丝」。   叮铃铃、叮铃铃——   他一下子皱起了眉。那声音稳定、持续,格外有规律,好像影子商人是个强迫症一样。他胡思乱想着,觉得那声音简直震耳欲聋,就围绕着他的脑子,他干干瘪瘪、一无是处的脑子。   ……脑子!   好像有什么声音在恐吓他一样。   不对,不是脑子。是、是——是影子。   他下意识低下头,看到地板上自己的、蠕动着的影子。不知道是否是他的错觉,随着那叮铃叮铃的声音,他的影子的边缘好似也在波动一样,很有规律、像是波浪一样舞动着。   ——影子,你的影子。天天跟在你的身后,一言不发、沉默寡言、忠诚执拗的影子。要不要将影子交给我呢?自那之后,黑夜将成为你的归宿。   他好似听见了一个声音。   可……为什么?   ——哪有什么为什么?这只是一场交易。人的东西总能放在天平上,成为筹码、成为财富、成为金银。人的影子当然也可以。我只是个商人。   ……商人?他浑浑噩噩地想着。他当然知道商人。   那……他要交出他的影子吗?   ……他觉得有哪里不对劲,是一种冥冥之中的预感,但那不是危险的预感……那是……   “凭什么强买强卖啊!这算什么商人!”科斯莫猛地睁开眼睛,下意识腹诽。   周围一片寂静,自行车车铃声已经消失了,科斯莫呆了一会儿,目瞪口呆地低头望向自己的影子——依旧安安分分,好似什么都没有发生一样。   “喵……”花花犹豫着,似乎想说什么。   大橘揉了揉自己的脸盘子,然后才看向科斯莫。   小黑像是无声地叹了一口气,说:“笨蛋喵。”   科斯莫讪讪地抓了抓头发。影子商人好似已经离开了——被他的吐槽赶跑了?   不,应该说,被他强烈的抗拒赶跑了。影子商人终究是「商人」,他不能强买强卖。   这事儿困扰着科斯莫,以至于第二天一大清早,他就跑到杂货铺跟莫尔说到了影子商人的事情。   “你被影子商人盯上了?”莫尔还是坐在那儿,好似从未改变过那懒散的坐姿,他打量着科斯莫,语气莫名,“你来自格列高利?”   格列高利?科斯莫不禁愣了一下。   这听起来似乎是个地名。   莫尔看他不明所以的样子,就慢吞吞跟他讲起了影子商人与格列高利的纠纷。 第20章 预言   格列高利, 更确切地来说,格列高利公国,是位于世界遥远西方的某个国度。   格列高利公国有着十分古老的历史, 传闻中,这是某位神明的栖息地, 不过,这位神明在某日离开了此地, 祂交代祂的信徒看顾好这片领地, 随后便一去不回。   神明的信徒在这片土地上休养生息、发展繁衍, 逐渐形成了一个庞大的部落,最后组建了国家。他们仍旧铭记着他们信仰的神明, 因此将以□□字命名了这个地方。   “所以,格列高利就是这个□□字?”科斯莫有点怀疑地问。他隐约觉得这做法好像有点……怪怪的。   莫尔随意地点了点头, 又说:“格列高利公国的居民,认为他们的土地是「被神看顾的地方」, 也有人认为这是「神许给他们的土地」。”   科斯莫琢磨了一下, 不禁问:“但是这不是反过来了吗?”   是格列高利让祂的信徒看顾这片土地, 而非相反。   “神话传说在流传的过程中总会出现谬误,谁也不知道哪个故事、哪种说法才是真的。”莫尔用一种漫不经心、不以为然的语气说,好似他已经习惯了这种事情。   科斯莫抓了抓头发,便转而问:“那为什么格列高利又和影子商人扯上了关系?”   “神也有神的敌人。”莫尔说,“影子商人就是格列高利的敌人。而格列高利的信徒又如此光明正大地使用了这个名字, 所以,当然了, 影子商人就盯上了格列高利公国。”   “这中间好像已经过去了许多年。”   “对于神来说, 时间又算得了什么呢?”   科斯莫无法反驳这话。但是他也不禁看了看莫尔, 心想, 这仿佛与神十分熟稔的语气,是怎么回事?   莫尔又说:“总之,影子商人入侵了格列高利……失去影子的人会被白日灼伤,只能成为夜晚的属民。于是,此地成为了夜的属国。”   科斯莫思索着这个故事,感到些许的茫然。   莫尔盯着他,然后说:“影子商人一直针对格列高利的居民。在他入侵格列高利的时候,许多居民出逃,去到了其他地方,影子商人也追踪着他们。   “因此,你说你被影子商人缠上了,我第一反应就是猜测你是否与格列高利有关。”   科斯莫缓慢地摇了摇头。   他自己是来自异世界的访客,而原来那个科斯莫·兰赫尔也并非格列高利的居民。   他想,塞勒斯先生恐怕与格列高利有关……难道这事儿终究还是得绕回塞勒斯先生的身上?   “那就奇怪了。”莫尔说,“影子商人向来对托雅是敬而远之的。”   科斯莫迟疑了一下,然后说:“莫尔先生……”   “直接叫莫尔就行了。”   “呃,好的。莫尔,我注意到,你在提及格列高利和影子商人的时候,使用了不同的称谓——格列高利是「祂」,影子商人是「他」。所以,影子商人并不是神?”   莫尔的语气很淡,也很快回复说:“他拥有神明的力量。”   科斯莫不禁一怔。   在那位侦探先生的调查笔记上,他就已经见到过关于神明的力量的说法。但是,从莫尔的话语中推断,影子商人似乎并不是神明,却拥有了神明的力量。   这算是一种怎样的情况?   不过莫尔却不打算多说什么了。他转而说:“只要你不打算将自己的影子交易出去,那么影子商人也不能拿你怎么样。”   塞勒斯先生也是这么说的。科斯莫心想。   ……但是,每当夜晚时分,那不断响起的、围绕着他的大脑的自行车车铃声,阴魂不散、持续不停,总会让人十分烦恼。   科斯莫苦恼了一下,还是决定静观其变。毕竟,任谁都没有提及过,要如何解决影子商人。   科斯莫今天很早就来到杂货铺,现在时间也才七点多。莫尔像是没睡醒,懒洋洋地打了个哈欠,就问:“你今天打算开始工作吗?”   “我……可以?”科斯莫用一种犹豫的语气说。   莫尔就随手指了指货架,说:“那你先把货架上的东西整理一下吧。库房的事情不急。”   科斯莫就将目光挪向货架。   杂货铺内的光线向来暗淡,这是他一直都知道的事情,不过货架那边的光线更加微弱。在他第一次来到杂货铺的时候,他就发现了这个问题。   当时,莫尔走到货架那边去找猫粮,他的身影仿佛就隐没在那重重昏暗与漂浮灰尘之中。   现在,轮到科斯莫走进去了。   科斯莫情不自禁地深吸了一口气,但还是踏出了一步。   周围的一切好似都没有什么变化,光线、灰尘、昏暗的角落。一切如同往常。他又小心翼翼地踏出一步,然后才慢慢放松下来。   他望向货架。   更深处的货架看不太清,但货架本身仿佛是无穷无尽的,只是同样被那种昏暗的光线吞没。他能看到的,一共有五个货架。   第一排,也是最靠近外侧的货架,摆放着记忆瓶子,以及一些生活物品。   第二排货架上则是一些副食品和零食,但摆放得相当随意凌乱;第三排货架是主食。   第四排货架,显得有些独特,那上面全是一些属于孩童的玩具。   第五排货架则更加奇异,放了许多的书籍本册。   科斯莫的目光略过第一二三排货架,有些惊异地望着第四排和第五排。   直到望见那些玩具,科斯莫才突兀地想到,托雅镇好像没什么孩子。   他指的是,真正会出现在镇子的街道上、自顾自与同伴玩耍嬉闹的孩子——他好像没在街道上见过年轻的孩子。   他的确碰见过与孩子相关的事情,比如那瓶比牙膏还便宜的记忆,比如他第一次听见自行车车铃声的时候,他下楼去问那位看门人,后者认为说不定是有小孩在恶作剧。   再比如,在红叶之日的广场上碰见的那个古怪小女孩。   可是,除却那个小女孩,他没见过「活生生」的孩子。   他知晓托雅镇的几对夫妻,比如老巴德和凯瑟琳、艾琳·吉奥克和她的丈夫,但他们好像也都没有生育后代。   ……但是,杂货铺里却摆放了整整一货架的玩具。   科斯莫想了想,就退到外面,问:“莫尔,那些玩具要整理吗?”   “玩具?”莫尔正低头看着一本书籍,闻言就瞥了货架一眼,“随你。反正没人会来买玩具。”   “啊?那为什么还要放在货架上?”   “没人买,不代表没有用。”莫尔说。   科斯莫莫名其妙地盯着他。   杂货铺的东西难道不就是用来卖的吗?   莫尔想了想,又说:“冬天快到了。”   科斯莫惊讶了一下,不由得说:“玩具和冬天有关?”   “冬天的「日子」比较特殊。”莫尔随手翻过书籍的一页,漫不经心地说,“不一定要献上活生生的生命,拿点别的东西也行。”   科斯莫悚然一惊,讷讷地望着莫尔。   他的心中有一些崩溃——托雅镇的镇民们到底过的是什么日子啊?   而且,用玩具就能应付那个「日子」,难道那是个小孩子不成?   莫尔像是意识到什么,抬头看了科斯莫一眼,便说:“别这么害怕。用货架上的东西应付一下就好了,没什么大事。”   科斯莫一阵恍惚,也不知道是自己有问题还是莫尔有问题。   过了一会儿,他点了点头,浑浑噩噩地走回货架,开始整理,以及清扫。   杂货铺里的灰尘如此之多,以至于货架上也满是积灰。他找了一块抹布,开始勤勤恳恳地擦货架,并且把窗户也擦了擦。   他这才意识到,杂货铺内光线如此昏暗,是因为窗玻璃实在是太肮脏了。   ……他更加无言以对了。   秋日的阳光洒落在街角。杂货铺内,莫尔懒洋洋地坐在那儿看书,科斯莫努力擦着窗玻璃,一切显得静谧安详、平庸而沉寂。   直到一位客人的出现。   “啊,莫尔,我跟你说……”来者风风火火,一把推开店门,差点把门板直接拍到科斯莫脸上。   他这才注意到一旁擦窗户的科斯莫,不由得瞪大眼睛:“怎么回事,莫尔?你终于想开了,给自己找了个助手吗?”   那是个看起来二十岁左右的年轻男人,语气跳脱、兴致勃勃。他显然对科斯莫的出现有些意外和好奇。   科斯莫看了看莫尔,就迟疑着自我介绍了。   “科斯莫,你好啊,我的名字是安德烈·米尔。”安德烈很友好地说,“我还是第一次见到你,不过之前我不在托雅镇,是昨天晚上才回来的。”   “为了避开红叶之日?”莫尔突然说。   安德烈的表情猛地变了变,像是有点心虚,他连忙装作大大咧咧的样子,扯开了话题:“好了好了,这不是已经过去了吗?”   科斯莫也有点好奇了。   红叶之日针对外来者,但安德烈既然可以离开托雅镇,那显然就不是外来者。这样一来,他何必还要避开红叶之日?   为了……避开「红叶」?   虽然好奇,但科斯莫也略微心虚地收敛了自己的好奇心。他知道这不合时宜。   安德烈和科斯莫交谈了两句,大致了解了科斯莫的情况,不禁用更加惊异的表情看了看莫尔。他说:“你终于不那么懒了?”   莫尔冷笑了一声。   安德烈摇头晃脑,不过也没有再多说什么。他转而说:“好吧,说说我今天来找你的目的。”   莫尔终于屈尊把手上的书籍放下了。科斯莫也竖起耳朵旁听起来。   “我收到了一封信。”安德烈的表情逐渐严肃起来,“过去几天我不在托雅镇,所以当我真正拿到这封信的时候,时间已经有些晚了。”   莫尔微微皱眉,他说:“就算如此……”   “信中的内容是……”安德烈深深地吸了一口气,“有一位新的时间旅行者出现了。她预言了末日的到来。”   “末日?”莫尔问,但那更像是下意识地重复。   安德烈点了点头,又摇了摇头,他说:“那份来自未来的记忆吸引了记忆商人,所以,当这位时间旅行者提及此事的时候,她已经将那部分记忆交给了记忆商人。   “她自己也记不清那末日是怎么一回事了,但我们需要这份记忆——我们需要知道末日相关的信息,莫尔。   “只有你能直接联系到记忆商人,所以我才会来找你。” 第21章 群星   科斯莫整个人都惊呆了。   信?末日?新的时间旅行者?来自未来的记忆?   他的目光望向安德烈·米尔, 又望向莫尔。他指望着这两个家伙中的任何一个给他解惑,而事实证明他们都懒得解释更多。   不过,科斯莫唯一确认的一件事情就是, 既然安德烈是迟了几天才收到这封信,那么之前好几天的早上七点, 他望见对面空房子里飞舞着的白鸽,说不定就是为了给安德烈送信。   因为安德烈不在, 所以那只白鸽才会每一天都出现?   科斯莫暗自这么猜测着。   他又想到, 当时他还十分好奇, 想知道那封信是给谁的、信中又是什么内容……但是他没有想到,那居然是——末日。   科斯莫略微恍惚地望着窗外平静安详的小镇风光、还有更远处的秋日山景。   他不禁想, 末日?   而安德烈与莫尔,尽管他们看起来也有些惊异和严肃, 但那也说不上慌乱。   ……难道这世界连末日都是稀松平常的吗?   科斯莫心中又一次出现了那种不知名的、深刻但又平静的崩溃,好像自从他决定在托雅镇定居之后, 世界就变成了一个崭新的模样。   莫尔皱起了眉, 他似乎是在思索着什么, 很快,他便说:“我知道了。我们先去找信使吧。”他又看向科斯莫,“下午放假,你可以回去了。明天我也未必在……如果店门锁着,你就继续放假。”   科斯莫想了想, 就点头,打算把抹布洗干净然后离开——哈, 因为末日而拥有的假期, 绝妙的黑色幽默。   时间还早, 他一鼓作气回到住处, 把过来迎接他的花花一把抱起来。   “喵……”花花想要逃跑,但被科斯莫镇压。   “有人说末日要来了。”科斯莫喃喃说。   花花惊讶地望着他,连逃跑都忘了。   大橘和小黑也围了过来。   小黑有些严肃地说:“什么末日喵?”   科斯莫蹲下来,把花花放下,然后说:“我也不知道……只不过,有人说到什么时间旅行者,这个时间旅行者预言了末日……真的存在什么时间旅行者吗?”   科斯莫后知后觉地意识到这个问题。   他越发觉得这世界有些奇幻了。   “预言了末日的时间旅行者……”科斯莫喃喃说,“和一封信。”   三只猫目光严肃地互相看看。   “喵……我们要不要做点什么?”花花犹豫着说。   相比之下,大橘还没反应过来:“什么末日喵?世界要毁灭了?”   小黑更加理智一些:“但我们现在还一无所知喵。”   科斯莫也得承认这一点。安德烈的突然出现,以及他突然带来的古怪消息,让人感到紧张与奇异。   科斯莫认真地与三只猫猫探讨了一阵,然后得出了一个结论:如果他真的想参与进去,那他还需要更多信息。在此之前,他不如埋头好好生活。   科斯莫不禁叹了一口气。   他望向窗外。托雅镇的美丽与孤独又一次笼罩了他的心灵。   他的情绪慢慢平静下来,随后就出了门——带上了他的猫猫,因为三只猫都说想要出门散散心,不想闷在家里——然后去了吉奥克餐厅吃午饭。   虽然餐厅没有明确规定能否让宠物进入,但科斯莫还是自觉地嘱咐三只猫猫自己在街上玩,不要乱跑,等他吃完饭就跟它们汇合。   他的猫猫也十分省心,就待在吉奥克餐厅附近的街道。大橘去扑飞街角的红叶、小黑趴在路边的花坛上打瞌睡,而花花则在附近到处转悠。   这场面让科斯莫彻底放松了。   他自嘲地想,即便末日真的临近,那他又能做什么呢?   饭后,科斯莫又带着三只猫绕着托雅镇散步。他遇到了不少同样在散步的镇民,这些镇民的态度同样验证了科斯莫之前得到的信息,也就是与「信使」「动物」相关的事情。   镇民们的态度都相当友好,有些甚至可以说是尊敬。   不过这反而让科斯莫感到些许的尴尬。   他路过了旅馆,就想到在红叶之日过后,他还没跟科恩夫人打过招呼,就走进了旅馆。   旅馆里照旧还是冷冷清清的样子,科斯莫没多想什么,只是走到柜台,说:“下午好,科恩夫人。”   “兰赫尔先生。”科恩夫人点了点头,又看了看他,“看来您是打算定居在托雅镇了?”   “暂时,是的。”科斯莫只能这么说。   科恩夫人意义不明地笑了一声,又说:“我早就跟您说了,兰赫尔先生。这儿是个偏僻的镇子。”   偏僻……所以,没那么容易离开?   科斯莫拍了拍脑袋,让自己别想那么多。很多事情越琢磨就越让人不安。   他想到刚刚发生在杂货铺的事情,忍不住问:“对了,科恩夫人,您知道安德烈·米尔吗?”   “那个年轻的家伙……我当然知道。”科恩夫人说,“你遇到他了?”   “是的,刚刚在杂货铺的时候。我现在在杂货铺打工。”   闻言,科恩夫人倒是有些惊讶,不过转瞬即逝。她又问:“他去找莫尔先生吗?”   “对。”   科恩夫人略微惊讶地说:“为了什么?”   科斯莫迟疑了一下。   “别这么担心,兰赫尔先生。”科恩夫人不以为然地说,“我要是去问安德烈或者莫尔的话,他们也会将实情告诉我的。”   科斯莫倒不怀疑这一点。他便说:“安德烈收到了一封信……”   “等等,信?”   科斯莫的话被打断了,他有点迷茫地点了点头。   科恩夫人一改先前的态度,转而说:“那不必跟我说了。保守这个秘密吧,兰赫尔先生,信的内容是不能到处说的。”   科斯莫有点意外。他左右看看,发现周围空无一人,便小声问:“「信」有什么特殊的吗?”   他倒是的确知道信使的力量,但是……“信”?那难道不就是普普通通的信息传递吗?   科恩夫人瞧着他,然后叹了一口气。   “您总是这么好奇,是不是?”科恩夫人这么说,随后便说,“托雅镇有邮局,外头来的信和其他包裹,当然是从邮局那儿派发的。   “至于信使的信……那是,群星来信。”   科斯莫真的有些惊讶了,他不禁说:“群星?天上的星星……给我们写信?”   他自己没注意到他用了个「我们」,但科恩夫人的确注意到了。于是科恩夫人忍不住笑了一声,用一种意外温和的目光望着科斯莫。   “是的,来自群星的信。”科恩夫人说,“所以,才需要用上「信使」的力量。”   科斯莫下意识想扭头看一看天空,但是那一刻,他又僵住了,因为他想到自己曾经在类似的场合、想做类似的事情、同样也类似地僵住了。   他喃喃说:“那么……太阳和月亮会给我们写信吗?”   “谁知道呢。”科恩夫人说,“信使永远安静沉默,没人知道哪颗星星写了信。”   科斯莫感到这说法其实颇为浪漫,他挺喜欢这种「群星来信」的描述。   他便问:“那么,星星会写什么信呢?”   “信的内容是保密的,我之前说过了。”科恩夫人不满地看了科斯莫一眼。   科斯莫不好意思地抓了抓头发。   “不过,星星与人类不同。”科恩夫人说,“星星的信是……混乱而吵闹的,像是要把所有珍藏的好东西都通过一封信一股脑地塞给你。”   科斯莫点了点头。   他想,所以,安德烈的那封信,就来自一颗星星。   ……星星与末日?   科斯莫代入了一下星星的立场,突然有些不确定了。   这「末日」究竟是指什么?时间旅行者呢?   他其实挺想问问科恩夫人的意见,但是又不能泄露秘密,只好将所有疑惑都憋在心里。   倒是在离开的时候,他突然又想到一个问题,便问:“科恩夫人,怎么知道有星星给自己写信了呢?”   科恩夫人瞧了他一眼,便说:“如果有鸽子在你家对面的空房子里飞的话——莫名亮灯的空房子、飞舞的鸽子,那就意味着有一封信。   “一般来说,鸽子会持续飞舞一段时间,然后消失。不同的收信人会在不同的时间段望见白鸽。”   科斯莫一怔,突然目瞪口呆。   等一下,那他之前看到的那只白鸽——难道那是写给他的信?可怎么会有星星给他写信?   科斯莫连忙跟科恩夫人道谢,又问:“那怎么知晓信件的内容?”   “去那个空房间。如果白鸽停在你的手背上,那就是给你的信,然后你就会自然而然得知信件的内容。”科恩夫人耐心地解释说,又怀疑地问,“你难道收到了信?”   科斯莫赶忙摇头。   科恩夫人嗤笑一声,说:“看来只是因为好奇。”   科斯莫十分不好意思,但也没有解释什么,只是摸了摸鼻子,就跟科恩夫人道别了。   他仔细琢磨了一下白鸽信使的问题。   他之前以为,安德烈收到的信就是他望见的那只白鸽带来的。但是他没意识到,托雅镇有这么多空房间,说不定安德烈的白鸽在其他空房间飞舞呢?   他只是对号入座了。   科斯莫回忆起过去几天的情况。   他是在来到托雅镇的第六天的早上七点,望见对面亮灯的空房子里的白鸽。   同一天,他从艾尔的口中听闻了白鸽意味着「信使」,但当时他没有仔细询问相关的信息,并未意识到那可能是写给自己的信。   第七天和第八天的时候,他也瞧见了白鸽的存在。第八天正是红叶之日。   第九天的早上……他昏了过去,所以不知道白鸽有没有出现。   第十天,也就是今天……他因为昨天晚上影子商人的再次出现而慌了神,一大早就出门去杂货铺,根本没有注意对面的情况。   ……但对面的确有空房子。科斯莫心想。   所以,只要明天一早注意一下对面的空房子,他就能知道那是否是写给他的信。   但科斯莫心中有一种微妙而莫名的预感。那恐怕的确是写给他的信。可是……可是,为什么会有星星给他写信呢?   难道是因为他之前那几天在托雅镇上的经历吗?   科斯莫也想不太明白。   不过,第二天早上,科斯莫的确望见对面的空房间亮起了灯、白鸽在其中飞舞。他忍不住战战兢兢地咽了咽口水,然后苦着脸、硬着头皮走下楼。   好吧,让他看看是哪颗星星给他写了信。   作者有话说:   后天的更新也会晚一点,晚上十一点半更新,之后会恢复每天晚上九点更新,小可爱们见谅_(:з」∠)_ 第22章 法庭   秋意渐深, 清晨七点的天空并没有那么明朗,黯淡的天色中氤氲着些许沉闷的水汽。   科斯莫走上楼,打开那个空房间的门的时候, 不出所料地意识到,门没有锁。   他小心翼翼地迈步走进去。理论上讲, 信使的信应当是没什么危险的,但是科斯莫从未收到过群星来信, 自然也不那么有自信。   他站到了空房间的一个角落, 抬头望着那只飞舞的白鸽。他瞧见对面房间亮起的灯, 茫然了一瞬,才想到, 那就是他的住所。   这让他后知后觉地有些局促,仿佛位置颠倒、情况错置。   他伸出了手, 有些紧张地盯着那只白鸽。随后,白鸽轻柔地落在了他的手背上。   在还没有明确意识到, 这封信果然是属于自己的时候, 庞大的信息量就已经在科斯莫的大脑中炸开。那让他在一瞬间以为自己的脑子也炸开了。   他痛苦地皱起眉, 过了一会儿才缓过来。他下意识伸手揉了揉自己的脑袋,然后才恍然意识到,白鸽已经消失了。   空房间明亮的灯光也不知道在什么时候静静熄灭。   ……虽然不合时宜,但科斯莫联想到了他故乡的网络聊天软件。托雅镇的空房间亮起的灯,就好似是那些软件的未读消息提醒。   这让他的心情陡然放松下来。   他慢慢地下了楼, 一边整理着脑海中的信息。   在真正收到这封信之后,他才意识到所谓的「群星来信」究竟是什么意思。   这个世界的一部分人们崇拜着星星, 是某种较为原始的自然崇拜。而这个世界同样拥有着某种奇异的、特殊的力量, 每一颗星星都掌握着类似的力量, 只是有强有弱。   某种意义上, 一颗星星就可以等同于一位神明;神明浩若繁星。   所以,所谓的「群星来信」,有两种情况;其一是星星直接写来的信,那更像是神明给信徒的传信,其二则是某人或者某个存在,通过星星的力量来转达信息。   信使在这其中充当了一个中转站的功能,正如其名称所示,这是「信使」。   在第二种情况之下,那些星星仿佛也成为了信使的白鸽。「白鸽」将信从寄信者带到信使这儿,信使再让另一只白鸽将信送到收信者那儿。   至于信使与托雅镇的关联,科斯莫就不那么了解了。或许只是托雅镇足够特殊吧。   总之,他收到的这封信就属于第二种情况,是寄信者借助星星的力量转达而来的。   科斯莫回到了住所,坐到了落地窗前的扶手椅上,静静地望着窗外天光乍亮、晨曦璀璨。他想到这封信的内容。   寄信者是记忆商人,更确切地说,是钟表店的老板巴德。   信中,记忆商人说明了他为什么会寄出这封信。   巴德将自己与凯瑟琳相关的记忆交给了他,让记忆商人帮忙保存,因为巴德感到自己正在衰老,时日无多,他的记忆力也正在衰退。   而巴德唯一的诉求就是,他希望在他死后,记忆商人将这份记忆,交给最后一个向他提起凯瑟琳·巴德的人。   也就是,科斯莫·兰赫尔。   记忆商人对这种做法也颇为惊异,因为他并不明白巴德为什么要这么做。   巴德似乎只是希望,这份与爱情、与婚姻、与陪伴、与甜蜜有关的记忆,永永远远地纯粹地保留下去,不要随着他的死去而死去。   在巴德死前,记忆商人可以收藏、把玩、随意观看这份记忆;但是在巴德死后,记忆商人就要践行承诺,将记忆交给其他人。   记忆商人的确做到了这一点。   当然,记忆商人也额外补充说,他已经提前知晓了巴德的死期,也已经提前知晓了科斯莫正是这最后一个人,所以他才会提前一段时间寄出这份记忆,因为他之后有别的事情要去处理。   ……科斯莫慢慢地回忆着,然后低下头,从口袋里掏出了一个记忆瓶子。   依旧是流光溢彩、如同云絮一般的记忆。这份记忆满满地填充着整个玻璃瓶,像是个漂亮的观赏物;这会让科斯莫想到一些漂亮的摆件,像是瓶中船之类的。   而这里面装着一个男人和一个女人的生活记忆。   科斯莫暂时没有打开瓶子观看的意思,他有些许的感叹,既是因为巴德的选择,也或许是因为因缘际会。   他并不怎么了解巴德,甚至从未接触过凯瑟琳·巴德。但是,这份记忆却阴差阳错地出现在了他的手中。这相当奇妙。   他将记忆瓶子摆放在桌上,又看了看手腕上的手表。在某一刻,他真正感受到死亡与记忆的分量,从一个轻飘飘的玻璃瓶那儿。   他枯坐了片刻,直到大橘走过来喵喵叫了两声,他才回过神。   “你还没吃早饭喵?不饿吗?”大橘问出了一个非常「大橘」的问题。   “这就去。”科斯莫随口回答,他正要起身前往吉奥克餐厅,却突然愣了一下。   等一下……艾琳·吉奥克?   按照记忆商人的说法,他是提前知晓了此后再没人和巴德提及凯瑟琳。   科斯莫并不了解这种近似「预言」一般的能力,但如果记忆商人的说法无误,那么科斯莫在来到托雅镇的第五天和巴德的交谈,就是最后一次关于凯瑟琳的谈话。   因此,科斯莫才会在第六天清晨望见对面空房间飞舞的白鸽。   但是科斯莫却突然想起来,在他来到托雅镇的第七天,当他在旅馆第一次见到艾琳·吉奥克的时候,艾琳提及了巴德。   当时艾琳说,她在前一天的时候见到了巴德,当时巴德已经十分衰老,不记得艾琳也不记得凯瑟琳了。   第七天的前一天……也就是说,艾琳在科斯莫来到托雅镇后的第六天,见到了巴德。   ……那么,艾琳是否有可能在那个时候,跟巴德提到凯瑟琳?这个时间点可是比科斯莫最后一次跟巴德提及凯瑟琳,要更加晚一点。   如果是的话,为什么这瓶记忆没有寄给艾琳,而是寄给了科斯莫?   科斯莫不禁有些狐疑。   他想,或许艾琳并未跟巴德提及凯瑟琳,是之后才从科恩夫人那儿得知的?   这让他有点困扰。   不过,事已成定局,他稍微思考了一阵,就没再想下去。   吃过早饭,他去杂货铺那边看了看,发现店门果然锁着。   科斯莫一时间既安心又惆怅,安心是因为可以摸鱼了,惆怅是因为——这可是末日换来的摸鱼啊。   不过,在托雅镇其实也没什么好摸鱼的。   这里没有互联网、生活节奏也很慢,科斯莫在这儿人生地不熟,少有的几个熟人也不好意思多打搅。他只好带着他的三只猫,无所事事地在托雅镇散步。   不知不觉中,他与三只猫走到了镇子的广场。   广场上的白鸽同样闲散地走来走去,但是一想到这些鸽子可能的本体,科斯莫就忍不住敬而远之。   广场上也有不少人在闲聊或者埋头看书,看起来同样是在打发时间——对了,书!   科斯莫没在托雅镇看到报纸的存在,但是的确有看到过书籍的存在,包括杂货铺货架上的书籍、莫尔时常手里捧着的书籍。   这是个打发时间的办法,科斯莫心想。   另外……也同样是,调查杰弗里·格拉斯死亡原因的办法。   科斯莫后知后觉地想起来,在这位侦探先生的调查笔记中,杰弗里为了调查「托雅」相关的信息,特地跑了一趟城里的图书馆。   托雅镇会有图书馆吗?   如果有的话,杰弗里是否就会去那里进行调查?   代入到这位侦探先生的思路之中,科斯莫认为这相当有可能。毕竟,一座城市的图书馆,总是记录了相当多关于这座城市的信息。   科斯莫回忆着他在托雅镇上的所见所闻——老实讲,他没有发现什么类似于图书馆的建筑。   说到这个,他总觉得托雅镇的建筑有种十分雷同的气质,比如说钟表店和他如今居住的二层联排房屋,房屋结构就十分类似,像是复制粘贴一样。   而且,这里没有教堂。在科斯莫心中,这始终是一个可疑的情况。   他在广场附近溜达了两圈,皱眉沉思的模样让他的猫都忍受不了了。   “你在想什么喵?”小黑问。   “我在想……托雅镇有图书馆吗?”科斯莫愁眉苦脸。   “喵……图书馆?”花花歪了歪头,“全是书的地方吗?”   大橘举起了右前爪,十分随意地说:“那个地方是喵?”   科斯莫与其他两只猫同时抬头望了过去。   那是一栋非常普通、矮小的建筑,只有一层,就在广场旁边。透过西边屋子的一扇窗户,他们可以看到其中有好几排书架,架子上密密麻麻地摆放了许多书籍与纸张。   看起来更像是档案馆之类的地方。科斯莫暗自想着。   不过这并不影响他立刻走向了那栋建筑。   越是靠近,他越是注意到,这个其貌不扬的建筑似乎戒备森严。联想到托雅镇的奇异境况,科斯莫对这种建筑的用途有了些许的猜测。   在这栋建筑的侧面,有一个向一边歪倒的木牌,那似乎经受了多年的风吹雨打,如今已经腐朽不堪,但还是歪歪扭扭地立在草地上。   那上面隐约出现了四个字。   “镇务……什么庭?”科斯莫想了想,“「法」庭?镇务法庭?”   这木牌歪倒在这儿,显得破败不堪,好似这地方不再叫镇务法庭了。   ……不过,这栋建筑的功能应该仍旧差不太多,是托雅镇的行政中心。恐怕镇长办公室也在这儿。   科斯莫联想起关于那位镇长的相关信息。   三十年前的一场灾难,让红叶选民接管了托雅镇。   ……那么在红叶选民之前,又是谁在负责管理托雅镇?是这个破破烂烂的木牌上所提及的,「镇务法庭」吗?   科斯莫的心中泛起一丝微妙的波澜,因为他突然想起,莫尔曾经以一种漫不经心的语气提及,「‘法律’死了」。   这里的「法律」真的是客观意义上的法律吗?还是某种……形而上的特殊力量?   科斯莫一边琢磨着,一边往镇务法庭走过去。   门口有两个魁梧的男人在看门。   科斯莫结结巴巴地解释了自己的来意,他说他望见侧面的房间有许多书架,想问问是否可以借书回去阅读。   那两个男人惊异地彼此望望,好似是头一回碰上这种要求。   不过随后他们就耸了耸肩,异口同声地说:“镇长没说过不许。那么,欢迎!” 第23章 登记   于是, 科斯莫小心翼翼地踏进了曾经的镇务法庭。   房屋里十分安静,但是科斯莫踩在地板上,地板却发出了吱嘎的声音。这是栋挺古旧的房子, 一旦踏进来,空气仿佛都格外冷淡了一些。   科斯莫是一个人走进这里的, 三只猫在外面等他。不过,小黑大概已经带着大橘和花花, 去到他们瞧见的那个房间的窗台外边了。   这里仿佛空无一人, 科斯莫的闯入也并未惊醒这栋房屋。从正门走进来, 左右各有两扇门,其中左手边的两扇是闭合的, 右手边的两扇是打开的。   从右手边的情况可以看出来,后头那扇门似乎通往休息室、盥洗室等等;前头那扇门后则是长长的走廊, 尽头处是一个半圆形的会客厅,有明亮的窗户, 但窗外的光线并未侵扰走廊。   幽深晦暗的走廊两侧, 是密密麻麻的门。他不知道门后都是什么房间, 只是那种昏暗寂静的感觉,给他一种深沉冷凝的预兆。   科斯莫没去管左边闭合的两扇门意味着什么。他只是静静地走到了右边的走廊入口,犹豫了一下,就踏入其中。   空气仿佛变得更加冰冷了。久不见光的走廊弥漫着一种干燥的、阴森的灰尘气息。他注意到每一扇门上都贴了一个标志,似乎是在指示这个房间的作用。   他在那扇贴了书籍符号的门前停了下来。   科斯莫纠结了一下, 略微鬼鬼祟祟地瞧了瞧周围。走廊里仍旧十分安静,他的左右两侧尽头, 都氤氲着明亮的光线, 但是唯独他身处的这段走廊, 阴森晦暗。   他深吸了一口气, 正要伸手打开面前这扇门,突然地咔哒一声,这扇门却从里头被打开了。   科斯莫呆在那儿,还来不及做出反应,里头的开门人就已经非常顺手地拉开了门,就要往外走。那人差点撞在科斯莫身上,这才猛地抬起头,意外地望着科斯莫。   两个人面面相觑,都被吓了一跳。   “你是谁?!”门里的那位女士惊讶地问。   科斯莫莫名察觉到了一丝尴尬,他赶忙解释说:“我……呃,我是想来……借书……”   “借书?为什么跑到这儿来借书?”那位女士慢慢镇定下来,大概是因为科斯莫的表情远比她慌乱,“等等……你是外来者?”   “是的。”科斯莫老老实实地回答。   面前这位女士二三十岁的模样,捧着一叠纸张,大概是什么文件。她戴着一副夹鼻眼镜,目光中带着某种审视的意味。她显然是镇务法庭的工作人员,说不定还是红叶选民。   这让科斯莫有点后悔自己的莽撞。他对这地方一无所知,但就这么闯了进来。现在想来,外头那两个看门人的表情甚至都像是在看乐子了。   不过那位女士倒是没有嘲笑他。   她说:“好吧……借书,这可是头一回听说。你大概是跑错了地方,这里是档案室。”   档案室?   科斯莫下意识望向这位女士身后的房间。门依旧敞开着,他瞧见一排排的书架,以及架子上的书籍纸张。这就是他和猫们刚刚在外面注意到的房间。   他能确认这一点,不仅仅是因为这熟悉的布置,也是因为,就在他面前这间门正对着的窗户外面,窗台上,三只猫整整齐齐地蹲坐在那儿。   大橘甚至歪着头,好似不明白科斯莫为什么没能进到那个房间里。   ……科斯莫心中一个激灵,不敢想象如果此刻这位女士回过头,瞧见窗台上那三只猫,那事情会往哪个方向发展。   为了转移这位女士的注意力,他赶忙问:“我是科斯莫·兰赫尔,我该怎么称呼您?您知道哪儿有可以借书的地方吗?”   “兰赫尔先生?”这位女士用一种她早就知道这个名字的目光瞧了瞧科斯莫,又说,“你不用知道我的名字,称呼我为登记员就好。我知道你是莫尔的杂货铺的店员,这就是我负责「登记」的内容。”   科斯莫愣了一下,他隐约感觉这所谓的「登记」好似也不简单。   “至于借书的地方……”登记员女士转而说,“你是觉得在托雅镇的生活无聊了?”   科斯莫回过神,犹豫着点了点头。   登记员女士就说:“你可以去镇上找一个叫尤斯塔斯·洛弗的男人,他大概五十岁,是个藏书家,也很乐意将自己的藏书借给其他人。据我所知,镇上绝大部分人阅读的书籍都是从他那儿来的。   “当然……你也要记得,小心他借给你的书。”   “为什么?”科斯莫下意识问。   “因为他是个时间旅行者。”登记员女士不以为意地说,“万一他借给你的书是来自未来的,那就坏事了。而且他的记忆也十分混乱,自己也不知道自己借出的书是来自哪个时代的。   “我可不想去解决这种麻烦事。总之,你拿到书的时候,稍微注意一下就行了。”   科斯莫目瞪口呆地听着登记员女士的话,一时间欲言又止,回不过神。   不久前,当他从突然出现在杂货铺的安德烈·米尔口中,听闻时间旅行者这个说法的时候,他可怎么也想不到,仅仅一天之后,他就将再一次听闻另外一位时间旅行者的存在。   ……穿梭于时光长河的藏书家?   那么他的家里恐怕的确有着丰富的——常人无法想象的「丰富」的——藏书。   科斯莫心中不由得好奇了起来。   “好了,兰赫尔先生,别傻站在这儿了。既然知道了洛弗的存在,那你就去找他吧,我也得继续我的工作了。”登记员女士这么说着,就要离开。   科斯莫连忙跟她道谢,又尴尬地说:“呃……门不用关吗?”   “门?”登记员女士回头瞥了一眼,无所谓地说,“那没关系,毕竟镇民们一般也不会来到这里……哦,除了您。”   科斯莫整个人都局促了起来,像是很想将自己缩到地板的缝隙里。   登记员女士倒是宽容地笑了起来,她说:“您刚刚来到托雅不久,兰赫尔先生,我能理解您的好奇心。曾经的我刚刚来到托雅镇的时候,也是如此的。”   “您也是外来者?”   他们一同往外走。科斯莫是在确认他的三只猫已经从窗台上跳下去之后,才跟上那位女士的脚步。   “曾经是。现在不是了。”登记员女士说,“我已经成为了托雅的一员,成为了登记员。”   “您的职务,是特殊的?”   “可以这么说。”登记员女士相当坦诚,“告诉你也没关系,兰赫尔先生,这是镇上人人都知道的事情。我继承了「登记员」的身份,所以我也将失去我自己的名字。   “与其说是我成为了「登记员」,倒不如说是「登记员」成为了我。”   科斯莫十分吃惊地望着登记员女士。   他们已经走出了那光线昏暗的走廊,登记员女士像是要往对面的那两扇门走过去。   她微微笑着,平静地说:“任何外来者想要成为托雅的一员,都只能选择这一条道路。幸运的是,我的职务简单而清闲。”   科斯莫迷茫片刻,低声喃喃说:“可是,托雅镇有什么特殊的?为什么外来者……”   “我是为了我的野心才来到托雅,我承认这一点。”面对初来乍到的外来者,登记员女士只是说,“所以,我付出了代价。但或许,我也实现了我的愿望。”   “什么?”   科斯莫犹豫了一下,最后还是问出了这句话,因为他感觉登记员女士就等待着他的好奇。   “永恒的生命。”登记员女士说,“除非我放弃「登记员」的职务,重新取回我自己的名字。”   科斯莫感到吃惊,但是也或许,另外一半的他,只是感到意料之中。   登记员女士平静地与科斯莫道别,然后走进了对面的一扇门。在她开门的瞬间,科斯莫注意到,门后似乎同样是长长的、昏暗的走廊,走廊尽头也同样氤氲着光芒。   科斯莫在原地呆立了片刻,感到他的突发奇想,似乎换回了一些意外的收获。   某种程度上,他倒是更加了解托雅了。   托雅似乎是某个独立于外界的地方,如同莫尔曾经所说,外面也不会管托雅的事情。这也正是科斯莫一直以来从这漂亮的镇子风景中,感受到的另外一种特殊之处——孤独。   托雅的偏僻与孤独,也同样赋予给了镇子上的每一个人。   他们各怀心思,来到这里、定居这里,试图实现自己的野心与愿望;他们有的做到了,有的失败了,有些则付出了代价。   无论如何,这似乎都与托雅本身有关;是托雅这个神奇的地方,给予了他们力量。   托雅本身似乎也凝聚了某种力量,这里是特殊的、是独特的。「托雅」已经成为了一个象征符号,而不仅仅只是某个地名。   ……那么,托雅究竟是什么地方?   科斯莫心事重重地走出了镇务法庭。   这个时候,他才突然想到,他忘了询问登记员女士,「镇务法庭」到底是怎么一回事。   关于那位藏书家,以及登记员女士的信息,已经让他大脑发晕了。   他暗自想,托雅有着自己的一套规则。当人们初初抵达托雅镇,他们只会认为这里与外界无异,可是,只要多呆两天,他们就会发现,托雅的秘密简直——简直,遍地丛生。   科斯莫一低头,看到三只猫不知道从什么地方冒出来,蹲在他的脚边,抬头瞧着他。   ……他的猫猫也可以「遍地丛生」。他想。   这想法逗乐了他,将他从刚刚那些沉郁的、复杂的情绪中拖了出来。   这依旧是无所事事的一天,他想到刚刚登记员女士提及的尤斯塔斯·洛弗,思考了一下要去哪儿打听这位藏书家的住所。   旅馆的科恩夫人是个选择,不过在前往旅馆的路上,他碰巧撞见了艾尔警官。   艾尔脚步匆忙,似乎是正要去什么地方调查,就不小心撞到了科斯莫。他怀里的档案掉了一地。他一边向科斯莫道歉,一边蹲下来捡拾资料。   科斯莫也蹲下帮忙,这让他不小心瞥到了纸张上的内容。他不由得吃了一惊,犹豫了一下,还是问:“艾尔先生,又有人死了吗?” 第24章 会面   新的死者名为玛格丽特·亚当。档案上贴了一张她的照片, 那是个年老的妇人,目光冰冷地望着照片之外的科斯莫。   “是的。”艾尔收拾好档案,也没有隐瞒的意思, “亚当夫人在昨天晚上的时候去世了。我们认为她可能是正常死亡,毕竟她年纪大了, 不过毕竟还是需要调查一下。”   科斯莫恍然,他说:“我还是头一回听说这位亚当夫人。”   他说的时候不经大脑, 但是一说出来, 自己却感受到一种微妙的气氛——头一回听说, 就是她的死讯?   这让他有点不好意思地补充了一句:“很遗憾听说这个消息。”   ……这好像让气氛更加古怪了。   不过他面前这位严肃正经的警员并未在意。艾尔只是不动声色地瞥了一眼围在科斯莫脚边的三只猫,然后说:“生老病死总是人类的常态。”   科斯莫心中一动, 他迟疑地问:“不过,我听说……”   “您又听说了什么?”艾尔的语气颇有一种叹息的意味。   一直以来, 艾尔似乎都致力于让科斯莫远离托雅镇的许多古怪传闻,但是, 那些传闻却好似自己主动往科斯莫身上凑一样。   科斯莫略微讪讪, 但还是说:“我听说……「永恒的生命」。”   艾尔微微一怔, 然后说:“您去了镇务法庭?”   “诶?您怎么知道?”   “「永恒的生命」是红叶对管理托雅镇的人员的祝福……又或者说,诅咒。”艾尔解释说,“他们的确将拥有永恒的生命,但是也将永远无法踏出镇务法庭。   “那里就是他们的家、他们的住所、他们的栖息地,同时也是他们的棺材。他们的墓碑上甚至连自己的名字都无法写上。   “只有红叶之日当天, 他们才能离开镇务法庭。除此之外,就只有镇长能够在平日里自由行动。”   听了艾尔的解释, 科斯莫恍然大悟。   联想到那位登记员女士刚刚的说法, 他不禁感到背后生寒。   而且, 红叶的祝福与诅咒?听起来, 红叶似乎与时间有关,他暗自想。   突然地,他产生了一个疑惑。   他不禁看了看艾尔。   “您是想说,为什么我们这些警员不算?”艾尔十分敏锐地问,同时也平和地回答了这个问题,“因为我们并非红叶选民。”   说到这里,艾尔随手抚平了手中纸张的一个折角。提及此事似乎也让他心思复杂。   隔了片刻,他说:“我们是「法律」的选民。但是,「法律」已死。”   种种信息在科斯莫大脑中闪现,又凝聚成一个鲜明的结论。他缓慢地说:“这与三十年前的那件事情有关?”   “法律”就死在三十年前的那场灾难之中,所以,红叶选民才会在那之后接管托雅镇?「法律」的选民曾经是托雅镇的管理者?   因此,广场旁的那栋建筑,才会被称为「镇务法庭」?   “是的。”艾尔说。   他们都沉默了片刻。   艾尔并没有进一步为科斯莫解惑的意思,他解释说:“我得走了,我需要去调查亚当夫人昨天的行踪。”   “好的。”科斯莫本能地回应说,突然又想起来一件事情,“对了,您知道尤斯塔斯·洛弗先生的住所吗?”   他本来想去问旅馆的科恩夫人,不过面前这位警员先生显然也会了解这事儿。   “洛弗先生?您去借书?”艾尔的确了解此事,他说,“那您得注意了,小心他借给您的书。那是位时间旅行者,他也收藏了一些来自未来的书。时间的悖论会通过未来的书杀死你。”   科斯莫一惊。   “不过,也不用太担心,洛弗先生家里绝大部分的藏书都是正常的。”艾尔说,随后他介绍了洛弗先生的地址。   那位于托雅镇的西北角落,多少有些偏僻。   科斯莫计算了一下,意识到自己可能需要花上将近一个小时才能走到那儿。他决定先去吃顿午餐。   随后,他与艾尔告别,又在路过杂货铺的时候格外注意了一下。门依旧锁着,莫尔还没回来。   这让科斯莫心中略微忧虑。   下午,他与三只猫一起去了镇子的西北角。   本来他是想一个人去,不过猫猫们闲着也是闲着,不如陪饲主一起出门闲逛。   大多数时候,科斯莫的活动范围都在托雅镇的东南角。   杂货铺、旅馆、他的住所,都在这里。他鲜少前往镇子的北面。   镇子的东面和南面被群山环绕,北面则更加靠近那条河流——河流与群山的名字同样是托雅。   因此,镇民们提及这座山和这条河的时候,就只是说「那座山」「那条河」。谁都清楚他们指的是什么。   托雅镇的北面其实比南面更加热闹一些。这里的商铺更加繁多,科斯莫瞧见不少有趣的商店,打算之后来逛逛。   ……他意识到,当他打算定居托雅之后,他就得对于托雅的「生活」报以新的审视目光了。   他稍微好奇的问题就是,托雅似乎没有「经济」可言。这里的大多数镇民都无所事事,瞧不出他们的职业与工作。   他也说不好托雅镇的那些食物、商品都是从何而来的。毕竟进出托雅镇十分不便,科斯莫也从未见到农场或者牧场;但餐厅里的食物却永远新鲜。   ……联想到杂货铺那些「商人」寄售的商品,科斯莫还真有一种细思极恐的感觉。他怀疑这些食物和生活用品,说不定也是某种「力量」凭空凝聚而成的。   生活之神?   他心不在焉地走过了那些商店与住宅,然后与猫猫们一起往西北面走。越往那边走,他越是感到那种稍微热闹一些的人气儿转眼又消失了,那种孤独与寂静又一次统治了托雅镇。   最后,他的脚步停在一栋二层小楼面前。   这是独栋的小楼,与周围其他的建筑都隔开了一段距离,门前甚至有一个小花园,花圃上种植着科斯莫叫不出名字的花朵。   在篱笆的外边,有一个木牌立在那儿,上边用歪歪曲曲的字体写着“欢迎来访——洛弗。”   科斯莫让猫猫们在旁边玩,然后独自走到门前,敲了敲门。   这是午后,阳光都带着一种微醺的暖意。秋意渐凉,科斯莫有点走神地想着,他得去买点过冬的衣物,对了,就在刚刚那些商店,他有看见服装店……   他正想着,面前的门突然一下子打开了。   一阵说不上来是什么气息的复杂味道扑面而来。科斯莫猛地回过神,下意识挂上了温和的微笑。   他瞧见一个坐着轮椅的五十岁左右的男人。对方用厚厚的袍子遮住了自己的双腿,皮肉皱巴巴的双手安稳地放在腿上。   ……科斯莫略微茫然地想,登记员女士和艾尔警员都没说过,洛弗先生是坐着轮椅的。   不过这并不影响他本能地自我介绍,并且说明了自己的来意。   尤斯塔斯·洛弗友好地点了点头,静静地听着,然后微笑着说:“欢迎你,年轻人。在托雅镇的红叶之日过后,人人都在准备冬天的「日子」,都没什么人来借书了。你结束了这样的冷清。”   科斯莫微怔,稍微有些意外于洛弗居然会从这个角度切入话题。   “我的荣幸。”最后,科斯莫只是干巴巴地说。他实在不会那些客套话。   科斯莫跟着洛弗走进了他的小屋。科斯莫本来想帮忙推轮椅,但是那轮椅却好似能够意念控制一样,他没见洛弗有什么动作,但是轮椅却自动转了个弯。   科斯莫忍不住瞧了一眼。   “对这轮椅十分好奇,是吗?”洛弗是个十分温和的老者,“这是来自……我忘记了,大概是三百年之后的某种科技。”   科斯莫一怔,突然产生了一个微妙的念头——他的故乡的科技显然比托雅镇要先进一些,但是,这轮椅却又好似比他的故乡的科技更加先进一些。   这显得有些别扭。   他又注意到小屋里的情况。   事实上,小屋里几乎没有什么生活的痕迹,墙面都被拆掉了,只剩下一排又一排的木质书架,在屋内朦胧的光线中排列着。那几乎给人一种机械刻板的感觉。   “很多人都知道,我是个时间旅行者。”洛弗解释说,带着一种意料之中的笑意,“我从时光之中收集这些书籍,因此,书籍的数量才会如此庞大。我甚至已经打算扩建房屋了。”   他们坐下来,这里是一楼唯一的一块空地,看起来是洛弗专门用来招待客人,以及自己平日里活动的。在这里,刚巧有阳光透过窗户照耀下来。   洛弗的轮椅就停在那儿,而洛弗畅快地呼吸了一下,好似他十分需要这样的空气。   “的确有些意外。”科斯莫坦诚地说,又有点不好意思地抓了抓头发,“不过,我害怕冒犯到您。”   “没什么冒犯不冒犯的,我习惯了在不同的时间点与不同的来访者交流。”洛弗笑了笑,同时又自言自语说,“比如说,您就比另外那位来访者礼貌和耐心许多。”   ……科斯莫几乎下意识转头看了一眼身旁,空无一人。   所以,哪来的「另外那位来访者」?   洛弗莞尔,只是说:“不用害怕,兰赫尔先生,那是来自过去的来访者。他自我介绍说,他的名字是杰弗里·格拉斯……我总觉得我似乎是在哪个地方听到过这个名字。”   他混乱的记忆,让他最后的呢喃话语变得微不可闻。可科斯莫却已经被那个名字震撼了。   是他认识的那个杰弗里·格拉斯?那位侦探先生?   科斯莫自己都不知道自己希望是哪个答案。   小屋内沉寂了片刻,随后,洛弗轻微地舒了一口气,好像整个人都精神了一点。   他直接从轮椅上站了起来,自己将轮椅放到了角落处,然后轻松地朝科斯莫说:“好了,现在我只有您一位客人了。”   科斯莫茫然地望着洛弗。   “我存在于时间的角角落落。”洛弗说,“在您眼中,我只是站在这儿与您交流,但实际上,在其他的时间点,或许我也和其他人交流着。而这些事情对我来说,都是同时发生的。   “因此我才会准备轮椅,毕竟「交流」总是需要耗费精力,我可能无暇分心去走路或者行动。在这个时间点之后三百年的科技,确实是不错的帮手。   “现在,我恰巧有这么一段空闲时间,能与您全心全意地交流。”   科斯莫整理了一下思路,他说:“所以……您在过去与杰弗里·格拉斯有过交谈。但是,他是怎么找到您的呢?”   如果这个杰弗里·格拉斯,就是那位死在托雅镇的侦探?   “因为未来的我在某一刻前往了过去,进行一场旅行。而那位——呃,侦探先生?他是如此介绍自己的,他正在调查托雅有关的事情,正巧就找到了我。   “他似乎是想要来到托雅,而我告诫了他,任何来到托雅的外来者可能都无法离开。不过,他最后似乎终究还是来到了这里。”   尤斯塔斯·洛弗停顿了一下,然后用一种听不出情绪如何的语气说:“多么遗憾,他没有将我的话听进去。” 第25章 死亡   科斯莫惊愕地望着洛弗。   时间旅行者。   当他听闻这个名词的时候, 他未曾意识到这究竟是一种怎样的身份与能力。   但是,当一位时间旅行者真正出现在他的面前,谈及自己的独特经历, 以及这经历造成的影响的时候,科斯莫却感受到了浓重的震撼与困扰, 仿佛时间本身就真正出现在他的面前。   ……杰弗里·格拉斯的调查笔记中的那位相关人士,正是坐在他面前的这位尤斯塔斯·洛弗。   科斯莫回忆着那本调查笔记上的内容。   时至今日, 他在托雅镇已经经历了许多事情, 听闻了许多消息, 那本调查笔记上的内容也显得有些粗略和简单,仅仅只是一个「外来者」不明所以的视角。   正因为这样, 他再去回想笔记中的内容,便意识到笔记中提及的「利用托雅镇的信息招摇撞骗的骗子」和与骗子相关的人士, 的确显得有些莫名其妙。   如果托雅的力量真的如此神奇,甚至于无孔不入, 那么这种「诈骗」的行为, 恐怕同样会引来一些灾厄吧?   再者说, 外界也的确存在一些关于托雅的传闻,比如塞勒斯先生,他就是被这样的传闻吸引,最终才会选择来到托雅。   有了解托雅的人存在,却又有通过托雅诈骗的人——后者不会被前者注意到吗?   这种做法显得自讨苦吃。   又或者……科斯莫心想, 那可能不是「诈骗」。   或许那就是真的,只是因为杰弗里·格拉斯, 以及更多的人, 因为对托雅并不那么了解, 或者被某些人刻意隐瞒, 所以才会认为那是个骗子。   这个想法在顷刻间占据了科斯莫的大脑。   可是,他又不禁想,这么做又有什么意义呢?   他下意识望着面前的尤斯塔斯·洛弗,感到这位时间旅行者或许能为他解惑。   洛弗先生则始终微微笑着,望着他。   科斯莫深吸了一口气,鼓起勇气问:“所以,洛弗先生,您应该知道,那位侦探先生的真实目的吧?为什么您还会愿意与他交谈?”   从各种意义上讲,时间旅行者就像是一个「被提前剧透」的观众。他们对于时间、对于命运,有着自己的一套独到理解。   如果洛弗早已经知晓杰弗里的死讯,那为什么还会在那个时候与杰弗里交谈?那是毫无意义的行为。   ……难道,洛弗的出现,就是杰弗里死亡事件中,极度重要和关键的一环?   在沉默之中,科斯莫忐忑不安地等待着洛弗的回答。他也不知道自己正在等待着什么,也不知道自己期待着一个怎样的回答。   “曾经的托雅不是现在这样的。”洛弗却答非所问,似是而非地说,“曾经的托雅,甚至不欢迎外来者。那些外来者只能偷渡,甚至于利用一些不可思议的力量,才得以来到托雅。”   科斯莫一怔,不明白洛弗为什么会提到托雅的历史。   “红叶改变了这里。”洛弗说,“曾经的法律是极度严苛的。”   红叶……红叶与时间有关。科斯莫暗想。而红叶是在三十年前,才掌控了托雅。   于是他突然明白了:“您是红叶的……”   “信徒。”洛弗声音沉静而坚定,一如他虔诚而固执的信仰。   他是红叶的信徒。   信徒。科斯莫琢磨着这个称呼。   他知道红叶选民。那么选民和信徒有什么区别吗?   而且,既然托雅镇存在着「信仰」,那为什么这里没有教堂,或者任何与教堂类似的建筑物?唯一近似于教堂的镇务法庭,那还是托雅镇的行政中心。   神为人管理镇子,这可真是一桩奇闻。   ……科斯莫实在是无法理解这里的人类与神明之间的关系。   在科斯莫陷入沉思的时候,洛弗却突然激动起来,他的脸庞上出现一抹潮红,极度亢奋地说:“红叶改变了托雅,也改变了包括我在内的许多人。   “红叶赐予了我穿越时间的力量。我存在于此处、又存在于彼处;既见证此刻,又望见他时。这是不可思议的奇迹。   “我将为吾神付出一切,以回报这宽容与恩赐——我将成为时间的幽灵,游荡在陈旧纸张的缝隙,找出那唯一可能的途径!唯一的道路!”   他大声地、颤抖着急呼,像是在进行一场祷告、一场迫不及待的剖白。   科斯莫被他吓坏了,也完全听不明白洛弗的话语究竟是什么意思。他这才明白那位登记员女士的告诫是什么意思,洛弗的大脑好像的确已经被来来往往的时间压垮了。   他穿梭于过去与未来,抛弃了「现在」,而「现在」也抛弃了他。他成为了此世不容之人,「现在」的人类完全听不懂他在讲什么。   科斯莫谨慎地保持了沉默。他自己并未意识到,在他那张阴郁的、安静的、英俊的面孔上,那双眼睛却若有所思地定格在洛弗的身上,好似带着一种轻微审视的意味。   那冰冷的目光像是给洛弗倒了一盆冰水,洛弗怔怔地僵在那儿,过了一会儿,才用一种苍老的语气说:“抱歉了,年轻人。”   “不,这没什么。”科斯莫摇了摇头。   洛弗却怔怔地盯着科斯莫。   隔了片刻,他突兀地说:“这是我第一次见到您。”   科斯莫有些意外。   “在此时此刻……和未来的某一刻……”洛弗喃喃说,“我见到您。而这是第一次。”   他混乱的记忆似乎复苏了。   但是洛弗却没有继续说下去。他猛地转身,一头扎进那繁复的、整整齐齐的书架之中。过了一会儿,他拿着一本书走了出来。   “您是来借书的,那么,我就为您推荐这本书吧。”洛弗似乎是在这个过程中恢复了理智,温和地说着,然后将手中的书递给了科斯莫。   那是一本相当厚重的书籍,装帧精美、封面考究,科斯莫接过来的时候甚至有些小心翼翼。   “这是什么?”科斯莫问。   洛弗坐了下来,解释说:“《镜记》。这是一本故事集。上个世纪的某位民俗学家,在乡野考察访问的过程中,收集了这些故事,然后将其编撰修订,最终形成了这本书籍。   “我想,这能为您在无聊的时候打发时间。”   科斯莫连忙跟洛弗道谢,这的确十分符合他的要求。   这时候,他才突然尴尬地发现,他登门拜访,却并未给洛弗先生带任何伴手礼。这可是十分失礼的行为。他暗自告诫自己,下一次一定得带上礼物。   洛弗却仿佛也知道他想说什么:“我并不需要任何谢礼。为托雅镇的镇民,以及所有来到托雅镇的客人提供书籍,是我应该做的事情,也是我需要做的事情。   “这就是我在托雅的「身份」。我是托雅的藏书家。”   科斯莫似懂非懂地点了点头。   “对了,如果之后您过来,我却未曾开门的话,希望您就尽快离去,不要久留。”洛弗又提醒说,“如果我不在,那么这里就是「与世隔绝的无人区」了。   “您应当知道这是相当危险的吧?”   科斯莫又点了点头。   “那就好。”洛弗像是松了一口气,也露出了些许的笑意,“我收集了许多书籍,其中不乏危险的、或者蕴藏危险的。当我不在的时候,它们可能就活跃起来了。”   ……科斯莫心中猛地一惊,一瞬间从刚刚那种恍惚迟疑的状态脱离出来,惊讶地望着旁边的书架。   “现在不用担心。毕竟我还在这儿。”洛弗说。   科斯莫勉强露出了一个不尴不尬的笑容。   他与洛弗的这次谈话差不多到这儿就结束了。科斯莫对于洛弗的存在,以及洛弗与杰弗里·格拉斯在过去的那一趟会面,仍旧保持着好奇,但这也不是一时半会就能解决的问题。   他正打算告别,门外却又传来了敲门声——新的来客?   洛弗去开了门,惊讶地说:“艾尔先生!”   艾尔——艾尔警员?   科斯莫也惊讶地望了过去。   “兰赫尔先生,您果然还在这儿。”艾尔警员走了进来,朝着科斯莫点了点头,然后又对洛弗说,“我是为了亚当夫人的事情而来的。”   玛格丽特·亚当,那位新的死者。   不久前,科斯莫与艾尔见面的时候,艾尔说要去调查亚当夫人昨天的行踪。而现在,艾尔出现在了这里,这就意味着,在这位亚当夫人死前,她来拜访过洛弗?   莫名地,科斯莫将目光望向了自己刚刚从洛弗那儿接过的书籍。一本名为《镜记》的书籍。   ……洛弗曾经与杰弗里·格拉斯有过一次会面,然后杰弗里死了;亚当夫人也曾经来拜访过洛弗,而她也死了。   这是巧合,还是说,洛弗真的有什么问题?   科斯莫探头探脑地看着艾尔与洛弗,心中好奇,但又不敢直白地询问。   不过,遗憾的是,艾尔似乎并不打算让科斯莫旁听,他委婉地说:“兰赫尔先生,您借到书了吗?”   “借到了。”科斯莫讪讪说,留恋万分地离开了洛弗的房子。   他在外面与他的三只猫汇合了。   大橘不知道去哪儿打滚了,一身橘毛都蹭上了泥土。科斯莫左看右看,都不知道往哪儿下手,最后只能轻轻敲了敲大橘的脑门,警告地说:“回去就给你洗澡。”   “喵嗷!”大橘愤怒地拍开了科斯莫的手。   小黑和花花倒还是干干净净的样子。科斯莫蹲在树荫下,抱着《镜记》,跟他的猫猫们说了刚才洛弗的种种怪异表现。   小黑思考了一下,就说:“他了解很多我们不了解的事情,所以他的话才会显得很古怪喵。但是他的时间观念和我们的不一样,所以也没法跟他谈论托雅镇相关的话题喵。”   科斯莫连连点头,他也是这么认为的。   在洛弗的大脑之中,过去、现在与未来都是一体的。当他在此刻与科斯莫聊天的时候,他可能同时也存在于过去和未来,导致他说话时的立场与科斯莫截然不同。   他了解更多信息,不仅仅是关于过去的,也是关于未来的。   譬如在他的话语中,他就提及了他与科斯莫见过两次,一次是今天,一次则是未来的某一次。   科斯莫尚未前往第二次会面的那个时间点,洛弗却仿佛已经知晓了第二次谈话的内容——那这还怎么聊下去?   此外……这算不算是一个预言?科斯莫后知后觉地意识到这一点。   联想到他在杂货铺里听安德烈讲到的末日预言,科斯莫心中一惊,也顾不上那么多了,站起来就往洛弗家跑过去。   但是他又在门口撞上了艾尔。   “您怎么了?”艾尔问,“找洛弗先生?他已经离开了。”   “离开?”科斯莫惊讶地问。   “是的,他现在不在……不在这个时间点了,应该说。”艾尔回答。   科斯莫心中遗憾。他本来想问问关于「末日」的事情的,关于杰弗里的话题转移了他的注意力,让他完全忘了那个末日预言。   ……这样一来,假设洛弗的说法是真的,那么他可能只能等到下一次会面了。   谁知道到时候会是个什么场面呢?   而这个时候,艾尔却瞥了一眼他怀中的书籍,说:“您打算阅读这本书吗?”   科斯莫不明所以地点了点头。   “那么,您一定要注意了。”艾尔说,“洛弗说,有不明原因的死亡自他借出的书籍中蔓延。他承认昨天亚当夫人拜访了他,并且从他这儿借了一本书。而昨天晚上,亚当夫人就去世了。   “这或许就与亚当夫人借到的那本书有关。” 第26章 傲慢   科斯莫回到住所, 怔怔地望着摆放在桌上的这本书籍。   《镜记》。   那位藏书家先生对艾尔十分坦诚,他说他的确已经注意到,那些借阅他的书籍的人, 其中有一部分会莫名其妙地暴毙身亡,并且死亡原因还无法查证。   但是, 因为这些事情发生在不同的时间点,加上他也不会始终停留在同一个时间点, 所以直到艾尔来访之时, 洛弗才恍然大悟——原来那些死亡, 都有可能是他借出的书籍导致的。   科斯莫暗自感到十分震惊,但是他又不好意思表达出来, 因为艾尔的情绪十分平淡,好似这事儿在托雅镇平平无奇一样。   ……想到记忆商人、影子商人, 想到红叶之日,以及这神神秘秘的时间旅行者, 科斯莫得承认托雅镇的镇民的确会见怪不怪。   因为他现在也收到了一本洛弗的藏书, 所以艾尔格外将事情给他讲得清楚了一点。   亚当夫人收到的那本书是一本推理小说, 讲述的是一个年老的妇人惨死家中,然后侦探们纷纷前来调查的故事。而书中的内容似乎明里暗里与现实中发生的事情,产生了一丝对照。   也就是说,亚当夫人经历了书中那位老妇人的死亡。   而他面前的这本《镜记》,内容则是一些民俗怪谈故事——这听起来更加糟糕了。科斯莫有点怀疑自己是不是也会经历书中的一切。   他暂且将这本书束之高阁。   此时, 时间已近傍晚。科斯莫回忆起这一天的经历,不由得有些感叹。从巴德的记忆, 到登记员女士, 到时间旅行者洛弗……托雅镇的神秘面纱好似又揭下了几分。   这一天晚上, 科斯莫并未听见自行车的车铃声, 他想,这或许是因为,影子商人已经被他拒绝了?   这让他一夜好眠。   清晨,他醒过来,照例去了一趟杂货铺看看情况。杂货铺店门已经开了,莫尔一如既往地坐在柜台后面。   “听说你去拜访了洛弗?”   当科斯莫走进杂货铺的时候,莫尔放下了手中的书,抬眸望向了科斯莫。   “呃……您的消息真灵通。”科斯莫干巴巴地说,“是的,我去找洛弗先生借书了。”   他本来想问问末日的事情,结果莫尔这么一打岔,他倒是不知道从何说起了。   “什么书?”莫尔饶有兴致地问。   “……《镜记》。”   不知道为什么,当科斯莫说出这书的名字的时候,他隐约感觉莫尔的表情微微变了一下。   杂货铺里短暂地出现了一阵沉闷的气氛。   科斯莫不明所以地望着莫尔。   “那么,你看了吗?”莫尔若有所思地问。   “还没有。”科斯莫将自己从艾尔那儿听来的消息告诉了莫尔,“您觉得这本书也有问题吗?”   “这本书的问题——可能不是你想象中的那种问题。”莫尔说,“不过,你不打算看是对的。当然,即便你看了也没什么问题……应该没什么问题,我猜。”   莫尔低声嘀咕了一句什么。   科斯莫茫然地瞧着莫尔。他想象中的问题是哪种问题?   ……为什么托雅镇的镇民总是这么神神秘秘的?这是他来到托雅镇的第十二天,他还没法习惯托雅镇的这种作风。   但是莫尔却不打算继续说下去了,他继续指使科斯莫去整理货架,对前天和昨天一去不回的事情也避而不谈。   科斯莫心中十分好奇,但也只能磨磨蹭蹭地开始了工作。   在他开始工作之前,莫尔递给他一小卷纸钞,说这是他这个月的工资。   “冬天到来之前记得去买点过冬的物品。”莫尔随口嘱咐说,“托雅的冬天很冷。”   科斯莫有些意外。以托雅镇这种依山傍水的地理环境,冬天会很冷吗?   不过他的地理知识也不那么丰富,所以也只是老老实实地答应了,并且怀疑,这种寒冷说不定又来自于某种神秘的力量。   一个上午的时间就这么安然无恙地过去了。某一个瞬间,那平和安详的氛围几乎让科斯莫感到麻木了,他想,或许末日什么的,也不过是一个玩笑罢了。   但是在他打算去吉奥克餐厅吃饭的时候,莫尔却突然说:“对了,你去吃饭的时候,帮我问问艾琳·吉奥克女士在不在。如果在的话,我下午会去拜访她。”   “好的。”科斯莫迟疑了一下,“艾琳女士怎么了?”   莫尔抬眸瞧了科斯莫一眼,然后平淡地说:“她就是那位新出现的时间旅行者。”   那平淡的语气让科斯莫几乎没能意识到这话有什么问题。他下意识点了点头,然后才猛地惊讶起来:“她就是——就是她?!”   科斯莫想起来,当时安德烈·米尔提及那位新的时间旅行者的时候,同样使用了「她」这个人称代词。   这话让莫尔笑了一声。科斯莫这才后知后觉地注意到,一整个上午的时间,莫尔好似也没怎么露出笑容,与其过往的作风十分不一样。   “她是新的时间旅行者。”莫尔漫不经心地说,“连她自己都还没有意识到这一点……这个问题的本质。或者说,她还在慢慢探索这份力量。”   “那么……”   “那封信?”莫尔解释说,“那是未来的她寄给安德烈的。信使将这件事情告诉了我们。”   科斯莫还是感到相当惊讶。   “她或许是在红叶之日那一天,成为时间旅行者的。”莫尔喃喃说,“所以,那封信也是在红叶之日当天,寄到托雅镇的。   “我和安德烈找到了信使,知道了这封信确切的抵达时间。但可惜的是,我们问不出确切的寄出时间,因为信使只会回答与安德烈本身相关的问题。”   科斯莫努力整合了一下目前已知的信息。   未来的艾琳·吉奥克给过去的安德烈·米尔寄了一封信,提及了一场她在未来的旅行,彼时发生了「末日」,因此艾琳才要寄信过来告知此事。   这份来自未来的记忆吸引了记忆商人,而艾琳不知道出于什么样的原因,将与末日有关的记忆交给了记忆商人,于是连她自己也忘记了末日的具体情况。   但这封信为什么会在红叶之日当天抵达?难道这末日与「红叶」有关?   科斯莫又问:“那么,你们找到记忆商人了吗?”   “找到了。昨天我就是忙着这事儿。”莫尔却叹了一口气,“记忆商人承认艾琳的记忆在他那儿,但是却不愿意交出来。”   “不愿意?”   莫尔说:“我之前跟你说过记忆商人的规矩。总的来说,就是等价交换和公平交易。这些「商人」都是这样的。记忆商人说,他可以将那份末日记忆交换出去。   “但是,我尝试了许许多多的物品,都没能换到那份记忆。所以我想,或许是艾琳本人将记忆交给商人的时候,做出了什么约定或者要求,所以这种交换条件才会如此苛刻。   “我打算和艾琳女士聊聊,或许艾琳自己会知道这是怎么一回事。”   科斯莫恍然大悟。   他去了趟吉奥克餐厅,然而遗憾的是,艾琳并不在餐厅。他跟前台的伊芙琳女士打听了一下,发现餐厅里的员工也对艾琳的去向一无所知。   得知此事的莫尔也只能遗憾地叹了一口气。   比起这个,科斯莫更加好奇的是另外一个问题:“如果艾琳是时间旅行者,并且她是从未来得知此事的,那么我们为什么不去问问另外那位时间旅行者呢?”   “洛弗吗?”莫尔摇了摇头,“在这件事情上,洛弗帮不了我们。”   科斯莫有些困惑地望着莫尔。   “我猜你已经去过了镇务法庭,所以才会得知洛弗的存在。”莫尔说,“只有红叶选民才知道红叶信徒的存在。   “洛弗之所以能够穿越时间,是因为他得到了来自红叶的馈赠。这份馈赠让他成为了红叶的狂热信徒,同时也让他受到了时间的关注。   “你见到过镇务法庭里的红叶选民了吧?你认为,他们的永生,是祝福还是诅咒?   “洛弗的情况也类似。红叶的馈赠既是祝福也是诅咒,因此,厚重的时间压垮了洛弗的大脑,对他来说,时间不再是遥远和神秘的。过去、现在、未来对他来说都是相似的。   “如果我拿末日的问题去询问洛弗,那么他大概会回复,末日不是早就已经发生过了吗?   “这是因为,他已经望见,在遥远遥远时间尽头,这个宇宙的寂灭。”   莫尔的一长段话让科斯莫恍然大悟,又产生了些许复杂的情绪。   他多少有些难以想象洛弗的生活,以及他的世界。听起来,对于洛弗来说,整个世界都好像变成了一个混沌的球状物,而非一条线性的道路。   他不禁说:“那么,艾琳女士也会变成这样吗?”   莫尔点了点头,又摇了摇头:“时间旅行者的宿命都是如此。但是,我不能确定的一件事情就是,艾琳究竟是怎么成为时间旅行者的。”   “红叶的馈赠?”科斯莫提出了一个猜测。   莫尔皱了皱眉:“我找到了镇长——作为红叶选民的镇长。我问了他红叶是否将时间的力量馈赠给艾琳,但是他却一无所知。   “理论上讲,如果红叶要将力量赐予托雅镇的某个人,那么镇长一定会知晓此事,如同所有的红叶选民都知晓洛弗的存在一样。   “但艾琳的情况却与洛弗不同。”   说到这里,莫尔又叹了一口气。   科斯莫仿佛被传染了一样,也忍不住叹了一口气。   “不用这么担心。末日的发生也不会影响托雅。”莫尔耸了耸肩,表情倒是变得轻松了一点。   科斯莫一呆,不禁问:“什么?”   “你已经了解了托雅——至少是一部分的托雅。”莫尔好像答非所问,“托雅就是托雅,世界与托雅无关,世界的毁灭同样如此。   “所以,既然你已经来到了托雅,那就对世界报以漠然吧。那已经与我们无关了。”   科斯莫怔怔地凝视着莫尔,在这一刻终于恍然。他明白莫尔身上那种惫懒与平静的来源了——傲慢! 第27章 改变   科斯莫也不知道自己是如何浑浑噩噩地度过这一下午的。   莫尔的话语在某一刻揭开了一个残酷的事实, 那就是,科斯莫始终无法与托雅镇的某种东西——某些共识、某些默契,产生共鸣。   他可以生活在托雅镇, 但是一直以来,他感到格格不入。他始终以一种探索者的身份出现, 好奇着、调查着、了解着。   可是,他忽略了一个问题。   当他真的知晓托雅镇的真相的时候, 他还能如此轻松愉快、若无其事地继续生活在这里吗?   他真的——能够认可, 这种残酷的、冷漠的心态吗?   末日将要发生。他想。而那发生在外面的世界, 与托雅镇无关,所以, 末日就好像并未发生吗?   科斯莫怎么也不能认可这样的观点,可是他又相当清楚, 他也无法改变莫尔的观念。事实上,他连那所谓的「末日」究竟是什么情况都一无所知。   科斯莫不禁郁闷地叹了一口气。   ……下班了。他打算去吃晚饭。他今天已经把货架整理了大半, 按照莫尔的说法, 明后天他就可以去看看库房的情况了。   科斯莫心不在焉地走过街角, 来到吉奥克餐厅。   走进去之后,他一眼就瞧见了一个熟悉又陌生的面孔——安德烈·米尔。   在忙碌而热闹的餐厅之中,安德烈好似也一眼就瞧见了科斯莫,连忙笑眯眯地朝他招手。科斯莫犹豫了一下,还是走了过去。   安德烈和莫尔很熟悉, 那么安德烈恐怕也抱有和莫尔类似的想法。或许,对于他们来说, 所谓的「末日」, 就像是打游戏的时候遇到一个比较困难的怪物一样。   努努力可以打败, 做不到或者懒得打也可以避开、不去理会……这就是这些镇民的真实想法。   作为普通人类, 科斯莫与托雅镇的镇民相处起来,还真是颇有压力。   不过,托雅镇的其他外来者——人类外来者——好似也都已经被托雅镇同化了。他想。   科斯莫坐到安德烈的对面。餐厅的员工已经认识了他,确认他的餐品之后,就离开了。   安德烈神神秘秘地说:“你从杂货铺那边过来?”   科斯莫点了点头,心中仍旧有点颓丧。   “那莫尔应该已经把事情都告诉你了吧?”安德烈又说,见科斯莫点头,他又嘀嘀咕咕地说,“这事儿很不可思议,是吧?”   安德烈的态度让科斯莫突然意识到,比起讳莫如深的莫尔,年轻外向、性格活泼的安德烈,似乎是更好的交谈与获取信息的对象。   于是科斯莫想了想,就不动声色地问:“现在艾琳不知去向,我们要怎么办?”   “怎么办啊……”安德烈咬着金属调羹,似乎陷入了沉思。   突然地,科斯莫听见咯嘣一声。   “啊……呸呸呸。”安德烈连忙吐出被他不小心咬成两截的金属调羹,“我不能再乱吃东西了。”   ……科斯莫看看那两截金属调羹,再看看安德烈,不由得陷入了可疑的沉默。   他一个恍神,感觉面前的安德烈,就好像一个饭都不会自己吃的幼崽一样。   安德烈好像也明白自己的行为古怪,他讪讪地笑了一下,解释说:“我只是走神了一下。”   科斯莫也尴尬地笑了一下。   餐桌上的气氛逐渐变得沉默。   “总之,”安德烈故作镇定,“我们还是得先找到艾琳。”   “你对艾琳有什么了解吗?”科斯莫也附和了这个话题。   安德烈慌慌张张地把那两截金属调羹藏在餐盘的后边,然后说:“其实没什么了解……她是外来者,我不怎么和托雅镇的外来者接触。”   “诶?为什么?”   “因为我并不属于托雅啊!”安德烈脱口而出。   科斯莫莫名其妙地望着安德烈。   “哦,你还不知道。”安德烈恍然大悟,“那也没什么……总之就是,其实我只是偶尔才来到托雅……我还太年轻了,或许,按照他们的说法。”   科斯莫被绕糊涂了,不过他倒是想到,在他跟旅馆的科恩夫人提及安德烈·米尔的时候,科恩夫人也用「年轻的家伙」来形容了安德烈。   他便问:“那么,冒昧地问一句,你多少岁?”   “按照谁的定义而言?”   “你的定义?”   “我的?”安德烈琢磨了一下,“那可能得有个参照物。”   “比如莫尔先生?”   莫尔与安德烈应该算是……“同类”?科斯莫这么认为。   “莫尔啊!他可比我老多了。”安德烈嘀嘀咕咕地抱怨了一声,看起来更像是一个小孩子了,“那我大概就是……人类定义中的十来岁吧!”   科斯莫刚巧在喝水,闻言差点呛到。   他倒不是为了所谓的「人类定义中」,单纯从安德烈刚刚咬断金属的行为来说,科斯莫就知道面前这个年轻的男人并非普通的人类了。   但是……「十几岁」?   这真的可以说是「幼崽」了吧?   科斯莫的目光让安德烈有些紧张。安德烈又虚张声势地说:“不过,我并不是只活了十几年哦!”   科斯莫连连点头。   安德烈这才松了一口气,然后烦恼地说:“所以,我才想要解决这个问题。这样的话,他们就不会一天到晚拿我的年轻说事了!”   科斯莫一怔,又感到一丝难言的崩溃——那是末日!为什么安德烈和莫尔反应都这么古怪?   “那么,你呢?”安德烈突然问。   科斯莫茫然了一瞬。   “我已经跟你说了很多我的事情。”安德烈理所当然地说,“那你也应该跟我说说你的事情吧!”   科斯莫迟疑了一下,然后说:“我是……外来者。”   “你从很远很远的地方过来吗?”   “差不多可以这么说。”科斯莫低声说。他想,不管是原来那个科斯莫·兰赫尔还是现在的他,这话都没有错。   “那你的家乡是什么样的?”安德烈饶有兴致地问。   “是个,小镇。”科斯莫尽量含糊地说,“很平静、生活很悠闲。”   “那不是和托雅差不多嘛!”安德烈惊讶地说。   科斯莫干笑两声,心想,那还是差很多的。   餐厅的员工端来了他的晚餐。   安德烈又问:“那你为什么会来到托雅?”   “为了托雅的秘密。”科斯莫随口说,“有人聘请我来调查此事,不过……大概是调查不出来了。”   他曾经在艾尔警员那儿提及过此事,而艾尔也没什么异常的反应,所以科斯莫也就懒得隐瞒了。不过,出乎意料的是,安德烈却猛地怔在那儿。   科斯莫意识到安德烈的沉默,便困惑地抬头看向安德烈。   “如果……”安德烈咽了咽口水,看起来有点紧张,“我是说,如果我愿意把托雅的秘密告诉你,那你愿意付出什么?”   科斯莫感到一丝细微的诧异。他正要回答,却突然停住了。   最后,他说:“不。”   “为什么?”   “我不需要。”科斯莫低下头,目光定格在餐盘的奇异花纹之上,语气干巴巴的,“我不需要这样的交换。”   安德烈歪了歪头,懵懵懂懂地说:“好吧。”他停了停,又说,“我吃完了。再见。”   科斯莫点头,若无其事地说:“再见。”   在安德烈走后,科斯莫手中的叉子猛地掉了下来,他的手指有些僵硬,并且出了一身冷汗。   因为他突然意识到,安德烈刚刚的那个问题,十分符合那些关于影子商人、记忆商人相关的描述。   在许许多多种说法中,这些「商人」们总是摆出一副公平交易的姿态,让人们心甘情愿地将自己的东西送上天平,成为交易的筹码。   为了得知托雅的秘密,他愿意付出什么?   这种说法,与影子商人诱惑他成为夜晚的属民,有什么区别呢?   还有更多的那些例子——比如塞勒斯先生、登记员女士、艾琳·吉奥克等等,这些人来到托雅,为了满足自己的愿望,但是最终,却又好似陷入了另外一种困境。   ……安德烈·米尔始终摆出一副无害的、几乎幼稚的姿态,甚至声称自己只有十几岁。但是,他真的就是表面上这样一个茫然无知的「幼崽」吗?   科斯莫下意识颤抖了一下。他食不知味地吃完了晚餐。   入夜,他坐在扶手椅上,望着窗外的夜色发呆。   花花趴在他的肚子上,歪着脑袋望着他:“喵……怎么了?”   “嗯……嗯?怎么了?”科斯莫回过神,茫然地瞧着花花。   “喵……就是感觉你心情不太好呢。”花花低声说。   科斯莫伸手挠了挠花花的脑袋。大橘趴在扶手椅旁边舔毛。小黑蹲在落地窗那边,像是在看窗外的风景,闻言则回头看着科斯莫。   科斯莫迟疑了一下,然后说:“或许就是……想家了。”   他感到自己与托雅镇格格不入。这里终究难以说是他的家,尤其是在这地方如此诡异奇特的情况下。   花花安慰似的用脑袋蹭了蹭他的手背。   科斯莫忍不住笑了出来,他说:“幸亏你们还在。”   小黑盯着他看了片刻,然后突然说:“前几天我们没能离开,那么,现在我们要开始调查这个镇子喵?”   “诶?”   “你说过的,你不甘心喵。”小黑说。   科斯莫陷入了沉默之中。   大橘停下了舔毛的动作,左右瞧瞧,然后说:“是喵!我们可以帮你!打架什么的放着我来就好了!”   “喵……不要害怕。”花花轻声说。花花总是很少说话,但也总是相当敏锐,贴心又温顺。   ……他的三只猫已经帮他下定了决心。他并不喜欢托雅镇的氛围。尽管他并不真的认为自己有能力改变托雅,但是——但是,他想知道,为什么托雅会是这样的。   他又想到自己。   “好吧……我们确实应该开始调查了。”科斯莫喃喃说。   小黑和花花都点了点头。   大橘却困惑地问:“调查什么喵?”   “侦探之死。”它的饲主回应它说,“科斯莫·兰赫尔与杰弗里·格拉斯之死。” 第28章 冒险   那位外来者的三只宠物, 开始在镇上闲逛了——镇民们的目光彼此往来交汇,传递着这个信息。   那位外来者,他自己一定不知道, 在他与他的三只宠物一同现身之后,谁都晓得他的特殊之处。那是与他最早出现在托雅镇上的一周的情况, 截然不同的。   信使的力量,在某种程度上, 统治着托雅镇。   一部分刚刚来到托雅镇的外来者会感到好奇, 既然信使会让所有动物都变成白鸽, 那么,为什么人类没有白鸽?人类难道不是动物吗?   或许是某种神奇的力量, 与信使达成了平衡与协议,让信使放过了人类。   但也仅仅只是人类。   甚至有传言说, 有些「特殊存在」,之所以在托雅镇只能以人类的形态出现, 也是因为信使的力量存在——如果他们, 或者说, 祂们,不变成人类的话,那也将被信使同化。   所以,那三只看起来柔弱无害的猫咪,就显得格外扎眼了。   一些镇民暗中窃窃私语, 恶意地猜测着这皮毛柔软的动物会如何惨死,而它们那位看起来茫然无知、懵懂愚昧的饲主, 又会如何死无葬身之地。   托雅的恶意总是隐藏在那看似平和、安稳的生活之中, 以及那之外的角角落落。   但时间一天一天过去。红叶之日都过去了。那位外来者与他的猫们却始终安然无恙。那位外来者甚至成了杂货铺的店员。   那可是……杂货铺!   在镇子上生活久了的镇民, 都知道杂货铺是什么。   总之, 当那三只猫光明正大地——甚至没有那位外来者陪伴的情况下,出现在街道上的时候,这场景其实引起了一阵微妙的恐慌与焦躁。   镇民们不喜欢这种「特殊」。托雅镇本就是最特殊的,他们不需要另外一个「特殊」。   那些沾染着粘稠恶意的目光,隐晦又明显地扫视着猫猫们。   花花低声说:“喵……他们想杀了我们。”   “这很正常,不过他们做不到喵。”小黑随口说。   大橘打了个哈欠,然后说:“我们今天为什么要出门喵?”   它们的废柴饲主去上班了,而小黑却说它们也要一起出门。   “喵……为了调查。”花花说。   大橘似懂非懂地点了点头。   小黑就懒得和大橘解释那么多了。   它的胡须动了动,然后说:“我们到了喵。”   科斯莫·兰赫尔——原来的那一个,在接受了那位神秘雇主的雇佣之后,就来到了托雅镇。他在这里无所事事地待了一周,将这个委托糊弄了过去,然后在打算离开的前一天晚上,暴毙身亡。   如今的科斯莫·兰赫尔继承了前者的记忆,他大体上知道前者曾经在托雅镇上的行动。   基于种种原因,他始终没有重视这个问题,但是如今,他意识到他的确应该开始调查了——为什么原来的那位废柴侦探先生,会在夜晚突然死去呢?   在那一天,也就是他死去的那一天,他的行踪十分简单,一如往常。   科斯莫·兰赫尔在来到托雅镇之后,就住到了科恩夫人的旅馆里。   他每天会围着镇子走上一圈(但是哪儿也不踏足,只是在街上走走),煞有介事地和一些镇民随口聊聊天,然后必定会在傍晚时分之前返回旅馆,安安分分地待在房间里。   因此,很难说他究竟招惹到了什么,才导致他的死亡。   新来的科斯莫·兰赫尔挖掘自己的记忆,终于发现了一个蹊跷之处。   那一天,科斯莫早上照旧离开旅馆出门闲逛,但是在离开旅馆的时候,旅馆前厅恰巧有位客人在与科恩夫人谈话,科斯莫听到了一两句,其中提及了托雅镇的某个建筑。   因此,在出门闲逛的时候,科斯莫就路过了那里。他倒也没有真的走进去,就只是在外头探头探脑地看了两眼,然后就很有自知之明地离开了。   在他的记忆中,这是唯一一件略微不同寻常的事情。   因此,猫猫们此刻就来到了这栋建筑。   这是位于托雅镇西南面的一栋三层建筑。托雅镇的建筑其实都不高,因此这栋三层建筑,就已经算是这里最高的建筑了。   这是托雅镇唯一的医院。   托雅镇的许多地方,都没有一个明确的称呼。譬如旅馆,人们都只是说科恩夫人的旅馆,或者再简化一点,「旅馆」。   又譬如杂货铺,人们最多只是在杂货铺前面加上一个「莫尔的」这样的限定词,就仿佛每一个地方都是独一无二的、无可比拟的。   医院也同样如此。“医院”就只是医院,独特到不需要加上任何定语。   这家医院内并未出现人潮汹涌的情况,托雅镇的镇民就像是从来不需要看病一样。考虑到那些特殊力量的存在,这种情况也并不让人意外。   但是,这家医院仍旧存在着,即便冷清、即便空无一人。   大橘绕着医院飞快地跑了一圈,然后嘀咕着说:“一个人都没有喵。这里只是一个空荡荡的建筑吗?”   小黑和花花当然也不清楚这种情况是怎么一回事。   三只猫面面相觑,然后决定进去瞧瞧。这间医院看起来其貌不扬,但内部装饰却颇为精致奢华,并且丝毫没有医院的那种冷冰冰的感觉,更像是一间疗养院,甚至于,豪华酒店。   三只猫就这么堂而皇之地走进了医院,也没人来阻止它们。它们在一楼走了一圈,发现这儿的确空无一人。不过,在一楼通往二楼的楼梯那儿,却突然传来了脚步声。   “是的,比我想象中顺利一些。”   猫猫们躲在楼梯的下方死角,安安静静地听着那从楼上走下来的两个人的对话。   “但这只是一次实验……不知道接下来会有什么表现。”   “这个课题本来就是复杂的,能成功一次已经很让我感到意外了。不管怎么说,她的死亡是有价值的,对我们来说,以及,对整个托雅来说。”   “我希望如此。”   那是一男一女,都穿着白色的厚重外袍。男人的语气颇为自信强势,女人却更加忧虑腼腆。他们并肩下了楼,然后走出了医院。   三只猫则面面相觑:谁的死亡?她是谁?   “最近死去的女人,好像只有那位亚当夫人喵。”小黑回忆着,然后这么说。   “喵……或许是我们不认识的人。”花花说,“而且,艾琳女士不是失踪了吗?”   大橘的目光则一直看着离开的那两个人的背影。   “怎么了喵?”小黑问。   大橘扫了另外两只猫一眼,颇为不屑地说:“看来只有我发现了喵,他们的身上,有食物的气味!”   小黑和花花对视了一眼,同时陷入了沉默之中。   “喵……又有什么奇怪的东西出现了吗?”花花小声地说。   小黑则陷入了沉思:“或许我们可以去偷看他们的记忆喵。”说着,它看向了花花。   它们吞食了食梦怪的力量,不过它们本身的特质也各有差别,因此只有花花能够使用这份力量,趁人类睡着的时候去查看他们的记忆;但也只是查看,而非吃掉。   说到底,猫猫们并不以人类的记忆为食。   花花还没说什么,大橘就已经点了点头,说:“这很方便喵,可以看看他们身上的食物味道是哪儿来的。”   虽然大橘只关心食物,但是小黑得承认,大橘说得对。   它们的食物来源千奇百怪,但归根结底就是「力量」。如果那两个人身上带有某种食物的味道,那么这间医院背后恐怕也并不简单——有某种特殊的力量隐藏在背后。   在离开医院的时候,小黑回过头,凝视着这栋平平无奇的建筑。   ……医院。   生与死?这是最直接相关的力量了。   而那两个人的确提到了死亡。   不过,在托雅镇,事情或许也没有那么简单。小黑也不想这么轻易地下定论。   “喵……”花花叫了它一声,“我们要追上那两个人的踪迹。”   “好的。”小黑满不在意地回复了一句,原本就漆黑的毛发骤然变得更加黯淡,如同角落处一抹不为人知的阴影,“跟着我喵。”   当三只猫正在进行着自己的调查的时候,它们的饲主刚刚整理完杂货铺的货架,此时正愁眉苦脸地拿着扫帚,战战兢兢地站在杂货铺的小门前。   “至于这么紧张吗?”莫尔看起来有些无言以对。   科斯莫心想,那可是你十几年未曾整理过的库房!   在这扇小门的背后,正是杂货铺的库房。   科斯莫深吸了一口气,正打算开门,突然又想起来什么,他问:“莫尔,这里面有许多商人们的寄售商品吗?”   “当然。”莫尔随口回答,“比如说,大概有许多瓶记忆吧。”   “除了记忆呢?”   “影子?或许。商人们总会送来各种各样他们不需要的东西。”莫尔说,带着点惫懒的漫不经心,看起来对此事毫不在意,“事实上,他们不需要,客人们也同样不需要。”   科斯莫微微一怔。   “实际上,”莫尔突然望向了科斯莫,用一种难得认真的语气说,“你上次购买的那瓶记忆,就已经是这些年难得卖出的几瓶记忆之一了。”   “既然记忆比牙膏还便宜,那为什么没人来买?”科斯莫有点奇怪。   他的意思是——这记忆,就好似抽盲盒。难道有人能拒绝抽卡的乐趣?   “人们不敢。尤其是托雅镇的人们。”莫尔随手翻过一页书,“你已经尝试过那瓶记忆,对吧?那只是稀薄浅淡的记忆,没有什么重要价值,也并不复杂。   “但是,如果人们被他人的记忆淹没,那或许他自己的记忆也会遭殃。或许,他就不再是他自己了,他人的记忆会在他身上复活。”   说到这里,莫尔像是突然想起来什么:“对了,进入库房的时候,离那些记忆远一点。它们已经在库房里待了太久,说不定会主动去靠近人类的大脑,让自己重新变得有价值、为人所知。   “万一你被那些记忆淹没的话,那我可能也来不及救你。”   ……科斯莫无力地站在那儿,双手攥紧了扫帚。   这位无良老板——就不能早点提醒他吗!   “还有什么别的建议吗?”科斯莫问。   “没有。”莫尔说。   科斯莫怀疑地盯着他瞧了片刻,然后才点了点头,转过身,深吸了一口气,然后推开了杂货铺库房的门。 第29章 阴谋   库房里弥漫着一种……微妙的烟尘感。   这里光线暗淡, 仿佛有雾气、有尘土、有风沙,将这面积庞大的库房笼罩起来。即便他身处此地,但是他依旧感到眼前仿佛被一层轻柔的面纱遮住了, 视线模糊、心思恍惚。   不过那也只是一瞬间的事情。   下一秒,科斯莫猛地清醒过来。他略微震撼地凝视着面前的库房。   当莫尔随手指着柜台侧后方的小门, 说这门后就是库房的时候,科斯莫不由得有些惊讶。因为, 无论怎么瞧, 杂货铺的后面都不可能存在足够的面积, 用以存放货物。   可是当他打开这扇门,就好似有另外一个世界从中浮现出来。   门内与门外, 就仿佛分割出了两个世界。   门外的世界满是喧嚣,而门内的世界, 却只有永世的寂静与尘封的货物。   科斯莫深吸了一口气,才真正踏入了这个地方。周围在一瞬间安静下来, 身后的小门也轻轻关上了, 好像是自动关上的。   ……科斯莫暗自在心里叫苦。他想, 这地方怕不是一个奇异的特殊空间,那扇门也不晓得联通着什么地方。在他的故乡,他可是从不少幻想小说中看到过类似的场景。   他随即又安慰自己说,不管怎么说,莫尔也不可能见死不救, 是吧?   科斯莫慢慢走过那些货物。这里的货物的确已经很久很久没有整理过,到处杂乱地堆放着。在这堆乱七八糟的货物的周围, 则是无数的烟尘与更远处的无尽黑暗。   货物像是小山一样堆在那儿。   ……莫名地, 科斯莫想到, 如果这堆货物里有猫猫们想吃的食物, 那么,这其实就是一堆「猫粮小山」。   这一点让他猛地笑出了声。   不过就在他的笑声在这怪异的空间里弥散的时候,他又听见了另外一个声音——一个轻微的动静。   他若有所思地抬起头,正好瞧见一个包裹从头而降。那包裹平稳落地,静悄悄地放置在那儿。   “那是商人们送来的货物。”   莫尔的声音突然在科斯莫的身后响起。科斯莫没被那包裹吓到,反而被莫尔的声音吓了一跳。   他转身望过去。   莫尔不知道什么时候推开那扇小门,安静地站在那儿。他继续说:“货物有很多可能性,商人们会按照不同的情况往我们这儿送。”   科斯莫似懂非懂地点了点头。   莫尔又随手一指那小山般的货物堆:“往常我拆了包裹之后,就会随手扔到那边。但是既然你来工作了,那就负责登记货物的来源和内容吧,记得好好整理。”   说着,他就要转身往回走。   “呃……等等,莫尔,以前的货物需要登记吗?”   “随你。”莫尔说。   说着,他就走了出去。   科斯莫倒的确带了纸笔,他也只能认命地走到那个包裹前,慢吞吞地拆着包装。   近看,这个包裹比他想象中大多了,包裹上没有任何标志,让科斯莫不禁猜测这究竟来自于哪一位商人。不过,当他真的拆开包裹之后,他发现这个问题简直不言自明。   记忆商人。   整整齐齐的记忆瓶子就摆放在一个小小的纸箱里,每一个瓶子里都氤氲着五彩斑斓的雾气。   科斯莫略微发怔地瞧着这场景。他想,每一个瓶子里,都有着属于某一个人的记忆。   他暗自叹了一口气,心想,究竟为什么要将自己的记忆卖给——交易给,记忆商人呢?人们究竟想要得到什么,才需要付出自己的一部分?   他想到刚刚莫尔的嘱咐,就没有亲自去碰那些记忆瓶子,只是将整个包裹一起拿到了旁边,然后在纸上登记好了年月日,以及货物情况和来源。   他又慢吞吞去整理旁边那些货物。他的选择十分谨慎,总是挑选那些看起来安全、普通的生活用品。   慢慢地,科斯莫倒是发掘出一些乐趣。   这些货物千奇百怪,有牙刷、被子之类的生活物品,也有书籍、棋盘之类的休闲用品。他额外注意了一下那张棋盘,这个世界的棋子玩法似乎别开生面。   他随手将那棋盘拿开,放到一旁,但是这动作却让其他那些借着棋盘才稳定住的货物,一下子都倒塌了下来。层层叠叠、乱七八糟的货物倒塌了一堆,科斯莫手忙脚乱,好歹没让一些玻璃制品摔碎。   然后,突然地,他的动作定格了。   他望见了一具尸体。   在这灰尘弥漫、物品凌乱的库房里,货物零零碎碎地掉落,因而他望见了一具好似死去已久的人类干尸,那尸体就蜷缩在许多货物中间,被掩埋了起来。   或许时间已经过去了很久很久,始终无人注意到这具尸体……直到今天。   那双干枯的、凹陷的死灰色眼睛,就这么定定地注视着他。   ……科斯莫猛地感到自己头皮一炸,下意识拔腿朝外跑去。某一瞬间他担心起那扇小门是否敞开,但好在外界的光线还是让他安了一部分心。   他冲出了库房,猛地撞到了柜台,惊魂不定,一时间甚至说不出话来。   “怎么了?”莫尔依旧语气平淡,随口询问。   “有、有……”   “有什么?”   “有具尸体!”科斯莫几乎是喊出来的。   莫尔动作一顿,放下了手中的书籍。科斯莫注意到他的眉头慢慢皱了起来。   “怎么会有具尸体?”莫尔低声喃喃。   他让科斯莫去整理库房,一是因为库房的确很多年没有整理了,二是因为他不认为科斯莫会在库房里遇到什么危险。   倒不如说,要是真的遇到什么危险了,那也恰好让他瞧瞧这个科斯莫·兰赫尔究竟是怎么一回事。   但是……尸体。   莫尔的确已经十几年没有整理过库房,但是这并不意味着他不会前往库房。事实上,此前的每一批货物都是他亲自拆开包裹的,他从未发现什么尸体——那也不该是「货物」。   上一次接收货物也不过是几天之前,随后就是今天的那个包裹……   而这期间唯一发生的意外,就是他因为「末日预言」的事情,短暂离开了杂货铺。   那也不过是一天半的时间。   莫尔眸光微沉,他又望向仍旧面色发白、冒着冷汗的科斯莫,一时间也有些狐疑了。   话说回来,他因为那三只猫的缘故而怀疑科斯莫·兰赫尔,但是,面前这个好似十分胆小的家伙,真的掌握着可能改变托雅的力量吗?   想了想,莫尔就叹了一口气:“我去看看。你——你去趟警局,把艾尔叫过来。”   “好……好的。”科斯莫咽了咽口水,努力让自己平静下来,但是刚才那一瞬间巨大的悚然,现在也还是让他有点回不过神。   “只是一具尸体。”莫尔站起来,随便地拍了拍他的肩膀,“别这么害怕。”   科斯莫瞪大眼睛。   莫尔一本正经地说:“死亡是每个生物的必经之旅。”   ……科斯莫无法反驳。   不过这倒是的确让他冷静了下来。他去了警局,找到了艾尔。   艾尔正被无数卷宗淹没。当他瞧见科斯莫的时候,艾尔甚至露出了些微解脱的表情。   但是当科斯莫提及自己的来意,艾尔的表情却瞬间变了。他们的交谈没有避开其他的警员,因此,科斯莫注意到,在一瞬间,整个警局的氛围都变了。某种沉寂的、焦躁的情绪出现在这里。   ……杂货铺的库房里出现了一具尸体,这件事情似乎会带来比科斯莫想象中更加复杂、深远的影响。   不过至少现在,艾尔只是急匆匆跟着科斯莫去往了杂货铺。   莫尔似乎已经检查过那具尸体,在艾尔抵达之后,莫尔便说:“已经死了很久了。身份不明。”   “外来者?”艾尔问。   “很难说。”莫尔耸了耸肩,“因为死太久了,躯体和面部都已经变形了。”   随后,莫尔又说:“有两种可能,要么是这个家伙进来之前就已经死了,以尸体状态进来的;要么,是这个人闯进了库房,然后在库房里死了。”   科斯莫欲言又止,心想,可是,这人不是已经「死很久」了吗?   如果是死在库房里,他怎么能「死很久」了?难道莫尔始终没有发现这具尸体?科斯莫觉得这不应该。   ……又或者,是那片空间有什么问题?   “我更倾向于后者。”艾尔声音沉稳,但是带着一种深藏的焦虑与紧迫感。   艾尔与莫尔对视了一眼,似乎达成了某种共识。   随后,艾尔点了点头,他低声说:“是的……我想,是的。”   科斯莫有点糊涂了,他迟疑着问:“等等,是我错过了什么信息吗?”   莫尔望向他,缓慢地解释说:“库房的入口只有两个,一是杂货铺的入口,也就是这扇小门,二是商人们那边的货物通道。   “但是货物通道是——呃,怎么说呢,是可以识别和记录过去一段时间有什么货物出现。我刚刚检查了一下,除了今天的那些记忆瓶子,上一次有货物出现就是好几天以前。   “那些货物包裹都是我亲自拆的,除非有谁能够欺骗货物通道,否则不可能有不明尸体通过货物通道来到库房。   “而货物通道是不可能被欺骗的……你就暂且当这是一个真理吧,这与托雅的存在有关。”   这话让科斯莫露出狐疑的表情,不过他也没有多嘴询问什么,而是抑制了自己的好奇心。   莫尔接着说:“所以,只有可能是有人打开了杂货铺的门,然后从这扇小门进入了库房。正好前两天我不在,你也不在……真是的,早知道我就应该让你看店的。”   虽然说着后悔的话,但是莫尔那懒散的语气丝毫听不出他有任何的不甘。   科斯莫大概听懂了:“所以,是有人趁着你离开的间隙,强闯进杂货铺,然后去了库房……结果死在了里面?”   至于为什么是「死很久」了……看起来的确是那片空间的问题。他暗想。   莫尔点了点头。   “为什么要这么做?”科斯莫感到了一丝莫名其妙。   艾尔叹了一口气,然后解释说:“杂货铺是……在某种程度上,是托雅镇的核心。”   “三十年前的那场灾难中,外来者毁了杂货铺。”莫尔突然说,把话讲明白了一些,“当时他们的做法,就是在杂货铺的货物中加入了一些……不明来源的、肮脏的物品。   “你可以理解为,他们利用那些东西,召唤出了某种可怕的力量,摧毁了杂货铺。我猜测这一次的情况是类似的。   “但是在三十年前的事故之后,我接任杂货铺之后,我就在库房里的添加了一些保险措施,对外是无人知晓的。   “我猜测,那家伙不知道我新添加的防卫措施,大大咧咧地闯了进来,然后就这么死了。至于他死后为什么会变成一具干尸,我就不清楚了。或许与其本身的情况有关。   “总之,看起来是又有人蠢蠢欲动了。”   说着,莫尔的目光望向了窗外。在这深秋的小镇之中,一切的阴谋诡计都仿佛隐没在那种平静的、深沉的孤独之中。   但是,那并不意味着那些阴暗不存在。   科斯莫几乎茫然地听着莫尔的解释,过了一会儿,他带着些许不安与紧张,问:“所以……他们的最终目的,是毁了托雅?” 第30章 幸存   “不, 不是。”莫尔干脆利落地说,“托雅是无法被毁灭的。”   艾尔则补充说:“他们只是想要改变托雅——往他们心目中的那个方向改变,就好像红叶选民取代了法律选民的位置一样。”   科斯莫仍旧听得稀里糊涂, 但是在他真正了解托雅的本质之前,他恐怕也根本不可能听明白这意思。   如果按照表面的意思理解……   似乎是有一批人正在抢夺托雅镇的管理权?   这倒是好理解多了。科斯莫心想。不过, 这种做法背后恐怕还有更深层次的某种诱因。   从表面上看,托雅镇不过是一个普普通通的小镇子。但是, 却仿佛有许多奇异的力量汇聚于此。托雅镇的管理权, 恐怕也不仅仅指行政方面的管辖。   ……红叶之日过后, 托雅镇似乎暗流涌动。   出了这事儿,莫尔也就让科斯莫早点下班了。   下午, 科斯莫回到住所之后,与他的三只猫汇合了。他们各自都憋了一肚子的话要讲。   科斯莫耐心地听着小黑把医院里发生的事情讲清楚了, 结合杂货铺里发生的事情,他心中突然产生了一个想法:如果医院里那两人说的「她的死亡」, 指的就是杂货铺库房里的那具尸体呢?   莫尔说那具尸体身份不明, 躯体和面部都已经扭曲变形, 那么其性别似乎也是含糊不定的。或许那是女性尸体?   科斯莫暗自这么猜测着。   小黑又说:“我们跟着那两个人去了镇子的北面,他们好像住在那里喵。晚上花花可以去看看他们的梦境记忆喵。”   科斯莫连连点头,感觉自己的猫猫实在是太棒了。   顺带一提,大橘本来想要在那两人的住所外面蹲守,但是小黑认为万一被那两人注意到了, 就容易打草惊蛇,毕竟它们三只猫在镇上还是太显眼了, 所以最终它们就都回来了。   小黑又反问说:“杂货铺里的情况怎么样喵?”   “莫尔和艾尔, 他们好像都很清楚幕后黑手是谁。”科斯莫叹了一口气, 有点郁闷, “但是我却一无所知。”   “那他们有什么行动喵?”   “莫尔想让镇长,就是让红叶选民来处理这些事情。”科斯莫坐在扶手椅上,大橘趴在他的大腿上,“但是艾尔想要先把那具尸体的身份调查清楚。总之他们分头行动了。”   想了想,科斯莫又补充说:“那具尸体已经送到警局去了。”   科斯莫与他的三只猫短暂地沉默了片刻。   “喵……最近发生了好多事情。”花花低声说。   “是啊。”科斯莫也不禁感叹。   末日预言、艾琳·吉奥克的不知所踪、两任时间旅行者、书籍中蔓延的死亡、医院的不明实验、杂货铺库房里的怪异尸体……   他突发奇想,如果这一切都是一桩案子之中的呢?   要是分开来算,那么每一个短语的背后,好似都有不可思议的事情发生。   但是,要是这些诡异的情况、纷乱的线头,都属于同一个事件、同一场阴谋,那么事情是不是简单多了?   他陷入了沉思。   “你在想什么喵?”小黑问。   大橘也抬头看着他。   “我在想……”科斯莫歪了歪头,“最近似乎遇到了很多「死亡」。”   他们面面相觑。   末日意味着无数人的死亡、时间旅行者借出的书籍也带来了死亡、医院中进行的实验需要某人的死亡、杂货铺的那具尸体直接呈现了死亡……   死亡、死亡。   在平凡人的生活之中,死亡是必然经历的,但并不会如此频繁地经历。   自红叶之日过后,这才过去了五天而已。   “你的意思是,这些「死亡」都囊括在同一个大的事件之中喵?”小黑敏锐地问。   花花歪了歪头,迟疑地说:“喵……好像也不是不可能……”   科斯莫抓了抓头发:“那么,那具干尸的身份,就非常重要了。我不明白那究竟是怎么一回事。按照莫尔的说法,就算库房里的防御措施杀死了那个人,他的尸体也不应该变成干尸才对。”   “所以,就是这个人比较特殊喵?”大橘很轻易地下了结论。   既然不是外部因素,那就是内部因素了——大橘简单粗暴地推论。   但这并不是没有道理。科斯莫心想。   当然,这就让问题又绕回了最初的问题:这具尸体究竟是谁?   傍晚,科斯莫出门去吉奥克餐厅吃饭。   在秋日的狂风之中,他禁不住裹紧了外套,感受到一丝初冬的寒意。他突然可以理解莫尔的提醒了,因为托雅镇的冬天好像真的很冷。   他决定吃完饭就去北面的商店买点衣服。恰好,他的三只猫猫也要去北面蹲守那两个人的睡眠情况。   吉奥克餐厅里,科斯莫又一次询问艾琳的去向,但是得到的回复依旧是,艾琳女士始终不知所踪。这让科斯莫多少有些忧虑。   吃过饭,他沿着托雅镇西面的一条街道往北走,不一会儿就到了服装店。   他一边心不在焉地挑选过冬的衣物,一边想着三只猫猫现在应该已经到了那两人的家里,一边又想到他是不是也得给他的猫做个窝?   当他拎着大包小包从店里出来的时候,他瞧见他的三只猫猫就蹲在街角等着他。   科斯莫多少有些意外。   “你们已经解决了?”他走过去,蹲下来问。   “是喵。”小黑说,“有了不错的收获喵。”   按照小黑的说法,他们是在傍晚时分,也就是科斯莫正在吉奥克餐厅吃饭的时候,抵达了那一男一女的住所。   这似乎是一对夫妻,他们共同生活在北面的一栋二层小楼里,一整栋楼都是他们的私产。   显然,他们并未注意到有三只猫跟踪着他们。   那男人回家呆了片刻之后,就又出了门,所以,当三只猫又一次重新回到那栋小楼附近的时候,就只有那个女人在家。   幸运的是,那女人刚刚做好了晚饭,正在等待男人回家,而她似乎思绪郁积、心情烦闷,因此在等待的过程中睡了过去,正巧让花花瞥见了她的记忆一隅。   “所以,他们究竟在做什么实验?”   “他们似乎是想要用人类的死亡,来唤醒一位古老的神祇喵。”小黑说,它又看向花花。   花花点了点头,说:“喵……是的,他们信仰的那位神好像始终沉睡着。沉睡中溢散的力量,就只对死亡产生反应,所以他们在挑选实验品,想要借用实验品的死亡,来唤醒这位神。”   科斯莫听着,感到万分惊讶。   花花又补充说:“不过,我没能瞧见更多的记忆内容。我的窥探惊醒了那个女人,我就只是瞧见了几个零碎的画面,也不知道他们信仰的那位神到底是谁。喵……对不起喵。”   科斯莫伸手挠了挠花花的脑袋,温和地安慰说:“没事的,这已经很有用了。”   这位神究竟是谁?   科斯莫心中有一个想法,不过他想问问猫猫们的意思。   “我们又没遇到过多少神喵。”大橘大大咧咧地说,“我就知道红叶。”   红叶——是的,红叶。   当科斯莫听闻这位神明沉睡中溢散的力量,只对死亡产生反应的时候,他就联想到了红叶之日的死亡。   在三十年前的那场灾难发生之后,“法律”为什么会死去?杂货铺为什么会被摧毁?红叶选民为什么会接管托雅镇?   为什么红叶选民要三十年如一日地,不断向红叶提供外来者的生命作为祭品?   真的只是因为,他们感激红叶的馈赠吗?可红叶就真的需要这些祭品吗?   莫尔与那位镇长先生的交谈,提及了一个细节。也就是,这些外来者并不是由红叶自己挑选的,而是由红叶选民挑选的。   之前艾琳也曾经提及过,前年的时候,红叶选民本来选中了她,但是她的丈夫主动牺牲,让红叶选民更改了选择。   红叶之日的「挑选」,是由红叶选民主导的。   换言之,如今的红叶,没有「主导权」,完全是被动接受这些外来者的生命。   或许是因为祂懒得理会这事儿;但是,也或许,是因为祂陷入了沉睡?   不过这好像也产生了一个问题,尤斯塔斯·洛弗的时间旅行者的力量,是得自红叶的馈赠。他又是什么时候得到这份力量的?   科斯莫有些烦恼,但也并不焦急。   这位神明是红叶,只是其中之一的假设;如果医院中进行的实验,与杂货铺出现的那具尸体结合起来看,那么红叶反而是排名较后的备选项。   杂货铺的那具尸体似乎是为了重演三十年前的灾难,进而让托雅镇的管理权易主;这就不可能是红叶选民做的。   ……难道这些死亡之中,还有两个阵营的区别吗?   科斯莫摸摸下巴,觉得这事儿有点复杂。   况且,还有那位亚当夫人的死亡——或许这位女士的死亡,真的就只是倒霉地碰上了来自未来书籍的、时间的诅咒?   ……而且,再回过头来说,原来的那个科斯莫·兰赫尔的死亡,是不是也与医院中进行的实验有关?他的死亡,也是为了唤醒那传说中的神明吗?   听起来像是什么大召唤术。现在这个科斯莫·兰赫尔在心中开玩笑地想。   ……等、等一下!   科斯莫的目光突然定格在他身边的三只猫身上。而三只猫不约而同地歪了歪头,疑惑地瞧着他。   如果人类的死亡是为了唤醒沉睡中的神明,那么,科斯莫·兰赫尔的死亡,是不是导致了他与他的三只猫的到来?   他的猫猫们似乎就掌握了某种神奇的力量。科斯莫心想——呃,他就只是个附赠的饲主。   科斯莫不由得惊讶了起来,他想,这个诡异的「仪式」,好像真的有那么一些用处。   ……虽然他完全不想穿越就是了。   不论那群人究竟想唤醒哪一位神明,生活还是要照常进行。   这一天晚上科斯莫又没听见自行车的车铃声,这让他确定,影子商人绝对是已经放过自己了。他大大地松了一口气,清早的心情也变得不错。   但是,这好心情在他前往杂货铺之后,被打破了。   “塞勒斯先生?”科斯莫有些惊讶地望着眼前这个男人。   几日不见,塞勒斯先生的外表变得憔悴而沧桑,他似乎很早就来到了杂货铺的外面,只是呆立在那儿。露水已经打湿了他的衣物,让他冻得面色青白。   而他的身旁还有一个六七岁的幼童。这个幼童的情况反而比塞勒斯先生好得多,穿着精致的衣物,目光也有种纯然的、不问世事的好奇。   但是,科斯莫注意到,幼童的脸颊上有一道刚刚愈合不久的伤口,那意味着这个孩子的过往并非一帆风顺。   “兰赫尔先生。”塞勒斯先生苦笑着,“事到如今,我也不瞒您了。这是米洛·金莱克……也是我的国度之中,如今唯一的幸存者。” 第31章 身份   科斯莫·兰赫尔与塞勒斯先生, 还有那个幼童,一同去到了附近的一家餐厅坐下。   当然,在此之前, 科斯莫首先进到了杂货铺,跟莫尔说了一声。   莫尔一如既往地戴着副眼镜、坐在柜台后面看书, 他仿佛永远都是这副散漫的、平静的样子。科斯莫总觉得,莫尔其实知道塞勒斯先生为什么会出现在这里。   但是, 莫尔并不打算理会塞勒斯先生。   “我的国度, 格列高利。”塞勒斯先生喃喃说, “那是神许给我们的土地,那是神交代我们看顾的土地, 而如今,却成为了永恒黑暗、漫长黑夜的眷属。”   科斯莫微微一怔, 倒不是很惊讶,反而对塞勒斯先生接下来的话有所预料。   他有些为难地垂下眼睛, 不知道自己应该说些什么来安慰面前这个中年男人。那个幼童睁着一双纯净透亮的眼睛, 懵懵懂懂地望着科斯莫与塞勒斯先生。   塞勒斯先生接着说:“那是一场屠杀。我们毫无防备, 影子商人便入侵了。他戏耍着我们,好似格列高利就是他的玩具……是啊,对于那些掌控着神明力量的可怕存在来说,我们何尝不就是玩具呢!”   他的面孔上流露出痛苦的神情,整个人瑟瑟发抖, 悲痛万分。   科斯莫不知道说什么好,就只能始终保持着沉默。   “我是格列高利的王。”塞勒斯先生突然说。   这话倒是让科斯莫猛地一惊, 不过面前这个憔悴的男人, 毫无「王」的身份气度可言。他早已经丢失了这个身份。   “我成为王不久, 影子商人便出现了。那是一场噩梦, 是永堕黑暗的梦魇。”塞勒斯先生慢慢说,“我思考如何解决这事儿,我寻求了许多神明的帮助,但是祂们也都无能为力。   “最后,我知道了托雅。我便亲自来到了这里。可是,当我来到这里,我就无法离开了。我在这里待了十几年,未曾找到解救我的国度的办法,甚至只能眼睁睁瞧着它一步步滑落深渊!”   那张曾经露出开朗笑容的面孔,如今却变得绝望而扭曲。   科斯莫不敢去看他,无意中对上了那幼童的眼睛。   莫名地,那双眼睛让他感到一丝熟悉。   但是他无暇分辨其中情况,塞勒斯先生已经继续开口。   “您觉得,是我们亵渎了神明,所以才会招致这样的灾祸吗?”   科斯莫有些莫名其妙,他试探性地问:“您为什么会这么觉得呢?”   “因为……神。”塞勒斯先生说,“因为格列高利。自祂离开,让我们看顾那片土地以来,祂就再也没有出现、再也没有回来。此后,又有这般灾祸出现。现如今,我的国度甚至已经彻底灭亡!   “如果不是神明的祝福,我们怎会拥有绵延数百年的繁荣与富足?如果不是神明的诅咒,我们又怎会在短短二十年之间倾覆至此!”   科斯莫感到这种说法并不对,可是塞勒斯先生显然并不需要他的认可。最后,科斯莫只好轻轻地叹了一口气。   这叹气仿佛也让塞勒斯先生猛地失去了所有力气,他瘫坐在那儿,面色煞白,目光绝望而空洞。   科斯莫迟疑了一下,然后问:“为什么影子商人会入侵格列高利?”   他曾经在莫尔那儿听闻过一些相关的信息,他知道影子商人是格列高利——这位神明——的敌人。   但是,说到底,格列高利又是一位怎样的神明呢?   塞勒斯先生苦笑了一下,然后说:“格列高利……是太阳。”   “太阳?”科斯莫下意识问。   “而影子商人是月亮的眷属。”塞勒斯先生揉搓了一下脸颊,“几十年前……当时我还没有出生。总之,当时发生了许多事情。   “有一小段时间,太阳与月亮接连沉寂、熄灭,世界在短时间之内陷入了永夜。人们将那称为「一夜末日」。不过,那好似也只持续了一夜功夫。   “随后,太阳与月亮照常升起。但是,作为太阳与月亮的象征神的格列高利与埃德温亚,却仿佛陷入了沉睡,再也没有回应过信徒的祈祷。   “谁也不知道那天究竟发生了什么。有人认为,这两位神明是彼此起了争执,发生了一场使日月丧失光辉的战斗,然后双双沉睡——甚至于陨落,不过后一种猜测许多人不敢去想。   “因此,日与月各自的眷属,比如影子商人,就开始敌视与之相对的相关力量。   “事实上,这些「商人」,基本都是在一夜末日之后出现的。您已经知道影子商人了,还有记忆商人、梦境商人等等。”   听到这里,科斯莫忍不住问:“他们都是月亮的眷属吗?”   “不……不都是。梦境商人也是月亮的眷属;至于记忆商人,我也不清楚。”塞勒斯先生喃喃说,“不过,除却他们自己承认,否则人们是不可能知道他们的力量从何而来的。   “但是,他们的确掌握着神明的力量,即便神明不知所踪。”   科斯莫若有所思地点了点头。   塞勒斯先生的这种说法与之前莫尔的说法不谋而合。   这些「商人」并非是神明;或许最初也并非是商人,只是掌握了某种特殊力量的人类(或者其他生物,科斯莫心想)。   但是随着时间的流逝,他们的力量使其成为了「商人」。商人更像是他们的职业,尽管他们贩卖的物品并不那么普通与常见。   “感谢您为我解惑。”科斯莫礼貌地说,他随后又缓慢地问,“您……我的意思是……您接下来打算怎么办?”   塞勒斯先生沉默了片刻,然后望向了身边的那个幼童。   在他与科斯莫交谈的时候,这个年轻孩子始终乖巧地保持着沉默。科斯莫从未见过如此安静的孩子。   塞勒斯先生望了这孩子片刻,然后苦笑了起来。   “大概一周之前,也就是,红叶之日之前,影子商人又一次出现在了格列高利。”塞勒斯先生低声说,“这一次他赶尽杀绝,几乎杀死了所有人。”   红叶之日之前?科斯莫不由得一怔。   “米洛是唯一的幸存者。他的母亲把他藏在自己的身后,用影子将他覆盖住,因此,在影子商人取走他母亲的影子的时候,那漆黑的夜色,让影子商人并未发现米洛的存在。   “随后,他的母亲连夜将米洛送出了格列高利,让人将他送来了托雅。我想,他的母亲是想让托雅的力量庇佑米洛,可惜的是……”   可惜的是,影子商人也同样出现在了托雅。   塞勒斯先生沉默了片刻,然后说:“不管怎么样,我会照顾米洛。这是金莱克家族、也是格列高利公国,唯一的血脉了。”   将这个打算说出来之后,塞勒斯先生好似自己都松了一口气。   他在托雅镇待了十几年,几乎已经绝望了。即便他卑微地请求那位杂货铺的店主,他也未曾得到任何的回应。   但是,当他的国度真的彻底沦为夜晚的属民——他反而,感到自己的灵魂沉沉地、坦然地坠落了。   他再无退路、再无后盾、再无国家。他将成为流亡者。   塞勒斯先生怔忪的样子让科斯莫也有些难过。他干巴巴地安慰了两句,不过塞勒斯先生也只是摇了摇头。他与科斯莫道别,说要回去好好休息,他过去几天都在为米洛的事情忙碌。   科斯莫连连点头。   离开的时候,那个年轻的、失去了所有家人与同胞的孩子——米洛·金莱克,也盯着科斯莫,礼貌地说了一句「再见」。   塞勒斯先生牵着米洛的手,慢慢地走开了。   科斯莫回到了杂货铺。莫尔对塞勒斯先生的事情似乎毫不关心。   科斯莫也收拾了一下情绪,问:“我今天做什么,莫尔?”   货架已经收拾完了,库房那边暂时还不能动,科斯莫感觉自己今天又可以摸一天鱼。   “没什么需要你做的。”果不其然,莫尔这么回复,“自己找个角落待着吧。”   科斯莫讪讪一笑,打算从货架上拿本书看看。不过他正要这么做的时候,却突然想到了一个问题,犹豫了一下,感觉这个问题应该不算过分,于是就开口说:“莫尔,我能问个问题吗?”   “什么?”   “为什么托雅镇上没有孩子?”   莫尔姿势不变,只是抬起眼睛打量了他一眼。   “满满的好奇心。”莫尔哼笑一声。   科斯莫有点不好意思地摸了摸鼻子。   不过,通常来说,如果对方这么反应的话,那这个问题应该没什么不能说的。   但是莫尔却沉默了许久。   随后,他似是而非地回答说:“传说中,纯洁幼童的眼睛,可以瞧见一些不可思议的东西。”   说完这话,他就摇了摇头,好似他只能说到这里为止。   眼睛?科斯莫略微狐疑地回忆着。   刚刚他的确瞧见了米洛的眼睛,但是,他只是感到这个幼童的眼睛十分干净、眼神也十分灵动纯净。这孩子不像是刚刚从灾难之中幸存,更像是一个娇生惯养但又温良单纯的贵族少爷。   ……联想到塞勒斯先生的身份,或许这幼童的确是什么贵族后代吧。   科斯莫想了片刻,就没有多想下去。   一个更为残酷的可能性是,因为这些孩子能够瞧见某种奇异的东西,所以他们才会消失不见——他们全都死于那东西之手。   这真是想想就令人感到沉重与叹息。   科斯莫也没再纠结这个问题。他走向货架那边,但是这个时候,有人匆匆推门走了进来。   是艾尔警员。   他面上不算焦虑,但的确有一丝残留的震惊与不安。   莫尔都放下了书,望向这位脚步匆匆的警官先生。   “莫尔先生,兰赫尔先生。”艾尔首先朝着他们打了个招呼,似乎也在借助这个过程平复自己的心情,随后,他慢慢说,“我们对比了那具尸体的特征,与镇民们的情况。”   “结果是?”莫尔问。   “唯一匹配的,只有尤斯塔斯·洛弗。”艾尔停顿了一下,补充说,“那位藏书家、那位……时间旅行者。” 第32章 地址   尤斯塔斯·洛弗?他死了?他什么时候死的?他的尸体为什么会出现在杂货铺的库房?   一时间, 无数问题从科斯莫的大脑中冒了出来。   前几天他才刚刚见到过活生生的洛弗,结果没隔几天,洛弗就死了?!   科斯莫怔在那儿, 感到心头泛起一阵微妙的寒意。   他几乎立时就想起来,当初洛弗说过, 他将与科斯莫拥有两次会面,一次就是前几天科斯莫的拜访, 而另外一次, 则是在「未来的某一刻」。   ……或许, 那指的就是,科斯莫正是尤斯塔斯·洛弗尸体的发现者。   他与那双死灰色的眼睛撞上了, 完成了洛弗预言中「未来的碰面」。   可是,作为时间旅行者, 洛弗怎么会默默无闻地死在杂货铺的库房?是他闯进杂货铺的吗?他的目的又是什么?   按照他们之前推测的情况来说,有人闯进杂货铺, 或许是为了重演三十年前的那一幕、抢夺托雅镇的管理权……   但是, 洛弗自己就是红叶的信徒, 他为什么要去抢夺红叶选民的权力?   科斯莫怎么都无法理解这件事情。   那具干尸、那凹陷的死灰眼睛、那过去未来的会面、那双手递给他的那本书……   《镜记》。   科斯莫暗自想,他是不是应该看一看这本书?   作为时间旅行者,洛弗似乎有意无意地向科斯莫暗示了自己的想法,以及他的死局。那么,他特地借阅给科斯莫的那本书, 是不是也隐藏了什么秘密?   科斯莫正想着的时候,莫尔也在与艾尔进行着交谈。   “确定吗?”莫尔微微皱了皱眉。   “是的。”艾尔点了点头, “清早我们特地去拜访了洛弗先生, 但是, 他的屋子已经彻底……那意味着「失控」。”   莫尔欲言又止, 最后露出了些微烦躁的表情。对于这位总是懒散度日的杂货铺店主,这可是十分古怪的表情了。   但是,无论如何,莫尔与艾尔都未曾表现得多么意外与慌张。   科斯莫旁观着他们的表情,心想,他们简直像是早有所料一样。   ……因为死者的身份是洛弗,所以他们就猜到了什么?   艾尔说:“我已经让人通知镇长了……那间屋子也需要处理一下。”   莫尔随意地点了点头。   艾尔过来似乎就只是为了通知这件事情,随后他便离开了。科斯莫有点摸不着头脑,感觉这事儿好似就这么平平淡淡地过去了。   等艾尔离开之后,他便问:“所以……就这样吗?”   “你以为会怎么样?”   科斯莫一怔,迟疑了一下,也不知道该怎么形容:“我以为……”   “你以为,事情会闹大?”   “差不多这个意思吧。”   莫尔摇了摇头:“没那么简单——这只是一个前奏。”   科斯莫忍了忍,还是没忍住自己的好奇心:“所以,你已经知道这是怎么一回事了吗?”   “我?”莫尔想了想,“我不知道。”   “那……啊?”科斯莫有点惊讶地望着莫尔,“你不知道?”   莫尔啼笑皆非地瞧着他:“你以为我是万能的吗,兰赫尔先生?”   科斯莫十分不好意思地垂下头。   莫尔想了想,便说:“你不够了解洛弗……洛弗是红叶的狂信徒,他做的这件事情,也一定是为了红叶,哪怕只是出于他的一厢情愿。”   “可是,他为什么能来到库房?”   “他是个藏书家,而我这儿是杂货铺。”莫尔解释说,而这个理由也相当简单、一目了然,“你整理过货架,我这儿也有一些书籍。   “所以,洛弗曾经来到过杂货铺买书,甚至直接去到库房里挑选,或者买走一整批的书籍。他可是杂货铺的大主顾。   “而对于他这样的时间旅行者来说,他曾经去过的地方,就是他旅行的锚点。”   科斯莫理了理思路,然后说:“所以……是洛弗回到了过去那个——他走进库房挑书的时刻,然后死在了那里?”   “是的。我认为是这样。”莫尔点了点头。   “可是,您应该能发现他的踪迹吧?那具尸体难道就一直存放在那里吗?”   “他可以趁我不在的时候过去,然后在我过去的时候离开。这样时间一点一点推进,他就可以将他的旅行锚点始终固定在库房里,直到他需要的那个时刻——直到他死亡的时刻。   “或许,他在很久很久以后回到了很久很久以前,然后就死在了那个时间点,所以那具尸体才会是干尸的状态。   “只是这具尸体始终没被发现而已。只要没被发现、只要此事并未广而告之,他就可以是「活着」的。   “对于一个时间旅行者来说,「活着」就意味着无限的可能性。  “如果他死去的时候,将自己埋进那堆货物里面……那老实讲,我的确发现不了。他可能算准了我的懒惰,那让他的尸体在库房里保存了许久。”   莫尔懒散地摊了摊手,示意自己的确懒得整理那堆货物。   科斯莫听明白了,但他还是惊讶地张大了嘴,下意识说:“他有那么多时间吗?”   想要让时间这样慢慢推进,找准一个合适的死亡时间点,那可需要相当漫长、仔细的准备与观察。想到那个看起来垂垂老矣的藏书家,科斯莫感到不可思议。   不过,当「时间」二字一出口,科斯莫便明白了。   时间,对于时间旅行者来说,已经不重要了。   如果洛弗的目标真的瞄准了杂货铺的库房,那么他可以在生命的每时每刻去筹谋、规划这件事情。当然,机会只有一次,可他有无尽的准备时间。   过去、现在与未来都是他的后备力量。   这么想着,科斯莫又怀疑起来:“那他究竟想做什么?”他停了停,然后说,“他死在很久很久以前,那么这算是成功还是失败?”   莫尔耸了耸肩:“谁知道呢。我也不知道他的目的是什么。”   科斯莫略微狐疑地瞧了瞧莫尔。   尽管莫尔嘴上说自己不知道,但是,刚刚莫尔可是没有任何紧张的意思,甚至比得知末日预言的时候还平静一些。   ……说到末日预言,科斯莫突然想起来莫尔之前说的,要拜访艾琳·吉奥克的事情。   他就转移了话题:“对了,莫尔,你拜访艾琳女士了吗?”   “没有。”莫尔摇了摇头,“她失踪了。既然她是新的时间旅行者,那么她当然可以神出鬼没。或许,她现在正在过去或者未来的某个时间点遨游呢。   “况且,她是新的时间旅行者。任何时间旅行者在最初都会沉迷于这份力量。”   科斯莫点了点头。时间旅行者倒的确是这样。   “这么说来,末日预言的事情也是毫无进展吗?”科斯莫忧愁地叹了一口气,“这些事情都堆在一起啊。”   “你烦恼什么?”莫尔瞥了他一眼,“你认为自己会死?”   他的语气中带着某种不动声色的试探。   但是科斯莫丝毫没有听出来。   他只是说:“就算我没有死在末日之中,也总还是会有其他人死掉的吧?我也不希望目睹他人的死亡啊。”   莫尔明显地愣了一下,显然没想到科斯莫的回答会是这个方向的。他古怪地打量了一下科斯莫,然后嗤笑了一声。   科斯莫又换了个话题,说:“对了,我之前听说了,「一夜末日」?你知道那是怎么一回事吗?”   “太阳和月亮打了一架。”莫尔语气平淡,“没了。”   “真的打了一架?”科斯莫嘀咕着说,“听起来像是什么……讲给小孩子听的童话故事。”   他现在和莫尔也算是熟识了,所以才敢将自己心中的想法随口说出来。   莫尔也没什么大的反应,他只是满心复杂地笑了一声,然后低声说:“或许……那的确就是讲给小孩子听的。”   随后,他们没有继续这些话题。科斯莫在货架上随便找了一本小说,开始阅读起来。   中午的时候,科斯莫自然还是去吉奥克餐厅吃饭,但是他起身的时候,却略微疑惑地看了看莫尔。   他问:“莫尔,你不去吃饭吗?”   莫尔随便地朝他摆了摆手,懒洋洋地说:“你自己去吧。”   ……科斯莫心想,他好像从来没见过莫尔吃饭。   这事儿挺稀奇的。但是联想到托雅镇本身的古怪之处,科斯莫也就没问这么多。他再一次去了吉奥克餐厅,注意到前台的伊芙琳女士有些忧心忡忡的样子。   科斯莫有点迟疑,但他还是壮着胆子问:“伊芙琳女士,您在担心什么吗?”   伊芙琳看了他一眼,大概是因为已经认识了科斯莫,就没有隐瞒:“当然是因为艾琳女士的事情。她已经好几天没有出现了,这相当奇怪。”   随后,伊芙琳又犹豫了一下,才补充说:“您是外来者,您应该也知道,外来者都不可能离开托雅镇。可是,这两天餐厅的员工在托雅镇到处找艾琳女士,却怎么也找不到。   “我担心,她可能出事了。”   科斯莫安慰了她两句,正想说艾琳如今已经是时间旅行者,行踪不定,但是又突然停顿了一下。   他转而问:“那您知道艾琳女士的住所在哪儿吗?”   伊芙琳面色一变,有点警惕和紧张地望着科斯莫。   “您别担心!”科斯莫赶忙说,“我在来到托雅镇之前,是一名侦探。您可以把我当成是职业病犯了,我有点想调查一下艾琳女士的去向。”   伊芙琳恍然大悟。她之前曾经见到过艾琳女士主动赠送科斯莫一份甜品,因此多少还是信任科斯莫的。她思考了一下,便将艾琳女士的住址告诉了科斯莫。   科斯莫感到这住址好像有点耳熟。   他下午还得去杂货铺,自然没时间去调查,不过他趁午休的时候,回了趟住处,将这事儿跟猫猫们讲了,让他的三只猫去调查。   他到家的时候,小黑睡得正香,被吵醒的时候也只是睡眼惺忪、看起来相当无害。科斯莫壮着胆子在小黑肚皮上揉了揉,然后才一本正经地将艾琳的事情说了出来。   “知道了、知道了喵。”小黑打着哈欠,“你去上班吧。”   ……听到「上班」这两个字,科斯莫不禁悲伤地叹了一口气。   他也想一天到晚窝在家里与猫猫们玩耍,可惜的是,穿越之后他也还是照样要上班。   好在异世界没有房贷,他想。   三只猫猫也没有拖拖拉拉,跟着科斯莫一起下了楼。   很快,它们来到了艾琳·吉奥克的住处。   “喵……这里是……”花花惊讶了起来。   小黑动了动鼻子,奇怪又恍然地望着这栋建筑。   大橘更加茫然一些,但是它往隔壁一看,就一瞬间明白过来:“这是——我们在这里吃到了好吃的东西喵!”   大橘的关注点总是十分专一,但是……确实。   如果科斯莫跟着他的三只猫一起来到此地,他也一定会惊讶地注意到,艾琳的住所,就在钟表店的隔壁。 第33章 巧合   这是一个简单的巧合吗?   当三只猫一起跑向艾琳的住所的时候, 小黑忍不住这么考虑着。   或许的确是的,毕竟他们从未发现艾琳·吉奥克,与钟表店老板巴德的联系。   但是, 小黑的心中却禁不住升起了一丝隐忧。   它很清楚,在拥有神明力量的世界, “巧合”很有可能就是一桩可怕的骗局。   因此,在路过钟表店的时候, 小黑忍不住往里头瞧了瞧。   ……仿佛巴德从未死去一般。它想。   钟表店里的钟表一如往常, 滴答滴答地象征着时间的流逝。屋内的物品丝毫不乱, 仿佛主人只是暂时外出一段时间,过一会儿就会回来了。   那个科斯莫曾经亲手扶起的、镶嵌着巴德与凯瑟琳合照的相框, 如今也安安稳稳地摆放在柜台上。照片中的一男一女仍旧静静地望着这个人间。   小黑突然怔了一下。   不知不觉中,三只猫都停下了脚步, 站在了钟表店的门口。   “喵……好奇怪。”花花低声喃喃。   “哪里奇怪喵?”大橘不明所以。它只是看同伴们停了下来,所以才跟着停下来。   “钟表店还是那个钟表店喵。”小黑说, “但是……”   “但是, 巴德已经死了。”花花接着说, “喵……为什么这里还是原样?”   三只猫面面相觑。   它们当然也知道托雅镇是个古怪的地方。但是,钟表店的老板已经死了,钟表店却仍旧这么原封不动、原模原样,仿佛一切封存,等待着主人的归来……这是不是有点奇怪了?   “钟表喵。”小黑突然说。   花花露出了一丝恍然。   大橘摇头晃脑, 大声抗议说:“不要说谜语喵!”   小黑与花花对视了一眼,异口同声地说:“时间喵!”   钟表店象征着时间——这是它们直到现在, 才突然意识到的问题。   而在托雅镇, 时间就指向了红叶。   在科斯莫与他的三只猫刚刚抵达托雅镇的时候, 他们就已经接触到了钟表店的老板巴德。但是, 彼时他们还没有清楚地意识到红叶的存在。   随后,红叶之日当天,巴德死去。于是,他们就自然而然地忽略了巴德、钟表店、时间、红叶之间的关联。   但是,这明明显而易见,不是吗?   巴德何德何能,居然在托雅镇堂而皇之地经营着一家「贩卖时间」的店铺?   这是一个令人意外的发现,但是很难说究竟算不算是「惊喜」,毕竟巴德已经死去。   随后,三只猫飞快地查看了艾琳·吉奥克家里的情况。空无一人,但物品保存完好;在某种程度上,这场面与隔壁的钟表店有着异曲同工之妙。   三只猫确认了这个情况,便离开了这片街区。它们得等待科斯莫下班,然后将这件事情告诉科斯莫。   而科斯莫那边,杂货铺也在这个时候迎来了一位不速之客。   安德烈·米尔。   “我不知道你什么时候这么闲了。”莫尔懒洋洋地说,“有空天天待在托雅?”   “我可是为了末日的事情奔波劳碌啊!”安德烈振振有词。   莫尔的表情突然变得严肃了一些。他盯着安德烈瞧了一会儿,而安德烈看起来有些莫名其妙,但还是瞪大眼睛理直气壮地回视着莫尔。   “这话我只说一次,安德烈,无论末日是否发生,托雅始终是托雅。”莫尔的语气几乎带着一种阴森冷酷的意味,“你想要调查末日,没有问题;但是,这与托雅无关。”   安德烈·米尔站在原地,他背着光,面孔仿佛被阴影覆盖。他沉默了一会儿,然后一笑,说:“好的,莫尔先生——当然如此。托雅始终是托雅。”   他们似乎在无形之中达成了一个协议。随后,莫尔又懒洋洋地躺回了自己的椅子上,而安德烈随便地摆了摆手,似乎是在告别,然后就离开了。   ……徒留下科斯莫·兰赫尔,站在那儿,一无所知、一脸茫然。   他几乎觉得好奇心变成了一头怪兽,正啃噬着他的心灵。   杂货铺的寂静持续了一段时间,随后莫尔猛地放下了书,叹了一口气,问:“你的好奇心吵到我了。”   科斯莫讪讪地笑了一下。   隔了一会儿,他还是忍不住问:“究竟是什么末日?”   “谁知道呢。”莫尔回答。   科斯莫有点烦恼地抓了抓头发。   “你认为,这场末日会影响到你?”莫尔突然问。   科斯莫一怔:“什么?”他迟疑地回答,“应该……会?”   莫尔目光深深地瞧着他,带着一种相当微妙的情绪。   过了片刻,他说:“艾琳是一位时间旅行者。她寄信过来预言了末日——但是你有没有想过,对于一位时间旅行者来说,时间的概念变得虚无而平庸,她并不需要在意时间。   “换言之,谁知道她说的末日,究竟发生在多么遥远的未来,或者,多么遥远的过去呢?”   科斯莫不由得愣在那儿。他想,的确如此。   他认识艾琳女士,于是,他便下意识以为,艾琳信中提及的末日,就发生在并不遥远的未来的某个时间点。   可这是基于他的时间观念。他那线性的、平滑的时间观念。   而对于时间旅行者来说,时间早已经不再是一条从不回头的直线了。   ……如果艾琳去往了极为遥远的、甚至历史根本没有记载过的过去,那么,她会不会以为那才是未来呢?   或许,当时发生的一场末日,毁灭了那个文明;在那文明的废墟之中,他们如今的这个文明才终于得以诞生。   而如果真是如此,那么,安稳坐于此刻的他们,又有什么能做的呢?   那末日,或许是他根本无法触及的事情。   看起来莫尔早已经洞悉了这一点,所以并不那么慌张。这一点让科斯莫有点愧疚,因为他曾经以为,莫尔的无动于衷是因为他本质的傲慢。   ……好吧,或许莫尔的确傲慢,但是那也并不代表他对末日无动于衷;那只是因为,他了解这一切是怎么回事。   事实上,莫尔早已经跟科斯莫暗示过这个问题。那位藏书家尤斯塔斯·洛弗,他的大脑就已经被漫长而无尽的时间压垮了。   艾琳或许没那么严重,但也或许更加无知。因为她才刚刚踏上探索时间的路途。   莫尔的语气变得温和了一些:“所以,不用这么担心,兰赫尔先生。或许那场末日根本不会对我们的生活带来什么影响。”   科斯莫忧心忡忡地点了点头。   随后他又奇怪地意识到一个问题:“那么,为什么安德烈那么……”他一时间想不出什么词来形容安德烈。   “兴致勃勃?”莫尔接话。   “是的。”   “因为他是个年轻的孩子。”莫尔不以为意地说,又低下头去看他的书,“安德烈总是喜欢这种新奇的概念——由时间旅行者发来的末日预言,多有趣。他指望着拿这事儿彰显一下自己的名声。   “不过,我得警告他别做出什么大事。毕竟,托雅……”   他的话没有说完,只是仓促地停在那儿。   科斯莫对于「托雅」有关的谜团已经见怪不怪了,但是对于安德烈的情况还是感到一些奇怪,他不禁问:“安德烈的名声?”   莫尔突然看了他一眼,然后说:“其实你知道安德烈的身份。”   科斯莫愣愣地拿手指指了指自己。   莫尔点了点头,然后露出了些许戏谑的笑意:“只是你没有意识到这一点。”   ……科斯莫愤愤地放下了手。   可恶的谜语人!他在心中郁闷地吐槽着。   不久,他下班了。   离开杂货铺的时候,深秋傍晚的寒风让他冻得一个哆嗦。他心想,是时候将他买的那些过冬的衣物拿出来使用了。   不过,托雅镇这几天的温度还真是急速下降。   科斯莫老老实实地去吉奥克餐厅打包了一份晚餐,然后才迫不及待地回了住所,听他的三只猫猫讲起了下午的发现。   艾琳的住所空无一人,这件事情并不出所料;但那地址就在钟表店旁边,以及,巴德很有可能与红叶有关这两件事情,却还是让科斯莫吃了一惊。   他不自觉停下了吃饭的举动。   艾琳、时间旅行者……巴德、钟表店老板……   事实上,这两人都与红叶有关。   巴德就死在红叶之日当天,而艾琳则是在红叶之日第二天,在与科斯莫交谈过后,自此不知所踪。隔天,安德烈收到了那封信,出现在杂货铺。   如果回过头来审视,那么这一天一天发生的事情,实在是有一种微妙的巧合。   巴德出事,然后就是艾琳失踪,然后就是末日预言。   但是,艾琳真的与巴德有什么联系吗?   科斯莫有点想不通这个问题。   艾琳说自己来到托雅是为了杀死一个人,而她已经成功了……那么,她究竟是要杀死谁?她又是在什么时候成为时间旅行者的?   ……不对、不对,艾琳当时还说,她已经成功了,并且,她因此也无法离开托雅。   他们一直猜测,艾琳的失踪是因为她前往了不同的时间点旅行,所以才会预言那场末日。但按照她自己的说法,她无法离开托雅——那她怎么能前往过去或者未来旅行?   或许艾琳的说法只是「空间」意义上的,而不是「时间」意义上的。不然的话,这两边的说法必定有一边在说谎,或者产生了误解。   又或者,艾琳依旧存在于托雅的某个地方,只是他们没有发现?   科斯莫有点头痛地抓了抓头发。   他想,幸好影子商人现在不来烦他了……   ……等等,影子商人?   自行车的车铃声,最后一次出现是什么时候?   科斯莫仔细地回忆了一下,冥思苦想地思考着过去每一天发生的事情,然后他意识到,正是在他与艾琳谈话的那一天、红叶之日的第二天。   那是他来到托雅镇的第九天。   那一天自行车的车铃声离他十分近,他几乎就要将自己的影子交换出去了,但是他本能地不接受那种强买强卖的行为,因此就拒绝了影子商人。   从那一天起,自行车的车铃声就再也没有出现过。   ……而也正是那一天之后,也就是第十天,安德烈·米尔突然出现了。   安德烈·米尔在红叶之日的那段时间里不在托雅镇。   而在红叶之日的前两天夜里,科斯莫也的确没有听见自行车的车铃声。   按照塞勒斯先生的说法,正是在红叶之日之前,影子商人突然出现在格列高利,将这个国家剩下的子民赶尽杀绝。   安德烈·米尔曾经以某种暗示性的口吻,询问他为了得知托雅镇的秘密,愿意付出什么——与他进行交换。   “其实你知道安德烈的身份,只是你没有意识到这一点。”莫尔是这么说的。   此刻,科斯莫不由得吸了一口气,感到深秋冰冷的空气涌入了自己的躯体,如同某种鲜明昭示的恶意与寒意。   安德烈·米尔,就是影子商人吗? 第34章 信仰   这个问题让科斯莫一晚上都没睡好。   他自己都没想到, 安德烈·米尔可能是影子商人这个猜测,给他带来了意料之外的巨大震撼与不安。   他的确知道,那位杂货铺的店主、他的老板, 克莱门特·莫尔巴勒,恐怕不是一位普通人。无论是杂货铺之于托雅镇的意义, 还是许多人对待莫尔的态度,都让科斯莫意识到这一点。   但是……但是, 安德烈·米尔。   这个声称自己只有「十几岁」, 表现得热情开朗、兴致勃勃、外向健谈的年轻人, 却是一个入侵他国、掌控着神明力量、残酷地让人类成为夜晚属民的可怕存在吗?   ……当然,格列高利的人们并没有死。他们只是失去了影子、只是再也无法生活在太阳之下、只是会被阳光灼伤、只是不得不成为月亮的属民。   「只是」。   科斯莫有点失眠, 他烦恼地翻了个身,感觉自己的想法也跟着翻了个面。   这算是什么「只是」!   因为太阳与月亮打了一架, 所以月亮的眷属就要迁怒于太阳的信徒吗?这种做法当然显得虔诚,但也显得残酷而傲慢。   人类在此刻不过是某位神明的附属品而已。更可怕的是, 这毕竟是一个拥有神明的世界, 如果不成为某个神明的附属品, 那么人类本身就无法存活。   比起科斯莫真正的故乡,这个世界——这个拥有神明的世界,是迥然不同的。   想到这里,科斯莫又叹了一口气,又一次烦恼地翻过了身。   他无法认可影子商人的做法。要是将这种做法代入到安德烈·米尔的身上, 科斯莫就更加感到怪异与烦躁了。他承认他在某一刻真的将安德烈看作是一个幼稚但单纯的「孩子」。   事实却打了他的脸。   但是,另外一方面, 他也没法将自己代入到格列高利人身上。   他同情他们, 当然。但是, 他又没法真的理解这个世界的信仰运作体系。   ……说到「信仰」……   科斯莫突然睁开眼睛, 怔怔地盯着寂静夜晚黑漆漆的天花板,感受到他的猫猫们睡觉时挨在他身边的温暖又毛茸茸的身体。   他想到了那个困扰他许久的问题。   “教堂?”   第二天早上,科斯莫去了杂货铺,立刻便跟莫尔提及了这个问题。而莫尔则拉长了语调复述了这个词。   从语言学的角度来说,科斯莫如今使用的这种语言中,并没有可以将「教堂」直接翻译过来的、相对应的词语。   当然,如果生搬硬套,类似「神圣的地方」「朝圣之地」「崇拜神的场所」之类的词语,倒的确也有,但科斯莫认为那并不完全能概述「教堂」的功能。   莫尔显然没明白科斯莫究竟是指什么。   “我的意思是……就没有一个集中的、固定的场所,每隔一段时间,就让人们共同在这里进行崇拜、信仰神明的仪式……像是这样的地方?”科斯莫不太确定地说。   他自己从未信教,所以对于教堂的存在也只是一知半解。   他的故乡没有神——应该没有吧?但是却拥有不计其数的教堂与信仰;而这个世界,明明拥有神,却反而没有类似的宗教场所?   莫尔仔细思索着科斯莫的意思,不知道为什么,他表现出了一副相当重视这个问题的模样。   隔了片刻,他才回答说:“我不确定你说的「教堂」是指什么……某种建筑物?如果是指崇拜神明的地方,那么有些神明的确会在意这件事情,会让祂的信徒修建类似的建筑物。   “我们将那个地方称为「圣所」。不同神明的圣所有着不同的名称,但都可以统称为圣所。   “但是,圣所与你所说的教堂的不同之处在于,圣所是不可能让普通信徒进入的,因为这里就可以直接沟通到神明。   “我好像明白你的意思了。”   莫尔突然若有所思。   “你是好奇神明与信徒的交流方式,是吗?”莫尔问。   “是……吧?”科斯莫怀疑地回答。   他是吗?   不管科斯莫是不是,莫尔已经自顾自地说了起来:“神明不可能回应、也不可能回馈每一位向祂祈祷的信徒。所以,像你说的那种教堂,如果真的修建起来,那么神明会多么厌烦呀!   “因此,一些较为温和、喜欢信徒的神明,会通过圣所来偶尔回应信徒、帮助信徒。至于一些残酷、孤僻的神明,即便信徒信仰祂,祂也不会回应。”   科斯莫的心中含含糊糊地出现了一个想法。他意识到了一个核心的问题。   “什么是神?”   “拥有神的力量,就是神。”   “但是你之前说……”   “所以,那是「年轻的家伙」。”莫尔低笑了一声,“比如安德烈,他拥有神的力量,但是他还不是神,因为,他的名声还不足以让他成为真正意义上的神。   “事实上,「商人」们的情况都是如此。他们都还不足以称为「神」,以人类的定义来说。有的商人安于现状,也无意成为神;但是,有的商人,比如安德烈,却是野心勃勃的。”   科斯莫恍然大悟。   他终于意识到他始终以来忽略的问题——力量。   “神明”不过是人类对于某种力量的描述。而这种力量本身就真的在意人类的描述吗?   这个世界的神、这个世界的人类信仰的对象,是真正拥有某种神奇力量的存在。祂们并非不能证实也不能证伪的情况,祂们的确存在、为人所知、时常显圣。   如果按照他的理解,莫尔口中的圣所实际上就是「教堂」,只不过,这个世界的「教堂」并不是面向所有人的。   教堂用以祈祷;但这个世界的神明的确能听见祈祷,所以,如果教堂遍布世界,那神明恐怕也会厌倦这样的祈祷与建筑。   此外,信仰体系内的高层,自然也不可能让普通人「容易」地接触到神明的力量。在信徒与神明沟通的过程中,他们必定会设下层层障碍,用以维持自己的权威与地位。   ……而信仰?   信仰不值一提。   最根本的问题就是,莫尔暗示了一个本质上的事实,也就是,神明的力量与信仰无关。   神明乐意用力量帮助、回馈信徒,是因为祂们温和、仁慈、喜爱信徒;而如果祂们并非如此,那么即便信徒再如何虔诚,也毫无意义。   想到这里,科斯莫的心中不由得闪过一丝狐疑。   既然如此……人类岂不是完全处于弱势的地位?人类根本无法钳制神明、制约神明,反而只能祈求神明足够仁慈、不会危害人间?   人类需要神明,神明却不需要人类?   科斯莫抓了抓头发,感到其中必定有着更深层次的某些隐秘,只是他还无从得知。   至于原来的那个科斯莫·兰赫尔的记忆,其中关于神明、信仰等等的部分,反而显得普通而平庸。   在那些记忆中,科斯莫记得一个名为达文波特·马库斯的神明。   这位神明是与星星有关的神,具体哪颗星星科斯莫也不是非常清楚。他的大脑中只留有一个浅浅的印象,确切来说,一个画面。   在他年幼的时候,某天夜里,他的长辈带着他出门观星,随后,那位长辈就指着天上的某颗星星说,那就是达文波特·马库斯。   当时科斯莫还小,所以也根本不清楚那究竟是什么意思,只是懵懵懂懂地听着。   不过,在科斯莫大概十来岁的时候,他的家人出了一场意外,全部身亡,就只剩下科斯莫·兰赫尔一个人。   科斯莫不相信这是一场彻底的意外,因此散尽家财、不死心地调查着那场事故。他也是因此才会成为一名侦探。   在将近疯狂的时刻,科斯莫回忆起年幼时长辈的说法,甚至怀疑达文波特·马库斯与家族长辈的死亡有关。   但是,他并未调查出什么,甚至连达文波特·马库斯这个名字都没能找到相关的资料。最后,他开始怀疑那可能是长辈编造出来逗他玩的。   其他的可能性都未曾有任何进展。他不得不相信那的确是一场意外,因而越发落魄、阴郁。他之所以来到托雅,或许也存了少许的死志。   想到这里,科斯莫暗自在心里叹了一口气。   尽管他与莫尔进行了看起来十分深刻、重要的谈话,但这其实是平庸而普通的一天。   库房那具尸体相关的调查似乎已经结束了,至少是在科斯莫一无所知的情况下告一段落了。因此,科斯莫又一次进入了库房,开始整理货物。   好在这一次没有一具干尸跑出来吓他一跳了。   偶尔,托雅镇的镇民过来买东西,莫尔就会把科斯莫从库房里叫出来,让他慢慢了解杂货铺里东西的价格,争取让科斯莫早日看店。   在这样平静的生活之中,那些谜题、那些血腥而疯狂的故事,好似也离他越来越远。   下班之前,科斯莫想到自己昨天晚上辗转反侧思考的难题,不由得跟莫尔确认了一下。   “恭喜你,猜对了。”莫尔说,他露出一丝捉摸不定的笑容,“很难相信吧?我想你应该和塞勒斯聊过——是的,的确就是安德烈夺走了格列高利人的影子。”   科斯莫怔了片刻,然后叹了一口气。   他想了想,又转而问:“为什么安德烈会盯上我?”   “我说过,他是个年轻气盛的家伙。”莫尔耸了耸肩,示意自己也没办法,“他大概是觉得好玩吧,毕竟你当时是个刚刚抵达托雅的外来者,并且看起来还搞不清情况的样子。”   ……科斯莫郁闷地发现,他不得不承认,他当时的确「搞不清情况」。   事实上,直到现在,他也不是很了解托雅。   他照例去吉奥克餐厅打包了一份晚餐,然后回了住所。明天是他的休息日。   如今他的工作排班较为自由,想什么时候休息其实只要和莫尔说一声就行,工作的时候也十分闲散,坐下来摸鱼的时候莫尔也不会管——或许是因为莫尔自己也在摸鱼吧。   虽然没有明确的休息日,但是莫尔刚刚像是想起了这件事情,就随口让科斯莫明天休息一天。   科斯莫估计,以后也会是这样的模式——要么是他想起来,跟莫尔说一声自己想休息,要么是莫尔想起来,就给科斯莫放一天假。   这倒是他穿越之前想象不到的工作日常。科斯莫暗自想。   当然了,托雅镇的生活向来如此散漫平淡。   ……只是他有些无法想象,隐藏在这平静的、悠闲的假面之下,托雅镇血腥而残酷的真相,究竟会是什么。   吃过饭,科斯莫懒惰地瘫在沙发上,有一下没一下地摸着大橘温暖的、肉乎乎的肚皮,直到大橘烦了,一脚把他的手踢开。   科斯莫不禁唉声叹气,感觉他的猫猫们不爱他了。   他越发懒散地往沙发里窝了窝。   往常他习惯饭后散步,但最近托雅镇的天气越来越冷了,他就没这个习惯了。好在室内的温度还算适宜。   这一点也相当奇怪,因为他从不觉得托雅镇的建筑十分防风、保暖,但室内的确完全感受不到寒冷。   ……或许这也是托雅镇的秘密之一。或许,托雅镇真的有一位生活之神?   科斯莫心不在焉地想着,目光也随意而放松地四处瞧瞧。   突然地,他的眼神定在了某个东西上面。   巴德的记忆瓶子。   记忆商人给他寄了一封信,信中就是这个记忆瓶子。巴德请求记忆商人帮忙,将这份记忆交给最后一个跟他提及凯瑟琳的人。   而那就是科斯莫·兰赫尔。   尽管科斯莫未曾与巴德见过几面、聊过几次,但这东西最后却落在了他的手上。命运总是相当离奇。   此刻科斯莫无所事事、情绪闲适。   他想到巴德的死亡、想到钟表店的钟声、想到那拥有千万只爪子的约拿、想到照片上凯瑟琳·巴德奇异的目光、想到红叶之日、想到艾琳的失踪……   他仅仅只是迟疑了一下,然后就果断地将记忆瓶子拿了过来。他跟猫猫们说了一声,然后就望向了这个记忆瓶子。   事到如今,科斯莫也不想矫情了。   他隐约感到,巴德的这个记忆瓶子,好似隐藏了某些事情——隐藏了某些,真相。   他打开了记忆瓶子的塞子,感到那种熟悉的冰凉的、柔滑的触感再一次出现,顺着他的手臂、钻入他的大脑。   一种更加沉重的、深刻的恍惚转瞬传来。   他听见一个苍老的声音,缓慢而平静地在自己耳边响起。有那么一瞬间,他几乎以为那就是自己,但是下一秒,他却清醒了过来。   他以一种听众、看客的身份,默然旁观着。   “你好,凯瑟琳。  “或者,我应该称呼你,艾琳才对。你好,艾琳。  “我希望你不会后悔,为这个选择。但是也或许,当时间来到这个时刻,你其实已经别无选择了。   “不管怎么说……我很抱歉。  “我将这份记忆交给记忆商人,是因为我认为,你会是最后一个向我提及你自己的人。我想,你会需要这份记忆。   “但是……如果这份记忆出现在别人的手里,那么,也请我的这位朋友——请您仔仔细细地听完我与凯瑟琳的故事。   “这是漫长而完整的回忆,属于一个男人与他的妻子的故事。或许有点残酷、或许有点悲哀,或许,会给您带来一种宿命感。   “当然,这也不会是一个轻松的故事。  “如果你是凯瑟琳,那么你一定知道怎么去捕捉我真正的记忆;而如果你是我的某位朋友,那么,就请继续听我说吧。   “故事的开头,要从我杀了凯瑟琳的父母说起。”   作者有话说:   “圣所”确实是宗教概念,但本文仅仅借用这个名称,不特指 第35章 过去   “我无意为我当初的所作所为进行辩解。  “彼时, 我也不可能知道,凯瑟琳将成为我的妻子。我们的命运在过去几十年间紧密相连,但我当时却从来没有想到过这种可能。   “即, 我才是凯瑟琳悲惨命运的一切开端。我为她带去了厄运,是她糟糕人生中第一抹暗影。我从未考虑过这种情况。   “或许, 凯瑟琳自己也没有意识到这一点。当初她安安静静地、毫不引人注意地,来到了托雅。这样的外来者在托雅总是许多, 凯瑟琳当初也不过是其中之一。   “她自我介绍说她是凯瑟琳。  “我那时选择跟随红叶来到此地, 在这里开设了一家钟表店。恐怕也只有我能够担此重任;此外, 托雅镇也的确需要一家钟表店,毕竟这里还有不少人类。   “于是, 我与凯瑟琳,我们就在钟表店相逢了。  “当然了, 当初的我怎么能想到,我几十年前做下的事情, 在几十年后, 给了我重重一击。倒不如说, 命运在当时就已经注定了我的下场。   “去年的时候,凯瑟琳死了。请原谅我的思维跳跃,上了年纪的人的确如此。而尽管我的时间已经被红叶锚定,但是,我毕竟只是一个人类。人类总是会衰老的。   “凯瑟琳的确死了。她之所以变成艾琳, 是因为她与影子商人的一个约定。   “这件事情有关影子商人的秘密,所以我也不能多说。我只能说, 那是凯瑟琳与命运进行的一场豪赌, 但也是她唯一的选择。我尊重她的选择……倒不如说, 我也推了她一把。   “从外表上看, 她与我年纪相仿。但本质上事情并非如此。  “我的生命是不算时间的日子。  “我的生命在很早之前就已经被红叶定格。是在遇到凯瑟琳之后,是在爱情之火烧尽了我的灵魂与我的信仰之后,我的时间才重新开始走动、我的年岁才开始伴随凯瑟琳一同衰老。   “我原本可以成为一个不死的怪物,向红叶祈求时间旅行的祝福与诅咒,除了我自身的意愿,任何人都无法夺去我的生命;但是最终,情况却正相反。   “我愿意成为死亡的俘虏,而凯瑟琳却成了艾琳——成了时间旅行者。  “艾琳·吉奥克就是凯瑟琳·巴德。无论此刻是谁在听我讲述这个故事,请您都要牢记这件事情。或许艾琳自己已经遗忘,或许我也终将遗忘这件事情,但是,我希望有人能将其记住。   “因为凯瑟琳不想死。  “去年,一整年,托雅都没有迎来新来的外来者。我想这可能是因为托雅已经逐渐不为人所知。毕竟,外面的世界……外面的世界与托雅是不同的。   “于是,当红叶之日来临,红叶选民就选中了凯瑟琳。我不知道他们为什么会做出这个决定,我怀疑他们或许是想要针对我——针对红叶信徒。   “在托雅——至少在托雅,红叶选民和红叶信徒是不一样的。我们更加虔诚,但也更加不问世事。我知道那些红叶选民,至少那位镇长先生,相当享受镇长的身份。   “所以,他们最终选中了凯瑟琳。他们几乎等于是在向红叶信徒宣战。他们想要独享红叶的力量,他们已经不再需要红叶信徒。   “我知道,这件事情给了洛弗很大的打击。对我来说也一样。而我当时被红叶选民以一些理由带走了……我甚至完全没有想到,他们会在那一天选中凯瑟琳。   “凯瑟琳当时孤立无援,她恐怕不得不剑走偏锋。我知道……我非常清楚……我知道这件事情。   “我很抱歉,凯瑟琳。  “我很抱歉我没能保护你,以丈夫的名义、以一个男人的名义……以你深爱的人的名义。我没来得及。或许我从很早以前,就已经来不及了。   “我是你的悲剧的起源,凯瑟琳。  “你来到托雅,是为了杀死我。我很清楚这一点。我乐意迎接你的杀意。  “所以,我将我与你的那部分记忆、我对你纯粹的爱、我陪伴着你度过的那段时光,一起交给了记忆商人。   “到最后,请你只要记住我对你的爱就好,凯瑟琳。因此我才要将这个记忆瓶子交给你。我要将我对你所有的爱都交给你。   “如果这个记忆瓶子未曾交到凯瑟琳手中,或者说,艾琳手中,那么,这位收到我的记忆的朋友,请您仔细观察一下艾琳与影子商人的现状。   “我不确定在我死后,情况会变成什么样子。艾琳或许已经疯狂了,而影子商人还是个年轻的家伙。他们未必能好好处理这些事情。   “这是个复杂的问题,相当复杂。但我也考虑过这种情况。所以,如果您感到为难或者不安,那么就请您去找到记忆商人吧。   “记忆商人恐怕十分乐意坐享其成,不管是我的记忆还是凯瑟琳的记忆,都是他想要得到的、有趣的记忆,尤其是在经历了这么多事情之后。   “好了,我终究已经死去,在这份记忆重见天日之时。因此,我就不说那么多了。   “最后,我还是感到一阵惆怅,因为此时此刻,我将要剥离自己大脑之中,与我亲爱的凯瑟琳相关的所有记忆。尽管是我自己亲自动手,但这仍旧显得十分残酷。   “此时此刻,我仍旧记得,凯瑟琳,当你走进我的钟表店的那一刻。你的眼睛好奇地望着我手中正在制作的那块手表,你问我,“可为什么,时针会不停走动呢?”   “你那纯粹的好奇在最初的时刻吸引了我。当我长久陪伴在红叶身侧,我早已经忘了,原来时光竟是如此与人类息息相关的事情。   “你看见了我,而不是看见红叶信徒。  “我当时可能说了一个有趣的答案,因为,尽管我早已经忘了我当初的回答是什么,但我依旧牢记,我的话把你逗笑了。   “而如今,我可以重新回答这个问题,即便你未必能听见我的答案。  “那是因为,凯瑟琳,我们终将衰老、终将死亡、终将在无尽的黑暗之中重新相逢。而时针的转动,就是我们相逢之日的倒计时。   “那是不算时间的日子,只看你什么时候才想要又一次见到我。  “我只能在时光的尽头等待着你,期盼我们的重逢。  “最后的最后,我将忘了你,凯瑟琳。  “我将忘了你。  “我将忘掉对你的爱、忘掉我们相伴的许多年、忘掉与你有关的一切记忆……我将垂垂老矣。你大概会说,我已经老得不成样子了。   “这是红叶对我的惩罚。近些年我也的确感到自己记忆变得模糊起来,反倒是一些久远的记忆变得清晰起来。这就是红叶的诅咒,你肯定也知道。   “我将死去,而你将重活。  “所以,如果你也忘了我,那么一切就相当公平。或许,我也宁愿你忘了我,成为一个普通的时间旅行者。但是,我不知道……   “我真不知道……凯瑟琳,你会忘了我吗?这瓶记忆,会交到你的手中吗?   “这么想来,我的选择或许也显得十分可悲了。我一边说着宁愿你忘了我,一边又指望这瓶记忆出现在你的手中,指望这些记忆代替我陪伴你未来无尽的人生。   “凯瑟琳……再见。  “期待重逢之日。那些未尽之言,就留到那一天再说吧。如果,真的还有那一天的话。   “再见。”   科斯莫眨了一下眼睛,感到脸颊上一片冰凉。他这才意外地发现自己哭了。   倒不如说,是因为他代入到了老巴德那浓郁的悲伤之中,所以才会不自觉地流泪。   他没有找到巴德与凯瑟琳相关的那些记忆,只是静静听巴德讲完了那段话。或许正如巴德所说,那是只有凯瑟琳才能找到的记忆。   奇异的是,尽管在最初,「艾琳就是凯瑟琳」的事情震撼了他,但是到最后,他反而淡忘了这个问题。   在巴德的讲述中,许多地带仍旧模糊不清。   比如,巴德为什么要杀死凯瑟琳的父母?凯瑟琳和影子商人究竟达成了什么约定,她才会变成艾琳?   再比如,巴德说凯瑟琳来到托雅镇的目的就是为了杀死他,所以当时的凯瑟琳并不知道巴德就是自己的仇人?不然她怎么会和巴德结婚?   反倒是艾琳,之前科斯莫和她谈话的时候,艾琳说自己来到托雅镇就是为了杀死一个人,并且她还成功了。   此外,艾琳那莫名其妙的「丈夫」又是怎么一回事?那位吉奥克先生究竟是谁?   凯瑟琳换了一个身份,变成艾琳·吉奥克,但是,时间旅行者的身份又是从何而来的?   从最初的那种复杂深重、悲伤消沉的情绪中脱离之后,一个接一个的问题就从科斯莫的大脑中冒了出来。他的目光凝视着记忆瓶子的瓶口,有那么一瞬间,几乎想将自己的大脑浸在里面。   下一秒他就因为这个念头而出了一身冷汗。   他赶紧将这个记忆瓶子盖上。   小黑轻巧地走了过来,跳到科斯莫的身旁,略微忧虑地看了看那个记忆瓶子,然后问:“怎么样喵?”   科斯莫沉吟片刻,然后将巴德的说法大致概括、整理了一遍。   艾琳就是凯瑟琳。去年的红叶之日,红叶选民挑中了凯瑟琳作为红叶的祭品。当时巴德因为一些事情未能保护凯瑟琳。   凯瑟琳为了活命,就求助了影子商人,与影子商人达成了某个约定,因此变成了艾琳·吉奥克。显然,凯瑟琳实际上已经死了,只有艾琳活了下来。   很难说这究竟是怎么一回事。   而且,影子商人……难道艾琳是凯瑟琳的影子?   但是艾琳很明显是个活人。   这个问题恐怕就是属于安德烈·米尔的秘密了。   “所以喵,这都和那个安德烈有关?”大橘难得敏锐了一回,不过这也显而易见。   科斯莫点了点头。   他想,不知道艾琳的出现究竟是怎么一回事……影子商人怎么能大变活人呢?   至于安德烈,这位影子商人被冠以「年轻的家伙」的称号。他似乎十分想要成为神明。所以……艾琳的出现,也是他成神计划的一环吗?   科斯莫十分好奇,并且打算后天上班的时候试探一下莫尔。莫尔恐怕十分了解安德烈的情况吧?   当科斯莫这么想的时候,他的老板克莱门特·莫尔巴勒,实际上也同样在与他人谈论科斯莫·兰赫尔。 第36章 谈话   莫尔坐在一个黑暗房间的角落。   他并不是很喜欢这种场合, 所以表情越发懒散随意。他以某种隐晦的、不屑的方式进行着抗议。不过他很清楚,托雅的规则就是如此的。   他的面前,坐着三个……至少是以人型外表出现的家伙。莫尔自己也是。   其中一人是托雅镇的镇长, 迈尔斯·勃朗宁。   另外两人始终一言不发,所以暂且不谈。   镇长先生摆出了一副兴师问罪的表情, 他说:“看来那位兰赫尔先生已经在您的杂货铺工作有一段日子了,您觉得他怎么样?”   莫尔耸了耸肩, 说:“普普通通、十分正常。”   “但您当初可不是那么说的。”   莫尔叹了一口气。   镇长先生并未动容, 他只是继续说:“我从不同的镇民口中听闻了与这位兰赫尔先生有关的一些消息, 在他们的口中,这位兰赫尔先生可是十分……孱弱。”   相对于托雅镇的镇民, 尤其是某些镇民所掌握的力量而言,科斯莫·兰赫尔的确是个弱小、平庸的普通人——至少表面上如此。   莫尔不置可否, 他只是反问:“那么,关于那三只猫, 调查进行得如何?”   提及此事, 镇长先生的目光中闪过一丝阴霾:“毫无进展。”   这话倒是让莫尔有些意外, 他问:“任何发现都没有吗?”   “那一天清晨,这三只猫突然地出现在了旅馆的房间里。科恩夫人说她并未注意到任何动静,总之,当那一天的科斯莫·兰赫尔出现的时候,那三只猫就已经出现了。”   镇长先生干巴巴地说着。   “在托雅镇, 这可不同寻常。”莫尔意味深长地说,“任何「东西」都没有注意到它们的来历吗?哪怕是一些角落里的东西?”   镇长先生摇了摇头。   莫尔皱起了眉。   突然地, 旁边一人说话了。   “这并不是什么好事。”   如果艾尔警员在这儿的话, 那么他可能会认出来, 这个开口说话的人, 就是托雅镇警局神出鬼没的局长。那是个三十岁左右、看起来十分严肃的男人。   不管他的本质是什么,他至少表面上看起来是个人类。他有着相当冷凝的、如同雕塑一般的面孔。当他说话的时候,他的表情也毫无变化,显得死气沉沉、不似真人。   莫尔饶有兴致地说:“但是,那三只猫的确听科斯莫·兰赫尔的话。看起来,那还真的是他的宠物。如果科斯莫·兰赫尔只是一个普通人,他怎么能命令那三只猫?那可是足以抵挡信使力量的存在。”   对面的人沉默了。   莫尔就望向了最后那个人。   他说:“科恩夫人,在您眼中,科斯莫·兰赫尔先生……我是说,咱们熟悉的那个科斯莫·兰赫尔,是个什么样的人?”   科恩夫人静静地坐在那儿,在被提及之前始终一言不发。闻言,她瞧了莫尔一眼。   随后,她说:“脾气不错、好奇心很强。”   镇长先生等待了片刻,然后诧异地说:“仅此而已吗?”   脾气不错,这可说不上是什么形容词。很多人类对外的脾气都不错,好似人类这种生物就得按上这种假面,才能与其他人好好相处。   至于好奇心很强,出现在托雅镇的人类,以及其他任何生物——那些外来者,他们总归都有着旺盛的好奇心,不然他们也不至于出现在托雅。   所以,这两个形容词,可不是那么准确,甚至根本无法描绘出科斯莫·兰赫尔的情况。   “他就是这样一个模模糊糊的人。平庸、普通、温吞……好像一切适合人类的形容词,都可以用来形容他。”科恩夫人冷淡地说,“我瞧不出来他的真实情况。”   “他说他曾经是个侦探。”莫尔补充说。   “他当然可以随便找个理由,来合理化自己出现在托雅的原因。”镇长先生冷冷地说。   突然地,镇长先生又望向了那位警察局长。   他问:“所以,关于杰弗里·格拉斯的死亡调查,如何了?”   “毫无进展。”局长先生依旧用着刻板平静的声音,如此回答。   他们都皱了皱眉。   “在杰弗里·格拉斯的身上找不到任何线索。科斯莫·兰赫尔说他与杰弗里是在镇上才第一次碰面,但这也只是科斯莫的一面之词。我们无法确认这一点。   “所以,你们想从这位死掉的侦探身上寻找科斯莫·兰赫尔的身份,恐怕十分困难。况且,我们需要的是如今这个科斯莫·兰赫尔的真实身份——以及,他,或者祂,出现在托雅的原因。”   局长先生分析了一下他们的现状。   镇长先生、莫尔、科恩夫人,他们三个面面相觑。   “科斯莫·兰赫尔,真的是「祂」吗?”科恩夫人问。   “谁知道呢。”莫尔低声笑了一下,“毕竟,这里是托雅。神明出现在这里又不稀奇。”   这话没有得到任何回应。倒不如说,这反而像是一个令其余人感到不安的说辞,至少镇长先生不自在地挪动了一下他的身体。   “托雅镇已经出现了这么多年。”镇长先生突然说,“或许……或许,的确是时候发生改变了。”   没人回应他的话。   莫尔略微头痛地揉了揉眉心:“科斯莫·兰赫尔是个不可查证的人。他的过去无从考证。安德烈去格列高利的时候,我让他顺路去找找与这位兰赫尔先生有关的信息,但一无所获。   “显然,过去的那个兰赫尔,并不是我们的目标。那个兰赫尔看起来就是一个普普通通的侦探,但如今这个可不是。”   局长先生却突然说:“但是,兰赫尔?”   莫尔被打断了话语,不过他也不生气,只是问:“怎么了?”   “兰赫尔……是不是……”局长先生头一回如此吞吞吐吐、犹豫不决,“如果我没有记错的话……兰赫尔……似乎是,达文波特·马库斯的眷属家族?”   在他这么说了之后,黑暗的房间里有那么一瞬间的寂静,那是窒息一般的沉默。   “但是、但是……但是这不可能!”科恩夫人突然这么惊慌地说。   “达文波特·马库斯……”莫尔喃喃地念着这个名字,“这可真是……让我感到一丝怀念了。我们都已经多久没有听见这个名字了?”   没有人回答他。   就连镇长先生的脸色都难看起来。   “祂正注视着我们。”科恩夫人的声音中带着一丝颤抖,又或者说,恐惧,“始终如此。”   莫尔闭上了眼睛。在一片黑暗之中,他几乎能听见其他人的心跳声,以及更多复杂的、深邃的、晦暗的情绪的声音。那是不可思议的,仅仅只是听见这个名字就会带来的恐惧以及……   以及……憎恨。   生活在托雅的所有镇民,都憎恨着达文波特·马库斯。   莫尔猛地睁开了眼睛。   他的语气低沉而平静:“如果科斯莫·兰赫尔真的和达文波特·马库斯有什么关系,那么情况就完全不一样了。”   镇长先生、局长先生、科恩夫人都点了点头。在这一刻,他们表现出了十分信服、尊敬的姿态。莫尔在托雅的地位就是如此。   莫尔摸了摸下巴,有点心不在焉。隔了片刻,他说:“我会找个机会试探一下他。就这样吧。”   镇长先生迟疑了一下。   “你想说,冬天的事情?”莫尔问。   镇长先生点了点头。   “杂货铺已经准备好了。”莫尔漫不经心地回答,“这段时间记得来一趟杂货铺,挑选一下物品。我们能安抚好「雪山」的,别害怕。”   镇长先生终于还是松了一口气。   “雪山”,这是托雅镇的冬天将会发生的某件事情的代号,有点类似于红叶的存在,但雪山并不是真实存在的某位神明。   那是某种……特殊的状态。   当冬天来临,雪山也会出现——出现在每一个托雅镇的镇民的身上。   雪山是无害的,至少不太可能出现什么生命危险;但是雪山也是致命的,因为那将彻底改变一个人、一个生命,哪怕是神明也囊括其中。   “托雅的冬天太漫长了。”莫尔喃喃说。   他们的讨论会结束了。其余三人依次离去。在他们离开之后,莫尔起身,拉开了窗帘——这里实际上就是杂货铺的二楼。   只不过,对于科斯莫·兰赫尔来说,即便他是杂货铺的店员,他也从未来到过杂货铺的二楼。他甚至没有看到过杂货铺的楼梯。   这里其实并不像普通的建筑,或者说,并不向托雅镇上「正常」的二层建筑二楼。   当莫尔拉开窗帘,这个房间的真正形状就显露了出来。这更像是一个玻璃球,上下左右都是完全透明的玻璃。   而莫尔心知肚明,这并不是真正的「玻璃」。   他静静地站在窗边,望着窗外的托雅镇,也望向更远处的山与河。那所谓的玻璃并未阻挡他的视线,反而让他更加清晰地望见那些场景——那些熟悉的、看惯了的场景。   他想,如果科斯莫·兰赫尔的到来意味着托雅的改变,那么,他希望这改变足够彻底、足够夸张。   没有人、没有神——没有任何一个托雅的镇民,想要继续这样僵持下去了。   也包括莫尔。   他暗自叹了一口气,然后又一次拉上窗帘,离开了这里。   第二天是科斯莫·兰赫尔的休息日。科斯莫提前在杂货铺这儿借了本书,白天里就心不在焉地读书。此外,他也照例与他的三只猫一同在镇上散步。   天气越来越冷,几乎让科斯莫庆幸自己出门的时候穿了厚衣服。他简直难以想象这温度的剧烈下降程度。几天之前他还穿着单件的衬衫,但今天就裹上了厚实的冬衣。   在他看来,这情况显然有着什么不可思议的力量作祟。   不过,考虑到自己的生命安全,他还是安安分分地忍住了好奇心。   镇上也变得安静了许多,甚至显得荒僻。阴沉沉的天气映衬着仿佛空无一人的小镇,让这里显得荒凉而孤独。托雅镇的镇民们本就安静,现在整个镇子更是死寂非常。   秋日时灿烂的、漫天飘飞的红叶,如今也变成了枯黄色,彻底失去了生机。   科斯莫越是在镇上散步,就越是感觉心里发毛,最后还是紧赶慢赶回了住所,这才安心一些。   隔天他又去上班。   在杂货铺,他不动声色地问:“今天安德烈会不会又出现?”   莫尔懒洋洋地坐在那儿看书。他像是完全感受不到冬日的寒冷一样,穿着打扮与往日无异。闻言,他有点奇怪地瞥了科斯莫一眼,便问:“你很好奇吗?”   “呃……他不是说他想要解决末日的事情?我确实挺好奇的。”科斯莫假装自己的目的十分单纯。   莫尔不明意义地笑了一声。   科斯莫看他不打算回答,就只好讪讪地抓了抓头发。   过了一会儿,莫尔突然说:“过两天,在天气真正冷下来之前,我会出去一趟。”   “你去哪儿?”   “我要去一趟附近的托雅山脉和托雅河,为冬天的到来做一些准备。我之前和你说过这件事情。到时候你就留在这儿看店。我大概会离开两天。”   科斯莫点头,不过,他倒是有点咋舌——现在这样的寒冷,都还不算「真正冷下来」吗?   莫尔看他一脸走神的模样,心想,科斯莫好像还根本没有意识到托雅的特殊之处。   再一次地,莫尔的心中出现了一个念头:这位兰赫尔先生真的有他们想象中那么神奇、古怪吗?或许他就只是一个普通人、或许他只是幸运地成为了那三只猫的主人而已。   这个念头在莫尔的心中徘徊着。   莫尔眯了眯眼睛,然后突然地问:“对了,你知道达文波特·马库斯吗?”   科斯莫猝不及防地露出了惊讶的表情。   莫尔心中一沉,确定地说:“你知道。” 第37章 问题   科斯莫从未想过, 他会从莫尔的口中听闻达文波特·马库斯这个名字。   在原来的那个科斯莫·兰赫尔的记忆之中,这个名字存在于某些隐隐绰绰的角落之中。在夜深梦回、在窗外的寂静如同海水一般淹没他的灵魂的时候,原来的那个科斯莫·兰赫尔会想到这个名字。   那是存在于他的童年、如同暗影一般的秘密。   有时候, 他怀疑这个名字不过是一场梦境、是他年幼时孤独又懵懂的灵魂自己编造出来的谎言。又或者,那不过是长辈随口提及的一个假象, 用来哄骗那时茫然失措的自己。   在兰赫尔家族出事,科斯莫散尽家财、试图调查真相的时候, 他无数次想要去窥探幼年时听闻的那个名字背后的真相。   但是, 他从未成功。   这个名字好像只是突兀地出现在他的人生之中, 然后就突兀地消失,如同天上的流星一辈子也不过只让人瞧见一次。   ……那个画面。那位不知名长辈指着天上的星星, 说那就是达文波特·马库斯。   那是真的吗?又或者足够虚假,虚假到如同真实一般, 像人类每一次从梦境中醒来,都认为梦境才是真实的一样。   曾经的科斯莫困扰于此, 但是在漫长的疲惫、倦怠与绝望之中, 他淡忘了这个名字。   因此, 如今的科斯莫,一瞬间甚至没反应过来。   他有些惊讶地望着莫尔。   那种惊讶存在的时间有点太长了。但是他自己心知肚明,这是因为,他不仅仅是因为这个名字本身而感到惊讶,同时也是因为……为什么莫尔会提及这个名字?   在托雅?   达文波特·马库斯, 之于托雅,究竟有什么不同?   莫尔用一种捉摸不定的目光打量着科斯莫。这种目光对他来说稀松平常, 但是科斯莫却感到了一丝不自在。毕竟, 他并不是原来那个科斯莫·兰赫尔。   “说说看你对达文波特·马库斯的了解?”   莫尔的语气照旧懒散平静, 但是莫尔漫不经心地垂了垂眼睛, 不出意外地发现自己的手已经攥紧了。   达文波特·马库斯……莫尔在心中冷笑了一声。   科斯莫苦恼地抓了抓头发,他还没有意识到问题的严重性,所以就只是简单地说:“曾经有一位长辈……他跟我提到过这个名字。他指着天上的一颗星星,说那就是……”   “哪颗星星?”莫尔突然地打断了科斯莫的话。   这其实已经出格,并不符合莫尔一直以来的形象,但是科斯莫也没注意到这个问题。   他只是说:“我也不记得了。应该说,我也不确定。那个时候我还很小。而且,天上星星那么多,我怎么知道那位长辈指的是哪一颗呢?   “我的家人们都出了事。曾经我以为,他们遇到的杀身之祸可能就与达文波特·马库斯有关,但是,我调查了很久,也没能调查出这个名字的相关消息,所以……”   科斯莫叹了一口气。   之后,他才后知后觉地意识到,既然莫尔跟他提及了达文波特·马库斯,那么莫尔肯定了解这个名字——这颗星星、这位神明。   于是,他转而十分期待地望着莫尔。   莫尔静默地凝视着他,有那么一瞬间,他再次困扰于那个问题——科斯莫·兰赫尔,究竟是谁?   如同达文波特·马库斯困扰着科斯莫·兰赫尔一样,科斯莫·兰赫尔这个名字,也同样困扰着莫尔。   名字从来只拥有指向性,而不是什么形容词或者描述语。那只是相关、而非本质。   莫尔此刻就困扰于这个名字背后的本质。   过了片刻,他叹了一口气:“达文波特·马库斯……在某种程度上,祂创造了托雅。”   科斯莫惊诧地瞪大了眼睛。   莫尔似乎是在斟酌着措辞,慢吞吞地说:“托雅并不是一个……实际存在的地方,又或者说,托雅存在于方方面面、宇宙的角角落落。   “这是一个相对独立的地点,的确与世隔绝。如今你只是看到了托雅镇,但这个镇子的存在并非托雅的本质与核心。托雅是托雅、托雅镇是托雅镇,应该如此说。”   科斯莫想到那位侦探先生的一些调查,他喃喃说:“我听说,「托雅」这个名字起码有几百年的历史了。”   “差不多吧。”莫尔没在这个问题上多费心思,“而托雅镇是在几十年前才出现的。”   那么,托雅为什么会变成托雅镇?科斯莫对这个问题产生了好奇心。   不过莫尔似乎并不打算回答这个问题。   “总之,托雅之所以能够存在,就是借助了达文波特·马库斯的力量。”莫尔继续解释说,“「凡星空之下,皆为托雅」。这才是托雅最初的来源。   “如果你能够找到一些关于达文波特·马库斯的文献、资料、记录,那么你就会发现,在古老的年代里,「托雅」就是达文波特·马库斯的神国的名字。”   科斯莫为之咋舌,他又疑惑地问:“但是,如今的托雅……”   “如今的托雅不再是曾经的托雅。如今的达文波特·马库斯……也不再是那位星之神明了。”莫尔的语气有些微的干涩,似乎说出这些话对他来说也不好受。   莫尔沉默了片刻,科斯莫不明所以,也只好保持着沉默。   他意识到,无论是达文波特·马库斯,还是托雅,似乎都有某件事情彻底改变了祂与它的情况。这是怎么一回事?科斯莫多少有些莫名其妙。   而且,托雅如今的情况也令人感到意外。为什么会有如此之多的神明,以及掌握了神明力量的人类或者其他生物,聚集在托雅?   科斯莫摸不着头脑,就只好老老实实地继续听莫尔的讲述。   “你的家族对达文波特·马库斯毫无记载吗?”莫尔突然问。   科斯莫回忆了一下,尤其是翻找着那些记忆,然后果断而坚定地摇了摇头。他的确没有在记忆中发现任何相关的元素。   “那么,你的家族就没有任何……特殊之处吗?”莫尔又问,他补充解释说,“有一位知识渊博的长者曾经告诉我,兰赫尔家族可能是达文波特·马库斯的眷属家族。但是你……”   他用一种微妙的目光打量了一下科斯莫·兰赫尔——但是你好像什么都不知道啊?   科斯莫为难地挠了挠脸颊,他说:“我也不知道。在我的记忆中,我的家族就是一个普普通通的贵族家庭。然后就是那场意外,杀死了我所有的家人……”   “什么意外?”   科斯莫努力回忆了一下,然后说起了当时的情况:“那天他们说要去踏青,我那时候十来岁,十分叛逆,就不想和他们一起去。然后就是……只有一个仆人满身是血地回来了。   “他的说法是,山上有落石滚下来,然后将我的家人全都……  “后来我也回到了事发现场看过,那就是一座普通的山,似乎是前几天下了大雨,所以山上出现了泥石流,这才发生了意外。   “我调查过很多次,但都一无所获。我甚至怀疑是不是家族的仇人对我们下手了……但如果是这样,为什么他们会放过我?   “我怎么也不明白……最后就慢慢放弃了。”   当科斯莫这么说的时候,他也逐渐代入到了原来那个科斯莫·兰赫尔的情绪之中。到最后,他的语气中甚至出现了一丝沙哑与哽咽。   但莫尔的目光始终冷静平淡。他甚至以一种略微戏谑的目光打量着科斯莫。   在他看来,如今这个科斯莫·兰赫尔可不是曾经那个。他甚至觉得对方这番表现有些奇怪——因为使用了这个身体,所以就要代入其中吗?   不管怎么样,对于莫尔来说,这也不是他关注的重点。   科斯莫·兰赫尔——无论哪个——与达文波特·马库斯的关联,意味着某种特殊的事情将要发生了。   达文波特·马库斯创造了托雅,但此后就再没有介入到托雅的事情之中。   即便托雅变成托雅镇,即便镇子的管理权来到法律手中、又从法律手中来到红叶手中,达文波特·马库斯也从未表示过什么。   ……哪怕此地实际上是祂的领地。   可是,在如今这个时刻,科斯莫·兰赫尔到底为了什么才会出现在托雅?他真的对这里的情况一无所知吗?   莫尔闭了闭眼睛,感到一阵头疼——他实在懒得理会这些事情。但是他的身份又让他不得不这么做。   “过两天我们一起出去一趟吧。”他突然说。   “啊?”   “就当是……”莫尔斟酌了一下,然后选取了人类的说法,“出门踏青?在镇子附近转转。我猜你一直待在镇子上也很闷吧。”   科斯莫一阵沉默,然后委婉地说:“的确有点无聊。但是,在如今这个天气?”   ……再说了,他刚刚才说了兰赫尔家族出门踏青然后团灭的事情……然后莫尔就邀请他出门踏青?他的老板是何居心?   但是莫尔却十分坚定。   他似笑非笑地说:“我知道你对许多事情都感到十分好奇……而如果只是待在镇上的话,那你恐怕永远不可能知道真相。”   科斯莫怔了一下:“难道去镇子附近就能知道吗?”   “至少有这种可能。”莫尔含糊地说。   科斯莫还是不明白他们为什么要出门踏青……不过,他就当这是公费旅游、公司团建吧。   于是,他就答应了下来。   莫尔也没跟他具体的日期,不过科斯莫已经习惯了莫尔这种散漫的作风,也并不意外。   这一天,安德烈·米尔并未出现。科斯莫依旧好奇这位影子商人与艾琳之间的约定,但是他也没法直接询问莫尔,只好暗自憋在心里。   下班的时候,他特地去了趟钟表店。如今钟表店空无一人,隔壁艾琳的住所也是如此。这两栋房屋挨得如此之近,但其主人却已经生离死别。   科斯莫不禁叹了一口气。   他想到红叶之日当天,他与他的三只猫兴冲冲闯进钟表店,而猫猫们还饱食一顿……彼时他们怎么可能想到,红叶之日象征着如此之多的事情?   不过,也就是在此时,科斯莫突然想到了一个问题。   当时猫猫们吞吃的力量,来自于约拿。那是食梦怪,是影子商人豢养的宠物。   但是,为什么影子商人的宠物会吞吃记忆?这难道不应该是记忆商人的力量范畴吗? 第38章 可能   影子与记忆。   科斯莫心事重重地回到了住所。   在托雅镇, 他首先得知了记忆商人的存在,然后才得知影子商人的存在。但事实上,他却更多地与影子商人打交道, 也更多地关注这位商人。   一方面是因为安德烈·米尔真切地出现在了他的面前,另外一方面, 无论是夜半响起的自行车车铃声,还是塞勒斯先生背后所代表的格列高利的故事, 都让他听闻了许多与影子商人有关的故事。   而这些事情, 实际上又都是在红叶之日过后才真正浮出水面。   换言之, 就如同巴德的死亡让他忽略了巴德与红叶的关系一样,安德烈·米尔影子商人的身份, 也让他在很大程度上,遗忘了约拿与影子商人的关系。   ……趁人们熟睡做梦之时, 约拿会偷窃、吞吃人们的记忆。   在他的三只猫吞吃约拿的力量的时候,他从它们口中得知此事。   约拿的力量似乎涉及到记忆商人、梦境商人, 但是, 它实际上却是影子商人的宠物。   这听起来相当奇怪。   联想到影子商人, 或者说,安德烈·米尔,在许多镇民的口中都只是个「年轻的家伙」,科斯莫不由得产生了一个大胆的猜想。   也就是,或许在安德烈·米尔刚刚诞生的时刻, 记忆商人(或者梦境商人?)将约拿送给了他,当做他的出生礼物?   这个猜测让科斯莫感到十分激动, 他连忙兴致勃勃地将其分享给自己的猫猫们。   “这也不是不可能喵。”小黑说, 然后又舔了舔自己的爪子, 像是在思考, “但是……如果是这样的话,为什么我们那么容易就吃到了那只约拿的力量呢?”   科斯莫一怔,这才想到,面前的这三只猫才是真正吞吃约拿力量的家伙。   他便虚心请教:“所以,约拿并不是只有一只?”   “喵……约拿是一个族群。”花花轻声细语地说,“它们吞吃的记忆是族群内部共享的,但是也会有生老病死。我们吃掉的那一只,就是快要死去的约拿。”   科斯莫蹲在那儿,有点困惑地抓了抓头发,他问:“那你们有收获什么……关于影子商人的信息吗?”   花花摇了摇头,补充说:“只有它们吞吃的那些记忆是共享的,那就像是它们的共同财富。喵……约拿本身其实没有什么记忆可言。它们像是阴影中的蠕虫。”   小黑说:“我们就只是得到了一些关于约拿本身的信息,其他的就一无所知了喵。”   “我们毕竟不是约拿喵。”大橘大大咧咧地说。   科斯莫叹了一口气,不过也不是非常遗憾。他又问:“你们今天在镇上看到安德烈了吗?”   自从他意识到这三只猫可以帮助他了解托雅镇,他就不会将它们拘在家里了。况且,或许猫猫们也的确挺喜欢在镇子上走来走去。   如今他最好奇的问题,自然是安德烈·米尔这位影子商人。   三只猫不约而同地摇了摇头。看来安德烈的确不在托雅镇。   ……话说回来,艾琳似乎也还是不在托雅镇。   科斯莫这两天去吉奥克餐厅吃饭的时候,总能感受到餐厅里那种微妙的、忧愁的气氛。虽然餐食依旧好吃,但是餐厅的员工们显然有些焦躁不安。   如果艾琳一直不出现的话,那么这些员工是不是就永远拿不到工资?   科斯莫真诚地在心中同情着这些员工。   艾琳失踪的时间有些太长了,即便她是时间旅行者,也不应该这么长时间不出现。同为时间旅行者,尤斯塔斯·洛弗尽管同样神出鬼没,但是科斯莫上次去拜访的时候,他就在家。   艾琳的失踪会与安德烈有关吗?   凯瑟琳变为艾琳,就是因为影子商人……难怪艾琳会因为末日的事情写信给安德烈。   ……等等。   科斯莫突然怔了一下。   末日?   科斯莫慢慢皱起了眉,露出了后知后觉的恍然表情。小黑注视着他,于是科斯莫无意识地伸手捏了捏小黑的耳朵。小黑露出了一个忍耐的表情。   科斯莫没注意,他只是低声喃喃说:“「一夜末日」?”   他一直都很好奇,艾琳在信中提及的那场末日,究竟会发生在什么时候,是不是会降临到他的身上。这也是他之前那么忧虑的原因。   莫尔跟他提及了时间旅行的弊端,因此也让他意识到,杞人忧天是没有意义的。   可是,当他想到艾琳与影子商人的关联,又想到影子商人与格列高利的关联,进而想到他与塞勒斯先生的那场谈话——进而想到,太阳格列高利与月亮埃德温亚的争斗而造成的那「一夜末日」……   太阳与月亮的光辉同时熄灭,造成了短暂的永夜。这就是他唯一听闻的末日。   而这些商人们,包括影子商人、记忆商人、梦境商人等等,也都是在一夜末日之后诞生的。   尽管当时塞勒斯先生没有明说,但是科斯莫能意识到,这些所谓的「商人」的力量,似乎就是从日月而来的。   ……为什么安德烈·米尔对艾琳的那封信如此感兴趣?   莫尔就与他的态度截然不同。当然,或许他们身份也不同。   但是,如果艾琳指的末日是相当遥远的、他们无法插手的……   即便安德烈是影子商人,他又没有穿越时间的力量,如何去染指那遥远时光之中的末日呢?   因此,既然安德烈如此兴奋、主动参与进去,那么逆推过来,此事就在他可以触及的、可以插手的范围之内。   ……甚至于,那就与他自己有关?   一直以来,作为「年轻的家伙」,作为尽管掌握着神明力量却不被认可为「神明」的商人,安德烈·米尔是野心勃勃的、是相当积极进取的。   或许,艾琳的这封信,就是他等待已久的机会?   如果艾琳信中提及的末日,真的就是几十年之前发生的那场「一夜末日」,甚至与安德烈的诞生有关,那么,安德烈是否想要利用这个机会,让自己一步登天?   艾琳肯定是他的帮手。科斯莫暗自想。   曾经的凯瑟琳被选中成为祭品。为了逃避死亡的命运,她才求助安德烈。作为代价,她必定会选择帮助安德烈成神。   想到这里,科斯莫暗自松了一口气。他意识到,艾琳女士或许是正在过去行动着。   尽管他不知道艾琳究竟在做什么,也不知道安德烈究竟打算如何成神,但是不管怎么说,哪怕只是作为巴德的记忆的接受者,他也还是希望艾琳女士能够安全归来。   毕竟,他还得亲自将那个记忆瓶子,交到艾琳的手中。   ……科斯莫略微好奇地想,为什么巴德要特地将这些记忆交给艾琳?   他有点八卦地思索着这对夫妻的爱情。   不过很快,蹲在地上的他就被冻得一个哆嗦。托雅镇的初冬夜晚,温度总是急剧下降。好在他如今不会再被影子商人的铃声打扰了。   他洗了个热水澡,也睡了个好觉,甚至感到自己的大脑都清明了一点。   早上的时候,他照例和自己的猫猫们道别。他知道,三只猫会在更晚一点的时候出门,在镇上逛一圈。   天气寒冷,不过太阳已经升起。科斯莫瞧着自己的影子,心思还是不由自主地缠绕在影子商人相关的事情上。   他想,为什么影子商人会是月亮的眷属?或许是安德烈·米尔也害怕被太阳灼伤?   话说回来,记忆商人又会是哪位神明的眷属?   太阳吗?   呃,但是太阳与月亮打了一架、月亮的眷属甚至去找格列高利公国的麻烦……如果约拿是记忆商人送给影子商人的礼物,那在如此糟糕的关系前提下,这礼物真的还送得出去?   所以记忆商人也是月亮的眷属吗?听起来不太靠谱。   科斯莫心不在焉地吃着早饭,脑子里的念头乱糟糟的。他看着窗外的托雅镇。   记忆、影子……记忆、影子……   这两个词语不停地出现在他的大脑之中,好似他已经被其包裹、被其包围,好似世界上的一切都是围绕着它们转动着。   有一位镇民背光走来,仿佛一抹影子行走在日光之下。   这位镇民走进吉奥克餐厅。关门声让科斯莫一下子从妄想之中清醒过来。他暗自想,但这可是拥有记忆的影子呢。   ……等等,记忆的影子?   科斯莫的表情突然变得古怪起来。   他曾经想过什么来着——艾琳是凯瑟琳的影子?   影子商人收藏着人们的影子。   那么,如果往这些影子里塞一些记忆呢?   科斯莫为这个想法而呆愣了好一会儿。他不禁想,那究竟还算是一个活物吗?这听起来很像是一个哲学论题了。   但是……影子与记忆的结合。这个想法的确很有意思。   如果情况真的是这样,那么艾琳的诞生似乎也可以解释了。巴德的记忆瓶子中,这位红叶的信徒曾经说,凯瑟琳的确死了,而艾琳活了。   或许他的意思就是,凯瑟琳将自己的影子与记忆统统交给安德烈·米尔,自己则作为一个空壳死去,然后安德烈将她的影子与记忆结合起来,因此艾琳·吉奥克才会出现。   这涉及到了记忆的问题,但是影子商人也拥有约拿。约拿同样拥有记忆领域的力量,只是或许没有记忆商人那么精细。   ……但,如果只是粗鲁地掠夺一个人所有的记忆,那恐怕约拿还是能做到的。   凯瑟琳在绝望之中交出了自己的影子与记忆,成为了艾琳。在巴德那里,他似乎仍旧视艾琳为自己的爱人……   ……不,或许也不完全。   或许……或许,巴德之所以要将自己与凯瑟琳相关的记忆分出去、甚至让记忆商人通过信使转交,目的就是让艾琳将他的记忆与他的影子结合起来。   巴德想要让影子商人创造出一个全新的造物,一个与巴德相似却又绝不相同的存在、一个与艾琳没有仇恨只有爱意的伴侣……   那是一抹影子。   一抹可以在未来的无限时光之中,陪伴在那位时间旅行者身边的影子。   科斯莫怔在那儿。他几乎迫不及待地想要去跟莫尔、跟安德烈验证自己的想法。   他恍然回想起更加遥远时候的对话。他记得,他跟旅馆的科恩夫人谈及这个话题的时候,他十分好奇为什么巴德会遗忘自己的夫人凯瑟琳·巴德。   而当时,科恩夫人就说,「这很简单,如果你足够了解巴德的话」。   ……在那个时候,巴德就已经将自己与凯瑟琳有关的记忆分割出去,交给了记忆商人吧。   凯瑟琳这么做了,所以,巴德也做出了这个决定。   这让科斯莫更加感到怅然了。   他开始好奇,为什么这对夫妻会出现如此尴尬、古怪又悲剧性的结局。巴德究竟为什么会杀死凯瑟琳的父母?   科斯莫枯坐在吉奥克餐厅的凳子上,自顾自想入了神,差点就误了时间。直到餐厅的员工提醒他,他这才回过神,匆匆忙忙地跑向了杂货铺——毕竟他如今还是个要上班的人类。   日头渐高,科斯莫·兰赫尔的三只猫也终于从慵懒的清晨赖床之中清醒过来。它们很讲卫生地抹了抹脸、舔了舔爪子,甚至给彼此舔了舔毛,然后才结伴出了门。   托雅镇的镇民们一如既往地对它们敬而远之。不过,反正它们也无意与这些镇民打交道。   此外,它们暗地里猜测,它们的笨蛋饲主,说不定还以为镇民们都是友好善良、优雅体贴的呢……这话倒也不错,表面上的确如此。   三只猫的确优雅地在街上漫步着。它们与落叶玩耍、与日光下的影子互动,十分自得其乐。不过,与此同时,它们也在敏锐地观察着托雅镇上的一切。   在街上,三只猫突然瞧见了那个年轻的孩子——米洛·金莱克。   那个格列高利公国唯一的幸存者。   那孩子孤零零地坐在街角花圃的石墩上,抱着膝盖,沉默但表情懵懂地望着那些花朵,以及,阳光照射之下,他自己的影子。   三只猫互相对视了一眼,然后不约而同地走向了那个孩子。 第39章 太阳   在科斯莫·兰赫尔的这三只猫来到托雅镇之后, 它们曾经三次闻到食物的味道。   第一次是在钟表店老板巴德的身上,而它们也已经成功地吞吃了那只约拿的力量;第二次是在塞勒斯先生那儿;第三次是在医院的那一对男女身上。   而现在,它们在这个年轻的孩童身上, 同样闻到了食物的味道。   科斯莫跟它们讲过这个孩子的事情。或许这个孩子与影子商人有关,那就可以类比约拿的情况;或许这个孩子身上的食物味道, 与塞勒斯先生的情况如出一辙。   但无论如何,猫猫们已经有了一点兴趣了。   当三只猫走到米洛的身边的时候, 这孩子也下意识侧过头看了一眼。   大橘咽了咽口水, 主动说:“你好喵。”   米洛下意识瞪大了眼睛, 茫然地说:“会说话的猫……”   小黑瞥了大橘一眼,然后说:“是喵。为什么你一个人坐在这里喵?”   米洛有点好奇地看着这三只猫。黑猫与橘猫都说话了, 但剩下的那只三花猫只是低低地喵了一声,好像不太喜欢说话的样子。   米洛有点蠢蠢欲动想摸摸猫猫头, 但他最终很有教养地忍住了。他回答了小黑的问题:“因为我很无聊,所以就想出来玩。塞勒斯叔叔就让我在这里玩, 不能乱跑……喵。”   最后, 米洛也学着猫猫们的说法方式, 在句尾小声地喵了一下。随后,他还自得其乐地偷偷笑了一下。   “你在玩什么喵?”小黑有些疑惑。   毕竟,它们过来的时候,只是瞧见这个孩子孤零零地坐在这儿,也没见他有什么玩耍的举动。   米洛歪了歪头, 问:“你们没有听到吗?”   “什么喵?”大橘探头探脑。   米洛说:“花在跟我说话呀。”   三只猫彼此看看,有点怀疑这个小朋友是不是脑子坏掉了。   小黑开始失去耐心, 不过它还是问:“那么, 花对你说什么了喵?”   米洛抓了抓头发, 有些苦恼的样子。他冥思苦想了片刻, 然后说:“花……花给我出了一个谜题。我在思考……啊我明白了!所以你们才没听见!刚刚花在等待着我的答案呢!”   他又偏过头看看花圃里的那些花,有点忧虑地低声说:“花会不会觉得我回答不出来呢……我只是在思考呀!”   花的谜题?   “什么谜题喵?”   “夜空中最亮的星星是什么?”米洛喃喃说,“天上的星星有很多啊。”   他没注意到,他碰见的这三只怪里怪气、居然会说话的猫,并未第一时间回答他的问题,而是彼此看看,猫脸上纷纷露出一副意味深长的表情。   它们曾经在两个地方听闻这个问题。   第一次是科斯莫·兰赫尔从杂货铺买回来的、那一瓶比牙膏还便宜的记忆。其中就有一个孩童与一个慢吞吞的声音在对话,后者询问前者这个问题。   第二次则是在红叶之日那一天,科斯莫·兰赫尔在镇子的广场上遇到了一个莫名其妙的小女孩,而那个女孩询问了他这个问题。   事实上,也不止这个问题,那女孩还问了「天空中最亮的星星是什么」。这两个问题的答案分别是月亮与太阳。   当时他们便觉得十分奇怪,认为这是流传在托雅镇孩童之中的奇妙脑筋急转弯。   但是,那女孩却凭空消失;而这两个问题的谜底,似乎也预示着某种特殊的含义。   ……毕竟,在几十年前,太阳与月亮「打了一架」,造成了短暂的永夜。那一夜末日,对于许多上了年纪的人来说,恐怕真的就是末日之景。   如今,这个刚刚来到托雅镇的孩子,米洛·金莱克,居然也提及了这个问题,并且还说这是花圃里的花向他提出的谜题。   那么,这个秘密,难道与孩童有关吗?   至少小黑不认为这是一个巧合。他们三次听闻这件事情,三次都有孩童出现。   不过,第一次与第三次,孩童都是答题人;而第二次,那个古怪神秘的小女孩,却是出题人。这又存在了两种不同的情况。   小黑考虑着。   但是这个时候,大橘却已经迫不及待地说:“是月亮喵!”   说完,它目光炯炯地望着花圃,大概是希望它答对了问题之后,这儿就凭空出现它喜欢的食物。   ……小黑略微气恼地看了看大橘。   花花低声说:“喵……别太担心。”   米洛则惊呼说:“啊,是啊!是月亮啊!”   他本能地抬起头,却突然惊叫了一声。当他再一次低下头的时候,他闭上了眼睛,紧闭的眼缝中流下了一行血泪。   那看起来很疼,但是米洛并未呼痛。他只是闭着眼睛,茫然地呢喃说:“那是什么……”   “你看到了什么喵?”小黑谨慎地问,顺便一爪子把想要抬头的大橘拍下去。   米洛仍旧闭着眼睛,他略微迷茫地低声喃喃:“看到了什么……看到了……”   他的声音逐渐变轻、变低。那血泪只是流了一行,在他稚嫩的脸上显得格外刺目。他像是在回忆、像是在思考,又像是懵懵懂懂地完全没明白自己刚刚究竟看到了什么。   过了一会儿,他睁开了眼睛。那眼睛里满是血丝、血水,乍一看宛如彻底被染红。那血红的眼睛显得空洞而无神。   他说:“我看到……太阳,坏掉了。”   太阳坏掉了?   三只猫面面相觑,又因为米洛的表现而感到些许不安。   “喵……你还看得见我们吗?”花花犹豫着问。   米洛又眨了眨眼睛,茫然地说:“看得见啊。”他看向三只猫,迷茫地问,“猫猫,你们怎么了?”   年轻的孩子懵懵懂懂,不明白面前这三只猫是怎么回事。   “太阳坏掉了是什么意思喵?”小黑更加直白一些,干脆地询问了这个问题。   米洛下意识用手比划着,像是想要将什么东西环抱住一样。他脸上的血痕还未干透,但是却格外认真地说:“就是……坏掉了。和以前不一样。”   “哪里不一样喵?”大橘好奇地问。   米洛歪了歪头,困扰地问:“不……我不知道。我只知道……不一样。”   他像是表达不出来那种奇特的情况。   花花提醒他说:“喵……你该擦擦脸上的痕迹。”   米洛往脸上一摸,这才惊讶地低呼一声,整个人也正常了许多。他拿袖摆擦干净脸上的血泪,又变回了那个懵懂天真的幼童。   ……小黑则想到了科斯莫转述过的、来自莫尔的话语。莫尔说,传闻中孩童的眼睛可以看到一些不可思议的东西。   所以,刚刚米洛下意识抬头的举动,就让他望见了一些与太阳有关的、不可思议的东西吗?他不明所以,因此只能用「太阳坏掉了」这种说法来形容?   那么他为什么能看到?   这与那个谜题有关,还是与他格列高利幸存者的身份有关?   又或者,是两者皆有?同时还得加上孩童的年纪限制?   ……但科斯莫也听说过那个谜题啊?科斯莫·兰赫尔难道还是一个天真稚嫩的幼童吗?小黑想着就感到一阵怪异。   “米洛!”   遥遥地,米洛和三只猫都听见塞勒斯先生的喊声。   米洛就从花坛上跳下来,礼貌地和三只猫告别了,然后离开。他还说,下次有机会的话,他还想和这三只猫一起玩。   花花盯着米洛离开的背影,略微犹豫地说:“喵……他看起来,怪怪的。”   “是喵?”大橘奇怪地问。   “普通的孩子在经过了这么诡异的事情之后,还能这么平静喵?”小黑反问说。   这可把大橘问倒了,毕竟它又没怎么和小孩子接触过。   “或许是他忘掉了那段记忆喵?”大橘猜测着,但也知道这种可能性不大。   “喵……或许,这就是孩童?”花花慢慢地说,“所以,他们的眼睛才可以……”   因为孩童如此天真、懵懂、一无所知,所以,即便遇到了如此诡异的情况(花的谜题、太阳的变故),也依旧面不改色——因为年轻的孩子根本不明白发生了什么。他们以为这就是生活的常态。   小黑显然也是这么想的。   突然地,小黑想到了一个问题。   “所以,科斯莫·兰赫尔……”小黑顿了顿,补充说,“原来的那个喵。如果他的长辈在跟他提及达文波特·马库斯的时候,其实发生了什么诡异的情况……但是,他自己却没有意识到喵?”   “当时他还是个孩子……”花花低声说。   “所以喵,他根本不清楚当时发生了什么。”大橘说,这一点它还是能明白的,“但是喵,我们的科斯莫就能从记忆中发现异常吗?”   连大橘都如此怀疑——小黑和花花对视了一眼,望见了对面猫眼中类似的担忧。   被自己的宠物担忧着的科斯莫·兰赫尔,此刻正在杂货铺里整理着货物。   这两天他开始逐渐上手了,也大概知道了杂货铺里大多数货物的售价。不过杂货铺的库房里的货物仿佛无穷无尽,他了解了一部分价格,就总有新的货物出现,让他烦不胜烦。   莫尔反倒是相当随性地说:“无所谓,你想定什么价格就定什么价格。”   ……科斯莫无言以对,并且开始怀疑这位老板究竟是怎么赚钱的。   说不定杂货铺根本不赚钱?   说到底,即便杂货铺里需要货币进行交易,但是科斯莫也没注意到这些镇民们掏出来的货币,究竟是从哪里获取到的。   正如他之前所注意到的一样,托雅镇的大多数镇民好像都没有正经工作。   此外,有时候,他还注意到,一些镇民会拿出一些他闻所未闻的货币。莫尔总是面不改色地就收了钱,并且大部分时候都懒得找零,而那些镇民也都不会在意这事儿。   ……所以说啊,托雅镇的某些规矩,真的非常令人感到疑惑。   某次科斯莫忍不住提及了这个问题,而莫尔的回答则是:“反正是钱,这个钱和那个钱也没什么区别嘛。这不重要。”   科斯莫就迟疑地问:“那我看店的时候……”   “镇民们会给钱的。他们给多少你就收多少。”莫尔耸了耸肩,语气相当不以为意,“他们也不会介意这件事情的。”   科斯莫感到自己的经济学常识受到了挑战。   但这的确相当方便。科斯莫想。   托雅镇的许多规矩,都颇有一种大而化之的意味。但这并不意味着这里没有秩序。只是这种秩序往往是外面的人类闻所未闻的。   这天下午,艾尔警员来了杂货铺一趟。   科斯莫原以为他是为了什么案子才来的,甚至还暗自期待这位正经严肃的警员先生,能带来什么新消息。   但艾尔似乎只是为了过来购买一件普普通通的物品。   科斯莫突然意识到,这两天似乎有挺多镇民都会顺路过来购买一件物品。并且,那些货物都是从第四排货架上拿的。   也就是,那个摆放着孩童玩具的货架。   莫尔曾经说,那些玩具就可以用来应付冬天的「日子」。   ……所以,这是镇民们都开始为冬天的日子准备起来了?   科斯莫跟莫尔说了这个问题,莫尔便随意地点了点头,说:“的确是这样没错。”   “冬天的日子到底会发生什么事情?”科斯莫忍不住问。   他早已经知道「冬天的日子」的存在,从艾琳女士那儿。但是,还没有任何一个托雅镇的镇民,仔细地跟他讲过那究竟是什么。   他也就知道,冬天的「日子」比红叶之日更加安全一些,应该不会威胁到人的性命。   但是老实讲,托雅镇里这种神神鬼鬼、莫名其妙的事情实在是太多了,他可不敢完全相信所谓的「安全」。   莫尔回答说:“其实也没什么。冬天的「日子」比较特殊,所有托雅镇上的……「存在」,都会拥有一个十分特殊的状态,名为「雪山」。   “我之前就跟你说过,托雅是个十分特殊的地方。托雅之所以会拥有所谓的「春夏秋冬」,也是因为每个时令都有着对应的「日子」。你可以理解为某种……像是人类世界的节气一样。   “秋天有红叶之日,冬天有冬天的「雪山」,春天有某些东西的复苏,夏天有夏之庆典……都是类似的情况。当然,每一种都是独特的、特殊的,不可相提并论的。”   科斯莫听得目瞪口呆,心想,在托雅镇的生活,还真是……「丰富多彩」。   他便问:“什么是「雪山」?” 第40章 雪山   这个问题让莫尔露出了一个似笑非笑的表情。   他说:“你知道托雅镇存在许多神明, 是吧?”   科斯莫不太明白莫尔的意图,就只是谨慎地点了点头。他的确知道。   面前这位杂货铺店主就身份不详,托雅镇还有红叶这样与时间有关的神明存在;此外, 在他所不知道的角落里,那些神明也全都虎视眈眈。   他当然知道这些神明的存在。托雅本身就是特殊的、曾经是达文波特·马库斯的领地, 但最为特殊的,是托雅镇聚集了许许多多奇妙的力量。   莫尔便说:“那么, 你认为, 这么多的神明聚集在一起, 会不会带来什么问题?”   科斯莫迷惑不解地思考了一下,不确定地说:“应该……会?”   莫尔笑了一声, 说:“当然会。托雅镇才多大的地方。往常,神明自己的领地都比这大得多, 现在,祂们却不得不与彼此分享土地。   “这让祂们感到不适, 也让祂们的力量感到不适。因此, 「雪山」就出现了。”   说了这么多, 科斯莫还是没能明白,“雪山”究竟是什么。   “「雪山」本身就让你想到什么?”莫尔似乎并不想直白地坦诚这个秘密,而只是不断地提示着科斯莫。   科斯莫想了想,试探性地给出了自己的想法:“寒冷、冻结、纯白……冰天雪地?”   莫尔点了点头,但没有继续说下去。   科斯莫意识到自己还没猜中那个正确答案, 就只好绞尽脑汁,继续说:“呃……攀登?”   莫尔叹了一口气:“「雪山」是一种状态、一种影响力……不要想着雪山的外表, 想想雪山会带来什么。”   科斯莫的脸都皱了起来:“为什么您总是喜欢打哑谜?”   莫尔哑然, 然后耸了耸肩:“我以为, 作为一个人类, 你很容易就能想到答案。”   科斯莫呃了一声——他总不能反驳,说自己不是个人类吧?   莫尔便说:“雪盲症。”   科斯莫恍然。   医学中的雪盲症,是太阳的紫外线引起的一种眼部炎症,会带来疼痛、怕光、流泪、视线模糊等等症状。在冰天雪地中行走的时候,纯白的雪地反射的光线,就容易带来「雪盲」。   当然,科斯莫知道莫尔所指的「雪盲」,一定不是医学意义上的。   “所谓的「雪山」状态,就是当你身处这样一个神明混居的地点,那些原本可以避开的力量、那些力量带来的更深层次的影响,终究会伤害到你的灵魂与你的本质。   “这就像是纯白的雪山反射着太阳的光线,并且是如此纯粹地反射,以至于这本该无害的太阳光,就成了伤害你的眼睛的利器。   “在托雅镇刚刚出现的时刻,这种情况发生了许多次。一些弱小的神明,或者一些其他的生物,比如弱小的人类,总是会在猝不及防的时候就受到其他力量的影响。   “他们可能性情大变、可能突然发疯。那些力量像是无孔不入的阴影,钻入他们的身体与灵魂,成为他们的一部分。力量本身就存在某种污染。   “你经历过红叶之日。还记得那贴附在你身上的红叶吗?”   科斯莫紧张地咽了咽口水,点了点头。他还记得那可怕的「肉丝」。   “实际上,那就是红叶的标记,标记你成为红叶的备选猎物。而你之所以没法将那些红叶摘下,就是因为你无法抵抗红叶的力量。   “如果你想要强硬地摘下红叶,那么这种行为带来的结果——以及伤害,实际上并非红叶本身造成的。   “当红叶标记了你,而你又无法反抗这种标记,红叶就相当于变成了你的灵魂的一部分。而你想要做的是将你的灵魂的一部分剔除出去——这首先就会伤害到你自己。   “我不确定你当时遇到了什么情况。不过,据我所知,如果你想要摘下红叶,那么你就会感到自己的躯体好像也跟着被分割出去一样。   “根据……呃,我也不知道是哪家的理论,总之,按照他们的说法,人类的灵魂与身体是不可分割的、是相互交融的。   “所以,当红叶成为你的灵魂的一部分,你想要摘下红叶,这种灵魂的异动也会显示在身体上,就好像你的身体也被切割了。”   莫尔一口气说了这么多,然后摸了摸自己的下巴,像是在思考是否有什么地方说的不够完整。   他瞧了科斯莫一眼。   而科斯莫只是在虚心地听着。   这倒是让莫尔感到惫懒了——他说这么多,某种程度上也是为了试探科斯莫。对于这些高深的理论知识,科斯莫表现出来的情绪、反应,自然也暗示了他自身的学识与力量。   ……但是,科斯莫好似真的一无所知一样。   莫尔皱了皱眉,然后继续说:“总之,在红叶之日,你只是面对单纯的红叶力量的侵袭,但是在冬天的「日子」里,你可能会遇到无数不同的神明力量的污染。”   科斯莫目瞪口呆。   莫尔又说:“我刚刚说过,在托雅镇刚刚建立起来的时候,这种情况更加常见一些。当时还是「法律」负责管理托雅镇,而「法律」是个远比红叶更加苛刻的神,祂并不喜欢这种混乱的局面。   “因此,当时祂就利用祂自己的「律令」的力量,强制地将这种……「力量的污染」,变为某个时间段的常态、某种常规的秩序存在,也就是冬日的「雪山」。   “有一些镇民认为,「法律」之所以死在三十年前,就是因为当祂这么做的时候,祂动用了自己的本源力量,这让祂变得虚弱了起来。   “毕竟,将这些可怕而疯狂的力量约束、规划起来,是相当不可思议的事情,恐怕耗费了「法律」相当程度的力量。   “不管怎么说,这就是「雪山」的由来。因为集中在了同一时间段,所以数量的确变多了,但是这种污染的情况也变得温和了一些。”   莫尔用一种相当客观的语气评价着。   ……但是科斯莫可察觉不出那种……「温和」。   他有点回不过神。他再一次感觉到那种存在于托雅的、诡异又疯狂的危险。   人们是无法从这种看似普通的、美丽又平凡的镇子的外观上,察觉出这种危险,正如同原来的那个科斯莫·兰赫尔在托雅镇上生活了一周时间,却一无所获一样。   那像是一条藏在你房间阴暗的、不被关注的角落里的细小毒蛇,缓慢地爬行着,阴冷的目光始终盯着你、观察着你,只等待着你松懈的时刻、放松的瞬间,然后猛地啃噬你。   科斯莫情不自禁地打了个寒噤。   “这么怕干什么?”莫尔几乎啼笑皆非,“我说了,用杂货铺里的东西就能解决。”   “怎么解决?”科斯莫相当怀疑。   “想要抵抗「雪山」,要么你自身足够强大,要么有其他的力量来帮助你。杂货铺的东西就可以成为这种「帮助」。”   “什么意思?”科斯莫迷惑地说。   “也就是,如果你提前被某种力量「标记」的话,那么其他的力量也就不会来理会你了。”莫尔耸了耸肩,“相当可靠,是不是?”   科斯莫嘴角抽了抽,感觉不到这做法可靠在哪儿。   他略微怀疑地盯着杂货铺那些货架上的玩具,便问:“这些就可以吗?”   “是的。”莫尔说。   “这是哪种力量?”   莫尔相当恶劣地说:“你猜?”   科斯莫露出死鱼眼。   莫尔随便地往天上一指,说:“这象征着杂货铺,以及,格列高利。”   科斯莫一怔。   那些货物与杂货铺有关,他并不意外。但是,格列高利?   太阳?   为什么杂货铺里的这些玩具会与格列高利有关?   “呃,为什么是太阳?”科斯莫怀疑地问。   他忍不住想到了那个孩子口中的脑筋急转弯——天上最亮的星星,是太阳。   这个谜题与孩子有关,所以,太阳也就与玩具有关?他总觉得这个联想不够合理也不够准确。可能有其他什么更加直接的关联,只是他还一无所知。   “雪山、雪盲,太阳。”莫尔说,“「雪山」这个说法可不是随便来的。”   科斯莫仍旧不太明白。   虽然雪盲症这种说法的确是因为「雪地更容易反射太阳的光线」,但是,这显然与那些奇异力量的污染截然不同。   雪山、雪盲、阳光,这些都只是一种指代与比喻,科斯莫仍旧不了解其背后的本质。   但是莫尔却懒得说那么多了。他今天已经解释了够多。   想了想,他就跟科斯莫说:“我懒得和你讲故事。总之,如果你真的对这些事情感兴趣的话,就去读读那本书吧。”   “啊?”科斯莫没反应过来,“哪本书?”   “洛弗给你的那本书。”   “……《镜记》?”科斯莫这才想起来那本被他束之高阁的书籍。   莫尔点了点头。   科斯莫心中的好奇心噌地一下燃烧了起来。   他又问:“但是,你之前不是说,这本书可能有问题?”   “虽然有问题,但反正洛弗已经死了。”莫尔笑着说,“说不定,你还能从书中找到他死亡的原因?”   ……科斯莫觉得,阅读那本书恐怕不是那么容易的事情,至少不像莫尔说的这么容易。   但是科斯莫不得不承认,他可耻地心动了。   这一天下班之前,莫尔就让科斯莫随便挑一个玩具带回家。科斯莫选了选,选中了一个漂亮的洋娃娃塞进包里。毕竟这比较好带,大概巴掌大小。   一定程度上,他挑选这个洋娃娃,是因为他想到了红叶之日当天,那个出现在广场上的小女孩。   他回到家的时候,三只猫已经在了。他们分享了彼此今天的收获,并且都注意到那个谜题的阴魂不散。   于是,科斯莫犹豫再三,最终还是从柜子的最底下拿出了那本书。   《镜记》。   在这初冬的夜晚,他怀疑自己是否真的有必要阅读这本书。毕竟,他越是了解托雅镇的谜题,就越是意识到这地方并不简单。   神明、人类、不明生物全都聚集于此。他听闻了神明的陨落、发觉了时间的倒错、注意到不可思议的力量的影响。   红叶之日当天的经历仿佛正恐吓着他,让他放弃自己的好奇心。   可是,他不得不留在托雅,不得不经受这个选择所带来的危险。他已经知道了许多,而如果他无法知道这所有假象之下的真相,那么他可能毕生都会懊恼于此。   ……他已经来到了这个世界。   那像是一座原本离他千万里遥远的山峰,或许此生他都不会踏上前往这座山峰的道路。但是阴差阳错之下,这山峰此刻已经出现在他的面前、他已经踏上攀登的漫长路途,而他怎能半途而废?   科斯莫深吸了一口气,翻开了这本书。在书的扉页,他瞧见了几行小字。   “敬告:想要阅读这本书的读者,都需要在自己的手边摆放上一枚镜子。你得时不时去看一眼镜子,这样,才能确定自己毫无改变——才能确定,你仍旧是你自己。   “镜子会倒映出你如今的样子,不管这样子是不是过去的你。” 第41章 诅咒   科斯莫·兰赫尔十分听话地把盥洗室的那面镜子拿了过来。   那是梳妆镜, 原本应该是提供给可能的女性房客,但现在正好在他读书的时候派上用场。   科斯莫认真地往镜子里看了几眼。   在这一瞬间,他产生了一丝恍惚。   阅读《镜记》的时候摆上一面镜子, 是为了确认自己毫无改变。可是,镜中的面孔原本就不是他的面孔。事到如今, 他偶尔在照镜子的时候,也会愣上一愣。   如果《镜记》让他恢复了他自己的容貌, 即便那只是假象, 他就一定能意识到自己的改变吗?   又或者, 那才是真实?   科斯莫不禁茫然了片刻。   现在回忆起来到托雅之前的身份,他几乎会感到遥远与陌生。   那时候, 他的名字还不是科斯莫·兰赫尔。   那时候,他的名字还是……   沈栖。   他念了一下这个名字, 察觉出一丝猝不及防的生疏。他自己长久不用这个名字,也长久没有听人用这个名字称呼他。   想了一会儿, 他就叹了一口气。他愁眉苦脸地抓抓头发, 心想, 他根本无法离开托雅,连这个崭新的世界都无法探索,更别说是回到自己的世界了。   ……或许,他首先还是应该尝试离开托雅?   自从上次红叶之日打断了他的行动,再加上他成为了杂货铺的店员, 他已经很久没有考虑过离开托雅的可能性了。但是,说到底, 外来者究竟为什么不能离开托雅?   像安德烈·米尔, 他既然不属于托雅, 那他应该也算是外来者吧?他怎么就能来去自如呢?   科斯莫后知后觉地意识到了这个问题。   他决定回头研究一下这个问题。   至于现在, 他还是得专注于阅读《镜记》。   他将那面梳妆镜放好,然后叮嘱了一下三只猫猫帮他看着。他多少不太相信自己的意志力。   随后,他才认认真真地望向了那本书。   这本厚重、精致的书籍,是乡野的怪谈民俗故事集。   按照莫尔的说法,这本书中可能就蕴藏着与格列高利有关的信息。   科斯莫凝视着扉页上的那几行小字,忍不住瞧了一眼镜子,确认自己还长着科斯莫·兰赫尔的那张脸,然后才继续往下翻。   当书页翻动的时刻,他察觉到一丝微妙的感触。   他隐约感觉,自己仿佛不是在翻动书籍,而是在翻动时光、岁月,乃至于某种沉睡着的、不可思议的力量。他感到那并非只是文字,而是画面、而是历史、而是真实世界长河中的一簇浪花。   他望向第一个故事。   “……  “《平庸的女儿》  “铁匠亨利觉得十分不高兴,他一直希望他的女儿皮肤白皙、容貌美丽、性格温顺,但他的女儿却长得又黑又丑、脾气也很坏。   “他不想将这样的女儿嫁人,觉得会给他丢人,于是他就将女儿藏在打铁铺的锅炉后面,让他的女儿烧火。   “一天天的烟熏火燎,让他的女儿变得更丑更黑了。直到有一天,亨利的妻子被女儿的模样吓坏了,亨利就决定杀了这个女儿。   “他把女儿带到河边,和女儿说,他们没法继续养活她了。所以,他希望女儿自己跳河。   “女儿知道父亲厌恶自己,她就跳下了河。河水洗尽了她身上丑陋乌黑的斑点,让她的皮肤变得雪白、让她的容貌变得靓丽。她顺着河水,飘到了下游的一个农庄。   “农庄里有一户人家接待了她。她爱上了那户人家的小儿子。那户人家的大儿子也喜欢她,可她却喜欢他最小的弟弟。于是一天深夜,大儿子就打算杀了她。   “半夜里,她听见了大儿子的刀划过墙壁的声音,还有他嘴里的念念有词。她只好又逃出去。月亮给她照亮了道路,让她又一次回到了河边。   “月亮就倒映在河水里。她又跳进了河里,这一次,她受到了月亮的鼓舞,决定从河流的下游游回上游,回到自己的家里,然后让她的父亲后悔懊恼、让她的母亲重新喜欢她。   “第二天,那户人家的小儿子去河边玩,在河里发现她肿胀的、被河水泡烂的尸体。   “……”   一只爪子搭在了她的手上。   ……不,不对,是他。他猛地回过神,下意识看向镜子。他望见自己的喉结在这个时候又重新出现。   他闻见一股河水的腥气,还有夜晚细草上露水的冰凉触感。他总觉得有什么地方相当奇怪,觉得自己的皮肤不够白、觉得自己的双手不够纤细。   这种感觉持续了很久,最强烈的时候,他怀疑自己为什么还活着。   他不该是那个铁匠的女儿,那个平庸的、从丑陋变漂亮的少女吗?她死在月亮之下、河水之中,成为一具无名之尸……   ……不。那才不是他。他是这个世界的科斯莫·兰赫尔。   想到这里,科斯莫才终于松了一口气,将那个可怕的念头从自己的大脑之中剔除出去。   “喵……你好了吗?”花花问他。   科斯莫惊魂未定,但还是缓慢地点了点头。   小黑打量着他,问:“你确定?你刚刚一直在念叨着什么去上游找父母之类的话喵。”   科斯莫愣了一下,怀疑地说:“是吗?”   “是喵。”大橘也点了点头,直到这个时候才收回了自己搭在科斯莫胳膊上的爪子。   科斯莫这才警醒地意识到,这本书的确相当危险。这里面的故事,给了他一种鲜明的代入感,好像他就是故事中的人物,并且——是那个绝对将会死去的人物。   ……或许,那位死去的老妇人,就是因为阅读了洛弗借出的那本书,将自己代入到了故事中那名死去的老妇人身上,所以才会死去。   故事照进现实。   科斯莫能够摆脱这种困境,一方面是因为他的身份与故事中那个少女形象实在不符,另外一方面也是因为三只猫始终盯着他。   而那位亚当夫人,可能就没有那么幸运了。   “幸运”。科斯莫想到这个词,感到一阵后怕与紧张。   他不觉得自己能永远这么幸运。   他谨慎地合上书,又伸出一根食指,将这本书推远了一点,这才稍微松了一口气。   他想到那个故事。   铁匠的女儿……   科斯莫怀疑,在女儿第一次跳河的时候,她就已经死了,说不定在更早之前,她就已经不再是她了。之后发生的事情可能是幻觉、可能是有什么东西窃取了女儿的身份、也可能是……   ……月亮的影响。   月亮出现在河水之中。而科斯莫的确知道,月亮象征着一位神明,埃德温亚。   或许,某一天,埃德温亚挂在夜空之上的时候,无聊之中发现了一个少女在家人的逼迫之下投河自尽,于是便好奇地使用了这将死之人的身份,却因为人类的罪恶而失去了兴趣。   祂就回到了河边,回到了河水倒映的星空之上,徒留下那具尸体,静静地躺在河水之中,被所有人遗忘。   人类与神明的互动。科斯莫心想。   在乡野之地,这种故事可能更多被记录、被传颂。   人们可能不清楚这一切究竟象征着什么,不明白这种诡异的力量究竟来自何方,但是,他们会以某种朴素单纯的敬畏,记录并且传承着这些故事。   科斯莫也的确对此相当感兴趣。那让他从另外一个方面,了解到这个世界的人类对于神明、对于奇异力量的想法。   ……但是这还是太过于危险了。科斯莫暗自叹了一口气。   这只是第一个故事,他就差点真的被夜晚的冰冷河水淹没。他相信,之后肯定还有更加危险的故事、与更加危险的遭遇。   他略微苦恼地抓了抓头发,看了看时间,便决定今天的阅读就到此为止了。   看起来是相当短暂的故事,但其实时间已经来到了深夜。他仿佛是在几个小时之内亲身体验了一下这个故事一般。   这让他晚上都没睡好,第二天上班的时候疯狂打哈欠。   那哈欠声听得莫尔都难受起来。   “你昨天晚上去做什么了?”莫尔问。   “我读了那本书。”科斯莫又打了个哈欠,擦了擦眼角渗出的泪水,心中的情绪也的确有些消沉哀怨,“然后做了噩梦。”   莫尔一怔,就问:“哪个故事?”   科斯莫回忆了一下,就说:“《平庸的女儿》。”   莫尔明显地愣了一下,然后突然哈哈大笑起来。他表现出如此明显的幸灾乐祸,让科斯莫更加无言以对了。   “难怪你没睡好。”莫尔说。   科斯莫虚心请教:“这有什么关系吗?”   “在一些传说之中……”莫尔思考了一下,看起来像是在思考合适的说法,“星之神明达文波特·马库斯拥有一双儿女,也就是太阳格列高利,与月亮埃德温亚。   “太阳的光芒辉煌耀眼,照亮了堂皇世界;月亮的光芒却温和隐晦,只在夜晚才能让人看见。于是,人们便说,埃德温亚是星之神明的「平庸的女儿」。   “这说法曾经让埃德温亚十分不高兴。因此,任何听闻相关说法、读到相关故事、了解到相关隐秘的人或者神明,在短时间之内,在埃德温亚的力量范围内,都会受到短暂的诅咒。   “不会很严重,顶多也就是让你晚上睡不好觉、做个噩梦。  “此外,如果在白天听闻相关的消息,那么格列高利也会施予你一个小小的诅咒,让你在白天精力不济。”   科斯莫若有所思地点了点头,他突然疑惑地说:“这么看来,格列高利和埃德温亚的关系还不错?”   为什么在几十年前,祂们反而「打了一架」?   莫尔耸了耸肩,笑容却越发戏谑了:“你不该关注另外一个问题吗?”   科斯莫茫然地瞧着他。   “现在,你在白天也听闻了这个故事。”莫尔一本正经地说,“恭喜你,兰赫尔先生,同时获得了格列高利与埃德温亚的诅咒。”   科斯莫一阵茫然,随即郁闷地看着面前这个无良的家伙。   ……可恶的黑心老板! 第42章 关联   不知道是否真的因为格列高利与埃德温亚的诅咒, 这一整个白天,科斯莫神思不属、精神不济、恍恍惚惚。   偶尔地,他感到自己的灵魂仿佛向着一个巨大的黑洞坠落, 但是,那也只是一瞬间的感觉, 像是一场孩童的恶作剧,很快又消失不见。   这模样大概是激起了莫尔少许的同情心, 所以他干脆让科斯莫早点下班, 回去好好休息, 甚至还给科斯莫放了一天假。   “这会持续多久?”科斯莫问,多少有些萎靡不振。   “不会太久。”莫尔说, “按照人类的说法,埃德温亚是个温和的脾气。”   真的吗?科斯莫相当怀疑。   他倒是觉得埃德温亚挺记仇的……当然, 暗地里编排埃德温亚的人类肯定不对。可是,埃德温亚有必要迁怒任何听闻此事的人类吗?   不知道是否是察觉到科斯莫心中的想法, 在他离开杂货铺之前, 莫尔突然跟他说:“实际上, 有人猜测这种说法真切地影响到了埃德温亚的力量?”   “什么?”   “也就是说,当越来越多的人类认为月亮是「平庸的女儿」的时候,月亮就会真的变为「平庸」。”   科斯莫惊讶地说:“但是,神明的力量不应该与人类无关吗?人类的想法怎么会影响到神明的力量?”   “是吗?”莫尔问。   “不是吗?”   在莫尔与科斯莫提及信仰的问题的时候,科斯莫就曾经想到, 人类似乎没有任何掣肘神明的办法。但是,莫尔现在似乎在隐晦地暗示他, 人类实际上能够直接影响到神明的力量?   莫尔皱了皱眉, 他盯着科斯莫, 半开玩笑半认真地说:“兰赫尔先生, 你对于常识的无知程度,几乎让我怀疑你是不是来自另外一个世界了。”   ……科斯莫干笑两声。   好在莫尔对此也并不在意。   “人类当然可以影响到神明,正如神明可以影响到人类一样。这世界上的任何事情都是公平的——顺带一提,这是「法律」的座右铭。”   莫尔这么说。但是显然,他并不打算继续解释下去了。   科斯莫也大概理解了莫尔的意思,他实在感到疲惫不堪,也没什么心思去好奇了,就和莫尔挥挥手,离开了杂货铺。   回去的路上,他还在心不在焉地想,格列高利与埃德温亚居然是达文波特·马库斯的孩子吗?神明也有这种繁衍与生育的概念?   又或者,这种概念不过是人类对于神明的某种定义。因为人类如此,所以神明如此。这种情况在那些传说故事中总是相当常见。   某种程度上,人类的确是一种相当傲慢的生物。   此外,既然「平庸的女儿」在现实世界中的确有所指代,那么《镜记》中的那个故事,就真的那么简单吗?「铁匠」这个身份就象征着达文波特·马库斯吗?   这些念头在科斯莫的大脑之中徘徊着,但是他疲惫散漫的大脑已经无暇去思考这些问题了。他挨个摸了摸他的猫猫们,然后就倒头睡了过去。   第二天中午,他才醒过来,感到头疼欲裂,但总算是从那种萎靡不振的精神状态中缓了过来。   他洗漱了一下,然后坐在落地窗前的扶手椅上,望着窗外、发着呆。   某种慵懒的情绪控制了他。他意识到诅咒可能仍旧在他的身上发挥着效力。他有点懒散地想,为了阅读《镜记》,他还真是付出了巨大的代价。   差点死了、差点变性,还遭遇了两场诅咒——虽然其中一场是来自于他那个无良老板。   他的猫猫们有点担心他的状态,不过科斯莫自我感觉已经在慢慢恢复了,所以就只是抱着他的猫猫们,懒懒散散地坐在扶手椅上,昏昏欲睡。   大概是临近傍晚的时候,他突然精神一振,感到某种前所未有的感触侵略了他的大脑,一瞬间驱散了诅咒带来的昏沉感——他快要饿死了!   他昨天就没吃晚饭,今天一整个白天也没进食。他感觉自己的胃袋都收缩了。   科斯莫急急忙忙地收拾了一下,然后奔向了吉奥克餐厅,风卷残云一般吃了顿丰盛的晚饭,这才觉得自己彻底活了过来。   吉奥克餐厅内倒仍旧是一如往常。艾琳女士仍旧没有出现,不过,这里的氛围倒是好了不少。   科斯莫悄悄与餐厅前台的伊芙琳女士打听了一下,这才得知,塞勒斯先生似乎有意收购这家餐厅,已经在红叶选民那边走流程了。   餐厅的员工们不用担心自己的生计问题,自然大大松了一口气。   “艾琳女士会愿意出售吗?”科斯莫不禁问。   “艾琳女士太长时间没有出现了。”伊芙琳说,“在托雅,这种情况就会被判定死亡。她的私产就可以被其他人购买了。”   科斯莫恍然。   他想,或许是因为托雅镇那种未知的危险实在是太多了,所以才会出现这条规矩。毕竟,谁知道自己可能会因为什么不明原因而死去呢?   这让他想到了原来的科斯莫·兰赫尔,以及另外那位侦探先生杰弗里·格拉斯。   说起来,他推测原来的科斯莫·兰赫尔可能是卷入了与医院相关的某个阴谋,那一男一女想要以人类的死亡来唤醒沉睡的神明,而科斯莫·兰赫尔可能就无意中成为了他们的实验品。   虽然他还不知道这中间具体是个什么操作,但是这场实验可能是失败了——毕竟科斯莫·兰赫尔的死亡,召唤来的却是他与他的三只猫。   不管怎么说,这至少是一种可能性。   外来者之所以无法离开托雅,可能就是因为这些无穷无尽的危险。   托雅的镇民不怀好意,通常都会盯上那些刚来的外来者。后者无依无靠,对托雅又不甚了解,自然成为了最好的、最无害的猎物。   ……但是,杰弗里·格拉斯的死亡,又成了另外一个谜题。   直到现在,科斯莫也没想明白,他究竟为什么会死在警局外面。   想到这里,科斯莫看了看时间,就干脆往警局那边走去。他想碰碰运气,看艾尔警员还在不在警局,他想问他打听一下杰弗里·格拉斯的事情。   幸运的是,艾尔的确在。   艾尔正低头研究着一份卷宗,看起来读得相当入神,甚至没有注意到科斯莫已经走到了他的身边。科斯莫不太敢打扰这种状态的艾尔,目光随意地四处看了看,便注意到了一份档案。   那档案摆放在艾尔的办公桌上,大部分都被其他的纸张遮挡了,唯独只剩下一个边角。   “事件。  “结论不予通过。  “重新调查。”   科斯莫只能瞧见这几个零散的字眼,心中的好奇心一瞬间翻腾起来。   这是哪个事件要重新调查?   这个时候,艾尔警员终于注意到了科斯莫的出现,他惊讶地说:“兰赫尔先生!您遇到什么事了吗?”   一瞬间,科斯莫心中甚至有点愧疚,毕竟他其实没什么事。   他连忙说:“不,没什么,其实我只是突然想到杰弗里·格拉斯的事情,所以才想到顺路来拜访您一下。”   艾尔恍然,然后露出了一个苦笑:“调查并没有什么进展。”   科斯莫也遗憾地叹了一口气。   科斯莫又小心地指了指他瞧见的那份档案,便问:“这又是怎么啦?”   艾尔随手将那份档案拿出来。科斯莫瞧见的那几行字其实是某人对于这份档案的回复。   艾尔便解释说:“在我们发现了尤斯塔斯·洛弗的尸体之后,我们就重新调查了一下亚当夫人的死亡事件。   “我们怀疑这场死亡可能是洛弗特地安排的,但是我们并未发现什么特别之处,所以就还是按照原来的结论书写了这份档案,认为这场死亡可能只是意外。   “不过,局长并不赞同我们的观点,让我们重新调查。”   说到这里,艾尔停顿了一下,倒没有露出什么特别的表情,只是略微忧愁地垂下了眼睛。   尤斯塔斯·洛弗与亚当夫人的死亡吗?   科斯莫若有所思。   但就是这个时候,他突然意识到一个非常重要的问题——他,好像,还没有将尤斯塔斯·洛弗回到过去,与杰弗里·格拉斯的那次见面,告诉面前的艾尔警员。   他完全忘了这回事,一方面是因为洛弗的那具干尸让他完全震惊、那些书籍造成的死亡也让他分了心,另外一方面也是因为,他这两天一直在思考影子商人相关的许多问题。   科斯莫更加愧疚了,他连忙跟艾尔说起了那件事情。   “尤斯塔斯·洛弗曾经和杰弗里·格拉斯有过交谈?”艾尔的确十分惊讶,“在杰弗里还没有来到托雅之前?”   “是的。”科斯莫回忆着,“我与杰弗里,我们都是受到某位大人物雇佣的侦探。我是莽莽撞撞地直接来到托雅,而杰弗里则是在外面调查了一段时间,然后才来到托雅。   “当时有一些人以托雅的名义招摇撞骗……至少表面上是这样,然后杰弗里就找到了其中一位相关的人士,那人跟他说,任何来到托雅的外来者都无法离开。   “洛弗说,那就是回到过去的他和杰弗里说的。您还记得吗,在杰弗里的调查笔记中,有提到这个人。   “其他的我也不知道了。这……这有可能导致杰弗里的死亡吗?”   科斯莫或多或少有些怀疑这个问题。   ……或许,杰弗里像他一样,去到了镇务法庭,然后从那儿得知了洛弗的存在,便去拜访洛弗,进而得到了什么书籍,然后被书中那些「可经历的死亡」杀死了?   但是,杰弗里与他见面的时候就已经是下午了。他来得及进行这么多调查,还去拜访洛弗吗?况且,他要是真的去拜访洛弗了,警局这边一早就调查出来了吧?   想了这么多,科斯莫还是有点紧张,因为他认为自己早就应该将这事儿跟艾尔说的。   他并未注意到,艾尔的面孔上浮现出一丝意外与愤恨,不知是对着哪件事情。那情绪转瞬即逝,很快,艾尔就恢复了原本的严肃模样。   他斟酌着说:“我想,这两者应该没什么关系。我们也并未在杰弗里那儿找到任何书籍。目前看来,洛弗造成的死亡,只有可能是通过书籍传递的。”   科斯莫稍微松了一口气,但是更加对杰弗里·格拉斯的死亡感到一筹莫展了。   艾尔却好像想到了什么关键点:“兰赫尔先生,我突然意识到,一直以来,我们只是在调查杰弗里·格拉斯在托雅的行动,而对他在外界的情况一无所知。   “我们一直认为,杰弗里是因为托雅的某些因素而死亡的。虽然我们的确只能调查托雅内部的问题,并且杰弗里的确死在托雅,但是……   “我的意思是,您对于你们两位的那位神秘雇主,有什么了解吗?” 第43章 信使   科斯莫·兰赫尔因为这个问题愣了一下。   老实讲, 他已经很久没有想起那位雇主了。毕竟肉眼可见的是,他大概也不会再与那位雇主见面了,调查任务也早已经被他抛之脑后了。   况且, 原来的那个科斯莫·兰赫尔是个废柴侦探,根本没有什么调查能力。   那位雇主之所以雇佣科斯莫, 就是为了让他来托雅镇送死,就是为了让杰弗里·格拉斯抵达托雅的时候, 能够有一个介入其中的理由, 以及一个观察托雅的视角。   在这个前提下, 新来的科斯莫·兰赫尔自然也没打算继续这场调查任务。   但是,艾尔警员的提问, 却让科斯莫陡然意识到一个很重要的问题。   在那位神秘雇主的视角之下,科斯莫·兰赫尔应该去死, 而杰弗里·格拉斯则应该活着继续调查;而现实情况却刚好相反。   科斯莫想了想,便说:“那是个……上了年纪的有钱人。”   艾尔等了一会儿, 然后诧异地说:“仅此而已吗?”   科斯莫干笑了一下。   艾尔无奈地望着他, 不禁说:“兰赫尔先生, 我以为,作为侦探,首先也应该了解雇主本人?”   科斯莫心中叫苦。   他倒是也想了解!但是,原来的那个科斯莫·兰赫尔拿了钱就兴冲冲出发了,对那位雇主的底细、目的完全一无所知。   他只好尴尬地摸摸鼻子, 低声说:“那个时候……没想那么多。”   艾尔也不禁沉默片刻。他想,从这个角度来说, 一时兴起便来到托雅镇的科斯莫·兰赫尔先生, 还真是……无与伦比的幸运。   他便说:“那么, 那位雇主先生的名字, 您知道吗?”   托雅有自己的调查办法,如果有名字的话,那么他们至少也能调查出一些相关信息。   科斯莫回忆了一下。最后,他从那封寄到自己家里的邀请函上,想起了那位雇主的姓名。   “查塔姆。巴兹尔·查塔姆。”科斯莫说。   在听闻这个名字的一瞬间,艾尔露出了一个难以抑制的、惊愕的表情。   科斯莫连忙问:“您知道他?”   艾尔沉默了片刻功夫。太阳已经完全落山,初初入夜的寒意在昏暗的警局中弥漫开来。科斯莫感到一阵奇怪的、仿佛心脏紧缩起来的不安。   “查塔姆。”艾尔低声喃喃。   “这个家族怎么了?”   “准确来说,是这个姓氏。”艾尔说,“这是……”   “这是信使。”一个声音突然从警局的昏暗角落中响了起来,并且接过了艾尔的话语,“在传闻中,当信使还是一个人类的时候,当时他的姓氏,就是查塔姆。”   科斯莫下意识偏头望过去。他望见一个三十岁左右的男人,目光严肃、表情严厉。   “局长。”艾尔说。   局长先生点了点头。   科斯莫等着他们介绍局长的名字,但是他们却无意继续说下去。科斯莫不禁联想到了镇务法庭的登记员女士。   他想,难道当初「法律」也是这样要求自己的选民的吗?放弃姓名,只保留身份与职务?   他来不及想那么多,就只是说:“局长先生。”   局长先生点了点头,便说:“兰赫尔先生,您为我们带来了一个意外的消息。”   科斯莫左右看看,感到迷惑不解:“就算我的那位雇主的姓氏是查塔姆,这又有什么意义呢?”   局长先生斟酌了一下,又看了看时间,便说:“让艾尔来跟您解释吧。我得将这件事情转告给其他一些存在。祂们会对这个消息感兴趣的。”   他喃喃说着,一边就已经往外走了。当他的话音落下,他的身影也已经消失在托雅的夜色之中。   科斯莫心中发紧,因为他意识到,局长先生用的代词是「祂们」。   他暗自头疼,觉得这种不明所以的局面实在是太令人烦恼了。   好在这个时候艾尔就开始了解释。   “信使……尽管信使确实存在,但是信使也可以说是某种特殊的状态。”艾尔缓慢地说,大概是在整理思路。   毕竟,他得考虑一下,如何将这些托雅镇上司空见惯的事情,描述成科斯莫能够理解的意思。   “您应该知道,托雅镇上的那些鸽子,都是动物的化身,都是受到信使的力量影响,所以才会变成这样,为信使送信的。”艾尔说。   科斯莫点了点头。他的确知道。同时他也知道,正是因为这样,他与他的三只猫,才会在托雅镇上得到某种特殊的关注与在意。   他说不上来这种关注究竟是好事还是坏事。那让他得以听闻许多事情,但是也让他改变了某种对峙的、相安无事的局面。   想到这里,科斯莫突然有些明悟。   ……他的到来,对于托雅镇来说,就像是一个信号?   而如果结合信使的力量来说……   “将动物变成鸽子,帮助信使送信,只是信使力量的一种最简单的表现形式。”艾尔继续说,“而更高层次的表现形式,则是我们所有人、所有生物、所有存在,都可以成为信使的「鸽子」。   “只不过,我们并不是真的变成鸽子。在这种情况下,我们的出现、我们的行动、我们的话语,都可以成为信使力量的传递形式,也就是——传达某些信息。”   科斯莫认真地听着,他知道这些信息相当重要,说不定就与杰弗里·格拉斯的死亡有关。   “一种无形的……概念的契合?”科斯莫略微茫然地说。   “差不多可以这么理解吧。”艾尔说,“但大部分时候,都是信使主动使用这份力量。普通人的行动即便带来这种寓意,也不会牵动信使的力量。”   这种说法倒是与之前莫尔对于信仰的解释有些雷同。也就是,这个世界上掌握着神明力量的存在,大多数时候都懒得理会那些人类信徒的祈祷。   放在信使身上……也就是,普通人还没法利用信使来送信。   ……听起来,信使就像是什么价格高昂的快递服务。   科斯莫想东想西,然后骤然意识到艾尔的意思。   “所以,你的意思是,我和杰弗里……我们之所以出现在托雅镇,就是因为……信使?我们成为了信使的「鸽子」?我们带来了——即便是我们自己都不清楚的——某种信息?”   科斯莫几乎茫然了起来。   某种程度上,他稍微松了一口气,因为这解开了某些谜团。但是,更多地,他却越发狐疑与不安了。   信使究竟是让他们送什么信,在他们自己也不清不楚的情况之下?   而且,如果杰弗里的死亡是因为他已经完成了自己的使命,那么,科斯莫·兰赫尔的死亡是一回事吗?帮信使送了信就要死,这听起来有点太残酷了吧?   “我猜测是这样,但是具体什么情况我也不是很清楚。”艾尔坦诚地说,“或许您的雇主的确是信使的后人,也的确是因为信使的要求才会这么做。   “但是,他为什么要这么做、信中的内容是什么,又是另外一回事了。”   科斯莫苦笑起来,他低声说:“真是无奈啊……还真像是一只鸽子,尽管背负着信封,却对信中内容一无所知。”   “您不用太担心。”艾尔宽慰了他一句,“您,或者杰弗里,只是帮信使送一封信而已。”   “那么,杰弗里为什么会死呢?”科斯莫反问。   艾尔也无法回答这个问题,他想了想,就说:“至少,我确信,杰弗里不是因为信使而死的。”   “为什么?”   “因为信使的力量是无害的。信使只是桥梁。”艾尔喃喃说,“信使是……悄无声息存在于我们之中的,如同空气一般的存在。祂如果想要杀了我们,那有无数种不引人怀疑的办法。   “祂甚至可以送出一封危险的信,当你得到那封信、甚至仅仅只是在那封信寄出的时候,你就已经死了。那封信可以与某些危险的东西有关,或许只是听闻其姓名甚至其存在,就会当场暴毙。   “没有人会怀疑信使,所以,信使也就没有必要,以如此可怕的方式杀人。”   杰弗里·格拉斯是被活生生吓死的。而信使有无数种更加不引人怀疑的杀人方式。   话虽如此,但科斯莫还是觉得这种说法有些逻辑不通。   艾尔的猜测的底层逻辑是,信使如果想要杀了杰弗里,那祂可以选择更加方便的方式;祂没有,所以,祂也就不想杀杰弗里。   这个逻辑倒推回去的过程,显然存在一定问题。   科斯莫自己也不明就里,所以就暂且将信将疑地接受了这个结论。   他又想到了另外一个问题,便问:“对了,刚刚局长先生说,信使曾经是个人类?”   “是的。”艾尔点了点头,“祂是从人类变成神明的。”   “人类,能够做到?”科斯莫怀疑地问。   艾尔一瞬间露出了惊讶的表情。这让科斯莫怀疑自己又暴露了异域来客的身份。   不过艾尔很快就收敛了自己的表情。   他说:“当然可以。神明只是一种称呼、一种身份。”   科斯莫不敢多问。不过,结合之前莫尔的一些说法,以及安德烈·米尔的行动,他也大概明白了过来。   在这个世界,超乎寻常的「力量」是天然存在的,掌控这些力量的人类或者其他生物同样也是存在的。但是,「神明」却是一个独特的身份、头衔。   神明的确掌控力量,但是单单只是掌控力量,并不足以被称为神明。   在这个前提之下,诸如太阳、月亮、星星这样生来便拥有力量、同时也拥有广泛而亘古的名声的,从很早以前就已经被称为神明。   至于一些后来掌握力量的,比如信使这样的情况,就是以人类(或者其他生物)的身份得到力量,再慢慢获得权柄与名声,才能最终得到「神明」的称谓,冠以「祂」的指称。   这像是天生神与后来神的区别。   至于安德烈·米尔这样的,就是夹在中间略微尴尬的情况。   尽管掌握了特殊的力量,有「神明之实」,但是因为年轻、名声不足、又或者其他种种原因,终究不能拥有虚名。   ……话又说回来,科斯莫曾经从莫尔那儿听闻过「名声」的重要性。但是,想要成神的话,究竟需要什么样的名声?   信使又为什么可以以人类的身份,问鼎神明之位?   科斯莫感到好奇,但也不是那么好奇。说到底,他又不需要关注怎么成神。   他回过神,突然发现警局里居然已经一片昏暗。他又望了望窗外,这才注意到时间已经入夜。警局里早已经空无一人。   他猛地反应过来,意识到艾尔早应该下班了,只是被自己拖在这儿聊天。他赶忙跟艾尔道歉。   艾尔啼笑皆非地摆了摆手,以某种特殊的、让科斯莫怀疑自己又有哪儿出问题的目光看了科斯莫一眼。他说他还要再整理一下档案与文件,让科斯莫先离开。   科斯莫就只好与他道别。   走出警局的时候,科斯莫被寒风吹得瑟瑟发抖。他意识到这已经是可以用严寒来形容的温度。在室内感觉不到,在外头却十分明显。   街上空无一人。有的时候他能感觉托雅镇挺热闹的,但有的时候,比如现在,他只感觉这地方如同一座「鬼城」。   他不禁暗自打了一个哆嗦,加快了回去的脚步。   猫猫们在家等他。这个想法就能让他在回家的路途中感到十分愉快。   但是,不只是猫猫在家等他。当他走近住所的那栋建筑的时候,他看见楼下站着一个熟悉的身影——莫尔。   ……莫尔过来找他干什么? 第44章 背叛   莫尔站在寒风之中, 夜色遮掩了他的身形。他静默地凝望着远处的群山,在漆黑夜幕之中,那只是一些模糊的剪影。   月亮的确升起, 但朦胧的月光并未如同祂的兄长那般璀璨夺目。浅淡柔和的光亮像是在催促人们入睡,可梦境也同样将有月光洒落, 那也同样是月亮的力量权柄范畴。   当科斯莫走向莫尔的时候,他不禁好奇莫尔的来意。   “这么晚了还待在外面, 小心被托雅的恶意吞没。”当莫尔瞧见科斯莫的时候, 莫尔不咸不淡地这么提醒了一句。   科斯莫有点尴尬地抓了抓头发, 忍不住解释说:“我去了趟警局……那个……艾尔说,我和杰弗里·格拉斯来到托雅镇, 可能是因为信使的力量。”   “传达某条信息吗?”莫尔喃喃说,“难怪。”   难怪什么?   科斯莫在心中祈祷, 这一次莫尔可千万别跟他打哑谜。   不知道是否是他虔诚的祈祷起了作用,总之, 莫尔的确解开了他的好奇心。   “红叶之日出现了变故、尤斯塔斯·洛弗死了, 还有那莫名其妙的末日预言……的确有什么事情将要发生了。信使也不过是在提醒我们。”莫尔低声说。   他没有说出的一句话是, 究竟是科斯莫·兰赫尔的到来点亮了这个信号,还是说——这个莫名其妙的、对托雅的规则与这个世界的规则一无所知的家伙的到来,才真正象征着这个信号呢?   如果如今的科斯莫·兰赫尔真的与整件事情无关的话,那么信使也没必要让他来送信。派只普通的鸽子不就行了吗?   莫尔当然能够领会到其中的某种含义。   不过,莫尔没把这话说出来。他怀疑面前这个年轻的男人是否有这个自知之明。   科斯莫·兰赫尔的确没这个自知之明。   他将自己认定为抱着猫猫大腿的异世界废柴, 全然想不到,包括面前这位他认定为大佬的杂货铺店主在内, 许多大人物都暗地里觉得他将引起托雅镇的巨变。   ……讲讲道理!他来到托雅镇这么久, 他做什么了?他只是安安生生地当一个杂货铺店员, 偶尔偷偷摸摸好奇心作祟问几个问题罢了。他怎么就能成为一切巨变的罪魁祸首呢?   所以, 科斯莫·兰赫尔当然没有明白莫尔隐晦的暗示。   他只是若有所思地点了点头,心想,最近的托雅镇的确暗流涌动。   但是,话说回来……红叶之日的变故?那不就是您老人家一手造成的?科斯莫暗自腹诽。   他正想着,莫尔却已经转移了话题。   “总之……明天我就要去山里了。明后天我都不在,这两天你一个人看店。”莫尔轻轻巧巧地宣布了这个决定,“注意安全。把你的猫一起带到店里,免得出事。”   科斯莫一个哆嗦,也不知道是因为寒风彻骨,还是因为莫尔字里行间都在暗示着看店的危险。   他愁眉苦脸,说:“镇民们不至于对我下手吧?”   莫尔似笑非笑:“谁知道呢。在他们眼里,你永远是个外来者。”   科斯莫一怔。他已经许久没有听见「外来者」这个说法了。   他不禁好奇:“那怎么才能成为镇民……像登记员女士那样,成为某个神明的选民或者信徒?”   “那是一种办法,不过你估计不行。”莫尔说。   科斯莫觉得莫名其妙。他怎么就不行了?   莫尔没解释那么多,又说:“你最好是像安德烈那样,自己掌控某种力量,然后就可以成为托雅的住民了。你可以来去自如,但是……当然,也得付出某种代价。   “比如说,安德烈就会将一些自己不要的影子,或者类似的东西,提供给杂货铺。某种程度上,这些「商人」也可以说是维系着托雅的存在。”   说到最后,莫尔的目光中闪过一丝复杂的情绪。   科斯莫恍然。   他也明白了莫尔为什么会说他不能像登记员女士那样了。   因为他已经与他的三只猫混熟了。   他的猫猫可以抵抗信使侵蚀的力量,相对地,也就意味着它们掌握了某种力量,虽然科斯莫对此不清不楚——考虑到约拿的事情,或许是某种吞食的力量?   总之,在某种程度上,科斯莫·兰赫尔就相当于是他那三只猫的选民。他当然不可能成为其他神明的选民了。   但是,他自己掌控某种力量?以另外一种方式对托雅做贡献?这似乎也不可行。   想到这里,科斯莫突然反应过来。   他不禁诧异地说:“想要成为托雅的住民……就得维系托雅的存在?”   莫尔理所当然地点了点头。   “那么,那些神明……”   “祂们也一样。”   “可是,托雅不是……”   托雅最初不是达文波特·马库斯的神国吗?为什么其他神明要来维系祂的神国的存在?   ……这个问题,似乎就涉及到了,「为什么会有这么多神明聚集在托雅」的根本难题。   科斯莫这个疑惑并未说出口,因为莫尔已经摇了摇头,制止了他的话语。   “因为你是杂货铺的店员,所以我才能跟你说这么多,才能告诉你如何成为托雅的住民。”莫尔说,“但是,对外,你无论如何不要谈及这个话题,也不要询问相关的问题。   “尤其是,关于达文波特·马库斯。”   科斯莫连忙点点头,并且低声跟莫尔道谢。   莫尔陷入了短暂的沉思,然后叹了一口气:“达文波特·马库斯……那是一个禁忌。祂已经消失很久了,很多人,甚至很多神明,都以为祂已经陨落了。所以祂才会……”   才会?   “才会背叛我们。”莫尔喃喃说。   科斯莫心中倒吸了一口凉气,心想,达文波特·马库斯做出了背叛的行为?   那么,莫尔口中的「我们」是谁?   科斯莫十分好奇,主要是因为,达文波特·马库斯的事情,似乎与自己,也就是原来的那个科斯莫·兰赫尔的家族往事有关。   兰赫尔家族真的是达文波特·马库斯的眷属家族吗?   但是,如果的确如此,为什么之前莫尔,以及其他托雅镇的镇民没有反应过来?考虑到莫尔对待达文波特·马库斯的态度如此奇异,那么他应该能第一时间想起来吧?   莫尔却懒得多说什么了,他仿佛一下子陷入某种奇特的情绪之中,彻底地陷入了懒散、疲倦的状态。他跟科斯莫挥手道别,甚至懒得再说什么,只是将杂货铺的店门钥匙抛给科斯莫,然后就离开了。   科斯莫在楼下站了一会儿。   某一刻,寒风似乎让他清醒了一会儿。他想,莫尔为什么要站在外面与他谈话?   托雅镇隐藏着如此之多的可怕力量,莫尔就不怕有什么奇诡的东西在偷听他们的对话吗?   ……又或者,这就是莫尔的目的?   不管莫尔是怎么想的,第二天,当太阳升起的时候,托雅镇的所有镇民就都知道了,杂货铺的店主外出「做事」了,只剩下那个看起来平凡普通的人类店员在看店。   每年冬天,莫尔都会出门一趟,这是正常的,所有镇民都习惯了。   但是……那个人类店员……   许许多多别有用心的视线在托雅镇的上空交汇着。某一刻,仿佛所有的恶意都朝着科斯莫·兰赫尔一人涌去,但是他自己却一无所知。   久违地,托雅镇上好似都热闹了一点。镇民们纷纷从自己的住所走出来,暗自用眼神进行着交涉,然后决定着前往杂货铺的顺序——每一位镇民都想去一趟杂货铺。   不过,艾尔除外。   他一个人待在警局里。他的同事也嘻嘻哈哈地参与了这场「盛事」,但是艾尔对此一点兴趣都没有。   他甚至在心中嗤笑着,心想,这群家伙,根本不了解那个看似温吞、平庸、无能、弱小的年轻男人。   很多时候,艾尔警员之所以暗中敬畏科斯莫·兰赫尔,不仅仅是因为那三只猫,也不仅仅是单纯因为科斯莫能一直活着,而是因为……   而是因为,科斯莫·兰赫尔已经与这么多事情扯上关系。   在这个前提之下,他仍旧活着,甚至毫发无伤、甚至还成为了杂货铺的店员,这种状态本身就代表着什么。   现在,艾尔又比任何一位镇民都要更早了解到,科斯莫·兰赫尔甚至是信使的「鸽子」。   红叶、信使、法律……以及,克莱门特·莫尔巴勒。   最后那个名字让艾尔更加噤若寒蝉。   他很想知道托雅镇的那些镇民是怎么想的。他们真的以为莫尔放心将杂货铺交给一个普普通通的人类吗?   他们真的以为科斯莫·兰赫尔只是一个普普通通的人类吗?   在托雅这种地方,科斯莫·兰赫尔越是像一个普通的人类、越表现得平庸弱小茫然脆弱,他就越是古怪莫测、越是不可思议、越是莫名其妙……越是,危险。   但艾尔也不得不承认,他也开始好奇了。   他开始指望有个什么莽撞冲动的家伙,去当个出头鸟、当个探路石,让他们看看,科斯莫·兰赫尔到底是不是真的如同表面上那般平凡与弱小。   在托雅镇的日子,只要你将头埋进土里,不听不看不闻不问,那么你就一切太平,好像这里真的是个美丽孤独又安静闲适的镇子——如果你能成为这里的住民的话。   这样的日子待得久了,也会觉得无聊。   ……不过,艾尔得承认,他这么好奇,并且暗地里为之激动,也是因为另外一个原因。   尤斯塔斯·洛弗。他暗自念着这个名字。   艾尔是一个普通的警员,并没有真的接触到托雅的许多内幕,但是,他不信这个家伙的死亡,对于那些大人物来说,就不意味着什么可怕的预兆。   而尤斯塔斯·洛弗是在接待了科斯莫·兰赫尔之后、是将那本书交给科斯莫·兰赫尔之后,又由科斯莫·兰赫尔亲自发现了他干枯的尸体。   ……巧合?   况且,尤斯塔斯·洛弗,或者说,红叶信徒那些家伙,他们始终不甘现状,始终想要改变红叶的状态、始终想要将红叶从沉睡之中唤醒。   托雅之外,有着以托雅之名招摇撞骗的团伙?   艾尔的面孔上不自觉浮现出一丝冷笑。   他真不明白科斯莫·兰赫尔为什么要在这件事情上装疯卖傻——他难道还没意识到,既然尤斯塔斯·洛弗与之相关,那么,这显然就是红叶信徒暗中的阴谋,意图实现他们唤醒红叶的野望。   ……不管怎么样,红叶信徒不该在外传播托雅的名声。这是毋庸置疑的。哪怕红叶选民都无法否认这条铁律,这是由「法律」亲自书写的一条规则。   而红叶信徒们违反了。   或许科斯莫·兰赫尔也很清楚这一点,艾尔暗自这么猜测。只是他不想让自己参与进来,或者,他只想暗中推波助澜。   不管怎么说,艾尔已经将红叶信徒的所作所为告知了局长先生。他知道局长先生会将这事儿转告镇长先生,而得知此时的红叶选民,到底会欣喜若狂还是不可思议,又是另外一码事了。   毕竟,红叶选民与红叶信徒,同样水火不容。   ……每当这么想的时候,艾尔就会感到一阵啼笑皆非,也会感到一阵难言的萧索。   那些曾经只手遮天、搅动世间风云的神明、信徒、选民们,如今却只是在一个人类小镇大的地方争权夺势。这是多么不可思议的事情啊。   即便他的生活因为托雅镇的现状而平静富足,但是,偶尔地,艾尔也不由得想,如果托雅能发生什么改变就好了。   或许,世界的运行规则就是,在某一刻,任何人与任何神,都无法回头了。   在艾尔警员陷入遐想的时刻,科斯莫·兰赫尔与他的三只猫「镇守」的杂货铺,迎来了第一位客人——呃,来找茬的客人。 第45章 客人   这是科斯莫·兰赫尔——指新来的那一个——来到托雅的第二十天。   这短短二十天里他经历了许许多多不可思议的事情。从一开始震惊他的记忆商人, 到红叶之日的惊魂,到杂货铺神奇又无聊的工作,到信使、法律、日月、影子、时间旅行者……   很多事情都让他目瞪口呆, 很多说法都让他百思不得其解,很多故事都让他深信这平凡的世界有其隐藏的一面。   ……但即便如此, 面前这人的要求还是令他匪夷所思。   他盯着面前这位来客,迷惑地说:“你说, 你昨天来杂货铺买东西的时候, 把你的梦丢在了这里, 要我帮你找?”   面前这位来客看起来十分年轻,二十岁出头的样子, 是个看起来相当养尊处优的男人。   不知道是否是科斯莫的错觉,他隐约感到, 在这个年轻男人走进杂货铺的时候,杂货铺的光线仿佛变得更加昏暗了, 就好像有许多东西的影子遮挡住了白日的阳光一样。   那个年轻的来客用一种带着微妙的、好似屈尊的语气, 说:“的确如此。您不会说, 您帮不了我吧?”   “呃……”科斯莫抓了抓头发,“您的梦是是什么样子的?”   小黑蹲坐在柜台上,若有所思地看着这个年轻男人。花花稍微体贴一些,就趴在科斯莫手边。   大橘则蜷缩在更远一点的、经由窗户投射而来的阳光下面,懒洋洋地打着呼噜, 偶尔还伸个懒腰。不过,在这个男人走进杂货铺的时候, 大橘的鼻子动了动, 然后它猛地睁开了眼睛。   只是因为小黑猛地瞧了它一眼, 大橘才不情不愿地又趴了回去。   不过, 科斯莫全然没有注意到他的猫猫们的互动。   那年轻男人说:“是个玻璃珠子,拇指大小。”   拇指大小的玻璃珠子……在杂货铺纷乱的货物之中,科斯莫如何能帮他找到呢?   科斯莫这才后知后觉地意识到,这恐怕就是莫尔所说的,看他不顺眼的托雅镇镇民。   科斯莫斟酌着要如何回答这个问题。   不过就在这个时候,小黑突然说:“你在医院工作吗?我闻到你身上酒精的味道喵。你看起来不喝酒,那恐怕只是因为在医院需要进行消毒喵。”   那男人瞳孔微缩,语气依旧倨傲:“的确如此。”   “那你知道,镇子北面的那对夫妻,究竟在做什么实验喵?”   杂货铺在一瞬间安静下来。科斯莫感到仿佛有一些视线朝这里打量过来,又或者,在小黑问出这个问题之后,那些视线反而消失或者退缩了。   “这与我要找的梦有什么关系?”那男人说。   尽管他的语气一如既往,但是那潜藏的含义却意味着,他退缩了。   “看来你知道喵。”小黑舔了舔自己的爪子。这只猫猫的声音总是三只猫里最低沉的,只有偶尔科斯莫惹它生气的时候,它才会炸毛和高声嚷嚷。   这个时候,这种低沉的声音就萦绕在那位来客的耳边,仿佛某种恐吓、某种意味深长的警告。   ——我知道你是为什么而来的。因为医院的实验,是不是?   不管小黑的意思是不是这个,那男人已经这么理解了。他开始疯狂眨眼睛,也开始不安地活动自己的手指,这仿佛是他用以排解紧张情绪的办法。   他的确是因为医院的实验而来的。   那一天,当那位外来者——之前的那个科斯莫·兰赫尔,探头探脑地在医院外面打量的时候,他就被某些镇民盯上了。他们发现这是一个绝佳的实验品。   无害、普通,对托雅一无所知。   他冒冒失失地来到托雅,尽管谨慎地不去任何地方、不做任何冒险,但是,他终究因为自己无意中听来的消息而送了命。   他们在夜晚时分杀了他。   旅馆的科恩夫人当然知道这件事情,但是这种做法在托雅镇司空见惯、稀松寻常。尽管科恩夫人经营着托雅镇唯一的旅馆,但是她也懒得理会这件事情。   那些无法在夜晚时分保护自己的外来者,本来就不该属于托雅、本来就无法属于托雅。他们的性命就算没有丢在这儿,也迟早会丢在别的地方。   可是——可是啊,当第二日天明之时,他们却惊骇地发现,那本该死去的男人又活了过来,而他的身边,甚至还出现了三只猫。   三只没有变成鸽子的猫!   他们一直想要调查与试探这个男人,但是一开始他们不敢轻举妄动,后来红叶之日又要来了,再后来,这个复生的男人就莫名其妙地变成了莫尔的雇员。   于是,拖延周折之下,他们只能等到莫尔离开托雅镇的时刻,才有机会来试探这个男人。   尽管如此,他们也还是听闻了一些关于这个男人的消息。   比如说,他们知道这个男人有着旺盛的好奇心,再比如说,这个外表英俊阴郁、温吞沉默的男人,似乎已经牵连进了许多隐秘之中。   但是——但是这一切都不是关键。   他们需要知道的是,当初那场实验,到底有没有成功。这个在早应该死去的科斯莫·兰赫尔身上复生的东西,到底是什么!   可是,这个来到杂货铺的年轻男人,还没来得及试探什么、还没来得及观察这个科斯莫·兰赫尔对于他的要求的反应,对方却反而在威胁与恐吓他了。   男人就勉强自己镇定地说:“我的确在医院工作,但是我并不清楚托雅的许多事情。我只是想来找到我丢失的梦。”   杂货铺内一阵安静。男人心中十分紧张,他突然有点后悔,因为他对于自己接下来会遇到什么根本一无所知。   如果这个复生的家伙是个凶残、冷酷的性格,那他会不会干脆杀了他?反正他是个无名小卒,医院也不在意他,死在这儿也无伤大雅,说不定医院还会为此向莫尔道歉。   这么想着,男人就已经开始腿软了。他维持住了最后的体面,只是因为他感到不远处的那只橘猫睁开了眼睛。虽然看起来胖墩墩、软绵绵,但是他望见那双眼睛里的凶光。   他感到自己像是被野兽盯上的猎物,如果稍微显露自己的弱势,那就会立刻被野兽吞食。   他这么恐惧,就好像他的确被某种野兽吞食过一样。   这个时候,科斯莫开口了:“好吧。您的梦。那么,您那天买了什么呢?”   他想知道那天这个男人的行动轨迹,这样好方便找东西。   “玩具!”那男人连忙说,“我为了「雪山」而准备的玩具。”   “你买了什么?”科斯莫顺口问。   玩具货架上的货物都是他亲自整理的,他知道那些玩具的位置。   “是一个小烟斗,用来逗孩子玩的。”男人说。   科斯莫想了想,然后突然意识到这男人指的是什么。   他之所以能想起来,是因为他大前天从杂货铺拿到那个洋娃娃,作为自己「雪山」时的护身符的时候,洋娃娃的边上就是那个小烟斗。   原本他也是想拿这个小烟斗的,但是鬼使神差地,他想到了红叶之日当天出现在广场的那个小女孩,所以就选择了小烟斗旁边的那个洋娃娃。   大前天他拿走了那个洋娃娃,昨天这个男人就来买走了小烟斗?   科斯莫有些惊讶于这样的巧合,他便说:“我知道了。那我去帮您找找吧。”   他语气温和、目光平静。在某一刻,那男人感觉这就是一个普普通通的人类,毫无异常、毫无特殊。那一瞬间,男人的心中甚至有些嘲弄地心想,这家伙看起来就是一个普通的店员。   “啊对了,说起来,那是什么梦呢?”科斯莫像是随口好奇地问了一句。   男人的心猛地提了起来,他问:“这有什么关系?”   “呃,没什么关系?只是有点好奇。”科斯莫赶忙收敛了一下自己的好奇心,他已经因为这事儿被不少认识的镇民调侃过了,“也不是一定要知道。”   那男人脸色阴晴不定地站在那儿。   “喵……”花花好似无意义地低低喵了一声。   这反而把那男人吓了一跳。他仿佛凭空能听见一些嬉笑声,那都是正在围观杂货铺内事态发展的镇民们发出的。他意识到自己表现得太过于怯懦。   于是,他故作自然地说:“没什么,我只是梦到了一个……一个玩偶、一双眼睛、一些杂乱无章的光斑。我习惯记录自己的梦境,所以想要将我的梦找回来。”   玩偶、眼睛、光?   科斯莫略微狐疑地瞧了瞧这个男人,他迟疑了一下,不禁问:“所以,那个玩偶……是一个洋娃娃吗?一个金色长发、看起来比较可爱的娃娃?”   男人惊讶地说:“你怎么知道?!”   “因为喵,那个洋娃娃就是他的啊!”大橘大大咧咧地说。   科斯莫隐约察觉这话似乎会带了一些误解——好像他造成了这男人的梦境一样。但是还不等他解释,那男人就已经脸色大变了。   科斯莫苦恼地抓了抓头发,无奈地说:“大橘,不要乱说。”   他确实是拿到了那个洋娃娃,但是也不能说就是他让这个男人做梦的吧?就算那个洋娃娃真的有什么问题(老实讲这也不让人意外),那也不可能是因为他。   不过,他的辩解可能适得其反。   他的意思是让大橘不要随便说出这些信息、造成误会;但是,这话本身就好像是在暗示来者,那洋娃娃的确是他的东西——并且,也的确是这个东西,出现在了来者的梦境之中。   在某一刻,科斯莫产生了一种隐晦的感觉。他感到杂货铺这一小块地方的空气,仿佛骤然凝滞了一般。   ……好似有许许多多的围观者,都知晓了他与这男人的对话,同时,也知晓了这对话之下的暗示与更深层次的寓意。   但问题是,科斯莫自己并不知道这些「围观者」都领悟到了什么东西。   那个洋娃娃,与什么秘闻有关吗?   在科斯莫这么想着的时候,那个男人就已经大惊失色地说:“你居然与达文波特·马库斯有关吗!你居然——”   他甚至不敢将这句话说完,就踉踉跄跄地离开了,也不提什么梦境之类的事情了。   科斯莫迷惑地看着这家伙的背影。   大橘无聊又遗憾地张嘴打了个哈欠,又趴下了。   花花好像叹了一口气。   小黑则低声说:“胆小鬼还想这么多喵。”   它又看了看仍旧处在茫然之中的科斯莫·兰赫尔,不禁暗自想,借着达文波特·马库斯的名声将那男人吓走……或许也是一个选择。   至少,这不会暴露他与他的三只猫的真正来历。 第46章 眼睛   在那个外表年轻的男人离开之后, 随后的一整个白天都风平浪静、一如寻常。   科斯莫认为自己应该觉得这是个好消息,可是,他怎么也想不明白, 那男人怎么就突然离开了,甚至还说他与达文波特·马库斯有关。   ……呃, 好吧,“科斯莫·兰赫尔”的确与达文波特·马库斯有关, 但是那家伙理解的关联, 好像和科斯莫想象中的不太一样。   白天的时候, 陆陆续续有一些客人来购买为冬天准备的物品。科斯莫发现,玩具货架上的货物都快要没了。他趁中午的时候从库房里又搬了一批出来, 好在他已经从莫尔那儿了解了货物的具体情况。   这些来客也都安安分分地挑选、安安分分地付钱,好像科斯莫·兰赫尔不是托雅镇的外来者一样。   科斯莫不得不感到一些疑惑。   在工作的间隙, 他思考着这个问题。   他首先想到的就是,或许昨天晚上, 他与莫尔在住所楼下的交谈, 的确被某些镇民听见了?   这不是不可能, 毕竟托雅镇存在许多神奇的力量,说不定其中一些就象征着听觉。   而在托雅镇,消息的传递总是飞快的,科斯莫对此深有感触——某种程度上,他甚至觉得许多镇民仿佛共享着某种秘密网络一样。   总之, 在当时的交谈之中,他们的确提到了达文波特·马库斯。   从莫尔的态度也可以看出来, 星之神明是托雅的某种禁忌。这或许解释了那些镇民态度的改变。   ……但是, 今天到店里来的那个年轻男人, 他那种奇异的表现, 却绝对不可能是因为偷听了昨天晚上的那场交谈。   他是因为注意到那个洋娃娃在科斯莫的手中,又因为那个洋娃娃出现在他的梦境之中,所以才会认定科斯莫与达文波特·马库斯有关。   这就带来了两个问题。   第一个问题是,这个男人究竟是谁?他的梦境为什么会如此特殊,就仿佛可以传递某种信息一样?他正在寻找的「梦」又是怎么一回事?   他显然没有因为丢掉了「梦」而遗忘梦境的内容。那么他这种「丢失」究竟是怎么一回事?   ……与梦境有关的力量,科斯莫没有直接接触过。   他的确知道梦境商人的存在,也的确在杂货铺的库房里见到过「梦境」相关的货物,甚至就有一些梦境在杂货铺里售卖,估计就是梦境商人在这儿寄售的。   那么,这个男人会是梦境商人吗?   科斯莫认为他并不是,毕竟,他说的是自己做的梦,而不是他人的梦。   从记忆商人、影子商人的行为模式来看,这些「商人」都是将「记忆」「影子」看做是货物,他们自己的显然不在其中。梦境商人应该也是一样。   ……而除了梦境商人之外,科斯莫唯一听闻过的、与梦境有关的生物,就是约拿了。   约拿——这种吞食人们记忆的怪物,是趁人们入睡的时候,才会偷偷进食。约拿也会被称为食梦怪,这的确与梦境有关。   ……呃,话说回来,约拿到底是怎么一回事?同时与记忆商人、梦境商人都有关,却是影子商人的宠物?   科斯莫的念头在这个问题上转了转,然后按捺住自己的好奇心。毕竟这事儿恐怕只有影子商人才清楚了。   他便想,所以,那个年轻男人,有可能会是约拿吗?   这个念头让科斯莫感到一阵悚然。   他想到那个在红叶之日时望见的,蜷缩在枕头里的、拥有千万只染血触爪的可怕「蜈蚣」。那怎么会变成这样一个人模人样的年轻人?   科斯莫不明白这是怎么一回事。难道约拿的确可以变成人类,而那种「蜈蚣」状态只是它们进食时候的选择?   的确有这种可能,不过,这个男人的身份并非现在的重点。   更重要的是第二个问题,也是更加让科斯莫在意的一个问题。   为什么洋娃娃会与达文波特·马库斯有关?   这个问题让科斯莫想起了一些细节。   比如说,莫尔曾经提到过,杂货铺中的这些「玩具」,或者说,更广义上的「货物」,之所以能够抵挡「雪山」状态,是因为这都与杂货铺有关、也与格列高利有关。   而格列高利,根据一些传闻来说,是达文波特·马库斯的儿子。   所以,从这个角度来说,通过格列高利,洋娃娃与达文波特·马库斯产生关联,的确是有可能的。   但是科斯莫又总觉得这有一种异样感。   这种感觉来自于……   ……并不仅仅只是洋娃娃的问题。   那个年轻男人,他之所以将科斯莫与达文波特·马库斯联系在一起,并不仅仅是因为洋娃娃本身,而是因为洋娃娃出现在了他的梦境之中,而他误以为这是科斯莫做的。   “梦境”也是一个相当核心的问题。   塞勒斯先生曾经说过,梦境商人也是月亮的眷属。而传闻中,月亮埃德温亚是达文波特·马库斯的女儿。   这样一来,梦境中的洋娃娃——这倒的确与达文波特·马库斯有关了。   但是……   说到底,梦境与月亮有关、洋娃娃与太阳有关。这都不是直接与那位星之神明有关啊?   为什么那个年轻男人会直接联想到达文波特·马库斯,而不是格列高利或者埃德温亚呢?   一整个白天,科斯莫都这么心不在焉地想着。   好在杂货铺的工作并不繁琐,所以科斯莫才没有出现什么工作失误。   不过话说回来,无非是收钱罢了。在托雅镇的杂货铺看店,甚至都不需要他来找零。   傍晚时分,一天的工作终于要结束了,科斯莫也可以喘口气了。他暂且关上了杂货铺的店门,打算收拾一下店里面的货物,然后就下班。   他的思绪仍旧缠绕在那些问题上。   看了看一旁好似在给杂货铺镇场子的猫猫们,科斯莫决定问问它们的想法。   他犹豫了一下,最后首先望向了小黑:“小黑,我可以问你一个问题吗?”   小黑甩来一个冷酷的眼神:“这种话说出来不就是想问喵?”   科斯莫干笑两声,他连忙说:“总之就是……你们觉得,神明真的会有父母与儿女这种关系定义吗?”   这是在他得知星之神明与日月的关系之后,始终困扰的一个问题。   当然了,或许星之神明的确诞下了子嗣、或许神明意义上的繁衍并非人类意义上的,但是,说到底……这种所谓的「亲缘关系」,就十分令人奇怪。   小黑明显地愣了一下,然后说:“你为什么好奇这个喵?”   “因为……”科斯莫挠了挠脸颊,略微困惑地说,“因为,总觉得神明与人类是完全不一样的。”   所以,当他听闻神明也拥有后代、也拥有父母的时候,他感到万分惊讶。星星、太阳、月亮……真的有那种「血缘关系」吗?   “喵……或许这只是人类对于神明关系的定义而已。”花花在一旁劝慰他。   “就是喵!”大橘振振有词,“我也可以说我的排泄物是我「生」下来的嘛!”   ……科斯莫一阵无言。   小黑和花花大概也是被大橘恶心到了。   小黑毫不客气地说:“你脑子里只有吃喝拉撒喵!”   “吃、喝、拉、撒、喵,猫的世界还能有其他别的什么喵!”大橘更加振振有词。   花花无奈地用爪子揉了揉自己的脸。   被大橘这么一搅和,科斯莫反正是没有任何心情继续谈论这个话题了。他完成了最后的工作,然后与他的三只猫一起下班了。   外面寒风瑟瑟。神奇的是,他在室内却感受不到任何的寒冷。   科斯莫赶忙去吉奥克餐厅打包了晚餐。   与此同时,他想到,在托雅镇,他居然没有任何可以花钱的地方——也不知道是喜是忧。   随着寒意渐重,夜晚的到来也越来越早。某种意义上,这就好像月亮在侵蚀太阳的权柄。可是,即便夜晚如此黑暗,某些人类却仍旧认为,埃德温亚是个「平庸的女儿」。   这种说法也真是令人感到困惑。   科斯莫有点犹豫,思考着今天晚上要不要再读一下《镜记》。   但是,明天莫尔仍旧不在托雅镇。   他担心自己又因为《镜记》受到什么诡异莫名的诅咒,到时候可没有任何好心人来给他解释。   于是最终,科斯莫就只好老老实实地按下了自己的好奇心。   但这也让他的夜晚变得十分无聊。   他坐在落地窗前的扶手椅上。花花趴在他的大腿上,他就有一下没一下地给花花挠一挠下巴。他心不在焉地望着窗外的夜色,想着许许多多的事情,又完全无法解答这些疑惑。   那让科斯莫心浮气躁,根本无法专心。   他无意中望见天上的星星。   这里的天空明澈异常,每一颗星星都仿佛璀璨夺目。此刻最大、最明亮的星星,当然,是月亮。   他的宇宙物理学常识告诉他,此刻太阳应该在这颗星球的另外一面,所以他们才身处黑夜。   可是,考虑到格列高利与埃德温亚的存在,或许,这只是因为格列高利闭上眼睛睡觉了,所以,这颗星球才会陷入到黑夜之中。   这个想法将科斯莫自己给逗笑了,也让花花发出一声疑惑的「喵」。   科斯莫给花花摸摸头,也没有解释自己为什么会突然发笑。   他又看了一会儿星星。在托雅,除了看星星,好像也没什么别的事情好做了。可惜这里并非是他熟悉的家乡,就连天上的星星也并非是他熟悉的模样。   当他的目光的焦点逐渐从遥远的星星身上拉近,当他望见窗外的托雅镇一些建筑的灯光的时候,他突然产生了一种奇怪的感觉。   他对着一扇窗户。窗户如同镜子。   尽管那万家灯火的确在窗户之外,可是,当他的目光焦点凝聚在窗户上的时候,他却感到那灯光照亮了自己,好像他与这些灯光一同在照镜子一样。   其中有两簇,出现在他的眼眶之中,星星点点、静默燃烧。   科斯莫怔怔地想——眼睛。   是啊,眼睛!   他怎么就忘了,在那个男人提及他的梦境的时候,除了洋娃娃与光线之外,他还提及了一双眼睛!   一双眼睛与一双儿女。   达文波特·马库斯与格列高利、埃德温亚,祂们的关系还有可能是……   科斯莫在这一刻陡然领悟了一种可能性。   但就在他得出这个结论的时刻,他突然感到精神一阵恍惚。   在一开始,他并没有明白发生了什么。但是,随即,在那一阵熟悉的自行车车铃声,突然响起在这寂静无人深夜之时,科斯莫陡然明白发生了什么。   ……他原本以为影子商人已经放过了他,但是,安德烈·米尔似乎还是对他的影子十分执着?   科斯莫有些烦闷。   但是,他又想到,既然这莫名其妙的自行车车铃声,又一次叮铃叮铃地响起在他的耳边,那么就意味着安德烈·米尔又回到了托雅镇。   或许,这能为他解开一些好奇许久的疑惑?就如同他刚刚的顿悟一般?   而这一次,甚至都不需要他自己来冥思苦想,只要安德烈·米尔愿意回答他的问题就行了。   那车铃声仍旧萦绕在他的耳边,一阵又一阵、一圈又一圈,好像真的有一辆自行车围着他的大脑转圈一样——在这寒冷的冬夜。科斯莫不胜其扰,最终决定开口。   “安德烈先生?”科斯莫试探性地问。 第47章 影子   “还是第一次听到有人类这么称呼我。”   当这个声音从科斯莫的影子中传来的时候, 科斯莫甚至没能第一时间反应过来。他茫然地左右看看,不明白这个声音从何而来。   直到小黑实在看不下去,一爪子拍在他的小腿上, 然后指了指他的影子,科斯莫这才迟钝地意识到自己的影子出了问题。   不过, 不知道为什么,大概是因为意识到影子商人就是安德烈·米尔, 科斯莫也没那么紧张与不安了。   他只是低声说:“啊……是这样吗?安德烈先生, 你在我的影子里?”   “影子商人天生就行走在影子之中。”安德烈说, “这是月亮赐予我的权柄。”   科斯莫大概听懂了,但有那么一瞬间, 他感到自己更适应与那个年轻外向的青年交谈,而不是这样傻乎乎地跟自己的影子谈话。   他便问:“但你还是能变成人?”   “外表又不重要, 本质才重要。”安德烈不情愿地说,“你只是习惯和人类相处而已。”   这倒是实话。科斯莫心想。   “是的是的, ”他不自觉用上了一种哄小孩一样的语气, “所以, 你能从我的影子里出来吗?”   安德烈沉默了片刻。   随后,仿佛有一道光线从科斯莫的影子里出现。在那隐隐绰绰的、被无数光芒照亮而来的影子里,好似又出现了一道新的影子。   那影子脱离出来,然后化为了安德烈的人类形态。   科斯莫大大地松了一口气。   安德烈不解地瞧了瞧他,又看了看周围, 像是想找个落脚的地方,但是这房间的面积实在狭小。最后, 科斯莫很有待客之道地将那把扶手椅让给了安德烈, 然后自己坐到了床边。   三只猫各自蹲坐在不同的角落, 好似也想参与这场谈话一样。   坐在床沿的科斯莫的目光, 仍旧望了望窗外的托雅镇。寂静的深夜仿佛就适合这样的谈话。   科斯莫斟酌了一下,选择了一个普通又常见的开头。   “安德烈,你刚刚从外面回来吗?”   安德烈对于科斯莫称呼他的名字没什么意见,但是这个问题本身却让他笑了一声。   “没什么回来不回来的,我始终在这里啊。”安德烈说。   科斯莫没想到连第一个社交问题都能出岔子,不由得干笑两声。   “我存在于影子之中。”安德烈只好耐心地跟科斯莫解释,一边露出一个「你怎么连这都不懂」的鄙视表情,“任何影子都可以成为我的化身、成为我的藏身之地,我存在于此处,又同时存在于彼处。”   科斯莫安静地听着,当安德烈说完,他的第一反应就是:“那么,过去与未来的影子呢?”   安德烈的「影子」权柄,只能存在于现在吗?   “虽然我也很想干涉过去与未来就是了……”安德烈像是有点不甘心地嘟哝了一句,“但是,「时间」是只属于红叶的。”   这个说法不出所料。   科斯莫犹豫了一下,有点想提出问题,但是又不知道应该从哪个问题开始着手。安德烈·米尔之于他,毕竟没有莫尔那么熟。   不过,他这么一犹豫,安德烈都有点嫌弃他慢慢吞吞了。   “他是想问,”小黑看不下去一样地开口,“你和艾琳·吉奥克的关联。”   “艾琳?”安德烈有点意外,然后随口回答,“就是……做了笔生意啊。”   “你帮她逃离红叶之日,然后她帮你……呃,成神?”科斯莫鼓起勇气,一口气说出了自己的猜想。   安德烈没有第一时间为科斯莫解惑,而是用一种难以琢磨的、好像有些惊奇的目光看了看科斯莫。有一瞬间,科斯莫怀疑地用余光看了看自己的影子,生怕安德烈被激怒,然后攻击他。   但是安德烈最后只是惊讶地说:“看来我小看了你的智商。”   ……科斯莫恼火地盯着这个家伙。   “不是吗?”安德烈摊了摊手,很悠闲地说,“在吉奥克餐厅的时候,我几乎以为,你要答应与我的交易了。”   想到当时被安德烈的「幼稚」迷惑的自己,科斯莫也有些无言以对。   不过,安德烈·米尔的性格似乎终究不似他表面上那般活泼与幼稚。   “总之……”安德烈说,“其实你猜的大体上是对的。”   “但是?”   安德烈瞧了瞧他。   科斯莫就说:“总有「但是」。”   安德烈就认同地笑了一下,他说:“我不知道你是从哪儿了解这些细节的……有一件事情你需要考虑到。”   “什么?”   “艾琳为什么会成为时间旅行者。”   科斯莫一怔。   “你以为是我让她成为,或者,至少我与这件事情有关?”安德烈摇了摇手指,“不,时间永远是属于红叶的权柄。或者说,红叶就是时间。   “艾琳之所以会成为时间旅行者,就是因为她想要逃脱红叶之日的命运。为什么你会认为,这是一份「力量」、是红叶的偏爱,而不是诅咒呢?   “当她向我求助的时候,事实上,她几乎已经被红叶吞食了。以我的身份,我将她救出来的确可以,但是,她却没那么容易逃脱红叶的诅咒。   “换言之,对于神明来说,人类成为祭品是人类的荣幸。  “将要入口的猎物却突然逃脱……想当然了,即便是仍旧沉睡的红叶,祂的力量也本能地施予了这个冒犯的猎物些许诅咒。   “她因此才会成为,「时间旅行者」。”   科斯莫惊讶地听闻这个真相。   大橘咂咂嘴,像是在体会安德烈所说「猎物逃离」的不甘。花花若有所思地垂下眼睛,似乎已经明白了安德烈话语中的深意。   小黑适时地看了科斯莫一眼,然后说:“但是,时间旅行者也终将会成为时间的俘虏喵。”   倒不如说,时间旅行者终将在漫长的时光中迷失自己,成为时间的一部分。   安德烈理所当然地点了点头:“这既是祝福也是诅咒,洛弗那个老家伙的命运就验证了这一点。时间是仁慈也是残酷的。逃离的猎物也终将回到时间的怀抱。”   在漫长的时光长河之中,艾琳,或者说,凯瑟琳·巴德的逃脱,不过是不小心翻涌出来的一滴浪花。人类终将生,也终将死。   死亡并非路途的终点。对于红叶来说,时间才是。   祂赐予这个逃离的猎物穿越时间的能力。可是,「时间」正是祂手中可怕而永无出口的牢笼。   想到这里,科斯莫的大脑之中骤然乍现一丝灵光。那灵感转瞬即逝,令他狐疑而不甘,可是他怎么也没法找回那丝灵感,就只好遗憾地暂且放弃。   安德烈当然不知道科斯莫已经想到了哪里去。   他只是说:“艾琳……当时还是凯瑟琳·巴德……呃,你知道这个了吗,艾琳与凯瑟琳?”   他露出后知后觉的怀疑。   科斯莫点了点头,不过也没解释自己是从哪儿得知的。安德烈也没兴趣知道。   他就继续说:“当时的凯瑟琳,实际上已经得到了时间旅行者的身份。她未必需要成为艾琳·吉奥克,但是,当时她已经绝望了。   “我其实不太了解这些人类在想什么。她大概是认为,老巴德,也就是她的丈夫……作为钟表店的老板、作为红叶的信徒,默认了她的死亡。   “说不定,她还认为,就是老巴德亲自决定了当时红叶之日的祭品。虽然老巴德从未是红叶选民、从未参与红叶之日的行动……   “但是,巴德说不定跟凯瑟琳讲过,让她不必担心,因为他是红叶信徒,所以红叶之日的血腥挑选终究不可能挑到她的头上。而巴德却食言了。   “不管怎么说,凯瑟琳毕竟还是外来者,她肯定会担心红叶之日的问题。不过,她在托雅镇也生活了这么多年,所以大概是慢慢安心了。   “然后去年的事情就发生了。而那段时间里,巴德却消失了。  “所以凯瑟琳最终绝望了。当我将她从红叶那里救出来的时候,她其实已经快要死了。红叶的祭品失去的都是时间,而那个时候的凯瑟琳已经很老了。   “所以,当她发现我是个影子商人的时候,她就提出了一种可能性。”   说到这里,安德烈像是突然意识到自己已经说了太多了,就暂时停了下来。   但是科斯莫已经迫不及待地问:“所以,将影子和记忆结合在一起的做法,是凯瑟琳提出来的吗?”   他已经听入了迷,完全没意识到自己脱口而出的话究竟意味着什么。直到安德烈沉默了太久,科斯莫才意识到,自己好像说漏了嘴。   他不禁干笑两声,说:“我只是……只是在知道约拿的存在之后,产生了这个灵感。”   安德烈用一种相当诡异的目光瞧了瞧科斯莫。   片刻之后,他像是懒得思考那么多,就随便地点了点头:“是的,凯瑟琳就是第一个实验者。记忆与影子的结合体,这就是凯瑟琳提供的灵感,同时……也是一条可能的成神之路。”   科斯莫大为吃惊,他真正想的是,安德烈怎么会将「成神」的事情直接告诉他?为什么这能成神?   这个时候,花花犹豫地说:“喵……是已经失败了吗?”   “是的。”安德烈古怪地笑了一声,“已经失败了。”   “为什么?”   “因为,记忆商人不愿意与我合作。”安德烈低声说,像是小孩子闹脾气一样愤愤地拍了拍扶手,“他太甘于现状了,可恶!”   科斯莫这才明白过来。   他在莫尔那儿也听说过,记忆商人并不想要成为神明,而影子商人却野心勃勃。   如今安德烈也确认了这条消息。   科斯莫低声喃喃:“所以,这种记忆与影子的结合体,你实际上只成功了一次,也就是……艾琳·吉奥克的出现。”   “是的。”安德烈点头,他又不甘心地补充说,“但是那彻底改变了凯瑟琳的问题,虽然她也因此无法离开托雅镇,但是……但是,她变年轻了、甚至获得了永恒的生命。   “只是她自己的影子,还有她自己的记忆,就可以产生这种神奇的效果,这的确是相当伟大的做法!”   安德烈突然激动起来,他将目光挪向科斯莫,认真地问:“你需要吗?我可以让你成为第二个影子生物。”   “影子生物”。这就是安德烈对这种影子与记忆的结合体的称呼。   ……科斯莫干巴巴地婉拒了安德烈。   安德烈唉声叹气。   科斯莫在心中整理着刚刚获得的这些信息,他仍旧感到一丝困惑。   艾琳·吉奥克与她的丈夫,是前年的时候出现在托雅镇的,但凯瑟琳·巴德却是去年死亡的。   某种意义上,这可以解释为,在凯瑟琳死后,拥有了时间旅行者身份的艾琳回到了过去,出现在了托雅镇,反而成为了其他镇民眼中的外来者。   ……但是,那个丈夫是怎么一回事? 第48章 原则   科斯莫将自己的疑惑跟安德烈讲了, 然后安德烈愣了一下。   那反应让科斯莫以为自己的说法有什么问题。   然后,安德烈摊了摊手:“我还以为你应该知道。”   “诶?”   “毕竟你也已经接触过两次了。”   接触过?   与影子商人有关的……   “约拿?”科斯莫迟疑着说。   “是的。”安德烈说,“艾琳不能离开托雅镇, 要以某种方式重新回到托雅,但是她也不希望让人将她和曾经的凯瑟琳扯上关系, 因此她才打算回到过去,在前年的时候来到托雅镇。   “但是, 在这个时代, 我不说你也应该知道, 独身女人出行的概率可是相当低的。而且,她还说要帮我成神呢, 所以,我当然还是得通过某种方式监视她的行动。   “所以, 我就让约拿陪着她一起回到过去。约拿是一种相当神奇的、微妙的……呃,该怎么形容, 「集体生物」?   “约拿是一个族群, 每一只约拿都可以与彼此共享记忆和传递信息。因此, 只要有约拿一直跟在艾琳的身边,我就可以随时了解她那边的情况和进度。   “我可不是时间旅行者,所以就只能通过约拿来了解情况了。约拿伪装成了艾琳的丈夫,与她一起出现在了托雅镇。”   科斯莫明白了过来,但是他仍旧奇怪地问:“可是……不是说前年的时候, 艾琳的丈夫死了吗?”   “红叶之日会挑选外来者,而约拿也是外来者。”安德烈露出了一个不甘心的表情, “所以, 艾琳当时带去的那只约拿就被选中了。   “因此, 艾琳还不得不来这个时间点找我, 让我重新给她一只约拿。不过,她也就顺理成章地借着约拿的死亡,让自己伪装成一个寡妇。   “对外,她只是说亡夫的牺牲让她过于难过和感动,所以才不想找新的伴侣。不过,谁知道她所指的「亡夫」究竟是谁。她估计没能遗忘她与巴德的感情,所以宁愿一直独身。”   听一个声称自己十分「年轻」的、近乎神明的家伙,谈论人类的感情问题,这种感觉还真是相当古怪。科斯莫暗自想。   夜色逐渐变深了。窗外寒风呼啸。   有一瞬间,科斯莫还真的以为安德烈是来这儿避风、避寒的友人。可是,他又瞥见自己的影子,于是明白安德烈与他终究不可能是同类。   然后他想到了一个问题:“为什么是两次?”   安德烈说他与约拿接触过两次——但是他只记得在钟表店二楼的那一次啊?   “第一次是什么时候我就不提醒你了。”安德烈笑了起来,他看了看那三只猫,只是说,“虽然约拿的数量够多,但是下次可别让你的猫去吃他们的力量了。那把他们吓坏了。”   科斯莫赶忙点了点头。   他忍不住有点疑惑地问:“为什么那只约拿会出现在钟表店?”   在一开始,他以为这是一个巧合,但是随着他了解到更多的信息,这似乎又不仅仅只是一个巧合了。   “因为我觉得很有意思啊。”安德烈耸了耸肩,这么说。   科斯莫怔住了。   “你不觉得……凯瑟琳与巴德,他们两个人很有意思吗?”安德烈说,“凯瑟琳变成艾琳,这很有意思,她还提出了一个很有意思的想法。   “而巴德,这个宁愿放弃红叶信徒的身份,放弃了一辈子的虔诚信仰,只想与一个人类女人在一起的男人……他也相当有意思。   “正好,巴德要死了,我就想看看他的记忆。在人之将死时,约拿吞食的记忆就将是人类的完整一生,虽然约拿也会因此而死去。   “不管怎么说,这也是为什么凯瑟琳能彻底变成艾琳的原因,因为约拿吞吃了她所有的记忆。   “而且,既然艾琳对巴德念念不忘,那么我用巴德的记忆帮她制作一个「影子生物」,让这两个影子生物永远生活在一起,不是也挺好吗?那他们就两清了!   “不过,可惜还是失败了,那只约拿被你的猫杀了。幸亏现在艾琳还不知道,不然的话,她可能会对你感到非常生气呢!”   ……真不知道到时候艾琳女士是对谁生气。科斯莫暗自想。   况且,巴德的记忆瓶子就在这儿。早在安德烈这么做之前,巴德就已经将自己与凯瑟琳相关的所有记忆,以及那满腔爱意,通通装进了一个普通的玻璃瓶,现在,就存放在科斯莫的抽屉里。   巴德只希望凯瑟琳记住他的爱,而不是所有。   ……不知道为什么,科斯莫隐约感到了一阵叹息。   他说不上来谁对谁错,或许整件事情也没有一个对错之分。只不过,凯瑟琳与巴德走到现在这个错杂复杂的局面,无论如何都不是一个轻松的、简单的话题。   他兀自想着,但安德烈已经懒得继续艾琳相关的话题了。   “回到正题。你和约拿的第二次接触……”安德烈打量着科斯莫,然后说,“你还没反应过来吗?”   科斯莫有点尴尬地抓了抓头发,说:“我的确想到过……今天出现在杂货铺里的那个男人?”   安德烈拍了拍手,笑眯眯地说:“就是他哦。”   科斯莫却没那么高兴:“所以他这么做是为了……”   “是为了——观察一下你的情况啊,科斯莫·兰赫尔先生。”安德烈歪了歪头,面孔仿佛被阴影覆盖,“在听闻你可能和达文波特·马库斯有关之后,我可是一入夜就迫不及待地来找你了!”   科斯莫一呆,一时间也不知道说什么是好。   ……为什么托雅镇的这些家伙就这么默认了他与达文波特·马库斯有关!他自己都不知道他和那位星之神明有什么关啊!   这么想着,他突然产生了一个猜测,不禁问:“你不会是因为莫尔不在,所以才……才来找我的吧?”   他本来想说的是,安德烈怕不是因为莫尔不在,所以才「敢」来找他。   但是考虑到安德烈的自尊心问题,他很谨慎地将某个字眼儿藏了起来。   安德烈表情一滞,讪讪说:“别瞎说。”   ……看来是了。科斯莫想。   安德烈干咳两声,然后说:“总之!你以后的日子怕是会热闹了。今天只是暴风雨前的平静,莫尔后天才会回来……你想好明天要怎么办了吗!”   实话实说,科斯莫没有想好。但他也没有那么紧张。   更多地,还是一种费解与不可思议。   为什么达文波特·马库斯对于托雅镇来说,是如此可怕的禁忌?莫尔口中的「背叛」又指向了什么?   况且,原来的那个科斯莫·兰赫尔在外面的世界中,也同样调查过达文波特·马库斯,但是他却一无所获。   考虑到这是位「星之神明」,显然这是十分强大、常见的神明力量。为什么人们却对达文波特·马库斯的存在毫无记录呢?   科斯莫想了片刻,然后突然发现安德烈已经很久没有说话了。他一抬眼,恰巧望见安德烈兴致勃勃、满是期待的目光。   ……这家伙不会还是想要他的影子吧?   科斯莫整理了一下思路,然后无语地发现,刚刚安德烈好像又隐晦地提出了一个交易。   安德烈的意思是,科斯莫的「秘密」被托雅镇民发现了,明天他就将面临狂风暴雨,而唯一能庇护他的莫尔又不在,所以科斯莫的选择——舍他(安德烈·米尔)其谁!   这似乎与安德烈和艾琳的交易差不多,都是以自身付出某种代价来换取安德烈的保护与帮助。   不过,科斯莫还没有那么绝望,也并不想将自己的影子交出去。   于是他只是委婉地说:“或许明天风平浪静呢?”   安德烈遗憾地叹了一口气:“好吧,你还抱有某种不可思议的妄想。某些镇民一早就对你感兴趣了,只是因为莫尔一直托雅镇,所以他们才不敢来试探你而已。”   科斯莫对这一点也早有预料。不过,他还是有点好奇,莫尔在托雅的地位怎会如此之高?   他便问:“为什么你们都这么敬畏莫尔?他到底是谁?”   “他?他当然就是……”   安德烈意味深长地拖长了语调,把科斯莫的好奇心彻底地勾了出来。   然后安德烈露出了一个相当戏谑恶意的微笑:“我不告诉你!”   ……科斯莫捏紧了拳头。   安德烈耸了耸肩:“在未经他同意的情况下,我也不可能告诉你。况且,知道这件事情也未必是好事……”   说着,他打量了一下科斯莫,突然若有所思地问:“喂,你知道托雅的本质吗?”   “什么?”科斯莫一瞬间茫然了。   托雅的……本质?   他不是第一次听闻「本质」这个说法。从某种意义上说,安德烈就仿佛是在暗示他,「托雅」只是一个名字,如同每个人类都拥有名字一样。   但是,“托雅”这个普普通通的词语,是因为其本质才显得熠熠生辉,而非相反。   ……那么,“托雅”究竟指向什么呢?   而且,为什么会在谈论莫尔的时候,提及这个问题?   科斯莫想了想,只能给出一个模棱两可的答案:“达文波特·马库斯的神国?”   安德烈点了点头,又摇了摇头。他说:“的确如此。但这也只是一种说法而已,并非本质。”   科斯莫皱了皱眉。   “这是个有趣的谜题。”安德烈·米尔像是突然来了兴趣。   科斯莫望向他。三只猫也望向他。   “我也可以告诉你,这个谜题关乎两个方面,这也可以说是某种提示。”安德烈几乎洋洋得意,“第一,这与托雅的本质有关;第二,这与托雅的用途有关。”   “这算是什么提示啊!”科斯莫还是忍不住呛了一句。   “因为这就是距离真相最后的大门了。”安德烈耸了耸肩,“我总不能将这个答案直接告诉你吧。”   科斯莫略微警惕地问:“这不会是什么脑筋急转弯吧?”   就像是夜空中最亮的星星是月亮、天空中最亮的星星是太阳……这种莫名其妙的废话。   “脑筋急转弯?”安德烈琢磨了一下这个词的意思,然后露出好奇的表情,不过他没多问什么,“当然不是。谜题的答案很简单、很直白——只看你想不想得到。”   话说到这份上,安德烈显然不会提示科斯莫更多。   但是科斯莫在深思片刻之后,便问:“有这么多神明聚集在托雅镇,托雅的真相与这种现象有关吗?”   安德烈一怔,然后说:“当然。”   科斯莫怀疑地问:“这里不会是什么神明们的「度假地」吧?”   安德烈更加明显地怔了一下,然后突然哈哈大笑起来。他笑得如此夸张、疯狂,以至于科斯莫怀疑他会一口气接不上来直接厥过去。   不过,安德烈原本也不过是一抹影子罢了。影子还拥有呼吸吗?   “你真是……你真是……”安德烈笑得眼泪都出来了,也或许那眼泪才是真实的,“令我都难以置信啊!”   这个年轻的家伙,突然收敛了笑容,盯着科斯莫,一字一句地说:“不要和托雅镇上的任何镇民,提及你刚刚的那个猜想!”   科斯莫十分迷惑,在安德烈的逼视之下,他也只好点点头。   安德烈又笑了起来,他低声喃喃:“不然的话……你会死的。”   这让科斯莫陡然产生了一丝含义,他忍不住确认说:“仅仅只是因为,这个猜想?”   “当然啊!”安德烈翻着白眼,“你以为其他镇民像我这么好脾气的吗!我可是被你拒绝了三次啊!可惜我只是一个商人,不得不遵循商人的原则。”   科斯莫微微皱了皱眉,隐约从安德烈的这句话中听出什么潜藏的意思。   ……他明明拥有奇特的、如同神明一般的力量,为什么他要遵循商人的原则?   科斯莫一时间没想明白。   不管怎么说,他向安德烈·米尔表达了谢意。或许安德烈是为了一己私欲,但是他还是特地过来提醒科斯莫,同时也让科斯莫了解到了艾琳女士的故事。   不过,他们实际上也没有涉及到最核心的话题——也就是,如今的安德烈到底打算如何成神?为什么艾琳女士在托雅镇消失了这么久?   曾经的凯瑟琳改名换姓、以艾琳·吉奥克的身份重新回到托雅,她实际上并未打算——起码是明面上——使用时间旅行者的力量。   可是,她现在消失这么久,显然是为了帮安德烈·米尔做某件事情。   ……与那奇怪的末日预言有关?   但是,话又说回来,为什么艾琳关于末日的记忆,交给了记忆商人?如果她真是为安德烈办事,那这记忆应该全都保留下来才对吧?   科斯莫这么想,但是也不打算跟安德烈确认。毕竟,安德烈已经说了许多了。   在安德烈离开之后,科斯莫才想到,这个看似无聊的夜晚,却已经被无数的信息填补了。   ……他突然开始期待莫尔口中的「踏青」活动。在那个时候,恐怕他将了解到不少的信息吧?   但是,在此刻,莫尔毕竟还没有回到托雅。而他还需要度过一整天的时间。   第二天,科斯莫打开门准备去上班的时候,战战兢兢地深吸了一口气。他想了想,干脆把大橘紧紧地抱在怀里,然后才踏出一步。   虽然大橘很重……但这可是沉甸甸的安全感啊! 第49章 苏醒   不过, 科斯莫实际上没能出门。   他只是刚刚踏出房门,然后就感觉眼前一黑。他并未跌倒或者闭眼,只是静静地站在那儿, 却什么都看不到,好像有什么东西死死蒙住了他的眼睛。   ……是字面意义上的「眼前一黑」。   怀抱中大橘的身体依旧温热柔软, 这让他感觉稍微松了一口气。   不知道为什么,他没有觉得意外, 反而有一种尘埃落定的感觉。   这就是来自托雅的——鲜明并且的确存在的恶意。   托雅对于外来者的恶意始终存在, 科斯莫之前或许没有直白地遇到过(红叶之日那是另外一回事), 但是,他也能隐隐约约地察觉到。   那是一种凝聚在温和假面之下的, 涌动着的、晦暗的深渊浪潮。   他能从许许多多地方感受到这种可怕的疯狂与血腥的底色。托雅镇并非风平浪静,只是某种更加可怕的东西震慑着某些镇民。   现在, 莫尔暂且离开,这黑色的浪潮终于朝着他奔涌而来。   昨天镇民们以为他与达文波特·马库斯有关, 但是, 这或许反而会加深他们对他动手的可能性。   科斯莫以一种自己都意外的冷静与耐心, 细致地思考着。   对他动手的会是谁?为什么他现在什么都看不见?   影子商人吗?不,应该不是安德烈·米尔。不然他昨天晚上何必要自己进行详谈?   那么,会是谁呢?在过去这段时间里,那些未解的难题、那些不安的困顿……   突然地,科斯莫想到了一个细节。   他没有走动, 依旧站在那儿,尽管面前一片黑暗, 但是他还算平静。   他试探性地问:“小黑?”   “在喵。”小黑说。   猫猫的语气也很平静, 这让科斯莫更加淡定了。   当然, 因为他看不见, 所以他不知道,在他的三只猫猫的目光之中,不约而同地闪过某种相似的情绪——那是混杂着不屑、轻嘲与冷酷的情绪。   那些家伙——那些暗中动手的镇民,他们选择「蒙住」科斯莫·兰赫尔的眼睛。而这是一个绝对、绝对错误的选择。   尽管科斯莫自己没有意识到这一点,但是,他的三只猫都意识到了这个问题。   事实上,如果科斯莫能看见周围情况的话,那么他可能会惊讶地注意到,除了他抱着的大橘之外,小黑和花花都紧紧地挨在他的腿边。   科斯莫自顾自问:“昨天的那只约拿……他是在医院工作的?”   医院。这就是科斯莫忽略的因素。   约拿的确是安德烈·米尔豢养的宠物,但是,约拿似乎在托雅镇也有一定的自主权。换言之,这的确是某种真切存在的「生物」,而不仅仅是怪物、不仅仅依附于影子商人而存在。   因此,约拿也同样在托雅镇生活,甚至于……工作?   “昨天他表现得太慌张了。”科斯莫喃喃说,“医院的实验……他和「我」有关吗?”   他指的当然是原来的那个科斯莫·兰赫尔。   他终于想到了这个问题。   原来的那个科斯莫·兰赫尔,既然有可能是他的死亡招来了如今的科斯莫与他的三只猫,那么这「死亡」也该有个罪魁祸首。   而对于那些罪魁祸首来说,科斯莫·兰赫尔的死而复生,是多么不可思议的事情啊。   “他们想要试探我,这不仅仅是安德烈·米尔的想法,甚至于,就不是安德烈所为。”科斯莫继续思考着,他意识到他好像又被安德烈误导了,误以为那只约拿是安德烈派来的。   实际上,或许安德烈并未直接发出这个指令,只是坐享其成而已。   ……所以,如今造成科斯莫这般目盲情况的,恐怕也是「医院」。   科斯莫不能确定医院掌握着什么样的神明力量——他们肯定掌握着,托雅的秘密无非如此——但是,既然是医院,那么很大概率就是与人的健□□与死有关的。   不管是他们动手的时候对科斯莫·兰赫尔的身体设下了某种「开关」「限制」,还是说他们临时决定对科斯莫动手,他们似乎都能以「医院」的名义让科斯莫的身体出问题。   进而,他们造成了科斯莫「目盲」的现状。   这个推论顺理成章。但这种做法,好似是一种微妙的试探。   他们没有直接下杀手,而只是单纯的目盲,似乎是想要看看,科斯莫·兰赫尔是否能解决这个问题。   而且……眼睛?   科斯莫昨天晚上才在遐思之中无意间想到,或许格列高利和埃德温亚,就是达文波特·马库斯的眼睛。   一双儿女与一双眼睛、日月与星之神明。听起来挺符合。   如果医院那边是想要试探他与达文波特·马库斯的关系,同时试探一下在科斯莫·兰赫尔的身体里复生的「东西」究竟是什么,那么,对眼睛下手的确是一个好选择。   科斯莫下意识伸手想摸一摸自己的眼睛,但是又想到万一是某种毒药……于是,他又讪讪地放下了手。   他问:“周围的情况怎么样?”   “还行喵。”小黑瞥了那混沌、混乱而闪烁着复杂光芒的环境,“反正没出什么大事喵。”   “喵……”花花犹豫了一下,最后还是没说什么。   科斯莫歪了歪头。因为他如今看不见,所以也就只能相信猫猫们的说法。   大橘打了个哈欠,于是科斯莫就揉了揉它的肚子,也让自己平静下来。   他说:“那么,我们现在就去医院吧。”他顿了顿,又说,“呃,我的眼睛的问题,你们能解决吗?”   随后,科斯莫清晰地听见大橘咽口水的声音。   “现在,你的身上也有食物的味道喵。”大橘说,“我可以把那部分力量吃掉!”   “我们都可以喵。”小黑毫不客气地说,“但是,会不会影响生命安全,那我就不确定了喵。”   当然,影响的是科斯莫·兰赫尔的生命安全,而不是——而不是其「本质」。   科斯莫只好干笑两声,他说:“那就……先不动了。”   他终于开始迈步。他许多次从这里下楼去杂货铺上班,所以还算熟悉,每一步都踩得很稳。有时候不确定的话,他就问问猫猫,让猫猫们当他的「导盲猫」。   尽管他并不知道,猫猫们实际上是在乱指。   在他望不见的世界里,情况发生了微妙的变化。   那原本平静安详又美丽的小镇消失了,又好像,一切都变得柔软、模糊、雾化。一切都蒙上了一层怪异的光影与暗色。   一切都好似变得混沌、诡异而幽深。那混乱的光线、复杂的色彩、奇异的光点,都昭示了这看似普通的托雅镇,彻底变成了一个奇怪的、不同寻常的地方。   这里还是托雅吗?   科斯莫以为自己走在楼梯上,可如果他睁开眼睛,那么他会发现自己正在虚空之中一本正经地行走着。可他瞧不见——因为他瞧不见,所以他面不改色,以为自己仍旧生活在正常的世界之中。   况且,他的目盲并不是普通的眼盲,显然是由某种不可思议的力量造成的,所以,那些繁复的光线、莫名闪烁的光亮,都未曾通过他的眼皮照进他的瞳孔。   倒不如说,此时就好像有浓郁的黑雾遮住了他的眼睛一样。   科斯莫并未觉得奇怪——托雅发生什么他都不觉得奇怪了,这是真话。   相比之下,他的猫猫们的确能望见这幅画面。但它们也没有表现出任何异样或者不寻常。   它们让科斯莫相信,自己仍旧在那个普普通通的镇子之中。当然,它们也不应该告诉科斯莫这件事情,免得将这个看起来的确温和普通的人类吓坏了。   不知不觉地,科斯莫已经走出了一段距离。   他估算着,然后说:“我们已经到楼下了吧?”   “是喵。”大橘说。   科斯莫不自觉松了一口气。目盲的情况还是让他觉得有点不方便。   他不自觉皱了皱眉,然后继续在猫猫们的指引下前进。他头一次觉得自己的方向感如此之差,也头一次觉得托雅镇是如此之大。   他的大脑中呈现出一条错综复杂的街道路线,他的身体却只是漫无目的地在无穷无尽的光线与混乱的图景之中行走着。   三只猫随意地给他指着路。   “我们距离医院还有多远?”科斯莫忍不住问。   小黑望望天——不过,在这片奇妙的虚空之中,即便是天空也是那般场面,好像一个打翻的颜料桶,又好像一面破碎的镜子。   许许多多的事情、场景、画面,能从周围的某些地方闪现出来。但那也只是一瞬间。像是尘埃一样的、小小的玻璃球充满了这个地方,每一个玻璃球里都有着人们的记忆,或者梦境。   小黑说:“不远了喵。”   之后,他们没有再绕路——绕路也只不过是为了让科斯莫·兰赫尔觉得这路线是正常的。   在这诡异的地方,科斯莫实际上只需要踏出一步,他就能抵达「医院」。   距离、空间在这里失去了意义。   「医院」的附近,有着更加奇诡的、令人不安的画面。这里有无数的人类或者其他生物的器官、四肢,或者说,用「身体部件」来形容会更加合适。   这些零碎的物件,像是形成了一片海,环绕在医院的周围。医院本身——那栋建筑,则成为了一条华丽的、跃动着的彩色光带。   时不时地,那扭曲而混乱的色彩之中,能倒映出一座真正的建筑,但那也只是一瞬间而已。   “我们到了?”科斯莫问。   “喵……是的。”   小黑和大橘都没有说话,最后,是性格最体贴的花花回答了科斯莫的问题。   科斯莫就点点头,问:“那么,我们进去……”   他一句话还没说完,突然地,他听见一个清亮的声音。   “你是谁?”   科斯莫一怔,就问:“是医院的看门人?”   他自己从未到过医院,所以也只能询问他的三只猫。目盲之下,他不自觉偏了偏头,但是黑暗的视野中依旧什么都没有。   但如果他能恢复视力,他会望见,那医院建筑化成的彩色光带,形成了一棵树。   红叶从树上飘零,但每一片红叶并非仅仅只是叶子。   那是假以「叶片」形状的东西,所有的红叶都会慢慢演变成难以形容的物体。可能是生物、可能是物品。可最终,随着「时间」的流逝,一切都将汇入光带周围那片残肢大海。   “你是谁?”那个清亮的声音又一次问。   “我是……呃,科斯莫·兰赫尔?”他自己也不知道他为什么要用那种不确定的语气说,他现在不就是科斯莫·兰赫尔吗?   “我不认识你。”那声音说,“你为什么会出现在这里?”   “我的眼睛看不见了。”   “但是你为什么来找我?”   “可是,这不就是……”科斯莫怀疑地说,“这不就是「医院」做的吗?”   他是如此认为的,但是,现在他来到医院,疑似看门人的家伙却否认了。   ……这到底是怎么一回事?   “但是你的确可以解决这个麻烦喵?”小黑突然问。   那声音沉默了片刻,然后缓缓说:“我可以。但是,为什么我要这么做?”   在一片黑暗之中,科斯莫也慢慢感到了一丝焦躁。太长时间失去视力,让他有一种隐约的担忧。   双方陷入僵持的时刻,意料之外的来客打破了这个局面。   “兰赫尔先生,为什么你会出现在这里?”一个女声突然在这个时候传来,自不远处。   科斯莫有些意外,不由得偏了偏头,朝着声音出现的方向惊讶地说:“科恩夫人?”   科恩夫人并未回应科斯莫的招呼,她反而转移了说话的对象。她的语气相当复杂:“你醒了,「红叶」。看看你的信徒搞出来的烂摊子吧。” 第50章 旅馆   红叶信徒们大概想不到, 他们处心积虑、费尽心机,想要将红叶从沉睡之中唤醒。但是,仅仅只是试探一下那个新来的科斯莫·兰赫尔, 后者反倒是将红叶吵醒了。   但是,科斯莫·兰赫尔此时想不到那么多。   他只是惊讶地想, 红叶?   ……是他知道的那个红叶?   他知道的红叶,无非就是「时间」。   ……所以, 时间才与医院有关?   他还以为医院的实验与红叶无关。他以为那可能象征着生或者死的神明, 不过, 时间与医院……   医院最缺的东西,不就是时间吗?   按照科恩夫人的意思, 红叶正是在托雅镇的医院沉睡吗?   ……这听起来像是一个久病不愈的病患了。科斯莫暗自想。   被科恩夫人称为红叶的存在,保持了短暂的沉默, 似乎是在疑惑,也或许, 是在了解最近发生的事情。   科恩夫人又走近了一些, 至少科斯莫听见她的声音在靠近。   “不要发呆了, 红叶,你应该先将这个年轻人的问题解决了。”科恩夫人催促着,语气并不算客气或者亲热,当然,也并不是不友好。   那只是……那只是让科斯莫感觉, 科恩夫人好像和红叶挺熟的。   红叶又沉默了片刻,然后才终于开口说:“我知道了。”   那声音照旧十分清亮, 也丝毫不见祂刚刚睡醒的惺忪。   在科斯莫瞧不见的地方, 在斑斓光带之中, 原本随意散落着的枫树红叶, 突然凝聚起来,变成一只鸟,朝着科斯莫飞去。   “喵……”花花稍微有些不安地望着这一幕。   “不要担心啊,小猫。”科恩夫人随口说,“红叶不至于在这种事情上欺骗你们。”   三只猫就点点头,一言不发。   那红叶化成的鸟飞到了科斯莫的面前,隔空用鸟喙轻轻啄了啄科斯莫的眼睛。红叶、科恩夫人与三只猫就只是静静地望着这一幕,一言不发。   在这么安静的时刻,有那么一瞬间,目盲的科斯莫感到一阵微妙的不安。毕竟,他短暂失去了视力。而当人类只能望见一片黑暗的时候,谁知道这黑暗之外究竟是什么呢?   人类总是容易被蒙蔽的生物。   不过,既然科恩夫人也在场,他的三只猫也没说什么,那应该没什么问题。科斯莫让自己安心。   科斯莫也不知道红叶做了什么,不久之后,他就听见祂说:“你可以睁开眼睛了。”   科斯莫下意识照做。   当他睁开眼睛的时候,有一瞬间,他感到眼前的景象有些模糊,好像他在这一瞬间近视了一样。不过随后,他眨了眨眼睛,就感到一切都恢复「正常」。   他瞧见了熟悉的托雅镇,他正站在一栋建筑前,这显然就是医院,虽然那不像是医院。托雅镇依旧寂静而冷清,这是冬日的上午。   他的面前站着两个……至少表面上是人类的人。科恩夫人站在稍远一点的地方,而他的近处则站着一个少女。   ……红叶。   或者说,红叶的人类模样。   这是个十来岁的年轻女孩,但也很难形容她的确切年纪。她有着红色的长发、红色的瞳孔,那颜色鲜红如血。   即便冬日如此寒冷,她也只是穿着一件相当轻便的袍子,看起来更像是睡衣之类的衣物。   科恩夫人打量了红叶一会儿,然后说:“现在我相信你果然是沉睡了三十年。”   红叶只是微微笑了一下,祂……或许暂时用她来形容更加合适。她望向科斯莫,然后轻柔地说:“我为我的信徒对您所做的事情道歉。我会惩罚他们,并向您提供应有的补偿。”   科斯莫受宠若惊,连忙说:“您不用这么客气。”   话虽如此……他总觉得,对一位神明使用这种社交辞令,总是显得怪怪的。   他顿了一下,就转移了话题,问:“不过,您知道他们是怎么让我看不见东西的吗?”   “他们只能使用我赐予他们的时间的力量。”红叶说,“换言之,这意味着,您在未来将会是目盲的。他们只是让这种身体状态在这个时刻出现在您的身上。”   这让科斯莫十分惊讶。   他想,自己——或者说,他正使用的,科斯莫·兰赫尔的身体,在未来会瞎了眼吗?   此外,刚刚他行动的时候并未察觉到与往日有什么区别,也并未感觉衰老。这就意味着,科斯莫·兰赫尔的失明,或许就在不久之后,至少在他还年轻的时候?   ……这倒是个意外的收获。科斯莫暗想。这件事情会与达文波特·马库斯有关吗?   不过,现在并不是思考这事儿的时候。   见他的问题解决了,科恩夫人就毫不客气地转移了话题:“好了……红叶,现在你知道了你的信徒们做出来的事情,包括但不限于红叶之日、医院的实验,以及外面的一些事情。”   红叶安静地点了点头。   科恩夫人便说:“你需要解决这个问题。”   红叶就歪了歪头,问:“杀了他们可以吗?”   科恩夫人一阵语塞,然后无奈地说:“你只知道打打杀杀吗?”   “那更简单。”红叶说,目光平静地瞥向另外一边,“我还想继续沉睡,至时间的尽头,望见我自己的死亡。”   “那你可以永远不用醒了。你可以指望神明也会做梦,在梦里,你可以迎来永恒而深邃的死亡安眠。”科恩夫人语气中带着些许的戏谑。   ……不知道为什么,旁观的科斯莫心中却在想,这仿佛是一个贪睡的孩子,和一个叫孩子起床的家长。   糟糕,他可不能让红叶和科恩夫人知道这事儿。   他赶忙垂下眼睛,抱紧了大橘。   大橘却遗憾地叹了一口气,从科斯莫的怀里跳了下去,一边嘟囔着说:“食物的味道没有了喵……”   ……科斯莫无言以对。   原来这才是一路走来,大橘乖乖待在他怀里的原因?!   他这边的小动静,让红叶与科恩夫人都看了他一眼。   科斯莫头皮一紧,连忙找了个话题:“呃,我们就一直站在路上吗?”   “没关系。他们会忘了这些事情的。”科恩夫人随口说。   科斯莫不太明白,但是既然红叶与科恩夫人都没有意见,那么科斯莫自己也没有异议了。   ……而且,科恩夫人这话潜藏的含义是,的确有「东西」在暗处观察着他们?   这个时候,红叶突然说:“我还是第一次在托雅见到您。”   “我是不到一个月之前才来到托雅的。”科斯莫连忙解释说,“另外,请不要用敬称。”   让神明用「您」来称呼他,这可真是……听见一次他就感觉自己短命十年。   红叶一怔,略微疑惑地说:“但人类总是这样称呼我。难道不应该对等吗?”   科斯莫也是一怔,突然有一种他与红叶在鸡同鸭讲的感觉。   的确,在这个世界的世界观下,红叶也只是掌管着「时间」力量的某种生物,即便被冠以神明的称谓,但是在「生物」这个层面上,神明与人类也没有什么本质上的区别。   只不过,科斯莫自己是来自于一个普普通通的世界的人类。他总感觉这些神明是超越他的生命层级的存在……或许这也是某种奇妙的刻板印象。   人类总免不了以自己的立场、种族、思维模式去看待其他存在。   ……等等,现在好像不是思考哲学问题的时刻。   科斯莫抓了抓头发,干笑了两声,说:“我只是感觉……我也听闻过您的名声,您也帮助了我,所以我们没必要这么客气。”   “那么你也别用「您」来称呼我了。”红叶依旧语气柔和地说,“叫我红叶就好了。”   科斯莫迟疑了半天,也没成功说出口。   “别为难这个年轻人了。”科恩夫人好像在忍笑,“在此之前,他恐怕也没见过几个神。”   红叶奇怪地看了看科斯莫,然后费解地低声说:“可是,在托雅……”   “在托雅,他能「看」见几个神呢?”科恩夫人意味深长地说。   红叶露出了一个恍然的表情。   不知道为什么,之后红叶与科恩夫人反而沉默了片刻。   “那么,就这样吧。”红叶说,“我先去了解一下情况。”   “别再睡着了!”科恩夫人提醒说。   红叶偏了偏目光,然后她轻声细语地说:“至少,我不会马上把他们都杀了的。”   ……科斯莫背后生寒,勉强维持住了镇定。   红叶转身就要回到医院里。   不过这个时候,科恩夫人又说:“另外,安德烈那个年轻的家伙也掺和了进去。你可得对他网开一面。”   “我知道了。”红叶并不觉得意外,微微笑了笑,“可以让他来和我聊一聊。”   “我倒怀疑他敢不敢来和你聊天。”科恩夫人嗤笑着。   不过,红叶并未回应这句话。她很快走进了医院,少女的背影被那栋建筑吞没。   科斯莫莫名地松了一口气。   虽然红叶看起来脾气很好(哪怕喊打喊杀?),但是,那种怪异的威势、古怪的力量,却是科斯莫无法忽略的。   科恩夫人低声嘟哝了一句什么,大概是在抱怨这事儿的麻烦程度。   随后,她又望向了科斯莫,用一种相当微妙的语气说:“莫尔离开之前让我照看你一下,不过,我也没想到,你居然能把红叶吵醒。”   科斯莫干巴巴地说:“意外、意外。”   科恩夫人这话说得他像是个大号闹钟一样。   科恩夫人一笑了之,也没有重视科斯莫的话。   她转而说:“红叶生气了,所以你不必担心那些罪魁祸首的下场了,至少也是在时间的囚笼之中打转个几千年。至于更深层次的一些细节,等莫尔回来你再问他吧。”   就这么稍微解释两句,科恩夫人已经开始不耐烦了。   科斯莫的确有些好奇那些细节。不过,科恩夫人会不耐烦,莫尔也会不耐烦。他在托雅镇的这几个熟人——「熟神」?都已经被他的好奇心折磨过了。   连安德烈·米尔那个年轻的家伙,都不厌其烦地跟他说了许多事情,虽然更多是为了看好戏。   不过……红叶生气了?   科斯莫完全没有看出来。   说了这些,科恩夫人看起来也打算离开了,不过她瞧着科斯莫的表情,不由得产生了一种被科斯莫蠢蠢欲动的好奇心「吵」到的感觉。   ……她突然可以理解红叶被「吵醒」的原因了。   她叹了一口气,就问:“你想知道什么?”   科斯莫斟酌了一下,觉得自己不能太过挑战科恩夫人的耐心。   他就试探性地问:“您?”   莫尔离开之前,拜托科恩夫人照看他——估计是因为,在托雅镇,科恩夫人对他还算熟悉。这的确得感谢莫尔,也的确派上了用场。   但是,科恩夫人与红叶之间那种熟稔的气氛,却让科斯莫有点意外。   “我?”科恩夫人一怔,随后皱了皱眉,“莫尔那家伙没跟你讲明白吗?”   科斯莫尴尬地笑了一下。   科恩夫人不满地抱怨着莫尔的粗心大意。   “我是科恩。”她说,“好吧好吧,你大概也不知道科恩是什么。总之,我是旅馆,旅馆是记忆商人。而记忆商人的名字,就是科恩。” 第51章 无聊   ……实话实说, 科斯莫没怎么听明白科恩夫人的话。   科恩夫人、旅馆、记忆商人。这三者似乎可以画等号,但是又有着微妙的区别。   不过……旅馆是记忆的收藏家。这说法还是令科斯莫颇为惊讶与动容。   那些往来于旅馆的异乡人,并不会想到他们在旅馆这儿遗落了自己的记忆。又或者, 正是他们这些来来往往的记忆组成了这座旅馆——记忆旅馆。   记忆旅馆是位于时间长河之上的渔夫,打捞着那些经过的人们错失的宝物, 他将这些记忆珍藏起来,放置在旅馆之中, 提供某种「家」一样的服务。   或许的确宾至如归。可终究, 这是旅馆, 只是拥有客人,而不是家人。   ……难怪莫尔说记忆商人最初是个收藏家。科斯莫暗想。   科恩夫人大概也知道科斯莫不理解, 她想了想,就说:“你可以把我当成是记忆商人的化身。旅馆始终存在于那里, 无法行动,因此记忆商人就需要一个人类化身来帮他处理一些事情。”   科斯莫还是没太明白, 他想, 就好像影子与安德烈·米尔?   不过, 他倒是因此而想到,托雅镇的镇民都称呼旅馆的老板娘为「科恩夫人」,但是,却从未有人知道老板娘到底有没有丈夫。   或许她并不拥有丈夫,她自己就是那个「科恩」。   科恩夫人看科斯莫若有所思的样子, 便说:“或者,你就当我是记忆商人就行了。”   她的确与记忆商人有关, 甚至于可以说, 她在某种程度上就是记忆商人。她当然也可以使用记忆商人的力量。   但是, 这并不是她在托雅镇安身立命的根本。本质上, 记忆商人之于托雅,还没有那么重要。   ……真正重要的,是旅馆。   科斯莫点了点头,心想,这有意思,记忆商人与影子商人——当初他听闻这两个称号的时候,不由得为之咋舌,认为这是距离自己相当遥远的人物。   可是,这一个是旅馆的老板娘、一个是幼稚莽撞的年轻人……听起来还真是一点儿都不「尊崇」。   不过,如果科恩夫人就是记忆商人的话……   科斯莫迟疑了一下,然后问:“那个……科恩夫人……”   科恩夫人翻了个白眼:“想问什么快点问,别犹犹豫豫的。”   科斯莫讪笑,然后说:“艾琳女士关于末日的记忆在您这儿吗?”   科恩夫人惊讶地望着他,然后点了点头,说:“是的,在我这儿。”   “那么……”   “你想要艾琳的记忆?”科恩夫人摇了摇头,“又是好奇心作祟?”   “我也听闻了一些事情……”科斯莫试图为自己解释。   “但我并不能将艾琳的记忆交给你。”科恩夫人摇了摇头,“想到得到这份记忆,重要的不是我的要求,而是艾琳的要求。”   科斯莫心想,果然,正如莫尔猜测的那样,当初艾琳将那份关于末日的记忆交给记忆商人的时候,提出了某种苛刻的要求。   想要交换这份记忆的客人,只有在满足了这个要求的前提之下,记忆商人才能将这份记忆交给他。   那么,究竟是什么要求?科斯莫不禁好奇。   科恩夫人像是也想到了艾琳的要求,不由得露出一个相当复杂的表情。不过,她也不愿意和科斯莫详谈。   她便说:“好了,这一通折腾下来,我看你也累了。回去休息休息吧。”   “呃,我还得……”   “去杂货铺?不用去了,莫尔也不会介意你旷工一天。”科恩夫人不以为意地说,“杂货铺只是一天不开门,不会有什么问题。”   “但是,冬天的日子不是快到了吗?”   科恩夫人摇了摇头:“那就让它来吧。如果那些镇民为了针对你,反而让自己被雪山污染,那也是他们活该。等明天莫尔回来了,他们就会自觉到杂货铺排队,购买应付雪山的东西。”   科斯莫犹豫片刻,最终干巴巴地说:“好吧。”   科恩夫人却并没有第一时间离开,她盯着他看了片刻,又看了看他的三只猫。   隔了片刻,她说:“现在你对托雅镇有一定的了解了。”   科斯莫一怔,他没明白科恩夫人为什么会说起这个问题。   科恩夫人指了指眼睛,然后说:“像这种事情,随着你在托雅镇生活的日子越来越久,或许也会变得越来越多、让你最后都习惯了这样的意外。   “如同其他所有外来者那样,你可能会被托雅同化,成为这个怪异的镇子之中的一份子。你不觉得其他那些外来者都神神叨叨的吗?”   身为记忆商人(的化身?),在某种程度上,科恩夫人似乎并不真正属于托雅。她是这里的一部分,但她也可以理直气壮地说,她与那些镇民是不太一样的。   因此,对于科斯莫·兰赫尔至今为止表现出来的那种……无用的好奇心、缺失的警戒心,科恩夫人不由得暗自想,这个年轻人或许会在某一天照常入睡,然后再也无法醒来。   ……不过在这一刻,科恩夫人的心态发生了微妙的变化。   一直以来,她其实不怎么相信莫尔那群人的想法。莫尔似乎认为,科斯莫·兰赫尔的到来——或者说,死而复生——意味着某种不可思议的、鲜明的信号。   他认为,这个新来的年轻人会给托雅镇带来巨变。而这种观点也影响了某些存在。   而在科恩夫人看来,即便死了又活,科斯莫·兰赫尔也仍旧是原来那个胆小的、平庸的年轻人。或许在他死后,只是托雅镇上的某个「东西」占据了他的死尸罢了。   即便那三只猫也出现了,那也不能代表科斯莫·兰赫尔就一定很有问题。毕竟猫是猫,人是人。   不过,现在科恩夫人稍微改变了自己的想法,至少是开始了怀疑。   因为,科斯莫·兰赫尔唤醒了红叶。   科恩夫人也不明白这个家伙是怎么做到的。红叶在托雅的医院沉睡了三十年,那是红叶自己选择的沉睡,即便祂的信徒想尽办法,也无法将他们信仰的神明唤醒。   可科斯莫·兰赫尔就好像是往这边走了走,红叶就惊醒了。   红叶的清醒之于托雅,的确是一个巨大的改变。科恩夫人得承认这一点。也就是说,莫尔的想法是对的,科斯莫·兰赫尔的确造成了托雅镇的改变。   ……但是,面前这个年轻人,究竟是如何做到这一点的?   这让科恩夫人产生了些许的疑虑。   “外来者……”科斯莫想了想,就老老实实地说,“科恩夫人,其实我也没有接触过几位外来者。”   在托雅镇,他总共才认识几个人呀?   科恩夫人、莫尔、巴德(已死)、凯瑟琳(艾琳)、塞勒斯先生、艾尔警员、安德烈·米尔……   这才七个人,十根手指都不到。   哪怕再算上尤斯塔斯·洛弗(已死)、米洛·金莱克、登记员女士、镇长先生、局长先生、红叶,还有同样算是外来者的侦探杰弗里·格拉斯(已死)……   这也是双手双脚就算得过来的数字。   这里头,真正意义上的外来者,也就只有四个人类。   其中还得算上艾琳·吉奥克这个不知所踪的时间旅行者,以及那位已经死亡的侦探先生。   至于塞勒斯先生和米洛·金莱克,显然,他们来到托雅镇的目的与科斯莫截然不同,而格列高利公国已经沦为月亮的眷属,塞勒斯先生恐怕也已经放弃了自己原本的愿望。   因此,科斯莫还真的没怎么直面过科恩夫人口中的,外来者的「神神叨叨」。   ……呃,约拿算吗?   科恩夫人啼笑皆非地瞧着他,随后摇了摇头。   她说:“或许这样也好。”   “诶?”   “就保持你这种无畏的乐观,直到你生命的尽头吧。”   “这好像是您今天第二次提及这种……”   “生命的尽头?”   “是的。”   刚刚科恩夫人是对红叶说这话,但现在又对科斯莫说这话。她是否是想到了什么,又或者,是因为红叶的苏醒?   科恩夫人微怔片刻,然后说:“敏锐的年轻人。”她偏头望了望天空,然后说,“只不过,你再也无法离开托雅了。”   科斯莫干笑两声,然后说:“其实在托雅的生活也还不错,只是有点无聊。”   “无聊?”科恩夫人不以为然地说,“你找莫尔啊。杂货铺总归是个神奇的地方。”   这一点科斯莫倒也承认。只是他来到托雅之后,总共才一个月不到的时间,却已经各种莫名其妙的事情都经历过了。他总有种「不得安生」的感觉。   科恩夫人或许也察觉到了这一点,便说:“不管怎么样,经过了今天这一遭——尤其是你还把红叶唤醒了,某些镇民估计会吓破胆吧。   科斯莫多少有些局促。这可不是他自己乐意的!   科恩夫人就问:“你是怎么把红叶唤醒的?祂可是在这儿沉睡了三十年。”   “呃……我也不知道。”科斯莫说的是实话。他一开始还以为那声音是医院的看门人呢,结果居然是红叶。这才是实实在在的大惊吓。   科恩夫人怀疑地瞧了瞧他。不知道是否因为莫尔的想法的影响,她这时候也开始觉得,科斯莫那平庸无奇、温吞沉默的外表之下,似乎隐藏着什么不可思议的秘密。   ……但不知道为什么,这个想法并未令科恩夫人感到激动,反而让她变得意兴阑珊。   托雅镇不就是这样吗?   托雅镇不就是……看起来是个平平无奇、安居乐业、悠闲自在的小镇子。可实际上呢?   那是一张华丽精美的假面,就覆盖在那满是蛆虫与腐肉的白骨之上。   他们——祂们,来到这里,然后,再也无法离开。至祂们生命的尽头。   她想,或许正如这个年轻人所说,这是多么无聊的一件事情啊。   科恩夫人没兴趣和科斯莫继续交谈下去了,她朝着科斯莫挥了挥手,然后就离开了。   科斯莫怔怔地盯着科恩夫人的背影。   “喵……”花花有些担忧地望着科斯莫。   目盲状态的科斯莫已经让这三只猫颇为担忧了,而如今科恩夫人与科斯莫提及的这些事情,让这三只猫更加担忧了。   科斯莫这才回过神,蹲下来,挨个摸摸他的三只猫的脑袋,然后低声说:“幸亏还有你们。”   大橘的爪子拍拍科斯莫的膝盖:“不要害怕喵,我们一直都陪着你的!”   “是喵。”虽然小黑不太会说这种体贴的话,但是在这个时候附和一句也还是可以的。   科斯莫十分感动。   他想到,他的猫猫们好像已经很久没有吃饭了。是不是应该去调查一下猫猫们的食物?   说起来,当初塞勒斯先生身上食物的味道,他就没有调查清楚。或许可以去问一问?   不过,就在这个时候,大橘突然小声嘟囔了一句:“不过,要是你身上有食物的味道喵,我一定会更喜欢你的!”   ……科斯莫心中的感动突然不翼而飞。   他想,下次猫猫们吃饭的时候,还是不要带上大橘了。 第52章 终于   莫尔终于回来了!   虽然他只是离开了两天, 但是,不得不说,这句还是得使用「终于」这个词, 才能确切形容某些镇民盼望已久的心态。   如果更确切地一点描述的话……   “您看看您那个店员!您就只是离开两天,他都把红叶给吵醒了!!”   这话当然并未真正说出来, 但是从群山之处回到托雅镇的莫尔,很鲜明地感受到了镇民们的这种心态。   他并未第一时间听闻这事儿。从群山之处「打猎」而来的「战利品」, 首先需要与镇长先生、局长先生, 以及科恩夫人分享。   当然, 因为红叶醒来,所以现在也加上了红叶。镇长先生相当恭敬地站着红叶的身后。尽管红叶对如今的托雅镇知之甚少, 但是这也是应有的礼仪。   不过,这就让莫尔十分惊讶了。   他们——人、神, 还有不知道如何形容的存在——依旧聚集在杂货铺的二楼。   莫尔不禁说:“你怎么醒了?”   他并未问得太直白,但不管怎么说, 当初红叶沉睡的时候, 他们可都是亲耳听见「时间」说, 祂将沉睡至时间的尽头,望见自己的死亡。   因此,红叶信徒那些用以唤醒红叶的举措,都令知情者嗤之以鼻。   听到莫尔的问题,科恩夫人不禁笑了一声, 她调侃说:“那可得问问你的店员了,莫尔。”   “科斯莫·兰赫尔?”莫尔意外地说, 他又望向红叶, “是他唤醒了你吗?”   “如果他的名字是科斯莫·兰赫尔的话。”红叶颔首。   这可真就让莫尔感到惊讶了。   在离开托雅镇、前往群山之处的时候, 他的确想到过, 镇民们或许会对科斯莫·兰赫尔下手。也因此,他才暗地里嘱咐科恩夫人照看一下科斯莫。   但是,他怎么也没想到,科斯莫给他的交代却是——唤醒红叶。   ……的确是医院那群人在暗中针对科斯莫·兰赫尔,为其死而复生的情况。而将沉睡在医院之中的红叶唤醒,也的确是一劳永逸的办法。   但是……   但是,科斯莫·兰赫尔怎么会知道红叶沉睡在医院?最关键的是,他怎么能够唤醒红叶?   “你怎么会醒?”莫尔不禁问。   红叶思忖片刻,然后摇了摇头:“我只是突然惊醒了。”   他们面面相觑,不明白能有什么惊醒沉睡之中的「时间」。   “我开始相信你的说法了,莫尔。”科恩夫人带着一丝调侃的语气,“我开始怀疑,科斯莫·兰赫尔的确是个深不可测的家伙。   “他或许隐藏了什么秘密,也或许,他来到托雅这件事情,就是你所说的信号。”   镇长先生暗地里对这种说法嗤之以鼻。对于那个在今年的红叶之日从他手中逃脱的祭品,他感到十分不满。   虽然他不至于直接针对科斯莫·兰赫尔——镇长毕竟要对所有托雅的生物都公平公正,但是,他还是记仇了。   不过,局长先生倒是煞有介事地点了点头。   对于科斯莫·兰赫尔,红叶并不熟悉。她醒来之后就在处理自己的信徒的问题,在来这里之前,她刚刚洗尽手上的鲜血。   她不禁有些好奇地问:“那么,科斯莫·兰赫尔究竟是谁?”   这真是一个难以回答的问题。   局长先生回答说:“如果您是问原来的那个科斯莫·兰赫尔……他是个父母双亡的落魄侦探。他出身自兰赫尔家族,那是达文波特·马库斯的眷属家族。   “不过考虑到星之神明已经失踪了很久,所以,他估计也和达文波特·马库斯没有直接的关联。”   红叶歪了歪头,很直接地提取出关键信息:“那么,现在的那个呢?”   他们对于死而复生的事情都并不感到奇怪。有许多「东西」都可以做到这件事情,甚至他们自己就可以随意更换躯体,只是他们懒得做这样无谓的事情。   但是,这件事情发生在科斯莫·兰赫尔的身上,就让他们稍微注意了一些。   ……有部分原因,是因为科斯莫·兰赫尔与达文波特·马库斯有关。他们得防止那位星之神明复生在人类的身上。   当然,就目前科斯莫·兰赫尔的表现来说,他们并不认为「他」是那位星之神明。   ……如果那副平庸的、弱小的人类模样是真的的话。   但是这又会带来许多奇怪的矛盾之处。   往常这种矛盾或许并不突出,但是,在科斯莫唤醒了红叶之后,这就显得不那么正常了。   局长先生慢慢说明了科斯莫·兰赫尔出现在托雅镇之后的行动,红叶也若有所思地听着。   但是,这个时候,镇长先生却有点忍不住了。   “或许这只是一个巧合。”镇长先生恭敬但暗藏不满地说,“您看,去年的红叶之日,那个凯瑟琳·巴德就没让您吃到;而今年,那个科斯莫·兰赫尔也没让您吃到。   “或许,您只是单纯因为觉得饿了,所以才会醒来;而科斯莫·兰赫尔只是刚巧撞上了这个时间点,然后让您帮了他的忙。”   这说法倒是合情合理。   但是红叶却微微皱眉,说:“我并不会觉得饥饿。”   镇长先生讪讪。   “而且……”红叶思考了一下,“今年的时候……我应该也不会吞食他。”   “为什么?”莫尔奇怪地问。   虽然他救了科斯莫·兰赫尔,但是他不会因为「红叶祭品」这件事情就感到不满。他只是因为红叶的态度而感到奇异。   “因为他已经被其他的什么标记了。”   “标记为食物?”   “很难说。”红叶思索着,“但是,我的确能从他的身上,察觉到什么。”   “你不认识的标记?”科恩夫人惊讶地说。   红叶是时间,过去、现在、未来,一切的神明与人类,都记录在时间的长河之中。换言之,红叶是他们在座之中,唯一一个真正意义上「全知」的存在。   当然,大部分时候,红叶并不愿意去探索那漫长的时间。时间是祂的本质,但是祂没那么想了解。   红叶想了想,就说:“我不能说我不认识……我只是没有第一时间辨认出来。”她顿了顿,然后感叹着说,“如果硬要去寻找的话,或许也能想起来,可是,那多麻烦呀。”   ……懒惰的时间。   或多或少地,在场者心中闪过这个不敬的念头。   莫尔想了想,就说:“那说不定是他身边的那三只猫?”   那三只猫既然能抵抗信使的力量,那多半也是等同于神明的存在,虽然他们都看不出来这三只猫能有什么力量。既然科斯莫·兰赫尔是它们的饲主,那说不定也就等于被它们标记了。   红叶想了想,又摇了摇头:“不,不是。”   她已经见过科斯莫·兰赫尔与他的那三只猫,她当然能分辨这一点。   “真复杂。”科恩夫人真情实感地感叹着。   “多事之秋。”莫尔低声说,他又瞥了表情微动的红叶一眼,“不是指你,红叶。”   “噢。”红叶应了一声。   黑暗的房间里有一段时间的沉默。   “那么,回归正题吧。”局长先生说,“关于「雪山」。”   “随着托雅中的神明越来越多,「雪山」也越来越难以应付。”科恩夫人低声说,“一些贪婪又饥饿的神明,祂们或许会选择联合,共同去污染与吞食其他镇民。”   红叶饶有兴致地问:“利用格列高利的力量也不行吗?”   在时间沉睡之时,当时的「雪山」还未曾发展到如今这个地步。这种在冬日之时才会出现的「雪山」,在彼时只是被「法律」的律令逼得毫无攻击性。   可是现在,情况已经大相径庭。   “不,单靠格列高利不行。我需要你的帮助,红叶。”莫尔说。   “我知道了。”红叶挺大方地说,“就当是补偿吧。我的信徒们做得实在是太过分了。”   她显然已经了解了内情。   事实上,总共有三件事情,其一是医院的实验、其二是尤斯塔斯·洛弗的行动、其三是托雅之外的那些风言风语。   或许第一与第二件事情造成了不小的伤亡,但是,追根究底,或许第三件事情才是最为恶劣的。   莫尔点了点头,露出了略微忧虑的表情。   不过突然地,他想到了一件事情:“安德烈去找你了吗?”   “还没有。”红叶歪了歪头,“记得催催他。”   莫尔忍不住笑了一声,然后一本正经地点了点头:“好的,我会的。”   在红叶沉睡之时,安德烈·米尔那个年轻的家伙可以搞些小动作,甚至参与到红叶信徒的图谋之中。托雅的镇民也懒得管他。   但是,当红叶醒了,那么,自有红叶来料理这个野心勃勃的家伙。   “那么,红叶,你会怎么处理凯瑟琳?”科恩夫人突然问。   黑暗的房间里有一瞬间的沉寂。对于时间来说,死亡不是终点;但那只是对于「时间」来说。   时间的诅咒是赐予时间旅行者的力量。这是一个乍一听十分令人费解的说法。那明明是力量,怎会变成诅咒?   现在,这诅咒也的确被安德烈·米尔利用了,让那时间的囚徒反而帮他在时光长河之中图谋不轨。   红叶陷入了思索之中。   最后,她给出了一个模棱两可的说法:“或许,等结果出来之后,我就知道怎么处理了。”   结果?什么的结果?   其余列席者面面相觑。他们知道,时间的目光已经望向了更加遥远的未来……也或许,更加遥远的过去?   即便他们也掌握着不同寻常的力量,但是,他们无论如何也还是无法理解时间的力量。时间是独属于红叶的。   不管怎么说,科恩夫人稍微松了一口气。艾琳·吉奥克能够迎来一个明确清晰的结局,或许,这已经能算是一件好事。   随后,他们又谈论了一些别的事情。   当这场谈话结束的时候,天刚蒙蒙亮。   又一次只剩下莫尔一个人坐在那儿。他拉开了窗帘,望向窗外黎明之中的托雅镇。   “「雪山」。”他喃喃说,“当你决定以这个律令来约束神明的时候,你有想过,事情会发展成现在这个样子吗?”   又或者,这就是「法律」的目的?   莫尔露出了一个轻微自嘲的微笑,随后,他伸了个懒腰,露出一如既往懒散而惬意的表情。   “不管怎么说,还是家里舒服啊。”   尽管其余镇民对于托雅镇抱有某种复杂的、憎恨的心态,但是,在某种程度上,莫尔还是相当喜欢托雅的。   ……毕竟,他因此而诞生。   莫尔在窗边站了一会儿,然后才下楼,打算开始今日份的工作。与此同时,科斯莫·兰赫尔也正在下楼,打算前往杂货铺。   不过,在刚刚走到街道上的时候,科斯莫突然觉得鼻尖一凉。   他下意识抬头一看,然后惊讶地发现,托雅镇的天空被朦朦胧胧、厚重阴沉的云层所笼罩。一粒粒灰白色的雪花飘荡下来,短时间内就在地上铺了薄薄一层。   ……下雪了。托雅的冬天真正来临了。 第53章 计划   托雅镇的雪首先让科斯莫感受到的, 并不是寒冷,而是枯败。   这里的雪并没有那么洁白,带着一种灰扑扑的、暗淡的光泽。每一粒雪花在落下的时候都飘舞旋转着, 像是一个小小的钻头,想要往地上、往人们的心里, 钻出一个个小小的血洞。   科斯莫忍不住紧了紧领口。他已经穿了厚重的冬衣,但仍旧忍不住在这一刻感到些许寒意。   他抬头朝着二楼的落地窗看了一眼, 窗帘半拉着, 不过花花正蹲在玻璃后面, 猫脸十分严肃地瞧着他。   科斯莫朝花花挥了挥手,让它别担心, 然后老老实实地去了杂货铺。洋娃娃就放在他随身携带的一个背包里,那让他安心了不少。   一路走来, 他的肩头发梢也落了一些雪花。科斯莫小心翼翼地将其弹落。   当科斯莫走到杂货铺的时候,门口已经挤满了镇民。他们的脸上都带着一种不自知的慌张与不安。他们望向科斯莫, 带着一种沉默的、复杂的情绪。   科斯莫没有那么细致地注意到他们的表情, 他只是有些惊讶于这数量之多。镇民们排着队, 队伍的尽头几乎抵达了街道的另一端。   他很快挤进了杂货铺,这才发现,莫尔正在柜台后面打瞌睡。而排在队伍第一个的那位镇民,冷汗淋淋、面色苍白,但是却不敢打扰莫尔的休憩。   科斯莫迟疑了一下, 然后说:“莫尔?”   莫尔并没有睁开眼睛,他说:“你终于来了。好了, 来收钱吧。”   莫尔懒得应付这排了长队的镇民, 自然只有等到杂货铺的另外一位员工——科斯莫·兰赫尔来了之后, 镇民们才能购买那用来应付「雪山」的玩具。   ……科斯莫暗自腹诽莫尔的懒惰。   当然, 或许莫尔是故意这么做的,让镇民们意识到,这位除了店长之外唯一的员工,对于杂货铺来说是不可或缺的——没了他,杂货铺可就没人收钱了。   懒惰的杂货铺店主找到了一个万能的员工。   科斯莫站到了柜台的边上,开始机械地工作:收钱、递出货物,然后喊「下一个」。   这么工作了大概一个多小时,排队的镇民们才终于散去。   科斯莫瞧着他们脸上如释重负的表情,不禁咋舌。等客人们都走了,他才疑惑地询问莫尔:“「雪山」有那么可怕吗?他们好像都吓得要命。”   他从住所走到杂货铺这一段路,并未察觉到什么异样。即便那雪花的确有些诡异。   “重要的是提前准备。”莫尔随口回答,“如果提前准备好了,那当然没问题;但是,如果在「雪山」来临的时候并未准备好,那么可能就会被某些神明的力量趁虚而入。   “刚开始的时候与快结束的时候,这都是「雪山」最为可怕的时刻。”   科斯莫恍然,他又指了指窗外的雪花:“这样的话,「雪山」算是开始了吗?”   “不,得等雪堆起来。”   科斯莫点了点头,然后犹豫了一下,说:“我得……我得说,谢谢你,莫尔。如果不是你提前跟科恩夫人说了,那我可能……”   “我听科恩夫人以及红叶说了你昨天的经历。”莫尔突然坐直了,然后以一种(相对他平日里的姿态)正经的语气说,“他们的做法的确太过分了。”   科斯莫一时间有些不知道说什么。   红叶信徒的做法过分吗?   的确有些过分,为了试探就将他的眼睛弄瞎了,这还不算过分吗?   但是,相比托雅镇那些许许多多隐藏着的秘密、相比红叶之日的献祭、相比影子商人的所作所为,这种试探又显得太温和了。   毕竟,按照红叶的说法,红叶信徒是将时间的力量施加到科斯莫的身上,而他之所以会失去视力,只是因为未来的他的确会目盲。   因此,与其说红叶信徒是故意让科斯莫瞎眼,倒不如说,他们只是想看看,未来的科斯莫·兰赫尔是什么样的状态,也根本没想到科斯莫会目盲。   这当然是依靠着时间力量的人们,习惯性的做法。   莫尔大概也明白科斯莫的想法,他便说:“你是其中之一,但是,他们还做了更加疯狂的事情。”   科斯莫找了个小板凳坐下,摆出一副听故事的好奇表情。   莫尔笑了笑。他懒洋洋地说:“好吧。下雪了,在等待「雪山」真正到来之前,我来给你讲讲他们的做法——满足你的好奇心。”   科斯莫不好意思地笑了一下。   总之,之后莫尔就跟科斯莫讲清了红叶信徒的所作所为。   红叶信徒,与红叶选民并不一样。红叶选民是在红叶得到了托雅镇的管理权之后,特地挑选的、用以管理托雅镇的存在。   如同镇长先生这样的红叶选民,当然信仰着红叶。但是,如同登记员女士那样的红叶选民,实际上只是「雇员」,而非「信徒」。   红叶信徒则是完完全全地、信仰着红叶的存在。红叶也会将自己的力量给予红叶信徒。   三十年前,在红叶得到托雅镇的管理权之后,基于不知名的原因(莫尔在此含糊其辞,不过科斯莫如今也不太在意这个问题),红叶决定陷入沉睡。   祂的沉睡是真正意义上的沉眠。祂原本就是打算沉睡至时间的尽头。   但是,这自然让红叶信徒感到不满。   红叶信徒并不需要管理托雅镇。事实上,他们对托雅也毫无兴趣。只是因为红叶在这里,所以他们才会在这里。   红叶的沉睡对于红叶信徒来说,是一个巨大的打击。   此外,他们也并不清楚,红叶是自己决定要沉睡的。神明的行动当然不需要和信徒解释。   因此,在红叶沉睡之后,红叶信徒也就致力于唤醒红叶。他们认为这其中有很多原因,比如,可能是其他的神明暗算红叶;又比如,可能是红叶选民所为,目的是完全掌控托雅镇。   还有一种可能性,也就是,因为红叶得到了托雅,所以红叶才会陷入沉睡。是托雅造成了红叶的沉眠。   毕竟,三十年前,“法律”陨落。在红叶得到托雅的管理权之后,红叶就立刻陷入了沉睡。谁也不敢说这两件事情之间毫无关联。   于是,红叶信徒在试图唤醒红叶这件事情上,也就分了不同的几个方向去行动。   听到这里,科斯莫忍不住问:“医院的那些红叶信徒,和尤斯塔斯·洛弗,他们的行动是不一样的吧?”   莫尔理所当然地点了点头。   医院的那些红叶信徒们,在某种程度上,他们是非常虔诚的。毕竟,这里就是红叶的沉睡之地,如果不是足够虔诚,那么红叶也不可能让他们来看管此地。   但是另外一方面,他们又是最想要将红叶唤醒的。   因为神明的沉睡令他们感到了不安。他们从未想过,红叶是自己选择沉睡的——谁能想到,连神明都想要在睡梦中迎接自己永恒的死亡呢?   他们的选择,是利用职务之便——利用医院、利用死亡。   虽然托雅的大部分镇民都比较「特殊」,但毕竟也有一些普通人类或者其他普通生物,他们会需要来医院看病。红叶信徒就会从中挑选一些合适的人选,进行实验。   他们的「实验」的灵感,事实上,来自于红叶选民。   在此前三十年间,红叶选民每年会挑选一位外来者献祭给红叶,用以回报红叶对他们的信任。而尽管红叶陷入了沉睡,但是,祂的力量仍旧会本能地吞食这些祭品。   而对于红叶信徒来说,这就意味着,红叶依旧对「死亡」有着本能的反应。   那么,献给祂足够的死亡,又或者,合适的死亡,是否就能将祂唤醒呢?   这与他们之前猜测的,第一种可能性——红叶受到其他神明的暗算而沉睡——又对上了号。献给红叶的死亡,或许能够弥补红叶亏空的力量。   ……如果红叶的力量真的有亏空的话。   这批最为虔诚的信徒,因为搞错了第一步,所以之后每一步都将会是错误的,并且越来越错误。   总之,他们就这么去做了。   在托雅镇,死亡并不罕见。倒不如说,就算死了那么一个两个三个,乃至于十个百个,也不会有镇民在意。因此,他们的实验堪称大胆。   并且,红叶也的确会吞食他们献去的死亡,这就鼓舞了他们继续进行实验。   当然,他们实际上并不只是献给红叶。为了得到更进一步的对比实验数据,他们也会将死亡献给其他的某些「力量」。   ……科斯莫的那三只猫,它们在医院偶尔听见那一对男女的对话,其中提及的那场实验,就是指某个实验品的死亡的确唤醒了某种沉睡的力量。   具体是什么力量,莫尔也不清楚——因为红叶杀人杀得太快,许多信息都没问清楚。   而科斯莫·兰赫尔也是被选中的实验品。这也就是医院的那些人想要试探科斯莫的原因。毕竟,一个早已死得透透的实验品却突然复生,对于那群虔诚的红叶信徒来说,也是让他们吓了一跳的事情。   对此,科斯莫干笑两声,颇为局促。   莫尔似笑非笑地瞧了科斯莫一眼,倒也没有笑话他,只是说:“别太担心。我们并不在意你借用科斯莫·兰赫尔的身体的事情。”   一个普通人类青年而已。他们当然不会在意。   ……但是科斯莫的表情忍不住空白了一瞬。   他立刻问:“你……你们,早就知道?”   莫尔耸了耸肩,他说:“你那三只猫,多显眼啊。”   孤身一人来到托雅镇的科斯莫·兰赫尔,却在某天夜里突然拥有了三只猫。   托雅的镇民哪个没有见证过奇异事件的发生?他们当然能一瞬间就认定,这个科斯莫·兰赫尔有问题。   只不过,「有问题」的镇民多了去了。科斯莫·兰赫尔只是其中之一。   当然,科斯莫自己是感到一些心虚的。   他想了想,就决定继续关心一下原来的那个科斯莫·兰赫尔的问题。他就问:“那么……他们对我——对科斯莫·兰赫尔下手,是为了实验什么?”   “这我就不知道了。不过,可能是唤醒某个不知名的弱小神明吧。”莫尔漫不经心地说,“这种神在托雅总是很多的。”   科斯莫怔了一下,也只能暗自叹了一口气。   医院的实验差不多就是这样。红叶已经「解决」了那群人,按照莫尔的说法。   当然,这也将会让医院关门一段时间。随着冬日的来临与气温的下降,科斯莫也不知道这算是好事还是坏事。   除开医院的实验,最让科斯莫感兴趣的,自然也就是尤斯塔斯·洛弗的死亡与他的图谋了。   正巧,莫尔也懒得在医院的话题上多费功夫,就直接跳到了洛弗的身上。 第54章 路途   “洛弗的死亡, 是他早已经计划好的。”莫尔说。   这句话不出科斯莫所料。   不过他仍旧疑惑地问:“可是,目的是什么?”   “毁灭托雅。”莫尔的语气相当平静。   科斯莫却有些茫然,他迟疑着说:“呃……我记得, 你之前不是说过,托雅是无法被毁灭的?”   “托雅的确是无法被毁灭的, 因为我们没法杀死达文波特·马库斯。我说过,托雅是祂的神国。”莫尔说, “洛弗实际上也并不清楚这一点。”   “那么, 他也是做了无用功?”   医院的红叶信徒意图用死亡来唤醒红叶, 而那根本不可能成功,因为红叶并不需要死亡来唤醒祂的沉睡。   尤斯塔斯·洛弗认为是托雅造成了红叶的沉睡, 所以想要毁灭托雅……这听起来同样是完全不可能做到的事情。   “不,实际上他误打误撞猜对了一部分, 或者说,他的计划有一定的可行性。”莫尔摇了摇头, “他以为托雅就是托雅镇——他以为, 毁灭这个镇子, 就可以毁掉托雅,进而唤醒红叶。”   科斯莫恍然大悟。   “而实际上……在某种意义上来说,如果他真的做到这一点,那么红叶也的确会醒过来,因为红叶拥有托雅镇的管理权, 同时也担负了这份责任,也就是, 守卫托雅镇的安全。   “所以了, 当然, 如果洛弗毁掉托雅镇, 那么红叶肯定会醒过来,然后杀了他——再继续睡。”   说着,莫尔耸了耸肩。   这说法让科斯莫心中泛起古怪的涟漪。   他想,这群红叶信徒,是想让红叶醒过来大义灭亲吗?   ……不过就目前的情况来说,红叶还真的这么做了。   科斯莫想了想,就问:“那么,他到底是怎么做的?”   “你对尤斯塔斯·洛弗有什么了解?”   科斯莫迟疑了一下:“没什么了解?”   莫尔闷笑两声。   尤斯塔斯·洛弗,他是藏书家、是时间旅行者、是最早的那批信仰红叶的人类。   某种程度上,他已经活了很久很久,久到时间已经完全没有意义了。因此,他才能情愿用自己的死亡来「污染」杂货铺,意图用这个办法来唤醒红叶。   “他曾经是红叶信徒的领袖……之一,应该说。曾经他在人类世界的地位与身份也是相当显赫的。”莫尔说,“他也是最早跟随红叶来到托雅的信徒。”   科斯莫有些惊讶,他没想到洛弗居然有着这么复杂的过去。   莫尔瞧着他惊讶的表情,不禁无语,他说:“你以为,这些信徒是从托雅镇冒出来的吗?当然不是,是人类跟随他们信仰的神明,一起来到了这里。   “当然,有一些出生在托雅的人类,那是因为那些人类信徒总会生老病死,这才有了代际的交替。   “但是,对于时间的信徒来说,时间是最无用的东西。他们不会死亡,除非他们甘愿迎接死亡。”   科斯莫沉默地点点头,心想,钟表店的老板巴德也是这样。   想到巴德,科斯莫不禁提了一句:“所以,洛弗应该认识巴德吧?”   “岂止是认识。”莫尔露出了一个戏谑的微笑,“他们曾经是志同道合的伙伴,共同信仰着时间的神明,也共同完成了一桩大事。   “只是来到托雅之后,他们一个成了藏书家,一个成了钟表匠;然后,一个迷失于时间,一个迷失于爱情。”   这种鲜明又意外的对比,让科斯莫都感到些许的诧异。   随后,莫尔又说明了尤斯塔斯·洛弗的所作所为。   事实上,洛弗的行动分为两个方面,一内一外,他主要是在托雅镇里行动,另外还得配合外部行动。   在托雅镇之中,他挑中了杂货铺。在三十年前,曾经就是有人对杂货铺动手,造成了一场巨大的灾难,所以托雅镇的管理权所有者,才会从「法律」变更为「时间」。   洛弗自然模仿了那一幕。但是,他也深知,这种事情是不可能透露给任何人的,只有他自己亲自来。他甚至不能透露给医院的那群红叶信徒。   毕竟,那群人之中,也有亲朋好友,死于三十年前的那场灾难。   对于时间的信徒来说,三十年的时间也不足以让他们忘怀那可怕而悲惨的一幕。   ……也或许,正是因为这样,他们才想要唤醒红叶,想要得到他们信仰的神明给予他们的庇佑与安全感。   所以,洛弗最终决定亲自上阵。他打算以自己的死亡来「污染」杂货铺。   “但是他的行动毫无意义?”   “毫无意义。”莫尔满不在乎地说,“三十年前的事情发生之后,我就改造了杂货铺的库房。某种程度上说,杂货铺与托雅息息相关,但是,真正相关的部分,我已经将其藏了起来。   “而你和洛弗所能见到的库房,只不过是普通的库房而已。虽然那造型有些奇特。不过,那就是我特地保留下来的假象。”   莫尔看起来稍微有些得意。   科斯莫便问:“但是,洛弗如果在三十年前——更早之前,就已经藏身于库房之中呢?”   “不,他做不到。”莫尔摇了摇头,“三十年前是一个特殊的时间点,在那个时候,有人对杂货铺动手。那件事情之后,我们对杂货铺进行了彻底的检查,以防万一。   “只有在那一次的检查过后,洛弗才有可能混进来。”   科斯莫恍然。   那位年长的时间旅行者,就这样白白送了命——果真是「白白」,他的死亡未能激起任何的水花,甚至还不如因为他借出的书籍而死亡的亚当夫人,所造成的麻烦来得多。   莫尔也很快提及了亚当夫人。   “我想,洛弗自己也知道,他对杂货铺动手的做法不一定能成功,所以,他才提前准备好了另外一种办法。”   “什么?”   “杀了托雅镇的所有镇民,那么,托雅镇自然也就毁了。”莫尔轻描淡写地给出了这个答案。   科斯莫不免一怔。   “警局那边实际上已经进行了相关的调查——你知道,究竟有多少镇民从洛弗那儿借阅了书籍吗?”   “呃,很多吗?”   “不计其数。”莫尔摇了摇头,“托雅镇的生活很无聊,而时间旅行者又没几个。他们只能指望洛弗给他们从时间中带来取乐的物品。”   “那杂货铺呢?”   “你以为托雅镇存在了多久?杂货铺的东西,镇民们早就觉得腻了。”   科斯莫干笑两声。他想,这才是杂货铺内冷冷清清、堆满灰尘的原因吗?   在最初,或许这里也车水马龙、人潮汹涌。可是,随着时间的流逝,这里终究变得破败、堆满灰尘。或许,整个托雅镇也是如此。   如今这般沉默、孤独而冷清的模样,并不只是因为冬天的时令,也是因为——那漫长的冬天,也早已经冻结了这里的镇民们的灵魂。   “亚当夫人只是其中一例。还有许多镇民,其实也因此而死,只不过数量还不够多,之前没有引起重视。”莫尔说。   科斯莫点了点头,又疑惑地说:“洛弗是怎么做到的?”   让书籍中虚幻的故事,成为真正「可经历的人生」。这可不是什么简单的事情。   “因为这里是托雅。”莫尔意味深长地说。   科斯莫完全没明白,只能沉默。   “总之,这和托雅的本质有关。”莫尔说,他又摇了摇头,“你自己想吧。这和达文波特·马库斯有关。”   科斯莫苦恼地抓了抓头发,他说:“安德烈之前也跟我提及过托雅的本质。”   莫尔微微皱眉。   “他说,这是一个谜题,与托雅的本质有关、与托雅的用途有关。但是,我怎么也猜不到。”   莫尔沉默了许久,面色阴晴不定,最后,他说:“别听那家伙的。”   “什么?”   “那家伙就是欠教训。”莫尔冷笑一声,“仗着自己年轻,以为可以在托雅横行霸道,可实际上,这根本不是一回事。红叶会教训他的。”   科斯莫稍微被莫尔的怒火吓到了。   他想,作死的熊孩子要被家长打一顿了。   想到红叶,他就试探性地问:“所以,安德烈也参与了进去?”   “他参与了医院那边的事情。他想要成神,而医院的红叶信徒想要唤醒神。至少在目标方面,他们是一致的。所以,安德烈就提供了一些约拿,给他们当实验品。”   科斯莫恍然。   他也不再问与托雅有关的问题,而是转回了洛弗那边。   他问:“那洛弗在托雅之外做了什么?”   “他是时间旅行者。”莫尔说,“所以,他可以离开托雅。”   科斯莫怔怔地点点头。他能明白莫尔的意思,那位侦探先生杰弗里·格拉斯与洛弗的见面,显然就发生在托雅之外。   但是,他又隐隐感觉哪里出了差错。   “他在外与某些人合作,进行了某种……秘密活动,用以宣传托雅的名声。”莫尔说,“他是想要推波助澜,让人们来到托雅,然后发现这里秘密——来这里送命,或者,来毁灭托雅。   “外面那些人的身份则比较复杂,有些是神明的信徒,有些则居心叵测。但不管怎么说,他们的目的与洛弗一致,也就是,「让人们来到托雅」,然后,造成变动与混乱。”   杰弗里·格拉斯与科斯莫·兰赫尔,实际上就是这类人。   科斯莫不禁叹了一口气。   这个时候,他突然意识到一个问题:“所以……我的意思是说,这些红叶信徒,对于托雅,好像也不是很了解?”   “角度与立场不同,看到的事情自然也不同。”莫尔这么说,“他们身为红叶的信徒,当然,也只能看到与红叶相关的事情。那些不利于红叶的信息,他们是不会相信的。这是人之常情。”   这话当然很有道理,但是科斯莫还是感觉莫尔在跟他打哑谜。   他郁闷地瞧着莫尔。   莫尔像是突然想起来什么,便说:“对了,在「雪山」结束之后,我会带你前往群山之处。”   科斯莫精神一振,他说:“好的!我需要准备什么吗?”   “不,不需要。”莫尔说,“或许,做好心理准备就够了。”   科斯莫一怔。   “与其让安德烈·米尔在那儿提示你,不如我直接向你揭晓真相。”莫尔垂下眼睛,平静地说,“这并不是什么不能说出口的事情——至少,对我来说是这样。”   ……莫尔的意思是,对于某些存在来说,这是难以启齿的事情?   科斯莫的心中隐隐产生了一丝预感。或许,应该说,他已经有了一些猜想。那让他的心情陡然沉沉地跌落下来。   他感到一种漫长的、些微恍惚的不可思议。他不能想象自己听闻真相的那一刻会是什么心情,也或许,他产生了些许的退缩。   不过最终,他还是深吸一口气,平静了下来。   他想,每一个来到托雅的外来者,都将经历一番奇遇。   他们最终面对的结局,或许是塞勒斯先生的绝望,或许是凯瑟琳·巴德的决绝,或许是杰弗里·格拉斯的惊恐。   而他,他想要将真相握在手里,听见尘埃落定的叹息声。   自他刚刚来到托雅、自他意识到自己无法离开托雅,他就已经抱有了这样一个想法。   他暗暗下了决心。   不过,也就是在这个时候,或许是因为想到了凯瑟琳(艾琳),他突然意识到自己刚刚为什么会觉得有点古怪了。   凯瑟琳·巴德因为想要逃离红叶的献祭,因而受到了时间的诅咒,拥有了穿越时间的能力。她的记忆与影子结合,形成了艾琳·吉奥克。   而艾琳·吉奥克继承了她时间旅行者的力量。   ……但是,同为时间旅行者,为什么洛弗可以离开托雅,而艾琳却必须得留在托雅? 第55章 星星   艾琳·吉奥克为什么不能离开托雅, 这个问题恐怕只有她自己,以及同样说出此事的安德烈·米尔才知道了。   而这两个之间的任何一个,都不是科斯莫短时间内能见到的。   艾琳·吉奥克仍旧在时光之中漫游, 不知何时才能与科斯莫的时间再度相会;而安德烈·米尔,按照莫尔的说法, 估计正在被红叶教训吧。   科斯莫也只好暂时放下了自己的好奇心。   这一天晚上,他盯着镜中的自己, 陷入了沉思之中。   对他来说, 目盲的事情当然不是没有影响。他有点怀疑自己未来为什么会目盲。   而且, 在听闻「时间」亲自告诉他,他将来会瞎眼——这可不是什么容易接受的事实。   但就「目盲」这个现象来说, 他已知的信息里,好像也就只有他曾经的那个猜想与之相关。也就是, 格列高利与埃德温亚是达文波特·马库斯的眼睛。   这只是一个未曾论证的猜想,此外, 就算这个想法是对的, 这又与他的眼睛有什么关系呢?   科斯莫暗自叹了一口气。   今天他与莫尔交谈的时候, 他也将这个困惑跟莫尔说了,不过莫尔倒是没什么表示。   他只是说:“如果你只是眼睛出了问题,那有无数种办法来补救。但是,如果不只是眼睛的问题,那谁也无能为力。说到底, 你并不知道你的未来是什么样的。”   ……的确如此。   这话还真是残酷到无以复加。   无法了解未来命运的弱小人类,却无意中窥见自己终将面临的厄运。这给科斯莫带来了无穷的心理压力。   那是注定的宿命吗?如同格列高利的人们注定失去影子、如同艾琳·吉奥克注定迷失在时间之中?   科斯莫不想相信这一点。   他暗暗下了决心, 想要将这个问题解决掉。   第一步就是要调查他当时那个目盲状态究竟是怎么一回事。   他首先询问了他的三只猫。   “是一种特殊的状态喵。”小黑说, “你在担心?”   它相当敏锐地发现了这一点。   科斯莫老老实实地点头, 然后忍不住说:“我不想瞎眼啊。”   小黑若有所思地瞧了他片刻, 然后才说:“但是我们也没法解决喵。”   科斯莫一怔,他问:“但是昨天……”   “昨天?”小黑摇了摇头,“大橘当时的意思是,我们可以吞吃时间的力量喵。是解决医院的那些红叶信徒对你施加的力量,而不是这种目盲状态本身喵。”   科斯莫恍然,然后再一次愁眉苦脸。   他还以为他的猫猫就可以直接解决那种状态。   他想了片刻,就说:“那你们能看出来,我当时究竟是怎么一回事吗?为什么我会失去视力?”   “喵……”花花犹豫着,不知道该怎么说。   “你的眼睛是被灼伤的喵。”大橘突然开口说,“两个眼球都烧掉了,所以当然就看不见喵。”   “烧掉了?”科斯莫猝不及防地露出了惊悚的表情。   “是喵。”大橘大大咧咧地说,“不过,不是真的被火烧喵。”   “是因为你直视了某个存在,所以眼睛才会出问题,这是我的猜测喵。”小黑最终还是这么说,“当然,那只是……”   那只是科斯莫·兰赫尔——那只是因为,这具名为科斯莫·兰赫尔的身体,无法承受这种直面带来的伤害,所以,他的眼睛才会出问题。   这就是小黑的猜测。   当然,至于科斯莫究竟直视了谁,这就是另外一个问题了。即便是这三只猫,它们也猜不出来。   ……可能性有很多。甚至于,这个名为「沈栖」的异乡来客自己。   科斯莫忍不住怔了一下,然后苦恼地抓了抓头发。他喃喃说:“那只要我控制住自己的好奇心,不到处去看,说不定就能避免吧……”   在科斯莫看来,当时他的行动力并未受到任何影响,所以这目盲的事情可能就发生在不远的将来——也许,就在托雅的某个「日子」之中。   所以,如果他能低调安分,那么,指不定就能避免?   三只猫望着它们的饲主,都保持着沉默。   要他控制住好奇心?这可不容易。   况且,在托雅,这种危险从来不是被动忍让就可以防止的。   不管怎么说,科斯莫就这么下定了决心,并且暗暗告诫自己。   他站到窗边,望着窗外的托雅。   雪下了一天。寒风呼啸,阴嗖嗖的空气渗进了镇民们的骨头里。街道上已经堆起了雪花,按照这个进度来说,明天一早,真正意义上的「雪山」说不定就会到来。   这还真是……相当迅速。   距离红叶之日,也只是过去了不到一个月的时间。   不过,红叶之日只是一天,而「雪山」似乎是相当漫长的一个时间段。或许将会持续一整个冬天。   在今天下班之前,莫尔特地跟他嘱咐了一些关于「雪山」的注意事项。   他依旧告诫科斯莫,不要前往那些「与世隔绝的无人区」,同时,他也让科斯莫一直将那个洋娃娃随身携带。   在提及那个洋娃娃的时候,科斯莫才想起来之前那个前往杂货铺试探的约拿,以及约拿的梦境。   因为之后与安德烈·米尔的谈话、目盲的变故、红叶苏醒等等,所以科斯莫完全将这事儿抛之脑后了。但是,那只约拿的梦境的确给科斯莫带去了一些灵感。   他就将约拿的事情跟莫尔说了。   莫尔微微皱了皱眉,他说:“约拿的梦境,与「记忆」有关。或者说,他们能够梦到的,就只有某种真实存在的记忆。”   科斯莫洗耳恭听。   莫尔想了想,就相当直白地说:“约拿这个族群,是记忆商人与梦境商人共同送给影子商人的出生礼物。安德烈那家伙是最年轻的,所以也颇为受到溺爱。   “约拿同时拥有记忆与梦境的力量,当然这也将他们的力量限制在「与记忆相关的梦境」和「与梦境相关的记忆」之中,这是不可避免的。   “因此,如果一只约拿做了梦,那么这梦境也一定与他们吞吃的某些记忆有关。他们自身是没有记忆的,他们是依附与其他的种族的记忆而存活的生物。”   这种说法让科斯莫感到奇怪,他说:“但是,一些约拿不是也生活在托雅镇,并且拥有着某种……自我意志?”   莫尔摇了摇头:“他们的出生并非一片空白。他们拥有某种族群记忆,在每一只约拿出生的时候,这种族群记忆就会占据他的头脑。所有约拿都是一模一样的。   “真正决定他们不同之处的,是他们在往后余生之中吞吃的、属于其他人的梦境记忆。而即便是这种记忆,也是与其他约拿共享的。   “作为人类,你应该很清楚个体独特性的重要之处吧?”   那意味着创造力。而约拿是没有创造力的。这个族群就是被生造出来的一个「礼物」。   科斯莫其实不太赞成这个说法,毕竟那只约拿看起来可是相当正常的「人类」……但是话说回来,那毕竟也不是人类。   所以最后,他就点点头。   莫尔打量着他,然后意味深长地说:“不过,你真的是人类吗?”   科斯莫干笑两声,说:“当、当然了……”   他怎么能不是人类呢?   “至于那只约拿跟你提及的梦境内容,恐怕也来自于某段由他吞吃的记忆。至于为什么会与达文波特·马库斯有关……”莫尔的目光瞥向了洋娃娃。   隔了片刻,他说:“你觉得,对于早期的人类,星星意味着什么?”   “遥远,而无用的?”科斯莫试探性地说。   莫尔笑了一声。   对于早期的、那些生活在荒野之中,不得不为了生存与安全殚精竭虑的人类来说,头顶的星空当然远不如脚下的大地来得重要。   但是……但是啊,这是一个拥有着奇怪「力量」的世界。   “不,他们认为,那是怪物的眼睛。”莫尔说,“在早期的一些传说、异闻之中,古老的人类以及其他族群,将天上的星星认为是一只只贪婪而饥饿的眼睛。   “那些眼睛的主人盯着他们、意图吞吃他们。每一颗星星都意味着一个强大而诡异的敌人,就在他们头顶的星空之上虎视眈眈。”   科斯莫一下子就惊讶了起来。   “其中最明亮的两颗,也就是太阳与月亮,或者说,格列高利与埃德温亚,也是如此。因为人类有两只眼睛,所以他们认为,太阳和月亮也是成双成对的——是属于同一只怪物的一双眼睛。   “日与月,就是距离他们最近、最强大也最为饥饿的野兽的眼睛。”   科斯莫沉默了片刻,然后喃喃说:“达文波特·马库斯。”   “是的,那是达文波特·马库斯。”莫尔点了点头,随后又摇了摇头,“但是,那只是人类的想法与传闻。”   这是此方世界的人类的世界观。   在这个的确拥有着奇妙力量的世界里,在人类的眼中,敌人并不只有自然与彼此。那些神明——那些神明的眼睛,始终盯着他们。   科斯莫沉默片刻,也只能叹一口气。   最后,他问:“那这和玩具又有什么关系?”   在那只约拿的梦境之中,他提及了洋娃娃、眼睛与光斑,并且因为科斯莫拥有那个洋娃娃,就认为科斯莫与达文波特·马库斯有关。   即便莫尔解释了人类的世界观,但是他还是没明白,这之间有什么关联。   “你还真是一点儿都不了解啊,兰赫尔先生?”莫尔像是见怪不怪地调侃了一句。   ……科斯莫讪讪地笑了起来。   他心想,他异乡人的本质怕不是马上就要暴露了。   但是,对于托雅镇的这群镇民来说,异乡人好像还真的没什么重要的。   莫尔思考了一下,就解释说:“早期人类需要对抗那些……匪夷所思的力量。在这个过程中,他们发现,孩童的眼睛能够发现那种奇怪的力量的痕迹,或者发现敌人的存在。   “这大概是因为年轻的孩子的灵魂还足够稚嫩,还足够敏锐。这种发现令当时的人类摆脱了困境,得以继续存活下去。   “在某一刻,人们将孩童的眼睛,与太阳联系在了一起。太阳如此炽烈、照亮了世界,同时也带来了生机——比如说,当时人们发现,植物是需要太阳才能生长的。   “当时的人类还并未涉及灵魂的领域。于是,他们便认为,孩童的眼睛之所以能够望见「力量」,是因为太阳——这位耀眼的、星之神明的长子,将自己的力量赐予了他们的孩子,这才能够带来生机。   “我刚才也说了,在早期,人们就是将头顶的星星看作是眼睛,因此,太阳成为了孩子的眼睛,也同样是属于这些人类的神话创作的一部分。”   说到这里,莫尔突然叹了一口气。   科斯莫怔在那儿,他意识到莫尔为什么会叹气。   在一开始,太阳与眼睛有关、与孩童有关,只是人类的一厢情愿。   ……可是,事到如今,情况却已经完全不一样了。那些孩童的玩具,却的确能够与太阳的力量产生关联了。   科斯莫再一次想起,莫尔曾经提到过,如果人类真的相信月亮是星之神明的「平庸的女儿」,那么月亮可能就真的会变得「平庸」。   他讷讷说:“人类的意愿……最终改变了太阳吗?” 第56章 孩子   莫尔最终没有正面回答这个问题。   “事情比你想象得还要复杂一点……科斯莫。”他说, “这个宇宙,也远比我们想象得更加广大。”   这句话始终萦绕在科斯莫的耳边,带着某种深刻的, 亦或者不祥的意味。科斯莫当然可以从表面上来理解这句话,但是, 莫尔似乎又是在暗示,这其中还有什么……他们无法想象的因素参与其中。   ……这会与托雅有关吗?又或者, 仅仅只是与这个世界有关?   无论如何, 这一晚上, 科斯莫辗转反侧,根本没有睡好, 第二天是打着哈欠去上班的。   不过,他的确注意到, “雪山”恐怕已经存在于托雅之中。   路边灰色的雪堆得厚厚的,带着沉重寒冷的气息。偶尔经过的镇民们行色匆匆, 口袋里或者随身携带的背包里, 恐怕都带有用以应付「雪山」的物品。   不过, 他们都谨慎地不去看科斯莫,偶然投来的一瞥,也只是带着某种深刻的谨慎与打量的意味。   科斯莫几乎已经习惯了托雅镇民们的这种风格,但是偶尔地,他也会觉得相当不自在。   这种不自在, 在他抵达杂货铺的时候,上升到巅峰。   因为, 红叶正坐在店里, 目光平静地望着他。   ……科斯莫的脚步停在店门口, 开始怀疑今天出门的时候是不是踏错了脚。   “来上班了?”莫尔蜷缩在椅子里, 懒洋洋地说,“快来给红叶搭把手。”   科斯莫疑惑地走过去一看,才发现红叶面前的桌子上摆放着好几样东西,基本上都是手表或者怀表。   “这是怎么了?”他谨慎地问。   “今年的「雪山」来势汹汹,不能指望原来的那些东西就一定能应付过去。”莫尔说,“正好红叶醒来,所以我就让她来帮忙。”   他使用了更加口语化、更加亲近的「她」来称呼红叶,而红叶也没什么反应,只是面无表情地望着那些象征着时间的物品。   “别想偷懒,红叶,你自己答应的。”莫尔说。   红叶像是迟疑了片刻,最后终于伸出手,从桌子上拿了一只手表,就这么定定地盯着表盘。看起来这种动作就是莫尔所说的「帮忙」。   “至于你,等红叶搞定了,你就负责把这些货物放到货架上。”莫尔说,“要是那群红叶信徒还在的话,估计会很乐意出高价来购买吧。”   这可是红叶——“时间”,亲手制作的货物呢。   ……但是莫尔能不能不要把红叶形容得像是一个带货的?科斯莫心中腹诽。   不过与此同时,他又暗自想,这么说来,那些红叶信徒……全军覆没了?他很难说他的心情怎么样,不至于怜悯,毕竟他也被坑害了一次。   但是……   ……或许,只是身为一个普通人类,他感到些许的唇亡齿寒吧。理应如此。   这种与托雅格格不入的感觉,总是不停地出现在他的心中。   他没深想,将自己当个机械工具人,不停地来回搬运着。桌上的手表怀表看似只有那么几个,但是原本减少的数量,只是一个错眼的功夫,就又增加了。   于是,科斯莫原本以为只要一小段时间就可以解决的工作,最后花了大半天的时间。   中途也有一些镇民过来买东西,瞧见这一幕的时候,也不禁好奇地瞥一眼。但是当注意到红叶的存在之后,他们就变了脸色,急急忙忙地离开了。   因此,尽管红叶与科斯莫都费了劲,但是这些表却没一个卖出去。   “他们都相当怕你,红叶。”莫尔随口说。   “为什么?”   “因为「时间」总是吓人的。”   “「法律」还在的时候,他们可不是这样的。”   “但今时不同往日。事情已经完全不一样了。况且,身为时间的红叶,和身为托雅镇统治者的红叶,也是完全不一样的。”   “的确如此。”   莫尔偶尔会与红叶这样交谈两句。科斯莫插不进话,但也没想插话,只是竖起耳朵旁听着他们的对话。   他已经数次听闻「法律」的存在,那是在红叶之前的、托雅镇的统治者。但是,如今「法律」已经陨落。   ……三十年前的那场灾难,似乎是在某种意义上彻底改变了托雅的格局。科斯莫心想。   他大概知道,那时候是有人对杂货铺动手。但是,具体是怎么一回事,他又不清楚了。   他心中十分好奇,但是昨天夜里他已经决定,至少在「雪山」这段时间里,他得控制住自己的好奇心。所以他最后忍住了,没有问出心中的疑惑。   不过,在他与红叶的工作解决完之后,红叶倒是主动来与他搭话了。   “我已经彻底了解了我的信徒对你做的事情。我已经教训过他们了。”红叶说。   科斯莫一个没忍住,不禁问:“什么教训?”   “他们会在时间的牢笼之中不停打转。”红叶并没有隐瞒。倒不如说,时间的惩罚终究如此。   科斯莫恍然。他想到艾琳女士的遭遇,不禁心生叹息。   “那是你的信徒……”他迟疑着说。他并不是想为那些红叶信徒求情,但是他有点好奇红叶的想法。   “他们的确信仰着我。”红叶客观地描述着。   在这种客观的、无动于衷的语气之中,科斯莫明白了红叶的想法。   即便这些人类信仰祂,但是,那又与「时间」本身有什么关系呢?指望时间因为他们的信仰而回应、包容、宠溺,这本来就是不可思议的事情。   那高高在上的神明,何尝因为人类而屈尊低头?   尽管如此、尽管如此……   “红叶,你误会他的意思了。”莫尔在一旁漫不经心地说,“他只是觉得,他跟你素不相识,你却为了他而如此严苛地惩罚你的信徒。我们的科斯莫·兰赫尔先生可是受宠若惊呢。”   这语气中的戏谑调侃简直溢于言表,但是红叶却露出了一个恍然大悟的表情。   科斯莫最终也决定不要深究此事,顺着莫尔的意思往下说:“是的……我得谢谢你。”   红叶歪了歪头,就坦然接受了科斯莫的谢意。   他们又随意地聊了会天,话题涉及天气、生活、食物等等。   因为提及了食物,所以莫尔也就说到了红叶之日的事情。   “红叶选民为你挑选的祭品怎么样?”   红叶皱了皱眉,直白地说:“我并不需要。”   “他们可是精心挑选了外来者呢。”莫尔笑着说。   红叶摇了摇头,依旧坚持自己的想法,她说:“他们只是依照他们的想法去行事。”   而祂在沉睡之中,懒得理会他们的选择。   想到红叶之日当天发生的事情,科斯莫也感到一阵奇妙。   “对了!”他突然想起来一件事情,不由得惊呼了一声。   “怎么?”   “那个小女孩。”   “什么小女孩?”   红叶和莫尔都望向了科斯莫。   莫尔奇怪地说:“托雅哪来的小女孩?”他想了想,又说,“不过,塞勒斯带来的那个新的外来者,的确是个小孩。”   “不,不是他。”科斯莫连忙说,“是红叶之日当天,我在镇子的广场上看到了一个小女孩。”   莫尔沉默着,与红叶交换了一个眼神。   科斯莫抓了抓头发,干脆趁着这个机会,将相关的事情一口气说了出来:“她跟我说了两个脑筋急转弯,夜空中最亮的星星和天空中最亮的星星。   “莫尔,你还记得我在杂货铺买的那罐记忆吗?里面也是一个小孩子的声音,在回答夜空中最亮的星星是什么这个问题。   “然后,前不久,我的猫在街上遇到了米洛·金莱克那个孩子,就是塞勒斯先生带过来的那个。他说他听见街边花圃里的花在问他,夜空中最亮的星星是什么。   “这是不是与托雅有关?我是说,与达文波特·马库斯有关?”   一口气说完这些信息,他突然又后悔了。   说好的要忍住好奇心呢……   而莫尔与红叶还保持着绝对的沉默。在科斯莫喋喋不休地提及自己的经历的时候,他们只是静默地坐在那儿,一言不发,面孔都被阴影覆盖。   最后,当科斯莫都有点惶惑不安的时候,莫尔才终于说:“你还真是——经历了不少啊。”   科斯莫干巴巴地说:“还活着就好。”   红叶忍不住笑了一声。   莫尔瞥了红叶一眼,然后才说:“那个小女孩……她不会再出现在你的面前了。”   “什么?”   “你知道托雅的镇民中,也有很大一部分,是普通的人类或者其他族群吧?”   科斯莫点了点头。   这些人类或许是跟随自己信仰的神明来到此地,比如红叶信徒。   莫尔就继续说:“他们当然也会生老病死。其中的一些也会养育后代。但是,如今的托雅镇却没有任何一个孩子,你不会因此感到困惑吗?”   科斯莫又一次点了点头,不过这一次更加迟疑一些。   他无意中望见窗外的托雅,处于寒风与冷雪之中,仿佛遗弃世界、仿佛被世界遗弃。   “在三十年前的那场灾难之中,托雅所有的孩子都死了。”莫尔言简意赅地说,“那恰巧是「雪山」发生的时刻。   “于是,那些死去孩子的灵魂残余碎片,与雪山的力量结合在一起,形成了一个特殊的亡灵,也就是你见到的那个小女孩。   “她无害也脆弱,唯一会做的事情,就是在每一年的某一天,出现在托雅镇的广场上,用两个问题来询问遇到她的第一个镇民,也就是你遇到的那两个问题。   “如果全都你答对了,那么她就会在力所能及的范围之内,回答你一个问题——包括托雅的真相。而在这之后,你就再也不可能遇到她了,她会去询问下一个,没有回答过这个问题的镇民。   “事实上,她的话是对的。太阳与月亮,这就是答案。”   莫尔喃喃说着。   科斯莫有点惊愕地听闻此事。不过此刻,他完全感受不到遗憾,尽管他当时可以向那个小女孩询问托雅的真相。   他只是感到……感到一种略微沉重的、令人不安的难过。   他想,那个小女孩的出现,是否就是在向人们暗示托雅的真相?   红叶也轻轻地叹了一口气。   她说:“年轻的孩子总是拥有更多的时间,所以,三十年前我还真是饱餐了一顿。”   这话让科斯莫猛地清醒过来,也让他感到背后猝不及防的寒意。   他定了定神,才说:“所以,在那之后,托雅镇的镇民就都不生育后代了吗?”   “或许也有一些,但是他们会将自己后代藏起来。”莫尔说,“直到孩子成年,他们才会让其在外走动。我刚刚提到过孩童的眼睛的问题,或许他们也是基于这个原因。   “他们生怕自己的孩子看见一些不可思议的东西。”   这句话潜藏的含义是,三十年前的那场灾难,那些孩子正是因为看到了不可思议的东西,所以才会死去。   科斯莫点了点头,他想说点什么,又感到语言苍白而干涩。最后,他只是偏过头,望向了托雅的冬天。   洁白的雪花或许可以掩埋一切肮脏,但是,要是连雪花都变成了灰色,世界又该如何?   下班之后,科斯莫魂不守舍地往外走,却恰巧撞上了一个匆匆忙忙往里走的客人。他觉得这一幕有点眼熟,抬头一看,就更加觉得是昨日重现了。   “塞勒斯先生?”科斯莫惊讶地望着来者。 第57章 新的   时近傍晚。冬日的托雅镇, 天黑得越来越早,但即便如此,在朦胧的光线之中, 科斯莫依旧能瞧见塞勒斯先生脸上那种焦虑与不安的神情。   “发生了什么?”科斯莫心中有了一些不祥的预感,忍不住这么问。   塞勒斯先生魂不守舍地看了他一眼, 然后说:“米洛……失踪了。”   科斯莫不由得一怔。   他们一起回到了杂货铺。莫尔与红叶还没走,但是塞勒斯先生此刻也来不及在意这个在场的少女是谁了, 他连忙说明了事情的经过。   米洛·金莱克是独自来到托雅镇的, 他没有父母相伴、没有仆从相随, 所以一切的生活琐事都是由塞勒斯先生来料理的。   但是塞勒斯先生也是个粗枝大叶的男人,从未照料过如此年轻的孩童。   于是, 在托雅镇的气温急剧下降之后,米洛就有些受凉。塞勒斯先生连忙带着他去了医院, 让他在医院接受治疗。   这就是前几天发生的事情。   但是,在红叶杀死了医院的那些红叶信徒之后, 医院就暂时封闭了起来。   “我知道医院封闭, 所以就想要去将米洛从医院里接出来。”塞勒斯先生的语气有些干涩, “我知道其他镇民也是这么做的。但是,当我抵达医院的时候,米洛却不在那儿。”   “他是不是自己跑出来了?”莫尔问,没有很上心,不过也不算太轻视。毕竟, 如今是「雪山」肆虐的时刻。   “不,不会的。”塞勒斯先生连忙摇头, “我跟米洛说了, 让他在医院等我。米洛是个乖孩子, 不会乱跑的。”   根据科斯莫与那个孩子的接触来说, 米洛的确是个相当乖顺听话的小孩。   “所以,你认为是医院中的什么东西,对米洛动手了?”   塞勒斯先生犹豫了一下,然后低声说:“我不能确定……只不过,米洛肯定是出事了。或许那就与医院的变动有关。我不知道该向谁求助,所以我就来找您了。”   不管怎么说,在托雅镇,有什么事就来找杂货铺的店主,这总归是不会错的。   至于镇长先生?   作为外来者,塞勒斯先生是不敢去找镇长的。   莫尔若有所思地点了点头,然后瞥了一眼红叶:“红叶,找你的。”   红叶一直安安静静地坐在那儿,只是旁听着,并未发表什么意见。但是,当莫尔这么说的时候,她露出了一抹意外又不情愿的表情。   塞勒斯先生则极度惊讶地望着红叶。他的情绪中理应多出一些恐惧的成分,但是因为太惊讶了,所以他连恐惧都忘了。   “好吧。”红叶叹了一口气,然后站了起来,“我陪你去医院看看。”   塞勒斯先生表情空白,看起来一点儿也不想让红叶陪他去。   但是红叶都这么说了,他也只能勉强自己露出谄媚的笑容,然后跟了上去。路过科斯莫的时候,他迟疑了一下,然后快速地低声说:“兰赫尔先生,我们一起去?”   他不敢询问莫尔的意思,但是,既然科斯莫在场,那么将这个年轻的杂货铺店员带上,也是一个不错的选择。   科斯莫瞧了瞧莫尔,又想到自己说好要收敛好奇心的事情……   ……最终,他说:“好吧,一起去。”   过了这个村可就没这个店了!   在黄昏的微光之中,他们一起前往医院。   科斯莫其实挺想回趟住所,把他的猫猫们叫来。那能给他提供更多的安全感。不过,考虑到红叶在场……应该也没什么东西能敌过红叶吧?   塞勒斯先生一路沉默。看得出来,他比科斯莫还要紧张与战战兢兢。   这死寂的氛围让科斯莫有点受不了了,他试探性地问:“红叶,所以,医院里有什么可能对小孩子动手的吗?”   听塞勒斯先生的意思,还有不少相似的住在医院的病患会离开,但是,唯独只有米洛出了事。   米洛的身份特殊就特殊在三个地方,第一他是个孩子,第二他是最新的外来者,第三他是格列高利唯一的幸存者。   ……这么一说,突然觉得米洛还真是身处无数危险之中。科斯莫暗自想。   “我也不知道。”红叶诚实地说,“医院只是托雅的一个建筑……倒不如说,你应该问,在托雅有什么可能对小孩子动手的。”   “那可不少啊。”科斯莫干巴巴地说。   孩童的眼睛能望见不可思议的东西。而这种「不可思议」,在托雅可是数不胜数的。   科斯莫·兰赫尔是个成年人,他想不出在孩童的视野之中,世界会是什么样子的。幼童的时光似乎距离他已经无比遥远了。   显然,红叶也认可科斯莫的想法。   他们不再聊天,而是加快了脚步,很快就抵达了医院。   医院已经被封锁了起来。在短时间内,这里死了无数人。黄昏时刻,医院的剪影被描出了血红的边缘。这栋建筑静静地伫立在这里,令人感到十分不安。   红叶站定,并没有立刻进入医院。她凝视着这栋建筑,缓缓地拧起了眉。   “怎么了?”   塞勒斯先生根本不敢与红叶搭话,因此,只能科斯莫自己来询问情况。   “有什么地方不太对劲。”红叶喃喃说。   她没有继续前行,科斯莫与塞勒斯先生就等在一旁。   突然地,红叶望向了科斯莫。她问:“你之前说的那个孩子——那个听见谜题的孩子,是不是米洛·金莱克?”   “是的,他是镇上我唯一见过的孩子。”科斯莫迟疑着说,“这有关吗?”   “我闻见了「太阳」的味道。”红叶喃喃说。   在黄昏之时、在月亮即将升起并统治大地的时刻,这话还真是令人感到些许的诡异与不安。   “太阳?”塞勒斯先生终于还是忍不住问,“您是说……格列高利?”   “还有哪个太阳?”红叶也露出不解的表情,歪了歪头望向塞勒斯先生。   科斯莫感到自己的心缓慢地沉了下去。他干巴巴地说:“或许是因为……他们就来自格列高利。格列高利公国。”   红叶明显地怔了一下。   沉默持续了一阵,直到夜色彻底笼罩了他们。   在死一样的寂静之中,红叶轻轻地叹了一口气,她说:“难怪。”   “什么?”   “在「太阳」陨落之前,医院曾经是祂的领地。”红叶语气很淡,“顺带一提,在「月亮」陨落之前,旅馆曾经是祂的领地。”   塞勒斯先生发出吃惊的惊呼,但科斯莫却好像见怪不怪,只是认真地听着。   他只是稍微分心地想到,这么看来,记忆商人恐怕也是「月亮」的眷属了。   红叶说:“即便太阳将医院交给我看顾,但祂的力量依旧散落在医院之中。或许是祂的力量注意到了米洛的存在,注意到他与那个谜题的关联、注意到他与太阳的关联,于是……选中了他。”   科斯莫心中隐隐有了预感。塞勒斯先生呆在那里,或许也有了一些心理准备。   “他会成为一名「商人」。”红叶说,“太阳的商人。这还是第一次有太阳的商人出现。真不知道他会掌握什么力量,我也有些好奇了。”   如同影子商人、梦境商人、记忆商人一样,新的人选将从一位神明那儿继承力量。   ……尽管那还是一个年幼的孩子。   但是,如果不是年幼的孩子,那恐怕也不会得到太阳的力量的青睐吧。在灿烂阳光的注视之下,这人世间也只有纯洁的幼童才值得祂的力量。   实话实说,科斯莫也开始好奇了起来。   月亮的眷属是影子、梦境与商人,那么,太阳的眷属会是什么?   塞勒斯先生也终于意识到这算是一件好事——至少米洛没死,尽管他们也不知道,在得到了太阳的力量之后,米洛会变成什么样子。   那个年轻的孩童,真的还存在吗?   不管怎么说,塞勒斯先生大大地松了一口气,表情也轻松了起来。   科斯莫也放松了一些,并且产生了一些别的疑惑。   他大概了解了红叶的性格,因此这个时候就壮着胆子问:“那么,您的领地呢?”   “是钟表店。”红叶微微笑了一下。   “但是巴德……”科斯莫下意识这么说。他想说的是,巴德不是已经放弃了红叶的眷顾,选择成为一个凡人,与妻子共同老去吗?   不过当他想这么说的时候,他就意识到红叶恐怕不会在意这个问题。   “巴德是个信得过的人类。”红叶说,她也相当直白地回答了科斯莫的疑惑,“至于他是否信仰我,那并不重要。”   他们可以在此时提及许多事情,比如诚信、比如力量、比如托雅的现状。   但唯独信仰不值一提。   塞勒斯先生实际上也了解这一点,他暗自叹了一口气,倒也不再伤怀。在格列高利公国已经灭国的如今,他早已经不再在乎那些事情了。   他只是想在托雅镇度过余生,然后,照看好那个孩子。   突然地,他产生了一丝恍惚。   他想,格列高利曾经嘱咐祂的信徒照看好那片土地,而如今,作为格列高利公国最后的王,他又需要照看好格列高利的力量的继承者。   或许,这也称得上是命运的安排。   塞勒斯先生在医院外守了一夜,直到第二日清晨,直到太阳的光辉洒落人间,他才终于看见一个瘦小的身影走出医院。   那是米洛·金莱克。   米洛的外表发生了一些变化,如今他可以说是真正意义上的「金」了。他的头发、眼睛都变成了金色,甚至可以说整个人都好像微微发着光。   除此之外,他似乎没有别的变化。   科斯莫·兰赫尔是早上来上班的时候,从莫尔那儿听闻的消息。   “那么,他到底变成了什么商人?”   “你猜猜看?”   “呃……光?”   “你还真是毫无想象力啊,兰赫尔先生。”   科斯莫干笑两声。   “其实我不太想用商人来形容我们的小米洛。”莫尔说。   看起来,米洛继承了太阳的力量的事情,让莫尔对这个年幼的孩子也多了几分亲近的感觉,甚至语气都变得亲昵了一些。   “那么,应该是什么?”   “照相师。”莫尔给出了自己的答案,“现在,米洛那双金色的眼睛,可以定格下世间的每一瞬,并将那形成一张照片——货真价实的照片。”   科斯莫沉思片刻,然后心想,人形拍立得?   ……糟糕。下一次见到那孩子的时候,他一定会笑场吧。 第58章 假象   日子一天一天过去。   尽管「雪山」在持续, 但是科斯莫·兰赫尔的生活并未发生太大的改变,相反,他的日常反而变得稳定下来。   冬天到了, 莫尔便将杂货铺开门营业的时间缩短了,从上午十点到下午四点。这就让科斯莫的工作时间变短了不少。   此外, 莫尔还是个三天打鱼两天晒网的老板。某次,他因为看一本书入了迷, 不想第二天有客人来打扰自己阅读, 于是就干脆给科斯莫放了一天假, 让杂货铺闭门营业。   等到他看完了那本书,杂货铺才重新开门。   类似的情况发生多了之后, 科斯莫就知道自己的老板是个多惫懒、多散漫的家伙了。不管怎么说,这对他来说是件好事。   在托雅镇的生活, 如果不出意外的话,那么还真是平静而愉快, 虽然有点无聊。   但是, 科斯莫宁愿无聊, 也不愿意出意外。   红叶在苏醒之后,短时间内不见她想要再度陷入沉睡。她似乎比莫尔还要无所事事,时常来杂货铺发呆,一发呆就是一整天。   偶尔地,他们也会聊天。   但不知道是否因为科斯莫在场, 所以莫尔与红叶的对话都相当克制,并未涉及到托雅的本质。也或许, 是他们根本不想提及此事。   红叶大概看出了科斯莫的无聊, 就问他想不想成为时间旅行者。穿梭不同的时间的话, 可能就没那么无聊了——相反, 或许还会被复杂的信息与混乱的时间淹没。   科斯莫其实还真有点心动,但是他没法一时半会做出决定。   毕竟……成为时间旅行者,最终的结局必定是成为时间的囚徒。   无所事事的科斯莫,在杂货铺的工作之余,就只好多和自己的猫猫们玩耍了。但是猫猫们也快嫌弃他的烦人……呃,「烦猫」了。   在之前米洛的事情解决之后,塞勒斯先生专程抽空请科斯莫吃饭。就在吉奥克餐厅,不过,塞勒斯先生已经将这间餐厅买了下来。   趁此机会,科斯莫就稍微委婉地提及了之前猫猫们闻到的,食物的味道。   塞勒斯先生茫然了一瞬,然后大致猜到了所谓的「猫猫的食物」到底是什么,不禁白了脸色。   “您说,您的猫一开始没有闻到,是后来才闻到的?”   “呃,是这样没错。”科斯莫想了想,“应该是我听见自行车车铃声之后,去问你这是怎么一回事的时候,我的猫才闻到的。”   提及此事的时候,科斯莫不由得有些恍惚。   那古怪的自行车车铃声,曾经让他相当困扰。可是,现如今,他甚至都与安德烈·米尔进行过好几次「友好」交谈了。   塞勒斯先生的脸色依旧十分难看。   科斯莫知道他是担心自己在托雅招惹上什么怪东西,于是又仔细想了想,就说:“对了,我的猫当时说的是,在你家里闻到了食物的味道。或许是那栋房子有什么问题?”   “我会尽快搬家的。”塞勒斯先生下定了决心。   科斯莫犹豫着想问,等塞勒斯先生搬走了之后,自己能不能带着猫猫们去饱餐一顿……不过现在提及这个好像有点太没情商了。   与塞勒斯先生这个外来者相比,科斯莫此时的心态简直比镇民还要镇民了。他几乎已经习惯了托雅镇的怪事,并且能够面不改色地接受了。   科斯莫当然也问了问米洛的情况。   “我这次没带他过来,是因为他正在慢慢熟悉那份力量。”说到这个,塞勒斯先生倒是露出了比较开怀的表情,“不过,现在还不是很熟练呢。”   科斯莫其实对「拍照」这份力量十分感兴趣。那也会让他想到巴德与凯瑟琳的那张合照。   ……说起来,镇上好像并没有照相馆。如果巴德和凯瑟琳都无法离开托雅的话,那这张照片又是从何而来的?   科斯莫后知后觉地意识到这个微妙的问题,并且开始怀疑米洛。   有红叶在,米洛能拍到过去的巴德与凯瑟琳,似乎也不是不可能。   不过,这怀疑也毫无根据。或许曾经有一位人类照相师来到托雅,只是,他死在了某一年的红叶之日,或者其他什么诡异的事件之中。   仅此而已。人类的死亡总会被时光的尘埃淹没,然后,被遗忘。   冬天的托雅让科斯莫的思维也变得懒惰了。这段时间里,他懒得思考托雅的秘密,懒得思考许久不出现的安德烈·米尔是怎么一回事,懒得思考红叶所说的日月的陨落的历史。   他开始遵照自己的想法——至少在莫尔带他前往群山之处之前,收敛自己的好奇心。   但是,托雅镇的生活,实在是……太无聊了!   依旧在下雪。科斯莫感到,自己快要在这样湿冷的天气之中闲到长出蘑菇了。   有时候,他盯着杂货铺的门槛,心想,怎么莫尔一回来,就没有镇民来找茬了——可恶,连这群镇民都欺软怕硬。   大多数时候,科斯莫只是如同红叶一样在发呆。   这一天夜里,他思前想后,实在是受不了这种无趣的日子了,就又一次从抽屉里拿出了一本书。   《镜记》。   他认认真真地在手旁摆上一面镜子,并且让猫猫们帮忙看着他。   上一次阅读这本书,他平白得到了太阳与月亮的诅咒,浑浑噩噩地过了两日。但好在没有出什么更大的问题。   不过,风险与机遇是并存的。正是因为这样,他才能得知星之神明与日月的隐秘关联。   于是,他意识到,《镜记》之中,可能真的记录着「禁忌」的知识,只是这些信息都被那状似平平无奇的怪谈故事的假面所掩盖。   他一直都十分好奇,但是也一直都牢记着这种危险性。   ……不过,无聊又平庸的生活将要把他的灵魂都淹没,他还是选择在这个时候去寻求一些新鲜的乐趣。   他翻开了《镜记》。   “……  “《兄弟反目》  “农夫肖恩准备去田里干活,但是他的兄弟叫住了他。他有三个兄弟,他是年纪最大的那个。叫住他的是他最小的弟弟。   “幼弟说,哥哥,你今天不能去干活。  “肖恩问,为什么不能?  “幼弟说,因为,父亲要死了,我们要分财产。  “肖恩的父亲是远近闻名的大财主,但是,也是个吝啬鬼。他把他的儿子当苦力,把他的女儿当奴隶。他没有将任何一个女儿嫁出去,也没有让任何一个儿子娶媳妇。   “现在,父亲要死了。  “肖恩就没有去地里干活,而是跟着幼弟去了父亲的屋子。高高的屋顶冒着烟,像是着火了,但走近了,才发现只是烟囱里的烟。   “肖恩问,其他人呢?  “幼弟说,其他的兄弟姐妹都已经到了。  “他们围在父亲的床边,七嘴八舌地吵着架。女儿要这,儿子要那。肖恩到了,他们才安静一点。   “肖恩说,今天父亲死了,我们要好好分一分家产。但是,不要这么吵吵嚷嚷的,让人家看了笑话。   “有个年纪小的女孩反驳他,人家早已经将我们看作是笑话了。  “肖恩是准备去田里干活的,所以他拿起耙子,戳中了这个女孩的脖子。这下就没有反驳的声音了。   “于是他们安安静静地进行着商讨。父亲在一旁哀嚎,但是没人理他。  “肖恩分配着一切,可还是有人觉得不满意。排名第二的兄弟认为他应该多得一些,因为是他一直在伺候父亲。肖恩还想用耙子刺穿他的脖子,但是他的二弟正准备吃饭,带了一把银叉子。   “二弟就用这银叉子刺中了肖恩的左眼。肖恩退缩了,给二弟分了更多的东西。   “这样,三弟就觉得不公平了。他嚷嚷着说,肖恩偏心,然后把肖恩的胸膛剖开来,看看他到底是不是偏心。   “肖恩的心长在左边,于是三弟就指着站在左边的二弟和幼弟说,肖恩果然是偏心他们,而站在右边的三弟和那些女孩,都是肖恩不喜欢的。   “肖恩说,你们错了。公平不是靠我偏不偏心而来,而是靠你们自己争取而来。   “农夫肖恩的话让所有人都愣了一下。  “他本该死了,但是这话让他活了过来。后来,肖恩继承了父亲的财产,还当上了镇里的大法官。   “直到他死了,人们为他穿上新衣服,这才发现,他胸口一直都是被剖开的,心脏也一直是在空气里活蹦乱跳呢。   “……”   科斯莫下意识惊叫了一声,然后摸了摸自己的胸口。心脏的跳动前所未有的剧烈,扑通扑通,好像是要从他的身体里蹦出来一样。   大橘蹲在旁边,爪子拍了拍他的肩膀,说:“心脏还好好地跳着喵。”   花花和小黑也略微担忧地望着他。   科斯莫深呼吸几次,然后点了点头:“没事了……没事了。”   尽管,那种鲜血淋漓的感觉,仍旧萦绕在他的脑子里。   科斯莫又一次小心翼翼地将《镜记》推开了一点。他想,这下倒是不无聊了,但是也有点刺激过头了。   《兄弟反目》讲的是儿女瓜分父亲遗产,却导致反目成仇。前面都还算正常,但是从肖恩开始杀人,到肖恩被反杀,到肖恩「敞开」胸膛活了几十年,一切就慢慢扭曲和怪异起来。   科斯莫抱着大橘缓了缓神。   他注意到这个故事的一个细节——肖恩后来成了镇里的法官。   这看起来是一个无关紧要的补充信息,仅仅只是为了证明肖恩是个值得一提的人物。但是,科斯莫毕竟知晓一位「法律」的神明。   他不禁猜测,肖恩的故事是否与法律有关?是否是因为「法律」听闻了肖恩关于公平的发言,所以才会让肖恩活下来?   科斯莫对于「法律」其实也挺感兴趣的。   托雅镇的两任管理者——他所知道的两任,红叶他已经见过了,并且还有了一定的交情;但是「法律」却早已经陨落在三十年前的灾难之中。   那一场灾难造成了许许多多的变故,似乎也是造成托雅现状的关键因素。   “法律”利用律令的力量,将神明对灵魂的污染,约束为固定时间段内发生的「雪山」,削弱了这种污染对于镇民的影响。   法律选民,也就是警员们,至今也仍旧在托雅镇发挥着自己的作用。   ……等等,话说回来了,为什么这些法律选民会以警员的身份出现?托雅镇真的就需要警局吗?   不、不,更确切来说,为什么警局是法律的领地、医院是太阳的领地、旅馆是月亮的领地、钟表店是时间的领地?   为什么红叶会变成人类少女的模样?为什么影子商人是年轻男人、记忆商人是年长女性?   为什么托雅是个镇子?   为什么……   为什么,这些神明,要以人类的模样与方式,生存下去? 第59章 任务   在科斯莫刚刚来到托雅的时候——即便算上原来的那个科斯莫·兰赫尔在托雅镇待的时间——他是不可能想到这个问题的。   表面上, 托雅镇还真就是一个安居乐业、富足繁荣的人类小镇。虽然位置偏僻了一点,但也依山傍水,距离最近的乡镇也不过翻过一座山的距离, 还没有偏远到难以抵达。   但是,在这一切假象的背后, 托雅却是许多神明与奇异力量的聚集地。   他曾经以为医院就只是医院、旅馆就只是旅馆、杂货铺就只是杂货铺。但是,如今, 当他越来越了解托雅, 他越发感到, 这些建筑——这些地点,都笼罩上一层朦胧的、神秘的光辉。   他还只是一知半解。他如同盲人摸象, 只是了解了其中的一部分特征、细节,而未曾窥见全貌。   ……盲人摸象。   不知道为什么, 当他联想到自己未来的确会目盲的时候,这种恰逢其会的感觉一瞬间充盈了他的大脑。   他想到, 或许那真相已经触手可及, 只不过是好奇心在徒劳无功地折磨着他的心灵。   他强自将自己的想法压了下去。   时间继续前行, 永远不会为人类的意志所动摇。   这一天上午,科斯莫抵达杂货铺的时候,莫尔朝着他懒洋洋地说了一句话:“我觉得,你比我还不像是一个人类。”   科斯莫心里一跳,他干巴巴地说:“怎么会?”   “这可是「雪山」。”莫尔说, “其实我也挺紧张的,但是, 你好像一点儿也不紧张——毫无恐惧。”   “不是你说的, 洋娃娃可以抵挡「雪山」的侵蚀吗?”科斯莫说。他稍微警惕了起来, 因为莫尔就是这样一个会捉弄人的家伙。   况且, 冬日之中,连这些托雅镇的镇民都会觉得无聊。莫尔说不定又是因为觉得烦闷了,所以故意来捉弄科斯莫。   今天红叶也不在,莫尔就更加容易关注科斯莫了。   莫尔挑了挑眉:“哦,原来你这么信任我……如果我说的是假话呢?”   科斯莫一怔。   “比如说,那个洋娃娃其实根本没有用,其实你已经被雪山吞噬了,只不过你自己不知道——你的身体,还如同行尸走肉一样,一无所知地在托雅镇活动着。”   科斯莫茫然地瞧着莫尔,然后低声说:“我不认为你会这么做。”   莫尔不置可否,同样望着科斯莫。随后,他笑了一声:“好吧,开个玩笑。”   科斯莫心里松了一口气,但是面上还是皱了皱眉,说:“莫尔,别开这种玩笑。”   他现在已经长进了,已经可以用这种教训的语气跟莫尔说话了。老实讲,这么说的时候,科斯莫心里还有点紧张,但是他的确觉得莫尔的玩笑有点过分。   莫尔耸了耸肩,他说:“但是,事实如此。”   科斯莫困惑了一瞬,然后立刻明白过来:“所以,的确有人……有镇民,被雪山吞噬,但是自己却一无所知,认为自己仍旧活着,所以……”   “当然。当然有。”莫尔说,“这几天发生了好几次呢。”   科斯莫下意识望向窗外。   在冬日来临之后,托雅镇就始终被茫茫白雪覆盖。大部分时候,天上都会飘着雪。这种天气让人十分厌烦,所以街上一般都没什么人。   ……或许,他走过的街角、他去过的餐厅,同样也是那些不知道自己已经死去的、受到雪山污染的镇民们所经过的世界。   在他们眼中,世界会变成什么样子?   科斯莫怔了片刻,然后低声说:“每一年都这样吗?”   “今年还好一点……本来今年会更差,但是红叶醒了过来。”莫尔说,“红叶庇佑了一批弱小的神明。”   看起来,莫尔的心情也略微烦躁。   科斯莫迟疑了一下,才问:“但是,祂们为什么不……”   “为什么不离开托雅?”莫尔的面孔上划过一抹深沉的、复杂的情绪,“祂们无处可去。”   这个说法可就令科斯莫感到惊讶了。   那些曾经划过他的大脑的灵感,被组合、被删减、被整理。他想到了一种可能性,但是那实在是——实在是,不可思议啊。   这个世界……不需要神明了吗?否则,这些神明怎会无处可去呢?   莫尔没有解释更多,他转而说:“今天你得去外面跑一趟。”   “什么?”科斯莫有点疑惑,这还是他头一回听说这个工作。   “去镇子北面的一栋房子里送样东西。”莫尔将一个圆滚滚的球状物抛给科斯莫,“沿着河,从东往西第十栋房子。不用敲门,放在门口就好了。”   科斯莫打量着这个东西,这其实是一个镂空雕刻的金属铃铛,就有点像是有些人们会往自己的宠物脖子上挂的那东西。   “那房子里住着谁?”科斯莫顺口问了问。   “一个弱小的神明。”莫尔说,“虚弱到连房门都走不出来,甚至没法到杂货铺来购买应付「雪山」的玩具。我差点忘了祂。说不定祂已经死了。不管怎么说,先把这东西送过去再说吧。”   ……冬天就要过去了,莫尔才想起来这事儿?   “哦对了,那可是一个恶贯满盈的神。”莫尔突然笑了起来,那笑容中并非愉快或者戏谑,但那也的确是个真切的笑,好似是为了这位神明的陨落而鼓掌一样。   莫尔继续说:“所以,你可千万不要踏进祂的房子。要是祂已经死了那还好说,但要是祂没死,那你就糟糕了。”   科斯莫点了点头,记下了这个嘱咐,然后好奇地问:“恶贯满盈?”   “你觉得安德烈·米尔对待格列高利的做法怎么样?”   “呃……有点粗暴?”   “一些神比他更加粗暴,以及,野蛮。”莫尔摇了摇头,“当然,是从人类的角度来说。从神明的角度来说,毁掉一座城市,和打一个喷嚏,也差不了太多。   “几十年前,当一夜末日发生的时候,许多神明看到了可趁之机。太阳与月亮尽管并非如同人类想象中那样仁慈,但是,也的确震慑了一些更为残酷邪恶的神。   “因此,在一天里,许多神放纵地杀戮、享乐,用罪恶之血铺满了自己的神座。也或许,祂们是刻意如此放纵自己。”   说到这里,莫尔的目光变得更加复杂深暗。   科斯莫听得心惊胆战,他意识到这里头似乎有更深层次的缘故——与那一夜末日有关的。   他叮嘱了自己无数次,要控制好奇心,但这一刻,他感到嘴巴自发地动了起来。   “可是,太阳和月亮为什么要打架?”   莫尔脸上的神情一瞬间消失,换回了他惯常的那种散漫悠闲:“当然是因为祂们意见不合。”   “在什么事情上?”   “很多事情上。”莫尔言简意赅地说,但基本等于没有说。   科斯莫看他不想说,就不再问了,离开了杂货铺去送货。这还是他第一次做这事儿。他对镇子北面也不是很熟,走了好半天才走到那地方。   镇子北面的确还是比南面稍微热闹一些,但是越往北面走、越靠近托雅河,情况就截然相反了。气氛变得越发死寂,好像那些灰色的雪遮住了他的耳朵,让他听不见任何声音。   尽管一直在走路,但是科斯莫还是感到自己的体温好像在慢慢下降。寒意侵蚀了他的脊背,让他的手指都冻僵冻麻。他用力地跺了跺脚,搓了搓手,然后才继续前行。   在风雪之中,他眯起眼睛,辨认着面前的建筑。托雅镇没有门牌号,这是不太方便的,不过好在这里的建筑都相当有规律,排布整齐。   不一会儿,他找到了莫尔所说的第十栋建筑。但是出乎意料的是,门却开着。   科斯莫记着莫尔的嘱咐,没有走进去,只是在门口探头探脑地张望着。   就在这一刻,他闻到了浓烈的血腥味。那是雪都无法掩盖的血味。   科斯莫大吃一惊,忍不住后退了两步,结果被台阶一绊,直接摔进了雪堆里,背包也甩到了旁边。在这一刻,好像有更加浓烈的血腥味朝着他侵蚀而来。   他感到脑子一晕,好像伴随着这种血腥味,有一种更加细密的、如同水雾一样的东西,想要钻进他的身体、大脑,以至于,灵魂。   “……「雪山」?”他喃喃说,“还是……”   还是,那位恶神呢?   在一片昏沉之中,他努力伸手去够自己的背包。洋娃娃就在包里面。他开始后悔,为什么明明知道来到这里可能有危险,但却没有带上他的三只猫。   他只当这是次简单的送货工作。   可,如果那个莫尔口中都「恶贯满盈」的神明,已经被「雪山」污染了怎么办?   他听见自己急促的喘息声,寒冷在这一刻显得不值一提。他的手指终于勾到了背包的肩带,然后他用力一拽,将背包拉了过来。   那种被什么粘稠的、阴冷的、充满腥臭气味的东西浸透的感觉越发明显。科斯莫感到自己头晕眼花,几乎看不清什么东西了,他凭借本能在背包里摸索着。   就在这一刻,他听见一个阴森戏谑的声音:“你在找什么呢?不会是这个洋娃娃吧?”   科斯莫的动作一顿,背后升起一阵阵凉意。   “真不巧,被我捡到了呢。”好像有一阵寒风绕着科斯莫转了一圈,“是杂货铺的那个人类啊。不知道你好不好吃呢?   “如果好吃的话,我就把你的灵魂也一起吃下去;如果不好吃的话,那我只能把你的灵魂扔进垃圾桶了呀。”   “我……我不好吃,可不可以不要吃我?”科斯莫用干巴巴的语气应付着这个声音,然后思索着要怎么解决。   ……他在这里高喊一声「莫尔」,莫尔能听见吗?   而且,这个该死的家伙,到底是谁!   “不行不行不行……我饿死了,我饿死了……我饿死了啊!在这个鬼地方,我快要饿死了啊!”那声音变得嘶哑而急促,歇斯底里。   科斯莫坐在地上,突然屏住了呼吸,因为他感到那寒冷的东西已经彻底覆盖了他的身体。他像是被野兽捕食的猎物,被牢牢按在了对方的兽爪之下。   而那声音还在说。   “你看看我!你看看我,你看我都成了什么样!我曾经是神,可现在呢?不过是徘徊在这可恶的牢笼之中的孤魂野鬼而已!你看看我!”   那寒风吹拂过科斯莫的眼睛。   不知道什么时候,科斯莫已经闭上了眼睛,但是,当这阵寒风掠过,他下意识睁开了眼睛,然后望见了令他永生难忘的一幕。 第60章 生病   漫天的灰色的雪, 和漫天的红色的雾。   周围的一切好像褪了色,那整齐排列的房屋、那阴沉沉的天空、那空无一人的街道、那潺潺流动的河水……那窥视着世界的星辰。一切都失去了色彩,仅余下灰色与红色。   那血舞弥漫着, 仿佛与雪花共舞。每一滴血和每一株雪,都是一个小小的恶意的碎片, 充满了浓郁的血腥味与杀戮渴望。   这像是一张静止的相片。寒冷远去、痛苦消逝、恐惧弥散。世界变得单调而简单,只剩下那不成型的血雾……那是, 那是一个「东西」。   在那蓬勃的血雾之中, 有一颗跳动着的心脏。不, 或者说,一个巢。   那同样也是被血雾包裹、被灰雪覆盖, 同样也是失去了生机与活力,成为褪色相片一员的怪异物品。   那是死去的心脏, 由更多小小的心脏组成。   “瞧见我了吗?看啊,祂现在都变成这样了。  “祂曾经不是这样的, 祂曾经鲜红如血、曾经所向披靡, 曾经在一夜之内吞吃了一整个国度年轻孩童的心脏。是鲜血与杀戮铸就了这颗血色心脏, 是恐惧与绝望成就了祂无上的威名。   “可是啊,可是这一切也在一夜之内化为虚有。人类的争吵、神明的争吵——这世界充满了争吵!可这争吵又与祂无关、与我无关。只有这结果与我有关!   “我只能来到这里,只能在这里死去,只能成为其他神的泄愤的对象。我的心脏也将会被祂们吞吃啊!我的灵魂也将被祂们撕碎啊!   “可有谁听得见我的哭嚎呢?我饿死了,我饿死了!我最后的饱餐不能延续如此漫长的时光, 只能让我在饥饿与疯狂之中死去,只能让我在雪山里永恒地消亡啊!   “那时光却能安睡, 那日月却能沉眠, 那星辰——那星辰楠^枫却依旧能闪耀!凭什么!凭什么我却只能死, 我却只能望见自己的死亡而无能为力, 却只能被灰雪吞噬、被雪山淹没!”   那声音高呼着,凄惨地倾诉着。   在这声音之中,科斯莫呆呆地望着那血雾与灰雪之中的凝固褪色的心脏。   最后,他低声说:“你已经死了。”   “「心」,你已经死了。”另外一个声音同时在此刻响起。是莫尔。   不知道他在一旁看了多久,又是否听见「心」的呼喊声。   那被称为「心」的神明,在此刻猛地凝聚起那层层叠叠的血雾。那化为了一张面孔,虽然宛如人类,但科斯莫能一眼感到那绝非人类。那是个异人所化为的面孔。   祂不安而困惑地说:“可是,我真的……”   祂还没有说完,那面孔突然一僵,随后,就溃散了。   科斯莫感到那沉沉地包裹住自己的黏腻寒冷也消失了。他在这一刻松了一口气,枯坐在地上。   周围的一切恢复了原本的模样。雪花仍旧静静地飘落着,没人知道一位神在此陨落。   莫尔定定地站了一会儿,然后走到了科斯莫的身边,居高临下地问:“不冷吗?”   “还好。”科斯莫喃喃说。未曾褪去的恐惧与某种难以形容的激动,控制着他的大脑,让他仍旧沉浸在一种亢奋的状态之中,那让他根本无法感知到寒冷。   莫尔沉默了片刻,似乎是在考虑说什么。最后,他自嘲地笑了一声:“我不应该偷懒,叫你帮我跑腿的。本应该是我来帮「心」收尸。”   科斯莫想了想,就说:“「心」?”   “祂其实已经在很多年前的某一次雪山之中,就已经死了。”莫尔语气淡淡地说,“只不过,祂是神明,拥有力量。祂借由力量,认定自己未曾死亡,所以苟延残喘至今。   “简单来说,祂认定自己没死,祂就没死。但是,这种做法是要消耗祂的力量的……当这份力量彻底消散,祂也就将会迎来永恒的死亡。”   死亡对于神明来说并不是一件稀奇的事情。祂们可以更换自己使用的躯体。总的来说,祂们是依附于力量的生物,只要「力量」不灭,祂们就将不灭。   但是,如果「力量」消亡,那么祂们也将迎来永恒的死亡。   ……当红叶想要望见自己的死亡而不能的时候,其他弱小的神明正挣扎于死亡与非死之间,正执着于享受最后那一丝生的愉快。   科斯莫安静了片刻,然后站了起来,拍了拍身上的雪。他问:“祂是什么神?”   那不甘的、怨恨的声音,好像还在他的耳边一遍一遍地回响着。   莫尔盯着科斯莫看了一会儿,才解释说:“祂是「心」。”他沉思了片刻,“怎么说呢……祂是生机、根源,是「活着」的本质,是所有生物之所以能维持「生」的状态的核心。   “祂是概念神,理论上讲,只要生物不灭,祂就不灭。  “祂与鲜血有关,主要是因为占据这个世界大部分的人类,身上都流淌着鲜血。祂喜欢吃那种生机盎然的东西,因为那与祂的力量有关。   “尽管祂象征着生机,但是祂也是恶贯满盈的神。祂杀死了无数生物,不仅仅是人类,也有动物、植物等等,那都被祂吃掉了。”   科斯莫专注地听着,然后低声说:“但是,祂仍旧死了。”   “祂是「生命」,但是,如果所有生命都不认可祂的话,那么祂也就不是「生命」了。”莫尔的语气依旧很淡,“这就是概念神的最大弱点。”   概念神形而上,无法捕捉、无形无体。但是,正因为祂的根基建立于虚幻的概念之上,所以,当概念发生变动——当祂不再是那个概念,祂自身当然也就发生了改变。   某种意义上,概念神都是后来神,而不是天生神。   科斯莫一时间不知道说什么好,只能低低地叹了一口气。   莫尔沉默片刻,然后说:“好了,你回去休息吧。看看你狼狈的样子。”   科斯莫干笑两声,说:“我只是没想到。”   “应该让你把你那三只猫都带上。”莫尔摇了摇头,“算了,反正「心」已经死了。死都死了,还给我找这么大麻烦。”   科斯莫心中一动,他意识到,莫尔的话语中似乎隐藏着一个微妙的含义,也就是,这的确就是莫尔需要处理的事情。   ……为这些陨落的神明收尸?   科斯莫感到些许的困惑。不过,这个时候他的大脑发胀,甚至有种晕晕乎乎的感觉。他摸了摸自己的额头,这才感觉这一番奔波惊吓之下,他好像有点受凉发烧了。   莫尔盯着他,也伸手碰了碰他的额头,然后啧了一声,说:“人类可真是娇弱啊。”   ……科斯莫只能尴尬地笑了两声。   “去医院吧,医院已经重新开门了。”莫尔顿了顿,“需要我陪你去吗?”   “不用、不用。”科斯莫连忙说。   他拿起自己的背包。洋娃娃在另外一边,好在不是很远,估计是「心」随手扔过去的。他拍了拍落在洋娃娃身上的灰尘与雪花,然后又一次扭头望向莫尔。   莫尔静静地站在雪堆之中,飘落的雪花落在他的肩头。这里是托雅镇的最北面,地势稍高,他们几乎可以望见一整座托雅镇的模样。   不远处,那已经失去主人的房屋敞开着大门,血腥味照旧飘散而来,钻进他们的身体,形成一种沉甸甸的、满是寒冷的枯寂之感。   即便是神,死亡也是死亡。   这冬日的雪,掩埋了多少的死亡呢?   这一天发生的事情,让科斯莫在床上卧病三日。   他的猫猫们挨个守在他的身边,偶尔用爪子——很小心地收起了指甲,只是用那软乎乎的肉垫,拍拍他的手臂或者额头,然后叹一口气,就好像是在说:人类啊,真是让猫猫也不得不操心。   他认识的一些镇民也都来探病。说不定还带有一些新鲜感,毕竟,像科恩夫人、红叶这样的存在,估计怎么也不可能生病吧。   莫尔很大方地帮他付了医疗费。   这个时候,红叶就在一旁语气幽幽地说:“那本来就是你该解决的麻烦。懒惰让你的脑子生锈了吗?”   莫尔有恃无恐地摊摊手。   这一幕倒是把科斯莫逗乐了,让他从「心」的消亡之中缓了过来。   只是偶尔,夜深梦回之时,他还是会想起那一幕,想到那飘舞的灰色的雪、弥漫的红色的雾,以及在那褪色的场景之中的,凝固的灰白心脏。   他好像明白了什么,又好像,只是在等待一个确切的答案。   不管怎么说,他更加期待莫尔之前说过的,出门踏青的事情了。他猜测那会解决自己的许多问题。   但是……但是……   他逐渐意识到,随着他在托雅镇的生活越来越久,真相以及答案,不再是最为重要的事情了。   他知晓了许多、听闻了许多。对于很多托雅镇的镇民来说,那可能都是闻所未闻的事情。而这一切实际上都不过是通往真相之路的某些过路风景。   可是,这「风景」就真的不重要吗?   科斯莫懒洋洋地坐在扶手椅上,抱着一杯热水,心想,不、不是这样的。虽然没那么重要,但也的确是重要的。   而有朝一日,或许这重量一点一点累积起来,就变成了他的人生。   夜色已深。科斯莫病好了之后,就打算明天去杂货铺上班。他随便地翻了翻自己的笔记本——在遇到那位认真书写调查笔记的侦探先生之后,他也慢慢养成了做笔记的习惯。   因此,他突然怔了一下,略微恍然地发现时间的流逝。   不知不觉,他来到托雅镇,都已经两个月了。今天就是他来到托雅的第六十天。   在冬日来临之后,时间过得格外快。每一日都是重复的、相似的,好像岁月未曾改变、时光未曾流逝。可是,世界不会为任何人停留。   托雅的春天就快到了。   科斯莫感叹着。他挨个摸摸自己的猫猫们。冬天的冷空气让猫猫们身上长出了更厚的毛,摸起来也就柔软温暖了。   科斯莫正要起身,这个时候,他听见了自行车的车铃声。   他等了一会儿,也没见安德烈·米尔现身,但车铃声却仍旧持续。   最后,他只好闷闷不乐地说了一句:“安德烈,你知道这有点烦人吧?”   过了一会儿,安德烈·米尔从他的影子里走出来,然后用一种更加闷闷不乐的语气说:“还是第一次有人类对我如此冒犯。” 第61章 定义   科斯莫借着房间内昏黄的灯光, 打量着安德烈·米尔。   距离上一次见面,也已经过去了几周时间。安德烈看起来并没有什么变化——要说有什么明显的变化,那才是匪夷所思的事情, 毕竟安德烈掌握着神明的力量。   但是,要说完全没有改变, 那似乎也并不是。   如今的安德烈·米尔,给科斯莫一种微妙的……沉下来的感觉。这并非指的是沉稳或者稳重, 而像是一个本来蓬松的枕头, 被压得扁扁的、紧紧的, 成了皱巴巴的压缩物。   总的来说,安德烈看起来有点拧巴, 像是苦恼着什么问题一样。   科斯莫也不知道这算是好事还是坏事。   ……安德烈·米尔估计是被教训了一通,无论是他参与红叶之日的事情, 还是他夺走格列高利人的影子的事情。   或许他成神的野望不算什么大事,但是, 做法是否有问题, 就值得商榷了。   科斯莫的打量让安德烈有点别扭。   安德烈扭曲着表情, 说:“听说你生病了。”   科斯莫愣了一下,然后点了点头。他稍微有点惊讶——难道安德烈·米尔还知道探病?这让他有种微妙的欣慰与感动。   但是随后,安德烈又说:“听说你见证了「心」的陨落。”   科斯莫也点了点头。   安德烈却有点不可思议地说:“但是……但是,你就只是生了场病?”   科斯莫琢磨着安德烈的意思,若有所思起来。   安德烈自顾自地说:“神的陨落会造成许多影响, 而直面神的陨落,更是有可能被污染灵魂, 因为那是距离神的力量最近的时刻。   “但是……但是, 你居然就只是生了场病?只是因为托雅镇的寒冬而受了凉?”   他的语气越发不可思议起来。   科斯莫心想, 怕不是托雅镇的其他镇民也有这个疑惑, 只是没有冒冒失失地过来询问,而安德烈才没有这个顾虑,非常干脆地就趁着这个深夜问了出来。   ……事实上,科斯莫自己倒也有些奇怪。   在他目睹「心」出现的那一刻,他的确受到了一些精神上——视觉上——的冲击。但是,要说这冲击对他有什么影响……他觉得没有。   他只是有点震撼而已。   至于受凉生病,这也是相当正常的。你看,米洛·金莱克这个人类外来者就会因为托雅镇的冬天生病,那么「科斯莫·兰赫尔」这个人类外来者,怎么就不可以了?   在科斯莫自顾自陷入思考的时候,小黑突然说:“这没什么奇怪的喵。”   安德烈将目光望向了那只猫。   小黑的幽绿色眼睛静静地盯着安德烈,它说:“难道你就没有目睹过神明的陨落喵?”   “我……我当然,我当然见到过。”安德烈嘟囔着说,“但是,为什么你就没事?”   科斯莫也不禁稍微有些困惑地说:“为什么我一定要有事?”他顿了顿,然后解释说,“莫尔说,「心」在很多年前的雪山中就已经受到了影响,只是苟延残喘至今。   “祂的力量已经变得薄弱了,或许根本就影响不到我呢?”   安德烈·米尔顿时语塞,因为,这好像也不是没有道理。   他怀疑这事儿是因为,“心”毕竟是个恶贯满盈的神,这话的潜在含义是,「心」曾经无比强大。   这种强大建立在祂血腥的杀戮之上。那种旺盛的杀戮渴望,是曾经让安德烈·米尔也略微心惊胆战的——他只是商人,还不是神。哪怕是神,也有可能成为「心」的猎物。   所以,当然了,安德烈·米尔——或许他自己不愿意承认,但其实他是有点害怕「心」的。   应该说,托雅镇的许多镇民都害怕「心」。   可是,在这种情况下,科斯莫·兰赫尔亲眼目睹其死亡、其陨落、其消散,却并未受到任何影响,反而得了一场——可笑的——人类的疾病。   对于托雅镇的某些镇民来说,这也是可以把他们气到一病不起的事情。   科斯莫自己并没有意识到这一点。   安德烈倒是意识到了这一点,不过这个时候,他也不愿意说下去了。   ……科斯莫·兰赫尔到底是谁?这似乎已经不再是一个重要的问题了。重点是,不知不觉之中,他已经参与进了托雅镇的许多事情里面。   或许终有一日,他也将变成一个重要人物吧。   一个……重要的「人」。   安德烈自顾自陷入了思考之中,然后耸了耸肩,说:“好吧,那也有可能。”   说着他就朝着科斯莫挥了挥手,像是要道别。   “等等!”科斯莫连忙叫住他,要知道,安德烈·米尔是托雅镇中难得的可以坦率跟他谈话的家伙,“你今天来就是为了这个?”   “那不然呢?”安德烈莫名其妙地说。   “你……最近怎么样?”科斯莫委婉地问。   安德烈一怔,然后脸色猛地阴沉下来。他狠狠地瞪了科斯莫一眼,恶声恶气地说:“挺好的!”   “真的吗……”   科斯莫差点就要把后面的「我不信」说出来了,但是安德烈打断了他。   “也就是被红叶教训了一顿……啊啊这种事情你早就应该知道了吧!”安德烈语气不爽地说着。   科斯莫干巴巴地笑了两声。他的确是知道了。   相比之下,一旁毫不留情发出大笑的大橘,就显得有点格格不入了。   安德烈又瞪了瞪那只橘猫,但是他觉得自己和一只猫较劲未免有些丢脸,就又郁闷地收回了视线。   科斯莫关切——或者说,八卦——地问:“是因为艾琳女士的事情?”   “不是……不全是。”安德烈像是突然泄了气,直接坐到了地上。   见状,科斯莫也坐到了他的对面。三只猫围过来,好奇地听着。这像是什么与朋友之间的夜间谈话。事实上也相差无几。   “红叶问我,为什么想要成为神。”安德烈低声说,“她还说,如果我回答不出这个问题,那么我就不可能成为神。”   科斯莫试探着问:“那么……为什么?”   “我不知道。”安德烈的目光瞥向一旁,也或许,望向了窗外的夜色。   “总有什么理由吧。”科斯莫说。他有种面对叛逆的未成年中学生的感觉,虽然这个「叛逆小孩」相当危险、甚至掌握着强大的力量。   安德烈烦躁地抓了抓头发,在朦胧的光线之中,他的头发也好似摇晃的影子。他像是十分苦恼,缓慢地说:“我只是……我只是知道,我并不仅仅是个商人。   “我掌握着神明的力量,那么,为什么我不能尝试成为神明?”   科斯莫怔了一下,这才真切地意识到,这不仅仅是一场无害的、平庸的对话。   他斟酌着问:“可是,神明有什么好的?我的意思是……「神」的名头有什么好的?你不是已经拥有神明的力量了吗?”   安德烈·米尔实际上拥有着影子的力量。他拥有神明之实,只是没有这个名声。   这个问题像是也把安德烈困扰住了。   安德烈沉默了片刻,然后说:“当我醒来的时候,我母亲已经死了。”   科斯莫一怔。   他心中想到了一个可能性,不由得低声问:“你的母亲是……”   “月亮啊。”安德烈用一种装出来的无所谓的语气说,“当然,所谓的母亲,只是人类的定义。硬要说的话,我和月亮……我是月亮的影子、是祂力量的一部分。   “但是,当我醒过来的时候,祂已经死了。”   “祂是怎么死的?”   “被杀死。被达文波特·马库斯杀死的。”安德烈顿了顿,然后说,“太阳也是。”   “在一夜末日的时候?”   “可以这么说吧。”这意思显然意味着,不仅仅是一夜末日造成了太阳与月亮的陨落。但是,至少与之相关。   安德烈补充说:“所以,格列高利活该。”   也不知道他的意思是指格列高利的死亡活该,还是格列高利公国的覆灭活该。或许,对于安德烈来说,这两者都是。   安德烈又沉默了一会儿,然后,头一回地,他在科斯莫的面前露出了迷茫的表情。   “我不明白为什么。我不明白我的母亲为什么会死去。事情为什么会变成这个样子。”安德烈低声说,“我不明白……就像我不明白我为什么要成为神一样。”   “为了帮你的母亲报仇?”科斯莫提出了一个最可能的理由。   “不。我只是朝着格列高利泄愤……我知道。实际上,是达文波特·马库斯杀了我的母亲。”说着,安德烈摇了摇头,“我很清楚我杀不了达文波特·马库斯。”   科斯莫一时语塞,最后,他又问:“那么,为什么达文波特·马库斯要杀了太阳和月亮?”   “那当然是因为……”安德烈几乎不假思索地想要回答这个问题。他当然知道这个问题的答案——清楚明了,从一开始、从最开始,就知道。   但是那一刻,他停住了。   他慢慢地睁大了眼睛,露出了一个惊愕的、绝对称不上喜悦的表情。   “怎么了?”科斯莫有些不安地问。从头到尾,他其实都没有非常理解安德烈的意思,只是绞尽脑汁顺着安德烈的意思去附和他的话。   但是,安德烈此刻的沉默,却带有一种绝对不祥的意味。   那是与科斯莫尚未碰触的真相有关的东西。   “我不成神了。”安德烈突然说。   科斯莫完全没搞懂:“什么?”   “我说,我不要成为神明了。”安德烈一字一顿地说,他似乎被什么东西激怒了,但又尽力不让这种怒气施加到科斯莫的身上。那与科斯莫无关——或许也有关,但至少不完全相关。   安德烈闭了闭眼睛,然后猛地站了起来,像是被困住的野兽一样,困扰地、迷惑地、愤怒地在房间里转圈。   “我知道你有很多不明白的事情。”他突然停下来,盯着科斯莫,这么缓慢地说。那看起来完全不像是安德烈·米尔了,“我也很感激,你点醒了我。”   在这一瞬间,科斯莫感受到了那个屠戮了格列高利的影子商人的气场。   三只猫同时朝着安德烈发出警惕的叫声。   “别吵。我又不打算对你们动手。”安德烈不耐烦地挥了挥手,“我只是,我只是……我只是突然明白了。人类,神明,哈。”   他发出一声冷笑。像是真的成长了一样,他又盯着科斯莫。   他说:“去找莫尔吧,科斯莫·兰赫尔先生。你值得了解真相,而真相,其实已经摆在你的面前了。”他闭了闭眼睛,“我真是愚蠢啊,居然还需要你的提醒,才能意识到这件事情。”   “什么?”   “神,是被人定义的东西。” 第62章 相片   在安德烈离开之后, 科斯莫神思不属地坐下来。   他愁眉苦脸地问:“你们说,他是什么意思?”   他虽然明白了安德烈的话,但是另外一方面, 他好像也没明白。那些朦朦胧胧的概念、复杂又意义深远的理念,让他又一次想到了「盲人摸象」这个成语。   他再一次感到, 那个关于目盲的未来诅咒,好似又出现了。   小黑没开口。   花花只是低低地「喵」了一声, 好像也在思考着什么。   只有大橘, 非常豪气地说:“就是字面意思喵!”   字面意思……神明是被人类定义的东西?   科斯莫回忆着自己与安德烈的对话。某一刻, 他突然惊讶了起来。   恰在此时,小黑说:“那不是很明显喵?他已经拥有了神明的力量, 不需要任何人或者生物的承认——他就是神。可是,他却执迷于如何证明自己是神……这当然非常愚蠢喵。”   神明是拥有力量的生物。即便是原本普通的人类, 也可以成为神。   而安德烈·米尔,他继承了月亮母亲的力量。从出生起, 他就是神, 但他却始终不认为自己是神, 而只认为自己是影子商人。   ……「商人」。   科斯莫曾经听安德烈说过一个词,「商人的原则」。   商人、商人……商「人」。   很明显,这是人类世界的定义。就如同安德烈自己所说的,他之所以称呼月亮为母亲,也是因为人类世界的定义。   但实际上, 他就是月亮的一部分,是月亮的力量的化身。   月亮真的就是他的母亲吗?他真的就只是贩卖影子的商人吗?   不, 那都是人类世界施加给他的定义。   而作为神明力量的拥有者, 他却作茧自缚, 真的被困在这个概念与定义之中。他想要破茧而出、想要成为人类所认可的神明——可他自己, 不就已经是神明了吗?   成神要获得名声、拥有名声……什么名声?   人类世界的名声?   可神明为什么要博得人类的认同呢?   神明既生,就已是神。   在领悟到这个问题的一瞬间,安德烈·米尔恐怕是感到了一种被愚弄的愤怒。   他屠戮着人类、捕猎着人类的影子。那些看似弱小的人类,却在他的灵魂之上施加了一道束缚。   而如果不是科斯莫无意中提醒他「早已经拥有了神明的力量」,那么安德烈可能至今还没有意识到问题出在哪儿。   正如他所说的那样——他不明白为什么。因为原本就没有「为什么」。   神明与人类的关系,在这一刻发生了彻底颠倒与倾覆。   科斯莫也惊讶了起来。始终以来,他也是站在人类的立场之上的。虽然与托雅镇的镇民们越发熟悉,但是他还是认为自己是一个普通的人类。   可是,至少在这个世界上,人类与神明的关系,似乎并没有那么单纯与简单。   这个世界没有教堂。科斯莫再一次琢磨起这个微妙的问题。   这似乎也不是什么大事。不过是一种建筑而已。   但是,那似乎也意味着,这个世界的人类对待神明的信仰,与那些在教堂之中进行着礼拜仪式的信徒们心中怀有的想法,是不一样的。   科斯莫想了想,又暗自感叹一声:讲道理!他来到这个世界这么久,到底遇到过几个活生生的人类啊?   杰弗里·格拉斯——当天晚上就死了。   塞勒斯先生、艾琳·吉奥克——都是在托雅镇呆了许多年的外来者,其中一个还变成了时间旅行者。   米洛·金莱克——还是个孩子,并且如今也不是个人类了。   此外……就没了!   哦对了,还有他自己。   科斯莫·兰赫尔。   他在心中念叨着这个名字。   然后他又一次无语了——兰赫尔家族可是达文波特·马库斯的眷属家族啊!这个家族唯一的后代,还算什么普通人类!   郁闷的科斯莫不再思考这些问题,倒头就睡。第二天醒来,他望见窗外的雪停了。   “「雪山」过去了?”他喃喃自语。   “应该是喵。”大橘自顾自点了点头。   科斯莫想了想,就问:“对了,我们要不要找个时间去一趟塞勒斯先生那里?说不定有食物。”   之前猫猫们在医院那儿闻到的食物的味道,在红叶处理了医院的事情之后,估计就很难找到对应的来源了。但是,塞勒斯先生那里还是可以试试的。   他的猫猫们也一个多月没吃东西了。   虽然它们不饿……但是偶尔,只是偶尔,科斯莫还是挺怀念当初每天给猫猫准备猫粮的日子。   “喵!要!”大橘当然第一个响应了科斯莫的提议,连自己的口癖都忘了。   小黑和花花都可有可无地点了点头。   于是,等这一天科斯莫在杂货铺那边的工作结束,他就立刻带着三只猫猫去拜访了塞勒斯先生。来之前,他在杂货铺里挑了个礼物。   联想到如今米洛的情况,科斯莫就干脆挑了个适合儿童的玩具,是一辆玩具火车,大概巴掌大,造型精巧,细节出色。   莫尔瞧着他,问:“你准备送给米洛?”   “是的。”   莫尔点了点头,倒也没说什么。   不过在科斯莫准备付钱的时候,莫尔却说不用付了,就当是送给米洛的。   ……果然,在米洛成为了太阳的眷属之后,莫尔的态度发生了巨大的改变,杂货铺的货物都不收钱了。科斯莫暗想。   此时的塞勒斯先生,以及米洛·金莱克,正在搬家。   塞勒斯先生当然没有忽略之前科斯莫说的事情。他打算干脆把家搬到吉奥克餐厅附近,这样日常吃饭也方便。米洛还在长身体的时候,每天都得吃点好的。   “啊,兰赫尔先生!”塞勒斯先生注意到科斯莫的到来,连忙过来迎接,“您怎么来了?我们这儿乱得很,正打算收拾一下就搬走呢。”   科斯莫就赶忙说明了自己的来意。   塞勒斯先生恍然,倒也没有反感,只是看了看不远处的米洛,问:“要不要……让米洛和你们一起去?米洛可以察觉到危险。”   科斯莫虽然觉得并不需要,但是塞勒斯先生这么说了,他低头看了看脚边的三只猫,就也同意了。   塞勒斯先生朝米洛招了招手。那个头发与眼睛都变成金色的小男孩就走了过来。   “兰赫尔先生。”米洛很乖地和科斯莫打招呼。   科斯莫就将自己拿着的手提袋递给了米洛,说:“米洛,是杂货铺送给你的礼物哦。”   他没有单纯以自己的名义送出,就干脆说是杂货铺。   米洛有点惊讶,下意识看了看塞勒斯先生。塞勒斯先生目光温和地瞧着他,就说:“收下吧,米洛。”   至少,这的确是一份善意。   米洛这才开开心心地收下。   科斯莫心中一动,问:“米洛,现在你可以给人拍照了吗?”   “可以的!”米洛用力地点了点头,“兰赫尔叔叔想要拍照吗?”   他换了一个更亲近的称呼。   科斯莫看了看塞勒斯先生,迟疑着说:“可以吗?”   他担心米洛年纪这么小,还没法合理地运用那份力量。   “没问题。”塞勒斯先生爽快地答应了,又变成了科斯莫最早遇到的那个爽朗外向的男人。   于是,米洛就给科斯莫与他的三只猫拍了一张合照。   科斯莫蹲在那儿,大橘在他的左边,花花蹲在他的前面,小黑则在他的右边。米洛盯着这画面看了一会儿,然后哒哒哒跑过来,将手提袋里的火车模型拿出来,放在科斯莫的脚边。   他问:“米洛也想加入,可以吗?”   科斯莫有点惊讶,然后笑了起来:“当然可以!米洛是个好孩子。”   米洛羞赧地说了一句谢谢,他看了看那辆小火车,然后对塞勒斯先生说:“叔叔,我们就是坐着这种车子,到托雅镇的!”   塞勒斯先生笑着点了点头。对于米洛来说,那或许只是单纯的赞许;可是,科斯莫却从其中瞧出了更多复杂的意味。但是科斯莫也并没有说什么。   米洛自顾自笑了一下,然后就跑回了原地,又盯着科斯莫看了一会儿。   在科斯莫感觉自己脸都要笑僵的时候,米洛说:“好啦!”   他往自己的口袋里掏了掏,然后从口袋里掏出了一张相纸,递给了科斯莫。   ……还真的是人形拍立得啊。科斯莫感叹着想。   他低头望向那张相片。他与他的三只猫,还有一列小火车。他们是在外头拍的,背景就是托雅镇的建筑,在画面的更远处,还可以瞧见群山之巅。   冬天已经过去,接近黄昏的傍晚阳光已经能带来一些暖意,将山巅的白雪也染成金黄。那微弱的阳光同时也照在科斯莫的脸上,带来一阵他自己都感到奇怪的柔软与温暖。   他想,他居然已经慢慢习惯这张陌生的面孔了。   拍完照,猫猫们就迫不及待地想要去觅食了。米洛也跟着过去,反倒是科斯莫留在了留下,和塞勒斯先生聊了会儿天。   科斯莫原本想跟上,不过塞勒斯先生却说米洛过去就足够了。   ……看起来,在得知这栋房屋可能有问题之后,米洛就已经探索过了?   的确,拥有神明力量的米洛,应该是不会害怕可能的奇怪生物的。   因此,当科斯莫面带笑容、望着撒欢一样跑向房屋内部的三只猫与米洛的时候……有一瞬间,他想,他和塞勒斯先生,简直就像是站在游乐园外面,望着孩子们奔跑的背影而微笑起来的家长。   ……这让科斯莫的笑容微微一僵。   “兰赫尔先生,我听说了「心」的事情。”就在这个时候,塞勒斯先生突然低低地说。   科斯莫回过神,略微有些诧异。   前几天塞勒斯先生也来探病,当时他并未提及「心」,反而是现在提及了。这可有些稀奇。不过很快,塞勒斯先生就解答了他的疑惑。   “我是刚刚才听说的。前两天去探望您的时候,我还不知道这事儿。”塞勒斯先生感叹着说,“这么多年了,托雅也陨落了许多神明啊。”   科斯莫若有所思,意识到,塞勒斯先生似乎并不知道,正是科斯莫·兰赫尔目睹了「心」陨落的场景。   塞勒斯先生之所以和科斯莫提及此事,或许只是有感而发,所以找了个熟人来聊聊天罢了。   他便选了个相对安全的问题,问:“有许多神明都陨落了吗?”   “您可能不知道。在我来到托雅镇的这十几年间,至少已经有七位神明陨落了。老实讲,虽然一开始听说的时候十分惊讶,但是要我现在说出这七位神明的名字,我甚至已经记不太清了。   “而「心」,就是我所知道的,第八位陨落的神明。”   科斯莫惊讶地说:“这么多吗?”   塞勒斯先生在托雅镇待了十几年,这么一算,差不多两年就要陨落一位神明。神明是如此轻易就会死亡的吗?   “我听说了一些……一些事情。”塞勒斯先生突然含糊其辞起来,“我从未断绝与外界的联系,您可能看得出来。不过,最后一次联系,就是米洛出现的时候,之后我也就没法和外界联系了。   “毕竟,我的国家已经……  “但是,我也了解到,人类世界出现了很大的变化……或者说,这种巨变从很早以前就开始酝酿,直到近几十年、十几年……甚至近几年,一切才突然改变。   “一些没能反应过来的人类,以及神明,或许就直接卷入其中,然后销声匿迹了吧。”   科斯莫聆听着。周围的光线逐渐暗淡下来,在托雅镇寂静的黄昏,他只能听见塞勒斯先生的声音。   “他们说,神明消失了。人类也逐渐淡忘了神明。那些新生的孩子们,终有一日,他们或许会以为,这世界上本就没有神明吧。”   塞勒斯先生感叹着说。   “为什么会变成这样?”科斯莫听见自己干涩的声音。   塞勒斯先生的表情突然变得严肃起来,他说:“或许……”   他的话语被米洛惊喜的欢呼声和猫猫们的喵喵声打断了。   “抓到了!”   “抓到了喵!” 第63章 礼仪   在科斯莫的眼中, 此刻被大橘的爪子牢牢按住的东西,是一条类似水蛭一样的软体生物。   尽管称之为「生物」,但那看起来并没有什么活力, 相反,那东西软趴趴、黏糊糊, 像是一滩泥浆、一捧灰尘。   那灰褐色的身体之上,有无数道怪异的纹路。每一条纹路之中, 都有着五彩斑斓的液体流动着, 那是看一眼就会让人眼花缭乱、头晕目眩的可疑痕迹。   它有三只小小的眼睛, 像是三粒黑米,分别镶嵌在头部、中部和尾部。它还有小小的、尖利的牙, 就在中部那只眼睛的下方,张开的嘴里。   有怪异的恶臭从中传来, 那并不仅仅是腐烂的食物的味道,同样也有一种腐朽的尘埃的味道。   “灰尘怪物!”大橘兴高采烈地解释说, 看起来它是最快乐的那一个, “是家里那些暗处灰尘的凝聚物喵!”   在家中住所那些无法打扫到的暗处角落, 正滋生着一个又一个灰尘怪物。它们拥有着灰褐色满是尘埃的身体,发出着怪味与叹息般的嘶声。   它们会被人类的扫帚轻易打败,也会在不被发现的时候,散发出无数肮脏的灰尘。一些人怀疑,那些家中不明来源的落灰, 就是来自于灰尘怪物。   它们是肮脏的聚集物、是灰烬的凝聚体。它们活在人们从未重视的角落。   科斯莫有些吃惊地听着猫猫们解释。这个时候,米洛轻轻叫了他一声, 然后递给他一张相片。那是猫猫们捕食的场景, 如果不细究的话, 看起来就像是是三只猫咪恶狠狠地扑向毛线球。   “据说, 灰尘生物是被心之神遗弃的眷属。”塞勒斯先生在一旁跟科斯莫说起了更隐秘的事情,“心之神是一切生物的保护神,但是,那些角落生物就未必受到祂的眷顾。   “心之神喜欢活生生的、生机勃勃的生命,因此,那些生活在阴暗角落里的东西,就被祂抛下了。后来,这些都被生于暗夜的月亮所承认。”   科斯莫有些惊讶地听着。   “在一夜末日之后,世界发生了巨大的改变。这些不被人重视的角落生物、灰尘生物,就更加被遗忘了。它们开始往那些不为人知的地方迁徙……比如那些废弃的房屋、荒芜的废墟等等。”   塞勒斯先生的语气听起来,就像是在复述某些历史书上的介绍一样。不过,或许他之前就有所准备。   科斯莫若有所思地盯着那团被大橘按住的灰尘,问:“那么,它死了吗?”   无论这只灰尘生物为什么会出现在这里,科斯莫都感到些许的意外。这是不为人知的生物,大多数时候,也是不能为人所知的生物。   一旦被知晓,等待它的就将是灭亡的命运。   猫猫们可以吞食这份力量,但是,无法吞食其本身。   “现在死了喵。”小黑回答说,“它让我们也可以藏身于暗处,不被人发现。”   这倒是挺好,科斯莫暗想。这可以保证猫猫们的安全。   ……虽然,科斯莫也不知道,托雅镇上是否真的有什么可以伤害他这三只神奇猫猫。   真不明白穿越的过程中到底发生了什么,能将他的猫猫们改造成如此强大的模样——说到底,他怎么还是原来那样的普通呢?   很快,他与他的三只猫与塞勒斯先生告别。他也帮忙搬运了一些东西,不过塞勒斯先生似乎很不好意思让他这么做,甚至显得惊慌失措,于是科斯莫也就没有继续帮忙。   科斯莫怀疑,在托雅镇的镇民以及外来者眼中,成为了杂货铺店员的科斯莫·兰赫尔,恐怕也是非同凡响的。   就连安德烈·米尔,不也因为他直面心的陨落却毫无损伤的时候,感到万分惊奇与怪异吗?   科斯莫自己也说不上来。在他来到托雅之后,他好像就慢慢习惯了这种怪事的发生,甚至于慢慢麻木了。至于他自己——这个科斯莫·兰赫尔,实话实说,他也很难给出一个确切的答案。   ……话说回来,那个从一开始就困扰他的谜团,也就是,侦探杰弗里·格拉斯之死,好像还没有解开。   杰弗里究竟是被什么东西吓死的?   科斯莫百思不得其解。   在回住所的路上,他就一直这么心不在焉地沉思着。他的三只猫猫在此刻保持了一种微妙的沉默,并且彼此交换着视线。   在科斯莫看不见的角落,托雅镇——或者说,托雅,仿佛正在崩塌、正在重组、正在消亡。   如果科斯莫知道这一点的话,那他大概会想到自己目盲的那一天。他望不见的世界会是什么样子?这真是一个难以解答的问题。   因为,人类是依靠眼睛——范围更大一点来说,是依靠自己五感的生物。他们碰触、望见、嗅闻、听见、品尝这世间许许多多的东西。   他们赖以生存的五感,如果欺骗了他们、如果蒙蔽了他们,那么,他们可能也就只能对世界保持一无所知的状态了。   这或许也是这个世界的底层规则之一。   但可惜的是,这个来自异世界的、新的科斯莫·兰赫尔并不知道。所以,托雅的真相对于他来说,或许也会稍微推迟一点抵达。   ……但不会很远,也不可能很远。   “雪山”已经过去,春日也近在眼前。这段时间里,连杂货铺的客人都没有冬天的时候那么多了。   “那么,春天的「日子」又是什么?”某一天上班的时候,科斯莫忍不住问莫尔。   莫尔漫不经心地翻过一页书:“那不是很明显吗?复苏。”   春日就意味着复苏,这是人类世界的概念。   “但是……什么东西的复苏?”   莫尔想了想,表情反而变得严肃起来。他问:“你觉得死亡是什么?”   “永恒的沉睡?”科斯莫干巴巴地回答。被托雅镇的氛围熏陶久了,他居然也能说出这种神神叨叨的话语了。   莫尔也的确惊讶地挑了挑眉,然后说:“那么,有醒来之日吗?”   科斯莫沉默了一下,想到了一些穿越之前看过的经典恐怖片桥段。   他问:“死人复活?”   “不,并不是死人。”莫尔摇了摇头,“是死去的神明。准确来说,是死去的神明的力量。”   科斯莫隐约察觉到了关键点。   “神明死去的情况有两种,一种是神死了,力量还在;一种是神死了,力量也消亡了。你之前见到过的,心的消亡,就是后一种。”莫尔摊了摊手,“但是,前一种的情况其实更加常见。   “比如太阳和月亮……你知道格列高利和埃德温亚都陨落了吧?但是,太阳与月亮仍旧高悬,仍旧凝视着这个世界。所以,祂们的力量当然也还是存在着的。   “在往日之时,祂们的力量就像是陷入了永恒的沉睡,随着祂们的死亡而一同死亡。但是,当春日来临,祂们的力量就会短暂地复苏,重新活跃起来。”   科斯莫恍然,他问:“这算是好事还是坏事?”   “有好有坏吧。”莫尔懒散地回答,“有些镇民或者外来者想要获得这份力量,事实上,很多外来者就是为了春日之时而来的。但是,这份力量当然也可能带来不可思议的伤亡与污染。”   这也是当然的。无论那是否可以被得到、被拥有、被使用,力量终究是力量,是足够「强大」的。   科斯莫这么想着,也带着些许的叹息。   他有点恍惚地想,真不可思议——现如今,他也可以将神明的力量言之于口,甚至以一种并不太尊重的语气去谈论、去形容,就好像只是他与他的朋友之间茶余饭后的一场闲聊。   ……说到底,还是莫尔的态度太轻忽了吧!   科斯莫腹诽了一下。   “对了,”莫尔像是突然想起了什么,“在春日之时到达的那一天,我们去爬山吧。”   “爬山?”科斯莫怀疑地问。   “郊游啊!”莫尔耸耸肩,“人类不就喜欢这种活动吗?”   ……是人类孩童才会喜欢吧!   科斯莫骤然意识到,这就是之前莫尔所说的,要在「雪山」过去之后,带他前往群山之处的事情。   他连忙点头答应,又在犹豫片刻之后,问:“莫尔,我可以问你一个问题吗?”   莫尔瞥了他一眼:“你最近和安德烈接触了吗?”   “诶?”科斯莫猝不及防被带跑了话题,只能老老实实地回答,“上次生病的时候,他半夜来探望过我。”   莫尔叹了一口气,但反而有些欣慰地说:“安德烈也知道要探望生病的人类了啊。”   ……科斯莫犹豫再三,还是给安德烈留了点面子,没有说出他来访的真实目的。   “那看来还是我误会了安德烈,我以为是他跟你说了什么,所以你又燃起了不必要的好奇心。”莫尔略微戏谑地说,“好吧,你想问什么?”   “为什么你愿意和我解释这么多?”科斯莫真心实意地问。   在他初初来到托雅镇,与塞勒斯先生见面的时候,他曾经想过,关于托雅镇的秘密,塞勒斯先生会不会知道,而他是否可以向塞勒斯先生请教。   可是,不知不觉之中,他反而已经比塞勒斯先生更加接近托雅的真相了。   而这在某种意义上,就得归功于莫尔乃至于安德烈、科恩夫人、红叶等等的坦诚。他们几乎完全没有掩饰地跟科斯莫和盘托出。   即便有些事情没有言明,但那恐怕也是带有某种禁忌意味的,本来就不应该说出。   只要是能说的,他们基本上都和科斯莫说了。   这种做法令科斯莫感到惊讶与不安,并且,这种怀疑始终在科斯莫的心中缓慢发酵着。   ……或许,这也和他想到了杰弗里·格拉斯之死有关。   如果杰弗里是被什么东西吓死的……   那么,为什么这个「东西」不可能是托雅的真相呢?   科斯莫开始怀疑,或许自己也会被托雅的真相以及内幕吓坏吧。   无论如何,莫尔关于前往群山之处的邀请,显得有些过于友好和亲近了。   “这倒是一个有趣的问题,从你的角度出发。”莫尔喃喃说。   科斯莫多少有点忐忑不安地等待着,在莫尔沉默的时刻,科斯莫的心情也像是过山车一样。最后,他反而先忍不住说了一句:“对不起。”   “嗯?”莫尔像是在走神,所以没明白科斯莫的意思。   “我是说,我很感激你们的解释与释疑……我不是在怀疑或者责怪……我只是……”   “只是不明白。”莫尔打量着科斯莫。   科斯莫默默地点了点头。   这是初春的午后,杂货铺里安安静静。在经过科斯莫的辛勤打扫之后,这里的光线也变得亮堂了许多,内部环境也变得整洁了不少。   或许,这里已经没有灰尘生物的容身之地了。   科斯莫已经习惯了这里的环境——工作环境,他是说。因此,在此刻漫长而紧张的沉默之中,他几乎感到身周的一切都陌生起来。   他一个恍惚,有一瞬间不明白自己为什么会出现在这里。   就在这个时候,莫尔笑了一声,随后是大笑。   “科斯莫·兰赫尔先生,不要这么紧张!作为杂货铺的店员,你本就该了解这些;而作为异世界的访客,你也理应得到合理的解释,为这世界发生的一切。这是我们应有的礼仪。” 第64章 真实   不知道为什么, 当莫尔指明科斯莫异世界访客的身份的时候,科斯莫虽然有少许的惊讶和紧张,但更多的还是心头重负终于落下的轻松感。   说真的, 他的破绽实在是太多了,更不必说是在托雅镇这样神明众多的地方。   他对于托雅的无知还可以解释为此前是个普通人类, 但是,他对于这个世界、乃至于这个世界的人类与神明的无知, 就不能仅仅用「普通」这个说法来蒙混过关了。   况且, 科斯莫·兰赫尔的死而复生是得到红叶信徒的确证的。   在这个世界, 借用死人的躯体复活的事情,也并不罕见, 毕竟这里存在着古怪的力量。想必托雅镇的镇民们也见怪不怪了。   重要的问题无非是,究竟是「什么」在科斯莫·兰赫尔的尸体之中复活。   对于一些游荡于托雅镇的神明残骸来说, 祂们或许会认为,是一个幸运又弱小的神;但是, 对于与科斯莫相处了一段时间的莫尔来说, 事情就并不是那么简单了。   他几次用「你看起来真不像是这个世界的人类」之类的说法, 来试探科斯莫;而科斯莫的反应都是略微心虚的干笑与转移话题。   当然,这不是最关键的证据。   “最关键的是,”莫尔笑眯眯地说,“「心」吃不了你。”   “是吗?”   “祂当然想吃了你,来填补自己空虚的力量。或许祂吃了你, 祂就还可以再活上几天时间。可是,即便祂的力量已经浸透你这幅已然死去的身体, 祂却还是无法吞吃你的灵魂。   “因为你不是这世界的人类, 祂的力量自然也奈何不了你。祂只是这世界的「心」。”   科斯莫恍然大悟。他心想, 自己居然还拥有一个独特的防护吗?   “当然, 这种特殊情况仅限于「心」,或者与「心」类似的神明。”莫尔像是知道科斯莫在想什么,又补充了一句,“因为「心」的力量来自于这世界的生灵,所以祂也只能对这个世界的生灵动手。   “这是祂的力量的起始与终止。但是,其他神明就未必如此了。比如红叶的力量,也就是时间,就很显然作用在了你的身上。”   他指的自然就是科斯莫·兰赫尔目盲的事情。   时间的力量将属于未来的科斯莫·兰赫尔的情况,施加到了如今的科斯莫身上。时间的力量在此刻显示出了一视同仁的威力。   ……不过科斯莫却因此产生了一丝疑虑。   在他看来,目盲的状态也依旧是属于「身体」范畴的。换言之,那影响的仍旧是科斯莫·兰赫尔这个躯壳,而非里头那个名为沈栖的灵魂。   这样一来,红叶的力量真的作用在了异世界来客的身上吗?   科斯莫很难回答这个问题。   不过,这也不是现在的重点。   他不禁犹豫着说:“所以……这个世界曾经迎来过别的……异世界来客?”   “我不能保证。”莫尔说,“至少你是我见到过的第一个。我一直以为你并不想暴露这个身份,所以也就没有问过。不过,这其实也挺明显。”   科斯莫干笑两声。   “不管怎么说,我们都很清楚,这世界——这个宇宙,辽远而广大。我们都只是了解其中的一些支离破碎、光怪陆离的碎片而已。我们也只是生活在这碎片一样的孤岛之上。”   莫尔看起来多少生出了一些感慨。   科斯莫点了点头,也能理解。如果哪一天外星生物突然出现在他的面前,那他的表现可能比莫尔还要不堪。他可能会当场吓傻吧。   “所以你才愿意将那么多的信息都告诉我吗?”   “可以这么说。毕竟来者是客。”莫尔不置可否,“不过,更关键的是……”   他突然卖了个关子。   “什么?”科斯莫忍不住问。   莫尔说:“其实你知道的。来,猜一猜,猜对了我就多告诉你一点。”   科斯莫无言以对,苦恼地抓了抓头发。他多希望这个时候小黑能在场啊,他总觉得他的猫猫们比他知道的多得多。   不过,他也的确想起来一件事情。   他问:“信使?”   “没错!”莫尔拍了拍手,“既然你是异世界来客,那么信使的信号就更加明确清晰了。我想,你大概率会给托雅带来巨变吧。”   “呃……是这样吗?”科斯莫干巴巴地说,他不认为自己能够担此重任,“我觉得我好像什么都没做。”   “即便只是一点希望,都可以。许多镇民坚持不下去了。”莫尔说。   科斯莫微怔。   “他们……坦率来说,祂们,需要一点希望。”   科斯莫沉默了片刻,终于问:“托雅究竟是什么地方?”   他已经想到一种可能性。这可能性如同夜晚的幽魂,游荡在他的心灵与大脑之中,偶尔带来一阵冰寒刺骨的不安与茫然。   他想,怎么可能是这样呢?为什么会是这样呢?   “安德烈跟你说过一个谜题,是吧?”   “是的。”科斯莫说,“他说,这个秘密和两个问题相关,一个是托雅的本质,一个是托雅的用途。”   莫尔点了点头,然后说:“那么,今天我可以告诉你第一个问题的答案。”   科斯莫不禁有些意外,他不明白莫尔怎么突然就愿意为他解惑了。   “你迟早会知道的。”莫尔叹了一口气,“我猜,你之所以会来到这里,就是因为、就是为了……”   在这个时候,他反而打起了哑谜。他的目光略过科斯莫,望向了窗外的托雅镇。   春日的气息已经拂过整个托雅镇,这里已经比冬天要活泼得多,但是,那种静谧的底色始终笼罩在这里,让来到此地的外来者,根本无法分辨,哪个才是真实的托雅。   “我曾经跟你说过,托雅是达文波特·马库斯的神国的名称。”   科斯莫点了点头,低声说:“是的。”   “但是,达文波特·马库斯的神国,又是什么?”莫尔像是喃喃自语,“是的,那是托雅,可是,祂的神国的名称是什么都可以,但重点是,那本质上是什么?   “达文波特·马库斯,这位星之神明,是什么?”   科斯莫没有打断莫尔的话,他只是安静地听着。他知道,这或许牵涉到许多相关的往事,而此刻他只需要静静地聆听就行了。   “托雅是这个国度的名字。但是,这个国度实际上也拥有另外一个名字,一个更加本质的指称、一个更加确切的形容、一个更为精准的措辞……”   莫尔喃喃说着,语气变得更加热烈,也或许,更加深沉。   最后,他缓慢而低沉地说:“真实国度。”   科斯莫一瞬间没能反应过来,因为那真是两个再普通不过的词语的组合了,一开始,他压根没想到那就是「本质」。   但是,当漫长的沉默最终统治了杂货铺的窄小面积的时候,他明白了过来。   真实国度——这就是托雅。   这就是托雅的本质。   可是……什么是「真实国度」?   莫尔的说法就像是为了解答一个问题,而给科斯莫抛来另外一个问题一样。   科斯莫坐在小板凳上,目光炯炯地望着莫尔,等待着莫尔的进一步解释——他可是异世界来客,是可以理直气壮讨问这种事情的吧!   但是,令他失望的是,莫尔陷入了长时间的沉默。而当莫尔回过神的时候,他就只是叹了一口气,并没有将话题继续下去的意思。   科斯莫不禁一怔,抗议说:“莫尔!你怎么能这样!”   “我怎么了?”   “托雅的本质!到底是什么啊!”   “我不是说了吗,真实国度。”   ……科斯莫无言以对,望着莫尔的脸庞,心想,这是在耍赖吗?   “这可不是我在耍赖。”莫尔像是能读心一样,“最关键的是,我不能直接向你揭晓这个谜题的答案,实际上,我提醒到这里就已经足够了,剩下的,你自己去思考吧。   “自己思考到的答案,总比我直接揭晓给你,来得更为顺理成章、合乎逻辑,因为我们都是这样一种自欺欺人的生物。   “如果我直接将答案揭晓给你,那么你说不定就会如同那位不幸的侦探先生那样,当场暴毙吧。科斯莫·兰赫尔已经死了一次了,没必要在这个时候再死一次。”   ……话虽如此,但科斯莫还是觉得心里痒痒的,很想偷个懒,直接知晓答案。   他略微苦恼地思考了一阵,然后才注意到莫尔话语中的一个微妙细节。   他问:“杰弗里·格拉斯……是因为知晓了真相,所以才会死亡?”   “是的。”   “但是警局那边并没有调查出来啊?”   “警局的调查和我这里的信息并不是一回事。”莫尔摇了摇头,“警局有警局的「规则」。他们也不可能来询问我知道的信息。   “或者说,即便警员们知道了那位侦探先生的死亡真相,他们也不能就此结案,而是得按部就班地去完成调查工作才行。”   科斯莫一怔,稍微有点不明白莫尔的意思。   但是他的确联想到一些别的事情。   当初他听闻杰弗里·格拉斯是被吓死的,就询问了警员艾尔,托雅镇上真的有什么可以将人吓死的「东西」吗?   而当时艾尔以一种相当谨慎严肃的态度,说,「当然有」。   ……这是否意味着,艾尔实际上了解杰弗里可能会被什么东西吓死?甚至于,他所知道的范围内,就已经包括了杰弗里的死亡原因?   但是,他却无法据此来进行调查,而只能徒劳无功地进行走访,如同一名正常的人类警员,在一个正常的人类小镇之中,调查着一桩正常的死亡案件。   正常、正常。   可是,这真的正常吗?   他心想,这是一种……就像是过家家一样的角色扮演游戏?   在托雅,所有的镇民都得过上一种「正常」的人类生活。所以,这里有旅馆、有医院、有杂货铺、有钟表店。   所以,即便莫尔掌握着直接的信息与证据,但是,警局那边依旧得按部就班地进行调查,而不是直接来询问托雅。   ……他想,这是「法律」定下的规则?   可是,为什么会有这种规则?   为什么,托雅会是这样的情况?   他百思不得其解。   “很让人想不通吧?”莫尔用一种颇为赞同的语气说,“我也搞不懂「法律」究竟为什么要做出这种选择。不过……不管怎么说,正因为这样,警局那边堆了许许多多的陈年旧案。   “现在红叶醒了过来,我想,或许也是时候改变这一切了。”   他喃喃说,好像也不是在此刻下定决心,而是在很早之前就已经决定,只不过并未对外如此宣称罢了。   ……或许,科斯莫·兰赫尔的到来,正如莫尔所说的,是一个信号。那不仅意味着托雅的改变,也让莫尔终于决定要改变。   科斯莫还不太了解其中细节,他更加好奇的是另外一件事情。   科斯莫犹豫再三,最后问:“所以,莫尔,你可以告诉我,杰弗里·格拉斯是怎么被吓死的吗?”   莫尔似笑非笑地望着他。   “怎么?”   “因为你啊,科斯莫。”   “我?”   “你的身上,就蕴藏着一个足以揭晓托雅的秘密的线索。那位侦探先生发现了,所以,他死了。我倒是应该在此刻奉劝你一句,别去研究自己的问题,免得出事。” 第65章 回归   在科斯莫·兰赫尔搞清楚自己身上究竟蕴藏着什么秘密之前, 艾琳·吉奥克首先回到了托雅镇。   她出现在一个无人清醒的清晨。托雅镇的镇民还陷在沉睡之中。   神明也需要睡眠吗?或许祂们并不需要,只是如此选择。   艾琳独自一人站在群山之处的边缘,这里同时也是托雅镇的边缘。在些微晨曦的照耀之下, 艾琳静默地望着托雅镇的建筑,以及那黑色的剪影。   时间尚早, 初春的气温依旧寒意侵人。她披着一件长长的斗篷,目光平静而深远, 但是, 也隐藏着无数纠缠不清的思绪。   她仍旧维持着那张年轻的面孔。她仍旧记得自己身为凯瑟琳·巴德之时的命运。   “艾琳女士。”   不知何时, 莫尔已经站到了艾琳的面前。他以一种相对礼貌的语气称呼着艾琳,不过那也并不意味着他就尊敬这位时间旅行者。   艾琳望向他, 低声说:“莫尔先生。”   “看来安德烈终于想明白了,也不再要求你继续为他做事。”   艾琳无所谓地笑了笑, 她说:“即便影子商人不这么要求,我也本该前往不同时间的领域, 去迎接时间赐予我的宿命。   “尽管凯瑟琳已经死了, 但艾琳仍旧活着, 仍旧得认清这个现实、承接这份宿命。”   莫尔不置可否。对他来说,红叶如何处理艾琳,是与他无关的事情。但是,艾琳本身,却是他需要在意的一个特殊情况。   “你只是游荡在不同时间的托雅的一抹幽灵而已。”莫尔说, “此刻的托雅,只是托雅漫长历史的一块碎片, 甚至于一触即碎。这里的托雅是相对安全的, 其他的托雅却未必。”   “我很清楚。我已经死了, 我已经没有时间了。”艾琳说, “而托雅镇,已经是最好的托雅了。”   莫尔沉默片刻。他意识到艾琳并不需要他的劝告。   而他又能劝告什么呢?   让艾琳在穿梭时间的时候注意安全?   可是,此刻的艾琳,真的还算是活着吗?   影子商人并没有真正使人复活的能力,他只是将凯瑟琳的影子与记忆结合在一起,形成了一抹飘荡于托雅的幽灵。正因为这里是托雅——正因为这里是真实国度,所以凯瑟琳才能成为艾琳。   艾琳是无法离开托雅的,即便回到过去、即便去往未来,她也只是在不同时间的托雅来来回回而已。她已经不再是外面那个更为广大的世界的居民。   她是且只能是托雅的幽灵。   莫尔这一次特地过来与艾琳见面,原本也不是为了这事儿。   他就干脆地转移了话题:“所以,安德烈的事情究竟怎么回事?那末日又是怎么回事?”   提及此事,艾琳的目光中流露出一丝惨痛与悲哀。   她说:“不……没什么。那不过是……不过是一个误会。那其实无法令安德烈成神,只是我如此告诉他,所以他就愿意这么相信。”   莫尔若有所思地望着她,问:“那末日究竟是……”   “一夜末日。”艾琳闭了闭眼睛,以一种相当干涩的语气说了出口,倒不如说,当她站在此地的时候,她心中正翻涌着无穷无尽数也数不清的复杂心绪。   莫尔露出些许恍然的表情。   艾琳的语气低低沉沉,带着沙哑与癫狂的自嘲:“实际上,我回到了过去而非前往了未来。时间的指针在那一刻骗了我……我还以为我前往了未来的托雅。   “要是我出现在外面的世界,那我应该能够轻易了解到精确的时间。可是,我只能出现在托雅,而托雅是多么复杂的存在啊,每时每刻,这里都在发生着巨变,我根本不知道我出现在什么时刻的托雅。   “我知晓了一场关于末日的密谋,我以为那是一个机会,于是写信给了安德烈,让他也振奋了起来。可是,那只是一夜末日而已——那甚至就是,安德烈自己诞生的时刻。   “一夜末日,哈,就只是一夜末日而已。那是一场幻梦,对这个世界、对所有人类、对所有神明……对我来说,也是一样。   “一夜末日杀死了我的父母,让我来到托雅,让我与巴德相爱结婚,让我回到过去,让我知晓真相。   “真可笑。这原本并不是我回到过去的目的。”   她原本只是为了帮安德烈寻找成为神明的可能性。但是,她却找到了什么啊!   “看来你在这趟旅程之中收获了许多。”   “收获?”艾琳的唇角流露出一抹讽刺的笑意,“是我意识到,我失败的人生,从一开始就已经注定。”   莫尔微微眯了眯眼睛:“我很好奇,你放在记忆商人的那一罐记忆,是什么?”   艾琳明显地怔了一下,然后含糊其辞地说:“不,一些不愿提起的回忆而已。不如交给记忆商人,换来应有的价值。”   曾经安德烈·米尔为了成为神明,迫切地想要得到那罐记忆,而他此前因为成神的事情而和记忆商人有了一些矛盾,所以只能来找莫尔帮忙。   因此,莫尔也对那份与末日有关的记忆十分感兴趣。   ……但是,这里面就有了一个相当微妙的矛盾。   既然艾琳是为了帮助安德烈成神,才选择前往时间进行旅行,寻找成神的契机,那么她为什么要将这份记忆卖给记忆商人呢?   而且,根据安德烈所说,那是来自未来的记忆。   或许他是被艾琳误导了,毕竟艾琳以为自己前往了未来,实际上她回到了过去。   基于这个前提,艾琳的确做出了一个关于末日的「预言」。   她如今说,那预言就是指向了一夜末日。   但是……一夜末日。就算当时的艾琳因为缺少了一些关键信息,因而不知道那其实就是一夜末日,记忆商人也应该知道吧?   作为托雅的旅馆,记忆商人可比艾琳有着更高的地位、掌握着更多的信息。   而一夜末日,这是多么无聊的、广为人知的事情啊。记忆商人为什么会被一夜末日相关的记忆吸引呢?   刚刚回到托雅的艾琳·吉奥克,似乎并不打算解释自己言行不一的地方。   莫尔也没有追问,他耸了耸肩,就说:“那么,欢迎回来,艾琳女士。”   艾琳的表情也松弛了一些,她微笑着说:“当我去往了那么多不同时间点的托雅,我还真是怀念此刻这个平静悠闲的托雅小镇。”   “或许是因为我们正迎接着一位不可思议的客人吧。”   “听起来,您好像知道什么?”   “艾琳女士,你去往了那么多种不一样的托雅,就没发现什么吗?”   艾琳并没有回答这个问题,而是若有所思地点了点头。   他们不再交谈。远方群山之处,太阳的光辉也已经洒落下来。那一瞬间的美丽景象,令莫尔与艾琳都保持了安静。   过了一会儿,艾琳略微疲倦地打了个哈欠,就准备回到托雅镇。   “您的餐厅被转卖给塞勒斯先生了,我得跟您说一声。”莫尔像是突然想起来,就跟艾琳讲到这事儿。   “我知道。”艾琳点了点头。   这也不出意料。对于时间旅行者来说,未来已经不再是秘密了。她就算远隔几十年几百年,恐怕也能快速知晓现如今正发生的事情。   “对了,安德烈通过约拿告诉我,他是受到了某人的启示,所以才放弃成神。”艾琳说,略微迟疑地问,“这个某人……”   或许她知道,但是,却还是忍不住向莫尔求证。   “科斯莫·兰赫尔。”莫尔轻飘飘地说出了这个名字。   艾琳略微惊愕地瞪大了眼睛。   在此之前,她与科斯莫·兰赫尔只见过两次。在那两次会面之中,科斯莫给她留下的印象,都是一个挺有好奇心、但也没什么特殊之处的年轻男人。   科斯莫·兰赫尔却能改变那个顽固残酷的影子商人?   这让艾琳五味杂陈。   “那么,我就不打扰你的休息了。”莫尔说,朝着艾琳点了点头,随后消失了身影。   艾琳只是轻微地叹了一口气,然后裹了裹身上的斗篷,缓步走进了托雅镇。   这一天上午,科斯莫去杂货铺上班的时候,听莫尔说了这事儿。   “艾琳女士回来了?”科斯莫有点意外,“所以,安德烈……”   “托你的福,安德烈终于不打算成神了。”莫尔翻过一页书,漫不经心地解释说,“或者说,不打算成为人类定义中的神。”   莫尔的话无疑证明了科斯莫心中的猜想,不过科斯莫此时却无暇思考这个问题,他心中痒痒的,很想知道艾琳女士穿梭时间,究竟知道了一些什么。   莫尔倒是也看出了他的想法,就说:“艾琳女士恐怕不会愿意跟我坦诚。不过,对着你,她说不定能愿意说上两句。”   “为什么?”   考虑到莫尔颇为恶劣的性格,科斯莫是带着些许警惕说出这个问题的。   “因为,是你让她解脱了啊。是你劝服了安德烈。”莫尔说,“所以,她大概也挺感激你的吧。”   科斯莫一时语塞。   他一开始对艾琳的印象就不是很好,因为那个时候,艾琳以一种神神秘秘的、确凿无疑的语调,宣称科斯莫终将会留在托雅,无法离开。   那种轻微又带着些许的敌意的傲慢,让当时的科斯莫十分不适应。   至于如今,在他已然了解艾琳的许多故事的时刻,那些不愉快就成了一种更为复杂的、动容的、微妙的情绪。总的来说,那或许可以解释为,他对于艾琳的人生的好奇。   这个携带着时间的诅咒的女人,其过去、其爱情、其命运,都有着一种轻微的引人悲哀的地方。   而更为悲哀的是,她的死亡也并不意味着疯狂命运的终结。或许,那反而是开始。   科斯莫这么想着,当天下班的时候,也还是去了趟吉奥克餐厅。他觉得,艾琳说不定就会在餐厅。但是他却失望了。   餐厅里的员工反而还不知道艾琳女士回来的事情。   科斯莫也没有说出来的意思,他只是照旧打包了一份晚餐。在吉奥克餐厅转手给塞勒斯先生之后,艾琳女士失踪带来的最后影响也已经消失不见。   如今这家餐厅还是被称为吉奥克餐厅,口味也没有丝毫的变化。但是,的确有一个人,消失了那么长的时间。   ……托雅镇的居民好似都已经习惯了这种事情。但是,科斯莫得承认,他恐怕永远无法习惯。   他心不在焉地回了住所,然后在门口,望见一个令人惊讶的身影。   “艾琳女士!”他连忙说,“我没想到……”   “没想到我会来拜访你,兰赫尔先生?”艾琳以那种一贯的轻柔、带着些许笑意的语调说着,“不管怎么说,我还是得登门道谢。”   “呃……不用客气。”科斯莫干巴巴地说。   艾琳笑了起来,但是很快,那笑容中又带上了些许的苦涩。   “你恐怕已经知道了我和巴德的事情。”艾琳说,“安德烈告诉了你?”   “是的……”科斯莫一边说着,一边突然想起来一件事情,“对了,艾琳女士……”   他没能说完,艾琳就突然打断了他的话。   “那么,安德烈有没有告诉你,巴德就是一夜末日的主谋?” 第66章 命运   科斯莫脸上呆傻的表情大概是逗乐了艾琳。艾琳笑得前仰后合, 甚至流下了眼泪。   但是,这眼泪真的是笑出来的吗?又或者,象征着悲伤?   艾琳擦拭着自己的眼角, 但眼泪却越来越多。最后,她低声说:“抱歉, 让你看到这一幕。”   “没、没什么。”科斯莫有些不明所以,他低声说, “您别难过了。”   艾琳又嘶哑地笑了一声。她问:“不请我进去坐坐吗?或许, 上了年纪的人总会想讲述自己的过去, 好像那也是他唯一能讲述的东西一样。”   科斯莫连忙开了门,请艾琳走进去。他的住所简陋又单调, 不过迎上来的三只猫却让艾琳有些意外。   “是猫啊。”艾琳说,她的目光有些恍惚, “在托雅呆久了,已经忘了, 这世界上还有其他许多的动物。”   她蹲了下来, 试探性地摸了摸猫猫们的头。小黑不太友好地躲开了, 花花轻柔地蹭了蹭艾琳的手心,然后也跑开了,大橘则是十分亲人地和艾琳互动了一会儿。   科斯莫蹲在一旁,歪头看着。他能感受到,艾琳的情绪慢慢和缓了下来。   或许猫猫就是有这种神奇的功效。   最后, 他们坐下来。住所内没什么好招待客人的,科斯莫就只好给艾琳倒了一杯热茶。   “这就足够了。”艾琳说, “不用费心。”   初春的寒冷仍旧侵扰这座小镇, 但是建筑内却始终是温暖宜人的。艾琳发着呆, 科斯莫饿得要命, 看艾琳没意见,就先开始吃自己的晚餐。   但是艾琳的一句话,却让他差点被噎到。   “开餐厅的主意,一开始就来自巴德。”   ……科斯莫艰难地控制住自己咳嗽的冲动。   三只猫看艾琳开始讲故事了,就跑了过来,蹲在桌边,歪头听着。   “巴德和我说过许多关于他的人生。他是红叶的信徒,你知道的。时间在他的身上已经凝固了。所以,他其实已经活了很久很久。   “他说,在一开始,他曾经是一名厨房里的小工。那个时候年代还早,厨房不如现在这般干净整洁,他每日都脏兮兮的,还要受到客人的催促,以及店内大厨的打骂。   “他说,他最喜欢的时刻,就是在一顿餐食将要烧好的时候,他小心地嗅闻着那美味的食物的气息,然后安安静静地、耐心地等待着。在这一刻,好像整个世界都屏息以待。   “他说,他多希望时间就定格在那个时刻。那是他初初对时间产生想法、懵懵懂懂地意识到这就是时间的时刻。后来他又经历了许多,对时间的力量抱有了更加复杂的、深切的理解。   “但是,他永远无法忘怀,在厨房里等待美食的那一刻。永远无法。  “所以,当我与约拿一同来到托雅镇,我想,该在托雅做点什么呢?我往后的生命恐怕也无法离开托雅了,我的生活也将定格在这一刻,永远凝固、永远无法脱离。   “所以,我就想到了巴德的事情。巴德的厨房。  “听起来很不可思议,是不是?那个时候巴德还不知道我的存在。我很小心地避开了巴德与那时的凯瑟琳。我也不应该与他们相见。   “尽管我也很清楚,我的容貌发生了变化,巴德和凯瑟琳不可能认得我。不过,时间的悖论也让我避开了他们,至少避开了凯瑟琳。   “我偶然与巴德见过一面,以艾琳的身份。那是前年,约拿死了,凯瑟琳还没死。巴德似乎知道我就是那个死去的外来者的妻子,至少表面上是这样,所以他干巴巴地安慰了我两句。   “可是,即便他是红叶的信徒,他能想到吗?他的妻子也将死去、他的妻子就站在他的面前、他的世界——也将倾覆。”   说到这里,艾琳停了下来。   这些过去好像是在她的大脑中转悠了千百回,所以她才能在此刻,一口气、毫无保留地说出来。她的措辞、语调,都显得千锤百炼,就像是她曾经在大脑之中自顾自地进行过无数场排练一样。   科斯莫沉默地听着。尽管这些事情他已经从巴德的信里知晓了,但是他还是感到一种难以言喻的怅然。   或许,那就是时间的力量摊开来,坦率又赤诚地出现在他的面前的模样。   那并不令人喜悦、欣慰。那反而令人遗憾、悲伤。   科斯莫的目光望向了窗外的托雅镇。天光已经昏暗,科斯莫想象着过去无数个日夜,巴德与凯瑟琳平常又普通的生活。   那也像是一张假面,如同托雅这和睦美好的外表,那会被轻易打破,只是,持续了太久,所以好像已经镶嵌在脸上。   ……但是,终将会打破。   就在这个时候,小黑平静冷淡的语气也打破了这种惆怅的、深远的氛围:“所以,你一开始并不知道,是巴德造成了一夜末日喵?”   这个问题让科斯莫突然地清醒了过来。现实世界的更为残酷的景象映照在他的面前。   他听闻过许多与一夜末日有关的事情。那造成了太阳与月亮的熄灭,那也是达文波特·马库斯杀死太阳与月亮的时刻,那同样也是许许多多不可思议事件的起始点。   而艾琳说,这是巴德造成的。   ……真是如此?   科斯莫不得不产生怀疑。这并不是对艾琳的怀疑,而是对于这个令人疑惑的说法的本能不安与紧张。   艾琳好像也冷静了下来,她慢慢笑了笑,说:“是的。我是后来才知道的……时间的信徒为了让时间获得更多的力量与荣耀,特地策划了这一次行动。   “他们做出了这么多规划、这么多安排,甚至特地与达文波特·马库斯进行商讨——你知道达文波特·马库斯吧?”   科斯莫点了点头。   艾琳也点了点头,然后露出了一个讽刺的笑容,这讽刺的笑容是对着巴德的,但是其中恶意并未减损一分。她说:“他们想的好好的,让太阳与月亮的光辉消逝,时间就将成为世界的统治者。   “但是,时间有没有告诉他们,命运的轨迹并不会是他们想象中那样呢?恐怕没有吧。红叶永远如此静默与置身事外。所以,到最后,一切都失控了。   “说起来,你知道我为什么要来到托雅镇吗?”   科斯莫迟疑了一下,然后说:“为了杀死一个人?”   这是艾琳自己的说法。   “是的。”艾琳神态自若地说,“并且我成功了。那么,这个人是谁?”   在这种笃定科斯莫一定知晓的语气之中,科斯莫的心也慢慢地沉了下来。   他默然片刻,然后低声说:“巴德。”   “是的,我为了杀死巴德而来。当然,在我——应该说,在凯瑟琳刚刚抵达托雅镇的时候,她并不知道,巴德就是她要杀死的人。   “一夜末日造成了我父母的死亡。当然,那不是直接原因,而是……在那个时候,太阳与月亮熄灭,许多恶神相继肆虐,彼时我刚刚出生……那大概是,六七十年前的事情。   “我的父母被某个恶神杀死。他们是一场屠杀的死亡数字之中的两个。平平常常、普普通通。在我年轻的时候,我也从来不知道这事儿。   “后来……后来,我在翻阅旧报纸的时候,无意中在某个死亡名单上,看到了我父母的名字。于是我知道了,那就是……那就是,我出生的秘密。   “我之所以没死,是因为我父母是那个恶神最后杀死的两个人。祂吃饱了,所以放过了我。我自知无法屠神,也无法去憎恨熄灭的太阳与月亮……于是,我想要知道,太阳与月亮为什么会熄灭。   “我想知道,一夜末日,为什么会发生。”   说到最后,艾琳的声音也有些许的颤抖。那是始终隐藏在她的灵魂之中的,深切而酝酿一生的恨意。   艾琳稍微闭了闭眼睛,让自己冷静下来,然后才继续说:“在调查过程中,我听闻了托雅的存在。我那时候无法调查出一夜末日的真相,走投无路,就打算来托雅试试。   “我来到托雅的时候,这里还是由「法律」统治与管理的。「法律」是一位相当严苛的神明,祂的律令也让托雅镇的氛围远比此时冷酷与严肃。   “那时候,托雅镇就像是一个监狱,囚禁了那些神明,也囚禁了我这样的外来者。说真的,现在的托雅的氛围,实在是好多了。   “不管怎么说,那种氛围也让我的调查举步维艰。我首先得保证自己活下去,才能再来说什么调查。   “就是在那个时候,我结识了巴德。一开始,我并没有意识到巴德是时间的信徒,在当时的我看来,他只是一个普通的钟表店老板。   “……「法律」统治着所有镇民,也包括他,或许大家都已经苦不堪言了吧。不管那是否是错觉,总之,我们相爱了。   “那爱情之火真是旺盛又炽烈啊,几乎让我忘了,我是为了复仇,才来到托雅的。事实上,我也的确是完全忘记了。   “随后就是,三十年前的事情。”   提及三十年前,艾琳短暂地沉默了一会儿。窗外,天色已经完全漆黑,风声凛冽,好似又回到了冬日之时,那浸透脊背的寒冷又一次随着雪花降临。   “「法律」的统治引来了托雅镇民的不满。我很难说清那个时候究竟发生了什么,毕竟我始终是个外来者。但是,杂货铺出事了。然后是「法律」的陨落,然后是红叶选民的出现。   “然后,巴德向我求婚了。当时的我并不知道,他为什么会选择在那个时候做出这个决定。不过,现在的我却明白了。   “红叶统治了托雅,因此,红叶的信徒也面临着一个选择。他们是要一同成为统治者,成为红叶永恒的信徒,还是,背弃红叶,成为一个平庸的镇民,在托雅镇里消磨生命的最后时光。   “巴德选择了后者。  “为什么呢?我也不知道……后来,我想,他知道我的来意吗?知道我的目的吗?他曾经是时间的信徒,曾经在那不算时间的日子里凝固了自己的生命。   “后来,他的时间又流动了起来,但是,终有一天……终有一天……”   终有一天,他将被这个名为凯瑟琳的女人杀死。或许在最初,他就已经望见了最终。   即便如此,他还是死心塌地地爱上了这个终将杀死他的女人。   这是爱情吗?又或者,巴德只是单纯厌倦了那与时间为伴的日子呢?   科斯莫心想,这个故事,无论是巴德的说法还是艾琳的说法,他都已经听闻了。但是,那都无法给出一个解答,或者说,给出一个「结果」。   因为,这或许注定是没有结果的命运。   巴德明白的时候,凯瑟琳没有明白;艾琳明白的时候,巴德和凯瑟琳都已经死了。   这一抹独留于托雅的暗影,又有什么资格来谈论命运呢?她只是这命运残留的最后一缕余音罢了。   尽管如此……尽管如此……   科斯莫突然说:“我想起来一件事情,艾琳女士。”   “什么?”   “我应该将巴德的记忆,交给你。”   他抬起眼睛,望见那一双惊愕的、残留悲伤的眼睛。 第67章 信号   艾琳拿走了巴德关于凯瑟琳的记忆。   她是坐在科斯莫的面前, 静静地将巴德的那封信听完了,然后才望向那瓶记忆的。她沉默了一段时间,然后低声说:“笨蛋。”   她只是骂了这么一声, 表情与目光却没有丝毫的变化。她几乎如同往常一般,十分正常地、优雅地与科斯莫告别。   在她的身影楼道走廊的黑暗淹没之前, 科斯莫忍不住问:“您会让安德烈帮忙吗?”   “什么?”   “我是说……再创造一个影子生物。”   “你有些异想天开了,年轻人。”艾琳说, “我不可能得到巴德的影子, 我也不会让巴德的记忆在其他的影子身上复活。况且, 那只是「制造」,而不是「创造」。”   “可是……”   科斯莫停顿在那儿, 自己也不知道应该说什么。   在这个时候,围观的大橘用那种天真的、大大咧咧的语气说:“即便是制造出一个假象喵, 也可以稍微安慰自己一下吧?我感觉你很伤心喵。”   艾琳的身体颤抖了一下。也或许,只是光影的变化让科斯莫出现了错觉。   “不。”最终艾琳也只是低声这么说, 然后离开了。   科斯莫怔在那儿, 然后叹了一口气。   大橘歪了歪头, 问:“人类都是这样的喵?口不对心。”   “喵……是的吧。”花花犹豫地说。   “懦弱的人类喵。”小黑不屑地说。   科斯莫挺想反驳猫猫们的说法,但是他又想,猫与人不可相提并论。或许,单纯的世界有单纯的快乐,复杂的世界有复杂的悲哀。   猫会嘲笑人的口不对心, 人会嘲笑猫的思维简单。   最后,科斯莫也没能说出什么话来。   他简单收拾了一下自己早已冷掉的晚餐, 心想, 要是托雅镇真的充满了巴德与凯瑟琳这样的故事, 那么他还真是很难一直待在那儿。   那一定会让他也变得阴郁颓丧的。   ……虽然科斯莫·兰赫尔的面容本就显得阴郁。不过那是原来的那个科斯莫的问题。   这一天晚上, 科斯莫难得做了个梦。   他梦见一片绚丽的、五彩斑斓的碎片,像是被打碎的镜子,每一枚镜子的碎片都倒映出一些零碎散乱的画面。有的是飘飞的红叶、有的是扭曲的影子、有的是一片黑暗、有的是云絮般的记忆。   还有更多更多,与托雅镇有关的画面。不知不觉,他已经收集了如此之多。   第二日醒来之后,他凝视着镜中的自己。   关于巴德与凯瑟琳的故事已经告一段落,那些郁积的情绪也因为一晚上杂乱无章的梦境,而被冲淡了不少。   今天莫尔给他放了个假。莫尔说他或许需要这样一天的假期,来整理一下自己的心情——毕竟是刚刚被莫尔揭穿了异世界来客的身份。   此时,当科斯莫望见镜中的「科斯莫·兰赫尔」的时候,他又一次想到了莫尔的话。   莫尔说,杰弗里·格拉斯是因为注意到了科斯莫·兰赫尔身上的问题,所以才会发现托雅的秘密,然后被吓死了。   ……这意味着,科斯莫·兰赫尔是杰弗里·格拉斯死亡的罪魁祸首。   科斯莫还不至于因此就怪罪自己,但是,他左看右看,实在是看不出来,自己身上有什么足以揭示托雅的真相的线索。   ……他应该代入到杰弗里的立场上去思考这个问题。科斯莫心想。   他简单洗漱了一下,然后去阳台上找到了正在晒太阳的小黑。它黑色的皮毛被太阳晒得暖烘烘、亮油油,让科斯莫忍不住伸手摸了一下。   小黑用后腿轻轻踢了他一脚,不过大概是晒太阳很舒服,所以就没用力。   科斯莫仗着小黑心情好,就捏了捏小黑软绵绵的原始袋,然后满足地收回了手。   小黑瞥了他一眼,懒得理他,就继续趴在那儿晒太阳。   “好吧,小黑,是为了正事才来找你的。”科斯莫一本正经地说。   “口不对心的人类喵。”小黑说。   科斯莫干笑一声,然后说:“总之就是……你觉得我怎么样?呃,也不是我,我是说,「科斯莫·兰赫尔」。”   在科斯莫与小黑交流的时候,大橘和花花也已经跑了过来。阳台上太阳很好,所以它们大概是过来晒太阳的,但是当听见科斯莫的问题,它们就忍不住看了科斯莫一眼。   “有什么问题吗?”科斯莫后知后觉地察觉到那种微妙的氛围。   他只是想知道,从第三方视角来说,“他”是个什么样的情况。   “大概就是……微妙的不协调感喵。”小黑慢吞吞地说。   “不协调感?”科斯莫疑惑地反问。   随后,他若有所思起来。   科斯莫·兰赫尔拥有着英俊但阴郁、年轻却颓丧的面容。这种表现深受他过往经历的影响,毕竟,几年之前,他家中出事,他选择散尽家财进行调查,却一无所获。   某种意义上,他抱着绝望的、几乎求死的心态来到托雅镇,又因为那种本能的求生欲,而只敢谨小慎微地生活着。他的死亡是必然的,因为他从未明白,托雅究竟是个什么样的地方。   ……但是,异乡而来的「沈栖」,却不是这样的性格。   他有一种天然的好奇心,以及温吞的、略微迟钝的善意。他是那种出生在普通家庭、养着普通宠物、做着普通工作,然后被这一切都打磨得太过于「普通」的男人。   他在科斯莫·兰赫尔的身体里,格格不入。   他能够在托雅镇生活下去,很大程度上,要归功于他的三只猫猫,以及杂货铺老板莫尔的另眼相看。   ……否则的话,他或许早已经被影子商人、被红叶、被《镜记》杀死。无论哪一个,都能将他杀死,至少在科斯莫看来是这样。   “所以,那位侦探先生,发现了我的异常?”科斯莫喃喃说。   这不是不可能的事情,即便他们只见了一面。   在杰弗里·格拉斯的笔记上,他已经很明确地记录了「托雅只有鸽子这一种动物」的事情。但是,他来找科斯莫的时候,科斯莫身边却有三只猫。   这是第一眼就能让杰弗里警惕起来的事情,他也的确是因此而一瞬间改变了对待科斯莫的态度。而彼时,科斯莫还没有这个自知之明,还没有敏锐到这个地步。   他是后来才意识到,自己身边跟着的这三只猫,似乎会让他在托雅镇上无比显眼。   当他意识到这一点的时候,杰弗里·格拉斯早已经死了。   所以,他也根本没有想到,如果杰弗里·格拉斯发觉了他的异常,会怎么样。   况且,当时科斯莫对待杰弗里的态度也过于友好、过于置身事外了。如果科斯莫·兰赫尔真的是一位莽撞又冲动的侦探,那么杰弗里的出现应该会让他十分愤怒。   那位有钱的雇主先生隐瞒了杰弗里的存在,故意让他来托雅送死。   难道“科斯莫·兰赫尔”不应该为此事感到愤怒,甚至于迁怒于另外一位侦探吗?   这是人之常情。   可是,当时新来的科斯莫·兰赫尔,对于自己的身份还毫无代入感。他只是以一种置身事外的、与己无关的心思,想着、评价着,原来的那个科斯莫·兰赫尔的确相当莽撞。   他甚至还从善如流地接受了杰弗里的调查笔记。   这符合原来那个科斯莫·兰赫尔「喜欢单打独斗」的性格吗?他甚至没有在外界调查过托雅,就已经来到了托雅,现在却愿意了解杰弗里曾经的调查了?   对于杰弗里·格拉斯这样习惯于准备充分、同时也远比科斯莫更加合格的老侦探来说,他会认为科斯莫·兰赫尔是一个偏向于实践派的年轻侦探,冲动、直率、不计后果,但也有可能以力破巧。   因此,新来的这个科斯莫·兰赫尔的表现,完完全全是一眼就能让他发现异样的情况。   杰弗里当然知道,托雅可能隐藏着什么不可思议的秘密。   因此,他或许就会怀疑,在科斯莫·兰赫尔来到托雅之后,他会不会已经出事(这甚至本来就在他的预想之中)?会不会这个出现在他面前的「科斯莫·兰赫尔」,只是一个假象?只是一个冒牌货?   而真正的科斯莫·兰赫尔……   杰弗里选择将自己的调查笔记交给科斯莫,就像是一个麻痹敌人的借口。   任何一名侦探,其真正的调查重心、调查思路、调查方向,只有可能保存在他的头脑之中。因为,侦探最相信的东西,就是自己的头脑。   他可能在笔记本上整理如今的线索、想法、灵感,但是,他的头脑才是最关键的。   而如果他发现了科斯莫·兰赫尔的问题、如果他注意到这三只猫的出现不明不白、如果他发现托雅镇上的动物只有鸽子,那么,出现在他的大脑之中的选择,只有可能是……   “调查鸽子。”科斯莫低声说。   也就是,信使。   而这让杰弗里·格拉斯送了命。   不知道为什么,科斯莫冷不丁打了一个寒颤。   他想,杰弗里·格拉斯会选择去调查信使的力量?   可是……可是,科斯莫·兰赫尔与杰弗里·格拉斯,不就是在那位疑似是信使后人的巴兹尔·查塔姆的雇佣之下,才来到托雅的吗?   事情转了一个圈,又回到了这两名侦探本身?   那位神秘的、有钱的雇主,究竟想要做什么?   按照莫尔以及托雅镇上其他一些镇民的表现,他们似乎是认为,这两名侦探的到来意味着一个信号。可是,究竟是什么信号?   莫尔觉得,这是托雅镇将发生巨变的信号。   可是,有什么改变了?   有什么……   ……等等,有什么发生了改变?   他突然忍不住吃惊了起来。   曾经他就想到过这个问题,是不是?   当那位有钱的雇主雇佣这两名侦探,来调查托雅的秘密的时候,他的预想,乃至于杰弗里·格拉斯的预想,都是科斯莫·兰赫尔成为了那颗探路石、成为了一个牺牲品。   科斯莫·兰赫尔会死,杰弗里·格拉斯会生。无论是谁,当他们发生这两人来到托雅镇的时候,他们一定会得出这个结论。   因为……因为,这两人一个莽莽撞撞、心怀死志,一个却成熟老练、谨慎细致。他们的差距多么大啊!   但是最终,却是科斯莫活了,杰弗里死了。   科斯莫·兰赫尔与杰弗里·格拉斯,他们的命运发生了改变。   而他们的命运之所以会发生改变,是因为……   是因为,「沈栖」的到来。   这才是那个信号。   一人生而一人死。改变,将带来改变。 第68章 阵营   “我怎么觉得, 让你回去休息一天,你反而还变得更加傻乎乎的了?”   莫尔的声音在科斯莫的耳边想起,一下子拉回了科斯莫飘荡的思绪。   科斯莫回过神, 干巴巴地说:“只是想到了一些问题。”   莫尔打量着他,然后叹了一口气:“我已经劝告过你了。”   “但是, 那毕竟与我息息相关。”科斯莫略微困扰地说,“况且, 杰弗里·格拉斯就是在见到我之后才死去的。”   “即便没有你, 他也可能死在红叶之日、冬日雪山, 或者随便哪个日子里。”莫尔不以为意地说,“托雅就是这样一个地方。”   科斯莫沉默了下来。他想, 的确如此。   托雅的危险无处不在,蕴藏在每一个不被注意的角落。即便是他, 现在又有多少镇民想要杀了他呢?恐怕数不胜数吧。   这种毫无来由的、毫无根据的、莫名其妙的恶意,是铺满了托雅底层世界的黑色泥淖。但是, 谁也无法否认这深渊的存在。   ……但, 或许终究是因为他来自于另外一个世界, 所以,他无法理解这是怎么一回事。   莫尔曾经说「心」是恶神,但是,就他目前所知道的神明,似乎也没有什么「好神」。   红叶看起来是个无害而纯良的小姑娘, 但是却能为了避免麻烦而无动于衷地杀死自己的信徒,并且会使用时间的诅咒, 将冒犯祂的人困在永世的时间牢笼之中。   影子商人看起来是个冲动幼稚、斤斤计较的年轻人, 但是却能为了「母亲」的陨落而毫无根据地迁怒于一个国家, 取走其所有民众的影子, 让其成为夜晚与阴影的属民。   记忆商人看起来是个和蔼的、温和的中年妇人,但是却也始终保管着艾琳关于末日的记忆,而不愿意将其交出,即便那或许可以拯救许许多多的性命。   信使看起来是个机械的、帮助神明传递信息的好帮手,但是却也以蛮力改变了周围一切动物的身体,甚至玩弄了两名侦探先生的命运,使其生命成为自己传达某种信息的桥梁。   法律看起来曾经维护了托雅镇的秩序,甚至制定了一些用以保护镇民生命的律令,但是这律令却也是另外一道催命符,让镇民们不得不每个时节都面临着可怕的生命威胁。   还有,达文波特·马库斯、太阳、月亮、梦境商人……   祂们或许不是「恶」的,但也绝不是「善」的。   这就是这个世界的神明吗?   到最后,科斯莫甚至开始怀疑自己的想法了。   说到底,何必以人类的标准来要求神明呢?或许,神明原本就是与人类不同的某种生命体。   ……但这种冲突是不可避免的。科斯莫心想。因为,神明与人类共同生活在这个世界。   想着想着,科斯莫又发起呆来。   莫尔略微无语地瞥了他一眼,就摇头叹了一口气。   在他看来,科斯莫完全没有必要想那么多。毕竟,这世界本来与他也没有什么关系。   他是这世界的访客,也是过客。   如果他来到这个世界的时候,他是在托雅之外,那么情况可能好上许多。他可能在平凡的、普通的生活之中,逐渐融入这个世界,成为这个世界的一份子。   可是,当他来到这个世界的时候,他就已经在托雅之内了,他就已经成为了托雅的外来者。   情况在这里一下子就发生了改变。因为托雅是托雅,是绝对特殊的、不可思议的地方。外来的访客来到此地,也将被囚禁于此。   有的时候,莫尔真是怀疑,科斯莫到底有没有领悟到这一点。   又或者……   有什么别的原因吗?   在这一天下班的时候,莫尔说:“明天盘点一下库存,后天我们就去山里吧。”   “好的……等等,后天?”科斯莫迟钝地意识到这句话的重心。   “是啊。托雅的真相终于要在你的面前揭下假面了,你开心吗?”莫尔用一种戏谑的、绝对不会让人觉得开心的语气,慢悠悠地说着。   科斯莫产生了些许猝不及防的感觉。   虽说他一直盼望着这件事情吧,但是,居然就是近在咫尺的「后天」,这还真是让他产生了一种不真实感。   最后,他只是说:“好的……我知道了。”   “做好心理准备。”莫尔突然提醒了他一句,“我知道你心中会有许多的猜测,或许其中也有猜对的地方,但是,那并非全貌。   “托雅的本质、托雅的用途,这的确是问题,并且是最核心的问题。可是,这怎么会成为一个问题,以及,托雅的现状,才是更加令我们头疼的事情。”   科斯莫点了点头,他也知道莫尔的意思。   不过,他又想,说到底,不还有另外一个问题存在吗?   也就是,莫尔为什么会愿意将这些事情告诉他?   莫尔说这是对待异世界访客的礼貌,但是,科斯莫可不相信,莫尔的礼貌就是将所有真相和盘托出……这未免有点夸张了。   即便莫尔说着什么,科斯莫·兰赫尔就是信使的信号,但是,科斯莫自己并不觉得他的到来,会给托雅带来什么改变——或许他的确改变了科斯莫·兰赫尔的命运,但是,这只是改变了这个名字的命运。   本质上,那个名为科斯莫·兰赫尔的人类已经死了。新生的,只是一个借用躯壳的异乡人而已。   这么一想,科斯莫的心情就更加沉闷了。   他略微闷闷不乐地去了吉奥克餐厅吃饭。或许是为了缓和自己的心情,他选择了堂食。往常他会打包带回家,但是现在他却不太想一个人吃饭了。   餐厅里依旧十分热闹,塞勒斯先生反倒是将这家餐厅的生意,经营得蒸蒸日上。   科斯莫甚至没能第一时间找到空座位,不过这时候,有人朝着他招了招手,他就走了过去。   “艾尔,谢谢你了,我还在想坐在哪儿呢。”科斯莫说。   艾尔警员时常也会到吉奥克餐厅吃饭,要是遇到科斯莫的时候,就会和他一起拼个桌。   艾尔露出了一个相对温和的微笑。在那张严肃正经的面孔之上,这种笑容已经足够真诚了。   科斯莫的情绪不太好,艾尔也看出来了。他也没有失礼地询问,毕竟在托雅镇生活的人们,总有各种各样的烦恼——要是没有的话,可能也不会来到托雅了。   他们沉闷地吃着饭,到最后,科斯莫也忍受不了这种气氛了。   他就问:“最近托雅镇有什么新鲜事儿吗?”   警员们在这方面总是消息灵通的。   艾尔想了想,就说:“我们还在处理雪山的后续事宜。有一些镇民借着雪山的事情,对另外一些镇民实行谋杀,我们正在调查。”   这让科斯莫吃了一惊,他连忙问:“还有这种事?”   “当然,托雅的有仇报仇、有怨报怨,总是会相当直白和惨烈。”艾尔说。   这个说法让科斯莫一怔。   艾尔瞧着科斯莫,迟疑了一下,然后说:“我感觉您的心情不是很好。或许可以去山里或者河边转转。即便无法离开托雅,欣赏一下自然风光也是挺不错的。”   “谢谢你的好意。”科斯莫苦笑起来。他能说,就是因为莫尔的郊游计划,他才能心烦意乱的吗?   不过,艾尔这么一说,科斯莫也选择不再折磨自己的大脑。   他迟疑了一下,就问:“艾尔,你对信使有什么了解吗?”   他们之前其实已经探讨过这个话题,在意识到那位神秘的雇主先生,很有可能就是信使的后人的时刻。   艾尔对于信使的了解,基本也局限于人类成神、传递信息、会将生命变成传递信息的「鸽子」这三点。   于是,科斯莫又格外补充了一句:“我的意思是,信使也是托雅镇的镇民吗?”   这个问题让艾尔愣了一下。   他摇了摇头:“不,不是。”随后他迟疑了一下,又低声说,“信使是人类的神明。”   科斯莫有点没明白艾尔的意思。   “并不是所有的神明都会出现在托雅。”艾尔以一种尽可能委婉的语气说,“而信使就是……中立的。”   并不是所有神明……   科斯莫突然怔了一下。   他想到了影子商人。   安德烈·米尔,这个年轻的、新诞生的家伙,继承了月亮的力量,本可以被称为神明。但是,他却被囚困在人类的观念之中,反而不认为自己是神明。   安德烈就可以在托雅往来自如。   科斯莫曾经对这个问题十分好奇,但是也没找到过机会询问安德烈。最近一次与安德烈对话的时候,安德烈又突然说要放弃成神,让科斯莫完全忘了这个问题。   ……但是,人类的神明就不会出现在托雅?   不知道为什么,这个说法让科斯莫的心中泛起了更深一层的寒意。那是一种不太对劲的、直觉正在疯狂呐喊的感觉。   他知道这个说法之中,一定有什么东西十分重要、十分不对劲、十分反直觉。   什么叫「人类的神明」?   不可能是人类信仰的神明,因为,受到人类信仰的红叶,不也在托雅吗?   那就是……人类,认可的,神明?   所以,被困在「商人原则」之中的安德烈·米尔,就可以来去自如?   ……这就是他一直以来想知道的,托雅的底层「规则」?   不被人类认可的神明,就会出现在托雅?   因为信使是人类成神,所以祂就是人类的神明、不会成为托雅的镇民;而其他那些神明,就不是「人类的神明」,而是「神明」的神明,所以,祂们就会出现在托雅?   这无数的反问句几乎将科斯莫的大脑淹没了。但是,与此同时,另外一条信息则越发鲜明了起来。   这显然是两个阵营了。科斯莫心想。而这冲突可能比他之前想象得,还要剧烈与血腥——惨烈又直白,有仇报仇、有怨报怨。   正因为这是两个阵营,所以莫尔才会说,达文波特·马库斯背叛了「我们」。   明明托雅是达文波特·马库斯的神国,但是,这里却成为了……   那个名词已经明确地出现在科斯莫的脑海之中了。但是他却不敢将其明确地表达出来,好像一旦确认、一旦讲明,一切就会天翻地覆、一切都会发生改变。   这看似平静的、美丽的、孤独的小镇……这热闹的、人声鼎沸的、充满了美食气味的餐厅……这一切都是假的——如果,如果那个想法得到确认的话。   ……托雅的用途,他已经有了猜想。而托雅的本质,他早已经听莫尔说过,是那所谓的「真实国度」。   但是……   莫尔是对的。科斯莫突然明确地意识到。   问题不是这本质、这用途,而是这本质和这用途背后的,其成因和其现状。   为什么托雅会是托雅?   还有,为什么达文波特·马库斯背叛了神的阵营? 第69章 边界   被种种谜团淹没的科斯莫, 当天晚上没有睡好,第二天也心不在焉。   莫尔大概是看出来这一点,所以也懒得和他多说什么了, 只是交代他明天上午不必来杂货铺,直接在镇子南面等他。   科斯莫点了点头, 然后问:“我可以带上我的猫吗?”   “随便你。”莫尔无所谓地说。   科斯莫就决定带上,不管怎么说, 这能让他更有安全感一点。   ……虽然说, 他其实有点怀疑, 或许他的猫猫们比他了解更多信息。   第二天,科斯莫起了个大早。他无意中瞥了一眼自己的笔记本, 突然发现,今天是他来到托雅镇第一百天。   三个多月的时间。而恰巧就在今天, 他将了解托雅的真相。   真要说的话,这并不算太过于漫长的时间, 托雅的时间变化似乎也显得十分快速。可是, 他的生活好像被搅和进了一个巨大的漩涡, 时间、空间、距离、分别,一切都好像失去了意义。   唯独那个最为核心的、关于托雅的秘密,越来越明显、越来越真实。   ……这算是好事吗?还是无可辩驳的坏事吗?他无法确定。他唯一确定的是,如果他在此刻退缩,那么他将懊悔终生。   真相就在他触手可及的地方了。   而他想到那个莽莽撞撞来到托雅镇、然后因为红叶信徒的阴谋而送了命的, 原来的那个科斯莫·兰赫尔,心中就不由得更加感叹。   最后, 他在初春仍旧寒冷的清晨空气之中, 与自己的三只猫猫一起去到了镇子的南面。   镇子的东面和南面都被群山包围, 那挡住了托雅镇与外界的交流渠道。不过, 绝大部分的外来者,也是穿过群山之处,最终抵达托雅的。   在山的另外一边,有村镇与火车站。那是人类最容易抵达托雅的办法。   至于从北面渡河而来,科斯莫却是从未听说过这种方法。群山之处还算是正常山脉,但是那条河……却总给人一种异样感。   群山之处像是一道屏障、一堵城墙,至少可以通过攀爬的方式来越过这个障碍。但是,那条河却更像是冰冷的无底深渊。   很少有人知道那条河的对岸是什么情况,仿佛那是一个不存在的地方。托雅镇的最北面荒凉而冷清,如同那条河已经将所有靠近的生灵全部卷入。   相比之下,镇子南面靠近群山之处的交界处,则更加生机盎然一点。   如今是春日,万物复苏,群山也变得青翠不少。尽管这里没有任何动物,安静得如同死亡,可是,至少这绿色还是相当让人类的眼睛感到舒服。   科斯莫与他的三只猫抵达的时候,莫尔已经站在那儿等待了。   科斯莫吃了一惊。他已经来得够早了,如今太阳也才升起不久。但是,莫尔却好似已经站在这儿不知道多久。他的目光静静地凝视着远处群山。   他好像注意到了科斯莫的到来,但并未转身,只是问:“吃过早饭了吗?”   相当日常的一句问话。   “吃过了。”   有那么一瞬间,科斯莫真以为他们是去山里春游的。但是,莫尔的下一句话,就让科斯莫意识到,事情从来不可能这么简单。   莫尔问:“科斯莫·兰赫尔,就是从这里进入托雅的吗?”   科斯莫怔了一下,他回忆了一下,然后确定地点了点头:“是的。山对面有火车站。我……他,他是坐火车抵达对面的那个镇子,然后穿了群山,最后抵达托雅的。   “这也是外界最广为人知的一条路线。”   人称的变化,意味着科斯莫不再掩饰自己异世界来客的身份。不过,这也只是因为莫尔知道他的身份。   但是,这也在无形之中,将他与这个世界分割开来。   莫尔注意到了这个细节,不过他并没有提醒科斯莫。对于他来说,无论科斯莫将不将这个世界当做他的「家」,那都无所谓——反正与他无关,毕竟他是托雅的住民。   因此,莫尔只是饶有兴致地问:“广为人知?”   “在一些神秘学领域,似乎很多人都知道托雅的存在。”科斯莫解释说,“兰赫尔家族的一些旧识,就知道前往托雅的这条路线。所以,当他知道之后,他就兴冲冲上路了。”   这或许也是双重意义上的「上路」。科斯莫·兰赫尔终究不明不白地死在那个初秋之夜。   莫尔嗤笑一声,说:“或许他只是中了红叶信徒们的圈套。”   科斯莫无法反驳这一点。   红叶信徒为了唤醒红叶,打算引入外部力量来对付托雅。他们当然会尽可能让人们能够来到托雅,为此不惜在托雅的附近打开一扇暗门。   科斯莫的目光也望向了群山之处,他略微迷茫地问:“如今,这里已经不能通行了吗?”   “是啊。”莫尔感叹说,“如今,托雅就真的是一个……”   他没有将剩下那半句话说出来。但是科斯莫却隐约能感受到,莫尔究竟想说什么。   “你们不是要去爬山喵?”大橘歪了歪头,疑惑地望着他们。   今天早上出门的时候,科斯莫是用爬山的事情来诱惑猫猫们跟自己一起出门,毕竟它们长时间闷在一个空荡荡的小镇子里,也感到十分烦闷。   莫尔一笑,便说:“走吧。或许,你可以亲眼去看看。”   “什么?”   “群山之处。”莫尔言简意赅地说,“那并不仅仅是一座山脉。”   随后,莫尔就不再说话,而是带着科斯莫往某个地点。他显然目标明确,一路上从未改变过方向。   三只猫一开始还算矜持,但是很快,它们就被野外的植物迷花了眼,撒欢地在山林里玩耍了。科斯莫稍微有点担心这里的安全问题。   “不用担心,这里很安全。”莫尔像是知道他在想什么,“整个托雅,没有比这里更安全的地方了。这里只是一堵墙。”   哪怕撞得头破血流,只要自己不固执地疯狂冲撞,那也不可能有生命危险。   科斯莫就点了点头,但那无法抑制他心中的不安。或者说,正因为莫尔如此说,他才会感到不安。群山之中的寂静与沉默,仿佛穿梭在他的骨头缝里,带来一阵阵轻微的痒意与紧张。   上午十点,他们抵达了目的地。   那是山顶的一片空地,如果他们回过身,那就可以尽览托雅的风光。不得不承认,托雅的确是个漂亮的小镇子,精致秀美、排布整齐。这地方就像是一个完美的春日野炊地点。   ……但是,科斯莫还是忍不住惊讶地瞪大了眼睛。   他没有望见那美丽的镇子、没有望见那郁郁葱葱的群山、没有望见更远处湍急深沉的河水。他只是望见一片空白。   在山的另外一边,在与托雅镇对着的那一面,他望见一片空白。   这就好像是一枚镜子。你照着镜子,可是镜中却空无一物,只有那纯粹的、镜面的透明。   如果用力地、凝神地去看,那么他也会望见一些模模糊糊的画面、一些零散的莫名其妙的色块。那并不能让人知晓对面发生着什么。   ……那像是一道帷幕。   那帷幕遮蔽了对面的一切,是将托雅与这人世间划分出来的天堑。   长时间盯着这画面,科斯莫忍不住感到这一整个世界都变得虚无了,是一片空白之中的恐惧与绝望。他又回过身,望向托雅镇。   “现在觉得这镇子还算不错吧?”莫尔以一种戏谑的语调说着,那是他惯常的语气,但是这个时候却让科斯莫感到些许的不安。   “这是什么?”   “这是边界。”莫尔说,“托雅就是托雅。或许我将这话重复过无数遍,但是你还是没有意识到这个问题。托雅是一个独立的、袖珍的空间。   “托雅不是广阔无垠的宇宙、不是热闹喧哗的星球。这里是一座孤岛、一只木船。托雅存在于宇宙的每一个角落,偶尔栖息或者停留在某个地点,变成人们能够理解的产物,比如这座镇子。   “你可以将托雅当做是一个步伐不停的旅者,而我们都不过是生活在托雅身上的寄生虫。托雅宽容地包容了我们,同时也十分仁慈地为我们的生活提供帮助。   “托雅的历史漫长而无法考究。在这个星球的人类的已知历史之中,他们认为托雅是达文波特·马库斯的神国,但是,也或许,托雅与星之神明的关系是相反的。   “这是那些被遗忘的、早已经失落的历史。现如今,托雅也不再是原来的托雅了。事情发生了变化,而这种变化总有一天会到来,无非是结果问题。   “但不管怎么说,这就是托雅。这就是真实国度、无信之地——托雅。”   真实国度、无信之地。   这是科斯莫第一次听闻无信之地这个说法。但是他几乎立刻就明白了莫尔的意思——无信之地,没有信仰的地方。   为什么?因为这里生活的都是神明?   但这里明明就存在着红叶信徒……   ……不,红叶信徒已经死去了。为了对抗托雅,而被红叶杀死。   这样一来,托雅就是货真价实的无信之地了。或许,「无信之地」的真正含义是,信仰无法在此地存活,只有自取灭亡的一条道路。   “而这里,这堵空白与虚无的墙,就是托雅的边界。托雅是一小块地方,像是一块变化无穷的橡皮泥,像是一个容纳着斑斓云彩的玻璃罩。因此,终究有边界。边界之外是一片虚无。”   科斯莫疑惑地问:“那么,红叶信徒是怎么能让人进来的?”   “一方面,这里本来就会让一些「东西」进来,另外一方面……想想尤斯塔斯·洛弗与杂货铺的库房?”   科斯莫恍然。   红叶信徒掌握着时间的力量。无论是什么时候,托雅至少在某一刻是与外界发生着关联的。甚至于,这种关联就发生在红叶信徒自己的身上。   他们可以利用这种时间回溯的力量,将托雅的状态维持在开门的那一刻。哪怕只是一瞬间,就能够让外来者进入了。   “现在镇上的那些外来者,都是被红叶信徒放进来的?”   “当然不是。”莫尔耸了耸肩,“还有许许多多种可能。你只要记住,但凡与这世界发生关联的东西,它总会留下一些痕迹,而这就是可以利用的地方。这似乎是某些侦探的论调?”   科斯莫还的确听说过这个说法,不过那是用来调查凶案的。   ……托雅算是一个凶案吗?或许也是吧,这里发生着死亡、悲剧与血案。   就在这个时候,莫尔提醒他说:“我们有点跑题了。”   “呃……对。所以……”   “所以,托雅究竟是用来做什么的?”莫尔自顾自笑了,但那当然不是什么愉快的笑,那是混杂着自嘲、坦率、复杂而沉郁的笑容。   他说:“你是人类……至少表面上是,对吧?”   “是。”   “所以,人类世界对待罪人是怎么样的?”   这个问题让科斯莫的心突然咯噔一下。   他小心翼翼地说:“调查、取证、审判、刑罚……”   “那么,如果神做错了事情呢?”   科斯莫微怔。   莫尔的语气很淡,听不出任何的情绪。他像是在说一件与己无关的事情,而事实上,这与他息息相关。   “这是一个人类可以审判神明、人类可以囚禁神明、人类可以流放神明的年代。”   科斯莫感到了一丝惊讶,但是与此同时,他的心中也出现了一缕尘埃落定的叹息。种种与托雅相关的线索和画面一泻而出,几乎让他感受到一种窒息般的沉重。   原来真的如同他猜想的那样……   “托雅,就是神明的流放地。” 第70章 来历   “不是监狱?”   “不是监狱。”莫尔否定了科斯莫最初的猜想, “人类何苦要囚禁神明?他们还得考虑神明的刑期、如何不让神明越狱、如何保证神明愿意服刑……这当然没有任何意义,还徒增烦恼。   “所以,他们只需要将那些不再被需要的、或者犯下了重罪的神明, 流放到一个不可能再打扰他们的地方,就已经足够了。”   科斯莫说不清自己现在是什么感觉。他感到长久的语塞、沉默与焦躁, 他想问很多问题,但是又不知道从何问起。   他感到大脑有一种轻微的发胀, 他知道那不仅仅是因为他的猜想得到了确认, 也同样是因为……   ……为什么莫尔能这么平静?   他以某种事不关己的语气诉说着真相。可是, 他难道不是被囚禁在这里的神明吗?   “为什么,为什么是托雅?”科斯莫最后问出了一个不那么尖利的问题, “而且,达文波特·马库斯……”   莫尔依旧语气淡淡地说:“达文波特·马库斯背叛了我们。倒不如说, 在众多神明之中,祂首先倒向了人类。   “托雅与祂有着非常深刻的关联, 某种意义上, 曾经的托雅是在宇宙之中流浪的一艘小船, 而达文波特·马库斯成为了这艘船的船长。   “没有什么太过于深刻的所属权关系,至少不像是人类所想象中的那样。  “托雅的确可以说是达文波特·马库斯的神国,但是托雅也可以成为其他神明的神国,因为这里是一个独立的场所,而并不是依附达文波特·马库斯而来的。   “话题好像又走偏了。  “你可能会好奇, 为什么达文波特·马库斯要背叛其他神明,他难道就不怕自己也成为流放的神明之一吗。   “事实上, 祂的确并不会担忧。  “第一是因为, 祂是人类的神明, 人类不会选择流放祂, 特别是在祂已经站在人类的阵营,并且杀死太阳与月亮之后。   “第二是因为,祂如今已经陷入了亘古的沉睡,至少肉眼可见的将来,祂不会醒来,祂比红叶还要难以吵醒。所以,也可以说,祂已经陨落了。   “当时的祂就已经知晓了自己的命运,因此,祂当然不会有所顾虑,只是在两个阵营之中挑选一个而已。祂选中了人类,或许,也是为了避免自己的沉睡。   “不过,祂赢了也输了。祂的阵营的确赢了,神明都被流放了;但是,祂自己却失败了,祂的确没被流放,但仍旧陷入了沉眠,永生永世都只能沉浸在那冷汗淋漓的黑色噩梦之中。”   显然,莫尔对于达文波特·马库斯也抱有某种深刻的、复杂的情绪。那可能是怨恨、可能是责怪、可能是抱怨。但是,无论如何,时间已经无法倒流了。   连红叶都曾经陷入沉睡,意图望见自己在时间尽头的死亡。那就意味着,神明被流放的事情,已经无法改变了。   科斯莫略微发怔地望着托雅边界的一片空白。那片刻功夫,他感到自己的大脑也的确是一片空白。   “但是,为什么?”科斯莫听见自己的声音在问,冷静理智得让他都觉得陌生,“为什么达文波特·马库斯认为,选择人类就可以避免祂的沉睡?”   莫尔笑了一声,这时候倒露出了些许松快的表情。或许是因为这问题关系到达文波特·马库斯的本质,所以他甚至显得轻松了。   “你知道这位星之神明,究竟是什么吗?”   科斯莫迷惑地思考了一阵,然后试探性地给出了一个答案:“星星?”他顿了顿,又补充说,“以太阳和月亮为眼睛的怪物?”   莫尔曾经跟他提及过与星星、眼睛有关的神话传说。在这个切实存在着神秘力量的世界,古时候的人类与其他生物,都认为天上的星星是一只只贪婪的眼睛,意图吞食他们。   这是一种原始的恐惧,印刻在生物的血脉之中。   “好吧,这也不能说错。”尽管莫尔这么说,但他还是摇了摇头,这说明这种说法不够准确。   科斯莫只能冥思苦想。   “你来自一个怎样的世界?”莫尔突然问,“你的世界,前往过宇宙吗?”   “呃……算是吧?”科斯莫说。虽然他觉得自己的故乡对于宇宙的探索,还不够遥远与深刻,但是他的确见证过飞船飞入太空的历史时刻。   “所以,你知道宇宙的模样。”莫尔确定地说,“那无穷无尽的星星,是切实存在的。人类自己就生活在一颗星球之上。   “太阳和月亮是天然存在的,人们一抬头就能望见,是天生神。  “但是,达文波特·马库斯却不是。人们将太阳和月亮看作是一对眼睛,认为这对眼睛属于距离他们最近、最强大也最凶悍的怪物。这是基于人类的观念的派生物。   “当然,达文波特·马库斯的确存在、也的确是十分强大的神明,并且被公认为星之神明。你应该也清楚,「被公认」就是人类定义中的神明的概念。   “那么,这个问题就变成了——星之神明,是概念神吗?”   莫尔和科斯莫讲过神明的区别,总体来说,分为天生神和后来神两种。   天生神诸如太阳、月亮、时间。这是天然存在,自其诞生起,就是神明的情况。   后来神诸如法律、“心”、影子商人、记忆商人等等,这是依附于某种概念与特殊存在(比如心依附于「生物」)而后生、或者继承了某种力量的,并非天生就是神明的情况。   概念神即是后来神。   按照莫尔的说法,达文波特·马库斯不可能是天生神,毕竟每一颗星星都天然存在的天生神,祂不可能取代其中任何之一。   同理,在后来神之中,达文波特·马库斯也不可能继承其他神明的力量,毕竟整体来说,祂的强大几乎是毋庸置疑的。   所以,达文波特·马库斯就更有可能是概念神了。   但是……星之神明?概念神?   星星们既然切实存在、太阳与月亮既然就是天生神,祂们怎么可能乐意有一个莫名其妙的、象征了总体意义上的星星的神明,凌驾于祂们之上?   在人类的神话之中,这位神明甚至以日月为眼。这种说法对于天生神来说一定是相当冒犯的。   ……这样一来,这个想法似乎就进入了死胡同里。   科斯莫冥思苦想片刻,然后提出了一个猜测:“达文波特·马库斯所依附的概念,是不是不为人知?”   这是他能想到的,唯一的解释。   也就是,达文波特·马库斯的出身,并非他之前所想的直接的星星指向,而是与星星相关的别的什么。   或许,也正是借由此,在漫长的历史发展过程之中,达文波特·马库斯才慢慢将自己变成众人所公认的「星之神明」?   ……尽管,这一切都已经是往事了。   曾经日月或许与星之神明水火不容,可如今,日月陨落、星辰沉睡。这不过是过往的历史、是在历史夹缝中为他们所见的吉光片羽。   科斯莫的说法让莫尔赞许地点了点头。   “达文波特·马库斯象征了一种共通的情绪、一种相似的情况。这正是祂的概念生发之地,也是祂的概念终止之地。祂局限于此,即便后来成为了星之神明,祂也依旧受限。”   莫尔的说法让人觉得云里雾里,但科斯莫还是努力地理解着。   “祂的诞生的确与星星有关,并且,我实际上已经提醒了你。”莫尔以一种看乐子的语气慢悠悠地说,“猜猜看?”   ……不管达文波特·马库斯的本质是什么,科斯莫觉得自己算是看透了莫尔的本质。   他暗自腹诽两句,然后思考了起来。   达文波特·马库斯是某种概念,而祂又选择了人类阵营,这意味着人类可能与祂的本质息息相关。人类、星空、情绪……   ……这地方的人类的世界观是什么来着?   他们认为,天上的星星是要吃人的怪物的眼睛……   科斯莫慢慢露出了惊讶的表情,他喃喃说:“恐惧?”   莫尔微笑起来。   “在最初,这个世界一切生物对于星空的恐惧,凝聚成为了达文波特·马库斯。”莫尔说,“而人类作为生物中最为庞大、最为智慧的一类,提供了最坚实的力量支柱。   “在神秘学最为兴旺、人类最为恐惧那些掌控着异常力量的神明的时候,达文波特·马库斯也就越强。这成就了祂不朽的名望。   “但是,当神明犯下的罪恶已经罄竹难书、这世界的智慧生物再也无法容忍神明的为所欲为的时刻……当他们决定审判神明的时刻,他们的恐惧就消失了。   “所以,在人类战胜对于神明的恐惧的时刻,达文波特·马库斯将会感到恐惧。祂将会消亡、将会死去、将会成为历史中的一座无用雕塑。   “而可笑的是,祂对于自身消亡的恐惧,也成为了祂存在的些许力量来源,让祂能够苟延残喘、让祂能够沉眠而非直接死去。   “或许,在未来的某一刻,在掌控这颗星球的主体族群再一次陷入对于神明的恐惧的时刻,达文波特·马库斯就会又一次醒来,成为他们夜晚梦中的幽魂,统治着那不可思议的背面世界。   “这也是达文波特·马库斯给自己的,最后一个机会。”   这漫长的诉说也让科斯莫陷入了漫长的沉默。他有些难以想象,在那过去漫长的时光里,达文波特·马库斯是如何从一片虚无之中诞生,又如何在鼎盛灿烂之时消亡。   这颗星球的文明越是繁荣昌盛,达文波特·马库斯就越强。但是,祂越强,也就越接近自己的死期。   因为,文明的族群总是会在强大之后,忘却曾经恐惧的一切。   那天上的星星是噬人之眼?   可是,当他们真的去探索宇宙、探索太空、发现力量、发现星球的时候,这种恐惧或许就将化为贪婪、化为狂喜、化为动力。   科斯莫暗自叹息了一声。   莫尔继续说:“基于情绪而生的神明并不算多,但也不是什么罕见之物……说起来,你应该也好奇过我的来历吧?”   他似笑非笑地望着科斯莫,随后说:“我想,安德烈那个年轻的家伙,一定有拿这个问题来勾起你的好奇心。”   科斯莫一下子从那种沉郁的情绪中脱离出来,忍不住干笑两声,心想,您还真是了解安德烈·米尔那个家伙。   莫尔漫不经心地说:“某种意义上,我的出身和达文波特·马库斯差不多,只不过,凝聚起我的存在的来源,更加强大、更加复杂,同时,也更加纯粹。”   科斯莫有些疑惑地望着莫尔,他低声说:“情绪?”   初春的微风拂过他的面颊,带来某种尚未褪去冬日的寒冷的枯寂之感。这是托雅,神囚之地。   “是啊。”莫尔低声笑了笑,或许也带着某种自嘲与悲叹,“被流放至托雅的神明心怀不甘与怨恨。祂们这鲜有的情绪,铸成了我。   “我比任何神明都要不甘,因为这不甘就是我的本质。但是,我也比任何人类都要害怕这不甘真的实现、害怕那些神明真的逃离托雅,因为,那就意味着我的死亡。   “我必须怨恨托雅,因为这是我的成因;我也必须感激托雅,因为……  “没有托雅,我就不会诞生。” 第71章 相信   克莱门特·莫尔巴勒, 是神之不甘。   那些曾经高高在上的神明,何曾想过自己有朝一日,将被渺小的人类流放至永远无法逃出的囚笼呢?祂们未曾想过, 也未曾意识到这将是祂们的未来。   这将是耻辱的、痛苦的、绝望的、不可思议的。这是由人的血和神的血共同铸成的血腥的牢笼。   这就是隐藏在托雅那和平的、美丽的、静谧的假面之下的,真相。   “虽然这可能有点不合时宜……”科斯莫慢吞吞地说, 带着点犹豫,但他还是感到疑惑与好奇, “神明们究竟做了什么?”   在他看来, 既然有红叶信徒这样的存在, 那么这个世界的人类与神明的关系,不可能从一开始就是对立而残酷的。   “你知道安德烈·米尔做的事情。”莫尔说。   科斯莫点了点头。   同时, 他想到,在整个托雅镇, 或许也只有莫尔能在这件事情上为他解惑了。那些被流放至托雅的神明,恐怕不会愿意提及自己的过去, 尤其是在如今境况的映衬之下。   “安德烈的做法其实并不……残酷。”莫尔这么说, 然后露出了一个笑容, “你会觉得这种说法挺怪异的,是不是?他夺走了整个格列高利人的影子,而我还说这不够残酷。”   科斯莫干巴巴地说:“听起来确实有点奇怪。”   他望着山下托雅镇模糊的影子,心想,但这种说法, 可是一下子让他有了心理准备。   “毕竟,这些格列高利人还活着。他们只是不得不成为夜晚的属民, 成为只有在夜间出没的动物。等他们这批失去影子的人死了, 他们的后代又将成为正常的人类。   “只是这一批人而已。他们的确是悲惨的、不幸的、从此失去了与光明为伍的机会。但是, 比起其他一些神明的做法, 安德烈就已经不错了。”   比烂的世界。科斯莫心想。   “或许塞勒斯先生的表现让你觉得,影子商人罪大恶极。但是,在这个世界的历史上,曾经出现过另外一种类似的情况。   “而那一次,盛怒的神明杀死了那个国家所有的民众,并且诅咒他们的后代都将无法摆脱这恶毒的血脉,都将在成年之前死于人生最快乐之时……   “这么一对比,你不是觉得安德烈终究还是一个年轻的孩子?”   莫尔以一种宽容的、带着笑意的语气说着。但是,那笑意的背后,带着某种惨烈的、冷酷的复杂情绪。   科斯莫无言以对。   “就拿「心」来说,我曾经说过,祂是个恶神。祂最喜欢那些生机勃勃的生命,最喜欢将这种生命吃下去——并且,祂最喜欢培养那些讨祂喜欢的人类的血脉。   “该怎么说呢,就像是人类为了美味的口感,而去培育特地品种的水果一样。「心」也做过这种事情,这就是祂的神国的来历。   “祂吃了父亲、又吃了母亲,然后满怀期待地望着儿子与女儿。祂指望这对儿女如他们的父母一般,是符合祂的口味的。   “后来,祂慢慢开始喜欢吃心脏。某一天,祂发了狂,就将自己神国里的所有人类都杀了,然后取了他们的心脏来吃。   “对祂来说,这就像是……就像是一个有钱的人类,因为有一天想要吃鸭心,所以就将整个养殖场的鸭子全部杀掉了。   “以人类的方式来比喻,你恐怕就能明白了吧?  “对于这些鸭子来说,这是何等的无妄之灾。可是,对于「心」来说,那本来就是祂豢养的食物,祂当然想什么时候吃就什么时候吃。   “这种事情不是第一次发生,「心」也不是第一个做出这种行为的神。人无法理解神,神也无法理解人。祂们的对立是注定的。”   科斯莫沉默了许久,沉默到莫尔都向他投来疑惑的目光的时候,科斯莫才像是终于想好了自己要说什么。   “是我想错了。”他说。   莫尔饶有兴致地问:“想错了什么?”   “人与神,没有高下之分,是两种截然不同的生物。”科斯莫喃喃说,“这才是这个世界的底层规则。”   他从没有神明的世界(至少他没见过)来到这个世界,仍旧抱有着某种「神是高人一等的生物」的想法,认为这个世界的神应当如同人类所想象的那样,道德高尚、美好仁慈、宽容大度。   可是,他的世界的「神」,是由人赋予的定义而来的。   而这个世界的许多神明,也同样是由人类定义而来。   人类是多么傲慢的、又是多么谦卑的生物啊。   他们以人类的傲慢自顾自去定义了神,又以人类的谦卑自顾自去信仰了神。他们未曾平等地正视神明,未曾意识到这不过是这世界的另外一种生物,像是街边的麻雀、像是海里的鲨鱼。   归根到底,或许是因为力量。   在人类弱小的时候,他们只能选择臣服于掌握着奇异力量的神明;而当人类强大的时候,他们就将向神明复仇。   对于人类来说,这是再正当不过的事情。   但是……但是,这个问题如果真的只是这么简单,真的只是弱小者复仇的故事,那么科斯莫就不会这么五味杂陈了。   他来到的是一片废墟,即便这片废墟曾是无比辉煌、无比璀璨的文明产物,可他也无缘得见。他所见到的,不过是熊熊烈火燃烧之后的余烬。   ……或许他应该庆幸,这个世界终究不是他的家乡。   最后,他问:“那么……人类是怎么做到这一点的?”   人与神的力量相差如此之大,即便达文波特·马库斯帮助了人类,但那也无法解释,为什么人类能将如此之多的神明——甚至于时间,流放至托雅。   “你认为神的力量是怎么发生作用的?”莫尔问。   科斯莫不太明白莫尔为什么从这个地方开始说起,他迟疑了一下,结合自己故土的一些说法,犹豫着说:“不可思议的形而上?”   “这听起来有点太复杂了。”莫尔笑了起来,“好吧,比如说,我们都知道这山里除了我们两个,还有三只猫在玩耍,是吧?”   “的确。”   “但是,如果这个时候有其他人出现,他只看到了我们两个,那么,他肯定会认为,山里只有我们两个。这个时候,如果我们跟他说,山里还有三只猫,那么他的回答会是?”   “相信,和不相信。”   “是的,他只有这两种选择。”莫尔点了点头,“至于寻找、确认,那是之后的事情。他可以选择不假思索地相信我们的说法,也可以选择怀疑和不相信,然后自己去寻找一个答案。   “他当然也可以选择忽略,但是那种模糊状态暂时不是我们现在要探讨的情况。总之,面对这个问题,他的选择是相信我们的说法,或者不相信。   “他并不是自己「发现」这个问题,而是被「告知」这个问题。他被告知了一个与其认知不匹配、不相符的事情,所以他得对此表现出某种态度。   “神的力量,就是认知之外。  “就像你说的,「不可思议」。人类面对不可思议的事情,就会认为那像是神明的力量一样。   “还是拿你的猫举例。我们知道这三只猫在山里,是因为我们亲眼目睹,这是我们「知道」的事情。   “可是,后来者并不知道我们亲眼目睹;考虑到他是个普通人,他也不可能看到我们亲眼目睹的事情。这是他认知之外的事情。   “所以,对他来说,我们所说的,这山里有三只猫的事情,就像是一个不可思议的预言一样。而如果对方之后又确认了这一点,那他说不定会觉得我们两个就是神。   “当然,这个例子有点简单和滑稽了。但是,比如说,这不是三只猫,而是山里有一笔巨大的财富、或者山里有一只吃人的猛兽,情况就更容易理解了。”   科斯莫缓慢地点了点头。   人类在蒙昧之时最容易被欺骗、被蛊惑、被诱导。这可以说是孩童,也可以说是人类文明的蒙昧时期。   神的传闻,即是从人类文明诞生之处就一同而来的诅咒与宣告。   “人类本身并不拥有神明一般的力量。但是,你肯定也听说过一些「装神弄鬼」的人类。他们之所以能够假冒神明,就是因为他们利用自己的做法,博得了其他人的「相信」。   “因此,作为神明力量所施予的客体,人类的「相信」就是一种特殊的力量。   “比如达文波特·马库斯。祂是因生物对于星空的恐惧而诞生的。这种恐惧出现的前提就是,人类「相信」星空之上的确有一个可怕的、疯狂的怪物想要吞食他们。   “这种「相信」奠定了恐惧的基础,也在根本上导致了达文波特·马库斯的出现。因为「相信」,所以凭空而来地出现了这「相信」的对象。   “这是倒转因果吗?或许也可以这么说吧,但这本质上只是力量的凝结而已。   “就好像有一个人相信自己能赚到一大笔钱、相信自己终究会拥有一个美好圆满的家庭,那么有朝一日,当他的确做到了,这钱财、这家庭,可以说是他「相信」的力量的凝结吗?   “或许人们日思夜想,想到星空之上居然会有一只可怕的怪物,所以就瑟瑟发抖。而有一天,星空真的回应了他们的「相信」,自其恐惧之中诞生了一只的确可怕的怪物……挺有趣的,是不是?”   莫尔露出了一个相当恶劣的微笑。显然,他有那么一点幸灾乐祸,仅仅因为这可笑的事实本身。   最后,他甚至忍不住哈哈大笑起来,隔了一会儿才擦着笑出来的眼泪,跟科斯莫说:“抱歉、抱歉……每当我想到达文波特·马库斯的诞生,我都忍不住感到好笑——十足的好笑啊!”   科斯莫有点想说什么,但是,在某一刻,他也理解了莫尔所指的那种滑稽之感。   因为相信所以存在,多么唯心的力量啊。这逻辑上的飞跃简直让人怀疑,神明也不过是凭空而生的怪物,是匪夷所思的虚无。   与此同时,他也明白了莫尔之所以要从「神明力量的发生方式」来解释的原因。   科斯莫低声喃喃,与此同时,听见自己的声音仿佛被吹散一般的风声呜咽。   “因为相信,所以存在;因为不相信,所以不存在。”他冷不丁察觉到一丝寒意,“当人类开始不相信神明的时候,他们闭上眼睛,就可以否决这一切现实。” 第72章 遗忘   尽管神明与其他生物混居在这个世界, 但是,在科斯莫看来,他们眼中的世界可能是截然不同的。   这不仅仅是维度意义上的物理学问题, 也是观念意义上的心理学问题。   比如红叶,生老病死在其眼中, 或许只是某种常态、某种亘古永存的真理,祂甚至将时间的旅行作为诅咒与囚笼。可对于人类来说, 这当然不会那么简单。   这种差别造成了一种天然的矛盾。这是隐藏在那些血腥杀戮之下的本质。   即, 人与神, 是截然不同的两种生物。   他们或许可以和谐共处、或许可以和睦发展,但是, 有朝一日反目成仇、你死我活,那也当然是十分正常的、符合逻辑的结局, 不会使任何一个看客感到惊讶。   神的世界是人类的认知之外。人的力量无法触及神的力量。   听起来这相当弱小。   但是,如果人类将眼睛一闭、拒绝相信这世界拥有神的力量……   当他们跟来客说, 这山里还有三只猫的时候, 如果来客莫名其妙地翻个白眼, 头也不回地离开了……   这个「谜题」本身就没有了任何价值。   当然了,神明自然是可以用自己的力量来杀死人类、来展现自己的存在,但这是一个相当微妙的数量级的问题。   人有多少?神有多少?   人可以遗忘神,神可以遗忘人吗?   当越来越多的人遗忘了神,神还算是存在吗?   更何况, 有多少神是因为人类「相信」的力量而诞生的呢?那最可怕的、由相信的力量而诞生的神明,甚至已经开始恐惧自己的消亡了呢。   “流放的本质, 就是遗忘、就是不信、就是忽视。”莫尔以一种叹息般的语气说, 而那语气中还掺杂着一丝微妙的笑意, “人类, 开始定义这个世界了。”   他们定义这个世界为无神之世界,定义任何不属于「人类的神明」的神明,就将会被流放至世界之外,成为孤悬于茫茫宇宙之中的托雅的住民。   他们的定义,即是他们的相信。   这「相信」将神明排斥在外,此地再无神明的容身之处。   “人类的力量,有这么强大吗?”   到最后,科斯莫只能问出这个问题。他感到这个问题是如此的苍白无力,在既定事实面前显得软弱又狼狈。毕竟,神明已经被流放至此,而他自己又是一个人类。   但是,他还是问出了这个问题。或许,是以一个异世界来客的身份询问的。   莫尔笑了一声,他说:“你也是人类,你不相信人类的力量吗?”他不等科斯莫回答,就继续说,“当然,这其中还有其他的一些帮助。   “比如说,达文波特·马库斯站在了人类那一边。祂想要继续存在下去,继续拥有星之神明的称号与名声。所以,祂必须站在人类那一边,继续显现自己的存在,维持人类的「相信」。   “尽管,祂最后还是陷入了永恒的沉眠,但至少,祂也算是成功了。一些人类总会用星空之上的怪物来吓唬小孩子。即便只有一个人类相信,这薄弱的力量也还是可以维系祂的存在。   “此外,还有一些与达文波特·马库斯类似情况的神明,当然也是选择加入人类的阵营。不过星之神明是其中最为著名的,提及祂一个也就够了。毕竟,祂可是献出了自己的神国啊。   “再比如说,一些特殊生物,也站在了人类的那一边。神明的力量是更加纯粹的、更加庞大的,但是,也有一些零星的、琐碎的力量,被某些生物掌控,甚至于被人类掌控。   “他们当然也是站在人类那一边,因为他们也想要得到更多的力量。如果神明被流放,那么神明的死期或许也不远了,这力量也就重归自然。   “春之复苏的意义,不就在此吗?这时候的托雅或许会成为许多生物的猎场吧。   “当然了,说了这么多,人类的力量本身才是最重要的。并不是说他们有多么强大,他们也并不是以碾压的形式将神明赶走。   “只不过,他们太与神明截然相反了。这世界以多么漫长的耐心,去等待一位强大神明的诞生,就以多么不耐烦的探索精神,兴致勃勃地创造出千奇百怪的人类。   “人类是实际的生物,是不厌其烦地进行着吃喝拉撒这样无用行径的生物。他们的生存是平庸而无聊的,可他们还是继续生存着,即便没有力量、没有目标。   “而神——你想想红叶。为了望见自己的死亡,就宁愿陷入永恒的沉睡。这与人类简直天差地别。   “这是彼此矛盾的生物,因其本质不同,而种种地方都不相同。总有一天,祂们会相互排斥。人不信神,神不爱人。   “或许,当人类想对付神的时候,神根本懒得理会,就自己离开了。  “顺带一提,红叶的确是这种情况。人类没有想要赶走时间,但是时间的神明却感到厌烦了。或者说,祂对于时间已经感到厌烦了。   “每一分每一秒过去,祂就知晓这世上发生的一切。这力量庞大而可怕,在祂也犯下可怕的罪行之前,祂自己就已经被这力量淹没了。   “如果力量就只是力量,而不是被神明掌控的力量,那该有多好啊。”   说到最后,莫尔也感叹了起来。   科斯莫认真地想了想,就说:“总不能因噎废食吧。”   力量是一把刀,如果不使用的话,那或许不会有任何危险;但是,如果不使用的话,那这把刀不就生锈了吗?不就浪费了吗?   莫尔却笑了起来:“多么「人类」的想法啊,总是想着物尽其用、总是如此现实与实际。这力量就在那儿,即便我不使用,可我已经望见它了!”   科斯莫的心中有片刻的、模糊的震动。他想了片刻,最后老老实实地说:“这话题的进展实在是过于高深莫测了。”   莫尔耸了耸肩:“人类不是很喜欢探讨这种哲学问题吗?”   “对我来说,恐怕还不如今天吃什么来的有吸引力吧。”科斯莫认真地说,“哲学啊、心理学啊、神的力量啊,归根到底,对于普通的人类而言,都不如一顿美食来得更加令人愉快。”   这才是真正「平庸」的人类应当想的事情吧。   莫尔倒是若有所思地点了点头,然后说:“在这一点上我赞同你。在来到托雅之后,许多神明估计也会赞同你吧,祂们也学会享受人类的美食了。”   说到这个,科斯莫倒是想到了一个困扰他许久的问题:“对了,为什么托雅是……托雅镇?为什么这些神明都以人类的方式生活着?”   虽然他是从来没见过莫尔……呃,吃喝拉撒——莫尔好像是长在了杂货铺的那张躺椅上,但是,吉奥克餐厅却总是热热闹闹的。那些顾客不可能全是人类吧?   更进一步说,既然莫尔、红叶,乃至于记忆商人、影子商人,都拥有着神明的力量,那为什么他们要以人类的形象显现呢?   “这个问题我不是已经告诉你了吗?”莫尔以一种无聊的、像是严厉的老师面对笨蛋学生那样的语气说,“因为托雅是真实国度啊。”   科斯莫忍了忍,最后还是忍不住说:“就是这一点让人无法理解啊!”   莫尔反而忍不住笑了起来。   ……可恶啊!这黑心老板是个谜语人也就算了,看他猜不出来还要嘲笑他!科斯莫闷闷不乐地腹诽着莫尔。   “哈。其实,只是因为我不能告诉你这个问题的答案。”莫尔闷笑了一声,“或许我可以将真相都告诉你,反正那也无关紧要,反正,托雅已经是现在的托雅了。   “那些历史、那些过往,托雅的镇民之所以不跟你说、之所以语焉不详,只是因为他们也不知道从何提起。那可是漫长的、人与神的历史啊。   “虽然托雅镇上的那些恶意是真实存在的,但说到底,也没有那么危险——当然,是对于得知真相的你来说。   “不过,关于真实国度,那就是我无法告诉你的部分了。仅仅只是说出这个名字,我就相当于是在帮你作弊了。当然……”   莫尔突然迟疑了一下。   “当然?”科斯莫不明所以地问。   “当然……或许,这也和你来到这个世界的原因有关。”莫尔目光深深地望着科斯莫,“或许,你自己就知道这个问题的答案,只不过,你没有意识到这一点而已。”   莫尔曾经用类似的话语,向科斯莫暗示了安德烈·米尔的身份。如今,他又以类似的语气,暗示了科斯莫自己的情况。   可是,科斯莫无论如何都想不出这个答案。   他忍不住看了看托雅边界的那一片空白。   他想,一直以来,莫尔都认为,他的到来是一个信号,意味着托雅的巨变。但是,那究竟会是什么呢?他自己反而无论如何都无法想象。   但是,按照莫尔的说法来推测,莫尔好像也没法直白地告诉他答案。   最后,科斯莫想了又想,问出了一个相对安全的问题:“所以,托雅会一直这样下去吗?”   “什么?”   “托雅的现状。”科斯莫说,“你说,这个谜题与托雅的本质、用途、成因、现状有关。现在前三个问题的答案我都知道了……算是知道了吧。   “那么,托雅的现状呢?”   “现状……”莫尔好似为自己曾经的说法而困惑一般,他沉吟许久,最后他说,“托雅不可能永远维持如今这个局面。   “或者说,托雅每时每刻都处于变动之中,你现在所见的稳定,只是因为这漫长时光之中的短暂一瞬。   “或许这能持续几个月、几年甚至几十年,对于人类来说,这的确是漫长的;但是对于托雅这个永恒存在的地点来说,又是十分短暂的。”   说着,莫尔自顾自点了点头,像是对这个表述方式十分满意。   但是科斯莫却觉得这种说法不太明确,至少没有明确地回答他的问题。   “我的意思是……”在那一瞬间,科斯莫迟疑了,因为他感到这个问题似乎有种微妙的残酷,“我的意思是,神明们会被永恒禁锢在这个地方吗?”   一个未曾被科斯莫说明的、隐藏的问题是,“你呢?”   克莱门特·莫尔巴勒,你呢?   你也会如同那些神明一样,永远被禁锢在托雅吗?还是说,在你漫长又短暂的生命之中,你已经比时间还要更早地望见自己生命的尽头?   在神明也终将被漫长的囚禁消磨意志、纷纷丧命之时,自其不甘与怨恨之中诞生的你,是否也会——死? 第73章 局限   莫尔最终没有回答科斯莫的这个问题。   神明们会在无尽漫长的时光之中迎接自己的死亡吗?或许祂们也终有死亡之日, 但是,祂们原本不会困守于此,在平静、绝望之中死去。   这是一件十分令人感到困惑的事情。   至于对神而言, 或许有的神已经接受了自己的命运,比如红叶——或许对于红叶来说, 时间早已经揭示了命运的真相;但是,有的神还未曾接受, 甚至从一开始, 祂们就不可能接受。   越是强大的生物, 就越是傲慢;越是傲慢的生物,就越是弱小。   神也不例外。   三只玩疯了的猫一身脏兮兮地来到了科斯莫的身边。科斯莫蹲下来, 心事重重地摸了摸它们的脑袋,然后叹了一口气:“今天回去之后要洗澡。”   大橘洋洋得意地喵了一声。上一次大橘不知道去哪个树丛里打滚, 就被科斯莫强制地洗了次澡,大橘为此耿耿于怀。现在它的两个同伴也将要洗澡了, 这让它十分满意。   小黑不屑地嗤了一声。花花自顾自舔着毛, 大概也是觉得自己有点太脏了。   莫尔在一旁围观科斯莫与他的三只猫的互动, 倒是忍不住笑了起来。   这个时候,他突然若有所思:“我们可以回去了。对了,我有个问题想问你。”   “什么?”科斯莫疑惑地望向他。   “你。”莫尔说。   “我?我……我怎么了?”   他们开始往回走,三只猫自然还是一边跟着他们的脚步,一边又忍不住去静悄悄的树林里打滚。这自然野生的环境是它们难得的乐趣。   “我好像从来没有听你说过你的事情, 我是指,在你来到托雅之前的事情。科斯莫·兰赫尔不算。”莫尔说, “当然, 如果你不愿意说, 那也没什么。托雅的镇民都有自己的难言之隐。”   “呃……那倒也没有。只是我之前不敢暴露自己和科斯莫·兰赫尔的区别。”科斯莫苦笑着说。   “这也正常。”莫尔不置可否, “这么说来,你自己的名字是?”   “沈栖。”当他说出这个名字的时候,他感到一阵难以言喻的怅然。这或许是他再也拿不回来的名字了。   莫尔思索了一下,然后疑惑地问:“这就是姓加上名?”   “呃……”科斯莫不知道应该怎么解释,他是直接用自己的母语说出了这个名字,对于莫尔来说,这或许是一个难以理解的短语吧,“这就是我老家的语言规则,你就这么理解吧。   “沈是我的姓,栖是我的名……不过我们很少用单个音节来称呼对方,你可以叫我的全名。”   “沈栖……听起来很有意思。”莫尔饶有兴致地说,“所以,你的名字有什么含义吗?这两个音节都意味着什么?”   他们几乎默契地谈论起这种轻松的、并不沉重的话题,或许也可以说是缓解刚才那漫长谈话带来的压力。   “沈的话……最开始其实是沉没在水里的意思,不过现在我们基本只是将这个字当做姓氏。至于栖……就是「栖息」的意思。”   他用科斯莫·兰赫尔使用的语言说出了「栖息」这个含义。   莫尔恍然大悟,他说:“沉没的栖息地?听起来像是什么失落的海底文明一样。”   科斯莫干笑两声:“当然不是,这只是一个巧合……我的家乡那边,似乎没有神。”   当然,沈栖谐音神祇的事情……算了,只是一个谐音而已。没必要和莫尔说。   他以前就曾经被朋友调侃过这个谐音的问题。好在到了异世界,他再也没有这个烦恼了……或者说,再也没有这个被调侃的机会了。   “没有神?”莫尔似乎不太明白科斯莫的意思,“你不是神吗?”   “我当然是个人类啊。”   “人类也可以是神啊。”   “呃……我不是这个意思。我是说,我并没有掌握着那种不可思议的力量。”   “但你来自另外一个世界,与我们迥然不同的世界。”莫尔客观地说,“从这个角度来说,就算你并不拥有时间、星辰之类的力量,你也已经足以被称为神了吧。”   科斯莫一时语塞。   从刚刚那些莫尔跟他说的,「神就是认知之外」的理论来说,从异世界而来的沈栖还真可以说是一位神祇。   他的世界与这个世界截然不同,是绝对不可能一概而论的两种类型。他的存在本身,就已经完完全全是这个世界的人(甚至于神)认知之外的事情了。   当然,他自己并不这么觉得。   毕竟,哪怕是在他的世界,他也曾经阅读过一些关于异世界的奇幻小说,或者其他类型的艺术创作。在这个世界也同理。想象力是放之四海而皆准的存在。   这个世界的人们也一定幻想过,是否遥远星空之中,还有其他的文明存在吧?虽然他们幻想的结果是创造了达文波特·马库斯,但总之也有相似的联想。   这样一来,他就更加不觉得自己算是什么神明了。   ……他顶多就只能算是「外星人」吧?   在蒙昧的年代,人类或许会把外星生物看作是神。但他还不至于这么认为。   因此,最终,科斯莫只是老老实实地说:“那得看你所说的神的定义是什么吧。至少我自己不认为我是神。”   莫尔却笑了起来,说:“最后还是绕回了高深的理论话题吗?自我认知与文化差距?”   科斯莫难得耸了耸肩,点头说:“确实是这样。在我的家乡,只有那些疯子或者另有所图的人,才会声称自己是神吧。某种意义上,神之于我的世界,是根本无用的东西。”   “而神之于我们的世界,或许也已经是无用的东西了。”莫尔感慨着说。   这个话题的走向又有点危险了。科斯莫心想。   之后,他们一路无话。或许莫尔也沉浸在某种消沉的、悲哀的情绪之中吧。   “总之,关于你好奇的事情,或许你可以从别的镇民那里旁敲侧击地问问。”莫尔最终打破了沉默,“我知道你肯定相当好奇,毕竟,我已经将绝大部分真相都告诉你了。   “明天给你放个假好了,估计你也没心思上班。”   科斯莫有点不好意思地抓了抓头发。   莫尔伸手拍了拍他的肩膀,然后微笑着说:“无论最终的结果怎么样,无论神明是否都将在托雅陨落,至少大部分神都已经接受了这个事实。其实,待在托雅也挺有趣的。”   ……真是如此吗?   虽然如此想着,但是科斯莫终究无法问出这个残酷的问题。   他注视着莫尔的背影离开。莫尔或许又会回到杂货铺,在那个被无数乱七八糟的货物淹没的昏暗屋子里,懒散地、安静地度过这数不尽的时光。   神明全都陨落的话,莫尔大概率也会陨落。   但是,这也意味着,在其他所有神明死去之前,莫尔同样也只能站在原地,目送这所有促成他诞生的神明,接二连三地离开。他无力改变这注定的局面。   他将成为,也只能成为最后那一个,成为所有陨落神明的送葬者。   ……因此,莫尔才说,理应是他来处理「心」的陨落的相关事务,而不应该偷懒将这事儿推给科斯莫。   本该如此。   不知道为什么,这注定的局面,却反而让科斯莫难过起来。   他望着莫尔的背影慢慢消失。春日的托雅镇是生机勃勃的,仿佛连空气里都洋溢着那种温暖的、热闹的、复苏的气氛。可是,科斯莫却嗅到了死亡的气息。   那死亡一直在虎视眈眈。   不过很快,科斯莫就无心思考这些与托雅有关的事情了。   “好吧……大橘你先来洗。”   “喵嗷?!凭什么喵!应该小黑先来洗!它都变成黑的了喵!”   “小黑本来就是黑的。好了大橘,认清现实吧。”   “喵嗷——”   总之,因为大橘十分不配合,所以科斯莫心中伤春悲秋的心思全然不见了,只剩下唯一一句话:可恶的小猫咪!   第二天,当科斯莫从昏沉的睡眠之中醒来的时候,他才终于沉下心,仔细地将莫尔所说的话从头到尾回顾了一遍。   他还拉上了三只猫一起分析,当然了,大橘基本上只有在旁摇旗呐喊的份。   在一人三猫齐心协力之下,他们的确发现了一些值得注意的细节。   比如说,莫尔从头到尾都没有提到过信使。但是,信使作为「人类的神明」,同时在托雅这边也是相对中立友善型的神明,信使的立场究竟是怎么一回事?   莫尔正是根据信使的信号,才认定沈栖的出现就是托雅发生巨变的征兆。但是,信使却仿佛在一整个解密的过程中隐身了。这显然是一个微妙的问题。   再比如说,莫尔知晓了科斯莫·兰赫尔身体中的灵魂来自另外一个世界,但是,他却并未表现出太多的好奇——这不应该是人之常情吗?   ……就算莫尔是神不是人,他也应当有一些好奇心吧。他在很早之前就已经看出来了科斯莫身上的不协调,却从未试图从科斯莫的口中询问相关信息,就好像他对科斯莫的世界根本不感兴趣一样。   唯独只有刚刚,在讲完了部分真相之后,莫尔才看似无意地问了一两句,并且似乎明里暗里在暗示,科斯莫也是一位神明。   ……这听起来有点怪异。如果莫尔真的不感兴趣,那么他完全可以不问;但是他之前不问,刚刚却像是突然有了兴趣,还兴致勃勃地和科斯莫分析起他的名字的含义。   虽然莫尔就是这样一个恶趣味的性格,但是科斯莫也不认为他会无的放矢……真的只是体贴地转移话题吗?   此外,科斯莫还有一个相当在意的问题,也就是,记忆商人。   科恩夫人说自己是旅馆,旅馆就是记忆商人。但旅馆是托雅镇的一个建筑。   不管建筑是怎么成为记忆商人的,科斯莫困惑的问题在于,既然这建筑是依附于托雅而存在的,那么,它是怎么成为人类所公认的「商人」的?   作为类比的话,既然影子商人安德烈·米尔能够任意进出托雅,那么记忆商人科恩夫人可以做到这一点吗?   说到底,记忆商人是世界上任何一座旅馆都不奇怪,可它偏偏是托雅的旅馆——而且,托雅怎么会需要一家旅馆呢?   基于这个疑惑,科斯莫首先就去找了科恩夫人。   在上一次目盲事件过后,科斯莫还专门在杂货铺里挑了一件礼物,赠送给科恩夫人作为感谢。当然,这是他自己出钱的。   尽管他现在和莫尔更熟一点,但科恩夫人始终是他来到托雅之后,接触到的第一个住民——此外,记忆商人也是他接触到的,第一个拥有奇异力量的人,虽然他当时只是听闻这个名号。   到最后,他也还是需要向这位年长的夫人寻求帮助,这也让科斯莫颇为感慨。   他本来想带上三只猫,不过大橘闹脾气不想出门,最后,就只有小黑跟他一起出去。不过,考虑到科恩夫人似乎不喜欢猫,所以小黑只是蹲在旅馆外边,等待着科斯莫。   科斯莫走进旅馆的时候,意外地发现,艾琳女士也在这儿。她与科恩夫人坐在旅馆前厅,似乎正商谈着什么。   这画面让科斯莫有一瞬的恍惚,让他想到,在红叶之日到来的前一天,他打算离开,就来到旅馆和科恩夫人道别。那是他第一次见到艾琳。   那个时候,他不会想到艾琳与凯瑟琳的关联,不会想到,当艾琳以那种平平淡淡的口吻提及巴德衰老的事情,这位女士的心中究竟在想什么。   时间仿佛倒流。当他来到这两位女士的身边,他的确听见了「巴德」这两个字。不过只是一些零碎的片段,他没能理解这两人究竟在讨论什么。   当科恩夫人看到科斯莫的时候,她就停下了话头。   “兰赫尔先生?”科恩夫人打量着他,以她一贯的那种略微辛辣的语气说,“你怎么来旅馆了?怎么,又有什么莫尔都不愿意告诉你的事情,让你觉得好奇了吗?”   科斯莫干笑着:“您还真是了解我。”   一旁的艾琳也忍不住笑了起来。   科恩夫人翻了个白眼,没好气地说:“好吧,究竟是什么事?”   科斯莫就赶忙说:“莫尔跟我说了不少事情……关于托雅,我是说……托雅的用途……您应该明白吧?”   他不太好意思将流放地这个说法直白地说出来。   也正是在这一瞬,他突然明白托雅的镇民说到这事儿的时候,为什么都是含含糊糊、不愿讲明的模样了。他自己不也开始语焉不详了吗?   科恩夫人挑了挑眉,笑着说:“稀奇。他直接告诉你了?”   “但是……他并没有告诉我托雅的本质……”科斯莫迟疑着说。虽然他知道了「真实国度」这个说法,但是他并没有理解这个说法的意思,所以,也可以说莫尔并未告诉他。   科恩夫人突然皱起了眉,她说:“等等,你把莫尔说的事情从头到尾复述一遍。”   科斯莫有点意外,他就赶忙仔细地说了一遍。艾琳女士在一旁饶有兴致地听着,然后在某一刻,突然笑了起来。   科斯莫不明所以。   “你被莫尔误导了。”这个时候,科恩夫人确定地说。   科斯莫茫然地歪了歪头,完全没有意识到莫尔的说法有什么问题。   “莫尔将你的视角局限在人与神的关系。神杀死人、人审判神,的确如此,但是……但是,事情并没有这么简单——这个世界,并不只有人与神。” 第74章 世界   “通常意义上, 我们认为,这个世界就像是一个漩涡,或者一片深海。  “越靠近漩涡的中央、深海的底部, 就越是坚固、真实、凝聚、细密;相反,越远离, 就越是朦胧、虚幻、蜿蜒、庞大。   “在不同的维度,这种概念的生发是不同的。  “比如说, 在时间维度, 对于红叶来说, 越靠近时间的初始,世界就越是酝酿着无限的可能性, 这种无限像是一颗尚未萌发的种子,黑暗、温暖、渺小, 但终有一日将变成参天大树。   “而越是靠近时间的尽头,世界所拥有的一切可能性都早已经成真或者消失, 世界会变得越来越混乱、越来越复杂, 拥有越来越多的概念、成为一个庞然大物。   “这会让世界在一片虚幻与荒芜之中死去。  “类比为一个文明, 比如人类的文明,在初始,人类可以选择走上不同的道路、拥有不同的生存方式。有的选择海洋、有的选择陆地、有的选择河流。   “他们逐渐发展,越来越壮大、越来越复杂,在复杂之中产生了无数的争端与矛盾, 在矛盾之中又走向了截然不同的道路。   “对于人类来说,他们或许没有真正意义上的「终结」的概念, 或许他们的文明也无法支撑到那个地步。但是, 既有起始, 必有终结。   “时间是这样, 星星是这样,大地是这样,宇宙也是这样。你所知道的一切人与神,同样是这样。   “他们越是靠近真实,就越是拥有坚固而纯粹的灵魂;越是靠近虚幻,就越是拥有庞大而广阔的灵魂。   “莫尔没有告诉你的事情就是,这个世界拥有两端,此岸与彼岸。”   科恩夫人以一种相当客观的、淡漠的语调,将这段话说出了口。   ……实话实说,科斯莫没怎么听懂。   至少他没理解,这和托雅的本质有什么关联。   于是艾琳就在此刻笑了起来。   她以一种更加轻柔的语气解释说:“兰赫尔先生,您已经听莫尔先生讲了,托雅是飘荡在宇宙之中的一叶扁舟。但是,您难道是以为,这是物理意义上的宇宙吗?”   科斯莫一边听着,一边想,从一位时间旅行者的口中听闻「物理」这个词,还真是令人心生恍惚啊。   但是,他也隐约明白了艾琳的意思。   “托雅是飘荡在真实之端与虚幻之端中间的一片孤岛。或者说,一块碎片。”科恩夫人说,依旧使用着那种相当淡漠的语气,“托雅靠近任何一端,都会对其内部造成巨大的影响。”   这就是托雅的本质?科斯莫暗自思考着。   这听起来有点太过于莫名其妙了。   而且,按照莫尔的说法,托雅是真实国度。而按照科恩夫人的说法,托雅又是漂浮在真实与虚幻之间的,这似乎就有点矛盾了。   “还是无法理解吗?”科恩夫人的语气变得温和了一些,大概是看科斯莫冥思苦想、愁眉苦脸的样子有些无奈吧。   科斯莫干巴巴地笑了两声,说:“是啊是啊,想不明白。”   科恩夫人就想了一会儿,然后笑了起来:“我明白莫尔为什么会从神来切入了。恐怕这样会更加便于你理解。   “总之,神的力量就是维度的力量。每一个真正意义上的神,都掌握了一个维度——当然,像我这样的「商人」是不算的。   “或者说,我这样继承了其他神明的「部分」力量的,是不算真正意义上的神明的。安德烈·米尔也是一样。我们是神,但我们不是维度神。   “维度神,比如红叶、太阳、月亮,莫尔也勉强算吧,祂们都拥有着自己的神国,这样的神国就是祂们掌握的维度的本质与显现。   “比如红叶的维度即是时间,太阳与月亮的维度即是祂们自身那颗星球,莫尔的维度即是托雅——不完全是,不过可以暂时这么理解。   “红叶的例子或许是最好理解的,毕竟时间维度是人们常常提及的。  “总的来说,维度神都拥有一个「地方」,这地方就是祂们力量的起始与终止,是祂们的家,也是祂们的神国。”   这说法让科斯莫感到一丝熟悉。他想了想,就说:“概念神?”   科恩夫人点了点头,又摇了摇头:“概念神与维度神在某些地方是重合的,但在某些地方又是不一样的。红叶也算是概念神,但祂首先是维度神。   “达文波特·马库斯和「心」都是概念神,但前者不是维度神,后者可以算是,不过陨落的维度神就不足以称为维度神了。「心」的力量是天然有缺陷的,依附于那些生者。   “绝大部分的维度神,都是天生神。时间、星辰、生命、死亡、世界……  “文明之神是少数的后来维度神,但一个文明想要诞生自己的神明,也是相当困难的事情。总之这是罕有的例子。   “毕竟,文明的发展首先就被时间囊括在内。红叶或许已经厌烦了自己过于庞大的力量与概念了吧。   “回到你所好奇的话题上来。  “维度神各自占据了这宇宙的一个维度、一个地方。但是,之于整个世界来说,情况又变得完全不一样了。因为此端与彼端之间,囊括了更加无限的范围。”   科斯莫思考了一下,然后试探性地说:“神只是一个横截面?”   科恩夫人赞许地点了点头:“应该说,神明就像是一张纸。一张张纸叠加起来,才最终形成了这个广阔无垠的宇宙。   “如果纸上未曾涂色、未曾书写内容,那么,这一叠纸也不过一片空白、毫无意义——当然,你可以说「空白」本身也是一种意义。   “但是,这世界存在着两端。这就像是人类的跷跷板,或者说一条湍急的河流。   “拥有灵魂之物,因为灵魂本身的重量,必定将倾斜至其中一个方向、必定将走向其中一个方向。他们可能一选定就再也不改变,也可能在某个重要时刻突然发生变化。   “他们可能抵达终点,抵达真实之端或者虚幻之端,但那是极为罕见的情况。绝大部分的灵魂,哪怕是神的灵魂,都只可能死在半路。   “只有那些完全没有灵魂的死物,才有可能在刚一诞生的时刻,就永恒固定自己的坐标。顺带一提,这里的死物是灵魂意义上的。生命体也有可能是「死物」。   “因为这灵魂的重量,所以这些空白的维度白纸之上,必定会涂抹上相关的色彩。世界注定会变得更加复杂,而不可能一片空白。   “当然,这是所谓的「灵魂重量学说」,关于灵魂为什么会移动、为什么两端都有着各自的吸引力,还是一个相当复杂的问题,我只是提出了其中一种见解。   “还有什么父母契约论,也就是两端是灵魂诞生的根源,我们都是逃家的孩子,注定要让自己的灵魂回归其中一方的怀抱。   “也有研究者认为这是受到神明力量的影响,认为是神的力量造成了这种偏向性,而对神的信仰就更加让灵魂往神的坐标去靠近……这也不无道理。   “此外,因为一些生物文明发展起来了,他们也开始打造自己的文明之神……或者说,「造纸」。   “他们就像是想要建造一艘船,将自己这个文明之内的灵魂全部囊括在内,然后以一种更稳固、更简单、更快速的方式,去探索这个世界的两端。”   听到这里,科斯莫终于感受到了那一丝微妙的熟悉。   他问:“所以,托雅……”   “有一些神怀疑,托雅是一艘遗落之舟,是某个已经陨灭的文明遗留下来的,他们的文明之船。他们的探索可能失败了,但是这种行动对这个宇宙造成了一定的影响。   “可以说,他们造出了一张半成品纸,因为是半成品,所以很轻易地就被这湍急的河水撕裂。但是,即便撕裂了,这张纸仍旧是存在过的,依旧有一些碎片在宇宙中漂浮着。   “有神认为,托雅就是这张纸最后的碎片。”   所以,托雅才是真实国度?以国度为称呼,就显得像是某个文明的产物了。科斯莫忍不住这么想。   这个时候,艾琳女士开口说:“事实上,有一些来到托雅的神怀疑,这个文明,正是我们之前的那个文明。当我拥有时间旅行的能力之后,我也想要回到过去窥探这个秘密。   “可惜的是,因为我无法离开托雅,所以我最多也只能窥探到托雅诞生的那一刻。那是无限的火光与无限的黑暗并存的时刻。”   她感叹了起来。但这说法其实根本无法让科斯莫理解。   不过,他倒是想到了莫尔之前关于艾琳的末日预言的评价。   当时莫尔就说,如果艾琳窥见是发生在遥远过去的某一次末日,那他们也无能为力。   如果莫尔了解托雅的可能来历——不,不是如果,他一定了解——那么,莫尔当时肯定是想到了这「文明之舟」的假说吧。   这遗落的文明之舟,却成了神明的流放之地,这是多么怪异的场面。   科恩夫人低低地叹了一口气。她望向了外面的街景。   在沉默之中,科斯莫也忍不住望了过去。他以为自己会看见什么不可思议的画面,但是,那只是平凡无奇的小镇风光。   那群山、那河流、那镇子,的确美妙而绚烂。可是,一旦联想到刚刚他从科恩夫人、艾琳女士这儿听来的说法,他不禁感到这一切更加不可思议了。   为什么托雅会是如此普通的、简单的小镇?为什么托雅是托雅镇?   这个国度、这块碎片,仅仅只能保存这最后一隅风光吗?   在科斯莫想到这个问题的瞬间,他突然忍不住眨了眨眼睛。在他的大脑尚未反应过来之前,他的本能就已经在预警,好像有什么怪异的、莫名其妙的、不能理解的东西出现了。   那是某种模糊的画面、凌乱的色块、七零八落的光线。那像是一张被乱涂乱画的纸张。   科斯莫又眨了一下眼睛,一切又恢复了正常,好像那只是他的错觉。   ……错觉吗?   他还没来得及细想,科恩夫人就说:“总之,这就是「托雅」的来历假说。为了让你能够理解这一点,我还真是从很基础的世界观开始讲起啊。莫尔那个家伙,还真是会偷懒。”   科斯莫忍不住笑了一下。   有时候,至少表面上,他能察觉到莫尔与其他一些镇民的某种……如同人类朋友之间的交情,相互调侃、相互戏谑、相互取笑。这都是能注意到的。   或许他们都是神明,但是至少没那么可怕。   ……他已经从科恩夫人这儿听闻了不少的信息,虽然还没能完全理解,但科恩夫人的语气明显是在委婉地提醒他该离开了。   恐怕科恩夫人和艾琳女士还有正事要谈。科斯莫这么想着,就赶忙道谢,然后跟她们道别了。   事实上,他在这一刻根本没有想起,他刚过来的时候,似乎隐约听见科恩夫人与艾琳女士提及了「巴德」。   两位女士目送着科斯莫离开。   随后,科恩夫人相当客气地给艾琳倒了杯茶,然后微笑着说:“那么,艾琳,满足了年轻孩子的好奇心,我们就可以继续我们的话题了。” 第75章 交换   “我没想到我能回到这个时间的托雅。”艾琳颇为感慨地说。   “你前往了不同时间的托雅, 过去、现在、未来。”科恩夫人说,“那是相当有趣的事情吧。”   “或许。在最初,我以为我必定将迷失在无穷无尽的时间回廊之中。”艾琳的目光变得恍惚起来, 她的手来回挥动着,就像是在描绘自己看到的画面一样。   但是, 对于并不是时间旅行者的其他人来说,她的描述可以说是莫名其妙、匪夷所思。   时间旅行者望见的世界是一个螺旋。人们只是在这螺旋之中无望地走来走去, 但时间旅行者却可以决定这螺旋停在某一刻。   他们可以踏入其中, 也可以转瞬离开。他们眼中的世界不再是世界, 而只是时间流经的河床。   这样的情况,对于在生死之间成为时间旅行者的艾琳来说, 一定是疯狂而扭曲的。   时间旅行对她来说从来不是祝福,而只是一个诅咒。   但是, 事情毕竟已经变成这样了。   她也无法离开托雅了。   “回到正题吧,你想要将那个记忆瓶子交换回去吗?”科恩夫人微微笑着, 语气倒是温和又体贴。   艾琳陷入了长久的沉默。   她曾经回到过去的托雅。当时的托雅还是达文波特·马库斯的神国, 而红叶信徒正是在此地与星之神明的信徒, 商议了如何对付太阳和月亮。   当时的那些信徒,正是希望利用太阳与月亮的熄灭,让人们以为末日降临,借机使自己的神明获取更多的信仰与更加崇高的地位。   这最终造成了一夜末日。   这件事情被艾琳听闻纯属偶然。她被时间回廊迷晕了眼,自己也不知道自己前往了哪个时间点的托雅, 还以为自己是前往了未来。   托雅漫长的历史对她而言,也几乎是闻所未闻的。   她在时间之中穿梭了如此之久之后, 才能在科恩夫人为科斯莫·兰赫尔解惑的时候, 时不时给出一些自己理解之中的补充。   现在想来, 听闻末日消息的那一瞬间, 与更遥远的,她与巴德共度的时光,这些事情甚至都已经是令她感到陌生的事情了。   既然一夜末日发生在过去,并且他们也早已经不可能插手,那么,她这瓶关于末日的记忆,显然就已经是毫无意义的了。   但是……   但是,为什么她会将这些记忆交给记忆商人呢?   这是一个艾琳自己都不知道的问题,因为在将那部分记忆交出去的时候,她也将自己这么做的原因,一同投进那个记忆瓶子。   她所知道的,其实和科斯莫、安德烈知道的也差不多,也就是,一瓶与末日有关的、属于艾琳的记忆,被交给了记忆商人,并且以某种苛刻的条件约束着,让他们很难从记忆商人那儿交换回来。   一开始,安德烈恐怕是十分想要将这瓶记忆拿回来的。因为这很有可能与他成神的事情有关。   后来,红叶醒了,安德烈被教训了一顿,然后又因为种种原因放弃了成神的打算。于是,没什么人想要得到这瓶记忆了。   再后来,艾琳也回来了,就更加没人在意这记忆了,毕竟记忆的主人也已经归来,他们有什么疑惑的话,不如直接去问艾琳。   于是,他们立刻就发现,这是一个彻头彻尾的误会,末日其实发生在过去。   这记忆就不再被需要了。   艾琳自己也没怎么想过这件事情,因为她知道,自己将记忆交给记忆商人,一定是有什么原因的。这原因足够正当、足够必要,她也完全不需要去质疑自己的选择。   而她们如今之所以旧话重提,是因为今天艾琳拜访科恩夫人的时候,科恩夫人突然告诉她,她满足了将那瓶记忆交换回来的条件,因此问她要不要这么做。   这话让艾琳自己都惊讶了。   交换回那瓶与末日有关的记忆的条件,究竟是什么?   事实上,这个问题的答案相当简单——巴德的记忆。   或者说,巴德的爱情。   但是如今,巴德的爱情是这瓶记忆就可以概括与描述的了。因此,也可以说是这瓶记忆就符合了最初的交换条件。   用记忆可以交换到记忆,这是记忆商人这儿永恒不变的规则。   当记忆商人将巴德的爱情记忆寄出的时候,她曾经饶有兴致地想过,那位收信者是否会意识到,巴德的这个记忆瓶子,就是艾琳的记忆瓶子的交换条件呢?   后来,她观察了一下科斯莫·兰赫尔的表现,发现这个家伙还真是一点儿都没意识到。这迟钝偶尔会让她觉得忍俊不禁。   再后来,当她发现这记忆瓶子又来到了艾琳的手中的时候,她倒是忍不住惊讶了一下。她想,或许这也算得上是某种意义上的物归原主。   不过,巴德恐怕是没有想到,他的记忆瓶子,会成为艾琳的记忆瓶子的交换物。   这毕竟是年代相差久远的事情。   记忆商人是在许多年以前,收到艾琳的那份记忆的——硬要说的话,也就是在一夜末日前后。   这里面当然有一个小小的问题,也就是,通常意义上人们认为记忆商人是月亮的眷属,继承了月亮的部分力量。但是,旅馆却是在很久以前就已经在托雅出现了。   换言之,旅馆在一夜末日发生的时候,就已经存在,并且收藏着人们的记忆了。那段时日,人们会将其成为记忆收藏家。   后来,旅馆则变成了记忆商人。无论是收藏家还是商人,旅馆在很久以前就已经与记忆有关。   因此,彼时的艾琳,才会选择将自己的记忆交给旅馆。   那时候的旅馆还称不上记忆商人呢,还并非是如今这般拥有着复杂、刻板规则的存在。因此,这份尘封已久的记忆的交换规则,才会是指定某物来交换。   这是老套的过时的做法,是只属于过去的那个年代的做法。尽管当代仍旧通行、仍旧偶然出现,但是,毕竟不是常规的做法。   但是,这件事情本身却令记忆商人都略微感叹。   ……所以,她才喜欢时间旅行者。   这群时间旅行者的记忆总是复杂的、混乱的,带有着鲜明的趣味性。他们自己可能也被这记忆困扰着,因此时不时就将自己的部分记忆交给记忆商人。   那些记忆已经足够有趣了,但是,艾琳的这份记忆,要更加、更加怪异一些。   想到这里,科恩夫人脸上的笑意变深了。   她又一次提醒说:“那么,艾琳,要换吗?”   “这份记忆,除了与末日有关,还与什么有关?”艾琳问。   她也在犹豫不决。   自己的做法肯定是有意义的。既然将那部分与末日有关的记忆分离,那就意味着那是她不需要的、甚至避之不及的东西。   但是,既然也是她自己设下这个交换条件,那么当她拿到巴德的记忆的时候,或许她也的确应该按照曾经的自己的想法,将那瓶记忆交换回来。   可是,真的要将巴德的记忆交出去吗?   那只猫带着不解的、单纯的说法偶尔还是会浮现在她的耳旁。即便只是虚假的影子,但是,用来宽慰一下心情,不也是挺好的选择吗?   就算不让影子商人帮忙、不制造影子生物,仅仅只是收藏着巴德的记忆瓶子,那也可以让她偶然间能够恍惚地回忆起,那些久远的、温暖的过去。   艾琳难以做出选择,只能试图从记忆商人这儿问出更多的信息。   “与什么有关……或许,是与你自己有关。也或许,是与真相有关。”   记忆商人显然已经看过了艾琳的记忆。她的说法显得含糊不清、模棱两可,相当有托雅镇民的作风。这也让艾琳有些无奈了。   “但是,”不过,这个时候,科恩夫人的语气突然加重了一些,“我能够告诉你的是,这是一个沉重的真相,很有可能是你自己无法接受的。”   “我无法接受的?”   “是的,你可能会全身心去抗拒这个真相,甚至于痛恨这个真相。现在你可能无法想象,但是当初你将这份记忆交给我的时候,你可是相当迫不及待地要甩开这个累赘。”   艾琳呆住了。   她自己都没想到,她曾经会是如此抗拒这份记忆。她以为,那可能只是某些不太好的记忆。   ……说到底,她都已经知道巴德是间接的杀父杀母仇人——她都已经将这份记忆保留下来了,那被她剔除的那些记忆,又会是什么呢?   艾琳无意中垂下眼睛,望见自己的手指正在发抖。   她有一些生怯。   “好啦,也别那么害怕。”科恩夫人又笑了起来,“现在的你可以说是与托雅共生了。只不过……托雅这个地方,你也知道的,十分特殊。”   艾琳沉默着,最后,她问:“可是,既然我已经将这份记忆交给您了,那为什么又要设置那样的交换条件?用巴德的记忆来交换我的记忆?”   她几乎被过去的自己的行为迷惑了。   “这确实也不太好理解,是吧?”科恩夫人摸了摸下巴,“我能够给出的提示……就是,至少在那个时候的你看来,爱情可以抵消残酷的真相。”   艾琳又觉得不可思议了:“当时的我这么……”   她或许吞下了「愚蠢」之类的词语,但是她的表情已经能够表现出这一点了。   “人类啊人类,人类不就是这样吗?”科恩夫人也笑了起来。   艾琳烦闷地撇开了眼睛。她不知道该怎么选择了。   “现在的你面对的也是类似的选择,艾琳。爱情你已经握在手里了,但是真相也只是一步之遥。尽管这爱情之花已经破灭、尽管这真相之果如此酸涩,但是,你也只能选择其中之一。   “残酷的命运就只给了你这一个交代。你可以慢慢想,我并不着急。这记忆瓶子就好好地存放在这里,你可以用未来所有的时光去思考这个问题的答案。”   记忆商人的声音在艾琳的耳边继续响起,带着一丝轻柔的笑意,以及,戏谑的恶意。   “我也十分好奇你的选择,艾琳。你会用爱情换回真相呢,还是,用爱情取代真相呢?” 第76章 复苏   科斯莫·兰赫尔走出旅馆的时候, 有一种一脚踩空的错觉。   旅馆的台阶只有这么几阶,但是好似漫长到让他觉得宇宙都为之寂灭了几次。   他仍旧陷在科恩夫人讲解的世界观里出不来。   世界的两端、神明的白纸、覆灭的文明之舟……在一瞬间,他开始好奇, 自己的来处又是否被包容在其中呢?   或许的确是的,只不过, 他的世界还未曾探索到这个阶段。又或者,已经探索到了、已经在建立自己的文明之舟了, 只是他不知道?   这当然有可能。但是, 当他回过神, 在树荫下找到默默蹲守在那儿的小黑的时候,他突然感到一切都不重要了。   他本来也不是会思考这种复杂深奥问题的性格。   正如他对莫尔说的那样, 宇宙、神明、世界,都不如今天晚上的一顿美食来得痛快。   “晚上我们去吉奥克餐厅吃大餐吧。”科斯莫伸手摸了摸小黑的脑袋, 喃喃说,“好像每天都吃吉奥克餐厅也有点腻了, 或者我们去北面的餐厅吃饭也可以。”   小黑打量着他, 说:“反正是你一个人吃, 你想吃什么都可以喵。”   不知道为什么,科斯莫被逗笑了:“这可不是我吃独食啊。”   他们最近并未找到什么新的猫猫们的食物,不过,他的三只猫好像本来就不需要进食,这就让科斯莫省心许多。   总之, 在这一天剩下的时间里,科斯莫尽可能让自己抛开那些关于托雅的话题。   这种话题聊得多了, 他就会觉得自己仿佛身处高空、摇摇欲坠。他并不知道这种感觉是从何而来的, 但是他宁愿相信自己的直觉。   在好奇心彻底淹没他的灵魂之前, 他也还是可以稍微控制一下的。   况且……「目盲」的事情仍旧令他耿耿于怀。   第二天, 科斯莫是被街上的一阵喧闹声吵醒的。   他揉着眼睛,感到一阵莫名其妙,因为托雅镇从来都是安静又少有人烟的地方,最热闹的时候说不定就是红叶之日,以及镇民们到杂货铺购买过冬物品的那几天。   他可没想到有朝一日自己还能被吵醒。   初春的清晨,气温还是有些冷。科斯莫老老实实地裹上了外套,然后在阳台上探头去望外面的情况。   然后他吃惊地张大了嘴。   他看见了一群人类。怎么说呢,他们就像是一个成群结队的旅游团一样,穿着统一的服装、脸上洋溢着相似的笑容,在托雅镇的街道上排成长龙,一齐走动着。   当科斯莫探头张望的时候,那群人好像也发现了科斯莫。不知道是其中的哪一个突然高声喊了一句(他喊的话科斯莫没听懂),突然一下子,街道上所有人都将目光望向了科斯莫。   那炯炯的、凝重的、偶尔也带有些许兴奋的复杂的目光,一下子攫住了科斯莫的大脑。他在心中干巴巴地念叨着,不明白这群人为什么要这么看他。   他们就这么大眼瞪小眼地僵持了片刻,随后,又是有一个人高声说了一句什么,于是那群人一齐向科斯莫鞠了个躬,像是在道歉一样,然后走远了。   ……科斯莫茫然地望着他们的背影,感到自己已经一头雾水。   “他们好像是在找什么喵。”小黑突然说。   “喵……是的。”花花安慰一样地拍了拍科斯莫的手臂,“不要害怕。”   科斯莫十分感动的摸了摸花花的脑袋:“花花,你真好。”   ……小黑瞥了他一眼,然后跳下窗台,跑开了。   大橘根本对此不感兴趣,自顾自趴在那儿睡觉,口水都流了出来。   科斯莫后知后觉地意识到,小黑好像也是在安慰他,只是说话方式比较委婉。   于是,他又追到小黑那儿,摸了摸小黑的脑袋,说:“小黑也很棒。”   小黑用爪子轻轻拍开了他的手,也没回应科斯莫的说法。   科斯莫的动静差点把大橘吵醒。大橘的眼睛掀开一条缝,迷茫地看了周围片刻,然后咂咂嘴,继续睡觉了。   猫猫在清晨时分也是要睡懒觉的。但人类在大早上却是要去上班的。   一进到杂货铺,科斯莫就奇怪地说:“莫尔,我怎么感觉,今天镇上来了不少人?”   从住所到杂货铺这短短一段路上,科斯莫已经瞧见好几个陌生面孔的人类。虽然总数并不算多,但在托雅,这已经是相当奇怪的事情了。   一下子就来了这么多外来者?   莫尔依旧坐在那儿,用那种一贯的懒洋洋的语气说:“每年到这个时候都这样。”他又瞧了瞧科斯莫,似笑非笑地说,“你应该知道的。”   科斯莫一怔,没能第一时间想起来莫尔的意思。   不过随后,他就突然想到,在这春日复苏的时节,似乎的确有什么东西会吸引一些外来者。   ——那些陨落神明的力量将在这个时候复苏。   如同米洛·金莱克获得了太阳的馈赠一样,也有其他一些人类或者生物,妄图在此时得到神明遗落的力量。这是他们一步登天的机会。   再联想到早上在街上看到的那群人的表现,科斯莫恍然大悟。   那些人大概以为他是什么神明,所以在等待他赐予什么,随后又意识到似乎是误会了,所以才连忙鞠躬道歉,然后离开。   ……要是他把他老家的一些科技产物说出来,让这群人照此去做,那算不算是神明力量的馈赠?科斯莫在心中开玩笑一样地想。   当然,这也只是一个玩笑。   对于科斯莫来说,他对春日之时发生的事情并不感兴趣,尤其是,对那些复苏的神明力量并不感兴趣。   不过,莫尔却在这个时候提醒他说:“注意安全,让你那三只猫一直跟着你最好。这些寻宝者很有可能在托雅弄出一些乱子,此外,复苏的神明力量本身就是十分危险的。”   科斯莫老老实实地点了点头,打算跟自己的猫猫一步不离。   不过,他也有点好奇地问:“会有什么力量复苏?”   “这谁知道呢。”莫尔摇了摇头,“是相当随机的事情。我只希望,不要是那些太过于古老的神明醒来就好。”   “醒来?”   “也未必是陨落的神明的力量才会复苏。一些沉睡多年的神明,也有可能在此刻醒来,然后闹出一些乱子。”   科斯莫不禁感叹说:“真够乱的。”   “这才哪儿到哪儿。”面对科斯莫的感叹,莫尔嗤之以鼻,“这已经是法律制定了不少规则之后的情况了。”   科斯莫讪讪。某种程度上,莫尔说的也对。但是……   但是,即便「法律」在一定程度上维持了托雅的秩序,这不是让更多的危险在同一时间出现了吗?   莫尔似乎是看出了科斯莫的想法,他又接着说:“况且,混乱是这个宇宙的常态,稳定才是罕见的状态。你只是恰好来到了一个相对安全的、平和的托雅之中。”   说到这里,他突然目光微妙地瞧了瞧科斯莫:“这么说来,你的故乡恐怕十分繁荣稳定咯?”   要是科斯莫来自一个十分危险、比托雅还要混乱黑暗的世界,那么他现在可能就在感叹「幸亏有法律维持了托雅的秩序」了。   科斯莫干笑了两声,最后也还是点了点头。   “怪不得。”莫尔意味深长地说。   ……说老实话,科斯莫挺讨厌莫尔这种说话说一半的性格。   但是看在他是他的老板,还要给他发工资的份上,科斯莫只能若无其事地忽略了。   中午,他去吉奥克餐厅吃饭,发现那些外来者果然搞出了不少乱子,某些建筑与路面都出现了破损的情况。他甚至隐约闻见了硝烟与鲜血的味道,但他宁愿相信那是错觉。   他还瞧见了来去匆匆的警员们。这可是稀罕事。   在托雅,连警员都是从不加班的。因为这里的死亡与血腥事件总有一些不为人知的内情,所以哪怕是警员都不会着急忙慌地去进行调查。   但现在,他还是注意到那匆忙的脚步与略微紧张的神色。   科斯莫不禁好奇了起来。   但是,当他回到杂货铺,他却意外地发现,关于那些警员们焦虑的表现,自己的想法可能出了一点问题。   红叶也在杂货铺。她似乎是比科斯莫早一步来到这里,此刻站在莫尔的面前,正要说什么。在科斯莫进来的时候,红叶瞥了他一眼。   “他也可以知道,这没关系。”莫尔说。   科斯莫决定在这一刻感激莫尔,并且竖起了耳朵。   红叶其实也没对科斯莫的在场表示什么异议,倒不如说,红叶已经完全被另外一件事情吸引了注意力。   一整个冬天红叶都没有再次入睡。对于红叶选民来说,这是令他们能够趾高气昂的事情。   谁也不知道红叶的清醒能够持续多长时间,毕竟,她上一次的沉睡整整持续了三十年。   这漫长的时光改变了托雅的许多地方,但是,当红叶醒来,这漫长的时光好似又变成一瞬,只是她睡个觉的功夫罢了。   那些成为红叶选民的人类或者其他生物,都被时间定格了生命,因此原本就不可能发生什么改变。   或许对于红叶来说,这安定的、永恒不变的情况,才是她所熟悉的情况。唯时间永存。   ……而现在,情况发生了改变。   当科斯莫站到红叶与莫尔的身边,想要去听听究竟发生了什么的时候,他没觉得这事儿会有多严重,也没觉得这与春日之时有关。   他甚至有一瞬间在想,说不定是红叶又打算睡觉了,所以才过来找莫尔。   但是下一刻,他知道自己错了。   “这一次,是「法律」的力量复苏了。”红叶开门见山、言简意赅。   作者有话说:  其实……快完结了,已经在收尾了_(:з」∠)_ 第77章 打算   “法律选民恐怕要疯了吧。”   在漫长的寂静之后, 莫尔只是语气淡淡地说了这么一句话。   科斯莫有点茫然地左右看看,不太明白法律的力量复苏,究竟算是好事还是坏事。又或者, 仅仅只是一件重大的事,尚看不出好坏?   “而我的选民也已经吓得要命。”红叶说, “即便有新的「法律」诞生,祂也不可能再成为托雅的管理者。况且, 达文波特·马库斯早已经睡死了。”   “睡死了”这种说法, 在此刻倒是相当贴切。   不过, “法律”也和达文波特·马库斯有关吗?   在红叶离开之后,科斯莫就这个问题询问了莫尔。   他本来以为莫尔会对这个问题讳莫如深, 但估计是已经将大部分真相都告知了科斯莫,所以莫尔也无所谓关于「法律」的这些了。   他随口说:“因为, 「法律」是第一个投诚的神明。  “祂比任何神都更早意识到,神明已经无法继续在这个世界存在下去了, 所以头一个向达文波特·马库斯屈服, 想要提前获得托雅的席位——优质席位。   “几十年前, 托雅的混乱已经到了所有镇民都看不下去的地步。于是,「法律」成为了托雅的管理者,也可以说是受到达文波特·马库斯的任命。   “祂的力量很好地规范了托雅的秩序,但是也仅仅只是这么几年的事情。  “三十年前,托雅出事的时候, 「法律」也就此陨落。在祂陨落之后,托雅的秩序也只是因为这种沉寂的氛围, 才能勉强继续维持下去。   “春夏秋冬, 时间的力量在某种程度上也帮忙维持着托雅的秩序。但是这不可能是永久的, 托雅迟早会发生改变。”   科斯莫若有所思地听着。相比之下, 虽然「法律」的做法让他感到有些意外,但是他其实更加关注另外一个小小的问题。   “等等,莫尔……这么说,几十年前,「法律」才成为托雅的管理者?当时达文波特·马库斯还醒着?”科斯莫颇为惊异地问。   他以为神明被流放至托雅,已经是漫长的历史了。但是,如果这么说来,岂不是才短短几十年?   况且,“几十年前”,这可是个相当飘忽的虚指。   一夜末日是几十年前,格列高利的沦陷是几十年间,「法律」的就职也是几十年前?   莫尔笑了起来:“时间在这件事情上并不重要。不过,如果你想要了解这事儿在人世间发生的时间线的话……是的,一夜末日是压死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   “神明曾经残酷地统治着这个世界,任性而为、为所欲为。这个世界的其他生物经历过血腥的杀戮、家破人亡的绝望、苟延残喘的虚弱。可以说,他们已经忍受了许多许多年。   “几千年,也许。具体的时间就得去问红叶了,如果她乐意告诉你的话。  “总之,发生在这个世界几十年前的一夜末日,使他们彻底绝望了。太阳与月亮本该是庇佑他们的存在,但是现在却熄灭了。   “这黑暗是宇宙最后的寂静。在这一片黑暗之中,或许会有杀戮的蔓延,也或许,新的希望之火也正在燃烧。   “所有人都将这个夜晚称为一夜末日,但是,我宁愿将其称为一夜之始。没有惨痛的经历,任何东西都不可能发生改变,人类尤甚。”   “所以在那一刻,他们决定审判神明。”科斯莫低声说。   “我想你应该去拜访了科恩夫人?她又跟你解释这个世界的情况吗?”莫尔突然问。   科斯莫点了点头。   “那我就懒得再复述一遍了。”莫尔非常懒惰地说,“总之,在那一刻,或许这个世界终究凝聚出了属于他们的文明之神,这神也帮助他们一同审判了神明。   “文明之神是诞生于其他神明无数年的压迫之下的,是从那残酷的「心」之中生发而出的。很多镇民怀疑,「心」之所以如此虚弱又饥饿,是因为祂的力量被那文明之神夺走了。   “顺带一提,尽管我说的是「文明之神」,但这类神不一定会拥有实体,那是一种虚构的概念的集合。文明不应有显化的形象,如果有,那也是无数种不同的。   “文明之神是最特殊的后来神。  “此外,也有镇民猜测,之所以「法律」屈服得如此之快,就是因为这文明之神的权柄,很有可能会吞食祂、包含祂、容纳祂。如果祂没有来到托雅的话,那祂可能就已经是那文明的一部分了。”   科斯莫恍然。   在这个时候,他的心中突然有了一种微妙的想法。   “但是,「法律」的力量还在托雅……”   “是的。”莫尔不以为意地点了点头,“所以,这批来到托雅的外来者,说不定就是为了帮助补全他们的文明之神,才会出发进行这场旅途。他们想要得到法律的力量,或者说,收回。”   因此,所谓的「法律选民的疯狂」,并不仅仅是因为他们所依附的神明的力量重又出现,也同样是因为,他们恐惧「法律的力量可能被带走」这个可能性。   他们现如今仍旧保留着法律选民的身份,这让他们得以在托雅镇安安稳稳地生存着,并且能够行使警员的权力。   但是,当法律的力量消失,这情况就截然不同了。   “我想,现在局长先生应该要发狂了。”说到这里,莫尔的脸上露出了一抹奇异的微笑,像是幸灾乐祸,也像是某种复杂的叹息,“事情终究发展到了这一步。”   “终究?”   “你不是很想知道,托雅为什么会是托雅镇,我们为什么以人类的方式生活着吗?”   “呃……是的。”科斯莫有点谨慎地点了点头,“这和「法律」有什么关系吗?”   莫尔低低地冷笑了一声:“「法律」在得到了托雅的管理权之后,一开始还是谨小慎微的。但是,随着达文波特·马库斯陷入了沉睡,「法律」就突然变得贪婪了起来。   “祂目睹了文明之神的诞生,因此,也想要让自己成为文明之神。这是祂再进一步的契机。而托雅是一个无比契合的地点。   “祂可以成为托雅的文明之神,而这些托雅的住民,都得配合祂,因为达文波特·马库斯在沉睡之前,将托雅的管理权交给了祂。   “你可以理解为,托雅在某种程度上变成了「法律」的神国。  “「法律」利用祂的力量来规范托雅的秩序,一方面的确是因为当时的托雅过于混乱,另外一方面,也是为了达成祂自己的野望。   “某种程度上,这造成了三十年前的那场灾难。没有神明会愿意成为另外一个神明的属民,成为其创造的文明之内的臣民。   “一位神故意吸引来了外来者,让外来者在杂货铺进行了召唤更为古老的神明的仪式,几乎摧毁了杂货铺,也几乎摧毁了托雅,当然,也杀死了托雅大半的住民。   “托雅是「法律」的神国,至少在当时是这样,所以祂受到了正面的冲击。而为了维持托雅的秩序,祂又不得不付出自己的力量,因为祂也不甘回到最初的状况。   “于是,贪心的祂就这么陨落了。红叶是当时剩下的神明之中,最为强大的。只有祂能收拾残局。   “不过,你也知道,红叶并不喜欢理会这些事情。所以,祂挑选了红叶选民,任命了镇长,保留了警局,并且继续维持着「法律」指定春夏秋冬的四季规则。   “这就是发生在三十年前的,托雅往事。”   说到最后,莫尔的语气逐渐变得平静而淡漠。他的目光望向了窗外的托雅,在一瞬间,科斯莫很难分辨出他的目光中究竟蕴藏着多少复杂的情绪。   那一定相当深厚而可怕。   科斯莫体贴地保持了片刻的沉默。   不过,莫尔的讲述也让科斯莫的心中出现了许多问题。片刻之后,他首先问了一个小小的细节:“这位唤来外来者的神明是?”   莫尔笑了起来,几乎是哈哈大笑:“当然了,当然了,你肯定也有了一个猜想——是「心」啊!那孕育了文明之神的「心」,怎么可能甘心让自己成为另外一个新的文明之神的垫脚石啊!”   “那还真是让人不意外啊。”科斯莫干巴巴地说。   他的确不觉得意外,但是也的确感到……比意外更多的些许,恍惚。   这些神明,如果脱下力量的外衣,那么也不过是活生生的生物罢了。各有所图、各怀心思。   科斯莫暗自叹了一口气,然后又问:“对了,我听科恩夫人说,现在托雅算是你的神国?”   莫尔突然露出一个微妙的表情,他说:“科斯莫·兰赫尔先生——注意一下,咱们可不是在闲话家常,别用这种语气问出这么严肃的问题。”   要是刚开始,科斯莫说不定还会被莫尔这种表现给骗了,然后诚惶诚恐地闭上嘴。   但是现在,他已经成长了,已经可以暗自翻一个白眼,然后语气平平地反问:“我们不是在闲话家常?”   莫尔无言以对。   连这个平庸的、无害的人类都改变了,托雅怎么还不改变!   失去了戏弄科斯莫的乐趣,莫尔只好叹一口气,随便地说:“那是因为红叶不需要托雅作为神国,而且祂还打算陷入永恒的沉睡,所以才会将托雅交给我。因为我是……你也知道我是什么。”   他是依附于托雅而诞生的神之不甘。没有什么比他与托雅的关系更加紧密,当然,也没有什么比他与托雅更加遥远。   说到这里,科斯莫反而怔了一下,略微无措地说:“对不起……我不该提到这个话题的。”   “没什么、没什么。”莫尔摆了摆手,照旧用那种懒散的语气回答说,“反正祂们不死我也不会死。真要说的话……我大概是与时间同龄吧。”   最后那句话几乎是在开玩笑,但科斯莫也听出来了莫尔的意思。   ……红叶,同样不甘吗?   莫尔笑着说:“红叶啊,你别看她的形象是个小姑娘,又懒懒散散不想干活、满脑子只想着睡觉……她是多么的不甘又无能为力,所以才想要在永恒的沉睡之中,迎来自己的末日啊。   “只是她早已经从时间中预见了自己的命运,所以才只能满心不甘地接受这个命运。要我说,这时间对她来说也是一种诅咒。   “毕竟,哪怕是寻常的人类,在面对什么厄运的时候,也会想着反抗与挣扎,而红叶呢,红叶却只能接受,因为她望见了命定的结局。   “你说,这算不算是一种诅咒?”   说着,莫尔自顾自笑了起来。   但是科斯莫并未附和他的笑容。科斯莫只是坐在那儿,出神地望着窗外的托雅。   那表现让莫尔叹了一口气。他懒洋洋地说:“好了,还有什么问题,快点问了吧。今天可以早点下班,毕竟,法律选民还不知道会闹出什么乱子。”   科斯莫回过神,想了想,就问:“什么是「更为古老的神明」?” 第78章 古老   古老的神明。   这种说法科斯莫并非没有听过。   曾经他的三只猫在医院发现不明实验正在进行的时候, 花花利用约拿的能力,从参与者的梦境之中找到了相关的记忆,发现这群人想要唤醒一位古老的神祇。   最终, 他们查明的情况是,医院的红叶信徒妄图唤醒红叶而进行的实验。   换言之, 在此刻,古老的神明指的正是红叶。   在春日之时将要到来的时候, 莫尔曾经说, 他希望不要是什么太过于古老的、正在沉睡的神明复苏了。   照旧拿红叶进行类比的话, 这位以时间为权柄的古老神明,的确一直在托雅沉睡着, 只是莫名其妙地被科斯莫唤醒了。   这样一来,托雅沉睡着古老神明的说法, 就已经是确凿无疑的事实。   但是,究竟什么才能算得上是「古老的神明」?   古神这种说法, 在莫尔与科恩夫人讲解这个世界的世界观的时候, 他们可从未提及过。   莫尔一怔, 他没想到科斯莫会对这个问题感兴趣,就敷衍的说:“古老的神明……就是字面意思——那些出现了很久很久、足够被认为看作是老古董的神明啊。”   “但你的语气就好像是,这是某种特指一样。”科斯莫说。   这一回,终于轮到莫尔干巴巴地笑了一声。   科斯莫略微困惑地看了看莫尔。   如果莫尔如同平常那样跟他解答他的困惑,那么科斯莫也不会觉得有什么问题。但是, 莫尔却表现得如同这个问题是什么难言之隐一样。   他便问:“所谓的古老神明,也如同真实国度一样, 是不能说明的东西吗?”   “也不是。”莫尔叹了一口气, “只不过, 现在人们不太使用这样的称呼了。”   科斯莫不由得惊讶了一下。   莫尔缓慢地说:“古老神明, 当然可以指那些诞生了许多年的神明,比如时间、太阳、月亮……但是,严格意义上讲,指的是最初的那几位神明。   “时间、宇宙、生死、虚实……或许还有其他的,不过最有名的就是这四位。当然,如今,这最初的古老神明,只剩下时间了,也就是你认识的红叶。”   最后那句话让科斯莫哑然地望着莫尔。   “没想到吗?也确实。宇宙变成世界,生死的权柄被分薄,虚实成为了宇宙的两端。”莫尔带着轻微怅然的语气说,“飘荡在宇宙之中的托雅,在无限的混乱与漫长的时光之中收集到这些信息。”   “你就这么告诉我?”   “告诉你也没什么,反正别人也不会相信你的话。”   科斯莫心中惊讶与复杂的情绪登时不翼而飞。但是他得承认,莫尔的话是对的。   莫尔也沉默了片刻,然后才开口说:“总之,你就当我说的事情是个简单的故事吧。  “在最初,宇宙只是一片混沌。这混沌的初初萌发的力量,首先酝酿了时间。但这并不是说红叶就在此时诞生了,只是说,宇宙拥有了时间的概念,知晓自己正在发展、正在变化。   “所以,「宇宙」才是第一个诞生的神明。祂意识到自己的存在,知晓自己就是宇宙,是这地方孕育出来的存在。   “在这种情况下,「宇宙」就是出现在这个地方的第一个存在,是第一个清晰的认知,祂意识到这就是「我」,「我」就是「宇宙」。   “这让祂成为了一切认知的标准。因为在最初,祂最先诞生,是最孤独的、绝对独一无二的。   “我曾经跟你说过,神明即为认知之外。”   说到这里,莫尔停顿了一下,像是不知道该怎么解释这种情况。   科斯莫却猛地理解了过来:“所以,在最初,「宇宙」的认知之外……创造了祂之后的那些神明?”   人类的认知之外,创造了那些神明;而最初的神明的认知之外,创造了其他的那些神明。   莫尔点了点头,继续说:“最初的混沌宇宙空空荡荡。于是,任何在此刻出现的东西,就都成为了那新生的「宇宙」神明的认知之外。   “宇宙意识到自己正在发生变化,祂不明白这是什么,于是将其命名为「时间」,这就是时间之神的由来。   “宇宙发现自己的一部分会消失、一部分又会出现,于是将这种情况命名为「生死」,这就是生死之神的由来。   “宇宙注意到一些东西是真实存在的、一些东西却是虚幻而触摸不到的,于是将这两种状态命名为「虚实」,这就是虚实之神的由来。   “在时间、生死、虚实过后,宇宙知晓了这世间变化万千,因此不再认为这世界还有自己认知之外的东西,也就是,不再创造新的神明。   “在此之前,祂所创造的这三个神明,就与祂一同并称为最为古老的四位神明。   “事实上,时间、生死、虚实,也同样因为自己的「认知之外」而创造出新的神明。因为祂们是神,所以祂们的认知之外创造的神明,也远比如今的一些神更加强大。   “但这一切都敌不过最初的那四位神明。”   说到这里,莫尔体贴地停了下来,给科斯莫一点反应时间。   科斯莫的确十分惊叹地听闻这些事情。虽然那距离他如此遥远,但是,这毕竟是有趣的历史,与这个宇宙的生灭息息相关。   过了一会儿,他大致明白发生了什么,这才问:“那么,为什么现在只剩下红叶了?”   “因为祂们反目成仇了。”莫尔耸了耸肩。   科斯莫一怔,茫然地问:“为什么?”   “因为……怎么说呢,宇宙创造了另外那三位神,但是在最初,祂不会意识到是自己的「认知之外」,使得这三位神明诞生了。   “所以,在最初,祂以后三者的兄长自居。当然神明之间也没有严格的亲属关系,只不过,当时祂的确不认为自己是高于这三位神的。   “但是,即便是神明,其认知也是一步步慢慢发展起来的。「神明是认知之外」这种说法,慢慢地也在后来诞生的一些生物、族群之中流传了起来。   “而神也被这种说法说服了。  “于是,「宇宙」意识到,是自己创造了那三位神明。祂是祂们的父亲。当然,某种意义上,「宇宙」也是由「宇宙」创造的。   “因此,祂认为自己是父亲、同时也是长兄,而剩下三个则是祂的孩子与兄弟。至于其他的那些被创造出来的神明,则是再比他们弱小一些的女儿。   “当然,所谓的性别的说法,只是基于人类的定义进行的比喻。这种说法本身也流传在一些较为原始的、古老的年代,认为男性是力量的象征,女性则是家庭的象征。   “将那些更为弱小的神明比喻成女儿,或许也是为了让这些神明显得——真的像是其乐融融的人类家庭一样。这毕竟是人类视角流传下来的原始部落传说。   “虽然我从未确认过,但是我相当怀疑,红叶之所以用年轻女孩的形象出现,很有可能也是受到了这种最初流传起来的说法的影响,就像月亮不喜欢被称为「平庸的女儿」一样。   “红叶并不喜欢这种说法,所以不愿意以传闻中男性的形象出现,宁愿以那些弱小神明的女性相貌出现。   “总之,无论人类族群中流传的说法是什么——毕竟我也不可能找红叶确认——在那个时候,最初的那四位神明的关系,发生了微妙的变化。   “或许是那三位神明不愿意承认宇宙是祂们的父亲,或许是宇宙想要将祂创造的儿女的力量重新收回自己的怀中……不管那个时候发生了什么,最终的结果就是,宇宙陷入了永恒的沉睡。   “而我们后续这一切文明,都是在宇宙的尸体之上出现的。”   “尸体?”科斯莫暗自倒吸了一口凉气。   “当然,不是人类意义上的尸体。”莫尔耸了耸肩,又抱怨说,“跟人类说话真麻烦,我总得加上这一个限定语。”   “我是个普通的人类那还真是抱歉啊。”科斯莫干巴巴地说。   莫尔忍不住笑起来,那笑声冲淡了这深奥话题带来的沉重感。   随后,莫尔又说:“总之,你就当「宇宙」死了吧。我们所生活的这个宇宙空间是客观存在的,所以宇宙的陨落对其中的生物并没有造成影响。   “但是,在宇宙陨落之后,基于其认知而来的其他三位神明,却出现了巨大的变化。祂们必须得寻找新的「认知之外」,才能让自己继续存在下去。   “时间仍旧存活,毕竟其他的生物也会有时间的观念。但是,这就让原本纯粹的、像是庞然大物一般成为宇宙之时钟的时间,变成了人类这般生物的渺小而琐碎的时间。   “生死仍旧存在,毕竟宇宙中的生物当然也会出生与死亡。但是,与时间类似,原本的生死是整个宇宙意义上的生灭,而具体到每一个族群之中,生与死的情况又发生了巨大的变化。   “因此,生与死的概念发生了混淆、分离与乱象。生命与死亡各自独立开来,成为了更加繁杂混乱的概念神。「心」就是由此而来的。   “至于虚实,在古老年代,许多生物并没有那么在意虚幻的东西,他们在那个时候必须得首先生存下来。于是,真实的力量前所未有的庞大,所有生物都不得不去探索真实的世界。   “每一个在真实世界发现的「新东西」,也就是新的「认知之外」,都充实了真实的力量。但是,虚实之神当然不愿意让自己的另外一半力量发生分离,如同生死那样。   “于是,这位神明便将自己变成宇宙的两端,每时每刻,人们或许都向着真实之端永恒地跌落过去,但是,或许终有一日,人们也会永远地跌向虚幻。”   说到这里,莫尔轻轻地舒了一口气,慢慢地微笑了起来,或许也带有一种终于得以将这个故事与他人分享的乐趣。   他轻飘飘地说:“总之,这就是世界的最初四神的故事了。”   科斯莫却几乎完全没注意莫尔最后说了什么。他已经彻底地怔住了。   隔了一会儿,他听见自己那恍惚而错愕的声音:“莫尔……我想问你,你读过《镜记》中《兄弟反目》这一篇的故事吗?” 第79章 变化   一开始, 科斯莫就完全没有想到《镜记》。   虽然莫尔说他只是讲个故事,但是科斯莫自己也好久没有看《镜记》了。那个故事早已经被他抛之脑后了。   即便现在想了起来,他也能够一眼就分辨出, 这其中有许多似是而非的地方。   《镜记》中《兄弟反目》这一篇,讲的是四个兄弟在父亲死时, 因为分家产而反目成仇的故事。   主角肖恩是长兄。二弟用银叉子刺中了肖恩的左眼,分得了更多的遗产。三弟觉得不公平, 于是剖开了肖恩胸膛, 说肖恩的心脏长在左边, 证明他偏心。   肖恩说公平要靠自己争取而来,因而死而复生, 继承了父亲的财产,甚至成为了镇上的大法官。当他死亡的时候, 人们发现他的胸膛一直是敞开着的,心脏还在活蹦乱跳。   ……因为肖恩最后成为了所谓的「法官」, 所以科斯莫一直以为, 这个故事说不定是隐喻了「法律」的某些过去。   不过, 他一直没有听闻法律相关的信息,慢慢地也就将这事儿给忘了。   但是,今天他从莫尔这儿听闻了两个故事,「法律」的故事与「宇宙」的故事,相比之下, 反倒是后者与《兄弟反目》这说法对上了号。   这其中有一些一眼就能让人感到熟悉的说法。   按照莫尔提及这四位神明的顺序,来排列这四位神明的长幼的话, 那就是宇宙、时间、生死、虚实。事实上, 也的确是宇宙先诞生, 然后依次自祂的认知之外, 诞生了后面这三位神明。   在故事中,三弟剖开了肖恩的胸膛,发现了一颗心脏。在现实中,生死也的确分裂,自生命的权柄之中,诞生了名为「心」的残酷神明。   此外,在整个故事之中,尽管父亲的财产是最为核心的问题,但是「父亲」本身却是从未出现过。   这照应了莫尔所讲的故事,也就是,尽管其他三位神明不承认「宇宙」是祂们的父亲,不惜为此杀死宇宙,但是,真正意义上的「父亲」却也从来没有出现过。   在《镜记》的作者的视角中,「父亲」是不存在的,是「长兄」取代了「父亲」的地位,来为弟弟妹妹们安排遗产分配。   那么,《镜记》的作者是谁呢?   这个问题,需要科斯莫去翻阅自己更为久远的记忆,才能够得到一个答案。   这本书来自尤斯塔斯·洛弗,那位为了唤醒红叶而自愿拥抱死亡的时间旅行者。   洛弗说,这本书来自于上个世纪的某位民俗学家,在探访乡野的过程中,收集到了这些民间传说故事,将其编撰修订成集,最终出版。   ……听起来倒毫无问题。   但是,莫尔曾经提醒他,这本书有十分诡异的问题;科斯莫自己也从中体会到了相当令人不安的代入感。   此外,科斯莫唯独阅读到的两个故事,分别影射了月亮「平庸的女儿」的名声,以及更加遥远的古老神明的故事,这可以说是相当匪夷所思的事情了。   谁会了解这些故事?   谁会……不,应该说,谁能了解这些故事?   月亮的故事暂且不说,《兄弟反目》要真的是以某种刻意含糊的说法,指向了宇宙、时间、生死、虚实,那这位民俗学家可真是十分大胆了。   即便现在只剩下红叶……   ……等等,红叶?   一个匪夷所思的想法突然出现在科斯莫的大脑之中。但是老实说,他好像也想不出更可能的猜想了。   在电光火石之间,他已经将自己的想法说出了口:“《镜记》的作者,是一位时间旅行者?”   莫尔诧异地看着他,然后笑了起来,用略微戏谑的语气说:“兰赫尔先生,偶尔你也可以摆脱那种迟钝的、慢吞吞的模样,变得十分敏锐啊。”   虽然科斯莫很想为这话而甩给莫尔一对白眼,但是他这时候几乎顾不上莫尔的嘲笑了,满脑子都只有那种恍然大悟的自得感。   这本书出现在一位时间旅行者的手中,同时还很有可能涉及到一些人类难以碰触的遥远秘闻。此外,这种秘闻之中,也包括了「时间」本身。   这就意味着,这本书是在红叶的默许或者认同之下,才得以出版的。   虽然红叶可能也懒得理会这种小事,但既然能出现在虔诚的红叶信徒手中,那恐怕一定是得到了红叶的默认的,不然洛弗怎么可能收藏这「渎神」的书籍?   这样一来,其作者是时间旅行者,甚至于是虔诚的红叶信徒的可能性,就大大地增加了。   只有时间旅行者,才能在广阔的时光长河之中漫溯,追寻着遥远又可怕的真相。   科斯莫转瞬间就被这个说法说服了。   有一瞬间,他甚至怀疑,尤斯塔斯·洛弗会不会就是这个作者?   不过他又否决了这个想法。   因为,如果洛弗真的了解时间的故事的话,那他一定了解红叶的沉眠究竟是基于怎样的目的,也就不可能使用如此激进的手段,来打扰红叶的沉眠。   或许,只是因为这本书是由自己的「同僚」创作,所以洛弗才会将其收藏起来。但是,洛弗也很有可能不是完全了解其中深意。   科斯莫不由得发了会儿呆,然后才感叹着说:“那这本书确实很成问题啊。”   如此可怕的、疯狂的异闻,就这么简简单单地、以某种似是而非的方式,书写在故事与传说之中。其中哪怕只是透露出些许扭曲的真相,都已经令人胆战心惊了。   莫尔随手拂过柜台上的灰尘,然后漫不经心地说:“这本书本来也没有出版多少。况且,绝大部分读者也只是将其看做是有趣的睡前故事罢了。   “如果不是因为你在托雅,那么你可能也只是一笑了之,不可能了解到其中的隐秘。即便你有万分之一的概率,有幸了解到这个故事可能的背后寓意——但是,你敢去找红叶确认吗?   “问问她,故事中的二弟用一把银叉子刺中了长兄的左眼,这做法究竟意味着什么?你敢吗?”   说着,莫尔耸了耸肩,然后笑了起来:“反正我不敢。我可不想被她关进时间的囚牢。托雅就已经够混乱的了,时间的领域更是无与伦比的复杂。”   他如此坦然的怂,倒是让科斯莫无言以对。   ……反正他也不敢。   相比之下,另外一个问题更加让科斯莫感到困惑。   他问:“对了,故事的最后,肖恩变成镇上的法官……这有什么寓意吗?和「法律」有关吗?”   “谁知道呢。”莫尔说,“法律只是我们这个世界的法律。至于是否有什么「宇宙法庭」——这种事情,诞生在托雅又从未离开过托雅的我,可是一无所知的啊。”   他这种慢悠悠的语调,让科斯莫相当怀疑,他是真不知道还是假不知道。   莫尔盯着他,然后笑了起来,转而说:“好吧,只是开个玩笑。其实这种做法相当正常,可能是因为作者并不希望人们将这事儿联想到了红叶或者其余古老神明的身上,所以就改变了最后的结尾。   “又或者,这个故事的确是他从乡野之间听来的,未必是完全虚构的,而故事的最终,那个真实存在的肖恩,也的确成了镇上的大法官。   “此外,在漫长的历史之中,这种传说的发展演变,总是会加入许多混乱的、臃肿的、谬误的成分,最后变成一个谁也联想不到最初模样的新的故事。   “总之就是这么一回事。虽然《镜记》提及了许多隐秘,也的确暗示了许多事情,但是这终究只是文学创作而已。文学永远无法取代现实。”   科斯莫点了点头,也隐约听出了莫尔那种不想继续谈论这个话题的意思,于是就收敛了自己的好奇心,不再问下去。   尽管,他其实还产生了一个微妙的想法。   这个想法基于莫尔所说的,“二弟用一把银叉子刺中长兄的左眼”这究竟意味着什么。   他是不明白「银叉子」指向什么,但是……但是,「眼睛」。   或许是因为那目盲的宿命始终困扰着他,所以科斯莫对于「眼睛」相关的线索,可谓是相当敏锐的。   在传闻之中,人们将天上的星星看作是一双双虎视眈眈的眼睛,并且,他们认为太阳与月亮就是达文波特·马库斯的眼睛。此外,纯洁幼童的眼睛,可以看见一些不可思议的东西。   这是最为直接与眼睛相关的说法。   但是这些关于眼睛的说法,似乎都只是……与更近的神明的关联,与那位遥远的古老神明,好似没什么关系。况且,古老神明早已经从历史中退场了。   想到这里,科斯莫也不禁叹了一口气,不再继续想下去了。   这一天傍晚,科斯莫走出杂货铺的时候,感到一种微妙的异样。   他想到红叶所说的,「法律」的力量复苏了,就不禁停下了脚步,站在杂货铺的门口,略微惊疑地打量着面前的托雅镇。   乍一看,其实也并没有发生什么怪事。仍旧是平静的小镇、仍旧是无人的街道、仍旧是冷清的黄昏。每一次下班,科斯莫都会从这场景中走过,然后去吉奥克餐厅吃饭。   他几乎已经习惯了这画面,与托雅镇的平静。但是——但是,现在这种平静不一样。   他说不上来哪里有区别,但是,就是有区别。那区别蕴藏在每一缕空气之中、生发在地面上的每一块石砖之中。那是一种能让灵魂闻见怪异气味的特殊之物。   科斯莫吸了吸鼻子,感觉好像有什么轻飘飘的东西随之进入他的肺腑。有点呛人,但是又转瞬即逝,好似从来没有发生过一样。   不,不,应该说,好像本来就空无一物,只是他的错觉。   但是他还是不敢轻易踏出脚步。他想到,“法律”是他从未接触过的神明,而祂的力量,也是一听就让人感到严苛与不安的东西。   他继续仔仔细细地观察街道上的情况,在这一刻,他突然明白哪里有问题了——那些热热闹闹来托雅寻找神明力量的淘金者呢?怎么一个都不见了?   中午去吉奥克餐厅吃饭的时候,他还能偶尔瞧见一些兴致勃勃的生面孔。但现在,这街道死寂如同坟场。   科斯莫忍不住背过手,去推了推杂货铺的大门,确认自己还能拥有这一个退路,这才稍微松了一口气。   他又好好地观察了一下托雅如今的情况。   在某一刻,他眨了眨眼睛,感觉自己好像出现了某种特殊的幻觉。   不,那绝不是幻觉,那是真实存在的。   他看见了一条条……蛛丝。那丝线晶莹剔透、但却坚固如铁。或许,用钢丝来形容也不错,只不过如此坚韧、细密、晶亮。   那密密麻麻地覆盖在每一个角落,顽固又璀璨。偶尔地,科斯莫一个错眼,会感觉某条丝线上出现了古怪的血迹,像是正在捕食猎物的蜘蛛。   但是下一秒,那丝线又只是轻飘飘地弹动了一下,然后恢复了原本的美丽。   科斯莫又忍不住往高处看了看——他没敢看天空,只是看了看高处。他发现,托雅镇的高空,也已经完全被这些丝线覆盖了,只不过,这丝线是半透明的,很难让人注意到。   那透过丝线传来的光,只是在偶尔的情况下,才能造成些许的扭曲与异样,让科斯莫不经意间察觉到了。   而一旦察觉到,他就会发现,面前这平和的小镇,已然仿佛是被丝线铸成一般。   现在的托雅,像是一个被牢牢包裹的蚕蛹。科斯莫产生了一个滑稽的想法。   “不要害怕。”突然地,身后杂货铺的大门打开了,莫尔的话轻飘飘地传来,“只要你没犯事,那么法律的网就不会危害你。相反,那还会保护你。” 第80章 认知   “这就是法律的力量吗?”科斯莫忍不住问。   “是啊。相当有意思吧?”莫尔说, 站到了科斯莫的身边,同样望着这一幕,“法律的规则束缚着托雅, 带来了安全与秩序,但是相对应地, 也就带来了约束和禁锢。   “在人类的世界,或许法律的力量通行无阻。但是在神明的世界, 如果有压倒法律的力量, 那么法律本身就无能为力了。   “因此, 法律想要让自己的力量更进一步,想要让自己成为「规则」, 或者,成为「文明」。   “祂几乎只差一步了, 那个时候,祂已经将托雅变成了祂的神国, 那时候, 法律的网比如今这样子还要茂密、还要复杂与坚固。   “但是, 这最后一步,祂无论如何都做不成。因为,祂约束不了「不服从于祂的人」。   “这是一个相当矛盾的问题,法律力量的威严之处,无法对于遵从祂的生物来体现, 而只能对违抗祂的生物来体现。可是,如果违抗者拥有超乎法律的力量, 那么法律的力量也就毫无意义了。   “托雅的神就是后者。法律也对这些神毫无办法。”   科斯莫安静地听着。   最后, 他低声问:“那么, 那些人类……那些淘金者, 会得到法律的力量吗?”   “法律也曾经是相当知名的神啊。要是他们能得到的话,恐怕会欣喜若狂吧,况且,这还能补足他们的文明之神。”莫尔并未正面回答科斯莫的问题。   他们都避免谈及法律选民的现状。那才是最尴尬的问题。   科斯莫一时间也不知道说什么好了,他小心翼翼地指了指前方,说:“我就……正常回去?”   “当然。你犯事了吗?违反法律了吗?”   科斯莫连忙摇头。   莫尔就拍了拍他的肩膀,说:“那就没问题。”   科斯莫稍微松了一口气。在黄昏光芒的映照之下,他小心翼翼地穿过那些丝线构成的世界。   有一次,在拐过一个街角的时候,他的裤脚不小心撞上了一缕丝线。不过,在那种痛苦的撞击感、切割感出现在他的脚踝之前,那丝线就已经主动避开了他。   这让科斯莫勉强安下了心。   他回到了住处。三只猫还在懒懒散散地要么睡觉、要么舔毛。这生活可比科斯莫愉快轻松多了。   科斯莫与三只猫打了声招呼,然后就奔向了阳台。他忍不住继续观察起托雅现在的情况。那丝线远比他想象得更多、更密,与其说是网格,倒不如说是筛子。   ……因为无法保证约束神明的成功率,所以就要尽可能地扩大约束的范围吗?   科斯莫一边看着这场面,一边在心中推测着法律当时的想法。   “你在看什么喵?”小黑跳到了窗台上,疑惑地问。   科斯莫没有第一时间提及自己的想法,而是先自顾自说起了今天与莫尔的那些对话。这是他每天回到住所都要做的事情,毕竟,他的三只猫可以说是他唯一能够完全信任的对象了。   他没注意到小黑若有所思的表情。   “……「法律」的力量复苏了……”   科斯莫说着,突然停了下来。   他看见了一个人的死亡。   那似乎就是今天早上路过楼下,和他打招呼的外来者之一。他似乎是从一栋无人居住的房屋里逃出来的,或许是为了寻找神明的力量吧,所以才会做出如此无礼的行为。   但是,托雅镇的无人房屋,可不会真的这么安全、无害。显然,那个男人在屋子里碰上了什么可怕的东西,于是慌不择路地逃了出来。   可他闯入房屋的行为,又招来了法律的审判。丝线勒紧,在那个男人逃跑的路线上,将其「拦腰截断」。   那可真是坚固的、毫无退让的丝线啊!像是打磨地锐利无比、吹毛立断的刀刃一样,将那不小心闯进来的猎物,就这么轻飘飘地、沿着人类的盆骨上方的线条,一点一点……   先破开肮脏的皮肉、再穿过浓稠的脂肪、紧接着切入软绵绵的内脏、然后割开还算坚硬的骨头、最后再次接触到浸染着血的甜美的空气……   那男人僵在那儿,不明所以地左右看看。他来到托雅的时候一定也想过自己会怎么死,但不会是这么不明不白地死。   他一定应该是在血腥的战斗、疯狂的屠戮、拼死的挣扎之中死去吧?为什么会死得这么不明不白、莫名其妙呢?   他的身体的上半部分先从身体的下半部分滑落,然后才是身体的下半部分终于倒下。   随后,那丝线将其缠起来,变成一个茧,缓慢地吞噬消化。当最后一缕血丝消失的时候,砰地一下,空气中又爆开了不少的漂亮丝线,继续编织这有时残酷有时温和的网。   ……科斯莫猛地捂住了嘴,大脑中有那么一瞬间的空白。   小黑看着这一幕,无奈地叹了一口气:“你可以不看的喵。”   “我……我不是都已经看到了,还怎么不看。”科斯莫感觉自己几乎是在语无伦次地回答小黑了,这一幕对他来说,冲击力有点太大了。   那些乱七八糟的脏器、五花八门的肉块、白生生的骨头,都从那皮囊之中脱离而出,□□裸地坠在地上。红的血、白的骨、黄色的脂肪、淡色的丝线,还有,黄昏的落日。   那像是一幅静谧的画,如果抛开这血腥的死亡不管的话,那几乎像是一张定格的相片,带着某种让人难以承认的微妙美感。   可那是一个活生生的人的死亡。   这场景让他想到红叶之日那一天,他轻轻推开钟表店的大门,根本没想到自己将在二楼约拿那千万只蠕动着的爪子。   现在,一个人被那苏醒的神明的力量吞食了。   科斯莫再一次——第无数次,感受到托雅那残酷的血腥的底色。   那是令他难以接受的。   即便任何人都将「法律」称为「法律」,但是,那是神,而不是他所熟悉的人世间的法律。   人世间的法律是不会拥有自我意志的、是不会主动攻击任何生物的。那是客观的、沉默的、安静的文字。那文字只有在他们需要的时候,才会起效。   而在这个世界,文字本身就是一张张噬人大口。   科斯莫脸上的表情实在是变幻莫测,他仍在定定地望着那个地方,即便那具尸体已经消失,即便连血腥味都已经被风拂去。   大橘和花花也走了过来。   “你可以闭上眼睛喵。”小黑又说。   “闭上眼睛也会想起来。”科斯莫闷闷不乐地说。他就应该控制住自己的好奇心,回到住所之后就用被子蒙住自己的脑袋,不闻不问……是吗?   “那你就用手捂住自己的眼睛,让自己别去想喵。”大橘用一种更加随性的语气说。   “喵……我们都在。”花花安慰着他。   于是,科斯莫稍微放松了一些。不知道为什么,他真的按照他的三只猫的说法去做了。   他闭上了眼睛。这个时候,那外界的光线还能稍微透过眼皮,渗进他的眼球。但是,他又用手捂住了自己的眼睛,于是,他只能望见漆黑一片。   这永恒的黑暗,结合托雅镇固有的寂静,以及手旁猫猫们温暖的毛茸茸的身体,让他感受到一种久违的平静。   他茫然地放松了片刻,然后才闷闷地说:“不过,这样就什么都看不见了。”   “人类是这样的喵。”小黑说。   科斯莫语塞。   虽然他又有一种「身为人类那还真是抱歉啊」的想法,但是他也无法反驳这种说法。毕竟,他也听说过一些动物可以凭借眼睛之外的感官来观察世界的事情。   人类是被这皮囊束缚的生物,有时候,尤其是被眼睛束缚。   他又想到盲人摸象的典故。   此刻,他在这茫茫黑暗之中想到托雅的存在,不由得突发奇想。   人类仅能用眼睛来观察这个世界,但是,这个世界的神明却真实地拥有着那些「力量」。对于那些神明来说,借由这种力量,祂们就好像拥有了一个新的观察世界的方法与角度。   因此,相较于这些神明,身为人类的这个平庸又弱小的科斯莫·兰赫尔,其实也如同此刻一样,是闭着眼睛、是如同盲人摸象一般,片面地看待着托雅。   他听闻了多少关于托雅的信息呢?又亲自目睹了多少关于托雅的事情呢?即便已经在托雅生活了一段时间,他又能说自己已经足够了解托雅了吗?   那残酷的一幕,是无论过去、现在、未来,都有可能发生在托雅的事情。但是……从来不止于此。   从来,不只是眼睛。   他自顾自陷入了遐思之中,甚至忘了放下手。他就在这一片黑暗之中困顿地思索着。   “喵……我觉得,现在好像就是时候了。”突然地,花花说了这么一句话。   “诶?什么?”科斯莫愣了一下,才反应过来这话的意思好像和自己有关。   “先别放下手喵。”小黑先是不客气地说了一句,然后才转而说,“我们早已经注意到了这个问题,但是你一直都没有注意到。那个时候或许不是合适的提醒你的时机,但是,现在已经是了喵。”   “啊?”科斯莫更加迷惑了,“什么问题?”   在一片黑暗之中,他感到轻微的惊慌。也就是在这个时候,他想到,这一幕仿佛是之前那一次目盲的重演。不过,这一次是他自己主动这么做的。   他还没来得及多想,花花就已经问出了一个问题。   “喵……你还记得,我们在钟表店二楼看到的约拿喵?”   “当然记得啊。”科斯莫困惑地说。   “你看到的约拿是什么样子喵?”   “拥有千万只爪子的、像是蜈蚣一样的……”   科斯莫突然停了下来,然后露出了后知后觉的惊讶表情。   小黑像是毫不意外,继续询问说:“可是,除了我们,三个托雅镇上所有的动物都已经被信使变成了鸽子喵……为什么,你看到的那只约拿,会是蜈蚣一样的生物喵?   “而且,你后来看到的另外一只约拿,不就是正常的人类外表喵?”   科斯莫陷入了沉默之中。   花花接着说:“喵……除此之外,还有灰尘生物那一次。你说你看到了水蛭一样的软体动物。但是……”   它像是想要委婉地表达自己的想法。   但是小黑已经毫不客气地说出了口:“但是,这些异世界的生物,为什么要长得像是你所认知之中的动物模样喵?” 第81章 想象   科斯莫有点茫然地听到这个问题, 他下意识想放下手、睁开眼睛,告诉他的三只猫,这世界在他眼中就是这样的。   可是小黑又立刻补充了一句:“先不要放下手喵。”   “啊……好吧。”科斯莫有点无奈地说, 他也明白了猫猫们的意思,“你们是想说, 这个世界……不是我眼中的那个样子?”   “你现在闭着眼睛,就更容易理解喵。”小黑说, “你闭着眼睛的时候, 能想象出这个世界的模样喵?”   “当然可以。”   “但这想象是基于什么而来的喵?”   “基于什么?”科斯莫困惑地重复了一遍, 然后犹豫着回答,“我的认知……还有, 科斯莫·兰赫尔的认知?”   他的认知来源于他的家乡。科斯莫·兰赫尔则给了他对于这个世界的初步印象。所以,他能够想象出来的画面, 自然也基于那些信息与知识。   “是喵。”小黑说,“举个例子, 你觉得我们是猫, 是你的家乡那种毛茸茸的生物喵。”   “难道不是?”科斯莫怀疑地问。   “确实是喵。”大橘点着头说。   “别乱插嘴喵。”小黑没好气地说, “我们三个确实是,我们与你来自同一个地方喵。”   这话让科斯莫稍微安心了一点。   “但是,为什么托雅的镇民也都知道我们是猫?”小黑问。   “因为……”科斯莫下意识想回答,当然是因为这里也有猫。   然后他停了下来。   就是在这一刻,他突然意识到, 问题出在哪里。   他们所使用的「猫」的这个词汇,在科斯莫·兰赫尔的语言之中, 的确指向了一种与他的故乡的猫类似的生物。   但是那完全一样吗?   这两个世界完全一样吗?   就算都是所谓的「猫」, 也是完全一样的吗?   那并不一样。   这已经完全是两个不同的世界了。这个世界有神, 他的世界没有神;这是世界底层规则的不同, 会造成许许多多截然不同的观念、想法、走向。   但是,他很少从中察觉到这种不一样。   托雅镇的生活,几乎与他在故乡的生活差不多。   除了科技水平的区别,这里同样是漂亮的小镇、同样有人类走来走去、同样有餐厅与美食、同样有广场与鸽子、同样有山川与河流、同样有书籍与玩具。   还能有什么区别?   很多时候,科斯莫很难将这个世界看作是一个陌生的世界。偶尔,他会想,或许这里是他的故乡的平行世界也说不定。毕竟,差距如此之小,好似只容得下神与非神的存在。   但是……但是,偶尔地,他也的确望见了一些匪夷所思的生物。   比如如同蜈蚣一样的约拿、如同水蛭一样的灰尘生物,还有……还有……   科斯莫的思维像是在这一刻卡住了。   他突然想到,为什么时间是红叶?   还有……为什么影子商人出现的时候,会伴随着自行车的车铃声?为什么记忆的储存就真的是一个瓶子,里面有着五彩斑斓的云絮?为什么「法律」的力量显现,就是遍布托雅的蛛丝?   那是真实的吗?那是虚假的吗?   那是他一厢情愿的妄想吗?   因为他认为如此,所以才会变成这样?   因为他认为,钟表店二楼说不定会存在什么吞食了老巴德记忆的怪物,所以那只约拿才会以可怕的蜈蚣的模样出现?   因为灰尘生物是聚集在角落的脏东西,所以才会是水蛭一样的恶心生物?   因为红叶飘零象征着秋天的到来、时令的变换、时间的流逝,所以他才会认为红叶飘飞象征着时间的力量?   因为他感到自行车的车铃声在夜半时分响起,是如此可怕而令人不安的事情,所以那才会成为影子商人出现时候的指示?   因为他感到记忆就像是一团软绵绵的云絮,漂亮又好看,所以那装在瓶子里的云絮——这奇妙的想象,才会成为记忆商人的力量的象征?   因为他想象中的法律,就是「天网恢恢、疏而不漏」,所以当「法律」的力量复苏,他所望见的场面,就是这张遍布托雅上空的法律之网?   他是这么想的吗?他是这么想象的吗?他的故乡给他带来的认知,是否就是让他望见了这些画面呢?   这就是他眼中的世界吗?   ……这所有的问题、每一个问句,都像是他对自己的灵魂的诘问。   他在思索,这个名为「沈栖」灵魂的眼中,是否就是这样一个世界。   而现在?   而现在,他不能睁开眼睛,只能面对着一片黑暗。他在黑暗之中,拼命思考着除了这些事情之外,他还能有什么想象。   可还能有什么?   他能抛却自己所有的认知与想象吗?他能抛却这所有记忆与所有知识,带来的桎梏与约束吗?   在他的认知之外,是什么?   ……认知之外,即为神明。他突然深刻地意识到这件事情。   从未如此深刻,以至于他突然明白了小黑的意思。   什么是「猫」?同样的猫,对于他和对于托雅镇民,就是一样的吗?   为什么托雅镇的镇民,对待他的猫如此诚惶诚恐,甚至于连带着改变了对待他的态度?为什么他的猫在所谓的穿越过程中,突然会说话、变得十分聪明,甚至于拥有了奇异的力量?   因为这群托雅镇的镇民,他们,或者说,祂们,从未见到过这样的生物。   这种被科斯莫·兰赫尔称为「猫」的生物,在镇民们的认知之外。在这三只猫刚一出现的时候,祂们就感到困惑了。   即便科斯莫·兰赫尔将其称为「猫」,可是,这个世界的猫并不是长这样的呀?虽然挺相似,但在本质上是不一样的。   祂们当然也可以顺着科斯莫的说法,将其称为猫,可那不过是一个称谓、一个名字,那并不是「本质」。   本质上,这三只猫就是祂们的认知之外,就是祂们的神明。   从来不是什么穿越造成的猫猫们的变异。   而是因为,当猫猫们来到托雅,当托雅的镇民们发现祂们从未见过这样的生物的时刻,这一场悄无声息的「造神」活动,就已经开始。   猫猫是神吗?当然是神啦,毕竟,连这群见多识广的神明们也不认识啊。这还不算是神吗?   至于那个随着猫猫们一同到来的,自称为沈栖的灵魂?   可他已经在一具人类的身体里复生了,谁知道他本质上是什么呢?祂们也就只好将他当做是一个普通人类了、让他真的成为一个平庸的人类,这又有什么办法呢?   难道祂们还真能指着一具人类的身体,说这就是神明吗?   科斯莫·兰赫尔当然不是神明,其本质上的沈栖,却不一定。但沈栖既然借用了这人类的躯体——在祂们认知范围内的东西,那就说明他并不想被当成神明。   这就是这个世界的……不,应该说,这个托雅的,底层逻辑。   这里是真实国度。   你之所见、所识、所想,即为真实。   你认为这三只猫是你认知之外的神明,那么,它们就是神明。你认为科斯莫·兰赫尔只是你认知范围内的平庸的人类,那么,他就是平庸的人类。   而你——你,科斯莫·兰赫尔,或者说,沈栖,你认为这个地方是一个人类世界的小镇,认为这才是你「穿越」之后理应的目的地,那么,这里就是「托雅镇」。   那么,这里就将拥有漂亮的建筑、宽阔的山脉、潺潺的河流、优雅的镇民、美味的食物。   这是托雅为你的到来,送上的至高礼物。   不知不觉中,科斯莫放下了手、重新睁开了眼睛。   他的三只猫——那毛茸茸的生物,蹲在他的边上。他的面前仍旧是那漂亮孤独的托雅镇。法律之网仍旧遍布上空,时不时发挥作用。   科斯莫望着这一幕,感到一闪而逝的惊慌、感到深深的茫然与不安,以及,感到一种跌落深渊般的恐惧。   他不能理解这样的情况。   他所望见的,不是真的托雅,而是他的大脑——他的大脑想象出来的,一切画面。   这如此真实、这如此虚幻。   “这都是……这都是……”他听见自己喃喃的声音,陌生得让他怀疑这是否又是什么想象,不过也是,科斯莫·兰赫尔本来就是对他来说十分陌生的人类,“这都是,假的吗?”   在某一刻,这恢弘的画面摇摇欲坠,像是一面下一秒就要跌落在地面上的镜子,变得粉碎、变得虚无。   许多镇民在这一刻抬起了头,或者望向了周围。   “不是假的喵。”小黑说,“是真的喵。”   那将将欲碎的镜子,停住了。   “真的吗?”科斯莫怀疑地问。   “真的假的喵,有什么关系?”大橘大大咧咧地说,“这就是你认知之内的世界喵。”   花花安慰地拍了拍科斯莫的手臂,它说:“喵……因为,神有神的认知,人有人的认知。”它想了想,“猫也有猫的认知喵!”   “就是就是喵!在我眼里的话,托雅的每一栋建筑都是一块小鱼干喵!”大橘兴高采烈地说。   科斯莫呆在那儿。   他略微惶恐地思索着,下意识摸了摸自己的头。   圆滚滚、覆盖着一层毛发。人类的头颅。那给他一种恍惚的陌生感。   这就是他的头,他的大脑,他的认知储存着的地方。   然后他闭上眼睛,在一片黑暗中,慢慢地明白了过来。   往坏处想,除他自己,其余一切皆为认知之外。即便是他自己,他也不敢保证,这复杂的混乱的人类机体,他就一定了如指掌。   ……呃,某种意义上,他的生物成绩也确实不太好。   所以,最坏的情况——最坏最坏的情况,不就是人类那个长久的妄想吗?   缸中之脑。   而这种最坏的结果,其实也早已经在他的认知之内了,是不是?所以,情况还没有坏到那个份上。   他所望见的世界,是他心中的真实。   这才是真实国度的最好解释。   他睁开眼睛,感到稍微轻松了一点。他想,不就是唯心主义嘛!上学的时候学过的!   托雅只是回馈给他们唯心的画面与景象,但是,托雅永恒存在,这就是那个足以让科斯莫安定下来的「真实」。这并非虚假。   在这种情况下,比起唯心,“盲人摸象”或许才是更好的解释。   所有来到托雅的人(或许还有其他生物,乃至于神,不过方便起见,就统称「人」吧),都基于各自的认知,对托雅造成了影响。   而托雅则回馈给他们,他们各自认知之中的世界模样。   真实国度即为「我之国度」。这是一面镜子,「我」是什么模样,镜子中就会倒映出什么模样。   每个人在来到托雅的时候,都如同一个盲人。他们触摸着托雅这头「大象」,因为各自的想法、各自碰触的地方不同,因而产生了不同的认知,甚至于会彼此争论起来。   但是大象永远是那头大象。每一个触摸大象的盲人,都没想到自己正碰触着一头大象。   他们都未曾触及「真实」。   科斯莫因此产生了一个奇怪的念头。   他突然想到,所谓的「真实国度」,也不过是托雅的一个名称。换句话说,这个名为「托雅」的存在,也可以用「真实国度」来称呼。   那些镇民们神神秘秘、语焉不详,隐瞒着真实国度这个说法。   但是,这不就如同隐瞒了「神明的流放地」这个说法一样吗?真实国度与神明流放地,在本质上有什么差别吗?那不是都指向了托雅?   因此,真实国度还无法称为托雅的本质。   这所谓的本质,或许应该说是……   ……托雅的来历?   他静静地望着托雅,片刻之后,下定了决心:“我现在就去一趟杂货铺。”   夜幕已经降临,太阳仅在远处群山之中留下一丝光辉。往常这个时候,科斯莫都会安安分分地待在住所之中,如同每一个寻求安全的外来者那样,避免在夜晚踏入托雅的领地。   但是……   “好奇心真是折磨着我的灵魂啊。”科斯莫喃喃说。 第82章 镜子   艾尔警员的目光望着面前一份卷宗。   时间已晚, 他本来应该在这个时候就下班了,但是他还是选择留在警局。此时的警局空无一人,他所有的同事, 乃至于局长先生,都已经离开了。   ……但这并不是说他们正常下班了。   或多或少地, 艾尔有些心神不定。   他知道外面发生了什么,但并不知道现在外面的局势进展如何, 这就是相当令人烦躁的事情了。   但是他还是望着面前的这份卷宗。   托雅镇时常会出现死亡, 没有造成的死亡的事故就更加常见了。这里面, 有一些甚至无法找到一个真正意义上的施害者。   比如说,他面前摆着的这份卷宗。   曾经有一个外来者来到托雅。在他的认知范围内, 托雅是一个神秘的、满是神明的地方。他是来这儿进行一场献祭,因为他信仰着一位传说中的神明。   他是狂信徒, 在所有人都不相信这位神明存在的情况下,他仍旧固执己见, 因此, 他最终选择了托雅, 来进行这场召唤神明的仪式。   他所信仰的神明,名为「镜」,也有人说,是眼睛的「睛」。发音大概就是这样的发音,但从未有一个确指, 所以这个发音究竟指向什么,众说纷纭。   这位外来者, 在某些居心叵测的托雅的神明的帮助之下, 真的成功举行了仪式。而作为真实国度的托雅, 也回应了他的愿望。   “镜”真的出现了。   在每一位镇民——应该说, 在当时所有存在于托雅的生物的面前,都出现了一面镜子。他们望见镜中的自己、望见镜中的托雅,竟惊诧地发现,那从来不是他们惯常所见的模样。   混乱的镜子倒映出不同存在者的内心认知,而这内心认知如此强烈地冲击着其余存在的内心,如此矛盾、如此冲突、如此直白、如此残酷。   他们习惯了自己眼中的世界,固步自封,困在自己的认知世界里出不来。他们甚至将自己认知之外的东西,就称为神明。   于是在那一刻,他们望见了无数可怕而怪异的神明。   在那一刻,多少人因为受不了他人眼中的世界,于是一命呜呼啊!   这发生在三十年前,这就是三十年前的、那场杀死了托雅三分之一镇民的灾难。   这场事件被命名为,「镜中世界」。   其档案被托雅的警局封存,三十年间未曾打开过。   了解其中真相的镇民寥寥无几,大多数镇民都只是怀疑,可能是某个不懂规矩的外来者,无意中引发了托雅的底层规则,进而造成了镜子的大量出现。   显然,也很少有镇民知道,这是「心」为了阻止新的文明之神的诞生,而特地暗中推动的阴谋。   但艾尔知道。   应该说,所有的警员都知道。   即便在「法律」离开之后,法律选民也依旧遵从着法律的守则,继续维持着托雅的秩序。在他们眼中,这世界有着一个又一个倾泻着罪恶之瀑的窟窿。   他们必须将这些窟窿一个一个补好,才能维持这个世界继续存在。   但是……   想到这里,艾尔无论如何都无法继续看下去了。   但是,如果,连法律选民都开始贪图法律的力量呢?   艾尔没有这个想法,他只想安安稳稳地在托雅生活下去。他不指望自己成为什么神,他指望自己就成为一个「认知之内」的,普通又平庸的人类,尽职尽责,等待生命尽头的降临。   他无意成为认知之外。   他是出生在托雅的镇民。一些人类信徒义无反顾地跟随自己信仰的神明,共同来到托雅。人类的寿命不比神明,但好歹也留下了一些后代。   三十年前,当镜子出现的时候,孩童们是最无法理解这是什么情况的。   绝大部分的孩子都在那一刻死去了,被吓死的,应该说。他们的眼睛望见了更加可怖的真相,或许是他们的父母都无法理解的真相。   但,也并不是没有幸存的孩子。   艾尔就是其中之一。   他之所以能够幸存,是因为他的父母都是法律选民。他的父母比任何人都清楚托雅的暗流涌动,因此在那一天,嘱咐艾尔闭上眼睛,待在家里不要乱走。   艾尔的确这么做了。他闭上了眼睛,在黑暗的寂静的安全之中,等来了黎明的曙光。   但是他的父母死了。   他父母死时双眼圆瞪。彼时年轻的艾尔心想,明明你们要我闭上眼睛的,为什么你们却不闭上眼睛呢?闭上眼睛,就安全了。   这是对世界不闻不问的做法。可是,在托雅,这种做法却显得格外安全。   当时艾尔并不明白发生了什么。直到他以法律选民的血脉身份成为警局的一员,当他终于得以翻阅曾经的那些档案卷宗的时候,他才明白,「镜中世界」杀死了他的父母,也杀死了他所有的朋友。   在那一刻,他宁愿自己那一天睁开了眼睛,望见了那残酷又可怕的真相,望见他人眼中扭曲的、疯狂的世界。   这疯狂又有什么值得畏惧?这真相又有什么需要退缩?   他已被遗落在这世界。   在那些早已经死去的人们的眼中,他们这些活生生的人,就是认知之外吧?生者于死者是神,死者于生者也是神——那都是他们永远无法碰触的对象。   艾尔终于还是无法继续对着这份卷宗发呆了。   他已经无数次阅读这份卷宗。   此刻,在其他警员都因为法律力量的复苏而奔赴「战场」的时刻,他如同三十年前的一样,对此不闻不问,只是通过这份卷宗来寻求心中的平静。   他并不信仰神明。他对神明只保有着最基本的尊重与礼貌。   有时候,艾尔的心中会产生十分渎神的念头。他想,如果这些神明真的如此强大的话,那为什么会被流放到这里呢?为什么会成为托雅的囚徒呢?   即便祂们不想与那些人类打交道了,觉得这审判可笑又莫名其妙,所以才愿意离开那个世界,那么……为什么祂们不离开托雅呢?   艾尔无法回答这个问题。他也想象不出来这个问题可能的答案。   或许,那就是他的认知之外。那就是他的神。   “其实你应该知道这个问题的答案。”有一个声音此时在艾尔的耳旁响起。   “我知道吗?”艾尔并没有什么太大的反应,只是闭上了眼睛,然后平平静静地反问。   “如果祂们可以离开,又不愿意离开,那么唯一的答案就是,祂们在托雅有所求。”那声音回复他说。   “或许祂们就是如此弱小,以至于没法离开呢?”   “哎呀哎呀,这可不是一个好回答的问题啊。”那声音嘻嘻笑着,随后又严肃起来,“或许祂们现在不行,因为祂们仍旧是人类的认知之外,仍旧需要依靠这种力量来存在着。   “但是,总有一天,当所有人类遗忘这群神明的时候,这群神明也将获得最终的自由。祂们将成为宇宙的亡魂,游荡在广阔的世界之中,再也没有任何可以束缚祂们的东西。   “那么,祂们要成为什么的认知之外呢?”   “你呀,你呀。我亲爱的艾尔,你就可以呀。”那声音大笑起来,“明明只差一步,明明你就可以成为祂们赖以存活的支柱啊。”   艾尔并没有回应这句话。他缓慢地睁开了眼睛,望见了仍旧熟悉的警局。   不知道为什么,他叹了一口气。   他喃喃说:“兰赫尔先生的力量还真是强大啊。”   “哦?”那声音问,“就是那个科斯莫·兰赫尔吗?但是,他只是……”   “我们谁也不知道他的本质。”艾尔说,“只知道他一来,就彻底改变了托雅。没人想到,托雅还有变成这样的一天。”   那声音像是不甘心自己的说法被无视,就连忙说:“但是,他一开始就只是一个普通的人类!”   “是啊,一开始。”艾尔喃喃说,“直到有一天,直到他发生了改变,直到他眼中的世界,也成了我们眼中的世界。”   为什么会发生这种事情?   那些真正与科斯莫·兰赫尔接触过的镇民,才会发生这种微妙的改变。他们感到自己望见的世界,好像变成了一面镜中镜。他们的世界也随着科斯莫的出现,而发生了改变。   虽然艾尔几乎已经习惯了这种局面——真的已经习惯了,毕竟托雅的改变总是无时无刻不在发生,每一个外来者都可能带来改变,甚至他自己的想法的变化,也能带来托雅的改变——但是……   但是,科斯莫·兰赫尔带来的改变,未免也持续了太长的时间。   更何况,红叶的醒来,也未能对科斯莫·兰赫尔带来的世界,造成任何影响。   这景象——这平庸的人类小镇,如此顽固地存在着,都已经三个多月了!   或许,已经有越来越多的镇民发现了这个小小的问题,只不过,他们还没意识到,这就是科斯莫·兰赫尔带来的改变。   莫尔恐怕会十分开心,因为他早就厌倦了原来那种变化无穷的情况。他说不定还十分喜欢杂货铺店主这个身份。   但是……这不可能是结束。情况不可能永远这么持续下去。   “早晚有一天,兰赫尔先生自己就会发现问题。”艾尔自言自语说,“托雅的秘密不可能永远保守下去。他肯定会发现问题的。这普通的、平庸的情况持续得越久,这违和感就越重。”   难道托雅真的就是看起来平凡无奇的人类小镇吗?   随着科斯莫·兰赫尔越来越多地了解到托雅的信息,他一定会产生怀疑的。艾尔如此深信不疑。   当然,这事儿的进度是由莫尔他们负责控制的。艾尔也不清楚科斯莫对托雅的了解究竟深入到了什么程度。   ……或许某一天,他睁眼醒来,一切就又发生了改变。   艾尔不禁叹了一口气。   “喂喂喂,不要无视我啊可恶!”那声音喋喋不休地说着。   “我不会成为下一个「法律」。”艾尔突然说,“你可以死心了。”   自他父母在三十年前的那场灾难中死去之后,艾尔就能听见这个声音。一开始,他怀疑这是自己脑子出了问题,后来,他怀疑这是父母留下的遗物,再后来,他怀疑自己是不是被某个神明盯上了。   最后,他发现,这是「法律」的力量。   如同那个米洛·金莱克被太阳的力量选中一样,其他神明的力量当然也会挑选合适的继承者。艾尔就幸运地,也或许不幸地,被法律的力量看中了。   但是,艾尔从来不希望自己成为「法律」。   他宁愿自己死在三十年前。   “我跟你认识这么久了,我当然知道你不会想成为「法律」。”那声音不屑地说,“但是,那力量就要被人捕获了哦、就要被人带走了哦。   “说不定,获得这份力量的人,就会去屠杀像你的父母、你那些年轻的朋友一样的人类。人类最会自相残杀了,你不是很清楚这点吗?”   艾尔不为所动地说:“如果获得法律力量的人如此滥用法律,那么迟早有一天,他将被法律的力量反噬。”   那声音一噎,因为它根本无法反驳这话。   无论法律的力量多么严苛,这法律也同样约束着拥有法律力量的人。毕竟,这可是真的拥有「力量」的世界啊。   因此,艾尔并不担心那声音给出的可能性。   “好吧。但是,你真的不去一趟吗?”那声音慢慢悠悠地说,带着些许粘稠的、看戏一样的恶意,“他们在力量复苏的地方,找到了一面镜子。说不定,就是你父母死前看到的那面镜子呢?”   这话让艾尔怔了一下,然后豁然站起了身。   在艾尔与法律力量对峙的时刻,科斯莫·兰赫尔已经脚步匆匆地赶到了杂货铺。   如他所料,莫尔还是在杂货铺里无所事事地看书。   虽然科斯莫的大脑都快被那些复杂的信息量搞得要爆炸了,但是当他看到莫尔这悠哉的样子,他还是忍不住腹诽了莫尔的懒惰。   现在托雅不是乱着吗!怎么莫尔不去维持秩序啊!连红叶都被法律力量的复苏惊动了啊!   一路行来,科斯莫已经听见了不少咆哮声、尖叫声,还有一些莫名其妙的撞击声。好在他把他的三只猫一起带了出来。   ……考虑到这三只猫都是这个世界的神明认知之外的生物,被公认为神,它们应该足够保证他的安全了。   “下班之后还能见到你。”莫尔打量着科斯莫,“稀奇啊。”   科斯莫的表情不太好看。当然,这是人之常情。   但科斯莫现在处于一种烦躁的、自我怀疑的状态,所以莫尔的说法差点就让他生气起来。   好在他深吸了一口气,还是压下了自己心中的情绪。   他只是简单地说:“莫尔,在你眼中,托雅是什么样子?”   莫尔略微惊讶地看着科斯莫,又若有所思地打量了那三只猫,于是他笑了起来:“很快速的进展,科斯莫,我敬佩你此刻的冷静。   “三十年前,那些在镜中望见真相的人类与神明,可不如你这般理智,他们都发疯一样地大喊大叫起来,甚至连红叶都因此而终于决定陷入沉眠。   “事实上,我也挺想问你这个问题的。如今我所见就是你所见,所以我才更想问问你。   “我的意思是,科斯莫,为什么托雅就是一个美丽、孤独、建筑排布整齐、符合人类小镇的一切特征——除了没有你所说的「教堂」之外——这样的一个镇子呢?   “为什么在你眼中,托雅就是应当是这样一副模样呢?为什么你的认知就是这样的呢?我们这个世界究竟给了你什么样的误解啊?   “那一天,我睁开眼睛,望见这怪异的一幕,心想,天啊,又是哪个不懂事的年轻的神来了托雅——这就是祂眼中的世界吗?” 第83章 弱小   科斯莫几乎目瞪口呆地听着莫尔的话。   等莫尔说完, 杂货铺陷入了长久的寂静。莫尔只是饶有兴致地望着科斯莫,带着某种戏谑的表情,像是十分期待科斯莫会回答什么。   片刻之后, 科斯莫略微局促地说:“呃……对不起?”   让他平庸无聊的人类生活成为了托雅的现状……那还真是抱歉了。   莫尔一怔,随即大笑起来:“越是如此, 我就越是不敢相信,你真的会是一个普通的人类。”   科斯莫无语地看着莫尔。   莫尔还在自顾自笑个不停, 科斯莫就无奈地叹了一口气, 然后摸了摸怀里抱着的大橘的脑袋, 接着把猫猫放了下来,让它们自己去玩。   看起来, 他目前还不必担心自己的生命安全,至少莫尔的态度并未发生什么改变。   当然, 科斯莫也感到了疑惑。   “我所见就是你所见”,这是莫尔的原话。   这意思是, 如今在莫尔的眼里, 他望见的托雅也正是科斯莫眼中的这个人类小镇。但是, 为什么会出现这样的情况?   与此同时,科斯莫也自顾自思考着自己的问题。   在他所使用的科斯莫·兰赫尔这个身份的记忆之中,托雅之外的人类世界,的确与他的家乡十分相近,这或许是某种文明发展的趋同性。   当然, 这种「相似」并不代表着完全一样,比如这个世界没有教堂就是一个十分典型的例子。   发展的道路大差不差, 但因为神明的存在, 细节就天差地别了。   不过, 生活方式、建筑风格、语言文化等等, 都十分类似。当科斯莫·兰赫尔来到托雅——来到这个传说中位于群山怀抱之中的地方,他便将自己曾经去过的那些乡村小镇代入了进来。   这就是托雅镇最初的由来。托雅回馈了科斯莫·兰赫尔大脑中的想象,构建了一个与之类似的遗世独立的,同时也拥有种种神秘之处的小镇。   但是至少在这个时候,在科斯莫·兰赫尔来到托雅的最初那一周,这幅画面只是存在于他自己的大脑之中,只是他「望见」,而没有其他人望见。   事情的改变真正发生在什么时候?   这个问题几乎是如今的科斯莫不假思索就可以回答出来的,因为莫尔已经在他耳边强调了无数次——改变、改变,沈栖,这改变是由你带来的。   换言之,在科斯莫·兰赫尔死去、沈栖复苏的那一刻,改变真正意义上发生了。   托雅真正被固定成了托雅镇的外表。   托雅的表象或许会无数次的更换,有比如今更加混乱的情况,也有比如今更加繁荣的情况。但是,现在这个镇子是相对稳固、平静的局面。   但是……但是,问题也出在这里。   为什么莫尔能望见「托雅镇」的存在?这不应该是仅仅存在于科斯莫·兰赫尔大脑之中的画面吗?   因为沈栖的到来?   因为这场莫名其妙的穿越?   他的三只猫,在来到托雅之后,成为了这里的神明的认知之外,成为了神。   而沈栖,也是类似的情况?他的存在成为了镇民们无法理解的存在?   但是,明明莫尔说过,这种死而复生的情况并不是没有发生过,问题只是这复生的灵魂属于谁而已。换言之,这种事情并不在神明们的「认知之外」。   他怎么也想不明白,于是又想到自己。   他自己——沈栖。他有什么特殊之处吗?   他的思绪也正是在这一刻,突然卡了一下。   他好像望见一片空白。这个名为「沈栖」的人类青年的表象之下,好像是一片空白。   人们又知道他的什么呢?   知道他养了三只猫、知道他是一个足够普通的人类、知道他经历了一场莫名其妙的穿越、知道他有着强烈的好奇心……除此之外呢?   “他”是谁?   沈栖是谁?  沈栖是谁?沈栖是谁?是谁是谁是谁谁谁……   “啊对了,我突然想到,我忘了告诉你一件很重要的事情。”莫尔突然说,打断了科斯莫的思路。   科斯莫猛地回过神,愣愣地回答:“什么?”   “托雅的真正秩序来源。”   科斯莫茫然地听到这个说法,略微奇怪地说:“什么叫秩序来源?”   “如今你已经知道了真实国度的含义。偶尔地,一些人也会将托雅称为镜中世界。不过,因为三十年前的灾难,所以后面那个称呼就不怎么出现了。   “三十年前的事情,回头你去问艾尔吧,我就不多赘述了,总之就是当时的一些镇民第一次望见了托雅的真相,于是许多镇民自己把自己吓死了。   “顺带一提,我怀疑你认识的那位侦探先生也是因为这个才被吓死的,当然,他究竟是怎么一回事,你就自己去调查吧。   “回归正题。真实国度就是一面镜子,倒映出你心中所想的一切。  “我们每个生活在托雅的生物,都好似照着同样一面镜子,换言之,我们必然会看到其他存在的身影。大多数时候,他们就是我们眼中的样子,符合我们的观念与认知。   “怎么说呢,就好像每个人通过这面镜子望见的事物都是独一无二的,只属于他自己的。   “但是,任何生物的认知都是变幻不定的,在托雅,这就导致了极端的混乱与不可思议事件的发生。镇民们——要命,我都习惯这么称呼了——总之,镇民们的认知也会发生碰撞与摩擦。   “在这种情况下,我们就需要一个相对客观的标准。”   倒映在托雅的一切就已经足够主观了。但是,主观与主观的碰撞总是十分痛苦的,任何人都无法用自己眼中的世界,来说服其他人眼中的世界。   因此,最大限度地寻求一个统一性,在无伤大雅的地方追求一致,就是这群生物为了活下去、为了不被自己的思维杀死,所采取的手段。   科斯莫点了点头,示意自己明白了。   莫尔便继续说:“建立标准,就需要一个参照物。我们选择了人类文明。之所以做出这个选择,是因为这是我们所有生物,包括神明,最为熟悉的一个文明。   “建立标准之前,托雅的混乱是十分极端的。神明可能会因为「一加一是否等于二」这样的问题而喋喋不休地争论上几天几夜。   “因此,以一个相对神明而言是弱小的文明来作为参照物,也在某种程度上维系了神明们的话语权。   “总之,杂货铺、旅馆、医院、餐厅、法庭等等,就这样出现了。它们的用途与你所想的刚好相反,并非是为了「生活」,而是为了生活之外的一切。   “它们的出现是为了维系一个相对客观的标准。在这些地方,屋主的认知就是你的认知……怎么说呢,就像是一个休战协议吧。   “每一位镇民都认可,杂货铺是进行交易的地方,旅馆是用以休憩的地方,医院是进行疗愈的地方,餐厅是方便进食的地方,法庭是进行审判的地方……   “虽然这不一定就是人类理解中的「交易」「休憩」「疗愈」「进食」「审判」,但是,这就是我们的「共识」。   “这些地方稳固不变,成为托雅的中心地界,成为一切混乱所无法伤及的地方,进而,托雅也就不可能因为这些神明的争斗而毁灭,因为永远有认知维系着这些建筑与地点。   “尽管,这是非常粗糙的做法,只是借助了人类文明的零星概念。  “镇民们当然知道,想要稳固地维持托雅的存在,让祂们能够安安稳稳地生活在这里,需要建立更加稳固的秩序,但是,没有神明会愿意放弃自己的认知,来承认其他神明的认知。   “举个最极端的例子来说,生与死的神明,生之神明自然希望所有镇民都生存、存活,永远不死,以此来维系祂的权柄,但死之神明怎么可能答应呢?祂们互为彼此的认知之外,又不可能承认这一点。   “这种矛盾的情况,在彼时的托雅屡见不鲜。每一栋建筑都已经是神明们进行妥协之后,才能出现的。   “这种情况维持了相对长的时间,但是三十年前的那场灾难,让托雅的真相成为了众所周知的事情。这就造成了更加疯狂而混乱的动荡。   “况且,达文波特·马库斯与红叶在那个时候相继沉睡,「法律」也已经陨落,没有神愿意在这个时候维持托雅的秩序了。托雅成为了血腥的深渊。”   说到这里,莫尔难得地叹了一口气。   科斯莫思考了一下,然后说:“所以,是有什么造成了改变吗?”   “是的。有一批弱小的人类,不小心进入了托雅。”莫尔说,“三十年前的那场灾难过后,这群人是第一批进入托雅的外来者。   “应该说,他们是有史以来第一批,将托雅看作是普通村镇的人类。毕竟,在那之前,知晓托雅的人类,都知道这里与神明、与那些不可思议的禁忌有关。   “但这群人却一无所知。”   一无所知?   科斯莫突然有点明白过来了。   莫尔也微笑起来:“神明就是认知之外。我们生活在一个巨大无朋的世界,我们每一个存在都像是一个泡泡,这个泡泡就是我们的认知世界。   “我们的泡泡漂浮在这个世界,偶尔会碰到其他的泡泡,然后一触即碎;大部分时候却只是飘荡在空空荡荡的宇宙之中,因为这宇宙足够庞大,不至于让我们随时处于危险之中。   “但托雅就是这个危险之处。托雅之中密密麻麻地挤满了无数五彩斑斓的泡泡。在这些泡泡之中,能够容纳其他泡泡的空间已经所剩无几,甚至这些泡泡已经开始自相残杀。   “在这种情况下,要如何逃脱?”   科斯莫抿了抿唇,最后低声说:“让自己的泡泡足够小。”   “是啊、是啊——足够弱小,才足以逃离托雅。”莫尔笑了起来,“此外,足够弱小,才容得下足够庞大的「认知之外」。”   科斯莫若有所悟。   莫尔继续说:“在那群弱小的人类懵懂无知地出现的时刻,托雅的神明们突然发现,祂们根本没必要为了自己的生存空间争来争去。祂们的选择是错误的。   “祂们真正应该挑选的标准,需要足够弱小、足够平庸、足够无知,这样一来,祂们才能够在这样的标准的「认知之外」,畅快又自由地生活下去。   “祂们曾经想着以自己为标准,也曾经抗拒以其他神明为标准。可是祂们何曾低下那傲慢的头颅,意识到,只有足够弱小的生物,才能承认祂们的存在,才能创造祂们的生存空间?   “在最古之初,在生物尚未繁衍生息之前,那巨大又空旷的宇宙诞生了四位最强也最古老的神明。可是如今,神明们却越来越弱小,甚至会被人类流放。   “为什么?因为,这世界的发展,已经容不下神明的生存空间了。人类的「认知之外」,已经越来越少了。   “人类意识到星星就是星星,只是宇宙中□□裸的星辰,于是「太阳」「月亮」,乃至于星之神明,都将不复存在。   “人类意识到死亡就是死亡,只是生理机能走向衰退的必然结果,于是「死亡」与「生命」,以及「疾病」「灾厄」,都不过是他们可以研究的对象。   “人类意识到自然的怒火并非真正发怒,只是某种可以预测的地理现象,于是他们的「大地母亲」「自然女神」「冰川女神」,就将不复存在啊!   “人类意识到了……那么,神呢?”   “神从未意识到。”科斯莫语气低沉地说。 第84章 标准   “是的, 神从未意识到。”莫尔感叹着说。   神从未意识到,因为祂们是认知之外,所以, “认知之内”就可以杀死祂们。   傲慢的人类养出了傲慢的神明。   被流放至托雅的神明,意外地发现托雅的特殊之处。托雅会倒映出祂们的本质, 望见祂们的内心。祂们想要在此地生存下来,就得寻找自己的「生存空间」, 因为祂们注定是依附于认知的生物。   那些被共识堆砌起来的建筑, 的确在某种程度上成为了祂们的「认知之内」, 进而维系了祂们这些「认知之外」。   但这不可能是终点,因为, 祂们与彼此共同生存在同一片狭窄的空间之中,祂们的认知泡泡也挤满了托雅, 威胁着彼此。一旦碰触到彼此的泡泡,祂们就很有可能被摧毁。   可是, 祂们又傲慢地不愿意承认这样的困境, 不愿意以彼此为维系自身的标准。   直到那群弱小的人类的到来。   祂们突然发现, 这完全可以成为祂们的「标准」。弱小的人类的认知之外,有着如此庞大的、无垠的生存空间。   而那也完全只需要一瞬间,只需要托雅倒映出这群人类心中的认知,倒映出这普通的人类生活场景,然后, 这群神明也望见这幅场景、承认这幅场景就好。   这不就是祂们最为熟悉的那个人类世界吗?   “我们将这群人类,称为观测者。”莫尔说, “他们观测的并非神明本身, 而是神明之外。或者说, 是托雅在观测他们, 他们只是被观测者。   “观测者是绝对弱小的人类,在进入托雅之后,就会成为托雅的「标准」,进而维系着托雅的存在,以及那些神明的生存空间。   “当然,这样一来,观测者在托雅生活的时候,其「认知之外」,就是绝对危险而可怕的存在。   “因此,最早的那一批观测者死得很快。我们甚至都不知道他们的真实身份。   “随后又有更多的观测者出现。也就是在这个时候,托雅逐渐稳定下来,并且与外界产生了关联——也就是,你所知道的,群山另一边的那个村镇与火车站。   “当然,确切来说,这种关联是许多镇民默认的。因为祂们需要弱小的人类来到托雅,来成为祂们的标准。一些神明甚至会挑剔、挑选这些观测者的认知所形成的场景。   “托雅并不是实际意义上存在的场景。这里是一面虚无的镜子,一切都像是出现在现实世界的夹缝之中。所以,你不能明确地说,托雅位于某个世界的某个地方。   “事实上,托雅可以出现在世界上的任何一个地方,整个宇宙都只是它游荡的海洋而已。所以,尽管你是借由群山而来的,但是那并不是真正的出入口,那只是边界。   “总的来说,托雅每天都可能迎来许许多多的观测者,也不只是人类,有些神明会以其他生物作为观测者。   “但是,因为信使力量的介入,所以出现在托雅的普通动物、昆虫、鱼类等等,就无法成为观测者了,那都成为了信使的「鸽子」。   “托雅可能比你想象中大得多,因为你的认知所形成的世界,只是出现在你的眼中。这是同一片空间,但是不同的认知的叠加,可能有几千几万种。   “你会觉得托雅镇如此空旷、冷清,也是由于这个原因。  “其他的镇民可能生活在祂们的认知之中。祂们的身影不会出现在你的这面「镜子」里,所以你当然发现不了祂们的存在。那也算是你的「认知之外」了。   “但是,随着时间的流逝,你认知之中的「托雅镇」,正在成为越来越多镇民的「认知」。噢,真是的,我又说「镇民」了,看来我算是被你的认知彻底污染了。”   或许是为了活跃气氛,莫尔特地用开玩笑的语气说了最后一句话。   但科斯莫的表情还是相当沉静,甚至于,沉重。   他问:“那么,我是观测者吗?”   “你?你当然不是。你已经了解了足够多了。”莫尔摇了摇头,“你无法成为那种平庸又弱小的观测者——那种,让神明用以彰显自己的力量的存在。”   说着,莫尔冷笑了一声。   那些神明借由弱小的人类的认知生存,又隐隐因为这种苟且偷生的做法而感到愤怒与羞耻。因此,祂们往往会在这些观测者的「认知世界」形成之后,以各种方法去恐吓、去折磨那些观测者。   这是托雅中屡见不鲜的事情。   弱小人类的「认知之外」的确足够广阔,但也足够空旷。毕竟,这里是托雅,而不是真正意义上的人类世界。   即便这里出现几个人类,在数量级上的意义也截然不同。这里终究是空旷的,即便有着无垠的生存空间,又有什么意义呢?   说到底,这些神明是被流放至此地的囚徒。只是因为托雅足够特殊,所以祂们才有了种种不同的选择。   莫尔将这些细节大致跟科斯莫讲了讲,然后叹了一口气:“这种局面,不可能永远持续下去。”   “所以,你才会认为,我的到来意味着托雅的改变?”科斯莫迟疑着问。   “至少有这种可能性。”莫尔耸了耸肩,相当随性地说,“随着时间的流逝,这种可能性就越来越大了。”   “但你指望我带来什么改变?”这是科斯莫最大的疑惑之处。   “我也不知道。”莫尔坦然地说。   科斯莫一噎,不可思议地望着莫尔——他也不知道?   “这种事情,得问红叶才知道啊。”莫尔叹了一口气,“你以为我是全知全能的吗?我只是看见了这个可能性而已。   “毕竟,你出现了,然后托雅变成了托雅镇,然后这场景就一直维持着,几个月都没有发生改变,还让越来越多的镇民都看见了这个场景,成为了这个认知世界之内的住民。   “而且,你现在已经知道了真相,已经知道了托雅的力量,但是,「托雅镇」却仍旧存在着,仍旧是这副模样。这不就是最特殊的地方吗?   “话说回来,这个场景究竟是科斯莫·兰赫尔的认知,还是你的认知?这算是你故乡的场景吗?”   科斯莫干笑两声,说:“应该算是……科斯莫·兰赫尔的认知吧?”   然后,他穿越过来的时候,不假思索地相信了科斯莫·兰赫尔的认知,认为面前这个依山傍水的小镇,就是「托雅」。   不过,真要说起来的话,托雅镇其实也挺符合他的认知的——他的意思是,他对于那些「穿越小说」的认知。   尽管有种种细节上的违和感,但是在最初,他的确没有想那么多,认为穿越之后当然会有这样「新手村」一样的地方迎接着他。   至于再往后……   再往后,事情就走向了一个截然不同的方向。   至于莫尔所说的,他的认知正在污染更多镇民的认知,在这件事情上科斯莫也一头雾水。他怀疑可能又是什么穿越带来的问题。   但是,老实讲……这种总把一切都归于「穿越」的做法,让他感到了一丝心虚。   毕竟,连猫猫变成神都有了一个合理的解释,那么,“他”难道就不能有一个合理的解释吗?   ……但他反正不想研究自己。总之就让他先当一只鸵鸟,把头埋进沙子里吧。   莫尔大概是看出来科斯莫也一无所知,所以就不再继续问了。他说:“不管怎么样,在一开始,我其实并不打算让你发现真相。”   “为什么?”科斯莫多少有些惊讶,因为在他看来,莫尔已经跟他说了足够多的信息。   “因为没有这个必要。”莫尔耸了耸肩,“越多的镇民知道托雅的真相,托雅的秩序就会越发混乱。况且,如今在你这个认知世界之中生活的镇民,还为数不少呢。   “如果你知晓了真相,然后自己的认知发生了变化,导致整个托雅镇毁于一旦,那么对于生活在这里的镇民来说,也不是什么好事。   “事实上,许多镇民都觉得,你这个认知世界挺不错——尤其是那些美食,我们都还是第一次品尝到。是你家乡的特色食物吗?”   ……科斯莫迟疑了一下,然后郁闷地点了点头。   的确算是他家乡的特色,虽然掺杂了某种意义上的「异世界风味」,但是说到底,那也只是他认知范围之内的「异世界」而已。   亏他之前还在猜测托雅镇是不是有什么「生活之神」,原来生活之神竟是他自己啊。   他的想法,托雅都替他体贴地完成了,托雅可以说是一个万能许愿机了。   但不知道为什么,科斯莫心中完全没有什么愿望实现的快乐,反而有点闷闷不乐。或许只是因为,是镜子偷偷倒映了他,而不是他主动望向镜子。   而即便他望向了镜子,这镜子中的场景,说到底对他而言也还是陌生的。   如同他初来乍到的时候,总是对着镜子里科斯莫·兰赫尔的面容发呆一样。陌生的世界、陌生的小镇、陌生的自己。   即便是些许微妙的熟悉感,如今也已经全然变成了某种令人不安的、诡异的黑色浪潮。   那浪潮将会把他淹没吗?科斯莫也不知道。   莫尔说他并不是观测者,那么,他的未来又会怎么样呢?   或多或少地,科斯莫有点心不在焉。   就在这个时候,莫尔看了看时间,然后站了起来,漫不经心地说:“好了,别这么不开心。托雅对你有求必应,这不好吗?改天再让我们瞧瞧你的世界真正的模样。   “总之,现在我要出门了,你也可以回去好好休息了。”   科斯莫点了点头,回头看了看他的三只猫,然后突然疑惑地问:“你要出门?”   “是啊。”莫尔打了个哈欠,慢悠悠地说,“那群家伙都快打疯了,我还得去一趟,让他们收敛一点。”   “啊?”科斯莫意外地怔了一下。   “忘了吗,兰赫尔先生,「法律」的力量的归属权,还未确定呢。”莫尔微笑起来,“这个时候我就十分想知道艾尔的想法了。   “他真的不想要「法律」的力量吗?那可是他的父母的生命为他留下的最后财富。   “对了,既然你这么好奇,不如跟我一起去看个热闹吧?一些沉睡中的神明,都已经被惊醒了。这可真像是一个狂欢夜啊!” 第85章 坟场   越来越多托雅镇民的目光, 望向了墓地。   托雅拥有墓地吗?当然了。那些神陨落之后,都会由他们尊敬的克莱门特·莫尔巴勒先生,将其骨灰与遗骸, 亲自运送到墓地。   那是一片位于虚无之中的无尽黑暗。   硬要说的话,就像是天空破了一个口子, 那黑漆漆的内里则是一个垃圾场。   只不过,如今垃圾场内的无用「垃圾」, 复苏了。   在无尽的黑暗之中, 他们望见一个光点。那是一个茧, 发着莹莹的微光,那光亮带来一种威严之感, 但因为周围如此混乱肮脏,所以那光亮十分的微弱, 将将欲熄。   许多人正妄图接近那片黑暗。无数人被那黑暗周围锋利的无形之刃割伤,然后他们的血自空中洒落, 然后一点一点地消失无影, 好像有一个什么贪婪的怪物在舔食这些人类的血。   “好像也的确有这样的怪物没错。”莫尔漫不经心地对科斯莫说, “虽然你看不见,但那怪物可能存在着——毕竟你都这么想了,那么在你的认知之外,托雅当然会帮你创造出一个。”   科斯莫连忙收敛了自己的联想。不过因为某种本能的「叛逆」,所以莫尔越是这么说, 科斯莫收敛想象力的行动就越是徒劳。   他已经呆呆地望着那片黑暗很长时间了。   刚刚在杂货铺,莫尔让他闭上眼睛, 然后带着他进入了自己的认知世界。科斯莫的三只猫没有跟来, 还在那个平静祥和的托雅镇。   莫尔的认知世界, 与杂货铺的库房差不多, 有一种微妙的、朦胧的烟尘之感,仿佛周围的一切都被覆上了一层轻微的雾气。   整体而言,这里仍旧是托雅,以科斯莫·兰赫尔想象出来的托雅镇为基底,这应该就是科斯莫的认知对于莫尔的认知的侵蚀。   但是,每一栋建筑、每一个街角、每一个路过的镇民,都仿佛出现了微妙的扭曲与怪异。   一层可怖的滤镜。科斯莫暗自想。   这里的光线是昏沉的,就像是杂货铺的窗玻璃未曾被擦拭一样。那种昏沉的光线、慵懒的气氛、寂静的周遭,都让人有一种昏昏欲睡的感觉,像是漫长时光积累起来的疲倦向你席卷而来。   这就是莫尔的认知吗?难怪他总是十分惫懒。   他的世界像是一座即将倒塌的高塔,又或者,早已经被藤蔓与青苔侵蚀的废墟。光线微微扭曲,照在那些同样扭曲的建筑与生物之上。   科斯莫偶尔能瞧见一两个奇形怪状的生物。莫尔也没解释,于是科斯莫就猜测那可能是他「认知之外」的镇民。   他控制着自己的想法,尽可能不去影响莫尔的认知世界。   然后,莫尔让他看看天空。   一直以来,科斯莫都不让自己望向天空。当然,他指的是那种下意识的、因为好奇心而望向天空的做法。   这主要是因为达文波特·马库斯,不过更早的时候……   当科斯莫抬头望向天空,望见那个不可思议的黑色破口的时候,他突然想了起来。   最早的时候,他不是因为星之神明,才不敢抬头看天空的。   是因为信使!   是因为科恩夫人说,信使的信是「群星来信」,而他完全不明白那是什么意思,因此才会不敢抬头看天,以为那会引来信使的注意。   ……群星来信?   如今,科斯莫又一次感到了迷惑。因为他突然注意到了,信使与星星的关联。而在此之前,好像没有任何一个人跟他提及过此事。   什么是群星来信?   在这样的疑惑之下,他盯着天空望了许久,目光呆呆地望着无数人影冲向那个破口,然后——鲜血洒落。   这些人类并不仅仅是因为那无尽黑暗而死,也同样是在自相残杀。同时,托雅的镇民们似乎也对法律的力量感兴趣,在旁虎视眈眈,时不时就出手杀死一两个真正接近力量核心的人。   科斯莫盯着看了一会儿,然后突然发现,正是自那黑暗之中,无数的丝线涌出,覆盖了托雅的天空。   莫尔突然伸手在科斯莫的眼前晃了晃。   “怎么了?”科斯莫疑惑地望向他。   “你让托雅镇充满那些乱七八糟的丝线也就算了,不要来污染我的世界啊!”莫尔抱怨着,“你这种能力未免太作弊了,凭什么托雅会对你有求必应啊?   “我就该把你扔进一些烦人的神明的认知世界里面,让你去污染祂们的世界——不,我就应该一了百了,让你去污染祂们的观测者算了。”   科斯莫干笑了一声,他说:“我……我下次注意。”   莫尔嗤笑一声,大概是不认为科斯莫能控制住自己的想法。   不过他也懒得多说什么了。他也望向了那片黑暗。   “在托雅的历史中,所有死去的神明,都会去往那片黑暗。”莫尔说,“我们将其称为坟场,或者坟墓、墓地。只有通过我的认知,才可以望见这个地方。   “你还记得「雪山」吧?那些镇民之所以到杂货铺里来购买玩具,就是为了借助杂货铺的认知,或者太阳的认知,来摆脱其他神明的污染。   “应该说,他们也更倾向于玩具,也就是太阳的力量,因为太阳始终出现在天空之上,注视着这个世界,太阳的世界是更为广袤、也更为平静的。   “这种做法,就像是躲进了一个安全的泡泡,就不必担心被外面其他的泡泡吸纳进去。   “但并不是所有的镇民都会用这种方式来逃避雪山。一些镇民,会选择通过我的认知世界,然后直接去往坟场。在坟场,任何力量都不会侵蚀他们,因为那里是死寂的地点。   “他们会在那里沉睡一段时间,以此抵抗「雪山」的侵蚀。一些神明会在此一睡不醒,如同这里真的成为了祂们的坟场。   “不过,那的确也只是沉睡,与「心」「法律」这样的陨落是不一样的。  “现在,复苏的法律力量,吵醒了一些沉睡在此的神明。”   随着莫尔的讲述,那无尽的黑暗之中,仿佛涌动起黑色的浪潮。   科斯莫难以形容那一瞬间究竟发生了什么。他望不见,那在他的认知之外。但是他能感受到,他的灵魂好像能听见什么、能发现什么。   那是一瞬间的冲击。就像是你的面前睁开了一双眼睛、张开了一只巨口。一个庞然大物以其不可思议的身姿,跃然出现在你的面前。你望不见,但是你能感受到那种恢弘的压迫感。   那是倾天之物。   那一瞬间,科斯莫产生了一个滑稽的联想。他想,这像是有一只手,拿着一个巨大的水瓢,往地上倾倒雨水。   人们当然不知道那只手、那个水瓢的存在,但是,他们能感受到那滔天的雨幕,拍击在他们脆弱的、稚嫩的、毫无遮拦的灵魂之上。   于是,在那一瞬间,他望见这灰扑扑的世界,下起了雨。   “我说了……啊算了。”莫尔翻了个白眼,“这就是你的感受?”   “是的。”科斯莫喃喃说,仍旧望着那片黑暗,“有人往我的灵魂之上倒水。”   他顿了顿,又补充说:“冰冷的雨水。”   “那是北方冻土的神明,你可以称呼祂为「巨人」。”莫尔说,“受到北地人类与动物的崇拜,但是当气候发生了变化,祂也就被遗忘了。   “理论上,祂并不是被人类审判并流放至此地,但是,祂的确已经被遗忘。”   于是,祂选择沉睡在托雅的坟场,如时间一般在睡眠之中望见自己死亡的降临。   ……结果被「法律」吵醒了。   醒来的「巨人」发着怒,祂那双无形的大手愤怒地拍打着「法律」的光茧。那微弱的光芒开始了闪烁,但并未熄灭。   而周围的人类与镇民却感受到一阵宏大的浪潮,像是涌动着的冰川朝他们奔袭而来。那灵魂之上的寒冷使无数人发出惨叫,自天空跌落。但也有人趁着这个时候,继续艰难地爬向法律的力量。   就在这个时候,科斯莫望见,周围的雨幕停了下来。   那坠落的雨滴,就像是什么诡异的慢动作一样,成为了空气中摇摇欲坠的降落伞。雨丝被拉得绵长,像是一根根细针。与此同时,他自己却产生了一种微妙的失重感,那让他的大脑有一瞬间的眩晕。   “啊,「大地」。”莫尔微笑起来,“或者你可以说是重力。不过人们毕竟已经发现了重力的存在,所以就称呼祂为「大地」吧。祂也已经在此沉睡许久了。”   「法律」的光辉又一次闪烁起来,那看起来变得微弱了许多。   “我们……就这么看着吗?”科斯莫略微茫然地问。   “你想做什么?”莫尔反问。   “并不想做什么,只不过……”科斯莫语塞。   一位位神明醒来,像是发泄起床气一样,在「法律」力量核心的周围游走着。那是科斯莫的认知之外,但是在他的认知之内,那雨幕已经被折腾得不成样子。   莫尔每介绍一次,那雨幕就发生一次变化。有时候,雨水变成了冰块砸向他们;有时候,雨水如同针一样刺进大地;有时候,雨水像是漩涡一样凝聚在每一个人的身边。   科斯莫努力收敛着自己的想象力,但是不知道是那片黑暗之中涌动着的力量太过于复杂,还是他终究无法约束自己旺盛的思绪,这片雨幕仍旧存在着,一直存在着。   存在于莫尔认知世界之中的怪异雾气,都仿佛已经被这连绵不绝的雨水洗涤干净。周围显得出奇通透、干净,如同一面光亮的镜子。   但「法律」的光芒却越发微弱了,那光茧整个都变得暗淡了起来。   事情发展到这一刻,莫尔反而一言不发了。这让科斯莫感到不安起来。   他说:“要不然,我还是回托雅镇……”   “不。”莫尔摇了摇头,“改变,发生了。至少将要发生。”   科斯莫惊讶而困惑地望着莫尔。   莫尔指向了天空,而科斯莫则听见无数人的惨叫。   这一刻发生了许多事情。   那些为复苏的神明力量而来的淘金者,在那一刻纷纷发出了惨叫声。他们自天空跌落,无一例外。之所以如此,是因为「法律」的力量面前,出现了一面镜子。   在科斯莫无法望见的那些认知世界里,无数镇民也发生了惨叫声。他们与祂们都瑟瑟发抖,想到了三十年前的那件往事、那场灾难。   既然当时每一个住民面前都出现了一面镜子,那么,「法律」的面前呢?   「法律」的那面镜子,又倒映出了什么?是否,就是如今这面镜子?   有多少人与多少神,在这一刻下意识选择闭上了眼睛呢?   但也有许多许多存在,选择睁开了眼睛。   祂们望向了那面镜子。   三十年前的那场灾难发生的时候,祂们或许根本没有反应过来,就已经受到了十分惨痛的后果。那是连祂们那璀璨的大脑都无法反应过来的可怖画面。   祂们能够承受,因为祂们拥有强大的力量。但是,祂们也如此不甘,因为,祂们想要知道,这一切究竟是怎么回事——其他存在的大脑,会是什么样子的?   托雅如此真实地倒映着所有存在的所思所想,于是成了一面再完美不过的、窥探外物内心的镜子。   于是在这一刻,祂们都望了过去,终于望了过去。   因为,所有镇民都怀疑,在三十年前,在「法律」陨落的那一刻,「法律」的力量偷偷藏起了那面镜子——那面出现在「法律」面前的,属于托雅最根本力量的镜子。   毕竟,三十年前的托雅,“法律”才是那个管理者。出现在祂面前的镜子,也必定是最为贵重与强大的。   那面镜子造成了「法律」的陨落,但与此同时,这份庞大的力量,当然也需要被「法律」珍藏起来。   神明的力量不会随着神明的陨落而陨落。那力量与那镜子依旧存在——甚至于,会为自己找一个继任者。   在那些被吵醒的神明的攻击之下,「法律」的力量被迫反击,被迫拿出了自己的那面最初之镜。而多少神明冷眼旁观如此之久,就是在等待这样一个机会啊!   但这一刻发生的,并不仅仅只是这件事情。   莫尔猛地望向了科斯莫,而那一刻,科斯莫正下意识地根据他的指向,转眸望向了天空。   “现在,就现在。”莫尔问,“沈栖,你想回家吗?” 第86章 狂欢   回家?   他当然想回。   无数次, 他从杂货铺下班,然后在那条回去的街道上走着的时候,他都会想到自己的家。   那是一个温暖的、愉快的概念, 好像他又变成了那个「沈栖」,平庸地生活在这个世界, 享受着任何一个平庸人类都能享受到的快乐。   他的家、他的家人与朋友、他的三只猫、他的生活与工作。一切还在原来的正轨之上、一切都还是普通又正常的模样。   然后他停下脚步,望见周围的托雅, 恍然大悟地想, 他已经无法离开这里了。   那让他有点郁闷。但是, 也只是一点点。毕竟他是一个很容易认清现实的人类嘛。   他总是将他如今居住的那个地方,称为「住所」。那很难说是他的家。偶尔, 他会想,如果在这里生活久了, 他是不是会觉得,这里就是他的家了。   毕竟, 他的三只猫也在这里。无论如何, 如果时间足够久的话, 他当然能把这里当成家。   ……但是,但是,莫尔却偏偏在这个时候问他——想回家吗?   那怎么可能不想!   他那模模糊糊的记忆之中的——那个「沈栖」,他做梦都想要重新变回那个沈栖,而不是如今这个怀疑自身存在的科斯莫·兰赫尔。   但是他不明白, 为什么莫尔在这个时候提了这个问题?   ……就好像,莫尔在刻意用这个问题来诱导他一样。   科斯莫迟疑了。而莫尔望着他这副样子, 微微笑了起来。   “改变, 已经发生了。”他断言说。   如果将时间稍微往回扯一点点, 那么当那些苏醒的神明愤怒地「殴打」法律的时候, 一个人影出现在了这幅场景的边缘。   艾尔警员。   他以一种怅然的目光,望着天空之上的黑暗,以及那黑暗之中零星的光点。   片刻之后,科恩夫人出现在他的身边。   她微笑着说:“你做出选择了吗,艾尔?”   在艾尔的父母奔赴三十年前的那场灾难之时,他们曾经各自将一份记忆交给记忆商人。而记忆商人也在约定好的、艾尔成年的时候,将这两份记忆寄给了艾尔。   记忆之中,艾尔的父母提及那些镜子,同时也提及了镜子代表的意义,以及——那面出现在「法律」面前的镜子。   艾尔的父母之所以会死去,就是因为他们望见了这面镜子。   他们利用最后的清醒与理智,将他们的记忆交给了旅馆,并且告诫艾尔,不要靠近「法律」的力量,尤其是,不要靠近法律的那面镜子。   「法律」的镜子会倒映出什么?   这是一个出现在彼时还年轻的艾尔心中的疑惑。   那个老是在他耳边唠唠叨叨的,疑似「法律」力量的存在,老实讲,就挺不符合他心中法律的模样了。但是,那也隐隐让他意识到,「法律」可能并不是他们想象中的样子。   说到底,“法律”就一定要像人们认知范围内的法律一样,严肃、正经、苛刻吗?   那声称是法律力量的声音,语气总是活泼戏谑,还带着一种微妙的恶意。   ……也或许,那只是因为「法律」陨落了。陨落的神明已经不再是曾经的神明了,那力量也只是无主之物。   如同现在,那些虎视眈眈的人类与神明,不正是为了法律的力量而争来斗去吗?   艾尔对法律的力量不感兴趣,但是,他对法律的那面镜子很感兴趣。   在他的父母的记忆之中,他们并未提及那面镜子究竟是怎么一个情况。他们只是告诫艾尔,当这面镜子出现的时候,他逃得越远越好,或者,立马闭上眼睛。   艾尔自己也产生过一些怀疑。   在三十年前,托雅是「法律」的神国,「法律」才是当时托雅的管理者。换言之,「法律」一定比任何人与神都清楚,托雅的实情与真相。   换言之,出现在「法律」面前的那面镜子,一定会是最特殊的,说不定就与托雅的本质相关。   那面镜子随着三十年前「法律」的陨落而一起沉眠,如今,「法律」的力量复苏,或许那面镜子也会出现——不,必定会出现,毕竟「法律」的力量已经告诉了他。   艾尔沉默片刻之后,便对科恩夫人说:“我的选择从未发生改变。”   他从来不想接受「法律」的力量——那面「法律」的镜子之中所蕴藏的托雅的力量也一样。他只想以人类的身份迎接死亡。   科恩夫人不出所料地笑了一下,然后说:“或许,一些神也需要学学你。”   艾尔有些意外。不过在他想说话的那一刻,那面镜子出现了。   在一众惊呼声中,艾尔也本能地望向了那面镜子。   他望见一片——一片斑斓的色彩?   乱糟糟的光影、散乱的色块、斑驳的光线。那是很难形容的混沌与虚无的画面。那世界是混乱的、迷蒙的、可怖的,每一抹色彩都象征了一个可怕的、破碎的疯狂之物。   那是、那是……   “本质。”艾尔喃喃说,“那就是,托雅的本质。”   “你不应该再继续看了。”科恩夫人在旁提醒,“这容易造成一场新的灾难,如同三十年前那样。”   艾尔本能地挪开了视线,但大脑仍旧不停地思考着。「法律」的镜子倒映出来的画面,是一片虚无。为什么?   他没来得及想那么多,就听见周围传来许许多多杂乱的声音。   科恩夫人皱了皱眉,然后叹了一口气:“我们应该退场了,艾尔。”   “什么?”艾尔不明所以,“怎么回事?”   “因为……有些神要发疯了。”科恩夫人的唇角露出一抹冷笑,“当然,也是因为,莫尔那家伙的方法太粗暴了。”   艾尔略微茫然,但是在这一刻,他感到周围的场景都暗下来,他又回到了托雅镇的夜色之中。他知道,这意味着莫尔的认知世界暂时不对他们开放。   这是怎么了?   “神也不想死啊。”科恩夫人叹息着说。   在许多旁观者已经退场的,莫尔的认知世界之中,诘问声此起彼伏地传来。   “莫尔,你疯了!”   “莫尔,你在做什么?”   “你不能这么做,莫尔!”   “克莱门特·莫尔巴勒!回答我们!!”   科斯莫站在莫尔的身旁,不知所措。他开始后悔自己怎么没把他的猫猫们带过来,至少能拥有一些安全感。   地面之上,那些血液早已经凝固,成为一块块不可思议的肮脏血斑。天空之上,那片黑暗仍旧存在,但是,那面镜子却已经消失了。   “我一直想要回收那面镜子。缺了那面镜子,托雅就不够完整了。”莫尔喃喃说着,“但「法律」却一直不愿意将那面镜子交出来。   “所以,我一直在等待这个改变的契机。等待「法律」醒来,等待「法律」的力量吵醒其他沉睡的神明,等待「法律」迫不得已拿出那面镜子来进行反抗……   “然后,然后,就是这一刻。托雅的力量终于完整了,我们终于有办法解决这个令人——啊,应该说,令神苦恼的问题了。”   说着,莫尔的唇角凝聚出一抹冷笑。那实在是太冰冷、太恶意,以至于周围所有的声音都在慢慢平息。   但是就在这一刻,莫尔突兀地收敛起那种冷意,然后微笑着拍了拍科斯莫的肩膀:“谢谢你。”   “我?”科斯莫愣愣地用手指指了指自己的鼻尖。   “你没发现吗?”莫尔深吸了一口气,“但是,我可是已经闻到了,新世界的芬芳啊。”   “新世界?”科斯莫更加疑惑不解了,但是与此同时,他又感到了一阵微妙的不安的预兆。   他下意识望向了周围。莫尔的认知世界凝固在那无数人死亡的惨状。但是,天空之上,却发生着怪异的改变。   他看到一抹朦朦胧胧的影子。那是尚未成形、仍旧在飞快变化的世界,但是,那世界相当有趣、相当广阔、相当……熟悉。   科斯莫呆住了。   那是他的世界、他熟悉的家乡。   不,也不能完全这么说。那其实也融合了科斯莫·兰赫尔的世界的一些风貌。   那都倒映在一面巨大的天空之镜之中。科斯莫难以想象这一切是怎么发生的。他只是抬着头,呆呆地仰望着这幅画面。   他不知道,周围有许多神也在做着类似的事情——呆呆地、抬头仰望。   莫尔却自顾自地说着,像是已经习惯了为科斯莫解惑:“三十年前,「法律」作为托雅的管理者,在那场灾难发生的时候,带走了托雅的核心——核心碎片,或许可以这么形容。   “祂是为了结束那场灾难,几乎可以说是与托雅的力量同归于尽。或许也抱有着某种对于托雅的力量的贪婪吧。   “不管怎么说,这也就造成了,托雅的力量不再完整了,它只能反映出我们认知的碎片、残余、琐碎,而并非整体。   “比如你,你这位来自于异世界的访客,如果是曾经完整的托雅,那么托雅可以倒映出你的整个世界。可是当你来到托雅的时候,你就只能收获这个小小的托雅镇。   “这其实挺无趣的,不是吗?你又无法去到我们曾经熟悉的那个现实世界。你只能待在托雅,而托雅,才这么小小的一个地方。   “不过现在,情况发生了改变。因为,托雅又变得完整了,又可以倒映出你的全部世界了——那可是广袤无垠的、一整个世界啊!”   科斯莫几乎下意识抽了一口气。   周围所有旁观者都陷入了沉默。一些未曾死去的外来的人类淘金者,用一种疯癫的、恐惧的、不明所以的眼神望着莫尔和科斯莫。   在他们眼中,此刻的科斯莫恐怕比莫尔还要可怕一些。   但是……科斯莫自己都感到了茫然。   一个完整的镜中世界因他而诞生?科斯莫自己都不明白这是怎么一回事。   “但是、但是……”他下意识想要反驳莫尔的话,又不知道从何说起。   他的家乡,是此方世界所有生物的「认知之外」,唯独是他的「认知之内」。这闻所未闻的地方,以这个世界的底层逻辑来说,就是可以凭空而来的虚无之物。   而托雅——按照真实国度、镜中世界的说法而言,托雅的确可以凭空映照出一个世界。那是一个基于他的认知而诞生的世界。   托雅加上「认知」,那还真是比任何创造都要更加迅速许多。   “但是,为什么?”   最后,科斯莫只能问出这个问题。   显然,莫尔就是需要这个镜中世界。   莫尔是故意将科斯莫带到这里,故意让那面镜子——那面被「法律」带走,如今又重新显现的托雅的最初之镜,来倒映出科斯莫的完整认知世界,而不仅仅是碎片世界。   那可是远比托雅镇更加广大的、更加复杂而奇特的世界啊。   这个问题好像让莫尔感到了有趣,那一瞬间,莫尔哈哈大笑起来:“为什么?科斯莫——沈栖!难道你还没有发现吗?   “你和你的世界是我们的认知之外,但是,对你这个异世界访客来说,我们这一整个世界,同样也是你的认知之外啊!   “这些被流放的神明,拼命地想要为自己在托雅博得一个生存空间,想要收获一个足够广阔的「认知之外」,来作为祂们的生存空间,而你是一个多么完美的「标准」啊!   “你不再是观测者,你从来不是观测者,你会是这个新世界、新土地的创造者!   “现在,这些神、这个托雅,乃至于这个新生的镜中宇宙,都已经是你的囊中之物了。托雅为你创造了祂们独一无二的生存空间,那是一片空白的璀璨初生之地。   “祂们可以在那里获得新生。这是多少神明梦中才能幻想出来的美好场面啊!   “可是啊、可是啊,祂们也不得不先否定自己、先杀死自己、先摧毁自己,然后才可以在你的认知之外博得一席之地啊!   “这是多么可笑的、多么滑稽的事情!但是,祂们只有这一个选择。因为托雅迟早有一天会陷入极端的混乱,因为祂们那弱小的、又被祂们玩弄着的观测者,不可能永远成为祂们的支柱。   “祂们只有你这一个选择了!沈栖,感到荣幸吧,感到可笑吧,感到痛哭流涕吧!现在,无数神都望向你,无数神都衷心期盼成为你的认知之外。   “这是多么纯粹的、为了生存而产生的想法啊——啊,我明白了!我终于明白了!这是什么呢?你是祂们的认知之外,祂们是你的认知之外。   “人类面对最初之神也不过如此吧!神明面对最初之人也不过如此吧!这是信仰的诞生啊!现在,你这个弱小平庸的人类,成为了神所信仰的神明啊!”   莫尔望见科斯莫脸上的无措与茫然,因而更加癫狂地笑了起来。   在无尽漫长的岁月之中,他受到神之不甘的折磨。他诞生于此,却又不屑于此。   神明在托雅的挣扎、努力,在他的眼中都显得如此可笑。那是一群贪婪的、为了生存而不择手段的,与人类无异的生物。   既然同样只是普普通通的生物,那为什么不能坦然接受自己的死亡?   连时间都要在漫长的沉睡之中死去,那些最古之神明都已经被岁月磨灭了生命——那么,你们,你们这些在托雅苟延残喘的神明,为什么还不愿意死?   就算不愿意,可死亡还是一步一步地接近你们啊。听见死亡之神明的大笑了吗?曾经你们辉煌璀璨的时候,祂无法收割你们的性命,可如今,世界都在宣判你们的死刑啊!   现在、现在,我给了你们这个选择,唯一的选择。   看见这个名为科斯莫·兰赫尔、名为沈栖的人类了吗?   他是已死之人,不为这个世界所容;他是异世界来客,与此方世界无关。而他来到了托雅。托雅为他创造了一个崭新的世界——那是他的认知之外,既与这个世界无关、又与他的世界无关。   这是一个新的世界!属于托雅的镜中世界!   我们之中的任何一个存在,都不可能创造出这个世界,因为我们没有如此独特的认知、没有如此广袤的认知之外——他可是对我们的世界一无所知啊!   所以,神明们,不来这个世界吗?你们可只有这唯一的选择了!   只不过,有那么一个小小的问题。   因为,你们诞生于科斯莫·兰赫尔的世界,又与沈栖的世界无关,所以,如果你们想要进入这个位于这两个世界夹缝之中的、新的世界,成为这个新的世界的最古之神明的话——   那么,哎呀哎呀,多么残酷啊——你们就只能先杀了你们自己!   科斯莫·兰赫尔已经知道了你们的存在,你们通通在他的认知之内。   所以,想要成为他的认知之外,想要前往那片独特而崭新的土地继续当神,你们首先要放弃你们自己,然后才能在这个新的世界博得一席之地。   只有杀了你们自己,只有抛弃如今的存在、如今的认知,才可能在新的「认知之外」的世界里,获得全新的身份啊!   想到这里,莫尔又一次笑了起来。   他已经嗅到了,空气之中,神明们将要凋零的生命之花的甜美又腐朽的气味。死亡的脚步声越发接近了。他甚至听见了灵魂破碎、鲜血洒落的声音。   而他——就要解脱了。   他又望向科斯莫,瞧见科斯莫脸上惊愕的表情——这个迟钝的年轻人啊,现在终于明白这一切是怎么回事了吧?   他笑着说:“别傻乎乎的,笑笑吧!”   说完,他就自顾自笑了起来。周围朦朦胧胧的世界越发波动扭曲起来。科斯莫隐隐听见惨叫声与痛苦的呜咽声,但是,一切都消融在莫尔的笑声之中。   莫名地,科斯莫也露出了一个惨淡的微笑,为面前这一切。   但是,冥冥之中,仿佛有什么东西同样在哈哈大笑,成为了这一切凄惨与扭曲之物的背景音。   笑吧!笑吧!   这可是神的末路的狂欢啊! 第87章 制造   越来越多的神明离开自己的住所, 来到莫尔的认知世界,抬头望向那「天空之镜」。   周围的气氛越发压抑凝滞,科斯莫几乎感觉自己喘不过气了。莫尔在大肆嘲讽了那些神明之后, 也陷入了漫长的沉默之中。   在这沉默之中,天空之上的画面确实越发鲜明了。科斯莫望见一些陌生人, 而那一刻,他确凿无疑地看见, 那些「人」的目光中闪过贪婪与渴望。   那是对于生命的贪婪。   长久以来, 莫尔都困扰于托雅的现状。   神明被流放至托雅, 只是这么短短几十年间发生的事情。但是,这种情况不可能一直持续下去。在红叶沉睡, 同时毫无留恋地将托雅交给他之后,莫尔就更加清楚这一点。   时间的做法已经清晰明确地表明, 未来会是一片晦暗,所以祂才对托雅的力量毫无想法、毫无贪恋。   神明们困在这狭窄的一片区域, 过去、现在、未来。连时间也已经绝望地陷入沉眠。   莫尔怀疑自己能做什么。可是, 他又如此「不甘」地希望, 他能做点什么。这「不甘」就是他的本质,也是他的本能。   神明们不甘于被困在此地,所以莫尔也如此不甘。   但是,莫尔并不仅仅不甘于此。   在漫长的时光之中,他懒散地待在杂货铺里, 望见神明们来来去去、望见许多神明在不甘之中陨落。每一位神明的陨落,都会让莫尔变得虚弱。   但是, 每一位神明的陨落, 都会让莫尔变得更加不甘。   克莱门特·莫尔巴勒——他询问着自己, 凭什么你要受制于这些神?凭什么你只能成为托雅的附庸?凭什么你永生永世都只能困在这窄小的托雅之中, 比那些囚徒还要更加不自由?   自诞生起,他就是一个错误。   这错误绵延至今,让莫尔在帮助这群神明完成心愿的同时,也露出了一个不满的表情。   他打破了沉寂,无奈地说:“各位,我都已经帮你们实现了逃离托雅的愿望,借着那位异世界来客的认知,创造了一个崭新又庞大的世界。   “你们既不感谢我,也不快点脱去如今的认知外衣,前往那新的世界——那么,你们究竟是想要做什么呢?”   但是在这段话之后,那沉寂依旧在持续。那些神明只是望着莫尔,偶尔也看向科斯莫。   莫尔嗤笑了一声:“不想舍去如今的权柄,又想要得到新世界的权柄,哪有这么好的事情!”   基于科斯莫·兰赫尔(沈栖)的认知所创造出来的世界,科斯莫本人即是这世界的第一位神明。他即这宇宙的本质、这世界的根源、这地方的第一个「存在」。   但是,在祂之后,情况就发生了微妙的变化。   如今存在于托雅的这些神明,莫尔都有意无意给科斯莫介绍过,不管是在刚刚祂们围攻「法律」的时刻,还是在科斯莫过去三个月的生活之中。当然,不是所有,但也包括了很大一部分。   因此,这些神明通通都算是科斯莫的认知之内。   在这种情况下,如果祂们想要前往新世界的话,那只有两个选择。   要么舍去如今的神的身份,在新世界成为科斯莫的认知之外(也就是换一个科斯莫认不出来的身份、攫取新世界的新力量),成为新世界的新神。   要么保留如今的神的身份,但是这样一来,在新世界的范畴之内,祂们就只是科斯莫的认知之内,就无法成为新世界的神,最多最多只能成为普通的「拥有力量的生物」。   当然,「拥有力量的生物」也可以称为神明,人类的「那种」神明。依旧是受制于弱小生物、依旧得为自己争取名声与荣誉,以此作为神明的基底。   这些被流放至托雅的「败家之犬」,在经历了惨痛的失败之后,还乐意成为这样的神吗?   科斯莫也不知道这些神明会如何选择。   他抬起头,望向那天空之镜。他感到一种恍惚,是那种从未想过这事儿会发生的惊奇与不安。   ……说到底,莫尔的做法也太疯狂了吧?   那漫长的沉寂还在持续。   莫尔说:“做不出选择吗?也是,没想过这事情会发生吧?明明逃生的路线已经给你们规划好了,为什么不像条狗一样爬过去呢?”   他言语中明显的恶意让科斯莫都惊讶了一下。   他望向莫尔,迟疑了一会儿,然后说:“莫尔……这样……好吗?”   他这温吞犹豫的语气,最后又问出这样一个平庸的问题,让莫尔又一次哈哈大笑起来。不过,他倒是没有嘲讽科斯莫的意思。   他只是拍了拍科斯莫的肩膀,然后微微笑着说:“可你指望我做什么呢?”   “我……我没指望你做什么?”科斯莫意识到这话可能有歧义,然后连忙补充说,“我的意思是,你没必要筹谋这么多。”   在漫长的时光之中等待信使的信号、等待「法律」的复苏、等待天空之镜的形成……这真是苦心积虑的筹划与足够耐心的等待啊。   莫尔的笑容微微扭曲:“但是,我既不希望祂们生,也不希望祂们死啊。”   祂们生,莫尔生,莫尔就得困在这可怕的、如同淤泥一般的不甘之中。   祂们死,莫尔或许也会死,但是,只要托雅仍旧存在,莫尔就可能还会有一线生机。但是,即便这生机不存在,莫尔也宁愿投身于无望的解脱的光芒之中。   他已经在那淤泥一般的不甘和怨恨之中,浸了太久太久。   有时候,他望见自己的手,恍惚觉得那不过是污泥、黑暗与憎恨。那是在深渊之底,从那些原本最高贵的神明的心中,开出的腐烂之花。   要莫尔永远局限在这样的处境之中,他是不愿意的。   况且,他的本质、他的来源,也在不甘地催促着他,要他帮这群神明逃生。这是莫尔无法违抗的自己的本能。   因此,他要规划出一条,足够「有趣」的逃生之路。   让这群神像是狗一样匍匐着前行,成为那新世界里,一个原本普通的、被祂们彻底忽略的平庸人类的附属——可这是祂们唯一的选择了,多有趣啊!   想着,莫尔又笑了起来,他大声说:“好了,那空荡荡的世界正等着你们,不快点去抢位子吗!我们的科斯莫·兰赫尔冕下,祂的认知之外就算足够宽阔,但最初的古老神明的席位,可不多啊!”   这话反而将莫尔自己逗笑了,他又戏谑地瞧了瞧科斯莫。那目光如同往常,但科斯莫却暗自叹了一口气。   在那一瞬间,科斯莫有点茫然。   他要放任这一切继续发生吗?让那些神明自由选择、让莫尔迎接他如愿以偿的解脱、让新世界蓬勃发展?   可那终究不过是镜花水月——那是镜中世界啊!   凭他一个人的认知,所诞生出来的镜中世界,是脆弱而普通的。是莫尔强行让托雅映照出他的认知,强行塑造出这样一个世界。   那世界能容纳这么多的神明吗?那世界真能成为美好的新世界吗?科斯莫相当怀疑。   对于这些神明来说,那里尽管宽阔广大,但也的确比这个世界更加低了一层。   这并不是能够轻易做出的选择,即便顶着莫尔的冷嘲热讽,也是一样。科斯莫对此心知肚明。   但是,他空空荡荡的大脑却无法给出一个合适的选择。他多希望这个时候他的猫猫们在他的身边啊,这样的话,至少他能和猫猫们聊聊,该怎么解决这事儿。   是否有什么两全其美的办法?   但是另外一方面,科斯莫又好似听见了一个恶毒的声音。   那个声音说,为什么不顺着莫尔的意思呢?   这些神恶贯满盈,是被流放到此地的囚徒。祂们杀死人类、凌虐人类、残害人类。莫尔的做法才是对的,如果祂们想要前往新世界,当然就得要脱去这一层罪恶与暗色。   那明明是祂们应受的惩罚。   那是个阴森森的声音,却充满诱惑力。   ……不、不对……这说法不对……   科斯莫想要反驳这样的说法。   但是,科斯莫不知道从什么地方来反驳。   他想要置身事外、漠然旁观的话,莫尔一定会笑一笑,然后说,是的,兰赫尔先生,这就是您应当的选择——可恶,他都能脑补出莫尔那种戏谑的、懒洋洋的恶意语气了!   而他想要参与进去的话,他又没有合适的立场、正当的身份。他只是这世界的过客、来访者。说到底,当天空之镜形成的时候,尽管他是第一位神明,但他也已经与这个世界无关了。   那只是建立在他的认知世界之上的一抹幻影罢了。   那的确是他的影子。只是影子。但是,他无法改变这抹影子,只有「光」才可以。   ……只有托雅才可以。   这就像是一次审判。科斯莫终于彻悟了。   审判的对象仍旧是那些神明,法官则是莫尔。莫尔如此任性、如此固执,要将所有神明都杀死、要让祂们去新的更大的囚笼。   是的,那仍旧是囚笼。   即便那是一个「世界」,可是,那不仍旧是托雅吗?那不仍旧是托雅的镜中世界吗?那与托雅镇、与莫尔此时的认知世界何异?   那只是——那只是,科斯莫·兰赫尔的认知世界。   莫尔欺骗了祂们!   科斯莫张开了嘴,下意识就要说出这个关键的问题。   但是这一刻,第一位神做出了自己的选择。   那是来自北地的冰川巨人,同时也是第一个被「法律」力量吵醒的沉睡神明。祂显现出来的人类形象,是一个身材魁梧、满面冰霜、头发花白的中年巨人形象。   祂的手中握着一把斧头,此刻,祂毫不犹豫地用斧头砍下了自己的头。   没有血,只有如同雪花一样散落的白色物体。其中窜出一个光点,飞向了天空之镜,然后隐没在那若隐若现的景象之中。   现在,“巨人”的确是科斯莫的认知之外了,因为谁也不知道祂会在天空之镜中得到什么新的权柄。   ——但那是假象。科斯莫心想。难道托雅还真的能够创造一个新世界不成?   “影子”。这个关键词提醒了科斯莫。   他想到了安德烈·米尔的影子生物。   那活着吗?那死了吗?那只是被「制造」出来的一抹幻影而已。   这是一场彻头彻尾的骗局!他们都被莫尔骗了!天空之镜的世界如此坦荡地展现在他们的面前,好像那真的是一个全新的世界而已。   可那是吗?   莫尔微笑着,鼓了鼓掌,然后恶意地说:“我们的狂欢夜,终于迎来了第一位古老神明的诞生。祂会在新世界里获得什么力量呢?时间、生死、虚实?啊,真是想一想就迫不及待了!” 第88章 权衡   夜幕统治着莫尔的认知世界。   在那一刻, 科斯莫产生了一个不合时宜的联想。   他想,此时的莫尔就像是站在舞台之上、贩卖虚假商品的骗子。他得用最狂热、最热情的语调来宣传自己的假货,但是, 因为他与这些神明扭曲的关系,所以, 他也不能太热情、太欣喜。   莫尔得适当地表现出自己的恶意,这才能让这些神明以为, 自己舍去如今的身份, 就真的能在「新世界」里博得一席之地。   多么……精致的骗局啊。   无论是神明舍去自己身份的第一步, 还是试图在新世界里寻找力量的第二步,这都能让莫尔感到无上的愉快。因为这些神明恰恰步入了他的连环陷阱。   况且, 那是科斯莫·兰赫尔的认知世界。除却科斯莫自己,以及如今掌管着托雅力量的莫尔, 其他神明想要查看也是无法进入的。   这是一个注定没有结果的骗局。   这就好像是人们眼巴巴地望着那个关着活猫或者死猫的箱子,可是实验者却残酷地不愿意告诉你答案——这是一个打不开的箱子。   科斯莫一再迟疑, 因为他不知道是否应该将这话说出口。   归根到底, 他能站在谁的立场上呢?   莫尔?神明?他根本认不清自己的立场。   而莫尔像是已经演上了瘾, 他十分亢奋地诉说着、讲解着,仿佛那世界有满天星辰、无数神位,就只等着这些神明去领取了——天啊,真是一个卖力的骗子。   科斯莫不忍直视地撇过了头。   “祂们自己想要沉浸在这场美梦之中。”   这个时候,有轻轻的声音传来。   科斯莫望过去, 发现那是红叶。   不知何时,红叶就已经站在了科斯莫的身边。她的目光仍旧平静, 甚至于空空如也。她望着这一幕, 但是, 也或许望向了更加遥远的未来。   “就这样让莫尔忽悠祂们吗?”   “你觉得那是新世界吗?”   科斯莫摇了摇头, 他当然不这么认为。   “但是,如果所有神明、所有生物,都认可那就是新世界呢?”红叶反问。   科斯莫一怔。   “认知成真,这就是托雅的力量。这是一面镜子,哪一面是真实的、哪一面是虚幻的,除却其本身而言,任何旁观者都是无法决定的。”红叶低声说。   科斯莫不禁抬头望了望天空之镜。   他想,所以,这是一场神明们不得不赶赴的骗局。   因为,哪怕这骗局有一丝可能成真的机会,祂们都不想错失。   毕竟,这是祂们如今所处的监牢的,唯一的、不会发生改变的规则。   越来越多的神明选择了这条道路。祂们的人类形象都发生了崩散,烟尘再一次漂浮在莫尔的认知世界之中,这一次,那或许会久久不散。   而那些漂浮前往天空之镜的神明光点,远远望去,像是在这里形成了一片新的、灿烂的星空。   在那些琐碎混乱的光线之中、在那朦胧惨淡的夜幕之中,科斯莫望着这如梦似幻的一幕,感到迷茫、感到乏味、感到意兴阑珊。   “那其实也与我无关,是吧?”他低声轻轻说,“只是借助了我的认知。”   莫尔还在兴致勃勃地劝说着那些仍在犹豫的神明,像是一个再合格不过的销售了——不,简直就是金牌销售。   对他来说,这也算是夙愿实现的一天吧。   但科斯莫却感到有点想叹气。   红叶说:“我知道你的想法。不过,其实你还有一个选择。”   “诶?”   “闭上眼睛。”   科斯莫下意识望向红叶,他停顿了一下才意识到,红叶的意思是,他的选择可以是「闭上眼睛」。这不是命令、不是祈使,只是简单的客观陈述。   科斯莫还有一个选择、还有最后的一个选择——闭上他的眼睛,让这个新世界永远的消失。   “这和逃避有什么区别?”科斯莫说,又顿了顿,然后说,“而且,莫尔肯定会很生气吧。”   “你管他生不生气。”红叶不以为意地说,“我觉得你其实就挺生气的。只不过你没表现出来而已。”   科斯莫怔住了。   他生气吗?   因为莫尔不通知他就制造了这样一个镜中世界,因为那些神明也丝毫没有尊重他的意见,就前往他的世界……因为、因为……   因为,那是他的故乡啊。   不知不觉中,科斯莫又一次抬起了头,望向了镜中世界。   他望见他的故乡。那些朦胧的画面,像是梦乡一般,是他日思夜想、梦中都会牵挂的故乡啊。   莫尔刚刚说什么来着?   他问他,“想要回家吗?”   所以,这镜中世界,就是莫尔给科斯莫的回答。这就是你的故乡,尽管只是一抹虚假的幻影。   “红叶,我可以问你一个问题吗?”   许久之后,科斯莫突然开口说。   红叶有些意外,然后点了点头。   科斯莫也不惊讶,他说:“在那遥远的未来、在那些无限的可能性之中,有哪怕一条道路,是我可以回家的路吗?”   红叶的目光中闪过了然、复杂与叹息。   她说:“没有。”   科斯莫猛地闭上了眼睛。   “那是、那是……”他的声音很轻,正在颤抖,“那就是,我唯一的结局吗?”   飘荡在这空荡荡的、陌生的宇宙之中,成为永恒的外来者。   红叶没有回答这个问题。   她复杂而饱含深意的目光,仅仅只是望着科斯莫。   过了一会儿,科斯莫选择睁开了眼睛。   他苦笑了起来,然后说:“我不像艾琳女士那样坚强。”   “什么?”红叶有点意外,不明白科斯莫为什么会在此刻提及艾琳。   科斯莫自顾自地说:“艾琳得到了巴德的记忆,她本可以根据这份记忆,去制作一个属于巴德的幻影。那仅仅只是一抹幻影,但起码也是一份慰藉。   “但艾琳不愿意这么做。那或许亵渎了他们的爱情,也或许亵渎了巴德本身。也或许,她只是觉得,那只是一抹幻影,没有这个价值。   “但是,但是……人类总是需要安慰剂才可以活下去的生物。”   他望向天空之镜。   最后,他低声说:“所以,我要保留这抹来自我的家乡的幻影。”   三全其美,不是吗?莫尔可以发泄多年来的愤怒、神明们可以拥有渺茫的希望,而他,拥有了一抹故乡的影子。   如果不是莫尔的筹划,那么这抹影子可能永远不会出现在他的面前。   “你不想闭上眼睛了。”红叶说。   做出了这个决定,科斯莫反而轻松了不少。他开玩笑一样地说:“我当然也有私心。毕竟,我可是那里的第一个神呢。”   红叶笑了起来。   她轻柔的声音,像是彻底已经被夜晚的风揉碎。她说:“或许,那就是你的故乡呢?”   “什么?”科斯莫没明白红叶的意思。   红叶摇了摇头,没有继续说下去,她指了指莫尔,说:“他估计要忙上一段时间,才能将这事儿做完。这可是他难得的乐趣。那么,我带你离开这里吧?”   “谢谢你,红叶。”科斯莫说,“会有神决定留下来吗?”   “当然会。”红叶说,“总有神胆小如鼠,又想着,或许过段时间再去也没什么问题。神也是如同人一样卑劣又高尚的生物。”   科斯莫暗自想,这种形容,总觉得是莫尔才会说出来的。   不过,科斯莫觉得这种说法也毫无问题。   高尚与卑劣仅在一念之间。   只不过,这里是托雅。这里会将一切都倒映得无比清晰。   他与红叶一同离开了莫尔的认知世界。在离开之前,他们望见莫尔仍旧在兴致勃勃地诉说着自己的想法,以及无穷无尽的对于那些神明的冷嘲热讽。   那看起来怎么也不像是科斯莫熟悉的莫尔,但也或许,这就是他最熟悉的莫尔。   他们回到托雅镇。   托雅镇上一如既往地平静、安详。那几乎让科斯莫大大地松了一口气。在莫尔的认知世界里走了一遭,他感觉自己的世界观都要发生改变了。   不过……如果是现在的他的话,或许还是维持普通的世界观比较好。   红叶很快便与他告别离开,随后,科斯莫在杂货铺外面的街角找到了他的三只猫。   他挨个摸了摸头,然后叹了一口气。   “怎么了喵?”小黑问。   “我们可能永远回不了家了。”科斯莫喃喃说。   “来到这个世界的那个时候喵,就应该有这样的觉悟。”大橘的语气很轻快,“我们是到了一个新世界喵!”   花花则拍了拍科斯莫的手,轻声说:“喵……我们一直都在。”   的确如此。他的三只猫始终陪伴在他身边。这就是他的家了。   他的亲人、朋友,也会希望他在新的世界里,不要那么难过、要开心一点吧。   科斯莫就这么说服了自己。   他回头看了看杂货铺,然后说:“我总觉得明天不用上班……或许莫尔会兴致勃勃地劝说每一位神吧。”   “发生了什么喵?”小黑很敏锐地意识到,刚刚科斯莫与莫尔一同离开的这段时间里,发生了一些了不得的事情。   “先回家,先回家。”科斯莫打了个哈欠,“回去慢慢说。”   说完这话,他才愣了一下,意识到自己已经下意识说出了「回家」两个字。   他没想那么多,只是随便地笑了一下,然后就坦荡地接受了这一点。   ——改天问莫尔把那栋房子买下来。   他都已经见证了莫尔的巅峰时刻,莫尔不至于这点事都不愿意吧?科斯莫暗想。   显然,莫尔才不在意这种小事。   科斯莫是在第三天的时候,才终于又在杂货铺里,见到了那个慵懒地窝在椅子里看书的,和平常无异的莫尔。   他打量着莫尔,感觉莫尔好像没有发生任何改变。前天发生在夜幕之中的事情,可是让科斯莫回去辗转反侧了好久,但莫尔怎么这么平常?   科斯莫心中微微有点不平衡,但是他首先提及了买房的事情。   听了科斯莫的想法,莫尔很随便地说:“地契?回头自己找镇长办一张就行。这些空房子都没人要,也不用花钱。”   科斯莫张了张嘴,想到上辈子自己痛苦偿还房贷的日子……他恍惚觉得,托雅还真是一个好地方。哈、哈、哈。   冷静下来之后,他才问:“所以,那边怎么样了?”   “反正神明们已经兴高采烈地过去了。”莫尔摊了摊手,“改天你想去的话,你就可以过去一趟,看看热闹——啊对了,今年的夏之庆典,不妨就在新世界办好了。”   科斯莫对莫尔口中的「兴高采烈」深感怀疑。   不过,他对莫尔口中的「夏之庆典」十分感兴趣。   托雅的春夏秋冬,其中之三他都已经经历过了,唯独只有夏之庆典还未曾体验过。   ……听起来,是个挺热闹、挺「喜庆」的日子?   他便问:“什么是夏之庆典?” 第89章 交流   科斯莫的问题让莫尔叹了一口气, 他摇摇头,问:“科斯莫,你来到托雅多久了?”   科斯莫一怔, 算了算,说:“三个多月。”   这其实也是一件令人颇为惊异的事情。三个月的时间, 他已经与托雅镇一同走过了秋冬春三个季节。托雅有着与外界不同的时间流速,不知道是因为时间在此沉眠, 还是因为托雅本身就不同。   或许, 有时候托雅的冬天也会无比漫长, 漫长到令人心生厌倦。也或许,有时候托雅的镇民会在一天之内经历红叶之日、冬日雪山、春日之时与夏之庆典。   科斯莫倒是在日复一日的无聊之中, 忽略了这个微妙的问题。他的确感到,在托雅镇的生活是漫长的, 那种漫长出现在每一个夜晚、每一个清晨、每一个黄昏。   莫尔说:“那么,你怎么还是有这么多不知道的事情?”   科斯莫干笑两声。   稍微揶揄了一下科斯莫之后, 莫尔也就很快给科斯莫解释了起来:“庆典就是——就是庆典啊!一场盛大的庆祝活动。”   “庆祝什么?”   “庆祝……神明们被流放到这里?”说着, 莫尔自顾自笑了起来, “好吧,是为了庆祝我们又一次活过了托雅的「一年」。”   科斯莫微怔。   “生活在托雅,不管你是无知还是博识,总是会有很大的心理压力。所有镇民都慢慢被托雅改变了,这是不可避免的过程。”莫尔语气淡漠地说, “所以,他们想要挑选一个日子, 来进行庆祝与纪念。   “这是一场盛大的狂欢活动。或许, 也是为了提醒自己, 让自己不要遗忘曾经的模样。当然了, 即便是庆典,也是有危险酝酿着的。”   科斯莫沉默不语。   “不过,往后的托雅或许会没那么危险吧。”莫尔轻描淡写地说出了这句话,“毕竟,许多神都已经选择了前往新世界。”   “那真的是新的世界吗?”   “连神明都愿意相信,为什么你不相信呢?”莫尔笑起来。   现在科斯莫一看到莫尔露出笑容,就觉得心里发怵。   即便那的确是骗局,那也是个甜美的骗局,至少莫尔与那些神明都这么发自内心地确信——科斯莫不太信,但他也已经被裹挟了。   于是,科斯莫连忙忽略了这个话题,转而说:“那「法律」呢?”   “祂的力量,恐怕已经被分食了吧。”莫尔不以为意地说,“你可以去问问艾尔。他恐怕才最清楚这一点。  “反正,春日已经过去了,「法律」的力量必定已经重新沉寂,只是不知道是彻底消失了,还是暂时的沉寂。   “这是「法律」自己立下的规矩,祂自己的力量也无法反抗。”   科斯莫略微恍然,他想到许多事情,但是又感到千头万绪,不知道从何说起。   最后,他说:“所以……就这样吗?”   莫尔瞧着他,略微惊异地问:“什么?”   “我是说……这样,就算解决了吗?”科斯莫有点无所适从。   一切好像都发生了改变,但是一切好像又都没有改变。他仍旧在杂货铺,与莫尔聊着这些琐碎的杂事。发生在莫尔的认知世界的巨大变化,好似被吹散的雾气,彻底消弭。   但是科斯莫很难遗忘那一切、那画面,尤其是……镜中世界。   不过,他现在也不是很想去往那个新世界。他只是……感到十分复杂的情绪与想法。或许,他也需要时间来理清楚这些想法。   不过,莫尔倒是在这个时候,若有所思地说:“你仍旧认为你是人类吗,科斯莫?”   科斯莫愣了一下,然后点了点头:“当然。”   “那么,我可以问你一个问题吗?”莫尔没等科斯莫回复,就自顾自地说下去,“我始终很好奇的一件事情就是,为什么人类会信仰神?”   这个问题让科斯莫想到他们在群山之处的那次对话。   那是他第一次听闻托雅的用途,也是第一次揭开托雅的部分假面。   他想了片刻,然后说:“或许,是为了寄托什么吧。”   “寄托?”   “愿望、理念、目标……人类是需要一个借口才能活下去的生物。”科斯莫低声说,语气依旧平和,“有的人类会选择神,有的人类会选择别的。神只是其中之一的信仰。”   人们往往将信仰指向神明,认为人就得信仰、崇拜一个高于自身存在的东西。或许连神都不自知。   “所以,神明是人类的借口?”   “「因为我不够虔诚,所以神才不会回应我」……这种话就好像是,因为我还不够努力,所以这次考试才没考好……反正都是主观的想法,怎么说都可以,只要说得通就行。   “好像有点扯远了。我的意思是,「信仰」是很虚幻、很主观的东西,只是活在人的大脑之中。但是一个人是不可能看到另外一个人的大脑里有什么的——在托雅之外,就是这样。   “所谓的信仰,就好像是人在面对一个从自己的大脑中长出来的生物。他们将自己的想法寄托到神明的身上,但是神明本身是什么样子、神明在想什么,他们都不会在意。   “神明只是一面镜子。人类面对这面镜子,映照出来的是他们自己的内心,而不是神明的内心。   “所以……是的,神明就是人类的借口。  “神明是神明,人类是人类。其他生物也一样。信仰只是一种……一种关系,存在于这两种生物之间。人类也可以喜欢神明、也可以憎恨神明……神明也是一样。   “并不是信仰就一定纯洁美好的,并不是憎恨就一定黑暗肮脏的。人类为什么信仰神明……就只是因为,人类是种多愁善感的生物吧,谁让我们有一个复杂又混乱的大脑呢。”   说着,科斯莫自己也抓了抓头发,露出有点苦恼的表情:“对不起,我不太习惯解读这种事情。”   莫尔笑了起来:“我看你说得不错,或许也可以去和那些信徒交流一下。当然,他们是否会觉得你在渎神,就是另外一回事了。”   ……科斯莫无言地望着莫尔。   莫尔自顾自继续说:“在托雅,人类与神明混居。在托雅不同层面的认知世界之中,神明与祂们的观测者像是扭曲的尸体与寄生虫。这里不是一个「正常」的世界。”   “但是?”科斯莫顿了顿,说,“总应该有一个「但是」吧。”   莫尔笑了一下:“但是,这才给了人类与神明真正交流的场地与空间。”   多少人类因此望见了神明的真面目,多少神明因此了解了人类的本性。信仰与被信,只是人与神关系的最浅层一面。他们都在此刻注视着自己的那面镜子。   但与此同时,他们也望见了其他的镜子。   科斯莫有短暂的恍惚与茫然。   “所以,「交流」。”莫尔说,“这是托雅的特殊之处。往往,不管是人与神,他们与彼此交流的时候,那谈话总会添加上许多无关紧要的东西,又或者是欺骗的因素,因为他们无法真正了解彼此。   “但是在托雅,情况不一样了。当他们刚刚抵达这里的时候,他们还不知道,这里的一切都反映了他们的真实内心。   “在那段时间里,「真实」成为了这里的代名词,因为他们不得不信自己的眼睛与大脑。   “但是,他们又不想相信自己的眼睛与大脑,因为他们不想让自己的认知被倒映在镜子里,同时也被其他来到托雅的生物发现。   “因此……”   说着,莫尔停顿了一下,然后笑了起来:“你应该猜到了吧。”   科斯莫沉默片刻,然后试探性地问:“信使?”   莫尔点了点头:“是的,「信使」的力量就是在这个时候诞生的。当然,不是在神明被流放至此地,而是在更早之前。   “在漫长的岁月里,也有一些神或者人来到这里,然后,他们需要一位信使,来成为他们在托雅交流的桥梁。因为,他们不想直面「真实」。”   他们习惯了欺骗、习惯了隐瞒,所以,在「真实」真真切切地倒映出来的时刻,他们感到惊慌失措,想要为自己戴上假面。可托雅没有假面。   因此,他们只能找一位中间人,一位不会发现他们秘密与本质的信使,来为他们传信。   “所以,信使是……”   “信使是个瞎子,至少一开始是。”莫尔说,“信使本身——那是个人类,你知道的。他在许多年前就已经死了。在最初,信使只是字面意义上的信使,而不是某种特殊的力量。   “在最初,他是真真切切地奔波在托雅的不同认知世界,为不同的神明送信。因为他什么都看不见,所以神明以及其他人类也放心将信件交给他。   “在他死后,他才成了神。不过,很难说他是否还保留着人类的意识与认知。他依旧为神明、为人类以及其他生物送信。   “信使的鸽子就是他的力量的具现化。信使是游走在真实与虚幻两端的神明,在他死后,他就能望见这些让他送信的生物的「真实」了。   “或者说,人类的眼睛只是他们观察世界的其中一种方式,信使当然也有其他方式来观察与了解这个世界。他或许比正常人还更加了解这个世界。   “但是,有时候,即便掌握了真相,那也会被其他人看作是虚假的、无用的、不被信任的。因此,信使又是虚无缥缈的、不切实际的「真实」,即为虚假。   “有一些神认为,信使可能就是曾经的古老之神「虚实」的化身。祂正以一种新的方式,来探索这个宇宙的奇妙力量。”   科斯莫挺感兴趣的听着,他问:“信使在托雅吗?”   “不,不在。祂在外面那个更加辽阔无垠的真实宇宙。”   科斯莫恍然,又略微狐疑地问:“为什么你会突然跟我讲起信使的事情?”   “你不是一直都想知道,为什么我认定,你就是信使的信号吗?”莫尔笑了起来,“听了这么多关于信使的事情,你难道不应该有一个相应的猜测吗?” 第90章 空洞   ……科斯莫还真没什么猜测。   信使、信使。   这是一个从他来到托雅不久, 就已经在他身边经常出现的概念。   鸽子在早上七点亮灯的空房子里飞翔。这就是群星来信的象征。在刚刚来到托雅的科斯莫的眼中,这就已经是十分神奇的事情了。   ……等等,说到鸽子。   那些白鸽, 是不是有问题啊?   猫是他眼中的猫,那鸽子不也就是他眼中的鸽子了吗?   科斯莫突然恍然了。   他连忙问:“那些鸽子也是按照我的认知来形成的?”   莫尔闷闷地笑了一声, 十分戏谑地说:“终于意识到了啊,兰赫尔先生。猫与鸟, 这可就是你最大的破绽了。”   科斯莫也顾不上莫尔的揶揄了, 又继续追问:“要如何才能进入那些认知世界?”   在托雅, 无数生物的认知倒映在镜中,形成了无数个认知世界。这些认知世界是叠加的、是杂糅的, 像是打翻的颜料盘,复杂又混乱。   每一个人在刚刚来到托雅的时候, 就只能望见自己眼中的托雅。那可能是一个普普通通的小镇子,可能是一个诡异阴森之地, 也可能是成群的色彩斑斓的云彩。   但是, 科斯莫已经进入过莫尔的认知世界。显然, 这些认知世界是可以开放给其他人的。   此外,这些认知世界有一个大体上的「共识」。比如医院、杂货铺、旅馆、警局、法庭等等,都仿照了人类世界的特征。   因此,大致上,托雅的确是一个「镇子」, 依山傍水、建筑整齐。这一点是可以确信的。只不过,每个人眼中望见的托雅的情况是不一样的。   在科斯莫的眼中, 托雅镇就是普通的人类小镇, 只不过隐藏了许多可疑的秘密。尽管如此, 这里的生活也依旧平静、安详, 这里的风景也依旧美丽、宁静。   即便这里也有一些诡异的、莫名其妙的生物存在,但受限于科斯莫的认知,那些怪物也会变成他较为熟悉的模样——起码表面上是这样。这是纯粹的主观世界。   而在莫尔的眼中,托雅镇就是被怪异的烟尘与昏沉的光线笼罩着。他的认知世界显得更加昏暗、晦涩,有一种更为沉寂的、慵懒的、怪异的氛围。   对于科斯莫来说,前往莫尔的认知世界,只是眼睛一闭一睁的事情。科斯莫之前也并未就此深究,只将这当成某种特殊的「技能」。   但是……   但是,他现在想到了一种可能性。   一个关于侦探杰弗里·格拉斯之死的可能性。   莫尔慢悠悠地说:“那很简单,只要你「知道」。”   “知道?”   “只要你知道我的世界是什么样的,那这当然也就在你的认知之内了,那么你当然也就可以来到我的世界了。这像是一艘小船,我把船桨递给你,你就可以自己划过来了。   “当然,我也可以带你进入我的认知世界,也可以带你前往以及离开其他我所知道的认知世界。事实上,这不是多么困难的事情。”   科斯莫听得半懂不懂,用一种「这不困难吗」的眼神望着莫尔。   莫尔几乎恨铁不成钢地叹了一口气,他说:“想象你脑子里有一扇门。”   他脑子里怎么可能有什么门?科斯莫下意识想反驳,但考虑到这有点像是故意抬杠,他还是老老实实地照做了。   为了更好地想象,他下意识闭上了眼睛。在他闭上眼睛之后,他的身前若隐若现地出现了如同一扇门一样的光影。   在科斯莫睁开眼睛的时候,这扇门一定会消失不见。只有在他闭上眼睛的时候,这扇门才有可能出现。这像是某种一被观测就消失的胆小鬼。   莫尔视若无睹,继续说:“然后,想象杂货铺的场景——你第一次见到的那个杂货铺,不是后来工作的地方。”   科斯莫使劲从记忆里翻找着,然后点了点头。   “很好。想象这是一把钥匙,就握在你的手里。”莫尔继续说,“是的,一份记忆、一条信息,这就是一把钥匙、一支船桨。”   科斯莫微微皱起眉。如果他睁开眼睛,他会发现他的右手中出现了一个虚幻的、在记忆瓶子和玻璃钥匙之间来回变化的奇妙光团。   “现在,用这把钥匙开门。”   科斯莫下意识伸出了手。他好似无形之中碰触到了什么,像是某种凉意,空气中也好像也传来了某种怪异的气味。   他睁开了眼睛,然后发现,自己来到了莫尔的认知世界,那充满烟尘的、晦暗的世界。   “一开始是要这么繁琐地想象、学习。”莫尔点评说,“之后熟练了就行。对于人类来说,这是需要依靠想象力与灵魂来进行的、类似仪式一样的做法。   “不过,对于神明来说,祂们可能本来就能「看见」这扇门的存在。就像是从无数色彩中分辨某一种特殊的,人类可能很难短时间内做到,但神明的「眼力很好」。   “当然,现在你也已经学会了。成功率只是熟练度的问题。你以后想要的话,也可以去其他镇民的认知世界里逛逛,就像是旅游吧……虽然都是差不多的模样。   “有些镇民可能会抗拒你的进入,当然了,这就像是拜访他们的住所一样,所以,最好能提前告知一声,甚至带点礼物。   “不过这也不算什么大问题,毕竟,他们的认知世界都在被你污染,迟早有一天,托雅镇会热热闹闹的。”   说着,莫尔就耸了耸肩,笑了起来。   这话倒是让科斯莫无言以对了。   隔了片刻,他问:“杰弗里·格拉斯……他的死,会不会就是因为,他无意中进入了我的认知世界,然后才被吓死的?”   “有这种可能。”莫尔点了点头,“但更大的可能是,他发现了「鸽子」的真面目。”   “真面目?”   “你认知之中的鸽子——那种白白胖胖的鸟,真能将他吓死?”莫尔反问,“他的确有可能跳出自己的认知世界,望见你的认知世界,尤其是他发现了你身边的猫。   “但是,他望见你眼中的鸽子,说不定只会觉得自己眼花了、觉得自己出现错觉了……但这种生物本身吓不死人。真正可能吓死他的,很有可能是因为他发现了信使的秘密。”   “信使的秘密?”科斯莫迟疑着说,“把动物变成鸽子?”   “那可不是简单的变化。在你眼中,那是另外一种普通的动物,但是,在其他人眼中,那可能是一片叶子、一滴雨水。”莫尔说,“我们只是将其称呼为「鸽子」。   “毕竟,人类世界曾经会用「鸽子」来传信,而信使曾经就是一个人类,所以我们才会这么称呼。但「名称」只是表象,其本质是信使的力量。这力量才是「鸽子」的真面目。   “或者说,那就是信使的认知。没有任何生物会愿意闯入信使的认知世界,尽管祂在托雅也的确拥有着一层认知世界。   “那是充满了复杂深奥信息的、黑暗的虚空,如同广袤无垠的宇宙,那就是宇宙的虚实两端。人类要是进入那个认知世界,恐怕会一下子被吓破胆吧。”   科斯莫张了张嘴,又无力地闭上,因为他意识到,这是很有可能的。   杰弗里·格拉斯注意到了科斯莫身边那三只奇怪的动物,因此也必定会对那些鸽子产生兴趣。无论那些鸽子在他眼中是什么样子,他肯定会翻来覆去地观察与思考。   如果他怀疑那可能与托雅的秘密、与科斯莫·兰赫尔的变化有关,那么他说不定会观察那些鸽子的行踪,甚至于……捕获一只鸽子?   况且,“侦探”这个职业本就与信息有关,那个时候的杰弗里·格拉斯,大脑中恐怕全部都是有关托雅的各种信息。   无论如何,这种做法、这种状态,都让他很容易接触到信使的力量。   而在托雅,这种「接触」可不是简单的表层含义,那很有可能是与认知世界的接触。   莫尔刚刚才说过,信息就是一把钥匙。   ……在毫无防备的情况下,借由鸽子,杰弗里·格拉斯就有可能进入到信使的认知世界。   如果他没有那么敏锐,没有注意到镇上只有鸽子这一种动物,那么他可能就不会深究,而只是轻轻巧巧地让这诡谲又可怕的危险,从自己的手中溜走。   可是他并没有忽略。正是因为没有忽略,他才直面了这种危险。   越是敏锐,在托雅就死得越快。因为「知道」越多,就越容易接触到更多诡异的、可怕的认知世界。   那层层叠叠的不同认知,在托雅之上叠加成了一个血腥又扭曲的古怪形状。人们要是能够无知无畏,或许就能安全地离开。   但是……但是,如果真的足够无知,那么也会成为这里的神明的观测者,陪伴祂们完成这场永恒的囚徒生活。   因此,「没有任何一个外来者,可以离开托雅」。   他似乎又解开了一个谜团。但是,他一点儿也不高兴。科斯莫暗自想。   他摇了摇头,没有再想下去。   随后,科斯莫走到杂货铺的门口,抬头望向天空,果然望见了那奇妙的天空之镜。那面巨大的镜子就悬在空中,时不时地,有星星点点的光芒闪过。不知道那是否就是前往新世界的神明?   莫尔也走到了他的身边。   科斯莫突然有点紧张地问:“这个镜中世界,还会改变吗?”   “理论上讲,不会。”   “理论上?”   “任何认知世界一旦形成,就会相对稳固地保持下去。”莫尔说,“托雅虽然每时每刻都发生着改变,但这种改变不会大面积地发生。   “整体来说,托雅所映照出来的认知世界,在最初形成之后,就不会发生巨大的变化了,除非照镜子的生物本身发生了巨大的变化。说到底,这只是一面镜子。”   莫尔耸了耸肩。   科斯莫稍微放下了心。毕竟,在遥远的将来,他或许也会想去那个世界看看他的故乡的影子。   但就是在这一刻,他突然产生了一个怪异的问题。   这个问题如此怪异、如此令人不安,以至于他几乎不假思索地将这个问题问出了口。   “可是,如果天空之上的镜中世界是我的认知世界,那么,为什么「托雅镇」还能存在?”科斯莫感觉自己猛地警醒过来,“一个人能拥有两个认知世界吗?”   “因为,你同时是科斯莫·兰赫尔和沈栖啊。”莫尔倒是轻飘飘地回答了这个问题。   “是吗?”科斯莫狐疑地问。   “那不然呢?”莫尔那双眼睛静静地瞧着科斯莫,“你觉得是因为,你有什么特殊之处吗?”   科斯莫摇了摇头,下意识没有深想下去。   莫尔突然回身看了一眼,说:“杂货铺里来客人了,快去处理一下。是「托雅镇」的杂货铺。”   科斯莫就有点生涩地使用了莫尔教他的办法,闭上眼睛想象一扇门,然后返回了托雅镇。   “不要再让他想到自己的问题了。”   这个时候,红叶的声音慢吞吞地出现在莫尔的身旁。她的身影慢慢浮现出来,就好像是从另外一个认知世界赶来的一样。   莫尔玩味地笑笑,并没有回答红叶的问题。   “那会毁了托雅的。你处心积虑,哄骗那些神明,不就是为了这一天?你不会希望这片星空只出现这么一天。”红叶平静地说。   “当然。”莫尔叹了一口气,“我有这么蠢吗?”   “那么,就不要让他再想到这些问题……污染的问题、他的认知世界的问题。你总是在提醒他。”   面对红叶语气中轻微的责备,莫尔也只好点点头。毕竟,他有时候的确因为一些「小小」的恶趣味,而故意去取笑科斯莫,拿那些深奥复杂的问题去逗科斯莫。   红叶想了想,又说:“还有,你将信使的事情告诉他,又反问他觉得自己有什么问题,这实在是太冒险了。他很有可能已经意识到了。”   “他总有一天会想到的,不如我先跟他说一些事情,让他先入为主。”莫尔说,随后又皱了皱眉,问,“他意识到了什么?”   “意识到,他并无来处,在信使那儿没有留下任何信息;意识到,「沈栖」这个名字背后,空空如也。”红叶平静地说,“意识到,他只是徘徊在宇宙之中的一抹影子。” 第91章 线索   一直以来, 红叶对于莫尔处理科斯莫·兰赫尔相关问题的方法,都颇有微词。   科斯莫·兰赫尔身上有许多问题,包括但不限于他那三只猫、他能参与进这么多事情却毫发无伤、他能令托雅有求必应等等。   但是, 如果上升到一个更加纯粹的角度来说,那么他身上最大的疑点, 其实只有一个。   ——他为什么能够唤醒红叶。   “时间”是自愿陷入沉眠的,祂想要在永恒的沉眠之中望见自己的死亡, 而这想法是坚定不移、执拗固执的。但是那一天, 祂被唤醒了。   又或者说, 「惊醒」。   可科斯莫·兰赫尔——沈栖,何德何能, 能够将沉睡之中的「时间」唤醒呢?   从这一刻起,事情就彻底发生了改变。   科斯莫自己因为目盲的事情而烦恼着, 但是他从未意识到,红叶的出现与醒来, 才是更加至关重要的问题。   正是因为这样, 莫尔才会愿意将托雅的真相和盘托出。因为, 与其等待科斯莫自己发现问题,倒不如他们早点行动、早点让科斯莫先入为主。   如今,科斯莫对于自己身上的问题仍旧是懵懵懂懂的状态。这是莫尔与其他一些神明最乐意看到的事情。   当然,他们很清楚,这不会是永远持续下去。但是, 至少持续到莫尔将托雅内部的问题处理完毕,也就足够了。   “能拖到夏之庆典就至少拖到庆典吧。”莫尔轻描淡写地说, “幸亏你醒了过来。”   时间的醒来, 让托雅内部的混乱时间能够以某种不动声色的方式进行, 那让「雪山」、春日之时都加速发展, 让他们赶在科斯莫意识到自己的问题之前,解决完托雅的麻烦。   ——神明的力量,对于托雅来说,也是一个麻烦。   托雅的确能够映照出生物的认知世界。但是,这种力量当然也不可能是无穷无尽的。越来越多的神明出现在这里,而映照出祂们的认知世界,是对于托雅力量的极大消耗。   莫尔半哄半骗,把大部分神明都弄去天空之镜里当神,虽然的确有很大一部分原因是为了出气、泄愤,但是,也有一部分原因,是为了给托雅消减负担。   就让那群神到虚幻的镜中世界继续当神好了。那也是神,尽管只是镜中世界的神。   他们不能让托雅继续「破碎」下去。   凝聚出「共识」,既是为了让神明获得相对宽松的生存空间,同时也是为了让托雅能够尽可能维持一体,而不是如同镜子一样,不停不停地碎裂下去。   一面镜子,如果只是碎成几块,那么还可以继续使用;但是,如果已经碎成了粉末,那么也就变得无用了。他们并不希望托雅这么无穷无尽地碎裂下去。   在一开始,托雅明明只是一面完整的镜子。   想到这里,莫尔也忍不住叹了一口气。   他抬头望了望上方的星空,心想,这或许也将是托雅的一方景致了。   但不知道为什么,他突然觉得有些乏味了。   尽管那种「讨厌的神明都自作自受」的愉快已经持续了一阵子,但是,他现在面对着更加复杂的问题。   “你真的确定吗,红叶?”他突然问,“科斯莫·兰赫尔真的是……”   “不是科斯莫·兰赫尔。是沈栖。”红叶指正了他的说法。   “好吧。所以,你真的确定了沈栖的身份?”   “我不能确定。”红叶说,“他是凭空而来的。或许我们的宇宙之外,真的存在另外一个宇宙呢?这也是说不准的事情。”   沈栖对他们的这个宇宙一无所知,他不知道最初的那四位古老神明、不知道真实与虚幻的两端、不知道神明是认知之外……这是一个如此无知的家伙。   但正是因为无知,所以才显得怪异而扭曲。   出生在这个世界的人类,从一开始,就知道自己在宇宙两端之间的「坐标」。这是一件生而知之的事情、一个含糊而茫然的印象,这是印刻在他们灵魂之中的烙印。   当然,对于普通人来说,这是一件无关紧要的事情。所以,他们会在短暂的成长过程中淡忘自己的坐标,因为那根本用不上。   可是,那只是「淡忘」,而非「遗忘」。   ——这个宇宙存在着许多「世界」、许多不同形态的文明。这个宇宙不是只有「一个」人类文明。   这才是莫尔真正未曾言明的重要世界观。   所以,他一开始对于沈栖异世界来客的身份毫不震惊,其他镇民也顺理成章地接受了。因为,他们只是以为,沈栖来自于一个他们不曾了解的,“这个”宇宙之中的某个世界而已。   这也就解释了「心」为什么吃不了科斯莫。因为,「心」只是其中某个世界的神明,而无法超脱这个世界(祂自己的「白纸」),向另外一张「白纸」上的生物下手。   宇宙如此辽阔无垠、神明的「白纸」如此层层叠叠,他们当然不可能探明所有的世界,不是吗?   但是,当莫尔慢慢向科斯莫展露这个世界的真面目,尤其是,当科恩夫人向科斯莫提及「坐标」的时候,科斯莫·兰赫尔所表现出来的迷茫与一无所知,真正令他们感到意外。   即便科斯莫对托雅一无所知,但他对宇宙总该有些了解吧?   当然,或许他来自一个无知的、落后的文明,或许这个文明甚至还未能达到探索宇宙的地步,或许他只是不小心被某个神明无意中带到了托雅……   这种情况当然也不是不可能,他们都见多识广,知道种种可以解释这些疑惑的答案。   但是,科斯莫的认知世界又并非那么普通和落后——尤其是,那个倒映在天空之镜中的世界,显示出了相当发达的文明特征,尽管与他们的世界截然不同。   最为重要的问题仍旧是,为什么他能唤醒红叶。   “时间”是横亘于整个宇宙两端的庞然大物,是任何生物、任何世界都无法逃脱的复杂又深刻的力量。这是恢弘的、不可思议的。但祂却被沈栖惊醒了。   从这个角度来说,沈栖怎么也可以说是,与时间平等的地位吧?   可他究竟会是什么?   来自这个宇宙之外?这可是头一遭了。   最关键的是,时间否定了这个说法。红叶回溯了一切过去,望见了所有未来,然后否定了这个说法。这意味着,他们并不会迎接「宇宙之外」的来客。   这说明沈栖终究来自于这个宇宙之内。   正是因为要进行这样漫长的回溯与预见,所以红叶才一直保持着清醒。好奇心也驱使着这位神明。   祂显然已经望见了一个答案。   但是,祂并未告诉莫尔。   那些语焉不详的暗示、郑重其事的态度,还是让莫尔有点意外。   对莫尔来说,科斯莫·兰赫尔还真就是一个弱小、无害、温吞、平庸的人类。   但是,那只是一张假面吗?   这个宇宙之内,还有什么他们未曾知晓的世界吗?   莫尔想了片刻,然后说:“我现在可真是一头雾水了。我也应该像科斯莫一样,露出一脸迷惑的表情,然后等待着你给我解答吗?”   红叶轻轻笑了一下,然后说:“我知道我应该回答你什么——其实你已经知道了,只是你没有意识到。”   ……莫尔无言以对。   这是他曾经用来应付科斯莫的话语,现在却反过来被红叶利用了一遭。   不过……他已经知道了?他真的已经掌握了相关的线索?   莫尔若有所思起来。   “不论如何,我认为他至少是对我们没有任何恶意的。”红叶说。   “但他的认知,正在慢慢污染我们的认知世界啊。”莫尔叹了一口气。   “不,那不是污染。”红叶摇了摇头,“只不过,是托雅在遵循他的意愿而已。一面镜子,当然也拥有主人。”   莫尔怔住了。   “我以为我当时只成功了一半。”红叶喃喃说,“但或许,我其实也成功了。”   莫尔忍了忍,然后说:“别打哑谜?”   红叶笑了起来,她说:“在他自己意识到之前,我是不会告诉你答案的。这是很有意思的事情,所以我才愿意清醒地见证这一幕。我想知道,他最后会不会选择闭上眼睛。”   “什么?”   “慢慢猜,莫尔。”红叶说,“但是,距离我们见证那一天,已经不远了。”   话音未落,红叶的身影已经消失了。   莫尔独自站在那里,困扰地叹了一口气——整天拿谜团去逗弄科斯莫,现在也终于轮到他被谜团困住了啊。   这倒是让他蠢蠢欲动,想去探究一下科斯莫·兰赫尔身上究竟有什么谜团。   不过……   他若有所思地抬头望了望天空之镜。   事实上,科斯莫的敏锐已经超乎他想象了。   为什么他会拥有两个认知世界?这已经是一个,接近谜底的提示。   莫尔摇了摇头,同样离开了自己的认知世界,返回了托雅镇。有时候,托雅镇的平静祥和——哪怕只是表面上,也已经令人十分愉快了。   科斯莫已经在店里处理完了那位来客的事情,然后百无聊赖地整理着货架。   他们默契地没有再提及任何谜团,而是拿其他事情打发着时间。   这一天傍晚,科斯莫去吉奥克餐厅吃饭,然后碰上了神情郁郁的艾琳·吉奥克。   艾琳女士独自一人坐在窗边,目光沉郁地望着窗外的托雅镇,似乎正在困扰着什么。科斯莫进来的时候,她下意识转过头,望见了科斯莫。   那一瞬间,科斯莫就感到,艾琳似乎想和他说点什么。   于是,科斯莫犹豫了一下,点完餐之后,就走到了艾琳那边。   “谢谢你,兰赫尔先生。”艾琳说。   “不、不用谢。”科斯莫有点猝不及防,“您怎么了?”   “我困扰于一个选择。”艾琳说。   “什么选择?”   “温暖的生与残酷的死。”艾琳喃喃说。   这几天艾琳一直在思考科恩夫人给她留下的选择。她当然可以不选,就这么浑浑噩噩地一直生活下去。或许漫长的时间终有一天会让她遗忘这个选择题。   但是她却控制不住地、 如此绞尽脑汁地思考着。   越是思考,就有一种莫名的恐怖弥漫在她的心头。   那是一种怪异的感觉,让她隐约之间意识到,当初她之所以会将那份与末日有关的记忆交给科恩夫人,是基于某种迫不得已的理由。   因此,如果她将那份记忆重新拿回来的话,那就会造成不可挽回的可怕后果,甚至于……彻底的死亡。   如今她已经是一抹苟延残喘的影子,是时间命定的囚徒。尽管红叶从未对她的存在表示什么,但是,艾琳自己十分清楚,弥漫在她心间的恐惧已经要吞噬她的灵魂。   温暖的生还是残酷的死吗?   倒不如说,是苟延残喘的生,还是痛痛快快的死?   艾琳自己没法回答这个问题。   于是,她望向科斯莫,问:“您觉得呢,兰赫尔先生?是生,还是死?” 第92章 选择   科斯莫迟疑了一下, 有些困扰地说:“这是一个,任谁都会选择「生」的问题吧。”他顿了顿,又补充说, “除非您有什么不得不死的理由。”   “或许我本来……”艾琳几乎下意识说,然后就在这一刻, 她停顿了一下,才喃喃继续说, “或许, 我本来就已经死了。”   在那一刻, 艾琳的身影仿佛一瞬间模糊了一下,但很快又稳定下来。但是, 艾琳的脸色已经变得惨白。   “您还好吗?”科斯莫连忙问。   艾琳恍惚地笑了一声,她说:“没什么大事。我已经……做好心理准备了。”   科斯莫茫然地望着艾琳。   “您了解我的现状。”艾琳说, “我只是生活在托雅的一抹影子。因为这里是托雅,所以我才能活下去——我认定自己是生, 是活着的影子, 所以, 我才能在托雅如愿以偿地活着。”   托雅是真实国度。这里能让一切虚幻、梦幻之物成真。   艾琳是影子生物。影子之所以能活过来,是因为这里是托雅,是因为,只要在托雅坚定地抱有着「影子可以成为生物」这样一个「认知」,那么, 影子就可以成为生物。   事实上,当初尤斯塔斯·洛弗借出去的那些书籍, 之所以能造成读者的死亡, 也是因为, 如果阅读者真正将自己代入进去的话, 那么这种「认知」就会在托雅成真。   他们好像用一根绳子缠住了自己的脖子,然后,自己把自己给勒死了。这甚至是发生在他们无知无觉的情况之下的。   「可经历的死亡」,既然可以「经历」、可以「代入」,那么,这就是真实。   这都是基于托雅的特性、能力,而出现的特殊情况。这像是一种小范围的认知世界。   科斯莫不知道,在艾琳的眼中,这个世界会是什么样子的。死寂?寒冷?一片黑暗的影子?   但是,听起来,艾琳已经受不了了?   科斯莫迟疑了一下,最后还是干巴巴地劝说起来:“但是,艾琳女士,不管怎么说,活着才能拥有希望……”   艾琳笑了起来:“不,您想错了。”她想了想,就解释说,“事实上,用死亡来比较确实不合时宜。应该说,我只是想要追求一份真相,而这个真相可能会导致我的死亡,但我也不是一定就会死。”   科斯莫恍然,他好奇地问:“这个真相如此重要,以至于您愿意为之而死吗?”   艾琳沉默了片刻,然后苦笑了一声:“不,我也不知道。”她顿了顿,然后说,“我正在考虑,是否要将科恩夫人那边的那份记忆换回来。   “我将那份与末日有关的记忆交给了科恩夫人,然后又设下了一个条件,要用巴德的爱情才能将其交换回来……事实上,就是您给我的那瓶巴德的记忆。   “我不确定我是否要这么做。我不确定是要选择……虚假的美好回忆,还是,真实的残酷回忆。”   科斯莫恍然,他也不由得沉思起来。   对于艾琳来说,这真是一个难以抉择的问题。对于科斯莫来说也一样。   想了想,他问:“您更加看重什么呢?”   “我也不知道。”艾琳喃喃说。   科斯莫摸了摸下巴,就问:“那么,您有没有想过,为什么您当初会设下这样一个条件呢?”   “我也不知道过去的我是怎么想的。”艾琳叹了一口气。   那不就陷入了一个死循环?   因为不知道,所以就更加无法做出抉择了。   “如果不确定有什么好处的话,那来看看每一个选择会带来什么坏处?”科斯莫试探性地说。   “听起来很有意思。”艾琳稍微振作了一下精神,想了片刻,然后说,“选择不交换,那么我的生活就这么平淡无奇地过下去、我会成为无尽时间的囚徒。   “选择交换,那么我可能失去这零星残余的生命,迎接彻头彻尾的死亡。”   科斯莫干笑了一声,说:“听起来,一个像慢性死亡,一个像快速死亡。”   怎么着都得死,那么这个选择还有什么意义?   艾琳也烦恼地叹了一口气。   这个时候,科斯莫的晚餐送了过来。服务生也很友好地和科斯莫、艾琳打了声招呼。   艾琳忍不住说:“你已经与托雅镇的人们混熟了?”   “毕竟也在这里生活了几个月了。”科斯莫说,“总也会慢慢认识他们的。”   “但是,你会希望你的生命永远这么持续下去吗?就只是在托雅镇耗着?”   科斯莫一怔,他有些为难地说:“我没有想过那么长远的事情……我只想先安稳地生活下去。”   艾琳怔住了。   然后她突兀地笑了起来:“我明白了。谢谢您,兰赫尔先生。我想,我已经做出了我的决定。”   她与科斯莫·兰赫尔不同。她是在死亡的危急关头,愿意向影子商人求助,决绝地孤注一掷的人。是什么在那一刻驱使了她的灵魂?   是愤怒吗?是不甘吗?是求生欲吗?   那只是因为,她受不了在那一刻、以那种方式死去。   在那一刻,她是如此地不甘愿、不情愿,所以,她才会做出这样的决定。这甚至与巴德无关。   很多人或许会以为,她是因为不甘于巴德可能的背叛,所以才会与影子商人合作。不,不是这样的。   巴德从未背叛她,而哪怕巴德真的背叛了她,放任红叶信徒将她选为红叶的祭品,在那一刻,她也是为了自己的生命而做出这样决然的选择。   那是她亲自选择的一场赌博。   在意识到这一点的一刻,艾琳就明白了,她终究会交换回那份末日的记忆,即便那可能会带来极端可怕的后果。   那虚幻的爱情早已撒手远去,与她无关;那真实的真相却是她可以握在手中的。那才会是她的未来——她能够选择的未来。   巴德和凯瑟琳都已经死了,剩下的只有艾琳·吉奥克。   她不想因为那已经死去的爱情之花,而选择一场慢性死亡。   于是,她深深地吸了一口气,与满脸疑惑的科斯莫告别,打算前往旅馆。   在离开之前,她对科斯莫说:“在托雅,随波逐流只能带来死亡。兰赫尔先生,请不要相信任何人,你应该亲手握住自己的命运。”   科斯莫·兰赫尔怔在那里。   不一会儿,艾琳就已经来到了旅馆。   “看来,你已经做出了选择,艾琳。”科恩夫人微笑着说,“不出意外。”   艾琳自嘲地笑了一声:“我从来都是这种人。”   看似温和平静,实则执拗傲慢。   “选择真相从来不是什么坏事。”科恩夫人微笑着说,“认清自己,也从来不是什么坏事。”   艾琳默然不语,然后从口袋里拿出了巴德的那瓶记忆,放到了科恩夫人面前的柜台上。而科恩夫人则拉开了身后的柜子的其中一个抽屉,从中拿出了一个记忆瓶子,同样放到了柜台上。   “那么,选吧。”科恩夫人说,“你还有最后的后悔机会。”   “不。那没有意义。”艾琳摇了摇头。   她伸手拿起了自己的记忆瓶子。   在那一瞬间,冰凉的触感已经蔓延至她的大脑。一片空白之中,她自己都不明白自己看到了什么。   她看到……一份文件。   她看到自己在一栋建筑里行走,然后,她走进了一个昏暗的房间,看到了一份文件。那似乎是一份死者名单,像是在统计某场事件造成的损失。   她隐约意识到,那是她在某一次时间的旅行中望见的。这是在过去的托雅。   周围空无一人,光线昏暗。她有些犹豫、有些好奇。然后,她打开了那份文件。   在那一瞬间,她恍然大悟。   凯瑟琳,人们通常叫她,凯瑟琳·巴德。   这是因为,她与巴德结婚之后,使用了巴德的姓氏。   至于她自己的姓氏,她早已经放弃了。毕竟,她的父母家人,都已经死在了几十年前的那场一夜末日之中。那场由神明亲手造成的灾难。   一位神明屠戮了一座城市,而她是那座城市仅剩的幸存者,因为神明吃饱了,所以放过了她……是吗?   不是吗?   她望见那条至关重要的信息。   “幸存者:0。”   于是在那一刻,她感到天崩地裂、世界倾塌。怎么会这样?她不可思议地想。   她早已经死了,是吗?她早已经死了!   艾琳猛地睁开了眼睛,喃喃说:“那是……我?”   她的身影闪烁着,若隐若现,好像下一刻就将要消失了。她困顿的大脑无法理解发生的这一切,不明白自己怎么会从一开始就不存在。   科恩夫人不慌不忙,慢条斯理地说:“三十多年前,凯瑟琳来到了托雅。她自我介绍说,是为了复仇才来到托雅的。这种事情屡见不鲜,所以未曾有人真正了解过她的来历。   “一个相当有意思的事情是,人们对于来到托雅的外来者的过去,几乎是一无所知的,毕竟,那是「托雅之外」,而托雅之内就已经是一个小小的微型世界了。   “因此,没有任何人怀疑过凯瑟琳的说法。外来者说什么他们就信什么,事实上,这本来也不需要什么怀疑。   “凯瑟琳与巴德相知相爱相守,共同度过了三十年。这三十年的托雅是无比和平的,当然,也死了很多人,但总的来说也已经不错了。   “直到……凯瑟琳被选中成为红叶的祭品。此后的事情一发不可收拾,然后,你——艾琳·吉奥克,你诞生了。”   说到这里,科恩夫人停顿了一会儿,露出了一个玩味的表情。   再开口的时候,她换了一个角度来诉说这个故事:“我收藏了许许多多的记忆,了解了许许多多人类与神明的故事。许多令人感到惊奇的事情,甚至都令我感到无聊了。   “你们的故事之所以吸引我,是因为,你们的命运被包裹在一团更加复杂的历史与时间的迷雾之中,连你们自己都没有意识到。   “几十年前,巴德与其他的红叶信徒一起,策划了一夜末日。他们造成了如此多人类的死亡,是那场巨大灾难的罪魁祸首。   “当时的神明与神明信徒是多么的狂妄自大啊,为了在世界之中博得更多的权利与地位,他们就可以如此恐吓普通人。   “尽管末日只有一夜,但那的确可以称之为末日,因为,那是神明的狂欢与人类的哀嚎共同度过的一夜。   “许多人死了,许多人死了都无人知晓。许多人即便死了,在调查报告上,也只是寥寥一个数字。那甚至是在许多年之后,才有人乐意来调查那一天发生的事情。   “我们所认识的「凯瑟琳」,的确是为了复仇才来到托雅的,她借用了一个假身份、虚构了一些虚假的记忆——甚至连这些记忆都有迹可循,反正,只要从我这里买一瓶就行了。   “为了更好地进行复仇,她选择杀死原本的自己,将自己所有的记忆都卖给了我,而假借了「凯瑟琳」的身份。   “在你的记忆中,「凯瑟琳」是为了向红叶信徒复仇,才来到托雅的。但是你不觉得,直接向杀死你父母的那位神明,以及祂的信徒复仇,是更加正确的选择吗?   “所以,这本来就是一个借口、一张面具。是为了隐藏她真正的复仇对象,才特地选择的一个伪装。   “那么,她是为了什么而来呢?”   说到这里,科恩夫人望着脸色苍白的艾琳,面露微笑,饶有兴致地说:“三十年前发生的事情,你应该还记得吧,艾琳?   “作为真正意义上的,为了向「法律」复仇而召唤出更为古老的神明的外来者——作为那场灾难的罪魁祸首,你不应该说点什么吗?” 第93章 复仇   如果科斯莫·兰赫尔此时在旁听科恩夫人与艾琳的对话的话, 那他或许会表现得更加惊讶,但也更加恍然大悟。   毕竟,当他第一次前往杂货铺的库房整理货物之前, 莫尔曾经跟他说过,离那些放置太久的记忆瓶子远一点, 以防被那些记忆淹没,让那些记忆在他身上复活。   “记忆的复活”。这是莫尔曾经提及过的一个概念。   如何利用记忆商人的力量, 创造一个新的身份?   首先, 向记忆商人购买一份记忆——更加完整的、庞大的, 属于另外一个人的记忆。   其次,毫无保留地接收这份记忆, 全然地接纳、代入、认可。   最后,将自己原本的记忆全部交给记忆商人, 忘掉原本的自己、承认崭新的自己。事实上,这一步就可以抵消第一步所需要的代价。记忆换记忆, 这就足够了。   而喜欢有趣记忆的记忆商人, 会对这样的做法乐见其成。   当然, 这样的做法还是十分粗糙、简陋,会与许多既有事实产生冲突,比如人际关系、住所财物等等。   但是,在「凯瑟琳」的记忆之中,进入托雅之前的最后记忆, 她只是在图书馆的旧报纸上,看到了一份死亡名单, 并且从中发现了自己父母的名字, 然后就启程前往了托雅。   这是一份可以「安排」的记忆。   换言之, 无论创造「凯瑟琳」这个身份的幕后黑手是为了什么, 他们只需要在「凯瑟琳」这个身份诞生之后,给她创造出不得不前往托雅的理由就可以了。   而等到凯瑟琳来到托雅、等她再也无法离开托雅,在托雅之外的那种种矛盾之处,就成了无关紧要的事情,因为凯瑟琳自己再也不可能发现了。   幕后黑手想必是如此胸有成竹的。   创造一个虚假的身份,以虚假的身份来到托雅。因此,没有人会怀疑,就是这个外来者心怀鬼胎。   随后,他们会让凯瑟琳再从记忆商人这儿购买一份记忆——让她回归本来的身份,完成来到托雅的目的,接着,再将这份记忆卖出。   一切天衣无缝。凯瑟琳就只是凯瑟琳。她可以继续与巴德的爱情、继续自己无望的复仇之路。   直到……凯瑟琳成了艾琳,成为了时间旅行者。   她在时间的缝隙角落,看见了真相的帷幕,并且,因为简单的好奇心,而亲自伸手揭开了假面。她让自己望见了那不可思议的残酷真相。   她从一开始就是虚假的。   从一开始,她就只是一份记忆。所以,记忆与影子的结合,才会如此顺利、如此简单。她是建构在虚假与主观之上的平庸生物,根基摇摇欲坠、记忆轰然倾塌。   “但是……”艾琳用最后的理智,艰难地询问,“为什么你……”   为什么你会配合他们的行动,记忆商人?你有什么必要这么做?你不是托雅之中的旅馆吗?你何必要参与人世间神明的纷争?   整件事情,如果没有记忆商人的配合、没有这一来一回的记忆交换,那么幕后黑手的巧妙想法怎么也不可能成真。   科恩夫人依旧维持着那种淡漠的笑意。   她说:“我的力量,一半来自托雅,一半来自月亮。”   托雅的旅馆在更早之前就已经有了雏形,成为了记忆收藏家,但的确是在如此之多的神明们来到此地之后、的确是在一夜末日发生之后,才真正成为了众所周知的记忆商人。   多少人已经遗忘,记忆商人其实是月亮的眷属。   月亮陨落之后,其散佚的力量被托雅的旅馆捕获,成为了记忆商人的力量来源。   科恩夫人用一种冷漠的语调继续说着:“一夜末日发生的时候,尽管是时间的信徒主导了这场末日,但是,红叶不问世事,对自己信徒的野心不闻不问。   “是星之神明达文波特·马库斯杀死了太阳与月亮。或许,祂早已经厌恶了太阳与月亮分薄祂的权柄、侵占祂的力量。   “祂的确是基于星空而来,人们曾经以为,太阳与月亮就是祂的眼睛。可是,当祂逐渐强大,祂却越来越厌恶这两颗眼睛……多么可笑啊。   “祂杀死了太阳与月亮,因为,在一夜末日的时刻,人类对于星空的恐惧前所未有的旺盛,达文波特·马库斯也就前所未有的强大。   “你或许会感到好奇,说到底,这又与「法律」有什么关系呢?”   说着,科恩夫人发出了低低的笑声。   艾琳的心中涌出了莫大的恐惧与焦躁。她感到头晕目眩,但是不知道为什么,她又感到自身仿佛稳定了一些——为什么?   或许是因为,她也不过是这一团混乱阴谋之中的,一朵小浪花。因为足够渺小,所以足够真切。   她喃喃问:“那么,与「法律」有什么关系呢?”   “「法律」的力量,来自于法律,但是,更确切一点说,如果只有法律、只有规则,那就毫无意义了——只有审判,才可以真正加深法律的力量。   “没有审判、没有刑罚、没有震慑力的法律,就是无用的法律!  “千百年来,人类文明的法庭一步步加深了法律的力量。但是,那不够——那不够。那不够满足「法律」贪婪的欲望,祂想要拥有更加强大的力量。   “什么样的力量才能让祂更加强大?什么样的审判?  “啊,这个问题可再简单不过了,在你了解托雅的用途之后——对于神明的审判!   “既然审判有用,既然对于弱小的人类的审判已经无用,那么,对于更加强大的生物,不就足以彰显法律的威名了吗?   “太阳与月亮,就是头两个被「法律」审判的神明。「法律」成功审判了祂们,在时间的信徒与达文波特·马库斯的帮助之下。   “于是,太阳与月亮熄灭、一夜末日发生、巨大的灾难席卷人类世界——然后,令「法律」欣喜若狂的是,人类居然因此想要审判更多的神明!   “「法律」是多么迫不及待地加入到人类的阵营之中,是多么急不可耐地成为达文波特·马库斯的帮手啊。   “你难道不好奇,为什么你会在过去的托雅望见那份档案吗?为什么他们当时在调查一夜末日前后发生的惨案?   “因为,「法律」是如此急切地收集着证据,等待着审判那些神明的罪状、等待着那傲慢的宣判时刻啊。   “祂在法庭上看见一个又一个神明,携人类积攒千万年的怨气,在文明之神的帮助之下,痛快淋漓地审判、宣判——一个又一个神明,流放!通通流放!”   说着,科恩夫人哈哈大笑起来,她模仿着「法律」那种庄重的、严肃的,却又忍耐不住激动与贪婪的语气。惟妙惟肖的模仿。   艾琳却只能感到一阵疯狂的颤栗。   这世界是这样的吗?隐藏在那些罪大恶极的神明的审判行动背后的,仍旧是贪婪的神明吗?   她只能呆呆地望着科恩夫人,茫然地思考着。   科恩夫人稍微缓和了一下自己的语气,继续说:“而使他们猝不及防的,就只是托雅这个地方本身。在托雅还是达文波特·马库斯的神国的时候,没有人发现托雅的秘密。   “因为,那个时候的托雅只是普通的神国,只倒映着达文波特·马库斯自己的认知。   “达文波特·马库斯贪婪地想要用自己的神国来囚禁这些神明,成为典狱长、成为众神之神。但是,当越来越多的神明与人类涌入托雅,这面原本完整的镜子,就开始了「破碎」。   “当达文波特·马库斯自己也因为人类消磨了对于星空的恐惧,而不得不陷入沉眠的时候,「法律」暂时接手了托雅。   “但是,祂是多么惊恐地发现,祂已经无力回天。祂已经无法阻止托雅的破碎了。   “于是,祂妄图成为文明之神。祂妄图以另外一种方式,让托雅成为祂的文明、祂的神国,以此改变托雅的底层形态,借此来维持托雅的一体性。   “但是祂也失败了。祂的失败来自于祂的傲慢——天啊,有哪一位神明愿意成为祂的文明的一员?神明可都是如此傲慢的啊。   “而祂的傲慢也体现在,祂实际上也从未想过,会有人类向祂复仇。  “在祂的眼中,人类是多么的弱小、多么的无用啊。太阳与月亮的信徒,在祂眼里就像是不存在一样。哈哈哈,多么可笑啊!”   说着,科恩夫人就忍不住笑了起来。   人类是多么复杂的生物啊,一边审判着神明,一边又的确虔诚地信仰着神明。因此,受到「法律」审判、受到达文波特·马库斯攻击的太阳与月亮,祂们的信徒,也的确暗中筹谋着复仇与反击。   事实上,“时间”也囊括其中,毕竟红叶信徒的野心才是罪魁祸首。但是,这些太阳与月亮的信徒,首先瞄准了相对弱小的「法律」。   “法律”与达文波特·马库斯利用着人类,同时也从未在意过这群弱小的生物。   在这个过程之中,记忆商人只是因为受到月亮的力量的恩惠——同时也因为这场面如此有趣,而提供了有限的帮助。   她甚至没有也没有提供什么帮助,只是在提供记忆的时候爽快了那么一点。   而最终的结果就是,那个外来者,的确在托雅的杂货铺,对「法律」乃至于整个托雅,造成了重重一击。   三十年前,她究竟召唤了什么古老的神明?   但在这一刻,艾琳已经不在意这个问题了。她听着那个的确与她有关、但是又与她完全无关的故事,感到惊叹和唏嘘。   “这一切,就仅仅只是发生在,过去几十年间吗?”艾琳几乎不敢相信。   科恩夫人露出了一个笑容,但很难形容那个笑容的复杂程度。那当然不是愉快的、轻松的,那是某种自嘲的、同时也揶揄的笑。   “人类文明正在蓬勃发展,正成为宇宙之中的庞然大物。而那些被人类遗忘的、被人类流放的神明,又将何去何从呢?   “我不能说我有多赞同莫尔的主意。但是,那起码是一个方案。” 第94章 虚假   艾琳沉默地坐在那儿。   她已经了解了自己的来历、了解了真相。或许她可以就在此刻消散, 如同一抹终究无法见到阳光的影子。这正是她来到此地之前的想法——这趟行动可能会造成她的死亡。   但是,她也可以选择不死,继续活下去。因为, 她已经意识到,支撑她活到现在的, 只是她自己的理念、自己的认知。   她认定自己是活着的,那么她就是活着的。这就是托雅的规则。她可以继续在古往今来的托雅穿梭往来, 直到时间最终收容她的灵魂、她这个扭曲的生物。   不过, 如今她并未去考虑那些事情。她的身影明灭不定, 但她的心中只有一片空茫。   她垂下眼睛,望见自己放在膝盖上的一双手。那是真实的、温暖的。她从未觉得这是虚假的。但是, 在这一刻,她已经知晓, 构建她的一切——都是虚假的!   莫名地,艾琳感到眼眶一热。她是多么不想承认自己此刻的软弱, 但是, 当她将注意力从那些复杂的神明争端转回自己的事情之后, 她才意识到,这是多么令人难以忍受的、残酷的真相。   她是一场彻头彻尾的虚假。   “巴德曾经跟我说起过你。”科恩夫人在这个时候突然说。   艾琳下意识望向她。她自己都不清楚,她在此刻希望得到一个怎样的回应。   科恩夫人自顾自说下去:“他说,他是你一切苦难的根源——你恐怕也听他这么说过,在那封信中。经由科斯莫·兰赫尔, 这封信与这瓶记忆,终究还是回到了你的手里。   “可是, 你应该没想过, 他为什么会这么说。红叶信徒的确造成了一夜末日, 但是, 并不是他亲手杀死了你的父母,也并不是他让那些神明去杀死你的父母。   “事实上,你的父母也根本不存在,至少,你记忆中的父母与你无关。  “所以,他这么说,是因为,如果他没有想要让红叶获得更多的力量、更高的地位,如果他没有造成这场一夜末日,那么,太阳和月亮就不会被「法律」审判,就不会死。   “那么,太阳与月亮的信徒就不会想要复仇,就不会谨慎地选择创造一个虚假的身份——那么,凯瑟琳就不会出现在这个世界上了。   “所以,当他自信满满地提出一夜末日的计划的时候,他怎么会想到,一个基于复仇而诞生的、扭曲又虚假的影子,在多年之后用一把爱情之火烧穿了他的灵魂呢?   “他这么爱你,是因为他亲手创造了这个虚假的爱人。”   他亲手创造了凯瑟琳,用复仇的火焰。而多年之后,爱情的火焰却反而杀死了他自己。   不知不觉之中,艾琳的唇角露出了一抹讽刺的微笑。她自己当然不知道,当她这么笑着的时候,她的目光是多么的复杂,她的眼眶已经盈满了泪水。   不是为了爱情——怎么可能只是为了爱情?是为了这份命运本身。   他知道真相的时候,凯瑟琳一无所知;而她知道真相的时候,巴德的时间已经宣告了终点。   他们会在时间的尽头重遇吗?   就在这一刻,艾琳恍然地望向科恩夫人。   她说:“所以,你是这么地想要巴德的那瓶记忆。”   这是一个多么完美的、有趣的、悲剧的爱情故事。巴德制造出那个记忆瓶子的时刻,就是这个故事最为有趣的时刻。因为,彼时,他们一个正接近故事的末尾、一个正接近故事的开头。   记忆商人是多么迫不及待地、急不可耐地想要收藏这份记忆啊。   “是的。”科恩夫人大大方方地承认。   得知真相,不一定会让艾琳死去。但是,科恩夫人却暗示她往这个方向去想。   多年之前连死亡都无法自己选择的凯瑟琳,在成为艾琳之后,必定会选择逃出这慢性死亡的牢笼,宁愿去迎接真相、迎接死亡,起码这是她亲手选择的道路。   但她不会死,那朦朦胧胧的预感只是将她诱导向了另外一个方向,让她做出了错误的判断,让她将巴德的记忆亲手交给了记忆商人。   现在她还想得到巴德这份记忆吗?或许那已经是她唯一能够握住的真实了。   ……但是,她深深地吸了一口气,然后笑了起来。   科恩夫人也有些疑惑地望着艾琳,不明白她这个时候的发笑是为了什么。   “谢谢你将真相告诉我。”艾琳喃喃说,“这就已经足够了。”   科恩夫人意外地挑挑眉。   随后,艾琳与科恩夫人告别,然后离开了旅馆。   科恩夫人坐在那儿,若有所思片刻,然后抱怨着说:“人类可真难懂。”   离开旅馆的艾琳并不知道科恩夫人的抱怨,或许她知道了也不会在意。夜幕已经彻底笼罩了托雅镇,艾琳在街道上漫无目的地走了片刻,一时间竟然不知道应该去哪里。   想了片刻,大脑中就自然而然地冒出了一个地方。   她去拜访了科斯莫·兰赫尔。   科斯莫开门的时候,吓了一跳,因为艾琳此刻面色惨白、目光枯寂,像是遭遇了一场大变。   他连忙问:“您还好吗?”   他给艾琳倒了一杯热水,想了想,又把大橘抱到了艾琳的边上。大橘瞥了他一眼,小声地「嗷呜」抱怨了一下,然后就懒散地趴在了艾琳的身边。   艾琳因为科斯莫这笨拙的安慰而笑了一下。   她沉默了许久,直到科斯莫都有点不合时宜的走神的时候,她才终于开口。   “我是一抹存在于托雅的幻影。”艾琳说。   “呃……什么?”科斯莫傻呆呆地望着她。   艾琳说:“我的记忆根本不存在。即便存在,也是另外一个人的记忆,只是记忆商人的一份藏品,不知道属于哪个倒霉鬼,然后又成了我的记忆。”   科斯莫彻底听迷糊了。   就在这个时候,艾琳突然问:“兰赫尔先生,你又来自何方呢?你连这个宇宙的情况都不清楚,却还是出现在了托雅,并且平平安安、相安无事地活到现在。你又是什么情况呢?”   “我?”科斯莫一怔。   他大概意识到,艾琳或许是察觉到自己的出现与存在有什么问题,所以才会心灰意冷。或许是因为同为外来者,又刚巧在不久之前进行过谈话,所以艾琳才会找过来。   但是艾琳的问题却令科斯莫有点为难,他也不知道应该如何回答,因而陷入了长久的沉思。   不远处,小黑与花花对视了一眼,然后走了过来。它们想阻止科斯莫继续沉思下去,以免发生什么「问题」。   但是就在这个时候,科斯莫自己却轻轻松松地说:“或许我也只是存在于托雅的一抹影子吧。”   艾琳不由得一怔。科斯莫的三只猫同时竖起了耳朵,露出了惊讶的表情——虽然猫脸上露出这种表情,还真是相当高难度。   “你问我,我是什么情况、我来自哪里……我当然可以跟你说说我的故乡,说说我那些朦胧又遥远的记忆。想要证明的话,那就在莫尔的认知世界里挂着呢。”   科斯莫的语气还挺认真。   “但是,记忆可以是虚假的、身份可以是编造的、经历可以是胡诌的、认知可以是虚构的……在托雅,一切原本就都可以是虚假的。   “比如说,我可以说,世界已经毁灭了,我是最后的幸存者,而你们所有生物,包括神明啊人类啊,乃至于如今的托雅镇,都不过是托雅倒映了我的认知,为我塑造出来的一个虚假的世界而已。   “所谓的「托雅之外」,说不定实际上根本就不存在。我们只是在镜子的碎片之中,在空茫而黑暗的宇宙之中无望的流浪而已。”   最后那几句话,科斯莫是用开玩笑的语气说出来的,但艾琳却好似确认一般地看了科斯莫好几眼。   “只是开个玩笑啊。”科斯莫强调了一下,然后继续说,“所以,托雅就是这样的地方。托雅的真实就建立在虚假之上。任何假说都可以成立。   “即便不成立,托雅也可以让它成立——托雅本来可以让虚假的东西,变成真实。   “虽然我不知道艾琳女士你在困扰什么,但是,原本不存在的东西,经过了托雅的映照,说不定也可以存在了——这听起来可真像是一个恐怖故事啊!”   科斯莫干笑了一声。   艾琳似乎是在怀疑自己的存在是否真实。但是,在托雅,真实与虚假有什么意义吗?倒不如说,这里的真实与虚假本来就是颠倒的、错乱的。   在托雅生活久了,科斯莫也开始怀疑自己的存在。   毕竟,远离自己的故乡如此之久,那些记忆与经历都变得模糊扭曲,仿佛根本不存在、仿佛只是错觉。人类能永远记得几十年前发生了什么吗?不,他们疲倦无用的大脑迟早会把那些记忆遗忘。   作为一个平庸的、弱小的人类,学会自我欺骗、学会心理安慰,本就是为了活下去而不得不做的事情。   科斯莫就这么坦然地接受了自己的「小问题」。   他深知,在托雅这样一个拥有奇异的、不可思议力量的地方,他迟早有一天会被卷入其中。那是不可名状的漩涡、那是疯狂又扭曲的世界。   他同样也知道,无论是莫尔的做法,还是托雅对他的那种有求必应,似乎都暗示了某种不明不白的真相。他已经意识到了问题所在——他的意思是,问题就在他自己身上。   但他还是想要活下去。   不管问题的答案是什么,他都想要活下去。   不管是睁开眼睛望见这个世界,还是闭上眼睛否认这个世界,他都想要活下去、想要和他的三只猫一起活下去。说不定,他未来还可以去托雅的不同认知世界旅行呢?   他不是一个格外聪明、理智、果决、勇敢的人类。他十分敬佩那类人,但他不是。他是一个平庸、并且自认平庸的人类。   科斯莫的坦然让艾琳怔了一会儿。   随后,艾琳苦笑了起来:“兰赫尔先生……对不起,我始终轻视了你。”   “啊?”科斯莫有点茫然。   “我比你更加胆怯,却用傲慢来伪装这种胆怯。”艾琳喃喃说,“我恐惧这现状、抗拒这现状,但从未想过……如果我接受这现状,那么情况其实也没有坏到哪里去。”   她是一个虚假的生物。可这里是托雅。在托雅,虚假就是真实。不要在意「真实」或者「虚假」的称呼与表象,去望见本质、去感受本质。   你活着吗,艾琳·吉奥克?   你活着吗?   ——她当然,活着。   她终于在这一刻,睁开眼睛,望见了这个世界。   也同样是在这一刻,科斯莫望着艾琳,隐约意识到这位女士身上发生了什么奇妙的变化。他当然说不上来这种变化是怎么一回事,或许莫尔或者科恩夫人会知道。   但是此刻,他只是安安静静地望着艾琳。他想,这总归不会是什么坏事吧?   很快,艾琳回过神,望向了科斯莫。她笑着说:“科斯莫——我可以这么叫你吗?从年纪上说,我都可以说是你的好几倍了。总之,谢谢你。”   “呃……不用谢?”   科斯莫暗自琢磨了一下,然后恍然大悟——看起来,他是用几句鸡汤说服了艾琳。   果然,鸡汤有用!   虽然艾琳已经振作了精神,但短时间内接收了太多信息也让她有点疲倦。她大致上整合了一下信息,然后将事情原委告诉了科斯莫,之后就与科斯莫告别了。   科斯莫听得目瞪口呆,愣愣地望着艾琳离去的背影。   他感觉一阵发懵——要是艾琳早点把事情的真相告诉他,那他说不定还不会那么理直气壮地说出自己的想法;但是,这顺序一颠倒,他反而成功让艾琳振作起来。   这可真是奇妙的命运。他暗想。   然后,他转过身,看见他的三只猫猫整整齐齐地蹲在不远处。三只猫的目光都非常严肃,连大橘都十分严肃。   他茫然地与他的猫猫对视着。   过了一会儿,小黑说:“所以,你已经意识到了喵?”   “什么?”   “你是一抹虚假的影子喵。”   “啊??”   科斯莫再一次目瞪口呆了。   不是……他没有意识到啊!他那只是为了安慰艾琳才这么说的……怎么他也是假的啊! 第95章 碎片   当科斯莫「不小心」了解到自己身上的真相的时刻, 莫尔正在开会。   和镇长先生、局长先生,为了夏之庆典的事情开会。   这场会议的气氛一度十分僵硬,因为镇长先生时不时就会暗讽之前「法律」被其他神明围攻的事情。这让局长先生十分不高兴。   ……科恩夫人和红叶也不知道去哪儿了, 只留下他一个在这儿应付这两个麻烦的家伙。莫尔在心中抱怨着。   好不容易把庆典的事情谈完了,镇长先生和局长先生还在彼此冷嘲热讽, 莫尔实在是受不了了,就随口找了个别的话题:“说起来, 我们来到托雅也好几十年了吧。”   “是啊。”镇长先生给了莫尔面子, 顺着他的话继续说, “我成为托雅镇的镇长,也已经三十年了。”   红叶在三十年前定格了他的时间, 因此,即便三十年过去, 他也仍旧保持着这个相貌。他并非虔诚的红叶信徒,但绝对是忠实的红叶选民。   局长先生从鼻腔里发出一声冷哼。曾经, 在「法律」管理托雅的时刻, 局长先生才是这份权力的代理者。   某种时间的残酷感统治了他们的灵魂, 让镇长先生并未在此刻嘲讽局长先生。   他们都沉默了片刻。   随后,莫尔说:“所以,你们了解托雅的历史吗?”   镇长先生与局长先生面面相觑,不明白莫尔为什么会问及此事。不过,考虑到前段时间莫尔搞出来的「大动静」, 或许他只是产生了一些感怀的情绪。   镇长先生便配合着说:“托雅是漂浮在宇宙之中的一抹碎片。这抹碎片曾经被达文波特·马库斯捕获,成为了祂的神国。   “不过, 因为星之神明的衰弱, 所以祂最后放弃了托雅的所有权, 将其转交给了「法律」代管。「法律」并不如曾经的达文波特·马库斯那般强大, 所以,祂只是拥有「管理权」,而非所有权。   “如今的红叶,与您,情况也是一样。”   除却达文波特·马库斯,之后的所有神明,都未曾拥有托雅的「所有权」。   即便是那位星之神明,祂宣称自己拥有托雅作为神国,但是从祂之后又放弃托雅的情况来看,祂对于托雅的掌控,也并非彻底。   局长先生冷冰冰地说:“这是我们都知晓的信息。”   镇长先生便冷笑着说:“那么,您能补充什么吗?”   他说的都是镇民们耳熟能详的故事。因为足够熟悉、普通,所以才不会出错。他十分想看看,这位警局的局长,能说出什么有意思的信息。   局长先生沉思片刻之后,突然望向了莫尔。他的话让莫尔也陡然惊讶了一下。   “您知道,为什么「法律」会选择成为文明之神吗?”局长先生的表情严肃,语气平静,“即便祂再怎么傲慢,祂也应该知道,其他神明不可能尊他为文明。”   莫尔若有所思地说:“这倒是让我想到了一个传闻。”   镇长先生的表情微变,他连忙说:“您是指……「托雅是破碎的文明之舟」这个说法吗?”   这个宇宙之中,所有生物,即便是神明,都只是在宇宙的真实与虚幻两端漂浮着。他们的坐标会随着他们的生活、他们的认知而变动。   神明的坐标更为广大、涵盖更多的范围;更加孱弱的个体的坐标则更加狭窄,同时也相当脆弱。   这些孱弱的个体不甘于此,因而以集体之力打造属于他们自己的文明之舟,以整体的形态在宇宙之中漂浮与探索,这样也就能够拥有更庞大的力量、更安全的领域。   但是,文明之舟的成型需要更加漫长、更加复杂的努力。那更加需要脚踏实地与悉心求索。   在传闻中,有一个文明曾经打造出了一艘半成品的文明之舟。半成品还不足以维持他们在宇宙之中的探索,于是,这艘文明之舟很快就破碎了。   而托雅,就是这覆灭的文明之舟的碎片。   “……「法律」,在托雅的某一个荒废的认知世界之中,确认了这个文明的存在。因此,祂才会决意成为文明之神,并非全然以托雅的这个神明为依托,而是以那个覆灭的文明为依托。”   局长先生静静地说,他或许已经保守这个秘密许久,直到此刻——直到「法律」的力量彻底消散,他才终于将这个秘密和盘托出。   那甚至让他严肃僵硬的面容,稍微舒缓了一些。   镇长先生目瞪口呆地望着他,甚至都忘了嘲讽,他只是怔怔地说:“这、这怎么可能……托雅怎么可能拥有废弃的认知世界?”   “并不是不可能。”莫尔若有所思地说,“镜中的认知世界一经倒映,就不会消失,也很难发生重大改变。即便认知世界的主人死去,认知世界也仍旧会存在。   “只不过,那就是我们很难进入的认知世界了。「法律」曾经是托雅的管理者,祂说不定就有闲心去探索那些不为人知的认知世界,然后有所发现。”   镇长先生只觉得不可思议。   片刻之后,他找到了那种不可思议的感受的来源:“可是,托雅已经如此强大了。如果那只是文明之舟的碎片——不,如果托雅就是文明之舟,它怎么可能破碎?!”   这是一面强横无比的、连神明的认知世界都可以倒映出来的镜子。如此坚固、强大、悄无声息,怎么可能只是文明之舟的半成品?   莫尔也稍微有点想不明白。毕竟,他也是今天才第一次听闻这事儿。   这个发现是「法律」成为文明之神的重中之重,所以肯定不为人知。局长先生作为「法律」的选民,恐怕也是唯一一个能够了解此事的人类,毕竟「法律」还需要祂帮忙。   不过……一个不为人知的文明?   莫尔感到一丝微妙的预感——那会与沈栖的来历有关吗?   就在这个时候,一个轻柔的声音响了起来。红叶的身影从角落的阴影处浮现出来。尽管红叶总是如此神出鬼没,当她开口的时候,在场的其他三人还是吓了一跳。   “你们如此困惑,是因为,你们将事情发生的顺序搞反了。”   他们都望了过去。   “并非那个文明先诞生,然后才创造了托雅作为他们的文明之舟;而是,托雅就是这个文明的发源地。”红叶语气淡淡,“所谓的破碎的文明之舟,只是后世以讹传讹的说法而已。”   镇长先生和局长先生都没想那么多,只是露出了恍然大悟的表情,但是莫尔却皱了皱眉,隐约察觉到一丝怪异。   红叶为什么突然在这个时候为他们解惑?   作为「时间」,红叶当然对宇宙中发生的事情了如指掌。但是,宇宙中发生的事情无穷无尽,红叶也不可能对所有事情都感兴趣。   因此,红叶既然提及了这个文明,就说明那是红叶感兴趣的、说不定与红叶自身相关的事情。   那会是什么?   莫尔还在沉思之中,镇长先生与局长先生已经起身告辞了。他们看出来,红叶似乎是来找莫尔的。   等他们离开,红叶便说:“到时间了。”   “什么?”   “科斯莫·兰赫尔,或者说,沈栖,将要做出那个选择了。”红叶语气平淡,“你不觉得好奇吗?”   相比较好奇,莫尔现在更加在意的是另外一个问题:“终究还是没能拖到庆典结束啊。”   红叶笑了一下,低声说:“如果他的选择如我们所愿,那么庆典自然能顺利进行;如果他的选择背离了我们的想法,那么,庆典是否能进行下去,已经无所谓了。”   莫尔点了点头。   红叶默然片刻,然后说:“你想知道托雅的真实来历吗?”   莫尔怔了怔,不假思索地、果断地点了点头。他戏谑地说:“看来,这与你有关?”   “可以这么说吧。”红叶叹息着,“走吧,我们去找科斯莫。路上我跟你讲。”   他们一起走出了杂货铺。   “在「宇宙」刚刚诞生的时刻,祂只知道「我」。”红叶说,“那个时刻,语言还没有意义,一切都只是将生未生的状态。那是一个懵懂的、初生的概念。   “你肯定了解那些传说。宇宙、时间、生死、虚实。自「宇宙」诞生,又有三位神明从祂的认知之外诞生。这就是我与生死、虚实的来历。   “我们曾经度过一段其乐融融的日子。当然,那不能说有多愉快或者轻松。在最古老的纪元里,这些概念都未曾生发。那是混沌朦胧的日子,我们如同初生的婴儿,慢慢探索着这个世界。   “那是一个连时间都不能生而知之的年代。因为,一切都没有诞生、一切都没有发展,宇宙也还是懵懂无知、一片荒芜的。   “或许你可以把这个年代,称为最古之纪元。那是相当漫长的日子。我们平静地、无聊地生存着,像是在等待着——等待着更多的东西,让这个世界变得更加丰满和有趣。   “当然,时不时地,还是有一些神明诞生。但即便如此,整个宇宙也还是太过于空旷了。   “在我们都期待的漫长时光之中,宇宙也的确慢慢发展了起来。各种生物、各种星球、各种文明、各种神明,这个原本空旷的世界被填满了,变成了彩色的模样。   “那是发展的、蓬勃的年代。一开始显得缓慢,但是一旦开始发生,那么一切都像是车轮一样滚滚前进,像是被时间加快了脚步。当然,或许我那个时候也的确衷心期待着这一幕。   “这是初生之纪元,自我们四位古老神明之后,世界终于迎来了热热闹闹的其他生物。   “当然,正如你所知道的那样,变故也是在这个时候发生的。神明是认知之外,在这个时候第一次被某一群生物提及,然后,在短时间内席卷了整个世界,成为了一个共识。   “事实上,单是意识到这一点,就已经极大地削弱了神明的力量。因为,那让「神明」这个概念,成为了他们的认知之内,成为了「可知」的对象。   “神明们总是希望自己不可知,希望自己能永远保持神明。当宇宙空旷的时候,祂们能做到,因为广袤的世界足以容纳祂们的存活;但是,当宇宙变得热闹的时候,这事儿就不那么容易了。   “连四位古老神明的力量,在此刻也被削弱了。力量是我们存在的根基。因此,祂们生平第一次感到了恐惧。   “恐惧。神明的恐惧。这才是达文波特·马库斯最初诞生的来源。「宇宙」的恐惧是祂的第一缕力量。因此,「宇宙」的确可以说是达文波特·马库斯的父亲。   “当然,要等到近古之纪元,等到数量足够庞大的生物点燃对于星空的恐惧,达文波特·马库斯才得以真正诞生。   “但是,在近古之纪元之前,在初生之纪元之后,变故发生了。那是苦痛之纪元。”   他们一路走来,红叶就说了一路。最后,他们的脚步停在科斯莫·兰赫尔的住所楼下。   红叶抬头望着楼上亮起的灯光。那是夜幕之中唯一的光源,像是一颗明亮的星星——像是一颗闪闪发光的眼珠,点缀在无穷无尽的黑暗之中,倒映着世间的一切。   “「宇宙」寄希望于,我们承认祂为父亲、尊祂为父神,借此得以稳固自己的力量。但是,我们都不愿意。这让祂无比愤怒,有一日就想将我们吞吃入口,成为祂的力量之一。   “我们进行了反抗。生死撕裂了祂的身体,虚实撕裂了祂的认知——而我,我撕裂了祂的眼睛。祂是怎么认知自己、怎么认知这个宇宙的呢?   “当然是通过祂的「眼睛」。  “在祂的眼睛之中,甚至诞生了宇宙的第一个文明,也是祂最心爱的文明。祂的眼睛的破碎,也意味着这个文明的覆灭。   “所以,祂破碎的眼睛,就倒映着这个宇宙、这个文明、以及祂自己。祂的眼睛的最后碎片,千万年来始终漂浮在这宇宙之中,孤独地寻找着自己永无可能的归宿。   “这就是托雅的来历。这就是托雅。” 第96章 真相   为什么托雅是真实国度?为什么托雅是一面镜子?为什么这里可以倒映出一切生物的认知世界?   归根到底, 是因为这里是「宇宙」的眼睛。   初初诞生的、懵懂的宇宙,好奇地望见自己,产生了「我」的概念。祂那空洞的眼睛第一次倒映出自己的模样, 像是一面镜子,让祂明白「这就是我」。   此后, 在宇宙漫长的发展历史之中,祂的眼睛便记录着、见证着、目睹着世界的变化与发展。一切都基于祂的认知, 一切也都容纳在祂的认知之中。   祂的眼睛即是这世界的镜子。   在时间与其他两位古老神明反抗宇宙的粗暴行径的时刻, 时间打碎了这面镜子——祂刺中了宇宙的眼睛。   这是「宇宙」认知自己的根本, 也是宇宙之所以为「宇宙」的核心。   因此,“宇宙”再也无法认知自己, 不得不陷入了永恒的沉睡,等同于陨落。   当然, 「宇宙」的眼睛并非如同人类一样,一定得是长在面孔之上的。那是一个相对虚幻的、笼统的概念。在这个认知意味着一切的世界上, 祂的眼睛就是祂的力量核心。   “宇宙”始终注视着世间万物, 祂的眼睛中倒映着一切。在宇宙的文明萌发之时, 那第一个文明,或许是巧合,也或许是「宇宙」的私心,就诞生在祂的眼睛之中。   或许,正是因为这眼睛倒映了如此之多的东西, 所以才能在极端复杂和繁荣的条件之下,催生这个文明。   或许, 正是因为「宇宙」也感到宇宙如此空旷与荒芜, 所以, 祂才想要让自己的眼睛望见那繁荣的、璀璨的文明之光。   这强烈的意愿, 最终催生了这个文明。   而在古老神明反抗宇宙之时,这第一个文明,与宇宙的眼睛一同覆灭,成为了漂浮在宇宙之中的碎片。   这也就是为什么,红叶说他们之前的想法想反了。   因为托雅并非诞生在那个文明之后,而是诞生在这个文明之前。甚至于,就是托雅哺育了这个文明的成长与繁荣。   此刻,莫尔心绪动荡,难掩激动。他深深地吸了一口气,同样望向二楼窗口那隐约的光线。   “所以,沈栖?”他问,“他就是那个文明——最后的幸存者?”   还不等红叶回答,莫尔就自己摇了摇头:“不,不对。那个文明不可能有幸存者。”   “他只是一抹影子。”红叶语气平淡。   “可他是谁的影子?”莫尔忍不住问,“他又为什么会出现在托雅?”   红叶望着那抹光辉,有一瞬间,忍不住眯了眯眼睛。她说:“他是「宇宙」的影子。”   “……「宇宙」的影子?”科斯莫忍不住指了指自己,一脸茫然地望着他面前的三只猫,“我?”   “是喵。”小黑相当悠闲地舔了舔自己的爪子,全然不顾自己的饲主一脸天崩地裂的表情。   “但我怎么会是什么……宇宙的影子?!”科斯莫稍微有点激动了。   “喵……别这么紧张。”花花安慰着他。   “就是喵!刚刚是谁理直气壮地安慰那位女士的!”   大橘大大咧咧的话简直是在往科斯莫的心上插刀子。   科斯莫忍不住深吸了一口气,一屁股坐在了沙发上,然后勉强冷静下来,说:“好吧……好吧。你们之前说的我大概理解了。我的文明——我的故乡,就是宇宙眼睛里的那个文明,是吧?”   “是喵。”大橘点了点头。   小黑和花花都察觉到了空气中的紧张气氛,所以干脆就没有回答这个问题。大橘才不管这些,自顾自就点了点头。   “所以,已经没了?”   “是喵。”大橘继续说,“被时间刷刷刷这样那样然后就荡平了喵!”   科斯莫额头爆出一根青筋——可恶,能不能不要用这种天真活泼的语气!   小黑一爪子拍在大橘的脑袋上,惹来大橘不满的抱怨。小黑忍不住叹了一口气,它说:“我们的文明死在无知无觉的时刻喵。时间的力量不会让任何人类与生物察觉。   “或者,你可以理解为,他们在睡梦之中迎来了永恒的死亡喵。”   这话让科斯莫稍微好受了一些。   他呆坐在那儿,露出复杂而难过的表情。那是他的故乡,覆灭在无人察觉的深夜。而那甚至已经是千百万年以前的事情,甚至与他这一抹孤零零的影子无关。   “所以……”科斯莫听见自己艰涩的声音,“所以,为什么我会诞生?”   “因为「法律」的贪婪。”红叶语气冷漠,继续着自己客观的讲述,“祂发现了托雅是一个覆灭的文明,因此产生了以此为凭依,成为文明之神的野望。   “祂当然不可能以一个覆灭的文明为根基,所以,祂必须让这个文明「复活」。   “托雅既然是一面镜子,那么,只要「法律」能够足够了解这个文明,那么托雅就能以祂的认知为基础,重新创造出这个文明的住民。   “换言之,托雅可以为「法律」创造出一个虚幻的、存活在认知世界之中的文明。   “「法律」进行了很多次的尝试。但,宇宙中第一个诞生的文明,与后世的文明有着相当大的差距。比如说,这个文明根本不知道神明的存在,也根本不知道所谓的宇宙坐标。   “这是一个诞生在初生之纪元,被宇宙珍爱,因此懵懂无知、傲慢自大的文明。对于「法律」来说,祂可能绞尽脑汁,才终于让自己对这个文明的人类有了大概的了解与印象吧。   “即便如此,让托雅帮忙创造这个文明之中的人类,也仍旧是一件难事。毕竟,那是一个完整的、复杂的世界。   “沈栖,以及他的记忆中的家人、朋友等等,是「法律」唯一成功的一批造物。但是,那其实也称不上是「法律」的成功,而应该说是托雅的成功。   “我之前就说过,托雅是宇宙的眼睛,是宇宙的一部分。而宇宙从未真正陨落,祂只是陷入了永恒的沉睡。换言之,宇宙也是可以被托雅倒映出来的生物。   “「法律」发现的那个认知世界,究竟是谁的认知世界?究竟为什么会有这样一个覆灭的文明的碎片存在?   “我不能完全肯定,毕竟时间也会在「宇宙」的周围扭曲。我无法完全确定究竟发生了什么。   “但是,那个文明已经覆灭,其本身的生物不可能出现在托雅。  “其他了解那个文明的存在之中,唯一可能被托雅倒映出认知世界的,还能让「法律」发现、实验,同时还对此毫无反应的,就只有沉睡之中的「宇宙」了。   “我猜测,或许是因为达文波特·马库斯放弃托雅,陷入沉睡,与当初宇宙的眼睛破碎、「宇宙」陷入沉睡的情况相似。   “这种如同镜面一样的情况,使托雅这面镜子捕捉到了「宇宙」最后的一缕力量,倒映出了祂的认知世界。   “为什么会是那个文明的废墟?或许,是因为「宇宙」足够愤怒、足够痛切,才如此深深地记住了那一幕吧——那个文明的末日。   “既然有认知世界,那么这个认知的主人,也必定会在镜中世界里拥有一抹影子——「镜中的自己」。但是,因为「宇宙」陷入了永恒的沉睡,所以,这抹影子原本也应该陷入永恒的沉睡。   “只不过,「法律」的野心最终让托雅唤醒了这抹影子。这是一抹懵懂无知的、未曾继承沉睡中的「宇宙」任何认知与知识的,平庸又普通的影子。但是,他终究是「宇宙」的影子。   “所以,他才能唤醒沉睡之中的我。”   莫尔饶有兴致地听着,不禁感叹说:“这还真是神奇。”   红叶也低声笑了笑:“三十年前,「法律」陨落,无人知晓祂的实验,即便是法律选民,也无法前往那个认知世界。那个认知世界就此封闭。   “在这种情况下,被唤醒的那抹影子,可能是在无人发现的情况之下,在那个虚假的文明之中,独自生活了很多年。他只是一抹影子,所以他也根本不会发现自己的生活的虚假性。   “或者说,他只是真的将那个认知世界当作自己的故乡。而他真正意义上的故乡——无论是「宇宙」所熟悉的那个宇宙,还是宇宙中的第一个文明,都已经不存在了。”   红叶的语气依旧淡漠,但说出了一个相当残酷的事实。   莫尔却耸耸肩,以一种相对轻快的语气说:“我并不同意你的想法,红叶。认知世界也可以说是他的故乡,毕竟,他真的在那个空空如也的世界里生活了那么久。”   红叶明显地怔了一下,然后点了点头,低声说:“这样也对。或许,那就是他的故乡。”   他们都沉默了片刻。   莫尔将事情从头到尾梳理了一遍,然后啼笑皆非地说:“那么,为什么他会离开那个认知世界,来到我们这边,并且成为科斯莫·兰赫尔?你不要告诉我是因为……”   “是因为信使。”红叶说。   莫尔一瞬间无言以对。   “信使的力量与信息有关,那是「虚实」对于自己力量的一次探索与尝试。”红叶说,“兰赫尔家族是达文波特·马库斯的眷属家族。   “达文波特·马库斯在沉睡之前,并未对自己的信徒、眷属说明情况。因此,这些人类一直想要了解达文波特·马库斯的真实情况,并且进入托雅。   “十几年前,他们成功地来到了托雅。”   莫尔点了点头,然后似笑非笑地说:“然后成为了神明们圈养的观测者。”   这正是他跟科斯莫说过的,第一批成为观测者的人类。不过那个时候科斯莫似乎完全没有意识到,那就是兰赫尔家族的成员。   那所谓的「死于泥石流」的说法,不过是托雅的神明们掩人耳目的假象罢了。这群人类的认知世界早已经成为神明的「温暖家园」。   他们当时没有将年纪尚轻的科斯莫·兰赫尔带上,可能是想要自己先了解一下情况,或许也存着些许给家族保留血脉的想法。但是,他们真的出事之后,家族唯一的后人却对此一无所知。   也或许,是彼时尚且年幼的科斯莫·兰赫尔,并没有了解大人们说的话的意思。   于是,在漫长又痛苦的成长过程之中,科斯莫·兰赫尔变得颓废、沮丧、绝望,并且在阴差阳错之下,同样来到了父辈们灵魂的栖息之地——托雅。   所以,为什么科斯莫·兰赫尔会变成沈栖?   “信使比我们中的任何一个,都要更早发现沈栖的存在。那是一个夹在真实与虚幻之间的人类,同时还涉及到独一无二的认知信息,十分贴合信使的力量。   “但是,如果沈栖只是一直待在那个空荡荡的认知世界,永远成为那个荒芜世界的囚徒,那么这样的发现就没有意义了。   “信使需要他走出来,同时,作为宇宙的影子,沈栖也有可能改变托雅,乃至于,改变「宇宙」。   “因此,信使为他安排了科斯莫·兰赫尔这个身份,毕竟「宇宙」与达文波特·马库斯也有一定的关联,这种潜在的关联能够与信使的力量产生共鸣。   “信使想要静观其变,看看沈栖这抹虚幻的影子能够为这个世界带来什么。   “科斯莫·兰赫尔的死而复生,就是信使给出的信号。当然,一开始谁也不知道信使的信号究竟意味着什么。但这的确是一个信号。”   莫尔低笑了一声,他说:“科斯莫恐怕不会为此感到荣幸。”   “这将他从那个虚幻的世界里拽了出来,让他直面残酷的真实。”红叶说,“不过,在此之前,选择的权力不在他的手上。”   莫尔微怔,又问:“所以,你的意思是,现在选择的权力在他手上了?”   “他是「宇宙」的影子,是托雅的主人,是镜中世界的创造者。”红叶缓慢地说,“如果他选择闭上眼睛,那么,托雅中的一切就会消失,宇宙也会陷入沉寂。   “这样一来,他就可以对信使蛮横的举动进行复仇了。甚至于,他就可以成为新世界的创造者。托雅会为他构建一个崭新的世界,如同那面天空之镜。   “一切新生的造物,都可以在这个虚幻的、新生的世界里陪他度过崭新的人生。虽然虚假、虚幻,但也足够真实、真切。   “如果他选择睁开眼睛,继续望向这个世界,那么,这个世界就会继续存在、继续发展、继续演变。我们也仍旧可以存在,仍旧可以安安生生地在托雅之中生活。   “当然,这样一来,整个世界就会更加受到他的认知的影响。托雅会对他有求必应、宇宙也终有一日将成为他的囊中之物。毕竟,「宇宙」再也不会醒来,只有宇宙的影子仍旧存在。   “毕竟,他就是宇宙。  “这一切的结果,都得看他此刻的选择——当他得知真相,他会做出什么样的选择。”   莫尔陷入了长久的沉寂,他难以想象红叶所说的「选择」居然是这个意思。   尤其是他,他这个诞生于托雅的生物,注定将依赖于科斯莫的选择。   科斯莫闭上眼睛,莫尔会死;科斯莫睁开眼睛,莫尔也会因为科斯莫的认知而发生改变,即便这改变是他自己也不情愿的。   科斯莫·兰赫尔——沈栖,他是这虚幻的主观世界里唯一的真实。但可笑的是,他其实比所有生物都要更加虚假。   现在,他们都要等待科斯莫来做出这个选择。   不过,不知道为什么,一旦想起他熟悉的科斯莫的那种温吞、迟钝、茫然、无害的模样,莫尔就一点儿也不觉得担心了。   即便那只是一个平庸的人类、即便那只是一个连他自己都自认平庸的人类……   沈栖也一定能做出最完美的选择。   这个时候,莫尔又突然想起了什么,好奇地问:“等一下……所以,他的那三只猫是什么情况?”   与此同时,科斯莫盯着自己的三只猫,产生了相同的疑惑:“那么,你们呢?你们又是什么情况?”   作者有话说:   明天完结 第97章 终局   “等等、等等, 让我先猜一猜。”莫尔趁红叶还没开始解释,首先就摸了摸下巴,兴致勃勃地开始了自己的推测, “所以,他的三只猫是影子吗?”   红叶摇了摇头, 说:“不是。”   莫尔一怔,然后奇怪地说:“我还以为, 三只猫就会与三位神一一对应。”   “你是在说哪三个?”红叶瞥了他一眼, 然后说, “时间、生死、虚实,或者, 太阳、月亮、星星,的确都是三个。”   莫尔干笑了一声。   “但那三只猫不是影子, 不是基于任何生物的认知而诞生的。”红叶叹了一口气,“那是那个文明撕裂之后的, 最后碎片。”   “文明的碎片?”科斯莫呆呆地说, “但是, 为什么是猫?”   “因为你想要猫作为宠物喵。”小黑说,“你是这个文明最后的幸存者,虽然只是一抹影子喵。我们想要陪在你身边喵。”   “喵……只有我们仍旧记得我们的文明了。”花花轻轻说。   那个文明是被整个世界遗忘、抛弃、失落的一块碎片。无人记得这初生文明曾经的辉煌与璀璨,多年之后,当其他文明接二连三地发展起来, 他们的文明却已经被时间吞没。   时间刺中了宇宙的眼睛,这颗眼睛崩散之后, 成为了托雅;而眼睛之中的文明崩散之后, 仅剩的碎片始终栖息在托雅之中, 沉睡着、安眠着。   直到三十年前, 那个以「凯瑟琳」的名字来到托雅的复仇者,在杂货铺进行了复苏与召唤古老神明的仪式。   她召唤了谁?   那四位古老神明,宇宙陷入沉睡、生死已然分裂、虚实化作两端,仅余下时间。但是,作为复仇者,祂们不可能呼唤时间,毕竟,就是时间的信徒造成了一夜末日。   因此,她想要唤醒的,当然是沉睡之中的「宇宙」。   在托雅警局的卷宗记录之中,他们将这位外来者描述为狂信徒,认定「他」信仰着一个名为「镜」的神明。这也不能说错,毕竟,受到召唤的宇宙,以镜子的形态现身了。   真正能够回应这场召唤的,是也只有可能是托雅——是这面宇宙的镜子,是这颗宇宙的眼睛。   “三十年前的那场灾难,托雅的每个生物面前都出现了一面镜子。”红叶说,“那么,你觉得,沈栖的面前会出现这面镜子吗?”   “当然会。”莫尔声音低沉。   彼时,经由「法律」与托雅的捏合、刚刚诞生的沈栖的大脑之中,空无一物、仅有他此刻所在的文明。那是他的身份标签、也是他唯一对于世界的认知。   那面镜子对于这种认知的映照,唤醒了沉睡在那个荒废的认知世界之中的,文明碎片。   在这之后,在沈栖浑浑噩噩的、漫长又虚假的生命之中,他的猫猫们就出现了。它们陪伴着这抹虚幻的影子,度过了少有的真实的时光。   “所以,三只猫分别象征着什么?”   “象征着生命、死亡,以及在生命与死亡之间的一切。”红叶说,“在那个人类文明之中,孱弱的人类的生命短暂而仓促,但他们都十分努力地活着。这是他们的人生。   “寿命足够漫长的神明或许无法理解这种情况,或许无法想象那种短暂的时间之内爆发出来的璀璨光辉。但是,这就是与祂们自身的情况恰恰相反的镜面。”   莫尔有些微的恍然,最后,他微笑着说:“所以,这三只猫,就是那个文明,送给最后的幸存者的礼物吧?”   这是在沈栖虚假的生命之中,唯一的真实。   这三只猫比沈栖都要更早了解这一切,以及这一切的开始与终结。它们对沈栖感到担忧、对整个世界也感到担忧。有时候,它们不知道应该希望沈栖早点知道真相,还是,永远不要知道真相。   但无论如何,三只猫猫都陪伴在沈栖的身边。这是它们最初的存在原因、诞生原因。   “想这么理解也没什么问题。”红叶简单地回复,“任何文明,即便已经毁灭,也总会留下一些碎片。我们仅能拾起这些碎片。”   他们不再继续交谈,而是不约而同地抬起头,望向二楼的窗口。   科斯莫·兰赫尔或许已经了解了一切,那么,他会做出什么样的选择呢?   而此时的科斯莫,正一脸呆滞地坐在那儿。   好吧,他是宇宙——宇宙的影子。好吧,他的老家是假的,他也是假的,但他的猫猫们不是假的——虽然也不是真的猫猫。   但是……   他不知道这个「但是」之后应该跟上什么样的话。他只是本能地说出这个「但是」,就好像面对一切不可思议的、无法理解的事情,他都想本能地否定这个东西的存在。   那是人类的秉性。   于是他在这一刻恍然,意识到自己仍旧认定自己是个人类。   不知道为什么,这让他感到些许的轻松,同时,又感到更加的沉重。   “所以,我要做出一个什么样的选择?”   “睁开眼睛还是闭上眼睛喵。”小黑说。   “这有什么意义吗?”科斯莫没有理解。   “喵……是因为,你已经意识到了自己的身份与真相。”花花轻声说,“如果你没有意识到,那么一切相安无事。但是你已经意识到了喵,那就得做出一个选择。”   这是一个岔路口。他无知无觉地走到了这个地方,然后才猝然发现,他得做出这个选择。   没有人在此之前通知过他、没有人提醒过他,也没有人告诫过他。   他感到一阵窒息,这种窒息,就好像他一觉醒来,发现自己莫名其妙坐在了高考考场上,而考试已经开始了。   ……他的文明虽然已经没了,但这种熟悉的代入感、类比场景,还真是数不胜数,甚至令他感到一点安心了。   “一定要选吗?”他问。   “一定要选喵。”   三只猫猫虽然没有催促,但还是以一种非常坚决的目光看着他。   “好吧……那要什么时候做出选择?”他的拖延症发作了。   “现在喵。”   “现在?”科斯莫痛苦地喃喃。   “是喵。”大橘点了点头,“不能再拖延了喵。”   于是科斯莫为难地说:“可是,睁开眼睛和闭上眼睛有什么区别吗?”   “睁开眼睛,现在的这个宇宙就还可以存在;闭上眼睛,现在的这个宇宙就会毁灭喵。”小黑语气平淡地说。   科斯莫瞪大了眼睛:“那当然是选择……”   “喵……不要着急。”花花轻柔地打断了他的话,“同样地,睁开眼睛,现在的这个宇宙就会依照你的意志来运行;闭上眼睛,一个崭新的宇宙就会重新诞生。”   “现在这个宇宙已经积重难返,十分混乱了喵。”小黑说,“这个宇宙迟早会迎来一场彻底的灾难与末日,迎来时间的终结,迎来黑暗的终结。   “而如果你现在闭上眼睛的话,就可以提前终结这场灾难,让人们在无知无觉之中迎接崭新的世界喵。”   科斯莫怔怔地听着,迟疑不决。   小黑继续说:“还有,如果你一直睁开眼睛的话,这个世界的所有生物都会慢慢受到你的影响,慢慢成为你的信徒,因为你才是唯一的「宇宙」喵。   “他们就失去了灵魂、失去了自由,成为受你奴役和支配的低级生物喵。”   “但我并不想这么做啊。”科斯莫惊愕地说。   “这与你的意愿无关,而只是受到你的身份影响喵。”小黑说,“因为你已经意识到了自己的身份——你的认知已经发生了改变。你的力量正在回归喵。”   花花安慰一样地拍了拍他的手臂。   科斯莫坐立难安。   他不想成为什么宇宙之中的残暴统治者,也不想创造什么新世界,但是听起来,睁开眼睛会毁灭这个世界,闭上眼睛也会毁灭这个世界。   在这一刻,科斯莫前所未有地迷茫了。   他几乎不知所措,毕竟,这事情听起来怎么都和他没什么关系——就在几个小时之前,他还以为自己只是个普通平庸的人类呢!   但一切都好似在短时间内发生了变化。   夜色渐深,科斯莫仍旧沉默地坐在那儿,理不出一个头绪。   他面前只摆着结果——只摆着两条道路。   他必须做出一个选择。   某一刻,他有点颓然地说:“这算是什么选择啊。”   “怎么了喵?”他的猫猫歪头,奇怪地看着他。   “选择的前提是,我首先得有「进行选择」的选择权力吧。”科斯莫也不知道自己在抱怨什么了,“只是把选择强硬地推到我面前,那还算是什么选择,这只是……”   他停顿了一会儿。   然后,他说:“这只是傲慢而已。”   凭什么是他来进行这个选择?凭什么他的选择就能决定这个宇宙的命运?   往常,应当有其他人来质疑这个选择的合理性,可是现在,却只有科斯莫自己在质疑自己——天知道,他来到这个世界才三个多月,就轮到他来决定这个世界的命运了吗?   “主观唯心的世界真是不可理喻。”他闷闷不乐地低声喃喃。   三只猫面面相觑。   科斯莫又在看时间,他意识到自己好像没多少时间了,可是他还是没能做出这个选择。   于是,他问:“我还有多少时间?”   “你需要在天亮之前,做出这个选择喵。”   科斯莫迟疑了一会儿,然后问:“你们觉得我应该怎么选?”   “我们不能干涉你的判断喵。”三只猫都摇摇头。   “这不是干涉,这只是……这只是参考。”科斯莫费劲地解释说,“就好像艾琳女士之前和我聊天那样。并不是我给她指明了一个选择,她就做出了这个选择。   “而是……她在和我交谈的过程中,自然而然地得出了这个结论。这还是她自己做出的选择。所以,我只是想听听你们的意见。”   于是,三只猫猫给出了自己的意见。   “我觉得你可以一直睁着眼睛喵。”大橘依旧大大咧咧,“这样,你想怎么样就怎么样,想吃什么就能吃什么——一定很快乐喵!”   小黑对此嗤之以鼻:“闭上眼睛喵。新的世界才能有新的希望,现在的这个世界已经无药可救了喵。”   花花的语气则更加温柔一点:“喵……我觉得,无论是哪个选择,都得做好承担一切后果的准备。”   科斯莫待在那儿——三只猫三个意见,那还真是十分公平啊。   他想了片刻,然后站了起来:“走吧,我们出去一趟。”   “现在喵?”   “当然。”科斯莫用力地点了点头,“这可是至关重要的选择。我这么选择困难症的人,当然要找我所有认识的家伙一起商量!”   他可是相当信奉人多力量大的!   三只猫相互看看,也只好无奈地跟上了科斯莫的脚步。   于是,兴冲冲下楼的科斯莫,就直接在楼下撞见了红叶与莫尔。   他们面面相觑。   “这个笨蛋想要问问你们的意见喵。”小黑跟随着科斯莫,语气低沉又无奈。   科斯莫点了点头,然后望向了红叶与莫尔。他想了片刻,然后说:“反正就是……你们应该也知道真相了吧?”   红叶与莫尔在此刻出现,显然不是什么偶然。   他们也不由得表现出了些许的哑然。   莫尔是第一个给出回应的:“还真是狼狈啊,兰赫尔先生。无论你做出什么样的选择,我都能够坦然接受了。”   他指了指天空,然后微笑起来。   那面悬挂在他的认知世界之中的天空之镜,已经让他完成了夙愿。他已经别无所求。活着也好,死了也好,都不算不能接受。   科斯莫皱起眉:“但是……”   “这是你应该做出的选择。”红叶突然说,“「宇宙」逃避了祂的责任,畏怯力量的流失,但是你如今却可以改变这一切。”   她轻轻叹了一口气:“我也希望望见改变。如果信使的信号的确意味着「改变」,那就再好不过了。”   听起来,红叶似乎更倾向于让科斯莫闭上眼睛。   科斯莫语塞片刻,然后说:“但是,这件事情这么重大、严肃,你们却将这个问题推给我吗?”他又望向莫尔,“是谁一直称呼我为异世界来客的?”   莫尔失笑,不禁说:“你现在还跟我生气了?”   科斯莫无语地望着他,然后低声说:“我只是不能理解。”   “去问问别人的想法吧。”莫尔难得表现出平和一点的情绪,“或许他们能给你更好理解的说法。”   科斯莫迟疑了一下,最后用力地点了埋头,然后继续奔赴下一个目标。他去到了旅馆,找到了科恩夫人。   漆黑的夜幕之中,科恩夫人依旧坐在旅馆前厅的沙发上,仿佛特地在此等待科斯莫。   “您也知道了吗?”科斯莫忍不住问。   科恩夫人点头又摇头,只是说:“我只是产生了这种预兆,我在无数人的记忆中望见了这个结局。这一天迟早会到来。   “或许,你也不用这么有压力,兰赫尔先生。这件事情的确与你无关,但也只有你能做出这个选择。”   科斯莫茫然片刻,然后讷讷说:“但是,为什么?”   比起选择题,他现在仿佛是在追寻另外一个答案。   “为什么是你、为什么会有这样的选择、为什么非得这么着急做出这个选择……这些问题一定困扰着你。”科恩夫人说。   科斯莫点了点头。   科恩夫人就又笑了起来,她叹息着说:“可是啊,如果不是你,那又会是谁呢?”   科斯莫一怔,下意识望向了窗外的托雅。在他看来,托雅之中好像有无数可以做出这个选择的存在——但是,也就在这一刻,他突然明白了过来。   因为「无数」,所以才没有。   混乱本身是无法给出答案的,只有置身于这混乱之外——只有能够清醒审视这种混乱的存在,才可以给出终结这场混乱的答案。   科恩夫人说:“神明曾经统治了人类世界千万年的时光,肆意妄为,而如今人类却让这群神明如同丧家之犬一样,逃到了托雅。   “力量可能掌握在任何生物的手中,即便是曾经弱小如蚂蚁一般的人类,也拥有了与神明对抗的力量——也可以打造自己的文明之舟,在广袤的宇宙之中航行。   “谁对谁错?力量是否意味着一切?是否要终结这一切?是否开始崭新的一切?   “是宇宙在寻求这个答案。宇宙也曾经迷失于力量之中,恐惧于这份恐惧。宇宙未曾探寻到这个问题的答案,因此这种困惑始终存在于这个宇宙之中,直到你的到来。   “你已经足够置身事外、足够冷静理智、足够全面地看待这个问题。如果你都无法给出一个答案,那么宇宙会在这种迷茫与混乱之中,陷入绝境。”   科斯莫茫然片刻,然后喃喃说:“这个答案,如此重要吗?”   “你觉得,不够重要吗?”   “我只是很难……很难想象。”科斯莫忍不住比划了起来,“我,与这个世界。前者如此渺小,后者如此广袤……”   “可世界是为你存在的。”科恩夫人温和地说,“如果你闭上眼睛,不再望见这个世界,那么这个世界也就没有任何存在的意义了。”   科斯莫的心中骤然涌出了一股怒火,那是他自己都不明所以的愤怒。   他问:“没有意义?如果我不看见,这庞大无垠的宇宙就不存在吗?”   “是的。”科恩夫人如此坚定地回答,甚至让科斯莫在一瞬间都无言以对了。   “那难道不是,客观存在的吗?”   “可谁来定义这种客观呢?”科恩夫人的语气也变得强硬起来,“谁来约束这种客观?谁来认知这种客观?谁来「看见」这种客观?”   科斯莫问:“我们不是都看见了吗?”   “我们看见的世界,是一样的吗?”科恩夫人偏过头,望向窗外的托雅,说,“我望见的,只是一片漆黑,以及漆黑的世界中点缀着的五彩斑斓的记忆泡泡。”   而科斯莫望见的,是在一片宁静与沉寂之中,沉睡着的小镇。   他在一瞬间语塞。   “不,不是这样的。”他几乎软弱地说,“我们都只是目盲者——我们都看不见。”   “是吗?”   “我们都只是如同盲人那样,去触碰那只大象。”科斯莫说,“我们只是描述自己的认知,但自己的认知未必就是正确的。”   “可在你的认知之中,你就是正确的。”   “可我们不可能不与其他人交流啊?那就能感受到认知的不一样了!”   “信使不就是为了解决这个问题才诞生的吗?”   ……科斯莫为这个世界那该死的力量而感到气苦。   但也就是这一刻,他心中有猝然迸发的灵感——交流,是的,交流。这就是信使的意义。交流带来了不同、带来了冲突、带来了碰撞。   ……他好像是被误导了。他偏离了这个问题的重心。   他怔了片刻,然后说:“我明白了,科恩夫人,我要再去问问别人。”   科恩夫人还想再说什么,但科斯莫已经跑没影了。这让科恩夫人猝然失笑。   “这好吗?将这个选择交给他?”她喃喃自语,然后又笑了起来,“不管怎么说,这也不是最坏的结果。”   科斯莫去找到了艾琳。就在那空无一人的钟表店的旁边,那就是艾琳的住所。   艾琳女士一脸茫然地面对着科斯莫的来访。这种迷茫与疑惑反而让科斯莫好受了一点。他可不希望所有人都了解他正面临的选择,那就让他的压力更大了。   三只猫猫一直跟随着他,没有干涉他的任何行动,只是静静地陪着他。   科斯莫问:“艾琳女士,我想问您,为什么您会用那个选择来询问我的想法?”   如果他们的认知完全不同——如果他们的境遇完全不同、如果他们的想法完全不同,那么,艾琳根本没必要这么做啊!他又能给出什么参考意见呢?   如果每个人在自己的认知世界里都是正确的,那么,只要继续闷头活在自己的认知世界里,这不就好了吗?   不要抬头、不要睁眼、不要望见。   这是那个答案吗?   只要他闭上眼睛就好了?只要他不闻不问就好了?只要他什么都不知道就好了?   科斯莫如此严肃地望向艾琳,让艾琳都吃了一惊。   艾琳想了片刻,然后笑了起来:“因为,我不知道自己的想法与选择是对是错,然后你又刚好出现了,所以我就想,或许听听你的想法也不错。   “不过最终,是因为我们之间想法的区别,才让我意识到,「这就是我」,「这就是我注定会选择的答案」,然后我就下定了决心。”   科斯莫怔了片刻,随后,不知道为什么,他的表情松弛了下来。   他也笑了起来:“我明白了,艾琳女士。谢谢您。”   艾琳不明所以地望着他,不过,看他似乎解开了一个困扰,艾琳也就微笑了一下。   科斯莫重新走到了街道上,像是自言自语,也像是和猫猫们说话。   他说:“这个世界的规则、秩序,和我们的文明不太一样。可能是因为时间差得太久了,而且,这里还拥有神明、拥有古怪的力量。   “但是,生物其实也都一样,人类和神明也没有太大的区别——说到底,我可能比我自己想象中,还要更加了解这个世界。   “他们以为托雅只是镜子,以为托雅只能映照出自己的认知世界。”   他停下了脚步,第一次毫无胆怯地抬头,望向了天空。   “但是,镜子里还有别人,这里也还有别人的认知世界。”他说,“他们都清楚这一点、知道这一点,但是,他们不敢承认这一点。他们不敢承认,自己从镜子里还看见了别人。   “这就是这个世界的力量的,最大的缺陷与弊端。自己的力量越是强大,就越是恐惧、越是惶惑。毕竟,「我」已经如此强大,「我」之外呢?”   三十年前,那场巨大的灾难的起因,是因为人们都照了镜子,望见了他人的认知世界。   这事儿让科斯莫感到后知后觉地不可思议——他人的认知和你不一样,就这么让人惊讶吗?   当然,他知道,这是因为这个世界拥有着神明的力量。这种认知世界的差异如此直观地展现在人们的面前,就好像是某种不可思议的神明力量而已。   而托雅也的确掌控着这份力量。   但是——但是,这种差异不是本就会存在的吗?   他们是伸手碰触大象的盲人,如此无知、如此盲目、如此痴傻、如此愚昧。他们碰到了大象的不同部位,于是固执己见,坚持着自己那渺小的意见而不愿放弃。   这不就是他们的本质吗?   谁对谁错?是否要终结这一切?是否要开启崭新的世界?   可是崭新的世界就不会拥有力量吗?就不会出现类似的争论吗?就一定是完美无缺的吗?   是多么幼稚傲慢的生物,才能做出这样的判定啊!   科斯莫漫无目的地在夜晚托雅的街道上闲逛。他曾经不敢这么做,但是现在却已经无所谓了。况且,这是他的认知世界,他认为这里十分安全的话,那这里就应该是安全的。   想到这里,科斯莫又恍然望了望天空之上。   他突然意识到,他曾经询问莫尔的那个问题,似乎也真的有了一个解答。   为什么他拥有两个认知世界?   因为,一个属于「宇宙」,一个属于「宇宙的影子」。   莫尔的认知世界中的天空之镜,或许真的就是他的家乡。当然,是虚幻的家乡……甚至于可能是那个荒废的认知世界的影子。但是,那的确是……他熟悉的家乡。   就在这一刻,科斯莫下定了决心:“我不会闭上眼睛。”   闭上眼睛,这个宇宙就将毁灭——他熟悉的托雅镇、他虚幻但仍旧温暖的故乡、他认识的朋友和熟人,一切就将不复存在。   或许那意味着一个更为美好的世界、更有希望的未来。但是,他不会用毁灭的办法,来寻求一份希望。   在众生的哭泣之中绽开一朵灿烂的希望之花?   这听起来是什么邪神才会做的事情吧。   这么下定了决心,但是科斯莫却又愁眉苦脸起来。   虽然决定了不会闭上眼睛,但是,他一直睁着眼睛的话,这个宇宙就要变成他的囊中之物了……这好像也不是什么好事啊,甚至听起来更加「邪神」了。   在他出神地思考的时刻,他却突然听见了一个声音。   “兰赫尔先生,这么晚了,您怎么还在街道上?”   是艾尔警员。他像是在巡逻,有些意外地望着科斯莫。   科斯莫也有点意外地看着他。   他主动说:“我在思考一些……复杂的问题。”   艾尔恍然,他对科斯莫的身份的有所猜测——至少他不认为科斯莫只是一个普通的人类。因此,他这个时候就相当谨慎地说:“希望您能早日找到答案。”   科斯莫望着他,隔了片刻,突然确定地说:“艾尔先生,你是不是从很早以前,就在怀疑我的身份了?”   艾尔一怔,稍微委婉地说:“也并不是怀疑。我只是以为,您大概是需要隐藏身份。”   ……他隐藏个什么鬼身份啊!他在今天晚上之前都不知道自己的身份啊!   科斯莫腹诽着,但是一直绷紧的情绪,却突然因此而放松了一下。   过了片刻,他苦笑了起来:“或许可以这么说吧……但是,我也并不想要那个身份。”   他并不想要力量的回归,成为所谓的「宇宙」。这听起来像是什么站着说话不腰疼,而且这似乎也不是他能控制的……但是,认知的改变总是痛苦又茫然的。   他感到自己就像是一团橡皮泥,被随意地、粗暴地揉捏,变成他自己也不想变成的模样。   艾尔犹豫了一下,然后说:“如果您不想要的话,那您就可以拒绝。我想,任何人都拥有拒绝的权力。”   科斯莫一怔。   他突然用一种惊奇的目光打量着艾尔,他突然意识到,一直以来,艾尔正是以这种坚定的态度「拒绝」法律的力量的。   “你是怎么做的,艾尔?”科斯莫忍不住问,“我是说……「法律」的力量。你是怎么拒绝的?”   艾尔怔了一下,同样有些惊奇地望了望科斯莫,然后说:“那是一种……本能。是因为我的意愿,所以我才能做到。   “我并不想成为神明,我认为,神明也不过是一种诅咒。人类可以以自己的身份、理念生存下去,何必要成为神明?这就是我的想法、我的意愿。”   科斯莫陷入了思考之中,他想,这就是在这个「认知即一切」的世界之中的生存方式。   ……这就是这个世界的「力量」。   他意识到这个世界的力量的弊端,然后,又意识到这个世界的力量的强大。   与艾尔告别,科斯莫继续在街道上闲逛。他的大脑之中冒出了隐隐约约的灵感,但是又无法凝聚成一个强烈的、明确的想法。   紧接着,又有一个声音叫住了他。   “兰赫尔先生?”那声音有点犹豫,“真是您!这么晚了,您不回去吗?”   那是塞勒斯先生。科斯莫不知不觉中就游荡到了塞勒斯先生的住所楼下。塞勒斯先生还没睡觉,所以就注意到了科斯莫的出现。   在塞勒斯先生的身边,一个小小的脑袋也冒了出来。那是年轻的米洛·金莱克。   科斯莫站定,望着那个年幼的孩子。他望见米洛的金色眼睛和金色头发,这个受到太阳的力量影响的孩子,已经不再是原本的那个样子了。   ……你愿意让你的力量去干涉这些年幼的孩子的命运吗?你愿意让他们依照你那无知无觉的意识,去成长成为你认知之中的样子吗?   科斯莫恍然意识到,他不愿意。   这才是他的「意愿」、他的「选择」。   于是,他抬着头,说:“我马上就回去。塞勒斯先生,还有小米洛,你们也应该睡觉了。”   “哈哈,好的,晚安,兰赫尔先生。来,米洛,和兰赫尔叔叔说晚安。”塞勒斯先生用那种向来热情的语气说。   “兰赫尔叔叔,晚安。”米洛乖巧地说。   科斯莫挥了挥手,然后说:“下次再来找米洛拍照。”   米洛振奋了一下精神:“好的!也给猫猫拍照!”他显然注意到了跟着科斯莫的那三只猫,“猫猫们也晚安!”   “晚安喵。”这三只猫对待小孩的态度,比对待成年人好上不少。   塞勒斯先生带着米洛回去了。过了一会儿,灯光暗了下来。他们大概是睡觉了。   科斯莫望着那一幕,有一瞬间的恍惚。   “我不想影响这一切。”科斯莫喃喃说。   “你不想影响什么?”   伴随着自行车车铃的声音,年轻的安德烈·米尔从他的影子里冒了出来。他古怪地打量着科斯莫:“你这一晚上走来走去的,是在干什么呢?”   影子商人的好奇让科斯莫一瞬间无言以对。   他突发奇想,就问安德烈:“你对格列高利公国动手的时候,是在想什么?”   他们就站在格列高利公国最后的幸存者的住所之下,谈论着当初的那场灾难。   “想什么……没想什么啊。”安德烈站在那儿,露出百无聊赖的表情。   “但是,你难道不知道,太阳与月亮的陨落与祂们彼此都没什么关系吗?为什么你要对格列高利公国动手?”   安德烈挑了挑眉,然后笑了起来:“我当然知道。但是,你没发现,作为格列高利庇护的国家,这个公国却没有任何复仇的打算吗?”   科斯莫一怔,然后说:“或许他们一无所知呢?”   “有可能。但管我什么事呢?他们不想复仇的话,那就在迷茫的绝望之中失去阳光吧。”安德烈耸了耸肩,“反正,外界的传言是太阳和月亮打了一架,所以才会导致光辉的熄灭。   “既然他们这么认知,那么,我就顺着他们的认知去行动。作为月亮的眷属,为月亮复仇,是相当正常的事情吧?我可不是杀了他们,只是取走了他们的影子而已。”   安德烈像是闹小孩子脾气一样,戏谑地笑了起来。   不过,此时的科斯莫却猝然被安德烈的一句话点醒。   “你该走了。”科斯莫喃喃说。   “怎么?”安德烈不明所以。   “我知道了……我知道了!”科斯莫激动起来,然后猛地跑了起来。他往自己的住所跑过去,三只猫都跟在他的身后。安德烈·米尔一脸茫然,但也还是跟着跑了过去。   不久之后,科斯莫气喘吁吁地在自己住所的楼下,再一次找到了红叶与莫尔。   他们都惊讶地打量着科斯莫,又若有所思。   红叶甚至已经露出了微笑。   唯独安德烈在那儿抗议:“喂,发生了什么啊!我还什么都不知道啊!”   “我要闭上眼睛。”科斯莫首先说,“我不想影响这个宇宙的运行。”   莫尔倒是惊讶地挑了挑眉。但是红叶却维持着那种柔和的笑意。   “但是……我不会让这个宇宙覆灭。”科斯莫说,然后他抱怨了起来,“这是一个思维陷阱!你们没一个愿意跟我讲明白!”   “只有你自己意识到,你才能明白过来。”红叶轻柔地说。   这个陷阱的本质就是,明明是他做出选择,但为什么是别人来为他提供选项?在这个「认知即一切」的世界里,不应该是他想怎么选就怎么选吗?   或者说,不应该是他想怎么样,世界就变成怎么样吗?   为什么睁开眼睛就一定对应世界存在、世界任他为所欲为,闭上眼睛就一定对应世界毁灭、创造一个崭新的世界?这是谁的认知?   这只是他人强加给他的认知。这是他人的认知力量,而不是他的认知力量。   而他是不同的——他越是与这个世界的一些人、一些神交流,就能感到自己与他们的某些共性,以及,不同。   没有任何一个生物是全然一样的。   他们的认知是不同的、得知的信息是不同的、立场是不同的,所以,他们的想法、他们的结论、他们的选择,也是截然不同的。   在这个漆黑一片的世界里,他必须亲自碰触这个世界的真相——必须亲手去碰触那只大象。他必须亲自得出那个结论。   一切由他人告知的真相,都是他人的认知。他只有自己去发现、去明晰、去探索、去实践,才可以证明这个认知——才可以,望见真正的自己。   他是宇宙吗?他是宇宙的影子吗?   凭什么由他人来定义他?凭什么他就不能自认为自己是普通的人类沈栖?   这两条道路、这两个选择,的确摆在他的面前。看起来,世界只给了他这两条道路可选——看起来,他的未来已经被限定、局限、框住……是吗?   是吗?   ——你睁开眼睛,世界就任你为所欲为。   ——那我闭上眼睛,世界不照样听我的话?这有什么区别吗?我不让这个世界毁灭不就好了?   我的意愿,就是让这个世界不按照我的意愿来运行——自由地运行。   这就是这个世界的真理。他望见镜子,望见那个一如既往的温和好脾气的年轻人类。他从未发生改变。   “可恶,差一点就踩进陷阱了。”科斯莫嘀嘀咕咕地抱怨着。   然后,在莫尔惊讶的目光之中、在红叶了然的目光之中、在安德烈迷茫的目光之中,科斯莫闭上了眼睛。   隔了片刻,在一片寂静之中,科斯莫咳嗽了一声,尴尬地说:“说点话?证明我的想法没错?”   莫尔鼓起了掌,笑着说:“真是个天才。”   “你这是在讽刺我吧,莫尔?”科斯莫感到一丝无语。   他现在什么都看不见。他想,时间的信徒一定是截取了他此刻的状态,让曾经的他如此忧虑目盲的诡异状态。   但是,事实上,在某种奇异的力量的帮助之下,他又感到世界在他的面前前所未有的清晰、明了。他甚至感到这个世界变得更加——有活力了。   他想,宇宙以沉寂回应世界的喧嚣。   莫尔伸了个懒腰,然后说:“折腾了一晚上,总算是迎来了一个结果……所以,红叶,这在你的预料之中吗?”   红叶难得露出稍微活泼的表情,歪了歪头,说:“你猜?”   莫尔翻了个白眼,懒得理她。   “回去好好休息吧,科斯莫。”红叶的语气变得温和了一些,“天亮之后,就是夏之庆典了。”   “是啊,来参加庆典吧。”莫尔说,“安排了不少有意思的活动——对了,我可是参考了你的文明来安排的。”   科斯莫有点惊讶,然后欣然接受了莫尔的好意:“我会的,谢谢你。”   他和他的三只猫回了家,好好地睡了一觉。   一夜好眠。第二天上午,是温暖的阳光照进了房间,唤醒了他。   新的一天开始了。   科斯莫·兰赫尔坐在床上,恍然感受到愉悦的睡眠与灿烂的日出的温暖,不知不觉之中露出了一抹放松的微笑。   他隐约听见了悠扬的音乐声、人群的欢呼声,他甚至还闻见了食物的气味——虽然有点不好意思,但托雅一定会完美复现他记忆之中的那些美食吧?   至少在这一点上,他觉得这算是一件好事。   他想起了这些动静的来源。   “好了好了。”他低声说,“该去参加庆典了。你们不期待吗?”   “会有小鱼干喵?”   “你们能吃小鱼干吗?文明的小鱼干?”   “虽然更需要吃别的来补充力量,但是吃小鱼干也没有问题的喵!”   “那你们想吃就吃吧……庆典就是要好好玩啊。对了,我现在看不见,你们得带着我过去,帮我领路。”   “导盲喵!我懂!”   科斯莫快速地洗漱了一下,然后就迫不及待地出了门。一人三猫渐行渐远,身影最终隐没在托雅繁杂的、恢弘的认知世界的缩影之中。   初夏来临了。空气中氤氲着轻松的热烈氛围。   一起来参加夏之庆典吗?   一起来庆祝宇宙的新生吧!   【完】   作者有话说:   完结啦!   新文打算开向哨,明年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