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穿到逆徒疯魔后》作者:刘狗花 文案: 璇玑仙尊沈摇光一日醒来,发现自己穿越到了数十年之后。 此时的他,元婴受损,病骨支离,还被一个疯子关押在九天山巅的宫阙之中。 这个疯子是他穿越之前才收进山门的弟子商骜。 那个孤僻瘦弱的五灵根小孩儿,不过几十年,竟成了六界嗜血滥杀、无人不惧的大魔头。 他醒来时,商骜正死死扼着他,红着一双阴戾的眼,目光骇人,紧紧盯着他。 “师尊,别再逃了。”他嗓音低哑发狠,似乎还有点发抖。 “即便阴曹地府,我也能将你捉回来。” ……这孽徒好放肆。 —— 沈摇光只当自己与徒弟之间有什么他不知道的血海深仇。 否则,商骜也不会这样软禁他,每次看向他时,目光又疯又偏执,狠得像是要吃人。 但是……商骜又有点奇怪。 分明与他有仇,还要日日和他同住,寸步不离。 当他面时阴戾凶狠,背过头去,眼眶却是红的,像受了什么委屈。 为了修复他的元婴,遍寻六界,甚至不惜搭上自己的修为性命。 夜深人静时,还会偷偷摸到他的床边,小心翼翼地将脸贴在他的手背上,悄悄吻他。 再后来,沈摇光恢复了那数十年的记忆。 他才知道,商骜确实恨他。 但他也知道了,商骜究竟有多爱他。 —食用指南— *疯批黑化狂犬攻x清冷淡漠仙尊受 *时间线从仙尊失忆开始,后期会有大篇幅回忆杀 *第一次尝试这样的时间线,有不尽如人意的地方请提意见 内容标签: 年下 情有独钟 穿越时空 仙侠修真 搜索关键字:主角:沈摇光 ┃ 配角: ┃ 其它: 一句话简介:有请被害人师尊简单讲两句 立意:在绝望中不放弃希望 第1章   黑云压境,日月无光。   电光在翻涌的云层中隐隐闪现,四起的大雾与云层相接,不辨天地南北。   伏南山畔,不见边际的混沌汇聚成了一处虚空的巨大漩涡,回荡着凛然的煞气。   冷雨之中,一只通体雪白的小鹿埋头逃窜,在密林中发出簌簌的声响。   忽然,罡风袭来,丛林剧烈摇动。小鹿仓皇回头,便见漫天黑云中,剑光骤现,如划破长夜的星芒。   剑光里,一人负剑腾空而立,白衣胜雪,列松如翠。   漫天乌云滚滚,脚下万丈深潭,本该显得他极其渺小,他却如仙人降世,衣袍烈烈,身姿卓拔。   沈摇光。   他于虚空中凌空一踏,衣袂翻飞间回身,单手执剑,携着凛如电光的剑气向深潭攻去,如急坠的流星。   便在这时,一声龙吟携着浓烈的血气响起,整个伏南山都随之震动起来。   玄黑的巨大鳞片闪烁着粼粼冷光,盘桓着浓黑的妖邪之气。   它不过露出了部□□形,便可见是一只身长千丈的狰狞虬龙。   它的身躯在浓黑的潭水中翻涌,下一刻,便自浓雾下的漆黑深潭中破水而出,血气弥漫的巨口獠牙森森,直朝沈摇光扑来。   坠霜剑的银光与震天动地的龙啸相迎。   清冷的剑光下,一双巨大的龙目如同深潭中的漩涡,骤然撞入了沈摇光的眼中。   浓黑的眼,深不见底。阴森的红光像吐信的巨蛇,汹涌地在瞳孔中盘桓,像是下一刻就要将沈摇光尽数吞没一般。   沈摇光猛地惊醒过来。   是梦。   梦里那双紧盯着他的龙目让他感到强烈的窒息,甚至到醒了都尚未消散。   沈摇光已经不记得自己有多久没做过梦了。他沉沉喘出一口气,正要起身,刚睁开眼,便迎面便对上了一双浓黑的眼睛。   红光流转,深不见底,和梦中的邪祟一模一样。   谁!   沈摇光衣袂一挥,纵身而起,单手已掐起了剑诀。   可坠霜剑未至,疼痛和窒息却自脖颈汹涌传来。那人竟一把握住他的颈项,以极其原始、并未催动半点真气的方式粗暴地将他狠狠按回了榻上。   高大的身影压下来,挡住了床榻外的大半光亮。在他身后,千百支烛火在陌生的宫殿中静静摇曳,帘幔层层,沈摇光终于在晦暗中看清了这个人。   那双血光流转的眼睛形似鹰隼,自眉尾到鼻尖的线条挺拔锐利如陡崖,停在薄如刀刃的嘴唇之上。   沈摇光确信自己从没见过他,可却觉察出几分微妙的熟悉。此人的形容面貌,竟无处不像他那个刚收入门下的弟子。   尤其他左眼内眦下那颗暗红的小痣,即便逆光看不清楚,也与他那徒弟的眼下一模一样。   这是何人?   下一刻,他听见了那人低沉沙哑的嗓音。   “知道醒就好。”   简单的一句话,却像是从齿关里硬挤出来的。   “我哪里都不会再让你去了。”   沈摇光眉心凝起。   何方刁徒,对他说什么莫名其妙的疯话。   即便眼前仍旧是梦,沈摇光也从没做过这般没完没了的梦。   他早已心生不悦,抬手便按在了那人青筋凸起的手腕上。元婴中期水系单灵根修士简单的一道真气,瞬息便能使此人血脉冻结,筋骨断裂。   但就在催动内息的那一瞬,剧烈的疼痛灌注经脉,传遍了沈摇光的四肢百骸。   他痛得眼前一黑,下一刻,剧烈的咳嗽便从喉咙里爆发出来,将他的视线都咳得模糊了。   他摔回了床上,磕在床榻上的手肘和经脉寸断的痛苦   相比,只剩下了微不足道的麻木。   ——   分明昨日,沈摇光还在上清宗的点青峰上,为新收的五灵根弟子翻阅典籍。不过一夜之间,他却出现在了这个陌生的地方,病骨支离,真气全无。   能在他毫无察觉的情况下伤他至此,并将他从守备森严,且有飞升上神所作的护宗大阵中掳至此处的,放眼整个修真界也绝无这样的大能。   更何况,他沈摇光一生至此都未有树敌,怎会有人费尽心机,害他至此?   但他现在无暇顾及这些。他止不住的咳嗽,气息都喘不均匀,通身经脉痛得他不住颤抖。   他本该负有元婴的内府,此时空空荡荡,灵根也似是寸寸尽断。随之消失的是他充盈周身的真气,像是原本踩在云端的人,忽然坠在了凡尘的土地上,摔得筋骨皆碎。   他咳得耳鸣,又听见了那个人的声音。   “带进来。”   阴冷的风卷动冰凉的帘幔,一个人被丢在了他的榻边。   沈摇光视线模糊地看向他,便惊讶地发现,此人分明是百草谷谷主座下最得意的首徒,他在仙门盛会中见过几次,记得他姓言名济玄。   他惊讶地看着言济玄,言济玄却恍若未闻,飞快地直起上身,搭上沈摇光的手腕。   顿时,一道微凉的气息游走过他的经脉。   气息流转的感觉稍纵即逝,言济玄便收回了手,回身跪伏在那人身前。   “回九君,仙尊身体并无大碍。”   “你说过,他只要醒来就会没事。”那人的语气咄咄逼人。   “是的,请九君放心。仙尊不过是在不知情时催动了真气,片刻便可平息。”   “为什么还会咳嗽?”那人声音阴冷,像是下一秒钟就要将眼前这人挫骨扬灰。   言济玄的视线落在了那人放在身侧的手上,张了张嘴,还是没有说话。   那是方才他扼住沈摇光脖颈的手。   那人的指尖动了动,手背上的青筋突突地跳了两下。   “滚吧。”   许久之后,他唇缝中挤出了两个字。言济玄如蒙大赦,飞快地起身离开。   那人的目光重新落到了沈摇光的身上。   他背光而立,站得笔直,身上玄黑的衣袍逶迤曳地,金光流转。沈摇光的视角只能仰着头看他,使他愈发像个阴戾的暴君。   对视片刻,沈摇光却见他缓缓将右手背到了身后,像是因愧悔而藏起了某件凶器,动作虽慢,却莫名显出两分仓皇。   还是刚才掐他脖子的那只手。   ——   “……催动了真气。”   对视片刻,面前这位被称作“九君”的男人重复了一遍言济玄的话,似是怒后反笑,勾起了嘴唇。   “还要杀我?”他问沈摇光。   跳动的烛火下,他嘴角隐现的犬齿微微泛着冷光,像是问的这件事对他来讲有多荒谬。   沈摇光觉得此人多少有些毛病。他既为人所掳,想要反击岂非情理之中?   “不知我与九君有何仇怨。”沈摇光喘息着问道。   却不料,只是一句简单的一句问话,面前的那人却瞳孔一缩,本就冰冷凶戾的神色立时变得可怕。   他眼中血光乍起,在黑色瞳孔里翻涌。几步之遥,沈摇光甚至听到了他登时变得粗重的呼吸声。   “你叫我什么?”那人像是费力地调整了呼吸,才勉强说出一句完整的话似的。   沈摇光觉得此人更加奇怪,言语举止,像个疯子。   他看向那人,问他:“九君,莫非不该这么称呼?”   那个人的身体居然微微颤抖了起来。他眼中血光更甚,像是点燃了的火焰,凶猛   地燃烧着瞳仁中原本的黑。   下一刻,冷冽的风扑面而来,沈摇光只闭眼一躲的功夫,便被人推着,狠狠撞在了床榻的靠背上。   那双游离着血光的黑眼睛近在咫尺。这么近的距离,正好能让沈摇光看到那双眼睛里隐隐泛起的水雾。   水雾很快凝结成了一滴清晰的水光,将那凶狠、凌厉的眼睛浸润得有些可怜。   但他表情却阴鸷至极,便使那点可怜愈发显得疯魔。   “落到这个地步了,还要这样逼我么。”那个人咬牙切齿,像在警告他,又像是下一秒就要将他掐死。   沈摇光愈发觉得无语:“我何尝逼你,难道不是你害我至此?”   那人又像受了什么刺激,抬手便又要去扼他的脖颈。可刚碰到他,却又像触了电一般,猛地蜷起了手指。   他像是被什么话激怒到了极点,理智全无,却又忌惮什么似的,害怕伤害到他病骨支离的残躯。   许久,他的手猛地落下,狠狠按在了沈摇光头侧的靠枕上。   “是,我本就是罪孽深重,万劫不复的人。”他呼吸颤抖,像是在自言自语。   沈摇光更加笃定这人是个疯子。世间修为高深者不过寥寥数人,他在心中数了一遍,也不知面前这人究竟是走火入魔的哪一位。   “那么,九君既废我修为,关押我于此处,究竟有何所图?”沈摇光懒得听他自我剖白,单刀直入地问道。   面前这人明显一愣,接着,他笑了。   这笑容森冷而绝望,眼中泪光粼粼。泪光之下,那人双眼中的血色燃成了火,死盯着沈摇光时,有种压抑着的疯狂,像是要将沈摇光也整个投入他眼中的火海,连同他自己一起焚烧成灰烬一般。   他勾起指节,缓缓拂过沈摇光的脸颊。   “我想要的,只是将师尊永世锁在我身边罢了。”他说。“师尊不是一直都知道么?”   “……你叫我什么?”   这回,轮到沈摇光眼露诧异,问出这个问题。 第2章   两百多年来,沈摇光门下空空,唯一收了一人为徒,还就在三日之前。   但他那个弟子商骜,不过是个刚入山门,尚未引气入体的五灵根少年,面前这人又是从何而来?   不过,这二人五官轮廓确是像极了,就连眼旁的痣都一模一样。   但年岁却全然对不上,难道说是商骜一夜之间长大成人,修得大乘,顺带自立门户,欺师灭祖?   便是他前世看的也不敢这么写。   那人一声师尊叫得沈摇光心生疑惑,神色中自然而然地流露出冰冷的审视,眉也皱了起来。   面前这人在他这样的目光里,渐渐连自暴自弃的冷笑都挂不住了。   “师尊不许,我也偏要这般叫。”许久,他面无表情,从齿关中狠狠挤出了这句话。   沈摇光倒是没见过这般神色凶狠地认人做长辈的。   沉默之后,他淡淡转开了目光。   可就在他偏过头去的一瞬间,下颌被猛地钳住,掰回去,被迫着重新和那人对视。   黑眼睛里血光盘桓,像极了他梦里那条形容狰狞的恶龙。   下一秒,那人神色凶狠地欺身而上。   沈摇光被狠狠咬住了下唇。顿时,疼痛蔓延,和那人口中的血腥气息交织在一起。   恍若被梦中的虬龙吞吃入腹,拖入了血色弥漫的漆黑深潭之中。   “师尊,即便商骜烂到了骨头里,恶贯满盈,万劫不复,你也不能不要我。”   沈摇光听见了他低哑的呢喃。   ——   沈摇光浑身鸡皮疙瘩都被惊起来了。他剧烈地挣扎起来,通身的骨血痛得他齿根发颤。   即便如此,他也不像面前这个疯子一般,自己咬牙都能咬得满嘴是血。   那人总算放开了他。孱弱的病体支撑不起这样强烈的动作,沈摇光一手撑着床榻,一手狠狠抹过嘴唇,狼狈地喘息着。   “你说你是谁,商骜?”沈摇光问。   缠斗之中,处于劣势的沈摇光没有受伤,倒是那人被沈摇光咬破了嘴唇。他唇角染血,却浑然不觉,像是根本感觉不到痛似的。   “师尊还要装不认识我?”这人站在床边,居高临下地看着他。   “商骜而今不过十四五岁,你怎能是他?”沈摇光反问。   “你说什么?”那人的眉头拧得死紧。   “便是要伪装,也要像些。即便五官相像,可分明不是一个年岁,你以为能骗过我的眼睛么?”沈摇光沉沉喘息着,紧紧盯着他的脸。   烛火摇曳,他双眼湿漉漉的,眼下的小痣殷红如血,像是方才从他眼中不慎落出的泪。   确实是像,但在修真世界活了这么多年,他知道做出假象是何等的简单。   面前人究竟是谁,此处又是否是幻境或迷阵,沈摇光都不得而知。   毕竟,而今的世间怎会有能一夜废他根骨之人。   “你既说你是商骜,那你告诉我,而今是何年月,此处又是何地?”沈摇光问。   若面前此人是假,自然绝不会对他说真话。他此时真气全无,便只能用言语试探他的破绽。   只是不知,将他困在这里,又伪装成他徒弟的这个“人”,究竟是心魔,还是妖祟。   ——   沈摇光别无他法,实是他对自己的这个徒弟一点都不了解。   他前世是个世界百强企业掌门人家的公子,在众多同辈中脱颖而出,成了他祖父钦定的继承人。但没过多久,他父亲便意外身死,他也受人陷害坠落盘山公路,车毁人亡。   此后他便穿越了,托生成了玄清上神刚出世的独子。因着出生那夜天降异象,摇光星光芒大盛,因此被取名“摇光”。   他承认在投胎这件事上,他总有超乎寻常的运气。这一世,他父亲是修真界飞升第一人,亦是道修第一大宗门上清宗的宗主。   他生来便是万里挑一的水系单灵根,天资聪颖,又有家学庇佑,修炼神速,不过百年便在修真界名声大噪,以“璇玑”为号,名动天下。   但前世的前车之鉴犹在,使他养成了不问闲事的习惯。   他潜心修炼,宗门琐事一概不问,也不似其他长老峰主一般桃李满园。   他父亲飞升后,他便请他父亲那位能掌大局的首徒方守行继任掌门,而他,则仍旧是上清宗身份最显赫、亦是最清闲的点青峰峰主。   直到那日,他外出游历归来,恰逢上清宗开关收徒。   那日天色已晚,暮色低垂,整座上清山脉的灯火渐次而起。   他御剑而回,在山门前徐徐落下,便见门外除了寻常执守的弟子之外,还有些许身着试剑司道袍的弟子来来往往。   试剑司是上清宗专管每年开关收徒的职司部门,沈摇光略一算日子,似乎确实是这几天。   他由山门而入,执守的弟子和试剑司管事们纷纷停下,立在道旁向他行礼。   就在此时,他看到了那个人。   不染纤尘的洁白玉阶上,一个单薄的少年孤零零地跪在那里,低着头,衣着破旧、形容狼狈,衣衫和脸颊上还染着血渍,与周遭道袍翩翩的仙家弟子们格格不入。   沈摇光停下了脚步。   “这是何人?”他略一打量了一番这个少年,问旁侧的管事弟子道。   为首的那个连忙上前答他:“回璇玑仙尊,此人前来应征,想入宗门。”   修真界修为高深者,通常以“真人”相称,称作仙尊的,而今唯独沈摇光一人。   这诨名倒非他所愿,而是他父亲得道飞升,成了上神之后,世人便当他也半步踏入上界,纷纷以“仙尊”之名称呼他。   沈摇光又听那掌事接着道:“但我上清宗开关收徒的时辰已然过了,此人却迟迟不愿离去。”   就在这时,一直沉默着、一动不动宛如雕像的少年忽然开了口。   “我在开关结束之内完成了试炼。”他气息羸弱,声音闷闷的,语气却坚定得有些倔强。   沈摇光看见,他的衣袖边角磨损得不成模样,但似乎可见是凡间极其贵重的布料。他也看见,那少年露出的手背脖颈处皆是伤痕,背上赫然有一道刀伤,虽不轻,却还没愈合,暗红的血渍弥漫了半边瘦弱的背脊。   周遭,衣袂飘飘的仙门弟子渐次而立,显得他像是跪伏在众神面前、任人践踏的卑微蝼蚁。   沈摇光眉头凝了凝,只一个细微的表情,便已有掌事匆匆上前,小声同他解释。   “仙尊,听闻凡间正改朝换代,他是刚刚被灭了国的雍朝太子,被追杀至此,上来避难的。”那人说着话,看向那少年的眼神已经有些轻蔑了。   “我上清宗有阶前不许见血的规矩,他不过是想借此躲过一劫罢了。方才测过,五灵根而已。”   对修仙之人来说,五灵根和没有灵根的凡人并没什么区别。五灵根是最为驳杂的灵根,这样的人想要修炼,根本就是天方夜谭。   天资不足,纵是燃尽了心血,也一辈子都难引气入体。   “他说他完成了试炼?”沈摇光却问。   那掌事抬眼便见沈摇光神色冷淡,目光都未奉与他。璇玑仙尊向来是出名的清冷高傲,喜怒不形于色,此时声线又淡,神色又冷,让人听不出喜怒。   那掌事立刻便忐忑起来。   面前此人,非但形如山巅雪、云间月,更是上神之子、修真界万年难遇的奇才,即便是方宗主在他面前都礼让三分。他一个寻常弟   子,自然不敢在这样的仙人面前放肆。   “回仙尊,是的。”再出声,他的语气已然谨慎了不少,规矩多了。   上清宗招纳弟子的规则沈摇光清楚。上清宗立派于高山之上,自山脚到山门有九千九百九十九级玉阶。凡想入门的弟子,只要能在时限内登上山门,且身有灵根,便可被收为上清宗弟子。   不过,这样高的山峰,若无半点真气,绝无登上玉阶之顶的可能。便是天资过人者,都十有九成会在半途中力竭而退。   而面前这少年不仅是五灵根,身上还负了不轻的伤,还能登上上清宗的山门。这样的人,沈摇光两百多年来都未曾见过。   “那为何不收他入宗?”沈摇光问。   “这……”   一阵沉默过后,有人勉强说道:“各峰峰主和三位长老都已收徒完毕了,无处收留他……”   沈摇光淡淡看他一眼,便知他们是在找借口,怕惹他发怒,因此受罚。他穿越之前就见多了这样的事,此时也懒得同他们计较。   他的目光落在了那少年身上。   “既如此,计入我门下吧。”他说。   在场众人顿时满面诧异,惊得说不出话来。   这位名动修真界的璇玑仙尊,六岁入道,十岁筑基,如今不过二百余岁,已然结成了元婴,仙途比他那位飞升上界的父亲还要顺遂。   但他天性冷淡,不喜吵闹,两百年来都未有一人能有幸入他山门。   如今,竟让这个五灵根的废物占了便宜?   他们的目光不由自主地纷纷落在了地上那个满身血腥的少年身上,皆不知这丧家之犬是走了怎样的运道。   沈摇光却目不斜视,只静静垂下眼。   便如云端闭目而立的神明,恩赐般地睁开双眼,看向了脚下的众生。   “叫什么名字?”他问。   那少年俯下身去,额头在冰冷的阶上重重一磕。   “弟子商骜,拜谢师尊。”他说。   上清宗地势高寒,如今又天色已晚,教他这个没有半点真气的少年浑身染霜。   他抬起头时,青涩俊朗的眉睫上都结了一层薄薄的冰霜,和他面上的尘土与血渍混在一起。   仙门融融的灯下,霜雪晶莹,像是那狼狈染血的眉眼都得了神赐的点化一般。   沈摇光第一次对上了少年霜雪满睫的目光。   那双眼,浓黑如墨,剔透干净,没有半点多余的色彩。   唯独左侧内眼角下,一颗暗红色的小痣,像是溅落在脸上的血。 第3章   沈摇光发了问,可是面前这人却半天没回答,只死死盯着他,像是要将他盯出个窟窿。   许久之后,那人红着眼,低沉的嗓音居然带着若有若无的颤抖,像是在极力压抑着什么。   “……你什么都不记得?”   沈摇光都有点分不清这个“商骜”是在跟他演,还是真的在伤心了。   他怀疑地审视着面前这人的表情,却见他眼眶红得越来越厉害,眼神偏执,到了几近疯狂的程度。   “你不记得了?”那人压抑着,又问了一遍。   “算是吧。”沈摇光模棱两可,神色冷淡平静。   这是一种非暴力不合作、绝不会让对方看出一点端倪的态度。对方似乎有些受不了,没说话,只盯着他,向着他的方向靠近了两步。   “站在那,别动!”   沈摇光猛地向后退去。   刚才那撕咬啃噬的触感还在唇边久久未散,“商骜”一动,他浑身都难受起来。   他戒备地盯着“商骜”。   就好像他的抗拒躲闪看起来有多伤人似的,此人的动作尴尬地停在原地,似是想要触碰他的手也停在了半空。   很久之后,他才收回了手。   “师尊,你应该了解我,我不喜欢被骗。”   他的表情带着几分若无其事,冷淡倨傲的神态也有点刻意,像是在刻意掩藏着什么情绪。   但凡妖祟制造幻境迷惑修士,目的都很简单。它们洞悉修士的内心,创造出让修士难以抗拒的迷境,使之沉迷后再趁机掠夺其修为。而若是心魔,则通常出现在修士大小境界的突破之前,同样会以抗拒诱惑或抵御痛苦的方式,来洗练修士的道心。   又或者,修士在空间中制造的用来迷惑入侵者的迷阵,也会将其他修士陷到假象中,但通常内容大同小异,目的都是让修士方寸大乱,从而在其中迷失。   两百年来,各类幻境沈摇光见过不少,但头一次见过有人在幻境之中和他演情感剧的。   想来也是。他昨日还身在上清宗内,有他父亲飞升前布置下的护宗大阵保护,等闲邪祟根本无法入内,更何况上清宗还戒备森严。他近期修为稳定,并无突破迹象,怎么会无缘无故陷入迷阵之中呢?   更何况这迷阵还霸道至此,压制住了他的修为,他从没经历过这样的情况。   沈摇光也不想再和面前的“商骜”多耽搁,干脆坐起身来,淡淡地道:“我不了解你,但你也应该知道,我不想与人多作纠缠。”   说着,他便撑在床沿上,想要下床。   “商骜”两步上前,竟是一把将他按住了。   “你做什么?”他问。   “去看看你是何方神圣,能将我困在这样的幻境里。”既知身在幻境里,沈摇光神色坦然,讲话也直白,并不打算和这妖祟打哑谜。   面前的妖祟却像是被他当胸刺了一剑,面色难看中带着两分痛苦。   真奇怪。   “这里不是什么幻境。”妖祟说。“这里是九天山。”   九天山?   九天山在修真界极北之地,亦是修真界海拔最高处,是一片连绵不绝、长有上千里的冰雪山脉。九天山以北,便是无人能通过的屏障结界,以沈摇光的了解,恐怕就是这片世界的尽头。   九天山苦寒荒凉,又高入云端,便是修士御剑也无法抵达,故而根本无人踏足。面前这位想要编谎话,也该编得使人信服些。   沈摇光淡淡看他一眼,没有理他。   “你刚问我现在是什么年月,我告诉你,是仙历一万两千三百四十六年。”沈摇光正要站起,却被这人死死按着肩膀,压在原地。“言济玄说你现在不能下床,你别动,你要问什么,我都告   诉你。”   沈摇光狐疑地审视了他一番。   “你是说,我来到了四十二年之后?”沈摇光眼中露出两分讥诮。   面前的妖祟没有说话。   沈摇光接着问:“你又说你是商骜?”   “商骜”没有说话。   沈摇光从没经历过这样离奇的事,已经笃定面前的“人”是个谎话连篇,且有些无聊爱好的妖祟了。   “那么,你给我的是什么剧本?一夜之间穿到了若干年后,非但修为一朝被废,还因多年前的一时心软而养出了一个欺师灭祖的不肖弟子的炮灰吗?”沈摇光问他。   面前这人的眼睛微微瞪大了,像是又惊讶、又不敢置信,同时还强忍着强烈的痛苦。   “欺师灭祖……不肖弟子?”   演技不错。   这人似乎很怕他离开床榻,沈摇光猜测,或许这就是什么阵法。想来也是,修为再强大的妖修,也不可能做出既强大、又广阔的迷阵。   照此情形,恐怕床榻之外又会是另一番情境了。   他不想和这人对戏,干脆在他神色怔愣时拂开他的手,翻身下床。   那人如梦初醒,一把按住他。   “你不能下来。”他的眼睛中已经泛起了明显的血丝,目眦欲裂,却仍旧拦着沈摇光。   还真是固执。   但这却让沈摇光更看出了他的畏惧,想必是的确被找到了破绽。   于是,他剧烈地挣扎起来。既是在幻境之中,他便也对这副假的病体残躯并不怎么珍视。   “为什么不能?难道我落到这样的境地,还不能逃?”他还不忘反唇相讥。   “不能逃。”两人挨得很近,沈摇光甚至能感到这妖祟胸口的震颤。“你哪里都不能去。”   “你凭什么管我?”沈摇光挣扎道。   可是在这幻阵之中,他和这邪祟的力量太过悬殊。“商骜”甚至没有动用半点真气,就将他死死压制在床榻上,让他动弹不得。   而他手腕上的皮肤也脆弱多了。不过挣扎了几个来回,就被攥出了红痕,看上去触目惊心。   “别乱动了。”邪祟咬牙切齿。“我会伤到你。”   沈摇光也不理他,只一门心思想要推开他。   下一刻,面前骤然暗了下去。   那妖祟一把扯下了床帐上的系带,床帐顿时散落下来,遮住了外面的烛光。   沈摇光手腕一凉,竟是被“商骜”拿绸带捆住了手腕。几番缠绕下,沈摇光被双手按在头顶,死死地捆在了床榻上。   他没想到会遇见这样的事,诧异地看着“商骜”。   而“商骜”直起身,喘息着站在床边,神色复杂中带着沈摇光看不懂的痛苦,红着眼,静静看了他片刻。   许久之后,“商骜”转过身。   “言济玄何在。”他看见“商骜”背过身,冷着声音,这般吩咐道。   ——   言济玄去而复返,重新回到了他的床榻边。而那“商骜”却不知去向,偌大的宫殿内只剩下了言济玄和沈摇光两人。   沈摇光隐约能闻到一丝淡淡的草药清香。   他皱眉看着自己手腕上的伤痕。   ……怎么会?   言济玄坐在他床前,手中的玄铜臼中捣着药材,远处静静燃烧的炉上隐隐飘散出苦味。   见他看向自己,言济玄笑了笑,轻声说:“你醒了?不必担心,您手腕上只是皮外伤,并没有伤到筋骨。”   沈摇光撑着身体坐起来。   见他在看自己手中的药杵,言济玄笑道:“用这样的法子上药,有些不习惯吧?”   他放下药杵,扶着沈摇光在床榻上坐定:“只因   你如今身体虚弱,真气尽失,所以用不得仙丹灵药,只得在寻常草药中加以些许灵植,以作温养。”   沈摇光皱眉审视着他,没有言语。   言济玄像是看出了他的疑惑,放下手中的药杵,认真说道:“仙尊不必起疑,您而今的症状,多半是失去了记忆。”   沈摇光并不相信他的话,但是他也不得不承认,他没经历过这么真实的幻境,也从没有在幻境之中受过伤。   言济玄像是能从他表情中看出什么,接着道:“仙尊也看出来了,是么?毕竟人在幻境之中,所使用的并不是自己的身体,一切不过假象。因此,幻境中的修士只会灰飞烟灭,却绝不会受伤,更不可能因受伤而在身体上留下痕迹。”   沈摇光垂眼看向自己的手腕。   那里的红痕已经开始微微泛起青色,在他苍白的手腕上看着有些骇人。   “仙尊而今确是在仙历一万两千三百四十六年,此处正是九天山。”言济玄说。   沈摇光沉默许久,摇了摇头。   “三日之前,我刚收商骜入我门下。但今日,我便出现在了这里。”   这比他前世身死穿越还要魔幻。   “上清宗阵法如何强大,仙尊知道。即便是惑人心魄的邪祟,又怎能潜入上清宗对您施法呢?”言济玄道。   他说的沈摇光又何尝不知。但和他无故出现在四十多年之后相比,邪祟入侵宗门似乎还更合理些。   “可是,过去的这些年发生了什么,我又怎么会被困这里,修为尽失?”沈摇光问他。   这一次,言济玄缄口不言。   “怎么了?”沈摇光问他。   “……这些事,我不敢说。”言济玄说。“仙尊若想知道,还是亲口去问九君吧。”   九君。   他莫非真的凭空出现在了四十二年之后,成了个多说两句话都喘不匀气的人。   而他座下的弟子,短短几十年,脱胎换骨,修为已远远凌驾于他之上,还成了凌驾修真界、且确是欺师灭祖了的“商九君”。   两相对比,他这震惊修真界百余年的奇才,也成了不值一提的笑话。   按这样的设定,五灵根逆袭,修为通天,大权在握,商骜才是拿着天选之子剧本的人。   那他沈摇光呢?   是将毒蛇收入怀中后终遭蛇咬的愚蠢农夫,还是心生歹念后被反杀的恶毒反派?   他思来想去,总觉得自己的境遇与前者更像。   修真界的大反派靠着虐杀、□□、囚禁他,来彰显此人的六亲不认和残忍变态,从而引得人神共愤,正义的主角因此站出来,率众讨伐,肃清天下。   ……莫非他拿的是大反派的炮灰师父的剧本。 第4章   言济玄很快给他上好了药,嘱咐他近日不要乱碰,不要沾水之后,便起身要告退。   “九君就在前厅,我需先去向他禀报。”言济玄说。   沈摇光静静点了点头。   沉默片刻,言济玄又叮嘱道:“仙尊莫要嫌我多嘴。但仙尊如今是□□凡胎,万事还请珍重自身。”   沈摇光看向他,不明白他为什么要这么说。   言济玄犹豫了一会,言简意赅道:“仙尊需保重身体,方才有来日。”   沈摇光皱了皱眉,就见言济玄眼神复杂,定定地对他点了点头。   那表情,既像是在劝他要忍辱负重,又像是想让他心怀希望。沈摇光与他对视片刻,最终缓缓出了口气,说道:“我答应你。”   言济玄收拾好药箱退了出去。   寝殿的前厅就在沈摇光所在的卧房前方,隔着屏风和帐幔,烛火摇曳之下,沈摇光能看见端坐在那里的高大身影。   即便很魔幻,沈摇光也不得不承认,方才与他交锋纠缠过的男子,就是他刚收入门中的弟子商骜。   言济玄提着药箱出去,跪在商骜面前似乎说了些什么。片刻之后,寝殿的大门打开复又合上,言济玄离开了。   沈摇光静静等着,可外间的商骜却一直坐着没动,像是一尊摆在那里的塑像。   沈摇光有些疑惑。他这是想干什么?   又过了片刻,商骜仍旧没有进来,却还是没走。沈摇光不由得坐起身来,可却不等他下床,外面一动不动的人就站起身,颇有点像听见声音的警觉猎犬。   他出现在了沈摇光卧房的门前,站在那儿,神色冷凝,目光凶狠,眉头皱得死紧。   “言济玄的话,你没听到?”他问。   他语气很凶,沈摇光却莫名听出了一点心虚,像是个十来岁、不小心做坏事情伤到人的孩子,后悔却嘴硬,但却分明能从僵硬的小动作上看出他的自责和心疼,还有手足无措的歉意。   就好像刚才他迟迟不进来,是因为不敢面对受了伤的他似的。   沈摇光多看了两眼,却换来了更加虎视眈眈的目光。   他只好直奔主题。   “言济玄说,你没骗我。”他说。   “你倒是不怕他也是迷惑你的妖祟?”商骜冷硬邦邦地问道。   沈摇光有点无语。他当然怕,但是他手腕受伤的事实摆在这里。面对商骜兴师问罪的质疑,他言简意赅地解释道:“事实如此,不必怀疑了。”   商骜冷冷的没有说话。   “只是言济玄未曾告诉我,过去的四十多年发生了什么?”沈摇光问。   商骜仍旧没有说话。   沈摇光打量着他的神色,又联系起自己而今惨淡的境况,试探道:“你我之间是有什么误会,还是有什么仇恨?”   商骜看向他的眼神骤然变得锐利。   沈摇光又不明白了。在商骜的逼视中,他面露疑惑,正要再问,却听商骜缓缓说道。   “是仇恨。”他说。   这么咬牙切齿,恐怕不是小事。   “我不知这几十年究竟发生了什么,若我做了什么错事,你大可以直接告诉我。”沈摇光坦然说。   他自认自己是个极讲道理的人。   即便他已有八分认定自己做不出伤天害理的事,却也承认自己穿越到了多年之后,无法保证过去几十年的作为。   既如此,他不如直接问清楚。若他有罪,也算死得明白,若是对方穷凶极恶,就当他识人不清,活该受死。   但商骜却似乎并不领情。他的神情变得越来越难看,像沈摇光说了什么让他难以忍受的话一般。   沈摇光看他这样,只好接着说道:“我   自认为人磊落光明,若无误会嫌隙,不至与你师徒反目至此。你即便恨我入骨,欲千刀万剐,我如今也尝得了恶果。”   说到这里,他补充道:“既如此,即便要我死,也请你让我明白地赴死。”   他明明已经很友善了,被弄得苟延残喘还保持了这样的平静,但站在他面前的商骜,却不可抑制地发起抖来。   他颤抖着,眼眶都泛起了不正常的红。那双眼睛里的血色重新活了过来,在如墨的漆黑中翻涌。   像是在忍着极其强烈的情绪。悲伤、痛苦亦或是愤怒,沈摇光看不明白。   许久之后,商骜再开口,嗓音已经沙哑得有些吓人。   “以为什么都不记得,便可逃脱干系了么。”他说。   沈摇光心生不解。可不等他问出商骜所说的“干系”究竟为何物,面前的商骜已然转过身去。   冷风骤起,巨大的殿门被人一把拉开后又重重摔上,整个宫殿中陷入了一阵死一般的安静。   只剩满殿的烛火,不时发出细微的灯花爆开声。   ……就走了?   沈摇光半天才回过神来。   他看着空荡荡的宫殿。这大殿有纵深十数丈之广,堂皇巍峨,便是铺地的玉砖都是灵气流转的天材地宝。透过紧闭的窗子,隐约可见窗外风雪呼啸,云层翻涌,似是在高不可及的神山之巅。   有恨,却没有立刻杀了他。   许久,沈摇光缓缓靠回了床榻上。   既不杀他,又不明说,只将他废尽修为关押起来。   看来过去的那几十年,自己与这位陌生的徒弟之间,还真有什么难以逾越的深重仇怨。   ——   九天山巅的风雪极冷,便是修为高深的修士,也会被冻得遍体生寒,皮肉冷彻,一直凉到了骨血里。   唯有排列站在宫宇之外的士兵,身着早已亡国的大雍特有的重甲,手握刀剑,一动不动地任凭风雪落满他们的身体。   因为他们早死了,如今只是被商骜复活的人形兵器。他们没有五感,更无七情六欲,自不知寒冷是什么样的感觉。   商骜立在有崖殿外,风雪凌厉地落在他面上,很快便将他脸上微不可闻的泪痕冻僵,连带着湿漉漉的眼睛,都冻得生疼。   他而今修为已至化神,本不该怕冷的。引天地之气而成的修为能够淬炼人的经脉骨血,使人坚不可摧,水火不侵。   但他感觉不到风霜雨雪,却能明明白白地看清沈摇光的目光。   他等了九年。   微不足道的短暂光阴,他却是数着分秒熬过来的。他掳来了修真界无数的名医修士,夺来了无数的珍宝灵药,就是为了能让沈摇光再睁开眼,看看他。   但他师尊不记得他了。   分明就在他的面前,近在咫尺,在呼吸,在眨眼,伸手就能碰到。   但他师尊看他的眼神,却像那天他满身泥血,肮脏地跪在上清宗门前,抬起头时看到的一样。   平静,冷淡,带着拒人于千里之外的慈悲和宽宥,像是立于遥远的云端,即便商骜想杀尽天下人来垫在脚下,也触碰不到他的一丝衣角。   商骜原本早已做好了准备。   当日他原形败露,师尊逐他出宗门,立誓与他永不相见,他早准备好面对沈摇光充满失望和仇恨的双眼。他承认自己犯错,也愿意承受后果,只要不再将他师尊放回那个欺他害他怨妒他、时刻要取他性命的世界。   但是,沈摇光醒来,却什么都不记得,就像过去的一切都尚未发生一般。   甚至就这么坦然地问他,两人之间是否有仇怨,是否有误会,他是否做错了事。   陌生,冷淡,礼貌,戒备。那些刻骨的爱与恨,全都随之   消失不见了。   只剩商骜还记得。   这让他怎么说得出口呢,又怎么用言语把那些过往和情感,描述给这个什么都不记得了的人呢?   这风雪是有些冷,冻得商骜又开始发抖。   鄞都的宫殿遍布整座九天山脉,商骜所居的有崖殿则在九天山巅的最顶端。   雪下了一整日,覆盖了长长的黑玉蟠龙阶梯,直将整座鄞都深沉的墨色,都覆上了一层粉饰太平的白。   无尽的苍白绵延千里,似乎只剩下了一种颜色。   天地之间,只剩下黑衣黑发的商骜,像是恰被上神遗落下的,唯一未被渡化的苦厄。 第5章   偌大的寝殿里,只剩下了沈摇光一个人。   修道之人除五感之外,通常靠真气探知四周,修为高深者,可瞬息间感知到方圆数里的活物。但如今他修为尽失,再感觉不到任何气息,只觉空荡荡一片,让他很不习惯。   沈摇光独自在床榻上休息了片刻,渐渐感觉身上有了些力气,才缓缓下床,走到了离他最近的窗边。   窗外一片白茫茫的雾与雪,依稀可见他在一座极高的山顶上。白雪覆盖下的宽阔阶梯一路通往山下,渐渐与其他低处的山峰一同消失在云雾之中。   窗外的廊下,静静站着穿着盔甲的士兵。这座宫殿极其宽广,守备又很森严,光沈摇光的视线范围内,便可见有数百个兵士。   沈摇光只能看见他们落满积雪的背影,连呼吸都感觉不到,不似活物,倒像是立在雪地里的盔甲。   肃穆庄严,了无生息,是沈摇光在修真界从未见过的景象。   沈摇光清楚,这里便是他的囚笼。   作为一个一觉醒来、便成了被他人关押囚禁起来的仇人,他的下场只会比死更加痛苦。只是不知,商骜如今是想慢慢地一点点折磨他,还是正在犹豫该给他个怎样的死法。   就在这时,远处有个黑点在动,似乎在向他的方向走来。   他看见了一个人,也身着与士兵类似的铜色重甲,一路拾阶而上,渐渐走近。   他的脸色好像有点白,但走得很快。行到宫殿门口时,那些死物一般一动不动的守卫,居然整齐地转过身,朝着那人下跪行礼。   悄然无声,整齐的动作里带着一种说不出的僵硬,在漫天大雪中,只有盔甲撞击的声响隐隐传来。   沈摇光转头看向门口,下一刻,门被推开,寒风夹杂着碎雪,立刻吹到了厚重的地毯上。   沈摇光看清了那人的脸。   是个高大的男人,单手提着个铜盒,盔上的红缨早已腐朽,在风中缓缓飘荡。他铜盔之下的脸苍白极了,没有一丝血色,却横亘着一条骇人的、几乎将他半幅头颅都要切开的新鲜刀疤。   他的瞳仁漆黑一片,竟没有一丝眼白,木然地盯着沈摇光。   这又是什么人!沈摇光一惊。   那男人眼珠动了动,似乎看出沈摇光的惊讶。他抬手掩上殿门,继而朝着沈摇光单膝跪下,俯身行了个同殿外兵士一模一样的礼。   “属下卫横戈参见仙尊。形容难看了些,还请仙尊莫怕。”   ……懂了。沈摇光心下一片死一样的平静。   这样的人出现,恐怕是来送他上路的。   ——   沈摇光坐在了窗边的榻上,眼看着卫横戈将那铜盒放在他面前的几案上,将里头的碟盏一样一样地取出来。   很快,热腾腾的饭菜摆满了一桌。   鸿门宴。   沈摇光辟谷多年,早没了吃饭的习惯,直到香味飘到了鼻端,才久违地感到腹中空空,竟有些饥饿。   是了,他已没了修为,肉身怕也重新成了凡人。   他并不知这是他临死前的最后一餐,还是这饭里早就下了毒,面前站着个形容血腥的鬼,还真有几分断头饭的意思。   沈摇光看向卫横戈,淡淡地说道:“多谢你。”   卫横戈抱拳:“仙尊不必客气。”   说着,他又想到了什么,接着说道:“仙尊看着属下的模样怕没有胃口,属下去殿外等候。”   看他说完转身就走,沈摇光叫住他:“不必,外面风雪太冷,你不用出去。”   卫横戈停下脚步,似是一愣,接着竟轻轻笑了。   只可惜他脸上那道伤口横亘在那里,让他的笑容看起来有些狰狞。   “仙尊不必担忧,属   下并无五感,不会冷。”他说。   沈摇光的目光不由落在了他的脖颈上,问道:“我尚未见过……你是什么人?”   卫横戈答话倒是坦然。   “属下并不是人。”他说。“属下与外面的将士都是鬼,若无九君恩泽,皆是鄞都废墟上的枯骨。”   鄞都,是凡间已亡的雍朝都城。收商骜为徒时,他听说了一些,据说当时起兵的叛军攻入鄞都,将数十万雍朝将士和满城百姓,连带皇城里的君王贵胄一并屠戮殆尽,一把火烧得只剩废墟,只剩下身为雍朝太子的商骜,在宫人的掩护下从鄞都逃了出去,逃到了上清宗。   既如此,那眼前的这些人……   “你们是被复活的?”沈摇光问。   “是的。”卫横戈说。“商君以血为祭,使我等重获新生。但我等身为鬼魂,肉身只能重塑到刚死之时,因此模样多少有些吓人。”   说到这儿,他不好意思地笑了笑。   “属下致命伤在面部,不大好看,本不该来服侍仙尊。只可惜九君身侧的将领,只有属下七情六欲最全,能使九君放心托付。”   以血结契,向来是修真界讳莫如深的禁术。血契可使被结契者受契主操控,如同傀儡,唯契主命令是从。   就算是沈摇光,也只在上清宗的典籍中看到过这种法术,却不想这样为修真界明令禁止的邪术,商骜非但用了,还以此操控了无数尸体和鬼魂。   沈摇光后背凉飕飕的。他行事作风向来端正,商骜做的这些事,可绝不是他教的。   沈摇光陷入了沉默。   卫横戈提醒他:“仙尊,还请先用饭吧,饭菜要凉了。”   沈摇光点了点头,坐起身,拿起卫横戈替他放好的碗筷。   桌上的饭菜尝不出味道,让人有些难以下咽。沈摇光倒是不在意,卫横戈也在旁侧有一搭没一搭地陪他说起话来。   卫横戈说,自己原是鄞都守城将领,城破那日,他身负六箭,仍浴血奋战,直至叛军迎头一刀,将他斩落马下。一夜之后,鄞都成了个死城,而他们这些死在鄞都的人,因着阴气过重,所以被困鄞都之中,终日游荡。   一直到那日,商骜与他们结了血契,使他们重见天日。   由于他们是雍朝旧臣,商骜又是先帝第九子,故而尊商骜为九君。那日之后,不过寥寥数十年,商九君的名号便震动修真界,无人不闻之胆寒。   卫横戈还说,由于魂魄不似生人完全,因此通常会丢失大半人的情感,七情六欲只剩一样。而他幸运些,由于魂魄强大,七情只丢了惧和怒,因此与生人区别不大。   听他描述,这些被商骜复活而起的鬼兵,虽人性不全,却结了死契,唯商骜命令是从,简直算得上最忠心耿耿的利器了。   这样庞大的力量落在一人手里,那么整个修真界怕是都再无能与之匹敌的对手。   想到这里,沈摇光又问道:“那修真界如今情形如何?”   卫横戈见他已放下了筷子,便上前来替他收起碗筷:“仙尊放心,一切太平。”   “不知师兄可好。你可认得我师兄?叫方守行,如今应是上清宗宗主。”   便见卫横戈微微一笑。   “仙尊的故人,还需亲口去问九君。”   沈摇光问了个空。   他便不再言语,静静看着卫横戈收拾起几案,又给他倒了一盏茶。   却也不知是不是人在饭后总易困倦,沈摇光静坐片刻后,便愈发觉得倦怠,头脑也昏昏沉沉。   果真是修仙太久,都忘记该如何做个凡人了。   待卫横戈倒好热茶,站到一旁,沈摇光坐起身来,便想拿过茶盏,喝些来醒神。   却就在这时,晕眩感携   着强烈的反胃翻涌而起,沈摇光撑着软榻发出一阵干呕,继而便是剧烈的咳嗽,眼前也模糊一片。   刺骨的冷,很快传遍了沈摇光的四肢百骸,那早已支离破碎的经脉也随着疼痛起来。沈摇光趴在软榻上不住地发抖,只听得旁侧的卫横戈似是匆匆拿出了个符文,在手中飞速地引燃了。   原是想借此毒死他。卫横戈这是完成了任务在向他复命?沈摇光恍惚地想。   不过这商九君也实在多此一举。他即便恨他,一只手就捏得死他,竟还要这般拐弯抹角。   便在这时,宫殿的大门豁然而开。寒风未至,就先有个人冲上前来,一把将他裹住了。   只是这人怀中满是冰冷的风雪,没有一丝温度,冻得沈摇光抖得更厉害。   他想要睁眼,但视线却模糊地看不清任何东西。   只听得有人声似从千里之外传来,模模糊糊的,像是商骜。   “怎么回事!”   “属下该死,不知仙尊怎会如此!属下只是听命送来仙尊的膳食,刚用完饭仙尊便……”   “把言济玄提来,快点!”   沈摇光咳得昏天黑地,冷汗在额上浮了一层。抱着他那人似是心疼得恨不得立马死去,却又无计可施,便紧抱着他,像是要将他浑身的骨头都勒断了。   昏迷的前一刻,沈摇光视线模糊地睁开眼,正好看见了这人紧抱着他的手。   骨节分明,青筋纵横,看起来像是用了很大的力气。   而就在那只手的无名指上,一颗亮晶晶的东西赫然撞入了沈摇光的眼睛里。   堂庭山万年玄水玉所制的指环,普天之下仅此一枚。   那是一枚储物用的须弥芥子,也是沈摇光父亲留给他唯一的遗物。百余年来,他一直随身携带,攒下的灵石积蓄和天材地宝全在里面,从不轻易示与旁人。   如今竟出现在了商骜的手上。   行,他这位徒弟,欺师灭祖、为患四海、擅用禁术、杀人夺宝,算是五毒俱全了。   沈摇光从没觉得自己这般倒霉过。 第6章   夜幕垂垂。   九天山的膳堂今日才刚建成,是商九君以真气在一座空山上平地而起的楼阁。   膳堂内静悄悄的,十数个身着宫装的人站在灶台边沉默待命,一眼看去,便可见是十来个一动不动的鬼修。   当年,鄞都皇城内有上万名宫人在那夜被杀,商骜将整个鄞都城复活,也能够轻易找出可以负责沈摇光起居饮食的人。   但是……   商骜烦躁地按了按额角。   是他疏忽了。复活的死人身上阴气太重,混合到他们所做的饭食之中,沈摇光如今的凡人之躯根本消受不了。   鬼修们静静立在那里,等着他的处置。   他们确实听从命令,也绝不懂得背叛。但情感不全的人并不懂人如何做出判断,行事只知听命。   片刻,商骜抬了抬手,一边单手卷起宽大的广袖,一边目不斜视地径自走向了灶台。   “滚吧。”他说。   满房的鬼修得了命令,顿时鱼贯而出。   透过窗中的灯光,偌大的膳房里只剩下了灶边那一道高大的身影。   他卷起衣袖,拿起刀具,在案前熟练地忙碌起来。   恍如多年之前,单薄修长、心怀鬼胎的少年,在云雾袅袅的道家仙山搁置多年的东厨中忙碌了半夜,烧坏了不少灵谷灵植之后,故作懵懂地将一碗简单的阳春面奉到了仙君面前。   仙君的脸上果真露出了些许诧异,少年恰到好处地面露羞窘,便上前要将那碗面捧回。   他想展现自己赤忱纯孝、知恩图报的“本性”的目的已经达到了,只消事了退场便可。   但仙君却在此时开了口。   “你素日要上早课,不必早起劳神。”仙君语气平淡。   少年面上恭顺乖巧地应是,但心底却一片不以为意的冰凉。   这些不值一提的傻事,对仙尊来说自然算不得什么。但他知他该做,否则目下无尘、高高在上的仙长,怎么会记得自己前些日子随手捡回的一条流浪狗呢。   他心下清明凉薄,却不该在这时抬起了头。   那一日,他第一次看见了仙君面上露出的、微不可闻的笑意。   那是山巅消融的白雪,虽只有细微的分毫,却清晰可见干净冷冽的融雪化作水珠,在日光之下折射出熠熠的清光。   “不过,闻起来倒是清爽可口。”他听见了仙君的声音。“东厨许久未用,可有烫到?”   烫到了。   却不是教灶中跳跃的火焰烫到,而是被那冰雪初融,清润又柔和的光芒烫到了。   少年眼睁睁看着仙君拿起了玉箸。他讷讷地收回目光,发不出声音,只剩下摇头。   而那缜密冷静、凉薄多疑的心里,也只剩下了空荡荡的一件事。   他喜欢我做的饭。他想。   ——   以血契豢养鬼魂为伥,威慑六界,圈禁尊长,还侵吞了他的财宝。   即便不想,沈摇光也不得不承认,他似乎真教出了一个为患天下的好弟子。   沈摇光沉沉地昏了过去,不知多久之后醒来时,四下烛火摇曳,窗外已是黑沉一片了。床前只剩下言济玄,正静静地为他熬着药。   ……竟是又将他救活了?   沈摇光一时不知商骜究竟要做什么。   看到言济玄转头来看他,沈摇光缓缓叹了口气,说道:“劳你费心。”   “仙尊客气。”   沈摇光之前也与言济玄的师尊有过来往,算是君子之交。此时看到对方的首徒被圈禁在这里,为他开方熬药,沈摇光心里有些不是滋味:“我记得,你师尊收你为徒之前,你便是行医的,不想如今又做回了这个。”   听到这话,言济玄明显愣了愣。接着,他低了低头,脸上的笑容也淡了些许。   “仙尊记性真好,我如今也算重操旧业了。”他说。“当年我在外行医,幸得遇见师尊,看我颇有天资,又赞我救苦之心,才成今日之我。”   不知怎的,沈摇光觉得他的表情有些苦涩,像有什么话哽在喉头,说不出口。   想必也是。正道弟子,若不是受人胁迫,怎么会替商骜做事?   “你师尊确是心怀悬壶济世之心,仁心仁术。只是不知,你师尊而今可还好?”沈摇光说。   言济玄轻轻抽了抽鼻翼,继而笑道:“多谢仙尊赞誉。若师尊知您安然无恙,必会欣慰。”   他虽笑着,眼眶却有些红,也避开了沈摇光询问他师尊情况的话。   沈摇光见他不想说,就也没再多问,此后二人便再无话说。言济玄煎好了药材,让沈摇光喝下,又探查了一番他的身体。   就在这时,殿门被推开,又一鬼将提着铜盒,送了饭菜来。   看到他一样一样地将饭菜放在桌上,沈摇光看了一眼,只觉浑身又有些不舒服。   这是如何?下毒杀他一次,将他救活之后,再重新杀他一遍?   不过,这次的饭菜倒是和中午不大一样。菜色精致不少,还能从飘来的热气中闻到清晰的香味。   言济玄见状,站起身来。   “仙尊只管安心养病。您的身体受过重创,已然伤了根本,却幸无性命之虞。只是如今气息太虚,易受波及,安心休养几日恐怕便会好些。”他嘱咐道。   沈摇光点头,言济玄便收拾起药箱,起身说:“便不打扰仙尊用饭了。”   “多谢你了。”沈摇光发自真心地对他表达了感谢。   想来言济玄也是因他才受了无妄之灾,被抓到这里来给他看病。   言济玄听他这话,却摇了摇头,退了出去。   大门掩上,整个寝殿内便又只剩下沈摇光,和满桌热腾腾的饭菜。   他看了那饭菜两眼,分毫未动。   ——   言济玄出了门,往南侧走了片刻,便径直拐进了有崖殿的偏殿中。   偏殿灯火通明,殿中负手站着个人,背影高大,衣袍逶迤。   “属下拜见九君。”言济玄在他身后跪下。   “说。”   “九君放心,仙尊并无大碍。只是仙尊身体单弱,难免受阴气侵染,须静养几日。”言济玄说。   “那就把寝殿外的鬼兵都清出去。”商骜说。   言济玄点头:“是。不过鬼兵虽身有阴气,但更要紧的还是不能将阴气混入食物中让仙尊食用。”   商骜嗯了一声:“让卫横戈明日就带二十个人上来照顾他的起居,要底细干净的。跟他吩咐明白,他有分寸。”   “是,九君放心。”   “……他现在怎么样了?”   “仙尊刚服了药,此时正在用膳。只是……他虽醒来,却真气元婴尽失,已然成了凡人。”   商骜侧过头,静静看着他。   言济玄俯身,避开了他冷得刺骨的目光:“正如九君猜测,既无真气,那么寿数……”   他顿了顿,声音低了下去。   “自与凡人无异了。”   长久的沉默在殿中蔓延开。   许久之后,商骜凉凉地开口了。“前些日,钟杳不是寻来了一本上古秘法,说能复原他?”   言济玄匆匆说道:“钟护法的确寻得了《三界禁录》,其中有写明洗精伐髓之法。但属下翻阅此典,其中伐髓还魂所需的材料,属下闻所未闻,想必不过是上古传闻罢了……”   说完这话,言济玄深深地埋下头去。   “属下擅自做主,还请九君责罚。”   商骜凉凉地看了他一眼。   “别忘了,你来鄞门的目的究竟是什么。”   “……属下没忘。属下无力报师尊血海深仇,唯有将性命交托九君,以求九君相助。”   “没忘就好,做好你分内的事,别自作主张。”   “是。”   “今夜之内,就将伐髓还魂所需的名录通报给九州各司。让他们想尽一切办法,哪怕上山下海,掘地三尺,也将这些材料统统给我找出来。”   “言济玄定不负九君所托,肝脑涂地,在所不辞。”   ——   言济玄走后,商骜静静站在原地,许久都没有动。   也幸而他冷酷多疑,虽如今只手遮天,信徒爪牙遍布修真界,但整座九天山上却除了沈摇光外再无活人。   因此,整座山死寂一片,没人会议论高高在上、统御修真界的商九君此时竟为情所困,竟远远躲在此处,就是因为怕正殿中修为尽失的那位看到他,会没心情吃饭。   商骜确实怕。既怕沈摇光身体虚弱、整日受苦,又怕沈摇光年岁不永,成了凡间朝生暮死的蜉蝣。自然,他还怕……   许久之后,估算着沈摇光已经用完了晚膳,他站在正殿门外,抬了好几次手,才终于推开了那道门。   是了,他还怕看到此时出现在面前的场景。   他亲手所做的菜静静放在桌面上,早就凉透了也没人动一口。那个他朝思暮想地想要看到的那个人,安静地坐在床榻上,听见推门的声音,平静地抬起头来。   安静而冷淡的眼神,像在看一个恶贯满盈的陌生人。   那目光在他脸上扫过,不知怎的,又在他手上停留了片刻,才终于淡淡地收回。   竟连一句话都没有。   商骜的背脊都凉透了。   他想告诉他,就算再痛恨他,却也不必拿自己的身体玩笑。言济玄说了他身体虚弱,那就不要赌气,饭也不吃。   但就在这时,他听见了沈摇光的声音。   “商君有事请说,若没有事,我要休息了。”   那是拒人于千里之外的冷淡,足能将人冻得手足冷彻。 第7章   冷风呼啸中,沈摇光看向了站在门前的商骜。   冰冷,凶悍,阴恻恻的眼神像是要将猎物折磨至死的凶兽。   “……想死?”片刻,商骜的齿关里挤出了一句凉冰冰的质询。   沈摇光的目光扫过商骜手上的芥子,语气中也没剩多少善意,回敬道:“我既已没有什么可失去的,死与不死也只在九君一念之间罢了。”   沈摇光很少会这么阴阳怪气,话说出口还有点不习惯。门前的商骜像是被外头的寒风吹到,身体微微晃了晃。   “我不会让你死。”商骜的声音冰冷中带着几分莫名的艰涩。   “也是,毕竟九君还有起死回生的本事。”沈摇光想起方才卫横戈所言,淡淡感叹道。   他这话倒不是在针对商骜,纯粹因着想起了商骜复活一整座死城的壮举。   可商骜听到这话,脸上的表情却怪异起来,似乎是想到了什么往事。   许久,他低声笑了笑,笑声中带着冰冷的自嘲:“……即便什么都不记得,师尊仍会因此而怪罪我。”   沈摇光只觉莫名其妙。   但是商骜却再没有说话。他冷下神情,单手掩上门,接着便大步走到沈摇光面前坐了下来。   “把嘴张开。”   他竟端起了桌上的饭菜,夹起一箸,竟是作势要喂他。   沈摇光没来由地又想起了白天时凶狠撕咬自己的唇齿,不由得脊背一阵发寒,戒备地看着商骜。   士可杀不可辱,商骜要废他修为、夺他宝物、关他入囚笼他都能忍受,但要用这样变态的方式折辱他,他受不了。   商骜手中的筷子停在半空,片刻,像是看懂了沈摇光在怕什么。   他的嘴唇抿得发白,握着筷子的手也收紧了。   沈摇光等着他发作,但等了半天,却只听到清脆的一声响。   “你吃不吃。”商骜啪地将碗筷搁在桌上,问他。   沈摇光也知道,商骜若想折磨他,让他生而复死,仅靠他不碰这些饭菜是没有用的。左不过就是一死罢了,自己吃,也总好过要个男人往他嘴里喂。   沈摇光与他僵持片刻,淡淡从商骜冷冽阴戾的眼上收回了视线,拿起碗筷。   他甚至没看桌上的菜是什么,随便夹起一些,放进了口中。   立时,鲜甜带韧的虾肉和清冽的龙井茶香在口中弥漫开来,隐有柔和的灵气在唇齿蔓延,想必那炒制虾仁的茶叶是在灵气充沛的三清息壤中种植出来的。   他再放眼望去,满桌菜肴竟全都极合他的口味,无一例外。   ……这第二顿下了毒的饭菜,竟装扮成了糖衣炮弹的模样?   ——   沈摇光随便吃了几口饭后,就重新躺回床榻上,静静地等待着如白日里那般疼痛侵袭。   但是,时间一点一滴地过去,他竟清醒如常,身体也没有半点异样。一直到他因着身体虚乏而昏昏沉沉、困意袭来,预料的痛苦也没有降临。   只是,他向来习惯独寝,身侧从不能有人的习惯,却是从前世带来的。   他此刻昏昏沉沉,却因着房中多出了一个人,怎么都睡不着。这对一个身体极其虚弱的人来说是一种折磨,像是躺在钝刀上,一点一点消磨生命似的。   难道真是他做了什么丧尽天良的事,商骜又要这样折磨他?可他拥有的全部都被商骜夺走了,辛苦练大的账号也被商骜废了,现在再来这么幼稚地折腾他,没必要了吧?   沈摇光别无他法,就这么躺着数时间,不知过了多久。   直到床边传来了衣袍摩擦的簌簌声,像是有人站了起来。   “我就在隔壁,别想着再往哪里逃。”那人说。   原来这人在此   处枯坐到半夜,就是为了盯着他,防止这个手无缚鸡之力的病秧子从高入云端的九天山中逃出去?   当真是个疯子。沈摇光侧过头去,却只看见空荡荡的寝殿。   窗外,月明千里,照耀在层层雪山之上。   总算是走了。   沈摇光终于闭上了双眼。   而他不知道,在寝殿外,一门之隔,有个曾今陪伴了他无数个夜晚、让他头一次能在其他人身边安枕的人,和连绵不绝的山雪一起,静静立在如水的月色中。   ——   沈摇光难得睡了个安稳觉,再睁眼时,窗外已经升起了明艳的朝阳。   他盯着头顶巨大的床帐。修真者不同凡俗之人,通常讲究道法自然,住所的色彩往往简素清雅,并不会这般金碧辉煌。   此时,金线密织的纱帐顶端那颗天地灵气汇聚的赤阳东珠,正明晃晃地提醒着他,昨日的经历并不是梦。   沈摇光抬了抬手,本该汇聚真气的指尖只能感受到经脉隐隐的疼痛。   沈摇光坐起了身。   许是言济玄医术确实高明的缘故,他今日明显感到比昨天有力气些。眼看整个寝殿中再没有第二个人,他试着下了床。   此时晨光熹微,窗外金光笼罩着雪山。他身着不知何时换上的白色中衣,踩在柔软的灵兽皮毛地毯上,在寝殿中大致转了一圈。   寝殿很大,四处都是有人居住过的痕迹。桌案上放着未看完的卷宗,坐塌上搭着深色的衣袍,案上的线香燃了一半,墙边通顶的大书柜上密密麻麻地放着书籍。   这让沈摇光产生了一种奇怪的错觉,就仿佛在他昏迷的若干昼夜中,有人日日在此起居,只为了静静守在这里一般。   就在这时,他注意到了窗外。   金色朝阳笼罩之下,殿外的广场空空荡荡,昨日守在这里的鬼兵居然一个都不见了。   放眼望去,整座宫殿矗立在山顶,除却偶尔掠过的飞鸟外空荡一片,静悄悄如一座空城。   竟无人把守?   沈摇光不大理解,昨日还要亲自守在这里的暴君,为何今日便撤去了全部守卫。莫非真笃定了他虚弱无力,决计不会离开这里?   见此状况,沈摇光一边观察着窗外,一边缓步走到了宫殿门口。   他此时确实没有修为,即便作为个凡人也称得上一句病弱。但是,绝无任何一只笼中之鸟在看见笼门大敞时,会无动于衷。   总得试试。   他抬手,按在了紧闭的房门之上。   巨大的殿门纹丝不动。沈摇光立刻察觉到,并非是他力气太小,而是这座宫殿的大门上被下了结界,将整座宫殿封死了。   果然,那位商君并不会对他掉以轻心。   他抬头四下观察起了这个结界。若他此时修为尚在,或许还能勘出其中玄机,但他此时只剩一双凡人的眼睛,除了面前紧闭的大门之外,什么也看不见。   他只能找些东西来试了。   通常修真界的结界会有两种形态,一种仅作为保护分隔之用,另一种则会反噬,若强行突破,便会受到结界的伤害,不亚于受到修士本人的一击。   沈摇光环顾四下,继而拿起手边的一只茶杯,朝着窗子砸过去。   茶杯在离窗户还有方寸之遥的地方停下,像是撞到了虚空中的一面墙。但那墙壁却没有将茶杯撞碎,下一刻,茶杯应声落地。   竟也没碎。   沈摇光走上前去观察那茶杯,才发现那茶杯虽看上去是瓷器,却有种瓷器没有的通透。仔细看去,里面灵光流转,分明是拿用来做法器的灵玉做的。   也不知是那位商君防他自尽,还是怕他被伤到。再环顾这间寝殿,沈摇光才发现,整座寝殿   中竟找不到一件再能拿来试验结界的物品。   他再次看向那被无形结界阻挡住的大门,犹豫片刻,便再次伸出手去。   既然如此,就只能靠他自己了。   这次,他没再在触碰到结界时松手,而是拿捏着力道,朝着结界上压去。   可他刚一发力,灼热的痛感就从手掌上传来,紧随其后的便是强大的威压,几乎将他浑身的骨骼都震碎了。   只是些微试探的力道,便足以让那结界猛烈地将他向后弹去。下一刻,他不受控制地猛然摔倒在地,喉头一阵血腥气上涌,下一刻,已有温热的血从嘴角漫出,滴在了漆黑的地毯上。   沈摇光深深地喘息着。   他从没接触过这么野蛮而霸道的结界,碰一下就能要人半条命,看来他这徒儿的确无处不存要杀他的心思。   为了防止他逃走,如此煞费苦心,还真是用牛刀来杀鸡。   便在这时,门被打开了。   温暖的朝阳随着被从外打开的殿门,照射在他身上。   沈摇光被骤然洒下的阳光照得眯起眼睛。   是他的那位徒弟推开了门,在阳光下背光而立。   看到商骜,沈摇光心头一阵气结。   孽徒……当真是孽徒!   短短两天,这人就清楚地展现给他什么叫无恶不作。   只是不知商骜如今到底要干什么。要杀要剐他都认了,可磨蹭到现在又是什么意思?   他趴伏在地,身上疼痛未消,看向商骜的眼神分外不善。   而在强烈的光芒之下,他也渐渐看清了商骜沉在黑暗中的脸。   冰冷,凌厉,居高临下地俯视着他时,颇有被忤逆背叛的愠怒。   “想跑?”他听见商骜问他。   沈摇光凉凉地笑了一声。   “跑与不跑,有何分别?”   随着他发出声音,喉头的腥甜不住往上翻涌。他呛得咳出一口血来,仍毫不示弱,抬头盯着商骜。   “只不知九君杀我,究竟是在今日还是明日?” 第8章   看着眼前的沈摇光,商骜只觉胸口麻木一片,痛得已经没有知觉了。   他要跑,他是想跑的。甚至为了逃离这里,他能被自己设下的最为温和的结界撞到口吐鲜血,摔在地上站都站不起来。   他大步上前,想要将沈摇光从地上抱起来。可沈摇光的目光太冰冷,满是戒备,甚至在他走近时勉强向后退了两寸,浑身上下都透露着排斥。   这让商骜停在原地,不敢再抱他。   他眼睁睁地看着沈摇光嘴角的血随着他的喘息,渐渐淌到了下颌。他向来最爱干净,此时却顾不上擦,只戒备地盯着他,就像面前的人是什么洪水猛兽。   商骜的手都哆嗦起来。   “杀你,你以为我要杀你?”   沈摇光直言:“你把我关在这里,不如直接杀了我。”   他这说的倒是实话。他是死过一次的人了,自认也并不怕死。比起现在,他更想快点死了。没命重生那就一了百了,若是有机会重生,再回到几十年前好好收拾这个小畜生。   可是,商骜的神色却越来越可怕,两腮微收,一看就是牙齿咬得死紧。面前这位商君似乎真的被触碰到了逆鳞,阴沉着脸,大步走向了他。   沈摇光闭了闭眼。   但是下一刻,他便被人一把攥住了胳膊,硬生生从地上提了起来。   他没有力气,更无修为与那人抗衡,只得被他生生提着,一路拽进了寝殿,一把丢在柔软的床榻上。   “想死?没你想的这么容易。”商骜说。   “我自己的命,还要经过你的同意吗?”沈摇光反问他。   “你倒是不怕死,那上清宗的人呢,天下的人呢?”   沈摇光的眉头死死皱起来。   他这话是什么意思?   就听见商骜接着说道。   “你若不怕死,那就逃,尽管往外逃。逃一次,我就废你一条手脚,再灭凡间一州。”   沈摇光的瞳孔微微放大。   他确是不怕商骜真的要了他的命,但他却没想到,面前此人竟比他想的阴毒多了。   商骜这样的表情,说出这些话来一点都不像在跟他开玩笑。见他一时没有言语,商骜居高临下,俯视他的表情带着轻蔑和嗜血的冷笑。   “你猜猜,第几个会轮到你的上清宗?”   ——   言济玄又来了一趟。   沈摇光静静任由他探查了一番身上的伤,就听言济玄微不可闻地叹息了一声,劝他说:“仙尊要以身体为重。”   沈摇光却静静盯着床帐顶。   “这四十多年究竟发生了什么,你可知道?”他问。   言济玄沉默了。   也不能说。沈摇光缓缓出了一口气,闭上双眼,不再言语。   言济玄让他服下了药,又替他施了一遍针,这才告退。临走前,他在沈摇光床前犹豫了片刻,还是开了口。   “仙尊定要养好身体,方才有来日。”   “多谢你。”   “……九君或许与仙尊猜测的不大一样。”   沈摇光没再说话。   见他并不想提及商骜,言济玄默默提起药箱,从沈摇光的寝殿退了出去。   这之后,又有人送了早饭给他。是个身着宫装的年轻女子,看起来像是凡间宫廷中的女官。和卫横戈不同,她的皮肤和相貌看起来与常人差不多,看上去也唯唯诺诺的,小心翼翼地将食盒里的饭菜摆在桌上,便低着头哆哆嗦嗦地退了出去。   沈摇光仍旧没有胃口。他看着满桌丰盛的菜品点心,心思却沉甸甸的。   商骜没必要诓骗他。看商骜方才威胁他的架势,恐怕四十余年过去,整个修真界真已然天翻地   覆,成了商骜的囊中之物。   以至于商骜能以杀灭九州作为威胁,只为了让他不敢寻死。   商骜的父亲当年便是出名的暴君,沈摇光刚收他入门的时候听说过一些。据说那人暴虐嗜血成性,会以将人放在锅中烹煮至死为乐,还会将美人亲手杀死,割下头颅悬在寝殿内观赏。   商骜七岁生辰时,那位商君喝醉了酒,便亲手拆下一副人骨,当做玩具送给商骜做礼物。   当时沈摇光听到这些,只觉商骜可怜,更怜悯他在这样的环境里还能生得这般坚韧单纯。   却没想到单纯的是他自己。时光飞逝到四十多年后,商骜也长成了个暴君,而他沈摇光,则因为一些不知何来的恩怨,被他囚禁于此。   想来不让他寻死,是在思考如何让他活着遭受折磨吧。   ——   “他就这么想走?”   言济玄刚见到商骜,便劈头盖脸地听他这么问道。   言济玄尚不明白商骜的意思,就见商骜背着手在上首困兽一般转了一圈,咬牙切齿:“为了离开这里,他命都不要了?”   他像在发泄着压抑不敢言的情绪,看起来像是在跟言济玄说话,实则分明是在自言自语。   言济玄忙道:“九君误会。仙尊受伤并非是强闯结界所致。”   商骜停了下来。   言济玄接着道:“仙尊如今身体状况欠佳,便是比凡人都不如。九君的结界虽属性极其温和,但仙尊体质虚弱,对旁人来说可以忽略不计的反噬,对他而言却有极大的伤害。”   言济玄正要接着往下说,却见面前的商骜表情有些古怪。   他停了下来:“九君?”   就见商骜凉冰冰地盯着他看了半天,片刻问道:“是结界的反噬伤到了他?”   言济玄迟疑着点了点头。   “……他没想走?”商骜又问。   不知怎的,言济玄对上那双紧紧盯着他的眼睛,感到了一股让他喘不过气的偏执和压抑。   “这便不得而知了。”他谨慎道。“但是,这样的反噬,恐怕仙尊只是尝试着推开殿门而已。”   又是一阵长久的沉默。   商骜不说话,言济玄便也不敢开口。许久之后,他听见了商骜喃喃自语的声音。   “是我伤的他。”他说。   “不是的,九君……”   “我又伤到了他。”商骜自言自语。   ——   言济玄走后,沈摇光便在床榻上闭目养神起来。   修士的身体坚不可摧,他已经很多年没有受过这么密集的伤痛了。一直到此刻,他五脏六腑隐隐的疼痛还没有消退,他感到一阵极其无力的疲惫。   不知过了多久,门又被打开了。   沈摇光没有睁眼,一直到那人走到他床边,静静地在那儿站了许久。   这种阴森恐怖地像个杀人犯一样的行为,只有一个人能做出来了。   “九君还有何事。”沈摇光闭着眼,淡淡问道。   那人的气息沉了下来,不知是在床前蹲下还是跪下了。   “结界我断不会撤走的。”那人说。   谁让他撤结界了?   沈摇光心下浮起一行问号,皱着眉头睁眼打量了商骜一番。   他一睁眼,便撞上了一双泛红的眼睛。那人的表情仍旧是冷的,却又像是强忍着什么痛苦似的,分明死死地盯着他,凌厉又强悍,却又有种莫名的破碎感,像是强忍着某种心疼或委屈。   有病。   沈摇光转开目光,没有理他。   “外面比这里更危险,你别碰它了,一下都不要再碰。”商骜狠狠地说,像警告他,声线却有点发抖。   沈摇光干脆闭上了眼,只当眼不见为净。   商骜一时没有说话,寝殿中静悄悄的。   片刻之后,沈摇光听到了一道气音,是商骜在笑。   那笑声凉凉的,有种孤注一掷的绝望。   “师尊,你此刻定然想杀了我。”他说。   这语气,倒不像是沈摇光想杀他,而像是他自己不想活了似的。   “反复伤到你,也是我该死。”   那该死二字他说得凶狠又决绝,即便是反感商骜至极的沈摇光,竟也生出了几分错觉——就好像商骜此刻的每一个字都是发自内心的认真。   “你该罚我,千刀万剐,碎尸万段,剥皮剔骨,都不为过。”   商骜的声音回荡在寝殿中,听起来阴森森的。   沈摇光不由得转头看向他,表情不太好看。   “你也不用说这种话。”他说。   商骜却像没听见似的。   他只看着沈摇光,紧紧盯着他,就好像沈摇光此刻终于肯睁开眼看看他,对他来说便是多大的恩赐和宽宥一般。   他伸手想要去握沈摇光放在被子上的手,被沈摇光一把躲开。   “你要做什么?”沈摇光问。   商骜收拢手指,握住救命稻草一般攥住了那片尚存着沈摇光体温的被子。   “可你现在不能杀我。”他说。   废话,以他现在这样,保住命都算上天垂怜。   “因为你还需要我。”商骜说。“除了我,其他人都不行。”   需要他?   沈摇光实在不敢苟同。毕竟从他醒来之后起,商骜在他面前便从不像个正派角色。   他的表情明显露出了几分不信任,但此时的商骜却像毫不在乎似的。   “等你伤好了,所有的伤全都好了的时候,现在受的痛苦,你千百倍地还给我。”商骜盯着他,眼神竟渐渐显得有些殷切。   “到那时,你想罚我就罚我,想杀我就杀我,可好?”他问沈摇光。   商骜像是在对他许诺着什么,却更像是在自己对自己承诺些什么。就好像只有这样,才能让他自己接受似的。   沈摇光在他殷切的目光里,微微向后退了退身子。   他像是被火烫到了。   这让他忽然想起了刚才言济玄的话——   言济玄说,商骜或许与他想象中的不大一样。 第9章   沈摇光发现,商骜此人比他一开始所认识的要矛盾多了。   丧失的自由和造成的伤害都是切实存在的,他存有多年积蓄的须弥芥子,也确实就戴在商骜的手上。   但是,商骜却又像是多希望他能够摆脱这副无用的残躯似的。   谈何容易。修士被废去元婴,就像普通人被拆下手脚一般,怎么会有复原如初的一天。   可商骜却那般笃定,甚至有种会为此拼尽全力、不惜一切代价的感觉。   沈摇光疲惫地闭了闭眼睛。   “我没想过杀你,也没权力再罚你。”他说。“你放我走,就够了。”   “你别想。”商骜脱口而出,半分未曾犹豫。   这人的价值观还真够扭曲的。性命生死他不放在心上,开口便是喊打喊杀,可偏偏沈摇光的自由一事,他看得比命都重要。   沈摇光和他没话说了。   “只要你留在这里,我什么都答应你,师尊。”商骜说。   沈摇光闭了闭眼:“那我想不用再见到你。”   面前的商骜沉默良久,慢慢收回了按在他被子上的手。   他眼中殷切的火焰也渐渐冷了下去,继而如梦初醒般凉凉地笑了一声。   “我跟你说这个干什么。”他笑着叹道。   他像是冲动的人终于慢慢找回了自己的理智似的,再看向沈摇光时,那眼中复杂得几乎要满溢出来的情绪已经消散了,只剩下一片荒芜的冰凉。   商骜缓缓站起身,居高临下地看着他。   “你看见了,这里的结界,触之即死。我之前说的话全都作数,你但凡死了,我就先灭上清宗,再灭九州八荒。”他对沈摇光说道。   沈摇光他皱眉打量着商骜的神色,就见他阴冷的神色愈发狠厉。   “你要是胆子大,那就试试。”商骜说。   “……多谢九君提醒。”片刻,沈摇光干巴巴地回应道。   商骜转身就走。   刚走了两步,他目光落在桌上分毫未动的饭菜上,停住了脚步。   “日后我一日三次会来检查,若还让我看见你以绝食相逼,你知道后果。”他冷冷地说。   “若无九君在此,恐怕我每天的胃口都要好些。”沈摇光凉凉地回敬道。“我既受你胁迫,不敢就死,每日三餐就不需九君费心照看了。”   商骜背对着他的身影似乎晃了晃。   他站在那儿片刻未动,最后冷冷甩下一句话,大步走了。   “如你所愿。”他说。   沈摇光看着他的背影,不由得在心底幽幽地叹了口气。   喜怒无常,阴晴不定。   只可惜修真界没有心理机构,能给这个明显有些疯的人做做疏导。   ——   这回商骜走后,竟整整一天都没有再来。一直到晚上侍女们照常送来晚膳,偌大的寝殿都只有沈摇光一人。   他在窗边坐下,窗外明月高悬,桌面上琳琅满目。   仍旧全是极合他口味的饭菜。   沈摇光却有些没胃口,坐在窗边出神。   忽然,冷不丁一声幽幽的啜泣飘到了他的耳边。   沈摇光循声看去。   若不是他向来内敛深沉,还真要被眼前的场景吓得叫出声来。   只见敞开的窗子外头不知何时出现了一个年轻女子。她一身凤冠霞帔,红裙曳地,缀满珠玉,手中握着一把团扇,半遮住那张苍白的脸。   那双握扇的手,鲜血淋淋,指尖锐如刀。   她生得美貌,柳眉弯弯,身形窈窕,但却在华美的婚服下显得无比诡异。她面白如纸,生着和卫横戈一模一样的漆黑双眼,虽拿扇挡着,却还是能见那   鲜红如血的嘴唇。   一道血淋淋的伤口横亘在她纤细的脖颈上,将她的霞帔都染上了斑斑血渍。她以扇遮面,双目垂泪,些许发丝散乱下来,不住地啜泣着,幽幽的哭声森冷诡谲。   见过了卫横戈,沈摇光心下也隐约有了猜测,恐怕这女子也是被商骜复活的冤魂了。   如此情状,真像是商骜又改变了主意,派来取他性命的。对上女子黑洞洞的眼,沈摇光平静地想道。   “姑娘来此,是有什么事么?”他问。   ——   但这女子看着可怖,却并不像话本中的女鬼一般,见到生人会凶相毕露地勾魂索命。   见着沈摇光主动与她说话,她竟拿团扇遮着下半张脸,柔柔地在窗棂上一倚,不动手取他性命,反倒絮絮地说道:“他们都厌烦我,却不想郎君竟愿与我讲两句话。”   “……你说什么?”沈摇光没想到她会冷不丁这么说。   “郎君怕也不愿见我这副容颜。也罢,我本就苦命,生来便是遭人厌弃的……”女子垂泪道。   她哭得伤心,反倒教沈摇光不知怎么办了:“不是,我本以为你是来杀我的。”   “你我无冤无仇,我杀你做什么呢?”女子却反问他。   “那你究竟是何人?”沈摇光问。   “不过是个不值一提的可怜人罢了。”女子垂泪道。   “……。”   尚不知此人是谁,便听得她一顿乱哭,饶是沈摇光都被她弄得莫名其妙。   “……你是商骜手下的鬼修吧?”他问。   女子这才点了点头,幽怨地说:“我如今这副狼狈模样,确是会教人一眼便看出是鬼的。”   她哭着,讲话也颠三倒四,沈摇光听了很久,才大概听明白她的来历。   她名叫聂晚晴,本是个没落的皇族宗亲,但家庭和睦,平安顺遂。到了十六岁上,她识得一位进京赶考的穷举子,一见钟情,花前月下,也曾私下口头许诺了终生。   后来那举子中了探花,风光无两,举世赞誉。她满怀欣喜地等着探花郎来娶她,可未等来三书六聘的婚书,却等来了皇上封她为帝姬的圣旨。   她被册封为平城帝姬,不日便要和亲远嫁胡虏,给他们五十多岁的老可汗为妻。   她不敢置信,想抗旨不遵,却怕暴虐的君王灭她满门。她想与探花郎私奔,却得知探花郎早攀上了相府千金,就连她相貌倾城、可为大雍和亲,都是探花郎为讨好丞相而献的计策。   她哭着穿上婚服,进宫待嫁,可就在和亲的前一晚,她在镜前垂泪时,皇城被攻破,她死在了叛军的刀剑之下。   而她被商骜复活之后,除了伤心痛苦,便再不记得其他了。   恐怕她因为死前经历了大悲大苦,因此被复活之后,七情六欲也只剩下了悲。   想来也确实是个可怜人。   “那么,既然商骜复活了整个鄞都,那个探花郎又在何处?”沈摇光问道。   “他死了。”聂晚晴幽幽说道。   “死了?”沈摇光不解。   “我原是命苦,九君也不许我再续前缘。他要我亲手杀了赵郎,我不得不听九君的话,将他掐死了。”说着,聂晚晴抽噎起来。   沈摇光一惊。   他虽此前从未见过鬼魂,但却也在上古典籍中看到过一些。人死后会化作鬼魂,而鬼魂则是生人弥留的最后一点精华,即便身死都难以消弭,故而若无极其强大的功力,根本无法将其杀灭。   能轻易将复活的鬼魂杀死,恐怕面前这位嘤嘤垂泪的弱女子身上有着强悍到惊人的力量。   可她如今又怎么会出现在这里?   “那么,你今日来,是商君派你来的吗?”沈   摇光问她。   聂晚晴擦了擦眼中留下的血泪,摇了摇头。   “九君哪里许我来此走动?我本就是污秽之人,到这里来,也是没得脏污了九君的寝殿。今日商君事忙,钟杳姐姐又说他心情不佳,教我不要去触他的霉头……”   “心情不佳?”   聂晚晴点了点头。   “九君虽修为盖世,但内息并不平稳,总会波动紊乱……他每每内息混乱时,便比我而今的模样还要可怖几分……”   内息混乱?   通常修士的修为和真气都是将天地灵气一点点炼化而成的,如同草木寸寸生长,向来浑然一体。因此修士除了走火入魔,内息并不会出现问题。   可是,走火入魔的修士通常只有死路一条,决不会像商骜一般只偶尔发作。   沈摇光只觉此人身上的疑云越来越多。   “也是了,哪里有人会如我一般,时刻都是这般丑陋的面容呢……”   聂晚晴仍旧哭着,沈摇光不由得被她弄得脑仁都突突发痛。   他只好将思索之事放在一边,转移话题道:“那你来这里,又是来做什么的呢?”   那女子擦了擦眼泪,像是才回过神想起自己原本想干什么似的。   她的目光幽幽地飘了一圈,最后落在了沈摇光面前的桌上。   那桌面上摆着满满的饭菜,耽误了这么长时间,早就没有热气了。   “阿娘当年做的碧粳米粥是最香甜的,她爱在里面放枸杞和银耳,我喜欢吃莲子,她便次次都记得要加些进去。”   沈摇光看向桌上的莲子粥。   大晚上来他窗外哭,原是馋他的粥了。   见这女鬼这副模样,沈摇光都不由得无奈地露出了个笑容。   “你既喜欢,便进来吧。”他说。“只是不知你是否还能吃东西。”   聂晚晴听到他这话,却面露恐惧,坚定地摇了好几下头。   “不能进的。”她说。“九君吩咐过,我们无论是谁,任何一人,都不许进到这里。” 第10章   沈摇光不知道她为什么会这么怕。但看她瑟缩的模样,他也不再勉强,只是将桌上的莲子粥端起来,放在窗边离聂晚晴最近的地方。   聂晚晴的泪水啪嗒啪嗒地往下掉。   “我而今成了这副模样,也只有您这位陌生的郎君愿照顾我一二……”   沈摇光一时都不知她哪里来的这么多泪水了。就是下凡来报雨露之恩的绛珠仙草,像她这么哭个三五日,也能将恩情还清楚了。   不过,她既然敢违抗商骜的命令,为了一碗莲子粥的香气偷偷跑到这里,想必不像卫横戈的口风那么严。   “那聂姑娘可知道,如今山下是何情形?”想到这里,沈摇光试探着问道。   聂晚晴擦了擦眼泪,果真同他说道:“而今四处都是鄞都的人,我下山少,只听说过一些。许是九君复了国,也不知几时还要我去那蛮荒之地和亲……”   “其他的修真宗门呢?”沈摇光又问。   “什么宗门?”聂晚晴说。“我并不知,而今四境之内全都是鄞都的子民。”   沈摇光从没听过这样的句子来形容大能迭起的修真界。想必而今的天下,果真是被商骜紧紧握在手里了。   “那你听说过上清宗吗?”沈摇光又问,还不忘补充道。“它在蓬莱州。”   聂晚晴说:“并不知道。不过蓬莱州而今是钟杳姐姐所辖。”   整个蓬莱州只有上清宗一个修真大派,向来唯上清宗马首是瞻,如今只知蓬莱州而不知上清宗,恐怕宗内众人是生死未卜了。   想到自己几位自幼一起长大的同门师兄妹,还有如兄如父的方宗主,沈摇光心中难免沉甸甸的。   聂晚晴似是对旁人悲伤的情绪十分敏感,沈摇光还没出声,她便问道:“郎君也有悲伤的事吧?”   沈摇光难免心生自嘲,说道:“若一日醒来,既不知自己身在何方,又不知亲眷友人何在,恐怕确是该悲痛的。”   “这里是九天山呀。”聂晚晴不明白他的意思。   “但我甚至还不知自己怎么来到的这里。”沈摇光说。   聂晚晴思索了一会,愁容满面:“我却是知道的。第一次见郎君是何时,已不记得,但确是很久之前。郎君被九君带回来时便昏迷着,我听人说,是被害的。”   “……被谁害的?”沈摇光不禁追问道。   聂晚晴摇头:“并不得而知。但听钟杳姐姐说,郎君是很重要的人,九君这些年寸步不离身的芥子,据说就是您的旧物……”   他们竟然还知道须弥芥子的事。   沈摇光听得此话,正欲再问,却听不远处传来了一道熟悉的声音。   “帝姬殿下,九君的命令您是全忘了?”   沈摇光透过窗看去,就见卫横戈不知何时出现在了不远处。不知是什么原因,他站在那里之后便一步都不再上前,只对着沈摇光兀自行了个礼。   “卫将军。”沈摇光点了点头。   旁边,聂晚晴听到卫横戈这话,方才收住的眼泪又吧嗒吧嗒掉了下来。不过卫横戈却是一副见怪不怪的模样,身板站得笔直,平静说道:“殿下不必我提醒,应该知道九君的规矩。”   聂晚晴呜咽的声音变得恐惧,不舍地回头看了沈摇光好几眼,才垂着头跟到了卫横戈身后。   “不打扰仙尊,属下这就将她带走。”卫横戈说。   “她并没有犯错,只是过来与我说几句话。”沈摇光见聂晚晴哭得伤心,替她分辨道。   卫横戈却面不改色:“但却说的是不该说的话。”   旁边的聂晚晴瑟缩了几下。   “我想问的事她本就知之甚少,又能向我泄露什么呢。”沈摇光道。   他心知自己有试探聂   晚晴的心思,才会问她那些话。聂晚晴也是没有防备,才会将自己知道的全都告诉他。   即便对方是个形容可怖的女鬼,沈摇光也不想因此而害了她。   卫横戈沉默片刻。   “仙尊是在替她求情吗?”他问。   “不过说实话罢了。”怕会适得其反,沈摇光反驳道。   卫横戈没再说话,领着聂晚晴离开了。   ——   朔月楼内灯火通明。   卫横戈回到朔月楼时,钟杳和蒙捷还在。这是商骜素日理事的地方,每月初七也会在这里召集三位护法和各司司正来此会面。   天色已经晚了。蒙捷身形高壮,端站在那里能挡住房内一半的烛火,而钟杳一袭暗红宫装,正立在商骜的桌前。   他们三人便是除聂晚晴之外,而今鄞都三个修为最高的鬼修,也是商骜身侧的三大护法。卫横戈负责处理鄞都内的各项事宜,钟杳统管九州各司,而蒙捷则统领鬼兵。他们三人素日各司其职,除了初七这日,也鲜少见面。   远远的,卫横戈就听见了钟杳的声音。   “而今只寻得一味六脉仙草,据说藏于缥缈山庄中,千年来都未曾现世,只传闻是缥缈山庄的立派之宝……”   静静坐在上首的商骜抬了抬手,打断了钟杳。   钟杳退到一旁,卫横戈看见商骜抬起了眼,淡淡看向他。   “九君放心,帝姬殿下已经被属下带走了。”他跪下行礼道。“属下已经嘱咐过帝姬了。”   “可有伤着他?”商骜问。   “并未。”卫横戈不假思索。“帝姬并未对仙尊动手,反倒与他相谈甚欢。帝姬也谨遵九君的命令,并未踏入有崖殿半步。”   卫横戈很清楚商骜想听到什么。   今日他们见商君时,商君双眼中的血光几乎要将原本的黑色全盖去了,通身的气息将他衣发都撩动起来,周遭方圆数丈,连鬼兵们都自行退避。   卫横戈便知商君的内息又紊乱了。   跟从商骜的鬼将之中,他与钟杳心智最全,对商君的情况也最了解。商君而今的修为普天之下无人能敌,但与旁的修士不同,商君的修为像是蛰伏在他体内的猛兽,被商君所压制,却无法驯化,随时都会找准时机,反噬商君。   从前是有璇玑仙尊在侧,只要他在,便是再汹涌的内息波动都能够迎刃而解。甚至不需多言,商君只要身在璇玑仙尊旁侧,便能够奇迹般地被安抚妥当。   可是如今……   今日正值九州各司司正前来鄞都面见九君的日子,商君一到,在场众鬼修便顶住了极其强烈的威压,一时间人人战栗,鸦雀无声。   “都哑巴了?”商骜在上首坐下,冷冷问道。   卫横戈偷偷看了一眼钟杳,将嘴边劝说商骜将会面延后的建议咽了回去。   幸而,钟杳带来了伐髓还魂所需的天材地宝之一的下落,商骜通身的气息才稍稍平息些,能让九州司的鬼修们能够自如地开口说话。   可是,会面到了一半,便有鬼兵来报,说聂晚晴闯入了有崖殿,来寻求商骜的指示。   商骜当时按在桌上的手都收紧了。殿内威压的气息猛然暴涨,几个鬼修当即噗通跪倒在地,抖似筛糠。   卫横戈远远看见,那双手分明没有握拳,青筋却已然根根暴起,连指节都紧得发白。   但是,商骜人都站起来了一半,却又硬生生停了下来。   片刻之后,卫横戈听见了他的声音。   “卫横戈,你去。”商骜说。“敢伤他分毫,就要了她的命。”   卫横戈深觉商骜这话很奇怪,全然不像商九君下达的命令。   因为有崖殿的结界是商骜亲自布下的,纵   是十个聂晚晴也难进入殿中伤沈摇光分毫。况且,整个鄞都除商骜之外,没有任何一名鬼修的修为是聂晚晴的对手,让卫横戈去杀了她,也是难于登天。   但他是个与商骜结下血契的鬼修,除了服从,他什么都不会做。   “是。”卫横戈应道。   于是,卫横戈也极清楚商骜担心的是什么,此时对答如流。   “相谈甚欢?”商骜敏锐地捕捉到了这个词。   “是的。”卫横戈说。   “说了些什么?”   “仙尊只是向帝姬询问了山下的情况,又问自己如何来的鄞都。”卫横戈说。“帝姬所知不多,仙尊并没问出什么。”   说到这儿,他顿了顿,补充道:“不过属下临走时,仙尊曾以为属下要严惩帝姬,故而为帝姬求了情。”   商骜没说话,脸色却飞快地难看了起来。   卫横戈不过只言片语,他却像是能清楚地从卫横戈的话里看到沈摇光的模样一般。   他向来是这样。修真界的人都说他冰冷如霜,高不可攀,但只要接触过他的人,就能感觉到他的善意。   哪怕是萍水相逢,连姓名都不知道的平民,也会记得有位沈宿沈大侠,神兵天降,仗义相助。   刚才,他一定也是以为卫横戈要杀了聂晚晴,哪怕是个看起来像是从民间本子里爬出来的厉鬼,他也要救人一命。   商骜指尖发冷,不住地颤抖。   他不想承认他是嫉妒。那么一个心地柔软的人,非但忘记了与他全部的过往,还偏偏只忌惮痛恨他一个人。   就连那些对陌生人施与的善意,都不曾给予他半分。   若非如此,他也不至于在知道沈摇光或有危险时连面都不敢露,只敢派其他人去,而他自己则只能艰难地等着卫横戈回来向他汇报情况。   因为他不想面对清晨时沈摇光看他的眼神,也不想听沈摇光冷冰冰地说,要杀他不如趁早动手这样的话。   片刻之后,商骜深吸了一口气。   “确定聂晚晴身上的厉鬼气息没有侵扰到他吗?”他又问。   “是的。”   “言济玄去看过了?”   可是这回,卫横戈还没讲话,旁边的蒙捷忽然出声了。   “九君这么关心,亲自去看看不就得了吗?”   他语气疑惑,声音低沉如阵阵擂鼓,听得卫横戈心里一咯噔。他连忙偷眼去看商骜,果然,九君的神情更加阴沉了。   这蒙捷死前就是个只会带兵打仗的大老粗,死后又丢了几情,比生前还要木讷……   “你说什么?”商骜果然阴恻恻地开口了。   卫横戈和钟杳都皱紧了眉头,向他投去警告的眼神,但唯独蒙捷浑然不知,接着说道。   “九君想知道情况,怎么不亲自去看看?”蒙捷只当他没听清,声音洪亮地又重复了一遍。   殿中鸦雀无声。独蒙捷自己,认真地思考了一通,最后得出结论。   “难道九君是害怕什么吗?”   朔月楼中陷入了一片死一样的寂静。   “害怕他不理你,还是怕他不想见你?”   许久之后,在场的三个鬼修听到了商九君的声音。   “滚出去。”他说。   平缓,冰冷,掷地有声,藏着谁都不敢说出口的、心事被戳破后的恼羞成怒。 第11章   沈摇光独自坐在窗前。窗上的月较昨日弯些,郎朗照在雪山之上,分外好看。   沈摇光却没有心思赏月。   距聂晚晴被带走已经过去了很久,除了有些担心她之外,他还想不明白刚才聂晚晴告诉他的那件事。   他说,那枚须弥芥子商骜多年不离身,那么他究竟是何时得到的此物,又为何会终日携带?   虽说它是沈摇光父亲留下的旧物,无论材质还是容量都称得上顶级,但以商骜如今的修为地位,未必寻不得更好的空间容器。   更何况,即便是空间容器,也不会有修士整日随身佩戴。即便是沈摇光,也不会将这枚芥子日日戴在手上,商骜又是为什么呢?   难道是要将战利品拿出来每天炫耀?   那须得多刻骨的恩怨仇恨,沈摇光甚至想象不到。于是,他干脆不想,准备等今日商骜再来兴师问罪的时候,亲口同他对峙。   商骜既会怕他死,那他便没什么可怕的了。   可是直到深夜商骜都没露面。沈摇光身体虚弱,一直熬到在窗边昏昏沉沉地睡去,商骜都没再出现。   但是,第二天清早,他却从床榻上醒了过来。   看着头顶明珠高悬的床帐,沈摇光许久都没有回过神来。他拼命回忆着昨天夜里的事,可他睡着之后却什么都不知道了。   难道是有人半夜悄悄进来,将他抱到了床榻上,还替他盖严了被子吗?   怎么可能。他一向浅眠,又不喜欢与人接触,这样大的响动,他怎么可能醒不过来。   可他搜寻了全部的记忆,却只记得半夜时,隐约闻到了某种令他安心的气息,还有一种让他感到很舒服的、难以言喻的触感。可这种感觉虚无缥缈,像是来自于某个几乎被遗忘了的本能,让他难以捕捉。   或许是这间寝殿之中,有什么能让人瞬间移动的离奇阵法吧。   ——   那日之后,商骜仍旧没再露面。   每天都会有侍女一日三次地给沈摇光送来膳食,并替他添置房中的茶水点心、替他将寝殿打扫干净。   与鬼修不同,她们是活着的人。   沈摇光也曾试着问她们些什么,但是她们向来不敢说话,看到沈摇光问话,也只一个劲地摇头,接着飞快退下。   他便也不再难为她们,在殿中寻到了一处巨大的书架,便每日看些闲书消磨时光。   一直到了五天后。   五日之后,鄞都城门大开。一队人马浩浩荡荡地进入了鄞都城中,声势之大,就连身在山巅的沈摇光都隐约听见了动静。   他从窗子向外望去,就见群山与云雾之下,隐约有巨大的翅膀翻飞着,像是成群结队的仙兽。   由于在这个世界中,只有高阶修士才能够御剑飞行,因此大宗门通常会将这样巨大且没有杀伤力的仙兽驯化,作为出行工具。   沈摇光仔细地看着窗外,隐约辨认出是碧云雁和踏风兽的翅膀。这两样飞行仙兽在修真界中很常见,沈摇光一时之间辨认不出来者是什么人。   他看向殿中的侍女们。   正值正午,是寝殿内最热闹的时候。拢共七八个服制统一的侍女,有的在为沈摇光布菜,有的在店内各处清洁打扫。   沈摇光闲来无事,随口问道:“这里近日有客?”   他早知没人会回答他,缓缓翻过了一页书,头都没抬。可就在这时,他听见了一道微弱而小心的声音。   “回仙尊,是有贵客。”   沈摇光诧异地抬头,就见是给他布菜的侍女在说话。对上他的目光,那侍女似乎有些胆怯,匆匆低下头去。   沈摇光提醒她:“你可知回我的话会是什么后果?”   他无人说话不   要紧。这样一座没有活人的死城,能抓来这么些活人,一定是因为他。沈摇光不愿欠旁人太多的冤孽,更不愿因为自己使得无辜的人丢掉性命。   那侍女犹豫了一番。   她不知该怎么说。   她们自从被带到这里,就被修罗大人下令服侍这位仙尊。修罗大人不许她们多言,她们不敢不照做,但直到五日之前之后,她们就多了一项使命。   那日,她从没见过的、高高在上的九君陛下半夜前来,轻轻将窗边的仙尊抱上床后,竟召见了她们。   她们是凡间人,即便凡间的帝王将相也见不到一面,更何况是这位统御三界的陛下。她们吓得浑身颤抖,却听那位陛下平静地问她们,仙尊今日如何,可有好好吃饭。   她们颤巍巍地答了,陛下便抬了抬手,让她们平安无事地退下。   那日之后,陛下便每日都会召见她们,问的都是差不多的话。   她不懂。陛下富有三界,是杀孽深重、威震四海的阎王。便是高高在上的仙人圣僧见了他都要跪拜,有什么地方是他想去却不敢去的呢?   但他却日日躲着不敢见仙尊,有时就在夜深人静时睡在仙尊门外的廊下,一睡就是一整夜。   他像个坚定的守护者,却又像个怯懦的逃犯。   而仙尊同她们问过话的事情,也是九君陛下在第二天得知的。   “他要说话,你们就陪他说。”当时九君陛下这么说。“但不要提我。”   这话说得很怪,就像九君陛下默认自己是个招人嫌弃厌恶的人一般。   但侍女却不敢不遵从这句话。   听到仙尊这么问,她一时不知该怎么回答,沉默片刻后,只好使劲地点了几下头:“奴婢知道的。”她说。   沈摇光看她这模样,应当不会有危险,打量了她两眼,便接着问道:“那来者是谁?”   “据说是来给九君陛下送拜帖的。”   “拜帖?”   “是的。再有不久便是三界祝礼,九君陛下会去参加。”   三界祝礼是修真界十年一度的盛会,沈摇光知道,是为了庆祝数千年前三界修士一同抵御魔修、将魔修封印的日子。这是修真界最为盛大的集会,道修、佛修和妖修稍有规模的宗门都会参加。   只是没想到,这么一个庆祝肃清邪祟的盛会,居然会邀请商骜参加。   “来的是哪个宗门?”沈摇光问。   每次三界会都会有宗门承办,通常是在三界最有名望的几大宗门中轮转。只是不知今年会是哪里。   “是缥缈山庄。”侍女答道。   缥缈山庄。   沈摇光心下一滞,转头又看向窗外。   那翻涌的云海之间,雪白的巨大羽翼缓缓地煽动着,肃穆又高洁。   他的好友池堇年就是缥缈山庄的三公子,两人多年来情谊深厚,已然相识了百年有余。只是不知今日他是否会来,而他又是否能够与他相见。   沈摇光多日来死水一般的心境,终于泛起了一片涟漪。   言济玄说得没错。无论落到怎样的境地,人要活着,才会有来日。   ——   踏风兽缓缓收拢起数丈宽的羽翼,落在了凌霄殿前的广场上。它洁白的鬃毛在九天山凛冽的风中烈烈扬起,它驯服地低下头,便有身着群青色道袍的真人从它背上缓缓走下来。   在它身后,列着数只碧云雁,旁侧都站着身着青色道袍的修士。一只可作乘骑的灵兽通常能载八九个人,此时浩浩荡荡,便有数十个宗门修士。   而在他们面前,灵石铺就的阶梯庄严宽阔,雕刻着怒目圆睁的蛟龙,一路绵延而上,停在了宽有百丈的巨大殿宇前。那阶梯的尽头,站着黑袍逶迤的商骜   ,身侧兵士列阵,宛如立于云端的上界君王。   为首从踏风兽上下来的那个,看上去有三四十岁,身形高大,气度儒雅,美髯飘飘。而他身后,有个看上去不过十来岁的年轻修士,面颊圆润,双眼水汪汪的,与他有三五分像,眉宇间还很是稚嫩。   那真人刚从踏风兽上踏下,便提起衣袍大步拾阶而上,很快便行至商骜面前。   他俯下身,在商骜面前行礼道:“缥缈山庄掌门人池修年拜见商九君。我等代表修真界众人多谢九君赏光,愿意参加三界祝礼。”   此人正是缥缈山庄的庄主池修年。他缥缈山庄位列道修五大宗门之一,本是修真界顶端的大能,此时却跪拜在商骜脚下。   商骜的目光淡淡飘向了他身后。   便见那个年轻的小子跟在池修年后头,阶下的修士们纷纷都跟着跪下,却唯独他站在那儿。   很快,他便对上了商骜的目光。   商骜似笑非笑,而他脸上的表情却已经挂不住了。   那双水润的眼睛迸发出强烈的怒意,嘴唇也抿紧了,明显可见他两腮往里收,一看便是牙齿咬得死紧。   商骜懒洋洋地开口:“池修年,你带他来做什么?”   池修年匆匆回头,就见他这一根筋的侄儿站在那儿,木头似的。   这样看商骜,他不要命了!   即便如今修真界众人都对商骜深恶痛绝,但皆是心照不宣,谁也不敢招惹他。但偏他这个侄子,因着商骜关押了璇玑仙尊,便对他恨之入骨。   此番他极力央求着池修年来,作过很多次保证,却不想到了商骜面前,那些指天发誓的话便全忘了。   “池鱼!”池修年怒叱道。   那少年这才不情不愿地跪下,却分毫不低头。即便跪着,也倔强地看着商骜,像是在同他对峙。   “晚辈池鱼,见过商九君。” 第12章   商骜见过池鱼多次。   一个被沈摇光救了两次命,就死心塌地地崇拜他的小子。多年前遇险就是因为他那不够灵光的脑袋,而今看来,还真没比当年长进多少。   他垂着眼,淡淡地跟池鱼对视着,也不说话,直到池修年忐忑地开始发抖,甚至想要张口求他放过池鱼时,才甩袖转身道:“起来吧。”   池修年赶紧一把拉起池鱼,警告地瞪了他一眼:“别忘了你是来干什么的!”   池鱼低下头没有说话。   池修年又狠狠指了他两下,才匆匆跟上商骜的脚步,与他一同进入了凌霄殿内。   池鱼站在原地没动,池修年走到一半才发现,回过头压低嗓音恨铁不成钢道:“还不跟上?”   池鱼看了看他,又看了看候在广场上的宗门弟子们,别扭地说:“庄主,我就不进去了。”   “你想干什么!”   “我……进去也不自在。”池鱼说着,指了指身后。“我带人去将灵兽牵下去。”   池修年没有多作犹豫,想到池鱼面对商骜时的恶劣态度,他一时间也觉得是不该将池鱼留在此处,   商骜向来阴沉狠厉,睚眦必报,且尤其喜怒无常。池鱼留在这里,一旦真的惹怒了他,即便是池修年也难以保住他。   更何况,两人之间还有那么多的恩怨……   想到这,池修年严厉地叮嘱道:“别乱走动。”   “知道了。”池鱼漫不经心地答应道。   而此时,已经行至凌霄殿前的商骜回过头,就看到了他们叔侄二人对峙的一幕。   还真像是在豺狼手下汲汲营营地讨生活,看得商骜讥讽一笑。   他的目光在池鱼身上停了片刻,就见身侧的卫横戈上前来,低声道:“九君,用不用盯住那小子,让他别胡来?”   商骜淡淡收回了目光。   “随他去。”他说。   ——   窗外,雪山连绵,鸿雁高飞。高山之下,依稀可见遍地青绿,颇有立于上界俯视众生之感。   沈摇光用完了午膳,殿中的侍女全都退出去,他就坐在窗边翻起书来。这寝殿中的书籍不知是谁的,竟很合他的爱好,时间便被这么一点点打发了过去。   沈摇光的元气尚且只恢复了十之一二,精力并不太好,书翻了小半,人已倚在窗边沉沉睡去了。   梦中,青山连绵,云雾缭绕。点青峰青竹环绕,无人打扰,他便在那里读书悟道,在鸟雀声中静静度过日复一日的安宁。   便在这时,青鸟飞来,衔着一封书信。沈摇光翻开信封,便见里面是池堇年的笔触。   【沈兄,近来可好?我今日悟道颇有成效,听闻凌泽陂附近的沐虹泉四季冰凉如雪,周遭清幽静谧,可愿与我一同前往,坐而论道?】   池堇年向来爱玩,坐而论道不过是借口而已。沈摇光笑着摇了摇头,便以真气凌空化作纸笔,正要回信,却听到身后传来了一道声音。   “师尊?”   低沉阴郁,沈摇光一回头,竟然又是长大成人了的商骜。   他一袭黑袍曳地,和清静的点青峰格格不入。他逼近了沈摇光,不等沈摇光开口,便一把扼住了他的脖颈。   “师尊要去哪里?”商骜逼近了他,沈摇光挣扎着,却眼看他愈发逼近,似是又要倾身过来,如猎犬扑食般啃咬他。   “我不是说过么?你哪都不许去,只能留在我身边……”   低沉的呢喃森冷极了,沈摇光想躲,却动弹不得。   却在这时,他听见一人的声音由远及近,将他从梦境中拉扯出来。   “沈宿哥,醒醒,沈宿哥!”   沈宿是他穿越之前的名字,他早年喜欢外   出游历,又不愿顶着沈摇光这妇孺皆知的大名招摇过市,于是便化名沈宿。   是谁?   他猛地睁眼,晴空下九天山的连绵雪峰映在了他眼中。   窗外,他看到了个熟悉面孔。   青涩稚嫩的一张脸,生得很是秀气,长眉之下是一双单眼皮的一双丹凤眼。个子却高,挺拔瘦削,穿了一身群青色的道袍。   沈摇光膝头的书啪嗒掉在了地上。   池鱼!   沈摇光翻身坐起。   池鱼是他挚友池堇年的侄子,亦是缥缈山庄的小少爷。当年他外出游历,行至东海,在一只玄级神兽三头睥睨口中救下了他们二人。   此后,他便与池堇年一见如故,引为好友。而池鱼,则总跟在他叔父身侧,一直崇拜着沈摇光,将他当做偶像看待。   “池鱼?你怎么来了这里,你这是怎么了!”沈摇光紧张地看着池鱼。他嘴角不住地流血,气息混乱,像是受了不轻的伤。   池鱼匆匆抹了一把嘴角,说:“沈宿哥别急,我没事,只是此处的空间阵法太过霸道,我强闯了几次,也进不来……”   说到这儿,他趴在窗上急道:“沈宿哥,我是来救你的,你出得来吗?”   “胡闹!你既不知这时何等阵法,为何还敢强闯!”沈摇光担忧极了,冷声训他。   池鱼却狠狠摇了几下头:“我来救你,沈宿哥,我顾不得这些了。”   “你是与池宗主一起来的?这里戒备森严,你怎么闯得进来?”   “我借口牵引灵兽,路过杂役所在的那座山,偷了一个侍女的腰牌。”池鱼说。“这里的守备都是鬼修,他们只认得腰牌上的气息,不认识人,所以我才能到这里来。”   听他这么说,沈摇光心下一惊。   即便鬼修只认得侍女腰牌,但他几日观察下来,侍女们通常各司其职,来到他寝殿的时间也极其严格,从没有误差。   池鱼即便拿到了腰牌,在不该来此的时间通过了鬼修的关卡,也一定会被商骜发现的!   面前的池鱼尚且浑然不觉,手中掐诀,汇聚真气,便又要朝着寝殿的结界攻来。   “池鱼!”沈摇光连忙喝止住了他。   “沈宿哥?”   “你既叫我哥哥,便听我的话,好吗?”沈摇光道。   池鱼点头:“沈宿哥,只要你一句话,今日我便是死在这里……”   “不是要你死。”沈摇光连忙打断他。“你一路来,即便小心谨慎,也定会留下踪迹。此处看守的都是鬼兵,难以应付,若此刻来抓你,我无法护你周全。”   池鱼连连摇头,沈摇光却坚持说下去。   “我出不去这里,以你的修为,也无法与商骜抗衡。你即刻回去,装作无事,保全自己,不要担心我。若有机会,我一定设法离开这里与你相见,好吗?”   他这话虽说听起来冷静又自信,但他却心知肚明不过是拿来哄骗池鱼的罢了。以他如今的境况,怕是活着走下九天山都不能。   池鱼似乎也听出了他的安慰,眼眶渐渐红了。   “沈宿哥,我不能丢下你。我央求我叔父带我来,也是为了来救你……”   池鱼向来胆小爱哭,沈摇光是知道的。当年他在睥睨口中救下他时,这孩子便已被吓得胡言乱语,瑟缩着一动不动。   但这样胆小的少年,却敢在重重鬼兵把守下来到这里,就是为了要救他出去。   多年下来,沈摇光早将池鱼当做自己的晚辈,看他这样,也难免心疼着急。   “别急,池鱼,我如今性命无虞,你不要怕。”沈摇光沈摇光的眼眶也烫了起来。他声线清冷,此时放柔了声音,如晚风拂过水面,凉凉的,好听极了。   “沈宿哥……”   “听话。”他说。“我何时骗过你?”   池鱼眼眶通红,眼看着就要落下泪来。   “快走。”沈摇光坚定地说。   池鱼却还是不愿走。   沈摇光只好哄他:“我此番醒来,记忆全失,只记得刚收商骜入门时的事了。我留在这里,也是为了查清当年发生的事,所以你不要添乱,快点离开。”   “沈宿哥……你什么都不记得了?”池鱼惊道。   “我不是还记得你吗?”沈摇光安慰道。   池鱼的眼泪吧嗒掉了出来。   “沈宿哥,那你就更不能留在这里了!全是他害的你!他害你至此,把本该属于你的东西全抢走了,还让你背负骂名,使全修真界以你为敌!他让你落到这个地步,还要将你掳走关起来,可恨他……啊!!”   刹那间,血光翻涌的黑色光芒大盛,几乎将半边湛蓝的天空都遮挡住了,天地间霎时昏暗的一瞬。   那强大的气息直扑向池鱼,沈摇光尚未回神,便见那黑红光芒如同贯日白虹,猛地撞向池鱼。   像是骤然爆炸的烈火,映照在沈摇光的眼中。   “池鱼!”   他猛地扑在窗上,便见光芒褪去后,黑红交织的真气化作粗壮的绳索,如同吐信的毒蛇,将地上的池鱼狠狠捆缚起来。   而池鱼双眼紧闭,已不知生死。   沈摇光许久才回过神来,他的手死死按在窗上,关节已经因过度发力而苍白颤抖。他紧紧盯着池鱼,想从他身上看出一点生命的迹象,最终却全是徒劳。   他慢慢抬起眼,视线已经被一层水雾模糊住了。   在模糊的视线里,他看到了商骜的身形,挺拔地立在不远处。   他缓缓收回掐诀的手,如闲庭信步般随意慵懒。   “池宗主,这就是你教出的好晚辈么?”沈摇光听见了商骜的声音。   冰冷彻骨,凉得他遍体生寒。 第13章   池修年膝头一软,扑通跪了下来。   怪他疏忽,耳根又软,听不得池鱼日日央求,才将这小祸害带到了这阎罗殿来。刚才他为了躲避商骜主动要去做杂事,池修年也没多想,只叫他万事当心。   却不想刚才,有鬼修急报,说有人擅闯有崖殿,已然往山上去了。   整座九天山都把守在商骜手下,单鬼兵便有数十万,早将整座山都看得密不透风。仅凭池鱼一人,稍有异动,便立刻被鬼修察觉了。   来报的鬼修询问商骜,是否要将那人就地处死。   当时,商骜淡淡看了池修年一眼,池修年便浑身都哆嗦起来。   “池鱼此子向来顽皮,九君是见过的。恐怕沉迷九天山美景,不慎走错了路……”   “哦,是么。”商骜说。   “既如此,就去跟着他,看他究竟要到哪里,要做什么。”池修年听到商骜这般吩咐道。   他浑身冷汗直冒,可商骜连求情的机会都没再留给他。他只得匆匆跟上商骜的脚步,与他一起赶到了有崖殿外。   接着,便亲耳听见池鱼哭着向沈摇光控诉商骜。   他看见,商骜的神情肉眼可见地变得难看起来。池修年甚至来不及阻拦,商骜只轻轻一抬手,甚至未见他的真气如何汇聚在法诀上,便骤然电光火石,风云突变。   池修年的腿软得站不起来了。   “九君……九君!请您饶了这孩子,他尚且年轻气盛,又遭奸人蒙蔽,才会对您有所误解……”   商骜却目光都未曾赐予他。   他端站在那儿,手收回袖中,隔着遥远的阶梯,看向了有崖殿窗前的沈摇光。   这么远的距离,他却还是能看见沈摇光眼中的水光。   他在心疼池鱼。   他一定也在恨他商骜。   ——   沈摇光按在窗上的手不住地颤抖。   即便他如今修为尽失,又隔着密不透风的结界,却仍旧能凭肉眼看出商骜这一击有多强的杀伤力。   他听见旁边的池修年在不住地请求着商骜。   “请九君饶他一命,老夫立刻带他回山庄去关押起来,再不让他碍九君的眼……”   见他这样央求,沈摇光这才稍微松了口气。   池修年能这么说,定然是因为池鱼还活着。只是不知,原本缥缈山庄的庄主是池修年与池堇年的兄长池渊年,怎么如今身着庄主服制的是这位最名不见经传的池家二公子呢?   窗外,商骜静静听他求了许久,才懒洋洋地开了口。   “活了百来年的人,也算得上孩子?”他问。   这话分明存了刁难池修年的意思,但池修年却只得接着求告道:“是老夫与兄长素日惯坏了他,九君若要责罚,只管罚老夫吧。”   “责罚你?”商骜似是被他的话逗笑了。   他笑起来时,目光淡淡地扫过了沈摇光,虽未作停顿,漫不经心,但沈摇光却在对上他目光时产生了一种奇怪的错觉。   就好像商骜在等着他做什么一般。   那边,池修年急道:“是!是老夫作为长辈未曾管教好这小子……”   “那他说的这些话,也是你教的?”商骜问。   池修年背后的冷汗都要浸透他的道袍了。   “九君明鉴,老夫怎敢!”   “那他是从哪学来的?”   “九君而今名震四海,定是有不辨黑白、不明是非之人污蔑九君!这小子不知哪里听来的谗言,才会将流言当真!”   “那他说的话,就都是假的了?”   “那是自然!九君功德深厚,德被四海,怎会做出那样的事!”   商骜轻笑了一声,像是   终于听到自己想要的话一般,转开了目光。   沈摇光又对上了他那双似笑非笑的眼。   他不得不承认,自己实在看不懂这个疯子。   而今有人盗取令牌、蒙蔽鬼修、擅闯山巅宫殿,且此人又是外来的修仙大宗中人,已经犯了商骜的忌讳。商骜此人行事如何,沈摇光早有体会,也坚信他绝不会轻易放过池鱼。   但他领着手下浩浩荡荡而来,却不兴师问罪,而只一味刁难池修年,同他咬文嚼字,又是什么意思呢?   沈摇光对池鱼坚信不疑,他知池鱼虽单纯胆小,但却从不会说谎。   那么,商骜定然是有旁的心思,故而借题发挥,矛头直指池修年。   在场的众人无一不是与沈摇光有着同样的猜测。   毕竟商九君气势汹汹而来,雷霆一怒,便将缥缈山庄的小少爷击倒在地——而今说这些话,总不可能是别扭地想要借池修年之口,对在场的某人解释什么吧?   没人会用这般幼稚的心思揣测高高在上的商九君。   商骜许久没有说话,在场的缥缈山庄众人无一不是提心吊胆。   就在这时,沈摇光的声音遥遥从殿中传来。   “他并未进入此处,到这里来也不过是想念我,来看看我。”沈摇光说。   商骜脸上倨傲的笑容竟渐渐消失了,神色不知为何,又冷了下来。   明明在这么明亮的日光下,沈摇光却看不懂商骜的眼神。凉冰冰的,像是审视他的目的,又像是讥讽他自不量力。   但沈摇光既已决定开口,便只得硬着头皮继续说道:“我知你恨我,但这些恩怨该尽数算在我头上。他与此无关,请你不要伤他性命。”   商骜瞳仁骤然收紧了,眼中血光愈盛,似又被戳中了逆鳞。   “既知我恨你,还敢劝我?”商骜问他。   沈摇光一时说不出话。   商骜淡淡看了他片刻,冷笑一声。   “带走。”   “商骜!”   眼看着鬼兵将地上的池鱼拉起,沈摇光急忙向前,却被结界包围的窗死死拦在了原地。   性命攸关,他急道:“我求你,商骜,算我求你,饶他一命!”   背对着他的商骜脚步停了停。   凡认识他沈摇光的人,定然无人不知他高傲自持,两百年来,只见过他危在旦夕命悬一线,却未见过他开口求过旁人一声。   但是,商骜的脚步只停顿了片刻,侧目看他一眼,便大步离开,头也没回。   沈摇光惨白着脸,眼看着他带着一众鬼修和被钳制着的池鱼浩浩荡荡的离开,只留他一人在这坚不可摧的囚笼里,像只等死的鸟雀。   喜怒无常,阴晴不定。他究竟作了什么冤孽,才会落在商骜的手里呢。   ——   凌霄殿中。   鬼兵森严地把守着此处,殿中几个身着群青道袍的修士虽急得坐立难安,却无一人敢起身。   商骜不知去向,只剩下池修年和缥缈山庄的修士们被关押回这里,只留下个半边脸都险些被削去的恶鬼把守在这里。   池修年只觉度日如年,不知过去了多长时间,才听到了远处的鬼兵向商骜行礼的声音。   他连忙起身,望眼欲穿地朝殿外看去。   商骜一出现在他视线之中,他便紧张地上下逡巡了一周。可商骜衣袍皆黑,金线又不留痕迹,根本看不出他身上是否有血渍。   “九君……”   眼看着商骜大步进来,池修年小心地想往上迎,却又怕冲撞了商骜,惹他发怒。   遥想十年之前,他上一次见到商骜时,他还以座下首徒的身份跟在沈摇光身侧。   璇玑仙尊不仅   资质超群,且富可敌国,手中的资源数量之广、珍奇之极,放眼整个修真界都数一数二。作为璇玑仙尊唯一培养的弟子,商骜在他身侧,免不了受人嫉妒议论。   但此子却谦逊又谨慎,池修年作为长辈还曾夸过他两句。   只是如今,沧海桑田,风云突变,自己全宗门上下的命都捏在了对方手里。   “九君息怒,不过个黄口小儿,不知轻重,不辨是非,冲撞到了九君……”   商骜在上首坐下,并没说话。   池鱼自然冲撞不到他。修真界的人如何骂他,他心里清楚,他也自知不是善类,那些人骂的话全都没错。   但是……   他脸色铁青,嘴唇几乎没有血色。   沈摇光居然求他。   那是商骜最见不得的模样。   他知道沈摇光不相信他,就让池修年告诉他池鱼说的那些话都是放屁。但沈摇光却像没听见,就好像他是怎样十恶不赦的邪魔,只求他放过池鱼,饶他一条命。   商骜冷着脸,缓缓开了口。   “听说你们缥缈山庄,有一镇派之宝,养在宗门的深山之中,从不轻易示人。”   池修年听得浑身一震。   “九君的意思是……”   “我是问你,有没有。”   “这……”   “……有。此物名为六脉还魂仙草,已于缥缈山庄生长了数千年之久。池家祖宗有训,仙草在则山庄在,定要倾举庄之力……”   “十日之内,带过来,换池鱼的命。”商骜说。   池修年一惊。   便是魔修降世,祸害四方,也没有这样开口就要拿走一个宗门以命相护的镇宗宝物的道理。   “您……”   “池鱼的命你要不要,我不介意,你自己看着办。”   高台上端坐的商骜慵懒地垂下眼去,缓缓抚摸着无名指上的水玉戒指。凌霄殿昏暗的烛火下,唯那一块水玉清澈剔透,与这阴森诡谲的气氛格格不入。   他确实没想过要池鱼的命,今日放他去偷见沈摇光,也是商骜刻意为之。   他只是想找个由头要挟缥缈山庄,让他们不得不交出他想要的东西,用来救沈摇光的命。   今天发生的一切事本就都在商骜的掌控之中,唯一的变数,就是池鱼说了太多不该说的话。   想到这里,商骜按在水玉上的手缓缓收紧了。   他试过解释,但沈摇光不信。   他也确实不应该信。因为就连商骜自己,也无法反驳池鱼说的那些话。   他的目光又阴沉了几分。   “但若十日之内没有送到,那么三十天后,三界祝礼那日,便是十万鬼兵踏平缥缈山庄的时候。”   商骜的声音静静地回荡在凌霄殿中。 第14章   池修年呆愣在原地。   “……九君?”   他了解了商骜的行事作风。他说要屠缥缈山庄满门,那就一定会做到。   但他不明白的是,纵是对面此人是暴虐成性的商九君,池鱼今日所做之事,也不至于让商骜以整个缥缈山庄陪葬。   毕竟,池修年清楚,夺走六脉仙草和杀缥缈山庄满门比起来,其实并没有什么区别。   传闻千年之前,魔修作乱,仙家各宗合力将魔修封印于世界彼端之后,留存了五件用以镇压魔修的神器。据说这五件神器来源于上界,既有源源不断的强大灵脉,生生不息地保护持有者,还能滋养修士,提供无尽的真气。   当年共同镇压魔修的宗门便各自存留一件,缥缈山庄留下的,便是那株六脉仙草。   千年来,仙家各大宗门心照不宣,他们之所以能在修真界屹立不倒数千年,便就是因为持有着神器。   缥缈山庄亦然。那株仙草栽种在只有宗门高层知道的禁地里,千年以来,山庄灵脉丰沛、人才辈出,且镇派大阵千年太平,全是因着这株上界仙草的庇佑。   而今,若要让池修年丢掉宗门的镇牌之宝,根本就是将他打为宗门的千古罪人。他既无颜面对缥缈山庄的各位先庄主们,更不知丢掉仙草之后,缥缈山庄是否会就此陨落。   池修年浑身都凉了。   他勉强挤出了个笑容,试探着靠近商骜,毫不犹豫地从怀中取出了一枚须弥芥子。   “今日仓促,尚未将见面之礼交给九君。”他赔笑说。   见商骜没说话,他忙接着道:“其□□有上品灵石两万枚,另有一块万年灵晶。此灵晶是我山庄前些日子刚从伏南山所得,世间仅此一块,无论炼成什么,都是举世震惊的宝器啊……”   商骜淡淡看了他一眼。   “你是知道,九年前的那点账,我还没跟你们算吧?”他问。   池修年脸上的表情挂不住了。   他心知肚明。九年前的那场举世哗然的变故,他们缥缈山庄也牵涉其中。虽然罪魁祸首殒命当场,但池修年也知道商骜不会轻易放过他们。   这几年,修真界虽看似太平,却实则是一潭浑水。大家都明白——商骜没有动作,是因为沈摇光还昏迷着。他若醒了、或是死了,商骜才有精力腾出手来,收拾修真界。   而到了那时,首当其冲便是他们缥缈山庄。   池修年也是因此才会想尽办法、主动请缨来给商骜送拜帖。这灵石和万年灵晶他是早准备好的,就为了此番献给商骜。   但因着池鱼的变数,原本用以示好的宝物,而今却只能用以亡羊补牢。   池修年一时无话,商骜打量着他的神色,冷冷笑了一声。   “所以,就拿这点东西打发我?”他扫了一眼池修年手上的须弥芥子。   池修年的冷汗顺着额角流了下来。   商骜淡淡转开目光。   “我不喜欢废话,今天我把话说清楚,你听着就行。”   “……是。”   “你倒霉,我要找到的东西第一样就在你手里。”商骜说。   “可是九君,您知这仙草于我山庄而言……”   “山庄都不在了,要这破草还有用么?”商骜嗤笑了一声。   池修年的呼吸都粗重了几分。   “东西给我,此后缥缈山庄便由鄞都所护。宗门的生死存亡,等我死了之后才用你考虑。”商骜说。   “九君的意思是……”池修年瞪大了眼。   鄞都自十余年前横空出世起,虽将修真界搅得天翻地覆,却一视同仁,从没有偏袒过任何一个宗门。即便是鄞都之主商九君所出的上清宗,他也从没留过一丝颜面,要杀谁也   从未手软过。   但这一回,他竟这般轻易地说出要保护缥缈山庄的话。   池修年满脸震惊,商骜却没理他。   “但要是不给我,就像我说的,宗门和仙草,你都别要了。”商骜说。   说完,他慢悠悠地抱起手臂,朝后一靠。   他在等池修年的答复。   这对池修年来说无疑是一场豪赌。   如今商骜修为盖世、权柄滔天,缥缈山庄若依附在他手下,自然可保太平,也能避免此后商骜祸害修真界时被殃及。   但是,谁又能断言,商骜的盛世会有多久呢?   他身在修真界高层,清楚地知道天下苦商骜久矣。若真有天下修士群其而攻之,鄞都灰飞烟灭的一日,他这个依附商骜的缥缈山庄又当如何呢?   这分明是将他逼到了正道的对立面上。   池修年心跳如鼓,陷入了沉默。   “啧。”   商骜向来没有耐心,等不到他想明利害关系的时候。   他不耐烦地啧了一声,指节点了点下巴。只一声,池修年腿一软,心下顿时清明。   他哪里是在赌,商骜又何尝给过他选择。   商骜只给了他一条活路。   ——   商骜离开凌霄殿时已是深夜了。他回到有崖殿,却见沈摇光正殿里的灯还亮着。   商骜眉头皱得死紧,可等走到正殿的门前,却一步都再动不了了。   他猜得到沈摇光为什么会这么晚都不休息,正因为如此,他推不动面前这扇门。   沈摇光一定很想见到他,却不过只是想从他口中问出池鱼那小子的安危。   这样清晰的认知让商骜愈发烦躁。   他脸色难看,在有崖殿外来回踱了几圈步。   他不想承认他怕。   现在的沈摇光本来就像是惊弓之鸟,前几日还明言不想见他,甚至会因看到他而吃不下饭。   更何况今天池鱼又对他说了那些话。   商骜不理解。他本就是个没什么能失去的人了,按说跌在谷底的人会对痛苦麻木,也能够逐渐习惯,可这在他面对沈摇光的时候却根本不奏效。   他习惯不了沈摇光的眼神,只要接近沈摇光就会不自觉地变得暴躁又怯懦。   但讽刺的是,来自沈摇光的痛苦和吸引力同样强烈,使得他像是被操控了。   于是,他怕自己明明答应对方不碍他的眼,还贸然出现惊扰他,更怕这样难以自控的自己会伤害到沈摇光。   他皱着眉在殿前踱步,脚下的雪沙沙作响。一时间,他宁可再像之前一般在夜色下坐一晚上,就坐在沈摇光门口,既不用见他,也不用再想该去哪里。   他停下脚步,身体早已形成了习惯,转身便要往阶前走。   却在他回身抬眼时,窗内暖融融的灯光下,他对上了一双清澈的双眼。   他的心跳停下了,四肢百骸奔腾的血流也停下了。   商骜定定地看着他。   沈摇光不知何时出现在了窗前,隔着被结界封锁的窗户,目光复杂地看着他。   ——   沈摇光在商骜面前坐了下来。   就连他自己也没想到会在今夜见到商骜……还是以这样的方式。   他不理解商骜刚才在做什么。他透过窗子,就看见商骜在廊下缓缓地来回走动。他垂着眼,眉头紧锁,神色冰冷,看上去很像个筹划着要入室抢劫的嫌犯。   然后,商骜发现了他,看向他时,面色冷凝,眼神锐利,像是什么计划被他打断了似的。   这种感受甚至让沈摇光觉得好笑。毕竟对于商骜来说,他也不过只是一只随手就能碾死的蝼蚁罢了。   他不由得多打量了商骜两眼。   商骜似乎很敏感,立刻就感受到了他的目光,皱着眉瞪了回来。   便是这副“再看就把你眼睛挖出来”的表情。   “要问什么就说。”商骜冷冷的说。   “池鱼可还好?”沈摇光干脆利落,也没和他兜圈子。   商骜凉凉地看着他。   “你觉得呢?”他反问沈摇光。   沈摇光直言:“我今日问了,她们说,池鱼八成已经死了。”   商骜冷笑:“那你还问我干什么?”   说着,他站起身来,转身便走向寝殿的大门。   沈摇光出声道:“我不信,自然才会问你。”   商骜回过头来。   许是寝殿中煊煊的烛火太亮,他转身时,沈摇光隐约从他眼中看到了某种亮光,像是从眼底燃起的火花。   “……为什么?”商骜声音冰冷,却莫名有点滞涩。   沈摇光顿了顿,实话实说道:“因为你不至于多此一举。”   窗外凉风微微吹过,烛火跳动,连带着商骜眼中的火苗也稍纵即逝地熄灭了。   他没说话。   沈摇光深知自己如今想要从商骜口中问出实话,就必然要坦诚些。   “你在怒气最盛的时候都未曾杀他,只是将他带走了,想必不至于只是为了换个地方处理掉他。”   他保持着平缓的语气,慢慢同商骜说道。   他确实别无他法。若只他自己,他自然懒得虚与委蛇。但现在池鱼生死未卜,即便他猜测池鱼没有危险,也断不想此时激怒商骜,连累池鱼。   但商骜的神色却愈发冰冷。   “还有呢?”他问沈摇光。   “还有?”沈摇光不解。“……还有,他叔父如今也在鄞都城内。事涉两个宗门,想必你也不会意气用事。”   他向来不太会夸人,此时一句奉承话让他说得生硬无比,顿时,气氛又冷凝了几分。   沈摇光感到有些懊恼。   可他面前的商骜却笑了。   听到他发笑的气声,沈摇光抬头,就见商骜笑得冰冷,嘴角的犬齿泛着凉光。   “可他还说我十恶不赦,害你至此呢。”商骜说。 第15章   沈摇光不明白商骜为什么要这么说。   即便池鱼不说,沈摇光也默认商骜与他如今的处境脱不开干系。即便他相信聂晚晴所言,他是为人所害,但商骜与他的关系也绝不是普通的师徒这么简单。   毕竟,夺宝、囚禁,还有那漫山遍野的鬼兵,都表现出了商骜此人的不同寻常。   更何况,直到现在,即便他问,商骜也从没正面回答过他,他究竟为何会落得这般田地——只一味地将他关押起来,让他别想逃。   今日怎么又同他说这些话?   沈摇光只得说道:“你自己也说过,你与我有仇。”   商骜一时没有出声,像是被他这句话硬生生地顶了回去。   “……是。”许久之后,他从齿关中挤出了这个字。   沈摇光看他这副说句话都艰难的模样,沉默片刻,缓缓叹了口气。   “商骜,如今你我到了这般田地,我虽心有怨怼,却能够理解你一二。”他说。   商骜猛地看向他。   那双眼睛里的情绪明明灭灭,竟有几分像穷途末路的赌徒,既贪婪地想要抓住哪怕一点翻盘的希望,却又输怕了,使得贪婪中夹杂了些许畏缩不前的怯懦。   “什么?”他凉凉的问,冷淡的语气却像是张皇地想隐藏起什么。   沈摇光看着他,慢慢地说道:“人做什么决定,总会有目的和理由。诸如我,你想要发泄的怨恨,和你想要得到的利益,而今应该都已经拿到手了。”   他说这话,纯粹只是看在他与商骜当年那点单薄的师徒情分罢了。   商骜定定地看着他。   “但池鱼不同。”沈摇光说。“他无利可图,所做的一切也不过是激怒了你。我与他二人的状况天差地别,自然也无法同日而语。”   商骜半天没有说话。   沈摇光有些奇怪地看向他,就见他盯着自己时,目光灼灼,像是要将他烫穿了。   “……你说什么?”   “我说,池鱼他……”   “我发泄了怨恨,还获了利?”商骜问。   沈摇光愣了愣,才意识到商骜问的是什么。   “是啊。”沈摇光只觉莫名其妙。   商骜气笑了。   “这也是池鱼告诉你的?”他问。   “不是。”沈摇光立刻否认道。   “谁跟你说的?”   “不用何人告诉我。”沈摇光说。   “你既能建立这般庞大的势力,统御万千鬼修,便非一日之功。若你做下这些,是在你我仍是师徒时,恐怕并没获得我的首肯,自然,你我的师徒关系也并没有多么亲厚。”   商骜的脸色变了变。   “当时如何,你怎么知道呢。”   他声音很小,像是自言自语,沈摇光甚至根本没有听清。   “如今,你囚我于此,上清宗又在你掌控之中。我的全部积蓄也在你的手上,那么你想要的,我能给的,恐怕都已经归你所有了。”   沈摇光的目光极其自然地落在了那枚须弥芥子上。   他倒是并不太计较这个物件。无论前世还是今生,这些身外之物于他而言都获得得太过容易,使得他只是单纯觉得,成王败寇,不过是对方的战利品而已。   商骜顺着他的目光,看向了自己的手指。   那里,清亮剔透的水玉指环静静地套在他的指上。那指环的尺寸略有些小,自从他套上之后,便再没取下来过。   确实,没有修士会日日将须弥芥子放在这样显眼的位置上。将空间法器当做首饰戴在手上,对于修士而言,显眼得无异于凡人将钱袋吊在颈上。   但是……   堂庭山剔透的水   玉在阳光下熠熠闪烁着清辉,一抹光亮被照进了商骜深不见底的眼里。   那是高高在上的师尊将此物交给弟子时,细心叮嘱其中存有哪些法器灵药,又有多少灵石符纸,该在什么样的时候拿来使用。   嘱咐到一半,师尊愣了愣,像是想到了什么,轻轻笑了一声。   他笑得好看极了,引得身侧的少年目不转睛,嘴巴也不听使唤,自作主张地问道:“师尊在笑什么?”   “无事。”师尊摇了摇头,淡淡地看了那须弥芥子一眼。   “只是想起,曾有一世界中人,会将戒指作为信物赠与他人。戴在不同的指上,就有不同的意味。”   “道侣之间,也会赠送此物吗?”那少年的嘴愈发不懂规矩。   实是他的脑袋此时有些不大够用,只有一双眼睛是听使唤的。那双眼只管目光灼灼地看着师尊,幸而师尊正垂眼摆弄那枚戒指,并未注意到他那灼热的视线。   “也会。”师尊说。   “那戴在哪个手指上呢?”   “无名指。”师尊看向他,清浅的露出了个笑容,温和地伸手,点了点少年左手的无名指。“就是这里。”   微微发凉的手指轻轻触碰到了少年的皮肤。从那之后,那枚芥子便被戴在了师尊触碰过的那处,再没有挪开过。   像是一件盔甲,死死地守护住了一处被人想要严严实实地私藏起来的烙印。   ——   那水玉的波光稍纵即逝,只在商骜的眼中一闪,便消散了。   商骜抬眼,就对上了沈摇光淡漠又疑惑的眼神。   记忆中的温度渐渐消散了去,记忆中清浅又温和的笑容也不见了踪影。   “你以为,这是我夺来的?”商骜说话时,齿关都因轻微的颤抖而在打架。   沈摇光看着他,没有说话。   商骜抬手便按在了那枚芥子上,看那动作,似是要将那芥子负气地一把摘下来。   可就在他正要发力的时候,他的动作却停在了原地。   他看着沈摇光,许久,松开了紧握着的那枚芥子。   “你没猜错。”他盯着沈摇光,冷冷地说。“的确是我夺来的。”   他凉凉地笑了一声。   “我想要的,的确都已经拿到了……”   他冷冷地说着,站起身。   “池鱼我暂时不要他的命,你不用再问了。还有,池修年十日后要见你。”   他丢下一句话,便头也不回地大步离开了。   披风被他足下的风带得扬起,他的背影高大而挺拔,却不知为何有种落荒而逃的味道。   沈摇光不知,是因为他撒了谎。   这个谎让它难以承受,因为它掩盖了一处商骜碰都不敢碰的伤疤。   他想要的一切,确实都曾经全部得到了。他曾是天下最为富有的人,因为他曾经站在泥潭中昼思夜想地仰望着的,也曾被他攀折于手,牢牢地抱在怀中。   但现在,他将这一切都弄丢了。   ——   地藏狱在九天山脚下的深渊之中。那地藏狱开凿于石壁内,上不达陆地,下是无尽的深渊,只有紧贴万丈悬崖的一条路能够抵达。   地藏狱已经空置了多年,实是因为鄞都自建立起,便因强大且忠心耿耿的鬼修们而如铁桶一般,鄞都的弟子信徒们鲜少敢在商九君手下触犯条律,能被关押至此的人也少之又少。   直到近日,它才迎来了一位住客。   这里把守的都是了无生气的鬼兵。他们得了命令,只管关押此处的犯人不会外逃,却无法保证这里的人是生是死。   因此,这天夜里,商骜亲自来了一回。   “池鱼。”   听到商骜的声音,池鱼抬起头,隔着缚魂铁所制的栅栏,看向了门外。   那是浩浩荡荡的鬼兵簇拥着的商骜,居高临下,神色阴鸷。   池鱼不受控制地颤抖起来,嘴却仍旧硬,甚至强令自己露出了个挑衅的笑容。   “商骜,你终于要来取我的性命了?”他问。   商骜垂眼看着他。   “要先拔了你的舌头。”他淡淡说。“地藏狱养了数条无常犬,尚未动过荤腥。”   池鱼的呼吸都粗重了几分。   他隔着阴暗的牢门,紧紧盯着商骜。   许久之后,他笑了。这一回的挑衅不再是强装出来的,池鱼看着他,目光中竟多了几分了然。   “你不敢。”池鱼说。   商骜凉凉地看着他。   “看今日沈宿哥的模样,商骜,你连把以前的事情告诉他都不敢,你怎么敢动我。”   “胡言乱语。”   “你不是自诩救了他么?没有你,沈宿哥如今便连命都不会留下,不是吗?那你为什么不告诉他,是你救了他呢?”   商骜的神色变得很难看。   “池鱼,你胆子大了。”他冷声说。   池鱼却说:“你连把我关在这里,都要来亲自确认我的安全呢!商骜,你也知道你对不起他。”   “闭嘴。”   “你也怕,你不敢让他知道,虽然你救下了他,但是他落得如今的惨状却都是因为你。”池鱼扑上前去,握着冰凉的缚魂铁栅栏,和商骜对峙道。   “你不敢说,是你欺他瞒他,背着他复活这些鬼怪,建立你的鄞都。你背着他做了多少恶事,杀了多少人,他早在知道这些时就不愿再见你了,却还替你担了恶名,替你被整个修真界讨伐,险些丧命。商骜,你比谁都清楚,是你害的他。”   “我让你闭嘴!”   “你竟还将他关在鄞都里,不给他自由,让他当你笼中的鸟雀!”   商骜左手微微抬起,真气早汇聚在指尖,汹涌流转着形成了一个红光与黑雾交织的光球。   他的衣袍烈烈扬起,暗红的光芒照亮了昏暗的地藏狱,也照在商骜阴沉冷厉的侧脸上。   池鱼在他真气的威压下猛地咳嗽起来,却挑衅地笑着,看着他指间那被暴戾的红光照亮的水玉戒指。   “这枚芥子,你也不敢让他知道是他送给你的吧?毕竟,当时那枚号令鬼兵的传国玉玺,就是藏在这里面的,对不对?”   商骜盯着他,目眦欲裂。   “你哪里敢说,你可是怕他会嫌你脏。”   池鱼盯着他,一字一顿,咬牙切齿。 第16章   商骜眼眶通红,与他对视了良久,抬起手来,狠狠按在了监牢的门上。   坚不可摧的缚魂铁发出咣当一声巨响。   “你没说错。”商骜再开口时,嗓音已然哑了。“我的确做了不少脏事,我不告诉他,之后也不会让他知道。”   “你无耻!”   商骜冷冷地看着他。   “你知道就好。”他说。“自然,我也有的是办法,让你死在他不知道的地方。”   池鱼抿紧了嘴唇。   许久,他憋出一句话:“你尽管放马过来。”   商骜淡淡看了他一眼,站直了身体。   “你如果真的有你说的那么爱他,你不如放他走!”池鱼见他要走,出声又说道。   商骜回过头。   “在你这里,他谁都不认识,只得日日被你关着,你以为这样就是对他好吗?”池鱼说。“你不过是在满足你自己的私心罢了!”   “私心?”   商骜像是听见了什么有趣的事,回头看着他,凉凉地笑了两声。   这小子的确是个没脑子的东西。   他深知池鱼说的话没有错,他自己做过的事情,他也会自己承担后果。   但修真界的那群人,真的是为了那点捏造出来栽赃陷害沈摇光的证据,来匡扶正道吗?   他们究竟是为了沈摇光父亲飞升后留下的传承之力,还是为了沈摇光的金鼎怀珠之体?或是为了让上清宗失去沈摇光这个倚仗,好让出道修第一大宗门的位置?   池鱼所谓的那空荡荡的自由,商骜从没放在心上过。他只清楚地知道,对沈摇光来说,只有他的身边是安全的。   自然,他也懒得解释给池鱼听。   “别教我做事。”   他冷淡地看了池鱼一眼,转身就走。   ——   素日里,整座鄞都城的大小事务都由卫横戈负责。   除却各类繁杂的琐事之外,还有一项极重要的任务,就是负责商骜的近身戍卫。   自然,以商骜当前的修为,他是不需要旁人来保护的。因此这一项工作,卫横戈通常只有一件事需要做——   便是在商九君气息不宁,眼泛红光时,迅速将他带到九天山中最为隐秘坚固的密室之中。   比如说现在。   商骜刚踏出地藏狱的大门,卫横戈便觉察到他眼中血光大盛。那通身流转的狂躁的真气,将地藏狱的重重牢门都掀动得咣咣作响。   “九君。”卫横戈连忙提醒道。   商骜嗯了一声,简短地说道:“走吧。”   不用说去哪里,卫横戈便明白了他的意思。   那间密室是商骜亲自安排布置下的,在九天山最角落的地下百丈,三重神级缚魂铁的墙壁,厚厚地覆上了一层天罡镇煞阵。这样的监牢,便是神级妖兽也能轻易关押起来,但商骜布下此处,却是用来关押他自己的。   卫横戈送商骜进入了密室,关严了大门。   他见过商骜太多次气息暴动的模样,像是关押在体内的凶兽试图撕裂他的血肉和经脉,撞碎他全身的骨骼,从他的身体里逃出去。   而商骜,也只得在天罡镇煞阵的强大压制之下,用混乱而汹涌的气息去对抗它。这样的对抗,无疑是手无寸铁的人与虎狼搏杀,每一次都是以命相抵。   这样的时候,商骜从不允许他在场,他也无法抵御天罡镇煞阵启动之后的强大力量。   他只得候在密室之外,一直到听见里面的声响渐弱,法阵停止,他才能打开密室的大门。   他在门外静静数着时间。这一回,一直到天色将明时,他才听见了商骜疲惫沙哑的嗓音,从幽深的密室中传来。   “   进来。”   卫横戈听话地打开了门。   大门之后,是长长的黑暗甬道,墙壁上猩红的火焰静静跳跃着。甬道中仍旧流转着强大的真气余烬,使得卫横戈都有些支撑不住。   他勉强撑着墙壁,抵着厚重的威压穿过甬道,一直进到了密室中。   商骜此时靠坐在那里,乌黑的头发披散下来,面色苍白,气息沉重。   他看向卫横戈,冷淡的目光中带着几分狼狈的疲乏。   但那双眼睛,终于恢复了深潭般的黑色。   “九君现下可好?”卫横戈上前询问道。   商骜淡淡地嗯了一声,闭上眼,脑袋靠在墙壁上。   卫横戈意会,将他这夜得到的各地送来的九州情报消息,以及需要商骜亲自处理的各项事宜挨个汇报给了他。   等到事情处理完,卫横戈看着商骜此时的模样,不由得劝了一句:“……九君昨夜,何不去见见仙尊?”   商骜看了他一眼。   卫横戈自知失言,却还是硬着头皮说:“毕竟,仙尊还是能够安抚九君一二的……”   他这话说得太过保守。毕竟沈摇光出事之前,他很少见过商九君这般内息暴动,几乎到了经脉爆裂而亡的程度。   毕竟但是,仙尊是在九君身侧的。   有仙尊再旁,九君有时眼中血光一转,顷刻间便消散了。又或者九君气息翻涌,只需守在仙尊身侧,一夜过去,便什么事都不会发生。   有仙尊在,九君何至于独自忍受这样的痛苦呢?   可是商骜却打断了他。   “我可能会伤到他。”他说。   卫横戈不解:“可九君明明……”明明从没有在仙尊面前陷入这样狂暴的状态。   “我不想冒这个险。”商骜说。   卫横戈看着他。   “九君……”   “我要真的不受控制,伤他分毫,你能承担后果么?”商骜问他。   “属下不能。”卫横戈低头道。   商骜淡淡地看了他一眼。   “你自然不能。”他闭上眼,后脑轻轻地磕在冰凉的墙壁上。   “便是天下三界,都担不起这个后果。”他说。   ——   一直到第二天清早,沈摇光都没再见到商骜。   他却也并不意外。况且,这几日来虽说他与商骜针锋相对,商骜确实也没有骗过他,亦没有骗他的理由。   因此,他说池鱼无恙,沈摇光也算暂时放下了心。   侍女们一早便为他送来了早膳,在寝殿中忙进忙出地整理起来。   这是每日里沈摇光身侧最为热闹的时候,即便素来喜爱清静如他,被囚禁了这些时日,有时也会因身侧多了几个人而感到惬意。   他静静坐在窗前用膳。   饭吃了一半,忽然,在书架前整理的侍女不知怎的,手里的书本忽然“啪嗒”一声掉到了地上,引得周围的侍女都向她看去。   沈摇光也抬起眼,就见那侍女神色惊惶,呆呆地看着窗外。   其他的侍女有的向她投来了不赞同的目光,但顺着她的目光看去时,面上也露出了错愕恐惧的神情。   “仙……仙尊……”   沈摇光不解,回身看向窗外。   就见敞开的窗子外头,日光清朗明亮。熠熠的阳光之下,红衣女鬼依靠着窗棂站在外面,神色幽怨,垂垂落泪。   “……聂姑娘?”   “郎君安好。”聂晚晴眼神怨怼,幽幽地说。“看来我是讨了人嫌的。今日来得突兀,是晚晴的错,我实在不该出现的,凭白碍了旁人的眼。”   ——   沈摇光连忙拦住了她。   “聂姑娘,上次你被带走,不知是否受了责罚?”他问。“上次我问了些不该问的事情,恐会连累了姑娘。”   聂晚晴闻言摇了摇头。   “卫将军并没有罚我。”她说。“只是将我关了起来,不许我再随意走动。”   “那今日你怎么会又到这里来?”   聂晚晴抹了抹眼泪。   “卫将军一夜未归,禁制失了效,我便自己出来了。”   沈摇光大约明白,她身为鬼怪,七情六欲缺失,不会恼怒,也不懂惧怕,便也不会像寻常人一般地思考。   他提醒道:“将你关押起来,恐怕是商九君的意思。你贸然离开,就不怕他知道之后再责罚你?”   聂晚晴却落下泪来。山巅的风凛凛刮过,竟吹下一滴血泪来,落在了窗前透明的结界上。   “若连郎君都嫌弃我,那我便不知该如何是好了……”   “我不是这个意思。”沈摇下意识地便伸手去擦那落在结界上的泪。他根本触碰不到那泪水分毫,却不知如何,竟隔着厚重的结界,感到了一股被灼烧的刺痛感。   顿时,一阵带着痛感的麻木过电一般传过了他手臂的经脉。   沈摇光连忙缩回手来。   聂晚晴脸颊上挂着眼泪,神色可怜地看着他。   “我只是担心你再受责罚而已。”沈摇光只好解释道。“……你若是想留下,我便不劝你了。”   聂晚晴擦了擦面上的眼泪。   “郎君若恼我,也不必说这些来哄我开心……”   沈摇光知她无论听到什么,都会往坏处去想,不过短短几句交谈便觉脑仁生疼。他连忙转移话题道:“只不知卫将军为何会一夜都没出现,甚至都顾不得你了?”   幸而聂晚晴是个思维简单的人,听他这么问,一时间也忘记了哭。   “能教卫将军一夜都未出现,旁人也不知他去了哪里,恐怕便是到那九天山的炼狱中去了吧。”   “炼狱?”沈摇光不解。   聂晚晴倒是不吝将自己所知道的全告诉他。   “那是九君的地方,我去过一次。”她说。“那炼狱中的阵法……能将人骨肉都炼成粉末似的,教人痛不欲生,通身的力气也被全抽走了一般。”   “那是做什么的地方?”沈摇光心下不由得有些担忧。   难道,那是商骜用来关押修士的?若如此,池鱼这些时日定然是在遭受极其难捱的痛苦,难道商骜就是这样报复他的吗……   “是压制人的地方。听卫将军说,是九君建来给他自己用的。”   却听聂晚晴这般说道。 第17章   “……他自己用的?”   沈摇光脑中莫名产生了一阵晕眩,让他一时有些没能明白聂晚晴所说的话的意思。   从方才他隔着结界被那滴眼泪烫到开始,便有麻痹感自他指尖逐渐蔓延到他的全身,而今已经渐渐侵袭了他的大脑。   他按了按额角,费力地想让自己稍稍清醒些。   那边,聂晚晴还在絮絮地对他说话。   “是了。九君的内息时常会混乱,有时若被惹怒,或者遇到了令他伤心的事情,他便压制不住。他内息混乱时非但形容可怖,也会真气暴动,是会伤人的。九君许是担心伤到旁人,才盖了这么一座炼狱……”   说到这儿,她像是想到了什么一般,幽幽地说。   “不过,九君向来是不在意这些的。九年前郎君被送来这里之后,九君才莫名在此建了那地方。”   沈摇光虽说此时脑内一片混乱,但聂晚晴所说的话确实全然听见的。   只他此时的神思已经丧失了思考的能力,张口正要问些什么,身体却先他一步,歪倒在椅子上。   “郎君?”门外的聂晚晴不解地唤道。   而殿内,侍女们被惊得惊呼起来,顿时乱作一团。   沈摇光的眼睛沉沉地闭了起来。   ——   “仙尊是因为触碰到了平城帝姬落下的泪水,故而遭阴气侵袭,伤了身体。”   言济玄跪在商骜面前,埋头禀报道。   “幸而隔着结界,侵袭未深,却因九君气虚体弱,加之帝姬气息强大,因而会昏迷不醒。”   商骜很长时间才找回了自己的声音。   “……很严重吗?”他问道。   “比之前所受的伤都要重些。”言济玄说。“但幸而仙尊殿中有人,发现及时,因此并未伤及根本。属下已经替仙尊施针用药,此后只需按时服药,便可逐渐痊愈。”   “嗯。”   “另外……因此番受侵袭较为严重,仙尊而今高烧不退,也并未清醒,恐怕会昏迷多时。”言济玄说。“并不严重,只是仙尊要多受苦楚了。”   “有什么办法?”商骜问他。   “无法可解。”言济玄说。“仙尊发热并不是坏现象,定期服药,待到高热褪去,便说明侵入体内的阴气已经全部消散了……九君若是担忧,可替仙尊多加一床被褥。”   商骜的气息沉了下去。   “……另外,属下有一言,思索多时,还是想进与九君。”言济玄说。   “说。”   “属下私以为,鬼修阴气侵体之事,九君不妨告知仙尊。”言济玄说。   商骜一时没有言语。   “属下知道,九君不希望仙尊接触这些事,只想私下替他打点。”言济玄说道。“可是,九天山遍布鬼修,又有帝姬这般心智不全者。便是九君您,也难以做到万全,何不告知仙尊,让他也能够多加小心呢?”   说到这儿,他顿了顿,声音低了下去。   “今日若非仙尊在不知情的情况下触碰到了那滴眼泪,恐怕便不会受伤了。”   话说出口,他惊觉自己似乎触到了商骜的逆鳞,连忙以头碰地,急道:“九君恕罪!属下并无责怪九君之意,还请九君……”   “你说的没错。”商骜沉着声音打断了他。   “九君……”   “确是我没照顾好他。”商骜说。   “百密一疏,九君也是不得已。”   商骜却站起了身,越过跪地的言济玄,来到了沈摇光的床前。   床榻上,沈摇光双眼紧闭,睫毛在烛火的照耀下静静地在他脸颊上投下纤长的影子。   商骜伸手,如同触碰什么易碎的珍宝般,轻轻碰   了碰他的脸颊。   滚烫的,烫得商骜手指一颤,继而落荒而逃般收回了。   “池鱼昨日还说,我将师尊留在九天山,是在满足我的私心。”商骜缓缓说道。   言济玄听到这话,身体微微颤了颤。   商骜何曾会与人交心?多年来,他为商骜所用,所要做的无非是听命行事,商骜何时同他说过多余的话?   他将头深深贴在地面上。   “我知外头龙潭虎穴,人人都想要他的性命,只有在这里,才没人会起害他的心思。”商骜接着说。   “但我甚至无法保证,他的身边就是安全的。”商骜缓缓说道。   他声音很沉,森冷得几乎能滴出水来。这给言济玄一种错觉,或者说,他切实感受到了商骜此时的想法。   此时的商骜是恨他自己的,他恨不能杀了他自己,来承担沈摇光所承受的痛苦。   沉默片刻,言济玄轻声开了口。   “商君与我皆知,人心之恶,甚于厉鬼的阴邪之气百倍。”他说。   商骜没有言语。   “仙尊怀璧其罪,受人觊觎陷害,本就是仙尊的不幸。”言济玄说。   “但九君想必也知,若将鸟雀长久地囚于笼中,懵然不知混沌一生……有时,不知与教它死在天空之上相比,哪一样更残忍。”   ——   言济玄退了出去,寝殿之中只剩下了商骜和沈摇光两人。   商骜坐在沈摇光的床边。   言济玄也跟他说了,沈摇光此时高热不退,也是因为在驱赶体内的阴气。他此时是不需要照顾的,商骜即便留在这里,也什么都做不了。   但商骜固执地留在这里,不知是硬要自我折磨,还是同他自己较劲。   又或者说,他迫切地想要在这样的时候替沈摇光做些什么,去缓解他的痛苦。如果什么都做不了,那他就和沈摇光一并承受。   就像沈摇光未曾醒来的每一个日夜一样,他守在有崖殿灯影摇曳的夜里,身影几乎与夜色融为了一体。   一直到了后半夜。   商骜听见床榻上传来细微的声响,看去时候,竟是沈摇光在厚实的被褥中瑟瑟地发起抖来。   他烧得愈发厉害,面色潮红,像是很冷一般,在被褥里蜷缩起了身体。   “师尊?”   商骜连忙俯身过去,手伸进被中握住了沈摇光的手。   滚烫、干燥,无力地拽着掌心下的被单,看起来无助极了。   他开始呓语,商骜听不清内容,只能判断出他口中的每一个字眼,都与“商骜”二字无关。   “师尊,很冷吗?”   商骜不由自主地也跟着发起抖来,紧紧地反握住了沈摇光的手。   沈摇光此时没有意识,手跟着他的本能去追逐热源,反过来朝着商骜的掌心贴来,成了一种依偎的动作。这让他们二人的手显出一种交握的姿态,恍惚间,仿若多年前的某个夜晚。   当时的商骜也是这么握住沈摇光的手的。   那时,他刚掌握变异五灵根的修炼法门,第一次承受这种揠苗助长、一日千里的修炼法则的反噬。   他当时才入仙门没多久,如同浅水中的游鱼初入大海。   那时,他经脉中陌生的真气第一次游离出他的丹田,如同囚牢中发疯的野兽一般在他的经脉中横冲直撞。   他的奇经八脉顿时痛不欲生,浑身的气息像是全然不听使唤一般暴动,似是要操控着他成为一具行尸走肉。   他怕极了,却更怕自己此时的异常被沈摇光看出来。他仓皇地借口去洗脸,冲到了最近的一条小溪边。   清澈的溪水中,倒映出了他血光流转的双眼。   他意识到,他变成了一只怪物。   沈摇光找到他时,他已经全身湿透,瑟瑟发抖地蜷缩在了溪边。那汹涌的真气像是已经占领了他的全身,直奔向他的灵台而去,他却无能为力。   混沌之中,他恍惚地想,我会如何?是经脉爆裂走火入魔而亡,还是成为一具被陌生真气操控的、失去意识的怪物?   若真到那时,师尊是否会对我手下留情呢?   天道像是听见了他心底的声音,在模糊的视线中,他看见了他师尊的脸。   他并没有露出斩妖除魔时冰冷凌厉的神色,他的表情似乎是担忧的,他将他从湿漉漉的地上托起来,问他这是怎么了。   商骜的嘴唇颤抖着,很久之后,对沈摇光轻声说:“冷……”   他不敢再多言一个字,他怕沈摇光发现他的异样。   下一刻,清润温暖的真气包裹住了他。那是水系灵根所温养出的特有的气息,柔和细腻而润物无声。   这原本对商骜是无用的,但是,他却从中感受到了沈摇光的气息。   穷途末路间,他在那气息之中寻到了沈摇光的手,湿冷的、无力地握住了他。   师徒之间,这是一种极其失礼、以下犯上的动作。商骜像是溺水中抓到了一根似能救命的稻草,却也知不过一瞬,脆弱的草根就会断裂,他仍会沉入那片黑暗冰冷的深潭之中。   但是,许是怜悯,沈摇光并没有甩开他,而是任他握住,低声问:“你刚受过伤,恐怕是内息紊乱。如何,这样可有好些?”   那道清凉平缓的声音不知为何,虽很轻,却清晰地落进了他的灵台之中。汹涌的真气竟渐渐如同退潮的洪水,在那之后,缓缓向下退去。   它们退入了商骜的丹田中,重新暂时地臣服于他。   原来,他握住的不是一根脆弱冰冷的稻草。   那是神赐的微光,是独属于某一人的救赎。 第18章   商骜也想用自己的真气去温暖他,替沈摇光驱赶他的寒冷。   但他元婴中的真气冰冷寒凉如同深渊下的寒潭,即便再强大,都无法给人温暖。   随着沈摇光的战栗,商骜手背上青筋暴起,眼中的红光也隐隐浮现出来。   许久之后,他颤抖着,隔着厚重的被褥,死死将沈摇光抱进了怀里。   这对他而言是一种无功的徒劳。人的体温在一个高烧不退的人面前算得了什么呢?他什么也做不了,在沈摇光面前,他仍旧像是一个真气全无的凡人,想要保护他,却又束手无策。   却在这时,高烧中的沈摇光低声呓语了一声,竟微不可闻地动了动身形,朝着商骜的方向轻轻靠了靠。   商骜通身僵住,几乎忘记了人的手脚应该如何动弹。   ……这时沈摇光在失去记忆之前,在他身侧入睡时时常会有的一个动作。   商骜的手不受控制地伸手去环他的肩,轻缓地将他抱进怀里。   沈摇光又朝着他的怀里靠了靠,一时间,颤抖着竟像寒冬中独行的人,终于寻到了热源一般。   商骜的眼眶都红了起来。   他将沈摇光死死抱住。   他的肋骨卡在床沿上,腰身悬空,是一种极其别扭难受的动作。   可他顾不得这些。他紧紧将沈摇光抱进了怀里,感受着他安稳地靠在自己身上,在自己的怀中颤抖渐消。   商骜却开始发起抖来。   师尊的本能还记得他。师尊的身体还记得,他是爱着他的。   虽然待到他清醒时,他仍旧是什么都忘记的。   但对此时的商骜来说,这样昏迷中细微的、却足以证明沈摇光所忘记的那些过往的本能,于他来说,便已是冰冷长夜之中最为难得的恩赐了。   ——   沈摇光醒来时,殿内明媚的日光照得他微微眯起了眼睛。   他感到了一种干燥的清爽,有种大病初愈的神奇感觉。可待他去回忆昏迷前发生的事,却只记得似乎是在聂晚晴在窗外时,在那之后,他便仿佛坠入了一片沉黑的冰窟。   漫长难熬的黑暗中,似是有谁在旁侧,不断地向他渡来温暖。他看不清这人的长相,全部的感受只有那种熟悉又安全的感觉,像是此人曾陪伴过他许久一般。   是宗主,还是师兄?   沈摇光在这个世界中活了两百多年,因着天性冷淡凉薄的原因,即便是从小一起长大的同门都没有这般深刻的羁绊。   许是他被关押在这个地方太久,太过思念他们了吧。   “仙尊,您醒了?”就在这时,他听见了言济玄的声音。   他睁眼看去,便见是言济玄守在床边,小泥炉里正熬着药。   沈摇光点了点头,再出声时,嗓音有些病后的沙哑。   “不过短短数日,竟麻烦了你这么多次。”他气息不稳,声音也有些微弱。他笑了笑,对言济玄道谢道。“实在多谢你。”   言济玄摇了摇头,继而问道:“仙尊现在感觉如何了?是否还有哪里不舒服?”   沈摇光仔细想了想,摇头道:“并没有不适,只是仍觉得有些乏力。”   言济玄说:“那便好,想必是药物起了作用,您体内沾染的阴气也排出来了。”   “阴气?”沈摇光不解。   言济玄道:“是的。仙尊不知,您这次昏迷,就是因为沾染到了鬼修身上的阴气。您如今无真气护体,便只是□□凡胎,鬼修身上的气息对您而言十分危险。”   沈摇光愣住。   “我那日……只隔着结界同聂姑娘说话。她的眼泪溅在了结界上,我当时担心留下痕迹被商骜发现,隔着结界擦了一下。”   “是   了。”言济玄道。“帝姬的修为高深强大,虽有九君的结界相护,却仍会受到侵袭。”   说到这儿,他又想起了什么,接着道:“仙尊,您第一次昏迷,也是因为吃到了鬼修做的饭菜,因此受了伤。”   沈摇光又是一愣。   “是因为饭菜里有鬼修的阴气?”   言济玄点了点头。   竟是这样?当时情况危急,他又不知商骜想干什么,故而先入为主,以为是商骜作祟……   “仙尊在想什么?”言济玄见他若有所思,片刻没有说话,问道。   沈摇光顿了顿,还是对言济玄实话实说。   “我还以为,是商骜想借此要我性命。”   言济玄轻轻笑了一声。   “仙尊对九君太过提防了。”他说。“九君若要真的杀您,也不会耗费心血九年之久,只为了让您能够醒过来。九君只是常年与鬼修生活在一起,所接触的又皆是修仙之人……也是我有些大意,忘记了提醒九君。”   他所说的似乎也没错。沈摇光想起,也是在那天之后,他住所外的鬼修士兵们一夜之间消失殆尽,就连那天池鱼闯入,也是商骜亲自前来。   沈摇光没有言语。   片刻之后,他问道:“只是我不知……你既说商骜不想杀我,那关押我的结界,怎会碰都碰不得?”   “也是仙尊您身体太过虚弱的缘故。”言济玄说。   沈摇光不解地看向他。   言济玄大约明白他所想的,解释道:“仙尊自出生之时,便与寻常凡人不同,当然不会想得到。这结界对修真之人来说,即便是尚未引气入体的修士也不会有伤害,但仙尊如今经脉元婴俱伤,因此这样温和的结界,对您而言也会有伤害。”   沈摇光沉思片刻。   “那么,这结界只是伤到我,并没有要我性命,也说明它的反噬其实微乎其微?”   “是的。”   沈摇光确实没有过像现在这样,比蝼蚁还要脆弱的体验了。   “商君将您关在这里,也是因为鄞都皆是鬼修,他担心如帝姬这般的鬼修碰到您。”   听着言济玄的描述,沈摇光都怀疑自己不认识商骜了。   他许久没有说话。   片刻,言济玄微微叹了口气,说道。   “我知仙尊谨慎,如今沧海桑田,您也不会轻信旁人。”他说。   “不过,九君至今,确实从没有做过一件伤害您的事。他不善言辞,恐怕也太刚愎自用,便易教人误解他的好意。”   许久,沈摇光看向窗外,开口道:“你说的确实没错,但是,他为什么要把我关在这里?”   言济玄这次张了张口,没有说话。   “你是替他找不到借口,还是有不能说的事?”   “事涉太多的人,无九君首肯,我不敢说。”   沈摇光淡淡点了点头。   “你说他没害我,我知道。有些事我先入为主,认为他包藏祸心,也算冤枉了他。”   “仙尊记忆尽失,也是情理之中……”   “但是,我也并不能因此而感激他,或对他心怀愧疚,从而想弥补他。”沈摇光说。“毕竟,在得知原因之前,他无故关押我于此,与我而言便就是不可原谅的。”   言济玄说不出话来。   他不得不承认,沈摇光此人当年能够名扬天下多年,不光是因为他天资绝世,修为高强,出身贵重。   也是因为他为人足够冷静。即便落到而今的地步,即便眼下只有商骜一人可以依靠,他也仍旧能够保持这样的清醒。   这种理智来源于一种无形的强大,即便他如今是最为脆弱、最不堪一击的那种人。   言   济玄大概明白了商骜的飞蛾扑火,同时,也隐约能够理解他如今的绝望。   毕竟,能让这样的人坠入情爱,本就是难于登天的事。   他终于摘下了高空中的那颗星,握在手里,那颗星却有一日离开了他,重新冷漠地悬在天际。   ——   凌霄殿。   门外两侧的鬼修列阵而立,女子嘤嘤的低泣隐约从门内传来。   殿内,商骜神色冰凉地坐在上首。卫横戈低头跪在阶下,聂晚晴站在一旁,不停地抹眼泪。   今日一早,沈摇光的烧退了,言济玄说他睡一觉便可大好,商骜这才腾出功夫来,收拾罪魁祸首。   “此事全因属下看管帝姬不利所致,还请九君责罚!”卫横戈以头碰地,说道。   “我……我并不知是何缘由,郎君无缘无故地便晕过去了……”聂晚晴哭得柔弱,絮絮说道。   商骜眉心阴云笼罩,看向她时,目光如刀。   “你真以为我不会杀了你?”他问。   聂晚晴哭得打了个嗝。   “九君,帝姬心智不全,想必不是故意为之……”卫横戈说。   “几时轮到你插嘴了?”商骜冷冷地打断了他。   卫横戈连忙住了口。   “替她求情,是吗?”商骜冷笑。“那你不如也替她受死?”   听到死字,聂晚晴面上虽仍未露出畏惧的神色,却愈发悲伤了。   “原就是我该死的。许是我不祥,将厄运也带给了那位郎君。枉他愿意多与我说两句话,垂怜我几分,我却害他至此,是我该死的……”   她哭着,商骜的神色却更难看了。   “你说什么?他跟你说话,垂怜你?”再出声时,他已然咬牙切齿,声音冷得如坠寒窟。   卫横戈不知为何,竟隐约从商骜的盛怒之中,听出了几分不知从何而来的嫉妒。 第19章   聂晚晴听见商骜的问话,伤心地擦了擦眼泪。   “我自知我是不配的。”她哭着说。“像我这般罪孽深重之人,怎么能奢望郎君的垂怜呢?”   “郎君郎君,你叫得倒是顺口。”商骜冷笑,毫不留情地说。“你知道不配就好。他垂怜你?你也不想想凭什么,他凭什么愿意同你多说两句话?”   “自是郎君心善,便是我这样的人,他都要照顾两分的……”   “他看你傻,嘴里好套话罢了。”商骜居高临下,冷冷地俯视着他。   旁边的卫横戈看得有些傻眼了。   他们奉若神明的九君,向来不爱与人多作啰嗦。要赏便赏,要罚便罚,就如上天降下的雷霆雨露一般,是不会与凡人多言语的。   便是当初让帝姬手刃那个负心汉,也只是凉冰冰地对她下了不可违抗的命令,多一句斥责或劝说都未曾有。   但是……   这回,九君竟一反常态,去讥讽那位心智不全,成日里只知道哭的帝姬。   果真,聂晚晴哭得更伤心了。   “我知我这一生本就柳絮飘零,不值得活这一遭。”她哭着说。“若能让郎君能从我身上有利可图,便也算我未曾辜负吧。”   “辜负?”商骜的语气又重了几分。“你有什么可辜负的?怎么,你又以为他对你有情,要为他献出全部了?”   这话连卫横戈听着都觉得刻薄。   聂晚晴的哭声愈发可怜起来,话都说不出口了。   商骜却丝毫不为所动,冷冷道:“别想了。你以为他是什么人?他便是尚在人间,魂魄也早位列仙班了。七情六欲他全断了,你以为,世上还有比他的心更冷的人么?”   他咬牙切齿,话虽说是在对聂晚晴说,却不知为何,总有种指桑骂槐的怨怼,像是多年等不来夫君回家的巷尾弃妇。   聂晚晴哭着跑了出去,霞帔摇曳,珠玉叮当作响。   商骜冷淡地看着她的背影,没有作声。   跪在阶下的卫横戈小心地觑了商骜一眼,只一眼,他便重重地将额头碰回地上,再不敢动弹一下。   商骜此时,分明该是像个斗赢了的大公鸡一般志得意满,却不知为何,他分明是看着聂晚晴的背影的,却又像是目光放空,在想什么一般。   那神色似有些委屈,半点没有大获全胜之后应有的喜悦。   ——   沈摇光是在这天夜里见到的商骜。   恰是他喝药的时辰,言济玄没来,是殿中的侍女替他熬的药。   自他醒了之后,每日只来三次的侍女们便全都留在了他的住处。沈摇光问过她们,她们只说是修罗大人怕再有意外,因此教她们在此守着。   多日以来,沈摇光也知道了她们口中的“修罗大人”就是卫横戈。   卫横戈作为鬼修,他的意思便就是商骜的意思了。   想到商骜,沈摇光不由得陷入沉思。   今天言济玄所说的话,他也都听进去了。一则言济玄没必要对他撒谎,二则,几次受伤的症状他都清晰地记得,顺着言济玄所言对比起来,也确是与他所说的没有区别。   这么一说,商骜将他关在这里,还是为了保护他?   他一时不敢相信这话,保险起见,也对言济玄说了几句狠话,全是为了避免他是在替商骜带话,话说完了还要拿他所回的话去回禀商骜。   他一整日都闲来无事,便总想着这个。但思来想去,他都很难按照寻常的逻辑弄明白,商骜究竟对他有什么图谋。   一直到了这晚,侍女刚将药端给他时,商骜来了。   九天山高寒,他进门时裹着满身的风雪,神色也冷若冰霜,看向沈摇光的目光分外不善。   可对上此时的他,沈摇光却难免多出了两分考究和好奇。   他停下了喝药的动作,对上商骜的目光,眼神不着痕迹地打量了他一番。   不可否认,他确实与多年之前长变了不少。就像是被从雪地里捡走的狼崽,因着尚且稚嫩青涩的眉目,和浑身掩盖住锋芒的绒毛,使得人觉得它非但没有什么杀伤力,还多了几分幼犬才有的温驯和可爱。   但待它长成之后,绒毛褪去,锋利的爪牙生长出来,才会让人惊觉,狼与犬从根本上便是不同的。   便如现在的商骜。   分明眉目还是像的,却已然判若两人。他生得凶,眉眼都锐利,便天生显出三分忤逆和凶悍来。   再加上多日以来,沈摇光确实未曾见过他的好脸色,时刻都像现在一样,凶狠阴戾得像是要啃了他的骨头。   也难怪他觉得此人并非善类,也不会包藏什么好心。   许是目光交汇的时间有些久,商骜浑身都透出一种莫名的不自在。这让他的神色态度看上去更恶劣,刚停在沈摇光的床前,便冷声说道:“还不吃药,是想等着再死一遍吗?”   面对尊长,动不动便是以死相逼,此人确实没礼貌得紧。   许是误会解开了部分,沈摇光对面前此人的戒备也稍稍褪去,教他变了心境。沈摇光总觉得,他此时这般凶狠冷厉的模样,隐约有种外强中干的意味。   沈摇光一时没有说话,想从商骜的面上看出些许端倪。   但他打量人时,目光总会有种不自知的冷淡和孤傲。商骜的脸色在他的视线下逐渐垮下去,似乎更凶了,却又似乎是在用某种凶恶来掩饰他的痛苦。   “……我说过,你可以不要命,但你难道也不想要上清宗满门的命么。”   沈摇光冷不丁地听商骜这么说道。   上次他听见这话时,还很是谨慎地考虑了可能性,多少有点投鼠忌器,怕真刺激到了那疯子。   但这一回……   即便是神色冷厉的野狼,又怎知他不是在用利齿和獠牙来吓唬人呢?   沈摇光顿了顿,缓缓道:“我没说不喝。”   商骜冷冷地盯着他,没有说话。   ……这药若不此时喝下去,似乎他们二人的确没法好好说话了。   沈摇光有些无奈地看了他一眼,拿起药碗,仰头将那碗苦得倒胃的药一口口喝了下去。   修仙之人终其一生都没什么吃药的机会。而今重新变回凡人,吃药倒比一日三餐还寻常了。   他本是不爱喝药的,但他也知道畏苦是人之常情。幼童会因此而哭闹拒绝,成年人却知道权衡利弊,将这点与病痛相比微不足道的苦涩咬牙忍过去。   他将最后一点药咽下,因着滚滚袭来的苦涩而视线有些模糊。他皱了皱眉,便抿嘴要将这阵回苦忍过。   却在这时,有个人粗暴地夺走了他手里的药碗,接着,强硬地塞了几个东西在他手里。   那东西凉冰冰的,有种剔透脆硬的触感。他定睛看去,竟是几颗新鲜的、圆滚滚的、还挂着水珠和白霜的红提。   他诧异地看向商骜。   他口味清淡又刁钻,难得有喜欢的食物,提子便算得上其中之一。   商骜是怎么知道的?   他看着商骜,眼看着那人在他的视线里眉心拧起,似是不耐烦,却又似是窘迫。   “看什么。”商骜冷冷地问道。“快点吃了,喝个药而已,别弄得像是我要要你的命。”   ——   沈摇光只得将那把红提全吃了下去。   他如今身在高山之巅,不知而今是不是提子成熟的季节。但这把提子却像是刚从枝头采下的一般,新鲜又饱满,汁水充沛,吃在口中,   顿时满口清甜的果香。   很快,这果香便攻城略地,将他口中的苦味全都驱散了。   商骜静静地站在一旁,看着他将红提一颗颗地吃下。等沈摇光吃掉了最后一颗,他凉凉地开口,硬邦邦地说:“你倒是不怕我毒死你。”   “你会毒死我?”沈摇光问他。   商骜闭口不言,片刻之后冷冷道:“你以为呢。”   沈摇光说:“你要杀我,也不必选在今日。”   商骜的脸色仍旧很难看。   沈摇光也不知他在计较什么,却也很坦然地接着说道:“毕竟,你也不必救了我之后,还要再杀我一次,不是么?”   像是冰面忽然被击破,碎开的裂纹下隐约现出了波光粼粼的水纹。   商骜竟愣了愣,继而神色变得有点奇怪,半天之后,才僵硬地重复道:“我救了你?”   沈摇光现在不觉得他疯了,倒觉得此人似乎有一点傻。   他不由得笑了笑,反问道:“难道是言济玄自作主张吗?”   他不大喜欢照镜子,更不知道素日冷淡孤高的自己偶尔绽开笑颜时是什么模样。   那是晶莹的冰雪自己看不见自己身上折射出的耀目光辉,也是偶尔从云中露出些许微光的月华,并不知道自己有多珍贵。   但在长夜中挣扎的人看得见,在泥污中度日如年、自惭形秽的人看得见。   那人乍见光亮,疲惫的眼睛骤然被照得发痛,不受控制地猛地蜷回黑暗中,像是生怕那亮光是引他扑进烈火中的幻觉一般。   沈摇光看到,面前的商骜表情一僵。   “……不许笑。”   他神色莫名变得很冷,眉头紧皱,目光不善。简单的三个字,也是在紧扣的齿关中艰难求生,勉强说出口的。   “什么?”沈摇光不解。   “我说,不许笑。怎么,有什么好笑的么?”   那分明被引诱到失去理智、双眼被刺得视线发白也想飞蛾扑火的人,拼着他最后那点可笑的理智,硬邦邦地说道。 第20章   沈摇光愣了愣,方才不自觉的笑容也在商骜莫名其妙的冷言冷语下渐渐淡了下去。   面前的商骜抿了抿嘴,像是冲动之后终于招呼了理智似的,脸上露出了两分不易察觉的局促。   沈摇光不由得叹气道:“许是怪我当年不够重视你,未曾教过你当如何与人为善。”   商骜的嘴角抽动了几下。   沈摇光现在的态度分明已经足够宽容和缓了,冰冷的神态中也多出了几分难得的作为尊长的慈爱。但商骜却像根本无心消受似的,脸上的表情变了变,仍旧是难看的。   就好像,他想要沈摇光做的,不是个宽厚仁慈的好师尊一般。   这个认知让沈摇光觉得有些好笑。   不做好师尊,还能做什么?   他虽不理解,却也包容了商骜的奇怪。见商骜不言语,他补充道:“我也没有责怪你的意思。”   商骜的眉头却皱得死紧,好像有点不耐烦,在这儿待不住了似的。   他四下里看了看,目光仓促的像是急于找点能转移的话题,最终落在了那只空荡荡的药碗上。   “……今日的药算是喝完了,我明日还回来看,你别想落下一顿。”   商骜语气凶恶,干巴巴地说完,转头就走,动作有些说不出的狼狈。   “且慢。”沈摇光叫住了他。   商骜回头,沈摇光说道:“不知聂姑娘如今怎样了?”   一个口口声声地叫郎君,一个彬彬有礼地喊姑娘。这一人一鬼之间,倒有种说不出的和谐。   商骜的脸色又难看了几分,心下坚定不移地否认自己没有吃醋。   “还活着。”他冷言冷语,翻脸快得胜过了翻书。   沈摇光微微松了口气,说道:“那就好。也望你不要责罚她。想来她三魂七魄不全,心智如同幼童,并不是有意害我。”   许是想通了些之前发生的事,沈摇光虽不明言,却也莫名敢同商骜打商量了。   商骜的眉心拧成了疙瘩。   他表情冷极了,看向沈摇光的目光也分外不善。但沈摇光今日却不再像往日一般,感到那般强大的威胁和戒备,反倒隐约从他的冷厉中看出了几分外强中干的味道。   也是多日以来,似乎除了态度恶劣,商骜从未亲自做过任何对他不利的事。   他们二人沉默地对峙了片刻,一个剑拔弩张,一个气定神闲。   沉默之后,商骜莫名其妙地问他:“你很喜欢她啊?”   沈摇光不理解他为何这么问,但从商骜的表情里,却看出了一种需要谨慎回答的意味。   ……因为商骜目光如电,看起来,似乎极其在意他的答案。   他不擅说谎,也极坦然。只微微一愣,便答道:“聂姑娘一片赤子之心,为人陷害,是个可怜人。”   “你很喜欢和她说话?”商骜又阴恻恻地问。   沈摇光想了想,迟疑着点了点头。   “……你倒是慧眼如炬啊。”   商骜竟瞪了他一眼,凉凉地说完,转身走了。   只剩下沈摇光在原地,半天才回过神来。   他对着空荡荡的寝殿,许久,微微出了口气。   ——   第二日,九天山上下了雪。   侍女们在沈摇光寝殿中侍奉了多日,渐渐也熟络了几分,不像往日那般拘谨。看沈摇光虽冷淡不爱笑,却也宽和,渐渐的,也敢在沈摇光闲来无事时闲话几句。   沈摇光坐在窗前看书,就听她们你一言我一语地,说今日雪下得大。   “奴婢上九天山之前,还未见过这般大的雪呢。”一个侍女将热茶放在沈摇光手边,又替他添了件外袍。   “是呢。”   旁边洒扫的侍女接话道。“许是只有仙人们住的地方,才会有这样的天气。”   “仙尊大人以往也是住在这样的神山上吧?”有侍女问道。   听见她们问到自己,沈摇光从书页中抬起眼来,对她们淡淡笑了笑。   “我以往住在蓬莱州,蓬莱州向南,只有冬日才偶尔见得到雪。”   “啊……”那问话的侍女未曾想到沈摇光会对她笑,怔愣了半天,才红着脸笑道。“是奴婢见识浅薄。还以为仙尊大人这般遗世独立的仙长,都是白雪的精魂化成的呢。”   这话倒教沈摇光有些好奇了。他只知凡间会将他们这些修士神化,却不知他们素日竟是这么想的。   “蓬莱州那也是仙人才住的地方呀!”一个侍女插嘴道。   “是了。我家长辈说,蓬莱州四季如春,仙气缥缈,便是仙尊大人的上清宗,就在那里立派的。”   侍女们纷纷发出感叹的声音,你一言我一语地聊起来。一时间,便是不喜欢热闹的沈摇光都不由得微微扬起了嘴角。   便在这时,有个侍女发出了一声细微的惊呼。   众人都往外看去,就见是聂晚晴,又出现在了窗子外面。   “又……又是那位修罗大人……”有侍女畏惧地颤抖起来。   “郎君。”聂晚晴在结界之外,面带忧愁地看向沈摇光。   沈摇光已经知道了当日的情况,也知隔着结界,自己只要不触碰她,便是安全的。他此时也不害怕,倒是有些担心,问道:“聂姑娘又来了?你前两日才受了责罚,可还能随意走动?”   却见聂晚晴扯了扯裙摆,露出了腰间悬挂着的一枚灵符。   ……竟是锢魂符?   这灵符看上去平平无奇,沈摇光却知这是什么东西。   修仙虽是逆天而行,但也是遵循万物法则的。在天道的法则中,强者可以击败、杀死弱者,但无权使弱者修为消弭。   这枚灵符,便是违逆天道法则的存在。   如果它的力量高于佩戴者的力量,那么便能使佩戴者的修为气息被压制,形似凡人。可是,它的这种功效本质上是在行使天道才有的权力,因此非但炼制起来极其困难,需要消耗数倍甚至十数倍的真气,还会产生强大的反噬。   因此,不会有修士会多此一举,只为了让其他修士在佩戴锢魂符时修为消散。而这灵符的名字和炼制之法,也渐渐只存在于修真界的典籍之中。   “这是九君给我的。”沈摇光听见聂晚晴说道。“他说,有了这个,我便不会伤到郎君了。”   “……他为什么会给你这个?”沈摇光不理解。   聂晚晴满面愁容地摇了摇头,说:“我哪里知道?九君将它交给我时,没说别的,只讥讽了我一通。”   “他说你什么了?”   “九君说,能给郎君用来解闷,是我走的运。他让我戴上这东西,便爱滚哪里就滚哪里。但是,九君也让我少来烦郎君,省得郎君日日见我落泪,惹你心烦。”聂晚晴嘤嘤哭道。   ——   这天夜里,商骜果真又来了。   他时间卡得很巧妙,仍旧是沈摇光吃药的时间。为了避免再因为这样的小事与商骜冲突,沈摇光不等他开口,便先将药喝了下去。   就在他放下药碗时,他看见商骜的手在他面前的桌面上一拍,放下了几颗荔枝。   沈摇光这回倒没那么讶异了,却仍旧觉得有些神奇——商骜似乎将他的口味摸得清楚极了。   他握着荔枝,却没着急吃它,而是先上下打量了商骜一通。   修为的反噬并不是玩笑。它就如同镜面一般,通常修士灌注了多少修为,便会得到相同、甚至更多的反噬。   聂晚晴   修为强大高深,沈摇光看得出来。要制出能够压制聂晚晴的锢魂符,沈摇光总觉得,即便是商骜,也恐怕很难承受其中的后果。   商骜在他的目光中眉心紧锁,道:“在看什么?”   沈摇光直言不讳。   “我今日听聂姑娘说,你给她做了一枚锢魂符。”他说。   商骜倨傲地看着他,眼神带着种上位者特有的居高临下。   “怎么?”他道。“还怕我害她?”   他讲话向来不怎么好听。   沈摇光顿了顿,平缓地问道:“只是不知,你何故要给她这样的灵符?”   商骜冷笑了一声。   “我既不能杀她,又管不住她的腿,还有什么其他办法么?”   这却和聂晚晴说的有很大出入。   聂晚晴转达给沈摇光的话虽说也不大好听,但沈摇光却能听出来——是商骜认为他想见聂晚晴,故而用锢魂符压制她的修为。   二人各执一词,沈摇光虽说知道不能轻信,却也知比起丢了七情六欲的聂晚晴而言,三魂六魄齐全的商骜才更容易口不对心。   沈摇光不理解他为什么要撒这种没必要的谎,却莫名从他这种别扭中感到了几分有趣。   “莫不是为了让她有机会见到我?”沈摇光问道。   “我让她见你干什么?”商骜的语气忽然变得很凶。   “你昨日才问过我,是不是很喜欢跟她说话。”   “……。”   沈摇光眼看着商骜的牙咬了又咬,却一句话都没说出来。   沈摇光的嘴角不由自主地往上扬了扬。   下一刻,商骜一把抓起桌上的荔枝,狠狠塞进了他的手里。   “我没空与你废话。”商骜凶巴巴地说道。“赶紧吃了它,你以为我有多少时间跟你在这里浪费?”   荔枝新鲜多汁,塞进掌心时触手生凉。   而商骜握着那把荔枝的手,也冷得像冰。 第21章   沈摇光诧异地看向商骜。   除非生来如此,修仙之人怎会有气血亏空、手足冰凉的时候?   沈摇光知道自己的体温常年都比寻常人低些,但即便是他,都被商骜的手冻得一哆嗦。   他手下一松,攥在手心里的荔枝骨碌碌滚到了地上。   “你的手……”   商骜一愣,才反应过来他说的是什么。他脸上一时间露出了短暂的尴尬,继而一把抽回了手,若无其事地站直了身体。   “别管闲事。”他淡淡地说。   “莫非是锢魂符的反噬?”沈摇光问他。   商骜像是不耐烦似的,冷冷啧了一声。   看他转过身像是又要走,沈摇光叫住他,说:“只是为了让聂姑娘有机会能见到我?你本不必这样自损。”   “你又在乱猜什么?”商骜神色不悦。   沈摇光被他怼得片刻没有说话。   商骜自己也像是被自己刚才说的话哽住了喉咙似的,脸色难看地也在原地僵持了半天。   许久,他大步往外走去。   就在这时,沈摇光的声音从他背后响起。   “我并非乱猜,倒是你。”他说。“为何总要将善意掩藏在凶狠之下?”   商骜脚步停了停,却落荒而逃,没有回头。   ——   这之后,商骜每天都会在他晚上喝药时前来,两人没有太多交流,只是沈摇光每次用完药后,商骜都会给他塞点什么。   通常是新鲜的水果,每回都只有一小把,成熟的季节也不甚相似,不知他是从哪里弄来的。   一直到数天之后,商骜临走时淡淡地同他说:“明日池修年会来,他要见你。”   沈摇光听到这话,有些意外。   “他来接池鱼回山庄?”他问。   商骜扫了他一眼,没有说话。   “……但也多谢你。”   多日来,沈摇光已然渐渐习惯了这种自言自语。他知商骜不想说话时便一句都不会回应他,他也不爱多言,只因确能亲眼见得到故人而公事公办地同商骜道个谢。   商骜却在这时出了声。   “谢我什么。”他冷冷地问。   “上次见到修年,的确仓促,未能多言几句。”   听到这话,商骜凉凉地笑了一声,审视般看着沈摇光。   “怎么,你与他从前关系很好吗?”   商骜似乎确实对他的过往很是了解。   缥缈山庄世袭多年,千年来都是池家子孙所把持的。到了沈摇光认识他们时,池鱼的生父已然早逝,缥缈山庄庄主则为池家长子,池修年为次子,池堇年排行第三。   除了当年的池宗主外,沈摇光单与池家二子池修年关系浅淡。既是因为池修年多年以来忙于协助前宗主处理各项事宜,腾不开身来,沈摇光很少见他,也是因为他与修真界绝大多数人一样,将沈摇光奉为上神之子,待他极为谨慎客气。   沈摇光向来不喜处理这样不平等的关系,故而百年以来都与池修年只是点头之交。   但是……   “毕竟是故人。”沈摇光轻叹道。   商骜说:“你倒不挑剔。”   他这话说得刻薄,语气也不大好。   沈摇光闻言,没有再说话。   商骜确实也没说错。他生性高傲,本不是个习惯将就的人。多年来,修真界众人对他趋之若鹜,天材地宝他垂手可得,便是修仙之人终其一生都在追寻的修为和境界,对他而言都获得得轻而易举。   他不爱将就,自然,天道也从没让他将就半分过。   但而今,不过数日的光景,他便被逼成了这样。向来不许旁人踏足领地   、叨扰清静的他,竟会因听着侍女们叽叽喳喳的交谈而感到热闹,向来不易接近、便是旁人绞尽脑汁也难以说上两句话的他,而今也会因某一个求见他的人曾经认识,而感到期待。   他既像是在磨平棱角,又像是在被磨去多年温养出的华光。   沈摇光并不太在意这些,但骤然想起,还是陷入了短暂的沉默。   他只片刻没有出声,面前的商骜却率先开了口,像是耐不住这样的寂静,又像是被沈摇光的反应磋磨得极其痛苦似的。   “也没说不让你见。”他说。   沈摇光不解地看向他。   ……他何时责怪过商骜,说商骜出尔反尔了?   商骜却冷冰冰地收回目光,一派若无其事,像是刚才那句话根本不是他说的似的。   ——   第二天一早,池修年便被带到了有崖殿的前厅。   沈摇光多年未见他,上次见时因着池鱼情况紧急,因此并未曾注意到他。   时间确是过去了很多年,便是不会须发变白、容颜衰老的修真之人,也会被时光在眉眼上刻下清晰的痕迹。   许是掌门有许多事宜需要操劳,池修年的脸明显沧桑了许多。   他与沈摇光的好友池堇年是亲生的兄弟,模样也生得很像。即便沈摇光多年以来与他君子之交淡如水,而今见他,也难免生出了几分亲近。   “修年兄。”   见到他,沈摇光的脚步都加快了些许。   他想问问池堇年这些年来的光景如何,又想问问商骜可有说如何处理池鱼。还想问问池修年,这些年修真界如何,缥缈山庄如何,上清宗又如何。   却在这时,池修年看见了他,双眼一红,已然是满面辛酸,老泪纵横。   他朝着沈摇光的方向,扑通一声双膝跪了下来。   “终于得见璇玑仙尊,仙尊,还请您救救池鱼!”   他整个人都跪下去,顿时,原本相对而立,平视对方的两人,变成了一高一低的跪拜和俯视。   这样泾渭分明的动作,生生将沈摇光逼在了原地。   他站在那儿,眼看着池修年紧紧埋在地面上的、漆黑的发顶。一如多年之前,他通过池堇年和池鱼第一次见到池修年时,他满面惶恐,扑通一声跪倒在地,头都不敢抬。   “修年见过仙尊!未想仙尊驾临,有失远迎,是修年不敬。”   而今的光景和当年几乎全然重叠在了一起。   沈摇光知道,这不能怪池修年。   因为他便像修真界绝大多数人一样,将他父亲奉若神明,同时,也是这般敬畏着他的。   而如今,池修年也是艰难活在商骜的威压之下,至亲遭受圈禁,生死未卜,以为沈摇光能够救他们的性命。   人活于世,要守规矩,也有许多的掣肘无奈。他们仰视上位者,尊敬谨慎生怕出错遭难,也会在危难时祈求上位者从指缝中漏出一点垂怜来拯救他们。   都没有错,都是人之常情。沈摇光能理解,也不怪罪。   但他也因此被清楚地提醒着,他们不是故人,不是平辈。   他与修真界绝大多数的人生来就隔着天地之遥的鸿沟,他在云中,他们在泥里,互相之间既不是同类,也做不了亲朋。   ——   沈摇光顿了顿,继而站在原地,缓声道:“池庄主别急,起来再说。”   池修年却固执地跪地不起,再出声时,声音都有些哽咽了。   “我别无他法,仙尊,只有您能救他了。”   沈摇光不由得凝起眉,上前去扶他。可他而今凡人之躯,又病弱体虚,哪里拽得动他?   “怎会如此?商骜不是说,不要他的性命么?”他问。   池修年再抬头时,老泪纵横。   “可是,商九君而今都未曾给过我准话,只说让我带了东西过来赎人。我而今甚至没能见他一面,也不知他现下如何了呀。”   沈摇光不解:“东西?什么东西?”   池修年问:“仙尊不知吗?”   沈摇光摇了摇头。   池修年道:“我也不知从何说起……商九君此番,怕是要我整座缥缈山庄为池鱼所言付出代价!”   沈摇光不解,问道:“他要的是什么?”   “他要我缥缈山庄的千年灵脉,镇庄之宝。”池修年拿袖子拭了拭眼泪。   “我不知此物交出之后,该如何与缥缈山庄满门弟子与列祖列宗交代,更不知如何告知池鱼,他的性命是拿什么换回来的。”   “这……”   “我走投无路,只好来求您了……”   “可是,商骜要您宗门的灵脉做什么?”沈摇光不解。   “我也不知,商九君又如何会对我解释呢?”池修年答道。   沈摇光陷入沉思。   若只为了责罚,他总觉商骜不至于此。池鱼当日虽说了许多攻击他的话,但他既没杀他,也并没用他的性命要挟过自己。   只是些许言语冲突,商骜怎至于因此将整座缥缈山庄逼上绝路?   凭着这些时日对商骜的认识,沈摇光竟下意识地觉得,此事不是另有隐情,就是商骜的确需要那灵脉来做什么。   那他是否还有其他条件作为交换?或者承诺过池修年什么?   沈摇光总觉得,是需要问一问商骜的。   “仙尊,我今日来见您,就是想求求您,求您想办法救救池鱼的命!”池修年道。   “我来救?”   “是了。池鱼而今被关押在此,也是因为一片赤诚地想要救您呀!”池修年说。   “你且待我问明实情,再做打算。”沈摇光道。   池修年却猛地摇头。   “此事万不能让九君知道啊!”   “为何?”沈摇光不解地凝起眉头。   池修年却一时说不明白。   “商九君如今仍旧颇为忌惮尊重您,即便您偷偷救出池鱼,他也不会拿您怎么样的!”他话锋一转,说道。   “您放心,只要救出池鱼,除了六脉仙草,九君不管要什么,我定倾全庄之力满足他!”   “是吗。”   就在这时,沈摇光听见商骜的声音忽然传来。   他抬眼看去,就见商骜不知何时出现在了门外。   他逆着光,淡淡看着池修年,脸上没有半点表情。   但那双眼,却冷厉阴鸷到了极点。   “那我要你的命,你可给我?”   他听见商骜这般问道。 第22章   池修年腿脚一软,几乎跪坐在了原地。   他承认自己当时恳求商骜让他见一见沈摇光,说自己既担心他、也想替他师妹浅霜问候他两句,是当时情急之下的托词。   幸而商骜听见他说那话,审视他很久之后,还是松了口。   “不该说的话不要说。”他淡淡道。   池修年当时连连点头。   商骜又静静地看了他一会。   那双眼睛,冷漠又锋利,像是刀刃一般狠狠刺穿了他的灵魂。一时间,池修年只觉自己全部的心思都被商骜看穿了一般,后背被冷汗浸透,只恨不能立刻缴械投降。   却听商骜开口,说的却是一些无关紧要的话。   “那些背叛过他的人,一句都别提。”他说。“记住了?”   “是!我一定报喜不报忧,不教仙尊伤心!”   商骜这才倨傲地点了点头。   池修年当时心提到了嗓子眼,只顾得上自己的计划,早忘记了他答应商骜的事。   他想救出池鱼那孩子,也不想让宗门毁在自己手里。他不知缥缈山庄丢掉仙草后会是怎样的局面,只好自己铤而走险,去求沈摇光。   他经历过九年前的那些事,知道商骜是个疯子,自己的命都不放在眼里,普天之下,只有沈摇光能阻碍得了他。   于是,池修年稳住了商骜,回到宗门带走了六脉仙草,却只想那它当做调虎离山的幌子。   而他的真实用意,则是去求沈摇光,让他救救池鱼,救救缥缈山庄。   他情急之下想到的办法难免粗糙了些,却也是他走投无路下唯一的生机了。   他知道沈摇光心软,也知道沈摇光如今对商骜充满了反感和戒备。只是他没想到,商骜会在他与沈摇光私下谈话时,在门外偷听。   他看着商骜,浑身抖得厉害。   “九……九君……”   他哆嗦着甚至说不出一句完整求饶的话。   却见商骜衣袍曳地,缓步走向他,垂眼看向他时的眼神像在看一件死物。   “拿来。”他朝着池修年摊开手,说。   池修年自然知道他说的是什么。   他此时已然顾不得什么未来和前程了。商骜那样的眼神,让他清醒地知道,无论是他还是缥缈山庄,在商骜面前,都不过是随手就能碾死的蝼蚁。   他是怎么敢在商骜面前妄图欺瞒他的。   池修年颤抖着手,哆哆嗦嗦地将怀中的那枚须弥芥子拿了出来。   商骜只一抬手,一枚晶莹如玉的翠绿仙草便从那枚芥子中被取了出来。   那株仙草形似兰花,细嫩修长的叶片正好有六片,剔透欲滴,徐徐散发着耀目的神光。   商骜检查了一番,便将那仙草收入了自己的芥子之中。   池修年的心都提到了喉咙处。   他现在别无所求,只希望商骜能看在他已经得到了他想要的东西的份上,看在在场的沈摇光的情面上,能够放过他,放过缥缈山庄。   怪他情急之下动了歪心思,妄图在商骜面前保全宗门的荣光。   他一声庸碌平凡,不似兄长威严服众,也不似三弟天资过人。他接下了宗门的担子,只希望在自己有生之年能做个守成之主,千年之后将它完完整整地交给晚辈。   ……是他贪婪了。   他眼看着商骜收起仙草,继而淡淡侧过眼来,看向了他。   “池修年。”他说。“你胆子够大。”   ——   沈摇光清楚地知道,池修年心下另有打算。哭求他救出池鱼,不过是利用他的由头。   这样的事,他前世今生见得多了。不过是走投无路,求人办事,又担心自己的生死存   亡对于上位者而言微不足道,不过过眼云烟而已。   因此便要骗一骗对方,好让对方在此刻能与自己命运与共,从而让对方能救自己的性命。   沈摇光从来都讨厌受人蒙蔽,过去的百来年间,也不是没人试图这样逼骗过他,但他从来连眼神都欠奉。   但他也清楚,今时不同往日。他也担心池鱼,不愿用池鱼的命来做赌注。   因此,池修年确实逼到了他。   这也让他不得不考虑,是否真能凭自己的一己之力来救池鱼。但是,商骜原本的计划又是什么呢?他贸然相救,是否会让情况更糟,反而激怒商骜?   就在他进退两难之际,他听见了商骜的声音。   他眼看着商骜夺走了池修年拼命想要保护的仙草,也眼看着池修年在商骜面前战栗不敢言语。   商骜说他胆子够大,他却只得一个劲地摇头。   “九君……九君,我一时糊涂,求九君原谅……”   “你糊涂?”沈摇光看见商骜在冷笑。“你刚才话说得不错,连我都动容,哪是糊涂的样子?”   “我不该……我不该的……”   “你现在知道不该了。”商骜说。   池修年哆嗦着。   沈摇光看着商骜垂眼看着他,冷冷地吐出了两个字。   “晚了。”他说。   ——   沈摇光知道池修年是咎由自取,也知道,他不过是在为他的选择承担后果。   可是,就在商骜的指尖真气汇聚,将整个前厅都照亮了时,他还是忍不住,出了声。   “商骜。”他说。   商骜侧过头来看他。   沈摇光的神色也并不好看。他看着池修年,烦躁与不忍打了许久的架,还是低声说道:“……他不过是担心池鱼,犯了糊涂。”   商骜指尖的真气骤然熄灭。   “你看出他担心池鱼,看不出他在利用你?”沈摇光听见商骜这么问他。“或者你也觉得,是我逼他上了绝路,他别无选择?”   他声音里带着冷笑,还有一种沈摇光能清晰听出来的、让人心下有种莫名不舒服的自嘲和悲凉。   “不是。”沈摇光说。“……我看得出来。”   他侧目看向池修年。   众人都觉得他是云端的仙人,不懂世故,不染凡尘,有的时候也会将他当做容易糊弄的痴儿。   但他何尝看不出呢?   只是这些人各自都有各自的理由和不得已,让沈摇光即便心寒恼怒,也做不到审判惩罚他们。   因为他的确未曾经历过他们的痛苦和艰难,他比他们活得容易得多,做不到站在既得利益者的角度,去责怪那些艰难求生的人。   许久,沈摇光深深出了一口气,语气中满是疲惫和冷淡。   “他罪不至于死。”他说道。   ——   池修年被商骜带走了。   沈摇光一整日都恹恹的没怎么说话。殿中的侍女们也看出他心情不大好,也不敢再说笑吵闹了。   沈摇光看在眼里,却也的确不大提得起兴致来。   他的确已经多日孤零零地被关在这座陌生的山上,不见故人了。他感到孤独,迫切地想要见到一些曾经熟悉的人或事,但真见到之后,却又当头给了他一棒。   是了,每个人都有重要的事要操劳,每个人都有自己的至亲和牵挂。他所以为的故人,又何尝真的是他的故人呢?   他只觉而今孤独,却没想过,曾经那百余年中的他自己,也一直都是孑然一身的。他是受人仰仗依靠的仙尊、是与神明无两的天道之子,何尝需要亲眷、需要依靠呢?   相比之下,甚至每日冷着神色出现、   塞给他一把解苦水果的商骜都更有几分人情味。   他这般神思不属地过了一日,直到晚上喝药时,商骜又来了。   商骜刚到沈摇光面前,就看到了已经空荡荡药碗。   他似乎有些不习惯,看向沈摇光,就见沈摇光正垂眼翻着手里的书。   他将那几颗杏子放在了沈摇光手边。   “没有话要问我?”商骜问。   沈摇光抬眼看了看手边的杏,片刻摇了摇头。   “你今日既没有反驳我,就不会真的要他的命。”他淡淡说。   “你真那么在意他死不死?”商骜问。   沈摇光沉默了片刻。   “我虽未做过一日宗主,却也知道,他在那样的位置上,心之所系不能只有他自己,也不能只那寥寥数人。他是重任在肩的。”他说。   “那他就能让你帮他承担责任了?”商骜冷笑。   “……恐怕他以为,于我只是举手之劳而已吧。”沈摇光说。   商骜看着他,许久之后,才凉凉地说道。   “你还真是替谁都考虑了许多啊。”他说。“他们呢,可有想过你?”   沈摇光看向他。   “举手之劳。他难道没想过,你替他救人,我杀不杀你?”商骜看着他,神色凶狠,嘴角一横,锋利苍白的犬齿便露了出来,一副刻意吓人的威胁模样。   “他可比你更清楚,我是个什么东西。”   他这吓人的样子非但半点不可怕,反倒像是在硬邦邦地故意哄他。   沈摇光却并没有被哄到。   他知道商骜说的没错,正因如此,他的心情便又向下沉了几分。   许久,他自嘲地笑了笑,声音也跟着低落了下去。   “我自是清楚的。”他说。“只当我硬要做个好人,不辨是非黑白,随便叫人算计吧。”   他闭了闭眼,不想再去想这些事。   只当他救了池修年一命,既是抵了池鱼冒死前来救他的心,也算看在他与池堇年多年的好友情谊的份上。   可却在他刚闭上眼时,他听见了商骜有些慌张的声音。   “……我不是这个意思。”他说。 第23章   沈摇光不知道,商骜也是恼怒的。商骜甚至有点恨他,恨不得狠狠咬他一口。   池修年贪心,心怀侥幸,也没顾沈摇光的死活去算计他。商骜看得出来,沈摇光也看得出来。但他却还要救他的命,说他什么“罪不至死”。   商骜从不信什么罪不至死。他只知道,别人的命运和生死对他来说都不要紧,他要管的,只有值不值得和高不高兴。   池修年这个狗腿子值得吗?   这么个既没有天资、也抢不到庄主之位的废物,凭着点血缘混在宗门里当个替兄长跑腿的二少爷。从见到沈摇光起,便对他卑躬屈膝、极尽谄媚,瞎子都看得出,他不过是想傍上沈摇光这棵大树罢了。   便是这样一个他眼神都欠奉的东西,偏他沈摇光要以德报怨,留他一条没用的狗命。   便是三清真人都没有他这样的善心。   但商骜却又没法不承认,他爱着这样的沈摇光。这样一个便是从云端跌落、还会垂怜旁人一二的人。   当年若非他有这样的善心,也不会在宗门前捡走他这条流浪犬。   商骜自己清楚自己是个什么样的东西。他利欲熏心,不择手段,自幼便能讨他父亲欢心,爬上太子的位置,也能在大厦倾颓那日,独他一人逃出鄞都,保住这条命。   那时的他只想活着,只想变得强到无人能够轻易杀死他。而他当年伏低做小,为的也不过是能在众人景仰的仙尊门下讨得一席之地。   他活得艰难而恶心,也以为世人全都如此。   直到他遇见了沈摇光。   他才知道,原来站在云端的人的确会纤尘不染,便是那颗心都是干净的。不知是神垂怜他,在他身上留下了几分神性,还是天道妒他,要他这样干净温柔的人,活在这么肮脏的世界上。   池修年如今那丑恶的嘴脸,和当年的他又有什么区别?   看到沈摇光这样的表情,商骜一时间有些慌了。   “我不是这个意思。”他恨自己笨嘴拙舌,半天才憋出这么一句话来。   沈摇光抬眼看向他。   商骜张了张嘴,不知该说什么了。   却见沈摇光片刻之后,轻轻笑了笑,问道:“你这是在宽慰我?”   他又笑了。   商骜的脑海顿时空白一片,除了那个笑容,什么都剩不下了。   他明明已经做得很过分了。   沈摇光没了记忆,他不敢告诉他过去的事,也不想让他听到那些面目全非的故人,找不到将他关在这里的理由,从头到尾都在做一个蛮横的恶人。   他怎么能对他笑呢?   这样的笑容,本不是他该得的,甚至他连肖想都不敢。   而今骤然得到,竟像是白日里抢来的一般,让他感到一种说不出的惶恐,和心惊肉跳的窃喜。   ——   沈摇光不知道商骜怎么又不说话了。   他等了片刻,却见商骜只是冷脸站在那里,若有所思,像是在考虑着什么。   这番对峙下来,沈摇光也不由得觉得自己刚才问的话有些好笑。   说商骜没有恶意他是相信的,但是,“宽慰”这样的行为,怎么可能出现在商骜的身上?   便在这时,商骜开口了。   “你只当是吧。”他干巴巴地说。   沈摇光看向他的眼神多出了几分诧异。   “我只是说他用心不良,你别往你自己身上扯。”商骜又补充道。   沈摇光倒没觉得他说得有错,闻言点了点头,嗯了一声。   “他们的事与你无关,此后,你也不要再管了。”商骜又说。   听到这话,沈摇光抬头看向他,张了张口。   像是猜到了他要说什么似的,商骜又说:“他们死不死的,你别再问。”   沈摇光抿紧了嘴。   商骜的目光在他脸上停了停,似乎想说什么,最后却还是没开口。   ——   沈摇光也知道,这是商骜能给池修年最大的宽容了。   他似乎也渐渐摸清了商骜的行事作风。   但凡他未把话说死,那便不会将事情做绝。即便他不许沈摇光置喙池修年和池鱼的生死,沈摇光也能笃定,他没有杀他们二人。   至于其他……   他理解池修年心系宗门灵脉,但他比池修年明白,所谓的“宝物”、“灵脉”,从来不是一个宗门真正的根基所在。   缥缈山庄立派数千年,早就有了深厚的根基。只要宗门有生生不息的新鲜血脉,有严格公正的宗门法纪,让整个宗门按照先祖们的律例条规稳定地运行,就不会轻易衰落消亡。   这些他不愿去说,只等若干年后池修年自去经历吧。   这几日,聂晚晴倒是日日都来。   在这儿生活久了,沈摇光倒是从侍女们的口中听得了一些。   她们说,聂晚晴向来是行踪不定的,因为所有人都知道,她是修为仅次于九君的强大存在,但魂魄缺失得厉害,因此没人管得了她。   她们来九天山不久,总共也没见过聂晚晴两回,却日日都能在沈摇光这里看到她。   聂晚晴似乎的确格外喜欢沈摇光。   她每天来寻沈摇光,都是与他说些闲话。今日九天山又有什么人来,昨日哪个鬼修不小心弄掉了自己的脑袋,又叫言神医替他重新接上了。   沈摇光不大爱说话,却也算是个极其合格的倾听者。几日来,聂晚晴虽说仍旧是满面忧愁的,但眼泪却少了不少。   一直到了这一日。   天色晴朗,沈摇光坐在窗边翻书,聂晚晴趴在窗沿上,有一搭没一搭地同他聊天。   “前些日来的那些修士,今天又来了。”聂晚晴说。“他们的衣裳真好看,不似我,这大红嫁衣晃得我眼痛,分明是时刻提醒我当日遭人抛弃呢……”   “修士?”沈摇光问道。   聂晚晴点头:“是呀。就是穿青衣的那些人,前些日子坐着灵兽来的。”   “缥缈山庄?”沈摇光一愣。   “这我便不知道了。”聂晚晴说。“九君怎会与我说这些呢?对九君而言,我从来都是个累赘罢了……”   沈摇光已经渐渐习惯了聂晚晴,知她什么事都会扯到她的可怜身世上。   “你可知道,他们是来做什么的?”沈摇光问。   “说是来接人的。”聂晚晴说。   “哦……”沈摇光放下书,眼睛不由自主地看向了窗外。   既是来接人,想必便是来接池修年和池鱼回去的。池修年白算计这一遭,最后还是拿宗门宝物换了太平,池鱼也算全身而退。而商骜,自然也从中拿到了他想要的东西,几人如今也勉强能算皆大欢喜。   沈摇光淡淡垂下眼,指尖搓了搓书页的边角。   尘埃落定,便仍旧剩他,过这种日日对着连绵雪山的囚鸟的生活。   许是终日都哭,便对负面情绪要敏感些,聂晚晴看出了沈摇光的低落似的,问道:“郎君在想什么,难道是有故人吗?”   沈摇光顿了顿。   她倒是没说错。   “……是有故人的。”他淡淡地说。“今日就走。”   “那郎君何不去送送他呢?”聂晚晴说。“我出嫁那晚,便是因为已被册封了公主,所以爹娘连来送嫁的资格都没有,我才彻夜痛哭难眠的。”   “送他?”沈摇光一愣。   “是啊。”聂晚晴   说。“郎君不是牵挂着他的吗?”   沈摇光从来担心的都是池鱼的安危,如今知他平安,他似乎也没什么可忧心的事了。   只是他尚未问过池鱼,当年究竟发生了什么事。商骜不告诉他,旁人又不敢告诉他,池鱼一走,他便再不知道去问谁了。   他笑了笑,将心头莫名的那点空寂放在一边,摇头道:“我出不去的。原本也只是有些事情想问清楚,并不重要,不问也没什么。”   却听聂晚晴道:“可我能带郎君出去呀。”   “……你?”   聂晚晴像是一定要证明给他看一般,从窗沿边站起身来,竟连寝殿的大门都没有触碰,便穿墙而过,出现在了沈摇光身边。   “这里分明是有结界的,你如何过得来?”   聂晚晴又指了指他裙摆上的那枚灵符。   “这是九君的真气凝结成的,自然可以通过这里了。”她说。“只是九君事先警告过我,说我满身血污,难看得很,让我素日离您远些,别弄脏了您的衣袍……”   沈摇光让她的话逗得微微笑起来。   “是了。”他说。“商骜甚至连这里都不让你进,你若带我出去,他难道不会责罚你?”   聂晚晴想了想,似乎仍旧不懂什么是害怕。   “可是,前些日子,是因为我才让郎君生病的。”她说。   “九君说了的,我差点教郎君丧命。我听到这话,难过极了,只恨不能替郎君去死。如今若是郎君想要出去见个人,我也愿意带郎君去看看,只当弥补当日我犯下的错了。”   她看着沈摇光。   那双眼睛,分明与常人截然不同,连眼白都不见,该是骇人得紧的。   她分明三魂七魄都不完全,随便说句话都要哭哭啼啼地去扯她数百年前的悲惨经历。也说不通道理,商骜明明警告过她多次,又让卫横戈将她禁足,她却还是听不懂话似的乱跑惹祸。   但沈摇光却分明从她那双眼里,感到了一种单纯剔透的真诚。   在她的眼睛里,他不是高高在上的仙尊,也不是上清宗举足轻重的公子,更不是飞升上神膝下天资过人的独子。   他只是一位陌生的郎君,愿听她几句牢骚,便被她铭记在心,时刻想着要报答他,不计后果。 第24章   多日以来,这是沈摇光第一次吹到那间寝殿之外的风。   九天山巅的风冷极了,带着冰雪特有的清润味道,剔透得像冰,却比冰要柔软得多。   思索再三,他还是认同了聂晚晴的提议。   但是临走之前,他还是请聂晚晴替他对寝殿中的侍女们施了法,教她们全都定格在了原地。毕竟,他能确定有他在场,商骜不会太严苛地惩罚聂晚晴,但他却担心商骜会因侍奉不力、擅自让他离开的罪名惩处那些侍女。   做完这些,他跟着聂晚晴一起,穿过了寝殿的结界,由聂晚晴带着他往山下而去。   九天山极其广阔,又高耸入云,仅凭沈摇光是绝走不下去的。聂晚晴便带着他,踏着虚空朝山脚处飘去。   一路上,他看着九天山的冰雪渐渐稀薄,周遭的草木渐渐茂密。他也看到了雕塑一般肃立在山脉各处的鬼兵,一动不动宛如泥土中挖出的盔甲。   这种久违的自由竟让沈摇光感到了些不适应。   “郎君这是怎么了?”感到他的异样,聂晚晴回头问道。   沈摇光摇了摇头。   只是这九天山的风有些冷,他拢了拢衣袍,仍旧无济于事罢了。   ——   池鱼和池修年被鬼兵带到了九天山的山门前。   缥缈山庄的弟子们已经早早等候在这里了。看到庄主和小少爷,弟子们纷纷露出了关切的神情,仔细打量着他们,看他们身上是否有伤痕。   幸而这两人除了形容狼狈些外,并没有明显的受伤痕迹。   便在这时,有个弟子惊呼道:“璇……璇玑仙尊!”   池鱼猛地回过头去。   便见远处,沈摇光足踏虚空而来。他一袭雪白衣袍,长发只用雪色发带简单地扎在脑后,并无半点修饰,却翩然如同云端走下的仙长。   一时间,他甚至以为沈摇光恢复了修为,仍旧是当年那一剑霜寒十四州的璇玑仙尊。   待沈摇光近了,他才发现他身侧还有一人。那是个红衣黑发的女鬼,面容可怖,一双黑洞洞的眼看起来诡异又狰狞。   “沈宿哥!”池鱼一把挣脱了池修年的手,惊呼着迎上前来。   待离得近了,池鱼才发现沈摇光的面色仍旧是发白的,气息也很微弱,踏在虚空中时,身形也有些摇晃。   旁边的女鬼先落了地,小心地扶着他,才教他稳稳地站在地面上。   “池鱼。”沈摇光回应了他,又淡淡向旁侧不远处的池修年点了点头。   “沈宿哥,你怎么来了!”池鱼像是想到了什么一般,一双眼立刻警觉地四处逡巡了一圈,不知在寻找什么。   沈摇光淡淡道:“商骜不在,我是自己出来的。”   池鱼这才后知后觉地发现。   沈摇光寸步不离地站在那女鬼旁边,而周围的鬼兵们木然一片,像是根本没看到他一般。   池鱼面露惊喜。   “沈宿哥,我就知道!”他说。“你是要从这里逃出去了,是吗!你放心,我立刻就带你……”   沈摇光却摇了摇头,打断了他的话。   “我今日来见你,一则是看看你是否安好,二则,是有一件事要问你。”他说。   “什么事?”   “九年之前,究竟发生了什么,我为什么会被毁去修为,商骜又是怎么回事?”沈摇光问。   池鱼闻言,神色登时变得激愤起来。   “自然是他了!”他说。“沈宿哥,你不记得了,当年就是商骜背着你复活了整个鄞都的鬼兵,为祸世间,这才有了鄞门。”   沈摇光的眉心凝了凝。   与他前时的猜测倒差不多。他见到鬼兵之后,便知复活他们绝不会是自   己首肯的。起死回生本就是逆天而行,既违逆天道,也不遵人伦。且这些鬼修心智不全,若被有心人利用,那便会生灵涂炭,天下大乱。   沈摇光知道,自己绝不会允许自己宗门的人做出这样的事。   若果真如此,那当年他与商骜的师徒情分也定然会因此了断了。   但是,想到这儿,他的目光不由自主地落在了旁边的聂晚晴身上。   她也是被复活而来的。   她此时站在一旁,看样子应是听不大懂他们说话,正一门心思因为方才那些缥缈山庄弟子见她时露出的惊吓表情而暗自垂泪。   人生于天地间,确是要尊重生老病死的天道轮回。但是,却不可否认,有些人确是死得冤屈,有些人到死都是极善良温柔的。   无论商骜初心如何,如今的聂晚晴确是能每日见到月升日沉,偶尔也能闻到她母亲做的莲子粥的味道。   沈摇光一时没有言语。   就在这时,一直在旁侧没有出声的池修年忽然走上前来,按住了池鱼的肩膀。   池鱼回头看他:“叔父?”   池修年说:“去清点人马吧。”   “清点人马做什么?”池鱼不解。前来接他们的缥缈山庄弟子都是事先定好的,连九天山的门都没进,还有什么可清点的?   “去。”池修年坚持道。   池鱼拗不过他,只好一步三回头地退了下去。   沈摇光也不懂池修年要做什么。   就听池修年开了口:“九年前那场动乱,池鱼虽亲身经历过,却不知内情。”   沈摇光知他向来是最谨慎小心的性子,话不敢多说半句,却不知今日为何转了性。   “庄主请讲。”沈摇光说。   “仙尊当日,虽表面是替商九君担下了复活鄞都、与修真界为敌的罪责,但仙尊也知,复活鬼修是要结血契的。没有半点证据,怎会整个修真界都直指仙尊,要向您问罪呢?”   沈摇光听得几乎愣住。   整个修真界问罪于他?他倒竟是不知,自己竟会有用这样的方式名扬天下的一日。   “您接着说。”他道。   “金鼎怀珠之体,不必我解释,仙尊恐怕就知道。”池修年说。“当日,您匹夫怀璧,才受了这样无妄的罪责。也确是因着九君相救,您才得以保住性命,才有今日。”   金鼎怀珠之体。   这件事,除了沈摇光和他父亲,本该是没人知道的。   当年,许是摇光星动、天生异象,预兆了他不是个普通的修士,也许是因为他穿越而来,原本的记忆魂魄皆在,故而在他出生之时凝为金珠,存留在他的丹田之内。   他生母早亡,唯独他父亲知道,他是个生来便有金丹在身的孩子。   他父亲修仙多年,知道这样从天而降的好运也会带来灾厄。故而,多年以来他从没对任何人说起,也从没人有权力探查过沈摇光的根骨。   因此,自幼他父亲便敦促他强加修炼,就是为了让他能早日修成金丹。而他天赋异禀,又是穿越而来的成年灵魂,因此并没让他父亲失望,在十来岁时修成金丹,掩盖了丹田内原本你的金珠。   此后,沈摇光翻阅典籍,才在上古传闻中,发现了与自己一样的体质。   金鼎怀珠。万年难遇的强大的天赋和根骨、天生带来的金丹,是开天辟地以来都极其少见的极品肉身。这样的天资,非但修炼日行千里,且若为人炼化那颗金珠,便能够突破境界、甚至直接飞升。   沈摇光得知这些之后,也知道幸而他父亲谨慎,才能让他平安长大。   可如今,这个秘密却成了修真界众人皆知的事情了?   他怔愣许久,低声问道:“……是谁要   取我的金丹?”   池修年沉默许久,弯下腰,冲他深深地行了个礼。   “要先谢过仙尊救命之恩。”他说。“前些日是我糊涂,想要投机取巧,险些害了山庄满门。多亏了仙尊,才让我今日能全身而退。”   沈摇光不解。   “你忽然谢我做什么?”   “昨日,是商九君告诉我,若非是您竭力相助,苦苦相求,他绝不会饶过我二人性命。我深知当日对不起仙尊,反倒教仙尊以德报怨。”   沈摇光的眉心都拧紧了。   他何时对商骜苦苦相求了?商骜放他走,难道不是因为一开始就没打算杀他吗?   再说,池修年此时说这些,又是什么意思?   就听池修年顿了顿,接着说道。   “我感激仙尊,也感激九君,本不该有任何欺瞒,但……我也认为,九君当日所言不错。当时的事情,已经尘归尘、土归土,他们也付出了应有的代价。   而今仙尊只需知道,当日有人利欲熏心,想要踩着您的尸骨飞升,便足够了。至于那些人是谁……不必再给仙尊徒增烦恼了。”   沈摇光定定地看着他。   就连池修年都这么说……那当日想要取他金丹的,定然是他的至亲。   “……他说什么了?”   许久,沈摇光低声问道。   “九君嘱咐我,那些教您伤心的故人,让我不许再提。”池修年说。   “我大约明白,仙尊。有些往事,忘记会要好些。九君缄口不言多时,恐怕也是因为,他宁可教仙尊厌他、恨他,他也不过是个毫不相干的人。他不想您得知真相,再因往事而痛苦。”   沉默片刻,池修年低声道。   “九君恐怕是关心则乱。而今,普天之下,恐怕也就是他最怕您会伤心了。” 第25章   许久, 沈摇光才消化干净池修年说的话。   池修年恐怕不了解他, 但而今看来,商骜却比他自己都更懂他。   世人都知璇玑仙尊是个冷心冷情的人,沈摇光自己也知道。他冷漠,孤傲, 既不是讨人喜欢的性子, 也不会与旁人有太多牵绊。   他认为这样是自由的,但有时也知道, 事与愿违也是天道的准则之一。   他在这世上,仍是有牵绊, 有记挂的。他很少与人深交, 但深交的每一个人, 对他而言都无比重要。   他缓缓地闭了闭眼。   便是这样的人,害他至此。   池修年见状,顿时慌了神色,忙道:“仙尊!我恐怕也是多嘴,说了不该说的话, 徒教仙尊伤心难过,是我的不是……”   沈阳个却出言打断了他。   “与你无关。”他说。   池修年禁了声,小心地看着他。   沈摇光深深吸了口气, 嗓音中虽有掩不住的轻微颤抖, 却仍旧是平静无波的。   “多谢你告知我这些。”他说。“我记忆全失, 却也不愿到死都做糊涂鬼。这些往事, 我有权知道, 也早该有些心理准备了。”   说到这儿, 他顿了顿, 接着道。   “也多谢你没有告诉我, 那人是谁。”他说。“你和商骜的好意,我心领了。”   池修年沉默片刻。   “原是我对不住您的。”他说。“我当日那般算计您,也是想仗着您在商九君心中的分量。我当日本答应过九君,只与您叙旧,这些事,原本当日就该告知您的。”   沈摇光看向他。   也幸而世间有池修年这般人,即便胆小怕事、瞻前顾后,却仍算得上及格线上的好人。幸而他有良知,才让沈摇光不会感觉自己的怜悯与善心被人辜负。   他摇了摇头。   “一笔勾销了。”他说。“当日,商骜取了你们宗门的灵脉,也算是你走投无路。”   池修年沉默许久,沉沉地叹了口气。   “如此说来,本就该是商君应得的。”他说。   沈摇光不解地看向他。   “毕竟当年,是缥缈山庄对不住您。”池修年说。“只是这些,缥缈山庄而今是还不起的。只望有一日,我能以性命相酬仙尊,以报当日亏欠。”   ——   他们二人皆知他们不能在此久留,重要的话说完,池修年便行礼告辞了。   被赶到一边的池鱼这才得以迎上前来,见着池修年转身要走,连忙上前拉住了沈摇光。   “沈宿哥,你怎么不与我们一起走?”他说。   沈摇光摇了摇头,还没说话,就听池鱼着急地说道:“沈宿哥,你都到这里了,还怕什么呢?我带你一同走,若你担心牵连到缥缈山庄,我便与你另走别路。只要离了九天山,天下九州,商骜怎么可能再找得到你?”   他知道池鱼是不怕死的,他说的每一句话,都不是在与他开玩笑。   为了他的自由,他确实敢与商骜对着干,同他拼命。   知道了这一点,对沈摇光来说便够了。   毕竟,这让他知道,他并不是被全天下抛弃。   即便只是眼前,他也有池鱼愿上刀山火海救他,有池修年愿告知他真相……也有商骜,硬着那张嘴,却只是为了强硬地保护住他。   沈摇光看着他,露出了个淡淡的笑容。   商骜与缥缈山庄两方,而今即便没到水火不容的地步,也并非同气连枝。商骜这样的性格,断不容旁人在自己领地中撒野,能教池鱼全身而退,恐怕还是看在他的份上。   他护得住池鱼一次,也护不住池鱼第二次。   更何况,天下九州?   如今全是商骜的囊中之物。他如今没有修为,即便逃离,又能逃去何处?   他做不到那般自私,不能拿池鱼和缥缈山庄满门的性命做赌注。   “当日,我能从商骜手里救下你,可若我同你一起离开,就无法保证你性命无虞了。”他说。   “可我不怕……”   “你是不怕的。”沈摇光说。“你只当是我怕。”   他若要走,牵连的也不光是池鱼一人的性命。便是为了今日冒着危险,承担着商骜的责罚只为了陪他送个故人的聂晚晴,他也是不能走的。   “可是……”   池鱼还要再劝,沈摇光却转头对池修年道:“走吧。”   池修年点头,冲他深深地行了一礼,教身侧的弟子拖着池鱼,强行带着他上了碧云雁。   池鱼一步三回头。   “沈宿哥!你怎能一辈子被困在这山上,那我今后便崽见不到你了!”沈摇光看见,池鱼的眼眶都泛起了红色。   他顿了顿,道:“你安心。我答应你,终有一日还能与你相见,可好?”   “那定要在九天山外,沈宿哥,你可一定要离开这里!”   “好。”   “沈宿哥,你可说到做到!”   沈摇光郑重地对他点了点头:“我何曾骗过你。”   池鱼这才被强拉到了碧云雁背上。   碧云雁宽阔的翅膀徐徐展开,沈摇光静静看着灵兽一只只飞上天空,在清朗碧蓝的青空之下渐渐远去了。   沈摇光静静看着碧云雁远去的背影。   他确实是要说到做到的。   若能够选择,谁又愿意做金笼中的囚鸟?   他还有偌大一个上清宗要保护,还有那些将他伤得遍体鳞伤的往事与故人,也需他亲自去找到答案。   许久,直到碧云雁消失在天际,他才收回目光。   便看见了旁侧发呆的聂晚晴。   他微微笑起来,提醒聂晚晴道:“走吧。”   聂晚晴回神看向他,像是不知道他为什么要笑,愣愣地冲他点了点头,就连脸上的眼泪都忘了擦。   沈摇光转过头去。   接着,便是迎面,他看见了神色阴沉的商骜,远远地赶来。   在他身侧,鬼兵浩浩荡荡,看上去如黑云压城,气势恢宏。   九天山下树木蓊郁,沈摇光此时又在聂晚晴的锢魂符的庇佑下,因此商骜看不见他,也感知不到他的气息。   他脸色难看极了,这副冷冽又紧张的神态,似是以为沈摇光已经逃走了。   但不知怎的,他身后翩飞的衣袍却有一种莫名狼狈的感觉,似是他脚步凌乱,暗自乱了阵脚。   ——   在对上商骜目光的那一刻,沈摇光明显看出了他的惊愕。   却只一瞬,那怔愣便被仓皇地掩盖在了冰霜之下,继而一副兴师问罪的神色,气势汹汹而来。   沈摇光静静站在原地。   商骜在他面前,早就不像他表现出的那般有威慑力了。此番和池修年交谈过,他便更从商骜的这副模样中看出了几分故作强硬的幼稚。   他眼看着商骜在他面前站定,尚未开口,已然有一道威压精准地袭来。   沈摇光旁侧的聂晚晴泪眼朦胧地在那道威压下跪倒在地,呜咽着朝商骜叩下了头。   ……竟一来便杀鸡儆猴。   “是我诓骗她带我来的这里。”沈摇光看向商骜,不等他开口,便率先说道。   这倒是将商骜原本已经到嘴边的质问堵了回去。   他张了张嘴,再开口时,凶恶的语气已经失了一半底气。   “你以为你   逃离未遂,就能替她遮掩么?”他问。   沈摇光却道:“未遂?九君也看见了,我并未随同缥缈山庄一起离开。”   “你有这个胆子,恐怕池修年他不敢。”商骜恶狠狠地说道。   “他们敢不敢,九君想必是明白的。”沈摇光并没给他留面子,直言道。“他们为何今日才离开九天山,不必我多说了吧?”   沈摇光静静看着他。   片刻,商骜似是在他的目光下败下阵来,也知道沈摇光说的定是实话了,却仍旧嘴硬道:“那便是你不想逃……”   他顿了顿,后半句话声音低了下去,像是自言自语。   沈摇光没听清,却隐约辨别出了他的唇形——   “你怎么会不想逃。”   分明是个高高在上的上位者,手握着天下人的生杀予夺,可如今这番模样,竟甚至显出了几分可怜来。   沈摇光看向他的目光都多出了几分无奈。   “我只是来送送池鱼。”他说。   “……就这么简单?”   沈摇光又没有说话。但即便只是沉默,商骜张了张口,也似是被他坦然的态度噎得有些说不出话了。   他看起来有点局促,眉心都皱紧了。   就在这时,沈摇光的身边发出了几声细微的呜咽。   “郎君救我……”   那是聂晚晴在商骜强大的威压下艰难发出的声音。   顿时,如同轰鸣奔涌的洪水终于找到了发泄的出口,商骜的目光猛地落在她身上,面上的戾气也不加掩饰,神色骤然凶狠起来。   “怎么,你当我不会处置他,难道还不会处置你么?”   跪伏在地的聂晚晴发出了一声可怜的呜咽,不敢再言语了。   ……他朝着聂晚晴发什么脾气。   沈摇光有些无奈,开口打断他:“聂姑娘心智不全,不必对她发动怒。”   见商骜一双凶巴巴的眼仍旧盯着聂晚晴不放,沈摇光接着道:“九君此时若是有空,不如随我走走?”   商骜看向他,凌厉的神色顿时被几分疑惑中和,显得愈发没有威慑力了。   “……什么?”他问。   沈摇光的确存了想与商骜谈谈的心思。知他向来嘴硬,是口是心非的惯犯,沈摇光特地将他叫走,就是为了避免有旁人在侧,又教他犯了死鸭子嘴硬的毛病。   “我许久未曾离开山顶,如今到了这里,不如多走几步,权当散心。”沈摇光说。“只是不知,九君是否愿意作陪?”   商骜片刻没有言语,接着,沈摇光听他小声嘀咕道。   “总叫什么九君,跟谁学的。”   ……想必这便是答应了。   ——   暂时的,被商骜的威压逼得动弹不得的聂晚晴暂时被解救了出来,漫山遍野的鬼兵也在商骜抬手后消失得无影无踪。   商骜冷着脸走到了沈摇光面前,没说话,却把身上厚重的大氅解下来,强硬地裹在了沈摇光身上。   大氅上并没有暖意,但皮毛却厚重柔软,顿时将他密密实实地裹了起来。   沈摇光这才后知后觉地感觉到冷。   商骜似是察觉到了什么,凉凉地扫了他一眼,状似冷淡地嘴硬道:“除了来送人,还顾得上什么吗?”   沈摇光摇了摇头,自嘲地淡淡笑了笑:“许久未曾感觉到过温度的变化了。”   毕竟他修了百余年的仙,早感觉不到寒冷。失忆醒来之后,也未曾出过那间寝殿的大门,自然也不会感觉到门外的温度了。   商骜垂下眼,没有说话。   他静静跟在沈摇光的身后,一路踏着石阶往山上走去。   九天山不似上清宗,朝山   上走去一路都是平坦宽阔的玉阶。九天山底是崎岖的山路,便比上清宗的路要难行多了。   便是上清宗的玉阶,沈摇光都未曾攀登过,这样的坡道对他来讲便有些费劲。   山路难行,沈摇光又身体虚弱,即便他一路走得都慢,不过半个时辰,呼吸声便愈发重了。   商骜先感觉到了他逐渐粗重的喘息,还没等沈摇光感觉到疲惫,便先在他身后停下了脚步。   “坐一会吧。”商骜说。   沈摇光回过身,便见商骜已经抬手召来了一只灵兽。那匹灵鹿行到了沈摇光的身侧,便温驯地伏下了身,等着沈摇光在它身上坐下。   沈摇光虽觉疲惫,却极珍惜这难得的自由,摇了摇头道:“我还不累。”   “那我累了。”商骜说。   他这话多少有些不讲道理。可不等沈摇光反驳他,便又有一只灵兽从林中行来,在商骜面前伏下了头颅。   商骜往那灵兽上一坐,静静看着沈摇光。   沈摇光只好当做陪他,在那匹灵鹿柔软的背上坐了下来。   方才行路中不好说话,此时坐下稍歇,沈摇光顺了气息,便先开了口。   “除了送池鱼回山庄,我今日来此,还有一件其他的事要做。”他说。   商骜没有出声,似是在静静等他的下文。   沈摇光转头看向他:“上次我见到池鱼,他曾提到过九年前的事。”   商骜神色一顿,看向他的目光也沉了下去。   “你问他了?”   沈摇光点了点头。   “他跟你说了什么?”商骜的语气变得戒备。   在商骜这样步步紧逼的目光下,沈摇光反倒不知怎么回答他了。   片刻,沈摇光说:“池鱼对此知之甚少,不过,我也听得了一个大概。”   商骜皱眉沉默着,没有言语。   沈摇光终于问出了自己的疑惑。   “所以,你既救我,又意图庇护我,为什么不同我直说?”沈摇光说。   商骜听见这话,眉心皱得更深了。   他心里明白,这些内情池鱼那小子绝不知道,能将这些告诉他的一定是池修年。   ……多嘴。   即便池修年说过多次,是他救了沈摇光,修真界的人也都这么想,但商骜从没这样认为过。   他早就知道他罪大恶极。   对沈摇光来说,性命、生死,难道真的那么重要么?   重要的是来自最为信任、甚至产生了爱情的人的背叛、欺骗,还有来自对方建立的、他所不知的厉鬼王朝。   商骜从没否认过。他当年一步步从泥潭血水里爬出来,为了活命、为了变强,为了和他怪物一般的身体共存,他瞒着沈摇光做了很多事。   他在沈摇光面前装出一副人畜无害、善良温驯的模样,讨得了他的喜欢,却也知道终有一日,真相大白那天,便是雪山崩塌,露出其中掩埋的肮脏罪孽的那一日。   果然,那天,沈摇光没有原谅他,要与他再不复相见。   商骜知道沈摇光是恨他的,也正因如此,他将沈摇光救下之后,在漫长的九年里,他早就与自己达成了共识。   他尽管恨他。只要他醒来,他便再不做懦弱逃避的人,去承受沈摇光所有的恨和愤怒,献上自己的一切,去试着消弭它们。   他可以废了自己的根骨,从怪物变回最卑微的普通人。也可以颠覆掉鄞都,让沈摇光最痛恨的罪恶从世界上消弭。要是还不够,就让沈摇光杀了他,只要死在他的剑下,对商骜来说,就是一种圆满。   但他醒来时,他不记得了。   这反倒让商骜不知该怎么办了。他迫切地渴望着沈摇光,想要他   的爱,即便那些爱是被仇恨裹挟的也好。他也迫切地想要弥补、偿还,但是他想还的那些债,沈摇光却都不记得了。   既不记得爱他,也不记得恨他。   商骜想要重新和他相处,捡起数十年那乖巧温驯的伪装和皮囊,可是,他却又不敢了。   他不敢再在沈摇光面前装乖,来重新让他认识自己、和自己相爱。因为他知道,那是欺骗,他知道沈摇光最讨厌欺骗。   他只敢用最本真的模样面对他,即便真实的他自己,同样是这般面目可憎。   但是这样也好。沈摇光可以讨厌他、畏惧他,但沈摇光至少是安全的。沈摇光也可以对他漠不关心、甚至反感,但至少,他也没有再骗他。   他可以得不到沈摇光,但当年那种欺骗被拆穿的事,他不想再经历一遍了。   可现在,池修年又在对沈摇光扯什么前尘往事?   什么救,什么保护,他只是在赎罪。   既是赎他被千夫所指的冤屈,也是赎他被他伤了的心。   商骜许久没有说话,直到沈摇光出声道:“商骜?”   商骜看向他,将情绪全都一股脑塞回了眼底,即便狼狈地露出了几分,也顾不上了。   “没什么可说的。”他淡淡道。   沈摇光问:“是因为鄞都?”   商骜定定地看向沈摇光。   恍惚之间,他像是回到了九年多前。   那些修真界从没见过的、不人不鬼的怪物,成群结队地出现在他身后时,沈摇光不敢置信地看着他们。   “……鄞都?”沈摇光当时的声音都在打颤。   商骜那时根本说不出半句解释的话,像是跪在刑场上的死囚,静静等待着落下的刀刃。   许久,他看见沈摇光的目光扫过那些丑陋可怖的活尸,最后落在了他的脸上。   “几十年了,商骜。”他看见沈摇光站在那群道貌岸然的道修中,睫毛颤抖,那双剔透的眼睛里,水雾渐生。“竟连我也不知,你竟这般心系故国。”   商骜猛地垂下眼去,不想再和沈摇光四目相对。   他此时的模样竟有些像逃避伤害的鸵鸟,看上去可怜中带着几分笨拙。沈摇光竟没来由地心下一软,接着顿了顿,道:“许是我与当日的我心境不同,也许是我管中窥豹,尚不知修真界而今的情况。”   商骜一动不动。   沈摇光却耐心地接着说道:“但是,我见了卫将军,见了聂姑娘,今日听说你背着我建起鄞都时,竟不觉恼怒,反倒在想,你当日所做的选择,或许也并非是错的。”   商骜猛地抬起头来,不敢置信地看向沈摇光。   “如卫将军,到死之前都忠心耿耿,前些日见我,还怕他面上的伤口吓到我。”沈摇光说。“聂姑娘自不必提。她命苦,人却善良,你能给她重活一次的机会,是她之幸。”   说到这儿,沈摇光笑了笑。   “世人虽总以人的美丑武断地断定善恶,只当鬼是邪恶的东西。但他们既不是为祸人间的厉鬼,也不是丧失心智的恶鬼,他们的存在本不该被剥夺。”   商骜仍旧许久没有说话,愣愣地看着他。   他从没想过,他手下的厉鬼们也有一日能得到沈摇光的宽宥和包容。   “只是不知,我失去记忆的那些日子,可曾见过他们?”沈摇光问道。   商骜沉默片刻,道:“只见过一次。”   沈摇光笑了。   “是了。”他说。“想必知之未深,因此有些误会。毕竟他们听命与你,善与恶,不过在你一念之间罢了。”   缓缓的,商骜微微亮起的眼睛又暗了下去。   是这样了。   沈摇光曾经唯一   见过那些鬼修的一次,便就是他在群鬼簇拥下,双手染血的那一次。鬼修们只是他的刀刃和工具,真正做下恶事的,是手持刀刃的他。   所以,得不到沈摇光宽宥的,从来不是这些狰狞的、丑陋的、见不得光的厉鬼。   而是操纵厉鬼的、阴暗丑陋见不得光的商骜本人。   即便没有鬼修,没有鄞都,即便他仍旧披着善良无害的皮囊……   他也从来都是沈摇光最厌恶的那种人。   ——   商骜没再说话。   沈摇光只当他从来都是这样心思深沉、不爱言语的本性,因此也并没有逼迫他。   他要说的话都说完了,只当是单方面与曾经的商骜做个和解,也算做完了一件他认为要紧的事。   他心下轻松下来,疲惫感便如潮水一般袭来。等商骜回过神时,他已经静静靠在灵鹿的脖颈上,悄无声息地睡着了。   灵鹿雪白的皮毛如同冰雪织就的锦缎,而他则是冰雪化作的山神。   商骜缓缓站起身,走到沈摇光面前,蹲下身子,静静看了他许久。   这是他终其一生所爱的人。遇见沈摇光之前,他从没有想过,真的会有某一个人,活着的所有意义都只是另外一个人而已。   许久,直到林间吹来了清亮的风,商骜才站起身来,缓缓从灵鹿身上将沈摇光抱起来。   沈摇光仍旧睡得很沉,就像商骜的怀里真有什么让他心安的魔力一般。   灵鹿抖了抖鬃毛,轻巧地纵身跃进了林间。而商骜则抱着沈摇光,稳稳地一步一步朝着山上走去。   脚下的阶梯坚硬而冰冷,一如数十年前,他身负刀伤,衣裳染血,一步一步走在上清宗的玉阶上一样。   他痛极了,也饱尝了刀尖落在身上的绝望,只机械地往上走着,一抬头,便是无数阶梯的尽头,那圣光笼罩的仙门。   那是他唯一的希望,是他短暂的生命中,最后的一条活路。   而现在,他仍旧走在阶梯上,一步一步地,渐渐走近笼罩的夜色中。   与当年不同的是,他如今的怀里,静静沉睡着当年俯视他,向肮脏卑微的他伸出手的神明。   但其实,也没有什么不同。   现在的他,仍旧是肮脏卑微的,也还在狂妄地祈求着,想要神明再一次怜悯他、拯救他。   ——   地藏狱附近的密室之中,烛火森森,静静在坚硬厚重的石壁上跳跃着。   言济玄侧目,看了一眼身侧静静肃立的卫横戈。   在他们面前,用符文与神级灵石组成的阵法已经布置好了。在复杂的阵法正中,静静悬浮着那枚普天之下只有一株的六脉仙草,徐徐散发着圣洁的金光。   商骜已经离开多时了。方才有人匆匆来报,说璇玑仙尊从有崖殿消失之后,商骜便匆匆赶去,将他与卫横戈留在了这里。   他知道,这是因为商骜不信任他。   这几日来,他与商骜昼夜不眠,就是在按照古籍上的记录,布置六脉仙草的炼制阵法。这阵法非比寻常,非但所需的符文材料极其苛刻,并且在阵法启动之时,需要炼化之人灌注自己的精血与真气。   这便是将此人的性命都系在了法阵之上,因此,在炼化阵法开启之后,情况何等凶险,是谁都不知道的。   今日,此阵刚刚完成,商骜就被叫走了。为了防止他有任何异动,商骜特意将卫横戈留下来,就是为了看管他。   言济玄倒也理解。   商骜多疑,这是天下修士们的共识。正因如此,他身边常年没有活人,全凭着鬼修们来运作庞大的鄞都。而他言济玄作为一个活生生的修士,能够出现在商骜身侧,全然是因为沈摇光。   商骜能   够放心让他医治沈摇光,是因为有他亲自在侧监视。但是而今需要商骜亲自将精血与真气投入到阵法之中时,他便对言济玄不再放心了。   言济玄明白,这是因为商骜从来都认为,只要是仍有思想的人,那便是危险的。   他并不否认,也很少置喙旁人的观念。但是这一次……   沉思片刻,他开了口。   “卫将军。”他说。“我有一事,思虑良久,还是想同你商量。”   卫横戈侧目看向他,没有言语,静静等着他的下文。   “仙草炼化,凶险异常。”他说。“九君不许我在侧,我明白原因,却只怕其中会生出异变。”   “你怕九君有危险?”卫横戈问。   言济玄点了点头。   自然,不是因为他与商骜有多深的情谊,而是他知道,他想做的事情,只有商骜能做。若是商骜出了意外,那么他这么些年替商骜为虎作伥,便全都白费了。   因为害死他师尊的仇人,而今站在修真界的权力顶峰。他便是想见到一面都难,能杀了他的,只有商骜。   卫横戈沉思片刻。   “几率有几成?”他问。   “致死的几率并不存在,毕竟九君修为深厚如海,即便炼制的是洗精伐髓的丹药,也不可能使九君力竭。”他说。“但九君内息的情况,你也是了解的。”   他与卫横戈说得很直白。他也知道,卫横戈魂魄不全,但丢失的却全是人性之中的不稳定因素。他不会生气、也不会发怒,反倒更加冷静,与他讲话也不必有什么弯绕。   卫横戈看了他一眼。   “九君从不许你置喙这个。”他说。   “所以,我才私下告诉卫将军的。”言济玄缓缓出了一口气,道。   卫横戈明白他的意思。   他们共事多年,他对言济玄是放心的。但他从无法将自己的意志强加给九君,因此从来不提。   “你是有什么办法?”卫横戈问他。   “这么多年来,我便是连九君的经脉都未曾探知过,自然不知该如何疗愈。”言济玄说。   卫横戈皱了皱眉,似是不知既然如此,他又为何要提及此事。   便听言济玄接着道。   “但我想……若到时,九君真的到了失控的时候,还请您想想办法,让九君见一见璇玑仙尊。”   长久的沉默在密室中弥漫开来。   他们都知道对商九君来说,璇玑仙尊是怎样的存在。但是,他们既知道仙尊能给商九君带来多大的能量,同时也明白对商九君来说,仙尊是怎样珍贵的、不可损伤分毫的宝物。   许久,卫横戈缓缓说:“九君下过命令,不许让他有任何能伤到仙尊的可能。”   言济玄看向他:“那九君自己呢?”   二人在昏暗的密室中对视着。墙壁上的火焰无声跳跃,神草的圣光照在他们脸上,圣洁又冰冷。   “九君自己,也是从未遇见过这样的情况。”言济玄说。“他对你下达了什么命令,我也是听见了的。”   卫横戈神色冷凝地垂下眼去。   商骜是说过,他若是有什么意外,便将鄞都的剑交到沈摇光手里。到时候无论他愿不愿意,也要将他的血滴进剑里,从此,便由沈摇光接管鄞都,叫他们以性命相护。   卫横戈也知,即便是为了沈摇光,商骜也不会轻易赴死。但是,他也的确想好了全部的后路,交代好了他的身后之事。   卫横戈许久没有言语。   “我知道,你们护得住璇玑仙尊。但九君死后,还能有谁为他被毁去的修为奔走,又有谁能够接下治好他的重任呢?”   自然没有人,他们只是一群听命行事的鬼罢了。   卫横戈看向言济玄。   “我知你与九君结下血契,行事只能听命于他。但想必你也能感受到,九君和仙尊的性命,从来都是结为一体的。仙尊若出事,九君定然活不了,但若九君有意外,也没人再能护得住仙尊了。”   “……那么,言先生说了那么多,究竟要我做什么呢?”   “只望到时,若到了九君无法独自支撑时,你能同我想想办法,让仙尊知道。”   “仙尊会帮我们吗?”卫横戈不解。   毕竟,他们身边的人不但知道仙尊对九君来说何等重要,却也知道仙尊何等厌恶九君。   听他这么问,言济玄的心中也浮现出了沈摇光当日与他交谈时、提及商骜时的冷淡神色。   那双清冷的眼,干净剔透,静静看向他时,像个目下无尘、谁都不会放进眼里的上界神祇。   言济玄觉得,他也应该是心里没底的。   但是,他却又不由自主地开了口,不知为何,语气中竟有种他自己都理解不了的自信。   “会的。”他说。 第26章   密室之中看不到外面的半点光源, 商骜回来时,他们谁也不知到了什么时辰。   商骜并未与他们多言。   他原本就是在阵法已成、正要启动时被忽然叫走的,自认已经耽搁了太多时间, 眼下也没什么功夫和在场的两人废话, 与他们将整个阵法重新细细查验易一番后,便淡淡抬手, 示意他们退出去。   言济玄与卫横戈对视一眼, 在密室门口冲商骜行了礼。   “属下祝九君出师大捷,马到成功。”言济玄道。   商骜淡淡地嗯了一声。   待到厚重的石门在身后合拢,商骜抬眼, 目光落在密室中的阵法上。   这阵法纵深有数丈之广, 六脉仙草悬浮其中,看起来渺小极了。   这是他这多日以来呕心沥血的成果, 即便有旁人在侧协助, 他也没有半分假手他人。   他围着阵法缓缓走了一圈,最后穿过光芒熠熠的法阵, 朝着仙草走去。   旁的事情,他懒得管,全都交给那些鬼修们, 随便他们做成什么样。但唯独与沈摇光有关的事情, 他对谁都不放心。   他隐约知道自己多疑, 但他从没把它当成缺点过。   因为那日之后,他不想要任何、哪怕微乎其微的风险, 落在沈摇光的身上。   他站在了阵法中心, 面前是那株六脉仙草。   那本古籍他研究过多次。纵然年岁久远, 写作者也不知是谁, 其中记录的阵法也古拙诡异。千余年来, 除了这本古籍,没有任何一种正道阵法会是这样以修士作为启动阵法的引子的。   商骜缓缓将手探向仙草。   但是他没什么可畏惧的。洗精伐髓之法,他九年来翻遍了整座大陆也只找到这一种。若他不试,沈摇光就要再等不知多少个九年。   他等不起,但是,商骜的命却试得起。   这么多年,他多少次落入死生边缘,而今早不怕死了。他也知道他命硬,即便是到了阎罗殿里,但凡沈摇光还需要他保护,他也能径自闯回来。   他的手渐渐没入了仙草皎洁的圣光中。   下一刻,金光大盛,将商骜整个吞噬进了那片能教人目盲的耀目光芒中。   登时,商骜浑身的骨骼经脉像是不属于他一般,被狠狠抽离出来,和炼就仙草的法阵融为了一体。   ——   刺目的金光竟从密室密不透风的石门中透出来,照在了守在门口的言济玄与卫横戈身上。   卫横戈看见,言济玄的神色凝重了起来。   “言先生?”他唤了言济玄一声。   言济玄皱眉看着那道金光,许久没有说话。   “……卫将军。”许久,他低声道。“前几日,九君私下布置阵法时,我曾倾尽毕生所学,研究了那阵法的构造。”   卫横戈应了一声,问道:“言先生是有什么发现?”   “洗精伐髓的丹药,其作用便是重塑经脉肉身,使得修士受损的元婴和经脉重新复原。但你也知,修士的根骨受之于天,又有后天无数的机缘和自身的修炼。想要使这样的肉身复原,本就是难于登天的。”   “是。”   “所以,想要复原它,只有一种阵法才能够做得到。”言济玄看向卫横戈。   “什么?”   “献祭。”言济玄说。   ——   撕扯、抽离、以及无尽的灼烧。   恍惚之中,商骜甚至已经感觉不到自己尚存人形了。他像是阵法中的某一环,又像是仙草之灵的宿体。他的灵魂被用力撕扯着,似乎就是为了将他脆弱的灵魂从强大的肉身中剥离出去,从而将那句皮囊炼成器物、亦或是灰烬。   商骜   的齿关都快要咬不住了。   可他的脑海里却深深地烙印着古籍上的记载,让他在强烈的抽离感中费力地指挥着他的身体和手足,在强大的威压下缓缓打坐在原地,双手托住那株仙草,催动他全部的真气。   许是他与体内躁动的真气搏斗对弈了许多年,早有了与之抗衡的经验。在阵法的强烈控制下,他的真气逐渐在他的命令中缓缓在他的经脉中运转起来,如同在烈火中艰难前行,在灼烧和痛苦中渐渐运转了一个大周天。   当真气运满整个大周天的那一刻,他的肉身才终于从阵法之中剥离开来,重新回到了一个独立的个体。   商骜的神魂这才渐渐从本能中清醒过来。   在金光之中,他缓缓睁开了眼。   在他周围,金色的光芒结成的阵法按照原本的阵型缓缓流动着,如同光芒汇聚而成的巨大星宿。在阵法的正中央,他盘腿而坐,衣袍和长发在阵法强大的能量中猎猎飘扬。   但他顾不得这些。   他看向他掌心中的六脉仙草。此时,六色的光芒在仙草上流转。   成了。   此时的场景,正如古籍上所记录的阵法启动后的情境。下一刻,商骜要做的,便是简单地将他的真气汇聚在心头血之中,滴入阵法中心的仙草里,作为炼化的养料。   真气毫不犹豫地刺破了商骜的指尖,储于心口的精血顺着他的经脉,被他朝着指尖逼去。   殷红的血落在了六脉仙草光芒熠熠的叶片上。   下一刻,抽筋剜骨般的剧痛随之袭来。   经脉、骨骼、还有那似乎不值一提的皮肉寸寸尽断一般。那流转的金光如同化作锋利的刀刃,顿时将他的身体切成了碎块。   这样的疼痛,商骜曾经经历过一次。   那是鄞都尸骸遍野的焦土上。他身负重伤,浑身染血,触碰到那枚传国玉玺时,便连最后那点心头精血都被它拉扯出身体,贪婪地吞了下去。   在血渗进玉中的那一刻,商骜疼得几乎要死去。   在他浑身颤抖、目光模糊,动弹不得地匍匐在被战火和血骨染成黑红色的残垣断壁中时,他看见,天地变色,望不到边的死城中,渐渐有腐朽的尸骸从废墟中摇摇晃晃地站立起来。   渐渐的,就连商骜身侧那个只剩骨骼和盔甲的士兵尸体,都慢吞吞地站直了身体。   商骜的瞳孔微微颤抖着。   直到这一刻,他才终于明白,比起被人羞辱践踏进泥土中的耻辱、比起朝不保夕、命悬一线的恐惧、比起万蚁噬心、痛得几乎死去的疼痛,还有比它们更加可怕的事情。   那就是在他终于克服了贪婪、恐惧和自卑,终于下定决心和曾经的肮脏卑劣划清界限,让自己干干净净地陪伴在那人身侧时,漫山遍野的行尸走肉,缓缓地、如同臣服于君王一般向着他跪拜。   他被簇拥着,推上了黑暗肮脏世界的王座上。   商骜一辈子都忘不掉那种绝望,那种与噬骨疼痛紧紧关联在一起的绝望。   但现在却不同了。   在与那日相似的痛苦之中,商骜稳稳地托着那枚仙草,痛苦颤抖的嘴角却微微地扬起。   成了,马上就成了。   他的心中反复重复着这句话,几近疯魔。   他这怪物一般的身体,这肮脏的性命和灵魂,终有一日,竟能有这样的用处。   竟有荣幸化作养料、化作被献给天道的祭品,用来换回一个完整的、高高在上的、皎如云间之月的沈摇光。   ——   待到密室中的光芒渐歇,又静候了一段时间,言济玄和卫横戈才敢推开密室的大门。   时间已经过去了很久,久到卫横戈都能感觉到言济玄的疲惫和他渐重的黑   眼圈。但言济玄却没有多言,在卫横戈推开门时,便默不作声地大步走了进去。   卫横戈知道他在着急什么。   那是多年之前,卫横戈第一次见到言济玄时。当时他已然名满天下,是百草谷谷主妙手仁心的首徒,传闻医术可胜上界仙丹。   但他本人也不过是个年轻青涩的修士,卫横戈随商骜赶到时,他被一众正道修士按在地上,哭得泪眼滂沱,猛烈地挣扎着,却无济于事。   他的师尊、一千多岁的百草谷老谷主倒在血泊之中,早已没了气息。   即便是修为再高深的医修,擅长的也不过是治病救人。便是活了千年、修为高深半步化神的老神医,也挡不住正道修士们合力的讨伐围剿。   那一日,老谷主被以背叛正道的罪名就地正法,本该与他一同被处死的言济玄在那一日被商骜救了下来。   言济玄本是不想活的。   他浑身颤抖,双眼通红,若是现在他周遭的方圆三尺能有一把刀刃,他一定会毫不犹豫地捅进他的自己的胸膛中。   但当时的他却颤抖着跪伏在地,做了一个作为正道修士、世家医修而言,比死更加痛苦的决定。   “晚辈多谢商九君相救,余生愿供九君驱策,肝脑涂地,万死已报九君恩德。”他说。“只愿九君来日能替晚辈报家师之仇,罪魁祸首,将他千刀万剐。”   商骜答应了他。   卫横戈既成了鬼,对人类之间的情谊便渐渐感到有些陌生。他不大懂言济玄的决心,却从心底里认为,即便他没有结血契,这辈子也绝不可能背叛九君。   他跟在言济玄的身后,一同进到了密室中。   此时,结阵所用的材料已经消耗殆尽,偌大的一间密室之中,只剩下了商骜一人。   他静静靠在墙壁上,闭着眼,连喘息的起伏都不见,生死不明。   “九君!”言济玄大步赶上前去,顾不得商骜不许他触碰的命令,便要替他探查灵脉气息。   却在这时,商骜的眉心动了动。   “九君!”言济玄忙唤道。“九君可听得见?”   商骜缓缓睁开了眼。   言济玄的神色如释重负。   “九君眼下可有什么感觉?”他问道。“经脉疼痛、运转滞涩,亦或是灵台空虚?”   他问的这些,都是修士受到重创之后通常会有的反应。没有九君的命令,他不敢有所异动,只好靠询问来紧急获得一些信息。   商骜看着他,却缓缓扬起了嘴角。   “成了。”他答非所问。   “……什么?”   “炼化仙草之法,成了。” 第27章   商骜所说的“成了”, 其实也并不算完全对。   他扶着墙壁,缓缓站起了身,在确认卫横戈也在场, 言济玄不敢擅动的情况下,从手上的须弥芥子里取出了金光闪烁的一物。   正是六脉仙草, 但与刚才言济玄所见的, 已经不一样了。   那仙草只剩下了五片叶片, 剩下的一片叶子,已被一道环绕着仙草盘旋的金色光芒取代。   那金光柔和却强烈,在昏暗的密室中闪烁着圣洁的光辉。   “九君是说……炼成了一片?”言济玄看向商骜。   在六脉仙草的光芒照耀下,商骜的脸色肉眼可见的惨白,嘴唇也没有半点血色。他的气息在闭塞的密室里微弱地翻涌着, 比素日里弱得多, 却仍旧不安分且疯狂。   “是。”商骜说。“虽只一片, 但若重复五次,就成了。”   他的目光看向那株仙草,贪婪而餍足,像是被埋在矿井之中的幸存者,终于抓住了一丝不知是真实还是幻觉的光亮一般。   言济玄的眉头有些担忧地拧起。   “可是, 九君, 以您现在的身体……”   商骜淡淡地扫了一眼言济玄。   言济玄看得懂他的眼神。他在商骜威胁中带着不悦的神色里, 迟疑着闭上了嘴。   商骜重新看向那株仙草。   “卫横戈。”他道。   “在。”   “派人重新布置这间密室,按照之前的阵法, 重新做一套法阵出来。”他说。   “是。”   “今晚之内就完成,不要耽误时间。”   “属下遵命。”   商骜将仙草重新收回了自己的须弥芥子中, 缓缓收回了撑在墙壁上的手, 抬步朝着密室外走去。   刚走了几步, 他想起什么一般,停下脚步回过身,看向了身后的言济玄。   “这几日我不会见他。”他说。“别多嘴。”   纵然不说名字,在场也不会有人不知道商骜说的“他”是谁。   “……是,属下遵命。”言济玄应道。   商骜转身,大步走了。   言济玄抬眼,却只看到商骜厚重逶迤的衣摆,消失在了密室甬道的尽头。   ——   自从那天在睡梦中被送回了有崖殿,沈摇光便接连几天都没见过商骜,就连聂晚晴都不知道商骜去了哪里。   沈摇光问了几回都没人能回答他,他便也渐渐不再问了。   但他没有说,就连他自己都没有察觉到——几日不见商骜,他竟产生了几分没来由的不习惯。   许是这段时间日日用药,商骜每天像得令的卫兵似的来盯着他,又许是商骜总会弄些新鲜的提子荔枝,在他吃药后塞给他,忽然没了这些,便显得药苦得厉害。   但没两日,寝殿中的侍女们似乎便发现了什么,自那日之后,他的桌案上日日都有新鲜水果,抬手可得。   但沈摇光却仍觉得哪里不大习惯,怪怪的。   再后来几日,他身体恢复好了,连药都停了下来。   沈摇光从没有过这种感觉,似是少了个人,便空落落了。   ……恐怕是因为,商骜素来存在感都太强了些。   一直到了这一日。   这日天气极清朗,云层便看起来很高,有种天高海阔之感。他坐在窗前,便见有成群的飞鸟高高地穿梭在云层之上,徐徐扇动着雪白的翅膀。   沈摇光一时看得出了神。   就在这时,他冷不丁听见身后传来了一道声音。   “很想出去?”   是商骜。   沈摇光转过头去。   在他看见商骜的那一   刻,沈摇光不由得一愣,目光也定定地停在了他身上。   商骜接连好些天都没有出现,沈摇光猜测,他定然是在忙什么事。以商骜今时今日的地位,有琐事教他忙得几日不露面也是常事,但他没想到……   再见到商骜,他竟会是这般憔悴的模样。   他的脸色很白,眼下也浮着乌青。他身形分明是高大而极具压迫感的,却不知为何消瘦了一圈,竟让他身上逶迤的衣袍都显出几分沉沉的坠感,像是压在他身上、教他难以脱身的乌云一般。   “你这是……”   可不等沈摇光将话问出口,商骜便大步走向了他。   他的脚步有点浮,像是刻意地显得沉稳,却有种败絮其内的无力感。   “想出去的话,怎么不让聂晚晴带你去转一圈?我可从没拦她。”商骜打断了他的问话,在他对面的榻上坐了下来。   他语调仍旧是冷的,但嗓音却有些哑,还带着一种说不清的无力,让他的冷淡也像是刻意撑起来的一般。   沈摇光张了张口,却在商骜的目光下说不出话来。   商骜静静地看着他。   即便已经相识了有一段时间,沈摇光也很少有过这样和商骜长久对视的时候。又或者说,并不是对视,而是商骜看着他,目光一错不错。   像是干涸泥土中的草木贪婪地汲取着最后一点水分,又像是将死的人,拽住救命稻草一般疯狂地信奉邪神。   沈摇光竟从中看出了一种久旱之后自救般的渴望和眷恋。   他很久才找回了自己的声音。   “你这几日……是受了什么伤?”他说。“你的脸色很不好。”   商骜却顿了顿,继而气定神闲地反问他:“你从哪儿看出来的?”   这话噎了沈摇光一下:“你的面色,分明……”   “忙了些事情而已。”商骜轻描淡写,像是急于将他的询问堵回去一般。   沈摇光沉默片刻,只得道:“那你自己也要注意身体。”   商骜看向他的目光却莫名灼热了两分。   “你很在意这个?”   “什么?”   “我注不注意身体,你很在意?”   沈摇光不知怎么回答他了。   他像是个懵懂的幼子,又像个不知人事的疯子,听不懂旁人话里的客气,还要咬定那客气的用词,固执地反复追问。   沈摇光片刻没有说话。   商骜盯了他一会,接着像是终于回过神,笃定自己的确得不到答案一般,错开了目光。   “我是说……”   “算是吧。”沈摇光轻轻的声音却打断了他之后的解释。   商骜看向他,嘴唇动了动,却没出声。   “算是我关心你。”沈摇光淡淡道。“我不知你为何这样问,素来你都是拒绝表达和接受善意的。但看你今日这般,我还是希望你不要自损,只当是我关心你吧。”   商骜的目光变了又变,像是折射在街边流浪汉眼中的光怪陆离的灯火。   许久,他反应过来了什么一般,坐直了身体,满不在意地淡淡到:“你想多了。只是昨天一夜没睡,有什么大不了。”   沈摇光不知如何拆穿他。毕竟对于修士来说,他们虽然需要睡眠休息,但几日不眠不休,也不会有任何影响。   沈摇光很想反驳。他心里产生了几分听到商骜那句话时的无奈,和想要提醒管束他的冲动。但这种情绪却和他骨子里的礼貌疏离打起架来,让他一时没说出话。   倒是商骜先开了口。   “我今天来,是有事告诉你。”他说。   “什么?”沈摇光暂时从那两种情绪的争执中抽身而出。   “我   出去要办一件事,不知几日,但很快回来。”他说。   沈摇光皱了皱眉,总觉得他语气轻松,却像是在交代什么很重要的事一般。   “本来也没必要和你说的。”商骜说。   沈摇光愈发不解。   “但是,你想出去,是不是?”商骜忽然问。“是我一直关着你。”   沈摇光不知该怎么答话。   商骜所言的确是事实,但此时从他口中说出来,却有种莫名的奇怪。   像是有种不祥的预感,在他的心头渐渐盘旋起来。   “你是说……”   “如果事情办成,我带你去三界祝礼。”商骜看着他,身体微微向前倾了些许。   他的眼睛有些泛红,却不是悲伤。   沈摇光从他眼中看出了一种孤注一掷的疯狂。   “如果不成,你想去哪里,就告诉我,我带你去。”   ——   商骜走了。   以沈摇光这样真气全无的身体,想要阻拦商骜,无异于螳臂当车。   他要商骜把话说清再走,可他说完那句话,便头也不回的大步离开了。沈摇光跟上前去,却被殿前的结界挡在原地,只能看着商骜黑色的背影,消失在晴空万里的雪山之间。   沈摇光抿紧了嘴唇。   总是这样。   从他一来到这里,商骜便总以这样意味不明的态度来面对他。他凶悍、冰冷,看起来像是个欺师灭祖的恶徒,但却偏在些细枝末节里,藏不住他的关切和保护。   他似是偏要教自己看起来面目可憎,却藏不住他的尾巴。   他既要做好事,却又要沈摇光恨他。看清了这一点之后,沈摇光还真是有些恨他了。   他究竟要做什么,硬要他沈摇光置于受益却恩将仇报的位置上?   如今也是如此。他戴起那副凶恶冷漠的伪装,却偏要露出些藏不住的脆弱来,让沈摇光恨不起他,又做不到分毫都不关心。   他却什么都不说,便走了。   沈摇光望着那片空荡荡的晴空,不由得有些咬牙切齿了。   他向来知书达理、温厚儒雅的心里,第一次出现了“跑得了和尚跑不了庙”这样粗鄙的俗语。   要走,是吗?那也不过独他一人走了,整座九天山,还有的是能替他张开嘴的人的。他想知道什么,也不必一定要问商骜本人。   “去,请言济玄言先生来。”   许久,他嗓音平缓,吩咐身侧的侍女道。   “仙尊这是……”   “说我身体不适,要立刻见他。”沈摇光说。   说完,他转身朝窗边走去。   领命的侍女看着他。   他步伐平缓,衣袂飘飘,背影看去优雅而挺拔,哪里有半分“身体不适”的样子?   伺候仙尊的第十四日,她第一次见仙尊空口说谎话。 第28章   这也是言济玄第一次看见沈摇光这般。   神色冷冽, 眉头皱起,便是坐在窗前的椅上,也如同端坐高堂一般, 有种不怒自威的味道。   他能笃定,这是沈摇光能发的最大的脾气了。   当年他入百草谷没多久时,便见过沈摇光, 这么多年来都没见他这样眉目氤氲着冷冽的不悦。便是当年他与师尊在上清宗做客,有新入门的弟子偷盗,闹到了他跟前,在百草谷的众多医修面前丢了上清宗的脸,沈摇光也未曾怒形于色。   当时他淡淡地看向那个被扭送来的新弟子, 即便周遭上清宗弟子都面露难堪, 旁侧的两个长老脸色已经很难看了,沈摇光也是风云不动, 神色淡漠。   “你今日来此, 想必也知自己犯了多大的罪过。”沈摇光对他说道。   那弟子一个劲地叩头认错,沈摇光的神色却不为所动。   “按宗门律法, 你今日当被逐出上清宗, 此后便再无干系, 也不得再说自己是上清宗的子弟了。”沈摇光说。   那弟子却一个劲地道饶命。   便是刚入百草谷没多久的言济玄都知道其中的意思。   宗门规定是宗门规定,但是否遵循规定, 只是沈摇光一句话的事。寻常偷盗的罪责是逐出宗门, 但今日在旁的宗门面前教宗门颜面扫地,沈摇光便是要了他的性命、或废了他的经脉, 都不过是一句话的事。   但沈摇光却凉凉地收回目光。   “何至于让我饶你的命?”他道。“上清宗不会把你逼到山穷水尽, 需靠偷盗度日的地步。暖饱之时仍旧要走歪门邪道, 你该忧虑的, 是自己以后的路该如何走。”   说着,他端起手边的玉杯,在袅袅茶烟中轻轻揭起杯盖。   “日后路途坎坷,可比我取你性命要苦千百倍。”   他垂眼抿了一口茶,阶下的弟子们早就意会,将那弟子拖了出去。   言济玄到现在都忘不了沈摇光当日看向他师尊时,清浅淡然的那一笑。   “谷主见笑了。”   他坦然而又轻描淡写,像是从不会因凡人而有任何喜怒的上仙。   ——   沈摇光猜得没错,言济玄的确知道内情。   他只声色俱厉地逼迫了几句,言济玄便朝他低下了头,说道:“这件事……我早便想告诉仙尊。奈何有九君的命令,我不敢擅专。但如今事情已经到了尾声,我想,还是该说的。”   “你只管讲便是。”沈摇光说。“他不会罚你。”   他话说得笃定,两人皆是心知肚明——沈摇光的意思,是要在商骜面前庇护他。   言济玄徐徐地将这些日发生的事告诉了沈摇光。   沈摇光听后几乎愣在了原地。   洗精伐髓的古籍、深渊下的密室、夺来的六脉仙草。   还有那古籍之中所记载的炼化仙草的阵法。   那一日,商骜启动法阵,一夜之后用自己的修为炼化了仙草的其中一片叶。此后,他便令卫横戈领着鬼兵复制他当日的阵法,每当法阵制成,商骜便带着仙草将自己关在密室之中。   每一片炼化的叶片都化作环绕仙草的金光,那金光越多,商骜面上疯狂的希望也就越多。   却在商骜炼化最后一片仙草的那一日,异变出现了。   那天,商骜打开密室的石门,叫言济玄进去。   在密不透风的密室之中,言济玄看见了那株被完全炼化的仙草。   六道金光环绕着,变成了一只金光流转的光球。   言济玄也愣住了。   他只知商骜逐一炼化仙草的方法并没有错,却不知仙草完全炼化之时,却并没有自动结成一枚金丹。   它变成了一团触碰不到的、连实体都没有的光。   “这是怎么回事。”那时,商骜怔怔地盯着那团光,问言济玄道。   他侧过头去看向言济玄。对上那双通红的眼睛,言济玄知道,即便此时油尽灯枯,若是他给不出合理的解决办法,也会被商骜杀死在这里。   他拼命搜寻着自己脑海中典籍的影子,将那些晦涩的文字比照着面前的光。许久,他看向商骜,试探着说道:“或许,仙草需要一处载体。”   “载体?”   “是。正如九君的变异五灵根,那些修为之所以会被您的身体吸收,就是因为您的元婴是一处天然的载体。仙草也是如此。炼化的精华若是无法凝结成实体,便说明它需要依托在其他的实物上,正如有一些草药,是需要药引的。”   “那要什么东西能当载体?”商骜盯着他。   ——   “金丹……”   沈摇光喃喃自语。   一颗完整的、神级灵兽的金丹有多难得,沈摇光是知道的。   和道修一样,妖修的体内也会有一枚炼化的金丹,既是妖修的灵力精华所在,也是它们身体中最为脆弱的命门。   道修之间若要取对方性命,便会朝着丹田处,攻击对方的金丹或元婴。而若要杀死一只妖兽,自然也是要寻到对方的兽丹,一举攻破。   要在不损伤兽丹的情况下杀死一只神级妖兽,沈摇光知道这是一件多难办、甚至根本办不到的事。   更何况,商骜是孤身一人去的。   ……因为他对鬼修不放心。   “我曾劝说过九君,但九君却问我,鬼修的阴气是否会浸染兽丹,若鬼修群起而攻之,又是否会轻易地损伤兽丹。”言济玄低声道。   “你怎么说?”   “……我虽也不想九君涉险,却也不能对他说谎。”言济玄说。“我说,会有六七成的可能,却也不完全。若是兽丹被污染,或者被损害,便再寻一只灵兽即可。”   沈摇光看着他,没有出声。   言济玄知道他想问的是什么。   “九君说,神级灵兽本就难寻,若再找一只,费时太久,他怕有异变,不想让您冒险。”   许久,言济玄听见了沈摇光的喃喃自语。   “……不想让我冒险?”他轻声重复道。   ——   沈摇光自来是不怕死的。   他前世便是个修士眼里朝生暮死的普通人,接受了几十年弹指一挥的短暂岁月就是自己的一生。   重活一世,他踏上仙路,也随之获得了永生。但在他百余年的漫长岁月里,他发现虽延长了寿命,却和他前世没什么区别。   修士只知凡人短暂的生命脆弱而渺小,却也知永生有时也无甚趣味。便是历练、渡劫、或是闭关入定,动辄便是数十上百年,即便人生漫长,也不过是在攀爬看不到尽头的阶梯,去追寻更强大、更漫长的永生。   沈摇光很快便接受了自己荡然无存的修为,也渐渐默认自己变回了普通人,要去面对脆弱、衰老和死亡。   但他从没想过,会有一个人比他更畏惧这些。   甚至不是畏惧这些出现在他自己身上,而是害怕沈摇光会老、会死。   他甚至愿意为此搭上性命。   沈摇光不知这几天自己是怎么过来的。   他不大睡得着觉,闭上眼便总会想到商骜。他不知商骜何时回来,也不知商骜……是否能回来。   这片大陆是有尽头的。或者,沈摇光猜测,这片大陆是一片竖着的球形,越往边去,便越向上升,越接近更高的上界。   而越往它的四方边境,生存的灵兽便越强悍。待到了谁都无法跨越的大陆最边境的   结界时,那里的灵兽便是上古洪荒存留下来的、与远古诸神并肩的灵兽。   这样等级的灵兽,在这片大陆上被划分到了神级。甚至有古籍说,那些神级灵兽便是上界的看门神兽,故而才会这般强悍,无人能敌。   而商骜此去,便是要面对这样的敌人。   这几天,就连聂晚晴都感觉到了他的情绪。   “郎君这几日,身上的气息与我越来越像了。”聂晚晴说。   沈摇光很久才回过神,反应过来聂晚晴是在同他说话。   他勉强地笑了笑,说道:“怎么,是什么气息?”   “不好的气息。”聂晚晴面露愁容。“我已是如此了,郎君可莫要也变成我这样,我是不愿的。”   平日沈摇光若是听她这样讲,还是会好言劝她几句的。但现下沈摇光却没了这个心思,许久又陷入沉思,没有言语。   倒是聂晚晴先察觉了。   “郎君在想什么事,给我讲讲吧。”她说。   沈摇光也不知如何同她说。   这样复杂的事情,讲了她也未必能够听得懂。更何况,聂晚晴心智不全,不懂如何保守秘密,若是贸然告诉她,也未必是好事。   沉默片刻,沈摇光说道:“我只是在想……人与人之间,会是怎样的情感,能让一人为另一人而死呢?”   说到这儿,他顿了顿,接着道。   “甚至另一人没有危险。只是为了让他变得更好,更安全,他便能连自己的命也顾不上。”   聂晚晴想了想。   “当年,我要嫁去蛮荒之地时,娘亲便说过。她不要我受这样的委屈,让我逃走,此后抄家灭门,她都受得。”   沈摇光闻言失笑,摇了摇头。   “并不是亲情。”他说。“甚至连血缘关系都没有。”   聂晚晴啊了一声,脸上露出了为难的神色。   沈摇光本就不愿让她多思,此时见她为了自己绞尽脑汁的模样,笑着摇了摇头。   “无事,只是我……”   聂晚晴却在此时开了口。   “当日,我知是赵郎为娶丞相之女害我,我也是哭了一天一夜的。”聂晚晴说。   沈摇光不知她怎么又提起这伤心事了。   即便聂晚晴一日要说三五遍,他也不想再让聂晚晴多掉眼泪了。   “罢了,我只是闲来无事而已……”   “可哭过之后我却想,若能教他平步青云,封侯拜相,便是客死他乡,我也是肯的。”聂晚晴说。   沈摇光一愣。   “若非亲情,郎君,那便是爱了。” 第29章   沈摇光愣了愣, 才回神一般笑着摇头道:“那也是不可能的。”   “怎么不可能呢?”聂晚晴却不依不饶。   “不会是爱。”   说到这个字,聂晚晴似乎尤其在意,从前轻易便能被转移的注意力, 此时也紧紧地黏在这个字上,人也变得固执多了。   “郎君都非是那爱人者,怎能笃定不是?”聂晚晴驳他。   这话倒教沈摇光哑口无言。   可是……他仍觉得聂晚晴所言荒谬。   怎可能是……爱?他们二人分明是师徒,他知自己的秉性, 定不会与人跨越雷池, 即便是收徒入门, 也只会倾尽全力地教导, 绝不会对个晚辈产生半点歪心思。   可是……   聂晚晴也说了, 他不是爱人者, 不知道对方心里会怎么想。   可是, 谁会爱上教自己读书的夫子。   ……可谁又会这样,舍命保护自己的夫子?   但不知怎的,“夫子”二字在他的词汇里陌生极了。反倒是那个聂晚晴极力相护的字眼, 似乎扯动了他心里的某根神经, 让他心口使劲抽动了几下。   像是被他遗落的某些回忆活了过来, 在他的心口使劲冲撞了几下。   沈摇光像是忽然想明白什么,猛地通透了一般,却又像是被卷入了更深的漩涡中, 让他的神思更加混乱了。   却在这时,他猛地一愣。   ……他在想什么啊。   他怎么会因着聂晚晴的两句当不得真的话, 便去……这样揣测商骜。   他像是猛地触碰到了一道禁忌, 被狠狠电了一下。浑身麻木之后, 他的灵台清醒了过来。   他看向聂晚晴懵懂的双眼。   ……是他糊涂了。聂晚晴哪日不提她和“赵郎”的事?他怎会顺着她的话茬, 将他与商骜扯成她同那负心郎的关系。   沈摇光无奈地笑了笑。   “是我不如你明白。”他顺着聂晚晴的话, 哄孩子似的夸赞了她一句。   却不料聂晚晴面上的愁容淡了几分,竟像是同他炫耀一般,说道:“郎君也不必恼。便是九君,都没我明白呢。”   “什么?”沈摇光不解。   “我重见天日那天,九君让我亲手掐死赵郎后,曾问过我。”聂晚晴说。   “他问我后不后悔。若是当日不见赵郎,未曾与他相知相识,我便不会长久地留在鄞都,更不会被下旨和亲,也不会死在那天了。此后,我便可遵从父母之命,得遇佳婿,儿孙满堂。九君嘲笑我,定然会后悔。”   “……然后呢?”   “然后我说,我不后悔的。”聂晚晴说。   沈摇光愣了愣。   “为什么?”   “便是为了当日花前月下,赵郎攀上墙头,冲我笑的那一下,我死了,也是值的。”聂晚晴说。   “我终日悲戚,却无一日后悔。”   沈摇光怔怔地看着她。   她分明面上神情仍旧是愁苦,沈摇光却不知为何,总觉得她此时该是笑着的。   便见聂晚晴接着道。   “九君听见这话,也是笑了的。”   “他说什么?”   “他说,我是对的。”聂晚晴说。“他也一样,若有机会,便是死了,也是值的。”   沈摇光愣在原地。   便是聂晚晴絮絮地,自言自语地说“九君那话是什么意思呢”,沈摇光也没再听进耳中。   不知为何,他有些听不见了。   一直到遥远处有道声音,幻觉一般,却惊喜鲜活不似作伪地传入他耳中。   “仙尊,仙尊!九君回来了,他好端端地回来了   !”   ——   是门外的侍女得了言济玄的消息,前来传的话。   她说商骜好端端地回来了,却不尽然。   沈摇光随着她一路离开了寝殿,幸而聂晚晴在场,带着他去了商骜此时所在的地方。   便正是那间暗无天日的密室。   那密室修建在九天山最深的悬崖之下,直入地底,暗无天日。顺着甬道一路往里走,便是黑漆漆的一片,唯有墙壁上徐徐跳跃的火焰,照射出昏暗的光。   这里像是与人世隔绝开,是一处永远逃不出去的囚牢。   甬道尽头,沈摇光看见了面色凝重的言济玄,和肃立在侧的卫横戈。   看到沈摇光,言济玄大步上前,沉沉道:“仙尊,您来了。”   “商骜呢?”沈摇光问他。   言济玄神色迟疑地转过头去。   他的视线所及,是一扇数丈高的巨大石门,此时正紧闭着,不透一丝缝隙。   沈摇光一愣。   “他在那里面?”   “是的。”言济玄说。   “怎么会到那里去?”沈摇光的眉不由得皱起来。   “九君重伤而归,却不许我等接近。”言济玄低声道。“他取回了那枚灵兽金丹,急于去将其与仙草精魂炼化。”   沈摇光看向那扇石门。   许是周遭墙壁上跳动的烛火猩红而炽热,让他的眼眶也不由自主地跟着微微发了烫。   ……他这是做什么,当真是个不要命的疯子。   许久,沈摇光深深吸了一口气。   即便商骜此人的确刚愎自用、蛮横无理,沈摇光对这个在自己手下长歪的弟子并没有半分欣赏。   ……他也不想亏欠旁人性命,不管是谁。   尤其是这种根本不问他需不需要,便蛮横地要献上自己生命的人,沈摇光不想让他得逞。   “他进去多久了?”他问。   “已有一个时辰。”言济玄说。   无论是炼化什么,算来也足够了。   “去把门打开。”沈摇光说。   言济玄顿了顿,目光点了点旁边肃立着的卫横戈。   沈摇光明白他的意思。   “只管去开门。”他说。   “仙尊,九君有令……”卫横戈闻言,果真面露冷肃,上前道。   “若他今日死在那里面,你便要一直等着他的命令吗?”沈摇光侧过身去问他。   “可属下听命行事,不敢违抗。”卫横戈皱眉道。   这命令是结在他的血契之中的,即便商骜不在场,他也不能有任何自己的决断。   沈摇光深吸了一口气。   “商骜可有说过,若我有什么要求,你就需得照做?”他问。   卫横戈点头。   “那现在,我就要你退到旁侧,不要阻碍言济玄。”沈摇光说。“这也是商骜的命令。”   ——   石门开启,沈摇光便已然闻到了浓重的血腥气。   密室里此刻寂静无声,没有半点生人存在的痕迹。   沈摇光不由得加快了脚步,走进了那间密室中。在昏暗烛火的照耀下,他看见了在巨大密室中的角落里,奄奄一息宛如弃犬的商骜。   他快步走上前去。   “商骜!”沈摇光的声音里多出了几分他自己都未曾察觉的焦急。   商骜微微动了动。   沈摇光到了他旁侧,才发现他此时的情况是何等的糟糕。   他倚靠在冰冷的墙壁上,双目紧闭,眉心紧拧,面色苍白如纸,额头上覆着厚厚的细汗。   他身上的衣袍像是被血水浸透了一般,沉沉地往下坠   着,抬手一碰,便是一片温热的黏腻。   对修真者来说,真气甚至都无法自愈的伤口,那便是严重至极了。   沈摇光伸手想要托起他,可对于这样虚弱残破的身体来说却太费力了。他只能托住商骜微微垂落的脖颈,试图让他坐起来些。   可商骜却像是感觉到了什么一般,睫毛动了动。   “商骜,可能听见我说话?”沈摇光问。   商骜的眼睛没有睁开,却不知为何,竟朝着他的方向倒了倒,如同倦鸟归林似的。   沈摇光此时身无真气,无法探知商骜此时的气息,却也知此时的商骜若无旁人相助,单靠自愈是很危险的。只有立刻将言济玄唤进来,让他以真气进行探查疗养才行。   “你等等,我这就让言济玄过来,替你疗伤。”沈摇光说着,便要站起身。   可就在这时,商骜像是猛然听见了什么极为要紧的事,身形动了动,将沈摇光压在了原处。   他的睫毛颤了颤,终于微微睁开了眼睛。   “……师尊。”他嗓音哑得几乎听不清他在讲什么了。   沈摇光心下有种莫名的难受,说不出来由,只觉堵得喘不上气。   “……你别动了,我这就叫言济玄来。”他说。   商骜却拽住了他的袖子。   “别叫。”他说。   即便商骜此时挪动一下身形都困难,沈摇光却仍在他的钳制之下动弹不得。他不由得有些着急,皱眉道:“做什么?”   “我休息一下就好。”商骜沉沉地喘出一口气来,说。“现下……只是有些累了。”   便是到要死了的时候,也仍是在嘴硬的。   “你这是伤糊涂了。”沈摇光咬着牙要推开他,却又怕触碰到他身上的伤,一双手一时间进退两难。   “我没糊涂。”商骜却还在顶嘴。   沈摇光正要说他,商骜却笨拙地、艰难地抬起手,轻轻扯住了他的袖子。   “不要让他过来。”商骜说。“此人不可信。”   “你怎知他不可信?”那扯袖子的动作微弱极了,沈摇光却不由得心口软了下去。   “他是人,是人就会背叛。”商骜声音轻如蚊呐。   说着,他抬眼看向沈摇光。   即便在这样昏暗的环境里,沈摇光却仍能透过那昏暗的、火焰的微光,看清商骜的眼睛。   那双眼,笃定而虔诚。   “我不能涉险。我此时死了,就没人能保护你了。” 第30章   沈摇光的眼眶又被火光晃得有点烫。   “难道你此时独自硬撑, 便不会死了吗?”他咬牙道。   商骜幅度极轻,却笃定地摇了摇头。   “不会。”他说。“我要做的事还没有做完。”   说完,他像是忽然想起了什么。   他艰难地抬起手, 接着, 从手指上那枚须弥芥子里取出了一枚东西。   他把那个东西塞进了沈摇光的手心里。   “师尊, 你看,我做到了。”他说。   沈摇光的手心里冰凉黏腻的一片。   他摊开手,便见掌心里赫然是一枚小小的金丹。   那金丹和普通的兽丹不同, 它是金光熠熠的。   在那里面,隐约可见金光流转,几道微弱却明亮的光芒在其中盘旋,若细细数来, 正好是六条金光。   沈摇光看向商骜, 便见倒在自己怀中的商骜是在笑的。   “师尊, 吃了它,你就能恢复到从前了。”他说。   沈摇光咬着牙的声音却有些颤抖。   “我说让言济玄替你疗伤。”他说。“不要再拖了。”   商骜却像是没听到一般,兀自说道。   “只是不知,待到师尊经脉复原, 从前的那些事, 是不是也就想起来了。”他说。   不知为何, 沈摇光竟从他的声音里听出了些微弱的哽咽,像是有种强撑着、却如何也遮掩不住的脆弱。   “想起来也无妨。”商骜自言自语。“我自己做下的罪孽,我自己会承担的。”   说着,他看向沈摇光。   “到了那时,师尊亲手杀了我。”   沈摇光只当做他此时已经伤得厉害, 开始说胡话了。   “我现在就叫言济玄来。”   “别……师尊……别。”商骜却很固执。   沈摇光不知他这样的多疑从何而来, 却也知道, 不能任由他这样胡闹。   “你若今日不见言济玄,那你这金丹,我也绝不会服下。”他咬了咬牙,放了狠话。   商骜抬眼看着他,表情不知为何,竟有些委屈。   “我不要你拿命换来的东西。”沈摇光心下一软,却仍毫不留情地说道。   ——   沈摇光再见言济玄时,已然是深夜了。   他与旁人不同,久处密室之中,受不了里面的阴寒之气,不过半个时辰,便被言济玄劝回了有崖殿里。   他一直等到深夜,才等到回来复命的言济玄。   “他此时如何了?”沈摇光问。   “九君如今……当是已无大碍。”言济玄说。   “当是?”沈摇光不解地重复道。   “九君的情况有些复杂。属下只能将属下能做之事尽力做完,其他的,便只能靠九君自己了。”   沈摇光仍旧没听明白。   言济玄接着解释道:“实是多年以来,九君都未曾让我近过他的身,直到今日,我才知九君是怎样的情况。”   “你这话的意思是?”沈摇光问道。   “不知仙尊可听说过,变异五灵根?”言济玄问。   “……变异五灵根?”   多年以来,修真界中的变异灵根也算是数不胜数。但是,变异灵根通常是由某一元素而起,因此从来只出现在单灵根上过,便如由水系变异而来的冰系灵根,或由火系变异来的雷电灵根。   便是双灵根都未曾出现过变异,更何况是被默认为废灵根的五灵根?   “是的。”言济玄说。“我也从没见过。”   “你是说,商骜的五灵根,是变异灵根?”沈摇光问。   “是了。因此九君   的灵根,与任何人都不相同。虽为五灵根,却有极其强悍的修炼天赋……且寻常五灵根,都因为太过驳杂而将天地灵气排除在外,无法炼化成真气,但九君的五灵根,却是向内而行,非但能够炼化天地灵气……还能够炼化,旁人的真气。”   ……吸收旁人真气而自用,只有魔修才会如此。   “你是说,商骜是魔修?”沈摇光问。   言济玄却又摇头。   “非也。”他说。“九君仍旧是道修,没有任何一点魔修的气息……这才是九君的独特之处。”   沈摇光片刻没回过神来。   他从没想过商骜的根骨这般与众不同,难怪不过短短数十年,商骜便能凌驾于修真界之巅。   若真能将其他修士杀死之后,吞噬修为而为己用,那商骜的天资便强大得恐怖了。他甚至不会有寻常道修的瓶颈和苦修,单靠踩着旁人的尸体,便能步步登天。   也难怪,旁人说他杀人如麻,双手染血,恐怕……也有这一层原因。   便听得言济玄接着说道。   “仙尊曾经,恐怕也不会发现。这样的变异灵根世所罕见,若非九君如今修为强悍至极,且此刻经脉混乱,难以控制,又因昏迷而未能加以掩藏……恐怕无论是谁,都无法察觉。”   “经脉混乱?”   “是的……这也是九君现在危险的原因所在。”言济玄道。   “你接着说。”   “九君这样的灵根并非无懈可击,其中最大的软肋,便就是九君自己。”言济玄说。“掠夺而来的修为本不属于九君的身体,因此并不稳固。九君便如同将汹涌的海水囚禁在自己的元婴中为他所用,在获得强大力量的同时,也会受到它们的反噬。”   说到这儿,言济玄抬头看向沈摇光,缓缓道。   “因此,现下我只能够替九君疗愈伤口,却无法与他体内暴动的真气抗衡。能够与它们对抗的,只有九君自己。”   说完这些,言济玄朝着沈摇光行了一礼,便要退下。   却在这时,沈摇光叫住了他。   “他们都告诉我,商骜杀人无数,是为祸天下的恶棍。”沈摇光说。“现在商骜昏迷不醒,他不在场,你身上也没有禁锢住你的血契。你只管告诉我,他们说的是真是假。”   言济玄片刻没有言语,许久,才轻轻地出了声。   “……仙尊此言,是不信他们的话吗?”他问。   “他们想必也不会蓄意骗我,只为了让我去恨商骜。”沈摇光说。“你也说了,商骜能靠吞噬他人修为来提升自己的境界,他如今修为盖世,也是我亲眼所见的。”   “但仙尊仍旧不想相信,是吗?”言济玄又问。   沈摇光一时没有答话,只垂下眼,看向自己搁在膝头的手背。   那只手紧紧地攥着,里面是一颗被强塞进他手中的、光洁的、已然被攥得温热又干净的金丹。   他不知道怎么回答言济玄的话。   或许,他确实是不想相信,自己多年所教出的弟子真的是这样一个十恶不赦之徒。又或许,这些时日商骜确实待他不错,他不太愿意相信这样的人是传闻中那样的恶棍。   ……又或许,他明白,世间的善恶是非,从不是非黑即白的。   他可以是杀人不眨眼、虽为道修之身,却行魔修之事的恶徒,也可以是舍下性命,只为了治好他身体的恩人。他在世人面前的确是恶鬼,却偏偏将微薄的、却是全部的善意,毫无保留地都交给了他。   这会让他不知该爱他还是恨他,该救他还是杀他。是该仗剑维护天下众生的大义,还是被包裹住他的温暖绊住手脚。   世间的悲剧多源于此。   沈摇光沉默着,眼前不由自主   地浮现起了在密室中时,商骜看他的眼神。   专注而又虔诚,脆弱却执着。他那时似乎的确没了力气,再无法像平日里那般撑起一副凶恶冷漠的盔甲,因此将全部最柔软、最真实的模样,都露了出来。   他命都不要,却要将那枚金丹塞进沈摇光的手里。他连大夫都不愿见,就是怕自己会因此再护不住他。   沈摇光一时有些不得不承认,自己或许是怕了。   就在这时,他听见言济玄又开了口。   “仙尊不能断定九君究竟是善是恶,自然也无法断定,九君杀的那些,究竟是什么人。”言济玄说。   沈摇光看向他。   “便是仙尊自己,也自是杀过人的。”言济玄冲沈摇光温和地笑了笑,说道。   自然,道修存活于世,自然不会没杀过人。他们是世间掌握着最强大力量的人,自然也要庇佑苍生,惩恶扬善。   所以,言济玄的意思是……   “你是说,商骜所杀的人,都是当杀之人?”   便是沈摇光自己,都没注意到自己向来波澜不惊的声音之中,竟多出了几分不易察觉的急切。   言济玄笑了笑。   “九君的身体是不受他掌控的,若有人死在他的剑下,修为便会被他的灵根自动吸收进身体之中。”他说。   “因此,或许有些事,也并非是九君自己所愿的。”   沈摇光没有言语。   言济玄此后说的这句话,似是没有必要的闲话,却又像特意告诉他一般。   ……而这话,却又似乎是他想要听到的。   沉默在两人之间蔓延开来,直到言济玄俯下身,冲沈摇光行礼道别。   “若无他事,我便先行退下了。”言济玄说。“另外……卫将军已经带人将九君送回了有崖殿的偏殿,就在仙尊寝殿的旁侧。”   说着,他笑了笑,直起身,接着说道。   “仙尊若是担忧,可去探望九君。九君此时……恐怕也很需要您。” 第31章   便是言济玄都束手无策的情况, 沈摇光不知道自己能做什么。   但言济玄却说商骜需要他。   这句话竟让沈摇光有些辗转反侧,直到弦月升上了他的窗头,他都没有半点困意。   窗外, 从他的视角正好能看见那间偏殿,此时正烛火熠熠地亮着灯盏。   沈摇光也是今日才知, 原来这些时日, 商骜一直是住在那里的。   静静矗立在旁侧的偏殿就像坚定站在那儿的守卫, 正如多日之前肃立在殿外的鬼兵,一动不动,岿然如山。   许久,沈摇光叹了口气,披上衣袍,从床榻上坐了起来。   既睡不着, 便教他去看看, 商骜需要他做什么吧。   ——   商骜的门外并无鬼兵镇守。看起来,应当仍旧是商骜的命令。   沈摇光长驱直入,甚至没有一人阻拦。   与沈摇光所住的正殿相比, 这间偏殿并不算大。   除却一间不大的前厅,一间堆满案牍文书的书房,便就是商骜所居的卧房了。   刚进卧房,沈摇光便感到了一阵寒意。与门外的山风凛冽不同,这儿的冷意并不汹涌,却带着一种沉沉散发的彻骨的冷。   这样的寒意,是从床榻上的商骜身上散发出来的。   沈摇光走到了床边, 入目便是商骜苍白的面色和紧皱的眉头。   按言济玄所说的, 商骜现在身上的伤都经过了他的治疗, 已经没有大碍了, 如今唯独的隐患便是商骜混乱的经脉。   确实,商骜此时虽然昏迷着,但看样子却并不安稳,嘴唇微不可闻地动着,不知是在絮絮地念着什么。   沈摇光缓缓在商骜的床边停了下来。   夜色清冷,床榻上的商骜也是凉冰冰的。   沈摇光不由得有些出神。   莫非,在他昏迷的那九年中,商骜也是像他这般,日日在清冷的夜色下守在他的床前的?   这个想法将沈摇光吓了一跳,连忙将它们逐出了脑海。   就在这时,他听见了床上的商骜沙哑模糊的声音。   “师尊……”   即便极其微弱模糊,这两个字还是传进了沈摇光的耳中。   “你在叫我?”他以为商骜醒了。   可回头看去,却见商骜的双眼仍旧是紧闭着的。   但是,许是方才那一声唤得到了回应,商骜的眉心紧了紧,说话时的喉咙更用了几分力。   “师尊,我知错……”但即便他用尽了力气,也统共只说出了这几个字。   但沈摇光的眉头还还是凝了起来。   他想告诉商骜,先从伤病中恢复过来,再说这些陈年往事。可他也知,商骜现下昏迷着,根本听不见他说话,自然,也无法回应他。   他除了站在一旁,什么也做不了。   这让沈摇光心头又有些莫名的不舒服。   许是他向来冷淡自持,与旁人总有着几分距离,又向来克己守礼,有自己的一套为人准则。总之,他从未对旁人有所亏欠,即便有,也立时便会还清。   但眼下,商骜似乎是个特例。   从没有人会为了他搭上自己的性命,到了性命垂危之际,还在念着他,似乎那整个人,从□□到意念,全部都给了他似的。   这种被押上了全副身家的感觉,让沈摇光很陌生,同时也因此而多出了几分不知所措。   就在这时,他又听见了商骜的声音。   “我知错,你莫要走……”   他苍白的面上似乎急出了一层薄汗,紧皱的眉头之下,即便双眼紧闭、看不到眼神时也显出些许可怜。   他放在被褥上的手仓皇地来回   动了动。   “我再不会,不会了,师尊,师尊求你……”   任凭是谁,也受不了被人这般可怜巴巴地声声唤着的。   沈摇光的手先他的神识一步,按在了那只慌乱的手上。   “我没走。”他说。   这动作于他而言可笑极了。他深夜独自前来,让一个昏迷不醒的人牵动了情绪,到头来,还想要试着安抚对方,当真是……   却不料,那只手竟奇迹般地停了下来。   它像是没回过神一般,停在了原处,片刻之后,似有些委屈巴巴地翻过了掌心来,将沈摇光的手回握住了。   沈摇光一时间没有抽开手。   他眼看着商骜渐渐平静了下来,就连紧皱的眉心,都慢慢松开了。   “若真要走,带我一起,好不好?”   他读出了商骜的唇语。即便没听到声音,他也听出了其中的向往……和渴求。   他从不知道,人与人之间是会有这样深的羁绊的。   他的目光顿了顿,缓缓移到了他们二人交握着的手上。   深到……就好像这一双手,生来便是该握在一起的一般。   ——   商骜昏迷之中握着他手的力气并不算大,沈摇光轻易便能挣脱开。   可是,看到商骜舒展的眉头和渐渐平静下来的情绪,他的手犹豫再三,还是未能使出劲来。   他就这般顺着商骜的力道在床榻边坐了下来,渐渐地便睡了过去。   一直到清早的阳光照在他脸上,他才隐隐醒来。   可不等他睁眼,便听见了商骜的声音。   “你胆子挺大。”   沈摇光正要起身的动作停住了。   商骜的声音压低,似乎很怕吵醒他,即便语气中阴郁能听得出怒意,出口的声音也轻柔了许多。   只是,他似乎生来不会放轻声音讲话,出口的语气别扭极了。   “属下知错……”另一道声音来自床榻外侧,是言济玄的。   他们二人都未曾察觉沈摇光睡醒,此时即便一个风雨欲来,一个战战兢兢,却都不敢抬高音量。   沈摇光一时觉得有些好笑。   他正要坐起身来替言济玄辩解,就听见商骜接着说道:“半夜让他来,就为了让他在这里冻一晚上?他若冻病了,言济玄,你的命不够赔的。”   “九君恕罪……实是昨夜您状况紧急,我怕发生意外。”言济玄用极轻的声音辩解道。   “你倒是会自作主张。”商骜的冷笑几乎压低成了气音。   “……”言济玄一时没有回话。   接着,沈摇光便又听见了商骜的声音。   “怎么,这副表情,是不服气?”他语气中登时多出了几分恼怒,似是对言济玄的态度极其不满。   “属下只是……不敢妄言。”言济玄支支吾吾。   “……”这回,是商骜没有说话。   “是,属下直说,还请九君恕罪。昨日属下本只是将九君回鄞都的事转告给了仙尊,是仙尊自来寻您的。”   沉默又在两人之间回荡开来。   “……他来找我?”再出声时,商骜的语气中已经多出了些不敢置信的迟疑。   “是的。”言济玄答道。“您外出这几日……仙尊一直很担心您。”   沈摇光听见商骜冷笑了一声,语气轻蔑,分明是不信。   “他担心我,你当我有这般好骗?”   言济玄一时没说出话,似乎是在想着如何用最温和的方式反驳商骜。   却听商骜状似不经意,却又问道:“他说什么了?”   “仙尊问了您的情况,此后便担心您,总问您何时归来,   是否会有危险。”   “……他那天真是自己要去找我的?”   “是。”   “他还说了什么?”   奇怪的很。商骜的语气仍旧是冰冷而又质疑的,可是却话赶话地,一副刨根问底的急切模样。   言济玄似乎有些无奈地将昨日密室之中所发生的事一一告诉了商骜。   商骜沉默了许久。   沈摇光仍保持着昨夜睡着的动作趴伏在原地,心里却想,想必商骜也算问了个清楚,即便再多疑,想必也能放心了吧?   只是不知,他问这些闲话干什么呢。   可却在这时,他又听见了商骜的声音。   “那昨晚呢?总不会也是他自己要来的?”   不知怎的,仍旧是商骜那副冷肃又咄咄逼人的声音,沈摇光却听出了几分怪异的……宛如少女怀春一般的期待和雀跃。   “属下昨晚,只是按照仙尊的命令,将您的情况告知于他而已。”   “你别想骗我。你当我不知道他是怎样的人,没有旁人撺掇,会真想来看看我的死活?”   ……竟还有些不知从何而来的口是心非。   “属下不敢欺瞒。”   便是沈摇光没睁眼,都听出言济玄有点无语了。   商骜又片刻没有说话。   就在沈摇光以为商骜的讯问定然彻底结束了的时候,他又听见商骜压低的声音传了过来。   “你都跟他说了些什么?”   可不能再让商骜问下去了。这两日言济玄也算是听他的话做事,总不能让他被商骜这般为难,还丝毫不敢反驳。   沈摇光咳嗽了两声,适时地睁开了眼。   “你有没有告诉他,我的……”   可是,商骜之后的半句话,硬问出口了。   沈摇光睁眼,正好对上了坐在床榻上的商骜的面容。他眼看着话说到一半的商骜原地一愣,接着,后头即将出声的几个字被他生生咽了回去。   但通过商骜的口型,沈摇光还是看见了“灵根”两字。   ……果然,对这件事,商骜始终隐瞒着,不敢让他知道。   事到如今,沈摇光也不想立刻扯出这个来与他分辨,也知口说无凭,没必要让商骜解释或辩解。   ……更何况以他的脾气,会辩解才怪。   于是,沈摇光本着对刚醒的病人宽容一点的原则,装作没有看见那两个字,问商骜道:“我刚睡醒,你刚才说,你的什么?”   商骜的脸肉眼可见地泛起了微微的红晕。   下一刻,他眉峰一竖,凶神恶煞地冷冷说道:“我问他有没有告诉你,我的……我的事不必你管这么多?”   沈摇光顿了顿,不由自主地看向了旁边的言济玄。   真该找时间问问他,死鸭子嘴硬这种病是否有药可医。 第32章   沈摇光没有出声, 旁边的言济玄也不敢搭腔。   两人面面相觑地对视了一眼,未等他们说话,商骜便先坐不住了。   “不是。”他语气竟有几分慌张。   沈摇光看向他时, 便见他脸上的冷冽已经尴尬地挂不住了,嘴唇动了几下,才侧过头去对言济玄冷冷道:“出去。”   遭到殃及的言济玄没有说话,俯身行了一礼, 便乖乖地退了出去。   沈摇光也有点无语。   他看向商骜, 便见商骜冷凝地皱着眉, 支吾了一会,才道:“我方才有口无心, 不是那个意思。”   原是低头认错的模样不想被外人看到。   沈摇光也不想同他计较一句话的得失, 转而问道:“我听你而今中气十足,想必恢复得不错?”   商骜顿了顿,只看着他, 没答是也没答不是。   沈摇光也渐渐熟悉了他这样的别扭, 只觉他看着自己的眼神有些眼巴巴的, 让他感到不大自在。   在旁人床榻上趴着睡了一夜,总归有些不舒服,更何况他这副纸糊一般的身体。   左右商骜已然醒了, 他二人也向来是话不投机半句多。沈摇光站起身来,说道:“你既好多了, 我便不久留了。”   说完,他也没期待商骜的回应,只径自从袖中拿出了一物, 放在桌面上。   “还有这个。”沈摇光说。“是你那晚见到我时塞给我的。”   桌面之上, 一枚小巧的金丹被静静放在了那里。丹中金光流转, 即便是在明亮的阳光之下,也仍显得熠熠生辉。   商骜看向那金丹,喉结上下滚了滚,没有言语。   也是他那日真气耗尽,经脉中的气息又紊乱不堪,使得他的思维都模糊了起来。若非如此,他本不会将此物直接交给沈摇光的,必是暗地里偷偷炼化了,让言济玄藏在他的汤药饮食里。   “……嗯。”他转开了目光。   沈摇光是知道六脉仙草是怎么来的,即便不知他是否知道这金丹的来历,商骜也多少有些心虚……   便在这时,他听见沈摇光问道:“我才知道,你抢夺缥缈山庄的六脉仙草,原是为了我?”   商骜心中最后的一点侥幸荡然无存。   他把眼垂下,即便没有多余的动作,也像是将头埋进泥土之中的鸵鸟。   “也不全是。”他嘴硬道。   “还有什么原因?”沈摇光问。   “本就是他们欠我的。”商骜说。   “欠你什么?”沈摇光不解。   商骜又不说话了。   他这副模样看得沈摇光都有些来气。   他顿了顿,缓缓开口,对商骜说道:“商骜,你若是总这般隐瞒,便不怕会惹人误会。”   商骜听见这话,像是猛地多出了几分骨气一般:“怎么,我还怕误会?”   沈摇光静静地看着他。   他眼看着商骜猛地出现的那点骨气一点点地被抽离殆尽,重新恢复到了方才那副外强中干的模样。   “……只是有些陈年恩怨而已。”商骜低声道。“不想说。”   沈摇光缓缓出了口气。   也好。即便是个为祸天下、令人胆寒的孽徒,也并非是无药可救,总归是听得进去话的。   他又道:“可是,这也确是你强逼池修年,从他那里抢来的。”   商骜没有答话。   沈摇光接着说道:“若只你二人之间的争夺,我管不住你,别无他法,也便罢了。可若是用在我身上,那于我而言,便是对缥缈山庄的亏欠。”   商骜的态度忽然变得有些冰冷,语气漠然地说道:“你永远不会有亏欠他们的一日。”   沈摇光露出了疑惑的神情。   商骜似是忽然意识到自己说错了话,顿了顿,闭上了嘴。   沈摇光只觉得他态度有些奇怪,却分不清是真有他不记得的过往,还是商骜惯来蛮横,从不将旁的宗门放在眼里。   见商骜迟迟没有言语,沈摇光缓缓叹了口气,接着说道:“若是有恩怨,你不告诉我,只觉是取到了你我应得的,那于我便是懵然不知的。”   说到这儿,他顿了顿,道:“我确是会于心不安。”   商骜许久没有答话,二人陷入了一片沉默。   片刻之后,商骜干巴巴地开了口,说道:“我给过他报酬。”   “什么?”沈摇光一愣。   “早在我向他索取仙草的时候,就向他许诺了报酬。”商骜别过目光,说。“只是他尚未掂量清楚二者的分量,敝帚自珍,只想攥着他那点东西不撒手。”   沈摇光清楚,商骜虽不爱多言,态度恶劣,但从未曾撒过谎。   他不知自己哪来的笃定,甚至单看商骜的表情,就确信他所言全是真的。   ……就好像他有多了解商骜一般。   怔愣片刻,沈摇光回过神来,笑了笑。   “你不信?”商骜眸色骤深。   “不,我信。”沈摇光说。“只是未曾想过……我其实亏欠你是最多的。”   商骜看着他。   便见沈摇光面上带着自嘲的笑意,说道:“我原只当你是欺师灭祖的恶徒,却未曾想过你从来都是想救我性命。为了换这株用在我身上的仙草,你已然给缥缈山庄开出了足够交换它的价码,此后又亲自炼化,险些丢了性命。”   商骜哑口无言,唯独耳根有点红,像是被烫到了。   便像是个走鸡逗狗、调皮任性、最受先生讨厌的学生,忽然被抓出来劈头盖脸地表扬一番,使得他顿时手足都不知往哪里搁,比平日里受到训斥责罚看起来还要惊慌失措。   却就在这时,他又听沈摇光说道。   “本就是我亏欠了你的。”   商骜脱口而出:“别这样说。”   他确实是怕这句话,觉得这话听得刺耳。   什么亏欠……便像是两人之间只有须得笔笔算清的恩情,没有其他旁的感情一般。   可他这话落在沈摇光的耳中,却似他不想邀功一般。   这让沈摇光心头愧疚更甚,只觉自己从前的小人之心,实有些对不起商骜。   他从没有过对不起谁,这种感觉便让他心里有点说不出的不舒服。   “……好。”他说。“我知你的情谊,不再提亏欠二字。”   这话教商骜的脑袋都有些转不过来了。   他定定地看了沈摇光许久,才极不确定的、像是久贫乍富的人一般,带着种不真实感地小心问道:“……情谊?”   “嗯?”沈摇光不知他这是什么意思。   “什么情谊?”商骜顿了顿,有些别扭地接着说。“……你讲清楚。”   这让沈摇光更加不解了。   这有什么可讲清楚的?   “师徒之情,还有什么?”他问。   商骜一顿。   沈摇光只当他是乍然得到了自己的善意,有些不习惯,耐心地解释道:“我知你作为我的徒弟,已然做了许多本不该落在你身上的事,你愿助我,我也心领了。而今我身无长物,若说报答,也只是空话。但来日方长,以后我定然不会辜负你。”   不辜负你这句话,商骜曾听沈摇光说过。   ……但绝不是在这样的情境之下。   他的脸色莫名地变得难看极了,让沈摇光都有些弄不明白。   话说得好好的,怎   就忽然翻了脸?   可不等他看出个一二来,商骜已然先开口了。   “我知道了。”他的声音不知为何,有些闷闷的。“你先回去休息吧。”   沈摇光只觉莫名其妙。   但商骜已经这样说了,他要还的东西已然还给商骜,也没有强留的必要了。   “好,那你也多作休息。”顿了顿,他又补充道。“对了,虽不该说教于你,但此后若有可能,不要再做强买强卖之事了。”   这回,商骜连回应都没给他。   不知他为何忽然泄了气,一副遭霜打了的模样,沈摇光还是未再多言,转身离开了。   却未曾想,身后的商骜忽然又开口,叫住了他。   “昨晚,你真的是自己来的?”他问。   他似乎尤其纠结于这些细枝末节。   “是。”沈摇光并未否认,坦然承认道。   只听身后又没了动静。   沈摇光只觉莫名其妙,一回头,便被惊得微微一愣。   商骜那灼烫而又热烈的目光,几乎要将他的骨骼烧成灰烬了。   猛地撞上沈摇光的视线,商骜欲盖弥彰地眨了好几下眼,腰板也不自觉地立正了几分,在床榻上正襟危坐,一派欲盖弥彰的模样。   “我只是不知……你为何会来而已。”他连沈摇光的眼睛都不敢再看,偏过头去,定定地直视着前方,神色有种刻意掩饰慌乱的一本正经。“总不至于真是怕我死了?”   沈摇光沉默片刻,淡淡说道:“毕竟人非草木,不会没有任何感觉的。”   说完,他转过身去,离开了商骜所居的寝殿。   一时间,寝殿里空空荡荡的,只剩下坐在床榻上的商骜,定定地看着他消失的背影,一直到沈摇光走出门去,商骜还紧盯着他消失处的空气。   人非草木……那便是有七情六欲,有情感,会感觉到爱恨喜怒的。   他不说明……他也不知说明!   既说人非草木,那他从自己身上感觉到的,究竟是什么样的情感?   到底是爱意,还是他所说的那些什么破烂师徒之情?   他为什么不讲清楚!   商骜放在被子上的手背被他攥得青筋暴起。   他懊恼地知道,即便沈摇光不讲清楚,从始至终,估计也只有那一种答案。 第33章   为了让沈摇光服下那枚丹药时能确保安全无虞, 商骜也做下了多重的保障。   在他的要求之下,言济玄几乎将古籍翻遍了, 以确认以仙草炼化的金丹对沈摇光的身体不会有负面的影响。   沈摇光也因此喝了数天的汤药, 据说是用来温养经脉和躯体的。   一直到了这一日。   修仙之人的身体的确比常人恢复起来要快得多。再见商骜时,他已全然不是前几日那副病弱可怜的模样了。他在言济玄之前走到了寝殿之中,在沈摇光面前停下, 沉吟着静静看了他片刻。   这目光让沈摇光有些不明就里。   接着, 他便见商骜将那金丹取出,递到了他面前。   “言济玄说你的身体已经温补得差不多, 可以用药了。”商骜说。   按说这是他多日以来舍命而成的结果,此时已经做到, 合该是高兴的。可沈摇光却总觉得他此时的神色有些凝重,像是心中藏了事情,使他不安似的。   “可是发生了何事?”沈摇光问他。   “什么?”商骜似是不明白。   “我看你似是有些低落。”沈摇光说。   商骜没有言语, 只是沉默之后, 抬手让言济玄上前。   言济玄为沈摇光端来了送服金丹的汤药,告诉他, 只需随此汤药, 将金丹咽下即可。   商骜仍旧站在旁侧, 没有说话。   沈摇光狐疑地看了他好几眼。   他也知以商骜的臭脾气,如果真的不想与人多言, 那便是如何也问不出来的。见他没有半点说话的意思, 沈摇光冲言济玄点了点头, 便端起了汤药。   他看到, 言济玄是紧张的, 商骜也是紧张的。   即便他手中炼制而成的丹药取的是最为稀有的天材地宝, 即便是在遍地珍宝的修真界里也是仅为传说的存在。但强大的力量未必会顺从人心而为, 若不为沈摇光的身体所用,那么造成的后果便是他们谁也想不到的。   沈摇光倒是不怕。   他向来不畏死,将生死置之度外的态度比最不避讳生死的佛修还要豁达些。   可就在他们二人的注视下,沈摇光拿着金丹的手还是顿了顿。   他看向商骜。   对上那双眼时,沈摇光想,他想必是怕的吧?   即便可能性并不算高,但若自己真的死于今日,死于这枚本想救他性命的金丹的话,商骜想必……是会很痛苦吧?   这种想法对沈摇光而言很是少见,就连他自己都觉得不可思议。   毕竟,于他而言,即便有救命之恩,他也与商骜相识未深。便是要报恩,要补偿,也不至于在此时因他而心生迟疑。   就在这时,他听见商骜忽然出了声,声音听上去有些急切。   “师尊。”他说。“你若是……”   “若是”二字出口,便又是一阵短暂的沉默。   之后的话,商骜似是问不出口了。但他的目光却是殷切的,炽热而小心,又像是在等着沈摇光回答他什么。   “……自不会有危险。”沈摇光对他笑了笑,难得地安慰道。“古书典籍都是有据可依的,即便记载中有所出入,言先生的医术也不会出错。”   商骜顿了顿,沈摇光意识到,他想要的似乎不是这样的答案。   他不由得有些疑惑——那商骜想问的是什么呢?   商骜却沉默片刻,说道:“不必多想,服药吧。”   知他已是不想多言,又想到此后还有许多机会,沈摇光没多犹豫,仰头将那金丹服了下去。   而在他没有看到的角落,言济玄不动声色地看了商骜一眼。   他知道商骜想问的是什   么,也知道商骜为什么问不出口。   因为于沈摇光而言,他不过是服下了一枚丹药,而对商骜而言,面对的却将是极大的变故。   经脉复原,沈摇光的修为和真气尽数归位,那他的记忆是不是也会恢复?那到了那时,沈摇光是否会原谅他,又是否会离开他?   言济玄看见,商骜看向沈摇光的眼神,是纠结、犹豫且有些惶恐的。   他在怕,却又从未曾因为惧怕而有过任何改变。   他怕沈摇光想起来,也怕沈摇光再一次做出绝情的事。但他却从没想过,要因此让沈摇光的羽翼永远断掉,带着残破不全的回忆,依附着他过一辈子。   ——   金丹入腹之后,便有一股清润的热意在沈摇光的腹内化开。他能感觉到那股莹润而又强大的暖意顺着向下方流去,直在他丹田处汇集起来,如同一滩温热的泉水。   他想要试着打坐去炼化这股力量,但他此时的经脉尚且是断裂受损的。这使得这股力量运转不开,只能任由它们自行汇聚,交融盘桓。   不过几息的功夫,这股力量便夺取了沈摇光的灵台,使得他的意识渐渐模糊,直到坠入沉沉的昏迷。   他不知自己昏迷了多久,直到再睁眼时,帐边烛火摇曳,窗外黑沉一片。   短暂的眩晕之后,他撑着床榻坐起身来。   与他曾经的设想全不相符——既没有真气充盈的轻盈感,也没有经脉逆行之后的虚弱和疼痛。   ……像是什么事情都未曾发生,今日的金丹,也未曾被他炼化过。   可就在这时,他感到了一种神奇的、空间扭曲的感觉。   他转头朝着那个方向看去。   那里是这座寝殿的前厅。他分明没有听见声音,也没有看见身影,却从气息中感觉到,有两个人朝着他的方向快步走了过来。   下一刻,商骜和言济玄出现在了屏风之外。   这是什么缘由?   沈摇光尚未弄清状况,便见言济玄面露喜色,问道:“仙尊醒了?仙尊可曾有不适的感觉,是否感到疼痛或眩晕?”   沈摇光摇了摇头。   接着,他便见言济玄在商骜的目光示意之下上前来,在他的床榻边跪下了身,抬手搭在了他的手腕上。   下一刻,冰凉的气息流转过四肢百骸,将沈摇光吓了一跳。   从前言济玄替他把脉,他从来是没有感觉的。今日是第一次,他竟连言济玄探入他体内的真气都感觉得清清楚楚。   ——这便是曾经修为高深的他,也未曾有过的敏锐感觉。   不,这实则是任何正常的修士都做不到的。   天地灵气于修士而言都是虚无缥缈的东西,需要打坐入境,天人合一,方才有感知到的可能,甚至不过是随缘而得。而旁人的真气,也一定要是在对阵时凝结为实体,才能够感知得到。   这样像是风息一般,将一丝一毫的微末真气都感知到的感觉……定然是那枚金丹所为了。   就在这时,在他经脉丹田中盘桓良久的真气流畅地微微一收,便很快重新流过他的经脉,从他体内退了出去。   “如何?”旁边的商骜面色冷凝,眉头皱起,神色看上去紧张极了。   便见言济玄皱眉沉思了许久,片刻之后在商骜面前跪了下来,说道:“虽与属下设想的有所出入,但还是要恭喜九君。”   “什么?”商骜面上的神色明显是不信的。   想必在沈摇光醒来之前,商骜便已然发现了。即便金丹入体,沈摇光身上仍旧是半点真气都无,那金丹如同泥牛入海,片刻便没了踪影。   “虽经脉未曾得以修复,仙尊如今体内的金珠却复原如初了。”   沈摇光惊得   瞳孔微微放大。   ……金珠?   便是他丹田之中的那颗自出生起便存在的、金鼎怀珠之珠?   便听得言济玄接着说道。   “属下猜测,恐怕此洗精伐髓之法是全然有效的,但需循序渐进,逐一复原仙尊的身体。而仙尊的根骨经脉,最核心、也是最根本处,便就是仙尊的那枚金珠。而今金珠复原如初,说明洗精伐髓的第一步,已经完成了。”   商骜猛地看向沈摇光。   而沈摇光此时正陷在沉思之中——想必这样的淬炼,于他而言并不是修复,而是将他原本就有的金珠、经脉和元婴,按照原本的模样重新炼化一遍。   炼化而成的结果,想必比天生而来的他还要更上一层楼。   便在这时,沈摇光感受到了商骜的目光。   他不明白商骜这眼神是什么意思,像是想要透过他去看出什么一样。   “怎么了?”他问。   商骜却似是松了一口气。   他并不知道,自己此时与昏迷之前如出一辙的神态,对商骜来说,便像是死刑犯收到的赦免一般。   却听得商骜缓缓出了一口气,对言济玄说:“那就好。”   可言济玄脸上却露出了担忧的神色。   “只是仙尊而今,仍旧半点真气都无,却身负此金丹,不知是福是祸。”他说。   沈摇光明白言济玄的担忧。   即便原本修为高深、名震天下的他,有这样一副躯体也算是匹夫怀璧,更何况而今这样的□□凡胎?无疑是三岁幼童捧着人人觊觎的绝世珍宝。   却听商骜出了声。   “无事。”他说。   他声音本就低沉,此时缓缓开口,总有种说不出的、令人信服的感觉。   沈摇光看向他,便见商骜此时也正看着他,分明话是在同言济玄说,却又像是在对他许诺一般。   “我会保护好他。”他说道。 第34章   待确认沈摇光没有任何不适反应之后, 言济玄从沈摇光的寝殿中退了出去。   便只剩下了沈摇光和商骜。   商骜站在旁侧,既没有说话,也没有走, 默不作声的像个在这儿站岗的鬼修, 总给沈摇光一种沉默又木讷的错觉。   沈摇光好整以暇地看着他,也不说话。   终于, 商骜似是终于绷不住了,别扭地走上前来,在沈摇光的床榻边坐了下来。   “没有哪里不舒服了?”他坐下的姿势有种说不出的僵硬, 像是半边身子都悬空着, 全靠着他的双腿勉强支撑, 看起来有种浑身紧绷的不自然感。   “是的。”沈摇光应道。   见他又半天憋不出一句话来,沈摇光只得接着道:“想必这洗精伐髓之法是有用的, 还需多谢你……”   “不要谢我。”商骜打断他。   他好像确实很怕从自己口中听到个谢字。沈摇光只得停下了话茬。   便见商骜沉默片刻,说道。   “我之前答应过你,若事成, 我带你去三界祝礼。”他说。   沈摇光点了点头。   商骜皱起眉,神色似有些为难:“但如今,我也不知是否算是事成。”   说到这, 他抬头看向沈摇光, 反来问他:“你想去吗?”   沈摇光心知, 自己是想去的。   三界祝礼之上, 必然会有修真界各大宗门的人前来参会, 除此之外,他没有其他机会见到这么多故人了。   他囚在这九天山上太久, 既迫切地想要重新见到曾经认识的人和事, 也很想亲自去看看, 究竟哪位故人不在场,当年之事,又是谁策划的。   但是……   他顿了顿,看向床边的商骜。   他知道,若他说想去,即便再为难,商骜也不会拒绝他——因为这是他答应好了的事情。   但他如今不同,既没有当年的修为护身,也不似前些日子只如弃子一枚,身无长物。他现在带着那颗刚被修复的金丹,总像是怀璧的匹夫,非要冲进狼群之中一般。   想起前些天一声不响地前去取金丹的商骜,沈摇光心头的话竟有些说不出来了。   他不想因为自己的某些愿望和要求,再让谁去透支自己的心力和性命。   短暂的沉默之后,商骜问道:“怎么不说话?”   沈摇光顿了顿,仍旧没出声。   正当他在思考该如何同商骜说明时,却听商骜开口,接着说道:“你不用想那些。”   ——他想什么了?   “有我在,没人敢动你分毫。他们便是连你的经脉都不敢探查,自不会发现你金珠的事。你若想去,就只管去,只是有些老东西的嘴脸不见也罢而已。”   沈摇光听他这么说,有些发愣。   他从没想过能有被商骜猜中心思的一天。   许是商骜并不像他所认为的那般木讷?从前也不过是太小心了而已……   沈摇光一时没有说话。   可还没等他反应过来,他便眼看着商骜的神色逐渐从没什么表情的冷淡,变作带了几分迟疑的慌张。   “不是,我只是说,如果你是害怕自己被人暗害的话。”他解释的时候,已经开始语无伦次了。“猜测而已。”   沈摇光眨了眨眼。   ……原不是他忽然开了窍,而是瞎猫方才正好撞着了死耗子。   ——   三界祝礼在即,沈摇光应下之后,商骜便很快定下了行程。   即便言济玄说过多次,炼化这枚金丹没有对沈摇光有任何消耗,且并没有对他的身体产生任何损伤,但商骜却还是坚持要沈摇光多休息几日,调理身体。   没人拗得过他。   这几天,沈摇光便如之前一般,并没感到身体里多出一颗金珠之后与从前有什么不同——唯一的区别,便是聂晚晴一出现在门外,他便能清楚地感知到对方的气息。   聂晚晴原本就胆小,刚被允许来寻沈摇光时,便总会在门外踟蹰不前,趴在窗外探头探脑。   时日久了,即便不再怕了,她也总会在窗子外头躲一会儿才露面。   可这几日,她刚接近这座宫殿所建的山峰,沈摇光便能清楚地感知到她的气息。   甚至这还是在聂晚晴寻常时的气息,而非在显露攻击状态的时候。这让沈摇光不禁有些感慨——若能将旁人的真气这般清楚地感知到,便连真气运转的路径都清清楚楚,那若再与人对战时,岂不能看透对方的每一步?   那便是逾越境界的对手,恐怕都无法与他为敌。   不过,聂晚晴自然不会去思考这些的。   “这几日,我一来郎君便能感觉得到。”她说。“这是什么缘由?莫不是郎君厌了我,不愿我接近呢……”   沈摇光见她又要落泪,忙道:“不是,只是这几日,我的身体发生了些变化而已。”   “那郎君可感到痛?”聂晚晴忙问。   沈摇光摇头:“未曾,只是旁人的气息,我能感知得到而已。”   聂晚晴似懂非懂地点了点头。   “九君说,要不了几日,您便要走了。”她说。   “他如何同你说的?”沈摇光问。   “他说,您在这儿待厌烦了,他要陪您出去走走。”聂晚晴说着,便又要哭了。“我问九君,郎君是不是烦了我,九君却不答我,想必定是如此了。”   沈摇光即便没见到商骜与聂晚晴对话,也清楚地知道,商骜就是懒得和聂晚晴多废话,才教她这般误会。   “并非如此。”沈摇光说。“只是有事要去做。”   “有事?”聂晚晴又不懂了。   沈摇光想了想,打比方道:“就像是,你当日知道自己受封帝姬,是受人陷害,是不是也想去查明害你的人是谁?”   聂晚晴这回听懂了,定定地点了点头。   “我此番出行,也是想要亲自去探明真相,看看究竟是何人害我。”沈摇光说。   聂晚晴似懂非懂地点头,却又问道:“害了郎君的人,也是如赵郎那般吗?”   “算得上吧。”沈摇光说。“我听人说,是我的至亲挚友,只是不知,究竟是哪一位。”   聂晚晴的面上露出的忧愁的神色。她所有的情绪都写在脸上,沈摇光一看便知,她是以为自己和她的命一样苦,开始替他难过起来了。   沈摇光连忙打断了她的思绪。   “不过幸而,我现在不记得了,所以并不觉得痛苦。”他说。“我只想查明真相而已。”   “那么,郎君查明真相之后,又欲何为呢?”聂晚晴问。   这话竟是将沈摇光问住了。   他确实没想过这些,一时间没有言语。   便听聂晚晴又道:“我那日知道害我的人是赵郎,痛苦万分,却又知道,我什么都做不了。”   她看向沈摇光。   “郎君知道,因为我爱他的,便是为他死了,我也做不到报复他。”   说到这儿,她拿袖子拭了拭泪。沈摇光正想安慰她,却听她又说道。   “只是,我的命已然这样,回不了头了,郎君却是不同的。”她说。“我吃了苦,遭了委屈,自知是自己讨来的苦。但郎君不行,你不能这样。”   沈摇光问道:“那我当何为?”   聂晚晴看着他,一时间,含泪的双眼中竟多出了几分坚定。   “他既   负了郎君,郎君自然要以眼还眼,以牙还牙的。我受过的委屈,郎君不该再受一遍了。若我能同郎君同行,那么郎君下不了的手,我便能替郎君来做。”   沈摇光看着她,一时说不出话来。   他知道,聂晚晴字字句句都发自真心。正因如此……   他忍不住自己心头传来的那股酸涩的暖流。   他知道,聂晚晴既这般说了,便一定会做到。而她决定要做这样的事,并不是因为与对方有多深的仇怨,而是她知道痛,知道苦,所以不想要他再尝一遍。   那商骜呢……   沈摇光忽然意识到,多年前的商骜,想必也是这样。   他受至亲背叛,险些丧命,便是商骜替他了结了那些人。他猜沈摇光下不去手,也无法做出多余的判断,只知道那些人要为背叛沈摇光付出代价。   这其实是不符合正道的伦常的。人若要杀死另一个人,本该要去问天地正道,问问他们是否罪已至死,自己又是否有权力替天道仗剑。   但是,这确是出自他们的本心……出自他们,会因沈摇光的伤痛而伤痛,会想要用自己的身躯和刀剑替他阻挡伤害和风雨,替他双手染血,替他主持正道。   从前的沈摇光,既没经历过,也从不需要。   舍命相护……究竟是被怎样深沉的感情驱使着的呢?   虽在与聂晚晴交谈,沈摇光的心里却不由自主地又想起了商骜。   便就在这时,他的思绪被一声伤心的啜泣打断了。   “只可惜,我是没法与郎君同行的。”她说。   “为何?”沈摇光从思绪中抽身出来,问道。   聂晚晴擦了擦眼泪。   “九君说我太丑了,不许我跟着您出门。”她说。   沈摇光:“……。”   方才的满腔思绪,全都被商骜的恶劣行径打破了。 第35章   沈摇光好好地哄了聂晚晴片刻, 承诺不会走太久,定然会在回来之后细细地同她讲述一路见闻,还会给她带礼物, 才教聂晚晴暂时停了哭泣。   而凌霄殿中,此时一片肃穆。   商骜端坐在上首, 其下跪着大片的鬼修。   其中居于首位的,便是一袭宫装的钟杳。作为商骜最为得力的属下, 便是商骜身边的卫横戈,素日里也要尊她一声“钟大人”。   “属下按照言先生所给的全部信息, 搜查月余,并未得到其他天材地宝的消息。”钟杳说。“那些材宝,至今非但没有现世,且除了那本古籍之上以外, 再没有旁的记载。”   自从听命于商骜起, 钟杳便几乎没给商骜带回过坏消息,更不会有这次这般, 对商骜让她调查的东西全然没有头绪。   说完, 钟杳羞愧地低下头去, 说道:“请九君责罚。”   商骜闻言, 却若有所思地摆了摆手。   “或许不是你的问题。”他说。“也有可能是他们藏得太严实。”   说着, 他从座椅上站起来, 缓缓踱步道:“普天之下,能有什么人能将东西藏得连你们都找不到的?”   座下的鬼修无一人能言,唯独钟杳思索片刻, 道:“属下掘地三尺, 尚没有头绪。能做到这般的, 想必唯有数千年根基的大宗门, 和属下无法到达的大陆边境了。”   商骜淡淡笑了笑。   “你说的没错。”他说。“既然第一个是从缥缈山庄得来的,那其余的那些,想必就在剩下的四个宗门手里了。”   “……四个?”钟杳面上露出了不解的神色。“九君为何如此笃定?又能够确定,一定是仙道的其余四大宗门呢?”   商骜抬头,看向殿外。   在那里,长阶尽头,连绵不绝的雪山笼罩在明亮的日光下。   “因为池修年说过,六脉仙草,是千年之前镇压魔修遗留下的神器。”他说。“洗筋伐髓的材料,只这一件现世,当年镇压魔修的五大神器,如今也只此一物现世——你说,这算不算巧合?”   钟杳闻言一惊,继而俯首叩头道:“九君英明。”   商骜淡淡抬了抬手。   “起来吧。”他说。“此后的三界祝礼,你与卫横戈一同随行。”   钟杳立刻明白了他的意思。   “九君是想,让属下随您一同进入白云观探查,借以寻得他们神器所藏匿的位置?”   商骜淡淡笑了笑。   “心知肚明就好,不要再往外说。”他说。   “是。属下定不负九君所托,定然替九君夺得此物!”   “这话也不要再说。”商骜说。   钟杳不明白他的意思,疑惑地抬起头来。   就听商骜接着道:“我答应了师尊,不会强取。”他说。“此番,定是要做一笔你情我愿的买卖。”   钟杳看着他的目光顿时明白了过来。   即便九君这话说得彬彬有礼,但单从九君那冰冷贪婪的眼神里,她就明白了主上的意思。   这回不能明抢,要强买强卖。   ——   出行这日,沈摇光第一次见到聂晚晴口中的“钟杳姐姐”。   沈摇光也是第一次见到,长成她这般模样的鬼修。   就像聂晚晴和卫横戈,总能看出厉鬼的影子,但钟杳却不一样。除了不见眼白的那双漆黑的眼睛,她浑身上下清爽而干练,皮肤白得通透,模样生得英朗俊俏,一袭鲜艳明媚的大红宫装,和寻常生人没有什么区别。   她腰间悬着一柄纤细雕花的剑,旁侧是一枚明晃晃的锢魂符,除此之外再没有旁的饰物。   她来时,卫横戈规矩地跟在她   身后半步的位置,同她一起向沈摇光行了礼。   “仙尊,九君已备好了车驾,您即刻便能启程了。”她朝着沈摇光一抱拳,出口的声音如金石相撞,清亮好听。   旁边,卫横戈对沈摇光道:“仙尊,这便是钟杳钟大人。”   沈摇光此刻也被侍女伺候着换好了衣袍,闻言朝着二人微微点了点头:“久仰钟大人大名。”   钟杳摇了摇头,道了句谬赞,便走上前来,自然地将搭载手臂上的大氅递到了沈摇光面前。   “车上风大,九君特地嘱咐,要仙尊穿厚些。”   商骜此时不在这里,即便沈摇光想要反驳自己并不冷,也不想难为钟杳等人。于是,他并未多言,披上了大氅,便随钟杳一道出了寝殿。   寝殿之外,车驾已经停在了殿前巨大的广场上。那车驾有些夸张,是由四只雪翼巨凤套在车前以作驱策的。   雪翼巨凤有多难得,沈摇光是知道的。整个修真界恐怕都凑不起两只,更何况商骜直接便拿四只巨凤来拉车。   沈摇光上车时,商骜已经等在车驾上了。   他素日里出不去门,平时也没有装扮的习惯,向来将头发一扎便好。今日他难得要出行,又是要去修真界的盛会,侍女们特地为他备好了广袖道袍和白玉冠冕。   他掀开车驾的玉帘时,商骜恍若看见了多年前的沈摇光。   广袖高冠,白衣翩翩。他肤色清寒如玉,人又生得朗若晨星。他似是生来便是仙道的人,即便一朝被打入凡尘,也依旧是疏朗夺目的谪仙。   此时,商骜恍如回到了他刚入仙门的时候。   他怔怔地许久没说话,直到沈摇光在他旁侧坐下,侧过头来,问他昨日是不是没休息好。   商骜知道,定是自己没出息的模样,又丢了人。   他清了清嗓子,避开了沈摇光的问话,只淡淡地抬手,道:“既师尊来了,便不多作耽搁,走吧。”   车帘之外,通体雪白的雪翼巨凤缓缓地伸展羽翼,从殿前的广场上徐徐飞上了空中。   帘幔被轻轻吹起,沈摇光不由得侧目,多看了商骜两眼。   难道真是自己身体太过虚弱,感觉不到温度吗?   车驾一随着巨凤飞起,沈摇光便感到了明显的寒意。而商骜像是很热似的,连耳根都是通红的。   ——   便是商骜早做准备,沈摇光仍旧有些顶不住车驾上的冷风。   雪翼巨凤飞起时,可日行千里,但万尺高空本就寒冷,飞得快起来,那冷风便是有结界阻挡,也教沈摇光有些难以抵御。   不过半日,他们刚离开九天山没多久,沈摇光便冻得脸色泛红,连气息都粗重了几分。   商骜敏锐地感觉到了他的异常,很快便下令就近落地。   他们停在了一座繁华的城市附近,看起来像是某国国都。商骜并未多作犹豫,将车驾交给卫横戈保管之后,便领着一众属下带沈摇光入了城,寻了一间客栈暂住了下来。   言济玄也随他们同行,上前替沈摇光探查了一番之后,便说他身体尚弱,若是飞行几日,恐怕体力难支,怕是要病一场。   沈摇光倒是并不在意,只想着自己穿厚一些,要不了几日便就到了。   可商骜却不同意。   “改换车马。”他说。“我们走陆路便可。”   他话说得轻巧,可行路和乘坐飞行灵兽相比,速度差得可不止一星半点。若改作车马的话,要想抵达举办三界祝礼的白云观,可是要走十数天的。   三界祝礼在即,他们无论如何都会赶不上。   “时日恐怕不够。”沈摇光说。   商骜却反驳他:“本就是可去可不去的仪式,即便是一个月之后才   到,也是能见得到的。”   他这话倒是不假。三界祝礼作为修真界最为盛大的仪式,每次都要开办月余。   “但是……”   但是他两百年都未曾见过,受邀的宾客会在这样的盛会上迟来,还能迟到这么久的。   他心下总觉得于礼不合,却听商骜的语气有些不屑一顾。   “反正你也知道,他们不是诚心请我,我即便去了,他们不会高兴不说,反而还要担忧,我是不是觊觎更高的权势,想弄个三界盟主当当。”   他语气平淡又随意,但沈摇光却知,他说的也并不是玩笑。   不等他再说话,商骜按了按他膝头的被子,替他做了决定。   “你这两日,只管将身体养好。车马劳顿,还未必撑得住。”他说。“仪式结束之前,我与你提前露个面,就成了。”   沈摇光略一沉吟,觉得他说得也没错,便点头接受了。   三界祝礼的头几日,便会有繁冗的仪式和活动,即便是曾经的他也懒怠参与,只觉繁琐。在那之后,便会有各个宗门的弟子进行宗门大比,到那时,他非但能看到上清宗的弟子,也能够见到掌门师兄和师妹。   这便足够了。   见着沈摇光同意,商骜也没有多言,拍了拍他的床沿,便起身离开了。   “我就在隔壁。”他说。   沈摇光点了点头,目送着商骜离开。   他现在虽说能够敏锐感觉到真气的流向,但五感却仍旧是常人。   因此,他并没听到,门外,随着商骜远去的脚步声,还有商骜低声吩咐卫横戈的声音。   “去信到白云观,告诉他们,三界祝礼推迟。”他说。   旁边的卫横戈都有些惊了。   “九君,您方才不是还跟仙尊说……”   便见商骜淡淡看了他一眼。   “有什么问题?”他的语气理所应当。   “师尊不在,他们办这个破仪式,还有什么意义么。” 第36章   是夜, 白云观内翠竹潇潇,静谧安然。   白云观所坐落的太玄山是沧溟州最人杰地灵的所在。沧溟州本就靠海,常年湿润温暖, 白云观又迎海而立,常年云雾缭绕,如世外仙山。   而这般仙气浩渺的地界,养育出的修士也是这般,温润知礼, 进退得宜。   白云观以儒入道, 推崇中庸之学,即便是观主所居的真元殿,也坐落在太玄山的山腰上。   此时,真元殿内烛火摇曳,远远望去, 古拙大气的木质窗格中透出暖色的光亮, 在摇曳婆娑的竹影和缭绕的云雾中,显得如同真人之所在。   但是真元殿内,此时却冷肃一片。   须发皆白的老者立在座前, 背对着负手而立, 静静凝视着面前巨大的三清真人画像。而在他背后, 一袭蓝色道袍的中年修士握着手中的信纸,颤抖如迎风竹叶。   “父亲……父亲,他分明是欺人太甚!”那中年修士抬起头时, 已然是满目沉痛。   他便是如今白云观观主澄玄子之子, 李怀真。   而他面前负手而立的老人, 赫然便是澄玄子。而今修真界几大宗门中, 澄玄子年纪最大、资历最长, 也向来德行最为贵重,在修真界颇受尊敬。   当年,本是一介凡夫俗子的他,本是山中一名靠砍柴度日的樵夫,目不识丁,却在中年时于山中的无名泉边悟道,从此踏入仙门。多年以来,即便他天资平庸,根骨普通,却因着一颗远胜旁人的坚定道心而步步登天,一直到有了而今的成就。   他当年闭关修炼,一闭门便是二百年的经历,到现在都为修真界所交口称道。   修真界人尽皆知,即便澄玄子不是修为最高深、天资最出众的修士,却是万千平庸修士的引路明灯。   在修真界里,他所象征的,便是最平凡、最坚定的道心。   听见李怀真这么说,澄玄子许久没有言语,终于,他仰望着三清真人平静宽和的面容,沉沉地叹了口气。   窗边的烛火微微颤了颤。   “沧海桑田,今非昔比。”他缓缓叹道。   李怀真的双眼都通红了起来。   “父亲,您决计不能答应他啊!”李怀真说。“三界祝礼,这可是道修、佛修和妖修共同引得天下太平的日子!怎能因他商骜,便随意更改了?这样,是置祖宗先贤于何地,置天道正义于何地!”   澄玄子缓缓转过身来。   他已经老了。须发皆白,面上沟壑纵横,便是身形都岣嵝而瘦弱。他站在烛火之下,既像个垂垂已暮的神仙,恍惚之间,也分明就是个平凡的、苍老而虚弱的老人。   “天下而今,不早就因他商九君而变了天吗?”澄玄子问。   李怀真颤抖着嘴唇,许久没有回话。   “难道……难道父亲也要屈从于他的权势吗?”他问。   “我可还有什么办法?”澄玄子反问他。   “父亲何不拒绝他!三界祝礼,届时修真界四海的大能都要到场。您维护祝礼威仪,他们怎么会反对!到了那时,我不信他商骜,能杀遍修真界所有人!”   澄玄子许久,缓缓叹了口气。   “你尚未站在这个位置上,不明白任何决定,都没有这么简单。”澄玄子说。   “父亲,您分明是老了,年岁大了,便怕了他了!”李怀真反驳道。   澄玄子的身形微微颤了颤。   他步伐蹒跚地转过身去,既像不愿面对李怀真,也像逃避一般,仍旧对着那三清真人。   “你尚年轻,你不懂的。”澄玄子说。   “我有何不懂!”   “回去吧,我自有决断。”   “父亲!”   澄玄子   不再说话。   许久,一直到了李怀真的耐心似乎全耗尽了,摔门而出。随着大门被拉开复又摔上,门边的烛火猛地颤了几下。   跃动的烛火照在了澄玄子的脸上。   苍老、脆弱而又沟壑纵横的脸,被烛光照得明明暗暗一片。   澄玄子没有言语。   李怀真确实年轻,也太顺风顺水,锋芒毕露了。   因此他不懂。   既不懂平庸弱者的身份是怎样好用的伪装,也不懂拉所有人下水才是作为一个宗门,最为“中庸”的法门。   他平凡,普通,像每一个天资平平又想要获得力量和永生的普通修士一般。所以他们共情他,觉得他们和他是一样的人,早忘记了只有他才是站在一大宗门之首、站在修真界巅峰处的既得利益者。   他苍老、懦弱,所以别人都把他当做一个垂垂老矣、可怜而又善良的老人,就会忽略他其实是个执掌一门的掌权者,是个呼风唤雨、手握大权的修真界大能。   而白云观,小心、谨慎,被商骜欺凌到头上也没有办法,只得按照他的无理要求,拖延三界祝礼的时间。世人只会道商骜跋扈、蛮横、且有那么多滥杀无辜、血流成河的前科,是个十恶不赦的大恶人,又有谁会想到,白云观作为道修五大宗门之一,也是有悍然拒绝、与商骜搏命的能力的呢?   澄玄子对着三清真人的画像,露出了个笑容。   搏命?谁要拿自己的命去搏。   只要商骜命令他们拖延三界祝礼的时间,便就是打了修真界所有大能的脸。那么多刚正不阿之士,有的是想尽办法想杀商骜的人。   哪里用得到他去搏命?   澄玄子对着三清真人的画像静立良久,转过身去,借着婆娑摇曳的竹影和暖融融的的灯光,立在桌前,不紧不慢地写下了一封信。   ——   【……听闻璇玑仙尊身有不适,为尽快赶来三界祝礼盛典舟车劳顿,缠绵病榻。老夫心有戚戚,既想念仙尊,又记挂仙尊安泰,思虑良久,愿将三界祝礼推迟一月。请仙尊不必赶路,老夫在观内静候仙尊莅临。】   沈摇光读完了这封信,面上难得地露出了几分诧异。   “这真是澄玄子前辈亲笔所写?”他问。   “笔迹你是认得的。”商骜坦然说道。“怎么,还不相信?”   沈摇光迟疑着摇了摇头。   “只是没想到。”他说。“我与澄玄子前辈并不相熟,虽早听闻他为人良善,却……这么重要的仪式,怎能为我推迟?”   商骜在旁边听着,慢悠悠地嗤了一声。   “良善?不过是个装模作样的伪君子罢了。”他说。   “我总觉不妥。”沈摇光凝眉道。“三界祝礼,是千年前诸多前辈大能共同敲定的,若因为我违背了先例,岂不是有违祖宗前辈?”   商骜却满脸漫不经心。   “怕什么。”他说。“既然是他主动提的,你还怕是你背这个锅?”   沈摇光自是不怕的。但他却知道,修真界各处是如何重视这次节礼。   他觉得不妥,商骜自然也知道不妥。   但他不怕就是了。   他早在修真界臭名昭著,不怕多一条罪名。他做不做这件事,想杀他的人也只会多不会少。   但这些人有这个心思,没这个本事,对他来说就不用放在眼里。   他唯一要放在眼里的,只有沈摇光。   快要十年了,这么大的盛会,他既不希望沈摇光缺席,也不希望沈摇光迟迟赶到,没有一点水花波澜。   这样说起……修为尽失这件事,他似乎比沈摇光要在意多了。   从前的每一次,只要沈摇光出现,必然会吸引   所有人的目光。所有人,都像是仰望天上的神仙一样看他,商骜也觉得是应该的,因为他本来就是天上的神仙。   这一回,即便神仙坠入了凡尘里,他还是要所有人都仰望他、重视他。   因为他是沈摇光,这些,都是他应得的。   看沈摇光还凝眉沉思,似乎下一刻便要回信去回绝澄玄子,商骜一把拿过他手里的信,径直收进了怀中。   “行了,想这个做什么?你休息了两天,正赶上这边的中秋佳节。言济玄说你受的风寒已经好了,这儿中秋时节的桂花最好看,想不想去看看?” 第37章   沈摇光一看便知, 商骜是在转移他的注意力。   他的目光在那封信上落了落,还是作罢了。   要是说澄玄子此举是为了他, 他是绝不会相信的。无论论及旧情, 还是他在修真界的声名地位,都不足以让澄玄子做这些。更何况,这样重要的盛会, 即便是澄玄子的亲生儿子要晚到,或是当年沈摇光的父亲要迟来,都是不会因此推迟的。   这是整个修真界的信仰, 是铁律般的规矩。   因此,能让澄玄子说这话的, 想必就是商骜了。   他只知天下如今沧海桑田地剧变,却不知商骜的威势已经强大到了这样的程度——他不来, 连三界祝礼都开办不下去。   他从来都知道, 月升日沉,朝代更迭,是世间的铁律。蜉蝣一般百年便更替的人间是这样,稳固如日月星辰的修真界也是这样。   那些宗门看起来在世间屹立了千百年,主宰着这片天下,可焉知不会有兴盛衰落的时候呢?   只是他不知,究竟是商骜如徐徐升起的太阳,将众人都压在足下,还是修真界的各大宗门正在垂垂衰落,原本坚定而神圣的信仰,也在逐渐地被动摇。   只是, 沈摇光知道, 无论是哪一点, 都不是他能再置喙的了。   毕竟那信件上所说的,担忧他生病,也不过只是掩盖这层权力博弈的、冠冕堂皇的说辞罢了。   ——   沈摇光答应了商骜的提议。   他和商骜在客栈中用过了晚饭,便披上厚重的大氅,与商骜一同出了门。   在这里住了一两日,沈摇光也知道了此处是何地。这儿是陵城,如今是靖朝的国都。说来也过了几十年,当年的沽朝灭了商骜的雍朝,便将都城建在陵城。可沽朝立国不到二十年,便为靖朝所灭,都城仍旧在此。   陵城水土丰美,又是千年古都,因着秋季满城桂花,金灿灿得极其好看,因此也被称为桂都。   陵城的中秋确实热闹。   一出客栈,沈摇光便差点被迎面跑来的几个孩子撞到。商骜按着他的肩略一侧身,才堪堪躲过。   沈摇光抬头看去,便见那几个追逐的孩子手里握着桂枝,上头鹅黄色的桂花初初绽开,看上去鲜嫩又漂亮。   而面前的大街,此时人来人往,喧闹极了。   靖朝民风开放,便是闺阁女儿也可上街的。此时人来人往的,既有布衣短打的百姓,也有锦衣华服的公子小姐。还有些行走江湖的散修术士,道袍翩翩,腰上悬着宝剑,背后挂着拂尘。偶尔还有一两个佛修经过,身上的布衣袈裟朴素却干净,背上背着厚重的箱箧。   街道两边的摊贩已经摆起来,既有热气腾腾的食铺,也有许多卖小玩意的。还有不少卖灯的铺子,挂起的多是些玉兔灯、莲花灯,瞧上去亮堂堂的。   街上也随处可见桂花。城中不少人家种桂树,鲜花满枝的桂树枝叶纷纷从墙头探到街上,落了满地嫩黄的落花。便是卖面的小摊桌上都会插两瓶桂花,闻上去清透怡人。   沈摇光都不知不觉看得有些入神。   不过看到这些,沈摇光也不自觉有些好奇了。   他今日没穿道袍,穿了身寻常公子的锦衣。商骜也换了一身窄袖的劲装,行在人来人往的大街上,便方便多了。   他走在商骜身侧,问道:“你怎么知道陵城的桂花好看?”   毕竟,即便是他,也是这两日听店里的掌柜小二念叨才知的。修真之人不爱问凡间之事,自然,对他们来说,何处桂花开得好看,也不是什么要紧的事。   更何况是冷硬如是的商骜呢?   却见商骜微微侧过头,意味不明地看了他一眼。   “怎么?”商骜反问他。   “只是我还以为,你来过这里。”沈摇光说。“你来过吗?”   商骜目光闪了闪,转过头去,避开了他的问题,反来问他道:“要不要买盏灯?”   又是这样。   不想回答他的问话也便罢了,拿这些搪塞糊弄他做什么?   “不必了。”他偏过头,也不去看商骜。   他没看见,旁边的商骜偷偷地看了他好几眼。   接着,他听见商骜又问他。   “那,看不看桂花?”他问。“我知道有个地方,看桂花很漂亮。”   ——   一直到被商骜带着到了那个地方,沈摇光才恍然发现,商骜是在回答他刚才的那个问题。   ——他来过这里。若非他来过这儿,绝不会知道,会有这样一处绝佳的、看尽满城秋色的地方。   这是在陵城的皇城城墙上。   城墙高有数丈,波光粼粼的护城河静静倒映着皎洁的圆月,细碎的波光将月影也晃成了粼粼的碎金。   城墙之内,望不到边际的皇城灯火辉煌,层层的金殿铺展到了天际。城墙之外,满城灯火与桂花交相辉映,像是满天下煌煌的富贵,都落在了这一片城池之中似的。   沈摇光转头看向商骜。   城墙之上,灯火虽暗,商骜却还是看到了沈摇光眼中惊喜的光亮。   商骜的神色顿了顿,静静地看着沈摇光,没有出声。   他确实曾来过陵城,也是在这样的一个中秋,与他同行的人,也与今日一样,没有变过。   只是当日……   那人眼中的神色,并不是这样初见这般美景的讶异和惊喜。   同是这样的深秋,那人却是不必像今日一般,裹着厚重的大氅的。   当时的他也是总爱穿白色,一尘不染的雪白道袍衣袂柔软如薄纱,携着飘飘然落在这片城墙上时,轻轻落地如体态优雅的鹤。   当时,商骜抬起头,便见金色的月光笼罩之下,那人端站在城墙上,一双清透的眼睛,难得被这满城的灯火与桂花染上几分俗世的光亮。   “我当年独自游历至此,恰逢秋日,便是在这里看到的桂花。”当时,那人淡淡对他说着,面上虽有冰消雪融的淡笑,却又像是俯视众生的神祇一般,高高在上。   “只是不知,你是否喜欢看花?”   商骜听见那人问他。   他此时哪里还能够答话呢。他那个时候,只剩下愣愣地点头,宛如痴儿一般,一双眼睛,却只落得在那人身上,再看不进其他。   这灯火是美的,满城花瓣飘飞的桂花也是美的。但这前提,是它们有幸做了这位仙人的背景,映照着他的身形,映照进他的眼中。   若没这位仙人的点化,再漂亮的东西,存于世间又有什么用呢?   接着,他看见那人端站在那儿,一边远眺着满城的风光,一边解下腰间的酒壶,仰头喝了一口。   月光照在他微微起伏的喉结上,引得商骜的喉结也跟着上下一滚。   那人喝下一口酒,才意识到商骜正盯着他看。他愣了愣,在商骜正要仓皇地收回贪婪的目光时,看向了手里的酒壶。   那人微微地笑了。   “不必惊讶。只是这满城桂花佐酒,正好而已。”   说着,他讲酒壶收回腰间,说道。   “只是你年岁尚轻,不该饮酒。再等几年罢,待你年岁大了,我再领你来此,喝一回酒。”   ——   忽然,商骜将一物递到了沈摇光面前。   沈摇光垂眼看去,便见商骜手里握着一个酒壶,正递过来,是给他的。   沈摇光愣了愣,迟疑着接过酒壶来,问商骜:“这是做什么?”   商骜却说:“你身体不好,喝两口就行了,不要贪杯。”   沈摇光迟疑着打开酒壶,正拔开瓶塞,便闻见馥郁的酒香合着清甜的桂花香气,扑面而来。   他的惊讶中多少带了几分惊喜。   “这是……你特意准备的?”他问商骜。   “尝尝。”商骜说。   沈摇光仰头,缓缓喝了一口。   便就在他仰头之时,八月十五最为皎洁的圆月映照进了他的眼里。   月光迎面洒下,那一口夹杂着桂花甜香的佳酿恰好滚入了他的喉中。   月色佐酒,便像是将这满目的月色和灯火,和着桂花,一并咽下了一般。   这一刻,沈摇光笃定,他若是早知有这般好的月亮,定然会给自己备一壶酒的。   一时间,这想法似是有些熟悉,像他早就这般想过、也这般做过的一般。   这种熟悉感随之而来的是一阵眩晕。可下一刻,商骜的侧脸便撞入了他的眼中。   冷冽,冰凉,却被月色镀了一层柔光。   沈摇光握着酒壶,一时间,有种奇怪的感觉撞进了他心里。   就好像,这满城月色笼罩、灯火辉映的桂花,是商骜特意送给他的礼物。   又像是商骜想要还给他的、本该属于他的满身清润又纯粹的华光。 第38章   便就在这时, 沈摇光的眉心凝了凝,转头看向了皇城的方向。   “怎么?”商骜敏锐地觉察到了他的变化,朝着他视线的方向看去。   “那个方向, 似有一股真气的异动。”沈摇光说。   沈摇光所指的方向, 正在皇城之中。   修真界崇尚避世,也又一套默守陈规的法则。他们与凡人有着天壤之别, 因此需得顺应天道,但凡凡人之间的争端, 例如朝代更迭、战争动荡,他们都不会插手。   因此,皇宫朝堂,除了那些名不见经传的散修, 是不会有修士涉足的。   “异动?”商骜问道。   沈摇光凝眉, 沉吟着凝神又感知了片刻。   “像是气息的流动, 却又不完全像真气。”他说。“这种气息, 我似乎从没见过。”   商骜的眉头也皱了起来。   商骜的眉头也皱了起来。   他地朝着沈摇光的方向挪了挪, 身体的肌肉都绷紧了。这是一种下意识的保护动作, 便是商骜自己,都没有觉察。   就在这时,一声短促的惨叫从皇城之中传了出来。   皇城大极了,那道声音传到两人耳中, 显得有些微不足道。但下一刻,便有火光四起, 隐有黑雾从火光处弥漫出来。   惨叫声、惊呼声,还有奔走逃命和碰撞碎裂的声音交错着, 和在了火焰燃烧的噼啪声响中。   沈摇光的五感尚且迟钝, 却能明显感知到杂乱汹涌的真气。随着那真气的数量、频率逐渐升高, 他的眉心也拧紧了。   那真气凶悍而凌厉,分明是在皇城之中大肆屠杀,所杀的还都是手无缚鸡之力的普通人。   “竟有修士在此作祟。”他说。“是谁这样大胆!”   若在从前,他自是不必急的。   那般强大的实力,于他而言便是仗剑相助的底气。但是现在,他也是个手无缚鸡之力的凡人,这样眼睁睁看着动乱在自己眼前发生的事,于他而言是第一次经历。   可就在这时,一只手按在了他的肩头。   他转过头去,就见旁边的商骜看着火光燃起的方向。   “似乎不是道修。”他说。   沈摇光面露不解。   就听商骜接着说道。   “黑雾弥漫,隐有妖邪之气。”他说。“是魔修。”   沈摇光一惊。   “……魔修?”   实在不是他沉不住气,而是他两百多年来,都没见过魔修。   或可说,自从千年之前,三界修士共同镇压魔修之后,这座大陆上便再也没有魔修出现过。   关于魔修的所有信息,都只存在于古书典籍的记载之中。而这么多年以来,大陆上偶有动荡,也通常是误入歧途的普通修士或是修得正果、但灵智未开的妖修。   而今世上之人,寥寥有人见过魔修。   “怎会有魔修现世?莫非是当年三界镇压魔修的结界出现了问题?”沈摇光道。“可今日之前,竟无半点消息。”   “既是人为所封印,又没有将魔修赶尽杀绝,有所纰漏也是常理。”商骜说。   沈摇光知道他说得没错。   “但此刻情况紧急,商骜……”沈摇光看向商骜。   商骜受不了他这样看着自己。   “我知道。”他打断了沈摇光的话。“现在不是说这些的时候。你担心他们,我知道。”   沈摇光看着他,点了点头。   便见商骜冲他勾起嘴唇。   “什么难事?只管放心。”他见商骜对他说道。   ——   靖朝皇城的中秋之夜,一片黑雾弥漫的哀鸿遍野。   华美的宫灯落了地,画着宫装美人的绸纱被火焰点燃。宫灯旁侧,趴伏在廊下的宫人杳无声息,已然没了气。   再远处,殿前已然混乱一片。素日里井然有序的宫人四下逃窜,丢在地上的纸灯笼烧起了通红的火星子。身披重甲的御林军发了疯似的拿佩剑左右劈砍,可却根本无济于事。   靖帝狼狈地躲藏在一扇宫门的夹角之中,身上的龙袍因刚才逃窜时夹在桌角中而被扯破了一个大洞。在他身后不过五步的距离,靖后哆哆嗦嗦地躲在桌案下,手里抱着哭得满面泪水的长公主。   隔着门缝,靖帝看见了殿外的怪物。   那是黑雾凝结而成的,即便形状模糊,也可看见那副可怖的獠牙。它高有数十丈,像是能通天一般,爪上锋利的指甲和剑一般长,利爪挥舞过去,便有黑雾穿过逃窜的宫人的身体,便可见那人惨叫着,污血从口鼻之中喷涌而出,随之而来的,便是化作黑气的魂灵,像被强行从肉身中拉扯出一般,入了那怪物的肚腹。   靖帝知道,他们即便躲在殿中,仓皇地遮掩住身形,于那怪物而言,也不过是徒劳而已。   他不知团圆之夜闯来肆意杀戮的是何方来的怪物,他只知道,今夜,便是天要亡大靖,天要亡他。   他哆嗦着,双手合十,在心中默默地祈求漫天神灵。   他不知他该求谁,求什么,才能保住他们满城上下的性命。   便在这时,殿外的那怪物暂时地停了下来。   它似是有些不满,又似是觉得无趣。巨大的黑雾环视四周,见那巨大的广场上如今只剩下寥寥无几的活人,随手捞一爪子,似乎也吃不到什么新鲜的魂魄了。   它的脸四下转了转,似乎逡巡着,再寻找下一个目标。   最后,它转向了火光掩映之下,灯火通明的大殿。   靖帝对上了那双黑洞洞的眼睛。   在他身后,长公主细微的啜泣声微微传来。即便在他身后,鸦雀无声,他也知道有多少后宫女眷、王公贵族,此时正四下里躲藏着,无声地颤抖着。   那双漆黑的、巨大的眼睛,是他们所有人的丧钟。   怪物的喉咙里发出了一声吼叫。   似是惊喜发现了新的食物,又似是恼怒他们胆敢躲藏。   登时,黑雾弥漫。   它甚至不需要行走,黑雾散开,便眼看着就要将整座大殿包裹起来。   靖帝不由自主地颤抖起来。   可就在这时,漫天弥散的黑雾猛地一顿,僵住了一般,停在原地。   下一刻,白虹自天际贯穿而下,猛地击穿了那片黑雾。   黑雾发出一声震天动地的怒吼。被击散了一阵之后,它猛地凝结起来,张牙舞爪地便要朝着白虹的方向攻去。   可是,尚不等它动作,便又是一道凌厉强大的真气,如同锋利的刀刃,猛地再一次将它击穿。   这一回,那道光芒的主人甚至没再给它喘息的机会。红光乍起,一道神兵一般的长鞭从天而降,将那黑雾紧紧捆缚起来,很快,便勒紧了它的脖颈,猛力一收。   它甚至没有分毫回击的余地。   它在长鞭之下挣扎着,不过几息的功夫,便现出了原型。   ——竟是个黑发披散,面白如纸,双瞳泛红的男子。   那男子挣扎着,一双眼睛似含着恨朝天空望去。   可那长鞭这一回,连挣扎的机会都没再给他。   一道凌厉的真气从天而降,灌注在长鞭之内。下一刻,红光乍起,长鞭一收,那男子登时没了气息。   长鞭柔柔地一收,重新回了天上。   靖帝许久才反应过来。   看着殿前那再不动弹一下的妖邪尸体,他回过神来,猛地从   门轴后爬出来,踩着破了的龙袍连滚带爬地冲出殿外。   他抬头看向天空,便见当空朗月之下,白衣仙长衣袍猎猎地站在宫殿的屋檐之上。在他身后,一黑衣男子肃然而立,安静如一具雕像。   靖帝猛地跪在了原地。   “多谢神仙相救,多谢神仙相救!”他朝着那仙长的方向,猛地叩头说道。   ——   “你看,想必是个小角色,否则也不会跑到凡人的地界上肆意滥杀,来吸取凡人的精气。”商骜在沈摇光耳边说道。   沈摇光正低头打量着那魔修的尸体,便见宫殿之中有个身着龙袍的男子踉踉跄跄地冲了出来。在他身后,乌泱泱地一群王公贵族跟着,很快,便同他一起浩浩荡荡跪了一地。   听为首的那个皇帝一迭声地道谢,沈摇光有些不习惯地偏了偏头,下意识地往后退了一步。   他不大擅长处理这样的场面。按他从前的习惯,做完了事,他便飘然离开。这些人是连他的模样身影都看不到的。   “走罢。”他对身后的商骜说道。   可是,在他身后,商骜却发出了一声微不可闻的轻笑。   “走什么。”他说。“没听见,他们叫你神仙?”   ……逆徒,竟调侃起他来了。   “既然事情了了,就不打扰他们过节了。”沈摇光说。   “不知神仙是何方仙长,救我大靖于妖邪之手!”飞檐之下,那皇帝还在大声问道。   可是,沈摇光身后的商骜却根本不听他说话,甚至抬高了音量,冷冷回了那皇帝的话。   “璇玑仙尊的大名,还需告知你们?”   沈摇光诧异地侧过头去,看向商骜。   方才,分明是商骜一招杀了那魔修,甚至在那魔修临死之前逼出了他的原形。可现在,杀灭魔修的义士本人摆出了一副高高在上的姿态,却像个仗势欺人的狗腿子,朗声地报出了他沈摇光的名号。 第39章   修真界的种种密辛, 身处俗世的凡人是无从得知的。   因此,靖帝既不知沈摇光受人陷害,也不知他修为尽失, 只知道数百年来名震四海、却闭关将近十年不见踪影的璇玑仙尊, 今日竟在他面前露出了真容。   “竟是璇玑仙尊!”靖帝一时间惊喜得忘乎所以,高声道。“多年来仙尊大名如雷贯耳,今日得见真人, 是我等前世修来的福分啊!”   高台之上的沈摇光都有些不好意思了。   他多年来四处游历, 有时也随手做些事情。但他只当这些善举是举手之劳, 从未放在心上,也未曾想过,在这样的凡尘俗世里, 这些人竟这般仰慕他。   他一时间没有说话, 只有他身侧的商骜微微侧头看了他一眼, 嘴角也带上了笑意。   这是他师尊应得的。   那边,靖帝还在挽留:“今夜月圆之夜,本该是阖家团聚之日。殿中有美酒佳宴,还请仙尊赏脸, 入座饮一杯酒吧!”   ——   商骜不带他走,沈摇光也别无他法。这皇帝盛情难却, 沈摇光思量片刻,还是给了他这个面子。   商骜在身后用真气托住了他, 他足踏虚空从檐上飞身而下,刚一落地, 就看到了靖帝满目惊喜的模样。   他正欲再拜, 沈摇光抬手制止住了他。   “便要叨扰陛下了。”他嗓音清润, 淡淡说道。   靖帝又惊又喜, 连连说着是他们大靖的荣幸,在旁侧请沈摇光入殿。   因着他和商骜来得及时,皇城之内虽有损耗,算起来却没有折损太多性命。余下的御林军和宫人已经很快收拾好了残局,靖帝引着沈摇光,便要请他坐到自己的龙椅之上。   沈摇光向来不喜盛气凌人,也知这位置对他们凡人而言有怎样的意义。他推辞了皇帝的邀请,让宫人在龙椅旁侧给他和商骜添了两张桌子。   “未曾想到今日璇玑仙尊驾临,真是三生有幸啊!”靖帝连连叹道。   “恰巧经过罢了。”沈摇光答道。   他面前的桌上很快摆满了佳肴美酒,靖帝下了龙椅,带着满宫的家眷给沈摇光敬了酒。   沈摇光饮下了杯中酒。皇城里的佳酿自然不比宫外,入口绵软香醇,甘冽隽永。但美酒入喉,沈摇光却竟觉得,比商骜递给他的那壶酒要差一些。   “不知这位仙长是?”沈摇光又听见靖帝问道。   见靖帝看向了商骜,沈摇光顿了顿,说道:“是我徒弟,名为商骜。今日便是……”   他正要告诉靖帝,今日便是商骜杀灭魔修,救下他们满宫上下的。可不等他话说出口,便见靖帝面露诧异,直勾勾地看向商骜。   “这位,便是商君之子?”   听惯了旁人称呼商骜为君,沈摇光难得听见有人称呼商骜为某人的孩子。   想来也是了。在修真之人眼中,当年的商骜不过是个天资不佳的少年,可在凡人眼里,他却是当年雍朝的遗孤。   “是他。”沈摇光说。   却见靖帝惊讶之后,对着商骜满面笑容赞道:“当真是虎父无犬子!商君贤名,朕如雷贯耳,未料到太子殿下也是这般气度不凡,少年英才!”   ——   “贤名?”   听到这话,商骜险些要被这皇帝的滑稽模样弄得笑出声了。   他倒是第一次听见有人夸他父皇贤德。以他父亲当年所做的事,放在史书上便是千年前知名的暴君昏君也比不上,当年被推下皇位、连着整个鄞都被杀光,也是因为起义军打着替天行道杀灭昏君的旗号的。   如今摇身一变成了贤明君主,竟全然是因着他拜了个好师尊。   商骜早知道,无论是修真界还是凡间,那副假惺惺的嘴脸都是一样的。他懒得听这些人说些废话,可目光一转,却又看到了那皇帝面前的沈摇光。   他端坐在那儿,手里端着酒杯,静静地看向自己。   ……他是好看的,也是普天之下,最为干净的。   商骜知道沈摇光不虚伪,却和光同尘,只因不爱下旁人的面子。而今他看着自己,商骜即便再想冷笑着拿他父皇那些恶心的光辉事迹来让这个皇帝下不来台,现下也一个字都说不出来了。   罢了,在沈摇光面前提这些干什么,凭白污了他的耳朵。   商骜停顿片刻,淡淡说道:“谬赞了。”   说着,他拿起酒杯,仰头喝了口酒。   全是看在沈摇光的面子上。   ——   沈摇光也未曾想过,这位靖帝竟能对商骜的父亲赞不绝口。   不过想来也是。他们和商骜毕竟隔着一个朝代,既没有世仇,也没有纠葛,而今即便看在这团圆喜庆的气氛上,也是要夸他父皇几句的。   沈摇光并未多作纠结,笑了笑,没有言语。   就见靖帝端着酒杯,两人都敬过了却还是没走,站在原地,犹豫了片刻。   “陛下还有什么事?”沈摇光看出了他的为难,直截了当地问道。   “这话说来有些惭愧,但璇玑仙尊在此,朕为了天下百姓,也不得不厚着面皮,再求仙尊一事。”   “你说。”沈摇光道。   “今日魔修入侵皇宫,朕虽有幸捡回一条命,却不知那魔修究竟是何人,又是否还有同伴。”靖帝说。“我等不过凡人,便就是有千军万马,在魔修面前,也皆不堪一击啊!”   沈摇光凝了凝眉。   他知道靖帝说得是实话,此时来求他,也是没有办法。   可他与商骜本是要赶去参加三界祝礼的,更何况,他而今不堪一击,要扫清魔修,只能靠商骜。   他没有言语,只是转过头去,看向商骜。   商骜也在看他。   他像是早知道沈摇光在想什么一般,对上目光之后,不等沈摇光问出口,他便道:“一切但凭师尊的意思。”   他话说得尊敬,说完之后便不再言语,倒是将一个寡言少语、听话安静的徒弟演得十成十地像。   沈摇光也听明白了商骜的意思。   他沉吟片刻,思虑起来。   若是按他自己的意思,自然是要留下来,探查一番整个城中是否还有魔修的踪迹,这些魔修又是从何而来。商骜而今带了不少的手下,都驻扎在城外,若要真的探知这些,一两日定然是够的,三界祝礼延期一个月,也全然能赶上。   更重要的是,沈摇光自己也想查明,这些魔修怎么会出现。   是当年封印魔修的结界出了问题,还是而今的大陆上又出现了新的魔修?魔修以杀生入道修炼,向来是世间极不安定的因素,若真有魔修现世,想必修真界和凡间便又要陷入慌乱和动荡之中了。   更何况,魔修出现,对三界祝礼也是很有影响的。   思索片刻,沈摇光正要答话,便见面前的靖帝已经慌了。他忙开了口,对沈摇光倒:“仙尊若是为难,只当朕没有说过这句话。仙尊救我等一次,已是我等的荣幸,断不敢再对仙尊有什么要求的。”   沈摇光见他误会,忙道:“无事。既陛下相邀,盛情难却,便再叨扰陛下几日吧。”   旁边的商骜看着这一幕,又拿起酒杯,慢悠悠地喝了一口酒。   他从来都知道,他师尊在这些道貌岸然、虚伪至极的人中向来如鱼得水,你来我往。在那些人的价值观里,他有礼貌,懂分寸,说话也是点到为止,如沐春风。   商骜向来对这些都是嗤之以鼻的。   旁人如此,他只觉得虚伪无趣,可偏偏是他师尊这样,却总显出一种得体有礼的可爱来。   他师尊向来是这样,温柔,知礼,对旁人鲜少说几句重话,就算是答应别人留下帮忙,也能把场面弄得漂亮,半点不下那些人脆弱的颜面。   世上怎会有这样十全十美的人?   商骜静静看着,不知不觉,一壶酒都见了底。   那边,靖帝又招呼着他的妃嫔儿女来跟沈摇光道谢。沈摇光明显有些招架不住,可面对双目泪眼盈盈、连连道谢的后妃和捧着酒杯怯生生的长公主,面上还是露出了笑容。   那长公主而今不过四五岁,玉雪玲珑,有点怕生。商骜明明看见,她刚才被吓得魂魄都要丢了,这会儿过来,连自己的脸都不敢看,却偏偏在面对沈摇光的时候,一双眼都亮了起来。   她拿手中的果酒敬了沈摇光,敬完了酒却也不走,摇摇晃晃地拿起沈摇光桌上一只金盘中的点心,便要递到沈摇光的手上。   “仙尊哥哥,这个,广寒糕,好吃的!”   她这举动有些无礼,旁边的靖后吓得赶忙上前拦她。倒是沈摇光淡淡地笑起,拿过她手中的糕点,不光同她道了谢,还捧场地当面咬了一口。   刚才还看得兴起了商骜,只觉口中有些泛酸了。   “好吃吗,哥哥?”长公主双眼满怀期待地看着沈摇光。   便见沈摇光笑着冲她点了点头。   “甚是好吃,多谢公主。”他说。   长公主冲着沈摇光展颜笑了起来。   商骜嘴里的酸味更重了。   他转开目光,眼睛扫过自己面前的桌子。便见他的桌角上,也放着个一模一样的金盘,上头摆着几块撒着桂花花蕊的广寒糕。   他心里嘀咕,真有这么好吃?   手上却不由自主,也拿起一块,放进嘴里尝了一口。 第40章   靖帝夸赞商骜父皇的那番话, 自然全是违心的。   即便相隔数十年,只是道听途说,满天下也尽是当年商君昏庸残暴的故事。即便这些传闻添油加醋, 许多都变了味道, 但那烹人取乐、取骨做戏的事情,也定然都是真的。   不过,他也打心眼里有些意外, 那位商君的儿子, 竟能长成这副模样。   端正, 俊朗,眉目之间虽不似仙尊那般,有一种正义凛然的仙气, 却莫名有种简单的衣袍压不住的帝王之气。他虽穿着简单, 神色恭顺, 跟在仙尊身后,却不知为何,只往那里一立,便有种让人喘不过气的威压。   靖帝只觉恐怕是自己的错觉。   毕竟仙尊在此, 即便有什么威压,想必也是来源于仙尊的吧?   不过, 这位暴君之子能长成这副端正模样,想必也是仙尊的功劳。   这夜, 宴会之后,靖帝丝毫不敢怠慢, 替沈摇光和商骜安排好了所居的寝殿。可是, 待到宫人引二位前去歇息时, 却有宫人来报, 说璇玑仙尊的弟子不知去向。   靖帝思索了片刻,并未多想,对宫人说道:“恐怕是仙尊有事吩咐,不要多事,只管请仙尊自便。”   宫人应是,退了下去。   可是没多久,宫人便又前来报,面上神色有些怪异。   “陛下,奴才们寻到仙尊的弟子了。”他说。   “嗯?”见他欲言又止,靖帝面露不解。   “仙尊的弟子,此时正在御膳房。”宫人说。   靖帝一愣,继而连忙站起身来,急忙道:“怎能让仙尊弟子到那污秽之地去?是你们没伺候好?还不快请他回来!”   宫人忙拦住他。   “陛下莫急,奴才们已经问过商道长了。”宫人道。   “那他怎么说?”   “商道长说,他只是在学宫中广寒糕的做法。”   靖帝一愣。   席间,他的确细微地注意着璇玑仙尊的一言一行,仙尊也似乎的确喜欢他们宫中的广寒糕,难得地多吃了两口。   原是他这弟子这般孝顺,见师尊爱吃,便亲自去学?   “商道长还警告奴才们,不许让仙尊知道。”宫人又道。   听到这话,即便是靖帝,都不由得对沈摇光另眼相看了。   不愧是璇玑仙尊!修为高深,又品行高洁,便是将商骜这样的暴君后人,都教成了这样一个纯孝至极的好徒弟!   ——   不过一夜,钟杳便给商骜送来了消息。   而今整个国都之中,的确再没有魔修了。寥寥几个,也已经全被他们解决掉了。但经他们探查,这些魔修似是从数百里之外的肃城中来的。   商骜将这个消息告诉沈摇光时,沈摇光皱眉沉思了片刻。   肃城而今并不算大市镇,但历史极久远。数百年前,肃城还曾繁荣过,但此后,因着连年战乱和饥荒,便渐渐荒废了下来。   若说魔修作祟,肃城自然不会有太大的损失,毕竟人烟稀少,也少有客商往来。但是,肃城的位置,却让沈摇光心生忧虑。   它地处偏僻,因着附近荒芜,灵脉稀薄,故而也没有什么修真宗门在那里立足。附近不过寥寥几个小门派,若要抵御魔修,恐怕连自保都困难。   若魔修真的是从肃城来的,那么便难有宗门能够尽快平息镇压。魔修又是要以生人的血肉魂魄修炼,若耽搁下去,恐怕那里的魔修会愈发强大,再要处置,便困难多了。   沈摇光思索着,放在膝头的手缓缓地叩动起来。   这是他素日里的一个小习惯,连他自己都未曾注意过。而他面前的商骜,目光则不知什么时候落在了他的手上。   便也就在这时,商骜忽然出声,打断了沈摇光的思绪。   “又在想什么?”他道。“既然此处已无魔修,那我们便可以动身上路了。”   沈摇光看向他。   不等沈摇光开口,商骜转开目光,又说道:“今日动身,明天日落之前,就能赶到肃城。”   沈摇光一愣。   “肃城?”他问。   “便是肃城无事,也正好从那里路过。”商骜说。   他神色里有种理所应当的自然,就好像他们的确是顺路而已。   但沈摇光知道……并不顺路的。甚至要从肃城走,即便不逗留,也比原本的路程要慢上半日。   究竟为何要绕这个路,沈摇光是明白的。   见商骜说完话便要出去,沈摇光站起身来,走上前叫住了他。   “你不爱听我道谢,我便不说谢了。”沈摇光说。   商骜的脚步顿了顿。   “谢我干什么。”他语气有点淡,有种强装出来的若无其事。   “我原想代肃城和周边的宗门与百姓谢你,但我又想,这话不应当我来说。”他说。“他们该自己谢你的。”   商骜转过头来看向他。   “谢我救他们的命?”他问。   沈摇光点了点头。   “便是凌城的人,也全是你救下的。”他说。“你本不该将这些功劳推到我的身上。”   见商骜没有答他,沈摇光顿了顿,接着说道。   “我知你背了许多的骂名,我不知缘由,无法评判。但你也未必真的如传闻所言是个十恶不赦的恶人,你做下的好事,为什么却要躲开呢?”   “……你觉得我不是恶人?”许久,商骜低声问他。   沈摇光理所当然地点了点头。   商骜沉默片刻,垂眼笑了笑。   “我不是推在你身上。”他说。   沈摇光正不解他这话的意思,便见商骜转过了身去。   “如果昨天你不在,任凭那个魔修杀多少人,我都不会管。”他说。“本来就是你救的他们。”   沈摇光停在原地,听着商骜接着说道。   “肃城也是一样。那些魔修从哪里来,要做什么,杀几个人,跟我没关系,我也不会去。但你不是想去么?那就去看看。他们的生死,我从来都无所谓。”   说完,他背对着沈摇光站着,一动不动。   沈摇光有种很奇怪的感觉。   他不知道商骜为什么会跟他说这些话,毕竟人从来各存心思,没有谁会将自己的想法全都剖白给另一个人。   商骜虽是背对着他,却有一种转过身来,将自己的胸膛剖开,把自己的心攥出来给他看,究竟有多肮脏似的。   可是,他这种行为并不像破罐子破摔,却更像是……他在怕。   他似是知道自己的心是肮脏的,他因此而自卑,却又更怕自己藏污纳垢,把这份肮脏藏起来,于是又怕又勇敢地将那颗心囫囵拽了出来一样。   沈摇光许久才回过神来。   “行了,一会就上路了,你吃点东西。”商骜说完这话,便抬步要走。   沈摇光连忙出了声。   “你本来就没有这个义务。”他说。   “原本,旁人的性命便是旁人的,你既不害人,便没人有权力要求你去做什么,去救谁。便是昨天夜里,你没有出手相助,害人的也是那个魔修,而不是你。”沈摇光说。   商骜背对着他,似是皱起了眉头:“你说这个干什么。”   “但你却的确是做了。不管你怎么想,你救了人,而今也是要去救人的。”沈摇光说。“就够了。为什么还要苛责自己,责备自己不够善良?”   商骜仍旧没有转过身。   可他却听见身后沈摇光的声音,清润,柔软,却又异常坚定。   “我说他们该谢你,说你该站出来,不要在做过善事之后隐藏自己,并不是强迫你去做一个好人的意思。”他说。   “我是希望,你接受自己,不光是那个遭人唾骂、厌弃的自己,而是那个原本真实的自己。你没有你想象的那么差劲。”   ——   沈摇光和商骜离开了皇城。   临行之前,靖帝领着满皇城的妃嫔家眷送他们到了宫门口。   靖帝知道他们是要前往肃城,还在一个劲地感谢他们。非但是因为肃城也在他们的国土之内,也是因着那些魔修四处游荡流窜,靖帝束手无策,只能依靠他们。   “仙尊替我等清除凌城的魔修已然费尽了心神,却不料仙尊仁善至此,要将魔修斩草除根呐!”靖帝道。“朕替我朝百姓谢谢您,多谢您救天下人于水火!”   沈摇光淡淡笑了笑,对靖帝说道:“也并非是我的功劳。驱除魔修,皆是我这弟子所为。”   靖帝并未多想,只当是这些琐碎的小事都是商骜替沈摇光做的。他便又转向商骜,连连道:“商道长得仙尊真传,假以时日,必然名震四海!”   商骜淡淡转开了目光,没有言语。   靖帝知道沈摇光这位徒弟寡言少语,此时便也没再多言,只叫身侧的长公主前来送行,便要请沈摇光和商骜上车了。   “多谢仙尊哥哥,多谢商哥哥!”长公主脆生生地说道。“祝仙尊哥哥和商哥哥一路平安!”   沈摇光笑着冲她点了点头。   接着,他便见离长公主更近些的商骜,看了看他,片刻有些僵硬地抬手,碰了碰长公主的发顶。   “……不用谢。”商骜冷冰冰的声音有些别扭。   这是刚才沈摇光对他说过的话。   他让商骜不要拒绝旁人的谢意。 第41章   他们在第二日日落之前赶到的肃城。   肃城数百年前也是一片水土丰美、富饶繁盛的城池, 但天不假年。百年之前,连年的战乱和苛捐杂税使得整个天下民不聊生,而肃城又恰在那时连续大旱了三年,几乎成了一座空城。   一直到而今, 肃城都仍是一派荒凉的景象。   马车行到肃城外时, 已然能看见城墙边半人高的野草。这野草连年无人打理, 枯黄的旧草和嫩绿的新草生在一处, 使得枯黄中生机勃勃的翠绿都显出一种幽幽的苍凉感。   石砌的城墙远远看去已然斑驳了,城门大开着, 几个士兵肃立在那里,却许久不见过往车马。   车子在城外半里的位置停了下来。   通常,行到此处, 钟杳等人便无法再随行了。鬼修的模样太过明显, 又生得可怖,若这般大摇大摆地进城,定然会引起骚乱。   随行在后的钟杳迎到了车马边。   “九君,属下等便在城外接应。”钟杳道。   商骜隔着马车的帘幔应了一声。   门外的钟杳沉吟片刻,似在担心什么,又接着道:“只是, 肃城现在不知情况如何。而今凌城的魔修们已经尽数伏诛,不知此处的魔修是否得到了风声。城中凶险, 是否要属下们先行前去探查,或乔装改扮跟随九君?”   商骜在车内沉吟片刻。   他知道钟杳在担心什么。若只他一人前往,便是十个肃城的魔修他也能杀得干净。   但他身侧有个手无缚鸡之力的沈摇光。   商骜从没对自己的修为有过不自信的念头,但沈摇光在侧, 他便不敢赌。他本想拒绝钟杳, 可话到了嘴边, 却还是有了些许犹豫。   就在这时,他听见身侧的沈摇光开口了。   “不必,多谢钟大人。”沈摇光说。   商骜转头看去,就见沈摇光已经打起了车上的帘幔,冲车外的钟杳笑了笑。   “即便乔装改扮混进了城内,也难保城中的魔修感知不到你们的气息。而今我等既不知魔修的数量,也不知他们如今的修为,若因此而让他们有了防备,反而会打草惊蛇。”   商骜知道沈摇光说的没错,可听他这么讲,却还是皱起了眉问道:“你难道就不怕?”   沈摇光闻言,似有些不解:“我怕什么?”   两人对视了片刻。   沈摇光仍旧不知商骜的意思。   “你不是在我身侧吗?”沈摇光问。“怕什么?”   他这不过是一句理所当然的问话,毕竟与商骜相比,那些魔修也算称得上不堪一击。   可是,商骜却不知为何红了耳根。   他转开目光,看向窗外,却也不知窗外光秃秃一片的莽原有什么看头。   ——   车马粼粼地进了城,商骜隐匿起气息,与沈摇光二人便如寻常凡人一般没什么两样。城中如今人口稀少,总共也只有几家客栈。商骜选了城中的一家,与沈摇光住了进去。   “两间天字号客房!”   他们一进门,掌柜便眼尖地看出了两人衣着华贵,气度不凡,只当来了两位出手阔绰的贵客。此处人少,来往住店的人便更少,整个客栈里空空荡荡,立时便将客栈中最贵的两间屋子安排给了他们。   可商骜却打断了他。   “一间。”他凉凉地说。   “啊?”掌柜没想到。   他的目光在商骜和沈摇光之间来回逡巡了一圈,一时不知如何应答。   沈摇光也侧目看向了商骜。   商骜转开眼神。   “我需在你身侧,这是你说的。”他说。   沈摇光不知道自己何时说了这样的话。   倒是面前的掌柜恍然大悟,连连点头,一边在桌上的账簿上勾勾画画地为他二人登记,一边道:“也是如此!近来不大太平,二位公子住在一处,也好有个照应。”   沈摇光敏锐地听出了他话中的意思。   “不太平?”他问。“肃城最近发生了什么事?”   听他这么问,掌柜犹犹豫豫地四下看了看,才小心翼翼地凑上前来,压低声音说道:“公子不知?肃城最近,闹鬼呐!”   “闹鬼?”沈摇光追问道。“是死了人?”   掌柜点了点头,拿手跟沈摇光比划了个数字。   “死了这么些了,身上便是连伤口都没见到!”掌柜说。“他们都说,是让鬼吸去了精气,最近我们夜里都不敢出门的!”   沈摇光皱了皱眉,又问:“死状如何,掌柜可知?”   “就像睡着了一样,脸上半点痛苦都不见!”掌柜低声对他说道。“公子您看,这可不是邪门极了?公子近日也当心些,日头下山,便别出门了。”   沈摇光若有所思地点了点头,对掌柜道了谢。   他一路都没再言语,直到进了卧房,才转身对商骜说道:“此处的魔修恐怕与陵城的还不一样。陵城的魔修杀人时,死者必然面上会有变化。能让人神色不见痛苦的,定然是在对方毫无察觉时杀死的。”   商骜却在桌边倒了杯茶,递给他。   沈摇光却根本没注意到他的动作,端着茶杯,仍沉思着。   “能如此的,定然是幻术。但你说,他只是猎杀寻常百姓而已,为何会这般费尽周折,还要布下幻术?”   商骜在旁侧看着他,只点了点他手中的杯子。   “什么?”   沈摇光只当是商骜发现了什么端倪,在提醒他。   可当他低头打量那看似貌不惊人的杯子时,却听商骜开了口。   “是让你喝水。”他说。“嗓子都哑了,急什么?”   ——   商骜不紧不慢,沈摇光兀自沉思了半晌,也暂且没什么头绪。   他知道,此刻空想也无用,只能等。   而许是多日以来都无人来管,肃城的鬼修已然猖狂极了。这天夜里,沈摇光就清楚地感觉到,城南数里处有真气波动的气息。   他与商骜都未休息,感受到了那处的真气,他便与商骜动身出了客栈。   此时天已黑透了,楼下的掌柜见他们要出门,连忙上前劝说。见拦不住他们,掌柜连连叹气,叮嘱他们外出定要小心,才打开了客栈的门。   因着商骜隐匿了气息,一出客栈,商骜便带着沈摇光拐入了一条暗巷,纵身飞上屋檐,便踏着月色下的屋顶朝真气波动的方向赶去   出乎沈摇光意料的是,那个方向非但有魔修,还有几个身穿道袍的仙家弟子,似是来伏魔的。   此时,仙家弟子和魔修们缠斗在一处,谁也没有注意到有两个人悄无声息地出现在了屋檐后。   “拭剑门?”沈摇光定睛一看那几个弟子身上的道袍,低声道。   商骜看了他一眼,又看向那几个弟子。   沈摇光朋友多,也有几个旧相识在拭剑门中。商骜跟在他身边,也接触过一些。   每个宗门自有各自的律例条规和宗门训示,积年累月下来,各自门派的弟子也会染上些许宗门习性。   拭剑门中的弟子便是这样。   一心问道练剑,商骜见过的几个都是这样,是些不苟言笑、认死理的老古板。   便就在这时,檐下一阵骚乱。竟是一个弟子的肩膀被魔修的利爪刺破,顿时,那片划破的衣袍都被魔气灼成了焦黑色。   那弟子闷哼一声,向后退了两步,险些握不住手上的剑了。   商骜侧目看向沈摇光,抬手便按在了自己的须弥芥子上。   他知道沈摇光担心那些人,便要出手。可就在他取出法器的前一刻,沈摇光一把按住了他的手腕。   “不要轻举妄动。”他说。   商骜不解:“怎么?”   “方才那魔修不过是偷袭才得了手,那弟子伤得不重,并无大碍。”沈摇光说。   商骜看向檐下缠斗的几人,片刻便明白了沈摇光的意思。   这几个魔修看起来虽凶恶可怖,但拭剑门的几个弟子并未落下风,双方你来我往,不分胜负。   但这几个魔修分明不想恋战,正想尽办法想要脱身。   他们看起来修为并不高深,攻击的方式也没什么特殊的。比起城中那些无声无息便被杀死的人,这几个魔修看起来不过是随从喽啰罢了。   “你是想等着他们逃走,回去搬救兵?”商骜低声问沈摇光道。   沈摇光点了点头。   “这几个弟子修为并不算极其高深,他们身后之人定然能够轻而易举地解决他们。”沈摇光说。“待这几个魔修脱身回去禀报,要不了多久,恐怕便能引得幕后之人现身。”   他看向商骜。   “恐怕那人,才是肃城动乱的根本,也是陵城魔修的上级。”他说。   百年来,沈摇光降妖除祟多年,也算有了些经验。   商骜看着他。   沈摇光转过头,正欲再看檐下的战况,却就在电光火石之间,他被商骜一把揽起,下一刻,便闪身而下,立在了屋檐侧面被房屋遮挡住的房梁上。   房梁狭窄,只够一人站立,方才又情势突然,沈摇光来不及反应,便一头撞进了商骜的怀里。   他诧异地看向商骜,却见商骜用眼神示意他不要出声。   接着,沈摇光抬头,便见遮挡他们的屋檐相接处,有繁杂的脚步踏过屋瓦,黑气随之掠过。   是逃离的魔修。   脚步踏上屋瓦的声音凌乱而清脆,可却不知为何,沈摇光却像听不见似的。   他的耳边,被另一种声音占满了。   砰砰、砰砰。   那是商骜紧贴着他时,透过胸膛传来的心跳声。 第42章   片刻之后, 檐上的声音渐渐弱了下去。   “走远了?”商骜问沈摇光道。   不知怎的,沈摇光慢了半拍才点了点头,对商骜说:“往北行了十七八里。”   商骜应了一声,带着沈摇光自屋檐上跃了下去。   ——   “闻师兄!你怎么样了!”   魔修一退, 拭剑门的几个弟子登时将受伤的那人团团围住。   那人此时看起来已然有些体力不支, 勉强以剑杵地撑着身体。见这些人问, 他苍白着面色摇了摇头, 对旁侧的弟子说道:“无碍。”   受伤的那个名叫闻藏锋,是拭剑门剑圣叶寒寻座下的首徒。此番前来除魔, 便是他为首带队。   旁边的弟子们乱作一团,匆匆赶上前来扶着他休息。也有弟子从须弥芥子中取出丹药,翻找着替他寻找能够替他疗伤。   有弟子在旁侧问:“闻师兄, 那你现在感觉如何?”   又有人在旁侧说道:“定然是痛极了吧?”   便见闻藏锋摇了摇头, 虽嘴唇发白,侧过头去,忧心忡忡地看着肩上发黑的伤口。   “倒是伤得不算重。”他说。“可是……从前从未见过魔修,不知这黑雾笼罩,是否会染及经脉。”   听他这话,周围人一时间都不知如何是好了。   闻藏锋的担心也是他们所担忧的。前些日忽然传来魔修入境的消息, 他们便被派遣而来。但是千年过去,多少年他们都未曾见过魔修, 便是连他们的长辈都只能从前人的记载里了解如何抵御。   自然,在场的也没人知道,这般被魔修所伤,魔气笼罩患处, 是否会也被污染。   一时间, 谁也没说话。   忽然, 一个弟子发现了什么,回身叱道:“什么人!”   众人纷纷抬头看去,便见不远处的街巷口,竟不知何时来了两人。   其中一个白衣翩翩,大氅外裹着一件狐裘,毛茸茸的皮毛中嵌着一张清冷英俊的面容。旁侧,身着黑色劲装的男子目光冷冽,凉凉地看着他们。   “什么人!”闻藏锋身侧的两个弟子立时戒备起来,唰地抽出了身侧的佩剑。   却见闻藏锋面露惊讶,继而惊喜道:“……璇玑仙尊?”   周围人都是一愣。   便见他已挣扎着从原处站了起来,朝沈摇光的方向躬下身,恭敬地行礼道:“不知竟是璇玑仙尊在此,晚辈闻藏锋见过仙尊!”   周遭的弟子们后知后觉地跟着站了起来。   璇玑仙尊之名,修真界中何人不知?便是当年变故,璇玑仙尊不知踪迹近十年,对于这些修真界的晚辈们来说,也是神祇般的存在。   闻藏锋是见过沈摇光的,但他也知,沈摇光并不认识他。   他见沈摇光时,不过是师尊身后一个名不见经传的小弟子。人群之中远远一望真容,便足以使他记了许多年了。   闻藏锋又看向沈摇光身侧的人。   ……商骜!他怎么会在这里!   闻藏锋顿时戒备起来。   他知此欺师灭祖之人有多么凉薄歹毒,也知他而今在修真界为非作歹,是何等猖狂。   他定然不会相信商骜出现在此会有什么好的目的,而沈摇光就在他身侧,一看便是受他挟持,逃脱不得的。   ——   沈摇光也没有料到,此处竟有人认得他。   面前这拭剑门的弟子形容清秀,看起来很是年轻,他确信自己并没见过。但此人现在无论如何是受了伤的,他忙抬手,让此人不要多礼。   “你负了伤,勿要多礼,快坐下休息。”沈摇光说着便走上前去。   他如今虽说没有真气,对真气的感知却极强烈。那弟子被周围的同门扶着坐下,沈摇光便停在他面前,沉下心神,在他伤处探查了一番。   “伤得并不算深,这魔气也只是笼罩在伤口处,阻碍伤口愈合,并没有侵入你经脉的迹象。”沈摇光说。“你只管安心。”   闻藏锋露出了惊喜的神色。   “仙尊,您这是……全然恢复了吗!”他问道。   沈摇光知道自己修为尽失的事在修真界已是人尽皆知了。闻言,他淡淡笑了笑,摇了摇头,也没有多作解释。   幸好,面前这几个弟子对他有种盲目的信任。   “那便是仙尊的经验之言了。”旁边有个弟子叹道。“仙尊仅凭表象便可看出其中玄奥,当真是博学广知!”   “自然!这可是璇玑仙尊啊!”   “多谢仙尊相助!”   周围的弟子们七嘴八舌地说起来。   这倒让沈摇光有些不好意思。他清了清嗓子,站起身来。   就见闻藏锋眼眶泛红,双眼湿漉漉地看着他,坚定地说道:“仙尊莫急,您定有一日会恢复的!我们都相信你,师尊也这么说!”   沈摇光不由得问:“师尊?”   闻藏锋道:“晚辈师承叶寒寻。”   沈摇光没想到,此人竟是寒寻的弟子。   他与叶寒寻是多年好友,虽说叶寒寻是个比他还冷淡不爱言语的性子,但两人自幼相识,算是难得的至交。   当年,他不过七八岁便认识了叶寒寻,那时叶寒寻也不过十岁,身后背的剑有大半个他那么高,冷冰冰的,半点没有小孩子常有的玉雪可爱。   当时见面时,叶寒寻的师尊对沈摇光赞不绝口,尤其赞他道心稳固,天资浑然天成。当天,叶寒寻便找到了沈摇光的门上,一言不发,便要与他比剑。   当时的沈摇光还以为是这孩子的师尊赞美他太过,使得这小孩子生出了醋意和胜负心,但几日之后便觉察,这小孩年纪轻轻,便是个爱剑如命的剑痴。   听到师尊夸他,便要一探究竟,看看他的修为的剑法究竟有什么过人之处。   此后,二人便渐渐引为好友,一直到了如今。   “你师尊如今可好?”沈摇光问道。   闻藏锋点头道:“师尊一切都好。三界祝礼在即,师尊脱不开身,否则便会亲自前来除魔了。”   沈摇光不由自主地看了身侧的商骜一眼。   他知道,以商骜睚眦必报的性子,若叶寒寻与他当年被害之事有半点关联,而今也不会好端端地在门派中主事。   想到这儿,沈摇光心中竟也没有多出半点庆幸。   因为他从没怀疑过叶寒寻。他知道此人的脾气秉性,知他即便知道自己的秘密,也绝不会生出半点歪心思。   便听闻藏锋接着说道:“师尊若知我在此遇见仙尊,一定会高兴的!仙尊放心,我等在此除魔,定然会保全仙尊,绝不会让魔修伤到仙尊半点!”   说着,不知为何,他的目光竟颇为不善地扫过了旁边的商骜。   沈摇光听他这话,心中难免生出些许内疚。他也知自己方才不让商骜出手,是为大局考量,但听得闻藏锋这么信誓旦旦,还是开口道:“你放心即可。我今日来此,本就是为了魔修之事。方才……”   “行了。”   就在这时,他身后传来了商骜低沉冷淡的声音,强硬地打断了他的话。   沈摇光回头,就见商骜皱眉看着他。   他愣了愣,明白了商骜的意思。   他是想直白地告诉闻藏锋,自己方才在旁侧见到他受伤也袖手旁观了,虽则有他的原因和考量,却还是要同闻藏锋说一声。可商骜的意思,却是叫他不要多言。   沈摇光眨了眨眼,一时不明白商骜为什么如此。   就见商骜走上前来,神色冷淡,像是很不耐烦。   “要站在这里说到什么时候?走了。”他说。   他甚至都没有问过在场任何一人的意见,便对闻藏锋说:“你们在哪里安置的?前面带路。”   闻藏锋面上明显露出了愤懑不悦的神色,可看了看旁边的沈摇光,还是隐忍着没有多言。   “仙尊,请吧。”他说话时根本看也没看商骜,对沈摇光打过招呼,便与其他几个弟子一同行在了前方。   沈摇光脚步慢下来,落后他们些许,才低声问商骜道:“你方才为什么不让我说?”   商骜淡淡看了他一眼。   “说什么?”他问。   “就是刚才,他们与魔修厮打之时……”   “有什么可说的?”商骜说。“你是来帮他们除魔的,杀了那魔修便可,不用解释。”   他态度强硬,沈摇光顿了顿,只得作罢。   商骜所言也是。毕竟那时闻藏锋已然负伤,魔修们又急着想要退走,他们那时实则是安全的。他想多说一句,也不过是不想欺瞒罢了。   他点了点头,二人便不再说话。   商骜走在他身侧,和闻藏锋等人仍旧保持着一段距离。沈摇光听不见,可他修为高深,即便离着这么远的距离,却仍旧能听见闻藏锋身侧的几个弟子低声议论的声音。   “那商骜对仙尊也太蛮横无理了!”   “可不是嘛,甚至连话都不许仙尊多说。”   “真不知仙尊这些年有多忍气吞声……”   “罢了。仙尊高义,怎么就养出这样一个弟子?当真可叹……”   商骜微微扬了扬嘴角,一言不发。   随便他们怎么说,他自是全然不在意的。人言而已,不痛不痒,还不如吹过耳边的风。   但沈摇光不一样。   商骜微微侧过眼,看了一眼身侧。   月华落在沈摇光的身上,洒了满身的清辉。   他是干净的。   即便他知道沈摇光没做错,但却绝不想让沈摇光吐露半个字。人心难以揣测,也无法控制,谁知道有没有人就偏要认为沈摇光见死不救,而对他怀恨在心呢?   即便这怀恨在心对沈摇光而言没有半点影响,只是让旁人在心里嘀咕几句而已。   但商骜却笃定,他从不在意自己身上有多少污名,却决不能污染沈摇光的羽毛半分。 第43章   沈摇光很快便跟着闻藏锋等人一起, 到了他们落脚的地方。   他们住在紧靠城墙边的一处院落里,院落很大,却很拥挤。   他们所住的地方已经聚集了不少城中的难民了。沈摇光等人来时, 连带着周边的街巷都已经住了人,看到他们来, 那些席地而坐的难民纷纷站了起来。   看到沈摇光有些诧异的目光, 闻藏锋笑了笑,跟他解释道:“城中最近因着魔修作祟不大太平。他们听闻拭剑门派人前来除魔, 便都聚集于此,是想我等能够庇护一二。”   沈摇光看向面前的街巷。   汇聚在此的多是城中的百姓,许多都衣着破旧, 想必有不少都是无家可归、或身居陋巷的穷苦人。他们此时都站在那儿,见着他们除魔回来, 纷纷都在道谢。   “这些都是一会要分发给这些百姓的。”闻藏锋对沈摇光解释道。“许多百姓都是住在城外的,进城避难,却不想城内也不太平。他们许多都是庄家人,魔修作祟, 他们无法生计,也就无家可归,也三餐不继了。”   沈摇光坐在他身侧, 看向那些百姓。   他未曾见过这样的场景。   实是他从前修为高深,所到一处,若要降妖除祟, 通常杀灭的当地的妖祟便径直离开。于他而言, 他既不需要像如今这般隐匿气息, 为等邪祟上门, 也不需要像闻藏锋等人一般, 艰难地与魔修对抗良久,无法脱身。   他眼看着周遭的几个弟子进了院子,熟门熟路地进了柴房。很快,他们生起火来,在巨大的锅中煮了粥。   渐渐的,米粥的香气从柴房中飘出来,沈摇光和商骜与受了伤的闻藏锋坐在屋檐下的椅子上,静静看着满院的百姓。   沈摇光不得不承认自己当年如生在高山上的草木,不知人间疾苦了,他低声叹道:“你师尊将你教得很好。”   闻藏锋却是笑了笑。   “说出来不怕仙尊笑话,看到他们,我心里有时也是没有底的。”他说。   沈摇光看向他:“为何?”   “仙尊今日见了。宗门派我们前来除魔,今日缠斗良久,非但未能成功,还因此受了伤。”闻藏锋说。“我真不确定,是否能保得住他。”   沈摇光明白他的顾虑。   此处忽有动荡,疑是魔修作祟,恐怕仙家的众多宗门也尚未摸清这些魔修的实力。再加上肃城并不在那些宗门庇护的范围之内,能派遣几个弟子前来,已经算是拭剑门仁至义尽了。   “恐怕宗门也是要你们前来探查一番,暂时不要轻举妄动吧?”沈摇光问。   闻藏锋点了点头。   “宗门是叮嘱过,原本我等也只是前来探查情况。”闻藏锋说。“只是……我也知,宗门若得了我们的消息,知道此处魔修厉害,定然会加派弟子前来的。可是拭剑门离此千里之遥,师尊而今又即将前往白云观,我不知我走后,此处的这些人是否会因此丧命。”   他看着满院的百姓,叹了口气。   “师尊也总说我太过缺乏决断。”他说。“可是,晚辈看到这些朝不保夕的人,却不知该如何抛下他们。”   闻藏锋低了低头,似乎有些羞愧。   听他这样讲,沈摇光心里也难免有些悲戚。与此同时,还有无力感从心中升起,使他轻易地便共情到了闻藏锋此时所想。   否则修真之人为何如此醉心于力量呢?人若是弱小,那在许多事情面前,便只得束手无策。   沈摇光一时也没有说话。   就在这时,旁边的商骜忽然发出了一声凉凉的笑。   “你觉得你救得了他们?”他问。   闻藏锋抬起头看向他。   “你这是什么意思?”他问。   “你以为你守在这里,就能救他们的命?”沈摇光转过头,就见旁边的商骜面带讥诮,看着闻藏锋。“那要是你也死了呢?”   他话说得极其难听,闻藏锋的脸色立刻变得难看了起来。   “难道我便任由他们流落街头,放任不管吗?”他道。   “所以你就把这么多人归拢在这里。等你死了,你们这群人,加上这里的这么多活人,对那魔修来说,简直是唾手可得的盛宴。”   他话说得直白极了,可是沈摇光却听出,他说的也的确是事实。   魔修靠着吸取人的精气修炼,若是这些仙门弟子能够庇佑这些百姓,那么便可保他们无虞。可是,如果他们保护不了这些人……的确,便如商骜所言。   甚至沈摇光能想象到,如果今日他与商骜不在这里,那么闻藏锋等人,连带着今日在这里的所有人,都会葬送魔修之口。   沈摇光知道商骜所言不错,却也看到了闻藏锋涨红的面色。   “但而今看来,这也并不一定是坏事。”沈摇光开口道。   商骜转头看向他,闻藏锋也看着他。   “此处人多,再加上你们今日受了伤,那些魔修自然想要一鼓作气,将你们全部收入囊中。”沈摇光说。“但是,这也不失为一处陷阱,若能将此处为首的魔修引至此处,反倒是我们能将他们一网打尽,使肃城重得安宁。”   “……我们能吗?”闻藏锋有些不确定地问道。   却听商骜又凉凉地笑了一声。   “如果只有你们,当然不行。”他说。   但接着,他朝着沈摇光的方向微微偏了偏头,对闻藏锋说。   “但有他在,自然能。”   ——   两人此时四目相对,一派针锋相对的势头。幸而此时柴房里煮粥的弟子将锅抬了出来,招呼闻藏锋一道去给百姓们分粥。   闻藏锋看向沈摇光,沈摇光冲他点了点头:“你且去吧,当心伤口。”   闻藏锋站起了身。   沈摇光原也想去帮忙,可看见旁边神色冷凝的商骜,便还是停在了原地。   他在心下叹了口气。   即便商骜方才对闻藏锋说的话很难听,但事实却的确是,而今在场的所有人,性命都交托在了商骜的身上。   他转头看向商骜。   正好,商骜也在看他。   “你替他说什么话?”倒是商骜先开了口。“本就是他做了蠢事。”   他像是有些不高兴,可是话说出口,却又先心虚了,将头转到一边,不再看沈摇光。   沈摇光都有些无奈了。   “他做的事情的确有不妥。”他说。“但他一片赤子之心,又是想要舍命救人的善意,总不能打击他的这份心思。”   “有心思就有用了么?”商骜却道。   “自然不是。”沈摇光说。“可这份心却是珍贵的。”   商骜看向他。   “况且,他身处这样的境况,也做不了更多了。”沈摇光说。“若他不管这些百姓,任由他们在街头游荡,那在场许多人想必撑不到今日就会被杀死。他既没有能力将此处的魔修杀尽,也只能用这样看似愚蠢的办法,尽量多救他们一时。”   商骜的声音低了下去,语气仍是不服:“让你一说,倒显得他伟大了。”   沈摇光笑了笑。   “也只是无能为力的普通人罢了。”他说。“你莫非就没有这般力不从心,自觉弱小的时候?”   商骜没有说话。   自然是有的,但跟这个蠢货不一样。   他没有那么多的善心,他当日所有的力不从心,只来源于他保不住自己的性命,杀不掉自己的仇人。   再以后,唯一的力不从心,就只剩下一样。   便只来源于沈摇光。   他想要变得强大,也只是想要得到沈摇光更多的关注和目光。让他因为自己而觉得惊喜,亦或是在暗中替他解决掉那些不想脏了他手的人。   他没有那个姓闻的小子那么大的心,能把整个天下的人都装进去。他心很小,原本只装得下他自己,后来满满当当地又塞进一个人来,便连他自己都挤出去了。   但是,他也的确因此而做了蠢事……做了让沈摇光原谅不了的蠢事。   许久,商骜低声道:“可能有吧。”   就见沈摇光笑了笑。   “那便对他宽容些吧。”他说。“幸而今日有你在此,不会使他酿成大错。”   商骜沉默许久,却问到:“那如果大错已成呢?”   沈摇光不明白他为什么这么问,却还是认真思索起来。   “若大错已成,也未必全然不能原谅。”沈摇光说。“人的能力若匹配不上他想做的事,有时做出一些错误的选择,也是情有可原的。”   情有可原吗……   商骜沉默了许久。   沈摇光只当他在想些难以言说的事情,便也没打扰他。他静静坐在檐下看着百姓们分粥,香气弥漫到鼻端,竟也有种乱世之下岁月静好的感觉。   便就在这时,商骜从须弥芥子中拿出了一样东西,递到了他面前。   沈摇光不明所以,接过之时,发现是个温热的小包裹。   包裹打开,里面竟赫然是两块广寒糕,还带着微弱的热气。   沈摇光一愣:“这是……”   “临走时,他们给的。”商骜言简意赅。   可沈摇光却不记得他们临走时靖帝给他们塞过东西。这广寒糕的形状也和他在皇宫中所吃的不尽相似,总看着不像御厨的手艺。   他疑惑地看向商骜,商骜却没看他。   “尝尝。”商骜说。   沈摇光拿起一块,放进口中。   桂花的清甜在口中弥漫开,里面的蜜糖比他在皇宫中所吃的少放了一两成,比之那夜的,更合他的口味些。   他不喜食过甜的糕点,那皇城中的御厨,又是从何得知的?   他不由自主地又看向商骜。   可商骜却像根本不在意似的,并没看他,而在抬头看着天上的星星。 第44章   沈摇光所猜测的果真没错。   这天夜里, 刚过二更天,沈摇光便明显地感知到周遭隐隐有真气波动。   “来了。”他对商骜说。“在北侧。可这真气似有异常,不似前两回遇见的那些。”   “异常?”商骜问道。   沈摇光点了点头。   “此人现下正向着这边而来, 但移动速度极快,且真气的波动似有似无, 有些怪异。”他说。“不像是寻常魔修, 倒像是……空间法阵。”   守在旁侧的闻藏锋听到这话,面色变得严肃。   “难怪先前死去的百姓面上不见异常, 难道是被卷入空间阵法杀死的?”   沈摇光点了点头。   “我曾在古籍上见过,魔修与道修不同,能够修习空间法术。修习空间法术的魔修不需布置阵法, 便能够随意扭曲时空,制造幻境。想必肃城的这个魔修, 便就是这样的修士。”   时间紧迫,他言简意赅,接着说道:“此类法阵通常不需对方现出原身,只需在原处扭曲时空, 便可达成目的。眼下时间紧迫,此处难民又多,我们需立刻动身。”   “但凭仙尊吩咐!”闻藏锋道。   “你们现在便布下结界, 将难民全部收拢到结界之中。”沈摇光道。“切记,结界需你一人布置,若有纰漏, 也不必管它。”   闻藏锋不大明白他为何要这样安排, 但时间紧迫, 他也没有多问。   他匆匆赶去与其他几个弟子汇合, 安顿难民, 而沈摇光则立在原地,对旁侧的商骜说道:“我教他露出破绽,就是为了让那魔修认为有机可乘。到了那时,我便能在他攻击结界时找到他的真身,便能将他擒获了。”   沈摇光一边说着,一边沉心思索着此法是否还有纰漏。   “我们从前从没遇见过精通空间阵法的魔修,只不知是否能为结界所抵挡。但结界通常能够抵御修士气息,想必道修和魔修也没什么区别……”   见商骜许久没有说话,沈摇光以为他有什么顾虑,便出言问道:“怎么?是有何处不妥?”   却听商骜轻轻啧了一声。   “该让钟杳他们随行的。”他说。   沈摇光正不知他何出此言,下一刻,便被商骜握住了手腕。   “你这是……”禁锢感从手腕上传来,沈摇光面露不解,就听商骜说道。   “别乱动。”他说。“当心让魔修捉去,我上哪儿去找你?”   微凉的气息从手腕皮肤相接处传来,让沈摇光没来由地感到一阵发麻的别扭。   他想抽手,却被商骜攥在了原处。   “有结界在此,也不必这般……”沈摇光辩解道。   商骜却像是没听见。   沈摇光便又抽了抽手:“而今情况紧急,若你只顾我的安危,恐怕会应付不及……”   就听商骜开口道:“如果不能先确保你安全,我来管这个闲事干什么?”   沈摇光抬头看向他。   二人四目相对,片刻,商骜像是妥协了一般,低声道。   “我答应你,不会让在场的任何一个人出事。”他说。   他说的话,沈摇光自是信的。可他握着沈摇光手腕的手,却又紧了几分。   ——   街巷之中乱成一团。   仙门弟子们将巷中的难民全都归拢在了院中,很快便结成了结界。周围的百姓看不出端倪,可若旁的修士来看,便可明显看出,这结界并不算稳固。   金丹期的修士于空间法阵本就不算熟练,更何况结阵此人还受了伤,时间紧急,别无他法。   修士们只得将难民们团团围在院中,各自守在结界的各个节点之上,负剑而立。结界中的难民各个忧心忡忡,抬头看着结界外的天空,乱如热锅上的蚂蚁。   沈摇光被商骜攥着手腕,静静看着眼前的乱象。   便就在这时,沈摇光感到了一股扭曲的、铺天盖地的魔气。   “来了。”他低声说道。   周围的变化,肉眼是看不到的。可沈摇光却能清楚地感觉到,那铺天盖地的魔气自上而下的强压下来,似是想强行挤进这道结界之中。   可是,空间阵法与结界相接,便再前进不了分毫。   沈摇光心道,自己猜的果然没错。   他虽从未真正和魔修交过手,但魔修归根结底也是在天道的法则之下修炼,即便不为世人所容,也符合天道最基本的规律。再加上他素日喜欢读书,看过不少相关的典籍,单凭这些知识,也算能够应对一二。   魔修的空间法阵和道修的结界本质上是相同的东西,全都是与空间相关的。结界能够分隔空间,而法阵则能顾扭曲空间。   本质上,它们二者都没有攻击的能力,唯一的区别,便是空间法阵如同能够吞食虫蚁的灯笼草,其空间具有吞噬魂魄的能力,能将生人捕捉之后,吸取他们的精血。   因此,空间与空间相撞,便能让魔修的空间法阵寸步难行。   他们阻拦住了魔修的第一步,第二步,便是请君入瓮了。   沈摇光清晰地感知到,那魔气似是心有不甘,围着结界流转了一圈,迟迟不愿离去。   是了,这结界之中与它而言是难得的饕餮盛宴,它又怎会轻易放弃呢?   终于,笼罩在结界之外的魔气在结界顶端停留了片刻。   它发现了这道屏障的弱点。   “它要来了。”沈摇光低声说道。   与他猜测的并无半点出入。那魔修早知此处的修士修为平平,不堪一击,早就对他们卸下了防备。因此,对它而言,只要攻破这道脆弱的屏障,所有的问题便迎刃而解了。   魔气猛地收了回去。   下一刻,黑雾弥漫,很快便化作一道雾气所成的刀刃,凌空划过,直指这片脆弱的结界。   可就在黑雾即将撞上结界的那一刻,一道红光凌空而起,凶猛地缠绕住了那化作剑刃的黑雾,如张牙舞爪的怪物,猛地照亮了黑暗。   它像贪婪的猛兽,将黑雾吞下绞碎尚嫌不足,电光火石之间,便顺着黑雾冲来的方向,猛地扑了过去。   便是那操控空间的魔修,此时也被迫现出了原型。   修炼空间阵法的魔修,自身当然也在空间法阵之中。它们能够扭曲空间,自然也能够让对方找不到它真实的位置,想要反击也无从下手。   即便是商骜,就算能够轻易地攻破对方,却也难以保证是否会让对方借助空间法阵逃脱。它们来去自如,无影无形,若教其脱身,便再难寻到它们的踪影的。   唯一的办法,便是引诱它们暂时从空间之中脱身而出,动用魔气主动发动攻击。   仅一击而已,对商骜而言,便已足够了。   ——   商骜的真气化作猩红的绳索,一把便将那魔修从藏身之处拽了出来。   是个模样年轻的女修,穿着打扮便如城中寻常人家的女子,想必是她多日以来的伪装。   “仙尊神机妙算,晚辈佩服!”闻藏锋惊喜道。   沈摇光却并未被事成的喜悦冲昏头脑。   他低头看向地上的魔修,此时被真气捆缚着,五花大绑,已然是动弹不得了。   那魔修挣扎未果,冷笑着对沈摇光说:“还真是中了你们的奸计,竟藏在这些人之中,好谋算啊。”   “与阁下相比,算不得什么。”沈摇光说。“你是从何处来的魔修,怎会出现在此?”   那女修笑着,并不言语。   “快些招来,还能给你个痛快的死法。”闻藏锋在旁侧道。   那女修冷笑:“我还怕死?小道修,你只管动手。”   “你……”   沈摇光抬手拦住了他。   “你们早被封印在大陆另一端,却不想竟能冲破结界,闯入修真界来。”沈摇光说。   那女修却看着他,凉凉道:“莫非这天下都是你们这些道修说了算?将我们关在那贫瘠荒凉的地方,还算你们的仁义了?”   沈摇光却不答,淡淡道:“果真是是冲破结界来的这里。”   说着,他偏过头去,对闻藏锋说:“此事需尽快禀明你师尊。而今既能有一个魔修冲破结界,日后便只会更多。”   闻藏锋肃然点头:“只是不知缘由。”   “总能查得到。”沈摇光说。   那女修察觉被套了话,面上露出恼怒的神色来:“你也不必套我的话。你们这些道修惯常道貌岸然,说什么天地正道。怎么,你们能容这样的东西活在世上,便容不得我了?”   说着,她转头看向商骜,面上露出了几分恶劣的笑。   “商九君,隔着重重结界,也早听闻你的大名。这些道修原就是欺软怕硬的东西,我们便是邪魔,你倒光明正大了?”   商骜面色冷凝,捆缚着魔修的真气都紧了几分,勒得她喉中发出了嘶嘶的声响,像是下一刻便要被裹断全身的骨头。   她却笑得愈发张扬。   “是我说错了,还是你怕了?”她道。“看好了。这些狡猾的道修,今日利用你杀了我,来日,便要再诱骗着,取走你的性命。”   她咬牙切齿地说道。 第45章   商骜垂了垂眼, 下一刻,真气的尾端化作锐利的剑芒,径直贯穿了女修的胸膛。   鲜血从伤处喷溅出来, 黑紫的血,登时染脏了商骜的衣袍。   那女修垂死倒下, 发出了几声沙哑的笑声。   “我死之时, 亦是我魔修一族重见光明之日!”她道。   商骜凉凉笑了一声。   “痴人说梦。”   那女修却在临死之前,死死地盯着他。她的嘴角不断涌出鲜血, 在地上一下一下地抽搐着。   “尔等贪念一日不除,便不是白日做梦。”   她笑着,喃喃自语。   周遭的百姓和修士都不由得看向商骜, 而商骜却目不斜视,居高临下地冷冷看了她一眼, 下一刻,真气穿过她的喉咙,将她钉死在原处。   周遭寂静一片。   便见商骜淡淡收回手去,红光闪烁的真气如吐信的毒蛇, 倏然消失在了他的指尖。   ——   肃城的魔修当日便被清除了个干净。   清除魔修之事是由拭剑门的几个弟子前去做的,但沈摇光却知若非商骜命城外的鬼修们相助,他们也不会这般顺利。   沈摇光也准备第二日天亮后动身。   这天晚上, 城中的百姓们和拭剑门的弟子难得地睡了个好觉。夜色降临,闻藏锋见沈摇光还在院中没有歇息,便上前来, 在他身侧坐了下去。   “仙尊明日便要动身了, 不如早些休息的好。”闻藏锋劝道。   “尚且没有睡意, 便在此吹一吹风。”沈摇光对他笑道。   闻藏锋点了点头。   “明日, 晚辈们也要启程, 要赶回宗门去汇报肃城之事。”闻藏锋道。   “应该的。”沈摇光说。“肃城虽暂时安稳下来,但今日那魔修所言,也不可不重视。”   闻藏锋若有所思地点了点头,沉吟片刻,还是对沈摇光说道。   “不知今日,仙尊听得那魔修最后所言,可有什么疑虑吗?”他问。   “疑虑?”沈摇光不解。   “便是她说……什么贪欲之类的。”闻藏锋说。   他神色迟疑,说话也吞吞吐吐,像是知道什么内情。   “你直说便好。”沈摇光说。   “今日是商骜斩杀的魔修,我自知不该胡乱揣测,但那魔修今日那话……却实像是对他说的。”闻藏锋说。   “你是说,那魔修说是因着他的贪欲,他们才有卷土重来的一天?”   闻藏锋没有点头,却也没有否认。   “当时,肃城有魔修作乱的消息传到宗门,便已有商君乱天下的传闻了。”闻藏锋说。“传言都说,是商骜所为,才使得大陆陷入动乱。”   沉默片刻,闻藏锋接着道。   “今日魔修为他所杀,我本不该怀疑他的。”他说。“可是……仙尊,今日之事却和传闻对上,我不知是否该告知宗门,多加小心。”   沈摇光垂眼沉默了片刻。   “你只说是传闻。”他说。“那么,他们的传言又可曾有过证据呢?”   闻藏锋没有说话。   二人心知肚明。商骜当权的这十年,修真界无不闻之胆寒,要说他做了什么,自然不必要证据,也没人想看证据。   “一方是传言,一方又是那魔修不知是否胡言乱语的遗言,这二者对上,实则没什么稀奇。”沈摇光说。   “可她也说了,商骜早在魔修的世界中声名远扬。”闻藏锋说。“她甚至一眼能认出他来。”   “破坏结界,扰乱大陆,对商骜而言又有什么好处?”   “可他今日,确是急于杀死那魔修,如同灭口。”   “藏锋,若今日是你,你是否会留她一条性命?”   “我……”   “若今日是你亲手擒拿她,那魔修对你说了一样的话,你又如何分辨其中对错呢?”   闻藏锋不说话了。   许久,他缓缓叹了口气,像是有些郁结。   “师尊也曾教导过我,不可轻易攀诬他人。”他说。“可是,仙尊,我既知道没有证据,却又怕自己轻信旁人,酿成大错。”   沈摇光看向他,便见他也静静地看着自己。   “今日知道此事的是我,若我轻而易举便相信与商骜无关,若有一日,生灵因此涂炭,那我便是天下的罪人。”   “便一定是他?”   “商骜之前,无人见过鬼修,也无人能够打破修真界的平衡,凌驾于众生之上。”闻藏锋缓缓说道。“商骜从来都是一个意外。”   沈摇光深吸了一口气。   “你这话,多少有些冤枉人的意思了。”   他听见闻藏锋的声音回荡在夜色之中。   “仙尊说的,我自然也是明白。”闻藏锋说。“但不光是我,而今修真界中,人人都存着这样的心思,人人都没说。”   “商骜难道真的做了那么多十恶不赦的事吗?不见得。但无人不提防他。仙尊,旁人动半点歪心思,都是可以制服的,但商骜不同。没人能承担这个后果,若他想教这世界毁灭,人人都无力回天。”   许久,沈摇光问道。   “所以,人人便都只顾忌惮他,不问是非对错了?”   闻藏锋没有回答。   沈摇光自然也没有在等闻藏锋的答案。   他看似是在发问,实则却是在笃定地自言自语。   ——   第二日启程,沈摇光便发现商骜一路都未曾说话。   这倒教他有些不习惯。因为商骜此人,虽性格冷淡,脾气差劲,似乎生来缺了好好说话的这根弦,但总要从没话中找几句话来,多少也会和沈摇光有所交流。   今日这样,倒是头一次。   终于,临近正午时,沈摇光忍不住了。   “可是有什么事?”他问。   原本,他也没指望商骜能够立刻回答他,可让他没想到的是,商骜竟没有丝毫停顿,问他道:“你怎么不信闻藏锋说的话?”   沈摇光一愣。   “他说的话?”   “商君乱天下,他们可没说错。”他说。   “你昨天夜里听了我与他的谈话?”沈摇光问。   “他有理有据,便是我都反驳不了一句。”商骜冷笑道。   沈摇光顿了顿,继而不由得轻轻笑出了声。   “商骜,许是我当年对你太缺乏管教了。”他说。   商骜不明就里地皱了皱眉,神色却仍是紧绷的。   他的表情看上去冷凝极了,但在沈摇光眼中,却非但分毫不显得骇人,反而有种局促的紧张。   他甚至能想象到,若是回到当年商骜入他门下时,想必商骜做错了事等他责罚,也是这样的一番光景。   他接着道:“即便修真者耳聪目明,却也该知道非礼勿听。”   商骜的眉却皱得更深了。   “你这神色,莫非我说得不对?”沈摇光问他。   “……你还没回答我的问题。”商骜小声嘀咕道。   “你昨日既听了我二人的对话,想必也知道,我是怎么对他说的了。”沈摇光说。   “我听见了。”商骜说。   “那你是不信我,认为我骗了人?”   “没有。”   “那就是……你觉得,我本是不该信你的?”   这回,商骜没有再答话。   沈摇光便知自己问到了实情上。   他沉默良久,轻声问道:“那么,你有什么贪欲,会教天下大乱呢?”   商骜抿了抿嘴唇。   他是有贪欲的,但他所有的贪欲,从来都只有一个人罢了。   他不答,沈摇光倒也不需要他一定回答。   “既没有,你便是行端坐正的。你座下的鬼修,我多少已有了些了解,而你本人……我也朝夕相对了这么多日。”   商骜抬眼看向他。   “世人言语,有时是出于惧怕忌惮,有时是出于妒忌怨恨,有时是出于无端揣测。你若将他们传言的假话当了真,便是用旁人的坏心思,去惩罚你自己。”   商骜的嘴唇动了动。   “你只管做一个问心无愧的好人,便足够了。”沈摇光说。   许久,商骜低声问他。   “你还盼望着我去做个好人吗?”   沈摇光面上露出几分疑惑。   商骜问这话是什么意思?想必没人会希望自己倾心教导出的,是个举动不端、为祸世间的恶人吧?   商骜顿了顿,像是放弃了追求什么答案。   “没事。”他说。“你怎么想,我知道了。”   他这是又知道了。   不过,见商骜的神色有所松懈,沈摇光便也没再深究。窗外的风将马车的帘幔掀起,隔着窗外重重的田地山川,沈摇光看见了远处一片连绵的雪山。   那不是九天山的方向,可是,远远看去,却有一种莫名的熟悉涌上沈摇光的心头。   “那里……”他不由自主地出声道。   商骜顺着他的目光抬起头,继而,也看向了那片雪山。   “……你记得这儿?”商骜问。   沈摇光定睛看了许久,却还是摇了摇头。   “但是,却似是很熟悉。”他说。“我来过这里?”   商骜却转过头来,静静地看向他。   沈摇光看不懂他眼中复杂的神色,许久,却听得商骜低声答道。   “没有。”他说。“你从没来过这里。” 第46章   听见商骜这么笃定的回答, 沈摇光都感到了一种莫名的疑惑。但他也知道,商骜从不会撒谎,也全然没必要在这样的小事上撒谎。   他狐疑地看了那山一会儿, 才缓缓收回目光。   想必是他将此处错认成哪里了吧。他心想。   可商骜却在这时出声, 低声说:“这里就是饮冰山。”   “饮冰山?”   听到这个名字,沈摇光便知道了。   他早听说过饮冰山的美名。据说那处白雪晶莹剔透,可被日光照进,晶莹如冰,却实则是雪, 因此得名饮冰山。那座山虽说不算高耸雄伟, 却遍布奇珍异兽, 更有饮冰山七处奇景, 还盛产冰山雪莲。   沈摇光早便想去那里游历, 但宗门中事务繁杂, 又总有些琐事需他坐镇, 因此一直没有得到机会。   池堇年倒是知道这个,总想喊他一同前往。但寻了他两三次,总是不得空, 再之后,便就到了如今。   他叹了一句:“原来那就是饮冰山。早闻其名, 倒是从没亲见过。”   商骜在旁侧轻声道:“我知道。”   沈摇光不知他为何要接这么一句,点了点头,也没多问,只隔着车窗,静静地看向窗外那片雪山。   商骜也微微侧过头去。   那晶莹剔透的雪覆满了山岭, 映在他的眼中, 一如若干年前, 沈摇光远远看着那座山,映在他眼中的一片超然无尘的洁白。   那片无暇的白色,在此后的许多年中,几乎成了商骜的信仰。   这信仰驱使着他,即便那时不过是个修为平庸的普通修士,也在沈摇光脱身不得时,主动请缨前往那里除妖。   那妖祟凶悍狠辣,几乎断送了商骜的半条命,可在他浑身染血,几乎倒下时,却又看到了面前那成片连绵的、晶莹干净的洁白。   那信仰使得他从泥血中爬起来,顾不得浑身脏污的血,却要用衣摆擦干净双手,捧起一捧干净的雪来,护进怀中,用自己最后一点真气存住它,让它在千里迢迢、出现在沈摇光面前时,仍旧是晶莹的、冰凉的、一如当时映照在他眼中的模样。   商骜直到现在都记得沈摇光看到那捧雪时的眼神。   那眼神,也让他清楚地明白,自己一路拿半条命护送着一捧雪的意义,就是如此。   他想看雪,他去不了,自己便带回来,给他看。也正因如此,当众鬼修要在鄞都的废墟上重建鄞都时,他却将鄞都城迁到了地处高寒、终年白雪不化的九天山。   那一日,他记了许多年,却从未想到……把一切都忘记了的沈摇光,竟然也还记得。   他甚至仅仅因着那捧雪,便记住了这座山的模样。   许久,商骜的眼睛似是被那片雪山刺痛了,有点酸涩,又有点烫。   他转回了目光,此时,沈摇光已经在摇晃的马车上睡着了。   他没有读心术,不知道沈摇光此时已入了梦乡。在他的梦中,是像广寒糕一样温热的白雪,像是被谁的胸膛焐热的一样。   ——   沈摇光与商骜抵达白云观时,已是十余天之后了。   白云观地处沧溟州,沧溟州靠海,常年温暖潮湿。即便已然到了秋日,沈摇光却也不用再穿狐裘,只换了一件稍厚实些的大氅。   这日,白云观前出现了众人侧目的一幕。   沧溟州最为人杰地灵的仙山太玄山前,一辆马车粼粼地上了山。那山前的路上向来是不许行车的,可这马车却如入无人之境。   分明是一辆再寻常不过的、凡人使的车骑,却浩浩荡荡由上百人护送着。若是近看,便可见那护送车马的分明不是人,而是形容可怖,死气沉沉的鬼修。   而在山路的尽头,高耸入云的石阶前,已有白云观的弟子列阵迎接了。   沈摇光下车时,看到的便是这样一幕。   白云观古拙高耸的山门前,排列站着数百个白云观的弟子。而在阶梯的正中,竟以白云观观主澄玄子为首,立着好几个大宗门的掌门。   缥缈山庄的池修年,玉女宫的凌嬅,大愿寺的五蕴大师……还有他的师妹,上清宗的浅霜。   他记忆中的浅霜,还不过是个十七八岁的少女模样。她是他父亲门下年纪最小的弟子,原是宗中大能的亲眷,家世显赫,天资过人,性格也比旁人要单纯活泼些。   她生得漂亮,本是一张珠圆玉润的脸,显得那双圆眼灵动又可爱,而今却显得消瘦了不少。更让沈摇光未曾想到的,是她而今墨发高高束进道冠之中,身上逶迤的白袍,竟是宗主的制式。   二人四目相接,沈摇光看见浅霜的眼微微红了起来。   可许是碍于商骜在侧,浅霜并未轻举妄动,仍旧端站在原处。而作为东道之主的澄玄子,此时已然大步迎上前来,恭恭敬敬地朝着商骜和沈摇光依次行礼。   “九君与仙尊远道而来,车马劳顿,老夫有失远迎呐!”澄玄子道。   从前,即便沈摇光再声名远扬,在这众位宗门之主面前都是晚辈,从来都是他向他们行礼的道理。澄玄子此举让沈摇光颇有些不习惯,连忙上前,托住了澄玄子的胳膊。   “观主折煞晚辈,合该晚辈向您见礼才是。”沈摇光道。   可澄玄子却像是在怕什么,小心翼翼地看了一眼他身侧的商骜,继而朝他笑着,仍旧朝他恭敬地行过一礼,才直起身来。   “仙尊一路车马,可累了吧?”澄玄子道。“快请进山门吧。”   说着,他便往旁侧让了让,想让沈摇光先行。   沈摇光何曾经历过这样的阵仗。   莫说各个宗门的长老一同立在山门前迎接,又将主位让给他请他先行,看着澄玄子老态龙钟的脸,沈摇光无论如何也做不出这般僭越、不恭敬的举动来。   倒是旁边的商骜,目不斜视,理都没理澄玄子一句,便大步踏进了山门。   “走吧。”他说。“累了便去歇息。”   沈摇光顿了顿,看向了旁边的澄玄子。   澄玄子仍旧恭敬地朝沈摇光笑着。   虽说接触不多,但同为修真界大宗门的人,沈摇光对澄玄子多少还是有些了解的。   这位前辈,天资平庸,却道心稳固,从来都是修真界为之称道的、坚韧踏实的修士。而这样的天资和经历,也使得这位前辈在各大宗门之主中显得有些庸碌懦弱,行事举动向来小心,生怕出一点差池。   沈摇光虽不敢苟同,却也尊重理解他。而今商骜在此,这位前辈恐怕有诸多顾虑,今年的三界祝礼又由白云观举办,想来他怕出意外,故而对商骜毕恭毕敬。   “观主请吧,您这般客气,晚辈也不敢逾越了。”沈摇光道。   澄玄子这才动了身,却仍是恭敬地走在沈摇光身侧。   身后不远处,沈摇光听见了一声微不可闻的轻嗤。   他回头,便见发出那声音的正是凌嬅。   她一身黑白道袍,身姿高挑挺拔。那双丹凤眼生得凌厉又娇媚,但目光却偏偏是冷厉的。她不施粉黛,唇色显得淡些,薄而锋利,在那双凉薄的眼下显出几分刻薄的味道。   玉女宫千年以来便只收女弟子,不收男弟子,宗门祖训从来都是利落严格的。作为玉女宫的宫主,凌嬅也是个不让须眉的女子,在修真界是出了名的修为高深、性格古怪,不好相处。   但沈摇光却也知道,不过表象如此罢了。   她向来都是个爽利干脆的性格,不喜曲意逢迎,便显得性格不好。但她为人却是一等一的良善,行侠仗义,从不含糊。   不过,修真界中却也流传着另外一桩八卦密辛。   便是凌嬅年少而慕少艾时,便倾心于沈摇光的父亲。可襄王有情神女无梦,当时作为修真界万千女子春闺梦里人的玄清真人对她无半点情谊。   当年的凌嬅也曾追着玄清真人的脚步,几乎踏遍了天下,可到头来,却眼睁睁地看着玄清真人与旁人结成道侣。   自那之后,凌嬅便冰雪封心,成了而今这副刻薄寡恩的模样。   沈摇光知道,这些也不过全是传闻罢了。玉女宫中没有男子,女修如云,落在某些男子眼中便不问修为高低,只剩下风流韵事。   凌嬅暗恋过他父亲似是确有其事,但因此而断情绝爱,甚至刻薄于他,都是没有的。   甚至,爱屋及乌,自他幼时,凌嬅便似乎对他就比旁人要宽容几分。   沈摇光的目光又看向了她身侧。   旁边,一袭袈裟宝衣的,正是大愿寺的五蕴大师。   感受到他的目光,五蕴大师转过头来,看着他微微一笑,一手握着念珠,一手合十,冲他点了点头,无声地念了一句法号。   这是从前他们见面时,再寻常不过的礼节了,可沈摇光心中,却难免生出了几分物是人非的感觉来。   总算……多日以来,他像是终于回到了原本属于他的世界中一般。   他缓缓转过头来,目光又落在了旁侧的浅霜身上。   浅霜不动声色,袖下的手却微微一动,手指一抬,冲他比了个手势。   这是他们自幼约定俗成的暗号了,是邀他一会待到诸事结束后,私下见面的意思。 第47章   沈摇光的双眼不由得有些发烫。   多日以来, 他竟终于有了一种回家的感觉。从前他只觉山门之中数年如一日的无趣,却不想一日沧海桑田,山河轮转, 他流落在外, 要这般辗转多日,才终于见得到宗门之中的故人。   他的目光默默地对上浅霜的眼神,微微停了停,便不动声色地转回头去。   可就在他刚转回目光时,便正撞上商骜回头看他的双眼。   沈摇光吓了一跳。   那双眼凉冰冰的, 像是有沈摇光看不懂的情绪, 又像是沈摇光自己心里不安, 故而心虚所致。   沈摇光顿了顿, 便见商骜慢下脚步, 直等他走上前来, 才低声问道。   “怎么, 是累了?”   “璇玑仙尊向来金尊玉贵,车马劳顿,自然是支撑不住的。不如再将三界盛会往后拖延几日吧?也好让璇玑仙尊好好歇息一番。”   旁侧传来了一个男子的声音。   沈摇光侧目看去, 便见那人正是澄玄子之子李怀真。   李怀真比他还小两岁,只可惜继承了他父亲平庸的资质, 即便堆了再多的资源灵药,也直到四十来岁上才得成金丹,故而如今的容貌看上去比沈摇光年长了一辈。   他对沈摇光说话也从来都喜欢夹枪带棒。   似是在他这种一步一个脚印、艰难修成正果的人眼里,沈摇光这样天道垂怜的人的道心总有不少杂质,归根结底不过是走捷径才到了今天的位置。   他年少时便喜欢与沈摇光比较, 可沈摇光筑基了他还在炼气, 沈摇光结丹了他也仍在炼气。沈摇光惯常宽容, 对他这般言行也并不放在眼中。   不过,眼下三界盛会推迟,各个宗门的掌门宗主又纡尊降贵的到山门外迎接商骜,恐怕在场众人心中都是不快的。可有商骜在此,他们不会多言,也就只有李怀真这样的人会在此时说些阴阳怪气的话了。   倒是旁边的池修年闻言,笑了笑,替沈摇光打圆场道:“怀真真会说笑。仙尊从来都是我们看着长大的,最是守礼守时。你若真说替他拖延祝礼时间的话,可不教他惶恐?”   “自是不必惶恐的。”李怀真笑着,意味深长地看了旁边的商骜一眼,语气尊敬,但说出的话却不对味道。   “有商九君在此,仙尊自然不必顾忌这些琐事。”   池修年听得直皱眉头。   沈摇光淡淡扫了李怀真一眼,便见他虽侍立在旁侧,看向自己的眼神却是倨傲而讥诮的。   也是,恐怕连李怀真自己都没想过,会有沈摇光跌落神坛这样的好事。   沈摇光收回目光,便见商骜看不都没看李怀真一眼。   沈摇光对旁侧的几位长辈笑了笑,继而说:“倒算不得劳累,只是……难得见浅师妹一面,思念心切,故而有些忘形了。”   “仙尊向来是念旧的,这一点倒是同玄清上神如出一辙啊!”澄玄子在旁边赞道。   沈摇光道了句谬赞,双眼却仍是看着商骜的。   他知道,他师妹方才与他比暗号,便就是想避开商骜的视线,想必是对他极不信任,担心他被商骜软禁。   但沈摇光却知,实情恐怕与他师妹所猜测的全然不同。与其欺瞒商骜,倒不如同他直言,能免去许多猜忌与麻烦。   果然,商骜听见这话,目光在他和浅霜之间逡巡了一圈,迟疑片刻,似在思考。   继而,他对沈摇光说道。   “师尊要与浅师叔叙旧?”他问。   沈摇光点了点头。   商骜顿了顿,继而缓缓对他说:“我等着师尊一同用晚膳。”   这便是同意了。   沈摇光朝着旁侧几位长辈笑了笑,道了得罪,便请他们先行了。原本今日他们在门外迎接,此后也是要去宴厅里交谈寒暄一番的,他此时离开,倒也免除了许多繁冗的麻烦。   很快,众人便在弟子们的簇拥下离开,只剩下沈摇光和浅霜,以及几个随行的上清宗弟子和几个被商骜留下的鬼修。   浅霜转头看向沈摇光,面上露出了几分担忧。   他们从小一起长大,已然对对方了若指掌了。见浅霜忌惮那几个鬼修,沈摇光直言道:“师妹不必担心。这几个不过是留下的侍从,心智不全,一会守在门外,不会听到我们的交谈。”   浅霜的目光掠过那几个鬼修,继而看向沈摇光,谨慎道:“师兄请。”   二人便再无话,一直到了上清宗所居的山头。到了山脚下,浅霜便将几个弟子留在了外面,随行的鬼修,自然也被留在了这里。   浅霜带着沈摇光上了山,直到进了她的院落,她才回过头来,直看向沈摇光。   她的眼中有忍了一路的泪光,再出声时,哽咽的声音已经有些忍不住了。   “师兄。”她上前拽住了沈摇光的衣袖。分明已然是个高高在上、统领宗门的宗主了,此时在沈摇光面前,却仍如当年那个跟在他身后,像只小尾巴一般的少女。   “多年未见,师兄受苦了。”说话间,她眼泪已然落了下来。   沈摇光立时有些手足无措。他忙道:“师妹莫哭,我而今都好,你不必担忧。”   “商骜那孽障!”浅霜落泪道。“当年便该将他逐下山门去,怎养得他如今这模样!”   “无事,他并未对我如何,多日以来,倒是多有敬重。”沈摇光道。   “……敬重?”浅霜闻言,面上露出了几分古怪。   “怎么?”沈摇光面露不解。   浅霜欲言又止了片刻,到嘴边的话还是没说,反道:“池鱼都跟我说了。他说你毁了经脉,连这些年的记忆都丢失了。”   沈摇光点了点头。   “说道池鱼,上次还没来得及问他。”他说。“上次见面,只见他与池庄主。怎的缥缈山庄换了庄主,连堇年也不见了?”   浅霜听到这话,看着他,张了张口,却像不知从何说起一般。   沈摇光沉吟片刻,微微叹了口气。   “池庄主曾同我透露过些,说昔年曾有人背叛。”他说。“听他只字未提堇年,我心中便隐约有了些猜测。只还需你告诉我,是否是他?”   浅霜迟疑片刻,没有点头,却说道:“都是陈年旧事了。师兄,你若还记得那几十年的事,便明白不值得了。当年你既不值得对他那般好,此后也不值得替他伤心难过。”   “那师兄呢?”沈摇光又问道。   浅霜一顿。   “你不必想着瞒我。而今身着宗主服制的是你,你只说,是否还有师兄的参与。”沈摇光又问。   他神色平静,并不是他真的心志坚定到连这些都能看淡,只是一路上早有了猜测,做好了心理准备罢了。   “师兄……”   沈摇光看她这副盈盈垂泪的模样,片刻,微微笑了起来。   “好了。”他说。“看你这模样,师兄心中便有数了。我不逼你,你也不必说了。”   浅霜哽咽着:“师兄,你是受了苦的……”   “我自是不怕受苦。”沈摇光说。“当年,老宗主飞升在即时,你也是在的。那时,父亲有意传位给我,让师兄从旁辅助。宗门上下,也只当我是少宗主,从没想过这位置会旁落。”   沈摇光说的这些,浅霜自是知道的。她点了点头,没有打断他。   “但你也从小知道,师兄素日做事勤谨妥帖,事事周全,是父亲最为得力的左膀右臂。宗门事务,我不如他,空担一个名头,教他没名没分地操劳,是耽误他的。”   浅霜抽噎了两声。   “师兄自是为他考虑了许多的。”   “父亲飞升之后,我将这话当着全宗门的面告诉他,说我无意宗主之位,将位置让给了他坐。”沈摇光平静地说道。   “修为高低深浅,全凭个人的努力与造化,这是谁都帮不了的。而宗门高位,我让之于他,无论是作为师弟,还是同门,我自认算得上仁至义尽。可师妹,你可知,为何他会背叛于我?”   说到这,沈摇光微微深吸了一口气,轻叹道。   “金鼎怀珠之体这件事,除了师兄,再没旁人有可能知道了。”   浅霜的眼泪落了下来。   她似是想上前给沈摇光一个拥抱,却又碍于二人已不是幼童,总需保持些男女之间的距离。她擦了擦泪,对沈摇光说道:“师兄所言,我都知道。他生了歹心,做了坏事,并非是师兄对他不住,而是他人心不足,嫉你恨你。”   沈摇光听着这话,没有言语。   他知道嫉妒这事有多可怕。它既能教人失了理智,由嫉生恨,从而伤害旁人,也如泥土中的杂草一般,天生便是生了根的,它要从人的心间长出来,是谁也阻挡不住的。   这是人天生的劣根性,读书,知礼,修行,全是在与它作对抗。   但沈摇光却从没体验过,这样东西,产生在他与他的至亲之间。   他待他师兄,从来都是极好的。即便是宗主之位,他也能拱手相让,就因着他师兄多年的劳苦功高,也因着他们二人多年情同手足的情分。   但是,现在却告诉他,这一切都被抹杀掉,那人转过头来,寻出他生来最大的弱点,将他害到如今的地步。   却既不是因为深仇大恨,也不是因为阴差阳错,没有隐情,也没有被逼无奈。   所有的缘由,竟仅仅只是一句轻飘飘的嫉妒。 第48章   沈摇光淡淡重复道:“嫉恨我?”   浅霜见他如此, 似是想到了什么让她感到难过的往事一般,上前道:“师兄,都过去了。”   沈摇光深吸了一口气。   他知道, 前尘往事, 都是和旁人的恩怨,至少面前的浅霜是无辜的。他原就是抱着想从浅霜这里问出些什么的心思,既如此,便也不能让自己的情绪波及到她。   他淡淡冲浅霜扬了扬唇角,露出了个温和的神情:“嗯, 我知道。”   浅霜像是想要尽力地安慰他一般, 接着补充道:“要不了多久, 叶大哥和孤蝶便也要来了。这些时日四境之内有魔修的踪迹, 叶大哥忙于此事, 因此到得晚些。”   她所说的两人都是他们当日的昔年好友。除了叶寒寻之外, 她所说的孤蝶, 便是当今妖修唯一一个与修真界各大宗门结盟的千灵教中的弟子。   沈摇光闻言点了点头,领了她的情,却仍问道:“此事我已然知晓。只是不知, 上清宗可有派弟子前去?”   浅霜面上露出了些许难为的神色,沉吟片刻, 道:“我知道,若是师兄在,定然不会袖手旁观。但是……上清宗今非昔比,门内长老而今想法都很保守。因着三界祝礼在即,我也来信问过白云观观主。”   沈摇光闻言皱了皱眉。   “我不是责备你的意思。”他说。“可是, 浅霜, 想必你也知道, 询问澄玄子前辈的结果是什么。”   浅霜沉默着点了点头。   “师兄还是责备我吧。”她说。“确是我瞻前顾后。”   沈摇光却没有言语。   即便浅霜不说,他也知道浅霜而今面临的是怎样的境况。   他本就是上神之子,又是上清宗乃至修真界天赋最好的新秀,上清宗丢了他,本就是极大的一件损失,更何况还是由同门,乃至于是宗主师兄的陷害。   沈摇光能想象到事发之后,上清宗在修真界是怎样的举步维艰,也能想象到,浅霜是在怎样的情况下临危受命,撑起这个风雨飘摇的担子。   因此,即便知道浅霜做得不对,沈摇光却仍旧说不出责怪她的话来。   许久,他缓缓叹了口气,道:“罢了。你也不过是忍辱负重。想必有寒寻在,他会将魔修处置妥当的。”   “我哪里算得上是忍辱负重呢。”听沈摇光这话,浅霜凝视着他,说道。“师兄,我知你而今才是在忍辱。”   “嗯?”她这话倒是说得沈摇光心生几分不解。   便听浅霜压低了声音,接着小心地对他说道。   “但是师兄,你放心,你不会再忍多久了。”她说。   “什么意思?”沈摇光问。   “你而今到了这里,我们都不会袖手旁观,再任由商骜欺辱你了。”浅霜说。“我们会想办法的。”   ——   白云观正殿中悬挂的三清祖师画像连年香火不绝,馥郁的线香终日熏陶之下,便是整个正殿中都缭绕着一股圣洁的仙气。   窗外,竹影在日光下摇曳。白云观的弟子侍立在道路两侧,其余宗门的掌门跟随其后,眼看着澄玄子毕恭毕敬地将商骜迎到了正殿的主位上坐了下来。   白云观的弟子们早奉上了上品灵茶,茶香与香火气缭绕在一处,显出一种飘飘欲仙的清香。   澄玄子笑着同商骜寒暄起来。   可惜,在座的众人似乎都不大领他的情。商骜坐在上首,神色冷淡,不知在想什么,听他关切的问话也不回答。   旁侧依次坐过去的,不是眼观鼻鼻观心、比泥鳅还滑的池修年,就是冷着脸沉默不语的凌嬅。唯独素日里脾气最温和的五蕴大师,此时也沉默不少,只端坐在那里,手里的念珠捻了一圈又一圈。   大家心知肚明,有商骜在此,就无人能够“宾主尽欢”。   只是谁都未将这层心思挑明罢了。只有旁边端站着的白云观少观主李怀真,面上连笑容都挂不住,素日里最温和知礼的人,此时也垮下了脸,一言不发。   澄玄子倒也还算明白事理。   正殿里气氛冷凝,他也没有强留,只走过场一般笑着同商骜说了会儿话,便找借口请各位掌门回去休息了。   很快,殿中的掌门们便一个个都被送走,只剩下坐在三清真人前面的这尊大佛。   澄玄子面上堆上了笑容。   “九君一路舟车劳顿,想必早已是乏了。”他说。“正好,我白云观西北侧一处山峰地势极好,既不干燥,还极温暖,却也不算潮湿……”   本是一番送佛所用的客套之言,可他话说一半,却见商骜抬起了头。   此时四下里只剩下他们二人,就连李怀真都去送五蕴大师了。商骜静静看着他,嘴角上挂着似笑非笑的弧度,在香火缭绕之中,愈发像一位不请自来的邪神。   “……九君?”   “今日来,还没来得及谢观主体谅,推迟了三界祝礼的日期。”商骜说。   澄玄子的脸上立刻重新挂起了笑容。   “九君此言,便是太见外了!”他说。“本就是咱们修真界十年一度相聚的日子,九君既是时间不方便,我等稍作调整,自然是应该的了……”   “有多不方便?”商骜却凉凉地笑了。“比起我方不方便,澄玄子,还是你自己有事要做吧。”   澄玄子一愣,像是不知商骜在说什么。   商骜也没同他兜圈子,但说话之前,却凉凉地警告了一句:“你别忘了,十年之前,你们白云观不是主谋,也未见得有多干净。”   澄玄子不假思索,直言道:“九君!十年前,您便将我白云观可查清楚了呀!仙尊之事……老夫痛心疾首,只恨修真界奇才陨落,可绝未曾插手分毫!”   商骜凉笑了一声。   “是。”他说。“你做事情,我最清楚。不留痕迹嘛,借刀杀人这门功法,可比你的修为要高多了。”   说着,他站起身来。   “商君乱天下。澄玄子,这些话,自然也是你借别人的口传出去的吧。”   澄玄子仍是那副清白得恨不得以死明鉴的模样,信誓旦旦道:“九君说这个,可是要冤死我!这话……我也听见了分毫,那话里话外,分明只有缥缈山庄知情啊!”   商骜不言,只淡淡看着他。   许久,他轻声说。   “你该好好谢谢我师尊。”他说。   “……九君?”   “我可从不讲什么证据。”商骜说。“十年前,在我知道你背后扇的阴风鬼火的时候,我就会杀了你,不管究竟有没有证据。要不是因为,我知道师尊总有一日会醒,会旧事重提,责备我不分青红皂白,你就活不到今天。”   澄玄子定定地看着他,这一回,他站在原地,一动不动,没在讲话。   “这次也是一样。缥缈山庄也是运气好,接连两次都要做你的替死鬼。”商骜嗤地笑了一声。   “……我不敢。”   “太谦虚了,澄玄子前辈。”商骜盯着他,像是盯死了猎物喉管的野兽。“一个月,够你干干净净地把风声放出去了。”   “九君……”   “但是,你运气好,我师尊在。”商骜缓缓走到他面前,勾起一边嘴角,笑着看着他。“没证据,我不杀你。怎么样,前辈,明日见我师尊,是不是合该向他郑重地道一句谢?”   澄玄子深吸一口气。   “九君,还请九君明察,我……”   他的声音已经开始打颤了。   商骜不以为意,轻飘飘地提醒他:“想清楚了再说。澄玄子,你应该知道我想听什么,不想听什么。”   许久的沉默之后,澄玄子的声音颤巍巍地和满殿的香火融在了一起。   “是我对不住九君。”他说。“各宗门都来信问我,魔修如何处置。我派弟子前去调查,可是,所有的结果都说明,魔修卷土重来的那日,恰在池宗主前往九天山,向九君献出一件宝物之后。”   “所以,你就放出风声去,说是我放出的魔修?”   “不敢!我怎么敢!是那些外出调查的弟子,口风不严,是故将谣言传了出去。”   “行,这回还有你的弟子给你当替罪羊,是吗?”商骜问。“还真怪他们口风太松,让你看上,派出去做这些要紧事。”   “老夫……老夫万不想让他们死啊!九君!”   “哦。”商骜轻轻应了一声。“所以,你是在替他们求情了?”   他看着澄玄子。饶是自认在修真界摸爬滚打、步步而上了数百年的澄玄子,此时都看不懂他咄咄逼人的眼神了。   许久,他犹疑着、在进退两难之间缓缓点了点头。   他听见了商骜凉薄的笑声。   “那就行了。”商骜说。“承认了错误,又要包庇犯错的人。我接受你的求情,下一步,就是弥补我了,对吧?”   澄玄子都不由得愣愣地看着他。   “九君……是想要什么呢?”   就见商骜似笑非笑地看着他,说道。   “夺魂珠。澄玄子,这东西的名字,你不陌生吧?”   就在澄玄子目瞪口呆,说不出话时,商骜站直了身体,像是在强调什么,却又漫不经心,分明只是自欺欺人地走个过场。   “没强取豪夺,也不是强买强卖。”他说。   “我只是要这个东西,算作你给我的赔礼道歉。” 第49章   澄玄子不知, 商骜是从何处得知的夺魂珠的消息。   夺魂珠、六脉草、绛英玉、灵契鼎。当年镇压魔修所用的四大法器,除了当时尚且式微的上清宗和拭剑门之外,其余的三个道修大宗以及佛修万法宗各自留下了一件, 而留在白云观的, 便正是商骜所言的夺魂珠。   只是澄玄子无论如何也不明白。当年,为防止修真界藏有魔修的叛贼,不给魔修留下一点卷土重来的机会,当年共同抵御魔修的各大宗门共同将四大法器藏得滴水不漏。   千年过去,当年的故人早就尘归尘土归土, 而今, 每个宗门中各藏了什么, 除了四家大宗门的掌门之外, 再无旁人知晓。   因此, 除了他们父子二人, 即便有人知道白云观内藏有宝贝, 也绝不会知道此物是什么。就算是池修年背叛他,也无法告诉商骜,白云观中所藏的宝物究竟为何。   一时间, 澄玄子说不出话来。   他早知道……早知道商骜从缥缈山庄手里抢走的是六脉草!   缥缈山庄父死子继地世袭了几代,使得池家子弟多少都有些世家大族的纨绔劲儿, 因此也比旁的宗门要张扬些。   若商骜想要夺宝,他们缥缈山庄自然首当其冲。   但澄玄子无论如何也不没想到,怎么第二个遭殃的,竟是他们。   他小心谨慎了这么多年!   他百思不得其解,不过, 商骜也没想给他动心思的时间。   “怎么, 观主就这么小气, 我想要个东西罢了,还要想这么久?”商骜问。“不想给,是吧?”   澄玄子一惊,继而匆忙地换了一副面容,看向商骜时,眼神里已经多出了不少凄切来。   “九君有所不知。”他说。“九君,我老啦,您看我如今是一门之主,可而今白云观中,哪里是我说了算的呢?”   “哦。”商骜点了点头。“打太极。”   他最讨厌看人演戏,自然,也从不会给他们留面子。   但澄玄子倒是厉害,竟不受他分毫影响,面上悲戚更甚。   “我何必哄骗九君!”他说。“我不敢拒绝九君,却也不敢妄作决定。还请九君体量,这么大的事,我需得征得门内长老们的同意。九君,五日,您只给我五日,五日之后,我定然能够劝服他们。”   他说得诚恳,商骜却不为所动。   “你知道,我很烦有人将我作傻子骗。”他说。   “我哪里敢……”   “不说,是吧?”商骜道。   “九君见谅,若他们不允,以我而今的本事,便是连宝珠都见不到的!”   商骜居高临下地冷冷看着他。   “五日?”他问。   澄玄子连连点头。   “三天。”商骜说。“三天之后,见不到夺魂珠,我就自己去取。”   “九君!?”澄玄子惊呼出声。   “澄玄子,现在白云观中已然遍布鬼修,我也在这里。你自己要引狼入室,也别怪我自取所需了。”商骜淡淡地说。   ——   要讲的话说完,商骜便不再管澄玄子此刻已然难看至极的脸色,大步走出了大殿。   旁侧,有得了吩咐的白云观弟子小心翼翼地迎上前来,说道:“参见九君。我等已将九君的下属和行装送去了夺玉峰,晚辈这就领九君前往。”   商骜没有言语,那弟子也不再多言,悄无声息地将商骜送到夺玉峰,便退了下去。   钟杳等人已候在了那里。   商骜入了厅前,钟杳便上前行礼道:“九君,您吩咐属下们探查白云观的情况,而今已然有了些眉目。属下查知……”   便就在这时,旁边的卫横戈清了清嗓子,打断了钟杳。   “九君。”卫横戈道。“不如此事延后再议?”   商骜问他:“怎么?”旁边的钟杳面上也露出了疑惑的神色。   “仙尊前往上清宗宗主的居所,也有段时间了。”卫横戈说。“属下恐怕会被仙尊听见。”   商骜顿了顿,目光不由自主地看向门外。   卫横戈所说的没错,沈摇光的确出去了有些时辰了。   但是……   言济玄跟他说过,与其将旁人囚在笼中,还不如让他死了痛快。他无心囚困沈摇光,但这也是第一次……   沈摇光离开了他身边,回到了他故人的身侧。   许久,商骜缓缓吸了口气。   即便他清楚地知道,就算浅霜强留,他也有的是本事将沈摇光夺回来。哪怕现在沈摇光就在浅霜的保护之下,整个白云观中的人都拿他商骜没办法。   但是,这件事本就是所有人心知肚明的。浅霜既不可能硬将沈摇光扣下,沈摇光也不可能这么快回来。   想到这里,商骜的神色冷了下来。   当年,浅霜与沈摇光青梅竹马、金童玉女的传言便在修真界中流传,那之后,也不是没人做媒,想要成就这一对神仙眷侣。多年之后,沈摇光身陷泥沼,他不在旁侧时,也是浅霜舍命相护,甚至差点为了沈摇光与整个上清宗决裂。   多年未见,他们有的是话要说呢……   片刻,他的目光淡淡地落在了旁边的卫横戈身上。   卫横戈站得端正,便见商骜劈头盖脸地冷冷说道:“多什么嘴。”   莫说钟杳所查之事,顶多半个时辰就能说得清清楚楚。便是这事要说上半日,恐怕沈摇光都不会听到。   卫横戈面上露出了些许疑惑,旁边的钟杳淡淡看了他一眼。   “你继续。”商骜对钟杳说道。   “是……”   可就在这时,正厅的门外传来了一道声音。   “啊,你们可是有事商议?”   竟是沈摇光的声音。   立刻,厅中的众人纷纷回过头来,看向沈摇光。   即便是那两个鬼修,也是鬼修之中难得人性较完整的,因此,多少脸上都露出了诧异的神情,像是没想到他会出现在这里一般。   这倒教沈摇光有些尴尬了。   他的目光扫过了在场每一个人的脸,最后停在了商骜脸上。   “……我可是回来的不是时候?”   ——   两个鬼修给沈摇光倒了茶,便从厅中退了出去。   沈摇光只当自己回来撞见了他们商议要事,可是他们几人的表情也实在有点奇怪。毕竟他刚到门前时,便正看见商骜训斥卫横戈。   想来是他们自己的事情,沈摇光不便多嘴,便也没问。   倒是商骜也有点怪。   茶喝了两口,沈摇光实在忍不住了。   “你总看我做什么?”沈摇光问他。   商骜像是猛地被抓包了似的,匆匆收回了目光。   他后知后觉地才发现自己这模样有些此地无银三百两。他手指动了动,像是想摸摸鼻子,却又强忍住了。尴尬地静默了片刻,才道:“你这么快就回来了?”   “是啊。”沈摇光的表情莫名其妙。   接着,他才回过神来,看向商骜,问:“你以为我会在那里待很久?”   “她一定有话想对你说。”商骜说。   “她也确实告诉了我很多事。”沈摇光道。   商骜看着他,没有言语。   “……我师兄,还有堇年,而今如何了?”沈摇光问。   “她告诉你了。”商骜说。   “你应该也知道的,即便你不告诉我,总有很多人知道。”沈摇光说。“这又不是秘密,你何必瞒我呢。”   “我……”   商骜硬憋出了个“我”字,便也没下文了。   沈摇光微微叹了一口气。   “即便你想要护着我,想必也该知道,我并不是经不得风浪的幼童。”他说。“更何况,我本是你的长辈的。”   长辈两字出口,商骜的眼睛垂得更低了。   沈摇光只当他是不悦或是羞愧,并未在意,只接着说:“只不知他们如今可葬在何处。若此后有机会,我还是想去看看的。”   商骜沉默了许久,却没回答这个问题。   “……她还说了什么?”他问。   “你还想知道什么呢?”沈摇光反问。   商骜说不出口,幸而沈摇光也知道。   “关于你,师妹也说了些事。”他说。   商骜搁在身侧的手收了收,似是妄图用宽大的袖子来遮掩自己紧张的情绪。   “嗯。”他故作镇定,淡淡应了一声。   “我不说你也知,她们对你很是不放心。”沈摇光说。“她笃定我在你这里受了很多的委屈,因此很是担忧。我试着对她解释了,但她将信将疑。”   “她自是没担心错。”商骜垂着眼,嘴硬得要命。   “没错吗?”   “她该忌惮我。”   沈摇光看着商骜,没有说话。   片刻,商骜像是在他的眼神中有点受不了,皱眉道:“好了,我答应你,绝对不会动她,也不会动上清宗。”   “我不是这个意思。”沈摇光说。   商骜看向他。   “我是想告诉你,旁人的看法,也并不那么重要。”他说。“你只管做好你自己,就够了。该对你有偏见的人,如何也改变不了她的看法,可若是有误会的人,长此以往,也会对你有所改观。”   沈摇光说:“你只管做好你自己就够了。”   “做好我自己……吗?”   商骜的神色似有些迷茫,沈摇光笃定地点了点头。   可他却不知道,商骜此时看着他,心里在想什么。   他在想,他或许该听话,像沈摇光所说的那样。   可是,现在站在他面前的,是个残缺不全的沈摇光。   他便顾不得他自己,也顾不得旁人。 第50章   素来三界祝礼都是修真界最为盛大、也是最为引人注目的盛典。   因着这盛典之上, 修真界中有影响力的宗门都会到场,盛典又会接连举办多日,因此祝礼除了盛会之外, 还会有许多其他的传统。   其中一项, 便是各宗门之主的会面。修真界中并无共主,向来是各大宗门共同治理。而那些能够确保修真界条条框框的共识和条款,便就是各大宗主共同会面商谈之后签订文契,并各自遵守的。这一项活动,便通常称之为结契大典。   除此之外, 便是十年一度的宗门大比。   自然, 因着不同修为的修士功力天壤之别, 而宗门大比的目的又不是各个宗门拼比武力, 只为切磋, 因此不会让弟子们越级比试。   通常, 大比会将弟子们按照修为划分不同层级, 再让修为相近的弟子进行比试,排列名次,并由各大宗门共同将比赛奖励汇聚在主办宗门中, 一同颁发。这些奖励无论在哪个宗门眼中都算不上太贵重,但个中寓意, 却不言而喻。   它证明的是这个弟子修炼的成果,更是各个宗门的弟子们为宗门增光添彩、为自己扬名立万的机会。   十年一度,无论对哪个随行参赛的弟子或是哪个宗门而言,都是极重要的。   沈摇光自也是清楚的。   两日之后,宗门大比正式开始。而商骜作为鄞都之主, 即便麾下无一名弟子参赛, 却仍旧受邀在观赛的席位上。   沈摇光自也与他同去。   白云观的道场已然布置成了赛场。方圆数里的场地极为宽阔, 周边是以真气搭建而成的观赛席位。   在席位正中的高度,九座主席分别建在赛场的不同方位。   这是与以往不同的——从前数百年,五大道修宗门、两大佛修宗门和妖修的千灵教,八大宗门并排而立,一直到今年,才有了这样的变化。   赛场正中的席位,是鄞都的。   此时观赛席位之上已经坐满了人,都是各个宗门的弟子。唯独鄞都的位置,黑压压的,是一片寂静无声的鬼修。   多年以来,沈摇光对那观赛的席位再熟悉不过了。两百多年,他拢共也只参加过三回宗门大比,次次都夺得头筹。到了第四次,他便代替了他父亲,坐在了观赛的位置上。   多年以来,都是如此。想到在这儿,沈摇光的目光不由得在上清宗的席位上停了停。   旁边的商骜侧目看向了他。   沈摇光而今是他带来的人,自然去哪里都是同他一起。   但沈摇光此时却抬头看着旁侧,他目光落下的位置,正是上清宗的方向。   那边,席位之上的上清宗弟子们白衣胜雪,飘若谪仙。一时间,商骜仿若回到了当年沈摇光尚在宗门之中时,立于座首,身后的弟子们便如仙侍立于其后。   就好像那才是属于沈摇光的世界。   片刻,待沈摇光收回目光,商骜明知故问似的,低声问道:“在看什么?”   沈摇光笑了笑。   “上清宗今年来的弟子似乎不少。”他说。   就在这时,浅霜的声音在他身侧传来。   “师兄有所不知,今年筑基期和金丹期的弟子,有好些个都是师兄当年在时遴选入门的呢。”浅霜说。“有一个,师兄恐怕不记得了,便是您亲自选进宗门的,而今在筑基期的弟子之中,也算佼佼者。”   沈摇光转头,就见浅霜已经走上前来。   此时正是各家宗主入场之时,浅霜周遭便是旁的宗门的宗主们。在那群人中,沈摇光一眼便看见了就别重逢的叶寒寻。   他个头生得高,与商骜不相上下。但他却瘦削得多,面色也清寒。   与在场各位衣袍逶迤的宗主不同,他的道袍简单多了,长发高高束在脑后,紧窄的衣袖用布条在手臂上捆缚起来。   二人目光对上,叶寒寻面上仍旧没什么表情,只冲着沈摇光点了点头。   沈摇光面上却不由自主地露出笑容来。   也算的上是多年未见,寒寻的模样倒是不改当年。   旁边,商骜淡淡看了浅霜一眼,便见浅霜面上露出笑容,对他说道:“我有心想让师兄前往上清宗的席位上,亲见门内弟子比武。只是不知九君可赏脸?”   商骜看向沈摇光,就见他此时正与叶寒寻对视着,分毫没注意到他们二人的对话。   商骜冷冰冰地垂下眼来,语气虽淡,却带着一种莫名的威胁。   “在鄞都的席位上也能看得到。”他说。   “师兄毕竟是我上清宗的人。”浅霜却并未被他威胁道,抬头对他笑着说。“从前,师兄也从来都是坐在那边的位置上的。”   旁边的沈摇光这才注意到他们二人的交谈,回过头来:“怎么了?”   商骜一言不发地看着他,倒是旁边的浅霜微微一笑:“无事,师兄,只是想请您陪我一道观赛罢了。”   沈摇光的眉心却动了动。   他想起那日,浅霜让他忍辱负重之后,二人之间的交谈。   “我这些时日也并算不上忍辱。”他说。“商骜为人看似凶狠冷漠,实则却四处奔走,对我多加照顾。若当年之事与他并无关系的话,我想这些年我与商骜的师徒情谊也称得上一句深重。”   但浅霜却皱起眉来。   “师兄,当年的事复杂万分,我解释不清,但绝不是像你说的一样,是什么师徒之情。”浅霜说。“商骜对你,定然没有单纯的心思。”   这让沈摇光有些不解。他如今风雨飘摇的一具残破身躯,还哪里有利可图?   “可是……”   “师兄,你不必想太多。”浅霜说。“这些年来,我们也做了些事。你只管安心,我们定能将你从商骜的手中救出来。再过几日,待到叶大哥回来,便有消息了。”   沈摇光的目光不由得在浅霜和叶寒寻面上不着痕迹地扫过去。   只是看场弟子间的比赛而已,若非与此事有关,想必浅霜也不至于这般与商骜纠缠。   想到这里,沈摇光也陷入了沉默。   若说教故人将他救出……这本该是他日思夜想所期盼的。   可真到了这一日,他的脑中,却又不合时宜地想起的全是商骜。   许是短短些许时日,他们二人之间便有太多的牵绊,他也欠了商骜许多。也许是冥冥之中似有种熟悉的感觉,让他偶尔也会忍不住去想,商骜会怎么样。   甚至即便知道,他想要报答商骜也可在其他更为平衡、对等的关系中进行,不必整日拴在一起,可他却又有种奇怪的错觉,似乎他真这么做,会伤害到商骜某种偏执的情绪一般。   总之,他的去意并没有想象中那么坚决。   就在这时,他听见商骜问他。   “想去?”他问。   沈摇光看向他,没有说话。   短暂的对视中,沈摇光难得地感到一种进退两难。他知道浅霜他们殚精竭虑,所为的不过是他的自由。他也知道自己决不能背叛浅霜,若教商骜知道他们的想法和谋算,必然不会轻易放过他们。   可是商骜……   下一秒,商骜转开目光,径自转身走向了鄞都席位的方向。   只留沈摇光还在原处。   ——   沈摇光随浅霜一同入了席。   待到了上清宗的地盘,浅霜紧绷的情绪也放松下来。   她轻声道:“方才还真有些凶险,幸好师兄坚持。只是没想到,商骜还像从前一般,竟对师兄还是这么言听计从……”   沈摇光却有些出神。   商骜这是什么意思?   从前即便他话少,也从没有这般一言不发地离开的情况。方才他那背影,竟总有种说不出的孤寂,甚至有些……可怜。   沈摇光的目光不由得看向那片黑压压的方向。   那里,鄞都的鬼修列阵而立,在其正中,远远可见商骜面容冷肃,端坐在那儿。   想来……还真有些神奇。   在他记忆之中,商骜不过入他门下三日,天资平庸,寡言少语。他便是连教商骜前来参加宗门大比的心思都没有过。   可时过境迁,现在他坐在自己的前方,与众位宗门之主平起平坐,乃至……   他眼看着澄玄子离了席,迎到了商骜身侧,似在寒暄。   就在这时,沈摇光听见旁侧传来了一道声音。   “呀,璇玑仙尊?”那人道。   沈摇光回头,竟见来人是李怀真。   他道袍端正,面上笑着,胡须一看便是精心打理过,看上去颇为柔顺漂亮。他俯身冲着沈摇光和浅霜依次行了礼,继而对沈摇光道:“未曾想到,仙尊竟在上清宗的席位上?是我等招待不周,未曾料到,本该是观主来问候您的。”   他语气听起来客气,但其中的刻薄却根本藏不住。   沈摇光懒得与他争锋,笑着冲他点了点头,便转过头去,不再看他。   却没想到,李怀真竟站在这儿不走了。   “只是不知,仙尊为何会挪动席位?”他面露难色,问道。“仙尊不是与九君同来的吗?原本鄞都便只有九君一位修士,其余的便都是厉鬼。原想着仙尊能与九君做个伴,却不料那边竟只剩下九君一人了。”   说到这儿,李怀真笑了笑。   “难道仙尊也觉得近墨者黑,想要躲避了?”他道。“也是,仙尊总说,迷途知返永不算晚的。” 第51章   他这话说得实在刻薄。   “迷途知返”这话, 确是当日沈摇光说过的。那是多年之前的一次三界祝礼,有心怀不轨的妖修混入其中,试图杀千灵教教主以取而代之。   即便那妖修被斩杀于当场, 也有几个仙门弟子牵涉其中。   那时李怀真年轻气盛,又因着澄玄子被波及受伤,因此一力主张严惩那几个弟子。可那些弟子来自各个宗门,李怀真无权处置不说, 沈摇光也一眼看出,他们不过是受妖修迷惑, 不慎将它放进来,绝没有共谋的意思。   当时场面难看。旁的宗门不想严加处置, 却又无法给白云观交代。但若真严惩了,又是自己宗门无辜弟子的性命。   一时之间,在场众人进退两难。李怀真沉不住气, 又怒火攻心, 干脆将自己宗门中那个牵涉此事的弟子拽出来, 不分青红皂白便要处置。   那句话, 也是当时沈摇光打圆场时说的。   他不过是审时度势, 也看那弟子实在可怜。旁的宗门见有人递来台阶, 自然纷纷附和,这风波也算就这么平息了。   可沈摇光倒是没想到,这么久之前的事, 倒让李怀真记了这么久。   他看向李怀真, 便见李怀真站在旁侧, 居高临下地看着他。   那副志得意满的神情, 像是卧薪尝胆多年, 终偿当日□□之辱似的。   沈摇光只觉得好笑。   不等他开口, 旁边的浅霜便冷冷打断了李怀真。   “李真人,怎么倒是有空到这里来说闲话?”她问。   “浅宗主莫怪,本是来问候一二,看看我白云观是否有招待不周的地方……”   却听浅霜冷笑了一声,一点面子都没留给他。   “敢说这些无礼的话,怎么,还怕你们招待不周?”浅霜说。“白云观真是好规矩,好礼节啊。”   李怀真面上难免露出尴尬的神色。   “浅宗主误会,我断没有这个意思……”   沈摇光见浅霜面色冰冷,满脸不快,不由得笑了笑,接过话茬。   “李真人自然没有旁的意思。”他说。“师妹,澄玄子前辈向来谦逊守礼,李真人自然也不会说什么无礼的话,你不要多心。”   浅霜看向他。   就见沈摇光慢条斯理地抬起头,对着李怀真笑得如沐春风。   “自然了,方才李真人所言,什么近墨者黑、迷途知返的话,也不过是告诫和祝愿罢了。”他说。   李怀真愣了愣,一看就是不明白他为什么这么说。   这样的人,沈摇光总归有些厌烦。   生而为人,本该在本性的劣根中寻求一些优良的品质,让自己区别于旁的动物。有的人不这么做也便罢了,却又偏偏蠢笨,教人不想多看第二眼。   他收回目光,轻描淡写地说。   “李真人只管放心,这些祝愿,我也会替你一并转达给商骜。”他说。“商骜向来谦逊,想必李真人的话,也是能听进耳中的。”   李怀真灰溜溜地走了,甚至临走之前,还被迫一般硬邦邦地向沈摇光道歉,说自己有口无心,刚才的话全不作数。   沈摇光看着他的背影,缓缓收起了笑容。   说来可笑,他也是知道怕的。   又要惧怕,又要风骨,到头来弄得狼狈可笑,当真是世人的贪欲作祟。   他只觉无趣,半点没有狐假虎威之后的心满意足。   倒是旁边的浅霜轻轻凑近了些,低声道:“师兄竟用商骜威胁他?”   “他们不是就怕这个么。”沈摇光淡淡地说。“我而今身无长物,只能这般对症下药,让他别再来烦我了。”   浅霜难过地看着他,许久,轻轻叹了口气。   “师兄受苦了。”她说。“不过,我今日叫师兄来,也是为着这个事。”   沈摇光看向她。   就见浅霜垂下眼,端起桌上的灵茶,虽是送在口边慢慢啜饮,却是借由杯子和衣袖,挡住了自己的唇形。   “叶大哥说了,一切布置妥当,待到三界祝礼结束,你只管换做上清宗弟子的衣袍,便可随我们一同离开。”   沈摇光一愣。   “那商骜呢?”他问。   这样简单直接的计划,若商骜在场,必不能成。而他的这些故交旧友们,想必也不会想不到这个,用这样简单的计划糊弄商骜。   “师兄是问他的安危,还是旁的?”浅霜问。   “……安危与其他,你只管说便好。”沈摇光说。   “叶大哥说了,一切都在计划之内,此处有人相助,定能神不知鬼不觉。”浅霜说。“商骜自然无事,在这局中,也绝不会察觉到任何端倪。”   ——   商骜的位置,正对着上清宗。   远远的,他便能看见沈摇光和浅霜并肩而坐,低声交谈的模样。   他听不见他们在说什么,沈摇光也跟他强调过,说什么“非礼勿听”。   可是,他却分明能看见,浅霜的眼睛认真地看着沈摇光,而沈摇光虽垂眼未曾看她,神色却是让人连带着心都跟着沉静下去的认真。   而在商骜耳边,还是澄玄子的声音。   “九君,老夫特地将视野最好的位置安排给鄞都,您看一切可好?咱们三界祝礼,鄞都还是第一次前来,定然要寻个观礼的好位置……”   商骜劈头盖脸地打断了他。   “前日我问你的事情,也快到期限了。”他说。   澄玄子愣了愣,面上登时浮起了苦涩。   “老夫自然是知道九君着急的。”他说。“可是……三日之期还是太短,九君,还请九君宽限……”   商骜回过头来,看着他的眼神阴沉极了。   澄玄子之后的话尽数被堵在了喉中。   商骜此时本就烦躁,半点耐心都无:“我不想等。”   “这……”   “也劝你,别拖延太久。”商骜说。“我若不想等了,便是将你白云观翻过来,也能找出我要的东西来。”   ——   这日的宗门大比待到日沉西山时才告一段落。   沈摇光与旁的修士不同,坐了一日,难免腰酸背痛。   道场之上有层层的大阵和结界,为保护场上的弟子,避免大比时的真气波及旁人。   场上进程紧张,更何况在座的即便是一个不见经传的小弟子,也都是辟了谷的,沈摇光便也不好特意离席用饭,一日下来,他也难免有些饥肠辘辘。   他难得有这么累。   浅霜也看出了他的疲态,只当他是身体虚弱,经不住这样的劳累。要说的话也说过,她也不好再请沈摇光留宿,只得多番叮嘱,要他定要回去好好休息。   沈摇光笑着叫她不必担心,拖着疲惫的身躯回了夺玉峰。   他没想到,商骜早就守在正厅中了。   他一进门,迎面便闻到了菜肴和粥饭的香气。那粥中想必放了灵谷和粳米,闻起来有种浓稠的香甜。而桌上已然摆了四盘菜,放眼看去,荤素相济,清爽可口。   沈摇光的脚步在门口停了停。   就见桌边的商骜抬起头来,道:“师尊,怎么不进来?”   说着,他已然拿起粥钵中的勺子,替沈摇光盛了一碗粥。沈摇光刚一坐下,商骜便将粥连带着筷子一起塞进了他的手里。   沈摇光的腹内不合时宜地轻轻叫了一声。   厅中安静,两人都听到了这声音。饶是镇定自持如沈摇光,此时也难免耳根有些烫。   “今日大比时间冗长,我……”   就见商骜看了他一眼。   “浅霜还真够细心的。”他说。“就任由你饿一天?”   “也并没有太饥饿。”沈摇光只得道。“只是此时闻见香气罢了。”   “不饿?”商骜反问他。   沈摇光这下没有说话,只低头喝了一口碗中的粥。   这疑似示弱一般的态度,反倒教商骜面上的冰冷撑不住了。   许久,商骜低声问:“好吃么?”   沈摇光点了点头:“你来这里,还带了做饭的人?”毕竟修仙大宗之中,向来只有给尚未筑基的外门弟子准备的灶房。   商骜顿了顿,没回答这个问题,反而问道:“明日还要见浅霜?”   没有得到自己问题的答案,沈摇光倒是没在意。听商骜这么问,沈摇光想了想,说道:“想必不必了。虽然我是上清宗的弟子,但今非昔比,留在上清宗的席位中,总不大好。”   听到“不大好”三个字,商骜的眉头皱了皱,就想反驳他。   但反驳的话到了嘴边,还是被他硬憋了回去。   “……随你。”他说。“倒是她,想跟你说的话,说完了?”   他的语气酸溜溜的,沈摇光听着心里却是一咯噔。   是他心虚……商骜一问,他想到的,便全是今日浅霜领他走后,同他密谋的那些事。   他想问问商骜,可感觉到是否有人布局算计。可是……他若真这般说,便是出卖浅霜和叶寒寻,是将他们救自己的一片好心置于险境。   他做不到背叛……可是他说与不说,同意与不同意,都是在背叛其中的任意一方。   沈摇光看着商骜,张了张嘴,一时间有话说不出口。   可是,沉默之后,他却见商骜转开目光,自言自语。   “没说完就没说完,我就不信,她明天还敢来找我要人。”   仍旧是酸溜溜的语气,像是全然没看出沈摇光眼神中复杂的暗流。 第52章   夜幕低垂, 太玄山上翠竹摇曳。   夜风轻轻吹动着窗扇,窗纸在微风中细微地簌簌作响。   早有弟子来报,说白云观观主澄玄子有要事相商。五蕴大师从禅房中出来时, 便见澄玄子已经候在厅中了。   “阿弥陀佛。”五蕴大师道了句法号,朝着澄玄子行了个佛礼。   澄玄子忙起身回礼,面上却带着心不在焉的愁容。五蕴大师一眼便看出了他的神色,却沉默着并不言语, 请澄玄子在厅前坐了下来。   澄玄子坐下,却坐得并不安稳, 撑着桌案叹了口气。   “观主漏夜前来,可是有什么要紧事吗?”五蕴大师问道。   “大师, 若非事情紧急,我自然不愿深夜前来叨扰。”澄玄子说。“可此事关乎重大,如今仅凭我一人之力已是束手无策了。可是……这事情, 我却也是实难开口, 不知从何说起呀。”   五蕴大师听他这话, 面上也浮起了几分担忧的神色。   “观主但说无妨。”他说。“只是不知观主前来, 是因为老衲能帮上什么忙?”   “帮忙自不敢说。”澄玄子说。“只是……这件事, 也是牵扯着万法宗的。”   五蕴大师神情肃然。   话说到这里, 澄玄子仍旧在跟他打哑谜。但他们宗门之间,讲话从来都是遮遮掩掩、谨慎含蓄,因此言至于此, 五蕴大师也渐渐明白了些其中的意思。   “能教观主这般为难的, 想必全天下也没有几人。”五蕴大师说。“观主莫非是与商九君有什么龃龉?”   澄玄子一愣, 想必是没想到五蕴大师猜得这么准, 还将话说得这般直接。   他一时没言语, 倒是五蕴大师先叹了口气。   “观主直说吧。”他说。“今日观主在商九君面前碰壁, 老衲恰好瞧见了。观主前去寻凌宫主,老衲也看见了。”   “大师火眼金睛……实是我白云观,已被商骜逼上绝路了。”澄玄子叹息道。   五蕴大师静静看了他片刻,缓缓闭上眼。   “道修之间的恩怨纠葛,本不是我万法宗能够插手的。”他说。“当年的风波方才平息,观主若愿听老衲一句劝,便暂且收手吧。比之商骜,如今骤现踪迹的魔修,才是我等需要留神的。”   五蕴大师的手缓缓拨动着掌心的念珠。   “观主来信邀请老衲,所言也句句提及共同抵御魔修之事。老衲深以为然,可而今看来,观主想共同抵御的不是魔修,而是商君?”   澄玄子许久没有言语,二人之间蔓延开了一片沉默。   他早知道这老和尚难办……十年之前那件事,各个宗门即便不是主谋,多少也牵涉其中,唯独他万法宗一身清白,半点都没沾染。   但澄玄子也深谙何为对症下药。   恰到好处的静默之后,澄玄子轻轻叹了口气。   “但若是,商骜此事,既牵扯魔修,又牵扯当年镇压魔修的四大法器呢?”他说。“若没猜错,万法宗中,也存有法器之一吧?”   五蕴大师猛地睁开眼。   见这波澜不惊的老和尚看向自己,澄玄子面上的沉痛更重了一分。   “即便商骜要的是我性命,我都不会来求大师。”他说。“可他要的,却是白云观中那件镇压魔修的法器。缥缈山庄里的那件已被商骜取走,天下顿时大乱,魔修现世。五蕴大师,他的下一个目标就是我白云观。若白云观的法器也被他夺走,那而今的天下,岂非又成了魔修的天下?”   五蕴大师定定地打量了他片刻,问道。   “但你又怎知,魔修现世,与此有关?”   “难道真因结界存在多年,发生松动破裂,才使魔修潜入大陆的吗?”澄玄子说。“即便这些时日,各位都这么认为,可为何结界破裂的时间,便和商骜夺走缥缈山庄宝物的时间一模一样呢?”   不等五蕴大师回话,他便接着追问道:“大师,难道您便没有一点担忧?”   五蕴大师沉默着没有回答他。   但是澄玄子知道,对他而言,沉默便是最好的答复了。   五蕴大师没有明确地否认,就说明他在思考,在担忧,在疑虑。这个时候,逼迫不是最好的选择,而是要以退为进。   澄玄子缓缓叹了口气。   “我今日去寻凌宫主,来寻大师,也只是因为,我们三个宗门而今福祸相依罢了。”他说。“缥缈山庄丢掉了法器,我们自也不能善终。我今日来,不过是不希望有一日,我等称为修真界的罪人罢了。”   说完,他缓缓站起身,朝着五蕴大师深深行了个礼,转身离开了。   那般苍老、单薄的身影,逐渐消失在了夜色之中。   ——   几日下来,宗门大比进行得如火如荼,而几个宗门之间的关系,却远没有比赛那么热烈。   那天之后,不知怎的,澄玄子再没主动找过商骜。渐渐的,白云观中渐渐有了传言,说那日澄玄子惹怒了商骜,也因此不敢再招惹他了。   这话传得澄玄子可怜极了。   且不说在场的都是修真界大宗门的掌门人,单论辈分,澄玄子都要高出商骜许多来。这种来自晚辈的压制无疑给修真界众人带来了一种违背伦常的不适,使得他们心生不悦,却又敢怒不敢言。   而商骜和沈摇光身边却是一片平静。   每天的大比照常进行,上清宗今年的弟子也实在优秀,每一个修为的赛场上都有不少弟子脱颖而出。   沈摇光也从中看出了浅霜的用心。   许是女子总会有种润物无声的不同。与他师兄在时相比,浅霜的威望与名声自然没有那么强大,但上清宗的弟子们却透着一种与从前不同的气劲来。   无论是修炼还是素日里的言行举止,都有种从容的井然有序,一眼便能看出浅霜从中所起的作用,想必从素日里对弟子们的约束,再到对长老们和六峰五司四处的管辖,都下了极大的功夫。   大比便这般一日接一日平静地进行着,从那日起,浅霜和叶寒寻也没有与沈摇光私下见过面。   一直到了这日。   宗门大比渐渐进行到中段,却在这天,有白云观的弟子匆匆来报,说又有魔修的踪迹出现。这次现世的魔修比上一次要凶悍强大得多,不过短短两日,便竟有南方的一个小宗门被魔修灭了门。   此事一出,白云观登时陷入了一片骚乱,便是这日的宗门大比都暂且取消了。   宗门之外人心惶惶,宗门中的弟子们也议论纷纷。而几个宗门的掌门人则连忙聚集在一起,想要会面商讨如何处理此事。   而商骜和沈摇光也在他们的邀请之列。   沈摇光清楚,所有人都心知肚明。虽说他们开会,可其实这事没必要开会解决。既有魔修作乱,那他们作为修真大宗便担负起责任来,派遣弟子和修士,前去除魔平乱。   可是,有些可笑的是,他们迟迟没有决断,却是因为这次三界祝礼。   这样大的盛会,将修真界中有头有脸的人汇聚在了一起。那么,每个宗门派出多少弟子,派出哪些人,便需要一同商议了。   这个时候,各个宗门的人便难免产生了小心思。   他们既怕派多了人显得自己太过大包大揽的张扬,引人侧目,又怕此行变数太多,折损自己宗门中重要的弟子。除此之外,宗门大比又进行到了中段,有些出类拔萃的弟子安排了有赛程,旁的宗门不开口,他们便也不知该不该教他们耽误了这样重要的比赛。   因此,一场会面开得艰难极了。   叶寒寻倒是没停留太久。   旁的宗门你一言我一语地商讨,渐渐地便都说要听从这次主办祝礼的澄玄子的调遣。而澄玄子听到这话,自然是百般推诿,又说怕难胜任,又说要为各个宗门负责。   他听了一会便站起了身,淡淡说:“你们讨论吧,届时要派出多少人,通知我就行。”   说完,他便径自离席,没再参与。   这会面一直持续到了这日午后,沈摇光听得连连皱眉。   旁的几个宗门的宗主不愿替其他宗门做主,又不想出头冒尖,他倒是能理解。澄玄子从来都是这样懦弱的性格,他也能理解。   但是这些举动放在平日里也便罢了,而今魔修猖獗,这祝礼当年又是因击败魔修而有的传统。孰轻孰重他们分不清楚,便就一味地做这些无意义的纠缠。   而更令沈摇光感到不适的,是他也知道这些人在纠缠什么。   他们知道魔修重要,却也同样看重自己宗门日后如何在修真界立足。他们本是带有同样目的的人,却各怀私心,便使得这些盟友全都成了掣肘。   沈摇光听得着急。   就在这时,一直坐在他旁边百无聊赖地打瞌睡的商骜歪了歪身体,在他耳边低声问道:“饿了没?”   沈摇光自然顾不得这些,摇了摇头。   “烦了,不想听了?”商骜又问。   “事态紧急,不知他们何时才有个论断。”沈摇光说。   “那你怎么想?”商骜说。“你也是上清宗的人。”   “魔修当前,上清宗自不能袖手旁观。”说到这儿,沈摇光紧皱的眉不由得垂低了些。“我私心想要他们尽数前往,尽快扫清魔修。”   “那就这么跟他们说。”   “可我修为尽失,既不能同去,也无法保证他们的安全,怎能妄下命令。”   “你能。”商骜说。“你只管做决定。他们的安全,还有那些魔修,我来负责。” 第53章   沈摇光略带诧异地看向商骜。   他不大明白商骜这么做的原因。   若只是为了扫清魔修, 那么只要商骜愿意,没必要绕这样大的圈子,只他派遣鬼修前去便能解决危机, 何必要沈摇光出面, 自己又在其后默默保护呢?   就好像他所做的一切, 都是为了要将功劳全都安在沈摇光头上似的。   沈摇光看着商骜,神情中流露出些许犹豫。   商骜一眼便看懂了他的意思。   是想劝说他, 既然如此,便干脆让他将功劳揽下, 主动请缨去解决这个烂摊子,从而在修真界中留下个美名。   可商骜本来就不在意这个。这些人生怕他的名声不够黑,就算他做两件好事,他们也既不会记他的好处, 也不会想替他宣扬。   再说, 本就是他们当年妄图用结界这样的死物来将魔修关在世界的另一端,本就是不可能万无一失的。再密不透风的牢笼都可能有人越狱, 更何况是一群被关进穷乡僻壤里的魔修。能花费这么长的时间才重返修真界, 都算是他们无能了。   商骜自然懒得替他们收拾这样的局面, 方才这么跟沈摇光说,只是因为他看出沈摇光担心而已。   既然他心怀天下, 那就让他去做, 至于做不做得好, 就由自己来负责。   早些决定, 也好早让沈摇光回去吃饭。   想到这儿, 商骜开口, 打断了沈摇光快到唇边的话。   “你决定吧。”他语气冷硬, 没给沈摇光半点回旋的余地。“我本来也不想管他们。要么你就派上清宗的人去, 要么,就让他们接着商量吧。”   ——   澄玄子自有一套打太极的本事。   他知道,一群修真界的大宗凑在一起,就是会有这样的烦心事。就好像各人清扫各家门前的雪,本就是相安无事的事,却有一日要住在一起,扫同一片雪。   那么,谁做多少事,便有的是门道需要推敲了。   本来,这些门道也不需要他考虑,只是正好这些人现在住在他的地盘里罢了。谁也不想多做事,却又不想消极怠工落人口实;谁都不想冒尖出头,却又生怕不如旁人,反倒成了旁的宗门的陪衬,使得自己降低了威望。   所以,他们自然会将担子推到他这个东道主的身上,这样,便是他一人来承担这除魔失败、或是弟子折损的风险了。   澄玄子自然不愿意,别的宗门死了人,反倒要他去赔礼道歉,说是自己安排不妥,出了闪失。   于是,他一边推诿着,心里一边渐渐有了计较。   旁人担心自己门中弟子折损,或者影响宗门大比的结果,他自然也怕——多年之后,谁还会在意这小小的魔修动乱?他们记得住的,只有这一回三界祝礼,哪个宗门拔得了头筹。   所以,能将损失降到最低的,便只有一个办法了。   澄玄子的脑子转的飞快。   修士的命是命,死了便不会再复生,可鬼修就不一样了。他们本就是死了的人了,而今复活,也不过就是商骜手下的行尸走肉。   原本有这么多鬼修在宗门里,澄玄子便夜不安枕,既怕他们污染了自己白云观的地界,又怕他们在商骜的驱策下无孔不入,找到夺魂珠的踪迹。   既然如此,若是能利用他们去除魔,便既能保全仙家弟子性命,又能断掉一些商骜的耳目,可谓两全其美。   唯一的问题,便就是如何让商骜同意这个提议了。   于是,他便在会上顾左右而言他,一会儿说担忧三界祝礼办不好,玷污了先祖的意志,一会儿又说担忧各宗门的弟子,大比进行到一半,恐在外除魔发生意外。接着又说魔修狡猾诡谲,不知是否有其他计划……   总之,他用尽了自己毕生所修炼的言语艺术,就是为了将在座宗门除了商骜之外的弟子和掌门们穿成一股绳上的蚂蚱,让他们明白利害关系,再话锋一转,扯到商骜的身上。   到了那时,其他宗门的宗主们便自然而然地成了他达成目的的利器。   澄玄子倒是很自信。   人嘛,谁会没有私心?既然有私心,便没有不好利用的人……   可就在他渐入佳境之时,一直在旁侧沉默不语的沈摇光忽然开口,打断了他的话。   “澄玄子前辈,我有一言,想必能解前辈之忧。”沈摇光说。   澄玄子一愣。   ——他这个连金丹都没有了的废人,这个时候怎么敢插嘴的!   澄玄子被他打断,却也不好多言,只笑眯眯道:“那可太好了!仙尊可有什么良方,可以扫除魔修的吗?”   “良方没有。”只见沈摇光不知为何看了旁边一言不发的商骜一眼,继而站起身来,声音清朗,平稳地说道。“但前辈,而今魔修作乱,已然祸及百姓和修士。若再等下去,不知会有多少人命丧魔修之手。”   听到这话,澄玄子装模作样地沉痛叹息道:“这老夫又如何不知呢?只怪老夫难当大任……”   “既然前辈苦恼,那晚辈便斗胆代表上清宗,替我上清宗做个决定。”沈摇光说。   在座的宗主皆是一愣,一直沉默着插不上话的浅霜也惊讶地看向他。   “我上清宗随行的弟子们,凡金丹后期及全部元婴期的弟子,一并前往斩杀魔修。”沈摇光说。“这些弟子此后大比的计划,便请观主替上清宗取消了吧。”   澄玄子一愣。   他既没想到沈摇光会在此时说话,也没想到……他竟是替上清宗做的决定。   这样的话,岂不是让他刚才的计划全都付之东流了?   他仍不死心,对沈摇光道:“呀……仙尊高义,老夫实在佩服。只是不知……上清宗宗主,可愿答应此事?”   坐在席位上的浅霜明显有些为难。   她这新宗主做得再好,还不是被上清宗那些资历久远的老怪物压着?有那些前辈、长老在,她当然无权做这个出头鸟。   可他没想到的是,浅霜皱眉犹豫了片刻,甚至没有多久,便下定决心,说道:“师兄作为前宗主玄清上神之子,自然有权替我上清宗弟子决定。既师兄这么说,那我也没有异议。”   旁侧拭剑门还有几个留下的弟子,为首的正是叶寒寻的徒弟闻藏锋。听到沈摇光和浅霜这么说,他早坐不住了,也站起身来对澄玄子抱拳道:“观主,那么按照家师离开前的吩咐,我拭剑门也会派出金丹期以上的全部弟子,前往除魔。”   旁边的池修年见状,也出声附和道:“我缥缈山庄愿派出金丹期与元婴期的……一半弟子,随同前往。”   这下,在场的宗门半数都认同了沈摇光的决定,其余几个宗门也很快表了态。   顿时,原本久久悬而未决的事便在沈摇光开口之后迎刃而解了。   澄玄子面上带着欣慰又热切地笑,最后也跟着一起表了态。但只有他自己才知道,这笑容是有多艰难苦涩,而这背后,又是怎样的咬牙切齿。   全都将半数弟子派走了……他们白云观,六七十年才重新迎来了举办三界祝礼的机会,这事一出,光靠想都能知道,此后的半场盛会会是怎样的冷清。   而商骜……   澄玄子满是笑意的眼睛扫过在场的众人,同样,也从商骜面上掠了过去。   在场的所有人里,唯独他一副事不关己的模样,神色冷淡,端坐在那里,从头到尾一句话都没说。   更可气的是,也没人敢在这个时候开口,让他商骜也表个态,要派多少手下前去除魔。   没人敢逼迫他。   所以……难道事情便真落到了这样的地步?   他不仅盘算落空,便是自己宗门中的弟子也要派出不少。这样的话,门庭冷落的白云观里,人数最多的,便真的是那乌央的一群鬼修了…… 第54章   商讨结束, 各宗门便各自起身离席了。见浅霜也起了身,沈摇光对商骜说:“我有几句话要同师妹说。”   商骜皱了皱眉,没拒绝, 却不高兴地说道:“你还没吃饭。”   “这自是不急。”沈摇光道。“既事已议定, 弟子们不日便会启程, 我还有些小事,想去叮嘱她。”   商骜没说话。   沈摇光知道他这是答应了的意思, 朝他笑了笑,便起身朝着浅霜离开的方向去了。   浅霜尚未走远。   “师妹。”沈摇光在身后叫住了她。   浅霜回头见只他一人, 警惕地四下看了一圈,却仍没发现商骜和他属下的踪迹。沈摇光上前去,见她神色小心,说道:“无妨, 商骜不在周围。”   浅霜道:“还是小心为上。师兄, 可是有什么事?”   “今日我擅自替你做了主,还望没有给你添麻烦。”沈摇光道。   浅霜摇了摇头。   “师兄这是说的是什么话。”她说。“师兄想必也知道, 魔修再次现世, 我与师兄一样着急。只是师兄不知……”   浅霜沉默片刻, 压低了声音。   “我身边的几人,都是门内长老派来的。”她说。“若非师兄替我先开了口, 待回到宗门, 我定有不小的麻烦。”   “……竟到了这样的地步?”   沈摇光先前也只是知道浅霜在宗门内举步维艰, 却没想到她竟是分明在门内那几个长老的操控之下。也幸而此时只剩他与浅霜两人, 否则浅霜定是不敢与他直言此事。   浅霜道:“也实是十年之前, 宗门大乱, 我被仓促推上宗主之位。这些年来, 上清宗稍有安定……便又谣言四起, 说当时我是趁乱夺权,才有了今时今日的地位。”   沈摇光闻言,眉心皱得死紧。   “他们怎能……”   “罢了师兄。也怪我多嘴,本不是什么大事。”浅霜见他这般,面上露出了个轻松的笑容,对沈摇光说。“师兄也知,既得高位,哪里有不受苦的?此事不要紧。倒是师兄,这会儿来寻我,是因何事?”   沈摇光暂且收拾起情绪,道:“原本也是为了这次派遣弟子前去除魔而来。”   “师兄请讲。”   “你也知道,我们数百年未曾见过魔修的踪迹,即便是当日的你我前去除魔,也是要摸着石头过河的。”沈摇光道。“此番我主动请缨,却又无法亲自前去,实是有些担忧。”   说着,他从袖中拿出了一枚储物芥子。   “这其中有些符文丹药,你拿去,交给为首带队的。”沈摇光说。“这几日我观赛,也看出你这些年培养了不少弟子,想必定然有你信得过的。”   接过芥子的浅霜面露不解:“师兄此物,是从哪里来的?”   沈摇光摇了摇头,没告诉她这是临行之前,钟杳替他准备在行装之中的。自然,能拿出这物件的也必不可能是钟杳,只会是商骜借由她的手,交给自己的。   见沈摇光不说,浅霜便也没有多问,只道:“师兄只管放心,我也定然会叮嘱好他们。”   说到这儿,她叹了口气。   “也实是三界祝礼当前,我走不开。”她说。“也只盼过几日澄玄子牵头会面之时,能商议出对策来。”   沈摇光皱了皱眉,没有言语。   “师兄在想什么?”   “我在想……”他顿了顿,还是摇了摇头。“不知魔修为何会在今时出现,而今修真界的这些宗门……又能否像多年之前一般携手抵御。”   听到这话,浅霜也不出声了。   许久,她道:“师兄放心。无论其他宗门作何态度,我一定带领上清宗的弟子们与魔修对抗到底。”   沈摇光点头应好,犹豫了一会儿,又出言道:“不过,此番你也不必太过忧心。”   “师兄?”   “商骜方才也私下告诉我,他本就打算派遣手下前去平乱。”沈摇光说。“只是……许是他不想参与修真宗门的来往,因此没有表态罢了。”   “……师兄就这么信任他?”浅霜闻言,将信将疑。   沈摇光也教她问得一愣。   许久,他将不知从何说起的解释咽了下去,只对着浅霜笃定地点了点头。   “师兄……没有想起些什么吧?”浅霜问。   “什么?”沈摇光问。   便见浅霜在他疑惑的眼神里,缓缓地摇了摇头。   ——   各个门派派出的弟子很快便踏上了前往除魔的路。   经此一遭,宗门大比立时冷清了下来。   但冷清的却也仅仅只是观众席而已。   除了上清宗和拭剑门之外,其他的门派皆只派出了随行弟子的半数。沈摇光很快便发现,他们派去除魔的弟子大部分都只是随从前来的,并无大比的任务,剩下一小半,也多是在大比中被淘汰的那部分。   沈摇光看得直皱眉头。   因此,此后几天的大比倒也算赛况激烈。除了高阶赛场上已无人参赛的上清宗和拭剑门之外,剩下几个宗门也算得上人才辈出,甚至因为没有拭剑门中剑法精湛的弟子和上清宗那几个新秀的“打扰”,倒显得颇有亮点。   商骜也看出了沈摇光的情绪低落。   这日,恰是筑基期弟子们的最后一场比赛。因着连日士气低迷,上清宗那位闯进最后一场的弟子也并算不得优秀,在决赛场上也不过是末尾一名罢了。   “你看,他们面上一副道貌岸然样,实则算得稳呢。”前往赛场的路上,商骜对沈摇光低声说道。   “算得稳,也算得糊涂。”沈摇光说。“从前天下安定,我倒从未看清这些前辈。”   商骜笑了:“你平日里修炼,不看兵法吧。”   “什么兵法?”   “他们看起来是糊涂,像是舍本逐末。但其实,这也算得上另一种田忌赛马。”商骜说。   “这如何扯得上田忌赛马?”   “魔修既已现世,那也不是一次两次可以歼灭的。”商骜说。“找到他们突破的结界、重新封锁两街之前,谁都不知需要除多少次魔。”   “所以,他们在保存实力?”   “先拿到三界祝礼中宗门大比的好名次再说。”商骜说。“保存力量,到了关键时候拔得头筹,岂不是此后几百上千年,都能让自己的宗门立于修真界的首位?”   沈摇光对上商骜的眼,果然,从中看出了几分凉冰冰的讥诮。   “……这算兵法吗?”沈摇光道。   “不算。”商骜答道。“不过是肮脏的勾心斗角罢了。”   ——   沈摇光闻言,难免心生担忧,想要去看看浅霜。   商骜虽不大高兴,却也并没有阻拦他。   沈摇光赶到上清宗空荡荡的观赛席上时,便见到了浅霜和她身后席位上稀稀拉拉、坐不满一半位置的筑基期和炼气期弟子,还有坐在浅霜附近的叶寒寻。   这些时日来,沈摇光难得与他面对面地站在一起。   “寒寻。”沈摇光冲他点头致意,叶寒寻也微微冲他点了点头。   他们二人心知肚明,也不必解释。浅霜是沈摇光的同门师妹,两人私下交谈几次也是情理之中。但如今叶寒寻身居拭剑门高位,若沈摇光特意与叶寒寻见面,便太过显眼了。   “尚未谢过你。”叶寒寻说。“藏锋回来说过,你救了他一命。”   “何必说这些。”沈摇光道。“你们的弟子可有带消息回来?还不知此番现世的魔修好不好对付。”   “还没有消息。”浅霜说。“不过你放心,叶大哥的徒弟上次随师兄一起斩杀魔修,还是有些经验的。更何况此番派去的弟子不少,师兄不必过虑。”   旁边的叶寒寻也点头赞同。   沈摇光便在此坐了下来。   可就在这时,忽然一道有些不寻常的气息如不着痕迹的蛇一般,划过赛场上覆盖的巨大结界,立刻引起了沈摇光的注意。   沈摇光转头看去。   可目光所及,却什么都没有,只有覆盖着赛场的结界在虚空中流转着微弱的光芒。   这是结界上再寻常不过的现象了。   “怎么了?”浅霜注意到了沈摇光的异样,问道。   沈摇光皱眉感知了片刻,只觉那股异样的气息愈发明显起来。   “这结界似有异常。”沈摇光说。   浅霜不疑有他,忙道:“那我现在派人去寻白云观的弟子。若真有安全隐患,今日的赛程恐怕就需往后推一推了。”   沈摇光点了点头。   “怎么回事?”叶寒寻问道。   沈摇光一边仔细地感知着,一边说道:“这结界之上有所异动,像是受到了什么侵袭。但侵袭通常是由外部而来,这种异动在结界之上流转,总像是结界本身出了问题……”   却就在这时,旁边冷不丁传来了另一个人的声音。   “有什么问题?”   竟是李怀真。   沈摇光转头看去时,就见被浅霜派走的弟子此时正站在一旁,而李怀真身后跟着三五个随从,端站在正中,垂眼看着沈摇光,神情中有种说不出的居高临下。   “我说这上清宗的小弟子慌里慌张地干什么去呢。”李怀真说。“原是特地去寻衅的?仙尊,您而今一介凡人之躯,不如跟我说说,这结界出了什么问题?” 第55章   沈摇光知道, 如若结界真的出现了问题,无论是垮塌还是反噬,造成的后果都是不可估量的。   他现在没工夫和李怀真斗嘴, 言简意赅道:“结界之上有真气异动。”   却见李怀真冷笑一声:“那便是结界不够稳固, 某处出现了薄弱或破损?”   沈摇光此时并无真气,自然无法探查李怀真所言的。他皱了皱眉,只觉这人问地答天:“自然不是,而是……”   “结界都没有损坏,怎会有异动?”李怀真却面带讥诮地笑着打断他。“难道仙尊修为没了,连从前所学的常识都归还了吗?”   旁边的叶寒寻冷声道:“你说话当心些。”   李怀真抿了抿嘴, 不快地将之后的讥讽都吞进了肚子里。   沈摇光凝眉道:“我无心与你争执这些。眼看着弟子们就要入场, 安全起见, 还请尽快暂停比赛,检查一下结界之上是否有……”   李怀真听到他这话, 笑出了声。   这回, 他连刚才的谨小慎微都装不出来了。   “我道是为何, 今日上清宗的席位上这般热闹呢。”李怀真的目光扫过沈摇光三人。“拭剑门、上清宗, 全都到场了。”   沈摇光听他语气慢悠悠的,早有些心急如焚。他转过眼去, 时辰已到,上清宗和对面宗门的弟子已然入场了。而与他同场比赛的,正是白云观的筑基期弟子。   “原是为了这场比赛啊?”李怀真讥诮的眼神落在了沈摇光的脸上, 随着他的目光转过头去,瞥了一眼场上。   接着, 他啧啧两声, 摇了摇头。   “这场比赛, 确实上清宗的赢面小一些。”他说。“也是。金丹期和元婴期的大比全都放弃了, 想必浅霜宗主也不愿上清宗此番大比空手而归吧?”   说着,他的目光有些轻佻地看向浅霜。   浅霜神色冷冽,道:“你什么意思?我上清宗既派了弟子出去,缘何还会纠结在这一场比赛上?仙尊既说场地有异,便应该以安全为主,你扯比赛做什么?”   李怀真听着她说的话,却并不在意。   沈摇光看出异常来?他们这赛场的结界可是宗门大能合力而成的,坚不可摧,又日日有人检查维护。他今天早上才亲自带弟子们检查过结界,怎么可能出问题?   反而是这上清宗,真是输不起。   早前派弟子去平定魔修,他父亲还没说什么,偏上清宗先带头,派了那么多弟子出去,分明就是砸他们白云观的场子,扫他父亲的颜面。   区区几个魔修,需要他上清宗装什么身先士卒?   也正因如此,他们白云观在此后的宗门大比中大放异彩,倒显得他们上清宗默默无闻。李怀真只当上清宗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正因此而高兴,却不想他们先找起茬了。   还不是因为他们败局已定!   听浅霜又提什么平定魔修,李怀真气不打一处来,就在这时,他听见上清宗的弟子小声对浅霜解释道:“这结界是由李真人负责的……”   李怀真闻言怒起,反驳道:“那么,浅宗主修为高深,可看出结界有什么异常了?您尽管指出来,我现在就叫他们停止比赛。”   “我……”   “连您都没看出问题,何必轻信仙尊呢?”李怀真冷笑。“仙尊如今毕竟只是个凡人,比起指手画脚来说,还是安心观赛吧。”   而就在他身后的赛场上,白云观的弟子单手挥剑,剑锋所过之处划出一道锐利的真气。   上清宗弟子飞身越起,躲过了那道剑气。   可就在这时,剑气落地,一瞬间,赛场的地面竟因那道剑气而猛地碎裂开来。   不过筑基期的弟子而已,怎会有这么强的真气!   就在众人都面露惊讶时,端坐在赛场对面的商骜竟猛地越起身来,不过足尖一点,便径直踩着赛场的结界,朝着沈摇光的方向飞身而来。   李怀真看到这一幕,嘴角已然勾起了寻衅的弧度。   可是,不等他的话说出口,他便猛然睁大了眼睛,瞳孔骤缩。   因为就在他的眼前,赛场的地面在那道剑气后飞快地塌陷下去,巨大的崩塌之后,地面的石块猛地飞溅开来,巨大的震颤如同山崩地裂,下一刻,巨大的一物从地下破土而出。   沈摇光被飞身而来的商骜一把救起。短暂的天旋地转后,他被商骜带到了赛场的最高处。   沈摇光看见,崩塌而起的碎石落在商骜的背脊上,他一言不发,静静地在惊呼声中替他挡下飞溅的石块。   而在他背后,一只通体漆黑、身长数百丈的巨大蟒蛇从地下猛地钻出来,原本的结界在他的身躯下不值一提。   它吐着信,随着一声嘶嘶的吼叫昂起了头,结界便在他的撞击下四分五裂。   “这是……!”   沈摇光看见,浅霜已然飞身而起,在危急关头冲进赛场,一把救出了场上的两个弟子。上清宗的弟子离得远些,似乎没有受伤,而那白云观的弟子早吐出了一口鲜血,人事不省。   而叶寒寻也在巨大的冲击下堪堪退到沈摇光附近。   观赛席上的弟子们已然乱作一团。   那大蛇破土而出时,已有不少距离的近的弟子受了伤。而那大蛇分明就是被激怒的模样,此时场上混乱一片,惊呼此起彼伏,更叫它躁动不安。   那大蛇舒展身体,怒吼一声,便朝着他面前席位上的弟子们攻去。   眼看着旁侧的叶寒寻已然仗剑而起,商骜一把按住他,道:“你在这里,保护好他。”   继而,他便将沈摇光交到叶寒寻身侧,下一刻,彗星袭月一般纵身而起。   沈摇光的耳边只留下他那道低沉却简短的声音。   “别怕。”他说。   ——   周遭的宗主大能们一时间只顾保护自己周遭的弟子,谁都无暇应付那只大蛇。只一瞬,商骜便单手抽出了自己的剑,剑锋裹挟着吞天蚀日的真气,直朝着大蛇大张的血盆之口而去。   剑未至,剑气却已然落在了大蛇身上。那大蛇一时间避让不及,竟让那剑锋生生削端了一根獠牙,痛得嘶嘶怒吼。   一人一蛇很快缠斗了起来。   周围众人皆反应不及,唯独沈摇光看出商骜将自己交给叶寒寻的原因。   ——除他之外,包括叶寒寻在内,在场的所有人中,没有一个的修为能与这大蛇抗衡。   “……似是已到神级。”旁边的叶寒寻单手仗剑护在沈摇光身前,低声道。“白云观怎会有这样的怪物。”   “神级?”沈摇光反问。   “是。”叶寒寻侧目看向他,看他这反应,问道。“你看出了什么?”   “宗门内的神级妖兽,只可能是镇派之兽。”沈摇光道。“除上清宗与拭剑门,其余的几个老宗门中,只有一两个宗门有镇派妖兽。”   “我似听说过。”叶寒寻说。“可镇派之兽,怎会突然暴起?”   沈摇光摇了摇头。   而此时的赛场上,已然只剩下了缠斗的商骜和大蛇。   随着那大蛇朝着商骜的怒吼,一道强大的妖力顿时朝着商骜的方向攻去。商骜纵身跃起,下一刻,他的真气竟阻挡在大蛇和那个方向的弟子之间,形成了一道坚不可摧的屏障。   大蛇接连几道攻击,都被商骜轻松拦下,竟连周遭躲避不及的各宗门弟子都未受波及。   那大蛇愈发暴怒,下一刻,竟浑身光芒乍起,骇人的光亮透过他如盔甲的鳞片缝隙,几乎将沈摇光的眼睛都灼痛了。   “……它的妖丹在暴动。”沈摇光低声道。“恐有自爆的风险。寒寻,我无事,你快去助他。”   叶寒寻虽神色严峻,可看向沈摇光的神色却有些奇怪。   “你这么担心作什么?”他问。   “……人命关天!若这大蛇自爆,在场的弟子无一人能幸免。”沈摇光声音出口,竟有些打磕,像是他口不对心,实是在担忧其他人似的。   叶寒寻奇怪地多看了他两眼,却也没有多问。   “不会。”他道。“你看商骜,他应付得来。”   果真。   那大蛇张开大口,嘶吼着扑向他。而那粗长的蛇身也不断地从地下钻出,一边带起飞沙走石,一边飞快地盘起,竟是要用身躯将商骜锁在原地。   商骜踏着虚空停在原地,竟也不躲,唯独手中的剑逐渐光芒大盛,即便在明亮的白昼,光芒耀目。   下一刻,大蛇身体收紧,几乎转瞬就能将他死死裹住,缠死在重甲覆盖的身体之中。   而商骜也在这时纵身而起。   “九君!手下留情!”   观赛席上的澄玄子似乎察觉了什么,声嘶力竭地高声道。、   可商骜手中的剑已然径自飞起,直冲向大蛇。   下一刻,剑锋狠狠穿过大蛇坚不可摧的盔甲,直冲进蛇身七寸的位置。   大蛇发出一声震天动地的哀叫,浑身光芒大起。   但立刻,光芒便一次熄了下去,所有的光亮,都全部汇聚在了被商骜剑锋穿过的那处。   蛇的七寸,也正是蛇丹所在之处。   大蛇的身躯重重砸落在地,溅起一片碎石。 第56章   光芒渐熄, 大蛇彻底没了气息。   商骜单手收回剑刃,轻飘飘地落在已然面目全非的地面上。   而观众席上的众人,澄玄子最先撇下旁人, 飞快地飞身赶到了商骜面前。   “九……九君, 多谢九君救我门下弟子性命。”澄玄子虽嘴上是言谢的,但面上的神情却有些难看。“只是……这,也不知门内护山灵蛇为何会忽然暴起,九君可有受伤?”   商骜看都没看他,径自踏着碎石往前走去。   旁侧,澄玄子费劲地跌跌撞撞跟上, 说道:“九君有所不知, 此乃我白云观的护山灵蛇, 已存世万年有余,一直守在太玄山上。万年来, 此灵兽从未有过一次暴动, 今日不知是何缘由, 才被激怒暴起。唉……真是可惜, 这护山灵兽怎会殒命在今日呢?”   商骜脚步没停,冷冷问道:“观主是在怪我杀了这蛇?”   “不敢!不敢!”澄玄子说。“方才情况如何危急, 我等都是有目共睹!九君这是救了我等的性命啊!”   商骜没理他。   “只是……许是情形太过凶险,九君才迫不得已杀了它的。若只是旁的什么畜生也便罢了,却不想是太玄山的灵蛇……”   他们二人的对话, 沈摇光悉数听在耳中,而周围的弟子们, 也在小声议论着。   “护山灵蛇死了……恐怕对白云观来说是大难啊。”   “那又如何?方才分明是那灵蛇暴起伤人, 你看它那模样, 即便不杀它, 它也是要自爆的。”   “商九君也算救了人性命,观主似乎却是在责备他……”   “你说什么呢!怎么能替商……替那人说话呢!”   “可他方才确实救了我们性命啊,他若是不杀此蛇,非但我们要死,这蛇也是要为祸一方的。”   “只是他也太倨傲了些……观主因蛇伤心,也是情理之中呀……”   而就在众人议论纷纷时,商骜径自走到了大蛇的尸体旁边。   沈摇光耳边还有其他弟子说话的声音。   “他方才杀了这蛇,也是无奈之举吧?本就是没办法的事。”   “对呀,谁真的想杀死灵兽呢?”   “即便是商九君这样修为高深的人,要战胜此蛇,也只能用这样不计后果的方式了吧?”   “是了,不用尽全力杀死它,即便是商九君,也是没有胜算的吧……”   却就在这样的议论声里,商骜拿起剑,重新刺进了那蛇方才一击毙命的伤处。   在场的众人皆目瞪口呆,就连旁边满面悲伤的澄玄子也愣在原地。   却只见商骜面色冷漠,剑锋一转,竟是一剑剜出了那蛇的蛇丹,血淋淋地拿在了手中。   他打量了那蛇丹一番,虽说上头鲜血淋漓,将他的手和衣袖都染脏了,却仍旧是完整的。   金色的丹珠,在日光下熠熠生辉。   大庭广众之下,商骜微微侧头,对旁边的澄玄子淡淡说道。   “作为谢礼,这东西就给我吧?”   他语气淡然,握着蛇丹的手也稳当极了。   看这模样,哪里是在场的弟子们所议论的,他迫于无奈才杀了这只大蛇的?   分明是他游刃有余,即便一击毙命,也绕开了蛇丹,只一剑斩断了那蛇丹周遭连接的经脉。   这样精准的手艺,怕是剜骨疗毒的医修,都是做不到的。   ——   “糊涂……你怎么这般大意!”   深夜,澄玄子的洞府之中却灯火通明。   三清真人的巨大画像在烛火之下宝相庄严,而在画像前,澄玄子怒目看着面前的李怀真。   “大蛇有所异动,你难道就半点没有觉察?”澄玄子责问道。   “这……孩儿只检查了结界的坚固程度,和各个方向的法阵……从前也没有检查结界表层气息的先例啊!”李怀真道。   “没有先例……是!可它为何会忽然暴起!”澄玄子怒道。   “肯定是商骜动的手脚呀!”李怀真不假思索。   澄玄子转头看向他。   李怀真接着道:“父亲您说,上万年了,为何从没有发生今日这样的事?那是因为从前从没来过他商九君!那大蛇,还分明就是咱们白云观看守夺魂珠的灵兽,商骜不是本就想夺走我们的夺魂珠吗!这分明是他的计谋!”   澄玄子定定地盯着他。   “说得好。”澄玄子说。“那你再告诉我,证据何在?”   “这……”   李怀真答不上来了。   “这么多日来,都没发觉结界的异动,这是你的第一错。”澄玄子缓缓对他说道。   “……是。”李怀真面上明显有不服气的神色,却还是勉强低头认罪道。   “你的第二错,就是意气用事,这么大的事,你就这样直接安插给了一个你厌恶的人。”澄玄子说。“仅凭厌恶就够你定他的罪吗?现在是我找你要证据,那若是有一日,旁人找你要证据呢?”   “这……”   “你拿不出证据来,就是诬陷,反而让他因此而减轻嫌疑,就是因为你想把罪责强加在他身上。”   “……是,孩儿知错。”   澄玄子缓缓转过身去,背着手不说话了。   许久,李怀真小心翼翼地开口问道:“那父亲……可有什么计划?”   澄玄子抬头看着三清画像,许久缓缓叹了口气。   “大蛇已死,是再也没有转圜的余地了。”他说。“而今就连大蛇都不在了,商骜想拿走夺魂珠,更是如探囊取物。”   “是啊,父亲,此事我们可不得不防!”李怀真说。   澄玄子没有说话。   李怀真隐约从中看出了些端倪,问道:“父亲这是……已经有决断了?”   澄玄子苦笑两声,摇了摇头。   “我能有什么决断呢?”他说。“这灵蛇的年岁比白云观都久,这么多年来都庇护着白云观的安宁。大蛇死了,谁能保证百年后、千年后,白云观在哪里呢?”   “……父亲!”李怀真听到这话,已然开始着急了。   澄玄子转过头,淡淡看了他一眼,神色中隐有责备,像是在怪罪他没有城府,太过心急一般。   “此事我们知道,其他的各大宗门,自然也知道。”澄玄子说。   “父亲的意思是……”   “我白云观世代倚仗的大蛇都能被他商骜轻易杀死,那灭白云观,岂不是易如反掌?那么,其他宗门呢?有商骜这样的人在,没有一个宗门是安全的。”   说着,澄玄子转过身。   “我能想到,各大宗门的宗主自然也能想到。再说,这商骜可是什么善男信女?他杀了大蛇,救了人性命,不还是连蛇丹都挖走了?你既然知道怕,那整个修真界的人,当然都会怕他。”   “那么,都不必我们多说,只需稍加提醒,修真界便能拧成一股绳,去对抗商骜了?”李怀真面上露出了兴奋的神情。   “自是比对抗魔修团结得多。”澄玄子淡淡道。   “父亲实在智慧!”李怀真说。“那父亲一定要借着此事多做文章,好一击毙命,教这商骜永世不得翻身!”   澄玄子笑了。烛火之下,他沟壑纵横的脸看上去慈祥极了。   “这是自然。”他说。“否则,这么多年,为父岂不是白活了?”   ——   沈摇光不知从何向商骜提起。   灯下,商骜静静把玩着那颗蛇丹。   神级大蛇的金丹,世所罕见,即便千年百年都难遇一颗。更何况,在这座大陆之上,神级灵兽都只有大陆边缘、人迹难至的无人之境才偶有存在,这样护山的神兽,恐怕整座大陆都再无第二只。   灯光下,金丹熠熠生辉。   商骜似乎很满意这个战利品,否则也不会回到夺玉峰上还拿出来看一次。   沈摇光却是想起白日里的事情,心下忧虑愈甚。   “……所以,你早作了杀蛇取丹的打算?”他问商骜。   “一只畜生而已,有什么难的。”商骜淡淡地说。“只是在场的这些人,要帮忙也是添乱。他们死活不要紧,只怕会损伤蛇丹——要么,我怎么敢把你留给叶寒寻的?”   他的语气理所当然,就像真的只是杀了一只寻常妖兽一般。   沈摇光提醒他:“可在场的人,都以为你是以命相搏,救他们性命的。原本于他们而言,你是真的救命恩人,即便从前对你有所偏见,而今也该淡上几分的。”   说到这儿,他顿了顿,道:“即便是我,都以为你会有危险,想让寒寻去助你呢。”   原本神色冷淡,随手把玩着蛇丹的商骜却在这时一顿,抬眼看向沈摇光。   他像是听到了什么重要的、甚至让他不敢置信的事一般。   沈摇光见他听进了自己的话,接着道:“可待你取出蛇丹,这种舍命相助便变了味道,他们也在议论些旁的事……我并非是教你骗人,只是取丹此事,或许本可以不用这般大庭广众。”   却听商骜冷不丁地问道:“你担心我?”   “……什么?”教他这般突然地转移话题,沈摇光一时没反应过来。   却见灯光下,商骜看着他,灼灼的灯光跳动在他的双眼之中。   “你是说,今天杀蛇的时候,你担心我?”他追问道。 第57章   沈摇光愣了愣, 一时间不知道商骜为什么会这样问。   担心吗?那自然是担心的。但是,教商骜这般目光灼灼地问出来,却又让他的担心像是有点奇怪。   这让沈摇光一时间不知道该不该点头。   他们二人对视了片刻, 直到商骜认命似的转开了目光,道:“没什么,我就是问问。”   他这模样, 似有些失落,却又像是早习惯了这种失落一般, 有种莫名让人有点心软的驾熟就轻。   沈摇光不得不承认,自己的心也确实立时间软了下来。   说到底,他也不过是个缺乏关心和赞同的孩子, 这样问, 许是不过只想知道自己的性命在他心中分量几何罢了……   幸而商骜是个极会给他自己找场子的人。说完这话, 他便若无其事地接着道:“也没什么。他们怎么想有什么重要?倒是这颗蛇丹,我不取, 自然有的是人想要。”   沈摇光的目光落在那颗龙丹上。   熠熠的烛火下,隐有流光在龙丹中盘桓,金光灼灼。   “此物确是难得的珍宝。”沈摇光说。“可那般紧急的情况, 怎会有人想到这个?”   “当然是蓄谋已久的人了。”商骜淡淡说。   “你的意思是……”沈摇光道。“大蛇躁动, 是有人蓄意而为了?”   商骜看着他。   “是了……”沈摇光自言自语。“这样神级的镇山灵兽,若不是遭人蓄意陷害,怎会轻易暴起伤人。只是……”   “只是什么?”   “谁能有这样高深的修为, 又有谁能够寻到白云观的灵兽, 又准确地让它进入自己的圈套呢?”沈摇光道。“即便真有这样一个人……他处心积虑,又想得到什么?”   这回, 商骜也没有回答他。   沈摇光知道, 即便是商骜, 想必也很难明白这其中的利害。   ——   当天夜里,各大宗门派去除魔的弟子们回来了。   他们回到白云观时恰是深夜,门前弟子匆匆来报时,太玄山上的灯都熄了大半。澄玄子那时也已经歇下,是李怀真匆匆敲了他卧房的门。   “父亲,父亲!”李怀真道。“出大事了!”   澄玄子皱眉:“什么事情,这般火急火燎?”   “咱们派出去的弟子们回来了!”李怀真说。“可是……派出的三十个弟子……只……只回来了……”   “回来了几个?”见他吞吞吐吐,澄玄子不耐烦地问。   “……五个。”李怀真低声道。   澄玄子没有说话,神情冷肃地起身大步往门外走去。   李怀真跟在他旁侧,急匆匆地道:“各大宗门的弟子都折损了不少,可唯独我们白云观的弟子伤亡最多!但说来也真是奇怪,唯独上清宗,竟只有两个弟子受伤!”   澄玄子猛地停下脚步。   “你说什么?”他沉声问道。   “这其中分明有鬼!”李怀真怒道。   澄玄子停在原地,深深吸了一口气。   “这沈摇光,倒是我低看了他一眼。”澄玄子说。“都成了个废人,竟也有这等祸水东引的本事。”   “父亲也这么想?”李怀真问道。   澄玄子冷笑了一声。   “不然,他怎么敢第一个提出来派出他上清宗的全部弟子,装出这样身先士卒的模样给我们看?”他说。“他分明是早做好准备的。”   二人此后便再也无话,匆匆赶到了白云观的议事堂。   议事堂内,各大宗门的宗主已然到齐了,此时皆面色冷凝,神情沉重。   留在白云观的众人或许也曾设想过他们此行艰难,却未曾想会有这样的折损。寻常妖邪作祟,死个一两个人就算得上严重了,谁又遇见过这样惨重的场面?   在场的众人此时小声地议论着,唯独叶寒寻端坐在他的位置上,一言不发。   旁人知他话少,通常也不会来打扰他。而他听着旁人的议论,心中已然有了些结论。   他拭剑门也折损了两个弟子,在这些宗门之中已算得上幸运至极的了。此番前往除魔,领队的仍旧是他的首徒闻藏锋,方才一身狼狈的回来,也大致跟他讲明了情况。   说来说去,一大半的原因都是这些大宗的人太过爱惜羽毛,反倒轻敌,致使同门的弟子身陨。   前一次除魔只有他拭剑门的弟子,又因着遇见了沈摇光商骜等人,故而轻松地清理了肃城的魔修。这一次,他们似乎便认为也这样容易,故而便将更多的心思放在了宗门大比上。   于是,其余几个宗门派出去的多是大比中输了比赛、此后都没有赛程的弟子,其中白云观尤甚。他们虽看起来派了最多的弟子,极尽大宗风范,但实则有二十多个弟子连宗门大比的资格都没有,分明是送去浑水摸鱼地充数的。   更何况,他们一行人虽人数众多,却各有派别,每个宗门都有领队的弟子。再加上宗门大比刚进行到一半,更是各门派弟子之间暗自较劲、你来我往的时候,故而极难合作。   再加上这次现世的魔修比上次要厉害得多,才导致此番除魔这般惨烈。   叶寒寻还听说,他们宗门这次损伤较小,也全是沈摇光和商骜的原因。   那时,分明有一队鬼修随行,白云观的弟子却硬说商骜没按好心,专门派鬼修来监视他们,因此坚决不与鬼修同行。领头的那个年轻的女性鬼修倒也没有多与他们分辨,遭他们排挤之后,便再没出现过。   此后,便也是白云观的那弟子仗着他们人数众多、又是三界祝礼的东道主宗门,故而在各派弟子中指手画脚,一定要其他弟子按他的吩咐行事。   那弟子据说是白云观李怀真李真人的爱徒,他们虽有意见,却也不敢多说什么。   因此,在那弟子的指挥之下,他们很快便落入了魔修的陷阱。那魔修本就强大,又诡谲狡猾,当时存的心思就是要将他们所有人炼化。关键时刻,是上清宗的弟子拿出沈摇光所赠的芥子,靠着其中的符文保护住了在场大半弟子的性命。   此后,还是那群鬼修赶到,杀死了那个魔修。   叶寒寻明白个中的原委,便也一直一言不发,只等着沈摇光来时,向沈摇光道个谢。   却就在这时,他听见了五蕴大师的一声叹。   “罢了。”五蕴大师说。“除魔身殒,本就是不可避免的事。既灭杀的魔修,也算他们功德一件。只是魔修接二连三地出现,想必我等也该想些应对的办法。”   旁边,凌嬅冷冷地笑了一声。   “五蕴大师高义。”她说。“想必也是万法宗的弟子折损不多的原因吧。”   五蕴大师听见这话,登时涨红了脸。   “凌宫主此话何意?”他道。“即便只死了一个弟子,也是认命,老衲如何不心痛?但以身试魔,本就是我等修行之人必经之事,若教生灵涂炭,哀鸿遍野,那才是我等的罪孽!”   见五蕴大师发怒,旁边的池修年连忙出言打圆场道:“罢了,大师,凌宫主门下弟子折损近半,也是心急。”   说着,他又转头去劝凌嬅。   就在这时,旁边的澄玄子幽幽地叹了口气。   “说到底,也是我白云观流年不利,屡遭大难。”他说。   在场众人一时间都不说话了。   众人也知道,就算他们的弟子损耗再多,也比不上白云观惨重。昨日白云观的护山大蛇又遭了难,也确是雪上加霜了。   一时间,五蕴大师不再言语,一直冷着脸的凌嬅也低声道了句得罪。   “浅宗主,还要恭喜你啊。”便见澄玄子面上勉强挤出了个笑容,对浅霜说。“能教门内弟子全身而退,自然路不开浅宗主的功劳。”   浅霜也听出他的话有些让人不大舒服,皱了皱眉,却还是说道:“观主哪里的话……是我门中的几个猢狲有些运气罢了。可未能保护住其他同行的弟子们,也是他们无能,回头自是要罚的。”   “听说璇玑仙尊临行之前,可是给了上清宗弟子许多宝贝的?”旁边,李怀真冷笑了一声,阴阳怪气地说。“那就算不得运气好了。若是我门下弟子也有这样的好福气,恐怕也能全身而退。”   他这恶意明显极了,但在场其他宗门的宗主却都没有说话。   因为他们也知道,李怀真门下的首徒也死在了这次除魔之行中,甚至因当时情况危急,他首当其冲,故而连遗体都未能带回来。   李怀真背痛心切,他们倒也能理解。   但是,听到这话,他们也不由得神色各异地看向浅霜。   自然了,上清宗能在此时全身而退,弟子们尽数安全回归,确是个引人侧目的事。   见三言两语扯到了上清宗和沈摇光身上,浅霜神色严肃,对李怀真说道:“李真人这话是什么意思?师兄修为尽失,恨自己不能前往除魔,才将全副身家交给我上清宗弟子。怎么到李真人口中,反倒成了上清宗全身而退了?”   “哈。”李怀真冷笑。“难道不是么?说要派弟子去的是你们璇玑仙尊,交出法器保护你们弟子的还是璇玑仙尊。有璇玑仙尊保佑,难道不是你们上清宗的本事么!”   听见这话,浅霜的呼吸都粗重了几分,便要上前去接着理论。叶寒寻听见这话,眉头也皱起来,转过头去正要说什么,却迎面看见了门口端站着一个人。   高大,挺拔,衣袍逶迤,身后十数个鬼兵列阵而立。   是商骜。   叶寒寻到嘴边的话缓缓收了回去。   便见李怀真后知后觉地转过头,迎面撞上了商骜冰冷如霜的眼。   “本事?什么本事,李真人不如说给我来听听。”   他听见商骜这般质问道。 第58章   一听见商骜的声音, 在场众人立时间鸦雀无声。   众人纷纷转头看去,使得商骜一时间成了全场的焦点。   而商骜却浑然未觉一般,一双眼只淡淡地看着李怀真, 重复道:“刚才说的什么本事,你还没告诉我。”   李怀真涨红了脸,似乎也慑于商骜的压迫, 片刻之后才硬邦邦地说:“……白云观与上清宗之间的事,九君不便多问吧。”   便见一旁的澄玄子也凑上来打圆场, 笑着对商骜招呼道:“九君来了。若非情势紧急,也不会深夜请九君前来……只是不知,仙尊怎么没有与九君一起?”   商骜淡淡侧过头去, 瞥了他一眼。   “在场各位都是修真界大能, 他沈摇光一介凡人, 还能比你们有精力?”他语气中颇有几分冰冷的阴阳怪气,回道。   “这……”澄玄子没话说了。   “他睡下了, 我下了命令,让不要打扰他。”商骜说着,径自走近议事堂内, 在空置的那把椅子上坐了下来。   “我听你们刚才的意思, 你们死了人,倒是怪沈摇光了?”商骜说。   “自是不能怪仙尊的……”澄玄子拼命地拿眼神示意李怀真,不忘伸手推了他一把, 道。“怀真不过是因着他徒弟丢了性命, 师徒情真,才这般口不择言, 还请九君息怒……”   商骜静静地看着他, 没有言语。   “只是……”澄玄子搓了搓手, 看向商骜的神色有些为难。“只是,我们都未曾想过,仙尊既留了这样的后手,也未曾告知我们一二……”   听到这话,在场的众人面上也露出了犹疑的神色。   作为损失更为惨重的那一方,他们总对上清宗所做的一言一行更敏感几分。   就在这时,一直在旁边静默不语的叶寒寻开口了。   “澄玄子前辈说得不无道理。”他说。“若真是沈宿奇货可居,那便就是他的罪过。但当时的情况我们都不清楚,今日既要商讨讨伐魔修的事,不如将各门派的几个弟子带来,问问当时的情况吧。”   听到这话,澄玄子的面色僵硬了些。   叶寒寻确实是向着他说话的……可是,前去除魔的弟子并非都是他白云观的人,即便他们都伤亡惨重,此时必定怀恨在心,可万一口风不统一,也是变数……   但不等他想出对策来,旁侧的几个宗主已然跟着点了头。   “事发突然,确实没问清楚当时的情况。”浅霜说。   “是了,既然这样,就把他们带上来吧。”凌嬅淡淡地吩咐道。   于是,不等澄玄子发话,便已有弟子出去,将前去伏魔的几个领头弟子带了进来。   商骜的目光难免落在了叶寒寻面上。   可叶寒寻却神色冷淡地喝着杯中的茶,根本没看他一眼。   很快,几个宗门的弟子被带了进来。因着白云观的领头弟子已然身陨,所以带来的是另外一个名不见经传、修为堪堪只到筑基的小弟子。   “既已来了,便只管说说,为何会有这么多人死于魔修之手?”叶寒寻道。   他门下的闻藏锋还没说话,其中万法宗的弟子便率先道:“各位宗主,此番除魔之行极为凶险,我们又中了那魔修的埋伏,原本是要全军覆没的。……若非上清宗的弟子们舍命相助,恐怕我们都无法活着回来复命,还要任凭那魔修为祸世间。”   “怎会如此?”凌嬅皱眉问道。“那魔修修为几何?你们当中可是有元婴期修士的,即便如此,也无法相抗衡?”   玉女宫的那弟子闻言,面上露出了愤愤的神情。   “若非白云观的领队弟子硬要驻扎在城中,又不许我们随意走动,探查消息,我们也不会中计。”她说。“原本路上我们便察觉不对,本该停下修整,探查情况的。可他不许我们逗留,才使得我们在那魔修的引诱之下入了幻阵。”   一时间,厅堂中鸦雀无声。   “逝者已矣,你这女子说话要当心些。”李怀真不悦道。   可那弟子还没说什么,凌嬅却先开口了:“不是要问明情况吗?李真人还有不让人说话的道理?”   李怀真咬牙切齿,朝着他面前的那白云观弟子踹了一脚。   “你说,是这样吗!”   那弟子支支吾吾,半天才声如蚊讷地小声说:“张师兄也不过是怕耽误了时间,教那魔修逃走,这才……”   他在李怀真咄咄逼人的注视下闭上了嘴。   又是一片静默在厅中蔓延开来。   一片死寂中,传来了商骜轻飘飘的一声笑。   众人看向他,就见他单手撑在脸边,看着李怀真。   “弟子犯错,李真人该检讨才是。”他淡淡地说。   “我……”   “还说我师尊是什么奇货可居?”商骜站起身,凉凉地说。“要不是他把自己保命的东西都交给上清宗,恐怕在场各位门下的弟子,一个都回不来吧。”   说完,他转过身去,径自离开议事堂。   刚走到门口,澄玄子又急匆匆地叫住他,道:“九君留步!今日还有重要的事情未曾商议,还请九君稍等。”   “什么事?”商骜停下脚步,侧过头来问道。   “而今魔修接二连三地现世,我们修真界眼下自当共同抵御呀!”澄玄子道。   就听商骜冷笑了一声。   “‘你们修真界’。”他说。“管我什么事?”   澄玄子一时说不出话来,倒是旁边的五蕴大师,温声道:“而今天下有难,九君您自然也是我修真界中的一员。若九君有心,能与我们勠力与共,自然胜算大些,修真界也能早日恢复太平。”   商骜微微转过头,看向他。   “这话我倒是头一次听。”他说。“大师是真将我算作一员吗?”   他可从没忘记,当年他要将沈摇光带走时,这老和尚是怎么与沈摇光的那群朋友一起舍命阻拦的。就好像他是什么洪水猛兽一般。   其他几人是为了沈摇光,暂且不提,这老和尚可是满口仁义道德的。   五蕴大师在他的逼视下,倒是未见局促。   “若天下大乱,九君您也难以独善其身呐。”他说。   “是呀,还请九君三思。”澄玄子在侧附和道。   商骜笑了。   “懂了。”他说。“求我帮忙,直说不就行了吗?”   众人一时间鸦雀无声。   “今天引得你们伤亡惨重,要坐下来共同商议的魔修,是我手下杀的,上次那个在肃城作乱的,也死在我手下。”商骜说。“当年鄞都城死了上百万人,我手下的鬼修,自然也遍布天下九州,就算魔修群其而攻,也能保天下太平。”   说着,他转过身,居高临下地对面前的众人说道。   “求我庇护,可以,保住你们的门派还有你们口中的天下苍生,也可以。”他说。“可是,却要你们想清楚,你们是怕魔,还是怕鬼。”   说到这儿,他的目光落在澄玄子的面上,意有所指地说道:“亦或是……怕我。”   沈摇光不在这儿,他话说得直白到甚至对众人来说有些难听,态度也是不加掩饰的倨傲。   说完,他看着澄玄子,慢吞吞地指了指地下的方向。   他和澄玄子都知道,那里,是夺魂珠所藏的地方。   待看到澄玄子畏缩警惕的神情,他笑了笑,转头离去。   只剩下其余众人面面相觑,一片安静之中,唯独李怀真愤懑的喘息声一声声地传进众人的耳朵。   ——   “昨天夜里议事,我竟全然不知。”第二日一早,沈摇光便赶到了上清宗的住处,见了浅霜。   原因无他,实是他知道唯独上清宗没有弟子伤亡,知道这在各大宗门之中是何其显眼。他要去见浅霜,商骜倒也没拦他,只派了两个鬼修随行保护他安全。   浅霜听他这话,摇了摇头,说:“昨日幸有叶大哥出言相助,旁的宗门的弟子们也都如实告知。否则……师兄不知,昨晚的情况是何等紧张。”   说到这儿,她不由得说道:“虽说昨日他们都劝我,说李怀真不过是失了自己的首徒,故而情绪激动。可我这些时日看来……却总觉得他对我们上清宗有些恶意。”   沈摇光点了点头。   “当日没有陈年恩怨,许是因为我和商骜的原因?”   浅霜沉吟着摇了摇头。   “也是澄玄子前辈的性格太过和软,将李怀真教得太放肆了。当年在宗门中时,他便总嫉妒师兄,对你出言无状。”   沈摇光笑着摇了摇头。   “陈年旧事,不提也罢。”他说。“只是眼下当务之急,是这现世的魔修该当如何?我今早也想过,虽说我而今修为不济,但当年却读了不少与此相关的典籍。只是年岁太久,有些详细处记得不够清楚。听说白云观的藏书阁浩如烟海,我想,剩下的时日,许是能从那里寻出些陈年的记载,或许能够帮助你们抵御魔修。”   浅霜叹了口气。   “师兄而今身体不好,这些劳心费神的事,还是少做为好。”她说。“昨日我也看出了些端倪,李怀真的态度,倒也提醒了我。”   “什么?”   沈摇光便见浅霜认真地看着他,目光严肃。   “商骜此人野心勃勃,绝非善类。”她说。“借着这次机会,师兄,我们一定要把你从他身边救出来。” 第59章   听见这话, 沈摇光一时间微微出神。   “……救出来。”他重复道。   “对啊。”浅霜理所应当道。“叶师兄昨夜还特意叮嘱我,商骜此人危险至极,让我千万勿要让你对他透露风声。师兄, 待时机到了, 我会派人请你来此, 只管由上清宗保护你, 定能安全离开。”   “寒寻为何会这么说?”沈摇光问。   “师兄不在,昨日商骜却透露了要吞并九州之心。”浅霜忧心忡忡道。“即便我们早知道,天下已然尽在商骜之手,但他昨天的意思, 分明是要我们臣服于他。”   “但这多日以来……师妹,并非我替他开脱, 商骜并没对我做过什么。”沈摇光说。“甚至……他也一心想要治好我。说来不怕师妹笑话,实是这‘救’字……商骜怕担不起。”   浅霜看着他, 面上的表情有些怪异——像是不忍, 又像是知道什么隐情。   许久,她叹了口气, 道。   “十年前,商骜执意要带走你。虽然我与他们都极力阻止,但我也知道他不会伤害你。”她说。“可是师兄, 你想必是知道我为什么还是要将你带走的。”   “师妹……”   “师兄你也知自古邪不压正, 即便而今天下各大宗门无力抵抗商骜, 但仅凭强权镇压者,绝不会长久。凡间王朝如此,修真界自然也是如此。”她说。   “……我知道。”沈摇光说。   “即便他如今如日中天, 但他的野心日甚一日的暴露, 手段也日甚一日地蛮横。”她说。“待天下苦商久矣之时, 便也是天下大乱,他陨落的时候了。”   浅霜定定地看向沈摇光。   “师兄,我决不能让你为他陪葬。”她说。   沈摇光看着她,沉默许久。   “或许……还有别的办法呢?”沈摇光道。   “师兄还想着改变他?”浅霜问。   沈摇光一愣,没想到浅霜竟能猜到他此时的想法。   浅霜似乎知道他在惊讶什么,笑着摇了摇头,说道:“师兄也不必意外……多年之前,在你和商骜决裂的那天晚上,你就对我说过这样的话。”   “……我说了什么?”   浅霜笑着摇了摇头。   “你说商骜有错,你也有错。即便他血脉里留着昏君的血,你也怪你自己没有让他改变分毫。”浅霜缓缓说道。   “师兄……你当时就恼恨自己为什么无法改变他……却不想时至今日,你还想着改变他。”   沈摇光怔怔地没有出声。   就听浅霜轻轻叹道:“师兄现在所希望的,我已经不抱任何期待了,您……也是时候,该放弃他了。”   只轻飘飘的一句话,落在沈摇光的耳边,却像是有利刃划过他的心脏。   放弃他……   为什么放弃他呢?在沈摇光自己都放弃了自己,只想安静度过余生的时候,他都没有放弃沈摇光。   现在,却有人让沈摇光来放弃他。   是他做了多少恶,杀了多少人?对于修真界来说,他不过是那个打破平衡,破坏礼法的人,对他们来说,就十恶不赦了?   “……他罪不至此。”许久,沈摇光低声道。“师妹,与其关心这些,不如还是与其他宗门长老商榷如何对抗魔修。”   “师兄……”听他这么说,浅霜似有些欲言又止。   “你有什么话,直说好了。”沈摇光说。   “商骜本就想借魔修现世来让我们依附他,使他统御修真界。”浅霜说。“那么,师兄可曾有想过,怎么偏偏此时魔修出现,帮了他这样的忙呢?”   “你是说,魔修是商骜刻意放出来的?”沈摇光问。   浅霜看着他,没有说话。   沈摇光站起身来。   他知道面前这人是他自幼一同长大,情如手足的师妹,也知道她一直是在为自己担心,故而才会做这样的打算。   沈摇光缓声道:“师妹,即便你也这么猜测,没有证据,我仍旧不会怀疑他。你说的这些我已经知晓,先告辞了。”   “师兄……”   “上清宗即便是我父亲广大振兴的,也非我沈家所有。”沈摇光说。“现在你是宗主,你不光要替我考量,也要为上清宗上下的安危负责。因此,这种倾全宗门之力相救的事……师妹,还请你三思。”   ——   离了浅霜的住处,沈摇光下了山去,一时也不想直接回夺玉峰。   于是,他干脆向白云观弟子问明了白云观藏书楼的位置,只身去了藏书楼。   沈摇光知道,修真界的各大宗门许多文书卷宗都是相通的,并非孤本。尤其是当年各大宗门合力封印魔修的典籍,也是每个宗门中都有留存的。   到了藏书楼门口,说明来意,楼外看守的弟子便请沈摇光入内。   但是,看到沈摇光身后随行的两个鬼修,他们面上还是露出了为难的神情。   “他们只在楼下等候。”沈摇光道。   那几个弟子这才放心地迎沈摇光入内。   藏书楼向来是对宗门内弟子开放的,自然,沈摇光这样的贵客也不会阻挡。听到沈摇光要找哪些典籍,那弟子便引他上楼,到了存放与封印魔修相关书籍的地方。   “我许是要在此逗留些时辰,各位不必等。”沈摇光道。   那几个弟子也没有特意留下,替他倒了杯灵茶,便退出了藏书楼。   沈摇光便在这处书柜中翻找起来。   他从前在宗门中时,既是因为好奇,也是因为修真界实在没有过多的娱乐方式,因此将宗门中所藏的书籍读了许多。只是因着都只过眼而已,即便他记忆力再好,也无法详细地记得所看书中的细节和内容。   但是,对他看过的,他还是有印象的。   果不其然,很快,他便在白云观的藏书楼内寻到了几本曾经看过的典籍,其中有一本曾详细记载了封印魔修的经过和场面。   沈摇光拿起那本书时,常年无人翻动过的书籍已经落了一层厚厚的灰尘。   沈摇光拂去那层灰尘时,心中不由得多出了几分感叹。   魔修被封印在世界的另一端,从此再无踪迹,而今世上的道修自然也渐渐将他们忘在了脑后。   如修行的修士们,只知如何应对祸世的妖兽,又怎知魔修如何对付?   沈摇光拂去灰尘,按着自己的记忆翻开了那本书。   果然,书中记载得极其详细。   魔修惯常吸取生人的精血用以自身修炼,但与没有任何真气和根骨的普通人相比,修为越高深的修士,对魔修而言便是越丰厚的养料。因此,出于魔修贪婪的本性,他们肆无忌惮地掠杀修士,而道修、妖修和佛修们,也因此而结成了同盟。   他们想尽办法,在世间寻得了上界遗留下的四类法器:夺魂珠、六脉草、绛英玉、灵契鼎。这四类法器分属于天下四方,其中蕴含着四方的天地灵气。   他们也正是凭借这个,将当时的魔修至尊与万千魔修引于世界边缘,将他们封印进了世界的另一端。   封印之后,这四个法器中的天地灵气也几乎消耗殆尽,只剩下最后一点残余。而参与镇压魔修的四大宗门,也各持有其中一件。   沈摇光摩挲着书页的边角,陷入沉思。   这封印魔修只法想必无法再用了,更何况,上界遗留的神器也不过只封印了魔修千年有余。   但或许,这种用真气封印魔修的办法,也可以化用在修士身上,让他们以作抵御呢?   沈摇光沉思着,手下无意识地随意往后翻了一页。   却未曾想,这本他原本以为已经读完了的书,竟还有几行他从前从未看到过的字。   那几行字说,只要四大法器存世一日,结界便能够维持一日。若法器有分毫损坏,结界也会相应地有所松动。   若四件法器全部损毁,便是结界崩塌,万千魔修重见天日的那天。   ——   沈摇光不知自己是怎么回的夺玉峰。   早有鬼修将沈摇光的异常报告给商骜,却也说不出个所以然来,只说沈摇光看起来疲惫,神思不属。   商骜神色冷冽地前去迎接,果然看见了神色有异的沈摇光。   “怎么了?”商骜迎面问道。“浅霜跟你说了什么?还是刚才藏书楼中遇见什么人了?”   沈摇光看向他。   商骜眼中的担忧他是看得见的,即便他神色冷冽,眉头紧锁,拿这副凶巴巴的外壳作伪装。   他是关心他的……也正因为如此,他为了他,做了这个天下大乱的罪人。   若那书本上所言不虚,那么而今魔修现世,真的是因为商骜为他炼化了仙草所致了。   ……难怪魔修出现的时间和炼化仙草的时间这样重合,修真界的这些人所猜测的……竟并没有错。   而这个罪人,其实不是商骜……而是他沈摇光。   他沈摇光才是那个从世界中掠夺天地灵气,只为了修复自己这点□□凡胎的罪人。   他看着商骜,许久没说话,那空寂的目光倒教商骜慌了神。   “怎么了?”商骜上前一步,伸手想握住他的肩膀,却又怕吓到他,一双手凌空僵住,继而又不安地握成了拳。“有什么事,你跟我说,我去解决。”   却见沈摇光摇了摇头,看向他的目光,竟像是在求救。   “……我有点累。”   他声音很轻,轻得像游离过商骜耳边的细纱。 第60章   商骜没有多说, 抬手按住了沈摇光的肩膀,便将他带进了厅中,按着他坐了下来。   “那今天就别再出门了。”商骜说。“留下休息。饿了吗, 想吃什么?”   沈摇光却摇了摇头, 只看着他。   商骜笃定地说:“你有话想问我。”   沈摇光垂下了眼。   商骜也没有催促他, 只静静地等在他面前。   许久, 沈摇光低声开口了。   “我不知该如何同你提起。”他说。   “嗯。”商骜耐心地应了一声。   就听沈摇光接着说道:“但我想问问,如果我恢复修为、重得永生的代价太过沉重,我不想要呢?”   商骜的脸色变了变。   “有人对你说什么了?”他道。“你信他们的胡言乱语干什么?”   沈摇光看向他。   “我也猜得到,你一定还在找其他的镇魔法器, 那日取出那只蛇的蛇丹,也是为了这个。”他说。   商骜皱了皱眉, 似是想解释什么。   却见沈摇光摇了摇头。   “仙草已被炼化,想必没有转圜的机会……但我想到此为止了。”他说。“蜉蝣还是鲲鹏, 本就不单是生命的长度所能决定的。”   听见这话, 商骜的瞳孔微微缩紧了。   “……你什么意思?”他问沈摇光。   很有些奇怪。沈摇光的话分明说得很明白,商骜却偏要再问一遍。   沈摇光愣了愣, 还是接着说道:“我是说……”   “你说你不想活了?”商骜追问。   沈摇光一怔,继而原本沉重的心情竟让商骜的这句问话弄得有些哭笑不得了。他笑了,声音也放缓了几分:“自然不是这个意思。即便此后便只做个普通人, 我还有数十年的岁月, 自不是……”   商骜却死死盯着他, 并没被他面上的笑容缓和半分。   许久,他低声说道。   “……你休想。”   “什么?”   “你休想让我眼睁睁地看着你老去、死去,还什么都不做。”商骜恶狠狠地说。“你趁早断了这个念头。”   奇怪得很。分明是威胁人的话, 商骜这神色也冰冷而凶狠, 却有一股温热的暖流从沈摇光的心头淌了过去。   但他也清楚地知道, 此时的自己绝不能耽于这种温暖。   “可是商骜,一个人的性命生死,本该由他自己决定的。”他劝说道。   却听商骜愈发咬牙切齿,讲出的话也如鸡同鸭讲一般。   “你别把那个字挂在嘴边上。”他说。“什么死不死的,成日里胡说什么?”   说完,他站起身,像是逃避一般转身就要出去。   沈摇光从他身后叫住了他。   “本也不是旁人胡说。”他说。“我不信旁人无端的揣测,但我也怕天下大乱的缘由,竟会是我。”   商骜说道:“你也信这样的无稽之谈?比起他们所说的,混乱因我而起,多年之前他们想用结界保天下太平就够可笑了。”   说完,他又要走。   “但白云观内的宝物,你不许夺。”沈摇光说。“你得答应我,不管做什么决定,想要给我任何东西,都请先告诉我,不要自作主张。”   商骜背对着他,没有说话。   “否则,这种抢来的性命,我不会要的。”沈摇光强调道。   ——   很快,宗门外又传来了有魔修出现的消息。   这样的消息接二连三地传来,不过短短一两日,便有四五座城池中出现了魔修的踪迹。   这一回,各大宗门不敢含糊。   他们遴选出了随行弟子中修为最高、武功最强的,又准备了许多上品的灵符与丹药。除此之外,这天夜里,接连有两个宗门的宗主暗中来了夺玉峰,来见商骜。   第一个来的是池修年,第二个来的,竟是五蕴大师。   “深夜叨扰九君,是老衲的不是。”五蕴大师说。“只是情势紧急,不得不来求九君。”   商骜淡淡看他一眼,道:“说吧。”   “我万法宗弟子明日便要启程前去除魔,一路凶险,老衲自是放心不下。”五蕴大师说。“我已去信宗门之中,连夜派了门中两位长老和十数个弟子同行,可思及魔修,仍旧夜不能寐。”   商骜静静看着他,没有言语。   五蕴大师接着说道:“只是,而今三界祝礼未完,各宗门又需共同商议对策,老衲抽身不得,这才不得不卖一卖老脸,厚颜求九君一回。”   “你去不得,我就能去?”商骜凉凉地笑了一声。   五蕴大师忙道:“自然不是。只是上一回,九君手下的将领诛灭魔修时甚为顺利,不知能否求九君此番派遣些许兵将,共同前往,对抗魔修?”   商骜轻飘飘地看了他一眼。   避他如蛇蝎,现下倒知道来求他。这老和尚小心得很,竟连个“鬼”字在他面前都不敢提起。   商骜凉凉地笑了两声,好整以暇道:“你知道刚才,池修年来找我是为了什么?”   五蕴大师一愣:“池庄主已来过了?”   商骜看着他,不置可否。   “……自也是为了相同的事情来的。”五蕴大师叹道。“九君,而今天下已然乱了,黎民苍生无辜,还请九君垂怜他们。”   商骜目光冰冷。   垂怜他们?那谁垂怜沈摇光?这些人将风吹得,叫沈摇光都以为魔修出现是他的错了,这些人还有什么是做不了的?   商骜心里烦躁,但他又不得不承认,想到沈摇光,他原本冷硬的心却又不由得动摇了。   他想起沈摇光今日失魂落魄的样子,心里说不出的不舒服。   是了……他不在意,但只要沈摇光如今还剩下一点修为,也不会对这个混乱的世界坐视不理。   他坐视不理,伤害的不只是这个与他不相干的世界,还有沈摇光。   想到这儿,商骜皱着眉,片刻没有说话。   他刚才本就因为池修年从来都帮着沈摇光的态度而给他的宗门派了鬼兵,又随手送了他些保命的符文,教他感激得不知如何说话。而今,又要因为沈摇光……帮这个毫不相干的老和尚了。   沉默之后。五蕴大师似乎明白了几分其中的意思。   他气馁地叹息道:“是老衲唐突了……”   却听商骜打断了他。   “行了。”他说。“我派人给你,明天一早就随行。队伍里有领头的,你们若不想死,就都听他的话,别让我重复这些废话,真要不听话死了,也别找我来要人。”   五蕴大师脸上露出了惊喜的表情。   “这……这……九君……”   商骜不耐烦地皱了皱眉头。   “我不想听废话。”   “是……是。”五蕴大师连连应声,一边说着,一边从袖中取出了两支卷轴,双手递到了商骜面前。   “老衲来前,也做了准备。”五蕴大师说。“那日九君所言,老衲回去之后也细细思量了许久。九君那日,虽仓促离席,但所说的话……实则却有几分道理。”   商骜接过卷轴。   “这是什么?”他问。   “那日九君曾说过,您有能力庇佑九州。多年之前,我等抵御魔修便以两败俱伤的惨胜告终,而今,也并不想再重蹈覆辙。”五蕴大师说。“自然,我们对九君有所求,也知九君想要的是什么。这卷轴之中……想必就是九君想要的东西。”   商骜凉凉地看他一眼,打开了卷轴。   那其中,竟是一道契书。   契书的内容,是万法宗自此依附鄞都的字据,表示此后愿以鄞都马首是瞻,听从鄞都的调遣和号令,甚至每年会给鄞都上缴定数的灵石以作供奉。   商骜挑眉,斜眼看了五蕴大师一眼。   这老和尚……还真够狠的。   通常两方结契,都是以真气入契,此后便以修为功力作为担保,完成契书上的内容。十年一度的三界祝礼上,各大宗门共同结契制定修真界的法纪章程,也是用这样的方式。   可五蕴大师递来的……却是血契。   他以血入契,若此后没有依据契书上所言供奉鄞都,那么五蕴大师便会神魂俱灭,连灰烬都剩不下。当年他与鄞都万千鬼兵结契时,鬼兵们结的也是血契。   商骜掂了掂那卷轴:“你知道这是什么东西?”   “老衲亲笔所书,自是知道。”   “你倒是不怕死。”   五蕴大师双手合十,道了声佛号:“老衲知道此行凶险,也知道此后若干年,天下又是何等动乱。以我老衲一人之命作赌注,换九君鄞都之力的庇佑,老衲自是不怕的。”   商骜没有出声。   若他商骜真是个善人……恐怕也会钦佩这个老和尚。只可惜,对牛弹琴罢了。   商骜随手将那卷轴往桌上一放。   他本就想好了要帮这些人,这东西作交换就没必要了,更何况沈摇光今天有言在先……他也不稀罕真从这些破宗门身上搜刮什么好处。   不过想到日后的掣肘,还有这老东西想要傍上他做长期饭票的意愿,商骜还是说道:“行了,东西放这儿,不急着签。我前面说的话算数,明天一早,让你的弟子在山门口等我部下就行。”   “多谢九君!”   商骜又扬了扬下巴,指向另外一个卷轴:“那个又是什么?”   “啊,那也是一封契书,是澄玄子托老衲带来的。”五蕴大师说。 第61章   商骜的眉峰动了动, 目光落在了没打开的那封卷轴上。   “他的契书,为什么他自己不送来?”商骜问。   五蕴大师的面色有些为难,解释道:“本该是澄玄子自己送来的, 但他说他儿子李怀真这两日冲撞了您和仙尊,他虽有心, 却又不敢,于是拟定好契书之后, 托老衲代为转交给九君。”   商骜将那卷轴掸开看了看。   那卷轴之中拟定的内容和万法宗大差不差,没什么太大的区别, 唯独在最后附带了一项, 说白云观内所有的人力物力, 全部听凭商九君处置。   商骜的目光在那儿停了停, 嘴角露出了个兴味盎然的笑。   这老东西能这么有诚意?先前他几番威胁都拿不走的, 而今倒要双手奉上了?   接着,他一言不发地将卷轴拢了起来, 随手丢在了桌上。   “他真就这点胆气?”商骜凉凉地说。“回去告诉他, 这样要紧的事,还是他亲自来一趟吧。”   ——   五蕴大师深夜从夺玉峰离开了。   刚回到万法宗所居的山峰,便有小沙弥上前来报,说夜有贵客,在前厅等候多时了。   五蕴大师倒是不意外。先前澄玄子同他商议签订文契的时候, 便犹豫不决, 瞻前顾后的, 几番推诿,请他代自己转交。今夜他去造访商骜, 澄玄子自然会来此等他。   五蕴大师应了一声, 便只身前往了前厅。   却没想到, 前厅之中,除了澄玄子之外,竟还有一个人等在那里。   玉女宫的凌嬅。   “凌宫主也来了?”五蕴大师问道。   凌嬅站在那里,一言不发,倒是旁边的澄玄子率先迎上前,道:“如何,商骜可签了那文契?”   五蕴大师摇了摇头,道:“未曾,他只是将文契留下,并没有说是否要签……”   澄玄子面上露出了两分难色。   “没签?”他喃喃自语。“怎么会呢……那这就难办了。”   五蕴大师又说:“倒是你让我送去的那一封,他说若是你有诚心,便要你亲自去一趟。”   澄玄子的眼亮了亮。   “果然……”他自言自语。   果然不出他所料。就算商骜其实无心统治修真界,不想签订这样的文契,可对他白云观内所藏的宝贝,却没有抵挡的能力。   若他没有猜错……那宝贝八成和沈摇光有关。否则,商骜怎么会贴身地将那病秧子带来带去,又非要执着于一个对他而言似乎没有任何用处的物件呢?   他有所求,便自然会有破绽。   “怎么?”旁边的凌嬅问他。   澄玄子道:“我就知道……二位,我如实告诉二位,今夜送去的那文契,原本只是我的一个试探……而今试探出了结果,今日邀二位来此,目的也就分明了。”   “观主此话何意?”五蕴大师问道。   “魔修作乱,原本就是商骜所为……而他想做的,也是将我们当年合力封印的结界完全破坏。”澄玄子说。   “你怎么知道?”凌嬅问他。   “当日的缥缈山庄,和今日的白云观,便就是证据。”澄玄子说。   见在场两人都露出了凝重的神色,澄玄子一时间没有言语。直到沉吟许久的凌嬅问他:“你是说……真的与缥缈山庄丢失的法器有关?”   “缥缈山庄的法器并未丢失,而是已被商骜炼化了。”澄玄子说。   “炼化?”   “是。”澄玄子说。“变异五灵根,不就是像魔修一样,靠着炼化和吞噬旁人的修为提升的吗?缥缈山庄在十年前的那场剧变中做了什么,各位都心知肚明,那么商骜为何第一个从缥缈山庄开刀,夺走他们的的仙草,便也有原因了。”   “你是说,是因为商骜炼化的仙草,所以结界松动,魔修现世?”五蕴大师又问。   澄玄子沉痛地点了点头。   “没错……”他说。“原本我也不能确定,直到商骜借由参加三界祝礼,私下向我要挟勒索,我才真正明白……”   说着,他抬头看向在场的几人,神色肃穆极了。   “天下苍生如何,哪里是他考量的?他只是探知世间还有四枚上界留下的法器,想要据为己有,炼化成独属于他的。”   在场的两人面色都愈发凝重了。   “怎会如此……”凌嬅喃喃自语,几乎站不住了。   “这也正是今日,我为何邀二位至此。”澄玄子说。“今日我请五蕴大师送去契书,五蕴大师的契书商骜并未签下,可大师代我送去的那份,商骜却特意让我前去与他缔约?那是因为我的那封契书上写明,白云观内的所有物品,均归商骜所有。”   他长叹了一声。   “前几日,我护山大蛇遭难,各位也知道。”他说。“护山大蛇所保护的,正是白云观内的那件法器。而今此物的位置商骜已经知道,大蛇也因此身殒。我再无力保全法器,只好以身饲虎,就是想让两位看到,商骜此人,是要颠覆这世界啊!”   他面前的两个人沉默良久。   “若我没有猜错,剩下的两件法器,就在两位的宗门之中了。”澄玄子说。“若两位不在此时与我联合对抗商骜,那么又如何能保证,法器何时会被商骜发现,又何时会被他夺走呢?到了那时,结界崩塌,天下大乱,你我就再也没有机会守住现在的太平了。”   许久之后,凌嬅先开了口。   “只我们三个宗门,便可对抗他吗?”   “自然不止。”澄玄子说。“拭剑门和上清宗……即便他们门内没有法器,可璇玑仙尊的性命却是实打实握在商骜手里的。叶寒寻与浅霜早有意想将他救出,我也曾探过叶寒寻的口风,想必是愿意帮我们的……缥缈山庄的池修年摇摆不定,向来没有过明确的立场,想必早已投靠了商骜,否则也不会今日独自前去请求商骜的救援。不过,即便没有他们,我白云观愿倾举观之力,由我儿李怀真带领弟子,完成计划中缥缈山庄的那一环。”   说到这儿,澄玄子冲着面前的两人深深地行了一礼。   “只求二位能与老夫勠力同心,保修真界一方太平。”   许久,两人应声道:“愿闻其详。”   ——   池修年是第一次以缥缈山庄庄主的身份参加三界祝礼,一直到现在,都不太能够习惯这样的气氛。   原本,他作为晚辈,只消于分内之中做好自己应分的事,听从他兄长和叔伯的安排就够了。可如今,他却是以与其他宗主平辈的身份出面,既不能丢了礼貌,却也不能丢了气度。   而三界祝礼上的各个宗主,也不是好相与的。   凌嬅冷漠,叶寒寻寡言,浅霜又因十年前的事对他们缥缈山庄有点意见,也不大爱搭理他。也就是澄玄子与五蕴大师两位前辈慈祥和蔼,能同他说上几句话。   可这日,他们共同送门内弟子外出伏魔,这两位前辈似乎也不大理他了。   先是五蕴大师与他说话时冷淡了许多,只寥寥交谈了数句便转身离开了。而澄玄子前辈又似有些可惜、似有些为难地看着他,欲言又止,却仍旧什么都没说。   这教池修年有些摸不着头脑。   不过幸而,这也不过都是小事。第二日一早他才得知,非但他去求了商骜,其他几个宗门也去求了。   这天早上,浩浩荡荡的弟子和浩浩荡荡的鬼兵同行,看起来颇有几分诡异。幸而现在对他们来说,鬼兵们不是威胁,而是他们的保障和助力。   池修年偷偷地把商骜昨天晚上赏赐给他的那些保命的宝贝塞给了领队弟子的手里。   待弟子们离开,山门口的各大宗主们也陆续走了。池修年正往回去,便见沈摇光独自一人带着两个鬼兵,往夺玉峰的反方向走。   他忙迎了上去。   “仙尊这是去哪儿?”池修年问。   “去藏书楼看看。”沈摇光笑了笑,说。   “是有什么要紧事?”池修年一边说着,一边不由自主地打量了两眼那两个鬼修。   “查一些当年先辈们抵御魔修的典籍罢了。”沈摇光说。“你在看什么?”   “噢!”池修年回道。“无甚。就是看见这两个兵卒腰上悬挂了什么东西,似是没见过的。”   沈摇光笑着摇了摇头,并没有对他明说。   池修年见他没有告诉自己的心思,便也没有追问,只接着跟他聊起了典籍的事。   两人就这么一路到了藏书楼附近,再往另一个方向去,便就是缥缈山庄所住的那座山了。   “那便先告辞了。”沈摇光跟池修年打招呼道。   池修年也同他告了辞,目送着他进了藏书楼,便往自己住处的方向走去。   他倒也知道,沈摇光一直都是这样忧天下之忧的性子,却从未想过,这样一个人,即便已然是凡人之躯了,这本性却仍旧没有改掉。   他不禁感叹地摇了摇头,正要回身对身后的弟子说话,却见那弟子正回头往山下看。   “怎么了?”他问。   那弟子道:“噢,无事。庄主您看,是不是白云观的澄玄子前辈也往藏书楼去了?” 第62章   沈摇光又让白云观的弟子带他去了保存当年封印魔修的史料的位置。   他不得不承认, 在此之前,自己从未做过这般自欺欺人的事。   他昨日翻到的那本典籍是迄今为止记载那段历史最为权威的一本,几乎成了当日的史料, 而今天下大大小小的宗门中都藏有这本书。   可他竟也会生出质疑这本书的想法……而他不愿承认,是因为商骜。   他从未有过这样的心理, 竟心存侥幸,让他想要寻找更多的信息, 去验证那本书上的记载也有可能是有误的。   沈摇光自己都觉得荒诞又神奇。   他只好劝说自己,他再来此也不过是为了再从其他书册上看看是否有关于魔修去其他记载。   可就在他翻开其中一本书时, 他听见了旁侧澄玄子的声音。   “仙尊竟在此处。”   沈摇光抬头看向澄玄子, 就见他站在不远处冲着自己形容慈祥地笑。沈摇光今日便察觉, 澄玄子这几日许是劳心费神, 模样比往日里要憔悴多了。   分明是被年岁眷顾的修士, 却像是几日之内又老了几分一般。   “前辈。”沈摇光点头冲他打招呼,侧过身将面前的位置让给他。“前辈也是来寻书册的?”   澄玄子笑了笑, 缓步走上前来, 说道:“想必我与仙尊是想到一处去了……”   说着,他拿起面前书架上的一本书,低头看着,却未曾翻开。   他叹了口气。   “我不瞒仙尊说,这几日, 想起我白云观死于魔修之手的弟子, 我便夜不安枕, 便是入定修炼,都难静下心。”   听他这么说, 沈摇光也难免有些心有戚戚。   本就是如此……若天下太平, 宗门之间勾心斗角, 你来我往的便无伤大雅,可若天下一乱……那无辜丧生的,就都是鲜活的人命了。   “前辈节哀。”沈摇光真心诚意道。   澄玄子笑着摇了摇头。   “因此,我便想来藏书楼中寻找一番,看看能否找到抵御魔修的途径。”澄玄子说。“若真能从书籍中找到些许思路,也算我对得起我白云观那些葬身魔修之手的弟子了。”   说到这儿,他看向沈摇光,问道:“想必仙尊也有此想法?能在这里遇见仙尊,也实属意外。”   沈摇光露出了个淡淡的笑容,说道:“我而今这般废人之身,也只能尽些绵薄之力了。”   却听澄玄子听到他这话后,不知怎的,许久没有言语。   沈摇光侧过头,就看见了澄玄子愁绪之中的沉思的神色。   “前辈?”沈摇光提醒道。   “啊。”澄玄子这才回过神,朝他抱歉地笑了笑,道:“我是在想,仙尊所能尽的,可并非绵力呀。”   “前辈此话何意?”沈摇光问。   澄玄子看着他,欲言又止。   许久,澄玄子问道:“昨夜,九君拿走了万法宗和我白云观所签的文契,仙尊可知?”   “文契?”沈摇光问。“什么文契?”   澄玄子垂下眼,表情有些凄惶:“那日仙尊没来,自是不知的。九君既能派出兵卒协助我等除魔,自然要收取九君的报酬。”   “什么报酬?”沈摇光追问道,眉头已不自觉地紧锁起来。   澄玄子低下头去,没再说话。   这教沈摇光有些着急,正欲再问,却听澄玄子开口道:“老夫惭愧,已无颜面再向仙尊复述那契文上的内容,仙尊若能亲见,便可知晓。”   说着,他抬眼看向沈摇光,看向他的眼神竟有几分可怜。   “我原本今日,是想求求仙尊的。”他说。“但我也知,许会让仙尊为难,故而没敢开口。”   “你要求我什么?”沈摇光问。   “若仙尊可以……还请仙尊帮我等求求九君,高抬贵手,放我等一条生路。”   ——   沈摇光原本是想问澄玄子,商骜是否找他要过什么东西的。   但是话到嘴边,却还是没有问。   就连他自己都不知道,是因为他早就猜到了答案,还是害怕知道那个答案。   待他回到夺玉峰时,商骜正好不在。听峰中的鬼修说,商骜一早便被五蕴大师等人请去,似是要商讨此番除魔是否需要增派弟子。   沈摇光点了点头,犹豫片刻,又问道:“九君的书房在何处?”   商骜从没命令过不许沈摇光踏足他的书房,守在此处的鬼修也很快给他指了方向。   沈摇光向他们道了谢,进了商骜的书房。   那书房在正厅东侧地势较低的一片竹林中,原本不过是一件禅房,是因着商骜等人住进来后,商骜又有些文书公务要处理,故而特意腾出来的。   沈摇光进去时,里面空无一人,桌面上则堆叠着些许商骜尚未发回的信函和文书。   沈摇光在门前犹豫了片刻。   他来这里做什么呢……   他似是总为了商骜打破一些原则,就比如现在。   他明知道不经过主人家同意便出入对方安放文书的地方是何等失礼,却还是鬼使神差地向鬼修询问了书房在哪,甚至现在,已然踏进了书房的大门。   真的要因为澄玄子的一句话,便怀疑商骜,来他的书房中找证据吗?   沈摇光知道,这么久以来,商骜从未欺骗过他。甚至只要他说的话,商骜没有明确拒绝,就一定会照做。   他早同商骜说过不要强取豪夺,也说了不经过自己点头,便不许商骜为他夺取什么物件。商骜也算答应过他……既如此,还要怀疑他吗?   此时折磨着沈摇光的,竟不是他原本的道德底线,而是商骜看他时的眼神,还是沉默着顺从他的模样。   世人对商骜的误会太深了,难道他也要像旁人一样,疑心他,畏惧他吗?   可澄玄子,又怎敢这样没有缘由地攀诬商骜,还让他亲自去看那文书呢……   沈摇光正站在门前沉默着,忽然,窗外撞进一只小雀,不慎撞在了桌上的一只茶盏上。   撞击声吓了沈摇光一跳,他抬眼看去,便见那小雀也受了惊,仓皇逃走了。   而那茶盏一歪,正好将桌上一个随意散开放着的卷轴撞到了地上。   卷轴骨碌碌地往前滚,正好停在了沈摇光的面前。   而那卷轴上的文字,也就这么撞入了沈摇光的眼帘。   【白云观内现存的全部人力与宝物,尽归商九君所有……】   在那行字后,赫然便是澄玄子以血签下的名字。   ——   沈摇光独自坐在夺玉峰的前厅中。   他耳边还回荡着这日临走之前,澄玄子言辞恳切地央求他的声音。   “我白云观的什么自由和地位,又算得上什么呢?仙尊,即便九君要我白云观自此成为鄞都的从属,只要九君真能为天下人保得一方太平,于我而言,也是值得的。”   “可是九君……白云观内的夺魂珠,万万不可轻动。若此夺魂珠只关乎我一门兴衰,老夫何惧呢?可万一九君真将此物损毁或炼化……天下必将大乱啊!”   而沈摇光方才,也是这么清清楚楚地看到那文契上的内容的。   所有的宝物,尽归商九君所有……   正是看到了这张文契,沈摇光走进了书房中,拿起了澄玄子所说的另一张五蕴大师送来的文契。   两张文契之上,唯独这一行字是不一样的。白云观有,万法宗却没有。   沈摇光想替商骜解释开脱……可这样的事实摆在面前,沈摇光一时间也竟想不出任何解释的话了。   他坐在厅中良久,商骜都没有回来。一直到有鬼兵进来,问沈摇光是否要传晚饭。   沈摇光腹内空空,却并未感到饥饿。他摇了摇头,就听那鬼兵又说道:“方才澄玄子观主派人来请,问仙尊现下是否有时间,前去一叙。” 第63章   商骜确是没耐心参加这些什么会面。   他在那儿枯坐了半日, 眼看着到了沈摇光吃晚饭的时间,便径自起身离开了。任凭这些人商议出花了又有什么用?总归他手下的鬼兵不会听从任何其他人的调遣,他们也自有领队调遣, 不会出岔子。   可他刚走到门口,就被李怀真拦住了。   “九君留步。”李怀真吞吞吐吐。   商骜皱眉看着他,懒得与他多言。正要绕开他时,就听李怀真又说:“家父有言,请您在这里稍候片刻, 他为九君备了一份礼,想要当面送给您。”   商骜倒是没见过像李怀真这样不会做人的。   送礼还要拦着对方,让对方等?   他本就对这对父子没有好感, 闻言连眼神都没施舍给他, 绕过他便大步往外走去。   却没想到, 从来看到他就胆战心惊, 脸上的愤恨都藏不住的李怀真, 这回竟直接追了上来, 穷追不舍地跟在他身后。   “九君,我父亲很快就回来了。”李怀真说。“那东西定然是九君想要很久的……”   商骜停下脚步, 转过头用审视的目光打量了他一番。   “……九君?”李怀真被他的眼神看得有点心慌。   商骜只觉此人有点可笑。   “怎么了?”他问。“怕什么?”   李怀真道:“没有,九君。只是父亲吩咐了我,我怕若没能留下九君,父亲回来会怪罪……”   就在这时,澄玄子匆匆地赶了回来。   “九君息怒。”澄玄子一迎上来, 便恭恭敬敬地向商骜道了歉,还不忘推着李怀真上前来一同道歉。“是犬子素来上不得台面, 都招待不好九君, 当真该死。”   李怀真也在旁边诺诺地低下了头。   “行了, 你下去吧。”澄玄子说。“我与九君有话要私下说。”   李怀真听话地退了下去。   商骜只静静打量着他们二人的举止,却不言语。直到李怀真退下去,澄玄子将他请进了附近的厢房中。   “今日请九君来此,原是因着昨天晚上的文契。”澄玄子说。“昨日……是我顾虑太多,故而请五蕴大师代为转交契文,是我的不是。”   商骜淡淡看着他。   “所以呢?”   “只是,本该亲自登门,可我却有旁的顾虑……所以才请九君来此。”   说着,澄玄子从随身的须弥芥子中取出一物来,双手捧在了商骜面前。   那是一枚晶莹剔透的宝珠,不过几寸大小,通透莹润,其中光芒流转,几乎刹那间便照亮了整间屋子。   而那宝珠中流转的光芒,若细细看去,竟是两只盘桓的金凰。传闻此珠就是因为封印了两只上界凤凰的魂魄,因此得名为夺魂珠。   “夺魂珠?”商骜问。   “是了。”澄玄子道。“我不敢带着此物四处走动,故而请九君来,我亲自交与九君。”   商骜垂眼打量着他。   这父子二人确实奇怪。原本他威逼利诱,抢都抢不来的东西,现在却要双手奉上,像是生怕他不要一样。   怎么,难道真以为那护山大蛇暴动是他的手笔,怕了他了,还是真像他们口中那道貌岸然的、满是道德仁义一样,为了靠他商骜拯救天下苍生?   商骜自然不信,冷眼看着,只淡淡道:“澄玄子,我还没签那文契呢。”   澄玄子却像是丝毫不怕他反悔一般,道:“此物只是我等的诚意罢了,九君不必介怀。”   事出反常,必定有妖。   商骜自是知道这个道理,尤其面前还是这样一只老狐狸。   商骜定定地打量了他片刻,继而缓声说:“这东西到底是诚意,还是钓鱼所放的诱饵,只有你自己知道吧。”   澄玄子面上倒也不见慌乱。   “九君此话从何而来呢……”澄玄子像是听见了什么让他意想不到的话一般,笑着道。“我又能引诱九君做什么?更何况,九君也知道,这宝珠对我白云观来说,是何等的重要,怎会拿这样的东西当做儿戏呢?”   却见商骜抬手,缓缓拿起了那颗宝珠。   金光流转,触手生凉。只略一探查,便能感到其中充沛的真气。   商骜知道,澄玄子拿出来的定然是真东西。   既是真的,那其中也自然有他想从中获得的筹码。   商骜握着那枚宝珠,眉心缓缓凝了起来。   他知道后果,但是,他却也抵挡不了这物件带来的诱惑。   即便其中藏着深重的代价,这也是他最轻易地拿到这东西的办法。他需要它,沈摇光也需要它。能救沈摇光性命的东西,于他而言,付出什么代价又有何要紧的呢?   许久,商骜看着那宝珠。   可是……他也答应过沈摇光,不会不经他同意,便随意替他拿走什么东西。   许久,商骜将那宝珠放在了桌上。宝珠圆润,骨碌碌地便要往桌下滚落而去。   澄玄子吓了一跳,连忙扑上前去一把接住了那宝珠,小心地捧在了手里。   “九君?”   “这东西在你这里放着。”商骜的声音很冷,牙齿几乎都在打颤,像是在做一个极其令他无法接受、却又不得不做的决定。   “……九君?”   “待我清扫完天下魔修,这东西作为报酬,你交给我。”商骜说。“立文契,现在。”   澄玄子惊讶地几乎说不出话来。   却看商骜已然抬手,面前一张空白的卷轴浮空而起,他的真气已在上头奋笔疾书了起来。   澄玄子匆匆将夺魂珠收进须弥芥子中,想要上前阻拦,却已不知该如何才能拦住商骜了。   商骜怎么回事……向来霸道专横的他,怎么会成现在这样?   他步步算得平稳,也知道沈摇光急需这枚夺魂珠。商骜定然是比沈摇光更急的,他现在手中又有一枚神级蛇丹,资源齐备,只要这枚夺魂珠,便可以炼化了。   他早筹谋好,待商骜炼化夺魂珠时,便纠集各大门派的宗主长老合力剿杀他。那时的商骜真气耗尽,神元虚弱,他们定然有七八成的胜算,让商骜死于当场。   可是……真要如现在这般,他的步步筹谋,岂不全都白费了?   ——   沈摇光知道,澄玄子寻他定然是因着那文契的。   沈摇光犹豫片刻,还是叫那鬼兵领他前去。鬼兵带着他一路去了藏书楼,可沈摇光没想到,等在那里的竟是李怀真。   “李真人?”沈摇光有些意外。“是你要见我?”   李怀真此时坐在藏书楼的大堂之中,手边的茶盏青烟袅袅。见着沈摇光进来,他请沈摇光坐下,说道:“父亲有要事要办,腾不出空来,故而让我来请仙尊商议此事。”   “您说。”沈摇光道。   李怀真看着他,心里仍是憋着一股火。   他知道他父亲的谋划,步步缜密,却不知为何,非要将沈摇光牵扯进来。   他一个废人,还能做什么?李怀真自幼厌恶他,却不想到现在,他一个一指头就能被捏死的凡人,还要被放在这样重要的位置上。   甚至他父亲还将劝说此人的任务交给了他。   原因无他,还是那缥缈山庄的废物池修年掉链子。那池修年最先丢了宗门中的宝物,既不羞愧也不痛恨商骜,反而这般利索地投入了商骜的阵营中,让商骜庇护他。   这样的软骨头,李怀真从来看不起,自然他们也不放心将这样重要的计划告诉他,好让他给商骜传信。   其他几个宗门,而今虽说都偏向他父亲,但他父亲这盘棋下得大,每个人多少都只知道一部分实情,其中还有他父亲夸大和改编的程度,因此自也不能放心让他们来了。   所以,这重任只有李怀真能做。   他原本一百个不情愿,也是他父亲极力劝说,说待到事成之日,商骜身死,沈摇光便什么都不剩下了。到时候杀他都是浪费功夫,不过百十年,便能眼看着他老去、死掉,像那些没有真气的卑微蝼蚁们一样。   想到这儿,李怀真心中才稍微舒畅几分。   “仙尊想必是知道的,九君与我父亲签下血契,我白云观而今已然是九君的囊中之物了。”李怀真说。   沈摇光没有说话,只静静等着他的下文。   “可是今日……仙尊不知,九君已然耐不住,夺走了我宗门中的夺魂珠。”李怀真说。   “什么?”沈摇光面色骤变。   “是了。”李怀真说。“所以,父亲才紧急派我来寻你,求你帮帮我们。仙尊,若真叫九君炼化了夺魂珠,天下就真的要大乱了。若那结界真的损毁,魔修们侵袭天下,到了那时,我们如何还有自救的机会呢?”   沈摇光皱眉。   “难道真的没有误会?”他道。“商骜答应过我,他不会……”   李怀真有些不耐烦,干脆打断了他。   “只是口头上的答应,怎么能算数?”他说。“您也太轻信他了。他已经背着您抢走夺魂珠了,您怎么还这般天真呢?”   他这话说得有些咄咄逼人,将沈摇光都问愣住了。   片刻,沈摇光站起身,低声道。   “我自去问他。”他说。   “仙尊如此,也不过是打草惊蛇啊!”李怀真站起来,急道。   沈摇光回身:“那李真人今日前来,所为的又是什么?”   便见李怀真抿了抿嘴,缓缓道。   “若要天下安定,仙尊,商骜此人便留不得。” 第64章   “我今日寻仙尊来, 所为的也就是此。”李怀真道。“仙尊若为天下人思量,便需助我等除去商骜——自然,多年来他商骜将您囚禁在他身侧,想必仙尊也是心有不甘的吧?若商骜一死, 无论是天下人的太平, 还是仙尊您的自由,都是您所期盼的呀。”   沈摇光听着他句句劝说, 却只觉他此言荒诞极了。   “……你说商骜留不得?”沈摇光道。   李怀真皱了皱眉, 似是没想到自己的劝解全然没有见效,对他这态度很是不满:“仙尊原本就清楚, 是商骜炼化法器导致的魔修入境,为何还这般执迷不悟呢?许久您被商骜圈禁太久,难道已经忘记了您当年独步修真界的英姿了?”   听到他这话, 沈摇光却是一顿。   “……我原本就清楚?”他皱眉审视着李怀真。“你怎么知道?”   虽说旁人总拿此话来劝说他, 告诉他天下大乱全然是因为商骜炼化了仙草。可他从没表达过相信, 唯独一次, 还是他自己从史书上翻到的。   可这件事他从没告诉过任何人,即便商骜都不知道,李怀真又是从何得知的?   沈摇光一惊。   他还没忘……那句说若四大法器消失, 结界便会毁于一旦的话, 他是在白云观的藏书楼中第一次看见的……   他诧异地看向李怀真。   “是你们动的手脚?”他问。   李怀真一惊, 这才反应过来自己刚才情急之下露了马脚。   “不是, 仙尊,我……”   可是, 看他这慌乱的情态, 沈摇光心中已然有了定论了。   就连那书中的文字都是他们作伪的……那在白云观中, 定然有他们罗织起来的天大的网。   “既书上内容是你们作假, 那什么炼化法器便会破坏结界,便定然都是你们编造的了。”沈摇光站起身来,坚定地接着道。“那么,师妹他们这般笃定,听来的谣言也是你们散播的。否则在白云观之内,还有谁有这般手眼通天的本事?”   “沈摇光你可不要胡乱揣测!你这么说,证据在哪里!”李怀真急得从座椅上站了起来,手下一个失察,袖子便仓皇地将茶盏扫落在地。   碎裂声猛地响起,李怀真的脸色愈发难看了起来。   “在史籍上做手脚,我们哪来这么大的本事?”李怀真说。“再说,商骜的名声已经够臭的了,我们抹黑他,难道会有什么好处吗?”   “商骜的名声再狼藉,也不过是他的举动作风。”沈摇光道。“但若是魔修侵袭的罪魁祸首,那便是人人得而诛之了。”   沈摇光看着他:“这不就是你们的目的吗?待到商骜真的不得不除的那一日,不必你们亲自动手,便有的是人要替天行道。”   “光靠这个,你就以为我们要杀商骜了?”李怀真反驳。“现在天下传闻沸沸扬扬,都说商骜是罪魁祸首,为何就算是我们所传的谣言了?以商骜的修为,就算天下修士合力,又怎能杀得了他?”   “若不是你们的计谋,现在夺魂珠也不会在商骜的手上。”沈摇光凉凉地看了他一眼,说道。“你们难道不就是想趁着商骜炼化夺魂珠的间隙,靠着偷袭要他性命吗?”   李怀真一愣。   他从前只知这沈摇光是得天眷顾的好运气,却从没想到……   他怎么连这都能猜到!   他一时间愣愣地说不出话来,却只见沈摇光淡淡说道:“只是你尚未算得到,就算商骜真的取走了夺魂珠,没我首肯,他也绝不会炼化。你们的算盘打歪了,有这样的心思,不如用在正途上,也不会再那般轻易地掉进魔修的陷阱之中了。”   说完,他站起身,对旁边的鬼修低声道:“走吧。”   ——   却听身后的李怀真发出了几声怪异的笑。   “沈摇光啊沈摇光,你就算是这样算得定,却有最后一步,你没有算到。”他说。   沈摇光皱了皱眉,回头看向他。   便见李怀真面上带着几近癫狂的得意,笑着对他说道:“我今日既叫你前来谈合作,你不答应,难道我就会让你全身而退吗?”   “走。”沈摇光没理他,只对身侧的鬼修低声说道。   可是,向来令行禁止的鬼修此时却一动不动,宛如雕塑一般。   沈摇光疑惑地看向他,就见那鬼修原本普通的、没有一丝表情的脸上,露出了一个怪异的笑容。   接着,光芒渐起,那鬼修的容貌就在他面前变化起来,顷刻,竟变成了一个年轻的陌生人。   沈摇光惊得后退一步。   “你是谁?”   那年轻人笑着看着他,身体微微一挪,便挡住了沈摇光的退路。   “兆宁,这些时日教你隐性埋名,易容躲在宗门中,真是委屈你了。”李怀真笑道。   说着,他缓步上前,对沈摇光说道。   “想不到吧?你身边的这个鬼,已经被我调换成了旁人。介绍一下吧,这便是我的首徒张兆宁,兆宁,还不快见过仙尊?”   张兆宁?那不是在上一次驱魔之行中死去的人吗?   “兆宁向来机灵,怎么会死?”李怀真笑着说。“他早就看出不对,躲起来了,此后又偷偷回到了宗门中。只可惜,他的死讯已经传回来,如何还能光明正大地站在我身后?幸好,我知道,他还有旁的用处。”   张兆宁规规矩矩地冲李怀真行了个礼。   怎么会呢……沈摇光的眉心拧成了疙瘩。   即便这样的易容之术在修真界中很常见,但也不过是寻常障眼法罢了,人身上的气息却做不得假。即便是易容了的修士,只要是稍加修炼的人,都是能发现的……   沈摇光的目光落在了张兆宁腰上悬挂的那枚玉佩上。   ……是了,这玉佩中藏的,是商骜替鬼修们压制气息的符文。若没有这个符文,鬼修的气息就会侵扰他的身体,可若有……如果被察觉到了端倪,那便危险至极了。   而那边,李怀真还在沾沾自喜。   “也多亏兆宁修为高深,否则白云观中旁的弟子,哪有轻而易举能杀死你身边鬼修的人?也幸好呀,那个商骜生怕伤了你分毫,竟让他的鬼修压制身上的气息和修为?哈哈哈哈……还真是天助我也。”   说到这儿,他背着手,停在了沈摇光面前。   “今日,要死在我的手上,璇玑仙尊可曾想过会有这样一天?”他问。   显然,他得意极了。   他合该得意。多年以来仰望着的同龄人、一辈子生活在他阴影之下的“仙尊”,现在毫无反抗之力的站在他面前,任人鱼肉宰割。   沈摇光看着他。   他面前,李怀真笑得得意又猖狂,在他身后,李怀真的首徒神色阴鸷,紧紧盯着他。   沈摇光深吸了一口气。   他本该是平静的。长辈与亲朋总夸他淡泊自抑,道心稳固,而他也实是从来不在意什么生死,而今被此人气急败坏地夺走性命,也唯有一点遗憾罢了。   但是……   商骜。商骜他会难过的吧。   即便没有自己在世,商骜也没有炼化法器的必要,自然,也不会再有软肋了。可是……   他想要商骜活着,活得堂堂正正且真实鲜活,而不是一具丢掉魂魄的行尸走肉。   片刻,沈摇光缓缓道:“也不必问我想没想过,李真人,只管问问自己的内心吧。”   沈摇光的手已经有些颤抖了。他难得地有这样清晰地求生欲望——甚至这种求生欲还全然是来自另一个人。   他得活着,他须得活着,商骜才可以好好活。   他的指甲嵌入手心里,面上仍是一派平静。   既然李怀真说商骜已经拿到了夺魂珠,那就说明事态正按着他们的计划发展,商骜此时并非在与其他宗主共商抵御魔修,而是在与澄玄子单独见面。   那定然不会有太长时间,无论商骜拿与不拿夺魂珠,都不会与澄玄子过多纠缠。只要商骜回到夺玉峰,发现自己不在,又知是被澄玄子请走的,定然会第一时间找到他。   他知道,自己需要拖延时间。现在李怀真已然胜券在握,定是放松了警惕的。自己没有修为,只有将时间拖得尽量长,才有一线生机。   那便是要与李怀真说些无关紧要,却能激起对方的话。   果真,李怀真脸色变了变,道:“我问什么?我向来问心无愧,何须自问内心?”   却见沈摇光笑着摇了摇头。   “我从没说过你愧疚,你又为何不不打自招呢?”他说。“我只想叫你问问你的心,是否真的空虚单薄到需要杀了我,来证明什么?”   说着,他歪了歪头,故作不解地问道:“修行本就是自己与自己的往来,李真人的眼为何一定要落在我的身上?”   此话果真起了作用。   李怀真只当他是个轻易便能碾死的蝼蚁,眼下让他戳中了心事,真的要不吐不快了。   “上天既要给你这么好的运气,你便活该受此摧折。”李怀真一字一顿道。“凭什么旁人走起来步步泣血的路,你就走得这么容易?”   却见沈摇光哦了一声,似是恍然大悟。   “难道八岁那年,你论剑场上输给我,便一直怀恨到现在?”   他从没说过这样刻薄的话,唯独这一次,竟是为了商骜,要活下去。 第65章   李怀真瞪圆了眼, 目眦欲裂。   他手中的剑已经要不听使唤地刺向沈摇光了。只一剑,甚至不需要任何真气,只要用剑穿透他的身体, 沈摇光就会失血而死, 甚至连反抗的机会都没有。   但是……   听见沈摇光旧事重提,他却忍不住地要开口辩驳,就像不说明白这话,他便此生都不清白一般。   “我难道是这样小肚鸡肠之人?”他道。“当年之事, 我早忘了, 难道你自己不知道,你都干了些什么?”   “李真人也知道, 我丢了几十年的记忆。”沈摇光说。“可除却那几十年, 我实在想不到何时得罪过你。”   他此时模样看起来气定神闲, 但只有他自己知道, 他双手冰凉一片。   要在此时让李怀真停下手里的剑,与他争论, 便定然是要说些能刺激到他的话。可若是刺激过头, 此人此时暴起, 便再无回旋的余地了。   而他面前的李怀真一时也憋不出一句话。   什么时候得罪过他?沈摇光自然没有主动得罪他过。但是, 不主动招惹,难道就没有伤害吗?   那让他一生拍马都赶不上, 甚至被越甩越远的成就、名声和修为,那些旁人不断夸赞他、便忽略了自己全部努力的时刻, 还有他父亲一声声说他无能、说他没用的指责,难道就不是来自沈摇光的伤害吗?   可这些话, 教他如何说得出口。   许久, 李怀真涨红了脸, 道。   “招惹我?沈摇光,你还是太看不起我。”他说。   “什么?”沈摇光问。   “我从来都不是为了我自己,而是为了这修真界。”李怀真咬牙切齿。“你沈摇光出身高贵,天资过人,为天下世人所景仰,可你的所作所为,又担得起世人的尊敬吗?你做的那些事,分明就是给修真界抹黑,让我看到都觉得恶心!”   “我做了什么?”沈摇光瞧他这般激愤,愈发不解。   “做了什么?”李怀真冷笑。   “你是不记得,但你与商骜师徒苟且,成了那般肮脏的关系,难道就能被抹去了吗?”   “……苟且?”   沈摇光脑中一片空白。   一时间,他似乎都快不理解“苟且”二字是什么意思了。这两个字在他脑中盘桓,最后,却又变成了另外两个字。   ……商骜?   他和商骜?   但是,容不得他想清楚,就在这时,藏书楼外传来了白云观弟子惊恐的声音。   “商九君,商九君杀过来了!”   当啷一声,李怀真的剑竟直接掉在了地上。   下一刻,让沈摇光诧异的是,他竟顾不得杀了自己,便满面惊恐地拼命逃窜,登时腾空而起,冲破了藏书楼的屋顶。   就在沈摇光不明所以时,他听见原处传来了李怀真的一声喝:“兆宁!”   沈摇光一回头,就见他身后的那个弟子双目泛起了诡异的光芒。   他清晰地感觉到,此人的真气原地汇聚而起,竟从四肢百骸奔腾涌向了他的丹田。   此人分明是要元婴自爆!   ——   沈摇光的意识模糊起来。   即便是寻常修士,自爆修为都能引起燎原之势,更何况是李怀真座下元婴期的首徒。难怪李怀真方才避之不及,原来他早就想好了无数种杀沈摇光的办法——即便他只是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凡人。   沈摇光避之不及,只眼看着张兆宁的修为在极短的时间内汇聚成了强大的真气球,并在下一刻,强烈得将他灼得生疼的真气扑面而来。   那一刻,有一个人挡在了他的面前。   沈摇光看不清此人是谁,只感到了一种熟悉的、冰凉的气息。他紧紧攥住了那人的衣襟,但只一瞬,他的手也使不上力气了。   隐约之间,他似乎听见有人在叫他的名字,一声接着一声,似是很急切。   可他听不清,也回应不到。   即便那人拼了全身力气替他阻挡,终究晚了分毫。若沈摇光此时经脉完整,就算只是筑基期的修为,在那人的保护下也可保无虞。   可他现下,偏偏是个最弱不禁风的凡人。   他感觉到抱着他的那个人在发抖,即便他现在只残存了最后一点意识,他也能感觉到那人的颤抖。   是商骜吧?除了商骜……还会是谁呢。   沈摇光忽然有些责备自己,责备自己没能保护好自己……   或者说,没能保护好商骜放在他身上的那一颗心。   ——   商骜双眼赤红,哆嗦着伸手探向了沈摇光的经脉。   这是他第一次直面沈摇光那支离破碎的经脉。寻常修士,即便经络有些许损伤也会痛不欲生,更何况是沈摇光这样的四分五裂呢?   可他来晚了,他没保护好他,他让旁人伤害了他。   他的真气顺着沈摇光的经脉流转而去,一直到了他的丹田处。   那枚脆弱又珍贵的金丹,如何经得起元婴期修士元婴自爆的一击,更何况在其之外,没有任何真气能够保护它。   商骜颤抖着感觉到,那枚金丹正渐渐碎裂开来,隐有四分五裂的迹象。   等不及了……沈摇光等不及了。   商骜颤抖着唤他,但沈摇光却没有给他分毫回应。商骜抱着他的手哆嗦得愈发厉害,却抱得越来越紧,像是生怕将他摔落在地。   他不能让沈摇光再等了。方才那一击,沈摇光本就承受不住,若这金丹再度破裂……定然就要回天乏术了。   商骜猛地抬起头来,赤红的眼睛逡巡过已然塌陷成一片废墟的藏书楼。   不远处,鬼修们已然捉住了仓皇要逃走的李怀真,而在另一边,是匆匆赶来的各大宗门的掌门人。   他看见了满面震惊,正要逃走的澄玄子。   他面无表情地看着他,下一刻,他的真气贯穿而起,猛地击穿了澄玄子的丹田。   周遭惊起一片惊呼,商骜却全然不理会,真气向回一撤,便将澄玄子重伤的身体拉到了他的面前。   原处,李怀真发出了一声悲愤的怒吼。   “商骜,你放开我父亲!”   商骜却恍若未闻,只一把扯出澄玄子的须弥芥子,下一刻,竟一言不发地径直用真气强行闯入了芥子之中,从里面夺出了一枚晶莹剔透的宝珠。   “处理掉。”他吩咐道。   下一刻,在惨叫声中,押解着李怀真的钟杳面无表情,五指化作利爪,猛地刺穿了他的胸膛。   就在重伤的、没有任何反抗能力的澄玄子面前,利爪生生穿过了李怀真的血肉,将他突突跳动的心脏从胸膛中生生撕裂了出来。   “九君……九君……”澄玄子还挣扎着想要去扯商骜的衣袍,求他饶过李怀真。   可商骜却像浑然未觉一般,单手握着那枚宝珠,敷衍地抬了抬手。   立时便有鬼修将澄玄子拽走了。   下一秒,澄玄子便连再度爬到商骜脚下的机会都没有了。   因为立时,商骜的周遭便树起了强大的结界,将他和沈摇光两人死死地护在了其中。   众目睽睽之下,他单手握着宝珠,强大的真气源源不断地灌注进去,竟是要在不依靠法阵的情况下,生生将其炼化。   “他又要炼化这一件法器!”   旁侧,凌嬅皱眉上前一步,已然急了。“他刚杀白云观观主,便要继续破坏结界,商骜此人竟这般无法无天,我等还能坐视不理?”   旁边的浅霜却出了声。   “凌宫主还看不出,这是他们父子二人的计谋?”她冷声道。   “你什么意思?”凌嬅侧目看向她。“你也要做商骜的拥趸了吗?”   这“也”字用得奇妙,可在场众人却都顾不得她话里的意思。   “我只是说,凌宫主莫要被他们父子二人欺骗到底才好。”浅霜说。“如果他们问心无愧,为何要将师兄骗来这里害死?我们本就中了计,若此时杀商骜,才真是要将天下毁于一旦。”   “你……”凌嬅正要上前,却骤然被旁边的叶寒寻仗剑拦住。   叶寒寻不发一言,态度却明确得很。   凌嬅气极,正要去质问五蕴大师,却在这时,一阵强光自结界之中骤然而起,隔着结界,竟将他们众人生生逼退了十数丈远。   待强光熄灭,他们再睁开眼时,竟见商骜手上的金珠已然消失不见,取而代之的是一团流转的金光。   “他竟这么快便炼化了法器!”池修年惊呼。   一旁的叶寒寻的眉头却皱得死紧。   “修为损耗太多,已然支撑不起他将金珠与蛇丹炼化成一体了。”他说。   浅霜忙道:“那当如何!师兄受了重伤,定然撑不了那么久。去劝商骜,我们合力助他?”   “没有一日,即便我们一同助他,也是不成的。”叶寒寻道。“商骜这般情状,想必沈宿的金丹已然破损,还有什么办法……还能如何呢……”   便是素来冷淡镇定如叶寒寻,此时也慌了阵脚。   就在这时,池修年一声惊呼。   “他……他这是要做什么!”   几人猛然看去,便见隔着结界,商骜缓缓俯下身,将沈摇光平放在地上。   他一只手拖着那团宝贵的金光,另一只手,竟硬生生地探入了自己的丹田之中。   血光里,他硬生生地从自己的丹田中,取出了一枚鲜活的、黑红交织的真气翻涌着的金丹。   “他……他是要炼化他自己的元婴!” 第66章   沈摇光只隐约感到了一种久违得、甚至于有些陌生的力量。   那股力量汇聚在了他的丹田之中, 甚至比曾经他所拥有的还要强大。它将那颗碎裂的金丹包裹在其中,很快,破碎的金珠便在那股力量之下缓缓地在他的身体中愈合起来。   那股力量奔涌着, 逐渐流经了他的四肢百骸。   那原本支离破碎的经脉, 竟就在这股力量之下,顺着它流经的位置逐渐愈合起来。奔涌的真气重新充盈了他的身体,一直到了他的灵台。   记忆随着奔涌的真气,渐渐复苏了过来。它们如同充盈的真气一般, 顿时占据了沈摇光全部的神识。   ——   山门前寒风冽冽, 独商骜一人跪在阶下,浑身染霜。周遭试剑司的弟子见沈摇光心意已决, 便不敢再稍有怠慢, 忙便将他领到了桌案前为他登记造册。   很快, 清润的蓝光在玉牌之上蜿蜒而过, 试剑司的弟子便将商骜的腰牌双手奉在了他面前。   “点青峰内门弟子腰牌,请商师兄收好。”   入了沈摇光门下, 即便是个新入门、连引气入体都未能够的凡人, 眼下也需在场众人尊称一声师兄了。   沈摇光垂眼看向商骜。   单薄瘦削的少年, 瞧上去沉默又阴郁, 听见对方称自己为师兄,面上也难免露出了几分惶恐。   他倒是半点没有骤然得势的张狂, 怔愣之后,便恭敬地双手接过玉牌。他像是不知道此时该说什么, 或如何称呼对方,只沉默着俯身, 冲着试剑司的弟子们恭敬地行了个礼, 又朝着沈摇光躬身行了一礼。   他似是对眼前所有人都心里怀着感恩, 却又恰不知如何表达,诚挚又质朴的模样,倒教沈摇光多看了他一眼。   收这个徒弟本就是一时意气所为,看着这孩子实在难得可怜。若他本性坚毅,又平和知恩,那即便日后的路行不了太远,也至少平稳正派。   那他也算没有白救这个人。   他淡淡点了点头,又听试剑司弟子说道:“仙尊,明日起新入门的弟子便需前往勖励堂上早课了。明早卯时正,还请商师兄莫要迟到。”   这规矩沈摇光是知道的。勖励堂是门内金丹期之前的弟子读书修行的地方。因着门内素有有教无类的传统,且入门时期弟子的修行通常没有区别,宗门在勖励堂中委派了教习弟子,会系统地给弟子们教授修道的入门法则和各类修行入门的典籍。   沈摇光闻言点了点头,便抬手对商骜道:“过来。”   听见他招呼,那少年便忙上前来,等着沈摇光的下一步命令。   却见沈摇光抬手按在了他肩上,下一刻,飞剑银光一闪,在空中挽了个剑花,继而自他们足下而起,将他们二人托至了空中。   冷冽的风将沈摇光的长发拂动起来,他淡淡看着前方,没有回头。   从这里回点青峰的路太远,他不耐烦走,也省得教这□□凡胎的新弟子再受一遍磋磨。   在他们足下,绵延百里的上清宗山脉起起伏伏。山间星星点点的灯光,如天上闪烁的繁星。   而他没有回头,自然也未看见他身后那位新弟子此时的模样。   他面上的霜雪在冷风之中簌簌而落,他既没有第一次御剑升空的畏惧和惊恐,也没有方才那番唯唯诺诺的乖觉。   他回过头,看着渐行渐远的山门。   山门的灯光下,之前还趾高气扬的试剑司弟子们皆立在原地,恭恭敬敬地朝着他们的方向行礼。   而在他身边,清冷孤高的上仙衣袍猎猎,冰冷的发丝凉凉地拂在了他的脸上。   那是受仙人抚顶,授予长生的模样,是他一步一步走上玉阶,走出泥泞,终于踏入了这片圣洁土地的时刻。   但他面无表情的脸上,却半点没有被典化的荣光。   那眼神中是睥睨天下的野望,与他那位被刺死在王座之上的父皇一模一样。   ——   便是沈摇光自己都承认,收徒一事是他一时意气所为,并未作太多考量。   作为金鼎怀珠的单灵根,他早在十多岁的时候便结成了金丹,实不知五灵根该如何修炼,更没有了解过。   待将商骜领进了点青峰,沈摇光先探查了一番他的经脉,便陷入了沉思。   既收了他作徒弟,自不能放养不管。可若要管……他也是头一次做人师父。   思索片刻,见那少年还跪在那里,沈摇光道:“起来吧,自己坐。”   就见商骜规规矩矩地从地上站起来,却也不敢坐,只有些局促地站在灯下,交握的双手微微地捏来捏去,一看便是紧张。   想来也是,沈摇光也理解他怕。   于是,他便没有多言,只言简意赅道:“不必紧张。我门下犹空,做我弟子也没有什么规矩。你只管记得,若要修道,先需明白如何为人。需谦逊知理,行端坐正,不仗势欺人,亦不走歪门邪道。”   “是,是尊教诲,弟子谨记于心。”商骜头答应,又恭恭敬敬地朝他行了一礼。   沈摇光看他这副小心谨慎的模样都觉累。摆手道:“此后我会闭关几日,峰中有道童伺候,有什么不懂,你只管问他们。时候不早,你下去吧。”   听他这话,商骜规规矩矩地向他道了别,退出了他的洞府。   见那少年小心翼翼,轻手轻脚地掩上了门扉,沈摇光不由得轻叹了一声。   还真像是从外面捡了个流浪野猫回来,胆小又沉默,还脏兮兮的。   但收弟子自然不像捡只猫那么容易。他这几日闭关,便是要好好钻研一番道修的修炼入门典籍。即便这些东西勖励堂的教习弟子都会教,但商骜这样的五灵根,他自也不能坐视不管,连句指点都拿不出来。   ——   在外面关上门的商骜迎面便看见了候在那里的两个道童。   看上去都是十来岁的模样,但他早听闻修真界的岁数是不能靠模样看出来的。   借着廊下的灯火,他便看见了其中一个道童面上有几片鹤羽的痕迹,另外一个道童手持拂尘,头发是白色,直到发尾处才渐渐变成黑色,分明是白鹤的模样。   “商师兄好。”面上带着鹤羽的道童笑着冲他行礼,一边将他带离沈摇光的洞府,一边说道。“我们两个在这里等候商师兄多时了。我叫青鹤,他叫白鹤,商师兄直呼我二人姓名便好。”   商骜微微发愣地点了点头,不禁回头看了身后一眼。   那里是沈摇光灯火通明的洞府。翠竹芭蕉环绕的山峰之上,那楼阁高大巍峨,宛若仙人居所。而白鹤青鹤二人正带着他穿过洞府前的广场,朝着一侧的厢房走去。   “我们已替师兄准备好了居所,已打扫好了,师兄若缺什么,便同我们说。”白鹤说。   “是了。”青鹤说。“师兄还未辟谷吧?”   “……辟谷?”商骜问道。   “啊,师兄初入道门,自是不知的。”白鹤责备地看了青鹤一眼,接着笑道。“若道修筑基,便可神魂合一,真气化元,此后便能引天地灵气滋养□□,便不需饮食了。”   说到这儿,青鹤道:“那商师兄每日还是要用饭的了。点青峰中有东厨,不过师兄明日去了勖励堂读书,便可以在那边用饭了。”   “我今日听门前的仙……师兄们,说到了勖励堂。”商骜闻言道。“只是不知,那是何处?”   是了,他今日初来上清宗,对门中诸事全然不了解。他也没有能够引导教习他的师兄,沈摇光也未曾与他多言,这些当然都不清楚。   青鹤白鹤二人便七嘴八舌地告诉了他。   原是上清宗共有六峰五司四处,他们所在的点青峰便是六峰之一,而沈摇光便是点青峰的峰主。今日在门前招纳新弟子的,便是主管此事的试剑司,而明日要去的勖励堂,则是四处中用以教习低阶弟子的学堂。   他们告诉商骜,不必担忧,到了勖励堂中,宗门内的所有事宜和修炼的全部知识都会有教习教给他。因着六峰的内门弟子和宗门中所有的外门弟子都在那里读书,因此勖励堂还会发放弟子们修炼所需的资源,也会负责他们的一日三餐。   说话间,他们二人已将商骜送到了旁侧的一栋房屋前。房屋里已然掌了灯,虽不算顶大,却也宽敞整洁。   “此后,商师兄便住在这里了。”青鹤说。“师兄若需要什么,只管来后山寻我们。”   商骜点头,二人便也放心离开了。   廊下的灯光温暖又明亮。山中的夜色不似皇城里一般金碧辉煌、灯火通明,却自有一种翠竹簌簌的静谧。   商骜像是入了梦里。   他登上了望不到边的宗门玉阶,又被仙门中的仙长接到了神山之上。山下,那些等着清理前朝余孽的兵卒再也等不到他,而他今夜也终于能睡这些时日来第一个安稳的好觉了。   可短短半日,他便看到了许多。   他看到修炼入道的人可以不饮不食地活下去,看到修为高深的仙长可以御剑飞上云端,也看到仅仅一个峰主弟子的身份,便能教那些高高在上的仙门弟子诚惶诚恐,俯身行礼。   摆在他面前的,自然不仅仅只是一个安枕的夜晚了。 第67章   直到第二日到了勖励堂, 商骜才知,自己的名字已经在上清宗传遍了。   一个驳杂的五灵根,凭着一股子犟劲儿上了山门, 却被门前试剑司的弟子拒之门外——据说是因着来迟了还是什么原因,总之一个五灵根,宗门总不会冤了他。   可他却在宗门前长跪不起, 一直等到了璇玑仙尊路过, 一时心软,竟将他收入了门下。   多少年来, 上清宗都没有听闻有五灵根弟子入门的先例, 即便是三流的小宗门, 也不会收这样天资的人入门的。   可偏偏这小子却撞了大运,竟投入了璇玑仙尊的门下!   这样的造化,即便是一只鸡犬也要修炼登仙了。更遑论仙尊门下空空, 此人一来便是首徒, 在座的众人都矮他一辈, 即便是堂前的教习师傅,都是要称他一声“师兄”的。   商骜来到勖励堂时, 天色尚早。   勖励堂在上清宗一处较为平坦开阔的山峰之上, 是一座三层高的大楼,碧瓦飞甍,占地之广, 他父皇的金銮殿也比之不及。堂前层层阶下, 是一片巨大的广场, 广场正中有一片石刻的八卦图案, 此时已有几个弟子在那儿打坐练剑了。   商骜拾级而上, 很快便有道童指引他去了新入门弟子的学堂。听那道童说, 整个勖励堂按照弟子们的修为划分,修为每突破一级,便换一间教室。而新入门的弟子,则拢共在一处学习,待到引气入体,便可与其他师兄一道修炼了。   很快,商骜停在了一间学堂外。   此时整间学堂里已稀稀落落地坐了些弟子,都穿着新弟子的服制,头上挽着道髻。见着有人来,里面三三两两闲谈的弟子皆抬起头来,打量着新来的这个。   瞧上去不过十来岁的样子,却也是大了,想必既不是修道世家,也不是高门大户。毕竟家里有条件的,谁不赶着七八岁的好年纪送进道门来?能拖到这十四五的,想必是苦出身。   不过,这新来的看着倒高挑。他身上的道袍崭新单薄,长发扎成马尾,刘海散碎在额前。   少年的眉眼隐约有锋利的样子,面容线条精致,眉骨到鼻梁却挺拔锐利如陡崖,隐约显得有点妖异。他眼睛狭长,睫毛稀疏却纤长,此时垂着,显得漆黑的眼睛沉默又静谧,却像夕阳照不进的密林,深不可测,带着泥土的潮湿阴郁气息。   一时间,众人渐渐都不说话了。   台上的先生问道:“是哪个峰的,叫什么名字?”   “点青峰,商骜。”   登时,整间学堂里落针可闻。   先生点头叫他进来,商骜便朝着教室里走去。学堂虽大,可周遭弟子小声议论的声音还是钻到了他的耳中。   “那个五灵根?”   “早听说了……原来是他?”   “啊!他父亲,就是雍朝死掉的那个暴君,听说他是那暴君最宠爱的儿子呢!”   “太子殿下啊……命真好。”   众人的语气中自没有多少善意,商骜当然也不会自讨没趣。他径直走到了学堂中最角落的位置,坐了下来。   此后便是一传十、十传百。近千人的学堂,直到做满了人,商骜方圆三尺的位置,也是空空荡荡的。   他只垂着眼,静静坐在那儿。   他早知道这些人怎么议论他。不痛不痒的,怎么比得上当日悬在他头颅上的屠刀。他并听不进耳中,眼睛扫过桌面上的文房四宝和书籍,心里想着的却是今早沈摇光紧闭的房门。   那本该是个目下无尘的仙人,连他山上的道童都是仙鹤变的。收下他,本就是一时怜悯,就像他母妃当年收留的一个落难的孤女,第二日都不记得她叫什么名字了。   他第二日便闭了关,想必也是后悔冲动做这个决定吧?商骜平静地想。   很快,便到了他们早课的时间。   与在场的弟子们不一样,商骜自幼是雍朝的状元大儒教出来的。他心思重,脑袋却聪明,旁人听来繁冗难懂的典籍,对商骜来说却易如反掌。   这天黄昏,教习先生命全部的弟子做了个小测,竟还单独夸奖商骜有慧根。   坐在他斜前方的一个弟子回过头来看他。   那弟子面上厌恶嫌弃的神色根本藏不住,嫌恶地瞥了他一眼,说道:“当真晦气。”   他这句话,周围的几个弟子全听见了。   他们纷纷跟着回头,看到那弟子说的是商骜,跟着纷纷附和起来。   “想必也就是多读了些书罢了,胡师兄不必在意。”   “是呀。学这些拗口的东西有什么用?真到修炼的时候,难不成也是答题吗?”   “罢了,师兄,你理他做什么。”   这些人似是有些忌惮商骜,话说得不重,也将姓胡的那个劝回去了。那弟子暂且作罢,却还是不依不饶地说:“也亏得璇玑仙尊心善,怎么就收了这样一个东西?”   旁人七嘴八舌地劝了起来。   三言两语中,也能听出这人为何口出恶言。他似是个修仙小世家的弟子,在凡间也算小有名气,又是个难得的双灵根,便更是天之骄子。   但他们一家多年来也苦于雍朝的苛政,雍朝覆灭,于他们而言是大快人心的事,却不想有朝一日和前朝余孽同窗,那人还入了他梦寐以求的点青峰门下。   就是因着沈摇光闭门不收徒,因此这胡姓弟子才退而求其次地入了剑阁峰赵元驹门下。虽赵元驹是沈摇光父亲的师兄,又是沈摇光的师叔,修为在沈摇光之上,可那也是积年累月的修炼堆出来的,如何能与沈摇光这样的天才比较?   那些人还未将这胡姓弟子劝好,学堂便已然散课了。商骜拿起自己桌上书籍,便起身离开了学堂。   经过胡姓弟子时,商骜听见身后传来了一声凉凉的笑。   “来日方长。”那弟子说。   ——   商骜抱着书册回到点青峰时,天色已暗了下来。融融的日光落在飞檐之上,暖洋洋地洒在了沈摇光的门前。   商骜脚步顿了顿,在那里停了下来。   他抬头看着日光洒落的门扉,紧闭着,唯有两侧的竹影簌簌摇动。分明是同样的日光,此处却像是和凡间不大一样似的,像是落在这儿,便独有几分神圣的意味。   也许这分神圣,也是房中那人所赐予的。   商骜静静站了片刻,就在要转身离开时,身后传来了青鹤的声音。   “商师兄?”   商骜回头,就见青鹤和白鹤不知何时来到了他身后。   “商师兄有什么事吗?”白鹤问。“可是今天在勖励堂遇见了什么?”   商骜顿了顿,摇了摇头。   “没有。”他说。“我昨日听……听师尊说,师尊闭关了?”   青鹤点头道:“是了。仙尊喜静,尤其是闭关时,不喜被人打扰。况且若经脉中真气畅行,忽遭打断,也会有走火入魔的风险。”   商骜点了点头,似懂非懂:“哦……”   “商师兄是要寻仙尊有事?”青鹤又问。   商骜点了点头,却又摇了摇头。   “本没事的。”他说着,面上露出了几分赧意,低下头,耳根被日光都染红了。“只是……今日在勖励堂中得了先生称赞,想报请师尊,给他看看而已。”   青鹤活泼些,闻言跑上前来,接过了他手中的卷轴。   那卷轴之上正是今日小测的内容,商骜答得详细又清楚,连青鹤看着都连连点头。   “勖励堂的先生难得夸人,商师兄,你当真聪慧极了!这些入门的修炼法门,即便容易,也是极其晦涩的,能理解至此,假以时日,商师兄必成大器!”   商骜听见这话,微微低下了头。   “我不敢奢求能成气候。”他说。“师尊怜我,愿收我入门,我便不能丢师尊的颜面,让自己成为师尊的污点。”   “这怎么会呢……”青鹤不假思索。   旁边的白鹤却听出端倪,道:“商师兄今日,是听见有人议论吗?”   商骜不假思索地摇了摇头。   “没有的。”他说。“只盼这点微末成绩能让师尊开心而已。但师尊闭关,不便打扰,便就罢了。”   青鹤似是后知后觉地想起了商骜极其差劲的根骨,听到这话可惜地摇了摇头。   白鹤在侧说道:“商师兄不必挂怀,您这份心,仙尊定然知道的。”   “是呀!”青鹤忙帮腔道。“仙尊定然会为您感到欣慰的。”   “是吗?”商骜面上难得露出了喜色。他似是低微怯懦久了,现下即便是笑,看起来也有几分生疏和小心,像是想将那份喜气藏起,却又实在遮掩不住一般。   青鹤与白鹤笃定地点头。   商骜这才终于信了他们的话一般,用力地跟着点了点头。   确定他没有别的事情之后,青鹤白鹤叮嘱了他几句,便一同离开了。   商骜目送着他们二人的背影,在夕阳之下并排消失在了林中。   而商骜脸上的笑容,也渐渐消失了下去。   这是他惯用的招式了。他在那样如履薄冰的深宫中活了很多年,学会的最重要的两样,都在今日派上了用场。   第一样,便是不要在意无谓的人言,第二样,便是在上位者眼中,卑微弱小如蝼蚁的人,只剩下一样东西是宝贵的。   那就是痴傻的、一腔诚心的赤诚。   弱小的人,只有将这样东西虔诚地展现出来,才有属于他们的活路。 第68章   勖励堂中的弟子们忌惮商骜, 即便稍有意见也不敢随意表露,自然是因为他身后的沈摇光了。   即便他是个默认废灵根的五灵根,那也是璇玑仙尊座下的首徒, 代表着点青峰的颜面。若璇玑仙尊当真宠爱这个徒弟,那么即便他一辈子都无法引气入体,也是他们谁也不敢招惹的。   可是几日之后, 风向便渐渐变了。   勖励堂中有传闻, 说璇玑仙尊自从收了这个徒弟进门之后,便闭关不出, 再没有见过他。而这个徒弟, 活得还不如外门弟子有人关照, 每日独自来往于点青峰和勖励堂。   上清宗的弟子们从没见过这样不受师尊待见的弟子。   想来也是吧?那么多人面前,璇玑仙尊金口玉言,想必话说出口就后悔了。可璇玑仙尊为人善良, 没有将这人赶出点青峰, 倒是自己关起门来, 再不见他了。   自然,弟子们心里多少都存了幸灾乐祸的心思, 毕竟勖励堂中的所有人都比商骜天资好, 可却没有一个人比商骜地位高。   几日下来,商骜便被勖励堂的弟子们孤立起来,嘲笑讥讽的声音也渐渐多了。   而与他不同的是, 那位胡姓弟子渐渐声名远播。   他名为胡三悟, 父母起的这个名字也有些仙风道骨的讲究——是要他悟天, 悟地, 悟道。他家本就是仙门世家, 灭雍朝时又对新君颇有助力, 故而这些年富可敌国。   胡三悟原本根骨就好,即便不是万里挑一的单灵根,那也是千百人中都算得佼佼者的双灵根。赵元驹的剑阁峰虽不比沈摇光的点青峰有名声,可赵元驹而今也是上清宗修为最高的大能,除却闭门从不收徒的沈摇光,也便是他门下最风光了。   更遑论而今赵元驹闭关不出,招纳新弟子的事都是他座下首徒安排的。因怕不合赵元驹的心意,因此只在新弟子中遴选了不过五个,放眼整个勖励堂,那是凤毛麟角。   而最惹人注目的是,因着家学渊源,胡三悟入门之前,便已然引气入体,算得上是个修士了。这在勖励堂中都不常见,旁人还在一边读书打坐,一边寻找天地灵气在何处时,他身上的气息,已经勉强能在经脉中运转了。   他又出手阔绰,身边又有不少因着他的家室名声贴上来的拥趸,几日下来,也渐渐成了勖励堂中的风云人物。   而在他的带领之下,商骜在勖励堂中愈发没人敢接近了。   人人都知道先生们只管教习,不管其他,管教们素来有诸多琐事,也不会去管这些不违反勖励堂章程的小事。而胡三悟等人,而今在勖励堂中已然是横着走了,众人也自不敢违拗他们的心思。   勖励堂中每日都会留弟子轮值打扫,而今日,本该是胡三悟身边一个形影不离的弟子留下。   可就在商骜正要离开的时候,几个弟子挡住了他的去路。   “商师叔。”其中一个弟子阴阳怪气地道。   商骜抬眼,目光静静地扫过他们。   不认识,也并不眼熟。这几日他风言风语听得不少,却也从来没有正眼看过他们一眼。   他没有出声。   这些人几天下来都没听见商骜说过一句话,此时也确实没在意。   刚才开口那人说道:“今日轮到您轮值,您走什么啊?”   商骜没有言语,只抱着手里的书册,侧身准备绕过他们。   轮值的名册写得清清楚楚,怎么会是他。   可是,他刚往旁侧走了一步,便被其中一个弟子推着肩膀,将他搡了回来。   “你干什么?”那弟子说。“想走?”   见着面前这人一声不吭的,除了刚才那一眼之外,连看人都不敢,眼前几人也愈发嚣张起来。   另一个弟子说道:“说了,今日是你轮值,没听见吗?”   又有个弟子说道:“把学堂里打扫干净了,明天先生来,别让他不满意。”   这几个人这些天唯胡三悟马首是瞻,也得了他不少好处,一看便不是潜心悟道的人。这种欺软怕硬的,最喜欢碰到商骜这种不吭声的闷葫芦,就算是挨欺负了,也是把打落的牙齿咽进肚子里。   此时学堂中的弟子已经几乎走干净了,只剩下了他们几个。就在这时,旁侧传来了胡三悟的声音。   “行了。”他说。“你们围着商师叔,让他怎么干活呀?”   几个人哄笑着散开了。   胡三悟本坐在桌上,此时跳下来,朝着商骜的方向走来。   “我们就在学堂门口练剑,你别想耍花招,打扫干净了学堂再出去。”他说。“就算您是长辈,也不能不遵从学堂里的规矩,是吧?要是打扫的不干净,我们先替管教来教训你。”   说话间,他停在了商骜面前。   “你要是识相呢,就乖乖打扫。”他说。“要是不服气……”   他看着商骜,嘴角露出了个嚣张的笑。   “就去找璇玑仙尊,去告状呀。”   ——   商骜接连在学堂中打扫了五日。   旁的弟子看在眼里,却也没人出声。原本便是如此,虽然学堂中有每日留下一个弟子打扫的规矩,但也没有禁止旁人帮忙。即便这事捅到了管教那里,也可以说成是他们记错了日子,或是商骜好心帮忙。   本就是多管闲事的事,一时间,即便有人看不过眼,也不敢随意招惹已经到了炼气期的胡三悟。   秋已经深了,窗外簌簌地落过一场薄雪,虽只一夜间便化了,天气却也是实打实地冷了下来。   勖励堂中的新弟子们都是没有引气入体的普通人,落雪之后,宗门也为新弟子们准备了这一季的冬衣。   “要这劳什子做什么?”发冬衣时,胡三悟不屑地笑道。“若能引起入体,便是数九寒冬也不怕的。”   他这话便是吹牛了。即便他现在已经是炼气期的修士,却连一个大周天都运转不来,只能勉强将经脉中的真气稍加流转。真如他所说的不畏寒暑,那定是要到筑基才做得到。   可是周遭却没人反驳他,一片赞扬之声。   “我自是不如胡师兄的,我最怕冷。”旁边有个巴结他的弟子耍宝道。“不如,胡师兄就把自己的冬衣赏了我吧?”   话说到这个份上,胡三悟自然不想同意也得赶鸭子上架。他一脸不屑地摆了摆手,下一刻,他的冬衣便丢在了那弟子手上。   那弟子连连道谢。   登时,旁侧就有旁人不满了。   “我一件冬衣也不够穿呢。”他说。“正要找胡师兄要,怎么教你抢了先?”   胡三悟一笑。   “那怕什么?”他说。“你不够穿,再找旁人要不就行了?”   “找谁?”   胡三悟笑嘻嘻地,看向了角落里的商骜。   “喂,你过来。”他冲着发冬衣的弟子勾了勾手。   那弟子一来,便听胡三悟说道:“商骜商师叔的冬衣,我替他收下了。”   “这……?”   便见胡三悟笑嘻嘻地看着商骜。   “商师叔在点青峰,自然什么都不缺,还在意这一件破衣服不成?”他说。“给我。”   ——   胡三悟说这话,心里也是有小算盘的。   他吹牛吹了出去,可冬衣却不能不穿。上清宗又有自己的服制,不许穿自家带来的衣服。可他的衣服给了别人,难道真要冻一冬天不成?   他抢了商骜的衣服,方才那个嘴上开玩笑的弟子自然不敢要,那这件冬衣,就理所应当成了他的。   这日之后,天气日甚一日地冷。学堂中的弟子们纷纷穿上了冬衣,就连胡三悟也不例外。   唯独商骜。   胡三悟眼看着他每日穿着单薄的道袍进出来往,而今天亮得也越来越晚,商骜早上来时,眉睫上都是山间落的霜。   眼看着他们在上清宗学完了最基础的典籍和规章,便到了他们开始修炼、引气入体的时候。宗门准备好了他们修炼所需的灵石,仍旧由同学堂的弟子负责发放。   “不会把人冻坏了吧?”发灵石时,有弟子胆小,小声问胡三悟。   胡三悟横他一眼,满不在意。   “能有多冷?”他说。“怕什么。”   实在是这些天看下来,商骜不言不语地像个哑巴,被欺负了也闷不吭声地吃亏,一看就是个好拿捏的软柿子。这些时日,点青峰上也一点消息都没有,甚至商骜日日晚归也没人问一声,一看就是点青峰上的人也不在意他。   既然如此,他们还有什么怕的?   胡三悟将目光放在了发灵石的弟子身上。   既然没什么可怕的,那他便不客气了。一件冬衣不过是暂且御寒罢了,这炼化入体的修为,那才是真材实料的。   反正他一个五灵根,一辈子也是废了,既如此,要这灵石也没什么用。   但他就不一样了。他本就比旁人快一步,早早到了炼气期。但若众人都练气了,他可不能被旁人落下,这资源嘛,自然是多多益善。   眼看着那弟子发完灵石,就要往商骜那边走了,胡三悟又出了声,道。   “喂。”他说。“你过来。”   那发放灵石的弟子听见胡三悟叫他,便回过头。   就见胡三悟理直气壮地说道:“商师叔要你的灵石干什么?点青峰要什么没有。你拿来,我这里的不够用。” 第69章   听他这话, 便是那个从来都惧怕他的、发放灵石的弟子都不敢轻举妄动了。   “这……”他站在原地,怯怯地提醒道:“胡师兄,这不合勖励堂的规矩的。”   胡三悟闻言嗤了一声。   “规矩?什么规矩,你倒是同我讲讲?”他说。   他现下每日奴役着商骜给学堂中的弟子做活, 学堂里的众人没一个敢出声, 也没一个脱得开干系的。便是发放的冬衣、书本,他说抢就抢了, 这人现在装什么公允?   那发放灵石的弟子看了一眼角落里默不作声的商骜, 说道:“胡师兄, 这灵石是学堂内弟子们的修炼定例,夺人资源, 这话说出去不好听。”   听见这话,胡三悟旁侧的弟子也恍然大悟。   是了, 修真界自有这样的规矩。什么冬衣、劳作的, 不过是无伤大雅的事,说破天也只是欺负同门,申斥几句罢了。可若在修行之事上掠夺旁人, 那便同那些杀人夺宝的妖邪没有区别,往小了说是道心不纯, 往大了说那便是邪门外道。   周遭的弟子们也小声劝说起他来。   几人略一分析利弊, 便是胡三悟也知道了其中利害。欺负商骜是小,可若是触犯了宗门的底线,那便有点严重了。   他皱眉沉默着没有说话, 旁边的弟子们也上道,知他这样没面子, 便给他递台阶道:“罢了, 胡师兄, 不过几块破石头,就算给了他有什么?咱们也不缺这……”   可就在这时,角落里的商骜站起身来。   一时间,众人都不说话,七八双眼睛齐刷刷地看向他。   就见商骜绕过面前的桌子,走到了发放灵石的弟子面前,伸出手来,说道:“这是我的定例。”   这么多日来,他们几人第一次听见商骜说话。   变声期的少年音,清润的本色中带着粗粝的沙哑,语气又低又轻,是一种上位者特有的、轻描淡写的倨傲。   “……什么?”便是发放灵石的那个弟子都愣住了。   “这是我的。”商骜重复了一遍,说话间,竟抬起眼来,凉凉地看向胡三悟。   这是胡三悟多日以来、第一次对上这个向来低头不语的小子的眼神,也是他自从来到上清宗,第一次被人这样冷淡地、挑衅地看着。   那股来自于他脆弱自尊的火焰,顿时烧到了他的理智上。   立时间,他大步上前,一把夺走了那弟子手里的灵石。   十枚下品灵石,五枚中品灵石,是他们这些弟子此后半月的修行材料,沉甸甸地装在一个布袋里。   “哎——”那弟子一时不察,吓了一跳。可下一刻,商骜一步上前,便将他撞到了一旁。   “你的?”胡三悟冷笑。“什么你的。我看上了的东西,难道写了你的名字?”   “拿来。”商骜却不与他废话,一双黑沉沉的眼睛直直盯着他。   胡三悟却挑衅地将那布袋往袖中放。商骜伸手去夺,被他一把拦开,下一秒,狠厉的拳头便落在了他脸上。   ——   二人扭打成一团,那袋灵石骨碌碌地滚了一地。   商骜神色冰冷,干脆利落的拳头毫不留情地往胡三悟腹部的要害处打。   胡三悟这么个修仙世家出来的公子哥,哪里打过这样真刀真枪的架?而他对面的商骜,却是自幼师承大雍名将蒙捷。即便是看上去毫无章法的乱拳,也教胡三悟这个已然引气入体、淬炼骨骼的修士难以抵挡,很快便高声叫嚷道:“还不来帮忙!”   他身后的一众弟子连忙围拢上前来拉架。   商骜等这一天已经等了许久。   他沉默着忍受胡三悟这一群人的排挤欺凌,自不是因为他是个软柿子。而是他知道,在他这样脆弱、渺小,像一只蝼蚁的时候,想要反击,只能借力。   若让勖励堂知道他们欺凌自己,也不过是打扫两天学堂,抢走一件衣服,最多由管教和先生申斥几句,不痛不痒。   于是,他便沉默着养起他们嚣张跋扈的性子,直到今天,他们公然掠夺资源。   勖励堂即便再偏袒他们,也定然要处罚申斥。非但能教他们自此在勖励堂中扬名,还能传到他们师兄师尊的耳中,让他们在自己内门的峰中难以立足。   尤其是胡三悟。他本就不是师尊纳进峰中的,他师兄百般小心,不就是怕辱没了剑阁峰的名声?他在勖励堂中声名鹊起,可在剑阁峰里可算不得人物,今日之后,自然要过得更加艰难。   就像人没有利爪和獠牙,就会借助刀剑一样。他这样无所倚仗、脆弱如蝼蚁的废物,也能借助宗门中森严的律例条规,把它们当做自己的刀。   商骜一边与几人厮打着,一边不动声色地观察着门外的动静。   勖励堂中的弟子们惊得炸锅了、有弟子跑出去找先生和管教了、管教跟着堂中弟子匆匆赶来了……   说是厮打,实则是商骜一人压着胡三悟一拳拳地揍。就在管教出现在他的视野中时,商骜巧妙地打歪了一圈,正教胡三悟着了道。   胡三悟借着力道,终于一把将他按在了地上。   他方才挨了那么多下拳头,此时早气得没了理智。见商骜终于被他们合力压制起来,他不管不顾,喊道:“打死他!”说着,便朝着商骜身上重重招呼了过去。   周围一圈人即便都是乌合之众,但你一拳我一脚的,落在商骜身上便是结结实实的围殴。   片刻之后,众人便听见了管教怒不可遏的声音。   “学堂之中,竟打架斗殴,成何体统!还不快住手!”   围拢在商骜周遭的弟子们忙作鸟兽状散开,唯独剩下了蜷缩在那儿的商骜,满身是伤,灵石滚落了一地。   ——   情况正如商骜设想中最糟糕的情况一样。   今日当值的那个管教,早在勖励堂开门第一日便得了胡三悟的许多贿赂孝敬,心眼早偏到了山底下去。   但也正如商骜所猜测的,即便此人有心包庇胡三悟,大庭广众之下打人夺宝的事也是他捂不住的。   他能做的,便就是各打五十大板。   “胡三悟等人,抢夺同门资源,围殴同门,触犯勖励堂条例,按律罚抄宗门法规二十遍。”管教说。   围拢在勖励堂外听断案的弟子们闻言,皆小声窃窃私语起来。   “只是罚抄,竟连手板都没打?”   “竟罚得这么轻……”   “听说钱管教也不喜欢商骜,嫌他脏污了璇玑仙尊的门庭呢。”   “那还真是商骜不讨好了……”   接着,又听那管教接着说道。   “商骜,听学堂中的弟子们说,是你先动的手?”他问。   自然是商骜。要是不打架,怎么能把这事闹大?   他跪在堂下,一身单薄的道袍,不卑不亢。   “是他先抢夺弟子的灵石。”他说。   “那你也该立刻来报告管教,为何要私下动手?”钱管教道。“本是你受欺,可你动手在前,教我怎能不罚你?”   说着,他朗声决断道:“弟子商骜,主动挑衅殴打同门,于至圣先师像前罚跪一日。”   外头弟子们的议论声更大了。   “竟还要罚他!”   “多少有些可怜了,本就是他被抢了灵石……”   “哎,被仙尊收入门下,也不知是福是祸。”   但是,即便知道不公平,也事不关这些弟子们。他们入门不久,生来便是畏惧管教先生的,眼下虽议论着,却也很快便散了。   最后,勖励堂的正堂之中,便只剩下了跪得笔直的商骜。   ——   伤敌一千,自损八百,但商骜却并不感到难过。   因为比较起来,他不过是个声名扫地、天资极差的废物,而对方,则是个高门出身,前途无限的天之骄子。他不怕损耗这八百,无疑是罚一次跪,挨一顿打,但于对方而言,却无疑是坠落云端的灭顶之灾。   就像那些拼着五马分尸也要去刺杀他父皇的刺客一样。他们不要命吗?自然是想要,但是比起他父皇的命,他们付出一条命,这买卖划算得多。   他身后的日头渐渐落下,摇晃的夕阳和竹影渐渐在至圣先师的金身上拉长了、模糊了。一直到热热闹闹的勖励堂中空无一人,他才缓缓地扶着身体站起来,挪动着酸痛到已经没知觉的双腿,往外走去。   空荡荡的学堂中,只有他的桌上还摆着书册。书册上,占了灰尘的布袋静静放在那里,落了一地的灵石早被收拾进去,归还给了他。   商骜拿起布袋,眉心露出了嫌恶轻蔑的神情。   接着,他缓缓走到胡三悟的桌前,将那袋灵石放进了他的桌膛内。   即便上无师尊庇护,下无同门为伴,他也能靠着自己在这险恶不输吃人的皇宫的仙门里活下去。   本来,他来这里的目的,不就是活着吗?   他面无表情地做完这些,拿起书本,走出空荡荡的勖励堂,行过枝繁叶茂的山路,回到了清静雅致的点青峰。   他早习惯了孤身一人,比起当年在外逃亡、朝不保夕的日子,这种令人侧目的、被排挤的孤独,对他来说反而是一种让人舒服的清静。   可他万没想到,他今日竟会在点青峰,看见沈摇光。   只剩下最后一点夕阳了,恰好能染红沈摇光的衣袍。他看见沈摇光站在山门外,在看见他的那一刻,眉心皱起,如玉山落雪。   “这是怎么了?”他听见沈摇光这样问道。 第70章   谁都不知道沈摇光会闭关几天。   对于大能来说, 闭关也算得上常事了。短则三五日,多则数十年,都有可能。   因此,商骜当时入学几日沈摇光都没有出现, 众人便默认璇玑仙尊是有所顿悟, 故而需闭关突破境界去。就像赵元驹赵峰主,一闭关便是五十余年, 到现在都还没有出关的迹象。众人也曾猜测过, 可能等到商骜一辈子都无法引气入体, 老死了,都再见不到师尊一面呢。   商骜也没想过会在此时见到沈摇光。   而看到商骜的沈摇光, 此时也很意外。   他多闭关了几日,全然是因为面对的问题太棘手了。   原本, 修士引天地灵气入体, 炼化身躯,洗练根骨,是最简单的事, 于他而言就是这样。他三五岁的时候,就能感觉到哪里的灵气更加充沛, 只需打坐几日, 默念法诀,便自有天地之气争先恐后地涌入他的身体。   可难就难在——这最简单的事,是看天资的。   商骜就是这样。他是最驳杂的五灵根, 五行相生相克,最后便是虚无。他感知灵气的能力弱, 即便能将天地之气引入体内, 也难以炼化, 也正因如此,鲜有五灵根修炼成功的例子。   沈摇光刻苦钻研了数日,终于出关,却看到了自己徒弟现今这般模样。   他缓缓走进山门,虽不见蹒跚,却可看出双腿的僵硬。他颧骨和嘴角都有青紫的痕迹,嘴唇皲裂,带着干涸的血丝痕迹。   他面色也是白的。已经要入冬,山上冷极了,他呼出的气息都是白雾,可身上却仍穿着单衣,即便看不见他瑟缩,却能看到他指节冻得通红的双手。   沈摇光的眉心顿时拧了起来。   不必问,他便知道,商骜定然是在勖励堂中受了欺凌。   是他许久不问宗门事务,不知如今门中的风气已然变成了这样?便是连他座下唯一的弟子都敢糟践成这般,勖励堂中的规矩都到哪儿去了?   他眼看着商骜在不远处停下,看到他时的眼神惊讶又意外,像是只惊惧的小兽。   接着,他便见商骜远远地在路上跪了下来,朝他恭敬虔诚地行了一礼,额头紧紧地碰在冰凉的地面上。   “弟子商骜,拜见师尊。”   ——   沈摇光将商骜带进了自己的洞府中。   因着身上沾了灰尘,商骜手脚都有些局促,不知该往哪儿搁似的。沈摇光令他坐下,又让青鹤白鹤取来了大氅,替商骜严严实实地裹了起来。   “勖励堂中没发冬衣?”他皱眉问商骜。   缩在大氅中的商骜脸颊边由绒毛镶嵌了一圈,脸上仍旧是青青紫紫的,看上去可怜得紧。   商骜沉默着像是不知如何答似的,许久小声道:“几日之前发了。”   “那冬衣呢,为何不见了?”沈摇光问,继而又肃然责备青鹤白鹤道。“你们又是如何行事的?”   青鹤白鹤受了责备,低头不言,反倒是一直不吭声的商骜开口小声辩解道:“青鹤白鹤不知道的,我没有告诉他们。”   “被学堂中何人夺走了?”沈摇光道。“今日合该是你们习罢文书的时候,勖励堂可发了灵石?”   商骜仍旧不言。   “也被人拿走了?”   便是性格温吞如沈摇光,见此情状都来了火气。   他抬手让青鹤白鹤退下,待房门掩上,他严肃地对商骜说道:“为师闭关之前告诉你的话,你是全忘了。”   商骜不吭声,却笔直地站起来,垂着头,一副听训的模样。   还说他是暴君之子,甚至位及太子……这般庸懦,若不是自己得知了,商骜还要这样在宗门中受欺凌多久?   沈摇光看着他,道:“我不许你仗势欺人,却从没教你忍气吞声。学堂中受了欺凌,为何不告诉青鹤白鹤?你一味忍下,难道是为了息事宁人么?”   商骜张了张口,似想说什么,却又咽了回去。   “今日又是为何?”沈摇光道。   他闭关并未入定,所以是挑好了时间出关的,只等商骜学完了书本的内容,开始学习修炼,他再对其加以教导。   可今日商骜回来得这样迟,教他都去山门前寻了,那定然是课后又发生了什么事。   便见商骜沉默许久,跪下冲他磕了个头。   “弟子不该给师尊惹麻烦,与学堂中人起了冲突,动了手。”   “是何缘由?”   “……那人抢夺弟子的灵石。”   “之前忍气吞声,也是怕给我惹麻烦?”   “是。”   “今天怎么不怕了?”   商骜不说话了。   许久,商骜又俯下身,叩首道。   “灵石一物,关乎弟子修行。”他说。“弟子不想因此耽搁,丢师尊的颜面。”   ——   沈摇光神色复杂。   他让商骜起身,考校了一番他这些日的功课。确实对答如流,即便自己当日,或许都做不到商骜这般刻苦。   他又想起他刚出关时,青鹤白鹤告诉他,第一日商骜便在学堂中得了先生的夸赞,还因此在他门前徘徊了许久。   想到这儿,沈摇光也不由自主地心软了几分。   算了……便是这孩子懦弱,想必也是多年颠沛流离所致的。况且,他今日敢与勖励堂内众人动手,也并非一味可欺,也是顾念自己,才这般瞻前顾后。   “起来吧。”他说。   商骜闻言,听话地站起身来,仍旧低着头站得笔直,看起来规矩得有点可怜。   “过去坐下。”沈摇光又道。   他让商骜坐去了一边的榻上,自己撩起衣袍在他对面坐下,继而抬手。   便有温润的真气在他指尖汇聚成了实体。水系真气温和又冰凉,在夜里泛着淡淡的蓝色光泽,很快,便从沈摇光的指尖流转到了商骜的身上。   清润的真气将他的伤患处包裹在内,很快,青紫的伤痕便在莹润的光下淡了下去,渐渐消失得无影无踪。   沈摇光只顾垂眼看着商骜受伤的位置,检查他身上是否还有其他伤痕,并没注意到默不作声的商骜微弱的表情变化。   那是受过许多伤的小动物,第一次被治愈患处时的迷茫。   他似乎不习惯这种突如其来的舒适和温柔,不真实得让人无所适从。   怎么会呢?天上的神仙,怎么会看到蝼蚁身上的伤痕,早打定了主意要靠着自己的本事在深不见底的大宗门中活下去的人,又怎会想到被庇护、被疗愈是什么样的感觉呢?   这样的不真实,只会教人脑海都是空白的,什么都再想不了了。   ——   后一日,商骜仍旧一早独自前往勖励堂。   堂上的先生今日教授的是如何打坐修行,感知天地灵气。因着自然中的灵气较为稀薄,寻常刚入门的修士是感觉不到的,因此才要借助灵石中所凝聚的灵气,帮助他们感知。   于是这日,他们便从学堂中移到了勖励堂前雕着太极图阵的广场上。先生在中间,其余弟子分散着打坐在周围的蒲团上。   众人都拿出了自己的灵石,唯独商骜面前空空如也。   “商骜?”见着商骜面前什么都没有,先生点名问道。“你的灵石呢?”   商骜站起身答道:“弟子昨日并未收到灵石。”   “没有?”先生不解,便去问昨日发放灵石的弟子。   不等那弟子回答,胡三悟倒是先开口了:“昨日那灵石就放在他桌上,先生,他说谎!”   先生又看向商骜,却见商骜摇头道:“没有。”   胡三悟面上露出了凶狠的神情。   昨日那灵石分明是管教命他亲手放在商骜桌上的!   说起来,那钱管教还真是油盐不进。那么多银子珍宝送过去,竟不能换他一个全身而退。他昨日抄宗门法规抄得手都要断了,晚上回去还被大师兄狠狠责罚了一番。   这些时日,他在剑阁峰原本是很吃得开的,师兄师姐们待他都很好。但昨天的事一出,师兄师姐们便全知道了。任凭他怎么解释,他们都觉得是他品格有问题,非但疏远他不少,看他的眼神也让他受不了。   怎么,今天这小子还要说自己没拿到灵石?   他瞪着商骜,却见商骜摇头重复道:“确实没有。”   胡三悟腾地站起来。   “怎么,你还要栽赃我不成?”   可就在他站起身的那一刻,周围的弟子们忽然发出了一阵窃窃私语,还有弟子小声地惊呼。他看向周遭,顺着那些人的目光看去,便见远远有个人御剑而来,衣袂飘飘,宛若上仙。   弟子们都没见过,并不认识这人是谁,只知远远看去,此人广袖玉冠,墨发飘飘,一副面容清润如山巅白雪,皎皎如月,好看得让人几乎不敢与他对视。   中间的先生率先站起了身。   “璇玑仙尊!”他朝着那人行礼道。“恭迎璇玑仙尊驾临!”   接着,便见勖励堂中的管教和先生们纷纷迎了出来,朝着那人的方向行礼。   堂中的弟子们也跟着朝那方向跪了下来,乌泱泱的一片,一时间,只剩下方才突兀站起的胡三悟愣在原地。   璇玑仙尊?是……是他梦寐以求想要拜入门下的,点青峰的璇玑仙尊!   可他……他怎么出关了,怎么又到勖励堂来了? 第71章   飞剑稳稳地停在了勖励堂的广场前。   沈摇光抬步从飞剑上走下来, 身后的飞剑发出一声铮然的剑鸣,便在沈摇光的身后消失不见。   “不知是仙尊莅临勖励堂,还请仙尊指教!”先生说道。   沈摇光抬步走到广场正中, 秀摆一挥, 便有真气自地面而起, 在虚空之中凝成了一把椅子的形状。沈摇光在那真气所就的椅子上坐了下来,淡淡道。   “指教自是谈不上, 各位起身吧。”他说。   眼看着周遭的弟子们纷纷站起身来, 沈摇光说:“商骜, 你过来。”   众目睽睽之下, 商骜从弟子的行列之中行了出来。周围的弟子们都在小心翼翼地偷眼看他, 而他目不斜视, 在沈摇光面前停了下来。   “师尊。”   沈摇光偏了偏头,示意他站到一边。   “原本不便打扰。”他抬头对面前的先生说。“但先生也知,勖励堂内的法纪当年也是我替先父草拟的。如今不知法纪如何执行, 故而前来问上一问。”   先生不知昨日发生了什么,此时听沈摇光这样说,便连连应是。可人群中的那位钱管教,此时已然双腿都软了。   又听沈摇光问道:“昨日断案的那位管教,不知是谁?”   他声音清润又平稳,端坐在那儿,却半点不见居高临下的神态。可偏就是这副神仙模样, 教人只觉拒人于千里之外, 就如同生来便该高坐明堂之上一般。   钱管教哆哆嗦嗦地站了出来。   “是您?”沈摇光心平气和,此人却怕得背脊都在打哆嗦了。   这样的人沈摇光也算见过不少, 此时看向他的眼神冰冷一片。谁还不是活了多年的老妖怪?偏此人还要耍这样低级的花招。   “弟子不敢, 弟子便是昨日审理此事之人……”   “哦。”沈摇光说。“你罚了商骜跪一日祠堂?”   “是……”   “那么, 商骜昨日触犯了勖励堂中的哪条律例呢?”沈摇光问道。   “他,他率先与同门师兄弟拳脚相向,他……”   “嗯。”沈摇光淡淡打断了他语无伦次的话语。“不可无故殴打同门,按律当视伤势轻重,酌情罚以思过、训诫或抄写律例条规。这是条律中的第二十三条。”   “这……”眼见着钱管教额角的汗水已经吧嗒滴落了下来。   “那么,商骜昨日又是否是无故?”沈摇光问。“当时的情节,是商骜殴打同门,还是他被同门围殴呢?”   “他……既有人抢夺他的灵石,他只管报告我等就好,是他,他……”   “那既商骜先动手,余下弟子为何不去报告管教,而是要对他拳脚相向呢?”沈摇光淡淡问道。“既管教这般有失偏颇,即便是我,恐怕也不敢请您主持公道了。”   钱管教听他一口一个敬语,早吓得双腿发软,扑通一声便跪倒在地。   “仙尊折煞我了,我怎敢……”   “你怎么不敢。”沈摇光说。“那我再问你,若有门内弟子抢夺同门资源,又该判何罪?”   “按……按律,轻则仗责,罚去思过岩静思己过,重则逐出宗门,这……”   “看来,你也不是不记得条律。”沈摇光说。“那你昨日,又是如何断的呢?”   “弟子知罪,弟子知罪!”   “我再问你。”沈摇光平静地接着问道。   在场众人的心都提到了嗓子眼。   这位仙尊,当真是名不虚传的人物!他神色虽冷冽,却慢条斯理,不紧不慢,如与人平静闲聊一般。可便就是这样,也能将人吓得浑身发寒,抖似筛糠。   “仙尊,仙尊……”钱管教几乎落下泪来。   “宗门中的先生、管教,勖励堂内所有众人,若不能秉公执法,甚至收受弟子贿赂,又该当何罪?”   沈摇光轻描淡写的声音一字一句地落入钱管教的耳中。   钱管教几乎瘫软在地。   这回,沈摇光也没等他的回答。   “来人。”他说。“收受贿赂此人,剥除宗门服制,逐出山门。昨日抢夺资源的弟子,罚于思过岩静思己过半月。昨日参与动手的全部弟子,罚抄写宗门法规五遍,若敢再犯,从严罚过。”   立时便有几个管教上前,将钱管教拖走了。   此人在勖励堂中资历算高的,素日里作威作福惯了,众人对他也颇有微词。如今将此人逐出宗门,也算大快人心。   沈摇光又对旁侧的管教说道:“昨日抢夺商骜的灵石,还未归还给他。”   管教们连连应是,很快便送来了一大袋灵石。   沈摇光看到那袋灵石,接都没接,只问道:“十枚下品灵石,五枚中品灵石,是这么多吗?”   “这……”那管教也一时没了主意。   自然不止这些的。但璇玑仙尊都亲自来要了,怎么也要看在仙尊的面子上多给几倍,这不是心照不宣的事吗?   “我只拿商骜应得的。”沈摇光说道。   那管教一时无法,只好将那些灵石倒出来重新数。袋子中的灵石果然数量可观,甚至混杂了不少珍贵的上品灵石,教周围的弟子们都看直了眼睛。   “今日我来,非为了仗势欺人。”沈摇光缓缓开口道。“原本,也没打算为了这点小事,耽误你们上课。”   周围的弟子纷纷看向他,便是连勖励堂中其他学堂里的弟子们,此时也纷纷趴在窗沿上看他。   便见沈摇光接着说道。   “但你们初入宗门,若第一步便行歪了,只当这些旁门左道是门内的规矩,那以后的路,便永远都行不直。”他说。“无论是宗门中的纪律条规,还是勖励堂中律法,都不是为了约束你们的言行,而是为了端正你们的品德。修道重在修心,若德行不正,品行不端,那任凭再高的天资和修为,修道之路都难走得长远。”   他很少说这样的长篇大论,一时话音落下,周围寂静一片,落针可闻。   很快,不知是谁率先道:“谨遵璇玑仙尊教诲!”   立时,这样的声音便此起彼伏。而沈摇光恍若未闻,只微微垂下头,拿走了管教双手递来的十五块灵石。   而商骜站在一旁。   他一时不知自己是冷眼旁观,还是生性便是这样凉薄。总之,他看着在场弟子们群情激昂,满脸动容的模样,却感觉不到半点共情。   只是,他的目光也像那些人一样,被沈摇光吸引住了。   可他心里想的却是……会有这样的人吗?   这世界生来便是污浊的,所有的人,无论是天潢贵胄,还是市井草民,生来便是在这污浊的泥潭里打滚求生,没有一个人是干净的,从里到外。   可偏偏就有这样一个人,光风霁月,比金乌还要明亮。   他像是生来便不在凡间,而是在天上的。   这样干净夺目的人,刺得他眼睛都在痛,却又移不开。一时间,商骜在想,这样的人,合该是讨厌的吧?   他这样干净,一定连老天爷都是嫉妒他的。   ——   很快,沈摇光便被他师兄唤去了。   他师兄方守行,正是上清宗如今的宗主。当年他被沈摇光推上宗主之位时,便是百般推诿,希望沈摇光亲自子承父业。可沈摇光偏偏是个不愿意管事的懒怠性子,他便也没有办法了。   这次,沈摇光难得插手了宗门事务,没多久便传到了方守行的耳中。方守行惊喜异常,很快便将沈摇光唤了去,笑着赞道:“偏你懒惰,却又是这样端方的性子。你看看,三言两语,而今整个勖励堂中,谁不称赞你璇玑仙尊高风亮节?”   他比沈摇光大了两百多岁,而今也是美髯飘飘的中年人模样了。听他这样说,沈摇光摇了摇头,淡淡道:“身外之名而已,全是为了我那个弟子。”   “也幸亏是你。”方守行说。“勖励堂中的积弊也不是一日两日了。有你今日处事,非但拔除了其中的蛀虫,而今也好好震慑了他们一番。来报我的人都说啦,说不过短短一日,勖励堂中风气一新,便是堂中那些弟子们,都勤勉了不少呢!”   沈摇光闻言没有言语,他也实是没把这些放在眼中。   他只是说实话罢了,那些弟子要听便听,不愿听的话,他也懒怠多管。   “不过,你如今既已开关收徒,膝下这般单薄也说不过去。”方守行说。“内门外门之中,不如我做主,为你挑上几个徒弟,也不至于只有那一个五灵根的孩子呀?”   听见这话,沈摇光不假思索地摇了摇头。   一个他都教不过来,还要那么多做什么?   “不必了。”他说。“我本就是一时兴起,这孩子安静,人若多了,难免又要吵闹。”   说到这儿,他顿了顿,又说道。   “不过,说到他,我还真有一事要求师兄。”   “什么求不求的,这上清宗不本来就是你的?你但说无妨。”方守行笑道。   便见沈摇光思索片刻,说到。   “新弟子修炼,上品与极品灵石是不是太过了?”他说。“我手中只有这些,想从宗门的账上至取一些下品与中品的灵石,给我弟子修炼所用。” 第72章   于是, 这天晚上,商骜便收到了沈摇光替他准备的功法和灵石。   “你原比旁人天资低些,想要有所进益, 便需比旁人多下一番功夫。”沈摇光告诉他。   商骜接过那功法,便见是与勖励堂中所用不同的秘籍。对于这些功法秘籍, 他尚且知之尚少, 这本秘籍的名字,也从未听说过。   就听沈摇光接着说道:“这几日我遍寻功法秘籍,比较下来, 这本是最适合五灵根的。你拿去先用以修炼,便用这些灵石尝试,每日放课后来我这里,有什么疑问,我给你解答。”   商骜手中的那袋灵石比今日勖励堂中原想用来孝敬沈摇光的还要多, 拿起来沉甸甸的。   “弟子多谢师尊。”商骜俯身谢道。“都不知该如何报答。”   就听沈摇光淡淡说道:“自是不必。你回去先看, 明日再来, 我给你讲解。”   商骜应是。   “还有。”沈摇光想了想,接着说道。“今日之事,日后不要再有。”   “弟子知错。”商骜说。“丢了点青峰的颜面, 是弟子该死。”   却见沈摇光微微皱了皱眉。   “什么颜面。”他说。“这两个字,你日后不要再提。”   商骜抬头看向他。   “这样的虚物,随旁人说, 可若你也纠缠于此, 那便是愚钝。”沈摇光说。“我是说,日后不要再这样任人欺凌, 一味做个没有骨头的善人。”   这倒是商骜第一次听人这样说他。   没有骨头的善人?旁人只会说他是不会叫的狗, 是咬人一口就会要了性命的毒蛇。   许是他的戏做得太好了吧, 不仅将勖励堂的人也骗过了,还将他这位不问世事的师尊骗到了。   却听他师尊接着说道。   “前些日没有想到这些,也是为师的失察。”他说。“你也不必多想,这些事,我此后慢慢教你。”   商骜看向他,便见他已然拿起了桌上的书册,在灯下缓缓翻了起来。   灯光镀在他恍若天人的面上,让商骜一时间有些失神。   或许,也是在他短暂的生命之中,从没有遇见过这样的人。   他不是没有过先生,在皇宫中时,有三五个大儒围着他教。但那些人,不是被逼无奈敷衍了事,就是阿谀媚上恨不得拿他当祖宗,商骜从来也以为,师徒之间,就是这样。   他从没见过这样强大却平和,冷淡中带着众生平等的温柔的人。他尽职尽责,即便没有半分情谊和故旧,也尽他全力,思虑周全。   更好笑的是……他居然会换到他的位置去替他想,还让他不要多思。   商骜忽然有种手足无措的感觉,像是处心积虑的小豺狼,竟误打误撞钻进了暖绒堆里,被忽然间软绵绵地簇拥进去了。   本不该是这样的。   商骜愣愣地抬头看着沈摇光。   他从小就讨厌任何看上去光明、干净、道貌岸然的东西,因为它们都是虚假的,却又像是一面镜子,随时告诉商骜,他本人是多污浊。   镜子越干净,便越显得他脏。   他合该讨厌的,污糟茧蛹中钻出来的丑陋飞蛾,怎么会喜欢明媚光亮的火焰呢?   ——   这天夜里,厚厚的一本秘籍,即便一知半解,商骜也将它全本读完,甚至几乎背诵了下来。   而待他合上秘籍时,天际已然泛起了绒绒的白。   商骜透过窗子,正好能看见沈摇光黑沉一片的窗子。   虽说他每每看到沈摇光,都会不自觉地失一下神,但若沈摇光不在面前,他的脑子便是清醒的。   商骜看着那扇窗,沉思片刻,并未回床榻上休息,而是轻手轻脚地出了房间,去了点青峰角落里的东厨。   东厨许久未用,但上清宗的道童们却会定期送来新鲜的食材,以备仙尊偶尔兴起。商骜点起东厨里的蜡烛,便很快从食材中翻出了些青菜和鲜肉,又去点燃了灶膛里的炉火。   他自是没学过做饭的,这些年来唯一的经验,就是在躲避追杀的、饥饿寒冷的夜晚,将他哆哆嗦嗦拧掉脑袋、剥去皮肉的兔子放在火上烤熟,再囫囵将带着焦炭味和血腥气的肉塞进嘴里。   而他也只在蜷缩在某个城镇的暗巷里的一个烟雨蒙蒙的早晨,在被冻醒的时候,看着巷外的摊贩给客人煮了一碗热腾腾的阳春面。   幸而他有过目不忘的本事。   他不会用菜刀,却也拿刀杀过人,切几颗青菜虽说笨拙,却也勉强用的来。   不到半个时辰的功夫,便有阳春面的味道袅袅从东厨里飘了出来。   商骜将面盛进碗中,放入食盒里,继而提到了沈摇光的门前,放在他的阶下。   此时日头已经渐渐爬上了原处的山脊,明亮的日光照下来,恰在这时,沈摇光打开了房门,迎面撞上了在门口放下食盒的商骜。   “这是做什么?”看见商骜眼中流出几分慌乱的神色,沈摇光问道。   却见商骜一时手脚忙乱,不知该就这么将食盒放在阶上还是拿起来。他低着头,沈摇光看不清他脸上的神色,却听他片刻小声说道:“弟子多事了。”   沈摇光似是看出了他的局促,沉吟片刻,又问:“这是什么?”   “……面。”商骜的声音低得几乎听不见了。   沈摇光眼中略有些疑惑,问他:“我本不需要饮食,你做这个干什么?”   阶下的商骜闻言,模样更局促了。   他脸上仍是那番没什么表情,以至于有些木讷的模样,可双手却紧紧握在一起,手背上的血管都微微凸起了。   “……弟子忘记了。”他羞愧地小声说道。   沈阳这才后知后觉,知他恐怕是以为自己与他一般没有辟谷,故而早起给他做了早饭。见商骜这番羞愧得不知如何自处的模样,沈摇光心下也不自觉软了几分。   他昨日斥责商骜,也不过是因着自己无法时刻护他,需他自己不能任人欺凌。但说到底也不过是个刚入仙门的孩子,先前见他坚韧,如今也知他纯善知恩。   既本性这般好,也不必太过苛责他,以后时日还多,都可以慢慢地教。   “好了。”他将阶下的食盒提了起来,说道。“多谢你,我也是许久没有吃过早饭了。”   商骜看向他的神色有些意外,一双眼讶异地睁着,倒难得有几分少年情态。   沈摇光不由得微微笑了笑。   “罢了,心意为师收下,但日后不必费这样的心思。”他说。“该去勖励堂了吧?勖励堂的课本来就早,你年纪尚小,多休息。”   商骜眨了眨眼,许久,才躬身行礼道:“是,多谢师尊。”   沈摇光目送着商骜出了山门,这才将食盒提了回去,打开一看,里头便是一碗简单的阳春面。   他拿起玉箸尝了一口,虽算不得何等美味,却也是清爽可口。   沈摇光心下竟也难免有些触动。   也是,他向来喜欢清静,直到而今才收下了一个徒弟。这弟子天资虽平庸,却是个难得的心性,也教他多年来第一次有过这种受人敬重到放至心坎之上的感觉。   他看向窗外。   商骜已然走远了,他自然看不见商骜此时心事重重的神色。   是了,天下哪有那么多恰好,只有其中一方工于心计,盘算许久,才将时间卡得这样巧妙。   恰就在他临要前往勖励堂的时候,他放下食盒,正好能遇见清早起身,许有话想要出门来叮嘱他的沈摇光。   沈摇光自是不需要用早饭的,修真之人大多辟谷,这是商骜第一天来到上清宗,便知道的事情。   但是,他同样也知道,自己要做什么样的人。   他收了沈摇光的灵石,又得了沈摇光的教诲,那便要回报对方些什么,才显得他知恩图报,即便这样的报答方式看上去傻的离谱。   因为他知道,即便是高傲冷漠的仙人,也是吃得进苦肉计的。   一切也全按着商骜的计划进行着,唯一的变数,只来自于商骜。   许是他从没算计过这样洁净无瑕,光芒万丈的人。他生来便不知什么是羞愧,什么是心虚,却会被那人的光芒刺伤眼睛,从而手足无措,无所适从,在他面前自乱阵脚。   商骜自然不知道是什么原因,他静静走在山路上,许久都想不明白。   也幸而,他并不需要明白。   他的面具太多了,早不知道哪个是真正的自己。他只需知道,在人面前要投其所好地装出对方喜欢的模样,只会有好处回报给他,就足够了。 第73章   这日之后, 商骜便每天从勖励堂回来之后,便来沈摇光的洞府中听他教导。   沈摇光会问明他这一日都学了什么,再按着勖励堂先生所教的, 和他给商骜的功法,引导着商骜修炼。   他也看出了商骜刻苦。   他第一日便将那功法读完, 不过几日便可以倒背如流。这教沈摇光省下了不少事, 也因此在心中愈发坚定了决心。   他知道商骜的五灵根终其一生也最多修炼到练气后期或筑基,但就凭着他这份苦心,也想着要让他这样平安一世。   而商骜也发现了, 沈摇光并不擅长教徒弟。   他似乎生来便是个天才,得天地灵气的垂怜。旁人需要潜心钻研许久的事,他只稍经典化便可以事半功倍。许多修炼上的事,于沈摇光而言不过是自然而然的,现在要教授商骜, 便要重新将这些东西掰碎了钻研, 再一一给商骜讲解。   于是, 有时商骜回到自己房中,还能看到沈摇光的房间里还亮着灯。   可是许多时日下来,商骜也觉察到自己的身体有种油盐不进的怪异。   按沈摇光所说, 即便是最为驳杂的五灵根,也能感知到天地之间的灵气。按着功法将之炼化,灵气便可化作真元进入经脉。五灵根虽说比旁的根骨要困难许多, 可是若付出更多的辛苦, 也可以积少成多。   但商骜却明显感觉到,他体内的经脉如同一团黑洞般的虚空, 任凭他昼夜修炼, 那些微不足道的真气一入经脉, 便消失不见了。   即便学堂的先生都觉奇怪。   但是自然,学堂先生对商骜并无甚了解,多日以来见他没有丝毫进益,便只安慰他说,根骨弱于旁人,便天生就会如此,让他放宽心,只管安心修炼。   商骜面上应是,可每日睡眠的时间却是一减再减。   他像是与他的身体较上了劲。   通常修士从开始入道修炼起,短则一月,多则三年,便能够引气入体,进入炼气期。像胡三悟这样,提前在家时便由亲长引导入道的,便比别人快了个先机。   但他被罚去思过岩面壁半月,进度便远远落在了旁的弟子后面,再加上因着上次那事闹得太大,使得他在剑阁峰中都声名狼藉,原本还有师兄师姐们帮助,如今也都没了。   渐渐的,一月之后,便有弟子成功引气入体,到了炼气期了。   更让他受不了的是,其中一个,竟是向来尾随着他的小弟。那人自从引气入体,在勖励堂中声名大噪之后,便愈发不与他来往,而他身边的拥趸,也渐渐少了下去。   毕竟,他如今在勖励堂中的名声极不好听。   这让胡三悟更受不了了。   幸好,勖励堂中商骜这小子过得也不大好。看他平日里闷不吭声的,除了修炼也不做别的事,可整个勖励堂中唯独他,到现在还是个半点气息都没有的凡人。   又过了些时日,堂中又渐有传闻甚嚣尘上了。   “听说了吗?点青峰似是要再收一次徒弟。”   “不是过了收徒的时间?这还如何收弟子呢?”   “但那位可是璇玑仙尊啊!听说是宗主的意思,已经劝了仙尊好久了。前些时日我师兄在宗主那里,正好遇见仙尊,就听见宗主对仙尊说呢!”   “说什么?”   “还能说什么?说他既然要收徒,门下只有一个人太不像话,让他多收几个,膝下也热闹些。”   “可仙尊上哪里收呢?”   “你这话问的,哪里不能收?外门有那么多弟子,再不济,其他五个峰一人给仙尊送上一个,不就得了?”   “那这般说来,你我也有入点青峰的机会了吗……”   几人窃窃私语着,说着话,渐渐地便偷眼去看商骜。   可却见商骜仍旧一人在角落的蒲团上,面前摆着功法,闭目打坐。   他日日都是这样。勖励堂中大多都是才入道的弟子,能有多安静?便是心再静的,都难免在修炼时窃窃私语两句,唯独他,勤勉得像个假人。   几人议论的声音渐渐小了下去。   “也亏他是个五灵根……还真有些可怜。”   “当时试剑堂的师兄们不是不许他入门吗?他非不听劝。”   “门下只他一人,仙尊也是该多收几个徒弟了……”   角落中的商骜纹丝不动。   那些人的话,他难道听不见吗?   自然听得见。这些人说到底不过是少年人,虽有意压低了声音,但人一多,一激动,难免顾不上这许多。   但商骜也知道,为这些议论乱了心神,浪费的是他的时间。   他来此一遭,借了那么多的外力,若此时为旁人所乱,就是他拎不清了。   但是……   他按在膝头的手,却还是忍不住捏紧了拳头。   他每日昼夜修炼,白天受先生指导,夜里还有沈摇光潜心为他开小灶。但即便如此,这么些天,他修炼出的这些真气像是细雨落进深潭之中,连水花都不见。   便是先生都渐渐放弃了他,就算他不着急,他师尊就没有厌烦的一天吗?   让一个无关紧要的小人物浪费了太多的精力,却没有分毫回报,那么,待他觉得无趣了,这个小人物自然是会被弃如敝屣的。   所以,沈摇光要想招纳新弟子,充实门庭,都是情理之中的。   ——   这天夜里,商骜从勖励堂回到点青峰,仍旧去了沈摇光的洞府。   沈摇光照例询问了他今日所学,又引着他按功法修炼了两个周天。此后,他细细探查了一番商骜的经脉,仍旧空空如也。   沈摇光皱了皱眉,却也没有言语。   因着怕旧事重演,他偶尔也会让青鹤白鹤去勖励堂暗中探望商骜,知他修炼勤奋。而每天夜里,他休息之前去看商骜的窗子,都是亮着灯的。   偶尔,还能透过窗户看到里面端坐的身影,盘着腿,身体坐得笔直,纹丝不动的,如同灯下的塑像。   他知道商骜勤奋,也知道商骜一个多月来,都未曾寸进。   这于商骜而言,恐怕比修炼更难的,是在这样的困境之下维持住心态。若换了旁人,怕是早放弃了,而商骜心性坚韧,他也却怕商骜把自己逼入穷巷。   他渐渐陷入了沉思。   而他面前的商骜看他如此,心下却是一阵平静。   他知道传闻已经有些时日了,无论是谁,现在也该厌烦了。   但也无妨。即便沈摇光收下了再多弟子,他也有本事让自己在点青峰活下去。   只是麻烦些,不知是否有人需要对付,又要在众多天资优秀的弟子中争抢资源。他来此,原就不只是想保住一条命这样简单,即便是这么差劲的根骨,他也想要往上爬,尽可能高地向上爬……   就在这时,他听见了沈摇光的声音。   “商骜。”他说。“我看你这些日,睡得越来越晚了?”   商骜教他问得一愣。   他看向沈摇光,一时不知如何回答。   就见沈摇光静静地看着他。   “你也不必回我。”他说。“这些日,我有心在看,想必你也是心急,想要做出些成绩来。”   商骜顿了顿,缓缓低下头。   他自不会说,为了能在宗门中往上爬,他熬尽再多的心血也是不怕的。但若说为了沈摇光的颜面才这么做,未免太假惺惺了。   就听沈摇光接着说道。   “今日早歇。”他说。“你眼下都乌青了。”   商骜不由得碰了碰自己的眼睛。   他从不照镜子,自然也不会有人跟他说这个。   “怎么?”他听沈摇光问道。   他摇了摇头。   便听沈摇光接着道:“你着急,我明白,但修炼一事,本就不是一朝一夕。你能熬一日,熬一月,可日后还有十年、百年等着你去熬。”   “……师尊认为,我能修炼得到百年?”商骜小声问道。   “事在人为。”沈摇光说。“但自不是你这样不要命的法子。”   商骜又低下头。   他自不是不要命,他最是惜命。但他也知道,修真之人的命,不是年月,而是他们经脉之中所奔涌的气息。   就在这时,他又听沈摇光说道。   “你是个好孩子。”他说。   ……好孩子?   从没有人用这样的词称呼他。这么一个平庸的、带着些最普通的夸奖的词,于他而言,却陌生得让人发愣。   他不知道沈摇光为什么这么说。   “不必急,也不用和其他人比较。”沈摇光又说道。“修真一事,本就是逆天而行,是你与天道之间的博弈。每个人都有自己的天资,也有自己的命数,你只需尽人事,却也不必太计较于结果。”   他缓缓地说着,清润冰凉的声音落在商骜的耳边,却有种莫名的暖意。   像是沙漠中的小雨,簌簌地落在干枯焦黄的野草上。   那野草忽然便改了主意,不愿再与旁人分享,再在点青峰中后来的那些弟子中勾心斗角、争抢资源了。   那雨水落在他心里,恰让那最自私、丑陋的独占欲发了芽。   他忽然迫切地想做什么。   也恰在这时,沈摇光桌上的一幅卷轴撞进了他眼中。   那是沈摇光近日要炼的一份丹药的药方,其中有两味生在上清宗最高的那座山山巅上的药材,被沈摇光用笔圈了出来。 第74章   上清宗最高的山峰名为流云峰, 在上清宗的最北侧。上清宗本就是依山脉而建,虽群峰环绕,背后却依靠着高耸入云的蓬莱山脉。   流云峰便在蓬莱山脉之上, 高入云端,常年覆盖着厚厚的积雪。   沈摇光想要的那两味灵植,就生长在流云峰的山巅之上。   商骜的目光在那卷轴上停顿片刻, 便不着痕迹地挪开。待到沈摇光让他退下, 他便恭顺地离开了沈摇光的洞府,替他掩上了门。   隔着门,他听见了沈摇光和青鹤白鹤的交谈声。   “仙尊, 桌上的卷轴可要帮您收拾起来?”青鹤问道。   便听沈摇光沉吟许久,道:“先收起来吧。”   “诶。”青鹤似是收拾卷轴时,正好看见了上面所圈画的。“凤还草和玄元藤, 仙尊,需要我们先替您准备吗?”   便听得沈摇光说道:“不必, 先收起来吧。本就是浅霜托我替她寻的,她在外游历, 待过些时日我再亲自去取。”   “浅真人还不知多久能回来呢。”白鹤在一旁笑道。“浅真人多年来倒真是一点没变。”   就听沈摇光淡淡笑了两声。   “她嫌麻烦难寻,只得叫我代劳了。”   他们口中的浅霜, 商骜在上清宗这些时日倒是听过一些传闻。   听说是沈摇光从小青梅竹马的师妹,二人金童玉女, 本就是修真界中知名的良配。虽说半点没有二人结成道侣的消息,但无论是上清宗中的新弟子还是宗门内多年的老人, 对他们二人的关系都是心知肚明,说起都要暧昧一笑的。   听沈摇光这样的语气, 想必传闻不假。   就在这时, 商骜又听见房中传出了交谈的声音。   “再有月余, 就到了新入门弟子们百日试炼的时候了。”青鹤说。   “是呢,仙尊,商师兄这般勤勉好学,定能在试炼中夺得好成绩的!”白鹤附和道。   商骜不由自主地靠近了门扇些许。   就听见沈摇光短暂的沉默之后,郑重地对两人说道:“这话你们日后不要再提,尤其不要再商骜面前说起。”   “诶?”二人似有些不解。   “他本就坚韧要强,嘴上不说,这些时日也刻苦太过了。”就听沈摇光这样说道。“不要给他这样的压力,百日试炼本就只是起鞭策之用,无论怎样的结果,都不重要。”   二人听他这话,连忙答应下来。   却听沈摇光喃喃自语道:“倒是要替他准备些以作防身之用的符文,试炼之地毕竟凶险,若一月之后他仍没有进益,也要避免受伤才好。”   ——   这天之后,商骜学会了在熄灯之后默默修炼。   他仍旧每日只歇息不到三个时辰,宗门下发的灵石早让他用完了,又接着去用沈摇光给他的。可是,再多的灵力进入经脉之中,仍旧如同泥牛入海,他的身体也日复一日地没有反应,仍旧如同凡人一般。   倒是胡三悟,凭着那股受人排挤侧目的劲儿,一举修到了练气中期,重新在众弟子中遥遥领先。   勖励堂中的弟子们是按照修为划分班级的,若他真能在其他弟子之前筑基,那此后便是课都是与堂中的高阶弟子们一起上的。   渐渐的,凭着高于旁人的修为和殷实的家底,胡三悟也渐渐认识了不少勖励堂的高阶弟子,每日里也和他们打成了一片,除了每日跟随他的弟子们,也不与旁人来往了。   一时间,胡三悟又重新成了勖励堂中光彩夺目的弟子。   但是,个中滋味也只有胡三悟自己知道。   作为内门弟子,而今剑阁峰内的师兄师姐们也不喜欢他,其余的同门自然也与他保持着距离。比起外门弟子,他除了一个好听的名号之外,再没有旁的便利可得了。   也正因如此,他这些时日以来呕心沥血才得了这样的结果,莫说筑基,之后的路只会越走越艰难。   因此,他将目光狠狠地放在了一月之后的百日试炼上。   百日试炼,本就只有他们这一批新入门的弟子参加,作为目前修为最高的,胡三悟拔得头筹并不算太难。   待到他在百日试炼中夺魁,不仅能够因此在宗门之中扬名,还能得到夺冠的奖励。上清宗这样的名门大派,底蕴深厚,富可敌国,单这一次新弟子的百日试炼,就准备了整整五十颗中品灵石和十颗上品灵石,还有符文丹药若干作为奖励。   胡三悟太需要这笔资源了。   因此,这段时间他与高阶弟子们混在一起,伏低做小地讨好他们,也是因为他们都是参加过百日试炼的,想要从他们那里得到更多关于试炼的消息和技巧。   他巴结的其中一名弟子,就是在三年前的百日试炼中夺得前三的。   “要我教你什么?”那弟子却漫不经心。“不过是个试炼,你只要修为高,多做些准备,闭着眼睛都能打。”   “做准备?”胡三悟难得得他开口教导,连忙追问道。“准备什么?”   那弟子像看傻子似的看了他一眼。   “还能准备什么?防身的、还有短暂提升修为和攻击的丹药,符纸,这些你师尊和师兄师姐没有告诉过你吗?”   “啊?哦……许是说了……”胡三悟含糊道。   “定然是说了的。”那弟子说。“凡内门弟子,哪个师门不给准备这些的?”   还真没有人给胡三悟准备。   原本这种没有规定,全凭着宗门中的师徒们默守陈规的事情,便就是全凭宗门中人的意愿的。师兄师姐们本对胡三悟算得上友善,可他抢夺同门资源的事一出,他们便也不想管他了。   胡三悟心知肚明,即便他去找首徒师兄去要,也是要不来的,只能他自己想办法。   就在他心事重重时,他又听见那弟子说道。   “就连点青峰那个废物,都是这样呢。说出来真是招人笑话,就他那练气期都没到,甚至身上一点真气都没有的废物,璇玑仙尊还给他准备了不少丹药和符纸呢……”   胡三悟眼中一亮。   璇玑仙尊准备的,那定然是好东西了!   反正那废物拿着也没什么用,待到了秘境之中,结界一封,他便是在无人之处夺走了,把符文丹药用掉了,那也是死无对证。   就算那废物找仙尊告状,他只管咬死了不承认,他们还能拿他怎么办?   ——   一月之后,新弟子们的百日试炼如期开启。   因着弟子们入门不过一百日,大半弟子都尚未炼气,故而这试炼的秘境非常简单。其中只有些许炼气初期的小妖兽,即便是没有炼气的弟子也可以合力绞杀,而秘境的最中心,则是一只炼气末期的天权兽,用作弟子们的最终试炼,仍旧可以合力绞杀。   因着商骜仍旧没有半点真气在身,故而沈摇光也只给他准备了用作防御的灵符和保命的丹药。这些防御灵符不过是一些瞬移和结界符纸,可以在关键时刻保住商骜的性命。   若沈摇光愿意,也可以交给商骜一些攻击灵符,单凭着符纸就能杀死那只天权兽。但沈摇光知道,全宗门都知道商骜的天资和修为,与其凭借这些捷径便利夺魁,不如就让商骜前去涨些见识。   临近秘境的前一天,沈摇光还将商骜叫去交代了一番,将这些灵符和丹药的用途一一告诉了他。   “有了这些,即便明日秘境中的状况再危险,也可保你性命无虞。”沈摇光说。“这些时日,我教你了不少,今日便也不告诉你捷径如何去走。你明日只管到秘境中去体验,不论名次,安全回来即可。”   商骜乖乖地应了下来。   这些时日,沈摇光也渐渐了解了商骜的脾性。这孩子话少,平时也见不到他说笑,但也算得上稳重,他对商骜还是放心的。   见着天色已晚,沈摇光便叫商骜自去休息。   待到第二天,商骜便孤身一人独自前往秘境入口。   他们同批进宗门的弟子已然等在了秘境门外,三三两两的,有些是外门的好友,有些是同山峰的师兄弟,一看便是结伴而行。   而独商骜一人站在角落里,一言不发,安静的如同角落中的影子。   就在这时,他听见了有人叫他。   “喂,商骜?”   不用抬头,商骜就知道那人是胡三悟。   他眼都没抬,仍旧站在那儿,在心中默默背诵着前两日沈摇光才交给他的那本新秘籍。   “你还敢来试炼?如今勖励堂中,只有你是个身无真气的凡人,仙尊难道就不怕你折在那里吗?”   商骜仍旧没有出声,只又往旁边退了退,嫌恶之情都不必用表情来展现。   胡三悟却嗤地笑了一声,往前逼近了一步,狠狠撞了一下他的肩膀。   “进去秘境之后,刀剑无眼,你可要小心了。”他在商骜耳边说道。   说完,他拢了拢袖子,似笑非笑地看了商骜一眼,转身离开了。   角落里的商骜,只被他撞得微微晃了晃,却仍是那副眼都不抬的模样。   一直到他走远了,商骜才微微抬起眼睫,朝着他的方向看了一眼。   这点小偷小摸的本事,早在商骜在外流浪的时候,就见识过多次了。   他的目光淡淡落在胡三悟刻意拢起的衣袖上。 第75章   试炼之地本就是上清宗大能们制造出的一片幻境, 其中的妖兽和灵植也都是幻境中所创造出的。时辰一到,便有试剑堂的弟子们为进入试炼的弟子分发木剑和包裹。   木剑是为弟子们灌注真气、对抗妖兽所用,而包裹则是用来装妖兽们掉落的灵晶。   试炼之地中的妖兽会根据其等级掉落灵晶, 而灵晶的多少则直接关系到弟子们试炼的成绩。   这些规则试剑堂都一一告诉了新弟子们,时辰一到,便见此处幻阵的中心缓缓开启了一片入口,莹莹地散发着明亮的光芒。   “各位请吧。”试剑堂的弟子说道。“秘境之中所有的攻击都是实体, 万望各位一切小心。”   弟子们陆陆续续地进了秘境。   那秘境的入口处是试剑堂前的广场,但穿过秘境的入口,里面便已然是一片茂盛的、望不到边际的丛林。   这片丛林地势平坦,却很广阔,透过头顶茂盛的枝叶,可以看到晴朗的天空。   周遭的弟子们陆续进了秘境, 按着在门外时的模样, 三三两两地结伴同行。   商骜能听见他们的交谈声。一些内门弟子说,自己的师兄师姐们已经告诉了他们试炼之地内的地形图, 知道何处的妖兽最多。又有一些弟子拿出了自己师门所赠与的武器和符纸,看上去都做了充足的准备。   唯独商骜,孤身一人,手中只有一把弟子们人手一把的木剑。   这木剑虽说开了刃,很锋利,但对于秘境中的妖兽来说简直不堪一击。商骜不动神色, 只寻了一个人最少的方向,向那边行进过去。   低级妖兽会掉落十颗灵晶, 中级会掉落三十颗, 而最终的那只天权兽, 则会掉落整整两百颗灵晶。而秘境中这些不知名的、修为极低的小型妖兽, 则会随机掉落一到两颗,而作为辨认灵植的附加课程,秘境中的珍惜灵植也会掉落一颗灵晶。   商骜的目标,就是这些灵植和小型妖兽。   幸而他在入宗门之前,便在外摸爬滚打了许久,又自幼习武,即便没有真气,也有武功傍身。他又提前让青鹤白鹤为他准备了弓弦,进入秘境片刻,他便就地取材,做了一套□□。   这也正是他选择人最少的那个方向的原因。   他一路朝着那个方向而去,通过小型妖兽和采摘灵植,渐渐也攒下了小半袋的灵晶,算起来二十多颗。   其他的弟子们都将目标放在了中级、甚至最高级的妖兽上,通常结伴而行,所收获的灵晶便需要几人一起分享。相比较下来,商骜这样的方式收获的灵晶并不会比他们少多少,不算丰厚,却也不至于垫底。   渐渐的,日头西垂,丛林中也渐渐暗了下去。   他们试炼的时间是十二个时辰,便相当于他们要在这丛林之中过一夜。   商骜并不准备休息。他向着这个方向彻夜收集,待到明天一早其他弟子养精蓄锐、准备去击败天权兽的时候,他手中的灵晶便已经很丰厚了。   即便夺冠无望,也不至于让旁人再议论点青峰和沈摇光。   想到这个,商骜有一瞬间的走神。   这是他早就计划好了的,避免旁人再用这试炼的成绩劝说沈摇光再收些徒弟。但是,许是暮色有些暗,他此时却想起了沈摇光在灯下的脸。   他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脑袋空空地想起一个人,甚至脚边踢过了一株足够掉落两颗灵晶的灵植都没注意到。   可就在这时,他前方的丛林中隐约发出了一阵奇怪的异动。   商骜回过神来,抬眼看去,便见是一阵夜风吹过,使得前方的草丛簌簌响动。   他目光凝了凝。   不对。   他抬步缓缓走上前去,拨开面前一人多高的草丛,看见了草丛之中的那只巨物。   深棕色,高大而强壮,狮头蛇身,爪如麒麟,脖颈上的鬃毛烈烈扬起,正静静卧在远处。   商骜清楚地记得试剑堂的叮嘱,这模样,竟分明就是天权兽。   因着秘境之中的设计,为了防止修为太低的弟子意外受伤,天权兽只会在他方圆十丈的距离中活动。面前的那片巨大的草场周围隐隐有一圈金光,那便是宗门标注的,天权兽的活动范围。   如果想要挑战天权兽,进入那片范围,便会默认引起天权兽的注意。如果修为不济想要离开,退出金光圈住的范围,天权兽便会回归初始状态。   只是商骜没想到,他明明走的是人最少的那个方向。   难道说,那些弟子的师兄师姐们所告诉他们的方向是错的?还是说今年秘境的场景被重新更换过?   商骜一边思索着,一边打量着那只天权兽。   以他目前的修为和浑身上下的符文,想要对抗这只天权兽根本不可能。不过,那么多人都走错了方向,说明他们甚至都没有十二个时辰内找到天权兽的可能,所以若他连夜收集灵晶,恐怕还能得到个不错的成绩。   毕竟,弟子之间能够拉开差距,靠的就是天权兽的两百颗灵晶。   一边想着,商骜一边绕过天权兽周围的红圈,准备离开。   可就在这时,商骜身后白光一闪,一个人出现在了他身后。   竟是胡三悟。   胡三悟第一时间看向前面的天权兽,继而转过头,目光怪异地看向商骜。   “这么巧啊。”他说。“你也在这里?”   ——   因着早见他有高阶弟子的指导,刚到秘境门口,便已有弟子热情地邀请他组队。   看那几个弟子都是练气初期的佼佼者,又有一两个是颇受重用的内门弟子,胡三悟很快答应了他们的邀请。正巧,其中一个弟子前一天就得了自己师姐给自己绘制的地图,进了秘境之后,便飞快地确定方位,朝着天权兽的方向而去。   他们一路上也杀了几个低级和中级的妖兽,但是他们人数多,每人分下去也没有几块灵晶。更何况,挖灵植这样的事,灵晶少,又费时间,他们急着去找天权兽,所以谁都没有碰那些灵植。   可是很快,他们就出了问题。   那弟子的地图越来越不对劲,走了三五个时辰,才渐渐发现,那地图分明是混乱的。   这秘境,根本就是将原本的秘境地图打乱之后,才让他们进来了。   于是,这几个弟子之间爆发了激烈的争吵,首当其冲的便是那个提供地图的弟子。   可是他们也知道,其他所有弟子都是结伴同行的。以他们的修为和实战能力,单打独斗就连一只练气初期的低阶灵兽都杀不死,即便闹了别扭,也不敢真的分道扬镳。   可夜色降临,胡三悟却偷偷地离开了。   临走之前,他还偷偷拿走了其中两个弟子放在身侧的灵晶,这才动用了从商骜那里偷来的传送符文,朝着反方向而去。   这璇玑仙尊也真是小气,他从商骜那里偷走的符文不少,可是却全是瞬移用的。看来这璇玑仙尊也真不重视这小子,不仅武器没有准备一把,就连符文都是这样没用的东西。   但是幸好,在用到倒数第二枚符文的时候,他找到了那个传说中的天权兽。   自然,也看到了天权兽旁边的商骜。   立刻,胡三悟便笃定,一定是璇玑仙尊率先给这废物透露的!   当然了,璇玑仙尊也一定给了这小子杀手锏,好让他独自杀死天权兽,夺得试炼的头筹。毕竟那可是璇玑仙尊啊!随便一张符纸,便是金丹期的妖兽也不在话下的。   胡三悟只觉嫉妒得恨不得杀死商骜。   “看来,璇玑仙尊也挺会藏拙的?”他扬了扬手中最后的一枚传送符纸,对商骜说道。“我还以为他只给你准备了这点破烂,原来是等着你独自解决掉这个大家伙?”   却见商骜皱眉不语,冷冷地看了他一眼,便转身要走。   胡三悟一眼便看到了商骜手中沉甸甸的口袋。   他就说吧!光看那个袋子,就知道商骜收获颇丰。那么多灵晶,他是独自杀了几头中级妖兽?果然,当了璇玑仙尊的徒弟,就算是一块破铜烂铁,也能给他镀上金。   胡三悟贪婪地看着那个口袋。   他没有退路了。他在自己的山门中已然寸步难行,除非夺得头筹,否则以后在这上清宗里,他就是个人人都能随意践踏的东西。   这么想着,他大步上前,扑向商骜,一把将他推进了红圈之中。   “去啊!让我看看,你师尊给了你多少好东西,让你对付这个怪物!”   红圈之中出现了生人的气息,慵懒卧在那里的天权兽瞬间感知到了异样,发出一声惊天动地的怒吼。   胡三悟紧张地看着商骜。   他现在不过在红圈之内几步,若他没有本事杀死天权兽,现在也能够立刻逃出来。   若商骜真去找璇玑仙尊告状,那他在宗门之中,就真的活不下去了。   不行……不能让商骜活着……   可是,不等他想出办法来,就见红圈之内的商骜一动不动,凉凉地看着他。   下一秒,商骜指尖夹起一枚符文,猛地燃烧起来。   随着符文燃烧的那一瞬,白光一闪,胡三悟立时间出现在了天权兽面前。   而下一秒,又一枚符文燃烧起来。   顿时,硕大的结界将他们二人,以及那只天权兽,一并笼罩起来。 第76章   商骜原是有机会逃的。   他机会很多, 只是被旁人推一把而已,就算不用瞬移的符咒,他也能够安全地从红圈之中逃出来。   可是,他不想逃。   天权兽的习性早在他们进入秘境之前, 勖励堂的先生便讲解过。天权兽虽说修为高, 攻击强度极大, 但一次却只能对一个目标发动攻击,且攻击范围很小,只有方圆数尺。   因此, 商骜断定, 即便他立时不逃,也能够凭借他的身手躲过天权兽的攻击。   可这个想害他的人,就不一样了。   这结界既是商骜的符文所幻化出的, 那他便随时可以将其收回。既如此, 那边让这想害死他的人一并进来, 看看是他杀死天权兽, 还是天权兽杀了他。   当然了, 作为宗门秘境,弟子在这里是不会丧命的。若秘境中的弟子出现生命危险,也立刻会有宗门中人前来, 解决危机。   商骜朝旁侧一闪, 冷眼看着那废物生生接下了天权兽的一击。   胡三悟修为虽高, 却还没练过剑,身法和武功都几乎为零。他硬生生被天权兽打中, 猛地突出一口血来, 继而红着眼, 狠狠瞪向商骜。   “废物, 我今日定然要杀了你!”他道。   可是,他现在却也顾不上杀死商骜了。天权兽已然被激怒,一击中后,仰天咆哮了一声,又朝着胡三悟扑过来。   胡三悟只得忍痛,将修为灌注到木剑之上,朝着天权兽攻去。   商骜冷眼旁观,一看就知道这人平日里并不停先生的授课。   天权兽的招数、弱点,先生讲得明明白白,可他却是毫无章法的一通乱打,看得商骜都忍不住想要摇头。但是,此人也确实天资根骨不错,你来我往之间,天权兽也渐渐出现了力竭的势头。   胡三悟的经脉早就虚亏了,剑锋打出的真气也愈发虚弱。他一边与天权兽对抗着,一边看着商骜在旁侧游刃有余地飞身躲过他和天权兽的攻击,顿时气不打一处来。   此人才是想要等着他们两败俱伤,从而坐享其成吧!   一时间,胡三悟恼恨极了,甚至顾不得天权兽了。他一剑斩向天权兽,继而踏过天权兽的背脊,朝商骜攻去。   商骜早见他式微,而今剑锋上凝聚的真气也没剩多少了。他这回没有躲,而是抬剑接下了那一击。   真气被木剑吸收,继而,商骜将自己经脉中少得可怜的真气一并汇聚而上,朝胡三悟斩去。   胡三悟怎么也没想到,如此弱小的商骜居然敢反击。   他躲闪不及,被那一击狠狠地击中胸膛。   立时,他便被从天权兽身上斩落下去。他猛地吐出一口血来,接着便惊讶地发现,随着那一击的剧痛,一种抽离感猛地从他的丹田中传来。   ——   立时间,一股巨大的能量朝着商骜的经脉中涌去。   他感到晕眩,浑身的经络几乎要因此爆炸。可下一秒,那股力量便猛地奔涌进了他的丹田,飞快地汇聚成了一团真气。   这是他从没有过的感觉,就好像天地灵气都猛地奔涌向他一般。   他视线模糊地抬眼看去,便见被击落在地的胡三悟,此时正在痛苦地挣扎着。   他似乎……他似乎是在吸取胡三悟的真气!   这认知吓了商骜一跳,让他难得地想要逃离。可是,已然被激怒的天权兽已经不给他这样的机会了。   天权兽猛地攻向胡三悟,就在胡三悟承受了致命一击时,更多的真气奔涌进了商骜的丹田。   眼见胡三悟昏死过去,天权兽猛一回头,又朝着商骜扑来。   此时经脉混乱、头晕目眩的商骜,已经无法再敏捷地躲开了。   他只能凭着本能,抬起剑锋,将那股奔涌在他经脉之中的、陌生又强大的真气灌注在剑上,朝着天权兽颈下的弱点,猛地刺了进去。   更多的真气奔涌如潮水,冲进了他的身体之中。   天权兽应声而倒。   而在商骜模糊的视线中,夜空中银光乍起,犹如数颗流星。   那是赶来的上清宗大能们。   在最后残留的一点意识中,商骜一把捏碎了手里的符咒,周遭的结界随即消失,化为了一片虚无。   ——   幸而有宗门秘境的限制,天权兽不会杀死宗门弟子,待确认对方无法再发起攻击,就会停下来。   沈摇光赶来时,场面虽说极其惨烈,但在场除了天权兽之外,并无一人死亡。   他看到了天权兽尸体边的商骜,心下顿时一紧。   他怎么会进入天权兽的范围?   沈摇光的剑还没有停稳,便纵身而下,冷蓝色的水系真气立时间将商骜包裹在内。   幸而,除了力竭之外,商骜身上没有其他的伤处。   沈摇光微微放下了心。   他转头看向旁侧,就见另外一个昏迷的弟子赫然就是当日被自己处罚过的那个。他眉眼冷了冷,将那弟子打量了一圈。   周围,试剑堂的弟子很快便查明了眼下的情况。   “这位弟子是剑阁峰的胡三悟。”试剑堂的弟子说。“身上没有致命的伤处,可是……却感觉不到半点真气,有点像……像……”   那弟子神色怪异,后头的话说不出来了。   “像什么?”沈摇光凝眉问道。   他早知道其他各峰会提前给弟子们透露试炼的地形图,想到自己此番没有给商骜任何多余的便利,他便去请示师兄,将这次试炼的地图完全打乱了,以确保公平。   他本就很少管这些闲事,他掌门师兄见状喜出望外,立刻便将这秘境的负责人身份交给了他。   那弟子犹豫片刻,说道:“竟像是毁了根骨。”   沈摇光闻言,眉心皱起,拨开挡在前面的弟子们,俯身查看了一番胡三悟的情况。   当真如那弟子所说,半点真气都探查不到,甚至原本的灵根,也受到了极大的损毁。   “这是被天权兽攻击所致吗?”旁边的弟子发出疑问。   “有这个可能……但是天权兽此前从没有伤人伤到这样的地步。”又有弟子说。   “天权兽是商师叔杀死的,莫非,商师叔知道什么?”又有人猜测道。   他们的猜测倒是不无道理,但是沈摇光清楚,仅仅凭商骜一人之言,是很容易被误会和造谣的。   “先查。”沈摇光沉吟片刻,说道。“去探查一下天权兽身上的痕迹,还有胡三悟的个人物品和经脉。我看他经脉里真元空空,想必在受到天权兽攻击之前就力竭了。若果真如此,在力竭时接下天权兽一击,的确有损坏根骨的可能。”   周围的弟子们深以为然,立刻散开,去探查此处的情况。   很快,他们便将信息陆续报告给了沈摇光。   天权兽的身上只有胡三悟真气的痕迹,唯独有极其细微的、商骜的真气,恐怕是商骜刺进那一剑时所留下的。   而胡三悟也的确在根骨损毁之前便已经力竭,甚至在他身上,还有两个其他弟子的灵晶袋,和本该属于商骜的一张传送符。   搜出这些东西,在场众人的神色便有些奇怪了。   本该是同情可怜胡三悟的众人,再看向他时,目光已经带了些鄙夷。   ——   商骜像是做了个很长的梦。   渐渐的,他的耳中传来了极其嘈杂的声音,像是有人在痛哭喊冤。这声音愈发清晰,他也渐渐清醒过来,睁开眼,便看见头顶是一片陌生的、雪白的帐幔。   这帐幔他从前见过,似乎是……似乎是他师尊的床榻。   他鼻端萦绕着一股带着草药味的清润气息,微苦,但他闻起来却觉得有些香。可不等他回过神,便听见旁侧传来一声痛哭。   “仙尊明察,分明是商骜,商骜他想害死我,才用传送符纸将我送到了天权兽身边!”   商骜微微侧过头,就见他们此时正在沈摇光的洞府中。十数个穿着勖励堂和试剑堂服制的弟子列阵而立,沈摇光则就坐在床榻边,墨发披散在身后,窗外的光亮给他的背影镶嵌了一圈绒绒的光芒。   那光亮明亮又温暖,商骜的手却不自觉地微微颤抖了起来。   他记得,是他夺走了天权兽和胡三悟全部的修为,那些修为在他昏迷前的最后一刻,还在他的经脉之中奔涌,他师尊,他师尊一定知道了的……   商骜不知道自己现在为什么会发抖,又有一种名为绝望的情绪,在他心中蔓延。   沈摇光似乎感到了那颤抖,回过头来,便对上了商骜的眼睛。   “醒了?”他问。“可有不适?”   商骜却哆嗦着说不出话来。   那边,却听勖励堂的弟子冷声说道。   “那你不会立刻离开?”   “那小子,他用结界将我圈住了!”胡三悟大声辩解道。   听到这话,商骜看见沈摇光微微蹙眉,转过头去看了胡三悟一眼。   他问我……问我有没有不适?为何他没有质问我,为何我不在宗门的地牢,而是在师尊的床榻上?   商骜的脑子乱成一团,却见沈摇光在这个时候转过头来,问他。   “是他说的这样吗?”   那么冷的声音,商骜却从中听出了温柔。   他定定地摇了摇头。   十来岁的少年,从小便没人教给他礼义廉耻。   他只知道,在那双眼睛的注视之下,即便下一秒就会败露,他也要在此刻,否认他身上发生过的、所有肮脏的事。 第77章   商骜只觉自己的否认无力极了。   他动了动嘴唇, 在想如何补充两句解释。可不等他话说出口,便见沈摇光偏开了头, 淡淡说道:“即便是结界, 也不影响传送符纸的使用,你既要找借口,也不必这般蹩脚。”   胡三悟呆愣在原地,嘴唇动了动, 震惊地看着沈摇光。   沈摇光所说的, 的确是常识, 但他平日里并不怎么搭理上课的先生, 又如何能得知这些呢……   便见沈摇光偏开了头,淡淡地收回了目光。   商骜这才后知后觉地感觉到自己身体的变化。   与他昏迷之前那真气暴动、几乎将他血脉撑破不同, 此时他的内府之中一片宁静,就像是刚才他吸收旁人真气的事从没发生过一般。   而他的丹田处,仍旧如五行汇聚的黑洞一般,深不见底。   深不见底……   可此时,商骜却能感觉到,那黑洞之中,汹涌盘桓的,分明就是浩荡的真气。   与先生所说的, 练气期松散微弱的真气不同,这股真气凝在一处, 俨然已结成了真元。   这分明……分明是筑基之象。   即便是沈摇光,也是在正式入道修炼一年多之后才筑基成功,而他, 竟靠着吸收旁人的真气修为, 一夜之间筑了基。   商骜难得地慌了神。   难道他是魔修吗?在他所有的认知里, 只有传说中的魔修是用这样的方法修炼的。如果被人发现,他一定会被当场绞杀,绝不会有人给他留下生的余地的……   就在这时,商骜对上了沈摇光低垂的目光。   商骜心下一惊。   他的师尊……想必会亲手杀了他吧。   不知怎的,产生这样的想法时,商骜第一时间想到的不是自己会落得何等下场,而是自己的鲜血若溅落在这人的衣袍之上……   会将他的衣服弄脏的吧?   他怔怔地看着沈摇光,直到沈摇光察觉到几分异样,问他:“哪里不舒服?”   商骜只知道摇头。   沈摇光神色凝重了几分,下一刻,不等商骜拒绝反抗,沈摇光的手便已经放在了他的手腕上,下一刻,清润微凉的真气很快游走过他的全身。   商骜甚至已经感觉不到自己的心跳了。   他微微闭了闭眼。   可是,他却清楚地感觉到,那股真气很快在他身上游走了一圈,甚至没有在他丹田处停留,便轻轻收了回去。   “并无异样。”沈摇光说。“哪里疼吗?”   商骜怔愣地意识到一件事。   沈摇光并不是粗心不谨慎的人。他那样高的修为,都没察觉他身有异常,那么……他丹田中黑洞内的真气,便只有他自己能感觉到了。   商骜的心砰砰跳得厉害。可这种感觉却并不像是劫后余生,具体是什么,商骜自己也想不明白。   他的眼眶都不由自主地跟着开始发烫。   “我……我只是……”   “他肯定是装的!”旁侧的胡三悟怒道。“明明是他用结界将我关住,他,他此刻却作出这番情态……”   却见商骜缓缓转过头去,静静看向他。   那双眼睛,冰冷得不带任何感情,冷冷看着他时,像在看一件死物。   可是,他眉心却皱得有点可怜,像是在隐忍着什么,忍得嘴唇颤抖,放在身侧的手也攥紧了被褥。   “……师弟偷窃之事,我原不想与你计较。”他嗓音沙哑,带着种粗粝的干涩感。   胡三悟一愣。   “你……”   却见商骜已然闭上了眼。   “我那时已被师弟推至天权兽身侧,即便想害你,也不至于罔顾自己的性命。”   他声音平静极了,却微弱又沙哑,让人听起便不由地觉得可怜。胡三悟正怔愣着,就听见旁边试剑堂的弟子也忍不住跟着开了口。   “胡三悟偷窃符文,确有确凿的证据。”他说。   “是的。”又有一名弟子说道。“仙尊,方才我等已经细细查问了与之同行的弟子,他们都说胡三悟是忽然消失的,与使用瞬移符咒的情况相符。况且,与他同行的弟子丢失灵晶也确有其事,我们问过数量,和胡三悟身上多出的两袋灵晶数量也相符合。”   胡三悟猛地抬起头来。   周遭试剑堂和勖励堂的弟子们,面孔如铁,冷漠地垂眼看着他。   他们不是都很讨厌商骜吗?不是全宗门的人,全都讨厌他吗?为什么这个时候还要替他说话……   胡三悟哆哆嗦嗦地指着商骜:“他,他……”   “偷窃本就是重罪,无论原因如何,都是要被逐出宗门的。”就在这时,沈摇光开口了。   众人皆转头看向沈摇光,等着他的指示。   便见沈摇光缓缓说道:“戕害同门,罪加一等。”   胡三悟几乎软倒在地。   “按律,该废你根骨经脉,逐出宗门。”沈摇光说。“但既你经脉已废,便不必这样麻烦了。”   说着,他抬头,对在场的弟子说道。   “传令,将剑阁峰弟子胡三悟逐出宗门,将其于宗门内的所作所为,昭告修真界各处。”   胡三悟愣在原地。   “仙尊,仙尊不可……”   他家本就是修真世家,若他只是灰溜溜地被赶下山去,也不过是缩在家族之中过活一世。可若是……若天下皆知,那便是家族蒙羞,奇耻大辱了……   却见沈摇光眼都没抬,只略一抬手,便已有弟子将胡三悟拖了下去。   他此举是有些不讲情面,但却算不上狠心,只是他从前从不爱管这些闲事罢了。   而旁侧,商骜也侧过头来,静静地朝着那个方向看去。   只有他自己知道,他此时看的不是胡三悟,而是坐在床沿上的那个人。   商骜利用过许多人,多得他自己都数不清。但唯独现在,他的心下是虚的,有种没着没落的感觉。   但是,这样的心虚,却又有种让他上瘾的感觉。   这种感觉,让他即便心虚,也贪婪地想要再久一些,即便需要除欺骗之外,更多的不择手段。   ——   此事之后,整个宗门都得知了沈摇光对他这位新弟子的重视。   商骜不过在宗门中养了几天病,便有宗门中各处的峰主、长老们前来探望。一时间,点青峰中人来人往,络绎不绝,热闹得厉害。   沈摇光向来不爱热闹,不到一日,便闭门谢客,前来探望的和送礼物的,一概不让进来。   而这天下午,勖励堂的长老亲自来了。   算起来,勖励堂的长老也需商骜叫一声师父的,青鹤白鹤来报时,沈摇光便没将他拒之门外,而是将他请了上来。   而房中的商骜,也听见了声音。   隔着窗子,他恰能看见勖励堂的长老在院中朝着沈摇光躬身行礼,向他询问商骜的情况。   商骜心知肚明,这些人来,本就不是为了探望他的,而是借着他受伤的由头,前来在沈摇光面前混脸熟的。   他便没有起身,只百无聊赖地躺在床榻上,感受着从丹田中运转而出的真气。   他在恍惚之中到了筑基期,瞬间便感到通身轻盈,早不需要这样休养了。而他的五感也灵敏了许多,也正因如此,院中的交谈声轻而易举地传入了他的耳中。   “想来也是商骜此番孤身一人,才让那孽障有机可乘,险些害了他的性命。”勖励堂长老说道。   便听沈摇光说:“我听闻,商骜素日在勖励堂中,也少与其他弟子来往。”   勖励堂长老深以为然地点了点头。   “确是如此。”他说。“不过,堂中素来这般。外门弟子们每日同吃同住,关系自然亲厚些,其余的弟子们,也常常按所居山峰不同,各自来往。毕竟嘛,同峰的师兄弟们朝夕相处,亲厚些也是正常的。”   躺在床榻上的商骜皱了皱眉。   窗外的沈摇光似是凝神在听,没有言语。   “老夫此番,也是有这样的担心。”长老说。“商骜或许,也需要几个亲近的同门。同龄人嘛,素日里又是一起修炼,自然渐渐便亲厚了,在外也有所照应倚仗。”   商骜听着这话,缓缓从床榻上坐了起来。   他看到,窗外的沈摇光沉吟着点了点头,表示听到了,又问道:“今日来此同我说这些,是您自己的意思吗?”   那长老哈哈一笑。   “来探望商骜,自是老夫的意思。”他说。“不过来之前,宗主也曾见过我,询问了那日的情况,与我说起这个。老夫深以为然,便代宗主转达了。”   便见沈摇光也微微露出了个笑容来。   “师兄总爱操这些心。”他说。“你说的话,我自会考虑,辛苦您走这一遭了。”   那长老连连说不敢,略寒暄两句,便告辞离开了。   沈摇光目送着他走,接着便转身回了洞府。   院中一时间空落落的,只剩下坐在床榻上的商骜,看着那片空地,若有所思。   皇宫之中,即便是亲生兄弟,也会为了那点资源斗得你死我活。商骜早习惯了,按说也不该在此时,起什么独占的心思。   可是现下,他心头却静静地盘算起来。   就好像,现在再有另外一人唤沈摇光师尊,而沈摇光也如待他一般待那个人,于他而言,便是什么无法忍受的事一般。 第78章   当天夜里, 沈摇光便听说了商骜走丢的消息。   “走丢了?”他不过入定修炼了半日,醒来便见青鹤白鹤这般焦急地禀报他。他翻身从蒲团上起身,问道。“宗门之中, 人怎么能丢了?”   便听青鹤白鹤你一言我一语地解释起来。   原是商骜今日下午午休的时候, 他们二人都去忙别的事了。前来探望的人多,送东西的人也多,他们一个下山去送人,一个去清点峰上的库房, 待他们二人忙完, 就见商骜已然不见了。   “他尚在养伤, 还能去哪里?”沈摇光心下有些焦急,道。“可有遣人去找?”   青鹤白鹤都连连点头。   沈摇光闻言, 心下也放心了几分。既在自己峰中,便不会是旁人带了商骜走, 定是商骜自己出门的。他没有修为, 身体又虚弱,恐怕要做什么去, 也走不远。   于是,沈摇光便叫青鹤白鹤再去周边的山中去找, 而自己则去堂中坐下, 等着消息。   等消息时, 他又想起了那长老今日同他说的话。   想来也是……商骜素日在勖励堂中独来独往,在点青峰里也冷冷清清的一片。即便有青鹤白鹤二人,也不过是两只听命行事的鹤妖,总做不了朋友。   即便他自己独来独往惯了, 向来喜欢清静, 从小也是几个师兄妹们一同长大的。而今他只顾着自己的清静, 倒是忘了商骜也是需要同龄人陪伴的。   若他峰中再有旁的几个弟子,今日商骜也不至于无声无息地丢了,都不知他去了哪里。   想到这儿,沈摇光已经笃定是自己的做法欠妥了。他对商骜有些抱歉,又想着如何再收几个弟子入门,届时又要学着如何教导他们几人,才不至于耽误了他们……   就在这时,青鹤来报,说商骜找到了,是自己回来的。   “自己回来的?”沈摇光皱眉,面露不解。“他去了哪里?”   青鹤喘着气道:“听说,是从流云峰的方向回来的。”   流云峰?那处人迹罕至,商骜到那里去做什么?   沈摇光站起身往外走去,刚走了几步,就看到了一身狼狈的商骜,从院中黑沉的夜色里走到了灯火熠熠的廊下。   他身上都是尘土,鞋上尤甚。他脸上和脖颈上可以看见清楚的划痕,并不深,一看就是被枝叶树杈划破的。   沈摇光的语气都不自觉地严厉了两分。   “你到哪里去了,怎弄成了这样?”他问。   商骜垂着眼不吭声,就这么任由他训斥。   沈摇光抬手,用真气查探了一番,见商骜身上没有严重的伤处,才扬了扬手,让随从的弟子们和青鹤白鹤退下。   待到堂中只剩他们两人,他才说道:“过来。”   商骜不吭声,乖乖地走到了他面前,停了下来。   水系真气虽说冰冷彻骨,却自有一股润物无声的温润。沈摇光身形未动,却有冷蓝色的真气覆在商骜的身上,很快,他面上和脖颈上的伤痕便渐渐消失了。   “做什么去了?”沈摇光问。   便见商骜犹豫片刻,从袖中取出了一物,是个锦囊。   他默默地将那锦囊打开,将里头的东西倒在了沈摇光手边的桌案上,接着后退一步,在沈摇光面前直直地跪了下来。   “弟子擅自随意走动,叫师尊担心,还请师尊责罚。”他说。   沈摇光皱眉看去,就见桌上是几株保存完好的灵植。两株凤还草,三棵玄元藤,静静地摆在桌面上。   “你今日出去,就是为了取这些东西?”沈摇光问。   商骜点了点头。   “你拿它们做什么?”沈摇光又问。   这回,商骜不说话了。   他静静地低着头,身形看去有些可怜。可神情却极其沉默,脸上半点表情都没有,只有双手交握着,左手和右手悄悄地在打架。   沈摇光不由自主地多出了几分耐心。   “是做什么的?”他又问。   “……给您的。”商骜低声说。   “给我?”沈摇光看着那两物想了会儿,才想起来,浅霜找他要的丹药,就缺这两味灵植。   “弟子知罪,那日在师尊房中,看到了桌面上的卷轴。”商骜说。   “所以,你就自去取来?”沈摇光却不解。这两味灵植虽不常见,但宗门中就有,不算难寻。他若得空,自己去摘,甚至要不了半个时辰。   “为什么不让青鹤白鹤去做?”他问。“就算你要替我去寻,怎么不等身体大好了?”   商骜又不说话了。   沈摇光静静等着,直到商骜俯身,朝着他磕了个头。   “弟子该死。”他说。“弟子居心叵测。”   “此话怎讲?”   “替师尊寻来此物,一则,是感谢师尊教导,无以为报,只能为师尊稍解忧虑。”他说。   “二则……是弟子不敢做无用之人,怕师尊厌弃,再收旁人作徒,将我驱出门下。”   “你怎么会这样想?”沈摇光道。“我收你作弟子,难道就是为了于我有用?”   “其余内门弟子,或光耀门楣,或替师尊行事,都是有用的。”商骜伏着身说。“唯独我,给师尊徒增议论不说,还要师尊为我出头,是我该死。”   沈摇光陷入了长久的沉默。   是了……许是这孩子出身皇家,即便亲生兄弟,也是要在父皇手下艰难苟活的。他这样的经历遭遇,这般敏感,也是寻常。   许久,沈摇光叹了口气。   罢了,收徒的事便暂且放放吧。   “你起来吧。”沈摇光说。“心意我收下了。”   看商骜低着头站起身,沈摇光又补充道:“但是今日之后,好好养伤,切忌多思。”   “弟子遵命。”   ——   第二天,沈摇光考虑再三,还是亲自去见了方守行。   “我本就懒怠,师兄也不必操心我门内弟子了。”沈摇光对方守行说。   “我也是多嘴。”方守行笑着道。“前几日勖励堂来说百日试炼的事,我听了可是吓了一跳,也幸好那试炼秘境中的妖兽修为都不高。我也担心,怕你门下再出什么事,徒增伤心。”   沈摇光则摇了摇头,说:“只那一个弟子,也是我心血来潮,养成什么样,就看造化吧。”   “真的不再考虑了?”   方守行再三确认,见沈摇光确实无意再收新徒弟,这才暂且作罢。   “弟子可以不收,只当是你躲懒。”方守行道。“但是其他事,你可不能再推诿了。”   “其他事?”沈摇光不解。   “师尊在时,有些杂事多是我替他打点,也算是越俎代庖了。”方守行说。“比起师尊,我自来威信和能力都是欠缺的,如今整个宗门落在我肩上,也有些忙不过来了。”   这话也是他对沈摇光说过很多遍的。   他这掌门师兄似是生怕他闲着,素日里比催人结婚生子的长辈还要操心些。沈摇光知他是好心,只觉做些事来才好在宗门中长久立足,每次想要试着分派给他的差使,也都不算太麻烦。   原本他都是拒绝的。这些事,由他做和由宗门中其他长老峰主做没区别,他不接,方守行再派给别人就行了。   只是这回他来,本就是来拒绝方守行好意的,此时看着他殷切的目光,也不好再说拒绝的话了。   短暂的沉默,立时间便让方守行有机可乘。   “好了,既如此,那便说定了。”方守行说。“宗门在山下的那些产业,还有宗门名下的灵田山脉,这些时日都将账册递到了宗门中。这些登记入账的事,便交由你来办吧?”   沈摇光只觉有些不妥。   这账目鳞册,算是宗门日常营生开销的根本,若当做杂事处理,也太重要了些。他师兄将这样要紧的事交给他,在旁人眼中,岂不算是转让了部分权柄?   可不等他反驳,便听方守行一个劲地夸赞道:“你此番负责百日试炼,虽中间出了些岔子,但你处理得极好,如今宗门中都交口称赞你呢。之前也是。你没有弟子时,什么都懒得管,如今要照管晚辈,略一处理宗门中事,便已然有你父亲当年的风范了!这样的事情交给你,我放心,宗门中的峰主长老们,自然也是放心的。”   沈摇光只得赶鸭子上架,将此事接了下来。   便听方守行又叹道:“浅霜师妹眼看着便要回宗门了。哎……师尊在时,你本就风光无两,又有浅师妹在侧,羡煞旁人。若师尊晚些时日飞升,能见你神仙眷侣,承继大统,该是如何放心呀……”   听他这样说,沈摇光立时正色,说:“师兄,这些话不可乱说。而今你才是上清宗的宗主,我与师妹之间也是清清白白,可勿要污了师妹名声才好。”   方守行自知失言,连忙住了口,只道是他一时间乱说话,并不是存心的。   沈摇光那时太过年轻,也对身边的人太过信任,从没有过其他的心思。   也正因如此,他心中一片洁净,只想着自己办下此事是否会动摇方守行的位置,却从没想过,方守行交给他门内要事,也不是真心的。   而是见他沾惹门内事务,动了疑心,才作出这般仁慈面目,步步试探。 第79章   宗门账目之事尤其繁琐, 接连耗费了沈摇光三五日的时间。而因着宗门进项和开支需要涉及各峰与各司各堂的账目,这些日沈摇光见的人也格外多。   其中并不包括商骜。   他一忙起,便干脆在庶务司住了下来。而几日下来, 庶务司的弟子们对沈摇光的赞誉也越来越多了。   毕竟账目一事, 经手的钱物浩如烟海。沈摇光向来细心缜密,处理宗门事务的能力自不必提,他又是前宗主的独子,身份贵重, 庶务司中的弟子们不敢怠慢了他, 各峰各司轻易也不敢对他有什么非议和不满。   因此, 沈摇光便尤其公正。旁人管这件事,多少都会有所偏颇。有的包藏私心, 想要给自己峰中多拨些资源,有的畏首畏尾, 总要对惹不起的长老和峰主多孝敬些。   而沈摇光却不同。几日下来, 他一视同仁,又因着对各峰和各司堂了如指掌, 而对资源的划分有所调整。   且因着他自己峰中人丁稀薄,又有他父亲遗产在手, 富有得根本不把这些资源放在眼里, 所以干脆将自己峰中用不到的也全分了出去。   他分出的资源于他而言不算什么, 可到了各峰各司手里,便是人人交口称赞的高风亮节了。   而庶务司的弟子们,自然也看在眼里。   他们都有些过意不去了,让沈摇光一定多分些什么到他峰里。沈摇光想了想, 便分了些适合五灵根修炼所用的灵植去点青峰。   可是这些东西, 于宗门中的其他修士们来说无异于寻常无用的垃圾。这下, 便更显得沈摇光高风亮节了。   一时间,宗门中对沈摇光交口称赞,就连勖励堂中的商骜,都被格外优待了几分。   而养好了身体,重新回到勖励堂读书的商骜,却并不在意这些。   这些时日,他如往常一般来往于勖励堂和点青峰,而每次回点青峰之前,都会先去一趟天霖阁。   天霖阁是上清宗存放书册典籍的地方,宗门中的弟子可以随意出入,也可以外借书本。   商骜这些天看了很多和五灵根有关的书籍。   五灵根于修炼一途并不便利,能够修炼到筑基已然算是上天垂怜且呕心沥血了。因此,和五灵根相关的书册少得可怜,仅有的几本,也都是在讲如何对抗五灵根薄弱的天资的。   从书籍中,商骜并没有弄明白自己骤然筑基的原因。   一直到这一日,商骜拿着两本书册回到点青峰时,看到沈摇光窗子的灯亮着。   商骜的腿先他的思维一步,走到了沈摇光的门前。   他的脚步有几分他自己都没有察觉到的迫切。   待到了沈摇光门前,他才恍然一愣,继而在即将触碰到门扉之时停了下来。   他到师尊门前做什么?是要去问候,还是请安?他手里还拿着几本关于五灵根经脉构造的书,这些本就是最浅显的、他师尊早给他讲过的,如今又如何解释呢?   他在门前沉默片刻,就在这时,他听见了门内沈摇光的声音:“商骜?”   商骜忙答道:“是。”   “进来吧。”沈摇光说。   商骜推门进去,就见沈摇光坐在桌前,正拿着本账册在看。见他进来,沈摇光说:“几日没回点青峰,听青鹤白鹤说,你已经回勖励堂去了?”   “是。”   “可还有什么不适?若没休整好,也不必这般苛责自己。”   “多谢师尊关心。”商骜说。   沈摇光嗯了一声,看他面色无异,便也没有多说,只将个须弥芥子放在桌上,说:“正好。你把这些拿回去吧,里面是一些灵植与灵石,许于你有用。”   商骜上前取回了那个须弥芥子。   就在这时,商骜听见沈摇光嗯了一声,道:“刚才去了天霖阁?”   商骜一惊,下意识地想将那本书藏到身后。   但那书沈摇光已然是看见了的。商骜顿了顿,道:“是的。”   他没有多作解释,毕竟他素来便不爱说话,只等沈摇光再问,他再状似不经意地应对。   却见沈摇光淡淡看了那书两眼,应了一声:“喜欢看书啊。这里正好,有几本山下送来的闲书,我还没看,你拿去吧。”   商骜微微一怔,心中此时盘满的算计全都停了下来,似是它们所依托的全部,都消失不见了似的。   没有见微知著的怀疑,也没有疑罪从有地追问,只是见他手里拿着两本书,甚至没看书名,便只当他喜欢看书,又多送了几本给他。   商骜长这么大都不知道,原来有些事情是这样简单。   片刻,见他没有说话,沈摇光抬眼看他:“怎么了?”   商骜忙摇了摇头。   “无事。”他说。“多谢师尊赐书。”   ——   商骜承认,自己从没见过这样坦荡的人。   他难道都不怀疑吗?一个被追杀,逃上山门才得以获救的人,难道身上就不会有疑点?一个分明身无长物,半点修为都没有的凡人,怎么会在秘境中修为最高的妖兽面前轻易逃生,甚至包括那妖兽都离奇死亡了?   为什么……便是当年他的父皇母妃,都随着他年纪渐长,对他心生猜疑了呢。   商骜在灯下思绪混乱地想着,手中的书册来回翻着,正是沈摇光给他的闲书之一。   难道真的是那人强大至此,才并不将他的这点异样放在眼中?还是那人生来便是白雪化成的,不光人是干净的,连他看人的那双眼睛,也是干净的?   商骜想不明白,心却跳的很快,手中的书页翻动得哗哗作响。   就在这时,窗外一阵风吹来,将他手边的一本书哗啦啦翻开了。商骜转头去看,就见那本书赫然停在其中一页上。   那确实是本闲书,是修真界的志怪秘闻。那页书上写的是一个修士,天生根骨不佳,修为不济,是个再寻常不过的五灵根。   但是有一日,他被人寻仇,生死一线之间反杀了对方。却不曾想,对方的真气顺着剑锋进入了他的经脉之中,汇入丹田。   立时之间,那仇家便死了,而他,也在挣扎之后因经脉爆裂而亡。   此后便有世人记载,若有煞气凝结,又有鼎炉为器,便可天生变异五灵根之子。变异五灵根与寻常五灵根不同,五种真元汇聚在一处,便可成足以容纳万物的虚空,便可化旁人真气而自用。   商骜静静地看着那页书册,一时间如坠冰窟。   煞气……鼎炉……他父皇便是千年以来有名的暴君,而他母妃则是据说有狐妖血脉的妖妃,天生一副祸水红颜,相传可作鼎炉,被献给他父皇的。   这二者相合,生出的他,恰好是那书中所言,可吸纳万物的变异五灵根。   难道……这就是他师尊将这本书交给他的原因。   这不过是一本志怪闲谈,而商骜也没有留下任何把柄。光凭着这本书无法定商骜的罪过,想必他师尊即便心有怀疑,也不过是猜测而已。   所以,他才给了商骜这本书,看似无意,实际上……是在警告试探他吧。   商骜恍然,似乎一切都有了解释。   他静静地看着那本书,不知怎的,比起被看穿、被怀疑的恐惧,他更多的竟是一种被欺骗的感觉。   并不愤怒,却有种空落落的失望。更多的,则是不受控制的悸动被戳穿之后的,凉冰冰的平静。   只因就在刚才,他还在想那人是怎样无瑕的白雪精魂呢…… 第80章   只是, 那日之后,商骜就再也找不到沈摇光怀疑他的端倪了。   那书送他之后,沈摇光便再没有跟他提起过, 更没关心过他看没看。而因着账目做得利落漂亮, 沈摇光在宗门之中的声望愈发显赫,掌门给他安排的事务也渐渐多了起来。   沈摇光越来越忙。   这种忙碌似乎并不出自沈摇光的本心,这一点商骜是看出来了的。而沈摇光,也越来越疲于应付。   宗门中人对他无不夸赞, 原本他只是做好分内的事, 却让宗门中的峰主和长老们对他愈发信任, 甚至许多事务都点名请他去做,方守行也不好次次都帮他推拒。   一时间, 沈摇光忙得恍惚之间像是回到了前世管理公司时一样。   这本就不是他本意。   他若真喜欢管这些俗物,也不至于将宗主之位让出去了。他前世做了一二十年便觉得倦怠, 修真岁月漫漫无期, 他可不想再做一两千年的社畜。   更何况,他管理过公司, 心里明白,身不居其位却越俎代庖, 无论对谁都是不好的。   几回推诿失败之后, 他收到了一封宗门外的信件。   竟是池堇年, 邀他一同外出游历。   沈摇光终于得了救,可就在立刻要回信给他的时候,却忽然又想起了一个人。   商骜。   这些时日,商骜在宗门之中的处境好多了。沈摇光知道, 其中很大一部分原因都是自己对他的关照。   若要同池堇年出游, 短则数月, 多则年余,商骜都是独自待在上清宗里的。   可若自己带他一起走,他如今尚未引气入体,外出于他而言只是空耗年岁,对修行没有半点好处。   思索良久,沈摇光还是将商骜叫到了面前。   商骜对他行了礼,仍旧是那副沉默安静的样子,静静等着他的指示。可是不知是不是沈摇光的错觉,他总觉得商骜站在他面前时,总有种说不出的紧张,总有种引颈受戮、静静等着审判的模样。   他压下心头怪异的感觉,对商骜说道:“今日叫你来,是有件事要同你商量。”   商骜看向他,仍旧是沉默的。   那双眼似是凉得有点过分,就像它背后的那颗心,也是凉冰冰的一样。   “弟子不敢。”商骜说。“师尊请讲。”   沈摇光点了点头,说道:“近日我有一事,想了许久,总需要权衡。但是,想来有些事情,越拖便越难办,便只好委屈你,让你年岁轻轻便独自面对这许多事情。”   商骜抬头看向他,沉默的目光像是没听懂他的意思。   沈摇光接着道:“为师近日起需外出游历,此后你便独自留在点青峰中了。点青峰的仓库钥匙我交给你,其中的灵石和资源你随意取用,勖励堂中的长老和先生,我也会提前去打好招呼,宗门中不会有人为难你。”   商骜眨了眨眼,许久,喉咙中艰涩地憋出两个字:“……游历?”   沈摇光不知他为何神色有些怪,想必也是这孩子孤单惯了,又骤然被抛下的缘故吧。   他难得地解释道:“我原不想这般丢下你,只是眼下的情况,我不得不走。”   也确实是这样了。这些日,竟有几个长老有事需要决断的时候,越过方守行前来与他商议,算是极大地僭越了。沈摇光不好责备他们,也知道许多积年的长老都是他父亲的得力手下,比起方守行来,他们更信任自己,也更希望自己挑起宗门的大梁。   但这分明是在动摇上清宗的根基。   见商骜垂下眼不知在想什么,也沉默着不说话,沈摇光难免觉得有些对不住他,接着说道:“也算是我没有尽到做师尊的责任,此后便要你自己承担许多。你只记得,修行一事本就是逆天而行,旁人于你也不过只是助力。如今引气入体的修炼,勖励堂的先生们足够教你了,你只管安心修行,不必想其他。若是孤单,也可多与勖励堂中的弟子们来往。绛雪峰是你浅师叔的山峰,我已同那里的弟子们吩咐,叫他们多关照你。”   说完,他看着商骜,见他点头应了是,这才稍放了心。   只是这商骜仍旧有点怪——就好像,他没等来他想象中的审判一般。   ——   安顿好了宗门中的商骜,沈摇光便启程,前去赴池堇年的约了。   作为缥缈山庄的二公子,池堇年算是修真界有名的富贵闲人。他上有严肃负责,将宗门打理得井井有条的师兄,自己又是极难得的金系单灵根天资,无论宗门还是修行,都没有教他操心的地方。   这也使得他养成这番爱玩爱逛的性子,幸而遇上了闲鱼野鹤的沈摇光,便一拍即合,总结伴相邀。   不过这回,沈摇光倒是不太一样了。   从前,两人都是这般无挂无碍,可现在沈摇光再外出游历,偶尔便会寻得些适合商骜所用的资源和宝物。再加上从前商骜在宗门中总受欺负,他也偶有担心,因此和宗门中信件来往甚密。   几次之后,便连池堇年都在笑他。   “你这做了师尊,果与从前不大一样了。”他说。   “哪里不同?”沈摇光问他。   “变得愈发婆婆妈妈了。”池堇年哈哈笑道。   沈摇光一笑而过,并没放在心上。   而令他惊喜的是,他外出游历两个月后,商骜给他的回信中说,自己成功地引气入体,而今已到了练气初期。   沈摇光面上难得展颜。   算起来,商骜入道也有半年了。若是天资平平,人又懒怠,便是一年两年才引气入体的也大有人在。以商骜这样的天资,想必真的找对了途径,加上他又刻苦,才能这般修炼神速。、   沈摇光便回信给他,让他不必太过勤勉,也要注意劳逸结合。   而宗门之中也是一派平静。沈摇光算着时日,打算游历到第二年年尾再回宗门,不长不短,也恰能将那些人交到他身上的担子重新放下。   可一年之期刚到,他便又收到了掌门师兄的信件。   他师兄说,道修试炼大会在即,秘境正好在他所游历的方寸山附近。他算着沈摇光外出游历已久,便让他前去参与主持,代为出席。   沈摇光此时恰在方寸山上,收到方守行的信件,便也不好推辞。   他苦笑着收起信件。   为了避免沾惹属于方守行的权力,他百般推诿,使尽了浑身解数。可他师兄却像偏不想放过他似的,他躲过了一轮,便又将一轮新的交到他手上。   ——   十来岁的少年,长个子拔节是最快的。   一开始,商骜是坐在勖励堂角落里的、一眼望去最不起眼的那个,而今在学堂之中,却即便坐在最后一排,也能被一眼认出来。   他模样生得好,本就显眼,而今个子也高得惊人,生生比同龄的男孩子高出半个头来。数月之前,他便因以五灵根的天资引气入体而备受众人瞩目,如今还不到一年,他便已然到了练气末期。   渐渐的,即便没有沈摇光的关照,勖励堂中的弟子们也渐渐地开始接近商骜,也再没有人用“五灵根废物”这样的词称呼他。   只是商骜仍旧是从前那般,安静得有些孤僻。   他也从不会像其他弟子们一样,互相交流修炼心得。   只有他自己知道他的内府而今是何等模样。   他已然筑基,丹田之中蕴满了丰沛的修为,轻易便能在他的经脉之中运转满一个大周天。他已然辟谷,也可以不用休息,因此他虽说表面上仍与寻常弟子一般一日三餐,实则每天都在彻夜修炼,从无一日懈怠。   因此,仅短短一年,沈摇光留给他的灵石便所剩无几,他也修炼到了筑基中期、接近筑基末期的程度。而他体内的修为,也渐渐听凭他的驱使,可以随意表现出他想要让旁人看出的修为。   因此,他按部就班,一步步地将自己的修为展现出来,从练气初期,一直到现在的练气末期。没有一人看出端倪,众人也都以为,他是因着极度的勤勉才有了今日的成绩,一时间,因着他的存在,连勖励堂中都风气一新。   而商骜心中,还藏着另一个秘密。   即便一年未曾见面,他还是时不时地会想起他师尊。有时夜半修炼时,透过窗子,还会静静地看着他师尊空荡荡的门窗发呆。   就好像曾有一片皎洁的月色照在他庭前,此后便是连日的阴雨绵绵一般,教人不由自主地就会想起那一片皎白的光亮。   商骜只得用另外一件事来说服自己。   那便是,他实则不是在想沈摇光,而是在想沈摇光那日所为,究竟是不是怀疑他。   若是怀疑,为何又这般放虎归山似的将他留在宗门中?若不怀疑,那本书,总不会是巧合吧?   商骜想,他总想起沈摇光,只是因为此事模棱两可,叫他担忧而已。   一直到这一日,勖励堂中的先生告诉了他们一件事情。   修真界的几大宗门联合所办的试炼大会即将召开,凡筑基期的弟子皆可参加。而此番代替上清宗出席试炼大会的,正是点青峰峰主沈摇光。   这一刻,商骜骗不了自己了。   因为他的心在听见沈摇光三个字时,清楚地告诉他,他想去。 第81章   点青峰那个将近一年都没见过师尊的五灵根竟在入道不到两年的时间筑基成功了。   这消息在上清宗中传开, 一时间,甚至比当年沈摇光十二岁筑基还要传奇。   五灵根,用这么短时间筑基的, 竟然是个五灵根!多少五灵根用尽一辈子都无法筑基, 可是沈摇光门下的徒弟,竟只用了不到两年!   甚至能够赶上报名道修试炼大会。   一时间,上清宗的长老和峰主们纷纷劝说方守行送商骜前去参加试炼大会,为宗门争光。也有不少弟子在背后议论纷纷, 讨论商骜究竟是如何筑基的。   有说是商骜天生悟性好, 即便灵根不佳, 也能够修炼神速。又有说商骜刻苦极了,每天除了修炼, 连吃饭睡觉都顾不上。   自然还有许多人口中泛酸,说商骜纯粹是命好, 没看璇玑仙尊将山门库房的钥匙都交给他了, 即便在外修炼,资源财宝也一次次地往回送?整个点青峰的资源都堆在了商骜一个人身上, 即便是个没有灵根的凡人,都能喂进仙门了。   总之, 五花八门说什么的都有, 而只有点青峰中的商骜, 才最清楚这是怎么回事。   是他冲动了,为了能够得到前往试炼大会的资格,这几日夜里,他夜夜都偷偷潜进流云峰中, 几日内取了好几只灵兽的兽丹, 炼作己用。一直到他将自己的修为堆到了筑基后期, 才成功炼化了沈摇光送回来的灵植,伪造出了自己成功筑基的假象。   而宗门中的长老们一来,看到沈摇光送回的珍贵灵植只剩残骸,也顺理成章地“明白”了商骜是如何筑基的。   而商骜,此时也忍着一种极怪异的痛苦。   上次他在秘境中杀死天权兽,吸收了它全部修为时,便有这样的感觉。像是有一股陌生的、受到身体排斥的力量在丹田和经脉中冲撞,几乎要将他的奇经八脉撞碎。   而如今,他炼化了好几只灵兽,便又有一股陌生的力量进入了他的经脉和丹田,和原本的真气撞在了一起。   经过这一年的修炼,他丹田中原本已经逐渐驯服,可忽然注入的力量立时间便打破了这种平衡,甚至因为和原本的真气相斥,比之之前的痛苦还要更甚。   大概这便是那本志怪闲书中所讲的,那个吸取了旁人真气之后爆体而亡的变异五灵根死亡的原因。   商骜别无他法,只等将这种痛苦强忍下来,每日仍旧像从前那般,没日没夜地打坐修炼,企图将这股新的力量炼化成为属于他的。   待到他痛苦稍减,两股真气逐渐在他体内融合时,便已然到了出发的时日。   像他这样筑基成功的五灵根,即便在试炼大会上没有夺得任何名次,光是出现在那里便已是给宗门赚足了颜面的,因此即便商骜没有要求,宗门便已然替他报了名。   一路上,便有领队的弟子告知他们试炼大会的规则。   试炼大会是上清宗、缥缈山庄、白云观、玉女宫和拭剑门五大宗门共同举办的,而举办的地点通常是在五大宗门之外的试炼之地中。   与上清宗内的试炼一样,试炼大会也将受试者按照修为划分开来,有筑基期和金丹期的两处秘境,秘境之中的妖兽也都在等级压制的范围内,不会出现越级的妖兽。   而有一处不同的是,因着是五大宗门共同举办,又是共同提供奖励和荣誉,因此为保公平,对秘境中的受试者也有压制。若有高于秘境等级的修士强行进入秘境,那么修为便会被压制得比秘境更低。   “这就是为了防止有人混入低等级的秘境中了。”领队弟子说道。“就像是有金丹初期的弟子,想要获得名次,便混入筑基期的秘境。可若他进入了筑基期秘境之中,便会被压制到练气期,便是连秘境中最低等级的妖兽都打不过的。”   “那如果有人混入高等级秘境之中呢?”有弟子问。   不等领队弟子回答,周遭的弟子们便都笑了。   “怎么会有人这么糊涂呢?”有弟子说。“这不是自己找死吗?”   “哈哈哈,是呀,谁会跟自己过不去呢!”又有人说道。   弟子们有说有笑,唯独角落中的商骜面无表情,仍是一言不发的。   自然,他并没有听这些人的交谈,当然也不会参与到他们的对话之中。   他静静的,神思早不知何时飘远,只是在想,神话中的那个追赶太阳、奔跑不休,一直到自己累死倒地的巨人,临死之前在想什么呢?   是在后悔不该将性命交托在他永远也追不到的东西上,还是在临终之前贪婪地、紧紧盯着那最后一丝炽热的余晖呢?   ——   沈摇光比宗门中的弟子们率先赶到了试炼大会举办的地方。   毕竟试炼大会就开在方寸山山麓,他此时就在此处,若再来迟,总有些不像话。而与他同行的池堇年也赶来凑热闹,听他说,他有两个金丹期的徒弟,这回也要来参加试炼。   试炼大会并不算是修真界太紧要的活动,只是道修们一同举办,算是让弟子们互相切磋交流的。因此,各宗门通常会派一位长老或峰主前来,并不会宗主亲至。   这样的场合,以沈摇光的身份前来正好,也正因如此,沈摇光并未推诿。   他与池堇年来时,拭剑门的弟子们已经先到了。方寸山离拭剑门很近,山麓处又有拭剑门的一处分派,此番拭剑门便也算得上半个主办方。   他们来时,山麓的分派门前已经挂起了五大宗门的旌旗,在层叠的翠绿山岭间飘荡。叶寒寻早带了弟子在门前迎接,此番也是他代表拭剑门出席。   没几日,玉女宫前来参赛的弟子们也到了场。统共四五十弟子,乘了四只碧云雁,远远看去,女修们衣袂飘飘,剑锋凌然,颇有名门大派的风姿。   玉女宫派来的长老则是大名鼎鼎的柳叶剑今梦痴。与掌门凌嬅不同,今梦痴是个爱说爱笑的性格,即便沈摇光与她并不相熟,见面时她也热络得紧,与沈摇光攀谈起来。   “听闻璇玑仙尊收了个五灵根的弟子,不过两年时间,竟然筑基了!”今梦痴道。“不知仙尊是如何教导的,我今日来便是想向仙尊讨教一二的!”   听到这话,旁边的池堇年也是一惊。   “你徒弟竟是筑基了?”他道。“什么时候的事,怎么没听你提起过?”   “前两日收到宗主来信,听宗主告诉我的,还说他已经替那孩子报了名,不日便会来到方寸山。”沈摇光淡淡地朝他笑了笑,说。“我也是才知道。”   “瞧你这轻描淡写的模样,你竟一点都不惊讶吗!”池堇年说。“五灵根,筑基!你这弟子如今多大?怕不是还没加冠吧?”   “也不过十六七,是年轻些。”沈摇光说。   他确是前些日收到方守行来信才知道的,也确是因此一惊。商骜能这么快就到练气,已是不易,能在一年时间内筑基,即便是宗门中那些根骨出众的弟子之中,也是凤毛麟角。   但沈摇光也清楚,商骜素日里是何等刻苦勤奋,自己送回去的资源,他定然也好生使用了。引气入体之后,修士对天地灵气的感知便会大不一样,想来也是商骜多日以来的辛苦终于有了回报。   所以,他并未声张,也从没想到这些人会这么惊讶。   或许也是因着他自幼也是这样活在别人惊讶里的。   “十六七!”今梦痴叹道。“我十六七时,也才刚筑基呢!”   说着,她便缠着沈摇光,定然要他教教自己是如何教导弟子的,叫沈摇光不许藏拙。   “这般年岁,确实难得。”便连叶寒寻都这样说。   “也难怪沈宿寄那样多天材地宝回去,我前头还笑话他是打水漂呢!”池堇年在侧打趣道。   “是了。也亏是璇玑仙尊门下的弟子。怪道是仙尊从不收徒呢,便是这样的五灵根都能培养得这般过人,不收徒,原是给我们这些人留活路呢!”今梦痴笑道。   沈摇光也听得出,她这话是玩笑恭维居多,但令他意外的是,听到旁人用这样惊喜艳羡的语气夸赞商骜,他竟有种莫名的、甚至有些陌生的喜悦。   他早习惯了旁人用仰视、崇敬、羡慕的眼神看他,可当他们这样去看商骜,那样一个沉默的,让人看轻嘲笑的孩子时,他竟这般与有荣焉,比夸他自己还要高兴。   他嘴角不由得泛起了淡淡的笑意。   “哪里是我的教导。”他说。“全凭他自己刻苦罢了。”   就在这时,拭剑门有弟子来报。   “上清宗的弟子们到山门前了!”那弟子说道。   立时,周遭的目光又重新落在了沈摇光的身上。   沈摇光难得被这样热切地盯着,还全然是因着另一个人。这样的注视竟教他难得地有些不好意思,甚至比头一回出席三界祝礼还要局促些。   就听今梦痴笑道:“是仙尊的弟子来了吧?我们便不多事了,请仙尊亲自去迎吧?” 第82章   真的让师尊去迎弟子, 自是不合规矩的,今梦痴这么说,也不过是开个无伤大雅的玩笑。   不过, 想到确是许久没见商骜, 沈摇光还是顺水推舟,与叶寒寻一道来了山门外。   远远地,便能看到山门前缓缓落地的踏风兽。上清宗的弟子们白衣飘飘,接二连三地从踏风兽上跃了下来。   沈摇光一眼就看到了商骜。   这个年岁的少年的确长得很快, 不过短短一年而已, 沈摇光眼中的商骜就变了模样。   上清宗内门弟子的衣饰端庄飘逸, 很衬得出商骜修长的身形。他比从前高了不少,五官也出落得愈发锋利。他像一把在火光中淬炼了一年的剑锋, 愈发在捶打和灼烧中褪去青涩的外壳。   上清宗的弟子们齐刷刷地在山门前朝着他们行了礼,才规矩地上前来。   先是领队弟子上前来拜见, 不过寒暄两句, 便懂事地将商骜叫上了前来。   “宗主特意让弟子给仙尊带句话。”那领队弟子说道。“未曾问过仙尊的意思便替商师兄报了名,还请仙尊不要见怪。”   “怎会。”沈摇光说道。“这段时间, 还麻烦你们照顾商骜了。”   那领队弟子连道没有,沈摇光则侧过头去, 看向商骜。   商骜笼在袖中的手微微紧了紧, 像是一只从林中撞出来的小野兽, 不慎触碰到了雪山下冰冷澄澈的融水。   沈摇光的目光略在他身上打量了一番,并不算久,他却有种莫名的紧张,似乎被沈摇光盯着看了很久。   可能是因为, 一年以前他就认为沈摇光怀疑他了吧……他骤然暴露出了筑基期的修为, 想必他的师尊也是怀疑的。   商骜怪极了。他全身紧张, 分明只是因为沈摇光在看他而已,一颗心却四下里乱撞,匆忙地给他胡乱找着理由,似是急着要将这种紧张合理化,却又帮了倒忙,反而让他更乱了。   片刻,他听见了沈摇光的声音。   “长高了些。”沈摇光说。   商骜的头埋得更低了。   沈摇光倒也习惯了他不说话,又说道:“听闻你这一年修炼很是刻苦,而今竟已到了筑基期。”   “得蒙师尊关照教导。”商骜说。   就听见旁边传来了个陌生的声音。   “五灵根能修炼到这样的程度,便是脱不开你的关系,你这弟子也着实勤奋。”那人声音冷淡,平缓地评价道。   商骜抬头,想看那说话的人是谁,却又不慎撞上了沈摇光的目光。   被清润的雪水吓了一跳的小野兽,又不小心被那澄澈的水沾湿的毛发。   他对上沈摇光的目光,竟从沈摇光的双眼里看出了柔软的笑意。   “我这弟子,是真称得上一句道心稳固。”他说。“当日在上清宗山门前,我便见他坚韧,与旁人都不相同。”   那人的声音分明比拂过商骜脸颊的风还要清润些,可商骜的耳根却不由自主地烫了起来。   就连他一直在努力唱反调的心,此时也猛地倒了戈。   它大声地告诉商骜,那人在夸他,那人是特别的。   商骜弱弱地反驳它,别这么好骗,身居高位的人有几个单纯的笨蛋?他在怀疑你,说这样的话,也有可能是在试探你。   但他和他的心并没有谈拢。   唯独那副耳朵,在凉凉的山风中热得发烫。   ——   商骜并没有留在沈摇光的身边,而是和周遭同门的弟子们住在了一起。因着他是沈摇光的徒弟,又是个在宗门中知名的、年纪轻轻便凭着五灵根的天资筑基的传奇人物,众人都对他客气极了,没人敢招惹他。   自然,在一个宗门中待了一年,他们也知道,他也是个孤僻极了的人。   他们与商骜之间没什么交流,只各自修炼着,调整状态,静静等着试炼之地的开启。   商骜明白自己眼下是怎样的修为。   虽说表面上只是刚到筑基,但实则已经是筑基末期、半步金丹的程度了。这一年来,他虽跟着炼气期的弟子们修炼,但也在自己研究着修为更高的弟子们的修炼方法,也知他们每突破一个境界,都是需要机缘的。   需天时地利人和,才有机会突破,更遑论还会在突破的过程中遇到瓶颈和心魔。   但他商骜没有。   只要他击败对方,无论是人还是妖兽,对方的修为都会像战利品一样成为他的所有。因此他没有瓶颈要突破,需要寻找的,也只是一个有更多修为可供他夺取的契机罢了。   这次的试炼,就是他的一个契机。   试炼秘境中的妖兽本就是拿来杀的,他无论杀死多少,都不会引人注目。和之前宗门中的试炼一样,只有他拿取死去妖兽掉落的灵晶,才能算作他的积分。也就是说,若他只杀死妖兽不拿走灵晶,那连他击败了多少妖兽,都没人知道。   商骜独自坐在角落中,静静地发着呆。   只有他自己知道,他此时在天人交战。   今日之前,他从来没有起过贪婪的心思,可是今天见到沈摇光之后,虽只匆匆一面,他心里某个潜藏着贪欲的盒子却像被打翻了一般。   他有些不甘心只在筑基期的秘境中击败妖兽、夺取修为,而是在想,金丹期的秘境里,他能从妖兽身上掠夺走的修为一定更多。   他其实本不必着急的,只要他稳扎稳打,不愁以后找不到这样的好机会。   可他现在却在想,今日他师尊夸奖了他。   只要他夺取更多的修为,就能有更强大的能力,更能够控制他体内的真元。到了这一步,他如何还用担心点青峰被塞进其他弟子,夺取他的资源?   只要他想,他便可以一步一步地在他师尊面前展现他的“坚韧”、他的“刻苦”,让他成为他师尊最为骄傲的弟子,让他师尊将更多的、像今日一样赞许、惊喜的目光放在他身上。   连他自己都没察觉,他已经在不知不觉间迷失了、倒置了本末。   他从前装模作样的穿起皮囊,只是为了博得他师尊的关注,从而换取更多的资源、更安全的地位。   但他现在愈发不择手段,所想夺取的,却只是他师尊的目光而已。   ——   第二日一早,道修试炼大会的阵法如期开启。   各宗门的弟子们依次进入法阵,面前便会出现两道光门。各宗门的领队弟子们和本宗门的弟子反复确认了,左手边的光门中是筑基期的入口,右手边的光门是金丹期的入口。   不过,这些倒也不必他们多言。毕竟金丹期进入筑基期的秘境中便会被压制到炼气期,筑基期进入金丹期的秘境也是在越级挑战,来到此处的弟子们都是各宗门极为优秀的弟子,是冲着夺筹而来,自会各自小心,避免给自己招来不必要的麻烦。   也因着是各宗门的弟子共同试炼,沈摇光为公平起见,也没给商骜塞什么,在秘境门口见到他,只简单叮嘱了几句。   “你本就刚筑基,修为不算稳固,更无法与其他筑基中期、后期的弟子们相较。”沈摇光说。   商骜默默点头。   “今日来此,本就不求你夺得什么名次。”沈摇光说。“还是与从前一样,小心为上,注意安全,今日只当是来这里开开眼界,见见世面,以后每过三年,都是有机会的。”   “是。”商骜说。“弟子谨遵师尊教诲。”   沈摇光点了点头。   “去吧。”他说。   商骜同他告别,走了两步,忽然又回了头。   “怎么?”沈摇光问道。   却见商骜默默地看着他,犹豫片刻,摇了摇头。   他自然不会告诉沈摇光,他现在心里是怎样的天人交战。   他早决定好一会要做什么,可却在答应沈摇光的时候动摇了想法。   他下意识地想要听沈摇光的话,按他所说的做,就像一只听话的猎犬,即便双目盯着远处的麋鹿,也要听话地去扑向被主人的箭射中的兔子。   可是……人怎么会是犬呢?即便只是生出了这样作犬的心思,对人来说,也很可耻。   他告诉自己,他不是他父皇那些提线木偶般的死士,也不是那些唯命是从的宦官。   想要听从命令,是可耻的,即便他现在很想这样做。   “无事。”许久,他低声说。“师尊也请保重。” 第83章   商骜还是走进了右边的那道光门。   他不想承认, 进入秘境阵法时,他想起了他的父皇和母妃。   他父皇是个暴君,即便是他们这样至亲, 也承认他是个凶残、暴戾、甚至疯魔的人。他杀人如麻, 比起旁人来说,连人格都不健全,生杀、朝堂、天下,对他来说就像是一场游戏一般。   但他却为了他母妃做了很多改变。   比如让他这个小子安全地活到这么大, 甚至立他做了太子。比如本来要放进锅中烹煮至死的大臣, 因着他母妃的一句求情, 被轻飘飘地放了一条生路。   世人都说他母妃是个祸国妖妃,但只有他才知道, 从头到尾的祸害只有他父皇而已,甚至他父皇还是因着他母妃, 才多出了几分他身上从没有过的人性。   但是, 那原本该被烹死的大臣逃出皇城,此后便成了揭竿起义的叛贼之首。他父皇和母妃险些烹死他们的故事, 也成了他们揭竿而起最好的借口。甚至那被他母妃放过一命的臣子,也是最后亲手割下她头颅、将整个鄞都屠杀殆尽的将领。   血淋淋的画面总比那些大道理更能让人想明白, 那些受旁人影响所做出的改变, 只不过是另一种蛊惑人心的妖魔罢了。   因此, 商骜违背着自己的本心,坚定地进入了本不是他该进入的那道秘境。   秘境中的妖兽,的确强大到可怕。   就算是等级最低的妖兽,对他来说也是越级的怪物。也幸好这些低等级的妖兽非但修为较低, 攻击能力也稍弱些。商骜在宗门中时便看了许多关于妖兽的记载, 对这些常见的、低等级的金丹期妖兽, 也算得上了如指掌。   他很小心地避开了旁人的视线,寻到了一只位置偏僻、修为较低的日焱蝎。   日焱蝎是种极常见的妖兽,又因着身形极大,所以算不上灵活。它与普通的蝎子一样,都是依靠尾针攻击敌人,因此比起其他妖兽来说,也稍笨拙些,有许多攻击的盲区。   也幸好,商骜有过许多次越级对抗妖兽的经验。   这只日焱蝎虽说比商骜整整高出了一个境界,百十个来回下来,也逐渐落了下风。商骜找准时机,一剑斩落了日焱蝎的尾巴,它便只剩下一对挥舞的大鳌能造成杀伤力了。   商骜很快斩落了它的头颅,日焱蝎的肉身化作一片金光,修为汩汩地淌入了商骜的经脉之中。   商骜原地盘腿坐下,有条不紊地将日焱蝎的修为炼化入经脉之中。   他选择进入金丹期的秘境,也是这个原因。各宗门共同举办的试炼大会比宗门内的试炼规矩更多,也有更加严格的规定。   按照规定,进入秘境的弟子总共只能斩杀三只妖兽,击败三只妖兽之后,便会根据他们手中得到的灵晶判定。若灵晶数量达标,便会被传送到最强大的妖兽面前,获得挑战机会,而若不达标,就会自动判定试炼结束,被传出秘境。   这便是考验弟子们的综合能力。他们既不能像商骜之前一样,靠着收集最低级的灵兽和灵植来积攒灵晶,也不能许多人合力,共同击败许多灵兽,靠着人多势众分得更多的灵晶。   而这对商骜而言,便是最大的便利。   杀死三只金丹期妖兽,只随意取几颗灵晶作为应付,便可以离开秘境了。   时间宝贵,商骜并没有在这里多作耽搁。他囫囵炼化了日焱蝎的修为之后,便站起身,去寻找下一只妖兽了。   击败第二只妖兽便容易得多。   他已经获得了日焱蝎的修为,再击败一只金丹期的妖兽,很轻易地便从筑基后期突破到了金丹期。寻常修士突破的痛苦他没大感觉到,只是在炼化第二只妖兽时,明显感到经脉中的真气有些混乱了。   他原本的真气,加上另外两只妖兽身上所得,此时在他经脉中有种乱成一团的感觉。这些真气帮助他很快地突破了境界,却并不打算安分,使得他的经脉隐约有爆裂的感觉。   商骜打坐运气,可是将体内真气运转了两三个小周天都不管用。   那些真气愈发暴躁,像是想要冲出他的经脉,逃离他的桎梏。他的丹田中刚结成一枚金丹,渺小又脆弱,非但容纳不下它们,甚至要在它们的冲击下摇摇欲坠、粉身碎骨。   金丹……   商骜猛地睁开痛苦的眼。   他看到了倒在面前,一动不动的、遍地散落着灵晶的妖兽。   兽丹……是了,那妖兽身上,还有一颗兽丹。   兽丹本就是承载真元的载体,若能将它化作己用,就能够压制住那不安分的真气了吧?   商骜凭着本能,摇摇晃晃地站起身来,徒手撕破了妖兽已经没有真气护体的血肉,从里面掏出了那颗血淋淋的丹来。   他缓缓将真气灌注入那颗兽丹,使兽丹在真气的催动之下渐渐地被炼化。   兽丹被炼化的金光缓缓流淌进了商骜的身体,本是病急乱投医的举动,却使得商骜的经脉和丹田,渐渐平静下来。   ……竟是真的有用。   待到那颗兽丹炼化成功,商骜的经脉也慢慢平息了下来。在他的丹田中,那颗刚化成形的金丹熠熠生辉,却被那黑洞一般、五行汇聚的丹田藏在了其中,无论是谁窥探他的内府,都找不到。   他像是守着一处宝藏,里面所藏着的,都是他从四处掠夺来的珍宝。   商骜缓缓站起身来,目光平静而冷淡地看着地上妖兽的尸体,轻轻擦了一把额头的冷汗。   也是他一直忘记了……既夺取了对方的真元,怎么不连着金丹一起夺走呢?   虽说只是暂且压制住他体内的真元,但是对他来说也算足够了。只要那些真气暂且被压制住,他便不会被旁人发觉异样,便有机会慢慢地炼化它们。   他走上前,平静地俯身,从地上散落的灵晶中抓起了一颗,放进了自己的袋中。   只是有些可惜,按照规则的判定,这秘境中的时间太过紧张了。他真元不稳,全是因着接连炼化了两只金丹期的妖兽,又没有时间巩固修为。   若是时间宽裕,他还真想试试看,能否击败这秘境中最强大的那只妖兽。   他转身走开。   他现下本该去寻找第三只灵兽,可是他知道,他如今不过是一个刚到筑基期的修士,此时身在金丹期的秘境之中,若完成试炼离开秘境,才显得奇怪。   因此,他寻到了一处荒无人烟、半只妖兽都没有的密林之中,原地打坐下来,开始一点一点炼化自己体内刚夺取来的真元。   他只要在这里修炼,一直到秘境关闭,他被自动传送出来,身上又只有寥寥两颗不知从哪里捡的灵晶,便可以蒙混过关了。   可是,时间一点点过去,到他骤觉周围风云突变时,竟发现自己被传送到了另一个地方。   在他面前,巨大的黑色妖蛇登着青绿色的瞳孔,浑身铁甲一般的鳞片在昏暗的丛林中反射着冰冷的光泽。   商骜一惊。   黑霆蟒?他怎么会忽然被传送到这秘境中最强大的妖兽面前?   按照这秘境之中的规则,只有在既定时间内击败三只妖兽,或是在既定时间内得到足够多灵晶的弟子,才有这个可能。   可是……他既没有拿走地上的灵晶,也没有击败三只妖兽。   更何况,他现在体内的真气虽暂且是平静的,但只有他才知道,那些暂且被压制住的真气,只要稍被动用,便会重新躁动起来,失去控制。   而在他面前,黑霆蟒已经缓缓地吐了几下信子,朝他的方向看了过来。   ——   “传送错秘境?怎么会犯下这样的错误?”   秘境之外,沈摇光刚得到商骜身处金丹期秘境的消息。   而他面前,拭剑门管理秘境的弟子们低着头,谁也不敢言语。   他们还是在筑基期秘境关闭,所有弟子被传送出来时才发现的。上清宗少了一个弟子,筑基期秘境之中没有,他们探查气息,才发现金丹期的秘境之中多了一个弟子。   这样的事情,之前也有发生过,有弟子误入不属于自己等级的秘境,倒也幸好安全出来了。   旁侧,叶寒寻对沈摇光说道:“你放心。你徒弟即便进错了秘境,也能安全被传送出来。毕竟秘境中的妖兽各自都有攻击范围,只要他不接近那些妖兽,就是安全的。”   沈摇光深吸了一口气,知道他说得没错。   “是了。”他还是有些不放心,说道。“劳烦各位,帮我探查一下商骜现在所处的位置。”   拭剑门的弟子们很快应了下来。   他们虽说并没有监视秘境之中的情况,但是要查探这些也不是难事。   但是很快,拭剑门前去探查商骜方位的弟子便急匆匆地跑了回来。   “不好!仙尊!”那人吓得冷汗直冒。   “怎么?”沈摇光见状,从座椅上站起身来。   “方才探查到……仙尊的弟子,此时正在黑霆蟒附近!”   “黑霆蟒?”叶寒寻闻言也皱起了眉。“他怎么会被传送到黑霆蟒身边?”   “并不知道……刚才我们探查到,仙尊弟子身上只有两颗灵晶,按说不会……仙尊!仙尊!”   那弟子话说到一半,便见沈摇光起身,头也不回地与他擦肩而过。   他回头,就见沈摇光一言不发,竟径直朝着秘境的传送法阵走去。   叶寒寻也是一惊,几乎瞬间明白了沈摇光这是要干什么。   他这是……要闯入秘境去救他徒弟!   “沈宿!沈宿你站住,你不能进去!” 第84章   沈摇光被叶寒寻一把拽住了胳膊。   “你疯了?”他回头, 就见叶寒寻神色肃然地盯着他,面若寒霜。“你要进到秘境里去?”   沈摇光一把抽回自己的胳膊,说道:“我斩杀过上百只黑霆蟒。”   看着他又转身朝着秘境走去, 叶寒寻大步跟上他, 说道:“那也是在你修为没有被压制的时候!”   说着,他对秘境入口处的弟子冷声道:“速速关闭秘境!”   秘境入口处的弟子们面面相觑,片刻才反应过来,手忙脚乱地要去关闭秘境入口处的阵法。   “他刚筑基。”沈摇光说。   “可若你进了那个秘境, 你也不过是筑基期的修为罢了, 你能做什么!”叶寒寻道。   却见沈摇光淡淡看了他一眼, 语气冰凉又坚定。   “从他入我门下,剑法、阵法、宗门招式, 我一日都未曾教过他。”他说。   叶寒寻伸向他的手微微一顿。   “可是……”   “我是他的师尊。”沈摇光说。“别拦着我。”   ——   黑霆蟒冷绿色的竖瞳对上了商骜的双眼。   商骜微微后退了一步,缓缓握住了自己腰侧的剑柄。   这秘境和他宗门中的不同, 因为默认符合标准的弟子能够与黑霆蟒对抗, 所以是自动传送,并且无法离开的。   商骜能被传送到这里, 说明即便他没有收集灵晶,秘境也默认将那两只妖兽记在他的名下。况且他如今已到金丹期, 以他而今的功力, 想必有和黑霆蟒一较胜负的可能。   只一点, 他眼□□内真元混乱,若此时催动真气,后果不堪设想。   商骜的手在剑柄上缓缓收紧了。   可是他现在已经顾不得这些,只得见机行事了。   他紧盯着黑霆蟒的动静, 在黑霆蟒蓄力朝他攻来时, 纵身一跃, 堪堪躲过了黑霆蟒的一击。   可黑霆蟒与日焱蝎不同,它的攻击范围广得离谱。即便商骜身姿极其敏捷,也难免被那一击刮到。   商骜咬了咬牙。   即便是被传送来的弟子想要认输,也需在三击之后才能发出信号。他一味躲闪,便只能被困在这里出不去。   他握剑的手青筋暴起,下一刻,他的内息灌注剑身,一道简单利落、不见一丝花哨的剑气朝着大蛇斩去。   大蛇铁甲般的鳞片被斩出一道伤痕,一时间蛇鳞四溅,露出其中猩红的蛇肉来。   黑霆蟒痛得发出嘶嘶的声响,但下一刻,蛇身之上的光芒便覆盖上了那层伤痕,方才被商骜一剑劈开的真气护盾,又重新复原了。   商骜握剑的手有些发颤。   方才,他炼化的那颗兽丹便是让他体内的三股真气形成一种短暂的和平,而这种平衡则在他将真气灌注于剑身之上时被打破了。霎时,他体内的真气躁动起来,如三条交缠在一起的毒蛇,狠狠冲撞着他的经脉。   顿时,混乱的气息冲击着商骜的灵台,让他的神识变得模糊,视线也愈发混沌。   他紧攥着手中的剑,想要强迫自己清醒一些,可通身痛得令他打颤的经脉却使得他的手脚都有些迟钝。他的呼吸也变得急促,胸口剧烈起伏着,连带着肩膀都颤抖起来。   而大蛇则被商骜那一剑激怒,怒啸一声后,又大张着满口獠牙的巨口朝着商骜扑来。   商骜的余光中看到了大蛇猩红的巨口,只来得及凭着本能纵身一跃,勉强躲开了黑霆蟒的撕咬。   可是,他的胳膊却躲闪不急,重重地从锋利如剑刃的獠牙上剐蹭过去,霎时便有一股剧痛那里传来。   衣袍和血肉都被獠牙划破,温热鲜红的血顺着他的胳膊染红了衣袖。商骜的齿关猛地要紧,直将两腮咬得酸麻,才将那股钻心的痛忍了下去。   若非他有这般异于常人的耐力,他手中的剑早就握不住了。   他抬眼看向大蛇,抬起鲜血淋漓的手臂,朝着大蛇又斩出一道剑气。   这是第二击……三击过后,他便能主动退出大蛇的结界,宣告挑战失败了。   那一击剑气甚至劈歪了,擦着大蛇护身的真气而去,甚至未曾伤到黑霆蟒分毫。可下一刻,那大蛇便暴身而起,顿时,巨大的蛇身几乎将天地都遮蔽起来。   商骜握剑的那只手紧紧收拢,已经几乎成了一种本能。   他真气混沌,经脉似是寸寸断裂一般,让他几乎动弹不得。   他拼尽了自己此时全部的耐力才勉强将那通身的真气压制住,他费劲地抬起头来,便看见了大蛇卷集起漫天的尘土,通身电光闪烁。   他知道,黑霆蟒遇见猎物时,惯常会用身体将对方卷在其中,使对方逃脱不得时,再用通身坚硬锐利的鳞片将对方绞碎在身体之中。   若他此时还是正常的状态,那么还能够在黑霆蟒收缩身体之前从此处躲开。可是现在,他的身体跟不上他的意识,眼睁睁看着大蛇盘旋着遮蔽天地,浑身却像是被铁链锁在了原地。   难道他今日便要死在这里吗……因着他那点黑暗的贪欲,死在一个试炼秘境的妖兽手下。   他握着剑的手微微颤抖。   绝不可能……   他的目光已经有些眩晕,使得他渐渐分不清天地,只觉整个宇宙都是混沌摇晃的。他费力地辨认着,在大蛇盘旋,收拢之时,找准了一处它蛇身相接的缝隙。   那处暴露了柔软的蛇腹,若他此时仗剑纵身而起,灌注全部真气,必然能够穿透那片蛇腹,从黑霆蟒的禁锢中脱身而出。   三击之后,周遭的结界便会消散不见,而其他来此挑战黑霆蟒的弟子也会出现。黑霆蟒遭此一击,必然会身受重创,而此时真气混乱的他,也会被发现他不符合他筑基期的强大真元……   可他顾不得那么多了,他除了这条命,没有任何东西是真的属于他的。   他极珍视他的性命,无论此后要付出怎样的代价,他也决不能轻易就死……   鲜血顺着他的手流淌到了剑刃之上,他紧咬牙关,将身体里那混乱不堪的真气,一股脑地全部灌注在了剑上……   就在这时,一道清亮的剑光破开了他眼前的混沌。   商骜只觉自己出现了幻觉。   可是下一刻,那剑光便重重击在了大蛇的头颅之上。   巨蟒痛地长啸一声,聚拢在商骜周遭的巨大坚硬的蛇身,也停在了原地。   商骜抬起混沌的双眼,便看到了那出现在幻觉之中的人。   他的师尊,手中一柄坠霜剑将天地都照得光亮一片。   ——   寻常蛇蟒的弱点都在蛇躯的七寸之上,而黑霆蟒全身披甲,唯一的弱点,只在它的双目。   百年以来,沈摇光斩杀的黑霆蟒的确不下百只,可这样金丹期的妖兽,于他而言也不过一剑的事罢了。   沈摇光踏在虚空之中,第一剑,也不过是虚晃一枪,只为了解救被黑霆蟒裹挟在身体之中,命悬一线的商骜。   果真,黑霆蟒被他激怒,回身便忘记了濒死的商骜,只朝着他的方向扑来。沈摇光利落地侧身躲过,雪白的衣袍柔软地飘飞而起,便使那巨蟒猛力地扑了个空。   他单手负剑,凌空一踏,便见原处的商骜半边肩臂都被鲜血染红,手中还执拗地握着剑,单站在那里,便摇摇欲坠。   沈摇光的嘴唇抿紧了几分,看向大蛇的目光愈发冷冽。   那大蛇一击扑空,便又向他袭来。沈摇光单手握剑,另一只手捏起剑诀,立时间,五道剑光随他抬剑而起,下一刻,便自不同方向飞速朝着大蛇攻去。   他的修为此时被压制到了筑基,这几道剑光对大蛇而言只是骚扰罢了。那剑光深深浅浅地攻在黑霆蟒身上,蛇鳞与血光溅起,巨蟒也愤怒地嘶嘶吐信。   这便是沈摇光想要的结果。   巨蟒怒起,便会撕咬他,也会在此时暴露它的弱点。   可是,他也没有忘记,在这其中,还有另外一个变数。   那大蛇猛地直起了上身,巨大的蛇躯遮天蔽日。沈摇光足踏虚空,四目相对之间,一侧电光乍起,一侧剑气蓄积。   那大蛇朝着沈摇光扑来。   沈摇光几个闪身,大蛇接连几下都咬了个空。它的嘶叫声愈发恼怒,浑身上下电光爆起,几乎将整个秘境都照亮了。   可下一刻,它竟一转头,绕开沈摇光,朝着另一侧的商骜直扑过去。   这巨蟒竟还没忘记他!   商骜此时动弹不得,浑身的血滴了一地。在大蛇猛扑过去的那一刻,沈摇光也顾不得方才的冷静,一手仗剑,足间一点,便朝着商骜的方向纵身而去。   他单手挥袂,真气笼罩了全身,一时间如同骤然袭去的流星。而在大蛇即将攻到商骜的那一刻,他浑身真气暴起,挡在了大蛇和商骜之间。   也在同一时间,坠霜剑狠狠地穿透了大蛇的双目,自左目而入,贯穿至右目。   鲜红的蛇血溅了沈摇光一身,在他素白的道袍上溅开了片片殷红的花。   蛇躯停滞在半空之中,接着缓缓落地,嘭地一声巨响,溅起了满地尘土和落叶。   沈摇光一把抽出坠霜剑,再忍不住喉中的腥甜。   他唇角漫出一道血来,滴落在了衣袍的红花之上。 第85章   商骜看到的最后的画面, 便是沈摇光在他面前,挡住巨蟒血盆大口的那一幕。   他的视线已经眩晕得不辨天地,大量的失血也使得他头脑昏昏沉沉, 通身的经脉也痛得钻心蚀骨。   沈摇光没有转过身来, 他也没有看清沈摇光此时的模样。   是幻境吧,商骜心想。   他师尊怎么会闯入这秘境中来,又怎会在秘境的压制下救下他,宛如神兵天降呢?   许是他真的许久没见到自己的师尊, 才会在临死之前产生这样的幻觉。商骜想着。   他缓缓倒地。   随着他最后一丝意识消散, 他经脉中的真元也如同潜伏进暗处的毒蛇一般, 悄无声息地藏匿回了他黑洞般的丹田之中。   ——   商骜再次醒来时,是被眼前刺目的光亮照醒的。   他眼还没睁, 眉头便先蹙了起来。光亮透过眼睑,照得他眼睛有点疼, 他费力地想要睁眼, 却先听到了旁侧传来一个人的声音。   “你醒啦?”那人问道。“感觉怎么样?”   商骜费力地睁眼,就见陌生的帘幔外, 是一个陌生的清秀男子,看起来很年轻, 至多不过二十出头的模样。   方才分明是这人问他是不是醒了, 可此时看到他睁眼, 却比谁都要兴奋似的。这男子神色惊喜,抬手便搭上了商骜的手腕,登时,一股真气探入了商骜的体内, 顺着他的经络游走了一圈。   “如何?”旁边, 一道略显苍老的声音问道。   “真元亏空, 气息虚弱,但除此之外就没有大碍了。”那年轻人轻快地说道。“这位小友当真恢复能力惊人,能从那样的险境中脱身,还没有受任何致命伤的攻击!”   周遭的几个,商骜一个都不认得。他听着这两人你一言我一语的,却不做声,只微皱着眉打量着他们二人。   就在这时,有个人走了进来。   “如何了?”那人问道。“多亏谷主在此,否则沈宿受了这么重的伤,我等真不知该怎么办了。”   说完话,他才注意到了床榻上的商骜。   “醒了?”他问。   商骜一眼便认出,这人就是他师尊那个名为叶寒寻的好友。他撑着身体便要坐起身向他行礼,却被叶寒寻先一步挡住,说:“你躺着吧。”   “前辈,不知我是怎么……”商骜迟疑着问道。   “你没印象了?”叶寒寻问他。   商骜顿了顿。   他此时意识混乱,也分不清幻觉和现实的区别,只得实话实说道:“我……只记得在秘境之中,似是师尊来了……”   再之后,他的记忆里便只剩下寒光熠熠的黑霆蟒,和那道流星般的雪白身影了。   便见叶寒寻闻言,微微叹了口气,说道。   “是了。”他说。“你师尊不顾阻拦,硬要进去救你。”   商骜猛地翻身坐起来。   “师尊此时在何处?”他问。   叶寒寻顿了顿,避重就轻地说:“他没有大碍,只是还没醒过来。”   商骜身形一顿。   那么他记忆中的,便不是幻觉……是他师尊救下了他。   可是,他怎么会在昏迷之中?他是受了什么伤?   商骜微微一怔,便不顾包扎得严严实实的手臂和虚弱的腿脚,从床榻上越了下来,直往外冲去。   旁侧的叶寒寻见状,也没有阻拦他,只低声吩咐旁侧的弟子说:“带他去看看吧。”   ——   商骜从没见过这样的沈摇光。   他分明是站在云端之上的神仙,谁能近得了他的身,又有谁能伤害得了他呢?   可他现在,静静躺在床榻上,隔着层层的帘幔,仍能看见他惨白的唇色。商骜从前只是知道他睫毛很长,却不知长得这般纤细又脆弱,在他脸上落下的阴影如同入秋的蝶翅,单薄得像是一碰就能碎。   商骜停在门前,再无法上前一步。   分明是他……分明是他自己贪婪,想要夺取更多修为,才活该遇见了这样的险境,可为什么要连累他也受伤?   他为什么要救自己……不过是从泥巴地里捡起的一只老鼠,难道真值得他以身犯险吗?   难道天上的神仙都是这样善心,定要以身饲虎地去救赎一只蝼蚁?蝼蚁分明不配,他商骜分明不配……   他的手按在门框上,手臂上不知不觉地洇出了血。   就在这时,他身后传来了一道声音。   “当心。”那人说。“若手臂的伤再撕裂,便是要重新包扎的。”   商骜回过头去,就看见身后那人赫然是刚才出现在他床边的那个年轻人。   他凝了凝眉,凉凉地打量了他一番,并没有回应。   “唐突了小友,还没有自我介绍。”那年轻人笑道。“我叫言济玄,是百草谷谷主的弟子。刚才那位老者,就是我的师尊。”   商骜并不关心他叫什么,只是有些不悦,怕这个冒冒失失的小药童吵到了他师尊。   却听那个叫言济玄的接着说道:“你放心,仙尊的伤并不算严重,只是因为他本就在化形中期,临近突破至末期,所以受伤之后修为波动,隐有要突破之象。我师尊已经替仙尊医治过了,只要我师尊说没事,仙尊定然会安然无恙。”   商骜戒备地看了他一眼,没有吭声。   “听我师尊说,当时仙尊真的是舍命救你。”言济玄说。“你的心情,我能理解的。”   “舍命?”商骜却根本没注意到他之后的话,只重复道。   言济玄点了点头。   “是呀,你恐怕不知道。”他说。“仙尊在秘境之中,修为被压制到了筑基中期,对抗金丹后期的妖兽,本就是螳臂当车。但仙尊剑法绝世无双,仅凭这样微弱的修为,也能够杀死黑霆蟒的。”   他看着商骜,接着说道。   “可是黑霆蟒却转而去攻击你,仙尊为了救你,倾尽一身真元,用自己的肉身阻挡,这才保你毫发无伤。仙尊也是因此受了内伤,动摇了修为根基。”   商骜的手不由自主地哆嗦起来。   他为什么要救自己呢……为什么呢……   今日之前,他从不知后悔是什么感觉。无论他多么不择手段,所作所为有多么不堪,也绝不会有分毫的后悔。   可是他现在,却无比后悔自己今日的决定,甚至感觉自己体内此时充盈的真元,有种烫手的感觉。   而他面前的言济玄浑然不觉,接着叹道。   “我明白你的。当日,我师尊也是这般救下我的性命,收我入门。你现在定然是愧疚的,但是你要相信,你师尊此举心甘情愿,只是因为他想保护你而已。”他看着商骜,双眼有种纯然的明亮。“我们都是一样的,我理解你。”   商骜的目光迟钝许久,才缓缓落在了言济玄脸上。   他的目光并不友好,在言济玄面上停留片刻,便冷冷地转开了。   “你知道什么。”   他撂下一句话来,大步走开了。   言济玄站在原地,忽然便被这样怼了一句,一时间有些莫名其妙。   而大步离开的商骜,指甲已经狠狠地嵌进了掌心里。   还说什么他们是一样的……怎么可能一样。   比起他来,自己便是天底下最阴暗,最肮脏的东西。脏污了仙尊的门庭还不算,还要拖他下水,害他的性命。   什么仙人,分明就是个愚蠢的农夫,冰雪天里自以为救了条性命,却不知揣进怀中的,是一只怎么冷血凶恶的毒蛇呢。   商骜浑身的盔甲、还有那尖牙利爪,都是在永夜般的宫廷之中生长出来的。他赖此生存,也引以为豪,要拿这身并不算坚硬的武器,去对抗整个宏大的天地。   但现下,他却是头一次憎恶自己这一身的利刃来。   因为那在森林中、在泥水里摸爬滚打的野兽,被人抱进了怀里。他开始恨自己脏污的毛发弄脏了对方的衣袍,也恨自己的利爪剐伤了对方的皮肤。   拖着一条命艰难求生的人,第一次开始痛恨自己为求生而生的卑劣。 第86章   沈摇光也清晰地感知到了自己经脉的变化。   能在他这样年轻的岁数突破元婴, 步入化形期的修士,普天之下都没有第二个。如今天下的所有修士,与他修为相同, 或者略高于他的, 一只手都能数过来,还都在漫长的闭关之中。   而他,步入化形中期也已经有三十年有余了。   这些年,他的修为也不是停滞不前的, 而是一直在化形中期积攒着。他自知修为越高的修士, 突破就越难, 因此多年以来也并没有将提升境界放在心上。   但是这一次,他越级对抗黑霆蟒之举, 竟让他体内的真气难得地产生了异动。   这股异动也是在他替商骜挡下黑霆蟒那一击时产生的。他体内沉寂多年的真气,因着这股压迫和重击, 竟活跃起来, 分明便是将要突破境界之象。   他也因此在重伤之后昏迷了过去。   再醒来时,已经是三日之后了。那时, 叶寒寻与百草谷谷主正在他床榻边交谈,见他醒来, 立刻将他通身的经脉都探查了一遍。   沈摇光此时头脑还有些昏沉, 见此情状却还是有些忍俊不禁。   “我既已脱离了秘境的压制, 怎么还会有危险。”他说。“我的身体我是清楚的,并无大碍,不必这般紧张。”   他还不忘感谢百草谷谷主的相助。   “无妨。”谷主笑着说道。“原本沈道友便是舍身救徒的义举,老夫也不过是略尽绵力罢了。”   说到这儿, 沈摇光问道:“商骜呢?他如何了?”   “幸而有你的保护, 他没有受伤。只是骤然对抗金丹末期的妖兽, 招架不住,因此经脉有些亏空。”谷主说道。   “这小子就在门外呢。”叶寒寻在旁边冷不丁地说道。   “门外?”沈摇光不解地问道。   谷主在旁侧笑着说:“你座下这孩子,也是个倔强的脾气。他知道你昏迷,便不顾自己受伤,定要守着你。他又怕打扰到你休息,听说你是真元异动,故而就守在门外,寸步不离,谁请也不进来。”   ……当真倔强。   沈摇光也知道自己这弟子沉默固执的脾气,听到这话,难免有些心疼。   这少年,从来都是心下赤诚一片的。想必此番误入金丹期的秘境,惹得自己前来救他,即便没人苛责他,他也要将自己责备得体无完肤。   “那快让他进来吧。”沈摇光说。   “不急。”叶寒寻说道。“你正好醒了,还有一件事,该问问你。”   沈摇光坐起身来。   “你说。”   “你那弟子,究竟为什么会走错秘境,又为什么会进到黑霆蟒的结界之中?”叶寒寻说。“即便寻常金丹期的弟子,十有八九也没有这样的机会。”   沈摇光的眉峰动了动。   叶寒寻问的,他的确也想过。但是这秘境的规则千百年来都未曾变过,商骜身上没有足够的灵晶,被传送到黑霆蟒身边,的确蹊跷。   “他误入金丹期秘境,想必是太过紧张,或是不小心的缘故。”沈摇光说。“你有什么猜测么?”   “若他杀死了足够多的妖兽,却没有取灵晶呢?”叶寒寻问。   这次,不等沈摇光回话,旁侧的谷主便笑了。   “小友即便有所猜测,也需知道那孩子不过刚筑基罢了。”他说。“秘境的压制,就连沈道友都无法抵抗,更何况他呢?那孩子的经脉我也探查过许多遍,并没有异常,确是刚到筑基期的模样。”   沈摇光也跟着点了头。   “我从未教过他剑法,他这五灵根的天资,我甚至连他筑基都未曾想过。”他说。“无人协助,不可能杀得死金丹期的妖兽。”   叶寒寻的眉头却越皱越深。   “寒寻,你为何会有此猜测?”沈摇光有些不解。   却见叶寒寻摇了摇头。   “我只是觉得,这样的话,该将整个秘境检查一遍。”他说。   沈摇光道:“你知道,我们是没有这样的权限的。”   谷主也在一旁点头:“是了。若真要检查秘境,需通报各宗门的宗主,获得许可之后才可以,为了个小弟子,这也太大动干戈了。况且,此番虽是这孩子误入秘境,却并无伤亡,即便要查,也没有足够的理由呀。”   却见叶寒寻转过头,看向沈摇光。   “那你呢?”他问。   “什么?”   “你相信你的弟子,绝对没有半分蹊跷吗?”他问道。   沈摇光与他对视着。   “什么?”   “你一年不在宗门,他便修为陡增,到了筑基的程度,如今又能只身进入金丹期的秘境,甚至在黑霆蟒面前活下来。”叶寒寻说。   “你就没有一点怀疑他么?”   ——   商骜进到沈摇光的房间中时,沈摇光的卧房里只剩下了他一个人。   他此时靠坐在床榻上,长发便没有扎束,三千青丝尽数披散在肩。他面色仍有些白,静静地坐在那儿,只一眼,便教人呼吸都忘记,眼里只剩下他。   商骜低下头,把眼睛埋了下去。   这几天,他守在沈摇光门口,自然什么话都听到过。比如刚才叶寒寻的话,他也听得清清楚楚。   这人也不知究竟是聪明还是愚蠢,明明都怀疑他的修为有问题,也怀疑他进入金丹期秘境有猫腻,却还这般不避讳他,难道就不怀疑他在门外会听见?   但是商骜并不在意这个。   这几天,他在沈摇光的门口想得很清楚。   原本,若没有沈摇光来救他,他与那巨蟒两败俱伤,任谁都能看出其中的问题。可沈摇光来了,既救了他的命,也掩盖了他这副与旁人不同的变异灵根。   旁人怀疑他,理所应当,沈摇光怀疑他,也是情理之中。   他打算对沈摇光和盘托出,此后是废了他的灵根还是逐出山门,他都没什么怨言。   反正他原本就是这样的命数,在凡间东躲西藏、苟延残喘,也能活得下来。   反倒是在上清宗。他所有的安稳生活,都是靠着沈摇光换来的。   他本也可以心安理得,即便沈摇光不欠他,即便沈摇光会被他蒙蔽,也不会有什么损失。   可是……   可是就连商骜也想不通,他心里那种不舒服是从哪里来的。这种不适的感觉,在沈摇光为他受伤的时候到达了顶峰。   他想不通,却也耐不住,不想再亏欠他了。   他看向沈摇光,眼神中有种视死如归的平静。   可是,就在他要告诉沈摇光,他的修为是怎么来的,又是为什么会走错秘境的时候,他对上了沈摇光的眼睛。   沈摇光冲他淡淡地笑了笑,刹那间,便将他所有的话都堵在了喉咙里。   “过来。”沈摇光说。“伤还没好,在这里站着干什么?坐下。”   那涓涓的泉水并没有像商骜设想的一样冻结成冰。   他愣了愣,一时间没有反应。   “嗯?”沈摇光看他不动,微微偏了偏头。“怎么?”   商骜的喉结上下滚了滚,抿紧了嘴唇,踏着刀刃一般走到了沈摇光面前。   他并没有坐,而是在沈摇光的床榻前跪了下来。   他这辈子都没有做过这样郑重的举动,自然,他这辈子也从没有过、甚至从没想过自己会有这样,老老实实地跪下承认自己错误的一日。   “师尊受伤,全因弟子而起。”他低着头,缓缓说道。   可是,不等他下一句话说出口,便听见沈摇光清润的声音打断了他。   “本也不是你的错。”沈摇光说。“我无事,这几日昏迷也不全是因着受伤,你不必担心,更不用自责。”   商骜怔怔地抬起头来。   便见沈摇光垂下眼来,认真地看着他。   “难道你觉得,是你拖累了我?”   商骜一时间不知道该点头还是摇头。   不过,沈摇光也没有强迫他给出答案。   沈摇光微微地笑了,说道:“既我是你师尊,你犯错,或是涉险,我都有责任。我原以为你这一年炼气都困难,便将你舍下在宗门之中,未悉心教导过你一日,也未传授过你剑法,本就是我的责任。”   “……可是,师尊就没有怀疑过什么么?”商骜鬼使神差地问道。   这话问出口,他心里便咯噔一声,有种不打自招、还是以一种极其愚蠢的方式不打自招的感觉。   沈摇光一愣,继而便反应过来商骜问的是什么。   是了,便是叶寒寻这样谨慎不爱多言的人都在他面前亲口提起此事,想必眼下已是风言风语,商骜定然也是听见了的。   沈摇光笃定地摇了摇头。   “你终日废寝忘食,我看在眼里,若真道心不移,又有悟性,不拘你什么天分,总有步步登天的可能。”他说。   商骜的眼睛迟钝地眨了眨。   就见沈摇光冲着他微微地笑了。   “况且,我既是你师尊,怎又能人云亦云,将欲加之罪强加在你的身上?”他说道。   商骜的喉结又上下滚了滚。   这几日来,他下的所有决心,顷刻间全都溃不成军了。   他不想说实话,也放弃这唯一一次、他想试图坦率的机会。   我本就是肮脏的人。他心想。   既如此,我对面前这人全部的贪欲、妄想,就全都是理所应当的吧。 第87章   各宗弟子全都在场, 沈摇光舍命前往秘境之中,凭借着被压制到筑基期的修为救下弟子的事,自然在各个宗门之中广为传颂。   能以这样低的修为挑战金丹后期的妖兽, 在旁的修士面前本就是不可能完成的事, 可见沈摇光剑法之精湛,其风姿不让他父亲。而舍命救个无名的弟子这事,便更显得他仁善,即便这样轻贱的性命都放在眼中。   一时之间, 此事成了修真界众人津津乐道的美谈。   “不愧是玄清上神之子, 不过两百岁的光景, 风姿却分毫不让他父亲啊!”众人都这般夸赞道。   而上清宗的弟子们也纷纷与有荣焉。毕竟沈摇光就是他们上清宗的人,众人这样夸赞沈摇光, 他们也算是同沐荣光了。   而话题中心的沈摇光,却有其他令他忧虑的事。   他修为波动, 眼看着便需要闭关修炼, 稳固修为,尝试突破。这本就是片刻耽搁不得的事, 但是而今的他,已然不是当年那个孑然一身、没有任何人需要照顾的时候了。   于是, 道修试炼大会刚一结束, 他便匆匆告辞离开了。百草谷谷主劝他再休息些时日, 叶寒寻也说让他留下参加完结束仪式再走也不迟,他却拒绝了二人的好意,只说有事要办,带着商骜先行离开了。   他带着商骜登上了踏风兽的背脊, 踏风兽徐徐飞上天空, 坐在他旁侧的商骜开了口。   “师尊。”他说。“这似乎不是回宗门的方向。”   沈摇光嗯了一声。   “先带你去取一样东西, 我们再回宗门。”他说。   “取东西?”商骜不解。   沈摇光点了点头,微微侧过头来,冲他露出了个平静温和的笑容。   “你还缺一柄好剑。”   ——   饮冰山以南八百里,便是北境赫赫有名的陵城。比之南方,北境寒冷荒凉,最繁华的便是陵城了。   也正因如此,陵城四通八达,三教九流皆汇聚于此。除了寻常凡间的商贾百姓之外,也有许多道家散修。毕竟北地虽说荒僻,却多出珍宝,许多道修于北境寻得天材地宝后,便会运抵陵城售卖,而也有不少修士慕名而来,购买北境珍宝。   沈摇光的目标,就是前些日才从饮冰山上寻得的一块千年寒铁。   他早得了消息,知道这块千年寒铁近日要在陵城拍卖。他原本对此物不感兴趣,可想到商骜手中还没有一把趁手的武器,便只觉此物再适合不过了。   待到了陵城,他们二人将踏风兽换作了寻常马车,粼粼地入了城。   窗外,正是金秋八月,陵城的桂花开了满城,金灿灿的如同金玉精魂,在红叶掩映之下,显出一股生机勃勃的繁荣富贵。   “我此番来,便是来取这千年寒铁的。”沈摇光对商骜说。“待回到宗门,寻一位好的锻造师傅,便可给你打一柄好剑。”   寒铁多产自北地的山巅,坚不可摧,且因着是白雪灵气汇聚而成,因此皎洁无暇,比上品灵石还要珍贵。   商骜听他这话,明显一愣。   因他与旁人不同,只是个于修炼一事上一窍不通的凡人,于是在上清宗这一年,他除了昼夜修炼之外,也在勖励堂和天霖阁中自己学得了不少修真界的知识,知道这千年寒铁是怎样珍贵的物件。   “师尊,此物太过珍贵。”他说。“您原不必浪费在我身上的。”   沈摇光却对他笑了笑。   “算不得什么珍不珍贵,既是个东西,那就是给人用的。”他说。“况且,一把趁手的剑,要跟你很多年。”   说着,他的手抚了抚手中的坠霜剑。   那手指本就纤细修长,又坚韧有力如竹节一般,落在剑鞘上,像是给那柄剑都缀了一层柔光。   商骜不由得问道:“师尊的剑也是这么来的么?”   沈摇光的目光落在了手中的剑上,摇了摇头。   “从前有一柄玄铁长剑,是铸造而成的。”他说。“用了许多年,一直到我修成元婴。那之后,我便只身前往剑冢,在剑冢之中得了这把坠霜。”   剑冢位于大陆最西侧,其中所藏的宝剑,都是数万年来赫赫有名的名剑。自然,剑冢也并非人人都进得去的,非要是修为极其高深,且有机缘的修士,才能够寻得剑冢的入口。而入剑冢之后,也并非随意取用,既要突破重重关卡,到头来,还需剑来挑人。   古诗有云,“白鹭下秋水,孤飞如坠霜”,沈摇光的剑,便是因此得名的。据传,这柄剑是白鹭精魂所化,皎洁轻盈,如白鹭修长雪白的翎羽。   这把剑是配得起沈摇光的。商骜的目光落在那把剑上,静静地想道。   它确是像白鹭的一片羽毛一般,天生就该生在成了仙的白鹭皎洁的羽翼之上。   想到这儿,商骜不知怎的,只觉脸颊到耳根隐地烫了一片。   他方才的想法……似是有些太僭越了。   他垂了垂眼,强迫自己不再看沈摇光的手。   而窗边的沈摇光,却是浑然不觉。   马车的帘幔随着前行的车子,被轻风撩了起来。他看着窗外熙熙攘攘的人群,说道:“早听闻陵城有一别名,名为桂都。眼下正是八月,恰是桂花开放的时节,如今看来,也算名不虚传。”   说着,他忽地想到了什么,转头看向商骜。   “你入上清宗一年有余,倒是许久没这般过过凡间的节日了。”他说。“眼下中秋将至,拍卖会又还有几日,我们可以多留些天,也带你看一看桂都的中秋佳节。”   听到这话,商骜微微垂了垂眼。   有他那位父皇在,自然宫中的中秋,算不得什么团圆佳节了。   他不由得低声,自言自语般说道:“我已经没有团圆的家人了,过不过节并不要紧。”   话说出口,他才觉察这是怎样的自怜自艾。他忙收住了话头,只望自己的声音小些,好让沈摇光没有听到。   这便有点自欺欺人了。修真者耳聪目明,同在一辆车上,沈摇光怎么会听不到?   短暂的沉默在车厢中荡开。   就在商骜屏住了呼吸,小心地想要顺一口气时,他听见旁侧的沈摇光轻轻开了口。   “无妨。”他说。“日后便有了。”   商骜抬眼看向沈摇光,有些不解。   便见靛蓝色的车幔徐徐扬起,窗内衣袂雪白的沈摇光被轻轻拂起发丝,窗外满城金桂,恰有两片桂花落在他的发间。   “有我在,此后你便永远不是孤身一人。”沈摇光说。   商骜顺到一半的呼吸顷刻之间停了下来。   他怔怔地看着沈摇光,一时间,就连如何收回目光都忘记了。   ——   没过两日,便在中秋节那天,沈摇光只身前往拍卖会,将那块千年寒铁收入囊中,没有废半点精力。   也是因着他财力雄厚,手中拿着他父亲留给他的大笔积蓄,但凡想要什么东西,便没有得不到的。   他妥帖地将寒铁收好时,天色已近黄昏了。他很快便回了落脚的客栈,领着商骜一同外出过节。   他只道中秋节是热闹的,商骜这样十来岁的孩子想必也喜欢热闹,却忘记了,他自己是最不爱热闹的人了。   中秋节之夜,陵城的街道上人潮拥挤,熙熙攘攘的,人声鼎沸。沈摇光很不习惯,一时只觉被吵得头昏脑涨,便是连满街的灯火,都没有想象中那样好看了。   他心想,罢了,这么久都未曾在他徒弟身边,就只当是陪他了。   可是,他身边的商骜,却也没有真在看风景。   他的目光虽看似四下游移,实则却是在每次不经意地扫过沈摇光时,小心地在他脸上停顿片刻。   他师尊不喜欢这样的场合,素日里冰凉的神色更冷了,身体也不自然地紧绷着,似乎不喜欢旁人的触碰。   他似乎努力地站在这里,就是为了践行他的诺言,不让自己在中秋佳节中孤身一人。   当真是不染凡尘的仙人,才会有这样单纯的想法吧。   就在这时,几个小孩你追我赶的,恰有一人撞在了沈摇光的身上。沈摇光即便身形矫捷,在这样拥挤的街道上也施展不开,那小孩子一头撞来,差点将沈摇光的衣袍染脏了。   那孩子的父母匆匆赶来,是旁侧街道上卖酒的小贩。他们二人见沈摇光这样的模样,便知是冲撞了贵人,朝沈摇光连连道歉,又赔给了他一壶桂花酒。   那酒被强行塞在了沈摇光的手里,沈摇光躲避不得,又没遇见过这样的情形,一时间有些局促,只低声地对那对夫妇说不碍事。   商骜竟在此时千不该万不该地生出了一种奇怪的心思。   他竟觉得他师尊……可爱。   他脑中空白了片刻,继而便被自己这想法惊了一下。他欲盖弥彰一般抬步上前,一边将他师尊护在身侧,一边言简意赅地对那对夫妇说明了无妨,继而又将他师尊半天没给出去的一锭银子的酒钱,不由分说地塞在了那丈夫的手里。   做完这些,他便想在人潮之中拉起他师尊的衣袖,先将他带走。   可是,人来人往,他一时间预估错了两人的身形,伸手过去时,第一时间抓住的竟不是他师尊冰凉的衣角。   而是一只温热的、骨节分明的手。 第88章   商骜触电一般松开了握住那只手的手指。   可是, 手松开了,那触感却像是烙在了他手心上一样,阵阵地发烫, 使得他的心都开始跟着打哆嗦。   而他面前的沈摇光一时间也是一愣。   他很难, 甚至有生以来从没有过与人这样亲密的肢体接触。   也是因着他生性清冷,有种他自己都有些厌烦的孤高。他不喜欢皮肤触碰的触感,与人挨得太近便会有种不受控制的不舒服。若触碰到旁人温热的肢体,更会有种无法言明的不舒服。   这毛病从他前世一直带到了今生。也幸而他前世是个高高在上的少爷, 今生更是高不可攀的上神之子, 因此这毛病于他来说不算问题, 旁人轻易也不敢碰他,更不会触到他的雷区。   可是刚才……   他竟不厌烦。   只是短暂的一个交握, 转瞬即逝,他却清楚地感觉到商骜手心里粗糙的茧, 和略有沟壑的旧伤。许是就是因为这样粗粝的感觉, 商骜的手心又很干燥,因此那种与人触碰的不适感, 竟迟迟没有到来。   沈摇光也是微微一怔。   但是立刻,商骜便回过神来, 满脸歉疚地看着他, 便是那样一个沉默寡言的少年, 此时都语无伦次起来。   “师尊,我只是……我没想到……”   沈摇光立刻被他这副有些可怜、如惊弓之鸟一般的模样转移了注意力。   “无事。”他说。“走吧。”   “那我们便寻个人少的地方吧?”商骜在旁侧建议道。   “嗯?”沈摇光不解地转头看向他。   就见商骜面上带着两分不自然的绯色,低声道:“……弟子不喜欢这样的热闹。”   ——   沈摇光只觉松了口气。   他不爱热闹,商骜也不喜欢, 便正好免了他再这般强行留在街上。听见商骜这话, 他便很快和商骜离开了主街道, 拐进了一处人少的巷子。   只是眼下,中秋佳节,无论何处都是人来人往,真要寻个安静的去处,便只能回家了。   沈摇光自然不愿,他打定主意了要给他徒弟补偿一个中秋节。   于是,他从须弥芥子中拿出了一张传送符纸,看向商骜,微微露出个笑。   “走吧。”他说。“带你去个地方。”   街巷上明黄色的灯火照在他脸上,即便这样烟火气的灯火,落在沈摇光面上也多出了几分神性,像是神前供奉的烛光。   商骜一时间看得有些出神。   就见沈摇光单手按住了他的肩,手中符纸一燃,便是电光火石。商骜再睁眼时,便已然换了个地方。   他睁开眼,脚下已从街道上的青砖地,变成了皇城墙上的琉璃瓦。   金色的琉璃瓦映照着月色,皇城中楼阁层叠,皇城外灯火辉煌。   商骜转头看向沈摇光,便见他身上也被灯火和月色照出了一身华光。   这是沈摇光游历天下时总去的地方。   自然了,这样森严巍峨的宫禁,于旁人而言是无法踏足的禁地,于他而言,便是难得的清静之所。   他长长地舒了一口气,衣袍在微风下轻轻扬起,他只觉通身的浊气也消散了个干净。   “此处的月色,想必是陵城最好的了。”他笑着对商骜说道。   商骜在旁侧点了点头,但目光却仍旧是看着他的。   沈摇光一时间心情舒畅,不由得打开了手里的酒壶,饮了一口里头的桂花酒。   不过是街边小贩酿的酒罢了,却没想到其中一股清冽的桂花香气扑面而来。这酒虽不算浓烈,却花香清郁,和着干净悠长的酒香,在他的唇齿间弥漫开来。   沈摇光的眼难得地亮了亮。   他放下酒壶,便见旁边的商骜正静静地看着他。分明是个相貌惊为天人的少年郎,却似是因着背负了太多东西而显得有些沉默,此时定定地看着他,还有点木讷。   沈摇光柔和地冲他笑了笑,说:“未曾想到,市井之中竟会有这样的佳酿,比我从前喝到的琼浆玉液,还要出色几分。”   商骜的目光又落在了他手里的酒壶上。   “想尝尝吗?”沈摇光见状问道。   商骜顿了顿,继而摇了摇头。   沈摇光便没再多问,单手端着酒壶,抬眼看向了天上的月。   他自不知道,商骜看那酒壶,并不是因为想喝酒,而是被月色下,酒壶口上那一抹晶莹微弱的水光勾去了魂魄,再收不回来了。   又或者,勾他魂魄的并不是那酒壶,而是方才在微微荡开的桂花香中,那人喉结滚动,宛如在酒壶之上落下了一个吻的嘴唇。   而沈摇光当然也想不到,数十年后,他还会重新站在这里。而他身侧的人,背着他寻遍了街巷,终于找到了那头发已然花白的、昔日沽酒摊边撞到了沈摇光的孩子,买来了一壶一模一样的桂花酒。   ——   拿到了千年寒铁,沈摇光便也不再在陵城逗留,第二日便带着商骜乘上了踏风兽,朝着上清宗的方向而去。   正是清晨,冉冉而起的朝阳落在远处层层叠叠的雪山上,将那巍峨皎洁的雪峰笼上了一层融金。   沈摇光回过头,正能看见遍地城池的远方,日照金山,雄鹰盘桓。   他一时间看得有些失神。   而他旁侧的商骜很快便注意到了他的神色。他跟着回过头去,就见那金乌笼罩的雪山,恰好映照在沈摇光清润的双眼中。   在商骜的眼中,这似乎也成了那雪山的荣幸。   很久,他才找回了自己的声音,问了沈摇光一句废话。   “师尊在看什么?”他问道。   沈摇光转过头,映照在那双眼睛的雪山变成了映照在他眼中的商骜。   看见那双眼里自己的倒影,商骜的心不受控制地咚咚跳跃起来。   “你看。”沈摇光转头,带着他朝那片雪山的方向看去。“饮冰山,你的这块千年寒铁,就是在那饮冰山的山巅寻来的。”   听见沈摇光口气中微不可闻的向往,商骜问道:“师尊很喜欢那里?”   沈摇光笑了笑。   “传闻饮冰山霜雪晶莹,每日清晨黄昏,都会在阳光之下熠熠生辉,故而总想去看一看。”他说。“据说世间的霜雪,唯独饮冰山上的是最干净的。”   “那师尊为何不在那里逗留一番,再回宗门?”商骜问道。   “寒铁送回宗门之后,还要加紧替你打一把剑出来。”沈摇光说。“我又需闭关修炼,时间太紧,便先搁置下来吧,日后总有机会的。”   商骜微微垂了垂眼。   是了……待回到宗门,他师尊就会闭关修炼了。据说这样的大能,若要闭关,便是十年八年起底,闭关百年都有可能的。待回了宗门,他便不知再何时见到他师尊了……   而沈摇光看见他这副有些失落的模样,只当他是在自责。   “本就是不去也罢的。”沈摇光劝慰道。“世间名山大川,本就浩如烟海,修真年岁还长,千百年的光阴,总有时间慢慢看来。”   见商骜还不说话,沈摇光又说到。   “日后若有机会,为师带你去饮冰山以北的九天山看看。那是天下最高的一座山,上可达天际,绵延千里,最是宏伟……”   ——   回到宗门之后,沈摇光替商骜打点好了所有他能想到的东西。   他寻得了上清宗最精湛的铸剑师傅,将商骜的剑交给了他来锻造。他又专程寻勖励堂的长老和他师兄方守行,请他们在自己闭关期间关照他的弟子。   他师兄满口答应下来,有他师兄照应,他也放心。   而他师兄,也似乎对他此行很是满意,又说各大宗门的传闻早早地传到了他耳中,说他风范不让其父,而今更是名满天下。再加上他修为有所突破,眼看着闭关出来便是化形末期的大能,马上就能赶上正在闭关的赵师叔了。说到这儿,他师兄甚至潸然泪下,有些情难自已了。   沈摇光也让他带出了几分愁肠,毕竟闭关之后,便又不知多久才能再见。   不过,他自然也没有忘记最重要的事。   临闭关前,他将自己所能寻到的所有秘籍和剑谱都交给了商骜,悉心叫他认真钻研,若有不懂的,大可以去问前辈师兄和长老宗主。除此之外,他又交给商骜一个满满当当的须弥芥子,其中符文丹药、天材地宝应有尽有。   “还有一物。”沈摇光对商骜说道。“你如今已然筑基,寿元不比凡人,为师也不必担心这个。只有一样,须弥芥子中有一普天之下只有一株的还灵草,是当年前宗主交给我的。此物能够活死人、肉白骨,若你有什么性命危险,切记不要俭省。”   商骜捧着那须弥芥子,看着他,微微地点了点头。   叮嘱完这些,沈摇光轻轻按了按商骜的肩膀,并未多言,转身进入了点青峰用于闭关的山洞之中。   只留下商骜独自站在山洞门前,山风掠过翠竹,吹在他的面上。   他后知后觉地头一次感觉,这天地是这样宽广,宽广得甚至有些空,空得人身上发冷。   但他也清楚,并不是这天地寒冷,而是他的面前,少了一个人。   若他从来都是孑然一人,现在便不会这般,如同一只可怜的弃犬了。 第89章   此后的点青峰, 便只剩下了商骜一人。   但有了沈摇光的庇护,宗门之中也无人再为难商骜。毕竟天下人都知道,这是璇玑仙尊舍命相救的徒弟。   只要商骜此后便安安分分地待在宗门之中修炼, 那么上清宗都能安稳地替他养老送终, 即便沈摇光百年不出关都没有关系。   可是,商骜却偏偏不安分。   勖励堂的长老替他在筑基期弟子的学堂中留好了位置,可商骜却在勖励堂请了假,原因是在善功司中领取了任务。   善功司便是宗门处理凡间动乱的处所。若凡间某处有妖兽作乱, 或是有百姓前来上清宗寻求援助, 这平乱的任务便会被挂在善功司中。宗门中所有筑基的弟子都有权限接取任务, 完成任务之后,也会受到宗门奖励的灵石。   比起在勖励堂中听课, 自然是去善功司接取任务能换取更多资源了。但是作为点青峰唯一的弟子,商骜手中怎么会缺资源?   况且筑基初期的弟子即便外出平乱, 也起不到多大的作用。野外的妖兽和作乱的妖修自不会像秘境中的一样循规蹈矩, 稍行差踏错,那便是要丢性命的。   一时间, 宗门之中也渐渐传开了不少对商骜的议论。   “想必是上次得了仙尊救命,就觉得自己真有金丹期的修为了……”   “可不是吗?年少得志, 就好高骛远, 早晚是要登高跌重的。”   “恐怕也是因着没有仙尊约束, 便教他飘飘然了吧……”   而话题中心的商骜,却丝毫没有在意他们说什么。   他明白他想要的是什么。   比起在他真正憎恨自己力量太小之后,才后知后觉地去掠夺修为,他更应该知道什么是未雨绸缪。   反正挂在善功司的那些妖兽和修士, 没有一个不是死有余辜的。既然如此, 让他们临死之前的修为物尽其用, 也算是给他们添一件功德。   于是,商骜头也不回地踏上了善功司降妖除祟的队伍。   而他还有一件藏在心底很深的事,是他不愿承认的。   那就是,他这般匆匆地离开宗门、离开点青峰,还有一个他不想承认的原因。   ……那里太空了,却偏偏四处都有另一个人的痕迹。   与其说商骜是坚定地外出寻求力量了,却不如说,他是落荒而逃,像是将脑袋埋进沙堆中的鸵鸟一般。   ——   也怪道只有变异五灵根才会有这样变态的本事。   比起其他灵根来说,五灵根要驳杂的多,经脉自然也宽厚得多。这种宽厚对寻常修士来说并算不上什么好事,毕竟修为想要在经脉中运转,便要快速地填满他们的经络。   但是对于五灵根来说,更加宽阔的经脉,就意味着他们能够承受更加强大的真元冲击、能够承担更加剧烈的真气暴动。   多年下来,商骜承受了无数次的真元暴动,随着他藏在丹田中的修为越来越深厚,他所承担的暴动也愈发剧烈。   于是,多年来,商骜都保持着外出接取一次任务,便在宗门中修炼一段时间的频率。   这使得他体内的真气在很长一段时间里,都保持着一种危险的平衡——每次暴动似乎都能将他的性命吞噬殆尽,却没有一次暴动真正要了他的命。   渐渐的,商骜也多出了一种自暴自弃般的有恃无恐。   他在宗门中向来独来独往,没有一个朋友,自然,也没有人知道商骜的另一个秘密。   那就是每次真元暴动时,他都定然会在点青峰中。   比起其他地方,点青峰空无一人,开阔安静,于他而言是最隐秘的地方。但却只有商骜知道,这也是他每次真元暴动之后,都能够安然无恙的原因。   点青峰中尽是那人的气息,似乎就连窗外的翠竹,都染上了那人身上清冽干净的味道。在这样的气息环抱之下,他无论在怎样暴动危急的时刻,都能存有一丝理智。   便就这样,过了些年,宗门中关于商骜的议论也渐渐少了下去。   毕竟每次他前去参加的除祟任务,都能安全圆满地完成。虽说他在队伍中看起来并没起到什么要紧的作用,但仙尊财大气粗,他身上的灵符和丹药像是用不完似的,同队伍的弟子若有什么危险,他也毫不吝啬地相救。   而外出回来给队员们分灵石时,他无论拿多少也没有怨言,这么多年下来,他和同行的同门弟子们从没有起过一次纠纷。   而更令人意外的是,他的修炼也没有落下。   沈摇光闭关的八年之后,商骜在一次短暂的、仅有几个月的闭关之后,竟升到了筑基中期。   对于一个宗门中的普通弟子来说,这速度并不算快,可作为一个五灵根,商骜能用这样的时间将修为提升到了这样的程度,也足够让宗门中人刮目相看了。   一时间,商骜成了上清宗中最为独特的存在。   而方守行也并没忘记关照他。   只是商骜似乎生性便冷淡木讷,平日里他问缺些什么,他也都说没有,这么久了也从来没向他寻求过一次帮助。   方守行自然发自内心地觉得省事。   宗门中万事太平,他作为一宗之主,将整个宗门治理得安安稳稳,唯一的不稳定因素也不知要闭关到什么时候,对他来说,这已经算得上最舒适的状态了。   毕竟,周围没人再会那样频繁地提到沈摇光,拿他一个根本不是宗主的人和前宗主比较,也不会有个人,总轻而易举地将宗门事务处理得那样完美,让他像是清早的月亮一样,在夺目的阳光下黯然失色。   方守行只觉得万事顺心。   自然,善功司的弟子们也很喜欢商骜。   一开始,他们还会担心,怕商骜自己好高骛远,在任务中丢了性命或是受了伤,璇玑仙尊出关之后还要向他们善功司问罪。但是一遭一遭的任务下来,商骜从没出过岔子,可见仙尊闭关之前交给了他多少宝贝。   他们也乐见其成,有什么难办的事,也会去问问商骜感不感兴趣,要不要同行。   这日,便有一个新的任务找上了商骜。   鄞都遗迹以东百里,有妖修作祟,已有十数人殒命于此,却一直不见妖修踪迹。   妖修向来极会伪装,再加上多为动物、植物修炼而成,鲜少服从管教,遵守规则,除了千灵教中那些与道修结盟的妖修外,绝大部分妖修都是散修的状态。   若只是寻常动物化作的妖修还好些,若是烈性的植物修炼成人,那便极会伪装自身气息,前去降妖的弟子们也会更加危险几分。   于是,善功司的弟子们便想到了商骜,特去寻他。   与从前一样,商骜在峰中修炼,别无他事,听到他们的请求,并没有多作犹豫,便答应下来。   一行人便朝着那个方向而去。   鄞都本在中原,是天下最为富庶繁华的地界。但因着多年前鄞都被焚烧殆尽、千万百姓被杀死在那里,鄞都城便就此荒废下来,再也没人敢在那里落脚。   多年过去,商骜也是第一次回到那里。   当年鄞都城破,他便被新朝的人一路追杀,待上了上清宗后,他的行踪便再不由得他自己。自然,他也没有什么故土故国情怀,在碧云雁上垂眼看到那片广阔无垠的废墟时,心中也没有什么波动。   而旁边的其他弟子们,则都清楚商骜的身世。   “商师兄不必难过。”有弟子劝道。“王朝更迭,本就是凡人的气数。”   也有人跟着附和道:“是呀师兄。如今你已登临仙门,与凡人的命数便不同了。”   商骜没有言语,仍是淡淡的模样。周遭的弟子都知道他的性格,也并没有在意。   商骜自然不需要他们劝,不过有了他们的劝说作为由头,他想在深夜外出探查妖修的气息,便方便多了。   之前他与这些人一同外出降妖,便也是这样。   他提前解决掉最难缠的,吸取了它们的真元,便放出些小鱼小虾来给宗门中的弟子们解决,再跟着浑水摸鱼一番。   这回也不例外。   只是这一次,他还尚未探知到妖修的气息,便先在鄞都城的遗址前,看到了几个熟悉的身影。   人不认识,穿的却是新朝暗卫的服制。旁人不认得,可他却与这些人打过许久的交道,一眼便能认得出来。   他们皆穿着夜行的黑衣,刀柄上刻着一个并不显眼的、却很统一的记号,正是新朝皇帝手下暗卫的符号。   为首的那个手里拿着个卷轴,并没打开,但隔着很远,商骜就听见了他们低声交谈的声音。   “都十年了,头儿,陛下还抓着那遗孤不放?”   “十年,长到现在也有二十多岁,年轻力壮,皇上能放心?”为首那人说道。   “可是,我们就连那雍朝太子的模样都没见过,仅凭着一副画卷,如何能找到他?”   “你没见过,我可见过。”为首那个又说道。“八年前,他一路躲到了仙门的玉阶上,从此就没再露面。你说多邪门?那天正是仙门收徒结束的日子,他断不可能进去,一定是逃了。”   “那这小子还真是狡猾……”   几人你一言我一语的,远处的商骜听得真切。   远处那人,微一侧头,他便认得出是当年追杀他的人中的其中一个。   八年过去,那人面上已然生出了纵横的沟壑,而他,却永远停在了十七八岁的少年模样。   商骜冷冷地看着他。   他在修真界待了太多年,竟忘记了,还有一门当年的仇要寻。却没想到,他忘记了,那些人却没有忘记,如今竟还能仇人相见。   想到这儿,商骜单手按剑,大步地走上前去。   “喂。”他出声道。 第90章   那几人回过头来, 就看到了个身穿道袍,负剑而立的青年。   那几个随从的暗卫看到有道修在此,下意识便站直了身体, 朝着他恭敬地低下了头。可为首的那个暗卫在看到他的那一刻, 却愣在那里。   商骜缓步走上前,淡淡看向他。   近十年都在追查他的踪迹,想必新朝这么大的地盘都让他翻了一遍。当年便你追我赶了那么长的岁月,此后又日日看他的画像看了那么多年, 想必即便自己化成了灰, 这人都不会忘记他。   恰好, 商骜也是这样。   他年少时最黑暗的那段光阴,也是拜这个人所赐。   他随起义军首领攻入皇城时, 靠着取下他父皇的头颅换取了此后的荣华富贵。作为新帝最信任的手下,捉拿前朝遗孤的任务也交到了他手上。   在他们的追杀下, 商骜活得比过街的老鼠还要仓皇, 既躲进过阴暗潮湿的牲畜圈中不敢喘一声大气,也曾当肩中了一剑、血浸透了半边衣衫也不敢停歇地连夜奔袭。   而今, 这人就站在他面前。   两人的双目对上了视线,看着那人逐渐放大的瞳孔, 商骜的嘴角勾起了一丝凉凉的笑。   “黄将军, 你还记得我。”他说。   听到这话, 那领头的暗卫旁边的那个面露疑色,侧目看向身侧的首领,似乎不知这位修士如何会知道他的姓氏。短暂的目光游移之后,此人恍然间想起了什么, 拿起手中的画卷, 便匆忙地展了开来。   画卷中是商骜多年前的画像。身着华服的少年太子端坐在金碧辉煌的宽大座椅上, 面无表情,庄严得如同泥塑的像。   他又抬头看向面前的修士。   明显地高大了、长成了,即便过去了许多年,那副眉眼却仍旧很像,分明就是同一个人。   “头儿……”他匆匆转头看向身侧的首领,可就在那一刹那,凛冽的剑气穿过了那首领的胸膛。   温热的鲜血,溅了这暗卫一脸。   ——   杀死几个没有修为的凡人,对商骜来说,只是手都不必抬起的小事。   他静静看着几人颓然倒下的身影,面色冷漠。   有报了仇的喜悦吗?其实没有。就像来时路上同门弟子劝他的一样,他入了仙门,年岁悠悠便再与他没有关系。活在这样几乎停滞了的光阴里,前尘往事,就像是被翻页过去的故事书一样。   他杀这些人,只是他既撞见了,便不得不杀罢了。   他抬眼,恰就在这些人尸体的前方,就是旧时鄞都的断瓦颓垣。   这么多年找不到他,想必这些人也以为,他躲在了这片废墟之中了吧?商骜静静地看向前方,从前熊熊燃烧了五天五夜的大火早已熄灭了,夜色之下,昏暗的废墟上只剩下厚厚的一层焦土。   他淡淡抬起脚步,跨过了那些人的尸体。   这是他将近十年以来,第一次重新回到鄞都。地上坍塌的废墟使得进来这里的人寸步难行,碎石之下,隐约还有支离破碎的尸骨。   早没了模样的地方,商骜却认得出,这里便是当年的朱雀大街,是从鄞都东城门一路到皇城宫门的那条最宽阔的大路,能并行八驾马车。   当时,他坐在车驾之上出宫巡游,也是走的这条路。   他踏着废墟,如履平地,一步一步慢悠悠地,就这么一路走到了皇城的门前。   金色的琉璃瓦早看不出模样了,任凭它当年是怎样晶莹地、高高在上地在皇宫的门楼之上闪烁,现在也焦污地看不出原本的模样。   他低下头,便看到了斜插在瓦砾之间的一支断枪。   就在这时,他的身后传来了一道声音。   “九殿下?”   那是一道有些熟悉的女声,却又空又远,几乎消散在夜风里。要不是商骜听觉灵敏,还真捕捉不到这道声音。   他回过头去,竟看见虚空之中,站着一个身着雍朝宫装的女人。   这人几乎与空气化为一体,半透明的身体之后,还能看见原处城郭的灯火。她看上去大概二三十岁的模样,从她华丽的宫装上一眼便能看出,是个品阶很高的女官。   那人看见商骜回头,似乎也是一愣。   她呆呆地与商骜对视片刻,接着猛地在半空中跪了下来,俯身朝着商骜行了个大礼。   “九殿下,九殿下竟能看得到奴婢吗!奴婢钟杳,叩见九殿下!”   ——   商骜知道,钟杳当然是死了。从听到这个名字他就想起来,这人正是他母妃宫里的掌事女官,早在叛军杀入宫门时,便死在了叛军的枪下。   现在飘在空中的钟杳,还保持着多年前死去时的模样。只是她的宫装本就是鲜艳的红色,只有定睛细看才看得出,她胸前绽开的红芍药,原本该是金线织的。   染红它的是血。   钟杳也告诉商骜,她不是人,而是一个飘荡在鄞都废墟之上的魂魄。而鄞都的臣民们,虽然死了,却从没有离开过,鄞都旧址阴气逼人、无人敢接近,就是因为这里千万个冤魂的魂魄一直被圈禁在这里,因着怨气太深,既无法离开,也没有消散。   只是,这些人的魂魄比起钟杳来说,都太过残缺或者虚弱,所以也只有钟杳的魂魄凝聚得最为清晰,才能够让商骜看见。   钟杳也告诉商骜,这么多年,他们盘桓在这里,也是在等商骜。   “等我?”商骜眉心一动。“等我做什么?”   钟杳匍匐在地上,头都不肯抬起来。   “而今整个大雍,只剩下殿下了。”她说。   “你们在等着我复国?”商骜只觉得好笑。   “殿下既至此处,又得见我等,那便是天不亡我大雍!”钟杳说。   “既只我一人活着,该如何复国?”商骜好整以暇。   “殿下还有我等。”钟杳说。   “你们?”商骜皱眉看向她。   他倒是从没见过这么会说大话的死人。   “只要殿下寻得了驭使鬼修之法,将我等复活为鬼修,我等便能够成为殿下之刀剑,服从殿下号令。”钟杳说。“殿下,届时数十万鄞都臣民,都将为您驱策。”   她的头颅又重重地在虚空之中叩了一下。   说完这些,她静静等着商骜的回应。而商骜垂眼看着他,一时间也没有言语。   夜风从他耳畔掠过,阴冷又干燥,隐约还卷来了几分焦糊尘土的气息。   许久,商骜缓缓地问道。   “用什么办法?”   ——   如何炼化鬼修,钟杳自己也不知道。   她只知道,雍朝王气所终之地,就是大雍的传国玉玺。而他们能够在这片废墟之上存留魂魄,也是因为有这点末路王朝的余晖庇佑。所以,拿到了传国玉玺,便就是拿到了他们这寻孤魂野鬼的性命。   而商骜只要知道了炼化鬼修的办法,便能用那炼鬼之法与玉玺结契。契约一旦结成,千万孤魂便会化作鬼修,永远地追随在商骜身侧。   商骜踏着废墟,一直走到了皇城的最中心。   那是勤政殿的位置。当年,起义军本就是想踏平鄞都,灭掉雍朝,于是从没垂涎过这个一臭万年的前朝半点象征君王的物件,这玉玺自然也没有放在眼里。于是,玉玺便随着坍塌的勤政殿横梁,被埋在了这片废墟之中。   商骜一点点挪开了废墟之上的瓦砾。因着避免被旁人察觉,他只用了极微弱的真气,并没有靠着他的修为,将这片废墟一并抬起。   钟杳在这里游荡了多年,早摸清了玉玺的位置。   她引着商骜,搬开了层层的瓦砾,最终让那废墟之中被尘土浸染得失去颜色的锦盒暴露在了空气之中。   而在锦盒旁,一柄落满了灰尘的青铜剑静静放在那里。   商骜俯下身,拿起了那柄青铜剑。   这是雍朝帝王所拥有的佩剑,并没有开刃,并不锋利。一只张牙舞爪的龙盘旋在上面,隐约还剩下几块没有落尽的金色,是原本錾在这剑上的黄金。   “就是这里了!”钟杳道。“殿下,传国玉玺就在此处,还请您……”   她话说到一半,忽然停住了。   商骜侧目看向他,紧接着,便也发现了异样。   空气之中,分明就有细微得几乎察觉不到的真气波动,下一刻,商骜便猛地在周身撑起一片真气化作的护盾。   几乎在同一秒,暴雨般细碎的光针从四面八方而来,猛地击打在商骜的护盾之上。   接着,在商骜面前,空气的细微波动之后,一个高挑的男性妖修从虚空之中现出了身来。   钟杳警觉地看向他,而他却根本看不见钟杳一般,只笑着打量了商骜一番。   “小修士,还挺机灵,竟躲得过?”他道。   商骜没有言语,只飞快打量了他一遭。   妖修本就是由活物修炼而成的,能口出人言、听音视物就已然很难,更何况是化作人形。而普通的妖修,能化作人形就已经难得,身上也定然会存留一些原身的痕迹,并不能变化干净。   而面前这个妖修……浑身上下,竟没留下半点痕迹,已然完全地化成了一个完美的人形。   这样的妖修,修为至少在元婴之上,才有这样的可能。   而商骜眼下所掩藏的修为,也不过金丹后期而已。碰到这样强大的妖修,他的胜算并不高。   而这妖修,显然也没有放过他的意思。   “小道士,夜这样深,一个人在荒郊野外做什么呢?”他看向商骜,笑得妖异。   而他的指尖,凝结的真元已然化作了一根尖锐的毒刺。   这妖修,是一只化形的蜂王。 第91章   想必这野蜂也没有想到, 不过一个筑基期的小修,竟能一柄没有开刃的青铜剑便与他打得有来有回,一时之间竟也没有落了下风。   他愈发有些不悦, 面上自如的表情也僵硬了几分。而对面的商骜,也只有他自己知道,在这只蜂王的攻势之下,他已然愈发招架不住了。   这蜂本就有毒, 若教他真气之中的蜂毒沾染便会侵入他的经脉。方才他只是在躲闪的时候蹭到了一下, 便明显感觉到毒液渗透了他的皮肤。   毒液很快便浸透到了他的经脉之中, 搅乱了他经脉里原本的平衡。   太驳杂的真元混在一起, 的确能让他百毒不侵, 因为他的真气本就不是浑然一体的。但这点浸透皮肤的经脉却瞬间打破了他体内的平衡,一时之间, 商骜的气息都有些不平稳了。   只身形微微摇晃的间隙,便有一根无孔不入的蜂刺, 狠狠钉入了他的胸膛。   只是转瞬间,便血流如注,染红了青铜剑的剑身,商骜也猛地跌入了废墟之中。一时间, 天旋地转,直到他的手狠狠地按在了一个坚硬的物体之上, 他才猛地清醒了几分。   他手下按的,竟是那个装着传国玉玺的锦盒。早就失了颜色的锦盒染上了他的鲜血, 一时间像是荒原之上绽开的靡丽的花。   商骜能够清晰地感觉到, 蜂毒正顺着那片微小的伤口, 逐渐弥漫侵袭到他的全身。   而那蜂妖也察觉到了这一点, 一时间偃旗息鼓, 玩弄将死禽畜一般好整以暇地停在了旁边。   “小道士,剑法不错。”他懒洋洋地说。“只是,再练剑,只能等到下辈子了。”   商骜感觉得到,在混乱的经脉乱流之外,他的四肢百骸正在慢慢变得僵硬。   这对他来说,已经算得上是最绝望的信号了。他连自己的肉身都操控不了,还如何抵御他经脉的暴动?届时,他不会被蜂妖的毒刺毒死,却会因此爆体而亡,如同话本中所记载的那样。   不行……不能这样。他如果就这样死掉,他的师尊出关之后,一定会知道的。   到了那时,他师尊就知道他的修为是怎么来的了。他一个死掉的人,也无法再说谎、再辩解了……   一个心怀愧疚的贼,在将死之时,想到的竟是自己即将被拆穿的恐惧。   他怀着这样扭曲的心理,从须弥芥子中取出了他师尊的那枚还灵草。   将这草用掉,他便能够捡回一条性命。只是等他师尊出关,还要编出一条理由来,告诉师尊这草是如何用的……但是不要紧,他师尊还有很多年才出关,他还有很多年的时间来想,如何编出一条完美的谎言……   想到这儿,他心中竟多出了一丝委屈。   他师尊还有很多年才出关呢……他沮丧地想。   他鲜血淋漓的手握紧了那株草,靠着最后一点对肢体和真元的操纵,他将自己的真元灌注到了那枚还灵草之上。   一时间,光芒大盛。他身体的麻木竟顷刻之间消失殆尽,而他混乱不堪的真气,竟一时间偃旗息鼓,乖乖地听他调遣。   可是,在这一切到来之前,竟是他手边的锦盒中率先亮起了诡异的光亮。   那光亮穿透了锦盒的缝隙,逐渐变得强烈,将周围朽败的琉璃瓦都照出了光亮,像是死去王朝的再一次回光返照一般,靡丽又华美。   下一刻,锦盒碎裂开来。那枚玉玺的光芒,便再也没有了任何遮挡。   商骜看着那片玉光,一时有些发愣。透过光芒的照耀,他看见玉玺之上,落了一片微不可闻的、他的剑尖之上淌落的鲜血。   那玉玺发着光,竟缓缓地、将那片鲜血吸收到了玉中。   而商骜再抬眼,便看到了他这辈子都忘不掉的场景。   望不到尽头的焦土和废墟之中,成千上万个数不清的残破身躯,在月光的照耀之下,缓缓地站起身来。   ——   沈摇光这一次闭关非常顺利。   不过短短三十年时间,他便在闭关修炼期间突破了化形期中期的桎梏,到了化形期后期。沈摇光知道,这对于其他修士而言,是一种困难得几乎不可能完成的事情,但是对于他来说,却是从没有闭关过这么长时间。   因此,他只略微巩固了一番修为,便匆匆出关。   守在关外的弟子们第一时间得到了消息,将他请到了方守行的主峰。沈摇光知道这是宗门中的规矩,即便他对自己的弟子多有牵挂担心,也不得不行此一程。   三十年,对于修士们来说,不过弹指一瞬间。他师兄的模样半点没有改变,看向他时,立刻面露惊讶,迎了上来。   “摇光,你出关了?”他惊叹道。“你竟这么快就出关了!”   在得知沈摇光已经闭关成功,突破到了化形期后期时,方守行的神色愈发惊喜了。   “摇光,当真是我上清宗之幸啊!”他说。“世间怎么会有你这样的修炼奇才?怕是要比师尊还快飞升呢!到时候,师尊若是在神界看到你,定然也是要惊喜万分的!”   沈摇光看他这副诚心高兴的模样,心里一时间也有些五味杂陈。   他师兄比他入道早了数百年,但如今停留在元婴期后期已经很久了。若没有他,他师兄也算是修真界大能中很常见的修炼速度,可有他在侧,宗门中和天下便难免会有对他有所非议的声音。   沈摇光早就知道这一点,也因此将闲云野鹤的身份坐得实实在在。   也幸好,这些流言蜚语,从没有一日影响到他们之间的师兄弟情谊。   方守行拉着他坐下,一边派弟子将璇玑仙尊闭关成功的消息公布出去,一边和沈摇光交谈起来。一会说到上清宗上下大大小小的事宜,一会又说浅霜游历归来,让他有时间便去见见。   “只是不知,这些年商骜如何?”沈摇光忍不住问道。   他师兄没提,想必便是没有出大问题。但许是他从没有收过徒弟,即便知道没有出大事,也总惦记着商骜这些年如何。   “你这徒弟争气,如今已经修炼到筑基中期了。”方守行笑着说道。“你说他这修炼速度,宗门里许多双灵根、三灵根都不如他,可见他天资之高呢。”   听到这儿,沈摇光松了口气,嘴角也不自觉地向上扬起了几分。   “这孩子从来刻苦。”他说。   方守行却摇了摇头。   “说到他刻苦,我倒是从没见过他这样的弟子。”他说。   “师兄何出此言?”沈摇光问道。   “这些年,除了在宗门中修炼,善功司的排名,他可从没掉出过前十。”方守行笑着摇了摇头。“想必是随你吧?喜欢满天下地游历。”   “前十?”沈摇光一愣。“这怎么可能?”   善功司中有的是金丹期和元婴期的弟子们接取任务,宗门中这样的高阶弟子加起来,没有一百也有八十个。有他们在,商骜怎么会比他们的功勋还要高?   方守行忙向他解释道:“是你弟子接取的任务多,虽每次功勋都少,但积少成多嘛。这些年,他也没有闭关过,现在只要善功司中有重要任务,他们都要去寻你徒弟呢。”   沈摇光的眉头不由得皱起。   这不是胡闹?自己留给商骜的符文丹药和资源虽然充足,足够保全他性命,但外面的妖修怎么比得上试炼秘境中的?那是稍微行差踏错、遇见修为高、行动诡谲的妖修就会丧命的,商骜他怎么敢的?   也怪自己闭关之前没有想得面面俱到,少叮嘱了他几句……   见沈摇光面色不好看,方守行也知道他在想什么,连忙劝慰道:“无事。这么多年了,你弟子不是如今还是全须全尾的?宗门每次外出降妖都是弟子们结伴同行,我也叮嘱了善功司其他弟子们要对你徒弟多加照顾。”   “他这些年,就从没遇见过任何危险?”   “也有过几次。”方守行回忆道。“总也有受伤的时候,不过都不伤及根骨和性命。听回来的弟子汇报,有几次也危险极了。也幸好有你徒弟在,他拿出你给的符文和丹药,几次都化险为夷了……”   就在这时,有弟子来报,说点青峰的内门弟子商骜已经赶来了。   “快请进来。”方守行和颜悦色地说道。   那弟子应声,很快,便有脚步声响起,一路赶到了正厅之中。   就连沈摇光都听出,那脚步中分明有几分急切,甚至急切到了不大平稳的程度,似是全靠着最后一点理智压抑着,才没有做出在宗门主峰奔跑的失礼举动。   但是沈摇光的眉头却不见松开。   他还想着方才方守行所说的话。   即便自己没有叮嘱他不要贪图善功司的那点功勋,难道就没有告诉他要万事安全为上,保护自己的性命吗?那么多修为比他高深得多的弟子,也是在修炼之余酌情去善功司接任务,怎么就他那么殷勤?   那急切的脚步已经停在了正厅之中。   沈摇光却眼都没抬。   “弟子商骜,参见师尊……”   “跪下。”沈摇光却打断了他弟子的行礼。   他放下手中的茶盏,抬眼问道。   “商骜,你可知错?” 第92章   商骜的确几乎是跑着去见沈摇光的。   他刚从外回到宗门, 就听到了他师尊出关的消息,说人现下正在主峰之中。商骜甚至顾不上去善功司上报自己的功勋,便大步朝着主峰赶去。   三十年……于他而言太久了。   这么多年, 他不知在善功司接取了多少个任务,早将自己的修为提升到了出窍期的境界,甚至比沈摇光还要高出一个境界来。但他也知道,他这般拼命, 并不只是因着他对力量的渴求有多么强大, 也是因为, 他总要用这样的方法来控制着自己, 不去想他的师尊。   终于, 他等到了今日,他只觉自己一刻都等不下去了。   他飞速地朝主峰跑去, 只恨自己需掩藏着修为,不能御剑飞行, 而旁边的弟子也连忙匆匆追上他,提醒道:“商师兄当心,主峰中是不许奔跑喧闹的!”   是……是了,他师尊最重规矩, 若他这般失态,师尊一定会不悦的。   他靠着自己强大的克制, 终于停在了他师尊面前。隔着主峰正殿中高高的台阶,恰能让他看见他师尊雪白的衣角。   只一眼, 一眼便够, 足以让他的心猛烈地跳动着, 鼓噪得让他几乎喘不过气来。   可是, 就在他正要拜见他师尊时, 却听见了他师尊久违的、清冷若泉的声音。   “商骜,你可知错?”他问。   商骜被问得一愣,却是听话地直勾勾地跪了下去。   他甚至不敢失礼地在行礼之前抬头看他师尊的脸,还能有什么错处呢?   若说眼下的错处,自然是没有的。可若说过去那三十年的错处……   商骜垂在身侧的手微微紧了紧。   二十多年的光阴,足够令他将麾下的鬼修全部安置妥当。钟杳说他们该有个名号,不如就定为当初的国号“雍”,商骜却摇头,将雍改为了鄞。   雍朝早就覆灭了,而今站起来的,也不是他父皇的大雍。既然他们生于鄞都,那便足以鄞都为名。   二十年来,鄞都在暗中帮助了商骜不少,甚至都不需要商骜亲自动手,便能将所要杀死的妖修击溃,再由商骜上前抽取对方的真元。而他手下的钟杳等人,也不像前世一般囿于后宫,而是替他将鄞都打理得井井有条。   复活鬼修、炼化真元……任凭哪一样,都是能让商骜被逐出师门的错处。   商骜放在身侧的手微微颤了颤。   他根本就是一只惊弓之鸟,即便沈摇光没有明说,只轻轻一点,便足够让他心虚愧疚,下一刻便要跪地伏法。   可就在这时,旁边的方守行笑着开口,打起了圆场。   “罢了。摇光你也知道,宗门中本就是鼓励弟子们去善功司接取任务的。”他说。“想必你徒弟也是想多行善事,好为你们点青峰多积善缘罢?”   商骜抬头,便见沈摇光眉头紧蹙,面上却并不似他想象中的那般寒霜凝结。   相反,他面上的情绪……更多的是后怕和担忧。   “我教过你多少剑法,就让你以为万事无虞了?”他说。“我临行前让你万事以安全为重,你全都忘记了?”   商骜愣愣地看着他。   他责备自己……原是怕自己受伤殒命?   商骜一时间脑海中一片空白,只听见方守行又笑着说道:“罢了罢了。你一出关,什么都没说,便先将你弟子训斥一顿,这是什么道理?”   说着,他又对阶下的商骜说道:“起来吧,快先过来让你师尊看看你。你是不知道,你师尊一出关,别的什么都没问,只问你是否安好,这些年过得如何。”   方守行语重心长:“你师尊是最记挂你的。”   他记挂他……他生气,也是因为担心他。   商骜不知道自己现在是什么样的心情。   就好像他多年痴痴地望着一座山,从没想过会有回应。但是有一日,那山上的山神却出现在了他面前,告诉他,自己也每日都看得到他。   他夜夜的寒风没有白吹,他千里的跋涉没有白走。那是他从没奢求过的回响,就像日日跪在佛前的人,从没奢望过佛像对他说话。   商骜的鼻尖猛地酸涩起来。   这种突如其来的感觉,比他骤然间的经脉暴动还要难忍。他垂头正要听话地从地上站起来,可头一低,眼泪就先吧嗒一声落在了地上。   ——   沈摇光也是微微一惊。   看见商骜落了泪,他回过神来,立刻便惊觉自己方才恐怕有些太过严厉了。难耐的愧疚立时间从心间升起,他不由自主地前倾了身体。   “……起来吧。”他说。“我没有责怪你的意思。”   商骜默不作声地站起身来。   是了……这孩子方才急匆匆地赶来,只为了见自己一面。自己什么都没说,就先训斥了他几句,他也很难不委屈。   沈摇光很快便从主峰中告辞离开,和商骜一同回到了点青峰。   回到点青峰的商骜仍旧是不发一言的,沈摇光纵身从飞剑上跃下,犹豫片刻,还是开口道:“方才是为师的不对。”   他转头看向商骜。   向来自信和缓的人,总有种旁人艳羡不来的坦荡。他自觉不妥,便分毫没再想什么师徒之间的地位和面子,坦然地认了错。   “我只是方才听宗主说起你这些年的经历,一时有些后怕。”沈摇光说。“你可曾想过,这每一次,许是你运气不错,可万一遇见一次运气差的时候呢?届时我出了关,是该同善功司要人,还是该同外头的妖修要人?”   说到这儿,他想了想,又接着说道:“自然,我同你说这个,并不是要你躲藏的意思。只是人有怎样的能力,便做什么样的事。若你眼下修炼到了金丹期,我定然主动要你去善功司历练。可人尚未走到那一步,便做了超出能力范围的事,那便是将自己置于险境,明白吗?”   商骜沉默片刻,缓缓点了点头。   沈摇光见他听进了自己说的话,便也不计较他仍是这番沉默的模样。他点了点头,对商骜温声说:“回去休息吧。”   说完,他便转身要离开。   可就在这时,商骜从身后叫住了他。   “师尊。”他说。   沈摇光回头,就见商骜站在融融的夕阳下,看向他。   许是夕阳照进了他的眼中,照得商骜双眼亮晶晶的,有种说不出的灼热。   “……我没有责怪您训斥我,您方才所言,都是理所应当的。”商骜说。   沈摇光眼中流出了几分不解。   就见商骜微微垂了垂眼,低声说道。   “我只是……师尊恕罪,只是因为,从没有人这样关切过我。”他说。   弃犬的模样,总能勾起人心中的怜悯。   一时间,沈摇光的心中五味杂陈。   自然了,商骜的这副模样,并不是装出来的。   他若真的有心想装,就该将他从前那每一个、靠着贴在墙壁上感受沈摇光微弱气息才能稳住心神的夜晚,那副可怜又渴求的模样,展现给沈摇光看。   他现在反而是在隐藏。   这样卑微又可怜的依恋,已经是他极力掩藏之后,所流露出的一点点情绪了。   ——   沈摇光出关不久,就又忙碌了起来。   他出关的时间不巧,正好是上清宗立派千年的大典。   他三十年出关,短短数十年便突破了化形后期的境界,早令修真界都炸开了锅。这才不到三百年呀!即便是他父亲玄清上神,也生生用了六百年才堪堪修成化形的。   一时间,各大宗门的贺贴和拜帖雪花一般飞到了上清宗,甚至上清宗上空用以传信的白鹤都多出了好多倍,时刻都能看鹤影在山间盘桓。   而上清宗的长老会面上,众人的意见也出奇的一致。   各大长老、峰主,都推举沈摇光来操办。   这样的庆典,若交由宗门中颇具威名的峰主或长老来办,按例是不算僭越的。但不同的是,此番是上清宗立派两千年的大典,不同于普通的百年庆典。   这样盛大的仪式,无论交给谁都是抬举,若放在其他宗门,唯独宗主的身份才压得住。可偏偏上清宗不同,有人提出沈摇光时,竟然没有任何一个人提出反对的意见。   一时间,让沈摇光出面,竟成了皆大欢喜的万全之举。   方守行门下的弟子前来点青峰告知沈摇光时,沈摇光正刚收到池堇年送来的信,祝贺他闭关成功,请他前往饮冰山同游。   沈摇光自然是想去的,可是这回,方守行竟连拒绝的机会都没给他。   “宗主说,他有旁的要事要办,近日会离开宗门一趟,请仙尊切莫推拒。”那弟子说道。   商骜在旁侧看在眼里。   他师尊刚出关没多久,他自然不想让他师尊又被谁绊住了脚,又离开个三五年不回来的。   可是……   他看见了他师尊犹豫的,最后有些痛心可惜地收起那封信的眼神。   他知道,他师尊很想去看一看饮冰山上的雪。   这让商骜心中有种说不出的不舒服,像是梗着一块石头。   也就在这时,他忽然想到了一件事。   善功司有个除妖任务,就在北地的饮冰山附近。 第93章   上清宗善功司内的任务, 从来都是明确划分了等级了。   共有甲乙丙丁四等,等级越高的任务,便是宗门所评估的难度越大。这次北地除妖的任务在善功司被挂到了丁等, 属于难度较低,基本上筑基期的弟子便能够轻易完成的。   于是,商骜向沈摇光提起他想要接取那个任务时,沈摇光并没有多作阻拦。   “前些日不是才同你说过?”即便如此, 沈摇光也难免问道。   “都怪弟子。”商骜低头说。“弟子早先答应了善功司的同门, 要与他们几人一同前往, 不敢违约……故而特来禀明师尊, 以征求师尊的意见。”   沈摇光倒也从来都不是不讲理的人。   听见商骜这样说, 又想起这任务等级这样低,沈摇光思虑片刻, 点了头。   “还是那句话,万事要以小心为上。”他叮嘱商骜道。   商骜答应了下来。   不过两日, 他便与善功司的弟子们一同离开了宗门。坐上踏风兽时,善功司的弟子还笑着对商骜说:“商师兄怎么还来接丁等级的任务?怕不是想着躲懒,去饮冰山游山玩水的吧?”   这些弟子们在商骜面前说笑惯了,知道商骜是三棍子打不出一声响的闷葫芦, 也没指望商骜回应他们。   可是这一回,商骜却破天荒地抬起了眼睛。   “嗯。”他应声道。   ——   商骜离开后, 沈摇光便一心忙于宗门中的事务了。   他原以为掌门师兄所说的,要离开宗门去办的是怎样的大事, 却没想到不过是白云观观主澄玄子的一次寻常邀约罢了。沈摇光立刻便知, 他师兄这是躲开了他, 怕他推诿才这么做的。   沈摇光其实有些不解。这样大的盛会, 按说他师兄来操办也并不为过, 反倒交由他的话,风头太盛,反倒会动摇宗主的根基。   若真是他师兄一力操持的,他也能够从旁协助,旁人没有异议,也算得上两全其美。   可是,他师兄为什么要躲着他呢?   沈摇光想不通,眼下的情形也由不得他浪费时间去想这些事。宗门千年盛典的琐事浩如烟海,都等着他来处理。   沈摇光一时间晕头转向。   一直到七日之后,宗门中有弟子深夜匆匆来报。这弟子甚至第一时间不是去到善功司,宗主不在门中,他敲开了点青峰的门。   “璇玑仙尊,北地来报,说北地妖修有异,并非如善功司所评估的那般简单!”那弟子匆匆说道。   ——   他的确没有夸大其词。   北地的妖修,即便沈摇光都觉得棘手。   一开始,也确实只是几个筑基期、金丹期的妖修作乱而已,很轻易地便被上清宗的弟子们镇压住了。但是商骜却发现,这零星几个妖修并不像各自为政,反倒像是听命行事,受人操控了一般。   于是,他压下了心头的怀疑,就在更大的一股妖修作乱浪潮中有心和同门们失散,继而便循着源头,暗中前去探查。   果真如他所料。   这些妖修,竟皆受一个元婴期的道修操控,上到元婴期的大妖,下到金丹、筑基期的小妖,竟皆听他差遣。   而这道修,也并非有旁的本事,毕生所修炼的,便是符契。   他靠着妖修神智较低的弱点,将十数个妖修收为己用。   被商骜发现时,他就在饮冰山之上。饮冰山晶莹的雪当真名不虚传,即便是天色黑沉的夜里,也晶莹剔透如番邦进贡给他父亲的明珠。   那时,那大妖正被几个元婴期的大妖护在其中,旁人分毫近不得身。   看见商骜时,他还面露嘲讽,只当商骜是个落单逃到这里的筑基期小修士。   可是,让他没想到的是,即便他周围环绕的元婴期妖兽都不是商骜的对手,他眼睁睁地看着商骜轻而易举地杀死了那些妖修,又用一种奇怪的方式,抽干了那些妖修的真元。   这分明……分明是传闻中的魔修才会有的修炼法门!   那道修愣在原地,只看着商骜一身简单朴素的仙门弟子道袍,面无表情地站在他面前。   “你……”   不等他说话,商骜便先开口了。   “既然让你看见,那就留不得你了。”他淡淡地说道。   他这话听在那道修耳中分明就是多余。那些元婴期的大妖齐力攻向他,他都能轻易制服,如今只剩下自己一人,他还要说什么?   当然,他不知道的是,商骜现在远没有他看到的那么平静罢了。   即便已经到了出窍期,一次性炼化这样多的真元,也是有些难以招架的。   只是对他来说,经脉中奔腾着混乱强大的真元、几乎将经脉撞击得四分五裂的感觉,他已经习惯了,也能够在这样的情形下平稳操控真气。   只是有更重要的一件事等着他做罢了。   果真,那道修面露犹疑,继而殊死一搏般暴起,真元落在他凌空画成的符文之上,继而猛地打向商骜。   商骜躲都没躲,甚至分毫没有抵挡,生生接下了他那一击。   立时,他眼看着便要四分五裂的经脉痛得仿佛根根尽断,他身形摇晃了一下,口中也溢出鲜血,滴落在了他衣襟之上。   他这是怎么了?   连那道修都没有想到。   但是,他也顾不得细想。面前站着这样一个怪物,便不是他死就是自己亡。立时间,他指尖便又飞快地聚起真气,凌空又画了一道符文。   这符文上处处都是杀意,真气尽数灌注,落在身上,分明便是要人性命的。   商骜又生生接下了一击。   那道修面上几乎要露出惊喜的笑容了。   他顾不得深思这怪物究竟是怎么了,最后又咋半空中画下了一道教人魂飞魄散的死咒,猛地打了出去。   此时的商骜,已然身受重伤,几乎要站不住了。   可是,就在那道修以为自己这一招定然能要了这怪物性命的时候,商骜微微抬手,竟凭空用指尖轻轻一收,便将那道符文夹在了指缝里。   “啧。”他唇边的鲜血缓缓滴落,可他抬眼时,目光却沉静而冰冷。“还没完没了了?”   “你……你……”那道修被他惊得说不出话来。   就见早站立不住的商骜,单膝撑在地上,手肘搭在膝头,勉强支撑着他摇摇欲坠的身体。他淡淡抬起手,便有强大的真气猛地汇聚在那张那道修所画的符文上,登时光芒大盛,几乎教那道修睁不开眼睛。   此人竟这般强大……这样的修为,杀死他分明就是碾死一只蚂蚁!   “你何故戏耍我!”他怒道。   却见商骜微微勾了勾嘴唇,笑得讥诮又冰凉。   “谁有空耍着你玩儿。”   他凉凉的说着,缓缓抬起了夹着符文的那只手。   “只是不能被师尊发现罢了。”他说。   “辛苦你陪我做这场戏啊。”   话音未落,符文已经重重地击了出去。   那道修甚至来不及躲闪,他亲手绘作的死咒,便打在了他身上。   “呵……不能被发现……”他临死之前,声音嗬嗬地从支离破碎的喉管中间挤出来。   “还打着……降妖伏魔的旗号?你与我……有……什么分别……”   他的声音渐渐弱了下去,取而代之的是肉身重重砸落在冰雪之上的声音。   商骜却没工夫和他多言。   他在经脉混乱之下生生捱了两击,方才又倾尽全力地杀死了那个道修,现在早就摇摇欲坠了。他拼着他最后的一点神识,歪倒在一边,扯开衣襟仅存的那点干净的布料,将他早就看好了的、那片晶莹干净的雪,收进了自己的怀中。   他仅剩的真元微乎其微,但是于他而言却已经足够了。   这些真气,正够他小心地将怀里冰凉的雪温养起来,不至于被他的体温热化,才能够完整地、用他的身体,将这捧雪带回终年长青的上清宗。   毕竟,他可没忘他此行的目的。   他师尊是想看这里的雪的。 第94章   身在饮冰山的上清宗弟子给宗门发出了求救的信号。   这即便是在上清宗中, 都是数年难遇的情况,之前即便有,也是甲等中极其难得、遇见远超预估的高阶妖修的情况。   丁等级的任务向宗门中发送求救的令牌, 这在上清宗还是头一次。   求援令牌上通常能够给附带二十个以内的文字,随令牌一同加急发送回上清宗的文字也极尽简略:“群妖暴动,请宗门从速援助!”   接到令牌的弟子第一时间将令牌交给了沈摇光。   已是深夜了,上清宗的群山却渐次亮起了灯光。   沈摇光握着那令牌, 手背上的青筋都微微鼓了起来。   是他不对……原就不该准许商骜再跟从善功司的弟子外出除妖的。   他单手握着令牌, 倏然站起身来。   “还请仙尊示下!”赶来点青峰的弟子们见状, 忙应声道。   “我即刻前去。”回答他的, 是沈摇光从他身侧掠过带起的风声。“传话给浅峰主, 我离开后,上清宗中一应事宜皆由她代我处理。”   那求援的令牌即便加急传回宗门, 想必时间也已经过去一两个时辰了。他等不及召集宗门中的其他弟子,若要最快赶到北境, 只有他自己亲自前往。   那些弟子听沈摇光这样说,一时讶然,继而便有机灵的匆匆赶上前,阻拦道:“善功司和试剑司已经急召各峰高阶弟子了!只需仙尊一声令下, 便可即刻出动!崔嵬峰峰主和浅峰主也已然在赶来的路上,只等仙尊吩咐, 还请仙尊坐镇宗门之中!”   沈摇光头都不回,那弟子情急之下, 只得伸手失礼地拉住了沈摇光的衣袖。   “还请仙尊留步!”   一时间, 后头的弟子们也反应了过来, 纷纷应声道:“请仙尊留步!”   沈摇光回过身去, 冷冷地看向他们:“你们胆敢阻拦我?”   他声音凌冽, 面容覆雪,一时间将这些弟子尽皆震慑在原地。   璇玑仙尊虽地位尊荣,身居高位,性格虽冷,却是个和善性子,轻易不会这样冰冷地斥责他们。   沈摇光一把扯回了自己的袖子。   为首的那个弟子匆匆跪下道:“仙尊息怒!实是宗主临行之前交代过我等,宗门之中定然要有仙尊坐镇,我等实不敢违抗宗主命令啊!”   沈摇光咬了咬牙。   他来不及和这些人纠缠了,待他救了商骜他们回来,再和宗主师兄解释吧。   可就在这时,又有弟子匆匆前来,跌跌撞撞地跳下飞剑,冲到了沈摇光的庭前。   “仙尊!仙尊,北方传来消息,群妖已悉数伏诛!”   “上清宗弟子如何,可有伤亡?”沈摇光急忙问道。   “回禀仙尊,上清宗的弟子们皆无性命之忧,唯独……”   “唯独什么?”   “唯独商师兄受了重伤,已经在赶回来的路上了。”   ——   踏风兽的速度很快,若用尽全力连夜兼程,不过两个时辰就能赶回宗门。   沈摇光却感觉,这是他此生度过的最长的时间了。   这两个时辰,北地的弟子一封接一封地发回信件,向他们禀报北地除妖的情况。   据他们所说,当时他们没有防备,便被暴动的妖群冲散了。苦战之际,竟有一精通符箓的散修伸手相助,与妖群同归于尽了。而落单的商师兄则从饮冰山的方向赶来,据说是在逃离的过程中被大妖所伤,幸而有那位修士出手相助,但那位修士也死在了大妖的手下。   沈摇光握着信件的手微微颤了颤。   饮冰山……他知道那座山上是怎样的寒冷。修士本有真气御体,不会畏惧寒冷,但若受了重伤,如何还能顾得上严寒?   他能从饮冰山上赶回来,定然是受了极大的苦楚,尚不知是怎样严重的伤,想必若不是他心性坚毅,被冻死在那座山上都未可知……   他负着手在主峰中来回踱步,直到深蓝的夜色中出现了踏风兽的巨大的羽翼。   沈摇光赶上前去。   总共三只踏风兽,商骜就在第一只上。踏风兽刚落下来,沈摇光便匆匆上前,就见旁的弟子想要上前搀扶商骜,商骜却摇了摇头,拒绝了对方的好意。   他自己从踏风兽上跃下,身形就连这样细微的冲撞都受不了,在落地时微微地晃了晃。   沈摇光看见,他抬头,便看向了自己。   他似乎已然有些僵硬了,目光有些微滞,在他身上停了停,才回过神来一般,微微站直了身体。   他的面色都是苍白的,甚至已经有点发青了。沈摇光隔着几步的距离,就感觉到了他身上的寒意。   就像是个全无真气的凡人,在山巅的风雪之中吹了一夜。   沈摇光也的确没有感觉到商骜身上的半点真气。   “怎的这般冷?伤在了何处,经脉是否还能……”他匆匆问着,便要周围的人上去搀扶商骜。   商骜却缓缓摇了摇头,朝着他的方向走了几步。   “不冷的,师尊。”他说着,手伸进了衣襟之中。   他微微垂着眼,沈摇光看不清他眼里的神色,却唯独看见浑身血气、衣袍都染了雪的青年,从自己的衣襟里,捧出了一捧雪。   甚至他托着那捧雪的手上,血污都没有清理干净。可是,他衣襟上的泥土,他手心里的血污,都不能玷污那捧雪一分一毫。   因为那捧雪周围,虚弱微薄的真气小心翼翼地将它环在了中间,极其小心地保护了起来。   饮冰山的雪当真名不虚传,即便是在这样的夜里,在周围弟子手中煌煌的灯笼火光下,也莹润雪白,微微地泛起亮光。   沈摇光的眼睛也像是被那抹光亮刺痛了,眼眶周遭竟微微地滚烫起来。   因为他知道,那保护着这捧雪的,是这个身受重伤的青年通身上下、最后的一点真元了。   他用尽了自己全部的真元,只为了保护这一捧雪,而教自己受了重伤、经脉枯竭的身体,不声不响地在踏风兽的背脊上吹了一整夜的冷风。   即便是高在云端的神明,也会在这样一捧雪面前微动凡心。   ——   待到沈摇光缓缓从商骜身上收回自己第真气,窗外的天际已经微微地泛起了白光。   沈摇光并未假手他人,在其他弟子提出要请药物司的弟子来替商骜医治时,沈摇光拒绝了他们的提议。   满宗门上下,没有谁再比他的修为要高,也没有任何一种真气比水系的真元更加温养肢体的了。   只是旁的人,从没有这样的荣幸,请沈摇光替他们医治罢了。   沈摇光微微出了口气。   床榻上的商骜已然昏睡了过去。也难为他,身上这样重的两处伤口,又在寒风瑟瑟的高空之中赶了两个时辰的路,能够清醒地出现在他面前,已经算是奇迹了。   他的目光微微一错,落在了床榻旁的桌案上。   一只小小的玉瓶静静地放在那里。   便是连沈摇光都觉得此举有些太傻了。即便有真元的保护,那捧雪能够毫发无伤地从饮冰山带回上清宗,这里也是终年温暖的地方,只要真元一旦抽离,雪还是会化的。   但是沈摇光却鬼使神差地,将那捧雪化作的水收在了玉瓶之中。   他要这雪水有什么用呢?就连他自己都不知道。   窗外融融的月光静静落在那只玉瓶上,渐渐的,竟引着沈摇光伸出手去,重新将那玉瓶握在了手里。   刚刚消融的冰雪隔着玉质,触手仍是冰凉的。   但沈摇光的手指却微微地收紧了。   他以前,从没在意过这些。   他懒怠处理俗物,喜好游山玩水,落在旁人眼里不过是些闲云野鹤的雅趣。   可却第一次有人会恨不得用性命去换取一捧他心心念念的雪,就好像对于他来说,即便是自己茶余饭后的一点小爱好,只要是自己想的,于他而言,都是天大的要事。   沈摇光的目光又重新从那玉瓶落在了商骜的脸上。   ……傻子。   他在心中低声道。 第95章   是夜, 白云观内翠竹潇潇。   澄玄子向来是个温和平淡的性子,一大爱好便是在竹林之中与人饮茶论道。眼看着方守行过两日便要回到上清宗中,这天夜里便请他来到自己峰中的竹林里长谈。   一同前来的还有万法宗的明灯大师, 也是修真界中有名的得道高僧。三人促膝而坐,饮茶畅谈,一时间也算得美事一桩。   他们聊着聊着,便聊到了上清宗的近况。   “宗门千年盛典在即, 方道友还有时间赴老夫的约, 当真是闲云野鹤啊!”澄玄子笑着说道。   旁边, 明灯大师笑而不语, 神态慈蔼温和。   方守行笑着摇了摇头, 说道:“还不是我那位师弟?有他在,我倒是免得一身宿务, 比起两位,可是有福气得多。”   其余两人听见, 都跟着笑了起来。   澄玄子调侃明灯大师道:“李道友竟都不问是方道友的哪位师弟,就知晓他说得是谁了?”   “哟。”明灯大师故作惊讶道。“既在宗门中有如方道友一样的威望,又在修真界中赫赫有名的,除了璇玑仙尊, 还能有谁?”   澄玄子听见这话,抚着胡须笑了起来。   “也是了。”他说。“前些年, 璇玑仙尊的义举我等都有听闻。听说近日他出关,竟已到了化形末期的境界?”   方守行笑着点了点头。   “这位仙尊, 当真无论从为人, 还是从天资, 都颇有玄清上神的风姿啊。”澄玄子叹道。   可分明只是一句喟叹, 却不知怎的, 从他口中说出,却有股意有所指的味道。   方守行抬眼,便看到了澄玄子意味深长地看着他的眼神。   “这……?”方守行面上一时露出了疑惑的神色,说道。“道友这是何意?还请道友明言。”   “唉。”澄玄子摆了摆手。“你们宗门之中的事,我等怎好插手呢?”   方守行一时间神色有些疑惑,看了看澄玄子,又看了看明灯大师。   便见明灯大师慈眉善目,朝着他合十道:“李道友想必,是在担心方道友你啊。”   “担心我?”方守行似乎还是没有听懂。   明灯大师看他这副模样,又提醒道:“宗门俗务,虽说冗余,但若总假手他人,唯恐方道友你自己没有觉察,旁人却生了僭越之心呢……”   他话刚说到这里,便被旁边的方守行打断了。   “好了,好了。”方守行说着,拿起茶壶,给二人添上了热腾腾的茶水。“今日夜色正好,说这些做什么呢?”   可是,却在他的茶壶倒向方守行的杯中时,又意有所指地叹了一口气。   “不过,也毕竟是玄清上神的独子嘛。”他说。   ——   上清宗的千年大典如约而至,各个宗门的客人也陆陆续续赶到了上清宗。   商骜的伤刚刚见好,沈摇光便又忙碌了起来。   各个宗门前来的客人都是修真界声名显赫、有头有脸的人物,既要妥帖地迎接,礼数上也错不得。   迎接来宾的俗物掌门不便出面,方守行便交给了沈摇光和浅霜两人。   可浅霜正是娇纵任性的时候,最不耐烦与旁人作这些表面功夫。第一日才迎了大愿寺的五蕴大师等人,第二日便赖下不来了,说一切请师兄定夺。   沈摇光也习惯了她这样撒娇耍赖。   于是,他只得替浅霜揽下了迎接其他宗门来客的重任。   几日下来,百草谷的谷主、白云观的澄玄子和李怀真父子、缥缈山庄的庄主和二公子池堇年、小少爷池鱼,玉女宫的凌嬅、还有拭剑门的叶寒寻等人,携带着各宗弟子共数百人,浩浩荡荡地赶到了上清宗。   沈摇光替他们安排好了住处,几日下来,非但礼节上没有半点错处,各项安排也细致入微,一时间,各宗门中都不乏夸赞沈摇光的声音,轻而易举地便传入了方守行的耳朵里。   方守行特地夸奖了沈摇光,但沈摇光一时也只想在自己的峰中休息几日。   也幸好。他心想。这样的大典一千年也只有一次,下一个一千年,自己还不知道在哪儿呢。   待到迎接来客的事务告一段落,沈摇光也确实能松泛地休息几天,在这几天考校一番商骜这些年来习得的剑法。   商骜的确从来不会让他失望,甚至连沈摇光都感到惊喜。   他给商骜留下了五本剑谱,本意是尚未摸清商骜适合哪一种,便干脆将自己遴选出的剑谱都交给他,让他自己选择。   但却没想到,那五本剑谱,商骜都习了个透彻,但凡剑谱上所讲的,商骜全都习得极为熟练。   一时间,就连沈摇光都觉得自己没什么可交给他的了。只在考校之后,将商骜一些剑法与真气所合的剑气不熟练、或是理解有误的地方纠正过来,旁的便没什么瑕疵了。   这天午后,沈摇光坐在庭前,让商骜在自己的面前又舞了一套剑。   庭前落叶纷纷,颀长的少年在遍地落叶的青石地上,身姿翩若惊鸿,剑锋所到之处,干净利落的剑气引得竹叶簌簌而下。   一套剑法结束,商骜微微喘着气,负剑停在了沈摇光面前。   沈摇光毫不吝惜地点了点头。   “很有进益。”他淡淡笑着,说道。   许是商骜刚舞完一套剑法,面上都浮起了微微的绯红。他看向沈摇光的目光本是忐忑的,却在沈摇光微微笑起时,嘴角也不自觉地跟着扬了起来。   向来寡言沉默的少年青涩地露出了个笑,因着不大熟练,有些笨拙,又有些不好意思的涩然。   “师尊谬赞。”他说。   “哪里是我谬赞。”沈摇光从不吝惜自己的夸奖。“本就是你悟性好,又仔细用功。前两日,我才同你说的那些话,你竟全都记在了心上,今天也进步良多。这两日是不是又偷偷练剑了?”   少年微微低了低头,耳根微红,像是只被抓包了的小犬。   “才说过,你身体刚好,需要多加休养。”沈摇光说道。   分明是责备的话,他语气却温和又平缓,竟不经意间又几分宠溺的无奈。少年又抬起眼看向他,这一回,那双眼睛里浅浅的笑意和深深的情绪已然藏不住了。   就在这时,院外的方向发出了一道轻快的笑声。   “哟,沈宿,我们是不是来的不巧,打扰你了?”   沈摇光一抬头,便见外头站着几个人,方才出声的,正是他多年未见的池堇年。   池堇年身边那个笑得见牙不见眼的,正是他的侄子池鱼。而在一旁抱剑不语的,正是叶寒寻。   叶寒寻旁边,浅霜笑得银铃一般,说道:“当然是我们打扰了!上清宗中谁不知道呀,我师兄教徒弟时是最认真不过了。好了好了,我们也别在这儿讨人嫌了,快走吧。”   说着,她便笑着作势要轰几个人走,院外的几人也笑闹成一团。   沈摇光忙站起身来。   “你们来点青峰,怎么不遣人通报一声?”他道。   商骜已然懂事地迎上前去,替几人打开了门。   “不过讨你杯茶吃,还需要旁人来说啊?”池堇年笑着说着,说到这儿,又颇为夸张地跟周围几人说,上次他与沈摇光外出游历时,沈摇光是怎样惦记他那个徒弟,看到了什么好东西,都要取了留给他徒弟。   几人有说有笑地在院中坐了下来,不等沈摇光吩咐,商骜便泡了新的茶来,给几人倒上了茶。   “多谢小友,不必忙了,快坐下吧。”池堇年对商骜说道。   旁侧,池鱼连忙给商骜让出了自己身边的位置,请他坐了下来。   “你看看人家,便比你明事理的多。”池堇年笑着对池鱼说道。   “我怎么不懂事啦!”池鱼反驳道。   “你成日里修炼都是三天打鱼两天晒网的,还怪我说你?”池堇年说。“还成天说要做沈宿这样的人呢,你也好意思。你看他这徒弟,五灵根的天资,而今已经修炼到筑基期了!”   听见他这话,池鱼的眼睛都亮了,抓着商骜便去问他有什么秘诀。   沈摇光在旁边提醒道:“池鱼,他素来话少,你们别逗他。”   听见这话,池堇年和浅霜又笑了起来,连连说他护短。   沈摇光也不反驳,只淡淡地笑。   这几个人,除了叶寒寻之外,都是爱笑爱闹的热闹性子。他也不知自己是如何与他们能成好友,但听着他们热热闹闹你来我往的,便是沈摇光也觉得周遭多了几分烟火气,倒不是坏事。   想到这儿,他又看向了一直一言不发的叶寒寻。   却只见叶寒寻单手端着茶杯,任凭茶盏中热气袅袅升起,却许久不引,只用冷淡又锐利的眼神,一瞬不瞬地打量着商骜。   而他对面坐着的商骜,却好似浑然不觉,只乖巧地垂着眼,一言不发。   “寒寻?”沈摇光不解,唤了叶寒寻一声。   听见他的声音,叶寒寻淡淡收回了目光,看了沈摇光一眼,低头饮了口茶。   “无事。”他说。   可是在垂眸饮茶时,叶寒寻的目光,还是淡淡从商骜的面上扫过。   前些日子外出降妖又化险为夷,和上次在道修试炼中的情况颇为类似。   想起商骜方才那套行云流水的剑法,怀疑的种子缓缓在叶寒寻心中发了芽。   这小子,当真只是勤奋且运气好吗? 第96章   临近盛典开启的前两日, 上清宗中发生了一阵不小的骚动。   起因是上清宗与白云观的弟子之间发生了不小的争执,但是各宗门弟子齐聚在上清宗中,偶有摩擦也是寻常的。当时各宗门对他们各打五十大板, 训诫之后,便算将此事解决了。   可不出两日,两边的弟子竟聚众斗殴了,甚至有两个白云观的弟子因此受了不轻的伤。   这件事直闹到了各宗门高层的面前。   原本宗门中的各项杂务, 就是沈摇光来处理的, 此次斗殴的诱因也是白云观的弟子说主办盛典之上宗门比试者借着主场之利, 行偏袒之实, 此事便坐实了是沈摇光的责任。   沈摇光被方守行匆匆传唤去主峰时, 已是这日的黄昏了。   沈摇光匆匆赶去,临行之前, 商骜又执意要与他通往,他便也没有多作纠缠, 带上商骜一同赶去了主峰。   到达主峰时,几个宗门的长老和宗主都端坐在主峰的堂中。   见沈摇光来了,方守行和颜悦色地请沈摇光坐下:“摇光来啦?快来坐下,先喝杯茶吧。”   沈摇光坐下去, 目光扫了堂中一圈,便已然大概看清楚了众人的神色。   宗门千年庆典上出了这样的岔子, 自然于上清宗是不光彩的。又因着伤了白云观的弟子,故而对两个宗门之间的关系也多少有所影响。   坐在主位上的方守行明显神色抱歉, 倒是旁侧的澄玄子神情仍旧和蔼温吞, 像是并未将这件事放在心上。   而旁侧的几个宗门中人, 都与这件事没有关系。各大宗门之间总会有千丝万缕的来往, 这样的小事, 自然不至于让他们发表意见。   “摇光,这会儿请你来,就是为了今日弟子们斗殴的事。”方守行温声说道。“自然,我们都信任你的为人,知道此事并不是因你而起。但是而今你在宗门之中威望甚深,想必由你来处理此事最为合适。”   这话便是将沈摇光捧得太高了。   沈摇光站起了身来,周全地分别额向方守行和澄玄子行了礼,说道:“宗主抬举。实是我规劝管教弟子不利,才使得宗门之中出现这样的事,还请澄玄子前辈宽恕则个,晚辈明日定将此事处理妥当。”   “诶。”澄玄子温和地开口。“我哪里有责怪你的意思?是我们白云观的弟子不懂规矩,合该我向宗主和仙尊道歉才是。”   方守行忙连连摆手,二人你来我往,都将错处往自己身上揽,一时间一团和气。   沈摇光看着这个场面,无比庆幸自己当初清醒,将宗主之位拱手让给了师兄。   就在这时,澄玄子笑着看向他。   “不过,刚才我与方宗主也谈起过。”他说。“弟子们之间的小摩擦罢了,算得上什么?但是另有一事,还是需要仙尊出面处理最为合适。”   沈摇光道:“前辈请说。”   就见澄玄子叹了口气,说道:“此事发生,全因着有传言说仙尊行事不公正。弟子之间的矛盾事小,但仙尊的清誉更为重要呀。”   旁侧的方守行也深以为然地点了点头。   “是了。”他说。“摇光,我们今日唤你来,也是为了这件事。若真因此事污了你的清白,我这做师兄的如何能安心?这两日你便将手头旁的事放一放,查一查这谣言的来源,再检查一番此次比试的场地和赛制。”   听到这话,沈摇光微微皱了皱眉。   这可是难为他了。   若是派他去做别的事,也不过是疲累繁冗一些,可是查清谣言的来源,这可从何查起?   话都是人的口中说出来的,他可以管旁人做什么事,又如何去管旁人说什么样的话?   但是,他环视一圈,在场的上清宗的宗主和长老,也确实无人能替他办这样的事,按宗主师兄所说,事涉他的名声,旁人也确实不好插手。   况且此事若不管,便就是清者自清浊者自浊的事。可若他管了,查不清楚,那便是教他坐实了。   他抿了抿嘴,想要拒绝,但是在场众人的眼睛都盯在他的身上,他总不能拂了宗主师兄的面子。   想必也是师兄好心办坏事,他实在没有旁的办法了。   沉吟片刻,他只好勉强地说道:“是,我定当查明真相,还上清宗以清白。”   ——   是夜,沈摇光难免有些发愁,夜已深了,他也有些辗转难眠。   他生平最烦管这样麻烦的事,更何况是事关传言、造谣这样的事。   明天去审一审白云观的弟子?可他们的掌门就在这里,他若真这样做,那便就是极其失礼的僭越。或者说,在上清宗内查一查?可众口铄金,哪里会有源头可循。   他兀自思量着,并没注意到商骜偷偷起了身,掩藏起气息,离开了点青峰。   那些老东西在欺负人,他师尊没发现,他可是发现了。   这种宫里玩剩下的东西,不过是贴上一副好人的皮子,把人往死路上逼罢了。从前他师尊声名远播,众人都知道他是个最公正、最清白的人,一个自己宗门的盛会,他犯得上给自己宗门的弟子们做这样的弊?   更何况,此番比试,他商骜甚至都没有参加。   商骜想起那几个老头道貌岸然的嘴脸,还有他师尊眉心微蹙的为难模样,心里就不舒服。更何况其中一个,还是他师尊最信任的师兄。   这个老东西是犯了什么病?教人家蒙骗了,还是嫉妒他师尊?   商骜一时间弄不明白这个,不过,这也不需要他弄明白。   他径直赶到了绛雪峰——便是今日与白云观弟子冲突的那几个弟子所在的峰。   那几个弟子把白云观的弟子打伤了,早被浅霜在峰中关了禁闭。商骜赶到时,几个弟子被关在绛雪峰偏僻处的房屋里,尚在不服气地骂骂咧咧。   见到商骜赶来,几个弟子像见了救世主,纷纷扑到了窗前:“商师兄来了?商师兄是来放我们出去的?”   商骜却道:“我来替仙尊问几件事。”   那几个弟子立时肃然:“师兄请问。”   “你们今日冲突,是因为什么?”商骜问道。“前几天,也是你们和他们争执的?”   其中一个弟子连忙跟商骜说了个明白。   原是那几个白云观的弟子,刚来几日便日日找茬。沈摇光将他们安排在了绛雪峰山中的居所中,他们三五不时便抱怨绛雪峰缺东少西,对他们的态度极其傲慢。这几个内门弟子从来都是耿直的性子,其中一个又在浅霜在外游历时掌管峰中各项事务,便因此和这几个人吵了起来。   原本他们各自受了责罚,此事便算过去了。   可是那天之后,这几个弟子竟变本加厉,非但私下挑衅,还栽赃是他们绛雪峰克扣了上清宗分给他们的修炼资源。他们据理力争,结果没几日,流言就传成了是璇玑仙尊处事不公,才教他们屡屡被克扣。   这几人一听,便知道此事是因他们而起。   他们立时便去找那几人理论,那几人自然是不承认的。于是双方拉扯争执之间,就打了起来。   商骜听到这里,眉心微微地皱了起来。   上清宗分给各宗门弟子的资源,也不过是一些用来稳固修为的丹药,图个好意头,祝他们在比试之中发挥顺利。   这种用了就消失的东西,当然不会留下什么痕迹,而沈摇光想要追查,自然也不会有结果。   商骜沉思片刻,对这几个人说道。   “我现在放你们出去。”他说。“但是你们现在,跟我去办一件事。”   ——   绛雪峰的弟子深夜里闯进了那几个白云观弟子的住处。   他们几人本就人多势众,白云观的那几个弟子修为也不敌,又有两人受伤,很快便被他们制服了。   待到几人被压制着动弹不得,商骜从门外缓缓地走了进来。   其中一个白云观的弟子认出了商骜,朝着他的方向啐了一口,怒道:“怎么,难道这就是你们上清宗待客的规矩?将我们白云观的弟子打伤了还不算,现在还要拘禁扣押我们吗!”   说着,便又有旁边的人大声叫嚣道:“就是!明日我们便去禀明你们宗主,问问你们这是什么道理!”   却见商骜微微侧过头,淡淡地看了他一眼。   “待客?”   他慢悠悠地踱步上前,一把扯下了他腰间的储物囊。   须弥芥子这样的东西在修真界中价值连城,这样的普通弟子是没有资格用的。商骜一把扯开了那储物囊,往下一倒,便有上清宗标记的灵石噼里啪啦地掉了出来。   接着,他又如法炮制,将其他几个弟子的身上搜了个干净。   他们所说的被克扣的灵石,全部都在他们的佩囊之中。   周遭绛雪峰的弟子都愣在了原地。   “你们……你们原是将这些灵石藏起来了,还敢这样污蔑!”   自然了,名门大派,这些人无论如何都没想到,上清宗竟会做出这样突然搜身的事。   商骜看着那些灵石,继而缓缓抬眼,看向了这几个人。   “待客,自然不是这样的礼节。”他说。   “但是若要抓贼,那就不一定了。” 第97章   若说抓贼, 那罪名便就大得多了。   一时间,那几个弟子纷纷愣在了原地,接着便有人立时间回过神来,大声骂道:“抓贼?你说谁是贼, 证据在哪里!”   商骜凉凉地一笑。   “证据?证据不是就在这里么。”他说。“这些灵石, 若不是你们盗窃所得, 那就是攀诬上清宗弟子和点青峰峰主。若是你们盗窃所得,这里的这些, 便就是赃物。”   “难道我们还缺你们几块灵石吗!”还有人嘴硬道。   商骜微微偏了偏头, 凉凉地看向他。   旁边,便有绛雪峰弟子忍不住怒道:“不缺这几块灵石, 为什么又要将它们藏起来诬陷我们克扣?分明是你们自己作乱, 而今证物俱在, 你还想如何抵赖!”   眼看着两边的弟子又要吵起来, 商骜不耐烦地皱了皱眉。   他们今天来此, 不是为了看他们吵架的。   他慢条斯理地又开了口。   “东西就在这里, 给你们两条路选。”他说。   在场的人都转头看向他。   便听商骜说道:“一则,明日你们自己去认错, 说一切都是你们的污蔑,至于什么原因, 你们自己编。”   那几个弟子七嘴八舌道:“你想都别想!”   又听商骜接着说道:“另一条, 就是明日我便带着证物去见仙尊, 说你们偷窃。”   “你含血喷人!”   “是不是血口喷人,你们自己知道。”   说着,商骜垂下眼, 慢悠悠地往前走了两步, 微一抬腿, 便提了提地上的那堆物件。   “这本秘籍,还有这个法器,都是上清宗的吧?”他淡淡地一个一个数道。“还有这株灵草,这枚丹药……”   他语气平缓,一个一个地数过去。   在场人都目瞪口呆。   很快,便有绛雪峰的弟子反应过来,大声说道:“这本秘籍不是绛雪峰藏书楼里的吗!怎么会在你们这里!”   房间里只点了两盏灯,这样昏暗的环境下,其余众人的注意力都放在了那些亮晶晶的灵石上,这些不看字便认不出来的秘籍、带有上清宗炼丹炉痕迹的丹药,还有这些需要仔细辨认才能发觉只有在蓬莱州才种的出来的灵草,除了商骜之外,没人辨认得出来。   就连那些白云观的弟子都没想到。   他们观主是最温和中庸的性格,他们这些修炼成绩出色的弟子,在宗门中也横着走惯了,这样顺手牵羊、先到先得的事,根本数都数不过来。   这些东西,就算是在他们白云观的长老峰主面前都无法一眼辨认出来,商骜怎么会这么快就觉察了不同!   一时间,在场众人都慌了神。   只见商骜抬起眼,没有情绪的眼神凉凉地落在他们身上。   “选吧。”商骜说。   周围绛雪峰的弟子们也皆用愤愤的眼神看向他们,短暂的沉默之后,有白云观的弟子率先低头道:“我们知错了,明日就去和仙尊……还有绛雪峰峰主道歉。”   周围绛雪峰的弟子们皆是松了一口气的模样,面上也露出了喜色。   只有商骜面不改色。   “嗯,答应得很好。”他说。“但是,只答应可没有用。”   “你什么意思?”白云观的弟子紧张地问道。   却见商骜抬起手,昏暗的房间中,真气化作的卷重徐徐在他面前展开。   “为了避免明日你们改口,还是签张文契比较实在。”商骜慢悠悠地说着,卷轴之上已经以真气徐徐地写出了字迹来。   周遭绛雪峰的弟子面上皆露出了钦佩的神色。   待到商骜面前的契约写成,那卷轴徐徐飘起,停在了那几个弟子面前。   为首的那个愤愤地瞪了商骜一眼,抬手正要写下,却听见商骜凉凉的声音提醒他道。   “这契文,可不只是书面上的啊。”他说。   那几个弟子神情疑惑之际,就见那卷轴上徐徐流下的真气,竟包裹住了满地的物件和他们的储物囊。很快,散落一地的东西就都重新回到了各自的储物囊中,储物囊又飞起,重新回到了这些弟子的腰间。   “你用的这是什么妖术!”那几个弟子惊道。   “算不得什么妖术,日后你们学会了结契,自然就知道了。”商骜说。   “契约既成,你们的储物囊就会被契约用禁制保护起来,谁都打不开。若明日你们主动去认错,认错之后,契约解除,禁制自然也消失了。但若没有,明天禁制便会在各宗门宗主面前打开,你们储物囊中偷窃的东西,还有那些灵石,就都会公之于众。”   那几个弟子纷纷愣住,继而都用恼怒的眼神瞪向商骜。   商骜淡淡垂眼,迎上了他们愤恨的目光。   对峙之后,这些人自知不是商骜的对手,只得咬牙切齿地各自签下契约,还不忘警告商骜,一定要履行诺言。   商骜领着绛雪峰的弟子离开了此处。   几人行在昏暗的山间道路上,但每个人的脸上都是高兴的。   也有弟子追上前来,问商骜道:“商师兄,你怎么会用这样厉害的结契法术!”   不等商骜开口,便有人在旁边接话道:“你是不是傻子?自然是仙尊教的了。”   周遭的几人也立时间发出了惊叹的声音。   “不愧是仙尊呀!”   “商师兄真是得了仙尊的真传!”   “果真,有仙尊在,怎样的事解决不了?”   听着他们一声声的夸赞,商骜面上却没什么表情。   “我今日来此,本就是背着师尊的。”他对这几个人说。“自然也没有这样的法术,方才的一切不过是障眼法,吓唬他们的。”   几人立刻心领神会,都夸赞商骜神算,机智过人。   “这样的事,自不能让我师尊知道。”商骜提醒道。   几个人立刻纷纷表示绝不会将今晚的事外传,一句话都不会往外说,绝不会恩将仇报。   商骜淡淡看了他们一眼。   他倒是相信他们,毕竟这些人关着禁闭就偷偷跑出来,自然也不敢让自己的师尊知道的。   他嗯了一声,对这几个人道了谢。   自然了,他想要隐瞒这件事,并不是因为这法术是假的。   恰恰相反,它是真的。   这样的结契之法,天下都没有几个人知道。也只有向他这样,与万千鬼修结下了最阴毒的血契的人,才会使用。   这件事,他自是要瞒他师尊一辈子的。   ——   果不其然,第二日,那几个白云观的弟子便痛哭流涕,前往上清宗的主峰,向方守行道歉,说自己因着先前与绛雪峰的弟子们发生口角,此后又被打伤,这才怀恨在心,散播谣言的。   而绛雪峰和沈摇光,从头到尾都未曾克扣过他们一分一毫,一切都是他们编造的。   这教方守行一时乱了阵脚,连忙将澄玄子请了过来。而澄玄子听到了这前因后果,痛心疾首地将这几个弟子狠狠地斥责了一通,又在方守行的劝说之下,高高拿起轻轻放下,斥责之后,便没有后文了。   唯有一夜都没怎么睡的沈摇光,第二日一早,便听说事情解决了。   这于他而言便是再好不过的事了。他特地去了一趟主峰,听着澄玄子一声一声地同他道歉,立时便将此事揭了过去。   只是沈摇光想不明白,这几个弟子怎么会一夜之间良心发现?   他旁边的商骜说道:“许是他们怕师尊查明,事情闹大?”   沈摇光闻言,思量片刻,颇为认同地点了点头,说道:“也只有这一种可能了。”   而这天夜里,谁也不知道,那几个弟子竟没有回绛雪峰,而是出现在了澄玄子的住所中。   几个人并列站成一排,各个垂头丧气,谁也不敢出声。   “认错?你们还跑去认错?!”澄玄子怒道。“之前怎么吩咐你们的,全都忘记了吗!”   那几个弟子谁都不敢出声。   从头到尾这一切,确实全都是观主指点的。观主说璇玑仙尊如今名声之高,已经到了想要谋权篡位的地步,他们为了帮方宗主保住宗主之位,才不得不除此下策。   此事若行得通,对璇玑仙尊来说也不过是坏了名声这点小事,但却能让方宗主坐稳宗主之位,白云观也能卖他一个大人情。   但是……他们千不该万不该,不该被商骜抓住偷窃的把柄。   眼下在观主面前,他们也不敢提及偷窃之事,几人垂头丧气,谁也不敢出声。   澄玄子见状,怒极说道:“怎么,还不说缘由,难道你们想要被逐出宗门不成!”   短暂的沉默之后,一个头脑灵光、胆子大些的弟子哆哆嗦嗦开口了。   “观主……实在是昨天夜里,我们受了璇玑仙尊座下首徒,商骜的威胁啊!”   “他威胁你们?他拿什么威胁你们?”   “他……性命!他拿性命威胁我们!说若我们今日不去认错,便要杀了我们啊!”   “杀了你们?”澄玄子狐疑。“他一个筑基中期,有这样的本事?”   那弟子自然知道此事是说不通的。   但是他的话已经说到了这个份上,只好眼一闭心一横,接着扯谎道。   “是!他不知……不知是修炼了什么功法,即便是筑基期,修为也远远高出我们许多!” 第98章   “……功法?”   听见这两个字, 澄玄子的神色变了变。   按照他之前的推测,这几个弟子轻易地受了商骜的胁迫,定然不是被威胁, 就是被捏了把柄在手里。   见他神色有异, 这几个弟子立刻便参透了其中的玄机。   这样说, 是有戏的!   立刻, 几个弟子心领神会,你一言我一语地向澄玄子告起了状。   毕竟那结契的功法,他们几个的确从没见过, 便将那法术夸得神乎其神, 说商骜顷刻间便能以性命胁迫他们。澄玄子再要细问,他们便纷纷说那法术闻所未闻,定然是仙尊将什么珍藏多年的秘籍倾囊相授,才使得商骜能够恐怖如斯。   澄玄子听着, 渐渐也不再那般将信将疑。   毕竟, 给商骜一些世所难见的秘籍, 对沈摇光来说又不是什么难事。他可是有玄清上神全部传承的人,想要什么样的宝贝没有?   他自言自语道:“难怪那小子次次都这般福大命大, 难道是因为这个……”   商骜的两次奇遇,这几个人可都是知道的。   “是啊!观主大人,您说商骜若不是有璇玑仙尊的秘籍傍身, 怎么能靠着区区筑基期的修为, 在金丹期大妖面前活下来呢!”   “是啊!其中定然有诈!”   “是了!也不知是什么禁术, 怎会在修真界闻所未闻、见所未见呢!”   又有个弟子绘声绘色道:“是啊!前些日,他不是在饮冰山独自在妖群中活了下来吗!怎么会这样蹊跷!”   澄玄子神色一凛。   此事他可是早有耳闻。面前这几个小子不知道, 他可是在群妖被平之后, 暗中派了弟子前去探访的。   毕竟, 能有这样境界能与妖群对抗的散修,会是怎样的实力?若说这样的人背后没有旁的宗门撑腰,他可是一点都不相信。   却不料,前去探访的弟子回来说,北地的妖群,居然一夜之间奇迹般地消失了。   若说商骜真得了什么秘籍,能威胁这几个小子的性命,他信。若说商骜真有那让妖群消失的功夫,他是断不能相信的。   但他信不信,有什么要紧的呢?   若真将此事顺理成章地推到商骜身上,方守行能不怀疑他师尊?只要他二人之间的嫌隙越来越深,就不怕没有离心离德,甚至分道扬镳的一天。   他方守行以为他是个什么人物?天资平平,靠着几分长袖善舞的本事混在修真界里。如果没有沈摇光那父子二人在背后撑腰,区区上清宗,凭什么位列道修五大宗门之首?   到了那时,自有他们盛极而衰的时候。   ——   上清宗的千年盛典热热闹闹地落下了帷幕,沈摇光也终于能松一口气了。   他素来最懒怠应付这些场面,笑着将各大宗门的前辈长老们一一送走,便想着能好好歇息一番,顺带着巩固一下他刚刚提升的境界,稳固一番修为。   可是,最后一个客人刚刚送走,他便得了掌门师兄的密令,要他去北地探查那些死去的群妖的下落。   沈摇光未免觉得有些小题大做。   毕竟北地荒芜,饮冰山附近又有好几个繁华的市镇,其中有不少商贾和散修靠着妖兽尸身上的皮毛和真气尚存的骨肉过活,从来都不是新闻。   但他师兄却将此事说得玄而又玄,总之,必须要他亲自前往北地,探查一番。   沈摇光也不愿违逆他的想法,想着只当前去饮冰山游历,若有消息便带回给宗门,若没有消息便算去饮冰山游玩一圈。   这么想着,他便答应了下来。   他并没注意到师兄看向他时,带着隐匿试探的神色,答应之后,便转身回了点青峰。   却没想到,他刚把此事告诉商骜,商骜便提出,自己也想随行。   沈摇光自然不赞成他这般,毕竟作为个修士,最要紧的便是脚踏实地地修炼。   可是看到商骜那弃犬一般的模样,沈摇光又难免有些心软。   罢了,有自己在,至少不会有什么危险。   于是,他便带着商骜,只两人一同,踏上了北上的路。   饮冰山脚下的城镇,因着有一条常年不冻的河流经过,因此名叫活水镇。   活水镇虽说只是一个镇子,但却比寻常的城市还要繁华几分。饮冰山下常年寒冷荒芜,为数不多的居民都住在活水镇上,加上饮冰山上素来盛产天材地宝,故而来往的客商和修士络绎不绝。   沈摇光和商骜在活水镇上住了下来。   探查妖修气息的事,对沈摇光来说算得上大海捞针。   此时,带着商骜同行的好处居然显现了出来。因着商骜当时在场,还记得妖修现身的地点,因此有了商骜在旁侧指引,沈摇光倒是省下了不少的功夫。   只是,几天下来,他们连半点妖修的痕迹、甚至当日打斗的痕迹都寻不到。   实是饮冰山本就是一处灵脉所在,终日大雪覆盖,便是那雪上都有几分灵气,仅仅一场大雪,便能将全部的痕迹都掩藏起来。   沈摇光并未将这样的失败放在心上,反倒是商骜,能看出他眼神中的沮丧。   这一天,他们二人入山,仍旧一无所获。   看见旁侧的商骜神情低落,沈摇光笑了笑,领着他停在了饮冰山的一处小山峰之上。   “罢了。”他说。“想必师兄也只是道听途说,并没有什么根据。”   便见商骜低声说道:“……未能帮上师尊的忙。”   见他这副低落的模样,沈摇光不由得笑了一声。   “怎么,若我这般回去,宗主师兄还要斥责我吗?”   他难得有这样玩笑轻快的时候,看得商骜都有些呆愣。   沈摇光却是没注意到他神色上的变化。   “你看。”他抬起头,看向远处连绵不绝的雪山。“此处的雪,当真与别处不相同。”   商骜看向他。   就听见沈摇光接着说道:“我尚未谢过你,你带回去的那一捧雪,尤其地晶莹好看。”   就看见,沈摇光微微侧过了头,对上了他的双眼。   “何须帮到我什么?那一捧雪,便足够了。”   ——   商骜说不明白自己此刻的感觉。   他的心再胸口跳得厉害,像是有一种比喜欢更浓烈、比仰慕更炽热的情感在侵袭着他。他尚且不知什么叫倾慕,却知道,自己的心脏此刻,像是扯住了他的衣襟,将他揪住了一般。   他的心脏在告诉他,你看,这样一个人,值得我此后的每一下都替他跳跃。   商骜许久说不出话来。   许是他师尊确实看出了他神色不对吧,但是只有他自己知道,他那样的情绪,来源于他的自责。   他为了不让他师尊发现自己和鬼修的痕迹,这才执意前来。他带着他师尊去的每一个地方,都被鬼修事先细细地检查过、伪装过,他师尊看到的,全都不过是假象罢了。   但是,他师尊竟还要因此安慰他,告诉他,他带回去的那点没用的冰霜,有多好看。   ——   这日还有许久才到天黑的时辰,沈摇光想着再去搜寻什么踪迹也没有意义,便干脆携商骜一同去饮冰山中寻找饮冰山特有的霜莲。   那霜莲非但可以入许多灵药,提升修士的修为,最重要的是,足够多的霜莲能够洗练人的经脉,使经脉更加坚韧强大。   沈摇光也有意用此物强化一番商骜的肉身。   只是此物珍贵极了,即便是在饮冰山上也难得一见,便是在山下的黑市中也是少有的。   饮冰山深处愈发高寒,无法御剑,沈摇光便与商骜徒步而行。毕竟修士的身体坚不可摧,这样对凡人而言难于登天的事,对他们来说也算如履平地。   终于,在日头隐隐要西沉时,沈摇光在一处山巅之上看到了一株霜莲。   “那里!”饶是他,在长久的寻找之后都有些惊喜。他对旁边的商骜指了指那个方向,便单手牵起衣袍,大步朝那个方向而去。   那霜莲生在那处山巅之上,其下便是万丈深崖。它长在崖壁的缝隙中,从旁的方向看去,也只有沈摇光这般细心的人才寻得见了。   沈摇光小心翼翼地将那霜莲采摘下来。   那朵花刚开放没多久,花瓣尚且新鲜坚韧,一看便是洗练经脉的好药材。就在沈摇光要将那株霜莲收进须弥芥子中时,异变陡升。   他足下的积雪本就松散,因着多站了一个人,猛地断裂开来。   沈摇光足下一空,便随着坠落而下的积雪一同向下坠去。   即便此处不能御剑,只消他单手挥出一道真气,便能稳稳地在空中停下来。但是他此时双手捧着那株霜莲,随着坠落而下的凛风,他稍稍松手便会随风碎裂。   沈摇光舍不得那株霜莲。   也罢,毕竟对于他这样修为的修士来说,即便是千丈深渊,他掉下去也会毫发无伤。还不如先将这株霜莲保护起来,待他落地将它收好,再踏着真气飞回去。   可就在这时,在沈摇光的视线中,坠落的雪块和清朗的碧空中,忽然又出现了一个人。   商骜。   他看见商骜匆匆地冲上前来,毫不犹豫地纵身一跃,便与他一起,跃入了万丈深渊之中。   坠落而下的沈摇光,竟被他一把抓住了。   下一秒,天旋地转。   他被一个人牢牢地裹住,那人后背朝下,死死地将他护在了怀中。 第99章   这孩子疯了!   他化形末期自然无所畏惧, 可若这筑基期的少年替他承下着一撞击的话,定然要受伤的!   可是,沈摇光的大脑却在这一瞬间宕机了。   即便同在一个屋檐下多年, 他也从没有这般清晰地嗅到商骜身上的气息。那本该是浑身染血, 血腥和泥土交缠的脏小子,就像他不知不觉长得甚至比他师尊高的身材和紧实坚韧的肌肉一般, 浑身的气息变成了一种有些陌生的、冰凉清冷的气味。   像饮冰山上终年覆雪的松树, 又像他从怀里捧出的那捧雪。   天旋地转中,沈摇光甚至有了一种错觉, 就像他也变成了那捧被商骜藏在衣襟中的雪。   世人敬畏他, 尊重他, 从没有过这样的接触, 更没有人这样抱着他。   用力的、温热的, 又像要勒断他的骨骼,又像要将他融进血骨。   片刻,沈摇光才恍然从这种、冬日里在棉被中醒来的、醉酒一般的感觉中回过神来。   “商骜!别胡闹!……”   可是,尚未等他这句话说出口, 没等他挣脱商骜的怀抱用真气托住两人,商骜便重重地落地, 背脊撞在地面上,发出了一声令胸腔震动的闷哼。   但是那种触感, 却又像是有些柔软。   沈摇光猛地挣扎起身。   可是, 就在他回头要查看商骜的伤势时, 他便被眼前的场景惊得说不出话来。   峡谷之下, 满地铺展而去的霜莲, 繁盛地盛开成一片雪白的花海, 一路在悬崖之下铺展而去, 像是流淌过这片深渊的河流。   ——   幸而身下有大片怒放的霜莲,商骜的身体并没有什么大碍。   确认商骜无事后,沈摇光转过身去,打量着这片盛放的霜莲。   霜莲只在人迹罕至、冰雪高寒、且灵气充沛处生长,这三个条件缺一不可。   而这片深渊中的霜莲,真的如河流一般,蜿蜒着在峡谷之下,自南到北,南方尚且的稀疏的,越往北去,便越是茂密繁盛。   沈摇光许久都没有出声。   反倒是商骜先开了口,嗓音有些沙哑低声道:“那边……是不是有什么?”   沈摇光看见,商骜也和他看着一样的方向。   深渊再往北去,那边的霜莲,甚至层层叠叠,快要生长不下了。   “走吧。”沈摇光说。“过去看看。”   ——   他们二人顺着霜莲生长的方向,一路在峡谷之下向北行进着。商骜静静跟在沈摇光的身后,没有言语。   他的后背剧痛一片。   这话即便是说出去,也没人会相信的。就在刚才,他看到他师尊跌落悬崖,像是雪山上一片飘落的鸿毛,瞬间便消失不见了。   他的脑海中空空一片。   甚至什么都没有想,他靠着本能冲上前去,甚至足下半点真气都没有,全凭着一双冰天雪地中的腿。他冲得那样快,纵身便跳进了悬崖。   他甚至已经不记得自己是一个修为高深的修士了。   他只顾得上伸出手去,在空中愈发用力地伸手,去拉住他的师尊。那一刻,他像是那个被暗卫追杀、无力又弱小的少年,只能用自己的血肉之躯护住他师尊。   那一瞬间,他像是除此之外,什么都没有了一般。   一直到他师尊匆忙地出声唤他的名字,他才回过神来,飞快地蓄积真气。   可是已经晚了。   那一刹那见蓄积起的真气,只够让他没因着那几秒钟的愚蠢跌得粉身碎骨。他堪堪保住了性命,却被摔得五内剧痛,像是将五脏都摔裂了一般。   自然,他跟在他师尊身后,断不敢让他师尊发现这样的异样。   太蠢了……   他静静地跟着他师尊,一直到在他们面前,深渊到了尽头。   他们两侧的山壁在他们面前合在了一处,而在霜莲汇聚的那片死路尽头,矗立着一个几乎被霜莲淹没的山洞。   商骜听见沈摇光沉吟着说道:“此处灵气这般充沛,莫不是其中藏匿了什么?”   说着,他回过头,对商骜说:“你就在此等候。若里面藏着什么妖兽,恐怕会有危险。”   商骜想也不想地就拒绝了他。   他自然不能说,这是因为他要保护他师尊。   若是什么世所难见的妖兽,他师尊力有不敌怎么办?他如今的修为,甚至比他师尊都高处一个境界来,若是遇见什么危险,他也绝不会吝惜,再在他师尊面前隐瞒。   但沈摇光自然是不知道的。   他微微皱了皱眉,肃然道:“别胡闹,商骜。此处谁都没有去过,若有危险,你如何自保?”   商骜却还是摇头,定定地看着他。   “……师尊,我跟着您。”他低声说。   这小子从来都是冰冷寡言得像根坚硬的木头一样,从没有这样语带央求过。沈摇光顿了顿,立时便想,他莫不是怕了?   想来也是。若是什么顶级妖兽的洞府,自然不会只有一只妖兽,恐怕即便洞口处,也会有许多依附它的小妖。若有小妖逃窜而出,他不在身侧,商骜更难抵挡。   想到这儿,沈摇光还是妥协了。   罢了,一会一旦有任何危险,他就立刻带着商骜撤离,绝不会恋战。   “走吧。”他说着,回身对商骜说道。“跟紧我。”   他们二人先后进了那洞府。   沈摇光略一抬手,便有真气照亮了昏暗的洞穴。他与商骜缓缓穿过一条狭窄的、极长的隧道,蜿蜒着,一直进入了洞府的深处。   其中灵气充沛,即便沈摇光没有刻意探查也感觉到了,但是越行越深,他却并未感到任何活物的气息。   隧道愈发宽阔的起来,最终,洞府深处的全貌出现在了他面前。   那是一处极其深邃的山洞,山洞之中,纵身许有数十丈,竟堆满了一片可观的宝物。   法器、珍宝、灵石,还有数不尽的灵丹妙药和天材地宝,便是沈摇光身后的商骜,都看呆了。   莫非这竟是一处无人发觉的藏宝之地?   但是,既无人把守,也无妖兽守门,空空荡荡只有一堆宝物的藏宝之地,也是谁都为曾经见过的。   商骜转头看向沈摇光。   却见沈摇光的目光落在了那堆宝物的某处,目光怔愣,甚至隐约有泪光闪烁。   商骜顺着他的眼神看去。   就见他看向的那处,竟是一柄落了灰尘的剑,即便蒙了极厚重的尘土,也可以看见其上光彩熠熠。而在那柄剑旁,有个怪异的东西静静搁在那里,看起来像是一张纸叠成的,却不知叠的是什么,跟周遭任何一件都价值连城的宝物格格不入。   商骜看向沈摇光。   就见沈摇光静默良久,低声问道。   “你听说过上神传承吗?”   ——   商骜自然是听说过的,这在修真界中不仅不算秘密,甚至算得上是妇孺皆知的常识。   若修士得道飞升,修成上神,便会脱离凡尘的躯体,自然这个躯体之中全部的修为,也都会遗弃在这个世界。   而这修为与普通修为不同,是可以继承的。   上神既能够将这修为寄放在某个物件之上,就此尘封,也可以将它赠送给某个人,便称之为传承。   传闻这样的传承是能洗筋伐髓、使得修士迅猛突破的修为和大量取用不尽的顶级天材地宝。据说,上古的太常真人就是得了还虚上仙的传承,登时便由半步化神直接渡劫,虽他不幸在最后一道雷劫中身陨,但这传说却成了修真界中口耳相传的美谈。   听见沈摇光这样问,商骜点了点头。   就见沈摇光静静地看向那柄剑,和那柄剑旁那个奇怪的物件。   “若我没有看错……这里,就是我父亲存放传承的地方。”   便是商骜都一愣。   “……玄清上神的传承之地?”   毕竟,玄清上神的传承、或是寄放传承之物,定然已经偷偷交给了他唯一的孩子璇玑仙尊,这是整个修真界都默认的事情,就连商骜都觉得这是情理之中。   只是,旁人难免觊觎,却又因着上清宗、玄清上神和沈摇光本人深藏不露的修为而忌惮,商骜却从没动过什么歪心思。   就见沈摇光缓缓地点了点头,慢慢走上前去。   世人都以为,他父亲将自己全部的遗产和传承都交给了沈摇光,而只有沈摇光和他周围最亲近的人知道,他父亲从没有给过他。   那时,他父亲修为震动,隐约到了要飞升的时候,将一个须弥芥子交给沈摇光,便一言不发地离开了。   他们父子二人向来交流甚少,沈摇光倒也不意外。   他父亲留给他的资源极其丰厚,足够他修炼千年万年,他却清楚,那不是他父亲手中的全部。他也并没有多问,毕竟他默认那些东西都是属于他父亲的,如何处置,只听他父亲自己的想法。   他们多年以来也都是这样感情冷淡,相互尊重的关系。   那日之后,他便再没见过他父亲,直到雷劫降世,他父亲在全天下的瞩目中羽化飞仙,而他也只是在万里之外,在天空中层层荡开的奇异霞光之中,遥遥地看了他父亲最后一眼。   他从没想过今日会在这里看见他父亲的遗物,   甚至,与他父亲最为珍视的本命宝剑放在一起的,竟是他幼年所折的纸飞机。 第100章   那时, 他穿越来此不过四五年,肉身也不过是个四五岁的孩童。   他前世殚精竭虑,最后还是落得被害得车毁人亡的下场, 使得他刚来这里时,便只想做个在修真界里摆烂混日子的普通人。   什么道修第一大宗门唯一的大少爷什么的, 这破位置谁爱坐谁坐。   因此, 他从小也有几分解放天性的顽劣, 像是要把他前辈子所有的步步为营、循规蹈矩的无聊日子补回来。   这纸飞机, 就是他四岁的时候折的。   那时他住在他父亲所住的主峰中, 他在后山玩耍时,他父亲正领着他师兄打坐修炼。翠竹簌簌而落,他百无聊赖地拿撕下来的一页秘籍叠了个纸飞机,就这么随手一抛。   那纸飞机乘着山间的风,摇摇晃晃地落在了他父亲身侧。   那时, 整个主峰中的弟子们都吓得不敢出声了。   玄清真人向来最是严肃冷淡, 旁人从不敢分毫打扰他的修炼。   沈摇光却不怕。   谁会跟一个四岁的孩子置气?他理直气壮。   果真,他父亲被打断了修炼, 睁开眼后,只是冷淡的、甚至有些嫌弃地垂眼看了一眼地上的纸飞机, 便重新闭上了眼。   但是这日晚上, 待到峰中人散尽, 他父亲第一次将他这个四岁的小孩子提到了厅中,冷声与他进行了一场交谈。   “你只当你是个孩子, 便可肆意妄为,混天度日了吗?”他父亲肃然问他。“你师兄, 三岁被我捡回峰中时, 便已经开始跟着我修炼了。”   沈摇光嗤之以鼻。   这话拿来与个四岁的孩子聊, 也只有他父亲做得出来这样的事了。幸好他的灵魂是个二十多岁的人,不然想必他父亲此番又是对牛弹琴。   再说了,能像他师兄一样早熟早慧的能有几个?   就听他父亲接着说道。   “我并不想在你身上浪费时日,来教导你修炼一事对修士而言有多重要。但是你晚一天修炼,修为低一个层级,日后便要多吃千百分的苦,可没人再能护着你。”   沈摇光仍旧不理他。   “但是,你也该到知道什么是‘金鼎怀珠’的时候了。”   沈摇光百无聊赖地抠手的动作一愣。   那天之后,他才知道自己这副身躯里有一颗与生俱来的金珠,除了他父亲之外,没人知道。他也知道了,即便他不想与旁人争,但是没他父亲在侧,若他没有修炼到能遮住那颗金珠的金丹,就会立时间被人发现,炼化成旁人修炼之路上的鼎炉。   他也知道了,若日后他独行修真界中,但凡被一个人知道秘密,只要他不是天下最强大的修士,便会落入万劫不复的深渊。   他不想争,但是他这样的躯体,却不得不争。   他只得做一个一点即通的、早慧的孩子,此后跟随他父亲修炼,半点不敢懈怠。他渐渐成了修真界中的一段佳话,渐渐地,旁人在夸赞他父亲、顺带拍他马屁的时候,夸张的咱们也变得越来越真心了。   他一直以为,他和他父亲也是这样冷淡的、合作的关系。   他们甚至不像师徒,更像个弟子和掌门。他听命行事,习得剑法和修为,他父亲获得声名和颜面,让他成为他花团锦簇的人生中浓墨重彩的另一笔。   一直到现在。   他才知道,那少时随手抛掷而出的纸飞机,竟被他父亲珍藏了这么多年,甚至到飞升的前一刻,也和他性命一般重要的佩剑放在一起。   沈摇光缓缓上前,在那纸飞机前俯下身来。   那玩意不过是用书页叠的,随手撕下来的书页,边缘都并不齐整。它已经有些泛黄了,却很平整,唯独边缘磨出了毛茸茸的纸絮,一看就是被人私下握在手里,反复把玩过的。   他后知后觉、跟着将近百年的光阴,看到了他父亲极为隐秘的父爱。   他不由自主地伸手,触碰到了那纸飞机的边缘。   下一刻,剧烈的震动和疼痛从指尖传来。   “师尊!!”   沈摇光听见商骜在身后焦急地唤他。   但是他已经控制不住自己的意识,天旋地转间,周围已经发生了天翻地覆的变化。   这分明是进入幻境的前兆,而这幻境,分明便是这看似死寂一片、没有任何人保护的宝藏最强大的保护。   这是天下最强大的修士所设的心魔境,保护的不是其他,而正是这片宝藏中最珍贵的部分。   传承之力。   玄清上神的传承之力,竟不在这片珍宝中最隐秘、最深处的地方,而就在这只脆弱的、格格不入的纸飞机之上。   ——   天旋地转之后,一片上清宗主峰旧日情形的幻境之中,竟出现了他父亲的身影。   多年未见他父亲,沈摇光一时间竟有些恍惚。   衣袂飘飘,宛若神祇的中年男人,单手负剑,冷冰冰地看着他。   对上那幻影的眼神,沈摇光在片刻的出神之后,便飞快地清醒了过来。   面前这人并不是他的父亲,而是这心魔幻境根据他心中深处的触动所幻化出的人,是要击溃他的内心,从而击败、甚至杀死他的心魔。   沈摇光的手缓缓落在了坠霜剑上。   果然,那幻影开口了,语气冰冷,带着森然的质问。   “你当真贪婪。”他说。“怎么,便是我已经不在这个世界上,你还是要翻出我全部的遗产?这么想变强,到了想争抢我的修为的程度了?”   即便知道这人不是他父亲,沈摇光还是凌然说道:“我从没有过这样的想法,今日全是巧合,你可以不必给我,我现在就走。”   但他知道,他是走不掉的。   心魔幻境,最是凶狠,除了破除幻境之外,只有你死我活。   那幻影并不出声,只是淡淡地冷笑。   就在这时,沈摇光身后出现了一道身影。   “师弟自然是想要的。哈,这样的好东西,谁又不想要呢?”   是他师兄方守行的声音。   沈摇光回头,就见身后的师兄淡淡笑着,说道:“师尊的传承,还有师弟金鼎怀珠的肉身,自然是世人皆想抢夺的修炼法宝。”   他握着剑,逼近了沈摇光。   沈摇光的喉结上下滚了滚,握剑的手微微一紧。   他看向面前他父亲的幻影,说道:“你还真是无聊。”   那幻影仍旧笑着,只是看着他,一言不发。   这竟让沈摇光的身形微微晃了晃。   真是……甚至即便知道这只是幻境,他也不得不承认,这幻境当真厉害。   它展现给他的,都是他内心深处从未告诉旁人的、最为恐惧,甚至从没克服的东西。   前世,他汽车失灵跌落悬崖,能碰到他私人用车的人,只有他身边最为信任的那几个人。   他到死都不知道是谁害死的他,但是他却知道,定然是他最信任、最亲近的亲人或者下属。   这一世,他不想再让自己置身这样的处境,可却又不得不靠着修炼自我保护。他父亲飞升之后,世人都知道他定然得到了他父亲的传承,他也知道,一定会有人觊觎他。   于是,他把宗主之位交给师兄,自己只愿当个不管俗务的闲云野鹤,让人觉得他只是一个表面光鲜亮丽的纨绔,从而保全自己。   但是,他这般,便真的安全了吗?   他不得不承认,那金珠在他身上一日,那样的担忧,就从来没有远离过他。   他周围从小一起长大的师兄妹,他那些推心置腹的朋友,真的能够轻易信任吗?沈摇光除了劝说自己,不要用前世旁人的错误来冤枉怀疑如今自己身侧的亲人朋友,但是,怀璧其罪的恐惧,和遭受背叛的怀疑,从来没有离开过他。   沈摇光的灵台开始眩晕。   心魔幻境,自然不只是这样简单地攻击他内心最隐秘的恐惧。幻境中的气息每时每刻都在清晰、扰乱着他的思想和理智,让他的思维愈发混沌,最后只能依靠直觉,去相信自己面前发生的一切。   沈摇光在眩晕之中,逐渐握不住手里的剑了。他只眼睁睁地看着他师兄对他贪婪地狞笑,接着,他师妹也拿剑逼近了他。   “杀了他,便就有绝佳的鼎炉可以用了……”   叶寒寻、池堇年、池鱼……这些人,接二连三地出现,将他围拢在了中间。渐渐的,甚至各大宗门的宗主、长老,那些熟悉的,甚至只有几面之缘的人,都一个一个地出现来,逼近他。   他们贪婪地笑着,争抢着,要用沈摇光的性命来换取他们修仙的坦途。   沈摇光握剑的手,不住地颤抖着。   是了,前世今生,他从来都是这样的人。他想要平安,却不能够,他被命运推着走,又被命运撕开他人贪婪丑恶的嘴脸,摆在他面前。   他怕冤枉他人,却又不敢否认人性中最隐秘的恶。他想要保持善意和公平,却又时刻被提醒着,人皮之下,未必是清白的魂魄还是污糟的烂木头。   他就这样被裹挟着,拉扯着……   就在这时,人群中出现了商骜的脸。   也是这般贪婪,带着狰狞的、对力量的渴望。   可是,就在对上那副面孔的一刹那,竟有种陌生的怪异感从沈摇光心里升腾起来。   霎时间,他心中所有混沌的、痛苦的思想,只剩下了一句话。   商骜不可能这样。他想。 第101章   只是这样短暂的恍惚, 便足以让沈摇光在心魔的纠缠中暂且脱身而出。   那一刹之后,沈摇光周围的幻影骤然变得不真实起来,那些贪婪笑着的虚影, 一时间也多出了几分恍惚。   只这一刹,于沈摇光而言,便足够了。   他握紧了自己手中的剑, 真气凝聚,剑身之上骤然爆发出一阵光亮。   光亮划破面前的虚影, 登时间, 这些影子便猛然在他面前爆裂幻化,消散成了一片青烟, 缓缓地悬浮在幻境之中。   最后, 便只剩下了他父亲的幻影。   他看着那道幻影,死死地握着了他手中的剑。   这幻境当真厉害, 最是知道他心里最怕的、最恐惧的是什么。   但是, 提前做好了布置的幻境毕竟只是一个死物,它只知道进入这里的人最怕的是什么,却不知道, 有的人终其一生,都在与自己做这样的对抗。   它展现给沈摇光的, 的确是他所畏惧的,但它却不知道,多年以来, 在深知人性卑劣的同时, 他从没有一刻放弃过、否认过旁人人性之中的光辉。   正如日月朝升夕落, 天地明暗交替。   他静静地看着那幻影。   那幻影看见这样的情形, 神色一时间有几分怔愣。此时这道影子, 似乎不再只是一个化作他父亲模样的死物,而更像是他父亲留在这个世界中的,最后一点神识。   那幻影深深地看着他,张了张口,似乎想要说些什么,但最后,却还是没有发出任何声音。   下一刻,幻影消散,与周遭漂浮的白雾融为一体。   而那白雾也像是一瞬间有了生命,猛地汇聚在一处,下一刻,便直朝着沈摇光的方向扑来。   ——   商骜的瞳孔猛地缩紧了。   自他师尊进入那片心魔境之后,便昏迷在了原处。周遭原本静谧一片,却就在这时,恍如巨大魂魄的白雾在那堆遗落的宝藏中缓缓升腾起来。   气息不对。商骜敏锐地察觉到。   这片白雾之中,有雄浑强大的真气凝聚在内,这样浩荡的、游离在肉身之外的真气,即便是夺取了那么多真元的商骜,都从没遇见过。   如果他没有猜错,那这片强大到甚至快要凝结成实体的真气,就是这片宝藏之中最为珍贵的、名为传承的东西。   也就是玄清上神遗留在这片大陆上的,全部的修为。   世上真的有这样的事吗?强大到能够飞升成神的真气,能就这般完全地传给另外一个人?那接受这传承的人,岂不是能够立刻突破至大乘境界,飞升上界?   不对……不对。   商骜接触过那样多的真元,即便是掠夺来的、与他的真元相互排斥的陌生真气,本质上也是平缓且完整的。它们进入商骜的体内,至多也不过是相互排斥或者破坏经脉,但经过长久地炼化,总能够被他驯化。   但是……这股真气,却分明有头无尾,来势汹汹,与其说是传承,不如说像是一只直扑向对方脖颈的凶兽。   就在那股真气缓缓凝结的时候,商骜这样的感觉更加明显了。   潜藏在强大能量之下的,分明就是来势汹汹的杀意。   怎么会呢……这里可是他师兄生父所留下来的,怎么会是个请君入瓮的陷阱?   随着真气的凝结,商骜的脑中飞快地运转着。   相传上古时期,还虚上仙飞升上界,由太常真人继承了他遗留下来的修为。太常真人本就半步化神,得此修为瞬间便突破了好几个境界,直至大乘,紧跟着还虚上仙的脚步便要飞升。   可就在他飞升渡劫的九九八十一道雷劫的最后一道中,太常真人未能抵御,故而因此身殒……   想到这儿,商骜面色一白。   定是如此了!他哪里是被雷劫劈死的,分明是他所获得的那些修为断送了他!   即便是他自己这般掠夺他人完整修为者,都承受不得,更何况他们超越数个境界,接受了旁人这样有头无尾、飞升遗留下的修为的?这修为即便于下届众人而言再强大,于上界仙人来说也是像凡间躯壳一般可以随意舍弃的残余,那便就是废料,是不能用的东西。   拾取旁人丢弃的残余收作己用,还根本承受不了……那分明就是死路一条。   难怪众人都以为,继承上神的修为能够一步登天,是因为他们只看到太长真人飞速突破的境界,没看到太长真人就是惨死在他所获得的传承之上啊。   商骜眉眼一凛。   难怪他师尊的父亲会将自己的传承遗弃在这样一个终日白雪覆盖,旁人无法到达的绝境之中,却不留给沈摇光。   可是……   他转头看向沈摇光。   他师尊似乎已经破除了那心魔境。他师尊寒冰覆盖的眉心此时已经不安地微微动了动,睫毛也轻轻颤抖起来。而他面前,凝聚而起的真气蓄势待发,眼看着便要冲进他的身体之中。   不行……这样的话,他师尊必死无疑……   可是,不等商骜想出办法来,那股白雾已经猛地冲向他师尊。   而他师尊,双目紧闭,全然没有躲避和阻挡的能力。   商骜什么也顾不上了。   千钧一发之际,他猛地扑上前去,一把抱住沈摇光。   下一刻,白雾狠狠地穿透了他的背脊,冲进了他的四肢百骸。   商骜痛得在那一刹那之间失去了意识。   可惜……只是有些可惜。   朦胧之中,商骜心想。   他要死了,临死之前,等不到他师尊再睁开眼,再看看他了。   他闭上双眼。与此同时,天生异象。   饮冰山上空的夜色里,刹那直接荡开了夺目的红霞,霎时,霞光万丈,将山河万里都照得透亮。   ——   沈摇光恍惚地醒了过来。   他的脑袋有些混乱,只隐约记得,幻阵之中,他父亲的模样,还有那幻境中险些将他击溃的情形。   下一刻,白雾冲向他的身体,他便彻底失去了意识。   沈摇光此时的头脑眩晕成了一片,他费力地想要抬起手揉一揉,可还没等他彻底将手抬起,便有一人扑上来,死死地抱住了他。   猛地一下,几乎将沈摇光身上的骨骼都勒痛了。   他听见有人将脸紧紧贴在他额边,像是只身形巨大、却受了伤的委屈的兽,颤抖的呼吸吹拂起他额角的发,哆哆嗦嗦地说道:“师尊,您醒了师尊,您终于醒了……”   是商骜的声音,已经沙哑得有些吓人了。   沈摇光混沌的神识猛地清醒了几分。   是了……自己方才不慎进入了心魔幻境,想必要将这孩子吓坏了吧。   想起方才心魔境中,若不是商骜,想必自己早就不明不白地死在了里面,沈摇光心下竟莫名有种柔软平静的感觉。分明商骜也不过是个筑基期的小修,可有他守在身侧,竟让沈摇光有种难得的安心。   他动了动身体,想要坐起身来。   他这细微的动作又吓到了商骜。   商骜猛地直起身体,又想扶住他,又怕自己像刚才一样勒痛了他,一双手进退两难,竟不知该放在哪里,就仿佛那一对手臂,生来就不该长在肩膀上一样。   他手足无措间,沈摇光借着洞中商骜点起的微光,看清了商骜此时的模样。   他几乎被商骜吓了一跳。   那双眼,红的吓人,就连眼眶都通红得有些发肿。他模样本就狼狈,面色苍白,发丝凌乱,此时惊喜的神色尚未将原本的仓皇颓丧全部覆盖,便显得可怜极了。   这教沈摇光不由得伸出手,想要抱一抱他。   也不过是轻轻地将他顺到面前,拍了拍他的肩背安抚罢了。   “我没事。”他温声说。“你还好吗?”   商骜的一双眼睛,竟当场应声落下了泪来。   一对滚烫晶莹的泪珠,顺着他的脸滚落下去,不带半点迟疑和停留地,砸在了沈摇光的手背上。   烫得沈摇光的皮肤轻轻地一颤。 第102章   沈摇光并不知道方才的商骜经历了什么。   那样强大凶猛的修为, 毫无保留地尽数撞入了商骜的体内,瞬间便令他昏阙了过去。   商骜根本就没想过活下去。   可他却没想到,他的身体竟然这样坚韧且强大。   他体内的修为和那股强大的修为在他的经脉之中缠斗起来,并最终一同撞进了他的元婴之中。他元婴中那深不见底的黑洞竟将那些修为勉强接纳下来, 像是将左突右撞的野兽强行关进了笼子里。   商骜也在这个时候猛地睁开眼。   他睁眼, 就看见了像死去了一样的沈摇光。   ……难道方才那道真气, 他并未全然挡下?难道他没有保护好他的师尊,仍未能让他师尊躲开这一劫吗……   商骜此时有些辨别不了真假, 一时间修为爆发,险些令他因此爆体而亡。   他咬牙切齿地守在沈摇光身边喊师尊,试着去碰他的手,感受他的温度。   一直到沈摇光醒来。   那滴热泪烫得沈摇光的手背都在微微发痛。   他定定地看着商骜,而商骜也似乎回过神来,仓皇地低下头去,抬起袖子就在脸上粗暴地揩了过去。   沈摇光只觉心魔中的冰冷全都烟消云散了。   是了……他还在畏惧什么?幻境中的那些人,本来就是假的。而真正真实的,是在他面前,一直等着他平安醒来的商骜。   ——   沈摇光与商骜回到了活水镇, 稍作修整。   这几日, 活水镇已经渐渐比往日还要热闹了。活水镇本就在极北之地, 如今临近正月,滴水成冰,除了来往的客商,还有镇上热热闹闹筹备年节的居民。   沈摇光和商骜便也在此住了几日。   沈摇光才从心魔幻境中脱身出来, 虽有幸没有受到严重的伤害, 却也难免精神不济, 需要稍加调整修炼。   还有他从饮冰山中带走的、他父亲其余的遗产, 需要由他来整理。   想来那传承之说,本就是空穴来风,口口相传地,便将谣言都传成了真的。本来也是。若那传承之力如传闻中一般那样神乎其神的话,天下人都不必修炼了,只等着哪位大能飞升,众人好依次承袭罢了。   因此,沈摇光并没将那传闻中的传承之力放在心上,而是在每日打坐调息之余,好好整理了一番他父亲的遗物。   他父亲单留给他的,本就浩如烟海,且都是他父亲精挑细选出来的、适合他修炼的佳品。而他留在洞府之中的,皆是他多年以来积攒下来的,虽都是沈摇光用不上的,但随便一件都是世所罕见,价值连城。   这些东西,沈摇光留着也没什么大用。想着他父亲生前除了他之外,最在意的便是上清宗,因此便打算将这些物件整理出来,待回到宗门,一并交给师兄。   因此,这些时日他忙极了,看着年关将至,外头节庆氛围很浓,便教商骜无事便出去转转,又给了他大把的灵石,教他在外头看见什么有用的奇珍异宝、灵草灵药的,便买下来。   于是,这几日商骜也频频出门。   沈摇光自然不知道,就在商骜出门的这几日,饮冰山南坡的妖兽几乎都遭了殃。   凡间的热闹,商骜自然不想凑,也没这个精力。   因为那撞入他体内之后,便暂且关押在他丹田中的那股真气,尚且没有去处。   那日若不是沈摇光醒的及时,想必商骜已然走火入魔,或者爆体而亡了。而在那之后,他体内的气息也并不安稳,只有每日去饮冰山上取些妖兽的兽丹拿来炼化,才能勉强保证自己气息平稳,不教沈摇光发现异常。   可是……几日下来,他居然发现,随着兽丹的炼化,那些修为,竟在慢慢地被他的经脉吸收。   不同于他从前所掠夺来的那些修为,这些修为一旦炼化,便毫无痕迹地融入了他的气息之中。短短几日,他的修为便突飞猛进,到了令他都惊讶地地步。   三日之后,他又一次踏入饮冰山中,看见了在此等候着他的钟杳。   鄞都的鬼修们现世之后,便一直由钟杳几人替他管理,他若有事要办,便直接唤来钟杳和卫横戈等人,而他们若无要事,也不会来见他。   果然,钟杳告诉他,这几日活水镇有所异动,应当是有人盯上了沈摇光。   “可看清了,是什么人?”商骜问道。   “属下探查过,此人虽未穿着宗门服制,却是白云观中的长老齐占元。”   “白云观?”商骜微微侧目。   “是。”钟杳言简意赅。   原是前些日,齐占元等人便就在活水镇附近,应当是想要来饮冰山寻得些修炼所需的天材地宝。而前几日,就在商骜与沈摇光一同寻到玄清上神所遗留的洞府那日,天生异象,齐占元等人也发现了。   因此,他们几人这几日,便在探查这异象的来源,渐渐便寻到了沈摇光的头上,似是极怀疑与沈摇光有关。   鬼修们来无影去无踪,若隐匿痕迹,即便就躲藏在齐占元门外,他们也无法察觉。   他们也很轻易地在昨夜探听到了齐占元对弟子们的吩咐。   原是那日天生异象之时,白云观观主便已经给他发来急信,问他情况。因为在史书记载之中,唯有太常真人得还虚上仙传承那一日的记载中,有说道传承既成之时,有红霞漫天,映照日月。   他们怀疑,沈摇光此行,是偷偷在饮冰山中接受了他父亲的传承。   按齐占元的意思,沈摇光若现下已然得了他父亲的传承,定然修为不稳,肉身承载不住高过他本身数个境界的真气,也难怪沈摇光这些日闭门不出地修炼。   而他,则是要趁虚而入,在沈摇光巩固修为之前杀死沈摇光,避免上清宗出现两个飞升的上神。   这话并不是澄玄子的意思,却是齐占元自己想要借此邀功。   毕竟,他一个修炼了千余年的老头,本就比沈摇光原本的修为高出一两个境界来,算有几分弄死沈摇光的天时地利。   可若待到沈摇光修为巩固,甚至半步飞升了,他哪里还有一拼之力?   时间便就定在后日,除夕之夜。   听见钟杳的禀报,商骜的面上露出了讥诮的笑容。   这老头的算盘,倒是打得够响。   钟杳沉吟片刻,在旁侧接着说道:“不过,殿下不必担心,有我等在,必不会教他得手。只是,此人本就修为高深,我等恐怕无法立刻绞杀此人,若闹出太大动静被旁人察觉,反倒不好。”   商骜淡淡抬了抬手。   “放心。”他说。“除夕之夜,对吧?”   “是。”   “到时候,你们只管将他们引至人烟稀少处,周旋即可。待到入夜,我来处理。”   ——   即便是在冰雪覆盖的北地,除夕也热闹极了。   活水镇这样极北之地的居民,冬日里习惯在土灶上支起大锅,热热闹闹地炖一大锅鸡鸭或者猪肉,一家人热热闹闹、暖暖和和地吃一顿团圆饭。待到夜深,雪地中便传来了鞭炮声,明日一早,便能看见白雪中满地的碎红。   他们所住的客栈里,老板也给他们这些住客一人送了一壶热酒。   窗外红灯笼的光照进来,倒教沈摇光也感到了几分节庆的气氛。见着老板送来热酒,他便又要了一桌好菜,待商骜黄昏时分一身霜雪地回来,便与商骜一道吃了一顿年夜饭。   “也是许久没有这样过节了。”沈摇光笑着对商骜说道。“今日与你饮两杯酒,也算团圆了。”   “……团圆?”商骜似乎对这个词汇有些陌生。   沈摇光认真地点了点头。   “我原也没有家人。”他说。“此行凶险,也幸而有你在我身侧。”   许是外头红灯笼的光太亮,把坐在他面前的商骜的脸都照得有些泛红。   沈摇光低低地笑了两声,就听见商骜低声问道:“师尊是把我当做家人么?”   沈摇光点头,就见商骜不做声,许久,抬头将他面前那杯酒饮了个干净。   北地酒烈,呛得商骜想咳嗽,被他生生忍了下去。   “怎么?”沈摇光忙问。   就见商骜支吾片刻,低声道:“……我原是不配的。”   “有什么不配?”沈摇光道。   想起那日心魔境中的情境,直到现在,他都觉得有些魔幻。   他怎么会这样信任商骜?他自己都觉得很奇异。但这人似乎总有种这样的魔力,让他觉得,背叛、欺骗这样的事,他绝做不出来。   这样的人,总会教人觉得熨帖的。   想到这儿,沈摇光补充道:“除你之外,再没有旁人能这般了。”   这话出口,沈摇光才觉得有些怪怪的,总像是有种非对方不可的暧昧似的。他有些尴尬,干脆也拿起自己手边的酒杯,仰头喝尽了。   他并没有注意到,在自己喝下那杯酒时,商骜握着酒杯的手不自觉地紧了紧。   他只在他仰头,烈酒入喉时,看见了窗外红灯笼静静地亮着,天地一白,落雪纷纷。   这样极寒的静谧,竟教他有种错觉。   就好像时间都在此刻停了下来,他就与面前此人相对,没有猜忌,唯有平静,就能这般相对着,过去很多年。 第103章   商骜静静地看着面前的师尊, 几杯酒下肚,渐渐面颊上浮起薄红, 渐渐又醉倒在了桌上。   是他师尊对他全然没有丝毫戒备, 轻易地便让他在酒杯之中下来法诀。看着他师尊缓缓倒下,商骜停顿了片刻,才又抬起手。   一道无形的真气落在他师尊身上,如同雪花融化一般消失了。   在此之后, 他师尊便能够这样安稳地睡一夜, 再感觉不到任何异动了。   商骜就这样坐在原处, 静静的、甚至有些贪婪地看向他师尊。   暂时, 他再也不用掩饰他的目光了。   世间怎会有这样的人?世界上全部白雪化作的魂魄也比不上他这样干净,而这样的人, 竟告诉他,他是他至亲的人, 甚至是普天之下, 唯一一个至亲的人。   说实在的, 商骜并不知道什么样的人算作至亲, 他长这么大, 也没有与任何一个人有过这样的关系。   但没有, 并不代表他不渴望。甚至他在对自己和沈摇光、能亲近到什么程度而作出幻想时, 都会心跳过速, 快得像是他经脉中的真气全都暴动起来一般不受控制。   他静静看着沈摇光。   如果知道自己是什么样的人, 他应该会失望吧?毕竟,这样肮脏的、在泥泞之中旁人都不惜得踏一脚的人, 怎么值得他信任呢?   他信任的人, 也不会背着他有那样多的秘密, 做那样多的事, 更不会在他的酒里下药,令他昏睡。   思及此,商骜缓缓站起身来。   是了,他今天还有重要的事情要做。   他尽管肮脏,却又不得不肮脏。他的那些秘密、那些脏事,唯一的作用,便是用来保护他师尊。   ——   齐占元的死讯,第二日便传到了白云观中。   若是齐占元被何人所杀,这便是会令天下人惊闻的事。毕竟以齐占元的修为,天下能与他为敌的人一只手都能数得过来,他更是白云观除了闭关那几位大能之外,修为最高的长老,是白云观镇派的存在。   他死了,白云观可谓元气大伤,不过一日,此事便传遍了修真界。   不过,齐占元也算是自然死亡了。   他的尸身是在饮冰山深处被发现的,死时浑身上下没有任何伤痕,唯独经脉中的修为空空如也,许是真气枯竭而亡。   他死得蹊跷,却分明没有凶手,修真界中一时间众说纷纭。   有说他是练了什么旁门左道的功法,因此丧命的,也有说他是寻得了什么稀世珍宝,想当场炼化却失败的。也有说他本就一千多岁了,多年修为没有寸进,早就油尽灯枯了,在饮冰山中坐化也是寻常。   对于白云观的议论也不算多。   毕竟白云观观主就修为平平,这是世人皆知的事。白云观的传统也从来都是避世中庸,因此论资历在修真界几大宗门中排得上号,论实力却一直排在末尾。   死一个修为高深的大能,即便伤了元气,却仍是百足之虫死而不僵,比之那些二流门派还是不知高到哪儿去,而比之其余几个顶尖宗门,他们也从没有比拼的实力罢了。   一时间,修真界中议论纷纷,各大宗门凭吊致哀的信件和礼物也如雪花一般送到了白云观。   而白云观中,澄玄子面色铁青。   死了……齐占元怎么会死了!   即便众人都没想过齐占元是非正常死亡这一茬,可澄玄子却知道他的死定然是人为。   毕竟,他知道他派齐占元去做了什么,也知道齐占元藏得是什么心思!   他看不惯沈摇光不是一天两天了,毕竟,谁愿意看着一个比自己小了一千多岁的晚辈一步一步爬到自己头上?只需要澄玄子稍加挑拨,那齐占元便被他激上了头,之后再要做什么,自然是针对沈摇光去的。   但是,沈摇光毫发无伤,齐占元却死于非命。   难道……难道沈摇光真的得了玄清真人的传承,甚至到了能无声无息杀死齐占元的地步了?   自从看到那天夜里满天的红霞,澄玄子已经接连几天夜不能寐了。   他不怕沈摇光当场飞升,毕竟十有八九要被雷劫劈死。就算他飞升成功,以后也不过是活在传言里,留给上清宗的,不过是个名声罢了。   但是澄玄子就怕他不飞升。   若他此后,修为位列修真界第一,在这个世界继续待上许多年怎么办?想起当年玄清真人一手遮天、上清宗一家独大的日子,澄玄子就辗转反侧。   难得熬走了玄清真人那个怪物……他不想再有一个沈摇光了。   若能抓到沈摇光杀死齐占元的把柄,那此人死得也不算亏。可是偏偏,齐占元身上一点痕迹都没有,教澄玄子想陷害沈摇光都做不到!   一直到一日之后,前去饮冰山接回齐占元尸身的弟子们,暗中带回给澄玄子一个秘密信息。   齐占元的身体上虽然没有任何损伤,但手心里却紧紧捏着一片碎步,在碎步之上,用真气写了一个字。   “隐”。   谁也不知道这字是什么意思。   李怀真与澄玄子商讨许久,也没有个眉目。直到李怀真恼怒,几乎要将那片布条撕碎了。   “他怎么不写清楚,只一个字,让我们怎么办!”   澄玄子连忙将那布条夺了回来。   “你懂什么!”他道。“他既能留下这个字,便说明这字极其关键,代表了杀死他的人。只是我们现今不知道这字从何而来罢了。”   “那该怎么办!”李怀真急道。   澄玄子淡淡看了他一眼。   “自有两条路。”他说。   “父亲的意思是……”   “一则,是等。等那名为‘隐’的人出现,便有迹可循,这布条也会成为证据。”   “二呢?”   澄玄子笑了。   “二,自然没那么麻烦了。”他说。“反正谁都不知道‘隐’是谁,那么,我们想让他是谁,他就会是谁。”   ——   沈摇光的酒量本就不大好,素日里喝些花果酿成的酒便罢了,难得喝一次北地的酒,便醉得不知南北东西了。   第二日一早,他便听闻了白云观齐长老身死的消息。   “昨晚可听见什么风声?”他问商骜。   只见商骜揉了揉惺忪的睡眼,只是摇了摇头。   也是了……这孩子昨夜也没少喝,想必也醉倒了,什么都不知道。   想来此处也成了个是非之地,沈摇光思忖片刻,只怕留在这里徒惹事端,便带着商骜一同回了宗门。   他自是没忘掌门师兄的嘱托,也确实在北地探查多日没有结果。幸而方守行并没有同他计较这个,只与他说起了齐占元的事。   “饮冰山此地,为兄总觉得有些邪门,不知那里有什么不为人知的东西。”方守行面色忧心忡忡,对沈摇光说道。“也幸好你安全回来了。前日听闻白云观的齐长老出事,我还捏了把汗,生怕你不安全。”   听见此话,沈摇光若有所思地点了点头。   “齐长老身死,确实有些蹊跷。”他说。“当日我在活水镇中,原本想着是否要去探查一番情况,又想着事涉白云观,我们不好插手,便先行回来了。”   方守行点头:“你做得很对。不过,你在饮冰山中,可遇见什么别的事了?”   他问得小心,将阴暗的试探全都牢牢地藏了起来,只剩下面上关切的神色,将沈摇光哄骗了过去。   自然,也是因着沈摇光从没有过与他勾心斗角的心思。   听见他这样问,沈摇光很自然地想起了自己父亲的事,拿出了自己整理出来的那个须弥芥子,将那日在饮冰山中的经历大致告诉了方守行。   “你是说,你竟发现了师尊的遗物?”方守行面露讶异。   沈摇光点了点头。   “只是不知,父亲为何会将这些东西藏匿得这样深。”他说。“我整理了一番,这些遗物都是我用不上的,想必父亲也没想过要给我。既然父亲心系师兄和上清宗,定然是有很多没有交代的,这些便交给师兄,充入上清宗的库中吧。”   方守行面上露出了动容的神色。   “师弟,这如何使得?”他道。“你才是师尊唯一的孩子啊……”   沈摇光却摇头道:“什么父子血缘的?修真界本就不讲这些。师兄从小跟随父亲修炼,上清宗又是父亲一手壮大的,比起我,你们自然更为举足轻重。”   方守行满面感激地收下了那个须弥芥子。   “只可惜,师尊天赋太高,否则若有师尊庇佑,上清宗定然能更上一层楼!”他捧着那须弥芥子,面上露出了怀念的神色。   沈摇光正要安慰,便见他笑了笑,又说道:“自然啦,若是世间真有‘传承’此物便好了。若师弟你能继承师尊的全部修为,那么上清宗又何惧再遇见什么风浪呢?”   沈摇光在饮冰山自是没见过什么传承,垂眼笑了笑,并没看见方守行看向他时,眼中深藏的试探。   他正要说什么,便被一个匆匆跑进来的弟子打断了。   “宗主,璇玑仙尊!”那弟子喜道。“剑阁峰的赵元驹赵长老出关了!” 第104章   听见这话, 沈摇光面上也露出了惊喜的神色。   赵元驹,是他父亲唯一的师弟,也是他幼时最为疼爱他的长辈。他不似他父亲那般冷清寡言, 是个最温和敦厚的性子, 年轻时还有些跳脱热闹。   沈摇光年少时也是因为他,才对他家族中的晚辈浅霜格外照顾。毕竟算辈分, 赵元驹还是浅霜的舅父。   而在百年之前, 赵元驹便闭关了,临闭关之前,还特地将浅霜托付给他照顾。   旁边的方守行听见弟子来报,立时间便将刚才的问话丢开, 满面喜色道:“赵师叔成功出关了!还不快将赵师叔请进主峰里来。啊, 快去, 快去将浅峰主一并请来。”   那弟子见他这番喜色,犹豫了片刻, 说道:“不过,宗主, 赵长老此番闭关……失败了。”   ——   对于修真者而言,闭关修炼一事本就没有定数, 若说成功和失败的几率参半, 那都算是夸张了。   更何况是赵元驹这样出窍后期这么高深的修为, 闭关修炼的成功率本就很渺茫。   沈摇光记得, 赵元驹闭关之前, 确实到了半步突破的地步,但是以他父亲的话说, 赵元驹太急功近利了些, 不如多修炼一些时日, 待到有突破的迹象了,再闭关不迟。   赵元驹自幼就不大听他父亲的话,这次自然也没有乖乖听从教诲。   得知赵元驹闭关失败,沈摇光和方守行面上的喜色都褪去了些。片刻,方守行勉强撑起一副笑模样,说道:“也罢,无论如何,师叔出关那就是喜事。”   沈摇光也点头认可。   于生命漫漫没有尽头的修士而言,百年时间真不过是弹指一挥。闭关失败算不上什么大事,只消重新修炼,此后再做尝试就好。   二人闲谈之间,很快,便有弟子来报,说赵元驹已然抵达了主峰。   他们二人刚站起身,就远远听见了赵元驹的声音。   “哈哈!这一路上听着他们同我说,真没想到这一百年沧海桑田,发生了这么多事呢!”赵元驹朗声笑着说道。   沈摇光和方守行连忙迎上前去向他行礼。   便见赵元驹大步走了进来。   百年未见,赵元驹倒是与从前的模样并没有什么分别。他身材并不算高挑,唇上蓄须,长发束进道冠之中,五官虽不算出色,但一笑起,总显得容光焕发,眉眼明朗。   他大步上前,先一把扶住了方守行。   “哎!已经是做掌门的人了,如何还能与我行礼?”他道。“还不快快起身。”   方守行忙道:“师叔这是哪里的话?师叔是长辈,我等怎能废了礼法?”   赵元驹笑着看着他,又转过头来,笑眯眯地上下打量了他与沈摇光二人一通。   “我没有变样,你们这些孩子却不同了。若不是在宗门之中,我真是要不敢认了呢!”   沈摇光低垂下眉眼,恭敬地向他行了个礼。   “见过师叔,师叔安好。”他道。   “方才听人说,你而今已到了化形后期的境界了?”他问。   沈摇光点头,尚未言语,便听方守行在旁侧笑道:“是了!师叔有所不知,摇光这些年进步之快,而今名满天下,谁人不知摇光天纵英才?这可是我上清宗之幸啊!”   沈摇光教他夸得有些局促,就见赵元驹酹着胡须,连连点头:“摇光从来都是教人放心的孩子。”   说到这儿,他不由得叹息了一声。   “只可惜,师兄在我闭关期间飞升,我尚未有机会再见他一面。若我此生无缘仙道,恐怕今生,都无法再见师兄了罢。”   沈摇光向来不大会安慰人,幸而旁边有方守行在,连连劝道:“师叔这是哪里的话?师叔半步化神,飞升上界,不过是早晚的事罢了。”   几人正说着,便听得门外传来了一道莺鸣一般清亮的声音:“师叔!”   几人回过头去,便见浅霜提着道袍的裙摆,一路跑了来。   主峰之中从来是不允许弟子失态奔走的,能这般恣意妄为的,也只有浅霜了。   见着浅霜进来,赵元驹面上的笑容愈发堆不下了。   浅霜一到,尚未等她行礼,赵元驹便一把拉住了她,细细地问了她这些年过得如何。   浅霜虽是他的族亲,但当年他们家族落败,浅霜父母双亡,早年很是凄惨。正是赵元驹将浅霜从废墟之中抱了出来,从此便视作亲生孩子一般,带回上清宗,在身边一养便是这许多年。   沈摇光和方守行在侧,也不便打扰他二人团聚,只静静立着。   不过沈摇光听着他二人你一言我一语的,渐渐地也放心了下来。   他虽嘴笨些,但若说关心赵元驹,他并不比方守行要少。闭关失败对修士而言本就是再强不过的打击了,他也怕方守行因此而一蹶不振。   幸好,看方守行这般关切浅霜的模样,想必也并没有将太多的心思放在这次的失败上,这便是很好的了。   就在这时,他听见了赵元驹唤他的名字。   “不过,摇光这些年,也仍是孤身一人的吧?”他问。   沈摇光忽然被叫到,正微微一愣,就见几人的目光都转了过来,落到他身上,旁边的方守行还在暧昧地笑。   他怔了怔,不明就里,道:“弟子这些年潜心修炼,不敢有旁的心思……”   就见赵元驹笑着看向了浅霜。   “霜儿,是这样吗?”他道。   浅霜片刻之后明白了他的意思,面色立刻变得绯红,低下头往旁的方向躲了躲,道:“师叔就知道打趣我……”   沈摇光也立时明白了赵元驹的意思。   从小,他就极其想要撮合浅霜和他,似乎他们二人一处长大,便称得上一句青梅竹马似的。   这样受人包办摆布,沈摇光自是不愿意,但对方又是素来疼爱他的师叔,他便只好这般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了。   见浅霜这般,沈摇光淡淡笑着对赵元驹说道:“师叔,霜儿也是个大姑娘了,这些玩笑,不好再开的。”   赵元驹见他这样说,一时间也不置可否,只说道:“你们这些孩子尚且年纪小,有些事情还没考虑罢了。也罢,你们二人都面皮薄,我便不再说啦!”   ——   商骜而今表面上仍旧是筑基期的修为,若身在宗门中,便是不得不每日去勖励堂的。   这日,正是勖励堂中午休的时候,商骜仍坐在角落中的位置,单手握了本秘籍百无聊赖地看。   就在这时,有几个弟子嬉笑着从外头进来,正热热闹闹地说着些什么。   商骜微微抬了抬眼皮,本就是漫不经心地朝那边看一眼,便正听见其中一个弟子眉飞色舞地笑道:“你们还不知道吧?剑阁峰的峰主,玄清上神的师弟赵元驹赵长老出关啦!”   “是嘛!那剑阁峰的周师兄可算是能好好歇歇了。”有弟子调笑道。   “可不是嘛!”那弟子说。   “赵长老什么样,我还没见过呢。”又有弟子笑着说。“我进上清宗的时候,赵长老已经闭关了呢。”   “说不定,要不了多久你就能见到啦!”最开始说话的那个弟子暧昧地笑道。   商骜向来不耐烦听他们闲聊,只淡淡一眼,便收回了目光,仍旧看他手中的那本秘籍。   “这是为何?”那弟子不解。“我又不是剑阁峰的人,不等到宗门中的大节庆,怎么见得上他?”   “赵长老都出关啦,那我们上清宗中,要不了多久恐怕就要有喜事了!到了那时,你不是就能见到了?”   “喜事,谁跟谁的喜事?”   商骜手下缓缓地翻过一页去,目光落在了下一页的第一行。   “自然是……璇玑仙尊和浅霜师叔的喜事啦!”   商骜手下的动作停了下来,下一刻,那一页坚不可摧的、由珍惜灵木做成的纸张便在商骜的手指之下碾得粉碎。 第105章   “璇玑仙尊和浅师叔?”有弟子不解道。“他们二人有什么故事吗?况且, 怎么与赵长老相关?”   便有弟子绘声绘色地同他讲了起来。   “这其中,自然有你不知道的密辛啦!你知不知道,浅师叔和赵长老是族亲?赵长老可是将浅师叔视作自己亲生骨肉一般的晚辈, 璇玑仙尊可是他一早就看上了的夫婿呢!”   “是吗!”   “那可不?早在玄清上神还在的时候,赵长老就有这样的心思啦!否则, 怎么璇玑仙尊从小便与浅师叔在一处?又为何赵长老闭关之前, 唯独将浅师叔托付给了璇玑仙尊?”   “原来, 竟还有这样的原因!”   “那可不!只是之前,玄清上神似乎对这份姻缘很不满意, 每每赵长老提起,他都说不着急,等日后再说。但是现在,玄清上神已然飞升了,如今璇玑仙尊唯一的长辈便是赵长老,怎么会违逆他的心思?”   周遭的几个弟子都发出了恍然大悟的声音。   那弟子似乎很享受这般受人追捧的感觉,越说越来劲, 跟周围人绘声绘色地讲道。   “不过, 浅师叔也算是修真界中难得才貌双全的女修了, 他们二人, 也称得上是青梅竹……哎呀!”   话说到一半,他忽然被一人从身后撞到,猝不及防地从桌面上跌了下去。   他正在兴头上,难免不快, 回头便道:“谁啊, 走路这么不当心, 你知不知……呃, 商, 商师兄!”   他一回头,便撞上了一对寒潭一般,深不见底的黑眼睛。   不知是不是他的错觉,那黑眼睛如同一对深不见底的潭水,忽然一道红影闪过,像是一只红色的巨大怪物,一个转身,潜进了深不见底的潭水中一般。   那弟子被那毫无感情的冷漠双眼看得话都要说不出来了。   商师兄……虽说从来都是冷漠孤僻的,但他的眼神却从没有这么可怕过。   可怕的就像……他此刻便要要了他的性命一般。   短暂的对视,对那弟子而言,却漫长得让他通体生寒。   片刻,他才终于找回了五感一般,听见商骜淡淡地说道:“不好意思。”   他不知怎的竟有些哆嗦,结巴着连连道:“没事没事,商师兄,您请先……”   “过去”二字还没说出口,商骜便已然擦过他的肩膀,头也不回地走了。   一直到目送着商骜的身影消失在学堂之外,那几个弟子才堪堪回过神来。   商师兄……这是心情不好吗?   ——   说到了沈摇光并不想答应的话题,他并不想与赵元驹多谈这个,却又不好拂长辈的面子。   略交谈了几句,他便只好笑着告辞,说峰中还有些琐事要处理,先行告退。   幸而赵元驹也没有为难他,点头答应后,又笑着让浅霜送他出去。   二人一路出了主峰的正殿,直到行出很远去,浅霜才长长地出了一口气。   “我舅父真是……”她叹了一声,抬头看向沈摇光。“师兄,你可千万别在意啊。”   世间人与人的情谊本就有许多种,他们二人自幼一起长大,而今已然像是亲人一般了。   纵然浅霜知道她舅父这般全是为了她好,放眼整个修真界,也再没有比沈摇光更加出色的夫婿了。   她也知道沈摇光有多受欢迎,即便外出与别的宗门参加什么活动,短短几日送至他手中的书信就塞不下了。她舅父从前就说她不知好坏,这样近水楼台的事,是旁人求都求不来的。   但这又怎么样呢?她与沈摇光心知肚明,他们二人之间的亲情,再容不下他们对对方生出别的感情来。   听她这样说,沈摇光自然知道她的意思。   她笑了笑,抬手抚了抚浅霜的发顶,温声道:“我知道。师叔也是为了你好,想必也是希望日后,我们互相之间都能有所照应吧。”   浅霜嘁了一声,混不在意道:“难道非要结亲才能互相照应?我舅父也是,始终都是这样俗人的思想。修真之人,成亲生子的又有多少?他却非要看着我有家有后才安心一般,我真不懂他。”   沈摇光听她这样说,也不由得笑起来。   二人有说有笑地一直行到了主峰门前,沈摇光道:“好了,送到这里就好,你回去吧。”   浅霜像是被他吓了一跳似的,夸张地摆了摆手,娇俏地说道:“你都逃了,我可不回去。教我一个人面对舅父?好生狠心,也是你这要做人夫婿的做得出来事呀?”   这丫头年岁渐长,倒愈发会调侃他了。   对上浅霜眼中狡黠的光亮,沈摇光被她气笑了,煞有介事地回敬道:“亲族中事,自然是你来处理。我自来如此,你若不愿,我也不逼你。”   浅霜让他这话弄得后背都生寒,搓着胳膊便扑上来要打他。沈摇光也笑起,微微一侧身,便躲开了。   也就是在他侧身之际,他意外地在门外看见了个远远站着的人。   商骜?今日勖励堂并不休沐,他来这里做什么?   沈摇光抬眼看去,微微一愣,面上的笑都尚未褪去。   而站在那里的商骜,却像是在勖励堂中被先生责罚了,面色沉郁,远远看上去,伶仃孤单得有点可怜。   ——   目送着浅霜和沈摇光并肩而去,许久,赵元驹抚着胡须连说了三个好字。   方守行请他上座,自己陪在旁侧坐下,笑着问道:“师叔是在夸谁?”   便见赵元驹缓缓点了点头,说道。   “摇光这孩子,我当真没有看错他。”   方守行面上的笑容有些勉强。   不过,他从小到大也算习惯了。沈摇光这样的天纵英才,开天辟地以来能有几个?周围人的目光、夸赞,自然全部都是属于他的。   而他在侧,自然如同顽石于日月之旁,连陪衬都算不上。   他强笑着点头说道:“是了。沈师弟这些年愈发锋芒毕露,颇有师尊当日之风,想必假以时日,也能如师尊一般荣登上界。”   赵元驹淡淡笑着摇了摇头,说道:“这都是多久之后的事了?不过,我刚才倒是忘记问你们,如何坐上宗主之位的不是摇光?”   方守行低了低头,笑道:“比起沈师弟,我自然愚钝多了。但沈师弟高风亮节,师尊飞升之后,他固辞不受宗主之位,硬将这个位置让给了我。”   “他对你,倒是兄弟情深呐。”赵元驹说。   方守行心里愈发不舒服了。   他当然知道,赵元驹希望沈摇光能娶了浅霜,自然也希望上清宗是属于沈摇光的。从前赵元驹不说,想必是心里有这样的默认,想必也是没想到半途中杀出了他这么个程咬金来,抢走了本该属于沈摇光的东西吧……   想到这里,方守行难免有几分负气,虽面色仍旧是春风化雨的,但话里的意思却并没有那么客气:“也是沈师弟闲云野鹤惯了,宗门事务这样冗余繁杂,他向来是不耐烦处理的。”   这回,赵元驹抬眼看向他,半晌没有言语。   “师叔……”   方守行正心虚着,就听得赵元驹缓缓说道:“你们师兄弟二人,本就该相互扶持,不该心生嫌隙。”   “是……”只简单一句话,便教方守行后背上的冷汗都落了下去。   是了,从来不就是如此吗?   沈摇光是天上明明的日月,光辉璀璨。他只要仰视就足够了,若有分毫的妒忌,那便是他德行有亏,既不配做宗主,也愧对沈摇光对他的一片情谊。   但是,人之本性不就是那样吗?   方守行微微低下头,就像是将他心中那份难以言明的卑劣本性,狠狠地强行按下去了一般。 第106章   修真界中接连出现了好几起修士离奇死亡的事件。   最先是齐占元, 众人也只当是齐占元在修炼当中出了什么岔子,亦或是在饮冰山中有什么遭遇,并没太放在眼里。但是几日之后, 便有一个散修死在了活水镇上,与齐占元相同, 金丹被毁,真气全无。   这之后,便接二连三有修士身亡,死状竟皆与齐占元相似。   一时间,修真界中人心惶惶,修士们人人自危。   会是什么样的高手动的手呢, 他的目的又是什么?若他们真是被同一人所杀, 那么那人该是有怎样高的修为, 才能让修真界中知名的大能死得无声无息?   而众人的结论也非常统一。   放眼整个修真界, 绝对没有有此能力的人。想必做下这件事的,定然是多人暗中结成一党, 合谋所为的。   各大宗门也逐渐得了风声, 着手调查此事。   也是这几日, 白云观中传出消息, 在收拾齐占元随身所携带的遗物之中发现了齐占元临死之前留下的笔迹。   独一个“隐”字,再无别的话。   自此开始,他们也便开始用“隐门”来称呼他们。   而这“隐门”横空出世,上清宗自然也不会坐视不理。   赵元驹方出关没几日, 他便亲自派遣浅霜,率众前往饮冰山附近探查隐门的踪迹, 最好能够发现端倪, 顺藤摸瓜, 清除这个修真界中不知从哪里冒出来的祸害。   商骜也将此事看在眼中,听闻之后,也不过嗤之以鼻。   什么“隐门”,想必是他手下的那些鬼修只知听“鄞都”二字行事,让那老头临死之前听去了几个“鄞”字,便还没搞懂那字是什么,就匆匆留下遗言了。   再之后的那些事,就不知道是谁弄出来的了。鬼修们向来听命行事,没有他的命令,甚至都不会现形。   因此,什么“隐门”的,随便他们查去。   这几日来,商骜的耳根反倒清静了不少——周围众人闲谈起来,聊的都是隐门,没几个人再去说沈摇光和浅霜那点顺藤摸瓜的事。   但是几日之后,商骜便笑不出来了。   浅霜在外遭遇了隐门的门众,元婴期的大修,竟受了重伤,险些丧命在北地。   ——   得到消息的第一时间,沈摇光便动身前去北地救人。   他也知道赵元驹和方守行为什么第一时间通知他。宗门之中需要方守行坐镇,赵元驹方才出关,道行不稳,整个宗门中,独能依靠他去解救浅霜了。   自然,沈摇光也没有任何怨言。   他只是担心。前些日他只是听闻了隐门的风言风语,却不知这横空出世的门派是这样厉害。传回来的消息说浅霜暂且脱困,但尚且生死不明,沈摇光的心也提到了喉咙中。   可却在他临行之前,商骜拦住了他。   “师尊,您带我一起去吧。”商骜这样请求道。   沈摇光想都没想,眉心已然拧成了疙瘩。   “胡闹。”他说。“你不要命了?”   “师尊,我能保护好我自己,我……”   沈摇光自然不知道,商骜是有多担心他。   暗中的那些人,借着他的名号杀多少人他都不在意,但他不知道那些人是谁,他怕他师尊有危险。   只要他,只要他在……   商骜的手在身侧攥成了拳头。   即便上次从饮冰山中出来,他体内的真气就愈发不受控制了起来。那日他撞见了沈摇光和浅霜亲密的模样,匆匆赶回山门时,就在湍急清澈的溪水倒影中,看见了自己瞳孔中浮现上来的血光。   这是他强行接下那股断头真气的后果,已经濒临他无法控制的程度了。   但是,即便如此,只要他在,一定不会让他师尊有半分危险。   可是,他却对上了他师尊愈发冷肃的神情。   “商骜,现在不是由着你闹的时候。”他听见沈摇光这样说道。“性命攸关,你使我在此多耽搁一刻,你浅师叔便多一分危险。”   商骜的神色一时间有几分怔愣。   他看着沈摇光,片刻都无法消化掉沈摇光方才说的话。   是了,所有人都说,对他而言浅霜有多要紧……   也就是在这个时候,沈摇光抬手召出了坠霜剑,纵身而上,御剑离开了。   商骜此时若追,定然是能追得上他的。   但商骜却停在了原地。   他不敢追,甚至害怕沈摇光会在此刻回头。   因为,他能感觉到自己经脉中骤然翻腾起的真气和血气,在他的躯壳之中汹涌着,几乎要将他吞噬而去。   而他的眼中,也有血光翻涌起来,如深潭之中翻腾着的通红的巨兽。   ——   沈摇光知道自己话说得重了,但是正如他所说的,多耽误一刻钟,浅霜便会多一分危险。   若真因着他与商骜的耽搁而害了浅霜的性命,那于商骜来说,才是他一辈子都抹不掉的罪孽和阴影。   他年岁尚小,不该承受这样的责任。   也幸而,在他赶到北地时,浅霜已经被宗门中的其他弟子们救了下来。   只是她伤得很深,幸而沈摇光及时赶到,源源不断地向她输送了许多同为水系的真气,直到她气息稳定下来,才没让这样严重的伤损伤到她的根本。   接着,沈摇光护送着浅霜和宗门中的弟子们回到了上清宗。   幸好一路上再没有隐门中人骚扰,他们一路也算太平。只是浅霜伤得太深,一路上大多都在昏迷,到了宗门之中,也仍旧没有清醒过来。   她的伤的确蹊跷。   她身上并没有妖修留下的伤痕,全部的伤处都是道修的真气留下的,可见对方也是一众道修。但是道修之间的对抗,从来都是直击命门的,而这群人,在她身上留下的伤痕却都不致命,比起要了她性命来说,更像是想将此人凌迟而死一般。   此事事涉隐门,沈摇光不敢有分毫懈怠,干脆便留在了绛雪峰中,一边照看浅霜的伤情,等着她何时醒来,一边根据现有的信息探查隐门的端倪,从中寻找他们的痕迹。   绛雪峰中的弟子对他自然是欢迎极了的。   说起来,前些时日绛雪峰和白云观的弟子起冲突,还是沈摇光险些替他们背锅,又帮他们沉冤得雪的,那些弟子们都顾念着他的恩情。   得知他要留在绛雪峰照看他们的师尊,那些弟子们忙前忙后,又是给他收拾出住所,又是替他安排起居。   这些于沈摇光而言本就不是必要的。见他们一腔殷勤劲儿没处使,他便干脆主动提了要求。   “我要在此照看你们师尊,走不开,有件事还要你们帮我去做。”   那几个弟子听到这话,忙请他吩咐。   “商骜此时应当还在勖励堂中。”沈摇光沉吟着说道。“我这几日回不去,你们帮我走一趟,去看看他现在如何。”   说到这儿,沈摇光忽然不知道自己要派人去见商骜是为了什么了。   只是去看看他吗?他在宗门之中,自然没有不好的。   可是……只是说了一句重话而已,连他自己都不知道,自己心中的不安、愧疚和说不清楚的不舒服,究竟是为了什么。   片刻之后,他艰涩地补充道。   “顺便替我告知他,那日是我说话太重,让他不要放在心上。”   既然是因为说了重话,那么道了歉,便就好了吧?   这么想着,沈摇光的手缓缓抚上了自己的胸口。   那种不适的感觉仍旧没有消散。   就好像……他不舒服的原因,并不是因为自己作为师尊斥责了商骜一句。   而是那天他说完那句话时,商骜那怔愣的、有些受伤的神情烙印在了他的心口,久久不散。   他并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这样在意旁人这点微末的小情绪。   似乎只这一点,就能四两拨千斤地牵动他许多一般。 第107章   能为沈摇光做点事, 那些绛雪峰的弟子自然是高兴极了的。   那几个上次和白云观起冲突的,素日里就是活泼爱闹腾的,第一时间便将这活儿抢了下来。那回他们在商骜的帮助下洗清了声誉, 已然将商骜看做了一条壕沟里的战友,这样的事,他们自然是抢着去办。   一行人浩浩荡荡地去了勖励堂。勖励堂中向来是早晨时候上课的,过了正午,便是弟子们自行修炼的时间。他们赶到时,正午刚过,有不少弟子已然规规矩矩地在蒲团上打坐起来,也有不少懒怠些的, 仍三三两两地聚在一起玩耍。   刚到勖励堂中, 他们便听见了几个弟子议论的声音。   “那可不是?若不是情深义重, 仙尊怎么会第一时间前去英雄救美呢?”   “青梅竹马的情谊, 那可不是玩闹的。”   “当然了!你们不是也都听说了吗?即便回了宗门,仙尊仍旧是不放心的, 而今正在绛雪峰中, 衣不解带地照顾浅师叔呢……”   那几个弟子听见这样的话,一时间互相看了几眼, 面上都难免有些骄傲的神色。   若说仙尊真的对他们师尊情谊深厚, 他们自然是乐见此事的。他们师尊, 那可是除了玉女宫之外, 修真界中难得才貌双全的女修。真说修真界里配得上她的修士,璇玑仙尊算是首屈一指了。   便也在这时, 他们听见那几个弟子神秘兮兮地压低了声音, 接着议论道。   “听说了吗?仙尊和浅师叔, 当真好事在即啦!”   “上次你不是说了的吗?”   “这次不一样啦!”   “什么?”   “剑阁峰中有我好友, 他们说了,这次的三界祝礼在即,又是在咱们上清宗办,赵师祖有心想双喜临门,赶在这三界祝礼的时候,把他们的好事办了……”   绛雪峰的几个弟子听不下去了。   若只谈论他们之间的感情,也就罢了。这捕风捉影的事,若是没成,那不是坏了他们师尊和仙尊的名声嘛!   几人对视一眼,为首的那个正要上前,便听得一道熟悉的声音传了过来。   “午时三刻了。”那人说道。   “商师兄?”有个弟子小声道。   几人抬头看去,便见商骜不知何时站在了那几个弟子面前。他个头生得高,身板又尤其挺拔,同样的道袍穿在他身上,竟有种不同寻常的高高在上的感觉。   那几个弟子即便修为都比他高,一时间也全都噤了声。   “商师兄……”   就见从来不管闲事的商骜面沉如水。   “勖励堂中有令,午时过,弟子们便需自行修炼。”他说。   那几个弟子忙你一言我一语地道:“商师兄,我们知道错了,方才没看时间,真是该打……”   几个人道歉道得恳切,商骜也只是淡看了他们一眼,便头也不回地转身走了。   只是简单的一句话,便足够让那几个弟子畏惧了。几人对视一眼,都不敢再言语,匆匆赶回了各自的位置上。   而那几个绛雪峰的弟子,也在此时进了门。   “商师兄!”他们招呼道。   商骜转头见是他们,便见他们朝着他招手,示意他到门口来。   商骜便转身走到了几人面前。   不等他开口,为首的那个弟子便道:“商师兄当真厉害!这些泼皮,谁的话都敢议论,真该去找管教来,好好地治治他们的毛病……”   商骜却淡淡打断了他们。   “几位有事?”   几个人立刻敏锐地感觉到——商骜心情不好,甚至有几分殃及池鱼的味道,看向他们的眼神也冷漠极了。   短暂的沉默之后,便又有弟子连忙开口道:“也没什么!商师兄,仙尊现下不是在我们峰中嘛。他刚才托我们几个,转告给您一句话……”   商骜明显神色微微一变。   “什么话?”他问。   被他盯着的那个弟子竟一时间有些支吾。   这……商师兄方才还冰冷淡漠的目光,怎的……怎的忽然有些烫了呢?   他忙道:“仙尊说,那日是他说话太重了,叫你不要放在心上。”   “还有呢?”商骜却半点没有停顿地追问道。   还有?   那弟子又道:“仙尊还说,这几日我们师尊伤得厉害,他走不开,若天色太晚,他便在绛雪峰留宿了。”   “还有呢?”商骜却又问道。   在他灼灼的目光下,面前的几个弟子都结结巴巴地说不出话来。   从来师尊对弟子,那都是以长辈对晚辈的身份的。哪有不回峰中还要同弟子讲一声,还有说重一句话便要道歉的?   这几个弟子本就没见过这样的事情,更不知道商骜接连追问,到底想要什么样的答案。   那几个弟子面面相觑后,弱弱地说:“没……没了……仙尊总共只与我们说了这些话,没其他了。”   ——   只说向他道歉,却没说其他。   商骜离开勖励堂的路上,有些失魂落魄的。   那么,他想听沈摇光对他说什么?他自己也不知道。   他只是知道,他想听到的并不是道歉罢了。   或许,他是希望听见沈摇光亲口告诉他,那些弟子说的那些话不过是空穴来风罢了。想让沈摇光说,他和浅霜之间不过是清白的师兄妹关系,也想让沈摇光告诉他,他留在绛雪峰,并不是因为他有多在乎浅霜,只是不想让她死了而已。   只是……他师尊凭什么告诉他这些呢?   商骜不明白,自己的这些戾气,这些独占的欲望,究竟是从哪儿来的。这些无名的情绪像是关在他身体里的野兽,咆哮着,撕咬着,争抢着像是要将他的心脏与肺腑全都扯成碎片一般。   就在这时,他听见不远处的小路上,有几个弟子窃窃私语的声音。   “这可是外头带进来的好东西呢……你知道我废了多大的功夫?”   “别卖关子了,快,快拿来我尝一口。”   “哎哎哎,别动,之前说好了的,三块下品灵石换一两,想喝的话,快点拿灵石来换!”   “你小子,还真黑……”   商骜面无表情地出现在他们面前,那几个弟子手中的酒葫芦都来不及收,就被商骜撞了个正着。   宗门之中不许饮酒,私自从外面带酒进宗门,是要被戒律司狠狠责罚的。   那几个不过是几个外门弟子而已,只在勖励堂中远远见过商骜的尊面,看见是他,几人都不敢再动,只得连连向他求饶了。   商骜又做了一件他从前从不会做的事。   他当场抓住了这几人,却没有传唤戒律司前来处置,而是私下没收了这几人手中的酒。   那几个弟子,自然是不敢言语的。   点青峰峰主璇玑仙尊的首徒,那是戒律司司正见了他都要行礼问好的,他代为执法,有什么问题?   只是……   只是商师兄没收走了他们的酒之后,随手在他们脚下丢下的一袋灵石,又是怎么回事?   ——   商骜素日里是不喝酒的。   但是这一天,他在点青峰月下的屋檐之上,将他拿灵石换来的酒喝了个精光。   那酒是山下城镇中特产的烧酒,酒劲很大,闻起来也极其冲鼻。这些弟子手中没什么钱财,买来的酒也是劣质勾兑的,喝在口中辛辣又艰涩,也只有那些难得下一次山的普通弟子,才会拿它们当宝贝。   商骜面无表情地喝了一壶又一壶。   他坐得这样高,戒律司的人应当瞧得见吧?他们夜里可是要在山中巡查的。   最好明日便将他抓走,是戒鞭还是戒尺,拘禁三日还是三月,他都没有怨言。   他希望被这样责罚,甚至连他都说不清原因。   难道是希望用这样愚蠢的方式来吸引他师尊的目光?好像又不见得。他似乎只是想被责罚一顿,并不是因为他喝酒,而是因为他心中那醉意越深,便越是遮掩不住的妄念。   他当真狂妄……他一切的欲念,压抑着的对他师尊全部的要求,究其原因,分明就是妄图将他师尊据为己有。   他看着天上的弦月。   什么样的狂徒才会想要将云间的月亮收入自己的怀中?怎样疯狂的信众才会想要让神佛独属于他自己?   除他之外,想必没有人,所以他觉得他该罚,该打,甚至该死。   也幸好他师尊此刻不在……他独自发疯,也不会在他师尊面前暴露分毫,徒惹他的厌恶。   但却就在这时候,远处朦胧的天空中划过了一道流星。   商骜此时已经隐隐有些醉了。他闭上眼,对着那流星默念道,让我见一见我师尊吧,让我一辈子匍匐在他身边,做他身边最不起眼,却是唯一最亲近的人吧。   许完愿,他睁开眼,却见那流星朝着他来了。   那分明不是流星。   那是立于坠霜剑上,清冷干净恍如天上仙人的仙尊。   他师尊……怎么回来了?   商骜身边搁着的空酒瓶忽地骨碌碌滚过屋檐,从房顶上坠落下去,摔得粉碎。 第108章   沈摇光刚落下地, 就闻到了一股辛辣的劣质酒味,闻得他鼻端都有些刺痛。   沈摇光皱了皱眉。   那股酒味是从地上的碎瓷片上散发出来的, 他抬起头, 便见屋檐上站着个人,月亮的光从他身后照来,使得他的面容有些模糊。   再模糊也看得出来那是商骜。   他此时站在屋顶上, 一只手还握着一只瓷瓶,和地上碎裂的那个一模一样。他看向自己的目光有些看不大清楚, 却仍能看出目光里的怔愣,有点直勾勾的。   这小子……还学会背着他在宗门中喝酒了!   沈摇光愣了愣, 不知怎的, 他第一时间想到的竟不是生气,而是有些心虚地怔愣。   片刻之后,他才回过神来,后知后觉地摆出了一副冷肃的神色。   “商骜?”他道。“在屋顶上做什么?下来。”   房顶上的商骜并没有迟疑,单手握着那壶酒, 甚至藏都没藏,便纵身而下,稳稳的落在了沈摇光面前。   沈摇光端站在那里。   按商骜素日里的作风,自然不必他多说,便会第一时间低头认错。他单手负在身后, 也等着商骜先开口。   但是, 今日的商骜, 却没有像往常一样低下头去,恭敬地向他认错。   他竟抬起眼, 直勾勾地看向他, 一双眼睛里的情绪深得复杂。   沈摇光竟从中看出了几分他看不懂的欲念……竟像是在那心魔幻境中的商骜一般, 目光灼热得有些陌生。   一时间,沈摇光竟也说不出话来了。   “你……”   便见商骜直勾勾地盯着他,开口问道:“师尊,今日他们所言,可是真的?”   那穿喉而过的烈酒使得他的嗓音比往日沙哑几分,在凉薄如水的夜色中,竟无法消散似的,停在了沈摇光的耳边。   “……他们?”许久,沈摇光才找回了自己的声音。“谁,说了什么?”   “您今日在绛雪峰照顾浅师叔。”商骜说。   沈摇光凝了凝眉,有些不解地答道:“此事你早就知道,她受伤很重,需要我在侧替她治疗。”   “他们说,还有其他原因。”商骜又说道。   他此时的语气有些固执,和他直勾勾的眼神一样,不加掩饰。对上他目光的沈摇光知道,除却那掩饰不住的复杂情感之外,那双眼睛再不剩旁的思绪,简直是将他全部的心事都倾囊相予了。   这人当真是喝多了,也不知道问这些话,究竟是要做什么。   沈摇光顿了顿,拒不承认自己在商骜眼神之下,心中莫名生出的慌乱,神色自若道:“你先回去休息,有什么事明日我再同你说。”   说完,他错开商骜的身形,想要绕过他,回到自己的房中去。   可是这逆徒,竟敢抬起手臂挡住了他的去路。   “师尊有多倾慕浅师叔?我没看出来。”他低哑地说道。   沈摇光诧异地偏过头去看向他。   他颠三倒四的,又在说什么?   不过,不需要他问,商骜便接着说道:“师尊一定要结个道侣吗?难道随便是谁都可以?”   沈摇光这才隐约听明白,商骜固执地问的究竟是什么。   这些日自打赵元驹出关,他和浅霜之间的流言就没断过。   沈摇光年少时就是这样,只是那时他父亲治理宗门甚为严格,不许他们随意闲话罢了。赵元驹有这样的愿望,在宗门中本就是秘密,一些空穴来风的留言也算不得稀奇。   难道商骜是听了这些闲话,跑来质问自己?   可……沈摇光又不明白了。   只因为这个的话,他喝什么酒,又为什么用这样的神色看着自己?   心中的疑问一旦问出来,便隐隐会有答案浮现出来。   沈摇光心下一凛,难免地慌乱起来。   不至于是他想的那样吧……   他心神一乱,脑海中便难免空白。为了掩饰这样的混乱,他看向商骜的神色愈发严肃,急着脱困一般胡乱说道:“你若闲来无事,到了要管为师私事的地步,便将你的剑法再去练几遍。”   说完,他便又要离开。   可商骜却紧紧盯着他。   “师尊没有否认。”他目光滚烫。   “否认什么?”   “否认我说,你并不是倾慕浅师叔的。”商骜盯着他。“既如此,那我没说错。”   沈摇光面上的冰冷几乎维持不住了。   “让开。”他说。   商骜却自顾自地接着说道:“不喜欢也可以结为道侣吗?”   “我说让你让开。”   “那师尊,既然是她,为何不能是我?”   月色皎皎,虽不够明亮,却也足以让沈摇光看清商骜此时的眼神。   滚烫,带着一种孤注一掷的疯狂的希冀。   他像是个将筹码全都推到桌面上的赌徒,身后便是万丈深渊,他灼灼地盯着面前的沈摇光,那神色,像是并不想赢,而只是疯狂地,想将自己全部的赌注和身家,都赔给他。   事到如今,沈摇光不会再不明白商骜是什么意思了。   他有生之年第一次落荒而逃。   ——   池堇年很久没被沈摇光主动登门拜访过了,他长兄、也是缥缈山庄庄主的池莫年手下的弟子前来告知他的时候,池堇年几乎以为自己听错了。   “沈宿?他来找我?”池堇年问道。“可有说是什么急事?来缥缈山庄,怕是来找庄主的吧?”   那弟子摇头道:“璇玑仙尊说了,是来寻你的。”   池堇年从没遇见过这样新鲜的事。   璇玑仙尊沈摇光,也是他的好友沈宿,虽说是多年好友,却也是个最冷淡疏离的性子,无论是对他,还是对他那些自幼一起长大的师兄师妹。   从来都只有他上赶着去找沈摇光的时候,哪有沈摇光登门寻他的一天?   池堇年第一时间赶到了缥缈山庄的会客大堂中。   会客大堂里,已经有人在和沈摇光热络地交谈着了。一听就知道是池鱼那小子,自从他们认识沈摇光起,这小子对沈摇光就比对他还要亲近。   池堇年大步走了进去,笑道:“方才有人来传说是你来了,我还以为是我听错了。”   沈摇光冲他淡淡笑了笑。   “闲来无事,来训你们讨杯茶吃。”他说。   只一个笑容,池堇年就敏锐地看出了其中的勉强。他转头看向池鱼,就见池鱼冲着他挤眉弄眼,直朝着沈摇光的方向比划。   果然,就连池鱼也看出来了。   是了,他们缥缈山庄有什么可来的?以沈摇光的性格,真想与他们吃茶,也定然是寻到了某处美景去信与他们一同前往,怎会匆匆地找上门来?   池堇年不着痕迹地冲池鱼眨了眨眼,继而笑道:“一杯茶而已,还需要讨?既然来了,便在此多住几天,难得你有兴致,平日里可是想请你都难呢。”   沈摇光淡淡笑了笑,冲他点了点头。   三人便在厅中坐下闲聊了起来。池堇年和池鱼都是热闹的性格,一时间欢声笑语的,听起来也没什么异常。   但池堇年向来比池鱼细心些,只几次打量,他便看出沈摇光虽是坐在那儿,却是神游天外的。   心不在这里。   他一时也不动声色,只与池鱼一起笑闹着。一直到有宗门中人将池鱼叫走了,厅中只剩下他们二人,他才笑着开口道。   “我叫弟子们收拾出一处闲置的居所来,这几日就别走了。”他说。   便见沈摇光点了点头。   “多谢你。”他说。   池堇年笑了起来:“谢什么,这不就见外了?”   说着,他一脸八卦地凑上来,笑眯眯地对沈摇光说:“我知道。自从你师叔出关,关于你的流言就传得到处都是,传到我耳朵里的时候,说你都要与你师妹拜堂了,你说多离谱?我要是你,我也逃了。”   听到这话,沈摇光飘忽不定的目光终于停在了池堇年脸上。   嚯。   池堇年心想,原是因着这事儿啊?没想到,他竟一问便问出来了。   他与沈摇光对视着,就见沈摇光犹豫片刻,缓缓开口问道。   “你知道,我与浅师妹之间本就清白,即便传言再真,也是不可能的吧?”他道。   “那当然啊。”池堇年不假思索。   “那如果,我被逼无奈,或许便会妥协了呢?”沈摇光又问。   “……啊?”池堇年的神色有些为难。   “我觉得吧,这事儿又不是将就得来的。再说了,你急什么,你师妹又急什么?你们两个真要凑合,反倒是互相耽搁……”   却听沈摇光劈头盖脸地又问道。   “那你是否会想,若是她,还不如是你呢?”   “什么是我?”池堇年压根没反应过来,乐呵呵地说道。“我难道还能跟你……什么!?”   他话说到一半,才猛地回过神来。   反应过来之后,池堇年的声音结巴了起来。   “什么意思,你是说,有人要跟你……他说让你与他结为道侣?”   他紧紧盯着沈摇光,一双眼瞪得圆溜溜的。而沈摇光却垂着眼,一双睫毛像是栖息在他眉眼上的蝴蝶。   池堇年都快急死了。   “那他这话,是什么意思?”沈摇光道。   “还能是什么意思!你告诉我,是谁,谁同你表的白!”池堇年急道。 第109章   沈摇光垂着眼, 并没有说话。   池堇年的脑子早被这话炸得一片兵荒马乱,此时匆匆忙忙地将沈摇光周围人的关系网整个捋了一遍。   那些单方面倾慕他、而他连名字都记不住的人就被池堇年直接划掉了。沈摇光生性清静冷淡,与他相熟的人本就不多, 多年前认识的人, 想必也不会突然地跟沈摇光说这样的话。   既然如此……沈摇光这些年才认识的人,一只手都能数得过来。   只是这个人的名字……池堇年不太敢相信。   许久, 他试探着问道:“你说的那个人……不会是你, 你徒弟吧?”   沈摇光诧异地看向他。   对上那双漂亮剔透、全然没有半点杂质的眼睛, 池堇年都快要给他跪下了。   是他徒弟……还真是他徒弟啊!   上次他们去上清宗时, 他才刚见过他徒弟一回。比起他门下的弟子, 那小子的确要顺从得多, 也对沈摇光寸步不离的。有时候就连池堇年看向他时, 都觉得那小子一双眼总去看沈摇光有点怪,但想来整个点青峰只有他们两个人,他平日里也没法看别人去。   就连池堇年都看出有些不对劲的事……他这好朋友在感情一事上还真是一片空白, 竟然这么些年都丝毫没有察觉!   池堇年一时间也哑口无言。   便见沈摇光沉默许久之后,忽然没头没尾地转过来, 跟他说道:“你在夏日里, 见过饮冰山上那样的雪吗?”   “……什么?”池堇年让他问得压根没反应过来。   就见沈摇光沉默着,还是缓缓地摇了摇头。   二人就这样沉默着,相对无言地坐了一会儿。   池堇年如坐针毡地, 片刻之后,才低声问道:“那你呢?你是怎么想的?”   沈摇光沉默着没有说话。   池堇年却也清楚这个时候的沉默意味着什么。   他既然没有拒绝,没有露出厌恶的神色,甚至没有否认……那他的态度就已经很明确了。   池堇年定定地看着他。   许久, 他叹了口气, 站起身来。   “没事。”他拍了拍沈摇光的肩膀, 说道。“这几日就在缥缈山庄住下来,其他的事,你就别想了。”   顿了顿,他又接着说道。   “不过,有句话我还是想劝你。”他说。“人生在世,还是要从心而为。不要为些个凡尘俗世的条条框框,就错失了重要的人。”   ——   沈摇光自己都对自己这逃避的行为有些不齿。   但是,他的清静也并没能躲几天。   眼看着三界祝礼的时间越来越近,于修真界而言,这可是最为重要的一场盛典。而这次三界祝礼,正好轮到上清宗主办。   比起其他的盛会而言,三界祝礼自然要盛大得多。因着沈摇光上次操办宗门千年的庆典备受赞誉,不过在缥缈山庄住了几日,他师兄便来信给他,邀他回宗门去帮忙操持。   沈摇光想要推脱,却又担心因着自己的私事耽搁了宗门中的大事,犹豫再三后,还是高告辞离开了。   临走之前,池堇年还问他:“你想好了?”   “想好什么?”   “如何面对你那个徒弟。”池堇年提醒道。   沈摇光闻言沉默片刻,并没有回应他。   实在不是他拿腔拿调,而是他确实没想清楚这个问题。   池堇年所说的从心而为,他心里明白,可却偏偏他连自己心里想的是什么都不知道。   喜欢吗?他似乎没资格谈论喜欢。若他对商骜的情感逾越了师徒之间的情谊,那便是连他自己都无法原谅自己。   但是,他却为何不能果断地拒绝商骜,斥责、惩罚他,将他从自己的身侧赶走,或者从此之后与他保持距离呢?   这样简单的事,他不明白自己为什么做不到,反倒要逃。   于是,待回了宗门,沈摇光也连商骜的面都没有见,直奔方守行所在的主峰。   看到他这样行色匆匆地赶来,方守行面上都露出了几分惊讶。   旁侧领着沈摇光前来见他的弟子说道:“仙尊会到宗门,连点青峰都没顾得上回,便来见宗主了。”   方守行愣了愣,继而笑着迎了上来。   “摇光,一路劳顿,怎么顾不上休息就来了?”他道。“快些坐下。”   沈摇光垂了垂眼,很轻易地便找到了借口。   “见师兄信中言辞急切,怕耽搁了宗门中的事务。”沈摇光说。   方守行目光复杂地看了他一眼,但沈摇光此时垂着眼不知在想什么,并没看出他目光中的异样来。   片刻,方守行笑着说:“难怪昨日赵师叔还念叨着你,说你于宗门事务之上有多出色,他都替你感到欣慰呢。”   沈摇光淡淡垂着目光,漫不经心地答道:“赵师叔谬赞了。”   二人简单寒暄了两句,方守行便将话题引到了正题之上。   “今日找你来,便是要同你说说这三界祝礼的事。”他说。   “距离三界祝礼还有许多时日,师兄怎的这般着急?”沈摇光道。   “我就任宗主到现在也没有多少年,在修真界中主办这样大的盛典仪式还是第一次。”方守行说。“我想着,勤能补拙。既担忧盛典之上出岔子,那便不如早做准备。”   沈摇光闻言点了点头。   “上次的庆典你办得很好,这一回,我打算仍旧将要紧的事务交托给你。”方守行说。   沈摇光素来是最怕麻烦的。但他如今本就在躲着一个人,方守行这样说,他反倒求而不得。   “师兄请讲。”他说道。   方守行便缓缓地将要交给他去办的事务一件一件说了出来。这些事对沈摇光来说,难免太冗余了些,甚至不少关于仪式祭礼和祝祷的布置、宗门子弟训诫这样的大事,都交给了沈摇光来办。   沈摇光一一应承了下来。   这些事情是有些多了……但是也无妨。他手头的事一多,便可以顺理成章地忙得不见人影,甚至可以让方守行派人打扫出一间住所来,让他在主峰中暂住。   沈摇光是这么想的,便也就这般说出了口。   听见这话的方守行又是一怔。   片刻,他笑了起来。   “这有什么不方便的?你我二人许久没在同一峰上同住了,这么想想,还真怀念当年的日子呢!”   说着,他吩咐门前的弟子道:“还不快派人,去给仙尊收拾出一间正屋来,这些时日,仙尊就住在主峰中了!”   说着,他转过头去,笑着看向沈摇光。   沈摇光仍是神色淡淡的,并没什么反应。   方守行淡笑着垂下眼去。   总是这样。他心想。   沈摇光从来都是这副模样,像是全然不把旁人待他的好放在眼里似的。别人尊他父亲,称他一句仙尊,他还真将自己当成了天上的仙人,什么都我行我素的。   他想住在主峰,那便就这般随意地住了下来。他想将凡尘俗事全都丢开,便直接将整个宗门都丢给了他这个做师兄的。   而到了现在,他似是心血来潮,又想要掌事了,便又是这样。   从小到大都是如此。他方守行自懂事起便跟着师尊处理宗门事务,自执掌门派以来,每日矜矜业业不敢有任何懈怠。   可他沈摇光,懒怠了这么些年,却只要他站出来,就能轻而易举地掩盖掉方守行全部的光芒,让他一个做宗主的,都只能活在沈摇光的光环之下。   方守行的耳边又响起了那些峰主、长老夸赞沈摇光的话。   而那日赵元驹所言的话,他也一日都未曾忘记。   “摇光而今,当真大有将你取而代之之势呐!”赵元驹说。“哦,也是,算不得什么取而代之……毕竟这宗主之位,本也该是属于他的。” 第110章   沉默得有些久了, 就连沈摇光都注意到了方守行的心不在焉。   “师兄?”他道。“在想什么?”   方守行回过神来,便对上了沈摇光澄澈的目光。   他顿了顿,笑着答道:“也没什么。就是门中的琐事太多, 有些忙不过来了。不过还好, 如今有你在此分担,我也好轻松些。”   沈摇光点了点头。   “你峰中可有什么事要忙吗?如果有重要的事情,可莫要耽搁了。”方守行关心道。   听见方守行提到点青峰,沈摇光的目光顿了顿。   自然没什么事情, 唯一的一件事,还是他迫切地想要逃开的……   而心事重重的方守行并没注意到沈摇光再一次神思不属了,而是沉吟片刻之后, 试探着问出了那个折磨了他有段时间的问题。   “赵师叔这些日子有不少打算, 你可知道了?”他问。   打算……他能有什么打算。沈摇光神思不属间听见这个词, 便只觉得头大。   他反倒该问问商骜呢,他那日酒后对他说了这样的话,是有什么打算?   沈摇光心中兀自想着,口中漫不经心地嗯了一声。   旁边, 方守行的眉心微微凝了凝。   什么意思?沈摇光从前对赵元驹想要拉拢撮合他和浅霜的想法,不是向来都很排斥吗?怎么这个时候提起来,他脸上却不见任何不快了?   难道说……人的想法, 果真这样容易改变?   如果沈摇光当真同意了赵元驹的话, 那么日后他们真要当做一家人了。无论沈摇光怎么想, 赵元驹定然不希望宗门落入他方守行这个外人手里。而沈摇光此番这样热衷于门内事务……难道也是被赵元驹改变了想法的缘故?   方守行的眼神愈发凝重起来,面上的笑容却不敢露出半点端倪。   若真这样, 就不好办了……若赵元驹想推着沈摇光上宗主之位, 以沈摇光的威势和赵元驹的支持, 他方守行只有一个结果, 就是被轻而易举地一脚踢开,或者灰溜溜地退位让贤。   方守行放在膝头上的手不动声色地攥成了拳。   也幸好……他心想。幸好他心中早存了试探了心思,无微不至地观察着沈摇光的变化,才不至于在不知情的情况下丢掉他现下的位置。   既然他看出来了,那事情便不会没有转机……   方守行心下沉思着,面上却露出了温和平静的笑容。   “如此这般,就是再好不过了。”他说。“这也确实是你该打算的事,你能幸福,师兄也打心底里高兴。”   却殊不知,神游天外的沈摇光冷不丁地听见什么“幸福”二字,被惊得手指一哆嗦。   他怎会这般没来由地心虚,就好像已经背着宗门中的众人,和商骜私下苟且了一般。   ——   这天之后,沈摇光便像是将脑袋埋进沙地里的鸵鸟一般,干脆把所有的精力都投入在了方守行安排给他的各项事务之中。   人一忙起来,果然就不容易胡思乱想了。这种忙碌得没有空隙的生活,竟让沈摇光产生了一种逃脱成功的安心。   虽然……他自己都无法否认,他这种行为就像是用力地压下一个弹簧,一旦力气有所松懈,他所逃避的那些想法和情感就会猛地回弹回来,甚至比之从前更甚。   一直到了这一日。   沈摇光从主峰正殿旁侧的书房中出来时,已经很晚了。他独自踏着夜色行到了自己近来所居的山头,刚行至门前,就见有个身着弟子服制的人站在他门口。   挺拔高挑,远远看去却有种萧索的瘦削,孑然立在月色之下,显得有点单薄。   沈摇光心口一咯噔。   他怎么……还真是累过头了,怎么看谁都有些像商骜。   那弟子并没转过头来,他定了定神,只当是哪个主峰中的弟子寻他有事,决计不可能是商骜。   可是他越往前行,便越发现这人身形很像商骜。   直到他们二人之间只剩下十步之遥的距离时,那人转过了身来。   是商骜。   沈摇光的心跳得像打鼓,却没来由地从心脏的缝隙中生出几分酸涩的感觉。   不过十来日不见罢了,商骜却实是瘦了一圈,面色也憔悴了几分,甚至连肤色都有些缺失血色。   那一双眼睛,看向沈摇光时,其中的执念和情绪中也多出了几分可怜的萧索。   沈摇光停下脚步。   他一时间似连呼吸都停住了,一直像过了很久一般,才找回了自己的声音,轻声问道:“商骜?你来做什么?”   商骜却不言语,只静静看着他。   片刻,他似是认命,又似是泄了气。   他垂下眼,正对着沈摇光,低声说道:“很多事日没见师尊了。”   沈摇光语速有些快,若仔细去听,便能觉察其中微弱的欲盖弥彰的味道。   “这些日是有些忙,忘了告诉你。宗门中三界祝礼在即,我……”   商骜却打断了他。   “那日是弟子冲撞了师尊。”他垂着眼,神色乖顺得甚至有些沮丧。“是弟子错了。”   沈摇光之后的话都停在了喉头。   他看着面前的商骜,呼吸停了片刻,才在胸口憋闷的感觉下缓缓恢复了过来。   面前的商骜……仍旧像从前时那样,恭顺,安静,低垂着头,像是站在他面前的一道影子。   他似乎是真的知道错了,既知道自己僭越,又知道自己荒谬,似乎真的想要弥补过错,后退一步,仍旧与他做一对恭敬平和的师徒。   这是好事,于沈摇光而言,也不必再让他躲藏苦恼了。   可是沈摇光竟没有那么开心。   他的呼吸恢复了正常,可胸口却还是憋闷的。   许久,他缓缓地开口,用愈发悠长的气息来平复自己胸腔里不适的感觉。   “你既已知错,那是好事。”他说。   素日里,他都是这样教诲商骜的。可却在商骜失礼地上前一步,又小心地退回去之后,这话竟变得这么拗口。   沈摇光微微抿了抿嘴唇。   “……好了。”片刻,他缓缓说道。“我本就没有责怪你的意思。夜深了,明日你还要去勖励堂中早课,快些回点青峰中吧。”   这样就很好……他们二人,仅是师徒而已,不会再有违背伦常的神色和话语,不会再让他慌张不知所措了。   沈摇光在心中这样对自己说道。   还真是奇怪……原本是商骜失礼在先,怎么成了他自己劝慰自己了。   沈摇光抬步走上前去,想要绕过商骜,回到自己的住处中,好好休息一番,避免被这种奇怪的情绪所扰。   可就在这时,商骜转过头,又出声说道。   “可是师尊,而今宗门中沸沸扬扬,都在说您的亲事。”他说。   沈摇光回头,便对上了商骜的那双眼。   “我不信,师尊。”他说。“可是我想要你亲口说,他们的传言不是真的。”   那双眼有些泛红。   片刻的怔愣之后,沈摇光猛地读懂了那双眼里复杂的情绪。   颓靡和萧索是真的,可是,哪里有他垂下眼时那般乖顺知错的模样?   那双眼仍旧是偏执的,翻涌的情绪之中是一种横冲直撞、不死不休的爱意。他或许是委屈,也在悲伤,但他所说的知错,哪里是真正知道他自己错了!   他只为那日的冲撞认错,别的,可是闭口不谈的。   沈摇光深吸了一口气,眼中也浮出了几分不可置信。   他知不知道自己是他的师尊,他知不知道师徒纲常乃是天道大伦!他怎么敢……他怎么敢的!   “……这又与你何干!”沈摇光道。   说完,他便要拂袖而去,可是商骜却像只固执的大犬一般紧紧地跟了上来。   “是与我无关的,师尊,但是求您……求您告诉我那是假的。”   “我不是说了吗?回点青峰去,在主峰中奔走失仪,成何体统!”   “师尊,我只要您一句话,您亲口说完,我便去找宗主领罚。”   领罚……他还敢领罚了!   沈摇光方才心口的那点憋闷和不适,在商骜死死盯着他的偏执目光下,全化成了一腔拿他无可奈何的怒火。   “你问这个做什么?难道我没同你说过,这是我的私事吗?”   “是师尊的私事,但是我……”   身后商骜低哑的声音竟多出了几分隐忍的、委屈的哽咽。   “但是我虽不信,却又怕是真的。这些日,我不得安枕,就连打坐运气时也静不下心来。师尊,我自知那日说了冒犯您的话,是我该死,但是……”   沈摇光刚走出两步去,便被从背后扯住了衣袖。   扯他衣袖的力道并不重,甚至可以说轻得几乎要感觉不到了。   可沈摇光却像是没有挣脱的力气一般,被那样轻轻一扯,便停在了原地。   他听见商骜在他身后低声地、视死如归般地说道。   “但是我不能这样不明不白地死,师尊。”   沈摇光连回身都不敢。   他停在那儿,许久,才从喉中硬挤出了两字。   “……混账。”他说。   “是弟子混账。”商骜答道。   “你可知罪?”沈摇光又道。   商骜这回没有言语。   但是,他却松开了沈摇光的衣袖。   沈摇光还没来得及心底空那么一下,就听见了取而代之的、商骜在他身后缓缓跪下的声音。   “弟子知罪,却不认罪。”他说。 第111章   沈摇光搁在身侧的手微微颤了颤。   “你知道你在说什么。”他没有回头。   商骜在他身后没有出声, 虽只是沉默,沈摇光却立时便明白了这小子是什么意思。   ……冤孽。   可是偏偏,这沉默却像是何其有力一般, 在这个时候猛然间击溃了他心中的防线。他竟在这个时候又不合时宜地想起了池堇年的话, 让他不要错过重要的人……   他知道,并不是池堇年真的说动了他,而是池堇年的那番话,恰说在了他的心坎上,成了他随心而为的一个借口罢了。   可他怎么能。   一时间, 妥协与慌乱在沈摇光的心口纠缠在一处。   他又一次选择了逃避。   他没有回头,只大步走回了院中, 院门重重地在商骜面前合上,矗立在夜色里。   商骜就在这样的夜里跪了一夜。   第二天一早, 便就有主峰中的弟子小心翼翼地禀报沈摇光,说商师兄在外跪了一夜,身上的衣衫都教露水打湿了,问沈摇光是否要令他起身。   沈摇光自也是一夜没睡。   他定不会承认自己在房中枯坐着,静静看着院门发了一宿的愣。听见那弟子这样说, 他沉吟片刻, 缓缓说道:“他自己要跪,就让他跪着。”   他还有一些事务今日要去向方守行禀报,哪里有时间和商骜纠缠在这里。   ——即便他不想承认,他眼下要去寻方守行禀报的事,也不过只是些微末小事罢了。   他赶到正殿中时,还不等他开口, 方守行便笑着问道:“听说你昨夜在主峰罚了你的弟子跪在门外?这是怎么回事, 你素日里不是最疼这个孩子?”   沈摇光微微垂了垂眼, 说道:“不是什么大事。搅扰了师兄清静,当真该罚。”   “这有什么。”方守行请他坐下来,说道。“他眼下还跪在那里的?”   沈摇光没有言语。   方守行极少见到沈摇光这样严厉得甚至有些不通情理的模样,难免多看了他几眼。可沈摇光却混不在意,只在他面前坐下来后,认真地摊开了他带到这里的卷轴。   方守行便也在他面前坐了下来。   沈摇光带来的这些杂事并不算多,约莫半个时辰,二人便商量着处理完毕了。   主峰的弟子给二人倒了茶来,方守行便一边将卷轴收起,一边笑着与沈摇光闲聊道:“摇光这些事做来也愈发得心应手。前些日赵师叔还说,待到这段时间忙完了,可叫你去庶务司领些事做。浅师妹如今也在庶务司中历练,你们二人素日里也好互相有个照应。”   他说这话的时候,并没有抬头,面上神情温厚而平和,分明就是个殷切的长辈。   可沈摇光听见这话,却想都没想,脱口而出道:“照应?我与师妹都是这样大的人了,不必再相互照应了。”   听见这话,方守行神色一愣。   “什么?”他道。   沈摇光抬起眼来,认真地看向方守行。   “师兄与师叔的好意,我心里明白。”他说。“但是我与师妹互相之间本就无意,何必要为着亲上加亲,让天下多一对怨侣呢?”   “这……摇光,这也是师叔的一片心意……”   “我知道。”沈摇光说。“只是,人生在世本就有所为而有所不为,有些事若碍于情面勉强答应,反倒对谁都是不好的。师兄为难,我心里清楚,自会自己去与师叔说明……只是也请师兄日后,也不要提起这些事了。”   “……是,师兄知道了。”许久,方守行才勉强应下了声。   沈摇光点了点头,便也不再久留,站起身便告辞离开。   他不承认,此举的确多少有些违背他素日里的做人原则。   当面反驳兄长的话,还主动提出要去将原本靠着回避就能揭过去的事摊开来与长辈讲明。   他更不愿承认,他方才这样做,全因着一个人。   全因着他这日一早踏剑离去时,看见的那个衣袍尽数被露水打湿的背影。   ——   “……弟子原本,是想劝一劝师弟的。”   沈摇光并不知道,这日他走后没多久,赵元驹便来到了主峰寻方守行议事。事情说完之后,方守行便特意将赵元驹留下喝茶,将沈摇光今日所说的话一股脑儿全告诉了赵元驹。   果不其然,赵元驹听见这些话后,眉心果然拧了起来。   “摇光他……当真说了对此事无意吗?”他问道。   方守行笃定地点了点头。   “摇光还说,要主动去寻您,找您将此事讲明。”方守行叹了口气,说道。“想必要不了多久,师弟便会主动见您了。”   赵元驹沉思着没有言语。   方守行小心地打量着赵元驹的神色,片刻之后,试探着说道:“反正……师妹一介修真者,倒是不急着议亲。这样的事强求不得,既然他们二人都无此意,要不就……”   赵元驹嗯了一声,却又道。   “我还需去问问霜儿的意思。”他说。   方守行深以为然地点了点头。   赵元驹即便此番闭关失败了,却仍旧是现今上清宗修为最高深的大能。只要沈摇光和浅霜之间只是普通的师兄妹关系,那么自己和沈摇光对赵元驹而言,就永远都是外人。   赵元驹这样一个看重血脉亲缘的人,便也不会再对沈摇光有多重视。   就在这时,他听见赵元驹哎了一声,说道:“摇光倒是对你一直都这般亲厚,这样的心事也愿同你讲。”   这当然不是了。想起方才沈摇光对他说话时那般无意间透出失礼的模样,方守行眼中的神色便深了几分。   但他神情却分毫没变,像是想到了什么一般,温吞地笑着说:“却也不见得……摇光自己心中,还是藏了些心事的。”   “哦?”赵元驹看向他。   方守行这才恍然像说错话了一般,连忙捂了捂嘴,收起方才有意无意露出的失落神色,勉强笑道:“没事,师叔。”   “你们二人之间若是有什么事情,可不许瞒我。”赵元驹闻言看着他,神情颇有几分严肃。   “这……”方守行面露为难。   “你神色难堪,又吞吞吐吐,难道以为我就猜不到吗?”赵元驹严肃地说。“有什么事,不要瞒我。”   他对待沈摇光时,神色可从没有这样凌厉的时候。方守行心想。   但也无妨,他早就准备好了话,还只怕赵元驹不追问呢。   “原本……也是师弟不愿意说的事情。”方守行温和地说道。“他瞒着我,我原本也可以保守秘密。但此事天下人已经都看见了,又事关师尊,我实在不知……应该怎么办了。”   “事关玄清?”赵元驹凝了凝眉。“你说,什么事。”   “师叔出关得晚,那件事并没有亲眼看见。”方守行说。“但是……或许前些日,摇光已经得到了师尊所传承的修为了。”   赵元驹的面色明显一变。   这便就是有戏了。   方守行看准了赵元驹的神色,见他这般,立时间成竹在胸。   “此事本不是空穴来风,是那时弟子派摇光前去饮冰山游历,恰也在那时饮冰山天生异象,与史籍所记载的,传承之力被吸收的天象一模一样。”他说。   “你是说……”赵元驹皱眉。“但是摇光的修为我见了,并没有什么变化。”   “所以,这才是奇怪的地方呐。”方守行说。“摇光回来之后,也带回了师尊的遗物,但却说并没有传承其事,这才是弟子想不通的。但是摇光不愿多言,我便……也不好多问了。”   方守行恰到好处地露出了担忧的神色。 第112章   许久, 方守行听见了赵元驹的声音。   “又或者,摇光是因着匹夫无罪,怀璧其罪的道理, 才想着瞒过我们呢?”赵元驹说道。   话都说到了这个份上,他还要这般袒护沈摇光吗。   方守行只觉五脏都是冷的。他凉凉地心想,若不是他们这样对沈摇光的庇护,想必即便是他, 也不会对沈摇光生出什么排斥的想法。   方守行的眉眼沉了下来, 不见半点嫉恨, 反倒露出了担忧关切的神色。   “若仅仅是这样……我也便不这样担忧了。”他说。   “可是……师叔可知, 几乎就在同一日, 白云观的齐占元道长便在饮冰山离奇死亡?”   赵元驹眉心一扬, 看向方守行的神色有些意外。   便见方守行神色晦暗,片刻之后,才勉强叹息道。   “罢了。”他说。“想必也是我多思。”   “你是说,齐占元身死, 与摇光有关?”赵元驹却在这时追问道。   “白云观的澄玄子前辈曾来寻过我。”方守行说。“他说……他多少也有些怀疑摇光。毕竟齐占元道长的修为, 师叔也心知肚明, 修真界中有几人能与他抗衡?而今尚没有闭关的, 只剩下我们这寥寥几人了,而当时离他最近的……也只有得到了传承的摇光了。”   “你这样说,便是摇光与隐门之间有关系了。”赵元驹说道。   方守行自然就是这个意思,但他此时必不会直言。   他定定地看向赵元驹, 片刻,只是缓缓地叹了口气。   “只盼是我想多了才好。”他叹息道。   ——   点青峰座下的首徒商骜在璇玑仙尊的门前跪了一夜, 整个主峰中服侍的弟子们都诚惶诚恐的。   甚至有些个胆子小些的弟子, 来往端茶洒扫都不敢从他面前路过, 生怕冲撞了他。   毕竟跪在那儿的那位,可是他们正经该尊称一声师兄的商骜啊。   而商骜的消息,也从这些人的口中不断地传到了沈摇光的耳朵里。   有说商骜衣袍湿透,已然冻得面色发白,问沈摇光要不要请商师兄先去换套衣服的,也有问是否需要给商师兄准备茶食的。还有几个想从中劝和帮忙的,试探着问沈摇光还需要商师兄跪多少个时辰。   沈摇光素来最怕嘈杂吵闹,这日竟由着他们这般叽叽喳喳地在他耳边闹到深夜。   一直到送茶送水的弟子都歇下了,想插手帮忙的也放弃了,沈摇光身侧才终于清静了下来。   而窗外的月色之下,新一个夜晚的霜也落在了窗外的芭蕉叶上。   那片薄薄的霜,直像落在了沈摇光的心头上。   就在这时,窗外一阵微风掠过,吹得那芭蕉细微地簌簌响了几声。   沈摇光应声站了起来。   这风像是给他递了一个期待已久的台阶一般,又像是他早就在等着这样一个借口。这么小的风,并不会带起多少寒意,他却一把拿起了旁边的那件大氅,推门出了房间。   穿过院落,他推开了院前的那扇门。   门上悬着灯笼,暖熏熏的光,将青石砖地上的霜照得一片雪白,像真是在月色下落了雪。   恍惚间,沈摇光像是回到了初见商骜的那一日一般。   那日的商骜,也是这样静默无声地跪在他面前,通身染霜,与周遭冰冷的寒气融为一体。   沈摇光垂眼看着他。   当日的他,只想着给这个坚韧单薄的少年一片遮挡霜雪的屋檐,却不想会有这样一日,这小子生得愈发高大,看向他的眼神,也愈发执着而复杂。   那一片弯折不断的硬骨头,竟有朝一日用在了他的身上。   “起来。”沈摇光对商骜说道。   可是商骜就连身形都没动。   “怎么?”沈摇光见状问道。“你是在用这样的办法与我置气?”   “我没有。”他原没奢望等着商骜的回答,却没想到这雕像一样的小子却在这时毫不犹豫地否认了。   冻了一整天,那副嗓音都像结上了冰茬。   沈摇光没有言语,就见商骜匆匆地抬起了头。   不知是不是他的幻觉,那双黑眼睛里转瞬即逝,竟有一片掠过的红光。   只是待沈摇光定睛看去,却仍是一片深不见底的黑,便是檐上暖色的灯光,都仅浮在那瞳仁的表面,像是浓黑海面上倒映出的月影。   那双眼里有一瞬间的慌张,像是毛头小子被误解了旖旎心事时,不知如何解释的慌乱。   “我没有。”他又重复了一遍。“我只是……”   他只是了片刻,才沙哑地挤出一句话来。   “只是……弟子自知心思肮脏,该罚。”   “你既知有罪,就自去戒律司领罚。”沈摇光见他这模样,不由得一时气急。“跪在这里是做给谁看?”   商骜张了张嘴,瞳仁里竟蓄起了一片薄雾。   片刻,他低下头说道:“……弟子知错。”   说着,他单手撑着地面,站起身来。   他嗓音中竟有几分压抑的哽咽,站起身的动作虽很平稳,不见半点摇晃,却不知为何看上去竟那样可怜。   他退后几步,朝着沈摇光行了礼便要走,却在他转身时,沈摇光叫住了他。   “回来。”他说。   ——   他与商骜一前一后地进了他的住所。   关上门,沈摇光也一句都没有言语。他既不叫商骜坐下,也不与他多言,只走到桌边倒出了一杯热茶,放在那儿,自己便坐到了另一边去。   商骜看了看那茶,又看了看他,没有动。   沈摇光也不说话。   夜色如水,二人便这般相对无言,一直到商骜实在受不了的似的,抬起头看向沈摇光。   那双眼,竟像是只被熬熟了的鹰一般,带着种驯服的认输。   “师尊。”他道,沙哑的嗓音像是告饶。   沈摇光嗯了一声,抬眼看向他。   又是一阵短暂的沉默。   “你要等茶放凉了才罢休吗?”沈摇光干巴巴地说道。   便见商骜乖巧地低下了头去,驯服地走到那桌边,也不坐下,只端起了那杯茶,在氤氲的热气中一口一口地喝了起来。   沈摇光就看着他说。   若教沈摇光老实说,他的确不知道自己今天晚上在干什么。   为什么要去看商骜,为什么又要将他领回来,又为什么会像现在这样,沉默不语地看着他喝茶。   因为他要责罚商骜吗?戒律司十二个时辰都开着门的,他现在让商骜自己去领罚,不会没人接待他。   那是要商骜迷途知返吗?   可想到这个,沈摇光却又不知怎的,心里并没有舒服多少,反倒又堵了几分。   他不知道自己想干什么,此时既是同商骜僵持着,也是在同自己僵持。   于是,他眼看着商骜喝完了那杯茶,再放下茶杯时,他喉中粗粝的冰碴似是终于化开了。   他看见商骜缓缓放下茶杯,看向他。   “谢谢您。”商骜说。   “一杯茶而已,不必谢我。”沈摇光淡淡说。   “不是。”商骜却说。“是谢师尊,还允许我站在您的面前。”   沈摇光有些不解,这有什么好谢的。   他沉默,商骜似也看出了他在疑惑什么。   “师尊若将我逐出点青峰,逐出上清宗,我也是没有怨言的。”他说。   说到这儿,商骜顿了顿,似有些艰难地承认道:“我也……是这样猜测的。即便我跪在师尊门前不走,跪三日,跪三年,想必师尊也不愿意原谅我,还留我这样一个人在身边。”   “为什么这样想?”沈摇光不由得问。   “因为……”商骜低下头。   他知道之后的话很难说出口,但现在,他站在这个人面前,那点不足为人道的心思,早就□□裸地被甩在他面前了。   商骜破罐子破摔地低声说道。   “但凡对师尊生出一点……那样的想法,于我而言,都是对您的亵渎。”   他缓缓吸了一口气。   “可是,我却忍不住要爱慕您……想来天下,也没人能忍住不爱您。” 第113章   “你住口。”   沈摇光的声音难得地有些慌乱。   可他低估了眼前这个少年。   他在心中藏了多年的感情骤然被发觉, 他自然是慌乱、羞赧、难堪,并且恐惧的。但这些畏惧,抵挡不住这样炽烈的情爱。   更何况是这样在寒风里跪了一日一夜、想了一日一夜,所有的畏惧都只剩下一腔玉石俱焚的孤勇的人。   比起表白, 他更像是个从容赴死的人, 他站在刑场上, 等着他仰望爱慕的人露出嫌弃憎恶的神色。   他试图坦然接受,亦或是干脆死在这样的目光里。   他在对他的神明言爱。   “可我只是个俗人, 我做不到不爱您。”他又在沈摇光面前直直地跪了下来。“所以……您不罚我, 我只好自己罚我自己。”   他垂下头。   他早就做好了打算。   在他来到上清宗的时候,只是一只一心求生的卑微蝼蚁。但是蝼蚁如何能够预知自己的命运呢?他哪里知道自己在仙门中遇见了什么样的人,让他觉得生死、力量, 都不重要。   他终于知道, 他其实是不怕死的。   今日之后,他师尊定然是要处置他的。即便不处置他, 上清宗、还有他自己,都不会放过他的性命。   他师尊会生气吧?想来也是该恼怒的。悉心教导的弟子非但不争气,甚至对心思纯正的师尊产生了这样肮脏的感情。   可他师尊也向来心软,即便再如何生气,想必都不会严厉处置他。若气急了,恐怕也只会让他受些皮肉之苦, 禁闭、戒尺, 或者逐出宗门。   可若是这样, 他怎么对得起他师尊呢?   若他师尊生气,他便自废经脉好了, 总不能让他师尊教养弟子所用的天材地宝和修炼秘籍拿来喂了豺狼。若他师尊到了恼怒至极的地步, 单一身经脉不够, 那他便将自己的手足也废弃。若是……若是他觉得他师尊还不解气,那便将性命也给他师尊好了。   但是这些事,自然不能当着他师尊的面做,不能让他师尊再有什么不快。不如就在他被逐出宗门以后,鄞都的万千鬼修,就跟着他一起灰飞烟灭好了……   可是……   可是他师尊,怎么还不说话?   商骜没有等来他的判决,他有些疑惑,缓缓抬起头来。   他设想过很多种可能,他师尊冷漠、愤怒,亦或是伤心失望。可却偏偏没有,他对上的那双眼睛,此时并不像他想象的那样冰冷。   竟是慌乱的,不知所措的,像是林中被惊的鹿。   “这些话,以后不许再说。”他听见他师尊这样警告他。   可那警告,竟像不止警告商骜一人的。可现在这房中,除了商骜,还有谁在呢?   商骜看向沈摇光的眼神有些怔愣。   沈摇光被他盯得愈发心慌,欲盖弥彰道:“看我做什么,是没有听懂?你立刻便回点青峰去,此后没有我的命令,不许……”   “师尊。”   商骜竟在这时打断了他。   沈摇光一愣,就见商骜抬头仰视着他,炽热又虔诚的目光中,竟多出了几分不敢置信、试探的惊讶和欢喜。   他膝行了两步,伸出手,拉住了沈摇光的衣袖。   “师尊,您莫不是……于我……”   “住口,我说了,这些话,不许再说!”沈摇光强调道。   商骜却扯住他的衣袖,不愿意松开手了。   “哪怕只有一点呢?师尊,一点也好,一点便足够了。”商骜说。   “您是不是,也有那么一点点的心悦我?”   ——   沈摇光没能成功地抽出袖子。   甚至,在他停在原地,想要反驳却开不了口的时候,他被那人小心翼翼却得寸进尺地握住了手腕。   只是隔着衣袖而已,却在接触的那一刻,体温的相接让两人的皮肤都不由自主地微微一颤。   这下,即便沈摇光想要否认,也来不及了。   他眼看着商骜眼中的惊喜飞速击溃了方才视死如归的悲痛和疯狂。   商骜甚至忘记了站起来,就这么在他面前跪着,一只手紧紧地攥着他的手腕,面上一时间连笑都不会了,只剩下一双眼睛,滚烫地盯着他,一直到那眼眶泛红,几乎滚起泪花来。   沈摇光下意识道:“哭什么。”   方才那几乎丧失了功能的嘴,此时却又恢复了用处似的。   商骜却只顾着摇头。   “为什么呢。”他喉头哽咽,嗓音沙哑,颠三倒四的只能说出些简短的句子来,让人听不懂意思。   “凭什么呢……”   “什么?”沈摇光却不知哪儿来的耐心。   一直到许久之后,商骜终于顺匀了气息一般,说道。   “我凭什么……能得您的垂怜?”   ——   这天夜里,他们二人谁都没睡。   沈摇光本是想睡的,但商骜在这里,他又怎么睡得着?   就是商骜。沈摇光向来自认是个极有原则底线的人,今日却因着商骜,做了这样昏了头脑的事,让他到现在都有些回不过神来。   他怎么能……怎么能眼睁睁看着自己的徒弟对自己说这么多昏话,怎么能不拒绝,还让对方拉住了自己的手。   他仍旧没能甩得开。   这天夜里,他独自歇在房中,而商骜则就守在他的门外。   只隔着一道门,修真者耳聪目明,连双方的呼吸都能听得见。   沈摇光静静地坐在床榻上,能听见商骜就靠在门外,侧过头来,呼吸缓缓地落在门板上。   许久之后,他听见了商骜在门外低低的声音。   “师尊。”他唤道。   沈摇光嗯了一声,等着商骜的后话。   可是商骜却没了下文,片刻之后,沈摇光才听见门那一侧传来了一道气声的笑。   “我觉得像在做梦。”他听见商骜说道。   这一声笑,竟让沈摇光的心口没来由地扑通扑通跳了几声,咚咚地都快要撞到了他的喉咙上。   沈摇光顿了顿,欲盖弥彰地强调道:“……我未曾答应过你什么。”   商骜的声音里带着轻轻的笑,答道:“我知道。”   沈摇光没有出声,只听得商骜又说道:“只要您不推开我,就足够了。”   ——   便是连沈摇光都没有想到,他们能就这样隔着门,静静地相对一夜。   一直到天色将明,他才恍惚地生出了几分睡意,倚在床榻边上闭上了眼睛。可还没等他睡着,院中便传来了一片嘈杂的声响。   沈摇光立时便听见了声音,睁开眼。透过窗外,他竟看见了他师兄,领着几个弟子,匆匆地推开了他的院门。   沈摇光第一时间竟有些紧张,像是做了什么错事被发觉了。   商骜……商骜还在门外。   他猛地坐起身,竟头一次会因为他师兄将要见到商骜而觉得心虚……他确实从小都没做过什么令他心虚的错事,更没有过像昨晚那般,做下那样荒唐的决定。   他刚起身,就听见他师兄在门外问道:“商骜?你师尊还在休息吗,怎么是你在这里守夜……”   沈摇光忙行至门前,拉开了门。   他师兄看向他的神色也是一愣,似乎并没想到沈摇光会在此时衣冠整齐地推门出来。   “这……师弟,你这是……”   沈摇光不敢让他多问:“师兄清早前来,是有什么要事?”   方守行这才恍然想起自己今天的来意似的。   “啊!”他道。“本不想现在打扰师弟的,但是,修真界又出大事了。”   “什么?”   “这次……是缥缈山庄。”方守行说。   沈摇光一愣。   “又是隐门?”他问。   方守行沉沉地点了点头。   “缥缈山庄的一位长老,被杀死在了伏南山。”他说。“死状与齐占元长老……一模一样。” 第114章   沈摇光的神色微微一凛。   自从齐占元身死之后, 修真界也有过几起修士被害之后根骨被废、浑身修为被抽取得一干二净的情况。但是与此不同,那些死亡者通常修为都不算高,因此各大宗门虽都有着手调查,却也并没有将它看得太过严峻。   但是……又有一位长老被杀, 那隐门背后之人, 究竟是怎样高深的修为?   而旁侧的商骜也听得眉头微微一扬。   齐占元是死在他手上, 他承认。之前让鄞都的鬼修替他清扫痕迹,让齐占元听去了一个“隐”字, 也都是他早知道的。   之后再有修士被杀, 无外乎就是某些人借着他的由头杀人,顺便为了洗清嫌疑,将情况伪装成是那玄之又玄的“隐门”所为。不过是借着他的名号寻点私仇, 商骜也并没放在心上。   但这次又是谁做的?   能这样无声无息地杀死一个长老的, 整个修真界总共就那几个人,他立时便能挨个叫上名字来。   难道是这些修真界中所为的大能……也开始打着他的旗号做事了?   而那边, 沈摇光沉吟之后对方守行说道:“那这隐门……想必是大有来头。”   方守行沉沉地点头。   “那么师兄前来寻我,是有什么要我去做吗?”沈摇光直截了当地问道。   方守行闻言叹道:“昨天夜里得到消息,我便一夜未曾合眼,前去寻了赵师叔。我与赵师叔的想法一样,三界祝礼还有数月就要举办,这样的盛会在上清宗召开, 绝不可在此时节外生枝。”   沈摇光点了点头。   “因此, 摇光, 此番便需你前去,协助缥缈山庄的道友探明此事。”方守行说。“尽你所能, 给他们一个交代。”   沈摇光沉吟片刻, 也知道方守行说得有道理。   他正要点头, 便见方守行上前一步,神情严肃地看向他,低声说道。   “昨日我与师叔交谈,还说到了一件事。”他说。   “师兄?”   “我们总觉得,这隐门蹊跷。”方守行说。“你说,是否有魔修卷土重来的可能?”   沈摇光拧起眉心。   “若是魔修,据史籍记载,定然会有魔修招式的痕迹。死亡者的身上、甚至周边的环境之中,都不可能是全然干净的。”   方守行若有所思地点了点头。   “我们二人也只是猜测罢了。”他说。“你只管前去,切记要尽你所能。若真是魔修,那便最好在三界祝礼之前将其全部绞杀,若是作恶的修士,若能够在盛会之前清扫而去,也算是我上清宗的荣耀。”   沈摇光闻言,认真地点头答应了下来。   “宗门中的弟子,我派去些同你一起吧?”方守行说道。“需要多少人,你只管开口。”   沈摇光却在沉思之后摇了摇头。   “白云观和缥缈山庄的大能尚且不能自保,那隐门来去无踪,便不让宗门中的弟子冒险了。”他说。   “你一人去,能行吗?”方守行面露担忧道。   沈摇光顿了顿,转头看向旁侧。   果然,在门外守了一夜的商骜正看向他。   “……我带商骜同去便可。”他说。   ——   浅霜这两日才醒,伤还没有好全,听闻沈摇光要前去探查隐门踪迹,不顾弟子阻拦,便赶到了山门前送沈摇光。   “你还需静养,不该出来吹风。”沈摇光不赞同地对浅霜说道。   浅霜却急急地摇了摇头。   “我今日知道此事,与赵师叔生了好大的气。”她说。“他们怎么这般追名逐利?宗门的声名怎么能比你的性命还重要?”   见她如此,沈摇光不由得无奈地笑道:“又说孩子话。修真界出了这样的大事,谁能置身事外?即便我不去,上清宗也绝不会龟缩不出的。”   浅霜却摇头:“可是,这隐门与我从前想象的完全不同。即便我与他们交过手,也从没见过他们的真容,只被偷袭之后,他们便不见踪影了。这样强大灵活的身手,谁知道背后是什么样的人?……我不愿师兄去冒险。”   “好了。”沈摇光笑着说。“你只管好好养伤,我一定全须全尾地安全回来。”   就见浅霜将目光转到了他身后的商骜身上。   “你一路上,定然要保护好你师尊,切不可与他走散。”浅霜说。   教商骜这么个筑基期的修士保护他?沈摇光不由得失笑,正要开口,却见商骜郑重地点了点头。   “浅师叔放心。”他说。   商骜这孩子,多年来已经不知不觉长得比他还高了,此时这般肃穆又庄重,还真让沈摇光有种被他人庇护的错觉。   便见浅霜又叮嘱道:“我不是玩笑。那人的功法,无论再奇怪也是修道之人,我能感觉到。而且这么多次……我发现,他们杀的都是落单的修士。”   “落单?”沈摇光微微凝眉。   浅霜点了点头。   “上次我受伤,也是因着独自外出的缘故。”她说。“我不知是不是巧合,总之,你们当心。”   ——   巧合?自然不是巧合。   商骜听见浅霜那样说,心中便已经有了计较。   那些人既要打他的旗号杀人,自然也要像他一样无声无息、不露痕迹。若修士结伴而行,那他们自然没有把握一击将对方杀死,专挑落单的修士偷袭,想必也是这样的原因。   他沉思着,直到忽然听见了沈摇光的声音。   “在想什么?”他问。   二人此时正一同立在沈摇光的飞剑上,飞剑之上虽宽阔,但两人却仍离得很近。   商骜微微低下头,便能看见沈摇光静静看着自己的眼神。   他的心跳立时间便不听使唤了。   他摇了摇头,继而又点了点头。   “什么?”沈摇光不解。   便见商骜微微垂了垂眼,继而轻声说道:“只是想起了方才,师尊冲着浅师叔笑的模样。”   接着,不等沈摇光出声,他便补充道。   “很好看。”   那声音很轻,在高空之上的风声中,很快便被吹得消散不见。   但那风却带着那道声音飞快地掠过沈摇光的耳边,让他听见了。   他的耳根因着这阵风不由得有些发烫,他垂了垂眼,片刻才低声挤出一句话。   “放肆。”他说。   商骜也不太明白什么叫害羞。   他只是觉得,他师尊此时的模样竟可爱得紧,让他的手不听使唤地抬起来,轻轻碰了碰他师尊的手背。   那只手微微颤了颤,却没躲。   于是,商骜便得寸进尺,小心翼翼地探过手去,轻轻地将那只手握在了手心里。   微微发凉的,骨节分明,修长却有种坚硬柔韧的力量。这是他许多次小心地注视着,只敢远观却连在梦中都不敢触碰的手,此时握在手心里,那触感竟同他想象当中的分毫不差。   沈摇光似是被他吓了一跳,匆匆地便要将那手抽回去。可他态度似乎并不坚定,抽回的力道也不利落,反倒教商骜得了机会,一把握紧了。   沈摇光的手停在了原处。   周遭的风从二人身侧掠过,风声很大,但透过那双交握的手,他们却在静静地听着同一种声音。   那是两人的心跳,飞快又凌乱,像是仓皇的鼓点,一声接一声地,竟渐渐交融在了一处。 第115章   这是沈摇光两辈子加起来, 第一次像这样偷偷地恋爱。   万丈高空之上,分明没有人看得见他们。道袍宽大的衣袖在风中翻飞,也恰好遮住了那两只手。   但他的心却跳得快要从胸口冲出来, 分明是个活了两百多岁的人, 却也立时间像个不知所措的毛头小子一样。   他紧紧地盯着前方, 又怕被商骜发现自己此时慌乱的端倪, 又怕自己一个慌神,将两个人从飞剑上摔下去。   他像是被高空中的风冻僵了,可躯壳之下却是一片滚烫。   就在这时,他感觉到握着自己的手紧了紧。   那是他旁侧的商骜, 朝着他的方向靠来了些,又低声唤道:“师尊。”   沈摇光微不可闻地嗯了一声。   “我方才在想, 我这一生, 只有这一刻,就足够了。”商骜说。   “我可以立刻死了,又或者这一刻之后, 直到我死, 我这一辈子都能为这一刻而活。”   沈摇光转过头去看向他。   他从没有见过商骜的双眼这样深, 这样亮,空中的风拂起他的发, 恍然间那个满身霜雪跪在他面前的少年,现在小心却又坚定地执起了他的手。   “但我又想, 不能这样。”商骜说。   “既师尊不丢开我,那我既不能死, 也不能苟且。”他说。   “师尊, 以后的所有日子, 我都想为您而活, 只为有一日能做您的骄傲,也做您的靠山,永远都做能堂堂正正站在您身侧的人。”   这向来沉默寡言,一日等不来他说一句话的闷葫芦,骤然多言了几句,还真有种天生便会讲情话的天赋。   沈摇光并没有回应他,他不想承认,他心跳如鼓,耳根发烫,已经不知该说什么了。   也幸好,商骜并没有逼他,只是将他的手握得更紧了。   ——   缥缈山庄中的红枫天下闻名,一到秋日,便是漫山遍野的火红,远远看去,好一派太平的富贵乡。   池堇年静静地站在宗主、也是他的长兄池莫年面前。   缥缈山庄宽阔富丽的正厅之中,竟连一个伺候的人都没有。高许数丈的华丽屋顶之下,池莫年衣袍逶迤,站在阶上。   “堇年。”他说。“你早知道我的规矩,不该问的事不要问。”   “那么,就连徐长老如何死的,也成了不该问的事了吗?”池堇年反问他。   “他存了什么样的心思,我知道,你心里想必也很清楚。”池莫年说。   池堇年静静地看着他这位长兄。   他们兄弟几人中,池鱼的父亲早死,剩下的便就是他们三人。池修年平庸,暂且不提,而他这位兄长,最是个缜密深沉的人。   而他也不是傻子。他兄长牢牢地将宗门把控在手中,缥缈山庄又是他们池家世代的家业。能将这样的世家做到如今这般位列修真界道修顶端的宗门行列,他们池家子弟自然不会是吃素的。   那姓徐的长老,只是不满他们家族世代承袭而已,凭着自己天资强大,修为又高,便动了取而代之的心思。   只是翻不起什么风浪罢了。   “所以,是兄长杀了他?”池堇年问道。   池莫年只是淡淡地看着他,没有言语,目光平静如一汪深潭。   “兄长这便是默认了。”池堇年自己回答自己道。   “你自己猜到,也不算什么坏事。”池莫年说。“那么这回,我将探查他死因的事交给你,想必你也知道该怎么做了。”   “只是为弟的不知道,他的死,又怎么跟隐门扯上的关系!”池堇年道。   池莫年静静地看着他。   “你是当真不知道,还是说,只是想让我亲口告诉你罢了?”他问。   池堇年只是盯着他,目光如炬。   片刻,池莫年笑出了声。   “也罢。”他说。“你既想知道,那我便直接告诉你。”   说着,他背着手,缓缓地一步步走下阶梯。   “这些日,宗门中信件往来,还有各宗主观主拜访,我都没瞒过你。”他说。“原本也不想瞒你。隐门的事闹得这样大,但就连白云观也没有倾举观之力探查清剿,大家不过是做做样子,你也看出来了。”   “所以,谁有本事杀齐占元,又有谁有本事杀徐长老?”池堇年缓缓答道。“这一切,原本就是你们共同策划的罢了。”   池莫年却是缓缓地摇了摇头。   “那倒不是。”他说。“澄玄子与我交了底细,齐占元怎么死的,他确实不知道,他只知道那人死状如何,除此之外,便只有一个‘隐’字了。”   “那师兄怎么就没怀疑过,他凭什么把这些全都告诉你?”池堇年皱眉道。“分明是想利用你。”   池莫年不屑地嗤了一声。   “那是自然了。”他说。“谁又不是利用旁人呢?靠着他给的消息,我杀了两个私藏秘籍的散修,又杀了姓徐的那个不安分的东西。现在,又有人想要利用我,作为大礼送给了我丰厚的报酬,我又何乐而不为呢?”   说到这儿,他的目光中露出了贪婪的神色。   “……这就是我没有猜到的了。”池堇年定定地看着他,说道。   “既没有猜到,还好意思来问我?”池莫年反问。   “兄长既想让我为你办事,那么还是将事情与我说明的好。”池堇年说。“徐长老的死,不过是个诱饵罢了,你背后想钓的鱼,究竟是谁?”   池莫年闻言摆了摆手。   “不是钓的鱼。”他说。“是旁人送上门来的大鱼。”   “什么?”   “上清宗的方守行。”池莫年笑眯眯地说。“他向我保证,只要我有本事杀了他们宗门中大名鼎鼎的璇玑仙尊,那么璇玑仙尊手中拿的所有天材地宝,还有来自玄清上神的传承,就都是他们上清宗送我的礼物。”   池堇年瞳孔骤然缩紧。   不等他开口,池莫年便收了脸上的笑容,缓缓说道。   “你也知道我为什么会把这个如实告诉你。”池莫年说。“你现在不要头脑发热说出什么劝说的话。池家、缥缈山庄千年万年的荣耀,和一个你交心都做不到的玩伴比起来,到底哪个更要紧。”   池堇年的喉咙上下滚了滚。   他们兄弟之间,果然是最了解的人。他一眼便看出了池莫年另有打算,池莫年也一眼就看出,他是一个看起来纨绔活泼,实际上很拎得清的人。   于他而言……确实,沈摇光也不过是个闲来无事的玩伴罢了。   他话少,阔绰,没有乱七八糟的心眼,并且声名赫赫,很适合做个传为佳话的朋友。   与沈摇光比起来,他不过是个活在家族荫蔽下的富贵闲人,和沈摇光这种真的超然世外的闲云野鹤比起来,他见沈摇光第一眼,就知道他们两个不是一路人。   但这并不妨碍他们两人并肩同游,秉烛夜谈,也不妨碍在他缥缈山庄的利益之前……他选择沉默。   见他慢慢垂下了眼,池莫年笑了起来。   “果然,这才是我的好弟弟。”他说。   “这传承毕竟非比寻常,无论你们是再好的朋友,在上清宗手里,总比不上在缥缈山庄手里。”   池堇年微微皱了皱眉,说道:“可是,这样的好东西,方守行又怎么舍得拱手给我们?”   “他当然不舍得,他但现在已经顾不上了。”池莫年嗤笑道。“赵元驹出关,一心想将自己的外甥女和上清宗全都交到沈摇光手里才安心,方守行怎么能肯?沈摇光活一天,对他来说就要夜不安枕一天,所以早在澄玄子透露隐门消息的时候,他就早算到这一步了。”   池莫年对上了池堇年的眼睛。   “他修为不必沈摇光,自然只能用借刀杀人的办法。宗门中唯沈摇光马首是瞻,那个赵元驹的心又偏到了沈摇光那边,他当然也只能舍弃一些好处,靠我们帮忙了。”   说到这儿,池莫年淡淡地笑了起来,而池堇年则沉默了许久,都没说出话来。   与沈摇光认识了那么多年,真到知道他穷途末路,要被算计死的时候,他还是多少有些心有戚戚的。   但他知道,比起这点悲伤,他能够倚仗一辈子的家族,才是最重要的东西。   想当富贵闲人,自然不能没有富贵二字。而这富贵,谁又会嫌多呢?   他兄长算计得也并没有错。若他上清宗内斗,沈摇光身死,最珍贵的上神传承落到了他兄长手里,那上清宗便立刻就会没落,取而代之的,当然是缥缈山庄。   而到了那时,作为昔日好友,他便代自己的兄长去沈摇光的坟前多送一束花吧。   许久,池堇年缓缓说道。   “我知道了。”他说。“那么,兄长需要我做什么?” 第116章   沈摇光与商骜赶到伏南山时, 就连缥缈山庄的主事人都还没有赶到。   与上次齐占元身死不同,这回缥缈山庄的徐长老死于隐门之手,修真界众人都不敢掉以轻心。沈摇光赶到时, 徐长老的尸身还保存得十分完好, 缥缈山庄的徒众们虽各个哀戚哭泣, 却也默契地谁都没敢触碰那尸身分毫。   见着沈摇光赶来, 众人面上都露出了希望的神色。   “璇玑仙尊来了,仙尊,您一定要还我们长老公道啊!”他们说道。   接着,几人便七嘴八舌地告诉他, 他们缥缈山庄的二少爷很快便到,亲自赶来之前已经先传来了命令, 其他各大宗门无论是哪位长老前来, 都要缥缈山庄的众人全力配合。   听见是池堇年来,沈摇光微微一愣,眉心拧了拧。   池堇年虽说是缥缈山庄血脉承袭的二少爷, 但此番长老身死, 非同小可, 即便是庄主亲自前来都是使得的。   更何况,堇年如今也不过是元婴期的修为, 前来探查,万一有什么不测怎么办?   但是, 缥缈山庄办事是否妥帖也不过是他们宗门的内务,沈摇光插手不得, 此时也没有功夫多管, 略一沉思, 便请缥缈山庄的徒众领着他前去查看徐长老的尸身。   商骜也与他同去。   关于隐门杀死修士的手法, 修真界中已经有许多传闻了。而亲见之后的沈摇光也发现与传闻差不多,并没有什么出入。   徐长老的元婴被尽数毁坏,通身上下的修为消散得一干二净,只剩下一副凡人的躯体。   沈摇光陷入了沉思。   那隐门此举,正是他所想不明白的。凡是杀人害命,通常都是有目的的,不是寻仇,便是谋财。即便是魔修,也是为了掠夺他人的修为,才会不断戕害修士的。   但是这个隐门,他却看不出目的。   据缥缈山庄的徒众们说,徐长老此番前来伏南山,是因着山中有蛇妖作祟,徐长老素日擅使鞭,便想取蛇妖之筋炼一条好法器。   而那天级蛇妖的蛇经,自然也是价值连城的宝物了。   但是那隐门竟连那条蛇经都没有夺走,还留在徐长老的身上。而看徐长老的死状,也是被一击毙命,死前并没有什么痛苦,寻仇的可能性也很小。   那既然如此,他们又为何要专门毁去徐长老的元婴,让他浑身修为尽数散尽呢?   而在沈摇光沉思的时候,他身后的商骜也在凉凉地看着那具尸身。   齐占元死时什么样,白云观藏得严严实实,天下没一个人见过。但是杀死他的商骜可是看得清清楚楚。   活了千余年的老妖怪,一身骨骼皮肉都是靠那一身修为支撑着的。随着他将那老头的修为尽数夺去,那老东西的□□也迅速地衰老下去,最后只剩一把枯朽的衰骨。   死前被抽取修为,和死后被刻意毁去元婴散尽修为,模样是全然不同的。但是眼下此人的死状,想必也是那“隐门”所能模仿出的、与他最想象的模样。   商骜神情冷漠地看着他。   这人的生死于他而言还没有明日是否落雨重要,但是这一群人演出的这出荒唐的戏目,却实打实地让他师尊奔波劳累,伤神费力。   这老头该死,他背后的那群人更是该死。   商骜沉默着没有言语,一直到沈摇光缓缓叹了口气,说道:“实情我都看见了,劳烦各位。”   那些弟子面色哀戚地重新掩盖好徐长老的尸身,请沈摇光一同退了出来。   即便探查了一番死者的情状,沈摇光心中仍旧没有头绪。见那些弟子面上也露出了疲色,沈摇光便请他们先行去歇息,还特地叮嘱他们,无论去做什么,都要结伴同行。   待那些弟子们应声退下,沈摇光也与商骜一同回到了他在伏南山畔的住处。   那是一处他父亲在时就建好的别院,在伏南山侧一片山脉上,依山傍水,临崖而建,在院中便能看见云雾缭绕、青翠连绵的伏南山奇景。   沈摇光心事重重地回到别院之中。   “方才你看那徐长老死时的模样,可看出了什么?”他问商骜。   商骜沉默片刻。   沈摇光问他,他不想对沈摇光说假话。但是他却又知道,这件事的真话是他不能说出口的。   片刻,商骜说道:“有没有可能他的死状就是伪造的呢?”   沈摇光抬眼看向他。   “伪造?”他不解。“是何目的?”   “我少时在宫中时,便见有人用过这样的计俩。”商骜说。“不同人将自己所做下的现场伪造出相同的细节,从而让人怀疑是一人所为,以便栽赃嫁祸。这样,替罪羊一旦落网,这些在背后动手的人就全都安全了。”   沈摇光闻言,凝眉若有所思地点了点头。   “这种可能性,我也想过。”他说。“若只说是寻常的杀案,那么这种可能很是成立。但是你可知道……修真界中,莫说能一击毙命的,能与徐长老的修为有一拼之力的,能有几人?”   商骜当然知道。   能做出这种事的,总共也就那么些人,还分散在不同的宗门之中,各自都有各自的心思。   这些人,各个身居高位,在修真界中都有头有脸。这样的人,即便联结起来做下恶事,也定然要再三考虑是否会被同谋拿住把柄,又如何会轻易做下这一连串的案件?   更何况,杀了这些宗门中的中流砥柱,对他们也没好处。   因此,对内幕有一定知晓的商骜想,这其中定然有人策划,也有人煽动,还有一些他们都控制不了的巧合,在推动这件事。   十有八九,即便是身处其中的人,此时都已经自顾不暇了。   商骜垂了垂眼。   他对修真界中的这些人并不了解。他只看得到他们披着的人皮,却几乎没有一个有所交集。   他知道,如果他将他的这些猜测都告诉沈摇光,想必沈摇光能猜出一二来。   但是他开不了口,因为他知道,这一切的起因,都是他杀了齐占元。   他不能让师尊知道他是这样一个怪物。他今天才牵了师尊的手,师尊没有甩开他。若师尊知道了他是怎样的一个东西……   他师尊一定会嫌脏的。   于是,商骜沉默着没再说话。   总之,不管那些人有什么目的,有他在此,就没人能动他师尊分毫。那些人要互相斗得头破血流,他管不到,只要他师尊无碍,即便天下生灵涂炭,又和他有什么关系?   这才是他随师尊一同来此的目的。   商骜没有言语,沈摇光也并没再多问。他也知道商骜年纪小,一年到头又不是去做善功司的任务,就是在宗门中修炼,这样盘根错节的事,问他也是难为他。   天色渐渐晚了,早有别院中的仆从将整座别院都点上了灯。沈摇光正沉吟着,忽然就见商骜起身,似是要外出。   “你去哪里?”沈摇光忙开口问道。   商骜被他叫住,停在了原地。   他只是见着夜色降临,沈摇光也将要歇下,便准备寻个清静地方,将钟杳等人唤来询问是否有异常情况。   他顿了顿,道:“我出去走走。”   沈摇光眉心微凝,道:“怎的还要单独外出?当心会有危险。”   说着,他站起身来,将商骜打开了一半的门重新掩了起来。   门带起的细风吹动了旁边的烛火,房门一闭,整个房间里都陷入了一片静谧。   烛火摇曳下,商骜的耳根有些红。   只见沈摇光还没意识道,一边抬手,凌空关上了房中所有的门窗,一边掐起法诀,要用结界将整个别院都保护在其中。   “今日你便不要再出门,留在这里,免得落单。”他说。   浅蓝色的真气在沈摇光的指尖汇聚成了符文,随着他真气的注入逐渐成型。   那是一种看起来温和,实则坚不可摧的结界阵法。   而商骜却在那蓝色的光芒之中,不由自主地低声开了口。   “可是……师尊夜里还要歇息。”   沈摇光抬眼,目光扫过商骜,却停留在了商骜身后,整间房中唯一的一张床榻上。   沈摇光结阵的手微微一顿。   接着,那方才流畅运转的阵法在空中一顿,接着便因在结阵过程中中断而缓缓在沈摇光的指尖消散了。   一时间,二人都陷入了一阵静默,只剩下相对的四目。   新修士入门的第一课便教过的。   凡运气、结阵、作符者,最忌讳的,便是乱心神。 第117章   许久的安静之后, 商骜听见了沈摇光轻轻的一声。   “愈发放肆。”   他们二人心知肚明,方才商骜所说的话并不放肆,作为弟子, 也不过是对师尊应由的关心罢了。   但他们二人的目光, 却是相互读懂了的。   沈摇光毫无底气地训斥完了商骜这句, 便心虚地垂下眼去。随着他眼睫垂下, 那鸦羽一般的睫毛微微颤了颤,在烛火的映照之下,微颤的阴影格外显眼。   即便方才没有半点放肆心思的商骜,此时心中放肆的念头也立刻破土而出了。   他的手在身侧握了又握, 才忍住没有半点动作,硬将自己逼在原地, 生怕惊扰了沈摇光半分。   片刻, 他才嗓音有点哑的小声说道:“弟子知罪。”   沈摇光自然不信他说什么知罪的。当时他硬跪在自己门前表明心迹,也口口声声说他自己知罪。   但商骜清楚,他这句话有多诚恳。   也唯有像他那般, 在一瞬间对仰视多年的人生出那样欲念的人, 才知道这话中的诚意有多深沉。   ——   虽只一张床榻, 但能让两人相安无事地睡下的办法却有很多。   这天夜里,商骜在沈摇光的床榻边打了个地铺, 隔着沈摇光只一道床沿,只要一抬起眼睛就能看到他。   商骜自然是睡不着的。   房中烛火都熄了之后, 也仍有月光能透过窗纸照进来。古时是有诗人将月光比作霜的,商骜从没在意过, 却在今日领略了个清楚。   月光落在那人的面颊上, 的确像是霜雪。   商骜只躺在床榻上, 静静看着沈摇光。   他不明白世间怎会有这样好看的人。他好看得让人忘却了他的五官, 独那道灵魂就足够吸引人了,却又偏偏引得人移不开目光,在月色下将那副面孔描摹了一遍又一遍。   世间怎会有他师尊这样的人。   夜渐渐深了,沈摇光也在床榻上翻了个身,正朝向商骜,一只手垂落在床沿边。   那只手,仿佛真有人的骨骼是拿白玉雕成的。   在轻缓的呼吸声中,商骜小心地伸出手,在那只手上轻轻碰了碰,又碰了碰。   触手生凉,让他忍不住将那只手握在了手心里。   他就这般握着那只手,不知不觉闭眼睡了过去,一直到门外的敲门声将他二人吵醒。   “仙尊,缥缈山庄的弟子来报,说缥缈山庄的二少爷到伏南山了!”   ——   沈摇光一上午的神色都不那么自在。   昨天夜里,他都不记得他是怎么睡着的了。商骜的地铺就在他的床边,这样近的距离,就好像他真的睡在他身边一般,那铺在地上的另一床被褥分明就是一种自欺欺人。   他听着商骜的呼吸声,心跳也跟着一声声地跃动。   他感觉得到商骜在看他,他闭着眼,不敢睁开与之对视。   沈摇光甚至都不知道自己在怕什么……究竟是岁数大了不似年轻人这般直接大胆,还是因为他多年来都没有什么感情经验,使得他直到如今才觉察自己是这样容易羞赧。   总之,无论是哪种原因,于他而言都是不怎么有面子的。   他闭着眼,竟在商骜静静的注视下不知不觉睡了过去。   再醒来,他向来体温偏低的手竟已经被商骜握得温热。他睡在床榻的边缘,紧贴着床沿,而商骜则侧卧着面对着他,若非床榻到地面还有一段高度,他们二人的脸便要挨到一处去了。   温热的鼻息似乎交缠了一夜,使得他们二人都习惯了对方的气息。   沈摇光的耳根热得像是被烫熟了。   一早上,他都躲避着商骜的目光,两人在人前俨然像是一对淡漠又守礼的师徒。   得了通传,沈摇光便第一时间赶到了缥缈山庄在伏南山的住处。   来的果然是池堇年。不过幸好,沈摇光刚一赶到,便看出了缥缈山庄此番的声势浩大,光池堇年随从同来的弟子,便比他们参加道修大比时的规模要大得多,浩浩荡荡的,竟显得有几分热闹。   沈摇光见此情状,也多少放了些心。毕竟是多年的好友,他也不希望池堇年身处险境,又或者像浅霜一般受伤。   见着沈摇光,池堇年严峻的面色才稍微缓和了些,勉强地朝他笑了笑。   “我兄长早听闻上清宗请了你前来相助,竟比我到得还早,还特意让我见到你时,专程向你和你们宗主道谢。”池堇年说。   沈摇光见他眸色沉沉,也知道徐长老在缥缈山庄的地位,叹道:“原是我们该做的,不必这样客气。”   说着,他与池堇年在堂中坐下,问道:“你到了多久,可有去看看徐长老的遗骸?昨日我来瞧过,只可惜暂且没有发现什么端倪。”   池堇年摇了摇头。   “方才看过,也与传闻之中隐门的杀人手法一模一样,定然是他们做的。”池堇年说。“只是……这些人实在狡猾,竟半点踪迹都没留下。”   “我此番前来,也是得了宗主的命令,若能追查出隐门的踪迹,那么于修真界而言,都是一大幸事。”沈摇光说。   池堇年听见这话,面上浮出了几分担忧。   “徐长老与你境界相当,方会遇害,我真有些担心你。”他说。“你本不必来趟这趟浑水的。”   沈摇光闻言说道:“你这话从何说起?不过……倒是你。”   他看向池堇年,就见池堇年也在看他。   许是徐长老身死之事对池堇年打击太大,池堇年今日的神态都比寻常要晦暗些,也不见从前那般谈笑自若的模样了。   “我?”池堇年反应却快,第一时间反问道。   沈摇光微微凝眉:“你兄长怎么放心由你前来探查?”   池堇年捏着茶杯的手微微松了松,深藏在眼底的紧张也随即松懈了几分。   “兄长他……”他神情落寞,握着茶杯的手背青筋微起。   沈摇光神色凝重,就见池堇年垂着眼,低声说道:“我这回前来,是违背兄长的意愿的。”   “什么?”沈摇光一愣。   就见池堇年抬起眼看向他,神色激愤道:“沈宿,我真没脸同你说这个!但是你知道,我昨日因着徐长老的事去问兄长,他说什么么!”   “你别急,慢慢说。”沈摇光关切道。   “兄长说……他想要息事宁人,此番徐长老遇害,只怪他硬要离开门派,孤身进入伏南山。”池堇年说。   “……什么?”沈摇光眉头微凝。   就见池堇年接着说道:“我知道兄长他是害怕了!先是白云观的齐长老,再是修真界中的那些接二连三的修士……兄长本来就怕,再到轮到徐长老时,他怕他管得太多,被隐门寻到他的头上,寻到整个缥缈山庄的头上。”   沈摇光的神色愈发凝重。   他从来都知道缥缈山庄的庄主是个谨慎的人,却从没想过他竟谨慎到这样的地步,与他从前认识的模样很不相同。   但是,见池堇年这般痛苦的模样,他一时沉默,也说不出责怪他们庄主的话。   只听得池堇年又说道:“沈宿,你是知道的,徐长老从小看着我们兄弟几个长大,于我们而言,那便是亲如生父一般的长辈……我怎能眼睁睁看着他不明不白地死去呢!”   见着好友落泪,沈摇光也不由得心有戚戚。   但他向来不是个会说漂亮话安慰人的人,沉默片刻,他只抬起手,坚定地按了按池堇年的肩膀。   “你放心。”他说。“我在这里,定然与你一同将此事查得水落石出。”   池堇年定定地点了点头。   “你若见着徐长老会难过,一会我便再去检查一番他的尸骨。”沈摇光沉吟着说道。“我只带了一个弟子,但我看缥缈山庄赶来的弟子甚众。待我查探一番伏南山周边的地势,再去徐长老遇害的地方看看,这些弟子,便可去方圆百里的范围内查探。我还是觉得,但凡是人做出的事,就不会没有痕迹……”   他向来不爱多言,看着旁人难过,便只会第一时间用行动来相助。   但就在这时,池堇年抬起了朦胧的泪眼。   “幸好有你,沈宿。”他说。   那双眼睛看得沈摇光都有些动容。   “你放心。”沈摇光低声说道。   “我此番来……还带了徐长老最喜欢的梅花酿。”池堇年说。“今晚事毕后,你愿陪我一道入山吗?我想在他去世的地方,亲自将酒祭奠给他。” 第118章   有鄞都的鬼修在侧, 伏南山附近发生任何的异动都逃不过商骜的耳目。   当天夜里,商骜便得到了钟杳发来的消息。   他循着消息的方向前往林中,在伏南山中的密林里见到了钟杳和卫横戈。   “有约莫化形期至出窍期的大能近日潜入了伏南山中。”钟杳说。“但是, 此人却一直蛰伏在伏南山附近, 距离缥缈山庄住处约十五里的地方。此人修为高深,鬼修太过接近他恐被察觉,因此如今鄞都的兵将都在十里之外监视着他。”   “此人至今并没有任何异动, 但想来他来此定然是有什么目的。”卫横戈说道。“只是他的目的……属下几人至今没有想明白。”   这也并不怪他们。商骜如今手下的鬼修产生灵智的总共也就这么几个,又各个人性不全, 让他们出谋划策,实在是难为他们。   商骜微微敛眉。   “如果此人是那所谓‘隐门’背后的人, 也不至于这两日才匆匆赶到, 除非此处有他想杀的人。”商骜说。“如果此人不是那‘隐门’……那他来到此处却隐匿行踪, 甚至只是埋伏着, 什么都不做,那么伏南山中一定有他要找, 或者要杀的人。”   商骜自言自语道。   “可是, 此人为何一直按兵不动?”卫横戈不解问道。   便见商骜抬眼看向他。   “那就是他目标中的人尚且没有上钩。”商骜说。“伏南山中如今这样热闹,除非他将此处的人斩杀殆尽, 否则他怎能保证自己来去无踪,不会被人发现?”   想到这儿, 商骜的神色渐渐冷了下去。   旁侧, 钟杳敏锐地看出了他神色的变化,问道:“殿下可是想到了什么?”   “如今身在伏南山中的人, 值得这样的‘大能’亲自动手的, 可没有几个。”   钟杳神色一凛。   “缥缈山庄池堇年虽说背景深厚, 但在缥缈山庄中并不掌权, 不过是个闲散少爷,不值得大费周章。可伏南山中……除了他之外,也只有……!”   她直直看向商骜,后头的那个名字被她硬生生吞进了喉咙中。   她自复活之后,便跟着商骜替他办了多年的事,知道这位璇玑仙尊在她殿下眼中是怎样要紧的人。   旁侧的卫横戈也听出了端倪。   “只是,此人现在尚且没有任何异动,仅凭猜测便推断他要对璇玑仙尊不利,是否会有所误判?”卫横戈谨慎地说道。“不如属下再去探查……”   商骜却在此时抬起了手。   “你,还有钟杳,若此人的修为真到了出窍的境界,你们二人是否是他的对手?”他淡淡问道。   卫横戈闻言低下了头。   这样举世难见的大能,自不是他们这种刚修炼了几十年的鬼修能够匹敌的。   便听商骜接着开了口。   “化形到出窍,这样境界的人,天下能有几个?只要我见到他,就能知道他是谁,自然也会知道他想干什么。”商骜说。   “他既要做这样鸡鸣狗盗的举动,就不要怪旁人怀疑他。”商骜淡淡说。“自然,若他想动不该动的人,就也不要怪我索取他的性命。”   说到这儿,他抬起眼来,看向钟杳和卫横戈。   “你二人听命。”他说。   二人立时在他面前跪了下来。   “除未曾现形的那人之外,如今伏南山中,没有一人是我师尊的对手。”商骜说。“我不在的期间,你们带好所有的兵卒,只管守卫住他的安全。”   “是!属下听命。”   “切记,不许让任何人伤及他一丝一毫。”商骜说。   ——   当天夜里,沈摇光回来时,便与商骜说起了今天的事。   “他们两人之间,虽算不得亲人,但怎么也算相处了多年。”沈摇光说道。“明天夜里,我陪堇年去一趟伏南山北侧,去徐长老身死的地方同他祭奠一番。”   商骜闻言,神色微微变了变。   ……北侧?   自缥缈山庄众人的住处往北十二里,便就是徐长老身殒之地。而往北十五里……便就是那个大能藏身的地方。   商骜顿了顿,试探着问道:“师尊,只你们二人去吗?”   沈摇光微怔,继而笑起来,似乎只当商骜是在问他是否会带上自己,抬手轻轻握了握商骜的手,说道:“明日你便在此等我。你池师叔也没有带缥缈山庄的徒众,毕竟有旁人在,他们也不过是同门的关系,明日他想以叔侄的身份,在徐长老灵前尽一份心。”   只他二人……还是池堇年主动提出的。   如果池堇年没有包藏祸心,那那人的局想必早就布下了。而若池堇年跟那人是一伙的……他师尊可是将这东西当做至交好友的。   商骜追问道:“徐长老的遗体不是已经不在那里了吗?”   沈摇光教他问得轻轻眨了眨眼,似乎不太明白他这话的意思。   他想了想,接着安抚地攥紧了商骜的手。   “原本是的,你池师叔这么做,也不过是缅怀罢了。”他温声说。   接着,他顿了顿,之后的声音几乎轻得微不可闻。   “别闹。”他温声说道。“明日我在山中陪他喝两杯酒便回来。”   任世间的俗人,谁抵得住沈摇光的轻声细语呢?   片刻,商骜缓缓收紧了手,回握住了沈摇光。   他一定要那个人死。他心想。   管他是什么世所罕见的大能,还是修真界的什么中流砥柱。胆敢生出半点伤害他师尊的心思,都是他该死。   商骜看着沈摇光,片刻,在沈摇光膝前单膝点地,蹲了下去。   这个角度,正好够他的下巴搁在沈摇光的膝头上。沈摇光低头看着他,便见他一双眼亮晶晶的,一时间竟像一只眼巴巴的大犬,靠在他身上。   沈摇光不由得失笑:“怎么了?”   便见商骜沉默片刻,摇了摇头。   “没什么,师尊。”他说。“我只是不知为何,心底有些不安。”   沈摇光的手轻轻覆在了他的脸颊上。   “在担心什么?”他问。   商骜沉默着垂下眼。   这让他怎么好说呢?他在担心世人看向他师尊的神色都是恶毒和算计的,也担心这些人的血溅在他师尊的衣袍上,脏了他师尊的衣裾。   不过不要紧……这些脏事他自然会去做,不会脏了他师尊的眼睛。在回来之前,他也会洗干净双手,不会让自己手上的血污染上他师尊分毫。   至于明日之后,再有哪位大能在伏南山中离奇死于“隐门”之手,就跟他们没有分毫关系了。他师尊在与旁人饮酒,他自有办法能让他师尊洗脱嫌疑。   而至于他自己……   “那明日,我便在此等着师尊回来。”商骜将脑袋缓缓靠在沈摇光温热的掌心里,轻声说道。 第119章   第二天, 沈摇光如期前去赴约。   伏南山中枝叶繁茂,灌木中有幽幽的萤火。月光透过枝叶的间隙漏到地面上,像是洒下的霜雪。   沈摇光赶到时, 池堇年已经在那里了。石板之上摆了三五碟贡品,他此时正将杯盏一个个摆好, 再从酒壶之中倒出幽香扑鼻的梅花酒。   “堇年。”沈摇光出声唤道。   池堇年抬头见是他,微微笑了笑,抬手请他在自己面前坐下。沈摇光上前, 提起衣摆在岩石旁侧坐下,就听见池堇年在他旁侧幽幽地叹了一声。   “沈宿, 我普天之下有这样多的朋友, 到而今宗门剧变时,却也只有你能陪在我身侧了。”池堇年说。   沈摇光知道池堇年朋友多,毕竟以他这样热闹的性格,又是个一掷千金的大宗门闲散少爷,平日于修真一途不甚上心, 有点时间便想着去哪里玩, 自然结交了许多人。   见他这样说,沈摇光宽慰道:“也不必这样讲。毕竟缥缈山庄门内之事, 旁的宗门和散修,自然不敢随意插手。”   说着话, 便见池堇年拿起桌上的一杯酒, 喝尽了, 又端起另外一杯酒,缓缓地洒到了泥土中。   “自然是他们有心无力, 不过, 也有不少人听了修真界中的传闻, 就连与我来往,都谨慎了不少。”   “什么传闻?”沈摇光微微凝了凝眉。   在得知徐长老身死的第一时间,他便赶到了伏南山,身侧只有商骜,自然听不到什么传闻。   只见池堇年抬眼看向他,嘴角带笑。   “缥缈山庄不比白云观。”他说。“白云观没了个齐占元,于他们而言虽说元气大伤,却还有其他长老顶着,并算不得什么大损失。但我缥缈山庄不同,原便是我池家一手壮大的,而今除了我兄长,能撑起场面的,也只有徐长老一人了。”   说到这儿,池堇年微微叹了口气。   “徐长老一死,世间都说缥缈山庄气数已尽,只剩下我兄长一人,成不了什么气候。祖辈一手撑起的产业,想必就要毁在我们年字辈手里了。那些人听到这话,自然唯恐避之不及。一个气数已尽的宗门中的少爷,哪里值得他们费心巴结?”   说着,池堇年讥诮地笑着看向沈摇光。   “沈宿,你知道,原本缥缈山庄这样的世族宗门,在修真界中就颇受诟病的。现下,他们也证明了这一点,没有外姓人,光靠着池氏子弟自己,根本没本事保宗门周全。”   沈摇光微微凝了凝眉。   “也不过是一时风言风语,只要你们能够寻得隐门,替徐长老报仇雪恨,想必天下便不会再有非议的声音。”他说。   “你只管放心,上清宗也会从旁协助,全部功劳最后都归功于你们。到了那时……”   “沈宿。”池堇年打断了他。   池堇年抬眼看向沈摇光,不知怎的,借着微弱的月光,沈摇光竟能看到他眼中闪烁的泪光。   “你以为,我兄长派我来,真的是为了洗刷徐长老的冤屈吗?”池堇年说。   “你是说……”沈摇光一顿。   “徐长老早生了异心。”池堇年缓缓道。   沈摇光神色冷凝,听着池堇年继续说道。   “像你师兄,即便有你在侧,也能名正言顺地登上宗主之位。但徐长老他是我缥缈山庄的人,究其一生,也只能做个长老,即便日后修为高于我兄长了,却还是要对他低头行礼,俯首称臣,他怎么会肯呢。”   “所以,你是说,徐长老已经在计划着将你兄长拉下庄主之位?”沈摇光问道。   池堇年看着他,没有否认。   沈摇光心下一时也有些唏嘘。   说徐长老是看着池家兄弟几个长大的也不为过,他年少时得池家老庄主相救,也曾发誓要报答老庄主大恩,曾与老庄主结拜为异姓兄弟。对于修士而言,徐长老的修炼并不算天赋异禀,只称得上一步一个脚印,但他活到如今这个岁数,也算是缥缈山庄的定海神针。   沈摇光却从没想过,他也会不愿朝着当年义兄的孩子俯首称臣。   人总是会变的,他只觉他自己历经了多少背叛,却没有注意到,世间人与人的背叛从没有停止过。   他一时没有言语。   而他面前的池堇年淡淡笑了一声,拿起桌上的酒壶,又将酒缓缓地倾倒进了泥土里。   沈摇光看他这般模样,低声说道:“也无事。你本天资就高,你二哥也素来勤勉,池鱼又是个不错的晚辈,假以时日,即便缥缈山庄没落了,也能在你们几人手中重新振兴。”   池堇年看着浇灌在地面上的酒,无声地笑了起来。   他师兄交给他的任务很简单,就是将沈摇光引到这里,然后静静等着他动手就好。   这对池堇年来说并不算难事——毕竟他对沈摇光,也从没有几分真心。   他周围从小就不缺少巴结吹捧他的人,宗门内外,这样的人多如过江之鲫。和其他宗门不一样,旁的大能的后人一出生便会被从天资悟性等方面细细地考量一番,此后数百年的路都会走得比别人更辛苦,在众人的目光下被要求得更严格。   而他池家不同,他们才是真的含着金汤匙长大,只要有池家一日屹立不倒,他们这些子孙,就只需要活着享乐就够了。   池堇年早就明白这个道理,也乐得享受祖辈的恩荫和旁人的奉承。他比谁都活得轻松自在,像是上辈子积攒下来的福报。   而沈摇光于他,也不过是锦上添花的一个佳友罢了。   所以,在他猜出沈摇光和他徒弟之间的私情之后,他也是抱着看热闹的态度鼓励他——这样违背礼法人伦的事,有什么好鼓励的?但是,若有一日沈摇光和他徒弟的私情败露,沈摇光身败名裂被天下人耻笑,又关他池堇年什么事?   也算他帮了沈摇光一把吧,让他不用再担心自己和弟子的事是否会被发现,也不会再为情所困了。   丢掉一个朋友,换他此后千百年的荣耀和安逸,与他而言,是稳赚不赔的置换。   毕竟,待他兄长登上修真界之巅,领着缥缈山庄盖过分崩离析的上清宗,成为修真界第一大宗门之后,他池堇年想要什么样的朋友没有呢?   这就是他家祖训的真谛了。   池家满门,一荣俱荣,一损俱损。   旁侧,沈摇光见他许久不说话,问道:“堇年?”   池堇年转头看向他。   “在想什么?”沈摇光温声问。   池堇年看着他月光下的容颜,沉默片刻,微微露出了个笑容。   “没什么。”他说。“只是忽然想起了我兄长。”   ——   按照池堇年所计算的时间,他兄长的确已经到了要动手的时候。   那酒中自然没下什么药——毕竟对修真者而言,这样轻易就能察觉的手段太冒险了。   只是以他师兄的修为,只要他吸引住沈摇光的注意力,便能够像杀死徐长老一样,悄无声息地杀死沈摇光。   到了那时,沈摇光便也是在伏南山中被隐门杀死的,拿便默认他当时是独自一人,周围没有其他目击者了。这样,命算在隐门头上,就连池堇年这个共犯都能轻而易举地全身而退。   但是,池莫年此时却被旁人绊住了脚。   一个筑基期的小修士,他有过一面之缘,就是沈摇光的那个徒弟。   那小子竟无声无息地出现在了他面前,面无表情地看着他,神色阴鸷又冰冷。   他不知怎的,竟能轻而易举地找到他藏身的位置,这着实让池莫年吓了一跳。但是,他周围没有半点沈摇光的踪迹,只这小子一人,也教池莫年稍有些放下了心。   于他来说,也不过是杀一个人和杀两个人的区别。一个筑基期的小子,不过动动手指头罢了。   池莫年淡淡对上了他的视线。   “你是璇玑仙尊的徒弟?”他神色平静而又和蔼,带着淡淡的笑意看着他。   面前这个他连名字都记不住的小子并没有搭他的话,只在默默看了他良久之后,问道:“你要杀我师尊?”   池莫年眉心微微一动。   “小友,这样的话可不能乱说。”池莫年说。   可商骜却并不搭理他,接着又问:“为什么要动他?”   狂妄。   也不知是这小子初生牛犊,还是他以为靠着点天理和公道就能与他这样的前辈大能抗衡。总之,池莫年没心思教他这些道理,只能让他下辈子自求多福,早点看清天下的规则。   他神色仍旧温润和蔼,只一抬手,一道真气便直直斩向商骜。   他这样的大能出手,只这样普普通通的一道攻击,便能够让一个金丹期的修士当场毙命。   可是,他却眼看着他那道凌厉的真气斩向商骜,可商骜纹丝未动,那真气便在他面前数尺的位置停下来,继而消散了。   池莫年眉心一凛,便要后退。   可商骜根本没给他拉开距离的机会。他刚一动,他身后便有一道凶猛的结界将他拦在了原地,饶是他这样修为高深的大能,也在触碰那结界的一瞬间后背灼烫,几乎晕厥过去。   他瞪圆了眼睛看向商骜,却见这不显山不露水的小子缓步走向他,一双阴鸷的眼睛,像是深渊里的巨兽。   “我在问你。”他听见商骜平静地说。   “为什么要动他?” 第120章   商骜问这话, 并不是非要做那给自己找麻烦的多话之人,也不是看在池莫年将死的份上,让他发表一番自己的心迹。   这个问题对他来说很重要, 关乎他要怎么弄死面前这个死到临头的东西。   他师尊那样好的人,这些肮脏的东西凭什么动他?他们会想着杀死天上的日月以剥夺它们的光芒吗?既然不会,为什么要动他师尊?   他很想知道答案,可得到的反馈确实对方愈发惊恐瞪圆的双眼。   “怎么会……你究竟为何会!”池莫年不敢再后退,站在原处,手中的剑握得死紧。“难道那传承, 是被你夺去了?怎么可能呢……沈摇光怎么能允许……”   商骜不耐烦地抬手按了按额角。   死到临头, 还在说什么传承。   他抬眼看向池莫年, 像是在看一个死人。   就像刚才看不清商骜那道结界是如何形成的一般,这一回,池莫年尚没有看见商骜出手, 便已然有一道迅速凶狠的真气,在尚未来得及做出反应时狠狠钉进了他右肩之中。   出窍期大能坚不可摧的身体,竟在此人面前没有半点抵挡的能力,让他眼前发黑的剧烈疼痛下,明显感到了真气的运行在他肩上产生了滞涩。   怎么会……世间怎么会有修为高深得这样恐怖的人, 竟让他这个修为在修真界中排行前五的修士,在他面前像个凡人一样没有任何反抗的余地。   难道他真的吸取了玄清上神全部的传承?但是根本不可能,以商骜这样低的修为, 是否能承受得住这样强大的传承都未可知,更遑论将修为提升到这样恐怖的境界, 简直就是天方夜谭……   他不敢置信地看向商骜, 而商骜垂眼看着他, 神色冷漠到了极致。   “你嘴很紧啊。”商骜说。   此刻的池莫年已经不敢再有半点一派之主、出窍期大能的尊严了。他看着商骜手中缓缓升起的真气实体, 浑身不受控制地颤抖起来。   “小……小友,你我之间是否存在误会……”池堇年颤抖着说道。“你与你师尊前来,也知道这里发生了什么事,我此时在山中,也不过是在探查隐门的踪迹罢了……”   商骜静静看着他。   他的踪迹这样疑点重重,蛰伏在这里隐匿气息,还让池堇年将沈摇光引到这里来,根本就是居心叵测。现在还这样骗他,简直就是将他当三岁小儿哄骗。   只是商骜向来不爱说话,更不喜欢跟人辩论。   他淡淡看着池堇年,手中真气的光球越聚越大。   就因着有他的结界将两人圈住,因此两人的气息能够一丝不露。他也能放心地在沈摇光就在不远之外的情况下放心地动手处理这个东西。   也幸亏这个东西,早找了人托住他师尊,倒少了他很多后顾之忧。   他已经没了耐心,不再想等池莫年的答案了。   可就在这时,商骜眉心一凝。   他隐约感到身后有些许生人的气息接近,那气息经过了隐匿,本就不易察觉,他此时周遭又真气大盛,还有结界阻挡,若非他敏锐,真会将这些气息忽略不查。   商骜看向池莫年:“还有同伙?”   池莫年像是没听明白他在说什么。   也是了,这样见不得人的事,除了他同气连枝的亲弟弟,他也不敢告诉其他人。   有旁人接近,商骜便不愿再拖延时间,本想将这人一点点折磨至死的计划也搁置了。他抬手,手中暗红的真气光球在结界内爆发出一阵亮如白昼的光芒,下一刻,那光芒便猛地攻向了池莫年的丹田。   一击致命,毫不拖泥带水。   结界之外,一片寂静的黑夜,半点没有光芒透出。商骜缓缓收回手,指尖一抬,结界便慢慢消散了。   虫鸣声声的林中,只剩下池莫年颓然倒地的尸体。   他丹田尽数被毁,此时已有丝丝缕缕的真气从那里扩散出来。并不算浓郁,但商骜眼中的红光已经隐隐出现了。   商骜知道,自己需要立刻离开,否则,他丹田中的黑洞会凭着本能吞噬池莫年的修为。   他纵身一越,正要离开,却就在这时,黑沉的天际爆发出一阵炽烈的光芒。   “何人在此行凶!”一道真气十足的声音从天际传来。   那人的声音很远。   从商骜收起结界到现在,总共不过一息的时间,此人在那么远的距离之外,若没有事先准备,定然不会觉察到此处的异样。   但是,那人不仅察觉到了,甚至第一时间布下了结界,将商骜所在的山头精准地笼罩在内。商骜方一抬眼,便见个身着七宝袈裟的和尚飘然而至,凛然立在半空之中。   万法宗的明灯大师,澄玄子的至交好友。   而跟在他身侧,一脸诧异的,正是玉女宫的宫主凌嬅。他们身侧跟了数十个徒众,皆立于飞行法器之上,一时间浩浩荡荡,竟像是早做好了准备,前来缉拿恶徒的。   原是一出鹬蚌相争渔翁得利的好戏,就连刚才那个自以为胜券在握,临死还盯着沈摇光手中传承的池莫年,都是这盘棋上的一枚弃子。   ——   在场的人,一个都留不得了。   他丹田内的黑洞贪婪极了,已经在源源不断地吸收池莫年破碎的元婴之中流出的真气。就在那真气接触到商骜真气的一瞬,他便能感觉到黑洞中的饕餮巨兽在高声咆哮,下一刻,便贪婪地开始抽取那元婴之中全部的真元。   杀人夺取修为,这传说中“隐门”的招式,已经□□裸地展现在了这些人面前。   凌嬅已然呆愣在了原地,在场的弟子们也各个目瞪口呆。而那一开始面上已有胜券在握神色的明灯大师,也在怔愣之后大喊:“妖孽!”   那声音早没了之前的中气,甚至不自觉地在颤抖。   商骜知道自己此时的模样有多可怖。   池莫年的尸身像是供奉在他面前的猪羊一般予取予求,源源不断的真元被他夺走,逐渐变成一具空壳。而他此时眼中红光翻涌,已然成了个谁都没见过的可怕怪物。   他的确是怪物。   商骜的理智已经不剩下多少了。他单手抬起,黑红光芒骤起的真气不断汇聚,一时间天地变色,恍若夜空之中电闪雷鸣。   而在众人周围,身披重甲、面色惨白的鬼兵也得了传召,缓缓聚拢过来,将那群人的退路尽数封锁住了。   在场的这些人,今天都要死在他这个怪物的手里。   可就在这时,就在他强大的真元在手中形成一个令众人色变的真气球时,商骜听见身后传来了一道熟悉的声音。   “……商骜?”   那声音,早不见了平日里清冷平和的模样,带着让人无法忽略的、不敢置信的颤抖。   他师尊……   他怎么能忘记了,他师尊还在这里。 第121章   明灯大师怎么也没想到, 自己蓄谋已久地前来,看到的竟会是这样的场面。   这一切的起因, 本是他那个胆小怕事的好友无意间告诉他的修真界密辛。   澄玄子那日酒后失言, 说他知道齐占元身死背后的真相。明灯大师追根究底,澄玄子又喝多了酒,才将其中的真相原原本本地告诉他。   澄玄子说, 齐占元的死, 和沈摇光有关系。   沈摇光那日出现在饮冰山中,正是得了他父亲的传承,让齐占元撞破, 这才杀了齐占元灭口。而齐占元修为尽失……也是因为沈摇光害怕此事牵扯到自己, 所以伪造出了一种独特的死状, 捏造出了一个本就不存在的“隐门”。   但是那日天生异象,岂是能瞒住的?所以,沈摇光为了不被怀疑,便暂且将他父亲的传承藏了起来, 尚未吸取在自己身上。   澄玄子也是在着手调查这件事时,才发现了端倪。而纸包不住火, 沈摇光私藏传承的事渐渐被越来越多的人知道,这才不住地杀人灭口。   这一回, 便轮到了缥缈山庄的徐长老。   但徐长老在缥缈山庄中举足轻重,池莫年岂可善罢甘休?徐长老死前将真相传音入密告诉了他,他并没有声张, 就是为了趁沈摇光还没有吸取传承时杀死他,既为徐长老报仇, 也为了夺取玄清上神的传承。   明灯大师听得浑身冷汗直冒。   “那池庄主胜算如何?可否能制服这恶徒?”他问澄玄子道。   澄玄子叹了口气。   “他的修为, 比占元和徐长老都要高深, 想必胜算大些,能与沈摇光齐平吧。”他说。“胜负如何,谁又能说得准呢?”   明灯大师握着酒杯的手有些颤抖。   那玄清上神的传承,是能让人直接得道飞升的,谁会不想要呢?他的修为可是在池莫年之上,若是他能够赶到那里……   那便能够亲自抓住沈摇光冒充隐门,池莫年杀人夺宝。双方都是恶人,他替天行道,顺便将那传承收入囊中。   于是,他借着酒套出了池莫年计划的时间,又诓骗了凌嬅一道,借着协助缥缈山庄查案的由头,在今夜赶到了伏南山。   他那好友是个胆小如鼠的东西,因着惧怕沈摇光,就连自己宗门中的冤案都不敢查了。而他不一样,他既然知道了,那便定然要替天道管一管……   只是他没想到,他赶到此处,看到的竟不是两败俱伤的沈摇光和池莫年。   而是他从没见过的、一个真正能杀死人、且吸取对方修为,还能够驱策行尸走肉的怪物。   ——   商骜不敢回头。   周围的所有人都惧怕他,没有一个人敢轻举妄动,可他的身体却不受控制地颤抖起来。   他手中那威力骇人的真气,也在几番颤抖之后,缓缓地消散在了他的掌心。   他不知道自己此时是什么样的表情,定然难看到了极点。他像是原本穿在身上的那副歪歪扭扭的人皮被骤然扒了下来,露出了其中那副肮脏的、怪物的躯壳。   他原本不会怕的。即便全天下都知道他是怪物,他也不害怕。   可是站在他身后的,是他的师尊啊。   他的肩膀肉眼可见地瑟缩起来,一时间像只被猎手团团围住的可怜小兽。而他这副情状,被立在云端、此时已然被群鬼包围的明灯大师看得一清二楚。   他知道这是他的机会。   “妖孽受死!”他怒喝一声,手中的禅杖高高飞起,立时间,一只宝相庄严的金色大钟自空中直降而下,朝着商骜砸去。   商骜看在眼中,却仍旧浑身僵硬着不敢回头。   他希望能死在那金钟之下,甚至他此时若还剩下一点勇气,都会在此杀灭自己。   但是……他不敢,甚至在他师尊面前使用那肮脏的修为一分一毫,他都不敢。   他闭上眼。   可是下一刻,那金钟竟停在了原地。期望中的重压并没有到来,商骜缓缓睁开眼,抬起头,就看到了半空中那挡在他和金钟之间的宝剑。   剑穗飘荡着碎落在地……   那是他师尊的坠霜剑。   商骜猛然回过头去。   ——   沈摇光从没有过这样的感觉。   他的脑中晕晕乎乎的,额角突突作痛,像是久睡之后的眩晕。那样的眩晕让人分不清梦境和现实,而他现在,也分不清梦与现实。   他穿越之前,也看过不少小说。道貌岸然的修士背地里实际是索人性命的魔修,这是小说里再寻常不过的情节。   但他从没想过,这样的情节会发生……还是发生在商骜的身上。   他眼看着半空中乌云压境,如同从天而降的神兵,但那些兵卒却各个穿着腐朽破败的盔甲,惨白的面上是枯槁的神情和骇人的伤痕血渍。他们像是志怪话本里的群鬼,又像是未来电影中的尸群,游荡着,静默着,却无一不是商骜的拥趸。   商骜……他那个天资不高,却勤奋过人的弟子,那个一腔赤诚,将全部情感毫无保留地交托给他的少年,那个昨天夜里靠在他手心里,说等他回来的……   他所爱的人。   沈摇光控制不住自己颤抖的齿关,也控制不住自己紧盯着商骜的眼神,却更控制不住……   在明灯大师降下神通时,明知道对商骜来说跟落在他发间的羽毛无异,却还是在第一时间想要保护他的冲动。   沈摇光恨不得给自己一耳光。   他看着商骜转过头来,那双眼睛,看起来可怜极了,像个做错事的孩子,却还含着希冀的光芒,像是绝望地等着他的原谅。   而那双眼睛里,血光盘桓,几乎要将原本黑色的眼珠全部拉入血色的深潭。   沈摇光却只觉浑身冰凉,一直汇聚到心口,将心脏之上那层皮肉冻得寸寸皲裂。   “仙尊,您……”明灯大师似是不理解他怎会做出这样庇护恶徒的事。   沈摇光深深吸了一口气,五感其实都已经麻木了,只凭着本能,开口回应道:“明灯大师,这件事交给我来解决。”   半空中的明灯大师和凌嬅面面相觑。   而在沈摇光身后,池堇年愠怒的声音传了过来。   “……沈宿。”他声音颤抖,字字泣血。“他杀了我兄长。”   沈摇光没有说话。   他难道没有看见吗?就在商骜的身侧,池莫年的尸身上已经感知不到半点的真气,已然被商骜夺了个干净。   片刻,池堇年一步上前,一把扯住了沈摇光的衣襟。   “沈宿!”他怒吼着,嗓音嘶哑,沈摇光能看见他脖颈上的青筋根根暴起。“他杀了我兄长,沈宿,你不能包庇他!!”   沈摇光看见了,就在池堇年冲向他的那一瞬间,商骜不受控制地朝着他的方向冲了一步。   只一步,便生生停下,但那双眼睛却直勾勾地吓人。   沈摇光缓缓抬起手,将池堇年的手一把推了下去。   “我说了,我的人,我来解决。”   他一字一顿,目光却没有在池堇年面上停留分毫。 第122章   知情人中, 谁都没想到“隐门”是真实存在的。   他们都知道,这个所谓的神秘组织,不过是他们杜撰出的一个借口。有了这个借口的掩护, 他们心中的贪欲、嫉妒, 都可以不加掩饰地暴露出来。他们可以轻易地有怨报怨有仇报仇, 若没有仇怨,只是单看对方不顺眼,也是可以为所欲为的。   只要将对方的死状伪装成“隐门”特有的样子,那么这些肮脏的心思,这些残忍的事, 就都跟他们没关系。   而他们呢?他们仍旧是光风霁月的修真界大能, 仍旧是衣袂飘飘、受人景仰的仙道高人。   但是, 他们从没想到, 世间竟真会有一个这样的人, 修为盖世,吞天噬地。   明灯大师和池堇年的目光短暂地交织了一瞬,都没有出声。   而旁侧被拉来见证此事的凌嬅, 却率先开了口。   “摇光, 你要想清楚, 此事是单凭你一人就能解决得了的吗?”她说道。“既这隐门真身已然出现, 又害死了缥缈山庄庄主,那仅凭天地公理, 我们也合该……”   她话没说完, 商骜已经抬头看过来。   下一秒, 尖锐染血的长爪便抵在了凌嬅的喉咙上。   凌嬅身侧, 一鬼魅般的宫装女子无声无息地出现了。她纤长的手指化作利爪, 鬼气森森, 直逼在凌嬅的颈上。   这是一种凡人才会用的、太过原始的杀人方式,可在场的人谁都不知道,被这样的厉鬼割断喉咙是怎样的下场。   凌嬅消了声。   便听得立在地面上的商骜嗓音沙哑,疲惫而又气息微弱地低声命令道。   “按他说的做。”   这声音弱得几乎消散在风里,但是在场的人,却没有一个敢不服从他的命令。   ——   整座山头上的活人,一时间只剩下了沈摇光和商骜。   商骜立在沈摇光面前,没有动,也没有出声。   他是不敢的,也知道自己没有资格——现在的他,既没有资格主动唤沈摇光师尊,也没有资格向他跪下,求得他的惩罚或者原谅。   他孤零零地站在那里,一直到沈摇光了口。   “我从上古密书当中看到过,若想活死人、肉白骨,使得尸体行动言语如同常人,唯有一味还灵草。”他说。   他声线听起来平静极了,像是在娓娓道来地阐述一件简单的事实。   但是商骜却看到,沈摇光嘴唇泛白,眼眶却是红的。   他让师尊伤心了……他用师尊送给他保命的东西,做下了这样不为天理所容的事情。   即便商骜生来便不知天理为何物,即便他知道,用还灵草复活群鬼纯粹是因着那日的巧合。   但是他绝不给自己开脱,他恨不得亲手替师尊杀了他自己。   “师尊……”商骜哑着声音唤道。   沈摇光却声线平缓地接着说道:“天下只有一株还灵草,是我给你的。”   即便他很努力地在克制,却还是让商骜和他自己听见了哽咽的声音。   “是我助纣为虐。”沈摇光缓缓说道。   商骜拼命地摇头。   “是我,师尊,是我对你不住……”   “那么,你的修为呢?”沈摇光静静地看着他,接着问道。“你从没提起过,就在今日,我还以为你不过只是筑基期而已,担心你独自外出,被隐门所伤。”   他问的,都是他想知道的实实在在的事实,这些话没什么问不出口的。   可他却不懂为什么,他每多问出一句话,眼前便越模糊,像是泪水不争气地往上涌,遮挡住了他的视线一般。   他形容不来他心下现在是怎样的感觉。   痛吗?确实寸寸碎裂般痛得他齿关颤抖。是委屈吗?他也确实不知道,商骜究竟有多少事在骗他、瞒着他。   他在他身侧扮演着乖巧温驯的徒弟,像是将那一颗简单又直白的心全都捧出来交给了他一般。但同时,他又背着他做这样祸世的魔鬼,他双手沾满鲜血,却还在他面前装出不谙世事的模样。   一时间,沈摇光竟把什么天地公理全忘了。他只想质问商骜,既然爱他,为何从头至尾都在欺骗他,做出这样的假象蒙蔽他。   模糊的视线中,商骜似乎也在掉眼泪,一颗一颗的,像是断了线的珠串。   可是,沈摇光现在却连他泪水的真假都分辨不出了。   “你既有这样的本事,想来我所做的一切都是多余的。”沈摇光慢慢地说。   他这话明明是说给商骜听的,可却一字一字刺向的都是他自己。就好像那一次一次的动容和悸动,那颗会随着另外一个人跳动的心脏,都是笑话一般。   他该将那颗心剜出来的,作为它在欺骗之中一次一次心动的惩罚。   他看见商骜不住地在摇头。   他不言语,一直到商骜在他面前脱力地跪了下来。   他似乎抬手掩住了他的脸,他似乎想要朝着他膝行过来靠近他,最后却生生忍住,只伸出手来凌空攥了一把,像是想祈求地拉住沈摇光的衣角。   “师尊从来就没有错,是我……我是个再肮脏不过的人,我蒙蔽您,我早在很久以前,就是该死的。”   沈摇光静静看着他——或许也不算在看着他。模糊的泪光将他面前的画面都化成了色块,天地之间,他只看得到商骜的身影了。   “师尊,您杀了我……”商骜在翻涌暴躁的真气之中低声呢喃道。   但紧跟着,他便如梦方醒,立刻否认道。   “不……不……不能脏了您的手。”他哽咽着说。“我这便死,自此之后,不会再污您分毫……”   除此之外,他也并不知道自己该能做什么了。他孑然一身,唯一能赔给沈摇光的,就是他这条命。   只是他将这条脏命赔给沈摇光,他把自己的一切都赔给他,能不能让他不要哭……   商骜只求他不要哭,单看他眼中的盘桓的泪水,他便要压制不住、爆体而亡了。   可是,他却眼睁睁看着沈摇光的眼中落下了一滴泪来,滴在了泥土中。   那样皎洁的泪水,不该被泥土污染,就像他师尊这样干净圣洁的人,从头到尾,都不该对他这样的烂人产生一丝一毫的感情。   ——   泪水落下,沈摇光终于能看清商骜的模样了。   又或许,他其实从来都看不清商骜的模样。   商骜口口声声地说让他杀了他,可是杀他能有什么用?他不如将他的心还回来,不求毫发无伤,只要囫囵个地把他的心还给他。   他的心还不回来,他杀商骜有什么用?他甚至提不起剑刃,甚至到了眼前这个地步,他都见不得旁人伤害商骜分毫。   否则,他为什么会将其他人全都赶走?   是因为他真的在包庇一个十恶不赦的人。   他看着商骜,许久,缓缓开了口。   “我不要你的命。”他说。“但是我给你的所有东西,你都当着我的面,毁掉。”   商骜定定地看着他。   “驱策群鬼,需要信物。”沈摇光缓缓说道。   商骜毫不犹豫地拿出了那只硕大的传国玉玺,握在手中,在真气注入的刹那,顷刻之间碎成数瓣。   登时,血红色的光芒从那玉玺中流淌而出,玉玺立刻变成了一堆暗淡的碎块。而聚集在旁侧的群鬼们,也立刻间如同潮水一般退了下去,消散不见。   但是处于他们正中的沈摇光和商骜,从头到尾却只看着对方。   “再没有了,师尊,它们再不会出现了。”商骜急切地说道。   而那几块碎玉,也在沈摇光的真气之下,缓缓浮起来,落在了沈摇光的掌心里。   “这东西,我也会处理掉。”他说。   这玉玺关乎雍朝国祚,正因如此,才会成为驱策鬼修血契所依托的载体。   商骜定定地点头,一副下一秒就能将自己的性命都放在沈摇光手上的模样。   沈摇光却垂下了眼。   “还有我给你的那柄剑。”他缓缓说道。   “师尊……”   “今日以此剑为契,剑断之后,你我师徒也就此断绝。”   沈摇光说道。   “今日之后,你我再不要相见。” 第123章   商骜怔怔地看着沈摇光。   片刻之后, 他好像才听明白沈摇光说的是什么一般,定定地摇头。   “师尊,师尊不可……”   “你不是连性命都能给我吗?”沈摇光问。   自然是可以。商骜从没惧怕过死, 但前提是, 他情愿作为沈摇光的弟子,作为曾与沈摇光双手交握、相互依偎过的爱人去死。   但比起死,他更怕的是被沈摇光抛弃,是沈摇光说,他不要他的命,但他们二人今日之后不要再见了。   “是的,师尊, 我……”   “看来你并不是诚心悔过。”沈摇光静静看着他。   那滴泪落下之后,他眼眶虽红,但眼中再不见泪花。   他面无表情, 这是一副极其绝情的模样,但也只有他自己才知道,他的心口酸涩得他浑身都动不了了。   他不舍得让商骜死,但以后也无法再与他同从前一般。   他憎恶自己连自己的感情都控制不住的软弱,所以才自我虐待一般, 说出这样的话。   这是他自己该落得的结果, 也是他作为受天地供养二百年的璇玑仙尊, 对天下苍生唯一的交代。   “剑给我。”他对商骜说。   商骜哆嗦着, 恳求地盯着他, 泪水将他的脸染得透湿。但沈摇光却纹丝不动, 一直到他颤抖着手, 取出了那把沈摇光亲自为他打的剑。   剑落在了沈摇光手里, 商骜的眼中血色翻涌, 只剩下了最后一点黑。   只他自己才知道,他脆弱的经脉早承受不了这样汹涌的情绪,所有的真气都在暴动着、狂欢着。他而今能够忍着没有即刻爆体而亡,全是因他撑着最后一点执念,怕自己身亡时,会伤害到沈摇光。   “我还需你立誓。”沈摇光说。   商骜像是得了最后的希望一般,那即将被血色吞噬殆尽的黑,也挣扎出了一小片领土。   “师尊……”   “你立誓今日之后,不再害任何一人的性命。”沈摇光看着他,缓缓说道。“今日我既决定留你性命,那若他日你再伤人,便就是我的罪过。若世间再多出一副被抽干真气的尸体,即便天涯海角,我也亲自找到你,杀了你,再自我了断。”   商骜哆哆嗦嗦地看着他,几乎说不出话来。   他只是摇头。   沈摇光微微垂下了眼。   “你不立誓也没有关系,只要把我今天所说的话,一字一句记住就好。”   商骜眼睁睁地看着那柄剑、那柄他曾夜夜枕着入眠,反复摩挲过无数次剑刃的剑,在沈摇光手里应声而断。   他眼中最后一点黑,也被血红的浪潮吞没了。   他看着他师尊离去的背影,消失在了夜色之中。茫茫的一座山,只剩下了那柄断剑。   他膝行着,爬过去,囫囵将那断作两截的、锋利的剑抱进了怀里。   他全部的真气此时都在奋力地与他对抗,痛得他浑身颤抖,四肢都不属于他了一般。没有多余的真气护体,那剑入了他的怀,也将他的胳膊和胸膛割得鲜血淋漓。   他恐怕是要死了……像是话本之中的那个修士一般,爆体而亡,像是绽开在伏南山上的烟花。   但是……不行。   他师尊说过,不许他再害任何一条性命。若受他波及害死了旁人,他师尊也会因此自责而死的……   商骜抱着断剑,跌跌撞撞地从地上站起来。他已经没有剑可用了,只好取出须弥芥子中那把在鄞都废墟中捡来的青铜剑,注入真气,以当做他逃离的飞剑。   九天山……那里高寒无比,方圆百里都没有活物,他可以死在那里。   就在这时,他的目光定在那枚须弥芥子上。   这也是他师尊赠与他的……他师尊忘了收回去。   青铜剑当啷一声落在地上,他胳膊抱着断剑,腾出手来,缓缓地摩挲过须弥芥子的表面。   曾是有人说过的,说世界彼端的另一个世界里,人们会将此物当做定情之用,若套在第四根手指上,便算作两人结发白首。   商骜缓缓取下那芥子,套在了自己的无名指上。   他不舍得用这样的东西套住他师尊,他师尊合该是洁净的、自由的,怎么能被他这样的烂人缚住呢。   但他不同,他心甘情愿,他引颈受戮。   他的目光定定地落在那枚芥子上,却并未注意到,从那传国玉玺之中离开的血色光芒,竟在消散之后,缓慢的、重新地凝聚起来。   正是凝聚在那柄青铜剑上,流转之后,悄无声息地隐匿在了剑中。   ——   商骜的事登时便令整个修真界大为震动。   那不断杀死修真界大能的,竟是璇玑仙尊那个凭着五灵根的平庸天赋,几十年间便修成筑基的弟子!而他修为能够一日千里的秘密,竟也在那“隐门”之中!   时间竟会有这样的怪物,能够靠着吸取他人修为提升自己的修为,与凡间那些杀人夺宝的强盗全然没有区别。世界上竟真的会有这样的人,那岂不是天下都为之惊惧胆寒的祸害?   他便就像那传闻中的饕餮一般,他杀死、吞噬的人越多,他的境界就愈发恐怖,那这整个天下,岂不都成了他成神的垫脚砖石了吗?   一时间,修真界中人人自危,而关于璇玑仙尊的传闻,也渐渐多了起来。   这样一个怪物留在身边,难道璇玑仙尊分毫都没有察觉?还是说,这人能有这样诡异的天赋,难道就是璇玑仙尊亲自授意的?   更有甚者,已经开始有不少人怀疑璇玑仙尊这样过人的天资和修为,是否也是通过这样阴暗的途径获得的。   上清宗中,一见到沈摇光,方守行便沉沉地叹了口气,面上都露出了几分为难。   “遇见这样的事……真是谁都没有想到。”他说。“你没有受伤,那真是太好了。”   沈摇光却只静静地不说话。   修真之人本就连饮食都不需要,更没有凡人的什么气色之说。可看到沈摇光,方守行却能清楚地感觉到他面上的颓唐。   虽说他原本也是这样冷冰冰的一副模样,却从没有过这样,像是精气神都弄丢了一般。   也从没有像今日这般,失魂落魄,连眼底都是晦暗一片。   顿了顿,方守行接着说道:“这些时日,你只管好生歇息,旁的事都不必管。关于你的那些传闻,师兄都为你处理好了,你尽管放心。”   沈摇光淡淡地道了句谢,仍旧没有多话,转身便要告辞。   方守行连忙叫住了他。   “旁的那些传闻,本就是空穴来风,师兄出面,他们不敢说什么。”他面上露出了几分为难的神色,支吾片刻,接着问道。“只是……有一句话,师兄还是要问你。”   沈摇光停住脚步,并没出声。   “商骜……你如何处置的他?”方守行问道。“以他现在的修为,想必比你还要高出许多来。”   沈摇光的身形微微顿了顿,仍旧没有说话。   像是怕他误会一般,方守行连忙解释道:“师兄也不过是问问,我自然知道你不会包庇他……”   “师兄尽管放心。”沈摇光淡淡出声,打断了他。“他日后再也不会出现害人了。”   方守行一愣,接着勉强笑道:“这我自然是相信你的。但是摇光,修真界中总需要一个交代,此人是生是死,还是说经脉已废,恐怕都需要有个断言……”   “师兄这是什么意思?”   “若他活着,摇光,你,还有整个上清宗,都脱不开干系。”方守行低声说道。   沈摇光静默了片刻。   继而,方守行听见了他原本清润,此时却染上了几分低沉的沙哑的声音。   “所有的交代,我自己负责,不会祸及宗门。”他说。 第124章   方守行这样问, 也全然是因为事态的发展完全超出了他的预期。   从齐占元离奇身死之后,他们便布下了这样大的一盘棋,每一步都算得严丝合缝, 绝不会有任何意外。在这盘棋中,沈摇光的位置就是一步铁定的死局,毕竟他单枪匹马, 身上却有洗不清的嫌疑和所有人都想要的东西。   到了局成的那日, 便是他百口莫辩、坠入深渊的时候。   但是方守行怎么也没想到, 那死局之中困的竟是另外一个人,还是一个谁都没算到的、轻易便能够与整局棋玉石俱焚的怪物,一个疯子。   原来沈摇光身边的那个徒弟, 才是吃人的那个。   于是, 他们所有的筹划便全都付之东流了, 织了这么大一张网,就是想将想除掉的人变成猛虎打死,谁知道网到的却是一头谁也惹不起的真虎。这下, 便成了他们赔了夫人又折兵了。   明灯大师与澄玄子闹得不可开交,又说澄玄子胡乱听信旁人谗言, 又说澄玄子是蓄谋已久。而玉女宫的凌宫主这些日子也与他们少有往来, 一看便是怀疑了他们的用心。   而至于缥缈山庄,更是乱成一团。庄主身死, 只剩下一个平庸的二少爷和纨绔的三少爷, 乱成一团的同时, 三少爷还不忘找他方守行的麻烦, 非要向他要个说法。   方守行已经焦头烂额了, 却没想到那个全身而退、占了大便宜的沈摇光, 竟连那个孽障的命都舍不得要。   都到什么时候了, 还装什么师徒情深?   方守行看着沈摇光这副半死不活的模样就说不出地来气,面上却还要装出一副温厚和煦的样子,温声劝慰他。   “摇光,这就是说气话了。你的前途和性命怎能捆在那怪物身上……”   他话刚劝了一半,却见沈摇光在听见“怪物”两个字时转过头来,像是病入膏肓的人回光返照似的。   那眼神锐利的让方守行都愣在原地,张了张口,之后的声音尽数堵在了喉咙中。   “摇光……”他开口要解释什么,却见沈摇光淡淡垂下了眼。   “我并非说气话。”他轻飘飘地说。“我方才承诺的,到我死的那一刻都算数。”   说完,他转过身,这次任凭方守行怎么唤他,他都没再回头。   直到他的背影消失在青山之外,方守行的目光才渐渐变得阴毒、愤恨。   到你死的那刻都算数?那你为什么不直接死了,教所有人都得个清静呢。   ——   这日之后,方守行便做主,让沈摇光在点青峰中休养,三界祝礼的一应事宜,便全都由方守行亲自操办了。   而修真界中,也因着那事乱成一团了好些时日。   缥缈山庄庄主骤然丧命,又要办丧事,又要紧急推选一位新的庄主来。二公子踏实敦厚,但比起前宗主总显得有些笨拙木讷;三公子倒是机灵开朗,可从没经手过一件宗门事宜,是个最懒散的富贵闲人。   更别提还有个小少爷池鱼,父亲死后一直都是前庄主一手将他抚养长大,对他而言亲如生父都不为过。宗门中乱成这样,还要照顾他成日里呼天抢地,恨不得提剑去将商骜当场杀了。   而白云观观主这些日也借故闭门不出,玉女宫也冷清了好些日子。一直到三界祝礼在即,方守行遍发邀贴,请各位准时参加修真界中最为重要的盛会,才陆陆续续得到了各大宗门的回帖。   幸而这些人也给方守行留了些颜面,并没有哪个宗门缺席。   对于这些事,方守行心里一清二楚。   任凭他们是新丧,还是受人利用置气,还是偷偷摸摸的躲避风头,却都分得清轻重缓急,知道三界祝礼是怎样要紧的场面。他们倒是可以有骨气的不来参加,但是也都会害怕缺席一次之后,是否会被某个新秀宗门顶替了自己的位置。   说到底,利益当前,其他万事都要往后排一排。   况且至少也不是全无喜讯吧?那“隐门”,不是就已经被一举端掉了?   那天之后,商骜和“隐门”的鬼怪们就如同蒸发了一般,再没有露过面。初时方守行还有些担心,怕他卷土重来让上清宗落个包庇的罪名,结果随着时间推移,他也开始相信,商骜想必是不知道在哪里死掉了,又或者说沈摇光真有什么控制他的办法。   这就让他省心多了,每日多出的一点操心,也就是让门内弟子去探听沈摇光最近的消息。   自然,消息探来,都是大同小异。   那天之后,沈摇光便闭门不出,听说日日在点青峰中修炼。方守行几次传唤他也不出门,几次之后,就连方守行都懒得管他了。   一直到三界祝礼之前,他才让弟子特地去通知沈摇光,请他三界祝礼上一定出面,莫要因些前尘往事教人议论。   弟子带话回来,只说璇玑仙尊没有多言,只是答应了,说自己会去。   沈摇光没有多回一句话,方守行其实也不甚在意。他又派弟子装模作样地安慰了沈摇光几句,此后便再无话了。   他这是有些不解……不过是一个徒弟出事了而已,有什么值得他消沉这样久的?   一月之后,上清宗的三界祝礼如期开幕。上清宗山门之上来往的御剑大能和飞行灵兽来来往往,祝礼当天,天际还有红霞荡开,众人都说,这是个海晏河清的好兆头。   沈摇光下山时,见到的第一个人就是浅霜。   说实话,沈摇光已经渐渐地要分不清时日了。   他在山门之中闭关了多日,但也只有他知道,所谓的闭关,便是连一个大周天都未曾运转完之后,便入了魔一般从须弥芥子中取出那个小瓷瓶,对着它发呆。   那小瓷瓶里,装的是饮冰山的雪水,是另一人重伤之际护在胸口之中,千里迢迢地带回上清宗的。   沈摇光只当自己是病了。   那时候的商骜,想必已然有了而今这样强大的力量,否则那铺天盖地的妖潮也不会忽然消失,那所谓与大妖同归于尽的义士,想必也是牵涉其中的妖道。   因此,商骜回来时所受的伤,有几分是真几分是假,沈摇光都不得而知。   这样一个骗子,他又为何要这般念念不忘?   他见到浅霜时,浅霜的神色明显微微一愣,看向他的时候,眼神里流露出了些担忧。   “师兄……”浅霜欲言又止。   沈摇光看向他,就见浅霜片刻之后才轻声说道:“罢了,师兄,都过去了。”   是,都过去了。   尘埃落地,隐门伏诛。那些鬼怪解除了血契,已然不会再出现了,而商骜在他的性命要挟之下,想必也不会再起什么风浪。   想到这儿,沈摇光嘴角又浮起了一丝苦涩。   是了。即便已知道自己被那人骗了多日,时至今日,他竟还会无条件地相信对方,当真是病入膏肓,无药可救。   他没有答话,只和浅霜一道,并没有御剑,一步步走到了主峰。   主峰之上,众位宾客已然都到了。虽比往年少了几个熟面孔,但浩浩荡荡的各宗门弟子列阵在后,倒是分毫不显得冷清。   见到沈摇光赶到,方守行站起身来,笑着迎道:“摇光来啦?盛典马上就要开始了,快快入席吧。”   周围众人看到这样的场景,一时间神色各异。   是了。那为祸修真界的隐门水落石出,这位仙尊却还是护短,竟不让任何人处理他那个杀人邪魔般的徒弟,一看便知有所私情。   如今修真界中众说纷纭,都在猜测沈摇光和隐门之间的利益链条。而最近,又有消息传来,说这沈摇光和他徒弟之间的私情并不在利益至上,而是两人之间的苟且。   真真假假,总之都不是好话。   到了这样的地步,这上清宗的宗主竟还将他奉为座上之宾?也真是方守行太过仁善,才会让沈摇光嚣张至此吧。   众人虽各怀心事,但此时主峰之中的会场上庄严盛大,众宾齐聚,谁也不会在这样的场合中当出头之鸟。   吉时到,祝礼准时开始。仙乐便在此时奏响,各大宗门的掌门和代行掌门之权的池堇年一同前往祭台之上,共同祭拜天地祖宗。   却就在这时,缥缈山庄中的席位之上忽然传来了一阵骚乱。   众人看去,便见那些弟子们脸色煞白,惊慌地朝着台上望去,似是在寻池堇年。   “何事慌张?”众人不得不暂时停下祭祝,池堇年面露不悦,声音在法阵和真气的加持之下响彻整个会场。   便听见有个胆子稍大些的,惨白着脸色,高声回道。   “回宗主!这……孙师兄方才迷了路,未能及时赶到会场。方才我们遣人去寻,竟……竟发现了孙师兄的尸体!” 第125章   最为盛大的修真界庆典上竟死了人, 还是死在上清宗这样守备森严、有护宗大阵护持的名门大派,本就是闻所未闻的事情。   而更让人没想到的是……   此人的死法,竟与隐门杀人的手段,一模一样。   在那弟子吞吞吐吐地说出实情之后, 在场所有人的表情都变得怪异起来。   众人面面相觑, 就连方守行都拿不定主意,将目光投向了周围的几个长老。但这些长老从来都是听命行事, 在这样的时候, 怎么会给他建议呢?   而听见这话的沈摇光, 神色也微微一变。   不会的……不会是商骜。   且不说商骜杀一个普通弟子做什么, 单说上清宗的护宗大阵,只要是尚未飞升成神的修士, 都很难突破,即便突破,也一定会有触动的迹象, 绝不会悄无声息。   更何况……   那一日, 商骜是答应了他的。   但是,众人的目光却还是纷纷落在了他的身上。   在神色各异的目光中, 率先开口的是明灯大师。   “璇玑仙尊, 关于此事, 你又作何解释?”他面沉如水地问道。   他心中自然是有气的。那日他从澄玄子那儿得了消息,机关算尽赶到了伏南山, 可非但什么好处都没捞到, 还凭白惹恼了玉女宫。   而他至今可都还没忘, 那日是沈摇光将他们驱离, 硬要独自处置商骜。   听见他这话, 众人面上的神情更精彩了。   “我并不知情。”沈摇光毫不犹豫地答道。“还需立刻探查那弟子尸身, 才能做决断。”   听见这话,明灯大师意有所指地说道:“难道这一次,璇玑仙尊还要独自处置这件事吗?”   沈摇光眉心凝了凝,没有言语。   片刻的沉默之后,有人出声解围:“罢了,大师,想必这也是上清宗和缥缈山庄之间的私事。”   在场的不少人都抱着这样的想法。如今正值多事之秋,他们前来上清宗是为了参加三界祝礼,不是为了淌这浑水的。   明灯大师面色难看地闭上了嘴,却还是不死心,又问道。   “是了,那么池二公子可有什么疑问吗?”他道。   众人的目光又落在了池堇年面上。   沈摇光看去时,就见池堇年紧紧盯着他,目光带着一种陌生的冰冷。   他正出言要解释,就听得旁侧传来了赵元驹的声音。   “罢了。”他说。“多说无益。既然祝礼已被打断,那么便先将事实查明吧。”   作为在场修士中辈分最高的大能,赵元驹说话是极有分量的。听见他开了口,方守行也忙说道:“一切但凭师叔决断。”   赵元驹点了点头,问池堇年道:“二公子,那么便先去看看逝者的情况吧。”   ——   因着会场之上修士众多,于是便只有各大宗门的宗主和几个德高望重的长老一同前往,其他弟子皆被要求在会场原处暂且等候。   而那弟子的死亡地点,竟就在点青峰附近的天霖阁。   他倒在道旁,周边并没有什么遮挡,很轻易地便能发现他。听前去寻他的弟子说,他听闻上清宗有一本他很需要的秘籍残篇,今日一早便前去借取,但此后便再没回来。   众人再发现他时,他便如现在这般。   丹田处的金丹被毁去,浑身上下没有一丝真元,已经死去多时了。   众人的神色都沉了下来。   “……摇光。”许久的寂静之后,旁侧的方守行为难地开了口,低声对沈摇光说道。“那日之后,你可还有见过商骜?”   言下之意,他们已然确定了凶手是谁,只是包庇凶手的师尊还在这里。   众人都看向沈摇光,有人皱眉询问他商骜的去向,询问沈摇光处置商骜的方式,又有人担忧商骜是如何穿过上清宗的护宗大阵的,是护宗大阵有所纰漏,还是有人内应。   方守行答不了这些人的话,为难地看着沈摇光。   而沈摇光却是一言不发地走上前去,在那弟子的尸身旁边蹲了下来。   所有人都是只看了一眼之后便笃定了他的死亡原因,而沈摇光却将他从头到脚打量了一遍后,抬手隔空覆在了他身上。   温和却厚重的真气缓缓包裹住了他的肉身,仔细地将他的丹田、经脉,全部检查了一番。   那日,他亲眼看着商骜抽走池莫年的真元,对当时池莫年的情状是有印象的。这弟子虽与他死状相似,但却总有一种说不出的违和感,就好像眼前的表象是被他人伪造出来的一般。   就在这时,沈摇光的手微微一顿。   他发觉到了违和感的来源。   那日池莫年的真元被吸取走时,那些真元是流经池莫年的经脉被抽取走的。修士经脉中的真元本就是有始有终,经脉向来也是按着这样的方向流畅地延伸的。这样强行吸取真气,必然会在经脉之上留下真元倒流的痕迹,被抽取真元者会如此,经脉紊乱、逆行而死的人也会有这样的痕迹。   但是,这个弟子身上却没有。   他的金丹虽被暴力地毁去了,可是经脉却没有受到半点伤害。这样的情状,只会有一种原因——那便是他的真气是在毁去金丹之后自行流失的,而非外力抽取的。   意识到这一点,沈摇光的手微微一颤,覆盖着那弟子的真元也断了。   若如此……那所谓的“隐门”,便不是滥杀无辜的商骜。   而是有人知道了商骜的秘密,才会用这样的方式效仿,从而祸水东引,让商骜背下所有的人命。   而这一切的开始,莫不是就是齐占元的死?齐占元死时他们就在附近,十有八九是商骜所为。可在那之后……死去的那些人,就不一定了。   所以,真正的隐门还存活在世界上,被处置掉的,只有商骜这一个替死的鬼。   沈摇光倏然抬眼,目光扫过周围的人。   护宗大阵既然毫无损伤,那么借刀杀人者一定就在上清宗中,又或许,就在他面前的这些人之中。   看到他神色有异,方守行连忙问道:“摇光,这是怎么了?”   沈摇光站起身,缓缓说道:“杀死这个弟子的,不是商骜,而是有人伪造了这弟子的死因。”   说到这儿,他微微侧过身,给在场众人让开了一道视线:“他的经脉之中,并没有被抽取真元留下的痕迹,想必杀人者,是为了伪造他被商骜杀死的假象,从而破坏了他的金丹,使他修为尽失而亡。”   现在,仅凭着一个死人,沈摇光无法找出那个真正杀人的凶手,但是他知道,在场众人都来自不同的宗门,绝不可能全部站在同一条线上。既然如此,他不如将事实直接讲出来,没有什么可隐瞒的。   一时间,在场众人议论纷纷。凌嬅走上前来,径自探查了那弟子一番,也跟着点了点头。   “果然如此。”她说。   “那么,杀人的便是另有其人了?”   “难道之前杀死的齐长老和徐长老的另有其人?”   “此人莫不是还在上清宗中吧……”   就在众人议论纷纷时,一直站在边缘默不作声的池堇年,忽然缓缓地笑出了声。   一时间,四下安静,众人的目光都落在了他的面上。   只见他缓缓抬起眼,看向沈摇光。   “分析得对,沈宿。”他说。“在场的这些人里,也独你最敏锐、最细心了。”   他眼眶有些红,不知怎的,显得他嘴角的笑容有几分怪异。   沈摇光皱了皱眉,正要说话,却见池堇年笑着接着说道。   “可是,你怎么在这个时候,又不细心了呢。”他说着,转开目光,朝着不远处看去。   众人都看向那里,只见那弟子半边身子压住的,竟是一节断掉的剑穗,被压在泥土之中,已经被鲜血染得暗红。   “你看看,这是不是你的剑穗?” 第126章   沈摇光瞳仁一颤。   那的确是坠霜剑的剑穗。但是, 那剑穗早在他从伏南山回来时,便发现丢失了,此后也一直没心思换新的, 到现在剑柄上也只半只剑穗……   为什么它又会忽然出现在这里?   他的目光定定地落在那半只剑穗上。   这根本不是能够伪造出来的。那剑穗之上, 就连断裂的痕迹都严丝合缝, 所用的凌仙丝也是世间少有、甚至只在他剑穗上才见过红色凌仙丝的珍品。   这定然是为人所陷害的……   沈摇光举目四望,正要出声,却听见旁边的浅霜脱口而出:“怎么可能?你们是说,今天早上是师兄杀死的他吗?”   一阵静默之后, 旁侧有人小声说道:“这天霖阁可就在点青峰附近。”   只见浅霜神色恼怒,说道:“你说话也要讲证据。今日一早,是我等在点青峰外, 眼看着师兄出门,与他同行的。照你这样说, 我也是共犯了?”   旁侧,赵元驹皱眉低声道:“霜儿,不可胡来。”   浅霜面色不虞,却又惯常听从赵元驹的话,听见他斥责,虽张了张口想辩驳,却还是将反驳的话吞了回去。   众人的目光都落在了沈摇光的身上。   就在这时,方守行抚着下巴开了口:“浅师妹所说也没错……”   却在这时,明灯大师冷笑了一声。   “诸位如此, 便有上清宗同门互相包庇的嫌疑了。”他说。   众人看向他, 便见他单手禅杖支地, 端的一副风清月明的公正模样。   “即便浅峰主说的没错, 那么又怎能证明沈摇光在遇见你之前做了什么呢?杀死一个金丹期的修士, 对沈摇光来说易如反掌吧,想必去而复返,也耽搁不了什么时间。”   这回,就连赵元驹都拉不住浅霜了。   “你既这样说,一个金丹期的修士不足挂齿,师兄又为何冒险要在三界祝礼上杀人呢!”浅霜怒道。   二人登时争辩起来,你一言我一语,根本连说话的机会都没给沈摇光,一直到旁边沉默许久的池堇年又发了话。   “好了。”他道。   一时间,两人都停了下来。   只见池堇年缓缓走上前来,停在了沈摇光面前。   “单你们争论出什么结果,自是没有用的。”池堇年缓声说。“沈宿,我只问你,你有什么话说?”   四下里安静下来。   沈摇光看向他。   他们好友之间,何曾有过这样冰冷怀疑的对视?   他缓慢又笃定地说道:“对于此事,我分毫不知情。这剑穗早在伏南山中便丢失了,那日伏南山中非我一人,今日出现在此,定是有人陷害。”   不等池堇年开口,旁侧的明灯大师便叫嚣道:“怎么,难道你是在怀疑我们了?”   那日他和凌嬅、池堇年还有一众弟子门生都在伏南山上,这样的话,岂不是要将他们都拉下水?   沈摇光淡淡看了他一眼。   这和尚素来话多,又爱管闲事,他一直没有反驳针对他,全是因着他辈分高出自己许多的缘故。   “明灯大师若当真举动无愧于心,现在又急什么?”他凉凉地问。   “我……”明灯大师一时间说不出话来,只拿一双眼睛愤愤地瞪他。   “你这样说的证据又在哪里?”池堇年却咄咄逼人地问他。   “若我丢失的东西被何人捡走都需要我来证明,那我当真是无法替自己伸冤了。”沈摇光道。   “你……”   沈摇光接着说道:“三界祝礼之上出现了这样恶劣的事件,自然不能凭着一个物件便直接定论。既我上清宗要给缥缈山庄一个交代,便需立刻封闭护宗大阵,彻查来往点青峰和天霖阁的所有人员。我也说过,此人身上并没有经脉逆行的痕迹,至于其他致命的伤处,也需要查验之后再做定论。诸位也知,我并不是会吃力不讨好的人,即便如今证据指明向我,给我些时间,我也能给我自己寻回清白。”   他静静看着池堇年。   他知道,多年好友,还有周围的一众长辈和同门,对自己多年以来的行事都心里有数。他只需坦率地言明,再亲自找出那个陷害自己的真凶,那么今日所有怀疑的目光,都会不复存在。   沈摇光向来有自信,也有自信的资本。   但是他却不知,他面前的好友,看向他的目光只有怨毒,而他身后的师兄,看他在污名之中还能挺胸抬头,心下只有愤恨。而周围那各色各异的目光中,复杂流转的并不是对事实真相的探寻,而是对自己私欲和利益的反复考量。   没有几双眼睛是干净的。   静默之中,缥缈山庄的人群里拨开旁人挤出来的,赫然就是池鱼。   “三叔!”池鱼上前道。“您可不要忘了,沈宿哥救过我们的命呢!他怎么会杀缥缈山庄的人?这其中一定有误会!”   他紧张地拉住池堇年的衣角,眼睛直往沈摇光的方向看。   池堇年皱着眉头,沉思着许久没有言语。就在这时,旁侧传来了一道怯生生的声音。   “三公子!”是方才那个前来寻找孙姓弟子的缥缈山庄弟子。   众人朝他看去,便见他紧盯着那死去弟子的尸身,片刻,颤巍巍地小声说道:“孙师兄的宗门腰牌不见了!”   ——   死者身上的信物丢失了,虽不是重要的信物,却一时间吸引了所有人的目光。   “腰牌怎么会丢失?”池堇年皱眉道。   便见那弟子在他面前扑通一声跪了下去,说道:“还请三公子查明孙师兄腰牌的下落,想必就能找到凶手的踪迹!”   修真世界,靠着查一个东西的位置来确定凶手,说来也算大海捞针,舍本逐末。毕竟对修士来说,这腰牌没有任何作用,即便落在自己手上,也能轻易毁弃,不留任何痕迹。   但是,他话音一落,池堇年便开口了。   “我觉得此法可行。”他说。“方宗主,您觉得呢?”   他把问题抛给了方守行。   “这……上清宗自然全力配合。”方守行说。   “那么,就从沈宿的点青峰查起吧。”池堇年凉凉地说。“既然如今嫌疑都在沈宿身上,沈宿不承认,池鱼也不相信,那不如快些洗清沈宿的嫌疑,也好寻找真正的‘隐门’呐。”   沈摇光眉头凝了凝。   他不知池鱼是在说气话,还是真的被冲昏了头脑。若他真是嫌疑者,区区一个令牌无法让他脱离怀疑,搜查点青峰,在他看来不过是浪费时间罢了。   可是……池堇年满面寒霜,池鱼忐忑不安,而旁边的方守行也沉默着,一时间不知说什么好。   旁边,议论的声音已经响起来了。   “既然如此,若璇玑仙尊问心无愧,那么便查吧。”   “方宗主怎么还不决断?”   “难道真的要包庇同门吗,方宗主?”   这些话刺耳极了,沈摇光看见,方守行将求助的目光投向了他,似是在等着他出声。   沈摇光抿了抿嘴唇。   他的峰中没什么经不住查的,既然这些人要浪费时间,那么便随便他们吧。   可是,不等他出声,却有另一个人率先替他做下了决定。   “各位不必多言。既如此,上清宗自然不会处事不公。来人,带各位宾客道友,一同前往点青峰。”   是赵元驹在说话。 第127章   方守行的软弱、平庸, 是修真界中人尽皆知的。这样的场面他撑不起来,赵元驹替他开口也算得上情理之中。   沈摇光看向赵元驹,便见赵元驹微微侧过头来, 给了他一个安抚的眼神。   自从沈摇光幼时便是这样。他的父亲忙于修炼无暇顾及他的时候, 便是他师叔赵元驹如父如兄,陪伴在他身侧。   沈摇光的眼眶有些发烫,轻轻地对赵元驹点了点头。   是了。反正一直到今日, 他都从没做过一件无愧于心的事, 即便是搜查点青峰, 他也干干净净,不怕旁人探寻的目光。   他没有出声, 一众人便浩浩荡荡,御剑去了点青峰中。   为了公平起见, 也为了在场各宗门的人不起疑心,搜查点青峰是各宗门都派遣了弟子, 一同进行的。一众大能肃立在点青峰的前院之中, 静静等着那些弟子们搜查的结果。   整座点青峰,就连峰中的库房都□□干净净地搜了一通, 也没有那孙姓弟子令牌的痕迹。随着搜查的消息一条一条地传来,在场众人神色各异, 而沈摇光则面无表情地端站在那儿, 静静看着人来人往, 将点青峰翻了一通。   就连商骜的屋子, 他们都翻找过, 却也只翻出基本修炼秘籍, 全都是沈摇光给他的。   沈摇光知道他们翻不出什么, 面上并没有意外的神色, 可周围围观的各宗门长老们的表情却不一样了。   向来心直口快的凌嬅率先开口。   “光搜一个东西,能搜出什么结果来?”她皱眉道。“有这个功夫,不如再去检查一番尸体,看看致命伤是何种真气造成的。”   旁侧的五蕴大师温声劝她稍安勿躁,却没对她说的话反驳半句。   池堇年等人则面色铁青地站在一旁,唯独旁边的浅霜阴阳怪气道:“只可惜了我师兄的点青峰,千百年来都没来过这么多人。我师兄向来爱干净,等你们走了,还要把点青峰上下好好地打扫一通呢。”   赵元驹又向她投去了不赞同的目光,而旁边一直不敢言语的方守行,此时也笑着打圆场道:“本就没什么,搜查一番也放心些。只是我一直都相信摇光,他从来不是会做这样事情的人……”   他话刚说到一半,搜查沈摇光卧房的弟子们便浩浩荡荡地出来了。   “找到令牌了吗?”池堇年的神色已经很不好看了。   那些弟子大多是缥缈山庄的人,奉命前来,却掘地三尺都什么都没找到。几个弟子的神色也不大自在,为首的那个摇了摇头之后,却又将功补过似的捧出了个东西。   “没找到孙师兄的令牌,但是却找到了这个,不知是何物,还请三公子一观。”   沈摇光的目光落在那东西上,眉心登时皱紧了。   那是那碎成两块的传国玉玺,他那日鬼使神差地带回来之后,曾对着这物发了好几日的呆。   沈摇光心中升起了几分不悦。   “此乃我的私人物品,想必与今日之事无关吧。”他像是被人踩到了尾巴,出言低声说道。   这物……是他身侧商骜留下的唯一的痕迹了。那玉玺之上,隐约还残存着商骜的血,已经随着当时的血契浸透到了玉中。   他正要一步上前拿走那块玉玺,却听得旁边的明灯大师惊呼一声。   “你的东西?这不就是当日那孽障呼喝群鬼所用的信物吗!”   听见这话,沈摇光审视的目光落在了明灯大师的脸上。   他怎么知道这个东西?那日商骜召唤群鬼,并没有拿出任何信物。这个玉玺,是在他确认那山头之上没有任何旁人之后,才逼迫商骜拿出来的。   可是,明灯大师却并不与他对视,一双眼睛只直勾勾地盯着那玉玺。   这副神态,分明是说假话之后心虚的姿态。   沈摇光正要出言质问,却听见旁边的池堇年也道:“沈宿?这是怎么回事?商骜召唤群鬼所用的物品,怎会在你手里?”   ——   沈摇光不敢置信地看向池堇年。   在此之前,他都认为,池堇年这样针对自己,全然是因着他兄长的死。他理解他们兄弟情深,因此从来也没有与他计较过这个,反而对他很是宽容。   但是,直到现在他睁着眼睛与明灯大师一起说瞎话,沈摇光才明明白白地意识到,这人是有问题的。   若只是质疑事实,那他的心思还没有这么明白。但若是无中生有……   沈摇光直直看向池堇年:“堇年,你知道你在说什么?”   池堇年却怒气冲天地反问:“沈宿,倒是你,你知不知道你自己在做什么!”   沈摇光看着他,半晌,怒极反笑。   “你们甚至连商骜如何召唤群鬼都没看见,倒是知道信物是什么了。”他说。“这样高深的修为,我倒是从没见识过。”   却见池堇年冷笑连连。   “我与明灯大师都亲眼瞧见的,你矢口否认,甚至毁坏物证,这无所谓。”他说。“不过,你是不是该好好解释一下?沈宿,能活死人、肉白骨的还灵草,世上只有一株,就在你手里。”   ——   这一刻,沈摇光看得明明白白。   什么隐门再度现世,什么三界祝礼上离奇死亡的弟子,什么令牌,什么剑穗,全部都只是由头罢了。   它们的作用,统统只有一个。   便是一步一步地将三界祝礼之上所有有头有脸的人物引到点青峰中,再告诉所有人,复活群鬼的还灵草,就在沈摇光的手上。   他们的目的,也正是将商骜手中的万千鬼修,栽赃在沈摇光的身上。   沈摇光静静看着面前的池堇年,生平第一次感到此人陌生。   他们认识了两百年,初见时都不过是二十岁的年纪,年轻气盛,青涩稚嫩,也曾一同邀月对饮,抵足夜谈。   但此时,这人将剑锋指向他,要置他于死地。   但是巧的是,他这一剑指向的正是沈摇光的命门——用还灵草召出群鬼的是商骜,如今还灵草没了,群鬼没了,就连商骜都不知去向了。   只剩下了一个沈摇光。   众人怀疑的目光,又一次落在了沈摇光的身上。   数百年前,玄清上神得到还灵草时,天下震惊,无人不知。此后,他将这还灵草当做保命之物赠送给了沈摇光,也是修真界中人尽皆知的。   他们都盯着沈摇光,等他拿出还灵草来自证清白,或者坐实了召唤鬼修的罪名。   旁侧,方守行也紧张地盯着沈摇光,急道:“摇光,你还在等什么,快把还灵草拿出来啊!”   沈摇光的目光扫过周围众人。   说来有趣,他们的神色都是紧张的,但沈摇光却总觉得,他们的紧张并不是担心他拿不出还灵草,而是怕他真的把还灵草拿出来。   沈摇光嘴角的弧度难免有些讥诮,此时竟一时间像个局外人,就这么看着他们演戏。   静默之后,有人率先开口道:“璇玑仙尊,您不会拿不出还灵草吧?”   又有人道:“使死人复活为鬼,只能依靠还灵草……那么,如今已有死人复活,除了还灵草之外,再没有其他东西能够做到了。”   “所以……竟是你做的,璇玑仙尊!”   众人看向沈摇光的目光,已然变了味道。   现在的沈摇光,在他们眼中已经不是高高在上的仙尊,而是站在商骜那个怪物身后、操纵那个怪物祸乱世间的魔鬼了。   就在这时,沈摇光的身后又传来了一声崩溃的呜咽。   “师弟……摇光!你何苦如此呢!你这样好的天资,又夺走了师尊全部的修为……你还要做这些,何苦呢!”   那人的声音落在沈摇光的耳中是这样熟悉,熟悉得让他回头的动作像木偶一般,僵硬而冰冷。   他低下头去,看着那人。   他不明白。   跪在他身后痛哭着、指责他的人,怎么会是他的师兄呢。 第128章   周围的议论声顿时响了起来。   “修为?玄清上神的什么修为?”   “难道就是玄清上神的传承?竟从没听说过……”   “难道方宗主早就知道?竟瞒得这样一丝不露。”   “想必也是为了他这师弟吧。”   周遭众人你一言我一语的, 最后,化作了明灯大师一句隐忍着恼怒的质问:“……玄清上神的修为?沈摇光,你还是解释一下吧。”   如今在场的众人里, 自然是他最不甘心了——之前他愿意趟上清宗的这趟浑水,全是因着澄玄子曾提及的那玄清上神的传承……若那传承早就已经被沈摇光私吞了, 他这段时间的奔忙岂不就成了个笑话?   可沈摇光却并没有回应他。   他只是转过身,直视着身后的那个人。   方守行。   他跪在地上, 痛哭流涕, 一双眼睛绝望而又痛苦地看着沈摇光。   上一次沈摇光看见他这样, 还是在他父亲飞升成神之后的那个夜里,他哭着说自己自此之后再也无师无父了。只是这一回,沈摇光看着他,觉得无比陌生。   他直视着方守行的泪眼,许久, 缓缓问道。   “你说什么?”   方守行却仍只是满面痛苦的哭泣, 并没有回答他。   沈摇光却有耐心得很。他此刻,从头到脚已经冷得没有知觉了。周遭一声声的质问他听不到,他只看得到方守行那精湛到连他都觉得很真的演技。   就像是他前世随着失控的汽车冲下悬崖时一样, 他回想着周围所有人的面孔,却想不到究竟是谁在害他。   两世的经历, 竟在此时重叠了。   就在这时,旁边的赵元驹站出来问道:“怎么回事?什么传承,守行,你说清楚。”   方守行却呜咽着摇头。   “不是传承……并不是传承。”他说。   “那是什么?你说清楚。”赵元驹道。“你不讲清,周遭的长老前辈们都在看着, 我们又如何知晓?”   方守行浑身颤抖着, 许久, 才在涕泗横流之中艰难地说道:“……是师尊的最后一点灵识。”   在场众人的神色都变得怪异起来。   即便修士飞升,留下的物品上也会有残存的灵识,这是修真界通识的常识。灵识代表着这修士活着的证据,是修士遗留在物品上的气息,即便活在上界,也绝不会消散。   上古传言中,甚至有附着着大能灵识的物品自己修炼出了神识,化作妖修的故事。   而灵识消失……只有一种可能。   就是这个修士已经死了。   沈摇光紧紧盯着方守行,几乎要将方守行的肉身灼穿了。只见方守行抽噎着接着说道:“师弟带回来的……师尊的那些遗物,上面一点灵识都不见。我不知是什么原因,却也从没问过师弟……但是想必其中原因,师弟最是清楚吧。”   沈摇光知道,所有人都在看着他。   就连他最为亲近的赵师叔,此时也神色肃然,低声问道:“摇光?这又是怎么一回事?”   “大师兄这样说,若是没有证据,便是凭白污蔑人了。”浅霜在旁侧肃然对方守行说道。   “师妹若是不信,大可以派人去取师尊的遗物来!”方守行道。“师尊的所有遗物,全都在珍宝楼之中,我一样都未曾动过,所有见过、接触过它们的人,珍宝楼的册子上也一一都有记录。”   他这样振振有词,倒让浅霜一时没了主意,将询问的目光看向了沈摇光。   可不等她开口,赵元驹便沉声道:“派弟子去取。”   有他发话,浅霜不敢再有所异议,立刻便有弟子得了令,飞快地踏上飞剑,赶往珍宝楼。   赵元驹又看向了沈摇光。   “摇光,情况如何,我听你说。”   他显然是对沈摇光给予了最大的信任,但沈摇光却知道,泼到衣袍上的污水,早就将布料浸透了,再在此时用手去拍,能有什么作用呢。   他只看着方守行,许久之后,缓缓开口道。   “是怎样的情况,大师兄应当才是最清楚的人。”他说。“又说遗物是我带回来的,又说我父亲灵识全无,那么敢问师兄,您最想听到的是什么样的结果呢。”   他语气平静极了,赵元驹却皱眉道:“摇光,现在不是赌气的时候。”   他怎么是在赌气?他究竟“做”了什么,也只有处心积虑替他罗织罪名的人才最清楚了。   可方守行却只是哭:“摇光,你不要再逼师兄了……”   沈摇光看着他,只觉喉头有些恶心。   “那要我如何明说?”他道。“那日在饮冰山,我无意间撞见了父亲留下传承的峡谷,并被拉进了心魔幻境中。可从心魔幻境中出来之后,除了那些遗物,并没有任何传承的痕迹。那些遗物,绝大部分我都交给了师兄,留作宗门之用,而今再来找我讨说法,我又该让谁来证明我的清白?”   “那还灵草呢?为何那日群鬼会现身,你的还灵草不知去向,可召唤群鬼的信物却在你的手里?”池堇年在侧发难道。   沈摇光侧目看向他,就见池堇年看着他的神色阴毒无比。   “那个商骜,莫不是沈摇光你的替罪羊吧。”他凉凉地说。   ——   很快,领命的弟子便取来了玄清上神的遗物。在场的众人轮流看过,果真只剩下了死物,却不见任何玄清上神的灵识。   一旁的凌嬅神色逐渐变得难看了起来。   他心悦玄清上神多年无果,是修真界中公开的秘密,她也从没觉得有什么见不得人的。他确实仰慕过沈摇光的父亲,这些年来,也爱屋及乌,从没为难过沈摇光。   但是……   若是玄清上神并没有飞升,而是实则身死道消了呢?   明灯大师说道:“沈摇光,你这又该如何解释呢?”   沈摇光看向他。   “若说你得到了玄清上神的传承,我们姑且都能认为玄清上神的灵识是因此消散的。但是你又说没有传承,玄清上神的灵识也消失了,沈摇光,你究竟做了什么!”   难道是说他杀死了他父亲,为了夺取他父亲的修为?   沈摇光只觉得这些人好笑。杀死他父亲对他来说有什么好处?他父亲那样高深的修为,难道还能任他宰割?   分明是个极其滑稽的结论,可是在场的所有人,却都用着或仇视、或怀疑的眼神盯着他。   沈摇光从没有想过,他一生磊落光明,竟会在今日落得这样狼藉的声名。   天下的黑与白,还真说不准是谁说了算的。   沈摇光凉凉地笑出了声。   “你们说我没有证据,那么好,不如你们也拿出证据来。”他说。“只要有,我现在立刻认罪伏法,绝没有二话。”   他缓缓将双手负在身后,冲着那几个或悲痛欲绝、或义愤填膺的人缓缓说道:“说是我操纵的群鬼,那么我炼化还灵草的证据呢?你们说你们那日看到了信物,那么,这信物当中的真气是什么颜色,又是如何驱策群鬼的呢?”   他看向明灯大师和池堇年,只见两人哑口无言,谁都没有发出声音。   他又看向方守行。   “你又说,我在背后做了什么勾当,或害死了我父亲,或取走了他全部的修为。”他说。“单凭着这些物件,你又有什么其他证据?我那日到了饮冰山,才第一次见到这些物件,那在我之前呢,你能证明无人碰过这些东西,无人见过我父亲?”   方守行却只是埋着头哭,明显避开了他的问题。   沈摇光看着他,凉凉地笑出声。   “若要按死一个人,用不着用这些似是而非的东西。”   说完,他拂袖转身。   多年来的师兄、好友,不知蛰伏了多久才做下今日这局面,他觉得荒诞又可笑,这如同他的家一样的上清宗,自然也待不下去了。   他抬手便召出了坠霜剑,半截断裂的剑穗,还在空中缓缓飘荡。   “若真是我杀死的那个弟子,金丹期的修为,还不至于伤到我的剑穗。”他淡淡说道。   可是,就在他即将踏上飞剑的那一瞬间,他身后传来了一道低沉的声音。   “你不能走。”那人说。“师兄和前日的事情还没有结果,你断不能离开宗门。”   是赵元驹。   “赵师叔,连你都要拦我?”沈摇光回头问道。   赵元驹却只是盯着他,不顾身侧的浅霜死命地拽他的衣袖央求他。   他看明白了赵元驹的意思,但是,他也从来不是言听计从的人。   他朝着赵元驹淡淡一笑,踏上飞剑,扬长而去。   “沈摇光!”赵元驹在他身后怒喝,可是,他却连头都没回。   但是下一刻,天地变色。   “阵起!”   随着赵元驹的一声爆喝,整个上清宗之上的护宗大阵,霎时间光芒绽起,在苍穹之下形成了一圈坚不可摧的光层。   沈摇光抬眼看向那大阵,继而眸中露出了异样的颜色。   怎么会。   这原本为了三界祝礼,而由赵元驹亲自加固的大阵,此时缓缓显形,却分明不是保护宗门的阵法。   而是神仙都难逃的、特以用来捉拿、囚禁所用的缚仙阵。 第129章   相传, 上古世界当中有一种能够吞噬天地的异兽,八足六目,状如蜘蛛, 会吐丝结网。   它们所结成的网,一旦结成,便会消弭于空气之中,直到异兽的猎物撞向这张网, 它才会骤然现出形态。   可在猎物看见巨网的真身时,想要逃走已经来不及了。   而在它们撞入巨网时, 就连猎手的真身都没有看到。直到那莹莹发光的巨网越缠越紧,猎物才会在即将窒息时, 在模糊的视线中看到那只缓缓出现的巨蛛。   而那巨蛛, 便能够不费吹灰之力地享用,将对方的丹田剖开, 取出其中真气最为充沛的金丹, 将它吞入腹中。   而据说缚仙阵的灵感, 便是来源于此。   ——   沈摇光不敢置信地回头。   若说赵元驹没有预谋, 是根本不可能的。守护宗门的阵法和这样凶狠强大的杀人法阵就连根源都不相同,若没有预谋, 怎么能够这样轻易地转换?   可是,赵元驹这样做,又是为了什么?   只此一日,沈摇光周围的所有人似乎都变了模样。多年以来的挚友,一起长大的师兄,还有那些慈眉善目的前辈高人。如今, 就连这个和他父亲亲如手足、从小看着他长大的师叔, 也蓄谋已久之后, 在今日将剑锋指向他。   为什么……   缚仙阵飞快地收拢,留给沈摇光的时间已经不多了。他毫不犹豫地凌空一跃,足踏云雾停在半空之中,继而单手接住坠霜剑,飞快地挥剑结阵,在自己周遭形成了一个保护结界。   可是,仅凭一个修士的力量,怎么能与倾宗门之力而成的大阵相抗衡?   结界根本无法阻挡大阵的收拢。只见赵元驹凌空跃起,便朝着沈摇光飞身而去。   在赵元驹的操控之下,大阵停在了沈摇光周围方圆数十丈的位置,将他们二人笼罩在了其中。   沈摇光执着剑,和赵元驹对峙着。   “……师叔。”许久,沈摇光凉凉地看着他,缓缓唤道。   “束手就擒吧,摇光。”赵元驹眉目温和。“原本我们也没打算把你如何。就像你说的,即便所有人都怀疑你,也拿不出确凿的证据。你只要配合,假以时日之后,我们一定……”   沈摇光却在这时打断了他。   “师叔,别装了。”他冷冷地说。“我知道缚仙阵是做什么用的。”   赵元驹闭上了嘴。   他似乎有些懊恼,在沈摇光直白的目光之下有点不高兴。但很快,他便摇了摇头,发出了一声轻飘飘的笑。   “摇光,你倒是明白。”他说。“只是,你明白又有什么用呢。”   “我不明白。”沈摇光紧盯着他。   赵元驹与他对视着。   “你不明白什么?”赵元驹问道。   “师叔这样做,总该有个目的。”沈摇光说。   赵元驹看着他。   隔着那坚不可摧的结界,他们二人之间的对话旁人是听不见的。片刻的沉默之后,赵元驹也渐渐大起了胆子,看向沈摇光的眼神也渐渐地意味深长了起来。   “摇光,你是聪明人。”他说。“若我告诉你一件事,想必你就能明白不少。”   沈摇光看着他,没有出声。   “金鼎怀珠。”   赵元驹开口,缓缓地说出了四个字。   沈摇光的瞳孔微微一缩。   他怎么会知道?他的这个体质,从来都是他与他父亲之间的秘密。   赵元驹似乎看出了他的意外,紧接着笑出了声,说道:“你们藏得是很好,但你多久才结丹,将那金珠藏起来?即便你,还有我师兄一直小心瞒着我,但若我有心,又怎么会发现不了?”   说到这儿,他很得意一般,叹了口气,说道:“师兄啊,他瞒着我一直到他飞升,想必怕的就是这一天。”   他看向沈摇光的眼神逐渐变成一种有些灼热的疯狂。   “我本也不想的,摇光,但是你也看到了,我闭关几十年,只落得这么个下场。你年轻,资质这样好,又有你父亲在,从头到尾都没感觉到过失败吧?这种滋味不好受,你师叔也不想一辈子就停在这个境界上。所以,只有你啊摇光,只有你能帮师叔。”   “师叔没办法,也是你这孩子一直油盐不进。我本想让浅霜骗你,可是她一心待你好,你也一直不肯松口答应与浅霜之间的亲事。幸而这个时候,我发现了守行这孩子,似乎早对你积怨已深。   你以为他所计划的那一切,能有这么顺利?你以为没有旁人煽风点火,他能这么沉不住气地想至你于死地?他,还有澄玄子,啊,还有那缥缈山庄和隐门。这一步一步的,若不是这些人心甘情愿地被利用,师叔还没有这么容易地走到这一步。”   说到这儿,赵元驹笑了。   “摇光,这就叫天时地利人和,少一样都不行。”他说。   “你今日只当帮师叔一回吧。待师叔得了你的金珠,修成正果,到了上界再亲自向你父亲请罪。”   沈摇光静静看着他。   片刻,随着赵元驹手中汇聚的真气愈发强大,沈摇光轻声说道。   “有过。”他说。   “什么?”赵元驹不解。   “我是说,我有过,感觉到失败的滋味。”沈摇光说。“就是今日,就是现在。我从未感觉到我做人有这样失败过,所有我的至亲,我的好友,都想要杀我,想要踏过我的尸骸,走他们的坦途。”   沈摇光面无表情地说着,却在下一刻,坠霜剑在他真气的灌注之下熠熠生辉。   “但是我知道,从来错的都不是我,而是你们。你们贪婪,无耻,无情无义。今日你想夺我的金丹,可以。   那便折断我的剑刃,洞穿的我心脏,踏过我的尸骸吧。” 第130章   赵元驹从没想过沈摇光会反抗, 甚至像现在这样面无表情地抽出剑,要和他拼命。   缚仙阵之下,还有谁能从中逃脱?更何况沈摇光与他之间整整有一个大境界的鸿沟。修为越高深,境界之间便越天差地别, 沈摇光对他而言, 就和一只轻易便能碾死的蝼蚁没有区别。   可是,还不等他回过神来, 沈摇光便已经足踏虚空, 剑气直朝着他的方向攻来。   沈摇光的剑是玄清上神亲自教的, 没有任何多余的花样,从来便是直来直往, 雷霆万钧,利落干脆如同划破夜空的流星。   赵元驹一时不察, 不慎遭了沈摇光的一记重击。幸而化形期的攻击在出窍期修士面前显得有些微不足道,沈摇光利落而又凶狠的一剑,只教赵元驹在疼痛之下后退了两步,却并未伤害及根本。   赵元驹立刻仗剑而起。   其实他要杀沈摇光很简单, 只要将缚仙阵收拢, 沈摇光便会直接禁锢在缚仙阵当中, 轻易便能化作齑粉。   但是赵元驹知道自己的目的, 他要的是沈摇光的金丹。   他不像能够织出巨网的神蛛, 天生就能跟巨网共生。他也会畏惧巨网的吞噬, 也只能借助那巨网之力,达到自己的目的。   于是,他便只能将自己和沈摇光一并关在这缚仙阵当中, 亲自杀死沈摇光, 取走他的金珠。   他凭白受了沈摇光一剑, 虽不算重,却已然被沈摇光激怒了。像是惩罚一般,他单手挽起剑花,继而随着他挥动宝剑,数十道剑气暴风骤雨般朝着沈摇光攻去。   沈摇光堪堪躲过剑雨,却还是被其中两道剑气打中,喉头顿时涌上一阵血气,顺着他的唇角流淌而下。   他按着胸口,压抑着咳了几声,才堪堪将那阵几乎将他吞噬的剧痛忍下去。   只一瞬,他便重新执起剑锋,竟直朝着赵元驹的方向冲了过去。   即便刚才乱剑如雨,沈摇光也敏锐地觉察到了。就连这样对赵元驹来说只是小惩大诫的剑气,他都小心地绕过了自己的丹田,可见赵元驹有多怕伤害他丹田里的金珠啊。   赵元驹有想要的,他没有。与其遥遥地被赵元驹凭白耗空血气,还不如在此时冲上前去,攻其不备。   赵元驹果断慌了阵脚。携着强大真气的坠霜剑铮然一声撞上他的剑时,他竟被震得手下微微不稳,握在手里的剑都晃了几下。   沈摇光也就在这样的空隙之中,剑锋一转,直刺进了赵元驹的肩胛。   他几乎灌注了自己全身的真气在剑上,全力的一击,竟赶在赵元驹抵挡不及的短暂间隙,成功地刺破了出窍期修士坚不可摧的护体真气,直刺穿了赵元驹的血肉。   滚烫的鲜血溅了二人一身,赵元驹疼痛的嘶吼声也随之传来。   “竖子小儿,竟敢伤我!”   他双目都疼得赤红,正要拔剑去刺沈摇光,沈摇光却已然拔剑抽离,以最快的速度闪到了他的身后。赵元驹章法已然乱了,只顾着在疼痛之中疯狂地挥剑,剑气杂乱无章地朝着沈摇光的方向攻来。   沈摇光知道自己抵挡不住,也承受不了。   但在这样的境地之下,他早顾不得什么保命。他一把抽出须弥芥子里的符文,一道剑气而去,直落在了赵元驹的伤处。   赵元驹的痛呼更甚。   那符文阻断了他疗伤的真气,一时间,鲜血汩汩而出,让他束手无策。   他只能一剑一剑地打在沈摇光的身上,看着沈摇光步步后退,鲜血染红了雪白的衣袍,面色渐渐白得丢了血色。   不够,还不够,他要杀了这竖子,生剖了他的金珠。   沈摇光步步后退,只得抬剑勉强阻挡住赵元驹的攻势。可是化形期的修士怎么抵挡得住天下修为前三的出窍期大修的剑气?甚至那剑气还是在怒火之下,每一击都用尽了全力。   沈摇光的身体已经飘飘摇摇,如同风中的落叶。   而他也被赵元驹步步紧逼,渐渐地便要挨上缚仙阵的边界。   三丈……两丈……   沈摇光哆哆嗦嗦地数着。   一丈。   节节败退的沈摇光在距离缚仙阵只有一丈距离的时候,骤然抬剑而起,生生接下了赵元驹一道凶狠的剑气。   那剑气重重落在了他的身上,他的身体如同飘飞的落叶一般猛地往后倒去。   也在这一刻,他抬手,一道微弱却柔韧的金光,从他的指尖联通上了赵元驹肩上的符文。   赵元驹瞳孔骤缩。   谁能想到呢!沈摇光成功刺了他一剑,用在他身上的符文,竟不是阻断真气的,而是一枚简单的、瞬移的符文。   下一刻,他不受控制地在那符文的拉拽下,出现在了沈摇光的身后。   二人的位置猛地一换,下一刻,他被沈摇光的剑死死钉在了缚仙阵上。   ——   赵元驹不甘心。   他不甘心到,在灼痛得要将他魂魄都吞噬去的缚仙阵下,他竟拼尽了最后一丝力气,一把刺进了沈摇光的丹田之中。   他攥住了那枚金丹,滚烫,温热,被沈摇光的鲜血浸透。   赵元驹咧开嘴角,朝着沈摇光疯狂地笑了。   沈摇光也笑了。   这样鲜血四溅,电光火石之中,他这样一个干净温和,淡然如雪的人,纵然浑身被鲜血染红,面颊上溅落了鲜艳的血,笑起来时,却仍旧清澈而淡然。   “你成功了。”沈摇光的声音都在疼痛中微微战栗,他却像毫不在意似的,说道。   “但是,你也要死了。”他说。   “你也要死。”赵元驹声嘶力竭地嚷道。   “我不畏死。”沈摇光说。“我怎么会怕死呢?但我却尤其恨你。”   赵元驹紧紧捏着那颗金珠,却已经没有力气将它从沈摇光的丹田里扯出来。   “是你们陷害赶走了商骜,他现在还不知道在哪里。”沈摇光说。   “他也最怕我出事了。赵元驹,你当真该死。”   ——   失去操控的缚仙阵渐渐熄灭了光辉。   他们二人从空中直坠而下,重重砸落在了地上。   在赵元驹最后用尽全力的那一击下,沈摇光的元婴已然四分五裂了。那脆弱的金珠离开了他的身体,在赵元驹的手中逐渐失去了光辉。   沈摇光颓然跌落在地。   周遭翠竹潇潇,是他的点青峰特有的景色。点青峰中向来安静,但是现在,他这点青峰的主人,却静静地看着眼前荒诞而又可笑的一幕。   他们二人身负重伤,周遭的大能们却纷纷围拢上来。   最为贪婪的明灯大师竟径直伸手去剥开赵元驹的手,拉拽他手中的那枚金珠。   “金鼎怀珠?!这样的体质,世间竟真的有!”   赵元驹却紧握着那金丹不松手,临了只剩下最后一口气,双目却露出了贪婪的目光。   “竖子小儿,有你的金丹在手,我会死?我怎么会死!”   他哆嗦着,掌心汇聚起微弱的真气,想要用最后一点气息炼化它。   而方守行却站在原地,静静地看着沈摇光。   “点青峰峰主沈摇光,欺师灭祖,亲手重伤剑阁峰峰主赵元驹,按宗门法规,当处死。”他说。   旁侧,池堇年也垂眼看着沈摇光。   像是有些失望没看到他当场身亡,又像是因着做了某种错事而失了魂魄。   许久,他淡淡地说:“方宗主说的是,我们都看见了的。”   方守行抬起了剑。   而不远处,明灯大师和奄奄一息的赵元驹还在争夺那颗金珠。   “听闻这金珠炼化,便可直接飞升成神!世间竟有这样的至宝!”   沈摇光缓缓闭上了眼。   他元婴尽碎,即便方守行不杀他,他也活不了多久了。   只是可惜……他没能当场结果了方守行的性命,却要落在这些人手里,当真恶心……   便就在这时,一道明亮的光猛地贯穿而来,沈摇光意料之中的死亡却迟迟没有降临。   他睁开眼,便看到了方守行死不瞑目的脸。   一道红光熠熠的黑色光芒,贯穿了他的眉心,使得他当场毙命。   “商骜!”   “竟然是商骜!”   “他怎么会来……”   周遭响起了一阵骚乱,沈摇光的眼却在几近麻木的剧痛之中睁不开了。   他没有看见,风云变幻的天空之中,踩过雷电而来的青年衣衫褴褛。他面上还沾染着污浊的鲜血,狼狈得一如多年之前,他跪伏在上清宗的阶前一般。   但是,他却足踏雷电,单手握剑,只一柄其貌不扬的青铜长剑,便可引天地变色,群鬼聚集。   整座上清宗都被身披重甲的鬼修团团围住,而商骜一柄青铜剑,便当即夺走了方守行的性命。   池堇年面露惧色,想要逃走,却被骤然出现在身后的鬼修缚住了手足。   身着宫装的美艳鬼修面无表情,双手却如利爪,像是话本中索命的女鬼。   商骜的目光转向了赵元驹。   明灯大师已经不敢去抢那金珠了,他当即便想逃走,但是漫天遍野的鬼兵鬼将,他无处可逃,只得往远处躲去,想要离赵元驹越远越好。   可他的双手上,早沾上了金珠上沈摇光的血了。   沈摇光睁不开眼,只隐约听见一道熟悉的声音,宛如从天际传来。   “为什么背叛他。”   随着那道声音,已有剑光落下,当即斩落了赵元驹握着金珠的那只手。   那只手颓然落地,鲜血染红了泥土,金珠也随之滚落,在赵元驹不甘的目光中落入了商骜的手里。   沈摇光却看不见这些了。   在意识消散之前,他只模糊地感觉到,他落入了一个熟悉却久违的怀抱。   “师尊,我又食言了,但是他们该死,他们该杀……”   “他们每一个,每一个人,我都不会让他们好死,师尊,你睁眼看看。”   “师尊,你不要睡,我夺回了你的金珠,待你醒来,你再好好罚我,我认罚的……” 第131章   再之后, 便是不知多少年的昏睡。   沈摇光知道,他被商骜带走了,那金珠与无数天材地宝一道成了保住他性命的养料, 商骜将他的声名洗刷得干干净净, 自此, 他便是被逆徒囚禁的仙尊,而他商骜,则是为祸世间的大魔头商九君。   源源不断的真气在沈摇光的丹田之中盘桓、汇聚。不同于之前炼化的那些宝物和灵草,这样强大的真气, 竟足以强行将他原本破损的经脉修复如初。   他的丹田之中重新结成了元婴,甚至不同于以往出窍期的修为,在结婴之后, 充盈他经脉的修为竟在不断地上升。   化形……出窍……直至化神。   如今普天之下, 都没有任何一个修士的修为能到达化神的境界。而沈摇光的修为,竟一直到了半步大乘的境界,才堪堪停下。   普天之下, 也再没有任何一个人能伤得了他。   ——   不知过了多久,沈摇光从混沌之中睁开了眼睛。   丹田之中充盈着真气,蕴藏着一种久违的、熟悉的力量——   却比他曾经所拥有的真气更加雄浑而深厚,带着一种令人生畏的深不可测。   商骜。   在他模糊的记忆之中剩下的, 是在乌云卷积、雷霆隐现的漫天阴云之下,商骜红着眼, 将自己的元婴生生剖出的模样。   沈摇光猛地坐起身来。   入目便是白云观破败的藏书楼, 以及不远处澄玄子父子的尸体。神色各异的道修们围在他周遭, 见他睁眼, 是浅霜率先冲上前来, 喜极而泣:“师兄, 你终于醒了!”   旁侧的各大宗门长老宗主们、还有叶寒寻等人都看着他。见他状似无恙,叶寒寻走上前来,半蹲下身子,便想替他检查一番他身体的恢复情况。   可叶寒寻的真气方触碰到他,沈摇光便如同身体本能一般,周身爆发出一股强大的真气,竟生生将叶寒寻击退了好几步。   叶寒寻一怔,继而自言自语道:“竟强大至此,天下竟会有这样的事……”   周遭众人也无不露出意外的神色。   他们何曾见过这样的事?一个人将自己的全副元婴炼化给另外一个人,竟也将他的修为尽数炼化,为另一人所用——这在修真界中,可是闻所未闻的奇事。   众人都在为沈摇光失而复得的修为而感叹,却唯独沈摇光,一双眼睛四下逡巡。   他找一个人。   他所有的修为都重新回到身体之中,他的所有回忆也都回来了。   只是所有的仇人已然全部身死道消,而故人……也不见了。   商骜不见了。   ——   “师兄,你恢复了,你当真恢复了……”浅霜喜极而泣。   沈摇光记得的。多年前的浅霜,在压制之下动弹不得,哭着看赵元驹将沈摇光拉进了缚仙阵之中。   一个是当年在她被灭门之后将他领进仙门的亲生舅父,一个是与他自幼一起长大的师兄。他眼看着这两人在法阵之中两败俱伤,她哭出声,却又被方守行捂住了嘴。   “沈摇光恶贯满盈,这是他应有的下场。”方守行这样对她说。   再后来,她舅父死了,方守行也死了。而他们的死,竟只是为了从他师兄丹田中剖出的那颗小小的金珠。   可是商骜呢?商骜当年如何会去而复返,现在的商骜,又到哪里去了?   沈摇光听着浅霜带着泣音的声音,却只问道:“商骜呢?”   听沈摇光这样问,浅霜的神色有些不自然,声音低了下去,勉强说道:“他……离开了。”   沈摇光追问:“去了哪里?”   浅霜却是摇头。   沈摇光神色一凛,对浅霜说道:“若你们私下处置了他,我定不会饶过任何一人。”   “没有!”浅霜忙道。“那时……我们谁也没有看清,只看见他将他的元婴炼化入你体内之后,便很快离开了。我们只顾着看你的情况,没有阻挡他,便也不知……他去了哪里。”   天色已然渐渐暗了,可见沈摇光昏迷了很久。而商骜……一定也离开了很久。   沈摇光放在身侧的手紧紧地收拢了。   ……他是真的不要性命。   片刻,沈摇光默不作声地站起来,咬着牙,低声问周遭众人道:“哪个方向。”   “……什么?”浅霜不解。   “他离开,是往哪个方向走的?”沈摇光问。   “北边。”浅霜说。“师兄,你这是要……”   却见沈摇光已经抬起手来。久违的坠霜剑铮然而出,一如十年前一般,闪烁着清冷的银辉。   叶寒寻立刻明白了他的意思。   “沈宿,你疯了!”他说道。“你要去找他?”   浅霜闻言,也连忙扑上来。沈摇光被她一把拉住,却没有回头。   “他元婴损伤,走不远。”他说。   “师兄,你明明知道的!”沈摇光面上本就是没有表情的,却不知为何,竟教旁侧的浅霜看得落下了泪来。“他这样自损经脉,本就是活不了的……”   “十年之前,我也活不了。”沈摇光低声说。“你别拦我。”   叶寒寻抿唇不言,浅霜拉着他不放。   “师兄,你暂且不能去。”她说。“你不知道,便在刚才你昏迷之时,已有弟子来报,大陆已北的结界已经被破坏将近一半了。而今我们已经聚集宗门弟子,准备一同前往,你身体刚刚恢复,怎么能……”   “浅霜。”沈摇光打断了她。   浅霜看着他,就见沈摇光的眼中全然是坚定的神色,半点不见动摇。   “这件事,你一句都不要劝我。”   “……璇玑仙尊。”旁侧的凌嬅沉默良久,说道。“短短一日,修真界已然大乱了。现下各宗门的弟子都在奔赴除魔,独我们几个被此事绊住了脚,也留不了多久了。”   她看向沈摇光。   “你知道天下大乱的罪魁祸首是谁。”她说。   “我不知道。”沈摇光直视着她的目光。“我只知道,澄玄子都死了,你们还被他蒙蔽着,还愿意相信澄玄子的话。”   凌嬅让他噎得一时说不出话来。   “仙尊,如今你的修为之高,我们都看在眼里,如今苍生涂炭,仙尊何不先救世人?”五蕴大师劝道。   沈摇光微微垂了垂眼。   “我救苍生。”他说。“可是,又有谁能来替我救他呢。”   池修年在旁侧犹豫了许久,终于唯唯诺诺地开口问道:“仙尊,天下之大,您又能到哪里去找他?”   沈摇光没有出声,只默默转身走了。   “师兄!我同你一道去!”浅霜在他身后喊道。说着,她还一把拉住了旁边的叶寒寻,说道。“叶大哥也是,我们一同与你去找商骜!”   ——   沈摇光并没有让他们任何一个人同来。   而今这两人都是一派之长,而今修真界大乱,他们都有一方土地和万千弟子需要保护。   商骜走了,却将全部的鬼兵都留给了沈摇光。就在沈摇光手中的须弥芥子里,静静地躺着商骜的那把号令群鬼的青铜剑。   就在沈摇光离开白云观时,静候在白云观山下的钟杳和卫横戈,以及聂晚晴等众鬼修,全部聚集在了他的面前。   “九君临去之前吩咐过我们,保护仙尊,自此听从仙尊号令。”钟杳说。   听见这话,沈摇光的眼眶泛起了微微的红。   他知道商骜什么意思。这孽徒,从来举动都是这般我行我素,从来不问他的想法。   “你们是他的人,我接管不了,自然号令不得你们。”沈摇光说道。   “我只替他暂且收留你们,现在,你们便同我一起,去把他抓回来。”   钟杳却不解地问道:“仙尊要去寻九君,我等定然追随。只是,去哪里寻呢?”   沈摇光缓缓深吸了一口气,说道。   “九天山。”   “仙尊怎知,九君会在九天山上?”   “他不会死。”沈摇光说。“他只要活着,一定会去九天山。”   钟杳的神色仍旧是不解的,但沈摇光却抬手召出坠霜剑,纵身踏了上去。   他不用对钟杳他们解释那么多,因为他知道,商骜一定会在那里。   九天山上,正是方才浅霜告诉他,通往魔修世界的结界坍塌的位置。结界坍塌,天下生灵尽数涂炭,修真界中的修士,也会自此活在水深火热之中。   商骜只要有一口气在,他都一定会去那里,与源源不断地来到修真世界的魔修同归于尽。   因为沈摇光明白商骜。   商骜拼尽了自己的性命,也一定会换一个属于他的太平天下。 第132章   怪物很难会死掉。   这件事, 早在十年之前商骜就明白。他拼尽了全部的力量躲进了九天山中,等来的却是一副比从前更为强大的躯体、更为恐怖的力量,和那些阴魂不散的鬼修。   钟杳告诉他, 血契既成, 只要商骜不死,单靠毁弃什么信物是没有用的。玉玺被毁, 那血契便会流转到商骜的剑上, 若剑也被毁, 任何一件鄞都的旧物都会成为血契的载体。   即便商骜将整座鄞都焚成灰烬,只要还有一株从鄞都飘出去的种子落地长成了草,他们都不会消失。   除非商骜杀死他自己。   商骜不是没想过死。只要看到沉默着立在他面前的万千鬼修,和他自己身体里流淌着的肮脏的血液与真元,他就会想到那日沈摇光看他时的眼神。   他便只想要死, 用他的死换沈摇光门下的一片干净。   可是……   就在他经脉之中那超乎他承受能力的真气逐渐平复, 他的头脑也清醒了回去。   他不能死。即便池莫年没了, 还有一个不怀好意的池堇年留在沈摇光的身边。   沈摇光尚且不知道池堇年的居心,他们也仍旧不知, 为何那老和尚和老道姑能这般巧合地出现在伏南山, 一派早知道要发生什么、故而前来兴师问罪的模样。   若他死了,那些人再欺负他师尊怎么办呢?   他知道他师尊不愿再见他, 他便偷偷地去, 想要暗中保护他师尊。可就在他刚赶到上清宗外时,就看见了上清宗与往日不同的、铁桶一般坚不可摧的结界。   周遭有人议论, 说是上清宗中出了叛徒,企图以一己之身毁灭宗门。而上清宗宗主和各大宗门掌门已然联手, 要将那个身负贤名却贪婪疯狂的仙尊绳之以法。   世上的仙尊只有一个。   那一天, 商骜几乎疯了。在鬼修的包围下, 他以一己之力冲破了上清宗的结界,见到的却是元婴尽毁、金珠被旁人的脏手握在手里抢夺的沈摇光。   他只是……些许时日不在沈摇光身边而已。   商骜几乎要被自责吞噬尽了所有的理智,他恨不得将在场所有冷眼旁观的人杀尽,却又担心沈摇光宝贵的时间被这些人的烂命耽误。   鬼修们扣押住了每一个害了沈摇光的人,而他,则在夺走金珠之后,将沈摇光带走了。   他掳来了遍天下所有的名医,他们说沈摇光的金珠和他本人只能存世一个。他便不得不炼化了那颗金珠,保住了沈摇光的性命,却每日每夜只能面对着沈摇光沉睡着的、不知何时才能醒来的模样。   商骜从不会跟任何人倾诉,他只静静地看着沈摇光。   便也只有他自己知道,他有多怕,又有多自责。   若当时他早一日从混沌之中清醒过来呢?若在沈摇光说与他不复相见的时候,他哭着去求沈摇光留下他呢?若他没有与鄞都发生任何关系,甚至从没有发现过自己根骨的秘密,只当个朝生暮死的凡人呢?   若那日,他就没有登上上清宗高入云端的玉阶,死在新朝暗卫的剑下呢。   若是没有他,沈摇光便干干净净,不会被那些恶心的东西编造出把柄,企图去害他。那么到现在,他便仍旧是光风霁月的璇玑仙尊,世人敬他爱他,任由那些渣滓嫉妒得发狂。   商骜像是被逼入了穷巷之中,唯一活下来的执念,便就是沈摇光。   即便沈摇光不再想见他、不再需要他,他也要自作主张地保护沈摇光。   一直到今天,他的执念实现了。   单靠贫瘠的语言无法形容元婴被生生从体内扯出的感觉是怎样的剧痛,也无法形容,商骜在将自己的元婴从体内取出时,心脏是怎样随之颤抖的。   当年的沈摇光,也是承受了与他一模一样的痛苦吧?当时的他未能及时赶到,每一个寂静沉默的深夜里,都在想当时的沈摇光该有多痛。   现在,这痛终于回报在他身   上了,真好。   他拼着命将那元婴在手中炼化,最后珍重地、小心地将那炼化出的真元送进了沈摇光的身体之中。   他像是个虔诚地将自己活埋在神像脚下的信徒,妄图用这样的方式,把自己的性命让渡给残破的石像。   他也成功了。   看着那真气缓缓汇聚在沈摇光的丹田之中,商骜的眼睛里也随之落下了泪来。   真好。   他肮脏的血脉总归不是全无作用,至少能够拿来救回沈摇光的性命。当年那些背信弃义之徒,他各个手刃,如今已经一个都不剩了。这十年来他观察着所有宗门任何细微的动向,也已经能够确定,沈摇光身边的所有人,也都是能够信任,不会害他的。   如今会让沈摇光苦恼的,只剩下他商骜了。   违背诺言,再次涎着脸皮赖在沈摇光身侧的是他,不择手段消耗神器真元,使得结界垮塌的也是他。   而今普天之下,只剩下他商骜一个恶人。   商骜不知自己该哭还是该笑,他只是抬起头来,目光缓缓扫过周围的所有人。   只剩他一个,事情便好办多了。他处置他自己,就不需要担心是不是不该做的错事了。   他缓缓将沈摇光平放在地,站起身来。   周围人无一例外地胆怯地后退一步,戒备地看着商骜。而商骜恍若未觉,目光扫过一圈,落在了浅霜的脸上。   这个人,从来都是沈摇光最信任的人。   “照顾好他。”商骜说。   他此时丹田处被自己掏出了一个骇人的血窟窿,鲜血随着他的动作流淌而下,而强大得甚至已经化成实体的真气也从那处汩汩地散出来,像是隆冬灶火之上猩红的烟雾。   浅霜目瞪口呆地看着他,许久才后知后觉地问道。   “你要做什么?”   商骜没有说话,只深深看了沈摇光一眼,目光之中全然是深重的眷恋,和两分委屈的不舍得。   他这一辈子,打从生下来就是个错误。商骜不怪别人,只清楚地知道,有人生来就在泥血里打滚、挣扎,一个劲地往下沉。   这辈子能遇见沈摇光,是他从没敢想过的幸运。能够让沈摇光曾经爱过他一回,于他而言,已经是他不该有的造化了。   他即便再不舍得,也知道白鹭不该被恶鬼拉下泥潭。即便沈摇光曾低头吻他,他也该知道,自己紧握着沈摇光不放的手有多脏。   现在,他该去做需要他做的事了。   无论结界破碎究竟是不是因为神器之力消散,他也不想要沈摇光活在这样动乱的世界中。   若上天对他还有最后一点垂怜,就让他的性命足够换天下千万年的太平。若再多怜他一些,便让他化作润物的雨,化作澄澈的风,让他在此后漫长的岁月里,干干净净地陪在沈摇光的身边。 第133章   商骜的修为当真强大到了难以控制的程度。   即便他此时丹田已毁, 但经脉中的真元尚未消解干净,甚至仍旧能顶着不断使真元消散的伤处,在他的经脉当中流转。   凭借着这剩余的真元, 商骜非但仍旧能够御剑, 甚至还因着有真气散发在外而源源不断地吸引了数个魔修。   那些魔修无一例外地死在了他的剑下。   而今的九天山之上,俨然已经成了魔修们在修真界中的据点。   九天山以北的结界已然四分五裂, 穿过结界而来的魔修们渐渐占领了整个空荡荡的鄞都城。而原本属于商骜的凌霄殿中, 紫袍白发的魔修负手而立, 其下十数个魔修静静听命,候在其下。   此人名为闻人谵,乃是魔修之尊,也是魔修世界中修为最高的。魔修世界中的真元能量何其贫瘠,能够像他这般, 花费千年修炼成而今半步化魔境界的, 整个魔修世界唯独他一个人。   自然了, 从魔修被驱逐出修真大陆那年活到现在的,也寥寥无几, 闻人谵就是其中之一。   千余年了, 他从个名不见经传的小魔修,一直熬到如今满面沟壑、须发皆白的尊者, 终于能够重新回到这片光明的世界了。   这一千多年, 他一直在试图寻找结界的破绽。   魔修与其他修士不同,并没有什么尊卑上下的观念, 却幸而臣服于力量。他杀死了不知多少个魔修,才走到今天的位置上, 这些魔修们虽不敬他, 却也畏惧他, 臣服于他的力量和□□。   于是,他也得以寻到了破解结界的办法,在折损了无数手下之后,终于踏入了修真世界。   在这里,无数的修士像是漫山遍野任人宰割的绵羊,充沛的真气像是取用不尽的珍馐盛宴。   这是属于魔修们的狂欢,也是属于闻人谵的盛世。   今日之后,他不再只是那贫瘠世界中的土皇帝了,天上天下,他才是万物的尊者。   他负着手,听着手下的魔修一次一次地前来汇报。   那些平民百姓和弱小的散碎修士,他问也不问。而那些此时试图抱团在一起的各大宗门长老和弟子,那些不听话的魔修也吞不下去。   这些人,便都是属于闻人谵的。   魔修来报,说修真界如今正好在举办三界祝礼,所有的修士都齐聚在白云观中。那边不知出了什么样的情况,一群长老宗主们龟缩不出,倒是有不少弟子被派出来,眼下正与魔修们苦斗。   三界祝礼……闻人谵嘴角露出几分讥诮的笑意。   这祝礼,无非就是在庆贺他们的先祖封印住了魔修,给他们换得了眼下的太平。但他们那些先祖们,早就仙逝的仙逝,飞升的飞升,只留下这些在太平盛世里养出的废物,哪里抵挡得了在那个世界中厮杀滚打了这么多年的魔修呢。   闻人谵笑着背过身去,道:“好。再探再报。”   魔修领命退下。   未几,又有魔修前来报告他,说白云观中不知出了什么样的意外,有个修士丹田被掏空,从白云观中逃了出来。   听见这话,闻人谵不由笑出了声来。   “内讧了?”他问。   “肯定是了。”那魔修笑嘻嘻地行礼道。“恭喜尊主。”   闻人谵笑了几声。   这些道修们总爱把自己摆在多干净高尚的位置上,说他们魔修靠着杀人来掠夺修为,是罪无可赦的恶棍。   但是人心哪有干净的?他们道修不也在干一样的事么?   总归都是杀人,那些道貌岸然的东西和他们这样光明正大的杀戮掠夺有什么区别呢?不过成王败寇罢了。   “好,好。”闻人谵笑着说道。“要不了多久,他们自己就会打得两败俱伤了。到了那时,不管是什么掌门宗主,还不都是我们的囊中之物?”   在场的魔修们听见他这话,纷纷跪下,大声山呼道:“恭喜尊主,尊主大喜!”   闻人谵仰天长笑。   其他魔修在他的眼睛里并不成什么气候,如今任凭他们闹着,反倒是在引蛇出洞。等到那些龟缩在白云观里的道修坐不住了,就是他闻人谵出手的时候了。   “只是尊主,据说白云观中有个修士,他们称为仙尊的,一夜之间修为爆涨,不知是否会成为尊主的威胁……”有魔修道。   闻人谵淡淡回过头:“哦?什么仙尊,倒是从没听说过。”   “据说十年之前,就是他被人毁去了经脉,成了个废人。谁知道有人将当年的四件神器炼化给他,竟将他的经脉生生重塑了起来。”   闻人谵微微皱了皱眉。   他早听闻那四件神器对于封印仙魔结界起到了至关紧要的作用,也曾经派人去寻。但是结界已成,便早已脱离了神器的控制,如今再炼化神器、或者毁弃神器,对结界来说都没作用。   那些宗门各自留下一件神器,也是贪图神器之中强大的真元罢了。那些人贪,闻人谵自然也贪,早就计划着等他一统天下,便将四大神器都夺来,收为己用。   谁知道,竟有人快了他一步。   他有些恼怒,但是大业将成,于他而言也不过是少了几朵锦上之花罢了。   “无妨。”许久,他冷笑着说道。“只要那人没有飞升而去,弄来他身上的真元,又有什么难处?”   听见闻人谵准备吸取那仙尊身上强大的真元,在场的魔修们脸上纷纷露出了垂涎的神色。   闻人谵不是看不出他们的贪婪。   但是他御下之方,也不只用压制和恐吓。时不时给这些东西一点甜头,便能靠着他们的贪婪而让他们对自己死心塌地。   “到了那时,那‘仙尊’门下的所有弟子和门徒,就都归你们所有。”他笑着说道。   “尊主英明!”这些魔修果真喜形于色。   闻人谵冷笑。   “自然。”他说。“任凭他是什么仙尊神尊,普天之下,只能有一个尊主。”   就在这时,门外的天际之上,传来了一道沙哑低沉的声音。   “你说的对。”那人说道。“普天之下,什么仙尊魔尊,只能有一个。”   ——   闻人谵猛地抬起头来。   即便他活了上千年,也从没见过面前这样的人。   那人高立在虚空之上,浑身染血,面色惨白。可这样狼狈的模样,竟使得他昳丽近妖的面容愈发艶烈,尤其那双血光流转的瞳孔,像是业火在其间燃烧。   那人立在空中,单手只握着一把凡间材质的青铜剑。雪山之巅的风扬起他破败的衣袂,他却垂眼而下,如同降世的杀神。   而在他腹下的丹田处,竟是一片血肉模糊。那破损的躯体之中汩汩向外散发着黑红交织的气息,单这气息消散在风里,便足以让殿内殿外的无数魔修为之疯狂。   他们的眼中,都流露出了贪婪的蠢蠢欲动。   对上这人的眼睛,即便是闻人谵也一时怔然,许久才抚须笑道:“何方来人,也在在我面前大放厥词?”   在他身侧,已经有魔修按捺不住了。   “我替尊主杀了这不知天高地厚的东西!”一个魔婴期的魔修说着,便已然踏空冲了上去。   闻人谵一眼就看出了这人的目的。   不就是贪图那怪人身上散发出的深厚真气吗?还真是个眼皮浅薄的,这人连元婴都没了,浑身上下能有多少够他炼化的?   正因如此,闻人谵纹丝未动,只当将这忽然出现的修士喂给手下的狗了。   在场无数双眼睛都落在了空中那怪人身上。   可是下一刻,他们便看到,那人身出了手。   那魔婴期的魔修本想一剑取了他性命,却不知他身形如何一闪,已然出现在了他身后。下一秒。魔修被那修士一把扭断了脖子,魔修尚在惨叫,便已然有源源不断的魔气化作实体,顺着那人的手指,流淌进了他的经脉里。   在场的魔修们一片哗然,此时面上的贪婪已经被惊恐取代了。   他们眼睁睁地看着,一个魔婴期的修士一声不出地便死在了他手下。更让人惊恐   的是,那些被那人吸走的魔气,竟顺着他的经脉,在他空荡荡、血淋淋的丹田处盘旋停留了下来。   他到底是道修还是魔修!又或者……   他到底是人,还是一个可怖的杀戮机器!   就连闻人谵也被惊得愣在原地。   “你究竟是谁!”他惊恐道。   只见那人懒洋洋地垂眼俯视着他,未几,他手微微一松,那魔修的尸身如同断线的风筝一般,从半空中掉落在地,被摔得四分五裂。   那人只是垂眼看着闻人谵。   “你甚至未曾见过他,连他的名字都说不出来。”那人嗓音低哑,说道。   “但是,就连你也要害他。”   那人并没有回答闻人谵的问题,只是叹息道。   下一刻,那死去魔修的真气,便混合着那人浑身爆裂开的真气一道,在那人的手中汇聚成了一团巨大的、骇人的真气实体。   “你真该死啊。” 第134章   商骜的处境并没有他所表现出的那样轻松。   而今的他, 是一个人面对着成千上万数不清的魔修,而非只闻人谵一个。现下他的周遭,也没有任何一个鬼兵的保护, 而他积攒了数十年真元的元婴, 也已然被他从身体中剥离了出去。   但是他不怕死,他的目标太明确了。   如今进入修真界之中的魔修,比之魔修世界中全部的魔修,只是极小的一部分数量。   只要他杀死魔修的头领,再将这处结界永远地封住,那么剩下的魔修便能够轻易地被剿灭,整个修真界便也会就此安宁。   而至于如何封锁结界……   商骜掌心的真气逐渐凝结而起。   他知道, 但凡天地灵气汇聚,普天之下,就没有完成不了的事情。   他反手朝下一扣, 随着鄞都飞溅而起的瓦砾砖石,哀鸿一片, 立时便有十数个魔修刹那间死在了他的手下。   更为可怖的是,随着那些魔修的死亡, 十数道魔修真元瞬间随之升腾而起, 汇聚在了商骜的手中。   ——   闻人谵的瞳孔不由自主地震颤起来。   怎会这样……世界上怎会有如此人一般可怖的存在!   即便是魔修,杀人夺取真元也自有一套章法, 即便想要炼化一个普通的凡人,也需要耗费许多时间与神元。这本就是天地间的法规, 即便是这样逆天而行的魔, 也不得不遵循。   可是这人……分明就是跳出法规之外的怪物!   他不由自主地后退几步, 眼睁睁地看着商骜可怖的真气接连降下。   没有任何技巧可言, 没有任何招式, 甚至绝大部分的真气都不是来自于商骜本身。他每杀死一个魔修,那魔修的全部修为便立时间为他所用,他丹田之中那深不见底的血窟窿,反倒像是个吞噬天地的黑洞一般。   而闻人谵最是知道,他手下的这些魔修,个个都是贪生怕死的墙头之草。   果然,在他们周遭的魔修被杀死一大片之后,终于回过神来的魔修们第一时间竟不是抵抗那怪物,反倒接二连三地在那怪物面前跪了下来。   他们大声山呼着神尊,妄图用这样臣服的姿态保住自己的性命,又或者是臣服于更加强大的主人,从而在修真世界中放肆地为虎作伥。   而他闻人谵……   闻人谵又退了一步,大脑中飞快地天人交战。   分明他终于率众杀出了魔修世界,千年的努力终于有了结果,却不料半途中杀出这样一个魔头。若此时龟缩回魔修界,确可保住性命,但闻人谵却并不甘心。若留下与之一战,那胜算……   不过短短一瞬,闻人谵便已然不用选择了。   下一刻,他眼看着那人冷漠地俯视着他们,手中汇聚的真元,毫不犹豫地杀死了一片俯首称臣的魔修。   ——   什么肮脏的东西,也想要汇聚在他的麾下,做他的徒众。   他早不想要命了,这些东西还想靠着他留下性命。   商骜只觉冷冰冰的好笑,就连半点犹豫都没有赐予那些想要归顺他的魔修。   他并没有生出半点虚与委蛇、靠着这些墙头草成为新一任的魔尊——   他的目的,只有跟他们同归于尽而已。   他的元婴已然送给了师尊,如今只剩这一副躯壳,只能靠着疯狂掠夺这些魔修的真元才有可能积攒真元,将这些魔修炼化成道魔之间的屏障。所以他并不想浪费时间,每往前行一步,便有大片魔修死在他的手下。   而那些魔修,也飞快地反应了过来。   归降没有用处,面前这个疯子,只取人命。   他们很快做出了反应。站在最高位上的那个魔尊老头大声疾呼着,派人赶回魔界去搬救兵。   而更多的魔修,则在那老头的指挥之下,朝着商骜猛攻过来。   幸而这老头是怕死的。   这些魔修即便人多势众,对于商骜来说,却   是不致命的。他毫不在意被蜂拥而上的魔修围拢,只简单靠着真元的压制,一次一次地杀死扑上前来的魔修。   他空荡荡的丹田之中汇聚的修为越来越多,甚至渐渐给了他一种元婴尚在的错觉。   但是,错觉毕竟是假的,连元婴都没有的躯体,即便再强大,也脆弱得不堪一击。   扑上前来的魔修数量太多了,即便商骜极力阻挡,也仍有几道魔气攻落在了他身上。不过是魔婴期魔修的攻击,却硬生生将商骜的皮肉都击穿,而那皮肉之下的经脉,也早没了元婴源源不断的供能,在重击之下破损皲裂。   他此时几乎是将自己的身体化作了一张符纸。脆弱的纸张如何能够承担这样强大的真元呢?全凭着其上的符文,才能将真元汇聚,留待着最后的致命一击。   魔尊那老头明显也看出了这一点。   潮水一般涌上的魔修并没能杀死他,反倒让他的真气愈发强大。可他的肉身却像是承担不得一般,伤痕累累,即便站在云端之上,看起来也摇摇欲坠。   只唯独他那副冰冷的神情,像是感觉不到丝毫疼痛一般。   闻人谵的心里因此而有些犹豫,但他也知道,他不能再给那怪物留下时间了。   又一波魔修全军覆没之后,闻人谵踏空而起,踩着已经被商骜毁成废墟的大殿屋顶,顶着漫天沉沉卷积的乌云,朝着商骜飞身而去。   “你究竟是何方来人,想做什么!”闻人谵大声问道。   他心下是有计较的。在他身后不远,便就是破损的结界入口。一会儿他只管任由那小子朝他的方向进攻,若能反将这小子杀死,便是他大业成功,若不能,他也有的是退路。   死在这里的魔修不过是魔界的一小部分罢了,他若能安全回去,仍旧是那个世界之中的众生之主。   面前那人看着他,仍旧不答。   唯独他手中逐渐汇聚的真气,在沉默着回答他的问题。   随着他手中的真气不断汇聚,天地变色,甚至乌云之中也渐有雷电隐现,在几个刹那将天地照亮。而愈到商骜头顶,那雷电便愈发汇聚,最终,像是天地之间的光亮,都汇聚在了他的掌心一般。   闻人谵的瞳孔微微一缩。   这样强大的真气……远胜过他方才所掠夺吸收的。这小子的丹田之中逐渐空了,一看便是用尽了全身之力,要与他决一生死的。   他可不是傻子,这小子要决,他可不愿陪他玩。   闻人谵不言,身形却往后动了动。   下一刻,那怪物便足踏乌云雷电,猛地向他冲了过来。   闻人谵衣袍一挥,便有数千魔气化作的光箭朝着商骜而去。在密如网织的光箭掩护下,闻人谵猛地向结界中退去。   可是,那怪物竟是个疯子,分毫不躲。   他如离弦之箭一般腾跃而来,好几支光箭擦过了他的身体,他竟恍若未闻。甚至有一支光箭径直穿透了他的肩膀,霎时间血流如注,他也浑然感觉不到疼痛一般。   就在闻人谵的手碰到结界的一瞬间,他的衣领被另一个人从身后拽住了。   不等他回过头来,便有一只手携着强大的真元,狠狠攻进了他的丹田之中。   “你挺会跑啊。”   他身后的那个低声笑着说道。   闻人谵修为高深,这一击并没能完全穿透他的丹田。却有真元从他损伤的丹田之中丝丝缕缕地溢出,缓缓地流淌在了破损的结界之上。   闻人谵惊恐地看向他,不明白这个疯子究竟要做什么。   但是下一刻,他明白了。   这疯子将越来越多的真元灌注向他的丹田,他越来越多的真元和这疯子强大的真元一起,逐渐顺着破损的结界覆盖而去。   他是要用他们两个人的全部修为,搭上他们二人的命,将这结界修补起来!   即便仍有跟这疯子对抗௚   0;一拼之力,闻人谵也不敢再在这不要命的怪物面前停留了。他顾不上商骜的拉扯,便要拉拽着他,躲入魔界之中。   商骜却纹丝未动,单手按在结界的边缘,将两人的真气直往结界之上汇聚。   那积年累月的裂痕,竟真的在两人的真气之下,逐渐修复合拢……   “疯子!”闻人谵大声地骂道。   他顾不得其他,只想在这疯子手下保住性命。他猛地回过身来,抬手扼住了那疯子的脖颈,霎时间双手魔气灌注,便要生生扭下这疯子的脑袋。   商骜竟也不躲。   他的魔气灌注双手,反倒让他的丹田一时成了弱点。他手下真元汇聚,下一刻,闻人谵的丹田便在他的手中皲裂开来,逐渐露出了其中魔气汇聚的魔婴。   独有不要命的人,才会这样做。   商骜紧盯着闻人谵,即便脖颈已经被他人扼在手里,紧咬齿关的嘴角也带着一抹疯狂的笑。   下一刻,他手下的真气猛烈灌注。   闻人谵剧烈地惨叫起来。   这疯子想拉着他一起去死,也要看看,他有没有命活到那一刻!   下一刻,他的手也猛地收紧了。   可是,意料之中的、骨骼碎裂的感觉却并没有如期出现在他的掌心。   而是在那一刹那,蓝光乍起,生生将结界入口处缠斗的他与商骜二人分开了。   闻人谵的丹田受了重创,此时已然挣扎着爬不起来。   他抬起头。   便见乌云密布的云端之上,一抹白色的身影站在纤长的剑上。   半截剑穗,还在剑柄之上缓缓飘荡。   “商骜,你胆子真是越来越大了。”   那人声音颤抖,像是含了将落未落的泪一般。 第135章   沈摇光眼底滚烫。   他眼看着那面目狰狞的魔修紧攥着商骜的脖颈, 而商骜却像是恍然未觉似的,一只手只顾着去夺那人丹田之中的元婴。   他若晚来一刻……但凡再晚来一刻呢……   谁人的性命都只此一条而已,商骜若真的不怕死,大可以一开始就不要来招惹他, 既招惹了他, 又何故要一而再再而三地拿自己的性命去儿戏!   沈摇光紧盯着浑身是伤, 此时看上去奄奄一息只吊着一口凶狠的恶气的商骜, 身侧的手几乎紧攥成了拳头。   全副的担忧、恼怒和劫后的惊惧, 全部化作了他剑锋之上一道星芒,划破了乌云滚滚之下浓密的黑暗, 直斩落在闻人谵的脖颈上。   方才他想扼断谁的脖颈呢!   ——   沈摇光的身后, 浩浩荡荡的鬼修们踏云而来。   鬼修们即便七情六欲不全, 却还尚有人的情感。看到那般狼狈濒死的商骜,钟杳等人皆红了眼眶,即便是生来缺失了怒与惧的卫横戈,都抬手按在了腰间的剑刃上。   “将周围的垃圾清除掉。”沈摇光低声对身侧的钟杳说。   钟杳颔首领命,并不需沈摇光多言,万千鬼修便立时在云端排兵布阵, 攻向了下方的魔修们。   而沈摇光,则转身看向了商骜。   现在闯入修真界的这些魔修,在他与鬼修们面前算得上不堪一击。但沈摇光却也知道,他此行前来, 最重要的事情是什么。   这件事,便就是商骜豁出性命也要完成的事。   也当真是他惯坏了商骜, 总让他以为靠着拼命和蛮力就能做到所有的事情。若做不到, 他便一意孤行地要拿命去换。   是他没有教导好商骜。   在他看着商骜的时候, 商骜也在看着他。   那双眼是怔愣的, 其中能看见不敢置信的炽热和死灰复燃的期翼。他似乎不敢有什么期待,也从没想过会在这里遇见谁,以至于他要分不清眼前是幻觉还是现实了,却又在这样悲观的绝望之中固执地希望眼前的这个人是真的。   即便是上天垂怜,让他在临死之前的幻觉之中,看到了他最想看到的人。   看到他这般模样,沈摇光既想跳下去抱住他,又想冲上前去狠狠给他一拳。   可他却只停在原处,什么都没做。   就在这时,那被他一剑击倒在地,口吐鲜血的魔修挣扎着站起身来,魔气灌注全身,便同归于尽一般冲向了商骜。   沈摇光根本控制不住自己的身形,便如离弦之箭一般,仗剑而起。   刹那之间,便有一道坚不可摧的真气化作屏障,将那魔修狠狠弹飞了回去,登时又一口鲜血吐了出来。   而待沈摇光回过神时,他自己已经扑上前去,一把撑住了商骜摇摇欲坠的躯体。   浓重的血腥气扑面而来,他略一垂眼,还能看见商骜肩背上血肉模糊的伤口。   酸涩漫上了沈摇光的鼻端。   “……孽障。”他低声骂道,嗓音已然有些哽咽。   而在他的怀中,商骜身形僵硬,高高大大的一个人,却呆站在那儿,许久才微微动了动,继而便是一声颤抖的、沙哑得几乎听不见了的抽噎。   “……师尊?”   “你太会自作主张了。”沈摇光一把放开他。   “师尊,我……”   商骜正手足无措地盯着他,便见下一刻,沈摇光抬手覆在了他血肉模糊的丹田上,下一刻,便有温润却强大的真气刹那间覆盖住了他的伤口。   “你定然要来送命,是吗?”沈摇光哽咽着问道。   立刻,商骜便知道沈摇光要作什么了。   他一把捏住了沈摇光的手腕:“师尊,别了,没用的,我本就是要死的……”   他在沈摇光骤然锐利的目光之下停下了之后的话。   “你再说一遍。”沈摇光道。   商骜的嘴唇动了动,终究是没   再发出一点声音。   他明知道他师尊是徒劳的,现在再想要救他,又怎么可能?他已经是失了元婴的人,他知道这样的人为何必然会死,否则,也不会在那么多个日夜里,坐在沈摇光的床前连闭眼都不敢……   “师尊……”商骜的眼中不受控制地漫起泪来。   沈摇光却缄默不言,任由结界之外的魔修与鬼修杀得天昏地暗,他只垂着眼,即便双手有些颤抖,却仍旧固执地将自己的真气渡给商骜。   许久,商骜颤抖着手,轻轻抱住了沈摇光。   “师尊。”他说。“今日之后,若我能换得天下太平,你想要周游四海的时候,便可以到九天山来,看一看我。”   “闭嘴。”沈摇光说。   “我做了太多亏欠师尊的事,本就是我的罪孽。”商骜说。“这些年,我一直在想,原本我就是个烂到底的人,若没有师尊,我也不知什么叫端正坦荡,什么叫诚恳不欺。”   “我让你不要再说了。”沈摇光又说。   商骜握住了沈摇光的手腕。   “师尊,让我去。”他说。“我总归只这一条亏欠天地的性命,若能封住那道结界,便能够在以后许多年,都保护住你了。我时至今日,只有这一个愿望,我……”   “你只有这一个愿望?”   就在这时,沈摇光猛地抬起头来,看向商骜。   商骜这才发现,沈摇光的双眼早就眼眶通红,含在眼中的泪如昆山玉碎,晶莹着摇摇欲坠。   商骜一时间失了声。   许久,他才低声道:“师尊……”   “枉你口口声声地说什么情爱。”沈摇光紧盯着他,说道。   他嗓音虽仍是清润的,声音却细细地在抖,听上去冷冽又冰凉,却又莫名透着几分强作镇定的可怜。   “我……”   “你既爱我,便是要我千里迢迢地赶来看你死在我面前,便是要说着什么保护我,便就此离去,再不与我相见。”   “师尊……”   “凡相爱的人,难道没有朝朝暮暮的愿望吗?”   ——   商骜的瞳孔微微一震。   许久,他低声喃喃自语道:“我从没……从没奢求过,师尊你……”   沈摇光只抿着嘴唇,不言语,只看着他。   许久,商骜才像是忽而回过神来一般:“师尊,你是说你,你也对我,你也是爱我的……”   “你既去意义绝,那我不拦着你。”   沈摇光说着,便要拿回落在商骜丹田之上的那只手。   但商骜握着他手腕的手,却又不松开了。   “不,师尊,我不死了,便是今日阎王亲自来索我的命,我也不死。”   沈摇光看着他,难免咬牙切齿。   世间会有这样的疯子吗?分明是眼下这般身受重伤,奄奄一息的模样,竟还会咧着嘴冲他笑,笑得甚至有些傻,一双眼睛直勾勾的。   沈摇光再也忍不住了。   他自知商骜凶多吉少,商骜也从没有过半点求生的意志。他们都知道他的性命渺茫,他却还笑得出来,全因着确认了他仍是爱他的……   莹润温热的一滴泪,从他的下睫之上滚落,轻飘飘地,滴落在了他的手上。   那滴泪水,竟随着源源不断地渡进商骜体内的真气一道,缓缓落入了商骜的丹田之中。   真气并无实体,但泪水却是有的。那泪水竟是盘旋着,像是被风搅动的水面,又像是盘旋着,被吸入深不见底、可吞天噬地的黑洞之中一般。   他们二人,谁也未曾注意到,商骜血肉模糊、空荡荡的丹田之中,真气逐渐积聚着、盘旋着,渐渐如黑洞一般。   那副形态,分明就与商骜刚入仙门、误打误撞吸取真元之时丹田中的情形,一模一样。   那深不见底的、吞天噬地的黑洞,竟从未消失过。 第136章   见着沈摇光眼中落泪, 商骜立时间慌了起来。   他伸手囫囵地去擦沈摇光的眼睛:“师尊,别哭师尊。”   沈摇光却道:“你绝不许再骗我。”   “再也不会的。”商骜一口咬定道。   虽则他到现在都不知道自己怎么才活得下去,但他自己的躯体,他心中多少也是有些数的。   他既还能够炼化那些魔修为己所用, 那便可见得他这副身躯的经脉还能够运转。只是在见到沈摇光之前, 他早存了死志, 也就从没想过要如何自救。   就在这时, 他看见沈摇光低下头去, 直勾勾地盯着他丹田处的伤口。   “……有用的。”沈摇光自言自语道。   商骜跟着低下头去。   他这才后知后觉地感受到,属于沈摇光的真气重新充盈起他的身体。而在他丹田之中, 又有真气重新盘桓起漩涡。   “……五行齐聚, 则万物可生。”沈摇光抬头, 一双亮晶晶的眼中全是惊喜,说道。   他们二人都发现了。   或许变异五灵根的肉身本身,就是可以脱离金丹元婴而生的。即便当年的商骜没有修成金丹,却仍能凭借着他的灵根吸纳、运转真气,那么如今失了金丹的商骜,他的经脉本身便就是一个坚不可摧的闭环。   他们二人的目光猛地撞在一起。   商骜缓缓扬起嘴角。   下一刻, 他一把按在沈摇光的腰后,将他一把按进了怀中。   沈摇光正怕碰到他的伤口,后退要躲,却在下一刻, 他面前的商骜俯下身来,将他面前的光挡得严严实实。   一个重重的吻落在了他的嘴唇上, 稍纵即逝之后, 又重新落上了他的嘴唇。   刹那间天昏地暗, 结界之外的血雨腥风再落不进沈摇光的眼中。   许久之后, 他听见商骜贴着嘴唇,轻轻对他说道。   “师尊在此等我。”他说。“外头那些东西太吵,不要脏了师尊的双手。”   ——   那二人便就此龟缩于结界之中,再看不见他们二人的身影。   闻人谵只当他们是真的惧怕了。   即便那个骤然闯来的怪物不怕死,险些拉着他在仙魔边境处同归于尽,又能怎样呢?那怪物也是元气大伤,前来救他的人只来得及夺下他的性命,便躲在结界里不敢出来了。   闻人谵渐渐缓过了些许,即便魔婴处的伤一时半会难以痊愈,却也足以让他重新站起了身来。   闻讯赶来的魔修浩浩荡荡如潮起的大海,奔涌入修真界当中。   毕竟对他们而言,这样灵气充沛、遍地生人的宝地,怎能轻易错失了闯来这里的机会?   一时间,源源不断涌入进来的魔修与鬼修们缠斗在一处,渐渐的,也在数量上占了压倒的优势,眼看着便能将那鬼修的军阵冲垮。   闻人谵高立在云端,欣赏着独属于他们魔修的盛世。   可就在这时,一道夺目的红光乍然而起,破开了那坚不可摧的结界,忽然将昏沉沉的天地照亮了。   闻人谵一惊,抬头看去,竟见是那怪物卷土重来了。   他手起剑落,便有大片魔修死于他手,像是碾死蝼蚁一般简单。而那些死去的魔修,霎时间便被他抽空了气息,紧接着便化作更加强大的真元,攻向他们。   此人竟大有一副更上一层楼的架势!   闻人谵不敢稍有懈怠,负剑而起,便有锐利的剑光直攻向那怪物血淋淋的命门。他知那怪物并不怕死,只要掌了先手,也未必是他死于那怪物之手。   却未曾想,那怪物分明半点防御的姿态都无,却在那剑光即将触碰到他的刹那,懒洋洋地一抬剑锋,便轻而易举地挡下了闻人谵的一击。   那怪物偏过头去,闻人谵正好对上了他的目光。   那双红光流转的眼睛,高傲又冰冷,此时带着戏谑的淡笑,仿佛在看闻人谵的小丑戏。   他……他眼下这般模样,竟与方才那副一心求死的颓废模样全然不同!   下一刻,那柄青铜剑一转,方才那道闻人谵斩出的剑光登时朝着闻人谵直冲而来。   闻人谵堪堪躲开,再无心恋战了。   若说方才这怪物只是一头毫无章法的困兽,现下便像个意气风发的将军。他身上褴褛染血的衣袍在风中烈烈鼓动,便是连血气浸染的伤口,都看不出半点死气沉沉的模样。   闻人谵愤愤地回头看了他一眼,便见他剑锋向下一指,又有数十个魔修当场于那猩红的剑光下哀鸣,只一刹那,便有数十道魔气从他们身体当中抽离而去。   赶着这怪物大肆杀戮,他还有机会……   闻人谵俯身便潜入了浩浩荡荡的魔修之中,径直奔向了结界破损的那道两界之门……   就在这时,银光乍起。   就在他即将触碰到那道通往魔界生门的刹那,一道银亮的剑光挡住了他的去路。   他抬眼,便见是个负剑而立的白衣道修,衣袂飘飘,单手执剑。   他面上一片冷凝,手中的动作不见丝毫犹豫。他单手抽出一叠符纸,抬剑划入空中,继而剑锋凌空挥起,剑锋所到之处,符纸化作灰烬,取而代之的则是漫天符纸碎屑飘落之后,一道巨大的、复杂而又铺天盖地的法阵。   闻人谵一愣。   他曾在魔界蛰伏了千年,除修炼之外,所做最多的便是寻找前往修真界的路途。而在最后,他便是寻到了封印魔修的阵法,那阵法,竟与此人所画的一模一样。   甚至,他就是因着从阵法之中寻到了一处法阵的漏洞,才得偿所愿的。因着那法阵形有五边,世间却独有四件神器,故而那原本坚不可摧的法阵才有疏漏可循。   可是,此人所绘制的阵法……   竟独独空出了那处疏漏。   就在闻人谵看不明白时,他听见那人清润的声音划破苍穹。   “商骜!”   话音刚落,闻人谵便眼看着那怪物仗剑而来。而已经死了七成魔修,此时全部的真元都汇在他的剑上,一时间,天地色变,只剩下那一柄青铜剑,耀眼如坠落的太阳。   下一刻,闻人谵便被那怪物隔空一把提起。   分明是个半步大乘的大魔,在那人手中却全然没有反抗的能力。只一阵天旋地转,下一刻,他便被凌空按在了那法阵缺失的第五角上。   其余四角的神器之力,登时隐隐发出亮光。   闻人谵立刻便明白了这怪物要做什么。   他的元婴,加上入侵修真界的所有魔修的魔元,足够充当第五件神器,自此永镇于仙魔二界之间。   “不……不……”   他嗓音沙哑着想要求饶,可是,他面前的这个怪物最是一个没有耐心的人,连听完他最后一句遗言的兴致都没有。   下一刻,携着众多魔修魔元的青铜剑,狠狠刺进了闻人谵的丹田中。   阵法光芒大起,犹如万丈天空缓缓融入地面,覆在了整座九天山上。   ——   早在沈摇光怀疑商骜炼化神器、破坏结界时,他就已经在白云观暗中搜寻了许多典籍了。   也正因如此,他在一本陈年旧典上找到了当年结阵之法,由通过神器推断,当年的阵法并不是坚不可摧的。   但是,遗留在修真界中的神器早就只剩下了最后一点形态,真正的神器之力,早就镇在仙魔边境之上了。   所以,所谓商骜破坏结界,根本就是无稽之谈,即便没有商骜,那存有弱点的结界也总有一日会被魔修攻破。   而只要有足够的真元作献祭,补足那道阵法,原本的四道神器之力便能够运转起来,仙魔之间的结界,也会就此彻底封印住。   眼看着那道光芒沉入群山,原本破损的结界中升腾而起的魔界的黑气,也渐渐消失不见了。   结界被彻底修复,修真界也彻底恢复了原本的安宁。   姗姗来迟的各大宗门弟子终于赶到,本想协助他们消灭最后残   存的魔修,却被率领万千鬼修的钟杳拦在了原处。   “此乃鄞都。”钟杳道。“擅闯都城者,格杀勿论。”   而她身后,结成阵法的鬼修秩序井然,已无退路的魔修除了引颈受戮之外,再没有第二条选择。   而在钟杳面前,各大宗门的掌门与宗主一时间谁也没有出声。   许久,凌嬅叹了口气,率领玉女宫众人踏剑离开了。   “青出于蓝。”她什么也没多说,只在临走之时,自言自语地叹道。   而旁侧的五蕴大师对着钟杳道了句佛号,也默默率众离开了。   各大宗门的弟子接二连三地撤离了。天下众人虽未多言语,却都心知肚明,是他们口中那祸世邪魔商骜,和那个十年之前为千夫所指、杀父夺宝的璇玑仙尊,救了天下苍生的性命。   最后,唯独浅霜停在钟杳面前,抬头看去。   空中乌云渐渐散去,日头明媚的金色光芒缓缓笼罩在群山大地之上。山上鄞都城巍峨的宫苑已然成了一片废墟,却在雪山之上、金乌之下,显出一片神圣浩荡的模样。   而废墟之间,相拥的两人被钻出乌云的日光逐渐拉长了身形。   逶迤洁白的道袍和染血褴褛的衣衫,在风中交缠在了一处。 第137章 番外1   商骜一直不大愿意对沈摇光提起旧事。   沈摇光也并没有多问, 诸如当年他被害昏迷之后发生了什么,以及当年的那些“故人”如今身在何处。   关于他们在哪里,对他而言已经不再重要了。   自那一日仙魔结界重新封闭起, 九天山也恢复了当日的安静。   原本被毁作废墟的鄞都城很快便被重新建起了。浅霜请沈摇光回上清宗请了两次, 沈摇光拒绝之后, 浅霜便也没再提及这件事。   多日之后,沈摇光也给她回了信。   “不瞒师妹, 原本我自幼就喜欢看雪, 师妹这是知道的。九天山高寒, 又地处极北, 深得师兄心意。如今四海平定, 再无他事, 师兄便也想做只闲云野鹤于九天山中。若有何事需要师兄帮忙, 可只管来信, 师兄定……”   眼看着信就要写完,一只手却按在了沈摇光的书案上。   沈摇光一抬头,就看到了商骜的脸,神色肃穆,眉眼之间却有些委屈。   他知道,自打那日起, 商骜便粘人得有些离谱,成日价患得患失似的, 半步都不肯离开他。   沈摇光无奈,只得哄道:“马上就写完了, 你稍等我片刻。”   却见商骜追问道:“九天山之上, 只有雪是师兄喜欢的?”   沈摇光静静和他对视了片刻。   像是只争宠的大犬似的, 他的手随便抚过路边的草木, 他都要因着“为什么摸一棵破树却不摸我”而耷下尾巴。   片刻之后,沈摇光落了下风。   他无奈地叹了口气,在商骜灼灼的目光里换下了一张纸,将那封信誊写了一份,特在其中加上一句“商骜一切都好,万勿挂念”。   商骜静静趴在桌沿上看,在沈摇光将信缓缓收入信封之中时,低低地笑了两声。   “师尊。”他说。“我感觉真像做梦一样。”   沈摇光有些不解地转头去看他,商骜却并没有再说之后的话。   但是,个中的意思似乎是不言而喻的。   从前多少个数不清的岁月中,商骜都是这般守在沈摇光身侧的。但是沈摇光却丝毫没有知觉,只静静地躺着,总给商骜一种,他已经不在这世界上的感觉。   那些时日,只有守在门外的卫横戈知道。   沈摇光刚被商骜带回九天山时,是状况最不稳定的时候。当时的言济玄还是个软硬不吃的硬骨头,其余被掳上九天山的医者,凑在一起也说不出个所以然来。   起初,还会有人在探了沈摇光的经脉之后叹息摇头,但几次之后,在商骜的目光下,他们便什么都不敢说了。   但是,想救活一个经脉尽毁的人,谈何容易?   商骜也从他们的沉默中明白了他们的意思。   他便只得寻来遍天下的宝贝温养着沈摇光的经脉,几乎像是在他的体外重塑了一个元婴一般。而每个夜晚,他一刻都不敢离开沈摇光的床边,整夜地睁眼看着他。   偶尔他昏昏沉沉地睡去,不过片刻便会醒来,醒来第一件事,便是小心翼翼却又急迫地扑上前去,试沈摇光的温度和气息。   他像是守在一只破碎珍宝旁的恶犬,连自己的气息都怕惊扰碎了他。   但是商骜经脉中的真气,却并不听话。   那几人死于他手,即便他不想,却也有些许紊乱的真气进入了他的经脉之中。而他起伏不定的情绪和在沈摇光面前脆弱的心神,也不足以支撑他稳住他体内的气息。   他真气暴动的第一个夜里,是那些年商骜最难熬的一夜。   他隐隐能感觉到经脉当中奔涌的真气,只得生生将它压下。他想要远离沈摇光,却又怕沈摇光离开他的视线之后,便会真的离开他。   他站立不住,浑身都在颤抖,一直逼得双眼通红,那些被压抑的真气几乎要将他的经脉冲得寸寸断裂。   最后,他靠着沈摇光的床榻缓缓坐下,在最后一刻极其小心地、轻轻握住了沈摇光的手。   在他触碰到沈摇光手上温热触感的那一刻,他原本绷成一条   细线的神经,终于缓缓松懈了下来。   而他一直紧憋在眼中的泪水,却顷刻之间决堤而下。   那天夜里,独商骜自己知道,他将脸贴在沈摇光的手背上,静静地落了一夜的泪。   “师尊,我好想你……”   “商骜知道错了,当真知错,师尊能不能睁开眼,看一看我,只看我一眼就好……”   ——   沈摇光明显感觉到,在自己触碰到商骜的手背时,那只手有多紧绷。   他没有多问,也知道商骜在他没看到的那些岁月里,一个人独自承受了什么。   他没有出声,只静静将商骜那只紧攥着的手握在手心里,缓缓地拢住了。   商骜抬眼看着他,表情有些委屈。   “浅霜从小就爱哭,我不好同她说实话,否则显得兄妹情谊太过疏离。”沈摇光轻声说道。“但是你看,这些时日她都没有再请我回去,即便她不说,我也知道,她是明白的。”   商骜静静看着他,没有出声。   而沈摇光的手则轻轻落在了他面颊之上,缓缓抚了抚,轻声说道。   “我虽生于上清宗,但总归有我所爱的人。从前上清宗便是我的家,但而今,你在哪里,我的家就在哪里。”   他清亮的声音语气软软的,像是九天山上汩汩流下的融雪。   而话音落下,便有一个轻柔的,稍纵即逝的吻,轻飘飘地落在了商骜的嘴唇上。   自然,商骜从不喜欢浅尝辄止。   他不说,却是立刻用行动证明给了沈摇光看。   只剩下那封信,轻飘飘地飘落在了旖旎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