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书名:捡只忠犬来投喂[穿越]   作者:点清镜   文案:   美食博主裴年钰一朝穿成闲散王爷,却因故不小心把自家的年长影卫统领给睡了。   影卫冷面严肃,一心一意保护他,被他欺负了也要愧疚自责:主人,怪我媚主。   裴年钰强忍笑意,捻起甜点喂到影卫嘴里,临了再温柔地偷亲一口:本王赦你无罪。   影卫默默脸红:主人,你调戏我。   裴年钰眨眨眼:老男人,你喜欢我。   …………………………………………   **温柔美攻x深情忠犬受,互宠,年下,年龄差7岁。多年主仆变情人,影卫统领与王爷的暗恋史,(伪)老夫老妻的狗血小甜文。   **不要被前几章的正经文风骗了,其实这就是个略微欢乐的轻松日常文。   内容标签: 宫廷侯爵 穿越时空 种田文 美食   搜索关键字:主角:裴年钰,楼夜锋 ┃ 配角:裴年晟,何岐,林寒,绛雪 ┃ 其它:穿越,影卫受,年下,主仆,忠犬受,美食文,HE,   一句话简介:温柔王爷与退休影卫的恋爱日常   立意:点心真好吃   ================== 第1章 天降桃花   “把面团揉成长方形,然后用刀子割几个口,像这样,然后放到烤箱里发酵。”   客厅的电脑屏幕上,放映着直播的画面,不见其人,只闻其声。四四方方的直播窗口中,只能看到一个穿着围裙的青年男子正在案板上包着面团。   男子的双手上糊了一层白色的面粉,却完全不掩手法的灵巧,修长而瘦削的手指翻飞几下,便把一勺黄油轻轻松松地包进了软塌塌的面团之中。   “待发酵完成之后,把烤箱上下各开180℃,预热十分钟。”   “最后,在发酵完成之后的面团上,撒上一层蛋粉,再把烤盘放进去,165℃烘烤二十分钟。”   男子的声音温润而平和,语气间似乎总是不慌不忙的。而在成品快要出炉之时,这道沉稳的声音也难免语速稍快,带了些期待之意。   【年哥的声音好温柔好暖啊,求多说几句……】   【 1,看不到脸就不说了,连声音都听不到多少,哭唧唧。】   直播间嗖嗖飘过了十几条弹幕,而裴年钰专注地看着烤箱,仿佛在看着什么即将出炉的工艺品,全然没有注意弹幕里说了些什么。   “好的!时间到了,让我们打开烤箱看看成品如何?唔,看起来还不错,那么,这道蕉香奶油卷便完成了。”   “本次直播就到这里,大家明天见~”   裴年钰将手机对准了烤盘上刚刚出炉的蕉香奶油卷,而后设定好让直播间画面保持退播时的镜头,下一秒,便干脆利落地关闭了直播间。   直播间的up主头像暗了下去,显示已经下线,然而直播画面还依旧停留在最后一刻。   静止的镜头里,经过烘烤后完全膨松起来的金黄色长方形面团如同一个个肥胖的小猪,圆滚滚的很是软萌。镜头的像素很高,可以清晰地看出这奶油卷的表皮被烤成了焦黄色,而面卷的边围依旧是极浅的淡奶油色。   奶油卷上用刀割开的口子向外冒着热气,而向裂口之内看去,浓稠的香蕉酱裹着黄油似乎要涌流而出。单凭一个静止的画面,也完全能想象的出来,这奶油卷入口时该有多么的松软香甜。   直播间的弹幕日常炸了锅。   【噫!怎么这个主播只播做饭不播吃饭啊?放个画面在这……故意报社吗!】   【前面粉丝是新来的吧,年哥一向不露脸的,所以每次都是关了火就走人……】   【憋缩了,我已经在对着屏幕吃泡面了……真香……】   完全不理会直播间的弹幕,裴年钰关了手机推送软件之后,美滋滋地捏起了一个奶油卷塞进嘴里,咬下一口,闭上眼享受了两秒香蕉酱和黄油在嘴中溢散的快//感。而后点开了直播间后台,看了看今天的这一波打赏,满意地眯了眯眼。   裴年钰无父无母,孤儿院出身,一路靠自己的努力上了重点大学——华夏农大的营养学专业。毕业之后却没找工作,而是做起了自己喜爱的美食主播。   许是因为天生手艺好,人又温柔讨喜,烹饪天赋点满的裴年钰开播不久,人气就起来了。只不过一直不露脸,显得高冷了些,便也没怎么大火过。直播间平稳地运营了两三年,对于他这个一人吃饱全家不饿的人来说,收入也算过得去。   吃过了普通的早点,裴年钰看看时间,决定普通地出门去超市采购些普通的新鲜食材。   然而他并不知道,等待他的,将是完全不同的一天。   公寓距离超市并不远,裴年钰给家里的猫喂上罐头便出了门。只不过在途径一个过街天桥时,却被一个摆地摊算命的给拦住了。   那算命的二话不说塞给他了一张纸条,就继续闭眼打盹,再也没理他。裴年钰惊疑不定,一边迈步走进超市,一边展开那张纸条:   【阁下今日将有桃花运降临。】   裴年钰嗤之以鼻:劳资性别男,爱好男,桃花运这三个字……二十三年来就跟我没半毛钱的关系。   随后他又看向第二行:   【桃花在你的前世,祝穿越愉快。】   “…………”   裴年钰皱眉,这都什么乱七八糟的。   如此不着四六的行为,他自然是将对方当成了招摇撞骗的骗子。摇了摇头,没放在心上,随手将那张纸扔进了垃圾桶,便继续在超市采购。   一小时后,他拎着满满当当的大包小袋走出了超市门口。下一秒,一辆车失控地冲上了人行道,瞬间将他撞飞了出去。   裴年钰那染了血迹的白色T恤衫之下,脖子上的一只黑绿色挂坠悄然碎裂,化为齑粉。   ………………   遥远的时空之外。   大靖朝,裕王府中。   一名锦衣男子正在书房中提笔作画,周围安静无人,空气中飘浮着隐约的凝犀香。   作画的男子全然没有注意到,香炉中那一支线香在即将燃到底部之时,香味渐渐生异。   待那异香飘进他的鼻中时,锦衣男子忽觉体内一股暴虐的气息蹿上胸口心脉,心中暗道不好。握着画笔的手蓦地一抖,笔杆脱落,将那名贵的纸张染花,而后身子一软,直接晕倒在了书案之上。   紧接着,从房梁上无声无息地落下来了一个身着黑衣,披着黑色长斗篷的男人,那斗篷如同深沉的墨色般滚动着,袍角不起眼处,绣着一把银色的剑。   那黑衣男子看上去不算很年轻了,面容严肃,气势惊人。虽表情勉强维持着镇定,眼眸中焦急之色却是溢于言表。   他将那晕倒的锦衣男子抱入怀中,随后一手抵住他的后心,将浑厚的内力源源不断地传了过去,另一只手抱起他来,走向了书房东边的厢房中。   而此时,在锦衣男子衣服之内,他胸口所戴的一只精致的墨翠挂坠表面忽然闪过了一道流光,随后便失去光泽黯淡无比,仿佛一瞬间变成了一块劣质无比的玉石。   半晌,那男子在黑衣人的怀中猛然转醒,却已是从后世穿越而来的灵魂。   …………   厢房的卧榻之上,从来都举止优雅有度的锦衣男子此时双眸通红,神智全失,痛苦无比,只觉通身燥///热。   那黑衣男子似乎对这情形早有预料,一手紧紧地握住那人的脉门,一直未停止过内力的输送。   与此同时,他眼神微微闪动了一下,用另一只手缓慢而坚定地脱下了自己的黑色长斗篷,随后又解///开了自己的衣襟。   …………   这是一场单方面的施【/////】暴。   毫无武功的清俊男人用失去理智的粗暴动作冲撞着黑衣男子,而那黑衣男子不发一言,仅仅用手指攥着被单来抵御痛苦,沉默而安静地承受着来自主人的暴【////】行。   …………   不知过了多久。   “主人……您醒了?”   一道低沉沙哑的男人声音将裴年钰从黑暗中唤醒。   裴年睁开了眼,脑海沉沉,仿佛刚刚睡了深长而惬意的一觉。   ——然而他的内心却十分沉重。   车祸年年有,因为车祸而穿了也不是什么稀罕事。   但是穿了之后,却发现自己不知道中了什么不可描述的药,正处于一种不可描述的状态中,体内如同将要爆裂一般痛苦非常,最后还控制不住自己把一个穿着黑衣的下属给睡【……】了,这似乎就不太妙了……   天可怜见,他从小到大一直都是守法好公民,谁知这一穿越,竟然遇到了这般狗血之事。   裴年钰心中默默叹气,难道说……今早碰上的那个算命先生说的是真的?   他颇有些不可置信。   那算命人给他的那张纸条上说,他会穿越回自己的前世邂逅一场桃花运,这事实在太过匪夷所思,他自然是完全不信的。   然而现在……他回想着自己刚穿来时那段短暂的记忆,单身了二十多年的裴年钰顿时有些难以言喻的微妙心情油然浮上。   “主人……?”   裴年钰转头看去,榻边跪了一个黑衣男子,发丝未束,衣服有些凌【…………/】乱。   那男子三十岁左右,面容已不甚年轻。眉目沉稳,五官虽算不上十分英俊,但却端正硬挺,双眉长而有力,如同山岳般不可撼动。   给他的第一感觉便是……宛如一副笔锋工整的淡色画,虽无浓墨重彩,却是十分耐看。   只是这男子的面色有些苍白,嘴唇隐隐泛着青,似乎在忍耐着些什么,然而他却仿佛恍然不觉,依旧神情专注地仰头看着裴年钰。   “楼……夜锋……?”   似曾相识的熟悉记忆窜入脑海,让他一下子就叫出了眼前之人的名字。   裴年钰心中一动,难道这就是自己的桃花运么,那所谓的“前世”又是指的什么?   “……唔!”   念及前世,裴年钰忽觉无数的信息与记忆涌入大脑,顿时头痛欲裂。   还没等他出言安慰一下这个被自己“欺负”了的男人,还没等他问问这人为什么没有反抗自己,便眼前一黑,意识瞬间沉了下去。   “主人……!”   在他昏迷之前的最后一个画面,是那个名叫楼夜锋的男子忽然变得关切而焦急的目光。 第2章 一心孤胆破深劫   那身披黑色斗篷的男子名楼夜锋,乃裴年钰的影卫统领。他见裴年钰竟然晕了过去,心下惕然一惊,取出随身的暗器银针,将主人的手指刺破一点,取了一滴血轻尝。   片刻之后,他的眉头深深皱起,喃喃自语道:   “奇怪,这桃花蛊明明已经解掉了……主人为什么还会昏迷……”   他不敢耽搁时间,直接转身出门,从怀中掏出一个小巧的东西拔开,那东西自动弹向半空,发出一道短促而尖锐的哨声。   哨声刚过不久,书房的院中便悄无声息地落了许多黑衣影卫下来。   楼夜锋依旧跪在主人的榻边,未曾回头,只低低地说了声:   “警戒。”   “是。”   随后众影卫中分出二十几人来,迅速而有序地分守书房四周,个个手握剑柄眼神警惕。另有四五个黑衣男子并一个丫鬟模样的年轻少女进了屋子,随手关上了屋门。   进屋的几人皆是王府影卫中的各部执事,一进门便见到榻上昏迷的裴年钰,心中各自惕然一惊。   其中一个身形瘦削,面色冷峻的青年先开了口,声音低沉,颇有些阴森之感:   “楼统领,这是什么情况?先前你将所有影卫都调离书房周围,怎地这便出事了?”   楼夜锋摇了摇头,转而向另一人道:   “目前我也不知。连霄,你过来看一下。”   “是。”   一个身着黑衣,唯独袖口绣着墨绿色草木缠枝纹的清秀青年应声道。   那名叫连霄的影卫走上前来,行走时带过了一阵淡淡的药草清香。   他半跪在床榻前,伸手摸上了裴年钰的脉门,半晌,神色越来越凝重。   楼夜锋将连霄的表情尽收眼中,心中一突:   “如何?”   连霄深深皱眉:   “主人不知何故,似乎一个时辰前心脉受了一股不知名力量的极大冲击。然而此时主人身上却并无其他不妥之处,无伤无毒。属下医术不精,实不知为何依旧昏迷,亦不知何时才能醒。”   连霄仅仅擅医,诊完脉后便退到一旁,不再插话。   心脉冲击……不知名力量……   楼夜锋忽然脸色白了下去,身子一颤,双手撑上榻边,这才勉强维持跪住的姿势。他微微垂眸,心中飞速思索着,却百思不得其解到底哪里出了差错。   …………   裴年钰三岁时在深宫中被人所害,身内被暗中种下了一个名叫绝情桃花蛊的隐秘之蛊。身中此蛊之人,七情之中唯独不得碰那个“欲”字,若动了情念之欲,则蛊中剧毒立刻攻入心脉,不过片刻便能断气。   此蛊药石无解,唯与人行房一次,溢过精气之后便可自然消失。然而这蛊但凡动欲便是个死,又谈何行房?   是以这绝情桃花蛊可谓恶毒之极。   裴年钰幼年尚不到动欲的年纪,便一直对此毫不知晓。直到他八岁那年某次出宫之时偶遇高人,那高人一言点出,裴年钰方才知道自己身上居然已经寄存了这等凶险的东西。   那高人又对裴年钰说,若一直冷心自持,不动爱念,可保平安至二十三岁。   待他二十三岁,桃花蛊亦是种下整二十年之时。到了那一年中的某天,桃花蛊即便无人引动,亦会自行发作起来。   这本是必死之局,然那高人却道,若撑不过此劫,则就此命陨;若能撑过此劫,则桃花蛊就此化解。   这话里的意思显然是说,尚有得生之机。   楼夜锋很早被裴年钰选中作他的影卫,一直很得主人的信任,因此这桃花蛊的来龙去脉,皆毫无保留地告诉了楼夜锋。   这么多年来,裴年钰一直于情绪上如履薄冰,中途有几次险些被人引动此蛊,好在皆被裴年钰克制了回去,发作得便也不剧烈。   多年深宫生活这么过去,夺嫡之争结束,一应敌对之人皆死的死。当年下蛊暗害之人和其背后势力,亦早被铲除殆尽,这蛊却一直存于裴年钰的体内,未曾解除。   后来他亲弟裴年晟继位,裴年钰终于得了几年安生。然而楼夜锋心中清楚,主人这安生日子不过是空中蜃楼罢了。   眼看主人二十三岁将至,依旧没有找到破解之法,他心下一天更比一天焦急。某日,在他查过了一些前朝的秘籍之后,心起一计,试着去探裴年钰的口风。   三个月前,王府的书房中。   “主人,关于那桃花蛊……属下觅得一法,似乎可行。那秘术源自古时双修之法,在合欢之时由一人运转,可将内力转移到另一人的体内,并且短时间内固定于某处经脉。”   “若寻一忠心之人,在您蛊毒发作之时运此秘法,为您护住心脉,隔绝蛊中之毒进入心脉。与此同时,您与此人……行一次房事,则桃花蛊自然便消解。”   “属下以为,此法可一劳永逸解决后患,当为两全之法。”   谁知裴年钰默默听完,却并无欣喜之意。他垂眸半晌,语气颇有些冷淡地问道:   “两全之法?行此之计的人……会死吗?”   楼夜锋见主人语气威压下来,顿时心中一凛,不敢隐瞒,只得跪道:   “内力流失,确有后患。行此法后,立时会变得虚弱……”   裴年钰重重地哼了一声:   “那你让施计之人一边为我引渡内力护住心脉,一边被我……?那蛊的气息暴虐之极,蛰伏体内,我时时能有所感。待那时一旦引动,我怕是理智全失,此人被我折腾半日,哪里还有命在?”   楼夜锋不可能不知道那种情况下再被施暴,怕是很难活下去。然而他身为影卫,一向不似主人那般仁厚心善,便道:   “……话虽如此,但行此计者,自当选忠心之人……”   “那人何其无辜,要平白因我而死?楼夜锋,你让我草菅人命来为自己活命,我做不到。”   楼夜锋张了张嘴,心道我本来就是准备自己来做此事的,主人若能活下去,属下便是为主人死了又怎么样,那是属下求之不得。   只不过他尚未开口,便被裴年钰不快地打断了:   “此事休要再提,我尚有几个月才到二十三岁,当另寻他法。”   “…………”   然而主人受此蛊这么多年的桎梏,好不容易在万般绝路中寻得一线生机,楼夜锋哪里会因此放弃,眼睁睁看着主人死于此蛊?   日子一天天临近,主人依旧未曾寻得他法。楼夜锋便只字不提此事,自己开始暗中筹划起来。   裴年钰生辰刚过没多久,楼夜锋便在主人常去的书房中安排了一种香料,有轻微却不剧烈的催动情念之效。待一发作,他立时运转秘法,一边引渡内力,一边让主人在自己身上行床笫之事,泄出精气。   彼时楼夜锋唯恐护不住主人,便将自己一身精纯浑厚之极的内力毫无保留地引转进了主人的心脉之中。而那承受之苦……对于内力早已枯竭的他来说,确实痛不欲生。   中途楼夜锋数次命悬一线,眼看着便要撑不下去,然而他挂念主人,自己死了没什么,却生怕自己一死而导致这次计划半途而废。于是他便服了一枚影卫于危及时可强行延续性命的丸药。   那丸药以极快的速度为楼夜锋提供了新生的内力。这药虽可解一时之急,终究是透支自己的性命,实为竭泽,用后便会损伤身体根本。   然而他本就做好了必死的准备,哪里还顾得上将来如何?   好在他服下丹药不久,裴年钰的桃花蛊便已消尽,倒是被他捡了条性命回来。   不过……此次他虽瞒过了所有人自作主张行动,但已皆按他的设计走完,未曾有哪里出了差错。桃花蛊亦是消失得无影无踪,按理来说当是自此无碍才对。   可裴年钰却在短暂的清醒之后,又昏了过去,无论如何都唤不醒。   然而他又哪里知道,裴年钰却是因为穿越过后要接收的记忆太过庞大,才晕过去的。他会昏迷,实则与那桃花蛊并无干系。   楼夜锋看着眼前主人沉睡中的平静面容,只觉得一颗心直沉到了谷底去。 第3章 只为情深偏怆别   那擅医的影卫连霄为昏迷的裴年钰诊脉数次,皆是一样的结论,眉头深皱,不得其解。   楼夜锋听完了连霄所说的之后,从来都沉着稳重的他此时却如同失了魂一般,六神无主起来,恍然间不由得低声自语:   “怎么会这样?难道……是我的内力依然不够么……”   而一旁那面容冷峻的影卫见到楼夜锋的样子,心知此事有异,眼中骤然射出一道精光,低声道:   “楼统领,怎么回事?”   这语气近乎质问,屋中几人顿时有些讶异地看向他。   而那身着雪青色宫缎袄裙,发型作丫鬟打扮的少女更是忍不住轻轻惊呼了一声:   “何岐?你这是什么意思?”   屋内小小地混乱了一下。   楼夜锋闭了闭眼,从先前的片刻失神中迅速地恢复了冷静。他从床榻边站起身来,黑色的斗篷缓缓垂地。   周围几人皆看着他,等着他的解释,神色各异。   楼夜锋恍若不觉,只低着头,用十分专注的目光看着那个静静沉眠的人。   “你们不必猜了,是我做的。”   屋内霎时寂静无声,落针可闻。   下一瞬,只听得刷的一声长剑出鞘,剑影闪过,锋锐的剑刃已然架在了楼夜锋的颈边。   一道冰冷的杀意瞬间从那冷峻影卫的身上释出,直指剑下之人。   那年轻的丫鬟见此惊变,顿时手脚有些发凉,试探着问道:   “何岐……?”   那名叫何岐的影卫充耳不闻,眼睛一眨不眨的盯着楼夜锋,淡淡地道:   “楼夜锋,你对主人做了什么?最好从实说来,否则的话,莫怪兄弟我不客气了。”   楼夜锋被冰凉的剑刃贴住肌肤,神色依然丝毫不动,似乎对何岐的做法也半点都不惊讶。只摇了摇头,吐出一句:   “事关机密,你无须知晓。”   那桃花蛊实在太过恶毒,当年与此蛊有关的人皆被裴年晟暗中灭了口,种蛊的法门就此绝迹,自然是希望这蛊永远不会再现于世。   桃花蛊之事,是当年陛下亲口吩咐过楼夜锋禁止外传的。何岐虽同样得主人信任,但他的身份级别尚且不够知晓这等机密。   何岐瞳孔骤然一缩,握着剑柄的手顿时紧了紧:   “……你!”   他转头看了一眼昏迷不醒的主人,心中又惊又怒。   今日楼夜锋忽然调离他们所有影卫的值守,自称是主人之命,有机密之事待处置。   他本就对此有些狐疑,只不过楼夜锋向来忠心不二,深得主人信任。他作为副统领,不好向主人表达毫无证据的猜忌之思,只得暂时遵命。   谁知……一两个时辰过后,果然出事了。   楼夜锋疑似谋害主人这事虽不在他的预料之内,但他却心知绝不可乱了阵脚。   何岐暂且按压下心中的焦急,又看了看楼夜锋那一副绝对不会多说半个字的样子,忽而倒转剑柄,疾如闪电般出手点了他的周身大穴,而后一脚踢向楼夜锋的膝弯,同时一手按住他的肩膀,将他压跪在地。   楼夜锋行动被制,顿时身形一晃。   那少女丫鬟眼力敏锐,见此心中惊疑不定,讶然问道:   “楼统领,你的武功……?”   楼夜锋试着提气,却只感受到丹田处一片空空荡荡,心中苦笑了一声,轻轻安慰道:   “绛雪,不必再问。”   何岐也意识到此事,然而他却不似绛雪那般心软,只沉声问了一句:   “楼夜锋,我再问你一遍,你当真不肯说出你是如何谋害主人的?”   “我说了,事关机密,你无须知晓。”   “…………”   他们本同僚多年,何岐又何曾愿意与楼夜锋刀剑相向?然而此时主人昏迷原因未知,唯一在场的人却根本半个字都不吐露,他只得狠了狠心,深吸一口气道:   “何某身为刑堂执事,自当尽忠职守——你既有谋害主人之嫌,那就休怪兄弟我不客气。看来我不用点手段,你是不会说的了。楼统领,随我去刑堂走一遭吧。”   其实何岐心里清楚得很,以楼夜锋的性子而言,他若打定了主意就是不说,那么即便自己对他用刑,怕是同样问不出什么来。   但他职责在身,总归不能放着一个有谋害王爷嫌疑的人不管,不做任何措施。   楼夜锋亦早已料到何岐会做如此决断。   何岐执掌刑堂多年,向来铁面无私,且事发前他本就特意将其他影卫支开,只有他和主人在书房,此事便没了丝毫圜转和辩解的余地。   他是职责所在,楼夜锋并不介意此事。   更何况……   楼夜锋看着昏迷不醒的主人,眼眶微酸,心中那条名叫自责和内疚的伤口越裂越深。   他微微垂眸,声音无比平静:   “……你按叛主的规矩来便是。”   他这番欺上瞒下的所作所为,实则与叛主并无二致。   楼夜锋做此计划的时候便想过此事——即便计策能成,桃花蛊顺利解掉,他亦不作任何生还之想。   身为影卫,还是主人最信任的影首,他利用了主人的这份信任,假传命令、给主人下药、违命不遵。   没有任何一个主人可以容忍这样的影卫继续存在下去。   他要么会因内力耗竭而死,要么,会被清醒后的主人下令处决而死。   他本就为自己选了一条绝路,如今区区牢狱之灾,已经不太重要了。   何岐闻言也不废话,先伸手解了跪在地上那人的黑色斗篷和佩剑,放在床榻边的几案上——那斗篷与佩剑皆主人所赐之物,不可入刑堂受辱。   然后他拿出随身的暗银索,利落地将楼夜锋的双手反缚身后。   那暗银索是用特殊材料锻造而成的细长锁链,专为缚系犯了重罪的影卫所用。影卫们皆武艺高强,即便点穴能用内功心法冲开,这暗银索却绝难挣断。   楼夜锋穴道早已被点,无可反抗,只静静地任他施为。   待何岐将暗银索系完,他忽然出声道:   “何岐,绛雪。”   两个被点到名的人皆是一怔。   “……我不在的这段日子里,你们二人暂掌府中影卫,何岐掌外,绛雪你防着主人身边,切勿怠了警戒。主人昏迷,更须慎之又慎。”   何岐心中暗暗叹气:“楼夜锋,你若当真如此关心主人,不如早些将原委说出来,免得过会儿受刑讯之苦。”   此时何岐已揪住楼夜锋的后襟,便欲带着他离开。而绛雪眼中略有不忍,一双纤纤玉手紧紧地绞住了手绢,依旧试图挽留:   “楼统领!此刻主人昏迷,正是防卫的紧要关头,你何不自己留下坐镇?”   楼夜锋顿了顿,温言安抚道:   “绛雪,我武功已废,留在主人身边已是无用。听话,好好照顾主人,交给你们了。”   临到出门,被缚着的楼夜锋忽然再一次看向沉睡中的裴年钰,目光中闪现出三分眷恋,三分隐隐约约的情愫,又很快消失不见:   “绛雪,待主人醒来,请你转告主人……若那时我还活着,盼主人再见我一面——如果主人还愿意见我的话。”   绛雪听得这遗言般的交待,顿时愣住了,下意识地点头:   “……好。”   若主人醒不过来……那他自当是受尽所有酷刑之后,再到下面去陪主人了。   楼夜锋看了主人最后一眼,而后便被何岐押去了刑堂。   …………………………   楼夜锋在众目睽睽之下被何岐带走,影卫们皆有些惊疑不定。好在平日里他们训练有素,在何岐等几个执事的安排之下,依旧各个尽心执守,并没有出什么波澜。   是夜。   王府的寝殿外本是一片安静,此刻却忽然被一阵快而有力的脚步声打乱。   一个身穿暗金纹玄色长袍的英俊男子,并一个浅杏色薄衫的蒙面女子,疾步走入了寝殿院中。   那男子面相甚是年轻,看起来不过及冠之年,然而周身的威严气势却浓重有如实质。五官端正,脚步沉稳,却一步接一步走得飞快,面色紧紧地绷着,神情严肃之极,令人不由得心生畏惧。   廊下门前原本静静侍立着的丫鬟仆侍们见到来人,俱是一惊,齐刷刷地跪地道:   “陛下!”   随后便大气也不敢喘。   若是平时,裴年晟尚且会说一句“平身”,然而此刻他哪里有这等心情,未作停留,直接便迈步进了寝殿之内。   裴年晟环顾屋内一圈,道:“绛雪守在院外,其余人,全部离开五十尺。”   “是。”   待屋内清了场,裴年晟见自己带来的影卫亦已将四处防守住,便转头向一旁的蒙面杏衫女子点点头道:“可以了。”   那女子伸手摸上裴年钰的脉搏,随后便纹丝不动,闭着眼似乎睡着了一般。   片刻之后,杏衫女子忽而睁眼,吐出短短的两个字:   “无碍。”   裴年晟闻言,猛地松了一口气。待平复了气息之后,这才继续问道:“怎么说。”   “昏迷原因——心脉受冲击占五成,另外五成则似乎为……神识阻塞。”   裴年晟有些惊奇:“神识阻塞?这是个什么……?”   “陛下可以理解为……大量的念头涌入神识,导致意识自行封闭。”   念头涌入?自行封闭?   裴年晟看了看榻上那人,不知想到了什么,眼中闪过一抹惊疑。   “那……他体内的桃花蛊呢?”   “桃花蛊已除尽。”   “…………!!”   裴年晟猛然站了起来,原地走了几圈,重重呼吸着,脸上的表情一会儿是惊喜,一会儿又是疑惑不解。   沉思了半晌,忽然伸手到裴年钰的衣襟之内,拿出他身上的那只墨翠挂坠。见上面已布满了裂纹,眼中顿时一凝,而后略微思忖,又面带一抹异色。   “难道哥哥也是……”   裴年晟喃喃自语了半句,却无人解其意。   他盯着那已经黯淡无光的玉佩看了许久,半晌,似乎终于放下了心来。长舒一口气,问道:“何时能醒?”   “短则十日,长则数月。陛下放心,王爷吉人天相,定不会有事。”   是啊……哥哥他是这么好的人,一定不会有事的……   裴年晟轻轻握住榻上那人的手臂,心中暗道。   …………   两人出了寝殿院外,裴年晟见到绛雪,忽然心生疑惑,皱眉问:“楼夜锋呢?怎么只有你在?”   绛雪将白天发生的事说了一遍。   “什么?你说楼夜锋他谋害——”   裴年晟听到这个消息,先是十分的匪夷所思,随后心念电转,似乎明白了什么。最后忽而地问道:   “楼夜锋他人呢?”   “被刑堂执事押去审问了。”   裴年晟淡淡地道:   “……哦,那就让他在里面待着吧。绛雪,你与何岐这些日子仔细着些。”   “是。”   随后便带着那蒙面女子并一众影卫直接离开王府,回了宫。   绛雪送走了陛下,忽然觉得似乎哪里隐隐不对。   ——若是楼统领当真暗害主人,以陛下对主人向来关心非常的态度来看,不应该是将他带回宫中,让陛下的人亲自审问么?又岂会留他在王府里,由府里自家的影卫来审?   然而她终究年纪尚幼,又一直陪在性情宽厚的王爷身边,于这些弯弯绕绕上,和裴年晟这当了几年皇帝的人哪里能比。   她将裴年晟临走时的神情语气揣度了数次,皆不解其意,只得罢了,转身回去给裴年钰喂服参汤。 第4章 浮生昨日即前尘   裴年钰自那日陷入昏迷之后,意识便与外界隔绝开来。   前世的记忆如潮水般涌入。   大靖朝,景和年间。   这里是一个与原先的世界全然不同的时空,文化尚有五分相似,历史却无半点重合。   他是大靖朝的裕亲王,当朝皇帝裴年晟的亲哥哥。   幼时长于深宫,其母不过是一介宫女,生下他后才封了个贵人。三年之后,又生下了裴年晟。然而毕竟出身低微,心计手段亦不足,诞下二子后不久,便死于宫斗失败,唯留下了兄弟二人。   只是……裴年钰性情宽厚和善,心地过软,而裴年晟却从小便看起来阴阴沉沉的,因此二人皆不得先帝之喜。   夺嫡之争日渐激烈,兄弟两个这么相依为命般地从深宫中一路长大。裴年钰负责和其他同父异母的哥哥们做兄友弟恭的表面功夫,给弟弟打掩护,裴年晟则负责暗地里发展势力。   熬了这许多年,前面几个皇子却在一场政变中手足相残血溅朝堂,倒是让他们这一直十分低调的兄弟俩苟到了最后。而裴年钰从小便志在当闲王,自然便让自家弟弟登了基。   若说大靖名士谁最风流,裕王认第二,没人敢认第一,琴棋书画等雅事无一不精。只是没有人知道,裴年钰如此醉心于书画,皆是迫不得已。   绝情桃花蛊如同一条时刻窥伺在旁的悬命之蛇,裴年钰为了活下去,不得不时时克制心中的各类情思。   可他偏偏天生是个重情之人,并非性情冷清。为了避免自己惹上不该惹的什么缘分和情思,干脆便常年在府中闭门不出,潜心钻研些诗书字画,聊以慰藉。   好在这桃花蛊仅因情念而发作,却并不绝其他情绪。不过是不得动欲而已,时间久了,裴年钰倒也慢慢习惯了。   至于二十三岁那一大劫……他此前一直以为高人所言或有解决之法,是能有人会解此蛊之类的。   因此,多年来,他和裴年晟所寻找的破解方向一直是放在了寻找各色神医上。   却没想到,毒发时不知为何,竟然是将自己的后世灵魂给拽了过来,用两条命来抗这桃花蛊的发作。   记忆至此戛然而止,他此刻已经无比确定这必然是自己的前世了。盖因身为裴主播的那个他从小生长在孤儿院,身上唯一留下的来自父母的信物,便是一块墨翠的吊坠。   而裴王爷身上亦戴有一块一模一样的吊坠,是她死去的母亲岚贵人留给他的。   此刻他尚不知那吊坠与前世今生和他的穿越有什么关系,因为他心心念念的,全是另一件事:   ——关于楼夜锋的铤而走险。   已经融合了两世记忆的裴年钰自然已经全明白了这件事的来龙去脉:   楼夜锋把书房周围的人都支走,给自己点了支异香,故意把桃花蛊引出,最后……诱导着自己上了他。   那桃花蛊中之毒蛰伏二十年之久,一朝引发,来势极猛,无怪乎裴年钰刚刚移魂过来那会儿觉得胸腹如同爆裂般痛苦难当——那支香的效果本是极轻微的。   若是没有楼夜锋在那之时依然源源不断地耗费功力为自己护住心脉,恐怕自己的两世之魂加起来,也不够那桃花蛊折腾的。   “他终究还是用了那条被我否决的计策了啊……”   当年他十三岁时,楼夜锋便已认主为他效力,如今裴年钰二十三岁,正是十年过去。   这十年里,楼夜锋用他高强的武艺和狠辣果决的手段,为裴年钰挡了无数的明枪暗箭,而裴年钰亦是给予了他无人能比的信任与倚重。   十年间的主仆之谊,终究化为了生死关头时毫无保留的付出。   只是桃花蛊虽解,自己却因为接受记忆而封闭意识昏了过去。   那楼夜锋他……   念及至此,裴年钰只觉一股强烈的念头将他从黑暗之中拉了出来。   睁开眼,悠悠转醒。   …………………………   “……咳咳……!”   “王爷!王爷您醒了?”   绛雪听得声音,连忙上前递过一杯水来。   裴年钰喝了温水,缓了缓神,直接问道:   “楼夜锋呢?”   绛雪咬了咬唇道:“楼统领他……一直不肯说出对您做了什么,所以被何岐关在了刑堂审问……”   “我昏迷了多久?”   “……已经一个月了。”   “什么——?那他岂不是……”   “是,他这一个月一直在刑堂……”   绛雪似乎想起来什么一般,又道:   “对了,楼统领临走之前说,若您还愿意见他的话,他想让您去与他……见最后一面。”   裴年钰顿时心中五味杂陈起来。   凭心而论,楼夜锋跟了自己十年,这是唯一的一次硬要和自己对着干,要说他不恼,那是不可能。但是此时裴年钰听得他留下的这般言辞,自然知道其意——   楼夜锋怕是早就做好了必死的准备,无论是因运转秘法被自己折磨而死,还是自己醒来后治他犯上忤逆之罪而死。   裴年钰不由得胸口堵得发闷:   “我这就去。何岐呢?让他去三枯阁门口见我。”   “是。”   随后他披上了一件大氅,拒了仆侍随从,径自出了门去。   此时已是深秋时节,庭院中草木摇落,遍地枯黄。他甫一走出寝殿的院外,便被穿过道路的瑟瑟冷风吹得打了个寒颤。   然而下一秒,体内忽然有一股澎湃的气息在全身的经脉中自发流转起来,散发着温暖的热度,立时便驱赶了周身的寒意。   “这……这是……”   裴年钰因为桃花蛊深存经脉之故,一直未曾有机会习过武,但常听影卫们谈论练功,自然第一时间便猜测这怕是所谓的内力了。   可是如此这般浑厚到可以抵御寒暑的内力……他何曾练过?   ——只能是楼夜锋用那秘法渡给自己的了。   几个月前,楼夜锋跟他说起这法子的时候,他也曾隐约觉察出来楼夜锋想要以自身为献的念头。   裴年钰在深宫中许久,见惯了那冰冷与无情的人性,向来对牺牲无辜之人的性命厌恶至极。   是以这么多年来,他一直低调之极,从不刻意出手参与夺嫡之争,自保为先不求多。至于最后……那几个哥哥们自相残杀,而被一直隐藏实力的兄弟二人渔翁得利,这便不是他能预知的了。   而现在轮到了他自己之时,他亦是不会同意此等无端牺牲无辜之人的事了。若楼夜锋真的以他的命换自己的命,那他下半辈子怕是要一直活在愧疚之中了。   如此这般夺人生机以苟得性命,与偷抢来的又有何异。   只不过,他知道楼夜锋向来捏的清楚主仆间的分寸,他以为在自己的严厉呵斥之下,楼夜锋不会在明知自己反对的情况下和自己故意对着干,从而打消这个念头。   然而他却是低估了楼夜锋的决绝。   他没想到楼夜锋竟然在明知会危及性命、明知他会背上一个违逆犯上的罪名、明知自己可能会与他主仆恩断义绝的情况下……依旧义无反顾地这么做了。   万幸楼夜锋没死。   可活下来的他却因疑似谋逆之罪而身陷重狱。   念及至此,裴年钰顿时胸口一酸,一个身无武功的人,要如何在那刑堂受整整一个月的审讯?   更何况,他虽与何岐不甚亲密,却也知他性格。何岐此人身为刑堂的执事兼副统领,是个认真之极的性子,且他向来不怎么讲情面,这回楼夜锋落在他手里……怕是不会好过了。   他此刻身负深厚之极的内力,这般想着,虽不会轻功,脚下却走得飞快,不多时便到了三枯阁。   三枯阁在王府后花园一处极偏僻的地方,乃是一处荒凉的小院子,而刑堂便设在三枯阁的地下。   三枯阁的垂花门外,何岐已等候于此,见到裴年钰后,先半跪向他行礼:   “属下参见主人,恭喜主人得愈。”   “废话少说,钥匙拿来,我要去找夜锋。”   何岐抿了抿嘴,似乎不甚赞同:   “主人,刑堂之中血腥气甚浓,您刚醒来,身体虚弱,怕是抵受不住。且楼夜锋现身为重犯,主人您单独前往,恐有不妥。”   裴年钰心中一痛,叹了口气:   “夜锋他把他的内力都给了我了,哪还有什么抵受不住的。另外他……他未曾害我,你不必担心。”   何岐默然:“果然如此么……”   他不再坚持,将钥匙递给了主人。   裴年钰接了钥匙便要往地牢中走,只不过临下去之前,却被何岐叫住了:   “主人……!属下尚有一言,不知当问不当问。”   “问。”   “主人,楼……统领,他究竟是为何‘谋害’您?属下审了他一个月,什么都没审出来……”   何岐天天审,天天无果,最后弄得他也实在好奇的不行,楼夜锋究竟对主人干了些什么事,让他如此自责,却又不愿吐露半个字?   审了他一个月……   裴年钰闻言直接一口气上来闷在了胸口,他看着何岐一脸认真的样子,顿时忍不住,不咸不淡地噎了他一句:   “事关机密,你无须知晓。”   随后便直接转身进了刑堂。   何岐:“………………………” 第5章 唯是故人恩义在   何岐递了钥匙之后,心知主人恐怕是要单独去见楼夜锋,便自行在垂花门外找了个地方候着了。   王府的刑堂在三枯阁的地下牢房中,平日里仅作处罚犯错的影卫之用。院中在刑堂的入口之外种了许多的花树,以掩盖地下飘出来的血腥之气。   此时已是深秋,粉黛早已谢了残红,并着枯黄的落叶堆在地上。   这小院本就偏僻,又是关押影卫的重地,自是无人来清扫这些枯枝落叶,裴年钰甫一迈步进去,便颇觉荒凉之感。   裴年钰对待影卫们向来较为宽厚,且大靖朝皇室宗亲的影卫们自有其内部的条例,赏罚分明。虽然若有过错时罚得较为严苛,但却皆有依例定数,向来极少依着主人心意乱罚。   是以这几年来,府里动用刑堂的次数屈指可数。像楼夜锋这般一进去便是一个多月的情况,还是头一回。   裴年钰迈入通往地下的那个长长的通道,通道内安静而黑暗,仅有尽头处隐隐约约的火光照着路。越向内走,空气中飘来的血腥之气便越是清晰。   裴年钰闻得那冰凉的血腥气,只觉得一路飘进了胸口去。他原本已经习惯了随时随地克制自己的情绪,可此时他面上虽依旧冷静自持,心中却不由自主地担忧了起来,一股慌乱之感窜入胸口,双手有些酸软无力。   他深吸一口气,没再犹豫,打开了刑堂的大门之后快步走了进去。   刑堂不算小,但裴年钰依旧在昏暗的光线中一眼便看到了楼夜锋。他走到那间狭小的囚室门前,向内看去,顿时心中一窒,如同被什么东西重重撞了下:   那男子穿着一身赭衣囚服,分明便是重罪之人所特有的服色。尽管那衣服已是赤红,且看起来并不污浊,但却依然有一条一条的血迹从全身上下各个部位洇了出来,干涸在囚衣上。   他长发未束,有些散乱,手脚俱被黑沉的镣铐锁着,半蜷在靠墙的一角,似在沉睡。他眉头微皱,铁栅投落的阴影亦掩不住神情中的憔悴与疲惫。   他们主仆十年,裴年钰见惯了楼夜锋一身黑衣黑斗篷的样子,此时他穿着这殷红的衣服,只觉扎眼之极。   楼夜锋武功尽失,主人虽已经走到门口,他依然未有半点察觉。直到裴年钰用钥匙开始解囚室的门锁,他这才被金属碰撞声惊醒。   他听得那开门锁的声音,本以为是何岐来提他出去进行每日例行的审问。然而昏昏睁眼,却看到穿着一身轻缎锦袍的主人竟已站在了门口。   他略略看去,主人的面容依旧清俊如昔,眉眼如画。气色只是稍有些虚弱,却并没有重病的样子,顿时眼中闪过了一阵惊喜:   “主人……您醒了?!”   楼夜锋下意识地开口惊呼出声,才发现自己的声音由于高烧了许多日,早已哑得厉害,难听之极。   裴年钰自然也听得他那声音,却并未有觉其他,只是心中涩意更甚了些。他将楼夜锋刚才看着自己的那一眼中的喜意尽收眼底,知道他是在关心自己,便想开口宽慰他几句说自己无事。   然而还没等他出声,楼夜锋却先挣扎着爬了起来,他似乎腿上有些无力,动作颇有些艰难。一阵镣铐的响声之后,楼夜锋跪在了地上,向着裴年钰恭敬叩首:   “罪职楼夜锋,参见主人。”   裴年钰缓缓开口,这才发现他自己的喉中竟也有些发紧:   “你……自称罪职,所犯何罪?”   他的本意是想说,你尽心救我,谈何罪过。谁知楼夜锋一直俯首未曾看他,便没有看到主人的表情其实并非不愉。   楼夜锋听得主人如此发问,心中早就有所预料。他在狱中这一个月,每日除了受刑便是枯坐在这方寸之间,自然免不了时常思虑惶惑:他不知主人若是醒来会不会恼羞成怒,会不会一气之下再不见他。   今日主人竟然能亲自前来,他已是万分感念。至于主人所问罪行,他自然不做他想,只以为主人是心中有气,命他自承罪过,便依旧伏地未起,一字一句地道:   “身为统领,擅自将影卫调离主人身边,此为一。”   “欺瞒主人,无令行动,此为二。”   “计划失误,将主人置于危险之中,此为三。”   “以及……”   说到这里,楼夜锋的语气忽然顿了一下,先前沉稳的声线不见了,转而变得有些畏惧和犹豫不定。他闭了闭眼,道:   “……暗用药物,蓄意媚主,此为四。”   楼夜锋一句一句地说完,半晌却没听到主人有所回应,他不敢抬头去看,只深吸了一口气,又重重地叩首一遍:   “属下自知罪无可恕,若主人尚念旧日微末之功……属下斗胆,求主人赐一个全尸。”   违命不遵、危及主人性命、媚主,无论哪一条单独拿出来都是影卫条例中的重罪。若依例定刑,定他一死已是绰绰有余,若数罪并罚,便是凌迟也无人会有异议。   楼夜锋虽与裴年钰有着十年的主仆情分,且因为他比主人年长七岁,裴年钰对他除了五分信任之外,尚有五分敬重。是以平日里相处时,裴年钰从来没有给过他什么身份上的压迫,两人似挚友多过主仆。   然而这十年里,楼夜锋心中一直将自己的位置掂量得明白,未曾有过半分逾矩之想。   平日里的相处归相处,可到了这等大事上,裴年钰是主,他是仆,两人之间的身份如同一条天堑般不可逾越。他胆敢欺上瞒下设计主人,这是在挑战裴年钰作为主人的威严,无疑是重重地踩到了上位者最不能容忍的底线上。   情分二字……终究是不会再有半点份量了。   这一点,楼夜锋比谁都清楚,他最初设下此局之时,便没想过主人还能留他一命,他早已是抱着必死之心来做这事的。   这么多年里,他在宫中陪着裴年钰经历了无数风雨,也见识了无数其他主子手下胆敢越矩的影卫的下场,他从未奢想过主人能因为情分二字而对他有什么殊待。   影卫承主信任,以身护主,一身武艺报与知遇之人。说出去好听,但终究不过是主人手中一把刀罢了。   一把刀要如何才能让主人用起来趁手?无非两条——   好用,听话。   可他现在武功已废,再无用处,触犯的又是上位者最为忌讳的越权伤主之罪。这两条能够证明影卫价值的筹码……他已一无所有。   刀子钝了还能再磨,可若是这刀子不听话了……不仅不听话,还会反过来割伤握刀的手,这样的一柄刀,无疑只有沦为废铁被熔掉的下场。   “你…………”   裴年钰明知楼夜锋所说的罪行句句都是实话,而这些罪行也确实都甚为严重,可他却提不起一丝一毫惩罚他的心思。   他听着楼夜锋用喑哑的嗓音不带丝毫波澜地一条一条数着自己的罪行,分明便是死志已决的样子。然而他脑中闪过的,却是十年来他一身黑袍一柄长剑默默守护在自己身边的一点一滴。   从深夜里冒死为自己带回对手情报的辛苦,到宫廷惊变时浴血而战的凶险,再到……   伏在自己身下任由施暴时的甘愿和隐忍。   那些他不曾忘却的记忆此时被一层一层地翻将出来,与面前这个跪在地上身姿恭顺的人影渐渐重合。裴年钰只觉胸口钝钝的,被他那小心翼翼的动作戳得有些发疼。   他轻咳一声,走到楼夜锋的面前,站定。而后俯视着他,用严肃却不严厉的声音问道:   “楼夜锋,你既所犯重大,那么由我来亲自为你定罪,你……可有异议?”   跪在地上那人心中一颤,道:   “罪职……无异议,请主人发落。”   “那好,楼夜锋,你且听着——”   “元昭十六年,你明察秋毫,于花叶中发觉致命剧毒,为了除毒,你经脉受创落下寒症,此为一功。”   “元昭十九年,衡天门政变,乱兵之中你一路护我到脱身之处,身负箭伤刀伤三十余处,此为二功。”   “景和元年,冬祭大典,你及时查出叛党,避免我遭奸人诬陷弑君之罪,此为三功。”   “景和三年,你耗费功力为我除掉桃花蛊,解我性命之患,此为四功。”   “……其余功绩,不再细述。按大靖朝影卫刑律第八条——‘当影卫有罪,若其主允之,则可将功抵罪。’”   说到此处,裴年钰忽然蹲下身来,与他挨得极近,而后握住了楼夜锋手腕上的镣铐,将钥匙伸进去,轻轻一转,那铁铐霍然而开:   “你罪有四,功亦有四,功过相抵。楼夜锋,本王……赦你无罪。”   楼夜锋忽然全身都颤抖起来,极缓极缓地一点点抬起头——主人熟悉的面容近在咫尺,目光温润而包容。   紧接着,主人那双修长的手掌就握在了自己的手上,那上面的温度和渐渐坚定的力度,从相握的地方一直传到心里去。   他似乎如在不可置信的梦中一般,怔怔地看着裴年钰的神色。半晌,从来都冷硬锋锐的眼中,竟是隐隐泛起了一层红圈。 第6章 此心摧折入尘埃   不过是自己轻轻的几句话,裴年钰便眼见这个从来都冷静沉稳,坚定如同磐石一般的人竟而如此这般失态,心下亦不知是何滋味,只觉心中软软地化成了一团。   他伸出手去,用袖子轻轻给他拂去眼眶旁的水痕,丝毫没有在意袖子被蹭上了些微的尘土污迹:   “好了好了,多大点事。”   明明楼夜锋都是三十岁的人了,可裴年钰不知何故,许是十分难得见到楼夜锋露出这般脆弱的一面,竟是忍不住用上了哄小孩的语气。   楼夜锋见主人竟然拿袖子来擦,反倒有些惊惶,连忙向后缩了一下避开去,随即止住了自己适才的失态之色。   而裴年钰见他有些尴尬,便不再看他,而是低下头去利落地解了他手脚上的镣铐。   然而当他把那沉重的锁链扔到一边去之后,他这才看到锁铐之下露出的情境来,顿时怔了怔,忽而心中一痛——那人双腕的皮肉被这镣铐和绳索缚得太久,早已被磨得一片模糊,红色的血肉就这么突兀地展现在他的眼前。   他握住楼夜锋的手掌,下意识地问了一句:   “疼吗……?”   然而话刚出口,裴年钰便觉得自己这话问得实在矫情。都已经被磨成了这般样子,怎么可能不疼,这话却叫楼夜锋怎么回答。   果不其然,楼夜锋自然是摇头称否。   “你这伤……”   此时的裴年钰已经不仅仅是那个身在古代的裴王爷了,融合了后世记忆的他见了这血淋淋的伤口,第一反应反而是——那镣铐是铁制的,方才他分明看到那上面有着许多锈迹。楼夜锋他手上被这东西磨出来的伤,又这么久没有处理伤口……   会不会有许多细菌?伤口感染了怎么办?   裴年钰心下一惊,连忙抬头抚上他的额头,果不其然,一片滚烫。   “你……”   伤口未经妥善处置,怎么可能不发烧。   裴年钰顿时深深地皱起了眉头来,言语间便有些埋怨:   “何岐他怎地下手这么狠?你这一个月一直戴着这东西么……这……又是何必呢……”   楼夜锋抿了抿嘴,垂眸道:   “主人,恕属下多言一句……此事须怪不得他,属下所犯皆为重罪,狱中需戴械具本就是规矩所在。他身为刑堂执事,不过依律办事,主人……莫要为难他。”   楼夜锋本意是说自己咎由自取,主人不必介怀,可裴年钰听他这么口口声声地为何岐开脱,反而没由来地更是心疼了,颇有些没好气地道:   “瞎扯,你既没了武功,跑都跑不掉,他又何必这般拘着你……”   其实皮肉之苦倒在其次,影卫这种身份,这么多年来所受的伤也不少。且何岐手段虽利害,但却是个做事极有规矩的,不至于暗地里下狠手。   裴年钰主要是心疼他……无端受辱了一个月。   他此时看了楼夜锋的这般样子,无端觉得有些堵得慌。   “何岐他……他还伤了你哪里了?”   楼夜锋听得主人关心他,心下一暖。只不过刑讯这种事,自然全身都会留下伤口,而他只字不提此事,只道:   “其实何岐他已是手下留情了。他知我武功尽失,是以用在我身上的那些手段还不足他所有本事的三成,主人莫要迁怒于他。”   裴年钰见他已是如此为何岐开脱,便懒得继续驳他,心道待会儿回了屋子,我早晚得扒开你那身衣服给你上药,到时候便知你伤了多少。   裴年钰不再言语,而是从怀中掏出来一张干净的手绢,想了想,试着调动了一□□内的内力,手中一使劲,嗤啦一声将那布绢撕成了两半。   而后他一边执起楼夜锋的手掌,一边将那手绢轻轻缠绕在了他肌肤模糊的手腕之上。   “主……主人?”   楼夜锋他早惊得忘了动作,只怔怔地看着主人如此温柔的神态,脑中乱成一团,一时竟看得呆了。   半晌,裴年钰帮他包扎完,一抬头却见他愣愣地看着自己,不由得笑问道:   “发什么呆呢?”   楼夜锋垂下了头道:   “属下……属下心中有一事不明。”   裴年钰停住动作,心中微微纳罕。   他和楼夜锋相处了这么多年了,实在很少见过楼夜锋这般连问句话都如此小心翼翼的样子。   之前在宫里的几年里,局势紧张,周遭形势瞬息万变,他们之间的交流都是简洁直白而且绝对不会相互隐瞒的。   裴年钰心想,莫不是被关了一个月,把他给吓到了吧。于是他温言道:   “问便是了。”   楼夜锋斟酌了一下字句,而后偷偷抬了下眼眸,道:   “属下……不知主人缘何用功为属下抵罪?”   楼夜锋本以为自己是必死之局,十年主仆之谊一朝毁于己手。影卫条例第八条,可将功抵罪,他自然是知道的,可他从来没敢奢想过这个结局。   因为将功抵罪的前提是——若其主允许。   若是些无伤大雅的小过错,那么主人为了以示恩慈收拢人心,不予惩罚,这倒是极为常见的。   可他的那些错……无论哪一条皆是犯了为影卫的大忌。   影卫越权行事并伤主,实质如同手握兵权的将军行谋反之事。哪朝哪代的皇帝会在臣子谋反之后说,念你之前有功,朕赦你谋反之罪?   这岂不是滑天下之大稽。   可偏偏在主人这里……这般决计不可能发生的事情,竟然就成了真的。   裴年钰抬眼看着他,笑道:   “怎地,你那影卫条例里白纸黑字写的规定,还不许我用了不成?”   “不、不是……属下……”   裴年钰叹了口气。他生长于深宫,本就旁观了不少君臣之间的相处,那些上位者的心思他亦是熟悉之极,如何能不知道楼夜锋在想什么?   可他现在只是个王爷,一个每天闲得写诗作画的闲王罢了。他不是裴年晟,不需要每天面对一堆心思各异的臣子,也不需要来回斟酌拿捏对待每个下属是否需要不同的态度。   ——他不需要用那般的心思,来对待楼夜锋这样一个陪了他十年的忠心下属。   所谓上位者的心术,他不是不知道,只是懒得用罢了。   无论前世还是后世的他,本就重情远远多过重权,更何况他现在融合了后世的那些记忆之后,曾经被教育的那些君君臣臣的思想早便融了个无影无踪。于主属之事上的观念,变得更加温和了许多。   所以,即便楼夜锋胆大包天至此,狠狠地挑战了一番他作为主人的权威,裴年钰他依旧……一点也不生气。   连真正的芥蒂都不曾在心中出现过,又谈何用重刑来惩罚他呢。   他是真心的不气。两世为人,再加上性命之忧就此消弭,他现在只想珍惜眼前来之不易的平静生活,珍惜眼前这个宁愿把自己置于如此境地也要对他好的……真心之人,又哪里有心情计较这些有的没的?   裴年钰很长很长地叹了口气,道:   “你要听实话吗?”   楼夜锋怔了怔:“求主人明示……”   “其实很简单。实话就是……我舍不得你罢了。你跟了我十年了,夜锋,人心都是肉长的,你说你愿一死谢罪,可我又哪里舍得……让你去死呢?”   楼夜锋闻言浑身一震,他不敢置信般地抬起头来看着主人,只见主人那温润的目光中,尽是信任亲近,不但与往日并无半分差别,甚至更多了三分……怜惜。   然而他撞上主人这目光,却只觉得如同针刺一般,不自在极了。他喉头动了几下,而后用嘶哑的声音略带颤抖地道:   “能得主人如此看重……属下感念之极。可,可属下……已是一介废人,再无法为主人效力,主人……便是再看重,怕也是……没有半点用处了。”   “…………”   裴年钰顿时怔住了,心头宛如被什么东西啃咬着一般,瞬间泛出了细细密密的疼惜。   他说舍不得,说的明明是舍不得他二人的情谊。可楼夜锋却直接理解成了……舍不得他为自己所效的力?   他终于知道了为什么今天一直心中隐隐有些奇怪了。他自来见楼夜锋时起,只觉他言行举止都拘束之极,不同往日。   可楼夜锋以前……分明不是这样的。   裴年钰不由得眼前闪过了无数的画面——   十年前的楼夜锋,在影卫营中被自己挑中,彼时二十岁的他眼神冷静而锐利,跪地认主之时语气坚定,宛如一柄蓄势待发的出鞘利剑,只待主人挥起以斩天下。   七年前的楼夜锋,随他出任塞北云州,在那苦寒之地猎得一匹黑色巨貂。裴年钰命人将黑貂皮裁作斗篷,连带一把绝世宝兵无影剑,一并赐予了他。   楼夜锋干脆利落地系上黑貂斗篷,一身浓重的黑色站在塞北的旷野肃风之中,用如鹰般的凶猛和忠诚站在身后守护着他。   四年前的楼夜锋,经历过刀剑血雨磨砺的他早已敛去了锋芒,而手段火候却一天更比一天纯熟。深宫殿宇之中,他用低沉的声音与他商讨着一条一条的计划,步步为营拆解着对手的杀机。   裴年钰不由得有些恍然。   以前的那个楼夜锋,虽然对他恭敬,但行止间却自有种不卑不亢的傲骨之风,如同一柄铮铮的长剑,剑意凛然,天下无双。   但……现在他眼前的这个楼夜锋,已过而立之年,却跪在地上用卑微和小心翼翼的语气,说着自弃一般的话语。   裴年钰看着他叩首时背部弯出的那条恭顺曲线,只觉得他身上那股曾经无坚不摧的剑意,已经在不知不觉间……悄然折断了。 第7章 从此云泥更悬阔   裴年钰今日与楼夜锋狱中相见,两人不过相处了片刻,裴年钰已觉查出他似乎有哪里不对。   楼夜锋分明是心境出了极大的变化。   他和楼夜锋主仆十年,楼夜锋这忽然面对他时如此卑微起来,他心中着实惊讶,一时竟全然不知原因何在。   他觉得楼夜锋并非是那种会因为一个月的皮肉之苦,就能被摧折了心志之人。想来想去,也只能认为楼夜锋是因为这一个月在狱中胡思乱想,总怕自己弃了他,因而被吓到了罢。   裴年钰知道对于影卫来说,被主人放弃无异于是奇耻大辱,于是他便柔声道:   “夜锋,你不必多想。影卫年三十五便须致仕,你今年已经三十了,就当提前五年罢了。你功勋卓著,今后荣养于府中便是,我不会……赶你出去的。”   大靖的影卫,除了那些主人常年陷于残酷无比政治斗争的以外,基本在退休之前折损的很少。所以影卫退休之后的去向,也是有惯例可循。   一般来说,影卫退休之后有数个选择可以选,与主人亲近的,可以留在府里做些护卫或是武师。若是想要离府安家的,府里也会给置办一份谋生的产业,并这多年来的丰厚薪俸积蓄,足够过得很好。   唯一的限制便是安家之处须得在固定的范围之内,并且要接受一定程度的监视,以免对外泄露主人的信息和秘密。   只不过距离楼夜锋正退尚有五年,裴年钰根本就还没有给他做打算,就发生了这么一件事。   楼夜锋武功尽失,卸任影卫已成定局,他这会儿便是想细细计划也来不及了,便随口说了句让他于府里休养。   谁知楼夜锋闻言却忽然如遭雷击,脸色迅速灰败下去,竟然连抬头看一眼主人都不敢了。   裴年钰看着这个似乎陷入巨大痛苦之中的人,不由得停住了自己的话头,只觉心头一片茫然。   他们这么多年来一直很是默契,裴年钰已经很久很久没有有过这种思路和他对不上的感觉了。   半晌,楼夜锋低头看着地面,颤抖着声音道:   “主人,属下武功尽废,于主人已是无用。且曾犯此重罪,无颜居于府中安享余生。主人若认为府中实在没有属下可以胜任的差事,也可……”   说到这里,楼夜锋再次抬头对上主人的目光。只是……裴年钰心中蓦然一惊,那目光中分明便是极浓的眷恋与不舍。随后楼夜锋似乎用了极大的勇气般,这才道:   “……也可将属下遣离。”   裴年钰顿时不知道说什么好了。   他此前明明就说过他是珍惜与楼夜锋的多年情谊才不处置他的,可楼夜锋就一直强调自己武功被废,不配再留下来。   裴年钰看得清楚,楼夜锋嘴上是这么说,可那痛苦之极的眼神明明白白的出卖了他,他分明就是不愿意离开自己身边的。   而听他话中的意思……裴年钰似乎有些明白了。   他是不愿意作为一个无用之人被自己养着吧,即便自己根本不在意这一点。   裴年钰虽与楼夜锋素来亲厚,但他却很有分寸,平时极少插手影卫们的内部训练和事务,有了新影卫加入,皆是放手让楼夜锋去带他们。   是以裴年钰并不知道,楼夜锋在训练那些影卫的时候,对他们的要求有多么严苛。   ——“主人是王爷,所以我对你们的要求比你们在影卫营中训练的还要高。主人的影卫里不收废物,做不到的,自己去向主人请辞。”   这是楼夜锋对影卫们常说的一句话。   那是楼夜锋曾经用无人匹敌的实力换来的众人的信服。而现在,他变成了曾经自己口中的废物,其苦闷之心可想而知。   裴年钰听他这么说,顿时犯了难。   楼夜锋算是智武双全的人才,其实即便没了武功,他帮裴年钰管些生意产业什么的,亦没有任何问题。   可问题是,他当然不可能把楼夜锋赶出去,但他也不愿意让他外放去帮他管理事务。   且不说他现在伤得这么重,单就他没了武功还曾经是他的影卫,手里攥着不少秘密这一点来看,若一些暗中的仇家知道他失去了裕王府势力的庇护,怕是出门没几天就要横尸荒野了。   ——于裴年钰的私心而言,他自然是希望楼夜锋能留在自己身边的。一是为了安全考虑,二是……楼夜锋伤得这么重,他想亲自照顾楼夜锋。   毕竟,楼夜锋是因为他才变成这个样子的。且不说多年情分难分,便是因为他捡了一条命回来,也总得善待救命恩人才是。   可楼夜锋又绝不愿意在府中无所事事般地休养。裴年钰虽然可以强制命令他留下来,但这岂不是如同软禁一般了。   现在当务之急是他需要让他安心留在自己身边……   裴年钰想了想,心下一叹。   他本不愿用这下下之策,可此时他也顾不得这么多了。   他深深地望着楼夜锋,道:   “夜锋,我虽记得不甚清楚,可我也知道影卫条例中似乎有一条是这样的:主动侍过寝的影卫……”   “——则入内室为侍君,不得再任职影卫。”   此条规矩,最初是为了保持影卫队伍的绝对纯粹而设的。   但通常来说,影卫得了主人在“那方面”的青睐的,究竟是极少的案例。是以楼夜锋闻言浑身一僵,似乎有些不可置信般地抬头看着主人。   “你口口声声说自己无用,我看你怕是忘了这条规矩罢?楼夜锋,既然你武功尽失,不可再做影卫,那么今后你卸剑封刀,入我内室,侍奉床榻,你可有异议?”   侍君,是大靖朝对于男性伴侣的一个称呼。大靖的前几代一直男风盛行,不仅达官贵人多有在府中蓄漂亮娈宠,便是士子白身亦不乏此等风月事。   侍君之名便是由此而来了。虽说看起来是有个名分,然而这仅仅是一个多年来约定俗成的风俗罢了。侍君……并非大靖的律例中所承认的合法的婚姻伴侣。   所以,裴年钰之所以明知有这条规矩,之前却只字不提的原因就在于此。   影卫之职虽然危险辛苦,好歹是挂了职阶领了俸禄的。若得主人信重,则更是威势在身,等闲人欺辱不得,拿出去那也是个正儿八经的身份。   这侍君……说不好听了,就是以色事人。   于身份、位分上,侍君不但比不得正妻,便是连妾室都难以相比。妾室若育有子嗣尚可入族谱,在府里也算半个主子。   而侍君,实则便只是个服侍人的了,连半个主子都算不上。   影卫有自己的尊严与荣誉,若不犯大错,尚不可随意处以极刑。侍君则不然,作为身心完全属于上位者的一介玩物,自然是可任意打骂了。   是以虽然在男风盛行之下,纳侍君的人虽多,可侍君多半是各种场合买来的,自然地位极低。   裴年钰他又哪里舍得给楼夜锋安个这等名分?可楼夜锋现在这个样子,他自己都嫌弃自己,大有卷铺盖把自己打包扔出去的架势,他也只好先寻个由头把人拴在自己身边罢了。   “主人?!属下……我……”   楼夜锋闻言惊诧之极,他此前一直以为自己惹怒了主人,是个必死之局,便是不死也是被废弃的下场,是以他着实没有往这一条上想。   可现在,他没死成,主人又搬了这条规矩出来,让他能以有所用之身留在主人身边。   他虽心中如同得了个天大的惊喜一般,第一反应却不是应允,而是深深的自我怀疑。   主人说侍君是“入我内室,侍奉床榻”,虽说这活计倒是不需要武功,可他……他已经三十岁了,比主人大了整整七岁,与那些个漂亮少年相比,足足可以称得上“老男人”了。   至于长相身姿么,英武有余,更是与一般侍君那样的清秀柔弱大相径庭。   他这样一个人……侍奉床榻时,主人真的不会倒了胃口么?   楼夜锋垂眸沉思,全然没有注意到裴年钰悄然蹲在了他的面前,伸手抬起了他的面庞:   “夜锋,我知侍君这名分实在是辱你。让你堂堂影首来为我端茶送水,服侍些琐事,确实是大材小用了。你若不愿,我不会勉强你。”   裴年钰只是说出来他的想法,让他随侍自己身侧,不过是为了给他找些事情做,以免他没了武功,整日缩在屋里胡思乱想,早晚心理要出毛病。   可在楼夜锋耳里却全然不是这么一回事。   端茶送水……照顾琐事……   楼夜锋眼中顿时渐渐亮了起来。   侍君确实有服侍身侧的义务。他之前不敢答应,是因为他只想到了侍寝的那方面。   他怕主人收了他做侍君,却又因为对他没兴趣而不用他,那这岂不还是相当于……主人白吃白喝地在养着他?   而现在,主人点名了要让他履行这条随侍的职责,他却半点不觉得有什么大材小用的。   ——在自己做了这般大逆不道的事之后,还能继续守在主人的身边,实在是幸运已极了。   他如此作想。   楼夜锋一颗无着落的心立时踏踏实实地落到了底,随后恭恭敬敬的跪了下去,行了一个侍君见夫主之礼。   “…………”   那侍君的礼节,比之影卫对主人的礼节要更谦卑得多。楼夜锋这般一行礼,先把裴年钰给膈应得不轻。   裴年钰咳了两声,颇有些不自然地道:   “你既已为我侍君,那么一应规矩当以我为准。称呼和礼节之事上……也按原先的称呼吧。”   楼夜锋喉头滚动了一下:   “……是,属下遵命。”   裴年钰原先觉得,从影卫直接降格成侍君,于楼夜锋怕是颇为难堪的一件事。   可他此时看向楼夜锋的双眼,分明便是欣喜而安定的,再不复先前的惶然和自卑。   裴年钰心中暗暗叹了口气。   即使是这样的身份……你也甘之如饴么?只为了能有个留在自己身边继续效力的理由?   既然如此,我定好好待你便是了。   外人都将侍君视做低位,可我若要待你好,别人也是管不得的。   裴年钰握住他的臂肘,轻轻将他从地上扶起:   “此事既定,那你便先随我回去。”   “……是。”   只是楼夜锋在听到他这样说之后,反而将自己的手从裴年钰的臂弯中抽了出来,而后站起身,扶着墙壁,慢慢地向外走。   楼夜锋似乎因为腿脚被长久的束缚而有些不便,行动极为迟缓。   裴年钰愣了一下:   “你就这么自己走回去?”   楼夜锋顿了一下,也有些惊讶道:   “这是自然。主人……能亲自来此等污浊之地探望属下,属下已颇感恩德。主人您不妨先回,待属下打理好了,自会复命。”   裴年钰看着这个忽然变得低眉顺眼的男人,和他那明明已经一瘸一拐却仍然要挣扎着自己出去的身影,他只觉得心中似有什么破土而出,半是怒意半是不满,最后终究还是化为了一片心疼,叹道:   “你这么出去……岂不是要全府里的下人都看到你这般狼狈的样子?”   楼夜锋沉默了。   他自然知道自己此时身着囚衣,满身血污又发丝凌乱的样子有多难看,他走回自己的居处这一路上,无异于是再次受辱。   只不过,他现在不再是主人的影卫,不过是个侍君罢了,受辱又有什么关系呢。   于是他解释道:   “属下……并不在意此事。”   裴年钰脸一下子就黑了:   “你是不在乎,我可是在乎得紧……”   说罢不待他拒绝,径自将自己身上披着的一件厚氅衣脱下来,给楼夜锋围上。而后二话不说,直接将他打横抱了起来。   楼夜锋低低地一声惊呼:“主人……?!” 第8章 芳草归心未隔春   楼夜锋长手长脚,身形魁梧,较之裴年钰还更高些。   此时他被主人抱在怀里,偌大的一个身躯横在主人的臂弯中,显得颇为滑稽可笑。   “主人……我……”   楼夜锋万万没有想到主人会来这么一出,他和主人一下子贴得如此之近,鼻中隐隐飘进了主人身上熟悉而清雅的熏香气息,顿时紧张得手脚都不知道往哪里放了。   他想让缩起自己的身子尽量避免沾到主人,又生怕自己这姿势让主人抱得更加费力。   “主人!属下身上污秽……”   裴年钰摇摇头,道:   “我这不是给你披了件衣服么,脏不到我身上。”   他出门前专门多披了一件外衣便是为此准备的。   他顿了顿,又似乎有些感慨地道:   “夜锋,当年在塞北时,我在野外受了伤,是你抱着我走了几十里,一路回到营地。如今你的内力尽皆付与了我,也该轮到我来抱着你了。”   “主人……”   楼夜锋闻言,顿时心中似有一道暖流淌过。   那些本就是在他职责之内的事,且都是些无比细微的小事,他没想主人居然把那些一点一滴都记在了心里。   他刚张嘴想说自己哪里能和主人相比,然而还没说出口,忽觉自己被主人搂着的肩膀处,力道又变紧了些。   裴年钰紧了一下手臂,将怀里的人搂在胸口,而后低头看了看他。   ……有点硌人。   他皱眉道:“未免太轻了些。”   然而他心下清楚,楼夜锋在这之前,原先就是修长型的身材。后来这入狱一个月,身心皆受着折磨,想来也是寝食难安。肉眼看去便觉得瘦了三圈,跟形销骨立也差不多了,如何能不轻。   即便他现在没有这深厚的内力,单凭他一个青年男子的力量,恐怕抱起来也丝毫不费力。   一边沉思着,裴年钰已然抱着他出了刑堂的大门。   三枯阁外守着的何岐见主人出来,还同时将楼夜锋抱在了怀里,面带柔色地看着楼夜锋,他心下便有了数。   他虽不知道主人和楼夜锋都说了些什么,亦不知那天发生的来龙去脉,然而现下这情形,是个傻子都能看得出来——无论那天楼夜锋对主人做了什么,主人怕是都决定放过他了吧。   “主人。”   何岐上前一步,默默向裴年钰行了一礼,等待着主人的指示。   裴年钰一边抱着楼夜锋,一边手底一扬,将那串钥匙扔给何岐。   “楼夜锋并无罪过,我这就将他带出去了。”   何岐点点头,没有反驳什么,接过钥匙收入怀中,顺势便问道:   “既是如此,那属下便在案宗里把楼统领的罪名撤了?”   “嗯,撤了吧。”   “还请主人明示,此事结语该如何写?”   那天楼夜锋在诸多影卫的众目睽睽之下被何岐押走,其氛围可以说的上是剑拔弩张。而裴年钰想要将此事轻轻放下,不欲声张,何岐作为专司刑律的执事,却总得给大家一个交待。   那天裴年钰无故昏迷,而又只有楼夜锋在场,即便裴年钰要定楼夜锋无罪,显然也得有个合情合理的理由。   裴年钰自然知道他的意思,他虽一心回护楼夜锋,但同时也不想让何岐为难。便道:   “此事我自有计较,且容后再议。”   “是,属下谢主人体谅。”   裴年钰顿了顿,又道:   “另有一事,何岐,你这两天考察一下影卫里有谁适合出任刑堂执事之位的,拟几个人选上来,定了之后,就由他来接替你的位置。”   何岐闻言,身子微不可察地晃动了一瞬。他面上虽依旧是那个冷峻而严肃的表情,未有动容,眼神中却闪过了一抹无措。   他垂下头,忽然跪在了裴年钰的身侧。   裴年钰皱眉:“怎么了?”   何岐定了定神,勉强鼓起勇气道:   “属下虽任凭主人发落,毫无怨言,却依旧想知道……主人免了属下之职,可是因为楼统领之事?”   他其实在这一个月里早就想过,如果楼夜锋没有做什么对不起主人的事的话,那么待主人苏醒,见楼夜锋被自己刑讯了一个月,弄成这个惨样子,定然要迁怒于己,少不了找自己的麻烦。   ——论主仆之间的情分,何岐心里清楚的很,他比楼夜锋是万万不及的。   然而他设想的,最多不过是主人命自己把楼夜锋所受的刑责再挨个受一遍罢了,或者是些其他的什么责罚。   却万万没想到,主人二话不说,上来就要革了自己的职。   影卫革职与平时一般的惩罚皆不同,只有影卫在自己的职位上严重失职才会有这等处置。虽无皮肉之苦,但这却是一个明显的信号:即主人对此影卫的能力或是忠心不再信任。   这无异于是比那些看得见的责罚更加令人难以接受的事。   可……   “主人,恕属下直言,您当时无故昏迷,而楼统领是唯一在场的人,嫌疑极大,属下将他关押审讯,实乃职责所在,不得不为。”   “主人若是不满于此,属下愿领重责。只是……您若要以失职之罪查办,属下……未免会认为稍显不合情理。”   裴年钰笑了:   “何岐,你胆子也是够大的啊,都敢来质问我了?”   何岐慌忙叩首在地:   “属下不敢!属下愿领处置……”   裴年钰叹道:“你先起来吧。”   “……是。”   “你想哪去了,我让你找人来接替你刑堂执事的位子,不是想革你的职,而是因为——”   “过两天你就要接任影卫统领了,执事之位自然要让出来。”   “主、主人……?!”   何岐惊讶抬头。   裴年钰却没有看他,而是低头看向了怀中那人,深秋的冷风吹动楼夜锋凌乱的发丝,衬得他的面庞更显憔悴。   裴年钰轻声道:   “夜锋他……这些年确实太累了。正好这次他没了武功……我就准备让他先休养一段时间。”   楼夜锋见主人用了休养这个说法,心下又是一层愧疚浮上,想说些什么,却并不敢于此时插话。   ——此时他不过是主人的一个侍君罢了,而何岐却是即将成为影卫统领的心腹重臣,楼夜锋自忖着,自己这身份怕是不够格了。   裴年钰没注意,而是向着何岐继续道:   “你何必大惊小怪,这一个月来你暂代统领之位,这本就是早晚的事。行了,废话少说,你去办吧。”   “是,属下领命。”   何岐悄然退下,而裴年钰则是一直抱着楼夜锋,选了无人的小道,快步走回到了自己寝殿的院子旁。   此时他万幸自己多穿了件外罩出门,带给楼夜锋。京城刚换了季,这冷风实在厉害得紧,楼夜锋身上只有一件单衣,若非如此,只怕这短短的一路就能让他染上风寒重疾。   …………   王府的寝殿名涵秋阁,位于前府的中路建筑之侧,是前府中方位最正、空间最大的一方庭院,位置最尊。   裕王府人员结构简单,主子只有裴年钰一位,自然是由他来住在此处。   涵秋阁的东边另附有一处小跨院,仅与裴年钰所住的院子一墙之隔,平日里也不住人。   裴年钰站在涵秋阁跨院的侧门旁,没走正门。楼夜锋此时这个形象……他并不想惊动寝殿里的那些人围观。   是以他悄无声息地从侧门进了跨院中,将楼夜锋放在了卧房的床榻上。   这跨院中种着小竹林,有门通向涵秋阁的主院,也就仅仅十几步的距离。却因为有竹林阻声,显得十分安静。   裴年钰思忖着,楼夜锋没了武功,这身上的伤怕是一时半会的不容易好全。   自己那屋里丫鬟仆侍一大堆,每天进进出出的,其实并不利于楼夜锋的休养。不如就安置于此,反正距离这么近,并不妨碍他时常过来照顾。   他将楼夜锋放在榻上之后,却见楼夜锋尽管神色疲惫之极,却依旧强撑着让自己没有昏睡过去。   裴年钰随口调笑了一句:   “……我都抱着你走了一路了,其实你可以顺势昏在我的怀里么,不必撑着心神。”   只见楼夜锋脸色微微发红,别过了头去似乎不敢看他一般,这才解释道:   “主人说笑了,保持清醒并不是什么难事。若是昏在主人……怀中,未免太过失礼了。”   裴年钰笑了笑,起身出门,去隔壁的涵秋阁主院中叫绛雪过来,并吩咐她去拿些东西。   楼夜锋躺在榻上,转过头去,静静地看着窗外主人离去的身影,而后右手轻轻抚过自己的肩头。   ……那里尚且残留着主人手掌和臂弯的余温。   他刚才那句话,当然只是借口。   他不过是……贪恋主人怀抱的温柔。   经历了一个月的患得患失和幽禁之苦,此刻来自主人的善意便是显得如此奢侈,即便伤痛让自己的精神已经濒临极限,他依然不舍得放弃在主人怀抱中的每一秒。   从主人醒来,亲自去刑堂接他出来,这短短的一个时辰之内所发生的事,早已超出了他的想象之外。   主人能宽宥他的大逆不道,怜惜他所受的伤,甚至、甚至不嫌弃他的身子,收他为侍君,这一切的一切,都已让他心中无比感念主人的恩德。   只不过,主人对他愈发温柔,他心神便被触动的愈是厉害。刚才被主人猝不及防地抱在怀中,他竟是心神大乱,差点镇不住自己的情绪。   自己的那点卑微心意……他如何敢诉诸于口。能够偷偷地贪恋主人给予的这一时半刻的温度,他已是心满意足了。   楼夜锋暗自垂下了眸子。   裴年钰全然不知道楼夜锋这些个思量,只回了主院中吩咐绛雪,差人去准备浴桶和温水,并干净的白布。   他得先把楼夜锋身上的伤口处理一下。   不一会儿,绛雪将东西备齐,送到了跨院的卧房里。   她眼力尖,进屋之后,早看到隔罩之后的卧榻上躺有一人,又闻到室内隐隐约约的血腥气,哪里不知道发生了什么。   她与何岐的严厉不同,平日里虽有些顽皮,本质上的性子却是极为心善的,倒是颇随了些裴年钰的风范。   她虽既是裴年钰的贴身大丫鬟,又是影卫。却因年岁尚轻,又时刻随侍在裴年钰身边,便被耳濡目染成了这么个心软的习惯。   之前何岐抓楼夜锋的时候,她就颇有些不忍,毕竟楼夜锋失了武功,再去刑堂那种严酷之地,怕是一场狠重的折磨。而此时见主人悄然把人带了回来,安置妥当,这才放下了心来。   “绛雪,你和云鸾在跨院的门口守着吧,不要让别人进来。另外,去传连霄过来。”   云鸾是裴年钰的二等丫鬟,同样也是影卫之一。   绛雪愣了愣:   “主人您难道要亲自为楼统领……?”   楼夜锋就算再得主人的信重,究竟是受了一个月的牢狱之灾,身上污浊自不必说,让主人这千金之躯去亲自照料,看起来怎么也不妥。   裴年钰看着楼夜锋身上脏兮兮的衣服,依旧面不改色:   “无妨,我不乐意让别人来。”   其实裴年钰他自己也不知道为何,楼夜锋如此狼狈不堪的模样,他十分不想让其他人看见。   毕竟,无论从哪个角度讲,楼夜锋……已经是他的人了。   这十年里,一直都是楼夜锋在用他的狠辣和果决来护着心慈手软的裴王爷,护他免受宫里明枪暗箭的倾轧。   而现在,楼夜锋身心俱损,曾经那层坚硬的盔甲已然寸寸瓦解。他只想用他那一点点微不足道的温柔心意,将楼夜锋护在自己的怀里。   “是,奴婢晓得了。”   绛雪暗道自己失言,快步退了出去。 第9章 今夕一见似相识   裴年钰转回屋中,见后面屋子里已经备好了浴桶和温水,便命楼夜锋先简单地沐浴一下。   他取了件干净的里衣,随手挂在架子上,而后便站在一旁,似乎要待帮楼夜锋动作。   楼夜锋见主人竟不欲离去,正在解衣服的手顿时停住了。   他斟酌了一下,有些小心翼翼地道:   “不知主人可否暂避……”   裴年钰自然认为楼夜锋是紧张于要在自己面前解衣,这个他完全理解。毕竟人家之前虽然已经被自己上过一次了,但他那是一心为了救自己的命,是出自于对自己的忠诚和关心,不代表楼夜锋他就天生弯。   然而裴年钰此时看着楼夜锋揪着衣襟微微局促的模样,和低着头努力保持冷静严肃的表情,他忽然就觉得……有一种蜜汁可爱。   以前的楼夜锋虽也对他忠诚,可他们的相处绝大部分都是在讨论朝堂正事之类的,没有在这样日常生活中做过多的交流。   且楼夜锋向来自己很有主见,若是不同意自己的意见,往往便会直言不讳。而裴年钰对他向来敬重,便从来不以此发作他。   可现在……他是自己的侍君,还是他自己乐意做的这个侍君。   所以,楼夜锋的整个人,从里到外,都是自己的所有物了。   裴年钰想通了这点,看着眼前这个已经三十岁的大男人努力做乖巧状,顿时心情大好,便忍不住想要逗一逗他。   他忽然抱臂走上前,与楼夜锋凑得极近,直直地看向他眼中去:   “楼侍君既是连在我面前解衣都不肯,刚才又为何应了这侍君之位,还说是心甘情愿呢?若是以后让你侍寝,你是不是也来一句‘暂避’?”   裴年钰本不过是拿侍寝之事随口调笑一句,然而刚说完这句话就后悔了。他这话的语气,未免有点拿自己的身份压人的意思。   若是楼夜锋当真,那就不太好了。   果然,楼夜锋听得这话,那近在咫尺的漆黑眸子中旋即闪过了一丝无措,随即抿了抿嘴,眼帘有些黯然地垂了下去。   裴年钰想安慰他一句,然而还没等他说出口,楼夜锋却又抬眸看着他,面色迅速恢复成了一如既往的平静,沉声道:   “属下既为主人的侍君,侍寝自然是分内之事,心甘情愿并非属下胡言。主人现在若是想要,待属下清洗过后便可服侍主人了,属下绝无不愿。”   这回轮到裴年钰怔住了,心里如同被什么东西狠狠地撞了一下。   那声音是他所熟悉的低沉音色,又夹杂了一丝略微陌生的沙哑,语气平稳而笃定。如同过去无数个日日夜夜,在自己身侧为自己阐述着一个个周密的计划一般,别无二致。   随后,楼夜锋却忽然脚步一错,稍稍向后退了一步,离开了裴年钰的面前。   裴年钰不知所以,直到楼夜锋垂下眸子,用手轻轻向后拢了一下凌乱的发丝。   他这才知道了楼夜锋的意思——刚才离得太近,有几根头发垂到了他的袍子上。而楼夜锋……怕自己未经打理的发丝染脏他的衣服。   裴年钰蓦然抬头,却听得楼夜锋继续道:   “属下不愿解衣,实乃身上脏污难看,怕是会有辱主人视听。”   这话他出口的是如此理所当然,裴年钰听在耳中却是微微一酸。   他那身上的伤痕分明是为自己而受,此刻他却认为自己会不喜。   裴年钰摇摇头道:“无妨。”   楼夜锋见主人非要坚持,自然不会再违背主人的意思。他没有犹豫,安静而顺从地将那一层薄薄的上衣解下,将那衣下满是伤痕的身体明明白白的露了出来,仅留了亵裤在身。   其实裴年钰真没想到他会这么干脆,反而被弄了个猝不及防。   没了那最后一层遮掩的东西,楼夜锋的身体彻彻底底地现在了裴年钰的眼中。   他本就是颀长的身形,这一个月里虽然瘦了许多,却并没有变得纤细,反而更显得结实而有力。胸腹处的肌肉分布匀称,微微鼓起。这本该是个颇为美好的场景,只不过现下看来却有些凄惨——   楼夜锋的胸前和后背皆遍布着一道一道的伤痕,绝大部分都是鞭刑所致,有新有沉,已愈合的褐色伤痕和新添的鲜红伤痕交错相织着。   裴年钰顿时呼吸一窒,心跳漏了两拍。   他已不完全是原先那个需要克制自己情念的裴王爷。原来的裴年钰因为克制了多年,根本半点都不存这等情爱念头,也就谈不上什么性向的问题。   然而在他融合了两世记忆以后,却是个彻彻底底的弯的。   他在现代时单身多年,从未曾有过这样机会,能这般近在咫尺地看着一个男人的身体。   而面前的这个男人,还是一副如此顺从而安静的神态,任凭裴年钰的目光在他的身上逡巡,似乎这都是理所当然的一般。   这一切,对于裴年钰这个根本不直的人来说,都有着强烈的吸引力。   裴年钰迅速偏过了头去,不敢再多看一眼。他怕他再看下去,就要起什么不该起的反应了。   他虽然嘴上说着楼夜锋以后侍寝云云,却只是逗他一逗而已。楼夜锋伤得这么重,他怎么可能现在就起这种心思。   而楼夜锋解了衣服之后,见主人仅看了一眼便不愿再看他,仿佛是什么扎眼的东西一般,顿时心下了然。   主人会嫌弃自己,这本就是他能够预料到的事。   楼夜锋表情未动,只是勉力撑起虚弱的身体,试图更快地进到那浴桶中。   主人既然不愿意看,他自然要识趣些,不能再来碍主人的眼……当然了,若是主人且去歇息,不再管他最好。他实在已经让主人照顾他太多了。   ——然而楼夜锋并不知道,他的算盘很快就要落空了。   目光游移发呆了半晌的裴年钰,在楼夜锋因为脱力而弄出来的水声之后,终于反应了过来,连忙上前扶住了他。   楼夜锋顿时身体一僵,之前有衣服遮着还好说,此刻他见主人纤白的手指触到自己混着血污的肌肤,心中嗡的一下就慌乱起来,想拿开,又不敢动作。   裴年钰扶着他坐到那个并不小的浴桶中,他被桶中的热气一蒸,似乎有些脱力。裴年钰见他没注意,就顺势将一旁的水盆端了过来,放在了他的身后,轻声道:   “闭眼。”   楼夜锋不明所以,但并没有多问,而是倚在浴桶的壁上,顺从地闭目。   “头往后仰。”   楼夜锋依旧照做,直到他忽然感觉到一双手撩起水来,而后温柔地抚上了他的发际,将他的长发打湿。   他心中猛地向下一沉,眼睛倏地张开——主人竟然要为他清洗头发!   “主人……!”   楼夜锋再开口时的声音都带着些颤抖,握住桶边的手指顿时攥得指节发白,却丝毫不敢乱动,生怕将水珠甩到了主人的身上。   “主人您怎么能——!”   他此时脑子里完全懵了,只觉胸腔中那颗心脏紧张得快要蹦出来一般。   那是他敬了十年的主人,那是身份尊贵、大靖朝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裕亲王,怎么可以……怎么可以为他做这种事?   更何况,主人向来爱洁……   而他只不过是一个已经无用的下属。即便曾有功劳,却也不值得主人这般对待罢。   裴年钰自然预料到了他这个反应,毫不意外,只是用温柔而安抚的语气道:   “听话,别动。”   随后继续旁若无人地拢起他的发丝浸入水中。   楼夜锋心如乱麻,主人的命令又不能反抗,干脆闭上了眼,只喃喃自语道:   “主人,这实在是……您难道不嫌……”   裴年钰笑道:   “我这就是嫌你脏才给你洗的啊,不然你自己怎么洗?你现在这个样子要自己洗,怕不是一头栽进水里去?”   “老实别动,早点洗完就完事了。”   楼夜锋听主人如此说,只好闭嘴不再反驳,唯有微微颤动的眼帘暴露了他内心的纠结无措。   要说按没穿越的那个裴王爷来说,确实不会做到如此程度。毕竟身为上位者,又受多年的礼仪熏陶,和楼夜锋这种年长下属确实不会这么行为亲密,更不会为楼夜锋做到如此程度。   然而他现在毕竟是融合了两世记忆的裴年钰。出身于孤儿院的那个后世的他,什么没经历过,又如何会在乎这点脏污。   好在裴年钰也知道他的纠结,迅速而利落地清洗了两遍之后便拿了个干净的布巾,将他的发丝拢起来擦净。   随后他起身,看着手里拽着个湿毛巾手足无措的楼夜锋,终于打算放过了他,轻咳一声道:   “行了,剩下的你可以自己来了,我就先出去在外间屋等着了。你弄完之后就去卧房,我帮你上药。”   “是,谢主人。”   看着主人出了门之后,楼夜锋也微微松了口气。   他将目光转回,盯着浴桶中的水面发呆半晌。   适才主人那双手在自己发际的轻柔触感依然清晰之极,他闭上眼,似乎犹能闻到主人身上那淡淡的凝犀香的熏香之气。   主人长发垂落在自己耳畔的那一瞬间,如同置身触手可及梦境。   他不敢往任何方向多想一丝半点,只道是主人念着情分怜惜于他,一时兴起罢了。   过两天,等主人怜惜够了,自己也伤好了,许就不会这么任意妄为了。   楼夜锋深吸一口气,睁开了眼,眼中已恢复了清明,拿起旁边的布巾开始清理自己的身上。   ………………   这边裴年钰出了门,随口唤道:“绛雪。”   跨院的门口,身着袄裙的少女娉婷而立。   “奴婢在。”   “去药房拿些伤药来,另外再拿一坛烈酒,要最烈的酒。”   绛雪疑惑道:   “烈酒?是要给楼统领用的吗?”   裴年钰点点头:   “嗯,是的。”   楼夜锋身上的伤口很多都是铁器所致,必须先消毒再上药。然而一朝穿越,这年头没什么更好的消毒手段,烈酒也就勉勉强强堪用罢了。不过他没再作多余的解释。   不一会儿,绛雪端着个木托盘进了跨院的卧房中,托盘上放着许多干净白布并一个瓷瓶。   裴年钰打眼看去,只觉得那瓷瓶的样子似乎有点怪异,不由得眉头微微皱了一下。   绛雪将东西放下,依旧出门候着。裴年钰在等楼夜锋出来,左右无事,便随手拿起那瓷瓶看了一眼。   王府里的东西自然一应皆是仅次于皇宫的规格,而裴年晟对裴年钰向来亲厚,更是绝对不会在物质上亏待他哥,有时见了好东西,甚至恨不得把一些逾制的东西也塞进这王府来。   瓷瓶用的是上好的官窑瓷,白底粉青釉,胎质柔和浑厚,釉色通体素净而雅致,仅在瓶身与瓶颈的连接处横着一圈青花作点缀。   这瓷瓶相较一般的酒壶来说要大的多,肚子圆滚滚的,但瓶径骤然变细,瓶口与瓶颈一般细,用木塞塞住。   裴年钰心下微觉哪里不对。   以他的审美,无论是字体,还是用器,一向是偏匀称细瘦的。王府底下办事的人都很细心,小到瓶瓶罐罐,无一不合他的心意。   可这瓶子的肚子如此圆润而肥胖,瓶颈又细长,看起来非常不协调。虽然瓷是好瓷,但就这个形状来说,按理实在不该出现在他的府里。   不过他并不想以此苛责下人。   裴年钰正想着,忽觉手底似乎摸到了什么纸质的东西,于是将那瓷瓶转了半圈过来。   ——随后他手一抖,差点将瓷瓶打碎。   在那瓶肚子上,贴着一个小小的长方形的碧云硬笺纸。   抹青竹脉底,烫金描云纹。   上书三列簪花小楷,从右往左依次是:   “医用酒精”   “一千毫升”   “浓度百分之七十五”   裴年钰:“………………………………”   他深吸一口气,缓了缓因为激动而颤抖的手,将那瓶子放回桌上。   此时他终于知道刚才看到瓶子时,脑中一闪而过的怪异之感是什么了。   这分明就是个……   容量瓶。 第10章 含情难知醉醒间   裴年钰将那个瓷瓶放在了桌子上,心中渐渐掀起了惊涛骇浪来。   他可以肯定的是,在裴王爷整整二十三年的记忆中,这个东西从来没有出现过。   而且医用酒精之类的说法,也是在大靖朝未曾有过的。   不过……或许是因为曾经的裴王爷,从来没有做过这种亲力亲为的俗事?那么不知道也正常。   裴年钰想了一下,无论如何还是要打听点信息出来。于是走出了门去,站在廊下唤来绛雪:   “绛雪,这个医用酒精……你是从哪里拿的?”   而绛雪毕竟也是王府里的精锐影卫,听到这话,第一反应还以为是出了什么问题,连忙走上前来,沉着个小脸将那瓷瓶和里面的东西检查了一遍。   见没有问题,随后这才道:   “回王爷,自然是从府里的药房拿的。而药房的一应常用药品都是宫里按月支给的。只不过这酒精……并不是什么稀罕东西,王爷何以惊讶?”   绛雪年纪小,又性纯,裴年钰便不动声色地继续套话:   “不是稀罕东西么……我此前竟是没有见过……”   绛雪抿嘴一笑:“王爷,自从陛下登基这几年来,命各部弄出来的新鲜玩意可是不少,王爷您久居府中,不问世事,不晓得也是正常。”   “这医用酒精便是陛下给了方子令医部批量生产的,再下放到利民药局和医所使用。也有些是零散售给百姓的,一瓶才不过十文钱。”   “原来如此,我知道了。”   裴年钰转回屋中,坐在榻边沉思着,倒真让他记起了一鳞半爪。   自从三年前裴年晟登基,便时常鼓捣些新的发明来,有的能推行下去,有的便推行的不是很顺利。   而每次在裴年晟来王府里找他聊天的时候,裴年晟便常常提起这些个事来,向自家老哥发发牢骚,说什么都是利国利民的好事,偏生有的蠢蛋大臣不识货,千般阻挠云云。   而那时裴年钰一直收敛性情,沉浸在写写画画等闲雅事中,再加上他确实对政事不感兴趣,所以每次裴年晟跟他聊前朝的话题时候,他也总是带着微笑静静听着,末了宽慰弟弟几句,再吹一下他是明君之类的。   裴年晟也知道他哥不关心,所以他也就是找他哥聊天来释放一下平日里的朝政压力而已。每次都是从裴年钰这里得几句安慰之后,便心满意足然后十分知趣地离府回宫。   ……然后裴年钰便将皇帝陛下跟他唠叨的那些东西忘了个一干二净,继续回屋搞他的写写画画。   他虽然是融合了两世的记忆,可若是这一部分记忆直接被裴王爷给忘了,那这再怎么融合也是铁定想不起来的。   而此时,穿越而来的裴年钰真的是想把前世的自己给揍一顿——为什么不好好听听裴年晟说的都是什么呢?嗯?   大领导的讲话都不赶紧认真领会精神,这政治觉悟不行啊。   ……导致他现在绞尽了脑汁,也想不起来裴年晟究竟跟前世的自己说过些什么“发明”。   依稀留有记忆的只剩下一两件,其中一件是裴年晟搞了个新政,翻修城市的排水系统,并且推广了新式卫生茅厕;另外一件则是改良了造纸的方子,出现了好多种优质耐用的新品种纸。   之所以是这两件,乃是因为前者跟生活有关,后者跟他作画有关。剩下的,全都忘了……   不过裴年晟是个穿越货这个已经毫无疑问了,而裴年钰纠结的还有一事,那就是他拿不准裴年晟在知道他也是穿越的之后,会怎么对待他。   虽然裴年晟与他素来亲厚,但裴年晟毕竟是九五之尊,这种涉及重要秘密的事,裴年钰也并不能肯定他就不会把自己怎么样。   想了半天,不得其解。   裴年钰与他弟弟那种政斗高手完全不同,他在这方面颇有点被动型人格的意思,让他主动去想什么计谋,多半时候都抓瞎。   于是他只好先给自己定下一个了“敌不动,我不动”的政策,先装作自己还是土著,观察一下裴年晟的反应再说。   若是实在不行,就演演苦情戏,总之一口咬定自己啥也不知道。至少他可以确定的是,裴年晟在确实没什么证据的情况下,不会不顾他们多年的兄弟情分。   念及至此,裴年钰先提笔写了封短书,将这一个月前所发生的事解释了一下,然后说自己已醒,没有大碍云云。   封好之后,便让轮守的影卫将那短笺送进宫去。   ……………………   裴年钰再回屋时,楼夜锋已经将自己打理好了,算来只用了一柱香的时间不到。   “主人。”   一道沉稳的声音。   此时已值傍晚,裴年钰迈步进去,却见楼夜锋着一件白色的里衣,正安安静静地垂首跪在榻前。   楼夜锋长发未干,柔顺地垂在身后,几绺落在肩上的发丝仍带着水汽,打湿了薄薄的衣服。   “跪在这里做甚?不是说让你等着我给你上药么。”   楼夜锋将头又低了些,看不清阴影里的表情,语气中依稀有几分愧疚:   “回主人,属下身为侍君,先前已经太过失礼逾矩……”   裴年钰走上前去,弯腰轻轻将他搂住。   他出浴不久,身上尚且泛着热气。裴年钰这一靠近,便切切实实地感受到了怀中臂弯里那个结实有力的身体,不由得心神恍了一瞬。   裴年钰将他扶到了床榻上,笑道:   “既然已经逾矩过了,那逾矩一寸和逾矩一尺也无甚区别罢。乖乖躺好,我给你上药。”   楼夜锋先前还能以礼自持,可主人方才那一下环抱,又将他弄得无措起来了。   他看着主人已经自顾自地开始打开了伤药盒子,抿了抿嘴:“主人,我……”   他想说明明侍君的职责是侍候主人的,如今怎可让主人为自己来做这些事……   然而还没等他说出口,裴年钰见他啰哩啰嗦,大为头疼,便干脆板起脸来,假装斥道:   “怎么,什么时候主人做的决定你竟也敢百般推辞了?我对你好你还不乐意了?”   而后裴年钰拿起蘸了酒精的棉球,毫无预警地便按在了他右臂一道深长的伤口上。   他只是嘴上训他一下,然后让痛感转移他的注意力,从而让他不要再这么啰嗦而已。实则并没有惩戒之意,是以力度不重。   然而楼夜锋猝不及防地被一阵疼痛袭来,又兼之主人的那句话,他自然便以为这是主人的怒火。顿时心下一紧,手臂轻轻颤了颤,随即强迫自己放松下来,将右臂完全停住不动,任由主人施为。   裴年钰见他被疼了一下却毫无反应,先是愣了一下,随即转头去看,只见楼夜锋脸色发白,眼中满是惶恐与歉疚,顿觉不对,立刻将拿棉球拿了起来。   下一刻,楼夜锋直接翻身跪在了地上:   “主人,是属下失礼了,属下万万不敢有置疑主人的意思……”   “…………”   裴年钰静静地看着那人的发顶,心中隐隐作痛。   他们相处了十年了。   论察言观色的细致入微,恐怕自己都比不得楼夜锋。   可楼夜锋他……此时竟然没有听出来自己并非真的生气。   他竟是将自己的训斥当真了。   裴年钰叹了口气:   “抱歉,我没有气你的意思,你先起来再说。”   楼夜锋不敢再违命,连忙站起,只是仍然低着头。   裴年钰依旧将他推回榻上躺住,随后缓缓问道:   “夜锋,你今天这是……怎么了?”   其实楼夜锋也想问,主人您今天这是怎么了,赦免了自己那般天大的罪过已经是格外仁慈了,为什么还会对自己照顾得无微不至,连那等伺候人的活计都要自己亲力亲为……   即便放在他以前,他还是那个令人信重的影首的时候,主人这般突然的亲近也会让他手足无措,更何况他现在只是一个侍君罢了。   然而他哪里敢问出口,只得垂眸道:   “主人……属下,属下实在不值得您如此对待……”   裴年钰心下顿时了然。   他知道楼夜锋对于他做的那事仍然心中有结,他似乎觉得有愧于自己,所以才对自己如此小心翼翼……甚至对于侍君这种名分都甘之如饴地接了下来。   他只觉得这事又好气又好笑。   面前这人,自己宠了整十年,一朝回到解放前。   不就是胆大包天给自己下了回药么,至于么。更何况,吃亏的还是他自己。   裴年钰叹了口气。   还能怎么办,继续宠着呗,直到宠回来为止。   “楼夜锋,楼侍君,你听好了,现在你可是从里到外都是我的人了,我想怎么待你,这个你说了不算。”   “……是。”   “没有下次。”   楼夜锋听得主人如此严厉的话语,声音颤了一颤:   “……是,属下遵命。”   随后裴年钰忽然握住了他的手,看着他手腕上深重的红痕,柔声道:   “我给你上药。”   楼夜锋愣住了,主人那双手带着温润的热度,触感是如此轻柔却清晰,渐渐地贴近自己。   裴年钰面对这个总是让自己心疼又无奈的人,此时丝毫不再吝惜自己的温柔。   他一边紧紧地握住楼夜锋那双瘦削的手掌,一边用眼睛专注地盯着伤口,另一只手则是一点点地将药膏涂在伤口之上。   这一次,他动作很轻很小心,唯恐再次弄疼了他。   楼夜锋身上的伤口不少,待裴年钰皆处理完,已经是一个时辰过去了。   饶是裴年钰现在有深厚的内力在身,这般细致的活做了这许久,也确实耗费心神,竟是在不知不觉中渗出了汗水,打湿了额前的几绺青丝。   这期间,楼夜锋唯恐惹了主人厌烦,没再出声,只是静静地看着主人施为。   他就这么看着主人用他并不算熟练的动作,为他一点一点小心谨慎地处理着伤口,直到累到如此境地,依然没有半分不耐。   这是他仰视了十年的主人,亦是他在心中偷偷倾慕了五年的主人……   楼夜锋抬头看去,主人那原本清俊如仙的面容沾了些微薄汗,在昏黄而温暖的灯烛映照下,竟是多了三分烟火气息。   ……如同天上的神因了垂怜世人,降落凡间。   他一时竟看得痴了。   裴年钰终于收工,站起身来,顺手抬袖抹去汗水。   却无意间正对上了楼夜锋那双眼眸,那双眼中不复平日的冷厉或是恭谨,竟似是温柔情意,深沉涌动,脉脉不得语。   裴年钰心中一怔,动作顿时停滞了一下。   然而下一刻,那眼神便如同流光一闪而逝,旋即又恢复成无可挑剔的恭敬。   裴年钰:“………………” 第11章 浮云作意深藏护   裴年钰被楼夜锋那深情又难以言说的目光蓦地触了一下,那眼神虽然不带半点强势和热求,但却是如此的直白而温和。   他心中一瞬间似有所悟。   然而还没等他再加以确认,楼夜锋便迅速转回了平日里的恭敬眼神,仿佛刚刚他所看的那些柔情都不曾存在过一般。   若非裴年钰有了内力之后耳聪目明,捕捉到的那一瞬间虽然短暂但绝对不会出错,否则的话他差点就以为……刚才楼夜锋那一霎的情绪流露都是错觉了。   然而楼夜锋明明已经被抓了现行,却又摆出这副恭谨自守的样子来,把裴年钰所有想说的话都堵了回去。   此时此刻,他竟然开始无比痛恨楼夜锋身为影卫的过硬职业素养——   永远能在任何情况下让自己保持冷静。   冷静到能当做什么都没发生过。   裴年钰见他如此,想必问也是问不出来一个字的了。他也只好心下微叹,当做没看见,仿若无事般径自起身,将那些药瓶收拾好,而后从柜子里抱出一床软被来。   “天色不早了,又折腾了这许久。我已让连霄给你煮上药了,待会儿他给你送来之后,你喝了便早些歇息吧。”   “这时节天寒了不少,晚上你小心着些,不要着凉了。”   楼夜锋眼现感激之色:   “……是,属下晓得。属下……劳主人费心了。”   裴年钰将被子拉起,给他盖到颈下。楼夜锋伸出手来揪住被子,然而见主人依然在盯着他看,呼吸一乱,眼中微微无措起来。   而裴年钰正借着这贴到近前的机会,细细地用目光描摹他的眉眼。   沐浴过后的楼夜锋全身散着淡淡的皂角清香,之前被凌乱的灰尘和血迹所沾染的面庞亦不复狼狈。   平心而论,楼夜锋的样貌与那些年轻男子的清秀柔和全然不同,五官是偏硬朗的英俊,有着一双黑漆幽深的眸子。   多年刀光剑影的岁月虽然给他的面容留下了三分风霜之色,却也洗炼掉了青翠的稚气,变得沉着而稳重,看来自是有一番别样的动人心魄。   若是他冷面相对,则煞气可慑人;若是……   ……真想再看他露出刚刚那种情难自禁的表情来啊。   裴年钰如是想到。   于是他忽然俯身到了楼夜锋的额前,轻柔地落下一吻:   “晚安。”   楼夜锋顿时呆住了,那轻如羽毛柔如绵云的触感是如此真实,带着清悠的气息和微温的热度,落在自己的面庞上。   他瞬间呼吸乱了一拍,全身都微微僵住,揪住被子的手攥得死紧。眼神略有些不可置信地下意识地看向主人,又似乎要克制住什么一般,马上游移开来。   而这些,尽被裴年钰这个始作俑者收进眼底。   他怎么这么多年里从来没有发现,自家的这位影卫统领也可以有这么无措到可爱的一面?   裴年钰看着面前这人忽然微红的双颊和勉强让自己镇定的神色,顿时心情大好,嘴角勾起一道若有若无的弧度。   “你且歇息吧,本王……便不打扰你了。”   而楼夜锋方才回过神来,忙敛了神色,原地跪起在榻上,垂首道:   “属下恭送主人。”   待见主人出了门,楼夜锋依然保持着方才的姿势,跪坐在榻上,怔怔地看着窗外。   主人方才这是……何意?难道是……自己方才不小心流露出了什么?   楼夜锋的思绪不由得飘远了一瞬,却又强迫自己飞快地将那道不受控制的思绪拽了回来。   不,自己不应多想。   他看得分明,主人虽今日多有亲近于他,然而适才那一下,主人的眼中却是清明的,并没有□□流露。   或许……主人是因为方脱了那桃花蛊的桎梏,能起情念了,觉得这些事颇为新鲜,所以才有意无意地逗弄自己的?   楼夜锋缓缓躺下,侧着身子看着窗外渐起的一轮明月,暗暗思忖着。   不过,无论主人作何之想,自己当谨守本分才是。   自己的那点心思,切切不可再露出分毫。   楼夜锋心下一叹——若是让主人察觉跟在他身边这么多年的下属,竟然早已对主人起了这等妄想的念头,主人怕是真的不会再顾念昔日情分,继续容忍下去了。   主人若是要初尝情思,他肯拿自己这并不年轻新鲜的人来逗弄一番,聊以解慰,于他而言已是满足之极,不求再多。   楼夜锋轻轻抚上方才被主人吻下的部位,那里似乎还残留着主人的温柔,不曾散去。   冷硬的面庞渐渐软了下来,随后浮现出的则是三分柔情与怀念。   他目光依旧望向窗外的明月,月轮半缺,月色如水,静静地悬于天际,一如五年前于深宫中,殷红宫墙下的那一幕。   彼时距离那场夺嫡宫乱已过去了一段时间。   二皇子带兵作乱被斩于殿前,太子试图黄雀在后,却因阴谋败露亦被废为庶民,三皇子身为从犯,流于远疆。   先帝自此一病不起,而大靖的储君只能在裴年钰与裴年晟二人中间产生。   但先帝从来都不喜裴年晟。   两相比较之下,先帝还是选择了看起来乖巧听话的裴年钰。是以那时裴年钰几乎已经是内定的下一任帝王。   然而裴年钰从来都不曾因此开心过。   楼夜锋记得很清楚,那日夜晚,裴年钰坐在宫殿门前的花树下,手里捧着一卷诗集闲闲翻看。而他则是静静地隐于廊外,暗中卫护着。   不知读到了哪个句子,他的主人忽然嘴角带笑,面现柔色,似乎被勾起了什么遐思。   然而下一瞬,他的主人便捂住了胸口。   他连忙去将主人扶住,却见主人神情冷然,目中已恢复了平日里的淡漠。   “无妨,又是那……作祟罢了。”   楼夜锋眼见主人被那桃花蛊时不时地折磨着心脉象,却无计可施,只得暂且将主人抱在怀里,而后缓缓运内力过去,助他缓解痛苦。   裴年钰将那诗集随手扔在地上,仰头看着空中的那一轮缺月,自嘲道:   “夜锋,你说像我这般,若是这辈子否不得动情,便是坐上了那人人争抢的位子,却又与行尸走肉何异?”   楼夜锋一惊,再看向主人时,却见主人眼中已是落寞之极的颜色。   他看着主人的那双本应盛满了快意和风流的双眼中却如同灰烬一般的死寂,不知何故竟而心中狠狠得痛了一下。   他并不擅长言语安慰,便不由自主地将主人抱得更紧了些,似乎这样几天能帮主人分担些难过一般。   而裴年钰没有拒绝,只是轻叹一声,而后任由自己的身体放松在身后黑衣影卫的宽阔胸膛中。   楼夜锋当时脑子里就是嗡的一声。   怀中是主人的清冽气息,和挨得无比近的心跳声。   也正是从那一刻起,楼夜锋骤然发觉,自己对主人五年来的忠心耿耿……一朝变了滋味。如同那发作得最迅猛的毒//药,等他察觉,已然无可挽回。   这份对于主人的无妄情思来得是如此突然,直把他弄了个措手不及。   只是他虽对此颇为茫然,然而他深知主人的桃花蛊有多凶险,是以平时皆克制得极好。这五年来不敢表露出分毫情意,以免引得主人动了念。   更何况,主人身为天潢贵胄,无论登不登那个位子,都不是他一个影卫可以肖想的。   好在裴年钰虽对他信重,然而究竟是平日里除了公事以外,于生活上的亲近极少。所以楼夜锋倒也将这份情思守得紧密,未曾让裴年钰察觉到什么。   而从那天以后,楼夜锋便已着手开始暗中查探桃花蛊的破解之法。   那样落寞的主人实在让他心疼,而他作为主人的影首,却无法为主人分忧解难,那还要他何用——这样的思绪如同附骨之疽一般每日都在折磨着他。   直到这次,他终于寻了个法子将主人的桃花蛊解掉。   这般兵行险招,楼夜锋不但压上了自己的一身武功性命,还压上的是……这么多年来的所有的主仆情分。   最坏的可能性,就是裴年钰不仅要了他的性命,还对他的大胆妄为生气乃至厌恶。到时候,他将不再是被主人所信任的影卫,而是将以被主人厌弃之名死去。   不过这些他都可以接受。   ——只要主人能活下去,只要桃花蛊能解掉。   然而楼夜锋不仅低估了裴年钰对他逾矩的容忍程度,还高估了自己的忍耐力。   当裴年钰的桃花蛊一朝解禁,当主人的温柔铺天盖地而来,一层一层将他包裹住,当主人全神贯注地看着他,为他疗伤,那双俊秀的眼中全是他的身影——   如同春风拂面,无形无迹,却让楼夜锋多年来的心防一瞬间便决了堤。   他将思绪转回,今日所发生的一切都让他太过意想不到。毫无心理准备之下,露出的破绽太多,甚至差点让主人察觉到自己的那些个不该出现的思绪。   楼夜锋深深地叹了口气。   无论如何,今后还是要再小心些才是。既是将要侍奉主人身侧,则更应该谨言慎行。   他将这份对自己告诫在心中转了数转,这才缓缓躺下身去,用被子将自己包裹住。   楼夜锋想得倒是挺周全,可他又哪里猜的到,他的主人早已将他的心思摸了个七七八八。   他自惴惴兢兢,生怕心中的轻语搅扰了天上人;却不知那天上人已将他的一番情思,珍珍重重地收在了怀里。   这一夜的自省自诫,终究是要……毫无卵用的。 第12章 姗姗来随如烟影   且不说楼夜锋如何在那独自百转千回,这边裴年钰悄悄地回了一墙之隔的寝殿主院中之后,也是同样的心绪起伏不定。   只不过裴年钰相对于楼夜锋的惶然来说,他心里想的却是另外一番滋味。   ——那是一种介于意料之外和情理之中的释然。   裴年钰在先前桃花蛊未解的那段时间,压根便没有往这方面想。   虽然因着他身份矜贵,样貌才情又是顶尖的,这大靖的京城里想勾搭他的男男女女怕是能从王府排到城门口去。   但那些……他自己也清楚得紧,恐怕没有哪个不是为着他的身份,而是他的人来的。   更何况他之前没有心思也没有条件来谈什么恋爱,便也没注意过自己身边是不是有人对自己有意之类的。   而穿了一道灵魂过来之后,裴年钰彻底变成了个弯的,对情感之事实际上洞察力并不弱。   他当时去接楼夜锋出来的时候,那时楼夜锋心神震动太过剧烈,实际上已然露了许多破绽出来。   比如那卑微小心的语气,和挣扎又带着浓浓不舍的眼神。   若非对自己有情,还是暗藏了多年的深情,否则那个永远都冷静沉稳的人不可能在短短的那点时间内,会无意识地流露出如此复杂而纠结的神色来。   裴年钰在自己心中将楼夜锋的那些个无言的诉说过了一遍,忽然闭上眼,低低地自顾自笑了起来。   楼夜锋啊楼夜锋,原来你早就喜欢我了是不是。   此事既已被他猜到,裴年钰便忍不住去想,他喜欢自己……有多久了?不知道在那些个自己未曾察觉的日日夜夜里,夜锋他又是用什么样的心情守在自己的身后,默默地看着自己?   念及至此,他却意外地并没有感觉到什么不自在或是厌恶的负面情绪,反而隐隐有一股暖流略过心间,泛起一丝甜意。   夜锋他不仅本事高强,还对我很忠诚。   夜锋他平时也对我很好,经常关心我。   原来夜锋他是喜欢我啊……   这是自始至终都独属于他的夜锋……   裴年钰不知不觉地嘴角勾笑。   嘿,嘿嘿。   “…………”   一旁的绛雪看在眼里,十分担心,拿纤纤玉手戳了戳裴年钰:   “王爷,王爷?”   裴年钰还沉浸在“夜锋居然暗恋自己,好开心!”的思绪里不能自拔,完全没察觉。   绛雪继续戳戳戳:   “王爷!”   “哎——绛雪你戳我做甚?”   绛雪一脸纯真地看着他:   “王爷,您刚刚在那傻笑什么呢?”   裴年钰:“…………………………”   尴尬.jpg   “咳,没什么。怎么了,有什么事吗?”   裴年钰连忙敛容端坐,轻轻抬袖半掩,又恢复了平日里的的云淡风轻高雅状。   “王爷,您这醒了以后还没用点东西呢,刚刚厨房那边差人来问,今晚涵秋阁还传不传膳?”   裴年钰没怎么多想,便道:   “传晚膳吧。”   此时刚刚戌时,正过了晚膳的点不久。   原本大靖朝与裴年钰那个时空的古代一样,是为两餐制。后来裴年晟登基之后,便将这早午晚三餐制推行开来。   事实上,裴年钰醒后光顾着照顾楼夜锋去了,此时绛雪一提起,他自然便觉饥肠辘辘。而后忽然想起什么一般,问绛雪道:   “我这一个月……没吃东西吗?”   绛雪恭敬地回道:   “是,王爷,沈太医开了一副人参保元方,每天煨了给您服下。”   喝了一个月的参汤……   裴年钰顿时颇有些无奈。   好吧,虽然他王府有钱到天天吃人参也没什么问题,但是参汤这种东西吊命也就罢了,可这一个月把参汤当饭吃,真的不会营养不良么。   裴年钰走到寝殿的穿衣镜前,看着宽袍之下自己的身形,已是由之前的适中变得瘦削略微,面色苍白。说好听点是清隽,说难听点就是……整个人都是一副病秧子样。   先前他还觉得楼夜锋这一个月在狱中受折磨过于憔悴了,可楼夜锋究竟身形体格在那,反倒是自己这躺在床上被喂参汤的,似乎看上去瘦得也不少。   虽然王府里的人参都是绝对上好的品质,熬的汤倒是药性浓,但是人参汤这东西毕竟……不能当饭吃。   这一个月里,每日摄入的能量严重不足以支撑自己身体的基本代谢,燃烧的可都是自己身上的蛋白质和脂肪啊……   裴年钰的心仿佛在滴血。   虽然说人参补元气吧,但是药理学上你人参再补元气也没有不吃饭对身体的损耗大。不过这个年代还没有能安全注射葡萄糖或者营养液的方法,这也怪不得那位太医头上。   一旁的绛雪听到王爷要传膳以后,便转身快步出了屋门,向着院子后面的小厨房走去。   穿过寝殿耳房旁边的一道门后,便是一整排的后罩房,这里便是专供涵秋阁主院的小厨房了。   虽然王爷这一个月来一直昏迷,然而膳食不可能不做,万一王爷醒了要传膳,结果没有,那可是大大的失职之过了。   是以每日府里的大厨房皆照常按时辰做了膳食,若王爷未用,则一并放到涵秋阁的小厨房里时刻温着,以便能及时取用。   不过片刻,绛雪便领着仆从鱼贯而入。   十二个小丫鬟皆着素青袄裙,每人手上都托着一盘用圆银罩盖好的膳肴,另四个随侍丫鬟捧着手巾与碟筷,分列两队从门中进来,将盘碟轻轻放在了桌上。   伺候裴年钰净手之后,诸丫鬟又依次将菜肴的圆盖揭掉,轻轻退出了院子。   盖子撤掉之后,桌上的菜肴瞬间蒸腾出缕缕的热气,裴年钰满怀期待地拎起筷子……然而在看到盘子里的东西时,僵住了。   桌上首先是四凉菜四热菜,另大攒盘一套,小攒盘一套,花碟两碟,最后还有一汤一粥并一碗饭。   排场不小,一应皆是亲王府的规格,一丝欠缺的都没有。   四凉菜:松菌鲍鱼鸽蛋蹄筋。   四热菜:熊掌乌参榛鸡豹胎。   大小攒盘:各种烤肉。   汤:水煮鱼翅汤。   粥:加了燕窝的白粥。   裴年钰:emmmmmmm…………   他看着桌子上这华丽丽的一桌除了烤就是炖,烤的全部焦黄一片,炖的全部软糊成一团,油腻不已的山珍海味,更有甚者还有韭菜拌鸽蛋这种蜜汁搭配的黑暗料理。   裴年钰举着筷子举了五分钟,眼中的神色从纠结再变成即将呕吐,最后终于还是把筷子给搁下了。   不是食材不好,而是实在做得太难吃。   更何况这一桌子油腻的大鱼大肉,对于他这个躺了一个月气虚无比的人来说,勉强吃下去怕是要出事啊。   “……那个,把这些撤了吧,我不想吃。”   这些东西本就远远超过一人份的饭量,做这么多只是为了符合他的亲王身份而已,可以吃不完,但是讲究的就是一个排场。   平时这些吃不完的基本也都会被下面的人分了,这是一般大户人家里都会有的习惯。此时他一筷未动便吩咐撤席,倒也并不会造成什么浪费。   然而此时一众侍候的人皆有些惊疑不定,难道今天厨房的人出了什么岔子不成?难得王爷醒了,这膳食却不合心意,这篓子有点大啊。   只不过见裴年钰没有更多的表示,他们便也不好多加揣测。   从外表看来,裴王爷虽似有些不喜,却依旧是那么风轻云淡动作从容。然而没人知道,此刻他的心中早已是两条兔斯基宽面条泪舞成了河,只剩了一个念头:   如此令人惊恐的饮食水平,前世的自己究竟是怎么忍受了整整二十三年的?   他此时才后知后觉地反应过来,大靖朝,虽然海清河晏承平多年,但却并不是那么完美的一个朝代。   ——你看那个大靖朝,表面看上去兵强马壮生民富足,实际上,连点好吃的都没有。   裴年钰搜索了一下脑中记忆,由于前世的自己对于吃的方面实在不怎么上心,所以在当初接收记忆的时候便也没关注这方面。   直到现在自己主动去想这事的时候,才堪堪把脑子里并不算多的信息给翻出来,有关于这个位面的饮食问题。   此间的饮食文化似乎在几百年发生过不明原因的奇异的断代,可能是因为长久的战乱,连粮食都匮乏,也可能是什么别的原因。   总之,许多烹饪技术或是烹饪理念、思想,都彻底失传无踪了。导致虽然这个世界的科技和文化的发展水平颇为繁荣昌盛,基本已经快要接近另一个时空的明清时期了,但饮食水平却是近似于隋唐之前的中古风格。   要论作物的种类,其实绝大部分都是全的,该从远洋传过来的也传了。就是这烹饪的手段……实在落后了些。   裴年钰越翻,心中越是绝望。而自从穿越过来之后从未发生过的动摇似乎也在这一瞬间被打破了:   ——他原本是个钟爱世间美味的美食博主,可穿越之后,一切他曾经享受过的味觉体验,都要离他而去了……   许是因为心中那哀怨的呼喊声太过强烈,裴年钰眼前忽然一花,正前方平白无故地出现了一团黑绿色的圆盘状的东西,形如混沌,内里一团一团的墨色气流搅成一片,看不清是什么东西。   “…………”   裴年钰心下顿时一惊,面色瞬间敛了起来。眼角余光暼到周围的人根本没有注意到这个巨大的墨绿色气团,似乎只有能看到一般。   于是假作不在意一样抬手想试着触摸一下。   果然,什么感觉也没有。   这应该是……仅仅存于自己意识中的东西。   裴年钰挥退众人,独自坐在屋中想要研究一下。   “这个东西……只有自己的意识才能看到,难道是什么系统金手指之类的?”   也无怪乎他往这方面猜,毕竟穿之前看了不少网文,那些主角……穿越要是不带个金手指简直都不好意思出门。   果不其然,他刚一动念,眼前的那个墨绿圆盘顺便便开始四散分化,一道一道的墨痕飞往周围,开始渐渐产生不同的界面和文字,看上去便是个什么系统的样子。   裴年钰依旧狐疑不定:   “会是什么金手指呢?最好来个能让我吃上美食的金手指……”   随后他似又想到什么一般,心里忽然一惊:   “最好不要给我个颐指气使让我做一堆任务,不做就抹杀的那种坑爹系统!”   其实他现在的身份和环境已经足够他生活得很好,金手指这种东西不过是锦上添花。若是美食金手指能给他带来好吃的则罢,没有这金手指他也不是就活不下去——   毕竟他是个货真价实的美食博主,虽然这里的饮食条件是简陋了点,但即使没有这些乱七八糟的辅助,他好歹也能凭自己的本事填饱自己。   如果这金手指比较激进,跳出个什么人工智能来告诉他完不成任务就抹杀,那这种糟心的玩意儿还不如不要呢。   好在事情遂了他的愿,不一会儿这系统金手指加载完毕,并没有跳出来什么奇奇怪怪的智能生物。   眼前的界面简洁大方,最上方一条“即时事件”默默亮起,似乎在安静地等待着有人去注意他。   那栏“即时事件”里只有一行字:   “你现在很饿,而此处没有人的厨艺能够满足你的味口。请利用王府里的现有食材,为自己做一顿美味而不失营养的简餐,喂饱自己。”   “奖励:”   奖励后跟着的不是文字,而是一个礼物盒状的图标。   裴年钰用意识看去,那礼物盒上浮现了两个字:未知。   他轻舒了一口气。   虽然这金手指来得比较突兀,他也不知道为什么穿来这么久才激活,他刚刚也是着实被吓了一跳。   不过好在这金手指很温和,这所谓的“即时事件”看起来也并不是什么强制的任务——   毕竟,即使这系统不来提醒他,他本来也是自己亲自下厨去搞点东西来吃的。   这只是个顺理成章的事,而完成这件事之后,似乎便能领取到一个未知的奖励?   裴年钰眼中闪了闪,被这系统勾起了一点兴趣。 第13章 浓汤红醢倾金液   裴年钰很快就从心理上接受了这个无比简洁的“金手指”,这所谓的系统不仅UI设计极为简单,甚至连个名字都没有,看上去倒是个无害的。   更何况这玩意已经绑定在他的体内,若是有害,他也没什么办法了。   既然这系统看起来只是顺着他的所思所想让他进行一些“即时事件”,那么顺手完成一下,还能有奖励领,这倒是个不亏的。   他试着用意识呼出又关闭了几次系统界面,便掌握了基本操作。   随后他迈步出门,却见寝殿门前的廊下站着一个中年男子,身着素褐色长袍,正是王府里的总管太监高同。   高同负责这府里大大小小的所有内务,但他知道裴年钰平日懒得理这些俗务,便一般都在前院处理事项,平日里无事不来打扰裴年钰。   “高叔,怎么了?”   高同微微欠身行礼:   “王爷,您今晚的膳食可是有什么不妥?”   裴年钰抬眼看去,果然见院门口站着一个人,似乎在瑟瑟发抖。   “那是……?”   “回王爷,那是府里的尚膳总管。”   “…………”   裴年钰摇了摇头:“是我口味叼了,不与他相干,不必为难他。”   “……是。”   高同垂首应道。随后他又试探着问了一句:   “那王爷您还想吃点什么,老奴差人去做。”   裴年钰顿了一下:   “不必,我自己做便是。”   高同顿时惊了:“王爷?!”   旁边的绛雪拉了他一下,给他使了个眼色。而裴年钰旁若无人,早已走到了寝殿后面的小厨房里。   高同皱眉:“绛雪你拉我干什么?你也不劝劝王爷,那等油烟之地王爷哪能进?何况王爷还要亲自下厨?”   绛雪眨了眨眼:“我看王爷他自己可是欢喜得紧,您何必强劝他呢。”   这边裴年钰进了小厨房,见到一个二十来岁的妙龄女子,衣着朴素,系着围裙,坐在炉灶旁边,正抱着一张大饼在啃。   她和云鸾一样,皆为府里的二等丫鬟,平日不在裴年钰的跟前服侍,而是因她为厨娘出身,主管涵秋阁的小厨房。   见裴年钰进门,她微微挑眉,命厨房里的闲杂人等离开。见此处已无人,便理了理云鬓,却是与裴年钰见了一个影卫礼。   “属下参见主人。”   “不必多礼,我只是来寻些食材,自己做点东西吃。”   云韶微惊:“主人?您何时会做……”   此时高同与绛雪亦已一并前来,裴年钰没有回头看他们,只笑了笑道:   “哦,前些时间我翻了许多古籍孤本,从中学了一些烹饪古方,我准备试着做做,你们且看着便是。”   反正这个位面的烹饪水平之前断过代,断代之前据说还是有过一段辉煌的历史的。   而那些所谓的“孤本”既然是珍藏,那么她们未曾见识过也是正常。总之裴年钰已经打定了主意,把这些菜品方子通通甩锅古籍。   云韶听罢倒是没有奇怪,王爷一向以才情出众,博古通今而著称。且世人也多知王爷不爱经集,只爱些闲篇子,王爷这最近若是沉迷些吃食方子,也不是什么值得诧异的事。   ——但是他却对裴年钰这向来不沾人间烟火的人能不能真正做得出来,表示十分怀疑。   裴年钰这边径自扫了一眼架子上的东西和瓶瓶罐罐,而这边绛雪与云韶分说了一下刚才发生的事。   云韶一边听着,一边眼睁睁地看着裴年钰拿了几个土豆,几根胡萝卜,一个洋葱,并几个番茄。   她连忙上去道:“王爷,这都是些农家的饭食,您怎么能吃这么难吃的……”   裴年钰笑着打断了她:“难吃?那给我做的那一堆肉就好吃了?”   云韶见裴年钰依然坚持,只好上前去将那些接了过来,半是埋怨道:   “好好好,王爷您非要吃,那好歹让奴婢给您洗了。这上面都是些土,莫脏了王爷的袖子。”   云韶年纪比裴年钰还大着两三岁,武艺不错,最重要的是有一手细辨毒物的绝活。裴年钰每天的饭食都由她精心检查过,多年来也是因此立过许多功劳的。   是以裴年钰对她略带长辈状的语气也并不以为忤,从善如流地将食材递给了她,而后将宽袖的外袍脱下,扔给了门口的绛雪。   ——当王爷就是这点好,做个饭可以有人帮洗菜,美滋滋。   云韶迅速将食材洗净剥皮之后放在了案板上,而后便主动退到一旁,那眼中似乎还有点不服气:   “不知王爷您的手艺可否需要保密,否则的话奴婢倒是想见识见识呢。”   “你看便是了。”   裴年钰拎起刀来,一边将土豆胡萝卜飞快地切块,一边,热上油锅而后将那几个番茄推给她:   “去皮,切小块,捣碎成酱。”   “……是。”   云韶虽然一头雾水,不过还是照做了。裴年钰看也不看,将那一大碗番茄碎倒进了油锅里。   “对了,这个月府里还有牛肉吗?最好是熟的。”   “有的。”   大靖的牛肉实际上比其他的珍禽之类的肉更难得些。盖因以前粮食重要,牛要用来耕地,原本是家家户户都禁食牛肉的。   直到先帝时大靖朝的粮食已经较为富足,税也较轻,这才开始饲养食用的肉牛,但仅供宫里皇上和一众后妃所用。   而到了裴年晟继位之后,他偏心他哥,王府这才每个月有了牛肉供应。   裴年钰从一排罐子里挑了一把已经半熟的牛腩出来,另入一锅煎之。而后将那堆已经剁成小块的东西一股脑地倒进了砂锅里,加上水。   云韶依旧一头雾水:“王爷您……就这样煮么?”   “去药房拿点枸杞来。”   “枸……枸杞?”   这下连旁边的绛雪都有些惊疑不定了,枸杞向来是做药材的,她并没有听说过亦可以做到菜品里。   不一会儿,云韶拿了枸杞回来,却是和连霄一起来的。   “主人!”   裴年钰看了一眼那清秀的青年:   “连霄你来做甚?夜锋那里的药你送过去了么?”   “回主人,属下刚才便送过去了,楼统领已经喝下了。不过云韶又去找属下要枸杞,说您在做菜,属下便跟着来看看。”   “嗯。”   裴年钰淡淡地应了一声,没阻止。说话间那锅中的番茄已经被炒干了水,变成了一大坨深红色的粘稠的糊状。   她从未见过番茄还能变成这个样子。   “王爷,这是……?”   “这叫番茄酱,待会儿用。”   汤已经用大火煮上,裴年钰想了想,缺点主食。   主食的话,面食包子之类的太费时间了,倒是有现成的煮好的白饭,似乎可以一用。   便将锅里煮的一大锅白饭所剩下的部分取了出来,加了碎胡萝卜丁,香菇丁,鸡丁,入锅翻炒。待那饭热起来,又拎上了一点酱油。   这会儿裴年钰虽然饿,但是并不敢吃得太重口,是以这酱油放得并不多,仅仅作提味用。   然而随着酱油的色泽混入饭中,将纯白的米粒染成了淡淡的棕色,而酱油的鲜香亦是随着翻炒渐渐透了出来,周围的几个人眼神开始渐渐变了。   绛雪抽了抽鼻子,眼巴巴地看着裴年钰将那一盘炒饭盛出来。   “这……好香啊……”   云韶也是直接瞪大了眼睛:   “王爷您这是……叫做炒饭吗?”   裴年钰笑着摇了摇头:“不是。云韶,打五个鸡蛋。”   “是。”   却见裴年钰将拿一大盘炒饭用木铲拢起,略微压实,而后将打碎的鸡蛋液再次放入锅中。   随后,令云韶无比惊讶的一幕出现了:只见裴年钰并没有将鸡蛋炒熟,而是将蛋液入锅后就飞快地搅拌起来。   待蛋液的边缘刚刚凝结,裴年钰忽然提起锅来,一铲,一抖,动作利落。云韶完全不知道,为什么连续几下之后,那锅中的蛋饼竟然慢慢卷起,变成了一个椭圆形的薄囊状!   而在凝固的蛋皮之下,分明是包裹着依旧在滚动着的蛋液,那蛋皮极薄,眼看着便要破开一般。   裴年钰将那蛋轻轻从锅中翻盖到了炒饭上,而后拿刀子划开了蛋皮。   蛋饼摊开,金黄色冒着热气的蛋液瞬间流了下来,软滑流嫩的蛋液饼摊在淡棕色的米粒上,米粒中夹杂着丰富的胡萝卜丁与鸡丁,鸡蛋的香气与炒饭的鲜香顿时交映在一起。   然而这还没完,只见裴年钰又舀起了一勺番茄酱,手腕微倾,将番茄酱呈Z字状均匀地淋在了蛋液上。   厨房内鸦雀无声,所有人都目瞪口呆地看着那盘子中的饭。   “这……”   云韶看着眼前这盘既漂亮又香气扑鼻的饭,只觉得神思都恍惚了。   “王爷您刚刚是怎么做到的……”   裴年钰微微一笑。   呵,凡人。   就在这时,裴年钰耳中忽然响起了轻轻的一声清脆的“叮铃”声,随后便是连续不断地“叮铃”声。   裴年钰拉出来系统界面一看,只见屋内每个人的身上都接连飘浮出一个个的数字。   “+2”“+3”“+1”“+4”……   叮铃声响个没完没了,裴年钰皱眉,在心中默念“静音”,终于消停了。   他没接话,而是趁他们仍在震惊,将剩下的大部分番茄酱倒入砂锅的汤中,在沸腾的汤中略搅几下,而后将砂锅取了下来。   缓缓掀盖。   这是一锅浓艳浑厚的红色汤菜,热气滚动中隐约可见汤下盖着的土豆块与牛腩块,另有几篇包菜菜叶时隐时现。汤中蒸腾出来牛肉的清冽肉香,并着酸酸甜甜的番茄气息,不禁让人胃口大开。   又是一串紧密的数字在众人身上哗啦啦地弹出,而后频率逐渐趋于稳定,变成每隔两秒就飘出一个“+1”。   裴年钰顿悟,这是……若受到美食的震撼就会产生的情绪值?   算了,等待会儿再研究吧。   “罗宋汤,流心蛋包饭。”   众人又呆了一下。   这汤看起来也太好喝了吧!   绛雪眼中冒火,云韶揪着手绢,神情急切,连霄一脸深思,就连一直沉稳淡定的高同也忍不住站在原地,眼神却一直往砂锅里瞅。   裴年钰估摸了一下,这一汤一饭,做完应该远远不到半个时辰。   所谓简餐,能做得快又能填饱肚子才是最重要的。   所以他选择了这两道并不复杂的餐点。   若是做些中餐名菜,怕是光吊高汤就得吊上几个时辰,他已经实在饿得等不及了。   其实这两个也都是改良过的,正宗俄式罗宋汤需要用到甜菜和奶酪,成品更加甜腻一些,这两样东西暂时没有,裴年钰便换成了偏中式的风格,加了枸杞。   而蛋包饭下的饭其实应该用咖喱酱来炒,依然没有,裴年钰便用酱油替代了。   这罗宋汤乃是暖性的,此时正值深秋,一碗酸酸甜甜的牛腩热汤下去,想来是极为惬意的。   裴年钰看着自己初试牛刀的成品,十分满足地收了工,而后净手。   “云韶,把汤盛出来吧,然后给我端到屋里去。”   “是。”   众人都在那眼巴巴地看着,王爷做的数量着实不少,估计王爷自己是吃不完的,不知道若是剩下些,自己能不能分到呢……   毕竟这与平时王爷剩下的东西不同,这是王爷亲手做出来的,若要分给属下,那便是有赏赐的意味在了。所以她们也并不敢贸然开口讨要。   然而云韶刚待动作,屋顶上忽然落了一个深灰色的人影进来。   “……何岐?”   裴年钰皱眉,虽然楼夜锋不再近身守卫之后,何岐理应接手这个职责,可这家伙难道没眼色么,看不到自己正要吃饭?   何岐站在裴年钰的面前,表情依旧是淡淡的面瘫状,声线十分平稳地道:   “王爷,请让属下先行为您试毒。”   “………………”   众人顿时齐刷刷地扭头看着何岐,怒目而视。   这锅里除了王爷的份以外,剩下的哪够几人分的,你这家伙这是明目张胆的抢食啊!   “嗯?”   裴年钰愣了一下。   以前试毒有两道程序,食材验毒在云韶那里把关,后一道则一直是楼夜锋的活计,为的是怕有人在膳食呈上的中途才做手脚。   此时何岐接过楼夜锋的这个活,乍一看没毛病,然而这回的做饭过程有这么多影卫盯着呢,他总不能自己给自己下毒吧!   踏马的!   裴年钰瞬间便看透了何岐那点小心思,于是他将汤和饭皆盛出了一人份的,放在一个木餐盒里。   而后他看着何岐,嘴角勾起了一个温柔无比的笑容:   “试毒么,自然是应当的。那这餐盒就麻烦何统领送去给夜锋了。毕竟夜锋虽然武功没了,饭还是会吃的。这项任务,本王决定还是由夜锋来承担。”   说完把那木餐盒往前一推。   何岐:“………………………………”   随后裴年钰便十分开心地看到,何岐他那向来冰冷严厉的眼眸里,破天荒地出现了“委屈”两个字。   主命难违,何岐情绪低落地一声不吭拎着餐盒去了楼夜锋的屋子里。   一人率先出局,屋内几人顿时对视一眼。云韶首先说道:   “不知主人可否将用不完的菜品允许属下尝一点,也好改进自身的手艺……”   而连霄则是掏出炭笔和一个小本本,边记边正色道:   “主人,这罗宋汤似乎有益气补血之效,请容属下研究一番。”   绛雪想不出什么光明正大的理由,急得眉头都皱了起来。   裴年钰看着他们,心中哭笑不得。   呵,一群戏精。   “我吃不多,剩下的你们分了吧。”   众人顿时眉开眼笑:   “谢谢主人赏赐!”   裴年钰这边端着饭食自回屋去吃,而并没有去陪楼夜锋一起。   毕竟他要是过去了,楼夜锋怕是要紧张得很,这样吃饭对胃不好。   而这厢里,一身低气压的何岐进了屋子,将餐盒放在桌上,冷着个脸道:   “主人做的,命我拿来给你。”   楼夜锋从床上撑起身子来,万分惊讶:   “主人亲手做的……?”   “是。”   楼夜锋心中不知作何滋味,连忙掀开盖子将碗取出,顿时被那红汤的热气熏了一下。   他轻轻舀起一勺放入嘴中,番茄的酸甜味首先浸入味蕾,颇为开胃,而后便是劲道而软烂的牛腩在唇齿间游走。   而那流心蛋包饭则更是美味,蛋香与鸡肉酱香的米饭交相辉映,味浓郁而不沉重,既饱腹,又不会有油腻之感。   暖心的红汤下胃,楼夜锋顿觉着一个月来沉浸在四肢里的的寒冷都被驱散了个干净。   待楼夜锋吃完,何岐这才拎着盒子又回了小厨房。   ——锅中自然早已连个汤底都不剩了。   何岐抱臂看着众人。   绛雪、云韶、连霄:微笑。 第14章 分义浓如手足亲   这边裴年钰回了屋之后,一边享用着自己热腾腾的饭菜,一边拉出来系统界面研究着。   刚才那一波,屋里几个人身上飘出来的“+4”“+3”的各种数值显然是跟美食有关,但是这系统却简洁到这数值连个名字都没有,裴年钰只好随便起了名叫美食值了。   他在这一边看着界面,忽然见东边稍微远的地方呼啦啦又弹出来一堆美食值:   “+5”“+7”“+8”“+12”……   裴年钰怔了一下,随即恍然大悟,这必然是楼夜锋给他贡献的了。   他忽然心情大好,夜锋,不错啊,连这美食值都贡献得比别人多。   这东西显然是系统判定的,数值高必然就代表了更加真情实感地在内心赞美,不存在造假的可能。   这一会儿的功夫里,便积累了三百多的美食值,显示在系统的右上角界面。   然而他并不知道攒这个东西有什么用,至少目前为止,他没有见到任何可以把美食值花出去的窗口。这系统寥寥的几个功能都还是灰色的,他现在利用这个系统能做的就是顺着即时事件来完成。   想到这里,他向屏幕上方看去,果然那个“事件栏”微微变亮了一下,显示事件已完成,于是他点开了那个礼盒图标。   “你现在很饿,而此处没有人的厨艺能够满足你的味口。你利用王府里的现有食材,为自己做了一份罗宋汤和蛋包饭。”   “身为一个美食博主,即使身在异界,也不能委屈自己每一顿饭。你十分优秀地坚持了一个美食博主的信念。”   裴年钰:“……怎么感觉这系统有点蜜汁不对劲…………”   随后他往下看去。   “奖励:豆腐及相关制品的制作工艺。”   裴年钰愣了一下,随即十分失望。   “这……豆腐豆浆谁不会做啊,还用你个系统来教我?而且大靖朝又不是没有豆腐,只不过做得不太好吃而已。”   不过他转念又了想,这毕竟不是专程耗费什么精力去完成的任务,奖励平平倒也很正常。   本着聊胜于无的想法,他还是点击领取了那个制作手册,随后脑中一闪,一道信息流窜入脑海,榨豆浆、点豆腐的数种方法便已如同学习过了一般。   他将那些信息翻了翻,倒与他所知的那些方法没有什么太大的差别。唯一有所出入的就是剔除了一些只有现代工业环境下才能用的方法,全部都是目前科技水平下所能做到的。   与此同时,他的手上也多了一本《豆制品制作工艺详解》,蓝色的线装书,翻开以后则是大靖的官方字体。   裴年钰:“……这居然还能取出来的么。”   只不过取出来以后,他也不知道这东西能有什么用,便随手放进了书奁中。反正这书里也没记载什么黑科技,倒是不需要刻意保密。   然而谁知,这奖励还没完。   在《豆制品制作工艺》之后,又一道文字显现出来:   “因完成度良好,另有附加奖励,可选择是否领取。”   “奖励:豆腐花卤汁配方大全。”   “!!!”   裴年钰惊了一下,这倒是个好东西啊!   豆腐花又名豆腐脑,除了点豆腐时的技术以外,最重要的便是这卤汁了,可以说卤汁是豆腐花的灵魂也不为过。   卤汁的配方这种东西,他虽然之前没有自己亲手做过,但要是想研究,倒也能研究得出来。只不过这哪里有系统给的方便,而且还是“配方大全”,说明有多种口味可以选择。   ——他突然觉得这系统倒是颇合他的心意,因为这系统显然没有认为哪种配方是“正宗”,而把其他的配方都打为“异端”。本来美食这东西就是萝卜青菜各有所爱,裴年钰也是一直如此认为的。   所以这奖励既然是“大全”,他便毫不犹豫地领取了。   而后裴年钰想了想,出门吩咐云韶泡上一大堆黄豆,明天清晨他要做豆腐花吃。   云韶眼中微微一亮:   “主人,您这又是要做什么新东西了么?”   裴年钰神秘状:“是啊,明天你就知道了。”   无视了云韶几人被吊起来的好奇心,裴年钰径自回房歇息。   ……………………   皇宫,养心阁寝殿中。   裴年晟已脱了外衣,懒懒散散地斜躺在榻上,随意翻着些折子正待就寝。   忽然一名黑衣影卫从门外跃进,佩剑未卸,竟然就这样直直地走到了榻边,也无人阻拦。   “林寒,什么事?”   那名叫林寒的影卫身形颇为瘦削,却并不羸弱,那双阴鸷的眼睛中目光慢慢的一扫,便如同毒蛇一般令人胆寒,心生畏惧。   这般面相本是不怎么讨喜的,然而林寒却是极得裴年晟的信任。   跪在裴年晟的旁边,恭敬垂首,不去看主人那只是随意系好的衣服,而后双手呈上一封火漆密件。   “主人,裕王府传来的消息。”   周围值守的太监宫女听得这男子的话,尽皆悄无声息地依次退了出去,仅留影卫在内。   裴年晟双眉一挑:   “哦?是何人所发?”   “回主人,是裕王亲笔。”   裴年晟双目骤然一凝:   “什么,哥哥他已经醒来了?”   因为他们兄弟二人向来互相信任,所以他并没有在裴年钰的王府里安插什么眼线之类的,裴年钰苏醒的消息他尚且不知晓,这是收到了裴年钰给他传的信才知道的。   他伸手拿起密件飞快地拆开,一目十行地将内容扫完,随手缓缓放下信纸,神情略微复杂地叹了口气。   早在一个月之前裴年钰昏迷的时候,裴年晟见了他胸口的墨翠玉佩已经碎裂无光,心下便知道,恐怕待裴年钰醒来,这内里的灵魂怕是要出点变化了。   ——因为他自己也是这样穿越而来的,他和哥哥有着一模一样的玉佩。但因为他穿过来之后玉佩已经碎了,他便没有跟哥哥说过这个事。   他在现代的一世亦名裴年晟,只是却穿得比他哥哥要早了很多,在裴年晟两岁的时候,因为一场意外差点夭折,他便是此时穿过来的。   那是裴年晟两岁的身体里就有着一个成年人的灵魂了,虽然这同样是他的前世,可一个两岁小娃本身就没有什么意识可言,也就无从合并什么记忆。   最初那几年深宫里的境况实在凶险,裴年晟疑心挺重,他原本连这个亲哥哥都不信任,更别提裴年钰当初也只是个五岁小童,他更是懒得与裴年钰有什么交流。   可他胸中计策再多,究竟是困于两岁的身体中无法行动。而裴年钰那时虽只有五岁,却在各种暗地里的欺凌中,每次都下意识地保护弟弟。   再加上裴年钰也确实是用最朴实的关爱来对裴年晟的,所以裴年晟很快就明白了——在他们的母亲去世之后,他的这个心地纯善的哥哥,怕是唯一真心对他好而永远不会害他的人了。   自此之后,他们兄弟二人便开始了相濡以沫互相扶持的宫斗之路。裴年晟借着金手指的帮助,早便开始计划,暗中经营发展,最终顺利让他们走到了最后。   而让裴年晟震惊的另外一件事则是,裴年钰主动放弃了近在眼前的那个皇位。   元昭十九年衡天门政变之后,先帝便被几个儿子气到一病不起,同时开始培养他们两个作为储君备选。但其实有心人基本都猜的出来,先帝无疑是更钟意性情温良的裴年钰的。   裴年晟知道先帝不喜欢自己,所以对这个结果也不甚在意,在他看来他和哥哥谁来当这个皇帝都无所谓。若是哥哥登了大宝却不喜政事,那他就当摄政王辅政罢了。   直到先帝驾崩那天,先帝依然不曾改变主意。   彼时两人守在龙榻之前,在颁诏书的时候,先帝便瞑了目。而后裴年晟眼睁睁地看着他的哥哥将那诏书碎掉,飞快地扔进了炉火中,而后拿出来一副早已准备好的伪诏。   伪诏上写的继位人选,是裴年晟。   那伪诏的字迹,竟是与先帝的字迹一模一样。   裴年晟知道他的哥哥于书法上的造诣极高,却万万没想到竟然于此时放了个大招出来。   伪诏上盖的玺印亦是货真价实的。最后一年里,先帝身体状况急剧恶化,裴年钰当时已经代君主政,要接触到玉玺并不算困难,更何况他身边还有一个武功大成的楼夜锋。   裴年钰当时如此果断的一通操作,直接把旁边的先帝心腹太监给弄懵了。然而真诏书已毁,伪诏又做得如此逼真,若是对外将真相说出去,根本就没人信。   裴年晟自然也是个果断的,雷厉风行立刻接过了场子,整个继位用了短短数日便尘埃落定。   自那之后,裴年晟更是对他的哥哥好的没话说。   只不过,此时的裴年晟却并不确定他哥是否与他的穿越是同类的。   那日,自王府出来之后的当天晚上,裴年晟便迅速拟了好几个方案出来:   情况1:裴年钰的穿越也是前世今生同一人的穿越,不仅记忆合并,实际性情也是一致的,相当于多了一段后世记忆。   应对:直接摊牌,和自己亲哥没什么好隐瞒的。   情况2:裴年钰的身体被魂穿,穿越过来的非同一人,虽然接受合并了记忆但是性情迥异。   应对:试探之,如果立场友好则可以合作,若有野心或立场不友好则采取强硬措施。   情况3:身体被魂穿,连记忆都没有合并,彻底变成了另一个人。   应对:暗地里直接杀了,对这种占了他哥身体的人没什么可说的。   ——裴年晟从来都在该心狠手辣的时候绝不会手软。   而现在他看了这封信之后,心中的一块大石头顿时落了地。   信笺的字迹语气皆没有变化,首先便排除了最坏的第三种可能性;至于第二种可能性,也几乎被排除了——   因为裴年钰的信上说明了对楼夜锋的处置,是接回了自己院里,让他好好休养。   若裴年钰是个魂穿的人,仅仅带有记忆的话,他不会继续留着楼夜锋的。   因为楼夜锋对裴年钰实在太熟悉了,任何一点细节上的违和都会被他寻出破绽。要在楼夜锋面前伪装成身体原主,是几乎不可能的一件事。   最重要的是,裴年钰醒来那时楼夜锋正在狱中,若是个陌生人魂穿而来,直接以违逆罪名杀掉他才是最顺理成章的。   而现在楼夜锋被如此珍惜地对待,这般行事风格,完全符合裴年晟对他哥的推断。   心头的一件大事放了下来,裴年晟的心情也一下子轻松了许多。他干脆将信纸递给了旁边的林寒——这是他亲自选出来的影卫统领,与楼夜锋在裴年钰心中的地位别无二致。   “林寒,你对这事怎么看?”   裴年钰为防泄密,信上没有写桃花蛊之事,只是简略地说了一下楼夜锋下药并之后的事。   林寒粗略扫过,先是微微皱了皱眉,而后道不着痕迹地道:   “裕王身体无恙,自是大靖朝之喜。”   裴年晟端着茶杯啜了一口,斜眼看他:   “这还用你废话?明知故问。我是问你……怎么看楼夜锋这事。”   林寒见躲不过去,只得垂首应道:   “楼夜锋此人……实在有违影卫的操守,其犯上之胆,百年未见。即便其主动侍寝乃是有所苦衷,也不该如此妄为,更何况还擅自调离其他影卫……”   裴年晟笑了笑,没有意外:   “楼夜锋可是与你同期,你平时不是素来对他颇为推崇么。”   林寒抬头平静地看着裴年晟,语气淡然,目光中却闪过一道冰冷:   “属下先前敬他是因为他的本事和武功,只不过他既然已经被裕王放纵到如此地步,身为影卫,却筑下这般大错,属下便不再认同他了。”   “本事固然重要,能拿捏得住分寸更重要。”   裴年晟没有反驳或是赞同,而是继续问道:   “那依你之见,裕王该如何处置他?”   林寒顿时惶恐:   “主人,属下不敢妄言裕王之行事!”   “你且说便是,我不怪罪。”   “……是。依属下之见,自当将楼夜锋处以极刑,以儆效尤,否则怕是会有损军心。裕王此举,恐怕……”   说到此处,林寒似乎下了很大的决心一般,才道:   “……恐怕有些心慈手软了。”   裴年晟点了点头:“依我看他也是心太软了,不过,楼夜锋是他的人,他爱宠着就宠着吧,我也管不着。”   随后他似想到了什么,又道:   “楼夜锋他这会儿武功尽失,那么天下武功第一的名头,怕是就要落在你的身上了。”   楼夜锋与林寒是训练营里的同期,楼夜锋那时的代号是影一,林寒是影二。   当时十几岁的楼夜锋在营中的时候,便显出了绝高的天赋。不仅武功进境神速,稳居第一,各项潜伏隐匿窃取防卫的功课也是举手间便能轻轻松松的完成,其余众人皆难以望其项背。   而那时,他尚且武功没有大成。   跟了裴年钰之后,楼夜锋的武功依然进展飞快,内力修炼得浑厚如海,比之那些隐居大门派的老宗师们都不遑多让,而且还在与日俱增。   后来又得到那柄无影剑,更是如虎添翼。   再后来,楼夜锋甚至以他的天纵之才,自创了一套剑法来配合那柄无影无形的剑,以匪夷所思的功法,突破内力的限制,让剑法的运转速度快到了一个不可思议的程度。   简单之极,迅捷之极。   天下武功,唯快不破。   ——自此之后,这世上再无人能接得下楼夜锋的无影一剑。   影卫们的武功平均线本就是在江湖的一流高手之上的,是以楼夜锋武功剑法均大成之后,不仅是影卫中的第一,亦已是当之无愧的天下第一。   那一年,他才仅仅二十三岁。   距离影卫的巅峰期结束,还有整整十多年。   这样一个大靖朝所有影卫都难以望其项背的人,却在一个月之前,就这么悄然陨落了。   “…………”   林寒心中自然也是微微有些遗憾的,只不过另一方面,他却对于自己上位武功第一不抱什么希望:   “恕属下直言,裕王府上的那个小姑娘绛雪,虽然年幼,武功却已与属下在伯仲之间。并且她天生极寒之体,修习的那个寒玉功事半功倍,怕是在她二十岁之前,就能赶超属下。”   “另外,楼夜锋在转移内力时用的那个秘法属下亦有所耳闻,若属下所知无误的话,那个秘法在转移中并不会损耗内力。也就是说,单论内力的深厚程度的话……”   “天下第一恐怕是裕王殿下。”   裴年晟:“……………………”   虽然内力与武功并不是一回事,裴年钰现在恐怕空有一身内力,拳脚却半点都不会。但是这个开挂速度……也是很令人羡慕的了。   他重重地叹了口气:   “哥哥可真是运气好啊,有个楼夜锋这样心甘情愿给他渡内力的影卫。”   林寒面色分毫不动:   “主人若是愿意,属下去找楼夜锋学了那秘法过来,而后将属下的内力传给您也无不可。只是那秘法似乎颇难,属下并不完全确定能否运转得出来。”   裴年晟心情颇好,挥挥手道:   “你有这份心意我就满足了,我可舍不得因为这些内力就把你废了。”   林寒眼神微微一动。   “行了,你也早些歇息吧,明天早晨下了朝,我还得去趟裕王府见见兄长。”   裴年晟想问的不过是,裴年钰穿越而来的后世是个什么样的经历。   他此刻并不知道,将会有什么样的惊喜在王府里等着他。 第15章 凝酥如玉点白浆   第二日清晨,裴年钰起了个大早。   自从有了楼夜锋的那一身内力之后,裴年钰的身体素质便不只好了一点半点,不仅可以寒暑不侵,甚至连精力都充沛了许多,想什么时辰起身,一动念便醒得过来。   他之所以起得早,是因为挂念着要做的豆腐脑,豆腐倒罢了,这卤汁却是要颇费一番功夫的。   彼时天色尚且蒙蒙亮,天边还泛着青灰。   虽说皇宫那边已经到了上朝的时分,不过裴年钰从来也不去上朝,所以裕王府中的作息自然是他自己定的。   裴年钰起身时轻手轻脚的,见涵秋阁里守夜的丫鬟倚在门廊上正打着瞌睡,表情酣然,似乎正做着什么美梦。   他微微一笑,没有弄出动静来惊醒那丫鬟,只自己随手披了一件燕居服,将头发简单一束,便出了门去。   院中自然也是除了藏在暗处的影卫以外并无他人,裴年钰想了想,并没有急着去小厨房,而是先迈步去了东边的跨院中。   跨院中静悄悄的,只有已经枯黄了的竹林在风中微微萧飒。他迫不及待地推门进去,便见到了正自好眠的楼夜锋。   楼夜锋睡姿极工整,他侧躺在榻上,身上的被子紧紧地裹住他的身体,不算很长的青丝柔顺地铺在了枕上,看起来竟是别有一番柔软。   裴年钰试着在丹田内提了三分气息,走过去的时候半点脚步声都没有。果不其然,失去了内力的楼夜锋根本什么都没有察觉到。   于是他便蹲下身子,大着胆子观察起来。   说实话,这般样子的楼夜锋,裴年钰真的很少见到。以前,他们平日交流虽然不少,但楼夜锋出现在他面前的时候,永远是锋利着的。   一身整齐而贴身的黑衣黑斗篷,目光沉着而凝炼,似乎从来都没有变过。   而现在躺在榻上的楼夜锋,眉头微微皱着,陷在疲惫的神情中,呼吸悠长,睡得极沉。   裴年钰在心中轻叹了一声。   十年来,楼夜锋每个夜晚都守在自己的身边,一直都是让自己半睡着,出现任何一点风吹草动,他都是第一个反应过来的。   也就是因为这份警觉,帮裴年钰化解了无数的危险。   他是裴年钰的影首,相较于其他影卫在值夜时的恪守本分以外,楼夜锋除了三分责任,更有七分牵挂在心。   彼时裴年钰还并没有意识到这份心意,直到现在,他猜测出楼夜锋对自己的多年情意,又见到了楼夜锋松懈下心神、毫不设防的一面,方才察觉到,以前的楼夜锋究竟是用什么样的心意守着自己的。   裴年钰伸手轻触他的额前,在充足的休息之下,高热已经退了。   现在这样……就挺好的,裴年钰默默地想?   以前裴年钰没有内力的时候,因为知道有楼夜锋守着,便天天睡得无知无觉。现在楼夜锋把他的内力给了自己,也该轮到他休息休息了。   紧绷了太久,总得有松下来的时候。   裴年钰静静地看了一会儿,初晨的破晓渐透入窗的那一瞬间,阳光斜斜照了过来。   他蓦地发现,楼夜锋的鬓边竟然已经有了几根藏在深处的白发,数量不多,只有四五根。   “…………”   裴年钰顿时愣了一下,有些怔忡地看着他。   楼夜锋才三十岁,怎么会这么快就……   是因为之前的那一个月他思虑太重,有损心神么?   裴年钰心中骤然泛起了一丝的疼意。   他皱起了眉,伸手想为他弄掉这几根碍眼的白发,中途却又停住了。   ……算了,这样也挺好看的。   裴年钰微微一笑,伸手轻轻抚了一下他的青丝,而后便出了门。   而尚在睡梦中的楼夜锋,深深的意识中似乎觉得自己被一道轻柔又舒缓的淡淡蔷薇香包裹住,那是主人衣物上最常用的熏香,是他最熟悉的气息。   那气息是如此温柔,让他的精神重又放松下来。   ………………   出了门的裴年钰直接便去了涵秋阁后面的小厨房,却发现绛雪和云韶云鸾已经在那里等着了。   绛雪面带兴奋:   “王爷,云韶姐姐说您今早要做甚么豆腐脑!”   而年仅十二岁的云鸾则是有些怯怯地道:   “王……王爷,奴婢听绛雪姐姐说,今早您会做好吃的,就……”   裴年钰笑道:   “就不请自来了是吧。”   他一边吩咐云韶将泡了一夜的豆子磨出豆浆来,一边命人取了一只整鸡,在大锅中煮上汤。   而他则是拿出几个发酵好的面团,开始揉面。   云韶跑过来观摩之:   “王爷您这是要做什么面点么?”   “是啊,叫做油条。”   待裴年钰熟练地将一个个条状面块揉好刷油备用之后,又将盐卤放进了已经磨好的豆浆之中。   单是忙完这些,天光便已大亮。剩下的,就是等待豆浆凝固成豆腐脑,和正在文火慢炖的鸡汤了。   裴年钰并不心急,身为一个资深的吃货,他早就明白一个道理,想吃美食,必然是要付出时间和耐心的。   闲暇中他又看了一眼系统界面。   此时上方的“即时事件”已经变成了两条:   “勤劳早起的你决定为自己做一顿经典的早餐:豆腐脑。请选择一款卤汁并且精心熬制搭配之。”   “奖励:”   “油条是豆腐脑的经典搭配主食。你突发奇想,决定将这款平民而不平凡的美食在大靖朝创造出来。请向其他人普及油条的做法并展示油条的香甜。”   “奖励:”   和昨天一样,奖励都是未知。   裴年钰现在对这个系统已经佛系了,未知就未知吧,反正都是白捡的奖励。   此时无事可做,在厨房里熏着油烟显然不是什么好选择,于是裴年钰净了手,又转回寝殿里去。   然而他并不知道,刚刚他炖了那许久的鸡汤,已经将整个寝殿里的人都唤醒了……   他一进屋,却是迎面撞上了楼夜锋。   “夜锋,你怎么起来了?不再睡一会儿吗?”   其实楼夜锋在裴年钰离开他的屋子之后,并没有再睡多久便醒了,是被裴年钰身边的一个大丫鬟的唤醒了。   那大丫鬟名夏瑶,虽然不是影卫,却是裴年钰在宫里当四皇子时候的老人了。与绛雪不同,夏瑶的性子颇有些严肃古板,过不了几年就要晋升“夏瑶姑姑”了。   昨日裴年钰已经与众人说了楼夜锋变成自己的侍君,毕竟这事瞒是不可能瞒的,何况也没有必要。   今天一早,夏瑶起来当值的时候见王爷已经起了,楼夜锋却依然不见人影,便脸色一沉,去了东边跨院。   她与绛雪不同,她和楼夜锋并不熟,也并不知道之前他们影卫内部发生了些什么。于是她很干脆地在卧房门口扣门三声,道,楼侍君应当起身请安了,把楼夜锋给惊醒了。   府里从来没有过侍君,楼夜锋又哪里知道这许多的规矩,听闻此事心下便是一慌,连忙开始打理自己。   只不过他以前穿的都是影卫的制式衣服,除了平时便于隐匿的黑衣以外,他还有几套需要在正式场合里露面穿的带品级的礼服。   他是亲王的影卫统领,礼服本应是三品武官的服色。   只不过……现下他自然不能再穿这些了。   侍君不像王府的正妃和侧妃,没有品级一说,更没有什么需要在“正式场合”出现的必要,自然就没人规定他穿什么样的衣服。   所以他身为侍君,除了所有逾矩的不能穿以外,平日他穿什么倒是无所谓了。   那跨院的卧房里放着几套简单的便服,他就随便选了一套浅藕色的长衫穿了。   此时楼夜锋见主人回来,便按着向夏瑶临时请教的礼节道:   “属下给主人请安。”   “…………”   裴年钰左右看看:“谁把他叫起来的?”   夏瑶板着个脸应了。   裴年钰摇摇头:“以后莫要叫他,也不需要让他来给我请安什么的。”   随后他伸手将楼夜锋从地上揽了起来。   ……却没放手,依然将手揽在他的腰上。   感受了一下手底那腰肢劲健有力的热度之后,裴年钰揩够了油,这才心满意足地将手收了回来。   “早膳还没做好呢,你先回去再睡会儿。”   楼夜锋惊讶:“这,属下怎么可以……”   哪里有主人早早起来为他做吃的,而他已经醒了又去睡回笼觉的?   无论身为影卫还是侍君,这都太过了些。   裴年钰微微用上了命令的语气:   “夜锋,听话。昨天折腾完都不早了,你这才睡了几个时辰。”   “……是。”   于是楼夜锋就这么被主人重新按回了被窝里,心下颇有些惴惴。可他得了主人的命令,又不敢不睡,只好强行让自己陷入浅眠。   这边裴年钰估摸着火候差不多了,便回到了小厨房中。   鸡汤煮了有将近两个时辰,浓香渐渐从锅中渗了出来。这鸡肉没有烹饪过,他只取用鸡汤做卤汁,将肉都分给了下面的人。   那边的豆腐脑亦已点好,放在一个大陶盆里。   他又将油条下锅炸之,长条面块在油中渐渐膨松拉长,变成了金黄色。   做完这些,这顿看似简单的早膳才算完成。   “…………”   云韶绛雪几人在旁边看着,又露出了那种眼巴巴的神情来。   昨晚那顿,主人做的量实在太少,她们都没分到多少,只是尝了个鲜。而今天这顿,她们看得分明,这一大锅豆腐脑和一大筐油条,够许多人分的。   裴年钰盛出两大碗白花花的豆腐脑,分别浇上鸡汤卤汁。   他用的是影青瓷暗花莲叶碗,淡青色碗中的豆腐脑片片堆叠,凝白如玉,滑嫩如脂,随着步伐的移动在碗中轻轻晃着,看起来软烂之极。   而那纯白的豆腐脑上,鸡汤卤汁泛着油亮的浅棕色,点缀着香菇木耳的碎粒和细而整齐的鸡丝。鸡汤的香和山珍的鲜完美融入到一起。   再加上隐约几滴酱油作提味,被下面热气腾腾的豆腐脑瞬间蒸出浓郁的咸香来,丝丝缕缕欢快地窜入众人的鼻中。   周围的几人,并屋顶上隐匿的何岐,不由自主地都有些出神。   相较于王爷先前那些珍贵之极的山珍海味来说,豆浆做的豆腐脑和简单的鸡汤并不算什么高档的食物,并没有用那些只能王府和皇宫里见到的食材。   甚至在他们看来,这东西的排面都不够端上王府的餐桌的。   可这碗豆腐脑,偏偏光是闻香气便能知道是极好吃的。   这香气是如此单纯而直白地昭示着好吃两个字,足以让所有人都因此忽视掉它的不够排面。   就是这么简简单单的一碗豆腐脑,所有人的心中都因此而隐隐泛起了一个念头:吃下它去,便能得到极致的满足。   那仿佛是一种沁在温馨日子里的烟火香气,无关地位的高低,无关财富的多少,美妙的食物带来的愉悦,对众生一视同仁。   裴年钰盛了两碗豆腐脑,并一大碟炸得金黄松软的油条,预备着和楼夜锋一起用餐。   这次何岐没有再傻乎乎地跑下来要求试毒了。   他已经明白,以那几个影卫的手速来说,他老老实实地等着和他们一起分一杯羹的可能性还大点……至少他还能吃得到。   然而裴年钰刚想出门去叫楼夜锋,迎面就和人撞了个满怀——对面这人居然是运着轻功跑进厨房来的!   “嘶……哥,你把我鼻子都撞歪了!……”   裴年钰:“……?????”   他定睛一看,不是他那个弟弟是谁?   周围的人瞬间呼啦啦地跪了一片,裴年晟十分不耐烦地将他们都清了出去。   裴年钰自然是不用跪的,然而下一秒他的心瞬间便提了起来:   裴年晟竟然眼睛十分准确的便定住了桌上那碗豆腐脑!   他原本还想瞒几天他穿越的事来着,然而哪里想到,裴年晟竟然会这么不管不顾地闯进厨房来?   计划做出来不到一天,就破灭了。   而他并没有planB。   这可……   谁知裴年晟似乎知道他的顾虑,一个隐晦的眼神过去,示意他暂且别提。   裴年晟知道他的哥哥懂他的意思。   果然裴年钰与他默契如昔,暂且按捺下了心中的疑惑,没再作声。   裴年晟这边是下了朝过来的,本来是想先与哥哥谈谈关于穿越的事的,然而一进涵秋阁便是一阵鲜香扑鼻,他哪里还忍得住,直接就进了厨房。   此刻他看着那碗豆腐脑,双手撑着桌子,眼中竟然隐隐泛起了泪花,哽咽道:   “我一进门就闻见这香味了,我还在想,哥哥你做的会是什么。没想到,竟然是豆腐脑啊……我十八年没有吃过了……”   裴年钰:“…………”   这信息量有点大。   裴年钰想了一下,裴年晟今年二十岁,所以……他弟弟两岁就穿了过来?   随后裴年钰看着他弟弟的眼神变成了十二万分的同情:吃了这么多年大靖的食物,这是得有多惨啊!   然而当裴年晟颤抖着双手想去捧那个青瓷碗时,却忽然被裴年钰给拦住了。   裴年晟转头,颇有些不可置信:“哥?”   他哥不会连一碗豆腐脑都不给他吧!   裴年钰神色有些不自在:   “咳,那个,这两碗是我和夜锋的,你总不至于和病号抢饭吃……”   裴年晟直接打断了他:   “那我的呢?”   “我再另给你盛一碗就是了。”   裴年晟心里那个急的啊,若不是顾及帝王威严,都要忍不住揪头发了。   他忙问:   “不是,哥,你这另盛一碗有什么区别?”   裴年钰从柜子里拿了个黄釉牡丹戏蝶碗,盛了一碗豆腐脑端给他,而后淡淡地道:   “这青瓷碗是一对的,当然只能给夜锋用了。”   裴年晟:“………………………………” 第16章 日暖风轻昼睡馀   裴年钰用那个黄釉牡丹戏蝶碗给裴年晟盛好了豆腐脑之后,浇上鸡汤卤汁,随手递给了他:   “还是这个碗的颜色好啊,这颜色富贵,适合你的身份……”   裴年晟点点头,一边用炙热的眼神看着悄然出现的影卫林寒飞快地试毒,生怕他多耽误一秒钟,一边胡乱点头敷衍道:   “嗯嗯,富贵,土黄土黄的。”   “…………”   裴年钰无语:“小晟你懂不懂欣赏,这碗也是有点年头的,你看这碗的釉色,你看这碗的胎质……”   裴年晟这个从来都没什么艺术细胞和审美情趣的人,哪里会听他哔哔,这么多年来早都习惯了在兄长点评这些东西的时候……左耳进右耳出了。   林寒试毒很利落,并且只舀了一小勺出去,规规矩矩的。裴年钰看在眼里,心想,比何岐那货靠谱多了。   走完流程之后,裴年晟便迫不及待地开始用勺子将豆腐脑往嘴里添。   那久违的鲜香滑嫩的豆腐脑甫一入口,他的理智便断了线,如同脱缰的野马一般,直接把碗捧了起来一勺接一勺地往嘴里添。   几秒过去,那碗中已经没了一半。   “………………”   裴年钰目瞪口呆。   他看了看旁边站着的林寒,一副眼观鼻鼻观心的样子,悄悄戳了戳裴年晟:   “小晟你……你注意点形象啊!”   他虽然知道他这个弟弟在他面前从来不端着架子,一向以最真实(放飞)的面目以示,不过平时面对其他人的时候可是一向很威严的。   不过二十岁的年纪,裴年晟那阴沉沉的面容一端,往龙椅上一坐,那些个手握重权的老朝臣们心下便是一抖。   帝王的行止威仪,他一向拿捏得很好。   不过此时裴年晟正狼吞虎咽中,闻言头也不抬,依旧埋首在碗里,含含糊糊地回道:   “林寒又不是外人。”   “……好吧。”   不一会儿裴年晟就将那碗豆腐脑一扫而空,他将目光转向锅里:   “再来一碗……”   裴年钰皱眉,到底还是拦住了他:   “你吃这么急对胃不好,别撑着了。4你这尊贵龙体可不能出什么岔子。这样吧,我也还没吃早饭,你去前院的毓清斋先等会儿,我让茶房去弄点点心小菜什么的给你配着,你慢点吃。”   毓清斋在涵秋阁的前院,是王府的书房所在,他们兄弟二人平时议事便在此处。   裴年晟愣了一下:“那你干嘛去?”   “我当然是陪楼夜锋一起吃啊,他现在这身份又不能跟你同席……”   裴年晟表情顿时有点裂:楼夜锋、林寒他们虽然说是影卫,可他们当年在宫里商议事情的时候也都是熟得不能再熟了。   即使侍君这身份确实和他天差地别,不能同席也是理所当然,可对于裴年晟来说哪里会在乎这些,而他也心知肚明,他的哥哥肯定也知道一点。所以……   他哥就是想名正言顺的摆脱他这个电灯泡吧!   这理由实在找得不走心。   裴年晟心中大为摇头,不过也没强求,而是带着影卫去了毓清斋。   裴年钰吩咐丫鬟们将早膳端到了楼夜锋的屋子去之后,本想直接去找楼夜锋,然而他眼角无意中捕捉到了几条黑色的身影——是值夜的影卫该换班了。   于是他转而做了个手势,将何岐和那几个影卫唤了下来。   “先不必忙着去换班,你们守了一夜也辛苦了,和绛雪他们一起喝碗豆腐脑吧。”   那六个黑衣影卫从来没有过被主人这般说过话,一个个半跪在原地,动作局促,颇有些不知所措。   而何岐却是愣了一下,他没想到主人居然对他大方了一次……   事实上,对于裴年钰来说,何岐怎么也是将要上任的影卫统领,他自然没有必要刻意为难何岐。   随意摆了摆手,让那些谢恩的影卫平身之后,裴年钰便直接去了楼夜锋的屋子中。   他推门进去时,楼夜锋已经摆好了碗筷,端端正正又恭敬地地坐在了桌前。   秋日的阳光微暖,斜斜地照进屋中,将穿着素色长衫的楼夜锋映得轮廓柔和。   一室静谧,裴年钰忽然心中有感。   这是他第一次体会到,有人在桌前等着自己来一起用饭,而他……还是对自己一心倾慕之人。   ——如同旧街深巷里那些寻常的夫妻。   这是一种名为陪伴的感觉,裴年钰忽然觉得,自己似乎有些爱上了这种平淡却恬静的氛围。   “主人,您来了。”   裴年钰眼疾手快,按住了正欲起身行礼的楼夜锋,而后随意地拿起筷子,道:   “夜锋,你现在身份上与我亲近了不少,怎地礼节上反倒更生分了?”   楼夜锋未答,而是反问道:   “主人,属下未曾想到……您要与属下一同用膳。”   裴年钰笑了笑:“本王与王妃同席用膳,乃是天经地义,如何就不可了?”   楼夜锋听得“王妃”二字,顿时呼吸一窒,眼神略略移开,脸色微红:   “主人此言未免有谬,属下不过一介侍君,如何又能与王妃同理……”   裴年钰看着他的“王妃”,心情大好,而后十分理所当然地道:   “现在王府内既没有王妃亦没有侧妃,本王的同榻之人只你一个,你自然便是行王妃之职了。”   “好了别废话了,再不吃就要凉了。”   楼夜锋只好乖乖的拿起筷子,十分小心翼翼地将饭食吞了下去,似乎生怕主人觉得他的吃相不甚雅观。   而实际上,楼夜锋吃东西的动作虽然算不上什么风雅从容,却是极为认真。许是被这美味所吸引,他一时竟忘了先推辞谢赏。   而这恰恰让裴年钰心满意足。   裴年钰一边吃,一边慢悠悠地拉出来系统界面。   经过早上起来这一顿操作,美食值已经积累到了两千多,不过他目前依然不知道这东西有啥用。   而那两个即时事件也完成了。   “勤劳早起的你选择了鸡汤豆腐脑作为你的早餐,并且将豆腐脑分给了其他人,获得了由衷的赞美。”   “奖励:各品种豆腐乳制法大全。”   “因完成良好,另有附加奖励,可选择是否领取。”   “奖励:臭豆腐制作工艺。”   裴年钰:“……………………”   行吧,这是跟豆腐过不去了是吧。   臭豆腐他未必会做,毕竟搞得整个王府里飘这种味似乎不太好。不过豆腐乳这东西倒是酱菜里很重要的一味,这奖励虽然小,看起来还不错。   他在脑海中吸收了大全的信息,而暂时没有选择将实体书拿出来。随后他看向第二个:   “油条是豆腐脑的经典搭配主食。你突发奇想,成功地做出了这款大众的美食,并且将简单方法以示意的方法传授给了他人。”   “奖励:各式灌汤包做法大全。”   灌汤包……灌汤包是个好东西啊!   大靖朝目前的包子,只有拿一个面饼将肉馅团成一个团的吃法,甚至连素包子都没有被发明出来。理由很奇葩,是因为素馅一蒸就漏水,人们嫌麻烦,于是从来不包素的……   一想到那薄薄的皮中包裹着热烫的灌汤鲜肉,裴年钰二话不说就领了奖励,并且决定,明日的早餐便是这个了。   在他领完了即时事件的奖励之后,界面右侧忽然一闪。   裴年钰向那里看去,发现右边原本空空荡荡的任务栏里居然出现了一个任务:   “任务:”   “你虽然可以随意做自己想做的事,但你身为王爷,你的一言一行皆会被下属所揣摩。王府中的尚膳总管已经因为你的两次小试牛刀而心生惶恐,并且同时也有着一些的疑惑与不服气。请用你的厨艺说服他,从而可以名正言顺地为自己下厨做饭。”   “奖励:中式酱菜与调味料制法大全”   裴年钰看见那个奖励,顿时一惊。看起来,之前那种顺手完成的即时事件,奖励都是未知的,而且都是些小菜谱小食谱之类的。   而这需要自己主动去做的任务,奖励却是已知的,并且看起来非常丰厚。   中式餐饮的调味系统复杂之极,而大靖朝目前有的调味品实在有些单调。他之前是美食博主,不是搞食品原料化工的,所以对于一些调味品究竟是用什么东西做出来的、做法又如何,他并不知之甚详。   如果能拿到这个奖励,那么将极大的弥补烹饪调味手段的空白。   他看了一下,这任务没有时限,失败了也没有惩罚,于是他毫不犹豫地就领了。   反正完成起来也不难,虽然看起来比之前的“即时事件”要复杂一些,但是这完全挡不住他对于奖励的迫切心情。   吃过饭后,裴年钰差人将碗碟收拾了,正要出门去找裴年晟的时候,却忽然被楼夜锋给叫住了。   他自然不会恼,而是面色柔和地问道:   “怎么了?”   楼夜锋斟酌了一下,忽然跪地道:   “主人,您的……已解,若要行房事已经无碍,您……”   裴年钰心道,他莫不是被自己的那句“王妃之职”给吓到了?于是他轻笑一声,将他从地上揽起,道:   “此事再说吧,你身上的伤总得休养一段时间才好,我怎么会在这个时候……”   趁着楼夜锋尚未完全起身,他忽然凑到了楼夜锋的耳边,距离极近地道:   “……和你做那事呢?那岂不是欺负你了么?”   其实裴年钰除了这个原因以外,更重要的原因是,他目前尚且没有静下心来想过自己对楼夜锋是什么样的感情。   若说好感,必然是有,可再深的东西,他现在并不确定。   作为一个负责的男人,他在确定自己的心意之前是不会动楼夜锋的,哪怕他憋了这么多年的身体确实有需求。   平时逗逗他也就罢了,但让他再一次心甘情愿的交付身体这种事……   他总觉得,自己尚未明确心意的时候,楼夜锋却是一直喜欢自己的,那么自己趁机要了他,未免是占他便宜了,他自然不耻这种行径。   而楼夜锋听到主人如此说,他的脸颊腾地就红了,主人的暖热气息轻轻拂在他的耳畔,带着微微的湿意,直撩得他心中慌乱,袖袍下的手指紧紧地攥住了。   甚至他紧张到,连自己想说的完全不是这个事,都给忘了个一干二净。   他原本是想说主人您桃花蛊已解,可以纳妃纳侍妾了,然而被裴年钰这么一逗,全然忘了。   等他想起来的时候,却发现主人已经出门去了,只好作罢。   …………………………   毓清斋书房中。   “啧,和夜锋一起吃饭果然不一样,竟然用了这许久。”   这边裴年晟吃得依旧飞快,所以对于他哥这种吃个饭还要磨磨唧唧卿卿我我的人来说,他表示强烈的谴责。   “咳,抱歉,刚刚和夜锋说了会儿话。”   “没事,来,咱们说正事吧。”   “嗯。”   裴年晟将林寒唤过来:   “让所有影卫离开书房,我和兄长有机密事项要说。”   影卫们常年听主人们商议事项,保密已经是最基本的职业操守,同时泄密亦会遭到严格的惩罚,严重者直接视作谋逆。   通常情况下,裴年晟不会让影卫全都清场。   所有影卫都离开,这是这么多年来极少出现的命令。   裴年钰却表示很理解。   他们要交换的情报自然是跟穿越有关的,而这种事的保密程度,再谨慎也不为过。   不是说他和裴年晟信不过林寒,而是林寒再敬业,他终究是个人,不是机器,万一江湖上有什么他们所不知道的药剂或是毒蛊,能迷惑心神,使人吐露信息呢?   因为未知,所以谁都不敢做这个保证。   穿越这种事比其他的密谋之类的还重要些,更何况是一个穿越的皇帝,这要说出去是会天下大乱的。不怕一万,就怕万一。   但林寒又哪里知道。   他听了这命令,待其他影卫都撤出去之后,他却没动,而是看了一眼裴年钰,颔首道:   “主人,属下虽不知主人有何机密要事,不过裕王殿下此时已身负绝顶内力,远胜于您。情况与先前大不相同,即便主人您信任裕王,属下却不敢做此保证,属下……恕难从命。”   裴年钰:“……………………”   他有些无奈,这林寒比楼夜锋可是古板多了,明明他和林寒都是老熟人了,他依旧这么一本正经地当着自己的面说着如此不信任的话。   而裴年晟则是皱了皱眉,对于林寒的固执微微有些不悦:   “林寒你不必如此过于谨慎,兄长不会害我。并且今日之事确实重大,不能让第三个人知道。”   林寒依旧未动,静静地看了裴年晟一下,而后忽然跪在了他的旁边:   “主人,您与裕王殿下谈事无妨。属下就在这里守着,不会离开。主人若心有顾虑,待您谈完了事情,一剑将属下处死便是。”   随后他解下了腰间的佩剑,恭恭敬敬地放在了桌上,就在裴年晟的手边。   裴年晟的脸色一下子就黑了。 第17章 本是洪荒劫后遗   裴年晟万万没有想到,林寒居然会这么刚,在自己已经明确表态的情况下,仍然不打算遵命。   屋内的气氛一下子便凝固了,裴年钰有些紧张地看着两人。   裴年晟面沉如水,微微眯起了眼睛,目中闪一道厉色:   “林寒,你这是威胁我?”   林寒垂首,声音不带半点波澜:   “属下不敢。”   却并没有半点退让的意思。   裴年晟怒了,猝不及防地一拍桌子,将桌上的茶碗都震了三震,阴沉沉地道:   “林寒,你别以为你跟了我多年,我就真的不敢杀你了。”   裴年钰听他这么说,心骤然提到了嗓子眼上,惊讶地转头看着裴年晟。   他知道裴年晟从来与他的行事风格大为迥异,对他而言,亲近的下属若是有什么逾矩之举,参照楼夜锋,他的底线就是……没有底线。   而裴年晟则完全相反,裴年晟自有一套他自己的驭下手段,对待不同的属下,他的容忍底线高低也不尽相同。   如果有谁碰了这条线,不好意思,直接Game Over吧。所有被裴年晟拉进黑名单里的人,政治生命就到此结束了,没有第二次机会。   最最重要的是,裴年钰知道,裴年晟对于有人威胁他一事,容忍度是极低的,可以说一点就炸。   曾经有两三个先帝老臣在裴年晟即位之后,由于新政分不到一杯羹而不满,暗地里搞了几番动作。后来裴年晟约他们谈了一次,谈崩了,那几人似乎是拿了什么事情来威胁他。   裴年晟气得不行,第二天便直接把他们给查办了。   而现在……林寒的所作所为是如此直白,在裴年晟的底线上来回试探。   裴年钰知道,他的弟弟如果真的动了杀心,就不会留手了。   事实上,裴年晟冷着脸说那句“你以为我不敢杀你”,也不过是吓他一吓而已。他真的不信林寒会能舍得自己对他的这么多年的这份信任。   然而裴年晟却失算了。林寒听见那句话之后,半点反应也没有,只应了句:   “……是。”   空气中静默了两秒。   裴年钰下意识地攥紧了杯子,暗暗为林寒担心,而裴年晟则是一下子就爆发了。   他一把拿起了桌上的佩剑。   就在林寒以为主人要将那剑□□的时候。裴年晟却忽然一脚踢出,直中林寒胸口。那一脚中带了三分内力,林寒又未作抵抗,竟是直接将林寒踢飞到门外。   裴年晟暴怒:   “是你大爷啊是!来人,把他给我带下去!”   门外呼啦啦窜出来好几个黑衣影卫,一边点了他穴道,一边将他拖了出去。   裴年晟见人终于走了,低头看了看手里的剑,一抬胳膊,直接扔了出去,乒乒乓乓地掉在院子的地上。   立马又有影卫来捡林寒的佩剑。   裴年钰:“………………”   他不慌不忙地喝了口茶,顿时放下了心来。   裴年晟他能发这么大火,说明是没有真生气。他真生气的时候,神情总是平平淡淡的,上下嘴皮一张一合便直接取了人性命,对于罪魁祸首根本连半点感情都欠奉,嫌浪费时间。   现在裴年晟这又拍桌子又怒吼的,反倒说明林寒必然无事,甚至连真正的责罚可能都不会重到哪里去。   裴年晟转回屋中,愤愤地道:   “这小子又欠收拾了。”   裴年钰优优雅雅地端着茶,笑而不语。   “算了,回去再收拾他,哥我先和你谈事情。”   ………………………………   这边林寒被带出去之后,穴道被点动弹不得,便老老实实地跪在了毓清斋的门口外面。   周围的几个黑衣影卫见向来得主人信任的林寒,此时却被主人如此凶了一顿,都有些惊惧,不敢上前问原委,一个个都没说话。回了暗地里值守的地方去。   里面主人和裕王在议事,他便静静地跪在此处,等主人出来之后再处置他。   然而不一会儿,一个穿着藕色长衫的人出现在门口。   “林寒?怎么是你?”   林寒微微抬头看去,淡淡地道:   “楼夜锋,你来此处做甚?主人吩咐了,不让任何人进去。”   楼夜锋道:“我方才听得陛下发怒的声音,便过来看看,却没想到是你,你这是……怎么了?”   其实他是怕陛下发怒的是对象是裴年钰,才过来看看的。   林寒摇了摇头:“无可奉告。”   顿时有些冷场。   楼夜锋也不在意,只抱臂静静等着主人。毕竟他现在是侍君,理应随侍左右,哪有独自在屋里睡大觉的道理。   这边林寒见楼夜锋不打算走,忽然问道:   “楼夜锋,你现在一点内力都没有了?”   楼夜锋对他已经知道这事毫不意外,不过他不置可否:   “其实也不尽然。我之前被关起来的那一个月里,闲着无事的时候试着重新练起来,倒也让我练了些微内力出来。”   “我用的那秘法仅仅是抽空内力,并不会损伤丹田。”   林寒皱了皱眉,又问:   “就算你能重新将内力练回来,等练到之前的水平,你怕是得有五六十岁了吧。”   楼夜锋笑道:“经脉已开过一次,重练内力自然比第一次练要快些。我估摸着,到年底差不多能恢复十分之一左右吧?”   现在已经是深秋,到年底不过两三个月。如果都按这个速度,恢复内力不过是几年的事。   林寒默然。   他知道楼夜锋是武学上的天才,可他也未曾想到,楼夜锋在武功方面的,一直都在不停地打破他的固有认知。   “不过,林寒你问这个做甚?”   林寒沉默了半晌,才道:   “楼夜锋,你……不后悔么?就算以后能恢复内力,可你现在也……只能做一介侍君了。”   楼夜锋摇了摇头:   “侍君怎么了,主人但凡能用的到我,我便欣喜之极了。更何况……”   他想起今早主人对他说的那些个略带轻佻却又柔情的话语,嘴角勾起了一丝笑意:   “侍君也没什么不好的。”   随后楼夜锋便没再多说。他对主人的那些感情,拿去给向来古板的林寒说……未免会是个反面例子。   林寒有些不解,还待问一句,思绪却忽然被一声清脆娇俏的少女声音打断了:   “咦,林寒,你怎么跪在这里?”   楼夜锋转头看去:   “绛雪,你来做甚?”   绛雪两手分别稳稳当当地托着两个瓷碗,碗中的罗宋汤分毫不晃,递给了楼夜锋一碗:   “刚刚云韶姐姐试着按主人的方法又做了一遍,然后让我拿来给你尝尝,看还差在哪些地方?”   云韶的一点心意他总不好拒绝,于是楼夜锋点点头,接过那碗罗宋汤利落地吃了进去。   他很快就吃完了,将碗放在一旁,那边绛雪却是轻功一跃上了墙头,而后坐在墙头上,一边慢悠悠地吃着,一边讽刺林寒。   “咦,怎么林大统领也有犯错的一天呢……”   她和林寒的不对付由来已久,绛雪是五六年前被裴年钰和裴年晟二人在大雪中捡回来的。   彼时对于绛雪那个适合练武的特殊体质,楼夜锋认为可堪一造,林寒则认为……绛雪已经有□□岁了,再练武已经有点晚了。   所以最后绛雪就归了裴年钰。   而她对于林寒看不起她的这一幕记得可是十分印象深刻,后来她武功半成、与何岐能打个平手之后,见到林寒便要拿这事来讽刺他几句。   林寒见她日常来怼自己,目光偏转了过去,不理她。   对于林寒来说,绛雪这种仗着主人宽容就性子有些放纵的小姑娘,实在不算一个合格的影卫,他并不想与之多言。   然而绛雪还不打算放过他。   她将她的内力以阳炎之法倒运,手中碗里的罗宋汤汤顿时开始蒸腾、冒泡,清爽的酸甜气息顿时弥漫了出来。   林寒早上还没来得及吃饭便被罚跪在这,闻见那道暖心而舒适的味道之后不禁胃中微微一抽,将头转回去,目光一凝:   “你手里端着的是什么?”   绛雪嘻嘻一笑,两只脚丫子晃来晃去,一边用勺子轻轻磕在碗上,发出清脆的声响,一边故意做美味状:   “不告诉你,这可是我们主人发明出来的好吃的,哪里轮得到你。唔——真好喝啊——”   林寒:“………………”   那味道被她的内力一蒸,顺着他的鼻子不停地往里进。   虽然影卫挨饿的本事很强,可那是对于平常饭食来说的,他们忍着几天不吃也无妨。可此时对于这闻所未闻的汤品,他只觉得那道开胃的气息是如此勾人,心下竟然第一次对吃食产生了渴望之心。   然而他被点了穴道,连逃开不看都做不到,看了看在他面前正吃得欢快的绛雪,他的表情顿时有点纠结起来。   最后还是楼夜锋看不下去了,对绛雪道:   “绛雪你都嘴上讨他便宜了,何必再这么欺负他呢……”   绛雪淡定回道:“楼统领,你现在不是统领,命令不动我啦。”   楼夜锋:“………………”   好在绛雪也是很快就吃完了,大发慈悲地决定放过林寒,而后端着两个碗回了云韶的小厨房。   “呃……这个……”   楼夜锋有点尴尬,这人家在这跪着,结果绛雪跑来吃吃喝喝一通,实在有些不地道了……   “咳,这道汤叫罗宋汤。林寒你下次过来的时候,我让云韶再给你做一碗。”   谁知林寒的神色却慢慢黯了下来,垂眸看着地面,也不知道在想什么。   半晌,他忽然道:   “谢谢你的好意,不过我可能……未必有机会尝到了。”   楼夜锋抿了抿嘴,没说话。   “我今天把主人气得不轻,我……不知道主人会把我怎样……”   楼夜锋拍了拍他的肩膀,语气十分轻松:   “没事,只有你还有一口气在,裕王府的厨房就永远为你敞开,甚至你就算临刑之前想喝一碗,兄弟我也会给你送到刑场的……”   林寒:“??????”   …………………………   且不说外面那几个影卫在闲聊,这边裴年晟却是一进门就开始说正事:   “哥,别的先不说,有一件最重要的就是……你身上那个墨翠的玉佩。”   裴年钰将那玉佩拿出来,才发现已经裂了。   “咦,这是……难道是什么开过光的东西,为我挡了灾么?”   裴年晟摇摇头,神色严肃:   “哪里是开光这么简单,以我的猜测,这分明就是上古的修士遗留下来的一件东西。”   裴年钰惊讶地看着他。   “大靖与咱们那里的文明发展历程并不一样,这个你也知道。我自从穿来之后就一直猜测,这里在很早很早以前大概是个修真的位面,几万年前的洪荒时代吧。”   “个体的武力强大却似乎没有让文明强大,关于洪荒时期的历史记载几乎没有。直到洪荒结束,灵气退化,由修真退化到了高武水平,算是修真的末法时代。然而个人力量的衰减却带来了智慧的进化,由此,这片大地上出现了刀耕火种的文明。”   “而几千年之后的现在,我估摸着灵气已经退化到低武时期了,你看那些影卫的轻功也只能借力飞檐走壁,并不能凭空飞起来……与此同时,人类的文化创造力和科学技术上的智慧却越来越强。”   “以我对这个世界现有生产力的预测,恐怕再有个几百年,武力将会彻底衰落——而文明也差不多该进入工业时代了。”   裴年钰这还是第一次听裴年晟说出他对这个异世界的认识,不由得沉思起来,半晌才反应过来:   “那这跟这枚玉佩有什么关系?”   “这玉佩是母亲留下来的,我也有一块,并且在我穿越的时候也碎掉了。里面存放的是一段类似于高级神识的东西,在碎掉之后就会寄存于你的体内……你可以理解为,护身符,或者说,金手指。在你有着强烈的需求的时候便会现身。”   “那么,哥哥,我所说的重要之事便是这个了,你现在只需要心中默念你最强烈的愿望,就可以激活……”   裴年钰沉默了,他忽然道:   “我好像在昨天已经激活了……是不是一个系统?”   裴年晟惊讶:“这么快?!不,不一定是系统,准确的来说这可以是任何形式的金手指,他是根据你的意识来决定的,你想要一个神兵利器或是一本绝世的功法,都可以。”   裴年钰沉思了一会儿,道:   “……这东西,化形之后,还能退货重新改一个么?”   裴年晟愣了,心中隐隐有些不妙:   “不能改了。你化形的是什么系统?”   “呃,一个美食系统……”   裴年晟顿时无语凝噎,一脸的不可置信。   裴年钰看着他的表情,忽然心中也隐隐有些不妙:   “你选择的金手指化形是什么?”   “集政治斗争、兵法策略、发展建设于一体的……千古明君系统。”   裴年钰:“……………………”   他想起了他那个系统的咸鱼般的任务。   同样是系统,这差距有点大吧!   他有些气愤地道:   “为什么你那个系统就这么霸气……”   裴年晟比裴年钰更无语:   “我都说了这东西是根据你的强烈需求的意识来化形的,我以为你昨天清醒我今天来跟你说这事就来得及,打算让你选好方向再激活的。”   “问题是我哪里会想到,这一个晚上的时间你就已经对美食馋成这样了啊……!美食系统……噗嗤……”   裴年钰脸黑了,一拍桌子:   “你这意思就是说我是个吃货是吧!”   裴年晟耸了耸肩:   “是不是吃货,哥你心里没点数么。”   “……………………” 第18章 今生有愿期重逢   裴年晟叹了口气:   “算了算了,美食系统就美食系统吧。好歹是在大靖这种地方也挺需要的。表面上看似乎对国家建设没有什么明显的帮助,不过哥你要是在大靖发展美食行业的话,我估摸着能搞一波餐饮业。”   “这二十几年来大靖的粮食产粮很富足,也没有战乱,我上次偷偷去冀州乡下调访的时候,能看得出来百姓手里都攒了不少财产。所谓民以食为天,如果说大靖的餐饮业能发展起来的话,能额外拉动不少内需……”   裴年钰对于他弟弟三句话不离“发展”“建设”已经习惯了,于是他听得十分敷衍:   “我倒是没有你想得这么多,能先让我自己吃上正常的食物就好了……然后再把那些正常的烹饪方法流传出去,顺其自然就行。”   裴年晟点点头,又问道:   “那你这个系统的运行状态,是什么样的?”   裴年钰将那几个咸鱼任务给他复述了一遍。   他沉吟了一会儿,慢慢猜测道:   “跟我想象的差不多……哥,我说一下我的想法。这个金手指既然大概率是由上古的神识所化,之所以是‘系统’的形式,只是因为你我都下意识地认为金手指等于系统,毕竟上古时候又没有系统这种说法。”   “那么这就意味着,这个系统并非是那种真正超脱法则、无所不能的系统,它的运转和为你提供的‘奖励’,都是需要遵循能量守恒的……暂且称之为能量吧。”   “能量从哪里来?我倾向于认为是,收集信念之力转化为可供系统使用的能量。”   “——比如我的那个千古明君系统,我在系统的帮助下,做出符合明君的事,比如推行出利国的政策、搞出利民的发明、平衡各方势力使政局稳定向上,都算。做这些就能收集‘明君值’,从而用明君值来兑换更多我需要的东西,或者开放更多的功能。”   “而你那个美食系统……估计就是靠用美食征服别人,让别人感受到美食的力量来收集信念之力的吧。”   裴年钰恍然大悟:   “我说怎么你登基才三年就搞出这么多事情来,原来你这是急着搞能量去了……话说,你弄这些政策弄得这么急,真的不会出什么问题吗?”   他对裴年晟的决策虽然不感兴趣,也不会去插手,但是他对弟弟的安危却是很关心的,他可不希望裴年晟因为急于求成导致什么难以挽回的路局面来。   “我自然是权衡过后才会决定推行与否的,当初会化形这个系统的初衷也是因为我想在那种残酷的环境里活下来而已。我又不傻,不可能为了一心给民谋利而把自己也搭进去。”   “再说了,我做决定之前都是有系统给评估过风险的,哥哥不必过于担心,连这点都做不到的话,那这金手指还有个卵用。”   “唔,小晟你自己心里有数就好,我就不多言了。”   然而随后,裴年晟却是露出了一种贼忒兮兮的表情:   “不过,哥哥你不必对你的系统太灰心了,这才激活了一天而已,后续你积累的能量多了,肯定还会开别的功能,到时候能量就会如同滚雪球一般,呈几何倍数增长了。”   裴年钰不置可否:   “其实……我即使没有这个系统,也不是不会做好吃的啊……我上辈子就是个美食博主……”   裴年晟眼睛刷地就亮了:   “原来哥哥如此厉害,你有所不知,我刚穿来的时候对这里的食物真的是……难以忍受,不过那时候我哪里敢露出半点异常来,只好将就着吃了十几年……”   裴年钰十分疑惑:   “那等你登基之后,你没有试着自己做吗?你那些发明都搞了不少了,这个就更无所谓怕暴露了吧。”   裴年晟一脸的一言难尽:   “……我不会做饭啊,只会在泡面里放菠菜……”   裴年钰:“…………”   “我上辈子在大学之前是个家境不错的,学的专业是计算机,后来自己创业了就更顾不上做饭了……对了,哥哥前世是学什么的?”   “我么,我从小在孤儿院长大,自然做饭什么的都会,后来大学学的营养学专业。”   裴年晟却在听到这句之后,忽然起身撑着桌面,急切地问道:   “……孤儿院?”   “是啊,怎么了?”   “那你上辈子是不是也有一块一模一样的玉佩?”   裴年钰愣住了:   “你怎么知道?!难道说……”   裴年晟忽然重重地呼吸了几下,而后上前一把将他的哥哥抱了个满怀:   “哥……对不起……上辈子我和父母找了你好久,也没能找到你……”   “………………哎小晟你轻点抱……勒死我了……”   裴年钰表情有点裂,这是什么狗血的剧情……   “所以,我们上辈子也是兄弟?”   裴年晟重重地点了点头,声音有些哽咽:   “哥,你知道么,我上辈子最大的怨念就是没能找到我的亲生哥哥就穿了。到了这辈子,我跟你相处了十几年,你对我这么好,我一直以为这是命运给我的礼物,把上辈子没能享受到的东西在这辈子给了我。”   “后来你昏迷的那段时间里,我每天都在担心,我怕来了个外来户把你的身体占了,不再认我这个弟弟。却没想到……竟然,竟然……是个最大的惊喜。”   裴年钰的心情也有些复杂。   他上辈子渴望了二十多年的亲情,没想到却在这辈子收获了……还是个双份的。   他轻轻拍了拍裴年晟肩膀:   “既是如此,那岂不是很好么。”   裴年晟点点头,却忽然想起来什么一般:   “对了,哥哥,那个玉佩是一对双生玉佩,所以我这个系统在某次完成任务之后,奖励了一个部分权限共享的功能,前提是对方得有权限入接端口。”   “那时候哥哥你的玉佩还没有激活,我这个功能也就没办法用。现在终于可以共享给你了。”   说完他目光上移,显然是在操作着他的系统,不一会儿,裴年钰这边便收到了一声提示,显示获得权限成功。   “哥,你那里显示的是什么权限?”   裴年钰仔细看了看:   “唔……是可以看到身边人对自己的忠诚度或者友情度什么的。小晟,你在我里是亲情值100。”   裴年晟点了点头,告诉他怎么用:   “100就是满值,代表此人0%的几率会对自己做出不利的事情。忠诚度同理,只要是正面的情感分类都可以这么算。”   “对了,那我在你那里的忠诚度呢?”   “零啊。”   “…………”   裴年钰吓了一跳:“怎么会是零?”   “亲情值是满的啊。哥,你在穿越之前对我的忠诚度还是10,亲情度是100,等你穿过来之后……忠诚度就彻底变成零了。”   “呃……”   很明显,是因为这个来自现代的灵魂将那一点点仅存的君臣身份有别给抹去了。   “小晟你……你不介意吧?”   裴年晟静静地看着他:   “我当然不介意。哥哥,我从来就没有把你当臣子看。”   “……谢谢。”   裴年钰想了想便明白了,如果裴年晟会介意此事而对自己有防范心理的话,那么这个系统上就不可能显示100的满值。   小晟他既然敢把这个功能共享给自己,就说明他对自己确实是一片赤诚之心的。   ………………………………   话题说得差不多了,裴年钰看看天色,已近正午,便问道:   “小晟,你还不回宫吗?”   裴年晟是下了朝才过来的,说话的功夫已经到了午膳的点。   然而裴年晟的屁股坐在那黄花梨太师椅上,半点都不带挪动的:   “哥,你看,这都到吃饭的点了,你是不是……意思意思?”   ……原来是要赖在自己这里蹭饭了啊。   裴年钰秒懂。   他抱臂看着裴年晟:   “意思意思?是怎么个意思法?”   “咳,是这样的,哥你难道不想着赶紧升级你的系统吗!多获取点能量,说不定以后会有什么惊喜功能开放呢……”   裴年钰若有所思:   “我觉得你说得很有道理……这样吧,你就在这等一会儿,我去做点吃的,咱俩一块吃吧。”   裴年晟眼中闪动着喜色:   “好的,不知哥哥今天准备露哪一手?”   “早上点的豆腐正新鲜着,就麻婆豆腐盖饭吧。另外还有熬好的鸡汤,再加一道开水白菜,做汤菜。两个经典川菜。”   裴年晟自然无比期待。   麻婆豆腐自不用说,并不复杂。只是原版开水白菜的高汤工序极多,不过裴年钰这会儿只简单做了做,用已经熬好的鸡汤,煮上肘子、鸭肉、再放点香菇进去。   汤吊了半个时辰不到,其他的亦已做好,他便命人将东西一并端去了毓清斋的东边厢房。   裴年晟看着那木质的食盒里已经隐隐透出啦香味,顿时食指大动,刚想掀开盖子,却被裴年钰把手给拿开了。   “等一会儿。”   裴年晟一脸懵:“为什么?”   裴年钰沉默不语,眼神看向一旁,似乎在思绪纷飞。   “好了。”   裴年晟赶紧掀开。   两碗麻婆豆腐盖饭,一盘开水白菜。   盖饭上浇着满满当当的麻婆豆腐,红彤彤的豆腐块夹杂着散落的肉碎,香辣火热的气息如同欢快而跳动的音符,迫不及待地扑鼻而来。   暗色的辣椒酱汁缓缓流淌而下,渗在雪白的米饭上,将晶莹的米粒染上了鲜香。   而放在一旁的开水白菜则反其道而行之,豆青釉莲纹碗中盛着淡金色清清亮亮的汤,如同一汪清泉般平静而清澈。   碗中心码着整整齐齐的十几颗鲜嫩鲜嫩的白菜心,菜心由润白转向浅淡的鹅黄色,柔和醇厚的高汤汤汁浇淋在菜心上,晶莹欲滴。   裴年晟心花怒放,刚想提筷子,却又被按住了:   “……又怎么了?”   裴年钰巍然不动:“等一会儿。”   “等什么??”   “你先看,看五分钟。”   “我………………”   裴年晟一下子就把话噎住了,他简直一头雾水。   他万分不情愿地将筷子放了下来,十分艰难地开始让自己的眼睛盯着这两道菜看。然而……   “不行了,哥,你这简直就是酷刑!!我怎么不知道你居然还有抖s的爱好呢?”   裴年晟心里急成了热锅上的蚂蚁,这只准看不准吃是怎么个意思?   “唔,可以吃了。”   裴年晟再顾不得形象,狼吞虎咽起来。   然而裴年钰却没动筷子,而是先看起了他的系统,并且露出了一种蜜汁满足的笑容。   “果然如此啊……”   裴年晟怔了一下,心下略微泛起不妙:   “什么果然如此?”   裴年钰笑得越发开心了:   “是这样的,你不是刚才让我多多赚美食值么,于是我做了个试验。   “我发现,在吃到美食值之前的期待心情是一个系数,期待越高,那么最终吃到美食的时候所产生的美食值就越高。”   “——小晟啊,我得感谢你为我一波贡献了两千多美食值,简直美滋滋……”   裴年晟:“?????” 第19章 感君知尽平生意   两人吃饱喝足之后,一边喝着饭后茶,一边闲聊。   “那么,哥哥接下来有什么打算?你的桃花蛊已经解了,大可不必每天都关在这府里画些劳什子了。”   裴年钰也是如此作想的:   “嗯,以前那是迫不得已,只能尽量少与外人接触。现在的话,我或许会多出门逛逛,然后再完成一下我上辈子的梦想。”   “什么梦想?”   “嗯……开个甜品店早餐店什么的吧……如果有钱的话就开个大酒楼。上辈子实在开不起……”   裴年晟无所谓地笑笑:“哥你现在想开什么都行,我全力支持。但是……”   他似乎想到了刚刚裴年钰非常残忍地按着他不让吃的那一幕,顿时浑身微微一抖:   “咳,那个,哥你没必要为了美食值这么……”   裴年钰笑而不语:   “如果按你的推测,这美食值能换不少好东西的话,当然不赚白不赚了……”   完了!这大靖朝的京城马上就要被他哥祸害了……   ——这是裴年晟现在心里的全部想法。   然而裴年钰却完全没察觉到裴年晟的心理活动,又自顾自地说道:   “这是其一。第二件事就是……”   说到这里,裴年钰似乎想到了什么美妙之极的事情一般,面色渐渐柔和下来:   “我想……试着谈个恋爱。毕竟这是我两辈子都没能体验过的事情。”   裴年晟愣了一下,随即反应过来:   “你是说,楼夜锋?”   “自然。”   裴年晟凑近了问:   “对了,你和他……到底怎么回事。你既然都收了他做侍君了,这是就定下来了吗?可你还不知道他是不是喜欢你呢?”   裴年钰抬头看着他,微微一笑:   “他当然喜欢我。”   裴年晟撇了撇嘴:   “哥你这么自信么?我给你共享的那个系统可没有爱情值这个参数,而且我看楼夜锋那人……之前一直是一副工作狂的样子,似乎和你从来没有谈过除了工作以外的事情。我真的很难想象他会主动喜欢一个人。”   裴年钰垂眸道:   “我当然能看得出来。他表露得太明显了,我只要稍微靠近他,他的眼神就乱了。之前我不曾与他这么亲近过,他便一直没暴露出来。现在……”   “好吧,你说喜欢那就喜欢吧。不过……哥,恕我直言,楼夜锋他……年纪有点大了吧?在大靖朝,三十岁都可以说一句老男人了。再说他风里来雨里去的这么多年,也不会温言软语地伺候你,你竟然不嫌弃他…”   裴年钰一脸的不赞同:   “老男人怎么了?老男人会疼人啊,我爱惜还来不及呢。至于你说的伺候我……我身边这么多丫鬟还不够伺候我的?”   随后他摇了摇头,深深的叹气道:   “有情不在表面,他……肯为了救我而付出这么多,你难道说他对我不好?”   裴年晟“啧”了一声:   “可是我看你对他这个样子,是他照顾你还是你照顾他都不好说。”   “无所谓,我家老男人我愿意宠着他,关你什么事……”   裴年晟这莫名被怼了一句,顿时有些愤愤:   “不过,哥你确定你喜欢他吗?你不必因为他救了你才想与他谈恋爱的,如果你不喜欢他的话,大可以找别人,不要勉强自己。”   他以为裴年钰会肯定下来,然而却没想到,他的哥哥忽然来了一句:   “我喜欢他么?”   裴年钰的神色犹豫了一瞬,开始思考这个问题。随后,他用手轻轻支起了下巴,看向远方,思绪随着目光一同飘远。   他想到的是楼夜锋那些小心翼翼藏起来的心思,那些多年前曾经他忽略了的细小的关心,已经不知不觉地渗进了他的心里去。   他两辈子加起来都没有体会过爱情的滋味,而现在,他是如此清晰地知道,在自己身边,有那样一个深情的人在默默地爱着自己。   无论如何,他现在已经无法否认,他很喜欢这种感觉。   楼夜锋……   他在心口咀嚼着这个名字,嘴角渐渐泛起一丝笑意。   裴年钰完全不知道自己露出了什么样的表情,而一旁的裴年晟却将他哥那个温柔如水又泛着春心的表情看在眼里,顿时心里酸溜溜的。   ——哎呦,那眼睛里桃花儿都要露出来了。   行了,这也别问了,这肯定就是喜欢上了呗……   裴年晟在心里疯狂吐槽,而裴年钰对着窗外出了许久的神之后这才突然惊醒。   “啊,你刚才问的什么?我是不是喜欢楼夜锋?唔……不好说,我觉得我得再观察一下。”   裴年晟:“………………”   我去,合着我哥这是自己还不知道?   不过,裴年晟才懒得提醒他,楼夜锋单恋了这么多年了,也不在这一会儿了。   裴年钰正色道:   “而且,就算我现在对他有好感,我也不会这么急躁地就跟他挑明的,他现在这个状态……根本不敢让我知道他的心意,我就这么跟他挑明,想都不用想,他肯定会拒绝的。”   “反正他现在并不抗拒我对他的亲近,我先和他这么相处着吧,等他慢慢习惯了我时不时地逗他之后,我再找机会说开”   裴年晟凉凉地说了一句:   “那你这意思不就是,你既想吃人家豆腐又不想负责?”   裴年钰巍然不动:   “怎么就叫不负责了?他都有了名分了,我为什么不能亲近他?再说了,我暂时又没想和他做到那一步。”   “算了算了,这个恋爱你想怎么谈就怎么谈吧,我不管了,反正人都已经被你给吃了,还能跑了不成。”   “是也。”   两人闲聊之后,裴年晟还有要事处理,便带着影卫们先行回宫了。   至于在门口跪了半天的林寒,则是被裴年晟冷着脸喊进了车舆。至于林寒之后被罚了什么,则无人知晓了。   ……………………   送走了裴年晟之后,王府重又回复了宁静。   涵秋阁的跨院中。   “夜锋,你刚才说,你自己试着又练回来了一些武功?”   楼夜锋站在院中竹林边,似乎底气有些不足,垂首道:   “……是。之前那一个月在刑堂里的时候,有时实在无聊得紧了,便试着默运内功心法以作排解,却不曾想,丹田里竟真的还能再生出内力。”   随后他却忽然跪道:   “属下当时尚不知主人会纳属下为侍君,是以才重新修习了内力。自属下被主人接出来之后,便不敢再擅自修习,还望主人勿怪。”   ——按一般的规矩来讲,侍君身为王爷的枕边人,确实是不得修习武功的。   之前他跟林寒说年底便能恢复一成的内力,那也只是他的预估而已。没有主人的允许,他是万万不敢自己偷偷再练起来的。   裴年钰见他此时竟连武功都不敢再练,顿时有些心疼,连忙将他拉起来:   “我允了,你可以练。再说,我平白得了这一身内力,却不会用呢,我还等着你来教我,所以你自然是练得的。这又是什么大事了,还来请示我?”   “属下……谢主人恩准!”   说完楼夜锋便欲再拜谢恩,却被裴年钰直接揽住了他的腰身,制止了他的动作。   他看着楼夜锋眼底闪过的那一丝抑制不住的惊喜和感激,心中便是一乐,慢慢凑到了他的面前,问道:   “既然是感谢,空口无凭可不行,你想拿什么来感谢你的主人?”   楼夜锋愣了一下,随即语塞。   他十年里说了无数次的谢恩语句,这还是头一回被主人要求“拿出什么东西来感谢”,顿时懵了。   而裴年钰趁着他没反应过来,忽然轻轻一吻,啄在了他的面颊上。   “主人……?我……”   “这便是感谢了,如何?”   楼夜锋惊讶抬头,却见到主人正笑吟吟地看着他,似乎十分开心的样子。   主人这是在……调戏他?   他的胸腔中顿时砰砰地跳了起来,气息紊乱,一边有些不可置信,一边却又抑制不住地在自己的心底偷偷回味着刚才的那一下轻吻。而眼神也迅速地从主人身上移开了,似乎不知道往哪里放一般。   裴年钰看着他这般惶然的样子,嘴角慢慢勾起了一丝笑意来。   只是裴年钰的好心情却突然被人打断了。   “主人!属下有事要…………呃…………”   裴年钰转身,对何岐怒目而视。   “什么事?”   何岐见了两人之间那暧昧的气氛也知道自己来得不是时候,然而刚顿住脚步欲待离去,却被主人叫住了,只好硬着头皮走上前去:   “主人,楼统领先前那件……事,您说要将留在刑堂的记录给结了,却不知道这结语当如何写?”   这话显然是说,楼夜锋离职在即,离职的理由该怎么“编”。   何岐将主人对楼夜锋的态度都看在眼里,才来问这一句的。何岐与林寒那种老古板不同,他虽然做事向来认真负责,却从来不会刻意遵规守矩半点不让。他看重的,更多时候是事情的本身,对事不对人而已。   先前他那样对楼夜锋不过是因着担心裴年钰的安危,此时见主人没事,自然就无意再为难楼夜锋了。   “唔,这个嘛……”   楼夜锋在一旁听到这话,刚才的那点旖旎顿时不翼而飞,浑身都紧张了起来。   他自然心里清楚得很他之前都做了些什么大逆不道的事情,做了便是做了,他并没有想要逃避责任的意思。   可……任职十年,最终离任的时候却是背着逆主的这么一个污点而离开的,他还是免不了心下微微黯然。   裴年钰察觉到了他的无措,轻轻将手覆在了他的手上,而后握住:   “别紧张。”   随后他对何岐道:   “你就这么写,那日我配香的时候操作失误,不甚将香料混成了带有催//情成分的,而那时楼夜锋在我身边,我控制不住便强了他,随后因为那香而昏迷。”   何岐面色不动,似乎在他意料之中:   “那主人欲如何解释那天楼夜锋将影卫调离?”   “说是我调离的不就行了,知道他假传命令的只有你们几个人吧。”   “是,属下晓得了。”   “你就说,楼夜锋不再任职影卫,是因为被我强上了所以不得不成为侍君。而他为了救我之急,不得已失去了一身武功,因此一应待遇按带功离职的名义处理。”   “记得写完结语之后,给所有影卫通传一下。”   一旁的楼夜锋闻言,被主人握在手中的手指突然抽动了一下,他看向旁边那个语气淡然却坚定的主人,心中流过了一阵暖意。   ——他能清楚地感受到,主人在用心地保护着他,细心地在保护他不受周围人冷眼异色的侵袭。   他完全没有想过,自己不但被主人宽恕,还能以一个漂亮的名分而离职,让他在以后面对昔日的兄弟的时候,不用受他们异样的眼光。   他想出声,却发现自己的声音竟然是微微带着颤抖的哽咽:   “主人……谢谢您……”   裴年钰感受得他的情绪激荡,没有多言,只是双臂将他环住,而后用力抱了他一下,在他耳边道:   “夜锋,你既然是我的人了……我就断不会让你受委屈的。”   “主人……我……”   “你不必多虑,安心休养便是。我另给你安排了个身份,你明日便知。”   随后他转过身来,对何岐道:   “对了,何岐,影卫不可一日没有统领。给他们下通知吧,明日清晨在银安殿前,进行统领交接仪式。”   何岐愣了一下:   “……这么快?”   裴年钰点点头:   “无所谓,这本就该是你的,早点晚点都一样。夜锋他现在以侍君之位在我身边,却没有经过正式的通告,未免让他有些难以自处。早点过了这个程序也好。”   “是,属下这便去准备。”   统领继任的仪式,因为是影卫内部的一个礼仪,因此并不像外朝朝堂的那些个祭典一般繁复,仅仅是简单走个过场而已。   在这个继任仪式上,主人会露面,并且亲自为新任统领赐剑,这是在所有影卫面前以示信任倚重之意。   裴年钰回头看了看那个依旧有些神思不属的人,神情变得柔和了下来:   ——这次的继任仪式,不仅仅是对何岐的一个仪式,他亦是要在众人面前宣布,楼夜锋从此将会光明正大地成为他的身边人。 第20章 夜梦入枕起情深   何岐离开之后, 楼夜锋低头看着主人依然握着他的手,第一次问出了之前不敢问的一个问题:   “主人……属下对您做的那些事,您真的……不在乎么?”   裴年钰想了想道:   “我在乎不在乎,这都是你与我两个人之间的事。但是你为我效力十年, 我总不会让你以一个引咎离职的名声离开这个岗位。”   “夜锋, 你之前为了给我解毒被我强要了你身子, 我给你侍君这个位置, 已经是委屈你了, 我只能在你离职的时候给你办得风光些,也好弥补一二。”   楼夜锋忙道:“不, 主人,属下不觉得委屈的!您能允许属下继续服侍左右,已是属下之幸……”   裴年钰对于他的那些情意心下了然, 当然便知道他为什么会如此心甘情愿。只是这样一来,他对于楼夜锋反而更加心疼了。   “总之你不必多想,今天不早了,你先去休息吧,明早还要早起。”   楼夜锋微微颔首:   “是, 属下领命。”   …………………………   裴年钰出了涵秋阁之后, 却发现何岐并没有如往常那样隐于黑暗中,而是静静地站在门口。   “你找我有事?”   何岐没有承认, 也没有否认,而是似乎在犹豫思考要不要说。   裴年钰见此,心中略有猜测, 便道:   “去书房讲吧。”   “是。”   两人去了议事的书房,何岐在请示过主人之后,打手势令附近的影卫不得进屋,而后将房门阖上,回身道:   “主人,属下……心中尚有疑虑。”   裴年钰脸色略冷:   “我既已说过将楼夜锋此事揭过,你为何还……”   何岐慌忙跪下了,道:   “属下并非意指此事!”   裴年钰闻言便将神色缓和下来:   “无妨,那你是有何疑虑?起来说吧。”   何岐却并未起身,而是依旧跪在地上,垂首道:   “主人……属下尚觉得……自己不堪当此重任。”   裴年钰先是吓了一跳,这马上就要接任了这会儿跟我说你觉得不行?   然而他仔细看了看何岐的神态语气,却又并非真正的彷徨无措,也没有什么对自己能力的不信任和慌乱之色,便稍稍放下了心来,问道:   “你何以如此说?”   “主人,楼统领无论心计武功,在大靖的影卫里皆是一等一的,无人能望其项背。他统领您的影卫整整十年,威望极重。”   “属下的武功资质在影卫中仅属中上,并不出众,当年练武也有些晚了。而您的身边便有绛雪这等武学上的奇才,她的武功要超过属下,不过一两年的功夫,指日可待。”   “属下是觉得……我与楼统领的本事,差得有些远了。”   裴年钰笑了笑:   “绛雪她是武功高强,论武艺,不日便会成为王府里的第一名。然而她的心志性情却并不适合做统领,这一点,我相信你不会不知道。”   “何岐,你虽天资不算佼佼,但你一直勤勉有加,最终这不是也修习到了仅次于楼夜锋的水平么?统领一职,武功并不是最重要的,而你执掌刑堂多年,论威望,楼夜锋之下便是你,你无须多虑。”   他看着跪在面前的这个瘦削的青年,微微叹了口气,又想起多年前的那一桩事来。   何岐今年二十四岁,只比他大一岁。十年前,楼夜锋已经效力于他的时候,何岐尚且没有进影卫的训练营。   ——他原本是户部侍郎何家的庶子。   那年朝中发生了一些事,何家成年以上的男丁全部被先帝抄斩,而未成年的人则是发卖为奴。   因着大靖男风盛行,这所谓的发卖为奴,不过是先由着官宦人家挑挑拣拣些相貌清俊的,买回去做娈宠,何岐自然也在其列。   只不过何岐自幼便勤习武,尚有一条路可走——除非有人愿意收做影卫,那么可以送入训练营中,服下需要定期解毒的药,学成后便可以影卫的身份效力。   虽说这个规定一直有,但每次那些破败的家族子弟又有几个人愿意去受这个苦的?绝大多数反而都是削尖了脑袋想被那些更加有钱有势的人家买走。   何岐当时虽然年纪轻轻,却非常坚定地要进营训练,然而他这个身份……何家是先帝钦点的抄家之罪,并没有什么人敢收他。   当时裴年钰听说了此事,动了恻隐之心,不过那时他自己也并不安全,后来还是裴年晟说可以收,不会有后患,他才命人跟训练营的掌事统领说了点名要何岐。   于是何岐半路插队进去,四年之后,何岐将所有课项修完,与他的同期影卫一同出营,来到了裴年钰的麾下。整个都如同变了一个人般,由当年武艺高强意气风发的小公子,变成了一个沉稳严肃的年轻影卫。   这么多年来,何岐在府中一直秉公办事,谨慎小心,在裴年钰和楼夜锋一步一步的提拔之下,终究走到了统领之位。   “夜锋他出身于微末,性子里未免有些孤注一掷。他随我的前几年中,我那时年纪尚幼,因着宫中局势所迫,所以很多时候都是他独断专行,有的时候手段未免过于狠辣。”   “他统领的这一队影卫,若是比做利刃,则极为趁手。而何岐你由于出身的缘故,处事比他更持重一些。你二人的风格各有优劣,你不必妄自菲薄。”   “至于威望能否像楼夜锋一样服众,那就看你日后的所作所为了。”   何岐静静地听着。   他先前的略有不自信,只是因为他知道楼夜锋的本事太过高强,他虽然有信心自己能做好,却没有信心……主人不会嫌弃他。   此时他听主人对他的勉励与期许,顿时放下了心来。   “是,属下谢主人明示,属下必当尽忠职守。”   “对了,还有一事,我本就要跟你说的。明天的继任仪式上,本该是楼夜锋将佩剑传与你,但是他那柄无影剑对他的意义太过重大,我还是准备将剑还给他。到时候我会另找一柄宝剑,由我亲自赐予你,如何?”   何岐对此并不意外。楼夜锋自创的那套无影剑法全需无影剑方可完美地施展。何况他知道楼夜锋在主人心中特殊的地位,拿不到无影剑本就是意料之中。   再一个,楼夜锋的无影剑法以迅捷见长,他的武功路子却是走的刚猛沉重的路子,即便他拿到了无影剑,用起来也是十分蹩脚。   何岐应了,而后他又斟酌了一下,问道:   “主人,听说您之后准备让楼哥教您武功?”   “是的。我的内力来自于他,不学武功的话,未免太过浪费他的一番心意。而他虽然内力没有了,但是教我些拳脚剑法还是足够的。”   当然了,更重要的原因则是,教武功这种事,未免会有些亲密接触,他现在已经不愿意让其他的影卫来代劳了。   ……这是多么好的独处机会。   裴年钰笑道:   “怎么,何大统领连这个都要管吗?”   何岐忙恭敬道:   “属下不敢!属下只是在想,若主人能习得一些武功,再加上楼统领的内力,您的影卫驻防排布……或许可以变动一下,不知主人意下如何?”   主人有武功和没武功,影卫进行保护的难度完全是一个天上一个地下。裴年钰现在本身就有天下第一内力的话,那么基本等于一个人形自走雷达,附近的任何风吹草动都瞒不过他敏锐的五感。   裴年钰见他如此说,便道:   “你说说你的想法。”   “是,属下以为,您学会运用内力之后,可以适当地将近身的影卫数量减少一部分,仅留必须的,以防万一。而可以腾出人手,将更多的影卫布置在附近,进行对周围环境的查探,比如毒物、陷阱,或是隐于人群中的死士杀手之类的不明人士。”   “这样一来,防卫会更周密。”   ——与之前的半点武功都不会不同,裴年钰现在本身的内力就是天下第一课,论五感和反应速度,他的影卫已经比不上他。   那么在他身边安排再多的近身影卫,可能察觉危险的速度还没有裴年钰自己快,再像以前那样安排这么多,这就毫无必要了。   裴年钰心道,少了几十个电灯泡,我还求之不得呢。就是需要好好习武罢了,不过有夜锋教我,自然不是问题。   于是他点点头,十分积极地就通过了这个方案:   “你去执行便是,我就不再过问了。”   随后他便欲出门,临到门口时,忽然转身看着何岐道:   “你和夜锋的区别就在这里。若是他的话,他认为有把握的事就不会再来请示我了。你的谨慎虽是优点,不过你不需过于囿于自己的身份了,放手去做便是,我相信你。”   何岐恭恭敬敬地对他行了一礼:   “是,属下谢主人信重之恩。”   …………………………   回了寝殿之后,裴年钰命绛雪喊来了府里的绣娘。   这绣娘是跟着裴年钰多年的宫女,裴年钰小时候很多的荷包扇袋之类的都是她的手笔,有着一手飞针绝活。   “很抱歉,这么晚了还要给你安排任务,不过这会儿只有你能很快完成了。”   那少妇打扮的绣娘连忙谦让:   “奴婢不敢,能再次给王爷做活计,是奴婢的荣幸。不知王爷要做些什么衣物?”   随后裴年钰给她说了一下大概的尺寸,和衣服的款式要求。   “先做一套出来便是,若是合身,你之后再领着下面的丫鬟置备齐一年四季的。”   那绣娘微微笑道:   “不过一套而已,王爷放心,奴婢明日定能办好。”   将诸事安排妥当之后,天色已晚,裴年钰嘱咐绛雪明日喊他早起,之后便就了寝。   …………………………   然而,虽然周遭很安稳,裴年钰却没能睡个安稳觉。   许是因为今天面对楼夜锋时颇有些情不自禁,吃了他不少豆腐,裴年钰在睡梦中时,脑子里便总是来来回回地转着一些旖旎的画面。   最后,他竟然梦到了一个月前,楼夜锋为他解桃花蛊时的情形。   那段记忆是他穿越过来之后所经历的,然而那时他尚同时处在穿越的震惊和蛊毒发作的痛苦之中,意识极为混乱,几乎记不起来自己做了些什么,只隐隐约约地知道自己把什么人给睡了。   后来,他再想回忆的时候,也许是因为自我保护的机制,自动屏蔽了那段他痛苦时的记忆,于是他发现那段记忆已经模糊不清。   而今天,他却如同在脑中放电影一般,以一个旁观者的视角,将那段记忆又清清楚楚地回放了一遍。   彼时的楼夜锋内力已失,顺从地躺在榻上任由他挞伐,没有必要掩饰的神情上,是极度的虚弱与疲惫。   ——他只是在用他的本能来忍受着这一切。   裴年钰看着这画面,只觉得心中痛极,他下意识的想跳过这段记忆,却无论如何都走不出去,只得继续旁观着这场他自己做下的暴行。   然而看着看着,裴年钰却是又发现了一丝不同。   那时自己的毒正发作到凶猛之处,而楼夜锋已经力竭,气息也渐渐微弱下来。   许是他以为自己快要撑不住了,他忽然轻轻伸出了手,拼尽了全身的力气,握住了裴年钰的手掌。   而后他颤抖着启唇,似是无声地轻唤了一句:   “主人……”   裴年钰在记忆中看得分明,那双眼神中竟是盛满了深深的爱意……和无怨无悔的满足。   随后他便晕了过去。   而裴年钰也就在此时,毒性发作结束,停止了动作。   记忆就此戛然而止。   裴年钰瞬间从梦中惊醒,在床上坐起身来,大口大口的呼吸着。   夜深人静,清亮而安静的月光透过床帷,照在了他的面庞上,似乎在安抚着他。   裴年钰脑中抑制不住地来来回回地放着楼夜锋的最后的那个眼神,半晌,忽然低低的呜咽一声,用力揪紧了胸口的衣襟。   他实在已经抑制不住心口的疼痛。   夜锋……夜锋……你究竟是抱着什么样的心情,如此心甘情愿地在被我伤害着?又是抱着什么样的心情,在那狱中等待了一个月,想象着或许被我所厌弃……?   他已经不敢再想下去。   之前他虽然通过楼夜锋的几个隐约的神态,察觉了他的心意。然而这是第一次……他如此直白地面对楼夜锋的深沉而浓烈的爱意。   即便是以回忆的形式,依然不减半分实感,反而如同印在脑海中一般,愈加清晰。   ——这是楼夜锋在平时所不敢表露出来的情意,却在一段本应丢失了的记忆中,被裴年钰收获。   他抬起头,掀开床帘走出门去,借着月光怔怔地看着东边,楼夜锋所在的一墙之隔的卧房。   裴年钰一只手仍然轻轻抚着胸口,以缓解适才过于激烈的情绪所带来的心口的窒感和抽痛过后的不适。   他很清楚地知道,在回忆起了那天的情形之后,他对楼夜锋的感情就并不仅仅是感动和怜惜了。   他看见楼夜锋如此痛苦,他也会同样为之神伤。   他想,这应该就是……喜欢一个人了吧。   裴年钰站在原地缓了许久,才将情绪缓和了下来。他仔细回味了一下,反而有种释然。   楼夜锋对他这么多年的感情太过认真,而他之前仅仅觉得自己对楼夜锋是有好感,所以仅仅是稍微逗逗他便罢,并不想真的对他做什么。   他怕自己的感情太过轻忽,而辜负了楼夜锋的一腔深情。他也曾想过,如果最后发现自己并不喜欢楼夜锋的话,那他又该如何对他。   好在,现在这个顾虑消失了。   他此时此刻已经无比明确了自己对楼夜锋的感情。   他爱上了一个人。   即使裴年钰现在尚且不是很适应这样的感觉,但……天长日久,桃花蛊已解,他的寿命已经不再限制于二十三岁。   他还有很多的时间去与楼夜锋慢慢相处,和他渐渐地互相将心意渗进对方的生活中去。   裴年钰站在原地,看着周围的一院静谧,心中渐渐泛起了一丝甜蜜之意。   ——无论他权势地位如何,从来一心人难得。而他……已经知道去珍惜。   既已想通,裴年钰便放下了一桩心事,又在心中揣上了一份情意。   打了个手势,告诉周围守夜的影卫无事,便径自回房了。   …………………………   而实际上,裴年钰回房之后并没有再睡着,而是沉浸在“自己恋爱了”的喜悦之中,在床榻上辗转反侧,反反复复地回想着这份心情。   时而心中情意涌动,时而甜中带酸,时而又窃喜偷笑,活脱脱一个刚刚初恋的毛头小子一般。   仗着内力深厚,他便这么生熬了一通宵,第二日清晨起身时,却依旧精神抖擞。   他先去了跨院的卧房中,果然楼夜锋亦已经起身了,坐在桌前对着一件叠得整整齐齐的衣服,正自出神。   直到裴年钰进门,他才忽然惊醒,连忙起身:   “主人!”   裴年钰温温地笑道:   “在想什么?”   楼夜锋又转头去看桌上的那件衣物,面露怀念之色:   “这恐怕是属下……最后一次穿这件衣裳了。”   那是一件影卫的制式衣服,是需要在正式场合里出现的时候穿的。样式是武官常服的圆领窄袖长袍,然而却是纯黑为底,不入百官品级定色。胸前背后皆绣着猛虎彩绣补纹,乃是正三品的影卫礼服。   这件衣服,他一共只穿过两次。   第一次,是在楼夜锋认主的时候。锐气昂扬的青年穿着这身衣服跪在四皇子面前效忠于誓,而后尚且带着稚气的少年蹲下身子,将他扶起。   第二次,是在裴年钰出宫建府的时候,在册封裕王的仪式上,他和王府的长史司马、护卫指挥使、仪卫正等文武官一起,位列裕王的身后。   彼时,楼夜锋是西班之首。   而现在,他再一次穿上这件衣服……却是要从此离开影卫之职了。   绕是楼夜锋这等果决惯了的人,此时此刻亦是有些伤感。   裴年钰没有多言,走到他的身边,用手拢住了他的头发。   “主人……?”   “别乱动,给你束发。”   裴年钰用了玉簪将他的头发束好,而后坐在他的身边,一只手握住他的手:   “……舍不得?”   楼夜锋低下了头去:   “……是,主人恕罪,非是属下留恋……”   “无妨。”   裴年钰笑了笑,并没有对他说自己的计划。   “我也去身衣服了,你和何岐先去集结影卫吧。”   “是,属下领命。”   裴年钰回了屋子,绛雪便上前来问裴年钰是否更衣。   他没作犹豫,只淡淡地道:   “去取本王的衮冕吧。”   霎时屋内寂静无声,绛雪微微惊讶:   “主人!”   影卫继任仪式,说白了只是个王府里关起门来的自家事,并没有什么相应的典章来规定流程之类的,仅仅是些约定俗成的习惯。   若是穿得正式点,一身常服也就足够给面子了。   亲王冕服,未免也……   这衣服可不是什么场合都能乱穿的。   “无妨,不过是府里的事罢了,又不是在外面穿的,没人敢来说道我。按我说的做吧。”   “……是。”   在几个丫鬟的服侍下,他穿了一整身的亲王冕服:玉衡金簪九旒冕,五章龙肩衣纁裳,金钩玉佩四彩绶,素表朱里锦黻带。   依着仪制,一件不落。   这已经是亲王诸多服色里面,最正式的冠服。   这本是在每年的助祭、谒庙时才需要穿的一套冕服,除此之外,只有两种情况——   受册,纳妃。   纳侍君没有仪式,男子亦不可为王妃。   裴年钰身为亲王,无法在这种事情上违背祖制,于是他便借着这次楼夜锋卸任仪式上,要公布他成为自己侍君的机会,隐晦地表达一下自己的想法。   ——在他的心里,这王妃之位除了楼夜锋,不会再有他人了。   一套亲王衮冕原本是极为沉重的,只不过在有了内力之后,他倒是不觉得碍事了。   影卫继任仪式在王府的银安殿前举行,银安殿是王府的中路正殿,平日里若无节庆大礼和受敕受封,则并不开放。   银安殿前有着极开阔的一个广场,裴年钰到时,王府内一百影卫已经俱在,排成了整齐的方队,立于广场上。   人人俱着影卫仪服,包括府里几个同时是丫鬟的影卫,比如绛雪、云鸾等人,亦是穿了一身黑色劲装,与男子服色并无不同。   楼夜锋与何岐并肩而立,候在诸影卫之前。见主人已到,便带领着他们齐齐跪地:   “参见主人!”   裴年钰缓缓步上殿前丹墀,俯首看着下面的一群影卫,示意平身。   随后何岐上前,宣读了一遍楼夜锋的离职原因,按着过场说明了一下此时楼夜锋已为侍君,而后又念了一大通离职嘉奖之辞,细述表彰多年的功绩等等。   所有人,包括裴年钰在内,都静静地听着,没有丝毫不耐之意。   何岐这边宣读完之后,则是楼夜锋上前,为裴年钰奉上了一柄剑。   裴年钰双手托剑道:   “何岐,此剑名为‘正意’,望你从今以后,秉公持正,以率众人。”   他上前俯首三拜,而后才恭恭敬敬地接过。   接任仪式到此便可以结束了,然而裴年钰显然还并没有结束的意思,而是转头向楼夜锋道:   “楼夜锋,听命:”   楼夜锋万分惊诧,但众目睽睽之下不可能问什么,只条件反射般地迅速跪道:   “是,属下在!”   “本王因得了你的内力,尚需从头修习武艺。现特任你为教习执事,仅负责本王与府中影卫的武学指点,随侍左右,不领诸事。”   楼夜锋怔住了,蓦地抬头看着主人,却见主人严肃端正的面容上,眼神却是如同静谭一般温柔而包容。   他不由得出神了许久。   主人这是……这是……临时任命的吗?   是因为见到自己的不舍?还是……?   若说教习武功,一般情况下倒确实是由影卫统领来担任的,但这般为了他而单设一个职位的情况,还是头一回见。   不领实职,不出外勤,亦无调动影卫的权力,这与他离任影卫统领并不冲突,并不会妨碍到何岐半点。   且又因需要指点武功而随侍左右,这与他成为侍君……亦不冲突。   说白了,就是个挂名影卫。   他的主人这是在想尽了办法……为他保留属于影卫的身份和荣耀。   他不由得有些百感交集,一时竟是呆住了。   裴年钰没有容许他再犹豫,又跟了一句:   “楼夜锋,还不领命?”   他这才回过神来,连忙拜谢,而后用微微颤抖的声音道:   “……是,属下领命。”   此次继任仪式这才算走完,众人散去,各归各位。   而裴年钰则是和楼夜锋各自回了屋,将这身啰哩啰嗦的衣服换下来。   趁此间隙,裴年钰写了封短笺,命影卫送进宫去给裴年晟。   裴年钰:小晟,我任命楼夜锋为影卫教习执事了,这是我临时想出来的,你看这品级什么的怎么定?   而收到回信的裴年晟则是一脸无语,他这个哥哥还真是想一出是一出,为了楼夜锋真是什么都敢任命。   不过好在整个影卫系统包括训练擢拔在内,都是直属于皇帝的,外人半点插手不得,宛如铜墙铁壁一般水泼不进。长此以往,朝臣便对影卫的内部事务没有兴趣了。   所以,亲王王府之中的影卫建制如何,还真的就是他可以一言而定。   现在自己哥哥有这个需求,他当然得利落地把这事办了。   ——办漂亮了,说不定能多去蹭几顿饭。   于是裴年晟不需要怎么定夺便回了信:   “定制如下:教习影卫需由影卫中武功最强者离职后返任。阶同统领,官小半级,为从三品,一应薪俸等待遇与各部执事相同。另赐亲郡王府教习执事,见官不拜,见统领亦不拜。”   裴年钰收到了回信之后,十分满意,心中暗赞了裴年晟一声上道。   ………………………………   这边楼夜锋换好了衣服之后,又用了好久才平复下起伏的心绪,正待出门去履行他“随侍左右”的职责,却被告知主人独自去往静心湖中去了,楼夜锋连忙赶去。   静心湖在王府的后面园子中,位于园子的正中,有一小道通往湖中的一个亭子,亭子周围则是半掩半阔的一圈花树,围着一块不小的空地。   裴年钰便坐在亭中,闲闲地倚在栏杆上,亭中的石桌上放着一套简单的茶具,紫砂壶中尚且冒着热气。他身穿着一件上下身的素色练功袍,颇为利落。   楼夜锋上前一步,在亭前半跪:   “属下楼夜锋,参见主人!”   语气是如同往常一般的坚定。   这般齐全的见礼,裴年钰已经很久没有见他行过了。但他也知道楼夜锋的意思——这是他重新以影卫之名来与自己相见,自然要正式一些。   “不必多礼,来,过来,坐。”   “是,谢主人。”   楼夜锋有些拘谨地坐到了主人对面的石凳上。   亭外的湖水静波粼粼,微风拂过。此种情形,倒像是两人在对酌看景一般。   裴年钰转过头来:“楼执事,怎么样,开心吗?”   楼夜锋被主人问得措手不及,一下子就有些紧张,半晌才回道:   “这是自然……属下多谢主人的一番苦心。此后属下定当不负主人所托,尽心履行属下的职责。”   裴年钰笑道:   “来,试试新衣服吧。”   说完他一指地上的一个衣奁。   楼夜锋微微惊讶:   “就在这里……换?”   “此处无人,你只换外衣便是。”   楼夜锋见此便干脆利落地打开了那个衣奁,里面静静地躺着一件黑色的便服。   他拎起那件衣服来看,与他先前平日里所穿的影卫黑衣在样式上有几分相似。   然而布料却更加贴合柔软,似绸非缎,质感柔和细腻,一看便是些颇为珍贵的料子,却对比绸缎来说是哑光的,并没有亮眼的光泽。   这衣服相对影卫黑衣来说,并非是紧身的,而是袖口和腰际略松,衣摆和大带正常垂下,但同时也并没有如文士燕居服一般宽袍大袖,行动不便。   袖口和衣襟处还绣着些银色的纹路,整体设计虽然依旧是简洁的,不过与影卫的纯黑色到底还是差别甚大。   “夜锋,我知道你向来喜欢黑衣,我便命人给你赶制了这一件,你来试试?”   于是楼夜锋解下这两天一直暂穿的浅藕色长袍,飞快地换上了这件黑衣。   当他把衣带系上的时候,裴年钰已经看得呆了。   眼前之人身材英武,眉目□□,高高束起的长发垂落在肩。与之前穿着影卫黑衣的冷寂令人胆寒不同,在这身新的衣服的衬托之下,反倒显得颇有飒爽潇洒之感。   裴年钰连忙又从衣奁中取出来他之前的那件黑貂斗篷给他披上。   楼夜锋比主人高了半头,裴年钰为他披上斗篷的时候尚需要略微仰头,楼夜锋见状,连忙接了过来。   而后裴年钰又将那柄无影剑为他系在了腰间。   “夜锋,这是你之前去……的时候落在了我那里,现在当物归原主了。”   裴年钰站远了几步,看着眼前这个既熟悉又略微有些陌生的装扮。   黑色的斗篷之下不再是那个代表着杀伐的影卫服色,这件新的黑衣柔和了许多,亦是帅气了许多。配上这件黑斗篷,倒似江湖上那些隐世门派的青年高手,来去自如,快意纵横。   裴年钰面上带笑,心里亦是乐开了花:   这是他所爱的人。   这么英俊,帅气,成熟,稳重。   什么三十岁的老男人,分明三十岁的一枝花。   而且……他还正用小心而欣喜的眼神看着自己。   裴年钰心中雀跃起来,便不再忍着,上前一步轻轻抱住了他,而后略微抬头,在他的耳边道:   “夜锋,你这般样子……真的好看。”   楼夜锋这么多年里被主人赞过武功赞过忠诚赞过手段,唯独这是第一次,被主人称赞他……生得好看。   他顿时大窘,脸色红了起来,偏生又被圈在主人的双臂中,遮掩不得,只能任由主人将他的表情看了去。   实际上,他对于自己的样貌如何很有自知之明。难看倒是算不上,但也不过是中上之姿,比起那些容貌或秀丽或美艳的年轻男子们却是差得远了。   “主人……属下……”   裴年钰见他窘迫,于是稍稍揽了一下他的身体便放开了怀抱。   “夜锋,你既是已为教习执事,不可不履行职责。今日左右无事,你便先来教我吧。”   楼夜锋骤然脱离了主人的怀抱,顿时愣了一下,随后才肃容道:   “是,属下明白。”   既已开始教习,那么则当以楼夜锋为主导了。   楼夜锋当初给主人这些内力的时候,没有想太多,现在既然是主人要主动学武,他自然高兴,因为主人会武之后,无疑是大大地提高了安全程度的。   “主人,您的年纪与那些幼童不同,这时再开始习武起来,尤其是拳脚,身体的柔韧性会差许多。所以,主人当先将身体的筋骨拉开。”   “……主人,您先从马步开始练起吧。”   裴年钰:“…………”   扎马步,好吧。   即便有点尴尬,但是专业人士的话可不能不听,毕竟大靖朝目前找不出一个无论武学理论还是实践都比面前这人还精通的了。   于是他随手摆了个动作,依旧尽力保持着优雅……和从容,不失风范。   楼夜锋:“…………”   这显然是不符合要求的。   一谈论到武功的事,楼夜锋可是要求很高的,此时他见主人摆的这马步如此辣眼睛,这情景仿佛又回到了他当初训练府中影卫那些基本规矩的时候。   顿时楼夜锋连身份上下都顾不得了,一边用掌心轻拍裴年钰的肩部,一边又轻轻纠正着腿部的姿势。   左敲敲右打打,待他终于把主人的姿势给纠正对了以后,忽然又站到了裴年钰的身后,两边手臂这么一环,握住了裴年钰的双臂,开始讲述着双臂该如何用力。   然而裴年钰却一个字都没有听进去。   当楼夜锋贴近他的时候,他的脑中忽然就懵了。   他转头看了看身边的这个男人,如刀刻山岩般英俊硬朗的面庞近在咫尺,面上是认真之极的神情,一边说着严肃而细心的讲解,一边手不停地在裴年钰的胳臂上游移着。   裴年钰感受着身后的那道带着热意的、熟悉之极的坚实胸膛,耳边是楼夜锋的吐息轻轻拂过。   他忽然……芳心大乱。   心猿意马收不住,楼夜锋讲的这几句,他是半个字都没有听进去。   此时此刻他看着近在自己脸侧的男人,胸腔中的心跳越来越快。   忽然,他伸出头去,快如闪电般地亲了那人的脸颊一下。   “………………”   楼夜锋的声音戛然而止,顿时呆住了。 第21章 一点芳心待春开   “主人……我……”   楼夜锋正为主人讲解着要领, 哪里会想到主人却忽然心猿意马调戏他起来。   他心道练武怎么可以如此不专心,正下意识地想要如往常训练影卫一般呵斥几声,随后却马上意识到这是自己的主人,只好飞快地将呵斥咽了回去, 小心翼翼地道:   “主人……您……您能不能……”   然而他又想到, 他不仅仅是主人的教习影卫, 他还是主人的侍君……   既为侍君, 那么主人何时想要调戏他都是天经地义的, 别说练武的时候亲一口了,便是在这湖边把他扒了衣服按着他做一顿也不是什么事。   虽然他知道主人不可能这么荒唐, 可他此时却没有立场要求主人在练武的时候……不许亲他,或是做些别的什么。   他在那“能不能”了半天,也说不下去, 只好支支吾吾。   裴年钰见他这欲言又止的窘状,心中顿时一乐。不过豆腐也吃完了,他也不好继续欺负人家,于是收了调笑的神色,道:   “咳……继续吧。”   楼夜锋闻言顿时松了一口气。   他虽然并不介意同时对主人履行教习的职责和侍君的职责, 甚至还隐隐期待着主人对他多做一些“对侍君应当做的事”, 但同时,他对武学的认真和钻研也是刻在骨子里的。   天纵之才, 天赋与态度缺一不可,若不是对于武学沉醉痴迷,又如何能在三十岁之前便远超一众宗师而登顶天下第一呢。   ……是以, 他还是更希望主人好好学完再来调戏他罢。   两人没有再多言,裴年钰也正正经经地学了起来。适才的失态,不过是初次这般身体被楼夜锋主动接触,一时有些情不自禁罢了,他见楼夜锋有些难以自处,也明白自己当如何做。   一些动作练完之后,楼夜锋又教了他一套基础的掌法。这套掌法是所有习武之人入门之时都要学的一套,虽不怎么精妙,却胜在不复杂,简单好学。对于裴年钰这种之前完全没接触过武功的人来说最合适不过。   “主人,是否需要属下先行为您演示一遍?”   裴年钰自然称好。   随后楼夜锋便缓缓地运起了这套掌法来。   他内力尚浅薄,并且目的是为了让主人看清,因此他运得这掌法并不块,也无甚威力。然而这毕竟是他已经烂熟于心的东西,一招一式的动作却是极为标准的。   裴年钰在旁看着他的动作。他知道楼夜锋这会儿用着几乎没有的内力来打这套掌法有多么难受,然而楼夜锋的面色却没有表露出半分不耐或是烦躁,而是用着最朴拙的动作和最认真的神情,来做着这一套简单之极的掌法。   他看着楼夜锋黑色的衣袍随着秋风卷起的落叶一同翻飞,面色严肃,身形穿梭在湖边的花树之间。他一边默默地记着动作,一边心里暗赞。   ……不愧是他看中的人,夜锋习武时的动作……竟是这般的好看,波澜不惊,沉着从容。   没过多久,楼夜锋便将这一套并不复杂的掌法演示完,一招收势之后,双掌垂下,立于一侧,向裴年钰微微颔首。   裴年钰将掌法皆记在心中,此时已是跃跃欲试。   他跃出亭外,闭目在心中回想了一下招式之间的连接,随后丹田中略一提起,掌风倏然而出。   楼夜锋微微睁大了眼睛。   这套掌法单论动作来说极为简单,所以主人能立刻用的出来也在预料之中,然而主人居然能无师自通地将内力灌注于掌风之内,这便是很有天赋的了。   裴年钰此时体内的内力原本就深厚无比,提气运掌之时,身形转动间便比楼夜锋刚刚的一遍要连贯许多。即使还有一些招式的要点未曾领略到,但单论流畅的话,已是让楼夜锋微微惊讶了。   楼夜锋看着主人的动作,长发随着鼓荡的内力轻轻飘起,即使是这般基础而土气的掌法,让主人使将出来,竟也显得身姿优雅之极。   ……这是一份刻在骨子里的气度和飘逸的心境。   他看着这样美好的主人,不由得有些痴了。   然而裴年钰却在某个转身之间,将他的神态收进眼底,微微一笑。   掌势毕,裴年钰出声唤醒了那人:   “夜锋,不知道我刚才学得如何?”   楼夜锋回过神来,连忙为主人讲解着。   随后,他用了些许时间为主人纠正一些动作,和一些招式要领。   有心爱之人在旁耐心细致地讲解,裴年钰亦是心中放松。一边听,一边随着他一遍遍地改着动作,不知不觉间就学得入了神,额上渐渐见汗,气息微喘。   楼夜锋见此,便道:   “主人,不如今天便到这里,您歇息下吧。”   “……好。”   随后裴年钰坐回了亭中,将炉子上温着的茶壶取了下来,斟出两杯热茶。他刚想唤楼夜锋过来,却见那人竟是走到了他的身边,伸出双手,轻轻地为他揉捏着肩部。   “……夜锋?”   裴年钰略带惊讶地问道。   “主人是不是有些累了,属下给您放松一下。”   楼夜锋很自觉,他既然已经履行完了教习的职责,那么接下来的时间里自然该履行身为侍君的职责了。   只是……他现在离得主人如此之近,刚刚主人身上微微出过薄汗,衣物下的肩膀尚且散发着热力,这回确实轮到他……心猿意马了。   楼夜锋眼眸微垂,收敛了自己的神色,手指下的力度更轻了些。   裴年钰没说话,只闭目享受着楼夜锋为他的服务,心下不知在想什么。   半晌,他忽然轻轻一叹,道:   “你这双手,原是要握着天下最锋利的剑的,此时来做这些事……委屈你了。”   肩上的那双手动作停住了。   身后之人沉默了一会儿,这才轻声道:   “不委屈的。属下对此……求之不得。”   像今天这般,在这静谧而安稳的时光里,在这四下无人的湖边美景旁,能够光明正大地在主人身边,为主人揉揉肩捏捏腿,驱散疲劳……于楼夜锋而言,确实是他曾经所梦寐以求的日子。   他曾经以为这辈子都不可能和主人走到这一步,没想到阴差阳错之下……竟然成真了。   裴年钰忽然转过身来,将他拉到自己身旁,让他坐在了自己的身边,而后专注地看着他:   “求之不得……身为侍君你也求之不得么?”   楼夜锋心中微微慌乱了一下,不知主人问这句话是何意,然而他很快还是点了点头:   “……是。属下无论以何种身份在主人身边,都是求之不得。”   “那……”   裴年钰看着眼前这个语气不曾有半点虚假的人,忽然挪过身去,微微向前倾,靠近了他的面前,目光将将停在他的唇上。   “……我对你做这些事,你也是心甘情愿?”   楼夜锋一惊,抬眸看向主人,却见主人的目光中竟是半分期许半分柔情,而这问话的语气却是认真而严肃的。   他很快就意识到,主人是真的在问他,可不可以。   他知道他的主人向来温润平和,所以他也知道,如果自己说一个不字,主人就真的不会对他做什么。   然而……他哪里会拒绝主人?   虽然他此刻全然不知主人对他的这些情思和念头是从何而起,却并不妨碍他顺着主人。   楼夜锋看着主人那双温柔如水的眼睛,微微点了点头,随后便闭上了眼帘。   裴年钰见他允了,顿时心中飞快地跳动了起来。他先轻轻揽住了他,而后试探着贴上了他的双唇。   怀中的黑衣人顿时浑身一颤,面色绯红,紧紧地闭着眼不敢睁开。   裴年钰一触即分:   “……你很紧张。”   那语气显然是“算了”的意思。   楼夜锋慌忙睁眼,急切地道:   “没有……主人我……我并无不愿……”   裴年钰将他眼底闪过的一抹明晃晃的失落看得清清楚楚,心里差点笑出声来。   “那我就……不客气了?”   随后他再次轻吻上去,却并不急切,也没有深入,只是轻轻浅浅地啄着怀中之人的双唇。   楼夜锋的双唇略薄,且并不柔嫩,如同他的性子一般,且带着一丝丝的凉意。   裴年钰此前并没有恋爱的经验,与人接吻也是第一次。方触上去,他就被这陌生而欣喜的触感弄得心中颤动不已。   他说楼夜锋紧张,然而他作为主动的那个人,实则他比楼夜锋还要紧张。   这是裴年钰第一次主动去亲吻一个他喜欢的人,他胸腔中的跳动声已经盖过了周围的所有声音,眼中心中只有面前的真实躯体。   不知过了多久,裴年钰才将他轻轻放开。   楼夜锋心中亦是极不平静,此刻见主人离开了他,这才急促地呼吸着,半晌终于平复了气息。   他睁开眼,下意识地问了一句:   “主人,您………”   却又停住了。   ——他不知道该怎么问。   他不敢问主人是否对他有意,不敢问主人是不是喜欢他。   如果主人仅仅是因着桃花蛊刚解,爱念无处释放,所以才在他的身上倾泻欲念呢?   那得到答案的他,又该如何自处?   侍君二字,侍字在前。   他的职责是在主人有需求的时候,献上自己的身体,却并不包括……主动去爱慕主人。   然而他却万万没有想到,主人下一刻便将他揽在怀中,而后微微仰头看着他道:   “夜锋,我好像,有一点喜欢你……我不确定现在有多少,但是我……我确实对你已经心生爱慕。”   “夜锋……你能接受吗?” 第22章 狸奴乃肯伴卧房   裴年钰问出这句话来, 纵然是有脑子一热的原因,然而更多的则是……他不忍心让楼夜锋这么无休止地被自己占便宜,却以为自己是因为睡过他一次,就轻薄于他。   楼夜锋深爱着他, 而裴年钰此时既然已明自己的心意, 那么就让夜锋心里有个底吧。   单恋总不是什么愉快的事。   事实上, 裴年钰问得虽然是“你能不能接受”, 但他并没有期盼着楼夜锋能给他什么很热烈的回应。   果不其然, 楼夜锋在听到这句话之后,瞳孔骤然收缩了一下, 呼吸顿时停滞住了,眼神侧开呆住,盯着一旁的空气。面色先是一瞬间的震颤, 随后又慢慢地敛住,止于克制。   而后他深吸了一口气,用尽量保持的平静语气道道:   “……是。”   裴年钰心中暗暗叹了口气。   果然会是这样啊。   不过他也并没有什么失望的意思,他和楼夜锋相处十年,自然知道楼夜锋有多么隐忍, 他不是会因为自己的一句表白就失了分寸的人。   然而……裴年钰看着面前这个努力严肃恭敬起来的男人, 成熟的面庞上却染着一片一片的红晕,漆黑如夜的星眸深处, 偷偷露出了一点点的不可置信和……惊喜。   裴年钰顿时笑了起来,如同春风拂面。   夜锋啊夜锋,其实你这是高兴坏了吧?   他嘴角慢慢上挑, 故意又将身子凑近了些,语气中带着几分愉悦,问道:   “本王问你话呢,你却给我回个‘是’?嗯?”   楼夜锋慌忙垂首,不敢和主人那双似乎看进了他的心里去的那双眼睛对视:   “主人……说笑了,属下虽不知道主人喜欢属下哪里,不过主人的恩宠皆是属下的荣幸,属下岂敢推辞。”   裴年钰故作不悦状:   “哦?不敢,还是不愿?”   楼夜锋闻言顿了一下,直接跪地道:   “属下并无半分不愿,望主人明鉴。”   裴年钰没有将他扶起,而是想了一下,终于还是忍不住问道:   “我已告诉你,我心悦于你,那你呢?”   楼夜锋跪在地上,全身都轻轻颤抖了一下,到底还是心乱如麻了。   主人……为什么会问他?   主人……问他问的这是什么意思?   平心而论,虽然主人突如其来的告白让他有点措手不及,但他心里还是稍微能预料到一点的。   他已经这个年纪了,还是影卫出身,应付调情也不在行,逗起来其实挺无趣的。按理说,主人没道理对于调戏他这事这么热衷,除非……主人对他产生了什么兴趣,或是……性趣。   他不知道是否因为他是为主人侍寝的第一个人,所以主人会下意识地亲近于他,又或者是什么别的他所不知道的原因。   但总而言之,且不说主人这一时的兴起能维持多久,单就主人的身份来讲,他就不可能因为主人的一句话,而表白自己多年的心迹。   不是不愿,而是……不配。   主人桃花蛊已解,以主人的地位来讲,府里以后正儿八经的王妃和侧妃们,或是各色男女,必然要一一进府。   若他告诉主人,自己同样喜欢主人,可到了那时候,他又该如何自处?   主人会不会顾忌他的心思……有碍于他和新王妃的相处,从而刻意疏远他?   ——那还不如就像现在这般,安安静静地做好自己侍君的本分,主人若要施与恩宠,那么自己谢了恩,受着便是。   既已打定了注意,于是他稳住心神,抬头看着裴年钰:   “主人既是喜欢属下,属下亦早已做好准备。不知主人何时欲令属下侍寝……”   裴年钰见他神色犹豫,便对他吐露心声不抱什么希望了。但他万万没想到,楼夜锋为了表忠心,竟然话题直接就冲着……去了。   他哭笑不得,轻轻俯身将他从地上拉了起来,抱在怀里,笑道:   “哪里便这么着急了……难道说,是你等不及了?”   楼夜锋先是脸色微红了一瞬,随即看着他的主人,语气十分认真地道:   “属下未曾妄言,主人何时要取用属下,属下都恭候以待。”   裴年钰呼吸窒了一下。   取用……   这词说得实在够直白,裴年钰瞬间便觉得一股邪火窜上了心头。   然而他闭了闭眼,轻声道:   “……暂时还不行。一个月之前的那次,我怕是把你那地方伤得颇重。此时先不必再提,总得等你养好。”   楼夜锋见主人明明对自己有那么点意思却依然推拒了,不知心里是何滋味。一方面他十分感念主人对他的关心,另一方面……   他抿了抿嘴,垂眸掩掉眼中的一抹失落之色:   “……是,属下明白了。”   “不过……你刚刚说,我让你做什么都行?”   裴年钰饶有兴味地挑起他胸前的一缕黑发,问道。   “这是自然。”   “那……本王现在命令你,来亲本王一下。”   楼夜锋愣住了,惊讶地看着主人。   裴年钰轻轻拽了一下他的发丝:   “怎么,你敢违命?”   “属下不敢!属下……属下……”   楼夜锋万万没想到主人会如此命令他。   若是他仅出于忠心,那么主人的命令自然当照做不误,别无二话。可他分明是对主人有着别样心思的,这般抱着不能明说的心思再与主人做这狎昵之事……   ——未免是亵渎主人了。   裴年钰见他迟迟不动作,面上的笑意渐渐淡了。   连自己的命令都不能让他多迈出一步么……   他心中轻叹,将他松开,转身欲离开。   而楼夜锋却在看到主人那失望的眼神之时,心里如同被什么狠狠噬咬着一般,瞬间泛起了微微的酸楚和疼痛。   未及细想,他便下意识地伸臂将裴年钰圈在了怀里。   “主人!我……属下……领命便是……”   楼夜锋慌忙挽留道。   如果主人得到我的吻能够开心的话……那么我心里的那些自惭形秽又算得上什么呢?   楼夜锋如是想到。   裴年钰转过身来,惊喜地看着他。   “夜锋?”   楼夜锋试探着低下了头去,将自己的双唇轻轻覆上。   裴年钰骤然被他极强烈的男子气息包围住,顿时心中软成了一团,闭上了眼睛,静静地享受着自家忠犬这小心翼翼的一吻。   楼夜锋没有敢持续很长时间,便主动分开了。   他怕再久一点,自己的心思便要不受控制地冒将出来。   裴年钰没有强求,楼夜锋能为他做到这个地步,他已经很是惊喜了。   “主人……属下冒犯了。”   裴年钰伸手将他的头发别到耳后,笑了笑:   “这样……我很喜欢。”   两人面对着静默了一会儿,任由暧昧的气息在空气中流转着。   半晌,裴年钰看了看周围的天色,道:   “今天你教了我这么久,怕是有些累了吧,你先回房歇息吧。”   “……是,主人。”   ………………………………   裴年钰回了寝殿,刚沐浴更衣,便得人来报,说府里影卫的后勤执事有事要禀。   那负责后期的影卫名叫付尘,通常后勤影卫是由训练营里武功没能达标,但其他皆合格,并且于账务上有长处的影卫来担任的。   付尘来问的是,关于楼夜锋转任教习执事后的待遇问题。   裴年钰并不管理俗务,以前这些都是楼夜锋一手包办了,所以他也不是很懂影卫之前的待遇都是如何:   “薪俸比何岐低半级,其他的就照旧吧。”   付尘没有多问,领命而去。   裴年钰大概知道影卫的薪俸都是不低的,心道这一下子给夜锋降了级,不知道他会不会缺钱花……   他心里正琢磨着是不是找点别的由头,让夜锋捞点油水什么的,不一会儿,王府的高同总管也过来了。   问得还是同一件事。   “王爷,府里现在有了一位侍君了,不知道这月钱银子和仆役们……当如何分配?”   裴年钰心中一乐:呦呵,瞌睡送枕头。   “仆役就不必分配了,他不会习惯的,而且他就住在涵秋阁,与我一同用便是了。至于月钱和其他的一应份例,按王妃的规格来便是。”   两份工作,自然要拿两份工资。   裴年钰对于楼夜锋多攒点私房钱这事,可以说是喜闻乐见了。   高同先是应了,随后又似乎无意般,提醒了一下:   “王爷,恕老仆多一句嘴,您若是以后纳了王妃进门,到时候无论是不是再给楼侍君降格,似乎都不太……”   裴年钰知道他的意思,只拍了拍他的肩膀,道:   “高叔,这事我也不瞒着你了,反正以后府里早晚都要知道的:从今以后,你把夜锋当王妃对待便是。”   高同先是愣了一下,随后心中一凛,肃容道:   “是,老仆知道了。”   “去办吧。”   …………………………   而涵秋阁的跨院中,何岐正拎着一大一小两个包袱,跟楼夜锋交接着。   “你之后就住在这里了对吧?我把你屋里的东西收拾了一下都带过来了,你看还有什么落下的么?”   “没有了,我东西不多,都在这里了。谢谢。”   楼夜锋的私人物品几乎没有,屋子里清简之极,而曾经的影卫衣服自然也不会再穿,所以何岐拿过来的只有几个暗器匣和一些药品之类的。   楼夜锋将包袱拿进屋里,再出门时却看着何岐手里另一个包袱:   “这是什么?”   何岐似乎面色有些不渝,将包袱解开,随后一个黑影窜了出来。   “喵——!”   楼夜锋微微睁大了眼睛。   “小黑?!你还活着?”   那是一只通体纯黑色的猫,长毛炸起,眼神凶悍,见到楼夜锋之后先是陌生了一下,随后才扑到了他的怀里。   “小黑你……我看看……你居然没瘦?”   这黑猫与楼夜锋颇有一番缘分。几年前楼夜锋在某次出任务的时候,查探某事许久不得线索,最后还是无意间通过小黑获得了一些信息,这才将任务完成。   那之后不久,裴年钰便出宫建府,小黑似乎心中有灵一般,竟也跟了过来。只不过一开始尚未定居,只是时不时地去楼夜锋屋中落脚,讨两口饭食。   后来混的熟了,这才扎根在了楼夜锋的院子里,变成了楼夜锋养的。   楼夜锋一边抱起猫,一边问何岐:   “之前那一个月里……谁去喂他来着……?”   何岐淡淡地道:“我去喂的。”   楼夜锋怔了一下。   影卫们平时住在王府的外围排房中,一人一间,围了一圈。他和何岐的住处分别在王府的最东边和最西边,因着他们正副统领分居一侧,有情况时便于调度。   王府极大,何岐之前那么忙,既要负责每天去审讯他,还要代管所有影卫的事项,他依然抽出时间来去王府的另一边照顾小黑……   楼夜锋心下一暖,伸出手来轻轻揽了一下何岐,真心实意地感叹了一句:   “兄弟,谢谢你。”   然而何岐却不领情,非常嫌弃地将他拍开:   “你谢我做甚,你怎么不在密谋那事之前先想想后果……”   随后他摇了摇头,十分认真地道:   “老楼,不是我说你。你这次是因着主人仁慈,你才没事。若是主人要你性命的话,那小黑怎么办?你就这么抛下它不管,密谋这么大的事也说做就做,未免太不负责任。”   楼夜锋心生愧疚,点点头,看着小黑:   “兄弟你教训的是。”   “那你之后要把小黑养到这里么?”   谁知楼夜锋犹豫了一瞬,却没应下。   “我……何岐,你能不能……把小黑接过去养?”   何岐脸色一下子就黑了:“我刚说完,你这就要抛弃小黑了么?”   “不是,我……”   楼夜锋叹了口气:   “我现在终究是主人的近侍了,主人向来喜静,平日玩的都是些书画之类的雅好,从来没养过什么小宠。这猫顽皮,我不确定主人……是不是能容下小黑。”   “更何况,似乎有种说法,说黑猫不吉利。我虽不信,可主人未必不信,我住得离主人太近了,主人若是有什么不顺,归咎小黑身上,我……我救不了它。”   “何岐,你如果可以的话,不如你带回去……”   何岐顿时怒了:“老楼,你知道我现在有多忙么?我照顾不好小黑的,别找我,你自己想办法去。”   楼夜锋还待劝说,谁知裴年钰却在此时回到了涵秋阁,瞬间便听见了这边的窃窃私语。   “诶,何岐你和夜锋讨论什么呢?”   说话间,裴年钰身形一转就进了跨院。   楼夜锋听得声音,心中一急,忽然把小黑塞到了旁边何岐的怀里。   裴年钰一眼就看见了那只猫,眼睛顿时亮了起来:   “哎,何岐,这是你养的猫吗?”   何岐抱着猫,面无表情:“………………” 第23章 素手入香开蒸笼   裴年钰先是问了何岐一句, 还没等他回答,又恍然大悟一般,随后自言自语道:   “这肯定不是何岐你养的猫,是夜锋养的吧?你看, 这一身黑毛, 和夜锋长得一模一样, 哈哈哈哈哈哈哈哈!”   楼夜锋:“…………???”   何岐也暗暗松了一口气, 刚刚他不确定楼夜锋是不是在跟他开玩笑, 这会儿主人突然进来,他也有点为难。   他虽然万万不敢伙同楼夜锋一起瞒着主人, 但是他同样隐隐有点不想让小黑被主人勒令扔掉。   然而他这边还没有想好措辞,裴年钰已经动作十分熟练地将小黑从何岐怀里接了过去:   “这猫叫什么?小锋吗?哈哈哈哈……”   楼夜锋:“…………”   何岐摇了摇头:“叫小黑,是老楼给起的名字。”   楼夜锋见主人似乎没有发怒的意思, 微微松了口气,随后跪地道:   “主人,属下并非有意隐瞒此事,属下先前……”   裴年钰见他这样,微微心疼, 连忙伸出手来将他扶起, 皱眉:   “夜锋你跪什么跪,多大点事……这是你养的猫吗?”   楼夜锋点点头, 将这猫的由来说了一遍。   随后又有些不自然地道:   “非是属下有意隐瞒,实因属下不知主人会如何看小黑……”   裴年钰点点头:“我知道。没事,我很喜欢它。”   说罢, 他使劲拽着怀里一直想要逃跑的那只黑猫,脑中的思绪却不由得回到了穿越之前,面上渐渐浮起一丝怀念之色来。   他穿越前一直独居,所以在家也养了一只猫作为陪伴。他对那只猫可是宝贝得很,穿来之后也在心中念叨过这事,生怕自己在那边死了之后那猫便没人养了。   不过好在他和对门邻居一个白领姐姐还算相熟,那妹子常来他家撸猫。他出事之后,必然会有人来他家清点或者调查,希望那妹子能把他的猫抱回去养吧。   “喵——!”   怀中小黑一声撕心裂肺的嚎叫把他的思绪拉了回来。   裴年钰看着小黑一身炸起来的毛和飞舞的四爪,而后对上小黑那双精光四射的怒目,突然就笑了:   “你好凶啊!”   “喵——!”   小黑扒拉着爪子拼命挣扎着。   裴年钰将那猫抱到了楼夜锋的脸旁,左右看了看:   “夜锋,你看它长得多像你!凶巴巴的,威风凛凛!”   楼夜锋:“…………”   何岐看着这一幕,心中暗念:他俩又开始了,不能再待,溜了溜了……   “咳,属下告退。”   说完不再犹豫,轻功一提。直接从墙头翻了出去。   而裴年钰,完全没注意到何岐那边发生了什么,依旧沉迷在黑猫的盛世美颜中,不能自拔。   楼夜锋叹气,语气中似乎有点无奈:“主人,属下很凶吗?”   裴年钰把小黑放进了楼夜锋的屋子里,那猫今天受了惊,嗖地一下钻进床底不出来了。   裴年钰定定地看着他,笑了笑道:   “你对敌人的时候是很凶啊。”   他脑中出现的,是楼夜锋当年在那场宫变中执剑死死守在他身前的样子,手中一柄无影剑被鲜血染得现了形,通体殷红。而楼夜锋亦是煞气四溢,宛如杀神。   他想,那样的楼夜锋还不够凶么。   只不过,这些惨烈严酷的画面已经成了过去,裴年钰想着当年的往事,反而嘴角勾起了一丝笑意来。   楼夜锋转过头来,见经过刚才的那一阵鸡飞狗跳,主人的长袍上沾了许多黑色的猫毛,顿时皱起了眉。   他上前一步,低下头,轻轻地伸手开始为主人将那些毛一根一根地从衣服上拈下来,动作自然。   裴年钰回过了神来,见楼夜锋弯腰,他反而比自己要低了半头。此时楼夜锋离他极近,那副关切的眼神一触即是。   他看着眼前这个用着温柔的动作为他打理衣服的人,忽然心生暖意,而后伸手揽住了他的脑后,慢慢地抚摸着他的青丝。   楼夜锋的动作停顿了一下,眼神一柔,又继续为他扫着衣服上的猫毛。   裴年钰心想,夜锋他一向如此,对敌人的时候凶如烈虎,对自己的时候……温顺得如同一只安静的家猫。   想到这里,他忽然忍不住心中的笑意,大力揉了揉他的头发,凑近了他的耳边,调笑道:   “嘿,大猫。”   楼夜锋:“………………”   他抬头看着主人那一副顽笑又开心的神色,眼中微微带了些宠溺:   “是,主人。”   裴年钰顿时更开心了。   随后他又说道小黑:   “夜锋你不必怕我厌恶它,我挺喜欢这些小动物的。小黑就养在你这里吧,我也好时不时地过来和它玩玩。”   楼夜锋见主人允了,反而有些犹豫:   “是,属下谢主人大量,只是……主人若是和它在玩闹的时候被它抓挠了一下,属下可是就……罪大莫及了。”   楼夜锋他纵然对小黑有感情,然而哪里比得上主人的尊贵之体。   “无妨,你不是在教我武功么,我学了武功怎么也不可能被一只猫抓到。”   裴年钰心想,我和猫的斗争经验怕是比你要丰富得多了……当年我可是胳膊腿上都有着不下几十道红痕的“精彩战绩”的。   “……是,属下明白了。”   而裴年钰想了想,忽然又笑道:   “这猫若是抓伤了我,自然是你管教不严之故,到时候……我罚楼侍君便是了。”   这语气说得无甚正经之意,楼夜锋自然听得出来主人是在调笑他,脸色微微一红,不过还是低头乖乖应道:   “是,属下任凭主人责罚。”   ………………………………   这边楼夜锋回屋去安放何岐给他捎过来的一些物品,而裴年钰却是一回到自己的寝殿就被绛雪给逮到了。   她见裴年钰终于空闲下来,立刻上前抓住他的袖子轻轻摇晃了几下,撒了个娇做卖萌状:   “王爷,您昨天就说今天要做那个什么灌汤包……可是这都大半天过去了……”   绛雪瘪了瘪嘴,一副委屈的样子。裴年钰对这小姑娘一向宠溺,便笑了笑,应道:   “好好好,这就去做,你这一说,我也觉得饿了。”   他今天早上先是主持了影卫继任仪式,而后又趁着晨光,和楼夜锋练(tiao)武(qing)了许久,这会儿自然腹中饥肠辘辘。   然而……他再饿,也不可能吃府里的厨子做的饭的。   ——这是作为美食博主最后的尊严。   于是裴年钰说做就做,立刻转身去了涵秋阁后面的小厨房,而云韶亦是在那里等着了,神色虽不似绛雪那般急切,可温婉的眼神中也是有那么几分期待的。   厨房里食材已经准备好,包括面和肉馅。   肉馅自然是用的上好的猪五花,而肉皮冻亦是从冰库里拿出来化了一会儿,都是按着他的要求,昨日就已经备好的。   他刚系上围裙,洗了手准备开工,楼夜锋却是出现在了厨房门口。   裴年钰大奇:   “夜锋你来做甚?东西收拾完了吗?回去休息一会儿吧,待会儿我做好了你吃便是。”   楼夜锋摇摇头:   “那些东西没什么复杂的,已经收拾好了。属下怎可以让主人做了而属下只等着吃呢?主人您若不介意的话,不如来教属下如何做吧。”   “属下学了,以后也好给主人做,免得主人每天都亲自来厨房劳累。主人您是千金之躯,岂有这般道理。”   裴年钰笑笑:   “累是不累的,这是我的乐趣所在。不过你愿意学自然可以……等你学会了,我就能吃上你亲手做的饭了。这可是裕王王妃做呢,意义大不一样。”   楼夜锋没接茬:“主人说笑了。”   那厨房的地方并不大,楼夜锋进去跟着主人学,绛雪这个啥也不会的就被挤了出来,不过她也不好意思在那里面碍手碍脚的,便准备在外面等着。   然而绛雪刚出了厨房,就被远处高同一个眼色招了过去。   她小跑到高同面前,恭恭敬敬地福了一礼:   “不知高管事有何吩咐?”   她对高同还是很尊敬的。   高同来找她也不是什么别的事,而是因为无意间看到了刚才绛雪拽着裴年钰袖子的一幕,便温和地提醒她:   “绛雪姑娘不必多礼,只不过王爷此后便是有了家室的人了,无论这家室是男是女,绛雪姑娘如无入室之愿……言行上需得谨慎着些了,自不可像以前那般百无禁忌。”   按一般大户人家的惯例来说,这贴身大丫鬟十有□□是要被收房的。然而高同这么大年纪了,眼色很厉害,更何况还有裴年钰的表态在前,他心知王爷恐怕是对这女子无甚兴趣的。   他怕绛雪之前有过这种念头,见到楼夜锋被收为第一个枕边人之后,一厢情愿化作不平,惹了主人不快。   绛雪抿了抿嘴,随后点点头,用力道:   “奴婢谢高管事提点,今后奴婢自然不会再行此事。只不过奴婢除了是王爷的丫鬟以外,尚是主人的影卫,全身心以王爷的安危为重。其他的不该有心思自然不会有半分,高管事……不必多虑了。”   “绛雪姑娘既然心中自有分寸,那老奴便不多言了。”   他看着绛雪离去的身影,心中笑了一声。   这丫头,气性还挺大。   高同这么大年纪了,被小丫头片子怼了一顿,也没什么可生气的。见绛雪依旧是将影卫的职责放在第一位,他也放下了心来。   ………………………………   谈话间,那边的小笼包已经快要做好上锅蒸了。   就在此时,一道人影突然从厨房外的树上落了下来,跪在门口。   裴年钰皱了皱眉:“谁啊?”   那影卫恭敬行礼:   “属下林寒,参见裕王殿下。”   裴年钰神色缓和下来:   “原来是你,进来说话吧。”   “是。”   林寒依言进门,裴年钰抬头打量了他一下,动作依旧流畅利落,似乎不像是受了刑的样子,便问道:   “昨天你回去……小晟居然没有罚你么?”   林寒摇了摇头:   “主人仁慈,并不曾惩罚属下。”   “那你今日过来是有何事?”   林寒正色道:   “回殿下,主人政务繁忙,无暇抽身来此,他命属下来看看您有做什么好吃的,帮他捎一份回去,并且命属下给您带话——以后每顿饭,您做什么,他吃什么,属下过来拿。”   裴年钰:“………………”   行吧,他这个弟弟吃了十八年黑暗料理,也是苦了他了,他这个当哥哥的自然没有拒绝的道理。   于是他便应了此事,顺手将笼屉放上炉子准备开始蒸包子:   “这包子还得蒸一会儿才好,林寒要不你先去坐坐,夜锋,你去给他上点茶水。”   林寒摇了摇头,拒绝了:   “不必了,属下谢过王爷好意。不过主人有令,命属下在您做的时候一直看着。”   裴年钰笑了笑:   “怎么,小晟还怕我给他下毒不成?”   林寒继续摇头,板着个脸没应声。这个问题他回答不了,他也不会乱加猜测。   裴年钰没在意,继续盯着蒸笼的火候。   过了一会儿,那笼屉中渐渐飘出了肉香来,周围几人的目光皆被吸引了去。   而裴年钰也在此时发现,无论是楼夜锋、云韶,还是林寒身上,身上皆一个一个地开始不停蹦出来数值不同的美食值。   裴年钰心中若有所悟……这美食值,是不是自己让更多的人吃到或者看到,就能攒得更快些?   还没等他想明白,那边火候已经到了。   裴年钰将笼屉取下掀盖,热气一蒸之后,慢慢里面的情形来:   一个一个圆形小巧的灌汤包整齐地躺在笼屉里,包子皮极薄,几近透明,软软地塌下去贴在肉馅上,而包子底部,则是可以看到丰盛的汤汁在皮里逛来逛去。   五花肉的香味和包子皮的麦香味混合在一起,被混合着蒸腾出来,极是诱人。   裴年钰胃口大开。   先是拿了两笼屉放在一个篮子里,准备让林寒带走,而后他看着林寒身上不停蹦出来的美食值,知道他一定也是眼馋得紧了,于是突然有点不好意思:   “林寒,要不你先吃点再回去,也不差这一会儿了。”   随后他便看见林寒的表情从面瘫变成了纠结:   “不行,主人说了,只让我看着,不能吃。”   裴年钰:“……………………”   我亲爱的弟弟呦,你这绝对是迁怒吧!   ————————————— 第24章 罗帐灯昏夜语深   裴年钰头一次在林寒的脸上看到了一种名叫“黯然”的神色, 不由得十分心疼:   “呃,这个……”   这小笼包既然要蒸,干脆一锅蒸出来不少。可现在林寒大老远跑来,在这眼睁睁地看了这么久却没他的份, 裴年钰也有点过意不去了。   然而他也知道, 林寒只会遵守裴年晟的命令, 裴年晟不让他吃, 他定然一口都不会动。   “你先把这笼拿回去吧, 等下次你领了别的任务过来的时候我再请你吃,小晟还能每次都给你下这个命令不成?”   “无妨, 下官不饿。”   林寒不置可否,拎了食盒便往宫里回。   …………………………   裴年晟正在处理政事,刚搁下笔揉了揉眉头, 鼻尖便传来了一阵肉香。   那香气鲜活又浓郁,直将他今日批折子时产生的不快给驱散了去。   “什么东西?”   林寒从暗处现身,将那食盒放到桌上,而后自有太监呈了碟筷与净手的水和巾上来。   裴年晟迫不及待地掀开食盒:   “居然是小笼包!哥哥你可以的。”   一个个可爱的小笼包静静地躺在食盒里,每个不过掌心大小, 晶莹剔透, 泛着热气,把裴年晟的心都萌化了。   而一边的林寒见主人目不转睛地看着食盒, 一丝目光都没有分给他,也没有要吩咐他什么的样子,心下微微一黯, 躬身行礼后便转身欲隐于黑暗中。   事实上,自从那天他违逆了主人之后,主人就再也没有与他说过一句话,就连让他去王府的命令,都是当着他的面让其他影卫又传达的。   他自然知道主人在生他的气,可是他却不知道怎样才能让主人消气。他完全不擅长开解和揣摩主人的心思,他只会认错。   然而他请罚了好几次,主人都没有理他,他向主人禀事,主人也只是听着,却不与他答话。   仿佛身边没有他这个人一般。   就在这时,林寒的肚子悄悄叫了一声。   裴年晟终于不能再故意无视下去了,他看着林寒,眉头皱了起来:   “你没按时吃饭?”   林寒迅速跪地,垂首道:“……是。属下不应惊扰了主人,属下……”   裴年晟反转筷子往桌子上那么一嗑,怒道:   “为什么不好好吃饭!”   那是一双银漆嵌松石象牙箸,让裴年晟带着半分内力磕这一下,筷尾的白润象牙立刻碎了几道裂痕出来。   他不让林寒吃他哥做的,无非是一点小小的恶作剧以示惩戒,但没有让他完全不吃东西啊!   他向来对于影卫的衣食挺重视的,习武之人也不能辟谷,不好好吃饭怎么有体力守卫。   然而从昨天回来到现在已经整整一日了,林寒这样无疑是在糟蹋自己的身体。   林寒被主人这一训,眼帘颤了颤,只看着地面,犹豫了一瞬,却是未答。   “问你话呢!”   林寒依旧垂着眸子,半晌才道:   “……吃不下去。”   他在王府里纵然闻着那小笼包的味道很诱人,然而若真的没有那个禁令,他也是没什么心情的。   随后他便闭上了眼睛,似乎在等待着主人的怒火落下。   裴年晟却是一下子怔住了,语气也不由自主地放缓了许多:   “为什么?你是在跟我怄气?”   “属下不敢。”   裴年晟随即明白了,林寒哪里是跟他怄气,明明就是他在跟林寒怄气,然后林寒心里难受,所以茶饭不思。   他又皱了皱眉,将那一笼包子用筷子拣出来几个放进碟里,剩下一半在里面。   “过来。”   林寒依言上前。   裴年晟把那食盒往他面前推了推,面上有些纠结:   “这些,给你。”   那小笼包不过一口一个的大小,裴年晟一下子忍痛割爱分出去一半,他自己都有些心疼了。   林寒愣了一下,似乎有点不可置信,慢慢地伸出手去,然后……   将那食盒揽在了怀里。   裴年晟:“………………”   他叹了口气:   “算了,我不跟你闹别扭了,下不为例。下次……不许再这么折腾自己。”   林寒抿了抿嘴,那双冰寒沉寂的眸子中终于有了点亮色:   “……是。”   ………………………………   这厢裴年钰则是忙了一下午,处理些这一个月来积攒下的府中事务。   说是事务,也不过是些交游往来。平日里的银钱和日常生活这些俗务他自然是不管的,一概由高同管着。   而对外的事务……他虽有官职在身,还是名义上可以“宰执各部”的所谓参知摄政王,然而自裴年晟登基三年来,他连朝会都没去过,自然也就没什么官面上的事需要他操心。   他所要处理的,无非是几个与他相熟的友人在这期间的来访,之前皆被“王爷抱恙”挡了回去。而他现在则是需要一一定下会见的日期,差人去报传。   楼夜锋则是回屋修习了一晚的内力不提。   是夜,涵秋阁的主院里已熄了灯烛,周围丫鬟亦各回了房。裴年钰正欲就寝,却忽然想到什么一般,又从床上坐了起来。   绛雪以目询问,裴年钰摆摆手,示意她不必跟来,随后披了件外衣,径自出门,轻手轻脚地去了楼夜锋的院子中。   三间屋中果然还亮着灯,裴年钰推门进去,却没见到楼夜锋的人。   “夜锋?”   屏风后面一阵水声,裴年钰这才发觉他似乎是在沐浴。   他顿了顿,又道:   “我似乎来得不是时候……”   然而不过两句话的功夫,楼夜锋已径自穿好了衣服转出屏风来,只头发上尚有些微的湿意:   “主人,属下怠慢了。”   裴年钰笑了笑:“你还是一向动作这么利落。”   楼夜锋看了看自己身上的中衣,他这是再一次以这般私下的形象面对主人,不由得有些无措。   他先将主人迎进了门来,而后转身取了套茶具,烹上茶水。   裴年钰与他相隔几案而坐,也不出声,只静静地看着他。   楼夜锋略有不安,抿了抿嘴,垂首问道:   “不知主人夜晚前来……”   裴年钰却是移开了目光,没有看他,而是转而盯着炉火中跳动的焰苗,语气闲适,眼中微温:   “无事,我只是……突然想过来看看你。”   楼夜锋心下一颤,亦是慌忙别过了视线去。   自从主人跟他表明了心意,他倒是对主人会做出此事来并不惊奇了。   然而他将主人的语气听得分明,当真是只有淡淡的关怀,并没有什么迫切和热求之意。   他闭了闭眼。   主人向来是这么温柔,连关心和问候都是如此的缓而柔和的。   其实他倒是期望主人能更直接些,比如……今天的那一个吻。   对于主人对他的感情,他虽尚拿不准如何回应比较妥当,却并不介意主人更直白些。   清清淡淡的关怀也好,强势的欲念也好,无论主人对他是什么方式,他都是喜欢的。   若是主人对他有所欲求,他自是当主动去承受。然而如今这般的温柔以待,他反倒有些晃了神了。这其中的心意太过温暖,他怕自己会一点一点地沉浸其中,会不由自主地贪恋这份温暖,最终把持不住自己的妄念。   他定了定心神,径自默默为主人斟了茶水。   裴年钰接过茶盏,只一眼便觉心下熨帖,微微笑道:   “白毫银针,你倒是有心了。”   此时已是深秋,每年开春采的龙井之类的应季之茶,府里虽尚有许多的库存,然而楼夜锋知道裴年钰定会嫌已不鲜嫩,便为他沏了除春茶之外裴年钰一向爱喝的窖藏茶。   平日里每天开什么茶,连绛雪都是拿不准要先问过他再取的,而楼夜锋却能凭着经验直切下怀。   楼夜锋被主人点出心思,也不知该说什么,只好默然不语。   裴年钰搁了茶盏,问他:   “你今日的伤药换了没?我来帮你弄吧。”   楼夜锋更窘,习惯使然却又不会瞒他:   “尚、尚未……主人,属下自己来便是。”   “又胡说了,你背上的伤口怎么够得到?去,躺床上去。”   楼夜锋推脱不得,只得依言做了。只是在裴年钰取了药膏过来时,他仍在做最后的挣扎:   “主人,属下身上……当真不好看……”   裴年钰恍如未闻,利落地将他衣服扯开:   “我看都看过了,你还怕我看第二次?”   裴年钰掀他衣服掀得倒是够快,然而掀开之后,动作却又不由自主地顿了一下。   ——不好看不是问题,可每次看见他这一身伤都会心疼却是真的。   裴年钰见他窘迫,便一边轻轻为他抹着药膏,一边随意问道:   “今天是不是有些累着了?我不该让你这么早就开始教我武功的。”   “不过是些外伤,已经无碍,只等过些时日,伤口淡了便是。主人您有心学武当然是好的,属下自当尽心教授。您尽早学成了,能有几分自保之力,属下也……更放心些。”   裴年钰点点头,没再多问,心下却是告诉自己,明日习武时悠着点。夜锋他好不容易能偷闲休养这段时间,莫要让他继续劳了心神。   半晌,裴年钰将药上完,顺手给他合上了被子,将四角掖上。   “你且休息吧,我回去了。”   那意思显然是不让他再起身来送了。   楼夜锋盯着被子,犹豫了一下,还是出声问道:   “主人,若不然……您给属下遣个使唤的人吧?”   裴年钰笑道:“怎么,楼侍君这初承恩泽就要娇生惯养起来了?”   楼夜锋知道主人又是在打趣他,只定定地看着主人,似乎语气中微有不满:   “可……这些个伺候人的活……您总不能老来做这些……”   裴年钰眨眨眼:   “怎么,本王与王妃伉俪情深,床榻之间的琐事,岂有委与他人的道理?”   随后他忽然俯身下去,看向楼夜锋的那双漆黑的眸子,笑意满满:   “王妃,叫声夫君来听听?”   楼夜锋大窘,手指下意识地攥住了被子,心中更是紧张起来,然而他见主人竟没有放过他的意思,半晌只好支支吾吾了一声:   “夫……夫君……”   裴年钰心下大乐,就着俯身的姿势,迅雷不及掩耳的轻吻了一下他的面颊。   “晚安。”   这才回了屋子,心满意足地沉沉睡去。 第25章 一掠青丝铜镜垂   裴年钰得了自家忠犬一声“夫君”之后倒是回屋睡得美美的, 这边楼夜锋却是又辗转反侧起来。   他控制不住自己去想……主人让他叫的那声“夫君”。   毕竟在这大靖的风俗里,夫君二字只有正妻方可称呼,其他诸如小妾和侍君之类,是叫不得的。   然而他回想了一下, 刚刚主人的语气亦不过是想逗他一逗。他现在已经知道了主人自从对他开始钟意以后, 似乎极为热衷于用这些个亲密的话来和他调笑。   主人愿意拿他寻乐子, 他自然是要顺着主人的。且不说他并不抗拒这些, 主人能为之一笑他便也开心。可他同时也拿不准主人这些个看似随意的话语里有几分是认真的。   他并不知道主人是否是真心愿意……允了这声夫君的深意。   要不……明天自己再偷偷叫一声试试?   楼夜锋睁开眼, 眼睛看着屋顶,呼吸微微急促了些。   ——算了算了, 万一恼了主人,怕是主人便再也不肯这般逗着自己了。   自从被主人的仁慈放过了那一回之后,他便如同捡了条命一般, 原本就不敢流露出的一些个逾矩念头,今后更是不敢多言了,生怕主人觉得他得寸进尺,没有分寸。   他微不可察地轻叹一口气,转个身, 合上被子, 闭眼入眠。   …………………………   翌日清晨,楼夜锋倒是按着以往的作息起了个大早。   晨光熹微, 借着窗外的一点灰白亮色,他起身走到屋内的柜子旁,欲待拿出昨日给他新裁了送过来的那套黑衣。   然而他打开柜门, 朝内伸手一探,却是先摸了一手的毛绒绒。   温暖,又鲜活。   楼夜锋:“…………”   那一团黑漆漆的不明物体上,忽然睁开了一双幽深的眼睛。   “小黑你……你什么时候跑进去的?”   楼夜锋抬头看了看柜子顶,也不知道它是怎么从那一点点的缝隙里钻进来的。   那黑猫站起身来,伸了个长长的懒腰,四爪在身下的柔软衣物上踩了踩。   左一脚……右一脚……左一脚……右一脚……   楼夜锋怒:   “小黑!”   他把小黑拎起来放到地上,而后连忙拎起衣服来,抖开。   还好他没把小黑放出院外活动,所以他的爪子上没什么灰尘,只有几根猫毛睡觉时沾在了上面。   “喵!”   小黑睁着大眼睛,十分无辜地看着他。   楼夜锋:“…………”   他随口训了小黑两句,而后飞快地洗漱、打理好衣服。   前几天自己都因为伤病没能早起,而现在高热也退了,终于早起一回,希望能赶在主人起身之前过去。说起来……他这服侍的职责,当真是半点都还没有履行。   到了涵秋阁主院,果然主人尚未起身,夏瑶守在门前,见了楼夜锋,没有出声,微微颔首,以目询问。   “我……我来服侍主人。”   让他随身是之前主人便允了的,想来夏瑶作为管理着涵秋阁一众仆侍的大丫鬟,不会不知。   夏瑶依旧板着个脸,看不出什么表情,只点了点头,轻声道:   “刚才我听得里面动静,主人怕是要起身了,你且进去吧。”   随后便顺手为他推开了屋门。   门刚开,忽然一片淡烟青色的衣角晃过,绛雪足尖轻点,从房梁上落地。   而屋子西侧的隔罩之后,一个白色的人影隐隐约约从床帷里走出来。   楼夜锋进门,见主人尚未着衣,不确定自己是不是能进去,便先轻问了一句:   “主人,属下来服侍您……?”   白色的身形顿了一下,似乎微微有些惊讶和欣喜:   “夜锋?进来吧。”   “是。”   以往服侍裴年钰穿衣洗漱之类的工作都是绛雪来做,此刻绛雪听得他二人的对话,反倒有些好奇,伸着脑袋意图张望,颇有些看好戏的意思。   ——她心下微觉新奇,倒要看看……这从来没做过此等活计的楼大统领要怎么服侍主人。   夏瑶暗自摇了摇头,扯了她的袖子一下。她自那天之后便早已看出楼夜锋在主人心里的地位不比旁人,此刻自然是该给他们留出来不被她们这些丫鬟打扰的空间。   绛雪没反应过来。   夏瑶叹气,凑到她耳边道:   “绛雪,我刚才在外面看见你云韶姐姐似乎已经在厨房弄什么好吃的了。”   “是……是吗?”   下一刻,绛雪拉着夏瑶风一般地出了屋子。   楼夜锋:“…………”   他转过头来,先习惯性地问了一句:   “主人,之后都是绛雪守夜……?”   由于裴年钰向来不喜自己近身有太多的人,所以此前关于每夜的影卫布防,暗中值守的影卫都在屋外的院中和房顶上,屋内则是楼夜锋值守。   只有他一个人得了这个许可。   一守便是十年。   如今楼夜锋离职,裴年钰却觉得若是换何岐进屋总有些不适应,便让绛雪一并将此职兼着了。   “是啊。说起来,你今日怎地起得这么早,不是让你多休息会么。”   楼夜锋转进次间,一边拎起架子上挂着的衣服为裴年钰披上,一边有些歉然地道:   “前几日贪睡已是很过分了,主人不责备属下是主人宽厚,属下怎可忘了职责。”   “伤好些了么。”   “谢主人关心,不过是些皮外伤,已是大好了。”   裴年钰系好衣带,坐在了铜镜之前:   “这有什么需要谢的。来,给我束发吧。”   “……是。”   然而当楼夜锋拎着玉梳站在了主人身后,手指停在那一头散落的青丝前将触未触之时,却是动作犹豫了一下。   ——他曾经无数次地在屋内房梁上守夜的时候,在无数个日复一日的清晨,看着主人的丫鬟为他做这件事。   以前是夏瑶,后来是绛雪。   他从来都静静望着这一幕,心中也曾隐隐幻想过,如果执起主人那一缕青丝的……是自己的手……   却每次都只是在念头刚刚浮起的时候,便慌忙地抑了回去。   他只是主人的影卫,如此对主人不敬的心思,他不敢有,但却常常因了那暗藏于心中的情思,时不时地冒将出来。   如今……竟是让他曾经遥不可及的幻想成真了。   清亮的日光悄悄地铺进了屋子,斜斜照进屋内,暖出了一室的静谧,这一切……竟有些不真实感。   裴年钰等了一会儿不见动作,微微侧脸:   “怎么,你不会?”   “属下……会的。”   楼夜锋回过神来,却正对上主人润白如玉的后颈,顿时手微微一抖,连忙压住了心中的妄念。这才轻轻挑起主人的青丝,右手用玉梳为主人梳理起来。   裴年钰向来保养得好,一头漆黑的发丝柔软又滑顺,楼夜锋将之小心翼翼地握在手里,手指微微拢起,如同对待什么珍宝一般。   楼夜锋虽未给别人束过发,但这一套动作却是已经在暗中看过无数遍的了,照葫芦画瓢也该是会的了。   见他的动作虽不熟稔,却是有条有理,裴年钰干脆向后一仰,靠在椅背上,闭了眼睛享受起来。   楼夜锋身为体型英武的男子,自然与平时绛雪那柔软的小手为他束发时的感觉全然不同,然而动作却是同样的轻柔小心,甚至楼夜锋还有过之而无不及。   裴年钰能明显地能感受到这双属于男子手掌,在他颈后所散发出来的坚实的热力,这热力一直笼罩着他。修长有力的手指穿梭在发丝之间,时不时地蹭到鬓边的肌肤,那手指上常年握剑的茧子轻轻擦过……   那是曾经过了无数风霜的手掌,此刻做来这等细致之事,竟是无端地给他一种安心的感觉。   更何况,这是他心爱着的人,亦是深爱着他的人……与先前丫鬟们的例行公事全然不可并论。   此间心意,如同那绕指柔情,沁入肺腑,自生暖意。   裴年钰闭着眼,满足而惬意地轻叹了一声。   “主人,已经束好了,您看……?”   “嗯?”   裴年钰正享受着,恍然睁眼,才发现楼夜锋依旧如此利落地为他打理完了,一柄雕刻得精巧之极的黑檀木簪将青丝挽起,发型虽简单,却不失温润。   他心下略略遗憾,沉默了两秒,忽然道:   “不好看,重新再弄一遍。”   楼夜锋怔了一下,随后慌忙解下,重新梳理起来。   裴年钰眯了眯眼,窃笑。   然而这铜镜比之后世的镜子要差远了,模模糊糊只能看个大概,楼夜锋显然没有发现主人那“不怀好意”的表情。   半晌,第二遍也梳好了。裴年钰左看右看,然后装模作样地咳了两声:   “还是不好,重新来。”   楼夜锋全然不知主人是戏耍他,只为了多享受一会儿他那温柔的手指拂过发间的感觉。他只听其言,自然便惶恐了起来,忽而跪道:   “属下笨拙,实在不知如何……”   裴年钰顿时心疼,知道自己玩过火了,连忙将他揽了起来:   “咳……我不过是想逗你一下,不关你事。”   随后他起身道:   “其实你学得还挺好的,不过此般琐碎之事,你现在做来或许还有点紧张,过了这新鲜劲,年长日久的……只怕就要厌烦起来。我自然要趁现在多……咳咳。”   他说完才意识到似乎有哪里不对,转了视线,走出门去。   便全没注意到,屋内的楼夜锋轻叹一声,而后喃喃自语:   “怎会厌烦呢……若您当真能容许属下一直伴在身边,这是万年修来的福分了……”   …………………………   这边裴年钰进了小厨房,见云韶正自顾自地练着甩蛋。   自从那天他做了一顿流心蛋包饭之后,云韶就跟这甩流心蛋杠上了,练了小几十遍之后,终于将火候掌握好了,甚至青出于蓝胜于蓝。   她自然也是有她的奋斗目标的。身为主人的厨娘,每天蹭主人亲手做的饭吃,这怎么也说不过去。   只不过她尚且没悟到主人这一手神乎其技的厨艺的烹调原理,便只好先将主人这几天做过的菜色练好。   “不错啊。”   裴年钰随口赞了一句,而后开始往煮开的大锅里下馄饨。   ……又叫云吞,或者抄手。   总之都是本质差不多的东西。   这是昨天晚上便拉着楼夜锋和云韶一起包好了备用的,早上一起来便可以直接下锅了。   待那些白嫩软滑的抄手在翻腾的热水中起伏上来旋转跳跃,裴年钰便将它们捞了出来,放入调好的酱汁碗中。   而后浇上一大勺热辣滚烫的红油。   红油入碗,与汤汁混在一起,顿时变得粘稠起来,将碗中原本安静白润的抄手染成了火爆的颜色。   最后,再撒上几粒青翠碧绿的葱花。   裴年钰满意地看着眼前这一碗鲜香扑鼻早餐,不过他还是没有忘记给云韶和绛雪各盛了一碗出来。   分完了两位女士的,裴年钰又向着屋外的树影里唤了一声:   “何岐?你也来一碗么?”   何岐落地现身,这次却没争没抢,道:   “属下谢主人好意,不过不必了,属下当值守卫,不能吃辣的东西,会带了气味在身。”   裴年钰怔了怔,而后点点头:   “嗯嗯,那好吧。”   随后何岐便又悄无声息地隐了回去。   此刻绛雪忽然意识到哪里不对,主人是不是忘了一个人?   楼夜锋进门,破天荒地没看见自己那份。不过他哪里好意思向主人开口询问?只左右看看,想办法找点别的东西填饱肚子。   裴年钰端出来一碗鸡汤馄饨:   “夜锋,这碗是你的。”   楼夜锋一愣:“主人,我为何不能吃那红油的……?”   裴年钰脸现蜜汁微笑,凑到他耳边道:   “你还想不想早点养好,然后来给我侍寝了?听话,这几天别吃辣的。”   楼夜锋反应了一秒,这才懂了主人的意思,顿时脸颊爆红,手指死死地捏着青瓷碗的边缘。   他不由自主地低下了头去,想要避开主人那略带调笑的眼神,却是看见了碗里那干干净净的清汤,顿时脸色更红了。   绛雪在一旁依旧茫然不解:“为什么他不能吃红油……哎呦!”   云韶拿筷子敲了敲她的脑袋:“专心吃你的,小孩子知道这么多干嘛。”   那语气,却是死死地憋住了笑意说的。   楼夜锋:“………………”   尴尬。   屋内几人有说有笑,充满了快活的气息,而屋外的何岐却在内心泪流满面:   主人,属下也不能吃辣……您怎地不把那清汤抄手给我也留一碗……   QAQ 第26章 更谁关切寒暄适   一碗红油抄手, 几个小笼包,不过是一顿简单的早膳,裴年钰却用了不短的时间来解决。   并不是他有多慢,而是周围的几个影卫实在动作太迅速了些。等他吃完, 便发现他们早已无所事事。   甚至绛雪见裴年钰没有要人伺候的意思, 便干脆凑到继续练着抛蛋液的云韶旁边, 聚精会神地观摩起来。   事实上, 绛雪最近一直想找个机会跟云韶学学“厨艺”, 这项在以前她一直懒得接触的技术。   而她对厨艺开始感兴趣的原因,也并非是因为主人最近沉迷于此所以她要投其所好。毕竟无论是作为侍女还是影卫, 恪守本分是第一位的,且她向来得裴年钰的喜爱,不至于在这点小事上去讨好主人。   她只不过是……不好意思再缠着主人要吃的了!   她一个丫鬟, 天天盼望着主人下厨然后她去蹭饭,像什么样子嘛。   所以最近几天,每当裴年钰和楼夜锋去练武的这段时间里她不需要跟着伺候,也不想无所事事,便总是溜进小厨房里来找云韶偷师学艺。   然而现实很残酷, 绛雪她那高超绝伦的武学天赋并没有衍生到厨艺上。不知是何缘故, 锅铲只要一到她的手上便会处于熄火的边缘,这让云韶不得不怀疑厨房的柴火是不是受了潮。   裴年钰见此, 目光也被吸引了过去。   许是他深厚的内力让他对气机更加敏锐,他迅速便发现了问题:   “绛雪你……你做个鸡蛋为什么要提着内息?”   她天生极寒之体,修习的内功心法寒玉功更是冰寒无比, 在握上锅铲时只要泄露出一星半点的内力,那寒气便会溢散到周围,因此熄火也是常事了。   绛雪听得主人如此说,本来就不灵光的动作顿时更加紧张局促起来。她掌心又是一阵内力涌出,便见灶台里的火苗迅速黯淡了下去,微弱挣扎着扑腾了两下……然后彻底没了。   绛雪:“…………”   她沮丧地瘪了瘪嘴:   “主、主人……我……”   裴年钰看着灶炉,大奇:   “你炒个菜为什么还要内力外泄?难道你平时收拾个屋子什么的也这样子么,那岂不是我那些瓶瓶罐罐扇子玉坠都得结一层冰?”   绛雪支支吾吾道:   “没有,平时不会这样的。我……属下一紧张,就会这样……内力控制不住……”   裴年钰皱眉,有些好笑道:   “那你紧张什么?”   绛雪见主人盯着她,顿时更紧张了,手指攥紧了襦裙,表情像是快要哭出来一样:   “我……我也不知道。我一站到灶台前面来,我就怕它熄火,然后就会紧张……”   裴年钰:“…………”   楼夜锋也抱臂看了一会儿,向主人解释道:   “绛雪虽然内力深厚,但她修习寒玉功毕竟为时不久,这才几年便已可媲美江湖上各大宗师。”   “这进境还是过快了些,根基不稳,更何况她这寒玉功还未至大成,在这些小的地方无法收放自如,也是正常。”   裴年钰对武功几乎一窍不通,听罢也只作恍然大悟状,也不知道是不是真的听明白了。随后他思忖了一下,灵光一闪:   “绛雪,那你把内力倒运,不就是炎阳之气了么?甚至你可以不用点柴火了,直接用内力把柴烧起来也行啊。”   绛雪闻言,眸中一亮:   “果然还是主人天资聪颖,属下竟是没想到这个法子。”   她看着锅里半熟不熟的那坨鸡蛋液,似乎又重新捡回了信心,   楼夜锋瞳孔骤然一缩:   “绛雪,不可!”   然而已经晚了。   绛雪似乎急于证明自己并不是厨艺上的笨蛋,一边说着,一边掌心内力冲着锅灶便是一吐——   柴火瞬间噼里啪啦地熊熊燃烧起来,锅灶上“蹭”地窜起了数丈高的火焰,直窜到了房梁上。   “…………!!!”   裴年钰离得近,火光扑面时竟然一时没有反应过来。他正在脑中想着该用什么轻功步法躲避时,人已经被揽进了一只臂弯里。   只听得耳边衣料簌簌声,随后他眼前陷入一片黑色,整个人都被抱进了怀里。紧接着脚底一轻,已经被带离了屋子。   当裴年钰在院子里落地时,神思这才回过来。   “……夜锋?”   面前的那片黑暗离开,视线里重新充满了阳光。   果不其然,他刚刚是埋在了楼夜锋的怀里……   裴年钰心中大乐,老楼刚才这是主动抱着自己出来的?   楼夜锋见已经安全,便不敢再以这般不敬的姿势继续搂着主人,手底一松,便要放开。   裴年钰心道,这次可是你自己投怀送抱,怎么可能让你跑了。   他一时竟没去管小厨房里的鸡飞狗跳,而是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在楼夜锋彻底放开自己之前伸手揽住了他,紧了紧双臂,而后重新埋进了楼夜锋胸口的黑色衣领里,狠狠地呼吸了一下。   楼夜锋:“………………”   他捕捉到了主人嘴角那一抹窃喜,感受着胸膛处温热的吐息,心下微微一动。   裴年钰秒吸了一口自家的忠犬,心满意足,也没再众目睽睽之下继续黏着他,转头去看屋内。   ……随后就眼睁睁地看着被烧断的房梁木件稀里哗啦地落了下来,落到地上扬起一阵灰尘。   “…………”   裴年钰头大如斗,脑中浮现出“厨房杀手”四个字:   “绛雪你这……你这威力……”   楼夜锋见主人目光转移,心下略微松了一口气,不着痕迹地转过去半个身子,将左手手臂藏到了主人视线看不到的地方。   谁知裴年钰自开启了恋爱模式之后,本就注意力常在楼夜锋身上,眼一尖便发现了他的小动作,立时又将目光转回来:   “夜锋,左手藏了什么?拿出来看看。”   “…………”   楼夜锋动作犹豫,看向主人的目光带了些恳求,迟迟不肯露出来。   裴年钰心里猜了个大概,脸色一板:   “楼夜锋……”   楼夜锋见主人语气严厉,抿了抿嘴,只好将左手抬起来,轻轻放在主人的手掌里。   裴年钰一把握住,只见他原本瘦削苍白的手背处被那烈焰燎过,燎出了一片深深的红痕,从手背一直延伸到手腕处,显然是烫伤了。   裴年钰顿时心疼,皱眉:   “果然要瞒着我,过来,给你上药。”   说罢他便不由分说拽着楼夜锋回了屋子。   至于绛雪惹出来的塌梁事件,自然已经有附近的影卫赶过来处理了。   裴年钰先按着他的手浸到一盆凉水里,而后径自去柜子里找药膏。   “主人,这点小伤无碍的,属下不至于这么娇贵……”   “无碍?寻常的火焰碰到一下怎么会烧成这样?”   “倒运内力更加难以掌控,绛雪她失控倒是颇为正常……”   裴年钰拿出药盒子回来,一边执起楼夜锋的手掌细细涂抹,一边叹道:   “所以你这是被她的内力灼伤的,不上药怎么行?你又不是铁打的,真以为你还是从前那个武功绝顶的楼统领不成。”   楼夜锋闻言没作声,眸中的目光却是垂了下去。   半晌,待裴年钰将伤处涂完,楼夜锋这才轻声道:   “抱歉,属下无能,令主人费心了。”   裴年钰没回他这句,而是握了握他手骨修长,依旧瘦削的手掌,只道:   “还是这么瘦,也不知何时才能养点肉出来。”   “…………”   楼夜锋心里琢磨着,主人这意思,是让我再多吃点?   …………………………   两人出了屋子,便见绛雪已经瑟瑟发抖地跪在了门口,而一旁的何岐正抱臂冷冷地看着她,眼神颇为不善。   他谨遵主人的命令,在“主人和楼夜锋共处一室”的情况下便去远上一些的地方守卫,没想到就在自家厨房,这也能出事。   若非刚才楼夜锋见机得快,天知道那房梁掉下来会不会砸到主人。   何岐心道,刚上任没几天就出了这么个篓子,虽然不是我的责任,但是我这统领当得也是很难看了。   “主人,绛雪她失手误伤主人,属下这就把她带回去处置……”   “嗯?……”   裴年钰想了想,这事虽然是绛雪搞出来的,但是起因还是在于自己的怂恿,若非自己告诉她试试倒运内力,她也不会这么胡来。   适才楼夜锋只提了绛雪的过错,却半点没说自己这个外行瞎指挥,估计是……嘴下留情了。   所以裴年钰觉得,只罚一罚她这冒失性子算了,毕竟他虽然没事,楼夜锋却是因此受伤。   “嗯,罚是要罚的,这样吧,我想想……”   何岐听了前半句,瞬间明白主人的意思,显然这是不让他按着程序走,而要自己来定罪了,心中便默默地叹了口气。   主人对他们影卫向来仁慈,其他不在他眼前犯的过错,他不知道怎么罚的也便罢了。这种撞到主人手里的错处,由主人亲自开口,反而要罚得轻些。   “是,还请主人定夺。”   “跟付尘知会一声,小厨房重新修缮的费用,便从绛雪的俸禄里面扣。”   “是。”   修个屋子才多少钱,绛雪领着大丫鬟和影卫执事的双份俸禄,一个月少说几十两银子,这修缮费用顶天也就两个月的俸禄而已。   何岐等了半天,见主人没下文了,实在忍不住道:   “还……还有吗?”   绛雪:“…………”   裴年钰似乎想到了什么,面上忽然浮起一丝不怀好意的笑容:   “有。另附一条,着令王府大丫鬟绛雪姑娘,改名一个月,以儆效尤。”   “何岐,你记得通传府里。”   何岐懵了,这算什么惩罚?   “不知……改成何名?”   “就叫,翠花。”   绛雪:“……………………”   她简直欲哭无泪,翠花是什么鬼!主人身边的丫鬟名号皆是风雅之极,翠花……   绛雪二字是主人亲赐的名号,又好听又符合她的气质,她向来喜欢得紧,谁知自己这冒失一下,竟然叫不得了!   她宁愿去找何岐挨上几鞭子,也好过被叫上一个月的“翠花”。   一想到之后的一个月里,曾经府里见了她都要恭敬行礼的杂役婆子和小丫鬟们,一口一个“翠花姑娘”、“翠花姐姐”,她顿时头都要大了。   裴年钰这倒不是故意羞辱,只不过她弄的这一下,让武功尚且没怎么恢复的楼夜锋给伤着了,于是他小小的恶作剧一波,算是给媳妇出出气。   他斜眼看着绛雪,拼命忍住笑,一本正经地道:   “怎么,你不服气?这翠花二字如何不好了?”   “你可知,有诗曾云:‘樽前绛雪点春衣,侍女低鬟落翠花’,这翠花二字,与你本是般配的。”   绛雪:“…………”   她虽然不是文化人,可在主人身边久了,耳濡目染之下肚子里也有点墨水。是以她知道这绝非原诗——平仄都对不上,肯定是主人现编了来糊弄她的!   主人这是明晃晃的欺负她,可偏偏主人这恶趣味还不得不接,有苦难言啊。   绛雪只好万分沮丧地谢了罪。   待她走后,楼夜锋看着笑意未尽的主人,心知主人这是为了他这般特意折腾绛雪,心中也不知是何滋味,只好转移了话题,温言道:   “主人,该是您习武的时候了。”   裴年钰点了点头:   “好,我回去换身练功服,夜锋你先去静心湖吧。”   ……………………   裴年钰回了屋子,一旁的何岐一听他们又要去静心湖练功,他转身就待离开。   无他,自从静心湖成为主人每天练功的所在之后,何岐已经在手下百来号影卫那里分别接到了无数的“抱怨”和“抗议”。   王府后院的静心湖占地不小,主人和楼夜锋二人在湖中的水榭处练功,安静且无人打扰,于他们两个而言自然是个不错的地方。   只不过……主人虽说让影卫不必近身守卫,可也不能完全不布防吧。于是偌大的静心湖周围总是藏了整整一圈的影卫。   偏这静心湖空旷之极,这百来号影卫虽听不见主人他们说话,却能远远地将湖心二人的动作看得一清二楚。   那些拳法掌法等“认真练武”的动作也就罢了,可王爷习武自然不会像影卫练习那样辛苦。   ——王爷习武,不但要备上热水热茶、瓜果点心,还要在一旁置上焚香香具,防寒裘氅等一应随身物件。   最关键的是,裴年钰他习武之时,练一会儿便要休息一会儿。   裴年钰内力深厚,怎么可能累到,这所谓的“休息一会儿”,自然是……   于是便苦了湖周围守着的影卫们,每天都要在这长达几个时辰内,被迫观看主人和前统领间歇性的酱酱酿酿和卿卿我我。   不是你给我披个斗篷,就是我给你喂个点心;再要不就是两人围炉烹茶,相对而坐,静看湖中初雪纷纷;不时执手而握,捧着茶盏,凑在一起悠然品饮。   其境如画,好一对郎才郎貌的冬日鸳鸯!   那恋爱的酸臭味,每天都飘满了这浩浩荡荡的静心湖,直把一众影卫酸得差点从树上掉下来。   每到这个时候,何岐就在心里暗自庆幸,自己已经升职成统领了,守卫的时段可以自己选了……   于是在楼夜锋说该练武之后,何岐恨不得脚底抹油,轻功甩开三里远。   然而他的如意算盘很快就被打破了,楼夜锋直接开口叫住了他:   “老何!”   何岐悻悻地转回来,心中腹诽,你比我大六岁,老何什么老何,每次一叫老何保准没什么好事。   果不其然,楼夜锋看着何岐,很诚恳地道:   “何统领,今日我欲教习主人擒拿手的功法,需要与人对拆招数方能讲解得明白。何统领不如……与我一起去陪主人练武?”   什么,还得当面看着他俩“练武”!   何岐瞬间头皮发麻。   “咳,本统领今日还有要务,我另找一人与你同去吧。能与主人和前统领对练,是影卫之难得的荣耀了,想来府里的影卫会趋之若鹜的。”   ——特么的,谁去谁傻好吧! 第27章 湖亭冰尽消雪暖   楼夜锋既已经卸任统领, 便没有独自传唤影卫的权力。他之前刚做了那么件过分出格的事,万幸主人未见怪,此时自然事事谨慎小心,不敢逾矩半分。   因此即便是请人来一同为主人演示拆招这般小事, 也依旧来向何岐报备了。   何岐听闻楼夜锋的要求, 因着不想去看他和主人秀恩爱, 就并未答应, 他叹了口气, 面上佯现三分疲倦之色:   “我说老楼啊,自从你不当统领之后, 夜里我须值守一整晚,也就每天主人去练功这会子我才能休息个把时辰……”   楼夜锋闻言有些歉然,忙道:   “那让绛雪来也行……”   何岐立马纠正道:   “翠花。”   “…………”   偏他二人就在裴年钰的寝殿外院讲话, 绛雪立在门口廊下,听了个清清楚楚,顿时又羞又恼,心知这必是何岐故意的。   何岐也确实是此意,绛雪冒冒失失捅娄子, 差点烧到主人, 把他给气得不轻。主人仁慈没有重罚,但是即使是改名这般半玩笑的惩罚, 他也要让众人严格执行,绝对不可让她含混过去。   “好吧……那翠……翠花也行吧……”   而绛雪却捂脸道:   “老楼!别让我去……我内力控制不好,过招时伤到主人怎么办……”   “也是……”   何岐想了想, 道:   “要不让连霄去,他平日里也就摆弄些药草,倒是清闲得很。”   楼夜锋想了一下,连霄确实是最合适的人选。   连霄擅医术,在府里的影卫中只负责救治伤病和解毒等事,出外勤的时候并不多,那么在和主人过招之时,就比寻常影卫更多了一份安全。   其他出外勤的影卫,战斗经验太多,应激反应也更厉害些,万一被主人戳到哪里,下意识地反手一个杀招,那就不好了。   但是这并不代表着连霄的武功不好。   作为影卫里为数不多的几位执事之一,兼目前唯一的副统领(另一个副统领何岐已经升职了),他的武功还是很扎实的,没有一定的水平也坐不到这个位置上来。   楼夜锋点点头:   “那我和主人先去静心湖了,何统领去叫一下连霄吧。”   何岐面色平静,看不出他在想什么:   “行。”   连霄得了影卫的传令,立时便赶来了。他这等救人治病的职位,平日里闲的时候是真闲,忙的时候那也是急情如火。   屋顶闪过一道漆黑的影子,随即落地,绣着深青色暗纹的袖袍淡然一挥:   “属下见过何统领。”   何岐将楼夜锋的要求跟他说了。   连霄有些困惑:   “这等差事……为何想起我来了?绛雪武功比我高一些啊……”   何岐纠正道:   “是翠花。”   “…………??”   连霄一脸懵。   何岐将今早发生之事,并主人所罚名目重重地解释了一遍。   “……行吧。”   连霄对于主人的判罚也很无语:   “绛……好吧,翠花她这事确实很是不该……”   院内的绛雪听得牙都快咬碎了!   何岐拍了拍他的肩膀:   “总之,难得主人需要你一次,去吧,好好配合老楼。”   连霄有些狐疑地看着他,心里嘀咕:何统领这表情不正常,总感觉有哪里不太对。   抱着一点淡淡的不解,连霄运起轻功,向府后的花园奔去。而何岐见无事需要处理,安排妥当日常的值守后,便径回住处休息。   ………………   这边绛雪知道何岐“不怀好意”,便没再守着廊下听他们一口一个“翠花”,径自回了涵秋阁后殿的耳房,正见到云韶在隔壁屋里打理头发。   “云韶姐姐,你……”   绛雪抬眼看去,却发现云韶在刚才那场厨房事故里,额前原本整整齐齐的一排细刘海被烧掉了一半,如同犬牙参差,好不难看。   “你……噗嗤……对不起,我不是故意的……”   云韶正自烦恼什么发型都没法遮盖,听见这罪魁祸首还敢来笑自己,浅杏色的衣袂隔空一扬,伸手便欲揍她:   “你还还好意思笑!”   绛雪很真诚地给云韶道了歉,随后坐到门前台阶上,托着腮,表情闷闷不乐,长长地一声叹:   “唉……我觉得……我是不是在厨艺上的天赋太差了。我看主人做的东西那么好吃,我也只是想照葫芦画瓢地做来试试而已……总不能我想吃什么还得去求主人吧。”   云韶摇摇头,安慰她:   “天赋一事,总有此长彼短。你既是于武功上天赋卓绝,进境奇速,那么于厨艺这等小道上不太擅长,也是常理。”   随后她又道:   “我则是相反,于厨艺一道略有心得,武学上却是比你差的远了,要不然也不会被分配来做个只能管厨房的丫鬟。”   “所谓天道有衡,便是主人亦如此,说句大逆不道的,主人于书画雅事上皆为当世翘楚,于经世治国上便……咳。”   绛雪一开始还很是赞同,可听完反而沉默了,半晌忽然道:   “可是——楼夜锋他什么都很擅长。”   云韶:“…………”   “老楼之前不仅武功第一,便是学厨艺也快得很,他只不过是在主人做饭时在一旁偷学,才学了几天,就把主人做过的都会了。”   云韶:“…………”   “而且他还会举一反三、推陈出新。”   云韶:“…………”   “昨天晚上他偷偷去厨房给主人煲了一碗燕窝冬笋老鸭汤,比云韶姐姐你做的还好喝。”   这回轮到云韶沉默了。   ——你特么的,能不能别这么扎心?!   云韶把安慰她的手收了回来,转身,进屋,关门,一气呵成。   绛雪悠悠起身,心道我在武功上还是得抓紧了,厨艺比不过楼某人就罢了,万一楼某人内力恢复得比较快,没过两年自己武功也赶不上他了,那主人还要自己何用?   ………………   静心湖中。   前几日天寒,京城飘了一场大雪,将绕湖的一圈树皆挂上了雾凇,衬着远处的楼阁隐约,丹漆琉瓦,煞是好看。湖面结了一层薄冰,平平地铺开去,四周俱寂。   碧蓝的天空中,暖阳懒懒散散地洒下来。裴年钰穿了身窄袖银鼠袍坐在方亭中,外面裹了件鹤氅裘,正兴致勃勃地开着石桌上的炭暖盒。   盒中装着两层点心,尚且温热着。   他拈起来一块梅子小酥,金黄色的小巧酥饼正中点缀着一朵深青,是春夏时节存下的梅子酱。被暖盒一烤,弥散着香甜的气息,又带了些梅子特有的清冽微酸。   他随意尝了一块,似乎不甚满意,皱皱眉道:   “昨天晚间我做好的,怎地今天还是软了些。”   正自言自语着,身后忽而微风拂动,紧接着一个身影无声无息地出现在裴年钰的身边,肃身而立,黑貂斗篷静静落下。   他讶异地挑眉,抬头:   “这才不过二十几日,夜锋你的内力……竟已恢复到可以用轻功了?好快……”   楼夜锋轻轻摇头,道:   “尚不可飞檐腾空,只是能疾奔快些罢了。”   随后楼夜锋微不可察地叹了一口气,并未被主人发觉。   他内力恢复得虽快,可要恢复到“身手能用”的程度,还有很大的一段距离。   甚至……在府里往来各处他都嫌比以前慢,竟是让主人已经等了这好一会儿。   楼夜锋压下心里微微的自责,没再继续谈论此事,转而道:   “主人,今日所教的部分,需要与人对招为您演示,属下适才令连霄接下此任,故而来迟,主人恕罪……”   裴年钰眨眨眼,不待他说完便拈起一块梅子小酥填进了他的嘴中。   “唔……”   不仅如此,在送下点心之后,裴年钰还似有意似无意般用手指轻轻擦过他略有些干涸的唇瓣。   楼夜锋被那手指温润的触感所摄,如同潺潺的流水划过。顿时心中一个激灵,嘴中叼着那块梅子小酥,表情却愣了一下。   反应过来之后才连忙以手掩住,免得被主人看去了不甚雅观的吃相。   裴年钰端着茶盏,一副专心致志低头品茶的模样,佯装未觉,却是用眼角将他的反应不动声色地全然收进眼里,忍不住勾起了嘴角。   ——楼夜锋这般忽然惊喜又急忙掩住的神色,总是能让他心中大乐。   待楼夜锋吃完,裴年钰顺手将桌上那只镂空嵌银丝铜手炉递给他:   “天太冷了,给你暖暖手。”   楼夜锋自然知道那是主人常用的一只手炉,他不敢不接,接过来后却是看着裴年钰,抿了抿嘴,道:   “主人……实在是太关照属下了。属下本是影卫,从未如此娇惯过。”   “自然是因为你此时内力不继,这天寒地冻的,着了寒气可怎么办。”   随后裴年钰笑了笑,斜眼看着他,似是有意打趣:   “如今夜锋你可是全身上下都是我的人了,我怎么舍得让你病着冻着?”   楼夜锋闻言,却是心下一凛,悄悄地垂了头去。   他自然听得出来主人这话不过是调笑之意,倒未必将话中之意当真。然而这话中所言却是提醒了他——   如今他武功未曾恢复,他这具身体的职责便是该为主人侍寝,自不可再以先前影卫的念头居之,而是要好生将养,争取早日……能……为主人所用……   无论主人有没有这个意思,这也同样都是他应该主动考虑的。   裴年钰自然不知道他的一句话,就让楼夜锋的思路八百里跑马,瞬间跑到什么时候和他上/床去了,若是让他知道了,少不得又是好几句调戏。   他见楼夜锋发呆,便又拈起一块点心,作势要喂。楼夜锋顿时惶恐,哪里肯让主人一而再再而三地做这般事,便忙欲放下手炉道:   “主人,属下自己来便好……”   裴年钰一挑眉,微微仰头看着他:   “你拿着炉子,我喂你。”   楼夜锋只好小心翼翼地低头,含住那一块点心,与此同时,还极力避免再次碰到主人的手指,虽然这些小小的接触于他而言自然是极为欢喜的,但他自觉这未免……太过不敬了。   裴年钰将他的小心思看得一清二楚,忽然手作势一抖,佯装没有拿稳,点心掉了出来落在地上。   ——而与此同时,楼夜锋的前牙便顺势磕了下去,将裴年钰的手指咬了个正正好好,力道还猛得很。   “……!!!”   楼夜锋顿时惊惶之极,他何曾想过主人会是故意耍他,自然以为是自己的失误。   他从怀里忙取出一块干净的软绢,捧起主人的手指细细擦拭干净,随后定神一看,主人那原本凝白如玉的手指,此时竟是印着一道深红色的齿印,实在突兀之极。   “我……属下……”   楼夜锋低头看着主人的手,正自愧疚难当,完全没注意到主人眼里的坏笑,立时跪道:   “属下失误,损伤主人……”   裴年钰却不教他起来,然而脸上那明晃晃的坏笑却是更深了:   “那你说,我怎么罚你?”   楼夜锋这个较真的,倒真开始回想这般状况该当何罪,只是尚未等他算明白,便觉忽然被主人揽进了怀里。   裴年钰故意磨了磨牙齿,意味深长地道:   “让我也咬你一下,如何?”   说罢已经径自捧起他的左手,还故意露了露两颗秀气的尖牙,作势欲咬。   楼夜锋顿时大窘,心道哪有这般的惩罚,且此时被主人温柔地捧着手掌,这才明白不过又是主人调笑他。然而……   “属下自无异议,只是属下这手指,于主人而言未免……有些不净。”   这话却正合了裴年钰的心意,他顺势便道:   “既然如此,那就换成……”   说着,裴年钰伸出手指,将楼夜锋的衣襟轻轻揪住,向自己方向扯了扯。   楼夜锋身材较他略高,被主人这一拉,只好迁就着低下头去,却是一下子便和主人的面庞离得极近。   这般他俯视着主人的角度,正正好好地将主人眸中的一弯亮晶晶的清泓看在眼里。   楼夜锋看着主人清俊的眉目正自愣神间,却忽然眼前一黑,随后唇上被什么覆住。紧接着,一阵不轻不重的痛感从唇上传来。   他蓦地睁大了眼睛。   “疼吗?”   裴年钰自顾自地问,也不待他回答,又含住他被咬的那侧唇瓣,温柔地轻轻舔舐着。   “唔……”   即使主人这般的亲近已经做过了数次,楼夜锋依旧每次都心旌动摇。他见主人意兴颇盛,便闭了眼,十分顺从地任由主人对他施为,却不敢逾矩去反为主动,生怕惹了主人不快。   于他而言,主人对他做的这些,都是他多年里曾无数次偷偷幻想过的画面。那些曾经怀着大不敬的心思,又甜蜜又痛苦的念头,竟是在这几日里都成了真。   裴年钰偷偷瞅着他的表情,耳听得他瞬间紧张地屏住了呼吸,不由得心下暗笑。   估摸着数息过后,他怕把楼夜锋憋坏,终于大发好心地放过了他——却毫不意外地看到了楼夜锋一瞬间略略失落不舍的目光,而后又迅速敛下去,急急忙忙摆上恭敬的神色,顿时心情大好。   ……………………   两人适才说话间,这边连霄接了何岐的消息,运起轻功飞速赶来。   他远远地看见了静心湖亭中的主人身影,于是脚尖一点,从湖上飞跃而去。   然而就在连霄将要跃进亭中,欲上前见礼时,刚要出声,却突然眼睁睁地看着主人旁若无人地冲着楼夜锋亲了上去。   “…………”   连霄尴尬万分,同时心中大呼见鬼。   若说楼夜锋内力无存,察觉不到自己的靠近也就罢了。但主人内力深厚,只怕自己一进静心湖附近主人就知道了,偏偏……装作看不见!   看来主人是非得亲上一会儿不可了!   直视主人亲热可是大忌,连霄在亭外延阶处猛然停住了身形,而后向旁边一迈,一头躲进了亭子下方的树丛枯枝中,生怕楼夜锋看见自己,因而打扰了主人的兴致,最后还得落个埋怨。   连霄藏在亭子的青白墙下,将主人和楼夜锋的情话私语被迫听进去许多,于是他一阵恍惚——   难道这才是主人每天勤奋练武的真实目的?   随后他心念电转,瞬间便明白了何岐推他来陪主人练武的原因……   待主人终于和楼夜锋亲热完了,连霄一边心里暗骂何岐不地道,一边脚尖轻点,从亭子下方窜了上去。   “属下连霄,参见主人。”   裴年钰暗笑不说话,楼夜锋却是一脸茫然:   “嗯?连霄你怎么从下面上来的?”   “…………”   连霄淡定地拂了拂袖子上并不存在的土,面不改色:   “我见底下有株野柴胡生得甚好,顺便看看。” 第28章 嗔眉笑眼拂转晴   连霄接了这坑爹任务, 却推辞不得,便想着抓紧把正事办完他好开溜,生怕主人再和楼夜锋酱酱酿酿没完,让他站在旁边浑身不自在。   于是他便主动问楼夜锋:   “楼哥, 你准备教主人哪一套擒拿手的功法?”   裴年钰略带讶异地抬眉看了看他:   “原来还有区别的?之前从来都是他教什么我学什么, 我也不知道都是叫什么名字。”   楼夜锋没多解释, 只随口说了一句:   “属下自然要选最适合主人的功法, 我给主人选的是玄极阁的七十二路分筋错骨手。”   连霄似笑非笑:   “其实我们影卫几乎所有常见的功法都会学, 不过主人自然不需要学这么多了。”   楼夜锋看了看连霄,似乎想要说些什么, 然而看主人已经插话,只好欲言又止。   裴年钰见状心生不妙,继续追问连霄:   “你们……学一套要多久?”   他随楼夜锋习武这二十多天, 不过学了一套基础的掌法,今日才开始学擒拿手。这还是因为楼夜锋说必须学会一门空手拆白刃的功法,否则的话擒拿手也本可以不教。   连霄哪里知道主人在想什么,如实回道:   “一天学一套吧,毕竟还有诸般兵刃的法门要学, 除了各人专长不同的兵刃, 各个门派的但凡公开的我们都要练,那些才多。若是十天才学会一套, 怕是几十年都无法从影卫营里习完上任了。”   “…………”   裴年钰看着楼夜锋,眨了眨眼,有点委屈:   “所以……夜锋我之前问你我是不是很有天赋, 你没反对。难不成是骗我的?”   这话说完,裴年钰自己也明白了,没反对,那也没赞成不是,估计是不想拂了自己初次学武的兴致罢了。   “我……属下……”   楼夜锋手足无措,他万万没想到自己这小小的善意的欺骗竟然会被现场拆穿。他看着主人,十分愧疚:   “属下知错……”   裴年钰叹气:   “所以……我确实学的很慢?”   楼夜锋纠结了一下措辞,这才道:   “其实主人您天资聪颖,在初学一套功法时是挺快的,但是……掌握起来却……有些慢……”   裴年钰一挑眉:   “为何?”   楼夜锋更加局促:   “主人您练得……不够勤勉……”   “…………”   裴年钰也很一言难尽,他倒宁愿楼夜锋继续骗骗他,哄他开心也行啊!这直接说他懒是几个意思。   一旁的连霄斜眼看了看楼夜锋,心道他怕不是个傻的,主人又不需要真的把武功练得多好,不然要他们影卫何用?实话实说做甚。   他在心中暗暗摇头,他这前统领先前这么多年过来,手段老练诸事精明,怎么到了主人身上,就跟个木头一般,未免太过耿直。   裴年钰听罢悻悻地道:   “好吧,夜锋你教你的。”   楼夜锋见状,勉强安慰了几句:   “主人若是习武时能再专心些,练得再用功些,练出来也是不差的。”   裴年钰更不开心了,我练武的时候你一直用那么专注深情的目光看着我,我怎么可能专心嘛!夜锋你难道不知道你自己有多英俊帅气?   ——这甩锅甩得毫无压力。   连霄实在听不下去了,哪有这么个规劝法的,于是直接打断道:   “楼哥,咱们便从第一式开始吧。”   “好,你攻我防。”   “…………”   连霄心中略微不妙,但是见主人没反对,便也不好说什么。   两人移步亭外宽阔的临水台,连霄未作犹豫,身形展动,带着一道劲风伸掌旋推而出。楼夜锋用一式普通掌法横挡,连霄立即退右步,顺势反拧,虚扣住楼夜锋的脉门。   “此为第一式。”   楼夜锋一边解释道。   裴年钰坐在亭中,嗯了一声以示看懂了。   连霄见状,继续往下拆招。   然而看了几招之后,裴年钰的心情开始不好了。这分筋错骨手动作狠厉而直接,且两人拆招的时候楼夜锋演示的是被擒拿的一方。   虽然裴年钰知道连霄未用内力,然而那些个看着很吓人的招式接连往他家夜锋上招呼,一会儿被拧住了,一会儿被抓肩……   总之,不顺眼。   裴年钰把茶盏往桌子上一搁,淡淡出声:   “停了停了。”   楼夜锋疑惑地看向主人。   裴年钰向连霄道:   “你们两个……换过来拆招。”   连霄心如明镜,立时应好。而楼夜锋则是微不可察皱了皱眉,很有耐心地解释道:   “主人,我内力未复,这分筋错骨手所需动作疾而稳,我来演示的话恐怕动作不是那么精准。”   然而楼夜锋越是这么说,他越舍不得让楼夜锋作为被演示的那个。若是过招时被连霄手底下抓出几个印子来,他恐怕得气死。   裴年钰闷闷不乐:   “不行,听我的,反正也差不了多少。”   楼夜锋抿了抿嘴,似乎颇为不赞同,一旁的连霄悄悄拉了拉的袖子,他只好道:   “……是。”   两人再次对练起来,这次裴年钰终于舒坦了。   待一轮走完,裴年钰立即从亭中飘然而出,跃跃欲试。   他跃跃欲试的倒不是有多么喜欢这套分筋错骨手的功法,而是——终于可以有正当理由吃楼夜锋的豆腐了!   他轻咳一声,装模作样地摆王爷架子:   “连执事刚才和夜锋你来我往的,本王着实有些眼热……该轮到让本王来亲热亲热了吧。”   ——这纯属情人眼里出西施,连霄清秀儒雅,文质彬彬,若论风姿也是连霄更胜。   然而楼夜锋深吸一口气,面色一紧,终于是怒了:   “主人!练武过招非儿戏,您怎可说这是……这是……连霄为您尽忠职守,您吃他的飞醋又是何必?”   “属下既是身为您的侍君,练武结束后自然任您所为。可连霄认真为您演示,您却这么不专心观摩。如此分神,武功进境岂会能快?”   楼夜锋看着主人,面色一沉。   若是平时练武,主人经常分心也就罢了,主人毕竟是王爷,自己自然要纵着些。可此时连霄还在这里,主人开他的玩笑,未免就……   而他和连霄方才明明只是正常过招而已。   楼夜锋也说不上来为何,主人开别的玩笑他不曾介意过,可主人开这般玩笑,他莫名地心里就窜起来一起急火。   “…………”   一旁的连霄简直惊呆了!楼夜锋这口吻,和平时教训他们的时候简直一模一样。可那是主人啊,而且主人练武又不能强求什么,至于这么较真嘛?   他赶忙悄无声息地后退了两步,生怕待会儿主人万一发怒,殃及池鱼。   而裴年钰也同样是惊呆了!   自从裴年晟登位而他做了王爷,日子闲下来之后,他已经很久很久……没有听楼夜锋对他发过火了!   几年之前,倒是常有的事。   曾经在宫中的那段日子,时局紧张,裴年钰知道自己手段不够狠,因此许多时候都是楼夜锋代他做决策。   因此,两人也曾因为裴年钰的心慈手软而吵过架。有时候楼夜锋心中一急,便常常忍不住用了这般可以称得上是疾言厉色的语气。   “…………”   裴年钰没应声,而是偷偷瞅了眼楼夜锋那张十年未变的严肃面容,心里下意识地就有点怵……毕竟这回是他没理,练武不仅偷懒还分心。   于是他按照往常习惯性的做法,悄悄伸过手去,刚想握住他的手,再君子之风地温言认个错,迁就他一下,一般也就过去了。   谁知裴年钰尚未触到楼夜锋的手掌,面前之人却像是忽然醒悟过来了一般,神色一变,方才的气势顿时消弭得无影无踪,而后径自跪了下去。   随后便是略带了些惶恐的声音响起,半点不复先前的低沉有力:   “主人……属下知错,属下言语失当,冒犯了主人……”   楼夜锋见主人被自己三句话给训懵了,这才反应过来自己说了些什么,此时心下一片后悔。   他暗恨自己怎地还没有改过来当影卫统领多年的这个毛病,竟是由着性子,硬脾气一上来,连吼主人的事都做出来了。   然后他才反应过来——他毕竟已经不是那个大权在握,临机专断的影卫统领了。   且现在也并非数年前在宫里时常陷入险局势的时候了。主人练武而已……不专心而已……怠惰而已……   自己忍忍不就行了,如何可以训斥主人呢。   “………………”   裴年钰站在原地怔了片刻,这才回过神来,连忙把他揽在怀里:   “夜锋你……你这又是何必,本是我该给你道歉才对。你既是任了这影卫教习,我习武不勤,你自然有规诫之权,说我两句,又算得什么大事了……”   楼夜锋垂眸,尚未敢抬头,只悄悄看了一眼主人,见主人当真没有什么愠怒之意,这才略微放下了心来。   “谢……谢主人……”   裴年钰见他神色犹自有些不确定之感,便连忙伸臂环住了他的腰,抬头在他的面颊上轻琢了一口。   连霄:“………………”   旁边的连霄站在亭子一侧,立得笔直。他见主人和楼夜锋又开始酱酱酿酿,立刻眼观鼻鼻观心,大气也不敢出,生怕出半点声息,搅了主人谈情说爱。   裴年钰安慰他道:   “是我的错,夜锋你不必担心。我……我这就开始练这套分筋错骨手,你且看我使得对不对……”   连霄听得此言,心中长出了一口气,他刚想开口问问主人属下是不是可以告退了,谁知便听主人接着道:   “来来来,连霄过来跟我练练招。”   “………………” 第29章 今日宝刀无杀气   连霄听得主人要和他对招, 哪里不知主人这是又想起来它刚才和楼夜锋拆招的时候用招式“欺负他”的事了,显然主人是想把那些个招式趁机还回来。   他心中哀叹,主人可是实打实地一身深厚内力,这要是过招的时候一个“不小心”……   连霄求生欲极强, 于是他小心翼翼地道:   “楼夜锋身为教习执事, 招式比属下更为精纯, 不如您和楼执事……”   裴年钰一脸的理所当然:   “我还没练熟, 这擒拿手这么危险, 他又没有内力,伤到他怎么办!……你内力还是不错的。”   这特么!!!   连霄欲哭无泪, 一瞬间他甚至想到了还有几年才能卸任影卫,要不弄个提前退休算了……   楼夜锋连忙出来打圆场,对主人轻轻摇了摇头:   “主人您若是当真不喜欢练这些的话……那便不必练了。”   裴年钰有些着急, 忙道:   “夜锋我可以练的,我……”   楼夜锋叹道:   “您是不是真心实意地喜欢练武,属下还是看得出来的。您既是于武学无甚兴致,自然勤勉不起来。”   裴年钰先前因着体内桃花蛊的缘故,不得不窝在府里, 隔绝外界, 一心扑在丹青音律上。虽是无奈之举,但他终日钻研, 反而日渐沉迷,技艺亦是精深。   至于练武……有楼夜锋在一旁陪伴,才得练个勉勉强强, 可见裴年钰是当真半点兴趣也无。   楼夜锋对此心知肚明,他看着主人,眼中似乎微微有些歉疚:   “主人您若是真的不喜欢练武,先前倒确实是属下强求了。这擒拿手……招式复杂,您要练熟怕是要许久,必然枯燥无味,主人您还是不必练了。”   这回轮到裴年钰内疚了。他确实不喜欢习武,这将近一个月的练武也不过是为了不浪费楼夜锋给自己的一身内力而已,顺带和楼夜锋亲近亲近。   可既然全无兴趣,进展自然也慢。   但是如果真的把练武这事搁下,裴年钰更担心的是,楼夜锋身上目前唯一的职务也要闲置下来了……   一旁的连霄见楼夜锋沉思,出声提醒道:   “楼哥,你当初既然能自创出无影剑法,不若干脆由你给主人再设计一套简单而精炼的剑法。只求制敌于一瞬,一门破万法,让主人把那几招练到纯熟便是。”   “如此一来,那些繁琐的各家掌法拳法擒拿手,主人也可以从此不学了。主人本就不能与我们影卫相比,主人如今已是二十三岁,,才开始习武,再练那些基础的……似乎也没什么意义。”   裴年钰一脸惊喜,眼睛都睁大了许多——这不就是速成么!   “还有这般简单的法子?练一门剑法就可以省掉其他的?”   连霄轻笑一声:   “于主人而言确实是简单了许多。不过这法子也不是什么人都能学的。也就是楼哥在武学上才华横溢,才能为您自创一门功法。”   “自创功法都谈何容易,更不用说他还是要创一门完全适合您的风格的。”   裴年钰转头看向楼夜锋,毫不吝惜自己的称赞:   “夜锋的本事……当真是厉害得紧。我先前这么多年单知道你武功好,却不知你竟是连别人的功法都能写。”   楼夜锋听得主人吹他,只低头谦虚,忙道谬赞。   连霄解释道:   “主人莫不是以为他自创的那门无影剑法是谁都能创出来的不成。那剑法虽不能说是前无古人后无来者,至少在近百年来,一句盖压当代还是称得上的。”   “且那剑法并非只有无影剑才可使得,其间精妙亦是远过于普通剑法。若是他的无影剑法流传到江湖上,定也是会让各门各派抢破头的。”   裴年钰点点头,思忖道:   “那我也让夜锋给我写一套剑法?不过我身为王爷,出门还配着剑似乎有些不方便……”   楼夜锋看着主人,有点不知道该不该说。   “夜锋你要说什么……说便是了?”   楼夜锋尽量用自己最大的努力显得语气很若无其事:   “其实……主人您不一定要选剑的,您选什么兵器,属下都可以为您写功法……”   “…………”   裴年钰哎呦了一声:   “夜锋你是说你不是只会剑法,而是全兵器精通?”   楼夜锋心道,虽然我很不想承认这个意思,然而其实我就是这个意思。只不过说出来显得我好像在吹嘘自己一般……   于是楼夜锋只好张了张嘴,又闭口不言,只闷闷地看着主人,算是默认了这个事实。   一旁的连霄掩袖窃笑。   “那这样的话,我想想……”   裴年钰脑中把刀枪剑戟挨个转了一遍,寻思着哪个都不太符合他的气质,也不好携带。   楼夜锋教自己武功的目的说到底还是为了若有个意外,自己可以作一时的防身之用。若是兵器不好贴身带着,那就没有这个意义了。   若是暗器的话……虽然好带了,但是学暗器那还得苦练准头……咳。裴年钰立马否决了。   “唔,折扇……可以吗?”   楼夜锋点头:“可以。其实属下也以为……折扇较好,内可装各种机关。不过主人若要用,这武器自然得打造得最上等……”   裴年钰嗯了一声:   “这等精细的东西,府里的工匠怕是应付不来吧?需要什么材料,一一列出,然后我让裴年晟去帮我弄。”   楼夜锋应下了,随后道:   “也好。那么今天主人的习武就可以至此为止了。属下告……”   裴年钰将眉一挑:   “别急着走啊。你又无甚要紧的事可做……”   说罢他向连霄道:   “连霄,我想再听你讲讲楼夜锋当年的武功是如何厉害的……先前这么多年,我竟是从没关心过夜锋的武功进境,我这个主人做的实在是太失职了……”   “…………”   连霄欲言又止。   “这个……主人您亲自问他不就行了,那些战绩他自己更清楚些吧……”   “夜锋他面皮薄,不好意思自己说嘛。”   连霄沉默了。   他此刻真想让时间重新回到今日清晨,他觉得他怕是脑子坏了才接下了何岐给他的这个任务——被迫看主人他们秀了半天的恩爱就不说了,末了还得留下来吹别人的彩虹屁……   他清了清嗓子,义正言辞:   “主人,属下忽然想起来,属下的药炉里还炼着一锅回元丹……”   裴年钰听罢一言不发,不急不躁地打开了石桌上装着梅子小酥的点心盒。   “…………”   裴年钰将点心盒往前推了推。   “…………”   连霄回身坐下,捻起一枚点心添进嘴里:那梅子小酥酥甜轻酸,滋味甚美。   裴年钰见他吃着,又从旁边的炉子上拎起茶壶,亲自为连霄斟了一杯茶。   连霄忙接过来:   “主人!这使不得……属下自己来。”   裴年钰笑眯眯地道:   “你辛苦了。”   连霄听得分明,所谓“辛苦了”自然是……吃了东西要干活,那才称得上主人给的这一杯辛苦茶。   “咳……”   连霄吃过之后,正襟危坐,开始讲那多年前的故事:   “有一次,楼夜锋奉命去拦截前太子的一个影卫……”   “只见楼夜锋连剑鞘都未出,一只回旋镖将对方耍得团团转……”   “还有一次……”   “…………”   裴年钰听得是津津有味,而楼夜锋则是在旁边一脸尴尬。   这……饶是他跟了主人十年,依然不知道主人此意为何。   连霄讲完一段,停下来喝了杯热茶。裴年钰脑补着楼夜锋一人一剑在黑夜里穿梭如鬼魅的情状,心驰神往,一把回身抱住楼夜锋,星星眼:   “夜锋你好厉害!当年你怎地没跟我说过这些!我到现在才知道……”   楼夜锋苦笑了一下:   “都是过去的事了,主人还提这些做甚……”   裴年钰心里暗暗叹了一口气,我只不过是提醒你,让你记住你曾经的那些功绩而已。我都还记得,你却快要忘了你当年是多么的意气风发了。   不过他自然面上没有表露出分毫,只抱住他大大地亲了一口:   “为什么不能提,夜锋你现在可是我的人,我得知道我的人是天下第一好。”   连霄心中长叹一声:能不能让我走了……   裴年钰终于放过了他,向他挥了挥手。连霄如释重负:“属下告退。”   随即脚底抹油,窜得连影都不见了。   这边楼夜锋听着主人对他的溢美之词,却并不觉得有半点高兴。   他侧眼看向主人俊美而年轻的面庞,眼中盛满了欣赏,然而这些……却是对那个曾经是“影卫统领”的他。   并不是现在的他。   且不说他现在武功全无近乎,毫无用处。即便他现在依旧是武功鼎盛之时,主人……似乎也不需要他的一身武力了。   主人既是对他有了些微的兴趣,那么自己需要履行的职责便当是如何当好一个床伴了。   主人所提的那些往事……于自己而言,还是早点忘掉才好。   楼夜锋温温然地看着主人,如是想。   两人闲坐了片刻,桌上茶点皆冷,裴年钰便拍拍衣袍起身,准备回去。   楼夜锋想了想道:   “主人这几天倒是可以先歇息着,不必来练武了。您的武器尚未制成,也没什么可以练的。”   裴年钰心道那怎么成,忙回他:   “别让我闲着,不如这几天夜锋你先教我轻功吧!”   楼夜锋怔了一下,这才道:   “……好。”   裴年钰看着静心湖一片空旷的雪白,他满心想着等学会了轻功就可以揽着他的腰在这湖面上飞了,当是好不惬意,却没看到一旁的楼夜锋微微黯下去的神色。 第30章 昔年吾友尚君子   裴年钰结束了这一日的练武, 与楼夜锋十指相扣,从静心湖慢慢地踱回前府寝殿。   这边两人抬脚刚离开,湖外花道旁一直候着的云鸾,带着两个洒扫小丫鬟便要进亭子中去。   这已是最近她们的必经工作了。她们需要在裴年钰练武离开后, 将亭子里吃喝的痕迹打扫干净。   而云鸾还需将茶炉茶具并暖手炉之类的用具, 收到湖旁的水阁里去。待第二日练武之前, 再带人来一一备上。   每日皆是如此, 云鸾本以为今日也无甚不同。她缓步走向亭中, 身后两个丫鬟亦步亦趋地跟着,步履细碎整齐, 身姿恭顺利落,显是规矩极好。   然而她们尚走到狭长湖道中的一半,忽然两道黑影一左一右地从云鸾身侧掠了过去。   云鸾皱了皱眉, 她也是预备影卫之一,自然知道府里的影卫一般只在主人面前现身,很少在她们丫鬟仆役前露面。这两人是……   她心存疑惑,快步走上前去,却正看到这两个影卫直直地扑到桌上尚存的半盒点心前, 还听得他二人的窃窃私语:   “还剩八块, 咱俩平分……”   “嗯好,快些着, 下次就未必能让咱们抢先了……”   “幸亏咱俩守卫的地方比他们都近……”   云鸾的脸色瞬间就变了!!   她是王爷寝殿里的二等丫鬟,虽不得近身服侍,不过昨日夜里王爷偷偷起来做了一炉点心的事她还是知道的。   这两个人!!   云鸾怒斥:   “你们影卫来做甚!本该是我们来收拾这亭子的!”   那两个影卫旁若无人:   “云鸾妹妹, 你轻功练得不行啊……”   “那是因为我、我们走路要稳着仪态……谁像你们这样在府里飞来飞去从不注意……”   云鸾站在亭外,眼睁睁地看着他们把点心快要分完,顿时气得差点哭了出来,声音都哽咽了:   “你们……你们怎么能这样!王爷好不容易做一次点心……平日里我就抢不过绛雪姐姐和云韶姐姐她们……现在连你们也来欺负我……呜呜呜……”   那两个影卫看着气成一团的云鸾,面面相觑,倒是不敢再厚颜无耻地全吃光了。   云鸾毕竟只有十二岁,还是个小孩子。说是影卫,不过是尚在习武的预备影卫而已。她这么一发作,那两个影卫实在也不好意思继续欺负小姑娘,只好乖乖地把剩下最后的三块点心捧了过去。   “云鸾妹子……别……别哭了……”   云鸾接过那点心,这才破涕为笑。   ……………………   此时已经回到寝殿换衣沐浴的裴年钰,自然看不到静心湖中发生的这一切,然而久没动静的系统却在此时跳了出来,又发布了一个任务:   “你的厨艺在王府中已成为众人追捧的对象,然而个人之力终究有限,王府里能得尝你的厨艺之人百中无一。”   “不患寡而患不均,亲近之人愈盛,相疏之人愈嫉。长此以往,吃食小事亦会成祸事因由。身为美食博主的你有义务将美食推广下去,为了维护王府人员管理的稳定,请着手改良现状。”   “任务奖励:西式酱菜与调味料制法大全”   裴年钰皱了皱眉,心道这又是出什么事了?   他目光看向任务栏的上层,那里尚且悬挂着一个未完成的任务——要他解决王府尚膳总管已无用武之地的问题,奖励则是中式酱菜与调味料制法大全。   裴年钰心中“嚯”了一声。   此前一直没完成那个任务,是因为他实在不知道该怎么安排这位尚膳总管。这总管是当年做皇子时宫里跟着出来的太监,也算是府里老人了,裴年钰犹豫了好多天,尚未知如何开口。   此时他看着这两个任务,心道我把这两个任务合起来做不就行了。如果把王府里的膳食制度修改一番,既解决了两个问题,又能一下子拿两个奖励,还是中西互补的,岂不美哉。   裴年钰躺在浴池中,心里开始合算起来。   ……………………   到得下午,裴年钰自去书房处理些往来公务不提,而楼夜锋则是窝在自己的屋中,开始着手设计为主人量身打造的一套功法。   两人分别做事,府里的影卫便全都松了一口气,整个王府内的气氛似乎都安逸了些。   而连霄则是在他的药房中,沉思片刻,忽然起身去了涵秋阁。   涵秋阁是裴年钰的寝殿,此时裴年钰在书房,并没有叫人去伺候。于是涵秋阁里只有绛雪守着一群丫鬟,清闲得无所事事。   绛雪见连霄前来,十分疑惑:   “稀客啊,连执事怎么有空过来了?你找主人么,主人在毓清斋那边。”   “不,我不找主人……何统领呢?”   “他刚休息完换上班,这会儿也在主人那边,你找老何有事?”   “嗯……”   连霄点点头,也没说他要找何岐做什么,而是问道:   “对了,现在是老何晚上来守夜么?”   绛雪狐疑地看了他一眼,不知道他这个管药房的问守夜的事做什么,平时连霄都是从来不负责值守的。只不过连霄虽然平时露面少,主人倒也极为信任他,于是还是回道:   “这个是自然的。”   夜间守卫更需要警觉,因此一直是一正一副两个统领换班带领守卫工作,之前都是楼夜锋守夜,这时自然便是何岐守夜。   “嗯……”   连霄拖长了声调,意义不明地应了一声,嘴角勾起了一起若有若无的笑容。绛雪看着他这个表情,虽然看上去连霄这一笑还显得挺谦谦君子的,但是她却是感觉到了一股迷之寒意。   ——女人的直觉。   然而那笑容很快消失不见,连霄没再继续问下去,而是看着绛雪,忽而温言道:   “对了,绛雪,老何升任之后这府里就空出来一个副统领之位,你就没什么想法么?”   与正职统领需要适当的谋略和统率之能,且必须得主人钦点不同,副统领基本便是考核武艺和忠诚,竞争上岗,能者居之。因此现在尚有空缺的情况下,影卫们从来也不避讳谈论这事。   只不过最近大家谈论来谈论去,也无非是猜测绛雪几时能够上任罢了,毕竟她武功与何岐相当,还隐隐有越过的趋势,这个副统领之位,别人怕是不用想了。   绛雪一听,脸色便变了,她武功在府里数一数二的,甚至现在比已经是副统领的连霄都略胜一筹,怎么可能对副统领之位没有想法。不过她随即摇了摇头,叹气:   “老何说,我什么时候与他切磋能打赢他,才可以让我当这个副统领。否则只是武艺与他相当的话,他会让主人否决我上任。”   连霄点点头,表情没什么变化,似是意料之中:   “他让你完完全全胜过他,这也正常。老楼武功尽失之后,这府里便缺个顶尖的高手。老何武功虽然不差,在影卫里也算拔尖的,比老楼还是……”   “你修习寒玉功,又是天生极寒之体,有这般的天赋,前途自然无量。他是盼着你能尽快将寒玉功练成,以补上老楼的武力之缺。”   绛雪愁眉苦脸:   “这道理我也知道……不过我最近又遇到瓶颈了。寒玉功威力虽大,我却常常掌控不好内力,这你也知道……”   连霄看着她,忽然笑了笑,那笑容如沐春风:   “虽然我武功不及你,不过不才我对经脉之学尚有些研究,你可愿听我几句?”   绛雪大喜过望,连霄医术精湛,府里影卫多仰仗他救死扶伤多次。只不过他虽生得一副温润皮囊,却是个冷性子,平日里却尽把自己关在药房里。   他极少出门,也极少与其他影卫有所交际,更别提主动指点别人武功了。   连霄笑着摸了摸她的头,十分亲切和蔼:   “进去说罢。”   “好的。连霄哥哥快请坐。”   绛雪把他请进门,对他露出了一个乖巧的甜甜笑容。   盏茶时分,连霄花了三言两语,指点了绛雪几处有关内力运行的困惑,便离去了。留下绛雪时而恍然大悟时而若有所思。   她参悟了半晌,忽而在屋里软榻上盘膝而坐,真气在体内轰然流转,竟是迫不及待地修习起来。   ………………   不知不觉暮色黑沉,裴年钰在书房处理完事项,则是径自去整了一桌美味饭食。与楼夜锋享用完后,裴年钰这才回到了涵秋阁。   他一进院子,却发现涵秋阁静悄悄的,只有他的大丫鬟夏瑶守在门口,其余人俱不见了。   裴年钰以目询问,夏瑶悄声禀道:   “绛雪似乎进了闭关,云韶告诉我说旁人不得扰,我便把她们都支走了。”   裴年钰推门进去,便见到绛雪周身寒气凛然,连屋子里都冷了下来,显然是真气运转到了极致,劲气外流所致。   而云韶和云鸾二人则安静地陪在她身边护法,以防运功时走火入魔。   裴年钰见了这架势,不自觉地走路也跟着放轻了脚步,却还是被绛雪察觉。绛雪睁开眼睛,急忙道:   “主人!属下这就快运功完毕了……待会儿便来服侍您就寝……”   话说到一半,心中一急,却是忽然一口寒血吐出。   裴年钰无语,忙摆摆手道:   “可别,你练功要紧,别把自己身子弄坏了。我去老楼那睡一晚,你安心闭关吧。”   说罢他径自走到自己的床边,把那轻柔丝软的被子拎起来,便出了门,向着旁边的跨院中走去。   涵秋阁的高树密枝中,何岐隐着身形,警觉地听着黑暗的四周中的动静,同时眼睛也不停地扫视着主人屋子附近,不放过一丝一毫危险的可能。   他原以为,这不过又是一个寻常的夜晚。   然而不一会儿,却看见主人拎着被子从屋中走了出来。   何岐:???   然后又眼睁睁地看着主人走进了楼夜锋的屋子里。   何岐:…………   他一头雾水,却并不妨碍他赶紧换了一棵树来藏身,他需要时刻让主人处于自己的最佳视线里,而这树正好在楼夜锋的跨院之中。   裴年钰拎着被子进了楼夜锋的屋门,却见楼夜锋已经脱了外衣,穿着一身松松垮垮的里衣,正待就寝,不由得眼睛游移了一瞬。   楼夜锋见主人竟然前来,连忙迎上:   “主人怎地这会子过来了……”   “绛雪在我屋突然闭关,似乎要突破了,我不想打扰她,就来你这里睡一晚。怎么,夜锋你不乐意?”   楼夜锋忙接过被子:   “自然没有。属下乐意之极……”   “那就好……唔,我这衣服有点难解,楼侍君是不是帮我……动一下手……?”   “…………”   何岐刚刚藏下身子,耳边却传来了主人那熟悉的的亲密语声,顿时眼前一黑,心中暗道不妙。   屋内,楼夜锋一边解着主人的外衣,一边胸中掩不住由于惊喜而渐渐加快的心跳。   待解到只剩里衣,楼夜锋的呼吸骤然乱了几分,手指极轻极轻地抚在裴年钰的里衣上,眼睛定定地看着地面,脸色微红,磕磕绊绊地问道:   “主人来属下这里……可是需要属下侍寝……?”   裴年钰尚未答话,屋外的何岐却是在心中为楼夜锋大声叫好,并且准备拔脚便溜——主人“办事”自然不可再听,他便能有理由去远处守卫了!   终于不用再被主人秀恩爱了!   谁知,裴年钰下一句便急急忙忙地出来了:   “夜锋你急什么,且不说你还没好全,便是真要侍寝,也还需做很多准备,不然会伤到你……”   随后裴年钰话锋一转,语气轻松:   “怎地除了侍寝便没别的事可做了?月色正好,难得同榻而眠,不如……夜锋你和我讲讲你小时候的事?我倒从未听你讲过你以前在训练营是怎么过的……”   楼夜锋赧然:   “那、那有什么好讲的……”   裴年钰偷亲了他一口:   “我爱听,关于你的我都要听!”   “主人若是不嫌弃……那属下便讲给主人听……”   屋外的何岐:………………   他开始思考,事情是为何会变成这个样子的。   绛雪为什么会……突然闭关?还是在主人的屋子里闭关?   “…………”   思考人生的何岐没有发现,树下一只黑色的猫顺着树飞快地爬了上来,而后在他手边喵了一声。   “小黑……你也被那两个狗男男赶了出来么……怪可怜的。”   何岐躺在树枝中,伸手将小黑揽在怀中,汲取着它的体温。   耳边是主人和老楼的温言软语连绵不绝,身畔是冬日寒风飒飒而过。   此情此景,衬得头顶那一轮高悬的孤月,都更加凉凉了几分。   何岐长叹了一口气:   “小黑,还是你好。” 第31章 逾情守礼矜严甚   楼夜锋是没想到主人居然这个时候还会来找他的, 平日里他们已下午便分别忙自己的事去了。虽然他每晚都曾或多或少地期待过主人能召他侍寝,但是主人不来,他也并不敢主动去找主人。   裴年钰则是因为知道楼夜锋常自己修习内功,不愿来搅扰他, 再加上他知道自己如果一来, 就忍不住黏着楼夜锋说些亲昵话儿, 怕是会耽误他休息安眠。   如今楼夜锋距离从狱中出来已经快一个月了, 只是裴年钰却发现他的身形似乎还是没什么变化, 好像瘦下去之后就回不来了一般。裴年钰只好忍住了各种不合时宜的想法,寻思着让楼夜锋这段时间还是以养养身体为主。   楼夜锋站在屋门口, 看着主人拎着他的一床被子,忙问发生了什么。   裴年钰见他穿得单薄,先把他往里推:   “门口这么冷, 进去再说。”   待关上了屋门,裴年钰这才道:   “绛雪在我屋里闭关练功……我怕我夜里出个声什么的再让她分心,走火入魔就不好了……嗯?你这屋怎么这么冷?”   裴年钰把被子搁到了内间的架子床上,却依旧没感觉到像在自己屋里那般暖和,顿时眉头大大地皱了起来:   “你屋里没生上炭火么?”   王府里冬天用来取暖的炭自然用的都是裴年晟从宫里拨给他的上好炭火, 足热且无烟。这种好炭数量有限, 便是那些公侯之家也不过是府里的几位主子才用得上,裴年钰这里却是可以各处都用, 毕竟府里只有他一个主子。   何况裴年钰早就跟府里的高总管说过,楼夜锋这里的一应用度支给皆是按着王妃的标准来的……裴年钰心思一拐七八个弯,心道难不成这府里还有人敢跟楼夜锋使这种绊子不成?   “炭库没给你这屋送来足够的炭么?”   楼夜锋连忙解释:   “是属下……不习惯将火生得太旺而已。抱歉, 属下不知主人会来,这便去生上。”   他做影卫这么多年,便是先前不住在主人身边的时候,拨给他的炭火数量不少,但他也没有用过。他内力深厚,无需御寒,于是从来都是分给了那些个没有武功的下人。   更何况,冬天外面天寒,屋里若是太暖,未免会使人生出暖洋洋之意态,反应速度和敏捷的思维都会或多或少地降低。于影卫而言,实在是大忌。   这几日入了深冬,他没有内力,实在抵不过严寒,这才稍稍生起一点来。   裴年钰待他添了炭火回来,双掌握住了他的一只手,皱了皱眉,半是埋怨道:   “怎地这一点炭火你都要给我省。你看你这手凉的……怪不得你的身子总是养不好,原来你天天这般苦着自己……”   楼夜锋垂眸未答。心道自己没了武功以后……这生活中实在是处处都不得不比以前娇惯许多。主人虽然不以为意,反而劝他更甚,可他心中不知为何,总无法放任自己当真过上“王爷的宠妃”这种生活。   ……毕竟他也是影卫出身,不知道他曾经的兄弟们看见了会怎么想。何况,他虽说是已经成了主人的人,究竟是主人还未曾碰过他,他总觉得自己职责未曾尽到,未免受之有愧。   是以,便一直这么像往常一般勤俭着了。   楼夜锋出神片刻,却见主人已经大步有向了床边的大柜子前,正一床一床地往外搬软褥子。   “…………”   裴年钰有点气得慌:   “你床上就铺了一层垫子,你是想让我睡硬板床?怕是晚上我要硌得睡不着觉了。”   正说着,他便将那些软垫欲待一层一层地铺上去,楼夜锋连忙上前接过,飞快地整好了床铺。   “我……属下,咳,也是习惯了先前的……”   裴年钰一挑眉:   “就这么铺着吧,不许再拿下来,我隔三差五地便会来你这里歇着。要是让我硌着了,拿你是问。”   “……是。”   裴年钰蛮不讲理地化身成了豌豆王爷,对着楼夜锋的屋子一阵指划。   两人在屋子里折腾了许久,主要还是裴年钰在挑剔这里挑剔那里,收拾了半天,裴年钰才勉强认可了这个就寝标准。   楼夜锋耳听得主人喋喋不休地嫌弃这屋子里太过清简,不由得心下愧疚,心道主人睡自己这里当真是委屈了,便出声问道:   “主人,您屋里常用的香炉和那个脚垫是否需要也给您拿过来……”   裴年钰很随意地摆摆手:   “拿那个做甚,过来睡吧。”   他哪里是真的挑三拣四?毕竟前世的他可是在孤儿院生活了那么久。他看不过眼的,只不过是楼夜锋那诸多过于单薄的生活质量。   知道的以为他是王爷的心上人,不知道的还以为他是那大户人家里被厌弃的不受宠的外室。   不是他非得要求别人的生活方式,而是在有的时候,必要的物质档次也是在这个府里显示身份的一种方式。   ………………   裴年钰指了指靠墙的那个枕头:   “你睡里面。”   楼夜锋似乎有点不情愿,他理所当然地觉得自己应该睡在外侧,作为一种习惯性的保护思维。   “我怕我半夜把你踹下去……”   “…………”   楼夜锋只好照做。待熄了灯火,裴年钰是没什么睡意的。毕竟这是十年来他和楼夜锋第一次同榻而眠,不仅没有睡意,甚至还有些小激动。   两人就着今日上午所谈的话题继续闲聊,裴年钰问了他一些在影卫营里少年时光,而楼夜锋也知无不言。   其实那些枯燥无味的训练时光也并没有甚么可以闲聊的,裴年钰只不过是沉浸于楼夜锋难得舒缓温柔的声音中,想多享受一刻罢了。   楼夜锋正值年盛之时,裴年钰这是第一次与别人同寝。他躺在那劲健有力的身体旁边,只觉身边的热力一阵阵地传了过来,竟是无端给自己一份安心之感。   裴年钰偏过头来,看着散了发的楼夜锋,黑色的长发落在身侧,百无聊赖地拈起一缕来,放在指尖绕啊绕,黑暗中微微扬起了一丝笑容。   待见楼夜锋神态略显疲累,裴年钰忙止了话题,两人便欲入梦。   临闭眼前,裴年钰悄默声地伸手偷偷钻进了楼夜锋的被窝里去,左右寻了一阵,将他平放在自己胸口的那只手握住,没有说话。   过了一会儿,裴年钰又嫌自己的手太小,攥不住楼夜锋骨架修长的手掌,怕是一会儿就被他掉出去,干脆便与他十指相扣。   楼夜锋没有出声,任主人随意摆弄。   又过了一会儿,裴年钰偷偷地把楼夜锋的手扯出了他的被窝,然后开始往自己的被窝里扯。   屋内依旧一片静谧。   又过了一会儿,裴年钰把楼夜锋的手掌连着整只手臂都拽进了自己的被子里,然后身子向旁边一侧,干脆把他的手臂圈进了自己的怀里。   楼夜锋:“………………”   他终于再也不能装睡下去了,转头看着主人,低沉的嗓音在黑暗中缓缓响起:   “主人……您若是想要了,何不与属下说呢?”   裴年钰连忙放开了他:   “不是……我没……夜锋你真的不必急,先前那次你伤得太重了,没有养好之前……”   楼夜锋却骤然翻过身来,看着主人,打断了他的话:   “那,让属下为您来解决,也是可以的罢?主人您桃花蛊刚解,却一连一个月都……难不成主人您自己……”   说到了最后,楼夜锋语气已经极为难过。   他每次小心翼翼地询问主人是否要他侍寝,都被主人以“你的身体还没养好”为理由,推拒了。然而……为主人解决需求,并非要他那里养好才可以。   楼夜锋毕竟是三十岁了,而非那不谙世事只知杀人的年轻小影卫。虽此前不曾去刻意钻研过男人与男人做的详细过程,可关于如何为主人疏解……他哪里会不知道呢。   主人若真的有需求,分明有很多种法子来要求他做。可主人竟是一直都不曾提起过。   更何况,主人桃花蛊刚解,二十三年不得动情,这一解桃花蛊,便天天来缠着他,眼里的心悦藏都藏不住。   连情意都如此浓烈,按理说,更不可能不去想点这方面的事,可偏偏主人一句话也不提,难不成……主人真的自己解决了?   楼夜锋既心酸主人顾念他的身体而忍着自己,同时又有些微微的苦涩。   主人……难道当真是……不喜欢他的身子么?   最初裴年钰因着已经做过一次,让楼夜锋做他的侍君之时,楼夜锋便已经为此担忧过一次。他怕主人只是为了安抚他留在身边,好生养着他而找的一个名头。   至于真的让他来侍寝……楼夜锋心道,我已经试探了这么多次,主人却连让我为他疏解都不肯,这答案似乎已经很明显了。   屋内安静了片刻,楼夜锋见主人未答,心一点一点地沉了下去。   主人……是觉得自己提这个,而他却并不想要而太尴尬了吧……   于是他极轻微地叹了一声,道:   “……是属下冒犯了,属下知错……”   随即他便将身子从裴年钰面前离开,同时也欲将手掌抽了出来。   裴年钰这才回过神来,忙道:   “夜锋!”   随即不待他将手掌抽出,又迅速地握住了。   “我……夜锋你听我说……”   裴年钰顿了顿,脑中飞快地组织了一下语言。   他方才愣住不答,全因为被楼夜锋那番话给震了一下,楼夜锋一提这茬,他几乎便要把持不住自己。   可他依然努力压下了蠢蠢欲动的心思。   让楼夜锋用什么别的法子来处理他的欲望……当然不会伤到他的身体。   但是,暂时不行。   楼夜锋现在显然是把侍寝当成一个任务,当成他的职责来完成的,似乎他没有尽到职责,就会惹得自己不开心一般。   与有情人做快乐事,本应是水到渠成的,本应是相互为对方带来快乐的。这根本不能是职责二字可以代替的。   裴年钰怕这个先例一开,楼夜锋便认可了这种观念,从而习以为常了,将这职责根深蒂固地印在了脑海里。   然而他从来不想把楼夜锋真的当成侍君来对待。与夜锋做那事,他希望能是纯粹的欢好,而不是楼夜锋现在这样……带着这么明显的服侍意味。   裴年钰在黑暗中看着他明如点星的眸子,解释道:   “夜锋,我觉得你是不是……太过把侍君的名分挂在心上了?我从未将你当侍君看待,当初这个名分也是因为你那影卫条例所规定而已。”   楼夜锋听得前半句,心下已经是一紧,他定定地看着主人,眼中渐渐盈满了慌乱。然而黑暗中裴年钰全无察觉,继续道:   “如今你既已是影卫教习,这侍君二字你不当也罢……”   楼夜锋脑中一慌,竟是连主人的话都未听完,便颤声打断了他:   “……主人!” 第32章 偷得轻风吻入袖   楼夜锋一听得主人竟说甚么“你这侍君不当也罢”, 顿时心中慌作了一团。他连主人后面说的是什么都顾不上了,竟直直地坐起身来。   他想问的很多,最终却一句也没敢出口,只低低地说了一句:   “主人……您若是不想要属下了……”   说了一半, 却是没能说下去。   他之前就已经在猜测主人对享用他这件事并没有什么兴趣, 因而连这个侍君都懒得让他做了。可……即便猜到了, 又能如何呢。   那些别家的王公之府里, 本来王爷点谁侍了寝, 那是荣幸。若没有这份恩宠,自己还能学那些人……去争宠不成?   更何况, 他这般五次三番地试探主人,已经颇有这个意味了,也就是这王府后院里暂时还没别的人, 或许主人这才默许了他的试探。   主人每次都拒绝,他也不敢再主动地求主人什么,生怕又会惹了主人不快。   而裴年钰听得他这半句话,到末了竟然都带了些颤抖的尾音,顿时吓了一跳, 哭笑不得:   “我哪里是不想要你的意思了?夜锋你一天到晚胡思乱想什么, 我只是觉得侍君这名分不好听罢了。”   随后他将身子挪了挪,靠近楼夜锋的面庞, 看着他,十分认真地道:   “夜锋,我当然知道你想陪在我身边, 只不过侍君之名实在是委屈你了。之前我答应你做侍君,不过是看你过于坚持的权宜之计,如今却是没有这个必要了。”   楼夜锋急忙解释道:   “主人,属下不觉得委屈的……”   “我知道,但是外人未必会这么想,我不想让你被别人看轻。”   楼夜锋依旧有些不确定,半晌,他小心翼翼地问道:   “主人,那您还……还……还会让属下侍寝么……”   裴年钰笑了笑:   “这是自然。不过是时候不到而已。”   “可……主人,影卫条例里确实规定,侍过寝的不得再担任影卫……”   裴年钰解释道:   “无妨,你这个教习执事之位本就是个编外的,平日里又不入影卫序列。这条例是来约束执行任务的影卫的,以保秩序。你又不再领影卫任务,自然无需遵守这个。”   “至于你担心的会给他们影卫起不好的影响,也不必忧虑。这影卫教习只得武功最高之人担任,便是影卫里真想有什么别的心思,你这身份可不是什么人都能学了来的。”   楼夜锋听得这番解释,算是放下了一半的心,这一半,是公事的一半。至于那剩下的一半私心如何作想……他是不敢和主人说的了。   裴年钰在见他意态未定,又加了一句:   “夜锋,我之前便与你说过,我是真心实意地喜欢你的,你不必多想。”   他已经数次对楼夜锋表明过这个意思了,但是似乎每次的结果都是一样的——果不其然,楼夜锋在听到这句话之后,脸上立刻现出了感恩戴德的神色。   裴年钰:“…………”   他便不由得有些挫败。   夜锋喜欢他,这是毫无疑问的。可也许就是因为这份藏了多年的喜欢,现在一朝有了回报,他竟然没有半点暗恋修成正果的欣喜,却竟然是如同得到了什么恩赐一般。   裴年钰在心里大大地叹了口气。   楼夜锋哪里知道主人在盼着他抛弃这种想法,他正如裴年钰猜测的那样,思路向着裴年钰所不希望的方向飞奔而去——   主人又说喜欢他了!   他相信主人说的是真的。   可是他实在不知道他有什么能让主人喜欢的……   主人身份这么高贵,喜欢自己真的是委屈了……   楼夜锋转过了已经产生过无数次的念头,一边看着主人盛着满满爱意的眼神,心中却是微微愧疚,心道可惜主人却是不太喜欢我为他侍寝,连这点用处都没有。   于是他含混着意思,说了句:   “属下谢主人体贴,只不过无论属下是何之名,属下作为主人的身边人……自然希望能为主人分忧……主人若是有所需要,属下随时可……”   裴年钰心想,我当然有需要,但是我最需要的你能把你自己当我的恋人,而不是只为了服侍我的什么人。   但是他也知道,心态一事只能用行动来慢慢地潜移默化,现在他即使说了这个要求,也没什么用。哪里日“我让你不要这么想”,夜锋他就能不这么想的?   于是他扬起一个大大的笑容,凑过去附送了一个晚安吻,笑道:   “我当然有需要——明早,我希望当我醒来的时候,第一件事就是获得夜锋的一个亲亲。”   楼夜锋:“………………”   虽然是在黑暗中,楼夜锋的脸颊依然不由自主地红了起来。   对于时刻不忘调戏他的主人,他从来都拿这样的主人没有办法。   只不过这同时也让他心里或多或少地有了不少安慰——看起来,他还是可以为主人做些什么事,来让主人高兴的。   裴年钰怕他又失眠,便没再撩拨他,两人相继安静下来。   待听得楼夜锋的呼吸绵长,裴年钰估摸着他已经睡了,这才侧过头来,借着些微疏淡的月光,看着那人峰棱有致却放松下来的面庞。   除了在睡梦时略显疲态以外,这张脸与十年的记忆中毫无变化。   十年,楼夜锋在面对自己时似乎永远都微微蹙起一点眉头,板着一副严肃的表情,眸中的深邃与沉远似乎可以看穿这世界上所有的鬼蜮伎俩。   他在自己犹豫不定的时候,会帮自己坚定向前的道路;在心生畏惧的时候,作为下属的他会包容自己的软弱,并且用坚韧的羽翼无声地护住自己。   他的脾气还有些硬,在自己做了错误决策的时候会毫不犹豫地据理以争。同时,他也会用比他年长了七岁的成熟与历练,潜移默化地规劝他一点点摒弃掉属于少年的幼稚和天真。   如此,他方在那深宫中平安多年。   裴年钰看着他的面容,任由这十年间相濡以沫的零散回忆在他的脑海中兜兜转转。半晌,却忽而暗自苦笑起来。   自从明晰了自己对他的心意,他何尝不想与夜锋一度春风,共享欢愉?   只不过他自个儿在屋里回想着夜锋的时候,总是胸口杂念丛生。然而真的面对楼夜锋本人的时候,却又会因着心中多年来对他习惯性的尊敬,那些不可说的念头便不知不觉地被压了下去。   尤其是……他在看到楼夜锋用那般比先前还要顺从的姿态来面对他,期盼着自己能让他侍寝时,裴年钰的一腔柔情便转瞬化作了心疼和怜惜,心疼他的恭顺,怜惜他潜藏的深情和小心翼翼。   那些念头也随之化为了心酸,哪里还有心思缠绵情切。   即使他和楼夜锋春宵一度,他也希望是两情相悦的,而不是让楼夜锋认为是自己“临幸”他。   ——他总觉得,楼夜锋以这样任君所为的态度的时候,自己如果顺势便上了他,无疑是对他的一种轻蔑。裴年钰一想到这样的画面,心中便是一阵罪恶感丛生。   他看着已经浅眠的楼夜锋,心中轻生感慨。   他这些时日一直不停地用各种方法来调戏他家夜锋,时不时地吃点豆腐,也无非是因为他想让夜锋能更习惯这种恋人式的相处方式而已。   只有他自己先放松下来心态,做不做的……到时候自然就水到渠成了。   目前看来,最近楼夜锋倒是对自己的各种越界骚扰习惯些了,只不过自己还需继续努力——   想到这里,裴年钰心里又忽然念起了明天醒来时即将到来的早安吻,胸【……/】口如同沁满了桂花的甜香,美滋滋地闭眼睡了。   ………………   第二日清晨,裴年钰心里挂着事,还是好事,竟难得地比楼夜锋先醒了过来,随后他转头看着楼夜锋还在沉眠,却是借着零星的晨光,好整以暇地用目光描绘着他的眉眼。   不知看了多久,待第一缕日光轻飘飘地跃进了窗内,到了他平日里起身的时辰。   楼夜锋眼皮微微一颤,似是将醒,呼吸的节奏不再轻柔平缓,而是略有些改变。   裴年钰见状,急忙将自己支起来看着他的身子平躺下,也没敢翻身,只静静地闭眼,随后让自己的呼吸绵长。   ……装睡。   ……闭眼等着他家夜锋什么时候能亲上来。   ……嘿。   楼夜锋按着多年的习惯,晨光初升的一瞬便迅速清醒过来。他刚想起身,却猛然察觉到身边竟然躺了一个人。   未及细想,楼夜锋条件反射般翻手便抽出来枕下的短匕,银光划过,锋刃将将地停在了裴年钰的头顶。   待下一刻,他这才回过神来,自己方才竟是没有想起来主人昨夜与他同榻而眠!   楼夜锋的冷汗瞬间就下来了,慌忙将短匕又重新塞回枕下。   裴年钰:“…………”   吓死了!他都没反应过来的时候,楼夜锋就把匕首藏回去了。   他现在不得不惊叹一句楼夜锋多年来训练的这个反应速度,没有内力的情况下都如此敏锐。   裴年钰被他吓得心脏漏了一拍,连忙暗运内力,平复气息。   ……继续装睡。   好在楼夜锋内力极少,虽然反应速度还在,但是这般细微的吐纳呼吸的声音便辨不出来了,是以他并没有发现主人的装睡。   他再回头去看时,依旧认为裴年钰似乎没什么要醒过来的迹象。   随后他便想起来了昨天主人给他提出的那个要求,早安吻?   楼夜锋看着主人平静的面容,顿时有些犯难,虽然已经到了主人跟他说的时辰,然而他不愿意搅了主人的好眠……   更何况,他心中某个私心的愿念正在这静谧之中,随着晨光的渐起而一点点地扩大开来。   楼夜锋曾在无数个黑夜与黎明的交替中,藏在房梁上,偷偷地看着主人的睡容。然而这是第一次他能在这么近的距离,肆无忌惮地靠近主人。   ……还是“奉旨亲【……/】亲”。   楼夜锋犹豫着,犹豫着,内心在克制与大不敬之间摇摆了数次,终于决定借着主人的命令,光明正大地逾越一回——   他慢慢地低下头去,并没有按着主人的命令中那样,而是先虚握住裴年钰放在胸前的手指,随后极为轻飘飘地吻了一下他的手背,又怕他惊醒一般,慌忙离开。   裴年钰心中微动,手背处如同被什么温暖的东西蹭了一下,随后便一触而分。他心道,这么一点怎么够?   于是佯作毫无察觉,继续装睡。   甚至还将呼吸故意放得沉了些。   这叫做,诱敌深入。   果然楼夜锋见状,以为主人尚睡得熟,那心思又活络了起来。   ——主人金口玉言命令了的事,那怎么能叫偷亲呢?   反正他亲了一次,主人却没醒,那是主人的问题,不是他的问题。那么他自然要继续执行主人的命令了!   楼夜锋在心里如是将自己劝说了一遍,方才提起勇气,接着做那十分不敬的事。   他再一次低下头,偷偷亲了一下裴年钰的鬓角。   主人的一缕青丝泛着淡雅而轻微的栀子木香,他知道那是主人常用的一款洁发膏脂的味道。   主人鬓边的发丝柔软之极,楼夜锋轻轻贴上去的时候,已经感受到了肌【…………】肤的温度,他顿时大气也不敢喘,生怕自己的气息搅扰了主人。   随后是额头。   再然后是脸颊。   楼夜锋见主人一直不醒,便一次更比一次大胆,曾经那些他在午夜梦回之时肖想过无数遍的动作,此时被他一一得逞。如同那偷了糖果的孩子,怀里揣着些负罪感,却被那糖果的甜蜜所诱【……/】惑,越来越欲罢不能。   裴年钰感受着楼夜锋在他身上到处轻吻,心中快要乐开了花来。   这波装睡,不亏,赚大了!   最重要的是,他早就知道楼夜锋暗恋他却一直不敢说。今早这一遭让他明白了,不敢说不要紧,他敢拿着鸡毛当令箭就行。   直到楼夜锋犹豫着要不要吻醒主人的时候,裴年钰实在等不及了,睡眼一睁,十分艰难地挣动了一下。   他本欲直接醒过来,谁知他在那半睁眼的一瞬间,捕捉到了楼夜锋的神态。   前一秒,还停留在亲【……/】吻他时那种虔诚之极的温柔,如同在仰望着神祗。后一秒,看见主人醒过来后,他脸上的表情瞬间就变成了失落。   裴年钰:“…………”   于是他强忍住笑出声的冲动,大大地打了个哈欠,继续闭眼。同时心里疯狂呐喊:快点快点,这是你最后的机会了!   果然楼夜锋不再犹豫,低头轻轻含【/……/】住了他的双【/……/】唇。   一吻毕,裴年钰睁眼,看着他一笑:   “我刚才怎么感觉……脸上有点痒?” 第33章 小甑蒸糕新香米   裴年钰懒洋洋的一句“我怎么感觉有些痒?”, 瞬间就让楼夜锋的动作僵住了,心下颇有些惴惴。   难道主人察觉了自己的不轨心思?这可……   此时的他已经有些懊悔了,早知道就不那么肆无忌惮了。   自己实在太放肆了……   楼夜锋偷偷打量着主人的神色,见主人慵懒的面容上睡意阑珊, 半天也没看出来主人究竟是怒还是不怒, 不由得心一点一点地悬了起来。   裴年钰刚得了楼夜锋的偷亲大礼包, 十分心满意足地伸了个懒腰, 随后转过头来看着楼夜锋, 便见他冷硬的五官上挂了几分被抓包的不知所措,顿时心情大好, 如同窗外的阳光般,轻轻柔柔的明媚。   他忽而凑近楼夜锋的脸,一挑眉:   “夜锋你方才……是干了什么坏事么?怎么这个眼神看着我?”   “我……属下……”   楼夜锋听得主人似乎并没有“发现”他的偷亲, 心中愈发慌乱了,脸上青一阵红一阵,不知道该不该承认。   半晌,他见主人依旧盯着他,目光灼灼, 表情似笑非笑, 他心里本就有鬼,便再也支撑不住, 老老实实地招供了:   “属下知错,属下方才……方才……”   楼夜锋头越来越低,实在不知该怎么说。   裴年钰却上前倾身, 揽住他的脖颈,长发垂落在两侧,气息完全包裹住他,温柔地循循善诱:   “方才什么?你做错什么了?”   面前是主人温润的笑容,吹气如兰拂过面庞,楼夜锋心神早乱:   “我……属下方才偷偷亲了您……”   裴年钰嘴角温柔的笑容逐渐……变成了坏笑:   “哦?亲了几次?”   楼夜锋完全不敢直视主人:   “我……属下……亲了五次……”   裴年钰阴谋得逞,忽然一把揽住了他宽阔的肩膀,费劲的环抱住他:   “嗯?连主人的便宜都敢占?你自己说,该当何罪?”   楼夜锋大窘,他此刻心中明知道主人这是又在借机调戏他,于是他总不能真的老老实实的说,请主人责罚云云,否则岂不是坏了主人的气氛。   然而他面对调情又从来没有什么娴熟的经验,虽然最近经常被主人这般调笑,但是他却似乎完全没有一星半点的长进。   主人一离得他这么近,他自个儿心神便游离九霄了,脑中杂念乱想,胸口砰砰乱跳,哪里还想得起来怎么回应主人。   “主人您……您待如何治罪……”   裴年钰看着他这般不确定的样子,轻轻握起他的手掌,略狡黠地一笑,道:   “你亲得水平太差,我来教你。”   说罢不待他反应过来,便俯身含住了他的双唇。   楼夜锋愈发紧张起来,双手虚虚环住主人的身子,却不敢抱紧到自己怀里,只仰躺着,将自己的所有力气都放空,任由主人在自己唇齿间温柔地掠夺。   他一边小心地试着回应主人,同时还努力把控着自己的动作,避免显得自己过于放肆。一边又希望主人能多停……一会儿。   一吻毕,裴年钰并没有立即起身,而是抬头看进了楼夜锋的那一双眸子中。   果不其然,深黑色的眼中盛满了柔情和淡淡的期许,同时还有着几分喜悦之色。眼角处已经有些微风霜岁月的痕迹,却完全不掩他的英俊,只让那眸中的情意显得更沉着了些。   只不过,他刚想多看一会儿他家夜锋这难得的感情流露的眼神,楼夜锋却在被主人发现后,下一秒就急急忙忙地敛了这神色,微微低头,将眼神偏开了去。   楼夜锋心中再一次地生出了一点懊悔的感觉,他……又过于失态了。   ……主人方才那个如此温柔的吻对于他而言不啻于坠入仙境,更何况,他的主人还用那么一种认真而热烈的眼神看着他。   那是他从来不曾在主人的眼中看到过的神色。   即便曾经的十年里主人待他很好,也足够尊重,可因着那桃花蛊的缘故,主人看他的眼神总是三分礼貌,三分疏离的。   每当他抑不住胸中那不可言说的情意,偷偷地去看主人时,便如同看着不在尘世的仙人,半点亵渎玷污的心思都不敢起。   可现在,主人却无所顾忌地……对他有了感情。   他当然能感觉得到,他的主人是真的在喜欢着他的,给他温暖,给他关心。主人本就性情里是万般的温柔,现下这温柔全都倾注在了他的身上,如同上天的恩赐。   他原以为他会默默守着自己的一厢情愿直到老死,而主人一直把他当做最信任的影首,如此,他就满足了。   可是现在……他竟不知自己能拿什么去回报主人的情意。   裴年钰见他发呆,且神色竟有些微不可察的黯淡,心道夜锋他这是又想什么去了?   于是他伸手揉了一把楼夜锋的脑袋,将他的头发揉乱,笑道:   “来,起床了,帮我穿衣服。”   “……是,主人。”   楼夜锋急忙回过神来,暗道自己实在有些失职,连这点小事都需要主人来提醒。   只不过与此同时,连他也没有察觉到,他对于主人让他服侍的命令却是欣慰的,于是忙起身穿衣。   ……………………   待两人磨磨蹭蹭收拾好(主要是裴年钰在磨蹭),竟比往常已经晚了半个多时辰,好在裴年钰也无需上朝,没什么公事可办。   若不是裴年钰挂念着他昨晚就准备好的早餐,他怕是会想办法再磨蹭一会儿,继续在那屋中与楼夜锋亲近。   两人来到涵秋阁后殿的小厨房“视察工作”,裴年钰进门便问:   “云韶,昨晚让你盯住的那锅糕怎么样了?”   云韶从灶台前起身,拍了拍身上的灰,忙来与裴年钰见礼:   “主人,蒸了一夜,应当是可以了,我都闻见香味了。”   裴年钰期待地搓手手。   “辛苦你了,这甑糕需要的火候比较久,提前一天做又不新鲜了,也只能连夜蒸上了。”   云韶带着两个厨娘将那并不大的陶甑罐在灶上搬了下来,随后掀开上面盖着的一层薄木板和布,顿时,一股清冽的甜香在小小的屋子中弥漫开来。   只不过裴年钰刚想看看他第一次试做的这荷叶甑糕怎么样,却被瞬间蒸出来的热气糊了一脸,什么都没看到,顿时有些丧气。   云韶抿嘴笑了笑:   “主人不必着急,闻着便一定是很好吃的。”   裴年钰只好去屋外稍待一会儿,等凉下来才得入口。   然而他一出门,却遇到了何岐。   ……脸上还顶着两个大大的黑眼圈,面带幽怨地看着他。   何岐本来就五官长的比较严肃,看起来就不好惹的那种,他这一幽怨,裴年钰顿时觉得像欠了他一万两银子一样,冷飕飕的。   裴年钰看着他,愣了一下:   “老何你……?”   何岐很郑重地回道:   “主人,属下可以去换班了么……”   何岐简直有苦难言,他守在树上,听了一晚上的主人和楼夜锋的絮絮叨叨不说,好不容易熬到了早上,心想终于可以解脱了吧,结果,主人居然又在和楼夜锋玩什么亲亲。   亲亲你妹的亲亲……   他那个心累啊,听了一箩筐矫情的甜言蜜语,牙都快酸掉了。最后,还因为主人的磨蹭,他晚了半个时辰才结束守卫的工作。   何岐总觉得甚是意难平,于是便来试图讨要福利来了。   而裴年钰看着他,莫名其妙心想你该换就换啊,跟我说这个做甚?   然后他见何岐站在厨房门口,半点也没有要挪脚的意思,悟了:   “辛苦你了,进去一块吃点再回去换班吧……”   “……谢主人……”   何岐这心里终于找到了一点安慰,于是进去毫不客气地舀了一块糕。   那荷叶甑糕盛在陶甑中,最上面是一层蒸了一夜以至软烂无比的枣泥,混合着蜜枣和红豆的甜香,红彤彤一片,严严实实地盖住了下面的米。   他一铲子舀下去,则是露出了下面一层雪白的糯米,黏而浓稠,晶莹嫩滑。混着最底层的荷叶,糯米与荷叶的清香微妙而和谐地混在一起,并着甜而不腻的枣香,轻轻地环绕起来。   甜点总是有着治愈疲惫的魔力,任谁见了都会心情转亮。   何岐心道,用一晚上的饱受摧残换这一碗主人做的糕,怎么也值了。   而与此同时,云韶她们也径自分着那甑罐里的荷叶甑糕。   最初她们还会请示主人,后来裴年钰嫌麻烦,干脆便默认了她们蹭饭的行为,也不必来汇报了,甚至在他前面先吃都没什么问题。   云韶她们自然也感觉出来了,主人虽说以前待人宽厚,不过至少的在尊卑规矩上没有太大的改变,皆按着旧例来。   不过前段时间主人大病一场,醒来之后似乎性情更随意了许多,连带着这些规矩都被主人置之一笑了。   这边何岐离开之后,裴年钰刚想去吃自己的那份,谁知头顶又落了个黑影下来。   “参见裕王殿下。”   “嗯……?你是小晟的影卫?”   裴年钰看了看他,不认识。   “是。属下奉主人之命,前来……前来……那个……问问裕王殿下有没有什么……那个……”   “……好吃的。”   那影卫十分尴尬,裴年晟的命令原话便是这么说的,他也只好这么跟裴年钰说了。   “林寒呢?这次怎么不是他来了?”   “回殿下,林寒统领要务在身……”   “……好吧。”   临到年关了,裴年晟的政务忙的团团转,甚至都好几天忘了让林寒来他这里拿外卖,那么林寒作为处理机要情报的影首,跟着一块忙……也是很有可能的。   裴年钰转身进屋去给他的弟弟盛爱心外卖,谁知一进门就无语了。   “我说你们……抢饭的时候能不能悠着点……”   那甑罐本来就不大,云韶带着绛雪还有几个丫鬟,一人分了些,罐里便只剩了不到一小碗的份量。   不仅如此,那甑糕在刚蒸出来的时候还是挺好看的,然而糯米和枣泥都极软,又黏密,几勺子下去,铲上那么几次,最后剩下的米糕就完全糊成了一坨。   糊到红的白的互相交杂,甚至还有贴着罐边上略微蒸焦了的部分,一并混了进去,便远远没有刚出锅时候那么整洁了。   “这个……嗯……”   裴年钰略微尴尬。   他不知道这种东西拿给裴年晟是不是合适……虽然他自己倒并不在意吃的东西卖相如何,毕竟他前世是孤儿院出身,过了二十几年,对食物有一种不分贵贱的热爱。   但裴年晟可是已经穿来了好多年,每天服务于他的,是这个时代最高标准的生活品质。   虽然样子不好看,不影响吃起来无甚区别,但是……裴年晟毕竟是……天子是吧,这搞得太难看了,实在是有点……   咳。   好在那影卫跟裴年钰不熟,不敢进屋,只在门外候着。裴年钰便背对着他,挡了他的视线,随后想了个办法:   他干脆把甑底的荷叶全都拢了起来,将剩下的米糕一股脑地兜了进去,而后拿丝线将荷叶扎了个雅致的花,把荷叶舒展开,凹了个造型。   如此一来,这一囊荷叶糕,从外表来看还是很可以的。   至于裴年晟拆了丝线看见里面的光景会是什么表情……那他就不管了。   裴年钰有些心虚地将荷叶囊放进食盒里,让那影卫拎着走了。   他转身,有些气鼓鼓地看着云韶:   “过分了啊,没给我留点?”   楼夜锋恰到好处地出现,有些不好意思地递给他一个瓷盘:   “主人,我之前已经帮你盛好了。”   裴年钰的表情顿时由阴转晴,先抱住楼夜锋来了一大口亲亲:   “还是夜锋对我好。”   随后他低头去看:淡青色的瓷碟中间,稳稳当当地放着一块完完整整的圆形米糕,上层是温红色的枣泥,红得浑厚,下层是雪白晶莹的糯米,白得通透,泾渭分明,圆润可爱。   最上面一层蜜枣的浓汁还在不断地流到米糕上,看着极为香甜。   “嗯……这是?”   楼夜锋道:   “是的,这是最中心的那一块,主人我直接给您留出来的。”   裴年钰心情大好,拿勺子舀起一口,第一口先喂到了楼夜锋的嘴里:   “奖励你的。”   “唔……”   ……………………   与此同时,皇宫的内殿中。   裴年晟表情阴寒地看着面前一桌难以下咽的御膳,心里默默数着那影卫几时才能回来。   然而,不一会儿,他却是先等到了办完了事情回来的林寒。   裴年晟见他一身风尘仆仆,便道:   “跑了一夜,辛苦你了,待会儿会有影卫带过来哥哥做的吃食,你不如留下来一并吃点?”   林寒扫了一眼桌上没怎么动过的碗碟,心里有数,知道主人怕是又不想吃这些东西了。于是他干脆利落地拒绝了:   “属下谢主人好意,不过还有些要收尾的事情要处理,先告退了。”   ——经历过几次眼睁睁地看着主人虽说要分他一些,实则忍痛割爱的眼神之后,林寒也不好意思再蹭主人那仅有的一点精神安慰了。   于是他干脆利落地溜了。   不一会儿,那取食的影卫回来,食盒里盛着碧绿的一大团荷叶,荷叶上还滴着水嫩的露珠,里面鼓鼓囊囊的不知包着什么。   裴年晟摒退周遭,满怀期待的打开了荷叶包:   “…………”   一言难尽。   这特么的都是啥?   糊得都看不出是什么东西来了!   他看着经历了一路的颠簸,样子比先前更加糊成一团的米糕,心里着实有些委屈。   朕身为大靖朝的天子,只配吃这么丑的东西么……   哥哥你是不是不爱我了!   然而裴年晟终究抵不过腹中的饥饿和糯米的香气,拿起勺子,试探着往嘴里填了一口。   好甜,好软。   ……真香。 第34章 向人空作闲言语   裴年钰的一顿早膳, 除了那荷叶甑糕是他亲手做的以外,其他的几道小菜和例汤皆是云韶所准备。   现在经过裴年钰不断地指点,云韶的手艺也逐渐练了出来。虽然还比不上他,不过至少口味算是正常了, 已经有了后世做家常菜的水准。   于是裴年钰便时常将一些简单的东西交给她来准备, 他自己则只负责想一些新鲜的菜式等等。   至于王府里的尚膳总管……已经完全被他抛弃了。   饭罢, 裴年钰看着楼夜锋, 神色微微有些期待地道:   “如果那套功法你还没有写完的话, 今日不如教我轻功?”   楼夜锋目光焦点却并不在裴年钰的身上,只如常般点了点头, 温言应了:   “主人这还是头一次要主动学武,勤勉有加,自然是好事。”   随后, 两人各自回屋略整衣容,裴年钰换了身练功服,照常先去了静心湖中。   而这边,楼夜锋却是让影卫把刚刚离去的何岐又叫了回来。   “嗯?老楼你有什么事么?”   何岐去而复返,一头雾水, 顶着一对熊猫眼, 直直地看着楼夜锋。   他可没忘记,这个家伙可是被他的主人搂着, 美美地睡了一夜,而他却是在树上吹了一夜的冷风。   虽然说做影卫的哪有怕吃苦的,尤其是何岐少年时还曾经历过家中遭变而成影卫, 本就心性坚韧,区区守夜又算得了什么。   但是吧……人不怕吃苦,就怕对比。   墙里面是小情人儿的温声细语,他在外面吹着冷风孤孤单单,这滋味实在不太好受。   于是守完夜的何岐头一回如此地盼望着能回到自己的屋子里,和他那厚实温暖的被窝亲热亲热。没有个能亲热的人就罢了,至少他的被窝还是爱他的。   所以此刻他看着楼夜锋的眼神就不太友好了。   “楼执事有话直说便是……”   楼夜锋看着何岐,面色十分平静:   “是这样的,昨日主人说要修习轻功,然而我目前的内力……还不足以施展轻功,无法为主人指引。还请何统领再让连霄辛苦一天……”   何岐差点喷了:   “那你直接去让人叫连霄不就行了?跟我说做甚?”   楼夜锋很诚恳地解释道:   “我已不是统领,只是个无权调动影卫的教习而已,怎么能去命令连执事呢……”   何岐:“…………”   他心道这点屁事你也来跟我请示,不知道的还以为你是存心来烦我,于是他叹了口气道:   “我说老楼啊,你真没必要这样……这般小事,主人定不会在意的。更何况你还是主人的心上之人,主人本就待你不同些。”   “正因如此,我才正应该更循规蹈矩,万不可再逾越。老何你不是一向严格么,怎地现下却又说这般不规矩的话。”   何岐心道我那是严于律己而已,你也这样做岂不是天天都要来烦我。   “行,老楼你先回去吧,我去叫连霄便是。”   楼夜锋点了点头:   “麻烦你了。”   说完,径自回了自己的跨院中,竟是没有再去静心湖的意思。   何岐看着楼夜锋的背影,心中有些纳罕,微觉不妥,直觉告诉他可能有哪里不对。   然而楼夜锋没有内力便找人代教,这也完全合情合理,他只好忽略了心中有些不妙的直觉   他随即唤来了一个影卫,命他去向连霄转达命令。   谁知不一会儿,那传信的影卫回来了:   “回统领,连执事说……说……”   何岐皱眉,斥道:   “有话就说,吞吞吐吐的做什么!”   “连执事说他昨晚崴了脚了,行动不便,更无法为主人教授轻功……”   何岐:“…………”   哈?崴脚?   你连霄堂堂副统领,武艺高超,你跟我说崴了脚?   “回统领,属下去药房之时,确实见连执事似乎躺在榻上,正抹着什么药膏……”   “…………”   何岐当然不知道连霄是不是真的崴了脚,不过即便是假的,那也是说明连霄自己不想去。连霄身为威望甚高的副统领,自己的命令也没主人有效,这种小事……并不能真的拿他怎么样。   于是他叹了口气道:   “行了我知道了。你回去吧。”   他不知连霄为何不想接这个任务,今日楼夜锋显然是不会去的了,他单独教主人……难道还能被秀一脸不成?   连霄不去那只能自己去了,指望绛雪……绛雪不把主人教个内力运岔就不错了。   看样子自己今日的休息,又泡汤了。   何岐默默在心中为自己点了个蜡,飞身前往静心湖。   而与此同时,连霄却是在自己的药房里专心致志地炼制药物,哪里有半分崴了脚的模样。   他心里冷笑一声,老何怕是不知道主人每天“勤奋”练武是为了什么,今日楼夜锋不去,他去了不仅白去,恐怕还得挨一顿挂落。   ………………   裴年钰坐在静心湖中,正兴致勃勃地等着楼夜锋来。   不一会儿,一个青灰色的人影落在身边。裴年钰对于气机分辨不细,顺口就道:   “夜锋你来……”   边说边转头,却在看到来人是何岐的时候,脸色瞬间垮了下去。   “怎么是你???”   何岐看着主人面色不善,心里先打了个突。   “参见主人。楼夜锋说他内力未复,无法为主人演示轻功,便命属下暂代教习之职,为主人……”   裴年钰看着何岐那一张严肃又面瘫的冷脸,本来满心期盼的又可以在练武的时候吃他的夜锋的豆腐不见了踪影,顿时十分气得慌,同时心里暗骂何岐傻乎乎的,他让你来你就来了?   他将茶盏往桌子上一搁,起身便离:   “不必了,今日本王不练了。”   何岐心道,好家伙,“本王”都出来了,自己这是哪里惹到主人了?   他连忙上前一步,脸色为难道:   “主人,可是属下有哪里做的不好?此事既然是楼夜锋吩咐,属下自然应当尽职尽责……”   不是他非要往上凑,而是依着他对楼夜锋的了解,楼夜锋这般对武艺要求甚高的人,必然对主人也是要求很严格的。   翘课什么的……那是肯定不行。   如果被楼夜锋知道了今日他何岐被主人任性翘课,没有尽到属下的职责,规劝主人勤奋习武,他怕是要被楼夜锋埋怨。   然而何岐并不知道,楼夜锋哪里敢严格要求主人……   裴年钰阴沉沉地盯着他:   “他是主人还是我是主人?本王的话你都敢不听了是么?看来他这个统领的话比我还管事?”   何岐:“………………”   特么的,这话他没法接啊!   ——诛心三连击,惹不起惹不起。   我走还不行么,主人您自个儿跟楼夜锋汇报您翘课的事实去吧。   何岐忙恭恭敬敬地行了个大礼:   “属下不敢,属下知错,属下告辞。”   随即头也不回地回到了自己的屋子里,把床帘子一拉,伸开被褥就钻了进去。   ——同时在心里给连霄暗暗记了一笔。   ………………   裴年钰有些烦躁地抓了抓头发,快步往寝殿回赶。   他方才并不是无端发火,而是因为想到了楼夜锋不来的原因,急着想回去和他好好说道说道,偏偏何岐还不长眼色地要拉着他真的教课,他不烦才怪了。   他此时终于想起来,昨日他提出要学轻功的时候楼夜锋那个微微有些不太和谐的表情是什么意思了,当时他的神色一闪而逝,自己便没有放在心上。   ——他怎么就能忘了夜锋现在还用不出轻功来!   不知道楼夜锋在听到自己这样要求,而他却无能为力的时候,心里是何滋味。   而现在……不知道楼夜锋自己躲在屋里做着什么。   他没能如往常一般陪着自己,却心知肚明由别人来替代了他的事务,楼夜锋他一定有些难过吧。   裴年钰皱着眉头,转念间便脑补了一大堆,同时暗恨自己的粗心。   他想起了今日清晨,他换了衣服,与楼夜锋说起来等着他来练武时,楼夜锋那个如常的神色,并没有表示出什么异常来,他却知道楼夜锋那时肯定并不怎么开心。   这家伙……昨天自己提要求的时候,他直说暂时教不了不就行了么!他的内力一直在恢复着,自己等上十天半月又如何?   他定是不想拂了自己习武的兴致吧……   所以才会明知自己做不到,也要让别人来满足自己。   想到这里,裴年钰顿时心中酸涩难言。便是这么一件芝麻大点的小事,楼夜锋都完全只顾着他,而让出本属于自己的权利,亦或是职责。   这要是以后碰上别的什么事……   他不得处处谦让到底?甚至把原本属于他的东西都让出来?   这怎么能行啊……   裴年钰一边在心里感叹着楼夜锋的心思,一边急急忙忙往回赶。   而他不知道的是,就这么短短一会儿的时间里,已经发生了即将让他火冒三丈的事。   ………………   楼夜锋本来坐在屋里继续为主人编功法,心如止水。   说实在的,他虽然有点遗憾不能由他来教主人轻功,但是在他心里,主人的事必然是最重要的,他这点遗憾自然不值一提。   是以他非常理所当然地将这项任务给了别人,并且没觉得有什么不对,只安安静静地自己回了屋,做他该做的事。   他本以为要在自己院子里待一个上午,谁知他在跨院中模拟着那套新功法的动作之时,却听见了跨院的东墙之外,不远处有两个年轻的女声在嘀咕着什么。   虽然他此时内力不深,然而这王府内的苑墙又不会阻隔什么声音,他听了两句,便迅速判断出来,这声音应当是来自于王府寝殿与东路的夹道之中。   “云鸾妹妹,你说那姓楼的男人是怎么得了主人……”   “嘘——慎言!楼统领岂是你能妄议的……”   “我听说他现在不是不当影卫了么?不过是王爷的枕边人,连个侧妃都不是,又有何说不得的……”   “云鸾妹妹,你听我讲……”   楼夜锋不知不觉停下了手中的动作,悄悄走到了跨院的侧门旁边,一言不发地听着,眉目平静。 第35章 纷纷满耳是非语   东墙外的巷道中, 与云鸾交谈的那个小丫头名叫云池,同样是二等丫鬟,先前亦是在裴年钰屋里伺候的。   因她平日便极少有插嘴说话的机会,所以楼夜锋对她的声音不甚熟悉, 一时没能知道是谁, 只好侧了身子, 将脑袋稍微探出去一点, 阅到及回。   本来云鸾作为影卫的预备役, 身有武功,楼夜锋的这一下无法用内力掩藏气息的窥探是瞒不过她的。   然而楼夜锋经验丰富, 目光一闪及逝,云鸾听得一星半点的动静,只略微有所觉, 回身看了看却不见人影,便没有继续放在心上了。   楼夜锋一边闲闲地偷听着,见云鸾没有发现他,一边心下暗暗摇头:这丫头,欠训练。   那云池也是个年纪轻不知事的, 只比云鸾大一岁, 她见云鸾回身,半点也未想过竟会有人偷听, 居然径自说了下去:   “那楼某人也不知如何就得了王爷青眼,让他来贴身服侍王爷。服侍便服侍吧,可王爷不知为何, 竟把涵秋阁屋里的姐妹们撤了大半……”   云鸾默不作声,这倒是事实。   裴年钰原本就不喜欢排场,出门从来都不用仆役簇拥。而自从前段时间大病一月之后,再醒来似乎就比先前更加喜欢清静,连原本寝殿里的丫鬟都嫌多,明明都是屋里伺候的,却每日里有一大半不让进门了。   王府里除了负责洒扫和各种粗活的太监仆役不论,这之外,涵秋阁偌大一个王爷寝殿,先前负责服侍的丫鬟便只有四个大丫鬟,八个二等的丫鬟。   且这八个里面,云韶还是只负责小厨房,不在屋里当值的,那就只剩了七个。   这配置,也就是一般的稍微大户人家的小辈公子姑娘所用的丫鬟数量,连老爷夫人的级别都比不上,何况王爷还是天底下最尊贵的裕亲王,是当今圣上唯一的亲兄呢。   至于现在……那就更寒碜了,屋里大丫鬟只留了绛雪这个武功高强的,还有夏瑶这个年长的前大宫女。二等的丫鬟就剩了云鸾和另外一人。   不知道的还以为王爷是什么寒门的士子。   云鸾和云池一时想到了一块去,竟齐齐沉默了半晌,最后云鸾开口问道:   “所以……这和楼统领有什么关系……”   云池秀眉一扬,语气突然怒了:   “怎么没有关系,一个月之前王爷便是告诉我们,他有了新的贴身服侍的人,于是便把屋里伺候的丫鬟赶了一半去院子里。”   “这一个月来,我和几个妹妹站在廊下站了一个月……冷点还罢了,这没什么,只是终日里未免太过无所事事。”   “直到前两天,王爷竟是连在屋外待命的丫鬟都不需要了,竟将我和其他几个妹妹,赶去了各个大小书房伺候……可王爷一天才有多久去书房?还不定去哪个,可不是比以前更闲了!”   说罢她给云鸾看了看手上的一提用紫檀木盒装着的一打金银印花笺。   原来她本就是这几天被分到倦勤斋书房之后,实在闲的无聊,便一一清点书房里的文墨用具可否有缺漏,这会儿刚从库房提了印花笺过去,路途中却是遇到了云鸾。   云鸾弱弱地说:   “闲了……不是挺好的么?活更少了,月银照拿……”   云池却是忽然沉沉地叹了口气:   “离了在主人身边做事的机会,我得何年何月才能升到大丫鬟?明明……主人在生病之前,夏瑶姑姑亲口说过我做事勤快,若不出纰漏,没多久就能提到大丫鬟,和绛雪姐姐她们一样的。”   门后的楼夜锋听到这里,忽然眉头一皱:她如此一门心思地要当主人的大丫鬟是为了什么?   有什么特殊的目的吗?   或者……是什么别人派来的?   要探听什么消息?还是取什么东西?   楼夜锋脑中下意识地转了起来,飞快地将云池的身世来历过了一遍——买来的,除了做事确实比较得力以外,似乎没什么特殊,就是普普通通的一个小丫鬟。   楼夜锋不得其解,只好继续听了下去。   “云鸾妹妹你无父无母,也曾说未必会嫁人,自然无心这高低之分。可我……绛雪姐姐她们月银八两,我现在只有四两,若是能成了大丫鬟……”   随后她似乎是声音一哽,语气低沉了下去:   “我家里……云鸾妹子你也知道……我弟弟再有两年便要去考童生试。前段时间父亲又请来了一位新的教书先生,交了一大笔束脩之后,家里又紧起来了。”   “我在这府里做了两年事,得王爷恩典,对我们都极好,发的月银也比别的府上多了几倍。原本家里宽裕了许多,可弟弟念书,笔纸书本哪个不要钱,昨日阿母来信,又催我快些捎银子回去……”   云鸾知道她家里的情况,或者说,涵秋阁里相熟的丫鬟们都知道。   裕王府里的丫鬟和仆役们普遍拿得比别处多许多,二等丫鬟的月银四两,在别的府里差不多是小主子的月钱了。是以她们姐妹们平日里手头多有积蓄,还有时不常给自己攒点嫁妆的。   然而只有这个云池……家里有幼弟进学,每个月的月银和赏钱都要交回家里。就这样,她的父母还时常不满,每次来信都要她多向上面讨点赏赐。   云池苦不堪言,虽然先前她家里是直接卖的死契给府里。偏生裴年钰性情宽厚,允了所有的丫鬟,在做到不想做了的时候,或者到了想嫁人的时候,就把身契还给她们,各自回家去,不必拿钱来赎。   且裴年钰心知高门大户里关系复杂并非好事,所以他并不想要什么所谓的家生子,也便一早就明说了,不会给丫鬟们婚配,只让她们自己做主。   这对于别的丫鬟来说自然是天大无比的好事,可对于云池来说,既然到了该嫁人的年纪,府里早晚要把她放回家去的,那便不是什么好事了。   她父母向来待她苛刻,她却并不敢和父母断了关系。这年头,平民之家也得讲究个父母之命媒妁之言,断关系容易,可若是成了孤女,又有谁会要她呢?   她出嫁时不还是要从家里出去。   更何况,这么多年也总还有养育之恩在。   为了以后有个好点的归宿,纵然深受其苦,云池也不敢真的和父母翻脸。   她只盼着在嫁人之前的这几年里,在这王府里用心做事,攒够了供弟弟读书的银子,或许父母高兴了,就能给相看一个好点的人家,她便算是有了去处了。   云鸾也不知如何安慰她,只得道:   “王爷做事岂是咱们所能猜度的……这也……也只能说运气不好了。姐姐你在倦勤斋的事既然清闲,不若闲时打些个荷包或是络子,托人去府外卖了,也能换点散碎钱财……”   “卖那些东西哪有成为大丫鬟拿的月银多……这差得少说十多倍……”   说到这里,那云池一想到自己盼了许久的升职,就这么毫无征兆地泡了汤,忽然语气一转,气哼哼地一跺脚:   “若不是那姓楼的揽了这贴身伺候的事儿,王爷又如何会把我们分配到别处去做事。我这会子说不定就已经成了王爷的大丫鬟了……”   “姐姐你别这么说……”   云鸾也是半个影卫,楼夜锋的威望极重,即使现在卸任了,她哪里会看得下去别人这么说他?   然而云池并不知道云鸾是影卫之一,而且她进府里的时候,楼夜锋已经不如在宫里的时候存在感那么高了,绝大多数时候都隐着身形,云池只闻其名,基本没见过楼夜锋本人,自然也对他没什么尊敬之意。   她依旧埋怨,毕竟裴年钰用的是“以后让夜锋来伺候我就够了”这个理由来打发的她们。云池年纪尚小,哪里会想得到王爷的本意其实是不想让别人打扰他们亲近?便把裴年钰说辞信以为真了。   “王爷喜欢让谁服侍,咱们本来不该说什么的。若是那姓楼的尽心尽力,我哪里会抱怨什么,老老实实收拾东西去书房做事便罢了。”   “可最气人的是,那姓楼的竟全然不用心服侍王爷……”   门后的楼夜锋瞬间愕然。   其实他先前听云池所说,只以为她是因为没了升职的机会,于是迁怒到他的身上而已。   毕竟他和丫鬟究竟不同,在他看来芝麻绿豆大点的事,对于云池这小丫鬟来说可能就是天塌了下来一般。   楼夜锋很理解,所以他完全不放在心上,甚至都没兴趣再听下去了,于是他只想置之一笑然后回屋继续去写他的功法。谁知这云池话锋一转,竟然说他服侍的不尽心!   楼夜锋先是愕然,随即不知为何竟然有些慌,差点敛不住呼吸之声。他停住了往回走的脚步,定在原地比之前更加认真地听了起来,甚至心中期盼着这云池能快些往下说。   他真的……很想知道他哪里做的不好了。   毕竟他心知自己从影卫转为贴身服侍主人,虽然都是为主人做事,这两者却是全然不同的。影卫需要谋略,缜密,警觉,而打理主人的身边琐事则是需要耐心和熨帖。   她们这些丫鬟都是先经过了嬷嬷们的长久教导才正式来当值的,他却是直接走马上任了,那么很多地方处理不好也是可以预见的。   然而这一个月里,从来没有人提醒过他哪里做得不好。   绛雪是江湖心性,不重规矩,她只管自己做得好便是了,楼夜锋做的好不好与她无关,何况她心思大半都在练武上,哪有空管这个。   夏瑶则是宫女出身,极重规矩,却也正因如此,楼夜锋是王爷的枕边人,自裴年钰显示了对他的宠爱之后,夏瑶自认为没有身份去指正,于是便也只字不提。   两个威权最重的大丫鬟都不说楼夜锋哪里做的不好,下面的人自然也不敢提只言片语了。   楼夜锋藏在门后,此时竟暗自庆幸这丫鬟把这些偷偷说了出来,否则他还不知道要多久才能察觉。   “那姓楼的,一天里面有一半都在自己的屋子里待着。绛雪姐姐要练武这个我知道,夏瑶姑姑要管着涵秋阁的所有杂事,那些细碎的事不能亲力亲为,王爷身边可不是就没有人了么!”   “也不知道那姓楼的在忙活什么,见天的让王爷自己穿衣,自己配香,那日王爷想抚琴一曲,还得王爷自己去厢房里将琴案搬出来,真是岂有此理!”   云鸾摇摇头:   “楼统领与绛雪姐姐一样,那也是要练武的,这点不怪他。”   “还有更气人的是,那姓楼的,连主人的话都听不明白,你说这如何能服侍得好主人?”   楼夜锋又一次惊讶了,他和主人相处十年了,生死过命的交情。论和主人的默契,怎么也比这个刚入府两年的丫鬟要多吧?她竟说自己听不懂主人的话?这是何意?   “单就是四五日前的一天,先前京城下了大雪,那天清晨未亮,楼夜锋起身去伺候王爷洗漱,我当时站在廊下,听得分明。”   “似乎是堂侧多宝格上那一尊古铜瓶里供着的花枯萎了,楼夜锋便问王爷,是否要换成庭前刚开的腊梅。王爷只说这腊梅要待上面的雪半融的时候再折,方才好看,让他不必着急,这楼夜锋傻乎乎的……竟然就信了!”   楼夜锋:“………………”   “采枝供瓶要选很久,那时夜雪刚停,王爷分明是怕他冻着了,便推脱雪枝不好。可腊梅上的雪开始消了,枝头雪水一压,那花儿哪里还能看?”   “那日到了过午,我被派到院外扫雪,却发现王爷竟是趁着楼夜锋回去休息了又自己偷偷去院子里选花枝。可那时雪都融了,王爷显然很不满意,选了很久才选到合适的。”   “我那时从垂花门外随便一望,便亲眼看到王爷折枝的时候,树枝上结的长长的一条冰痕溜进了王爷的袖子里,冻得王爷直皱眉……”   楼夜锋此时已经不知自己是什么心情了。   是他主动接下的服侍主人的职责。   主人一直怕他无处下手,显得多余,于是在他身边原本服侍得很周密的这些丫鬟,几乎全都打发了去。   主人身边几乎只留了他一人,就为了显出他的特别,让他不感觉自己无处可用,让他觉得自己对于主人是重要的。   这分明是主人的一片苦心。   可他却做得这么不好,有这么多的事情都被他忽略了。   他先前以为这丫鬟天真,没想到天真的却是他自己。连主人的话都听不懂………   “你说哪有他这般伺候人的?王爷时常向着他,不欲他劳累,他便每次都将王爷各种各样的哄骗话当了真,竟真的自己回屋大睡,让王爷自个儿做这些个琐事,他还偏偏一次都没察觉!”   楼夜锋心下苦涩之极。主人常说“这个不需要你做,因为……”,或是“这个事你也不急着做,我还得……”,他从未想过是真是假。   主人不让他做,又不想让其他的丫鬟在他身边来显示存在感,便只好自己动手………   短短一个月内的琐事桩桩件件地在他脑中转过,现在想来,竟是全都印证了这一点。   这一点一滴的小事之中,全然是主人的殷殷关切,化作了最温柔的心意,无声无息地浸入了他生活中的每一个细节,   而他毫无所觉。   他这侍君当的,这不是成了给主人找麻烦的!   楼夜锋先是心中感念主人无声的温柔,同时心下懊悔已极,为何他半点都没察觉主人是在诓他呢?若非今日被人背后点破,他恐怕还蒙在鼓里。   那云池趁云鸾发愣,接着道:   “我看,他就是心思没在活上,不然怎么这么多活摆在他眼前,他就是看不到呢?我看他是见天的把两颗眼睛都粘在王爷身上了吧……”   话说了一半,楼夜锋却骤然紧张起来了。他心跳不由自主地加速,心道最近确实控制不住自己,常偷偷地看着主人的背影。这不会被……被发现了……?   随后云池的话无情地打破了他的幻想:   “哼,我看他是个对主人有意思的。主人一时宠着他罢了,他倒真想动真感情了,也不看看自己,不过是个以色事人的……”   云鸾大皱眉头,心道你八卦一下楼统领做的些微不足之处也就罢了。编排他和主人如何,这就太过了,于是立时开口道:   “慎言!”   只是还未等她说完,忽然旁边屋顶上一道黑影闪过,剑光出鞘,直冲云池的颈部而去。   云池被这突如其来的攻击吓傻了,尖叫一声,呆立原地。   而在她吓得闭上眼睛的一瞬间,忽听得一个沉稳的男声,带着怒意斥道:   “住手!”   云池睁眼,只见剑气从她的鬓边掠过,割下了一缕青丝。   而一个年轻的黑衣影卫落地,转回头看着那个站在道旁,面沉似水严肃得可怕的男人,恭敬地行了一礼。   那影卫面色半是委屈,半是不平:   “楼统领,我只是想吓吓她罢了。” 第36章 星河脉脉寸心知   那年轻的黑衣影卫用剑一挑, 只割下了云池的额前一缕秀发,显然只想吓一吓她,没有其他的意思。但那云池不会武功,却哪里判断得出来剑势来路, 被剑光一比划, 竟然吓傻了, 呆立当场。   平日里府里这些办事的下人, 虽然都知道王爷身边有影卫的存在, 却极少见过。楼夜锋、何岐他们跟裴年钰汇报工作,基本也是摒退了周遭的人来谈事的。   是以时间久了, 众人未免就忽略了身边还有影卫这种可怕的存在。此刻云池被剑一吓,见那些影卫如此厉害,不过一霎之间就能要了自己的性命, 方才明白“裕王的影卫”这几个字所代表的分量。   于是云池的心中不禁懊悔起来,早知道就不该说影卫们的坏话的。   楼夜锋却是看着那个出剑的年轻影卫,知道他是负责这附近值守的人之一,面色一沉,目中利光直直地射向那人。   那影卫被前统领熟悉的目光一瞪, 方才那剑如惊雷的气势不由自主地全都泄了, 小心翼翼地将剑回鞘之后,竟是乖乖地在楼夜锋面前跪了下去。   云鸾在一旁站着, 心中暗暗叹了一口气。而云池则是有些惊讶地看着那个影卫,竟然对楼夜锋如此恭敬。   “统领……”   楼夜锋更怒,向旁边一侧步, 不受他这一礼:   “我已不是统领,你怎可对我行礼?你却把你何统领放在哪里?”   那影卫接连犯错,气势更怯了几分。   他们这些影卫……当年谁没有挨过楼夜锋的训呢!   他们都知道主人是个仁慈宽厚的,楼夜锋早就知道主人怕是降不住这些影卫,于是他便相应得会严厉些。他管好这群影卫,然后主人管住他就够了。   于是这些影卫,一犯错就会被楼夜锋丢到刑堂去,当时尚为刑堂堂主的何岐在惩错一事上只负责执行,罚多罚少还是看楼夜锋的,由不得他们不惧这个武功高强又严肃的统领。   此时他跪又跪不得,只好站起身来,拼命地把头往下低,不敢看他。楼夜锋重重地哼了一声:   “这丫鬟纵然有错,也不归你管。主人早就有过命令,影卫只负责主人的安全便是,府中琐事不必监视。你偷听便罢了,无令出手,已是犯了条例。”   虽然府里有影卫遍布各处,但是裴年钰早就跟他们说过,府里下人平日里八卦闲谈之类的,一概不必监视。只要不威胁到安全,那就随他们去,他不想搞得这府里人人自危。   因此在这个原则之下,府里的人几乎察觉不到影卫的存在。这次这个影卫出手惩戒丫鬟,插手闲事,确实是犯了个错误。   “再加上称呼有误,你自己说,该罚多少?”   那影卫低头,讷讷地道:   “按着条例,应罚……鞭七十。”   楼夜锋面无表情:   “找你何统领说一声,自己领罚去吧。”   “……是。”   说罢身形一窜,随即不见了人影。   而云池在旁边看着这一切,听完他们的对话,已经惊呆了!   她们这些做丫鬟的,平日里若是犯了错,王爷顾忌着她们都是十三四岁的年纪,还在长身体,便不会罚她们皮肉之苦。最多只罚上些月银,或是搭发配去做几天脏活累活罢了。   她哪里会想到这影卫因着一次出手吓他,便要被鞭七十!   若是换了她……挨上十鞭不知还有没有命在。   她此时又急又悔,哪里还在意刚刚那影卫出手吓她的事。她不过是逞一时口舌之快,却连累别人要受这么多罪。   原本被楼夜锋的脸色吓得瑟瑟发抖的云池,不知为何竟然生出了一丝勇气,向楼夜锋恳求道:   “楼……统领,是奴婢不好,您别……别罚他了吧。”   楼夜锋一摆手,淡淡地道:   “他该不该罚,自有影卫条例在此,我说了不算。有错不罚,这条例岂是说着玩的?”   云池被吓得不敢再吱声,只心中的懊悔一阵又一阵地涌上来,脸色青了白,白了青。   一旁的云鸾略带怜悯地看了一下她,心道,你这回知道影卫不好当了吧。犯错挨罚那是稀松平常,想我当年才九岁,也因为练武偷懒,被老何折腾得死去活来……   楼夜锋处理了那个影卫的事,转回来看了看云池,神色看不出什么变化,语气却是略微柔和了下来,随意地摇了摇头:   “去做你的活吧,记得以后少在背后说人是非。说就罢了,还被别人听到了,太不小心。”   云池惊愕地睁大了眼睛,她在背后说人坏话,还被正主听了个全套,最后楼夜锋竟然只是劝她“以后不要被人听到”?   她原以为楼夜锋曾经是这么厉害的影卫,听到自己说他不好,会大大整治自己一番,现在看来……未免太过宽容了些。   事实上,即使这丫鬟最后说他以色事人云云,楼夜锋也从未放在心上。以一个小小丫鬟的眼界而言,看见王爷身边有人,也无怪会如此作想。   他的年纪都可以做云池的爹了,岂会因为小姑娘的一时失言而生气。   楼夜锋见她还站在原地发愣,皱了皱眉:   “还不快走?”   云鸾推了推她,云池这才反应过来,从地上拎起装着纸笺的锦盒,便欲离开。   谁知她刚走了两步,夏瑶已经端着方方正正的步子,从跨院的侧门出走了出来,高高的发髻上金簪一步一摇。   后面则是跟着气势汹汹的绛雪。   夏瑶走到夹道之中,先是视线从左到右平平扫过,而后开口问道:   “方才是怎么回事?”   她是听得云池的那一声尖叫而出来的,虽心中不悦,面上却不显。   绛雪则是柳眉倒竖,一脸烦躁:   “发生了什么?大惊小怪地乱叫唤做甚?”   云池见她竟然把涵秋阁两位主事的惹了来,顿时就怯了,低头看着地面。   楼夜锋急忙接过来话茬:   “没什么事,让她去做她的活吧……”   夏瑶瞥了他一眼,没搭话。   虽然她年纪比楼夜锋小一两岁,但她在裴年钰身边的时候比楼夜锋还要久。裴年钰十三岁的时候,楼夜锋成为裴年钰的影卫。而夏瑶则是在裴年钰八九岁的时候就成了他的大宫女。   是以夏瑶虽然不会武功,但从来也不会惧了楼夜锋。她只道:   “你不必如此,打理好这府里的下人是我的职责,还望楼侍君勿多插手。云鸾,你来说。”   一旁的云鸾只好将事情说了一遍。   夏瑶听完,眉头皱得死紧:   “云池,对于云鸾所说的,你可有异议?”   云池慌得跪了下去:   “奴婢知错。”   夏瑶面色一下子就沉了下去,厉声道:   “云池,你胆子倒是不小,竟然敢非议主人身边的人!”   云池连忙恳求道:   “奴婢知错!夏姑姑您如何惩罚奴婢都可以,只求不要把奴婢赶出去……”   夏瑶冷哼一声:   “这我可做不了主,事涉楼侍君,当然要请主人来亲自定夺。”   楼夜锋叹了口气,他真不想把事情闹大,何况让主人知道了,恐怕又得惹主人生气:   “夏瑶,按着常例罚一罚便算了吧,她家……她也是不容易。何况她说的那些,也没错,是我先前太过疏忽了。”   夏瑶看了他一眼,一本正经地道:   “她说的即便是有道理,但是她才是个什么身份,便胆敢妄议楼侍君了,下次是不是就敢妄议王爷,妄议圣上了!”   事实上,夏瑶作为极重规矩,甚至到了有点强迫症地步的前宫女,云池所说的楼夜锋平日里几处做的不足的点,夏瑶心中也是这么想的。   但是她也就是想想,却绝对不会说出来,更不会表现出来。   楼夜锋插手她管教丫鬟,她可以置之不理,因为这是她的权责。但楼夜锋他自己做的哪怕再不好,只要王爷不表态,那么她一句都不会多说。   因为楼夜锋是王爷的人!   在夏瑶看来,连她都没有身份去指摘什么,更何况云池一个二等丫鬟?   这就是她认为的规矩。   而且她更生气的是,裕王府的下人因着她的常年管教之下,做事都比别处规矩得多,她这是尽自己所能,维护王爷耳根清净。这等下人嚼舌根的事,虽然也零星的发生过,但是议论到王爷身上的还是头一次。   夏瑶深深地觉得,她最近是不是太失职了。   楼夜锋:“…………”   他一脸尴尬,夏瑶这意思,明着是说云池,实际上那句“即便她说的有道理”,还是借此机会暗暗点了一句他做的不好,估计是平日里不好说出口。   楼夜锋继续劝道:   “这点小事,说与主人岂不是又扰了他心情不好……”   谁知在他们说话间,裴年钰已经从静心湖回来了。这刚到涵秋阁附近,就听得墙那边楼夜锋说什么心情不好,顿时心里一急,便想着赶紧去看看发生了什么。   偏生他这会儿还不会轻功,只看着那王府的院墙颇气得慌,便也顾不得什么形象了,竟然拔脚飞奔了过去。   “什么心情不好?”   裴年钰转过墙来,将几人扫视了一遍。   “王爷……是这样的。”   夏瑶又将事情转述了一遍,便见裴年钰的脸色越来越沉,待夏瑶将要说道“云池说楼夜锋眼里没个事儿”的时候,却突然卡壳了。   “云池她说……她说……,咳,主人,云池她言语中对楼侍君有所不敬,您可还要听下去?”   楼夜锋忽然想起了什么,急忙想阻止主人,谁知未及开口,裴年钰便怒道:   “讲!”   随后他似乎想到了什么一般,忽而又道:   “不,等一等。夏瑶,以后不要叫楼侍君。他教我武功,授我本领,现下已是有师徒之事,却暂无夫妻之实。”   “楼夜锋行教习之职,每日护于我周围,尽心指导。侍君之称,名不符实,有辱他的职责。以后,你们一律改称他楼执事,或者楼先生。夏瑶,记得跟府里通传下去。”   夏瑶心中一凛,虽然知道主人没有对她不满的意思,依然恭敬行了一礼,以示重视:   “是,奴婢知道了。”   “继续讲吧。”   “她说,那姓楼的见天的眼里没个活,一双眼睛怕是都粘在王爷身上了吧……”   裴年钰:“…………”   楼夜锋:“…………”   楼夜锋怎么也没想到夏瑶竟然将原话这么原原本本地说了出来!他心中骤然攥紧,心跳加快了许多,连忙转头看向主人,眼中全是担忧。   主人听到了这句,会不会觉得他无礼又无耻,会不会……知道了他那胆大妄为倾慕主人的心思?   他紧紧地看着主人,意图从主人的面色上看出来什么,却失败了。   主人听得这句话,似乎什么反应都没有。   于是楼夜锋心中偷偷松了一口气,暂时安下了心来。   殊不知,裴年钰已经在拼命地忍住笑意了。   他自从得了这深厚的内力,当然知道楼夜锋总是时不时地趁他不注意便在他背后看着他,有的时候他突然一个转身,还能瞥到楼夜锋急忙避开的视线余光,那眼中分明便是隐忍又深沉的恋慕。   裴年钰只装做不知,却每次都在抓包之后心中甜滋滋的,偷乐半晌。   他只道楼夜锋这么多年都将对他的感情掩藏了下来,以他的谨慎小心,想是旁的人看不出什么端倪。   谁知这会子竟然连一个二等丫鬟都能说出这话来,岂不是说楼夜锋那些偷偷摸摸的情意多多少少都被他们知道了一些?   难不成是自己最近撩拨得太多,老楼他实在忍不住了?   妙哉,妙哉。   裴年钰十分想笑,碍于夏瑶还在滔滔不绝地做着以“王府文化整风的重要性”的讲话,只好拼命板着个脸。   不过这样一来,他原本快要发飙的心情也不知不觉地由阴转晴了,甚至在听到夏瑶后面那句“云池还道,楼侍君不过是个以色事人的”,都没怎么生气。   夏瑶讲话完毕,请示领导:   “王爷,您准备怎么处置她?”   裴年钰摆摆手道:   “这府里不能留她了,身契还给她,再给一笔安置银子,放回去吧。”   云池跪在地上瑟瑟发抖,虽然这个结果是她最不愿见到的,但是这是王爷的金口玉言,她哪里还有勇气恳求,只恨自己一时口快,让自己失了这份工作。   反倒是楼夜锋微微愕然,觉得这处置不太符合主人一贯的做法,于是扯了扯他的袖子,试图劝道:   “主人,她犯的也不是什么大的过错,属下都并不在意,您何必如此大动干戈。她才这么年轻,便要成为家里的顶梁柱,一家子人都指望着她,也实在不容易……”   裴年钰毫不松动:   “她不容易,难道你就容易了?你为我出生入死十年,出的任务哪个比她容易了?末了卸任了还要被别人说三道四。”   “若是你这般功劳都不能在这府里讨一个耳边安生的话,我这王爷也别当了。我今天对她宽容,便是把你们所有影卫的面子都踩在了地上,以后哪里还有影卫愿意为我出力?”   楼夜锋自然知道了这个道理,见主人意态坚决,只好闭口不言。   ——他也怕他说的多了,再惹主人生气。   而裴年钰则是暗暗地打量着云池。   他倒不是真的对云池怎么生气,云池家里的情况他第一次听说,他自然也觉得云池已经十分辛苦了。若是放在先前,这种丫鬟即便背后八卦别人,也不过是罚点月银了事,绝对不会赶出去。   但是很可惜的是,云池她招惹的是楼夜锋。   裴年钰正愁没有机会给府里的人警醒警醒,他家夜锋是他的底线呢,这云池就撞上来了,只好杀鸡儆猴之。   便是要让旁的人知道,即便以王爷这般宽厚的主子,惹了楼夜锋,那王爷也不会给他好果子吃。   要让这府里的人都知道,他家王爷在对待楼夜锋的事情上,妥妥的是个双标。   至于云池,他只需要拿云池做个坚定的态度给别人看就够了。他要表现的,只是他的态度而已。   他之前便准备着,让楼夜锋以后逐渐将这王府里的事项管起来。   毕竟以后这府里也不会有正妃侧妃,而现在的王府总管高同年岁已高,已经不止一次跟他提过想要颐养天年了。   到时候楼夜锋接管了府里的事务,那再把云池召回来继续做事也是完全可以的,还能顺便让楼夜锋施恩于她,以示大度,也同样是做个态度给府里的人看。   一举两得,且并不会让云池陷入走投无路的境地。至于中间这段时间……让她回家反省反省去吧。   敢说老楼坏话,她也该得点教训。   裴年钰三言两语处理完事情,云池默默落泪,灰溜溜地收拾东西准备离府。夏瑶和绛雪则是回去各自敲打底下的人去了。   这边便只剩了裴年钰二人,慢悠悠地回了楼夜锋的屋子里。   楼夜锋生怕主人回想起来云池刚才说的话,便先提了个话头:   “主人,属下倒是不知云池家里还有这么个父母……也不知道她这次被赶回去,会不会……”   裴年钰摇了摇头,道:   “不会真的把她怎么样的,我只是暂且给她个教训。”   “更何况,便是我府里想给她些资助,那也不能无底线地顺着她。她不敢从家里脱离出来,受着父母钳制,一心一意做扶弟魔……”   “主人,何谓扶弟魔?”   “…………咳,这个嘛……便是心有魔怔,即便弟弟无休止地榨取她的劳动和血汗还不知感恩,她也一心帮扶的意思……”   “原来如此。”   裴年钰:…………。   “总之,她不下定决心改变这状况,只忍气吞声顺着家里,我裕王府帮她再多也是枉然。”   “主人说的极是……”   “好了不谈她了,不过一个丫鬟,你何必这么挂心。不如来谈谈别的?”   楼夜锋刚放下的心骤然又悬了起来,支支吾吾地道:   “谈……谈什么?”   裴年钰背过手去,悠哉悠哉地踱着步子走到了楼夜锋的面前,靠得极近。而后伸出一根手指,轻轻戳了戳他的肩膀,语带笑意:   “不如谈谈……你是怎么两只眼睛都黏在我身上的?” 第37章 窥得仙山出世人   楼夜锋听得主人竟然将夏瑶的转述一字不漏地听了进去, 顿时就慌了神。且他万万没想到,主人一开始居然故作不知,这会子到了最后又单独拎出来说。   这是什么意思?   说明刚才那件事里……主人最看重的就是这句话!主人对那个丫鬟并不在意,却对那个丫鬟随口一提的题外话如此在意, 甚至要专门来向自己刨根问底。   楼夜锋偷偷瞅了瞅主人那个似笑非笑的眼神, 眉眼是多年来一如既往的温柔淡然, 却比从前多了几分生动, 几分鲜活。   楼夜锋看着主人近在眼前的面容, 心中的情愫浮动,竟然在此时神思恍惚了一瞬。   主人自从解了那桃花蛊后, 性情与先前……变了许多。   从前的主人虽温润儒雅,内里却是因为那桃花蛊的原因,长期抑着自己的性子。久而久之, 就成了习惯,堪称清冷如仙。   虽然看起待人随和,却似乎什么都不放在心上,和谁都有些距离。   ……包括楼夜锋。   先前他虽然对楼夜锋敬重,却不曾有过亲近之意。主人不能, 也不敢和什么人有更多的情感上的牵绊。   于是这十年间, 即便朝夕相处,即便生死与共, 即便楼夜锋已经对主人生出了异样的感情,却依旧止步于君臣。   直到桃花蛊解掉,主人那些潜藏的喜怒哀乐都涌了出来, 嘻笑怒骂再无顾忌。做些好吃的故意馋别人,与府里的丫鬟影卫们拌拌嘴,欺负欺负老何,天天的好不自在。   比先前主人只能与丹青做伴,琴音独鸣,看似恬淡实则孤单彷徨的心境,不知好了多少。   楼夜锋一一看在眼里,只心中欣喜,自己没有白算计这一场谋划。主人能活得开心,是他这么多年来唯一的愿望。   至于主人变化最大的……对他的态度的变化,则是完全出乎他的意料,仿佛是天上掉馅饼一样。   他原本以为,主人一觉醒来发现自己第一次与人行云雨之事,却是给了一个三十岁的英武男人,会由此厌恶他。   却完全没想到主人竟真的对他上了心,主人的初次动情,看他的眼神竟与那些个公子们看着窈窕美丽的佳人们毫无二致。   先前主人心里清冷也就罢了,不对他如何,他便能端端正正守住自己的心思。可现在这般……主人一腔情意明明晃晃地照入他的眼中,他如何还能压住心中疯狂涌动的情意,早就丢盔卸甲,溃不成军。   而现在……主人对他那些个冒犯的心思,似乎是有所察觉?   他看不出主人是不是要怪罪他的意思,主人似乎并不生气。   可若是主人不把自己的偷看放在心上,又如何会特意这么郑重其事地来逼问他……   楼夜锋被主人眼中的热意所触,迅速低下头不敢看主人,只含混地说了一句:   “主人恕罪,实在是属下多年来守卫的习惯所致。时时刻刻看着您,乃是因为不敢有丝毫放松。”   裴年钰忽然笑出声:   “老何他现在也是统领了,为何他的守卫就是注意在我周围,而不是一直盯着我看?难不成……老何他竟然敢玩忽职守?”   “…………”   楼夜锋噎了一下,忙道:   “这……自然不是。”   幸好何岐这会子是他换班回去睡觉的时间,否则让他听见了,估计又是一阵心塞。   裴年钰见他急中生智竟然找了这么一个理由来搪塞自己,这次好不容易逮到的机会,依然没能把他的那些个小心思都勾出来,顿时就有些闷闷不乐。   裴年钰悻悻地叹了口气,脸上的笑意渐渐消失,逐渐失落了下去。他没再多说什么,也不再看楼夜锋,转身便欲出门的样子。   “你忙你的吧……”   楼夜锋立刻就慌了。   分明便是他言语中惹怒了主人,可他偏不知道是什么缘故。   但是他万万看不得主人这般样子。   他怎么可以让主人伤心……?   楼夜锋一步上前,下意识地挡住了门口,见主人止步不前,而后又小心翼翼地拽了拽裴年钰的袖子:   “主人您……您哪里不开心了?”   裴年钰心中一喜,面上却不慌不忙,慢悠悠地叹道:   “我道你是对我亲近,才会那么偷偷地瞧我,谁知你竟是因为你那影卫的习惯……罢了,是我自做多情了。”   楼夜锋见主人一副黯然的表情,心里丝丝的抽痛了起来,心道主人怎么会是自做多情呢?主人不知道我有多喜欢他……   楼夜锋见不得主人这般神色,慌乱中口不择言,竟忙道:   “不……!主人,属下,属下……属下当真是喜欢您的,所以才……”   一言既出,楼夜锋方才惊觉自己说了些什么,急忙闭嘴。而后又惊慌失措地看着裴年钰,头上的冷汗刷得一下就渗了出来。   “嗯??”   裴年钰眼睛一亮,忽然身子前倾,把他迫到了门上,好整以暇地看着他。   “你刚才说……你当真是喜欢我的?”   楼夜锋的脸色一下子就白了。   他竟没想到自己方才完全乱了神志,竟将心中所想说了出来!   冷静,理智,作为影卫多年来刻入骨髓的习惯,此时此刻,在主人直直盯着他的眼神之下,全都不见了踪影。   楼夜锋连忙避开了主人的眼神,完全不敢看他。   在他听到主人的那句话之后,他的脑中嗡的一下就成了白茫茫的一片。   怎么办……主人会不会、会不会觉得他僭越?   公侯家的姑娘们可以对着王爷说喜欢,那叫芳心怀春。才华横溢的文人们也可以对着王爷说喜欢,那叫神往仰慕。甚至连绝代名妓都可以对主人说喜欢,那也是可以叫王爷的风流韵事。   可他……他一个比主人大了许多岁的男子,不过是一介武人,还是主人的下属。不解风情不懂风雅。   他对主人说喜欢二字,传出去只会让人觉得……哪来的鹰爪,竟然胆大包天到倾慕主人。   既不会是风流韵事,也不会是琴瑟和鸣,只能叫染指,只能叫冒犯。   外人还到罢了,主人……若是叫主人知道了,觉得自己除了会偷偷地看着他,还会幻想着能抱着主人,甚至想亲一亲他,主人会不会恶心得吐出来?   在楼夜锋看来,主人先前多次命令自己去亲他,那是因为主人他自己想要。   只有在主人有需要的时候,他才可以为主人去亲一亲,抱一抱他。至于楼夜锋他未经允许,主动想去亲一亲,抱一抱主人……   这无疑是精神上的亵渎。   主人那般神仙般的人儿,自己如何可以……如何可以……   而裴年钰又哪里知道楼夜锋心中会是这样想的?   他一直以为楼夜锋不敢对他说出喜欢,只不过是因为多年来压抑情感的习惯成了自然,再加上主从的身份差别而已。   但是他一直不理解的是,影卫统领分明也是很有分量的重臣了,他和楼夜锋之间说是主从,分明便是亦师亦友。平日里的身份差别也并不大,为何楼夜锋会觉得这是个不可逾越的沟鸿?   他哪里知道,在楼夜锋心里,早就生生地把他的地位抬到了云端之上,在他仰望都仰望不到的地方。   楼夜锋把主人当做了他的神,以至于任何一点不敬的绮念都不敢拥有。单是生出情意,便已经是多年来抱着负罪感过日子了,更何况直白的与他说出这份心意呢?   裴年钰心里淡淡地转着疑惑,不由得就有几分分神,眼睛盯着楼夜锋,心思却想到了楼夜锋过往上。眼中焦距一散,便没有方才那般咄咄逼人之感了。   而楼夜锋对于气机自然十分敏锐,少了主人的目光压迫带给他的压力,楼夜锋的脑中终于歇出了一点空余,飞快地转了起来,最后竟真的被他找到了救命稻草,吞吞吐吐地道:   “是啊,属下是……是挺喜欢看您的……主人您……您生得这样好看,属下自然是喜欢的。”   裴年钰忽然笑了起来。他本就没指望这次楼夜锋能破罐子破摔就对自己表白,不过能说出“您生得好看”,已经令自己喜出望外了。   楼夜锋犹自怕太突兀,连忙又加了一句:   “不止是属下,主人您这么美,任谁都是喜欢的……”   虽然明知道楼夜锋这是偷换概念转移话题,不过能听得他家夜锋称赞他的美,裴年钰还是忍不住心里面泛上些甜味来。   他看着楼夜锋,笑意满眼:   “哦……?真的……?”   楼夜锋抬眼看了主人一眼,见主人那轻快随意的目光中似乎藏着什么“我早就看透你了但我不说”的意味,顿时心里又紧张了起来:   “是……是的……千真万确……”   裴年钰笑着将头搁在了他的肩膀上,随即又起身道:   “那你看我的美貌的时候……又是在想什么呢?比如……现在?”   楼夜锋被迫直视主人,一眼便见到主人眼中的探究和打趣,吹气如兰,主人的气息丝丝拂过自己的脖颈,如同那轻飘飘的羽毛,落在最柔软的心间,戳得心头那叫一个又痒又雀跃。   他心中一惊,骤然将藏在袖子底下的手掌攥得死紧,甚至掌心都攥出了丝丝血痕,以疼痛来牵着自己最后一丝理智不散。   万万不可说出什么不该说的。   无他,他看着主人的时候,曾经那些极力压抑下去的妄念一窝蜂地滚了出来,如同开闸的洪水,奔腾汹涌,在他脑中嗡嗡作响。   ——他想抱着主人,将主人清润合度的身子揽到怀里,紧紧地抱着不放手,贴近他的胸膛,听主人平和有力的心跳。   ——他还想吻住主人软而薄的双唇,当主人的嘴角噙住笑意的时候,是那么的好看又温柔。   ——他还想让主人的目光寸寸剥开自己蔽体的衣物,主人的玉手满足地在他的身体上获得快乐,最后一点不剩地将自己吃干抹净,用他的身体来让主人达到最极致的愉悦。   甚至,还有比这些更不堪入目的画面、更无耻更无礼更不敬的念头,他也不是没想过。   可……可这些,怎么能说?   说属下在看着您的时候,其实心里在想着对您这样那样?说属下这五年来的日日夜夜都是在偷偷抱着这样的心思?   他不敢说。   他不敢冒着主人从此对他疏离厌恶的风险,将自己内心那些真实而不堪的意图,一层一层地剥开摊在在主人面前,接受主人的审视。   他怕审判的结果让他无法承受,他不想离开主人,不想主人可能会用异样的嫌弃的眼光看着他。所以,他不求他的妄念能实现,他不求自己能对主人做他想做的,他只想一直留在主人身边。   转念间楼夜锋已经想了如此之多,而主人探究的目光依旧未曾离去,他已经快要承受不住心中的痛苦。   难道真的要……要说出来?   终于,楼夜锋艰难地开了口,干瘪的嗓音不复低沉,却是带着些哀求,挤出了两个字:   “主人……”   裴年钰看着他眼中的纠结,甚至都已经开口求他了。   只见楼夜锋背顶着后面的屋门,脸色涨红,呼吸急促,额上的汗水顺着英朗的五官涔涔而下,身后门隙中照进来的阳光将汗珠映得晶晶亮,而后水珠滴落在领子上,将黑衣染得更深。   分明是纠结到了无比痛苦的境地。   仿佛是一匹原本凶猛无比的狼,却如同碰见了什么天敌怪物一般,被逼至绝境,却想不起来一点反抗的手段,尖牙利爪全都收得干干净净,在庞大怪物的阴影下缩成一团瑟瑟发抖。   自己几句话便能将他逼成这样……也只有自己会让他露出这般脆弱的神色了。   他的三十岁老男人,明明平日里是那么的成熟稳重,却总是心甘情愿地被自己区区几句话就耍得方寸大乱。   他的夜锋啊……   此刻裴年钰心里已经软得一塌糊涂,他哪里还忍心继续再逼下去了。今天的楼夜锋已经比先前……进步了好多,他其实已经挺知足的了。   于是他瞬间撤了自己的气势,而后从怀里抽出了自己的手巾,轻柔地抚上他的面颊,将他的汗水仔仔细细地擦干净,温柔地道:   “好了好了,不说就是了,至于这么紧张么,我又不会吃了你。”   楼夜锋如同刑场上待决的囚犯忽然被释放,胸中提着的那口气瞬间就松了下来。   他看着主人骤然柔和的神色,眸中尽是淡然——似乎是已经知道了什么的样子,自己的竭力隐瞒并没有什么作用。   然而主人或许将他的心思洞察皆知,却没有一丝一毫的怒意。依旧是那样的温柔与包容,仿佛神佛看向人间的慈悲,能赦免所有的罪过,也能抚慰治愈一切的伤痕。   他竟一下子看得痴了。   裴年钰将他的汗水擦干净,一抬头却见他又这般“胆大包天”地看着自己,目中莹莹,不禁心中一动。   楼夜锋骤然反应过来,连忙避开主人的眼睛。   裴年钰忽然轻轻一笑:   “你既觉得我生得美貌,喜欢看我,那你大大方方地看便是了。你说我生得美,我高兴还来不及,又何必这般遮遮掩掩?”   “未免、未免对主人无礼……”   裴年钰一本正经地道:   “你若不看……岂不是浪费了上天赐我的这一副好皮囊?女为悦己者容,本王为吾悦者容,没什么毛病,都是天经地义。”   “若你不愿看,岂不是说本王长的很丑?那你就是有眼无珠、不识泰山,本王便要治你的罪!”   “…………”   楼夜锋哑然失笑。   主人最近总是这般幼稚,又任性,这种胡说八道的歪理,竟也能说的冠冕堂皇。   不过楼夜锋倒是心中感念主人给了他一个台阶下,容他将这不敬的心思安放于主人身边,连忙应道:   “属下不敢……主人生得好看,属下愿意多看还来不及呢。”   裴年钰见终于将楼夜锋的一部分偷偷摸摸的心事给允了,心情大好,一拂袖间,转身坐到了内间的软榻上,斜斜地倚住墙:   “来,与我斟茶。”   “是。”   楼夜锋一边将小炉子坐上茶,一边拿出裴年钰惯用的茶盏,清洗干净,而后他便盯着茶水的火候。   不一会儿,茶香渐起,轻烟袅袅。楼夜锋透过氤氲的雾气,眼角余光瞥到主人慵懒而惬意的坐姿,青丝流瀑,宽袖闲垂,竟连这不正经的姿态都做得既风流又优雅,另得三分雍容的贵气。   当真是刻在了骨子里的风神韵致。   这般美的主人,楼夜锋终究是忍不住,目光从茶炉上移开,抬眼偷偷看了一眼主人。   ……主人的手指好白。   裴年钰恍若未觉,依旧闭眼假寐。   楼夜锋看了看炉子,见主人未曾发觉,顿了顿……忍不住又去看主人,这次还将目光抬高了一点。   ……主人的睫毛好长,似乎还有点轻颤。   楼夜锋抿了抿嘴,心中情暗纷乱。   裴年钰则是装作闭眼小憩,实则眼睛留了一条缝。   于是他便看到楼夜锋的目光上上又下下,好不活跃。   他几乎便要笑出声来,暗道还是这招管用。而后他手指一下一下地敲着榻上小几,心里面盘算着:   奉旨偷亲有了,奉旨花痴也有了。   这两个都可以继续进行下去。   下一次……让夜锋奉旨做点什么好呢? 第38章 向使君王从谏诤   楼夜锋好不容易被主人的不断逼问饶过, 终于从胆战心惊中脱了出来,只不过手指尖还微微有些颤抖,显示着他的紧张和心有余悸。   主人方才的几个问题,问的时候虽然看上去轻描淡写, 既随意又有些调笑的意味, 可那几个问题直戳他内心最不堪的念头, 他哪里抵挡得住。   缓了缓神, 他见主人闭眼休息趁着, 一边烹茶,一边偷偷地瞅主人, 毕竟刚得了特权不是?   这机会实在难得。先前他做影卫统领的时候,虽然也常看着主人,也会每一次都被主人的温润和美貌而惊艳到, 但究竟是守卫任务在身,时刻绷紧着心神,哪里有机会好好欣赏。   更何况是这会子在他的屋里,只有他和主人两个人相对而坐,主人就这么让他看。   主人虽然没有睁眼, 也没有对他说话, 只是自顾自的休息。但是楼夜锋能很明确地感知到主人的注意力,或者说心神所在之处, 是完完全全在他身上的。   这是一种无声的交流,默默来往于两人中间。   如同多年的老友相处,也许见面并不会见面高谈阔论什么, 只是各自无言地喝几杯茶,便胜过无数句话了。   先前这么多年,裴年钰身边日日都有服侍的人在,从来没有这种机会,让裴年钰与他不带公事的、完全闲暇的独处。   即便两人没有交流,只有茶烟缭绕在一室之间,空气中静谧之极,可楼夜锋与主人多年来的默契,也知道此刻并不需要多说什么。   主人在默默地纵容楼夜锋的目光在他的身上流转,纵容情意在他的身上肆意蔓延。并且与此同时,用装睡来表示“其实我不知道”。   楼夜锋感受到了主人的这种纵容,心中微微有所动。   或许……主人真的知道了他的那些小心思,虽然也许只有一部分,比如……他喜欢闲暇时静静地看着主人。   然而主人究竟是允了他将这份心意继续下去,并没有露出分毫厌恶之色。   楼夜锋心中暗暗想着,庆幸着主人的宽容和自己的幸运,能遇到这么好的主人。   只不过,他一边偷看一边想着心事,这偷看的时间间隔就随着次数逐渐增加,不由得便出了神。   不知看了多久,等他再一次去看旁边炉子上烹的茶时,才发现烹的茶竟已过了火候,炉中水沸滚滚,而茶叶已经被煮得又碎又蔫。   裴年钰忽然嗤地笑了一声。   楼夜锋:“…………”   楼夜锋那个窘啊,又被主人抓包了!   他手忙脚乱地开始收拾掉已经不能喝的茶水,又重新添了一份新的,只能再煮一次了。   裴年钰慢悠悠地道:   “不急……反正今日也没什么事,闲的很。”   楼夜锋:???   他往炉子里添茶的手忽然一顿。   不是,主人怎么就闲的很了???   他忽然发现他似乎忽略了什么重要的事情。   主人这个时候不是应该在跟其他影卫学轻功么?怎么这才没去多久就回来了?   方才主人一回来就正好碰到云池的事情,楼夜锋便没多想。等事情处理完了之后,却被主人一言给点醒了——主人这会子明明就不该坐在这里悠闲的喝茶来着!   楼夜锋忽然把茶炉往旁边架子上一搁,然后顺手把炉火灭了,起身走向主人,面色再不复先前的柔软。   殊不知,裴年钰也是刚才沉浸在他家夜锋暖洋洋又眷恋的目光里不能自拔,一时放松了心神,没注意就把话说了出来。   现在他简直是后悔之极,这不是自投罗网么!翘课的事被老楼抓了个正着。他可是知道老楼在对于教他武功这事上有多么认真,于是裴年钰飞快地在脑子里转动着怎么把这个事混过去。   “那个……本王……”   楼夜锋忽然有些好笑。   他的主人在他面前一向是以“我”自称的,即使他要发火或者和他吵架的时候,也未曾变过,无非是语气严厉一些。   ——只有在他做了什么心虚的事之后,才会把“本王”两个字抬出来。   所谓虚张声势是也。   而主人不去学轻功的理由他自然也能猜得到。主人本就不喜欢武功,这下子不能吃他的豆腐和他调笑,又对着何岐那张终日冷冰冰的面瘫脸,这练武的乐趣可不是便少了九成九么。   他虽然失望,但也没有斥责什么,只是叹了口气,语重心长地道:   “主人您……您不能总是这样吧,即便我不在,这轻功可是您自己要学的……而且轻功早晚都要学……这般三天打鱼两天晒网的,实在是……”   裴年钰接不来话,也拉不下脸来直接承认他就是想和夜锋酱酱酿酿,没有夜锋在他就百无聊赖。待楼夜锋说完,他反倒“啪”地一拍桌子,颇有些色厉内荏的意思:   “你还好意思问我,你身为教习执事,竟敢怠慢职责,还推脱于他人,岂不是失职之罪!”   “…………”   楼夜锋一听,直接都气笑了。   主人若是乖乖承认自己偷懒,他也不会说什么,毕竟裴年钰是主人,他还能真的批评个没完不成。然而主人为了逃避练武,居然拿出这一套来压他,摆明了就是不想认这个理了,他焉能不气。   于是楼夜锋刷的一下跪在了地上,语气重重地道:   “是,属下知错,请主人责罚。”   裴年钰:“…………”   他就是说说而已,怎么可能真的罚他呢……   然后楼夜锋又接了一句:   “属下接受处置,不过还请主人处置过后,能尽心习武。”   裴年钰顿时也有些生气。   他怎么也没想到楼夜锋居然跟他来硬的,正面刚。   你不是说我失职么?那我就认下来,让你罚,罚都罚了那我就继续失职,主人您还是跟别人习武去。   裴年钰心道,这轻功早点学晚点学不是一样么,不就是偷懒了几天,这又不是什么大事,你何必这么认真呢?摆出这副样子给谁看呢?你明知道我不可能对你怎么样。   他脸色瞬间就沉了下来,没说话。空气中的氛围顿时有些紧张了起来。   半晌,裴年钰哼了一声:   “楼执事威望甚重,本王怎么敢无故罚你呢,是本王之错,你何必请什么罪?”   随后他从榻上起身,一甩衣袍,竟是绕过了跪在地上的那人,径自走到了门口。   裴年钰站在门口,没有看他,又说了一句:   “本王这就去勤学苦练便是,楼执事规劝有功,辛苦了。”   说完便出了门,转眼就不见了身影。   楼夜锋心中一惊,他万万没想到会真的把主人给气到,连忙起身去看,却哪里还追的上?   裴年钰虽然没有学轻功,无法飞檐走壁,但是他内力在身,脚尖轻点便是数丈跃了出去。楼夜锋追到涵秋阁外,却只看见王府中长长的红墙望不到尽头,夹道中安安静静,竟是连一片衣角都看不到了。   楼夜锋顿时就有些心慌。他想着即便是主人真的生气,不过训斥他几句也就罢了。可他没想到主人竟然气到破罐子破摔,把他晾在这里,自己跑了!   主人说是去练武,然而楼夜锋知道主人现在必然心情极为不好,如此这般练武……   他是想让主人上心一些,可没想让主人委屈自己来练这个武啊。   一想到主人为了和他置气,万一真的跑去不吃不喝练了一天,又辛苦又不乐意,还逼着自己练,岂不是他之过了!   楼夜锋这次是真的慌了,心中又是愧疚又是自责,暗悔自己为何总是改不了自己这个硬脾气。现在已经不是从前了啊……怎么可以再由着自己的性子把主人惹生气呢。   他无措地站在垂花门前,一时竟不知如何是好。   而这边,裴年钰窜出去几个院落,一边走着,一边心中愤愤。   这个楼夜锋,十年了从来都是这样子,好歹也算是“体制内”的,却从来没学会过如何好好跟领导说话……   方才若是楼夜锋好言好语变着花地哄他开心,他说不准就去练了。偏偏楼夜锋训他的那几句,明里暗里都有种“你做的就是不对,你太懒了,你这样怎么可以”的讽刺意味。   真不怪裴年钰听了以后下意识的就生气,哪有这么跟领导讲话的!这不气人才怪了!   不过裴年钰刚走出去几步,又想了想刚才自己的语气,顿时叹了一口气。   刚才自己说的那个话,夜锋……会难受的吧。   夜锋他向来如此,自己不是很了解么,怎地以前能忍,现在却不能忍了?   裴年钰反思了一下,楼夜锋在之前的那么多年里……他对夜锋尊敬大过亲近。而最近这些时日,他总是去调戏夜锋,看夜锋羞窘的样子,隔阂便少了很多。   ——也就习惯性地开始耍性子了。   不过夜锋……未必接得住吧,这会子说不定自己又胡思乱想起来了。   裴年钰停住了脚步,又叹了一声。   楼夜锋是近臣,却从来都不是佞臣,若非如此,他也不是他了。   指望楼夜锋能顺着他性子,在言语上讨好他……不如指望母猪上树。   裴年钰没有犹豫,脚底一转就开始往回走。   与此同时,附近飞檐下潜藏着的影卫也开始跟着裴年钰往回赶。   这影卫,自然是旁的人看不见在哪的,不然被敌人知道了分布,还如何守卫主人。只不过要做到如影却随行,这真的不是个简单的活。   平日里主人待在一处不动还好说,一旦主人离开原处,这影卫就得一个身位一个身位的跟着挨个挪,交替换位,谁也错不得。   要时刻保持阵型不乱,平行移动,还不能挪出动静来,非常年的训练有素做不到。可谓每一次移动都得吊起神经来注意着点。   裴年钰哪里知道这些,想起一出是一出,走了半路又往回赶,这些影卫也只好跟着回去,毕竟哪里有“主人你自己回去吧我们就在这等着”的道理?   他回到了涵秋阁,果然看到楼夜锋正站在那里,神色惶惑。于是他忙上前一步,柔了语气道:   “我方才就是气话……你不必想多了。”   楼夜锋低头,神色有些黯淡:   “抱歉,属下又惹主人生气了……”   裴年钰伸手摸了摸他的头:   “没事,我去练武了。”   楼夜锋见他真的不生气了,这才稍稍放下心来。   裴年钰说完,转身又离开了。   一众影卫再次跟着裴年钰往静心湖练武亭的方向移动。   走到半路,裴年钰似乎想起来了什么一般,忽然又往回走。   影卫们:“…………”   这次裴年钰回去,楼夜锋已经进了屋正在收拾屋子,见主人再次返回,不由得有些疑惑:   “主人?”   裴年钰道:   “我是想说,我没有觉得你真的失职什么的。不过如果我最近跟别人练武的话……这本来是你的职责之内,所以还是会有相应的一些处理,都是在正常流程之内……你不必多心。”   楼夜锋点了点头:   “这是自然。”   “好了你忙你的吧……”   裴年钰再次出了门。   而这次,快走到了王府的园子中时,裴年钰又想起了一桩事,转身又往回走。   影卫们:“………………”   他们很想说,主人您有什么事让我们去传话不行么,然而他们哪里能出声,只得又一次一个身位一个身位跟着往回挪。   裴年钰又一次回去,进门嘱咐楼夜锋:   “对了夜锋,待会儿让云韶先准备下发好的面团和……”   影卫们:“…………”   不是,这个有什么需要您亲自来说的吗?   又不是什么机密话,还怕影卫传错了不成?   堂堂王爷来亲自传话跑腿,这像话吗?   而楼夜锋则是皱着眉头看着他,欲言又止,半晌叹道:   “主人您若是真的要去习武,还是得专心致志一些……何必用这种法子躲懒……”   裴年钰讪讪地道:   “这就去,这就去。”   随后他不敢多待,立刻又出了门。   一边走,一边召出来一个影卫:   “去叫连副统领去静心湖。”   偏那影卫是之前何岐命令他去找连霄,这影卫心想我何必再白跑一趟呢,于是道:   “回主人,先前何统领便命属下去找过副统领,但是连副统领说他崴了脚了……无法为您教授轻功。”   裴年钰挑眉:“崴了脚了?真是稀奇……那算了,你去叫你何统领去静心湖吧。”   “是,属下领命。”   那影卫转身就走了。   然而裴年钰已经完全忘了,何岐这会子是换班回去睡觉的时间…… 第39章 御风方验轻身诀   何岐刚入了睡, 就被传信的影卫从被窝里拽了出来,顿时一脸懵。他连铺盖都来不及收拾,一边飞速地穿衣,一边沉着脸, 异常严肃地问:   “可是出什么事了?”   “没什么事, 是主人让统领您去静心湖教他轻功……”   何岐:“………………”   不是, 主人您一个时辰前跟我信誓旦旦地说, 非老楼不学呢?   还特别嫌弃我?还把我数落了一顿?   这会儿您又折腾啥呢?   何岐虽然腹诽, 也就想想而已,真的对主人不敬或者埋怨, 终究是不可能的事。   一天不睡,那也没什么,大不了教完了主人, 再稍微休息一会儿就是了。影卫本来就在严格的训练之下,每日少眠即可,甚至有任务的时候,几日几夜不休息也是正常。   他运起轻功赶到静心湖,路上被冷风一吹已经清醒过来了, 远远地看到主人坐在亭中正悠哉悠哉地吃着照例送过来的点心。   裴年钰见了他, 将那点心盒子打开,示意他吃几块。   何岐一块热乎乎的软糕入口, 顿时舒坦了。   “主人您……”   裴年钰叹了口气,可怜兮兮的:   “夜锋他非得赶我来,还把我训了一顿……我不敢不听他的……”   何岐塞进嘴里的点心顿时噎了一下。   他心道, 老楼没了武功也没了实权,这都能把主人训得服服帖帖,厉害厉害。   这天下的影卫里老楼你怕是独一份,也就是主人能忍得了你这个硬脾气,可见主人对你是真爱啊……   然而何岐完全不知道,楼夜锋方才对于自己训了主人这事有多么惶恐。   何岐摇了摇头,不再闲聊(主要还是想早教完了早回去睡觉),直入正题:   “那,属下今天就先为主人说一下轻功的内力运行方法。不过今日您练武的时间已经过去一个多时辰了,恐怕教不到经脉气感,您看……”   裴年钰拨浪鼓摇头:   “到点就走,云韶那边还等着我教她一道枸杞牛尾汤,你也早点回去,不能耽误你休息。”   何岐心道,主人您已经把我从床上薅起来了您还说个锤子……   裴年钰见他面色不好看,忙道:   “另外还有一事,楼夜锋说他这个月都不来教我,职责未尽,那么他这个月的月俸理应扣掉一半,这一半便补给你吧。毕竟你得辛苦一个月,怎么也得教到我学会为止,或者教到夜锋内力恢复。”   何岐怔了一下:“这,主人,这不必了吧……夜锋他的……”   裴年钰摆了摆手:“定例如此,不必为他破例,我若是免了扣俸,只怕他还不乐意。再说了,区区二十两银子而已,不是什么大事,你收着便是。”   普通影卫月俸三十两银子,副统领和执事一级是四十两,统领五十两。   府里一百个影卫,这一个月便是月俸开支就是几千两。再加上影卫工作辛苦,各种福利补恤或者赏银之类的也从未少过,还有离职影卫的赡养费用等等,一年就是大几万两银子。   也就是裴年钰这府里入账多,少说年入二十万白银,裴年钰又没什么挥霍无度的毛病,府里主子也少,开销并不大,这才养的起一百个影卫。   便是那些一般的皇子皇孙们,建了王府开枝散叶家大业大之后,不出两三代,便都养不起影卫,尽皆遣走了。在这皇城里,能有影卫随身的,自然都是非富即贵。   何岐犹豫了片刻,终于还是应了下来,面色欣喜:   “那就……属下谢谢主人了,最近确实有些手头紧……”   裴年钰好奇,他知道何岐从来不乱花钱,如何会手头紧。何岐回道:   “属下月俸要攒下九成,剩下一成以作平日花用。前几日看您做菜实在馋的紧了,便去府外买了些糕点,还去醉仙楼点了一桌菜……却是极为难吃的,还花了不少银子。”   裴年钰不由得心疼了:“这可……老何你以后若是想蹭饭,等你换班休息的时候直接过来便是,我让云韶给你留着。”   何岐大喜:“谢主人。”   “不过你攒这么多银子……”   何岐叹了口气:“属下当年阖府抄家,兄弟姐妹尽皆被卖为奴,但属下还奢想着或许有一二亲人能在世。待属下三十五岁离职影卫之后,若是找到家人,安顿居处什么的……总有用到钱的地方。”   “原来如此……”   其实不只是何岐,大部分影卫都有攒钱的习惯,毕竟影卫做到三十五就离职了,平平安安地度过后半生还是很常见的,攒这十来年的银子能有大几千两,到时候开个铺子买点地,都绰绰有余。   影卫月俸又高,之前这府里便有离职的影卫攒了不少的银子,离职后在家乡开了家镖局。仗着一身本领,倒是在江湖上混得很是滋润。   裴年钰见不小心提到了他的伤心事,便不再多言。而何岐收了这二十两横财之后,自觉应该更尽心尽力,忽然把脸色一板:   “主人,属下既然接过来楼执事的事务,您在属下这里学轻功,那么属下要求比楼执事有过之而无不及。楼执事因着身份之故,尚能任您耍赖走神不专心,在属下这里……您既然要学,那么这些都是不可以的。”   裴年钰:……瑟瑟发抖。   怎么一个比一个可怕!他感觉他不该给老何这二十两银子的,反而让他觉得是个正事了!   何岐毕竟执掌刑堂出身的,他这脸一板,自带三分不怒自威,裴年钰倒是不敢折了他的威风,毕竟也是他的心腹下属,不好像楼夜锋那样没有边界的亲近。   于是他只好点点头,以示谦虚好学。   “主人您且听。纯阳之炁升於左,纯阴之炁降於右,中孕之炁悬於正。乾之一化,化以十……①”   何岐为裴年钰念诵了一段轻功口诀,裴年钰闭眼记在心中。   “主人您可按口诀所示,将内息从丹田中运转出来……”   裴年钰依言试了试。   “如何,主人可有感觉到身轻欲飞之感?”   裴年钰摇了摇头:   “没有,感觉内力在我腿中转来转去,却无法让我的身体托起来……哪里不对?”   何岐:“…………”   他心道我怎么知道哪里不对,一般人哪有轻功第一步就找不到气感的……   他又指点了几句要点,裴年钰试了许久,皆寻不到口诀中的窍门。   何岐:“…………”   他突然觉得有些佩服楼夜锋了。   当年楼夜锋训练他们的时候,一点点不够标准就会被训斥。   主人这个习武的速度和天赋……老楼是怎么忍到现在没有掀桌的?   不过他又想起了主人是如何容忍楼夜锋这个硬脾气的,心道,不亏是什么锅配什么盖,你俩倒是般配。   现在嘛……为人臣者,总得尽职尽责,更何况还多拿了二十两银子,这是分内之事。何岐看着原地跺脚又原地跳高的主人,叹了一口气:   “主人,不若这样,由属下带着您在这湖上飞一圈,您寻一下用内力流动托出气流的感觉。”   裴年钰沮丧:   “那只能这样了。”   于是何岐便一直手伸向裴年钰的腋下,欲待抓住他的衣服。   裴年钰猛然察觉何岐的动作,下意识地便以为他要环过来,顿时如同受了惊的猫儿一样,一蹦三尺高。   何岐:???   裴年钰吓了一跳:“你抱我做甚?”   何岐:…………   “不是,属下总得带您……”   “不行,除了老楼,别人都不能碰我!”   “…………”   何岐没想到主人竟能想到这方面,暗骂自己不注意动作。他们影卫平时动作已经粗惯了,哪有这么多讲究,跟主人相处时未免带了出来。   既然主人要为老楼守身如玉(想到这里,何岐心里默默呸了一口),于是他道:   “既是如此,那属下只能内力运于掌中,隔空托起您来了……”   “辛苦你了……”   何岐想了想:   “不过,主人您方才跳的那一下已经有些感觉了,不如属下再假装抱您一下,说不定您就无师自通了。”   裴年钰脸都绿了!老何你开什么玩笑!   他突然发现,虽然他一直是个弯的,但是自从对他家夜锋动了心之后,对其他人的近身接触就有点避之不及了——对女子的反应宛如纯gay,对男子的反应宛如钢铁直男。   “…………”   何岐遗憾地摇了摇头:   “看来主人是不愿意了,否则主人必然进境飞快……”   说罢何岐内力澎湃而出,袖子一挥,在裴年钰的臂下虚虚一托,一股雄浑刚劲的内劲流动而出,竟然径直卷着他飞了起来。   将要下落之时,何岐脚尖在水面一点,继续借力向前跃去。   何岐带着裴年钰在湖中飞到湖周,在高低错落的建筑上飞来飞去,方便主人体会运气的规律。   绕了一圈,重新回到亭子里的时候,何岐问:   “主人您感觉如何?”   裴年钰茫然:“什么?”   何岐:“…………”   这般运气极耗内力,何岐已经无法再用一次这个法子,顿时为难起来,主人连第一步的气感都找不到,如何往下进行?   何岐思忖了半晌,忽然耳边一动,向湖边的一座假山看去:   “老楼?你何时来的?”   裴年钰瞬间转过头去,只见楼夜锋披着黑貂斗篷,闲闲地坐在假山上,正看着他们习武。   “刚来一会儿。我处理完了手头的事,便来看看主人学得如何了。”   裴年钰:“…………”   何岐:“…………”   楼夜锋见他们两个面面相觑,顿时心如明镜,恐怕是进境不佳。   于是他向着裴年钰遥遥一笑:   “主人您不必着急,这轻功……”   话说了一半,楼夜锋欲待调整一下坐姿,却脚底一滑,从那假山上摔了下来!   “夜锋————!!!!!”   裴年钰瞳孔骤然收缩,脚底一点,如同离弦的箭一般从亭子里蹿了出去。   何岐看着他的身影心道,主人你被骗了啊……夜锋他再没有内力,也不会连这点协调手脚的本能都没有……   裴年钰却哪里知道这些,眼睛里只剩下了那个正在坠落的黑色身影。   他也不知哪里来的力量,只觉得双腿中真气蓬勃涌动,身轻如燕,平日里要走上几十步的距离居然一下子就到了眼前,他下意识地伸出手去——   终于接到了那个他心心念念的人。   裴年钰向前冲了两步卸掉劲力,而后见他完好无损,忽然哽咽了一声,双臂紧紧地环住他,将头埋到了面前之人宽阔结实的胸膛上。   楼夜锋能听得到主人心跳如擂鼓,不停地击打着他的胸口。   他低头看着主人的青丝……心中感慨万千。   他知道他留在主人体内的内力能发挥出多少威力   这个掉落高度,和假山到湖中亭子的距离,几乎是快到极限了。   他原本做好了即便主人接不到,他摔一下子也好激励主人勤奋学武的主意,谁知主人情急之下竟然真的奔了过来。   主人您……您当真是……如此在意我么……   楼夜锋百感交集,只觉主人的温柔情意自己不知如何回报。   …………   裴年钰这边刚稳了稳心神,欲待询问,却忽然听得耳边一声轻笑:   “主人这回找到气感了么?”   裴年钰一愣,转瞬间就明白他方才是故意的,忽然将他放开,重重地一推:   “楼夜锋!!”   他方才还道楼夜锋为何不坐在假山的阶上,却是从山内的台阶走到了顶上去坐在石头上,谁知这一切都是他计划好的。   裴年钰看着楼夜锋那张平静而沉稳的脸,顿时火冒三丈:   “你胡闹什么!!!你真的摔下来了怎么办!!!”   楼夜锋见主人竟然发了这么大的火,顿时就有些慌,连忙解释道:   “不会的主人,属下是看好了落点的,若您没有接住,属下自然能在下面一层山石上停住,无非是……”   “无非是点外伤是吧!!”   楼夜锋忽然怯了,小心翼翼地道:   “是……”   裴年钰气得不知道说什么好,想骂他,还想揍他,却又舍不得,最后叹了口气:   “夜锋你……你知不知道你便是擦破点皮我都会心疼的……”   楼夜锋听了这话,却忽然有些不悦:   “主人,影卫受伤不是家常便饭么,属下先前这么多年受的伤也不少,如何现在便受不得了?”   最关键的是,他擦破点皮主人就要心疼,让其他影卫怎么想?其他影卫受伤的时候主人会一样心疼吗?   给他特殊待遇,长此以往,必然歪风邪气。   这也是楼夜锋即便做了他的身边人,依旧恪守规矩谨言慎行的原因,生怕引得其他影卫多想,羡慕转成嫉妒,最后因此而忠心不纯。   殊不知,这会子旁边就有影卫看着。他们了解前统领的性情原则,自然知道楼夜锋说的是什么意思。   然而他们全都认为楼夜锋是多想了。   主人如此这般天天“恩爱”,他们可是消受不起……也就楼统领这个真心喜欢主人的才会毫无障碍地接受了这般和主人腻在一起吧……   裴年钰也想明白了过来,虽然他说的是实话,他也是这么想的,但是这话说出来未免太过矫情,小题大做了。   更何况,他知道楼夜锋虽然喜欢玩一些不同寻常的操作,但是从来心中有数,不至于真的造成什么严重后果。   于是这会儿裴年钰终于气消了点:   “总之,以后不许这样了。你总是喜欢弄险,剑走偏锋,十年了还是这个毛病。”   楼夜锋笑了笑:   “我再摔几次,兴许主人这轻功就学会了呢。”   “不行!!!不许你再!!!”   楼夜锋点了点头:   “好吧,不过主人快些练好轻功,属下自然就不用摔了。”   “这是自然。气感我已经找到了……”   能找不到么?刚才那短短的一霎之间所发生的一切,已经深深地烙在了他的脑中。现在回想起来,犹自心有余悸。   楼夜锋点了点头,顺便夸了主人一句:   “主人自然是天资聪颖的。那这样的话……主人之后顺着内力流动的气感,勤加练习便是。有老何的是指导,主人您尽心学习,早晚有一天能将轻功运用自如的。”   “好的……”   裴年钰这次是真的要下定决心早点把轻功学会了,不然都对不起楼夜锋煞费苦心地摔这一下。   湖亭中的何岐将全程看在眼里,心中叹道,主人这般没练过武却内力浑厚的,确实是这样激他一下,让内力在危机情况下自己产生作用,远比按部就班地教来的快。   方才主人在他这里一跳三尺高的那一瞬间就是如此。   有了第一次的感觉,后面就能照着练了。   可惜了……可惜他何岐没有楼夜锋在主人心中的地位,让他何岐从假山上面摔个百八十次的,主人也未必学的会。   他何岐摔个百八十次,只能得到百八十两的工伤补贴……   练武的时辰已到,裴年钰便和楼夜锋相携回去了,何岐急着休息,也径自返回了居处。   待三个顶头上司一走,负责值守此处的几个影卫们开始叽叽喳喳。   “我说老楼他是不是想太多了……怎么他和主人说话都要顾忌着对我们影响不好,至于么…………”   另一个影卫道:   “嘘……主人还在附近……规矩都忘了不成?”   裴年钰此刻还没走远,自然是听得到的,只不过他却巴不得影卫们多八卦点楼夜锋的相关,他好听听影卫们是如何看待楼夜锋的。   而且,必然不会有什么坏话,肯定都是吹捧的,这就令人很是心情愉快了。   谁知那两个影卫也是谨慎的,竟然不再说下去,让裴年钰十分遗憾。   这边静心湖旁,云鸾照例带着两个小丫鬟收拾残局。   毫不意外地,又是两个黑影从她们身边窜了过去,直奔石桌上的点心盒子。   “…………”   两个小丫鬟看着那两个武功高强的影卫瑟瑟发抖,云鸾则是气得柳眉倒竖:   “这都几天了?你们还来?!”   其中一个影卫却是向云鸾恳求道:   “云鸾妹妹……便容我们两个贪吃一回吧,那大厨房的饭菜最近更难吃了些,已经连着七天都是腌白菜。今日清晨我们兄弟两个都吃了个三分饱就来值守了……”   而此时已经快要进前府的裴年钰,由于专心致志地想听那两个人谈八卦,内力运行不断,竟也隐隐约约地听到了他们两人的说话声,顿时皱起了眉头:   “夜锋你先回去吧,有个事我得去问问。” 第40章 情初念念难舍离   裴年钰听到那两个偷吃点心的影卫在谈论大厨房的饭菜不好吃, 他顿时又想到了他那两个系统任务——解决尚膳总管的焦虑,和不患寡而患不均的府内众人美食待遇。   他先前还没放在心上,最近一直和他家夜锋酱酱酿酿,也没空去理那尚膳总管。可是这尚膳总管现在居然饿到了他的这些宝贝影卫, 那他就不能不管了。   裴年钰于是立刻用蹩脚却居然一点都不减优雅的的半离地式轻功返回静心湖, 而那两个专心致志偷吃点心的影卫却被主人的去而复返吓了一跳。   还未等裴年钰身形落下, 这两个影卫手里拿着的那块还没吃的点心一抖, 顿时掉落在地。   裴年钰:“…………”   两个影卫急忙上前见礼, 半跪于地:   “属下参见主人!”   “起来吧,不必多礼。”   “是。”   裴年钰心道怎么日常礼节也忽然这么正经起来了, 下一刻却发现这两个影卫在起身的同时,不约而同地将地上掉落的点心捡了起来,而后在袖子上擦了擦, 偷偷揣进了兜里。   裴年钰:???   合着你们给我跪这一下是为了这两块点心?觉得当着我的面光明正大捡东西不好意思是吧?   他有些头疼地揉了揉脑袋:   “掉地上的就别吃了,不卫……咳,太脏了。”   不仅不卫生,而且还穷酸!他王府的影卫居然沦落到舍不得一块掉地上的点心!   不过裴年钰一想起来这都是他自己搞出来的事,顿时也不好意思说他们什么了。   两个影卫讪讪的:   “没事, 我们不嫌脏……主人做的点心实在是太好吃了……”   “至于么……唉算了, 待会儿我让云韶再做一批,待会儿你们去拿点便是。”   那两个影卫面上忽现喜色, 他们是负责静心湖附近长期驻守的影卫,平日里哪有这种机会得到主人的赏赐!平日里吃点主人练武时吃不完的点心已经比其他影卫好很多了,于是连忙拜谢。   裴年钰看着他们难掩的激动之意, 心道,居然因为两块点心就高兴成这样了么……没想到系统发布的情况真的已经到了这种地步。看来是我一直以来都有所忽视了。   念及至此,裴年钰忽然脸色一肃,问道:   “我听你们方才说,大厨房的饭菜越来越难吃了?具体是怎么回事?”   两个影卫先是惊讶了一瞬间,距离这么远主人都能听到他们的窃窃私语,这……先前楼统领的内力到底是有多深厚?   只不过他们的表情很快就变成了支支吾吾:   “其实……主人,也未必是多么难吃,可能是我们更挑食了……主人不必在意……”   裴年钰看着这两个黑衣青年恭敬又有些紧张的神情,不由得心里叹了口气。   他的这些老实巴交的好影卫们啊,出生入死的时候未曾犹豫过,偏偏在这种可能会给别人添麻烦的事情上会犹豫。即使大厨房显见是苛待了他们的伙食,他们也不愿意来找自己告状。   此时楼夜锋也已经返回了静心湖。虽然裴年钰只说他等着就好,不过事关影卫们,他怎么可能不来听听。   楼夜锋听见他们的话,没有同意,而是皱了皱眉,道:   “主人问你话呢,因为不是重要情报就可以瞒报了么?什么毛病?”   楼夜锋的威风还是很吓人的,他这把脸一板,那两个影卫心里便先都抖上三抖。而后其中一个序列靠前的影卫连忙一五一十地招了:   “是。主人,是这样的,以前时鲜的煮菜至少有四五种,荤菜也不缺,虽然比主人您做的差远了,但是我们影卫一直觉得已经很好了……”   “然而从半个月之前,大厨房的伙食种类便开始减少,今天更是只剩下了腌白菜。至于荤菜,似乎也比以前少了很多,只能腌白菜配米饭吃……”   裴年钰和楼夜锋两人听完已经开始大皱眉头,而一旁的云鸾则是万分惊讶:   “我一个月没在大厨房吃过饭了,已经变成这样了么?”   “…………”   那两个影卫顿时那个扎心啊,云鸾妹子你吃了一个月的主人开的小灶这个事……你就不用强调一下了吧?   云鸾看向那两个影卫的眼神随即变得十分同情,而后瞅了瞅主人,意欲恳求。   那两个影卫被这眼神一同情,倒是觉得有些不自在,反过来倒是安慰云鸾了:   “你在主人旁边服侍,能吃到主人和你云韶姐姐的饭菜,那是你的福气,不必如此。我们其实这样也可以了……主人府里待影卫向来好的紧,已经比其他人的影卫好多了。”   裴年钰叹了口气:   “这还叫可以?大厨房这是给你们喂猪食呢?行了,我知道了,这个问题应该很快就能解决了。下午记得去云韶那里提几盒点心,我让她多做点,你们拿回去都分分吧。”   “是,属下告退。”   众人散去,亭中又只剩了裴年钰二人。   他想了想,道:   “光听他二人所言,或许不够全面。走,夜锋你陪我去问问其他人。”   “好。”   府里的影卫除了有一大半是守卫在裴年钰的远处以外,同时在府里各地也有定点驻守的。两个人慢悠悠地踱回了前府,最近的地方便是西北角的药房。   裴年钰看了看红色的苑墙,突发奇想,跃跃欲试:   “你说我用轻功直接跳过去找连霄可以么?”   楼夜锋无语了一瞬间,主人这是还没学会走路就想着跑了啊:   “其实主人您喊一声,他自然就会出来见您了……”   裴年钰摇头:   “我早晚有一天要将轻功用在生活里呀……再说了今天不是成功过一次了么。”   实际上他盼望着用轻功挺久了,毕竟他这个王府实在太大了,园子里的亭台水榭回曲门且不提,单是前府这一座座连绵精致的院子,走起来便要很久。   如果他用会了轻功,那么直接见墙翻墙,见殿上殿,飞来飞去,方便许多。   反正……影卫们不太能光明正大地走屋顶,一个是暴露,另外是有些无礼。但是他可是这府里的主人,他愿意怎么飞就怎么飞,谁还管的了他不成。   “可是……”   楼夜锋犹豫了一下,又道:   “主人您还不熟练,若是不小心掉了下来,属下内力不济,未必……未必可以接得到您。”   裴年钰心道,你说未必,那就是八成可以,如果真的不一定接到,那你就会说肯定接不到。我还不知道你么,你何必这么没自信呢。   于是他一挑眉:   “我不管,你是教习执事,自然得负责我练武时候的安全……我上去了。”   说罢不待他回答,直接胸口内力一提,脚尖轻点,真气呼的一下运转起来,一跃而起。   裴年钰却没想到他这内力威力这么大,这一跃竟然跃过了屋顶数丈高!   他看着脚底下离自己越来越远的药房屋顶,立时心生惧怕,这一吓便将胸口提着的那一口真气散了去,迅速往下坠落。裴年钰手忙脚乱,想也不想便喊道——   “夜锋,救我!!!”   楼夜锋一直盯着主人,见主人控制不好力道,心中叹了口气。   他微微跃起三尺,足尖在墙上借力一点,又斜向上拔高了数尺,身子轻轻巧巧地转了个向。而后在半空中伸出双臂,将下落的主人正好圈在怀里。最后又在对面墙上微一借力,将裴年钰的坠落之势十分巧妙地卸了去,稳稳地落在地上。   楼夜锋看着被自己抱在怀里的主人,微微好笑。刚想松开怀抱,却发现他的主人死抓着他的胸口衣服不放手。   楼夜锋:“…………”   裴年钰大大地松了口气,在自家影卫的怀里毫不掩饰自己的恐惧:   “方才真的吓死我了……我只是随便试试,还以为跳不起来,没想到……还好夜锋你把我接住了。”   楼夜锋见主人当真吓得有些轻轻的抖,试探着将手放在了他的脑后,一下一下,轻柔之极地抚摸着主人的青丝:   “莫怕。主人您……确实天资聪颖,只要多加练习,不久就可以将轻功力道掌握好了。不过主人方才未免太过冒失了……”   裴年钰将头枕在楼夜锋的怀里,闭眼享受着他的夜锋难得主动的安慰。   “其实……夜锋,我知道你在我身边,我才敢这么做的。”   楼夜锋看不见主人的面庞,听得这句闷闷的声音,没有说什么,只是揽着主人的双臂微不可查地收紧了一些。   而在此时,墙内屋中的连霄听得方才裴年钰那一声“夜锋救我”,神色一惊,连忙一掌拍出,用掌风熄灭了药炉里的火,从院内窜了出来。   ……然后就看见自家主人埋在他们的前统领大人的怀里,蹭啊蹭,蹭啊蹭。   连霄:“………………”   他抑制住吐血的冲动,问道:   “主人?刚刚可是有什么危险?”   裴年钰从楼夜锋的怀里脱出来,笑眯眯地摆了摆手:   “没事没事,我试一下轻功,结果没掌握好力道,差点从天上摔下来……”   连霄沉默了一下,看了看旁边的楼夜锋,还以为老楼又自己接回了这个教轻功的任务,心道果然主人非老楼去教才学嘛,便问:   “主人,老楼他没教你真气收减之法么……”   楼夜锋连忙装模作样地咳了一声,打断道:   “不,轻功不是我教的。”   “嗯?”   “是老何教的。”   连霄恍然大悟:   “怪不得教成这个样……老何这个人就是不知变通,主人体内的内力如此庞大,哪能用这般循序渐进的法子。”   裴年钰:“…………”   他脸色有点黑,连霄这家伙就是不给面子,眼见着话题就要朝着“主人的轻功学得有多烂”的方向去了,连忙转移:   “咳,连霄我此来找你,是想问一下你们最近的伙食……”   他把前情和来意简单说了说,连霄听罢皱眉:   “确实如此。属下平日沉迷炼药,没注意过伙食的变化,不过他二人一说……最近大厨房的伙食似乎比以前油水少了很多,见天缺油少盐的,实在是清淡了些。”   裴年钰再一次皱眉,看来问题不止一点。   “好了我知晓了。”   如此这般,裴年钰和楼夜锋两人在府里转了一圈,随机拎了十几个影卫出来做调查,果然这些个平时吃不到他的小灶的影卫都对最近大厨房的伙食有点意见。   而且意见还不止几种,五花八门的都有,总结一句话就是,不仅更难吃了,还没营养了许多。   虽然管饱倒是必须的,但是饮食水平比以前下降了,这已经足够让裴年钰更加重视了。   影卫是他府里他最看重的下属,如此怠慢,是可忍孰不可忍。   裴年钰转了一圈,便下定决心,亲自调查此事。毕竟这尚膳总管如此敷衍了事,他不知道是什么原因的话,单单训斥一回怕是没什么用,没几天就要故态复萌,他身为王爷,也不可能隔段时间就来操心这等琐事。   两人一起回了寝殿,又坐到了楼夜锋屋子里,裴年钰想了想,问道:   “我才知道,你们影卫以前一直是吃公饭的?我竟一直没有关心过你们平日里吃什么、在哪吃,我这个做主人的实在是………”   他还真的不知道这个问题,毕竟在他穿越前,裴王爷是个不食人间烟火的。府里银钱杂事都交给了高同总管,他自己是个甩手掌柜,这等细微的部门职能规划还真的一点印象都没有。   而穿越后……他光忙着和楼夜锋谈恋爱去了……   楼夜锋点点头:   “是的,府里其他的丫鬟仆役并不在府中吃饭,而是自行解决饭食。只有影卫因为换班时间紧迫,因此才会蹭大厨房的饭菜。”   “主人,先前大厨房是为您一人服务的,给我们影卫做的饭菜不过是几个大锅炖煮出来而已,并不费事。所以没有太占用原本给您做膳食的人力……”   裴年钰看着楼夜锋,似笑非笑,直把楼夜锋看得心虚起来。   他轻轻戳了戳楼夜锋的脑门:   “你呀……明着是说不占本王的份额,话里话外不都是在说影卫待遇不好,想让我给他们谋点福利么……”   楼夜锋被主人一下子戳破了目的,眼睛心虚地往地板看,老老实实地先认个错:   “主、主人……属下确有私心。不、不过,主人您改变这点,似乎不是很难。啊主人,属下并不是要您一定……”   裴年钰看着面前比他高了一头的黑衣男子,明明面上是英俊硬朗的五官,摆的却是恳求和希冀的表情,顿时心中有些心疼,有有些好笑:   “这不是什么大事,答应你便是,何况即使你不提,本来我也是要做的。只不过……”   裴年钰忽然拉长了这个停顿,语气似乎转为了不悦。   楼夜锋一惊,心道难道终究是惹主人不快了?忙问:“主人?”   “只不过……我有点生气的是,夜锋你实在太见外了!这种要求哪里需要遮遮掩掩地提,直接跟我说不就行了……”   楼夜锋骤然抬头看着主人,见主人当真是为了他见外才生气,心中放了下来,反倒一股暖流涌过:   “主人的好意,我们影卫自然是感念的。只不过我替他们提要求……似乎显得不太好。”   裴年钰摇了摇头,道:   “你可是他们的教习执事!反映情况本来就是你的职责……”   楼夜锋刚想说什么,裴年钰忽然语气严肃了下来:   “而且,你这个教习执事,当初定下来的职责就可不仅仅是教我武功,而是要在平时指点所有影卫的武功,以求让这府里的所有影卫武功都有所进境的。”   “毕竟这个职位是我为你向小晟求来的,虽然非执勤影卫,地位超然,但那也是正儿八经归了影卫册籍,有职阶在身的。”   “从加了这个职位之后,每个配影卫的府里都有这么个缺,但却不是每个主人都想要习武呀。大部分教习执事其实都是负责指点的,你可别忘了,这教习执事的任职条件是影卫中武功最优者,方可离职后再任……”   裴年钰他这话说得倒是也完全没错,虽然他当初提出这个职位是有私心在内,想要让楼夜锋有个明面上能拿的出去的身份。   但是这毕竟也是过了裴年晟的手,亲自定下来的职位,不可能随便挂个名就完了,好歹得规定点实质性的内容。   楼夜锋休养身体的这些天里,因着他之前那个侍君的身份,总是患得患失怕伺候不好主人,天天地围着裴年钰转,竟是没有好好地研究过他这个职位竟然还需要做这些。   “我……属下……”   楼夜锋被主人这么一说,不由得深深地愧疚起来。   他忽然觉得自己是不是太过自私了。   明明他是很关心他的这些曾经的下属的,但是最近因为生怕离开主人,惹得主人不快,竟是对那些影卫接触的也少了。   不仅没有一次指点他们武功,甚至还出了这种饭食被苛待了一个月而他居然毫不知情的状况。   楼夜锋想了想,恭恭敬敬地跪地认了个错:   “是,主人,属下知错。”   裴年钰点点头:   “你这次知道了就好。你这个教习执事既然平日里清闲,那么以后除了有空指点他们武功之外,多观察观察你的这些下属的情况,自然也在你的职责之内。”   “老何他虽然是他们的直属上司,但是刚上任统领,忙得很,平时还得守卫,并没有这个功夫来做这些细致活。”   “你去收集这些影卫们平时生活中的小事,吃穿住行,甚至有什么其他的解决不了的事,总之有任何困难,都可以来与我说。这样,才可以让他们安安心心的工作。”   楼夜锋感念道:   “主人为他们想的周到,属下先替他们谢过主人了。”   裴年钰继续说:   “而且,我之前既然已经宣布下去了,以后你就不是侍君了,那么你其实没有必要一直守着我的身边……”   “主,主人?”   楼夜锋有些惊惶地看着裴年钰。   他想到之前他被那云池丫鬟控诉服侍不周的事来,主人一直未曾对此事下定论,便不由自主地想到主人莫不是真的恼了自己服侍得不好?   裴年钰被他这一声带着颤抖的声音吓了一跳,抬头看见他神色,笑道:   “你这是又想到哪里去了。这服侍的活本来就不是你的长处,甚么院子里捡树枝啦……没有必要。你是影卫离职,又不是宫女离职,何必让你做这些,大材小用了。”   “而且,我不是真的恼你,那些个她说的所谓服侍不周……那都是我自己做得来,我顺手就做了而已,不是非要你们去做的,我可不是那双手不沾阳春水的。”   楼夜锋十分纠结,主人说的似乎很有道理,可是他怎么可能愿意离开主人呢,那教习执事的工作,即使比以前多了这些,那也不需要全天都去观察影卫们的生活状态把?   他想了想,道:   “可是……可是那如果我不在您身边服侍,那您总是会有许多不方便的吧……”   裴年钰笑着摇了摇头:   “我自从醒来之后,确实是喜欢清静了许多,尤其更加不喜身边许多人站着,伺候的不伺候的都杵在屋里,总觉得在看我一样。”   这个就是属于他现代人灵魂的独有特点了。古代贵族仆役成群,身为主人的往往都没什么隐私的,生活空间毫无私/密性。   甚至是和自家夫人做那事的时候,床帐外都是好几个丫鬟看着,负责递水递布巾,这都是司空见惯,视为寻常。   这在有了一半现代灵魂的裴年钰看来无异于是……天雷滚滚。何况他现代的那一世是孤儿出身,自理能力极强,很多事就没有必要让周围丫鬟来做了。   自从前些日子把他屋里的人都清出去之后,裴年钰这才安生了许多,感觉周围没那么多若有若无的一堆眼睛了。   “这个无妨,不是还有绛雪和夏瑶么,两个人就够了,那些个真的粗活我也不会自己做的……”   楼夜锋听罢,更慌了。   说实在的,刚刚主人要他多负起教习的责任来,让他忽然有了一大堆事情可以做,他还是很开心的。可是转眼间主人竟然说不用他在身边了,这就……   楼夜锋忽然觉得心中有什么东西即将失去,一坛从胸中苦水冒将出来,搅得心头难受之极。   理智上说,在武功刚刚失去的时候,楼夜锋最怕的是他对主人没用,他无法接受自己作为废人被养在府里。   于是他自请为侍君,总算是让心中有了个着落。   服侍主人的这段时间里,他如同坠在梦里,虽然时有患得患失,可他是开心之极的。曾经远如天仙的主人竟然对他动了情,平日里亲近狭昵百无禁忌,楼夜锋心中自然又是甜蜜又是惶然。   此时,虽然他已经适应了教习执事的职位,他在这府里依旧地位超然,有一大堆的事可做。可一想到主人竟不要他服侍了,他还是觉得失落万分。   毕竟……在他过了一个月和主人相依相偎的生活之后,他怎么可能舍得……舍得这样的日子?   裴年钰悠哉悠哉地喝茶,全当没看到楼夜锋的纠结。只不过内心却是在飞快而无声地呐喊——   你倒是直说啊!夜锋啊夜锋,总得有一天,你得学会说出来你想要什么。是你自己想要什么,而不是我需要你做什么……   与此同时,楼夜锋看着主人淡然的面容,一时竟想不出什么理由劝主人让他留在身边。   说自己不想太闲?可他已经有本职工作了,任务还不算少。   说……他和主人相处的久,能比那些丫鬟更好地服侍主人?前车之鉴刚刚过去,他做的其实真的不算好。   他知道此时他即将出口的劝说,已经是十成十的出自他的私心了。于公,他并没有必须留在身边的必要。   可……他哪里甘心。   那是他的心爱之人,是他爱了五年的主人。好不容易能有如此相处的机会,难道这么快就要不属于自己了么?   他想为主人做的更多。   为主人端茶递水,静静地站在主人身侧,时不时地被主人拿住窘状调笑一番……如此而已,已经极为满足了,他并不求什么别的。   主人先前说喜欢他,难道……主人就不喜欢让他在附近吗?   也许……可以向主人赌一把呢。   从来都恭敬领命的他,此时心中的愿望已经蠢蠢欲动,他不想放弃。   裴年钰只听得身边的呼吸声时而轻时而重,显见是他的心绪极为混乱。不知空气中静静地流转过了多少时间,就在裴年钰以为他就要放弃了的时候,却忽然听得身边那人带着些沙哑的声音,半是紧张半是小心翼翼地,尽力装作平静地开了口:   “主人,属下……也不是很忙。平日里空闲时间不少,总是能来服侍您的……夜锋还是想,还是想待在您的身边……”   楼夜锋百忙之中又想起来一条理由:   “而且,而且……主人您现在饭食都不经其他影卫查验了,总得用属下来为您试毒……”   裴年钰忽然笑了,真是难为他了,还得找这好多说法。   他点了点头:   “这可是你自己想要多领一份差事的?”   楼夜锋忙道:   “是。主人……属下确实想在您身边服侍。”   裴年钰看着他的夜锋,向他提出要求似乎已经用尽了他全部的勇气。他嘴角微微勾起:   “允了。”   楼夜锋欣喜之极。   裴年钰:计划通.jpg   “你这教习执事……在我身边贴身护卫,于职责上,倒也是说得过去的。毕竟我武功不熟,平日里若是内力运行出了差错,谁来纠正我?”   楼夜锋连忙点头:   “属下必好生照看主人。”   裴年钰慢悠悠地起身,在他身边转了转。   “你平时尽心伺候我,我呢,也不会给你多发一份薪俸。但是——”   裴年钰忽然停住了脚步。   “主人?”   “伺候得好了,让我舒心了,有奖励。比如说……也许会让你侍寝……什么的……”   楼夜锋的呼吸骤然乱了。   主人这意思是再明白不过了,即使主人去掉了他这个侍君的身份,但是主人并没有放弃过让他侍寝!   楼夜锋觉得仿佛天上掉下来馅饼一样。   只不过……   “主人,属下如何才能……让您舒心?”   裴年钰眨眨眼:   “你自己想。做对了有奖励,做错了我也就是不高兴一会儿嘛,你大可以都试试。”   楼夜锋十分茫然。   他想了想,试着给主人殷勤地送上了一杯茶。   裴年钰脸色立时黑了。   楼夜锋:“…………”   他心道,这第一件事就做错了,这可怎么办……   楼夜锋偷偷瞅着主人并不开心的脸色,用并不擅长此道的脑子飞快地想着如何能让主人开心。   他忽然想到了主人常常命令他做的一件事。   也许……可以试试?   反正主人说了,即使惹他不开心了,也就是不开心一会儿的事。   楼夜锋一点一点,小心翼翼地凑到主人面前。   而后,低下头,在主人的眉间落下了轻柔的一个吻。   裴年钰忽然笑了,笑得十分开心。   楼夜锋提起来的心终于落了下去。   与此同时,他心中的那些曾经不敬的念头开始疯狂生长。   他还想再亲一次……   楼夜锋看着主人如春风般温柔的面庞,如是想到。   楼夜锋的心脏剧烈地跳动起来,再一次小心翼翼地,吻在了主人的脸颊上。   第二次得逞。   而主人似乎没有任何不悦。   裴年钰一计成,空手套白狼,毫不费力地得了自家忠犬两个深情款款的吻,心情顿时大好,顺手就摸了摸他的脑袋:   “做得不错。”   希望你明天能再给我来点惊喜。   裴年钰心中高兴,毫不吝啬地回了一吻,而后才回了自己的屋子。   只留下楼夜锋站在原地,发呆了许久。   ……原来他梦寐以求的主人,其实并不难得到。   ……原来,他可以让主人这么开心。   他抬头看向窗外,冬雪初晴,枝头零星的点雪晶莹如光,映得院中暖意微明。 第41章 柴米从容勤料量   裴年钰回了屋子, 就准备着手处理这个尚膳总管的事。   他先是遣人去叫府里的大管事公公高同,想问一些情况,结果下人回禀高总管前几日微有染恙,告了个假, 抱病回家休养去了, 明天才能回府工作。   裴年钰只好一边遣人去高同家里赏些药物补品, 叮嘱好好养病, 一边又命人去叫尚膳总管。   谁知道, 不一会儿那传信的下人又回来了,说道大厨房的秦总管刚刚正在整治几个犯了“严重错误”的下人, 发了一通火。听到主人的传讯,此刻正在整理仪容,马上赶过来……   裴年钰:“………………”   这一个个的, 怎么比我还忙!   然而他完全忘了,这府里其实他是最闲的一个。   于是他叹了口气,摆摆手:   “算了,这会子都快吃饭了。你去跟他说,让他下午再过来吧。”   裴年钰想了想, 那大厨房的下人能犯什么严重错误, 无非是吞点油水呗。其实影卫的伙食这个烂样估计也是这个原因,但是大厨房拿点油水其实是寻常事, 他个尚膳总管拿的最多,怎么可能因为这个原因就说是严重错误……   他摇了摇头,不再去想, 反正早晚都得来给他汇报的。   到得下午,却是高同先过来了。他估摸着养病养的差不多了,今日听去送东西的仆役说王爷本来要找他,便提前回了府里。   “……事情就是这样,劳烦高叔去查一下吧。另外,今日秦总管说他之前在处理几个下人,也顺便看看他们犯的是什么错误。”   裴年钰把事情简单布置给了高同,就坐等结果了。他自己则是去了楼夜锋的屋子里,看他给自己写的那套功法进度如何。   高同是他在宫里时就服侍自己的心腹太监,在宫中浸淫这么多年,处理府中这么点事绰绰有余。   不一会儿,高同就回来了,脸色有点冷。   “如何?”   “回王爷,就是如您所想的那样,膳房的几个外出采买的管事,想方设法地克扣了一些采买的经费……”   裴年钰有点生气:   “平日里这府里每个部门都捞点油水,这个我知道,我也没管。怎么最近把算盘都打到这些影卫的头上了?而且……为何先前未曾出现过这种情况?”   高同暗暗抹了一把汗:   “这个……说起来……还是因为……”   裴年钰忽然心中不太妙:   “因为什么?”   “是这样的,先前大厨房主要是负责王爷您的每日三膳,给影卫们提供饭食只是个顺带的小差事。王爷您自己的膳食例银,一日便是十两银子。”   “这十两银子,一个月就是三百两,这些都是每月统一由府里司库拨给膳房的。不过……王爷您即便是顿顿都是按着亲王的标准来备这三膳,那一日也是花不了十两的……恐怕有一半都……”   就进了当差的人的口袋里了呗。   裴年钰没好气地道:   “懂了。然后我这个月不让他们来准备我的膳食,他们这一个月一百多两银子的进账也就没了,是吧。”   “……是。是老仆做主,让司库那边不必再拨银子的,却没想到他们没了这进项,竟然把主意打到了影卫们的伙食头上。”   裴年钰摆了摆手:   “你做的对,不为其政,怎能空得米禄。何况这本来就不是什么正经的入项……说起来,他们大厨房的人,月银多少?每个月拨给他们负责影卫饭食的银子又是多少?”   “回王爷,大厨房的差人十二位,他们的月银与府里二等丫鬟的一样,都是四两银子。不过他们大头的入项都是在这份例油水上,加上茶房的茶水点心用度,其中也有不少可以捞。他们十二个人分一分,私下里的进项差不多一个月二十两……”   “至于拨给他们的专供影卫伙食的银子……则是和王爷您的份例一样,一日十两。”   裴年钰一口茶水喷了出去:   “也就是说,他们影卫一百个人一天的标准和我自己一个人的标准一样?”   这真是……裴年钰心下感慨,不问不知道,一问吓一跳。   就算给他们影卫准备的都是普通伙食,给他裕王殿下准备的都是八盘八碟的山珍海味,但是这也差得太多了。   “是,所以这个月他们只能从影卫的伙食银子里克扣之后,自然就……”   裴年钰就越想越生气,给影卫的用度原本就不太能捞出来什么富余的,还胆大包天要克扣一半,怪不得他们天天的吃腌白菜去了……   而且,听说他们大厨房十来个人,一个人一个月进入腰包的能有二十多两,都快赶上普通影卫一个月的月俸了!   但是影卫那是什么人,从小这么多年辛苦训练下来的,遇到危险还得豁出命去保护他这个王爷,所以月俸拿得多些是天经地义。   但是……月俸多哪里比得上府里这些会捞钱的人油水多呢……   贪心不足!   长此以往,他的影卫们每天看着这些下人每天大半时间聊天打屁还能腰包鼓鼓,过的如此滋润,岂能没点什么心思。   以前裴年钰对府里的管理一向不过问,他只有一个要求就是别委屈了他的影卫们,谁知道还是让这些个贪财的家伙贪得越来越多……   裴年钰脸色有点黑:   “秦雷那个家伙呢,让他过来。”   不一会儿,尚膳总管过来拜见,一路上战战兢兢汗如雨下。   “王爷,克扣影卫的伙食银子此事……非是老仆所提……乃是下面采买的人动了歪心思……”   裴年钰看着尚膳总管秦雷那张谄媚讨好的脸,顿时更不开心了。这些人一个比一个能推卸责任,跟他的那些懂事的影卫们比起来,真是不可爱极了。   “那你也是知情不报的包庇之罪!扣你半年的月俸,以贴补影卫伙食之用。另外,饭房谁参与了贪墨,统统开了,赶出府去。你下次再犯,也是一样!”   “是是是,老仆谢王爷开恩……”   那秦雷拖着个发福的身子忙不迭地叩头如捣蒜。   “滚吧!”   “是是是,老仆这就滚……”   “不对,等会儿,你上午说处理的几个犯错的下人,是犯了什么错?”   那秦雷立刻又装作义愤填膺之状:   “回王爷,是几个厨子偷听了您的丫鬟所传的几个您研制出来的菜谱,回去说给了他们家人,由此就不小心传了出去,泄露王爷的机密乃是大罪……”   裴年钰又一口水喷了出去:   “这东西又是什么机密了?传就传了,管他们做什么?该管的不管,不该管的瞎操什么心!滚回去好好反省!”   秦雷连滚带爬地走了。   而裴年钰这边则是心道,怪不得最近他没有做饭的时候,系统里的美食值也在不停的+1+1+1地缓慢增加。   这下他终于明白了原因,看来,不仅仅是他自己做的菜被人吃了觉得好吃才会有美食值,只要是由他所授、流传出去的菜谱或者方子,被人吃到就会有1点的美食值进账。   再多却是没有了。   不过即便如此,等他发明的菜谱多了,又大范围的扩散出去,那么这1点1点的累积起来也是个很可怕的数字了。   看来……这个系统果然如同裴年晟所说,走的是群众路线,以收集大众的信仰作为能量。   裴年钰一边想着,一边问高同:   “说起来,府里下面的庄子不是有好几处就在京郊么,庄子里产的粮食蔬菜和养的禽肉蛋类,不能直接供到府里来吗,还必须出去采买?”   裴年钰也是忽然意识到,他作为大靖朝地主里面最顶尖的人,王府里下属的王庄可是有十多万亩,不仅产粮食和各种农作物,还有果园,甚至北方有牧场,南方各州还有好几个茶园等等。   每年的产出和地租等等都换成了白花花的银子上交到王府,以供他这位王爷的生活,实打实的剥削阶级。   光京郊的庄子就两万多亩,让庄子上隔几日就把时新的蔬菜粮食送进府里,顺便还可以免了庄子上本来要收的租子,两相抵消,还可以减少佃户农民被盘剥的机会,大家都方便。   高同想了想道:   “自然可以……”   “那以前为什么不这么做?”   “呃……回王爷,实在是因为其他府里并无这么多的庄子以供……”   “好吧。那就这么定了,以后让庄子上送大厨房的食材过来,每日的例银……如需额外采买再另行销账就是了,而且,例银以后都拨给付尘,让他也来管着点。”   “是,老仆晓得了。”   付尘是负责后勤的影卫,现在大厨房又不负责裴年钰的膳食了,他直接接管大厨房也没什么毛病。   如此一来,倒是最大程度的避免了他们的克扣。   “是,老仆这就去传话。”   裴年钰又吩咐道:   “对了,让云韶过来。”   “是。”   不一会儿云韶来到,裴年钰直接给她封了个官:   “云韶啊,你这个二等丫鬟做的够久了,自此以后,你另领掌膳女官之职,平日负责我的膳食,闲时负责去教大厨房的那一帮蠢货,让他们至少把家常菜学会。”   府里自然有女官之职,夏瑶就是掌礼女官。   云韶幽幽地问了一句:   “主人,您还记得属下是负责给您试毒的影卫么……”   裴年钰:“…………不好意思,我真的忘了……”   “不过没事,现在是老楼负责了。”   云韶心里暗暗地啧了一声。   “好吧……主人,这掌膳女官……有额外的俸禄没有……”   “自然是有的。”   云韶的眼睛立刻就亮了:“谢谢主人!”   裴年钰上前拍了拍她的肩膀:“云韶啊,你教的好坏可是关系到你这一百个兄弟的伙食如何……这些日子恐怕要辛苦你一些了……”   “那倒是没什么辛苦的,这几年属下也着实太闲了些。”   “对了,待会儿等影卫换班之后,你去把他们都集合起来,调查一下他们都喜欢吃什么,然后我安排安排大厨房的食谱。”   “是,谢谢主人!”   裴年钰没有看到的是,寝殿两侧厢房的屋顶上,有几个影卫一边暗暗伏在瓦上,一边口水已经流了下来……   他悠哉悠哉地回了屋,听见系统终于发出了“任务完成”的提示音,不慌不忙地打开界面,正准备领取任务奖励时,却傻眼了。   只见界面上缓缓显示出来一行大字:   “由于您将两个任务合并为一个任务,因此任务奖励也变为一个。正在核算任务完成度,重新拟定奖励中,请稍等……”   裴年钰:“…………” 第42章 初霜红果素唇衔   裴年钰好不容易做完了两个任务, 本来以为他把两个任务合成一个做,一件事拿两个奖励,还挺小机灵鬼的。   结果系统似乎并不允许他钻这个空子。   受这个世界落后的饮食水平所致,很多酱料和调味品都未曾被发明出来, 如甜酱豆瓣酱耗油料酒等等, 调味料中某些需要处理的如八角大料之类的也未曾在市面上流传的。   即便以他王府里的材料之齐全, 目前裴年钰能用的只有普通的酱油醋盐辣椒等等, 白砂糖……受制于目前的工艺水平, 都暂时没有发明出来,只有冰糖和红糖。   裴年钰是个美食博主, 专业学的也是营养科学,不是学的食品工业。很多后世习以为常、方便快捷的调味品都是在成熟的工业体系下生产的,目前他这个年代……在没有系统给的适合生产力的制作方法的情况下, 他还真的变不出来。   是以裴年钰最近能做的也只有一些家常菜,但凡是需要稍微复杂一点的调味层次的大菜,他全都做不了。   原本这两个任务的奖励分别是“中式酱料制作大全”和“西式酱料制作大全”,裴年钰满心的以为做完这个任务,拿到制作大全以后交给下面去办, 然后直接把全系调味料的成品交给他。   以他裕王府的能力, 区区这么点事自然不在话下。   实在不行,那就转交给裴年晟, 让他的内务府或者别的什么部门去办呗。   到时候,中式西式调味品都有了,咖喱酱鹅肝酱鱼子酱甜辣酱什么的……那能做的就太多了。   裴年钰想的倒是挺美, 谁知这系统还挺只能,两个任务不给算,竟然合并了奖励,谁知道合并之后会不会出现什么别的奖励呢,他想要酱料啊……他看着面前系统正在不断变化的字体,心中略微焦躁。   不一会儿,变动的文字终于停了下来,裴年钰赶忙去看:   “任务完成:您解决了尚膳总管的问题,给他安排了新的职责,并且让王府内的饮食走上了正轨。”   “完成度:百分之九十。”   裴年钰心里嘀咕了一声,也不知道这十分是扣哪里了,难不成是因为自己完成的太晚?   “任务奖励:商店兑换系统开启,请您自行探索。”   裴年钰愣了一下,眼前刷啦啦出现一个巨大的窗口,里面分门别类摆满了一个格子一个格子的东西,每个格子的右下角都有一个数字,应该就是代表了价格。   他定睛一看,窗口的最上方有一行醒目的字:   美食值:47853   也就是说……他这一个月居然已经挣了四万七千多美食值了?   想想也差不多,一顿饭一个人就百多点(最初坑裴年晟那次两千多点是极少数情况),再加上无意间从府里流传出去的方子,由别人之手所做而产生的1点1点的美食值,倒是也差不多。   他不知道这美食值能用来做什么,因此也没太放在心上。现在看来……果然裴年晟说得对,这种上古遗留下来的神识的东西需要信念能量来逐渐衍生出新的功能。   估计是刚才完成任务以后,众影卫都开始期盼将要到来的大餐,于是提供的一波能量直接把商店系统打开了。   裴年钰暗暗高兴了一下,还以为这系统会坑他,但是完全没有嘛,于是他连忙在商店界面翻找起来,看有什么能兑换的。   四万七美食值……裴年钰觉得他很土豪了!   然而紧接着,他就笑不出来了。   商店第一排的“食谱”架子上,赫然放着两本书模样的东西,一本红的,一本蓝的——   《中式酱料及调味品制作大全》:39999   《西式酱料及调味品制作大全》:39999   裴年钰:“…………”   合着原本任务的两个奖励,他还兑换不完了是么!   本来能免费拿到的,现在居然要一下子搭上八成美食值积蓄……   裴年钰先跳过这两本书,往下拉了拉,就看见各种食材蔬果甚至动物类海鲜类都有,有的便宜有的贵。他粗略扫了一下,大概是根据在这个世界的稀有程度来定价的。   比如大白菜就是66一份,而草莓则是5888一份。   最坑爹的是,商店界面的最中间有一个巨大的横幅——   “今日特价:大白菜,原价66/份,特价22一份。”   裴年钰:“…………”   ……我特么的要大白菜特价有个锤子用……   他想到影卫们吃了好几天的腌白菜……这府里的白菜都快堆成山了!   这破系统,你咋不给5888的草莓优惠一下呢?   裴年钰看了一眼草莓旁边的小字介绍:   “草莓,目前仅存于大靖朝北疆之外的万隋国,大靖朝境内暂时没有生长踪迹。”   “由于此物种目前在此世界无人命名,自动使用宿主意识中的名称:草莓。”   “大靖境内适宜生存。”   裴年钰看着那个5888:怪不得这么贵……所以,这是因为系统获取它,将它带到他的面前需要耗费的更多的能量的意思?   他在内心默默叹了口气。本来以为他的四万多美食值够挥霍了,结果全换成草莓也才只能换七八份。   看样子,自己还是得努力赚美食值才是,不然一个月才四五万,还不够几分草莓的,更别说其他更贵的食材了。   他已经看见了最下面的一行里,有一个叫三文鱼的东西:288888/份,存在于奉扬郡以东的深海海域中,目前无法靠人力获得。   ……行吧,你贵有贵的道理。   不过,既然草莓在大靖适宜生存,也不知道能不能移栽过来。大靖的疆域比他后世的那个华国要大很多,气候类型丰富,很多品种应该都能种。   裴年钰想入了神,似乎是系统自动判断了他的意识中所想,在草莓那一栏又出现了一行字:   “为方便物种推广,您兑换草莓之后可同时免费获得一份草莓种子。”   “…………”   裴年钰惊呆了!   卧槽,这个才是系统的正确用法吧!   不然他光靠美食值兑换那才能换几份,也就够他一个人吃的。到时候就又变成了他和楼夜锋有的吃,别的影卫没的吃,多不好。   只有在国内普遍种植,以他王府所拥有的土地,一年之后那还不是想吃多少吃多少,成为这王府食堂的固定餐后水果都可以。   果然……这个系统虽然为了推广丰富各种美食以获取更多的信仰能量,真是不择手段地给他优惠,但是这个金手指真的太方便了。   毕竟虽然他让裴年晟派人潜入国外找草莓也不是不可以,外交上可能产生麻烦不说,路途太遥远了,会浪费很多人力。而现在他动动手指就能拿到。   裴年钰想了想,还是先忍痛把中式酱料那本制作大全兑换了。   毕竟磨刀不误砍柴工,有了更丰富的材料那么他能做的东西就多了,美食值还不是手到擒来。   如此一来,他开一家店的计划就必须提上日程了。   他在这王府里面做的饭菜才几个人吃?靠这点美食值,猴年马月才能把东西都换一遍啊。   等他开了店,到时候他自己做的东西就未必占大头了,光是靠流传出去的各种食谱就能赚很多+1+1+1的美食值,病毒式扩散之后那就天天都有海量美食值进账了。   兑换完了酱料大全,裴年钰想了想,还是忍痛换了一份草莓。   眼前瞬间出现了一盘冰凉凉的新鲜草莓,他掂量了一下,大概是1kg左右,个头不大,估计是野草莓。不过形状饱满均匀,嫩绿的叶子衬着鲜红色亮晶晶的草莓,上面还有零星的几滴水珠——也不知道是系统从哪个地方现摘下来的。   看得裴年钰食指大动,舌尖已经条件反射般开始觉得酸酸甜甜了。   现在是冬天,没有大棚农业的情况下瓜果几乎都不应季,能吃上新鲜水果的都是大户人家,即使以他裕王府的地位……也没几样水果可以吃。   最多的就是雪梨了,即使裴年钰换着花儿的来,也是天天银耳雪梨羮,冰糖雪梨汁,川贝炖雪梨,他自己都吃烦了。   而与此同时,一个沉甸甸的兜子也落到了他的面前,里面全是草莓种子。   裴年钰想了想,先提笔写了个短笺,上面没说草莓的事,只说有重要事情速来,让一个影卫送去给裴年晟了。   而后他将草莓装到一个提盒里,抱着盒子出了寝殿,去找楼夜锋。   ………………   楼夜锋的屋子里,他正在和刚来不久的付尘交谈着。   付尘是影卫里负责后勤的大管家,刚刚接到了主人的命令,一是说是以后他要兼管负责影卫饭食大厨房,二是说平时杂务或者经费上如果有什么困难之类的可以多与楼夜锋沟通。   ——付尘为了对主人的命令表示重视,立马抱着个帐册子过来与楼夜锋沟通了。   但是实际上经费一直挺充足的,他也没什么可以反映的情况,只好跟楼夜锋没话找话说:   “老楼啊……是这样的,之前主人派人过来说,这个月要扣你一半的月俸,也就是二十两。因为你教轻功的职责让何统领接手了,按着影卫条例,这期间移交职责的这部分,是不给发全俸禄的。”   楼夜锋点了点头:“嗯,我知道了,没有问题。”   与此同时,楼夜锋倒是在内心感谢裴年钰心细,没有给他免了这一条。   他虽然做了主人的身边人,但是这已经是最为破例的是了。   以后,主人既然让他把这个教习执事当做重要职责来做,那么以后他和他的下属们还是会多接触的。于是他当然不希望给他再搞什么别的特殊之处,到时候人心浮动,更不利于风气,也不利于他的工作。   楼夜锋没在意这个,而是又很负责的问了问影卫们的近况。   两人闲聊之时,裴年钰忽然推门进来了:   “夜锋,来看看我给你带了什么好吃……付尘?”   付尘只听得主人的语气急转直下:   “你在这里做什么?”   听起来似乎巴不得他赶紧走……   付尘只好解释了一句,他是来找领导“汇报工作”的。   裴年钰这才满意了,拍了拍他的肩膀:   “做得不错,以后没事多汇报汇报。”   “……是,属下领命。”   付尘回答完之后,裴年钰就看着他,等他告退。   付尘没动,眼睛悄悄瞟了一眼裴年钰手里的盒子。   裴年钰:“…………”   算了,看在你积极主动来找老楼的态度上,给你点吧。   于是裴年钰拿出了一颗草莓。   ……想了想,又多拿了一颗。   “这个叫草莓,是万隋国进贡上来的,而后陛下派人赏赐的,”   楼夜锋看了主人一眼,他很清楚地知道,裴年晟最近并没有赏赐这个东西,只有些珍贵玩器,笔墨纸砚等不曾断过。   不过他自然是丝毫异常都没有表露出来。   付尘看着面前两颗红彤彤的果子,顿时开心之极,连忙拜谢告退了。   他没嫌少,看主人那个盒子的大小就知道主人那里也不多,分给他两个已经很感激了。   不一会儿,裴年钰面板上多了100多点美食值。   裴年钰将草莓用水洗了洗,而后取出一半,装在一个大碗里,推到了楼夜锋的面前,一脸期待:   “夜锋,你吃。”   楼夜锋知道这东西必然极为珍贵,摇了摇头:   “主人,属下虽然不知道您的草莓是哪里来的,只不过既然此物难得,您还是自己……”   裴年钰有些不高兴:   “你忘了今天给你说过什么了?”   楼夜锋沉默了,他自然记得,主人不高兴就会扣分。他越是让主人高兴,就离侍寝越进了一步。   随后裴年钰可怜兮兮地道:   “这是我好不容易换来的,专门拿来给你吃的!”   楼夜锋看了看主人。   他以前并不习惯于主人这种专门对他一个人的好意,但是现在看来……   这两天的经验告诉他,他拒绝这种好意,会令主人不开心。   楼夜锋看着主人温润的眼眸中尽是期待之意,于是他不再犹豫,伸手拿起一个扔进嘴里。   酸甜的果汁迸发在嘴中,清爽软嫩的果肉是从未尝过的滋味。   “确实……很好吃。”   随后他看向裴年钰,果然主人一下子就开心起来,眼神像个小孩子一般,简单而纯粹的愉快。   楼夜锋心下恍惚了一瞬,他似乎有些理解了,那是一种将最好的东西留给心爱之人的眼神。   楼夜锋又吃了两颗,见主人只在一边安静地看着,一脸满足的样子,竟没有要自己吃一个的意思。   于是楼夜锋在碗里挑了挑,捏起来一个最红最大的。顿了顿,忽然脸色微红,将那个草莓送到了裴年钰的嘴边。   裴年钰惊讶地挑了挑眉,看着他。   楼夜锋有点不确定了,吞吞吐吐地道:“主人,您……”   裴年钰感慨道:   “我家夜锋懂事了,居然知道喂我吃东西了……”   说完,裴年钰一口咬了下去,末了还故意用牙齿轻轻蹭了一下楼夜锋那瘦长有力的手指。   楼夜锋顿时脸更红了。   以前……他哪里敢对主人做出这般轻佻的动作。可是这般距离主人这么近,能亲手喂主人……他怎么能不喜欢呢。   毕竟,主人只会吃他一个人喂的东西。   一个意犹未尽,裴年钰看着因为第一次尝试而有点羞的楼夜锋,眨眨眼:   “哎呀我手疼,动不了了,再喂一个。”   “…………”   楼夜锋有些好笑地看着一手支在桌上,悠哉悠哉托着脸耍赖的主人,干脆将榻上的小几移开,自己坐到了主人的身边。   裴年钰见他居然主动靠了过来,顿时眼睛一亮,连忙往他怀里一倚,枕在了他宽阔的胸膛上。   楼夜锋被主人塞了个满怀,胸口是主人温热的气息,心跳立时便乱了节拍。一只手虚虚揽住主人以防他滑落歪倒,另一只手则是伸进了碗里。   他十分认真地又挑了一个最好的,屏住呼吸,低头喂进了近在咫尺的主人嘴里。   裴年钰满足地眯起了眼。   楼夜锋看着主人在他怀里轻松而惬意的笑意,听得主人悠长的呼吸声,心中忽而一动。   ——他只见过主人在他这里露出过这样随意散漫的神态,是完全没有修饰过的,是最自然放松的姿态。   他的心中,终于一点一点地泛起来一些让他欣喜若狂的念头:   十年的情谊,他在主人的心中,究竟是特别的那一个。   在主人的心里,也许……是真的留了一块不小的位置给他的。   楼夜锋看着怀里啃草莓的主人,忽然心中情意涌动上来,竟是控制不住自己……轻轻吻了吻主人的发顶,眼神亦是不知不觉就变得温柔如水。   裴年钰只觉得头顶微微痒了一下,立时抬头看去,正撞上了楼夜锋看着他的眼神,三分深情三分恋慕,更有四分的……虔诚。   楼夜锋被主人这猝不及防的一回头,又抓了包,下意识地有些窘迫:   “主人……我……”   裴年钰看着面前这只纯黑色的大忠犬如此情不自禁的样子,顿时更开心了,反手抱住他就把他压到了后面的靠背上。   黑色的大忠犬松开了四肢,十分顺从地任他推倒。   裴年钰觉得此情此景,不做点什么似乎太亏了,于是他俯下身去,轻轻柔柔地吻上了他的颈侧。   这是习武之人的要害之处,楼夜锋瞬间绷紧了身子,而后又在意识的控制下,完全放松了下来。   他闭上了眼,任主人锋利的牙齿在他最脆弱的地方流连逡巡着,毫无反抗之意。主人双唇的触感上下游移,不由得让他心中同时隐隐期待着什么。   裴年钰听得血管中的温热的跳动,亦是有些情难自禁,最后忍不住稍稍用力咬了一下,在上面种了一颗草莓。   而后,他便听得面前之人的呼吸骤然急促了起来。   “主人……”   楼夜锋艰难开口,声音竟然带了些沙哑。   裴年钰抬头看去,此时的楼夜锋已经被他弄得完全控制不住了自己的情意,看向他的眼神中满是柔软。原本硬朗的五官和严肃的面容,此时竟是有了一丝毫不设防的脆弱之意。   裴年钰心中一动。   这样的夜锋……这样任他为所欲为的夜锋……这样被他欺负到眼神都软了的夜锋……   竟然意外的好吃。   他轻轻道了一声,声音中是无限的怜惜和爱意,如同叹息:   “夜锋……”   然而,还没等他感叹完,忽然门被“哐”的一声推开了:   “夜什么锋?哥哥你……”   声音戛然而止。   裴年晟一进门,就看见楼夜锋半倚在榻边,他的好哥哥正压在他上面。   再一扫,楼夜锋的颈边有一颗淡淡的草莓。   ……哦豁。   真是每次来都要被塞一碗狗粮呢。   我的好哥哥,你特么的能不能不要在你要和你家夜锋亲热的时候还传纸条让我过来???   裴年晟脸色涨红,一甩袖子,将袖口上的九条黑龙甩得七荤八素:   “光天化日之下,你们……你们……”   裴年晟的眼角忽然划过一抹红色。   裴年晟转头看去——   “我x,哪来的草莓!!!”   二话不说,裴年晟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坐在桌子前就开吃。   裴年钰也顾不得和他家夜锋亲亲了,连忙爬起来抢救:   “不行,这是夜锋的!”   裴年晟:“…………” 第43章 闲来拟作苍生计   裴年晟这一来就抢草莓吃, 把裴年钰给气的够呛。   这草莓是他专门给夜锋的,他明明给裴年晟另外留了半盒,又不是没给他留。   两人毫无形象地争来抢去半天,一通兵荒马乱之后, 裴年钰将剩下半盒子的草莓拿过来, 没好气地往前一推:   “这个是给你的。”   裴年晟看了一眼, 似乎这些草莓的个头普遍比留给楼夜锋的那碗小一点点——然而野草莓本来个头就不大。   ……而且还青一点点, 没有那么红。   ……行吧。   裴年晟心里默默流泪, 自从他哥有了楼夜锋之后,他在裴年钰心里的地位估计就已经屈居第二了。   唉……第二就不错了, 好歹他哥给他留了一半不是么。   他只能这样安慰自己。   随后,裴年晟脸色一肃,问起了正事:   “什么情况, 这草莓是……?”   裴年钰示意楼夜锋带着附近其他影卫都先离开,而后将门一关,道:   “我那个系统开了新功能了,是一个商店界面,可以兑换东西。而且换东西还能附赠种子, 或者可以直接兑换种子。”   说罢他拿出来那一袋草莓种子:   “嗯, 在这里,小晟你可以带回去研究一下, 看看种在哪里合适。”   “你这个系统……很可以啊,相当于附带了一个农场功能。说起来,我即位之后的这几年里, 一直想丰富一下平时吃的东西的种类。可惜我也不知道哪些是这个世界有的,哪些是没有的,贸然派人去找,三年五载的找不到,那就太麻烦了。”   “……所以就一直没能实施这个计划。哥哥你有了这个系统之后,倒是省了我的一项大工程。以后哥哥你换到什么新鲜的种子,交给我便是,给我那新成立的农业部找点事做。”   把户部的职能一分为二,分成农业部和财政部,这是裴年晟上任第一年就做的事。农业部则专管大靖的农务,除了管土地之外,也包括研究怎么改良种植方法、育种、发明更好的农具等等。   裴年晟倒是毫不意外他哥哥的系统发生了进化,毕竟他自己的那个“千古明君系统”经过他这么多年的经营,功能已经很多很多了,商店功能真的只能算是是最基础的一个。   裴年钰将商店的功能跟他讲了讲,裴年晟沉思片刻,手指在桌面上一敲一敲,忽然问道:   “你是说,系统是根据你的意识,用穿越前那个世界的名字来命名的?”   裴年钰怔了一下,这个问题他还真的没注意过:   “是啊,怎么了?”   裴年晟脸色越来越严肃,立刻说道:   “系统既然能根据你的意识调取你前世的记忆,说明系统是知道你记忆中另一个世界的存在的。这也印证了我之前的想法——系统并不是什么超越天道的存在,它既然是根据你的意识和愿望演化出来,那么它能做到的事情也很可能只根据你的意识决定的。”   “你想一想,是不是你能兑换的东西都是已经存在于这个世界,或者是你的认知范围之内,并没有出现你之前没听说过的东西?在你另一辈子的记忆中出现过的,就是这个‘认知范围’。”   裴年钰怔了一下:“确实如此,这些可以兑换的东西都是按照咱们那个世界的名称来给我显示的。”   说到这里,裴年晟忽然语气有点激动:   “再进一步,我在想……系统既然能调取你的意识世界中所有跟食物有关的信息,那么……说不定系统能用什么方法,兑换到只存在于原先世界的东西呢?”   “嗯?还能这样吗?我没试过……”   “我觉得很有可能,说不定这系统已经默认了你是两个世界中的人。”   裴年钰将信将疑,在商店里面故意搜索了一下榴莲、火龙果之类,在这个世界确定还没见过的种类。   搜完之后却有点无语:   “呃……目前没法验证你的想法,我刚才搜的榴莲那几个水果,在商店里都有。因为这几个都给我注释了,在这个世界也有,只不过都是在异邦,目前没人发现而已。”   裴年晟哭笑不得,仰天长叹道:   “我的好哥哥呦,你怎么这么笨呢?你用这些来试,你得试到猴年马月去?你再想点别的,一定要是只有原来那个世界独有的,你看看能不能换出来。”   裴年钰不解其意:   “……我怎么知道什么是原先世界独有的……不过,这个很重要吗?”   裴年晟点了点头,手指似乎都激动得微微有些抖:   “当然重要!”   裴年钰也急了:“那你直接跟我说你要换什么嘛!”   裴年晟深吸了一口气:“……杂交水稻。”   “……我的天……”   裴年钰脸色立刻就变了。   如果真的有的话……那这个东西在这个时代意味着什么,不言而喻。   而且……杂交水稻确确实实是只存在于穿越前的那个世界。毕竟是用了一定的科技手段培育出来的。   “……你竟然能想到这个……我都没想……”   话没说完,裴年钰脸色又变了。   “小晟,真的有……”   当他在搜索栏里搜索杂交水稻的时候,原先没有排列在商店货架上的水稻分类下,忽然出现了一大堆各种各样的水稻。   看来裴年晟又一次猜对了,这完全是根据意识来产生的。他一开始意识中没有想到有杂交水稻,于是货架上就没有给他显示出来。   裴年晟听罢,忽然一把抓住他,使劲摇啊摇:   “快看看要多少美食值能换!”   裴年钰快被他摇散架了:   “你你你慢点晃……我看看……不贵不贵,诶你等会!”   裴年晟停下了动作:“怎么了?”   裴年钰忽然闭上了眼睛,双手按住额头,脑中飞快地旋转了起来:   “你等我多想几个品种出来。”   裴年晟疑惑不解:“什么叫多几个品种?”   “废话,杂交水稻型号好多种。只要是我能知道的,存在于我意识中的,我能明确说出来这个东西是什么的,就都能换,你可别忘了我哪里毕业的。”   裴年晟这才想起来,他这个哥哥上辈子是华夏最顶尖的农业大学毕业的!   虽然裴年钰学的是营养学,但是这些农作物改良的相关前沿信息,在其他学院的学生老师耳濡目染中,也差不多是熟悉一部分的。   裴年晟顿时更激动了。   裴年钰翻了一会儿记忆,终于把所有他知道的粮食作物都想了出来,一一出现在商店货架上。   “说吧,你想要什么样的?两季的,还是三季的?主抗虫的,还是什么……”   裴年晟立刻道:   “当然是三季的为主!”   一季稻虽然米质优良好吃,但是毕竟不如三季稻多产。虽然近几年大靖朝风调雨顺国家安定,粮食屯了不少,可那也是相对于以前的动乱年代而讲的。   跟后世大规模的产量相比,那是完全不够看的,都不在一个数量级上。   还是得先顾产量。北方一季稻只能少种点,种在皇庄之类的地方,只供宫里还差不多。   毕竟,单位粮食产量增加代表了能养活更多的人口,代表了同样一亩地上可以解放出更多的生产力去做别的工作,代表了他们可以大踏步进入……   好吧,那些还远的很。   不过提高粮食产量确实是有益无害的事。   他有明君系统帮着把控整个国家的前进方向,所以不需要担心发展的步子是否迈的太大。   裴年晟一边思考着,一边眼神期盼地看着他的哥哥。   “唔,早中晚稻是分开的。除了湘两优900以外,我每季相应的给你选这几种比较适合的吧:常优5号粳型三系杂交水稻……”   裴年晟完全不懂:“湘两优900是什么?”   “最新的超级杂交水稻……哦,你可能还不知道那个新闻就穿过来了。”   “什么新闻?”   “试验田里的最新数据,亩产1200公斤……”   裴年晟一口水喷了出去:“你说什么???”   “1200公斤啊,不过这个是在试验田里,普通农田没有这么高。而且这个年代没有完备的防虫技术和专业复合肥等等,肯定达不到这么高的,能有一半就不错了。”   裴年晟的脸色一言难尽:   “一半那也是600公斤,我去……你……你知道去年大靖朝的平均亩产是多少么?”   “多少?”   “换算成公斤,刚刚100公斤。”   裴年钰:………………   居然这么烂的吗?   好吧,他已经许久不问朝政不说,上辈子他也没有研究过历史上封建社会时期的粮食产量问题,所以他是真的不知道。   他沉默了许久。   “这么说来,我似乎带来了一个超级大外挂?”   裴年晟生无可恋地看着他:   “是的,哥,你那个系统才是超级大外挂。我的系统跟你比起来弱爆了……”   “可是你的系统不是什么千古明君系统吗……”   裴年晟听闻,简直更难受了:   “是啊,我借助系统,用了三年的时间,在朝堂站住脚。然后考察地方,改良农具,还废了老大的力气一点点地改良基层田亩管理的条例,光是扯皮就扯了半天……”   “然后呢?”   “——然后三年过去了,亩产从80公斤提高到了100公斤。”   裴年钰:“…………”   “就这个,群臣还天天拍我的马屁说我明君降世,天佑大靖。”   裴年钰:“…………”   裴年晟的眼神都灰了起来:   “粮食,只要粮食产量能上去,其实很多的问题都能迎刃而解。”   “我辛辛苦苦励精图治了这几年,还不是因为没有这种简单粗暴提高实力的手段……”   “我为了大靖朝的发展,每天都在跟不同的势力周(che)旋(pi)、批奏折忙的都来不及上你这里蹭饭,就为了让国力一点一点稳步提高……”   裴年晟忧愁地抓了抓头发,一旁的裴年钰眼尖,立时就看见随着裴年晟的指尖挠啊挠,一把青丝从束发的玉冠中脱落,悄无声息地掉了下来。   裴年钰大惊失色:   “小晟!别这么拼命了!!你要秃了!!”   裴年晟:“…………”   “小晟你,你才二十岁,要保重身体啊”   裴年晟:“…………”   裴年钰那个心疼啊,当初要不是他一甩手就把皇帝之位给了他,他的弟弟何至于年纪轻轻就发际线高了一寸呢,唉。   裴年晟继续作生无可恋状:   “朕上辈子学的计算机,天天写代码写到头秃。没想到这辈子做了九五至尊,朕还是免不了头秃的命运……”   裴年钰看不下去了,连忙花了1990美食值,换了一袋湘两优900的水稻种子放在他面前。   可能由于这个种子在另一个世界已经烂大街了吧,本身定价并不贵。   价格旁边注释了一行字:   “原价99/份,跨次元额外花费100/份。”   裴年钰愣了一下,他心道这系统从本世界的深海里面帮他拿三文鱼,都需要28万美食值,结果破开次元壁拿到种子居然只要一百点?   这不科学啊!按理来说越困难的不是应该花的越多么?   系统缓缓现字:【物品所在次元的大众传播度越广,美食信仰越高,需要花费的能量就越少。】   裴年钰想了想:“那系统你不能给我兑换另一个世界的三文鱼吗?”   好吧,他还是在想他的三文鱼,毕竟这个世界的三文鱼实在太贵了。   系统现字:当本世界已有实物时,便无法进行跨次元操作。请您设法传播三文鱼的美味之处,之后价格自然会下降。   “…………”   那么也就是说,他能带来的另一个世界的东西,实际上只有经过科研改造之后的各种作物种子了……   裴年钰忽然想到了什么,三文鱼不好搞出什么高科技品种,所以只能吃这个世界的,但是……   他心中默念:   “华北农科院研究所选育,石莓10号草莓。”   货架上瞬间浮现出一个新的格子:   “石莓10号草莓:原价33/份,跨次元额外花费33/份。”   裴年钰吐出一口老血。   这坑爹的系统!   所以他之前为什么不换又红又大又甜的科学改良草莓,而要花5888换本土的野草莓呢?   裴年钰马上换了两份出来,而裴年晟看着这些饱满红润的草莓,都惊呆了。   ……随后两人吃了个爽。   吃完之后,裴年晟没有再管草莓,草莓究竟不是最吸引他的东西,而是痴痴地看着那几袋承载着无数国家大计的水稻种子,重重地叹了口气:   “我觉得我辛苦这么多年,为大靖做的贡献还不如你的一袋水稻种子……”   裴年钰摇了摇头,安慰他道:   “话不是这么讲的,没有你那个系统帮你把控着朝政,我即便是有这个又如何,那也推行不下去啊。小晟你已经做得很好很好了……”   “哦对了,除了水稻以外,新型小麦也有很多种,玉米也有。经济作物有改良的棉花……”   “玉米!!棉花!!——”   裴年晟一再被他刺激,都快神志不清了,一拍桌子站了起来:   “那你倒是快换啊!!”   裴年钰一脸理所当然:   “……我美食值没了啊。”   裴年晟快哭了:“那你换什么草莓啊!草莓哪有大靖朝的好几亿人的口粮重要!”   裴年钰连忙安慰他:“好了好了,急什么,我再去赚就是了,赚出来都给你换种子,行了吧。”   裴年晟叹了一口气:   “远远不够,你这一袋种子才能种多少地,全国那么多土地呢,等着成熟一波再收种子,再种再收,那得几年才能把种子普及下去?”   随后他抬头看着裴年钰,眼神十分认真:   “哥,我平日轻易不求你的,不过这次真的……如果你最近有富余的美食值,能换水稻种子就都换种子,换个几万份,我看看能不能赶在春天之前先种一批!”   “……好吧。”   裴年钰心里默哀了一下,我亲爱的288888三文鱼,你离我又远了一步。   不过……他毕竟是大靖的拥有者之一。   他是闲散王爷,他放任弟弟辛苦工作,治理朝政,头发都快掉秃了,而他却未曾对大靖做出过什么经济上的贡献。   也许他的书画双绝可以流传后世成为文化国宝,但是至少目前,他的作品无法惠及治下的千万子民。   反而他坐拥十几万亩王庄,食着民脂民膏,过着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生活。纵然他邑下的人民都不曾被过度压榨过,拜风调雨顺所致,都还过着不错的生活,但这并不能改变他在剥削的事实。   如果他未曾穿越过,他只会对此习以为常,但他的灵魂究竟是有所不同了。   既然他有这个金手指,举手之劳就能让他有所贡献,那么何乐而不为呢。   就算为了让小晟不再那么辛苦,他也要努力奋斗……多换种子。   至于三文鱼什么的,口腹之欲以后再说吧,有的是机会,何况等他开了店,美食值越滚越多,到时候就都好说了。   “行,小晟你放心就是了,我尽量给你弄。”   “哥,谢谢你了。”   裴年晟郑重其事地向裴年钰行了一礼。   “别别别,我可当不起,我又不费什么事,举手之劳而已。”   裴年晟政务繁忙,拿了种子和那一盒草莓很快就回去了,还专门又调了一队影卫过来护送种子回去。   虽然裴年钰很想告诉他,这种子真的不值钱……   不过裴年钰转眼间又想到了自己身上艰苦的任务,就再也笑不出来了。   就算裴年晟准备第一批先试种一万袋种子,一袋199,那么就是将近200万美食值。   他过去一个月才赚了4万,实在是任重而道远啊。   ——不能再窝在府里咸鱼下去了,这王府区区二百人,能给他提供的美食值太少了。   还是得走群众路线。   裴年钰眼前浮现出弟弟看着他时那殷切而期待的目光,如是想到。   ……………………   另一边,楼夜锋则是趁着他们在谈话,正好闲来无事,算算时间,悄悄去了何岐屋里。   此时何岐刚睡醒,收拾停当,正准备去换班。   “老楼?你怎么过来了?”   何岐一边装上佩剑一边问。   “嘘……老何,我过来是想找你,那个,咳借点钱。”   何岐停下了手中的动作,一头雾水:“嗯?你借钱做甚?”   “哦,我这个月被扣了一半的月俸……”   何岐心道,你难道不知道你被扣的那一半在我这里么,不过他更疑惑的是:   “那你以前的月俸呢?”   “嗯……这个……”   何岐看着他,表面不动声色,心里却是默默一惊,大家都有存银子的习惯,老楼居然没有存下来?   楼夜锋当了十年统领,俸禄和主人给的赏赐绝对不少,加起来怕是一万两都不止。这么一大笔银子,他都花哪了?   何岐虽然心中疑惑,但是见楼夜锋不想说,他也没多问。只不过他还是觉得以后有必要跟主人提一句。   倒不是他故意要告密,而是他怕楼夜锋别不是万一在外面有什么惹不起的仇家什么的,一直需要他花钱平事,或者别的什么不能摆在明面上的事。   若是楼夜锋武功仍在,他也懒得说了,反正他一身本事,也没什么能威胁到他。   但是老楼现在武功还没恢复,不同以往,他做影卫这些年也不可能不得罪人,因此诸事都格外危险一些。若是他瞒着主人做些别的,然后万一出了事,那就真的……   何岐问:“你想借多少?”   “……先借二百两吧。”   “可以。不过你得跟我说,你借银子准备做什么?”   “我……”   楼夜锋忽然面色微红,语气有些犹豫。   何岐眯起了眼睛。   他见楼夜锋支支吾吾的样子,顿时职业病又犯了,忽然向前一步,眼神直直地迫向楼夜锋。   楼夜锋却是避开了他的眼神,不回答。   何岐之前做了这么多年刑堂堂主,自然也审过无数被抓的敌人,看人面色猜其心理的技术那是手到擒来。   他见楼夜锋这个反应,忽然心有所悟:   “是跟主人有关?”   “是。”   楼夜锋想了想,反正他早晚要知道,也不是什么秘密:   “快要到年关了,转过年来,一开春便是主人的生辰。我想……送主人点什么,就怕商家过两天就都回家过年了,等来年再做,怕是有些来不及了。”   何岐一听不过是想送主人礼物,于是放下了心来。微微一笑,打趣道:   “怎地今年主人大寿,突然想起来给主人送礼物了?以前也没见你送过。”   “……想送了而已。”   他确实只不过是单纯的“想送”而已。   毕竟,之前的那么多年里,每年过寿的时候他总是和诸位影卫一起,以下属的身份,凑份子集体给主人“奉上”一些寿桃寿面等非常烂俗的吉祥物件,惯例而已。   既不算他自己送的,也没有什么实际意义,十分无趣,走个过场而已。   而他其实……何曾不想自己给主人送一份礼物,是含着他自己心意的礼物。   但是他身份不够啊。   能“送”主人生辰寿礼的怎么也得是王公级别,或者朝中的重臣大员。他不过是主人的近臣下属,如何敢贸然送礼呢,奉上的生辰贺礼,那只能叫“孝敬”。   “孝敬”的东西若是档次和寓意不对,那也是做臣子的失礼逾矩,还不如年年送寿桃寿面来的稳当。   但那是以前,楼夜锋一直不允许自己的所作所为超出臣子的身份,也没想过能和主人走到这一步。   而今年的话,也许主人会觉得……是一份惊喜呢?   毕竟,楼夜锋时时刻刻记挂着主人的承诺——能让他开心,就离侍寝更进了一步。   他想要侍寝还在其次,首先,他是真心想让主人能更开心的。   想到这里,楼夜锋心里如同浸了蜜一般,对于他打算要送的东西,更加迫不及待地想去做出来了。   何岐没问他想送什么礼物,他也知道老楼这个礼物是要给主人惊喜的,那就是他们两口子的事了。他这个影卫统领还是不知道的好。   于是他直接从床上暗格里取出来一包银子交给他:“拿去吧。”   “谢谢老何。”   楼夜锋把荷包揣进怀里,回到了寝殿,却发现涵秋阁宽阔的庭院中落满了影卫,而云韶站在廊下,正拿着纸笔飞快地记录着什么。   而那些平日里安静的影卫们,此时竟然你一言我一语的好不热闹,隐隐听得零星几句:   “……什么,还有餐前饮品?那就山楂汁吧……”   “我最喜欢的?鱼香茄子……”   “希望菜谱里有蒜泥白肉……上次有幸吃过主人做的,虽然只有一片,但是太难忘了……”   楼夜锋走进院中,附近的影卫见他来到,皆连忙对他行了一个礼,瞬间安静了下来。   “你们这是……”   “楼执事,主人命我们提些想吃的饭菜,让云韶姐姐都列到菜谱里面去。”   楼夜锋点了点头,见云韶笔下记得飞快,忙得团团转,便没在此停留,转身回了自己的屋子里去。   ………………   与此同时,毓清斋书房中。   林寒站在裴年钰的旁边,手里拿着一沓已经写满了秀逸字迹的纸笺,面无表情。   他作为裴年晟的影首,本应该在刚才随着裴年晟回宫,但是却被裴年钰留下了,说是有重要事情嘱咐。   裴年晟自然也没管,挥挥手让林寒留下来了,自己带着其他影卫回了宫。   ……裴年钰还在写。   写完最后一张,裴年钰把纸笺往他怀里一塞,开始一一交代:   “林寒,来,你把这些需要给你主人吃的东西的顺序记下来。”   “首先,黑芝麻和糯米各自炒熟碾碎,做成黑芝麻糊,每天早上,让御膳房雷打不动地做一碗。”   “午饭的时候,可以做黑芝麻枸杞粥,具体步骤我都写进去了,让御膳房照办就行,枸杞放最好的。”   “这个黑芝麻酱做出来之后,可以抹到你主人吃的面类主食上面。至于黑芝麻蜜——让御膳房添到给你主人做的点心里。”   “还有这个黑芝麻葛根露,饭后当饮料喝,顺便来一杯的事。”   “另外,黑芝麻和糖炒熟,放油混合到粘稠,等凉了之后切成黑芝麻糖块,记得让你主人批奏折的时候随手吃一块。”   “…………”   林寒的脸色已经比黑芝麻还黑了。   “王爷,恕下官直言,主人他不喜欢吃芝麻,平日饭菜里出现一粒芝麻粒,主人都要发火,黑的也不喜欢吃。”   裴年钰十分严肃地一拍桌子,道:   “这是为了你主人的形象考虑!他身为一国之主,需要时刻维系圣上的威仪,难道额头上光了一大片就很有帝王风范吗?”   “林寒,这是政治任务!”   林寒:“…………”   好吧,他被说服了。   裴年钰语重心长:   “你主人不喜欢吃芝麻,那这个艰巨的任务就要看你的了。你是他唯一完全信任的近臣,劝谏主人不是你应该做的么?”   林寒默然良久,他非常不善言辞,此时此刻他也不知道怎样才能劝主人顿顿黑芝麻。   不过他还是点了点头:“好,我一定做到。”   林寒带着一摞厚厚的黑芝麻食谱回去了。   ………………   与此同时,已经回宫在批奏折的裴年晟忽然打了个喷嚏。   “这是谁又在咒我?”   裴年晟皱了皱眉,有些心烦,顺手捋了一下头发。   在他身后,几根青丝簌簌而落,沾在了龙袍上。 第44章 翠叶芳醪似蜜甜   林寒带着裕王殿下给写的一沓黑芝麻食谱回到了宫中。   这一路上他都在忧心忡忡, 也不知道这么多的芝麻……如何才能让主人都吃下去。   林寒十分了解他的主人,裴年晟作为一个天生的帝王之才,性格自然也是偏强势的。   虽然他深得裴年晟信任,平日里在政事上如果他和主人意见相背, 主人可以非常心平气和地跟他讨论, 所以多数时候他都可以直言相谏(不过林寒本来也不擅长如何委婉的进行谏言)。   ——这时候的裴年晟会永远保持理智。   然而……如果是在生活小事上, 裴年晟是个绝对不会委屈自己的主儿, 并且非常固执, 不听任何人的意见。   身为帝王,平日的行为规矩繁多, 各处小事皆有条条框框限制着。裴年晟对此厌恶之极,继任之后第一件事就是先把身边负责提醒日常礼仪的太监给开了。   那是他登基的第二天就发生的事,林寒记忆犹新。   本来裴年晟这样蛮不讲理地乱改帝王日常起居制度, 是有很多顽固老臣不满的。但是裴年晟并不理会,宁愿跟他们对着干也坚决不改。   后来,大靖朝保持了数百年的一日两餐制,被他毫无理由地改成了三餐制。连带着平日里的朝会时间都晚了一个时辰,理由是早上他睡不好就无法处理政务。   那些个顽固老臣们……象征性地说了几句就没再提过此事了。   ——谁不想早上多睡一会儿呢!   再后来, 就没人对裴年晟的生活指手画脚了。   自此以后, 裴年晟便在生活上为所欲为,颇有暴君风范。   熬夜批奏折批到深夜, 贴身服侍的瑞公公那是一句都说不得,说了就被扣薪俸;夏天天热时只穿薄薄的一层里衣在宫里晃来晃去,谁敢要他穿正经点, 一年的薪俸都能被扣光。   如果菜盘里出现芝麻,那自然也是要摔盘子的。   林寒忧愁地摸了摸自己的头发——也不知道他这十几年的薪俸能够扣几次的。   他进了宫门之后,想了想,却没直接去见主人,而是先去了御膳房,将那些食谱送了过去。   这事还是先斩后奏吧,不然先汇报上去怕是就要夭折了。   “以后每日按着这上面的做,给主人加餐。”   御膳房大总管看着那叠纸笺,有些狐疑:   “林统领,陛下似乎不吃……”   林寒把脸色一板,拿一张冷冰冰的表情吓唬人:   “这是太医院给的方子,你有什么疑问么?”   那大总管抹了一把汗:“没有问题,没有问题。”   他心中却是已经哀嚎起来了,这么多黑芝麻呈上去,到时候惹得陛下发怒,一句“这么难吃的东西为什么会给朕端上来”,最后遭殃的不还是他们御膳房上上下下。   也不知道是太医院哪个龟孙子写的这破玩意,那些人就是没事找事,平日里给陛下日常诊脉,但凡有个风吹草动就开始折腾御膳房,不是这不能做那不能做,就是得加做这个加做那个。   可怜的大总管嘀咕了半天,却并没有认出来,那纸笺上韵味十足风骨犹存的名家书法,岂是太医院那一□□爬药方字可以比的。   ………………   这日晚间,裴年晟依旧批奏折批到了深夜。他似乎是遇到了什么难以决定的问题,愁得他又开始揪头发。   一手揪头发,一手习惯性地摩挲着桌上的镇纸,不一会儿头发就落满了宝座上的软垫。   林寒让守在门口的小太监去从御膳房领了数份黑芝麻枸杞粥,自己拎了一份进去。   “主人,这个点您是不是饿了,要不吃点东西?这是裕王殿下让属下安排的,王爷亲自写的食谱……”   裴年晟眼睛亮了一下,连忙伸手去掀食盒:   “真是让哥哥费心了,我看看好哥哥给我做的是什……”   “…………”   一碗洒满了黑芝麻的黑米粥,虽然很香很甜,他甚至都被勾起了食欲,但是对于芝麻的厌恶依然在阻止他拿起碗。   他再看去,食盒里还有一张裴年钰亲情附赠的字条:   【弟弟乖,为了你的头发,听话喝掉(^_^)ノ】   裴年晟的笑容顿时僵住了。   ……真是我的好哥哥。   “咳,那个,林寒啊,你放这里就行,我一会儿喝,我先把这个折子改完。”   林寒紧紧地抿起了嘴,抬头看着主人,尽是不信服。   不过他也没说什么,只在裴年晟的眼前轻轻一跃,上了头顶的房梁,一眨不眨地往下看着。   裴年晟:“…………”   你守卫就守卫吧,眼神别这么瘆人不行么。   不一会儿,一个小太监进来添茶水。裴年晟忽然叫住那个小太监,十分和颜悦色:   “辛苦你了,这么晚了,你一定饿了吧,来这碗粥就赏你了……”   那个小太监还是第一次被皇上赏赐御膳,立刻感激涕零谢恩云云,捧着粥欢天喜地的出去了。   裴年晟继续批奏折,巍然不动。   林寒暗暗叹了一口气,出门在那个守门的太监那里又拎了一个食盒进来。   他把食盒亲自打开,裴年晟定睛一看,居然还有一张来自他亲爱的好哥哥的纸条:   裴年钰:【就知道你没喝。哥哥要生气了!(##-_-)】   裴年晟:“…………”   他心道哥你又不在这里,还能把我怎么样不成。   于是故伎重施,把粥赏给了进来添墨的小太监,小太监欢天喜地的捧着粥出去了。   第三碗,第四碗……   到林寒第五次端上来的时候,裴年晟终于发作了。本来他对着一堆纠结的政事烦躁了一晚上,林寒这会子无异于是在他头上点火。   裴年晟一拍桌子,忍不住吼他:   “林寒你今天吃错药了吧!非得等我骂你是吧?”   林寒见主人发火,急忙恭恭敬敬地跪下:“……属下知错。”   裴年晟舒坦了:“你既然知错,还不把这个撤了!”   林寒:“…………”   他纠结了,他不想让主人发火,可是王爷嘱托他这个任务时候的语重心长犹在耳边。他想了想,为了主人的身体,还是没动作,只不过跪得更加恭敬些了。   他脑中飞快地转着裴年钰的话——对于主人有利的事,要好生相劝。   可是……他怎么劝?   林寒在地上跪了半天,最后干巴巴地憋出来了一句:   “这个……主人您还是吃了吧……”   裴年晟:“…………”   他忍不住踹了一脚面前的书案,案上一摞叠的高高的奏折如同危楼一般左右晃了晃,终于还是哗啦啦滚落了一桌子。   裴年晟冷着个脸,一边翻开一本奏折,拿朱笔在上面恶狠狠地画了一个“阅”字,一边道:   “别费劲了,我不会吃的。”   他心道我可是皇帝,你林寒再怎么样还能逼我喝下去不成。   林寒又想了想,开始照搬裴年钰的理论:   “主人,王爷说了,这黑芝麻补肾润脏益气血,您若是不愿吃这个,恐怕就得喝太医院开的药了……”   裴年晟看着手底下报今年歉收的折子,心情愈加不好了,拿起朱笔在折子的落款处,对着台州巡抚的名字狠狠地按了一个巨大的墨团。   “不吃,我就是不吃,滚滚滚。”   林寒看着主人一副理所当然的耍赖表情,心下叹息,只觉得自家的主人瞬间变成了三岁小孩一般。   任性,还难哄。   林寒站在一旁,颇有点手足无措之感。   该怎么劝一个三岁小孩好好吃东西呢?他一边把粥碗收走,一边想着。   裴年晟见他走了,心里的火气稍微消停了一点,继续批奏折。不过他的眉头很快又被折子上汇报的各地政事弄皱了。   没一会儿,裴年晟闻见了糕点的香气,却是小太监送来了夜宵,他见盒子里装的是糯米红枣糕,便拿起来一块。   然而一口咬下去,却咬到了糕里面的黑芝麻酱夹心。   裴年晟:“…………”   他的脸彻底黑了。   还能不能让他好好批个奏折了!林寒这三番五次恶心谁呢?   林寒这是从哪学来的胆子,敢跟他对着干了!   ……都是楼夜锋那个家伙,把他原来很乖的林寒给带坏了!   裴年晟愤愤地想到。   不知过了多久,到了该添墨的时候,林寒从门外悄么声的进来了。   裴年晟全然没有注意,搁下笔歇了会儿眼睛。   再拿起笔来的时候,忽觉手底感觉不对,定睛一看,居然被塞了一块黑芝麻糖进来。他转头看去,林寒端着个恭敬的表情看着他。   他刚想开口说话,谁知林寒又好死不死地劝道:   “主人,王爷也是为您好……”   为你好!又是为你好!   上辈子生在一个饱含着父母期望的家庭,从小到大,“为你好”这三个字便如同魔音贯耳,摧残了他的童年时代和少年时代。   等他穿越了,又好不容易辛辛苦苦奋斗这么多年终于当上了皇帝,不就是为了可以让他身边没有人再敢用这个“为你好”三个字来管着他了么?   没想到还是摆脱不了这三个字,最重要的是,这是多么屁大点的事,不就是个他不愿意吃的芝麻么,林寒居然也要管!   不仅仅是这一次,之前也是。劝他不要熬夜,劝他不要多吃生鱼片,劝他不要喝凉茶……   诸如此类,跟个絮絮叨叨的老妈子一样。   哦不对,他今年20岁,林寒29岁,论年龄确实比他长了许多。   但是难道这就可以成为他仗着年龄就来管他的理由吗?跟朝中那些顽固的老臣们一样烦人!   他一个穿越者,辛苦多年还得在吃吃喝喝上受这鸟气……他觉得自己实在憋屈。   裴年晟忽然觉得,自己是不是一直以来都对他太好了,以至于让他忘了自己的身份。   他看着林寒那张殷殷切切一副“为你好”的忠臣模样,只觉得一口怒气憋在了胸口,抓起手边的镇纸来就想往他身上扔,好歹最后一刻理智回来,只把镇纸摔在了书桌旁边。   “林寒!!!你给我滚出去!!!”   镇纸落在地上,发出了沉重而响亮的碎裂声音,书房周围的太监们全都心里抖了一抖,同时对林寒佩服不已:这朝中和内廷的上上下下,也就林统领敢做这种不要命的事了。   林寒却没有立刻就滚。   他看见那镇纸碎裂成一片一片尖锐的石头,有的甚至落在了主人的脚边。不及细想,便上前去捡那些飞落的碎片。   裴年晟见他跪在地上闷头捡碎片,竟是不走,顿时更气了。猛地把脸色沉了下来,阴阳怪气地道:   “林寒,我希望你能记得,我让你当影卫统领是让你做什么的。不该管的也指手画脚……这是第几次了?”   林寒的动作忽然停住了,低下头看不清表情。   他当然记得。   当时裴年晟只有十岁的时候便在影卫营中一眼挑中了他,而没有挑排行第一的楼夜锋。小小的少年面色却严肃如同大人,一双眸子里的深沉目光如同刀一般将他上上下下审视着。   在他和主人初步建立了信任之后,裴年晟对他说——我希望你能当我的刀,我希望你能知道你该做什么不该做什么,不要让我提醒你。   ——如果哪一天到了我需要你提醒你的地步,你自己掂量掂量。   自此以后,林寒一直恪守着一柄锋利的刀的职责。只要是主人吩咐,所有不该做的也毫不犹豫地去做。这么多年来,无论登基之前还是登基之后,林寒手底下染过的黑暗和鲜血,是连楼夜锋都比不上的。   这么多年来,林寒深得主人信任,又是天子近臣,于是与主人在谈论上无所顾忌。   自己真的是……管的太多了么?   林寒不由得怔住了。   也许最近他确实忘了自己的身份,他究竟只是主人的一把刀而已。   裴年晟忽然语气淡了下来,淡得让林寒心慌,如同主人对所以他需要防备的人一般冷淡而疏离:   “不想干就走人,有的是听话又能干的人想当这统领,我不需要一个事事都管着我的……”   “主人!”   林寒听得这话胸口一酸,不由得手一抖,碎石片从掌中滑落,带出了一道长长的血痕,红色的液体不断从狭长的伤口中渗出。   他急忙翻转掌心,虚握成拳掩盖住伤口。裴年晟却眼尖,一眼就看到了那道血迹,顿时愣了一下,嘴中的话语再也说不出口。   他的影首武功高强,如何会捡个碎片就被伤到呢。   裴年晟看着林寒这般无措的模样,怒气顿时消了个无影无踪。   林寒惶然抬头,想说什么,又咽了回去。最后还是什么都没有问,只默默地上前把桌子上所有摆着黑芝麻的东西都收进了食盒里。   “……属下知错,主人莫要气到了自己身子。”   林寒装作无事地将瓷片揽进袖子里,起身准备提着食盒离开。   裴年晟却一把抓住了他的手,将他的手掌展开。   “你……”   他抬头看去,只见林寒的表情是万年不变的冷如冰川,古井不波。然而他却从林寒的眼中精准地捕捉到了一丝狼狈和难过。   林寒极少有感情流露的时候,这样子的林寒是他从未见过的。   原来……他也会因为自己的一句话而难过的。   裴年晟被那眼神触了一下,心中颇有些不是滋味。他连忙帮林寒包好手掌,随后便有些不知道说什么好。   半晌,林寒看着主人,终于忍不住小心翼翼地道:   “主人,属下……知错。属下再也不多管闲事了。”   林寒低着头,转身便准备告退。   “你……等会儿。”   裴年晟把他手里的食盒拿了过来,拿出里面的黑芝麻糖,慢慢吃了一颗。   “算了……我还是……吃点吧。”   把林寒搞成这样非他本意,他有点过意不去。   他并不是完全吃不得芝麻,只是不喜欢吃而已。如同有的人不喜欢吃香菜,吃了也死不了。   他只不过是对于别人强迫他吃东西极其厌烦。   林寒……虽然他挺老妈子的,不过自从穿越之后,离开了曾经普普通通的父母和家庭,来到一个天底下最无情的帝王家。   ——倒是再也没有人像林寒这样,一边真情实意地关心他,一边这么细无巨细地管着他了。   他的哥哥倒是关心他,但是却不常在他身边。   这么想着,裴年晟努力吃完了一碟黑芝麻点心。   林寒看着艰难地吃掉黑芝麻糖的主人,连喝那些苦涩的汤药都没有这么痛苦过,心道这样下去终究不是长久之计。总不能每次都惹得主人发火再让主人因为心疼而吃下去吧。   次数多了,主人早晚有一天会厌烦他的,到时候说不定……主人就真的不要他了。   林寒默默地想着,胸口沉闷,颇不是滋味。   于是,待林寒第二日清晨换班回去,先提笔给楼夜锋写了一张字条,命自己的属下送去了裕王府,这才慢慢睡下。   …………   裕王府中。   裴年钰自从那天将尚膳总管训了一顿之后,那总管终于不敢这么由着下面的人糊弄下去了。   不仅付尘接管了这大厨房的经济支入和支出,他还得被云韶每天操♂练厨艺,要求他以最快的速度学完王爷一个月内发明的所有菜谱,并且做得跟王爷一样好吃。   尚膳总管简直苦不堪言。   涵秋阁寝殿门口。   裴年钰拿着付尘给他的最新一版食堂菜谱,看着上面最后一页新添的那句“有影卫反馈希望食堂能在夜宵时间提供泡椒凤爪,是否批准”,简直想把菜谱拍到付尘的头上去。   “这么鸡毛蒜皮的小事也需要我批准?嗯?你自己不会去照办吗?”   付尘抱头鼠窜:   “啊主人那个不是属下要汇报的,您往后翻一页……”   裴年钰往后一翻,稍微愣了愣。   付尘指了一下:   “主人,这上面写的都是府里一些最近都用不到的食材,但是……他们也没有提到菜谱里。如果主人您再不用的话,不免会一直浪费下去了。”   那上面的剩余食材,不是庄子上送过来的普通蔬果,而是宫里每个月拨下来的份例。燕窝、豹胎、熊掌、鹿筋……等等珍贵(但是不一定好吃)的食材。   裴年钰:emmmm……   这些东西不是过腻就是过腥,还大补,吃了准上火。也就燕窝还能做几道像样的菜品,问题是,燕窝他也吃不完啊。   光是燕窝,一个月宫里发下来的便是三百头。   一天十头的量,那是因为给其他的王府里也得这么发,其他府里老爷太太老夫人大太太……等等。主子人口众多,一天十头差不多刚够。   裴年钰府里就他自己一个人,哪里吃的下十头。但是这东西是个规格问题,是不可能按着人头给他相应少发的,不然跟别的府里发的数量不一样了,那就是个不大不小的政治事故了,有损体面。   裴年晟在这方面那是一向不遗余力地向着他哥哥,怎么可能亏待他呢。   由此产生的后果就是,在裴年钰对这些东西弃之蔽履之后,不免会浪费掉了。   他稍一思索,便道:   “这样吧,每日的这些食材晚上之前先留用,若我不用的话就把这些东西全做了吧,让他们自己点去。”   “那……是否需要一些条件?毕竟这些也无法每天都做一百份,如果大家都想要吃的话……”   付尘忧心忡忡。   “按成本价当特殊菜品卖吧。”   “所以,主人,成本是多少?”   那自然是,没有成本的。   “……算了,一两银子一份吧,愿意花这个钱的就花,反正他们买得起。”   付尘心道,这可真是便宜到没边了,那些个影卫居然有这福气,能吃的上王爷的特供珍品了。   啧,咱们主人可真是天底下最好的主人了。   付尘在内心为自家王爷吹了一百个彩虹屁,然而他完全没有想到,除了冰糖燕窝尚可入口以外,其他的珍贵山珍野味由于没有裴年钰进行菜品改良,居然毫无例外地被影卫们嫌弃了!   影卫们一致认为,龙肝凤髓哪有泡椒鸡爪好吃?   大厨房的食谱增加的这几道菜,一出生就无人问津。   于是在不久后,由于龙肝凤髓们长期陷入滞销困境,付尘只好含泪把他们统统变卖给了京城第一酒楼醉仙楼,这就是后话了。   ………………   这厢里,楼夜锋正查看着林寒给他传来的纸条:   林寒:【老楼啊,问你个事,如果你需要让王爷吃一个他不喜欢吃的东西,你会怎么劝说你的主人呢?】   林寒以为以楼夜锋和王爷的亲近关系,必然知道他主人给陛下弄了一堆黑芝麻的事,所以来问计于他。   然而事实上,楼夜锋并不知道这事。   那天裴年钰写黑芝麻食谱的时候楼夜锋正好去找何岐借钱了,对此一无所知。而裴年钰因为觉得“裴年晟正在掉头发”这个事有损帝王威严,就没有告诉楼夜锋,以免他亲爱的弟弟遭到楼夜锋的内心无情嘲笑。   楼夜锋捏着这张纸条,完全摸不著头脑。   不过他虽然不知道林寒是什么意思,但是他这个问题似乎还挺有趣的。他被这一提醒,也想知道……如果自己去劝的话会是什么效果了。   他当然知道他的主人不喜欢吃什么。   他的主人不喜欢吃苦瓜,或者说,任何苦的东西。   他的主人嗜甜,一向认为生活已经很不容易了,为什么还要自讨苦吃。   楼夜锋叹了一口气,这是裴年钰在少年时期在宫里那段苦闷岁月养成的习惯,到了现在,虽然生活已经不苦了,不过这个习惯却一直保留了下来。   然而……最近太医来问脉时说主人似乎有些上火,虚火旺盛,倒是可以给主人做一道苦瓜试试。苦瓜或者说待苦味的菜,都有清火解热的功效,免得过两天真生了什么病还得被连霄灌药。   楼夜锋将字条随手销毁,起身去给主人准备午餐。自从云韶被派去教厨艺,裴年钰的一日三餐便全都由楼夜锋接手了。   原本他之前就在偷偷学厨艺,最近掌勺之后,为了避免主人吃到难吃的黑暗料理,倍加用心,水平更是进步飞快。   他选择的是把苦瓜做成凉菜。   先将苦瓜去瓤,切成均匀的十六片椭圆形薄片,入锅焯开水——主人不太喜欢吃生的蔬菜。待微微变色后迅速捞出,放入事先备好的冰水里急冻,如此,可减少一些苦味。   冻过之后,楼夜锋将苦瓜片细细地摆盘。   他特地选了一个天青色缠枝莲纹的白瓷盘,盘中凹处铺上一层碎冰保持冰鲜的口感,再将苦瓜片呈圆形放射状一一摆在冰层上,中心雕了一朵胡萝卜花,插进碎冰里。   而后在晶莹青翠的瓜片上,浇上了他精心调制的冰糖桂花蜂蜜酱。   ——甜得发腻。   楼夜锋犹自怕主人觉得苦,想了想,把冰糖桂花蜜汁又厚厚地浇了一遍。   这下,每一片苦瓜都被浓稠流动着的蜜汁包裹起来,透明的蜜汁中有着零星的淡杏色桂花点缀在绿色的叶片上,甚是好看。   楼夜锋处理好所有的菜之后,命人全都端去了主人屋里,而后自己收拾了一下衣服,这才过去。   进屋的时候,裴年钰正欣赏着楼夜锋的大餐,直到楼夜锋端着那盘冰糖桂花苦瓜进来。   裴年钰看着这个完美符合他的审美的摆盘,星星眼:   “好漂亮!这是什么?”   毫不客气地说,这盘菜的艺术价值是最高的,无论是选的青瓷容器,还是布局,还是桂花和胡萝卜花的配色,都融为一体,极为和谐。便是放到宫里的大宴上,也能吊打目前的御膳房宴席菜的水平。   “……一道凉菜。”   楼夜锋含糊其辞。他把苦瓜外面的皱皮削得干干净净,形状又整整齐齐,单看瓜片实在是看不出是什么物种。   裴年钰自然第一个就夹了一片苦瓜进嘴里。   他首先尝到的是冰糖桂花的醇甜,顿时眼睛一亮。把蜜汁喝光之后,在嘴中毫不犹豫地咬了下去——   “哇——”   裴年钰强忍着瞬间泛滥开来的苦意,顾及形象没有把东西吐出去,只不过在艰难地咽了下去之后,五官瞬间皱成了一团。   吃完一片,裴年钰委屈巴巴地看着楼夜锋:   “夜锋你变坏了,你怎么喂我这个!”   楼夜锋愧疚地看着他:   “主人您最近有点上火……”   裴年钰气哼哼地揪了揪他的衣襟:   “欺瞒主人,该当何罪?”   楼夜锋看着又开始撒娇耍赖的主人,完全抵挡不住主人这般又想搞事却同时又温柔如水的目光,于是十分顺从地俯下身,直直地看着主人。   裴年钰每次看见楼夜锋这般乖巧的眼神,都会感觉心都要化了一般。毫不客气地在他唇上咬了一口,以示惩罚。   楼夜锋道:“主人您还是多吃点……”   “唉……”   裴年钰面带愁容地看着那盘苦瓜,又不想拂了楼夜锋的意,只好愁眉苦脸地又夹起一片来,先饮鸩止渴式地将桂花蜜汁吮干净,再开始吃苦瓜。   于是可以预见的,裴年钰吃了半片便以无糖可蘸,只好将剩下的半片去蘸碟子里其他瓜片上的糖浆。   如此这般,裴年钰仅仅吃了4片苦瓜之后,已经将盘子里所有的蜜汁都蘸完了。   楼夜锋:“…………”   他叹了口气,没再要求主人,而是径自把盘子端到了自己面前,准备自己把剩的苦瓜打扫掉。   “哎……夜锋你,没糖很苦的!”   裴年钰见他如此,倒是心疼起来了,后悔自己把糖浆都吃光了,最后苦的还是他家夜锋。   他二话不说,从楼夜锋的手里把盘子抢了过来,一口气吃了个干净。   “主人您……”   这回轮到楼夜锋心疼了。   当然,裴年钰这苦也没白受,吃过饭后,裴年钰露出了真面目:   “夜锋啊……你这盘苦瓜可是弄得我很不开心,我觉得你离侍寝又远了一步。”   楼夜锋忙道:“那……那主人您……”   他手足无措,看着主人坐在软榻上一脸悠闲的表情,只好走到他的身后,为主人捶肩按背。   虽然按摩的手法很好,但是仅仅如此,裴年钰显然很不满意。   于是他仰起头来,看着楼夜锋。   楼夜锋看着主人的面庞,福至心灵,竟然懂了主人的意思,心跳忽然加快起来。他深深地呼吸了一口气,停下了按摩,转而放下去握住主人的手掌,而后低头主动吻了上去。   裴年钰这次放弃了先前的主动,只闭上眼,等着他的动作。   楼夜锋见主人竟无反客为主之意,微微犹豫了一下,终于带着些颤栗而激动的隐秘心情,将舌尖一扫,探进了主人的双唇之中,随即尝到了一点点淡淡的茶香,带着微微清冽的苦涩之意。   这是他从来没有来到过的地方,也是他在无数次不敬的幻想梦境中试图对主人做的事情。   而主人竟然允许了他的大胆和冒犯。   楼夜锋闭着眼睛不敢看他,虔诚而小心地亲吻着主人。然而这滋味虽然美妙,楼夜锋却不敢多试,数息之后便急忙离开了。   “主人恕罪,我……我刚才……实在没有忍住。”   裴年钰笑着摸了摸他的头,一转身将他压倒在榻上,抱住他亲了个够。   整整一天,楼夜锋为了补偿主人,裴年钰但凡有所要求便欣然应允,一反常态地十分主动热情,把裴年钰美的不行。   裴年钰抱着他家忠犬的宽阔身材,躺在他的怀里,惬意地道:   “明天你再做一盘苦瓜吧!”   楼夜锋:“…………”   楼夜锋当然知道他的主人醉翁之意不在酒,不过……如果用几个亲亲就可以换来主人不挑食的话,这买卖实在是划算不过——横竖受益的都是他。   于是楼夜锋十分殷勤地做了三天冰糖蜜汁苦瓜,直到裴年钰确实吃不下去了为止。   当然,令楼夜锋略微担忧的是,即使主人吃了这么多苦瓜,太医又来问脉的时候依旧说主人虚火旺盛。   却是不知何故。   ………………   三天以后,楼夜锋给林寒回了纸条子:   【我试了一下,投喂给主人难吃的东西之后,只需要立即主动亲亲主人,主人就不生气了。】   林寒:?????   他随手销毁纸条,面无表情。   楼夜锋这个方法……真的靠谱吗?   林寒深深地怀疑。   只不过他实在也没有什么办法了,裴年晟的固执和威严完全不是裴年钰可以比的,他也不敢再强行劝主人吃黑芝麻粥之类的了。但是好言相劝又劝不动。   如果说在裴年钰和楼夜锋那里,裴年钰的生气基本等于撒娇要亲亲的话,那么在他这里,裴年晟的生气可是实打实的帝王雷霆之怒。   一个是懒猫伸爪,一个是猛虎咆哮。   林寒也是实在没有更好办法,只能死马当活马医了。   既然楼夜锋能被主人喜欢,说明他对于如何与主人相处方面是个高手,说不定他的经验可以试试呢?   第二日,林寒寻了个没有旁人的时候,在他近身为裴年晟斟茶的时候,忽然暗中出手,点了裴年晟的穴道,竟无一个影卫发现。   裴年晟动弹不得,顿时大惊失色,以为林寒要对他不利,眼神瞬间凌厉起来。却在下一秒,嘴中被喂进了一块黑芝麻糕。   裴年晟:“…………”   他受制于人,只好气呼呼地把黑芝麻糕吞了下去,心中想到等林寒给他解了穴道,一定要狠狠罚他一下。   然而还没等他想好怎么罚林寒,眼前却忽然一片黑影覆了过来,紧接着他便感觉到有什么轻柔如羽毛,却又温暖而湿润的东西轻轻碰在了他的脸上。   裴年晟瞬间睁大了眼睛,不可思议地看着林寒。   ——吃错药了吧?   ——难道林寒喜欢自己?   他看向林寒的眼神忽然诡异起来。   然而下一刻他就知道并非如此。林寒的眼神仿佛在例行公事一般,全然没有什么喜欢的意思。   裴年晟沉默了,他这是什么意思?   林寒迅速放开了主人,同时解开了穴道。   “主人,属下冒犯了。”   裴年晟继续沉默着,难得没有回应。   实际上,他正在尴尬着。   方才林寒那一下……他第一次被他家冷面的影首这样拥抱着,他竟然奇异般地觉得这感觉竟然还不错。   可他从没有这样的体验,颇有些难以启齿,但同时也不好意思对林寒怒斥什么。   最后他只好装作不知道,轻咳一声:   “那个,你先回去吧。”   到了第二天,裴年晟在看到林寒把芝麻糕拿过来时,忽然脑中一抽,故意拒绝了他的投喂。   于是毫不意外地,又一次被点了穴道附加一个亲亲。   裴年晟心情愈加诡异了。   如此三天之后,林寒终于松了一口气,给裴年钰去字条:   【王爷,不负您的所托,属下已经找到了劝说的方法。】   裴年钰回道:   【干得漂亮。那么下一步,为了避免你家主人因为吃多了黑芝麻而增肥,请你督促小晟每日锻炼身体,维持身材。】   林寒:“…………”   …………   丝毫不知道林寒已经在宫中想要掀桌子的裴年钰,在吃了多日苦瓜之后终于烦了,但是看着兴致盎然的楼夜锋,却不好意思主动提出不想吃了。   于是这日清晨,一大早裴年钰便道:   “夜锋,今日你随我出去吃。”   楼夜锋忙道:   “嗯……?可是属下做的哪里不好?”   “没有没有。只不过前几天秦总管有提到,说这府里的食谱流传出去很多,所以我想去看看外面的情况,有没有改良了食谱变得更好吃的。”   “原来如此,属下陪您一起。”   “这是自然。另外今日还有一个任务,我得在京城考察一处店铺,过段时间我想自己开个食肆。”   “好,主人随您便是,需要带多少影卫?”   楼夜锋这是习惯性地问了一句,毕竟裴年钰这几年为了怕招惹什么桃花,大门不出二门不迈的,出门都得兴师动众,生怕保护不利,被什么人碰了主人。   “别,可别,就咱俩出去逛街去,我可不想被人一路盯着。这都快过年了,街上人都少了许多,能有什么事。”   楼夜锋欲言又止,终究还是应了:   “是。” 第45章 茶坊酒肆穿街巷   裴年钰全然不知道自己几张纸条把林寒也快愁得掉头发了, 放任他弟弟和林寒互相折腾之后,他自个儿却清闲得正盘算着去哪里寻个地段好的铺子来开他这个小饭馆。   毕竟身上还有着几百万美食值的欠帐,他也想着早把那些裴年晟需要的种子换出来早完事,于是就和楼夜锋约定了出门逛街选店址, 顺便采风的计划。   几日之后的清晨, 当楼夜锋早早地起身去裴年钰屋里准备服侍主人穿衣洗漱时, 却发现主人还没醒。   经过裴年钰几次调动之后, 寝殿屋里只剩了零星的两三个处理杂事的丫鬟。并且眼神都已经练得十分乖觉, 楼夜锋一进门,便各自悄声退去, 整个涵秋阁附近只留了他二人在屋里,连廊下守着的多余的人都没有。   楼夜锋听得主人悠长沉稳的呼吸声,便放慢了脚步声, 来到裴年钰的床帐前,轻轻撩起一束空隙:   “主人……?”   裴年钰含混道:“待会儿再起,等老何换班回去之后,让我多睡一会儿。”   楼夜锋失笑,一边用被子将裴年钰四仰八叉踢出来的四【……//】肢盖好, 免得着了凉, 一边道:   “是,那属下先去做早膳……”   “不必, 不是说好的今天出去吃么。”   “好,那我就在外面等着……”   “哎算了算了,我还是起来吧。”   裴年钰怎么好意思让楼夜锋等他睡懒觉, 立马一骨碌翻起身来。只不过神色依旧带着些睡眼惺忪,眼皮半睁不睁,茫然神游着伸手找自己的衣服。   楼夜锋连忙将衣服递过去:   “主人,还是让我来服侍您穿衣服吧……”   裴年钰摇摇晃晃的身体在触到他之后才算是有了支点,于是双臂一伸,勾在楼夜锋的脖【……////】子上,整个人的重心都歪了上去。   楼夜锋看着挂在他身上的主人,哭笑不得,只好伸出手去揽住他的身体免得滑【……/】落下来,却在触到裴年钰仅着了一层薄薄里衣的【月要】间之后,心神颤了一下。   裴年钰刚从被窝里出来,全身都散发着温暖的热意。楼夜锋侧头看了看主人近在咫尺的、没怎么系好的衣【…………】领,和衣领之下雪【】白而光【】滑的肌【……///】肤,顿时呼吸一窒。   他连忙低头敛了目光,正待要习惯性地收拾自己的心思时,却见主人依旧半醒未醒着,未曾察觉什么。于是他复又悄悄抬头,犹豫片刻,在主人的颊边微不可查地偷偷印了一吻。   裴年钰被那轻柔的一吻撩【…………】拨得心痒,瞬间就醒了,转身就把那只胆敢偷亲的黑色大型犬按倒在床上,亲亲又抱抱,好一顿蹂【…………//】躏。   待两人折腾够了,裴年钰估摸着何岐换班回去睡觉了,便道:   “走,换了衣服咱俩直接出去吃吧。”   说罢,裴年钰从柜子里找出两身适合外出不显眼的便服,递给楼夜锋一身:   “你也别穿黑的了。”   若是需要隐于黑暗中,穿黑的自然有理。这般两个人大摇大摆地上街,再穿黑的反而会是街上最扎眼的那个。   “……是。”   楼夜锋接过衣服一看,是一身深靛青色的长袍,颇合他心意。而主人所穿的则是淡藕色的外衫。   两人收拾停当之后,楼夜锋忍不住又看了看自己,这般不穿黑衣的经历……倒是极为难得了,还是有些新奇的。   裴年钰带着他向王府东侧的角门处溜去,一路上静悄悄的。出了门后,裴年钰转身看着后面不见身形,却能感受到气息的一串尾巴,隔空道:   “你们都回去吧。”   一个影卫见主人与他们说话,落地见礼:   “主人,还请让属下等随行护卫。”   裴年钰笑道:   “我就是趁你们何统领回去了才出来的,不然老何又得跟我吵一架。听话,回去吧,我和夜锋去寻点好吃的,你们不必跟着。”   这个影卫自然知道裴年钰的用意,面色十分纠结,主人这意思,合着以后他和楼夜锋出门都不能让影卫跟着了?   平日里主人和楼夜锋在一起的时候他们避退到远处也就罢了,毕竟府里还是安全些,离远些也无妨。可外出遇到的危险的几率,是远远大于在这府里的。   裴年钰循循善诱:“今天大厨房的早餐食谱是轮到什么来着,好像是腊汁肉夹馍和炸年糕,还有鲜肉春卷……你们早饭吃了吗,给你们放半天假,回去吃个饭吧……”   几个影卫面面相觑,最后还是保护主人的职责战胜了美食的诱惑,艰难地摇了摇头。   楼夜锋看着主人道:   “主人,您不如让他们在后面远远地跟着吧,毕竟……咳,您武功没学全。”   裴年钰略微尴尬:   “好吧好吧,你们听到了没,在后面跟着就行,出去以后不许偷看我们俩。”   “是,属下明白。”   裴年钰和楼夜锋两人顺着巷道一路向外,裴年钰悠悠闲闲地在前面走,楼夜锋脚步平稳地跟在右后方一个身位。   待穿过两三条布满了民居的街道,终于进入了坊市宽街时,裴年钰回身看看后面,感觉不到影卫的存在了,这才偷偷执起楼夜锋的手掌,将他牵到自己的身边。   “跟在我后面作甚么,不懂什么叫‘陪我’逛街么。”   “主人,这大街上……”   裴年钰见他听话地走到自己身边,便很自然地松开了手:   “这也没多少人嘛。”   裕王府座落在皇宫之西不远处。他们从王府东南门出来后一直向南,走过几条居民街之后才是商铺所在。   这条南北向的街名庆宣街,不算宽阔,也不是什么主干道。   不过因为离各部各衙较近,许多当差的散官小吏们每日从居处去往衙门,或是京官们去往宫中,走这条道的不少。而于普通百姓来说,亦是贯通城南城北之路。   因此,长街两边遍布的几乎全是卖吃的,有路边摊,有茶馆,自然也有二三层带阁楼的气派酒楼。   许多人(尤其是需要进宫上朝的那些)早上来不及吃饭,便由下人在酒楼提前点了餐,路过这条街时命人送到马车上,随便吃点。   若是正赶上早膳的点,这条街上自然是极热闹的。   可惜裴年钰起的晚了点,街上熙熙攘攘的人群几乎都散了去,该上工的上工,该当差的当差。只有零星的几个人依然坐在茶摊上,慢悠悠地吃着。   裴年钰颇有些新鲜地走入长街,左右看看都卖些什么好吃的,而楼夜锋则是不动声色地时刻注意着附近的情况。   没一会儿,裴年钰似乎看到了什么好笑的东西,戳了戳身边那人,指了指前方的一个食肆。   楼夜锋抬头看去,只见那店前的幌子上竟然写了一句:   “王府御厨亲传”   楼夜锋皱了皱眉,首先王府里的厨子不能叫“御厨”,那是只有裴年晟的厨子才能叫御厨,这显见是无知百姓故意附会。再一个……他们府里的厨子还有闲心出来教徒?   “走,去看看。”   裴年钰走上前去,里面一个伙计出来迎客,点头哈腰:   “两位公子吃点什么?”   裴年钰轻咳一声:   “我且问你,你们这里的厨子,真是师从王府‘御厨’?”   说到这个,那伙计眉飞色舞:   “这是自然,公子恐怕是外地来的吧?不知道也是正常。最近哪,这王府里有一个御厨告老回家,带出来许多只有那王爷才能吃上的新鲜菜样。我们店里的掌勺师傅,前段时间跟那御厨学了几招,您来尝尝?”   “哦,能否告知这御厨是哪家王府的?”   “呃……这个嘛……是……对,是瑞王府的!”   裴年钰:“…………”   楼夜锋:“…………”   显然,是不知道从哪里听来了一些菜谱,做的出来“王爷才能吃的菜”,从而以此为噱头揽客。   他心下哭笑不得,继续问道:   “那我且问你,都有些什么王府里的菜样?”   “您来碗豆花?有鸡汁豆花,甜豆花,麻酱豆花,菌菇豆花……”   听到这里,裴年钰反而愣了一下。   当初他第一次做豆花的时候只做了鸡汁的,然而在流传出来之后,现在竟然衍生出了如此多的种类,几乎和后世的主要豆花口味种类相仿,不得不感叹一句——劳动人民的智慧是无穷的。   不过他对豆花也没什么兴趣罢了,于是摆摆手,离开了这家。   两人继续往前走,还没两步,便见路边又是一家打着王府招牌的,幌子上写的更加夸张:   “唯一正宗王府菜”   裴年钰:“…………”   他依样画葫芦地进店去问,这家店却道:   “哎呀,公子您可来对了。我们掌柜家的闺女在王府给三太太当丫鬟,这是她亲自从王府掌厨那里学了来的……”   楼夜锋:“…………”   这个更不靠谱了,他王府里即便有女眷,也是只有正妃侧妃侍妾这三种,哪有用几太太这种“民间说法”的。   再问是哪个王府,那伙计只答“诚王府”。   裴年钰一脸无语。   两人继续前行,这条街还没走了一小半,已经看见不下十家打着“王府/御膳”的招牌的了,理由五花八门,来源千奇百怪。不是什么自家有亲戚在王府里当差,就是王府某个退休的御厨跟他们有什么关系云云。   显然是从他府里流传出去这许多菜谱之后,民间觉得好吃,又听说是王府里的菜谱,便争相蹭个噱头,因此蔚然成风。   裴年钰看着一排各式各样的幌子,忽然轻轻叹道:   “也就是小晟是个明君,上任便废了所有的避讳规矩,他们才能打着这各种招牌来揽客,否则统统都是僭越之罪了。你看那还有个说御膳专供的……”   楼夜锋却微微皱眉道:   “主人,看样子您做的那些东西已经流传出来不少了。那些方子分明是您所创的,他们未得您允许却以此来牟利,似乎不妥。”   裴年钰心道,什么我创的,本来就是我照搬的。于是他摇摇头道:   “他们便是想问我允不允,又上何处去问呢?何况你也看到了,他们连从哪里流传出来的都不知道,不过是口耳相传罢了。”   “再有,这些东西做的好吃,他们也是多了一条谋生之路。不过些许吃食,我堂堂一个王爷,何苦与民争利呢……”   裴年钰边说着,边走马观花地看着路边的小店,只不过大多卖的都是他府里流传出去的那几样实惠又简单的早点,他自然不会进去吃。   话音未落,他看着街边一个不起眼的粥铺,忽然愣了一下。   “咦,这个有点意思,进来看看。”   这家粥铺依旧打着他王府的招牌,只不过裴年钰在木板上似乎看到了几道非常让他惊喜的东西。   两人于进了棚子,里面连忙迎出来一个大娘:   “两位公子可是要喝点粥?”   “是,随便吃点喝点。”   那大娘见裴年钰虽面色和善,气度却不似寻常百姓。更兼后面那身材高大的男子面色沉稳,眸中精光隐隐,知道可能是有贵客来到。   她见两人要落座,于是先手脚利落地用干净布子擦出来一张桌子,随即有些讪讪:   “敝店简陋,让二位公子见笑了。”   “无妨。”   裴年钰施施然坐下,那大娘待要上茶水,却被楼夜锋制止了:   “不必。”   说罢他从怀中摸出一个小瓷瓶,里面装着正好一次的茶叶,是主人最近爱喝的怀云碎雪。他径自去到店内,寻了个茶壶,以热水冲之。   这一切皆被那老板娘看在眼里,自然以为楼夜锋是裴年钰的仆从之类。   不一会儿,楼夜锋提着茶壶回来,道:   “水未必合适……”   他刚要为主人斟茶,却被裴年钰笑笑,让他放了下来。   楼夜锋点点头,没多说,径自把茶壶放了下来。   随即那老板娘却眼睁睁地看着裴年钰这个做主人的竟然自己提起了茶壶,为旁边那个高大男人斟了一杯茶水,而那人竟殊无异色,两人对斟对饮,神色自若。   老板娘在心中将刚刚的猜测推翻了,这显然不是主仆。   殊不知,裴年钰方才只是随口嘀咕了一句:   “我来吧,水粗则需高冲,以去茶之涩,夜锋你怕是掌握不好。”   那老板娘拿了块轻木板过来,上面是菜单。裴年钰随手接过,细细地看着。   一时安静,老板娘没话找话:   “不知您兄弟二人这是从何处来京……”   裴年钰眼睛不离菜单,耳朵却听得明白,不由得轻笑一声:   “我们哪里长得像兄弟了?”   楼夜锋刚想解释一句他只不过是随主人出来的,还没开口,便见主人竟是闲闲地倚在了他的肩头,同时一只手握住了他的手,道:   “——他呀,他是我夫君。”   那老板娘听罢,顿时笑得爽朗,转而向楼夜锋道:   “哎呦~这位公子,您娶回家的这小相公长得可真好看,您可真有福气!”   楼夜锋看着怀里狡黠一笑的主人,忽然闹了个大红脸。 第46章 世事寻常烟火间   楼夜锋看看一旁打趣的老板娘, 又看看斜倚在自己肩头的“娇妻”,顿觉手足无措。   他侧过头来看着主人清秀的眉眼,轻轻伸臂将主人的身子揽住。   大靖一朝之前,便已尚男风有数百年。王公贵族如此, 平民百姓自也不例外。只不过大户人家是称作纳侍君, 而平民百姓若是有相好的则是结为契兄弟, 便是称之为取了个男妻。   司空见惯, 皆是常事, 因此那老板娘也未大惊小怪。   只不过在称呼上,依旧是家中做主那一方为“夫君”, 在下面的那个则称为“小相公”。   楼夜锋见主人竟称呼自己为夫君,却是不知何意。   裴年钰则是全然不理,扫了一眼菜单之后, 对那老板娘道:   “一碗面茶,一碗糁汤,两个肉饼。”   “好嘞!您二位稍等,马上去给您做。”   待那老板娘进店去了,楼夜锋在主人耳边低声问道:   “主人这是……何意?”   裴年钰看了看身边男子近在眼前的面容, 沉稳而内敛的五官, 一双幽深的眸子潜藏着温柔看着他,忍不住贴上去偷偷亲了一口:   “你看上去老成些, 看着像是家里主事的那个。出门在外,装成兄弟未免矜持,装成主仆未免拘束, 不若装……咱们本来便是寻常夫妻。”   “你若称我夫君,我身量小,年纪又轻,旁人说不得要好奇地多瞧几眼,岂不是白给自己找不自在?”   楼夜锋听得“寻常夫妻”那四个字,再看主人眸色温润平和,不由得心神微动,恍惚了一下,心道这些日子当真是感觉如在梦中一般。   定了定神,他这才道:   “可……未免委屈主人了。”   “这有什么委屈的,我又不在意旁人如何看我。更何况出门在外,闲杂等事你做主便是了。”   “另外……在外也不必叫我主人,这年头叫主人的除了影卫也只有死士了,多一事不如少一事。”   楼夜锋思忖了一下:   “那该如何称呼……叫公子?”   裴年钰脸色一黑,起身从楼夜锋的肩膀上离开:   “你这个不解风情的,刚刚不是说出门就是寻常夫妻么?你且自己想去,想不出来不许吃早饭。”   楼夜锋:“…………”   正巧这时老板娘端了点的餐上来,裴年钰拿了勺子刚想吃,楼夜锋飞快地按住了他的手,犹豫了一下,试探着轻声道:   “阿钰……”   这一声嗓音低沉的阿钰,叫得裴年钰心尖都颤了起来。他下意识地转头看去,正看见楼夜锋深沉的双眸中目光盈盈,似有什么蠢蠢欲动的东西,借着这一声昵语破土而出。   却在撞到他的目光之后,飞快地又收了回去,连忙掩饰道:   “那个,阿钰……小心烫,我先尝尝。”   随后楼夜锋接过了他的碗,袖口一掩,不动声色地从指间探出了一根试毒的银针。藏在指后顺着碗壁伸进碗里,片刻后银光微闪,银针缩进了指间。   楼夜锋装作试冷热,轻吹了一口气,这才还给主人。   裴年钰因而便知道是试过毒,没有问题了。心中暗念夜锋依旧如此周密,连出来玩都记得这些。   那大娘全然不知这微不可查的小动作,见楼夜锋如此贴心地为他的“小相公”试冷热,不由得又打趣道:   “哎呦……您这夫君看着面冷,可倒真是个会疼人的。这当家的又稳重又细心,您也是个有福气的……”   裴年钰看着楼夜锋,不由得语气一柔:   “是啊,他是最疼我的了……”   楼夜锋连忙垂下了视线去,低声道:   “……都是我该做的罢了。”   话虽如此说,可他心中此时却像喝了蜜一般,眼前来来回回都是主人方才那个温柔的笑容,如同清晨初开的玉兰。   主人……主人居然会觉得自己是疼他么……   明明他只是做了服侍左右的职责而已,还做的不怎么好,时常因此惴惴。却不知主人竟不以为忤,还说的做得好。   这突如其来的欣喜,不由得让楼夜锋心中高兴起来。   “夫君,发什么呆呢,吃饭了。”   裴年钰看楼夜锋又怔住了,有些好笑地戳了戳他。楼夜锋抬头一看,才发现那老板娘早都回去了。   “来,你要这碗糁汤,还是这碗面茶?”   楼夜锋顺着主人的目光看去,只见那两只粗瓷碗虽然很大,但是却有些旧,有一只甚至缺了个口子。碗里面的东西都呈棕色状,看不清里面的内容,于是他微微皱眉:   “主人,您点的这个……能吃么……”   不是他吹毛求疵,而是虽然王府里主人的膳食已经简化了。但是步骤再简单的东西,做出来也得摆出王府膳食的规格来,无论是外表还是盛放的容器都有讲究,便是一碗豆花,看起来也得像黄金豆花。   是以他乍见这般简陋的东西,不免有些不太满意。不是他不满意,他是怕主人嫌难看。   裴年钰摇摇头,小声道:   “这你就不懂了吧,这两样东西可比府里那御膳总管做的那什么雪蛤肉粥好吃多了。这面茶,底下一层是用黍米面熬的浓粥,上面撒的是芝麻椒盐粉……”   他还没说完,楼夜锋便道:“我喝这个吧。”   因着主人平日里吃惯的都是精米精面,这黍米是寻常百姓吃的粗粮,他怕主人乍喝这个会胃不舒服。   “也行,你记得吃的时候不要搅一勺子下去舀完整的两层。”   “好。”   裴年钰则是径自拿过了那碗糁汤来,轻尝一口,细细辨别着里面的材料。   猪骨汤和麦仁熬制,加鸡肉丝,蛋花,盐,黑胡椒。   虽然尚不完善,但是已经颇具雏形了。   一边喝着味道相比后世似是而非,但却比他府里原本的肉粥靠谱的多的糁汤,裴年钰心中不由得感慨——   谁说这个世界没有好吃的来着!面茶和糁汤都有了!果然民间的美食丰富的多啊……   虽然好像没有改良完全,还不是很好喝,但是这至少证明了民间的饮食行业是有创造力的。不像他府里那个尚膳总管一般,每个月一样的膳单做了三年,不仅不知道推陈出新,还越做越难吃。   两人吃罢,裴年钰将这个店的老板娘唤来。那老板娘还以为两位贵客吃得有什么不满,急忙过来,洗耳恭听   “不必这么紧张,我只是想问一下,这糁汤和面茶,是你想出来的吗?”   “是,正是民女。是有什么不好的地方?”   “啊,没有。我……嗯……比较想知道你为什么会想出这些……”   “说来惭愧,前段日子这街上其他的店里不知寻了何等门路,都与那王府搭上关系,做的都是王府里的东西。敝店虽然也会做,可这条街上做得太多了,未免没什么特殊之处,于是民女便想方设法地打听了几个粥点方子,当做新鲜式样……”   “膳食粗陋,让两位客官见笑了。”   裴年钰心道,果然有竞争的地方才有创新,他那王府里的都是吃公饭的,水平不进反退也是正常。   他点点头示意知道了,转头对楼夜锋道:   “付账吧。”   “好嘞,一共二十文。”   楼夜锋却是忽然紧张起来:   “那个……属……我……没带钱。”   “嗯……?”   裴年钰略微惊奇,以前出门楼夜锋从来都是带着些散碎银子的,毕竟哪有王爷亲自掏钱买东西付账的,等回了府再去司库报销。怎地今天居然不记得了?   “你是忘了么?”   “啊……是,是的。”   楼夜锋从来都不擅长在主人面前说谎,不由得手脚无措,同时心里暗恨自己怎么忘了这茬。他借了何岐二百两银子,又花去置备给主人的生辰礼物之后便身无分文了,今日早上竟是来不及去司库先支一些银钱。   裴年钰见他神色,心知有异,面上却不动声色:   “忘了就忘了,我看看我带了什么没有……”   于是裴年钰开始翻他的身上。银钱么自然是没有的,这身衣服不常穿。至于其余值钱的东西……   他素来简洁,出门在外更是为了避免扎眼,腰间连个玉佩都没有,唯一值钱点的只有头上的一支雕花白玉簪了。   可这支簪子是御赐之物,怎么也不能拿来抵账,更何况这贵重东西留给这等人家,还不知是福是祸。   那老板娘见他们竟然要吃霸王餐,脸色也不太好看,虽然这两人看样子不像是会赖账的人,可这出门两个人一分钱不带也实在太奇怪了些。   裴年钰依旧神色从容,倒是丝毫不怕店家发难的样子。他思忖片刻,忽然道:   “这样吧,你这里可有纸笔?不瞒你说,那王府的厨子与我有些交情,也指点过敝府的厨子几招。我且写予你三条建议,你看过后再决定能不能抵这二十文,如此可否?”   “也……也行……”   那老板娘回店去拿了纸笔,裴年钰自然没秀他的书法,只随意而潦草地写了三条:   “一,面茶上可淋浇一层芝麻酱,味更醇。”   “二,糁汤熬煮熟透后,可用少许面粉勾芡,质更稠。”   “三,蛋花稍老。可将生鸡蛋先行置入碗中,取汤时直接以滚沸糁汤冲入碗底,蛋自熟,而后飘之于上。如此,火候正好。”   这几条改进的建议,皆是后世改进过的成品的做法,虽不繁杂,却有点睛之效。   裴年钰施施然将纸张递过去,那老板娘显见是个对厨艺略有研究的,见了之后,不由得陷入了沉思。   “如此,可否抵账?”   “啊……自然是可以的。您二位慢走……”   于是二人这才脱身。   路上裴年钰一直没说话,楼夜锋不由得心中惴惴。走出不远,裴年钰见两店之间有个狭窄安静的无人小巷,脚步一转,拉着他走了进去,而后抱臂一挑眉,问道:   “夜锋,你钱去哪了?” 第47章 筹量深策计在心   楼夜锋被主人逼至墙上, 见主人仰头看着他,目光灼灼,不由得心中一颤。   于是连忙他将目光避开去,看向附近的地面, 装作十分正常的样子, 压下声线, 尽量平稳地道:   “我……属下一时失误, 今日出门时颇为匆忙, 忘记带银子了。”   裴年钰抱臂看着他,不由得有些好笑。   这个谎话说得实在很没水准。这么多年了, 楼夜锋作为随身的影卫,就从来没忘带过什么东西。   别说今日早上并不急,就是以前碰上个什么事, 十万火急要出门的时候他也不会犯这种错误。所以……只可能有一种情况,就是他自己的存款没有了,以至于来不及去支用一些。   在他面前,他家夜锋有事瞒着他的时候的模样总是能一眼认出来——无论何时都永远用恭敬而恋慕的眼神看着他的双眼,此时此刻一定都看向别的地方, 不敢和他对视。   裴年钰挑了挑眉, 忽然心生逗弄之意,故作深沉思考状:   “夜锋……你可是忘了隐瞒主人是该当何罪?让我想想, 能让你瞒着我的,莫非……莫非是……你花了这么多银子拿去结交什么外臣,或者你有什么事要行贿赂之事?”   “不, 属下不敢!属下未曾……”   楼夜锋生怕主人再往别的什么更可怕方向猜测,忙道:   “我……属下……”   他忽然气势弱了下去,脸颊出现一抹微微可疑的红晕:   “属下拿月俸去为您置办您下个月的生辰贺礼了……”   裴年钰顿时愣住了,他竟是没想到楼夜锋会给出这样的一句答案,而且他也快忘了自己的生日这一茬。   毕竟以前楼夜锋从来没有单独给他送过什么生日礼物,或者说,任何“出格的”,可以“表达他自己的心意”的东西都没有送过。而他每年生日收的别的府第送过来的那些……千篇一律,虽然贵重却毫无心意的礼物,实在让他无法记住这个特殊的日子。   楼夜锋这一句,倒是着实把裴年钰给惊喜得不行。他很快就能想到,今年楼夜锋开始“破例”的缘故,显然是因为他们的关系来了个大跃进,因而他方才能觉得这般送礼是不逾矩的。   裴年钰满心地高兴,看着楼夜锋欲言又止,最后还是忍不住,忙追问道:   “夜锋你……诶嘿嘿,你能先告诉我你准备的礼物是什么东西么?”   楼夜锋摇摇头:   “还未做成,那物件颇精细,且我手艺一般,并不确定最后能否成为我想做的样子。若是成了再给主人看吧,到时候主人自然便知。若是不成……那属下岂不是让主人白期待一场。”   裴年钰略微失望地叹了口气:“好吧好吧,依你便是。”   楼夜锋见主人似乎忘了之前追问的事,心中悄悄松了一口气,不动声色地想带着主人出这个小巷子,继续逛街。   然而裴年钰显然没上当,回过神来之后见到楼夜锋的动作,顿时察觉了他的意图,眯了眯眼:   “慢着!别急着走啊……你无非是这个月的月俸拿去置办礼物了,加上你借老何的那些,那么你以前攒的那些呢?一万多两银子,我可不信你每个月都花了个干干净净……”   楼夜锋显然没有乱花钱的习惯,岂止是不乱花钱,简直可以说是俭省了。   其他的影卫在休沐之日,有的喜欢出去听个曲儿,有的喜欢买点心,总还有点爱好。而楼夜锋则是清俭得不像个正常人,无欲无求。   如果这时候楼夜锋回一句“我都花了”,那明显是睁眼说瞎话。   楼夜锋自然也知道这一点,他看着主人目光越发地深沉,一定要问个究竟的样子,心知是瞒不过去了,于是只好低头道:   “我……其实属下那些银子也并未一直存着,而是都给了……前几年陆陆续续出府的那些影卫们。”   裴年钰愣了一下:   “出府的那些?”   “是,就是……很早之前出去的那一批。”   裴年钰皱眉想了想,终于回想起来了。   这些之前离任的影卫们,差不多有二三十人。他们并不是因为到了年龄退休的,因为影卫三十五岁才正常退休。   而他的这些影卫里面,楼夜锋身为统领已经是年龄最大的,其他的影卫比他还小,都还不到三十岁,距离退休都还有个好几年。   那些提前离任的影卫……都是因为在战斗中身体残了,或者留下了什么会影响行动的顽固旧伤,亦或是中了什么毒导致武功出了岔子,无法再继续效力,因而不得不离职的。   在裴年晟继位之前,宫里形势一直紧张,所谓的宫斗虽然是政治上的,然而诸皇子都是手里有着这么一批强大的武装力量,谁又没点暴力心思呢?   于是那些年里,裴年钰的影卫死伤不在少数。已经牺牲的就有四十多个,剩下这些个伤亡的自然也不少。而在他出宫建府之后,就没再有影卫以这般原因离职了,想想也已经三四年过去了。   只不过……   “可是,那些影卫离职之前,府里不是已经都给了一大笔安置费用了么?甚至有伤病在身的,也都安排了医药的费用,如何还需要你去补贴他们?”   裴年钰待这些为他打生打死的影卫们向来极好,那些个在别人看来“已经没用”的影卫他也从未曾亏待过,不仅没有亏待,反而对他们颇心怀歉疚,自然会把他们安置妥当。   楼夜锋轻轻叹了一声,摇头道:   “话是如此,然而他们究竟是刀光剑影里面出来的,平日里习惯了跟杀人伙计打交道,颇不擅人情世故。这离任之后自然不会去接什么杀人生意,只得做些其他的买卖,于是……”   裴年钰的表情一言难尽:   “你别告诉我说他们不擅经营于是赔本了?”   “……差不多。除此之外,还有一些无心经营去跑江湖的,却因为身手不便又一次受伤的。再加上他们若是要成家立业,却未曾知晓这其中的弯弯道道,就……”   说到这里,楼夜锋忽然凑上前去,轻声道:   “其中就有一个人,想娶一个他看上的姑娘,结果娶来之后对方家里不满意他瞎了一只眼,于是想办法打了官司和离了,连带着财产也都骗了去……”   裴年钰难以置信:“这,这也太缺德了……不过,那些影卫都这么……这么单纯的吗?我看你可是聪明得很,怎地你手下的兵一个个地都……”   ……都跟缺心眼似的。   裴年钰无力吐槽。   “其实这般情况也不多,就七八个吧。他们陷入困境之后又不好意思回府里求助,于是我去看望他们的时候就顺手留了一些银子。”   “就是这样,并未有其他的用途,主人自可去他们家中一一查证。”   裴年钰摸了摸他的头,神色温柔:   “辛苦你了,这事倒是我考虑不周了,没有定期去看看他们过得如何,还好你帮我想着了。”   裴年钰于是在心中暗暗松了一口气,他一直追问楼夜锋的银子去处,并不是要多管闲事或者控制欲强,而是跟何岐有着同样的担心,怕他是惹了什么解决不了的麻烦。   “……无妨。本就是我该做的。”   裴年钰想了想:“这是府里的公事,如何能让你花自己的钱呢。你也是的,为何不与我说一声,走公中的账不就行了?”   楼夜锋见主人问,眼神微微闪动了一下,解释道:   “其实……属下之所以这样做,也是有原因的。出我自己的银子,这事便不过是我和他们的旧交情而已。若是他们有什么困难来找到府里了,那就又和王府牵扯上了关系。”   随后楼夜锋似乎有些不确定裴年钰的心情一样,看了看他的脸色,小心翼翼地道:   “他们……出府之后,有不少人是入了江湖的。虽说是离职了,可他们的武功风格在那里,一出手便知道是影卫出身。江湖里同样有其他的影卫离职之后去了镖局之类的,对于谁是哪家出来的……那估计是互相瞒不住的。”   “所以……他们既然入了江湖,便和当影卫时不一样,难免会沾染些恩怨人情。我,我……或许是我自私了吧,他们已经离任,我就不想让他们再和府里有什么牵扯了。所以才把他们的近况瞒着您,只我自己去帮他们解决了麻烦便是。”   裴年钰心里说不清是什么滋味,楼夜锋此举,他去关照旧属是念旧之意,可不让他们再和府里联系,断绝了他们的一切消息往来又显得如此无情……这份无情却全是为了他。   为了保证这府里的清静,为了他的绝对安全。   这般煞费苦心,裴年钰也不好意思说什么以后由府里来照顾他们了,只好轻轻叹道:   “回去以后我让府里补给你。以后……你若是还与他们接触,记得去报销。”   “……是。”   话是这么说,然而裴年钰看他的样子,知道他恐怕是不会报销的了,于是他心中开始琢磨着如何能在其他方面补贴补贴他家夜锋。这穷得买个礼物都得找同事借钱……这也不是个事啊!   不知道让他管家的话能捞多少……   裴年钰这边沉思着有什么能光明正大让他捞钱的法子,盯着底面颇有些心不在焉。楼夜锋见终于将这茬混过去了,微不可查地松了一口气。   然而裴年钰却是一下子就听到了这声,心中顿生疑惑,这事他全无怪罪之意,楼夜锋为何却是逃过一劫的样子?   裴年钰不动声色地用眼角的余光看了看楼夜锋,却见他看向远处,似乎是微微出神不知道在想什么事情的样子。   ……果然是还有什么瞒着自己。   会是什么?   裴年钰脑中飞快地过了一遍这几年间楼夜锋的行为有何异常之处,却是终于教他想起来一事。   三年之前,他刚当了王爷不久,楼夜锋有次请假外出了一段时间,没说去做甚么。裴年钰当时只道他是辛苦了这么多年,想去放松放松,或者处理自己的事情,便没多问。   再加上他那段时间正被迫清心寡欲沉迷书画,不多管闲事,,又一向尊重楼夜锋,于是便挥挥手准了假,让他出去了。   那次,楼夜锋一去便是两个月才回来。   而回来之后,楼夜锋也没汇报去做了什么。裴年钰那时候和楼夜锋还是“相敬如宾”的君臣关系,自然不会过问此事。   现在想来……楼夜锋他开始把银子都花完,似乎就是在那段时间附近。裴年钰知道,在那之前其实楼夜锋手里存银应该有不少,当初在宫里的时候,楼夜锋去买通一些信息情报,那些不便走明账的大花项,很多都是楼夜锋出的。   难道与他外出的那件事有关?   裴年钰转过头来看了看他,楼夜锋依旧在出神。他嘴角微微勾起一个笑,猛不丁地问道:   “楼夜锋!给我老实交代,三年之前你离开府里的那两个月去了哪里?”   楼夜锋听得主人问这句,顿时脸色一变。裴年钰见了便知自己是猜对了。   于是他上前一步,问道:   “怎么,不想说?”   楼夜锋支支吾吾。   裴年钰见他支吾半天也没个下文,忽然脸色,重重地叹了一口气,离开了他的身前,转身有去:   “算了,你不爱说那就不说。我倒真的不曾想过,我这个做主人的,会有一天连问下属几句话都问不出来……”   楼夜锋见主人不悦,心中一颤,立刻伸手抓住了他的衣袖。   裴年钰心中暗笑,转过身来问道:   “不必勉强。走吧,继续逛街去。”   “主人!我……我当初,其实是去了南疆。”   裴年钰停下了脚步,神情愕然:“你去那里做甚?怪不得去了那么久!”   “属下……属下当初去南疆,是……是想着寻您那个……的破解之法。”   “桃花蛊?”   裴年钰看着楼夜锋逐渐沉默下去的神色,心中顿时明了。当初……他走之前不说此行的目的,是怕给了自己希望,却最后让他白高兴一场。   而他回来之后依然没说……裴年钰的心沉了沉。只怕是楼夜锋在南疆寻觅良久之后发现蛊毒的那些或许可行的解法都困难之极,估计都是要以什么血祭为代价,狠毒异常。   他怕自己不悦,就更是不敢提了,干脆对此事守口如瓶。   楼夜锋一定是那时候就有了隐约的解法思路。而在那之后,楼夜锋便没再留着自己的那些存银,反而都给了曾经的那些下属,必然是因为……   “……所以,你从南疆回来之后,就下定决心要用你自己的性命来替我解蛊,自然那些身外之物就不必要再留了?”   裴年钰看着面前沉默不发一言的楼夜锋,极轻声的说道。   “……是。”   楼夜锋看着地面,没有看他。   “……所以,你从三年之前,就知道自己一定活不了多久了?”   “……是。”   裴年钰忽然说不下去了。   他桃花蛊得解,于他而言事出突然,只在那之前不久有一次楼夜锋试探着问过他的意思。后来被楼夜锋“强迫”着解了,他还道是楼夜锋运气好,无意间找到了破解之法。   直到今天他才知道,原来楼夜锋那么早之前就在准备这事了。   ……准备着他的一死。日日夜夜都在想着怎么能救他的主人,哪怕是结束自己的性命,却从无畏惧过。   “夜锋你……”   裴年钰忽然紧紧地环住了他的身躯,将头埋在他的胸前,左右蹭了蹭,似乎是在流恋着什么。   他听着楼夜锋胸口平稳有力的心跳,无疑彰显着一条旺盛的生命,终于像是确认了什么一般,叹道:   “……夜锋你……”   楼夜锋见主人似乎有点掉泪的倾向,便知道自己坦白会是这个结果,忙道:   “主人,影卫能救主而死,是我们的荣耀,您不必介怀此事。”   裴年钰看着他:   “可你在我心里跟他们是不同的。”   “…………”   “你可以说我不公平,可人心确有偏私,这作伪不得。其他那些为我牺牲的影卫,我固然很难过,可若是你为我而死,我怕是……”   他没再说下去。   楼夜锋反手轻轻环住主人:   “我……属下能得主人这般偏爱,实在是八辈子的福气。”   裴年钰已经不想和他讨论到底是谁的福气的问题了,他看着眼前之人深沉而温柔的目光,此时此刻只想吻上去。   …………   ……裴年钰轻轻贴了过去。   ……裴年钰将楼夜锋双唇含住。   ……裴年钰……   “嗯?!”   还没等他沉浸一刻,耳边忽然响起了一声惊呼,那声音还颇为稚嫩。   裴年钰大惊失色,转头看过去,却见小巷子的墙头正坐着一个八九岁的女童,神色天真,一脸懵比地看着他们。   裴年钰:“…………”   这小巷子墙内是民居住户倒是很正常,一般来说,都是外面临街的是店面房,而街和街之间的则是民居。   那女童手里拿着一颗梨子,小巷的墙边正好半树枝丫伸到了墙外,想来是这姑娘从自家院子里爬上来摘果子,却好巧不巧地看见他俩的……咳。   那小姑娘见裴年钰看他,且神色怪异,继续懵比,忽然咯咯一笑,问道:   “大哥哥,你刚才在吃什么吖?好吃吗?”   “…………”   裴年钰拉着楼夜锋的手,落荒而逃。   ………………   两人一路跑出了巷外,又顺着刚才他们逛的那条长街走了一段之后,直到裴年钰确定混进了人流之中不再引人注意,这才松了一口气。   旁边的楼夜锋抿嘴微笑。   裴年钰气呼呼的:“你还笑!”   楼夜锋十分无辜:“又不是属下非得在外面要您亲的。”   裴年钰转过头去,不再理他。这一眼却看见了个颇为新奇的事物。   他仰头看着街边右侧的十分精致古雅的一方小店,念了念上面的匾额:   “三昧茶点……‘道人晓出南屏山,来试点茶三昧手’,这名字有点意思啊。”   他站在门口,低头嘀咕了一声。   那店中一个作中年文士打扮的掌柜听得了这句话,连忙迎了出来。   “公子好见识,不若进店试味一二?”   “……好。”   裴年钰欣然应允,悠然步进了店中。楼夜锋自然跟了进去。   “贵点可是经营茶点?”   裴年钰看了看墙上挂的木牌,颇有些惊奇的意思。这个世界虽然茶业兴盛,上至公侯文人,下至贩夫走卒,生活中都喝得茶品,所谓开门七件事,柴米油盐酱醋茶是也。   但是由于饮食文化不丰,将茶和点心想办法结合在一起的,却是极少。上层人士将茶视为雅事,极少与点心一起食用,自然就没什么下午茶或者茶点之说。   ——这个店的冷清也证明了这一点。   裴年钰落座,点了几道茶点,随即与此间掌柜攀谈起来,不时指点了一些做点心的材料发配技巧之类的。   楼夜锋见主人兴致正盛,一时半会儿没有要谈完的意思,忽然出声道:   “主人,旁边那条街上有个铁匠铺,您且在这吃着,属下去那边帮您看看您的扇子做得如何了。”   事实上,裴年钰的那个扇子武器是交给裴年晟那边了,由内务府的造办处负责的,怎么可能交给路边的铁匠铺来打呢?   楼夜锋他只是想顺便过去看看他的那个订单……他为主人定制的生日礼物,做得进度如何了。   然而裴年钰全然不知这些,挥挥手:   “去吧去吧,你忙你的就行。”   楼夜锋临出门前回过头来看了看主人,嘱咐道:   “主人您若是有事便直接喊我,或者喊那几个……咳,跟在后面的。”   ……跟在后面的影卫。   裴年钰点点头,表示知道了。   楼夜锋于是便出了门。他方才已经一一检查过这些茶点,都没有什么问题,那个掌柜的也是个身无武功的,点里也没有其他的人,其余屋内的角落都被他隐晦得查过了。   这天底下还没有什么伎俩能瞒过他楼夜锋,他寻思着,自己出去这一会儿,很快就回来,应当无事吧?   …………   待楼夜锋出了门,裴年钰继续与那掌柜的谈天说地。过了不久,裴年钰内力深厚,忽然听到这店铺后面似乎一阵惊叫声传来。   ……而且还是个姑娘的声音!   裴年钰心中惊讶,当机立断一拍桌子:   “我先有点事,待会儿回来给你付账!”   “诶——”   随后裴年钰如一阵风般奔向了后街,果然见到一个少女正在被几个大男人拉拉扯扯!那姑娘惊慌失措,奋力挣扎。   裴年钰气得不清,运起内力,一招分筋错骨手探了出去:   “给我滚开!” 第48章 恶徒狂寇谁与诛   裴年钰一招分筋错骨手攻向拽着少女衣服的那个男人, 掌风呼呼带着磅礴无比的威势,那家丁吓了一跳,连忙放开了少女。   他转过头来看了一眼,本想看看那姑娘有没有受伤, 谁知这一下子却惊在了原地:   “云池?你怎么在这?”   那身穿鹅黄色半臂衫裙的少女却不是云池是谁?她刚被裴年钰赶出王府来没几天, 没想到却在这里看见了她。   只不过云池她再有错, 也只是口舌上不注意而已, 裴年钰早就不气了, 如今云池被这般对待,那是万万不行的。   裴年钰往旁边看了看, 这里依旧是一条小巷子,只不过旁边的墙却是高高的碧瓦红墙,延伸到远处, 整整齐齐的一长面墙。   ……看来是什么大户人家了。只不过裴年钰很少出门,再说,只有别人来交际他裕王府的份,从来没有需要他裕王府去主动交际别人的,是以他完全不知道这几年的主人是个何官何职。   “王……”   云池到底是王府里比较机灵的, 忽然看见见裴年钰便装出门, 就没戳破身份,忙改口道:   “公子!您……您怎么会在这里?”   “我出来……”   旁边那几个家丁听得云池如此称呼裴年钰, 便阴阳怪气,语气颇为猥琐地说道:   “哼,我说你这个小妮子怎地如此不识抬举, 我们家小侯爷有心抬你做侍妾,你都不给面子,却原来是在外面勾搭上了小白脸啊!哼,你这公子可敢和我们家小侯爷抢女人?别怪我们教训一下你这对奸夫淫妇……”   云池听罢大怒,虽然她被赶出王府是裴年钰亲口下的命令,但她知道是她自己咎由自取,她对裴年钰一直是敬重有加。   如今这几个家丁污言秽语,欺辱她也就罢了,却是把她家王爷也骂了进去,顿时疯了一般扑上来要揍人。   裴年钰皱了皱眉,连忙使内力把她拉住:   “你赶紧离开!别乱来!”   “王……公子!此事全因奴婢而起,与您不干何事!”   “你……在这里碍手碍脚的!快去,跑到庆宣街那边,然后去叫老楼,他在……在……”   裴年钰卡壳了一下,他哪里知道楼夜锋说的那个铁匠铺在哪?   就这么犹豫了一瞬间,身后忽然一阵劲风袭来,却是那些家丁回身摸了几根棍子,从裴年钰的身后,照着裴年钰当头抡下!   裴年钰虽然内力深厚,临到被敲闷棍前的一瞬间是感应到了气息的,但是他又没经过训练,却哪里反应得过来!只下意识地将头一偏,肩头结结实实地挨了一棍子。   “我x!”   裴年钰心中暗骂自己大意了,竟然没注意身后来人。还好这身内力深厚之极,遇到这棍子的时候自动反震,他毫发无伤,并未感觉到疼痛。   他身后的那几个家丁顿时跟见了鬼一般,这小白脸公子看着拳脚实在是稀松平常,而且也无甚经验,原想着这一棍子能把他的臂膀骨头都敲断,谁知他竟然跟没事人一样!   那敲闷棍的家丁脸色顿时阴沉了下来,这下麻烦大了。这小白脸拦着他们不让他们去抓那个小丫鬟,若是一直打不过他,岂不是要被那丫鬟逃了出去!   这丫鬟可是小侯爷心心念念了好几天的,怎么可以让她跑了去!到时候他们都得挨挂落。   裴年钰趁着拦了他们一时半刻,回头向着云池怒道:   “你快去啊!你在这里只能给我添乱!”   云池虽然万万不愿意留王爷一个人身陷险境,但她见状确实如此,只得咬咬牙,转身毫不回头地飞奔而去。   那几个家丁眼睁睁地看着云池越跑越远,顿时大怒:   “哪来的小白脸在这里瞎管闲事!”   几个家丁面色狰狞,棍子噼里啪啦地敲了下来。   裴年钰:“…………”   他不暇细想,连忙回身避过两个棍子,然而同时背后又被人捅了一下。他再转身看去,正待运出一招空手夺白刃,却是忽然胳臂被棍子从旁边敲了一下,动作哪里还成招式?   “…………”   他本来就对这擒拿手练得不熟,最早之前楼夜锋教他的几招掌法最近根本没复习,又快忘干净了。   这些家丁虽然都没练过什么武功,但是架不住人多啊!而且一个个身材壮实,孔武有力,抡起棍子来那也是虎虎生风。   现在被他们拿着棍子一通乱打,裴年钰立时就手忙脚乱起来,哪里还记得什么招式该怎么用?   更何况当初练的时候就是和楼夜锋一个人拆招对练的,当时练得就不专心也就罢了,楼夜锋还是一直让着他的,而且楼夜锋跟他喂招那也是有条有理按着招式喂的。   如今这些家丁抡起棍子来毫无章法,裴年钰如何招架得住。也就是仗着内力深厚,生生挨了好几棍子却全然无事罢了。   他倒是想踩着轻功上墙,可偏偏这轻功他也练得不熟,脑中一片空白之下竟然连真气运行的路线都忘了。   也就是在这个时候,裴年钰一边左支右绌着,一边才终于开始后悔为什么自己没好好学武功了。   ………………   这厢里,楼夜锋皱了皱眉,问着铁匠铺的掌柜:   “这工期……可还能再提前几天?”   他没想到他紧赶慢赶,赶着过年之前就来下了单,没想到还是赶不上主人开春的生日。   那掌柜的面露难色:   “哎呦这位大侠,您要的这东西有多难做,您自己应该清楚啊。这东西……您怕是去找那些个大内高手问问门路,说不得还可能做得快些。”   楼夜锋摇了摇头:“掌柜的说笑了,在下不过是一介江湖散人,哪里有什么大内的门路。”   这东西……如果借助裴年晟的渠道来做的话,那这保密性就难说得很了。还不如这铁匠铺子,接单不问客人身世来历,且他们江湖上各种东西见得多了,好奇心少,反而更隐秘些。   他想了想,继续道:   “不若这样,我再给您加三成价钱,您把这工期再往前提个三两日就行……”   “唔,这倒也不是不可以……”   “只不过这三成的银子……这样吧,我回去想想办法筹来,明天给您送过来。”   “唉,你尽快吧……兄弟们也是赶着回家过年呐……”   “好的,谢谢掌柜的,那我……”   楼夜锋刚点了一下头,忽然听得隔壁街上一阵女声的呼喊:   “快来人呐,那边,那边杀……杀人啦!!”   云池被裴年钰命令出来喊人之后,虽然见他要独自面对那十几个拿着棍子的家丁,但是她见王爷说得果断,想来是有武功在身的。   于是她倒也当机立断,拎起裙子来就往街上跑。   且她颇有急智,知道王爷是让她来喊楼夜锋的,虽然她不知道楼夜锋在哪,可是当街喊话,附近的楼夜锋或者跟在远处的影卫一定能听到。   于是她喊得是“杀人了”,而不是“打人了”。   如果她喊“打人了”,或者什么“小侯爷强抢民女”之类的话,这附近的百姓一定会一窝蜂地跑过来看热闹。她知道王爷便装出行,肯定是不愿意被戳破身份,且他堂堂王爷当街被揍实在是有失体面,于是肯定不能让人围观。   而这句“杀人了”,却是让附近的人流和店铺里的那些人都以为是江湖中人寻衅滋事(这倒已经是常事了)。   这江湖中人可未必讲道理,不牵连他们这些手无寸铁的无辜百姓,说不得还会引来衙门的人。这万一一个刀剑无眼,衙门又抓不住这些江湖人,到时候人家拍拍屁股走了,谁管百姓死活,这可找谁说理去?   于是云池这一声尖叫,街上的行人瞬间轰隆一声做鸟兽散,十分熟练地跑了个无影无踪。而街边的店铺也飞快地闭紧了大门,唯恐被殃及池鱼。   ………………   楼夜锋认出来那声音竟然是云池的声音,顿时一惊,身影一闪便从那铁匠铺中窜了出来,赶往声音的所在。   同时手腕一翻,指尖已扣了三枚飞镖在手。   他运起刚刚恢复了一部分的轻功来到宽阔的街上,人群正呼啦啦地散去,于是他一眼就看见了街中央一身鹅黄色衣衫的云池。   云池见了楼夜锋,忙向她来时的那个小巷中一指。   楼夜锋来不及问她缘由,提气上了墙边,顺着墙侧的阴影摒了气息掩过去,正看见主人被十几个家丁挨个敲棍子,顿时心中怒火蹭地一下子就窜了上来,脸色瞬间变得冷厉之极。   待到他疾驰到小巷的一半中,默默算了算距离,忽然低声道:   “主人退后!”   裴年钰听得楼夜锋声音,终于松了一口气。虽然眼前数只棍子即将落下,但他对楼夜锋的指挥全然信任,于是没有丝毫犹豫直接撤步后退。   与此同时,三枚飞镖如同疾风一般从他的身侧无声无息地飞过,全都整整齐齐地割在了三只手腕上。   三道鲜红色的血珠斜斜地射出来,同时那几只棍子也砰地落在了地上。   裴年钰心里暗赞了一声,继续后退了一步,却并没有离开的意思,只抽空从怀里掏出来一支信号烟花随手扔上天,让他的影卫赶过来。随后继续站在一旁,看有没有能帮上忙的地方。   楼夜锋趁着主人后退的间隙一矮身钻进了那些家丁之中。   虽然受限于内力的原因,身法不是特别灵活,但他经验丰富之极,即便这些家丁的出手毫无章法,但他依然跟长了眼睛一般,将那些挥舞着的乱棍全都轻轻巧巧地躲了过去。   于是裴年钰就眼睁睁地看着一道深蓝色的影子用着各种匪夷所思的走位和身法穿梭在他们中间,毫不停滞,并且左拍一掌又推一手,竟然引得那些个家丁棍子抡到了自己头上。   裴年钰一旁悠哉悠哉地观战,过了一会儿见还没打完,不由得出声道:   “行了别戏耍他们了,赶紧处理了吧。”   楼夜锋不由得在心中暗暗叫苦。   他要是能早点结束,早就结束了。他身为影卫,向来干脆利落,何时拖拖拉拉过?   主人见他动作如同戏耍,实在是因为他内力并不能跟这几个彪形大汉硬抗。这些家丁虽然不会武功,可身材摆在这里,天生便是力气大。   他楼夜锋……说实在的,若是没有内力,即便是两个楼夜锋的力气也不如这些彪形大汉。更何况他们还拿着这么沉重的棍子,被敲一下少不得伤筋动骨一百天。   于是楼夜锋只能以他精妙的武学技巧和他们周旋,时而用借力打力之法解决掉一两个。放在别人眼里倒确实是戏耍一般了,只有他自己知道他打得并不容易。   再加上他赶过来时那三枚飞镖,为了保证准头,他运了不少内力进去,已经耗空了他的一半内力。剩下的仅存的一半,他周旋这许久也快要气力不继。   楼夜锋没有答主人的话,只闷头游走在敌人中间,一边想着怎么主人的那些影卫还不来,一边暗恨自己的无能,和主人出门竟然让主人遇险,偏自己还解决不了。   实际上,从云池跑到街上惊声尖叫,到楼夜锋赶过来和他们过招,不过是才过了几息的时间而已。   裴年钰见楼夜锋竟然没吱声,反而身形越来越慢,顿时知道自己之前怕是猜错了。楼夜锋看着似乎游刃有余的样子,内里……   裴年钰想到这里,顿时急了,若是楼夜锋内力耗尽,岂不是要挨闷棍,他可不像自己一样有内力护体,怎么挨都没事。他顿时大为心急,连忙喝道:   “夜锋你回来!”   楼夜锋并不搭理。   裴年钰左右看看,心道也顾不得这么多了,抄起地上掉落的一根棍子便飞身上去。   他知道自己动静大,楼夜锋一定感知的到。而楼夜锋也不负他的信任,见主人提着棍子上前,只好错步退出了战圈。   裴年钰看着这些个面目狰狞可憎的家丁们,对他们怒目而视,哪里还管什么留手不留手。直接将丹田内的所有内力都运到了右臂上,真气瞬间蓬勃鼓动起来,呼啦一下——   将那木棍抡了个巨大的半圆,木棍带着内力尽数打到了那些家丁的身上,砰得一声全都倒飞了出去,躺在地上口吐鲜血,再也动弹不得。   裴年钰气哼哼地扔下了棍子,拍了拍手掌。   之前他一直留手,是因为觉得自己内力太过深厚,万一手底下没数,直接把人打死了那就不好了。可现在看着楼夜锋马上就要真气不继,哪里还管的了这么多,直接打成了重伤。   那些个受伤的家丁被几个只受了轻伤的人扶起来,连滚带爬地逃回了府里。   裴年钰看也不看他们,只连忙转过身来看着楼夜锋,急切地问道:   “夜锋!你没事吧!有没有伤到哪里!”   楼夜锋摇了摇头:   “属下未曾受伤,只是有些真气不足而已。倒是主人……您……”   楼夜锋看了一眼裴年钰,想说些什么,却是眼神一黯,没开口。裴年钰则是握住他的掌心,将自己体内的内力源源不断地送了过去,   楼夜锋静静地看着主人,神色平静,不知道在想什么。   “王……王爷……”   裴年钰转头看去,却是云池竟然尚未离开,见战况已定,就又跑了回来。   “云池你……你怎么会被这家盯上的?”   云池连忙将事情一五一十地说了:   “奴婢自从离了王府之后,回家却被父亲骂了一顿,骂我失了王府里的差事,只能回家蹭吃蹭喝,他们每天都要我出来再寻一份丫鬟的差事。”   “于是奴婢第二日就出来了,挨个人家上门去问,只不过……只不过这临近年关了,正是这些府里发赏银的时候,又哪有管事的愿意在这个当口,给奴婢这个未曾干活的多发一份节岁赏银?”   “因而奴婢寻了几日,都不曾得进。只有这户人家允奴婢进了府里……说来奴婢见识浅薄,只知道是公侯之家,却连他们老爷是哪个侯爷都不知道。”   “谁知没两日,奴婢正在浣衣房中做事,却居然被这府里的小侯爷看见了,一言不合便要奴婢做他的侍妾。一开始还以金银诱惑我,可奴婢一直不松口,他今日恐怕是急了,便想来强的。”   “今日奴婢拼死逃了出来,却又被他们的家丁抓住。若不是王爷经过,奴婢恐怕就……恐怕就在这府里一辈子出不来了。”   说到这里,云池忽然跪下给他二人行了个大礼。   “你快起来吧,这事也是……这小侯爷当真是荒唐。你先回家吧,这里交给我处理就是,保准叫那小侯爷吃不了兜着走。”   话音未落,忽然一声苍老之音悠悠响起:   “且让老夫看看,是谁在这里大放厥词,打伤了小侯爷府里的人还敢说什么吃不了兜着走?”   裴年钰大皱眉头,转头看去,却见院墙上飘出来六七道装束各异的身影,各自持着兵器。   楼夜锋低声道:   “江湖中人。他们这些没有影卫的府里倒是常常花重金请些江湖好手来坐镇,看家护院。这几个武功都不低,一流之下,二流之上。”   裴年钰眉头皱得更深,居然叫救兵来了?   几个人运着轻功落地。为首之人年过六十,须发皆白,竟然持着一柄拂尘,见了裴年钰之后,将拂尘猛地一挥,行了一个非佛非道,满是江湖气的礼节:   “二位少侠不知是何来历,为何要仗武行凶?报个名号上来!”   他一边说着,一边给身边的人递眼色,暗暗示意旁边的人择机会去抓云池。   裴年钰气得七窍生烟,这小侯爷干的那些破事他不信这些人不知道,如今却来颠倒黑白,这哪里称得上江湖人,分明便是无耻狗腿子了!   裴年钰冷哼一声:   “本公子乃洞真太微金阙帝君座下,飞天拉面神教教主,尔等无名小卒,助纣为虐,还不快快束手就擒!”   那几人顿时一懵,飞天拉面神教?那是什么?从来没听说过江湖上有这号门派啊!   趁着他们愣神的当口,裴年钰拽着两人就往外跑:   “快走!”   他可不觉得自己能打的过这几个江湖上的二流高手,更别说内力耗尽的楼夜锋了。   那为首的老者见他们竟然跑了,顿时知道有诈,怒喝一声:   “给我拦下他们!”   裴年钰大急,拔腿狂奔。   正在这时,忽然一道剑光从他的头顶闪过,剑花一转,只听得叮叮当当一阵响,将裴年钰身后追来的兵刃尽数挡了回去。   裴年钰转身一看,竟然是一白衣剑客,长发飘飘,于他面前持剑而立。 第49章 宦海浮沉倦游久   裴年钰见那白衣剑客几招就将他们逼退, 身手竟然如此利落,顿时暗道幸运,没想到这京城中卧虎藏龙,附近竟有这样的高手来援。   他正想上前为这个剑客说明情况, 谁知身边的楼夜锋忽然轻笑了一声。   裴年钰转头看他, 莫名其妙。   楼夜锋笑而不语。   还没等裴年钰想明白是怎么回事, 面前那白衣剑客忽然转过身来, 跪在他的面前:   “属下救援来迟, 主人无事吧?”   裴年钰顿时懵了:“老何?”   他看着眼前这个头发散散地拿发带随意一束,身穿纯白色宽袖长袍的人, 一时竟不知是怎么回事。   楼夜锋悄悄附过耳去:   “主人,您莫不是忘了老何上午本来在睡觉吧。”   裴年钰:“……………………”   原来如此…………   何岐怕是本来在床上睡着觉,却突然接到了自己之前放的信号。于是他连外衣都来不及穿, 头发都来不及扎,披着睡觉时候的中衣拎着剑就跑出来了?   裴年钰看着面前这个顶着两个大大的黑眼圈的人,怪不得他语气恭敬却面色铁青,这谁刚睡下就被叫起来能心情好啊!   他忽然心生歉疚,于是小声地对何岐说:   “那个, 真是不好意思哈……”   何岐面无表情, 起身转过头去,将长剑横在身前, 正要说什么,却忽然卡壳了。   这种情况……应该说什么?要怒斥?要显出主人的气势?话说主人要不要亮身份来着?   没经验啊!   他们影卫向来不啰嗦,而且都是藏在暗处, 打就完事了,从来没有在台前替主人说过什么话。一般这种事都是随行的负责仪驾的护卫来处理的。   他刚想回头问问主人怎么处理,对面那几个人见何岐气势一窒,顿时又纷纷将兵器招呼上来。   何岐的脸色直接黑成了锅底!   他二话不说打了个手势,旁边忽然呼啦啦钻出来一堆黑衣影卫,三两招将他们制服了,点了穴道一一扔在地上。   对面几个人直接吓傻了,纷纷看向裴年钰——   这人……难不成真是什么飞天拉面神教的教主?   原谅他们的孤陋寡闻,身在京城,竟然不知道大名鼎鼎的皇家影卫长什么样。   何岐转身问裴年钰:   “主人,怎么处理?”   “他们说这是什么小侯爷家,何岐你知道这是哪家府邸吗?”   何岐轻功跃上墙头,左右看了看位置:   “是承恩侯府。”   “承恩侯府……”   裴年钰知道这个承恩侯乃是先帝所封,正儿八经的承恩侯爷已经五十多岁了,名叫陈向勤。多年前他曾因在地方任职时治水有方,建过大功,因此被封了爵位。   而后先帝驾崩,他作为先帝的心腹臣子,自然而然的辞了官,在家颐养天年。   平心而论,裴年钰对承恩侯还是颇有敬意的,不愧是有所作为的一方大员。   谁知他竟教出这般的儿子来,如此的不成器不说,为非作歹,视为常事。   更何况……他们家外姓封爵,并非世袭罔替,承恩侯府的世子即便日后袭封,那也是降第为承恩伯。   也不知道“小侯爷”这个外号是这小子自己让别人叫的,还是他爹应允了的……真若论起来,绝对可以算是僭越了。   裴年钰心中想着怎么收拾这个小侯爷,正待出声,谁知院内一个三十岁不到的青年走了出来,喝的醉醺醺的样子,旁边还前呼后拥着一堆帮闲。   他看见裴年钰,眼中戾气一闪而过:   “哪来的龟孙子,敢得罪……”   刷得一声长剑出鞘,何岐直接将他头发削了一半去。   “竟敢对主人不敬!”   裴年钰顿时扶额,老何你这句话说的……人家知道你主人是谁吗?到底有什么用……   果然那小侯爷根本不买账,竟不识得这些影卫。然而他不知是喝多了还是如何,神志不清,竟然没有感受到一群影卫的武力威胁,以为凭自己的身份能吓住他们。   于是那小侯爷继续不识时务:   “管你主子是谁,敢惹到本侯爷头上,我看吃不了兜着走的是你们!”   他左右看看,见裴年钰比他还年轻,翻了个白眼问道:   “你且报上名来!”   裴年钰面色淡淡,并不开口回答他,袖子轻轻一拂,背在了身后。   让我回答你?   ——你哪里配。   按着大靖朝的礼法,论品级,他是亲王。别说这小侯爷了,便是他爹来了也得向他行大礼,路遇车驾而退避侍立,而他甚至无需回礼。   裴年钰摇了摇头,转身欲离:   “咱们回去吧。”   ——虽然他不太擅长处理这种人际冲突,不过嘛……让小晟收拾他就是了,简单的很。   冲撞王爷,强抢民女,少说关他个十几年。   那小侯爷还待说什么,门后忽然跌跌撞撞地冲出来一个中年男子。见了裴年钰之后,立马行了个大礼:   “下官不知王爷驾临……犬子冲撞了王爷……”   裴年钰叹了口气,叫他平身了。   怕什么来什么。   他对承恩侯还是有些敬意的,且他向来性子软,这承恩侯一把年纪了,给他来这么一出……他倒不知道如何才能处理那小侯爷了。   只不过……裴年钰看了看旁边的云池。   这是云池有他做靠山才逃过一劫,在那之前……不知道有多少姑娘已经被这小侯爷祸害了。   他轻轻摇了摇头,决定无论承恩侯怎么求情,他都准备置之不理。   好在这承恩侯是个明事理的人,这个明事理,不是说他知道他教儿无方,不然也不会这么多年来教出这么个东西来。   “王爷您放心,下官一定让犬子受个教训!”   他的明事理,只是因为在官场混久了……知道他家得罪不起裴年钰而已。   他即便告老乞骸骨,但是朝堂上的风向自然清清楚楚的,谁不知道当今圣上最是与他这个哥哥亲近?   此时此刻这承恩侯心中连呼运气不好。   这裕王爷三年来深居简出,从来不曾与他们交际,怎么今天好巧不巧,就碰上出来闲逛的王爷了呢?   裴年钰好说话,不代表裴年晟好说话。   如果他为儿子求情,必然会惹来裴年晟的怒火,真要惹了裴年晟……他不过是个前朝的官员,此时无权无势的,怕是压上他满门都不够裴年晟泄愤的。   这罪名可大可小,真要论起罪来,从冲撞王爷,到称呼僭越,再到私蓄武力,最后再衍伸衍伸……那可不是一顶谋反的帽子就扣下来了么!   若是老老实实把他儿子推出去,说不得裴年晟看在他知情识趣的面子上,只小惩大诫一番便罢了。教子无方,管教不严,最多降个爵位,性命却是无碍。   虽然承恩侯对于他心爱的儿子即将遭受牢狱之灾感到十分的难过,但是嘛……   ……牺牲他儿子一人,造福他承恩侯府全家。   嗯。   谁叫他儿子运气不好呢,惹谁不好,惹了这尊大佛,真是一脚踢在了铁板上。   裴年钰深深地看了他一眼,自然转瞬间就明白了他的想法。   他对政治没有兴趣,但是不代表他什么都不懂。如今看来,这承恩侯……也是老油条一个。   算了,若是没点过人的手段和敏锐的判断力,又如何能执掌一方,有所建树呢。   或许……他本就如此的人罢了。   裴年钰没再搭话,只命令影卫将那小侯爷直接送去大理寺,一边让影卫给裴年晟报信,将来龙去脉一五一十地汇报过去,让他定夺。   顺便裴年钰也让云池先回了王府,她这般……宁死不从,放弃了“攀上高枝”的机会,若是让她回家去,只怕会被打得更惨吧。   至于那几个江湖人,也都一并送官了,朝廷自有专门和江湖对接,负责江湖维//稳事务的专属部门来处理他们。   ………………   收拾了残局之后,裴年钰并楼夜锋和何岐三人缓缓走在街上。   他看着何岐一身的白衣,打趣道:   “我说老何,别说,你这身还挺帅的,不若你以后就穿白衣算了!”   何岐:“…………”   让影卫穿白衣,闹呢!   裴年钰却是认真起来:   “我说真的,回府就让绣娘给你做上白色的影卫制度,就你们平时穿的紧身的那种,你确实是穿白的比黑的好看。”   何岐将信将疑:“真的?”   “咳,好吧,其实是因为老楼当统领的时候穿的衣服跟你一模一样。我觉得,你俩还是穿的不一样比较好。”   何岐:“………………”   我特么就知道!   然而主人有令,不得不从,他只好悲催地接受了制服被改的事实。   “话说你在家睡你的觉就是了,何必亲自过来呢?”   何岐抓了抓自己散着的头发,一副非常抓狂的表情,看着裴年钰欲言又止,止言又欲,最后还是忍不住吐槽他的主人:   “我说主人,您这一发信号……属下能不过来么?不过……怎么属下从府里赶过来,反而是最快的?其他影卫呢?居然没及时救援!”   按着平常的状况,真有歹人,不及近身就会被影卫拿下,今天这般让王妃大人亲身上阵顶了半天的情况……   说实话,何岐很慌,这些影卫也太失职了吧!   楼夜锋任职统领十年,经历过无数过危险的多的腥风血雨,都没出现过这种情况。他何岐刚上任一两个月,就出了这么个篓子,他都快疯球了。   若是主人真有个什么闪失,那他真是万死难辞其咎了。   何岐看着旁边那四个面如死灰的影卫,正是今日负责随侍的四个人,怒道:   “回去自己领罚!该罚多少你们有数!”   裴年钰连忙制止:   “别别别,不干他们的事,今天出门的时候是我让他们远远的跟着的,一时没发现这边的状况。”   何岐欲哭无泪:   “主人您一定是趁着属下换班回去睡觉了,知道这些影卫老实听话,才得逞的吧……若是属下当值,哪能叫您如此任性。”   裴年钰笑眯眯地给他点赞:   “真聪明!”   “…………”   何岐顿时心灰意冷,一想到他今年才二十四岁,还要给他这个越来越不靠谱的主人当十一年的影卫统领——比老楼还多一年!   ……他就觉得生无可恋。   “不过说起来啊,老何你这个应对还是得训练训练。以后我和老楼简装出来玩的时候多着呢,指不定哪天又碰上这种事了,你得学会在麻烦惹上门来之前把我名号亮出去,直接吓退他们,懂不?”   何岐木然摇头:   “属下不懂,这不是侍卫的职责么?”   “啧,我要是出门带着亲王仪仗,哪里还会有这种事?再说了,带着仪仗那叫王爷出巡,不叫王爷逛街。以前嘛,这个活儿都是老楼负责的,以后就交给你了!”   何岐心道主人您可真是睁眼说瞎话,老楼他在任十年都没遇到过这事,怎么就成了影卫的职责了。   “那主人不如教教属下,以后遇到这种情况?该如何吓退他们?”   “首先,你先回去把这段话给我练熟了——”   “大胆刁民,见了王爷竟不行礼!你可知罪!”   何岐:“………………”   不是,这特么不是横行乡里的豪绅狗腿们的专属台词么,让他堂堂影卫统领(还是正三品)说这个,真的不掉价吗!   何岐继续生无可恋。   “遇到官员说狗官,遇到江湖人士就说贼寇,懂了吧?”   “懂、懂了……属下这就回去勤奋练习,属下告辞,您和王妃娘娘继续逛街去吧……”   何岐拔腿便走,裴年钰惊呼:   “老何你等会儿,留下点银子来,本王没钱付账了!”   何岐头也不回,反手将一荷包碎银子扔给裴年钰,溜得更快了,只剩下随行的影卫隐在了附近。   裴年钰接了荷包,心情愉快。   然而当他转头去看楼夜锋时,却见他面色一直淡淡,看不出喜怒。   方才他调戏何岐,夜锋竟是从头至尾一言不发。   裴年钰心中顿时咯噔一声,连忙停住脚步,拉了拉他的袖子:   “夜锋……?你怎么了?” 第50章 意气闲作锱铢较   楼夜锋虽未发一言, 神色一如既往地平静严肃,完全看不出来有什么的样子。然而裴年钰见楼夜锋这表情,却心知他肯定是有哪里不高兴了。   他侧头看去,楼夜锋目光微微敛向下, 虽然感觉到了他的视线, 却视若不见。   自从最近他和楼夜锋感情升温之后, 他家夜锋看着他的眼神明明都是温情脉脉来着。而现在……则是一副无可挑剔的恭敬模样。   啧。   裴年钰想了想, 能让他家夜锋不高兴却不肯直言的, 估计就是气他路见不平自作主张就上去干了……   裴年钰心中转了转,犹疑了一下:   “夜锋你这是……生我的气了?”   楼夜锋眼神看向前方, 波澜不惊:   “没有,属下怎敢生主人的气。”   “…………”   裴年钰看着他这副公事公办的表情,顿时有些头疼。楼夜锋这话说得倒真真是一个诚恳, 不知道的还以为他当真就是这么想的。   可如此这般,他也不好质问楼夜锋你为什么说话阴阳怪气的,只好进一步点明了问道:   “你是在气我遇到危险的时候没有叫你?还是在气我独自贸然出手?”   楼夜锋立刻摇头:   “没有的事,主人无论想要做什么,自然都是可以的, 哪里需要属下的置喙呢。何况主人神功盖世, 更是不须担心。”   神功盖世……这是光明正大地反讽了。   裴年钰有点不好意思,咳了一声:   “这个……”   随即他轻轻扯了扯楼夜锋的袖子, 忽然凑上前去,意态故作轻松在他耳边道:   “我这不是……我这不是知道你就在我附近嘛。有你在我身边,我自然是什么都不怕了, 所以才会想都不想就冲上去了……”   裴年钰自认为这波情话即使没有八十分也能有个六十,总之及格了吧,他家夜锋这样木讷的听了岂有不感动之理。   谁知楼夜锋听罢不仅无动于衷,反而神色忽然黯了下来,微不可查地抬起自己放在另一侧的右手,悄悄看了一眼,随即放了回去。   “主人今日也看到了……以属下如今之功力,属下一人已经不足以护得主人周全了。便是那些武功粗浅的家丁护卫,也全赖主人发威才打倒……”   裴年钰默然。   他眼神敏锐,捕捉到了楼夜锋的动作——他手掌靠近虎口处和指尖的位置,曾经那些握剑的茧子似乎消退了一些,没有之前那么显眼突兀了。   虽然这样的手掌肯定是看起来更干净白皙了,但同时裴年钰也知道这对于一个以高超剑法为立命之术的人来说意味着什么……   原来夜锋他在意的是自己的无能为力。   这种感觉他当然理解。自从楼夜锋武功尽失之后,不止一次露出过这样的表情。   他知道这事言语劝慰无用,因此他只能平日里尽量避免在夜锋面前提起有关武功的话题。尽管他已经很注意了,但今天这个……千防万防,防不住他自己作死嘛。   在他家夜锋武功恢复之前,裴年钰也想不出什么好的解决办法,于是他只好轻咳一声道:   “好了好了,以后我出门让影卫远远跟着便是了,绝对不会把影卫甩开……”   楼夜锋深深地看了他的主人一眼,叹了口气。   他担心的正是这个,今天的这个事,看上去只是路遇意外,实际上却引发了他心中的某些担忧。   因为他觉得……主人的心态似乎在不知不觉地变了。   以前的主人,知道自己不会武功且宫中环境比较紧张,总体还是行事谨慎的,不该管的闲事一概不管,能苟绝不浪。即便有影卫在身边,也不会以身犯险,平白给影卫增加护卫的难度。   而自从主人得了他这一身内力之后……简直浪得飞起。出门连影卫都不想带,身边只有他这一个半残的影卫,管什么用?更不用提路见不平居然直接自己上阵了,也不掂量掂量自己的武功有几斤几两。   如果真的是路遇意外他倒不怕,毕竟这些影卫这么多年来应对各种真意外和假“意外”可谓经验丰富。   然而若是主人自己跑去主动找别人的麻烦……他怕的就是主人这种不再谨小慎微的心态。今天是何岐他们赶到的还算及时,那下次,下下次呢?   毕竟主人的反应速度和对阵经验几乎都是空白,这一身深厚的内力,唯一作用也就是当个千里眼顺风耳外加一个冬暖夏凉调节温度了。   万一主人哪天碰上个顶尖高手,二话不说就和人对上,影卫们来不及救,那不是一招就……   楼夜锋摇了摇头,冷声道:   “主人以后还是少出手的好,您又不是江湖中人。千金之子坐不垂堂,您这身份……何必去管那么多闲事呢?”   裴年钰愣了一下,脚步停住,站在原地:   “夜锋你这意思……是让我即使看见云池即将遭难也要装作看不见是吗?”   楼夜锋没回话,然而他那冷如刀芒的目光和纹丝不动的神态已经说明了一切。   裴年钰默然,他当然能理解楼夜锋的想法,毕竟楼夜锋所处的时代和他本身的身份就已经决定了他的立场——别人谁的命都没有他裴年钰的值钱,别说云池只是一个区区的丫鬟了,便是裴年晟这个九五之尊在这里,都不值得裴年钰亲自出手去救。   自后世穿越而来的裴年钰的观点自然和楼夜锋不同,不过以前裴年钰没有自保之力,这等武力相关的事情便只得听夜锋说了算。现在则不同,他好歹也算是会武人士了……但他也知道,他是无法说服楼夜锋的。   于是裴年钰便摇摇头道:   “我性子便是如此,哪怕我不想出手,下次我再遇到恐怕还是忍不住的……”   “主人!”   楼夜锋看着主人,语带怒意,目中隐隐有些焦急:   “主人您若要出手,那也……那您也得好生练武才是……”   裴年钰一听又要练武,顿时头大:   “……这不是有影卫跟着么,你担心什么?这天底下还有我的影卫都解决不了的高手吗?”   “…………”   楼夜锋看了他片刻,转过头去不再言语。   裴年钰以为他是不再坚持,就没放在心上,转而看向远处,语气愉快:   “好不容易出来一趟,要不去前面逛逛,你看看有什么喜欢的衣服或者别的什么东西?……我这会儿有钱了。”   说罢一边掂了掂何岐回去之前留给他的那个碎银子荷包,还挺沉的。   “……不必了。”   “夜锋你也不常出来逛,你就没什么想买的吗?”   楼夜锋的语气平静无波:   “……属下没什么想买的。”   裴年钰听着耳边低沉的嗓音,这才发觉到有些不对。转过头来看着他,见夜锋依旧是那副恭谨的表情,皱了皱眉:   “你还在生气?”   “属下不敢。”   裴年钰略怒:“……你到底要怎样嘛。”   “主人您开心就好。”   裴年钰一口老血吐出来:“你今天怎么回事,还能不能好好说话了!”   “属下不敢。”   裴年钰在心里“呵”了一声,夜锋胆子还挺大,居然敢跟自己玩冷战了。   跟我玩这套,也不掂量掂量你自己有没有这个胆子?   他并没有把这事放在心上,毕竟他才是主人,夜锋嘛……又一贯对他忠诚敬重,只要自己不吃这套,他还能把自己怎样不成。   裴年钰决定拿出主人的威风好好“教育”他一下,于是他把脸一沉,低喝一声:   “楼夜锋!你还记不记得你自己的身……”   话没说完,已戛然而止。   裴年钰瞅了瞅他家夜锋五官硬朗的侧脸,??神色如磐石一般不为所动,心底的气势自先怯了三分。   万一夜锋……完全无视他耍威风怎么办?   很有可能啊!   他家夜锋那性子,决定了什么事情从来都硬杠到底。   沉默了片刻,楼夜锋依旧不言不语,恍若未闻。   裴年钰的气势又怯了五分。   半晌,楼夜锋转头,视线平平地扫了过来,淡定自若,那眼神似乎在说“我早就知道主人你要拿这套来压我了”。   被他这么一看,裴年钰的气势怯了十分。   “…………”   他叹了口气。倒不是怕楼夜锋会主动对他怎么样,他是怕把他家夜锋惹生气了,好几天不理人,或者木着个脸对着他,一副君君臣臣的样子,那就太难受了。   于是他只好神色悻悻地道:   “这样吧,我以后每天多练一……半个时辰的武功行了吧,一定把你教我的东西都记住,不至于像今天这样……”   楼夜锋没答话。   “多练一个时辰!”   “…………”   “…………两个时辰,这总行了吧。”   两个时辰就是四个小时,这相当于他得把原本每天下午写写画画弹弹琴做做点心的悠闲时间都拿来练武。   摸鱼令人快乐,而现在这份快乐显然要离他而去了。   所以裴年钰自认为已经很有诚意了。   楼夜锋闷声道:   “主人您君子一诺,可不能反悔。”   “那是自然。”   楼夜锋的神色便立时由阴转晴,眉眼微微弯了下来,眸中全是温柔之色。他抬手轻轻拂落主人肩膀上的一片枯叶,歉声道:   “主人您若之前早些拿出这个态度来练武,不必多,精习一门功夫就足以。以您的内力,什么江湖宵小都奈何不得您,我何至于管着您,不让您出手……”   裴年钰瞪大了眼睛看着他这十分精彩的变脸技术,这才明白过来刚才楼夜锋怕是根本就没有生气吧?   所以他刚才那个表情,是纯粹知道自己不会跟他硬来,所以吃定了自己会妥协?没达到目的之前眼神冷的跟冰一样,等自己应下了,又柔情蜜意起来,真是岂有此理。   裴年钰一想到他被楼夜锋这么一吓唬就应下了每天多练四个小时的武功,如此自讨辛苦,顿时心中一口气堵在了胸口,上不去也下不来。   这家伙,什么时候学会拿捏主人了。   他斜眼瞅了瞅楼夜锋,思考了一下,最终得出结论——肯定是自己太心软了,做主人做到这个份上,是不是有点磕碜了。   楼夜锋低着头,为主人整理方才打斗中弄乱的衣襟,全然没有看见,身侧主人的目光越来越不善。   他手指触上裴年钰腰间系着玉佩的挂绳,刚想重新理顺一下,却忽然被裴年钰从他的手中挣脱出去。   裴年钰运起内力,将衣摆震了一震,楼夜锋手指被内力余波所慑,顿时指尖一麻,从手指一直传到双臂。   楼夜锋愕然抬头,却见主人目不斜视,并没有看他。眼神疏离而淡远,神色雍容,高高在上。   气势一如他的身份。   楼夜锋顿时心尖一颤。   他方才所为与要挟无异,就是吃准了主人心软好说话,不舍得与他冷战。然而终究身份之别,他也并不是底气十足的。   实际上,他刚才在摆高冷的同时,内心也是害怕主人不喜反怒的。   直到主人应允了,他的目的达成,他才放下心来。谁知……却是要秋后算账的。从刚才震开他的手来看,主人显然是生气了。   “主人……我……”   楼夜锋抿了抿嘴,语气有些掩饰不住的犹疑惊惶了。   “如此伺候人的事,就不劳楼教习的大驾了,毕竟您为本王之师,本王怎可如此不尊师道?”   “主人……”   楼夜锋这下是彻底慌了,忙道:   “属下知错,主人您……”   裴年钰余光看着他歉然的目光,忽然心下暗爽。   不就是阴阳怪气么,谁不会。   “随侍本王,怕是有些劳累了,楼教习不若先回。”   楼夜锋顿时愣在了原地。   主人居然要赶他走……难道自己的说教终于让主人厌烦了吗?   他下意识地便去抓主人的衣袂,然而还未等抓到,裴年钰忽然运起轻功,一跃而去。   楼夜锋立时想追,然而内力未复,又哪里追的上?   他只得站在大街的中央,看着那袭身影倏忽不见。   下一刻,大街两侧的檐下阴影中悄无声息地窜过几个黑影,而最后的一个黑影则是从檐上落下,跪在楼夜锋的面前:   “楼教习,您可有何指示?”   楼夜锋顿时气了个倒仰,眼神如刀般剜过地上的这个傻乎乎的影卫:   “你还有空来问我?还不赶紧去保护主人!主人出了什么事,拿你是问!”   那影卫才入职一年,还算是个萌新,被积威甚重的前统领这么一训,跪在地上吓得瑟瑟发抖。   “对了,追上主人的行踪之后回来告诉我主人去了哪里。”   “是,属下遵命。”   说完,这影卫立刻顺着同伴的方向而去。   ………………   这边,裴年钰也并没有故意藏着躲着,毕竟要是影卫真找不到他,又遇到了危险,那乐子可就大了。   他展动身形,潇洒地沿着房顶逛大街,衣带飘飘,显眼的很。而街上的普通百姓对此也见怪不怪了,每天都有各种花式轻功在他们头顶窜来窜去。   裴年钰逛了三个街区,远远地看街中央似乎有一间气势巍峨的大酒楼,便产生了一丝兴趣,轻功落了地。   与此同时,后面尾随的影卫亦随着跟到了这条街上。   裴年钰发现了他们的气息,忽然一皱眉,怎么数目不对?   于是他打了个手势,让影卫现身。黑衣持剑影卫们飘然而下,齐齐跪在了裴年钰的面前。   这宛如江湖大佬出行一般的场面,路人见之,避退三舍。   裴年钰转过头来看着这七个影卫,队形缺了一个,这不对称的实在让强迫症难受。于是皱了皱眉:   “怎么掉队了一个?”   说话间,那个萌新影卫终于赶到,然而他看了看众人,却没进队,反而转头就要往回跑。   裴年钰目瞪口呆:   “回来!你做甚么去!”   那萌新影卫脱口而出:   “回主人,楼教习命我将您的行踪告知于他。”   裴年钰:“???”   地上的七名影卫纷纷侧目:小子,你药丸啊……   所谓的看不清形势、没眼力价,不外如是。   裴年钰抽出随身带的折扇,放在手里敲了敲,笑眯眯地走了过去。   那影卫看着主人如沐春风的笑容,又看了看七位大哥的眼神,忽然背后一寒。 第51章 欲言不语自寻忧   裴年钰看着那个面容尚有些稚气的小影卫一脸无辜……茫然……不知道发生了什么的表情, 本来就有点在气头上的心情顿时更加不爽了,一瞬间便产生了诸多恶劣的念头。   他走上前去,拿扇子敲了敲他的肩膀,慢悠悠的道:   “你叫什么名字?”   那小影卫完全不明状况, 闻言还以为主人单独问他的名字是颇为荣幸的事, 于是便恭恭敬敬的道:   “回主人, 属下楚铭。”   “楚铭, 楚铭……楼夜锋可真是教得一个好下属, 我让你给他回信了没!”   裴年钰板起了脸来。   毕竟也是正儿八经的天家贵胄,多年来虽不常摆谱, 但这气势,要用的时候还是拿的出来的。   那影卫看着一向温温和和的主人忽然变脸,顿时吓得一哆嗦。   只不过他才入职一年, 与那些混久了的影卫不同,他两个月前从楼夜锋严苛的训练中脱离出来,再加上那时对楼夜锋武功的敬佩,因而楼夜锋的话在他心里还是很有份量的。   ——反而是一直没能近距离接触过又看起来十分温柔的主人,在他心里便还没有楼夜锋来得可怕。   于是这个叫做楚铭的影卫脑子竟不听使唤般说了一句:   “主人, 楼教习他也是……担忧您的安危……”   “…………”   其余七个影卫齐齐一缩脖子, 把头埋得更低了一些,生怕主人注意到自己, 遭了池鱼之殃。   裴年钰被这楚铭的一句无心之语直接给点炸了火气,一想到今天自己失了主人的气势和威严,无端妥协给楼夜锋好几个时辰的练武时间, 全都是因为楼夜锋的“担忧您的安危”,本就有些别扭的心中便更不自在了。   偏这旁人也来替他家夜锋说话。于是他顿时看这个小影卫非常不顺眼,冷哼了一声,非得从他身上找回作为主人的威严不可:   “所以,你是听你那楼统领的,还是听我的?”   这回这楚铭终于意识到不对了,预感马上要给他的楼统领带来麻烦的小影卫连忙承认错误:   “属下不敢!属下自然是听主人的。属下失言,请主人责罚。”   神情动作之恭敬谦卑,一如在训练营里时的规格要求。   裴年钰看着影卫乖乖听话,这才心情好了些。   与此同时,他眼角余光看到附近的店铺里有些寻常百姓探头探脑地看热闹,似乎在等着他教训下属一般。裴年钰脸色微微一沉,把扇子收了回来,转身负手,道:   “先起来吧,不必在外让别人看了笑话。”   “是。”   说着裴年钰走到那酒楼前,定睛看了看酒楼高高挑起的气派匾额:   “醉仙楼……”   裴年钰低头暗自嘀咕了一句:   “这名字怎么这么眼熟……”   然而并没有想起来是哪里眼熟了,不过他也不在意,毕竟叫醉仙楼的酒楼在京城没有十个也有八个……还不是同一家开的。这名字实在是有点烂大街了些。   他把手中折扇“啪”地一收,对身后的几个影卫道:   “走,进去看看。”   门口跑堂的店小二显然是目睹了方才街上裴年钰的那一顿耍威风,外加那八个一看就是下属的黑衣人武功如此厉害,知道恐怕是什么了不得(惹不起)的江湖人物,立刻点头哈腰迎上前去。   ——同时在心里啐了一口:这大冬天的还随身带把扇子,且那扇子不过是叫不上名字来的某种竹木所制,一眼可见并非武器,现在的江湖人就爱流行附庸风雅……   此时已近正午,这酒楼地处京城繁华地带,不少游手好闲的富家子弟外加没有正事的江湖人士常来此宴饮,楼内已经快要满座了,这会子正热闹着。   裴年钰刚迈步进门,后面八个影卫亦步亦趋地恭敬跟在他身后,将门口的光亮遮了个严严实实,一楼厅中原本嘈杂的人声忽而收敛了一些。   厅中不少人打量着他们,扫了一眼裴年钰,看不出什么来。继而又看向那八个影卫,看见他们那整齐的黑色劲装之后,互相对视几眼,酒楼里的喧杂声如同被扔了冰块的沸水一般,骤然安静了下来。   似乎是有默契一般,他们之后便无一人敢再打量他们,皆低头默默吃饭,装作没看到。   裴年钰眼尖,还看见有些见多识广的人应该是认出了影卫的身份,把原本摆在身边的兵刃偷偷地藏到了桌子下面,一副“老子是良民”的样子。   失笑片刻,裴年钰对着楼梯轻功一跃,直接上了二楼:   “找个雅间。”   二楼的跑堂伙计一脸难色:   “这位公子,二楼雅间已经满了……您看……”   说完那伙计连连赔笑。   裴年是喜静的性格,何况他在一楼厅中落座,带着的八个影卫不免惹眼,他可没有被别人围观吃饭的爱好。   但是若说让别人为了他单清出来一桌,他甚少扰民,自然也做不出来这种事。   “……那就不必了,去一楼也……”   裴年钰话音未落,角落处一个原本高声喧闹的隔间内,有人回头看了一眼。随后忽然“哗啦啦”的几声拖拽椅子的响起,便见数人从座位上站起,为首一人抛了个银锭给伙计,随即一个接一个地下了楼。   面色严肃,目不斜视,仿佛不敢往裴年钰这边多看一眼一般。   这边前脚刚走,后脚立刻便有伙计上前去清理桌子。   裴年钰:“……………”   ——不是,我真没那个意思。   “怎么跟见了瘟神一般躲着你们……”   裴年钰嘀嘀咕咕,他穿的便装出门,按理来说并无人知晓他便是当朝最尊贵的王爷。那便只能是因着他身后的影卫了。   然而裴年钰看了看身后八个面色严肃冷厉,沉默却气势惊人的影卫,怎么看都是一副“让我不痛快老子就要拆了你这酒楼”的样子,最终还是闭嘴了。   有一个跟了裴年钰许多年的略年长影卫,许是已经和主人相熟,便轻笑着解释了一句:   “主人莫在意,那帮江湖人或许是之前有过什么案底,在影卫这边挂上了名的;或是曾经惹了不该惹的人,犯到过其他王侯的影卫手里……见了我们,可不是跟耗子见了猫一般。”   一说到猫,裴年钰便想起来楼夜锋养的那只小黑来,笑道:“说起来,夜锋那只小黑真是奶凶奶凶的,性子还野,我每次去逗它都得被咬一口……”   这话没人敢接,身后那个影卫偷偷与身边同僚私语了一句:   “我看主人是巴不得咱们老楼像小黑一样凶一点吧……咬一口什么的,啧啧。”   裴年钰自然是听了个一清二楚,不由得脸色微红,回身拿扇子敲他脑袋:   “就你皮!让夜锋知道你这般编排他,等回去看他怎么收拾你。”   “……主人恕罪,主人恕罪。”   闲聊片刻,待收拾停当,九人进了隔间内,只裴年钰一人落座。   他拿起桌上的一卷竹简,摊开来,上面用标准的官方字体写着菜谱。他也想看看,这闻名京城的气派酒楼里都有些什么菜色,毕竟之前他出来采风的那一条美食街还是给了他一些惊喜的。   然而很快他就失望了,菜谱上琳琅满目摆着许多菜色,且那菜名还都是以文雅为主,也就是俗话说的……看菜名不知道是什么东西。   于是裴年钰顺手把菜谱丢给了旁边的伙计:   “你们这的招牌菜,全都上一份。”   那伙计一边心里念叨着不亏是只肥羊,一边点头哈腰:   “好嘞,贵客您稍候,马上给您上齐。”   说罢便利落的退了出去,而后很知情识趣地将隔间门口的屏风合过来,遮挡了旁人的视线。   而隔间内的影卫们已经飞快的动了起来,检查屋内环境、房屋结构是否有暗器、盆栽花木是否有异常。最后则是检查餐具,还有消毒,影卫们都随身装着“医用酒精”——裴年晟前两年搞出来的东西,已经非常普及了。   忙完之后,楚铭忽而主动请示道:   “主人,属下该去这醉仙楼的后厨再检查……”   裴年钰眯了眯眼,这分明还是想去给夜锋通风报信吧?他看了看这八个侍立一旁的影卫,道:   “不必了,你们谁都不许去,都坐吧。”   楚铭神色讪讪地低下了头,与旁人一起小心翼翼地落座,同时心里为他敬爱的楼统领点了个蜡。   等菜的间隙,裴年钰捏着茶盏,百无聊赖地从二楼窗口处往外看。   视线越过窗外的回栏,正好看见几拨方才从酒楼里被影卫吓到的不知何门何派的江湖人,神色或凝重或愤慨地走在大街上,匆匆离去。   裴年钰不由得一愣,手中的动作停了一瞬。   也不知道这些江湖人和皇家的影卫有过什么过节……不过向来江湖和庙堂就是不两立,且皇亲贵胄里常出纨绔子弟,而江湖侠士们又从来少不了热血青年。这其中的“渊源”绵延多年,甚至不必细究到底是些什么过节了。   裴年钰无心探究八卦,只不过……万一这些江湖人撞上正在寻找自己的楼夜锋怎么办?!   楼夜锋虽未穿影卫制式服装,然而言行举止间很容易就能认出来是影卫。他此时武功未复,若是碰上那些不讲理的江湖人……   想到此处,裴年钰的眉头忽然皱了起来,眼神中迅速聚集了焦急的情绪,连带着气息都有些不稳起来。   夜锋他找不到自己,轻功又跟不上,一定很着急吧。如果他在大街上四处打听……如果又恰好被那些人听到……   裴年钰心烦意乱,手底一紧,手中的茶盏差点被他捏爆。   同时他又有些后悔,刚才自己为什么跟他赌气,丢下他一个人,现在在这担心的还不是自己?   ……可是若说让他回去找夜锋,他又有点拉不下面子来。冷战这种事,谁先服软谁就输了。他可是主人诶,每次两人有点小摩擦总是他被拿捏住,算怎么回事。   一时之间面上神情变化数次,一会儿焦急一会儿犹豫,脸色煞是精彩。   那略年长的影卫见主人这副出神的样子,便知道主人必定是担忧楼夜锋了,于是便轻声试探着,问了半句:   “主人,可否需要属下……?”   ——去把楼夜锋带过来。   他没说完后半句,是为了避免主人自己打脸自己刚刚下的“不要去通风报信”的命令,可以说非常贴心了。但是裴年钰却知道他的意思,点点头道:   “嗯你去吧。”   ——免得他出什么事,我不放心。   “是。”   影卫领命,刚准备出去。然而就在此时,第一道菜已经端了上来,打断了裴年钰的思绪。   “客官您的花开富贵——”   挥退店小二,裴年钰打起精神,看向桌子上这道所谓的“花开富贵”——   一个巨大的华丽的瓷盘子里,圆周摆了一圈切成菱形的、大靖正流行的外来蔬菜“胡萝卜片”,中间则是一大坨金黄色、泛着浓腻油光、碎成一团的……炒鸡蛋。   花开富贵,行吧,红红黄黄看着确实挺喜庆的。   裴年钰看了一眼,沉默了。   这东西……能吃?   九个人面面相觑。却不知此时是哪个影卫不知好歹地提了一句:   “……谁来试毒……?”   “…………”   先前那个说要去找楼夜锋的影卫蹭地一下就从窗户里翻了出去,远远地留下一句:   “属下任务在身,先撤了!”   剩下六人统统看向了楚铭。   裴年钰轻咳两声:   “你乱听调令,本就该罚。这样吧,今日你来负责试菜,回去我便跟何统领说免了你的罚,如何?”   楚铭顿时欲哭无泪。   他觉得……他还不如回去找何岐挨上一顿鞭子呢。   …………………   这边,这个负责来找楼夜锋的影卫名叫卫衡。他刚从窗口飞出去便听得了主人对楚铭下的指令,顿时心中庆幸自己溜得快。   与此同时,他也没耽误找人。运起轻功在附近的几条街区房顶逡巡,锐利的视线扫过所有的人群和低矮的房屋,不多时便看到了楼夜锋的所在。   彼时的楼夜锋也确实如裴年钰所想,正自焦急地寻找着主人的方向。   卫衡看到他的时候,楼夜锋正在左右张望,向来冷静的他甚至无心掩饰面色的焦虑。分明还是大冬天,然而楼夜锋脸颊侧的冷汗频频落下,显示着他的紧张与无措。   卫衡落在他面前,不引人察觉地行了一礼:   “楼教习。”   “卫衡!主人在何处,楚铭呢?”   “楼教习莫急,主人在前面的酒楼中。楚铭……楚铭他因不尊主命,被主人抓了个正着,此时正在主人那里听训呢……”   楼夜锋顿时胸口一紧。   不仅是因为他的一句随口命令牵连了旁人,还因为……主人既然抓了楚铭去训,说明主人还是很生气啊。   于是他连忙问道:   “那主人让你来是为了……?”   卫衡想了想,又想了想,忽而道:   “……主人让我来带你回去。”   这话确实没错。虽然裴年钰是出于担心楼夜锋才让他带楼夜锋回去,但是主人没明示的事,做属下的怎么可以瞎猜呢,是吧。   楼夜锋怔了一下,联想到主人正在训楚铭,显然以为主人是要抓自己回去也训上一顿。   “那主人可有说什么了吗?”   “主人什么都没说,只不过我出来的时候,主人似乎心情很不好。”   ——这话确实也没错,毕竟任谁看了那样的一盘菜,心情都不会好的……   楼夜锋听罢,眸色瞬间黯了黯。   然而他转念一想,主人要是因为自己的不敬来发作自己,总比一言不发把自己晾着要好的多。若是主人要罚自己……方才他的所作所为,拿主人对自己的宠爱来要挟主人,本就该罚。   随后他深吸一口气,手指在掌心掐了一下,道:   “事不宜迟,我随你回去。”   “嗯。”   卫衡斜眼瞅了瞅楼夜锋神情,自然知道他是想岔了。不过……他说的可是一句假话都没有。   ——老楼啊,做属下的只能帮你到这里了。 第52章 惜汝方识苦心人   这边醉仙楼的隔间内, 裴年钰正好奇地看着往嘴里填菜的楚铭。   楚铭一脸的视死如归,在把那一勺“花开富贵”吃进去之后,五官顿时皱成了一团——   那鸡蛋腥气十足,再加上放的油极多, 饶是他们影卫都曾受过抵御不适气味的训练, 依然有些受不住, 险些吐了出来。   然而究竟是不能在主人面前失仪, 所以楚铭强忍着难受咽了下去, 尽量让自己的五官维持住作为一个影卫应有的严肃端庄——除了脸的颜色已经变绿了以外。   在楚铭尽职尽责地用所学训练的能力辨别口中的东西,再运转周身内力发现并无毒性之后, 艰难地开了口:   “禀主人,此菜无异常。”   说实话,在王府里的大厨房改革之后, 他们这些影卫们天天吃着精巧美味的各式菜品,除了口味被养叼了以外,对于味觉和食物的细微分辨也在同时不知不觉地提高了不少。   毕竟裴年钰本身口味就偏清淡精细,比起影卫们先前吃的那些浓油赤酱的垃圾食品,调味上要细腻丰富的多。   因而一旦习惯了好吃的味道, 再来吃外面这些重油重盐的东西, 楚铭便觉实在是有些受不了。   “……哦。”   裴年钰点点头,伸出筷子, 停在菜上方,想了想,又把筷子缩了回去。如此反复数次, 终于还是鼓起勇气,用筷子尖夹起了一丁点的……鸡蛋末。   裴年钰拎起筷子,放到舌尖尝了尝。   “…………”   这道花开富贵不愧其名,炒菜的肥厚猪油完美混合着鸡蛋半生不熟的腥气,就宛如未经修饰粗俗地大红大紫摆在一起的牡丹们,两个字,难吃。   他在心里把做菜的厨子骂了一百遍,同时心里抱有了十二分的愧疚。为了弥补楚铭方才遭受的折磨,裴年钰忽然展颜一笑:   “咳……那个,还挺好吃的,来来来大家都吃!”   其余六个影卫齐齐抬头,面无表情地看着主人。   裴年钰看着这些影卫们可怜巴巴的控诉眼神,也知道自己这个命令委实是太难为人了,好在这时第二道菜端了上来。   “客官您的‘群英荟萃’——”   群英荟萃,花式山禽肉拼盘。   裴年钰定睛一看,硕大的荷叶边大瓷盘中间摆着十几种山禽的肉条,摆成了一个菊花型。肉无一例外都是烤的,烤熟之后上面刷上了深棕色的不明味道的酱。   裴年钰在这团暗色的菊花中努力分辨了许久,都没能看出来哪一条是什么肉做成的。   “咳,这个……你看这也是他这醉仙楼的特色菜是吧,说不定这个就比上一个要好吃呢是不是。楚铭已经试过毒了,下面你们看谁来……”   剩余六个影卫脸色齐齐苦了下来,没成想躲得过初一躲不过十五。他们可没有楼夜锋的地位,主命不可违,虽然这命令十分坑爹,却也只得依令尝菜,一个个面色宛如要进刑堂领罚一般。   却在此时,一个影卫忽然手腕一翻,手中出现了一个木制的回旋镖,同时说了一句:   “主人也没定让谁试毒不是?要不还是老规矩,暗器定胜负,谁输了谁试毒。”   他手中所拿的木制回旋镖是影卫们随身携带,练习暗器准头所用的,并不能伤人,且收放自如,比较方便。   裴年钰抬了抬眉。看来这“暗器定胜负”在影卫里是似乎是一个古老的传统了?   旁的影卫冷哼一声:   “自当如此,谁还怕了你不成。”   影卫们的人际关系极为简单,那就是谁的本领高、谁的功劳多,那就服谁是老大。不然连服众都无法做到,又如何统御影卫,令行禁止呢?   这也是楼夜锋虽然离任,依然积威甚重的缘故。   因此,这般的有问题用武艺解决的习惯,便这么一代一代地流传了下来。   听得他们语气中忽然飙升的战意,裴年钰更感兴趣了。   话音刚落,只见屋中六个黑影忽地运起轻功,在狭小的隔间内辗转腾挪,的躲避着来自同僚的暗器。与此同时,手中的回旋镖一一出手,向着任意一人打去。   一阵几不可察的嗖嗖声在屋内交织回荡,六人的身影潇洒落地,面色轻松自若。   ——只有楚铭一个人站在原地,手里用接暗器的手法抓住了两枚回旋镖,第三枚却因为没有手去接而落在了身上,显然是这七人中唯一输了的。   不知是谁轻笑了一声。   裴年钰:“…………”   他怒而拍桌:   “你们怎么都在乱跑!你看只有人家楚铭乖乖的!”   其中一个影卫睁大了萌萌的眼睛,无辜控诉:“主人,明知道敌人要打自己难道还站着让敌人打吗?属下的训练里可没有这一条!明明是他太菜!”   以武为尊的群体里,菜就要乖乖挨打。   这话那真是非常的有道理呐,楚铭内心泪奔着吃了这道“群英荟萃”。   下一道菜上来,第二轮。   又是一阵的嗖嗖的暗器声飞过和噗噗的衣襟带风声,这次楚铭学乖了,也跟着用轻功躲避起来。   尘埃落定,楚铭身上三个暗器打出来的印子。   “…………”   裴年钰怒而拍桌:   “你们六个怎么都打楚铭?合起伙来欺负人呢?还讲不讲公平啦!”   另一个声音低沉的影卫缓缓地道:   “主人,对敌的战场上敌人可不会跟我们讲什么公平,别说六个打一个了,六十人打一个那也得接着。”   而后忽然转向楚铭:   “接不住,那就死。说来说去,还是你太菜。”   楚铭表示深刻地接受了教训,泪奔着吃了第三道菜。   下一轮,楚铭提前有了心理准备,绝地反击,用出暗器绝技,用一个回旋镖挡掉了五个来犯的回旋镖。   剩下最后一个……则是先反方向飞向墙壁,楚铭以为并非对他而来,便没在意,却紧接着在墙上弹了一下,反折回来,打在了他的身上。   有一影卫嗓音淡漠,漫不经心地教训道:   “你以为料敌机先,却不知敌人也在料你。心思不够缜密,委实太菜。”   裴年钰目瞪口呆,他这是第一次见识到影卫们居然能把暗器玩出这么多花来。   菜品如流水般一道一道地端上来,前几个皆是楚铭输了。   然而毕竟能当影卫的都不是一般人,输了几次之后楚铭也迅速变得反应敏锐起来。其他人见这软柿子不好捏了,便也都调转目标,算计他人。如此,之后便是诸人各有胜负。   直到楚铭再次输了阵,只得乖乖试毒,然而却惊喜地“嗯?”了一声。   裴年钰看向那道“林鹿衔梅”,几块不大的排骨块堆叠在盘中。   “这道菜好吃?”   “是的,属下觉得……别有一番风味!”   裴年钰伸筷一尝:   “这不就是糖醋酸梅小排?”   确实做得尚可,已得后世这菜的七八分精髓。   也难怪这一桌子菜里只有这一道菜尚可入口了,这排骨切小块烫熟后,浇以浓稠的酸梅酱,恰好是经典的糖醋系调味。不油不腻,还佐以梅子的清香酸甜,甚是可口。   那楚铭被折磨了一天,好不容易运气好,轮到一个居然不错的菜,便想着犒劳一下自己的胃。试完毒还不够,继续伸筷子捞小排。   其余影卫见状,本来想抢食一番,这下子也不太好意思了。   就在此时,隔间外忽然一阵沉切急促的脚步声,屋内影卫表面上不动声色,实则默默绷紧了神经。   下一刻,屏风被推开,卫衡先进来,归入队中,随后楼夜锋焦急的面孔映入视线。   裴年钰看着他两鬓已经被汗水打湿的头发,不由得便是一怔。   楼夜锋先前心中先入为主,知道自己恐怕是惹了主人生气,所以早就做好了被发火的准备。   此时见主人身旁果然站着楚铭,虽然楚铭背对着他,看不见他表情,他却毫不犹豫,直接向着主人跪了下去,恭敬行了一礼:   “主人,属下先前多有不敬,请主人责罚。”   “夜锋!”   裴年钰心中一惊,他家夜锋之前便是有过请罪,那也是单独对着他的时候。   而在他的一众同僚面前,裴年钰从来没有让他跪过自己。他一直给其他的影卫传达一个信息,楼夜锋是自己信重之人。   是以,他一向很注意,不要在他的下属面前折了他的威风。   果不其然,身边的几个影卫也是神情略讶异,显然是很不适应。   裴年钰不待他说完,连忙伸手去拉他,谁知一抬之下,居然纹丝不动。   这家伙……还用上内力了?   虽然以裴年钰现在的内力,他若要用内力去扶人,决计不会扶不起来。但是……他并不会这种让气流将人托起的运功法门。   于是他只能再一次惊讶地看着楼夜锋继续道:   “第二,属下不应一时心急,便随口指挥影卫,此事是属下之过,主人若要怪,属下尽可领罪。还望主人莫要训斥楚铭……”   “夜锋你……”   裴年钰看着他执拗地想把请罪的话从头到尾说完,不由得心疼之极。这会儿突然反应过来,转过头来扫了一眼其他的人。   那几个老影卫心领神会,马上装作看不见一般,一个鹞子翻身,接连从窗口飞了出去,宛如一只只黑色的蝙蝠。   只有最后的影卫见楚铭完全不知道发生了什么的样子,临走之前嘴里居然还塞了块排骨,不由得恨铁不成钢,一扯他的袖子:   “吃什么吃,快走了!”   霎时间,屋内便只剩了他们两人。   裴年钰终于把他拉了起来,起身拽到自己的怀里,握住他的手道:   “夜锋你这,你这又是何必呢……”   他在昔日的下属面前跪在自己脚下,他竟不觉得折辱么。   楼夜锋抿了抿嘴,看向主人的眼睛中皆是担忧:   “我、我不该惹主人生气……”   裴年钰看着他那赤诚的眼神,心疼地在他脸颊上印了一吻:   “好了好了,我早都不气了。”   随后又叹道:   “对不起,夜锋我道歉,我让你担心了。我只是最初有点生气你那么冷淡不理我而已,便想稍微教训一下你,没有别的意思,你莫要多想。”   楼夜锋摇了摇头:   “主人您不气了就好,那便是属下之福了。”   “倒是你,你又何必在他们面前……”   楼夜锋叹了口气:   “我跪您一下又算得了什么?无碍的。先前我是急了神,才随口给影卫下命令的,下完我便知道不妥了。前一条还罢了,这给影卫下的命令才是更严重的错处。”   “习惯难改,如今我已不是统领,切不可让他们养成还听我令的习惯。影卫只需要一个下令的统领就够了,这习惯不改,早晚要出乱子。”   “属下这次因为这个理由受了罚,他们下次方才再不敢听我指挥了,否则便是又要牵累我。所以,我必须做出这个态度来才能提醒他们。”   裴年钰默然良久。   “你倒是……用心良苦。”   楼夜锋看了看主人脸色,忽然小心翼翼地问道:   “主人先前答应的……还算数吗?”   这自然是说,主人先前答应了要每天多练武两个时辰。   裴年钰深深地叹了口气。他当然知道他家夜锋又何尝想用各种强行的方式来要挟他呢,不过是为了让自己多练武,为自己的安危着想而已。   何况……他不过小小的生气一次,便让夜锋如此心中不安,甚至不惜这般的请罪来平息他的怒火。   他为了自己的练武……也是煞费苦心了。   想到这里,裴年钰不由得胸口微酸,既感念于楼夜锋对自己的一片心意,如此这般,便自觉不可再辜负夜锋的武学教导。于是握了他骨骼分明的手,点了点头,柔声道:   “自然是算数的。”   隔间内没有旁人,裴年钰为了安抚楼夜锋,自然是趁机又开始吃各种豆腐。楼夜锋此时全然是温顺的态度,只听话地乖乖任主人施为,不过片刻便被弄得面色微红起来。   裴年钰看着这般软下来的楼夜锋,也知道心情大乐,在他耳边轻轻一咬,随后正身,非常郑重地道:   “明天开始,我便好生练武,夜锋你尽管严格要求便是,一切由你来监督,我要早些将你给我写的那套武功练会。”   楼夜锋非常感动:   “是,主人。”   ——虽然在不久之后,裴年钰很快就为自己的这句话而后悔了。然而毕竟是亲自曾经吹下的牛,他只好含着泪也要把这个b装完……   ………………   这隔间内自是一片柔情蜜意。另一边,八个影卫飞出窗外后便轻车熟路地各自寻找点位,隐蔽、观察、警戒。   卫衡有意与楚铭守在了一处。   楚铭啃完叼出来的那块排骨,嘴里一吐,骨头划了个弧线精准地掉进了酒店后院的垃圾堆内。   “卫兄弟找我有事?”   “嗯。我且问你,今日主人和楼教习之事,你都见到了对吧?”   “……是。”   “那你可有明白什么?”   楚铭茫然:“小弟需要明白什么?”   “比如说……下次若是再出现楼教习和主人的命令相违,你听谁的?”   楚铭脸色一正:   “自然是听主人的,今日错误,属下绝不会再犯!”   卫衡一脸痛心疾首:“孺子不可教也!”   “……这是何意?”   “这么跟你说吧,你要行动上听主人的,影卫还是不能违令行事的。但是若是主人问起你来,你嘴上回答的时候,依然要站在楼教习这边,懂了吗?”   楚铭把头一缩:   “那要是让楼教习知道了,岂不是又要连累楼教习向主人请罪……”   “哼,那你可见主人有真的罚老楼?而且方才你可看见主人看他的神情?”   “………………”   “懂了吧?”   楚铭沉默了一会儿,“懂了”。   “那若是下次主人和楼教习再吵架,两人谁不理谁,你可知该怎么做了?”   楚铭眼珠一转:   “我去跟楼教习说,主人对你很生气,气得一天没吃下饭。”   “孺子可教也!” 第53章 袖怀入君轻绡意   醉仙楼的包厢内。   自从楼夜锋上了楼, 裴年钰哪里还有心思吃这一桌子难吃的菜,一双眼睛只盯着他家的夜锋。   见他落座后依然额边汗珠如线未曾止住,不由得心疼起来,连忙从怀中掏出帕子, 轻轻按上去, 帮他擦掉汗水:   “这大冬天的……怎地出了这么多汗, 小心被风吹着了。”   “无碍, 适才属下轻功不济, 没能寻到主人的踪迹,便不由得着急了一点……”   裴年钰默然无语。他自然可以想象的到方才楼夜锋站在大街的茫茫人海中, 却因为轻功跟不上而只能看着自己远去的心情是有多么无力,不由得更加歉疚:   “是我任性了……”   楼夜锋心神方定,然而主人那带着清清淡淡栀子幽香的袖口拂过自己的面前, 再加上主人竟然亲自为自己擦拭,哪里还坐的住,连忙伸手一握,牢牢地抓住了主人的手掌:   “主人!不劳您……属下自己来便好……”   楼夜锋的手掌骨架宽大,轻轻松松就将裴年钰的手握停住。裴年钰手被温热的掌心覆住, 心中简直乐得他主动吃自己豆腐, 哪里会抽出来?   于是他只不动声色的回手一塞,将那帕子塞到他手心:   “那你自己来。”   楼夜锋这才反应过来自己做了什么, 不由得微窘,连忙松开。裴年钰心中轻笑数声,暗自琢磨着, 下次可以找个什么理由让他主动吃自己豆腐……   见主人兀自发呆半晌,楼夜锋便主动岔开了话题:   “主人怎地想起来进这家醉仙楼了?”   裴年钰一挑眉:   “见这酒楼盖得气派……随便进的,怎么,有说法?”   楼夜锋抿嘴微笑:   “主人有所不知,这醉仙楼……前不久老何在这家被坑过一次。”   裴年钰一怔:   “前不久?是……府里的大厨房还未整改之前?”   “不错,那段时间……您刚开始沉迷厨艺,老何他夜间值守,白天总是蹭不到您做的东西吃,遗憾了很久。后来又总听绛雪她们讨论您做的东西,怕是犯了馋,便在休沐的时候跑出来自己找点好吃的。”   他这么一说,裴年钰倒想起来似乎确实有这么一回事,之前不知是谁提过一句。   “那……他怎么还会被坑的?”   且不说何岐这个影卫统领的身份在这摆着,怕是天大来头的黑店也要掂量掂量自己的斤两。单就何岐本人来说……可也不是什么纯良人,心眼一点都不少。   是以裴年钰便十分好奇了。   “也不能算坑……当时是这样的,那几天您沉迷做开水白菜。老何他进门便问,‘你们这里可有开水白菜’?这醉仙楼的人也是狂妄,拍着胸脯说甭管什么白菜,他们醉仙楼做的都是最好吃的。这京城里就他们醉仙楼的最正宗……”   裴年钰撇嘴:   “这种话……也能乱说?”   醉仙楼地处京城颇为繁华的交通要道,平日里接待勋贵官员也不少,有几分傲气是自然的。但是这京城里……说实话,哪个能开的红火的酒楼,背后没点势力?   舌头大了也不怕闪着风。一般来说,揽客也没有这么个说法的,对那些四九城的子弟们,这些店伙计可不敢这么报菜名。   估计也就是看何岐是孤身一人,服饰穿戴貌不惊人,看起来倒像是外地的江湖独行侠第一次来京城一般,所以才敢这么……忽悠?   嗯……这不就是典型的专薅外地人羊毛?   裴年钰忽然失笑,这简直跟他前世所知的某些京城饭馆如出一辙。   “然后呢?”   “老何花了八两银子,不一会儿店里伙计给端上来一盆正儿八经的开水煮白菜,然后就没有然后了。”   “…………”   裴年钰做的开水白菜那是正儿八经的国宴川菜,光是各种高汤就要吊将近十个时辰。这醉仙楼的厨子又哪里会知道,这道名字如此简单的菜,实际做起来却是如此复杂。   裴年钰笑道:   “谁叫老何他不摆个官架子出来。好歹也是正三品的武职,一般生意人哪里敢惹?非要低调装江湖散客,简直是在脑门上写着‘人傻钱多速来’嘛。话说他花了八两银子买了一盆煮白菜,居然没当场掀桌?”   楼夜锋摇摇头:   “老何那个循规蹈矩的,哪里会做这种事,只不过他吃了一肚子气,回府以后便向属下大倒苦水来了,因而我才知道这事。”   裴年钰失笑。   这事,虽还算不上什么特别坑的手段,然而这醉仙楼显然做得也不怎么地道,啥玩意就敢卖八两银子……   自家下属在这无缘由地吃了个闷气,裴年钰这一向护短的心便开始不安生起来。   他抬头打量了一下酒楼内部气派华丽的装潢,漫不经心地问道:   “这醉仙楼……也不知道是哪家开的,位处这个地段,揽八方之客,估计一年能捞不少吧。”   楼夜锋自然知道主人的意思:   “这京城里哪个酒楼背后不是有名有姓的,……不过也都入不了主人的眼罢了。怎么,主人想为老何出这口气不成?需不需要属下去……”   裴年钰瞪了他一眼:   “胡扯,本王怎么可能做那种官商勾结、恶意倾轧之事呢?”   停顿了一下,裴年钰嘴角浮起一抹十分温文尔雅的笑容来:   “我不过是想在这醉仙楼对面也开一家食肆罢了……”   楼夜锋:“…………”   以他家主人的水平,裴年钰亲自开一家食肆,这不得没几个月就把醉仙楼给挤兑得倒闭了?   楼夜锋忽然觉得,主人是不是太闲的慌了……   “就这么说定了。”   啪的一声,裴年钰将手中的茶盏搁下,又掏出来几个银锭扔在桌子上,起身便欲离——这破酒楼的菜品委实没有什么可以留恋的。   两人出了门,裴年钰便左转转右转转,想看这醉仙楼周边有什么合适的铺面。   醉仙楼独占了这个路口拐角最大的面积,因而街角便也没几家正对着的铺子。裴年钰看了半天,也就是斜对角一个点心铺子看起来位置尚好,铺子面积也不小,房屋格局也似是正合心意。   裴年钰走进看去,这点心铺子门口挂着的招牌朴实而陈旧,上书四个大字“陈记糕点”,字上面的漆还掉了一半。门口和店里摆着几大排货架,上面的点心……似乎……也不怎么好吃的样子。种类倒是不少,但是看起来好像有些不新鲜了。   进店里面,柜台之后有一个长须老者闲闲地倒在躺椅上,正闭眼假寐。静谧的小店门可罗雀,过往行人即使偶有驻足的,目光扫见架子上那些不怎么新鲜的点心,便又匆匆离去了。   这显然是经营不善,裴年钰见状,心中不由得把握大了几分。   他向来懒得兜圈子,便走上前去,拿扇子敲了敲柜台,十分和颜悦色地向那老者说明了来意:   “掌柜的,您这点心铺子卖不卖呐?”   那老者十分艰难地从浅寐中醒来,睡眼朦胧地看着他,似乎反应了好一会儿,这才颤颤巍巍地道:   “您——说——什——么——”   “…………”   裴年钰无奈,老年人耳背很正常,只得又重复了一遍。谁知这老者跟吓着了一般,听罢慌忙摆手:   “别别……不……不卖!……”   裴年钰循循善诱:   “老人家,您看我多出三倍的银子……”   “不卖!……不卖!”   那老者眼睛瞅到楼夜锋的武人打扮,眼神立时惊惧起来,挥手便把他们往外赶:   “走、你们走……不卖!……”   裴年钰:“…………”   那老者一副生怕这铺子被抢的样子,仿佛裴年钰是什么穷凶极恶的恶霸一般。   这特么!   绕是他涵养甚好,此时也忍不住想骂人了,自己只不过是随口问了一句而已,怎地竟如临大敌一般?他又不会强买强卖……   裴年钰知道无论如何都谈不下去了,只好拉着楼夜锋逃了出来,两人站在大街中,面面相觑,尴尬万分。   “咳,主人,这家伙……”   裴年钰完全摸不着头脑,可能是这铺子对人家来说有什么特别的意义吧……   他又看了看附近的铺面,纵深都比这间小了很多,卖个卤味什么的还行,做餐馆食肆却是不行。   裴年钰只好叹了口气:   “算了,先回府吧,改天再去别的地方相看一下。”   楼夜锋轻声问道:   “主人,您直接让高总管去帮您打听不就可以了。且咱们府里在京城不是本就有几间铺子么,不行您直接挪用一个?”   裴年钰摇了摇头:   “府里的那几个铺子都是卖的文房四宝、书画古董,还有合香之类的。都在西城书市那附近,没有一家是能用作餐馆的。”   “至于高总管……让他去打听,他自然有渠道去寻合适的铺子,不过他那些渠道……消息传出去,这般也就成了以王府的名义去开这饭馆了。我到时候可是要去亲自做主厨的,可不想天天的被些不想干的人挤进店里来。”   “……也好。”   ……………………   回府后的两天,楼夜锋给主人定做的专属武器终于做好了,裴年钰颇有些期待地看着他打开了一个长匣子。   “主人且看,这扇子的大小可还趁手?”   这扇子是楼夜锋有意仿着主人平日里最常用的那把扇子的尺寸来做的,裴年钰一上手便知,不由得心中感慨他家夜锋果然仔细。   “咦,这是……什么材质的?”   这把折扇的扇骨呈深棕色,形状瘦削笔挺,气质沉静,十分合他心意。扇边雕着简约而流畅的纹路,看起来顺眼得很。   他本以为是木制的,触手却是有些冰凉的感觉,非金非玉,却坚硬异常,拿在手里沉甸甸的。   裴年钰往上抛起来,又接住,再抛起来,不亦乐乎。而后不免有些咋舌:   “这么沉,直接拿着它打人都能打得很疼吧……”   楼夜锋眉眼平静如常:   “这是自然,这可是属下动用了府里珍藏的玄刚玉给您打造的。主人您在其中灌上内力,便是脑壳都能给敲碎……”   “…………”   裴年钰的动作定住了,看着这个造型古朴清雅的折扇,想象了一下把人的脑壳敲碎的情景,然后打了个冷战。   他家夜锋……果然好凶。   摇了摇头,裴年钰倏而向内一挥,将扇子甩开。   “咦……没有扇面?”   这折扇合起来的时候压得极紧,是以他竟未注意到扇骨上还没有覆扇面。   “这自然是等主人亲笔书之了。”   “唔……扇面的材质,会对武器有影响吗?”   楼夜锋摇了摇头:   “没有。机关都在扇骨之中,您选什么扇面都可以……当然了,万一您用纸质的扇面,打斗中被内力劲气所激,扇面撕毁了,那也是很正常的。”   裴年钰:“………………”   最终,他还是令人去府库取了一叠他已经记不清是什么时候宫里赏下的金丝缎来。这金丝缎外表白如素雪,内嵌金丝,极为柔软坚韧。除了不太好上墨以外没有别的毛病。   裴年钰兴致盎然,自己动手飞快地裁了一截扇面下来,随即看着这两个弧形的空白缎面沉思起来:   “画点什么好呢……”   楼夜锋有些不解:   “主人丹青之技闻名整个大靖仕林,无论什么题材都能驾驭得了,便是随手画一副都是精品。”   裴年钰摇摇头:   “这可是我自己唯一的贴身兵刃,哪能随手画呢?”   沉思片刻,裴年钰忽然莞尔一笑:   “有了。”   随即提笔落墨,重墨肆意挥洒在缎面之上。楼夜锋定睛看去,只见从扇面侧边起,几座陡峭的山峰和断崖逐渐在主人的笔下呈现出来。虽笔画寥寥,却意态横生。   他虽不懂书画,然而这画中隐隐透出来几分苍茫萧索的直朴意境,却是能感受得到的,忍不住叹服了两句:   “这写意山水,果然是主人最拿手的……”   裴年钰语气不明地嘿笑了一声。   随着金丝缎中落笔之处越来越多,楼夜锋渐觉眼熟,微微蹙眉:   “这……似乎是云州边境的那座饮风崖?”   “嗯,你眼光倒好。”   裴年钰当年尚是四皇子时,几个皇子都曾被外放各地州郡历练。那时候他不受宠,自然没被分到什么富庶的地方。   塞北虽然苦寒,裴年钰却并不以为意。更何况……现在想来,那段在云州和他家夜锋互相扶持的日子,却成了他们感情升温的催化剂……   楼夜锋心中微觉不妙,不知何故有些紧张起来。他的直觉很准确,果不其然,下一刻裴年钰调转笔锋,在山崖高台上,勾画出一个人影来。   黑衣长发,抱剑临崖,身后那件用猎来的黑貂皮刚刚做的斗篷随风而动……   这却不是他自己又是谁?   这道人影的眉眼疏淡而坚定,身上的冷峻剑意似乎已经与周围的嶙峋山石融为了一体,俨然便是与当年的情景一模一样,甚至意境更胜一筹。   笔落,画成。   裴年钰看着扇面,十分满意地收了笔。   “我家夜锋真好看。”   “………………”   楼夜锋盯着那金丝缎面,指尖蓦地揪紧,耳边响起主人这句似笑非笑的话,脸颊骤然红了个彻底。   “这……这……”   楼夜锋看着画中的那个自己,又看看主人温柔流连的目光,半晌才平复了心跳,抗议道:   “主人,哪有您这般,贴身的扇子画这塞北风景的,一点都不吉利。”   裴年钰正色道:   “既是贴身的扇子,当然只能画我的夜锋了。如何能画旁的东西?怎么,你想让我随身揣着别人的画像不成?”   似乎是为了强调一般,裴年钰拿起扇子,用修长的手指摩挲着冰凉的扇骨,一脸沉醉:   “说实话,这般将夜锋带在身边……我似乎才更有安全感……对敌之时,也便不至于慌乱了。”   楼夜锋眼睛盯着主人的手指温柔地来来回回把玩着那扇子,不知道想到了什么,刚平复下去的脸色蹭地又红了个透。   裴年钰玩了半天,最后珍而重之地把扇子揣进了怀里。   “就这么定了,明天我就把扇面糊上去。”   “……我……属下去厨房寻点吃的。”   楼夜锋耳尖泛红,落荒而逃。   裴年钰抿嘴,笑而不语。   ………………   这边楼夜锋刚走了不久,何岐忽然敲门,言有事要禀,进来后却先鬼鬼祟祟地东张西望了一下。   “你家那位不在?”   裴年钰对于“你家那位”这个说法十分满意,不过还是先挑眉问道:   “吃东西去了,怎么,你什么事还得避着他说?”   何岐脸色有点一言难尽:   “这事跟他有关,自然要偷偷地跟您汇报了。” 第54章 为谁欲展平生技   何岐抱着一叠公文走了进来。   裴年钰抬头问道:“何事?”   楼夜锋在任的时候, 他便向来较少插手影卫们的内部琐事,皆由楼夜锋自行处理。后来换了何岐当统领,这个习惯他也没改,不然一换人他就频频过问影卫的事务, 岂不是显得对何岐不放心?   是以他看着何岐手里那一打印着黑色边框、显然是影卫内部公文格式的纸, 不由得略微好奇。   何岐简略地说道:“没有别的事, 只一件, 需要主人亲自批示。”   说罢他将一张纸从中抽了出来, 递给裴年钰。   裴年钰接过来,扫了一眼, 是何岐升职之后新任的刑堂执事在昨天上报给何岐的,居然跟楼夜锋有关,他不由得皱眉:“什么情况。”   “老楼他说之前随主人出门, 却擅自离开,致使主人遇到危险。又救援不力,反而连累主人保护他,自觉失职,便跑去刑堂, 自请受罚。”   裴年钰无语:“那他怎么不来跟我当面请罪?”   何岐翻了个大大的白眼:   “老楼他肯定知道您不会罚他的, 所以就偷偷去了刑堂,想着让刑堂的人直接办了呗。但是新任的那个刑堂执事是我先前的副手, 为人谨慎,尚缺果决。他知道楼夜锋身份特殊,所以就把这事暂时按下不发, 跑来问我怎么办了。”   裴年钰哼了一声,借机嘲讽了一下何岐:   “你嫌他不够果决?你倒是够果决,之前你把武功全失的夜锋二话不说给下了狱,把他折腾的那么惨。也就是看你是因为关心我,本王这才没找你算账。”   何岐又翻了个白眼:   “若非属下折腾他的那一番,主人您又如何会对他我见犹怜?”   裴年钰拿刚做好的扇子敲他脑袋:   “去你妹的……不过,你方才说,你那个刑堂执事说认为楼夜锋身份特殊,这是何意?”   他知道楼夜锋一直以下属自居,但如果这些影卫因为他侍寝过的缘故而对他特殊对待的话,让楼夜锋知道了,恐怕他心里还是会不舒服的。   何岐自然知道主人的意思,轻声说道:   “上次我能直接处理楼夜锋,乃是因为刑堂可以管的到他这个统领。但现在楼夜锋现在是影卫教习,负责教您武功,虽然武官官阶比属下低半级,身份地位还是平级的。他又有主人的半师之名,若要处罚,也只能主人亲自定罪。”   这倒是事实,这个尊师重道的古代社会,作为帝王、皇子之师,连陛下都得礼敬三分。教武艺……那也是老师不是?何况何岐和楼夜锋职责互不管辖,自然也不敢越权批了这事。   “你们倒是知趣……不过老楼他,唉,让我说什么好呢。”   裴年钰看着公文上写下来的楼夜锋跑去自请受罚的原话,语气十分诚恳,不由得叹了口气。顺手拿起朱笔,在公文上写了龙飞凤舞的四个大字:   “不予批准”   何岐看着那张纸,歪了歪头:   “主人您确定不予批准?那老楼恐怕又要多想了,毕竟那天一同出去的影卫可是都要挨罚的,结果就他什么事都没。”   裴年钰皱眉:   “那天是我自己不让他们跟着的,出事与他们何干?要不别罚了吧……”   何岐冷哼一声:   “主人让远远跟着的时候多了去了,出事没及时赶到,那就是影卫的责任。主人您再仁慈,也决不可就这么放过他们,否则岂不是以后人人都不将您的安全放在心上了。”   “更何况,自从主人您大病醒来之后,您最近对这些影卫似乎比先前还得过且过了些,好些个该罚的影卫都被您放过了。这个月眼看着要月底了,刑堂那边的处罚指标还没完成……”   裴年钰难以置信:   “什么鬼,怎么刑堂还有处罚指标这种东西?”   “当然有了。陛下登基之后承平日久,就怕他们这些小兔崽子皮松了,于是每个月都要求抓几个犯了规矩的,警醒一下。若是刑堂的人抓不到犯错的,到了月底完不成任务,那就是他们自个儿受罚呗……”   “…………”   裴年钰无语,这未免有点太反人类了吧,不由得皱眉道:   “这谁定的破规矩?马上给我取消了。”   何岐嘿嘿一笑:   “这自然是咱们前任统领大人定下来的规矩。属下初上任,必是要萧规曹随的。否则属下刚当上统领就改了老楼的规矩,岂不是太过不敬?”   “…………”   裴年钰噎住了。   随后他想了想,知道楼夜锋管辖下属一向严厉,再加上深知自己心慈手软,恐怕是有意如此的——让影卫们脑中吊着一根弦,不敢稍弛律纪。   老楼的性子一向与自己互补,那还是不要多管闲事了吧。裴年钰终于还是妥协了:   “那几个影卫都是怎么罚的,拟定了没,拿来我看一眼。”   “是,主人。”   裴年钰接过来另外一份处罚通知,看了一眼,当天的那几个影卫罪名是守卫松懈……所以罚得不算太重。盖因裴年钰好歹是没出事,所以没给安上个护主不力,那问题可就大了。   于是他签了自己的意见:   “非全责,酌情减半。”   何岐点点头,收了文件,一副意料之中的表情。   “那么……老楼那份呢?”   裴年钰叹了口气,他要是真的一点都不作处罚,楼夜锋势必又觉得是“被搞特殊”了,恐怕免不了又得来问自己。还不如……   裴年钰朱笔一挥,把楼夜锋那份改成了:   “救护力有不逮,非怠之罪,故罚俸三月。”   罚俸什么的……反正楼夜锋自己也没几个钱了,裴年钰正琢磨着让他从别处捞些,月俸那点钱也就无关紧要了。   何岐摸了摸下巴,捋了一把自己并不存在的胡子:   “如此这般,刑堂那边算是说得过去,这个月他们可以交差了。只不过……”   “只不过什么?”   何岐无奈:   “老楼他借我的二百两银子,却不知道何年何月才能还上了。”   裴年钰斜眼觑他:   “我怎么以前没发现你这般和守财奴似的?区区二百银子你也念叨。算了,老楼欠的债与我欠的并无分别,我替他还给你就是,你自去找夏瑶要去。”   这算是他和何岐的私事,因而裴年钰让他去找保管着他的小金库的夏瑶去要钱,而非报销走王府的公帐。   何岐一贯冷淡的脸上竟也露出了一丝开心之意:“谢谢主人。”   裴年钰嘀咕了两句:“你又不怎么花钱,天天攒着些死银子也不知道做甚,好歹去投资些什么也好啊。”   ………………   第二日一早,裴年钰刚起身收拾停当,楼夜锋便卡着点一般来了他的屋子,结果一进门,正见主人手中轻摇着自己的贴切武器——那把已经把扇面固定好的玄刚玉折扇。   而主人画得那副水墨画还故意被他放在了内面。   于是楼夜锋就迎面一眼看见了主人正一下一下地把扇子上他的墨色身形往自己胸口的衣襟上贴,仿佛要揣到他的怀里一般……   “………………”   楼夜锋微微窘迫,一时凝噎,竟忘了要说什么。   裴年钰“刷”地一下把扇子合上,笑道:   “夜锋,你这一大早跑我门口罚站来了?难道是是看本王的美色看呆了?”   楼夜锋心里一惊,虽明知主人是打趣,仍是忙回道:   “……属下不敢!属下……”   尚未说完,楼夜锋却鬼使神差一般,微微抬头看了一眼裴年钰。   初晨的清光透过琉璃花窗,朦胧地洒在主人的宽袍缓带上,连带着本就清美的面容也柔和了许多。   那双他曾偷偷在心中念念不忘的温柔而信任的眼神,如同暖光一般将他的周身包围,楼夜锋竟而当真呆了一瞬。   裴年钰见状,一边心道老楼你这定力退步了啊,一边却又忍不住心中美滋滋起来,他家夜锋果然是很喜欢他的。   半晌,才故意咳了一声,打断了他的思绪。   “抱歉,属下方才……方才走神了。是这样的,属下要向您汇报一下昨天巡查的结果——关于近期影卫们的各个课目的训练情况……”   楼夜锋迅速让自己冷静下来,将琐事一一汇报,语气如常。   裴年钰却想到,影卫们的部门简单,上令下达的效率一向很高。他昨天批示的那张“罚俸三月”的命令应该已经执行下去了。   于是待楼夜锋汇报完,见楼夜锋半点要提这事的意思都没有,他便问道:   “我听老何说,你又被罚月俸了……?”   楼夜锋心道,主人那不是您自己签的么,还来问我做甚。   “我说夜锋啊,老何昨天给我抱怨,说你欠他的银子什么时候才能还。”   楼夜锋顿时窘住了,他和何岐毕竟只是同事关系,欠钱太久也不是个事。   不过他转头见了裴年钰一副看好戏的样子,顿时有些无奈:   “主人您若不把那张罚令改成罚我月俸,属下三四个月便还上了。”   “如此说来,还怪我了?”   “……属下不敢。”   “这样吧,你答应我一件事,我便替你还了这银子如何。”   楼夜锋摇摇头:“主人令我做什么都是应当的,如何可以当做抵债呢。”   裴年钰忽然附在他耳边道:   “我要夜里带你在王府里兜风,如何?”   “兜风?”   裴年钰理直气壮:“本王要发奋图强,勤练武功,这第一件事就是轻功嘛。白天在屋顶飞来飞去,未免被府里其他人围观,还是夜里安静。你作为教习执事,是不是得跟着指点?”   楼夜锋下意识地道:   “这既是属下的分内职责,又岂能当做……”   楼夜锋尚未觉察出有什么不对,只不过屋外那些负责守夜尚未换班的影卫们,听见主人的话之后齐齐眼前一黑——   楼统领啊楼统领……您老人家是不是忘了一件事。你现在的内力根本赶不上主人的轻功速度,那主人让你跟着“指点”,是怎么个跟着法,还用主人明说吗……   一众影卫一想到从此之后天天晚上要跟着主人他们二人“兜风”,被迫观看主人和统领的夜间“幽会”,而他们主人却是借着这个机会新增一项吃豆腐的福利——廊下竟此起彼伏发出了几道微不可查的叹气声。   ………………   只不过,裴年钰的兜风计划却并在当晚便能成行。   当日下午,他正于后园的湖亭中闲坐,一边欣赏着自己画的扇面,一边优优雅雅地吃着茶点品着香茗。   今天他自己做了两碟金丝肉酥卷,本想自己吃一碟,给影卫丫鬟们留一碟,谁知裴年晟却在此时忽然造访。   他带了几个影卫来到亭中之后,伸手直奔桌上的点心,一把抓起来半个巴掌大的金丝肉酥卷,而后毫无形象地一口吞了进去。   那金丝肉酥卷外面裹着厚厚的千层酥皮,酥皮上均匀地撒着一层椒盐,裴年晟隔着老远便闻见了这香味。   酥皮的内里卷着紧实的精瘦碎肉,一口咬下去,外皮的油酥香气与肉香完美地融在一起,混着葱花和椒盐的点佐提味——裴年晟只觉得不枉他百忙之中跑这一趟。   肉酥卷是小小的长方形,一个卷才不到半巴掌大,裴年一口一个,三两口便将一碟全都扫荡干净。   “…………”   裴年钰挑了挑眉:   “你这是饿死鬼投胎吗?”   裴年晟口齿不清,囫囵吞枣:   “真的要饿死了,早上五点不到起来,忙到现在没空吃东西。年底了,各地报来的折子快把我给埋了。”   “…………”   裴年钰隐晦地看了一眼弟弟的发际线,似乎没有什么明显变化,便放心了。于是问道:“这不科学,林寒居然没给你硬塞进去?”   “他出京办事去了,晚上才回来。”   “所以没人管得住你,你就……不过你跑我这里来吃甚么,御膳房没给你准备么?”   裴年晟幽幽地道:   “饿得有些狠了,看见御膳房端上来的那些难吃的东西,胃里就开始想吐。把他们骂了一顿之后,干脆便上你这里来了。”   裴年钰心疼地连忙吩咐人去通知大厨房做些清粥小菜来。   裴年晟嘴里不停,搜刮了王府里各种点心填饱肚子之后,终于消停了。裴年钰才问道:   “这么忙还过来蹭吃蹭喝,是有什么重要的事么?”   “也算不上是有多么的重要,其实就是关于明日的冬至宴……”   裴年钰一怔:   “你说什么,明天冬至宴?”   这冬至宴乃是大靖朝每年的一个比较重要的传统宴会,在冬至当天进行。皇帝陛下于泰华殿中宴请文武群臣、王公勋贵,庆祝这一年国土的丰收以及海清河晏。   又因为这节令正在年关,因而还附带了更多的政治作用。宴会上大半时间,都是由裴年晟发表讲话,总结政绩。众臣则是负责发表感想(吹捧)……   裴年晟也愣了:   “我的好哥哥,你不会把这事给忘了吧?你王府的典仪是干什么吃的,没提醒你吗?”   府里的典仪处负责提醒王爷各种外仪日期等等。这么一说裴年钰才想起来,早上似乎是有个管事的来说此事。   然而当时他正沉迷于计划如何带他家夜锋晚间兜风,于是……   “咳,当时在想别的事,便给忘了。”   “所以,哥你明天去么?”   这冬至宴比一年里其他的节令宴都要重要些,虽然裴年钰很想给他弟弟一个面子,正儿八经地去参加一下。   但是裴年钰一想到要穿着厚重的吉服,正襟危坐听上一两个时辰的领导发言,耳边响着端庄无趣能把人听睡着的中和韶乐。完了还得吃那些巨难吃无比的御膳房出品的宴席菜,他顿时躲懒的心思发作,半晌,回了裴年晟一句:   “咕咕咕。”   裴年晟一副预料之中的样子,叹气:   “…………行吧,我本来是想让你去尝尝明天的宴席菜品,然后提一下可否有能改进的地方。以后宴席便都按新的来,省得年年都吃御膳房这些劳什子大鱼大肉。”   “咕……”   裴年钰正咕着,许久没吱声的系统忽然跳了一个任务出来,巨大的文字浮现在他眼前,生怕他看不到:   【任务:御膳房的黑暗料理如何能代表靖朝上国的台面,堂而皇之地出现在国宴之上?身为大□□美食的传道者,请设法改良冬至宴的菜品。】   【任务目标:使到宴人员震惊于精致的美味之下,借此机会,自上而下引领追求美味的风潮。】   裴年钰:“…………”   他十分无力,仅剩一天的时间,这哪里还来得及?宴席菜哪里是这么好设计的。如果提前十来天,倒是还有可能完成。   可谁叫他自己一直没想起来冬至宴这事呢,自然也就一直无法触发任务了。   他刚想点放弃接受任务,谁知一眼瞄到了最后一行:   【任务奖励:完成冬至宴的改良之后,本系统将开启药膳功能。】(小字:鉴于用户不擅医术,该功能可根据指定目标的身体状况,自动生成药膳配方。)   裴年钰惊了一下,瞬间就想到了他家夜锋。   如果有那么一点点可能的话,是否可以找到一种药膳,能够加速内力的恢复?   于是裴年钰忽然一拍桌子,话锋一转,信誓旦旦地道:   “好,小晟,明日一早我便过去,给御膳房的那些笨蛋指点几手,且看我的便是。”   裴年晟:“……???” 第55章 醪夜鲜汤烹芋糁   裴年晟见他哥哥这改口改得比他吃东西的速度还快, 不免狐疑起来:   “哥哥大可不必如此,我知哥哥不喜这些繁琐劳累之事,若不愿意,也没必要单为了一场冬至宴而勉强自己参加……”   裴年钰嘿嘿一笑, 还沉浸在系统给自己的这个几乎等于白送的任务奖励里不能自拔:   “那怎么会呢, 当然不可能为了你才去的。而是……”   遂把系统发布的任务说了一遍。   “我是觉得这个药膳系统很有用啊, 说不定能恢复我们家夜锋的内功呢, 你觉得呢?”   裴年晟:“…………”   某皇帝陛下心里那个怨念啊, 酸得都快要出水了。想他堂堂九五之尊,何时受过这般对待……哦不对, 自从他哥哥穿过来又喜提一只影卫男友之后,他的待遇似乎就一落千丈了。   裴年钰见裴年晟一副完全不想说话的表情,这才有些不好意思起来:   “咳咳……那个, 这药膳系统开了之后,也可以给你看看有没有防治脱发的药方……”   一说起这个来,裴年晟就想起来前几天噩梦般的各种黑芝麻食品,那火气蹭地就上来了,忍不住拍了一下桌子, 摆出他堂堂君王的架势怒道:   “朕说了, 朕的头发没有问题!”   语气低沉而凶狠,若是不熟悉的人听见这帝王之怒, 铁定被吓得腿软。   然而裴年钰完全不吃这套,一挑眉:   “呦,陛下您这是不乐意了?”   完全就像看不见裴年晟的的黑脸一般, 说完径自把他手里正要打开的食盒抢了回来:   “既然这么有意见,那这点心就别吃了,这酥皮里可是加了黑芝麻碎……正好这一盒我是留给绛雪她们吃的。”   裴年晟瞬间急了,整个面部表情都耷拉下来,一边去抢那食盒,一边语气怂怂的说:   “哎、哎……哥!我的好哥哥……这一盒肉酥卷就让我带回宫里当夜宵吧……”   裴年钰也就随口一说,顺势把食盒松开了。   惨兮兮的裴年晟在他王府的小厨房里扫荡了一圈,把所有成品的点心全装了起来,这才匆匆忙忙地回了宫。   ………………   送走了饿鬼弟弟之后,裴年钰便迅速忙碌了起来。   那冬至宴明日下午便要举行,届时入宴的王公大臣们从一品到三品,没有上千也得有几百。而即便有御膳房那么多的御厨一刻不停地在做着宴菜,那也需要好几个时辰才能做完。   所以,他必须得在明日清晨便到宫里开始制作。也就是说,在那之前他就必须把所有的菜品都设计好,并且实验出来确切的做法,以便明日演示。   裴年钰心里算了一下,距离第二天清晨只剩……六个多时辰。   淦!   今晚别睡了!   他运起轻功,直接去了书房,并且唤来了绛雪等人:   “让夏瑶帮我把历朝历代宴会典制相关的记载找出来。老何,你派人去一趟宫里,找内务府要一下最近几年里各府在宴会时贡上的肉品规格记录,我估摸一下明天大概有些什么材料。”   “云韶……呃……你去做些能填饱肚子的简单饭菜来……我赶时间,然后去大厨房准备一下所有现在能拿的出来的食材。”   “夜锋……夜锋没在这里吧?”   众人齐齐摇头。   裴年钰松了口气:   “不要管他,也别打扰他,别让他知道我在忙什么。绛雪,你去想办法稳住他,比如去他屋里请教一下武功什么的……咳咳。”   毕竟他今天铁定是要通宵到第二天早上的,如果他不睡,裴年钰估计楼夜锋也是不敢休息。   绛雪顿时高兴得快要蹦了起来:   “……遵令!”   分派好了任务之后,裴年钰面对书房堆了一桌子的各种饮食文献,整个人便进入了高速运转的状态。   宫里的宴席菜不仅仅是一道菜这么简单,更多的内涵在于其中的某些政治意义——尤其是冬至宴这种一年之中最为隆重的几大宴会之一。   所以,如何设计宴席菜,考虑的不仅仅是材料和风味,还得考虑做出来的外观如何、摆盘是否上的了台面。再加上时间紧迫,还需要考虑成品的效率……比如某些光吊高汤就需要好几天的菜品便只能弃之不用了。   最后,鉴于大靖朝多年来对烹饪一道的忽视和一贯粗糙的饮食风格与文化,裴年钰还得负责给每一道菜品编出一堆相应的政治上的美好寓意,并且起一个堂而皇之的名字……   裴年钰运笔如风,一边查一边随手记下一些菜品设计,和看似一本正经实则全是现编的历史源流和寓意出处。   纸笺一张接一张的写满,然后飞出,不知不觉中已夜色渐深,星月高悬。   在一旁负责整理笔记和研墨的夏瑶都惊呆了,她家王爷平日里临帖作画,什么时候不是慢慢吞吞,淡定之极?   今日这阵仗她可从来都没见过,甚至连一向做事利落的夏瑶都有些接不过来,手忙脚乱地在把这些纸笺分类誊抄,握着笔杆满头大汗:   “王爷您……您能否慢些……”   裴年钰看了看那一叠纸:   “嗯?这才多少……”   想他当年上大学的时候,肝(shui)起论文来那可是一天几万字,这点自然算不上什么。   夏瑶欲哭无泪:   “难道真的是奴婢抄得太慢了吗……”   ………………   另一边,楼夜锋见主人一直到了夜色全黑,都未曾回到涵秋阁的寝殿,不免有些担心起来。   他随手问了问院外的一个丫鬟:   “你可知王爷现在何处?”   那丫鬟奇道:   “王爷一直在小书房那边啊,您怎地会不知?”   “…………”   楼夜锋闭口不言,径自回了涵秋阁侧院自己的卧房。   方才他在那丫鬟面前半点没表现出来,然而回了屋里,却难掩面上的困惑和些微的犹疑。   虽说他二人并不是时刻都黏在一起的,但主人至夜不归却并未告知他,且连一个丫鬟都知道,他这个随侍的影卫却不知道……   楼夜锋很快就推断的出来,定是主人有意避着他的。   可……有什么事是需要在书房……却还特意不让他知道的?   主人是不是在忙什么……晚膳时也没见到主人,也不知主人是否好好吃饭。   这般胡思乱想着,楼夜锋去小厨房随手煲了一碗乌鸡山药汤,装在食盒里准备拎去书房。   然而临到书房院外,却又犹豫了。拎着食盒徘徊半晌,一边想着他的职责本就是随侍身侧,岂可不尽责。一边又犹豫着主人已经明示不让自己知晓了,自己这般贸然去了,是不是会惹得主人不快……   直到他听到了夏瑶苦不堪言的声音,心道还是别人主人压榨她一个不会武功的丫鬟了,便轻轻推开了书房的木门:   “夏瑶你自去歇息,这里让我来吧。”   裴年钰的笔锋顿住,有些僵硬地回过头来:   “夜锋?你……你怎么来了……”   夏瑶见状舒了一口气,微不可查地揉了揉已经酸痛的手腕,十分有眼色地飞快告退离开,同时心中给楼夜锋点了一百个赞。   楼夜锋其实并未敢抬头看主人的神色,只低头将食盒轻轻放到桌上。   然而在听到裴年钰那句问话之后,却误以为主人在怪他,手底下不由得一顿,飞快地抬头看了一眼裴年钰,又迅速低下头,目光落了回去:   “属下逾越,擅自打听了主人在此处,便……便做了点吃的前来。”   见裴年钰没说话,楼夜锋心里一紧,随后又立刻补了一句:   “主人若是不乐意属下在这里,那属下就立刻告退……”   谁知裴年钰方才其实是在窃喜楼夜锋似乎并没有来管他睡不睡觉的意思,是以一时没有反应过来,听了这话忙搁下了笔,道:   “没有没有。我怎么会不乐意你在这呢?话说,你做了什么好吃的,我都闻到了香味,拿过来拿过来。”   楼夜锋看着主人一脸期待的样子,终于放下了心来,将那碗乌鸡山药汤从食盒中取了出来,有些讪讪地道:   “自然是比不上主人的手艺的……”   裴年钰看着那嫩白如乳的醇厚汤色,汤中半点油星都不见,又嗅了嗅以葱姜花椒等寥寥佐料衬托出清淡的鲜香之气,调配得恰到好处。既不油腻,乌鸡之鲜亦不减分毫。   单是闻着这香气,裴年钰便不由得胃中咕噜一声,已经不听使唤地先滚动了起来,似乎在催促着裴年钰快些将那鸡汤落肚。   “我的水平也没那么高……夜锋,你已经快可以出师了。”   说罢,裴年钰优雅却迅速地将那碗汤吃的半点不剩。   旁边的楼夜锋坐在一旁,静看主人享用着自己做的东西,眼神渐渐柔和。   平日里他私下没少练厨艺,为的不就是能让主人能够自己少一些亲自动手的劳累么。他早就看得出来,主人的口味越来越刁,便是云韶所做的菜式,也有些不合主人意思了。   他能做的,只有靠着他对主人多年来口味的把握,尽量让主人吃得合心而已。如今他武艺尚未恢复,便是能在这些事情上为主人多效劳些也是好的。   一碗净尽,咸淡持中,主次有序,其中味道,全然合他的心意。裴年钰忍不住满足地弯了眉眼,看着他:   “果然还是我家夜锋最关心我,这大半夜的还特意做了吃的送过来……老实说,其实送汤是次要的,重点是你找个理由特意过来陪我的吧?”   楼夜锋被道破心思,连忙纠正道:   “……咳,不过是属下分内之职罢了。”   裴年钰故意凑近道:   “呦,影卫教习还负责给主人做饭的?”   “…………”   楼夜锋微红了脸颊,无言以对,只好偏过头去,顾左右而言他:   “主人今日是在忙什么?”   裴年钰一脸“看破不说破”的表情盯了他半晌,这才将明日的事情说了。   楼夜锋点点头:   “属下来帮主人整理吧。”   吃饱喝足之后,裴年钰拎起笔来接着肝文献,而楼夜锋则是接过了先前夏瑶的工作,认认真真地誊抄起来。   影卫的工作效率和习惯自然是夏瑶这种习惯了宫里慢节奏的宫女所不能比的,楼夜锋接手之后很快便处理完了先前积攒的工作量。   然而裴年钰从一旁瞅了瞅他,时辰已经很晚了,楼夜锋的面上却不见一点疲惫之色。他知道影卫的熬夜修仙能力是个顶个的强,然而他家夜锋还在恢复身体中,他怎么舍得让夜锋陪着自己通宵一整晚。   “夜锋,剩下的内容也不多了,我来便是,你先回去歇了吧。”   其实这说的不对,因为他设计好了之后还得去大厨房挨个试一遍看看做出来的味道如何,不过这自然就没有必要告诉楼夜锋了。   楼夜锋不知想到了什么,握着笔停了一下,小心翼翼地试探道:   “您院里的丫鬟们都睡了,我……今日不如让属下来服侍主人洗漱……”   裴年钰:???   这是送上门来让我吃豆腐的意思?   他看着楼夜锋略带期盼的表情,一边又因为有些紧张而攥紧的手指,心里简直要乐开了花。   这进步有点大呀!   虽然他家夜锋依然不习惯将自己的心意直接表达出来,不过……能这般开始主动,他已经很知足了。   然而他今晚是真的没时间睡了,这福利……恐怕只能等下次了。   裴年钰心情立时低落,只心不在焉地点点头:   “好吧,那就随你。”   得了准许的楼夜锋暗暗欣喜,低下头更加聚精会神地做着手头的工作,全然没看见屋子另一边的主人悄悄点上了一支助眠安神香。   那香是裴年晟特意留给他的好东西,无色无味,全然察觉不出。平日里他们也曾训练过用内力抵抗此种安神香,然而他此时内力微薄,自然便无法得知分毫。   不过片刻,楼夜锋忽觉困意袭来,四肢渐软,心中蓦地警觉。刚想有所反应,下一刻便抵不住那安神的睡意,笔尖一歪,整个人趴了在了书桌上,静静地睡了过去。   裴年钰走上前去,想将他架起来放到书房东边暖阁里的一张软榻上。谁知,许是因为楼夜锋潜意识里知道自己睡过去得不正常,身体依然保留了七分的警觉。   于是裴年钰刚碰到他的手臂,忽然被楼夜锋在睡梦中猛得反扣住了脉门,那力气大得,直把他手腕掐出了两个深深的青痕。   “嘶……好疼……”   裴年钰又是好气又是好笑,心道这人怎么睡个觉都不老实。连忙运起内力将他如铁爪一般的五指轻轻震开,又附耳过去,低语道:   “听话,好好睡觉。”   也不知他在睡梦中是否听到了主人的声音,总之在裴年钰说完这句话后,楼夜锋竟真的不再挣扎,安心地沉入了梦乡。   裴年钰这才顺顺利利地将他抱了起来,将他抱到了屏风后的软榻上。   他看着软榻上安静睡觉乖巧不动的楼夜锋,本想趁人之危对他为所欲为一下,想了想还是作罢了,明日还要早起,就不扰他安眠了。   只轻轻蹭了蹭他的发顶,而后便起身离去了。   …………   放下楼夜锋之后,裴年钰拿了那一叠笔记去大厨房找到了云韶他们。   “大概就是这样了。云韶你帮我看看可不可行,然后咱们两个试试。绛雪,老何,你俩来帮我打个下手。”   绛雪捂脸:“主人您确定要让我进厨房?”   “呃……你别碰灶台……”   何岐叹气:“回主人,属下啥也不会。”   裴年钰立刻想到了他家夜锋突飞猛进的做饭水准,于是便十分嫌弃:   “身为影卫居然不会做饭,你说我要你何用?”   何岐面无表情:“谁家影卫会研究这个?”   裴年钰理直气壮:   “我家夜锋啊!”   何岐秉着不怕死的精神,反问道:   “那主人何不让楼教习来?”   裴年钰一脸温柔:   “那不行,我刚想办法哄他去睡了。”   何岐:“…………”   两人正说着,绛雪忽然伸手在裴年钰的衣襟上揪了一下:   “衣服上落了根头发……咦怎么还好几根的。”   绛雪这话裴年钰想起来前世的一个梗,就是说,如果某人穿着沾了一身猫毛的衣服去上班——那么Ta一定是为了故意炫耀自己是有猫人士……   此时此刻,裴年钰忽然觉得跟现在的自己简直有异曲同工之妙。于是非常郑重地道:   “嗯,估计是夜锋的头发,刚才他躺在我胸前我抱着他睡了一会儿。”   众人:“…………” 第56章 禁城墙深驻舆马   这边裴年钰哄着夜锋睡下, 便和几个下属利用最后的两三个时辰,在大厨房做实验做了一夜,终于算是敲定了冬至宴菜式的最终方案。   眼看着东方天色将白,裴年钰利落地沐了个浴, 洗掉一身的烟熏火燎。然而在他又让丫鬟们将自己的仪容重新打理好之后, 他盯着水银镜子里自己那张白皙的面庞上两个大大的黑眼圈, 郁卒了。   他本就生得白净秀气, 再配上浓浓的青黑色眼底, 别人一看——怎么都像是纵那个什么过度的样子。   问题是他要真是一晚上没睡,抱着他家夜锋干了点什么也倒罢了, 偏偏什么都没吃到,光给他的好弟弟忙活公事去了。   再加上怕被夜锋询问,裴年钰便只好叫来了绛雪:   “咳, 那个,绛雪你那里有没有脂粉一类的,借你主人擦一下。我遮遮我的黑眼圈……”   绛雪颇有些幸灾乐祸:   “没有,我那怎么会有这种东西,本姑娘天生丽质, 从来都不用图纸抹粉便……”   一旁的夏瑶见她又放肆, 脸色迅速沉了下来,手里的帕子一甩, 怒斥道:   “绛雪!规矩都忘了不成!”   即便夏瑶和绛雪在府里的地位平齐,但夏瑶作为裴年钰身边资历最老的前宫女,自然不会怕绛雪, 也从来没惧过她的影卫身份。   绛雪仗着主人纵着她,平日里总有些不羁。她不怕主人,却唯独怕这个大了她十几岁的夏姑姑。闻言顿时怂了,不好意思地做了鬼脸,而后讪讪闭了嘴。   夏瑶心情不佳,拉着一张脸拿出自己的妆奁盒子,帮裴年钰些微上了点粉。   “王爷见谅,婢子这里的简陋之物未免不合王爷身份,只先应应急罢了。”   “无妨。”   夏瑶的手艺精湛纯熟,不过片刻便将裴年钰的疲惫之色遮掩得干干净净,偏还看不出半点粉饰的痕迹,只与平常一般无二。   房顶的何岐见收拾妥当,便落了下来,问道:   “主人您可是现在便要进宫?属下是否需要去通知那边的随行仪仗?”   “仪什么仗,不必了。让云韶跟着去,帮我打下手,再加上夜锋,这两人够了。”   夏瑶皱眉道:   “让婢子也去吧,还得给王爷带着宴会要穿的一应衣物配饰。”   这倒是很有道理,他总不能穿着彰显身份的亲王朝服进御膳房吧……   “……说的也是,那再加上你。”   绛雪不乐意了:   “那还不如让属下去。这进宫一去就一天,夏瑶姐姐没有武功,定然很累。”   何岐一巴掌给她拍回来了:   “你得负责守着府里。我跟着主人进宫,你自然就得看好家,出了问题,唯你是问。”   裴年钰则道:   “宫里规矩多,你去了也是浑身不自在。不如让夏瑶去。她在宫里这么多年,各处都给脸面,行事方便得很,也累不着她。”   “好吧。”   “至于老何,你点四个影卫跟着便是了,不必再多。进了宫后有小晟的影卫在那里,你们自可放心。何况一进宫里你们都会被林寒的属下监视着,也不怎么自在。”   安排妥当后,裴年钰转头道:   “让府门那边去备好车马吧,我去把夜锋叫起来。”   “是。”   ………………   这边,天光将亮,正是到了楼夜锋平日里清醒之时。   楼夜锋如往常般睁眼,看见陌生的床顶和帐缦,愣了一下之后顿时一个激灵,连忙起身,这才发现自己睡在了书房里。   他捏着眉头拼命回想,偏生那安神香极为高级,入睡时让人毫无察觉的痕迹。   再加上人总是很难想起来自己是如何睡着的,因而他回忆了半晌,竟是完全想不起来自己着了主人的道,只以为自己是写着写着睡着了。   而且看样子,定然是主人把自己安顿在此处的。   楼夜锋捏了一下拳头,暗骂自己着实没用,办个这点小事都能打瞌睡,最后还连累主人费心照顾自己。   难道说没了内力以后当真一无用处了?   正想着,裴年钰推门而入,一眼便看见楼夜锋那难看之极的脸色,不由得问道:   “怎么了这是?”   楼夜锋实在不想照实说原因,因为他知道这话只要一出口,主人必然会反过来安慰他,倒显得他自己矫情一般。   裴年钰却是秒想到了因由,叹气道:   “是我让你睡的,不过是为了让你好生休息会儿,养精蓄锐罢了,你不必多想。今日还得随我入宫,有的是让你劳累的。”   楼夜锋这才不再纠结,连忙起身穿衣,收拾停当。   忙完之后,却忽又惦念起来昨日未曾完成的那些工作,便问道:   “主人,昨天晚上还剩了那……”   裴年钰怕他察觉自己一夜没睡,连忙打岔道:   “昨晚……你还好意思说昨晚?我第一次知道你睡个觉都不老实啊,我想去搬你,结果你跟个恶鬼一样死死地扣住我不放……”   说完还故意扬了扬自己的手臂:   “罪证还在上面呢!”   楼夜锋的脸色微微发白,然而他还真的记不起来睡梦中自己干了些什么。只得轻轻抬起主人的衣袖,一副想看又不敢看的样子,犹豫了一下才闭眼掀开了袖子,那表情如同要上刑场一般。   然后他便看见了主人手腕上的那几个青黑的指印,且因为隔了一个晚上,竟已在周围肿了一圈。   却不是自己做的又是谁?   毕竟……若是旁的人敢对主人如此,早就被一群影卫按在地上暴揍了。   楼夜锋连忙请罪:   “属下无状,还请主人责罚。”   只不过……楼夜锋看着那惨兮兮的青痕,一时竟分不清是愧疚多一些还是心疼多一些。   因而惯例的请罪之后,鬼使神差地,他又加了一句:   “主人可上过药了?现下……可还疼着?”   裴年钰抿了抿嘴:   “可疼呢。不过……让夜锋亲一下就不疼了。”   楼夜锋:“…………”   这是又被主人借机调//戏了么……   然而究竟是他理亏,他如何能跟主人讨价还价。便这么跪在地上,握住主人的手,生怕亵渎一般,轻如点水地吻了几下。   不过多时,楼夜锋只觉主人的手掌在自己手里逐渐温热,便不敢多作贪恋,生怕这点难堪的心思惹了主人不快,连忙松开了。   裴年钰心知肚明,也不强求,只道:   “走吧。”   …………   府门外,一顶官轿子并几匹骏马停在栓马桩处,几人站在车旁侯着。   夏瑶手里拎着个巨大的衣物包袱,抬头看了看已经出云的晨光,微微皱了皱眉:   “主人……还没来么,莫不是被什么事耽搁了?”   何岐一身劲装长剑,侍立在旁,闻言“嘿”了一声:   “意料之中啊意料之中。夏姑姑可莫要忘了主人是去做什么去了。”   夏瑶:“…………”   她很想吐槽她那有了夜锋后就经常咕咕咕的王爷,然而良好的规矩让她不能做出背后编排王爷和他的……的事,只好闷闷的闭了嘴。   何岐拍了拍她的肩膀:   “习惯就好,习惯就好。不如学学我,你看我,见得多了,现在都佛了。以后主人和老楼做些什么,你就权当没看见罢了。”   “…………”   片刻后,两人终于姗姗来迟。   夏瑶自然不会多说什么,只站在车旁准备跟着进宫。   谁知裴年钰、楼夜锋、何岐、云韶四个人竟是一人牵了一批马,齐齐翻身上了马鞍。   夏瑶看了看身旁的车:???   不是,王爷以前不都是出门坐车的吗?   “王爷,您怎地……”   裴年钰摇了摇头:   “车里太闷,哪有骑马舒服,还能兜个风。”   夏瑶表情僵硬:   “那您又为何吩咐备上车子的?”   裴年钰一脸理所当然:“这是让你坐的啊,毕竟……”   四个人齐齐回过头来,看着她道:   “——只有你不会武功啊!”   “…………”   夏瑶看着他们全都一副看好戏的表情,又看了看身边的车,十分纠结:   “这如何可以,这可是亲王的规制……”   裴年钰噗嗤一声笑了出来。转回身,一拉缰绳道:   “那你自个儿在后面慢慢走吧,我们先进宫了哈!”   夏瑶:“…………???”   怎么感觉王爷越来越不正经了……   见他们竟当真拍马便走,她也只好战战兢兢地进了车中。随后一名影卫从树上跃下,驾起车来亦是跑的飞快。   …………   他们从宫城的一个不起眼的小门进去,此时宫禁未开,然而裴年钰亮出“如朕亲临”的腰牌,那些小太监们虽没见过王爷,但如何敢拦,自是一路通行无阻。   宫内一层一层有人去通传,直到裴年晟座下的御笔太监吴秉忠亲自迎至西中门。   这吴秉忠乃是先帝时的一名太华殿总管太监,亦算是先帝的心腹了。裴年晟即位后并没有用自己的人,不知何故却是把他提了上来做自己身边的第一太监,当时还曾引得朝中私下里颇议论了一番。   然而裴年钰却知道他弟弟有系统在手,用谁不用谁都自有道理,便没有关心此事。   “吴公公有礼了。陛下可是忙着?”   吴秉忠年纪虽大,却深知这裕王爷有多么得圣宠。因而不敢怠慢,恭恭敬敬地弯腰道:   “正是,陛下正在为今日的冬至宴准备着,因而脱不开身,特派了老奴来伺候王爷。”   “这样……本王便不去叨扰陛下了。想必吴公公也知道本王今日此来何为,便直接带本王去御膳房吧。我特穿了便服前来,因此不必透露我身份。”   “老奴自是知晓,陛下先前便有吩咐。请随老奴移步。”   夏瑶没有跟过去,与何岐和影卫们一起,径自回了裴年钰先前在宫中时住的碧净殿中暂歇。裴年晟一直未纳后宫,这宫中一排一排的殿宇自然都还空着。   另一边,裴年钰三人腿脚勤快,不多时便走到了御膳房附近。他刚想进膳房的前院,却在长长的宫道口被拦住了。   只见旁边阴影中落下来三个影卫,为首一人面色冷漠,伸手制止了他们:   “宫中禁地,未得准许不可入内。”   御膳房自然是影卫们安全防范的重要场所之一,平日里不让闲杂人等进入也是正常。想进去的,都得经过影卫的层层盘查。   然而裴年钰却在看见那个为首的影卫之后惊讶了一声:   “咦,你不是那个……那个……不好意思,那个谁来着?”   影卫:“…………”   这影卫他着实眼熟,盖因每次去王府负责给裴年晟拿外卖的就是这货。几次之后裴年钰对他便有些熟悉了,有时见他辛苦,还会给他塞一点好吃的。   楼夜锋扶额,悄悄提醒:   “他叫方恒。”   裴年钰为了弥补忘了人家名字的尴尬,连忙问候:   “对,原来是方恒,上次给你带回来的桂花山楂糕怎么样……”   方恒听他这么说,心中顿时一紧。裕王府里这影卫的规矩跟在宫里的规矩如何能比。他去王府的时候随手蹭点东西吃,于他们裕王府的影卫来看稀松平常。   然而此刻身后还跟着两个同僚,旁边檐下还藏着好几个影卫。这要是众目睽睽之下和裴年钰聊几句天……那可是私下勾结外臣皇戚的大罪。   且这罪名还有划分的,裴年钰是当今陛下的直系兄弟,直接就是最重的一档。   若是以林寒那般的地位,虽与裕王相熟,然而没有切实的“勾结证据”,谁闲的没事去以这个由头找林寒的茬。   然而他方恒不过是众多的影卫之一,又有谁会细究证据,但凡有几个同僚看见。便算证据了。怕不是裴年钰前脚刚走,后脚他就得被押去领罚。   于是这方恒一边心中急得不行,一边彻底冷下了脸来,拔剑半出鞘,低声喝道:   “止步!请示出通行令或陛下手谕,否则,格杀勿论!”   裴年钰见这影卫凶巴巴的一副“我完全不认识你”的样子,肚子里暗搓搓地快要笑死了。   他那如朕亲临的腰牌可通行宫中任何地方,可裴年钰此时恶作剧心起,偏不将它拿出来,甚至又往前走了一步,看着那战战兢兢汗出如浆的影卫,笑道:   “我便要这么进去,你待如何?” 第57章 御膳天厨岂等闲   那影卫方恒见裕王殿下竟当真要进, □□一半的剑却是再也动弹不得。   虽说守御膳房这边的影卫干系重大,是有直接格杀不明人士的权力的,但他若真敢把裴年钰怎么样,恐怕陛下会亲手把他给剥了……   何况, 他并不知道裕王殿下是否是在与他玩笑。他自忖殿下不过是一时兴起, 可对于影卫来讲是没有玩笑一说的。若是因为这个理由便放了进去, 日后他怎么也得担个失职的责任。   纠结只在一瞬, 方恒心念电转, 权衡之后便飞速出手了——   先点住裕王殿下的穴道,制住他再说, 这样便不会再起别的冲突,大不了领个冒犯之罪,也好过被定一个和外臣过从甚密。   然而他的手指刚伸出去, 忽然便碰到了一个非金非玉的质地,仿佛那东西能预先知晓一般,正好挡在了手指之前,将他的这一式点穴手轻轻巧巧的拆解出去。   裴年钰一惊,方才他见对方出手袭来, 虽不带半点杀意, 他却也有些慌乱。然而就在此时,他本来握着扇子的那只手忽然被一个熟悉的温度覆上, 引领着他向斜前方挥去。   下一刻,对方的招式便被扇子给完全挡住。   裴年钰知道楼夜锋这是在借自己之手与对方拆招,有他在一旁指点, 裴年钰尽管从未与影卫这等层次的高手对战过,但却忽然便放下了心来,不再如最开始那般慌乱。   方恒见状,连忙半途中变招。楼夜锋在他耳后低声道:   “右肋回防,转上左肩,他是虚招。”   裴年钰依言照做,提前拆解,方恒的招式便如同自己往扇子上撞一般,无奈只能逼得他再次中途变招。   “向左横挡,而后右后方退半步。”   两人相距很近,方恒自然听得了楼夜锋的指点,简直是步步料敌机先。每次都是他刚想好下一招该如何出,楼夜锋那边便已经点破,听得他心惊不已。   就这么一愣神间,楼夜锋忽热迅速说了一句:   “从左直取玉堂穴,而后连点他俞府、云门。”   基本的穴位他还是认识的,裴年钰听得这话之后根本想都不用想便出手攻去,毫无怯意。   但他没练过点穴,生怕点错了位置,为了求稳,便只好将全身的内力都灌注于手掌。将位置拿捏得稳稳当当分毫不差,手中玉扇裹挟着涌动的浑厚内力和尖锐的破风声而去,直接将方恒点住。   方恒被那雄浑的内力灌入经脉,顿时全身无力,跪倒在地。又被点了穴道动弹不得,竟是无法起身,只得无奈跪在地上。   其实他方才刚听得楼夜锋的进攻指令的时候便心知不好,然而他刚要退避之时,对面裕王殿下却忽然提了内力上来,速度自是快得无与伦比。   他知道该怎么躲,但是他却躲不了。   裴年钰出招的角度极为高超,封住了他所有的方向,再加上内力的压制,他只感到一股锋锐之极的气机将他锁在原地,动弹不得,下一刻便已经应声倒地。   楼夜锋……方恒低头苦笑。   栽在这位影卫界盛名远扬的前第一影卫手里,委实不冤。可在他手底连三招都没走过去,这就……   若是全盛时期的楼夜锋本人出手,他岂不是连一招都接不住?   裴年钰见自己这一招威力竟如此之大,看着地上这个正自黯然神伤的影卫,自然便歉疚起来。   他本不过想逗他一下,谁知这方恒这么刚,一言不发便要对他动手。而楼夜锋又同样不是个善茬,怎么可能任由主人挨打呢。至于袭击陛下影卫什么的……他才不怕这个。   电光火石间便过完了招,然后裴年钰才发现,自己把人家欺负的不轻啊……   他颇有些愧疚,刚想回头问问楼夜锋如何给他解穴,一道黑影倏忽而至,落在几人面前。裴年钰抬头看去,来人面色憔悴,眼底带着深深的疲色,神情却依然冷峻而,不是林寒是谁?   林寒没有看裴年钰,而是盯着地上的方恒,冷冷的哼了一声。   方恒瞬间只觉如坠冰窟。   “方才你与裕王殿下动手了?”   “是,属下知错。”   “嗯,你知错便好,今日换班之后自去领罚。”   裴年钰急忙阻止道:   “且慢,林寒你也不问问他是为何与我动手的么。”   他怎么可能真的让这影卫受牵连。不说他本就与方恒相熟,便是全然陌生的影卫,他也不会让这影卫因着自己的一时玩笑而遭罪的。   若是今日林寒不在这,便也无甚大事,然而他没想到林寒会过来,遂将缘由与林寒说了一遍。   林寒面色不见什么变化,淡淡的说了一句:   “既然裕王殿下发话了,这次姑且便放过你。不过……”   他意味深长地停顿了一下,方恒只觉得周身似乎更冷了些。   “方恒,你用了多少招在殿下手中落败的?”   方恒低下了头,心道当真是哪壶不开提哪壶,让他当着周围好几个同僚的面回答这个问题,简直如同当众处刑。   “…………三招。”   “……呵。”   林寒眼神忽然如刀一般盯着他:   “武艺稀松平常,整日却只想着怎么去蹭吃蹭喝……依旧该罚!”   方恒没什么异议。影卫便是这样,输与他人,还输得太过难看,便是学艺不精了。林寒只罚他还算好的。放在前代,一个武功不中用的影卫只怕是没什么活路了。   “是。”   然而裴年钰的表情上却缓缓地浮现出一个巨大的问号:“…………?”   他几乎要惊呆了,以前怎么不知道林寒居然御下这么严的。按他这个标准,岂不是他府里那些天天蹭吃蹭喝的影卫全都要拉出去剁了?   于是他轻咳一声道:   “这样吧,我正好过几日要随夜锋学武,不如便罚他去我府里给我当陪练去,我也正好拿他练练招。”   然而裴年钰府里这么多影卫,哪个不能陪他们王爷对招?这分明便是想顺带让楼夜锋指点他的意思了。   这小子,倒是运气好。   林寒默然,半晌才开口道:   “还不谢过裕王殿下!”   此时裴年钰已经解了他的穴道,方恒闻言惊喜万分,连忙拜谢不提。   其实裴年钰倒真没想那么多,他只不过是找个名正言顺的理由让他可以蹭吃蹭喝罢了,省的每次给他带回来点什么吃的,他还得避着同僚偷偷摸摸地吃。   ………………   御膳房占了前后数进大院,连绵房屋几百间,单是制作的地方便分成了茶房膳房点心房等好几处,还有其他的处理加工食材的各部门等。   几人进了御膳房中一个较为僻静的偏院,院中已经站了二十来个人。裴年钰粗略地扫了一遍,敏锐地发觉为首的那人手上并无太多下厨的痕迹,那手掌一看就是不常握锅铲的。   不过……身上的官威倒是不小。   想来这位便是御膳房的大总管了。贵为总管,当然是不必要亲力亲为的。   一旁的吴公公低声为裴年钰介绍着:   “这些便是御膳房各个灶上的庖长和副庖长了,您尽管吩咐他们便是。”   随后吴秉忠转过来,向众人介绍了一下来意。但并没有说裴年钰的身份,只说他是一位隐世的名厨,由陛下特请来的罢了。   裴年钰见时间紧迫,便没废话,只带着那几个庖长去了灶台处。旁边已按着他的指示,事先备好了所有的食材。   他利落地撸起袖子,拿起菜刀“哐”地砸了一下子菜板:   “我只把所有的菜品演示一遍,你们各自记好,记不住的,不会做的,自己想办法去。”   二十多人左右分别站了一列,各自偷偷对视了一眼,半点大气都不敢出。   他们虽不认识裴年钰,可他们认识吴秉忠啊。这位平日里他们这些人万难见一面的吴大伴,居然连他都对这个“神厨”毕恭毕敬,可见来人的身份当真不一般,万不是他们得罪的起的。   而院外,那位御膳房总管却面带疑惑地和吴秉忠套话:   “吴公公啊,这怎地陛下突然要……?”   老实说,裴年钰在冬至宴横插一脚,怨气最大的就是他这个御膳房的总管了。在他想来,若是这神厨做出这么一道两道的菜入了圣眼,岂不是抢了他的功劳。   于是他便厚着脸皮来问吴公公了。   而吴秉忠这等自然知道他心里这些小九九,便十分的瞧不上他。他是何等身份,自然不必和御膳房的人虚与委蛇。   更何况……这御膳房其实陛下早就想着改改了。这次裕王殿下来了之后,御膳房以后的格局还未可知,这总管还能不能继续当下去还是两说。   于是吴秉忠干脆也懒得做那面子话了,闻言之后,皮笑肉不笑地讽刺了他一句:   “自然是因为陛下嫌御膳房的东西做得太难吃,怕冬至宴的菜点于群臣面前丢了颜面了。”   那总管听得陛下对他竟然不满,顿时大惊,也顾不得那礼节了,只想赶紧抱一抱吴公公的大腿,多打探点情报出来。   吴秉忠本来抬脚欲离,然而想了想,又怕这种心思太多的家伙,会想方设法地找裴年钰的事。明着自然不会有什么,然而他们这些在宫里待的久了的人,暗地里使绊子可是一个赛一个的灵头。   虽然说这对于裴年钰来说不过是如同蚍蜉撼树,但是这要是使出来什么宫里不太干净的手段,把裴年钰给恶心着了。那别说这总管了,连他也得吃不了兜着走,被陛下发落丢官那都是小事了。   于是他还是耐着性子停下来,给这总管警告了一下。   “咱家看着多年的情分,好心提醒你一句,人家这位……神厨,不是你能打歪心思的。何况人家不过是今日来指点几招便走了,你也不必惦记什么。”   “咱家再多说一句,你若有心想得陛下的欢心,不若趁着今日这位神厨在这,多学几招。日后能领悟几分,便看你的天资了。”   那总管闻言顿时肃然。他本来确实有所猜测,裴年钰这“神厨”是不是哪里偶然入了陛下青眼。然而既然吴公公说了他只来一天,他便顿时转变了心思。   便如他所说,既然此人并不会在御膳房长待,也就不会碍着他什么,那么赶紧多偷师几招才是最大的收益。   既然陛下中意此人的厨艺,那自己学会了此人的菜式,岂不是便能讨陛下欢心了?虽然他自从当总管以来很久没有掌勺了,但是能讨陛下欢心的活计他怎么可能错过,重操旧业也不是不可能嘛。   权衡好之后,这总管便打定了主意要使劲拍裴年钰的马屁,争取让裴年钰传自己几道菜。   这边裴年钰已经做完了两道前菜,准备开始第三道菜,两边的庖长们正看得入神,这御膳房总管忽然推门进来了。   裴年钰瞄了一年,没理他,这种行政职位上的人,又不真正负责掌勺,他便实在没有精力去搭理。   谁知这总管却对裴年钰的无视仿若不见,径自迈着小步子走到了裴年钰的身旁,不动声色地把在一旁等着吩咐的楼夜锋挤了开去。   楼夜锋:“…………”   随后这总管脸上笑得和一朵花一样,丝毫不介意当着这么多同僚的面有失尊严的问题,对着裴年钰开始大献殷勤:   “先生您有什么需要的,尽管吩咐便是……”   说完他便开始帮忙递这个递那个,一开始裴年钰只是皱了皱眉头,也没说什么,多个免费的劳力不是正好么。   然而过了一会儿,这总管见裴年钰已经将食材上锅,他只能在旁边看着,却没什么可以做的了。想了想,掏出来怀里的手绢,低下身子竟然开始给裴年钰擦衣服:   “哎呦您看这都被水给溅着了,让老奴给先生擦擦。”   裴年钰顿时愕然:这货在干嘛?   一旁的楼夜锋心里面那个气啊,虽然这货只是碰到了主人的衣角而已,但是他如何能忍?楼夜锋看着眼前的如此刺眼的场景,只觉得多年的涵养克制的功力全都喂了狗。   深呼吸了三下,终究还是没忍住,拽着衣襟一把将那总管提了起来,低声吐出了一句:   “我看你是活腻歪了不成?” 第58章 忠论臣则长言诫   “……我看你是活腻歪了吧。”   那御膳房总管正沉醉而专心地给裴年钰献殷勤, 以盼裴年钰能教他两招。   谁知他那帕子刚碰上裴年钰的衣襟才擦了两下,便被旁边那个黑衣人如同提着小鸡一般给提了起来。   下一刻,他便对上了那黑衣人的一双冷如寒霜的眸子,而在那令人胆寒的冰冷之下, 他甚至感受到了汹涌腾起的怒火, 最终化为一把锋利的剑, 直把他扎个透心凉。   一瞬间那总管仿佛感觉他在面前这人的眼中已经是一具尸体, 那目光宛如实质般将他冻在原地, 半点都不敢动弹。   这是他活了这么多来,唯二的一次感受到死亡的威胁在头顶飘荡。而上一次……已经是许多年前的那场宫变, 漆黑的夜晚中禁军大屠皇城。   好在楼夜锋理智断线的时间极为短暂,长久以来的职业素养让他迅速冷静了下来。两个呼吸之后,楼夜锋的眼神中杀气尽敛, 又恢复到了无波无澜的状态,而后手腕一扬,把那圆滚滚的发福身体直接从门中扔了出去。   ——尽管他内力未复,但经久锻炼的身体扔个人还是轻轻松松。   那总管甫一落地,先前被吓得几乎停跳的心脏终于又重新开始工作。他宛如劫后余生般松了一口气, 而后试图站起来, 却由于双腿打颤而完全不得力——而后他看了看门内的楼夜锋,咬了咬牙, 连滚带爬地出了御膳房的院子。   院外那吴公公刚走没多远,只听得身后一阵咕噜咕噜的声音,不由得转过头来看, 顿时乐了:   “呦,这是谁这么圆润啊?”   那御膳房总管在那么多的同僚下属面前丢了面子,在他们这阶级分明的大内之中那简直是要了老命一样,自然十分的气急败坏:   “这、这哪来的粗鄙江湖之人,竟、竟然敢……对咱家动手……”   吴公公心中幸灾乐祸,并且抬起脚便踹了他一下:   “我可是跟你说过,里面那位是连我也得罪不得的,你也不看看你是个什么东西,区区四品太监也敢贴上去巴结。不如拿个镜子照照自己,您配吗!”   那总管简直欲哭无泪,得罪不能得罪,巴结又巴结不上,这他奶奶的是哪里请来的一尊老佛爷啊!哪有这般尊贵之人跑来下厨的?   “还不赶紧滚回去干活!”   那总管好不容易站起来的腿又软了:   “我……我不敢呀!”   “哼,你以为人家会闲的找你麻烦?老实干活,离贵客远点,别动什么歪脑筋!”   “……是。”   ………………   这边里,裴年钰惊愕地看着楼夜锋因为别人献殷勤而爆发,竟不知不觉得停下了手中的菜刀。   而后他看着楼夜锋尽管已经冷静下来,但依然板得死死的表情,显然是气得不轻。于是裴年钰不由得心中大乐——没想到这崽儿还挺护食的,这分明便是吃醋了嘛。   不过连这么个圆球的醋都吃,这反应未免也太大了些?   裴年钰忽然凑到了楼夜锋的耳边,悄声调笑他:   “哎呀,我家夜锋这是吃醋了不成?人家可是陛下的御膳房总管,你就这么不客气啊。”   楼夜锋闻言顿时窘住,吃醋什么的……他一个影卫怎么可以对主人有这样的心理呢。于是赶紧否认三连:   “我……属下不敢!属下不曾……那个……咳……属下只是觉得,只是觉得,他这等人来伺候您,未免辱了您身份。”   裴年钰心中恍然,再想了想他家夜锋平日里的那些不太敢明目张胆做出来的“小动作”。那么他几乎可以肯定,想来楼夜锋是觉得平日里他都不敢过多地去触碰心中一向虔诚爱慕的人,今日却被这样一个球给“亵渎”了,暴怒确实不奇怪。   他看着楼夜锋眼中未消失尽的愤愤之意和颇有些咬牙切齿的表情,便觉在这如此忙乱的清晨竟也觉得有一丝甜蜜。   他眼角余光瞥到旁边那些庖长们皆低头看地面,眼观鼻鼻观心。便忽而毫无征兆地,伸过头去在楼夜锋的脸颊上亲了一口。   楼夜锋:“……!!”   他一脸惊愕,眼中的冷硬如同雪见朝阳一般飞速融化下来。   裴年钰眉开眼笑:   “好了不气了。”   ——空气中弥漫着一股不知是何源头的酸臭味。   旁边的庖长们瑟瑟发抖,只低头记着笔记不提。   不一会儿,圆球总管终于做足了心理准备进了屋,随后蹑手蹑脚地顺着墙壁往里走。他见那两人虽然看了他一眼但没理他,终于放下了心来。   两个时辰后,裴年钰终于将一百零八道菜品的基本步骤讲解完毕,便随口问了一句:   “还有什么问题吗?”   二十来人皆屏气凝神,无一应答。   裴年钰叹气,又问了一遍:   “好吧,你们有谁有没记住的吗?”   二十多人瑟瑟发抖,全都缓缓举起了手。   裴年钰:“…………”   一帮蠢货!   天可怜见,这位神厨展示的那些菜品,烹饪步骤之繁复简直是他们前所未见。不说理解透彻,便是只死记硬背,对于那些配料的多少,也难以全盘记住。   以前他们做御膳,只选了最精最上等的肉食材料、山珍野味,烹熟摆满即可。难的地方是如何每顿饭都有四十八品而每日不重样,又如何见过裴年钰展示的这些,对食材的处理手法是如此精致而典雅。   裴年钰不由得有些嫌弃这些人了。他知道大靖朝的典制,御膳房的御厨是世代世袭的,所谓“子承父业”嘛。   而到了裴年晟这一朝,已经不知道是第几代的御厨了。世袭必然会导致缺乏竞争力,从而手艺退步、固步自封,这都是可以预见的?   水平……或许还不如外面大酒楼的掌勺主厨。   也难怪裴年晟天天发火,不愿吃御膳房的东西,本就难吃的烹饪水平加上二流的手艺,这能好吃才怪了。然而这些人开又开不得,从小生下来便只学的做御膳,开了他们却又去哪里讨生计呢。   裴年钰叹了一口气,终究还是拿出来他多年来修身养性磨出来的耐心,十分和蔼地道:   “分配好任务,先去做着吧,哪里不会的或者忘了的,随时来问我。”   庖长们如蒙大赦:“谢先生指点!”   于是御膳房迅速开动,每位庖长和副庖长各自唤了自己手下的部员,分往各膳房开始照章做菜。   而裴年钰则是每个膳房里轮流巡视,时刻盯着他们的流程、手法、配料有没有出错。   御膳房总共大几百人,分好工之后速度便快了很多。不多时,各灶上的第一道菜已经陆续出锅了,只待裴年钰一一验收过后便可盛入铜暖锅中温着,待开宴时为王公们盛上。   裴年钰看着还算有模有样的菜品点了点头,看来这帮崽子们虽平庸了些好歹知道冬至宴不能做砸了,否则那可是掉脑袋的事。   于是他愉快地伸出筷子准备验收。   然而筷未入锅,身旁忽然窜出来一个黑影按住了他的筷子,用旁人听不见的声音,低声道:   “裕王殿下,请容属下先来试毒。”   却不是方恒是谁。   他负责御膳房的饮食安全,而此次裴年钰来此,他一直全程跟着,生怕这位在这乱糟糟的御膳房出点什么事。如今王爷要试菜,却还没先验过毒,这自然是万万不可的。   而一旁的楼夜锋那个气啊,这方恒当真是个铁憨憨,他是没看见自己在旁边吗?不说他在,云韶也在,给主人试毒哪里轮得到他这个外人影卫,岂不是显得他王府的影卫失职无能?   今日这一出门,不是有人抢他的随侍的活,便是有人抢他影卫的活。楼夜锋不由得心中对他们嫌弃无比——一个两个的瞎拍什么马屁,看我们家王爷好说话嘛!   于是楼夜锋把脸一沉,道:   “不必劳烦方影卫了,鄙人乃专为主人试毒的影卫,我既然在此,岂有假借他人之手的道理。”   方恒看了看楼夜锋,欲言又止,止言又欲——   他刚被楼夜锋揍了一顿,心中不免有些怵,说实话他还是不太想和楼夜锋对着干的。楼夜锋既然发话了不让他插手,他也不好强来。   但是楼夜锋说要他自己来试毒……那同样是不行的啊!   裕王殿下和楼夜锋的关系,虽未曾明示过,然而他们裴年晟的影卫几乎人人心中都有着那么些猜测。   而今天方恒所见亦是如此。   若裴年钰只把楼夜锋当做敬重的忠臣,那么予以高官厚禄养着便是了,又如何会把一个没了武功的影卫时时带在身边呢。   这样的情况下,御膳房这里人多眼杂,整日里乱糟糟的,完全比不得他们王府里干净,守卫难度小了十倍。   万一的万一,楼夜锋试毒试出问题来,裕王殿下冲冠一怒,最后那不还是他的责任吗……   裴年钰见这方恒犹犹豫豫,眼神却时不时地看向楼夜锋,心中一转,大概猜到了方恒的顾虑。他顿时皱了皱眉,语气颇有些沉地问道:   “方才你一直在后面跟着我?”   “……属下只远处警戒而已。殿下见谅。”   裴年钰不悦地哼了一声:   “今日是什么日子你不会不知道,我和夜锋不过是客人。你负责御膳安全,若是在后面监视我等的动作,倒还有几分道理。但如若你这是怕怠慢了本王,因此对我二人身边加倍防范,那你可曾有过半点去多想想你的主人?”   “这御膳房这么大,今日又是如此要紧的日子,来赴宴的王公大臣们没有一千也有几百。你不加紧了神盯着那些往来送肉菜的人员。万一宴席之上,有大臣中了什么招,你让你主人的面子往哪里搁?”   一席话说得方恒面色苍白,冷汗频频而下。   “……是,殿下。属下受教了。”   “去吧,做好你该做的,我这里不用你管。”   裴年钰见他听了进去,飞快离开,不由得轻轻叹了口气。   也许当真是什么样的领导带什么样的下属,亦或是所面对的局势天差地别。林寒手底下这些人……要求严苛是严苛,可却也同时容易想的太多,顾虑太多。   与此相反,他家夜锋带的手下便没有这个毛病,直来直去,心里只有主人。   裴年钰边走便沉思着,猛不丁地却看见眼前出现了一大坨什么东西,却不是那圆球总管又是谁。   那总管这次学乖了,站的三步远,战战兢兢地汇报道:   “这、这位神厨先生,下官有一改进之法,不知可否让先生拨冗稍听?”   裴年钰虽看不上他,不过对于他能琢磨出一点改进还是颇有兴趣的,便问道:   “哦?说来听听。” 第59章 四气五谷丰稔熟   裴年钰对于那圆球总管居然能提出来什么改进的意见甚是惊奇, 心道难道这家伙还是有点真才实学的?于是态度稍微好了一些,颔首允道:   “是哪道菜?不妨说来听听。”   那圆球总管略带谄媚地笑了笑,指了指旁边的一个灶台,道:   “神厨先生您请看, 这道菜, 以清蒸太湖白鱼和东海的大页黄花鱼为两扇主料, 分列菜碟的两边。鱼肉中间有骨汤鲍鱼为其核心。私以为, 这鱼肉周边的油菜芯是否可以换为切成条的现煮鲜虾, 取其熟红之色,寓意或许会更为喜庆一些呢?”   “…………”   周围的庖长们听得他们总管的话, 忽而面面相觑,嘈杂的声音骤然停了下来。   裴年钰歪头看着他半晌,忽然笑道:   “又是个没认真听讲的?”   远处有几个人已经开始捂嘴窃笑了, 那圆球总管还在一脸茫然:   “听……听什么?”   裴年钰很不客气的翻了个白眼:   “这道菜的名字你可知道?”   “不……不知。神厨先生您似乎还没有说啊……”   “噗,你连名字都不知道,那你跟我谈什么寓意?”   旁边的人已经开始捂眼了。   “这道菜名为翡翠三白,三白便是指的这鱼,而翡翠自然指的是这油菜心了。菜心鲜绿, 鱼肉嫩白, 如同翡翠衬暖玉。你配个红色的,那是个什么东西的?”   “且鱼肉本就已经有不少, 还放几条大虾,你是嫌海鲜不够多吗?这油菜是清腻解腥之用,与虾的作用全然相反。虾是鲜甜, 而鱼是鲜腥,虾和鱼是完全不同的两个味道。你不求甚解,只想着怎样才能做得好看,如何能够领悟这道菜的真谛?”   那圆球总管被裴年钰训了这么一顿,只低着头不敢说话。他心中简直冤枉得很,裴年钰当时说这道菜的时候,他正在外面,如何能够听到关于这道菜的讲解。   只不过这理由怕是万万不敢说出口的。如果照实说了的话,那么神厨先生肯定会认为他没好好听,就想着过来拍马屁。到时候他在神厨先生心中的地位一定会更低的,岂不是得不偿失了。   经过了这么一出之后,那圆球总管再也不敢来打扰裴年钰了,倒是让裴年钰觉得眼前安静了不少。   不一会儿,裴年钰正在巡视着那些个灶头的时候,忽然有一个面相甚是年轻的小太监来到了他的面前,在他旁边站定,恭敬的行了一礼,说道:   “神厨先生,臣下这里也有一道菜,想了一个改进的法子,不知您还否愿意听一听呢?”   裴年钰还没有回话,旁边的御膳房总管已经比他先一步的训斥了那个小太监:   “没看见神厨先生正在忙么,向平恩,你这点微末的水平如何可以在神厨先生的面前班门弄斧,大放厥词?”   一边偷偷瞅了瞅裴年钰的神色,见裴年钰没有生气,才稍稍放下了心来。他接连得罪了裴年钰之后,已经不指望自己能得到裴年钰的指点了。   他只怕他手底下这些小崽子们不长眼色,别把神厨先生气跑了,最后冬至宴给办砸了,上头怪罪下来,他可是万万担不起的。   然而,裴年钰并没有理会御膳房总管,他看着那个叫向平恩的小太监,那小太监目光虽然带着恭敬与习惯性的卑微,然而在说到菜品的时候却是坚定而有力的。   那双眼睛中带着些许的探求和好奇,裴年钰见过这样的眼神,那是只有当一个人对他所喜爱的事物进行求索的时候才会出现的神情。   于是他便没有半点被打扰的意思,依旧问道:   “如何改进,是哪一道菜?你且说来听听,不要怕。”   那个名叫向平恩的小太监,听完之后竟先向裴年钰行了一个礼,而后方才起身说道:   “不是什么大菜,臣下水平有限,神厨先生,您做的那些个荤菜,臣下都无法看出任何缺点。臣下想说的,是那一道叫做五谷丰登面的面食罢了。”   裴年钰稍稍反应了一会儿,才想起来那道五谷丰登面的名字是自己随口胡诌的。五谷指稻、黍、稷、麦、菽这五种作物,在目前还在小农经济的社会中自然是属于国之重本。   然而这五种东西全部都做成面条十分有难度,故而,这五谷丰登面不过是裴年钰选了一些杂粮,来做成的面条而已。   而后又调配成了五种颜色,每种颜色的面条选出一绺来,在最后摆盘的时候会将五种颜色的面条分别团成五团,在面碗中摆成五行之位。   这道面,说实话杂粮面能好吃到哪里去。虽然裴年钰自然是吃得,可那些吃惯了精细稻米白面的王公贵族们,恐怕会觉得这种东西难以下咽吧。   故而这个五谷丰登面,唯独政治意义讨喜而已,寓意五谷丰登、五行调和、天时平顺。他没指望味道上能收获多少美食值,但是对于这番讲究,能让朝臣们惊叹一下,也算是能完成任务了不是。   所以,这算是他所设计的宴席菜里面,唯一一道仅仅是用来做面子工程的菜。   至于汤的话……这面条已经这么难吃了,裴年钰便也懒得去在其他的辅料上多费心思了——反正也没几个人会真正吃几口的。自然是清汤罢了,还能凸显五色的分明。   然而那个叫向平恩的小太监却说:   “臣下以为,这五谷丰登面寓意虽好,可口感是不是有些粗粝了。且味道略为寡淡,恐难以讨喜。”   那御膳房总管听了他的发言以后顿时直皱眉头,心道这向平恩还是如此之憨,这岂能如此直言神厨先生的不是?   裴年钰却有些好奇道:   “你想到了什么法子?”   毕竟这道菜算是他偷懒的结果,只想着糊弄了一个寓意强的便罢,谁知竟然还真的有人看出了破绽。   “臣下以为,不若以玉米菌菇汤为底。以臣下的理解,这五谷丰登面要的是赞颂万千农人的辛劳之意,故而不宜用太荤,而应以素为主。菌菇提鲜,玉米清甜又有着谷香,与这杂粮面正好相配。”   “而在装盘之后,还可以将玉米粒撒在五团面条的中间,宛如丰收时的金黄稻谷。”   “菌菇为山珍,玉米则是陛下刚刚从西域引进的优等粮食,加之于五谷之上,是否会显得更加丰盛些呢。”   裴年钰心道,引进什么引进,明明就是自己给他的种子。三大麻袋玉米成品,附赠一包种子,总共花了他几千美食值,倒是不贵。然而对于裴年晟来说,自然是意义非凡。   只不过他倒是没想到,他一共没有给小晟多少袋成品玉米。他以为绝大部分都要用来留种的,却拨给了御膳房不少,用来做这冬至宴。看来裴年晟也是下了血本了,让玉米这东西露露面,恐怕也是为了有意在这宴上给某些人展示些什么。   不过,这就不关他的事了。   裴年钰觉得这方法可行,说做就做,面都是已经弄好了的,这边下锅煮面条,那边将半成品的菌菇汤加了玉米再炖一下。   面条熟了之后,裴年钰将玉米菌菇汤灌入,又稍稍勾芡一下,使汤汁变得更为粘稠。   最后自有专人来摆盘——   五朵颜色各异的面条中间洒着金黄的玉米粒,旁边的浓汤洋溢出甜玉米的清甜和山珍的鲜香,却并不会喧宾夺主。正中的杂粮香气简单却厚重,给人一种朴实的满足之感。   再加上隐隐约约恰到好处的胡椒、紫苏、八角的调味,便如同置身于山野田间中,满满的一碗尽是收获的喜悦。   裴年钰拍板定名:   “既如此,便叫五谷丰登黄金面吧。”   …………   裴年钰监督他们做完了一轮,改正了所有的不当之处,又修改了一些细节流程之后,他今日的工作才算是真正做完了。问了问时辰,竟已是辰时过半了。   这第一轮不过是试手之用,所有的成菜都是弃置不用的。在这之后,便是各灶头正式起锅做宴上的百来份菜品了。   裴年钰见他任务完成,终于松了一口气。随后带着楼夜锋和绛雪回到了芳辰宫。   这芳辰宫乃是他尚是四皇子时与裴年晟一起住的地方,后来他出宫建府,这芳辰宫却也没有再住他人。   平日里他进宫来,一般是从裴年晟的御书房侧殿落脚。只不过今日他还带了一些影卫并他的前大宫女,所以便把他们安置在了此处。   他一进门,便问道:   “你们要在这里等一天吗?御膳房那边恐怕不会与你们准备饭食的。”   只见一旁的云韶眨了眨眼,忽然抬起手来,那手中提着一个长食盒,笑道:   “主人恐怕方才没有看到,属下方才趁他们忙着,便做了一些点心和几道菜,然后顺手带了出来——我就知道恐怕大家要饿肚子了。”   “你这个食盒……咳,顺手牵羊?……”   云韶淡淡一笑:   “借用,借用嘛。”   裴年钰哑然。   在这处殿内稍作修整,裴年钰换了衣服沐浴毕,一出门却发现吴秉忠在等着自己,不由得疑惑道:   “吴公公,宴席应该尚有两个时辰才开始吧?”   “回裕王殿下,乃是陛下邀您,一起去长宁宫看望庄太妃娘娘。”   庄太妃是先帝的四妃之一,因为身体原因终生无子,却不知何故早早的便升了妃位,生性恬淡,地位超然。   在裴年钰和裴年晟的生母岚贵人去世之后,庄妃心生怜悯,便将二人放在了自己的宫中抚养了一段时间。   然而她却并没有把二人记载自己的名下,依旧算是贵人所出。平日里也并没有表现出过多的关怀,对他们的态度一直淡淡的,倒像是领来个亲戚家的小孩一般。   然而这正方便了裴年晟这个穿越货可以在前期就开搞,暗中发育,积累了初期的一部分势力和资源。且他们仗着庄妃平日里不凑热闹,又是四妃之一,也无人敢来长宁宫惹事,很是过了一段时间的清静日子,平平安安地度过了少年时期。   兄弟二人自然心里有数,庄妃这是有心护着他们,又作风低调没让他们招眼,可谓深得中庸之精髓。   待他们八九岁时,庄妃不再抚养他们。与此同时,前太子和二三皇子的夺嫡之争初现端倪,宫中局势日渐紧张起来,兄弟二人便十分默契地几乎和庄妃断了表面上的联系。   而庄妃亦是察觉到了什么,整日在长宁宫中闭门休养,深居简出。   至于后来,前太子夺嫡失败被废,先皇后因某些事情败露被暗中赐死。其他的两三个高位妃嫔多少有所牵连,不是被贬便是死的不明不白。   是以当裴年晟得登大宝之后,先帝的后宫中高位妃嫔竟只剩了庄妃一人,裴年晟立刻尊位为庄太妃,兄弟二人逢年过节也时常来探望一下。   裴年钰想起些许往事,不由得有些唏嘘,待换好了衣服之后,裴年晟的御辇竟已等在了芳辰宫的门口,后面数列仪仗整整齐齐地随行,将宽敞的宫街都挤得有些满。   “哎呦,如何能劳烦陛下您亲自等着呢。”   裴年晟从御辇中懒懒散散地道:   “你想多了,朕不过是路过此处,睡了一觉,顺便等你罢了。”   裴年钰忽然窃笑:   “其实你倒不如先去着长宁宫……”   “为何?”   裴年钰一展身形,轻功提气跃上了房顶,直奔长宁宫而去,只丢下了一句话:   “因为你比……我……慢……”   待说到那个“慢”字的时候,裴年钰飘出去许多,已然几乎听不见了。   “…………”   裴年晟的鼻子都要气歪了,有一身深厚内力了不起啊!又不是你自己练出来的!   待御辇到了长宁宫外,裴年晟却悠闲地坐在了一颗老榆树上,从上到下俯视着浩浩荡荡的仪仗队伍。   “啧,我不过是嫌弃你的那个御辇太颠罢了。说起来你又不是不会武功,用点轻功也不是不可以吧。”   裴年晟微不可查地叹了口气,摇了摇头:“在宫里我用轻功?想什么呢。”   ………………   两人进了长宁宫,庄太妃命人于厅堂的两间屋子之中设了一座厚纱屏风,又摒退了屋里的大小宫女和太监们,而后给裴年晟见礼,三人相对而坐。   照例寒暄几句问候了身体,话题便轻松起来了。   其实庄太妃也只是将近四十岁而已,先帝死后她算是熬出了头,在这后宫地位最尊,无虑缠身,反而心态越来越年轻了。有时还会领着一众太嫔和皇考贵人们玩闹几时。   不知谈到了什么,庄太妃忽然问裴年钰道:   “不知裕王殿下的终身大事可有眉目了?”   听闻这话,裴年晟仗着有屏风相隔,连忙给哥哥打眼色。   这大概就是无论哪个年代都要面临的问题了——被长辈催婚。   其实庄太妃问裴年钰只是目的的一半,催裴年晟才是真。   毕竟讲究个长幼有序,裴年钰的婚事尚没有着落,裴年晟也不能越过哥哥去。前几年裴年晟被催婚的时候,无一例外都拿出裴年钰当挡箭牌。   又因为他知道那个桃花蛊的存在,不免还庆幸过这挡箭牌可以挡好多年的。谁知今年……   裴年晟拼命打眼色,裴年钰只当看不见的,闻言微微一笑,毫不犹豫地把弟弟给卖了:   “多谢太妃关心,我的婚事其实已定完了,就在前不久。”   裴年晟顿时眼前一黑。   果不其然庄太妃下一句便是问裴年晟,何时准备采选纳妃,这后宫可是空了许久,她这个老太妃未免无聊云云。   毫无准备的裴年晟只好发挥了他作为政客的基本修养,马上开始现编理由,一顿手忙脚乱之后总算给应付了过去,随后怨念地盯着他亲爱的哥哥。而裴年钰只管偷笑,一副幸灾乐祸的样子。   谁知庄太妃炮轰完了裴年晟,又转过头来对准了裴年钰,语气十分温和地道:   “不知是哪家的闺秀如此有福气,能被裕王殿下选中。今日冬至宴,王妃应是同来赴宴了吧,可有幸让本宫见见?”   裴年钰闻言,本在幸灾乐祸的表情迅速顿住了。 第60章 良言箴劝慎行止   裴年钰听得庄太妃竟然要见楼夜锋, 不由得愣了一下。随后便知庄太妃肯定是误会自己娶的王妃是哪家妹子了。   这也不怪庄太妃误会,盖因这大靖朝虽然男风盛行,谁人府里没几个清甜可人的侍君先生呢。可律法未动,男子便不得为正妻, 这念头便也根深蒂固地扎根在了这片土地的文化之中。   裴年钰心念电转, 首先可以肯定的是, 他绝对不可能把楼夜锋当做侍君来介绍。且不说楼夜锋绝非是这种身份。单论名头的话, 侍君地位低下, 如何能出现在庄太妃的面前呢。   更何况……如果裴年钰图省事,只说自己找了个暖【……/】床的侍君, 那以后不是还会被催婚娶王妃么。然而在他心目中,楼夜锋早已是他裕王府独一无二的王妃了。   糊弄得了一时,糊弄不了一世。   因而不过转念间, 裴年钰便已经做了决定,向着庄贵妃道:   “娘娘有命,钰自然不得不从。不过……”   他见这屋内没有其他的杂人,只有一两个心腹宫女在,便直言了:   “不过, 钰的王妃乃是男子, 还望太妃娘娘勿要惊怪。”   庄太妃先是愣了一下,她很快地反应过来, 裴年钰既然都用了“王妃”的称呼,那么显然不是随便收的一个侍君。   而且裴年钰还特意提前提醒了她,恐是怕她大惊小怪, 让那“王妃”受了委屈。可见裴年钰对这个男“王妃”是当真上了心的。   庄太妃那是在这后宫这么多年过来的,不过是裴年钰的一句话,便从中推测出了裴年钰的态度,心中略略有了数。   “我那王妃……乃是随了我十年的影卫,救我性命无数次。”   裴年钰又加了一句,庄太妃又是一怔。   十年的影卫……那这“王妃”岂不是要比钰儿大好几岁?再者影卫为武者,恐怕容貌姿色上是半分都无有了。钰儿竟然会看上这般的……   不过又想到他后一句“救我性命”,庄太妃便有些了然了。恐怕他二人的感情本就是极为深厚的,却不知是何缘分成了如今的关系。   只不过……这做影卫的……未免是不是会有些……   庄太妃斜倚在榻上,眯了眯眼,藏在屏风之后那雍容的面孔忽然有些意味不明起来。   裴年钰便唤来宫人,命前去芳辰殿唤楼夜锋来,但他不愿意透露楼夜锋太多的身份,于是便道:   “你只道让裕王妃来此便是,其他的不必多说。传完了话,就自行回来,亦不必与他一同前来。”   “是,婢子明白。”   ………………   这边,芳辰殿中,楼夜锋、何岐几人正安静地分食云韶偷摸做的那些饭菜。主人不在,他们自然也不会玩闹什么。   刚用完饭食,却得了长宁宫的宫人传信说,命裕王妃前去觐见,何岐几人顿时齐刷刷地把头转向了楼夜锋,颇有些看热闹的意思:   “老楼,叫你呢!”   楼夜锋忽然把脸一沉,道:   “胡闹!且不说主人何曾纳妃,我哪里又是什么王妃了!”   何岐“啧”了一声,语气忽然有些酸溜溜地道:   “那传话能传到这个地方的,你觉得这王妃指的是谁呢?云韶,还是夏瑶?且这命令显然是主人下的。我说老楼你就别别扭了,心里偷着乐呢吧!”   “我……我……”   楼夜锋脸上青一阵红一阵的,显见是被何岐戳破了心思。以前裴年钰叫他王妃,多半是在玩闹之时,是以楼夜锋也只当是主人的兴致罢了,心中每次肖想半分,便告诫自己绝不可多想。   而现在却是在这深宫之中,在太妃娘娘的面前,裴年钰依然用了王妃这个身份来指代他,楼夜锋便实在忍不住不多想了。   庄太妃娘娘虽与裴年钰兄弟二人并无血缘关系,没有长辈之名,然而他当然知道,庄太妃娘娘可以算是裴年钰唯一一个真正的长辈,而且还是真正关心他,和他站在一起的长辈。   裴年钰这时候叫他过去,显然是非常正式的会面了。在这种情况下依然用了王妃的称呼……楼夜锋立时便有些呼吸不稳。   那宫人撂了话便走了,他不敢让主人多等,只好迅速地动了身。与此同时,他还在心中暗暗计划着——如果主人叫的不是自己的话,便说,说……主人许久未归,担心他的安全,所以过来看看。   嗯,就这样编。   他一路运着不怎么顺畅的轻功去了长宁宫,一进院中却连一个人都没看见,只好在主殿外的台阶上半跪在地,道:   “属下楼夜锋,求见裕王殿下。”   “夜锋!尽管进来便是。”   听得主人的声音,楼夜锋紧张不已的心跳便稍稍定了下来。   推门进去,裴年钰知道他紧张,先说明了一下:   “太妃娘娘听说我纳了王妃,便想见见,夜锋你不必紧张。”   “……是。”   随后楼夜锋望向了屋中的厚纱屏风,对着屏风恭恭敬敬地行了大礼:   “臣裕王府影卫执事楼夜锋,参加太妃娘娘,娘娘万福金安。”   其实他原本不必行此大礼,他影卫执事乃是从三品武职,太妃也不过是从二品,未差三品以上不需行拜礼。只不过楼夜锋认她为裴年钰的长辈,自然是越尊敬越好。   而庄太妃见他以影卫官职自称,心下了然,知道是不肯直应了那王妃一说,看来是个很守规矩的。于是她也很识趣的没有摆什么架子:   “快起身吧。楼执事既已得了钰儿的认可,那便是一家人了,何必如此客气。”   “臣下谢太妃娘娘。”   此番两人见面,裴年钰和裴年晟二人自然不好在旁插嘴,皆安静不言。裴年钰看着楼夜锋,眼神平和,没有给他半分压力。因为他知道,这一关只能他自己过。   “听闻楼执事任职影卫统领之时劳苦功高,救了钰儿不少次,本宫便先在这里谢过楼执事的卫护之功了。”   “臣下不敢居功。保护主人乃是分内之职,谈何功劳。且若无当年主人的不嫌臣下性情粗劣,收之麾下,臣恐怕至今亦无用武之地。臣下所为,不过是对主人的知遇之恩报答一二。”   性情粗劣?这又是什么评价?   庄太妃不由得一愣。从楼夜锋的行止来看,分明是个极安分守规矩的,谈何粗劣,又谈何粗劣到……没有人会要这样的影卫呢?   ——她如何会晓得楼夜锋的那些“丰功伟绩”,比如给主人下【//】药让主人强了自己什么的……这等事迹,又哪里是一般安分守己的影卫干的出来的。   庄太妃按下了心中的疑惑,只暗暗猜测了些许,也许这楼执事指的是自己性子硬,不若其他那些侍人们善解人意?   两人稍谈片刻,庄太妃勉励了他几句忠心不二云云。而后对裴年钰道:   “钰儿,你向来是个喜欢清静的,身边不曾放过什么人。如今楼执事做你身边人,又是曾经当影卫的,想来是更为周到细致的了。如今你既已有了体己的人,我便也放心了,先前那么多年都没什么枕边人,本宫暗地里也是急着呢。”   这话却是说给楼夜锋听的了,告诉他不要因为自己是个武人便忽略了如何照顾主人的生活——毕竟裴年钰现在身边只有一个人。   至于后半段,显然是说让楼夜锋注意满足王爷的某些生理需求……   楼夜锋面色有些无奈,他当然想为主人解决某些问题,问题是裴年钰的定力实在了得,不知在坚持什么,这么久了就是不肯使用他。他又有什么法子,难不成还让他主动以色【……】诱之不成?他哪里又有什么姿色了。   裴年钰刚想回话,庄太妃却又调转炮口,催了裴年晟好几句。   几人闲聊片刻,裴年晟见时辰不早,庄太妃便很识趣地送了客。   临出门时,却又把楼夜锋叫住了:   “楼执事,且慢,本宫还有几句话要说,不知楼执事可否赏脸多留片刻呢?”   楼夜锋转头去看主人,而裴年钰轻轻点了点头,示意他不必多想,随后与裴年晟出了门。   “臣下自是应当听娘娘教诲。”   …………   两人单独相对,庄太妃与楼夜锋根本不熟,自然不能留他太久,便单刀直入地问道:   “楼执事,你可知裕王殿下中意你何处?”   “……臣下实在不知。臣下愚钝万分,性情不佳,只有几分勇武,实不知主人如何青眼于我。”   庄太妃坐在帷幕之后,轻轻地叹了口气。   怕就怕这个。   她在宫里这些年,什么样的情情【】爱爱没见过。那帷幕她能见到外面比从外往里看,还稍微清晰些。   方才她见了两人的相处种种细节,分明便是互相牵挂,情意深厚。   裴年钰各种关心担忧,怕他不适应见长辈而受了委屈,楼夜锋则是极力恭敬,生怕给裴年钰丢了面子。   且他二人虽无过多交流,她却能感觉的到十分的默契。然而问题在于——   两人在她面前未免也表现得太生分了吧?哪里有半点两情相悦、蜜里调油的样子?   倒是楼夜锋的那副君君臣臣的姿态做得极为到位。   随后她又想起来楼夜锋执意不肯自居王妃——虽说她理解当下属的多少有些死守身份规矩,可若要做扶持一生的身边之人,这楼夜锋的感情如此拧巴,只怕……他俩还有的磨。   庄太妃叹了一口气,她究竟不是他们的母妃,也不好管太多。于是便道:   “钰儿得一知心人不易,本宫自然想着让钰儿能更舒心些,因此便提点你几句,不知楼执事可愿意听?”   那一瞬间,楼夜锋忽觉有一道目光在他身上来回审视。虽不锋利,却直达心底,仿佛他对主人所有的爱慕皆被看得清清楚楚,不由得心下一寒,毕恭毕敬:   “娘娘教诲,自当洗耳恭听。”   这庄太妃,能在先帝朝的后宫之中笑到最后,果真不可小觑。   “这其一,便是四个字,尽忠职守。你既依然是王爷的影卫,那便切记你的职责。钰儿是个重情之人,你做好你该做的事,他便不会亏待于你。你时常随侍身侧,更要时刻注意好王爷身边的安全。”   楼夜锋心中一凛:   “是,臣下记住了。”   “这其二么,那便是……宠辱不惊四个字。日后钰儿无论如何对你,都自有他的道理。雷霆雨露皆是君恩,我相信你知道该如何做。”   楼夜锋心中又是一凛,忙低头道:   “……是。”   他只道庄太妃是告诉他,若以后裴年钰对他有所厌恶乃至厌弃,千万要记得自己的身份,有自知之明,不可仗着功劳,强留恩宠。   然而庄太妃想说的,却是“雷霆/雨露”中,雨露的那个部分……更准确的说,她是想提醒楼夜锋,如果裴年钰对他好那么他大大方方接着便是,不然裴年钰岂不是太累了。   “你且仔细想想。”   尽忠职守,宠辱不惊。楼夜锋直到出了长宁宫,依然没明白庄太妃特意提点他这八个字的用意何在。   若说尽忠职守,他怎么可能不尽忠。若说宠辱不惊……他曾经连主人一怒之下处死他的心理准备都做过,又如何会对主人的其他态度有什么异议呢。   想了片刻,依旧不得其解。然而庄太妃的劝诫乃是好意,这个他总是知道的。因而楼夜锋只好把这八个字牢牢记在心中,只待回去日后慢慢领悟。   而庄太妃这边,其实她想加一句若以后钰儿纳了侧妃或是侍妾,不可争宠云云。然而想了想,终究没说。   且不说她明眼看着这两人的感情深厚,裴年钰八成是不会纳小的样子了。她一个没有血缘关系的太妃又何必枉做恶人,多嘴这一句。   她是看着这兄弟二人长起来的,自然也知道从当年那个宫里的局势中走到最后,这其中经历了多少的艰难和危险。   庄太妃本就是豁达恬淡的性子,如今风定浪止,她只盼着两人平平安安,有真心之人相伴,她便也满足了。   至于相伴之人是男是女,还是天下尊贵的王爷想要一生一世一双人,她倒是不甚在意的。   而对于楼夜锋而言,若裴年钰当真要纳侧妃,她方才送的尽忠职守四个字也足够他用的了——即便情意不再,但君臣情分仍在。庄太妃知道裴年钰是个多么念旧的人,只要楼夜锋做好这四个字,当可保他一生无忧。   庄太妃目送窗外那个黑色的人影远去,不由得又一次悠悠地叹了口气。   钰儿愿与情深义重之人相伴,自是好事。可两人若是用情皆太过认真,却也难知是福是祸。她只希望钰儿和小晟两个人,今后都能顺顺利利的。   ………………   出门后,裴年钰有些急切地问楼夜锋,庄太妃与他说了什么,楼思忖片刻,依旧琢磨不透那八个字的用意,便依着他自己的理解说道:   “太妃娘娘只告诫属下要好好伺候主人。”   “…………”   裴年钰颇有些无趣:   “我就知道,果然长辈都是老封建。”   只不过随后裴年钰便开始拿着鸡毛当令箭,忽然一只胳膊搭在了楼夜锋的肩膀上,装模作样:   “哎呦我累了一天,腰都酸了,夜锋快来伺候伺候本王。要夜锋捏捏才能好。”   楼夜锋:“…………”   裴年晟勃然大怒:   “尼玛的,看不见旁边有人是吗!!”   裴年晟简直无语了,他就不能跟这两个人同时待哪怕一秒钟!   快步转过宫墙,裴年晟黑着个脸,头也不回地钻进了御辇,只留下一句话在风中飘荡:   “宴会还有半个时辰便开始了,哥哥你衣服还没换呢吧!”   裴年钰一脸“我才想起来”的表情,拽着楼夜锋飞快甩起轻功回了芳辰殿。   进了院子里后,裴年钰二话不说从夏瑶带的包裹里面拎出来朝服和所有乱七八糟的配饰等,而后径自进了卧房里。   “夜锋,来,进屋帮我换上朝服。”   “是。”   楼夜锋从善如流,两人进了屋子,“啪”地把门一关。   夏瑶拿着空荡荡的包裹站在门口不知所措:所以……本姑姑今天是来干嘛来了,不是出发之前说好的我来服侍王爷换衣服?   早知如此让云韶或者影卫们拿着王爷的朝服不就完了!   当真是白跑一趟。   夏瑶对着紧闭的卧房大门,实在是没有忍住,重重地翻了个白眼。 第61章 宾筵广宴玉为楼   进了芳辰殿的卧房之后, 裴年钰却没有马上便换衣服,而是对楼夜锋道:   “那冬至宴还有半个时辰才开始,且一开始我们都得在承华殿外面等着,等小晟过去又得半个时辰。我等到点了再换衣服吧, 晚点去不打紧。”   楼夜锋心中秒懂, 问裴年钰:   “那主人可是要先歇息一下?”   “嗯。”   这次裴年钰疲惫地干脆闭上了眼, 用鼻音哼了一声。   本来他就通宵了一夜, 上午又忙了那许久, 连做菜带讲解还顺便和影卫过了个招……全是体力活动。刚忙完还没歇会儿,又去了庄太妃那里, 全程提着神生怕楼夜锋受了委屈。   裴年钰又没有那些影卫们当夜猫子的本事,绕是他内力深厚,可以缓解身体上的疲劳, 可精神上的困倦却是会随着时间而愈加难挨。   这会子忽然闲了下来,裴年钰便觉得疲倦之意瞬间泛上了脑门。他四肢胡乱地瘫在榻上,再也不想抬一下手、动一下腿。   楼夜锋心疼地看着主人,想他主人一直在府里优容闲适,何曾受过这种累。于是便主动问道:   “主人, 可否需要属下给您捶捶肩?”   “夜锋你可太贴心了。”   于是楼夜锋便也坐到了榻上, 将主人的身子半扶起来,轻轻柔柔地按压着裴年钰的双肩。   裴年钰只觉自己靠到了一个散发着热度的宽阔胸膛上, 落在肩上的手指平稳而有力。周身环顾着十年来自己无比熟悉的气息,那气息带给了自己从未有过失误的安全感,不同的是, 此刻却离自己如此之近。   我的好夜锋呐……   裴年钰嘴角轻轻勾起一个笑容,而后任由自己放松了全身的力气,头顶往后一仰,彻底沉入了梦乡。   楼夜锋见主人的头枕在了自己的肩上,不由得手中的动作顿了一下。随后仿佛装作没看见一般,继续如常地按着缓慢的节奏为裴年钰按摩各处劳累的肌肉。   全部结束之后,楼夜锋却并没有离开,只低头静静地看着怀里的主人。   虽然他的主人一脸倦容,可依旧难掩清丽。而这样的主人,他平日里总是奉为神明的主人……此时此刻却毫无防备地倚在了自己的怀里,神态随意。   楼夜锋心道,曾几何时这些大不敬的画面只敢在心中想想罢了,如何会想到会有一天竟然成了真呢。   ……也不知主人是喜欢我哪点,当真疑惑。   四下无人,楼夜锋任由自己那些不可言说的思绪越飘越远。直到回过神来的时候,才猛然惊觉自己竟然不由自主地将主人完完全全地抱在了怀里!   并且,许是主人身上的热度所激,自己的某个该死的地方竟然产生了某些不该有的反应……   楼夜锋迅速闭上了眼睛,想了想方才他在心里暗搓搓想到的那些画面……顿时脸色铁青,小心翼翼地放开了主人,将他放在榻上,而自己则是悄悄起了身,转而跪在了旁边。   方才……方才,他都想了些什么!而且怎么可以、怎么可以对主人……   楼夜锋跪在一旁,闭上了眼睛迅速默念内功心法,将某些反应压了下去。而后睁开眼,眼神阴沉得可怕,直直地低头盯着地面,仿佛那地上便有一个叫做楼夜锋的小人儿,而他恨不得把自己一剑捅死一般。   即便主人不会知道刚才发生的事情,然而他心中对主人的冒犯亵渎却是真的存在过。   楼夜锋狠狠地掐了一下自己的手心,掌心立刻见血。   他再度看了一下主人,心中暗暗祈祷主人可千万不要发现。谁知这一看,楼夜锋却愣了一下,主人的脸上分明有着些许的……粉迹?   难道主人出门前还擦了粉不成。   只不过先前夏瑶给他画的遮暇妆,今日早上在御膳房那么烟熏火燎的一忙乱,早便开始有花的迹象了。楼夜锋仔细观察了半晌,无奈一叹,自去找了个帕子,湿了水,给裴年钰脱妆。   裴年钰只觉脸上忽然变得湿润,便十分艰难地醒了过来。   “主人,您的黑眼圈怎地……”   裴年钰赶忙摆摆手,糊弄道:   “唔,昨天睡得有些晚而已,不妨事。”   裴年钰通宵过后的这点浅眠,完全不顶用,醒来时反而头感觉更沉了,赖在楼夜锋的身上半晌依旧不肯起来换衣服。   而楼夜锋做贼心虚,哪里敢让主人在自己身上继续挂着,只温言提醒时间已经到了。裴年钰只好不情不愿地起身,先用冷水洗了把脸,努力让自己看起来精神一些。而后才在楼夜锋的服侍之下换上了繁重的朝服。   那朝服长度拖地,材质厚重,其他的亲王冕冠相配套的……什么配饰啊腰挂啊玉佩啊等等,叮叮当当一大堆。裴年钰自穿来以后,这还是第二次穿亲王衮冕,实在是颇有些不乐意。   随着叮叮当当的声响,裴年钰迈着四方步子,端端正正地走出了门。看着无所事事的夏瑶和云韶,以一种十分“关心下属”的语气对她们说:   “那个……似乎没有你们的工作了,不若你们两个人还有夜锋就先回去?”   至于何岐和他带来的几个影卫,自然是要宴会结束,和裴年钰一起回去的。   夏瑶幽幽地看了他亲爱的好王爷好几眼,最终还是忍不住道:   “所以……王爷您为何不在刚才就说让我们回去……而是等您睡起来才说……?”   裴年钰发觉了自己的失误,顿时做深沉状:   “这个问题,是个好问题,不如我们回去以后,从长计议……”   而楼夜锋则是道:   “属下也是影卫,怎么可以先行离开,自然是与老何一起。”   “好,那你便在此歇会儿吧。上午你也辛苦不少。”   楼夜锋颔首,未置可否。裴年钰也估摸着他应该是要等自己,因此也没再多问了。   ………………   裴年钰出了芳辰殿,自有裴年晟十分贴心地派了轿辇和宫人来接他。此时他穿着繁重的朝服,自然不可能再用什么轻功,只好坐了进去,一路颠啊颠的去了承华殿。   承华殿乃是皇宫中最气派的一个宫殿。平日里朝会都在南边的皇极殿举行,而这承华殿便用来举行各种典礼或是宴会。   裴年晟赐的御辇在宽阔的宫道上缓缓行进,前后各有十来个宫人太监随行。当他来到承华殿前之时,其他来宴的王公朝臣们皆已按着品级,列队站在承华殿之前的丹墀之上了。   从丹墀丹陛向下,宽街的对于两侧搭起了四排长长的宴桌。至于进殿入座,那是只有一品才能进得去的。   裴年钰的轿辇自不会去后面,而是径自抬到了大殿门口。队伍最前面的几个亲王郡王、以及几位阁老大臣见了这御辇,自然知晓这里面坐的必然是裕王殿下了。   ——因为这宫里是不许各人的轿子和仪仗进来的,他们每次进宫,都是腿儿着走老远……   而也就是裴年钰,每年只在重要的宴会和祭祀典礼等场合才入宫。而他裕王殿下每次入宫,裴年晟都会派御辇专门去宫门口接进来……   裴年晟光明正大的给他哥哥搞特权,别人哪里敢说半个不字。再加上裴年钰虽然不管事,但是这个摄政王的名头可是一直在。   是以有意无意的,渐渐的这京里无论是几品的官,皆知道裕王殿下是得罪不起的。   御辇之侧的小太监,掀起帘子来,裴年钰从容迈步而出。脸上挂起来先前当皇子时候多年来练出来的假笑——   温润平和,谦谦君子。   目光平静无波,步子四平八稳;衣袍不沾一尘,意态端方雍容。   再配上那年轻而秀美的面貌,端的是亲王威风。   ——把一众已经年老色衰的朝臣们、贪逸享乐而发福的王公们,瞬间衬得自惭形愧起来。   众人心中暗暗泛着些酸水,却也万万不敢怠慢,待裴年钰站定,皆一一上来见礼。   裴年钰略作歉意之色,随口道了一句;   “前些日子本王身体抱恙,一直在养病。因而陛下特地施恩,允本王乘轿入宫,倒是让诸位见笑了。”   “哪里哪里。”   其实之前每次裴年钰也都多多少少占用这些特权,但是他从来没有特意说明过什么。身在封建社会的最顶层阶级,他既是当今圣上的亲哥哥,因而也没觉得这有什么不对。   不过穿越来的裴年钰嘛,便能敏锐地察觉出来这些个细微之处,无处不在的所谓特权。因此便顺势恭维了裴年晟一手,潜移默化地让他人知道自己依旧尊极圣上便是了。   此时宴席尚未正式开始,因此丹墀上众人的姿态便没有那么严肃,除了先后占位之外,便多多少少站的有些随意。   众人寒暄了几句。而其中有不少人都注意到了裴年钰的眼底青黑,似乎是有些应了裴年钰先前的那句“身体抱恙”,于是便一个接一个地赶着上来关心裴年钰的身体。   裴年钰正疲于应付,好在吉时已到,筵宴终于开始了。大殿两侧钟鼓齐鸣,乐班奏中和韶乐升平之章,众人听闻,立时肃穆而立。   随后有礼官高唱,奏请陛下礼服御殿。   乐声三鼓,裴年晟着全套吉服,在仪仗簇拥之下入承华殿,升座,乐方止②。   而吴秉忠则是来到了众臣面前,阶下三鸣鞭之后,众人便按着唱奏的命令,该进殿的一一进殿。随后,众人齐下拜,向着裴年晟行九拜之礼。   裴年钰位列东班之首,自然进殿之后,也是离着裴年晟的宝座是最近的一个。他站在队伍的最前面,看了一眼端坐于台上的裴年晟。   裴年晟正襟危坐,气势威然,长长的冕旒遮住了他的视线,无人能看到他的神情。   裴年钰随即低下头去,没有再这么大胆地直视天颜,而后领着身后众人,掀起衣袍,率先跪了下去。   这九拜之礼,平日里也就在正式的典礼或者筵宴上才会对君王行如此之礼。裴年钰虽然是个穿越货,上一辈子从来没有跪过谁,但是他当然不准在这个时候搞什么特殊。   因此,虽然私下里的关系好那是私下里,但是在朝臣面前,他对于裴年晟的姿态是一定要做足的。   换句话说,在这个阶级分明的世界,裴年晟给了他政治上的极大特权,那么与此同时,裴年钰自然也需要遵守这个世界的某些意识形态。   于是裴年钰毫不犹豫地在殿前跪了下去。他自己倒是没有觉得怎么样,正欲拜下之时,裴年晟却是从他的宝座上站了起来,径直向着阶下走出来。   ——他伸出了一只手,弯下腰去,头上的冕旒叮当摇晃,将他的哥哥扶了起来。   “裕王殿下重病初愈,身体有恙,便免礼了吧。来人,赐座!”   裴年钰:“…………” 第62章 影匿形藏重深殿   裴年钰被裴年晟如此郑重地让他免礼, 不由得怔了一下。   而后裴年钰抬头看去,在那冕旒之下,分明看到了裴年晟的表情——裴年晟向他眨了眨眼。   裴年钰:“…………”   好吧。看来裴年晟是顾及他穿越至此,不准备让他行这跪礼了。   裴年钰十分感念弟弟的周到, 不过在众目睽睽之下, 他依旧还是给足了面子:他反而又拜了一拜, 繁复的谢恩一通之后, 这才起身, 坐到了自己的宴桌之前。   这大殿里只有二三十张宴桌,是给所有的一品王公和阁老们准备的, 因此一人一张宴桌绰绰有余。   且每个宴桌都巨大无比,上面摆个百八十道菜没有任何问题——事实上,也只有殿里的这些一品大员们能够享受得到全套的宴席菜。   至于殿外的那些, 几人共用一张长桌不说,也并不是所有菜品都会往他们桌子上摆的,毕竟每个品级所能配享的菜品,都是有定例的,多了那便是僭越了。   此时宴桌上自然空空如也。裴年钰一人入座, 然后便转头看着身侧长长、长长一直排到殿外的公卿队伍。个个皆跪伏在地, 然后开始一拜二拜……一直到九拜。   九拜之后,众卿依然不能起身, 还需要跪在地上,恭恭敬敬地听裴年晟的总结性年度政治发言。   “……故实励精为理,耕田嘉谷虽有九穗之瑞……”   这个发言的内容是裴年晟自己写的, 其中一字一句都有深意不提,念,却是不可能他自己念的。礼官宣唱该发言的时候,自有好几个太监,分别捧着发言稿,去队伍的前中后部分各自宣念。   裴年钰看着那些跪着低头看地面的朝臣,耳边听着太监们棒读公文的语气,顿觉百无聊赖,心道对于大臣们来说,这每年的各种宴席恐怕真是来活受罪的。   还好今年本王爷大发慈悲,让你们见识见识真正的宴席菜是什么样的。   嗯……过会儿便该进馔了吧。   裴年钰饿了一天,连他也开始期待什么时候能进馔开吃。   ………………   这边芳辰殿中,何岐带着的几个影卫皆站在院子里,百无聊赖,差点便闲得能开一桌麻将了。   出去逛是不可能逛的,在这种时候在宫里乱走,碰上陛下那些全都紧绷着神经的影卫,那可真是解释不清。毕竟只有裴年钰一个人把影卫带进了宫里。   甚至连练武都不行——理由同上。他们这几个影卫肯定被林寒的手下多多少少的给监视着,这个时候搞出点任何不稳定的动静……且不说陛下的影卫不会把他们真的怎么样,但是增加工作量是肯定的了。   就在此时,楼夜锋暗中给何岐打了个手势,示意他避人耳目,有话要说。   何岐不动声色地进了内屋。外面的影卫也就监视一下他们的动向,倒不会真的像防贼那样盯着他们的每一句话。只要这些影卫不出院子给他们增加麻烦,他们也懒得多生事端。   楼夜锋简明扼要地说了一句:   “刚才我心里面忽然有点不踏实……”   何岐懵:   “你是忘了什么事了?”   楼夜锋摇摇头,表情十分严肃道:   “不是,就是那种……有一些不好的预感。老何,你带着他们在这里待命,我得想办法混进承华殿去,你随时观察好情况。”   何岐先是一愕,随后想到楼夜锋那多年来在刀光剑影中练出来的野兽一般敏锐的直觉——尽管现在没有任何证据表面宴会上会发生点什么事,但他们这些老影卫都知道一点,有时候相信一下直觉,是能救命的。   何岐的神情一下子就严肃起来了,一把抓住楼夜锋的手道:   “那为什么不让我去!你不要轻易涉险,别忘了我才是主人的影卫统领。”   楼夜锋摇了摇头,抬头看着何岐,目光非常冷静:   “你进不去的。我准备扮成内务府的御膳礼侍,在正式进馔的时候混进去。但是这个环节盘查非常严密,林寒他们那些影卫专盯着有武功的人盘查,你去了,一下子就会被抓出来了。”   “所以,只有我能进去。我没有武功,他们反而察觉不到。再加上我的易容之术他们还没那个水平能看出来,所以我进去的话反倒是容易的很。”   何岐有点急了:   “可是……你没有武功,万一真发生点什么,你去了又能做什么呢!就不能把我也想办法带进去吗?我去跟陛下的影卫协商一下……”   楼夜锋叹道:   “除非你去找林寒说,他有可能放你进来,可这会儿林寒必然在殿中守着陛下走不开。你去找他的下属……他们说了又不算。”   “你不必担心,我虽武功尚浅,但主人可是有足够的内力的。再说,还不一定有什么危险,只是直觉而已。我进去只是为了帮主人看一下情况,如果真的有哪里不妥,我自然会提前给主人提醒的。”   何岐勉强同意了他的说法,然后开始帮他推演“混进去”的细节:   “你要混进去的话……第一得想办法离开芳辰殿这边的影卫的视线,这个对于你来说倒不是难事。不过御膳房那边有影卫层层把守,你怎么进?若在平时你自然可以干掉一个影卫然后伪装成他,可现在你干不掉吧……”   嗯,裕王府这帮影卫……内里都不是什么善茬。   “而且万一你干坏事的时候被林寒的属下给抓住了,二话不说直接把你给剁了,你上哪说理去?”   楼夜锋忽然笑了笑,把手腕一翻,让何岐看到了他手里的东西——   一块长方形的金玉牌,上面刻着“如朕亲临”四个鲜红的大字,分明便是裴年钰的身份腰牌。   “这……”   “主人临走之前给我的。他说我们待在宫里,不好联络,如果有人找麻烦的话便拿出这个来。”   何岐皱皱眉:   “那主人自己怎地就不需要了?”   这种证明身份的东西,其实裴年钰才是最需要的。万一真出点什么乱子,他没办法证明身份然后出了点事,那乐子可就大了。   楼夜锋苦笑:   “主人说,他不需要,如果有什么事的话他仗着自己内力深厚,直接轻功跑了就是……然后就在临走之前把这腰牌塞给我了。”   “所以,我本来就是准备光明正大地进御膳房的。”   “行……行吧。那你去吧,注意安全。混不进去别勉强,万一你出了什么事,主人回来不得生撕了我。”   “我有数。”   楼夜锋收起腰牌,紧了紧劲装的袖口,忽然一个闪身,从殿宇的一个极不起眼的角落里闪了进去,竟无一人察觉。   ………………   此时的承华殿中。   一盏茶过去了。   裴年钰身后,站在殿前的太监还在讲。   “……广开言路,奖廉治吏,敕法儆邪……”   一柱香后。   “……古昔圣君贤臣,经纬人文……”   裴年钰:“…………”   尼玛的,好无聊。   裴年钰见其他人都跪在地上低着头,决计不可能看见他,于是他便也不再正襟危坐。裴年钰把身子一斜,右手支着脸,左手在桌子上随意敲啊敲,开始无语望天。   站在殿中正在棒读的吴秉忠公公:   “…………”   见此作态,吴公公差点念得卡了一下,反应过来之后连忙将视线收了回来。   裕王殿下……咳咳,管不着啊管不着。   裴年钰盯着大殿高高的房顶看了半天,却忽然发现了什么了不得的东西。   房梁上好多好多黑影啊……   之前没看到,他还没怎么察觉。而现在既然看到了林寒手底下的那些影卫,裴年钰顿时五感敏锐起来,只觉头顶的目光来回扫荡,气氛严肃非常。   这也难怪林寒他们如此紧张。本来这种政治性比较强的筵宴,安保工作就更重要一些——   事实上,今天他们影卫已经拿剑剁了两三个不安定分子了。御膳房那边,裴年钰走了之后剁了一个。大殿外面,裴年晟御辇来的路上又剁了一个。   更何况,虽然这殿里不少人都是自家有影卫的,但是进殿赴宴的时候,当然是一个都不准带。连裴年钰都不准带,何岐他们只能留在芳辰殿中休息,更何况是其他人。   毕竟这种如此重要的场合,你带了几个影卫,他带了几个影卫,筵宴开始的时候都挤在这屋顶上。最后万一出点什么事,那影卫可都是护主为先,到时候再打起来……那场面可就太热闹了。   因此,类似的场合中,一贯是所有的人的安全都是由林寒他们负责的,这也便是为何他们如此紧绷着神经了。不光是为了陛下的安全,单是这些国之柱臣们便也损失不起。   裴年钰盯着房梁上的黑影子们看了一会儿,终于在极其微弱的光线中找到了属于林寒的那张面孔——林寒正伏在裴年晟头顶,稍微靠右侧的那根房梁上。   林寒察觉到了有人在看他。   那种被别人注视到的感觉如针扎一般难受,一般这种情况出现,只能说明……他暴露了?   林寒立时转头,如鹰般的眸子锋利地扫过大殿,在发现了裕王殿下的目光之后,迅速便敛了杀意。裴年钰见他看了过来,径自挥挥手,向他打了个招呼。   “……临雍而文教洽矣,崇正以清城社也……”   林寒在房梁上颔首致意,算是回礼。   裴年钰看着林寒那日渐消瘦的身形,忽然想到林寒这刚从外地出任务回来便忙了一天,比不得老何他们清闲,只怕还没有吃饭。于是他伸手进穿的朝服宽大的袖子里去,掏——掏——掏——   果然让他摸着个小纸包。   裴年钰拿出来一看,里面包着两块点心,却不云韶方才做的又是什么。   他却不记得自己有把点心揣兜里过。那么……   ——难道是他家夜锋给他揣进去的?   他刚才光顾着打盹睡觉了,确实一直没吃东西,先前在御膳房里零零散散吃的那些早消化没了。看来,他家夜锋是怕他开宴之前等的时候太长,饿着主人了,让他找机会先偷吃一点?   裴年钰看着手里的那个纸包,不由得感慨起来。只不过他现在却是不饿,因此他转头看了看吴秉忠,听了听他念到了什么地方:   “……惟皇上敬天勤民,稽圣法所以修己安民……”   好吧,这内容听起来不像要结尾了,裴年钰以他先前那几年当太子时候的写拍马屁奏折的经验,估计还要念个一刻钟的样子。   而此刻大殿中的乐班依旧在不停地奏着乐,大鼓一下一下得咚咚响。仗着有这韶乐做陪衬,旁的人听不到这些细微的声音——   于是裴年钰扫了一眼依旧低着头听讲话的众臣,而后转头对着屋顶的方向,运起内力,将手中的纸包如同暗器一般,向上一扬。   林寒:“…………???”   他条件反射地接住了纸包,和身旁的同僚面面相觑。   林寒犹豫了一下,还是打开了纸包。里面的点心很诱人,香酥之气扑面而来。   那油酥的味道实在太过诱人,乃至于跪在大殿前排地上的那些鼻子已经不怎么灵光的王公老臣们,都闻到了一丝香气,顿时身子微微一动。   “……六合之内圣人论而不议,六合之外圣人存而不论……”   林寒迅速察觉了殿中的情况,赶忙把小纸包合上了。   他确实忙的很久没有吃东西了,只不过在如此重要的场合他当着众人在房顶吃东西,而且让香气飘的满殿都是——   哪里有半点影卫统领的样子!   而眼睁睁看见了全过程的裴年晟不乐意了,怎么哥哥眼睛里只看得到影卫看不见他这个弟弟呢!他光穿衣服戴行头就花了两个时辰,他也很饿的好不好!   于是裴年晟对着裴年钰比了一个手势,指了指自己,而后手指在胸前缓缓画了一个问号:   ——我的呢?   裴年钰双手一摊,摇摇头:   ——没有了!   裴年晟气得鼻子都歪了,伸手在脖子前横画一下:   ——看朕日后怎么收拾你。   裴年钰做了一个炒菜的动作,而后双手交叉:   ——以后不给你做好吃的了!   围观了全程的吴秉忠公公和林寒统领:   “…………”   吴公公面无表情的棒读念文瞬间变得好艰难,他真的很难忍住自己不笑……   而屋顶上的林寒见了主人这般可怜,忽然一咬牙,从房梁中跃了下来,将那纸包塞进了主人的手中,随后又快如闪电般回到了房梁上。   林寒心道,便让自己任性这一次吧,事后自己却是要领罚的。   而裴年晟则是愣愣地看着手中的点心,那纸包上似乎还带着林寒掌心的微温。   裴年晟想都不想,直接在龙椅上把纸包打开了,然后悄末声地咬下了点心,心满意足地吃了进去。   依旧跪在地上的群臣心中嘀咕不已:…………头顶什么味? 第63章 珠玉金汤暖铜炉   楼夜锋运着还不太灵光的轻功, 如同一条黑鹰一般穿梭在殿宇的檐下。   适才楼夜锋没有跟何岐说的是,其实这皇宫之中的每一处影卫布守防卫点他都了如指掌,所以避开这些影卫的守卫进入御膳房自然易如反掌。   至于那些光明正大站在门前的禁军侍卫……在楼夜锋眼里,这些人跟瞎子也没什么区别。   这些防守的点位, 自然是他之前通过一些不怎么正当的手段得来的, 甚至于林寒知道的东西, 有八成他也知道。至于目的嘛, 当然也是不怎么正当的。   他一路穿行无阻, 来到御膳房之前。此处负责的人依旧是方恒。他直接甩出了令牌:   “主人说有一道菜需要临时改一个地方,特派我前来。”   方恒这次见了令牌, 自然没有阻拦。楼夜锋进了御膳房的嘈杂大院之后,迅速地又一次隐没了身形,来到了侧院之中。   这院中零零散散地站了几十个人, 皆是要进入大殿之中的御膳礼侍,他们面前站了一个总管太监,似乎是正在给他们讲些什么的样子。   楼夜锋藏在屋檐后面观察了片刻,主要观察的是附近的影卫。   四个点位。   必须让他们四个影卫在某个时刻同时离开此处。   楼夜锋在心里迅速模拟了一下地形,将黑色的面巾拉了上来——他自己也穿得一身黑, 与这些影卫并不不同, 倒是提供了某些方便。   随后他沿着房梁跑到了第一个影卫面前,打了连续的三个暗号手势:   【向南移动】【汇合同组人员】【疑似有情况, 加强巡逻】   面前的影卫并不能认出他的面目,只以为他是接到了命令的同组成员,且这手势暗号只有陛下的影卫知道, 因此没有怀疑,向院外的第二个影卫汇合。   并且在汇合之后将命令手势依样画葫芦打了一遍   与此同时,楼夜锋将三号和四号影卫用同样的方法传递了命令。   四个影卫汇合之后,皆以为收到的手势是同组人传的,便排好了队伍,一个挨一个的去了南边的院子里,聚精会神地开始巡逻。   楼夜锋望着远去的四个完全没有交流的面瘫影卫,在心里暗暗嘲笑了林寒一句——傻缺。   有的时候,规矩太死板那铁定是会出事的。   待影卫走后,楼夜锋穿着影卫的衣服,在房檐下对着那太监总管比了个手势。那太监总管见怪不怪,知道有些暗中的命令都是由影卫来传递的,只将他当做了陛下的影卫。   因此他不再看着这些个小礼侍们,随手信步出了院子,随着那道黑影走了一段路,在一个转角之后停了下来。   楼夜锋适时现身,寒着个脸,学那些面瘫影卫的样子:   “例行抽查!”   随后不由分说把那总管太监按跪在地上,干脆利落地把他的外袍扒了下来。那总管敢怒不敢言,这群影卫时常检查有无夹带违禁物品,当真是横行无忌,那是万万惹不得的。   楼夜锋在衣服里摸索了两下,随后像是惊讶一般,手一顿,摸出来一包东西,冷声道:   “这是大【……】麻?”   那总管懵了,谁都知道陛下最恨此物,三令五申不准出现丁点这个东西。这要是在他身上搜出来这玩意,怕是要掉脑袋的。   他根本没有怀疑是“影卫”栽赃陷害,只道是同僚偷偷塞进去的又举报到了影卫那里。于是他疯狂地叩头只喊冤枉,楼夜锋思忖片刻,道:   “我拿去给组长看看,你且在这里不要走动。”   那总管见竟然还有余地,连连感谢,哪里敢离开半步。   楼夜锋拎着衣服,刚转过墙去就将衣服套在了自己身上,重新换过发型,从怀里掏出来随身带的易容工具,用了片刻将自己换成了那总管的样子。   然后他大摇大摆地又回到了那个院子,捏起嗓子,装成太监的声音向着众人说道:   “咱家刚接到上面的意思,今年这宴里有几个人是要你们特别注意的——”   随后指了指第一个人:   “你,跟我过来。”   那些御膳礼侍不过是这宫里的奴才,哪里敢有半点违背,屁颠屁颠地跟着出去了。   楼夜锋斜眼看他:   “你,待会儿服侍的是哪一位大人?”   “回总管,是秦太傅大人。”   “你且记住,秦太傅不宜吃辣。”   “是,小的明白了。”   “去吧,叫下一个过来。”   ……………   “……回总管,小的服侍田尚书大人。”   “你且记住,田尚书喜欢多喝点汤。”   “是。”   ……………   其实这些自然全都是楼夜锋信口胡诌的。直到——   “回总管,小的服侍的是裕王殿下……”   楼夜锋二话不说,直接化掌为刀,手起刀落在他脑后将他劈晕过去,然后把他全身扒了个精【……】光,扔进了一边的灌木丛之后。   这些礼侍皆不会武功,他收拾这些人还是不费吹灰之力的。   他只穿外袍便够,拿走所有的衣服不过是让他万一醒了,也不敢出来而已。   将那礼侍的衣服藏在附近,楼夜锋又把身上的总管衣服脱掉,回去找总管,把那纸包和衣服还给他,并且还用一种怪异的眼神看着他:   “你从御膳房里偷碎花椒叶子了做什么?”   那总管连忙接过来打开纸包,凑近一看,却被一股浓烈的花椒味道熏了一下子。   “…………”   不是,这影卫这么傻的吗,花椒叶子和大【……】麻叶子都分不出来?   这总管此刻哪里还有闲心去想是谁栽赃的,只道自己捡回了一条命,连道英明不提。   “此物味道甚大,有碍观瞻,还不快去处理了。”   “是是是,奴才这就去。”   那总管慌里慌张地穿上衣服去扔花椒叶子,而楼夜锋自然是悠哉悠哉地易容成了那个礼侍的样子,混进了队伍之中。   不一会儿总管回来,眼看着到点了,便带领着他们排队进去。   至于那四个影卫,依旧无所察觉地在南边的院落中打着转……   …………   这边,裴年晟虽然在大殿之上公然吃东西,不过是仗着自己那宝座高高在上,众臣又低着头看不见他而已。   只不过他也不敢出太大的声响,毕竟这冬至宴上万一被众臣发现而出丑可就不妙了,因此他也只能把点心藏在繁复的冕旒之后,一小口一小口地偷着啃,宛如一只偷吃东西的小仓鼠。   那点心方啃了一半,不过巴掌大小都不到,吴公公他们终于念完了。裴年晟听得收尾句,慌忙便把那纸包一包,准备往袖子里塞。   然而事实上裴年晟的吉服袖子里是没有袋子的(裴年钰的吉服则是被他特意改装过……),是以他往里一塞塞了个空,顿时便愣住了。   就在此时,屋顶窜下来一道黑影,却是林寒不动声色地把主人手里的点心包给揣了起来,及时解了围。随后在吴秉的高唱“平身”声中,赶在众臣抬头之前又窜回了房梁。   众人:……什么黑色的东西从我脑袋顶上飞上去了?   裴年晟正襟危坐,表情肃穆。仗着无人敢直视天颜,外加面前的十二旒挡了个结结实实,假装自己嘴角的点心碎屑不存在,而后开始发表总结性的发言。   最后,在众人的万众期盼之中,中和韶乐重新奏响,终于开始进馔。   众人分别入座。大殿之中的宴桌席位分了东西两边,每边分别有两列宴桌。   裴年钰在东边的第一席,也是离裴年晟的御膳大桌最近的地方。他的下首是秦太傅,后面是一众皇室子弟们。裴年钰正对面,对面为首的李总兵,下首则是五军各军的都指挥使等等。   随着命令一下,门外早已等候许久的御膳房礼侍们排着整齐的长队进了殿来,随后在大殿之中的各个宴桌之侧站定。   这些礼侍们负责给殿中的这些一品官员和王公们端菜、布菜、服侍用膳等,毕竟每个人百八十道菜,让他们自己去够那肯定够不着,且动作有失体面。   至于殿外那些一品以下的……反正菜品不全,摆不了多少,自己吃去吧。   裴年钰本来没多在意,这本是每次宴会的程序之一。因为向来入殿不许带自己的人,都是由御膳房礼侍们来负责这些,是以他见了这长队,也没多想。   直到他身侧的那个礼侍在他身边微微垂手站定后给他塞了一个纸条,裴年钰这才发觉有什么不对。   他身后的这个人……气息感觉好熟悉啊……   不过裴年钰当然没有贸然抬头,而是把手放到宴桌下面,展开了纸条:   “主人,是我。”   无比熟悉的字迹。   而裴年钰则是知道这确非他人模仿,毕竟没人比他更精通于书法一道,当年那个让裴年晟继位的圣旨还是他亲自伪造的……   裴年钰低声向旁边说道:   “你怎么突然想要进来了?这要是被林寒的手下抓到……”   以楼夜锋和裴年钰多年的习惯来说,本来他们两人之间是从来不会互相瞒事的,尤其是这种事关安全的问题。   但是今时不同以往。楼夜锋只怕他照实说了“我觉得可能会出事所以来保护主人”的话,未免会让主人一直提心吊胆。要是真出点什么幺蛾子,却反过来让主人对他牵肠挂肚来保护他,那可真是事与愿违了。   所以楼夜锋只得瞎编道:   “我……属下挂念主人,怕这些宫人伺候不好。他们哪里知道主人喜欢吃什么菜呢……”   裴年钰立刻不轻不重地“哎呦”了一声,打趣道:   “楼教习这职责范围可真广,还管着主人能不能吃到自己喜欢的菜呢?”   “…………”   楼夜锋脸色微红,顿生搬石砸脚之感,干脆闭嘴不说话了。   裴年钰端起茶杯,以袖遮面,同时悄悄向后看了一眼——   随后差点没把茶水喷出来。   楼夜锋他竟然半点没有易容!   这,他怎么混进来的?   楼夜锋似乎是看出了主人的疑问,低着头目不斜视,在他身侧悄声说道:   “主人莫慌,进来之前是易容的,在进殿的路上我给撤了。”   裴年钰微微颔首表示听到了,不过依旧有些疑惑不解,这……故意卸掉易容又是何必多此一举呢?   楼夜锋暗暗笑了笑,轻声道:   “逗一逗林寒罢了。”   裴年钰:“…………”   我以前怎么不知道你这么恶趣味!   果不其然,正在房梁上目不转睛地盯着大殿的林寒在看到了楼夜锋的那一刻已经气炸了肺。   他不觉得楼夜锋是进来专门保护他主人的,一则他内力没了,保护个毛线。二则以前裴年钰参加宴会的时候都是用的宫里的礼侍,从来也没见楼夜锋进来过。所以今年这次……   林寒看了看那两个找各种方法偷偷咬耳朵的两人,这画面进入他的脑海自动变成了四个大字:   打情骂俏!   这楼夜锋当真不像个正常影卫,不过离开主人几个时辰便如此饥【……】渴,非要待在主人身边不成!   其实这些都不重要,重要的是,让楼夜锋悄无声息地就这么混了进来,而他的手下影卫没有一个发现的,这让林寒的面子往哪搁?   而且还故意卸了易容,岂不是在暗地里讽刺他林寒带的影卫水平不行么?   他阴森森的眼神盯着楼夜锋半晌,才终于很艰难地把不善的眼神收了回去,继续巡视大殿。   ………………   御膳礼侍就位之后,才终于是几百个宫人们如流水般端着第一道菜进上。   在原先大靖朝的宫宴之中,不过是各种大锅炖煮海量的肉,酒池肉林,显得气派无比。   而此时此刻,当第一道菜进上之时,原本各自交谈的群臣全都安静了下来。   无他,实乃这些宫人们端着的锅子实在有些小了。   宫人们将锅子上的瓷碗拿下来,那瓷碗不过一捧大小,放到了各自的宴桌上。   一旁的礼官机械地念道:   “进——金凤珠玉汤!”   随着这一声的报菜名,众臣顿时又是一愣。   以前不过是报一下xx一锅,何时有过这等菜名了?   身后的宫人们齐齐伸手,将盖拿了起来——   那碗中的底层铺着满满一层椭圆形的鹌鹑蛋,汤上飘着做成简易鸟形的黄金豆腐,绕成一个环。中间有一小撮白色不规则圆形的面团疙瘩堆了起来,如同一个小岛一般,热气从中蒸腾而出。   众臣们还没等对这如此精巧而细致的菜品作出什么感叹,便已经闻到了这清汤之中的淡淡山珍鲜香。那黄金豆腐随着瓷碗的刚刚落下,还在汤中轻轻晃动着,看起来极为软滑诱人。   这既清淡又层次分明的汤品香气实在勾人,直往他们鼻子里面钻。让他们饿了许久的胃迅速开动起来,几乎同时在那厚厚的朝服之下,悄悄咕噜了一声。   诸人面面相觑,没多说话,心中诸多猜测自不会提出来,只待陛下开动,他们便也好赶紧尝尝。   而在这时,秦太傅却未动碗筷,而是看着自己的碗,一脸痛心疾首地喃喃自语:   “这金凤白玉汤听着名字虽然大气,可观用料不过是豆腐素丸面疙瘩罢了,如此菜品居然也能登上这宫中宴桌,如何能担当的起我大靖边的颜面……陛下做事常违祖制,不妥啊不妥。”   裴年钰自然在一旁听到了,只笑了笑,丝毫没有在意。   这秦太傅乃是两朝老臣,别的都好说,唯一的毛病就是太古板。当年便如此——谁是正统便向着谁,前太子被废之前便指点过不少,后来裴年钰当了太子,他依旧一视同仁。   再后来裴年晟做了皇帝,这秦太傅竟也尽心尽力地出谋划策,如此这般的作风,却依然高居朝堂多年,也是神奇得很。只时不时地对裴年晟的各种改革措施颇有微词罢了。   而现在……   裴年晟可没有他哥哥这么好脾气,更何况今日这些宴席菜还是他哥哥费心费力熬夜为他设计出来的,听得这话如何能忍?   于是裴年晟忽然开口道:   “秦太傅说的实在有理。这样吧,秦太傅既然觉得有辱您的颜面,那么秦太傅自然可以不吃这些您觉得有辱颜面的菜品。”   裴年晟还用了点内力,那声音不大不小,刚好让殿里面的人都能听到。   这下好了,原本是秦太傅自己嘀咕的事,被裴年晟这一句传播的整个大殿都知道了。   于是其余众臣,无论是同阵营的还是敌阵营的,全都齐齐地转头看向他,同时心中幸灾乐祸起来,只眼睛盯着他,生怕错过一点热闹。   那秦太傅顿时傻眼了。   “臣……臣下……”   他只不过是无意间抱怨了两句,哪里是嫌弃这汤自己不想喝的意思啦?   陛下坑我!!   他看了看周围群臣的围观眼神,又看了看汤里的软嫩鲜香黄金豆腐——   秦太傅决定厚脸皮一次,把周围的目光权当做看不见,径自用勺子舀了一勺汤送入嘴中。   看见系统里的美食值丁零当啷地开始入账,裴年钰满意地收回了目光。 第64章 高谈照座笑御筵   这筵宴的菜一道一道上得很快, 那一小碗金凤珠玉汤,虽然是用精致小巧的茶釉荷叶碗而盛,一碗也就只有七八口的量。   偏这汤中的提鲜之味极为巧妙,喝了一口之后便勾起了嘴里的馋虫, 只想着马上喝第二口, 仿佛上瘾一般。众臣虽极想端起碗来一口喝光, 但是在陛下面前哪里敢作如此不雅之态, 有碍观瞻。   因而群臣便只得忍着, 优优雅雅地一口一口地往里塞,那金黄色的豆腐还不敢一口吃多了, 总怕从勺子中掉落出来。   于是,还未等他们将那汤喝完,新的一道菜便端了上来——   “——春蔬素什锦。”   外面的内侍们一一端着粉彩小瓷盘给众臣进上。   那春蔬素什锦乃是用七八种时鲜蔬菜外加鲜菌菇、胡萝卜丁、玉兰片做成。颜色以青白为主, 杂以鲜红或黄,看起来清淡可人。   众臣见这春蔬素什锦虽非大鱼大肉,但悄悄瞄去,每个人盘子里的颜色排列和布局竟然一模一样。那些青菜叶片大小分层而列,如同花植瓶谱般错落有致, 颇有美感, 一看便知是出自高人之手。   与方才每人一小盅的汤菜不同,这道菜进到宴桌上之后, 则由每人身旁的御膳礼侍负责布菜。楼夜锋站在裴年钰的身侧,拎起袖子垂手为他的主人布菜。   而裴年钰则是看着他的动作,又偷偷瞅了瞅其他的御膳礼侍, 发觉楼夜锋的动作流程竟和其他人分毫不差。   要知道对于他们这些伺候人的内侍来说,这筵宴上的各种要求细如牛毛,一举一动都要按着标准来,非长期的训练根本记不住。于是裴年钰不由得心中暗暗称奇,也不知道他家夜锋是怎么在这么短的时间里学会的……难道当真是这世上没有他家夜锋不会的东西么。   然而裴年钰很快就笑不出来了。   御膳礼侍们布完菜之后,齐齐向后退了半步,而后敛袖跪坐在了众臣的身后,将自己的身影完全隐藏在了宽阔的宴桌之后。   裴年钰:“…………”   这,他方才只觉得楼夜锋在身边,颇觉安心,一时竟然忘了他假扮成御膳礼侍,是要一直跪在这里一两个时辰的!   毕竟这大殿内宴桌有好几排,这些御膳礼侍们让他们站着,肯定是要挡住后面众臣的视线的,这样还怎么聆听陛下的讲话?   裴年钰瞬间就心疼了,右手手指下意识地攥紧了手中的筷子,而后侧头去看跪在地上的楼夜锋,见他面色平静仿若如常,更是不知道怎样才好。   先前裴年钰还只觉今年的这冬至筵宴,裴年晟额外照顾他,免了许多繁文缛节,比往年要舒服许多。   可偏偏楼夜锋非要混了进来,这下子裴年钰便只觉如坐针毡,一想到楼夜锋在这里跪上许久,便怎么也坐不下去了。   然而这筵宴方才开始,他便找借口离席的话,裴年晟当然不会阻拦。但在其他群臣眼里未免太不给陛下面子了,传出去还不知道会造成什么影响。   是以裴年钰他走也走不得,顿觉浑身难受之极,连眼前精致的菜肴都没了心情去品尝。只轻轻地搁了筷子,将右手垂了下去,借着吉服宽大袖摆的遮挡,将手掌按在楼夜锋的肩膀之上,缓缓地传了一些内力过去。   他生怕楼夜锋累着了。   然而他的手却被不着痕迹的甩开了,耳边传来楼夜锋极细微的低沉轻语:   “主人,切莫让其他人看出端倪。不过跪个把时辰,不妨事。”   楼夜锋煞费苦心混进来是为了探查有什么异常情况的。现在只怕主人关心他过度,引起暗中之人的警惕,从而隐藏了行迹,那便不好了。   裴年钰微不可查地叹了口气。   这不仅仅是怕他累而已……最主要的是,楼夜锋分明是他裕王殿下钦定的王妃,是要相伴一生之人。可陪他参加个筵宴却无法光明正大地坐在内殿的家属席位上,只能偷偷混进来,以这般身份跪在阴影之中。   他低头悄悄道:   “夜锋你……你真是……真是何苦来受这个委屈?”   楼夜锋知道主人的意思,借着起身为他挟菜的动作,语气如常回道:   “属下是主人的影卫,随侍主人是分内职责,有何委屈之处?难不成主人还想让属下和那些诰命夫人们同坐一席不成?”   裴年钰见他当真是对自己的位置没有半点不满,反而对于能混进来跪在他身边还欣喜得紧的样子,不由得又轻叹了一声。   他家夜锋……怎么就这么能惹他心疼。   裴年钰见此知道亦无甚可说了,楼夜锋自己非要来这里受这委屈,他除了心疼以外根本也做不了什么,毕竟楼夜锋做了决定的事,他这个做主人的却很难改变他的决定。   于是他只能心不在焉地挂上应对朝堂专用版营业微笑,食不知味地把一片白净脆生的玉兰片塞进了嘴里。   众臣并没有发觉这一席上的小插曲,毕竟裴年钰的身份在这摆着,谁也不敢没事把目光放过来瞎打量。   他们在御膳礼侍布好菜之后,怀着三分好奇,纷纷将那青叶白片夹到筷中。入口一咬,只觉青翠鲜嫩的蔬汁泵入口中,混着叶片上软滑咸香的芡汁,竟是别有一番新鲜风味。   众多时蔬,口感皆不同。山芹清脆,包菜俏薄,菌菇柔韧,四季豆丰满,更有玉兰片的浓厚之鲜,每一筷下去皆有着不同的口感。   虽然他们这些没怎么吃惯素菜的大臣们一样也不认得,却并不妨碍他们一样接一样地往嘴里不停地填。   只不过那秦太傅一看又是一道素菜,便不由得心中更为疑惑。然而他这次当然学乖了,想了片刻,随即闭上了嘴。   裴年晟却恶趣味心起,并不准备放过他,因而便没有动筷子,而是问道:   “秦爱卿向来博学多识,不知爱卿可否能认得出来,盘中这些作物之名?”   秦太傅:“…………”   他哪里知道!   大靖朝烹饪手段多年来一直很单一,他们这些上层人士所食菜肴,和裴年钰的王府里先前的食谱大差不差,不过是拿各种珍禽大肉往上摆而已。   而蔬菜一类向来被视为低贱上不得台面之物,农人们没有更多的条件去用复杂的手法处理,从来都是以水煮之。久而久之,自然被默认为是口感不佳之物。   是以秦太傅这回儿直接被裴年晟问懵了。   “这……恕老臣见识浅薄,实在不知。”   裴年晟听闻,露出了一个非常满意的笑容:   “这些皆是生于我大靖万亩良田之中的作物,一枝一叶都由农人的辛勤而来。秦太傅先前对朕新立的农部事务似乎颇有微词,朕原还以为秦太傅精于农事,所以才对常加以指点。”   秦太傅:“…………”   裴年晟说话的声音不大,也就前几席能够听到。然而对面的李总兵等武人有内力在身,听得这秦太傅被陛下这么不清不重地怼了一下,不由得一边吃一边心中暗笑起来。   这憨批太傅仗着自己资历老,又从不与别的朝臣交往甚密,平日里在朝堂上没少乱怼人。这回被陛下给怼了,他们自然觉得一阵通体舒适。   谁知还没高兴一会儿,裴年晟忽然朗声道:   “诸位爱卿,今年的冬至宴所呈菜品,皆是由我大靖良田所产。我大靖的子万万子民所食之物尽在今日可见,几无遗漏。”   “诸位都是国之栋梁,岂可不察民情。便拿这道春蔬素什锦来说,诸位不若来说说,这其中有着几种食材?若是说的有理,朕大大有赏。”   众人:“…………”   不是,我们正吃着呢,哪有陛下您这样的?   赏不赏的其实是次要的,毕竟在座的这些哪个没有得过赏。问题是……谁感在别人发言的时候吃东西?若是没人说得让陛下高兴,岂不是一直吃不上了……   对面的将军武官们心里疯狂飞过一排MMP——种地的事跟我们有啥子关系嘞!   而裴年钰的脸色也迅速黑了下来,看向御座上裴年晟的目光极为不善,那眼神中的怨念仿佛要溢出来了:   你要整那个憨批太傅我不反对,但是你的眼睛是没看见楼夜锋还跪在这里么,不赶紧吃完散伙想什么呢!   老实说,裴年晟方才是真的忘了楼夜锋的事了,在接收到他亲爱的哥哥那亲爱的眼神之后才发觉自己这命令下得着实欠妥了。然而众目睽睽之下他怎可把说出去的话再收回去,于是只好当没看见了。   殿中众臣慢慢吞吞极为不舍地搁了筷子,开始绞尽脑汁地想怎么说。没有办法,里面的东西他们全然不识得,却上他们从何处说起。   然而这殿里的毕竟都是人精,个顶个的政治情商爆表。不认识没关系,拍马屁还不会么。   于是自秦太傅以下,各文臣们开始口若悬河、口吐莲花。内容无外乎是今年大丰收、百姓过得好、陛下勤政恤农、陛下清廉节俭、陛下政策好、陛下道路对、陛下带领我们大靖向前发展……   吹捧之词如同珠玉般一个接一个地滚了出来,只盼着赶紧把陛下夸高兴了好放他们继续吃。   裴年钰面无表情地看着殿中群臣拍马屁,一向涵养极好的他头一回在这种正式场合上感到了一丝焦躁不耐。他一句一句地数着群臣的马屁词,谁念的长了点,便被他在心中的小本本上记了一笔。   而裴年晟看见他哥哥的脸色从青变黑直到现在的毫无波澜,心中终于开始有点慌了。   于是裴年晟立刻开口叫停了他们的马屁之词,简短地将刚才众人毫无卵用的发言总结了一下之后,便叫上下一道菜了。   这宴席菜的顺序都是裴年钰定的,他自然知道下一道菜便是……   吉庆红烧肉。   这所谓的吉庆红烧肉,其实便是东坡肉的大靖版,虽然在他前世的世界里两个菜是有区别的,但是因着这个世界无有东坡之名,因而便取其红红火火的颜色,改名吉庆红烧肉。   他设计的时候,依然是不多的分量,每人一个大块,也只有一个大块,盛在一个坛子中。   进馔的内侍再一次排着队捧着木盘进来,每个盘中放着一捧大小的小坛子,坛子尚且盖着盖。然而等一一放到宴桌上,将盖掀起之后,那红烧肉的肉香瞬间飘满了整个大殿。   众人凝视着面前的小坛子,那坛子中的一块肉被周遭的红色酱汁包裹着,向外蒸腾着热气,肉块在汤汁中摇摇欲坠,一眼便知软烂至极。   且那深红色的肉块从上至下层次分明,最上面的皮质部分澄澈透亮,色如宝石。下面的肉块肥瘦相间,层与层中的油汁缓缓地渗出,将软糯丰腴四个字直接体现在了视觉之上。   他们何曾见过将这么一块单独的肉能做得这般精致的做法?再加上接连不断闯入鼻中的肉香,各种层次丰富分明的酱香外加三分鲜甜,单是看着便已觉得好吃不已。   甚至群臣们忍不住要自己上手,拿筷子去戳一戳这吹弹可破的肉皮。只不过陛下还没有动筷子,他们还是生生忍住了拎筷子的欲【……】望。   裴年晟自然也不例外。他并没有提前知晓裴年钰怎么设计的,是以在听到菜名的时候,他的眼神瞬间就直了。   他没听错吧!他哥哥居然做了东坡肉!还是甜口的江浙版东坡肉,他隔着坛子盖都能闻到糖的味道!   裴年晟藏在冕旒后面几乎要泪流满面了,久违了二十年的东坡肉……他真的没有想到,这辈子还能吃的上调味如此正宗纯属的红烧肉了。   以前不是没有让御膳房试着做过,然而他自己就是个十指不沾阳春水,每天只会点外卖的码农,工序食材全然说不出个一二三。这东坡肉又是经典名菜大菜,其中的调味功夫之深是多年来不断完善而成的,御膳房的人又哪里研究得出来呢。   而坐在席上的裴年钰看了看裴年晟,又看了看群臣,忽然嘴角微微勾起了一丝冷笑。   裴年晟兴奋不已,刚想提筷戳之,谁知只听得下首的裴年钰清了清嗓子,忽然说道:   “敢问陛下,这吉庆红烧肉,可是用的北方的云州黑豚之肉?”   裴年晟又哪里知道?但是哥哥既然问了便要配合嘛,于是装模作样地道:   “正是,裕王当真好眼力。”   裴年钰摇摇头:   “眼力么谈不上,只不过是臣恰巧多年之前,吃过这云州黑豚而已。”   裴年晟:……?   裴年钰忽做感慨之状,叹道:   “说起来,这云州黑豚和臣倒还有一段故事……”   裴年晟:……??   只听得他继续缓缓道来:   “六七年前,先帝派臣前往治理云州,在赴任的途中,路经云州北县的一座村子,那村子里……”   裴年晟:……???   众臣面面相觑,只听裕王殿下从这云州黑豚的发源讲起:从农人养殖的辛苦,讲到了云州黑豚的市场贸易给云州经济带来的发展;从管理收成的不易,讲到了牲畜防疫的重要性。   裕王殿下的发表讲话没有停止,他们便动不得筷子,只好继续洗耳恭听,同时忍受着鼻尖香气的折磨。   裴年晟看着那一脸为国为民表情的哥哥,又看了看碗里那一块红彤彤的极品云州黑豚五花肉,呆若木鸡。   不是,他哥哥不是向来以宽厚仁慈著称的么,什么时候变得如此睚呲必报了?   然而让他大靖天子目瞪口呆的事情还在下面。   裴年钰语至中途,忽道:   “诸位请仔细看,这块云州黑豚的肉中,肥瘦可有几层?”   众臣不敢当做听不见的,便一一依言低头去看,并且开始数:一二三四……   而裴年钰环顾了一圈大殿,见所有人的视线都移向桌子,淡定自若地拿起筷子,将那五花肉轻轻松松地夹起来一块。   而后他轻轻一转身,将肉质最好的那一部分,送进了旁边阴影里跪着的那人的口中。   楼夜锋惊愕不已,但见不可耽搁,随即只得熟练地将那一口五花肉吞了进去。   裴年晟坐在上首,看得一清二楚:“…………”   还有没有王法啦!合着就你显摆你带了影卫进来是吗!!   裴年钰看着楼夜锋有些手忙脚乱的表情,忽觉可爱,便不由得顿了一下,停了口中的演讲。而裴年晟抓住这个机会,连忙道:   “裕王说的极为有理,对云州之民情体察之深,实在让朕汗颜。来,这云州黑豚既然饲养极为不易,不若大家都来尝尝味道如何。”   裴年钰自然没再坚持,只心不在焉地想着下次找个什么理由再给他家夜锋喂点什么。   谁知裴年钰正自琢磨着,却忽然看得裴年晟向上打了一个手势,随后一个黑影落了下来,不是林寒是谁?   裴年晟也没多说什么,径自指了指那坛吉庆红烧肉,便是让他试毒的意思了。   影卫试毒嘛,众臣对此见怪不怪,没多想什么。   而裴年晟则是和他的哥哥对视了一眼,微微扬了扬头,那意思似乎是说:   你看,我能正大光明地给我的影卫吃东西,你就不行吧。   裴年钰:“…………”   这特么的,这红烧肉只有一块,然而小晟连自己最爱的红烧肉都宁愿舍得分出去一半也要向他显摆一下……   得瑟个什么!   他在心里给自家弟弟又记了一笔。   实际上,呈给他裴年晟的饭菜都自然是提前试过毒的,但是此刻林寒见裴年晟忽然又叫他再验一遍,难道是陛下发觉有异?   林寒不由得神经立刻绷紧了起来,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将主人划出来的半块红烧肉囫囵吞了进去。   那速度快得,甚至都没有好好品尝一下那销【……】魂的味道,随后就立刻开始暗中环顾四周。   裴年晟:“…………”   裴年钰笑了,笑得可开心了——我的好弟弟,自做多情做给傻子看了吧! 第65章 诛雠白刃起青光   这边裴年钰和裴年晟你来我往地暗中互怼, 楼夜锋都看在眼里,知道主人是仗着群臣都看不见而已。   等群臣一抬起头来,他们兄弟二人则立刻恢复了正襟危坐的官方表情,一副兄友弟恭的模样, 君臣和合的样子。那变脸的速度之快, 甚至让楼夜锋都有些叹为观止。   裴年钰停止了他的报复行为之后, 后面的宴席菜便一道接一道地端了上来, 没再出过什么幺蛾子。   群臣也终于松了一口气, 抓住这会子没人发表讲话的机会,一口气吃了个痛快。   然而没过多久, 裴年钰看着一直在自己身侧站起来——布菜——又跪回去的楼夜锋,刚刚与裴年晟玩闹而略开心的心情重又低落了下来。   正恰逢这会儿是那道五谷丰登黄金面端了上来,裴年钰寻思着要不要考教一下群臣这五谷杂粮都是有哪五谷, 再顺便给他家夜锋喂点清汤面吃。   毕竟这宫廷筵宴流程繁琐,单是上菜都磨磨唧唧。从开始到现在不过上了二三十的道菜而已,楼夜锋却已经在这里跪了一个多时辰了……也就是两三个小时了。   这会子裴年钰除了考虑他家夜锋是不是饿了以外,又开始发愁,如果他家夜锋跪得腿都麻了怎么办……   裴年钰别无他法, 只得找各种理由让他为自己布菜, 站在他身旁站两三个小时也好过一直跪着啊。   于是待那五谷丰登黄金面进上宴桌,裴年钰先指挥他为自己舀一小碗清汤, 而后又示意他将上面的玉米粒盛进碗里。偏他还故意一粒一粒的吃,于是这又拖延了些许时间。   玉米粒吃完之后,裴年钰又开始指挥楼夜锋挑面条, 黍米面一绺,小麦面一绺,高粱面一绺……挨个轮换着来。   楼夜锋知道主人这是想方设法地体贴自己,在啼笑皆非之余不免心中一暖。   先前他对主人所说的那些话并无半分虚假,他楼夜锋当真只是在履行他身为一个普普通通的随侍影卫的职责而已,然而便是这点小事,都要让主人特意关照着。   宴桌位次位于裴年钰身后的乃是一位国公。他见裴年钰身边的那御膳礼侍忙前忙后,身形还颇为高大,直把他的视线给挡了个结结实实。不过他也没多注意,只道是裕王殿下食不厌精脍不厌细,要求颇多罢了。   此时差不多酒过三巡,殿中气氛不再如前那般沉闷,而是逐渐热闹起来。在得了陛下的默许之后,殿中诸人便和挨得进的朝臣三三两两地各自交流起来。   这五谷丰登黄金面一上来,果不其然群臣对这道普通的清汤面的寓意大加惊叹,左右讨论着什么。   裴年钰见此机会,眼疾手快地往楼夜锋嘴中塞了一勺香甜的玉米粒。随后又迅速地转过了身子来,淡定优雅地品尝着黄金面,仿若什么都没有发生的样子。   然而这次楼夜锋刚把东西吃进去,却忽然感受到了一股目光在他的身上一扫而过,随即又忽然隐去,隐于这殿中熙熙攘攘的诸多目光之中。   虽然只是短短地一眼,他却无比敏锐地感知到了。楼夜锋布菜的动作一顿,瞬间心中警铃大作,同时神情愈发如常,外人看去便和普通的御膳礼侍毫无分别。   楼夜锋用眼角余光看了一眼主人,见主人毫无所察,稍稍放下了心来。毕竟主人身怀身后内力,若是有人的目光带了恶意,他是绝对能够感受到气机的。   那么……难道那道目光是冲自己来的?   可是,这又怎么可能呢?   虽然裴年钰总是借机给他喂东西,但是楼夜锋是什么人啊,眼观六路耳听八方不在话下,每次都是确定无人注意(除了裴年晟和林寒那些陛下的影卫)之后才接东西。若是会引起注意的话,他早便提醒主人了。   更何况,即便被别人看到他被喂东西,若是朝臣所见,最多惊异一下,而且那目光定然是冲着裕王去的。   若是让其他的内侍看到……这些个宫廷内侍们早就被规训地无比淡定或者说是麻木,看见什么都会跟没看见一样。总之绝对不会是像他刚才感觉到的目光一般——   那是一道异常锋利的目光,攻击性极强,强到连他这种内力未复的人都清清楚楚地感觉到了。   然而当楼夜锋布完菜抬起头来,不动声色地观察片刻之后,却是什么异常都没有发现。   他大致能感觉到目光是来自于对面的。   对面的所有宴桌都是武官席位,为首的是李总兵,年过六十,虚职一个,手底下并没有真正的兵权。   而后是前中后左右五军的各军都指挥使,再往下就是禁军各卫的指挥使。   这些人……楼夜锋垂眸跪在地上,心中飞速地转着念头。   这几个人,说实话和主人都不怎么熟。在那场宫变之前,先太子和二皇子三皇子尚在,主人尚且未被立为太子。那会儿正是韬光养晦之时,连朝臣都不敢随意接触,更何况染指兵权。   后来当了太子,裴年钰只做做明面的功夫,依旧和朝臣没什么深交,实则那会儿裴年晟已经在着手准备全面架空先帝了。   后来裴年晟登基,裴年钰干脆当了甩手掌柜万事不管,这京中的禁军权力分布重新洗牌划分,他便完全不知道了。   楼夜锋虽也有暗中收集相关的情报,然而也只不过知道他们基本都是裴年晟的嫡系或者半嫡系的人而已。至于他们内部的一些细节关系和是否有什么利益纠葛……主人不在朝堂,很多信息接触得慢,他便也无从得知了。   裴年钰唯一几个算得上的有交情的,不过是他在任云州的时候,和云州边防军的几个将领都尉关系不错罢了。在京中的这些,就是个点头之交。   那么按理来说,对面这些人应该没有人会有动机想要为害陛下或者主人的啊……楼夜锋掌握的信息有限,百思不得其解,暂时无法可想,只得先更加强了警戒之心。   说来也是奇怪,楼夜锋在芳辰殿中之时,非要不顾何岐的劝阻混进这大殿当中,乃是因为他当时有着一股非常强烈的不安预感。他实在放心不下主人,这才偷偷溜了进来。   然而等他真的进了这殿里,那股不安之感却又奇迹般的消失了。这宴席已过大半,眼看着就要进入尾声,却依旧风平浪静,看不出任何有事要发生的端倪。   ——除了那道冲着他来的不善目光之外。   楼夜锋正沉思着这个问题,忽略那目光又在他身上扫了一下,这次的感觉比上次还要清晰,让他确定了刚才确实不是他的幻觉。   然而等他抬头看去,又什么都没发现。   楼夜锋:“…………”   当真是见了鬼了。   这大殿里还有人认识他不成?问题是他即便卸了易容,但对于自己的面容还是有做一层最底层的伪装的。   这层伪装才是他楼夜锋最拿手的绝技,那就是把自己的面貌易容得似是而非。和他相熟之人一眼就能认得出来,比如主人和陛下林寒他们。   而对于不相识之人,或者跟他不熟,只见过一两次的人来说,他这层易容决计叫人联想不到楼夜锋三个字上去。   他这最下面的一层易容给不熟的人造成的认知,能和他们记忆中的容貌差出去十万八千里。   能一眼认出他的人寥寥无几,林寒那些影卫都待在梁上,没人坐在对面。所以即使这麻烦是冲着他楼夜锋来的,也应当认不出他才是。   楼夜锋越想越觉得疑惑,便借着宴桌的视线遮挡,试探着抬头去找林寒的踪迹。   林寒藏在房梁之上,很快地接收到了楼夜锋的信号,以目询问。   楼夜锋打了个几个手势——【我觉得有人暗中窥探,请加强警戒。】   林寒看到了他的手势,颔首片刻,同样以手势回道:   【收到,情况在掌握之中,管好你自己,不要随意出手。】   楼夜锋见之便稍稍放下了心来。   他并不怕林寒是故意不让他出手的,虽然他二人同出一期影卫营,所谓文无第一武无第二,当年训练的时候因为林寒和他交手十次九负的缘故,没少和他斗气。   但是他也知道林寒的性子有多么古板谨慎,他不会拿裴年晟的安全开玩笑的。   而与此同时,林寒向殿中其他各个点位的影卫也传了指令——   【加强戒备,准备收网】   ………………   裴年钰全然没有察觉到楼夜锋和林寒的暗中交流,只注意到楼夜锋又跪在地上半天,不知道在想什么的样子。   他见外面天色已暗,看了看宴席已近尾声。然而在宴席结束之前,最后还会有一大段异域各国上贡的大型歌舞团表演,每个国家挨着来。   他实在等不下去了,便开始打定主意要找个借口赶紧溜号,好带着楼夜锋回府去。   这个念头如同“今天我要逃课去网吧打游戏”一般,只要在脑中一起,便再也遏制不住,反而越来越膨胀起来。   看着殿中的杯盘狼藉和略微喧闹的声音,裴年钰只觉得心中的焦躁不耐愈加旺盛,再加上通宵一晚的疲惫和喝了酒之后的微醺,他现在只想赶紧回到安静的裕王府卧房中,搂着他家夜锋好好地睡一觉。   心中这么一动念,裴年钰忽做醉酒之状,身子一歪,倒在了宴桌之上。面前的金樽应声而落,酒水洒了他一身。   随后裴年钰又装作非常抱歉的样子,强撑着自己起来,向着裴年晟请罪道:   “陛下,恕臣不胜酒力,恐君前失仪,还望陛下准许臣先离席……”   嘴里一边这么说着,裴年钰一边已经把一只胳膊搭在了楼夜锋的身上。   裴年晟会意,十分通情达理地道:   “裕王大病初愈,便先……”   话未说完,楼夜锋忽得心中深深一悸,方才那道目光复又出现!   他猛地抬头,这次终于看见了——正是对面席上,李总兵身边的那个御膳礼侍,正用一种阴厉之极的眼神盯着他。   楼夜锋大惊,刚想开口提醒主人别在这装模作样了赶紧离开此处。却见那御膳礼侍忽然抽出袖中短剑,寒光一闪,竟是向着那御座上的裴年晟直直而去。   ……不是冲主人来的,还好还好。   然而还未等楼夜锋松了这一口气,电光火石间身旁的裴年钰忽然用一股大力挣脱了他,脚尖轻点,从自己的座席上腾空而起,挟着浑厚的内力,一掌将那伪装的刺客扑倒在地。   与此同时,两声清脆的兵刃入肉之声响起。   第一声,那刺客手中的短剑从裴年钰肩膀处透体贯出,鲜血瞬间染红了他身上繁复的朝服。   第二声,林寒的乌冥长剑带着无边的杀意从头顶贯下,直接将那刺客钉在了地上,眼看着便活不成了。   裴年钰忍着利刃透体的剧痛,勉强抬头看向御座上那人,轻声道:   “小晟……你……没事吧……”   说实话,裴年钰的反应速度远远不及这些影卫。然而方才看见那剑光冲向裴年晟,又离得如此之近,他心中一急,想也不想便扑了上去。   毕竟,他是离他的弟弟最近的一个席位。   大殿中一时俱寂,半点大气不敢出,甚至于对裴年钰意识昏迷之下脱口而出的那声“小晟”的称呼,众臣只装作没有听见。   而楼夜锋眼睁睁地看着主人受伤,只觉心如刀绞,掌心瞬间被自己的手指掐出了血痕,却不敢在这大庭广众之下喊出那一声“主人”,只得硬生生地忍住。   紧接着,裴年晟的影卫正准备从房梁上一一落下处理尸体,谁知地上的刺客还剩最后一口气没有死透,忽然颤颤巍巍地抬起手臂指着楼夜锋,眼神怨毒之极:   “你……为什么……不出手……!”   说完,便断了气。   楼夜锋:“…………”   裴年晟的影卫瞬间团团将楼夜锋围住。   裴年钰顿时惊愕万分,紧接着便是心中大急。然而肩膀上的疼痛令他几乎丧失了思考的能力,只道是针对楼夜锋的一场阴谋,心中唯一的念头便只剩下了一定不能让夜锋出事。   这般想着,裴年钰瞬间又恢复了些许力气,左手一挥,竟是硬生生地将那短剑从自己的肩膀处拔了出来,而后作势便要去拉楼夜锋,想要强行带他离宫。   林寒:“…………”   裴年晟:“…………”   他也是快要急坏了,一边担忧自己的哥哥的伤势,一边暗骂哥哥脑子怕是不清楚了——这要是让裴年钰众目睽睽之下带着“刺客同伙”走了,又或者让他喊出来一句“夜锋是我的人”云云,那这乐子可就大了。   于是裴年晟连忙厉喝一声:   “你们还不快将刺客拿下!林寒,传太医!”   林寒秒懂,立刻弯下腰来,两下点穴把裴年钰的伤口止住了血。   裴年钰半昏之中听见什么“快将刺客拿下”,顿时焦急万分。刚想说什么,谁知林寒的第三下点穴直接点了他的哑穴,第四下直接点了三道行动穴,于是裴年钰一句话都没能说出来,便动弹不得。   与此同时,楼夜锋见那刺客已经死透了,便放下了心来。他自然不做半点反抗,淡定非常地被影卫制住,押了下去。   ………………   这边裴年钰被影卫护着转移至偏殿处理伤势,而本该奉命去“传太医”的林寒则是身影一闪,进了大殿旁的一个暗室。   暗室中,楼夜锋亦被点了穴道跪在地上,周围数个影卫层层把守。   林寒见了,直接上前解了他的穴道,而后径自问道:   “人呢?”   楼夜锋起身整理了一下衣服,言简意赅地道:   “被我打晕了放在御膳房旁边的一个草丛里了。”   林寒一边指挥下属去抓那真正的“刺客同伙”,一边面如寒霜,骂了他一句:   “你干的好事!”   楼夜锋干脆就没理他,而是问道:   “我主人呢?”   “在偏殿。”   楼夜锋二话不说,转头就走。 第66章 惭愧使君怜病眼   发生了这般大事, 大殿当中立刻安静下来,谁也不敢胡乱喧闹走动。   林寒的几个属下负责在大殿中维持秩序,每个人提着一把寒光闪闪的剑巡视四周。众臣皆知道这些影卫们的厉害,顿时一个个的安静如鸡, 哪里会发出一星半点的声音异动。   因为林寒刚刚下了命令, 让影卫把这承华殿附近监视起来, 整个皇宫全部戒严。在事情没查清楚之前, 这些与宴的群臣一个都走不了。   每逢这种时候, 任你是一品阁老还是大将军,全都得乖乖听影卫的话。   好在这等事情虽然少见, 群臣却也不是没有见过。毕竟在大靖这个武力世界里,一言不合就搞暴力事件的也不在少数。   等了一会儿,依旧没有人来通知他们可以回去。   群臣无事可做之下, 有些年轻的朝臣不太在意仪态的,见陛下不在,干脆伸筷子继续清扫桌子上的菜肴——   毕竟这些菜如此好吃,回自己家之后肯定是吃不到的了,还不趁着陛下看不见, 放肆地多吃几口?   有人开始带了这个头, 剩下的便也有学有样。   影卫们只是不让他们离开而已,却并不会管他们吃饭。众臣见确实没他们什么事, 干脆便放开袖子大吃大喝起来。   这殿中的诸人皆是最上一等的宴桌,每个宴桌摆满了六十四道菜。再加上这些菜品实在是美味无比,即便是他们东一筷子西一筷子的吃, 待吃到撑得实在吃不下去之后,他们这才发觉竟然有的盘子已经被他们吃空了……   ………………   与此同时,御膳房周边的一个小院中。   林寒对那已经被绑起来的刺客同伙根本懒得多看一眼,只吩咐手下带去赶快审完,他好对裕王殿下有个交待。   随后他转过身来,看着跪在面前的四个影卫,正是宴会之前被楼夜锋忽悠去了别的地方,从而为楼夜锋提供了可乘之机的那个四人小队。   他既没有问他们为什么会如此蠢笨大意,居然会被楼夜锋得手,也没有问为什么没有将潜藏许久的刺客发掘出来,只是毫无表情地盯了他们片刻。   直到那四个影卫实在受不住到开始浑身战栗,林寒这才发话了,却是向着附近的其他几个影卫说的:   “把他们四个也带下去,多审一会儿。好生问问——是不是刺客里应外合的同伙。”   那四个影卫迅速被周围的同僚制住,顿时面色有些发白。   事实上,在场的所有影卫都心知肚明,这等手段粗劣的刺客哪里有本事找到宫里的人里应外合?他们影卫就更不可能了。   然而偏偏林寒这个理由确实是无可挑剔,因为刺客确实是在他们眼皮子底下混进了大殿,若说是和影卫里应外合……要审影卫,道理上却是说得过去的。   这显见是他们的统领大人对他们心生不满,又嫌按罪定刑会罚得过轻,所以故意找借口多让他们受一些皮肉之苦罢了——   毕竟进了专罚影卫的缉刑司,也不过是按着规矩判罚而已。但林寒这句“多审审”,那可不知道要在诏狱被磋磨到何时了……没个定数的。   然而周围的影卫倒是见怪不怪了,这是他们统领一向的风格——他觉得影卫律例里哪里太宽松了些,便会想办法找个别的理由多罚些。   不仅是对下属,对他自己……尤甚。   严以待人,律己更严。   是以,当那四个影卫也被一并带走之后,他身后一个执事模样的人轻轻叹了一口气,看着林寒的背影,眼神颇有些忧虑:   “林统领,陛下那边……待会儿您……”   林寒目光纹丝不动,面容如同磐石一般。   “此次是我之失误,陛下当然不会轻饶了我,我也……合该吃这个教训。”   ………………   这边的承华殿中,当群臣已经无聊到吃无可吃之时,一个影卫副都使打扮的黑衣人终于姗姗来迟,宣布凶手已经伏诛,可以离席了。   然而他们在内侍的搀扶之下站起身来之后,却发现自己的肚子溜圆,竟然已经走不动了……   那影卫副都使哪里有这么好心。见这些人大腹便便,胡吃海喝一晚上,不由得心里幸灾乐祸地骂了一声活该,丝毫不提令内侍将他们送回各自府中的事,只催促说此处还要办案,请诸位速速离去。   群臣:“…………”   然而陛下能精心准备这么一桌好吃的宴席,他们已经是得了圣恩了,哪里敢要求更多?   于是众人只好一脸便秘状颤颤巍巍地挺着圆滚滚的肚子,一步一步艰难地迈出了宫门。   ………………   这边楼夜锋得了主人的消息,直接拎起轻功跑向偏殿之中。一路上的影卫皆不敢阻拦——没见他们林寒统领都没有把他怎么样么。   楼夜锋推门进去,屋中几个影卫在旁边防卫把守。裴年钰躺在里间的软榻上,裴年晟站在榻旁,脸上卸了方才的自持和克制,尽显焦急之色。   软榻旁边同样围着的还有几个鬓发皆白的老太医,发簪凌乱,衣衫不整,气喘吁吁……一看就是被影卫们一路轻功提过来的。   楼夜锋刚进去,便听得太医院的张院判战战兢兢地语气:   “陛下无须担心,虽然这刀上淬了毒,但裕王殿下内力深厚,内力在经脉流转之间已自行将毒素排出,当无大碍了。”   裴年晟脸黑了:   “你会不会说话?!这么大的一道伤口你跟我说没有大碍?”   “…………”   那张院判心中嘀咕,挨了刺客一下子只伤到肩膀已经很不错了,还想着怎样?   然而在他裴年晟看来,他哥哥头发被碰掉一根,他都心疼得不行。   “这……肩头外伤,确实需要静养恢复几天……”   “算了算了,你们都回去吧。”   楼夜锋听闻刀上淬了毒,先是心里一紧,又听得已无大碍,这才稍稍放下了心来。   待太医们都退出门外,楼夜锋走上前去,却见榻上的主人闭着眼睛,显见是因为疼痛而昏过去了。   肩头这点伤口对于影卫来说不算什么,甚至是都不会影响行动的伤口,然而对于裴年钰一个堂堂亲王来说……   楼夜锋看着主人疲惫的睡颜,顿时心中一痛,跪在榻前竟不由自主地轻轻握住了主人的手。   而一旁的裴年晟可就不乐意了。   他可是大靖的万民之主,他亲爱的哥哥是这个世界上最尊贵的人,何曾受过这种苦?于是他斜眼看了一下楼夜锋,忍不住开始阴阳怪气地怼人:   “楼执事确实好本领呐,孤身一人就骗过朕的诸多影卫混了进来,坑蒙拐骗的本事当真是影卫里的一绝啊。”   ——言下之意,你也只能混进来而已,但是你混进来又有什么用,却保护不了你自己的主人。   然而楼夜锋是什么人?除了裴年钰以外,天王老子都不放在眼里,又怎会鸟裴年晟半句话。   于是他只淡淡地说了句:   “那刺客是冲着陛下去的,主人原本半点无事,是主人为了救陛下才受伤的。”   “你!”   而后楼夜锋眼神敏锐地看到了裴年钰肩头的绷带,皱了皱眉:   “这谁包的伤口,怎地这般不结实,我得重新包一下。”   这伤口自然是太医们包的,这些太医们更擅长治病,对于处理外伤的水平只能说过得去。再加上这一群老头都没什么手劲,自然比不得影卫们专业。   裴年晟被怼了一句,又不能冲他发火,不然只怕哥哥会找他的茬。怎么看怎么不顺眼,便一甩袖子,干脆便直接离开,亲审刺客去了。   于是,尚在被审讯的那个刺客同伙便倒了大霉——因为他招供的内容让裴年晟暴跳如雷,是以即便招供完了也依然死不得,少说得把这诏狱的所有酷刑都受一遍才能打出gg。   ………………   楼夜锋只作不见,专心致志地低头解开那绷带,为主人重新包扎着伤口。里面的伤口早就涂了厚厚的一层御用止血金疮药,他只需要重新换个干净的绷带便可以了。   但尽管楼夜锋曾经无数次地为自己和同僚下属们这般处理过伤口,但他在看到主人原本雪白的肌肤上那一道狰狞的深红色伤口之后,那双永远都沉着稳定的双手依然还是不由自主地抖了一下。   那道伤口是如此的直白而丑陋,仿佛长着一张嘴在嘲笑目视着的无能,直直地戳到了他心底最深处去。   楼夜锋深深地闭了一下眼睛,随后复又睁开,盯着那道伤口看了半晌,面色愈发平静,眸子中幽深的目光不知在想些什么。   半晌回过神来之后,楼夜锋开始仔仔细细地包扎起来。   许是他用的力结实了一些,裴年钰只觉肩膀伤口出一阵疼痛,顿时从昏睡中醒了过来。   “嘶……”   “主人!”   楼夜锋见状急忙停了手中的动作。   而裴年钰这会儿意识恢复,马上反应他是被楼夜锋给弄醒的,于是把刚刚想脱口而出的抱怨之声给吞了回去:   “没事,你包上就行。”   “……是。”   楼夜锋放轻动作,小心地将最后一层绷带包好之后,裴年钰立马问道:   “我昏睡了多久?小晟他……怎么样了?没再出什么意外吧?还有,林寒他们没有对你怎么样吧!”   楼夜锋简略地答道:   “这才刚过去两刻钟而已。行刺的那个死了,林寒带人去抓他的同伙了。至于属下……没什么,林寒问过我之后就把我放了,我便直接来了这里。”   裴年钰松了一口气:   “那就好,那就好。”   说完,屋子里便陷入了寂静之中。   说实话,裴年钰方才不过是凭着一腔勇气和对裴年晟的感情,这才自己扑上去的。当时他只顾着关心裴年晟和楼夜锋,没有空去多想自己的伤势,这会子没了可以转移注意力的东西,忽然便觉得左边肩膀异常疼痛难忍。   左右看看,影卫们都在外面,这屋里除了他和夜锋没有旁人,于是裴年钰干脆也不忍着了,忽然把嘴一瘪,对着楼夜锋开始哼哼唧唧:   “夜锋我好疼……”   说罢一边念叨着“我好疼”,一边探出头去,将下巴搁在了楼夜锋的肩膀上,那是很明确的暗示——   要安慰要抱抱。   然而楼夜锋却破天荒地没有回应主人的要求,而是低着头,看了看主人微动的手指,将自己的胳膊送到了主人刚才触之即离的手中:   “主人您想掐就掐吧。”   裴年钰怔了一下。方才他下意识地确有此意,毕竟人在疼痛之时手里总是想攥着点什么东西,然而……   他摇摇头:   “咳,算了,我哪里舍得。”   楼夜锋闭了闭眼,深吸一口气道:   “主人,属下……”   楼夜锋他适才在裴年晟面前甩锅甩得再淡定,也不过是不想在外人面前认怂而已。   事实上,裴年晟对的说的那寥寥两句话,当真是拿针戳着他的心窝子一般,毫不留情地把他所有的自傲全部戳破,拿着铁一般的事实告诉他,你就是个失职没用不合格的影卫。   然而楼夜锋刚想开口请罪,裴年钰却好像知道了他要说什么一般,忽然抬手,止住了他的话头,楼夜锋只好欲言又止。   裴年钰静静地看着他,将他眼中的所有的愧疚和自责尽皆看在眼里。   但裴年钰没有说什么别的,只是忽然温和而随意地笑了笑,佯装叹气:   “我的武功还是太菜了啊……夜锋,回去以后待我养好了伤,你便教我你新创的那套功法如何?我……我一定好好学!”   楼夜锋看着主人即便疼到无意识地轻轻吸气却依然强忍着疼痛反而故作俏皮的神色,哪里不知道主人这是在安慰他,根本不欲让他揽责任的意思?   他的心中一瞬间便开始一揪一揪地发疼,忽然挣脱了裴年钰的手臂,深深跪在了地上:   “主人!我……”   这是第二次了,他在主人遇险的时候只能眼睁睁地从旁边看着,而无法做出任何应对。   他楼夜锋到底还有什么资格能自居是主人的影卫?   楼夜锋抬头,又迅速低头闭上了眼,他实在无法再看到主人那双温润而包容的眼神——永远不会责怪他、永远都毫无保留地信任他。   他自觉已经配不上主人这般的信任了。   他……   还没等楼夜锋继续想下去,忽然便被主人伸手一拽,直接拽进了他的怀里。   裴年钰只能用未受伤的右臂将他圈住,说实话,要单臂圈住楼夜锋这种大体型的一只影卫着实有些困难了,但楼夜锋很听话地没有挣扎。   “夜锋,是我自己要去救小晟的,确实与你无关。”   “若是属下武功尚在,怎么会让主人伤到分毫。”   裴年钰摇摇头:   “你那内力几乎已经到了百毒不侵的地步了,让我免于毒素的折磨,如今只是些皮外伤而已。这又如何不算是你救了我一命?”   “…………”   裴年钰见他还待说什么,忽然板起了脸来道:   “第一,你是教习执事,只负责把我的武功教会便是,其他的就不要管这么多。否则……治你越权之罪。”   “……是。”   “第二嘛……”   裴年钰眼睛盯着他的胸前黑衣,意有所指:   “我肩膀好疼,你给我想想办法。”   楼夜锋根本未加思索,反手便将主人揽在了自己的胸前。随后他俯下身去,先是犹豫了一下,忽而轻轻在主人的肩膀处吹了一下。   他有些不确定地问道:   “主人……有好点么?”   裴年钰感觉到肩头伤口被一阵轻如羽毛的微风拂过,尽管于伤势半点用处也无,但顿时心情好了很多。   他正想着得寸进尺,再引导楼夜锋做点什么更深一步的事情之时,大殿的门却忽然被推开了,正是林寒走了进来。   林寒看了看他们两个,而后向裴年钰跪了下去:   “事情已查明,还请裕王殿下听臣下述之。”   “说吧。” 第67章 君侧妄言今此义   裴年钰看了看林寒, 不知他为何突然对自己复又如此恭敬起来,禀完之后居然没有起身。   他努力观察了一下,林寒依旧是那张面瘫脸,除了几乎不可见的隐约疲态以外, 并看不出什么异常。因此裴年钰只得按着流程, 多说了一句:   “免礼, 平身吧。”   “是。”   随后裴年钰亦扶着楼夜锋的肩膀, 慢吞吞地坐了起来, 毕竟他躺在床上听别人讲话实在不太礼貌。   “所以,那个刺客是什么来头, 他为何会诬陷夜锋是他的同伙?”   “是这样的,楼执事他……他是伪装代替了一个御膳礼侍混进承华殿中的……”   “…………”   裴年钰先是愣了一下,随即想起来这确实是他家夜锋的作风——浑水摸鱼, 无孔不入。只不过他略有些担忧地转头看了看楼夜锋:   “你把人家怎么了?”   “当时把他打晕了扔草丛里了而已。”   裴年钰的担忧来自于他家夜锋一向的辣手,毕竟如果他家夜锋仅仅是为了能混进来帮他布菜就随手杀人的话……未免死的无辜了。   林寒见裴年钰还没有反应过来,非常艰难地忍住了翻白眼的冲动,漠然地说了一句:   “被楼执事打晕的那人就是这刺客的同伙,现在估摸着也快该跟着一起上路了吧……”   “可……可是, 楼夜锋他用的是他自己的容貌啊, 那刺客怎会把他认成同伙的?”   楼夜锋笑了笑,道:   “那是因为他自做多情, 觉得我是易容进来的呗……”   “…………”   裴年钰想了想,忍不住“呸”了一声。   这等做事不过脑子的刺客当真是智商欠费了,看见情况不对也不想想, 一根死脑筋认定楼夜锋是他同伙,临死还非得指认一把,可把他给吓了一跳。   随后裴年钰忽然想起了什么似的,转头道:   “夜锋你武功恢复了不少?居然连潜入大内的刺客都能给干掉。”   林寒眼中忽然闪过了一丝狠厉:   “不,他们两人是服了一种名叫封元丹的东西,强行封住内力在体内的运行和流转。因此这封元丹能够完全隐藏住真气的波动,在旁人看来便与不会武功的普通人无异,为的就是让影卫们无法探查出来。”   “他们用御膳礼侍的身份潜藏在宫中已经有很长时间了,一直靠服用此丹来隐瞒身份。直到宴会之前他们吃了封元丹的解药,待宴会结束之时,便恰好能恢复所有的内力。”   楼夜锋忽然目光转向林寒,眯了眯眼,问道:   “被你在大殿上一剑杀了的那个家伙……我见他出招之际动作略微生涩,是内力还未全部恢复吧?”   裴年钰:“…………”   林寒点点头:   “不错,你眼力果然厉害。那刺客只恢复了八成的内力。”   裴年钰:“…………”   他在榻上听得这句,心里那个复杂啊,这意思是,其实大殿上那个刺客根本不足为虑的意思?   林寒没有看见裕王殿下的脸色,紧接着又补了一句:   “不过即便他内力都在,也不抵我七成的水平罢了。”   裴年钰:“…………”   他终于怒了:   “所以这意思是说,即使我不上去把那刺客扑开,小晟他也不会有什么危险是吧?”   楼夜锋和林寒对视了一眼。   作为大靖朝最顶尖的两名影卫,他们对于时机的判断之精准已经到了鬼神莫测的水平,当然都非常容易就看得出来——   那个刺客根本不是林寒一合之敌。   所以,裴年钰他是关心则乱故而扑上去了,然后还因为没有学好兵刃拆招,把自己给送到了利刃之下。   也亏得有深厚内力护体,这才没什么大事。   楼&林:“…………”   林寒碍于身份不好回这话,因此只能默不作声看地面。而楼夜锋则是想了想措辞,轻咳一声道:   “这个嘛……话也不能这么说的……”   裴年钰瞬间颓然:   “算了,夜锋你不用说了……”   他看见楼夜锋那个欲言又止的表情,顿时什么都明白了。   合着自己这是一顿操作,白送一血。   菜鸡刺客,浪费我感情!   裴年钰先前还觉得自己英勇无比,有了武功之后能保护他亲爱的弟弟了,现在只觉得身上的伤口好疼,好疼,好疼……他为什么要如此想不开地扑上去?   他忽然怒道:   “这么菜的刺客都能混进来,林寒,你们影卫岂不是比刺客还菜?”   林寒沉默了一会儿,回道:   “这……裕王殿下可能有所不知,自陛下登基以来,试图混进皇宫之中的刺客实在多如牛毛。臣等平日里自然尽力排查,然而总有力不能及之时……便如今日这般水平的刺客,倒也是挺常见的……”   “有多常见?”   “也不是太多,一年里臣等差不多能处理三百多起有预谋的刺杀事件……大多数都会被影卫们发现可疑直接掐灭,今日这般让刺客出了手的……一年里十几次吧。”   裴年钰:“…………”   宫中出了如此大事,本想八卦一下的裴年钰顿时兴致全无,挥挥手直接对林寒送客了。而后他悻悻地把自己往被窝里一卷,趁机补眠。   楼夜锋给主人盖了盖被褥,见主人迅速陷入了沉眠,知道是伤势发作,便没有再打扰他。却转身悄悄出了殿外,叫住了正欲离开的林寒。   ………………   此时已是斜月初悬,戒严的皇宫御道之中夜色安静而肃穆。   林寒看着挡住他路的楼夜锋,微微蹙眉:   “楼执事还有什么指教?”   “指教”两个字被他故意念得重了一些,显然是讽刺楼夜锋把他的属下给搞的团团转的事。毕竟……做影卫统领的被别家影卫如此打脸,任谁都高兴不起来。   “方才主人没有问完,我却是还有要问的。”   “说。”   楼夜锋的目光忽然锋利起来,直视着林寒:   “我打晕的那个人……他的目标其实不是陛下,而是主人吧?”   林寒并没有否认,反而问道:   “你又是如何得知的?”   楼夜锋沉思道:   “我最初想混进来,其实不过是因为之前我冥冥之中感觉到这宴上会有什么人对主人不利,因而才想办法混进去的,只是为了替主人探查一下情况而已。”   林寒听得楼夜锋说是为了探查情况才进来,并非为了“伺候主人”或者故意没事找事,神色微微缓和了一些,终于算是略有所改观。   “后来等我进了这殿里之后,那种不妙的感觉却又消失了,当时我还纳闷了半晌。现在想来,便应当是那威胁消失了吧。而且……”   楼夜锋的语气忽然带了一点逼问的意思:   “为何他们二人的封元丹解药,是定在了宴会结束之时才会将内力完全解开?”   楼夜锋的判断很简单,如果是这刺客是冲着裴年晟去的,无论目的是真的为了行刺或者是破坏此次宴会,那么在筵宴中途出手才是最佳的选择。   林寒犹豫了一下,终于还是选择据实相告:   “你的直觉倒依然敏锐得紧。没错,那同伙才是这次刺杀的主要执行者。至于为什么他们原本的时机选在了筵宴结束之后……那是因为他们最开始计划的,便是在筵宴散场之时,由裕王殿下身边的内侍来劫持裕王殿下。”   “至于李总兵身边的那个……却只是他们的幌子罢了。对我主人出手的那个刺客,他们原定的计划是由他行刺主人来牵制影卫而已……不过是一个弃子。”   “只可惜,他同伙被你给打晕了,再加上裕王殿下竟然突然要离席。因此这刺客见裕王殿下已经倒在了你的身上,如此绝佳的机会你竟然还没有出手劫持,他便狗急跳墙提前行刺了。”   “毕竟……因为没出手而导致的任务失败,他回去也早晚是个死。”   楼夜锋愣了一下:   “你是说,他们的主要目的是为了劫持主人?为什么?!”   “……具体的不清楚,只大概能推断出来,劫持裕王殿下可能是为了向陛下讨得一些东西……”   楼夜锋忽然怒了,一把抓住了林寒的衣襟:   “所以,这么个要劫持我主人的刺客混在御膳房里这么久,直到他同伙暴露你们才知道他的身份?要不是我阴差阳错先趁着他没有武功的时候打晕了他们,岂不是要被他得手了!”   楼夜锋甫一动手,四周的影卫见自家统领被制,齐刷刷地拔剑指向楼夜锋。而楼夜锋则是视若无睹,心中那点焦躁的无名之火越烧越旺,直冲着林寒而去。   而林寒则是面无表情地道:   “我们当影卫的,自然会尽力避免裕王殿下在这皇宫中被别人劫持了去。即便被劫持,我们也会去救……”   楼夜锋简直要气笑了:   “什么叫万一被劫?哪有你这样……”   他此刻心中一阵一阵的全都是后怕。如果当初他没有选择进殿来看看,如果他当初假扮代替的是另一个内侍……   那他的主人、他那对于武功笨手笨脚毫无天赋的主人,岂不是就要完完全全地暴露在危险之下了?   而林寒又这么不靠谱!   林寒不过比楼夜锋小了一岁而已,还是陛下的影卫,哪里会容忍他继续教训自己?还没等楼夜锋说完,他忽然内力一震,直接将楼夜锋震了开去,冷声道:   “这里是皇宫,楼夜锋,注意一下你的言行!”   随后他的神色逐渐淡漠下去:   “此次确实是我的失误,我自会由陛下亲自处置——还轮不到你一个王府的影卫执事来教训我。”   “至于你楼夜锋……”   林寒忽然上前一步,看着楼夜锋,眼神中泛起了一层一层的嘲笑之色:   “你有这空闲对着我发泄你无能的怒火,不若赶紧滚回家去想想怎么尽到你的职责——”   “我林寒是陛下的影卫,不是裕王殿下的影卫。你要是担心你自己的主子,就自己想办法让你的主子别出事。指望别人的影卫保护好自己的主子的……全天下也就你这一个影卫了。”   楼夜锋完全愣在了原地。   林寒的话如同最直白的刀刃,将他所有的虚伪剖了个干干净净。   他愤怒,是因为无法掌控局势的无力感。   说到底,是他无能。   他当了十年影卫,当然知道这世上绝大多数的“意外”都是不能完全掌控和预知的。换了他自己来,也未必能比林寒做的更好。   唯一能做的,只有让自己强一些,再强一些,强到没有人能打的过他,强到他能完美的应对任何状况。   楼夜锋慢慢从地上站起来,颓然道:   “……你说得对,是我……”   林寒忽然嗤笑一声,打断他道:   “我说的对什么了?”   “我……”   林寒再一次打断他:   “你的武功一年半载的能恢复吗?不能吧,那你到底在想个什么?”   楼夜锋茫然了:“难道不是……”   林寒如刀锋一般的眸子扫视过他:   “你根本就没有理解我在说什么。我说的是……”   他一字一顿地敲在了楼夜锋的心上:   “尽、到、你、的、职、责。”   “裕王殿下身负如此深厚的内力,他苏醒距今也有两月了。请问你这个教习执事——都教了些什么东西?”   “你的主人至今如同一个武学废物一样,你可有颜面让你曾经的属下叫你一声楼教习么?”   楼夜锋瞬间如遭雷击。   “我知裕王殿下天赋不高,习武不勤。但是……教他武功是你的职责,殿下他不学你就妥协了吗?当初裕王殿下特意向主人给你请封的这个教习执事之位……又是为了什么?”   林寒忽然冷笑了一声:   “你们府里平日里的事情,我从方恒那里早就有所耳闻。只怕练武是假,你和你的主人打情骂俏……才是你的目的吧?”   “林寒……你……”   楼夜锋瞬间无可反驳。   主人在练武的时候确实是经常调【……】戏他,他又何尝不是在心中窃喜?   只不过从今以后……他再由不得主人偷懒了。即便是违逆主人,也至少要把如何用那柄趁手的武器给主人教会。   楼夜锋暗自下定了决心。   林寒见他发呆,便懒得再多跟他废话,径自去了御书房勤政殿中去见裴年晟。   ………………   勤政殿内,裴年晟正坐在桌前,一边飞快地批示着今晚这个事件的各方后续处理,一边看着年底积压的折子。   殿门紧闭,林寒便只得在门外跪了下来:   “罪职林寒,参见主人。”   不一会儿,吴秉忠公公从殿中走了出来,轻叹一声道:   “林统领,陛下现在不想见你。”   林寒怔了一下,心中不由得就是一紧,随即有几分无措。   他可是陛下的贴身影卫……陛下却不放他进去,看来陛下当真是气他气得紧了。   然而他刚想起身去时,吴公公又发话了:   “陛下有令,也让你不得离开。”   “……是。”   林寒心下了然,在殿外一侧默默跪好。 第68章 阶前长陛置微身   裴年钰之前本就熬了一通宵, 强撑着去参加那觥筹交错华光耀眼的宴会,令人头晕之极。后面又受了一下惊,因此这一睡便睡了七八个时辰。   待到醒来之时,屋外天光已是大亮。裴年钰在有些陌生的环境中醒来, 起身掀开床帐, 一眼见到楼夜锋黑色的背影坐在桌前, 正不知在捣弄着什么, 于是略略安心。   他走到屋内, 这才见到自己已是身处芳辰殿的寝殿之中。门外有几个黑影,依稀便是何岐和其他的几个影卫。   “主人, 您醒了。”   “夜锋,我睡了多久了?”   “已是第二日未时了。”   裴年钰点了点头,只是有点微微疑惑, 却不知他是如何从那承华殿的偏殿来到此处的。   “陛下怕主人您在那偏殿中休息得不舒服,因此便命我将您挪至此处的。”   裴年钰听罢第一反应便是在想,夜锋他怎么挪的?   很大可能是公主抱喂!   于是他心中瞬间便感到十足的遗憾,看来是自己睡得太死了,居然这一路都没能醒过来, 也不知道错过了多少……啧啧。   裴年钰不由得遐想万分, 发呆了半晌,这才看到楼夜锋正在低头捣弄的东西——   一个碗里, 盛着棕黑色的、粘乎乎的、半固体状的东西。   “夜锋你弄得这是……”   楼夜锋不明意味地笑了笑,裴年钰分明从那笑容里看到了几分幸灾乐祸:   “回主人,这是陛下吩咐御膳房特意为您送来的进补之物……益气补血乌鸡枸杞羊肉鸭汤鹿茸人参粥。”   裴年钰:“…………”   他看着那碗里黑红黑棕炖得烂成一团的各种分不清什么东西的粥, 散发着油腻的肉类香气和药草的苦味,两种味道诡异地混合在了一起——   裴年晟你故意的是吧!你自家的御膳房是什么水平你不知道吗!   他对自家弟弟这恶趣味非常无语,感慨了一句养弟弟不如养忠犬,转而问身边那人:   “夜锋啊……你主人重伤在身,你就没给我开个小灶么?”   楼夜锋有些无奈:   “御膳房那边正在戒严盘查,谁都不许进,因此属下也混不进去偷什么食材出来给你做了。主人您若是饿了,不若先用这碗粥填下饥。”   裴年钰:“…………”   进补个鬼啊,这御膳房做个清汤面都比这东西好吃,甚至给他热一热昨晚宴席的剩菜也行啊,做了那么多肯定有剩的啊。   然而并没有什么卵用,御膳房怎么可能给尊贵无比的裕王殿下吃剩饭剩菜呢?而且殿下受了伤,那必须得精心炮制滋补御膳呐……   裴年钰深吸了一口气,转而向门外喊了一声:   “老何!”   门外窜进来一个人影。   “属下在。主人有何吩咐?”   “收拾东西,带好你的人,打道回府!”   …………   裕王殿下要回府,还是带着伤的,宫里自然连忙备好了车辇。有几个宫里的影卫随着内侍一起过来将车辇安放在芳辰殿外——内侍负责安置,影卫负责检查辇轿的安全。   裴年钰本就不耐在这森严堂皇的宫中多待,无论是建筑风格还是陈设用具,看哪里都觉得哪里难受。   此时此刻肚中饥饿的他,只想回到他那种满了花花草草的裕王府涵秋阁去,和他家夜锋一起吃上一碗楼夜锋亲手做的香甜的银耳百合羮。   因而他率先出了院子,却在即将转出墙外之时,不小心听得了那边正在做检查的几个御影卫的嘀咕。   他们正在用极小的声音讨论着:   “咱们林统领他在勤政殿跪了一夜多了吧……陛下还没有消气么?”   “这次毕竟事关裕王殿下,难说啊……咱们统领这次只怕是要……”   “慎言,慎言。”   裴年钰愣了一下。   他从晚上睡到现在第二日中午了,几个时辰的充足补眠令他此刻心情颇为愉快。而在这几个时辰里……林寒竟然一直跪在勤政殿?   他刚想反射性地问身边的楼夜锋为什么,随即反应过来,轻叹了一口气。   这宴会上他被人给刺了一刀,虽然裴年钰认为完全是他自己的责任,跟林寒没有半毛钱的关系——毕竟如果他学好了武功,自然就能看得出来那刺客的水平如何,也不至于傻乎乎的扑上去了。   但是他也不至于单纯到不知道为何林寒会挨罚。影卫一向如此,只要出了状况,做统领的就得担责任。   裴年钰自己多年来的习惯当然是……能不罚他家夜锋就不罚,但他弟弟可完全没有他这般“宽厚仁慈”。   想到此处,裴年钰径自坐进了轿辇,却下令道:   “等会儿,先去一下勤政殿。”   那几个负责检查轿辇的影卫顿时面面相觑,脸色开始发白,偷偷看了一眼裴年钰。   这……听起来很像是裕王殿下听到了他们的谈话才改口的啊,只希望裕王殿下别向陛下告状他们私自妄议,这是要重罚的。   裴年钰自言自语道:   “也不知陛下受了惊没有,我这个做兄长的离宫之前总得去拜见一番。”   那几个影卫顿时隐晦地投过来几个感激之色,随后隐入了宫墙之中。   ………………   此时此刻,勤政殿中。   按例来说,每次大宴之后的第二日并无常朝,只不过因为发生了行刺事件,因此还是开了个简短的朝会,向群臣宣告了一下来龙去脉。   而后又安排了一下年节期间的各地工作事项,拖拖拉拉,最后还是日上三竿才退朝。   裴年晟下朝回了勤政殿书房,一眼就见到跪在门外的林寒。   那人的眼神虽然依旧平静,然而裴年晟看着他跪得笔直的背影,却不知为何隐约琢磨出了一点疲惫的意味。   林寒听得沉靴踩在地面上冷硬的脚步声,下意识地抬头去看裴年晟:   “主人……”   随即他意识到自己的多言,生怕惹了主人生气,连忙复又垂下了头去。眼睛盯着地面,安静地闭了嘴。   裴年晟见了他眼中些许的惶然和不确定,不复以往的坚利,知道他是有些怕了,便微一颔首,点点头道:   “进来吧。”   进门之后,林寒将门合上,又恭恭敬敬地跪在了屋子中间。裴年晟想了想,还是挥退了屋内的下人。   裴年晟并没有时间与他废话,便直接道:   “跪了这么长时间,你想明白错哪了吗?”   林寒低了低头,将姿势摆得愈发恭敬:   “属下疏忽大意,没能将刺客事先查出。”   裴年晟冷哼了一句:   “疏忽大意,疏忽大意……你当初是怎么跟我口口声声保证的!”   裴年晟即便经过了一夜的冷静,但是在面对林寒之时还是忍不住提起了火气来。   “如果我知道你林寒会如此失职,我当初就不会同意你的计划!”   事实上,先前那个行刺的刺客,在之前的时候便被影卫查出了一些不对劲的端倪。   但是因为尚不清楚这些人混进来的目的,且还有同伙未暴露,也查不出幕后指使。因此林寒便提议先放放,守株待兔,待顺藤摸瓜查到是谁塞进来的之后,再将他们一网打尽,免了后患。   然而,就这么放出事来了。   在他们影卫的分析中,这伙人是有很大的可能在冬至宴上搞事情的。所以他们特意安排了两组人手在陛下附近一直盯着,只待他同伙一暴露身份便直接下手抓捕,当然是抓活的。   然而谁知道他们影卫原先的目标被楼夜锋给打晕了,又发生了裴年钰欲待提前离场导致刺客提前出手一事。   他们本来预估的是,从刺客出手到伤害到陛下之前绝对可以将他拿住,谁成想裴年钰横插一脚自己扑了上去,为了避免刺客对他造成更多的伤害,林寒也只好放弃活口,将他立毙当场。   还好他临死之前指认了同伙,让林寒终不至于一无所获,剩下的,则是慢慢磨出幕后主使之人了。   林寒不由得在心里苦笑了一下,失职之罪他必然会去领的,这是先前便已经有了心理准备的。然而看主人的语气,恐怕还不止于此。   “林寒,你若如此大意,这让朕以后怎么能信任你的行动,放手让你去做?”   他一下子就慌了,主人居然连陛下的自称都抬了出来,这般疏远的称呼林寒一点都不想听到,连忙上前一步解释道:   “主人!这次……实乃意外,若非,若非……”   林寒本想说若非裕王殿下突然出手,怎么也不会出事。但他咬了咬牙,还是没能说下去。他一向不喜欢推卸责任,然而他也万万不想让陛下对他失望。   裴年晟一听他这说法就来气,直接打断他:   “若非楼夜锋阴差阳错代替他进来,避免了我哥哥被劫持,你这会子已经人头落地了!若真出了这等事故,你以为我还会留你性命在?”   林寒心中苦涩难言,深深垂下头,放在身侧的手指默默绞紧了黑色的衣袖。   他很想说,不会的,不会的,即使他们让他们出手,他也不会让裕王殿下出半点事情。但是主人显然不想听他说“假如”的东西,他知道,主人要的是“根本就不会发生”。   “……是,属下知错,请主人重罚。”   裴年晟正在气头上,林寒无论说什么他都会故意驳之:   “重罚?若我哥哥当真出了什么事,我罚你还有什么用?十个你林寒都比不上我哥哥重要!”   林寒并没有否认。他当然知道,他不过是一个影卫,即便再是心腹,又哪里比得上裕王殿下身份之尊贵呢。   “……是,请主人责罚。”   “意外,意外。你当初是怎么给我保证的?你那么坚定地给我保证不会出意外,这就是你的保证?”   “……是属下之过,属下实在未曾想到裕王殿下有了武功之后便会……与刺客动手……”   ——毕竟在大靖历代皇室宗亲之中,武功拿的出手的本来就不多。而寥寥的会武功的几个王爷们也绝对不会放着影卫不用,如此热衷于自己亲身上阵……   裴年晟都给气笑了:   “没想到?你的脑子是用来干什么吃的!”   “……请主人责罚。”   “…………”   裴年晟见他只会车轱辘这一句话不仅有些烦躁,深吸了一口气,直接便道:   “该罚多少,你自己心里有数,我就不过问了。但是,我希望今天的教训能让你知道,我哥哥的安全与我同样重要。若是我哥哥以后再在你的眼皮子的底下出什么问题,与轻慢主人……同罪。”   “——你就记住一件事,以后,裕王殿下是你第二个主子!”   林寒忽然抬起头来,眼神中三分不解,七分执拗:   “主人,属下只有您一个主人!”   他当然知道主人是什么意思,但是对于林寒来说,主人的安危当然比裕王殿下的安危要重要。若是两人同在危险之境,他当然是会先救主人。   让他把裕王殿下的安危等同于主人的安危,他当然做不到。   裴年晟见他拒不执行自己最重要的一句话,一副非要理论个清楚的样子。他向地上那人看去,只见一脸的执着,不由得心中暴怒,直接飞起一脚踹在了林寒的胸口上:   “朕的命令你都不愿意做,有的是影卫愿意!做不到就滚,你以为这影卫统领就你能当?”   林寒跪了这半天,自然是没用半点内力相抗,而裴年晟虽武功平平,但盛怒之下却是用了全部的内力。是以林寒未作任何抵抗受了这一脚,身子直直地倒飞了出去。   他在半空中已觉肺腑中瘀血一口冲了上来,不由得闭上了眼,心中默默叹了一下——只怕待会儿后背撞上柱子,这内伤又会加重一层。   谁知预想当中的疼痛并没有来临。隐约中似乎响起了一声殿门重重的飞快开合的声音,紧接着,林寒忽然被一只手牢牢地抓住了衣领,稳住后轻轻放在了地上。   林寒还未等转过头来看看是谁,便立时听得背后那人张口便喷:   “小晟你在干什么!” 第69章 谏议仁心恻艰忧   实际上, 在林寒飞出去的一瞬间裴年晟就愣了一下。他完全没有想到,林寒居然会完全不用任何内力,生生受了他这一脚。   他看着林寒那一瞬间闭紧了的双眼和迅速白下来的脸色,无一不昭示着他的痛苦, 便知他绝非作伪。   裴年晟看着林寒那难得见到的抑制不住的脆弱却又强自硬撑的神情, 竟是不知所措了一下。他下意识地上前一步, 刚想扶住他, 却正正好好被破门而入的裴年钰给接住了。   裴年钰怕那冲力伤到他, 便将林寒轻轻地放在地上,谁知林寒甫一落地, 便又向着裴年晟跪了下去。裴年钰看着地上的林寒,简直是一脸的恨铁不成钢。   直到裴年钰问出那句质问之后,裴年晟这才反应过来, 抬头一看,进门却不是哥哥是谁?   而他的哥哥身后跟着楼夜锋,再后面则是为他开门的吴秉忠公公,正一脸汗颜地看着他,唯唯诺诺。   裴年晟怒视吴公公:   ——我哥哥怎么进来了?   吴秉忠也很委屈啊, 这裕王殿下可是陛下您亲口说过的什么时候都能随意进出这宫里的任何地方, 方才您又没说不让您哥哥进。   裴年晟心中顿时暗道不妙,他知道他哥哥的秉性, 因此平日里无论是教训影卫还是发作大臣,亦或是在做某些稍显残酷的决策之时,他都是有意避着裴年钰的。   虽然裴年钰很少会对他的行事指手画脚, 但之前这么多年的宫斗经历中,每每他们踩着谁的尸骨又挺过了一关,裴年钰总会郁郁寡欢一阵子。   明明是他裴年晟搞死的人却好像他自己也有责任一般。久而久之,裴年晟怕他哥哥伤心,便干脆在他搞敌人或者搞臣子的时候不让他知道了。   所以……裴年晟看了看面前他哥哥清雅的面容难得气得凝成了一块冰,先自心里怯了。就仿佛被抓包做坏事了一般,先前胸口憋着的一股气势顿时就悄无声息地熄了火。   他眼神扫了扫裴年钰肩头受伤的地方,被衣服包着看不出什么来,便先开口转移话题道:   “哥哥你不是回府了吗,怎地想起来……”   裴年钰一挥袖子:   “小晟你别顾左右而言他,你先回答我的问题,你方才在做什么?!”   裴年晟胸口一窒。   他当然知道熄灭哥哥怒火的方式是老老实实承认错误,说不该对林寒这样,这样他哥哥必然就不会多问。   但……若是只有他和裴年钰两人,他对哥哥服个软根本没什么。可问题是,林寒还在这里。他刚教训了一顿林寒,又怎么可能在他的面前自己打脸自己呢?   当着林寒的面,对哥哥承认自己做错了?   他裴年晟的威信还要不要了!   于是裴年晟也是脸色一沉,装模作样地道:   “朕自然是在教训朕的臣子,哥哥不是也看到了吗?”   裴年钰见裴年晟一副如此拽拽的坚决作态,却根本不怕他,顿时冷哼一声:   “教训臣子?裴年晟我问你,你对朝堂上那些大臣们也会这样吗?”   裴年晟忽然被哥哥直呼其名,心里便也有点来气,直接便道:   “那是因为朝堂上那些个大臣们叫我陛下,而林寒叫我主人!哥哥你应该知道这有什么区别。”   裴年钰皱了皱眉:   “区别?难道这区别就是因为林寒叫你主人,所以你就可以随意侮辱他了?小晟,林寒他是人,不是你的狗。他若是真的做错了事,你一向赏罚分明,该罚的罚便是了,又何必如此侮辱他?”   “侮辱?”   裴年晟忽然嗤笑了一声,转而向身侧跪着的那人问道:   “林寒,你觉得我侮辱你了?”   林寒立刻摇了摇头,恭敬道:   “主人不曾侮辱属下,一切皆是属下罪有应得。只要……只要主人依旧信任属下,主人您怎么对属下都可以。”   裴年钰:“…………”   他方才准备了一大段的话,此时此刻全被林寒一句话给噎回去了。   他简直目瞪口呆。林寒在殿外跪了好几个时辰,又被裴年晟连骂带踹,这居然都半点不觉得侮辱的?   “林寒你……”   裴年钰站在原地“你”了半天也没措辞出什么说法,直到他的衣袖被身边那人拽了一下,他转过头去看,却见楼夜锋对他轻轻摇了摇头:   “确实不算。若是属下犯了错,主人要如此对我,属下当然亦是甘之如饴。”   “夜锋你……你……为什么?”   裴年钰先是被他的话弄得心中一阵心疼,随即又是万分不解涌上——   犯错之后老老实实领罚也就罢了,所有的影卫都不会抗命不领罚的。可……甘之如饴是个什么鬼?   楼夜锋还没回答,裴年晟便直接给他解释道:   “因为他犯了错之后朕能踹他一脚,说明朕还会继续用他。那些大臣若是犯了错触了我的底线,这会儿已经丢脑袋了!哥哥,你说叫我陛下和叫我主人有什么区别?这就是区别。”   裴年钰沉默了片刻,却没有再次发作,而是平静地看着裴年晟,摇了摇头道:   “你能给影卫更多的信任,是应该的,因为他们是用命来护着你,但是这不是你能在他身上肆意发火的理由。所谓天子近臣,也不是让你用来随意打骂的,小晟,你就是觉得林寒好欺负罢了。”   裴年晟有些烦躁:   “所以哥哥放着你的伤不好好休息,特意跑过来,就是为了来指教弟弟如何管下属的不成?”   裴年钰愣了一下。   他们虽然关系亲近,但是互不干涉对方各自的御下,这已经是他们兄弟两个多年来的默契了。   就如同先前楼夜锋做的那如此大逆不道之事,裴年晟也不会去劝说他的哥哥,此人胆大包天,作为影卫不能留云云。   想到这里,裴年钰叹了口气:   “不是,我也没准备管。不过小晟你且听我说几句。”   裴年晟听得他哥哥没再坚持下去,不由得松了一口气:   “哥哥自说无妨。”   “第一,此事并非是林寒的责任,全怪我自己武功不佳还胡乱出手,否则的话,今天的事根本不会发生。”   然而,还没等裴年晟和林寒说了什么,楼夜锋的表情先在裴年钰察觉不到的地方微妙地变化了一下。   在楼夜锋看来,他觉得这事他自己的无能和林寒的疏忽大意各占一半的责任。他不想否认自己的那部分责任,然而现在却又听主人为林寒开脱,说全然不怪林寒,不由得心中略微不是滋味。   楼夜锋略略黯下去的脸色,裴年钰没有看到,却被裴年晟看了个正着。   然而裴年晟究竟脑回路不是在这根弦上的,一时竟没能反应过来是什么意思,念头只在脑中一闪而过,便先忙着回他哥哥了:   “林寒他究竟有几分失职,这我心中自有定数,哥哥不必多操心了。”   “可……”   裴年晟伸手直接止住了裴年钰接下来的话:   “哥哥,我知道你是什么意思。但是你有没有想过……你认为的责任全在你,在这里——这个时间,这个地点,只有你自己这么认为。”   裴年晟见他这么隐晦地言辞他哥哥未能理解,便又暗示了一下:   “我是说,我来这里多久了,而哥哥你才来了多久?哥哥,你莫要把先前的观念带到这里来。”   裴年钰先是怔了片刻,随即微微一叹。   他弟弟的意思他算是知道了。   裴年钰会觉得他受伤这事全是自己作出来的,那是因为他用穿越之前的观念来判断的。而在这里,在这个年代,那没的说——错的永远是下面的人,当主子的,是永远不会错的。   而裴年晟那句“我来这里多久了”,则是在告诉他,他履行这样入乡随俗的准则,不过是为了更好的御下而已。   裴年钰见他弟弟执意要处理林寒,知道自己究竟是改变不了他的念头。他看着裴年晟,欲言又止半晌,最终还是不由得长叹了一口气,问道:   “那,依着你们这边影卫的规矩,他这次失职……当罚多少?”   裴年晟看向林寒。毕竟他又不可能去记这些条条框框。   林寒低头,稳稳地答道:   “回裕王殿下,失职之罪当罚绞鞭一百,思过十日。”   裴年钰直觉那个什么“思过十日”会比前面的一百绞鞭更难熬,也不知是怎么个思过法。   事实上,他的感觉没错,这所谓的思过便是在一间狭小而完全漆黑的囚室之中关禁闭。而在这过程中,那囚室中另有其他诸多折腾人的刑具,亦是需要一一过一遍。   一旁的楼夜锋见主人对于林寒将要受的惩罚面带不忍,不由得心中只觉一股莫名其妙地难受,比方才那种隐约的不自在更加变本加厉了许多。   楼夜锋心中略微焦躁,下意识地便出声打断了主人的思绪:   “主人,一般来说失职之罪确是要罚这些的。比之裕王府里的规矩也相差无几,并没有过于严苛。”   裴年晟瞅了瞅楼夜锋,似乎琢磨出点味道来了。   裴年钰见楼夜锋都如此说,只好准备离开。只不过在临走之时,还是回头加了一句:   “小晟,林寒他受伤了,是在筵宴之前就受的伤……这还是夜锋告诉我的。”   “你若一定要罚,便先让他养养伤罢。林寒他刚从外地执行完任务回来,就在你这跪了半天。他年纪也不轻了,如何受得了这般折腾?”   说完,裴年钰轻叹一声,便带着楼夜锋离开了勤政殿。   只不过两人刚刚走到殿外,楼夜锋就实在忍不住了,偷偷地小声问道:   “主人,您如何对林寒这么关心起来了……?” 第70章 攒眉计中思上策   楼夜锋说出来那句话的同时, 心中便些微的有点后悔。   一则后悔早知如此,来之前的路上就不顺嘴给主人提那一句林寒受了伤了。二则主人关心谁都不是他应该置喙的,他这一句忍不住,只怕主人会多想。   唉, 这自家好好的主人怎地这么关心别人的影卫起来……   裴年钰方才还在想林寒的事, 是以一开始还没回过神来:   “我不过是觉得我连累他受罚, 心中过意不去而已。不过……嗯?”   裴年钰走在殿外, 忽然停住了脚步, 转头看向身边那个高大的黑色身影:   “夜锋你怎地突然问起这个来了?莫非……你见我关心林寒你不乐意了?”   楼夜锋一怔,连忙否认三连:   “不不不, 没有,属下不敢!属下怎可有此心思?”   楼夜锋生怕主人觉得他有什么小心思,那为什么会有这小心思呢……主人万一追根究底起来, 他简直不敢再想下去。   毕竟,他心里是真的有鬼。   他就是鬼使神差地不想看到主人对其他的影卫也这般温柔。   裴年钰看着他的表情,心中却乐开了花来,忽然凑近楼夜锋,两根手指揪住了他的衣领, 慢慢靠过去。   果不其然, 楼夜锋偏过眼神去不敢看他,然而面上却悄悄地飞上了两朵浅浅的红云。   “我说今天在那勤政殿里, 你怎么这么反常,总是暗示我别多管闲事。楼夜锋啊楼夜锋,为什么我关心一下林寒你就这么大意见?你跟林寒有仇不成?”   楼夜锋慌了神:   “我……属下不敢!”   裴年钰毫不松口:   “那你慌什么?”   楼夜锋支支吾吾, 最后终于给他憋了一个理由出来:   “属下,属下……是想着,他林寒疏忽大意导致您受伤,您却反过来关心他。属下……替您不值罢了。”   裴年钰愣了一下,显然对他这个不走心的理由十分不满:   “是我武功不济,胡乱出手,不与他林寒相干。”   楼夜锋口中应是,心中却泛起了微酸。主人武功不济,分明便是他这个教习执事的责任。这么说来,主人当然觉得林寒没什么责任了——都是他楼某人的失职。   裴年钰却发楼夜锋的眼神立时愧疚下去,心道自己这可真是哪壶不开提哪壶了。于是他亦是想办法转移话题,趁着楼夜锋毫无反抗之力,果断地偷袭了一下,以吻为罚:   “看你还敢有下次不,胡乱吃什么飞醋!”   这才放开了他的衣领。   周围隐藏着的御影卫们哪里见过这等架势?相比起何岐他们来说,宫里的这些影卫对此场景简直毫无应对经验,只得在黑暗中面面相觑。   其中一个影卫下意识地捂上了眼睛,偷偷地自言自语:   “呃……非礼勿听,非礼勿视?”   而被“非礼”的楼夜锋则是看着主人的背影,心中某些蠢蠢欲动的东西活跃了起来——裴年钰的“惩罚”自然是丝毫没有起到作用。   于是这个“惩罚”的后果就是,挨了罚的楼某人暗自想着,下次他再吃点醋,主人是不是还会罚他……“这个”?   ………………   勤政殿中。   裴年晟听完方才哥哥的话,瞬间便愣在了原地,有些僵硬地转过头来问林寒:   “你……之前……受伤了?为何没有与我说?”   林寒心里一惊,连忙解释道:   “属下是……归京之后便忙着冬至宴的布防,尚未来得及与主人禀告。属下并非有意欺君!”   裴年晟没接话。   他看着地上一直恭敬跪着的那人,背部弯曲成一个恭顺的弧度,心中突然颇不是滋味起来。   林寒前几天外出执行任务,那任务的难度有多大,他比裴年钰知道的更清楚。他怎么就没有想过,在他回来之后问问他有没有受伤呢?   而他却让林寒带着一身的伤病跪了这一夜,还踹了他一脚,只怕他伤得更重了……   裴年晟又想起来林寒今年已经二十九岁,马上便要迈入三十的大关。这么多年来辛苦奔波操劳,便论身子骨,也再不是当年那个年轻的小影卫了。他哥哥说的……是对的。   他不该这么折腾他的。   就算要罚,也不应该在这寒冷至极的冬天把他晾外面一整夜。   念及至此,裴年晟只觉胸口某处地方被轻轻地扯了一下,莫名有些酸涩,不知不觉地就软了下来。   他叹了口气,轻声问道:   “待会儿……你先去看看伤吧,别牵动了以前的旧伤……”   谁知林寒却忽然抬起头来,似乎有些惶恐般看着他的主人,道:   “主人!方才裕王殿下所说的,您不必放在心上。属下尚是青壮之年,主人不必顾及此事,属下愿即刻领罚!”   以前的主人从来都是有错必罚,何时会允许影卫先行养伤了?如此反常的态度,反而让林寒不由得心中生怕。   裴年晟沉默不语,心中却更加不是滋味了些。   他当然知道,林寒这是根本不想要自己的怜惜,只怕自己觉得他年纪越来越大,不中用了,因而极力展示自己伤势无碍。   好吧,好吧。   裴年晟在心里默默的叹了一口气,他很不想承认,他哥哥的那一番话还是起了作用。   罚还是要罚的,不然规矩何立。   那绞鞭一百对于林寒来说问题不大,然而裴年晟一想到之后那“思过十日”的折磨,终于还是心中不忍了。   思过十日,他又怎么会不知是如何思过的?那其中诸多冰冷而无情的手段,若是让林寒带着伤去受了这些,怕是要有些伤筋动骨了。   只不过这惩罚是林寒自己定下的,他堂堂帝王,也不好收回自己的话啊。再者有不少影卫都看见了林寒在这跪着,若是自己轻飘飘地一笔带过,只怕难以服众……   裴年晟低头沉思着,如何想个折衷的法子,既能让林寒少受些苦头,又不会显得他自己打脸。   思忖半晌,裴年晟眼前突然闪过了临走时楼夜锋那个略带委屈的表情。   这楼夜锋是……看他哥哥关心林寒,所以,吃醋了?   裴年晟瞬间福至心灵,有了!   于是他开口道:   “林寒,今日之事我发作于你,实乃你疏忽大意让我哥哥受伤所致。说到底,你没有对不起我,反倒是全然对不起裕王。”   “即便如此,方才裕王还全力为你开解,为你免罪,林寒,你可知错?”   林寒怔了怔,回想起刚刚裕王殿下想法设法替他说话的样子,不由得心生愧疚,低头道:   “……是,裕王殿下宽宏大量,属下实在有愧裕王殿下的关心。”   “你既亦是如此认为的,那便好说了。”   随后裴年晟唤来了影卫中专司刑罚的理刑执事,正式下了命令:   “你先把林寒带下去,让他于居处静养三日,期间着人严加看管,不可随意走动。”   林寒听罢,有些无措,出声道:   “主人,并无此等先例!属下伤势当真无碍,岂可为此延误领罚。”   裴年晟看了看他,恨得牙根直痒痒,给你台阶你都不肯下,这下让我下不来台了!   而他怎么可能承认是心疼林寒带伤领刑呢,于是重重地冷哼了一声,以训斥的口气道:   “林寒,马上就是年关了,事物繁忙,先前我交给你的事情你都处理完了没有?怎么,你想着领刑之后病在床上,正好不用给我干活了?”   林寒心中凛然,他怎么把这个忘了?连忙低头应道:   “……是,属下领命。属下定然好好恢复,绝不会耽搁了主人的任务。”   于是裴年晟向着那理刑执事继续道:   “三日之后,你带着林寒和执刑影卫,去裕王府中,当着裕王殿下的面行那一百绞鞭之刑。然后……便让他在裕王府中思过十日吧,好让他反省一下,自己有多对不起裕王殿下。”   那理刑执事愣住了,裕王殿下有多好脾气他们自然都知道。   主人这般把给林寒的惩罚放在裕王府去执行,一则免了其他影卫同僚的观刑,算是不用同时再受一遍辱。   二则那“思过十日”……裕王府中并无这等用来专门关禁闭的狭小囚室,自然更没有那“思过”之时所需要用到的各种“省诫”工具。   ——这思过十日,可不就是养伤十日?   而裴年晟又特意加了一句:   “林寒,思过十日不是让你白思过的,是让你负荆请罪的。你自己想办法给裕王殿下赔礼道歉去吧。”   而林寒也同样愣住了,刚想出声说什么,那理刑执事却立刻抢在他前面,应下了裴年晟的命令,随后转过身来点了林寒的穴道:   “林统领,得罪了,应主人之令,这三日属下自会遣人监管,希望林统领莫要怪罪。”   说罢,一边提着林寒出去,一边给他使眼色——   主人都放你一马了你还倔什么倔!   …………   待林寒走后,裴年晟将自己的决策在脑中过了一遍,自觉颇为完美:   首先,这惩罚看起来虽有变动,总量却没减量,便不算是他自己打脸,有意偏袒林寒。并且这理由也很冠冕堂皇,令外人没什么异议。   其次,林寒在裕王府受罚,虽然执刑之人是他自己的影卫,但是罚过之后他哥哥必然会命人好生照顾他。这样林寒也就不会受什么思过的磋磨,也就是一百鞭下去就结束了。   再者,林寒在他哥哥的眼皮子底下受了罚,他哥哥令人好生照顾林寒,各种好吃的好喝的也少不了。   那府里别的人也就罢了,横竖林寒不与他们相干。但楼夜锋看见他哥哥又跑去关心林寒,自然又会觉得难受吧?难受一天能忍,难受十天他还能忍?   这么一来,楼夜锋忍不住了,必然就会有所动作。楼夜锋这个家伙,别人都知道他喜欢裴年钰,唯独楼夜锋自己以为别人都不知道……   裴年晟想到这里,忽然心中暗笑起来。不知道林寒这过去十天,是不是会让楼夜锋自露马脚呢。   他也算是为了他哥哥的感情问题加了一把火,不知道他哥哥到时候会怎么感谢他呢。   裴年晟在心中将后续的诸多剧情过了一遍,不由得脸上渐渐露出了笑容:   嘿,简直是一箭三雕,不亏是朕想出来的法子,朕果然是天纵奇才呀天纵奇才。   裴年晟想了一会儿,觉得此策甚是美妙。尤其是“让楼夜锋吃醋”这一计,除了给他哥哥推波助澜以外,还能让林寒好生受一下照顾。   只不过想着想着,裴年晟忽然觉得似乎有哪里不太对了。   嗯……受一下他哥哥的照顾……   裴年晟愣在书桌前半晌,忽然一拍桌子:   不对,他自己好好的忠犬,他为什么要眼巴巴地送给他哥哥去治愈呀!   裴年晟下意识地揉了揉自己腮帮子——   他怎么感觉嘴里莫名其妙地有点酸溜溜呢…… 第71章 明光镜鉴正身行   在林寒被人带到自己的居处之后, 这边裴年晟方才回过神来,只觉自己实在失策啊失策。   林寒刚被自己打了一棒子,后面这个甜枣若是自己去给该多好。明明就是他自己想要对林寒好一些,可却生生把这个机会拱手让给了自家哥哥。   他哥哥……   想到这里, 裴年晟暗暗地咬牙切齿了一会儿。怀里坐拥楼夜锋这么一只忠犬影卫, 天天在府里闲的没事和自己忠犬调情, 之后又可以正大光明地投喂林寒, 简直是, 简直是……   啊,朕好酸。   偏生他指令都已经下了下去, 怎么可能收回自己的话呢,朝令夕改那他的威信还要不要了。   于是裴年晟只能一边批着奏折一边暗搓搓地磨牙,想着是不是趁着林寒被看管软禁的这三天里, 自己表示表示关心?   正琢磨着,不一会儿吴秉忠公公迈着没有声音的步子进来倒茶。   这吴秉忠公公跟着裴年晟的时间不长,却很是能知冷知热的。   他方才并没有听得这殿内的交谈,只知道裕王殿下闯进门来把陛下给喷了一顿。所以他见陛下一副心烦意乱的烦躁样子,还以为是裕王殿下惹了他不快。   但是他们兄弟俩吵架那是姓裴的自家事, 吴公公自忖着他还太不够分量。于是便一边斟上浓淡适宜的茶, 一边在心中斟酌了又斟酌,轻声开解道:   “陛下, 裕王殿下他……实乃性情中人。您向来不以为臣之本分约束裕王,平日里恣肆惯了,口出所言自与朝臣不同。若是有些偏颇, 陛下您实不必放在心上。”   裴年晟顿住手中的笔,偏头看着他。   吴秉忠公公被他盯得心里有点发毛,心道恐怕是说错话了?然而见陛下一副等着听自己后文的样子,只得硬着头皮继续说道:   “再者……裕王殿下究竟远离朝堂已久,您若当真不满,便寻个由头令他圈居王府,不来烦您便是。翻不起什么浪花来,陛下更无须费心筹谋。”   裴年晟皱眉,手中的朱笔重重一点:   “此话今后休得再提。”   吴公公见果真猜错了意思,连忙跪地道:   “臣失言妄议,罪该万死。”   裴年晟也知他是为己分忧的意思,便摇了摇头,不欲追究。只不过他和自家哥哥关系特殊,反而难得解释了一句:   “朕与裕王非寻常兄弟,不必以君臣之道待之。他与我吵架,那便是兄长管教亲弟,从来都是天经地义,何错之有?”   吴公公心中一凛,知道自己还是小看了裕王殿下在陛下心里的地位,忙道:   “……是,臣明白了。”   随后裴年晟似乎是有些感慨的样子,叹了一句:   “朕即位不久,却因着手段严厉,君威日盛。那些臣子不说,朕却看得清清楚楚,站在朕面前时,没有一个袍子底下腿是不发软的。”   吴公公连忙送上一记精准的马屁:   “陛下年少英武,乃大靖百年未有之明君,群臣自然遵您敬您。”   裴年晟恍若不闻:   “……这可不是什么好事。朕初即位之时朝堂不稳,无奈行了许多狠厉之事。不过是权宜之计,长久如此实则皆有损于社稷人心。”   “裕王……性情日渐率真,除了他天生豁达之外,亦是朕有意纵容之故。哥哥他生性仁厚,是以朕其实指望着他,能时不时地过来‘管教’朕几句。”   “群臣不敢劝阻的,他敢直谏。群臣不敢提的,他敢直言。如此朕便算剩了这唯一的一面镜子,时时刻刻提醒着朕,勿迷本心。”   那吴秉忠公公早就傻眼了,只连应是,说什么陛下果然英明云云。   当然了,他心里想的更多的则是——您这镜子现在好好的,但若是到了您年老昏聩之时,想起来裕王殿下对您做的这些事,要翻旧账的话,裕王殿下岂不是倒了大霉……   裴年晟不咸不淡地扫了他一眼,直接看穿了他在想什么。   不过这次他就没解释什么了,毕竟前面那些其实基本一半都是胡诌的。他对哥哥如此好的真实目的,除了感情是真的好之外,实乃是因为他想念红烧肉芙蓉鸡麻辣龙虾水煮肉片……等等。   嗯,不知道他哥哥啥时候能把烤箱弄出来呢,他想吃蛋挞和奶香吐司了……   而上面给吴公公说的那一番话,目的则是在于借他之口,把他的态度传出去,传给那些一天到晚找吴公公打听八卦的朝臣们听。   免得下次他要是再和他哥哥吵架,群臣自然就会以为,哦呦裕王殿下这是又直言规谏了。而不会想着——陛下又被他哥哥教训了……   嗯,这是保住面子的长远考虑。   “既是如此……”   吴公公突然出声问道:   “那,昨日裕王殿下筵宴中救驾,您可还要赏赐些什么?”   裴年晟先前一副侃侃而谈的表情忽然凝固了。   靠!   他哥哥不仅拐跑了他的忠犬影卫,还要从朕这里拿走赏赐!裴年晟只觉心里那个不平衡啊。   此时这位大靖君王已经完全忘记了,林寒可是他自己送过去的……   问题是,这不赏还不行。   这等救驾之事,实乃大功一件。虽然是裴年钰自己一顿智熄操作,白送人头,但是群臣可是没见啊。   他们只看见裕王殿下英勇救驾,这要是不赏,那么他们心里面肯定难免嘀咕,陛下这是对裕王殿下有意见了?   裴年晟思忖片刻,瞬间心情就不好了:   “这年底了,户部尚书天天抱着朕的大腿哭穷啊,工部那边明年还要投产一批新的农具。修河道建厂子,到处都要钱,朕的小金库都贴进去了。”   “这样吧,裕王那边金银就别赏了。从库房里找一批快过期的陈年药材送过去吧。”   吴公公:“…………”   说好的兄弟情呢?   不过,这所谓的陈年药材,自然是越陈越珍贵了。陛下非要说成“快过期的”,也不知道是什么心态。   事实上大靖富庶多年,即便裴年晟上位后大搞基建,又如何会这点赏赐都拿不出来。他不过是心里不太平衡,因而给自己哥哥找点膈应罢了……   吴公公得了手谕,自去迅速办理了。   而裴年晟则是命太医院的院判去关照了一下林寒的伤势,却同时口是心非、多此一举地带了一句话:   【速速恢复,之后有你忙的。】   林寒看到这字条之后,心中自然又是欣喜,又是隐隐有些莫名的失落。   喜的是陛下依然倚重自己;失落的自然是……陛下恐怕是为了让他抓紧爬起来干活才关心他的吧……   …………   裕王府中。   刚回到府里,饿了一夜的裴年钰只觉肚中饥肠辘辘,便催着楼夜锋去给他亲手做一顿爱心病号饭。   楼夜锋自然认为,受伤的时候应该吃得清淡些。然而裴年钰方才与裴年晟吵了一架,火气正盛,想了想,忽然冒出来一句:   “我想吃水煮鱼。”   楼夜锋面色微变:   “……海鲜是发物,万万不可。”   “那就麻辣豆腐。”   “主人您……好吧,不过主人您少贪些辣。”   “嗯嗯,快去做。”   楼夜锋自去准备饭食。而何岐则是盯着两个大大的黑眼圈看着裴年钰,目光幽怨:   “主人,属下想请三个时辰的假……回去……睡一会儿。”   “嗯?你……该你换班了?”   想想也是,裴年钰从皇宫里醒来便过午了,这会子回到府里,又已经快黄昏近晚。何岐向来是晚上负责守夜,可不是又该他当值了么。   裴年钰疑惑万分:   “你昨晚没休息吗?”   何岐快哭了:   “主人您昨夜皇宫遇刺,惊险万分,属下只带了四个影卫进宫,自然连夜守着您,哪里敢休息片刻?”   “……这……”   那算上他们进宫之前,裴年钰还拉着何岐帮他通宵熬夜研究菜谱,他已经连着两天两夜没合过眼了。   裴年钰顿觉十分不好意思:   “准了准了,那你快去睡吧,让绛雪守夜便是。”   “……谢主人。”   …………   不多时,楼夜锋的饭菜便做好送了过来。   裴年钰看着色香味俱全的红彤彤的麻辣豆腐,顿时胃口大开,刚想提筷子开吃,忽然又把手放下了,转而看着楼夜锋:   “夜锋,我胳膊受伤了,拿不动筷子,你来喂我!”   楼夜锋:“…………”   不是,主人您受伤的明明是左臂啊!跟您拿筷子有个鸡毛关系???   他十分纠结地看着主人,却见主人一脸命令的表情:   “你不是说你是我的随侍影卫么,自然这等事情是要你代劳了。”   “………”   不过裴年钰也觉得自己实在是无理取闹得有些直白了,这“让夜锋喂饭”的真实目的自然是醉翁之意不在酒,借喂饭之机行调【……】戏之实,于是又十分诚恳地补了一句:   “夜锋喂饭我好得快,伤好之后我就能好好习武了。”   楼夜锋立刻搬着座椅坐到了主人身边,拿起勺子:   “……这可是主人您自己说的。只要您肯用心学武,让属下做什么都可以。”   裴年钰见他自己主动送上门,焉有不蹭之理。于是便装作受伤无力的样子倚进了他的怀里:   “来来来,我要先喝一勺汤。”   楼夜锋:“…………”   他猝不及防被主人钻了个满怀,手一抖,勺子里的汤差点便洒了出来。   随后他定了定神,这般姿势……他只能双臂绕过主人然后去喂……   楼夜锋低下头,小心翼翼地给主人喂了一勺汤。却不察被主人的秀发青丝拂过了颈间,自是一番心猿意马。   裴年钰不必多看也能猜得出来,身后那人必定又是悄悄红了脸颊。他感受着身后被黑色衣物包围的融融暖意,不觉一副得逞的表情,笑得很是心满意足。   楼夜锋瞧见主人这副表情,想起先前林寒斥的那些话,忽而心中一凛,便敛了那些绮思。   之前林寒说他什么来着,说他不尽职责,没有教好主人,终日打情骂俏?   楼夜锋看着怀中的主人,眯了眯眼。   他楼夜锋怎么可能做一个不称职的影卫呢…… 第72章 红尘有计抚心涤   寝殿中, 裴年钰磨磨唧唧,一边吃着楼夜锋的豆腐一边吃楼夜锋做的豆腐。而楼夜锋则是一边给主人喂着豆腐,一边心不在焉地脑子里想该怎么给主人安排练武计划的问题。   这般吃完便已是晚上了,裴年钰刚待收拾一下劳累了一天的身躯, 顺便抱着他家夜锋入睡, 却忽然得前院传信, 说是陛下的赏赐到了。   裴年钰:“…………”   神经病啊哪有大晚上来派赏赐的?   他弟弟这绝对是故意的吧!故意来破坏他和他家夜锋的夜生活?   于是裴年钰只好又换上了一套新的朝服, 跑去银安殿前听旨。   陛下的赏赐自然不可能给摆到裴年钰面前来过目, 而是由首领太监来宣旨,其他的人则负责将赏赐直接给拉到王府的库房去, 由府里的管事一一清点入库。   来宣旨的是吴公公,裴年钰便知不用跪着听旨了。那骈死骈六的圣旨内容无非什么嘉奖裕王救驾勇猛,护君之心云云。   待吴公公端端正正地念完, 早已口干舌燥。裴年钰见他这大晚上的还专门跑一趟,着实辛苦,便连忙将他请进外书房去,请了他几杯清茶并四色时鲜茶点。   吴公公自然知道这府里的吃食都是极为好吃的,比那御膳茶房孝敬的点心高了不止一层。裕王殿下请客那是求之不得, 便在谢过之后, 直接将赏赐清单给了裴年钰。   “殿下,这清单臣便不念了罢……”   裴年钰从吴公公手里接过了一个厚厚的册子, 简直如同一本书一样,有些难以置信:   “这是……赏赐清单?”   随后裴年钰又非常满意:这么多东西,弟弟果然很上道嘛, 不知道这次又给了他什么好东西呢?   他随手翻开一看,眼球慢慢睁大成一个圆:“十车……药材?”   “正是。陛下说,最近国库太穷了,无钱可赏,就顺便清理一下太医院用不完的库存当做给您的赏赐……”   吴公公这是奉了旨意来膈应一下裕王殿下,谁知裴年钰却一副天降横财的表情,简直要高兴坏了:   裴年钰:“药材,药材,太棒了……嘿嘿……小晟对我真好!吴公公,您慢慢喝着,我去看一下陛下给我赏的那些药材去。”   吴公公:“……?”   裕王殿下高兴个什么劲?   …………   这边裴年钰直接提起日渐熟练的轻功来到府库处,直到看见正在卸货的马车,这才知道裴年晟那所谓的“十车”是什么概念。   他弟弟竟然用了农部用来拉粮食的敞篷大车来送这些药材……   宫里御用的药材自然全无次品,这其中也不乏很多外面珍稀难见的品类。裴年钰眉开眼笑地看着他们清点完了入库,这才回到自己的寝殿。   彼时时辰已晚,他觉得楼夜锋守了一天一夜定也累得很了,只是表面上不说而已。于是他也没过去打搅他,挥退了伺候的人之后,径自寻了个泡进了浴池子中。   此时屋内安静无人,裴年钰便终于有了闲暇,拉出来他的系统看看他这次的任务奖励如何。   【任务已完成】   【任务评价:A。您成功地让与宴诸人见识到了真正的宴席菜品应当是什么样子的。然而因为某些原因,众人未能尽兴至筵宴结束,故无法达到S级。】   【任务奖励1:美食值50000】   【任务奖励2:药膳系统已开放,请自行前往主界面查看。】   裴年钰:“…………”   未能尽兴到筵宴结束又不是菜品的错,这种不可抗因素跟我有毛关系!   药膳系统是确定的任务奖励,但是美食值的奖励的话……如果评价是S是不是会比更多?   坑比刺客,令我受伤,还害我钱财。   裴年钰一边心中把那伙刺客骂了八百六十遍,查看起自己的任务奖励来。   这五万美食值是完成任务给的。除此之外,因为冬至宴参加的人很多,除了真正吃到饭菜的那几百位王公大臣以外,还有更多的御膳房诸人并筵宴侍从人员。   虽然这第二类人因为只能看不能吃,提供的美食值不算太多,但把人数这么算下来,数量便很是可观了。   裴年钰看了一下,光菜品本身的收入便有十万多,加上任务给的,总共有十五万左右的美食值。   他这一下子突然暴富,第一件事便是想给裴年晟换出来一批番薯种子。但是在他刚刚想点下购买键之前,又忽然想到了什么,生生收住了手。   他眼神移动向了那个新的药膳配方系统,点开了按钮,弹出来一个子菜单,上面有三个简明扼要的功能:   【已学会的配方】   【配方商城】   【一键扫描】   已学会的配方里点进去空空如也,配方商城里点进去则是999+页各种不同功能的药膳。类别分得很细,即便是针对同样的问题,但由于使用之人的体质稍微有一些差别便会导致配方的不同。   每一份配方食谱的价格倒是不怎么贵,几百美食值到几千美食值而已。   但是每一道药膳之中又不是把所有需要的药材一锅炖了,那是直接熬药并非做药膳。而是每道之中只有一个最多两个药材,剩下的则是佐以各种食材做成菜。   本质还是做菜罢了。   所以,若是要针对楼夜锋辅助恢复内力问题,那么必然需要几十上百道药膳配方,每天换着样的吃。一百道配方,那就是好几万美食值了。   裴年钰又将目光放到了最后一个【一键扫描】上,看了一下功能说明。   【一键扫描】:   为您一键扫描目标患者的身体,自动生成身体健康报告。并可根据您的需求,提供所需的全套药膳配方;或给出全方位调理的综合建议配方。   功能强大,标价自然也很对得起这个功能:   128888美食值/扫描一次。   真的好贵!   裴年钰一边惊叹了一下,一边点开价格说明:   一、首次充值可获得买一送一优惠,第二次起恢复原价。   二、除首充之外,每年的六月十八日和十一月十一日有两次优惠,优惠力度七折,过后恢复原价。   当日次数不限购,可提前二十日预付定金获得六折优惠,亦可使用提前预支的美食值进行支付。   裴年钰:“…………”   这,果然不愧是自己的意识所衍化出来的金手指吗……某些根深蒂固的认知和习惯也带了过来?   上辈子他当美食博主,自然得天天开发新菜谱。因此成了某购物网站的常客,日常待收货几十个快递,全是各种烹饪用品和各种食材。   不过这功能如此牛逼,用处太多了。   裴年钰寻思着,所有跟自己身边亲近的人、自己的影卫、小晟手下用着得力最好不要英年早逝的心腹重臣、小晟的影卫们,恐怕是都需要来一份这个从头到脚大保健。   尤其是那些影卫,从小风里来雨里去的,哪个不是身上带些老毛病。   所以……每年两次大逼氪,就是提前透支也得买啊!   裴年钰二话不说,直接点了买了一次。   有句话怎么讲的来着,首充永远不亏。如果可能的话,裴年钰甚至盼望系统出个月卡功能,每个月交上它六十万美食值,每天放送一次扫描次数……   美食值刷刷地花出去之后,扫描键亮了起来。   于是他随手点开一看,眼前立马出现了一个正方形的框,中间一条横线从上到下地平移着。   裴年钰:“…………”   服了。   虽然他很想再吐槽一下这个扫描功能的UI,但是终究是刚剁手氪了金买了东西,心情比较激动,立马派人去把东边跨院已经安寝的楼夜锋叫了过来。   …………   楼夜锋当然还没睡,而是闭了灯在屋内静思该怎么给主人教武功。这会子得了传信,一边心中疑惑就这么两步路主人缘何没有亲自叫自己过去,委实不太似常理。一边立刻披衣起身出了门。   谁知他推门进去,主屋卧房里却并不见主人身影。他只好转过正中的屏风,冷不丁地一眼看见主人刚从浴池中起身,正伸手去拿旁边的布巾。   “…………”   楼夜锋急忙敛息垂首,从侧屋浴室中退了出来。然而方才看见的那一眼主人如玉般的光洁后【……】背,却如同中了蛊一般在脑海中晃晃悠悠,挥之不去。   他等在主屋,半晌也不见心跳平复,只攥了攥手掌,心中暗恨自己胆子怎地越来越大了。   不多时,裴年钰从屏风后转了出来,一边用内力烘干着头发,一边若无其事仿佛什么都不知道地对楼夜锋说:   “你睡了没?我这是突然想起来该换伤药了,所以才把你叫起来的。”   “……属下不曾睡。”   “过来吧。”   裴年钰坐到了床上去,径自将里衣褪下,露出受伤的那一只肩膀来。   楼夜锋哪里经得住这般情景?他看着主人那一角身体之下,松松垮垮的浴衣根本遮不住里面的隐约玉色。方才好不容易平复的心思瞬间又燎了起来,甚至比之先前更旺。   他一时竟是顿在了原地,不敢往前一步。   “我……”   裴年钰疑惑地回头,装作不解:   “怎么了?”   “主人您……何不叫绛雪来帮您换药……”   裴年钰蹙眉:   “你这人,昨日你帮我重新包扎之时怎地没这么多毛病?”   楼夜锋抿了抿嘴,不答,也不敢抬头看主人。   昨日主人突然受伤,他心系伤势,且看到主人的伤口之时只觉得内疚自责,自然不会想什么有的没的。   而现在主人在他面前活蹦乱跳,周身还带着刚出浴的热气,自然由不得他不去想些别的什么……   裴年钰哪里不知道他的想法,自顾自地继续道:   “绛雪她都是大姑娘了,男女有别,怎么还能让她做这些?我又不是那些天天喜欢让丫鬟‘贴身’伺候的。”   楼夜锋听罢更是郁卒了,主人如此光风霁月,可他楼夜锋心里有鬼啊!   他只好硬着头皮,净了手,上前为主人上药。   楼夜锋指尖蘸了药膏,轻轻地伸出去。甫一碰到伤口,裴年钰还没觉得伤口疼,楼夜锋自己先像触了电一般地颤了一下,随后稳了稳心神,这才继续为主人上药。   裴年钰:“…………”   他的动作轻柔之极,既轻且慢,全然没有昨日包扎伤口时的利落,仿佛生怕碰疼了主人一般。   至于楼夜锋这慢吞吞的动作中,有几分是真的小心翼翼,又有几分是忍不住心里的鬼,借机做些别的什么……   那就是天知地知、楼夜锋知、裴年钰亦知了。   裴年钰心中窃笑着感受着楼夜锋拼命自制的动作,自然不会开口去催促他快一些。   不一会儿,金疮药上完了。裴年钰以为结束,谁知楼夜锋顿了顿,忽然眼神游移着道:   “主人,这金疮药仅能止血,属下需再为您涂一层裸花紫珠膏,以防这伤口发炎起来。”   裴年钰:“…………”   他自然是允了,楼夜锋于是又重复了一遍先前的步骤。等裸花紫珠膏涂完后,楼夜锋犹犹豫豫,鼓起勇气,又道:   “不若……再上一层玉容雪肤霜,免得以后留下什么疤痕。”   裴年钰:“…………”   他家夜锋这语气,怎么跟偷东西似的?   他装模作样颔首片刻,允道:   “自然可以,你去那边柜子里自己找吧。”   待上完了雪肤霜,楼夜锋这才将伤口包扎起来。   包了一层之后,楼夜锋又像变戏法般取出来另一截柔软的白布:   “主人,再包一层这云水绢,以助伤血防渗……”   裴年钰:“…………” 第73章 莫辜一诺不可轻   裴年钰被接连吃豆腐, 楼夜锋那些自以为伪装的挺好的心思被他看得一清二楚,他却没有半点恼意,反而心里美滋滋的。   看来他的身体对他家夜锋的吸引力还是挺大的嘛……就是夜锋胆子实在太小了。   明明是一个在某些方面那么硬绝果断甚至可以说胆大包天的人,偏偏在感情上一直如此隐忍。   明明是如此渴【……】望他的身子, 却只敢在这里假借换药之事, 偷偷摸摸地碰几下子。好不容易绞尽脑汁找好了借口, 却都不敢趁机做什么过分的事, 只在这里认认真真地打着绷带, 偶尔用指尖极为温柔地蹭一蹭他而已。   夜锋啊夜锋,你若是真想, 好歹……大大方方地摸一把也成啊!   甚至你要是想把我吃干抹净,我也真的不介意在下面……   但是,让主人在下面什么的……以楼夜锋的胆子来说, 这显然是一百年都不可能发生的了。   裴年钰在心里无奈地叹了口气。   不过随后他又想到,楼夜锋这两个月来已经是进步神速了。这才两个月而已,已经学会吃他的豆腐了——即使是偷偷摸摸的。   再想想之前楼夜锋那不知道多少年的暗恋,半点心迹都不敢露出分毫,实在是太辛苦了。   那么按着这个进度来看, 距离楼夜锋忍不住对自己说出喜欢并且要求自己把他给吃掉, 似乎也不会很远了啊……   裴年钰在心里列着计划打着算盘,只觉得让楼夜锋过上“xing福生活”非常可期, 便不由得美得眯起了眼睛。   这么半晌过后终于回神,这才发觉楼夜锋在给他包扎完伤口之后,竟也不知何时发起了呆, 手指停在打好的结上,半天没有动作。   裴年钰心中窃笑,忽然转头,轻笑一声道:   “看什么看得这么专心?”   楼夜锋正自遐想着,冷不丁地被主人这么一转头看着,顿时吓了一跳,连忙松开了已经扎的结结实实的绷带。离得远远的,仿佛是什么烫手的东西。   随后楼夜锋抬头,正对上了主人那双温润的眼睛。他和主人离得如此之近,任何细微的神情都无所遁形。   他看着主人虽然依旧平和带着笑意,却如同看穿了他的小把戏一般的眼神,本就自觉干了错事的他便顿时心里一突,双腿一软,下意识地就这么跪了下去:   “主人!我、属下……”   裴年钰:“…………”   他又是好气又是好笑,看着他家夜锋跟一只受了惊的大黑猫一般,只好伸出手去摸了摸他的发顶,安慰道:   “你什么你,我说什么了你就跪那了?”   楼夜锋这才觉得自己反应过度了,不免有些不打自招的嫌疑。然而见主人并没有发觉他方才的那些小动作的意思,不由得心中轻轻松了一口气。   只不过他刚想起身之时,裴年钰却忽然凑近了过来,又跟了一句:   “还是说……你犯了什么我不知道的错?”   楼夜锋心中复又狠狠一跳,立时跪在原地,低下头不敢看主人:   “没……没有……”   裴年钰:“…………”   他都快笑出声来了。夜锋啊夜锋,你知不知道你现在这个样子很像——拆了家之后又对着主人拼命装无辜的阿拉撕家?   裴年钰没忍心再逗他,这把他吓得“下次再也不敢了”那他岂不是亏大了。   何况,他并没有忘记叫楼夜锋来此的正事。   他微微正色,将他扶起来,安到了床上,与他一并坐在一侧。   “说起来,夜锋我今日叫你来是想着……嗯……给你看看身体。”   见楼夜锋微微疑惑,便解释道:   “我那天在宴会之前翻典籍的时候,无意间在那些书中翻到了一些……嗯……也许会增进内力的法子。”   说到内力相关,楼夜锋抬头看了一眼主人,立刻收了先前的那些纷乱旖旎的小心思,神情变回了如常的严肃专注。   其实有关于武学和内力,他已经是当世最顶级最权威的专家。这等运用了上古秘术之后导致的内力流失……说实话,那个转移内力的秘术没有让他命丧当场或者减少寿命,这已经是非常幸运的了。   他冬练三九夏练三伏练了二十多年的内力,要想重新练回来,只能一点一点踏踏实实地练。他预估的大概五六年时间重回巅峰,这等速度已经是因为他天资百年不见、万中无一了。   然而主人似乎一直觉得这个时间太长了……或者说,速度太慢了……   不然何以主人时常关心这方面的医学典籍或者什么偏门的内功心法?   楼夜锋哪里知道主人是怕他没有武功便没了自信,只觉得是自己太差,不由得惭愧道:   “……是属下无能,让主人费心了。”   裴年钰现在已经懒得去安慰他什么其实我没在意之类的话了,越这么说,他压力越大。于是只漫不经心地顺口揭掉:   “那是你想多了,我也没有很费心,那天查书的时候随手看见的。”   楼夜锋果然心中莫名轻松了些:   “……谢主人。”   不过他也没有指望主人的这个法子会有什么效果,连他都没有办法,又何况主人从不知道哪本书上看来的法子呢?   “来夜锋,手给我,我给你把把脉。”   “是,主人。”   裴年钰先前因着那桃花蛊,多年来也看了些许医书典籍,又有连霄时不时的稍加指导,虽远远比不得医师们专业,倒也粗通医理。   楼夜锋自然知道此事,于是乖乖地伸出手来,任由主人摸上了他的脉门,却没有丝毫的排斥反应。   通常来说,越是武功高强的人,对于这种命门之处便越是敏【……】感,即便熟悉之人触碰上去,亦会有着下意识地反抗。   然而楼夜锋却从容地将脉门放在了主人的手指底下,并无半点抗拒。   裴年钰觉得他的手离得太远了,于是光明正大地用左手直接握住了他的手掌,拿到自己身前来。   拿完之后还并不放开,只依旧一直攥着他家夜锋的手,而把右手拿上来,放到他的脉搏上。   名为把脉,实为借机用金手指扫描他的身体。   裴年钰把那二维码的框对着夜锋一顿扫,耳边只听得清脆且熟悉的“滴”的一声,便扫描完了。   紧接着,他的系统界面中心出现一行字:   【正在分析数据,请耐心等待片刻,不要关闭此界面……】   这行字后面还有一个小小的圆圈,转啊转,转啊转,转的速度时不时地卡顿一下。   裴年钰:“…………”   这是因为隔了一个异世界所以网速卡了,还是因为内存不够程序给卡了???   等了一会儿也不见那数据刷出来,裴年钰却自然不会放过这个空闲的机会。   他感受着手指下面楼夜锋强劲有力却平稳的脉搏,伴着屋外静谧的散碎风声,忽觉得无比安心。   只见他装模作样地闭目仿佛在把脉,一会儿之后,忽然睁眼道:   “换另一只手。”   “是。”   于是裴年钰如法炮制,换了只手继续攥紧自己的手掌里。   他右手手指把着脉,左手自然不会有多安分。一会儿掰开楼夜锋的手,打量着他修长干燥的手指指节,一会儿又温柔地摩挲一下楼夜锋手上练武练出来的茧子,一会儿又轻轻挠了一下手掌心。   楼夜锋见主人一直用他如玉的指尖摆弄自己,直把他弄得呼吸微乱,连带着裴年钰也觉出来手底下这脉搏不太稳当了。   又过了一会儿,数据还是没有刷出来。裴年钰也不着急,看了看楼夜锋,扬眉道:   “换回另一只手来,我再试试。”   楼夜锋:“…………”   怎么感觉这语气是如此的熟悉……   他看着主人似曾相识的动作和神态,便明明白白地知道主人是在吃自己豆腐了。   楼夜锋倒没疑心主人是在故意模仿自己,只觉得主人是日常对他这样那样而已。故而他看着正在端详他的手掌的主人,微微叹了口气道:   “主人您……”   顿了一下,他这才说下去:   “先前属下对您说的那个……只要您肯好好练武,您对属下做什么都可以。所以主人您无需如此……如此……”   裴年钰停住动作,笑着看看他:   “如此什么?”   随后楼夜锋的声音一点一点地小了下去:   “主人您若是想要,随时都可以,这是属下的本分……”   裴年钰却是怔了一下,随即伸手把他的头抬起来,强迫他看向自己:   “你若是以我的影卫自居,那这便不是你的本分。”   楼夜锋刚想解释什么,裴年钰便打断了他,虽面带轻笑却语气认真地道:   “我这个人向来不喜欢和自己的属下乱搞。所以……”   裴年钰还没等说完,便见楼夜锋的面上出现了一种委屈和难过的神态,不由得心中暗笑,飞速地凑上去在他脸上印了一吻,而后道:   “夜锋,你什么时候承认你是我裕王府的王妃了,我便什么时候要你。”   楼夜锋显然没有想到会是这般,听闻不由得愣在了原地。   主人那句话的意思已经很明显了,“你若是还想以我的影卫自居”。   他当然想继续当主人的影卫。虽然最早的时候他便说过若主人收他入房作侍君,他绝不会有半点勉强和不愿。   但那是因为主人想让他做什么他就做什么。对于他自己而言,比起侍君来……他自然是更喜欢光明正大地站在主人身边保护他,而不是自己的身体只有让主人用这一个用途。   可主人却又说他不会和搞自己的下属,除非让他承认自己是他的王妃……   这……这是第一次主人对他说明白王妃的事,却也同时是在逼他承认自己的身份,承认自己做王爷身边那个唯一的、堂堂正正的妻子。   楼夜锋反而并没有感到什么愉悦之情,只觉心中忽然沉甸甸的,仿佛有什么东西越来越重,压在胸口。   他闭了闭眼,脑中不由得回想起自己年纪尚幼时听到的一些话,一些最近他不怎么愿意回想起来的话。手中的手指不自觉地攥了一下。   楼夜锋生怕主人看出他的异常,只生生将神色压了下去。而裴年钰却是半点都没有发现楼夜锋有什么不对,因为他正在闭目看着自己的系统:   【数据扫描完毕。】   【数据扫描完毕。】   【数据扫描完毕。】   裴年钰:“…………”   扫描完了你倒是给我显示啊!在这里一直给我车轱辘这句话是是几个意思?   【因数据过大,系统已卡死,正在重启中,请稍等片刻……】   裴年钰:“…………”   淦!我要你何用! 第74章 醒我沉疴不须药   裴年钰恨铁不成钢地看着眼前这个卡死的系统, 觉得他这金手指未免也忒不靠谱了。   同样是同出一源的金手指,自家弟弟那个什么千古明君系统,据他自己所说可以同时在线分析大量的数据。   包括且不限于对于某件事上各政治势力可能做出的动作和反应、某人有多大概率会在这件事上给裴年晟捣乱、某人和某团体有多大概率会在某件事上联合/分道扬镳……等等。   要分析这些事件,哪个都是庞大的信息流, 每天照常运转不见出问题。就他这个, 一分析个病痛就出问题。   不过后来又想到裴年晟所说的那个原理……提供的能量越多越好用。所以, 自家弟弟那个什么千古明君系统才会越用越顺滑的, 而他这个药膳系统才刚得到没一天, 不能要求太多呀太多。   待系统终于重启好了,裴年钰一边闭目装作试脉, 一边打开那个【分析报告】的按钮,随后给他弹出来一个类似于医院体检单一般模样的界面。   裴年钰:“…………”   实际上,这个东西没有体检单那么复杂, 因为很多东西都不是靠各项身体指标来判定出来的,所以自然也没有给显示出来。   排在第一项的就是【内力问题】:   因某些外力导致的内力流失。   内力上限:1386(Teps)   流失总量:1386(Teps)。   已恢复:124(Teps)。   流失原因暂时无法检测到。   裴年钰:“…………”   哈?内力还带单位的??   不过他转眼又想到,内力在系统的扫描下是可以量化的,这不奇怪,毕竟“众人对美食的渴望和赞赏”这种虚无缥缈的意念都量化成了美食值嘛。   那么能够量化的东西, 自然绝大部分都是有单位的。   裴年钰比较好奇这个Teps为什么是内力单位, 他见这Teps下面有个蓝色的横线,似乎是可以点击的样子, 便点了进去。   果然在Teps下面弹出来一行小字注释:   【Teps=TNT equivalent per secods】   【当运转全部内力时,每秒钟所产生的TNT当量(g)。】   裴年钰:“…………”   太劲爆了……   他看着TNT当量那几个字,心道, 幸亏不是多少吨tnt或者多少kg,不然这一掌下去真的要炸。   但是老楼他也有……1.3kg+……   曾经的老楼是多么的可怕!   不过所谓的内力上限指的是“全力运转”,这个条件只能做计量单位却在实战中很难达到“全力运转”。   毕竟真全力运起内力拍出去一掌,那内力就空了。一般来说,一管内力需要支撑一整场战斗,所以一个招式发出去最多有1%的内力上限左右。   裴年钰一边唏嘘,一边看着那个“内力上限”和“流失总量”一模一样的数字,随后这个数字却戳了他一下。当时他家夜锋这果然是毫无保留地把他的内力都给了自己,一点也没剩啊……   不过老楼这是已经恢复了一成左右的功力吗?可喜可贺。   接着往下看:   【心理问题较严重,需进行调整。】   裴年钰:“…………”   服了,他家夜锋这心里是憋着多少事啊!竟然还搞出心理问题来了。而且这心理问题还被系统排在了仅次于内力流失的第二大问题。   他斟酌了一下,开口瞎编道:   “夜锋,你……你这个怎么心火郁结,肝气淤积……”   其实裴年钰是随口瞎编,但楼夜锋自然知道自己是怎么回事,故而他却是被吓了一跳。手一抖,反射性地就要把自己的手腕从主人手中抽出来。   裴年钰眯了眯眼:   “嗯……你躲什么?”   “……属、属下……”   楼夜锋见主人拉长了语调似乎生气又似乎探究的意味,又垂下了头,乖乖地把脉门放在了主人手指下面。   而裴年钰则是点开了这一行的补充说明:   “生理需求未得到满足,请注意。”   裴年钰:“……???”   哎呦喂,这是让他发现了什么了不得的事情!!   裴年钰又是好笑又是有些心酸,估计是自己撩拨他太多次了,故而引得他蠢蠢欲动起来。   然后他却哪里敢开口求自己一场欢【……】愉呢。   楼夜锋不敢说,实际上裴年钰也当然不敢主动说,说什么“我看你欲//求//不//满,不如我们来……”,他要真这么说,楼夜锋恐怕得当场找个地缝直接钻进去。   而若是裴年钰用自己想要的名义去令他侍寝,那楼夜锋一定会把自己洗干净,然后用最恭敬的姿态,把自己摆到主人床榻上去。   那样的话,裴年钰这段时间的忍着不吃亦是全白费了。   可……他连自己纾解都不会吗?   三十岁的老男人了,不至于不知道这个吧!   裴年钰甚至愁得揪了揪头发。他家夜锋这是得有多么闷骚,才会让系统诊断出来这么一个……匪夷所思的……病症?   他又哪里知道,楼夜锋是因着心中在想起那事之时,总是不由自主地抱着三分对主人报亵渎之心,因而暗恨自己心思不敬。久而久之,便连自己纾解的次数也是极少。   裴年钰想不出因由,便只能在心中暗下决心,他得开始想办法让他家夜锋别这么闷骚了……不然迟早憋出事来。   说句喜欢他然后顺理成章的来一发有这么难吗,裴年钰有些咬牙切齿地想。   再往下:   “心肾不交”、“阳神不足”、……   一行一行地看下去,裴年钰不由得愈来愈心惊。虽然每个毛病都不是很严重,但是林林总总的小毛小病却很是不少,直到他看到了这一条——   “气血虚痹,骨节酸痛。”   裴年钰顿时一愣,因为这后面紧跟了一句:   “陈年旧患,常用内力克化。因内力流失而重新发作,且因受寒气侵袭而较往常愈烈。”   这……   他试探着开口:   “夜锋你……是不是有时候关节会疼?”   楼夜锋愣了一下:   “主人如何得知?”   裴年钰见他这个语气便知道定然是真的了,顿时心里一酸:   “我学到了新的医术法门,自然便知晓了。不过你又何时受了寒的?你这一受寒,却是比往日更厉害了些。”   楼夜锋的表情便有些不自在。   “快说!”   “是……是在您昏迷的那一个月里。”   裴年钰怔了一下,这才反应过来自己昏迷的那一个月,可不就是……他被关在狱中的那一个月。那会子他半点内力也无,还不如现在,自然是……   裴年钰只觉嘴里有些发苦,松开了他的手腕,转而倾身向前,轻轻地拥住了他。   他的夜锋……也不知道有多少次在这深冬的寒夜里独自忍耐着这些身体上的痛楚,同时经受着心理上对自己无能的折磨。   “夜锋你……为何不说与我……”   楼夜锋看着主人这般心疼他,一边心中只觉甜丝丝的,一边却又自忖着自己何德何能让主人这般挂念着。于是叹了口气道:   “这等区区小问题,如何能拿来搅扰主人呢。”   裴年钰心道,要不是我开了这药膳系统,只怕你身上这些毛病我是一个都不会知道的了。   想到这里,他看了看扫描报告下面附赠的多达3个G的PDF药膳配方文件,心中忽然急切起来,只想赶紧去将这些药膳配方付诸实践,便松开了他道:   “夜锋你先回去早休息吧,我也要睡了。”   楼夜锋应是,起身正欲出门,裴年钰却忽然想到了什么,又叫住了他。   楼夜锋转身看着主人。   裴年钰却卡壳了,不知道怎么措辞才好,最后支支吾吾憋出来一句:   “夜锋你心火略旺,我觉得有时候吧……某些事上未必要这么克制。如果你自己不会的话,让我来教你也……”   楼夜锋心里瞬间一惊,随后确认了主人不过是一副“医生的嘱托”的表情,而并没有什么别的意思时,这才略微放下了心来。随即闹了个大红脸,一声告辞直接落荒而逃。   裴年钰:“…………”   他看着楼夜锋像个受了惊的兔子一般跑掉了,不由得心中叹气。   而出了门的楼夜锋则是一边心中狂跳,一边脑海中两个声音互相打架。   他自然知道主人说的是什么意思,所以……   一个声音说:“快答应主人!你不是一直想被主人这样那样吗!”   另一个声音则是说:“楼夜锋你好好看看你自己是个什么身份!如何可以用那般污浊之物去污了主人的眼睛!”   两个声音在脑海中交错缠绕,把楼夜锋弄得痛苦万分。直到他用指甲掐了掐自己的手掌心,这才强迫自己清静下来,连忙告诫自己可千万不能昏了头脑,当真应了主人。   主人不过是关心自己的身体,可若他真的把自己置于主人的手掌之下……只怕他立时便半点都藏不住自己竭力隐瞒的那些心思。到时候自己在主人面前若是出了什么难以自制的丑态,那可就……   想到这里,楼夜锋的心猛地往下一沉,终于完全清醒了过来,自回了卧房安寝。   然而在他睡着之前,脑子里终于还是对主人说的话想入非非了一下。   所谓日有所思夜有所梦,至于他梦里梦到了什么不可描述的画面,以至于心火旺盛的毛病阴差阳错地被稍加解决,那就不可为外人所道了。   ………………   这边,裴年钰支开楼夜锋,确定他睡下之后。一边心中十分温柔地对他默送了一句“一夜好梦”(他并不知道自己这句祝福给他家夜锋送上了怎样美妙的一个夜晚),一边悄悄起身,去了王府园子里的药炉。   此时连霄竟也未睡,不知在搞什么研究,药炉的屋内亮着昏黄而安然的烛光,院子里萦绕着三分沉静的药香。   连霄在屋内听得主人驾临,连忙迎出门外,按着规矩恭恭敬敬地行礼:   “属下连霄,参见主人。”   裴年钰自然让平身了:   “免礼免礼。”   谁知连霄正经完了之后,起身立刻又看向裴年钰的身后,左右看看没人,这才把主人请进了屋子,随后紧紧地关上了屋门。   裴年钰:“……你怎么鬼鬼祟祟的?”   连霄深沉脸:   “主人深夜来此,老楼他不知道吧?”   “…………他睡了啊,怎么了?”   “啧,老楼他若是看见您半夜进了属下的屋子,恐怕要提剑来砍我……”   裴年钰居然被属下给调侃了,顿怒:   “……你信不信我揍你啊!!!”   连霄连忙请罪。   片刻交谈之后,裴年钰看着连霄,突发奇想,只想知道他的这个副统领内力如何。便问系统:   “可以单独扫描内力上限吗?”   他面前缓缓浮出一行字:   【内力探查功能乃扫描系统的子功能,单独开通:包月会员28888美食值/月,若开通自动续费则仅需18888美食值/月。】   裴年钰:“…………”   我开,我开还不行吗!   乖乖交了费并且预订了自动续费之后,裴年钰便饶有兴致地把连霄给扫了一下。   【连霄,内力上限:972(Teps)】   嗯?他还没到一千?老楼可是一千三!   连霄正跟主人寒暄着,谁想到裴年钰突然出声,“哈”地笑了一下。   连霄:“主人因何发笑?”   裴年钰毫不留情:“你武功好菜啊!!”   连霄简直要气死了:“主人这又是从何说起啊!”   裴年钰:   “你内力比老楼差远了!”   连霄快抓狂了:   “主人您这不是废话吗?恐怕林寒和绛雪都不如老楼之前的内力深厚……更何况属下呢?”   裴年钰只沉浸在“我家夜锋曾经好厉害”的情绪中,于是顺口说了一句:   “啧你太不用心练武了!比我家老楼差远了!”   连霄听得主人一口一个“我家老楼”,不由得眯了眯眼。   刚才主人在门口说什么来着……?   似乎是说,主人是要偷偷过来给老楼做药膳,又不想让老楼知道主人为他费心思?   连霄心念电转,眼睛眯得更小了些。 第75章 鼎前膳药调五味   裴年钰见一向温润的连霄一张脸气得青青又白白, 不由得有些好奇,问道:   “至于这么生气么?你不是本来武功就不如老楼么,我只是没想到,嗯, 这个……你们俩内力差的有点多而已……”   连霄淡淡地抬眼看了一下主人。他年纪长些, 又并非影卫营出身, 而是原本是江湖中人被招安的, 故而阅历比何岐他们都丰富些。   他心知肚明主人恐怕是得了什么法子来准确地探查别人的内力, 但他当然很知趣的不会去问一字半句。而是解释道:   “咳,这个嘛, 属下生气是因为,属下之武功纵然不及何岐和林寒,但也相差无几。至于老楼……”   “老楼他早几年便已经是当世武功内力第一的人物了。后来在您出宫建府这几年里, 他的内力就越来越深不可测。像是看不到顶一般,没有人能够知道他的内力已经到了什么样的高度。”   裴年钰听他这么说,不由得一脸神往的表情。   以前那么多年里,他只知道他家夜锋的武功很厉害,但是并没有什么概念他究竟厉害到了什么程度, 毕竟对于他一个不会武功的人来说, 影卫们都很厉害嘛。   他倒是也问过楼夜锋这个问题,但楼夜锋当然是谦虚作答:   “在大靖的影卫之中, 林寒和绛雪的内力水平是仅次于老楼的,他们两个现在内力仿若,但这只是暂时的。绛雪她体质和修习的功法, 就是寒玉功占优势,所以目前还看不到极限在哪里。”   “林寒的话……他修习的就是影卫们统一学的那种内功心法。所以,林寒已经修到极限好几年了。至少最近这几年里,属下见他的时候没有看出来有什么特别明显的增长。”   “所以不出一两年,单论内功的深厚程度而言,绛雪必然会全面超过林寒。”   裴年钰听得权威人士的解读之后,忽然就对自己身边那个小丫头片子不顺眼起来:   “绛雪这个寒玉功未免太……imba了……”   连霄没听清:   “太什么玩意?”   “太厉害了。所以,老楼他学的是什么内功?能有这么厉害吗?”   裴年钰这语气实在是太过明显,连霄心里大概猜出来主人是什么意思了,不由得心中暗暗“嘿”了一声。   “老楼他学的是和林寒一样的内功,只不过他天资卓著,因而才能一路突破瓶颈。”   裴年钰立时担忧起来:   “那……老楼他以后会不会……他的武功被绛雪超过?”   连霄在心中又嘿了一声。   他比裴年钰可懂武功懂得多了。事实上,如果说绛雪的那个寒玉功,功法本身对于修习速度的加成是快了两三成的话。那么楼夜锋的天资加成则差不多是快了……   十成。   它寒玉功再没有上限,怎么可能比得过楼夜锋这种一日千里的精进速度?   而且,内力越深一层,则越难修习一层,进展便会变慢,直到近趋于无法再修习更深。这就是所谓的瓶颈和上限了。   寒玉功虽无上限,瓶颈却是依旧存在的,或者说,内力修习的瓶颈存在于所有习武之人的身上。   那么……在所有的影卫到了这个层次之后,绛雪的寒玉功修习快的这两三成,实际上也差别不大了。只有楼夜锋那个妖孽,仿佛碰不到那个瓶颈一般……   而且,以他作为一名神医的判断力而言,楼夜锋这种天资远超旁人的人,他修习内力,恐怕也是没有上限的。   但是这个话嘛,毕竟只是他的猜测对不对?既然是猜测那就有可能不准,那就没必要给主人说了嘛……   故而连霄思忖了一下,作出一副模棱两可、模糊不定的不确定语气道:   “哎呀这个嘛……老楼他主要是光恢复到原先的水平,才能再继续精进,这就得用个五六年吧。若是这期间绛雪突破境界什么的……那就……啧,属下也不好说啊!”   “啊……这样啊。”   裴年钰有些讪讪。   连霄看着主人变幻不定的神色,端起茶盏来,淡定地抬袖浅酌了一口清茶,遮住的眼神中似有七分促狭,和三分“果然不出我所料”的意思。   而裴年钰先是失落了一瞬,不过随即又甩掉了这半点难过的心情,眼神转而亮了起来:   “没事,夜锋他武功不再是第一也无妨啊。我又不是因为他厉害喜欢他的……他现在武功几乎没有,本王依旧如此钟意于他。”   连霄:“…………”   他正喝着茶看好戏的动作立时顿住了,这走向好像和他想的不一样啊?他本来是想着看看主人在知道夜锋恐怕不能这么厉害之后露出某些难过的表情……   谁知这还没完,裴年钰的眼神中难得地闪过了一抹坚定和决心:   “我一定要好好学武功,以后就由我来保护我家夜锋……”   连霄已经听不下去了,很是敷衍地打断道:   “是是是,好好好,主人勤奋学武,可喜可贺……”   ………………   两人瞎聊了半天,裴年钰这才想起来正事:   “这个药膳是我从一些典籍里无意翻到的,据说对恢复内力有奇效……”   “嗯?”   与楼夜锋的基本完全不信不同,连霄反而生出了一丝兴趣。   “在何处?不知可否让属下借之一观?”   “当然可以。”   裴年钰从自己的衣服怀里掏出来一本书,看上去还不怎么薄。   连霄没在意,毕竟医书嘛都挺厚的。   “这是适合老楼吃的所有药膳的配方……”   这本书自然就是扫描报告后面附的药膳方子了,可以直接形成实体书,就像裴年钰之前获得的那些个配方一样。   连霄随手接过来,翻开一看:   “这……是……啥……”   密密麻麻的文字如同蚂蚁一般塞进同一页中,他凑得极近,眼睛都快贴到书页上了,这才看清楚写的是什么。   “呃,一共一千多道方子,不这么写塞不下的。”   其实这个锅还是裴年钰的。他不想搞个砖头似的菜谱,所以在生成实体书的时候把厚度选择了“适中”。   既然篇幅给限定住了,那生成出来的文字自然就跟缩印的考试小抄一样……   连霄看了一会儿,眼睛都酸了,终于还是放弃了。   然而在他大致的浏览过程当中,很敏锐地发现了几个他根本没有见过的药材:   “……紫花附阳子,这是什么?”   这个自然是某些上古的修真时代流传的药材,而现在自然早好多年前就灭绝了。这方子里面有不少都是要用到这种现世已经看不见的药材的。   但是……裴年钰的系统里却能用美食值兑换出来,这也是为什么这些药膳配方能够达到看似不可能的功效了。然而缺陷也很明显——   因为目前末法时代已经没有办法提供令药材存活生长的足够灵气了,所以只能从系统里取出来就立刻下锅,不然药力会很快地挥发掉。   裴年钰随口瞎编:   “唔,一种多年前在大靖流传过,不过现在只存于异域的药材,之前陛下赏赐过我一些,都是进贡上来的。”   连霄点点头没说什么,随后忽然皱了皱眉头,正色道:   “主人,若是这药膳方子当真有效,您一定保管好这东西。不然……这般能增进内力之法,消息传出去,江湖上可是要腥风血雨了。”   “你说的是。”   裴年钰说着,翻开了这本书。   “这里面有1000多个方子,但是我想让夜锋在一个月之内就吃完一轮。那么每天至少要30多种药膳。也就是说,如果以每天吃三顿饭算的话,每顿饭就要……十个菜。”   连霄无语了:   “老楼这待遇可真好。”   裴年钰翻了个白眼,语气非常郑重地说:   “本王每餐的定例是三十六个菜,每个月30天不能有重样的。老楼他身为王妃,按理来说所有一应日常用度,应该和本王用同级定例,一顿饭十道菜那还不够呐。”   “是是是,主人说的极是。”   裴年钰却经他提醒,想起来一个问题:   十个菜这要是让楼夜锋都吃下去,他也吃不掉啊。   好在他又仔细查看了一下使用说明,上面写着份量小没事,药材的数量放够了固定的就可以了。   那么在不动药材份量的情况下,要减小总菜量,还不能做得药味过重导致难吃,这就非常考验他作为一个烹饪师的技术了。   “唔,早餐的话,不如就选……”   此时已是子时,药膳之中很多药材作为食材的话,需要提前炮制,步骤比普通做饭要繁琐多了。且为了让药性有更多的时间去渗入,绝大部分菜肴都是需要蒸煮的。   因此,他只能选择一些不需要提前做腌制或者提取准备的配方来做。   他简单的翻看了一下,选了两种粥、四道口味清淡适宜清晨食用的蒸菜、两道汤、两种主食面点——作为楼夜锋的特供早膳。   选定之后,裴年钰笔走龙蛇,迅速将所有需要的材料写下来,然后拍在了连霄的脸上:   “去大厨房要过来所有需要的食材,再去把这几味药材取好。”   连霄:“…………”   他把纸从脸上揭下来,有些难以置信地道:   “主人您难道要从属下这药庐半夜做饭???”   他一点都不想让自己配药的屋子里飘满了饭菜米面的油香!   裴年钰一脸的理所当然:   “自然如此。我需要你给我打下手处理药材,你难道想去大厨房做?”   连霄当然不想把自己身上弄得都是油烟,只好妥协了:   “……是,属下领命。”   待连霄将东西全都取来,裴年钰便开始动手处理食材,而让连霄去处理药材。   没一会儿,裴年钰便将一些该煲的汤架在了炉灶上,自言自语道:   “夜锋他最近都会早起练功,这会儿煲上两个时辰差不多正好。”   炉灶上正小火慢炖着一锅灵芝炖乳鸽。用的是最新鲜的鸽子,连骨头带肉一块炖进去,里面还放了些香菇之类的,珍禽的鲜浅肉香柔和地包裹了灵芝的药味。   不一会儿,屋子里渐渐飘出了清淡的苦香。连霄顿时发现他竟然并没有想象中的反感此事,因为主人做的这药膳烟火之气甚少,也没有什么油腻之感。   自己的屋子里充盈着的这些香气,无端增添了三分温馨之意。   此时正值深夜,连霄闻着香气便觉肚中饥饿,踌躇半晌,试探着开口问道:   “……主人,能分属下点吗?”   裴年钰怒了:   “你想都不要想!!我都没份,还分你点?”   连霄:“…………”   那主人您倒是别在我屋子里做饭啊!   此时此刻,连霄瞬间就推翻了方才的结论。什么?你说我喜欢自己的屋子里飘满了药膳的香气?不存在的!   他觉得主人非要在自己屋子里做饭一定是故意迫害自己——毕竟能闻不能吃实在是太折磨人了。   谁知这还没完,裴年钰将该炖的炖上之后,忽然洗了洗手,准备起身离去。出门之前,转过头来对着连霄温润地笑了笑:   “帮我看好锅,等煮熟之后转小火慢炖。然后在老楼起床的之前送过去。本王——回去睡觉了!”   连霄:“…………”   所以,剩下的两三个时辰我要一直看着这些锅?   ………………   这边裴年钰自当了甩手掌柜回去睡觉,而连霄则是顶着两个黑眼圈,看了这些锅子一整夜。   光盯着还不行,锅里的汤炖没了的时候他还得掀起盖来往里添水,且半点都不能偷吃。其中艰辛滋味,自不必多说。   第二日天不亮,一应菜肴皆做好了,连霄便将他们盛入暖锅中,唤来下属的药童,端去了涵秋阁的耳房中,与楼夜锋的所在的东跨院仅一墙之隔。   负责守夜的绛雪听着动静,过来瞅了一眼:   “这是什么?”   “这是主人给老楼做的药膳,待会儿老楼起来练功之前你让他全吃下去。”   一共十个小锅子,每个锅子里面也就是小半碗的份量,里面浓汤郁味,还没掀盖就闻着很香。   绛雪顿时惊叹道:   “天呐主人是半夜专门起来为老楼做的吗!”   “嗯……所以,绛雪你待会儿别跟老楼说是主人做的,主人不想让老楼知道为他如此费心。你就说是……嗯,你就说是大厨房做的。”   “这,不能说成是你做的吗?”   连霄面无表情:   “众所周知,我只会熬药,不会做饭。”   绛雪仔仔细细地看着这些锅子,沉迷于散发出来的香气不能自拔。不一会儿发现了一点不和谐的地方,伸手从装着锅子的木盘中拈起一根绣丝金线:   “这是什么?”   那绣丝金线自然是连霄从主人的袖子上顺手摸下的一根。他警告道:   “放回去。主人的东西你乱动什么?”   绛雪吐了吐舌头,物归原位,干脆出了门。   连霄见绛雪离开,想了想,又拿随身的金针在自己的手指上略微刺破一点,滴出来几滴鲜血。他随手一抹,便涂在了极少的一点在锅的外壁上。随着热力的蒸发,很快便干涸了。   而后他又将那绣丝金线很隐晦地压在了锅子下面。王爷所用的绣丝金线自然质量极好,水火不侵,区区锅子的热度自然是半点无损金线的完整。   这点痕迹若非极为仔细的观察,绝对看不出来。然而对于楼夜锋来说……   连霄安排好了之后,便回去了。绛雪守在门外,本想等楼夜锋起身就给他送过去,谁知没一会儿,何岐先过来跟她换班了:   “我睡了一觉好多了,你回去歇着吧。”   绛雪点头应了,顺便把连霄的嘱托跟他重复了一遍,且只说了是大厨房做了送过来的,半个字没提连霄的事。   她心中还想着,上次连副统领指点她的内力运行,她自然感念得很,这次嘱托她办这点事,那自然得办稳妥了。   何岐全然不知前因后果,便记住之后没有深究,摆摆手说我知道了,让绛雪回去歇着了。   一柱香之后,楼夜锋起身,何岐便看也没看,直接将两个大托盘给他送屋里去了:   “诺,这是大厨房孝敬你的据说是什么药膳,你今日早膳算是有口福了。”   何岐本来以为任务完成了,正拍拍手准备走人,谁知楼夜锋怔怔地看着那两盘菜肴,忽然毫无征兆的眼圈就红了。   何岐:……???   楼夜锋喃喃自语道:   “这,这分明是主人半夜里做的啊……而且主人、主人还……”   看着看着,楼夜锋的眼圈又红了一层:   “主人一定是半夜里太过疲倦了,竟然会不小心让刀子割到了袖子。而且恐怕还……划破了手……”   “这……属下如何消受得起?”   何岐:“…………”   你特么的在说什么?   这怎么就成了主人做的??   我睡了这一晚上发生了啥???   楼夜锋忽然抬头看着他,神色肃然:   “何岐,你为何要对我隐瞒是主人做的?你可有什么居心?”   何岐:“…………” 第76章 分羮斫脍梨枣甜   何岐直接被楼夜锋给问懵了, 怎么他就送个饭还给送出事来了呢?   好在他毕竟也不是普通人,第一件事是信任楼夜锋的判断,认为如果他说的没错的话,那么这些药膳就应当是主人做的。   随后他立马反应出来, 恐怕是有人故意隐瞒了此事。然而又是绛雪给他传的话, 绛雪这孩子比较二缺, 基本不存在故意坑他的可能, 那么只能是主人嘱咐她而她照做的了。   于是何岐马上甩锅:   “绛雪她端给我的时候就说是大厨房做的, 我怎么知道是怎么回事?”   而楼夜锋自然也反应了过来。他回想起主人昨晚给他把完脉之后,却又比较急切地把他给支开……想来就是偷偷起身做这些药膳去了。   楼夜锋一时之间五味杂陈。   他不知主人竟对他如此用心, 便是连这种道听途说的、不一定有用的法子,都这么眼巴巴地去试。   楼夜锋他暗中喜欢主人许久,自然知道这般温柔细致的心意与主人对他的那些随口调【……】笑不同, 必然是当真用了心才能有的,作假不得。   然而这么多年过来,以前从来都是楼夜锋在细微之处对他的主人用心,无微不至地保护和照顾着他的主人,主人却对他只是敬重和信任而已。   如今主人对他也这般用上了心, 一时之间楼夜锋竟觉得有些手足无措了。   更何况, 主人为了给他做这些药膳,竟然还划破了手, 这实在是……他楼夜锋如何担得起啊。   而一旁的何岐从宫里回来就告假睡觉去了,并没有听说药膳的事。此时看着这十个精致的小锅子,不由得有些好奇, 催促道:   “咳,老楼你倒是吃啊,也让我见识见识主人的手艺。”   “嗯。”   楼夜锋应了,看了看上面的标注,言明顺序:汤—粥—菜—菜—面—菜—菜—面—粥—汤。   楼夜锋:“…………”   果然很像主人的风格。   于是他将锅子里面温着的盘碟碗们都拿出来。先随便打开了其中一碗汤。那汤用白瓷小盅盛着,不过一捧大小,旁边有个小牌子写着:雪花乌鸡汤。   他掀开盖之后,一股鸡肉的香气扑面而来。白瓷盅的正中间,躺着一块黑色油亮的乌鸡肉,自然是鸡腿上最鲜嫩的一部分。而在鸡肉的周围,则是围绕着几顿完整的西域雪莲花。   雪莲和汤的下面铺着浅浅一层晶莹剔透的薏仁米。主色以白衬黑,汤种还飘着几粒红色的枸杞和几片奶白色的肥硕峨参,除此之外还有一二中楼夜锋没有见过的药材。   药材大概三四种,这汤却其物不闻其苦。盖因皆被汤中的生姜和葱白遮了味道,闻起来便是一碗鲜鸡汤的样子,只有非常隐晦的一丝药香沉在味道之下,增加了几分厚重之感。   何岐看了一眼,便认出来里面的雪莲自然是府里最上等的那一批,不由得有点酸了:   “主人果真待你极好。”   楼夜锋没答话,只轻轻地叹了一口气。   他将那一小碗汤喝了大半,而后打开了下一个碗——茯苓人参粥。   这粥本是用茯苓切丁并人参碾粉,直接煮进粥中即可。然而裴年钰似乎是怕太苦,又加了一勺枣泥进去,直接把一碗白粥给染成了浅粉色。   那枣泥是裴年钰拿红枣一点点手动捣成的酱,他却怕药性冲突不敢加多,因而便又用红糖提了提甜味。   这粥本是颇苦的,然而楼夜锋一勺进去,只觉得一股纯香的枣甜味非常柔和地冲淡了药材的苦味。   他尝着这甜味,心里却不由得微微一酸。   这般细腻而温柔的用意,这般娴熟而精湛的调味,必然是出自主人之手,王府大厨房那些人怎么可能做的出来?   楼夜锋看着这些主人为他静心烹制的药膳,进食的速度突然慢了许多,仿佛是舍不得把主人的心意一下子全吃完一般。   何岐在一边眼巴巴地看着,待楼夜锋吃了两道菜之后,有些期待地提醒他:   “该吃主食了!”   “…………知道了。”   楼夜锋打开放着面食的那个竹蒸屉,里面躺着两片巴掌大小的温黄色的梅枣杏仁饼。   那面饼的底色呈略微奶白的淡黄色,显见是加了鸡蛋的。两面微微鼓起,而表皮则是被煎烤成微微焦色,面饼中夹杂着许多散碎而丰富的杏仁片。   那饼子很热,蛋香麦香和杏仁香被完美地煎了出来,简直不像一道主食,倒像是个点心一般。   这里面用的枣依然是用的红糖枣泥。楼夜锋正疑惑着枣在哪里,然而当他把饼提起来咬了一口以后,坐在他对面的何岐瞬间无语了。   因为他亲爱的主人竟然在饼的背面用粉红色的枣泥画了一个心形……   何岐看着楼夜锋一无所知地啃着饼,忽然心口和胃里都开始咕噜咕噜地滚酸水。于是他决定,还是不要给楼夜锋提醒这个事了。   等楼夜锋吃了一小半之后咬到了枣泥,他这才察觉背后另有玄机。然而待他把饼子翻个面来看,那心形自然已经被他啃掉了上半部分,完全看不出是个啥了。   何岐顿时幸灾乐祸。   楼夜锋:“……你笑得怎么这么不怀好意?”   何岐继续笑:“不关你事。”   然而这些药膳的锅子虽然小,毕竟种类比较多。楼夜锋每个锅子吃了一大半之后便觉得饱了,于是他愁眉苦脸地道:   “我觉得我有些吃不下了,怎么办。”   虽然何岐很想说你吃不了给我吃吧,我不嫌弃你吃剩下的,但是他还是忍住了,伸手指了指托盘上的食用说明:   【务必全都吃完】   楼夜锋只好努力地把每个锅子都打扫干净了。影卫一般来说吃饭只吃六七分饱便可以了,因为吃太饱会影响思维的速度甚至动作效率。   作为接受过良好训练的头号影卫,楼夜锋一直保持着这个自律习惯,这还是头一次他吃完之后觉得肚子都要鼓起来了……   不过紧接着他便没有再发愁了,因为他忽然觉得丹田中隐隐有着一股热意,渐渐在经脉中游走开来。他心中讶异,连忙道:   “我要练功了,老何你出去下。”   何岐点了点头:   “我让两个人来给你护法。”   他没说自己来帮忙看着,毕竟他还得去守着主人的寝殿。楼夜锋自然知道此意,嗯了一声,而后立刻盘膝坐在榻上,运起内功心法来。   ………………   一个时辰之后,天光大亮,楼夜锋亦练功完毕。他将内力游走了一个小周天之后,吐纳归息,缓缓睁开了眼睛,目光骤然变得深邃。   他完全没有想到,主人的那药膳对于他的练功竟然如此有效!   所为修习内功,就是指的是提起真气来,按着内功心法的路线和法门,在体内不断游走。而游走之后,能够在丹田之中储存起来的部分,便算是修习成了自己的内力。   这个能储存起来的部分自然是极为微小的,不然也不会那么多习武之人,绝大多数都是经年累月才堪堪算得上是初入门径。   楼夜锋天赋异于常人,若一般人将真气运转一周,能有几千分之一被储存成自己的,那楼夜锋差不多便有二十分之一能储存成自己的。   这也是为什么楼夜锋知道自己最终还是能恢复自己所有内力的。因为他的经脉已经被拓宽过,内力运行完全不存在阻碍,所以重修内力时这个比例差不多能达到十分之一。   楼夜锋的这个修习速度已经是非常惊世骇俗了。然而方才他吃下药膳之后,在药力的作用下,这个比例竟然达到了十分之四甚至还更多。   他本以为这药膳即便有用,也不过是少许的助益而已,他却万万没有预料到,这个药膳的提升速度……竟然直接让他的修习速度翻了三四倍!   而且他感受得清清楚楚,这是通过提高内力运行时候的留存比例来助益内功修行的,并非是江湖上那些透支元气的邪门功法,于身体只有益处,半点害处也无。   他主人这是从哪里找到的法子?   楼夜锋暗暗心惊。这等神异的法门,他只怕主人是拿什么很重要的东西才交换得来,那他实在是受之有愧了。(当然他并不知道,这是他主人拿冬至宴上众公卿的馋虫换来的。)   他又平复了一下体内有些翻腾的内息……自从失去武功之后,他已经很久没有感受到这样的感觉了。而后算算时间差不多主人该起身了,便利落地整好仪表,去了涵秋阁的正殿。   ………………   然而,涵秋阁中。   裴年钰实际上早半个多时辰之前就醒了。无他,他昨晚开着系统研究药膳配方,睡觉之前忘记关系统界面了。   于是刚才他家夜锋一吃东西一练功,喜提美食值到账,这接连一大长串密集的叮叮当当的声音立时便把给他吵醒了。   裴年钰:“…………”   他睁着困顿的眼皮去看到底怎么回事,却发现早上起来收获的美食值比以往多了很多,就这一小会儿便将近三千了。   随后他看见有右上角的小信封图标一闪一闪,点开一看,是系统发来的通知提示:   【在您安寝期间,药膳的使用者楼夜锋通过食用药膳获得了对亚健康身体的恢复,以及内力的增长。】   【根据药膳的功效发挥程度,会为您提供相应的美食值。】   裴年钰方才的起床气一扫而空,甚至在心里面默念了一句:   宝贝系统,爱你么么哒。   裴年钰迅速算了一笔账,老楼这全套大保健药膳,不打折购买才12w左右美食值,如果每天都吃的话,一天提供好几千美食值。只要吃个二十天以上,那之后就都是净赚的……   比无本的买卖还暴利!   也就是说,他除了让美食流传更广以外,给别人送药膳方子也可以达到这个目标。   一想到能赚钱,裴年钰顿时清醒了,披衣起身,一边开始给他的弟弟写纸条子,一边拉出来药膳商城,看看给他弟弟选哪些方子比较好。   正看着,屋门忽然被人推开了。   楼夜锋进得屋内,见主人竟已起身,正坐在桌前斟茶沉思,不由得心中一惊。暗道自己实在是迟了,怎地连伺候主人起身洗漱都没赶上。   他快步走到主人身边,然而却见主人依旧在沉思,毫无理他的意思。不由得心中更惊,以为是主人暗暗恼了他了,于是这心中一慌,便跪在了主人的身侧。   裴年钰正头晕眼花地看着药膳方子,谁想到身边忽然跪过来一个人影,紧接着一声不太确定的“主人”,这才把他唤回神来。   裴年钰看着身边那人,万分讶异:   “夜锋?你这是做甚?”   “属下……”   楼夜锋忽然尴尬起来,合着主人刚才是走神了啊。   于是他支吾两声,干脆便道:   “属下谢主人费心制药之恩。”   裴年钰:“…………”   不是,这哪里露馅了??   楼夜锋便将那金线和血迹的事情一说。裴年钰一头雾水:   “我什么时候做饭割到过手指……”   裴年钰于是给夜锋解释了一下,还把手拿出来给楼夜锋看了看,表示并无此事。楼夜锋不动声色地轻轻拿住主人的双手,仔仔细细地看了一遍。   随后沉思片刻,忽然道:   “连霄!这个家伙!坏我好事!”   裴年钰咬牙切齿,心中暗暗开始琢磨着该怎么罚一罚这个家伙。   楼夜锋见主人生气连霄的花式通风报信,不由得沉默了。他松开裴年钰的双手,低下头去,有些闷闷不乐:   “主人您缘何不愿意让我知道……是您做的。”   裴年钰叹了口气:   “我不欲让你想得太多罢了。夜锋,其实你的武功于我而言并不重要……”   听到这里,楼夜锋霍然抬起头来,眼神似乎有些无措。   “……我的意思是,我不会因为你失去武功就轻视于你。我助你恢复内力,不过是怕你自己没有武功而难受。”   “……确实如此。属下谢主人之恩。”   裴年钰轻轻将他鬓边的发丝捋顺:   “你我之间,还说什么谢恩。”   楼夜锋只觉过意不去,下意识地咬了咬嘴唇。而裴年钰看得楼夜锋这个小动作,只觉可爱之极,一时竟忘了说什么。   楼夜锋他现在只想多为主人做些什么,然而想了半天,也没想起来能给主人做些什么,毕竟主人什么都不缺。   只不过他不知为何,忽地便想到了昨晚做的那不可描述的……梦。   念及至此,楼夜锋的面颊倏地便红了起来。那梦中的情形当真是甜美之极,他胸口便不免有些心浮气躁起来。   楼夜锋面上除了微红之外,神色却是不显,依旧是那般冷硬严肃的模样。他看主人这会儿闲着,便开口作关切状,道:   “主人,怕是又到了该换药的时辰了。”   裴年钰:“…………?”   昨晚不是才刚换过?   楼夜锋解释了一句:“那药还是勤换的好,否则持续一天,药性便早都用尽了。”   “……行,你说了算。”   至于这换药一事到底是楼夜锋给他的主人献殷勤,还是便宜了他自己,那就当真是只有两人心里知道了。   ………………   换过药后,裴年钰准备给他弟弟写几个药膳方子,他不好解释配方的来源,便把楼夜锋支出去了:   “夜锋你自回去练功便是,不必在我这里伺候,一直耽搁着时光。我这几日肩伤不便,待伤好之后,你再教我武功。”   “是,属下领命。”   待楼夜锋出门,裴年钰便又一头扎进了系统商城中。他花了好几万美食值,买了十来个比较常用的,单独的药膳配方。   他心道虽然一次消费不少,但是之后便会源源不断地产生收益了。这么想着,还挺美滋滋的,一边能关照一下弟弟和林寒,一边还能大笔大笔的美食值进账。   那里面除了大部分是给他弟弟的以外,还有给林寒的几个药膳方子。   此刻裴年钰还并不知道林寒被定了来他府里领罚,以为他已经挨过失职的罚了,加上旧伤在身,恐怕不太好受。于是便选了三个温补气血和助益恢复伤势的方子,准备特意抄给林寒。   而后,裴年钰拿他那一手漂亮的小楷,抄在了纸笺上。待墨迹干涸,唤来了附近的影卫:   “送进宫里去。上面这几张给陛下,底下这三张给林寒送过去。”   “是。”   ………………   皇宫之中。   林寒这三天被软禁在自己的居处,他便也没什么心思做其他别的事情。只静静地休养伤势,毕竟过了这三天……还要去挨罚。   他正在自己简陋的屋里运着功疗伤,忽然外面负责监视的影卫推门进来,给他放下了三张纸:   “统领,这是裕王殿下给您的。”   林寒疑惑地打开一看,却是三张药膳方子:   “枸杞丁香鸭”,温中和胃,补血益气。   “参芪红烧熊掌”,适诸虚百损,脾胃寒弱。   “豆蔻红枣煨肘”,适精血亏损,虚劳劳怯。   林寒不由得怔住了。这三道方子正适宜他现在用,可见裕王殿下……连关心个别人家的影卫,都如此认真用心,绝不敷衍。   然而他却……他之前却做了什么?   看不起裕王殿下的武功,对着楼夜锋出言不逊不说,还……失职让裕王殿下受了惊。   林寒用手指摩挲着那纸笺上清雅劲瘦的字迹,不知想起了什么,一时竟发呆了片刻。   门口那下属影卫见半天没有反应,便问道:   “统领大人,可需要让御膳房那边照做?主人并没有禁您的饮食用度,您想吃什么只要提一句便是了。”   林寒怔了怔,却是摇了摇头,喃喃自语道:   “我……我不配吃裕王殿下的这……算了,你去我东边那个屋中,把我柜子里最好的两瓶金疮药拿出来。然后找人去送到裕王府中,给王爷作回礼。便说……是林寒失职妄为,令王爷受惊了。”   “而后,就不必再管此事。”   “是。”   待那影卫去着人办事,林寒又看了两眼那精致的纸笺,而后将他夹在一本书册中。他起身打开床下的暗格机关,将那药膳方子稳稳当当地收了起来,竟是有几分珍重的意味。   …………   御书房里。   裴年晟这会子刚下朝便收到了来自哥哥的送信。   他看着那沓纸笺封面上写着什么特意给弟弟写的,不由得心中一暖。   他这刚从朝堂上对着一众莫得感情的朝臣发了一通火,又莫得感情地处理了几个害群之马。下朝后却收到了来自哥哥的关心爱护,心道果然只有哥哥才是真的疼我。   他坐在书桌后,翻开了那一叠纸笺:   第一页:“玄参黑芝麻酥”   裴年晟:“…………”   他的哥哥对于他的头发问题这是贼心不死啊!   他才不吃什么黑芝麻,手指飞速地翻到下一页:“首乌黑芝麻饼”。   裴年晟:“…………”   又下一页,“素荟黑芝麻面”。   再下一页,“三七黑芝麻糊”。   …………   “黑豆芝麻饮”。   …………   “黑芝麻鲜奶玉露”。   …………   “川芎白芷黑芝麻煎”。   …………   裴年晟越看越绝望,最后把那册子随手一扔,抬起胳膊来,拿袖子捂住了眼睛。   不一会儿,那龙袍的袖口便被洇湿了。   若是有人凑近了去听,或许还能听得到裴年晟咬住嘴唇极为委屈的小声道:   “呜……哥哥你怎么能这样……”   而另一边的王府里。   裴年钰等了半天也不见美食值有什么上涨,不由得疑惑万分:   “小晟那边的御膳房……效率这么低吗?” 第77章 江湖畴昔受恩深   裴年钰全然不知宫里那边, 他费尽心思送过去给两个人的药膳都没有被吃掉。林寒是出于不知何种心思觉得自己没有资格使用,反而把方子全都收藏了起来。   而裴年晟自然就是……好吧虽然他很生气,毕竟他真的是不喜欢吃黑芝麻,但是他也不会把哥哥的一片心意直接丢掉或者怎么样。   同林寒一样, 裴年晟也是把药膳方子仔细收了起来, 只自己一个人在心里默默委屈罢了。而裴年晟的心情被黑芝麻搞得急转直下, 自然也牵累了一大批人——   临近年关, 那些个在裴年晟这里挂上号的该收拾的官场蛀虫们, 也被莫得感情的明君陛下给挨个收拾了,一起打包丢进大理寺的牢房里过年去了。   ………………   这边王府中, 裴年钰支开了他家夜锋回去练功,便径自开始处理一些府里日常的琐事。   平常的时候,除了和一些关系还可以的府上会有日常联系以外, 那些王公大臣们自然是不敢叨扰他的。   至于最近的琐事嘛……自然是裴年钰在宴会上受伤之后,那些个平日里不敢来,现在趁机来送东西献殷勤的人了。   大部分自然是直接轮不到裴年钰出面,自有府里的高管事依着旧例处理了。只有极少数身份到了的需要他亲自回复一下,亲点出几样妥帖的回礼来让下面去办。   因此, 这些所谓的琐事, 也不过用了一个来时辰便处理完了。等裴年钰闲下来,他便突然想到了某个该收拾的人。   他挥挥手, 把何岐从暗处唤了出来,笑眯眯地道:   “老何啊,去把连霄给我薅过来。”   何岐微微抬了一下眸子看着裴年钰, 那眼神似乎是有点惊讶:   “主人终于想起来这家伙了?我还道主人不准备追究了呢。”   方才他在附近守卫,自然将主人和楼夜锋的对话听了个一清二楚。也便明白了自己平白无故挨了楼夜锋一顿呲,乃是因为连霄故意告密所致。   裴年钰不准备将自己熬夜为老楼做药膳的事让老楼知道,连霄这家伙却阳奉阴违,另寻他法告了密,故意让楼夜锋猜了出来。   这事,说严重也严重,说不严重也就那么回事。严重是因为他不听主人的命令,还是有意为之,性质极为恶劣。   不严重则是因为……这可当真只能算是屁大点的事了。   然而何岐是什么人,他原先就是执掌刑律的副统领,性子上说一句严苛不为过。这连霄又仗着自己也是个官,三番五次害他被主人和老楼的卿卿我我闪瞎了眼……   这下可是新仇旧恨一起算咯。   何岐现在虽然不是分管刑律的副统领了,但是连霄还是个副统领嘛,刑堂那边的弟子不敢直接处置他,还不是要落到他何岐手里,被他亲自拾掇。   这边何岐自差人去传连霄过来,而裴年钰见了他的眼神,颇有些无语:   “我说老何,你怎么见着个能罚的就开始两眼放光呢?”   何岐叹气:   “这不是快过年了,府里逮着个犯错的不容易哪。”   不一会儿,连霄睡眼惺忪地进了门。   他一晚上没睡给主人看着那药膳锅子,这刚躺下没一会儿,就又被叫了起来。   连霄他年轻的时候到底也是江湖上的一方大佬,阅历在这摆着,焉能不知主人叫他何事。故而倒也没敢怠慢,立刻披衣起身过来了……就是有些困。   他一进门,还没见礼,何岐先冷声道了一句:   “还不跪下!”   连霄:“…………”   他一边老老实实地跪在裴年钰面前,一边抬眼看了一眼何岐,心道,说得好像我给主人见礼不用跪一样……   本来就得跪,你还提前说一句,老何你这就是非得讨我一句嘴上便宜是吧。   裴年钰也着实无语了一下,而后趁他低头的片刻,调整好了自己的表情,摆起了王爷主人的架子。总之,一副高贵冷艳高不可攀,温润却疏远的态度。   连霄这小子,不仅何岐想要收拾,他自己也很想收拾了!   老楼那边的感情问题,裴年钰是准备一点一点来的。但是连霄要是总这么个助攻法,老楼他脸皮薄,受不住啊!   所以,他要是在自己这边搞事,裴年钰也就无所谓了,但是连霄去撺掇老楼,那就得挨收拾了。   连霄在地上跪了许久,见主人依旧没让起身,不由得心中苦笑了一下。   他这一时玩笑……似乎真的把主人给惹毛了啊。   罢了罢了,恐怕今天一顿罚是免不了的了。   想到这里,连霄跪得又端正了些。裴年钰终于大发慈悲地开口了:   “连霄,你可知错?”   “是,属下知错,请主人责罚。”   裴年钰斜眼看他:“你自己说说,错在何处。”   连霄恭恭敬敬地承认错误:“属下不该有意违背主人的命令……”   裴年钰很是不快地用一声冷哼打断了他的话:   “有意违背……那你是何用意?”   连霄顿时语塞了,他总不能说因为他实在看不下去主人对楼夜锋那般谨慎的用情了?   总得给主人留点面子呐……   于是他只好道:   “是属下仗着主人心善,故而任性妄为……”   裴年钰快给气笑了,你这句仗着主人心善……这是明着打脸呢,还是明着打脸呢?   连霄也是一出口就知道说错话了,他想换个别的借口来着,结果没想到横竖都是不对。   他说到一半,还没停住,裴年钰就猛得一拍桌子:   “你连霄还有没有把我这个主人放在眼里!”   他说这句话的时候确实有意震慑,因而用上了八分内力。然而裴年钰的八分内力也就是原本楼夜锋的内力,已经高于连霄的内功修为了,一句话出口,连霄顿时心神受震。   他知主人以前从未用过这般诛心的语气来对他说过什么,不由得惶然抬头——他是真的有些怕了。   毕竟他是半路出家的影卫,虽得主人信任,主人也一直包容着他有些散漫随性的江湖习气。   但他究竟不是楼夜锋或者何岐这般纯粹的心腹,若是当真恼了主人,失了信任,于他而言就真是得不偿失了。   连霄触上主人略带薄怒的双眸,心中又是一震,随即伏下身子:   “主人,属下……万万不敢。属下对主人不敬,罪该万死。”   而裴年钰也愣了一下。   他用上内力,本来只想吓唬一下连霄,省得他以后越来越胆大包天,没想到似乎给吓过头了。   不过很快他便想到,他毕竟是主人,连楼夜锋都不敢去试探他一怒之中的真心假意,又何况连霄呢。   于是裴年钰顿了一下,问旁边的何岐:   “连霄此番行错之事,该如何罚?”   何岐见主人居然没有要包庇之意,一下子心里就舒坦了,板着个脸肃然道:   “违抗主人之命,若有谋逆之心,当凌迟处死。若无谋逆之心,杖一百五,影卫个人历记重罪一次。念在连副统领诚心悔过,故仅取后者。然连霄身为副统领,明知故犯,影响恶劣,刑责当倍之。”   裴年钰:“…………”   其实他训完了那一句之后,火气就消了,想着后面就不用罚了吧。毕竟真要为这屁大点事去发作连霄,那可就真是搞笑了。   而且要真按何岐说的这些来罚,未免太重了些。   “哦………………”   两人只听得主人长长的一个“哦”字之后,就没了下文。   两人等了一会儿,主人还是没有说什么。   连霄:“…………”   何岐:“…………”   空气中顿时陷入了一阵尴尬的沉默。   而裴年钰则是拼命的给何岐打眼色——   你快点给我递个台阶下,替连霄求个情什么的我好顺水推舟啊。   学会给主人在适当的时候根据主人的心意递上一个适当的台阶,这是君臣关系最简单的必修课之一。   然而何岐收到了主人的信号,假装没看见,偏过了头去——   不给,就不给。   裴年钰心里“靠”了一声,这什么塑料君臣情!   跪在地上的连霄一直没敢抬头,自然也就没看见主人和何岐的小动作。然而他毕竟精于人心,见主人良久没有说话,便知道是怎么一回事,不由得心中长长地叹了一口气。   主人一定是又心软了罢……   连霄闭了闭眼眼睛,心道不愧是我连霄看中的主人,不枉我弃了那逍遥自在的江湖日子,为主人效忠一场。   于是他向着裴年钰再拜一下,主动道:   “是,属下领罚。”   何岐在非常适当的时候迅速应了:   “嗯。你自己知道就好。”   随后直接带着连霄离开了。   裴年钰:“……WTF,我还没说完呐……”   …………   然而这影卫领刑并非立刻执行的。连霄以为自己定要受一番皮肉之苦了,于是在安排好了后续的工作之后,这才去找到何岐。   他依旧是那个云淡风轻的样子,嘴角带着些懒散的笑意:   “单子呢,我签一下。”   所谓单子,就是一张执刑单,由领刑者本人签过字承认之后,再行执刑。而后单子归档,某些严重的过错便会放在影卫个人历里,成为不怎么好看的一笔。   何岐却没有立即给他,而是先问道:   “连霄啊连霄……你说你插手主人和老楼的感情又是何意呢。咱们做下属的,也不必要多管闲事吧……”   连霄则是轻笑一声:   “我只是想办法让老楼快些露馅而已,他喜欢主人那么久了,却半点都不敢说,他哪里知道其实主人一直在等着他说呢。”   谁知何岐却是一阵沉默,末了问道:   “老楼他……喜欢主人?我以为他只是……我以为只是主人喜欢老楼的。”   连霄对何岐的粗线条简直服了:“不然呢?”   “平日里不是都是主人去逗老楼么?老楼他又没……”   连霄实在没忍住,对着他们的统领大人翻了个白眼:   “你……算了。老楼他在那次没了武功的那个事的时候,我就看出来了一些端倪。而且这府里的明眼人都看出来了老楼喜欢主人,就你没看出来,我看何大统领恐怕是个瞎的。”   何岐:“…………”   被怼了一通,何岐又叹道:   “老楼他这也……不太应该啊。咱们这些做属下的,主人的宠只能受着,哪有当真对主人动感情的,岂非大大的不敬……”   “……何大统领啊你快闭嘴吧,这话可别给老楼去说,也别让主人听见。主人那都快急死了,你还在这帮倒忙。”   何岐一拍桌子:   “还有你!连霄!也是个不怎么本分的!老楼他再喜欢主人,也不是你能插手的,你确实是太僭越了。”   连霄“嘿”了一声,全不在意:   “当年我和主人不过是点头之交,我一介江湖人,也不敢去高攀四皇子殿下。后来我遇上困难,主人为了帮我一把,将我庇护于王府中,我自然要想着为主人做点什么来报答恩情了。”   “主人如今的头等大事便是老楼了,做属下的岂能不为主人分忧解难?”   “那你也不能……”   “我这人就这样,一身江湖习气改不了,有本事你揍我啊。”   何岐冷笑一声,拍出一张单子:   “我到是想揍你,可惜啊……签字画押吧!”   连霄一边笑着一边接过来单子,随后笑容顿时就凝固在了脸上。   毕竟是对于副统领的处罚,那执刑单自然得让主人过目之后才能批下来。而裴年钰自然是借机把之前处罚给换了。   那上面分明是主人的亲笔批示:   “鉴于连副统领武功实在差劲,特此,罚裕王府影卫副统领连霄,向裕王府影卫教习执事楼夜锋请教武学,勤修内功。”   “在连霄副统领之内功提升一成之前,不得食用任何王府中人烹饪的食物,包括大厨房、小厨房、云韶等人。”   “一个月后由裕王殿下亲自检查修习效果,着令何岐立即执行。”   何岐万分怜悯地看着他:   “主人心疼你,不让你受皮肉之苦,还不快去谢恩。”   连霄当场崩溃:   “我不会做饭啊……老何啊咱打个商量,换回来,让我受了那一百五十鞭行不?不对,三百,三百……”   何岐面无表情,薄唇轻启,冰冷而残酷地吐出了两个字:   “不行。” 第78章 绣锦囊中拈彩笺   裴年钰收拾完了连霄这个家伙, 继续想着该怎么送出去那些个药膳方子。   毕竟这个东西如果对于身体有助益的话,那么加的美食值比单纯的让别人感到好吃其实是要多一些的。   裴年钰想了想,还是得发动群众的力量。更何况他连林寒都送了方子,没道理自己家的这些忠犬不关心啊。   而且这些影卫若是看见自己天天给老楼开小灶, 哪怕他们没意见, 终归不好, 还不如自己一视同仁些, 免得让楼夜锋难做。   想到这里, 裴年钰于是提笔书写下了很多个药膳方子,而后分别塞进了锦袋之中。   他第一个叫过来的是云韶:   “小云啊……”   云韶面带温柔的微笑地打断了他:   “主人, 我比您大。”   “……韶姐!行了吧!”   云韶福了一礼:“哎!主人您有什么吩咐,您直说。”   裴年钰:“…………”   “咳,是这样的, 你指导大厨房那边学菜式学的怎么样了?”   提起这个来云韶就一肚子火:   “啊那群蠢猪……不对,猪都比他们聪明……”   在一串长长长长的苦水之后,云韶终于说了一句:   “……所幸现在基本都调【//】教得差不多了,他们每日供应影卫们还有丫鬟杂役们的饭食,目前还勉强过得去了。”   “嗯那就好, 不过我又有一个新的任务给你……”   云韶以为又是什么去教蠢猪这种事, 顿时有些有气无力的:   “主……人……请……说……”   “你先看看这个。”   裴年钰塞给她只浅杏黄色的锦袋,云韶的眼睛刷得就亮了, 一边拆一边问:   “这是什么?”   “给你的。”   云韶拆出来一张纸笺,那上面写了一个药膳方子,上面属于主人的笔迹依旧清瘦有力:   “黄芪……荷叶鸡?”   “健脾胃, 行气破瘀……”   她有些惊喜地抬头:   “主人怎地知道我喜欢吃荷叶鸡?!”   裴年钰笑笑,没承认,反而说道:   “前几天我不是为了冬至宴去整理了一些古籍里面的菜谱么,无意间寻得了许多药膳方子。然后夜锋把它们都记下来了,说是可以给你们影卫补益身体之用。”   “这样啊……属下谢主人!谢老楼……不是,谢楼王妃!”   裴年钰满意地点了点头。   “我叫你来也是为了这个事,我会给其他几个人都送去一些这药膳方子,另外有十几道是可以给所有影卫都用的。你去研究一下怎么做,到时候若是有人想开个小灶,我便让他们来找你单独开火。”   裴年钰准备给自己亲近的旧属,比如高管事、夏瑶等等,还有影卫里面的执事级以上的人,比如何岐绛雪云韶还有内务执事付尘,都单独送一两份。这些是针对她们每个人不同的身体情况的特殊配方。   ……连霄除外,没他的份。   而毕竟裕王府影卫有一百多个,他不可能每个人都单独写。至于其他的影卫,他则会一口气写上十几分放在云韶那里,作为加餐的菜谱。   这些则是不同的影卫都适用的百搭款药膳,功能大多都是恢复旧时暗伤之类的。想要吃的可以去找云韶点。   “至于费用,这里面没有用到什么珍贵的药材,有需要的直接去库房取用就行,陛下刚扔……赏给本王一大堆。”   “就不必让他们另行花费了。”   “奥……可是……”   云韶想了想,忽然指着自己另一份药膳方子道:   “这上面的生荇紫云花……只有连霄他自己的小药炉里有,好像他有什么一般朝廷都搞不到的特殊渠道……”   裴年钰沉默了一下:   “那当然是去他那里拿啊!这还用问我吗!”   于是云韶笑眯眯地领命走了。   ………………   裴年钰又把绛雪喊了过来。   他一向比较喜欢逗这小姑娘玩,于是他手里现出一个粉粉嫩嫩的颜色可爱的锦袋,却不立即给她,而是道:   “来这是主人赏你的,说一声主人武功最厉害就给你。”   绛雪:“…………”   她脸都绿了。说实话,主人让她干别的,可以,甚至让她叫爸爸也眉头都不带皱一下的。但是要是让绛雪这个也称得上是武学奇才的人去承认主人武功厉害……   ——那是万万不可能的!   我们习武之人那也是有尊严的好嘛。   于是绛雪忽然伸出纤纤玉指,指如玉兰,带着一阵柔软的劲风袭向裴年钰的手腕。裴年钰隐约觉得这招式厉害,便下意识地松了手,正好让绛雪将那锦囊给接住。   裴年钰被小姑娘一招缴械,那老脸啊……当真是挂不住了。于是他沉下了脸来:   “大胆!你竟敢对主人出手!”   绛雪无辜地睁大眼睛道:   “主人,那是一个虚招罢了,不信您问老何!谁叫您没看出来呢……”   何岐适时地从房顶上跳了下来,对裴年钰点点头。   按理来说绛雪这般对主人出手,即便是开玩笑,他也是绝对不能容忍的。但确实如绛雪所言,她只出了个虚晃一招,半点伤害之意也无——甚至连正儿八经的武功招式都不算,就是一招看起来花里胡哨的花架子而已。   因此何岐当时看见的时候,也默认了没有作出什么反应。   裴年钰见何岐居然承认了,顿时欲哭无泪,在心中默默地下了决心——老楼我要好好学武功……   而后裴年钰又将付尘喊来,依样画葫芦给了他一个锦袋。他和付尘不是很熟,所以也没好意思逗他玩之类的,就没多说什么便给了他了。   反而是付尘颇有些惊喜,因着平日里不常见到主人,所以这些随手的小赏赐向来没他的份,没想到这次主人居然特意给他留了,他自然惊喜不已,谢恩不提。   ………………   付尘离开之后,何岐看了看主人,对着裴年钰欲言又止,止言又欲,踌躇道:   “主人,那个……”   那个之后就没声了。   裴年钰明明知道他要问什么,但就是坏心发作,看着他,一副等着他开口听他说话的样子,装傻。   何岐沉默了,心中略略难受。他可是裕王殿下的影卫统领,为啥子主人给了一圈都没有他的……   虽然只是一份药膳方子,他也不像楼夜锋这般是真的急需这个。但这是主人亲笔写的,亲自赏的,意义不一样啊!   主人他都给老楼去亲自做小灶了,他这个当统领的……难道真的什么都没的?   可他也不敢说,他也不敢问,难道还能眼巴巴地主动找主人讨赏不成,他何岐可做不出这种事来。   裴年钰又十分恶趣味地晾了他一会儿,直到何岐忍不住抬起头来看着他,用有些委屈的语气问道:   “主人,属下……若是有哪里做的不对之处,还请您指出……”   裴年钰哈哈一笑,摸出一个深灰色的锦袋塞进了他的手里。   “自己看吧。”   随后便径自出门,去准备他家夜锋下一顿小灶去了。   何岐十分惊喜地拆开,发现里面塞着厚厚的一叠纸卷。他拿出来一数,竟然有整整十张方子,并一张字条,上面写着:   “赠予我勤劳而严格的影卫统领,你是本王值得信任的好下属。”   何岐万年面瘫脸上难得地出现了一抹满足的笑容:   “……谢谢主人。”   ………………   这边,连霄在签了那张罚单之后,第一件事就是晃悠到楼夜锋那里去了。   毕竟他的工作其实很闲,主人和其他影卫们无病无伤的时候他只负责配置日常需要的一些药品便是了,剩下的时间基本上都是他自己用来搞研究或者摸鱼的。   现在他既然被主人亲自要求了去找楼教习请教武功,那他便得优先执行不是么。更何况……自己的口粮,还挂在这位爷身上呐。   楼夜锋正在自己的屋里给主人写着招式功法。见他过来,不由得微微疑惑:   “你来做什么?”   于是连霄把主人的安排对他说了一下。   楼夜锋皱了皱眉头:   “这事确实是你做得不对……”   连霄似笑非笑地看着他。   楼夜锋和他对视了几眼,忽然偏过了头去,脸色微红。   这要不是连霄通风报信,只怕楼夜锋现在还被蒙在鼓里……   “咳,这个问题其实……不是很好解决。你要在一个月之内内力提升一成,这几乎是不可能的……”   “毕竟你天资不是特别的……”   连霄脸色顿时有点黑。   他年纪轻轻二十来岁已经跻身影卫中的一流水平,江湖上的超一流水平,这还是他主业在医术上的缘故。他的天资已经算是非常强悍了。   然而随即连霄又想到了楼夜锋他自己……好吧,在这个人面前,的确所有人都可以被他说一句“天资不怎么样”。   “但是这个问题也好解决,这样,你去想办法把主人手里要给我吃的药膳方子要过来,然后你自己学着做药膳。”   连霄皱了皱眉头:   “……虽然那里面许多药膳都是普通药物,但是主人未曾允许允许我使用这些方子……”   楼夜锋平静地道:   “我也没说让你吃这些啊……”   连霄:“…………”   尴尬!   随后他叹了一口气道:   “主人他偶尔为我做一顿药膳,我已经觉得受之有愧了,如何能让主人一直这么劳心劳力。每顿饭十道药膳,每个又如此精细复杂,主人做起来必然辛苦之极。”   “主人他是王爷……如何能让主人做这般活计……”   连霄猜出来了他的意思:   “——所以你的意思是让我去为主人分忧?这没有问题,这本就是我分内工作。”   “嗯,等你都学会了药膳方子,不用再麻烦主人之后,我就教给你一个月内提升内力的法子。”   连霄却并没有答应,而是叹了口气道:   “说实话,我觉得主人不会喜欢你这个法子的……主人分明就是想他自己做给你吃,再辛苦他也乐在其中,你倒好……”   楼夜锋忽然冷哼了一声,止住他的话头:   “主人的批示里都写了,让你修习内功期间都听我的。我的意见就是,你不去学会怎么做药膳,你就别想着提升内功了。”   连霄:“…………我去,我去学还不行吗。”   他一边出门,一边心想,就老楼这样的,神仙难救啊神仙难救,以后谁爱管他俩的感情进展就去管吧,反正他是管不了了!   ………………   然而连霄一出门,路过主人院外时迎面撞上了正在修剪花草的绛雪,他随手行完了礼准备路过就走,谁知绛雪却把他叫住了:   “连哥哥!”   他对绛雪还是态度很好的,和和气气地笑了笑:   “绛雪妹子什么事?”   绛雪扬了扬手里那个粉粉嫩嫩的锦囊,一脸好奇地问道:   “主人给了你几张药膳方子呀?”   连霄:“……什么东西?”   绛雪睁大了眼睛:   “噫主人还没有给你吗?主人赏了我五张方子,还给了云韶姐姐三张。主人说这些方子我们可以让云韶姐姐去做来吃的。”   连霄:“…………”   他心里那个酸啊,主人是真的没有给他,可能是故意的……他斟酌了一下词句,以一副哄骗的语气道:   “我刚才在忙别的,可能主人还没来得及给我。”   绛雪点点头:   “原来如此,那就不打扰连霄哥哥了。”   “绛雪乖。”   他继续往自己的药庐走,路过东边小书房的时候,屋顶上又被偷偷窜出来的何岐给拦住了。   何岐依旧面瘫着个脸,淡淡的问道:   “……老连啊,不知主人给了你几张方子……”   连霄脸黑了。绛雪是不知道也就罢了,老何他绝对是故意的!于是他十分没好气地道:   “……一张都没有!”   何岐继续面瘫着脸,淡定的点了点头。但是在连霄看来怎么都像是快要绷不住笑出来的模样。   他刚想拔腿就走,谁知何岐紧跟着接了一句:   “主人赏了我十张方子,倒是让我没有想到……”   连霄本来第一反应是气得吐血,这货显摆什么呐,知道你得主人宠了行不。不过他随即脑袋转过来,漫不经心地道:   “是挺多的,何大统领不亏是主人的左膀右臂哈。不过还是比主人给前任统领的方子少了那么一点罢了,不多不多,也就少了一百倍……”   何岐:“…………”   连霄撂完了话,他自己爽完了,于是提起轻功拔腿就跑。   终于这一路没再碰到别人,回到了自己药庐。   谁知药庐门前却站着一个人,手里拿着个帐册似乎要找他商量什么事的样子,却不是付尘是谁。   连霄忽然有种不太妙的预感,他走上前去,付尘见他回来,抬头道:   “连副统领,这里是库房里新增的一些药材,我差人拿了一些送来您这里,您看看有哪些是需要的。”   “好的,麻烦你了。”   连霄接过来单子开始勾画。   而一旁的付尘在旁边站着似乎有些无聊,随口就提起来:   “对了,连统领可知晓,主人今日竟赏了属下三张药膳方子,实在是让属下高兴了许久……”   连霄:“…………”   你们都滚啊!!!   ………………   这一系列事件的罪魁祸首裴王爷丝毫没有察觉到连霄的惨状,而是在书房中处理着些公文。   片刻之后,外面来传,说是宫里的影卫过来送东西。   裴年钰以为是弟弟找自己有什么事,于是立刻宣了进来。谁知进来的人却自称是林寒的属下,来替他们统领送回礼的。   “裕王殿下,这是我们林统领的赔礼,他说冬至宴上让您受伤,过意不去,特此将这瓶紫芷玉露膏为您送过来。”   “这紫芝玉露膏是我们影卫用药里最为珍贵的一种,于外伤恢复有奇效,我们统领自己也仅有两瓶。若裕王殿下不嫌弃,还望笑纳。”   裴年钰当然不会拂了林寒的面子,便收下了,却没准备用。   他这外伤没几天就好了,实在用不到这般影卫们用来救命的药物,过于暴殄天物了。   然而当他刚准备将这个小小的紫色瓷瓶收好之时,脑子里突然亮起一个想法。随后他将拿瓷瓶握在手里,转身就走,去了楼夜锋的房间里。   楼夜锋将主人迎进门来:   “主人有何事吩咐……唤属下前去便可。”   裴年钰亮出那一瓶紫芝玉露膏,眨了眨眼:   “夜锋,这是林寒送给我的紫芝玉露膏,听说对于外伤很有效,要不你帮我换个药?”   楼夜锋:“…………” 第79章 一勺薄味见殊思   楼夜锋看着主人手中那个小小的紫色瓷瓶。忽然就觉得那瓶子是如此的碍眼, 胸中一阵阵地开始翻滚着某种难受的感觉。   那紫芝玉露膏是影卫们常用来任务中受了重伤,丧失了战斗能力,又不能终止任务时才会用的,可以说是最珍贵的救命药物。   珍贵乃是在于这紫灵芝的产量, 每五年才能下一小批, 全部进到宫里, 严禁外传。   这紫芝玉露膏在先帝的时代, 影卫们也是用不得的, 只在皇族之人手里才有就不能。后来到了裴年晟掌权之后,觉得这东西全都留给他们娇生惯养的这些人未免太过浪费, 这才分了大多数的份额给影卫的。   而影卫也只有统领到副统领级别的才能得到一两瓶。   裕王府里的那些自然也都是两年前紫灵芝新下那一年,宫里赏下来的。裴年钰自己没有留,都给了楼夜锋和何岐两个人。   楼夜锋依稀还记得当年主人把那两瓶紫芝玉露膏给他的时候说过的话:   “我相信有夜锋在, 我是绝对用不上这东西的……”   主人说这话时候的情形还历历在目,可现在主人却拿着林寒的那一瓶药来找他是怎么回事!   裴年钰解释道:   “我给林寒送去了几张药膳方子,这是他给我的回礼。”   楼夜锋:“…………”   他知道主人行事一向如此,只要是亲近之人都会无差别的关心。可主人关心自家影卫也就罢了,如此关心那皇帝陛下的影卫是几个意思?   更何况这林寒还办事不力, 连累主人受伤……   楼夜锋也不知道是怎么了, 只觉得说不出来的不痛快,便随口敷衍道:   “主人您早上才刚换过, 这会子先不必换了。”   “哦……”   楼夜锋说着便伸手去将那瓶药从主人的手掌心里拿了过来,一边准备收到自己的柜子里,一边道:   “这瓶还没开过, 属下那里有一瓶已经开了的,主人若是要用,不如用属下的,这一瓶便先放在属下这里吧。”   裴年钰:“…………”   好霸道总裁的老楼!说没收就给我没收了?   他当然不会去用老楼的药,毕竟这个东西这么珍贵。但是他也不想就这么放过他,于是立时出声喊住了他:   “你等会儿!这是人家林寒送给我的,怎么就让你给拿去了。”   楼夜锋:“…………”   他的动作顿时僵住了,从药柜前慢慢地回过了头来。   “我……属下……”   裴年钰伸手向他要那紫芝玉露膏。   楼夜锋紧紧地攥着那个小瓷瓶,仿佛生了磁一般吸在他的手里,怎么都不愿意交出去。   最后,楼夜锋低下了头,似乎是不敢看主人的样子,慢吞吞地道:   “属下是想着……将这瓶药给林寒送回去。毕竟……这紫芝玉露膏过于珍贵。一则他们宫里的影卫遇到危险之时比王府里可多得多了,林寒他们更需要此药。二则……”   “二则……这是御赐之物,林寒却私自将它赠予了您。然而宫里那边对于影卫和藩王的来往这方面规矩很严,陛下虽不会对您有意见,却免不了疑心林寒……”   楼夜锋的头低得更向下了,手指不安地来回摩挲着瓷瓶,语气也越发的没有底气:   “您若是不想害了他,这东西最好还是……还是……不要收……”   裴年钰心中都快笑出了声来,楼夜锋这副样子简直是明明白白地在自己身上写了四个大字:   我——在——瞎——编——   “…………”   他又是心疼又是好笑,他家这夜锋可谓影卫里的伪装大师,遇到任何情况都能面不改色的应对过去。唯独在面对他说谎的时候,是如此的破绽百出。   于是裴年钰静静地等了他一会儿,语气温和地道:   “给林寒送回去,没有问题。不过……是因为这个原因吗?”   楼夜锋惶然抬头,却见主人的目光中依然包容而温润。他心中一紧,只觉得自己如此蒙骗主人实在不该,于是下意识地便跪了下来:   “不……不是。”   裴年钰没有将他扶起来,而是轻轻抚了抚他的发顶:   “那……是什么原因呢?”   楼夜锋有些难堪地闭上了眼睛。   原因,自然是他的妒心作祟。   先前主人那句“林寒送给我的”,仿佛醍醐灌顶一般,终于让他明白了他为什么会觉得心中不自在了。   不是为了主人去关心其他的影卫,毕竟主人向来仁厚,这已经成了习惯。   而是因为……其他的影卫也有权利、也会因着主人的关心和爱护而反过来千方设法地来对主人好。即便他们根本就没有他楼夜锋那般说不出来的心思。   可这岂不是正对比出来,林寒何岐他们对主人的好是光风霁月的君臣之义,而他楼夜锋……   况且他楼夜锋对他的主人,似乎也根本就挑不出什么可以说道的。要说对主人的忠心,这是他们影卫的职责和本分。除此之外……他楼夜锋也没有为主人做过什么,反而是主人一直在包容他、照顾他。   想明白这一点的楼夜锋顿时心情低落了许多。他原以为自己对于主人来说或许是最特殊的那一个,但是现在看来,主人也会因为其他的影卫的心意而开心。   他想起刚刚主人拿着林寒给他送来的回礼时那个开心的眼神,顿时更难受了。   可这般的原因……他如何对主人说的出口?   他身为影卫,居然会嫉妒其他影卫对主人的关心。这等如此恶劣的心思,若是让主人知道了……若是让他那心怀仁爱的主人知道了他并不想让主人过多的关心其他人,主人一定会失望透顶的吧。   主人允许他随侍身侧,并且不忌讳与他的亲近,这已经是恩赐了。但是如果主人知道他居然对主人有着独占的心思……   裴年钰站在他的面前,静静地看着他变得越来越紧张,越来越无措,甚至汗水渐渐打湿了额前的黑发。知道他还是畏惧于自己的喜恶看法,那么他现在要做的自然就是让他知道,其实吃个醋,没有什么。   这样久而久之,他家夜锋自然会把他视为自己的独占之物,那么后面……王妃的事可不是就顺理成章地解决了?   于是裴年钰伸手放在了他的肩膀上,轻笑一声:   “说就是了,我又不会吃了你。”   楼夜锋犹豫了一下,缓缓地抬起头来:   “……是属下的私心,不想让……让林寒送您这么贵重之物……”   楼夜锋已经做好了心理准备看见主人皱眉的样子,谁知主人却忽然凑了过来,笑道:   “好好好,既然夜锋不愿意让我收,那我送回去就是了。”   楼夜锋起身看着主人,不由得愣了一下:   “……主人?”   这算是个什么回答?因为自己说不想让他收,于是主人就当真依了自己?   这……怎么可以让主人依着自己?   裴年钰将他拉起来,直视他的双眸,眉眼弯弯:   “我家教习大人既然发话了,我这个当徒弟的怎么可以不遵令呢……?”   “可是……主人,您难道没有觉得……?”   裴年钰略一歪头:   “觉得什么?”   “觉得属下……管的太多……”   裴年钰忽然凑上前去:   “夜锋你既然吃醋那说明你觉得你在我心里是不一样的对不对……夜锋你是我的人,他林寒只能算外人。你能这般想,我高兴还来不及。”   “主人……”   楼夜锋完全没有想过会是这样。可主人既然这样说了的话……   他忽然鬼事神差地说了一句:   “我……主人,既然您说了我是您的人,那……”   他的呼吸忽然急促了起来,后半句却吞吞吐吐憋着没说,直把自己的脸色给憋红了。   裴年钰了然,知道他家夜锋这恐怕是又想些什么东西了。于是他上前一步,如楼夜锋所愿地将他抱在了怀里,同时赏了一个意态亲昵的吻:   “如此,你自然是与他们不同的。”   ………………   之后裴年钰和楼夜锋二人便商量了一下,怎么不让林寒觉得失了面子然后还能把那紫芝玉露膏还回去。   皇宫之中。   裴年晟站在林寒的床榻旁边,看着他带来的太医为林寒诊脉。   那太医诊完脉后说了两句他的身体状况,而后便离开了,只留屋内两人陷在一片沉默当中。   林寒看了看主人似乎很闲的样子,不由得先开口提醒道:   “属下谢主人百忙之中来探望,属下不胜感激。只不过……主人若是事物繁忙,不若先去理事,属下这里……是最不打紧的。”   裴年晟脸黑了。朕百忙之中过来给你献爱心,你居然劝我去工作??   怎么会有你这种不解风情的臣子?你看看人家隔壁老楼!   此刻的裴年晟完全没有意识到自己的思维方式偏到了一种如何诡异的角度,他只觉得自己来探望林寒是最正常不过的施恩手段兼政治作秀,目的是想让林寒更感动一些而已。   谁知却碰上个完全看不懂信号的。   林寒一怔,心道自己这是哪里惹了主人不快了,刚想说点什么,门外却有一个影卫,提着一个木盒进来了。   裴年晟看着那个木盒……有点眼熟,是不是在哥哥的府里见过?他不由得皱了皱眉。   那传信的是裕王府的影卫,完全无视了皇帝陛下。径自对林寒打开了那个盒子,先将那紫芝玉露膏拿了出来,双手呈给林寒:   “林大人,主人有言,您的回礼过于贵重,他不能收……”   一旁的裴年晟非常敏锐地抓住了重点:   “回礼?什么回礼?”   既然是林寒送给他哥哥的“回礼”,那肯定是他哥哥先给了他什么东西嘛,于是他眯了眯眼,先挥了挥手让那王府的影卫直接将东西撂下,直接让他滚回去,而后这才问林寒:   “是什么的回礼?”   林寒马上老实交待了:   “是……裕王殿下给了属下三张药膳方子……”   裴年晟一听只有三张,比给自己的少了很多,心里平衡了些许:   “是什么样的方子,我看一下。”   “是。”   林寒依言去取裴年钰给他的药膳配方,只见他从床侧按了许多复杂的机关,这才打开床下的暗格,将那三张药膳方子取了出来。   裴年晟看着他的一通操作,见林寒竟然将裴年钰给他的三张破纸藏得这么仔仔细细,顿时那心里头又有些地方不对劲了,脸色也沉了两分。   他沉着脸打开那三张纸,只见上面写了三道看起来就很好吃的药膳,完全不是什么黑芝麻之类的。   裴年晟:“…………”   他怒了,所以哥你给我一堆黑芝麻药膳绝对是故意的吧!   林寒看着主人喜怒不定的脸色,不由得心中惴惴,   裴年晟将那三张破纸没好气地还给了林寒,又问道:   “你还给我哥哥回礼了?是什么?”   “是……一瓶紫芝玉露膏。”   裴年晟怔了一下:   “你居然将这东西都送给裕王了?”   这东西确实来之不易,他特意从别处多省了一瓶留给林寒,谁知这货竟然随手就送人了?   林寒从床榻上下来,一下子就跪在了裴年晟的面前:   “是、是属下觉得不回礼未免太过失礼,而属下身无长物,除此之外,没有什么能够配得上裕王殿下的身份。因此才……才将御赐之物转送……”   “属下知错,请主人降罪。”   裴年晟顿时那个酸啊,这货怎么对他哥哥这么个上心的?然而毕竟这是送给他哥哥的,他还能真的为此再多罚林寒一个罪名不成。于是他闷闷地道:   “既然是给我哥哥的,那就……下不为例。”   “……是,谢主人恩典。”   林寒随后去拆那木盒,只见里面最上层放着一张纸笺,他一目十行地扫完了内容。   ……然后先偷偷瞅了一眼木盒子,后偷偷瞅了一眼主人。   裴年晟:“…………”   他顿时那个好奇心嘭得一下就爆开了,哥哥给林寒的信里面写了些什么?   然而信件这东西毕竟和药膳方子不一样,哥哥给林寒的药膳方子他可以要求一观,但信件却……还是算了吧。   裴年晟毕竟是个穿越货,前世又是在家教良好的家庭中出生,因此即便林寒是他的下属,他依然遵循“要尊重别人的隐私”这样的规则。   除非是特别事关重大不得不知道的事,否则他一般很少去关心下属们的自己的私事。   所以裴年晟看着林寒,终究还是没说什么。   然而林寒却哪里会藏着掖着?他深知越不让主人看,只怕从此之后就会在主人的心里埋下一根刺,因此他非常上道地主动将纸笺双手呈给了裴年晟:   “请主人过目。”   裴年晟:“……这可是你自己要我看的。”   他伸手接过,只见上面清秀的字迹首先写到:   “林寒,这紫芝玉露膏太过贵重……”云云,总之先客气了一番,并且表达了感谢,言明心意收到了但是东西不能收,理由是:   “我家夜锋他吃醋了,所以……”   裴年晟:“…………”   他突然对林寒扬了扬纸笺,恨铁不成钢地道:   “你看看人家老楼!你再看看你!”   ——人家老楼对你送个药都这么敏锐,你呢?朕亲自来看你,你居然不感动,还催我去批奏折!   林寒一脸茫然地抬头:   “……主人让我看……什么?”   裴年晟:“…………算了!”   他继续往下看,只见那上面继续写道:   “……不得已将之退还回来,实在是抱歉。为了表达歉意,特送上四份药膳点心,在盒子里,你自取用便是。”   “……我想来你若是挨了小晟的罚,只怕伤势不清。小晟他下手没轻没重的,所以才特意做了这四种点心来助你恢复伤势……”   裴年晟:“…………”   他哪里没轻没重了?怎么他哥哥一副他一定是虐待了林寒的样子?   明明他刚刚还带着太医来看望了林寒,他这已经是一个好主人做派了有没有!   这么想着,裴年晟立刻将那盒子里的四份点心扒拉了出来。打开一看,里面四种占了四色,各个样式精美,而且显然是真的现做的,闻起来便很是香甜。   “……这四种是淮药紫芋泥、金枣豆桃酥、川贝酿雪梨、百合莲子蒸……”   裴年晟看向那食盒,四个白瓷盏里各装着不同的点心,每个都是清淡宜口的风味。   川贝酿雪梨清润爽口;莲子蒸带着糯米香的厚实之感;紫芋泥柔和沙软易消化;金枣豆桃酥则是又酥又甜又香脆——看起来都很好吃的样子!   裴年晟顿时欲哭无泪,哥哥你不带这么偏心的啊……   他看了看林寒在一旁乖巧的样子,想来也不会与自己争这点心,于是作势便想将那食盒整个的提走,没收这个“影卫统领与藩王过从甚密的证据”。   然而他终究还是克制住了。   他知道他哥哥的系统出产的配方必然是有着真正有效的作用的,这既然是给林寒恢复身体的,他又如何能因着自己的一己口舌之欲而强行抢夺呢。   毕竟,他又不是真的不关心林寒的身体了。   裴年晟看着那四样精巧的点心,长长地叹了一口气,眼神无比流恋地道:   “……既然是裕王殿下给你的,那你务必要都吃完,不许浪费,不许糟蹋了裕王对你的关心之意……”   林寒先是沉默了一下,随后应声称是。   裴年晟没多说什么,刚准备起身离开,却忽然觉得自己的衣角被人给拽住了。   “……还有何事?”   林寒似乎是有些犹豫,不过他也没有说什么,片刻之后他从盒中拿起小勺,轻轻地舀了一勺淮药紫芋泥,试探着送到了主人的面前。   裴年晟惊喜地睁大了眼睛!   哎呦不愧是他的小忠犬,居然学会心疼他了?   于是他毫不客气地一口吞了下去,细细咀嚼片刻……果真好吃。   林寒偷偷地瞅着他,一副似乎是想听表扬的样子。   裴年晟也看了看林寒。   忽然,裴年晟像是想起了什么事一般,脱口而出:   “这……你还没试毒吧?”   林寒顿时一怔,手顿时一抖,慌得便要跪下。   裴年晟顿时哈哈大笑,只觉得意之极。   ——论煞风景的功力,林寒你比我还差的远了! 第80章 知君微处赐矜怜   转眼间已经是裴年钰从宫中回来的第四天了。毫不知晓他府里即将迎来一位不速之客的裴年钰, 正自思考着从哪里买个铺面的问题。   这几天他发出去一堆美味又实用的药膳方子,自然将那些影卫们给美坏了,每天排着队去找云韶小姐姐来给他们做药膳。裴年钰自然也喜提一堆美食值。   只不过,这些美食值里面依然没有来自林寒和裴年晟的那一部分。除了两天前送过去的点心以外, 他之前给的药膳方子却是根本丝毫未动的样子。   裴年钰疑惑不解, 不过他也不好意思再去信问这个事, 便放在了一边。   肩头的伤没有好全, 所以他现在还没办法和老楼学武功。这最后几日难得的清闲时光都让他用来给老楼开小灶做药膳并寻找开店的店址了。   裕王府名下自也有许多的铺子产业, 然而那些铺子不是卖文房四宝古玩字画的,就是卖香料玉石的, 甚至其他的也都是些书斋琴谱乐器店之类的。   这些铺子由府里的高同管事负责,他自选了人手去管理。裴年钰虽然很少过问,最多年底过目一下帐册而已, 但是他显然也知道这些铺子都是开在皇城之南,京城中名门贵眷宅邸聚集的宁寿坊中或者附近的街巷。   这种地方的街头铺面,做的都是差不多文人雅器一类的生意,基本没有人会在这种地方开个烟熏火燎的酒楼。就算是寥寥几个点心铺子——那也是请了退休的御厨坐镇的老字号名铺,专门卖给有钱有闲阶级, 一盒点心十几两银子的天价。   这等地段, 显然不是裴年钰的目标。   他要开店,那必然要走大众路线, 让好吃的东西广为传播才能赚更多的美食值。因此,把店开在人流量多的坊市中才是正解。   然而这几天他抽空出门去上次去过的庆宣街附近找了一圈,无果, 并没有遇到合适的铺子。有意出售或者出租的铺子多半地段不合适,或者店内结构不适合做小饭馆。而裴年钰想直接收购个现成的饭馆吧……又都不卖。   奇了怪了。   于是裴年钰将管家高同叫了过来,将这个事说明。   高同算是这府里最为年长的了,因此听了裴年钰的计划也没表示惊奇——毕竟这大靖朝这么多代过去,爱好奇葩行事荒唐的王爷们多了去了,裴年钰这种只不过是想自己开饭馆的……在这其中已经算是非常正常的了。   他思忖片刻,缓缓地道:   “王爷呐,这个事……恐怕还是和您有关。”   “……哈?我收不到铺子怎么还和我有关了?”   高管事捋了捋自己的胡须,深思道:   “王爷,您常居于府中,可能有所不知。自从您这边做出了许多好吃的又流传到府外之后……这京城中便开始热衷于追逐美味,蔚然成风。”   “且不说越来越多的人见了这商机便欲入饮膳生意,本就会是让铺子愈加抢手。且那些开饭馆的,都会想方设法地打听到了一个半个王府里流传出去的菜谱方子,他们手握着‘天家御膳’,便如同抱着一只会下金蛋的母鸡,如何会将铺子卖出去呢。”   “而那些原本经营不善的铺子,见了这等新出的美味之后,便是稍加模仿,也能引得顾客前来。他们尝到了甜头,那便更不会随意将铺子出手了。”   “先前那些还只是在百姓之中有所流传,因而那些临街的小饭馆便渐渐开始抢手起来。至于现在嘛……”   裴年钰见了他的语气,忽然有种不妙的预感:   “现在更难买?”   “正是。王爷您恐怕还不知道吧,自从您在冬至宴上让那些群臣们震惊了一下之后,现在便是连上层人士也加入这逐味之风了,因而,这京城里所有的酒楼铺址,连带写行情也翻了好几翻……”   裴年钰:“…………”   合着还成了我的错了?   他皱了皱眉头:   “那,加价收购呢?钱不是问题。”   高同微微一笑:   “您若加价加得狠了,只怕他们便认定您是急需铺面,到时候他们坐地起价狮子大开口,可就不是溢价五倍十倍就能拿下来的了。王爷您又何必花这许多冤枉钱呢。”   “……也是。”   高同适时开口,应下此事:   “这事,老臣给您留意着,若有合适的铺面便立刻出手拿下,绝不会落了旁人去。”   裴年钰心道也只能这样了,他得先拿出大量的时间来把武功学会,不然老楼会一直不放心的,于是他点点头道:   “那么,一切就麻烦高管事了。”   “王爷,恕老臣多嘴一句。”   “您直说便是。”   他轻揖一礼,道:   “王爷,您若当真要亲自去弄那食肆饭馆,那种地方人多眼杂。影卫虽无所不能,但那般喧闹之处,若近身不及,总有力不能至之时。”   “非是老臣多嘴,如今楼统领武功未复,您又不喜其他的影卫近身保护。您若想长久去那饭馆坐镇掌勺,还望您……先稍涉武学,略有自保之力。”   裴年钰:“…………”   连管家都催他学武功!而且看样子,即便高管事找到了合适的铺子,但是在他没有学好武功之前,恐怕高管事是不会放心他的了。   府中老臣的建议他不可能不听,于是他叹了口气道:   “我知晓了,过几天伤好了就学。”   裴年钰顿了顿,又道:   “另外还有一事……”   “王爷尽管吩咐。”   裴年钰犹豫了一下,仿佛不知当讲不当讲一般,半晌才道:   “是这样的,夜锋他……他……”   随后他将楼夜锋把自己的存款全花光了的事说了一遍,最后十分不好意思地表达了想让老楼找个法子捞钱的……不良目的。   “我本想令他分管一下这府里的庶务,但是一则如此分权于您不好,二则夜锋他最近忙于练功,实在也没有这个时间。”   高管事慢悠悠地捋着胡须笑了一句:   “王爷,老臣倒是还巴不得有个人能帮我这老骨头一把……不过楼执事既然繁忙,那边算了。王爷您吩咐之事,好说好说,交给老臣便是,保准能找到机会让他光明正大地大捞一笔。”   “那就劳烦高管事费心了。”   “王爷哪里的话。”   “…………”   这边两人正谈着,忽然门外一个影卫进门来禀告裴年钰,那影卫的面色异常古怪:   “主人,府里来了两个宫里的影卫,还有……林寒……,他们说……说……”   那影卫看了一眼高同,于是高同很是时候地向着裴年钰行礼:   “那老臣先告退了。”   “好。”   裴年钰送走了高管事,继续问道:   “林寒他不好好养伤,来我这里做甚?”   那影卫面色更古怪了:   “……不是林寒他‘要’来,他是被那两个影卫押过来的……”   “……什么?他又怎么了?”   “属下也不知缘由。他们此刻正在您的寝殿门前,您不若亲自去问问他们。”   “走着。”   ………………   裴年钰运起轻功拔腿便跑,谁知刚提气飞过一个院子,忽然感觉到附近的影卫全都呼啦啦地跟了过来。   于是他猛然停住脚步,回头一看,身后那十几个黑影在屋檐后和树后影影绰绰,拼命地隐藏自己。   裴年钰:“…………”   他有些好笑地问道:   “你们这么着急地跟过来干嘛?”   其中一个动作最慢没藏好的影卫自然而然被推了出来,支吾了半晌。他总不能堂而皇之地说是想跟着主人保护主人吧?明显就不是嘛。   于是那小影卫只好嗫嚅着承认错误:   “看……看热闹……”   裴年钰:“…………”   他颇有些无语,然而……其实他自己也是去看热闹的嘛,自然不好意思责怪这些影卫。于是他只好放任那些影卫暗搓搓地跟在后面。   不多时,裴年钰便来到了涵秋阁自己的寝殿之外,只不过他打眼一看——   好么,涵秋阁外围屋顶上围着的那一圈几十个黑影都是嘛玩意儿!   这是除了随身护卫他的还有在府里各处把守的影卫没法在此以外,其他闲着没事的影卫全都提前跑来围观了啊?   甚至那些值了夜班回去睡觉的……也都特意起床跑来看林寒的热闹?   裴年钰见何岐也在,便挥挥手将他招了过来:   “怎么个情况?”   何岐道:   “属下已经问清楚了,是陛下那边给林寒定的处罚,说是冬至宴上林寒失职令您受伤,所以特意将他送过来,在您面前行刑。而后让他……在咱们府里……思过十日。”   裴年钰秒懂了弟弟的意思,这分明是不想让林寒受太多苦的安排。   但……裴年晟究竟是九五之尊,林寒究竟是陛下的影卫。即便可能裴年晟怜惜他,但终究还是不能像裴年钰这么随心所欲,说不想罚就不罚了。   裴年钰暗暗叹了口气,无论之后再如何养伤,林寒今日这一顿折腾看来是免不了了。那么……且让他想些法子?   只不过……   “咱们府里这些影卫,又是怎么回事?”   “主人您说他们啊……”   何岐突然窃笑了两声:   “林寒可是陛下的影首,难得见他一回受罚的样子,还是专门给受罚主人看的,他们便有点稀奇嘛……”   裴年钰看着何岐笑得有点不怀好意,不由得有些疑惑道:   “那老何你也是来看热闹的?”   谁知何岐忽然正色道:   “当然不是!”   “那是因为什么?”   “回主人,属下是来看看陛下那边的理刑司执事的用鞭手法如何的,属下这叫观摩学习……”   裴年钰:“…………”   他马上就想起来何岐先前管着府里刑堂时是如何折磨那些被抓住的小贼刺客的,随后又想起来就在两天前他是如何撺掇自己罚连霄的,裴年钰顿时呆滞了一下——   老何我真是服了你的恶趣味……   裴年钰摇了摇头,转身进了院内,略略一扫便看见林寒正端端正正地跪在了涵秋阁主院的正中间。   他一身黑衣,虽然垂着首,腰背却挺得笔直。双手被细锁链缚在了身后,双眸半阖,神色平静,似乎对于置身于几十双眼睛之下毫无半点波澜。   林寒的身旁则是站着两位理刑司的执事影卫,如同雕塑一般。   裴年钰站到林寒的面前,看着他这副平静的模样,不由得叹了口气。在那执刑影卫说话之前,他先扬手打了个手势,而后屋顶上围观的影卫全都散了个干干净净。   ——裴年钰当然不会让林寒在这么多人面前当众受辱。   林寒听得动静,微微仰起头来看了一眼裴年钰,表情终于有了一点变化。似是意料之外,又似是一些其他的什么感慨,不过很快又敛去了,恢复了恭恭敬敬的表情。 第81章 玉袍垂袖横金鞭   摒退了其他的影卫之后, 裴年钰身边便只留下了何岐,还有不知道何时从侧院悄悄过来围观的楼夜锋。   裴年钰看了看何岐,道:   “你还在这里干嘛?”   何岐理直气壮地指了指楼夜锋道:   “属下是您的影卫,自然要在此护卫主人, 倒是这位……他为什么能留在这里看?”   裴年钰冷哼一声, 对于何岐的不识趣非常不满:   “我看你是皮痒了是吧?”   与林寒同来的那个名叫邱维的理刑司执事, 哪里见过这般的主仆, 一边心里暗道这裕王殿下管教属下未免太没规矩, 一边实在忍不住,翻了个白眼……   他懒得磨叽, 便上前一步,从腰后掏出来一条绞索鞭,躬身双手捧给了裴年钰:   “请裕王殿下亲验, 确认绞鞭无误。”   裴年钰方接过那盘成一个圈的鞭子,便觉得手中一沉。   这东西……既然名叫绞索鞭,想必内里是加了某些金属的吧。这抽起人来恐怕是没法好过的。   他细细打量了一下,这鞭子呈深黑之色,外表却偶尔泛着隐约的几丝不太亮的反光。   除此之外, 干净如新, 也无什么血迹之类的。整体来看,倒是颇为工整严肃, 莫名透出某些冷酷的气质。   这上面虽然并没有什么倒刺之类更加残忍的设计,但是表面摸起来也是颇为粗糙硌手。若是抽在肩背之上,次数多了那皮开肉绽也是轻而易举。更何况裴年钰也知道影卫的某些规矩, 受罚之时不得运内力。   他正思索着有什么法子让林寒少受些苦,冷不丁地却看见何岐歪着个拼命头往自己手里看。   裴年钰:“......老何你想说什么?”   然后他就看见何岐的眼睛里面难得地闪过了一丝光亮,用着某些可以说的上是赞叹的语气道:   “主人,这绞索鞭的质量当真不错......入手沉坠,恐怕添的是东州铁加淮府银,比府里用的还要厉害三分……”   裴年钰:“…………”   老何你这是什么奇怪的爱好!!   这番语气让林寒三人也颇有些无语,甚至林寒原本对来王府受一顿鞭子是毫不在意的,但是让何岐这么一说的话……林寒一想到他要在王爷和他的下属面前,被迫展示这条绞索鞭的性能如何……   他就很想把何岐揍一顿。   何岐恍若不觉,犹自往下说道:   “主人,若是咱们府里也能配上这种绞鞭……”   裴年钰忽然拿起那绞鞭在他眼前晃了一下:   “配这个做甚,用在你身上吗?老何我看你对这个很感兴趣啊,不如……”   何岐立刻把脑袋缩了回去,目不斜视:   “主人您当我没说。”   一旁的楼夜锋凉凉地扫了何岐一眼:   “何大统领,这可是在外人面前,你少给主人丢人。”   那理刑执事邱维心道,你主人恐怕并不在意呢。   裴年钰握着那绞鞭又琢磨起来,他正在想着该怎么花式编些一本正经的理由来搪塞那行刑的影卫,让林寒能少受点折磨。   谁知楼夜锋看了主人那对着鞭子沉思的表情,心里暗自嘀咕了一声,难道主人真的……?   于是他拽了拽了主人的衣袖,面色微红,悄悄地在主人耳边道:   “主人莫要看了,若是主人对此有兴趣,用在属下身上也无不可……”   林寒:“…………”   邱执事:“…………”   何岐捂脸——到底是我丢人还是你在给主人丢人啊!   裴年钰恍然回身,一脸诡异地看着楼夜锋。   他当然知道楼夜锋是没有这种爱好的,但是他既然为了自己而这么有献身精神,那么……   裴年钰亦凑近了去,温柔且怜惜地回了他一句:   “瞎胡说,本王可是个正经人,而且我怎么舍得把你……”   然而他心里想的却是,来日方长,如果有机会的话……也许可以试试?   林寒:“…………”   他是来负荆请罪的,不是来吃狗粮的!   那理刑司的邱执事实在看不下去了。他们宫里的影卫受罚什么时候不是规规矩矩气氛严肃的,如果都像他裕王府的主人这般没个正经……这还怎么让影卫们悔过嘛。   于是他轻咳一声提醒道:   “裕王殿下,不知您可验好了没。”   裴年钰点了点头,从鼻子里挤出一声轻哼。   于是邱执事躬身向他伸出双手,半晌却没有东西落到自己的手里。他抬头一看,裕王殿下竟然在饶有兴趣的把玩着那绞索鞭。   他顿时懵了——王爷您验完了倒是还给我啊!难不成您还真看上这玩意了,想要给昧下不成。   “……还请裕王殿下归还绞鞭,待臣行刑之用。”   裴年钰扬手甩开鞭子,轻点地面,慢条斯理地道:   “林寒既然是送过来给本王赔罪的,那是不是应该由本王亲自行刑?”   邱执事脸色一黑,原来打的是这个主意:   “回裕王殿下,并无此条例。”   裴年钰轻笑道:“哦,是吗?”   伴随着刻意拉长了的语调,裴年钰忽然运足了内力,将那绞鞭由上至下甩到了地面——   “嘭”的一声之后,地上出现了一个深达数尺的长长的条状深坑。   邱执事:“…………”   裕王殿下这意思显然就是,没有此条例是吧,王爷的话就是条例。若是他敢强求,只怕这鞭子就要抽到他头上去了。   这般开碑裂石的深厚内力,若是使全了力抽下去,当场便要被劈成两半,立时毙命。   邱执事的额头上不由得渗出了一层汗。   且不说他此来王府并不是来与王爷起冲突的,这裕王殿下纵然再没个正形,他也是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王爷,不是他能得罪的起的。   当然了,这个邱执事到底是对裕王殿下了解不深。所以他自然也不知道,即使他执意违背王爷,裴年钰也不会把他怎么样。   依旧在地上跪着的林寒轻轻叹了口气,道:   “裕王殿下,您莫要戏耍他了。他若当真完不成任务,回去以后怕是会被罚得更狠。且他身为理刑司执事,却掌刑无能,恐怕陛下会让他丢了职位。”   林寒一句话直指裴年钰的弱点所在,果然裴年钰并不愿意牵连无辜,于是抿了抿嘴,还是把绞鞭还给了他。   邱维接过绞鞭,另一只手却去解开了林寒手腕上的绳索,对林寒道:   “林统领,您自己去衣吧。”   裴年钰愣了一下,心道这还必须让林寒脱了衣物挨打?且不说到时的皮肉外伤,便是不运内力不着丝缕在这寒冬腊月的冷风里跪上半天,那也是要出事的,最后还不是要染上风寒大病一场。   于是裴年钰连忙叫住了他:   “等等!”   邱执事忍怒回头:“裕王殿下又有何吩咐?”   ——没完没了了还!   裴年钰反问道:“陛下可曾吩咐你,必须在我眼前行刑?”   “正是。”   “那本王就有话要说了。林寒乃陛下的影卫,本王若看了他的身体,岂不是于他的清白有损?”   林寒:?????   邱执事:“…………”   这特么的,这影卫条例保持了这么多年了,无数的影卫都挨过罚,都是这般过来的,怎么从来没有人唧唧歪歪这个?   紧接着裴年钰又解释了一句:   “不仅于林寒有损,更重要的是,本王已有王妃,且王妃亦是影卫。是以本王自当严以律己,多加注意,否则岂非惹楼王妃不快……”   楼夜锋:“…………”   林寒:“…………”   邱执事的鼻子都气歪了,这真是岂有此理!如此借口,简直闻所未闻。且不说同为男子何来失了清白,便是以裕王殿下的身份,又何须顾忌他楼夜锋一个已经退了任的影卫如何作想。   一边的林寒本来就面瘫的脸越来越瘫,简直不知说什么好,这种话……怎么接都不对啊!   而某楼姓王妃则是一脸的呆滞,主人这话的意思怎么像是……林寒在主人面前去衣,他楼夜锋会吃醋一样?   但是他其实不会如此。若是他略略吃味,他最多最多在私下里会偶尔小心翼翼地与主人提一两句。   更多的,则不会了。   主人关心林寒在他意料之中,毕竟十年的主仆,他早就知道主人的秉性如何。且就算他吃醋,他也不会一而再再二三的向主人提起。   但是怎地主人最近如此频繁、如此热衷于拿这个打趣他?   楼夜锋闷闷的闭上嘴,没接茬。   裴年钰顿了顿,又略带威胁地看了看邱执事:   “更何况——”   他抬手指了指自己院子里的逸态横生的花树们:   “本王的府里这些个花花草草向来娇贵,见不得血腥气。若是今日被执事大人冲撞了,来年开不出花,却不知本王找谁说理去?”   邱执事已经无话可说了。   这个王爷可真他妈的事儿多——!   好吧,人家是王爷,人家爱娇贵就娇贵。   裴年钰见这邱执事依然一脸执拗,不由得心中暗骂自己弟弟把影卫调【//】教得太听话,简直是死脑筋一个。于是耐心劝道:   “邱执事,你听本王的便是,若是陛下问起来,你就将本王的话原封不动地说与你主人,必然无事。”   好话说完,裴年钰又将脸色微微一板,很是时候地摆出王爷架子来,不怒自威:   “邱执事,若你自认为有这个分量,能惹怒了我还无事的话,你自可不必理会本王的话。”   那邱执事见裕王殿下一副显然是不能再让步的表情,心念一转,应了声是。   他转到林寒的身后,手腕轻抖,将那绞鞭扬开,清喝一声:   “林统领,得罪了。” 第82章 朱殷为染酬恩血   邱执事一句告罪说罢, 随着一下清脆且短暂的破风之声,那绞鞭果断而无情地抽在了林寒的背上,衣物却丝毫不破。   与此同时,邱执事身边另一名理刑司的影卫则是出声念道:   “一!”   …………   “二!”   …………   转眼间数鞭下去, 林寒微微半阖眼帘, 身形依旧巍然不动, 那沉重的绞鞭抽在身上却恍若不觉。   裴年钰在旁看着林寒默然的表情, 心中却是不由得跟着紧了一下。   除了他替林寒心疼以外, 更多的则是忽然想到——几个月前,楼夜锋当时为了救他而被何岐误认为危害主人, 是否也是每天都要被如此对待……?   裴年钰看了看身边沉默站着的楼夜锋,忽然伸手轻轻拽住了他的手掌。   楼夜锋转头去看主人,却见主人眼神中没由来的怜惜之色, 有些不明所以。于是顺势走到主人的身边,轻轻为主人揉捏肩膀。   谁知下一秒,裴年钰忽而又目露凶光,转而看向另一边的何岐:   “你在这里待着干什么,不许看人家林寒的热闹!”   何岐:“…………”   “还不走!”   何岐:“…………”   我走, 我走还不行吗!   何岐真的是一脸懵比, 怎么就莫名其妙地挨了主人一顿呲?他只好运起轻功离开了涵秋阁,裴年钰这才舒坦了。   行刑渐至中途, 那邱执事不知用了何种巧劲,竟是一直让林寒的衣物不曾破损分毫。而林寒亦是如同一只没有感觉的木头那般杵在那里,从头至尾纹丝不动。   只有从额上渗出的越来越多的汗水, 和藏在袖子里逐渐攥紧的手指,证明了身体的主人在经历着怎样的痛楚。   五脏六腑渐渐绞成了一团,随着绞鞭的落下,一阵一阵的痉挛着。林寒只面上装作无事,努力地不想让裕王殿下看出丝毫端倪。   他知裕王殿下仁厚,也知主人将他送来这府里的目的。但是他却……不想再欠裕王殿下太多情了。   裴年钰并不忍心多看林寒,况且他觉得自己盯着他看,未免会让林寒觉得受辱,还不如装作看不见的。然而楼夜锋却将这些都看在眼里,心里有了个猜测,不由得默默叹了一口气。   这影卫的条例哪里是这么好钻空子的,主人莫不是以为不脱衣服便能减轻伤害,那这如意算盘只怕是要落空了。   那么在这之后,受了伤的林寒还要在王府里“思过”十日,恐怕主人必然会加倍关心……罢了罢了,他只管多为主人分忧便是。至于其他的,还是莫要多想。   楼夜锋在心里对自己如是说。   随着执刑人数到了一百,转眼间行刑已毕。   邱执事将绞鞭收起,向裴年钰行礼之后,便和另一人回了宫中,只留下了跪在地上的林寒。   裴年钰看了看他,似乎没有起身的意思,便伸出一只手,道:   “还能起身吗。”   林寒抬头看了看裴年钰,不知想到了什么,脸色有点不太好看,还是那种不太高兴的脸色,摇了摇头道:   “不劳裕王殿下费心了,臣下自己可以起身。不过是跪得久了,有些腿麻而已。”   楼夜锋听罢,抬眼看了一下林寒。林寒这是……不想让主人看出来他受伤了?   裴年钰自然没听出来林寒这句话的真正目的,只道是人家武功尚在,自己这下子怕是戳他自尊心了,不由得暗悔自己貌似失言了。   于是他收回了手,故意没有再看他,准备让他自己缓一下。转身一边带着楼夜锋出门,一边道:   “好,那本王就先离开了。”   两人出了院门之后,裴年钰本想真的离开,谁知却是楼夜锋把他给拉住了,无声地摇了摇头。   裴年钰以目询问:   ——怎么了?   楼夜锋拽过主人的手掌,在他手心轻轻描了几个字:   “主人且稍等,过会儿再回去看他一下。”   裴年钰心知楼夜锋必然有他的道理,于是心里默数了差不多一两分钟,转身便迈步往回走。   ………………   涵秋阁院中。   林寒目送裕王殿下离开,估摸着他二人差不多走远了。于是深呼几口气,缓了片刻之后,自己摇摇晃晃地站起身,扶着墙边准备离开这院子。   谁知他刚走了没两步,忽觉胸中一阵翻腾。林寒下意识地弯腰一咳,之前忍了全程的那一阵痛楚此时再没能忍住,嘴角渗出一缕鲜血来。   那殷红的鲜血从他的嘴角汩汩流出,飞快的滴落。   他连忙想抬手擦掉,却因为手抖而没能阻止那一口鲜血掉落于地,在光洁如新的大理石板上漂散出一团清晰的朱红色。   林寒顿时愣住了,因为想起裕王殿下说的那句——这府里的花花草草皆受不得血腥气,会被冲撞了。   他只好重新艰难地弯下身去,手忙脚乱地拿自己的袖子将那一团鲜血擦掉,却因为动作过快,又引得心口之中的气血一阵新的翻江倒海。   林寒皱了皱眉,心道自己这身体怎地越来越不中用了,不过一百绞鞭就有些难捱。难道说,终究还是抵不过年纪的侵蚀……   他正待咬牙硬挺过去,谁知耳边响起一阵无奈的叹息声,那声音温润而柔和:   “你这是……给我擦地板来了?”   裴年钰从林寒起身时就已经在门口站着了,静静地看了他许久。一开始他还在犹豫要不要出声,怕自己看到他这狼狈的样子让他难堪。   但是现在看来,他若再不出声,只怕林寒会一直跪在这里给他擦上一个时辰的地板。   他看着林寒这个样子,心道你都这样了,那你刚才还逞什么强。若非楼夜锋拉住我,让我回来看看,你自己在这里可怎么办呦。   他叹了口气,问向身边的人:   “林寒这是……?”   楼夜锋道:   “属下也也只是猜测……他们宫里的影卫恐怕规矩与我们不同。若是有特殊情况,受不得皮外伤之时,便改为用内力运鞭行刑。”   裴年钰一怔:   “那他岂不是……受了很多下的内伤?这还不如让他受那外伤呢吧?”   “……差不多是了。”   裴年钰看着林寒,深吸了一口气,到底是没能发火。   这规矩,楼夜锋他不知道,事后才猜出来。但是你林寒不会不知道吧,却半点也不肯跟我说,只自己从头受到了尾。   我道我是在帮你,没想到到头来还是害你受了更多的苦头……   裴年钰心中颇不是滋味,深知这下算是他自己弄巧成拙了,不由得深深地叹了一口气。   他看了看林寒这个样子,没多犹豫便拉出来系统,打开药膳界面,将之前买一送一送的那一次全身扫描大保健的次数给花掉了。   伴随着熟悉且清脆的“滴”的一声,系统界面又出现了那个圈,转啊转,转啊转。   【数据扫描中……】   【数据扫描中……】   【数据扫描中……】   【数据扫描完毕,正在解析,请稍后……】   裴年钰这次有了经验,知道这坑比系统又卡了,恐怕又得等半天,没必要在这里一直站着。   于是他一边令人去唤夏瑶,一边看着林寒,摇头道:   “林寒,之前本王给你送去的药膳方子你也没吃,好吧我不问原因了。不过你在这里思过的这几天里,我是必然要给你做些药膳的,你只管吃便是了。”   林寒刚想说什么,裴年钰又道:   “你若不吃,那便没有别的东西可以吃,我也不会让其他人供你饭菜。你自己掂量掂量,你饿上十天之后,可还有力气回去完成你主人的任务。”   林寒沉默了,饿十天他总有办法饿不死,可是不吃东西,伤势恢复不了,还怎么给主人干活呢。   于是他只好被迫接受了裴年钰的计划。   而一边的楼夜锋听了主人的话,则是皱了皱眉头道:   “主人,那这样您做这许多药膳会不会太累了?若不然……便交由属下做吧。”   裴年钰斜眼看了他一眼,笑道:   “哎呦,夜锋你这是又吃醋了?”   楼夜锋刚想解释一句并无此意,然而还没来得及,夏瑶便来到了涵秋阁中。   夏瑶进了院中,一眼看见地上隐约的血迹和跪着的林寒。却面色平稳,目不斜视,一句话都不多问,只径自向裴年钰行礼。   裴年钰吩咐道:   “夏瑶,给林统领安排一间院子让他休……”   还没等他说完,林寒却摆正了身子,跪道:   “裕王殿下!属下此来是向您赔罪思过的,岂有住客房之理……王爷您的府中应有地牢,属下理应居于囚室。”   裴年钰和楼夜锋对视了一眼,眼神中颇为无奈。随后他定定地看着林寒,心道你这个人怕不是有毛病。   他斜眼瞅着他,一本正经地开口道:   “地牢嘛,本王这府里有是有,只不过地牢大门年久失修,打不开了,自然也就进不去。这个你就别想了。”   林寒:“…………”   大门年久失修是什么鬼!   随后他又道:   “那……让属下住间柴房也可……”   裴年钰翻了个白眼:   “你这一身血腥气若是沾染了柴火,本王做的饭都不好吃了。”   林寒:“…………”   他还待说什么,裴年钰以一种不容置疑地语气道:   “夏瑶,给他安排一间单独的院子,不如就在涵秋阁西边的那个……”   谁知裴年钰想了想,忽然顿住了,又自言自语道:   “不行,离我院子太近了,不好不好……”   说罢抬眼看了一下楼夜锋,这才继续道:   “给林寒安排在北府花园里的客院吧。”   “是,婢子领命。”   楼夜锋张了张嘴,想说什么,究竟没能说出口。   这……主人竟然又是因为怕他吃味,才把林寒直接给安排在王府的北园子里去了?   楼夜锋看着主人那个如此笃定的语气,一副坚信他定然会吃醋的样子,一时竟不知该说什么好。   林寒见抗议无效,沉默了片刻以后,动作有些艰难地行了一礼:   “属下……谢裕王殿下……”   裴年钰看着他为了谢恩而艰难弯下的身躯,避开没有受他这一礼。而后又叹了口气,这才去了连霄的药庐。   这下好了,除了做他家夜锋的药膳,还得做林寒的。希望这两个人的药膳里有相同的菜式吧,这样可以少做几道,不然他就是累死也做不完了。   裴年钰从连霄的药箱里熟练地取出来各种药材,处理备用。他正专心地清洗着手上的草药,忽然听得“滴”的一声系统通知。   他连忙打开来看,迎面糊过来一份长长长长的检查报告。他随手往下拖了好几页,发现林寒这身上大大小小的毛病像是比楼夜锋还多一些。   尤其是他们宫里的影卫,毕竟所处的环境不同,对比他们王府里这些影卫的清闲,只怕林寒他们这几年身上的担子不曾轻了半分。   裴年钰看到林寒居然还吃着几种维持武功一直处在巅峰亦或是让身体更加反应敏捷的药物,或者什么需要长期服用来增加毒药抗性之类的药物。   除此之外,什么骨头关节上的旧伤,还有一些肺腑经脉的长久暗伤……也是林林总总,数不胜数。   他摇了摇头,看了几眼便没再看下去,毕竟他这身上的毛病实在是……太多了!   于是他干脆直接拉出来系统给出的药膳方子来看,不多不少,也是一千多种。好在里面有二百多种是和楼夜锋现在吃的方子是一样的。   裴年钰算了算,如此一来,林寒在这里的这十天,倒也不用额外做很多的药膳工作了。   他将需要的药材先处理好备用,而后将这几天需要给林寒单独做的药膳方子抄了下来,合成一沓纸笺,带回了自己的寝殿。   …………   待得黄昏时分,裴年钰正准备去看看那些药材泡得如何了,谁知一转眼,他放在桌子上的药膳方子却不见了。   裴年钰纳了闷,这府里都在影卫们的眼皮子底下,谁能从他的寝殿里偷走这东西?   于是唤来一影卫询问。   那影卫却一脸懵比地道:   “那一叠纸被楼执事拿走了……”   “好的,你回去吧。”   裴年钰暗自思忖着,这家伙拿林寒的方子做甚?难道说……   他慢悠悠地踱到连霄的药庐中,果不其然见到楼夜锋正在药庐中忙活着,按着那配方上面的顺序,一丝不苟地做着药膳。   裴年钰迈步进去,打趣道:   “哎呦,楼王妃这是宁愿自己动手也不想让本王关照那林寒的意思了?啧啧啧……”   裴年钰十分满意,他觉得他家夜锋从口头吃醋直接进化到了自己动手,不让他给林寒献爱心,这进步当真是十分明显了。   谁知楼夜锋在听了他的话后,并没有显现出被打趣的赧色。他反而愣了一下,僵硬地开口想说些什么,又咽了回去:   “…………”   裴年钰一怔,问道:   “夜锋你……想说什么?”   楼夜锋听罢,手上的动作稍一顿,随即神色黯淡了些许,又微不可查地叹了口气,低头抿了抿嘴唇。   裴年钰竟无端觉出他身上几分无措的意味。   楼夜锋没敢抬头看主人,只低沉而缓慢地道:   “主人……可能信属下之言?”   裴年钰心里便是一惊,这……如何会让他最信任的影卫问出这句话来?   然而随后楼夜锋抬起头来看着他,那眼神中竟当真是隐隐的恳求和不确定,以及……几分想要辩解什么的意思。   裴年钰深吸了一口气,让他停下了手里的活,拉着他坐了下来,直视他的眼睛,非常肯定地道:   “夜锋何出此言。你说的话,我必然是信的。你若有什么想说的,直说便是了。”   楼夜锋见了主人这郑重的态度,稍稍放下了一点心来,而后斟酌了一下语气,道:   “主人,其实属下……当真没有总吃林寒的醋。除了、除了……”   楼夜锋不自觉地低下了头去,声音胆怯了许多:   “除了林寒将那紫芝玉露膏给您那一次……是真的以外。那之后其实属下并没有……并没有……”   裴年钰愣了一下。   随后楼夜锋又抬头,像是表决心一般地道:   “主人,属下知道是自己心思太多了,不过以后……以后不会如此了。主人您天性仁厚,属下不该横加阻拦。您尽管去照顾林寒便是……属下必会全力相助。”   “只求主人……求主人莫要以为属下……妒心太重……”   裴年钰完全愣住了。   今日林寒来此,他随口打趣了几句夜锋,原本他觉得这会让夜锋更快地适应这种“独占主人”的合理性,但是现在他看着眼前这个面容坚毅眼神却略带委屈的人,隐约觉得自己做错了什么。   他又将楼夜锋的话过了一遍,这才明白过来——   他家夜锋对于自己生气他争风吃醋的害怕,远远大过于他真的去关心林寒的醋意。   想明白之后,裴年钰顿时心疼地将他揽在了怀中:   “夜锋你……”   无论是之前略略吃醋的夜锋,还是现在这个因为不敢吃醋而“贤惠”得不像话的夜锋,都让他心疼了。   他叹了口气,道:   “其实我也没有真的觉得你会吃醋,不过我以后不拿这个打趣你了。”   ——因为裴年钰发现,自己随口的几句玩笑其实对他的伤害更大。   随后裴年钰像是松了一口气般,拍了拍他的肩膀:   “如此这般,倒是让我省心了。你既说是要支持我,那林寒的药膳便由你来做吧。我确实有些忙不过来了。”   “另外,夜锋你说的有理,我若对林寒太过关照,只怕小晟会不开心。所以,林寒在王府期间所有的养伤事宜,便都由你负责吧。”   裴年钰心道即便他家夜锋表态说以后不会争风吃醋了,那他也不能对林寒表现出过度的亲近来。不然夜锋若当真吃了醋却憋在心里不敢说,岂不是更是大大的不妙。   楼夜锋点头应下了这个任务,同时加了一句:   “正是。主人您的伤……经属下查看,已经无碍了。不如从明日开始,便开始习武吧。您的趁手武器也已配备妥当,该是用上了。”   裴年钰:“…………”   他想反驳说这伤哪里好的有这么快,但是他的伤确实是全然好了。且楼夜锋每天负责给他换药,当然做不得假。   裴年钰只好点点头道可以,心中却想,本王的清闲日子没有咯……   ………………   好在裴年钰知道这次学武是来真的了,第二日清晨难得起了个大早。   洗漱用膳过后,他便先去了静心湖旁等教习大人来此。   谁知裴年钰刚到湖边,远远地就看见了一个湖边披着黑色斗篷的人影正在沉思的样子,于是他轻快地唤了一句:   “夜锋!”   谁知那人影转过身来,却是林寒。   裴年钰:“…………”   他第一反应,林寒在这里做甚,第二反应——   他身上的那个斗篷!!!   裴年钰一下子上脸色就黑了。   他走进前去,好在发现并不是楼夜锋自己的那件独一无二黑貂裘斗篷,而是预备换洗用的用黑熊皮仿制的样式一样的斗篷。   但是那也是楼夜锋的衣服……!!   他根本就没听林寒的请安见礼,直接问道:   “你这斗篷哪来的???”   林寒莫名其妙,道:   “回裕王殿下,昨日楼执事给属下送药膳的时候,见属下未带御寒的衣服。他怜属下内伤在身,因而将这斗篷借给我穿……”   裴年钰伸手一扯:   “脱下来,我另给你一件。”   林寒:“…………???” 第83章 吾皇顺意臣子心   林寒听得裕王殿下如此说, 先是惊愕了一瞬,随即顺从地应了声是,而后默默地将身上的斗篷脱了下来。   裴年钰虽然介意他穿楼夜锋给的衣服,到底不会让受着伤的林寒给真的冻着了。于是便没有唤丫鬟, 而是派静心湖附近的影卫去库房取一件斗篷来。   那影卫轻功来去, 加之影卫办事向来效率极高, 因此不过片刻便取了来。裴年钰递给他:   “这件是江獭皮的, 且从未有人穿过, 比夜锋给你的那个还暖和些。夜锋给你的那个毕竟他穿了些许年了,总舍不得扔, 毛掉了不少。”   林寒应是,随手将斗篷系上。那斗篷是深靛之色,他穿上之后无端便给人一阵冰凉凉的严肃寒意, 倒和林寒的气质颇为般配。   裴年钰见他穿这件还挺好看的,又道:   “这斗篷……你穿过之后便赠予你吧。”   ——其实主要目的是,他并不想让这件林寒穿过的斗篷再让夜锋拿去穿了,他府里又不缺这一件衣服。   但是他也知道对于林寒这些没有主人特地关照的影卫来说,平日里配发的制式服装不会缺, 但这般比较有个人风格的衣服……恐怕林寒也没什么空去单独令人做。   林寒愣了一下, 这斗篷既然是裴年钰亲手给的,那便算是王爷赐下的了。于是他连忙跪道:   “属下谢裕王殿下赐斗篷之恩。”   裴年钰看着他用一丝不苟的动作做完了属于影卫全套的谢恩礼节, 不由得心中有些无奈。到底不是他自家的忠犬呐……   然而林寒起身之后,心中却苦笑了一声。   他先前在湖边沉思的时候,就是在计划着在这王府的十天应当怎样作为, 没想到心中刚打定了主意,却就这么被裴年钰给打乱了计划。   说实话,他并不想让裕王殿下表现出……对他过多的关照。   他当然还记得之前在宫里养伤的那三天,他的主人带着太医专门去看望他,却无意间发现了裕王殿下送给他的药膳回礼时……   那个脸色有多么难看了。   以林寒多年来服侍主人的察言观色的经验来看,那是一种直接浮于表面的气恼和……一种他看不明白的……别扭?   总之不会是什么好的情绪罢了。   是以林寒从主人的多次露出的表情中得出了一个结论——他的主人不喜欢看到裕王殿下关照他。   这也并不难猜,他林寒是陛下心腹中的心腹。他多年来手里握着这么多主人秘密却依旧好好地活到了现在,不就是靠的他是孤臣,从不与其他人有半点交往联结。   裴年钰和主人即便兄弟两个再亲近,他的主人自然不会乐意看到他和裕王殿下有什么额外的交情。   林寒能得出这个结论,这还归功于裴年晟在谈论他哥哥的事情时从来不隐藏自己的神色和喜怒,与面对那些朝臣们全然相反。   是以,自以为参悟了主人心思的林寒方才就暗自下了决定——绝对不能再让裕王殿下在这十天里对他多加关照了,否则十天之后若是被主人知道了……岂不是要出事?   可偏生裕王殿下这个性子实在是仁心泛滥,人家王爷要屈尊关心他,他还能拒绝不成?那岂不是成了不给王爷面子。   如今之计,能让王爷放弃主动关心他的法子,自然只有他做些什么能引王爷反感,最好是……相看两相厌。王爷再仁厚,也不会纡尊降贵来关心一个他讨厌的人吧。   那他就清静了。   林寒看着光秃秃结了冰的湖面,不知想到了什么,目光随着这空蒙的湖光,渐渐亦变得有些出神。   裕王殿下……主人……   他闭上眼,忽觉周身一阵寒意袭来,直冻到了他的心里去。   裴年钰见他不知为何忽然身子抖了一下,以为他是刚才脱斗篷的时候被冻着了,不由得有些歉意。于是他戳了戳林寒,将自己手里的点心攒盒放在亭中的石桌上,并且往前推了推:   “我带了些点心过来,林寒你要不要尝尝?”   那盒子里的点心是刚做的,还热乎着。里面有几块流沙芝麻酥,姜黄色的外皮刚烤好,又酥又脆微微鼓起,上面撒着芝麻盐,无论是看起来还是闻起来都香酥之极。   他本以为林寒必然会吃,于是一边推过去一边随口聊道:   “说起来你这么一大早来这湖边做甚。虽然你住的院子离这里近,不过为何不好生养伤……”   谁知林寒却先恭恭敬敬地回答了他的问题:   “回裕王殿下,属下此来是因为昨日夜里,楼执事在给属下送药膳的时候,邀请属下前来观看您习武,从而与他一起讨论他设计的招式功法中有何不足之处。”   裴年钰:“…………”   昨日夜里?送药膳?邀请他一起讨论?   他将点心推出去的手又默默地把点心盒子收了回来,利落地扣上了盖子。   林寒看着裴年钰的动作,面无表情,只作不见。   裴年钰忍了半天,还是没忍住,随后酸溜溜地问道:“夜锋他,和你关系还挺好啊……”   林寒颔首道:   “各为其主,也谈不上多么好……”   裴年钰感觉略略舒坦了些。   “……只不过以前在这影卫营的时候,属下与楼执事算得上是各个课项都为最佳的,是以经常与他探讨武学等等……”   裴年钰方才的舒坦一去不回。   他噎了一下,心道这算是独属于学霸间的友谊啊……也难怪夜锋会邀请林寒过来一同参详招式。   想到这里,裴年钰不由得有些郁卒——可惜了他在武功方面的天赋完全是个渣,他家夜锋和他在这上面,完全没有共同语言。所以夜锋才会直接找他聊都不聊的吧。   唉,他这是被嫌弃了吗。   随后裴年钰有些好奇地问:   “据我所知,你们影卫营不是每年都要淘汰一批人出去?听说互相之间竞争还挺激烈的。这样的环境下,你和夜锋也能相谈甚欢么……”   林寒似乎是有些冷,拢了拢斗篷的两侧,将自己包裹起来,神色淡淡地道:   “是,居末位的要被淘汰。不过从来淘汰不到我们两个身上,所以……其实我和他经常讨论的事情之一,便是今年谁又要出去了……”   裴年钰:“…………”   他看着林寒那张面瘫脸,史无前例地觉得——这货好特么装13啊!   你厉害,你了不起,你和夜锋都是大佬,行了吧。   裴年钰磨了磨后槽牙,想到这货是刚受了伤,到底还是按住了揍他一顿的冲动。   他斜眼看了看林寒,见这家伙披着自己给他的斗篷一脸酷酷地看着湖景,就想着能不能把他请离。然而人家是楼夜锋请过来的,自己掀了夜锋给他的斗篷也就罢了,再把他给请走就太说不过去了……   正自想着,忽然一个黑衣影卫在他王府的另一个影卫的陪同之下来到了湖边。   那影卫见了裴年钰,径自向他见礼:   “属下参见裕王殿下。”   裴年钰知道这绝不是自己府里的影卫——因为这人的衣服和自己府里的影卫还是有着细微的区别的,便不由得愣了一下:   “你是……?”   那影卫抬起头来:   “属下方恒。”   裴年钰继续愣:   “哦哦,是你啊。……你来做什么?”   方恒语塞,心道王爷可真是贵人多忘事,这才几天就不记得了。连忙解释道:   “回王爷的话,之前属下在宫中冲撞了王爷,王爷您罚属下……在您习武的时候为您练招……”   “哦……这样啊……”   裴年钰若有所思,想了又想,最后忍不住问道:   “……有这回事???”   方恒:“…………”   林寒也无语了一瞬,最后道:   “确有此事。王爷您可能是随口吩咐之后便不记得了。”   “嗯……问题是现在我还没学招式呢,方恒,要不你先回去?”   林寒却出声止住了裴年钰:   “不必,这小子最近本就疏于武功,才会三招不到便败给了您。王爷,您这几天让他先和贵府的影卫练练罢。”   方恒听了这话很不是滋味。究竟林寒才是方恒正儿八经的统领,现在他的统领大人在王爷面前批评他武功不行,还说让他找王府的影卫练手……这不是摆明了讽刺他水平太次么。   毕竟,这些影卫对各处的水平都心知肚明,宫里的影卫整体武功水平是应该比其他各个府上都高一些。   就算裕王府的影卫皆是精兵强将,比其他各处强许多。但理论上来说,闲了三年的王府影卫还是比不上宫里这些依旧每天绷着弦的他们的,而他方恒还是个不大不小的队领。   方恒委委屈屈地看着林寒,林寒依旧面瘫脸不为所动,裴年钰却是很高兴:   “那再好不过了。夜锋没了武功之后已经有两三个月没收拾他们了,方恒你就去跟他们练练,免得他们忘了自己几斤几两。”   “……是,属下领命。”   方恒只好运起轻功,在这府里开始漫无目的地找人挑衅。   至于挑衅到最后被谁给收拾了……那就是后话了。   湖边,裴年钰瞅了瞅时辰,不由得有些疑惑:   “咦,夜锋还没来吗,难道今天他练功练得久了些?”   林寒依旧面向湖边不知道在想什么,不过对于他裕王府里这种“让主人等下属等半天”的事情也有些见怪不怪了,便闭目答道:   “王爷您不妨趁他还没来,先活动下筋骨,比如练一套基础掌法什么的。”   裴年钰想了想,基础掌法嘛,他学过,最早他刚开始习武的时候楼夜锋就教过他。然而……   “呃,本王已然忘了个干净……”   林寒:“…………”   他摇了摇头,没再说话。   ………………   却说楼夜锋其实早已提前用了药膳,练完了功。这会儿却是拉住了守完了夜,正要换班回去睡觉的何岐:   “何大统领……”   何岐吃了一惊,楼夜锋什么时候对他用过这种称呼了,便问道:   “教习大人何事?”   “咳,其实是这样的。”   楼夜锋似乎是觉得不确定何岐会不会答应一样,犹豫了片刻才道:   “我是想问……你那里有没有戒尺?”   何岐更吃惊了:   “当然没有!王爷早过了进学读书的时候了,府里又不曾请先生,更没有要读书的世子,如何会有戒尺。”   “就算有,也不会在我这个影卫这里啊。我这里只有这个——”   说罢何岐从腰后抽出来一根呈乌黑之色、长约不到二尺的条状物体,递给了楼夜锋。   楼夜锋接过来,摸了一下材质,皱了皱眉。这东西略带韧性,可弯折,却也不能弯很多,非尺非木。   “这是……荆杖?”   “是。”   这根短荆杖做工精良,外表光滑,并没有刑堂里那些真正的刑鞭那么严肃可怖。   楼夜锋挑了挑眉:   “老何你随身带着这个东西做甚?”   “咳……”   何岐先是忍不住咳了一下,随后一本正经地道:   “最近林寒他来咱们府里,这货一受伤,我看恐怕会让咱们主人多费些心思。我拿这荆杖是为了惩治那些八卦嘴碎的影卫的……”   “……换言之,让他们少看些热闹。”   随后他拍了拍楼夜锋的肩膀:   “老楼啊,我这都是为你着想,省的那些闲言碎语传进你的耳朵里。”   楼夜锋面无表情拍掉了他的手,将那荆杖塞进了自己的袖子里:   “没收了。”   何岐看他拿着就要走,顿时一脸好心痛的表情,连忙拉住了他:   “老楼你……你什么爱好!你拿我这个做甚!”   “我是真的要用,借我用两天。”   何岐一怔,心念电转,顿时倒吸了一口凉气:   “老楼你!你不会是要在教主人武功的时候……!”   “……嗯。”   楼夜锋颔首,轻轻点了点头。   何岐顿时皱起了眉来。   这短荆杖,单论外表的设计并没有什么杀伤力,全看使用者用不用内力。若是不用内力,虽然伤害性远远比不得真正处罚用的鞭或者藤,但……但那是王爷啊!   且不说让王爷蹭破一点皮都是罪过,单论这行为本身便是实打实的以下犯上了。   便是皇子们尚且年幼的时候,皇子业师们用的戒尺也仅仅是象征意义多一些,轻轻敲一下手心便罢。   更不用说现在主人早已是实打实开了府的堂堂亲王之尊了,如何能受此之辱。且他楼夜锋还是以下属影卫之身份来做教习的,与那些名儒大臣做授业之师,更是区别甚大。   何岐不由得摇了摇头:   “不妥,不妥,老楼你莫要乱来。”   楼夜锋眼神平静,似乎他这反应是在预料之中:   “我要教的那套功法并不简单,主人的武功天赋不比你我,若是依旧依着主人三天打鱼两天晒网的性子,何时才能练成?”   “我这也是迫不得已,让主人心中略觉紧迫,方可练有成效。所以我最多拿他吓唬一下主人而已,不会真的做什么的。老何你放心,我心里有数。”   何岐见他这样说,只好松了口。毕竟老楼和主人的关系不是一般主从,他也不好多插手什么。若只是用来威慑的话……倒也问题不大。   楼夜锋拿了藤杖便赶去了静心湖,何岐便一边慢慢溜回了自己的卧房,一边心道自己这主人实在是个好脾气的,若是放在别的主人那里,哪个做影卫的敢这般胡来。   ……还好楼夜锋是个有数的,最后估计又变成了他们两个打情骂俏吧。   何岐进了自己的屋子,洗漱换衣钻被窝闭眼。   临入梦乡之前,他忽然掀了被子坐起身来,一脸惊恐地想到了一件事——   楼夜锋这个胆大包天的家伙,什么时候心里有过数?!   自己竟然放任他拿走了那荆杖,这是要出事啊…… 第84章 金风转扇吹魂折   何岐正待安眠, 却被自己的大胆猜想给惊得一个激灵坐了起来。   楼夜锋这家伙胆大包天不是一天两天了,性子又倔,但凡是他下了决定的事,那真是十匹马也拉不回来。若他当真拿着那荆杖招呼到主人身上……那可如何是好?   不行, 得去提醒一下主人, 好歹让主人拿出威风来先把老楼给压住, 让他先自怯了, 便一切好说, 不能让老楼得了先手气势。   因着忧心主人,于是何岐艰难地从刚暖好的被窝里爬起来, 披上衣服飞快赶去了静心湖。   谁知他刚到王府后园,还没进得墙内便被一个影卫从暗处里窜出来给拦住了。   “何……何统领……”   何岐皱眉:   “怎么回事?”   那影卫一脸不知道是抱歉还是看热闹的表情道:   “那个……楼教习刚刚吩咐,主人练武的时候避免打扰, 任何外人不得进入。”   何岐怒了,咋地老楼这家伙跑的比兔子还快,还敢拦他?   “我是主人的影卫统领,我也不能进?”   那影卫似乎有些游移不定:   “楼教习说了,主要就是不让您进……”   何岐:“…………”   这家伙, 有备而来啊!他的脸彻底黑了:   “我是影卫统领, 楼夜锋他再怎样也不能不听不听我的指令吧?让开!”   谁知那影卫又错一步坚决地拦住了他:   “那个……方才主人说,说楼教习的命令就是我的命令……”   何岐:“…………”   天大地大, 主人最大,何岐彻底没辙了。   不过他看了看远处静心湖边的两个相依相偎还没开始练武的人影,心里冷冷地哼了一声:   老楼啊老楼, 你自己找死别怪本统领不救你。   主人啊主人,您自己到时候挨了揍别怪属下没提醒……   ——本统领睡觉去也。   何岐看了一眼那个影卫,转身就走。   …………   何岐一边往回走着,一边心道他不过是个影卫统领,王爷和王妃之间的事……他又如何多插手呢。   莫管闲事啊莫管闲事。   谁知他还没等回到自己的住处,却在王府的路途中远远看见几个影卫围住另一个影卫似乎在讨论着什么。   他走上前去,被围住的那个却不是方恒是谁。   方恒见正主到来,便向何岐说明了来意。   他看了看周围那几个摩拳擦掌跃跃欲试的影卫,眯了眯眼:   “方执事特意前来指教你们的武功,怎么着,你们还想着围殴人家不成?”   看那几个影卫不怀好意的眼神,身为统领的何岐又如何猜不出他们的想法——无非是想着这家伙居然来挑衅他们王府的影卫,先合伙办了他再说。   而方恒一下子被十来个影卫给围住,看着就要动手的样子,也是吓了一跳,他只是来切磋的不是来找死的啊……   何岐又冷哼了一声。   ——看看这都是什么风气!   ——都是前统领给带坏的!   何岐上前一步,先跟方恒按着官阶见过了平级之礼,又寒暄两句,而后挥退其他影卫,道出了真实意图:   “不瞒方兄,最近敝府里这些影卫……你也看到了,规矩不比你们宫里的,颇有些松懈了。让方兄见笑了,这里还有个不情之请,不知方兄可否听在下一叙。”   方恒顿时觉得这个何统领谈吐有礼,恐怕来头也是不简单呐,连忙道:   “何统领请讲。”   “是这样的,方兄既然想切磋,不若顺手帮我惩治一番这府里那些喜好探听我们王爷和前统领八卦的那些个小兔崽子……”   方恒懵了,这府里这么宽松的吗,这些影卫闲着没事干吗,天天围观王爷谈恋爱?   “先前素闻何统领做执事时执掌刑律甚严,这些影卫若是胆敢妄议主人,何统领何不直接将他们按规矩处置了?”   何岐面无表情:   “我倒是想,可惜那执刑单……主人每个月都刨根问底为什么要罚,问到最后就是不签字,我这个做下属的又有什么办法。说不得,只好借方兄之手,给他们点教训了。”   方恒:“…………”   那执刑单不过是和其他的影卫例行事务一样,每个月报给主人看一眼,一般的主人基本看都不看一块全都顺手就签了字。没想到居然还有这种故意压着执刑单不批的主人,这裕王殿下也着实是个奇葩了。   不过他想了想裕王殿下的性情为人,倒也颇为理解。   何岐又抛出来一个条件:   “我也知方兄为难,不若这样,方兄可知我主的庖丁之术冠绝天下?”   方恒眼角抽了抽,他先前可是天天被陛下派来取饭食,连带着他也蹭了不少好吃的。   “……岂有不知之理。”   “主人做的点心自也是一绝,不过主人每日亲手做的点心现在已经不轻易赏人了。这样,方兄你只管打着切磋的名号去找那些影卫单练,你每赢一场,便可得一份主人做的点心,如何?”   裴年钰自己吃不多,但是做点心又不可能一块两块的做,只能一锅一锅的做。   不过自从发生过影卫抢食事件之后,裴年钰就很注意地没有让近侍们随意取用那些每天多余的那些点心了。而是让何岐看情况都赏给了近期训练成绩最好的几个影卫。   甜点这东西,云韶和大厨房都能做。不过且不说味道上自然比主人做的逊色三分以外,这点心又是主人亲手做的,又是因训练用功而被嘉奖的点心,意义上自然也相去甚远。   是以,得赏的影卫都能在同僚之中炫耀好几天。   裴年钰知道了这事之后,每次做点心也有意多做上个十人份的左右。久而久之,何岐便默认有了这些点心的分配之权。   现在何岐把这部分点心拿来做彩头,何岐心道,不怕那些吃货不拼命争取。   “同理,若你输了一场,那么赢你的那个影卫也可得一份点心,你的自然就没有了。”   附近的影卫听得这个条件,顿时屋檐下一片吸溜口水的声音。   方恒:“…………”   不过他也没好到哪里去,一听可以光明正大地去赢到裕王殿下亲手做的点心,顿时眼睛都直了,连忙应下了此事,开始在这府中四处逡巡,寻找他的猎物。   ………………   这边静心湖旁。   裴年钰在湖边没等多久,楼夜锋便到了。与之随行的还有两个影卫,一人抬着一个大木箱子。   楼夜锋先让那两个影卫将箱子放到了地上,又随口吩咐不让何岐进来打搅。待他们离开后,他看了看林寒在旁边,便先跪道:   “属下耽搁了些时间,让主人久等了。”   裴年钰知道这是做给林寒看的,免得林寒以为他王府里的影卫都如他这般没规矩,居然敢让主人等着。   林寒斜眼看了楼夜锋一眼,对于他的用意心知肚明,没说什么。心道楼夜锋这家伙当真是……多此一举,你府里的风气好像我不知道一般。   裴年钰看了看楼夜锋,知道他此时应该做的是先脸色淡淡地嗯一声,再装模作样地表示宽容大度说无妨,这样于面子上才好看些。   然而他显然懒得去给林寒装这些,直接将楼夜锋抱了起来,而后将那点心盒子推给他:   “等你太久了,你要再不来这点心都快被林寒吃光了。”   林寒:“…………”   他滞了一下,王爷您就没给我好么,哪门子的被我吃光了。   这锅背的,真冤枉。   不过林寒看着裴年钰对他的影卫这般亲昵无忌的神态,还是难免小小地羡慕了一下。   楼夜锋今天显然是要做恶人来了,把主人的点心盒子推开,严肃道:   “先练武,练完再吃。主人也莫要练之前太贪嘴了,否则吃得太多,不宜活动。”   裴年钰只好悻悻地将点心盒子放在了石桌上。   楼夜锋将地上的两个木箱子打开,裴年钰扫了一眼,里面竟然是各种各样的兵器。   他先取出来一柄样式与主人那把差不多的铁扇子:   “这些兵器是属下与主人对招之时所用。属下为您准备的这套功法共十二式,每一式中包含了数个变化。若是主人您能将这十二式和每一式的所有变化尽数掌握,运用自如,那么主人将可以应对天底下所有的招式。”   裴年钰星星眼:   “……夜锋好厉害。”   他虽然不知道这套功法的原理,但是显然在一两个月之内就琢磨出一套可以应对所有招式的功法不是一般人能办得到的。   他上辈子的那些武侠小说里……比较出名的就只有独孤九剑这种层次的才能做的到“可破万招”吧。   楼夜锋没理主人的吹捧,径自将那柄制式扇子展开又合上:   “现在,先让属下为您将这十二式演示一遍。”   “好。”   楼夜锋收了折扇,轻功一起,黑色的身影飘落至结了冰的湖面中心。寒风飒飒,将他那厚重的黑貂裘斗篷都吹得有些起伏。   裴年钰见了他的轻功速度,不由得有些惊喜,喃喃自语:   “他这内力……这几天就进步如此之快?”   说罢他拉出来扫描界面,用单独的内力扫描功能扫了一下:   【楼夜锋:内力上限1386(Teps),目前内力149(Teps)】   之前两个月里楼夜锋他自己练,不过练回来124个单位,现在这才四五天就增加了20多个单位。可见这个药膳……   确实挺管用的!   他还没来得及惊喜,那边楼夜锋身形一展,伴随着扇子刷的一声打开,径自演起了招式来。   一旁的林寒敛眉屏息,肃容而观。他知道楼夜锋让他来一同参详,对他来说也是个提升的机会。毕竟林寒武功虽好,但他自己也知道他对于武功的了解和应用,远远不如楼夜锋这般全面。   至少,林寒他自己就没办法自创这么高明的武功,他也仅仅能做到他自己学的武功够用而已。   而现在……楼夜锋允许他观看一下表面的基础招式,就已经很够意思了。   至于每一式里面的不同变化,楼夜锋是肯定不会告诉他的,这是功法应用的核心所在,为了王爷的安全考虑,肯定是不传之秘。   而裴年钰亦是看的目不转睛。   只见楼夜锋一身黑袍,手执白色的折扇,手中的那柄折扇随着他飘逸而又仙气的轻功身法或开或合。   每一下的开合又都带着不同的攻击姿态,格挡,回攻,侧袭。优雅的招式之下,便连裴年钰也能看得出来是极为诡秒而直接的杀招。   然而这招式动作却被楼夜锋设计得极为风雅。十二式行云流水般使下来,招式之间连贯柔滑毫无变招痕迹。转身抬袖之间的动作便如那隐居竹林的名士,温雅而克制,丝毫看不出半点武人的意思。   只不过此刻被楼夜锋使来,他身上经年浴血积攒的煞气在内力鼓动间迸发出来,却又让这招式多了七分凌厉肃杀之感,未免看起来有些微的不般配。   这一点,林寒自然也看了个清楚,向着裴年钰道:   “楼教习这套功法,韵气内敛,意不外露,与王爷相配得紧。他……倒是有心了。”   裴年钰亦是感动非常,他知道楼夜锋这是在努力让他能对这套功法感兴趣。毕竟若是让他学个什么索命勾魂幽冥爪或者虎虎生风霸天拳之类的……那是打死他也不会学的。   十二式很快演完一遍,楼夜锋收式回身,脚尖轻点,落在裴年钰身旁,肩膀处还熏蒸着些许内力运行而产生的热气。   “夜锋,这套招式好看得紧,我很喜欢,不知可有名字?”   “并无。属下文辞浅陋,不敢妄加定名。”   “那这是等着我来起的意思了?”   “正是。不过,主人不若先来跟我学这第一式。”   楼夜锋让主人拿起他自己的定制武器,随后他开始演示动作:   “主人先将这第一式的基本动作学会吧,熟练之后再来给主人讲其中的变化。”   楼夜锋知道主人悟性不高,于是站在主人身边,将动作全部拆解开,一点一点地比划:   “首先,内力沿着手太阴肺经运行至手掌,而后……”   “下一步,转身,收扇……”   “最后,指尖灌注内力,以指弹扇将扇子打开,令扇锋于敌人颈侧划过,则敌人立毙。”   裴年钰:“…………”   他不由得呆愣了一下,这招式,三步之内直接逼近敌人身侧,划开颈动脉。   这简直是毫无收招的余地啊,不出招,扇子于中途停住,那么便失去了瞬间开扇的机会,毫无威慑之用。   出招,则对方必死。   “这……我以为扇子是用来格挡的……”   楼夜锋平静地看着他:   “不然主人觉得,这功法是何以能破天下万法的?”   裴年钰看着他幽深的黑眸子,沉默了。   楼夜锋的意思再明显不过,这分明就是一套究极杀人术。   ——只要我出一招,这招你挡不了,你就死了,那我还管你用的是什么招式?   非常简单粗暴但是却直接有效的方法。   非常……楼夜锋的风格。 第85章 忠逆分违行信言   裴年钰脑子里回想了一下方才的招式, 沉默了。   “夜锋,这套招式确实厉害。可是……若我在对敌之时手底下收不住招,失手将杀不得之人给毙了,这可如何是好?”   楼夜锋失笑道:   “主人您天性仁厚, 又有这诸多影卫在侧。若是到了把您逼得不得不亲自出手对敌的时候, 可见已然是情况极危。那个时候……主人您若不杀对方, 恐怕就被对方杀了啊。”   裴年钰想了想, 道:“也是。”   他本就有影卫保护, 他自己练武不过是个保底之用。真到了他自己出手,不是影卫死绝了就是影卫不在身边, 那个时候不出手也不行了。   楼夜锋又道:   “其次,主人您是王爷呐。除了陛下以外,这天底下您杀了谁……”   楼夜锋的语气忽然冷了下来, 声音淡漠:   “杀了也就杀了,还有人敢找您的麻烦不成。”   裴年钰又是一愣。   这个角度……确实自从穿越之后他就很少这般考虑问题了。楼夜锋这一提醒,他才想起来自己的身份。   一旁的林寒见裴年钰怔愣,不由得皱了皱眉头道:   “裕王殿下何必多虑?您是陛下至亲,胆敢对您出手的, 那便是罪同谋逆, 本就该直接立毙当场。”   裴年钰不由得叹了口气。   这套功法,是用天下无双的内力, 配上天下无双的精妙招式,才能做的到以十二式无脑破万式。   再配上……只有裴年钰的身份,才能无所顾忌地用这套功法。   可以说, 这套功法只有以裴年钰的内力去驱使,才能让招式有效,也只有裴年钰学了能用。   当真是天下独一无二只适合于他自己的招式。   然而这究竟是有误伤的风险,裴年钰对自己的武学天赋心知肚明,也对自己的内力掌控程度很有13数。于是他犹豫了一下,又问道:   “就没有什么……可以挡掉别人招式的功法么?”   楼夜锋微微一笑:   “当然有,让我给主人写这样的功法也能写的出来。问题是……格挡拆招要难得多也复杂得多,主人您未必学的会啊。”   一旁的林寒实在没忍住,嗤地轻笑了一声,随后连忙告罪。   裴年钰:“…………”   他十分无奈地让林寒起身了。   这特么的,老楼嘲笑他也就罢了,毕竟是自己的王妃嘛,可是居然还被林寒这个别家的忠犬给笑话了!   楼夜锋有些无奈地道:   “主人,这套招式虽然说是杀招,可前提是在您能将它们都掌握并且熟练之后,才能发挥出这套招式的全部威力。”   “若是半生不熟,对招之时判断有误或者反应迟了半瞬,那便给了对方避招拆招的时机。并且别的不说,即使您在练熟之后,对上林寒或者老何绛雪这般水平的,那也不太可能伤到他们。”   “到时候对于这种绝顶高手,您这招式用出来不过是为了逼得对方回招挡架的。待拉开距离之后,自然是走为上策。以您的内力之深厚,比耐力之持久是无人可比的,轻功甩开他们还是不难。”   随后楼夜锋敛了随意的神色,忽然严肃起来:   “所以,主人您与其现在就担心误伤他人,不如先将这套招式练熟再说吧。”   裴年钰:“…………”   好吧!原来只能打打菜鸡……   于是片刻之后,裴年钰就下定了决心:   “好,我学。不过我先给它起个名字再说。”   楼夜锋点了点头:“自然可以。这十二式其实并无固定顺序,主人您起了名字以后也好称呼。”   裴年钰眨眨眼:   “夜锋你再把第一式演示给我看好不好?”   他分明是想再看看他家夜锋练武的英姿,然而楼夜锋丝毫没有察觉到主人的目的,欣然应允,又将招式使了一遍。   林寒自然也没有察觉到。   裴年钰看着楼夜锋起身飘然的动作,不由得有些出神,喃喃自语道:   “神仙寓迹山水间,不在幽深在清淑……”   林寒在一旁听的一愣:这毛意思?   裴年钰恍若不觉,径自道:   “起手宛如幽景初开,这第一式,不若便叫……‘照水清淑’。”   林寒:“…………”   虽然他是半点不明白这招式到底哪里“照水清淑”了,但是……王爷开心就好。   楼夜锋自然也听到了,回身敛扇,赞了一句:   “主人这名字起得当真贴切,极合此式意境。”   林寒开始怀疑人生,他觉得他和楼夜锋的武学天赋差不太远,他看这招式就是一个招式嘛,他怎么就感受不到哪里贴切了?   意境,什么意境?   裴年钰摇摇头,星星眼道:   “主要还是夜锋你使得好看!”   林寒再次怀疑人生:……我还要在这里待下去吗……怎么感觉我很多余的样子。   楼夜锋上前一步:   “那么先从这第一式照水清淑的动作开始吧。”   楼夜锋走到主人身后,用手臂环住他,带着裴年钰走了一遍分解的动作,并且指出了每一步的内力运行要点。动作不过前后七次转折,然而这动作中间的内力运行应当经过哪些穴道,应该把力量灌注在何处,这便繁琐很多了   裴年钰武功不行,好在从小常阅典籍,记性还是不错的。楼夜锋给他讲了一遍,他便道:   “好的我明白了!”   楼夜锋和林寒都没说什么,丝毫不惊奇的样子,毕竟这对他们来说都是正常操作。于是楼夜锋便松开了主人。   裴年钰拿出自己的扇子来,起手式——   开扇,转身,横挡……   裴年钰挥了一下,扇子啪地合上又散开了。   裴年钰:???   “……不对啊这里不是应该合上来挡的么?”   楼夜锋:“主人您指尖内力使得太用力了。”   “……哦,我再来一次。”   开扇,转身,横挡……扇子没合上。   裴年钰:“咋回事!!”   楼夜锋很有耐心:“主人您手指莫要从扇柄上滑走啊。”   “失误失误,再来。”   开扇,转身,横挡……   裴年钰:“…………”   林寒:“…………”   他实在看不下去了,他是来参详招式的,不是来观看菜鸡表演的。现在招式已经看过了,剩下的纯属垃圾时间。   于是他转身对楼夜锋道:   “楼兄,这样吧,等到裕王殿下何时学到第二式的时候,我再来观摩一下。今日我便先回去了,我还有一些主人那里送来的情报要处理。”   “至于招式……我大概有一些想法了,待楼兄有空之时,咱们再一同讨论。”   楼夜锋自然点头允了。   一旁的裴年钰那个气啊,这两个人……这两个人……   两个学霸旁若无人地说这学渣耽误我时间什么的,当真是——句句扎心。   裴年钰怒视着林寒,林寒直接当没看见的。反正他本来就打定主意让裕王殿下相恶自己,如此倒是水到渠成了。   他现在就是于礼节上对裴年钰半点错处都没有,毕竟裕王殿下到底身份尊贵又是陛下的亲兄。但是其他的明嘲暗讽什么的嘛……那就不在礼节的范围之内了。   于是林寒对着裴年钰恭恭敬敬地行礼之后,扬起轻功径自飞回了自己的住处。   ………………   待林寒离开后,裴年钰也不用演示自己的难过了,他十分失落地将扇子垂下,重重地叹了一口气:“夜锋,我是不是很笨。”   楼夜锋安慰他道:   “主人,您以前没有学过这么复杂的招式,很正常。”   “可是……”   裴年钰又叹了一口气。这才走到第三个动作他便摸不着头脑了,这一招“照水清淑”一共有七个动作,之后每一个的内力运行都更需要巧劲。   巧劲怎么运?只能是练出来的。   可他这才学到第一式的基础动作,得先学会,再练熟,更别说后面还有一大堆第一式的招式变化。连练熟这基础的都遥遥无期,后面的那一大堆,什么时候才能全都学完?   他裴年钰于诗文琴画上是全才,不仅全会还都精通,他的书画天赋亦不知惊艳了多少仕林中人。说实话……他从小到大,还从未经历过今日的这般挫败感,这种力难所及的无力之感。   “夜锋,我……要不我们先歇一会儿?”   楼夜锋的眼神骤然冷了下来,语气简短地道:   “主人,您才练了一盏茶的时间。请再多练几次吧,总能找到运行内力的法门的。”   这般细微的内力如何发力,楼夜锋能讲出来,但是却无法代替裴年钰感受到用内力去操控的过程。这只能靠裴年钰自己去练,练多了自然就有感觉了。   裴年钰却全然没发现他家夜锋的不对,只对他的话以行动表示抗议,他径自坐回亭子里,打开点心盒子,试图用香气诱惑之。   楼夜锋站定原地,纹丝不动,周身的空气渐渐凝固了下来。   裴年钰终于发现了不对,开着盒子的手慢慢停了下来。随后他转头看向楼夜锋,那一身黑衣之人正用他深沉的眸子直直地盯着他,裴年钰心中不禁打了个突。   “……夜锋?”   楼夜锋表情没什么变化,只不过语气忽然变得极为危险。他眯了眯眼,道:   “主人可还记得前几天您答应属下的话。”   裴年钰当然记得,他答应老楼要好好学武。   ——但是他没想到会这么难。   楼夜锋将主人的沉默和犹疑看在眼里,便没再劝什么。只从袖子里掏出来那一截短荆杖,平举身前,从左到右轻抚了一下。   “属下既是身为教习执事,则主人习武之时,主人理当听从属下之命。现在,属下请主人继续习练此式,务必用心。”   裴年钰见他拿出来这东西已经呆了,耳边却听得楼夜锋继续道:   “——否则,属下将以此杖代戒尺,让主人受掌心鞭挞五下。”   裴年钰霍然起身,抬头看向楼夜锋。而楼夜锋毫不畏惧,一双幽深的黑色眸子平静无波地对上了他的目光,半点退缩之意也无。   “夜锋你……” 第86章 盈珠犹含未忍开   裴年钰见楼夜锋拿出来那乌黑的短荆杖, 整个人都愣在了原地。   当戒尺用……掌心打五下……   他半天才反应过来,看楼夜锋的神色似乎不是只吓唬他而已。   然而他却潜意识里面不敢相信这是真的。   他的夜锋……怎么可能真的打他?他一直被他的夜锋捧在手心里,生怕有半点伤了病了。哪次受伤他不是都自责的不行?   嗯……夜锋肯定不会把我怎么样的。   裴年钰如是想着。   其实楼夜锋若是真的单纯是打他两下,他也并不会在意。但问题是……这静心湖边藏着的全是影卫啊, 除了换班回去休息的和在王府其他地方布防的以外, 单这湖周围便有将近五十个影卫在守着。   让他在这么多影卫的观看之下被楼夜锋打手心, 这实在是让他隐约觉得难受之极。   他家夜锋……怎么可能在这么多影卫面前打他呢, 不会的, 不会的。   是以裴年钰面上神色不变,强自作出平日里淡然的神色, 心里却先自慌了。他勉强地笑了一下:   “……夜锋你莫要闹了,来来来吃块点心消消气,吃完我就去继续练。”   说罢他一头钻进了亭子里, 仿佛这样便能避过影卫们的目光一般。而后他假装看不见楼夜锋的表情,径自打开了点心盒子。   然而他的盒子才刚打开到一半,忽然手边一阵劲风划过,只听得重重的“嘭”得一声,那点心盒子便被楼夜锋用荆杖抽合了回去。   裴年钰倒吸一口凉气, 惊在了原地。   他缓缓地转头看向楼夜锋, 只见那人目光凌厉,寒意迫人, 如同一柄剑般直直地刺了过来。那目光中的威严直把裴年钰压的胸口一闷。   而他的整张面孔也全都板成了一座坚硬的岩石,再不复所有的柔和与宠溺,嘴唇紧紧地抿成了一条缝。   裴年钰心下顿时一凉——这样子的楼夜锋, 他既熟悉,又陌生。   熟悉是因为,只有在敌人惹怒了他的时候,他才会露出这般的神色。每当他露出这样的表情之后,紧跟着便是一场雷霆行动,将敌人毫不犹豫地铲除殆尽。   陌生的是,他从来没有见过楼夜锋用这样的目光来对着他。裴年钰这还是第一次感受到,楼夜锋的目光中的严厉和怒意。   面对这般气势凛然的怒火,裴年钰手足无措,这个样子的楼夜锋……简直让他想起来小学时候他面对教导主任到处抓纪律而他又被抓了个现形的时刻。   “夜锋你……”   半句话出口,裴年钰全然没有发觉自己的语气是多么的颤抖。   而楼夜锋却对主人的轻唤恍若不闻,直接伸手将主人的衣襟提起,而后轻功一跃,飞到了静心湖的中间。   裴年钰顿时更慌了。这个地方如此空旷,湖周围所有的影卫都能将这里发生的事情看得清清楚楚!   楼夜锋退开一步,将那荆杖抬起:   “属下身为教习执事,本有职责规劝主人用心习武。主人疏于练习,本教习自当严加督促。”   随后他低声喝道:   “伸手!”   裴年钰猛然抬头看着他,手却如同粘在身上一般纹丝不动。   ………………   楼夜锋并没有催促,只是依旧保持着威严的目光,就这么静静地看着他的主人。   这么多年来,这是裴年钰头一次觉得楼夜锋身材比自己高大是多么令人难受的一件事。他不得不抬起头来才能直视楼夜锋,此时他只觉楼夜锋那犹如实质的目光从他的头顶扫过来,直压得他喘不过气来。   然而裴年钰并没有看到的是,楼夜锋藏在袖子里的手已经因为紧张而抖得不成样子。   裴年钰是头回遭到楼夜锋这般对待,然而对于楼夜锋而言,他又何尝不是第一次以教习师父的名义对着主人如此疾言厉色,甚至要亲自动手惩戒主人。   那是他放在心尖尖上的主人啊……他又何尝想让主人疼、又何尝想让主人受委屈?   然而宫宴出事那天,林寒对他的嘲讽之言依然如洪钟一般回响在他的耳边——   “裕王殿下身负如此深厚的内力,他苏醒距今也有两月了,却至今如同一个武学废物一样。请问你这个教习执事——都教了些什么东西?”   楼夜锋想,之前他没把主人教好,他放任主人偷懒不练,这是他的失职。如今他的武功虽然恢复得迅速,然而在他失去武功的短短两个月之内,已经让主人遇事数次了。   且主人不知何故,苏醒之后对于影卫随身愈加抵触。别的影卫可不像他楼夜锋一样的不听话,主人不乐意他们跟着了,挥一挥手势他们就得老老实实地退避。   这样的主人,让他如何能放心得下。   然而楼夜锋看着面前主人不可置信的目光,一边告诉自己这次一定要狠下心来让主人记住不好好练武的教训,另一边,袖中的手指却抖得越发厉害了。   他强迫主人学武,归根到底,是因为他自己的武功退步了,没有办法再随时随地的保护主人。   这究竟不是主人一个堂堂亲王所需要承担起来的责任。   所以楼夜锋知道,这个时候只要主人说一句“本是影卫的工作为什么要放在我的身上”,他就会立刻哑口无言,再也没有理由将这惩罚继续下去。   甚至……   楼夜锋想,主人只需要拿出来半分主人的架子,冷冷地说一句“你胆敢以下犯上?”,他或许立刻就会丢盔卸甲失去任何的强硬,而后跪地请罪。   然而,已经快要撑不住这一身虚威假势的楼夜锋,却眼睁睁地看着主人的目光从质问,变成了气闷,又变成了无奈。   而后,主人缓缓地将他的左手伸了出来。   楼夜锋看着主人洁白如玉的手掌,心中顿时就是狠狠一抖,不自觉地泛起一丝不忍,又强自抑住。   裴年钰冷哼一声:   “练功偷懒是我不对,要罚快点罚。”   裴年钰方才心中兜兜转转的确实是一腔的不可置信,然而他心中却从来没有产生过半点拿自己的身份去强压夜锋的想法。   教习执事的职位是他亲自去请封的,是他自己给了楼夜锋可以在教武功这事上越自己一头的权柄。   ——如果他为了避免区区五下的打手心就拿自己的主人身份去逼夜锋服软,那他还谈何去做到与楼夜锋地位对等?   那么之前他所有的努力将会全部白费。从此之后,楼夜锋将恪守自己的“下属的本分”,再也不会试图去做这般越矩之举。   裴年钰不过转念间就想明白了这其中的利害关系,心中一叹,就当是夜锋闹脾气罢了,自己这个做男友的理当包涵……   然而他刚做好了心理准备,伴着猝不及防的荆杖破风声,手掌心骤然一痛。   一道火辣辣的感觉从掌心嘭地散发开来,留下了肉眼可见的一道红痕,并且正在慢慢地开始肿了起来。   裴年钰瞬间睁大了眼睛——夜锋他居然用上了内力!   还没等他反应过来,只听得楼夜锋低沉的声音又道:   “主人可知我们影卫受罚时的惯例?”   裴年钰张口无言。   “属下每打一下,还请主人说一遍——‘我一定会好好练武’,以作保证。”   裴年钰胸口骤然窜上来一股怒火:   “夜锋你——!”   这湖边五十多个影卫,个个都能将他的话清清楚楚地听进耳朵里!   裴年钰顿时心中一酸,他的夜锋怎么忍心将他置于这般难堪的境地?   “主人,您还想让他们再多看一会儿吗?”   “我……”   可这是他自己做的选择,含着泪也得吞下去。他若不愿接受,一开始便可以喝止住他,又何必忍到现在。   又是半晌的安静之后,裴年钰终于艰难地开了口:   “……我……一定会……好好……练武……”   一句话说完,裴年钰只觉掌心的伤痕愈加肿痛。不知是因为痛的还是心中实在委屈难忍,眼圈竟不由得红了一半。   破风声再起。   “第二下。”   “主人您既然知道自己并无武学上的天赋,为何还不愿意勤加苦练?”   裴年钰心中泛起了苦涩之意。   所以,这才是他家夜锋的真心话吗?他确实是没有天赋,他确实是笨。之前他的夜锋说他不笨一直都是安慰他。   …………   破风声。   “第三下。”   “知道林寒之前怎么说您的吗?他对属下说的是,您是武功废物。”   裴年钰又羞又恼,他确实菜,可是……   好吧,他就是又菜又不愿意练。林寒看不起他,这也正常。   他们这些影卫中的佼佼者……有他们自己的骄傲。他们确实有资格看不起自己,至少在武功这方面。   …………   破风声。   “第四下。”   “主人您又不要影卫跟着,又不愿意自己学武,您若是出了事,却还是我那些影卫兄弟们的责任。主人您可曾真的为他们考虑过分毫?”   裴年钰霍然抬头——   原来在夜锋心里,一直是这样看他的?   他自觉对影卫们已经够好了,然而却没有真正地为影卫着想过?   听得这句话,裴年钰的胸口顿时如同灌了酸汤一般,绞得难受之极。   …………   “第五下。”   楼夜锋的语气没有丝毫变化,这五下荆杖的力度也未曾有过半点减弱。   裴年钰也曾以为楼夜锋或许会有三分舍不得,也许会打了两下便不敢再继续,亦或者心存怜惜故而有意放水。   然而他看着自己的手掌心中,由于荆杖精准地全部抽在了同一个位置导致的一条巨长且粗壮的那条红色肿痕……   不由得沉默了。   很疼,很疼。   然而此刻手心的痛感却奇迹般地让他的思维冷静了下来。   五下结束,裴年钰已然收住了心中所有的波澜。他知道,他的神态即使再软弱再委屈,在楼夜锋那里……都是没有用的。   他楼夜锋就是个天底下最冰冷最坚硬的的剑,一柄剑怎么可能在对阵的时候软下来呢?   他早就该知道的。   然而此刻,这柄冰冷又坚硬的剑看着他的主人骤然沉默而淡然的眼神,其实早就已经慌了。   那柄冰冷而坚硬的剑刃藏在剑鞘里,哗啦哗啦地悄悄抖个不停。   “主人,您……”   裴年钰直接没有听他说完。左手收回,而后右手抄起折扇来,径自轻功一提,去了湖边空旷之处。   飞身展形,折扇轻开。起手式,照水清淑。   第一遍,失败,依然卡在了第三个动作。   楼夜锋刚想上前去指点一句,谁知主人见他过来,理都不理,提起轻功就去了静心湖的另一头。   楼夜锋顿时愣在了原地,再不敢上前去。   一次失败之后裴年钰并没有停下,紧接着便是再起第二遍,第三遍,第四遍。   如此这般,裴年钰已经不知道自己试了多少次,几十次,还是已经上百次?   他的手指终于能完成第三个动作了。   回身侧步,合扇格挡。   下一个动作。   …………   朝阳渐升,不知不觉日已过午,又在不知不觉中溜到了西边。   整整五个时辰,裴年钰没有任何的停歇。   好在有深厚的内力做支撑,裴年钰并没有感觉到疲累,亦不觉得肚饿——气都要气饱了好么!   而这五个时辰中,楼夜锋亦站在原地,纹丝不动地看着他的主人一招一式地笨拙地去摸索招式。   从手忙脚乱顾此失彼,到时灵时不灵,再到手感渐佳。裴年钰自己没有数,但是楼夜锋数得清楚,已经练了不下千次。   趁着夕阳沉入西山之前最后的一点余晖,裴年钰终于将这一式照水清淑练明白了。   飞身,开扇,转身,合扇,格挡……   最后,侧步逼近,扇锋划过。   一式下来,行云流水。   裴年钰觉得这下子差不多了,收式停歇。   楼夜锋这才走上前去,轻声道:   “恭喜主人,第一式您已经会使了。这之后就是再不断熟练,细节上再圆润精确一些……就可以了。”   裴年钰平息着自己的内力,没看他,也没有说话。   楼夜锋看着主人,叹了口气,伸手捞起来他的左手手掌:   “主人您回去上个药……”   裴年钰袖袍内力一震,将楼夜锋甩开,把头扭到了一边:   “这会儿你又来装什么心疼的,之前可没见你有半点留情。”   楼夜锋低头不语。他知道这回实在是将主人惹得狠了,主人对他冷言冷语几句,根本算不得什么。   他没再多说什么,只退后一步,跪了下去,而后将那荆杖双手奉上:   “属下以下犯上,冒犯主人,请主人治罪。”   裴年钰接都不接,声音礼貌而客气,漠然道:   “楼教习恪守职责,何罪之有。”   说罢,裴年钰毫不留恋地转身,径自轻功回了寝殿。   楼夜锋愕然抬头,却只看见一袭白色的身影飞速远去。   他的心顿时被什么揪了一下,惶然开口,风中却只能听见他自己的喃喃自语:   “主人……” 第87章 不觉殷勤著心口   楼夜锋眼睁睁地看着主人用着日趋熟练的轻功, 扬起衣袍从院墙上直接翻了出去,再也不见人影。   他被主人那从未有过的冷漠语气狠狠地刺到了心里去,胸口逐渐发冷,竟是直到主人的身影都看不见了, 他依旧跪在那静心湖边。   楼夜锋闭了闭眼, 极力掩住了胸口的酸涩之意, 强迫自己恢复冷静。   之前早上打主人那五下的时候他又何尝不心疼, 看着主人委屈的眼神和没有出来的泪花, 他自己的心中亦是心疼得要滴出血来了。   他多么想把他的主人抱在怀里,说没有人能够伤害到您。   然而现在他已经没有机会了。他的主人……已经连让他看看手上的伤痕都不乐意了。   不过好在……主人气愤之下, 学武功招式倒是进步神速起来。   这让本来内疚不已的楼夜锋心中稍微好受了一点。   按着这个进度,明日再练半天,就可以往下教主人第一式的变招了。变招教完之后就可以第二式, 然后第二世的变招。   这样下来,一套功法十二式,差不多一个多月便可以教完了。   就是不知道……之后主人还能否保持着这样的效率。   楼夜锋径自跪在地上沉思了一会儿,半晌后却突然觉得有些不对——   周围那些影卫,怎么还在这湖边?   他脸色立刻沉了下来, 起身向周围低声喝道:   “都给我滚出来!”   附近的四五十个影卫如同滚出来一个个黑色的豆子一般, 瞬间从湖边藏身之处挨个飞身过来,片刻后便排好了整齐的队形站在了楼夜锋的面前。   “楼执事……”   楼夜锋脸色黑得跟锅底一样:   “一个个在这里呆着干什么, 主人都回前府了你们还在这里不动?屁股长在树上啦?!”   那几十个影卫本就对他们的前统领敬畏有加,今日这前统领居然都把威风盖到了主人头上。偏生主人还没有拿他怎么样,这便由不得他们不得不对楼夜锋愈加畏惧了。   楼夜锋深吸了一口气:   “今天的事……你们就当没看见。我冒犯了主人, 之后自当等主人处置。但你们绝对不可在主人面前表现出半点异样,听懂了吗!”   “是。”   楼夜锋知道主人对于“在众目睽睽影卫面前挨揍”这事十分难为情,所以特意嘱咐了这些影卫一句,而后便放他们去主人身边了。   而他自己则是迈着有些艰难而迟疑的步伐回到了主人的寝殿中。   涵秋阁的正院和楼夜锋所住的跨院之间本就只一墙之隔,只有墙南头有一道小门,平日里这门八百年都是敞开的。   然而现在楼夜锋回了住处,却发现这门居然紧紧地闭着,心中又是一紧。   虽然这门并没有什么实际上的作用,他一个轻功就能翻墙进主人的院子,但是主人却特意差了丫鬟来把这门关给他看……这意思就很明显了。   他的主人不想见他。   楼夜锋看了那门很久,最后默默地回了自己的屋子,也没掌灯,就这么静静地坐着发起了呆。   ………………   却说裴年钰这边,他赌气拂袖离去其实并不全是因为生气,而是因为难堪。   不仅在影卫面前被挨揍难堪,他觉得更难受的是楼夜锋对他说的那些话。   此前他总觉得,他在夜锋心里肯定是至高无上的,然而今日楼夜锋批判他的那些话如同最狠的鞭子,抽开了裴年钰所有的自以为是。   他的惰于练武,确实是对自己安全的不负责任。而他的夜锋……   是如此直白无误的表明了他的看不起。   他裴年钰是主人又如何,身份尊贵又如何?武功确实太菜。   此时此刻的裴年钰就像是试图和一个学霸谈恋爱的学渣,平时被学霸哄着宠着,遇到学习相关的事的时候才会发现人家学霸根本就打心眼里瞧不上你。   这样的落差再加上楼夜锋之前打他的时候那毫不留情的冷漠,让裴年钰只觉得失落万分,又羞又恼。他一想起楼夜锋的面容,脑子里就回想着他家夜锋的尖锐而直白的批评之语。   ——裴年钰实在是既不想见他,又不敢见他。   见面便被批一顿,这谁受得了呐。   是以裴年钰回了寝殿,看见两院之间的通道只觉得难受,忙令人把院门关了,而后径自回了自己的屋子。   他练武练了一天,这晚膳便没有亲自动手,而是由云韶负责了。裴年钰难受到一天没吃饭,但此刻他依然没什么胃口。   绛雪见主人回屋,先将晚膳在桌子上一一摆好,而后实在是忍不住心中的好奇八卦之心,坐到主人对面,悄咪咪地问道:   “主人主人,听说您被老楼给揍了……?”   裴年钰:“…………”   这才多久,绛雪怎么知道的!   裴年钰心道这真是哪壶不开提哪壶,然而面对绛雪又不忍训斥,只好哼哼唧唧地糊弄道:   “嗯……我练功不认真,被老楼发了一顿火。不过绛雪,你又没在静心湖,是如何知道的?”   绛雪支支吾吾:   “属下内功比较好,听屋顶的影卫们讨论的时候说的……”   这,果然是八卦传播的速度比较快吗。   而且裴年钰随即又想到一事,过会儿天色黑下来之后影卫们要换一次班,若是他们换班的时候一交流……   到时候府里所有的影卫都会知道“主人不好好练功被老楼揍了!”   裴年钰顿时像一只泄了气的皮球一般生无可恋。   哎,这王爷当得好难。   绛雪见主人当真一副被揍了的样子,竟然有点幸灾乐祸,不过她幸灾乐祸的对象,是那个平时总是板着脸现在却即将摊上大事的楼夜锋。   绛雪摩拳擦掌,眼睛兴奋:   “主人,老楼他这么对您,您不如——罚了他的好吃的,都赏给属下吧!最近我都好久没分到您的点心了……”   裴年钰:“…………”   他很不客气地翻了个白眼:   “本王练武过劳,从今天起每日的点心产量减半。”   绛雪偷鸡不成蚀把米,顿时哀嚎一声。   不过她的话却提醒了裴年钰一件事,今日楼夜锋的药膳需要用到系统商城里买的药材……   他那一千来个药膳方子,里面只有很少的一部分需要用到商城药作为食材。   最近给老楼和林寒做药膳的任务大多数落在了连霄和云韶的头上,然而这商城药从系统里拿出来很短的时间药效就挥发了,所以有的时候还得他亲自去做。   裴年钰面无表情地纠结了半天,还是起身去了连霄的药庐。   ………………   连霄的药庐院中依旧都冒着烟,散发着浓郁的药味,不知道在连霄每天都在煮什么奇奇怪怪的东西。   裴年钰照旧进屋,连霄先是给主人见过了礼,随后贼忒兮兮地问道:   “主人,听说……您被老楼揍得哭了一天?”   裴年钰:“…………”   尼玛,你连霄天天待在药庐不出门,都能这么快收到消息?   你从哪听到的?从哪听到的?而且哭了一天是什么鬼啊,这群影卫怎么传八卦这么不靠谱呢?   可怜的王爷完全忘了,传八卦能靠谱地传才怪了。   而且他和绛雪纯粹打听消息的好奇不同,连霄这表情……分明就是等着看热闹呢吧?啊?   裴年钰脸色今天第好几次地黑了下来:   “我有没有挨揍不关你事,不过我觉得你快挨我的揍了。滚一边去,别打扰我做饭。”   连霄一看主人这表情便知道定然是说准了,主人这会儿正在气头上,还是别触霉头了。然而他临走之前忽然意识到了什么,惊讶道——   “主人,您这是给老楼做药膳呢?”   裴年钰耷拉下脸来,不情不愿地嗯了一声。   “这这,主人您……这又是何必呢?”   裴年钰停下手中处理药材的动作,叹了一口气:   “……今日这药材必须得我自己来处理。”   连霄道:   “那……主人也可以先晾他几天啊。”   裴年钰又叹了一口气:   “这是恢复功力的药膳,还能不让他吃不成?我固然生气,但是也不至于故意耽误他武功进境。”   连霄“啧”了一声,他心道这天底下所有的王爷哪有如他主人这般谈恋爱的。这么个纡尊降贵法的,半点身为王爷的威风都没有……如何能拿捏的住啊。   这也就是主人的心仪之人是影卫出身,换了其他的什么宠妃之类,早就蹬鼻子上脸了。   不对,老楼他已经上脸了,而且老楼做得更过分……   让连霄心中更叹的是,老楼做得如此过分,主人的反应竟然只是自己躲起来委屈,明面上都没有罚楼夜锋,还记得关心他的药膳……   不过,主人若是真的不降下什么实质性的惩罚,他楼夜锋心里恐怕会内疚得更厉害吧?到时候……又有八卦看了呐。   喜闻乐见,喜闻乐见。   连霄先是在自己心里窃喜了一下,随后一脸的痛心疾首地给主人出谋划策:   “主人啊主人,您这个样子怎么可能拿得住老楼那个家伙呢……不是我说,今天这事真不怪老楼,属下以为,主人您还是太心慈手软了,让他长了胆子。您就该……”   随后他附耳过去,悄咪咪地道:   “他让您在影卫面前出丑,您就该把他在湖边就地办了,办得他动弹不得,让其他的影卫……”   裴年钰咣地一声将沉重的药臼子墩在桌上:   “胡言乱语!你的饮膳禁令加罚一个月!”   连霄:“…………”   他再不敢多说,落荒而逃,去了隔壁自己的书房里。   而附近屋顶上的影卫听见了裴年钰的指令,非常一板一眼的将命令记了下来,准备交给何岐。   …………   裴年钰继续处理着食材。   没过多久,影卫昼夜换班,何岐将自己收拾停当,吃了点东西。而后听换班的影卫说主人在药庐,便飞身赶过来。   只不过何岐在赶过来的路上……隐隐约约听得附近依次换班的影卫们的窃窃私语,似乎听到了什么不得了的东西?   “……对了你知道么,今天楼执事把主人……”   “……唉主人好可怜……”   “……楼执事也太狠了……”   “……也不知道主人……”   “…………”   何岐心里一沉,知道果然是出事了,于是他连忙运起轻功向药庐那边赶过去。   谁知这一路上听得影卫们的谈论,除了一边呵斥他们不得八卦以外,却是……自己也被迫听了不少的八卦。   “……你不知道,主人伤得可重了……”   “……唉我听说主人被揍得不成人形……”   “…………”   他越听越心惊,远远的看见主人正在屋内。他根本就没来得及请示,直接推门进去,一脸的焦急之色:   “主人,听说老楼今天他把您给揍吐血了?”   裴年钰:“…………” 第88章 星霜莹雪夙夜功   何岐一推门就看见主人面若寒冰的一张脸, 冷冷地盯着自己,他顿时就是一愣,自己……说错话了不成?   不过随后他又反应过来,主人在这里好好的, 什么揍成重伤的八卦便显然是假的了。但何岐并不知道事情的具体经过, 又不知道主人真正伤在了哪里, 于是他接着问道:   “主人您是因为练武不认真被揍了……?”   裴年钰:“…………”   好了, 这下全府里的影卫都知道他练武不用功被老楼揍了!   是是是, 他楼夜锋在府里威望高,可他好歹也是堂堂大靖朝的王爷, 是他们的主人,怎么这几个影卫这是……接连看笑话来了?   其实连霄绛雪何岐皆没有这个意思,奈何裴年钰今天在影卫们面前丢了面子, 这一天下来心思都极为敏【///】感。不管是谁看他,他都觉得不对劲,总感觉是在嘲笑自己一般。   按理来说裴年钰平日里的身份在这里摆着,不至于如此自卑,但他内心先入为主地觉得自己确实比楼夜锋差劲很多, 所以自然自以为别人也如此嘲笑他是肯定的……   此时他见老何这般严肃古板的人也来看他笑话, 不由得心里那刚刚压下去的委屈的又翻江倒海地冲了上来。   白天他在楼夜锋面前忍住了没哭,是因为他不想示弱。不过这会儿楼夜锋不在此处, 裴年钰便实在没忍住,低头两行泪珠哗啦啦得滚了下来。   “你们都欺负我,问问问, 问个大头鬼——!”   “哎——哎!主人!”   何岐一看自己这一问居然把主人给惹哭了,顿时手足无措。   不安慰吧,那肯定不行,安慰吧,那也不太好,毕竟他只是下属。他做的太多了,指不定老楼怎么想。   何岐又不曾会安慰人,只好跪道:   “属下出言无状,请主人责罚!”   裴年钰此时完全不想跟别人讲道理:“光会请罪!请罪有什么用!”   那眼泪依旧一滴一滴地往地板上掉。   何岐:“…………”   他瞬间觉得当影卫统领,当真是个好难呐……   他完美地完成过所有的影卫训练课目,但是没有一项是教一个影卫——如何在主人哭了的时候安慰主人。   他只觉一个头变成两个大,叹气道:   “主人您消消气别哭了……属下不问了,不问了。您别为了他气坏身子啊……老楼他就是个大混蛋……”   裴年钰一听,顿时那眼泪流得更凶了:   “他就是个混蛋!他居然打我手心!还打了那么多下……呜……”   何岐自然顺着主人的话说:   “是是是,老楼他不是东西……”   何岐这下学乖了,自己嘴笨不会说话那还是别说了,不如就顺着主人的话说吧。   果然有人在旁边给他顺气,裴年钰就得到了安慰,自己默默哭了一会儿就不哭了,随口叹了一句:   “老何,还是你听话。”   何岐心道这府里的影卫个个都听话,唯独老楼不怎么听话。主人您看上他可不就是……   裴年钰发泄出来便好了许多,没一会儿就止住了泪水,抬袖擦了擦眼睛。   谁知这一抬手不要紧,何岐登时发现了不对,一把抢过来主人的左手:   “主人,属下得罪了!且让属下看看您的伤口。”   何岐把裴年钰挨了揍的那个手掌展开来,却发现上面一条巨大的肿痕。这肿痕不仅新鲜,且比正常的大小膨胀了至少一倍的宽度。   何岐的脸色立刻就沉下来了,他拽住主人的手腕,阻止了裴年钰继续用眼泪去浸润伤口,而后眉头紧锁地问道:   “主人,您这是……被他打了以后一直没上药?”   裴年钰愣了一下,随后瘪了瘪嘴:   “……光顾着生气了,忘了。”   何岐的眉头依旧皱着:   “忘了上药应该不至于如此……主人您这只手还接触了别的什么东西吗?”   此时裴年钰也意识到不对了,声音越来越小:   “啊……刚才在给夜锋做药膳……”   何岐转头看向操作台——各种药材泡在水里,显然是已经处理好了的。   主人这手,一天没上药没包扎,晚上又来洗各种乱七八糟的药材,食材,切生肉,抓盐抓香料……   这不肿成个蹄膀才怪了!   何岐长叹一声,道:   “我的个祖宗啊……主人,您老人家再生楼夜锋的气,也不能赌气虐待自己的身子啊……让我们这些影卫看见了得有多心疼。”   裴年钰不说话了。   “主人您先等下,手别乱动。”   随后他飞身出门,去找连霄拿来了最好的伤药。   这药名叫蓉山七华霜,本就是给影卫们受过刑之后用的。若是有影卫受刑之后还有重要任务要去完成,则可以申请一瓶这个蓉山七华霜。   何岐将那药拿回屋子,一边给裴年钰处理伤口一边道:   “这药是您批给影卫用的,结果这几年里没人受过什么重刑也没人出什么任务,就一直放着,到头来用到您自己身上了。主人您说说,这叫什么事啊……”   裴年钰叹道:   “我也不是故意赌气,就是……心里难受,一直没顾得上处理伤口。刚才我是觉得这手上有些疼,但是一直在想……想……那个混蛋的事,就没注意……”   何岐手法利落地给裴年钰上了药包扎好伤口,而后十分认真地问道:   “主人,说真的,老楼他这次做得确实过分了些。要不……让属下给您出了这口气?”   “只要您点头,我这里有十七八个罪名等着收拾他。保证让他不死也脱层皮,以后对您又乖又顺……”   谁知裴年钰听了他那句“十七八个罪名”,心里顿时便是一颤。随后怒视何岐:   “老何你把你那奇奇怪怪的爱好给我收远点,别想着用到夜锋身上!”   何岐:“…………”   好的,他明白了,看来他是永远别想再罚一次楼夜锋这家伙了。   何岐忽然正色道:   “主人,有一句话属下不得不说。老楼这家伙本就……不怎么听话,主人您也知道。您要是再不多加约束,只怕……后面他会做出什么更旁人意想不到的事啊。”   裴年钰叹了口气:   “老何,你说的这些我自然知道。不过……我大概本就是因为夜锋的性子才喜欢他的吧……”   何岐心道,那可当真是没救了:   “那主人既然知道他这倔脾气,您如何会觉得生气呢,这应该在您预料之内嘛。”   裴年钰眼神顿时又委屈起来:   “唉……不过其实当师父的管教学生也无可厚非吧……这是他的职责所在,不能给他算什么罪名。”   “罚是不能罚的,我都舍不得罚他,何况让你去罚。”   何岐似笑非笑地看着裴年钰:   “哦?主人既然这么想的开,缘何又一天不理他?”   裴年钰摆了个傲娇脸:   “……本王还不能觉得委屈了不成?我看他板着个脸我就生气,不想理他。”   何岐了然,没再说什么。   这边裴年钰很快将药膳弄完了,坐到了炉子上,只等炖一晚上便好了。   他起身出门,却并非是回自己寝殿的方向,何岐便不由得问了一句:   “主人您……不回去休息么?”   裴年钰顿了顿,叹了口气道:   “我去练功。”   何岐大惊失色,心道老楼这招难道这么管用?能让主人晚上也刻苦练习,这可真是太阳打西边出来了。   谁知紧接着又听裴年钰道:   “……早学完了我好早收拾他。实在是不想看着他这张脸了。老何你别跟着,我让绛雪随身护卫便是了。”   何岐一怔:   “……为何?”   裴年钰心道,我是怕你这家伙看我的招式不标准在心里笑话我!绛雪就不会。   但是这话当然不能直说。   “……哼。”   何岐:“…………”   ………………   裴年钰抄起自己的扇子飞身去了静心湖。而一脸懵比的何岐看着自己居然被主人给嫌弃了,顿时把怒火发到了影卫们的身上。   他罚不了老楼,还罚不了这些个兔崽子么?   真以为主人不签执刑单他就没办法了?   正好何岐这会子不用守卫,于是把所有晚上传过话的影卫都叫到了演武场。且他还十分严肃地把所有白天传过话、此时已经换班回去的影卫从被窝里全都薅了起来。   王府一共一百来个影卫,演武场这里一下子就跪了七十多个影卫。   那些影卫跪在地上,看着前刑堂执事大人的黑脸,顿时瑟瑟发抖起来。   何岐回去换了一身统领专用的斗篷,更是显得比平日威严了三分,踱着步子在他们影卫面前慢慢地走啊走,每一步都让影卫们的心头抖了一下:   “相信你们都知道,我叫你们跪在这里的目的是什么。”   “按你们的罪名,拉出去斩了都绰绰有余。但是——”   “主人他,亲自跑到我这里来给你们求情,免了你们的罪责。”   “但是也不能让你们完全免了罚。该记住的教训……还是要有的!”   然而这些影卫早都有了经验,心知肚明恐怕是主人并没有提出要罚他们。是他们的统领要罚他们,又怕主人拦着不让,便准备先斩后奏罢了。   至于什么主人为他们求情的说法……众影卫知道这是何岐在他们面前抬高主人的面子,啧,看破不说破。   不过他们对于自己要被瞒着主人受罚却并没有半点提出异议的意思,这是早就能料到的。反而有影卫小声问何岐道:   “何统领,主人那边……”   这影卫是怕主人事后知道了何统领私自处刑,再迁怒于他们统领。   何岐瞪了他一眼:   “不该你关心的别关心。都给我伸出手来!”   那些影卫,低着头,乖乖地照做。   何岐从袖子里神奇地又掏出来一根荆杖,跟他上午借给楼夜锋的那只长得差不多,似乎是从同一颗树枝上取的材:   “主人挨了五下,那你们不多不少,挨个十下,不冤枉你们吧?”   “……是,属下知错!”   这些个影卫们认错倒是毫不犹豫地认了,毕竟他们早在看热闹的时候便知道了要被他们何大统领收拾。   每个人十下,很快就打完了,何岐把他们遣回各自的岗位上去,自己则是填了一张执刑单让人送给在静心湖练功的裴年钰。   彼时裴年钰正拿着扇子在湖边挥舞地身影翩翩,月色映照之下倒也有了那么几分潇洒的意思。   随着他的招式练的次数越来越多,自然动作也近趋熟练,虽然因为楼夜锋还没有教招式变化而没有什么实际的威力,但韵味倒是颇为神似了。   裴年钰见远处影卫奔来,便停了运功。待他手里拿到单子一看,上面写着何岐未经主人同意私自处罚了乱传八卦的影卫们,罚的内容是……   “荆杖打手心十下”   ……嗯?   这荆杖是老楼给他的?   他沉吟两秒,问向身边的影卫:   “你们统领……拿谁的荆杖罚的?”   那传信的影卫也是被罚的其中之一,他完全没听出来主人的言外之意,转头就把何岐给卖了:   “是……统领自己的啊……”   裴年钰眯了眯眼:   “你把他给我叫过来。”   “……是,属下领命。”   不一会儿何岐便赶了过来,不明白主人叫自己何意。   裴年钰劈头就问:   “你那荆杖呢?”   何岐以为主人开窍了,有什么别的用途,于是非常殷勤地捧了出来,并且两眼放光:   “主人您是要去揍老楼了吗?容属下给您讲解一下,这杖子的韧性是这样的……所以在挥的时候这个内力要这样用……”   裴年钰:“………………”   这都什么乱七八糟的!   他阴沉沉地盯着何岐:   “我家夜锋的那个荆杖是你给的?”   何岐的滔滔不绝戛然而止,额头上瞬间滴下来一颗冷汗。   “这个……是……是属下给的……”   裴年钰能看得出来这一根与早上楼夜锋使得那个有些不同,便问道:   “你一共有几根?”   “……就,就两个……”   裴年钰十分满意地点点头,将那荆杖揣进了自己的袖子里:   “没收了。”   何岐顿时心痛如绞,那是他最后一根了!这东西小巧又有韧性,罚起人来很顺手的。   于是他委屈道:   “哎主人——!您怎么和老楼一个爱好……这就是属下自己打磨的一个小玩意,您不至于和属下抢这个吧……”   裴年钰看着眼前这个让自己挨打的罪魁祸首,冷哼了一声:   “影卫条例你可还记得?第三十七条,影卫之间不可私相授受任何危险物品。”   “…………”   何岐心道这一个破荆条也算危险物品了?不过主人最大,主人觉得这是私相授受那他就是私相授受。于是老老实实地跪下请罪:   “……是,属下忘记条例,请主人下令责罚。”   裴年钰斜眼觑了他一眼:   “老实交待,你那里还有多少这种‘小玩意’?”   “……没,没多少……”   裴年钰的眼神危险地眯了起来:   “全都给我交上来,没收!老何,我相信你的自觉性,这等物品你一定不会自己私藏的对吧?不用我去查抄你的房间吧……”   何岐顿时心如死灰,自己之前当刑堂执事这么多年,可是攒下了不少这样有趣的“小玩意”。而现在他的多年珍藏马上就要毁于一旦了……   “是……属下认罚……明日就给您送过去……”   裴年钰满意地点了点头。   待何岐走后,他悄咪咪地从袖子里拿出来这个荆杖,借着月光仔细观摩了一下。   ……啧,手感确实挺好的。   也不知道老何那里有多少这种好东西,待他和夜锋修成正果之后他就可以……   嗯……   裴年钰沉思片刻,这才继续抄起扇子来练功。   ………………   这边涵秋阁的跨院中,楼夜锋自然也没有丝毫睡意。   他在自己的居室中枯坐了许久,终于鼓起勇气想去给主人道歉,谁知却被涵秋阁寝殿门口的影卫给拦住了。   那影卫略带怜悯的眼神看着楼夜锋:   “楼执事,主人并未安寝,不在此院。”   楼夜锋怔了怔:   “那主人去哪了?”   “主人在静心湖练功,不过主人有令,他不想见您,还请您先回吧。”   楼夜锋又是一怔。   主人居然这么……刻苦?   不过想也知道,主人于武学上并无半点兴趣,如此用功也只能是因为……被他气得不轻,因此故意赌气吧。   楼夜锋心中又是欣慰又是酸涩,欣慰的是主人终于肯好好练功了,自己的方法有奇效。   酸涩的则是……他把主人气成这样,主人又不肯罚他,若是气坏了身子可怎么办,也不知主人何时才能把这口气给发泄掉。   楼夜锋知道主人难得用功一回,便没有去静心湖打扰,只闷闷地回了自己的房间。   他点上灯,煮上茶,静候客人前来。   不一会儿,林寒推门进来,脱掉斗篷,抖落了一身寒气。   他也没客气,直接拿起桌上的茶水,略扫一眼,而后放心地一饮而尽。   “林寒,我……”   林寒冷静地直视着楼夜锋:   “我知道你叫我过来是何意,招式的事等会儿再说。事情我听别人说了……楼夜锋,你这次做的确实是太过分了。”   “你这根本就是……取祸之道。” 第89章 借问孤心爱者谁   林寒自静心湖边离开之后, 便一直蜗居在裴年钰给他分配的客院。   他的小院亦在王府北面的园子里,离静心湖不远,所以当时他便听得了许多八卦。   林寒便想着趁楼夜锋找自己讨论招式功法的时候与他说一说这事,果不其然晚上便来了个影卫邀请他前去。   林寒一开始还犹豫着楼夜锋就住在王爷旁边, 他过去是不是有点不太合适, 然而他出门便远远看见湖边一个人影正在练功, 却不是裴年钰是谁, 于是便放心地去了楼夜锋的居处。   他推门便见到楼夜锋神色颓然, 似乎颇有些六神无主的样子,心里终究还是叹了口气。   他二人交情不菲, 同为影卫,此刻也没有什么可以遮遮掩掩的,便直言道:   “为臣之则, 楼夜锋我相信你不会不知道,我竟不知你是怎么想的。”   楼夜锋有些艰难地解释了一句:   “主人在我面前……实在是懒散惯了,我单单是疾言厉色,毫无作用。”   林寒摇摇头,丝毫不能赞同:   “王爷不肯练武, 那你便该想别的法子, 哪有如你这般,你主人进一步, 你就非得逼得王爷退一步?”   随后他提起茶壶,自己斟满了茶壶,顿了一下, 又道:   “我知你向来敬重你主人,但……这府里可不是只有你一个影卫。这王府的一方天地再小,你主人究竟还是一百多个影卫的主人,不只是你的主人。”   “你今日在其他影卫面前让王爷如此下不来台,实在有些过分了。你让王爷日后还如何御下?我再说得诛心一些,那以后这些影卫……是听王爷的还是听你的?”   楼夜锋低头沉默不语,林寒见他沉思,便轻轻啜了一口热茶。   难得有这般的闲暇心情呐……居然坐在这里细细品茶。林寒出神了半晌,回过神来,最后道:   “主弱臣强,不妥。这个道理,不必我提醒你罢?”   楼夜锋叹了一口气道:   “林寒,你多虑了。非是主人弱,是主人……让着我罢了。”   他当然记得清清楚楚,今日早上他怒斥主人之时,其实自己差点就撑不住气势。同时他自然也看到了主人眼中的质疑和不可置信,然而……   主人明明能够一句话就制止他,却最终还是听了楼夜锋的话,乖乖地把手伸出来让他罚。   他的主人呐……   楼夜锋心里一酸,他的主人是如此的温柔而宽容,一直在包容他的所有胡作非为,他甚至不知道他的主人的底线在哪里。   可就是这样的主人,现在却半点都不理他了。   只不过他一想到主人今日学武那突飞猛进的成效,便总算觉得自己做得这些还算是有价值的。   “不,这不在于你怎么想,而是在于其他的影卫怎么想。你府里其他的影卫只会觉得,你这个前统领都踩到主人头上去了……实乃大不敬之罪。”   “说起来,今日练武结束后,你难道没有去请罚么?你主人怎么说?”   楼夜锋将茶盏重重地磕在了地上,眉毛全都揪在了一起:   “我愁就愁在这里,若是主人愿意罚我,我当真是求之不得。若是罚得重些则更好,还可以让其他影卫都看在眼里,以示警训。可主人他……他只不理我,却不肯动手罚我。”   林寒抬起眸子来看了他一眼,又很快地收回了目光,眼神中十分隐晦地流露出些微的嫉妒:   “你主人当真是心疼你得紧。”   楼夜锋沉默了,半晌,悠悠叹了一句:   “我一介无用之人,实不知有哪里值得主人半分垂怜。”   这话林寒便不敢接了,模棱两可地糊弄过去了:   “王爷的心思,就不是你我能知道的了。不过……这事你准备如何收场?总不能你主人不罚你,你就得过且过的这么过去了?”   “唉……老何他现在只听主人的,主人不给批,我去绕过主人自请处罚,也没有用。”   林寒没辙了:   “那你……算了,你明日温声软意地哄着你主人些罢。主动做低伏小些,好歹拿出个赔罪的态度来,你主人说不定就能消气了。”   谁知楼夜锋却并没有立即接话,反而目不转睛地盯着茶盏里漂浮着的一根孤零零的茶叶。   林寒没有出声打扰,只见楼夜锋的眼中转过了三分犹豫七分纠结,最后变成了略带着痛苦之色的坚定:   “……不,我还不准备……去哄着主人。我……要对主人先继续保持着今日这般的态度,一直到主人学会了这所有的十二式。”   “…………!”   林寒震惊地从茶盏前抬起眼睛看着他,似乎在确认他并不是在开玩笑。   以他这样见过无数大风大浪的影卫,此时此刻也被楼夜锋的惊人之语给愣在了原地,半晌,居然憋出了一句不甚文雅之辞:   “楼夜锋,你tm疯球了?”   林寒只觉得自己的脑子不够用了,这世上怎么会有楼夜锋这种的影卫呢——得罪了主人不赶紧着乖顺些以求熄灭主人的怒火,竟然还想着变本加厉,让主人越来越生气?   前朝所有那些胆敢冒犯主人惹主人生气的影卫,全都死了,尸骨抛在了无人知的荒郊野外。   而那些被处刑的事迹早已变成了影卫营里一代一代教习师父告诫小影卫们的禁忌反例,让他们知道自己的身份,免得和这些影卫一个下场。   ……偏这楼夜锋好生生地在他主人身边待了整整十年,毛事没有。   楼夜锋也知道自己之言实在是有些惊人,便解释道:   “主人他对于习武向来没有什么主动的心思,今日主人他如此勤奋,全靠着……主人他生我的气。只有让主人这口气一直顺不过来,他才能好生地一直学下去,坚持个些许时日。”   “非是我要出此下策,实乃我太了解我的主人了。若我态度软下来半分,主人便会得寸进尺五分。主人对我向来嗔怒撒娇无所不用其极,我拉不下脸来,到时候主人铁定就借机少练一些。”   “一日少练一个时辰,这十二式功法又不知何时才能学完了。”   随后楼夜锋长长地叹了一口气,神色显然是极为难受:   “让主人一直气我也好,也可让主人因怒而勤加习练。如是这般,不到一个月便能尽数学完了。   楼夜锋想起今日主人被自己抽红的手掌,眼神中此刻全是心疼。   他又何尝不想跪在主人的脚边,诚恳地认错,告诉主人他的心疼和不忍,甚至……将他的主人抱在怀里,安慰他所有的委屈?   但……   楼夜锋只要一闭上眼,眼前就浮现出宫宴上刺进主人肩膀的那柄匕首,以及大殿冰冷的石地上那殷红的鲜血。   他心中暗自思忖着,主人现在生我的气,也不是什么什么打紧的事,却是远远好过主人因为武功不济受伤,而我只能眼睁睁地看着了。   这般想着,楼夜锋终于强迫自己舍弃了所有的犹豫和不忍,眼神重回平日的冷静。   林寒听得这般理由,瞠目结舌,半晌才回过神来:   “……影卫的规矩当真是都被你吃到狗肚子里去了。看这样子,在教完之前你也是不准备去请罚的了?”   楼夜锋轻轻点头:   “是。我若执意受罚,罚得重了,主人必然要心疼。到时候主人若是来安抚我只言片语,我便无法冷下脸来再让主人去习武,岂不是功亏一篑。”   林寒不由得便是一愣,心道什么叫做“罚得重了主人必然要心疼?你楼夜锋就这么笃定?”   随即他又想到,恐怕他楼夜锋还当真有这个资本。   林寒再一次羡慕起他来。   若是换了他的主人……陛下……   林寒暗自摇了摇头,影卫做错事受罚,他的主人怎么可能会有心疼这种感情?   “那等你教完了,你又该如何收场?”   楼夜锋喃喃自语:   “我冒犯主人这么多天,到时候必然要给主人一个交待。我一直端着个冷脸对主人,只怕那个时候主人也已经气极。如何收场……”   他深吸了一口气,声音似乎有些颤抖:   “那就不是我能决定了。那得看……那得看主人有多生我的气。主人未必会舍得让我受重刑,但想来也不会轻松到哪里去。”   “到我教武功的最后一天的时候,我自会去主动请罪,到时候让所有影卫都去观刑便是了。当然,也有可能未到最后一日,主人便已经气得要收拾我了……”   林寒想了想,还是勉强认同了他:   “如此,倒也是个办法。不过我不明白的是,楼夜锋你缘何要如此着急让你主人学武?有你主人的药膳补着,你不出两年便能恢复所有内力,又何苦为难你主人呢。他好歹是个王爷,天天练上这么多时辰的武功,也是很辛苦了。”   楼夜锋摇了摇头:   “两年,还是太久了啊。主人最近不知何故不喜影卫近身,在府里时常常让影卫退避。这便不由得我不担心。更何况……”   他顿了一下:   “我总觉得,过段时间京里可能会不怎么太平。”   林寒那眼神一下子就凌厉起来了,他放下茶盏坐直身子,肃然问道:   “怎么,你可有察觉什么不成?”   他林寒手下的影卫有一半都是负责情报工作的。因为平日里裴年晟就经常给他们灌输一个观念——最安全的保护永远是把危险掐灭在萌芽状态。   也就是所谓的……我不用想方设法让我身边固若金汤,那是不可能做到的,我只需要知道谁想着搞我,然后我提前把他给搞了就完了。   裴年晟的思维方式和楼夜锋给主人设计的武功招式,倒是颇有异曲同工之妙。   因此这几年里,裴年晟的防卫力量实际上是越来越少的,更多的影卫都转成了情报工作。到处搜罗信息,只为知己知彼,提前搞死要搞事的人。   所以当林寒听得楼夜锋这句“京中不太平”的话,顿是心中一惊,难道是自己的工作没有做到位?   然而楼夜锋却摇了摇头:   “没有证据,你若要查得话估计也查不出什么蛛丝马迹,这只是我的直觉罢了。所以我才觉得两年还是长了些,谁知道这两年中会发生些什么,我只能让主人快些有自保能力。”   “……我记下了,我会时刻留意京中局势的。”   “嗯。”   随后两人又讨论了一下今日的武功招式,楼夜锋顾念着林寒身上的内伤,便没再多留林寒,让他径自回去休息了。   ………………   却说林寒回了王府后园的小院子,路过静心湖的时候,远远的看见裴年钰依然在湖边挥舞着扇子,一遍一遍地重复着白天学的招式。而此时,已然是月挂中天。   而让林寒此刻看来,王爷的这第一式照水清淑,已经比早上的时候用的好太多了。   难道说楼夜锋的那歪们法子还真的有道理吗……让他主人生气,然后他主人就会气得把怒火发泄在扇子上?   如此,倒也不失为一个法子。   他自然不会去打扰王爷练武,便径自回到自己的屋子里。他刚想安寝,谁知还未待熄了烛火,门外却有人敲门。   “进。”   来者却是方恒,手里还提着一个红木食盒。   “林统领。”   林寒皱眉:   “何事找我?你我二人是客居王府,怎地半夜到处乱窜,没得规矩。”   方恒笑眯眯地将食盒放到了桌子上:   “林统领,今日属下碰到了他们何统领……”   随后方恒将何岐许给他的比武条件复述了一遍,又道:   “之前王爷罚属下来这里切磋武艺,属下本想着也许能接受楼教习的指点,只不过属下见楼教习似乎没有什么空,便只好到处找那些王府里的影卫切磋……”   林寒“嗯”了一声,嘱咐道:   “楼夜锋这两天心情不佳,你莫要去叨扰他了。另外最近这府里发生了什么、那些影卫又谈论了些什么……你小子给我警醒着点,别犯了规矩让我回去再罚你。”   方恒他们这些裴年晟的影卫自然知道什么是该听的什么是不该听的,所以他即使白天听了一耳朵八卦,此刻也没有跟林寒提起。他只点点头道:   “是,属下明白。唉,楼教习的指点是捞不着了,不过好在和他们比武还能捞着些点心。今日属下赢了十二场,因而便得了十二块……”   随后方恒悄悄凑近了桌子,一脸的得意之色:   “属下听说王爷最近练武,这每日的点心就做得少了。今日一共就做了二十块,有十二块都被属下赢来了,这不属下来给林统领送孝敬来了。”   说着他打开食盒,只见里面摆着十二块整整齐齐的乳白色小方块,每个小方块上面点缀着一些干果的碎片。   “这是?”   “林统领,听说……这是杏仁酪干。这白色的便是乳酪了,里面这些浅色的薄片是杏仁碎,上面这个淡黄色的是桂花。啧啧……王爷不亏是王爷,做的点心也太好看了吧……”   “而且属下听说,这点心还好吃得紧,不仅一口下去全是浓厚的奶香之气,还甜的掉牙!”   方恒边说着,口水都流就下来了。他眼巴巴地看着林寒,那意思很明显了——   趁着咱俩都在王府,赶紧分分吃了吧,回宫可就么得机会了。   谁知林寒忽然啪得一下把盒子给盖上了。   方恒:???   林寒面色忽然严肃起来:   “这杏仁酪干主人还未曾尝过,你我身为影卫怎么可以先尝?”   “这会儿主人应当还在批折子。方恒,你速速回宫一趟,将这点心与主人送去,也好让主人稍解烦闷。”   方恒:“…………”   他张口结舌,辛辛苦苦到手的点心,一块没吃便被送出去了,他简直委屈得快要哭出来了。   然而他看着林寒的那张冷脸,打了个哆嗦,到底是不敢反抗他们统领大人,委委屈屈地拎着盒子走了。   …………   皇宫之中。   裴年晟确实还在批折子,不一会儿忽然来报方恒来送东西,便让他进门来了。   “这是……?”   方恒将来龙去脉说了一遍。   裴年晟沉默了一会儿:   “你说,林寒还没吃过?”   “是的。”   裴年晟忽然一拍桌子,怒道:   “你们统领还没吃过,你就巴巴地给朕送过来了?如此绕着你们统领来媚上,方恒你可知罪?!”   方恒:“…………”   尼玛的,主人您是忘了吗,属下刚说的是统领让属下送过来的啊!   然而方恒不是楼夜锋,他知道主人也不是裕王殿下,那是万万不能抬杠的,只好认错。   裴年晟知道林寒受罚之后牵动了内伤,受伤吐血的事情,因此自然想着多照顾他一些。只不过林寒他人在王府,又不好明着过去探望,也只能在这些小地方试图关照一下了。   比如说……   于是裴年晟将那杏仁酪干小心翼翼地拿出来六块,而后又将食盒合上,往前一推:   “你把剩下的再送回去,让你林统领也吃些……对了,你不许吃!都给你林统领留着!”   方恒有气无力地:“………是,属下……领命……” 第90章 凌枝怒叶动争纷   却说楼夜锋这边, 林寒离开了他的屋子之后,他正待细细揣摩一下方才和林寒讨论的招式之中的缺陷——   睡觉是不可能睡觉的了,今日他对主人做了如此过分之事,又下了这般胆大妄为的一个决定, 如何能有心思安寝?且主人还在静心湖畔星夜用功, 他却在这里呼呼大睡, 哪里睡得下。   谁知他方才推演了两式, 门口却传来笃笃两声叩门之声。   “进。”   来人却是连霄, 自然是给他来送药膳的了。   裴年钰把药膳亲自做好之后上炉子炖煮,他便去练功了, 这后续的看着火候等事项一向是由连霄来负责的。   连霄带着两个药童进了门,将那些锅子放下便离开了,连霄却没走, 径自走进了楼夜锋的堂屋里,找了个椅子坐下。   他左右看看,见桌子上的半盏茶还温乎着,便分毫不客气地端起来一饮而尽。   楼夜锋凉凉地看了他一眼:   “……那是林寒喝过的杯子。”   “噗——”   连霄赶忙把茶盏放下了。   “不是,怎么林寒还深更半夜的往你这里跑呢?这家伙, 太不懂事了!这要是传到主人耳朵里去, 老楼你……”   话没说完,楼夜锋听到主人二字, 眼神已经先暗了下来。   “主人他已经气我气成这样了,也,也无所谓再多一点……”   连霄见说到正事了, 便也正色劝道:   “你怎可如此作想。你惹了主人生气,这几天可消停些吧,好生顺着主人些……”   楼夜锋心道,这话的口吻与方才林寒所说的竟然分毫不差,都是劝他顺着主人些。林寒是陛下的影卫也就罢了,他们规矩严,看不过他的行为自然可以理解。   然而连霄这般先前在江湖上浪荡的,也来劝他,也觉得他太过分了……楼夜锋抬头看了他一眼,抿了抿嘴唇,心中本已经下定的决心又有些动摇了。   他哪里知道,连霄劝他是因为连霄摸清楚了主人的性子。主人心软没有底线,他只怕楼夜锋不知进退,仗着主人一直纵着他,一而再再而三地踩上去,那就不好了。   主人究竟是王爷呐。   可楼夜锋纠结了一会儿,又斟酌道:   “主人习武偷懒,我严厉些也是应当的吧……冒犯主人之事自当之后请主人责罚……”   这话说的,他自己也无甚底气。   连霄听了以后更是脸色都变了:   “老楼你不会明天还要这样对主人吧?”   他此时此刻竟然替主人觉得心疼起来,不由得从座位上霍地起身,一甩袖,指着桌子上那些冒着热气的白砂锅:   “你你你,楼夜锋,你真是白瞎了主人的一片心意。主人他被你气成那样,他晚上还去亲自给你做药膳,你就这么对待你的主人的?”   楼夜锋顿时惊住了:   “你说什么……?主人他怎么会……?我只道主人他生我的气了……”   连霄冷冷地看着他:   “主人他当然生你的气,而且气得不轻!但是主人依然挂着你的身体。”   “楼夜锋,你莫要仗着主人宠着你,你就罔顾主人的脸面。你……不要对不起主人的情意才是。”   楼夜锋顿时一阵一阵的酸楚涌上来,心口堵成了一团。他当然知道主人还在生他的气,可这一招却让楼夜锋完全措手不及。   主人您这般的温柔心意,却不知让属下如何是好啊……   他闷闷地应了:   “……我知道了。”   连霄见他依然犹豫不定,不由得冷哼一声:   “懒得管你了。药膳趁热吃了吧。”   随后便出了门,只留楼夜锋暗自纠结着。   …………   且说这边裴年钰在湖畔练功,只一招一招地练着白天里学会的那第一式。有绛雪在旁边给看着招式要点,倒是也成效颇速。   这一天之内把同一个招式不知又重复了几千遍,裴年钰自然觉得无聊之极。只不过他一想到楼夜锋白天时说他武功太菜,又没天赋又不用功,便心中发紧,抄起扇子来继续练。   其实,他也不想让楼夜锋黑着个脸对他,更不想在楼夜锋的眼睛里看到失望。   最重要的是,他不想让自己觉得……他的武功配不上楼夜锋。   他明明身负和楼夜锋一样深厚的内力,不说和他家夜锋一样强,至少……他不想让别人家的影卫来嘲讽他,嘲讽他菜,再顺道嘲讽楼夜锋教得不行。   所以,裴年钰即使气他家夜锋伤了他的心,却依旧练了一整晚。   “主人,您歇歇吧。”   绛雪打了个呵欠,关切地看着主人。   裴年钰摇了摇头:   “我再练会儿,这样明日夜锋就能教我新的招式了。”   明天……明天,唉。   不知道自己做的那药膳送去了没有,也不知道他家夜锋看见那药膳会作何感想。   他的夜锋……会心软吗……   他的夜锋看到他练了一整晚,会表扬自己吗……   裴年钰心心念念地想着明日楼夜锋是否会对自己好一些,全然不知几个时辰之后他将遭受到什么。   ………………   裴年钰一直练到了朝阳初升。   云韶给他送来了早膳,依旧做足了规格的十多个碟子盘碗将湖边的石桌摆了个满满当当,裴年钰却依旧没什么胃口,只草草地吃了两下便罢。   他站在湖边,心里正猜测着今天他的夜锋会不会听话乖巧一点,如果夜锋能乖乖请罪的话那么他就把夜锋稍微吓一吓然后放过他……   裴年钰的小算盘打得挺好,谁知不一会儿,楼夜锋来到了静心湖边,手里依旧拎着那条荆杖。   随着楼夜锋的走近,裴年钰看着楼夜锋依旧坚如寒冰的面孔,愕然。   楼夜锋实则也心里发怵,昨日虽计划着要照旧严厉些,这主意却并不怎么坚定。   是故楼夜锋见了主人也有些不自在,没敢打招呼亦或者是寒暄。只隔了三尺远,恭恭敬敬地行了个影卫参见礼,而后言简意赅地道:   “还请主人将昨日所学,为属下演示一遍。”   裴年钰看着既没有来请罪也没有来安慰他的楼夜锋,仿佛不知道昨天发生了什么一般,亦仿佛没有吃到他自己亲手做的药膳一般,沉默了。   裴年钰在原地呆愣了一下,似乎不敢相信他的夜锋居然能这么狠心。   ……他的夜锋看不见他手上包扎的白布吗?   为什么……他可以如此淡定地当做看不见,问都不问?   裴年钰只觉原本略带期待的心情一下子沉到了谷底去,转而从胸口窜上来一股火苗,他看着楼夜锋,只想将胸口的质问破口而出,然而终究是忍住了。   他看了看楼夜锋,直接没接话,飞升腾空而起,展开身形——   一式照水清淑,转瞬间便演示完了。   裴年钰轻功落地,冷冷地看着他。   “熟练尚可。下面,请让属下为主人演示这第一式之中的数个变化。”   招式只是最基本的,这一式之中的变招才是防卫应对、克敌制胜的关键。   是以这所有的变招,都是为了面对各种不同的敌人,用着不同的兵刃攻来的招式。   楼夜锋将变招演示完毕,将扇子还给主人。裴年钰不待他说,就接过来扇子自己练了起来。   期间楼夜锋见着练错的便出声指正,裴年钰也径自改正,也不接话,也不理他。   这变招比招式本身要多了数倍,他本以为自己练起来必然更加艰难,然而不知是心中有气亦或是不想让楼夜锋和其他影卫看了笑话,竟然一个时辰就将招式的要点都掌握对了,有点似模似样了。   裴年钰以为还是会像昨天那样练个成千上万遍才能算练熟,便看了看湖边长身肃立的那个黑色身影,皱了皱眉道:   “剩下的本王自己练就是,楼教习不必在旁边看着了。”   谁知楼夜锋忽然从脚边的木箱子里抽出一把制式精铁长剑,拔剑出鞘。而后脚尖一点,站到了裴年钰的对面,剑尖斜指地面,冷静地看着他:   “主人莫要以为练熟了招式就是会使了,还得能用得出来才是。后面的部分,属下来与您对招。一应兵刃皆是未开刃的,主人可放心。”   裴年钰脸色沉了下来。   他当然知道楼夜锋在武学招式上有多么强大,博采众长以至于自成一家,百般兵刃皆随心所欲。他以还没怎么练熟的招式去应对楼夜锋的攻击的话……   那肯定会败得很难看。   裴年钰偏过了头去,愤愤地道:   “……本王不想与你对招,换个人来。”   楼夜锋的声音也冷了三分:   “主人何必如此好高骛远?不说何统领他们,便是普通的影卫,主人您现在都接不住他们的招式。属下是最弱的,主人您先能赢过属下再说吧。”   裴年钰转过头来怒视他:   “你……!”   他只是不想输在楼夜锋手下罢了!   “主人莫要想着胜负无谓,若主人连着十次未能接下属下的招式,主人的手心可是要小心点了。”   裴年钰瞬间攥紧了自己的扇柄。   十次——!   他怎么可能在十次之内赢过这个曾经武功天下第一的人?   裴年钰惊愕地看着楼夜锋。   楼夜锋被主人含着怒火的目光一盯,心中一抖,差点就没握住剑柄。   只不过他在看到了主人目光之中隐约被点起来的好胜之意时,又强行稳住了心神。   对,就是这样。   武者学武,必然要有胜过对方之心,方才能将招式的威力发挥到极致。   这招式临机之时用哪一招、该如何用,这是完全无法用语言去讲授的。必须要在无数次的对阵之中,努力的想方设法地要胜过对方,方才能一点一滴地积累出经验来。   别无他法。   主人本就不是争胜的性子,先前那么多年又沉浸书画,性情温润。若一直无争胜之心,如何能领略得到这招式的真法?   楼夜锋没再犹豫,剑尖轻挑,欺身而上:   “主人,看招!”   裴年钰瞳孔骤然收缩,手中折扇刷得展开,带着凌厉的怒火,飞身挡向了剑锋所指,内力鼓动,卷起了周身的纷纷枯叶。 第91章 弦悲意苦杳难平   “叮”的一声轻响, 剑扇相撞。   下一刻,剑锋侧斜,从扇脊处划过,继续向扇子的主人攻去。   裴年钰连忙按着方才教的方法, 手腕一转, 横过扇来, 平拍向剑锋。   然而究竟是临机反应差了半拍, 那剑锋依然拍到了他的肩膀上。   “第一次。”   裴年钰听得楼夜锋的数次, 怔了一下,随后眉毛皱了起来, 直勾勾地盯着楼夜锋。   他这是……头一次与人对招,如何能适应得了?   十次之内接下楼夜锋的招式,谈何容易。   他眸中黯了黯。   楼夜锋视若无睹, 沉声道:   “再来。主人想好方才属下所讲授的要点。”   楼夜锋继续飞身而起,这次他换了一个侧攻方向,裴年钰被打了一个措手不及,回转身子之后才发现转错了方向。   待得裴年钰发现自己使错了招式,他的扇子还未能将扇页展开挡掉, 楼夜锋的剑尖已然抵在了他的胸口。   随后楼夜锋便收剑回势, 没敢拿自己的剑一直指着主人。不过他的话却不怎么好听:   “主人,属下有说过, 对敌之时应当听风辨位……您若真的这般使错招式,敌人的剑此时已经进了您的胸膛了。”   裴年钰重重地吸了一口气,没说话。   他方才携着怒火去迎上楼夜锋的招式, 然而真的兵刃相交的时候他才知道,从未有过对敌经验的他确实会脑子一片空白。   明明动作都练得熟练了,然而临到对方攻过来了都没想起来该用哪个。偏生……这些都是楼夜锋刚刚给他讲了的。   两次过去了,他还是没怎么摸着手感。   楼夜锋没有继续,而是留时间让他的主人沉思了片刻,见裴年钰似有若悟,再次捏起剑诀:   “再来。”   裴年钰当然不想今天再一次挨打,只好强迫自己集中精力,简直是要使出吃奶的力气一般,要将对面的来招看得清清楚楚,绞尽脑汁地去想怎样才能不让对方打到自己。   “第三次。”   ——楼夜锋的剑柄倒转避着,隔空虚点在裴年钰的穴位之上。   裴年钰咬了咬牙。   “第四次。”   ——裴年钰避过了剑锋,却没避过另一只手掌。楼夜锋左掌横切,停在他的脖颈前。   “…………”   裴年钰握着扇柄的手又攥得紧了紧。   许是裴年钰的这愿望当真是迫切得紧,竟让他情急之中略微摸到了一点对招的门道。至少所有他栽过的地方,在之后的几次对招之中   “第五次。”   …………   “第六次。”   …………   “第八次。”   楼夜锋收招站立,巍然不动,看着他的主人。   而裴年钰已经慌了。   其实这短短的八次过招,他的进步已经非常明显。这第一式照水清淑的招式变化,动作连贯起来并不多。当初楼夜锋设计的时候就已经考虑到主人并不擅长记忆并掌握过于繁复的招式。   裴年钰现在已经能做到将前面的一大部分动作都顺心称意的使出来。唯独每个变化的最后一个动作,也是克敌制胜最关键的招末——   或许是裴年钰确实缺了点天赋,总之,屡屡功亏一篑。一次过招,数次兵刃的交锋。前几次裴年钰都已经能挡了下来,却总是在最后马上便能反击之前,忽然判断失误,被楼夜锋得手。   楼夜锋面色不动,看着主人的表情由迷茫变成犹疑,短短地出声了一句:   “就差一点了。”   然而事实上,临近十次之数,裴年钰的招式技巧虽越悟越明,对战的心态却越来越崩。   裴年钰心跳渐渐加速。   他能在剩下的两次之内……完美地接住楼夜锋的招式吗?   “再来。”   裴年钰强迫自己打起精神来接招,然而许是因为这次过于紧张,反而没有上一次发挥得好。   “……第九次。”   收招落地,楼夜锋的三个字一出口,裴年钰握着扇子的那只手便不由自主地略微发起抖来。   他低着头,将自己沮丧的神情藏在了阴影里,没有看楼夜锋。然而还没等他平复过心情来,忽听得对面略带严肃的声音传来:   “怎地这次还退步了?”   裴年钰愕然抬头,心里瞬间被委屈塞满——若非你十次之后便要打我,我又如何会紧张成这样?   楼夜锋等了半晌,见主人依旧没有说话,心中轻轻叹了一口气。   主人下一次,恐怕也未必能接住了。   只不过,就差一点了,总得让主人练会这招式。   连他现在的水平都打不过,如何能让主人发挥就这套招式的威力呢。   楼夜锋目光一敛,继续飞身而上:   “再来。”   裴年钰站在原地,眼角余光便看得对面一团黑影迅捷如鹰般扑了过来,他熟练地开扇格挡,几乎已经成了身体的自动反应。   然而他的心中却忽然升出了一股子荒谬之意——   这天底下竟然有像他这般如此狼狈的主人,在自家影卫的剑锋之下东躲西逃,狼狈不堪,只为了不挨自家影卫的打……   身形交锋之中,他又无意间看到了楼夜锋离得极近的那张脸——如同一块坚硬的石头一般,万古不化。   裴年钰看着他那双严厉的眼睛,顿时心中一阵气苦。这略略的一分神,手底下便走错了招式,转瞬间对方的剑锋又一次抵在了自己的胸口。   楼夜锋收招站好,裴年钰缓缓地将手中折扇垂下,低着头没有看他。   “第十次。”   裴年钰只觉得平日里自己极喜欢的楼夜锋那低沉的嗓音,此时此刻却如催命之音。第十次三个字一出,裴年钰轻轻地颤抖了一下。   ……他还是失败了,没有在十次之内,接下楼夜锋的招式。   而楼夜锋看着数丈之外的主人,微不可查地叹息了一声。   他当然知道,这对于主人来说已经进步神速了,以主人的天赋,练十次能做到这般已经是非常挑战自我了。   他能看得出来主人的用心和努力,还有迫切地想要胜过他的念头,只不过,尚且缺了些灵性而已。   所以,楼夜锋其实并没有想要真的拿出那荆杖来,再打主人五下的。他收剑回鞘,慢慢地走向主人,想为主人讲解一下方才对招之中出现的问题。   一步,两步。   裴年钰听到了脚步声,惶然地抬头,便看见楼夜锋正在一步一步地迫近自己。   他的脑中嗡的一下就炸了,眼前一片一片的漆黑浮现。   此时此刻,裴年钰心中只剩了一个念头——   他又要挨打了吗……又要挨打了吗……   裴年钰下意识地向后退了一步,又退了一步。   他艰难地强迫自己停住后退的步伐,而后眼圈刷地就红了。他无意识地咬住了自己的下唇,看着楼夜锋:   “夜锋你……你……”   楼夜锋看见主人的眼神,顿时如遭雷击,停在原地,生生再也不得向前半步。   他看到了什么?   主人那眼神如同一只受了惊的小猫一般,无意识地炸起来全部的防卫姿态。   他的主人……他的主人竟然在怕他……   他曾经是主人最信任的影卫,可现在他的主人现在竟然会畏惧自己的靠近……   楼夜锋整个人都陷入了巨大的震惊之中。   ——他都对他的主人干了些什么?   “夜锋你能不能打轻点儿……”   裴年钰后半句话出口,终于再也忍不住心中的委屈,目光垂向了地面,任由泪珠在眼眶中失控,哗啦啦地落了下来。   裴年钰完全沉浸在又畏惧又委屈的情绪之中,并没有注意到楼夜锋如同被人锤了一拳的表情。   他半晌没见楼夜锋有动静,却只道是楼夜锋在等着他哭完好赶紧惩罚。是以他根本就不敢抬头去看楼夜锋,生怕一抬头就看见楼夜锋冷冷地看着他的表情,他怕是要当场崩溃掉。   他知道他的夜锋从来不会手下留情,对敌人如此,对属下如此,对他这个主人……亦如此。   越是这么想着,裴年钰心里就越难过,他却明明白白地知道,在他家夜锋面前,再难过……也没什么用。   是啊他楼夜锋说一不二,什么时候有过例外了?   他是成年人了,不是小孩子。   所以他知道,眼泪再多亦是半点不值钱。   裴年钰纵然心中揪成了一团,却竟而慢慢,慢慢地止住了泪珠。他心道,横竖伸头缩头都是一刀,早晚得挨。   于是他用颤抖的手指,缓缓地解开了自己的左手上的白色绷带,露出了已经肿得不成样子的掌心。   裴年钰转过了脸,眼睛中的光彩黯淡下去,仿佛已经伤心到极致,用着平淡甚至无所谓的语气:   “……要打快点打。”   楼夜锋顿时心中如同针扎,密密麻麻的疼痛袭上胸口,压得他完全喘不过气来。   主人的手……怎么会……怎么会成了这个样子?   主人怎么会……   他看着主人瑟缩的神情和那双灰暗的眸子,终于知道自己错的有多么离谱。   他以为身体上的惩罚能让主人勤加练武,这个目的他确实达到了,然而他直到现在才知道……他把他的主人伤得有多么深。   深到……主人贵为天底下最尊贵的王爷,竟然会怕一个影卫。   同时他也知道了……他的主人有多么的纵容他。   明明主人一句话就可以让自己失去任何权柄,主人却依然听从了自己的命令。   楼夜锋再也站不住,双膝一软,重重地跪了下去。   “主人……属下……属下冒犯主人,请主人责罚。”   裴年钰在原地怔了一会儿才反应过来,缓缓地抬起来眼眸,看着跪在面前的黑色身影。   那张万年不化的严肃面孔终于化了。   他看到了无法言说的悔恨和内疚……还有心疼。   心疼……?   早干什么去了?   裴年钰沉默了半晌,想起自己这两日的委屈和难过,而后自嘲一般地笑了两声:   “夜锋啊……”   楼夜锋看着主人渐渐变冷的双眸,不由得心下一惊。   “——你还知道……我是你主人?”   伴随着这声怒喝,裴年钰右手扇子行云流水地向前一划,正中楼夜锋胸口。   黑色的身影飞起,又重重地落在了地上。 第92章 多情曲意随人意   裴年钰的内力一出手, 便心知不妙了。   他先前那些委屈一直强行忍着,忍了两天,只自己越来越心酸罢了。   这会子楼夜锋终于示弱服软了,他所有的委屈和愤懑不平便仿佛一下子找到了倾泻之处, 怒火瞬间磅礴而出。   当那坚硬的扇柄挟着浑厚的内力击在了面前之人的胸口上, 裴年钰终于神智回笼, 硬生生在最后的时刻将内力努力收了回来, 却依然是晚了些许。   裴年钰并不能估测出自己收回了几分内力。但当他眼睁睁楼夜锋猝不及防地倒飞出去数丈之远, 又重重地砸在了地上,毫无挣扎的余力时, 还是愣住了。   在以前那么多年的相处之中,两个人不是没有过吵架。大到关于某些行动的决策分歧,小到楼夜锋对主人所用之物安全性的指手画脚。   但……吵架的都是公事, 并非像现在这般因为两个人的情绪问题而吵架。   且那时候裴年钰尚未动心,对楼夜锋尚是敬重加信任的对待下属的态度。而楼夜锋平日里的行为再果决,亦不敢真正越过下属的那条线去。   所以其实两人每次吵架,都以楼夜锋的恭敬请罪和裴年钰的“不必如此”并“下不为例”结束。   非常模范的仁主忠臣的相处模式。   而现在……楼夜锋的爪子越伸越胆大,而裴年钰则是全然陷入了对楼夜锋感情的纠结之中, 两人早非一般君臣。   待得发作之时, 裴年钰哪里还记得自己此刻身负绝世内力,而楼夜锋……   他的心脏顿时不受控制地剧烈一跳。   四周一下子安静下来。   裴年钰能感受得到, 静心湖边那些一直看热闹的影卫此时此刻亦是齐刷刷地盯着这里,看着他们的主人,看着他如何发作他们的教习执事。   万籁俱寂之中, 裴年钰忽然脑中一阵清凉浮上,生生止住了他的脚步。   五十多双眼睛看着这里。   他知道他这时候应该做的是站在原地,摆好他属于王爷的威严架势,摆出冷冷的表情看着那个正躺在地上的人。等着他爬起来,跪在自己面前请罪。   如此,方能洗刷掉这两日来他在楼夜锋面前的弱势形象,向所有的影卫们重新宣告——他作为主人的地位,任何人都不可以挑战的地位。   裴年钰站在了原地。   等了一秒。   对面的那个黑色身影艰难地挣动了一下。   两秒。   楼夜锋胸口剧烈地喘息着,以手撑地,试图重新站起来。   三秒。   那黑色身影又重重地落回了冰凉的地面。   四……   裴年钰看着楼夜锋惨白下去的脸色和嘴角缓缓渗出的一缕殷红,顿时心口一揪,揪得他生疼,先前所有的理智全都残存不见。   ——去他喵的,本王,本王就是心疼我家夜锋怎么了吧!   裴年钰脚尖用力一点,直接飞身落在了楼夜锋的身边,弯下腰,伸手抱住了他,有些颤抖的声音问道:   “夜锋你……伤得如何……?”   …………   然而事实上,楼夜锋被击飞的那一瞬间,便被肺腑中传来的剧痛覆盖了所有的意识,眼前顿时漆黑一片。   他毫不意外地听到了自己重重落地的声音,胸腔中的心脏也随着这一声闷响,一同沉了下去。   他想,连霄说的是对的,他不该仗着主人对他的纵容和宠爱,一次又一次地去试探主人的底线,并且在那底线上狠狠地踩了两脚。   直到主人竟然对他生出了惧怕。   直到把他主人那颗温柔又软善的心划出了一道一道的伤痕。   直到……他的主人问他——你还知不知道我是你的主人?   楼夜锋这才真正的慌了。   十年君臣,裴年钰从来没有向任何一个属下用过这般诛心之言。   他那温柔的主人从来都小心而细致地维护着所有属下的尊严和信任,他从不曾质疑任何一个影卫的忠诚。   直到……直到主人今日气急之下,居然问出了这句话。   楼夜锋心中苦涩难言,他想,或许这才是主人心里最真实的想法吧。或许……主人对于他的过分和无处不在的逾距,已经忍了很久了。   胸口处传来的剧痛他毫不在意,他只在乎……他的主人是不是因为他的胆大妄为,终于决定不要他了?   楼夜锋的手脚顿时冰凉一片。眼前一片漆黑之中,他甚至没有看到主人的走近,也没有听到主人的询问。   他全部的念头就只剩下了一个,他要让主人消气,让主人知道……他依旧是他的下属,是可以听话的下属,是以后绝对不会不听话的下属。   他努力地跪了起来,将头颅深深地伏了下去,艰难地忍住翻腾的血液从口中溢出的冲动,断断续续地道:   “属下……肆意妄为……属下知错了,求主人……求主人责罚………”   裴年钰震惊地看着他毫无意识地挣脱了自己的双臂。   面前这个向来冷静自持的人,此时的神情却慌乱又绝望。鬓边的黑发凌乱地垂下,已经刻了一些岁月痕迹的面庞上,曾经坚毅的五官却浮现出了最卑微的祈求之色。   他在楼夜锋的眼睛中看到了深深的恐惧。   “对不起……主人您怎么罚属下都可以………属下……属下以后一定会听话的……求主人……莫要弃了属下……”   裴年钰隐约明白了,自己那一扇子的伤害不是最深的。   他那句盛怒之中无意间出口的气话的伤害……却是让楼夜锋直接陷入了黑暗之中。   他顿时呆了一下,似是震惊于楼夜锋的态度,一时竟忘了说什么。   然而楼夜锋根本没敢抬头看主人,只在这令人心悸的安静之中,没有等到主人的回话。   他的嘴角泛起了一丝苦笑。   他的主人……已经被气到不允许让他用接受惩罚来换取原谅了么。   楼夜锋闭上了眼睛,深吸了一口气。   心口的剧痛之下,竟反而让他冷静了下来。   他抬起头来看着主人。   裴年钰心神一跳,他家夜锋的眼神竟然是如此的……平静。   平静如一湖死水。   “……对不起,属下有负于您。主人,若您不想要我了,也请……也请在您学会所有的招式之后,再……”   “夜锋!”   裴年钰越听越心惊,终于不忍再将楼夜锋的那颗绝望的心丢在这无边的黑暗哪怕一秒钟,他立刻向前将楼夜锋拥进了自己的怀里,将他贴向自己的胸口,用最真实的温度来告诉他——   你的主人没有不要你。   楼夜锋猝不及防地跌进了主人的怀抱之中,鼻尖萦绕着主人身上熟悉的淡栀香气。   他愣了好一会儿才确认了这个事实,有些不可置信地转头道:   “……主人?”   裴年钰看着他宛如得蒙大赦般的表情,心口不由得酸了一下。   他的夜锋是耗尽了多么大的勇气才能如此“以下犯上”,让自己委屈了一会儿。而他轻飘飘的随口一句话,就可以把他的夜锋置于地狱之中。   裴年钰长长地叹了一口气。   他之前怎么就鬼使神差地说出那么一句话呢?   百思不得其解。   不过眼下解开楼夜锋的心结才是最重要的。   “夜锋你……你不必多想。先前那句话是我气急了才那么说的,我没有怀疑你的忠诚的意思,自然也不会不要你。”   楼夜锋用了很久才消化了这句话的意思,他看着主人三分怜惜七分柔情的面容,心中巨震。随后便是心口再一次泛上来难以言喻的疼痛——   自己这般过分,主人却依然还要自己这个天底下最不听话最该死的影卫……   这么温柔的主人,他当初真是鬼迷了心窍才会选择那样对待主人。   如今主人依旧愿意垂怜自己,今后他自当好好珍惜才是。   楼夜锋悄悄抬了抬眼眸,小心翼翼地问道:   “那……主人是原谅属下了么?”   裴年钰:“…………”   其实他在看到楼夜锋方才又是受伤吐血又是以为自己要扔掉他的时候,几乎就已经在心里原谅他了。但是让楼夜锋这么一说,他这心里怎么就这么不舒服呢!   裴年钰:“…………”   他瞬间收起了脸上所有的怜惜和温柔,偏过头去——   “哼。”   楼夜锋:“…………”   他顿时愕然,全然不知主人缘何变脸变得如此之快。   他暗自猜测道,是了是了,自己把主人伤成那样,主人打自己一下,如何能消气?   他只好迅速跪正了身子,摆出最恭敬的姿态:   “属下犯上越矩,还请主人严加责罚。”   裴年钰不说话。   他当然不想罚他的夜锋,方才楼夜锋被他打伤,他就已经心疼得不行了。再让夜锋挨顿罚……那不是成了难为他自己么。   楼夜锋见主人不答,又以为主人是要亲手罚他,于是将袖子中那根荆杖摸出来,双手举给主人:   “主人若是不解气……用这个能打得疼些。”   裴年钰转头看着楼夜锋那恭恭敬敬的样子,顿时一口气堵在了胸口。而与此同时,他也终于知道让自己生气的是什么了。   他哪里是想要楼夜锋的请罪?他分明是在受了委屈之后,想要楼夜锋来哄一哄他罢了。   他也不曾真的介意过楼夜锋对于主仆界限的逾越——练武不用心,打便打了,他认。   但他介意的是,在他受了委屈之后楼夜锋一直板着个脸,一直没有来安慰他,所以他才会觉得生气。   他扇飞了楼夜锋的那句话,哪里是什么“你还知不知道我是你主人”之意,分明就是——   “你还知不知道,你是我的男朋友?”   ……的意思。   裴年钰恍然大悟,豁然开朗,再看楼夜锋的时候便不由得更气闷了,面色不愉地道:   “我不罚你。”   楼夜锋:“…………”   他双手举着荆杖顿时递也不是,收也不是。   这……主人到底是什么意思……主人显然还气着,不曾原谅自己,却又不罚自己。这……   楼夜锋心里一惊,赶忙道:   “主人您莫要气坏了身子,您有气只管使在属下身上,属下这身子……打不坏的。”   “…………”   裴年钰站起身来,跺了跺脚:   “楼夜锋你这个木头脑袋!!!”   他可是堂堂王爷,怎么可能直说“本王委屈了,本王想要夜锋亲亲抱抱举高高”?   他等着他家夜锋来主动亲亲抱抱举高高,偏楼夜锋这个木头根本不曾往这方面去想!   裴年钰冷哼一声,转过身来背对着楼夜锋,负手而立,一派仙气飘飘:   “你什么时候知道自己错哪了,本王什么时候原谅你。”   ——他正好也让那些影卫也看看,虽然刚才楼夜锋一受伤他就心疼地抱住了他家夜锋,但是堂堂裕王殿下并没有只打了楼夜锋一掌就立刻原谅他了。   亡羊补牢,为时未晚。抱是抱了,威严和形象还是要有的,   你们这些个小兔崽子影卫都看好了——   嗯,没有,他真的没有原谅楼夜锋。   他裕王殿下没掉价,没掉价。   裴年钰如此告诉自己,顺便把自己的仪态摆得更威严了些。寒风猎猎吹过长袍的衣角,摆起一个独属于王爷的优雅又高冷的弧度。   楼夜锋:“…………”   “今日便到这里吧。你回去养一下伤势。”   楼夜锋急了,下意识地就去拽主人的衣角:   “主人您把这一招练会吧……”   裴年钰瞪了他一眼,已经受了内伤还想跟自己对招,他自己下手可是没个数的,这是找死呢?   楼夜锋被主人一瞪,哪里再敢硬怼,立时把手缩了回来。   “你好生养伤,什么时候养好了再继续和我对招。我……我这两天先自己练着。”   裴年钰没提“这两天我先歇着了”。   毕竟他家夜锋废了好大的代价才让他好好学武的,而他也是又挨打又受气的,可见楼夜锋对于让他学武这件事上有多么坚决。   他还是练武主动一点吧,否则之后再为这个吵起来,他可是受不了了……   楼夜锋听罢马上回道:   “主人且放心,明日便可。”   “你……”   他想说真的一天就可以吗,毕竟他并不知道自己下手有多重。转眼间又想到自己的金手指,立刻毫不犹豫地花了12w美食值,又买了一次全身大扫描,然后对着楼夜锋扫了一下。   由于数据绝大部分都是重合的,所以这次扫描出结果很快。跟之前那次不同的,除了内力增长了不少以外,还有一条——   【因外力导致肺腑受内伤。程度:中。预计恢复时间:五天。】   裴年钰沉默了。楼夜锋说一天就能养好,这显然是驴他呢。   但他也知道,楼夜锋恐怕是怕自己耽误了教学吧……   所以才打算强撑着伤势,第二日就来跟自己对招?   裴年钰心中无奈地叹了口气。   夜锋啊夜锋,你让我怎么办才好。   而系统这时很适时又贴心地推送了一条促销信息:   【已生成一份对应疗伤药膳,是否购买?】   【此药膳使用后可将恢复时间缩短至1天。   【原价38888,促销价18888,机不可失,失不再来,只要18888……】   裴年钰一边给系统点了个赞,一边毫不犹豫地买下了这份十足黑心价格的单份药膳。   “……好,那我明日在此处等你。”   “……是。属下领命。”   楼夜锋胸中伤势难受得紧,也确实需要立刻找个安静地方打坐调息,运转内力。   只不过在他离开之前,他的脚步却顿了一下,而后回转过来,嗫嚅了一下,还是小心道:   “主人您……昨天一夜没睡,今天不必练得太久。您也……早些休息吧。”   裴年钰看着他的眼神。他的语气虽然小心——因为楼夜锋并不知道主人在原谅他之前,还能否接受这样亲近无距的话语。但他的眼神……却是诚恳的关心。   裴年钰心里终于觉得欣慰了一点,点点头表示知道了,而后让他离开了。   …………   裴年钰站在湖畔,表面上是发呆,实则在查看整理今天要做的那份特殊药膳方子的所需食材和药材。   大致浏览了一遍做法,发现没什么特别难的烹饪手法之后,便放下了心来。   而后他故意大声清了清嗓子,以保证湖周围的影卫们都能听到。   “都给我过来!”   忽啦啦几十只黑色的身影从湖边的各种树丛中抖落下来,排好队站在了主人的面前。   裴年钰叫他们过来,显然是有目的的。   他看着面前这些或朝气蓬勃或冷静坚硬的面庞,扫视了一眼,一打眼看见个熟悉的面孔。   他伸手指了指一个年轻的影卫:   “你,过来。”   “是,主人!”   那影卫立刻单膝跪在他的面前。   “你叫……什么来着?”   “属下楚铭!”   “……哦……你是那个……”   裴年钰居然想起来了,这是前段时间他和楼夜锋一起出门的时候,那个听楼夜锋的话不听他的话的小影卫来着……   裴年钰顿时心中暗道不妙,板起脸来问道:   “那我且问你,你方才可有看到什么?”   楚铭到底年轻,且影卫们受到的训练便是……在主人面前回话不可有丝毫作伪。于是他傻愣愣地照实答了:   “回主人,属下看到主人哭了好久,然后一掌将楼教习打飞,然后又把楼教习抱起来……”   而楚铭的老搭档,那名叫卫衡的年长影卫也在队伍之中,闻言顿时眼前一黑。   果不其然,裴年钰听得这楚铭在五十多个影卫面前给照实复述了一遍,那脸色立刻就黑了下来,整个人周身的气压顿时骤降。   那卫衡本就和楚铭在一处守卫,于是在队伍中他就站在楚铭的身后。见主人马上要发作,他悄悄踹了楚铭一脚——   小兔崽子,兄弟我当初怎么是教你的,都忘了不成!你这说法要是传了出去,让主人的面子往哪搁?   好在能当影卫的都是脑袋灵光的,楚铭被卫衡这么一提醒,也琢磨出不对来了,马上改口道:   “不是不是,先前是属下胡言乱语!主人今日见楼教习出言不逊、以下犯上,于是将楼教习重重地责罚了一番!而后楼教习在您面前恭敬认错。”   裴年钰点了点头,满意地笑了,而后作总结发言:   “我知道你们私底下都多少喜欢讲点我和你们楼教习的事。不过……今天的事,你们都知道该怎么说了吧?!”   回答他的,是一声整整齐齐的:   “是,属下明白!” 第93章 冰酥沁甜桃含露   裴年钰将这个重要的事情给影卫们嘱咐完之后, 并没有立即回自己的寝殿,而是继续留在静心湖边,将方才楼夜锋所教的招式继续练了起来。   毕竟……他刚才还未曾真正地掌握这套招式,与楼夜锋对招十次, 全部以失败告终。按楼夜锋的话就是, 想和别人练招, 先能打过他再说。   但楼夜锋现在却被他给打伤了, 裴年钰表面上是对楼夜锋一副颇为不满的样子, 实则哪里舍得再和楼夜锋多练招?   那18888的黑心价药膳只能帮助他快速恢复伤势而已,如果之后两个人对招练得多了, 他的夜锋又受伤了怎么办。   所以裴年钰想了想,最好的方法其实就是他先自个儿将这招式练得完全熟透。明天和楼夜锋对练的时候一招胜之,这样他便可以升级对手, 去找其他的影卫练了。   这么思忖着,裴年钰轻展宽袖,挥动扇子再次练了起来。   如同昨日夜里那般,一遍一遍,不知疲倦。   只不过自己一人练武, 并无心上人相伴身侧, 到底是有些孤单。裴年钰将招式练熟之后,收功站定, 望着寒冬里白茫茫的寂静湖面,悠悠地叹了一口气。   他终究是学会了如何强迫自己去学一项自己不喜欢也并不擅长的技能。   为了他的夜锋。   唉……他家夜锋若是能早些好颜悦色的哄着他练武该多好,他就不用遭夜锋的冷脸相待, 而他家夜锋也不必把他自己折腾至此了。   不过,裴年钰转念一想,又自嘲地笑了笑。   他自己的性子他自己当然清楚得很,他不喜练武,之前又不是没有跟楼夜锋学过武功,当时学得有多敷衍他自己也心如明镜儿似的。   只怕夜锋跟他来软的,还真没什么用。如果说他要学好武功就非得来这一遭的话……   裴年钰忽然想到,他现在坐等他家夜锋来给想办法寻求他的原谅,坐等他的夜锋来亲亲抱抱举高高,岂不是……塞翁失马,焉知祸福?   只不过,也不知夜锋他受的伤疼不疼。   毕竟直接打在胸口的内伤,可是比他手掌被抽了几下要严重的多了。   不知不觉日头过午,裴年钰本就一晚没睡,这会儿练完便觉得困乏无比,想到晚上还得仔仔细细地给他家夜锋做那份疗伤的药膳,便收拾收拾东西回了自己的寝殿。   沐浴之后,他把床帐一拉,倒头就睡了个昏天黑地。只不过在入睡之前,裴年钰迷迷糊糊的意识之中依然时不时地浮现出来一些散碎的念头,关于夜锋的伤,关于夜锋会不会来安慰自己……   抱着这般纠结又甜蜜的心思,他终于入了眠。   …………   先前那些影卫虽然得了主人的暗示和警告,但主人一上午都在静心湖边练功,他们自然也一直守卫在那附近,不曾回前府。是以他们其实并没有机会去给别的影卫探讨今日新鲜出炉的八卦。   直到主人回寝殿睡下了,这帮影卫跟着裴年钰回到前府,而后分散到各处守卫,这才有了和其他值守影卫交谈的机会。   裴年钰睡得昏天黑地,全然不知新一波的八卦正在他府里的影卫群体中悄悄地传递,散播……   直到夜幕降临,影卫们昼夜换班,终于这条今日八卦在所有影卫的耳朵边都过了一遍。人手一份,无一遗漏,连司库账房看大门的影卫和刑堂门口负责打扫卫生的影卫都收到了各种不同版本的八卦。   且说楼夜锋这边,他自静心湖回来之后便一直躲在屋子里运转内力疗伤。   待得门外天色已暗,他将内息运转了三个大周天之后,他长长地吐出一口气,睁开了眼睛。   楼夜锋感受了一下,被主人击中的伤势之处已经好了大半,剩下的便只能靠时间来恢复了。   想到这里,楼夜锋心中蓦然一酸。   主人即使在这般气急了的时候……下手居然也是留了力的,若是全力一掌打在自己身上,他怕是早就重伤了。可……他又哪有什么资格去得到主人的怜惜呢。   如今,只有先想办法让主人消气才是第一任务。主人说让他反思自己的过错,什么时候想的出来,主人才会原谅他。   然而他又哪里能猜得出来主人的心思——尽管裴年钰那想让他温言安慰几句的想法,放在普通的眷侣之间是最平常不过的思路了,但放在楼夜锋的身上……   他起身在自己的屋子里踱来踱去,半晌不得其解,于是唤来一个丫鬟,去将林寒请了过来。   林寒一进门,便见到桌子上摆了三碟点心,精致异常。他心道,这显见是有求于我了。   不过联想到今日在府里听到的八卦边角料,倒也大概猜出来他要问什么了。   于是他不客气地坐了下来,直接开门见山:   “说罢,何事寻我过来?”   楼夜锋却没直说,而是先把那点心推了推,用一种非常礼貌且客气的语气道:   “这是主人前些天特意做与我的桃花酥,一共就这么一点,这几天……便没再有了。你且尝尝再说。”   哦豁,那可当真是稀罕之物了。他向来是个直来直去的性子,很少虚伪客套。既然楼夜锋这家伙是有求于他,那也不必推辞了。   于是林寒仔细打量了一下那桃花酥。那酥点外皮呈淡粉之色,显然是用桃花露加以提色而成的。   那桃花露每年春天采摘桃花初开未下时最鲜嫩的部分,经数十道工序提炼,又加以蜂蜜封存腌化而成。因为做法复杂,所以极为珍贵,便是宫里一年也没有多少产量。   而那桃花酥还被裴年钰精心地包成了各种不同的形状,有的便是桃花之形,更多的则是一种林寒看不懂是何意的形状——两边圆起,下方一个尖。   他并不知道这个心形的点心在王府里已经广为人知(虽然只有做给楼夜锋的点心才有这个形状,别的点心都是裴年钰十分不走心地拿模子扣出来的)。   林寒只道这怪异形状是裕王殿下的突发奇想。那粉色心形的桃花酥形非传统样式,不太好下口,林寒便拿起来一个圆形的桃花酥送进了口中。   一口下去,首先尝到便是轻轻柔柔荡漾入口中的桃花清香,毕竟这外皮是用桃花露掺加成的,这桃花露的味虽淡却极纯正,清匀地飘在口腔之中。   而后,他的舌尖骤然传来了一阵浓烈的甜味。   林寒低头一看,这桃花酥内里夹着绵软又厚实的一层馅料,那馅料呈深红之色,略微透明。至于味道……   嘶……好甜,甜到整个喉咙都被堵住了。   非常浓郁的桃子酱混合着蜂蜜的香气,简直能把人甜到掉牙。偏这甜味还并非放了很多糖那样粗暴的甜,而是食物本身的甜味凝缩成了数倍,郁而不散,浑然一体。   软糯香甜,简直,简直就像那陷入爱河小儿女的心思一般,不愧是裕王殿下亲手做的。   这种点心可真是……可真是……   怎么会这么好吃!!!   一向饮食清淡,不喜欢任何浓烈味道的林寒第一次对自己的口味产生了强烈的怀疑。难道说……主人常说的那句话是对的?   ——甜的食物能令人心情愉悦,压力大减?   怪不得主人总是喜欢在处理政事烦躁之时来吃上一块裕王殿下做的点心,而后心情便好了很多。   林寒将那块桃花酥细细地吃完,而后非常不舍地看了看盘子里剩下的那四五块。   主人肯定会喜欢的吧。   这桃花酥,其形怪异,不曾在裕王殿下日常送给主人的点心盒子里见过,看来是王爷专供楼夜锋所用了。   说不定……比做给主人的那些点心要更好吃一些?   他将自己的目光艰难地从上面移开,直接收回了自己的手,没有再吃第二块。反而端起茶水浅啜了一口,神色恢复了正常,向楼夜锋道:   “你惹你主人生气,他当然不会再给你做了。”   楼夜锋叹了口气道:   “我请你来,正是为了此事。”   他将今日之事对林寒说了一遍,而后道:   “主人说我何时能认识到错误,他才会原谅我。但……我今日给主人请罪,主人却不置可否。我实在想不出还有何……”   林寒抬眼看了看他,那眼神凉飕飕的:   “那是因为你们府里影卫的规矩实在太不严了些。要按我说,你岂止是以下犯上之罪,最开始你教裕王殿下武功的时候就不应该摆出一副老师的态度来。”   “另外主人不罚你,你不会自己去领罚么?且你们府里那何岐也是个不行的,你做了这么过分的事,居然还不主动来收拾你,这是等着让府里影卫看你主人的笑话吗?”   楼夜锋愁容满面:   “你说的这些我都知道,我知道老何他倒是一直想收拾我,但若他真将我拿去问罪,主人必然就要迁怒于他。他现在不敢拿我怎么样,我又有什么办法……”   林寒冷哼了一声:   “关键显然在于你主人这边啊。以我来看,裕王殿下他让你自己反思,那就是想看看你有没有这个觉悟,契而不舍地坚持认罪。否则裕王殿下一句话带过不罚你,你就真的不去领罚,那让其他的影卫怎么想?”   “…………”   随后,林寒对楼夜锋进行了整整一个时辰的严肃思想教育,重新端正了一下楼教习作为影卫应该恪守的主仆态度。   楼夜锋简直被他说的惶恐不已,深觉自己罪大恶极,实在配不上一个合格的影卫之名。   末了,楼夜锋有气无力地问道:   “所以……老林你有什么法子让主人愿意罚我么。”   林寒喝光了茶盏里最后一口茶:   “那是你需要想的问题。”   而后他放下茶盏,站起身来:   “你自己好生反思一下吧,我先回去了。”   随后他顺手拿了张油纸,将剩下的心形的桃花酥一个不落的全都包走了。   楼夜锋:“…………”   靠,主人他不让我请罪我有个毛的办法?让你过来不就是帮我想想该怎么解决这个的吗?   ——我怎么感觉你说了一堆废话呢?!   楼夜锋看着桌子上空空如也的点心碟子,不由得陷入了迷惑的沉思。   算了,看在老林难得一刻不停地说了一个时辰的面子上,这几个点心就算辛苦费吧……   …………   这边林寒回了他在王府后花园的小院之后,先提笔写了张短笺,而后将短笺和点心包裹一起放进了一个盒子里,唤来了一个王府里的影卫:   “劳烦这位兄弟帮我送到宫里去,交给宫里的影卫,然后让他们转交陛下即可。”   那短笺里也没什么重要信息,无非就是王府里这几天传的八卦小料而已,全当让主人看个乐子。因此倒也不怕托人转交出什么问题。   那影卫接了以后没多说什么就走了,却让林寒在心里暗自嘀咕了一声,心道这王府的影卫果然不行啊不行,怎么可以没有主人的允许,就随意听从一个外人的指令呢。   殊不知这府里的影卫全都知道主人心情不好,又哪里敢用这点小事去请示主人,自找不快。   这边裴年晟不多时便收到了来自林寒的爱心快送。他先迫不及待地打开了点心油纸包一看——   噫,居然是粉粉的心形点心???   这……林寒啥意思??   裴年晟正在批奏折的沉闷心情突然雀跃了起来,只觉这生活中惊喜还真多——   难道林寒这是……给我表白的意思?   裴年晟丝毫没有考虑过自己为什么会一想到林寒会给自己表白就莫名开心,他只觉得这事好新奇好好玩,而后展开了那张短笺。   那短笺的前半部分用非常公式化的简短语言汇报转述了一下王府里最近流传的八卦,把裴年晟看的笑眯眯的。   他心道自己这哥哥又不想伤别人的心又自己忍着委屈,活该压不住楼夜锋这种忠犬嘛。然而之后又看到他哥哥哭唧唧地一掌把楼夜锋打飞,顿时笑得更开心了——   正是以弱克强之精髓也,想必这之后楼夜锋要追回他哥哥的心意,要费一番功夫了。   他一边吃着这桃花酥一边看八卦,只觉得心情一下子就随着这桃花酥的甜意一起美滋滋了起来。   直到看见短笺的最后一段,林寒话锋一转,用了一些有点私人的语气写到——   “主人,这桃花酥是楼夜锋相赠属下的。虽然属下深知主人爱食甜物,但这非是属下有意讨好献媚于您。实乃属下不惯如此甜腻之茶点,但此乃裕王殿下亲做,若就此弃之,实为大不敬……”   “……故而与主人送来,请主人明鉴。”   裴年晟的脸一下子就黑了,心情也跟着脸色一块黑到了底。   他么的,楼夜锋为什么会送林寒这种粉粉的心形的点心啊——? 第94章 传讹听舛其言哤   却说楼夜锋在林寒离开之后, 只觉越想越不对。   他请林寒过来,明明是让他帮忙想解决办法的,可林寒却只把他批判了一番。至于如何能让主人原谅他,依然没有给出任何可以实施的方法。   这林寒……不会只是为了骗走他这几块点心吧……?   楼夜锋心里难免嘀咕了一声。   不过随后他便没有在意这种小事了, 只依旧愁眉不展地想着对策。他心中隐约预感到, 若是他真的按着林寒的法子去坚持不懈地向主人请罪, 只怕不会有什么好结果。   可此时他又别无他法。   夜色已深, 他倒是想去关心一下主人在做甚, 是还在练武吗,还是在做什么吃的……   但他转念又想到自己尚未反省出来什么结论, 见了主人支支吾吾说不出什么,恐怕难免会惹主人不快,便又有些犹豫该不该这个时候去见主人了。   楼夜锋缓缓地坐在窗边, 眉间浮上一抹惆怅忧色,对着月光叹了口气。   …………   且说裴年钰这边,一觉睡了六个时辰,睁眼的时候一看外面,正是月挂中天。   裴年钰:“…………”   某个西半球作息的王爷却丝毫不以为意, 昼夜颠倒这种东西么……作为一只穿越货来说实在是再正常不过了。   无论是之前为了冬至宴连夜查资料, 还是想要勤奋刻苦地练武功,每当为了赶进度的时候就变成时差党是极为正常的——本王一身都是肝也。   现在更是有内力护体, 再加上这具身体长久以来的娇生惯养底子好,作息不规律甚至不会带来任何一点皮肤上的瑕疵……裴年钰自然更是想怎么修仙就怎么修。   于是顶着一弯悬月起床的裴年钰伸了个懒腰,披上衣服便准备去给他的夜锋做那份疗伤药膳。同时心里开始暗自揣测, 也不知一觉过去,这府里的八卦传得如何了。   ——希望他的形象在八卦中能更加威严一些,然后他家夜锋的形象更加惨兮兮一些。   嗯。   裴年钰正脑补着,忽听得耳边吱呀的推门声,裴年钰转头一看,却是绛雪端着温水和布巾等一套东西进来了。   “王爷,您可要洗漱?”   裴年钰点了点头,简单地净了一下面。   待精致王爷裴年钰在脸上涂完了玉容霜之后,一转头却看见旁边的绛雪这小妮子居然在用一种略带……怜惜的眼神看着他?   裴年钰莫名其妙:“绛雪你这般看着我做甚?”   绛雪叹了口气道:   “王爷,婢子都听说了,您今日大发雷霆把楼教习狠狠地罚了一顿……”   裴年钰听到此处,知道是那帮影卫把话传的很到位,顿时心中极为满意。   谁知绛雪话锋一转:   “听说老楼他被您给抽得血溅三尺,静心湖的湖水都染红了一片……”   裴年钰:“……???”   “不过婢子觉得,楼教习他冒犯王爷,合该吃点苦头。倒是王爷您……可别心疼他才是啊。”   裴年钰:“我……”   他一时竟然无语凝噎。   且不说这八卦的的润色程度远超他的想象,血溅三尺是什么鬼。主要是,绛雪这个心疼的眼神看着他是怎么回事?   “……婢子虽然年轻,却也知道楼夜锋他伤成那个样子,您自己必然也是难受。可王爷,婢子胆大劝您一句,他是咎由自取,您可为此莫要憋坏了自己的身子……”   裴年钰简直要吐血三升了:   “你怎么可能觉得本王会心疼他!!”   绛雪语带关切:   “主人,您看您都难受的食不下咽了……”   裴年钰心道,我那是被他气得好么……   于是裴年钰只好解释了一下:   “绛雪啊,你莫要听那传言,楼夜锋他只是有点些微轻伤而已。本王略施惩戒,怎么会去心疼他呢。”   绛雪作恍然大悟状:   “原来如此,那婢子便放心了。主人您只要别为了老楼那个大猪蹄子,把您自己给憋难受了就好。”   大猪蹄子……行吧。   裴年钰点点头表示你不要再乱传了,而后准备迈步出门。   绛雪随口关心了一句:“王爷您这么晚了,还去哪里呀。”   裴年钰随口答道:“我去给夜锋做药s……”   话说到一半惊觉不对,戛然而止。   绛雪:“…………”   裴年钰:“…………”   绛雪看着她那温润如玉的好王爷,表情一言难尽。   一边信誓旦旦地说楼夜锋只是轻伤,他绝对不会心疼,一边还上赶着给老楼做药膳是几个意思?   小小的静室内顿时陷入了尴尬的沉默。   然而绛雪她哪里有连霄他们那般的情商,在主人失了面子的时候能适时地递上一个台阶。   她憋了半天,最后只得飞快地说了一句:   “属下去练功了!!!”   而后提起裙子来就跑得不见踪影。   裴年钰:“…………”   ……好气啊!   ………………   裴年钰出了寝殿,一边向着连霄的药庐走去,一边沉思着事情为什么会变成这个样子。   按理说以楼夜锋在影卫们心中的威望来看,若是这八卦传言说的是老楼他被罚得很惨,那这些影卫不是应该去心疼他家夜锋吗?   然而他们一副“王爷打伤了夜锋那么王爷肯定会心疼”的表情,跑来安慰自己是怎么个情况?   待裴年钰不知不觉中走到连霄的药庐之前,忽觉身边一阵无声的微风掠过。   而后一个深灰色的身影落在他的旁边。正是何岐换上了晚班,来负责他的守卫了。   裴年钰站定原地,看着何岐那一本正经的严肃神色,却忽然心生不妙的预感:   “老何你……你……你看着我做甚?”   何岐言简意赅地问道:   “听说主人今天为了罚老楼那个家伙,把绞鞭都抽断了五根?”   裴年钰:“…………??”   为什么老何你听的八卦版本跟别人的都不一样喂。   裴年钰想到老何的旧业和爱好,警惕地看了看何岐,没答话,而是反问道:   “你问这个干什么?”   何岐清了清嗓子,以一种请示大事的语气道:   “属下就是问问主人您那里的鞭子还够用不,您不必省着用。若是之后又抽断了,属下再明付尘去打造一批新的。”   裴年钰:……………   他脸色黑了下来,没好气地道:   “我都不罚人了,你还要造新的,造一批新的给你贪污是吗?”   “哎——属下怎么敢做这种事。主人明鉴,其实是因为属下看了上次罚林寒的那个绞鞭之后,觉得咱府里的这些刑具也该更新换代了……”   “…………”   裴年钰语塞,竟然不知道该如何回答何岐这如此冠冕堂皇的请求,半晌才道:   “府里穷,没经费,你想都别想。”   何岐点点头没说什么,他基本预料到了。不过随后他的脸上迅速浮上了担忧之色,以一种大哥哥的眼神看着裴年钰:   “主人,您不会是因为心疼所以不想再罚楼夜锋那个家伙了吧?唉,主人您还是太心软,依属下之见,怎么也得抽断十根绞鞭才能抵得过他的罪行。”   “主人,这个时候正应该重罚以立威,您可不能心疼他呐……”   裴年钰:“…………”   他实在无奈,只好又对何岐解释了一遍。   谁知何岐听了之后,顿时一脸失望。   “……所以,主人您就打了他一掌?”   “嗯。老何你不用担心,我这是略施惩戒,怎么会心疼他呢。”   何岐点了点头,非常赞许主人的做法:   “主人您这样想就对了嘛。属下知道几个不怎么常见的罚人用的小玩意,极是好使,罚起人来能让人生不如死。明日属下就给主人送过来,您可以当着所有影卫的面去罚他——今日看见的影卫才一半嘛。”   裴年钰僵笑:   “…………那也不必。”   何岐沉默了,他终于明白了什么。   半晌,长长地叹了一口气,非常恨铁不成钢地看了一眼他的主人,那眼神仿佛恨不得亲自上阵替他抽楼夜锋的鞭子。   不过最后他还是没说什么,默默地隐入了黑暗之中。   裴年钰:“…………”   这……   剧本不对啊。   为什么他的这些个影卫下属们,听到老楼被罚的八卦之后,第一反应都是……自己会不会心疼?   一副生怕他在感情中吃亏的样子。   简直就像是亲爹妈看闺女。   裴年钰沉默了一会儿,觉得自己还是表面上对他家夜锋太好了。于是他默默地决定,一定要重新塑立好一个莫得感情的冷酷王爷的人设。   他板着脸,大步流星迈进了连霄的药庐。   连霄赶忙上来见礼。   裴年钰本以为连霄这个人精肯定也不会放过打趣他的机会,因此早就做好了再一次被下属心疼的机会。   谁知连霄一副什么都不知道的样子。   裴年钰忍不住问:   “连霄你……你是没听到今日府里发生的事么。”   连霄淡定端起茶盏来喝茶:   “听到了呀。”   “咦……那你……”   连霄淡定地将茶盏放下:   “一听就是假的啊。主人您怎么会舍得把老楼罚成那样。属下估摸着,您最多就打了他一下吧?嗯,然后肯定就心疼了,怎么可能还有后面的。”   裴年钰:“…………”   他黑着个脸一言不发,径自开始处理做药膳需要的药材。   连霄看着主人那委委屈屈的样子,大概也猜到了什么,不由得一笑:   “想必是您来此之前,老何与绛雪对您说了什么吧。其实主人您不必多心,那些影卫会看您的笑话。因为今日您出手那一下,这府里的影卫们便已受震慑了。”   裴年钰见连霄终于说了句人话,停住了手中的动作:   “为什么?”   连霄收了轻巧玩笑之色,正儿八经的解释道:   “主人,这是您第一次用武功出手。”   连霄只撂下了这一句话,就恢复了悠然的神色,继续喝茶。   多的,他便没再说。   因为再往下说,便涉及主从之间的御下之道了,这不是他能开口的。   裴年钰也想明白了这点,顿时沉默了。   连霄这话的真正意思其实是,自从他有了内力之后,便有了制约和支配所有影卫的绝对权力——这是武力的压制换来的。   以前他们对主人忠心耿耿,秩序不乱,其实跟楼夜锋的恪守下属之道不无关系。连楼夜锋这样武功绝高的影卫统领都对王爷恭恭敬敬,他们自然不敢有半点过分。   到了现在,楼夜锋因着和他关系亲近之故,未免会多少有些越矩。至少裴年钰自己心里也清楚,他的夜锋敢在练武的时候如此严厉管束他,实因为他出于对爱人的安危之忧才行此下策。   于是楼夜锋由纯粹的下属变成了不那么纯粹的下属,本来这会对于他统御影卫多少会造成一些影响,但……   他今日对楼夜锋出手的那一掌,虽然只是他气极发泄,并无惩罚之意,却也无疑是宣告了一个新的事情——   他们的主人,身负绝世武功,先前却乖乖挨了楼夜锋的管教。   他们的主人让着楼夜锋,只是因为他想让着而已。   并不是他拿楼夜锋没办法。   同理,他裴年钰如果想惩罚的哪个影卫的话,也已经完全有能力捏他们了。   所以其实所谓的“需要重罚来确立威信”本就不需要,今日之事已经足够让他们引起重视:连这么温柔的主人都有生气了会揍人的一天,可见主人温柔归温柔,但也不是他们能不敬的。   今日他怒极出手的那一幕,无疑还是在那些影卫们心中造成了一些影响的。   而连霄的未尽之意,裴年钰也心知肚明了——主人您真的想让那些影卫们,因今天这事而开始真正的畏惧您吗?   裴年钰当然不愿意。   所以,其实何岐方才对他说的那番话……既然能被周遭的影卫听见,那么他的态度其实是……   一边借此事余威表明他这个影卫统领会继续严苛下去,一边帮裴年钰继续树立住温柔主人的人设?   应该是如此了。   以前是楼夜锋来统御这些影卫,传达和联结主人与这些影卫之间的主属关系。现在楼夜锋身份有别,总有无法顾及到的地方,便换了何岐来接过了这份责任。   啧,老何不愧是幼年在官宦人家出身的,这方面还挺有一套的。   想到这里,裴年钰便慢慢释然了,将这份“自己在诸多影卫面前丢了面子”的心结放下了。   嗯……也是,一切交给老何就好,老何怎么可能坐视主人丢了面子呢?   自家府里的影卫很贴心,不用他来操心这些问题。   舒服。   ………………   裴年钰一边舒舒服服地处理着药材,一边想着心事。   那么下一个问题就是……   “唉。”   裴年钰的动作突然停下了,看了看自己依旧红肿不曾消退的左手掌,叹了口气。   连霄闻弦歌而知雅意,哪里不知道主人这是想要楼夜锋过来赔礼认错,再温柔小意地哄一哄主人?   说不定,还想顺便看看楼夜锋的伤势恢复得怎么样。   但是这个话,肯定不能这么问呐,他要是直接问——主人您是不是想老楼了,他主人肯定会抄起扇子就敲他的。   但是放着不管也不行。这要是让楼夜锋那个家伙自己去想,何时才能领悟得到主人的深意。   于是连霄凑过来很是时候地作佯怒状,批判楼某人:   “唉,主人您看看,这楼夜锋也太不像话了,竟然让您亲自做他吃的药膳。属下这就喊他来干活。”   裴年钰却摇了摇头,神色落寞:   “你不必设法去喊他,我倒要看看,他什么时候才能过来。”   连霄没辙了,主人您想考验楼夜锋那个家伙的觉悟,那主人您可等着去吧。   “………是。”   裴年钰想起连霄的前科,忍不住又加了一句:   “……不许跟他说让他过来的话。”   “是是是,主人,属下领命……”   裴年钰见连霄应下,这才放心了。毕竟连霄作为影卫,领了命的事情还是不敢违背的。   “那属下便先告辞了。”   “嗯。”   ………………   且说连霄出了他的药庐,转头就去了楼夜锋的院子里。   一进门,便看见楼夜锋六神无主地坐在桌子面前。   连霄毫不客气地坐了下来……   然后就看见那碟子里只剩一些粉红色碎末点心残渣。   “这难不成是……桃花酥?这桃花酥被谁吃了呀。”   楼夜锋有气无力地:   “林寒。”   “他还真不客气。你也是真舍得,主人特意做给你的点心你也能送人。”   “我这不是……有求于人么。”   连霄有些纳闷:   “咦,你求他什么了?”   于是楼夜锋将方才林寒的对策给重复了一遍。   连霄那脸上的表情立刻精彩纷呈起来。   林寒这个家伙一直在宫里待着,配上他那个手段果决赏罚分明……换句话说,和影卫们莫得感情的主子,他能懂个屁啊。   连霄根本不用想就能猜到,林寒他肯定也是没什么正经主意。听听他说的那些假大空的套话吧……他就是见点心起意,为了把点心骗走,在这忽悠楼夜锋呢。   这这这,楼夜锋拿点心去请林寒出主意,还不如把点心给他……   在主人的禁食罚令之下,他已经好几天没有吃到“正常食物”了,吃的都是府外那些又贵又难吃的坑爹货。此刻他看着楼夜锋把点心白白送人,顿时好心疼。   连霄叹了口气:   “老楼,你这里还有别的点心吗?”   “……没有了。连霄你过来何事?”   连霄立刻敛了玩笑的神色,也摆出了一副忧愁的模样:   “唉……主人方才在我那药庐里做药膳。做药膳没什么,可主人却一直在生闷气。”   楼夜锋心中颤抖了一下,忙追问道:   “主人在生闷气……?是在……生我的气吗。”   连霄看了他一眼:   “你说呢。主人他不想把火气发到我和老何身上,他就自己在那生气,我在旁边听的主人那药臼子捣药的声音那真是……哐哐的响。”   “我可不想继续待在那里遭受什么池鱼之殃,因此便出来躲个平安。”   楼夜锋脑中立刻浮现出来主人那气闷又委屈的神情,顿时就心里一酸,此刻只想立即飞到主人的身边去:   “主人在生气……这,这怎么行,要是气坏了身子那就是我的罪过了。不行,我得赶紧过去。”   说罢他甚至来不及披上衣服,抬腿便要出门。   连霄一把抓住他,拼命地往回扯:   “哎——你可别!去!啊!”   后面几个字被他念得特别重,以确保附近的影卫能听见他的这句肺腑之言。   楼夜锋皱眉:   “你拦着我做甚么?”   连霄一副“为你好”的表情,拍了拍他的肩膀,语重心长地道:   “老楼啊,你听小弟一句话。这会儿主人正在气头上,你去了保准就要发作你。你等主人一会儿,让主人气消了就万事大吉。”   楼夜锋抿了抿嘴,眼中尽是愧色:   “主人这气是因我而死,正该发在我身上才是,我怎可以让主人闷在心里呢。连霄,你莫要阻我。”   说罢楼夜锋内力一震,将连霄的手掌震开,运起轻功破门而出。   连霄看着一闪不见的黑色身影,眯了眯眼,端起桌子上的茶水慢悠悠地啜着。 第95章 似惜春归诉含眸   楼夜锋接了连霄的消息, 便飞快地去了药庐。   远远地望见药庐里灯火通明,楼夜锋方才还急急忙忙的脚步忽然就缓了下来。   他的主人……正在生气……   他这冒冒然进去,主人会……会怎么对他?   要说不怕,那是不可能的。   今日清晨主人打他那一掌时那个气愤的眼神犹在眼前, 楼夜锋并不觉得在这短短的一天之内主人就能消气。主人只是揍了他一掌而已, 自然不可能把这气出够了。   楼夜锋想到主人有可能的反应, 不由得嘴中开始发干。   无论主人是怒目以视还是委屈难过, 都能把他的心给扎得透透的, 而他最怕的……还是主人独自气闷。   想到这里,楼夜锋踟蹰不前的脚步终于继续往前走, 悄悄迈进了院中。他闭了闭眼,在门口跪了下来,道:   “属下楼夜锋, 参见主人。”   一柱香的时间过去了,屋内没有回答,而砧板上叮叮当当的切菜声却不绝于耳,显然主人是在屋子里的。   且以主人的内力……也绝对不会听不见方才的那句话。   楼夜锋心中苦涩了一瞬,那么就是主人恐怕不想见他了。   且说裴年钰, 他本来在连霄的药庐里安安静静地做着药膳, 一边心里默数着时间。他本来没有指望着楼夜锋能过来,他以为以他家夜锋的那个木头脑袋……不想明白答案之前估计是不会来惹自己的。   没成想连霄这才前脚刚走没一会儿, 他家夜锋居然来了。   裴年钰听得门外楼夜锋低沉的声音,手上的动作便顿了一下。   啊……他好想赶紧开门把他的夜锋放进来。   但是他又觉得……是不是不能让楼夜锋这么轻易地就进这道门。   就这么犹豫了一下,裴年钰终于下定了决心——如果楼夜锋是来安慰他的, 他就把他放进来收获一个亲亲或者抱抱,如果是别的……   裴年钰切完了手头的山药块,放下菜刀净了净手,转身将屋门打开。   门前一个漆黑的身影隐在夜色之中,几乎看不见轮廓,只有一双依然明亮的眼睛在黑夜中看得清清楚楚。   他在那双眼睛中看到了惊喜。   裴年钰移开了目光,语气淡淡地问道:   “想明白自己错在哪里了么?”   楼夜锋张口结舌。   他以为主人出门来是来对他发泄怒火的,所以他着实欣喜了一瞬——只要主人别把火气憋在自己心里就好。   但主人居然上来就问他这个问题。   他完全不知道该怎么回答……   他养伤的这半天里,无时无刻地都在想这个问题,他自觉并不是所谓的“请的罪名不够多”的问题——如果是的话,那么主人不会是这种让他反思的态度。   肯定是有什么很关键的事情做错了,所以主人才让他反思的。   ……但是,他不知道。   楼夜锋慢慢地低下了头去:   “……属下愚钝,不曾领悟主人的意思。”   他闭上了眼睛,等待着头顶即将降临的怒火。   裴年钰快给气笑了,他以为他家夜锋是想明白了才跑过来的,没成想……你什么都没明白,那你巴巴地跑过来干什么?   “楼教习请回吧,什么时候想明白再来找我。”   说完便要关门,楼夜锋连忙恳求道:   “主人!我……属下……”   裴年钰俯视着他:   “你不走?”   楼夜锋看着主人,坚定地摇了摇头。   裴年钰哼了一声:   “楼教习既然这么喜欢大半夜地跑过来跪着,那你就跪门口想吧,什么时候想明白什么时候让你进来。”   裴年钰寻思着楼夜锋要是上道一点,随便编个“属下想出来xxxx了”,也可以啊。   谁知楼夜锋恭敬地低头应道:   “……是。属下这就想。”   裴年钰:“…………”   回应楼夜锋的,是咣的一声重重关门的声音。   裴年钰回到屋内,简直气到头晕。   楼夜锋这个木头!!   木头!!   以前的十年里,这货不是脑子挺灵光的么!无论是临敌制计还是洞察人心,都精明得不行。   怎么没了武功以后,把脑子也给丢了??   他走回操作台前面,继续叮叮咣咣地切菜。   ……切菜的速度比方才快了一倍。   楼夜锋在门外听得这声音,顿时又是心惊又是懊恼。他惊的是主人竟然被自己惹得更气了,懊恼的是……他好没用,不能让主人撒气不说,还只能起到反作用……   楼夜锋咬住了嘴唇,目色担忧地看着那一扇透出来昏黄灯光的窗口,开始绞尽脑汁地想自己到底做错了什么。   ………………   一刻钟后。   裴年钰将食材都处理完了,只剩下需要处理的药材还没弄。   他将食材归置到不同的盘子里,终于冷静了下来,看了一眼屋门。   外面可是冷得很呐……   这寒冬腊月的,他的夜锋又受了内伤,自己怎么可以让他跪在外面让风吹呢。   想到这里,裴年钰的心有些绞紧了,他快步走到门外,将门拉开。   而后他看着楼夜锋,问道:   “想出来了没有?”   楼夜锋抬头飞快地看了一眼主人,又连忙低下头去,抿了抿嘴:   “未、未曾……”   “咣!”   裴年钰关上门,在门内翻了个白眼。   冷静、冷静。   问题是“想不出来就别进门”这话是他说的……   裴年钰只希望他家夜锋赶紧想出来,或者随便找个什么理由也行啊,只要给他个台阶他就放他进来。   又等了三分钟,裴年钰并没有离开那扇屋门,而听得门外冷风呼啸,他实在等不了了,再次打开门:   “想出来没有?”   楼夜锋:“……没、没有……”   门又关上了。   然而楼夜锋的心里开始惊疑不定了。   他以为主人会晾着他,晾着他的时间越来越长,直到他想明白为止。   想东西不是主要的,罚跪才是楼夜锋想要的结果。最好是主人能让自己跪个三天三夜,估计主人的气也就消了。   可现在……   这……主人未免太高看他了吧。他哪里能三分钟前想不出来,三分钟后就想出来了?   楼夜锋刚刚把这个疑惑在脑中转了一圈,还没开始继续想那个问题……   一分钟后。   门又打开了。   他的主人看着他:   “想明白了没有?”   楼夜锋:“……………………”   好了,他算是明白了,原来他的主人是怕他冻着了。   于是楼夜锋很贴心地道:   “主人,属下不冷的,您可以让属下在这里跪着多想一会儿。”   裴年钰:“……………………”   咣!!!   裴年钰重重地把门给合上了,发出了惊天巨响。   楼夜锋瞠目结舌,心中的担忧简直快要溢出胸口来了。   ……他这是把他的主人气成什么样了啊??   …………   裴年钰在关门的一瞬间,本想着跟楼夜锋就这么赌气下去让他跪着算了,这个木头自己愿意跪着他哪里管的了?   然而下一刻,他的眼睛看到了桌上准备做的药膳,愣了一下,随后长长地叹了一口气。   他从屋子里找出来一个箩筐,走到了门前,打开门递了过去,冷着个脸道:   “去给我取三两丹参来。”   楼夜锋愣了一下,而后连忙点头应是。   连霄的药庐院子旁边,不远处就是存放药品之处,里面都是府里最珍贵的一批药物。放在连霄这个影卫身边,确实比放在仓库里让仆役看管要安全多了。   不过当然也避免不了连霄总是拿这些药物去做些奇奇怪怪的实验罢了。   楼夜锋不明白为何这么近的距离主人都要让他来拿,不过他自然理解成了是主人不想吹冷风。于是他找好了主人需要的东西后,飞快地回到了药庐中。   他本想把丹参给主人送过去之后就继续跪在门外想,然而他一打眼就看见……屋门是开着的,里面灯火通明。   他站在门口,犹豫了一下,没动脚步。   ……自己应该进去吗?   直到裴年钰脸黑了:   “磨蹭什么呢?还不给我送过来?”   “……是,是。”   楼夜锋赶忙进屋将箩筐递给了主人,然后就看见主人接过箩筐之后,转身将他身后的门给关上了。   楼夜锋:“…………”   ………………   随着屋门的关上,隔绝了屋内一室的温暖和屋外的冷风。   药庐的院外空地上,何岐目见楼夜锋进了屋去,缓缓地从大树上飘落下来,打了个手势。   不一会儿,他的身边聚集了所有在这附近值守的影卫。差不多总共有三四十个。   何岐眼神先缓缓地扫过了这些影卫,而后语气森然道:   “刚才你们都看见了什么?”   影卫们:“…………”   又来?   早上就被主人警告了一遍,这会儿又被何统领再警告一遍?   影卫们学乖了,那脑袋摇得跟回旋镖一般:   “属下什么都没看见!”   “…….嗯?”   何岐危险地眯了眯眼睛。   影卫们面面相觑。   何岐无奈,只得亲自教他们说法:   “今日楼教习诚恳悔过,在主人屋前跪了整整一夜。然而主人沉迷做药膳,并不知情。待发现之后,立刻宽宏大量免了楼教习接下来的罚跪……”   “明白了吗??都不许给我添油加醋!”   “是!属下明白了!”   ………………   楼夜锋自从进门之后,目光就一直追随着主人忙来忙去的动作,想要帮主人做些什么。   然而主人似乎并没有半点理他的意思。楼夜锋上前想接过主人手上泡过水的药材,却被裴年钰一个闪身给躲过了。   楼夜锋:“…………”   他只好左右看了看,在屋子里找了一片空地,跪了下来。   裴年钰:“…………”   裴年钰停住了手上的动作,转头看着他。   你就这么跪着?   你就不对我做点什么??   我让你进来是让你干活来的吗???   裴年钰看着楼夜锋一脸愧疚诚恳的认错表情,心中闪过了迷惑三连问。   半晌,转头继续做着手上的活计。   然而在洗着药材的过程当中,他还时不时地拿出来自己又红又肿的手掌伤痕,故意拿到能让楼夜锋一抬头就看得见的角度。   这样做当然是有代价的。   裴年钰把包扎着手上伤痕的绷带摘掉,故意让楼夜锋看,后果就是——   如同前一天晚上那样,他的伤口又要泡水了。   这些不同的药材未经处理过,泡水或者萃取榨汁之后,本就有一些避免不了的刺激性。   裴年钰忍着手上的疼痛,一言不发地洗着丹参叶子,不时地拿眼角去瞄楼夜锋。   瞄了一眼,又一眼。   楼夜锋你这个木头,为什么还不赶紧过来握住我的手帮我吹吹气?   裴年钰心不在焉,冷不丁地手上被什么东西刺了一下。   鬼知道这些个不同药材的叶子边缘,为什么有的上面会有一些奇奇怪怪的小细齿……   裴年钰倒吸一口冷气。   楼夜锋看着主人端起自己的手掌来同时瘪了瘪嘴,顿时心里一揪,连忙道:   “主人您的手……伤到了?让属下来……”   裴年钰心道,要不是你把我的手打伤,哪里会因为一片叶子划到就觉得疼呢。   他闷闷地答了一句:   “不疼,一点都不疼。本王的手掌是铁砂掌,水火不侵,半点事都没有。”   一边说着,裴年钰一边强行无视了手上传来的疼痛,开始给丹参切片。   丹参的汁水从切出来的药片中缓缓渗了出来,浸润到了裴年钰的手掌心中。裴年钰只觉那疼痛几乎渗到了心里去。   十指连心,果然不假。   楼夜锋哑口无言。   他当然知道这是气话,是气他打伤主人的手。可……   他最怕的就是这个,主人跟他赌气,伤的却是主人自己的身子。   他该怎么办……   楼夜锋没有放弃,重新抬起头来,鼓起勇气道:   “……主人,您有什么气冲着我发,您先,您先把药上一下可以吗……”   裴年钰掀开盖,把丹参片扔进翻腾着热气的砂锅里,淡淡地道:   “怎么楼教习这会子又如此关心我的手来了?”   楼夜锋心中顿时一痛。他心道主人您难道已经不觉得属下会牵挂担忧您了吗……   他干脆膝行到了主人的身边,抬起头来看着他的主人,声音有些低哑,语气中甚至隐隐带着些恳求之意:   “主人,求您……先上药吧。您这个样子……属下,属下会心疼的……”   裴年钰转过身来,眼神平静,直视着楼夜锋:   “你楼夜锋……还会心疼我?我怎么这么不信呢。”   楼夜锋终于脸上变色:   “……主人!”   随后他连忙低下了头:   “属下……那天实在是……迫不得已。”   “迫不得已?有人逼你打我了吗?”   裴年钰更不高兴了,冷哼了一声:   “我自己的身体用不着你管,我爱上药不上药,你这会子想起来心疼我了?我看恐怕是晚了。”   楼夜锋顿时心中大急,果然他最不想看见的情况发生了,主人居然赌气到不想上药。这……主人的手都不疼的么……   可,主人不在乎,他却是会在乎的啊。   楼夜锋正想着,便看到了主人一边心不在焉地转身去掀砂锅盖。   ……忘了垫湿布。   主人那只受伤的手直接抓到了冒着热气的砂锅盖子上。   楼夜锋的瞳孔骤然一缩,哪里还跪得住,立刻飞身而起:   “主人!”   然而还是晚了,裴年钰心烦意乱中猛然觉得手掌传来一阵火辣辣的剧痛,他猛地一扬手,那滚烫的锅盖顿时飞了出去。   与此同时,一只手臂伸了过来,挡在了他的面前将他护住。   下一刻,那飞旋出去的锅盖被楼夜锋挡掉,却也正正好好地划在了他的手背上,锋利的边缘顿时将他的手划出来一道长长的口子。   连带着锅盖上滚烫的药水,一并倾在了上面。   裴年钰懵了。   他刚想问问楼夜锋怎么样了,谁知下一刻,胸口穴位一麻,上半身再也动弹不得。   ……他他他,居然被楼夜锋点了穴?   还没等他回过神来,耳边便响起了楼夜锋的怒声:   “主人您胡闹什么!”   随后他便被那人整个儿地抱起来,放到了一边的软榻上。   裴年钰僵硬地转过头去看着楼夜锋,只见身着黑衣的那人铁青着个脸色,径自去了旁边的柜子里找药。   他顿时心中一颤。   难道,他又要被训了……   然后他就看见了楼夜锋手背上殷红的一道伤口正在向下滴着血,而整个手背都被烫成了通红的眼色。   裴年钰顿时心里一紧,哪里还顾得上楼夜锋铁青的脸色,只想开口让他先去处理自己的伤口。   这烫伤……处理晚了那可就要烫掉一层皮了啊。   然而他张了张嘴,完全没办法出声。   ……楼夜锋居然还点了他的哑穴?   屋子里顿时陷入了极为不安的沉默之中。   裴年钰看着楼夜锋依旧冷着个脸,将他的手拿了过去,仔仔细细地为他的手涂上了一层厚厚的药膏。   他脸色虽差,动作却是无比小心的。   虽然裴年钰紧紧是捏盖子的三个指尖被短暂地烫了一下,但楼夜锋一并连他掌心的伤也在处理着。   他眼神专注,手指极轻地触碰在了他肿起来的掌心上,生怕弄痛了他的主人。   裴年钰感受着楼夜锋的指尖那轻轻巧巧的触感,心中渐渐像是被什么柔软的东西拂了一下。   楼夜锋动作利落地为他的主人上药,而后又一层一层地包扎好。   一套操作利落地做完了,楼夜锋似乎这才想起来什么一样——   他张了张嘴,看着被点了穴动弹不得的主人,语气一下子就软了下来,气势飞快地消退着,嗫嚅了一下:   “主人,我……属下……”   他刚才实在是气急了,主人与他赌气到心不在焉烫伤自己,他脑子里哪里还有什么别的。   楼夜锋对于他这个总爱跟他生气的主人实在是没什么别的办法了。他生怕主人被烫到了还任性不上药,边只好出此下策。   这给他包扎完了,才想起来……   他怎地又以下犯上了?   前一件事还没有得到主人的原谅,这就又踩到了主人的雷区……   楼夜锋方才雷厉风行吼人的气势一下子就消了个彻底,他动作僵硬地收回了手,眼神中开始凝聚着怯意,看了他的主人一眼。   裴年钰怒瞪着他。   一半是因为被点穴的恼怒,一半是因为无法用说出口的命令——你快去处理一下你手上的伤啊!   然而楼夜锋触到主人跳动着怒火的双眼,不由得几不可察地瑟缩了一下,心中畏得更厉害了,赶忙端端正正地跪在了主人的面前。   而后他深吸了一口气,伸手解开了裴年钰的穴道。   他垂下了头,默默闭眼:   “属下……妄图攻击主人,请主人……治罪。”   裴年钰一得自由,立刻起身,恨恨地一跺脚:   “跪着别动。”   “……是。”   楼夜锋听得主人快速走动的脚步声,心中一沉。   然而下一刻,他的手背忽然被一阵温热覆盖。   楼夜锋蓦然转头,却见他的主人正在擦拭着他手上的血迹。   力度……很重。   有点疼。   但是楼夜锋当然不会表现出来分毫,反而主动接过了主人手上的药:   “主人,我自……”   裴年钰“啪”地拍掉了他的手:   “跟你说了别动!”   “…………”   楼夜锋把脑袋缩了一下,不敢说话了。   …………   半晌,裴年钰给楼夜锋涂完了药,把药盒子往桌子上一搁,闷闷地坐回了榻上。   “主人……?”   楼夜锋以为主人肯定会跟他算账的。他都已经做好了一直不想罚他的主人,这次破例动手的心理准备了。没想到……   裴年钰偏过头去哼了一声:   “不就是这么大点的事,下厨的时候难免有个烫着切着的,你做什么点我穴道!”   裴年钰以为按着常理,他会等到楼夜锋的连番认错之言,然而他等了半天,却听到了一声长长的叹息。   下一秒,他骤然落进了一个怀抱里。   而后他的肩膀处埋了一个脑袋。   他感受到了楼夜锋揽着他的手臂在颤抖。   是……害怕?还是在……生气?   他同样感受到了……他的肩膀的衣服,有些微的湿润。裴年钰心里狠狠一颤,惊愕地看着身边这只黑色的脑袋。   楼夜锋这是……在哭吗?   然而随后楼夜锋的脑袋就离开了他,裴年钰转头看去,却在他的脸上什么都没有看到。   只看到了楼夜锋那双卑微而祈求的眼睛。   “主人……属下方才实不是因此才生气的。属下气的是……是……”   “您为何有气不朝我发,反而去作贱您自己的身子啊……”   “主人……属下愚钝,实在不知如何才能让主人消了气……”   “您答应我,以后您有气朝我发可以吗……”   “主人,属下这身子不值钱,您……怎么糟践都可以……属下身家性命全部都是您的……只求您以后别再……别再赌气伤着您自己了行吗……”   裴年钰看着他那又心痛又小心翼翼的眼神,终于心里有什么东西,悄然化了。   他想,他是脑子抽了才会想要楼夜锋所谓的“来哄他”。并且因为楼夜锋没有达到他的设想,就在跟他的夜锋赌气?   他怎么会不知道呢……他的夜锋……怎么可能不心疼他,怎么可能不关心他。就算顶着有可能再一次地冒犯自己惹怒自己,他也要……也要这样一个保证。   保证……有气朝他撒,保证不再伤害他自己的身体。   裴年钰默然片刻,点了点头。   “……好。”   “但是……”   裴年钰话锋一转,表情迅速变成了委屈巴巴:   “你又吼我!”   “我……”   裴年钰揪住了他的衣领:   “你怎么这么凶!!”   “…………”   楼夜锋手足无措。   “你还点我穴道!”   裴年钰越说越委屈,简直要汪地哭出声来。   楼夜锋慌了,连忙坐到了主人的身旁,结结巴巴地问道:   “主、主人……您别……别哭啊……”   其实裴年钰自然是装的,除了真的被打疼的那一次之外,他哪里会因为楼夜锋吼他一句就哭。   但是这可是讨要亲亲抱抱的大好机会,他怎么可能放过?   于是楼夜锋越手足无措,他越来劲,瞬间戏精上身,那神情简直委屈得像是楼夜锋抢了他八百万一样,真情实感极了。   “我……属下……属下能做什么?”   “你自己想办法!”   楼夜锋看着他捧在手心里的主人又受了他的气,顿时那个心疼啊。他只觉全是自己的责任,因此情急之下竟尔让他想出来了一个主人平日里最喜欢对他干的事——   他试探着慢慢伸手过去,揽住了他的主人。   他见主人并没有因为厌恶他而甩开,便突然有了勇气一般,慢慢、慢慢地贴近了主人的脸颊,在那上面印上了极轻的一吻。   而在贴上去的那一瞬间,楼夜锋忽然觉得——   是了,无论是昨天他的主人被打的时候,还是今天主人委屈地掉泪的时候,他看着他心尖尖上的主人,又何尝不想……   把他的主人这样抱在怀里好好安慰一下呢?   是他一直不敢而已。   而现在……   裴年钰顿住了,转过头来看着楼夜锋,眼睛亮晶晶的。   他感受到了楼夜锋动作中的珍重和敬爱。   他想,以前都是自己吃楼夜锋的豆腐,让他家夜锋吃他一个豆腐跟让他偷东西一样。   这次……好不容易逮着个机会让他光明正大地多吃几回了。   于是他眨眨眼看着楼夜锋:   “……你吼了我好几次,就赔给我这点吗?”   骤然得了许可的楼夜锋下一刻便将自己的双臂收紧,将他的主人拥进自己的胸膛,而后再一次将自己的脑袋埋进了主人的肩膀上。   他时而抬头,轻柔而怜惜地吻着他的主人,尽管那动作是小心而克制的。一边不停地在他主人的耳边喃喃轻语,仿佛要将这两日来所有不敢言说的话一股脑儿地倒出来:   ——“对不起……主人……对不起……”   ——“…主人,属下看您这样……属下也是心疼的……”   ——“属下实在不想……不想让您不理我……”   裴年钰转头吻了吻他黑色的发顶:   “……原谅你了。” 第96章 揖让三杯争一局   楼夜锋在诚恳的认错道歉并给了他的主人一连串的亲亲抱抱之后, 终于得到了主人的原谅。而后他才发现方才自己情绪激动之下做了些什么。   他连忙离开了主人的脸颊,看着主人近在咫尺的眼眸,和越来越眉开眼笑的表情,脸色微红, 试探着问道:   “主人您这是……消气了?”   裴年钰“嗯”了一声。   “那……之后您肯好好习武了吗……”   裴年钰:“…………”   他心道这木头是不是情商是负的, 你在这种时候提这茬, 这是不怕自己再发火吗?   不过裴年钰方才被楼夜锋撸毛撸得顺了气儿, 便没再故意跟他杠, 何况他本来就准备赶紧把这武功学会,于是他点了点头:   “按你的计划来吧。”   “是, 主人。”   裴年钰一边起身去查看砂锅里的药膳,一边想起来一事:   “对了,你还得教我……解穴的法门!”   楼夜锋想都没想便应了:   “好。”   随后他又道:   “其实解穴之法是极为简单的。主人您内力足够, 只消知道怎么运内力冲击被封的穴位便可以了。”   裴年钰反而愣了一下。   方才楼夜锋以不到二成的内力点了他的穴,而他却不知道如何解穴。显然,这是楼夜锋在内力未复之前,能够以……以武力和自己杠一下的唯一方法。   但是他找楼夜锋要解穴的方法,他学会之后……   “……那你以后岂不是就点不住我了?”   裴年钰脱口而出。   毕竟楼夜锋即使内力全部恢复, 也和他内力相当而已。只要不是内力压制性的差异, 便无法硬封住他。   楼夜锋静静地看着他的主人,毫不在乎地笑了笑:   “主人难得愿意主动学一项武功, 属下高兴还来不及如何会藏私。再者,点不住您那又如何。这原本就……就不是属下该对您做的。”   裴年钰心里顿时一软:   “好好好。我要学!而且……夜锋你一并把点穴的法门教给我吧!”   楼夜锋闻言怔了一下,眉眼中喜色更胜:   “好, 都教给您。”   裴年钰却一瞬间思路跑偏到十万八千里之外:   “那,教点穴的时候我要拿你练招。”   楼夜锋走到他的身后,接过了主人手中的锅:   “自然。点穴不伤身,主人您想怎么折腾属下都行。”   折腾……嘿。于是裴年钰就开始想了,他要把他的夜锋点个什么姿势出来呢……   “轰——”   正想着,忽听得北府后园方向沉闷地滚过了一声若隐若现的炸雷声。   声音不大,也就刚刚能听到的程度,却极沉重。   裴年钰愣了一下,心道这大冬天的要下雷雨吗?   然而他走出门外一看,却见月朗星稀,晴空万里,显然没有要下雨的意思。   他低头沉思:   “是我幻听了吧。”   那雷声其实极沉闷又极遥远,楼夜锋没有听到这个声音。他见主人出门,便也跟着走出门外。   “主人,怎么了?”   “没事……”   裴年钰本来不想说出来让楼夜锋平白担忧操心这种奇奇怪怪的异象,但是他转而又想,不说岂不是他更担心。于是他道:   “啊……是北面似乎想了一声滚雷,但是看着不像要下雨的样子。”   楼夜锋皱了皱眉:   “要不属下去北府看看?”   裴年钰横了他一眼:   “老实把你的药膳趁热吃了!”   随后,裴年钰看见附近的几个黑影掩着树枝横斜的月色快速飞奔而去。   “又不一定是这府里传出来的声音,而且已经有影卫过去查看了,你就不用多操心了。”   “……是。”   楼夜锋还没说什么,就被裴年钰重新拉进了屋子里,按在了座位上。   “药膳,快吃,吃完回去好好养伤!”   “是。”   楼夜锋此时自然是从善如流,不会有半点违逆,他坐在主人的对面,开始将那一份药膳往嘴里塞。   而裴年钰隔着锅子的热气,看着被自己投喂的……大忠犬安静听话地乖乖吃东西,满足地眯了眯眼。   “嘿,……夜锋你这样好乖。”   楼夜锋的动作顿了一下。   “……是。”   “主人若是喜欢属下乖一些,属下自然该谨记于心。”   裴年钰这才发觉自己语义有歧。他是觉得乖乖的夜锋很可爱,但是……   “你也不必太过在意此事了。你该怎么样就怎么样。就是……少凶我几次就好了。”   楼夜锋:“……啊?属下……很、很凶吗?”   裴年钰哼了一声:   “你说呢?”   ………………   且说连霄在指导完楼夜锋之后,赶紧趁机多喝了几杯他屋子里的茶水。   ……嗯,果然是主人留给老楼的茶叶,应该是和主人一个等级的,比他的可是高级多了。   连霄暗暗酸了一下,毫无蹭吃蹭喝的愧疚之心。   他在楼夜锋屋子里磨蹭了一会儿,才出门开始在府里乱转,毕竟这会儿估摸着老楼和主人还在药庐那边酱酱酿酿,他回去多么不好啊。   既然主人给鸠占鹊巢了,他也只好在这府里到处闲逛。   然而这一逛可不得了,这值守的影卫们大半夜的都闲的慌,难免就会讨论点什么。倒是让连霄听到了一些除了主人和老楼之外的其他的八卦。   “唉,今天方恒那小子可真不留情,听到哪个兄弟稍微讨论了一句主人的事,就上来挑战,居然让他打败了好多兄弟……”   …………   “那有什么办法,这是何统领允了的。要我说,那些个兄弟们也真是的,要么别被他听见咱们瞎谈论,要么就别输嘛……”   …………   “可不是么,说起这个就来气。主人这两天忙着练功,一共没做几块点心。平日里咱们训练勤些,还能得到一两块作为奖赏。可昨天份的和今天份的……竟然全都输给方恒那家伙了!”   ………   “全输出去了?这些人干什么吃的!昨天的就没了,今天的怎么……那些人不长教训吗!”   连霄听得心中暗笑,“这些人”显然说的就是白天值守的那一班影卫了。   他们这些夜里值守的影卫,连续两天都一觉起来发现今日份的点心没了,还不是他们干的,而是他们的队友给输没的——其中憋屈可想而知了。   一群猪队友呐!   ………   “哼,你说他们干什么吃的,白天都一心看楼教习的热闹去了吧。比武也心不在焉的……”   ………   “……这方恒什么时候滚蛋呐?哪有来抢我们王府影卫的点心的!”   ………   “技不如人,没办法。”   ………   连霄听到这里,嘴角勾起来一个莫测的弧度。   他在府里到处转了转,发挥了一下影卫的老本行能力——搜集了一下方恒同学的情报。   于是他知道了方恒一般在晚上的时候会去云韶那里领他的战利品。   现在……还有一些时候。嗯,来得及。   这么想着,连霄信步迈进了涵秋阁的院子里。   裴年钰自然不在,这院子里便静悄悄的。自从裴年钰撤了多余的服侍丫鬟之后便清静了很多。寝殿附近只有藏起来的几个影卫,还有大丫鬟夏瑶在院外正巡视着打理花草上的露水的仆役们。   连霄径自去了主寝殿旁边的耳房当中,果不其然看到绛雪正在借着月色,盘膝坐在榻上修习内功。   绛雪见连霄来到这里,很是惊奇:   “连霄哥哥这是无事不登三宝殿呐,找小妹何事?”   她想起来上次连霄特意登门拜访的时候,指点了几处她的修习进境上的问题,让她受益匪浅。因此绛雪对于他的拜访很是欢迎,连忙把他迎进了门来。   绛雪刚要煮水泡茶,却被连霄伸手制止了:   “绛雪妹子,不必客气,来不及了我先跟你说正事吧。妹子,有没有兴趣跟哥一起做一笔生意?”   绛雪懵比:   “我不会做生意啊……”   “咳咳,是这样的……”   于是连霄把方恒这两天在府里的事给绛雪转述了一下。没想到绛雪居然完全没听说:   “嗯?还有这事呢?他把点心都赢走了?我这几天一直在练功,便也没听到什么消息……”   “是啊。怎么,你有没有想法?”   绛雪还是没明白:   “什么想法?”   连霄循循善诱:   “你去把方恒赢的点心都赢过来啊!只要赢一场就能多一份点心。方恒只是跟老何达成了合作,能主动挑战咱们府里的影卫。但是老何可没说咱们不能主动去挑战他嘛!”   “你想想看,方恒他来咱们府里是为了互相切磋打磨武艺的,可要是让他一直赢,这还哪里能有什么武功进境?更何况,咱们府里的影卫这面子往哪搁……”   绛雪有些犹豫:   “咳,那连霄哥哥你自己怎么不去啊……”   连霄忽然正色道:   “绛雪妹子,你这两天一直如此勤连武功,为的便是……和老何的那一场比试吧?”   “正是。”   这还是两个月之前何岐提出的条件,什么时候绛雪的武功能稳赢他了,他就让绛雪立刻上任副统领。   之前绛雪与何岐的内力水平半斤八两,绛雪略高那么一点,但毕竟年岁所限,绛雪的实战经验却比何岐差了太远。   所以绛雪就想着干脆等把内力再修上去一个境界,再去找何岐比试,这样才能稳一些。   “绛雪妹子,你平日里服侍主人,所以影卫之间的对战训练本就参加得少,咱们府里那些影卫又基本接不住你的内力。所以你自己难道没有感觉到……真正能交手的机会很少么。”   “你看方恒他来这里与咱们府里的影卫切磋,这就是你大好的机会啊!他比何岐略逊一点,你先拿他练练手,过段时间找老何比试,便十拿九稳了!”   绛雪顿时陷入了沉思。   “……连霄哥哥你说的好有道理啊!!”   并且她还十分感动:   “连哥哥,你特地来告诉我这个事,一定是为了让我有更多的练武机会才让给我的吧……连哥哥你有什么吩咐,小妹一定照办!”   “咳咳……”   连霄都被她说的不好意思了……忽悠萌妹子什么的,于心有愧呐。   不过他一想到主人做的点心,那点愧疚立刻抛在了脑后。他将胳膊搭在了绛雪的肩膀上,开始和绛雪称兄道妹:   “举手之劳,算不得什么大事,妹子不必记什么人情。就是你赢了方恒之后的那些点心嘛……”   连霄伸出一只手来,在绛雪面前用三个手指搓了搓,一副搓银票的动作:   “那战利品点心,咱俩个……二一添作五,你看如何?”   绛雪点头,拍了拍胸口:   “没问题,包在我身上!”   …………   这边方恒刚刚结束了一天的战斗和切磋,虽然很累,但是他看着自己的小本本上记下来的赢的次数——三十三次,顿时心满意足。   他昨天赢了十二块杏仁酥酪,却一口没吃成。好心好意给林寒送去和他分享,结果全被林寒给安排了。   所以他今天决定——他再去巴结林寒他就是傻子。   三十三块点心,肯定有不止一种,他要全部吃独食!   这么想着,他迈步进了王府的小厨房中,找到了正在给值夜班的影卫们做夜宵的云韶。   云韶见他进来,抬头看了他一眼,没理他,继续忙活手上的食材。旁边炉子里火烧的正旺,上面坐着一口巨大的砂锅,把整个厨房都映得暖意融融。   “云姐姐,咳咳,在下前来拿今日的点心……”   “那边柜子里,自己去取吧。”   云韶淡淡地说了一句。她对方恒当然没有什么好脸色。被抢走了点心的影卫们没了打牙祭的东西,退而求其次都一窝蜂地来找她求开小灶,这两天可把她给忙坏了。   方恒也没在意,径自去将点心盒子从柜子中取了出来,抱着就走。   这边云韶正好将锅盖掀了起来,一股白色的雾气从砂锅中腾空而起,方恒顿时被一股浓浓的香气所包围了——   那是一股轻柔浓郁的白米香气,夹杂着略带咸味的鲜肉的清香。独属于粮食香气的厚重感,配上鸡汤的油脂咸鲜味道,还有几分若有似无的山菌气息。   他伸着脖子,透过雾气努力地向锅中探头看去,只见那锅中翻滚着浓稠黏连的雪白色米粥,时不时可见浅色的鸡肉丝条和深棕色的香菇小丁从白米的间隙中跃上来,又随着冒泡紧接着沉下去,隐入了白米之中。   那锅粥上还时不时地飘上来一些翠绿的葱花,极是好看。   方恒的肚子顿时就咕噜一声。   “云姐姐,这是……”   “鲜菇鸡丝粥。没你的份。”   方恒:“…………”   好想喝…………   不过他见云韶显然没有分自己一碗的意思,只好低头看了看点心盒子,赶紧迈步出了门去。   好在还有这一盒点心聊做安慰。   他匆匆忙忙转出了院门,正待回到自己的屋子里去,忽听得“嗖”的一声,一颗小石子裹挟着劲风落到了脚底下。   方恒立时绷紧了神经,将点心盒子放在了地上,伸手按住腰间的剑柄,抬头看去——   只见一个上身着牙白窄袖短衣,下身一袭黑色织金横纹马面裙的小丫鬟,站在屋檐顶上,神色清淡,提剑而立。   方恒心中顿时就咯噔一声。   这身简洁干练样式的女子宫装他自然认得——是女影卫们的……战斗装。   他看向那女子,面貌极为年轻,目光中却精气内敛,显然是功力深厚。配上那身黑色的影卫装束,居然活脱脱有几分杀伐果断的气派。   绛雪见正主出来了,飘然而下,按着二人的级别,行了个武官礼:   “在下绛雪,前来挑战方执事,还望方执事不吝赐教。”   方恒:“…………”   他是真的不想和绛雪打。这丫头的武学天资极高,名气在他们御影卫的群体里也无人不知。这两天他为了点心,那可都是故意捡软柿子捏的——至于绛雪,他都是躲着走。   他刚想说点什么场面话给糊弄过去,然而绛雪那个暴脾气哪里有耐心听,一句请赐教的客套话说完,就算是给他面子了,而后刷得一声,寒剑出鞘。   “…………”   那剑气来势汹汹,寒意迫人,他避无可避,只得拔剑应战。   …………   一个时辰后。   …………   方恒躺在地上气喘吁吁,额前的头发全被绛雪的寒息内力冻成了霜条,衣服上也被划了十几道口子。那些口子都在要害之处,只破衣不留伤,显见是绛雪手下留情了。   一个时辰之内,三十三场。   每次交手都是……走不到二十招就败北。   方恒万分不服气啊,论剑法,绛雪尚不如自己剑术精纯。但是这小妮子仗着自己内力深厚,上来就跟他对拼内力,他莽不过这货啊!!!   他艰难地爬起来:   “再……再来打!”   绛雪摇了摇头,一脸无辜的看着他:   “再打下去你就要受内力耗竭受伤了。”   方恒:“…………”   而绛雪畅汗淋漓地打了一场,身心舒爽地收剑入鞘,默默地走上前去,端起了方恒的那一盒点心。   方恒眼睁睁地看着绛雪把那盒点心塞进了怀里,不由得极轻极轻地委屈了一声:   “呜……”   绛雪眨眨眼:   “你说什么?”   “没,没什么。”   …………   这三十三块点心,二一添作五,连霄分到了十六块。   他估摸着这会儿主人应该是做完药膳离开了,于是抱着点心往自己的药庐里走,一边美滋滋地拿出一块来吃。   刚走到药庐门口,正好碰见主人从屋里出来,连霄他顿时吓得就是一哆嗦,点心碎屑纷纷而落。   裴年钰:“……嗯?”   连霄往嘴里塞点心的动作停住了。   裴年钰:“这点心有点眼熟啊……”   连霄顿时瑟瑟发抖。其实他这点心……来路不明不说,还无视了主人的禁令,明知故犯。   关键是还被主人给抓了个正着!   又是可大可小的一次犯错。主人不在意还可,但若是戳着了主人的底线……他可是要吃不了兜着走了。   而裴年钰自然也马上就明白了连霄这点心是从哪来的了,肯定是抢的方恒的嘛。   不过念在连霄今日提点他家夜锋之功,裴年钰慢慢地把目光移走了,从他身边悠然走过:   “本王什么都没看见~” 第97章 玉人拂处指尖寒   裴年钰将那锅疗伤专用的药膳给了楼夜锋之后, 便没再打扰他运功养伤。就着夜色,径自回了自己的屋里休息,毕竟第二天依旧需要练武。   许是这一日情绪起伏大了些,又或许是日有所思夜有所梦, 裴年钰这后半夜竟而睡得不甚安稳。   他先是梦见自己练武练岔了招式, 老楼又板起脸来训他, 还要打他手心, 任凭他怎么命令都无济于事, 又无助又难过。   然而之后,裴年钰又开始梦到自己武功大成, 天下第一,随随便便就能吊打楼夜锋。自然二话不说报了前梦之仇,仗着楼夜锋没法还手, 在梦里把他家夜锋虐了一遍又一遍……   直到梦中他的夜锋被他给虐得奄奄一息了,裴年钰忽然惊醒了。   半睡半醒之间,梦中残留的画面依然在脑海中留了个余影,挥之不去。裴年钰看着梦中的夜锋被自己弄得伤痕累累的样子,明知是假, 心口竟也一阵尖疼, 忍不住按了一下胸口。   “……这都什么乱七八糟的!”   他暗自嘀咕了一句,困倦地睁开眼看了看窗外, 天才刚蒙蒙亮,竟是比他平日起身的时候还早些。   裴年钰:“…………”   这梦冗长无比,实际上他却拢共没睡几个时辰。   于是裴年钰一头又栽回了被窝里。   然而这乱七八糟的梦委实搅得他心情烦闷。他躺在床上, 一闭眼就是他把他的夜锋残害成惨不忍睹的样子,弄得他心惊胆战的,却是再也没有睡意了。   于是他只好起身穿衣,去小厨房简单地煲了一碗粥当做早膳之后,便去了静心湖畔。   ………………   裴年钰以为自己已经起得够早了,然而等他慢悠悠地踱过去之后,楼夜锋已经站在湖边等着他了。   京城深冬的天空总是阴沉而晦暗的。静心湖的冰已经数旬不化,灰白色的天空压着灰白色的湖面,一片安静的颜色中,那一抹笔挺而巍然的黑色身影倒是显得扎眼起来。   楼夜锋听得身后石板路上未加遮掩的脚步声,立时转过身来。他弯腰刚想行礼,却一打眼看见了主人脸上的疲惫之色和浓重的黑眼圈,顿时便停住了动作。   他微蹙眉头,眼中浮现关切之意,上前一步问道:   “主人您……昨晚未曾休息好?”   裴年钰幽怨地看了他一眼:   “是没睡好。”   “……为、为何?主人可有何忧心之事?”   裴年钰想到了自己那个梦,前前后后都和眼前之人有关,不由得眼神更幽怨了:   “都怪你,搅得我不曾安心歇息。”   面前之人闻言一怔。   楼夜锋以为主人指的是昨夜不得不为他赶制那疗伤的药膳,所以才不曾睡好。   他看着主人不掩倦意的神色,心中想到他之前那么对待他的主人,可主人却依旧挂念着他的身体,不由得心中愧疚更甚。   面对主人如此直白的指责,楼夜锋也不知该如何请罪才好——毕竟,他再如何受罚,也补不回来主人那几个时辰的安眠了。他只好眼中盛满了愧疚,讷讷地道:   “对、对不起……都是属下不好……”   裴年钰看着这个比自己高了半头的人垂首小心翼翼地道歉,一副恨不得把头埋进那厚厚的黑斗篷里的样子。仿佛当真是他跑到梦里来来搅了自己安眠一样,他不由得噗嗤笑了一声,心情大好。   “咳,其实是做了个噩梦罢了。”   楼夜锋见主人没睡好不是他的锅,却没有半分心安的感觉,反而更忧心了:   “……是什么样子的噩梦,竟然把主人扰成这样?”   裴年钰一本正经地将他的那个梦复述了一遍——当然是只有第二个梦,而省略了前面他又被楼夜锋训的那一段。   他说给楼夜锋听,本想看他吃瘪的表情,谁知楼夜锋听罢,却低头不语。   半晌,他抬起头来,神色有些复杂:   “主人,常言道日有所思夜有所梦,您既梦到这些,想必在您心中亦是如此设想过。您既有惩罚属下之心……何不遵从您内心的意愿呢。”   楼夜锋心中黯然了一瞬,他倒是希望主人能真的这样做便好了……免得主人整日里被他惹得生气,最后还憋坏了自己身子。   裴年钰噎了一瞬,这就有些过火了,看来之前自己闹那一番脾气,委实把他吓得不轻。于是连忙道:   “胡思乱想什么。我光是梦到这些就把我吓醒了,怎么可能真的这样对你。不过嘛……”   裴年钰忽然一挑眉,伸出一根手指,点了点他的胸口:   “我作为你的主人,我保留惩罚你的权力,你可得记好了,哪天要是惹我不高兴了,嘿……”   楼夜锋颇有些不是滋味:   “主人,属下是您的影卫,性命本就在您一言之决中。属下从不曾有忘,倒是主人,难道您自己忘了不成。”   裴年钰见唬人没唬到,顿时兴致缺缺:   “咳。那个……那个……嗯,开始练武吧。”   “…………”   他先将昨日习得的第一式的变化之招为楼夜锋演示了一遍,改正了几个不妥之后,又将剩下的变招尽数学完了。   如此,第一式便算整个的学完了,剩下的便是不断勤加练习,直到融会贯通,方能够用于实战。   裴年钰练了三四个时辰,终于在将近黄昏的时候,一式动作行云流水的使下来,将与他对招的楼夜锋干脆利落地胜了。   他的扇骨抵在楼夜锋的衣襟之前,距离颈部不过三寸,而楼夜锋手中的长剑方被他的招式荡开去,尚未能回招。   虽然两人都没用内力,裴年钰知道这只是招式上胜了他而已,但他依然难掩眉间的欣喜之色,挑了挑眉看着楼夜锋。   而楼夜锋对抵在自己胸口的武器恍若不觉,眼中亦是浮现出淡淡的赞赏之意:   “主人这招使得委实不错,您若是累了,今日便歇了吧。”   裴年钰收扇回身,宽袖一摆,正色道:   “本王不累。昨日楼教习答应了本王什么事情,楼教习莫非忘了不成?”   楼夜锋看着主人一副“功课上得了好成绩便要求奖赏”的模样,嘴角忍不住勾起一丝笑容。   “属下怎么会忘呢,点穴手法而已,主人您乐意要学,属下自然要教。”   “更何况,这折扇一脉的招式……”   话音未落,楼夜锋忽然伸手,三指袭向主人的脉门。   裴年钰并不知道这是空手入白刃的缴械功夫,他只觉手上穴道一麻,手指一松,自己那扇子不知如何便到了楼夜锋的手中。   “诶……?”   裴年钰下意识地伸手去够他的武器,却根本抓不到一根毫毛。   “最早本就是脱胎于……”   楼夜锋手腕轻轻巧巧的一转——   “……判官笔法的点穴之术。”   只听得扇柄戳在衣服上“噗”地闷闷一声,裴年钰顿时保持着伸手的动作,再也动弹不得。   “…………”   “属下失礼了。”   楼夜锋哪里敢真的让主人呆着不能动,立时便解开了他的穴道。   裴年钰眼睛蓦地亮了:   “我要学这个!”   “今天是第一天,主人,您先从认穴开始吧。只不过时辰不早了,今日就再学一个时辰,而后您便应去歇息了。”   “好。”   这点穴之术,向来男师不传女徒,女师不传男徒,已经成为江湖门派上流传经年的潜规则。之所以如此,自然是因为……   教点穴之时,须得切切实实地以指触穴,方能让学徒掌握准确的位置。那么异性师徒之间,当然不免会有些不便之处。   然而这“不便之处”对于裴年钰来讲,却不啻于送到嘴边现成的豆腐了,新鲜软嫩,美味可口。   楼夜锋每说道一个穴位,裴年钰便伸指在楼夜锋对应的地方轻轻戳一下,明知故问:   “……这是云门……中府……“   裴年钰的手指向左微微一划:   “……这是屋翳穴吗……”   楼夜锋看着着主人手指戳的位置,呼吸停滞了一瞬:   “……是。主人记得果然很快。”   裴年钰悠哉悠哉地继续向下划:   “嗯这好像是膺窗……”   裴年钰顿了一下,绕过左边,转而向右侧又偏了方寸距离,停住不动了:   “这里……我忘了,是什么来着?”   楼夜锋面色僵硬,浑身动都不敢动,几乎都要忍受不住,声音都有些微微的颤抖:   “……是……是天池穴……”   他低头看着主人略带狡黠的目光,心中暗叹了一声,亏得主人仁慈,没停在自己旁边的穴位上。否则……若是主人面前失了仪态,他可当真不知该如何自处了。   裴年钰借学习之机,好生将他的夜锋捉弄了一番,直把楼夜锋弄得气息不稳。再加上他戳了半天那黑色厚实的衣服底下软而弹的胸……肌,不由得心情大好。   ………………   这边裴年钰练完了一天的武,顺便吃够了三天份的豆腐,心满意足地回屋用膳。而守卫了一整天的影卫们则是既喜且忧。   喜的是他们主人和楼教习终于和好了,前两天可把他们看得胆战心惊的,生怕造成什么不可挽回的局势。   好在主人依旧温柔,而楼夜锋也是乖巧异常,把他们主人哄得顺了气。   ……然后就苦了这些影卫们,眼睁睁看着主人学了一个时辰的认穴。隔着老远,都能看着主人对着他们楼教习戳戳叽叽,还一度试图戳到什么不可描述的穴位上去。   他们是看呐还是不看呐。   当影卫好难。   …………   王府里这些影卫们的诡异气氛丝毫没有影响到客居别院的林寒。   这是他来王府的第四天,距离十日思过之罚尚不足一半。然而他从昨日开始,便已着手处理下属影卫给他送过来的事务了。   虽在养伤中,主人的公事却耽误不得。   林寒晚间照例将一日之中处理的要务批折封好,顺手附了一份简略的王府情况汇报,让影卫送去了宫中。   御书房中,裴年晟在一边批着折子一边心里掐着时辰,刚估摸着林寒的消息快到了,果然门外便有影卫通传来送信。   他心中略微一喜——   每次林寒给他送消息,已经成了这几天他在繁忙的政务中为数不多能期盼的让他高兴的事了。   高兴是因为,不仅能看到他哥哥和老楼的感情八卦,有时候还能随机得到他哥给林寒的点心,而林寒必然会原封不动地转送过来。   只不过今日嘛……   裴年钰看了看那影卫手里的东西,只有一叠密文的纸袋子,并没有点心盒子,不由得心里的期盼先落了三分。   不过,还好有八卦可以看。   他拆开密文纸袋,先看林寒的手信,第一句话就是:   “……裕王殿下与楼教习已恢复如初,只不过楼夜锋却并未受到应有之罚,不知王爷何故原宥楼之过错。依属下来看……”   裴年晟:“…………”   后面一大堆林寒对此事的评价他完全懒得看了,此时他心中只有一个想法:   怎么说和好就和好了!说好的冷战呢!哥你这样不行的!!   和好了,就代表以后没什么美味的瓜可以吃了。   特么的,朕每天的快落源泉就这么没有了……没有了……   裴年晟看着手中林寒的工作汇报,兴味索然。   谁知没一会儿,又看到林寒写道:   “……今日裕王殿下晚间做了许多名为‘脆皮鲜奶球’的点心,甚是鲜美。属下本想派影卫与主人送来,未料到裕王殿下说,此物只得出锅趁热吃,时间久了便不再能入口。”   “……裕王殿下便监督着属下,将一盘脆皮鲜奶尽数用了……裕王殿下盛情难却,属下实无他法,望主人恕罪。”   裴年晟:???   哥,哥你这是不吵架了,就开始爱心泛滥投喂我的影卫了吗?   而且……今天哥哥居然做了炸鲜奶……   然后他没吃上。   这还不如不让他知道呢。   本就对自己把林寒送到王府有些后悔的裴年晟,立时一拍桌子,唤来了一个影卫:   “去通知你们统领,罚期结束,明日一早回来给我处理公务。” 第98章 甘腴酽白茶满瓯   裴年钰自然丝毫不知道, 他府上的这位“客人”即将被他弟弟召回去,只依旧命人按时做了药膳,一日三顿地给林寒送去。   第二日上,裴年钰继续习练那第一式的武功, 却已是比之前纯熟多了。单纯的比拼招式而言, 他已经可以将楼夜锋毫无悬念地击败。   许是楼夜锋见他的主人进步飞速, 仿佛开了窍般, 便是在练武时一直严肃的脸色也难得浮现了些微的赞赏之意。   而楼夜锋又哪里知道……他主人一反之前的态度, 忽然变得用心起来的目的,不过是为了能早些将今日的东西学完, 这样他便可以缠着夜锋继续教他点穴了。   他自然是如愿以偿,又得逞了一日。   待这日练武结束,两人各自回房休息之前, 楼夜锋却忽然多加了一句:   “主人您……今晚若是有空闲,属下可以去找您么?”   裴年钰心道你来我屋还用请示什么,这特意问一句是几个意思。若为事出反常必有蹊跷,难道是……想要对我做什么不可描述的事情?   哎呦喂。   裴年钰一瞬间就想歪了,笑眯眯地点头答应了。   然而楼夜锋似乎也觉得方才那句话有些不明意味的歧义, 连忙加了一句:   “是属下有些事务要与您汇报一下, 只不过……不太方便当着影卫们直说。”   “…………”   裴年钰见他一脸正经的样子,便知是他想岔了。   不过这深更半夜的……也许可以发生点别的什么呢。   他想了想道:   “那我晚上去你那间吧, 我那正屋附近总是有影卫在的。”   “……也好。”   今日的功课结束地比往常早了两个时辰,裴年钰沐浴用膳过后,才尚不到未时。   许是与他家夜锋和好之后心情都变好了些, 抑或是楼夜锋近两日的乖巧温顺让他占了不少便宜,裴年钰在府中闲来游晃之时,突然想起来被他冷落了好几天的影卫们。   那些影卫……似乎已经很久没有吃到他亲手做的点心了!   之前他尽顾着吵架去了……   怪不得那几块点心还得和方恒抢半天,物以稀为贵嘛。云韶带着大厨房批量生产的点心毕竟比不得他亲手做的。   想到这里,裴年钰转身去了自己那小厨房。   他的这些宝贝影卫们,虽然并非和每一个都相熟,甚至一大半都叫不上名来。但他总是愿意在空闲时候,为他们做点什么的。   点心这东西小巧好做,亦不费什么功夫,做一锅能够许多人都分到,是以裴年钰总是选择做点心来当做影卫们时不时的福利——尽管这是并不值钱的东西。   他在厨房正忙活着,云韶和楼夜锋给他打下手,却不想有影卫忽然来报林寒要见他。便让云韶看着烤炉,径自净了手来到涵秋阁外。   此时裴年晟不在,林寒当然不可能失礼到直接进到内院厨房去找王爷,只静静地在涵秋阁门口廊下侯着。见裴年钰走出,向他说明了要提前离开一事。   裴年钰错愕了一瞬:   “小晟他……突然召你回去?是有什么急事不成?”   林寒抿了抿嘴,摇摇头:   “宫中并无急事,只是临近年关,事务繁多,还需属下回去处置。”   裴年钰皱了皱眉头:   “可是你身上的内伤……这才养了四五天罢了,哪里能好全。”   “有王爷的药膳,已经无碍了,臣还需谢过王爷照看之恩。”   裴年钰尽管不太赞同,但他也知道小晟那边的事都是正事。那都是国家大事,不像他府里这般一天到晚都是闲事,既然小晟特意下令让他提前回去,看来是他弟弟那里确实□□乏术了。   啧,多年前小晟一天到晚地给他灌输所谓“帝王心术”,说不能太倚重某个下属,最后还不是离不开他这个左膀右臂,天天压榨伤残病号的劳动力。   于是他只好点头允了:   “那你回去之后,可记得莫要过于劳累。我这药膳方子还需要你吃三个多月的,你要记得让人每天过来取方子。”   林寒显然没想到会有这么多,愣了一下:   “这……如何使得?”   裴年钰以为林寒是觉得每天来拿太麻烦,便道:   “反正小晟他天天派影卫来我府里要饭……”   林寒:“…………”   “啊不是,带东西吃,那就顺便给你捎回去就得了。”   林寒似乎犹豫一瞬接下来的话该不该说:   “回王爷,其实是,咳……这药膳还需特意命人单独熬制。属下身为影卫之首,每日饮食与其他影卫不同……未免不妥。”   裴年钰心道他们那规矩可真多,不过这种事,林寒他自己觉得不妥,他大可以直接把药膳方子给小晟不就完了。   裴年钰非常了解他弟弟——且不说他和林寒的君臣情分如何,单是为了让他的左膀右臂的长命百岁好多给他干几年活,裴年晟就绝对会下强制命令让他每天吃这疗养身体的药膳的。   影卫三十五岁退休?   在林寒身上那估计是不存在的,等他到了三十五,最多就是退居二线,去做一些诸如在暗中为裴年晟掌管一些情报系统之类的工作。   “……你既如此坚持,那就再议吧。”   “是。”   “既然要回去,那也不急这一两个时辰了,你稍等些,我做出来这些点心给小晟捎回去。”   “谢王爷挂心主人。”   林寒告辞没多久,方恒也来辞行,说会和林寒一道回宫中去,此来谢过这几日的叨扰。   裴年钰随口问道:   “打扰倒是没有,不过这几日你和我府里影卫的比武……可有收获?”   方恒:“…………”   点心收获嘛,没有。挨揍的收获嘛,一大堆。   但他哪里敢在王爷面前显出半点不满,只猛点头道:   “王爷府上高人云集,委实让臣见识了不少,获益……匪浅。”   裴年钰看着他那个想丧又不敢丧的表情,不由得心中暗笑了一声,随后道:   “今日我做了许多的点心,你顺道给小s……给陛下也捎过去一些。然后我再另包给你几大盒子,你回去给你们那里的影卫也分一些。”   方恒愣了一下,他委实没想到王爷居然还会关心其他的那些他见都没见过的影卫……   “王爷,我们宫里的影卫平日里饮食倒是不缺的……”   “这我知道,但是你们平时太忙,规矩又多,轻易不得出宫,恐怕没什么机会能买到新鲜的吃食点心吧。你们宫里御膳房那个水平……啧。”   方恒默然了,他们确实极少机会去尝到这种人间美味,每天的饮食不过是照着荤素标准应付差事罢了。吃饱足够,但论起美味来,比王爷做的点心可是天差地别。   是以即便方恒明知此举不甚妥当——王爷给做影卫的分点心那叫赏赐,哪有像裕王这样的……如此随意的一句“拿回去你们分分”?   但方恒也知机会难得,为了给自家兄弟们带回去一些福利,他谢过之后便应了下来。   待新一锅点心烤好放凉,裴年钰找了个巨大无比的十层大圆提盒,一共装了四提,里面堆了满满当当的全是各种花样不同的点心。   方恒看了看地上那四提点心,没想到居然有这么多,脸都绿了:   “这……属下可没有四只手……”   “这还不简单,给你个扁担你挑回去得了。”   方恒:“…………???”   他脸都绿了,他皇家影卫的脸面还要不要了。   “哈哈哈逗你呢,我自然会让人用车给你拉过去。但是你且说个地方,方便交接。省的被其他影卫层层盘查过去,到你那里就剩一盒了。”   方恒心道王爷您以为宫里的影卫和您府上一个作风吗:   “……那倒是不会。”   而后裴年钰又写了一些说明事项,关于林寒的身体旧疾的。还有另外一盒给裴年晟带的点心,让林寒单独带了回宫。   ………………   待林寒方恒两个人走后,许是因为众影卫知道没有架可以打,不由得有些意兴阑珊。安安静静地躲在黑影里,气息平缓安和,整个府里都安静了下来。   夜色降临之后,裴年钰估摸着楼夜锋练功养伤已毕,便做了两杯最近新试出来的饮品,端着去了楼夜锋的屋子里。   他甫一推门,却看见何岐和楼夜锋两人正坐在堂屋的八仙桌前,神色淡然不知在闲聊什么。   裴年钰愣了一下:   “老何你怎么在这?”   说好的二人世界呢……   何岐心道主人您可真是不欢迎我呐,只好敛了神色,摆出恭恭敬敬的样子:   “……楼教习约我来,说有事相商。”   裴年钰:“……哦。”   他脸上并未表现出什么来,径自走上前坐到了楼夜锋的身边,递给他一个长杯子。   那杯子是淡木色,与平日里斟酒沏茶的小瓷杯全然不同,是不知何种木制所做,形状规整圆润。   总体呈一个高筒状,看上去里面能装许多的水,倒像是那农民们在田间地头上用来喝水的木杯一般。但上面雕了许多简美的线条纹路,便知估计是宫里的造办处又出什么流行新样式了。   “夜锋你尝尝……这是我刚试出来的红豆芋泥牛乳茶。”   他将那木杯的杯盖向左一转,热气蒸腾,一股奶甜奶甜的香气扑鼻而来,中间还隐约能闻到一丝紫芋的浓郁之香。   “主人这……”   楼夜锋从未喝过这类甜腻腻的东西,但主人做的……一定是很好喝的。   他抱起杯子来浅啜一口,却没想到并没有他闻着的那么甜。微烫的牛乳茶入口,先是浓郁的奶香蔓延在整个口中,还裹着一团散碎的甜软芋泥。   待香气散去,分明又有某种清冽的茶味回甘,在舌底停驻,渐渐生津。   裴年钰星星眼:   “怎么样?我用南融山红茶煮的,且我知你不喜欢太甜的,便没有放很多的糖。”   其实这杯红豆芋泥奶茶对于楼夜锋来说依旧已经很甜了……非是味觉上的甜,而是……   他低下头,迅速地点了点头:   “自然是好喝的。主人您……还劳您记得属下的口味,让您费心了。”   裴年钰眨眨眼,也喝了几口——他自己那杯放的糖要更多一些,而后满意地眯了眯眼:   “果然好喝,夜锋你喜欢就好。冬天就是要喝点热奶茶嘛。”   何岐:“…………”   主人,您看一眼属下行不行,属下可是每天都在这冬夜里给您守夜……   许是何岐那眼神太过幽怨,裴年钰也并没有故意晾着他的意思,马上道:   “云韶那里还有半罐,你要喝便自去找她要一杯,不过去晚了可能就被她分没了哦。”   “是!属下谢谢主人!”   何岐立刻站起身来,抬腿就想走,然而他转身看了看主人和老楼。   他毕竟是被叫来和主人一起议事的,他为了一杯奶茶,把主人撂这里算怎么回事?   未免太过失礼了。   主人他不在意规矩,自己怎么可以如此放肆。   于是何岐艰难地把伸出去的腿收了回来,继续坐回八仙桌旁,正襟危坐:   “……也不急在这一时,主人您先说事吧。”   裴年钰顿了一下,转过头来定定地看着他:   “……老何你确定?”   何岐脸色严肃,视若不见面前那两杯一直飘着香气的杯子。   裴年钰似笑非笑,转回来慢慢悠悠地喝了一口,然后慢悠悠地尝着溜进嘴里的红豆,一遍看着自己系统面板上不停跳动增加的美食值数字。   何岐:“…………”   裴年钰被他那飘忽不定总往杯子那瞧的眼神给逗笑了,轻笑一声:   “你快去找云韶要吧,晚了真没了。”   何岐如蒙大赦,黑影窜进了夜色里。   裴年钰见他离开,转身把屋门关上,还插了个销。   楼夜锋:“……主人,这……”   裴年钰道:“你不是不想要其他影卫听到吗,怎地又叫老何来了。跟影卫有关?”   “不,与那些影卫无甚关系,只不过让他们听了去恐怕……影响不好,是关于属下的一些事。我叫老何来也是给他汇报一下,毕竟他才是……”   裴年钰一挥手,笑眯眯地道:   “那你先给我汇报吧,老何那边你单独给他说也是一样嘛。”   说着裴年钰伸手拿起了他放在桌上的手掌,慢悠悠地把玩着他劲瘦有力的修长手指,一边等着听他说。   楼夜锋低头看着主人的神情,心里渐渐柔软下来:   “……是。事情是这样的……”   …………   这边何岐直接三步轻功就从楼夜锋所在的跨院翻到了涵秋阁的小厨房,见小厨房里点着灯,声音响动,便直接推门而入:   “云韶妹子,还有那……”   话音未落,何岐自己先止住了,因为他看见云韶已经在刷那瓦罐坛子了。   他紧赶慢赶,但看样子是……已经分没了?   何岐不由得一阵失落。   云韶一边刷着罐子一边随口答道:   “何统领!您来的可真是不凑巧,这剩下半罐刚被附近的影卫分走了……”   何岐:“…………”   他恋恋不舍地看了一眼那个空空如也的坛罐,转身便欲离去。   却没成想云韶忽然笑了一声:   “你还真以为都分走了不成?主人命我特意给你留了一杯。”   “什么?”   云韶将先前留出来的那杯芋泥奶茶拿给了何岐。   他看了看依旧热气腾腾香味四溢的奶茶,简直心中感动地无以复加:   “主人对属下太好了……呜……”   云韶看着他,笑笑不说话。   感动了片刻,何岐立刻便端着杯子回到东跨院去,他怎么好让主人久等。   然后,他就看见了一扇被锁上的门,外面还挂了个不知何时主人命人做的牌子:   “王爷驾临,请勿打扰。”   何岐:“…………”   他站在门外,就着寒风,面无表情吸了一口奶茶。 第99章 缺额损益供账科   裴年钰坐在楼夜锋的屋子里, 运起深厚的内力,耳边听得门外衣襟带风消失于树叶之中的飒飒声,不禁嘴边微微笑了笑。   他知道老何这是见进不来门,乖乖地躲远了, 于是他便问楼夜锋:   “到底是什么事情, 又要避着影卫, 还得给老何报备一声?但看你样子, 恐怕也不是甚么要紧事……”   楼夜锋不置可否:   “说要紧自然也不要紧, 这类事情……确然以前都是不会经您耳朵的,只不过这次, 咳。”   裴年钰见他神色有些奇怪,给了他一个安抚的笑容,语气随意道:   “你直说便是了。”   楼夜锋看着主人把玩着他手掌的动作, 将事情讲了起来:   “是这样的,这不是又快到年关了,前段时间府里照常开始收拢各地庄子进上来的年例,并京城里那几个铺子上的一年经营、各处房产租银的账目。顺便清算一下那些……咳,主人, 您知道的, 这是咱们府里的惯例。”   裴年钰了然,楼夜锋说的“惯例”是, 每年在过年之前,高同高管事会将王府里所有的下人都清检一遍有无过失。   这所谓的下人里面,府内的仆役丫鬟们还倒在其次, 毕竟就在王爷和高管事的眼皮子底下,且人数其实了了。更多的则是指的外面王庄上那些管理佃户的分管事,还有负责掌管生意产业的那些人。   在王府之外,隶属于裕王府的人便多了去了,且肥差也多,这其中会发生什么,自不用说。比如每年年末,各庄子上向王府交公帐,这一层一层交上来,过了许多只手,便免不了被去个一部分。   少则两三成,多则四五成。   然而这等“潜规则”,并非高同他们要查处的主要目标,因为裴年钰对此基本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他这王府里只有他一个主子,平日里开销最大的就只有……养这一堆影卫。   所以他跟个守财奴似的每年都要把财产一分不剩地捞进自己怀里……也没那个必要。   但有一件事是裴年钰绝对不能容忍的,那便是王府体系之下,任何一个仗着裕王府的权势去做欺压百姓之事,都不行。上至最常见的铺产吞并,下到各王庄上盘剥佃户,强买田地等,有一个抓一个。   在他穿来之前,他是因着知道裴年晟那边的明君理想,所以对自己这府里抓得极紧。否则若是他府上出了什么差错,让御史在朝堂上参一本,让裴年晟如何自处?   是以裴年钰对他府里的下人们,在尊卑规矩和银钱上管得极松,但在这以权坏民之事便无半分容忍。摸点他王爷的油水可以,但是去捞那些平民百姓的油水,不行。   等裴年钰的两世记忆合并之后,他的这个作风便更加……变本加厉了。   毕竟裴年钰对自己身份的认知,已经从一个“天潢贵胄”,转变成了一个——不事生产的、靠着广大被剥削阶级供养的……大地主。   所以,他怎么可以让自己的地盘上出现任何可能出现的激发阶级矛盾的不和谐事件呢?别的人他没有能力管,这个只能交给小晟去完成他的“远大理想”,但他自己地盘上还是可以管的。   所以就有了这个过年前清算的惯例——这是裴年钰的恶趣味,纯粹就是不想让那些蛀虫们过个安生年。   只不过以前每年的清算都是由高同去做的,清完了就报备给他一声,然后那些违法乱纪的就该交官的交官。   裴年钰微微蹙眉:   “唔……今年怎地这事却与你有关了?”   “在大概半个月之前,高管事他单独来找了属下一趟。他说今年有所不同,府里有个小管事看中了城西一家……小餐馆,想与人合谋掺和一脚。拿的理由就是他有王府里大厨的食谱方子……”   裴年钰脸黑了,这都什么事啊,往年府里违法乱纪的还少些,不过个别的两三只。今年咋地这是借着餐饮业突然开始红火发展,不少人都眼红了不成……   “只不过事涉安平候府上的三公子,似乎那府里也想来掺和一脚,听说他们行事过了火,把人家那小掌柜的次女怎生着了……那平西侯府又是……一派的,因此没两天便被告发出去了……京城府衙那边寻思着……”   裴年钰一听他家夜锋给他分析这些,头都大了。以前当皇子时那是不得不听这些复杂的往来关系以做筹谋算计,等裴年晟登基之后他就再没听过了。   “……跳过跳过,直接说重点。”   “简而言之,高管事看着此案在京中牵涉甚广,生怕那犯事的小管事还有什么别的不对之处,到时候进了衙门被审出来,牵连府里,因此叫属下先审一审。”   “……且今年不同往年,朝中有风声说,陛下有意来年开始整顿旧日勋贵。于是高管事干脆便让属下将其他可疑之人顺便查了那么一查,免得明年陛下清算那些人,万一翻出什么旧帐,还拐带咱们府里。”   其实这种事若真牵连到他裕王府上,裴年晟绝对会神不知鬼不觉的就给他哥哥抹平了。但就怕不怕一万就怕万一,要是真有什么他不知道的案子被事先捅出来,裴年钰也不想给他弟弟添麻烦。   所以,即使对家仆滥用私刑是大靖的律例所禁止的,但影卫办案向来不在律例管辖之内……   这也是为什么高同要借楼夜锋之手来办此事了。   楼夜锋顿了顿,又道:   “只不过属下在审的时候……用了些手段……”   他说到这里,忍不住停下来偷偷看了一眼主人。   裴年钰自然知道夜锋是怕他觉得他行事过厉,毕竟这些人与以往楼夜锋的“工作对象”不同,都是手无缚鸡之力的普通人。   于是他点点头,表示“知道了”,示意他继续。   楼夜锋见主人没有反对之意,便道:   “其中审出来的那些确有其事,就不与主人一一道来了,高管家那里俱有详细的记录。”   “属下想说的是……在审理的过程中,那些人,他们,他们不知是怎么想的,也可能是畏惧酷刑,竟想着贿赂属下来减免罪责……”   裴年钰听到这里,愣了一下。   “他们那些私产俱是在府里这里面经营下来的,也委实贪墨良多,数额之巨,实在令属下咋舌。是以属下便先假□□财,尽数收了,只逼他们吐出来更多,待属下觉得榨不出来了,才用上真手段让他们交待罪行……”   裴年钰:“…………”   他忽然想起来,一段时间之前,他曾经给高同安排了一个任务,那就是让他想办法给楼夜锋找个能光明正大捞油水的差事……毕竟,楼夜锋他自己的俸银存款全部光光,也实在太惨了些。   高同这是一箭双雕啊,既借影卫的名头处理了府上他没办法以王府名义出手处置的人,又让楼夜锋捞了一大笔横财。   姜还是老的辣。   楼夜锋发财,裴年钰高兴得跟自己发财一样,于是他端着茶盏,掩盖住笑眯眯的神色,问道:   “所以……你收了多少?”   楼夜锋抿了抿嘴,看着他:   “统共是……两万七千两白银。”   裴年钰在心里合计了一下,一个影卫在他的职业生涯里差不多能攒一万到两万银子。   但影卫是出了名的高危所以高薪的行当,他府上这些大小头目,一个月三五两的月银而已,能有这么多私产自然全都是贪墨的各种花式油水。   据楼夜锋说,一共查处了四家管事,楼夜锋把他们家底几乎全捞光了,这个数目倒是在裴年钰的预料之内。   因而他又想,楼夜锋如此劳苦功高的影卫,比别的影卫多点私财,捞的这两万三那自然也是合情合理的。   谁知裴年钰想的挺美,下一刻,楼夜锋便从身边的柜子里拿出一个木匣子,打开在他的面前:   “那两万三的银子,折成银票便全在这里了。”   随即楼夜锋起身,退后半步,跪道:   “属下未与主人禀报,私自收受贿赂,请主人治罪。”   裴年钰:“………………”   这特么……白费功夫。   裴年钰端着茶盏的手僵滞了一下。   其实高同和裴年钰也都知道楼夜锋绝不会一声不响地就私吞了,但是……他也不至于自己一个子儿都不留,全上交了吧?   裴年钰这个愁啊,这老实孩子可怎么办。   如今楼夜锋既然主动找他坦白,他也不能再强行塞回去了,否则让楼夜锋发现了他的用心,他岂不是心中更加别扭。   于是裴年钰只好将茶盏一撂,道:   “别跟我来这套,你明知道我不会在意这个的。你先起来。”   楼夜锋起身坐回之后,裴年钰这才拿手指一下一下敲着桌面,故作思索状:   “此事你并无过错,不必如此谨慎。算起来,你这还是给府里办差,此等庶务,并非在你影卫的职责之内。”   “故而,按着官场的旧例,这类事项,你可以从中扣三成,作为你自己的劳务费……”   这也算是前朝历代的潜规则了,所以每逢朝中有人被抄家之类的差事,向来是谁捞着了便羡慕谁。   楼夜锋却是愕然,他自然知道这个不成文的规矩,可他们影卫……怎么可以按这个来?   “主人……此事不妥……”   裴年钰没理他,又道:   “只不过你既是未经许可事先收了,便再扣一半,算是罚你没有事先报备。这样吧,给你留个三千的零头,剩下的两万,你就……”   他本想说你就交给付尘,当做影卫的平日经费。但他马上反应过来,这事让他自己去办,他肯定得全交了,于是迅速改口:   “剩下的两万我便收公了,正好快过年了,其中一万我就当年例节岁银子发给影卫们。剩下一万就给府里去置办些好吃的,大家都有份。”   这已经是裴年钰能想到的最好的、法子了。多了,楼夜锋必不肯要。也只有这几千两银子,以他的眼界估计不会放在眼里,方可收下。   裴年钰见他还想反驳,笑道:   “不用那个表情看着我。横竖他们这贪墨都是我的钱,如今你帮我收回这里了,你拿些也是应当的。”   “好了此事不必再提了。”   楼夜锋只好闭上了嘴。裴年钰一副完全没把此事放在心上的样子,却忽而凑了过去,神色莫名:   “我倒是想知道的是……你缘何之前不说,到今日才告诉我?”   楼夜锋语塞,忽然神色微微一黯:   “前几日……您,您正生着属下的气。属下只怕与您说了,您便更会认为属下自作主张。属下怕您气上加气,再气坏了身子……故而便,便延了这几日才与您说。”   裴年钰眯了眯眼,眼中略带促狭:   “哦?你倒是小心思不少。你延几日再与说,便不是自作主张了么。”   “属下……”   楼夜锋低头没看见主人表情,见主人终究是不满,不由得心里一紧。他连忙抬头,便欲开口认错,却冷不丁地撞进了主人眼中的笑意里去,愣了一下。   裴年钰见了他这老实乖巧的模样,心里乐得不行。趁势捉住他的衣襟,欺上前去讨了个晚安吻。   “好了,早些歇息吧,明日是不是要学第二式了?”   “……是,主人您也早些睡下吧。” 第100章 尚勤药石论臣佐   且说当日林寒奉旨回宫, 待他入宫之时已近晚间,各部都已下衙的时分。不过他并未先行回自己的住处,而是径自去了裴年晟所在的书房。   宫中的影卫守卫严密,他虽是影卫统领, 然因是从宫外而入, 依旧被影卫层层盘查了方才进得去。待他到时, 果不其然内书房的灯烛依旧亮堂着。   林寒扣门而入, 只见屋内安静清冷, 只有主人独自阅着奏折。桌上盏中茶还热着,想来是吴公公服侍过后便退下了。   他向着桌后那人干脆利落地拜见行礼:   “主人。”   裴年晟“嗯”了一声, 眼睛依旧盯着奏折,头也不抬:   “来年主持春闱的人选又给我出乱子了,此次不比往年, 因着增加了三个新科,不免就有人想从中……”   他将这几日发生的事情大略说了一下,吩咐道:   “林寒,你先办的事就是这件,带人去查查皖南那边几个书院最近的动静。”   “是, 属下领命。”   裴年晟边说边随手搁了折, 拿起放在旁边的另一个折子:   “这第二件事是……”   裴年晟一口气砸了四五个任务下来,林寒皆一一记在心中, 同时暗自自责他在王府中“享乐”这许多时日,竟耽误了主人这么多的要务。   “最后一件事。”   裴年晟说着,突然手中朱笔一顿, 冷笑了一声:   “那个邱维,成事不足,败事有余。”   邱维是理刑司的执事,但自然不可能只管着理刑司的事务。之前在王府中给林寒行刑之后,回宫便被分派了另外的一些任务。   因着林寒亦已经快要三十岁,近来便开始准备寻找能够接班的下一任统领。帝王的影首非寻常王公的影首可比,除却忠诚和武功之外,分析情报的见识、处事的手段等诸多能力也必须是佼佼。   因而林寒便打算着及早选出苗子来,便能多培养几年。邱维作为重要部门的执事级影卫,也是其中之一。   然而裴年晟却似乎对邱维意见很大:   “这个家伙,一心学你的狠辣手段,却不长点脑子,没学到你半分的冷静有度。三天前我让他审都察院转过来的那个案子,差点没牵扯到自己人身上来。”   “让他给我办点差事,办得不行,引火烧身倒是有一套,害的我还得连夜给他收拾。就这样的……蠢猪,你还想让他当做你的备选?”   “林寒啊林寒,是你太看得起他们,还是太看不起你自己?你给我挑出来让我观察的这几个的,依我看来,没一个能接你班的。”   然而林寒骤然得了自家主人少见的直白称赞,却殊无半分欣喜,默然半晌,忽然跪道:   “是属下教导无方之过,之后属下必尽心训练他们,以堪主人之用。”   选接班人的事,是林寒自己先提出来的。纵然御影卫的几个副领和执事都有独当一面的本领,但真正能充当裴年晟的左膀右臂的心腹之臣的,只有林寒自己。   林寒觉得自己被过于倚重,非君臣之道,再加上自己年岁确实快到了时候,便主动提出这事。   但显然裴年晟似乎对此并不感兴趣,对林寒给出的人选各种挑毛病不满意。   裴年晟听他这么说,不由得又是一声极为不满的鼻哼声:   “怎么,你还真想到了三十五岁就退了不成?就算你到时候卸任武职,怎么也得给我干点别的活,不到四十别想着回家养老。还有十年,你急什么现在就选人?”   林寒想了想,还是照实说了原因:   “主人,然则历任君王的影卫统领……鲜少有活到三十五岁的……”   许是他知道自己这话实在不好听,声音便越来越小,最后几不可闻。   不过他说的也确实是实话,像影卫统领这般的职位,闲散王爷的统领是个美差,但皇帝的影卫统领就……   干活多,责任大,伴君如伴虎,知道的还太多。大靖朝历代皇帝的影卫统领,一半战死病死过劳死,剩下一半自尽死。   至于为什么自尽……原因不说也罢。   果然裴年晟听了这话,气得差点想拿砚台摔他:   “林寒你几个意思,你觉得我迟早有一天会有负于你不成?”   林寒又默然半晌,最后吞吞吐吐地说了原因:   “……属下性情愚钝,属下以为……迟早会惹怒了主人,惹来杀身之祸。”   裴年晟顿时一口气闷在了胸前,心道你现在难道就不是在惹怒我了么。   他知道林寒并非故意气他,因着前朝许多影卫的例子在那里摆着,林寒会有这种想法也是人之常情,无可厚非。   但是,你心里想想就罢了,还特么光明正大的说出来,这真不是存心添堵来了?   裴年晟转念一想,以前林寒不是这样的啊,这般直言怼人的风格……   “林寒,你跑去王府这才几天,就被那楼夜锋那厮给带坏了!”   裴年晟自以为找到了原因。   他简直后悔不迭,把林寒送去王府这么一件小小的事,真是他这么多年来做过的最错误的决策,没有之一。   想到这里,顿时那心里就不痛快了,将这几天闷在心里的那些阴阳怪气和醋意发泄了出去:   “林寒你这去了几天王府,跟他们王府的影卫厮混不说,还……”   他闷闷地看了眼林寒,发现他和林寒几日不见,林寒那原本严冷如冰,略显苍白瘦削的脸庞——竟然气色暖润了些,眉眼间柔和了三分,轮廓也没有先前那么凌厉了。   哼,他那好哥哥当真把林寒照顾的不错。裴年晟心里那个酸溜溜啊,想都不想便脱口而出:   “……你还吃胖了!”   林寒:“…………”   他顿时愕然,不过随即反应过来,主人这指责几近无理取闹,显见不是真的怪罪。只当是主人政事烦忧,让主人口嗨一会儿,出出气罢了。   裴年晟见他低头不应声,以为他是默认,便又想起来一桩“大罪”:   “还有前日晚上,哥哥他给你做了炸鲜奶,你,你居然没有给我送来一点。”   林寒心道,您那哥哥不让属下给您送,我又有什么法子……然而他抬头看着主人气哼哼的眼睛,顿时悟了——   难道主人这邪火儿,其实是因为这个不成?!   ……因为没吃到王爷做的点心么。念及至此,林寒忽然忍俊不禁,笑了一下。不过林寒随即意识到自己在做什么,立时敛了神色。   裴年晟嘴中的碎碎念顿时停住了。   他刚才是看花了眼不成,他竟然看到他的影首……似乎在笑?   即使那表情极为细微又转瞬即逝,还是被裴年晟捕捉到了。然而似乎林寒那个若有若无的笑容对于他来说实在有些陌生,裴年晟不由得呆了一下。   林寒方才那般被将养得好了些的气色,倒似乎更耐看些呢。   然而还没等裴年晟发呆完,便听得林寒出声打断了他的思绪:   “主人不必如此介怀,属下知主人念着这个,回宫之前特地找裕王殿下学了这……炸鲜奶的制作法子。”   裴年晟回过神来,见林寒依旧是那副冷漠的面瘫脸。不过他却更在意的是他话中之意:   “你……亲自去学的?”   “是。属下准备将方子给御膳房,让他们去照做便是了。主人您便可吃个新鲜的。”   裴年晟先是一怔:为什么要让御膳房的人做,而不是他自己做来给我吃?然而他心念电转,很快明白了林寒的话中未尽之意——   他去王府这几天,若是真的眼巴巴地学了“陛下爱吃的点心的方子”,又来亲手做给他吃,岂不是有献媚讨好之嫌。   揣测帝王喜好,而后有意进献,非良臣之道。   裴年晟看着面色波澜不惊的林寒,不由得心中略带沧桑地叹了口气。这么多年了,这个人总是如此,十分小心地在所有细节上抻量着君臣之间的进退分寸。   但是……林寒,我知你心意。我知道你当真是仅仅为了我喜欢吃而已。   裴年晟兴致缺缺,随意摆了摆手:   “御膳房那帮笨蛋,没有我哥哥的亲身指导,哪里会做这般点心了。林寒,我就要吃你做的。”   面前的沉默影卫抿了抿嘴,点头应了,心中滋味略略复杂。   …………   两人从令人忧心烦扰的政事,一直谈到炸鲜奶,裴年晟的语气才终于没有最初那么严肃了。   林寒心中清楚,只有当主人谈起自己哥哥的时候,他的主人脸上才会出现短暂的轻松的神色,而非一贯的凝重思虑。   他知道,对于主人来讲,只有关于自家哥哥的话题可以不用多想,不用揣摩和算计,甚至可以想说什么就说什么。   因而在两人商议完所有“正事”之后,林寒将裴年钰让他转交的信笺拿了出来。   ……希望这封来自裕王殿下的书信,能让主人在繁忙的政务之中,眉间的褶皱稍抚片刻吧。   林寒行礼告退,转身出门继续他的任务。而裴年晟则是一边吃着裴年钰专门让林寒给他带的那一盒点心,一边拆开了信件。   那信上的第一件事,便是裴年钰抄了一遍他给林寒的身体扫描结果。   裴年晟看着纸笺上清秀干净的字迹,写着的却是一行行的陈疾旧疴,眼角的笑意慢慢淡了下去。   五脏元气紊乱,肩骨旧伤,服用过各种药物的后遗症……林林总总数十条。   他不是不知道他的影首以前受过的那些伤,但他没有想到,那些陈年旧伤一直在累积起来,缓慢地折磨着林寒的身体。   信上的第二件事,便是裴年钰着重嘱咐他的,每日派人来取药膳方子。让太医院并御膳房单独做了,而后让裴年晟命令林寒一定按时服用。   裴年晟默然不语,他方才究竟是怎么才会认为……林寒去了王府几天就被调养得气色好了许多的?   他居然……还拿那些话去刺他。   裴年晟只觉得嘴中略微发苦,刚刚吃进去的点心都没了甜味。他艰难地往下一咽,没有咽得动,塞在喉间有些堵得慌。   想了一会儿,裴年晟派人去传太医院的院使、院判,命他们划出一组医官,专门负责林寒的药膳事宜,这才将心中的不知名情绪略缓了些许。 第101章 长若恩信笃平生   这日晚间, 裴年钰在听了楼夜锋那关于银子的“汇报”之后,半点都不放在心上。只嘱咐了他莫要再挂心忧虑此事,早些歇息,便回到了自己的正屋中。   而守在院外暗处的何岐见两人终于……分开, 这才现身至主人的屋中, 准备找个合适的地方照常守夜。   何岐身影刚刚落地, 裴年钰的鼻尖就非常敏锐地寻到了熟悉的奶茶香气。他转头看了看何岐攥在手里的那只杯子, 里面的红豆奶茶竟还剩了个两三成。   裴年钰毫不吝啬对他家影卫统领的关心:“你在外面这么半天竟还没喝完么, 放凉了再喝,对身体不好的。”   这话的语气, 那叫一个殷殷关切。然而某个无良王爷似乎完全忘了——也不知道是谁把何岐关在楼夜锋的屋子门外的。   何岐噎了一下,抱起杯子浅浅地啜了一口,讪讪地道:   “谢主人关心, 属下一直用内力温着,不打紧的。这不是……舍不得这么快喝完嘛。”   裴年钰哑然失笑:“这又不是甚么难做的东西,以后让云韶常做便是了。”   何岐听得这奶茶将成为常驻饮品之一,略微高兴了些。而后他一脸八卦的表情凑到了主人身边:   “主人,方才老楼本来说有事要给属下汇报。属下一句都还没听到呢就被主人您给轰出来了, 这……老楼他要说的事……”   “这个嘛……”   裴年钰犹豫了一下, 本不想将这种事告诉何岐,毕竟这是他对楼夜锋一些私心。然而他又想起来, 方才楼夜锋似乎是说,他“私自收了赃款”的事还要给何岐报备一下。   他稍作思忖,到底是不想让他家夜锋以一个下属的态度去面对老何, 因而便直接给何岐转达了。   何岐“啧”了一声,一副“我懂的”表情,假作严肃道:   “主人!楼夜锋这事,那可是实打实的违了条例,主人您看该怎么罚?”   裴年钰拿手指敲了敲桌面,斜眼觑他:   “老何,有本事你先把你手里的奶茶放下再跟我说这话。”   “…………”   何岐没接茬,只是攥紧了手中的奶茶杯子以做回应。扬言要罚什么的……自然只是随口一说罢了。   他又啜了一口温热的奶茶,语气有些酸溜溜的道:   “主人您对老楼果真是不一样。这种同样的活,您找属下来不也是一样……”   裴年钰啐了他一口:   “老何你这个守财奴,夜锋借你一二百两银子你就惦记这么久。夜锋他是自己的私产全用了公途,自己半点不剩,我这才想方设法给他找补点回来。”   “你也不是那贪财之人,老何你存了那么多银子又不花,怎地还琢磨这种来财……也不知道你天天存银子是作甚。你离任影卫之后,我还能亏你个锦绣前程不成?”   何岐咳了一声,连忙掩饰:   “玩笑,玩笑。”   何岐虽然这么说,但裴年钰自然也对他的话上了心。他再一想,这种专属于影卫的“灰色收入”,之前让楼夜锋吃独食的确不太地道。   于是他略略顿了一下,假作随意语气,对何岐道:   “下次再有这种特殊‘任务’,你叫着老楼,再多几个影卫,一起去办吧。至于办案收缴的这些‘赃款’……咳,按着一般的规矩来便是了。”   这回轮到何岐惊讶了,急忙正色道:   “主人这、这怎么可以……?属下当真只是一句玩笑,如何能真的做这种事?”   裴年钰心道你这说的是什么话,立刻不爽了:   “什么叫‘这种事’?这任务楼夜锋接得,你就接不得?显得你特清高是吧。”   何岐便知道说错了话,闷了头不敢看主人。而后他想了想,到底是主人有意照拂他,便点头应了。   只不过刚刚说错话的何岐自知理亏,又见主人神色不爽,因而那件本想今晚跟主人说的正事,溜到了嘴边又咽了回去。   如此这般欲言又止,反复几次之后,裴年钰也发现了异常。他本正欲迈步进去内室,拉开被褥解衣安寝,见了何岐的表情之后不由得皱眉:   “老何你还有事要说?”   何岐踌躇了半晌:   “……是。”   等了片刻,竟然就没了下文。裴年钰见他那一副竟然想让自己猜的样子,不由得一阵气闷:   “有话快说,不然我准备睡了,你去外面守夜吧。”   何岐连忙道:   “是这样的。主人,我身上的禁制已至三月之期……解药的事……”   裴年钰愣了一下,随即暗骂自己金鱼脑子。   那所谓的“影卫禁制”,不过是略微好听点的说法,其实就是那种专门用来控制影卫、死士等的那种长期毒【】药。只不过皇家的行事风格,不会这么冠冕堂皇地说成是毒罢了。   这毒并非每个影卫都吃,只是个别身份来历不那么“清白”的影卫才会被要求吃这个。何岐当年是因为家中遭变,长辈被各种处斩流放,他也原该被发卖为奴。   因着有一身武艺,被裴年钰拉了一把,因而他才能成为影卫,效力皇家,算是躲过一劫。   他入影卫营时已经十几岁了,又是罪臣之子,跟那些从小便在影卫营中训练的自然算是“身份根底”不同。他也很知趣,入营第一天便主动去领了这个“影卫禁制”。   完成训练出营,跟了裴年钰之后,这么多年来裴年钰从来没克扣过他那三个月一服的解药。这次因着裴年钰刚穿过来,一些细节记忆融合的还没那么熟稔,竟然便忘了。   这已过了服解药的两三日了,何岐体内经脉开始隐见不适,见主人还没给他,这才主动开口问的。他还只道是自己哪里犯了错,主人这是在隐晦地敲打他不成。   裴年钰一边去自己屋子里拿解药,一边有些歉意道:   “这几个月事情有些多,抱歉,是我忘记了。”   他从柜子里拿出药瓶,突然想起一事,随口问道:   “不对啊,老何我以前拿解药从来没避着你,你当是知道解药放在哪里的。我这次是忘了,你难道不会自己来取么。”   何岐张了张嘴,似乎想说什么,又闭上了。闷了半晌才道:   “主人,您能如此信任属下,是属下之幸。但属下怎会如此行事。”   裴年钰叹了口气:   “那你也该以身体为重,若我真有事耽搁十天八天,岂不是会有损伤。”   他看着何岐将解药药丸就着奶茶服下,忽然升起一个念头来:   “老何,你现在都是我的影卫统领了,身份不比以前。再这般留着这‘禁制’委实不妥,不如……直接将这禁制给你解了吧。”   何岐先是怔了片刻,随后手指微微颤抖起来。   “主人,这……?”   裴年钰见他失神的样子,温和地笑了笑:   “这有什么惊讶的,早便该给你解了。我能让你当我的影卫统领,已是知你的忠心才会如此决定的。我裴年钰的下属,哪里还有每一季都得来领解药的道理?”   裴年钰说的语气极为随意,仿佛便是如同“五花肉必须是红烧的,哪有清蒸的道理”一般的寻常小事。   然而对于何岐来说,这便是……关乎性命和信任的大事了。偏他还刚刚当上统领不过三个月,府中太平无事,那就并没有什么功劳可赏。而他的主人依然将这分量如此之重的恩情赏给了他,似乎与他的主人随手赏他一杯奶茶并无分别。   “主人我……属下实在是……”   他被主人这随口一句的决定惊了一下,刚想条件反射性地说此事不妥,主人您且三思等。然而话到嘴边,却又沉默了下去——   解了身上的长久之毒倒是还在其次。于他而言,他作为一个前朝臣之子,这份恩赏实则代表了主人对他毫无保留的信任。   他焉能不动心?   他看了一眼主人坚定不容拒绝的眼神,此时再说什么推辞之语,未免显得过于虚伪了。   何岐默然半晌,忽然跪了下去,向着裴年钰行了三次最正式的影卫谢恩之礼,嗓音微哑:   “属下谢主人信任之恩。何岐此生,必……倾力以报。”   为了避免麻烦,裴年钰没有避让,安安静静受了他三拜。只不过在何岐行完礼之后,他将何岐扶起,而后笑了一下,语气轻松平常:   “老何你想倾力以报那不是很简单么——想给本王分忧,你就去想办法让老楼快点开窍,当上王妃就行了。”   何岐:“…………”   他不禁噎了一下,随后又想起来就在今日就在一个时辰之前,他的主人为了和他家王妃说悄悄话,用一杯奶茶把他关在了门外的事情。   顿时十二分的感动变成了十分。   裴年钰也不在意何岐有多感动,他本身又不是为了施恩。他对老何的信任,行动做到了便是了,没必要过于强调。   他转身径自去找解药,然而翻了一会儿却没翻到。   裴年钰皱眉沉思片刻,在陈年的记忆中翻找半晌,方才醒悟:   “老何,解开你那禁制的药好像是在夜锋手里保管着。因着这种药与平日里三月一服的解药不同,只有一份,夜锋怕保管在我这里被什么别有用心的人偷了去,他便收走了。”   “那是好多年前的事了,那时候我不是还没有武功么。唔,我明日一早找他要过来。”   何岐自然不会说什么。这么多年都过来了,又不在急这一晚上了。更何况本就是主人破例给他解的,他哪里还能要求更多。   ………………   一夜无话。   裴年钰照常睡得安稳,还做了个美梦。而何岐伏在屋外檐下的黑暗中守夜,却是心思翻过来覆过去,久久不能平息。   到得第二日上,裴年钰起身后先让何岐等会儿回去换班,直到楼夜锋进屋来服侍他梳洗,他便将这事跟楼夜锋说了。   裴年钰完全没有想过这种“小事”还能横生枝节。   然而楼夜锋在听到他的话之后,先是怔了片刻,随即看了一眼何岐,而后转而对着裴年钰,垂眸道:   “主人,此事……属下以为不妥。”   语气虽极为恭敬,裴年钰却听出来几分……执拗。   他顿时皱了皱眉。 第102章 尘劳是非更两忘   楼夜锋的反对之言, 便是连何岐都未曾料到。   且不说他和楼夜锋多年的同僚之谊,他自认为自己这个影卫当的一直是称职且忠心的。而楼夜锋也曾在多年之前就表达过对他的肯定,绝非表面上信任实则内心提防的态度。   何岐虽然是半路成为裴年钰的影卫,但若是楼夜锋当真对他觉得他不妥, 也不可能在自己内力全失之后, 就这么放心地把统领之位交给他。   那如何会在此时发难……?   他有些疑惑地去看楼夜锋, 却见楼夜锋亦是转过头来往他的方向掠了一眼, 眼中闪过一瞬思索的神色。然而楼夜锋的目光却并未直接与他相对, 似乎只是看着何岐顺便想到了一些事情般。   随后楼夜锋回身对裴年钰解释道:   “主人,何岐……毕竟他非自幼就在影卫营中, 出身亦是与其他影卫都不同……”   何岐心中不由得诧异,从方才楼夜锋看他的神色中,他敏锐地察觉出楼夜锋并不是对他有意见, 那一眼的疑虑和思索似乎并非冲着他来的,又如何会有这般说法。   但……现在是主人和楼夜锋在讨论他的问题,他自知不是他说话的时候,便恭恭敬敬地低头站在一旁。   裴年钰觉得楼夜锋的这个理由实在站不住脚,何岐的出身问题, 他王府影卫高层都心知肚明, 先前这么多年也没见楼夜锋因为这个缘故对何岐有所防备呐?   他看着眼观鼻鼻观心的楼夜锋,皱了一下眉:   “他的出身都是多久之前的事了, 何况早便作云飞烟灭了,如今他亦不过是无……,咳, 他与其他影卫,我认为并无不同。”   裴年钰想说何岐现在早就无家无业,但想来何岐就在身边,这话出口就未免伤人了。便将后半句话吞了回去。   空气中静默了片刻,楼夜锋依旧低着头没敢看主人,就在裴年钰以为他放弃了的时候,谁知楼夜锋忽然用低沉而缓慢的声音跟了一句:   “主人,属下说的出身,非指出身平民亦或是官宦人家。而是……”   裴年钰隐隐约约觉得他之后说的不会是什么好话:   “是什么?”   站在旁边的何岐却心生一种奇异之感,他这般吞吞吐吐的……似乎接下来的话是很重要的事,然而何岐的直觉告诉他,楼夜锋这话的语气又似乎像……   “您莫要忘了,当年何家被定罪之前……可是前太子的人。”   屋内顿时静可闻针。   何岐脸色瞬间白了一瞬。   他怎么也没想到楼夜锋竟然会想起来这一茬!   前太子高居储君之位将近十年,若非多年前参与了那一场宫变导致太子之位被废,成了被软禁的阶下囚,此时此刻宫里那张宝座上坐的是谁还未可知。   那么前太子和裴年钰裴年晟两兄弟是什么关系,自然就不用多说了。即使何岐成为影卫的时候,那段紧张的时期已经过去,但也曾听闻许多裴年晟和前太子之间的明争暗斗。   何家……他何岐是何家的次子没错,可……站队太子的是他已入朝堂的父亲和兄长。何家出事的时候他才十几岁,如何能把这关系算到他的头上!   但这种事,他自己这么认为是没用的。这般家族血脉的联系,不在于他怎么想,而在于上位之人怎么想。不然当年他如何以少年之身,一并被牵连入罪。   最重要的是……前太子仅仅是被废,却并没有死!   那场宫变前太子只是参与,而非主谋,故而先帝心软没下杀手,而是一纸诏令将之软禁。至今,很多人已经将他遗忘了。   人死了和没死,那是完全的两回事。而何家,他那身为户部侍郎的父亲,曾经彻头彻尾是太子一系的支持者。   何岐面色发苦,嘴唇微微有些颤抖。这等陈年旧事,主人从未提起过,他也从未认真想过这其中的隐患。   当年他入影卫营的时候尚且年少,且他那时候是当真认为自己是被家中之事无辜牵连的。   因而即使他父亲是太子的人,最后他却被四皇子给救下来,他便也只道是四皇子仁厚,亦或是看重了他的武艺心性想收为己用。   何岐当时猜的并没有错,而直到现在裴年钰亦是如此作想的。只不过现在的何岐早已不是当初那个耿直赤诚的少年,他效力于裴年钰的这些年间,也看过了许多的君臣是非。   所以这般以前没有细想过的前尘往事,今日一旦提起,便将何岐给吓了个半死。他何家曾经是太子的人……太子的人……   若是在主人的心里埋下这样的一粒种子……   何岐心念电转,几乎是立刻就决定了该如何去做。   “楼夜锋你……”   裴年钰刚想发作,便被何岐打断了。只见身边那个深灰色的身影迅速跪了下去:   “主人!楼执事所言甚是,属下身份本不合影卫常例,主人您这般轻易便赐下解药,确然不妥。主人的心意属下心领,万不敢忘,然而属下斗胆,还请您收回成命。”   裴年钰看着眼中难得浮现出惊惶和恐惧的何岐,气得一跺脚:   “老何你!”   他如何不知道何岐的意思?解药吃不吃的当真无甚要紧,毕竟他和何岐都知道,他不会故意用这个事来伤害他。   但何岐宁愿不吃这个解药,也要确保裴年钰不会怀疑他——哪怕只是对他身世的一点点的心中嘀咕,他何岐都不想让他的主人产生这样的念头。   裴年钰闭了闭眼,没有再冲何岐发火,他知道他劝何岐是没有用的,事情的关键还在楼夜锋这里。只要让楼夜锋交出解药,何岐他不吃也得吃。   他重重地平复了几下气息,没有说话。屋内顿时陷入了诡异的安静当中。   楼夜锋有些语气不稳了,试探着问了一句:   “……主人?”   裴年钰缓缓地睁开眼睛,看着对面之人,语气忽然沉了下来:   “夜锋,这解药……你给是不给。”   而楼夜锋则是被主人眼中的寒意吓了一跳,心里顿时打了个突。   这般目光……前几日练武吵架的时候他刚刚见过。那眼神一扫过来,他顿时便怯了九分:   “主人……”   裴年钰见他不回答,失望地闭上了眼,而后自嘲地笑了几声,长叹一句:   “……罢了……”   他想说什么,可说不出口。   他知道如果自己强行命令楼夜锋取解药的话必然能取到,可他不想每次都用这种方式来解决他和夜锋之间的矛盾。   他不知道为什么楼夜锋要如此针对何岐,明明他们两个都是自己最信任的人。   他也不知道为什么危险时期都过去好多年了,楼夜锋对于他的安危还是有些反应过度。前太子……就算前太子真跑出来作妖,他也不信何岐的忠心会动摇。   但是他不想与楼夜锋争论了。他不愿意给,那他便自己找就是了。横竖是在他府里。   裴年钰心情不佳,便没再多说一句话,转身便欲出门。然而还没等他迈出门去,他的袖子忽然被扯住了。   他低头看着那只乌黑的衣袖和小心翼翼的手指,皱了皱眉,转过身来,却对上了一双惶然的眸子。   而后他听到了楼夜锋隐约带着颤抖的声音:   “主人您……您莫要生气,属下这就去取解药。”   楼夜锋也实在是怕了,他主人刚刚结束和他的冷战,他如何敢再一次把主人惹生气?   更何况方才主人眼中的失望不是假的,而在裴年钰转身的那一刻,楼夜锋心中的恐惧骤然放大了无数倍。   他知道如果任主人带着这种失望走出门去,那么主人必然是要独自生闷气的。他怎么可以总是让他的主人生气呢,若是真的气出什么毛病来……   于是楼夜锋想都不想便改了口,随后立刻去了内室,将装着解药的瓷瓶取了出来。   裴年钰冷眼看着楼夜锋的动作,原来那解药虽然说让楼夜锋保管,但却一直在他的寝殿中放着。只不过那开启暗格的机关他不曾知晓罢了。   楼夜锋小心而恭敬地将瓷瓶给了他:   “主人,这便是解药了,您……莫要生气。”   裴年钰顿时一口气憋在了胸口。   他气的是楼夜锋对何岐有偏见,然而楼夜锋的妥协却是因为不想惹怒他,并非因为消除了这种偏见才转变了主意。   他想跟楼夜锋理论几句,或者说训他几句,然而他看着楼夜锋那不敢看他的表情,又什么都说不出来了——人家都已经给了解药了嘛,他再拿什么发火呢。   于是他只好冷着个脸,一把抓过瓷瓶递给了何岐:   “老何,你收着吧,我去习武了。”   “……是。”   何岐见主人和老楼之间又差点吵起来,气氛诡异,他也是大气不敢喘。自然不敢多表现什么谢恩之类的,只乖乖地应了下来。   待裴年钰离开之后,楼夜锋抿了抿嘴,转而向何岐道:   “老何,这解药你先千万别吃。”   何岐目光中带着疑问。   “晚上你换班之前,先去我屋里找我一趟。我……我去陪主人习武了。”   “……好。”   何岐见楼夜锋心情低落,便知趣地没多问什么,他知道楼夜锋绝对不会故意害他,再加上之前楼夜锋那个思索的目光……恐怕是事出有因。   他看着两人一前一后离开的背影,不由得陷入了沉思。   算了,反正晚上便知道了。   最重要的是……主人没有半分动摇的心思,主人依旧毫不犹豫地把解药给了他。   主人对他这般信任的态度,比任何事情都重要。   何岐掂了掂瓷瓶,不由得嘴角勾起一抹安心的弧度,自放松了心情回屋睡觉。   ……………… 第103章 同僚文字三杯酒   许是因着裴年钰那一口火气没有发作出来, 而楼夜锋又已经认怂,不好再发作,他这一整天的心气儿都不怎么顺。   练武的时候只管板着个脸,将那招式动作一遍一遍地比划。楼夜锋在旁纠正他的动作, 他也不回答, 也不应声, 只闷头改正了重新练。   楼夜锋数次欲言又止, 却不敢主动开口说什么, 也不知该说什么。   他对主人那脸色心中惧怕,可主人又没发火, 他也不知该拿什么由头去认错。偏他还是主人的武功教习,因而整个一天练武的过程中他都不得不硬着头皮去给主人做指点,那语气小心得……生怕主人一个不爽甩扇子走人。   裴年钰练完了每天的功课, 下午便和云韶研究新菜谱去了,整个人不见踪影。   楼夜锋暗自惴惴了半天,终于觉得不能再这样下去了。不说别的,单是主人那个板起来的严肃面孔便让他的心揪得发疼。   到得晚间,楼夜锋亲自做了一叠点心, 端着去了主人的寝殿, 准备好好认个错。   只不过他做点心的时候心神无属,这个水平发挥便打了几分折扣。他本于厨艺一道并无特殊天赋, 只是学什么东西都很快罢了,这一走神,做出来的点心便有点不像那么回事了。   虽然味道与先前做的是差不多, 还属于尚可的范畴,但是这外观就有点惨不忍睹了,毕竟点心的塑性是个精细活。   楼夜锋托着那食盒,站在主人寝殿之外,心中默默叹气,有些犹豫要不要把这点心拿给主人吃。若是主人看了更生气可如何是好……   他在这门外踟蹰,屋里的裴年钰早就听见了动静,反而纳闷起来,轻道一声:   “夜锋,你傻站在门外做甚?”   楼夜锋便再无选择,只得进了门,将那食盒放在桌上,心中不安地等着主人掀盖。   裴年钰并不在意那点心外貌如何,尝了一口觉得还不错,不由得笑了笑。楼夜锋见此顿时松了一口气,边给奉上一盏茶水,边试探着开口:   “主人,今日……属下违拗主人,特此来给主人请罪……”   裴年钰叹了一口气。   其实他也就自己生闷气那么一天罢了,他还能真的不理楼夜锋不成。今日这一整天,他看着他家夜锋一直神思恍惚欲言又止的模样,早就便心软消气了。   而且他在练武的时候也想明白了,楼夜锋阻止他给老何解药,无非是为着他的安全着想。他自己身为人主,可以讲究用人不疑疑人不用,但楼夜锋作为贴身影卫的立场上,必须站在万无一失的角度。   他刚穿越那会儿,裴年晟就给他复制了一份裴年晟那个“千古明君系统”里的一个子功能——下属忠诚度面板。所以他随时可以知道他的影卫忠诚与否。   虽然他心性纯直,即使明知道有这个功能,也几乎很少拉出来这个面板去看谁的忠诚度又波动了,但到底是有个能知根知底的手段。   但……楼夜锋他不知道啊。而且也没有办法跟他解释。所以楼夜锋为了安全起见,会有和他相反的意见是再正常不过的事,反正现在解药已经给了老何,他便也不纠结了。   不过裴年钰想了想,还是多说了一下:   “我倒并非是气你反对我,只是老何……老何他身世本来就挺惨的,你这样说他……唔,对了,我突然想起来,老何他知道当年他家那事的缘由吗?”   楼夜锋摇了摇头:   “不确定,应该是不知道的。他家当年被抄家的时候他还小,且他父兄当时应该是没有告诉过他。只不过……这些年来他可能或多或少地打听过当年的事情,虽然知道的人几乎没有了,但可能他心中多少能猜到一星半点。”   “你是说……你觉得他会往哪个方向去猜?”   楼夜锋摇了摇头:   “属下也不得而知,当年何家在朝堂虽然不起眼,但那个案子牵连甚广,也挺复杂的。不知道老何他打听到的消息是哪一方面的,这便不好猜了。”   楼夜锋忽然抬头道:   “主人,难道您想告诉他?”   裴年钰敲了敲桌子,思索片刻,还是摇了摇头,长叹一口气:   “算了,已经没有意义了。他若是真的想知道的话,我自会告诉他。不过我看他这两年似乎已经放弃探究了,总之他甩锅给我那便宜老爹,从头到尾就恨上先帝也就罢了。”   “夜锋,我跟你说的便是这事。且不论他往哪个方向猜,你以后莫要再提起他家的事,还有,前太子也不必提。”   “你看他今日那个样子,生怕我把这事给记住,你何必吓唬他呢。都是多少年的陈年往事了,我早就不放在心上了。”   裴年钰顿了一瞬,面上浮现出叹息怜悯的神色:   “而且……你提一次他便要想起来一次他无辜枉死的家人。夜锋,你这是揭开他伤疤给他撒盐。”   楼夜锋也是一怔,随后垂首认错:   “是,是属下考虑不周了,以后必不再提。”   他先前行事风格向来是直来直去的,并没有裴年钰这么细腻周全的心思,此时想来……确实不妥。   裴年钰见劝得动,心情更好了几分,展眉一笑,俯身在他额头轻印了一个带着安慰意味的吻。   楼夜锋顿时心中微颤,他抬头看去,看到了主人恢复温润平和的眸子。   “主人您……不生气了?”   “……差不多吧。”   楼夜锋悬吊着一天的心终于落了下来连忙表态:   “待会儿我去给老何道个歉。”   “…………”   裴年钰听到这话,下意识地又皱了皱眉。   怎么说呢,他对何岐好,那是因为他站在主人的位置上他可以选择怎么做。但让楼夜锋去道歉这个事嘛,他一想到楼夜锋要用诚恳而谦卑的语气去对何岐……   嗯……   裴年钰立时便道:   “这个就不必了,你提出意见是你身为影卫教习的职责。老何那边……老何……给他解药就不错了!不用你给他道歉!”   楼夜锋:“…………”   ………………   楼夜锋回自己屋中之时,尚不到安寝的时候,便在榻上盘膝入定。将内力走了几个小周天,自觉内功恢复又有些进益,便吐息收功。   他计算的时间刚刚好,披衣起身之时,恰逢何岐在门外轻叩三声。   楼夜锋将门轻轻打开,不敢弄出太大的动静:   “来吧。”   何岐看着他这个轻手轻脚的样子,知道是怕隔壁院中的主人听见,却不由得心里怪怪的:   “这怎么感觉像是咱俩偷……呸呸呸,这话不能乱说。”   楼夜锋白了他一眼。   待关上屋门,两人转过屏风,走进了内厅,相对而坐。估摸着主人若非全力运转内力决计听不到了,这才放松了说话的音量。   何岐面色一肃,问道:   “老楼,那药可是有什么问题?”   楼夜锋却没接话,而是先径自从柜中取了两个酒盅,分别斟满,而后端起自己面前的那一杯,神色平静却诚恳:   “何岐,今日是我情急之下失言了,言语中有所冒犯,在此给你赔罪。兄弟我……自罚三杯。”   何岐顿时愕然。见他当真要一饮而尽,连忙眼疾手快按住了他:   “老楼!你……这当真是,何出此言?你清晨所言句句皆是事实,我如何会有半点介意。”   何岐绝不可能让他把这酒喝下去的。   虽说身为影卫,都经过训练绝不会不胜酒力,但平日他们喝酒的次数屈指可数,只能为了任务而喝,私下喝酒是禁令。   这要是楼夜锋倔脾气发作,为了赔罪非得喝三杯,完了又非得去领罚可如何是好。   楼夜锋轻轻挣开他的手,笑道:   “不必拦我,这酒……本来也得喝。”   “……好吧。不过赔罪之言,再也不必提。”   何岐知道必有缘故,便静静地看着他飞快喝完。   楼夜锋闭目不语,暗运内力调息将那酒力混入内力之中,而后道:   “你那解药呢。”   “在这里。”   何岐毫无犹豫地将瓷瓶交到了楼夜锋的手中。   楼夜锋拔开瓶塞,轻嗅片刻,确认无误之后才道:   “是这样的,你那毒是存于肺腑深处的,先前每三个月的解药只能是将释放出来的毒进行中和,所以无法根除。至于这个解药,待会儿你服下这解药之后,需要用内力将药力送往五脏六腑之中,方能彻底解毒。你只管尽力运功,其他的,莫要多问。”   何岐眯了眯眼,忽然眼中寒芒一闪,如锐鹰般的眸子纹丝不动盯着楼夜锋:   “然后呢?”   那是他以前当刑堂执事时,审讯细作常用的眼神。气势中带了几分内力威压,寻常人哪里抵受的住,被何岐一盯便先怯了。   楼夜锋却完全不放在心上,直视过去,笑了笑:   “老何,你不必套我的话,我不会告诉你的。你若信我,便按我说的做,我不会害你。”   何岐微微挫败——他好像从来没有从楼夜锋这里讨到便宜过,无论是以前他武功巅峰之时,还是内力全失。   他不再多想,将那瓷瓶中唯一一粒小小的药丸吞了进去。   药力十分猛,迅速流窜至四肢百骸。何岐不敢大意,连忙凝神运功,将药力一点点地凝结,再通过经脉缓缓运输至肺腑之中。   他不知过了多久,待他终于将药力运转完毕,刚刚输送进肺腑之时,却碰到了深藏于他体内多年的积年沉毒。   两者相遇,迅速搅作一团,将他内脏绞得生疼。同时一些残存的毒性裹挟着不受控制的内力,开始有些四散的苗头。   何岐心中一惊:   “……唔!”   楼夜锋厉声道:   “凝神!只管输送药力,其他不要管!”   说罢,楼夜锋站在他的身后,双指点在肩上,一股沉稳却威严的内力探了进去,无声无息地化解了何岐体内乱窜的内力。   何岐心中一安,不再顾那些对撞散溢的残毒,转而专心输送着药力。   半个时辰之后,余毒尽清。何岐吐息归元,站起身来长舒了一口气。   这般藏于肺腑深处之毒,先前习惯了不觉得有什么,可此时毒性一清,却只觉全身都轻松了许多,甚至内力都隐隐有再上一层楼的苗头。   何岐转过身来,真心实意地感谢道:   “老楼,谢谢你为我护……老楼你怎么了!”   他脸色剧变。   只见楼夜锋斜倚在墙边,几乎要站不住的样子。何岐连忙上前扶了一把,将他扶到榻上,这才发现楼夜锋竟已汗透重衣。 第104章 交契坦然无尽疑   何岐只伸手一扶, 便能察觉出楼夜锋脚步虚浮,显然是内力空虚,气息不稳所致。   他看着楼夜锋艰难地打坐调息,却不敢贸然给他输送内力。此时此刻楼夜锋恐怕内力将近耗竭, 没有半点抵御之力。自己的内力和他并不是一个路数, 给他输送内力极有可能出别的问题。   半晌之后, 楼夜锋终于略略缓了过来, 神色疲惫, 哑着嗓音开口道:   “不必担心,不过是内力耗尽而已, 多调息几天便好了。”   何岐连忙斟了一杯茶水过去,而后神色复杂地看着他。待楼夜锋恢复了些许力气之后,这才问道:   “老楼, 那个药……怎地还如此麻烦?”   许是因为力竭,楼夜锋语速有些慢,声音轻飘:   “呵……能长久地潜伏在五脏六腑之中的毒,哪里是一粒丸药下去,就那么简单就能解得了的?你服的那影卫禁制, 里面可是存了几十年的毒性, 自然与寻常之毒半点都不同。   “那些毒性一旦被解药引动,会让你的内力在经脉中四处攒动。若无外人在旁协助你控制内力, 轻则解毒失败,重则走火入魔武功全失,甚至瘫痪身死都有。”   何岐半点都不怀疑楼夜锋所说的这些后果。方才那短短的半个时辰, 他经脉所受的冲击之感,比他练武这么多年以来任何一次内力失控都要强烈得多。   若不是楼夜锋在旁边帮他将乱窜的内力抵回去,只怕现在早已受了极重的内伤。   这便是所谓的“护法”了。练武之人,如要进行内功破关或是用内力解毒之类的操作,常常会请修为更高的师长在一旁护法,便是为了避免这种情况发生。   但现在何岐他自己是半点事都无,可楼夜锋却为了他内力耗竭……何岐忍不住又问道:   “不过,难道别人来帮我不行么?”   楼夜锋有些勉强地笑了笑:   “为你护法,这可是和你自己的内力去作对。护法之人自然需要内力比你更深……这么简单的道理,老何你难道不知?”   何岐当然知道这个事,可……   “老何,你武功在影卫中已经是一流水平。咱们府里的几个好手,连霄虽实战不输于你,不过单论内力的话比你还略逊一点。”   何岐忍不住反驳:   “那绛雪呢?她不是前两天刚刚内功有所突破么,似乎已经比我更强了些。”   楼夜锋无语:   “老何,你以为帮别人这很简单?绛雪那个水平……她做不来这种精细活的。且你的内力偏阳刚,她的寒息内力与你的更是不搭。让她来帮你,不把你弄走火入魔了才是见鬼。”   “所以咱们府里并没有能完成这个任务的人选,至于别处……你难道还想为了这个事把林寒叫过来帮你么,他可是见天忙的不见人影。你与他并无私交,最后这人情还是会算在主人头上。”   何岐看着他,不说话。   楼夜锋对他的目光视而不见,自顾自地喝茶。   何岐盯了他半天,见他竟真没有往下说的意思,终于忍不住了:   “分析别人倒是头头是道的,那老楼你是怎么做到的,难道你已经恢复了你原本的内力不成?别打岔,老实回答。”   楼夜锋犹豫片刻,稍微措辞了一下:   “一些……小法门罢了,比如先前那三杯酒。”   “酒?难道你是说,你喝了酒之后能短暂地恢复到原先的内力水平?”   楼夜锋皱了皱眉,否认了这个说法:   “没有那么简单,并不是说能恢复到我巅峰时候的内力。只不过是借着酒力能用出一些运气的特殊技巧,从而能帮你抵御内力罢了。”   “所以我也说了,只是一些冷门的‘小法门’罢了,若是对战之时,实在并无用处。当时不过是在一本不知何处来的内功典册上看过一眼,我也没想过能有一天会用上它。”   何岐瞬间无语:   “……不是,老楼你在书上随便看了一眼就会了??”   “……嗯……差不多吧。”   何岐心里默默叹气,这个人……这样层出不穷的武功手段,他到底会多少?   还有之前那般将自己的内力让渡给主人的古时秘法……   真是人比人,气死人。   不过何岐看了一眼楼夜锋苍白的脸色,对于老楼能这般倾尽心力地来帮他还是十分感念的,起身对他深深一揖:   “楼兄弟,我何岐今日在此谢过……”   谁知楼夜锋并不领情,直接打断他道:   “这倒也不必。当年你虽然是入影卫营的时候就被服下了这个‘禁制’。但后来你学成之后追随主人,我对你身份不放心,故而偷偷给你那‘禁制’里又加了点料,你不知道罢了……”   何岐:“…………”   当年他刚出影卫营,经验尚浅,以楼夜锋那般绝顶的隐匿和潜藏水平,想要神不知鬼不觉地在他身中的毒上做点什么手脚,真是再容易不过了。他会中招毫不奇怪。   “所以,这毒性才会这么难解。如今……只不过是我该还你的债而已。”   但何岐听他这么直言相告,反而并无半点芥蒂:   “这我倒是无所谓,如果当年换作是我为主人的影首,我也会这么做的。只不过……”   他看着楼夜锋前额被打湿的几绺黑发,欲言又止。   “怎么了?”   “只不过你……你今日早上为了不让主人知道这解药的解法,故意扯了别的原因来拖延我拿到解药。这……值得么?你说对我身份依然有所不信任,那么主人必然对你不满了吧。”   “老楼你……你何必去为了我而惹得主人不快……唉……”   何岐心情复杂,一时竟不知如何是好。他一想到楼夜锋和主人全是为了他才产生矛盾,心中顿时愧疚之极。   楼夜锋眼眸低垂,看不见他的情绪:   “我不过是没办法罢了,解药这事必须瞒着主人。不然若是主人知道了必须内力更深的人才能解,你猜主人会作何反应?”   “主人必然会拦着你给我解毒的……”   楼夜锋听到这话之后,尽管已经十分疲惫,但依然费劲地抬起头来,皱着眉看了何岐一眼。似乎是对何岐的反应迟钝和敏锐程度非常不满。   何岐被他这一盯不由得怔了一下,心念电转之间已想明白,顿时全身的冷汗就下来了:   “不对……主人拦着不让你来,他又想早点给我解开这禁制,主人就会……想要自己试试!”   是的,这府里正儿八经比何岐内力更深厚的,只有裴年钰一人。   而以他们两个对主人的了解……主人会固执地要自己亲自解毒的可能性几乎是十成十。   先前出去逛个街,那时候他们的主人还没有正式学会什么武功,碰到点什么事却依然逞能自己上阵。但解毒这般需要对内力控制得极为细微的功力,主人若是一个操作不当,极有可能被庞大的内力反噬自身。   ——所以楼夜锋才会一边给何岐打眼色阻止他立时服药,一边以其他的理由去应付主人。而后自己来解决此事。   何岐默然半晌,叹了口气:   “老楼,委实难为你了。今日你对主人说的关于我的那些话,恐怕主人是不乐意听的……”   何岐本意是表达一下自己的感谢和愧疚,谁知话没说完,便被楼夜锋打断了:   “哼,老何你莫要以为我对主人说的那些话仅仅是为了应付而瞎编的。我说的那些,亦是我不愿意给你解药的真实原因……至少五成。”   那语气竟然带着些冷意。   何岐一惊:   “老楼你这话是什么意思。”   楼夜锋闭目片刻,随后艰难地从榻上坐起身来。手肘支在榻桌上,身体前倾,眯了眯眼睛直视着何岐:   “说你家从前是前太子的人……难道还冤枉你了不成?”   虽然这是众所周知的事,但何岐知道楼夜锋的话中之意必然不仅于此,身体开始有些僵硬。   “你的长兄……是何家嫡子,入翰林之职是在取了科场功名之后的事了。在那之前,你的长兄曾当过一段时间的太子伴读……只不过是这伴读是太子亲点,也未正式挂职,只当是赏给何侍郎的恩典,旁人一般不知罢了。”   “前太子和你兄长的私交必然不少,至于和你……老实说,我并没有查到太多具体的情报。但是以我的推论和直觉来说……肯定也有些关系。”   “何,统,领。你说……我说的对不对?”   何岐全身的血液都凝固了。   他闭上了眼睛,不让自己去看楼夜锋那一双虽然平静却似乎洞察秋毫的眼神。半晌才将自己的神智恢复,而后缓缓开口,语气中似有七分苦意:   “老楼,你查到的这些……主人还不知道吧?”   “当然,我知道很多主人不知道的事。很多,非常多,包括你的,别人的,还有……主人自己的。”   何岐完全没注意到那句“包括主人自己的事”,接着问道:   “那你……你为何不告诉主人?你若疑心于我,告诉主人,让主人当初不救我,不提拔我,甚至干脆把我斩草除根,岂不是才稳妥?”   楼夜锋轻笑一声,重又斜仰回去:   “主人愿意信你。你跟了主人之后,他刻意一次都没提过你的身世,便是为了怕揭你伤疤。主人他自己都不提了,我自然不会多言。”   何岐顿时心中百味杂陈。   “所以,主人他只管信任我,而你却一直暗中盯着我是么。我知道你后来对我的戒备必然是有所放下,不然也不会将统领之位交给我……”   楼夜锋忽然睁眼,漆黑的眼眸中,目光静如湖水般看着何岐,再一次打断了他的话:   “三个月前,我将统领之位交给你,是因为你身上还有禁制,所以我才能这么放心。”   何岐浑身一震,立时从榻上跳了起来,指尖紧紧地掐进了肉里,脸色迅速涨红,不知是怒还是委屈,声音颤抖着问道:   “楼夜锋!你既然是这般想的,为何今日又费这么大的力气来帮我解毒?”   何岐一想到他这影卫统领之位实则并没有得到前任统领的真正认可——尤其是在忠诚方面,他忽然便不知道该如何面对楼夜锋了。   他心里清楚对他一直很好,平时的信任重用都有之。便是三个月前的那件事……他内力全失的那一天,何岐以为他对主人不利,他都乖乖地任何岐将他处置,没有半点异议。   偏偏在这身世的事情上,楼夜锋竟是没有完全的放心。   楼夜锋对他的失态丝毫不做理会,依旧冷静地看着他,吐出更为冷静的话:   “因为是主人要为你解开禁制的。我不想再违背主人的命令了。”   何岐顿时不知是何滋味,半晌,忽然问道:   “那你……现在我身上的禁制已经解了,你……你准备对我如何?”   楼夜锋神色轻松:   “还能如何,解都解了,不信你也得信了。”   何岐:“…………”   这话怎么听着这么难听呢。   随后他认真地看着何岐,长叹了一口气:   “老何,我相信你不会让我失望的,对么。”   何岐此时也冷静下来,点点头道:   “虽说你查到了一些东西,但……无论我大哥和前太子是什么样的关系,于我自己而言,我一直是不曾想过有关那些事的。”   “直到我家出事之前,我的心愿不过是学武有成,日后若是能从军,便保家卫国罢了。”   “……这我也知道。”   “主人对我是救命之恩,我这条命无论如何都是归主人的。若是哪天不想要我了,我就把这条命还给主人便是了。”   楼夜锋点了点头,没再多说什么。   事实上,楼夜锋敢今日便给他解了禁制,也有一部分主人的原因。   他说他知道很多主人不知道的事情,此言倒是半点不假。   比如,主人三个月前清醒之后隐约有些性情上细微的改变。   比如,主人忽然不乐意服侍的人离得太近。   比如,主人从前从来没在意过吃食的口味而现在却……   楼夜锋心里都知道的一清二楚,但主人不说,他便也不问。   他只知道主人还是那个主人便可以了。   他只知道,当初主人去地牢中接他的时候,眼中的情谊一如以往。   再比如说……以前主人和裴年晟的来往从来没避着过他,而现在他很敏锐地察觉到,主人和陛下之间有了一些共同的秘密。   以及,主人似乎从来没有下属的忠诚问题费过心神。   裴年晟也没有。   甚至,这么多年来,裴年晟庞大的下属团队从来没有人发生过背叛的事故。   缜密的思维让楼夜锋得出了一个推论——他的主人很可能有什么能察觉下属心性的法门,且,很有可能是裴年晟教给他的。   所以今日裴年钰在决定交给何岐解药的时候,才会是那么肯定和不容置疑的态度。   “…………”   何岐并不知道楼夜锋心中在想什么,他见楼夜锋闭目养神,以为是他疲累之极。   他这才反应过来,楼夜锋今日和他说的话确实太多了,心里再次生出几分愧疚:   “老楼你……好好休息,我不打扰你了。”   “嗯,记得今日的事别给主人说。”   何岐:???   “不是,老楼你疯了?你这样内力空虚的状态还要瞒着主人,明天练武怎么办?”   “主人的练武是对招,本来就不需要动用内力。”   何岐:“…………”   他深觉此事不妥。   “行了,我今天刚耗空了内力给你解毒,你转眼就准备对不起我不成?”   “我…………”   偏这事是实打实的欠了楼夜锋的人情,何岐哑口无言。   “差不多到时间了,老何,你该去换班守夜了。”   “…………”   被下了逐客令的何岐只好悻悻地出了门,一边开始在心中迅速想着对策。 第105章 处心仁恕赏罚明   且说方才, 自楼夜锋回自己屋中之后,暮色还不到安寝的时候。因此裴年钰也没急着就睡,而是转身去了小厨房中,毫不意外地看到了云韶。   她依旧是一身杏黄色的衫子, 被烟火缭绕着暖意, 安安静静地守在一口锅前。   裴年钰知道她向来有晚上做些宵夜留给守夜影卫们的习惯, 不拘是面点还是汤粥亦或是小菜。只不过今日云韶却罕见地拿了一册账本样的东西捧在手里面, 正看得认真。   “云韶, 你这是看什么呢?”   云韶起身行了个礼,而后坐下继续看:   “主人, 这是尚膳总管那边递来的储备清单。这不是快要到年节了么,总管那边让我看一下今年的年节可还需要些别的什么。”   “我……说实话,属下有点……头秃。属下亦不知您是如何计划的今年年节的食例, 主人,属下刚还想着,这怕是要您亲自过目一下。”   裴年钰想了想,他府里以前每年过年自然菜式上有所不同。不仅仅是他这个王爷的,更多的还是府中下面那些人的伙食也会丰富许多。   只不过今年大厨房那里全部换了菜式, 这年节之事, 倒确实该好好准备准备了。   “好说,这个我来定吧。不过暂且不急, 明日我亲自过目一下。”   “是,主人。”   随后云韶笑眯眯地问道:   “主人您今日来这里,又是准备给老楼开小灶做点心么?”   “那倒不是。今日老楼他提前给我准备了点心了, 我就不再多做了。对了,云韶你尝尝如何?”   裴年钰伸手递过去一个纸包,里面盛着几块捏得歪歪扭扭的小饼,正是楼夜锋今日心神不属之时做的那些点心。   云韶:“………………”   不,好难看,我拒绝。   也就主人对老楼哪里都看着好,长得这么难看的馅饼也能当个宝贝似的拿出来给别人吃!   身为一个颜值党,尤其是对点心的颜值有着绝高要求的厨娘,云韶义正言辞地拒绝了主人的“好心”:   “啧,既然是老楼专门做给主人您的,属下怎么好意思横刀夺爱——主人您还是自己留着吃吧。”   “唔,好吧。”   裴年钰巴不得她不要这点心,于是迅速收了回去。   云韶:“…………”   啧,主人您看您那宝贝样吧。   裴年钰随后道:   “没什么,我今天过来就是想试试另一种奶茶的。”   自从裴年钰把奶茶这种简单易煮的饮品搞出来之后,迅速风靡了整个王府。   裴年钰的府里库存了一大堆的茶叶,宫里赏赐的,还有各地贡上来的孝敬等等。他每年能喝的连百分之一都没有,剩下的许多过了品味时节茶叶,便总是扔了或是别做他用。   如今可算是找到了一个消耗的地方。   他也不在意给别人喝的奶茶用的茶叶等级规格是如何的。虽然这裕王府里的存茶皆是上上等的(也无人敢进攻次品给他)。   但他横竖是每年都用不完,于是在煮奶茶的时候,他用什么茶叶,云韶便也用什么茶叶。   且这奶茶口味随人,可甜可咸,内里加的许多东西也是随着自己喜好来,几乎便成了影卫们的常备饮品……尤其是每天需要守夜的这些影卫。   “云韶我跟你讲,我最近琢磨了一下,有一种圆球也可以加进去当做佐料。我依稀记得在古籍上看到过,好像是用粘米或是糯米做成的……有空咱俩试一下……”   两人研究了半天珍珠奶茶的珍珠该怎么做,皆以失败告终。   主要是裴年钰并不记得手搓珍珠的配方,又不想为了这个浪费美食值去系统里买一份。干脆便和云韶慢慢试验了。   虽然今日失败了,不过今日的奶茶还是照常煮了一锅。   裴年钰捧着杯子,悠哉踱步回了寝殿。   …………………   何岐从楼夜锋的院中出来以后,在裴年钰的寝殿门口踌躇了片刻。   借着月色,他让自己的心情先行冷静下来,而后在心中迅速地权衡着事情的重要性。   楼夜锋不让他说他内力耗尽之事,可万一明天练武的时候,主人一个失手,用内力打伤了楼夜锋,岂不是当场就要重伤?   就算他何岐不主动说,主人如果他自己看出来楼夜锋的身体不妥,到时候闻起来,还是会知道他隐瞒不报之实。   楼夜锋这次是帮了他大忙不假,且楼夜锋让他隐瞒主人,也未尝不是想着帮何岐避免麻烦的意思——如果让主人知道了楼夜锋是因着何岐才几乎再次受伤的话……嗯,主人肯定又得迁怒于他。   但是何岐转念又想到,他刚刚得了主人的信任,刚刚被主人予以解药。如果在这个时候做出什么让主人不快的事情……主人罚他什么的倒罢了,他最怕的是从此在主人心中埋下什么芥蒂。   如果从此给主人留下一种“老何听夜锋的话都不听我这个主人的命令”,那就麻烦大了。这是隐患,一旦种下则很难拔出。   摆在何岐面前的两种选择:   主动说出此事,大不了被主人削一顿,还是暂且不跟主人承认,事后被主人察觉他有隐瞒的行为?   傻子都知道怎么选。   所以,此事他万万不能瞒着主人。   打定主意之后,何岐很果断地敲门进了主人的寝殿之中。   裴年钰此时正坐在桌子旁边,一边看书一边往嘴里磕着小点心。见了何岐进门之后,颇有些惊讶:   “老何你怎么来了?”   按理说何岐知道他不喜人近身守卫,因此平日里他守夜都是在屋外待着的。   不过既然来了,裴年钰自然不会把他赶出去。他顺手推过去一杯奶茶:   “那也先别着急去屋外了,先来杯奶茶再说。我记得你很喜欢这个的。”   何岐:“…………”   他分明是来请罪的,主人这个态度……他哪里好意思喝嘛!   裴年钰没察觉到他的不自在,又问道:   “对了,解药你已经吃了是吧,怎么样,可有什么问题吗。”   何岐:“……………………”   他十分难受。   犹豫了一下之后,何岐深吸一口气,而后在裴年钰的面前跪了下去:   “主人,实不相瞒,属下是来向您请罪的……”   裴年钰见他这么郑重,也是吓了一跳:   “怎……怎么了?你先起来,有事起来说。”   何岐没起,低头吞吞吐吐地道:   “属下把老楼他……”   裴年钰:???   他急了,一把抓住何岐,直接把他拎了起来:   “你把老楼怎么了?你……和他吵架了?还是你把他打伤了?”   “没……不过……”   何岐毫无底气地重又跪了回去,将方才的事情一五一十地说了。   “什么?你说他……内力耗竭?他现在有没有事?你怎么不早跟我说!”   裴年钰这回也不劝他起身了,正待去楼夜锋的屋子里看一眼,却被何岐拉住了:   “老楼他……很累,这会儿应该已经睡下了……”   裴年钰脸色阴晴不定,怕打扰到楼夜锋休息,终于还是没去。转而唤来了一个当值的影卫:   “叫连霄过来,去楼夜锋那里看一眼。”   “是!”   派出去的影卫离开之后,裴年钰缓缓转回了屋子里。   他没有理地上跪着的那人,只在屋子里心神不定地转来转去。何岐就这么被晾着,不由得心中越来越慌乱。   主人……这……不发火是什么意思……   不发火,也不说怎么处置。   难道是对他已经失望了?   念及至此,何岐的手指渐渐变得冰凉。   他宁愿主人立刻怒而对他下手重罚,也不愿意被主人撂在这令人不安的、诡异的平静中。   裴年钰看得出来何岐的惶恐不安,依旧没有理他。   他现在还没心情去跟何岐算账。   过了一会儿,门外轻叩三声。   “属下连霄,参见主人。”   “进来。”   连霄方从楼夜锋的屋子里出来,自然知道老楼那边的情况。他还在纳闷楼夜锋好好的怎么还能内力耗竭呢,谁知一进门便看到了跪在地上的何岐。   连霄:“…………”   楼夜锋身体抱恙、何岐被主人罚了。   他的脑中自然也是转得飞快,马上推断出了结论——老楼那虚弱的模样一定是老何搞的!!   啧啧啧,这是咋了?   连霄那善于发散的思维立刻开始不着边际。   老楼和老何比武失手了?   老楼出言不逊被老何教训了?   还是……老楼被老何【哔——】了?   哦最后一个恐怕不太可能,如果这样的话现在他看见的应该已经是老何的尸体了……   他只能推断出这件事的因果关系,但中间的过程,恐怕他是不得而知了……   连霄一边碎碎念着,一边进屋向着主人行礼。   裴年钰飞快地一摆手示意免礼,语气中难得流露出几分急躁:   “不必多礼,快说夜锋那边怎么样了。他可有什么事?严重吗?”   连霄自然知道主人心中的焦急,果断地加快了语速,简明扼要地汇报:   “老楼他是内力耗尽了,所以现在十分虚弱。方才我进他屋子的时候他已经睡熟,而我从进屋到把脉到出来,他竟全程都没有醒过来。”   裴年钰心中一惊,他家夜锋的警觉性有多么敏锐他清楚得很。可他睡梦中有人进屋还进了身,握了他的脉门,他都无从察觉,可见是心神受损了不少,以至于没有半分精力让他的五感保持敏锐了。   随后他转念一想,如果他进屋都弄不醒楼夜锋的话……   “我,我去看看他。”   连霄眼疾手快拽住了主人:   “别,主人,老楼他没察觉到我那是因为我跟他无甚关系。但主人您就不一定了,他对您的气息必然比其他人的敏锐百倍。”   “您若是去了,他感知到您的气息,把他从睡梦中强行惊醒,更会扰乱他的心神。”   “我……好吧好吧。”   裴年钰无计可施,只能等老楼自己恢复,顿时越想越气,转头来对着地上跪着的何岐怒道一句:   “都是你干的好事!”   连霄:“…………”   方才他看见何岐跪在那里,心中还颇有些幸灾乐祸,心想这何大统领闲的没事招惹老楼做甚。他还想着是不是把老楼的情况添油加醋一番,也让老何吃点苦头。   不过他看了看主人眼中的怒火,和何岐快要看不见血色的表情,顿时又打消了这个念头。   看样子……主人这次应该不会向以前那么轻易地放过他了。估摸着老何这回肯定是要倒霉了,自己还是别乱开玩笑了,否则岂不是真成了落井下石了。   “连霄,夜锋他……多久才能恢复?”   闻言,连霄收了看热闹的心态,认真而中肯地回道:   “这个……属下也不确定。内力耗空并非内力流失,以前影卫们若是鏖战时间太久也会陷入内力耗竭之境,不过之后打坐调息一段时间就可以回复,并不需要重新修炼内力。”   “回复的时间取决于老楼他的内功心法的修为如何,还有主人您每日给他的药膳,想来应该比其他人要快一些。”   “但他心神的损耗……需要静养。这几日,主人您最好不要再给他安排教习任务了。否则他需要思考对招,再勉强打起精神来应付您的招式,万一一着接招不甚,就……”   裴年钰脸色铁青。   楼夜锋这个家伙也是和心里没数的,这么随随便便就为何岐耗空了内力,他自己出点事怎么办!   还有何岐!简直是个傻的,他又不是不知道老楼的胆子有多肥,居然不管不问就由着他乱来。   裴年钰越想越气,让连霄回去以后,转过头来盯着何岐。   ………………   何岐依旧恭敬地跪在地上,长发垂下,挡住了他的脸庞,掩藏在衣袖里的手指轻轻抖着。   他在等他的主人发火。   他知道他的主人对楼夜锋有多么珍惜。自从楼夜锋内力尽失,身体又遭了损害之后,他的主人恨不得天天把楼夜锋捧在手里养着。   就算是前几日……他的主人被老楼欺负得狠了,忍不住出手伤了他一下,也是立刻就后悔了。每日的珍贵药材不要钱似的做成了药膳往他那里送。   自从前几天受了一点点小小的内伤之后,这几天主人好不容易把老楼的气色养回来了一些,却因为他何岐的缘故把楼夜锋又搞成了这个样子……   事关楼夜锋,何岐不太能估计到主人的怒火有多高。   裴年钰在何岐面前站定,没有说话,屋中顿时陷入了一阵让何岐颇感难堪的沉默之中。   他看着眼前主人停滞不动的衣摆和长靴,耳边听得上方主人明显是生气了的重重呼吸声,把头低得更深了。   他不怕主人发火,他只怕主人现在不明着发火,却在心里记他一笔,从此对他疏远。   所幸裴年钰没有让何岐惴惴太久,开口便将自己的不满直接发泄出来:   “何岐啊何岐,你脑子是被奶茶糊住了吗?楼夜锋让你吃解药你问都不问就吃?明知道那解药没那么简单你还问都不问?”   “你办事能不能动点脑子?是不是他楼夜锋说什么你就做什么?你是影卫统领还是他是?你就这么听他的??他楼夜锋让你马上自裁你是不是也照办啊???”   何岐:“…………”   他听得主人这一连串的训斥落下来,反倒心中立时松了一口气。   只要主人能将这不满对着他这么直白的说出来,就说明他在主人心中的地位并没有变。   若是主人不再直说,那才是问题大了,这说明主人已经觉得他不是可以与之直言讨论的下属了。   放下心来的何岐根本没有反驳,而是直接认了错,恭恭敬敬地伏下去:   “是,属下知错。请主人……重罚。属下之后必不再犯。”   “你知错什么了?说来听听。”   “属下不该任由楼夜锋随意决定……属下不该不去探究原因……属下不该……放松警惕……”   裴年钰知道何岐确实是意识到了问题在哪。   “老何,现在你才是统领,所以你不必再想以前那样对他事事遵从。夜锋他……向来胆大包天,现在你身份是可以制得住他的。”   “虽然……他是我枕边人,平日里你们两个如何相处,我不管,你自己把握。但若是事关性命安危之事,老何,你不能放松警惕,什么事都由着他自己做决定。”   “……是,属下记住了。主人请息怒,此事是属下之过,还请主人允许……属下领罚。”   这便是开口等着主人落下处置了。   到了这一步,何岐反而心中安定下来,只要主人肯对他发火,那便一切好说。至于主人罚多罚少,反倒是最不重要的事了。   而裴年钰也有意让他领个教训。   他对影卫向来宽容,绝大多数的犯错都会被他一笑置之,随意翻过。   但那些犯错,基本都是各种“冒犯主人威严”性质的错误。比如一些小小的不敬,比如上次连霄开的那个小小的玩笑。   诸如此类。   裴年钰在骨子里就不在意身份的尊卑,所以那些所谓的不敬主人的罪名,他都不会予以实质性的惩罚。   但何岐这次不一样,这次他确实太大意了。   他已经是影卫统领了,无论现在是政局紧张,还是承平日久,他都应该保持着自己的警惕性和自己的决断,不能对楼夜锋听之任之。   这次是楼夜锋一句“你将解药吃下去就是了,其他的不必多问”,他便将解药毫无怀疑的吃了。   若是下次楼夜锋要独自行险,对何岐来一句“你守好主人便是了,不用管我”,何岐也这么不管不问的话,岂不是要出大事。   裴年钰打定了主意怎么也得让他记住这个教训,偏何岐这事较为罕见,在条例里并无相对应的惩罚。   该罚他什么呢……   对了,方才老何似乎是说,楼夜锋还让他不要告诉我?   真是岂有此理。   两个人一块收拾!   他手指轻叩桌面,转念间已做了决定,对着门外一指:   “你,出去跪着去。”   何岐一怔,以为主人是还没定好要罚多少,那么在处置之前,恐怕都要一直跪着等了。不过他当然不会多问,只乖乖地领命:   “……是。”   他起身向门外走去。不过在出门之前,却又被主人叫住了:   “你等会儿!”   “……是,主人可还有什么吩咐。”   裴年钰想了想,道:   “何岐,你刚服了解药……身体可有什么问题么?”   何岐顿时心中不知是何滋味。   他的主人……竟然在这般生气的时候……还在顾着他的身体么……   他轻声回道:   “半点问题也无。主人您让我跪个十天十夜都无碍的。”   裴年钰知道老何这是看出来自己的关心之意了,不由得微恼,脸色重又黑了下去,一拍桌子:   “你跟我装什么能耐的,出去跪着去!”   “……是。” 第106章 难教惩戒诛心肝   裴年钰把何岐扔出去跪着反省之后, 他却也无法安眠。   一是担忧楼夜锋的身体,听连霄说他十分虚弱,此刻只想心疼地将他的夜锋抱在怀里,偏现在还不能去打搅楼夜锋安寝。   二是……生气楼夜锋居然瞒着他, 不声不响地就做了这事。   为什么不提前跟他说?   难道他还怕自己抢了他的活不成?难道他还怕自己逞强给何岐解毒不成?   好吧, 虽然裴年钰觉得, 如果是让自己来给何岐解毒的话, 他一样能胜任。   于是, 心中对自己的武学水平丝毫没有13数的某王爷对某前任影卫统领的“先见之明”万分不解。   除了对楼夜锋的心疼和生气以外,另有一件发愁的事让裴年钰辗转反侧, 久久不能入眠。   老何嘛,他罚就罚了,皮糙肉厚, 完全遭得住,何况这是何岐本身该领的。   但楼夜锋……他十分想罚一下他家夜锋,让他也记住一下教训,可他哪里舍得??   便是平日里他身体尚佳,甚至他内力未失的情况下, 裴年钰也舍不得下手罚他。就更不用说现在楼夜锋这般极为虚弱的情况下了, 若是真的动真格的去罚,恐怕裴年钰自己就先心疼死了。   可实质上, 此事说起来,楼夜锋该罚的错误比何岐还多。   何岐不过是个大意失察之罪,而此事……却全然是楼夜锋主动发起的。   隐瞒解药的实情是其一, 未经允许伤害自身是其二,试图串联何岐一起隐瞒是其三。   楼夜锋这个家伙!!!   裴年钰一边在心里咬牙切齿地细数某胆大包天前统领的几条大罪,一边又脑中不断浮现楼夜锋虚弱的样子和……   万一自己真的罚他,他肯定是那种顺从又卑微的眼神看着自己。   裴年钰又是心疼又是生气,一边想狠狠地罚他,一边又万分怜惜他。多种情绪交杂起伏,脑补了一下楼夜锋看着自己的眼神,没一会儿竟然身体略略起了反应。   裴年钰:“…………”   他十分无语。   想了半天都是些没用的,甚至还有往不可描述的方向发展的苗头。而怎么才能给他家夜锋一个教训……还是没想起来。   他干脆不再躺在床上,披衣起身,径自出了门。   推门的一瞬间,裴年钰被冷风吹了个激灵。而门外的何岐依旧跪在庭院的正中间,寒夜的风毫不留情地吹着他劲瘦的身形。   裴年钰走到他身边,顿了一下:   “……我没有说你必须撤了内力受罚。”   何岐:“…………”   “不要让自己着凉。”   “……是,谢主人。”   裴年钰没再多说。他知道自己太容易心软,决断事情的时候感性百分之百战胜理智,再说下去恐怕他就舍不得罚老何了。   于是他转身去了连霄的药庐,准备给他家夜锋先做好明日的药膳。   ………………   裴年钰进了连霄的小院子,果然见到灯火通明,连霄这个作息不定的夜猫子自然是还没睡。但是他盯着煮药的砂锅的眼神也不怎么认真,似乎在想什么别的事情一般。   也不知道连霄这个家伙是不是在揣摩刚才的八卦……啧。   不得不说裴年钰对连霄还是比较了解的,将他的心思猜中了一大半。   连霄先将主人迎进来,行了个礼,而后问道:   “主人深夜寂寞难眠,为何想起来找属下排解……”   裴年钰:“…………???”   这话说的,咋听着有些奇怪呢?   他抽出扇子来轻轻敲了他一下:   “就你嘴贫。我是来给夜锋煮药膳的。”   这几日楼夜锋的药膳大部分都是连霄负责的,除非有什么特殊的药材需要主人亲自处理。此时连霄见主人找了这么个理由过来,自然知道主人是醉翁之意不在酒,不由得抿嘴一笑,神态自若地将药材处理台让了出来。   裴年钰:“…………”   为什么我总觉得黑心连在阴阳怪气……   他只好闷头做药膳。待药材都处理完了,上砂锅开始小火慢熬的时候,裴年钰呆坐着半晌,又不知道该干什么了。   连霄打趣归打趣,他到底是主人的属下。他明显看得出来主人是有什么烦心事,那么他自然应该发挥为主人排忧解难的职责。   而且……他也好名正言顺地打探八卦不是……   于是连霄轻咳一声,主动问道:   “主人,可是心中有什么疑惑?”   裴年钰自然而然地接着他的话茬:   “是,我不知该如何……唔……让夜锋能记住个教训。而且老何他……唉。”   连霄顺势问道:   “那主人可愿意与属下说说方才发生了什么吗?也好让属下参详参详。”   裴年钰想了想,这事没什么不能让连霄知道的,本来老何之前那个每三个月一服的解药就是连霄负责配置的,他本都是知情的。   于是便将老楼解毒的事给他说了。   连霄听罢,捏起了下巴,皱眉思索。   老楼会这样做,倒是不出他的意料之中。而老何嘛……   老楼是习惯性的自作主张,什么也不说,总是自己不动声色地把事情揽下来。   老何就纯粹是脑子里忘了防备了。   总之这两个耿直的憨憨,能把事情搞成这样,让主人分别生他们两个的气,实在不是什么奇怪的事。   连霄多半猜到主人要问他什么了,不过还是先打趣了一句:   “所以,主人您是在愁什么?何统领对他人失防无察,楼执事对主人您隐瞒实情,自行决断,您按着条例罚不就完了。”   裴年钰怒目而视:   “那我还用问你么??”   “咳咳,好了属下不开玩笑了。那……先说说老何那边吧,他的问题我想应该比较好解决,主人您是怎么打算的?”   “我想罚他一下让他以后别对楼夜锋那么没有防备,该管的还是要管。”   “具体罚多少呢?”   裴年钰显然是心中已有计较,神色一肃,眼中浮现几分狠厉,道:   “老何皮糙肉厚,自然是该怎么罚就怎么罚,我是不会有半点心软的。”   “现在他已经在我门外跪了一个时辰了,我觉得,让他一直跪到明天早上吧,就差不多了。”   连霄:“…………”   虽然连霄对主人的心性知之甚详,也已经猜到了主人口中的“该怎么罚就怎么罚”多半和他们影卫的认知有所出入。但……亲耳听到主人说出这句“跪到明天早上就可以了”,他还是很想吐槽。   而裴年钰想的是,老何他跪在院子里,所有守夜的影卫都看得到。他堂堂一个统领受这般惩罚,估计心里也不好受。   所以,这也算在“惩罚”之中了。   不过连霄当然不会吃饱了撑的去劝主人多罚点,反正主人觉得行就行了吧。于是他继续问道:   “那老楼那边呢?”   裴年钰眉尖微蹙:   “我愁便愁在此处了。夜锋他……他不吃个教训,恐怕下次依然如故。可,夜锋他那个身体……你也清楚,真让他受罚,我又如何能下得去手。”   连霄心中腹诽,主人您就算真让老楼受罚,他又哪里能当一回事呢?   不过嘛……能折腾折腾老楼的机会他还是不会放过的。   于是连霄装模作样沉思片刻,忽然道:   “主人,您怕是有所误解。老楼他挨不得罚,只是身体有碍罢了。但若要让他记住个教训,可不仅仅是有让他领罚这一种法子。”   裴年钰抬头看他:   “哦,你有什么想法?说来听听。”   连霄伸指,在桌子上画了两个字:   “唯……‘诛心’二字罢了。”   裴年钰一扬眉:   “作何解?”   连霄一向分寸拿捏得当,自然知道什么该说什么不该说、以及说到什么程度。他给主人提建议出谋划策可以,但让他真的点明该如何折腾老楼……那就僭越了。   于是他只好隐晦地提示道:   “主人,所谓攻心为上嘛,自然就是在不伤害老楼的身体的情况下,让他产生他并不想产生的情绪……从而让他记忆深刻。这便能达到您要让他吃个教训的目的了。”   裴年钰还没反应过来:   “唔,那什么是他不想要的情绪呢……?”   连霄煞费苦心,再点一层:   “主人,您认为……何统领与老楼的关系如何?”   连霄一说这个,裴年钰就来气了:   “那自然是手足情深的好兄弟,互相信任的好同僚……夜锋他自己瞒着我也就罢了,居然还想拉着老何一起瞒我!好在老何不敢真的这么大逆不道,主动来跟我自首了。”   “他俩简直是……蛇鼠一窝、沆瀣一气、狼狈为奸!”   连霄:“…………”   他没说话,因为他在拼命忍住不笑。   事实上,他提示到这里已经差不多了,因为裴年钰很快就反应过来该怎么做了。   裴年钰一拍桌子,转身就走。   “诶……主人您等等,这药膳还没做好呢?”   “连霄你负责看锅,我去安排点事情,待会儿回来拿!”   裴年钰推门而出,运起轻功就走,声音逐渐消失在风中。   连霄:“…………”   得了,最后居然又成了我的活了。   ………………   且不提裴年钰安排了什么。   第二日清晨,楼夜锋自然没能按着以往的时辰准点醒来。   晨光初入窗台,他只觉头痛欲裂,身子沉沉,半点内息也提不起来,意识模糊。   于是他又陷入了黑沉的梦乡之中。   待天光大亮,即使闭着眼睛,眼前也被日光晒成亮色,楼夜锋这才渐渐意识到发生了什么,以及……现在是什么时辰了。   楼夜锋顿时心里一惊,迅速睁眼起身,迷蒙中看见窗边隐隐约约有个浅色的身影。   他下意识地道:   “主人……?”   裴年钰进屋也不久,他谨记着连霄的推断。怕是靠的进了,会引起楼夜锋的警觉把他惊醒,因此一直远远地坐在窗边的书桌旁,没有近前。   此时见楼夜锋终于醒了,这才拿起杯子坐到了他的床边:   “不急,先喝点水。”   那水自然非普通的白水,而是清淡的参汤,温补元气最为适宜。   楼夜锋将拿参汤一入嘴便知是什么了,脑中迅速转了起来。   主人给他参汤……难道是……   楼夜锋转念之间便想到了什么,小小的一盅参汤,他竟是越喝越心慌。待清汤见底,他直接将那茶盅搁到一旁,而后从床上翻身下来,跪在了地上:   “主人!您……昨天的事……您知道了……?我……”   裴年钰见他如此,顿时心疼的不行。且楼夜锋只穿了薄薄的一层单衣,地上又凉。于是他连忙先伸臂将他护在怀里:   “夜锋你……你别急……你先穿上衣服,别冻着了。”   裴年钰拽过来旁边搭着的外衣给他披上,而后又去他的柜子里找出来他那件黑貂斗篷。   “主人……”   楼夜锋看着主人的语气虽然一如既往的温柔,但他如何能不心慌,昨天那事他可是打定主意要瞒着主人的,现在却东窗事发了。   他用一直微微颤抖的手指将衣服系好,而后凑到主人身边。   主人的神情……温润平和,看不出什么。   楼夜锋试探着开口:   “主人,您是如何得知……”   裴年钰眉眼弯弯:   “今日连霄本来按着以往的时辰来给你送药膳,你却没醒,于是他进屋一看,觉得你身体不太对,我这才知道的。”   “…………”   原来不是老何告状?可……   楼夜锋总觉得哪里不太对。分明是他故意隐瞒主人,主人怎地半点没有生气的样子?   裴年钰对他疑惑的眼神故作不见,只极尽温柔地问他身体如何,可有哪里不舒服,以及……宣布取消了练武的安排。   楼夜锋哪里抵挡的住主人的温柔,只好渐渐将自己的疑问按在了心底。   难道说……主人是真的不在意自己的行事吗?   他没法细问究竟,生怕问多了又惹主人生气了。   洗漱完之后,裴年钰道:   “走吧,咱们去用早点。你的药膳已经做好了,可得好好补一下。”   “……是。”   两人从跨院走向寝殿正屋。   而楼夜锋一进主院,一打眼便看见了正中跪着的何岐。   何岐褪了外衣,散了发簪,双手被绳索缚在身后。   而他的身边……站着一个执刑弟子,手捧着绞索长鞭。   楼夜锋的心一下子就沉到了最底下去。   他猛然抓住主人的衣袖,声音颤抖着问道:   “主人……?老何他这是……?”   裴年钰转过身来,依旧笑得温柔,可楼夜锋却在主人的眼中看不到半点暖意:   “夜锋,你可是本王的王妃。何岐他身为影卫统领,连累王妃受伤不说,还故意隐瞒不报。若不是连霄发现,我至今还蒙在鼓里……”   裴年钰的声音骤然冷了下来:   “这等心思不正的影卫,我要来何用?”   随后裴年钰叹了一口气,又转回来,轻轻在楼夜锋颊侧印了一吻,而后在他耳边以一种宠溺的语气道:   “夜锋,你且瞧着,看我怎么收拾他。”   楼夜锋霎时浑身冰冷。   ……原来,原来主人不是不生气,而是在这里等着他。   他刚想说什么,裴年钰便向着一旁的执刑弟子道:   “愣着干什么,还不行刑?”   “是!”   而跪在地上的何岐自然知道了主人要干什么,顿时心里苦笑。   他并不知道主人其实没准备真的罚他,只想让他跪一晚上就够了。但此刻他却知道,主人这是故意做给楼夜锋看的。   因为主人没有跟楼夜锋说,是他何岐先泄的密。   ……算了算了,无论是什么理由来罚他,都不重要。反正他只管受着便是了。   ……且不知主人准备罚多少。   一旁的执刑弟子上前一步,站在何岐面前朗声道:   “影卫统领何岐,昨日罪状如下,一,失察伤害王妃。二,知情不报,故意隐瞒。”   “按例各罚绞鞭一百,加则二百。身为统领,再倍之。”   何岐顿时心中一突。   四百……他能撑得下来,但是不死也得重伤了。没想到主人这次是下了狠心了。   但……他自然不会有半点怨怼。   “何岐,你可有异议?”   何岐垂眸应道:“是,属下领罪。”   那执刑弟子将绞鞭刷地甩开,将地面打起了一阵灰尘。   何岐看见那绞鞭,心中再次苦笑了一下。   先前林寒在府里受罚的时候便是用的这改良换代的鞭子,当时他还对主人说一定要让咱们府里也配个新的。   后来……他真的去换了一套新的……崭新的,锋利的,打人很疼的,绞鞭。   没想到……却最先用在自己身上了……   何岐顿时颇觉滑稽。   而一旁的楼夜锋听到甩鞭之声,这才终于回过神来,连忙失声唤道:   “主人……!”   他的主人……怎么可以真的让何岐受这四百鞭?   看来主人是真的气的狠了。   可主人这气是对着他楼夜锋来的,从头到尾都是他的主使,如何能让何岐替他受了这些?   裴年钰听得楼夜锋那哀求的声音,顿时心中立时一痛,几乎迅速就心软了。然而他都已做了这许多准备,自然要演戏演到底。   于是他强行按住心中的不忍,对楼夜锋的呼唤充耳不闻,负手踱步:   “既然何统领认罪了,那便开始行刑吧。”   那执刑弟子显然是知道裴年钰的打算的,也是抱着个看好戏的心态。闻言不等楼夜锋反应过来,提起绞鞭刷地便抽了上去。   长鞭的破风声在耳边呼啸而过,何岐闭上眼睛,生受了这货真价实的一下鞭子,随后咬紧了牙关,不让自己闷哼出来。   ……真的很疼。   他多少年没受罚过了?没想到今日……竟然第一下就得生忍了。   楼夜锋看着那鞭子轻而易举地抽破了何岐的衣服,顿时急了,他没想到他的主人竟然是铁了心的动真格的了,于是直接跪地向主人承认错误:   “主人,是我让他瞒着您的,与他半点关系都没有!”   事实上,裴年钰看着何岐受了那一下子,他自己也心疼了。但老楼态度不坚决,他还得继续。   裴年钰继续充耳不闻,兴致盎然地看着那执刑弟子第二次扬起手中的绞鞭,而后迅速落下——   “主人——!”   楼夜锋见主人竟然完全不为所动,向来自认为十分了解主人心思的他,顿时半点都不知该怎么办了。   他只知道,不能再让何岐替他受过了。   何岐完全是无辜的。   第二鞭落下,楼夜锋想都没想,脚步一转,侧身移步,竟是替何岐挡下了这第二鞭。   那鞭子抽在他的肩上,他半点内力都没有,自然无法抵御那力道,直接被抽跪在地上,随后肩头缓缓渗出鲜血来,   裴年钰和何岐全都变了脸色。   何岐方才看见楼夜锋的步法便知道他要做什么,按着平时,他绝对不会让楼夜锋有机会窜过来。偏他此时双手被缚,无论如何都会慢了半拍。   而裴年钰脑中顿时一片空白,哪里还记得什么“一定要给夜锋一个教训”,连忙将楼夜锋揽在了怀里。   而楼夜锋只定定地看着他:   “主人……属下知道错了……您若生气便来罚属下吧,别……连累何岐……” 第107章 惟其忍心难轻试   裴年钰看着楼夜锋他那黑色衣服上被劲鞭抽出来的裂缝, 里面缓缓涌出的鲜血是如此的醒目。   “夜锋你……”   他万万没有想到,楼夜锋见劝阻不成,竟然会直接用他的身体来挡。   裴年钰一时失声。   而楼夜锋见他的主人不接他的话,顿时将心中原本的希望渐渐打碎。   他以为……他本以为自己这般去求主人不要罚何岐, 主人看在他的面子上, 怎么也会应下来了。他不怕自己受罚, 可他半点不想牵连何岐。   谁知……他的主人难道不允, 竟然要铁了心的惩治老何不成?   楼夜锋眼中的祈求蓦然黯了下去, 暗暗苦笑了一下。如今当务之急,是先把老何摘出去, 之后的事,就不是他能做主的了。   裴年钰从震惊中回过神来,刚想先裹住他肩上的伤口。谁知他的手还没伸出去, 怀中那人忽然一个利落地翻身,从他的臂弯里脱了出来。   那动作十分迅捷,且不带半点留恋,仿佛内力耗空和那刚才一鞭子的冲击完全没有影响到他。   裴年钰茫然地看着已经起身的楼夜锋,而那人眼眸颤了一下, 没敢和他的主人对视。   楼夜锋直接走到了那执刑弟子面前, 目光平静,道:   “此事非你们统领之错, 是主人因我而迁怒于他罢了,你不必再动手。”   随后他伸出手,竟是要直接将那绞鞭从执刑弟子的手中要过来的意思。   裴年钰之前是跟那执刑弟子通过气的, 是以他自然知道主人本意便是不会罚何岐,甚至本就没有让他挨鞭子的意思。此时见楼夜锋阻止,便没再坚持,将绞鞭一抖,收成一团递给了他。   楼夜锋接过鞭子,转而蹲下身子来,利落地将何岐手上的束缚解开,随后把他拉了起来。   “老何,你是……代我受过了。抱歉,是我连累了你。”   何岐:“…………”   这话他没法接。   因为楼夜锋认为这事何岐没有责任,不代表主人也是这么认为的。昨晚主人刚刚无比严肃地训斥了他,并且明确说过要给他些惩罚,让他记住这个教训,他此时如何能应楼夜锋的话?   而楼夜锋似乎也没有要他表态的意思,拍了拍他的肩膀,以一种虽然平和但却不容置疑的语气道:   “你先回去吧,这里交给我。”   何岐:“…………”   他当然不可能就这么回去了,纵然他楼夜锋是“王妃”,但那罚他的四百鞭是主人的旨意,他如何可以因为老楼的一句话就这么……逃了呢。   他看了看主人,想从主人那里得到什么命令,然而却发现主人亦是有些惊讶地看着楼夜锋——半个眼神都没有分给他。   他刚想说什么,谁知身边的那执刑弟子拽了一把他的衣袖,比了一个“赶紧走”的眼神。   何岐:“…………”   他也茫然了。主人分明说了一定要重罚他,这刚挨了一鞭子就走了算怎么回事?   但身边那执刑弟子的眼神又很紧急,何岐看了看楼夜锋,敏锐地察觉出主人和他之间的气氛不太对。于是把心一横,跟着那执刑弟子一起轻功离开了。   待两人一路到了府中影卫的居所,何岐这才问道:   “你……你把我拉走做甚?”   那执刑弟子并没有得到允许把主人的安排说给他,便以公事公办的语气道:   “何统领,您先前是刑堂执事出身,总该知道规矩的。主人显然是此时有要事处理,至于您该领的罚,自当容后请主人再议。”   “……你说的对。”   何岐回到自己的屋中之后,依旧心中惴惴。主人这次罚得够狠,若是今日直接罚完了也就罢了,偏楼夜锋来了这么一出,主人肯定得先顾老楼去了。他这颗心……不知道还要悬几天。   因着没有罚完,是以何岐谨守着规矩,连自己挨的那一鞭子的伤口都不敢处理,直接和衣而卧。   ………………   涵秋阁的寝殿庭院中,只剩了楼夜锋和裴年钰二人。   裴年钰此时已经被楼夜锋的一顿操作给气笑了,站在玉阶之上,抱臂冷眼看着楼夜锋。   这小子厉害了……居然敢直接越过自己发号施令了?怕自己揪着何岐不放,干脆先把老何给支走?   他本就没想再继续罚何岐,所以他让楼夜锋把他放走了。但楼夜锋哪里知道自己的安排——他难道不怕自己接下来会发火吗?还是这小子已经恃宠而骄、有恃无恐,赌定自己见伤心疼,半点都不会发作于他?   裴年钰忍不住冷笑了一声,随后便见楼夜锋的身形微微抖了一下。   楼夜锋将目光从何岐他们离开的方向收了回来,缓缓转身。他强忍住心中的惧意,鼓起勇气让自己对上了主人的目光。   裴年钰向前走了几步,看着面前这个比他略高的人,心中不爽:   “楼教习不亏是本王之师,倒是威风得紧。”   楼夜锋静静地看着他的主人,没有说话,忽然将他的手拉了过去。   裴年钰只觉手里被塞了个东西,他低头一看,楼夜锋正将那绞鞭的鞭柄轻轻放在他的手掌心中,而后,他的五指被楼夜锋包裹起来,将那绞鞭握在了手中。   楼夜锋退后一步,双膝落地,垂首不语。   裴年钰:“…………”   他知道楼夜锋的意思了,他的夜锋恐怕是觉得这次他的怒火难以平息,所以干脆一句话都不说,只任由他拿绞鞭发泄在他身上。   那绞鞭在他手里沉甸甸地,一如裴年钰的心情。   他嘴里不由得有些发苦。   他本意确实是想给他家夜锋一个不大不小的教训……既不伤害他,又能让他留下些印象,不至于下次直接忘到脑袋后面去。   然而楼夜锋的反应完全超出了他的预料。   他没想到楼夜锋多年的性子让他依旧决绝,宁愿承受自己更大的怒火也不愿意再牵连何岐。且……刚刚楼夜锋在他手里放鞭子的这个动作,裴年钰分明感受得出来,楼夜锋不是做做样子而已。   他是真的做好了被他的主人亲手抽得遍体鳞伤的准备。   裴年钰看着地上原本好不容易为了演戏而狠下来的心,此时早已软成了一团。   他看了看手里坚硬而结实的绞鞭,心中苦笑。这下子,骑虎难下的却成了他自己。   裴年钰忽然感觉嗓子被什么东西堵住了一般,再开口时声音已哑了一半:   “你既然已经承认了伙同他人隐瞒之罪,那就……”   后半句,裴年钰实在想不出来该怎么说,总不能真说“那就等着挨罚吧”。于是只好欲言又止。   楼夜锋却给他递了个台阶,恭恭敬敬地道:   “任凭主人发落。”   裴年钰:“…………”   这台阶他真可不想下。   然而之前明明说好的要让他吃个教训的……   裴年钰闭了闭眼,强迫自己狠下心来。   就算不真的抽他,吓唬他一下也是应该的嘛!!   于是他学着方才那执刑弟子的动作,将绞鞭一抖,在地上甩出清脆的声响。   他随手挥了挥,又左右甩了个鞭花,仿佛在试探手感一般。   磨叽了半天,最后裴年钰却是将那绞鞭倒转过来,用鞭柄轻轻抵在了面前之人的下颌。   “那楼执事……不如自己说说,让本王罚你多少比较好呢……?”   裴年钰自己都没发现,他明明想用某种冷酷阴森的语气来说这句话,但说出来……却分明是带着颤抖和犹豫的。   鞭柄缓缓向上划动,裴年钰强迫地上跪着的那人抬起头来与他对视。   而楼夜锋自然驯服地随着主人的鞭柄轻轻抬眸——   裴年钰顿时心中又是一突。   他这般姿态……几乎是已近屈辱。   裴年钰对上了楼夜锋那双深色的眸子,那样平静而由人施为的眼神让他再也无法忍受。   想到周围可能还有影卫在远处看着,裴年钰脸色微变。再不犹豫,左手揪起他的衣襟,便将他拎回了自己的屋中。   裴年钰双手扶着桌子,努力平复着自己的气息,   太难了……太难了……   面对这样的温顺且卑微的夜锋,他没有任何办法能再下的了狠心去给他什么所谓的教训。   即使他的夜锋瞒着他搞事,即使他的夜锋总是一言专断。但……   裴年钰苦笑,他每次想狠下心来让他的夜锋不那么任性的时候,总是会以失败告终。   他刚想说什么,便听得身后之人长长的一声叹息。   “主人,您……又何必对属下心软呢。”   楼夜锋直接走到了主人身边,握住了他拿鞭子的那只手。   “主人您若是下不去手,让属下自己来也是一样的……”   裴年钰心想,我算是拿他没办法了。   他翻了个白眼,将那绞鞭扔到一旁,语气终于变回正常了:   “哼……这次看你内力空虚,便先放你一马……下次……本王可就没那么好说话了。”   楼夜锋却并有没什么高兴之意。他只怕主人因着心软放过他,却又独自生闷气。   然而裴年钰扔了鞭子的下一刻,便迅速掏出来金疮药和布巾,看着他的伤口,眼中浮现出心疼来:   “……衣服解了,给你上药。”   “……抱歉,我原本只想让你看着老何挨罚,然后让你着急一下而已,便算是给你的教训了。”   “我没想……让你也挨这一下的。”   “但是你怎么自己就上去替老何挡鞭子了!”   “……还不经我同意把老何放走了……”   “哼,这一鞭子便算是给你擅作主张的惩罚了!”   裴年钰一边给他处理着肩膀上的伤口,一边碎碎念着。   楼夜锋微微愕然,见主人是当真不生气了,一颗心放下去的同时,胆子也渐渐大了些。   他低下头去,在主人的耳边轻声道:   “主人宽宏大量,饶过了属下这一回。不过那绞鞭就留在您这里吧,不必还给老何了。等您若是什么时候又来气了,再招呼到属下身上就是。”   裴年钰:“…………”   他不知想到了什么,脸色微微红了。 第108章 玉扇贴体微寒切   裴年钰听得他家夜锋让他收下鞭子, 下意识地就想歪了,故而脸红了一瞬。他手底下用布巾给他擦拭伤口的动作故意重了重,语气微恼地啐了楼夜锋一句:   “怎地这么不正经起来,简直无耻。”   楼夜锋愕然。   他当真是十分诚恳地请主人惩罚他的, 并不作他想, 怎么会被主人说是无耻呢?   裴年钰看着楼夜锋那茫然的眼神, 恐怕是真不知道这鞭子的……另一层含义。   不过又想想他家夜锋三十多岁还是个老处男, 对这类不可言说的小玩法一无所知……他又觉得这很正常了。   裴年钰抬眼看了看楼夜锋一脸求解的疑问模样, 心情顿时郁卒。兴致缺缺,连眉眼都连带着耷拉下去了。   是了, 他的夜锋根本就没有别的意思,只是在让他惩罚而已。   惩罚……惩罚……   裴年钰的脸色越来越黑。   楼夜锋顿感不妙,连忙小心翼翼地问道:   “主人……?”   “主人您缘何说属下……无耻?”   裴年钰当然不会把他的真实意图说出来。现在他俩连行房都未曾有过, 此时开这种玩笑就未免冒犯了。他只好黑着个脸,胡诌了一个理由道:   “你……你明知道我不舍得把你怎么样,还装模作样地让我收鞭子。我收下了鞭子又如何?还能真罚你不成。你又不会当真受这鞭子,倒是做足了姿态。”   “本王……说你无耻,难道还冤枉你了么。”   楼夜锋听得主人竟是这样以为他的, 脸色不由得白了一白。张嘴想辩解什么, 却又觉得说什么都是徒劳。毕竟……他的主人的心软已经一再地展现过了。   可他并没有半点故作姿态之意,他分明是真心实意地想让主人好好罚他一下的。   楼夜锋看着主人略微愠怒的双眼, 沉默了片刻,忽然沉声道:   “是,属下……暗自揣测了主人的心思, 属下知错。”   裴年钰见他居然认了,反而心中有些纳闷起来,只不过手底下依旧处置着伤口,没说什么。   果然楼夜锋随后便说道:   “主人您是不是……更生气了?”   裴年钰哼了一声:   “你、说、呢?”   楼夜锋似乎等的就是这一句,闻言立刻伸手将原本放在一边的绞鞭拿起来,送到主人的手边:   “那……主人这回可是想抽我了么?”   裴年钰:“……?”   他疑惑地抬头看着楼夜锋。这家伙……也没有受虐倾向啊,今天这是怎么了。发什么神经?   他抬头对上了楼夜锋那双竟然带着些殷切的目光,电光火石间想到他今天的一系列行为,恍然大悟,而后有些难以置信地问道:   “夜锋,你……今天你是故意的?不经我同意就让老何回去了,故意气我不成?”   楼夜锋也没想到主人竟然这么快就识破了他的意图,心中略一慌乱,下意识地手脚便想往回缩一下。   裴年钰立刻皱眉:   “别乱动!”   他一边皱着眉给他的伤口涂着伤药,一边用审问的眼神盯着他:   “老实交代,怎么回事。”   楼夜锋被主人这一句的语气弄得又颤了一下,低着头不敢看主人,只好承认了:   “是……属下今日看您罚何岐,知道您气得紧了。又怕您心软,对属下动不了手。因而属下当时便决定……嗯……先把老何支走。这样好让您……只对着属下生气便是了。”   随后楼夜锋抬起头来看着他的主人,裴年钰十分惊讶的发现,他家夜锋看他的眼神中似乎有着一些……心疼和愧疚?   “主人,只是我怎么也没想到,我已经这样过分了,您居然还是没能狠下心来对我下手。”   他顿了一下,移开了目光,随后轻轻叹了一口气:   “我若是早知如此,说什么也不会在您面前做那些样子了,简直是白费心思,反倒是还让您更加生气了。还不若……”   楼夜锋忽然反应过来,后面的半句不能说出口,否则只要说出来就必然会失效。于是他马上闭嘴不再多言。   裴年钰却飞快地意识到了他的意图——既然自己总是下不去手,那楼夜锋肯定就打算他自己暗地里去找老何,把该罚的直接让何岐帮他处置了。到时候他该受的苦都受完了,想必他这个主人才会真正的消气吧。   他脸色骤然拉了下来,语气是从未有过的严厉:   “你敢!”   “…………”   楼夜锋脑袋缩了一下:   “我……属下……可什么都没说。”   裴年钰估摸着让自己这么一吼,他确实不敢动这个心思了,才略略放下心来。   裴年钰沉着脸没再说话,给他上完药之后开始拿布条轻轻敷贴伤口。空气中陷入了短暂的沉默。   …………………………   半晌,楼夜锋忽然开口道:   “主人,属下委实不解,属下几次三番地惹您生气。您缘何……无论气到何种程度,您都宁愿自己生闷气,也不愿意……当真来罚属下呢?”   裴年钰心道,这不同时代造就的不同三观,可真是无解的难题,但是他可没心情解释什么人人平等之类的。   就不说根本解释不通吧,而且他自己还在享受身份阶级带来的特权和利益。他的影卫他的府吏他的侍女都在一如既往的服侍着他。甚至这普天之下的民众,理论上来说都是裴家的子民。   他这身份,跟别人讲平等真是没有半点立场。   裴年钰想了半天,才终于措辞了一个理由出来:   “夜锋,你既是我认定的王妃,我便不可对你施以暴力。若是稍有口角便动辄打罚,此乃粗鄙小人行径,是君子所不为。”   这个理由很真实——他真罚了楼夜锋,岂不是成了搞家暴的渣男?   裴年钰自以为这理由很有说服力了,然而楼夜锋却一下子就情绪不稳起来,声音都有些颤抖:   “可……主人!我,我楼夜锋,首先是您的影卫啊……还是说,您……您难道不再把我当属下看了吗?”   裴年钰被他声音中的委屈吓了一跳,连忙安抚他:   “没有啊!你一直是我最信任的影卫,以前是,现在也是。这辈子是,下辈子……下辈子如果你还愿意的话,也是。”   楼夜锋稍微平息了一下方才心中的恐惧,直勾勾地盯着他的主人:   “那……属下犯了错,主人惩罚属下,不是天经地义的么?”   天经地义的……?   裴年钰心里没来由地一颤,似乎内心有什么东西在不知不觉中悄悄破土而出,偷着钻了出来。   他裹好楼夜锋肩头的最后一层绷带,系紧,而后直起身来看着楼夜锋。   楼夜锋继续跟他讲理:   “主人,您之前那么多年里。您可也没这么纵着属下的……”   裴年钰心中又是一动。   是了,他不想家暴楼夜锋,是因为他把楼夜锋以伴侣的身份看待的。然而……现在是古代,楼夜锋……是他的影卫。   影卫么……   无论是他的身体,还是精神,处置权都在他这个主人手里攥着。   他可以对他的夜锋做任何事,为所欲为,都是合理且合法的。   影卫犯错便要受罚,这就是这个世界的道德准则。   裴年钰看着面前这个垂着眸子神情乖顺的影卫,连身上的黑衣都在一寸一寸地散发着沉默的、驯服的、任人欺凌的气息。   裴年钰重重地呼吸了两下,他的眼神终于有什么不太对了。   楼夜锋依旧安静地坐在他对面,巍然不动。   他再开口时,声音便已经喑哑了三分:   “你既如此说……那可别怪我这个当主人的不留情面了。”   楼夜锋心中略微一喜,主人这是终于想通了、愿意朝他撒气了?他立刻摆出来最恭敬的姿势和语气:   “……是,属下任凭处置。”   裴年钰眯了眯眼,起身又取出了一根新的布条,走到他身后:   “手,伸过来。”   楼夜锋依言施为,顺从地将手背到身后。裴年钰利落地随手将他双手用布条绑在了一起。   他怕挤伤了楼夜锋双腕的血管,因此绑得并不紧。且那布条……便是毫无武功的人也能扯得开。楼夜锋亦是心中清楚,这不过是个形式,却反而将姿势摆得更加服从,不敢有半分反抗和挣扎的意图。   裴年钰看着“犯人”被乖乖缚好的模样,略微有些口干舌燥。随后他在屋里环顾一圈……绞鞭……不,那个肯定不行。   裴年钰想了想,最后抄起了他的武器扇子,来到楼夜锋面前,在手掌中敲了两下:   “昨日你瞒报之事……本王还没有审过你……”   “是,主人请问。”   裴年钰用日渐熟练的手法,轻轻巧巧地倒转扇子,扇柄“啪”地轻落在了楼夜锋肩头的伤口上,随后拍了两下。   只不过……那伤口刚被敷了一个药贴,又裹了几层绷带,委实比平时穿衣服的部位还要厚。   楼夜锋转头看了看肩头上主人那柄玉扇:“…………”   说实话,他什么都没感受到。   裴年钰清了清嗓子,义正言辞地开始“审问”:   “老实交代,你为何不将那解药的实情告诉我?”   随后裴年钰似乎是为了表示他在“审问”,扇子又一下敲在他的伤口上。   楼夜锋:“…………”   说实话,他什么都没感受到。   他转念想了想,这般拙劣的逼供手法,他如何能轻易地就招了呢,干脆闭口不言。   裴年钰见这人竟然没反应,恼羞成怒,又敲了他一下,只不过扇子临触到衣服之前,下意识地受了几分力气:   “你……你难道不疼么?”   楼夜锋默然半晌,终于有些尴尬地开口了:   “主人您……忘了使扇子的运力诀窍不成?可还记得属下是怎么教您的?”   裴年钰听得这句,下意识地一招刚学会的“分燕合水”使出,这次却是转而用扇头直戳,结结实实地打在了楼夜锋的肩头伤口上。   楼夜锋身子几不可察地微微一抖,裴年钰敏锐地发觉了,知道这次他是真的疼了。便抿了抿嘴,不再戳他:   “你招不招?”   楼夜锋想了想,刚才主人是无意识地用了招式,估计让主人再来一次未必能得逞了,便自“招了”:   “主人,是这样的,若是属下将解药的用法据实相告,您会如何?”   裴年钰怔了一下,沉思片刻,而后果断道:   “我自然不会让你来解的!我的内力比老何还要高,且是我要求给他解毒的,所以,这自然该本王亲自来。”   楼夜锋一副“果然如此”的表情:   “所以……这便是属下为何一定要瞒着您了。主人,那解毒的法子十分复杂,您若是内力运行不当,极有可能反伤自身。”   裴年钰默然无语。   其实刚才楼夜锋一说他便知道了,因为……他确实极有可能执着于自己亲自解毒,并且不听劝,不信“有可能反伤自身”的说法。   裴年钰对自己的心态还是不得不承认的。自从有了武功以后就开始有点瞎浪的趋势了,也就是俗称的……   心里没有半点B数。   若是当时楼夜锋真的这么对他说了这解药的用法,他一意孤行起来,到时候楼夜锋怎么拦?   裴年钰沉思了片刻,其实已经在心中理解了楼夜锋的做法了。   这是唯一让他零可能直接避免内力反噬的风险的做法,所以以楼夜锋的性子……几乎当机立断就决定了先斩后奏了吧。   但是!   他理解了他家夜锋的做法,不代表……他不能继续罚他嘛!   裴年钰眯了眯眼,重又抄起扇子走到他面前:   “哼,你这个影卫果然胆大包天。有意隐瞒、先斩后奏,本王念在你是为了我才如此做,死罪可免,活罪难逃……”   楼夜锋心中一松,乖乖应了:   “是。” 第109章 行止从来期难定   裴年钰这般抓住了楼夜锋的“罪行”, 可算是得了正当理由,一柄玉扇在手中转得飞快,只想着怎么趁此机会欺负欺负他才好。   他这方才被楼夜锋一句一句地引动出心中的小恶魔,自此便一发不可收拾起来。他看着楼夜锋跪在地上仰望着自己的眼神, 再也抑制不住心里的念头, 手腕一抖, 便是一扇子敲上去, 算是惩罚。   他此刻已经知道了大概该用多少力道:小心翼翼地戳上去, 夜锋完全没感觉。但若是以平日练武的劲道打上去,他的夜锋恐怕会当真觉得疼了——是需要忍受下来的、令人无法愉快接受的痛。   于是裴年钰取了个中间的范围。   扇柄噗地一声落在黑色的衣服上, 裴年钰满意地看着楼夜锋轻轻抽了一口气,却强迫他自己依旧摆出服从的神色来。   裴年钰有些意犹未尽,忍不住引导着问道:   “……疼么?”   楼夜锋犹豫了。   他方才那声抽气……委实有一半都是装出来的。   主人这力度拿捏的不错, 刚好让他感觉到一点疼,却并无半点真正虐待的意图。因此这点痛感对于他来说……差不多就是微风细雨轻拂面的水平。   可让主人再实打实地用上内力敲他吧,他主人肯定又要心疼不忍了。   难办啊!   楼夜锋纠结了一瞬,然而在抬头看了看主人眼中隐晦却跃跃欲试的期待目光之后,终于悟了——   他的主人……不过是想看到他在主人面前乖乖受罚的模样罢了, 却不想让他真的被迫感受他无法忍受的疼痛。   楼夜锋福至心灵, 迅速回答:   “回主人,您罚在属下的伤口上, 自然是痛的。”   裴年钰略带不满,又敲了一下:   “既然疼,怎么不出声!本王让你生扛着了么!”   楼夜锋:“…………”   不是他要生抗着, 是真的不至于疼到出声啊!   便是真拿绞鞭抽个一百下见血的,他都半点都不会出声的。   楼夜锋不由得走神了,心道在这裕王府当影卫可真是世上独一份的难啊,明明没事,非得要装成有事。放在其他府上,这般装病装痛以避惩罚的行为可是大忌……也就是在主人这里,才会有此奇观了。   唉算了算了,本来就是为了讨主人开心,横竖演都演了,自然该演的更逼真些。   念头刚定,恰好裴年钰又一扇子抽了下去:   “怎么不说话,哑巴了?”   楼夜锋顿时痛哼一声。   “属下……属下不敢!”   裴年钰听得他的那声闷哼,短促低沉,似乎压抑着痛苦的样子,不由得深吸了一口气。   他胸口开始微微有些躁动了,掌中的扇子不听话般,再一次从半空中挥动下去。   “唔……!”   楼夜锋呼吸一窒,吃痛地咬住了自己的下唇,眼眸垂了下去,眸色黯沉。   扇柄再次划过。   “呃…嗯……!”   楼夜锋肩膀抖了一下,深深地吸了一口气,胸膛起伏了数次。   第五次落下。   楼夜锋微微仰头,闭眼,睫毛微颤,喉结艰难地咽了一下。   楼夜锋一边想方设法地表现出“他正在痛苦地受罚”的模样,一边心里暗暗发愁——   他已经很卖力地在回想着他当年还在影卫营的时候,那些真正受酷刑的感觉是如何的,以此来试图做出与之相符的“忍受”动作。   问题是他当年在影卫营的时候受罚也是几乎一声不吭的,此时演了几下之后,他便是搜肠刮肚也想不起来还可以有什么样的动作能拿来用了。   楼夜锋这边即将黔驴技穷的时候,裴年钰忽然停手了。   他从始至终都是在从上至下俯视着楼夜锋,本就是一个极具掌控性和压制力的视角。再加上楼夜锋隐忍而屈服的表情、压抑着痛苦的声音、安静而顺从的姿态……   这场景实在太过有冲击力,裴年钰禁欲二十多年的身体,再一次不可避免地起了一些反应。   他脸色微变,心念电转,他知道现在若是顺水推舟要求他的夜锋一起……的话,楼夜锋当然不会推拒。但这次却委实不是个好时机——楼夜锋内力耗空还未恢复,又强行受了一下鞭子,不能让他再伤了元气了。   于是裴年钰立刻不动声色地后退一步,离面前这个虽然穿着黑衣却坚实地散发着温度的热源远了一点,同时手腕一转收了扇子:   “你既已知错,今日便罚到这里吧。”   他怕楼夜锋那敏锐的眼神看出他衣袍之下的不自然,因而话音刚落,便转到了他的身后去,将他手上的布条解开。   随后他站在楼夜锋身后,道:   “你可以起来了。”   楼夜锋有些懵,他方才明明看见主人正玩的兴起,主人的眼中难得出现了某些可以称得上是惊喜和兴奋的神色。却又怎地如此突兀而仓促地便……停下了?   他迅速站起身来,却没想到因着体内内力空虚,脚步本就虚浮,跪久了的双腿有些麻。起身的时候脚下一个没踩住劲,身子不由得趔趄了一下。   裴年钰想都没想就伸手揽住了他,扶住他帮他借力。由此,楼夜锋猝不及防地便仰在了主人的怀里……一个小小的瞬间。   裴年钰:“…………”   楼夜锋:“…………”   裴年钰那个郁闷啊,他迅速放开了怀里的人,同时心中暗暗祈祷刚才那一瞬间短暂的接触,他的夜锋是察觉不到什么的。   但楼夜锋毕竟是楼夜锋,敏锐如他怎么可能错过刚才碰到的主人某个突兀的东西。他很快反应过来是怎么回事,身子不由得僵硬了一下。   “咳,那个,你先好生休养内伤,我就先回去了。”   楼夜锋闻言顿时急了,主人既然都已生欲念,怎地会放着他不用,就这么走了呢?   陷在尴尬之中的裴年钰恨不得脚底抹油拔腿就跑,然而刚迈出去一步,他的袖子忽然被什么人揪住了。   他转头看去,只见楼夜锋用手指死死地揪住了他的衣袂,双眼定定地看着他。   裴年钰愣了一下,不知道该如何反应了。   楼夜锋见主人不做声,便干脆将心一横,手指松开了主人的衣袖,转而握住了他的手。并且……手指一点一点地向上,探去。   楼夜锋那修长而干燥的手指触上他腕底的一瞬间,裴年钰的心脏不受控制般的砰地一下就飞快地跳了起来——   他的手指……这么一点一点、小心翼翼地试探着,已经到了他的袖下。这分明便是……邀请的意味。   虽然这意图比较隐晦,但以楼夜锋平时恭谨守礼的性子,能做到这一步已经是极为大胆了。   裴年钰一边强行抑住心中飙升的纷乱思绪和惊喜,一边在心里默默叹气,可惜了,今日时机不好,楼夜锋身体并不是最佳状态,甚至可以说很差。   就在他准备抽出袖子来的时候,楼夜锋突然出声了,嗓音喑哑而低沉,犹豫不敢高声:   “主人,您……您真的不想继续……惩罚属下吗……”   裴年钰万万没想到,楼夜锋居然是这样措辞的。   什么叫“继续惩罚”?难道他以为这是惩罚的一部分么?而且他这样说,岂不是说……楼夜锋已经做好了在床上被他狠狠折腾的准备?   那他还敢这样邀请自己?他难道觉得自己的身体可以受得住?   裴年钰顿时气笑了,楼夜锋啊楼夜锋,你之前还好意思说我?我看这府上最没有笔数的人是你才对吧!   他用力一扯,将自己的手果断地从他的掌中收了回来,扬了扬头看着楼夜锋——他看见了楼夜锋眼里依旧不肯放弃的执着之色。   裴年钰又是好气又是好笑,这是他今日以来第一次,产生了真正的想欺负人的念头。   他直视着楼夜锋,轻笑了一声,随后一字一字地吐出来:   “楼……执事……,你难道忘了,今日是你犯了错,来找本王认罪请罚的。难道……你还想着让我赏你次临幸不成?”   楼夜锋顿时怔住,原本心心念念的表情一瞬间委屈地缩成了一团。   他用力抿了抿嘴,半晌,才终于用有些难过的声音回道:   “……是,是属下唐突冒犯了。属下知错。”   裴年钰看着他这眼角都耷拉下来的委屈模样,倒破天荒地当真产生了一次欺负人的快乐。   不过他还是忍住了继续口吐刀子,转而用温柔的语气安抚了一句:   “你先好好休养好身体吧。”   “……是,属下明白了。”   ………………   待得裴年钰出了门,回到了自己的院子里,却终于忍不住表情一转,喜上眉梢了。   他看得出来,楼夜锋方才的眼神里,虽然依旧是邀请的意图,但是已经与最初他自请侍寝时候的神情简直相去甚远了。   他最初武功全失成为“侍君”的那段时间,主动邀请了数次,但裴年钰见他都完全是一副“我要尽职尽责完成任务”的表情,自然便毫不犹豫地推拒了。   但刚才……刚才的那次邀请,虽也是因为他感受到了裴年钰的身体变化而起的,但裴年钰能从他的眼睛里看出来,分明有一半的执着,是因为他自己也在期待。   潜藏在心底的蠢蠢欲动么……   楼夜锋啊楼夜锋,你这是……终于急了么?   裴年钰无声地笑了笑,一副尽在掌握的表情。   很好,这次能看的出来他的夜锋已经快憋不住了。那么下次……他再抻一抻他,是不是他的夜锋就会彻底开窍了?   裴年钰长出了一口气,心情又愉悦了三分。   ………………   到得晚间,何岐换班来守夜,探头探脑、疑神疑鬼地进了主人寝殿。   裴年钰此时正在对着府上年节的初版家宴单子琢磨吃什么,一抬头见到何岐这般作态,忍不住一口茶水喷了出来:   “老何你干什么呢?”   随后裴年钰定睛一看,竟然看见何岐背上被鞭子抽开的衣服没有任何处理,细碎的灰色线头随风飘扬。   裴年钰忍不住喷他:   “你不好生穿好你的衣服,故意露着个伤口做甚?不知道避嫌么,难道你想□□本王不成?”   何岐:“……………………”   他对于主人的思路简直要吐血了。   他分明是想来问问,今日那些剩下的罚,什么时候再行刑。影卫的规矩便是没受完罚之前,不得擅自包扎伤口,怎么还成了他的错了!   何岐闷声解释了一下这条规矩,随后小心翼翼地问道:   “主人,那……今日剩下的罚,属下何时去把它领完?”   裴年钰纳了闷了:   “什么剩下的?”   何岐:“…………”   他也不知道是主人当真健忘,早上亲口定下的责罚晚上就忘了。还是依旧生着气,故意遛他玩呢,只好以一种小心谨慎中规中矩的语气道:   “就是那……还剩三百九十九鞭,主人您忘了不成。”   裴年钰想了半天才反应过来怎么回事,顿时笑了:   “老何啊,那执刑弟子不是跟你说了已经罚完了么?”   何岐呆了一下:   “我……执刑弟子是这么说的没错,但属下以为……是老楼和他的私自决定来着……”   “哼,老楼也就罢了,他一个普通影卫如何敢私自决定?他说的自然就是我的意思。”   何岐半天才反应过来,有些不可置信地问道:   “主人,您……您就这么把属下的三百九十九鞭给免了?”   裴年钰:“…………”   这货怎么这么死脑筋呢?他再一次笑了,笑得很开心:   “不是,老何,你不会把那四百之数当真了吧?”   何岐看得出来,他的主人笑得真是十足的愉快,是那种觉得此事很有趣的愉快,仿佛听见了什么令人好笑的事情一样。   他顿时郁卒了。   何岐在这担惊受怕了一整天,白天时回屋睡觉都没睡安稳。只一直在想着主人是不是对他不满意得狠了,主人还会不会像以前那样信任我……   然而今晚再次见了主人,他的主人笑得跟没有这回事一样。   裴年钰笑够了,不忍心继续嘲笑下去,便温言解释道:   “你前日跪了那一晚,便已足够了。至于后来嘛……我罚你不过是借机逼着夜锋承认错误罢了,实则并不曾真的要抽你那四百下的。”   “之前我与执刑弟子商议的便是如此,我赌夜锋在三鞭之内必然要出声阻止,所以你最多也就挨三下。若是万一三鞭子抽下去楼夜锋不接茬,我本来也不会再继续下去了。”   何岐这才明了主人的意图,只不过他随即有些忧虑地抬头看着主人:   “……是,属下明白了,不过属下尚且还有一问:主人您,您之前不是说要给属下一个教训么?”   裴年钰莫名其妙:   “那当然,本来就得让你好好记住——以后别老由着老楼他胡来……嗯……再不济,以后他那边有什么事也得先跟我通报一声吧。”   “不过我不是说了么,昨天已经罚完了嘛,难不成你跪一晚上还没反省出来自己的错误不成?你要觉得不够……”   裴年钰十足恶趣味地笑了一下,伸手指了指门外:   “要觉得不够,你不如今天晚上再去外面跪一夜。”   何岐:“…………”   他没接话,只心里滋味复杂起来。   主人当时语气确实是很严厉的,而且他也能看得出来主人是对他生气了,所以他早就做好了被重罚的准备。   可……跪一夜就算罚完了?这能让他吃个什么教训?   何岐默然片刻,见主人显然没有再继续讨论的意思了,只好见机识趣地闭了嘴。   ………………   到得第二日上,何岐再一次晚间换班,出现在涵秋阁中。   裴年钰这日正好新做了一种奶茶,见他来了,便招手让他过来尝尝鲜。   他随手将专门盛出来的一杯奶茶推给何岐,然而却无意间发现何岐的动作似乎有点不太自然。   裴年钰疑惑地问道:   “老何你怎么了?”   “……嗯?属下没……没怎么啊。”   裴年钰见他回答的语气不太正常,心知有些蹊跷,他想了想,难道是……之前让他跪的那一夜把他给弄生病了?   于是裴年钰果断打开系统面板,给何岐也来了一个全身大扫描。   裴年钰在等扫描结果,何岐便以为主人没再注意他了,大着胆子开始沉浸在奶茶的味道之中。   不一会儿,叮的一声响过之后,裴年钰抬眼看去,扫描的结果差点没把他给气死:   中等外伤:不明器物损伤表层皮肤:损伤程度:62%。   他“啪”地一拍桌子:   “老何!你老实交代,昨天你干什么去了!”   何岐万万想不到主人是如何看出来的,见主人发火,连忙扔下手里的奶茶,老老实实地承认道:   “主人息怒,是……是属下自己去受了二百鞭。”   裴年钰气了个倒仰:   “我不是说已经罚完了吗,你是皮痒吗自己找抽!”   何岐低着头,小声嘀嘀咕咕:   “主人您之前说要给属下个教训……属下觉得……您之前罚的那些不足以让属下……”   “你你你……”   裴年钰语塞,却忽然想起来一个事:   “不对啊,你不是把绞鞭留在我那里了么?那你挨的是什么?”   “……咳,之前升级换新刑堂的鞭子的时候,属下又不止配置了一把……”   裴年钰:?   你换新的就罢了,还多搞了好几把?   “且属下当时在换配置的时候也是有所不同。属下挨的鞭子,比给您留下的那一柄,要稍微厉害些。所以属下便只挨了二百下便罢了。若是四百依数行完,恐怕属下就只能躺着了……”   裴年钰:???   咋地,你搞出来个绞鞭升级版就罢了,还有绞鞭升级版plus?   裴年钰不知该怎么说他了,一会儿觉得何岐这人太死心眼,一会儿又生气他拿自己身体不当回事。半晌才叹了一口气道:   “算了,下次下不为例,以后不准再私自去领罚了!!”   谁知何岐却一脸正经地道:   “谁说属下是去擅自领罚来着?”   裴年钰气笑了:   “不是领罚是什么?”   何岐理直气壮:   “主人,您之前有签执刑令么?执刑弟子也未曾收到您的口谕吧?所以……这怎么能叫罚呢!”   裴年钰眯着眼问:   “那是什么?”   “咳咳咳,这个嘛……不过是属下看新换的这几种绞鞭配置各有不同,去亲自试试性能如何罢了……”   裴年钰:?????? 第110章 百司各欲尽其责   裴年钰听了何岐这番狗屁不通的理由, 抄起扇子来就作势要抽他——最近他这柄扇子倒是使得越来越顺手了,已经有了那么几分傍身武器的架势:   “我看你是皮痒了是吧?来来来,本王抽你几下,让你快活个够!”   何岐:“…………”   他见那玉扇挟着雷霆之势而来, 下意识地便将脖子往回一缩。然而这究竟是主人要抽他, 他哪里敢真的躲, 只闭了眼睛坐等主人抽上来。   而裴年钰又哪里会真的抽, 这玉扇可是武器, 坚硬无比,真揍上去铁定会揍出毛病来。于是便轻轻在何岐的脑袋上敲了一下, 见何岐动也不动,还在闭目等他抽,不由得眯起了眼睛:   “老何, 你果然是——啧啧啧,你是挨抽上瘾了?”   何岐:“…………”   何岐见他的目的被主人误读了,连忙辩解道:   “不不不,属下可没有什么奇怪的癖好……”   裴年钰一挑眉:   “我又没说你有什么癖好,你怎么知道我要说什么?”   “…………”   何岐哑口无言。   他明明就是诚心去领罚的, 只不过为了显得并不是“自作主张领罚”才找了这么个借口, 为了不让主人难看罢了。但是让主人这么一解读,这可真是跳进黄河也洗不清了。   ……不过话说回来, 主人他这个还没有破过身子的“少年”,从哪里知道这么多奇奇怪怪的东西的?老楼都不知道!   裴年钰看着何岐涨红了脸色想要拼命解释的样子,不由得噗嗤一声笑了出来, 今日不爽的心情算是烟消云散了。   他当然知道何岐不是有什么特殊爱好——退一万步讲,就算何岐真有什么诡异的爱好,那也是他的自由,他也管不到人家不是。他作为一个穿越好王爷,当然懂得尊重他人喜好的道理。   但是,老何这种自己觉得他罚的不够,有事没事跑去领罚的作风,必须要杀一杀。   做错了事,适量的惩罚是必要的,但是只要能认识到错误便是了,他们影卫不爱惜自己身体,他这个做主人还得爱惜呢。   于是裴年钰将扇子在自己的手心里敲了敲,道:   “行了,老何你自己那里还藏了有多少……咳,这些小玩意?”   何岐一脸无辜:“主人,真没了,属下那些自己收藏的不是上次都让您敛走了么。这次的绞鞭是府里执刑司的公用刑具……”   那言外之意显然就是,主人您没收我的私有财产可以,但执刑司的“办公用品”您总不能收了吧,不然这不是影响执刑司的日常工作了么。   然而裴年钰显然是道高一尺魔高一丈,非常霸道地一拍他的肩膀:   “走,跟我去执刑司一趟。”   “…………”   何岐不由得一抖:   “主……主人,难道您要亲自动手罚属下吗?”   裴年钰心道你这三句话不离领罚,说不定真有问题:   “不是。你去把他们执事叫来。我要亲自去收缴执刑司的所有刑具。”   何岐震惊,一副痛心疾首的表情:   “……主人?您不至于吧!老楼他内力还没恢复,受不住您这么多种花样的!!!”   裴年钰:“…………呸!你瞎想什么!我是那种人吗!”   他万万没想到自己会被何岐反将一军,忍不住拿扇子又敲了他一下。   “本来你们影卫领罚就得有我签批才能执刑,我把执刑司的刑具都给收了,以后要是需要罚谁,你让刑堂执事或者你自己拿着单子过来找我便是。我允了,才能把东西调给执事影卫。”   “……这些东西放刑堂那我可不放心,你tm闲着没事净在那试着玩了!”   何岐:“…………”   ………………   裴年钰雷厉风行的闯进阴森冷暗的刑堂进行了收缴行动,那执刑司执事看着何岐,一脸憋笑将东西全部如数上交。   何岐看着他的主人心满意足地拎着一个大袋子回了自己的卧房,不知道要将这些东西藏在何处。他自己的心情却立刻灰暗了下来。   裴年钰抢了他的“玩意”毕竟有些理亏,回了寝殿之后,便安慰道:   “这样吧,老何,你毕竟是统领,也该有点特权。我许你每天可以任点一杯奶茶如何——这一杯是可以你选任何你喜欢的口味,让小厨房给你单做。这一杯之外,云韶那边做了什么奶茶,你可以无限喝。”   何岐的眼睛立刻亮了:   “这……主人,这多不好意思,云韶她每天负责我们影卫的点心,也挺辛苦的……”   裴年钰看了他一眼:   “这你倒是不用担心,她自己也喜欢,每天喝奶茶喝的比你还多。”   何岐:“…………”   他立刻收回了不好意思的心情——云韶她自己做了自己喝当然比我多了,主人您倒是让我能喝得着啊。   “那属下便恭敬不如从命了!谢主人!”   裴年钰看他那全身都精神起来的样子,不由得一笑:   “老何,你怎地这么喜欢奶茶呢,我记得你好像不是特别爱吃甜食的吧。”   “……咳,这牛乳茶温热暖人,冬天守夜时喝一杯,倒是正好。”   裴年钰点点头,道:   “行了你去守夜去吧,我上夜锋那边看看他恢复得如何了。”   何岐一言难尽。   他这守夜自然得跟着主人的位置走,主人去看老楼伤势恢复得如何了,他必然就要守在屋外听一晚上的……甜言蜜语。   然而……   “……是,主人。”   裴年钰抬腿便走,何岐见主人出了门,一边跟随而上,一边用极小的声音嘀咕道:   “如此难熬的夜晚,只有甜甜的奶茶才能给我一丝温暖了……唉,属下为啥喜欢喝奶茶,主人您说为啥,您还问我……”   裴年钰耳朵尖一抖,忽然转身:   “以为我听不见是么!今天你的奶茶没了,份额扣了!”   何岐欲哭无泪。   ………………   且说裴年钰进了跨院,走到楼夜锋门前的时候,见里面虽然亮着灯,却并无声音。他心中一凛,不由得放轻了脚步,站定在门口,运起内力来细细听着里面的动静。   彼时楼夜锋正全力修习着内功心法,来尽最快的速度弥补自己之前耗尽的内力。正是到了入神的关键之时,自然无法察觉到门外有人。   而裴年钰在静静听了片刻之后,听闻屋内之人有规律的轻微吐息声,便知他家夜锋恐怕是在练功。只不过这会儿进也不是退也不是,他生怕自己脚步声弄出动静来,便干脆原地站定,默默等候。   也亏得裴年钰警觉,若是这般忽然闯进去,楼夜锋正运转着的内息铁定要走个岔子。   一柱香过后,楼夜锋收功起身,运气在丹田中探视了一番,自觉内力恢复了三成,差不多后天就可以回满,心中暗暗踏实了一些。   他自从吃着主人的药膳,这重修内力的速度便快了许多,昨日耗空之前已经有巅峰时期的三成多水平。此时他见不日便可回到三成水平,继续向上修行,这才没有了隐约的焦虑之感。   裴年钰听得里面的行走之声,这才上前去,敲了敲门。   楼夜锋连忙将主人迎了进来,只不过他一开门,就被主人身上的寒气给冰了一下。他忍不住用手轻拂了下主人的肩头外袍,却蹭了一手寒湿之意:   “主人怎地身上寒气如此之重?冬至已过,这时节一日比一日冷了,主人可莫要着凉。”   说罢,楼夜锋连忙将裴年钰那被寒露略微打湿的大氅解下来挂在一旁,而后拿来自己的黑貂斗篷,轻轻披在主人的肩头。随后他立刻转身去火炉上提来热水,欲待给主人煮一壶热茶。   裴年钰自不会解释他是在屋外站了许久,只看着他忙碌的动作温温一笑,随口解释道:   “夜色正好,方才不过是赏月忘了时辰罢了。这是恰好觉得冷了,便来你这里蹭杯茶喝。”   楼夜锋熟练地从一个不到一掌的紫砂茶罐中取茶,提壶斟杯:   “主人能来属下这里,自然是……属下自然是欢喜的。”   裴年钰直接问道:   “夜锋,你伤势如何了?我正好来给你换一下药。”   换药是一方面,另一方面……裴年钰意图让他解衣顺便吃点豆腐的小心思,那就不足为外人道了。   楼夜锋并未受内伤,因而便知道主人说的是那个鞭伤,不由得摇了摇头:   “那算是什么伤了,今早便已愈合了,换药就算了,那药是好药,大可不必如此浪费。。”   裴年钰计划失败,并不放弃,立刻道:   “真的好了?我不信,我检查一下。”   楼夜锋并不知主人的意图,闻言乖乖地解开了绷带:   “主人您看,当真是已经愈合了。”   裴年钰轻轻拂上那一道淡色的伤疤:   “……现在还疼么?”   楼夜锋被主人的手指这么顺着触下来,脸色微变,呼吸窒了一下。他强力忍住心跳加快趋势,这才道:   “……本来也不疼。”   裴年钰究竟怕他冻着,稍吃了点豆腐便给他重又包紧了漆黑的衣服。顺便不着痕迹地转移了话题,将今日老何的沙雕行为和沙雕理由当做笑料给他复述了一遍。   楼夜锋神色复杂,面上不知是愧疚还是自惭,各种表情交杂,久久没有说话。   裴年钰看他沉默的样子,忽然心生不妙:   “……怎么了?”   楼夜锋长叹一口气:   “老何他这般倒是不出我的意料,他向来对自己要求甚严,您轻轻放过了他,他定然不会放过自己的。”   “只是……只是……”   楼夜锋低下头来,语气中不无遗憾:   “只可惜属下内力空虚,这身子不中用,否则……”   裴年钰急了:   “你想都别想!”   楼夜锋竟然还想着学老何自己去领罚?真是岂有此理。   不过随后他便想到,反正这府里所有的用来行刑的东西今天都被他给收缴了,一根鞭毛都不剩。楼夜锋他就是想有学有样,也没有作案工具不是。   真是……还好本王有先见之明啊!   裴年钰一边心中暗自庆幸并且决定不将这个收缴行动的事告诉他,一边安慰他道:   “夜锋你这又是何苦,见天的给自己找罪受。不说这个了,便是前天你给老何解毒……又把自己搞成这个样子。夜锋,你已不是影卫统领了,你是我的武学教习,本就在府里地位超然,何必如此呢。”   谁知楼夜锋闻言,却忽然抬起头来直视着他的主人,目光虽平静,却隐隐有坚定之意:   “主人,正因我是这府里所谓地位最高的影卫,老何的毒我才必须解的。”   “我是影卫,便要行影卫的职责。当初我虽内力全失,您却依然让我做了这教习,而其他影卫皆无异议,不就是因为属下于武道多少有些心得么。”   “老何那个毒,府里其他人皆做不了这事,唯有属下一人能行,我不上……谁上?该属下做的事,属下怎么会想办法退却呢。”   裴年钰默然。   他的夜锋……即使在内力没恢复的时候……也依然在努力尽着作为一个影卫的职责。   别人都做不了的事,所以他必须去做。   这就是楼夜锋心中的坚持,也是他一点小小的骄傲——他现在是没有足够的内力,但他依然是这府里的定海神针。   他这么随意地劝夜锋不必过多操心,倒是他唐突了。   裴年钰轻轻攥了一下他的手:   “我明白了。”   楼夜锋没再多言,这种话其实本来就不该说,转而道:   “至于老何那边……他其实也有一半是因为,给其他的影卫做个表态罢了。”   “主人您太久没下重手处罚府里的影卫,何岐怕他们心松了,又不敢背着您去教训他们。只好自己去领个教训,做给那些影卫看——他这个当统领的都会被主人收拾,其他影卫自然会警醒许多。”   裴年钰皱眉:   “这么说,老何挨这一顿鞭子还成了我的责任了?”   “……也不能这么讲。您要是对下属影卫过严,他也会找理由去自己领鞭子的,以示您一视同仁,他并无特权。所以……其实跟您也没多大关系……”   裴年钰:“…………”   还是何岐的老上司了解他,老何这个人就是奇奇怪怪的!   他这么想着,顿时心生一计,准备好好治治老何自残的毛病——   老何要是真有点什么爱好他是管不着,可你有爱好那就光明正大的小心点玩不就完了?但你借着领罚的理由去搞那真刀真枪的鞭子,那是会把自己身体搞坏的!   裴年钰放下茶盏,语气斩钉截铁:   “行了,我知道了。他不是想给下属做个警醒么,我就遂了他的意。”   楼夜锋不知猜到了什么,笑而不语。   ………………   一夜无话,何岐守完夜之后,清晨时分,用过了早膳,回了自己屋中休息。   而裴年钰在他换班回去之后,将自己昨夜亲手抄了一百份,抄得他手臂酸软的一沓通知拿了出来,交给绛雪:   “去贴在府里各院门口、院之间的夹道墙上、以及影卫设岗附近,总之所有醒目的地方,都给我贴一份。”   绛雪惊呆了:   “这……这么多……!是,属下领命!”   那些通知从早到晚贴了一整个白天,所有白天当值的影卫都看到了。   …………   到得晚间,何岐起身,利落地吃了饭,收拾好仪容准备去换班守夜。   这一路上遇到了几个换班回来的影卫,皆一脸诡异地看着他,何岐不由得有些摸不着头脑。   他一路轻功到了主人寝殿,落地之时眼前正对上了一张“通知”,借着月光一看:   《告裕王府全体影卫》:   裕王府影卫统领何岐,因失职致使裕王府影卫教习执事受伤,本王依律罚绞鞭四百。然影卫统领何岐后自领二百绞鞭,与判罚有所不符。   本王以为何统领似思虑迟钝,故而计算有误。此乃脑疾也,念在何岐统领恐身有疾,特免余二百鞭。   此事勿再发生。   特此通知,望诸位以此为鉴。   裴年钰。   “…………”   何岐眼前一黑。 第111章 王畿岁赋丰年景   影卫换班, 白天一班晚上一班。这一整天过去,整个王府的影卫都知道了他们的何岐统领跑去领罚之事了。   而对于他们主人写的那张“通知”……影卫们都不傻,自然能辨别出来那是不可能的。   他们这些影卫对主人的性子心知肚明,主人这显然没有对何统领生气的样子, 那么就决计不会真的罚他个四百鞭。   只不知道他们统领如何得罪了主人, 竟让主人不惜如此大费周章, 亲自抄了一百多份通知来埋汰他。   而何岐被埋汰了一顿, 也是心有余悸。好在他是统领, 影卫们慑于他的威严并不敢嘲笑他,但他却是将自己主动领罚的念头全部熄灭了——谁知道下次主人又会换什么说辞来黑他?   裴年钰这一招虽然全无道理可言, 但却意外地十分有用。   ………………   王府中的日子波澜不惊地过着,两日之后,楼夜锋的内伤恢复完全, 继续每日修习着内力,争取早日回到巅峰水准。   屋子中悬挂的消寒图填满的比划越来越多,天气也越来越冷。   这日,王府的总管事高同难得来求见裴年钰。   尽管高同是太监之身,但裴年钰对这位跟随自己最久的总管却是敬意有加, 只当半个长辈来看待。   他将这位发丝已经开始花白的高总管请进了屋子, 并让楼夜锋奉上了一杯热……奶茶。   “最近他们影卫爱喝这个,不知高总管可喝的惯不。”   高同浅啜一口, 当然不会说什么拒绝的话。且裴年钰知道他恐怕不喜甜味,给他的奶茶中几乎不见糖。   “谢王爷。这奶茶……难得是用天南州的十年之茶所做,自然是醇厚得紧。老臣在此谢过王爷了。”   “好说。高叔今日前来, 不知来所为何事?”   平时高同只在关防外院处理府中一应庶务,打理些日常产业。他知道王爷不甚挂心这些,便从来也不拿这些琐事打搅他。   所以只要他特意找过来,必然是有要裴年钰决断的事。   “是这样的,这眼看着后天便是腊八了,各地庄子上也到了上缴年例之时。老臣这里有所有庄头派人送来的今年的庄上收获,您且看看,可还有什么要添的么。毕竟……今年的年节,不知王爷对于府上的膳食,是如何打算的?”   “……等等,腊八?”   裴年钰惊讶了一下。自从宫中的冬至宴回来之后,他最近勤奋习武,沉迷招式,日子都过糊涂了。不知不觉进了腊月,没想到这么快就要过年了。   裴年钰立刻转头去看墙上挂着的消寒图——“庭前垂柳珍重待春风”,分明只涂满了第一个字,也就是九天。   高同:“…………”   裴年钰:“……算了,估计是中间忘涂了很多天,失误,失误。”   他没纠结这个,而是拿起来那一叠各个王庄庄头给的单子,粗略地看了起来,一遍念叨着:   “青羊三十只,家羊五十只,家腊猪五十头,各色鱼类千斤,虾二百斤,鸡、鸭、鹅、兔各三百只……”   “各色豆二百斤,时鲜菜品各百斤,琉璃米五十石,碧粳米五十石,紫糯米三十石,各色杂粮米各百石……”   裴年钰放下手中的纸笺,微微沉思着。这些东西……   他的食邑王庄是裴年晟给分的,自然分了许多的……地盘。   这些庄子上,除了京郊的庄子负责每天送新鲜菜品、乳品、活鸡活鸭等牲畜以外。其他的庄子差不多是每个月来送一次庄上收获,包括米面粮油等等。   而临近过年,各个庄子上则会送一次大的,算是年底交租。裴年钰所看见的这些以农产品食物交上来的不过是其中一部分,剩下的绝大多数都是会折算成银两送到府中司库。   但这就会造成一个问题——每到过年,都会造成食物巨大的浪费。   他府里影卫一百口人,府里的各处太监、洒扫仆役和侍女也不多,加起来不过一百多口。而且只有他们这些无父无母无家无业的影卫会全数留在府里过年,那些下人有一半都会趁着年节回家与家人团聚去。   府里要吃饭的人口反倒比平时还少了。   以前几年,他那个闲散王爷受限于时代的观念问题,一府之主会以亲自盘算这些柴米油盐的事务为耻,所以他也从来没过问过。但他自从穿过来之后……那么该盘算的还是要盘算的。   而高同对于他们王爷忽然开始亲自过问这些事也并不奇怪,自然也不会多嘴去问缘由,只安静等着王爷的安排。   裴年钰想了一下,先问高同:   “高叔,去年庄上送来的那些……吃不完的都如何处理了?”   “回王爷的话,去年府上的年节不过消耗了各庄送来的年例的一成都不到。剩下的自然都冻在府上的冰窖里了。”   裴年钰:“…………”   他眼前一黑。   他堂堂王府各种物资都有存货是肯定的,但是每个月的都吃不完,每到年节再这么囤一波……   没必要,真的没必要。   于是裴年钰很快就做出了决定:   “这样吧,先把府里冰窖里的存货想办法清一部分。京城各大酒楼,年节期间定然生意红火,寻着哪家食材断了供的,低价清出去便是了。”   “至于今年庄上的年例……全部退回三成。一定要退到庄上农户手里,算是给他们过节的恩赏吧。我到时候会各地都派一个影卫去跟着。”   高同心中了然,这所谓的退回三成,如若只是王府这边下个命令,那最后真正能到村民手里的可能就一成顶天了——中间必然会被庄头和下面的庄上管事层层盘剥一下。   而他们王爷定然不想让这些平日已经吞了不少油水的小管事们再趁机捞一波,所以才会说派影卫去盯着执行。   “至于庄上的各级管事……我到时候会让影卫们带上年节赏赐,一人赏几条银锭。”   ——这是怕他们心里不平衡,来年再磋磨手下佃户愈发严酷。   银锭这种东西一条差不多十两左右。反而不值钱,他王府库房里要多少有多少,合算下来也就影卫们一个月的月俸罢了。   高同点头认可,顺便不着痕迹地拍马屁:   “王爷所想果然周到,倒是免了老臣另废心思了。只不过……王爷您宅心仁厚,体恤治下民生,是他们之幸。但王爷您是否虑及来年该如何?这免三成的先例一开……到时候只怕……”   裴年钰自然知道他是什么意思,他怕今年免了三成,若是明年不想免,那么恐怕反而会招致农户们的心生不满。升米恩斗米仇的事在这些村户中可太常见了,更不用说裴年钰对他们来说是“官老爷”的身份。   裴年钰淡淡地笑了笑:   “反正吃不完,明年继续免又如何?”   高同略微不赞同:   “王爷,这……您且三思啊。”   他倒不是盯上这些东西了,横竖一切柴米都是这王府的私产。他只是平时管账管多了,替裴年钰心疼钱罢了。   裴年钰又笑了笑:   “这就是高叔多虑了,本王当然有想过这个问题。我且问高叔——今年庄上上缴的年例,比去年如何?去年又比前年如何?”   高同愣了一下:   “确实是……一年比一年多了。王爷您如何得知?”   裴年钰心道,我虽然不问朝政,但是小晟他的系统可是很牛逼的,这种事问都不用问——   “自然是因为陛下亲政之后,这几年着重农事,大力改革,新农具、开水渠,样样都是有用的。”   这两年裴年晟从六部以外划分了几个新部门,与六部平齐。其中最先划出来的,就是从户部独立出来的农部,专研农事。   裴年晟把大靖朝每年的粮食产量盯得跟命根子一样重要,底下新朝官员为了立功升官,如何能不拼命卖力办事。所以他王府王庄的各色物种产量,也是沾了裴年晟的光。   “所以,每年庄子交上来的农获都比以前多,这府里的用量却没多。何必为了这三成吃不了的鸡鸭鱼米而非要敛进府里呢,留给他们农户过年岂不是更好。”   “……是,老臣明白了。”   “最重要的是,王叔不必担心。自明年之后,如果都像今年这般风调雨顺,这每年的农获只会增不会减,且比先前增的更多。”   裴年钰说这话当然不是没有根据的,他的信心就是来自于他的系统。自从裴年晟让他用美食值多买种子之后,他已经换了几十万份各色种子。   现代科研般杂交水稻和小麦也就罢了,像玉米、番薯这般高产粮食作物自然也是裴年晟非常重视的。种子就堆在他的空间里,裴年晟已让农部试种了一小部分,只待来年开春便大面积地分下去。   不到两三年,便能在整个大靖朝的国土推广开来。再加上裴年晟那边也同时在用“千古明君系统”换各种肥料改良技术,可不是每年的产量都会稳步增加么。   裴年钰心知肚明,他两个人的金手指怎么可能还不够折腾的。   而高同依旧在忧虑:   “但……王爷,这风调雨顺哪里是这么好求的,旱涝水火蝗,哪个都是不好相与的。若是明年各地庄子上减了产,您再想要回这三成可是难了……”   裴年钰无奈地叹了一口气。他也知道高同这是阶级角度问题,只好解释道:   “若是明年减了产,那这三成更不能要了,农户们填饱肚子尚且不够,本王如何还能强要他们粮食?”   说到此处,裴年钰却忽然想起来,风调雨顺这事当真说不好,谁也无法预测一年的天气不是。农耕时代嘛……所以才有国家年运之说。   明年恐怕这些他的新种子还无法全面铺开,若是真的有个什么灾害,他治下的佃户农民……   “另外,我这里有十万分玉米种子和红薯苗,也会让管事的影卫一并带着去。高叔,你整理一份各地庄子上比较贫瘠的村子有哪些,让他们先种着。”   “明年,朝廷会在京畿地区和青州东州大力推行玉米。到秋收之时,朝廷会派人去各个村子里面再将玉米收购回来,以做下一批的种子。”   “如果明年风调雨顺,让这些贫瘠村子的农户将玉米种子卖与朝廷,也算是小赚一笔。若是春耕不顺,粮食歉收,这玉米番薯也能顶秋冬之饥。”   裴年钰有自知之明,他的能力管不了天下的人,除了努力多换些种子算是贡献之外,剩下的绝大部分,都将是裴年晟的责任。   然而身为一个食民之禄的闲散王爷,他虽做不到与民同等。但是尽可能地体恤他自己治下农户,还是能做到的。   高同没有再质疑王爷的决定,应了下来:   “是,老臣这就去安排。”   安排了治下的民众生计,裴年钰终于想起来马上要过节的事了:   “对了,腊八那天要熬腊八粥的……高叔,赶紧去让大厨房先提前一天泡上各色豆子和坚果,否则到时候恐怕来不及。”   高同显然对于这些传统的膳食相比于奶茶来说更热爱一些。听说王爷要亲自掌火这腊八粥,一向平淡沉稳的脸色居然也微微有了些笑意,似乎在期待着什么。   毕竟这腊八粥是节日常俗,每年都用大锅熬煮,府里人人有份。   “王爷您请吩咐。”   腊八粥,又名八宝粥,但通常不会拘泥于八种材料。裴年钰决定今年搞个大的——就像府里影卫们每天的奶茶一样,可以自选口味。   “首先是米,要准备白米粘米碧粳米玲珑米糯米黄米小米紫米……”   “然后是豆子,要有黄豆赤豆绿豆芸豆耙豆……”   “果仁的话,至少要有杏仁榛子仁瓜子仁核桃仁葡萄干青梅干……”   “还要有莲子百合板栗龙眼红枣蜜枣蜜小豆梅子玫瑰露……”   高同眼前开始发晕:   “王爷您……稍稍慢一些,容老臣拿纸笔记一下。” 第112章 洗釜寒炉供粥饷   王府所辖的王庄分布各地, 大部分在京畿,也有部分茶山茶园和果园在南方,还有些牛羊草场在北方。   之前裴年钰定了下派一些影卫去各个庄子上算是办差,但这马上又是临近腊八节, 便决定让他们过了腊八之后再去, 元旦之前回府。   好在京城位置居中, 影卫们的职责之一便是传递消息, 用轻功赶过去, 比快马还要快得多。去京郊的还好说,去其他州县的便要辛苦些了。   于是裴年钰叫来了何岐, 将任务安排了下去。何岐见他们这些影卫难得出一次“任务”,自然马上去安排了。   裴年钰又道:   “我这也是临时决定,所以时间紧了, 一些。你派去去京城之外的庄子的影卫。恐怕会比较赶了。路程遥远,这一路路途奔波,未免比较辛苦。老何,你记得给他们安排好补贴。”   何岐怔了一下:   “什么叫‘补贴’?”   裴年钰一副理所当然的样子:   “就是……差旅费。所谓差旅费呢,打个比方, 影卫们出门一趟, 在外面吃饭住店都得要钱吧。若是轻功换马,还要喂马。如果遇到什么事情……”   “总之出门在外, 零零散散要花钱的地方可是不少,你可记得给他们都安排够了。”   何岐目瞪口呆:   “主人,此事简直闻所未闻, 他们影卫平时领的俸禄已经够多了。这般去外地跑个腿的轻松任务,如何还用另给他们什么‘差旅费’……”   这就是观念问题了。月俸那是私人财产,出门办公务就得有个相应的规格,他裕王府怎么可能像小作坊公司一样。   三观无法沟通,裴年钰就懒得跟他讲道理,直接强制让他执行了。   “这……是,谢主人。属下这就去安排,一定让他们尽快办完回来。”   “嗯,去吧。”   何岐离开之前却想到还有个事情要说。但是……主人刚刚大度地要表示提升福利,这话倒是有些不好开口了。   何岐欲言又止,而裴年钰转头去视察他的腊八粥材料去了,并没有看见。   ………………   何岐安排好了影卫们的任务,想了想,转头去了楼夜锋的屋子里。   事情不好意思和主人开口,但是可以和他们亲爱的原统领开口嘛!且楼夜锋现在本就是影卫教习,之前裴年钰也说过,保障影卫们的生活质量归他这个教习管,有不好开口的事就去找他。   楼夜锋将何岐迎进门来。   “你身上那个毒……无碍了吧。”   “嗯,解毒之后,比先前感觉好了很多,谢谢老楼。”   “说罢,今日来是为了什么?”   何岐坐下,毫不客气地自己斟了一壶茶,一边想着措辞:   “是这样的,唉,这话实在是……我也不知道该怎么开口了。先前有个影卫偷偷地过来问我,问我今年府上是否还会给他们照常发年礼。”   楼夜锋皱了皱眉头:   “如何会有此问,主人还会克扣影卫们的岁末银子不成。”   “那影卫当然不是这个意思,我觉得他真正想问的是……今年主人发的年礼可有什么不同之处?”   楼夜锋皱眉思索。每年年末,裴年钰都会给影卫们多发三个月的月俸,作为过节之赏赐,已成定例。   何岐叹了一口气道:   “我看就是主人把他们给惯坏了,府里每年年末都要发岁末银子不说,如今怎么还挑三拣四起来了!这群兔崽子,欠收拾!”   楼夜锋轻笑一声:   “老何,你冷静。我觉得他们恐怕……只是想让主人在过年的时候多做一些好吃的吧,这样他们也能比平日多蹭一些。”   何岐知道楼夜锋对下属的影卫心思了解十分透彻,他说的多半不假装,所以他更生气了:   “真是岂有此理,这更加万万不可了。主人平时能顾着他们每日的点心已经很辛苦了,如何能让主人再专门为了这群兔崽子,忙碌如此呢?主人是王爷,不是厨子!”   楼夜锋心道王爷早都已经把自己当成厨子了,你又如何管的着,他一摊手:   “所以那个影卫不敢直接去问主人嘛,只能偷偷找你问。行了这事你别管了,我去跟主人商量就是了。”   何岐忧虑地看着他:   “老楼,你有空……可得吹吹枕头风,让主人别再这么惯着他们了,自从主人沉迷厨艺以后,这些影卫也……唉,算了,不说了,一言难尽。”   楼夜锋听见“枕头风”三个字,眉头微微一蹙:   “怎么说话的?不得妄议主人。”   何岐:“好好好,不说了。”   楼夜锋垂下眸,眼中短暂地失神了片刻,难以掩盖住自己心中的酸涩。   老何连霄,他们总是拿这个打趣我……可主人还一次未曾与我同床过,我连主人的枕边人都还算不上,如何谈得上“枕头风”。   上次……上次主人那么果断地就走了,已经好几次了,难道是主人当真看不上我这身子……可主人又为何不明说……   楼夜锋顾着何岐还在这里,只失态了片刻随即便掩盖住,迅速恢复了冷静的神色。而一边的何岐并没有察觉,只碎碎念着吐苦水:   “这些小兔崽子,一天到晚刚下了轮值就开始讨论今天大厨房做的什吃的……若不是看他们平日里武艺进境和功课训练都未曾落后,我早都狠狠地敲打他们了。”   楼夜锋斜眼觑了他一眼:   “你还好意思说他们,有本事你先把每天的奶茶给戒了吧。我原话奉还给你——若不是我看你最近守夜的时候不曾放松了警惕,管教下属也时时放在心上,我早就开始敲打你了。”   “…………”   何岐轻咳了一声,掩饰自己的窘态:   “这可是主人特批的特权,让我每天都可以自选一杯喜欢的奶茶……不喝奶茶是万万不可能的……”   楼夜锋淡淡一笑:   “行了,开个玩笑而已。记得注意饮过乳品之后的去味步骤,别因为这个,让自己在藏形的时候露了行迹。”   “我都很注意的。”   ………………   何岐走后,楼夜锋也没挑时辰,直接就将这件事情和他的猜想,一起告诉了主人。   裴年钰却一脸奇怪:   “这年节我当然会做一些好吃的。那些影卫们当然也都有份,难不成只做了我自己的,让他们在暗处看着我吃吗?”   楼夜锋:“…………”   算我白问了。   谁知裴年钰经过他的提醒,却让他想起来了一件事:   “这年例么,光发银子确实也不是那么回事,实在太没诚意了一些。那些影卫平日里又不花什么钱,发再多银子,也发不到实处。”   楼夜锋噎了一下,忽然觉得方才老何说的挺对的,他这个主人当真是太宠这些小兔崽子们了……   “这样吧,岁末银子由三个月的银子减成两个月,剩下的一部分换成别的。我想想,换成什么好呢……”   “呃,以往给府里的府员们发的都是什么来着……一人十斤肉?三斛油?”   “主人,他们无家无业,您是要让他们把肉放在各自屋子里放坏了么……”   方案一被毙。   裴年钰又想到,要不每人来一个药膳大扫描?   美食值么,挤一挤倒是够,问题是每天不同的药膳方子哪里来的人手去做呢,不具备可操作性。   方案二被毙。   多做点点心?好吃的菜品?   平时就在努力提供他们的饮食标准了,过年还搞一样的也没什么意思,何况年节本身就是要做这些东西的。   方案三被毙。   裴年钰开始头秃了,发什么都显得没诚意,归根结底还是因为这些影卫们除了吃的以外根本就无欲无求——   “算了,让我想两天,之后再说吧!”   ………………   是日,腊月初七。   裴年钰起了个大早,开始做腊八粥的预先准备。   其实从腊月初六才开始准备那些豆子之类的材料,已经有一些晚了。   只不过在大靖朝原本的食谱中,这腊八粥也不过是比平时的白粥多加两三样东西罢了,所以没有提前很多天就开始准备。   好在豆子泡发得差不多了,裴年钰决定今日白天做好前期准备,到晚上就开始将腊八粥熬上。熬一晚上之后,明天腊八早上就正好将粥熬好。   而后明日待粥成之后再进行摆果,该送的送出去,倒是勉勉强强赶得及。   他叫来了云韶,并府里的尚膳总管秦雷,居中指挥:   “秦雷,大厨房里有几口大一点的锅?”   这尚膳总管前不久因为管理疏漏,由着下面的人克扣影卫的伙食油水,被裴年钰给收拾了一顿,最近的日子都过得战战兢兢的。   他虽手艺平平,好歹知道轻重,之前被安排云韶去教大厨房一些基本的菜式作为府中全员的伙食。那段时间天天被云韶训得跟狗一样,居然厨艺水平有了一些进步。   此时他躬身站在王爷面前,大气也不敢喘。闻言忙道:   “有,有的,府里最大的熬粥锅就有几口,铜铁都有,但是实在有些大,平日里不曾用的。”   “越大越好,不用怕抱不动。本王让影卫去搬过来,然后你们寻些大块耐烧的木柴。”   “是。”   “昨日让你们泡发的豆子和米收拾得如何了,清洗干净没有?”   “什么,还要清……清洗……,王爷您昨日未曾吩咐……”   秦雷顿时汗如雨下。   裴年钰:“…………”   真是孺子不可教也,熬粥的材料你不洗是想什么呢?!这不是下厨的基本常识么?   一旁的云韶毫不放过每一个能呲这个笨蛋徒弟的机会,立刻开口道:   “王爷不必着急,婢子知道这货的脑子肯定想不起来这事。所以昨天夜里见已经泡得差不多了,就提前洗过了。”   “还好,还好。一并取过来吧。”   片刻之后。   “大口的铁锅已经找来了是么?一共……我看看,有十个。行了差不多够了。你们先在大厨房……算了,锅太大,必须得放在院子里。就在这涵秋阁的后院的炉子吧,我得盯着些。”   不多时,院子里站了十数个影卫,个个目带兴奋之色——他们之前只是吃着主人做的美味佳肴,没想到今日也有机会自己参与做了。   因着这锅长约数尺,巨大无比,连带着锅勺都很长,几乎快赶得上一人高了。普通人没学过内功的,连勺子都搅不动。   因而裴年钰就没有让大厨房的厨工们再来做这事,而是喊了十几个影卫来熬粥。反正全程是他指挥着,影卫们只要负责加料和搅锅就行了。   “每个锅先用白水煮红枣并红豆,大火烧开而后转中火,火不要太急,煮出的汤要清。煮出整锅的汤来之后,将枣和红豆以及杂质统统滤出去,然后再熬粥。”   “是!”   十几个黑衣的影卫闻言顿时行动起来,连搅锅的动作都整齐划一,一模一样。   裴年钰:“…………”   是真的很养眼……养这么一堆影卫,不亏。   这腊八粥的材料略为复杂。虽然可以不止放八种材料。但是烹饪都讲究一个度,同一种粥里同时放太多的料是绝对不行的,味道太多太杂,反而影响口感。   所以裴年钰做的打算是,用相同的米的配比作为每锅之中的粥的基底,而后视口味风格的不同,搭配不同的粥料进去。   而每种粥的粥料,下锅的时机和先后也各有不同。再加上火候和翻勺的功力……讲究是非常多的。   所以,先确定好做哪几种口味的腊八粥便至关重要了。   这里一共有十口锅。但是腊八节这天有一个节礼规矩,就是各自府上熬了腊八粥之后要将腊八粥配上几道小菜、粥点,打个盒子送往其他交好的府上,作为年节的节礼。   虽然配德上裕王府送粥的门户不多,但是也是要有一口锅预留出来做送礼的——这口锅中的粥,只能做最中规中矩的普通口味。   剩下九口可以容他发挥不同的风格。   “劳烦高叔去统计一下府里这几日在岗的洒扫人员。夏瑶,你去记录一下府里所有的侍女。云韶,你去统计一下府里的影卫……”   “统计每个人的大概口味。主要是记一下喜欢吃咸粥或是甜粥,米的口味,以及有什么不爱吃的粥果。”   千人千口,他也不可能做二百多种不一样的,只能分个大概口味类别出来。   “是,属下领命。”   各管事的分头去办,府里一下子便显得有些忙碌了起来。加上闻到一点点香味的影卫们略微不安分地躁动,这王府里开始有了一些即将过节的气息。 第113章 食无终饱亦难求   且说同一天的宫里。   大清早, 方恒刚刚一丝不苟地盯着陛下的早膳。从材料到烹饪到运送,直到陛下安全入口,过了一会儿见食物无甚差错,这才回自己的屋中小小的休憩片刻, 剩下的交给属下的影卫们去盯着。   他好歹也是个小小的头领, 虽然没有其他的执刑司执事和医司执事那般威权, 好歹也是负责陛下饮膳安全的。整个御膳茶房都由他和他的属下负责、监视。   在这个一年平均发生三百多起刺杀未遂的宫里, 至今为止陛下吃的东西里还没有出过差错, 也算是方恒的本事了。   那日,他和林寒从王府中回宫的时候, 王爷一并给他们带了一大堆点心,直接派马车拉进了宫中的影卫居所处。   然而御影卫数目庞大,那几车点心所有的影卫分分也就一人一小盒。影卫们见识少, 未曾吃过王爷亲手做的这般美味,自然都奉为至宝。   可惜这点心无法长期保存,因此那些影卫们怕放坏了,倒是几天就都吃了个干净。   方恒这日刚回了自己的屋子,便有同屋的一个影卫过来与他说话。   这些影卫平日里也不擅言谈, 方恒只见这同僚慢慢吞吞地捧着一个盒子坐到了自己的身边, 还没开口,头先低了下去, 双颊泛上了一些窘迫之色:   “方、方执事……属下不知这事……该不该开口。我们几个兄弟们,上次那个……裕王殿下赏赐的点心已经吃完了。”   “属下几个商量了一下,是想问一下……您不是经常被主人派去裕王府中替主人拿菜品点心么……您下次再去的时候, 可否、可否问问裕王殿下……”   “这,这个盒子里还有仅剩的五块芙蓉糕,方执事您若是不嫌弃,您拿去吧……”   那影卫一副老实巴交,似乎已经犯了什么大错的样子。   他不知道这事不确定是否犯条例,所以就没让那些年轻兄弟们开口。而是自己偷偷来请求了,也免得万一真的不行,受罚的只他一个。   退一步说,就算让方恒帮忙带点心被允许了,他这般拿着点心求方恒办事……其实便是贿赂了,已经算是犯了条例,单看执刑司那边会不会处理了。   只不过他已经年近三十,平时便有些木讷,此时更是手足无措起来——找王爷问问点心还有没有这种事,该如何开口呢。   方恒见他不知这话该如何接下去了,便替他道:   “你想问问王府里还有没有多余的,然后让我带过来?”   那木讷影卫十分不好意思地点了点头:   “我、我们会出钱买的……”   只不过越说越没底气。王府的点心当然不能开口白拿,可是用钱买的话……人家裕王殿下也不缺钱呐。他们这点银子王爷肯定也看不上。   但若是不抓住方恒这个机会的话,下次再等王爷想起来,赏他们一些,却不知要到猴年马月了。   方恒却没有一口就否认,盖因他和裕王府还是比较熟的,只不置可否:   “这事……我记下了,有机会我试着问问裕王殿下。”   那木讷影卫面现欣喜,而后两人一起出门准备用他们影卫的早膳。   ………………   谁知两人刚一出门,就见院子里站着一个黑衣之人。那人负手背对他们,气若山凝,冷风微微吹起他的衣袍,无端让人心中一凛。   方恒顿时一惊,这人功力竟如此之深,悄无声息地摸进了他的院子里都没有察觉到!   还没等他做出反应,那人已经缓缓地转过身来了,嗓音低沉,阴森森的:   “方恒,齐忠。你们两个人胆子倒是不小。”   却不是林寒是谁?   他们不知林寒缘何忽然来此,可能只是凑巧。但是对他们来说就很不巧了,居然被统领大人抓了现形!   两人立时在林寒面前跪了,噤若寒蝉。   也不见林寒脚步如何动作的,只见他倏忽便到了他二人的面前,直接将那点心盒子收在了手里,冷哼了一声:   “胆子倒是不小,我竟不知这宫里的影卫……都学会行贿外出采买办事的影卫执事了。”   “……属下知错。”   两人异口同声。   林寒垂眸,冷淡地道:   “齐忠,自己去执刑司领罚吧。方恒……”   他刚才在屋外听得分明,方恒只说有机会问问王爷,并没有应下,倒也算不得违反了条例。   于是林寒只冷冷地撂了一句:   “你且自己小心些吧!”   林寒握紧了点心盒子,转身就走。   ………………   “主人,这就是那影卫居然用来行贿的证据了。”   御书房勤政殿中,林寒在给裴年晟汇报完了最近的任务之后,将这盒点心摆在了桌子上。   之前裴年钰也给他的弟弟专门带了几盒点心回来。然而裴年晟最近处理政务压力山大,每当烦心之时便往嘴里添着点心,那几盒也早都吃完了。   此时见林寒拎了一盒“收缴”的点心过来,想也没想便打开先吃了一块。   林寒:“…………”   他窒了一瞬,还好他早有预料,提前试过了毒,便有阻止。   那芙蓉糕放了几天,已经有些软榻,不过因着是极甜的东西,倒是没有变质。   裴年晟毫不在乎有些萎靡的外表,连着吃了三块进去。而后他看着仅剩的两块,往前推了推盒子:   “林寒,你消消气,别被那些属下气着了啊……来给你分一块!”   林寒:“…………”   他见主人浑然不把他说的这事放在心上,不由得心中更加郁卒,哪里还有心情吃点心。但是主人居然舍得分他一块,倒是让他心中颇为感念。   林寒摇了摇头,拒绝了。   裴年晟久旱逢甘露,毫无自制力。一边自言自语地解释道:“这个放不住了,再留着就坏了”,一边将五块点心尽数吃了个干干净净。   林寒待主人吃完,这才又继续劝道:   “主人,此事虽是小事,但是不得不警醒。主人您和裕王殿下亲如……亲过手足,但是宫里的影卫毕竟只是您的,放任他们私下联络裕王殿下,且关系越来越近,终究……是个隐患。”   裴年晟对林寒的想法不以为然。   他知道林寒是出于安全考虑才这么说的,但是他对他的哥哥更加了解。如果说影卫和别的朝臣私交过密他都不放心的话,那么影卫和哥哥之间的联系则是他完全不用过问的。   但是……他和哥哥都是穿越老乡这种事,没法说。   因此他也不解释,只点点头,不置可否:   “行,这事我知道了,我会注意的。你去叫方恒过来吧。”   林寒便以为主人要敲打敲打方恒了,依言叫了他过来,而后自己去忙任务了。   …………   方恒一脸惴惴地看着他的主人,一心只以为林寒告了状,主人大怒要处理他。   谁知裴年晟并不曾发作他,只以一种鬼鬼祟祟的语气问他:   “方恒,听说你想去王府再要点点心过来?”   方恒硬着头皮承认,将头低得更靠下了。   裴年晟沉吟片刻,忽然招招手,让他凑近过来,而后附耳道:   “那你去一趟王府吧,你拿着朕的银票去。顺便……你问问裕王殿下能出多少货,正好给朕多带回来一些。” 第114章 筹和上意近臣知   方恒接了裴年晟的“口谕”, 一脸懵比地运着轻功去了裕王府中……“奉旨带货”。   他飞奔在路上,一边惊诧于主人的吃货……咳,一边暗暗忧虑这要是被他们林统领知道了该怎么办。   主人和他们统领意见相左,且主人居然跟统领玩起了一手暗渡陈仓, 他夹在主人和统领之间, 那可真是难受了。   其实方恒一早就知道, 林统领对于他们偷摸吃点心这个事意见挺大的。自从他从裕王府中带回来那些点心分下去之后, 每当林寒碰到他们不当值的时候吃点心或者讨论这些点心, 那脸色就阴沉沉的不好看。   但他们宫里的影卫不比王府的那群人,他们枯燥无味的生活中又实在没有别的乐子。这一车一车的点心, 对于他们来说就已经是生活中非常大的惊喜了。   平日里除了小心翼翼的将这些点心品尝之外,也难免会在闲暇的时候私下闲聊一番——哪个点心最好吃,哪个点心最好看, 你喜欢什么味的,诸如此类。   亦或是跟宫外京城的那些点心铺子里面所卖的点心比较一番,当然,最终的结论当然是都不如裕王殿下赏赐的好吃。   而他们这些讨论……传到林寒的耳朵里,自然让他的脸色一天比一天更黑。   影卫不能沉迷外物, 耽于享受, 这是肯定的,林寒的不满自然也有一部分原因是因为这个。偏生影卫条例里面并没有明确规定“不得吃点心”“不得互相讨论吃的东西”, 故而林寒也没有办法说什么。   不知道若是他们林统领得知主人和这些盼望点心的影卫们沆瀣一气的话……会作何反应呢?   方恒忍不住笑了一下,抱着即将又能领回新的点心的隐隐希望和期盼,踏进了裕王府的院墙中。在被裕王府内守卫的影卫检查之后, 径自去了涵秋阁的小厨房找裴年钰。   然而他身形未至,隔着老远便闻到了一股清淡的稻米香气。只见涵秋阁的后院中摆了十口巨大的锅,而裕王殿下正在指挥着影卫们向锅里添东西。   “属下方恒,参见裕王殿下。”   裴年钰这会儿正忙着呢,底下的几个管事行动很快,不一会儿就将府里府员和影卫们的大概口味统计了出来。   于是他将这些统计结果写在了一张纸上,而后划分出九种不同的主要风味。比如,甜的和咸的肯定不能一锅煮,而习惯配料简约的,和喜欢配料复杂的,也当然不能放在同一锅中。   此时他正手里拿着一叠纸,分别指挥着往锅里添着不同比例的豆子。   锅中的汤成红色,但是却清亮澄澈,乃是之前用红枣和红豆熬出来的清汤,这个汤便可以用来煮粥了。   裴年钰现在就是将豇豆和白芸豆等比较难熟的豆子先入锅熬煮,将豆子煮的基本熟了之后,再根据每个锅的火候不同往里添不同比例的米。   他听得方恒到来,头都没抬,先吩咐道:   “你来的正好,我正想派人去跟你主人说呢。我这边煮了腊八粥,明日一早便能煮好了。你去问问你主人,明天要不要过来喝,我会给他留出来的。”   方恒愣了一下,立刻应了:   “是,属下记住了,回去之后便去请示主人。”   裴年钰见旁边这人愣着不走,还在这围观他熬粥,终于转过头来看了他一眼:   “你还有什么事吗?”   “有有有!那个,主人派我过来是取点心的。那个……上次殿下您给主人的点心,似乎几天前就吃完了……”   裴年钰继续转过头去,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锅里的豆子:   “没有点心。最近忙着煮腊八粥呢,一直没空做。”   方恒:“………………”   好吧!连给陛下的点心都没有了,看来他也不用问有没有能分给他们影卫的点心了。   方恒的表情不由得失落了许多。   裴年钰余光看到他叹气,挑了挑眉:   “你怎么这个表情,小晟他没点心吃和你有什么关系?”   方恒犹豫了一下,还是将他们影卫想批量收购的事说了一下。   裴年钰想到宫中的影卫平时又苦又累,公务繁忙,还没有好吃的。手里白攥着一堆银子花不出去,便心生怜悯之意。思考片刻之后,忽然问了一句:   “……收购?你们影卫自己出钱么,你们大概能出多少?”   方恒没想到裕王殿下居然会对钱的事这么关心,于是他只好小心翼翼地试探着说道:   “属下知道王爷您看不上我们这点心意,但是……我们影卫的月俸还是不少的,比王府影卫还要多一些。这么多年没处花,也攒下了很多,总不能白吃王爷您府上的米面粮油。至于出多少,这就看殿下您……的点心……价值几何了。”   王府出产的那些点心,天下独一份,即使他对外出售天价,也会有无数人趋之若鹜的。更不用说这裕王府的身份排面加成了。   但是裴年钰当然不至于盯上影卫们那些养老钱,自然不会收什么高价。然而他刚想随口报个平常的价意思意思得了,忽然话锋一转:   “你们那边的影卫若是也想要大批量的来买的话,光靠我一个人是不可能做得完的……而且我真亲手做了你们也未必敢下口不是么。”   “平时我们府里影卫的点心都是由你云韶姐姐做的,你不如去问问她,看她能给你做多少出来。至于价钱方面,你也直接跟她商量吧。”   方恒愣了一下,心道那个云韶明明年岁比自己小才是……算了,毕竟是求着人家做点心,姐姐就姐姐吧。   于是方恒去了涵秋阁附近的一个小院中,找到了刚忙完事情正在小憩的云韶。   为了点心丝毫不要脸皮的方恒,大大方方地叫道:   “云韶姐姐!”   说明了来意之后,云韶眯了眯眼睛,并没有立刻回答方恒,一副若有所思的样子。   主人把这事推到自己这里来……肯定是有深意的……而且应该是什么不好明说的意图。   收购……收购的价格……   “行,这事我知道了。我算一下,单我一人未免有些慢,我会让老楼和我一并做这些。你们那里的人数……我想想……”   “这样,我一次做二百份,一份里面十块点心。不拘种类,不许你点,我嫌麻烦,只能随我喜欢做什么。到时候都拿油纸给你包好,你……后天来拿,如何?”   方恒大喜过望:   “那可真是谢谢云韶姐姐了!不知要孝敬您多少呢?”   “一份点心收你一两银子,不过分吧?”   对于方恒来说,点心虽然一份不多,胜在好吃,京城那些有名的点心铺子,专供王公大臣们府上的,一斤都要快四五两银子起步。王府这边精致好吃,虽然少了些,但也着实是良心价格了。   而对于云韶来说,其实这几乎就是无本的买卖,毕竟做点心无非用面、油、糖这三样比较多。   而米面粮油都是直接用的府里库存的,府里存的这些东西……便是天天做二百份也用不完,放久了临近变质还都会被尚膳总管处理掉中饱私囊,还不如拿来卖卖。   …………   送走了欢天喜地的方恒之后,云韶叫来了楼夜锋,将这事跟他说了一下。   楼夜锋当然不会拒绝:   “你是要我帮你一起做点心?”   “嗯,不耽误你平时练内功吧?”   “当然不会……我练的内功和你们的并无不同,都是呼吸吐纳之间修习的,不拘做什么事。反正闲着也是闲着,既然是主人的吩咐,那我自然应该来帮你。”   “嗯,那就好,也不很麻烦,都是些府里平时吃的寻常式样就好,不需要做主人专长的那些复杂花样。”   “咱们什么做的快,就做哪种。花生酥、油酥饼、板栗饼、牛舌饼、杏仁糕。只要和上一大堆面,调上盆馅,往里塞便是了。”   楼夜锋的厨艺一直并不差,单纯靠模仿步骤也能做个像模像样的了。这些点心还是很轻松的,便赞同了云韶的计划。   “到时候老楼你给我做前置,我负责最后捏合定型,这一份订单估计不到一天便能做完了。”   楼夜锋想起来之前他神思不属的时候给主人做的那些形状堪忧的点心,不由得脸色一红。他只是烹饪方面会做而已,单论厨艺天赋而言肯定还是云韶更胜一筹,于是他便没有反对这个分工。   “至于他们给的价钱嘛……二百份点心就是二百两,咱们两个对半。”   楼夜锋怔了一下,影卫统领一个月的月俸才五十两。他们这在厨房忙一天就有一百两,这……委实不少了。   “你不用给我其实……”   云韶歪头一笑:   “亲兄弟也得明算账,我哪里敢把教习大人当白工使唤呢。老楼你要是不收,下次我便不叫上你了,宁愿自己忙活便是。”   “那……算了,好吧,那就平分吧。”   楼夜锋心道,他自己那里还有上次的“灰色收入”,是他上缴之后主人留给他的零头。   但这种灰色收入他显然不会去动用的,除此之外他还没有什么正当来源的银子,近两个月的月俸都给何岐还帐了。如今……做一上午点心便能有一百两入账……   似乎也是个不错的生意嘛。   云韶看着楼夜锋带着一种沉思的表情离开,不由得叹了一口气:   “主人啊主人,您为了老楼的私房钱可真能使唤别人。要不是主人您的命令,这单子我才懒得接……我缺那一百两么……”   “唉算了算了,我是不缺,老楼可是缺。本姑娘就当是扶危济困了……” 第115章 不宜草略宜周详   地主家也没余粮, 裕王府也没点心。方恒白跑一趟,两手空空地回了宫中。   他知道最好是避着他们林统领,因此在颇有些鬼鬼祟祟地查探了林寒并不在勤政殿御书房附近之后,这才悄悄地进了屋。   裴年晟右手一挥, 熟练扔出去一份奏折, 呈螺旋状飞转着进了桌旁的折子堆上。左手同时拿起一份新的折子, 头也不抬:   “方恒是你啊, 点心呢?”   方恒十分敏锐地看到, 他的主人还专门提前把书桌前方原本堆的乱糟糟的地方收拾出来了一片空挡区域,显然是为了放点心用的。   他心道, 这下可是不妙了,主人如此期待着王爷的点心,但他却什么都没有拿回来。也不知道主人心情不好之下, 会不会迁怒于他。若说迁怒倒不至于,被发作两句也是挺触霉头的。   “回主人,裕王殿下说,他最近没做点心,一点多余的都没有, 因为他最近正……”   正在准备腊八节……   后半句还没说出口, 裴年晟就已经完全心不在焉了,眼角耷拉了下来。看着眼前似乎无穷无尽永远批不完的折子, 忽然有些颓丧:   “嗯?怎么会这样,好多天了哥哥都不曾往宫里送点心来,朕还道是哥哥先前没做。怎地之前没做, 最近也不做……”   方恒心道他怎么知道是怎么回事,但此刻主人心情阴云密布,他自然一句话也不敢多言,只缩了脑袋一声不吭,当只鸵鸟。   待主人碎碎念完了,他这才敢出声:   “不过裕王府那边倒是同意了属下的提议,那边的掌厨影卫云韶,答应多给属下做一批点心,两天后让属下去王府……”   裴年晟停下手中的朱笔,抬头盯着他:   “你刚才怎么不早说!”   方恒:“…………”   裴年晟忽然来了兴致,接着问道:   “那个云韶她水平行不行?你要她做了多少点心?”   “回主人,属下听说她在点心这方面还是挺有天赋的。平时裕王府中那些影卫的点心都是由她来做的,毕竟裕王殿下不可能日日亲手去做这么多。”   “宫中的影卫有近三百之数。属下本以为,不患寡而患不均。此等食馔之物非恩非赏恐还是人人有份,才不致使他们多生心思,故而本想定个三百之数。”   “然而那云韶一口便定了二百份,属下反驳不得。倒是让属下有些为难该如何与宫里所有影卫去分了。”   裴年晟沉吟片刻,忽然问了一个根本性的问题:   “一份是指有多少?”   “那云韶说,一份内有十块点心。”   裴年晟义正言辞地道:   “既然你不好分,那朕当然要为你分忧了。二百份里朕独占五十份,剩下一百五十份你们平分正好。”   方恒:“……………………”   虽然陛下九五之尊,他自己独占一堆很正常。但是他还是很想说——   主人您是猪吗?五百块点心您吃到什么时候去???   虽然平时陛下的御膳都是一桌子一桌子的准备,每顿饭七八十个碟子往上端。事关天子尊仪,陛下吃不吃是一回事,宁愿最后都扔了也得把排面摆齐。   但问题是……裕王府的点心不是给陛下用来摆身份的啊……啊……!陛下您能不能多给我们留点!   方恒躬身站在书桌面前,一身黑衣恭恭敬敬地肃然而立。一边面上什么表情都没有,一边仿佛心中有一只土拨鼠在狂舞呐喊。   裴年晟啧了一声:   “朕上午吃一份,下午当茶点吃一份,晚上吃一份,夜里批折子饿了吃两份,这一天就是五份。朕要个十天的量难道很多吗,嗯?”   “…………”   方恒面色惆怅,主人您说什么都对。   裴年晟“啧”了一声:   “你这是不会算账。她两天就能给你做出来二百份,你两天之后再去要她做个二百份,你们那些影卫不就够分的了么?”   “……是是是,主人说的极是。那云韶要拉着楼教习一起,想来是做得极快的。”   他说这话的本意当然是提醒主人,您点的多不要紧,要是把楼夜锋给累着了,您看王爷不呲您?   然而裴年晟忽然若有所思状:   “那云韶要拉着楼夜锋一起?啧……有意思了……”   裴年晟那是什么人物,此前和哥哥的书信传笺之时,裴年钰也给他八卦过他家老楼的私房钱问题。这时候方恒这么简短的一条情报,裴年晟转念间便明白了怎么回事,心里开始算计起来。   “行了我知道了,你先回吧。”   “那个……王爷还有一事要属下转告,王爷说他在煮腊八粥,问您明日是否要去尝尝……”   裴年晟一拍桌子:   “你怎么不早说!朕都定了明日去京中各衙视察施粥仪式的!”   一场有必要的例行政治作秀,和,哥哥的腊八粥。   裴年晟在迅速权衡之后决定鱼和熊掌我都要:   “你去回裕王,明日朕视察完了之后过去,朕尽量快点办……嗯,午时或者未时吧。”   “是。”   ………………   方恒离开之后,内书房又恢复了静悄悄,然而裴年晟却忽然有一种不妙的预感。   他左右扫视了一下,冷不丁地见到远远的书架角落里,有一个黑影,悄无声息地站在那里。   裴年晟吓了一跳,勉强辨认着那个隐于灰尘中的人影轮廓:   “林寒?”   林寒这才走了出来,声音咬字有些重:   “属下方才便办完事回来了,只不过见您相谈正欢,怕惊扰了您和方执事的‘密谈’,故一直不曾现身。”   裴年晟:“………………”   他顿时坐蜡,手中的朱笔也不转了,凝固在指尖——这不是让他全听到了!   裴年晟尴尬之极,决定装什么都不知道的,一句话也不回,转头回来继续批他的折子。   然而林寒怎么可能放过,慢慢走到了主人面前,痛心疾首道:   “主人您……您怎么可以如此纵容这些影卫!”   “不仅让他们每隔一两天就去一趟王府,还和那边的影卫交结甚密。主人,咱们宫里的影卫可是有一大半都曾经跟楼夜锋是同期出身,一直视楼夜锋为翘楚榜样。您这样让他们和楼夜锋时常联系……”   裴年晟面色冷了下来,锋眉向上一挑:   “那又如何,我说了,我哥哥那边不需要你操心这个,朕的影卫还能因为几块点心就投奔裕王府了么?林寒,你是在侮辱他们的忠心还是在侮辱你自己的威信?”   “我不知道你为何对此事一直介怀。朕的影卫们平日里为了保护我每天都出生入死,朕……我又确实除了身外之物以外没什么能给他们的。不过是些点心,我去替他们讨些口舌之福怎么了?”   林寒见主人难得对他疾言厉色,先默默地承受了这番怒火,但……却在裴年晟说完之后,依旧道:   “属下以为,方恒以影卫的名义去与裕王殿下交涉,最终还是让宫中的影卫欠裕王府的人情。受人恩惠,终究不妥。”   裴年晟忽然冷笑了一声:   “你还好意思说宫里的影卫欠裕王殿下的人情?欠人情最多的不就是你么?”   说罢,他忽然从怀里掏出来一张纸,团成一团扔在林寒的脚下:   “我哥哥自从他知道你身上旧疾顽固之后便给你配了这许多药膳方子。你当时不识好歹没有要,他生怕你推拒,直接便送到我这里来了!”   “宫里三百影卫,他最挂心的便是你林寒!怎么,你是不是还要剖心以证清白一下啊?”   林寒迅速跪了下去:   “……属下不敢!属下并非此意!”   “你非什么非,我哥哥一直对你关心有加,你倒是不识好人心。我就纳了闷了,林寒你怎么见着我哥哥像见着阎王爷一样避之不及呢,嗯?现在连影卫去买个点心都不许了?”   林寒面色忽然白了一下。   他表情凝滞了许久,忽然缓缓地低下头去,一字一句地道:   “属下……实不愿受裕王殿下之恩惠。主人,那药膳方子,您不若还给裕王殿下吧。”   裴年晟终于怒了,猛然一拍桌子:   “林寒,你胡闹什么!你的身体你不爱惜,我可还爱惜着呢!”   林寒:“…………”   他忽然不知是何滋味。   裴年晟看着身形有些瑟缩的林寒,长长地叹了一口气:   “算了,你让我想想,”   其实……林寒说的也不无道理。   倒不是在于影卫们欠他哥人情什么的,而是为了点心总麻烦他哥哥,也不太好。   如果他哥哥不亲手做,那就会让楼夜锋去做。他要的点心太多的话,那不是成了影响他夫夫二人的时间了么。   总麻烦他哥,也不是那么回事吧。时间长了别人就会以为,这御膳房的东西还不如裕王府里的吃食更高级。传言传出去,对他,对哥哥,都不是好事。   但该麻烦他哥哥的还是要麻烦的……比如……药膳。   在“林寒的身体”和“三百影卫的点心”之间,裴年晟用不了一秒钟就做出了取舍:   “林寒,那药膳你必须给我按时吃完。是我要求的,与你无关,你不必因此觉得受了王爷的恩赏。这事没得商量,必须听我的。”   “至于影卫们的点心……我会派一批御膳房的好手,过几天就拉去王府,让我哥教教他们,学会了再放回来。这样……以后便不用总是去王府求着我哥哥做了。”   林寒心中忽然松了一口气,不知是因为主人的明智决定,还是因为没再追问“你为什么不愿意受裕王殿下的恩惠”。   “是,主人英明,属下明白了。”   “……不用拍我的马屁,你记得好好吃你的药膳就行!!”   ………………   这边方恒几个时辰后又去了王府,转告了主人要来喝腊八粥的同时,也是带着“是否能教教御膳房的人”的事项来与裴年钰商议的。   裴年钰心道,御膳茶房是属于内务府的其中一个部门,里面掌事的和干活都是……太监。   倒不是他歧视太监,主要是内务府这种地方,可以说是内宫之中官僚气息的重灾区。   他不由得有些头疼,御膳茶房那些太监,心思各异,根本不像是一心学厨的那些厨娘厨师们好教。别来了他府里演起来明争暗斗各种作妖,乌烟瘴气的。   “御膳房那些人吧……”   裴年钰刚想拒绝,谁知许久没有给出主线任务的系统忽然弹出来一个任务图标,裴年钰连忙打开一看:   【任务】:   仅凭一己之力难以将烹饪的真谛广泛传扬,授人以鱼,不如授人以渔。基础烹饪技巧的普及任重而道远,不如从每一个能教的徒弟开始。   任务目标:   教会御膳茶房的进修御厨们普通菜式,达到至少可以吃的水平。   任务奖励:   特殊药膳配方:固本培元丹   裴年钰首先被奖励吸引了,固本培元丹?   他点开介绍一看,发现这个固本培元丹是用来一次性修补陈旧内伤外伤、增强根基的东西。   嗯??   这个给影卫们一人发一颗做年礼就很合适啊!!   “这个事吧,陛下既然都开口了,本王自然要答应!你去回复你主人吧。但是……”   但是他教会了御膳房的人之后,必然就不会再让云韶楼夜锋做点心了,那楼夜锋的私房钱的来源……嗯……   “但是你得问问你主人,这学手艺可是要交束修的,御膳房的御厨学手艺,这束修数目……”   不一会儿,方恒带着裴年晟的密笺回来了,裴年钰展开一看:   “哥你是又想给你家老楼送银子了吧?想让老楼当厨艺教习,盯着他们练习?此事好办,这束修的多少嘛,就取决于明天的腊八粥了……”   裴年钰可是知道这些太监各个身价不菲。为了让他家夜锋名正言顺地狠狠捞一笔,他也是豁出去了,大笔一挥,龙飞凤舞:   “你想要什么样的腊八粥?我马上给你做!”   片刻后,方恒再次带着纸笺回来了,只不过这次的纸笺长了许多:   “要紫米的和粘米为主的,江米也可以,不要白米的和碧粳米的。”   “口味要甜一些,稠一些,但是要甜的自然,不要放糖。”   “也不要蜂蜜。”   “要一点花生,花生要煮的软一些。”   “不要核桃,不要莲子,不要青红丝。”   “不要白芸豆,不要任何大的豆子,红豆也是煮软一点。”   “玫瑰露可以有,少放,不要遮了米的味道。”   “桂花蜜汁可以有一点,但是只放在上面好看用,不要粥里有桂花味。”   “粥上面要撒芝麻盐。”   “芝麻盐知道不,要白芝麻,不要黑芝麻的!!!”   裴年钰:………………   他长长地叹了一口气,吩咐身边的云韶:   “……再去单拿一个砂锅出来。” 第116章 遥忆甘香独此味   裴年钰在答应了方恒带一批御膳房的学徒之后, 系统就判定他完成了这个任务:   任务:接受来自御膳房的学徒(已完成)   【您已获得药膳配方“固本培元丹”】   不愧是由神器结合自己的意识幻化而来的金手指。显然,系统是知道他要用这个丹药的配方作为给影卫们的年节之礼,所以赶在年前发放了任务奖励。   裴年钰刚刚美滋滋地将配方收进了药膳子系统中,随即似乎想到了什么一样, 目光变得有些惊恐——   这个任务原本的任务目标, 是让他将御膳房的学徒们全部教会之后, 才算完成。然而现在却以“只要答应下来收徒”作为任务目标, 因此系统判定提前完成了。   这说明什么?这说明系统认为自己很可能短时间内教不会这些人……   裴年钰眼前略略开始发黑。这任务得多难完成, 才会让系统居然提前预支了任务奖励。   不过为了小晟之后的生活质量,他也只好含泪接了下来, 开始思考该按着什么章程去教他们。   而在刚刚任务开启之后,他面前的系统闪过了一道光芒:   【开启“师徒”子系统】   这个师徒子系统在面板上与“药膳”系统是并列着的,他猜测可能是为了方便他教徒弟用的?   裴年钰点开一看, 只见这师徒系统里面居然还分了两种:   “学徒”和“弟子”,“弟子”栏在“学徒”的上方。   系统给的解释是,弟子属于有实质性师徒关系的,对于厨艺一道有一定的钻研之心,将以学会宿主的完整烹饪技巧体系为目标。   而“学徒”则只是以学手艺为目的, 没有精进之道, 或者只跟裴年钰学过一两道菜的,这些都只能算学徒。   他先点开“弟子”一栏, 里面目前只有一个人:云韶。   点开人名,可以看到这个弟子在厨艺方面的六维天赋值,分别是:   刀工, 火候,调味,这是身为厨师的三大功底。   菜品掌握,菜品创新,这是两个跟学习能力有关的。   最后一个天赋是,白案。   裴年钰大略地看了一下就没再关注了,反正云韶的各个天赋都不低就是了。   而名字下方有一个学艺进度条,云韶的进度条目前停在47%,而进度条的尽头写着两个字:出师。   每当进度条完成,也就是每出师一个弟子,可以获得一个状态:每次获得的美食值加成50%。也就是出师两个弟子,这美食值就能翻倍获得了。   裴年钰微微蹙眉,又点开下方的“学徒”一栏。   排在第一位的是楼夜锋,面前学艺进度条居然是……53%……   排第二位的是绛雪,裴年钰猜测可能他教过的人都算进去了?而绛雪的进度条是0%,厨艺天赋六维除了刀工是五星,其他全是空。   “…………”   罢了罢了,绛雪这货就是炸厨房的水平,他已经不指望让她出师了。   后面还有二代学徒,尚膳总管秦雷等等,进度条都比较少了。   他没再关注后面的,而是看了看楼夜锋的进度条,居然比云韶还高,但是却只是学徒而不是弟子?   裴年钰拉出来楼夜锋的天赋六维看了一眼。   刀工和云韶一样,直接五星拉满,这个没什么问题。裴年钰觉得如果他去看所有影卫的厨艺天赋,别的可能不行,但是刀工怕是人人都是满的……   火候,调味,比云韶略低一些。   菜品掌握:五星拉满。   菜品创新:半星。   裴年钰:“…………”   模仿满分,创新零分。他默默叹了口气,这……可能真的是楼夜锋志不在此吧。先前他做的那些菜品都是看他做过一遍,而后楼夜锋便能原样无误地做出来。   裴年钰想了想,为了试验,叫来了楼夜锋,以一种非常郑重的语气问他:   “夜锋,我觉得你跟我学做菜挺快的。我最近动了收徒的念头,你想传承我在厨艺这方面的衣钵么?”   楼夜锋怔了一下,问道:   “主人需要属下学习此道么?”   “是。”   “那……属下必然尽心修习。”   然后裴年钰就眼睁睁地看着楼夜锋的名字从“学徒”栏,跳到了“弟子”栏。而“菜品创新”这个天赋也变成了四星。   裴年钰:“…………”   这……他家夜锋纯粹是为了他才学的么?明明自己对这方面并没有兴趣,但是只要他要求,他也会逼自己去发挥出学习的潜力……   他看着楼夜锋诚恳的目光,心中有些复杂地同时,连忙摇了摇头:   “不不不,我开玩笑的,我早已看出来你并不钟爱庖厨一道……”   楼夜锋反而急了:   “主人,属下可以学的!属下……”   裴年钰费了好大的劲才说服他,自己只是随口说说而已,而后便看到楼夜锋的名字重新落回了“学徒”那一栏里。   他松了一口气,迅速转移话题:   “我去看看腊八粥熬得如何了!”   ………………   次日,腊月二十八。   裴年钰起身的第一件事,就是披上衣服来到后院,开始挨个的掀锅盖。   那些腊八粥躺在巨大的锅中,用文火静静地滚了一晚上,早都熬得软糯无比。他把锅盖一掀,一股股热气熏蒸出来,从锅中直腾到了院中的树梢上去。   随后,裴年钰便听到了附近的影卫们隐晦而克制的吸口水声,隐藏在瓦檐密叶之中,此起彼伏。   他不由得笑出了几声来。   从人数上来听,这显然是夜里守夜的那批影卫们,换班后并没有回屋休息,就等着这一碗粥呢。   果不其然,何岐第一个飘了下来,以目示意:   “主人,那个……要不要属下去拿些碗来……”   “去吧。”   裴年钰先指挥着云韶和她手下的几个帮厨影卫将要送到其余各府的粥盛了出来,这些粥都没有单独做什么口味,就是中规中矩的八种米和豆。虽然不特殊,但依旧美味之极。   裴年钰取来了榛仁、松仁、杏仁、核桃仁这四种最传统的干果,并一些青红丝,作为粥果。而后亲手将这些配料洒在了凝固浓稠的粥上。   此谓“摆果”。   他摆果的手法也无甚特别的,将四种果仁碎块在碗的周边撒成大靖通宝的模样,而后中间用青红丝的红丝摆一个“福”字。   繁复精巧,寓意佳好。   裴年钰摆完了这十几碗粥果,便命人配上粥点和小菜,一并送往其他府中。   礼节搞完了,府里自己人吃的便没有那么多神神叨叨的讲究了。   他将所有的粥面配料都各用一个大碗装了,一块放到了旁边的一张宽几上。除了方才的四种果仁以外,还有葡萄干青梅干等果脯,菱角百合莲子之类的果实,亦有板栗蜜枣芡实等。   甚至还有大块的饴糖龙酥糖和蜜三刀,你敢吃你就往里放。   光配料就零零散散装了几十个碗。   裴年钰先自己盛了一碗自己喜欢喝的口味的,广袖一挥:   “你们爱加什么加什么哈!”   而后端着碗,拉着楼夜锋上了屋檐一坐,眯了眯眼,开始心满意足地看着府里的影卫们和府员们兴致盎然地捧着空碗排队领粥。   裴年钰看了一下底下二十来个黑色的身影挨挨挤挤,院外还有几十个影卫蠢蠢欲动,不由得吐槽道:   “……我的影卫……怎么跟那些逃难的难民一样。”   楼夜锋低头看了看自己碗里那份,晶莹的琉璃米被染成了深紫红色,以红枣汤熬煮的粥米,让带着暖意的红枣香气和稻米的香气天衣无缝地混合在一起。粥米软糯而粘稠,粥汁浓郁,几无水汽。   而里面大大小小的豆子各有二三,小而红的红豆,大而白的豇豆,还有肥硕的红枣等等。种类虽多却并不喧宾夺主,安排得错落有致,藏在埋得厚厚的米之下,隐约露出来一点身子。   粥的最上面则是用勺子点上去的一圈玫瑰凝露,混在红枣的气息之中,散发出另一种全然不同的清甜香气。   楼夜锋微笑:   “还不是主人您做的粥太好吃了。”   裴年钰没说话,一边吃着自己碗里的粥,一边看着下面的人群。   他看见何岐往粥里洒了两大勺白糖,搅了搅,而后在粥面上浇了满满一个圆的桂花蜜。   裴年钰:…………   “……也不怕齁死他。”   而后他看见连霄在那个没有任何豆子,只有纯米的锅里盛了一碗,没有放任何的粥料。裴年钰猜测可能他平时尝药多了,舌头比较敏锐,味道太复杂就显得混乱了。   绛雪则是往粥里塞了好多的果脯蜜饯的,这丫头平时就拿果脯当零嘴,此时喝个粥也不放过。   云韶则是每口锅里每一种都尝了一点点,显然是在研究不同的米料配比最后会有什么不同的味道。   影卫们口味各异,甚至还有关系好的会互相尝对方的粥。此时也并非工作时间,影卫们难得不用屏气凝声,他们领了粥后便在这附近各自蹲个地方品尝。   还有的喝了一碗意犹未尽,回来领第二碗的,闲聊之中这府里整个的便热闹起来,看着便像是要过年的样子了。   裴年钰目带暖意地看着这场面,看着他们寻找自己最喜欢的口味,却忽然想起一事,转过头来问身边一直沉默的那人:   “对了夜锋,我竟不知你喜欢什么口味的粥?”   他看了看楼夜锋手里的碗,是与他自己一模一样的。   裴年钰想了想,当时他问楼夜锋喜欢哪一种粥,楼夜锋只回答说,和主人一样便是了。现在想来……   裴年钰皱了皱眉,暗暗怪自己,他未免太粗心了些。   楼夜锋闻言当然回道:   “主人做的都好喝。”   裴年钰忽然就有些气闷,方才看着影卫们抢粥的欣喜全然不见了踪影:   “那你也得有一个最喜欢的吧?我是说,在所有的这些粥里,你最喜欢什么口味的?”   楼夜锋沉默了片刻,终于有些为难地道:   “我……实不相瞒,属下未曾想过此事……”   裴年钰愣住了,忽然不知心中是何滋味。   因为他忽然意识到,他天天做菜做点心,天天投喂楼夜锋,虽然东西都是好吃的,但究竟人和人口味各异。   而他从来不知道,楼夜锋喜欢什么口味。   是他太粗心么,恐怕不完全是。   他看着楼夜锋眼里的茫然之色,显然是真的“没有考虑过”,而不是“喜欢什么但不敢说出来”,裴年钰如何不明白这是何意。   因为他的夜锋……一颗心都系在了他这个主人身上,从头到尾只想他主人所想,做他主人让他做的事。   ——当一颗心挪了位置,哪里还有心思放在他自己身上一刻过。   所以,他的夜锋喜欢吃什么,喜欢穿什么,连楼夜锋自己都不知道,他又如何得知。   裴年钰捏着已经空了的粥碗,只觉心里隐隐的有些疼,他深吸了一口气:   “以前没想过,那你就现在想。”   楼夜锋目现疑惑之色:   “这很重要吗?”   “当然重要!你,你总得有个……‘你自己’喜欢的口味吧。老何喜欢甜的,连霄喜欢淡的,绛雪喜欢果肉。那你呢,你总会有自己喜欢的东西吧?”   楼夜锋眼中的神色从茫然变成了思索。   既然主人吩咐了,他便开始在他的记忆深处,在他的内心深处,去寻找那一味……   被他多年来忘记许久的、他潜意识里认为根本不重要的东西。   楼夜锋盯着粥中的深红色的米,脑海中翻过了一幕幕的画面,都曾是他记忆中的味与香。   半晌之后,楼夜锋忽然出声道:   “……花生碎。”   “花生碎?”   楼夜锋抬起头来看着远方,裴年钰敏锐地看到他的眼中有了一种平日里极为少见的光芒,那是一种带着心心念念的,从内心深处亮出来的期待的光:   “是的。当年……还在影卫营的时候,有一年也是腊八,营里每人分一碗腊八粥,只有白米。当时我将忘了哪里弄来的花生碎撒上去,居然……很好喝。”   “但是……”   “后来我咬花生碎的时候不小心弄出了声,被师父训了,说不要吃这般会弄出声响来的粥,容易被敌人发现……”   “那之后,就再也没吃过了。”   裴年钰心里一阵一阵地难受,这是多少年了……   他翻身下檐,直接将桌子上摆的一整碗花生碎端了过来,撒在了楼夜锋的粥里,铺满了一层。   楼夜锋低头闷闷地道:   “……谢谢主人。”   “以后你且记得,吃什么东西都得想一想自己喜欢吃什么味的。”   “……是,属下记住了。”   ………………   到得下午,府里众人已经该干什么干什么去了,裴年晟才姗姗来迟,带着一身风雪悄末声的来了王府。   裴年钰将一直热着的那个砂锅端了出来:   “诺,专门给你留的,你要求还真多!”   裴年晟已经等不及了,抓了一大把芝麻盐就洒了上去。   裴年钰目瞪口呆:   “你这粥底是甜的!你撒芝麻盐做什么?”   裴年晟一副理所当然的语气:   “朕就是喜欢又甜又咸的粥怎么了,吃你家大米了?”   裴年钰:“…………你吃的就是我家大米……”   裴年晟翻了个白眼,显然是没心思理他哥哥。只一边毫无形象地往嘴里添粥,一边大倒苦水:   “你不知道我今天过的是什么日子。先去佛寺施粥,又去京中各个衙门施粥,你说每年腊八的施粥是为了祈祷风调雨顺也就罢了,我可是很心诚的。”   “但是tmd每到一个地方就得装模作样喝一口是几个意思!御膳房那帮蠢货,我这一天喝了有十几种,没一个能喝的!”   “有的两种米一个熟了一个没熟,有的清汤寡水跟白汤一样,有的米都没去壳,还有的豆子是夹生的……”   “最后我tm还被一个巨大的白芸豆给硌牙了……”   “苍天呐,朕过的这是什么日子啊!” 第117章 有意知曾坚霜雪   裴年钰万分怜悯地看着他亲爱的弟弟, 他这一天是塞了多少黑暗料理级别的腊八粥进肚啊。   简直是帝生艰难。   随即裴年钰又立刻想到,煮个粥都这么不靠谱,这御膳房委实太不靠谱了些。这已经不是不会烹饪技巧的问题了,这是连把食物弄熟的标准都不知道啊!   御膳房这水平……他可怎么教?   裴年钰皱了皱眉, 问道:   “怎么你每到一个地方喝的粥还不一样?”   裴年晟此时已经稀里呼噜地将第一碗喝进了肚子里, 而一旁的林寒则是适时地给他舀上了第二碗。   裴年钰也没在意, 反正这一整个白陶砂锅里面都是给他弟弟准备的, 且让他一次喝个够吧。   “那是当然。这仪式各个部门都要做, 有的在宫里的就是由御膳房做好了送过去,有的在宫外的就只能喝他们做的。”   “所以我喝的那些都五花八门的, 简直是各有各的难喝。唉……也是难为林寒了,为了给我试毒,我喝了多少种, 他就喝了多少种。”   裴年钰立时侧目:   “哎呦,小晟,你啥时候这么关心林寒了?以前他不是天天给你试毒么,吃了那么多黑暗料理也没见你说什么啊。”   裴年晟完全没注意到他哥哥的语气中有某些奇怪的意味,依旧沉迷在粥里, 甚至快要把整个脸都埋进了碗中:   “没有对比就没有幸福啊……以前你又没穿……咳, 没传承到那些‘古籍’上的菜谱……”   裴年晟心有余悸,差点说漏嘴。   一旁的林寒眼观鼻鼻观心, 表情纹丝不动。   那砂锅中还剩了大半锅,裴年晟看了看身边那人,道:   “林寒你也来喝吧, 不必等我喝完再将剩余的给你,这锅下了灶,一会儿就凉了不好喝了。”   林寒显而易见地怔了一下:   “……是。谢主人。”   裴年晟喝完了粥,与他的哥哥大略商量了一下之后御厨“进修”的事项,而后将手重重地搭在了裴年钰的肩膀上,语气深沉:   “哥,我的生活质量……就靠你了!”   裴年钰面无表情地把他的龙爪子拍了下去。   ………………   第二日,方恒一早就过来了,还带了个小本本。   “王爷,御膳房那边过来学艺的御厨……您有什么要求么?毕竟还要维持日常的宫中饮食,不可能全都过来,真正会掌厨的那些人中,只能抽三成左右的人来。”   裴年钰疑惑:   “真正掌厨的?”   “是。御膳房里有1名尚膳总管和2名尚膳副总管,此次会有一个副总管领队前来。下面的12名尚膳领事,会过来6个领事。这些都是内务府挂有品级的官员,分别是正二品到正四品,他们并不会下厨掌勺……”   裴年钰差点骂人:   “不会做饭过来干什么?吃白饭的吗?”   方恒就知道王爷会是这个反应,可这事也不是那么简单的。   昨天他去负责将这个事情在御膳房宣布了之后,底下的大大小小的掌膳官员们立刻炸锅了。   为什么?   因为这是个千载难逢的机会啊!   御厨们前来进修学艺,学成了回去,那以后陛下必然只点新式菜品。若是哪个得了陛下的青眼,以后还不是前途无量?   这些个总管、领事们,下面分别管着各自的庖长掌厨,平日里明争暗斗的好不热闹。这次碰上这般大事,那简直是挤破头都不为过。   方恒不由得苦笑起来,这事,自己回去挑人的时候还有的头疼啊。以王爷的这般心性……算了,也只能是好好敲打他们,别让他们碍了王爷的眼。   “在御膳房各部中,各炉灶都有一个庖长,这些才是真正掌勺的御厨。到时候会抽三成过来,每个庖长带一个他们自己的厨役助手。”   “其中荤、素二局,会各出10名庖长过来。饭、粥二局,各3名。点心局4名,挂炉局2名。约莫一共不到40人左右。”   裴年钰沉思片刻:   “这样啊,你让我想想。”   方恒落笔如飞,开始记要求。   “首先,不能要思维太死板的。必须我怎么教,他怎么听,不能搞个总觉得自己以前那套方法是对的这种。”   “其次,最好是诚心学厨的。其他心思太多的不要。”   方恒手中的笔顿了一下。   诚心学厨,没有其他心思的……这,这种人在御膳房真的存在吗?   那些人哪个是真喜欢厨艺一道了。   难办啊……   “再然后,要……嗯……要能心理平衡的。”   “……何谓‘心理平衡’?”   “就是对自己的天赋心里有数的,不能我一喷他太笨就玻璃心!!”   方恒:“…………”   “属下明、明白了!”   ………………   方恒离开之后,裴年钰决定不再去想这件事。   教徒弟再难,也是兵来将挡水来土掩就是了。反正内务府再牛逼又怎么样,那只是一群太监,自己可是当今王爷。   自己亲手教他们,谁不听话,谁不好好练习,喷就完了。   到得晚间,裴年钰一边在纸上写着教学计划,一边如是想着。   然而他的思绪却忽然被推门声打断了。   裴年钰抬头一看,却是绛雪,不由得有些惊讶:   “绛雪,你有事?”   说起来绛雪身为裴年钰的贴身侍女兼贴身影卫,本来应该寸步不离保护王爷的。但一则裴年钰已不喜欢侍女在自己身边服侍,二则贴身影卫的职能自然划归了他家夜锋。这一来二去的……   颇为无所事事的绛雪除了找云韶姐姐蹭吃蹭喝以外,就整日地窝在屋里沉迷练功了。   “主人!”   绛雪双手抱拳一行礼,裴年钰这才注意到她今日竟然没有穿平日里的半衫罗裙,而是穿了一身女影卫作战专用的劲装。   “老何……咳,不是,口误。何统领他起床了吗?”   裴年钰:“…………”   明明是正常的昼夜换班,却被绛雪说成了起床,这……好吧,也没什么不对,毕竟何岐他们守夜的影卫就是临近晚上才起床。   一旁的楼夜锋也有些忍俊不禁,看了看窗外的夜色道:   “看时辰,应该来了吧。”   果然话音刚落,一个灰色身形直接从窗口飞了进来,半跪于地:   “主人!属下何岐参见主……”   裴年钰不耐烦他每日都这般啰哩啰嗦地行礼   “行了免礼吧,绛雪找你有事。”   “嗯?”   绛雪横剑身前,朗声道:   “何统领,先前您说让属下与您比试过一场,才能当这府里的副统领。如今属下练武有成,今日还请统领大人指教指教了!”   楼夜锋早就料到早晚会有这么一日,只嘴角淡淡噙了些笑容,一边看好戏的眼神,一边手底下不动声色地帮主人收拾着他刚刚写的笔记。   而裴年钰则是立时变了脸色:   “绛雪,老何他前几天刚挨了罚,那可是二百鞭。你怎么能趁人之危?何岐他最近根本不能动武!”   “嗯……?哦哦,对……抱歉……”   绛雪显然是忘了这茬。这几天沉迷练功,有所突破之后就迫不及待地来比武了,却忘了何岐之前受的那些鞭子。   她闻言便讪讪地收了剑。   何岐却怒了,男人最不能说的就是不行两个字,更何况他是影卫,而且还是影卫统领。   何岐那眼神立刻不对了,像是被绛雪燃起了战意一般,一拍桌子:   “主人,无妨的!不就是一个比武么,有什么不行的!”   裴年钰眼中担忧地看着他:   “老何,你的伤好全了没?”   “不打紧。不过是些皮肉小伤,又不曾碍着内力运行了。再说了,若是受点罚便无法动武,难不成从此当影卫的还罚不得了么?”   “绛雪,走,你挑地方吧!”   “哎——哎,你们俩!”   裴年钰看着摩拳擦掌的两个人,顿时一阵头秃,转过头看着一言不发的那人:   “夜锋,你倒是劝劝他们啊。”   楼夜锋沉吟片刻,却道:   “……主人,属下赞同老何的说法。影卫本就不该如此娇气,挨了几鞭子之后便躺在病床上起不来了。”   裴年钰:“…………”   “且他二人都是府里一等一的好手,境界非普通影卫可比。主人,您去观看此次比武,于您的武功也会大有进益。”   裴年钰:“…………”   老楼你咋三句话不离习武……   裴年钰看着两双同样期待的眼神,知道这是属于影卫们的尊严之争,这是极为珍贵的战意,实在不忍心拂了他们这份锐气,便只好同意了。   “好吧,不过你们比划比划拳脚招式就行了啊,点到为止,点到为止。”   何岐绛雪二人自然把这句话全当耳旁风了。   此次比武,可是事关绛雪能否如愿当上副统领,只有绛雪赢了何岐,何岐才会松口让她当。毕竟绛雪心计和手段皆不如何岐、连霄二人,若是她武功再不能胜过的话,她还当什么副统领。   对绛雪来说,她是这府里影卫中天赋最高的人(除了楼夜锋之外),这是一次证明自己武功地位的机会。而对何岐来说,他可是影首,虽然天赋不如绛雪,但若是让她赢了,未免颜面扫地。   所以……开玩笑,怎么可能点到为止,必然要分个胜负出来。   就在裴年钰允了之后,楼夜锋忽然道:   “主人,需要您多调一些其他影卫在附近,以防他二人战到酣处,若发生其他危险,救援不及。”   裴年钰思忖片刻,摇了摇头:   “算了,别让其他影卫围观了。谁胜了,另外一个都没什么面子。”   其实他主要是怕老何输了之后在属下面前没面子。   “直接去银安殿前吧,那里场地大,方便他们过招。且银安殿前的广场四周开阔无比,敌人无处藏身,决计不会有什么危险的。”   楼夜锋同意了这个方案:   “这样倒是也可,属下盯着四周,确实敌人难以遁形靠近。”   …………   一柱香后,银安殿前。   月光清清凉凉地洒了下来。   比武的两个人站在开阔的广场中央,而裴年钰和楼夜锋两个人则是站在银安殿前的丹墀上,吃瓜看戏。   何岐握住手中的正意剑,把袖一挥:   “绛雪,我为统领,我先让你三招。”   果不其然绛雪怒了,她一展寒玉长剑,飘然而上,直接一招封住了何岐的退路,让他让无可让:   “你瞧不起谁呢!”   楼夜锋扶额:“完犊子了!”   裴年钰疑惑地转头看他:   “怎么了?”   楼夜锋放小了声音:   “老何他……虽然之前的外伤影响不大,但是总是有一点点的。且他实力本就稍弱于绛雪,还故意激将她……主人您说老何他图啥。”   裴年钰看着场上那个灰色的身影,一招一式之间都似坚决无比,忽然笑了笑:   “也许……老何他自己也并不想认为他弱于绛雪呢……” 第118章 浮云剑影奔星落   裴年钰猜的没错。   以何岐平日里的行事风格, 比楼夜锋这个激进派可是稳重多了。不然裴年钰也不会认为在这种天下承平的时候,其实何岐比楼夜锋更适合当这个影卫统领。   他方才看何岐的这么笃定地就答应下来这个赌局,便也知道何岐恐怕心中是有几分把握的。   即便他内力可能比起刚刚突破境界的绛雪来说略逊一丝,但影卫比拼不是比纸面实力, 还得看实战经验。   月挂中天, 夜色清朗, 将银安殿前的广场映照得亮堂无比。   场中一道灰色劲装的人影并一袭黑色衣裙穿梭来去, 身法倏忽。   他二人的武功已经是这世上一流顶尖, 此时一交手便用聚集起了十二万分的精神,影卫们又向来习的又是快刀斩乱麻的武功。   两人招式快捷无比, 裴年钰看得眼花缭乱。   以他的目力,倒是可以将所有的招式都看得清清楚楚,然而……   他对武功的理解实在是太菜了, 每当看完一个招式,总要反应半天才能知道是何用意,然而此时已经三四五六个招式过去了。   这就像是学渣看学霸直播解数学题一样,直播是看不懂的,必须得放慢个几倍才能听明白的样子。   然而两人比武又无法放慢, 于是总是慢了几拍的裴年钰很不爽。   他家夜锋、他的教习大人, 拉他过来看比武,就是为了让他参观学习的嘛。   裴年钰琢磨了片刻, 像是被叫起来回答问题时拼命想办法瞎编答案的学渣一样,努力挤出了一句评论:   “老何一直在进攻,打的绛雪没办法还手, 看来老何他武功也是很厉害的嘛。”   裴年钰自言自语地道。   楼夜锋忽然压低了声音:   “主人,且小声些,不然恐怕被他们听了去,扰了比武。”   哎呦,压低声音?这好办啊。   裴年钰一下子就忘了比武的事,转头看了看正在聚精会神盯着场中比武的楼夜锋,忍不住抿嘴笑了笑。   而后直接凑到了他的耳朵边去,哑着嗓子吹气说话:   “夜锋……你觉得我说的……对不对啊……”   楼夜锋骤然被主人的温热气息吹在耳边,周身瞬间被主人身上的淡淡的庭前栀香所包围,呼吸顿时就是一窒。   他条件反射般转头一看,却望见主人的一对星眸在月光之下盈盈如水,温然看着他,一时竟然呆了。   心跳加快,竟然连楼夜锋这般武痴都忘了沉迷观看场中比武。   夜色笼罩之下,黑衣之人那张沉稳英武脸庞上的微红之色原本极难被发现。然而裴年钰近在咫尺,还是一点不漏地收进了眼底。   他心中暗笑,手指缓慢而轻柔地,悄悄戳了一下楼夜锋的胁下:   “发什么呆,楼教习,本王说的可对不对?”   楼夜锋被戳在痒处,又不得出声,忍不住将脑袋一缩,把裴年钰看得心中大乐。   他迅速低下头去,掩饰住方才自己的失态,然后似乎又想起来什么般,又抬起头来去看场上的何岐二人。   不过片刻之间,两人已过了百余招。   裴年钰哪里还顾得上看那两个舞刀弄剑的,只转头沉迷楼夜锋的侧脸和……被他小小的调戏之后的微羞之态。虽然这张面庞他已经看了十年了,然而竟似总也看不够一般。   毕竟心境有别,“作为主人可以尽情调戏自家忠犬”之心态,以前可是没有。   楼夜锋没有忽略主人的目光,只不过他还道是主人等着他的回答,因而沉了沉心绪,附耳到裴年钰身边道:   “主人,恕属下直言,您眼力还是得再练练。”   裴年钰:“…………”   他不由得顿了一下,一则因为他正看的开心呢,谁知道楼夜锋居然真的正儿八经地给他讲解场上的比武。二则因为……   好吧,自家忠犬那低沉的嗓音突然出现在他的耳边,把他也搞得脸红了一下,难免有些心旌动摇。   他和楼夜锋,谁也别笑话谁。   只不过他听得楼夜锋的语气平静,倒也不好意思再沉迷搞什么小动作了,且楼夜锋说他眼力不行,他多少有些不服气。   因而裴年钰转头看了看何岐的招式,认认真真的问:   “你倒是说说我哪里说错了?”   “主人,您眼中所见的老何如此急切地先手进攻,其实非进攻也,而是在被迫防守。绛雪修习的内力乃是阴寒之极的内力,而老何则走的是至阳至正的内力,若是被绛雪的剑气侵入半分,则招式衔接之间必然凝滞,破绽百出……”   楼夜锋顺着何岐的一招一式,给他的主人讲解着目的。   裴年钰有些理解了,将楼夜锋的讲解自行翻译了一下——   绛雪的内力属性特殊,挨一下自带减速debuff,被控住就玩球。所以老何必须先手大爆手速,让绛雪疲于应对开不出大……   嗯,很有道理!   “那……只要老何一直封住绛雪的招式,让绛雪没有可乘之机,那绛雪岂不是永远赢不了?你为何觉得反而老何胜算不大?”   楼夜锋淡淡地道:   “老何能先手招式压制绛雪,全然靠的是这多年的经验罢了,绛雪实战经验匮乏,因此目前还只能被动应对,无法腾出手来反击。”   “主人您看刚才这招便是如此,每当绛雪想要用招式转而进攻的时候,老何总能预判先机,让绛雪的进攻做了无用功……”   裴年钰不解:   “那这不还是老何比较厉害?”   楼夜锋摇了摇头:   “老何他每一次出招比绛雪快,就必须多消耗一点内力,如果场上这种打法不改变的话,最后就看谁耗得过谁了。”   裴年钰懂了,绛雪内力更深厚,而且何岐为了进攻,内力消耗更快。所以最后老何铁定耗不过绛雪。   “你这话说的……如果绛雪在耗过对方之前先在招式上失误了呢?”   裴年钰似乎有一点毒奶的潜质,话音刚落,何岐非常隐晦地耍了个心机,卖了个破绽。   一般这样卖破绽,都是不会上当的,绛雪怎么说也是经过正规训练的影卫。然而何岐假动作套假动作,套娃三层之后绛雪自以为看穿,回剑横身防守胸前。   “……我去!”   这下连裴年钰都看出来不对了,老何这手法他无比熟悉——因为楼夜锋和他对招的时候就经常这么套路他,而他几乎每次都被套路……   果不其然何岐身形直接腾空,剑身以一个诡异的角度从上至下直指绛雪的头顶。   绛雪自知被套路,情急中直接滚地避过一剑。   再起身之时,她俏脸一沉,眼睛中的火已经烧了起来。   绛雪将内力一下子运转到十成,抬手缓缓地挥去,将剑锋迫近何岐。   原本剑招轻灵的寒玉剑,此时在她手里似乎变成了千斤重,剑身开始凝结上一层白霜,进而变成了厚厚的冰层。   地面,绛雪脚下方圆数尺之地,随着她的脚步,一步一步地落霜、结冰。绛雪的周身亦是寒意凝结,细小的霜雪开始在她的身边飞舞。   对面的何岐脸色凝重——此时绛雪已经没了剑招,但……   但这内力他接不下啊!   冰层包裹的长剑已无锋,然而长剑寒意汹涌,无可抵挡。   楼夜锋一副看好戏的眼神,裴年钰扶额无语——   这是从近战刺客单挑近战刺客,变成了刺客单挑冰系法师啊,他怎么不知道绛雪的寒玉剑配上她的寒息功还能有这种操作呢。   可惜,何岐并没有什么闪现瞬移背刺的能力。面对一个范围内无差别杀伤的远程法师炮台,老何他还无法近身,后果显然就是打不过……   楼夜锋提醒道:   “主人,您不若在此时让他俩停手,这样未分胜负,并不算老何输阵,于老何面子上不至于那么难看。”   裴年钰叹了一口气,也只好如此了。他刚想出声让老何认输,谁知何岐似乎并不服输,长剑一挥,竟然直接迎上了绛雪的寒玉剑,随后两人便开始僵持。   “…………”   裴年钰目瞪口呆。   “老何他这是要干什么?打又打不过……”   楼夜锋神色忽然凝重起来:   “这个老何……!真是一点数都没有,他竟然想跟绛雪硬拼内力!”   “可你不是说何岐内力不如绛雪么?以自己之短攻敌人之长,这岂不是必输之局?”   楼夜锋摇了摇头:   “内力不如,不见得拼不胜。拼内力这事,不在于内力多寡,其实拼的是血性了……”   裴年钰忧虑的目光转向何岐,果然见他灰色衣袍随风烈烈鼓动,显然是内力运到了极致。   然而何岐的目光却并无急切之意,依旧坚定,甚至还有三分淡然。   他在何岐的目光里看到了一种不惜一切代价的必胜之心。   裴年钰忽然想起来什么,,转头问身边那人,语气焦急:   “他两个这样比武……会不会有事啊?”   楼夜锋颔首道:   “这样硬来,肯定最后会有所损伤的。胜的一方损伤少些,无非是内力枯竭或者略有内力反噬。而输的一方……被对方的内劲入侵经脉,恐怕会伤及肺腑了。”   裴年钰骤然一惊:   “两个人都会受伤?你怎么不早说!”   楼夜锋讶异地挑了挑眉:   “影卫们学的都是杀人术,比武之时有所损伤不是在所难免么……何况他二人俱是顶尖高手,又都抱着分出个胜负的心态……”   裴年钰看着楼夜锋平静的神色,呆滞当场。   楼夜锋……他的夜锋……   他怎么就忘了,楼夜锋当年见过的血和他见过的血,根本就不在一个层面上的。   楼夜锋受点内伤,或者他自己肩头被匕首捅了一下,裴年钰便觉得是“受伤”了,但在楼夜锋眼里什么都算不上。   而何岐和绛雪的比武……   他的夜锋眼里,影卫们训练比武受点伤,真的是再正常不过,所以他才没有做出任何反应。   不对,以楼夜锋现在的内力,他也没办法做出什么反应。   裴年钰心中一紧,看了看场中愈加焦灼的两人。   他在脑中飞速地想着所有他学过的招式,随后手腕翻转,将他的玉扇紧紧地握在了手中。   而后他脚尖一点,运足了内力腾空而起,以一种几乎无法捕捉的速度飞向场中。   裴年钰左手微抬,用内力护住周身。与此同时,扬扇,格挡——   清脆的金玉之声迸发出来,裴年钰一式“临浦横舟”,挡在了两人中间,同时接住了两方的内力。   他只觉两股他从未感受过的浑厚内力挤压着他,顿时心中一紧。按着曾经练过无数遍、被楼夜锋敲打过无数遍的动作开始变招——   这一式“临浦横舟”,本就是用以借力打力的。   此招可千变万化,借一力用以击另外一力。别说接一人、二人,便是同时接十人的招数都不在话下。   此时用来拆解两人难以分开的兵器,本是正好。   然而……   裴年钰接了这两人的内力之后才骤然想起来,他并没有第三个人可以去传递这两方的内力。   他冷汗一下子就冒了上来。   两个人都是他属下,若他把内力互相传给对面,岂不是要弄巧成拙让两个人都受伤?   情急之下,裴年钰想起方才绛雪躲避招式的动作,直接变招,握住扇柄向地面切去。   那玉扇裹挟着当今世上两位顶尖高手的十成内力,迅速把大理石的地面切出了一个数尺深的长条。   而裴年钰则是顺着这股力道,整个人落在地上,不受控制地向前滑去。   何岐并绛雪两人被这突如其来的变化惊呆了,立时收手:   “主人——!” 第119章 传盏还拂侍臣衣   裴年钰用扇子带着一股正阳内力并一股冰寒内力, 向下卸力。虽然他反应得还算快,但究竟以前不曾有过这般操作,当初学这一招、练这一招之时,也不曾想到会有救人的用途。   因而匆忙之中, 便被扇子上的巨力带的向前趔趄了一下, 然后……便摔在了地上, 瞬间滚出去数尺。   即便如此狼狈, 然而正在翻滚中的裴年钰还是心下一松——因为他能清楚地感觉到自己的胳膊、手肘, 以及腿、膝盖等地方在地面上因为摩擦而产生的疼痛。   只有擦伤的火辣辣的痛,仿佛童年顽皮时摔出去的感觉。却并没有什么五脏六腑被浑厚内力所伤的那种恐怖而陌生的挤压感。   看来……成功了。   随后, 裴年钰便被一个从旁而至的黑色身形轻轻巧巧地接住。而后不知怎地,一股柔和的内力在他的身后一转,便止住了他继续滚落的趋势。   裴年钰松了一口气。   这个怀抱他太过熟悉了, 以前这么多年的无数次刀光剑影里,他一直都是这样被那个黑色的身影所保护着。   他转过头来看着旁边那人,眨了眨眼:   “夜锋……你……”   他刚想趁势撒个娇说什么好疼好疼要吹吹之类的,谁知便看见楼夜锋铁青的脸色,顿时讪讪地闭了嘴。   “我……”   “主人!”   一旁惊魂未定的两个人究竟是比楼夜锋慢了半拍, 这才奔了过来。   方才绛雪和何岐两人对拼内力已到了紧要关头, 两人的心神皆全部放在了对方的身上,哪里还注意得到他们的主人忽然从旁边窜到了他们两人中间。   待两个人看到他们的主人居然跑到了自己的剑下, 不由得皆大惊失色。   “主人,您可有受伤?”   他们二人被裴年钰卸了内力,便半点事都没有。何岐看着他们平日里总是极爱整洁的主人, 此时已然发丝散乱。脸上蒙上了灰秃秃的尘土,衣袖和衣摆被乱飞的石块划得破破烂烂,不由得心中愧疚已极。   裴年钰摇了摇头:   “我觉得没什么事……就是可能胳膊擦破了一点吧。内伤应该是无碍。”   他这会儿倒是没有注意到何岐的脸色,而是有些兴奋地向着楼夜锋道:   “夜锋,你看方才那一招‘临浦横舟’我使得如何?都是你教的好……”   楼夜锋铁青的脸色更加黑了几分:   “这一招讲究的是内力接替之际圆转如意,行云流水,用时身形来去自如,如同临浦江边的轻舟小楫。主人您也是为此才起的这名字。”   “……主人,属下可未曾教您甩扇之后滚地五尺。主人您这不叫‘临浦横舟’,这是‘江里翻船’。”   裴年钰颇为不服气,虽然狼狈了些,但是好歹他没有受伤不是?临战之际他能想得到如此方法来卸力就不错了!   “你就说我这般卸力对是不对吧?”   楼夜锋抿了抿嘴,很不开心的样子:   “…………倒是没错。”   裴年钰纳闷了:   “那夜锋你黑着个脸做甚……我这学有所成,甚至一出手就接住了当世两大高手的剑招,岂不是说明我最近武功练得还可以?”   楼夜锋终于忍不住怒了:   “主人!我是因为招式吗?分明……分明就是……主人您怎么如此莽撞,居然就这么冲了上去?如果您没想出在地上滚的这个法子来,到时候被两边的内力所夹击,岂不是……岂不是……”   楼夜锋说到这里,不由得心中狠狠地一痛,喉头一梗,连忙将眼眸向下垂去,掩饰住自己差点落泪的意图。   他实在太后怕了。   方才情景险之又险,若他的主人慢了哪怕须臾,到时候汹涌的内力便会瞬间侵入五脏六腑。   且他二人的内力一阴一阳,互相冲撞,恐怕连主人体内这般浑厚的内力,也只能堪堪护住心脉罢了。   若真如此……恐怕他的主人此刻已经成了一个活死人。   想到这里,楼夜锋忍不住双手的颤抖,将怀中的主人又抱得紧了一些。仿佛这样便能确认主人的鲜活存在一般。   “夜锋你……”   裴年钰将他那又心痛又后悔的眼神看得一清二楚,一时竟不知是甜蜜多一些还是酸楚多一些。   他怕楼夜锋受惊过度,连忙安慰道:   “好了好了,这不是没事嘛,我自然是觉得有把握才出手的。我可是你亲自教出来的,你难道连你自己的水平都不信么。”   一旁的何岐绛雪两人双双跪在了裴年钰的身边,蔫着脑袋大气都不敢喘。   他两人才是悔之不迭,毕竟他二人是始作俑者。他们打架打嗨了不愿意停手,如今却连累了主人来出手相救。   “主人,属下……沉迷比武,未察外物,致使主人受伤,还请主人……”   “行了行了,老何你闭嘴吧……你这皮痒找挨抽就没完了是吧?”   裴年钰看着一脸愧疚请罚的何岐,不由得开始猜测他的真实目的,那眼神开始变得奇怪起来。   何岐:“…………”   不是,主人,您听我解释,我真没别的意思啊!   何岐被主人这奇怪的目光盯得浑身发毛,僵在了原地。   裴年钰摇了摇头,看着何岐,眼神虽然温柔却坚定,轻声安慰他道:   “此番比武,老何你不肯认输是对的。本王的影卫若是见有所不敌便放弃,我如何放心得下。你身为统领虽平日里行事稳健,但临战有如此锐气,自然是好事,我又如何会罚你。”   何岐不由得怔了怔。   “行了,老何你回去休养一下吧,今晚有夜锋在我身边。”   “…………是,属下谢主人。”   而一边的绛雪倒是不知何岐方才的诡异表情是怎么回事,她咬着嘴唇看着主人,将请罚的话同时说了一遍。   “至于你嘛……副统领之位,你已经得到了。不过你今日忘记老何身上有伤,还执意跟他比武,错先在你。”   绛雪这个一提到比武就上头的毛病也算是老毛病了,她自己也知道。   以前不过是追着别人揍罢了,反正被揍的那个也打不过她,没成想今天却翻车了,居然引得主人下场止战。   “是,属下请罚……”   裴年钰再怎么样也不可能去罚一个十五岁的小姑娘,于是便对绛雪笑了笑,道:   “罚你明天……嗯,跟我学下厨一天。”   “……什么?!主人您……您不能这样啊!!”   绛雪的大眼睛里面顿时盛满了惊恐。   “就这么定了!”   其实裴年钰倒不是故意为难她,只不过他方才看绛雪的武功招式,忽然想起了一些东西而已。   一些……很好吃的东西。   …………   绛雪离开之后,裴年钰犹自想着那好吃的,不由得发呆了片刻,直到楼夜锋出声惊醒了他:   “呵……主人您觉得老何也没错,绛雪也情有可原。那属下是不是可以认为,合着最后您弄成这样,是您自己的错了?”   这话也就楼夜锋敢这么说,便是何岐也没这个胆子。   “咳咳,你别怪他俩。我……本王……姑且认了一定错误吧。怎么,教习大人要因为本王招式使得不好看来罚本王不成?”   “主人!”   楼夜锋有气没办法发。   裴年钰也知道他不可能当真,轻轻地道:   “夜锋。你可还记得,先前你是为了什么给老何解毒的?”   “——你说,当时这府里只有你自己一个人能解决此事,你不上谁上?这可是你自己说的。”   “——今日之事,并无什么不同。”   “——他们二人打得难解难分,唯一能同时接下他两人招数的便只有我一个人。我虽身为主人,但爱护下属亦是我的责任所在。   “——我不上,谁上?难道我便这么冷眼看着他们两败俱伤不成?”   楼夜锋看着他的主人,静静地听完了这番道理,沉默了片刻之后,终于长叹了一口气。   是了,他如何不知道他的主人的秉性便是如此,不肯看他的影卫们受伤受委屈……   也是怪他没有提前拦住,怪他内力未复无法亲自出手……   半晌之后,楼夜锋似乎终于承认了主人的做法,不痛不痒地说了一句:   “主人要想救人,这武功以后还是得勤练着。”   裴年钰眉开眼笑,他家夜锋既然允了他的这种操作,说明刚才那一招使得还是可以的。   “主人,属下已经叫了连霄等着您了,这就带您回涵秋阁去。”   “诶……我觉得我真的没有受内伤……”   “以防万一,还是让连霄看看吧。”   …………   果不其然,他们一回到涵秋阁便见到了已经等在那里的连霄。   连霄见了主人灰头土脸的样子,似乎是有一瞬间想笑的,不过还是拼命地忍住了,装作什么都没看见的样子。   裴年钰:“…………”   连霄视若不见,本来拉起来裴年钰的袖子想清理一下擦伤的地方,只不过手指刚碰到主人衣袖就缩了回来。   他看了看旁边的楼夜锋。   楼夜锋皱眉:   “怎么了?有什么问题?”   连霄踌躇了一下:   “那个……待会儿我可能要撩起来主人的袖子,还有可能给主人查看伤口什么的……老楼你不介意吧?”   楼夜锋:“…………”   裴年钰噗嗤一声笑了出来,楼夜锋脸色却黑了:   “连霄你慎言!这等事与我有什么关系!”   连霄随口捉弄了一下老楼,便没再多言。他自是知道主人不会在意这个,便利落地将主人胳膊和腿上所有擦破的地方,仔仔细细地涂上了药膏。   裴年钰以为清创完事了,刚要下榻,谁知连霄忽然脸色一变:   “咦?这里……主人!千万莫动!”   楼夜锋吓了一跳:   “可有什么不妥之处?”   连霄将眉头皱得死紧,隔着袖子轻轻捏了裴年钰握扇子一侧胳膊的肘肩附近。   “主人您这里……可有何觉得不对吗?”   裴年钰莫名其妙:   “我觉得没什么问题啊……”   “那这样呢?……”   说时迟那时快,裴年钰还没反应过来,便觉得连霄在他手肘的某个环节上“喀嚓”捏了一下,他瞬间感觉到一下刺痛——   “啊——”   一声惨叫,毫无征兆地从裴年钰嘴中冒了出来。   “主人!”   楼夜锋顿时急了。   然而那一下刺痛也仅仅是来的突兀,让裴年钰反应不及才惨叫出来的。实际却并不怎么厉害,且之后也再也没有了。   裴年钰看了看一旁眼神焦急的楼夜锋,又转过头来狐疑地看着连霄。   连霄一本正经:   “主人,您这只拿扇子的手,方才受了两股内力,又在地上摔了一下。虽然没有大碍,不过三股力量冲撞之下,方才属下捏的那处关节便有了一点错位,不过已经被属下正过来了。”   “是么?那我刚才怎么……”   虽然说应该遵医嘱,但是刚才连霄捏他的关节之前他一点事都没有啊,这什么狗屁的关节错位……也不能这样错位法的吧?   不过裴年钰看着连霄那个夸张的表情,猛然回过了神来,顿时闭上了嘴,将后半句话咽了回去。   连霄继续一本正经:   “主人,您右手这几天最好不要活动,不要抬举使力,静养几天为佳,以免留下什么旧疾。”   一旁的楼夜锋连忙应道:   “好的我记住了。”   “我……”   裴年钰没想到楼夜锋居然没有识破,转头便见他的夜锋以一种一脸心疼的表情,看着他放在桌子上的右手。   裴年钰看了看桌上的茶盏,刚想顺手拿起来喝点水,便被楼夜锋抢了先:   “主人莫动,交给我来便是。”   说罢,楼夜锋已经端着那茶盏,轻柔又小心翼翼地送到了裴年钰的嘴边。   裴年钰:“…………”   而连霄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收拾好药箱,运起轻功窜了个没影。 第120章 霜甜冰溢澹凝脂   且说这日, 裴年钰重又过上了衣来伸手饭来张口的日子。   楼夜锋虽懂医术,到底是自认不及连霄许多。因此连霄很郑重地嘱咐说不让主人动这只手,他便真的信以为真,万事小心。   从早到晚, 眼睛一刻不离主人。有的时候裴年钰下意识地想要用右手去拿什么东西, 便早被楼夜锋眼疾手快地提前按住, 而后恰到好处的递了过来。   如此周到的“贴身服侍”, 这期间再趁机蹭点豆腐什么的……   裴年钰简直心中暗爽。   ………………   只不过他这好心情没持续多久, 到得第二日上,以御膳房的尚膳副总管为首, 带着领事和庖长们来了王府中。   高同总管领他们进来的时候,本想着去前院让裴年钰见一下。然而这次来的那个那尚膳副总管齐召并非是上次裴年钰去御膳房时,一番胡诌把裴年钰给气的不轻的那个尚膳总管。   这个齐召机灵得很, 在宫中摸爬滚打多年,已经人老成精,哪里敢说去王府的书房,便主动提出直接去大厨房便好。   几十个人按着职务等级的排位顺序,规规矩矩地站在王府的大厨房院中。   裴年钰迈步进去, 那齐副总管经验丰富, 听得这四平八稳雍容华贵的脚步声,便知是这府上的主子来了。因而连视线都没有抬, 似乎不用确认一般,直接领着众人跪了下去:   “奴才们拜见裕王殿下——”   裴年钰:“………………”   几十个太监恭恭敬敬地齐行叩礼,顿时把他吓了一跳。   “你们这……”   他们这些在宫中做事的太监, 无论官职大小,皆是一路被磋磨上来的。因此皆练得一身看官儿说话的本事。   此番来了陛下最亲厚的裕王府上,哪里会有半点怠慢,各个极尽奴颜卑膝之态。   裴年钰一瞬间觉得全身膈应起来。   说实话,他们这拜见礼,和他府上影卫的平时见礼差别也并不大。   然而裴年钰早已经习惯了他的影卫在参见他的时候不是先磕头而是……   先抢今日份的夜宵奶茶。   嗯……   裴年钰立马便道:   “平身吧。”   随后他看向为首的那个人:   “你是……?”   那齐副总管如今早知道当初冬至宴之前去指挥的那人便是当今裕王殿下,一边庆幸当时自己没出幺蛾子得罪王爷才有了今日学艺的机会,一边摆出一副“特别荣幸、特别激动”的表情,连忙点头道:   “奴才齐召,乃是御膳房的副总管……”   裴年钰皱眉:   “你们且自称臣下便是。”   “……是。臣下明白了。”   “算了,我来问吧,你们这便红案上的御厨有几人,白案有几人?”   那齐副总管茫然:   “请问王爷,何谓‘红案’、‘白案’?”   裴年钰恍然,以这个朝代的对烹饪工艺的粗略程度,恐怕还没有这个说法,于是他解释道:   “你可以大概理解为……红案就是上炉灶做菜的,白案是负责面食和点心的。”   那齐副总管按着裴年钰的要求,将底下的人手分成了两个部分。   一旁的云韶出声问道:   “王爷,可是需要婢子教这些白案的?”   “不止,这些都得你教。不过开始几天嘛……还轮不到学这些。”   裴年钰转头看着这些厨子,神色淡淡的。   他知道内务府这些官员的风气,别看这一上来对他点头哈腰的,实则个个都最是会看人下菜碟的。   且他们本来就是过来求学的,自然不必跟他对自家影卫那般熟稔和悦。因而他虽然语气不温不火的,却自是带上了三分王爷的不容置疑:   “你们基础太差,想学菜式,先把基本功练好吧。只不过这基本功非一日之功,你们以前没有练过,本王也不可能让你们在这府里练个七八年再出师。”   “所以,本王会将所有需要练的方法讲给你们,你们学会了之后,自己回宫去练。至于最后练到什么程度,能有多大的造化,那就看你们各人的天赋和勤勉了。”   “是,臣下明白。”   “今天这第一日,你们便先从刀工开始吧。这府里有十车冬萝卜,我会让我府里的秦总管指点你们练切萝卜块。今天练会了,明天教你们切萝卜丝。”   “……是。”   这些人哪里敢有半点异议,连忙应下了。   切萝卜这种事当然轮不到裴年钰亲自教,连云韶都不必去教。因而裴年钰将这活扔给秦雷之后,便拉着云韶回了涵秋阁。   至于那齐副总管,他看着王爷远去的背影,摸了摸怀里的一叠银票。   这是他们所有人的“束脩”,因着名义上是宫里派他们来的,因此内库出了官面上的束脩。   只不过他们自知机会难得,巴结王爷还不够。因此每个人又掏出来自己的私房,让齐副总管一并交给王爷,作为“孝敬”。   而那齐副总管来之前,得了方恒的嘱托,说这银钱之物不必拿到王爷面前去玷污殿下的眼睛。只寻个机会,塞给府里一个名为云韶的掌膳女官,或者王爷身边的那个影卫便是了……   齐副总管一边思量着打点事宜,一边跟着王府的尚膳总管秦雷进了大厨房开工。   …………   这边,裴年钰拉着云韶来到自己院子里的小厨房,自然是为了做那个实验,他昨天刚刚想到的一个东西。   小厨房中,楼夜锋在烤炉中拿出来烤好的一些酥皮小碗。   那酥皮小碗以全麦制成,只不过却不是点心。一个个小碗巴掌大小,呈圆形,碗檐微微向外倾斜,被烤得坚硬焦黄。   而厨房的另一边,被拉来“接受惩罚”的绛雪则是手足无措地站在楼夜锋旁边。   她想帮楼夜锋做点什么事,然而又怕自己一个不慎再次炸了厨房……   裴年钰则是取出了一大块淡黄色的东西,乃是昨夜便从冰库里拿出来化好的奶油。   大靖朝现在的生产力没法做工业奶油,但天然奶油还是可以搞的——全脂牛乳煮开冷却后,最上面的那一层奶皮便是了。   以这种方法提取奶油,自然是较为珍贵的。寻常的街头点心铺里,也只有少数高端铺子有奶油制品的点心。   只不过他裕王府的京郊王庄里不乏专养乳牛的庄子,每日送来的牛乳便充裕的很了。之前的牛乳都用来做了点心,如今把奶油取完之后,剩下的牛奶也不是不能用……   只见裴年钰拿出来一个铁质镂空镶花鎏金手柄的……打蛋器,交给了云韶:   “唔,你用这个,尽量快的速度把这碗奶油搅拌一下。最后会变成打发的状态。”   云韶颇有些好奇,赶忙拿过来试了一下。只不过以手搅拌终究太慢,她想了想,忽然以手心支住手柄,将打蛋器头朝下放在碗里。而后掌心内力忽然运转起来,带动周围的风速——   那打蛋器“刷”地一下便开始飞快地旋转。   裴年钰目瞪口呆,内力还能这么用?   不过随后他便释然了,因为这奶油不过片刻便被打发成绵密如云朵般的质地。   裴年钰立刻舀了一大勺放进那酥皮小碗里,甚至还转动螺旋着往上叠,尖尖朝上。   而后他将那小碗递给了绛雪:   “来,你把它放在掌心,运一下你的寒息功,让上面的奶油变成凉的。”   “好嘞!”   绛雪眉开眼笑,做饭她不会,这个她擅长啊!   只见她接过小碗的一瞬间,裴年钰便听到了细微且频繁的冰结之声。那淡色的奶油从原本的软塌塌的状态,直接凝固了下来,表面结了一层薄薄的白霜。   裴年钰眼睛一亮:   “对就是这样,你尝尝如何?”   绛雪将信将疑,拿了个小勺尝了一口——   冰凉凉又软软的乳霜质地在口中瞬间化开,迸发出浓厚的奶香和甜香。   即使并没有什么复杂的层次和口味变化,但……   但它为什么这么好吃??   好甜,好香啊!!   绛雪整个人都在发光一般:   “主人!这东西叫什么啊?”   “这叫……冰激凌。”   ………………   冰激凌的产生相当于是开发了新大陆一样,从此王府的日例甜点便增加了一项。   只不过到底奶油难得,也无法供应这所有人敞开了吃,因而冰激凌份额依旧是作为影卫日常训练的嘉奖,奖给名次靠前的影卫们。   这规定实行的第二天,裴年钰却发现绛雪整个人都有些蔫。   他大为不解:   “绛雪,你今日这是怎么了?难道前天比武受了内伤吗?”   绛雪连忙摆手:   “没有没有,不妨事的!”   只不过裴年钰看她脸色发白,有些不忍:   “有病就得看病啊,要不我去找连霄来给你把一下脉……”   绛雪脸色忽然红了,摆手摆的更用力了:   “没……不必……谢谢主人,属下一会儿便好了。”   此时恰逢云韶路过,见此情景,略一思索便了然。见周围并无其他人,便直接对裴年钰道:   “主人莫要理她,她这病叫连霄来也无济于事。她这是……那个,咳,女子月事。”   绛雪顿时讪讪地不知所措。   而裴年钰却是一下子脸黑了,猛地一拍桌子:   “老实交代,你昨天吃了多少冰激凌?”   “没……没多少。”   裴年钰不信:   “没多少是多少?”   绛雪半点气焰也无:   “昨天恰逢影卫训练一旬一次的比武对练。属下……赢了二十多次吧……”   “也就吃了二十多碗冰激凌……”   裴年钰:“………………” 第121章 山笋白鱼糟增味   裴年钰冷眼看着面前这个自作自受的小姑娘, 半晌,终于还是叹了口气,转身去小厨房做了一锅……当归鸡茸红枣羮。   那深红色的羮汤散发着红枣的甜味,又带着清淡的鸡汤香气, 还夹杂着不少上了年份的鹿茸。   绛雪看着那药膳锅中的珍贵食材, 即便再不通医理, 也知这必定是暖宫之效的药膳。   这种给女孩子吃的汤羮……主人身为王爷竟然亲自下厨给她这个婢女来做。绛雪不由得又羞又愧, 一边脸色通红地谢恩, 一边闷闷地自认错误,以后再也不贪凉了。   裴年钰倒是对男女之别和身份之差不在意什么, 横竖都是府里的下属,怎么也算是自己人,和他给他家夜锋做药膳也无甚区别。   他只淡淡地命令道:   “你倒是光顾着贪吃, 虽这冰淇淋由你的阴寒内力来做最为合适,但你也不能不让别人吃罢?我看你这是明知别人打不过你,故意欺负人。”   绛雪自从与何岐比过之后,虽裴年钰分开了他俩,但何岐后来主动认输, 因此绛雪现在荣登裕王府武力值排名第一。   裴年钰心道以后不能让她跟其他影卫一起训练了, 这不是成了抢吃的了么,作弊啊。   “以后你每日最多……不, 每一旬最多吃一回,不要老是抢他们的。”   绛雪讷讷地应道:   “是,属下晓得了。”   …………   与此同时, 王府大厨房前的场院中。   院子里露天摆了数十张大案台,每张台前都有一位御茶膳房的庖长和他们下辖的厨役,正各个苦逼地学习剁萝卜块。   而御膳房的那几个尚膳们正绕着案台附近转啊转,仿若监工。秦雷则是一个一个人地教过去。   云韶并楼夜锋两个人悠哉悠哉地过来视察学习进度。这府里除了裴年钰本人以外便是她二人厨艺最高,裴年钰当了甩手掌柜,他们俩几乎相当于是“助教小老板”了。   只不过云韶还没踏进院子,便被齐副总管打了个手势,行了一礼,将他二人请到了垂花门外的隔道中。   楼夜锋跟在云韶旁边,也不说话,仿佛只是个跟班一般。不过他眼神的余光却一直保持着警惕,游走在那齐副总管的身上。   “云师傅,还请借一步说话。”   御茶膳房的副总管论起品阶,倒是来比她这个掌膳女官要高。不过这齐副总管十分人精,没有称呼她“云掌膳”,那这一声“师傅”的,便是请教的意思了。   云韶微微颔首,她本就是宫女出身,便回了一道宫里的平级见礼。她此来是代表王爷来的,倒也不必自谦什么,没得给王爷堕了面子。   只见这齐召以一个精妙且恰当的微小弧度弯着腰,从袖子里掏出来两个个靛青色的方方的绣锦布包,双手递出去:   “云师傅,下官这几十人叨扰府上,平日里练习厨艺,肉米蔬果,所耗甚巨。这些贴费自该由我们所出,不成敬意,还请二位师傅代为收下。”   云韶伸出两指,捏了捏,里面不厚不薄的一叠纸,显然是一包银票了。   她心下了然,这银子显然是……   于是她毫不客气地直接将那两包银票从对方手中抽了过来。   齐召:“…………”   他顿时有点懵。虽然他知道对方一定会收,只不过他没想到这掌膳女官一点都不带客气的哈?   这些内务府的小头头们,习惯了宫里太监们说话做事自己先拐三个弯的风格,哪里想得到面前这个温婉的女子实则是影卫,说什么便是什么。   “可,那我便收下了。”   说罢,云韶直接将其中一包银票递给了身边的楼夜锋。   楼夜锋:“…………”   他有点没反应过来,前两天为了那一批宫里定制的点心,方恒刚付了一大笔银子。再往前还有清查事件的“灰色收入”……   云韶知道她只是个陪衬的,肯定还是主人的意思让老楼再趁机捞一笔。不然……教徒弟这种令人十分着急上火的活,主人不会让老楼一块过来参与的。   只不过这银票当然要让楼夜锋收,这些琐碎的事务……还是她揽了吧。   那齐副总管见楼夜锋没动作,轻咳一声:   “二位皆辛苦了,大人若是不收,下官未免亦是难做……”   楼夜锋倒也知道他们的行事风格,只好默然收了下来,心道待会儿看看里面有多少数额再决定如何处置。   这边云韶既是明白自己的任务,便没再跟他废话,轻咳一声,端起了师傅架子,背着手往院子里踱去。   那齐副总管连忙跟着进去,高声道:   “云师傅驾临,你们还不迎着点?”   院子里叮叮当当的剁菜声音立刻停了下来,那些庖长们知有上官驾临,皆恭敬低下了头。   云韶嘴角微不可查地撇了撇,抬手素袖一挥:   “不必停下,你们继续练习,我要看看你们练得如何。”   ………………   云韶既抱着“收了钱就要好好办事”的心思,那便准备当个严师了。然而她将这宽阔的院子里所有案台扫视了两遍之后,脸色便拉了下来,随手拿起身边一人的绿萝卜,嗓音沉沉地开口:   “切个萝卜块都能让你们切成这个样子……这是最简单的直切刀法了!去皮选芯不懂吗,你们平时敢把带着青儿的萝卜往陛下膳桌上端么,嗯?”   “切丁,什么叫切丁,大小一样懂不懂?你们看看自己手底下这些萝卜,那些有的宽有的窄和切长条的也就罢了,还有上窄下宽的是怎么回事,听不懂人话是吧?让你们连斜刀了没?”   “说了多少次了左手中指第一关节顶住刀面、顶住刀面,顶不住的是想切自己手指吗?”   楼夜锋抿嘴,眼角略有了些笑意,在她旁边悄声道:   “没想到平日温温柔柔的云掌膳竟有这般威势十足的一面。”   云韶带了内力讲话,全场叮叮当当切案板的声音顿时全部停下,鸦雀无声。众人低着头不敢抬起,面色难看之极。   来王府之前,他们都以为是直接教怎么做那些冬至宴上好吃的菜式,谁知……竟然先从最简单的切萝卜块练起。   且这要求是前所未有的高,一个萝卜块里要切得四四方方不准有毫厘之差,甚至丁与丁之间的透明度都必须一样,不许颜色有深有浅……   他们以前哪里用这般态度对待过食材?这乍然提高了数倍的标准,自然都非常不习惯。   云韶自然也知道这点,然而以这般要求来练习,方才对得起御膳的标准。因此才准备在第一天就给他们一个下马威:   “都给我打起精神来练,这才是最简单的直刀便练得如此不认真,什么时候才能开始练平刀和斜刀?‘正反斜批拉抖旋’,‘切斩滚料翻铡排’,你们以为刀工这么好练的?”   楼夜锋蹙了下眉头:   “你何必跟他们讲这些废话,这些人若是对厨艺一道有一分上心,也不至于练得如此粗糙。”   云韶微微摇头,侧头轻声道:   “也不尽然,还是有两三个认真练的人的,不过剩下的就……”   她闭目想了想,反正这事主人交给她全权负责。且这些人并非府里人,她无需顾虑太多有的没的,那当然是怎么有效怎么来:   “裕王府不收废柴。明日一早检查切刀法,练不好的,警告一次。如果有谁累计警告三次以上,直接卷铺盖走人吧!”   此言一出,底下几十号人皆心中一凛,齐齐变了脸色。   他们能被选上来府里学艺,自然是为了以后在御膳房地位更高。所以这里面有一大半人,使了很多五花八门的手段才要到的名额挤进来。   不过他们是为着学会某些能讨陛下欢心的菜式来的,并不曾想到要先从枯燥无味的刀工练起,故而便都开始习惯性敷衍差事。   此时却没想到这位掌膳女官如此严厉,以剔除名额为诫,那便由不得他们不上心了。   场院中一片静默。   众人即便心中略有微词,然而在宫里久了,早都学会不形于色,面上倒依旧是恭恭敬敬的。   只不过到底是有那种对裕王府的威重地位没什么体会的人,此时便有一位尚膳太监向前行了两步,躬身问道:   “云师傅,我们眼界见识皆十分短浅,故而先前不曾知晓何种刀工为佳。不知……可否请云师傅为我们演示一下,这萝卜块……应切成如何样式才可过关?”   那齐副总管立时呵斥道:   “放肆!哪有你们这般来学艺的!竟然……”   云韶毫不掩饰地翻了个白眼。   这话说的的,无非是嫌我要求太高,觉得我自己也做不到呗……这齐副总管也是阴阳怪气有一套,想看我演示就直说呗。   因此她直接毫不客气打断了齐副总管的演戏,轻笑一声:   “也好,本就该给你们一个样例的。”   话音刚落,只见云韶轻轻抬袖,一道弧形的白光,宛如一弯弦月,从她的袖中飞了出去。   只有楼夜锋才看的清楚,那根本不是什么弯刀,分明是整整几十个薄如柳叶的一寸飞刀。   白光闪过,随着一阵均匀而细密的“噗噗”声,几十只飞刀全部齐身没入木质的菜板中。而那案板上的一只青色萝卜,已然整整齐齐地被分割成了不盈一指的小小方块。   “…………”   院中顿时鸦雀无声,无人敢出声说话。   云韶转身迈步而出:   “走了。”   楼夜锋但笑不说话。   ………………   走在王府的院落之间,楼夜锋对她方才的一手暗器评判了一下:   “很久不见你出手了,倒是不曾落了武艺,没想到功夫见长啊。以前的你可没法同时精确控制这么多飞刀吧。”   “还不是绛雪那个丫头,最近几个月沉迷练武,便总拉着我一起练……”   “不过你这一手对他们那些……可能没什么用吧。你这一出手,他们便知道你是武功高手了,甚至会认为他们切不了这么好是因为不会武功的缘故,岂不是起反作用了。”   云韶根本不放在心上:   “我哪里是给他们演示怎么切萝卜了,就是拿武功吓唬他们罢了,警告他们如果下次再练成这样,哼……”   楼夜锋:“…………”   他正无语着,远处轻功飞来一个影卫:   “属下参见楼教习,云执事。”   “主人方才寻你们不见,便令属下来传……云执事回涵秋阁去。”   云韶一戳楼夜锋:   “啧啧,老楼,主人想你了啊,催你回去呢。”   楼夜锋:“…………”   他简直是在两个属下面前下不来台,微恼:   “胡扯什么,明明是主人叫的是你。”   楼夜锋以目询问旁边的传信影卫,那影卫低着头不说话。   “走了走了,赶紧回去吧,晚一会儿我可担不起这个责任。”   楼夜锋只好和云韶一起运起轻功回了主人的寝殿。而当他们刚落地,裴年钰果然打发云韶自回去休息了,只留楼夜锋说话:   “怎么样,是视察了一圈感觉如何?”   楼夜锋想了想,先将事情大略说了一下,而后掏出来那个装了银票的布包,当着主人的面开始数:   “唔,百两的银票,一共二十张。主人,这……”   两千银票,已经不少,但也不多。正正好好卡在“送出去不至于失礼”和“钱太多让人觉得烫手”之间。   裴年钰心中暗赞了一声,这些个宫里办差的果然上道,于是随口道:   “给你的你便收了呗。”   楼夜锋顿觉头疼,这两千两银子……若是交公吧,他王府又不缺这一星半点的。若是真自己收了吧……   “可属下总觉得无功不受禄……”   “你替我去每天视察一圈,我便不用费心了,如何不算你的功劳。”   “唔……”   裴年钰赶忙将那银票直接塞进怀里,而后开始转移话题:   “不过你方才说,云韶看见有几个做得还行的?”   “是,不过不多,两三个而已。”   裴年钰沉吟片刻,想到了他的系统里面的师徒功能。虽然这些御茶膳房的都只是一些学徒,不过能教出来几个有灵性的也能捞一笔美食值不是。   “这样吧,明日让云韶去宣布一下,以后每天的练习内容都让他们匿名编号。而后你和云韶大略评级打一下分,每日的分数进行累计。”   “一段时间后,总评分最高的前几个,我给他们每个人根据他们的擅长部分,分别教一道特殊菜式。”   “是,属下明白了。”   ………………   有奖励亦有惩罚,从第二日起,这些个学徒们果然一日比一日认真起来了。   “王爷亲授”的名额只有寥寥几个,因而他们自然都想要做得更好一些,才有机会得到王爷的青眼。   这政策连续十天之后,裴年钰每天都视察一遍选出来的几个评价高的,见来来回回就是那么几个序号,心里便有了数了。   天赋这个事……还真是残酷啊……   到得第十日上,裴年钰觉得他们基本的几种刀法都摸过了一遍了,就下了个任务:   “今天让他们上灶,每个人都做一道‘糟溜三白’。”   云韶疑惑:   “主人,您还没教,他们会做吗?”   “把菜谱给他们,自己对着领悟怎么做。我主要看他们刀工练得如何。顺便我看一下在我没教之前,他们各自在调味火候上的天赋。”   云韶瞬间了然。   这糟溜三白,所谓的“三白”,指的是鱼片,鸡肉片,笋片。   这是三种完全不同的质地,切割下刀的时候自然手感也不同。且对切片的要求比较高,要求整齐美观,厚薄均匀合适,过厚或者过薄都会导致火候上的问题。   考察刀工正合适。   到了晚间,云韶指挥着丫鬟们去将所有人做的这道菜全部端了过来。   裴年钰粗略扫了一眼,便大为摇头。   天赋这个事真是太残酷了……果然平时刀工练不好的,火候调味也白瞎。   那些将鱼片切得烂歪歪的就罢了,甚至还有往里面倒酱油的……   这黑乎乎的一片,怎么能叫“糟溜三白”?简直是脑子进水了。   没办法,裴年钰只好从前几天便得了高分的那几个序号开始看。   果不其然,一直以来稳居第一的某个庖长,这次做的糟溜三白也有模有样的。虽然未得传授,至少外表的模样看上去像是能吃的。   裴年钰便伸筷子准备尝一下味道如何,谁知手还没伸出去,便被从旁的一只黑色衣袖给挡了:   “主人,属下还未试毒。”   裴年钰抬头看了看楼夜锋,对面那人的目光似乎是永恒不变的平静且谨慎,一如那一袭沉静的黑衣。 第122章 贪魃诈妄积纷诡   裴年钰见楼夜锋态度比较坚定, 知道他向来谨慎,便没有跟他故意抬杠。撤了筷子,轻笑一声:   “你倒是小心。只不过这……呵,这可是不一定好吃。”   楼夜锋毫不在意, 毕竟之前那么多年他给主人试毒的那些东西也没一个是好吃的:   “无妨。”   说罢他拎起筷子来, 从桌上那盘“糟溜三白”里面捞起来一片奶白色的竹笋, 放入口中。   裴年钰眼神好奇:   “怎样, 味道如何?”   楼夜锋细细品了许久, 却只模棱两可地回道:   “……还成吧。”   却是又一次伸筷子,拎了一片雪白嫩滑的鱼片起来。   裴年钰挑了挑眉:   “呦, 看你这样子,难不成还很好吃?”   他看着面前这个标号为三十四的盘子,白色的笋片鱼片如此嫩滑, 看得出来是勾了芡的。但他还没教过勾芡,显然是这个做菜的人无师自通的。   天赋这个事很难说,裴年钰知道这个三十四号厨子平日里刀工练习常常名列前茅,这次这个考核菜品能做得像模像样倒也不奇怪。   于是裴年钰也瞬间被勾起了好奇心,下意识地拿起筷子来要夹来尝尝。谁知筷子刚伸出去, 便被楼夜锋的筷子飞速打到了旁边。   裴年钰一惊, 转头看他:   “……夜锋?这,这菜里难道有什么问题?”   楼夜锋微微蹙眉, 目色略微凝重:   “……目前没看出来。这盘菜里虽然没有下什么料,只不过……我总觉得肯定有哪里有问题。”   “直觉。”   裴年钰见他这么说,只好乖乖扔下了筷子。毕竟, 他家夜锋那诡异的直觉是这么多年里无数危险练出来的,也救过他们很多次。   只见楼夜锋开始拿筷子目不转睛地翻找菜盘。   正常……正常……看起来没什么问题。   沉思片刻后,楼夜锋眯了眯眼睛,筷子尖一抖,挑起来一只鱼片扔进口中。   裴年钰见状顿时有些心急,他明明预感有问题,怎么还这么随意地吃进去了。   “夜锋!”   只见他停顿了一下之后,楼夜锋以手掩口,将一个什么东西吐了出来,转身去水盆里清洗了一下。   “……是……什么东西?”   楼夜锋将一只粗细中等的白色长条状物品放在了桌上。   裴年钰仔仔细细看了半天,那东西长约半寸有余,一头粗一头细,呈半透明的奶白色:   “这不就是……一根鱼刺么?他们刀工欠佳,剔鱼刺的时候剔不干净也很正常……”   楼夜锋摇了摇头,看着桌上那根鱼刺的眼神颇有些冷:   “主人,这并非普通鱼骨。这是以内力将鱼骨碾成极细碎的粉末之后,再以内力捏成鱼刺的形状。”   裴年钰完全不明所以:   “这……什么意思?这不是多此一举么?”   “以内力重新仿制成鱼骨……这里面可改造的地方就多了。主人,如果我没猜错的话,这应当是江湖上那些不入流的杀手们使用的一种……呃,姑且算是暗器吧。”   “这鱼骨中间可以掏空,塞进去第二节 更细的鱼骨,两节鱼骨用一些胶质融合。当这仿制鱼骨暗器被人吃下去之后,胶质瞬间被口中内液所化,这第二节鱼骨就会自动滑出,若是吃的人运气不好,这就……”   是了,这般大小的鱼刺,很多人吃的时候不甚在意甚至根本就没有发现,经常连着鱼肉囫囵着一起咽下去。如果进去的时候突然变长一截,就会直接刺破食道……   裴年钰瞬间吓出了一身冷汗。   如果不是楼夜锋一贯谨慎,如果不是楼夜锋执意要试毒的话,那这东西岂不是就被他自己吃下去了!   以现在的医疗水平,用外科手段取食管异物根本不可能的事。   裴年钰顿时大怒:“这什么鬼!”   许是他声音大了些,屋外的绛雪听得声音,迅速轻功飞了进来:   “主人,怎么了?”   而楼夜锋却道:   “主人且息怒,属下以为,放这东西的人有可能并无谋害之意。”   “怎么说?”   楼夜锋却不答,而是将那东西递给了绛雪:   “这是主人从他们的考核菜品里吃出来的东西。绛雪,限你一柱香时间,推断一下。”   楼夜锋的意思很简单,绛雪她武功已经是绝顶水平了。不过她既然已经正式上任副统领,那除了武功之外,脑子方面也得训练训练。   绛雪知道这是前统领在考教她,顿时肃容,接过那东西,仔仔细细地端详起来。   “这鱼刺……手感质地不太对,仿制的?”   楼夜锋点头:   “嗯,这个很容易看出来。”   裴年钰:“…………”   当真是离谱,他这个天天下厨对食材无比熟悉的人都看不出来,他们这些影卫怎么一眼看出来的?难不成这术业有专攻还包括识别暗器么……   “唔……若是暗器做成这普通鱼骨长度,则毫无作用,所以这东西必然是有两节的伸缩功能,才能毙人性命。”   楼夜锋神色不变:   “不错,继续。”   “但是……这个东西只有一截,并无机关。所以,所以……”   绛雪思路卡住了。   “给你个提示,这是从一个前几天得分都比较高的学徒的菜碟里找出来的。”   “那很大可能是……他人陷害?不对啊,既然这东西只有半截,如何能达成陷害的目的?且这东西极为可能便被当做普通的鱼刺,若是当真被主人吃出来,那也不会有什么后果才是……”   楼夜锋叹了口气,摇了摇头:   “前面都还正确,最后这点简直是失之毫厘,谬以千里。绛雪,你既是推断作案之人的动机,就必须以他们的想法来想。你只道主人吃出鱼刺不会在意,那是因为你了解主……”   绛雪恍然大悟:   “……但是他们不知道!下手之人必然以为,主人吃就鱼刺就会大怒,进而迁怒做菜之人。”   楼夜锋终于点了点头:   “不错,主人乃是堂堂亲王。吃食中怎么能允许这等异物存在。万一真让王爷卡了嗓子,那便是死罪。纵然没有吃下去,那也是活罪难免。”   “可……如果只是放根粗鱼刺就能让主人去迁怒这个三十四号的话,又为何如此大费周章地去用这些江湖手段、特地定制个暗器呢?”   楼夜锋的眼神冷了几分:   “那自然是因为……下手之人在赌咱们这些影卫会不会试出来。他怕这鱼刺不是被主人吃出来的,而是被影卫找出来的。若我们认定是谋害王爷的暗器,那这个三十四号恐怕只有死路一条了。”   裴年钰皱了皱眉:   “等等,你就这么肯定这个做菜的三十四号真的是被陷害的,不是他自己放的?”   楼夜锋摇了摇头:   “可能性不大,这个三十四号因着天赋出众,我特意去查了查他的底细,没有什么问题。”   裴年钰叹了口气。   其实他们能觉得这个三十四号不可能自己往自己菜里放东西,那动手之人难道想不到他们会这么想?   无非是有恃无恐罢了——   按着常理来说,他是王爷之尊,怎么可能去理会一个小小太监是清白的还是冤枉的。   只要从他盘子里吃出这鱼刺来,他这个王爷根本问都不必问,直接把人赶出府就是了。   身份过于悬殊,所以真相不重要。挥挥手,一句话,就能定人生死。   就算他们是内务府的人,或许王爷不会直接处置这个做菜的人,但是只要让这个天赋出众的对手无法再待在府里,目的便达到了。   想到这里,裴年钰无端生出了七分火气来。   怪道这御膳房从上到下没有一个成器的,心思都用在这上面了,哪里还能钻研厨艺。见别人出头如同视为眼中钉,居然用得这般上不得台面的手法,只为了自己一道驱逐令。   宫里的人心难测和如履薄冰,他早十年间便日日夜夜都在体会。好不容易当了王爷清静两三年,如今又见这等事,自然是无名怒火蹭蹭地往上冒。   哼……   以为本王懒得深究是吧?   以为本王不会在乎一个小厨役的死活是吧?   裴年钰闭目片刻,忽然睁眼,一拍桌子:   “老何!出来干活了!”   他非得把这事查清楚不可,让影卫来查这些,简直是大材小用。到时候那些搞小动作的,有一个是一个,通通扔出府去,没的扰了他王府的清静。   “…………”   然而回答他的却是片刻的沉默。   “……老何呢?”   楼夜锋略微尴尬:   “咳,那个……主人,还不到他换班的时辰,恐怕他还在睡觉。”   裴年钰:“…………”   他刚想说那我等会儿吧,谁知一旁的绛雪只抱着看热闹的心态,等着老何过来带人查“凶手”,如何能等。直接一溜烟蹿了出去:   “主人且稍等,属下这就去叫他!”   “哎——绛雪你……”   ………………   裴年钰不过反应慢了片刻,说话间绛雪身形辗转腾挪于屋檐之上,已然飞跃了好几个院落,直接来到何岐的居处。   “何大统领——快起床了!主人召唤你!”   绛雪轻功一落地便急切地拿脚哐哐踹门。   然而何岐正自沉浸在睡梦中,忽然被这惊天巨响给惊醒,便以为是来了敌人袭击。   只见他睁眼的片刻便摸过了枕边长剑,下一瞬,拔剑出鞘,整个人直接从床榻上飞了出去,剑指门外——   绛雪感受到门内剑气凛然,瞬间轻功急退数尺。   哐啷一声,木门四分五裂。   “…………”   一片安静。   何岐从木门残骸后面走出,看看地上,怒目而视:   “你嚎什么嚎!”   绛雪讷讷的挠了挠头:   “……是主人有急事找你,我这是着急嘛。那个……何大统领,损坏府内公务,修缮费用好像得您自己出……”   何岐:“…………” 第123章 嫉佞昏知祸转福   何岐阴森森地看了绛雪一眼:   “主人那里怎么了?”   “……也没怎么, 就是喊你过去好像要给你什么任务。”   何岐听罢,转身回去屋里,迅速束起头发,然后开始穿外衣。   如若不是有敌袭, 怎么也不能披散着头发衣冠不整地去见主人。   片刻之后, 他便已经将自己的外表打理好。临出门之际, 何岐心痛地看了一眼地上的木门碎片。   绛雪安慰他:   “没事, 报修顶多一两银子。”   “一两银子也是钱啊!”   ………………   何岐到了涵秋阁之后, 裴年钰见他面色不愉,浑身带着一股黑色的起床气, 不由得有些歉意:   “老何,今天你守夜之后早一个时辰换班回去吧,看你没睡好的样子。”   “这倒是不必, 就是……”   何岐忍不住把自己毁了木门的事说了。   裴年钰没忍住笑了半晌。   “……主人,这有那么好笑吗?”   “不,我笑你是傻了不成。这府里日常的营建修缮,几百几千两银子都是从公帐走的。不过换个门而已,怎么可能让你们影卫交钱。绛雪她胡说八道, 你还真信了?”   “老何啊老何, 没想到你是这种人,你居然以为本王一个堂堂亲王还会要你那一两银子不成。”   何岐无比郁闷, 他是真的心疼那一两银子,没想到被主人取笑抠门了。   “……主人,您有何任务要属下去办?”   裴年钰见他已经游走在炸毛的边缘了, 便叉开了话题,将鱼骨之事跟他说了。   而何岐得出的结论,也跟楼夜锋的推断并无二致。   “大概就是这么个事。老何,你一向擅长……咳,审讯宵小之辈,这是你的老本行了。你带几个影卫去查查那些人呗。”   何岐闻言却是先顿了一下,转头看了看旁边的楼夜锋。楼夜锋点了点头,表示和主人意见一致。   “……那……嗯……是,属下领命。”随后他躬身行礼,没再说什么。   裴年钰和楼夜锋二人对视一眼。楼夜锋轻轻摇了摇头表示不管他事,而裴年钰则是神色略显无奈:   “老何,你方才明明有话想说,为何不说?”   何岐抿了抿嘴,有些犹豫:   “主人您既然已经做了决定,属下自当立时执行。属下身为影卫,自不该随意置喙。”   然而两人都听出来他的言下之意了。   以前楼夜锋当统领的时候可是经常“置喙”主人的意见的。但何岐虽现在成了统领,却自忖分量不够,便没敢多言。   裴年钰有些不悦:   “你直说就是了,我还能吃了你不成。在其位谋其政,不敢直言的影卫统领我要来何用?你是影卫统领,不是一柄没脑子的剑。”   “……是,属下知错。属下以为,这些御膳房的人固然身份地位,然终究是宫中内府的差人。主人您以亲王身份,让属下等亲王影卫私自查案,动以私刑……似乎不妥。”   “属下并非说于陛下那里不妥。而是……内务府的这些职位被某些咱们所不了解的势力盘踞已久。主人您对他们大动干戈,若是传到朝堂上,以后被御史随便参上那么一本……虽无碍,终究不是什么好事。”   楼夜锋在旁抱臂笑了笑,不置可否:   “……果然是你的风格。”   裴年钰自也知道,若是以他家夜锋的风格,自然是雷厉风行,搞事的有一个是一个全给干掉。而何岐毕竟出身官宦人家,且性子不同,处事上考虑得更多些。   不过现在和平年代嘛,手段平和些倒是正好。   “那你想怎么办?”   何岐手指一下一下地轻叩桌面:   “不若这样,主人您假装以为是您吃出来了普通鱼刺,被卡了一下,而后当着他们所有人的面,将这个三十四号训斥一番。而后却不对他施以什么惩罚,只说下不为例,照旧教他们。”   “如此,那暗中下手的人便知道此计是定然有效的——这鱼刺已经让您对三十四号心生不快了,只不过还欠了些火候,没能让那三十四号真正出局。所以,那下手之人定然会心有不甘,伺机再次下手。”   “这期间,属下会派几个影卫盯着他们的生活起居之处,一举一动都不放过。从平日里的行为便能先筛选出几个有嫌疑的人,到了那人再次下手的时候,派去的影卫就能知道是谁了。”   “到时候……也不必属下动手,主人您请陛下那边派影卫过来亲自查办就是了。最后内务府那边无论怎么翻天,横竖与咱们府上无关就是了。”   裴年钰:“……你好阴啊。”   他简直目瞪口呆,那下手之人落到林寒的手里……啧。   裴年钰甚至有些犹豫了,林寒可是比老何还狠多了,这钓鱼执法借刀杀人……不太好吧?   然而楼夜锋却非常赞赏何岐的思路,甚至鼓起了掌:   “不错不错,这个我喜欢。主人,我看可以。”   裴年钰无奈地看了他一眼:   “……行吧,就按你说的办。”   ………………   于是裴年钰带了几个侍女给他摆架子,浩浩荡荡地去了厨院。   此时天色已晚,大院子中云韶和秦雷正盯着他们做日常收尾练习。他们见王爷竟然亲自过来了,还十分罕见地身边跟了一堆下人,不由得心中一凛。   他们不知这是何意,却自不会在御膳房的人面前失了礼数,因此云韶几人皆上前恭恭敬敬的行了礼。   裴年钰内力深厚,耳边听得何岐派来的那几个负责监视的影卫已经悄悄在附近布好了点,各自就位。于是他故意把脸色一沉:   “三十四号是谁?”   云韶瞬间愣了一下,下意识地转过头去,看着院中角落里一个不起眼的小太监。   旁边的夏瑶端着执礼女官的宫姿,威严十足:   “王爷叫你,还不出来!”   那小太监一慌,赶忙跌跌撞撞的出列,一路小跑到裴年钰面前,低着头全程不敢直视他,跪道:   “奴……奴才在。”   夏瑶按着剧本,替裴年钰训道:   “你做菜怎么这么不小心?你可知道王爷方才差点……”   一旁的云韶听得这三十四号竟然干出这等事来,顿时吃了一惊。她张张嘴想说什么的样子,见主人面色深沉,又迅速闭上了。   那小太监一听王爷吃了自己的菜品竟然差点被鱼刺卡了嗓子,顿时吓坏了。一边心中暗暗纳罕,自己剔骨之时明明剔得干干净净,如何会有鱼刺混进去,一边抖如筛糠地解释:   “奴才万万不敢有意为之!是……是……奴才也不知如何……可能是奴才不小心……”   裴年钰看着这小太监,无奈地在心中叹了口气。   这个人……他怎么第一时间先给认下是自己不小心,而不是先澄清自己没干,有可能是别人干的?   难不成他真以为是自己不小心没剔干净?   这智商真是……在内务府怎么活下去的?   他沉了嗓音摆摆手:   “行了,下不为例。以后做菜仔细着些。”   随后他点了本次考核的前三名,让他们明日来随他学习一道菜品。   ………………   裴年钰方才那场训斥,他看得出来,场中几十号人简直是神色各异。有幸灾乐祸的,有深沉的,有面瘫的,还有眼神莫名的。   他于此道并不擅长,也不想去琢磨,横竖这些人的表情哪怕变动了分毫都会被暗处的影卫记下来,让他们去监视便是了。   回了涵秋阁之后,裴年钰没想到云韶也跟了过来。   “……主人!刚才您……”   “哦,是这样的……”   裴年钰只好又将事情复述了一遍。   云韶听了之后表情凝重了许多:   “主人!这个三十四号……其实您见过他的。”   裴年钰吃了一惊:   “什么时候?”   “就是在冬至宴那次,您去御膳房指点他们做宴席菜。当时有个小太监提出您那道‘五谷丰登黄金面’还有可以改进的地方。”   “……他叫向平恩,不知主人您还记得他不。”   裴年钰恍然大悟:   “我虽然不记得他的名字了,不过这个事我还是记得的。当时我还在想,这御膳房里竟然还有真正琢磨菜应该怎么做的人,简直稀奇。”   云韶叹了口气:   “问题就在这里了,当初他在您面前短暂地展现出了一点天赋,那道五谷丰登黄金面的改进方法又被您认可了。那个时候,方恒可是在场的。”   “而这次前来学习的这些庖长们,大部分都是方恒亲自选的。这个向平恩本来不是庖长,只是个厨役。方恒知道这家伙有天赋,特意亲点了他,先提拔了庖长之后派过来的。”   “所以……其实自从训练来开始之后,他学的又快,练得又勤勉,最近一直被别人看不顺眼。主人,属下敢替他作证,他几乎一定是被人有意陷害的。”   裴年钰见她语速越说越快,连忙摆手:   “好了云韶你先别急,我也没说是他干的嘛。过两天,过两天影卫就能查出来了。”   云韶松了一口气:   “……是,属下失态了。属下只不过是不忍看这个有点天赋的苗子被别人搞了……”   ………………   待云韶走后,楼夜锋忽然道:   “主人,您明天真的要给那三人挨个教新菜品?”   “……不然呢?”   楼夜锋“呵呵”了一声:   “主人,说实话吧,我觉得搞这事的人……”   裴年钰秒懂:   “不是第二名就是第三名?的确,他们的嫌疑比较大,但是在影卫查到是谁之前,里面总有一个是无辜的。所以该教的我总不能不教,不然岂不是不公平。”   楼夜锋摇了摇头,没再说什么。   他心道,总有一个是无辜的?   那可不一定……   或者说,只有某几个人策划了这件事?   那就更不一定了……   但楼夜锋并没有跟主人争执这一点。   他看了看正挽起袖子,一边哼着小曲一边兴致勃勃地准备做今天的点心的主人。昏暗而温暖的灯光映照在主人儒雅平和的身影上,缓缓摇荡。   楼夜锋默默地笑了笑。   他知道他的主人一向不愿意以最坏的心思去揣度他人,即使经过了那些黑暗艰难的宫中的日子,也依旧没有将主人的心性改变太多。   这便是他深爱了这么多年的主人……   罢了,替主人想他想不到之处,关于那些暗处的魑魅魍魉,不一直是他楼夜锋的职责所在么。   不过这些宵小之辈……他楼夜锋教出来的影卫岂是吃素的,随便就能收拾他们了,还用不着他亲自去管什么。   只明天跟那几个监视的影卫随口嘱咐一句,别盯漏了就是。   楼夜锋不过转念间就将这事搁在一旁,仿若无事地去净手,上前帮主人拿来点心模子。   裴年钰一边往模子里面塞面团,一边笑:   “夜锋我跟你说,今天老何那起床气你看到了没……笑死我了,他恐怕还得和绛雪打一架……”   “随便他打,他能打的过绛雪算我输……”   “啧,夜锋你怎么说话呢!”   “属下说的是大实话,天赋在那摆着,老何他不服也没用……”   “…………” 第124章 辞荣知退抛尘埃   一场风波就这么被裴年钰强行摁了下去。既然他已发话, 定性为“学徒做菜时有所失误”,且已经警告过“下次注意”了,那么背后搞事之人自不可能再强行闹下去。   裴年钰给第一次考校的前三名教完了专属菜之后,日子便又回到了平淡而波澜不惊中。   横竖影卫都早已部署完毕, 查防外松内紧。何岐和楼夜锋虽然都等着背后之人的下一次动手, 平日里也时刻防着主人再一次吃到什么乱七八糟的东西。   然而表面上却都没在主人面前表现出什么紧绷之色来。   ——开玩笑, 连这点事情都解决不好, 那这些影卫真是白吃了主人这么多好东西。   且楼夜锋和何岐二人也对府里的影卫有信心。训练有素的影卫当然不是这些只会使一些下作手段的太监们能比的。   裴年钰将糟心事扔给影卫处理之后便不再去理会这些了, 每日里只继续专心练武做吃的。偶尔带带那些学徒,指点一下。   那颇有天赋的小太监向平恩便也勾起了裴年钰的兴趣。这向平恩对厨艺一道是挺通透的, 经过了云韶她们这几日系统的讲解和训练之后,很快就对烹饪的正经原理上了手,甚至有时候已经能做到举一反三。   只不过让裴年钰有些无语的是, 这向平恩对一些人情世故的道道却浑然不觉。他至今没觉察出鱼刺之事是有人在背后搞鬼,一直认为是自己手误掉进去的。导致裴年钰每次去提点他都能收获一只诚惶诚恐的小太监。   ………………   十日后,第二轮考校如约而至。   菜被端上来之前,每一道工序都被影卫们盯得死死的,而背后搞小动作的人自也早就被影卫们尽数掌握。   楼夜锋将菜盘子翻了八百六十遍, 果不其然又从红烧鱼中取出一根新的鱼骨刺。   他查看半晌, 忽然脸色一冷:   “哼!真有胆子!”   裴年钰凑过去看:   “怎么了?把你气成这样?”   “这次他们竟然放了真正两截的鱼骨刺暗器。若是当真被您吃了进去……后果不堪设想。”   裴年钰不以为意,在他耳边笑道:   “怎么可能, 这不是有你么。有夜锋在我身边,怎会让这等小把戏得逞。”   楼夜锋抿了抿嘴,神色严肃, 本想提醒主人莫要大意,还是要自己防范一下。然而犹豫了一下还是把话又吞了回去——主人说的没错,无论如何他不会让主人出任何问题的。   而裴年钰见他家夜锋居然很难得地没有反驳他的,眼神微不可察地亮了亮。   虽然楼夜锋这是下意识的反应,他自己毫无察觉。但裴年钰却看得清楚,夜锋武功刚失的那段时间,总是忧心忡忡地劝他练武保护自己,总是下意识地便会自卑于他的无力。   而现在却不提了。   这说明……他家夜锋的武功恢复速度应该远比他想象的要快?他的夜锋似乎渐渐地回到了保护者的心态上。   楼夜锋自己并不察觉此事,裴年钰却对他的心思猜得一清二楚。他心中欣喜于这般变化,忍不住在楼夜锋的脸颊上轻轻印了一吻。   楼夜锋呆了一瞬,他实在茫然主人为何突然在这种时候想起来亲他一下:   “主人……”   裴年钰抿了抿笑容,没解释什么,转身唤来身边的影卫:   “行了,去通知大厨房那边吧。”   ………………   守在大厨房这边的几个影卫早便等着消息,看得主人那边派来了几个影卫齐刷刷地围住了院子,皆暗自绷紧了神经盯着场中。   那些学徒们见忽然十几个黑衣影卫不由分说把他们团团围住,不知发生了何事,原本正交头接耳的他们瞬间鸦雀无声。   他们常在宫中,因此认得这是影卫打扮,低着头不敢再说只言片语。   那传讯影卫站在台阶上冷冷地扫视了一遍,忽然出声道:   “三十四号是谁?”   向平恩一脸懵地走了出来。   那影卫指挥着身后的下属直接把他给扣下:   “居然胆敢意图谋害王爷,带走!”   场中某几个人神色微微有些变化,却被一直在此负责监视的影卫们看了个清清楚楚,在屋檐下的阴影中互相对视一眼。   那传讯的影卫又道:   “所有人,从现在起全部回到自己的房间,不得出门,不得与他人交谈!”   待他们乱七八糟地仓皇奔回自己的屋子之后,那影卫一摆手,十几个人便轻功落下身形。握剑巡逻,把守在他们住处的门口。   院子中静悄悄的。   与此同时,被盯了好几天的那几个人却没能回到屋子中,只在忙乱回屋的路上便被暗处的影卫一个不漏地偷偷揪了出来。   有影卫过来问:   “主人是什么意思?”   那传讯影卫摇摇头:   “这边只需要看好他们,万一还有同伙没被发现,不要让他们跑了。”   毕竟他们这几天也只是监视出了一些动向,并没有去审他们,还有没发现的同伙倒是很有可能。   “至于这几个抓住的……主人的意思是直接交给宫里那边就是了。你们去走一趟吧,记得进宫的时候要用急报,就说主人被御膳房的人意图谋害。”   “是,属下领命。”   ………………   且说裴年钰这边,让影卫直接把人交给裴年晟,他便只等着吃瓜就完了。他一边等宫中的回信,一边研究这些学徒的作品。   谁知此时,一道灰影突然飘了进来。   裴年钰看了看来人,讶异道:   “老何,你怎么来了,还不到你换班的时辰,你岂不是少睡了许多时候。小事一桩,他们影卫都能解决得了,你继续睡你的便是了。”   何岐咳了两声,神色略微有些不太自然:   “属下过来看看热闹……”   裴年钰:???   话音刚落,几个影卫拽着那倒霉催的向平恩来到了涵秋阁。   裴年钰尚未发话,只见何岐忽然上前一步,冷哼一声道:   “大胆贼人,竟敢暗使手段谋害王爷,老实招来,你有什么目的?”   裴年钰:…………   一旁的楼夜锋先是惊讶了一下,随后连连摇头暗笑。而绛雪则是用双掌捂住了双眼,一副不忍直视的样子。   老何特意过来看热闹难道就是为了……   哎……。   那向平恩都快吓傻了,径自跪到地上连头都不敢抬,身子不停抖动着:   “王爷明鉴,奴才实在……实在是什么也不知道啊!”   那向平恩完全不知发生了什么,自然也无从辩解,只不停重复着囫囵话。   然而他心中清楚,王爷与他非亲非故,哪里肯听他的。这要是被扔到影卫的手里去审一审,哪里还有命在。   想他少年净身入宫,在这污浊之地摸爬滚打了多年,苦点累点倒不算什么。可等他终于看到了一点出人头地的希望之后,却又接二连三地惹上了麻烦。   何岐抱臂吃瓜看戏,嘴上却分毫不停,继续吓唬他:   “人证物证俱在,居然还敢抵赖,看来不上上刑,你是不会说的了。哼,你可知谋害王爷,乃是诛九族之罪?”   裴年钰、楼夜锋、绛雪,三人齐刷刷地转头看着何岐。这回连裴年钰也不忍直视了,老何这毛病真是………   那向平恩见这一身灰衣、气势冷冽的影卫大人一言不合就要抓他去问罪,不由得悲从中来:   “……大人,奴才冒犯了王爷,只是一人之过。还、还请大人莫要牵连家人……”   话音刚落,只见回廊外进来一人,怒道:   “何大统领,你吓唬他做甚?”   云韶一边的柳眉简直要抬到了眼角上去,看着何岐,十分不忿:   “你又不是不知与他毫无干系,何苦来故意吓唬他?他胆子小你又不是不知道。”   裴年钰与楼夜锋两人暗笑不已,看着何岐吃挂落,毫无帮腔的意思。   何岐自知理亏,气势便弱了下来,却忍不住嘀咕了一句:   “你倒是护着他。”   向平恩见他们竟然是唬自己玩的,忍不住松了一口气。然而王爷在上端坐,却依旧不敢起身。裴年钰见状便道:   “起来便是了。你且在哪边厢房等一会儿,过会儿估计会有宫里的影卫来问你话。”   向平恩听得“宫里的影卫”几个字,忍不住身子一冷,浑身又颤了几下。   “………呃你不必如此惧怕。他们不敢在我面前把你怎么样的。”   ………………   果不其然,没过多久,十几个黑衣影卫整整齐齐地落在了涵秋阁的院子里。   为首一人上前与裴年钰见礼:   “属下林寒,参见裕王殿下。”   裴年钰忍不住惊讶:   “快起来吧,区区小事而已,林寒你这个大忙人怎地亲自来了。”   林寒这会子当真是面如寒霜,先问裴年钰情况:   “王爷可有什么损伤?”   “半点没有,你……”   “主人得了府里有人意图暗害王爷的消息,龙颜震怒,派属下亲领平乱处前来,彻查此事。”   楼夜锋听到这里,忍不住悄悄抬眸看了林寒一眼。   “平乱处”……可不是什么吃素的地方,可以说宫里影卫精锐之中的精锐。   平乱二字,剑锋所指,荡平一切反叛。是皇室影卫用来危机时候清扫敌人,维护政权不倒的一支王牌影卫小队。   至于清扫“敌人”,什么“敌人”需要出动平乱处来对付,那当然就是帝王说了算了。   所以这许多年来,平乱处几乎便成了打击政敌用来雷霆一击的手段。作为皇帝都出动平乱影卫了,说明你有意谋反,既然你有意谋反,那直接□□毁灭吧。   十二分的不讲道理。   裴年钰自然也知道这个缘由,于是他一下子便猜到——裴年晟搞得如此大张旗鼓,无外乎是想借机发挥,把这些盘踞内务府多年、此前一直没找到好理由搞它的蛀虫们搞一搞。   裴年钰当然大行方便之门:   “发生此事,本王亦是心痛不已。这些人是宫里之人,本王还道是陛下对我有什么不满……啧啧。那么便劳烦林统领辛苦一番,查清此事了。”   “自是如此。”   于是林寒的影卫在裕王府象征性地盘查了几个内务府的太监,主要是装模作样搞了一番大动静,让王府外面也能看得出来出了事。   而后便径自回了宫里——之前被抓住的那几个人,才是他们要下功夫的。   谋害王爷嘛……岂止是让他们吃不了兜着走,林寒回宫的路上已经开始暗暗盘算,最好让他们攀咬出哪些人来。   林寒心中清楚,主人看他们不顺眼很久了,内务府擢选官员的改革之事亦早有想法。他林寒当然要主动为主人分忧。   ……………………   裴年钰送走了碍眼的钉子,本以为终于可以清净下来,专心教这些学徒了。   谁知三日过后,云韶突然领着向平恩怒气冲冲地找上了他。   裴年钰一眼看见那向平恩一脸灰败的倒霉像,下意识地便问:   “他又惹着谁了?”   云韶皱眉道:   “今日本该练火候功夫了,属下便让他们先从素味煲汤开始。这向平恩抬起他的砂锅来刚要放到炉子上,瞬间便摔到地上碎了个彻底。”   “属下过去一看,本应是空的砂锅中不知如何放上了满满一锅滚烫的热水。那砂锅素来便是保热之用……主人您也清楚,这烫一下子如何了得?”   说罢她直接抓住向平恩的双手,撸起袖子来给裴年钰看:   “这双手手掌全都烫伤了,之后许多天便都练不得厨艺。我看他们打的就是这个主意。”   裴年钰看着这手掌被烫得发红,甚至肿出了些水泡,忍不住爆了一句粗口,怒道:   “他们怎么这么明目张胆?看到是谁做的了么?”   “不曾。先前那事解决完之后,便把负责监视他们的影卫撤了大部分。剩下两个影卫我看不过来这许多人。不过……”   云韶的脸色阴沉了下去:   “他们的那砂锅一直在大院子里放着,下手之人必然要在开阔无比的地方行动,完全无法隐藏身形。换句话说,他们那些太监人人都能看得到是谁做的这事。”   “………却没有一个人主动提醒他。”   裴年钰长长地叹了一口气,闭目不言。   显然是他见之前下手的人陷害不成,这向平恩反而得了王爷的青眼。那先前所有不曾动手的,这次定然也不会帮他了。   宫中的职位啊……便是一个小小的庖长、尚膳管事,背后代表的都是大把大把的油水,和……可以把别人踩在脚下的权力。尽管这权力很小,但每个人都不想让别人踩在自己头上。   向平恩这么一个厨艺出众的人,真让他回宫以后得了赏升了职,一飞冲天那还了得?   楼夜锋悄悄走到了主人身边,温言宽慰道:   “……这情况,倒也不算难以预料。属下先前便和您讲过了,宫里那些人…您也知道的。”   裴年钰心知楼夜锋这是在安慰他,说他自己思想不纯洁,一早就知道会有这种事。但这却丝毫没有让他的心情变好一些。   他睁开眼,云淡风轻地抬了抬袖子:   “既然每个人都看见了不说,那就算他们所有人做的就是了。云韶,下通知吧,让他们全都卷铺盖回宫。本王不伺候他们了!”   云韶显然也是忍他们这乱七八糟很久了,忍不住长出一口气:   “得令~”   …………………   云韶离开之后,那向平恩看了看裴年钰,忽然跪了下去:   “王爷,奴才……有一事相求,不知当讲不当讲?”   “你说便是了。不过你先把自称改了。”   “王爷,请问您能否,能否给内务府送句话,让下官转为在您的府上效力?下官……什么脏活累活都能做的!可以做帮厨,也可以做其他任何活计。只要这府上能给一点微薄的薪俸……”   裴年钰顿了一下:   “这事当然可以,你若来府里做厨子,我可以收你为徒。只不过王府里清闲,做个厨子便可能是一辈子的厨子了。”   “你若之后攒了银钱出府自寻营生也可以,只不过………像宫里那般的,内务府二品大管家,高官厚禄却是永远无缘了。”   向平恩摇了摇头:   “家中老母患病多年,我当年不过为了能多赚些药钱才入的宫。可如今这样子,我实在不敢再在宫里待下去了。哪天被人再搞点什么,神不知鬼不觉地便死在影卫审讯的深狱中,又如何还能给家里攒银钱呢。”   裴年钰:“…………”   他叹了口气,看向平恩这个倒霉样子,之后回了宫里还能不能混下去真的两说了。   虽然裴年晟不会坐视这种事情发生,但人家不想再过这种担惊受怕的日子也是非常理所应当的,于是裴年钰便允了他的请求。   “其他所有人都被我打发走了,那么从明天开始,你就先跟着云韶学吧。如今不用赶了,就让她亲自带你,从基本功再重新练起。”   向平恩大喜过望:   “下官谢王爷恩典。”   ………………   第二日上,裴年钰一早就收到了弟弟的来信。   “哥你这事办的漂亮,其实我早就知道他们这些人早晚会让你看不顺眼,一半都得扫地出门的。我却没想到你这么配合我,居然发了这么大火,还全丢出来了。”   “我昨天就赶紧借此机会好好发作了一番,撤了一大堆人……嗨呀,真是爽歪歪。”   裴年钰捏着信件,脸都黑了。   你还爽歪歪?   不对,你早就知道这些人全都学不成,早晚要被我赶出府去?   那你还一本正经地派他们过来做甚,吃干饭吗?   还配合你?谁想配合你了,你整治内务府就整治,不要浪费我的感情好不好,白瞎我还真情实感地教了他们半个月。   这个裴年晟,居然拿自己当枪使,欠打。   他继续往下看:   “不过御膳房肯定要大换血了,我早就准备了一批从民间选拔上来的有厨艺天分的苗子,这些人与之前的肯定不同,还望哥哥尽心教一下了!”   裴年钰:“我呸——!”   “还有那个向平恩,我看他是个人才,还望哥哥着重培养,我准备以后让他慢慢升位,逐渐执掌御膳房………”   裴年钰冷笑一声,提笔回信:   “不好意思,人家向平恩嫌你宫里官场过于黑暗,令人严重不适。人家不准备在宫里干了,现在他是我裕王殿下的亲传徒弟了!”   收到回信的裴年晟:   “………………” 第125章 岂无素志乐太平   且说那小太监向平恩前一日被人烫了两只爪子, 又遇到王府里兵荒马乱清理人口。他只得瑟瑟发抖躲在自己屋子里不敢吱声,等这片刻的乱象过去。   他本以为自己作为唯一一个没有被牵连的人,那些被赶出去的同僚们见了他必然要嫉恨。毕竟这事已经发生过不止一次了,他对于自己拉仇恨的能力还是很有自知之明的。   然而颇有些神奇的是, 他的那些同僚们在收拾东西离开王府的时候, 一个一个皆如流水般从他身边经过, 却并未对他多看一眼。既没有嫉恨, 也没有怨怼, 仿佛这个人不存在一般。   最终他终于忍不住了,在最后一个人迈出屋门之前, 向平恩拦住了他,疑惑地问道:   “你们……你们居然没有找我的麻烦?”   被拦住的那个小太监怀里抱着行礼包袱,奇怪地看了他半晌:   “我听他们说, 你不是已经决定留在王府,以后也不回宫了么?所以我们为什么还要找你的麻烦?”   随后他摇了摇头,忽然面上浮现出一种奇异的混合着怜悯和鄙夷的神色来:   “真不知道你怎么想的。原本你得了王爷的青眼,学得一手好本事,回了宫以后自然就能青云直上了。但是你在这王府里……便是你做菜做得再好, 顶头就管个大厨房了, 手底下不过管着几十号人,这能混出个什么名堂来?”   “至于我们……我们就算这次在王爷这里吃了挂落, 回去以后总还是在内务府当差。纵然暂时得不到什么好处,可只要眼色机灵着点,以后总有能往上爬的时候。”   “……………”   向平恩面色呆滞, 那个小太监非常不理解的看了他一会儿,再一次摇了摇头,抱着自己的行李头也不回的迈出了门去。   待得王府的管事将那些人连人带包袱挨个撵了出去,竟已经是月挂中天。向平恩在自己住的那个院子里左右转了转,没有任何王府里的人来给他安排活计。   于是他只好挨个去看了一下他们这些人所住的地方,见他们走的匆忙,还有一些没有收拾过的痕迹。   他想,总不能让王府里的人来给他们打扫罢,便从后院提了水桶抹布等清扫工具,将他们所有人住的地方皆打扫干净,这才带着一身疲累回屋睡觉。   ………………   到得第二日上,天刚蒙蒙亮,他便如往常那般已经醒了。以往的这个时候,他们早已起来烧水劈柴生上炉子,把御膳房的重活计先做了。而后全员给陛下做早膳,在早朝会之前让陛下有半个时辰的时间吃完它们。   然而当他抬眼看见窗外院子里清雅的花花草草,这才意识到,自己已经是这王府里的一员了。   想到这里他忽然便有些紧张起来,初来乍到他还是个新人,自然该眼神灵头着些,上上下下的关系都得巴结好了。他被王爷分去云掌膳那里做事,于是他连忙翻身起床,准备先去小厨房看看有什么需要他去做的。   毕竟按着惯例来说,他们这些打下手的仆役,上峰都会把那些他们自己不愿意干的活计交给他们。   重要的是,做这些活计对于他来说并不算什么,这是习以为常的了。只要在这王府里能过些安生日子,不必每天提防着有谁又看自己不顺眼了,对他来说便已经是天大的舒服了。   …………………   裴年钰送走了那群碍眼的御膳房学徒之后,终于浑身一阵神清气爽。   他看了看日子,不知不觉间竟然已经到了腊月二十三,正是小年的时候了。   不过想想也差不多,那些人是腊八之后来到王府的,他教了十几天便通通扫地出门。如今没了这些烦心的糟心的事儿,他终于有时间想想府里这个年该怎么过。   年结中的一应礼仪相关的事务,包括祭祀之类的,还有日常的新衣等等,都交给高总管去办便可,这些都无需他的挂心。他需要操心的,只有一件事,那就是过年期间他可以做哪些好吃的。   是以一大早,裴年钰便去了后院的小厨房,本想着跟云少商量一下,有什么可以做的硬菜之类的。然而他刚刚走到后院的门口,便听得了云韶略带着怒气的声音,似乎是在训斥什么人:   “你在这里多久了?不是,这小厨房你收拾什么啊,让你收拾了没有?你也不看看你自己那手都肿成猪蹄了,还干活呢?”   “还扫地!我就不明白了,这院子里的落叶有什么好扫的,扫干净了露个光秃秃的大理石地面很好看是吗?”   裴年钰皱了皱眉,连忙快步走了进去,只见云韶正皱着眉头抱臂训人,而一旁的向平恩抱着个等身高的大笤帚一脸懵比地听着云韶的喋喋不休。   他一眼就看见向平恩的双手——显然云韶并未夸张,那被烫过的手肿了几乎一倍,想来那粗糙的笤帚亦是伤害了许多。   裴年钰问道:   “怎么回事?”   云韶连忙告状:   “属下一大早便看他在这院子里扫地,也不知道他发的什么疯。”   裴年钰皱了皱眉,先问他的伤势:   “你昨天双手被烫伤之后,没有去处理吗?”   向平恩见王爷来到这里,连忙先丢掉笤帚行个礼,而后才有些尴尬地解释了一下他昨日并没有人管他的事,只不过听起来倒像是责怪这府里的人一般。   裴年钰一拍脑袋,颇有些歉意:   “不好意思,是我疏忽了。我应该昨天就派人把你安排好才是。你待会先处理一下你的手吧,这些活不用你做,都有专门的人来收拾,我王府不至于这么缺人,让你一个厨子来扫地。”   “至于学厨……过了年再说吧。心急吃不成热豆腐,你先多养几天把你的手养好。不然你拿刀都拿不稳,还练什么刀工?”   “这几天正好我和云韶要准备过年的食材,你就在旁边学习便是。”   向平恩呆了一下,这意思,居然是他可以因为手被热水烫伤就……好几天不用干活?可王爷在下厨,他在旁边看着,这成何体统?   “不必反驳我,你是我徒弟,按我说的做便是。”   “是,奴…我明白了。”   “云韶,你让高总管给他……算了,你去安排吧。给他安排好住处,然后带他去府里各处管事的那里挂个名。月俸和一应生活用度便按着尚膳副的品级来,有什么缺的你自去司库支领。”   向平恩连忙谢过了王爷,而后对云韶道:   “此番便着实有劳云大人了……”   云韶一挑眉:   “我不过是王爷的一个小小婢女,你何必一口一个大人叫我呢?”   “………”   那向平恩在宫里待了许久,竟从来没见过这般被人尊称反而不乐意的人,绞尽脑汁才想出一句马屁之词,赶紧拍了上去:   “大人……气度非凡,竟似府里的主子一般,自不是一般的侍女可比。”   “……”   裴年钰和云韶相对视一眼,齐齐无奈地叹了口气。云韶讽刺他道:   “你的胆子倒是不小,这话你也竟然敢说。王府里的主子除了王爷之外,不是王妃那便是小郡主。你把我一个丫鬟说成是王府里的主子,这话若是让王爷听见了,你这可是大逆不道之罪。”   云韶嘴里说着自己“不过是一个丫鬟”,神色却是依旧自若。只不过旁边的向平恩这才回过味来自己似乎说错了话,顿时吓得又抱紧了手中的笤帚,一边偷偷去看王爷的脸色。   裴年钰无奈:   “云韶,你怎么也开始吓唬他玩了。不过,平恩,你……你……唉,我实在不知道你这性子是怎么在那内务府顺顺利利活了这许多年的。”   向平恩:“………”   云韶拍了拍他的肩膀:   “你既然是王爷的徒弟,你叫我一声师姐便是了。走,姐带你去找住的地方,顺便再给你讲讲这府里的规矩。”   “是。”   ………………………   云韶给他安排了一个离涵秋阁小厨房不远的院落。因着他是太监,便没有什么男女顾忌,与另外三个侍女并两个仆妇住一个院子,他自己独住一间厢房。   而后云韶便带他去见府里另外几个管事,两人走在王府里的道上,云韶一边给他讲着府里的规矩。向平恩心中一凛,连忙记好:   “我们这裕王府和你宫里风气大有不同。在不正式的场合,平日里的称呼不必言必称官职。府里做事的这些人,侍女们叫声姑娘姐姐,其他人按着年龄称呼就是了。”   “若是见到影卫便称一声大人——他们都是五品以上的武职在身。哦对了,府里的影卫分昼夜两班。夜里值守的影卫们白天不需要当值,有时会在府里乱逛或者蹭吃蹭喝,你见到了不必大惊小怪。”   “还有……”   零零散散说了一大堆,向平恩记在心里,却有些纳闷。这些东西与其说是“规矩”,却是一条规矩都没有,倒不如说是“你见了这些情景不要惊讶”之类的。   “这府里的规矩呢,最后一条,却是顶顶重要的,便是要好生尊重……王妃。”   向平恩吃了一惊,他没听说过王爷已经纳了正妃啊?   “待会儿你若是见到王妃便知道了。王妃原本是王爷的影卫,跟了王爷十年有余,功劳赫赫,情谊甚笃……”   两人说话间不知不觉竟已转回到了涵秋阁外围。东跨院的楼夜锋正好听见两人在墙外八卦,忍不住翻身出去。   黑色的身影轻巧落地,云韶立刻介绍:   “诺,这便是王妃了。”   楼夜锋怒了:   “云韶你胡说八道什么?”   “这可是主人金口玉言说过的,怎么,主人说得,我说不得?”   “你……”   旁边的向平恩并不明白发生了什么,只按着云韶先前的嘱托,恭恭敬敬地行了一礼:   “拜见王妃…”   想了想,王妃娘娘显然不对,这王妃又是影卫,于是他又道:   “拜见王妃大人!”   楼夜锋:“…………”   云韶见他脸色不对,连忙挥挥手先把向平恩撵走,让他自去收拾自己的屋子了。   楼夜锋叹了口气:   “你……你又何必开这种玩笑呢,你们这些兔崽子总是打趣我。但是……唉。”   云韶自然知道楼夜锋在愁什么,轻声问道:   “主人那边……”   提及此事,楼夜锋面色迅速变得有些难堪:   “我,我提了几次,主人还是不曾令我侍寝……我便不敢再冒犯主人…”   云韶眨眨眼:   “说明你努力得还不够!再加把劲!”   “……………”   望着云韶远去的背影,楼夜锋目光晦暗不明。   他不过是个连身子都被主人嫌弃、不被允许侍寝的人罢了……哪里有资格被叫一声王妃呢。   自己虽说已经是主人的身边人,可主人或许只是因着此前二十多年的压抑感情,而把自己当做了亲近的陪伴之人吧。   自己已经三十岁了,还是个英武的男子之身,这等境地……早已经该想到的。   只要主人还愿意让自己陪在身边,也好。虽然他总是无数次地在梦中渴求着主人的索取,若是他有本事让主人想要他………该有多好。   楼夜锋站在原地,任由心绪转了许久,这才回了自己屋子中。   ……………   与此同时,裴年钰一边计划着年夜饭做些什么菜式,一边收到了裴年晟的来信:   “今年宫里的除夕宴你还来帮我吗……”   裴年钰一想到他弟弟之前把他当枪使的劣迹和御膳房那班人,直接气得把信撕了,回信道:   “我才不去,你自己吃去吧!!!”   裴年晟迅速回信:   “我怎么可能吃他们御膳房做的……过年不该一家人团圆吗?我除夕夜去你府里蹭饭哈,就这么说定了。”   裴年钰:???? 第126章 见君花前岁除夜   从腊月二十三那天起, 府里的高总管带着府员们便开始扫房、悬灯、贴春联。整个王府忙忙乱乱,倒是显出许多过节的气氛来。   与此同时,大厨房那边也开始了杀鸡宰羊的日子,每日的家畜数十头地被做成了各种腊肉和荤菜。厨房院子里支起来的几口大锅终日不停地滚着羊汤、排骨亦或是炖鸡, 旁边亦有着山鲜锅子。无论是府员还是影卫们, 都可去随时取用。   裴年钰这几日也在忙着安排年底给府里各个部门发赏钱和岁例银子, 自然是人人高兴。   府里的仆役们有些并不在王府内居住, 有的在京城另有居所, 有的则是家人在京郊的乡下。因此在做完了年节的活计之后,便领了府里发的赏银并鸡鸭粮米、新衣布料之类的东西自回家去与家人团圆。   然而影卫们又没有什么家人可以相聚, 这王府便是他们的家了。因此到得除夕这日,除了少数留守的侍女仆役和厨子以外,这裕王府里来来往往的反倒是影卫居多了。   见此情景, 裴年钰便没有按以往的过节规矩,干脆便允了连带着影卫们,整个府里一起热闹地过个年。只不过银安殿的大殿前自不能摆席,于是他直接在涵秋阁周围的几个院落支起了长桌席位。   ………………………   是日除夕。   这天一早,裴年钰便起身洗漱, 预备去指导大厨房做今日的年夜饭宴席。   这般的宴席非是政治任务, 自然不必要求那许多规格和样式等级,也不必要求菜色精致高贵。横竖是给影卫们准备的, 裴年钰便打算怎么好吃怎么来,诸如大锅炖肘子、铁板烤羊腿、九宫格火锅之类的……全都安排上。   然而裴年钰刚刚兴致勃勃地起身,便卡在了第一步。   “……我衣服呢?”   他说的衣服乃是节日所穿的吉服, 前几日织绣房刚送了两套今年新做的来,然而却被他不知随手扔到哪里去了。   “绛雪!你看见前几天那两套吉服了没有?”   只见一阵轻风飘过,绛雪闪身进了屋子,一脸无辜:   “王爷您都轻易不让我们进您房里拾掇,属下自然不曾见。”   裴年钰自穿越过来之后对个人隐私空间极为看重,都免了侍女们的随身伺候。连带着自己的卧房也不让她们进来,自然没有谁敢动他的东西。   这般不见了,只能是他自己随手丢没了。   裴年钰一阵气闷,埋首进自己的衣柜里扑腾扑腾地翻找。可是他既身为王爷,每一季做的不同料子、不同场合的衣服皆不同。衣服何其多,他翻了半天找不到,最后干脆一件一件地从柜子里扔出来这般寻找。   正在此时,府里的执礼女官兼大丫鬟王爷的保姆老妈子夏瑶听得这边的吵闹声,迈进门来。   她步伐刚转过厅堂的屏风,便被王爷扔出来的一件衣服糊了脸。   夏瑶:“……………”   她长长地叹了一口气:   “我的祖宗诶……王爷您这是做甚呢?”   裴年钰的声音埋在成堆的衣服里面,声音有些闷闷的:   “我那两身新送来的吉服找不到了……”   “不是您自己搁在这边架子上的么?”   裴年钰猛然回头一看,果然见那架子上藏在大氅底下的两件新衣。   裴年钰:“………”   夏瑶无奈地摇了摇头,上前将裴年钰撵到旁边,蹲下身子来开始给他一件一件地把他扔出来的衣服再收回去。   裴年钰颇有些尴尬,夏瑶年长他许多,他怎么好意思让她来收拾他一个男子的衣物。穿越前是习以为常了,穿越之后便总觉得哪里怪怪的。   “夏姐姐你且去和她们吃点心,我自己来收拾……”   “我来给主人拾掇吧。”   低沉的声音响起,楼夜锋进门,将夏瑶绛雪两个人都不由分说地赶了出去。   “说起来是属下的不是了,竟忘了昨日提前给主人准备好衣物。”   楼夜锋边说着边捡衣服,他虽是男子,做起这般事来动作却也利落之极。不一会儿便都捡拾完,顺便叠齐了收进了柜子里。   “夜锋你……咳,谢谢了。”   裴年钰倒是有些自惭形秽,刚想说些什么,却忽然见楼夜锋竟然继续伸手,似乎是去收拾他床尾换下来的一团白色里衣。   “主人,这些衣服属下顺便拿去浣洗房……”   裴年钰愣神了一秒钟,这才反应过来那衣服上面还留有………昨晚………   他顿时大惊失色:   “别别别,住手!!”   随后裴年钰一把将那团衣服抢过来抱在了自己的怀里,紧紧地藏好不让楼夜锋看到蛛丝马迹。   这衣服,这衣服,咳,他原准备自己今日偷摸洗了的,没想到差点让楼夜锋看见这不可见人的东西。   楼夜锋心中疑惑,主人抢衣服抢得快,他本没看到什么。然而他一抬头却见他主人的脸色直直红到了耳根去,通透如楼夜锋,如何能猜不出那衣服是怎么回事?   然而主人却反应如此激烈地不想让他见到。   楼夜锋一下子便呆在了当场。   其实这事,于裴年钰而言只不过是觉得这般不雅的事情不好让外人见到,尤其是被自己心爱之人见到,未免有些下//流。然而他却忘了在他如今这个时代,互相收拾这种痕迹实在再寻常不过。   因而楼夜锋骤然转过念头,便以为是主人不愿意将他的心中之欲示与他看,恐怕是……生怕他再主动提起侍寝之事?   难道,他之前几次三番地主动请侍,已经让主人为难了?   念及至此,楼夜锋只觉心中忽地搅得难受。随后他连忙强行掩住自己的失态,后退三步,低头道:   “是属下冒犯了,属下这就告退。”   裴年钰见他离开,终于松了一口气,随后将那团衣服迅速扔进了洗脸盆里。   毁尸灭迹为先,这盆子就不要了罢。   只不过裴年钰的心中依旧有些嘀咕,刚刚楼夜锋出门的神色怎地那么不对劲?难不成还是让他看到了什么?   …………………   除夕这一大早,裴年钰就搞了个大尴尬,他自己颇有些脸面挂不住。好在今日白天楼夜锋不知去了哪里,没有在他身边。   他大半晌没撞见尴尬事件的正主,随后又沉迷做晚上的年夜饭宴席,才逐渐将这件事抛在了脑后。   到得晚间,大厨房将整个府的年夜饭全部做好,而裴年钰正准备做自个儿吃的小菜之时,楼夜锋终于又出现了。   裴年钰问他去了哪里,他只说练功将要突破,在自己屋里闭关了小半日。裴年钰听罢便没有再继续放在心上,只和他一起搞出来晚上要吃的。   一应就绪之后,府里的影卫们和为数不多留在府里的府员们便各居于长桌周围,桌子强摆满了肉山海碗,只等裴年钰下令便可以吃这大餐了。   裴年钰自然不会当那讲话长篇大论的领导,只随便说了几句,勉励各位今年的辛苦功劳,来年继续。之后便一挥手,让他们各自吃去了。   他看了一会儿,只觉自己到底是身为他们的主人,有他在这里看着他们怎么也吃不痛快。于是便不准备再在此继续待着了。   裴年钰左右看了看,却在其中没看见何岐,他心念一动,抬手比了个手势。何岐从暗处见到,飞身下来与主人见礼,   “老何你怎地不去和他们一起?”   何岐神色淡淡的,双眸却是闪着隐约且警觉的目光:   “年岁佳节,主人您恩典影卫们借此机会热闹一下,却是府中防守最薄弱之时。属下先在您附近守着,等他们吃完了回岗,属下再吃饭也不迟。”   裴年钰心下一暖,摇了摇头道:   “我这就回涵秋阁去了,有夜锋在我身边呢,绛雪也在小厨房那边和云韶她们煮暖锅。你且去和他们一起热闹热闹吧。”   “这……”   “听话,我和夜锋两个人就……”   何岐听到这里,只好一撇嘴:   “明白了,主人!”   裴年钰打发何岐亦去吃席之后,便拉着楼夜锋从他们的视线中离开。只不过他却没立刻回涵秋阁,而是轻功上了屋顶,坐在屋顶上找了个隐蔽的角落,看着院子里那些影卫们忽然推杯换盏、热闹起来。   不一会儿,不安分的影卫便以鞭炮为暗器,暗搓搓地互相比拼,搞起事来。顿时鞭炮的响声此起彼伏。   裴年钰看着这场景,颇有些感慨:   “今年过年……终于能让他们热闹热闹了。不容易啊。”   前几年的时候,因着裴年钰那桃花蛊未解,不得不压抑着性子,被迫“性情喜静”。整个府都一并跟着死气沉沉的,生怕哪里冒出来什么动静,惹得王爷动了心绪,牵动体内蛊毒发作。   到了今年,裴年钰放开让他们影卫去玩,也有几分补偿一下的意思。   “夜锋,幸亏有你救我……不然我真不知那般痛苦的日子要到何时去。”   楼夜锋面色平静:   “主人,这都是属下的职责。”   裴年钰心道,你尽心保护我是你身为影首的职责。可你为了解我的毒,跋山涉水只身远赴南疆去寻那解法,又差点搭上自己的性命……这也只是职责么。   借着微醺的酒意,他心如明镜,转头看着楼夜锋,笑而不语。   楼夜锋被主人这般温柔的目光看得心中微动。他下意识地想伸手握住主人的手掌,然而忽然想起今日清晨之事,又怕主人觉得他冒犯,手指动了一下便又收了回来。   裴年钰见他如此,不由得心中好笑,大大方方地牵住了他的宽大而温暖的手掌。   “走,回屋吃我做的年夜饭去。”   楼夜锋握着主人微冷如玉的手指,心跳渐渐乱了些许。   “……是。”   ……………   两人相携从屋顶飘下,悄默声地回了涵秋阁。   他们看着影卫们热闹过了之后,裴年钰本待和自家夜锋吃个二人世界的年夜饭。   谁知刚刚一进门,就看见一个身影在他的屋子里到处乱窜,伴随着叮叮当当的瓷盘磕碰声音。   而另一个黑色的身影站在屋子的角落里,不动如山。   却不是裴年晟和林寒二人是谁?   裴年晟见裴年钰回了屋子,立刻蹿了上来:   “哥!!哥!!你屋里的碟子咋都是空的!饭呢!饭呢??”   裴年钰:????   “哥我一天没吃饭了!!快行行好施舍点吧!”   裴年钰大惊失色:   “你难道没有先吃过了宫里的元旦宴才过来的吗?”   “元旦宴,什么元旦宴,早都取消了。御膳房的人昨天被人有意撺掇,竟然敢闹事。以为我不敢收拾他们么?我直接全都给下了狱,所以,今天是真没人做饭了,御膳房一个人也没有了……”   裴年钰:“…………”   “不光今天,之后几天可能也得在你府里吃了,直到新一批的人员到位……哥!麻烦你了!”   裴年钰:“…………” 第127章 堂上家宴元日酒   裴年钰怀疑自己的耳朵听错了。   “不是……什么叫御膳房没人了?”   裴年晟一边看着桌子上光洁如新空空如也的餐具, 一边皱眉:   “你没有听错,他们居然胆大包天敢搞事情,我便把他们都先发落了……先别提这些烦心事了,哥, 先给点吃的吧!!”   裴年钰:“………”   他只好先按捺住八卦之心, 令下人火速将已经备好的年夜饭端了上来。   虽然他开小灶亲手做的这顿年夜饭, 本只做了他和楼夜锋两个人的。但毕竟年夜饭花样繁多, 至少十个菜以上。是以加了裴年晟和林寒两个人, 倒也不会不够吃的。   ……再不济还有府里的大锅饭不是。   涵秋阁主殿的厅堂正中,摆了裴年钰平日里用膳的圆桌。侍女们如流水般将菜碟一一摆好, 裴年晟端坐不动,两眼放光。   而在裴年钰亦落座之后,楼夜锋却是转身准备悄悄离开。裴年钰一把拽住他:   “你去哪儿?”   因着有旁人在, 楼夜锋便谨遵着下属之礼,恭敬颔首道:   “主人,您和陛下的家宴,属下不便……”   裴年钰眉头挑得老高:   “是家宴没错,可你楼夜锋是我王妃, 如何入不得这家宴了?”   说罢, 他不由分说将楼夜锋一把拉到了身旁的座位上。   既然主人已经发话,楼夜锋便不会再推拒。便如往常一般, 十分自然地坐了下来。   而在裴年晟的旁边,见到这一幕的林寒表情微不可查地动了一下,藏在阴影里的目光闪过了一瞬间的羡慕。   他当然不是羡慕王爷把楼夜锋叫做王妃, 反之还有些鄙夷这个不规不矩的称呼。他羡慕的是……   楼夜锋作为一个已经离任的影卫统领,却也依然被他的主人认可为家人。同样都是认主十年,他林寒只能站在主人的身边服侍。   他虽甘之如饴,但……   毫无疑问,“家宴”两个字多多少少把林寒的心给戳了一下。以前他和楼夜锋在主人身边的信任地位并无不同,便觉察不出区别来,如今倒显出些不一样了。   林寒的念头在他的脑海中稍纵即逝,这般大不敬的妄想念头,他亦不敢深想下去。只不过他刚将心里的某些异样勉强藏起来,耳边忽然听得王爷的声音:   “咦,林寒你杵在那做甚?跟个门神似的,过来吃饭嘛。”   “属下……”   裴年晟头也不抬,非常简洁地下了指令:   “坐!”   “……是,属下,属下给您试毒。”   林寒找了个说得过去的理由,悄悄坐在了裴年晟的身边。但裴年晟显然对这个理由不怎么高兴——这好不容易蹭哥哥一顿年夜饭呢,你提个锤子的试毒。   裴年钰如何看不出来林寒的口是心非,故意取笑他:   “噗,林寒,你想蹭饭就大大方方地吃嘛。快点试毒,赶在你主人前面吃,抢他的!”   裴年晟:“…………”   ……………………   他耳边听着哥哥的打趣,根本不准备理会,而是闷头默不作声地一筷子一筷子夹面前的菜碟。   那菜碟中不是别的,正是一道水果菜——糖醋菠萝虾球。   菠萝这东西大靖朝当然没有,裴年晟自也知道就像之前的草莓一样,肯定是他哥哥花费珍贵的美食值从系统里面兑换的。   那菠萝虾球乃是菠萝块和虾仁球组成。虾仁球外面裹上面糊,下锅炸到金黄色,而后面球之外裹上黑胡椒和椒盐。而在虾球和菠萝之上,还淋着厚厚的一层橙红色的糖醋汁。   裴年晟对着虾球一口下去,金色的外壳轻酥无比,咸香充盈。而后咬到其中的虾仁则是生脆清鲜,再加上外面的糖醋汁和偶尔添进嘴里的菠萝……   这样酸甜可口的菜几乎正中裴年晟的下怀。   菠萝暂时找不到其他来源,这样的菜品平日里想吃也吃不到。且他这年底整整一个月都没怎么来王府,看见这久违的菠萝虾球几乎如同饿虎扑食,两眼放光,哪里还顾得上他哥哥兴致盎然地欺负他家林寒?   待得裴年晟大爆手速扫荡了一大半,裴年钰这才后知后觉地察觉,转头一看,那盘子里面只剩了三块了。   两块虾球,一块菠萝。   裴年钰怒了:   “小——晟——!”   裴年晟闪电般伸筷子。   盘子里剩一块虾球,一块菠萝。   “你你你……你好歹给我留一块虾球!”   裴年晟囫囵着把方才那块虾球扔进嘴里,甚至来不及吃下去,再次伸筷子。   盘子里只剩了一块菠萝。   裴年钰心里骂了一声,心道他这个弟弟果然不愧是搞政治的——   脸厚心还黑!   在裴年晟的筷子伸最后一次冲着那块仅剩的菠萝去之时,楼夜锋终于看不下去了。   只见他手腕一转,手指弯曲轻叩桌面,运起内力将手边的筷子震弹出去,意欲将裴年晟的筷子打到一旁。   林寒十分讶异地看了楼夜锋一眼——他的内力竟恢复得这么快?且这一手内力震暗器的手法绝非他目前的全部实力,他已恢复的内力必然比这要多得多。   尚来不及细想,他反射性地抬手,用自己的筷子随手拨开了那支筷子暗器。   ……虽然楼夜锋的恢复速度超乎他的预料,但目前还是比他差了太多。   裴年晟停滞了一下,看向旁边的林寒:   “咦,难得你也来抢吃的了?怎么,你喜欢这个?”   裴年晟不舍的目光看了看盘子里最后一块菠萝,毫不客气地将盘子揽到了自己的怀里然后递给林寒:   “最后一块……你吃了吧!”   林寒:????   我不是,我没有,我怎么敢抢主人的东西!   裴年钰:“…………”   楼夜锋:“…………”   裴年钰阴沉沉地看着盘子,他弟弟都抢过去了,他可是文化人,自然不好毫无形象地动手去抢回来。只好闷闷地道:   “林寒你吃了就是。”   裴年钰一开始还有点郁闷,只不过又想到美食值在他自己这里,虽然贵点却还能再兑换。   而他随后看到裴年晟饥不择食的样子,想到他这么久都没吃上什么好吃的菜了,不由得又有些心疼。   他们一边吃着一边闲聊,裴年钰听着裴年晟吐槽朝堂的烦心事,吐槽内务府的沉疴旧疾……   “我是说,今年的元旦宴真取笑了?”   元旦宴和冬至宴几乎是差不多的……政治地位,每年宫中都要大宴群臣,是不可缺少的仪典之一。却因为内务府御膳房无人可用而直接取消,这都能载入史册了。   “内务府七司三院,掌管的内库钱粮不在少数。里面各个机构掌权的几乎都是前代的外戚宗亲之类,还tm世袭……”   “早就想收拾他们了,御膳房只是个由头,我故意牵扯出来罢了。那这个厨子,到时候看看有问题的都处理了,剩下能用的就留下,再补一批新的进来。到时候还得麻烦哥哥了……”   裴年钰无奈,这差事不能不应,之前那系统任务还欠着没完成呢。   “对了,哥你还记得承恩侯府的那个废柴小侯爷。”   “……谁?”   “承恩侯的幼子啊,就是你上次出门逛街碰上抢你家丫鬟的那个。”   裴年钰皱了皱眉:   “怎么提起他来了,强抢民女还有理了,不是交给刑部审完了了么?”   “嗯……这个吧……我得跟你说一声,本来是要依律关他几年的。只不过承恩侯进宫找我……”   “求情?”   “……不是,是投诚。承恩侯府虽然没落了,也还是有底子在的,他家握着内务府里的几条重要的线,我……”   裴年晟语气中颇有些愧疚。   “所以……承恩侯拿他家的老底换他最疼爱的幼子免于牢狱之灾,我便允了。”   裴年钰自也没什么办法,时代如此,他总不至于非得固执地要那小侯爷真的实打实地坐完好几年的刑期。   “好了知道了,你,你看着办吧……”   “不过那小侯爷不是个什么好东西,我当然不会完全放他出来。我跟承恩侯要求的是,三年之内必须软禁在他们府里反省思过,不要跑出来祸祸别人,我也派了人去盯着了。”   裴年钰心道那倒是也可以,便点了点头。   “谢谢哥的理解。还有就是,他这次投诚吧……唔,之前那是不敢攀附裕王府,过完年之后有可能会来巴结你。如果他给你示好,你随口应着便是了。”   “知道了………不是,你能不提他了不,这大过年的讨论这个做甚。”   “好好好。”   …………………   待得除夕夜子时过后,他们这年夜饭也吃了个撑。按着礼俗,该是子时新年之际去祠堂祭祖了。   裴年钰这边换好了吉服,却没成想裴年晟坐在那里巍然不动。   他有些惊讶:“……你不去?”   裴年晟心念一转:“走,我跟你一块。”   府里的高总管自然将一切都安排好了,将他们领到了银安殿的后殿祠堂。   大靖朝的祭祖之仪,祠堂是只有府里的主子才能进,便是王妃、世子妃之类的也是不参加的。所以往年祭祖的不过裴年钰一人,裴年晟作为皇帝的祭祖仪式一般是和宫中元旦宴连在一起的。   今年的元旦宴既然取消了,裴年晟便对外只说祭祖独自进行,不再让群臣围观,顺势就给鸽子了。   裴年钰以为是准备和他一并着在府里进行祭祖了,横竖他二人是亲兄弟,祭的都是同一个祖先。   谁知到了银安殿后殿祠堂之后,裴年钰才知道,自家这个弟弟非得跟着一起来是几个意思了。   裴年钰为兄长,他先一步上前给各前代皇帝敬上了香,嘴里念叨了一句保佑风调雨顺云云。   完事之后,转头却看见裴年晟老不正经地抱臂站在一旁,嘴角一副颇为好笑的样子:   “哥,你还真是………我本来还想看看你今年祭祖能整点什么活的。”   裴年钰:“???” 第128章 叠雪轻衫新浴时   裴年钰愣了一下:   “整活儿?整什么活?祭个祖你还……”   裴年晟耸了耸肩膀:   “哥, 你方才所求的居然和往年一样,皆是什么风调雨顺的陈词滥调,也没想点新鲜词儿?”   裴年钰有些无奈:   “这还有什么新鲜词,再说了, 风调雨顺哪里不好了, 这难道不是最实在的吗?”   “呵……风调雨顺求这些个已经作古的老祖宗有什么用, 还不如多求一下哥你自己呢。多给我搞些高产的种子出来, 这样即使逢上灾年也有粮食吃。”   “与其求风调雨顺, 不如求老祖宗保佑你……早点和你家那位修成正果啊!”   裴年钰无言以对:   “小晟你真是……你既然不信列祖列宗能保佑江山社稷,那他们如何又能管得起子孙后代的红线姻缘了?你惯会瞎扯。”   只不过他说话间, 却看到裴年晟也拿起了几柱香,走了过来,不由得有些纳闷:   “还有你不是不信这个么, 这般形式工作你不做倒也罢,横竖没人看见。”   裴年晟不答,径自站在了大靖朝太祖的牌位之前。跪是不可能跪的,只见他便这么站定原地,从太祖开始挨个给历代先皇敬了一遍, 同时嘴里还念念叨叨着:   “太祖皇帝, 您老人家打下的天下还不错,就是北面为什么不继续多打一点……”   “太宗您老人家在位时朝堂还算清明……”   裴年钰:“………”   “这位仁宗, 守成有余,好在有自知之明没折腾……”   “至于你,武宗同学, 你比你爹差劲不说还乱折腾,历史遗留问题留了三代都没解决,给我留了个好大的麻烦……”   裴年钰目瞪口呆之间,只见自己弟弟已经来到了先帝的牌位之前,站定。   而后瞬间变成了口吐芬芳模式:   “便宜渣爹嘛,文韬武略狗屁不通。见天的就会折腾我们几个皇子玩夺嫡,还觉得自己玩平衡玩得很高深……”   “你也不看看你的智熄操作,发展强国没你的事,宠信奸佞你第一。要是你再晚嗝屁几年,我看你就等着当大靖朝的亡国之君吧……”   裴年钰:“………………”   他当真惊讶不已。   在他的记忆当中,裴年晟于礼孝方面一向是小心谨慎惯了的,宫中日子如履薄冰,当然不能被人抓到把柄。   即便继位之后操刀了各种改革,但至少明面上还是维护封建意识形态的。比如平日里在朝臣面前的一言一行,还有一些繁琐冗杂的仪礼典制,他至少还认认真真地去做个样子。   怎地今日突然……   裴年晟骂了两句还不够,对着他们渣爹的牌位继续冷言鞭挞。从继位到驾崩的几十年,他们这个先帝渣爹每一项祸祸的政事和给他造成的扫尾麻烦,都被裴年晟拿出来数落了一遍。   直到他说的口干舌燥,这才以一个“呸”字,结束了长达一柱香时间的口吐芬芳。   裴年晟掸了掸自己的衣袖,长出一口气:   “好了,我爽了。”   裴年钰:“…………”   他叹了口气,看着裴年晟眉目间的沉郁之色,忽然明白了些许。   是了,在他没穿过来之前,原来的裴王爷谨守着作为一个皇子的言行规矩。即便他二人手足之情亲厚,又是政治上不可分割的同盟,但这般大逆不道的话,裴年晟也是万万不敢和他讲的。   或许这些话都是他内心之中不曾挥去的阴霾,直到他穿来了四个月之后,裴年晟才终于敢在最亲近的人面前展现出来。   他走上前去,拍了拍他的肩膀刚想安慰几句。却见裴年晟忽然情绪低落了下来,眼睛盯着灰色的地面,突然说道:   “哥,陪我喝一杯吧。”   裴年钰欲言又止,半晌,只好应了:   “好。”   …………………   于是两人又回了涵秋阁的寝殿中,先前的杯盘狼藉已经被人收拾干净了。   林寒还待在一旁侍奉,却被眼尖的楼夜锋看出端倪,知道他兄弟二人要说悄悄话,于是拉了他的衣袖一把将他拽出了屋去。   裴年钰本以为自家弟弟说的“喝一杯”自然是喝酒的意思。然而等他拿出来柜子中的琼汁佳酿的时候,裴年晟却忽然道:   “哥,我不喝酒。”   裴年钰知道他一向小心谨慎,还以为是他怕喝酒误事,或者遇到什么危险。便道:   “没事,我府里的影卫都在这附近呢。不会出什么问题的,你想喝就喝便是了。而且林寒不是就在外面么。”   裴年晟摇了摇头:   “不是因为这个,只不过因为我不喜欢喝酒罢了,不好喝。我从小到大两辈子,酒桌上都不曾喝过酒。或者说……没人敢强迫我在酒桌上喝酒。”   裴年钰纳了闷了:“那你想喝什么吧。”   裴年晟踌躇片刻:“……有可乐吗?”   裴年钰:“…………”   他差点想把竹筒杯扔到自个儿这个弟弟头上去:   “怎么可能有,目前的工业水平还做不出碳酸饮料。可乐没有,奶茶还是果汁你自己选吧!”   “不想喝奶茶………有冰红茶吗?”   裴年钰拼命压制住自己的怒气:   “……我系统里还换不出柠檬来,没有!算了,给你这个米酒,酒味不浓,你爱喝不喝。”   “………好吧。”   …………………   于是两人一人捧了一杯饮料开始胡侃,内容无非是裴年晟大吐苦水。从他们小的时候在宫里步步艰难地生存,到后来小小年纪就不得不谋篇布局以保全自身的惊险……   还有他登基之后收拾前代先帝留下来的烂摊子的各种头秃。   桩桩件件,简直可以写成一部血泪史。裴年钰耳听得自家弟弟将前朝祖宗们数落的极尽谩骂之言,感慨道:   “我这是刚穿越不久也就罢了,小晟你来到这个世界已经快二十年了,又是九五之尊。我先前只觉你做皇帝时手段过人,却没想到你居然还没有适应你的……身份么?”   裴年晟忽然冷笑一声:   “适应这种身份,呵……你知道咱们兄弟俩上辈子的祖宗是干什么的吗?”   裴年钰上辈子就和他是一家人,只不过阴差阳错流落在外,从小在孤儿院长大,自然无从知晓自己的长辈:   “……什么?”   “干革命的。”   裴年钰:“…………”   怪不得自己这弟弟穿来这么多年还如此做派,这可不是家学渊源么。   “哥你居然还问的出来,为什么我没能适应这里的生活………我想喝个可乐都没有!”   裴年晟越说越气:   “没有电,没有灯。冬天没有暖气,夏天没有空调,哥你知道勤政殿那么——大,那么——空,一到冬天就冷得我手脚冰凉。”   “夏天……呵,夏天给我摆七八个冰盆子有什么用,哪里比得上智能制冷的空调。还有我的电脑,我的手机……都玩不到了……”   说到这里,裴年晟语气委屈之极,似乎快哭了一般:   “我穿过来的时候正在和好基友开黑……那一局都快应了,突然停电,就………”   裴年晟将头埋在哥哥的肩膀上,闷闷地道:   “哥,我好想玩游戏。我上辈子的梦想明明就是自己开一家游戏公司,在这个鸟不拉屎的地方当皇帝实在太累了……”   裴年钰无言以对,这般他寻不出解法的愁绪,他也无从安慰。半晌只得憋出来一句:   “……过两天我试试能不能给你做可乐吧……”   裴年晟兴致寥寥:   “哥,你难道不想回去吗。”   “呃……这个吧,就算能回去,我也不确定能不能带着别人一起嘛。”   “咳咳,我在这边有夜锋嘛,所以我还是感觉挺好的……”   裴年晟:“……………”   忽然感觉无法沟通!   裴年钰想了想:   “小晟,你是不是最近压力太大了。我觉得……你要不然也试试谈个恋爱?是这样的……你若是能找到个与你相伴的知心人,便不会日日这么寂寞了。”   裴年晟翻了个白眼:   “哥!难道你也要催婚不成?年前庄太妃又跟个老妈子一样催我选秀填充后宫,简直了……”   裴年钰神色认真:   “我说的是谈恋爱,又不是让你选秀,你知道我说的什么意思。”   裴年晟自然知道他哥说的是自由恋爱,然而……   “哥,你觉得我这个身份上哪里去找能跟我‘谈恋爱’的妹子?”   “……性别又不一定,大靖朝男风如此开放,你谈个基友也没有御史会说你什么。”   裴年晟眼神忧伤:   “主要是身份……算了。这个世界上的人,不说知我懂我的人了,便是能和我聊到一起去的人都没有。”   “那些个养在深闺的千金女子们个个不通经纶,我属下的心腹朝臣们倒是有颜值还行年龄也成的,可全都有家有室的……”   “还知心人……上哪里知心去……”   裴年晟一边碎碎念着,这会儿酒劲上来了,便觉得困倦无比。闲聊两句之后,裴年晟便趴在桌子上睡了过去。   裴年钰有些心疼地看着自家弟弟的满脸疲惫之色,一边去门外让林寒进来抬人。   “他不是说要在府里多住几日嘛,我让人把潭照轩收拾出来了,你带他去那边的卧房吧。明日的入宫朝贺也取消了,让他多休息些时辰吧。”   “是,谢王爷。”   裴年晟头脑昏沉中,耳边听不真切,只觉自己落入了一个漆黑色的怀抱之中,想来便是林寒了。   于是他不知怎地忽然心神一松,就这么放心地睡了过去。   在裴年晟的意识最后陷入沉睡之前,脑海中闪过一袭熟悉之极的黑色身影。   知心的人……么?   ………………   裴年钰将他那个不胜酒力,喝了几杯米酒就醉了的弟弟安排好之后,忽也觉得乏了。   毕竟守岁之日,熬了大半夜,这会子已经快凌晨了。   他勉强撑着精神叫了热水,却在浴池中沐浴之时,被热气那么一蒸,径自在池子里睡了过去。   何岐依旧在院子里和属下们吃吃喝喝,楼夜锋本在堂屋里守着,听见里面半晌没了动静,生怕出什么问题。   于是他连忙进了内室,正撞见了主人青丝散落,斜倚着睡在了浴池中。   楼夜锋顿时心口怦地跳了起来。   他浑身僵硬着站在门口,大气也不敢喘,生怕主人忽然惊醒,见到自己这般看着主人……未着丝缕。   然而他在“绝不可冒犯主人”和“主人万一着凉了怎么办”之间,转瞬间便做了选择。主人现下这个样子……让别人服侍自然不妥,所以他无论如何得把主人拎出来,否则这寒冬腊月的定然会风寒生病。   且不说楼夜锋如何小心翼翼地在不惊醒主人的前提下,将他抱到了床上,并且擦干了身上和头发的凉水。   但他毕竟心中情意难掩,在做完这所有的步骤之后,他握着主人那雪白的里衣之下的温暖身躯……已实在无法克制自己某个地方的反应。   他面色纠结又痛苦地看着床上睡得沉沉的主人,安静而俊雅的睡颜是如此的诱人,摆在楼夜锋的面前,不啻于夺人心魂的毒///药。   楼夜锋坐在床边怔怔地看了许久,无数次地伸手似乎想对他心中敬重又爱慕的主人做些什么,却又收了回来。   许是他骨子里的君臣纲常搅得他心中盈满了负罪感。他竟不知不觉间悄悄跪在了裴年钰的床下,仿佛这样就能将他心中那些卑劣又大不敬的罪念稍作抵消一般。   他跪在床边,终于鼓起勇气,俯下了身去,在沉睡的主人面颊上印了一吻。   楼夜锋心中苦笑,他这次……未经允许便偷偷对主人做了这事,可算是实打实的“趁人之危”了。   就在这时,还未等他收回动作,耳边忽听得窗外掠过了人影之声,随后窗外那人忽然厉声一喝:   “鬼鬼祟祟的,里面什么人!”   楼夜锋心里骤然一惊,连忙跃出门去,刚迈出去,颈边便被架了一柄长剑。   “……老何,是我!”   何岐皱眉,却不曾收剑回鞘:   “你……你怎么……我总觉得你没干好事。”   楼夜锋越来越心虚:   “……你想多了!主人忙了一天太累了,我服侍主人洗漱而已。”   何岐虽一整晚都在吃吃喝喝,却不敢沾酒,且一直留意着主人这边。方才他透过窗户,隐约见主人寝殿内有个黑影鬼鬼祟祟地在床前在做着什么,便连忙赶了过来。   “你……好吧。老楼,不是我不信你,只不过职责在身,方才那人确实形迹可疑,你见谅。”   “理解……我回屋守着主人去了。”   楼夜锋心里有鬼,不敢与何岐多做交谈,生怕被他看出来什么,便赶紧溜了回去。   何岐看着他略微慌张的背影,眯了眯眼睛,抱臂思考。   “总觉得不太对的样子……这个老楼,他方才肯定对主人干了什么不可告人的事,不然他慌里慌张地做甚?”   “真是………你要对主人做点啥,光明正大的就是了,怎么还跟做贼似的……”   念及至此,何岐不知道是想到了什么好玩的事,嘴角忽然勾起了一抹笑容,自言自语道:   “老楼啊老楼,你这下可是被我抓到把柄了。这做贼呢,但凡有了第一次就会有第二次,下次再让我抓住的话,那可就……” 第129章 懒尔交游乏酬献   正月初八, 王府的东书房中。   “………我尽力了。”   裴年钰将一个竹筒杯放到裴年晟的面前。   裴年晟一边批着奏折,一边自言自语:   “这次又是什么味道的可乐?青柠?酸橙?还是香草?”   裴年钰眼睛盯着杯子里黑青色的半透明液体,失落地叹了一口气:   “我真的尽力了,自制可乐目前看来是真的不行。且不说如何添加二氧化碳的问题, 单是这个味道就很难仿制的出来。”   裴年晟从成堆的案牍之中抬起头来, 飞快拿起那个竹筒杯尝了一口, 然后面带诡异之色地看着他的哥哥:   “哥………你是怎么想到用芹菜来榨汁的………”   裴年钰怒道:   “之前试了那么多种, 味道都不对嘛!”   书桌后面那人噗嗤一声笑了出来:   “我竟没想到有朝一日能看见哥你做出来这么多黑暗料理。哥, 我劝你还是放弃吧,别再每天拿着一杯新试验的可乐来迫害我了……”   裴年钰看着这几天都待在府里吃好喝好的弟弟, 不由得反唇相讥:   “我又不是天天都给你做黑暗料理,我这几天给你喂的东西还不够好吃吗?你看你这才七八天过去,你都胖了多少了, 脸都圆了诶!”   裴年晟停下批奏折的笔,非常惬意地伸了一个懒腰。   “胖点就胖点咯,这又没有什么重要的。主要是这几天头发都掉得少了一些,哥哥功不可没呀。”   因着御膳房没有人手的缘故,又是春节休沐, 朝臣们都不上班。于是他光明正大在哥哥这里住了好几天, 各种蹭吃蹭喝。   虽然依然有宫里的事务不断地由林寒传递到府里来让他处理,但是每天三四顿的吃着哥哥做的美食和以前总是对着朝臣们那些严肃的脸, 这工作环境自然不可同日而语。她也难得地好好休息了几天。   “是你平时把自己逼得太紧了些。”   裴年晟看着自己那盯着饮料沉思配方的哥哥,忽然道:   “我说,哥你真的不考虑入朝来帮衬我一下吗?你看我都这么累了。别忘了, 哥你还是我亲封的摄政王呢。”   裴年钰翻了个白眼:   “嗯嗯,本朝摄政王只负责陛下的饮食质量。”   “哥……!”   “不是我不想为你分担一些压力,实在是没有那个水平。就算是在我当王爷之前,不也是我只给咱们那便宜渣爹做做明面上的样子,实际上都是你来做的吗?当初你才十几岁就能收拢那么多朝臣。”   “当年我都做不来,现在我咸鱼了这么多年,政事生疏,自然更加做不来了。再说,嗯……我可以告诉你一个秘密哈,我穿越过来之前曾经政治还差点不及格过。”   “就我这水平的,你敢让我入朝摄政?”   裴年晟一口水喷了出来:   “不是,政治这种科目不是随便写写都能过的吗?你怎么还能挂科的?”   裴年钰仰头望天花板:   “说来话长,当年大学里面毛///概这门课我听的还挺认真的。结果最后一节课之前,我们那老师说,重点都画完,所以下节课就不用来了。”   “我信以为真,那会子正忙一个实验结果,就当真没去。结果那老师最后一节课点名了………考完试之后给了我个61分。”   裴年晟简直惊呆了:   “……这种话都能信?老师每当说不用来了的时候必然点名,这不是常识吗?哥,我觉得你的政治觉悟基本告别当官了。”   “所以我才连上朝都懒得去了,横竖他们说的我都听不懂。我只负责给你搞种子就是了。”   “嗯……上次冬至宴的时候我被刺客刺伤,对外宣称王爷养伤,怎么也得养个半年吧?等到了今年夏天,再来个‘王爷湖边赏荷,不慎掉落水中,大病一场’,又可以养病半年不上朝咯。”   裴年晟:“……随你吧。”   ……………   兄弟二人说话间,楼夜锋在门外轻声唤他。裴年钰便知道是到了该练武的时间了,于是便随着楼夜锋往后府的静心湖走去。   这日该楼夜锋给他演示新的一式功法,招式起落之间,裴年钰看着那劲瘦的黑色身影,忽然纳闷:   这家伙,一冬天的药膳和好吃好喝的喂着,怎么也不见长肉呢。虽比最初瘦得让人心惊那时要好不少,但还是显得萧索了些。   待楼夜锋招式落定,裴年钰捏了捏他骨骼分明的肩膀,叹气:   “夜锋,你……你看我弟弟才七八天就被我喂胖了些,你怎么几个月都不见变化?”   楼夜锋闻言怔了一下,试探着问道:   “主人……难道您更喜欢属下胖一些么?”   “当……”   裴年钰本想说当然不是,但他心念电转之间,忽然不知道该怎么回答他这话了。如果他说喜欢楼夜锋胖一些,那么他家夜锋绝对会顿顿拼命吃撑。   如果他说我喜欢你瘦一些……简直不堪设想。   于是他只好闷闷地道:   “你……你不用管我喜欢什么样的。不对,应该说,与身形无关。我只要你把自己喂得好些就是了,不然……”   不然我可是会心疼的。   最后那半句话,裴年钰没好意思说出来,他以为楼夜锋必然会理解他的意思。   然而楼夜锋在一旁偷偷瞅着主人,肩膀上还残留着方才主人的手掌轻轻握住的温度。   他暗自思忖着——难不成主人一直不曾让我侍寝,就是因为觉得我身子太硬,会硌手么……?   “只不过你千万莫要吃得太过了,无肠胃不好。”   “……是,属下晓得了。”   楼夜锋颔首应道。   而裴年钰虽然不知道他其实并没有晓得他的意思,不过能让他家夜锋以后多吃些便可以了。   ………………   正月初九,裴年晟拖延了数日的一些事情不得不回去处理,于是便带着林寒恋恋不舍地回了宫。   临走之前,他毫不客气地将王府所有库存点心都搜刮一空带了回去——美其名曰……在新的御膳房能正常运转之前总得有点囤货。   并且裴年晟还留下了“新的厨子不日将到达王府进行突击培训”的通知,让裴年钰很是郁闷了半天。   这日下午,高管事按着往常的禀事日子,来找他了:   “王爷,今年过节的这些年礼,都按着往常的那些样例,已经一一送去京城中其他各个府上了。您看,可还有什么不足之处?”   “不必看了,老高你办事我自然放心。”   高同对这话似乎是意料之中,捋了捋并不存在的胡须,继续道:   “王爷,还有一件事情需要您定夺。那承恩侯府的主人说,候府栽了些奇种血梅,近日里快要开了。所以邀请您上元节去他府中赏花看灯,您看……”   裴年钰皱了皱眉,承恩侯府的示好倒是在他预料之中,之前裴年晟有过说明。但是若是给他府上送东西也就罢了,非得拉他去聚会这就………   裴年钰一想到承恩侯府的正主——那个五十多岁的圆滑老油条就一阵头疼。   真是不想和他打交道。   “……我……不是很想去。”   “明白了,老臣去回了他去。”   没成想第二天,承恩侯府依旧递了帖子来:   “……那老侯爷说府上请了一副前朝末年方大家的名画真迹,请您赏光品鉴……”   裴年钰兴致寥寥:   “方大家是在野隐士,前朝的时候真迹就极少。经过战乱之后传世的就更少了,所以市面上找得到的基本都是西贝货……”   “你说他要弄个别人的真的画来我可能还有兴趣去看看,非得弄方某人的,这……”   “明白了,老臣去回了他去。”   第三日,高管事又来递帖子了。   “……这承恩侯有完没完啊!”   “他家的老侯爷说,他们府里新进了一些京城名字号里老师傅做的点心,十年难得请动师傅一回。所以请您过府去尝尝……”   裴年钰动作停住了:   “哪里的点心,还能比我做的好吃?还十年难请的老师傅,我怎么不知道……”   “那自然是万万比不上王爷的。”   “不过……”   裴年钰忽然想到,这点心好不好吃不重要,重要的是这点心从哪来的。   一般的候府人家自然看不上路边摊,任何从外面买的吃食都是京城高端名店。   随后他又想到了承恩侯府的位置,上次路过那里的时候正是为了考察店铺位置去的,所以和承恩侯府相熟的铺子肯定也开在繁华之地。   他倒是想去打探一下了,若是这铺子位置合适的话,倒可以借此机会看能不能买下来。   “那就跟他说吧,我去一趟。”   “是。”   ………………   到得正月十五这日,上元佳节。   一早上,裴年钰先搞了好几锅五颜六色十八种馅料的汤圆,简直把府里那些甜食控们兴奋得不知今夕何夕。   到了下午,这才想起来之前应了去拜访的事,只好开始收拾衣装和车马。   他和承恩侯府不仅不熟,还有过过节,因此自然就不必装出很熟的样子来了。   亲王出行,即便是私人拜访所用的小仪仗,真点起来也是前前后后一堆人。再加上暗处随行的影卫,可谓难得兴师动众一回。   裴年钰倒不是为了显摆威风,而纯粹是做给承恩侯府看的——我来你府上是看裴年晟面子上的应酬,你也应付应付得了,别瞎跟我套近乎。   毕竟裴年晟之前有说过,他能如此雷厉风行地啃下内务府这一大块,一部分就是因为和这府上做了交换。为了让他们更好地投诚陛下,做自家弟弟的狗腿子……裴年钰也只好勉为其难地去结交一下了。   如此这般,这顿应酬便几乎可以算是为了帮衬弟弟的政治任务了。   于是换衣服的时候,他便对楼夜锋道:   “要不你别去了吧,估计也没什么好玩的。我去应付应付就回来了,影卫们会跟着的。”   而楼夜锋哪里放心的下?   此前就有主人受伤的事故在前,这又是去别人的地盘,且他家还有一些来历不明的江湖人。   楼夜锋十分坚定地摇了摇头:   “不行,属下一定要跟着去。主人您学的这套功法虽然已经有大半招式能用于实战了,但您经验实在太少……”   裴年钰忽然问道:   “那你的武功……?”   楼夜锋虽然眼神中眸光淡淡,裴年钰却在他低沉的声音中,非常敏锐地听出了一丝自傲:   “只恢复了一小半吧,不过若真是和别送对上,属下目前的水平差不多能抵得上影卫营里最次的影卫了。”   虽然他嘴上说的是最次,但只要是影卫,哪个不是至少江湖一二流水平。   裴年钰心中一喜,还没等他说什么,楼夜锋紧跟了一句:   “所以……属下以随侍影卫的身份跟着您,倒也不会渎职。”   “……好好好,我说不过你,那你一起来吧。”   说到这里,裴年钰歪头看着一旁的楼夜锋,忽然觉得他方才非常着急要跟着自己的样子,倒像是………   “夜锋,你不会是担心我被他们拉去喝花酒吧!你当真是看得本王好紧,哈哈哈哈哈!”   楼夜锋哪里敢认下来“身为影卫却胆敢管着主人喝花酒”的罪名,连忙否认:   “不……属下万不敢如此行事!属下如何能置喙您的去向……”   裴年钰的笑声戛然而止。   这个楼夜锋,自己如果真的去喝花酒他都不敢管?   “那你既然不敢,我晚上便不回府了,便去将那花酒喝上一壶……”   “主人!!”   楼夜锋自然是急了,手指紧紧地绞着衣袖,抿嘴看着主人。   “不……那也是不行的!”   可他方才明明说过不敢置喙的,于是连忙补充上一句:   “外面……外面江湖人来来往往,主人您……还是在府里最安全……”   裴年钰看着自家夜锋忽然又是着急又是惶然的样子,大冬天的脑门上都出了不少汗,便没再逗他:   “好了好了,我说笑的。以前我可是从来没去喝过什么花酒,如今自然也是不会去的。” 第130章 华轩鼎食谒朱门   虽然是私人访友, 不过裴年钰既然要摆排场,便乘了大鞍车出门。随行带了份小仪仗,前后各有亲王仪卫执伞盖双扇跟随。   王府自有侍卫和出行时的仪卫配置,都是些武功低位的普通兵士。不过王爷几乎从来不带仪仗出门, 他们也几乎一万年没上过班了, 王爷难得出门一次, 自然都摆出了最威风的架势。   而那十几个个随行影卫则是一路隐于街道两旁, 护卫在车驾周围。   楼夜锋本说要在前驾车, 不过裴年钰觉得自己坐在空旷的车厢中,自然十分的无聊, 便不由分说的把他拉进了车内。   只不过这距离实在不算远,还没等他来得及在车里对他家夜锋做点什么,便已快到了承恩侯府。楼夜锋忽然低声道:   “主人, 我在外既是您的影卫,到时候总不好从您的车中一起下来……”   裴年钰默了一瞬。   的确,他虽将楼夜锋视为自己的王妃,但大靖朝虽男风开放,却并无男子做正式配偶之律法。更何况他这般身份的权贵人物, 身边若是跟着宠爱的男子则必定会被认为是男子侍君。   而裴年钰则认为和这俗世外人去解释强调楼夜锋是自己的心爱之人完全没有必要, 只会让他们看楼夜锋的目光变得奇怪且指指点点。   他倒是爽了,楼夜锋却未必自在。   想到这里, 裴年钰忽然便明白了楼夜锋前段时间为何如此自卑于自己的武功没有恢复。还有上次冬至宴上,他哪怕混也要混进去的执念……   于是裴年钰便微一点头,让他出去坐到了驾车的位子上。   片刻之后, 车外楼夜锋的声音忽然响起:   “主人,承恩侯府开了狮子院正门迎接您,停车驾么?”   无论他王府还是候府,正门只在重要典礼和迎接圣旨、御驾之时才开启。他作为亲王虽身份尊贵,理论上也是不该走正门的。   裴年钰坐在车内,无声地冷笑了一下。   今日他走正门进倒是无事,日后若是有御史参他一本严重僭越,便平白给裴年晟添许多麻烦。   也不知道承恩侯这一招是为了巴结他以显示重视,还是……想握他个把柄。   总之,一上来便先让裴年钰不爽了一会儿。   “不停,绕过去,走侧门进。”   “是。”   那承恩侯一个五十多岁快花甲之年的老侯爷,本来在正门院内等着迎接王爷。谁知远远地看着王爷的车驾竟而径直走过不落地,那侯爷顿时冷汗都下来了。   他如何不知自己这马屁拍到了马腿上,可惜裕王殿下自陛下登基后就一直养病在府,久不涉朝政。所以他并无从知晓这位王爷的性情,却没想到竟是个如此谨慎守礼的。   于是这侯爷只好改去东边正中的侧门迎接。他生怕来不及赶上车驾,只好拖着沉重的身躯连走带跑地去侧门。   等裴年钰到了侧门,车马落了地,楼夜锋便一手将车厢帘子打了起来,一手上前去扶。   裴年钰搭着他的手下车,见门前诸多候府差人在等着,便一触即分。他整了整面部表情,摆了个淡漠表情,而后便径自向前走去,任由楼夜锋默默随侍在自己身后。   只不过刚进门,便见上次有过一面之缘的老侯爷跑得气喘吁吁的,见了他之后便要行参见之礼。   裴年钰转念便想明白了是怎么回事,他虽略略摆了个谱,倒也不必要让这上了年纪的老侯爷来个三叩六拜。便一挥手道:   “不必如此,免礼吧。”   他见老侯爷身旁还有一个三十多岁的男子,作儒生打扮。气质中正平和,面相倒是尚可,只不过眼角有几分隐晦的愁郁之色。   裴年钰便随口问了一句:   “这位是……?”   “这是犬子,于府中年纪最长。”   年轻一代毕竟动作利落,倒是一拜到底:   “下官翰林院典簿陈康文,参见王爷。”   翰林院典簿不过是区区八品小官,面见亲王自然要行大礼。   只不过裴年钰倒是略略惊讶了一下:   “原来是进士出身,学问当是不错,日后前途倒是不必愁的。”   看来这承恩侯府教育出来的子弟倒也不全是上次见到的强抢民女那般货色的,估计是府里已有科举入仕途的长子当顶梁柱,那承恩侯的老来幼子便放养了。   那老侯爷见王爷赞了自己儿子的学问,似乎印象尚佳的样子,心中终于略微松了一口气。而那边的陈康文尚未起身,连忙谦虚道:   “下官不才,仅中了丙申年的二甲进士,翰林院修习三年之后方才任典簿之职。不过是侍弄文墨书籍的小吏,当不得王爷的称赞。”   裴年钰一边往内走,一边随口客套话:   “免礼吧。虽是二甲,但能过得翰林院的馆选,那便很是不错了。典簿之职品阶不高,不过撰修典册也是利在教化之德。”   那陈康文虽心中不禁嘀咕,他怎么会想一直待在翰林院做这清闲的文墨小官,嘴上倒应得滴水不漏:   “是,谨遵王爷教诲,下官必勤勉修习。”   ………………   老侯爷先将裴年钰引去了正厅,显见是要先谈什么事情了。只不过裴年钰的注意力全在手边桌上摆的点心碟子了。   那点心的款式依旧是老款式,八样式的酥皮小饼,并不见什么新意,只不过模样看起来倒还规整。   于是甫一落座,那老侯爷邀请他尝,他便毫不客气地欲抬手去拿。尚未拿到,便被一只黑色衣袖从旁挡了。   楼夜锋侍立在座位身后,悄悄提醒:   “主人,属下先试毒。”   老侯爷一早便见到这黑衣人了,见他寸步不离地跟着王爷,心中便隐隐有些猜测。此时终于得到机会问了一句:   “不知这位……?”   裴年钰面色如常:   “我的影卫。”   老侯爷一副“果然如此”的样子。   楼夜锋径自先将每一块点心以特制银针试了毒,又尝了一块,这才将点心碟子交给主人。   裴年钰只当身后那人是普通下属,与他互动的言行中并无特殊之处。这般相处倒是他十年来已经习惯的,做起来也没有什么不适应。   而那老侯爷果然便没有对楼夜锋多作注意,楼夜锋也乐得清净。   裴年钰尝了一口点心,那点心外面是白色千层酥皮,做五瓣花朵之状,并不很精巧。内里则是传统的枣泥馅料,口味甜度适中,尚可入口。   对于他府里的点心水平来说,这自然只能算最普通低级的,不过以这外界那些黑暗料理的水平来说已经很高端了。   于是还没等那老侯爷开始谈正事,裴年钰便率先问道:“不知老侯爷您这府上的点心,是从哪里得来的?”   那老侯爷虽然奇怪裴年钰为什么一上来先对他府里的点心这么感兴趣,竟然还真的认真品尝了几块,不过还是恭敬答道:   “不瞒王爷,这铺子离敝府倒也不远。正是醉仙楼对面的一家名为‘陈记糕点’的老字号……”   裴年钰心道这承恩侯府正是陈姓:   “难道是贵府所开?”   “并非如此,只是巧合罢了。这陈记糕点经营已久,里面曾经有位面点老师傅,做的点心京城闻名。只是近七八年来他少有出现,几乎不再做了。”   “近日里京城饮食之风盛行,殿下的王府之中更是名厨甚多,其菜式精致非常,连下官亦有所耳闻。下官听闻王爷莅临敝府,深恐招待不周,便费了不少口舌,去请了这陈记糕点的老师傅出山,难得做了这些点心。”   裴年钰不由得愣了一下,陈记糕点……这名字怎么这么耳熟?   随后他忽然想起来,醉仙楼对面,对面那家……那不是他上次去逛街时遇到的那家点心铺子么!   当时他觉得这铺子的位置绝佳,且那铺子积尘已久,掌柜的是一个耄耋老人。谁知那老人固执非常,万万不肯将这铺子卖出去,还一个劲地把他们往外赶,裴年钰只好打消了念头。   后来高管事也给了几个备选的选项,都是京城里面地段较好的铺子。然而裴年钰觉得没有一个比的上这一家陈记糕点的,全然因为在那醉仙楼对面——   这醉仙楼曾经卖那死贵又难吃的菜品坑过何岐,所以裴年钰非得将店开在他对面,一定要恶心一下这豪华大酒楼。   他先前以为承恩侯府搞来的点心可能是他们府上自己的产业,所以才动了趁机买个铺子的念头。若是那个陈记的话……那便真的没办法了,这老侯爷以候府名义去要人家老师傅做了这么一批点心,估计也是半强迫性质的。   这样一来……想收购那家铺子的机会又断了。裴年钰没能达成此行目的,便不想再跟他啰嗦寒暄,直接问起了正事。   那老侯爷则是说,请他过府里来是为了给上次的事情道歉。犬子德行不佳,为了个丫鬟冲撞了王爷云云,并且提出来要让幼子亲自来给王爷道歉赔罪。   裴年钰一想起那个纨绔货色就烦,皱了皱眉头道:   “道歉就免了。既然陛下开恩,允了他在府里面壁思过,那侯爷让他好好反省便是。他长于候府已是富贵之命,即便不能做什么学问,或者入朝为官造福百姓,也不要为祸邻里百姓才是。”   老侯爷见王爷的表情也知道他不想看见自己幼子,连忙应道:   “是,下官明白,以后定然好生教导他。”   裴年钰想到之前云池那个丫鬟在这府上待过一段时间,心想你让你儿子给我道歉有什么重要的,横竖你不关心那个无辜的丫鬟下落。   那云池最初是因为在王府里和别人议论老楼,嫌弃他家夜锋作为近侍,琐事做的不仔细。又恰好被他听到,于是他便把那云池赶出府去了。   谁知这云池为了一个月几两银子,去供家里读书的弟弟,只好又被牙婆卖到这候府做事。却不曾想因着还算端正的样貌被那幼子盯上,差点强掳了去。   裴年钰路过救下她之后,怕她回家再次遭她家人的压榨打骂,也只好先安置在了王府。   后来裴年钰没多过问,只在侍女们闲谈之中得知这云池被夏瑶姑姑安排在了远离涵秋阁的院落做些洒扫活计,不让她在王爷眼前出现。   他曾听夏瑶提过只言片语,说这云池对王府的差事失而复得,十分珍惜,倒是安生了许多。她本是个勤快之人,如今更是主动揽下了许多活计。   于是裴年钰又道:   “给本王道歉可有可无,并非重要之事,约束子弟才是正道。另外,先前那个丫鬟……她本是我府上因故出去的,如今回归敝府,还请老侯爷将身契还与本王。”   那老侯爷动作停顿了一下,似乎没想到这王府居然对一个丫鬟的去向还如此挂在心上,不自觉地和坐在下首的陈康文对视了一眼。 第131章 折得玉梅对清音   陈向勤和其长子陈康文暗地里对眼神, 裴年钰顾着吃点心不曾看到,楼夜锋却是看了个清清楚楚。便微微蹙眉,心中留了个心眼。   那侯爷当然不可能不给身契,便道:   “是, 下官明白。康文, 你这便去找一下云池姑娘的身契, 拿来给王爷。”   “是。”   裴年钰看着陈康文出门的身影, 只觉老侯爷那一声“云池姑娘”的称呼颇有些怪异, 但也可能只是他随口抬高他府上下人的地位,便没再多想。   还没等他开始琢磨, 那老侯爷又起身道:   “这正厅之内也无甚意思,王爷既已来了,不知可否赏光到后面园子里见一见那胭脂梅。这梅花许是知道殿下今日来此, 竟挑此日开得最佳,恐正是为王爷而开,只盼王爷略施青眼……”   裴年钰实在受不了这拙劣的彩虹屁了,心道人家梅花本是清贵高洁之花,非让你安上这谄媚之言, 没得辱了这花。   于是他连忙站起来打断他:   “好好好, 那本王便去欣赏一番。”   于是诸人起身慢慢踱向东府的花园之中。在出门之际,楼夜锋隐晦地打了一个手势, 将屋顶上跟随前来的影卫唤下来了一个。   裴年钰出行带了诸多的侍卫和仪卫,他们都在候府门口便被候府的管事带去休息了。但随侍的八名影卫自然寸步不离地潜伏在他们主人的身边,跟着裴年钰一同进了候府, 藏在周遭的阴影中。   候府不是没有影卫,只不过按规制,候府的级别只能有十六名影卫。再加上养影卫需要许多的银子,于是承恩侯府的影卫连年减少,如何阻拦的住裴王爷的影卫一同进府,只好毫无办法地吞下这口气。   那影卫悄无声息地落在楼夜锋的身边,不知使了什么本事,黑色的身影重叠,旁的服侍的丫鬟仆役竟无一人察觉他。   “楼教习,有何命令吩咐?”   楼夜锋看了他一眼,低声道:   “楚铭,去跟着刚才那个陈康文,我总觉得他不只是拿个身契这么简单。”   “是。”   那影卫正是先前曾经跟着裴年钰一同出去逛街的楚铭,只见他接了命令,忽然眼神中冒出八卦的光芒,运起轻功跟随着陈康文而去。   ………………   且说那陈康文也有些微武功在身,出门之后许是为了走得快一些,竟运起了三脚猫的轻功,一路来到了候府的西路正院。   楚铭缀在后面,见他进了正院书房,左右看一圈无人发觉他,便在外面的屋檐下潜藏了起来。   而后他从怀中掏出来一只炭笔,和一一个巴掌大的小本本,开始侧耳倾听。那小本本乃是用一沓硬质的素梨笺缝合而成的,专给影卫在外记录要事所用。   那陈康文入屋,屋里坐着一位雍容沉稳的夫人,并旁边一位与他有些相像的中年男子。   “母亲,二叔。”   那男子打断了他的行礼:   “时间紧迫,先说正事。方才王爷态度如何?”   “二叔,王爷对我看起来尚可,只不过王爷对幺弟很不待见,并不想接受他的道歉,却……却着意提了让我将之前那丫鬟的身契还给他。叫什么来着,对,那个叫云池的。似乎……王爷对那丫鬟很重视一般。”   承恩侯夫人深吸一口气,手中攥着的碧玉珠串紧了紧:   “果然如此,之前我就在想寻常的丫鬟如何能让王爷出手相助?你说……王爷说那丫鬟原先是王府里出去的?那他们……”   旁边的中年男子皱了皱眉头:   “不,这不重要。王爷和那丫鬟的纠葛如何,其间内情不要去打听,不是咱们该知道的。只要验证了咱们之前的猜想就行……”   说到这里,屋子里罕见地沉默了片刻,屋外的楚铭心神一动,绷紧了神经。   随后他便听得那陈康文忽然道:   “看来王爷并非是不能人道……”   楚铭:“……???”   他惊了一下,心神一散,差点从屋檐的横梁上掉下来,还露了点气息。好在屋内三人武艺不精,全然没有发觉屋外的气息变化。   “王爷先前还是皇子时就没有纳皇子妃,咱们都知道多半是心有顾虑。不过后来封王之后这么久依旧没有纳妃,连个侍妾都没有,也难怪京里隐隐有些流言传出……”   楚铭一边飞快地记录着他们的言论,一边拿炭笔狠狠地在纸笺上划了两道。他心想,哼,什么没有纳妃,王爷可是已经有了货真价实的妃子。   还“不能人道”……?   那是你没见过我们王妃那次被主人做完之后的样子,楼统领都被做成那般虚弱了,一看就是主人特别特别凶猛……   楚铭一边记,一边翻白眼。   承恩侯夫人重重地松了一口气:   “没想到王爷居然钟情于一个丫鬟,也不知那丫鬟那般平常的姿色是如何……算了,这不重要。”   知道云池内情的楚铭再一次翻白眼。   “嗯。知道王爷喜欢女人就好万事好办了。就怕王爷不能人道,那咱们把流云姑娘推过去只怕戳了王爷肺管子,他不迁怒才怪。”   楚铭的笔一顿,这是……要给主人送女人不成?   “可若王爷没有看上流云姑娘呢?”   “那也无妨,横竖今日只是请王爷欣赏一番也是大有益处。王爷注重名声,不愿意这般明目张胆地将人带回去也是在理,改日再找机会就是了。”   “侄儿明白了。”   “唉,咱们府上实在没有拿的出手的东西能让王爷看得上眼,希望流云姑娘能得王爷青眼,咱们府也算是能让陛下放心了。”   “若非去年秋闱那事陛下大发雷霆,你被上峰牵连,何必搭上内务府这跟线给陛下,又何必如此费劲心思讨好王爷……”   那二叔见承恩侯夫人又开始哀叹,转过头来对陈康文道:   “大哥是先帝之臣,壮年退下来也是迫不得已。如今候府的未来……就在你身上了。此事若办成,陛下就算看在王爷的面子上,哪怕只给你个六部任何一部的给事中,也好过在翰林蹉跎一生。”   “明白。”   楚铭见那陈康文说完了话终于去拿身契了,连忙出门将那一张记着事情的纸笺撕了下来,心急如焚地去追主人的位置。   ——这个狗屁承恩侯府的未来横竖和他们主人无关,但是那什么流云姑娘似乎很厉害的样子,老楼危险了!!   ………………   裴年钰跟在承恩侯陈向勤之旁,一边随口应付着寒暄之语,有一搭没一搭地讨论着冬日寒梅之雅致。一边慢悠悠地欣赏着这府里的景观,倒也是有一番品味水平,造景装潢并不全是恶俗之态。   虽然这府上的人未必衬得上这雪中梅景,不过景色无辜嘛。   这承恩侯府的江梅果然是一绝,从主殿之后的抄手游廊起,一直连绵到东边的园子里去。却并粗鲁地沿着屋宇之侧栽成行,而是巧妙地隐在花树安排之中,每次移步则必见。   不多时,几人不知不觉转到了东边的园子中,当裴年钰迈至一从横斜的梅树和缀着白雪的假山连景时,耳边忽然传来隐隐约约的琴声。   裴年钰数艺皆精,音律自然也不例外。是以当他乍然闻声,先是微微愕然片刻,随后便被曲声吸引,下意识地去回想是哪首曲子。   “这是……《玉梅引》?”   那承恩侯抚掌大笑:   “素闻王爷精通音律,今日一见果真叫下官见识了。这《玉梅引》始而起调和缓,转而游衍入微。妙在澄然秋潭,皎然寒月,此高朗纯粹之音,岂不是正合今日雪中江梅之气节?”   裴年钰心知这必然是准备好的节目,然而耳边听得此外行人的胡言乱语,还是忍不住停下脚步,转头横了他一眼。   这《玉梅引》,根本非他所说的那般!   这承恩侯从古书上学来了几句前朝《玉梅引》的品鉴之语,便来附庸风雅,偏偏弹琴之人弹的是本朝一位文人根据前朝那首曲子改编的《玉梅引》。   名字虽同,然原本的古曲是赞美梅花之高洁,是很经典的寓意。只不过本朝改编的这人,作这首琴曲之时正值贬谪至最南疆。   南疆气候炎热潮湿,瘴气四溢,如何得见梅花,又如何能见雪景之梅?是以那文人写此曲,乃是一边怀念家乡京城自家宅院中的庭梅,一边愤慨于自身处境。   同时……有三分自诩于自身高洁之意,暗讽将他贬谪的政治对手是垃圾。   所以……   裴年钰闭目静听,耳边那琴声虽清澈高洁,却隐隐有激越之意。缓急相间,断而复续,响如金石,动如风发。其中郁而难抒的思乡之情,和那前朝古曲之意境纯粹南辕北辙!   他瞅了瞅旁边承恩侯一脸陶醉的欣赏表情,还是没好意思将实情说出,说出来就太打脸了一些。   只不过,裴年钰突然好奇这弹奏之人,显然是没有按着剧本走,这是知道这一府的人都是不通音律,所以自信他们听不出来弹的曲子不对,公然搞鬼?   或者觉得我这个王爷也听不出?   毕竟这般贬谪讽刺之意的曲子,实在不太适合待客时候弹给尊客来听。   “有点意思。”   裴年钰心中暗笑,脚下快走了几步,转过了假山层叠,果然见视野骤然开朗。   临湖的方亭之内摆着一架四扇屏风,屏风以半透明的轻纱制成。其后隐约可见一位着淡青色罗裙的女子,玉指抚琴。   裴年钰驻足片刻,神色淡淡:   “琴不错。”   “王爷好眼光,这是流云姑娘,乃是府里康文外舅之养女。这流云姑娘长于江南,以琴声似流云而闻名……”   养女……   流云姑娘……   裴年钰心中冷笑一声。   若真是正儿八经的养女,如何会起这般名字。以琴声特点命名,全无尊重之意。   只怕……是扬州瘦马一类的人物罢。   他正想着如何应对,假山旁边忽然悄无声息窜出来一个黑影,却是楚铭紧赶慢赶地将那纸条塞给了主人,又悄无声息地缩回了假山之中。   裴年钰动作隐晦地略扫一眼,果然不出所料,这流云姑娘确实是为他准备的。   他本想立刻找个借口告辞走人,毕竟楼夜锋可是就跟在他身边来监督他“喝花酒”,谁成想真有花酒场子。   想到这里,裴年钰连忙转头看了一眼身旁那人,却见楼夜锋悄悄抬头看了一眼那屏风后的女子,神色中隐隐有些不适的样子。   这是……看见自己欣赏别人弹琴所以吃醋了?   裴年钰忽然恶作剧心起,心道晚走一会儿倒也无妨,且看他家夜锋什么时候……会跟他急?   念及至此,裴年钰嘴角忍不住多了三分笑意,忽然踱步上前,坐在了与亭子一水之隔的屏风对面,优优雅雅地一甩衣袍,落座。 第132章 杯盏世味从他薄   旁边那承恩侯老侯爷见裴年钰居然难得有兴趣驻足聆听片刻, 一直紧捏着的心终于稍稍放下了些许。   这位王爷在今上登基之前虽曾被先帝指为辅政两年,然而那时候他的行事风格便四平八稳谨慎守礼,看不出什么。后来当亲王之后这三年几乎足不出户,承恩侯想打听些特别的喜好都打探不出来。   如今他根据京城里流传的只言片语敲定了以点心和琴曲诱惑之, 可算是运气好, 蒙对了。   他见王爷落座, 心下稍定, 一边给旁边侍立的丫鬟打了个手势, 一边坐在了一旁的座位上。   凭栏水榭,琴声在侧, 王爷肯与他谈事,那便一切好说。他招招手让丫鬟们奉茶,却被楼夜锋伸手挡了, 不由分说地接过了奉茶的职责。   老侯爷知道影卫都得试毒,便没有多想。然而裴年钰感受到那黑衣之人默默地侍立在自己身侧,气息如往常一般沉稳,他自己却是忽然莫名心虚了一下。   这般斟茶的活计,楼夜锋也是做惯了的。行云流水般沏好一壶清茶, 以银针试完了毒, 楼夜锋从座位之侧,躬身垂首, 双手将茶盏奉上。   裴年钰不由得愣了片刻。   平日里他二人独处闲谈之时,楼夜锋亦时常为他斟茶,然而动作却渐渐随意惯了。这般代表着侍奉下人的全套礼节……   虽然明白楼夜锋这是在外人面前应然的作态, 不让旁的人看轻了王府的规矩,却还让裴年钰心里骤然堵了一下。   然而落座听琴是他自己做的决定,又不好屁股刚沾了椅子下一秒拔腿就走,只好闷闷地将茶盏接了过来。   不多时,那丫鬟领了另外一中年男子过来,对着裴年钰行了个大礼。”宫里   “王爷,这位是内务府广储司的行商瑞泉,先帝时曾为宫里倒腾些钱粮,他便负责在江南联络织料布匹之类的生意。   裴年钰心道,那不就是皇商。   那中年男子穿衣打扮尽管已经尽力朴素,但式样花纹倒确实是江南那边时兴的,材质皆是新鲜绸缎。只不过虽穿得光鲜,到底掩不住眉宇间颇有些焦急憔悴之色。   瑞泉恭敬行了面见亲王的大礼,他家族虽是财力雄厚,但商人毕竟身份低下,此次又是有求于他们兄弟两个。   裴年钰却忽然来了点兴趣,倒不是说对瑞泉这个人,而是……他之所以愁苦之色显然跟最近裴年晟在内务府折腾出来的惊天大动作有关。   这些人做了这么多年的倒腾生意,底子自然没有一个是干净的。偏生自家弟弟放出了风声,似乎有意要彻底清查一批,他家族性命不保,自然要赶紧投诚。   裴年钰联想到过年那会儿弟弟跟他说起来的他承恩侯府交出了一些什么关系。于是他心道那他倒是可以给几分面子,让他们府上安心,好继续源源不断地继续给弟弟送钱呀。   于是他轻轻颔首,示意他免礼平身。   …………………   瑞泉落座之后,便主动介绍道:   “下官这养女流云姑娘长于江南,虽然数年前便已经琴艺学成,不过却一直长在深闺,如今已年芳十八。前些日子下官到京城来联络一批生意,她便非要随我同来,说是要见识一下京城的风貌。”   裴年钰听得话外之音——长在深闺,那意思就是点明了这女子并未被人动过呗。   不过养这种瘦马收为名义上的“养女”,待出阁的年岁便送于那些达官贵人为妾侍,已经成了江南的一大风行之事。   受赠的这些多为高门深院,是不可能纳那些风月场上的女子的。   “曲不错,琴亦时上品。若本王耳朵还未愚钝的话,这流云姑娘的琴怕是梅花纹蕉叶琴吧。这年份听着少说百年了,果然音极古朴。”   “王爷好耳力,流云姑娘的蕉叶琴乃是家传至宝,轻易不动。今日知王爷必为知音,才请得这张琴的清音出世。”   楼夜锋耳边听得两个人讨论琴的优劣和琴曲中的种种奥妙,不由得有些心中闷闷。他哪里知道这老侯爷全然外行不懂琴,先前上来介绍曲子便错了,而裴年钰亦不过是随口敷衍。   他低着头看着主人玉指中捏着的茶盏,缓慢而优雅地轻轻转动着,心中思忖着果然这些才是让主人真正感兴趣的事情吧。   随后他又想到先前几年主人在王府里闭门不出的日子,每日作画弹琴,他只在暗处静静守着。那时候他亦分毫不懂这些,却也心中平稳,不曾因此起什么波澜。   今日却……   楼夜锋隐晦地看了一眼屏风之后曼妙的身姿,竟不知不觉出神了片刻。弹琴什么的……属下当真是和主人都聊不上。   裴年钰思忖片刻,忽道:   “我听得这位流云姑娘的曲子中,有几处琴中技法却不似江南风尚,倒与前些年的范大家颇有异曲同工之妙……”   那屏风之后的女子自然听得这边的谈话声,手下的指法忽然顿滞一瞬,曲子便错了数拍,不过又很快遮掩过去。其余人皆未听出来,裴年钰却听得清清楚楚,不由得诧异地看向那屏风。   范大家乃几十年的探花,然而入翰林几年之后厌恶官场,便辞官隐退。在京郊的山中建了一处庄子,每日只与友人弹琴饮酒,后技艺愈加精深,乃是琴坛之魁首。   裴年钰当皇子时他已经人至花甲之年,曾请得他为教授先生。除经义外,裴年钰反而更慕范大家的琴技,便潜心学了数年,说是范大家的关门弟子也不为过。   只不过这范大家一直在京城生活,这流云姑娘的曲中技法带得几分范师痕迹,虽极浅淡,却是特异无二的。   可这流云姑娘不是江南人么?   先前裴年钰知道这女子不过是养来送人的扬州瘦马,因此琴技精湛也没什么特殊之处。横竖这些琴棋书画吟诗作对之类的技巧,都是由豢养之人专门培训的。   这些个瘦马每日里不做别的,只填鸭式地学习这些娱乐他人的技艺,哪还有学不会的?一天好几个时辰地搭上去,自然琴技精湛。   是以他便没有半分心思在她身上。   这会子见这流云姑娘的反应,竟似乎真的是与范大家有什么牵扯一般,便终于忍不住抬头仔细观察屏风之后的身影了。   这一看才发觉,屏风后的那流云姑娘,虽是女子之身,身姿却并无弱柳扶风的柔弱之感。抚琴的动作颇为大方,举手投足之间竟有三分文雅,七分英气。   裴年钰心下惊疑不定,这般气度,当真非那些养来以色事人以艺娱人的一般瘦马可比了。   ——难不成真的和范大家有关系?   可范大家的弟子又如何会流落到这般地步?   …………………   裴年钰此刻只一门心思想探究一番,旁边的楼夜锋只见得主人入神而专注的眼神,盯着那流云姑娘眉目微动,心中直接“咚”地一声闷响。   主人……主人……难道说……?   若主人与这流云姑娘当真有师兄妹之缘分,再加上这流云姑娘琴技似乎深得主人喜爱,岂不是……   楼夜锋躬身侍立在身侧,眼看着近在咫尺的主人目不转睛地盯着那女子,耳畔行云流水的琴声丝丝缕缕不绝。又想到自己不过是个丝毫不解风情的影卫,一时只觉胸口闷痛,无法言说。   先前那么多年,他心中对主人的情意虽深,却藏得好好的。他还道是自己守住了影卫本心,定力了得。   然而今日方知,那不过是因为主人身负桃花蛊,不得近女色之故!   是了,主人桃花蛊已解,自然可以赏得这世间万千风姿。   楼夜锋闭目片刻,手指不由得紧紧地掐进了掌心。   偏在此时,裴年钰茶盏中茶汤见底,便随手将茶盏搁在了手边的小几上。楼夜锋欲待提壶斟茶,却发现自己的手竟然抖得厉害。   他心神已乱,此时越想平静下来越不得,裴年钰听得耳边紊乱的气息,蓦然回神,转头往旁边看去。   却正见到他家夜锋那双隐隐颤抖的手,眉间涩意难言。   裴年钰心中骤然一痛,暗道不好。   他似乎……玩过火了。   他这是在做什么……端坐堂前,任由他家夜锋一边服侍他一边眼睁睁看着这一切?   裴年钰忽然愧疚起来,刚想出声准备离席。谁知楼夜锋见主人盯着他,本就神思不属的他还以为主人看出来了他的慌乱和那些隐隐生妒的心思,手下一颤,竟而将壶嘴碰倒了茶盏。   伴随着茶盏碎裂之声,热水瞬间流了一桌子。   四周顿时鸦雀无声。流云姑娘的琴声亦停了下来。   楼夜锋忽然脑中一片空白。   事到临头,楼夜锋反而迅速冷静了下来。他以王爷随侍的身份跟进来,却出了如此的岔子。他见老侯爷几人皆诧异地看着自己,知道现下最重要的是不能落了王爷的面子。   于是楼夜锋反应飞快地跪了下来:   “属下手脚愚笨,请主人责罚。”   裴年钰脸黑了个彻底,将随手的扇子重重地往桌上一拍。   周围几人心中皆颤了几颤。   楼夜锋低头不敢看主人,亦以为主人是生气了,不由得闭上了双眼,只等主人发作。   裴年钰一瞬间心疼的无以复加。   他当然知道楼夜锋的意思,可……他生气的偏偏是楼夜锋的这个意思。   裴年钰当然不会真的发作他,只不过也不好当着外人的面拉起来亲亲抱抱安慰之,只好语气平静地道:   “……无妨,起来吧。”   “…是。”   旁边的老侯爷虽然不知道是怎么回事,不过还是连忙打圆场:   “习武之人不惯于端茶倒水的活计,也是常事,王爷不必介怀……”   而经此一遭,裴年钰已经无心再坐下去了,只想赶紧回去好好安慰一番他家的夜锋。于是便语气有些生硬地道:   “本王衣服有些沾湿,便不久坐了,瑞泉所说之事,本王会给陛下如实回复的。”   说罢一撩衣袍,便欲待直接起身。   “这……”   裴年钰告辞得突兀,老侯爷显然摸不着头脑,不过自然不能强行留王爷继续在这。   且王爷已经留了口信说会把事情跟陛下说的,那此次邀约的目的已经达成了。于是老侯爷只好立刻起身,恭恭敬敬地躬身行了礼,道:   “是,下官恭送王爷。”   随后转头向着屏风之内:   “流云姑娘,还不出来与王爷行礼?”   裴年钰心下焦急,不由得眉头微皱,隐隐有些厌烦之意了:   “不必,本王这便………”   话音未落,只见那流云姑娘从屏风之后莲步轻移转了出来。   裴年钰掠了一眼,声音却戛然而止。   这流云姑娘……   裴年钰倒吸一口凉气,下意识地转头看了看身边那人。   而楼夜锋的目光之中,亦是同样的惊讶之色。 第133章 飞霜旧剑故人留   裴年钰看着那流云姑娘, 容貌清丽秀美却并无风流婉转之意,眉间疏淡有致。配上那一袭水碧色的罗裙,竟是颇有书卷气息。   除了眼神中略微沉寂的淡漠之色以外,其他的确是很合他审美。   倒当真是个人物, 难怪承恩侯府费这老大的劲找来这般的女子。恐也是想到若非有才气的女子, 一般花花草草难以入得王爷眼。   然而这些都并非重点, 重点是这姑娘长得实在是有些像……   尤其是眉眼这部分, 颇有棱角的一字峰眉, 再配上她眼中的略微冷色,委实和那人的气质一模一样。   而身边的楼夜锋眼中亦是同样的愕然之色, 显然也是看出来了这一点。   这下他是想走也走不了了,只好略微有些急促地对那侯爷道:   “不知可否屏退众人,本王有几句要紧的话要问问这位流云姑娘。”   那老侯爷和瑞泉两人眼中皆是讶色, 没想到这流云姑娘一露面,居然靠这张脸一下子吸引住了王爷。   他们还道是王爷看上了美色,当然是惊喜万分,连忙带着众人迅速退了个干净。只盼着王爷多聊几句,让这流云姑娘把王爷的心思拴住才好。   ………………   一时间水榭中只剩了裴楼二人和这流云姑娘。裴年钰看了看周遭, 三面都是开阔的水面, 另一面也是距离很远才有假山花木,想来应该没有隔墙有耳之忧。   裴年钰以目询问身边那人, 而楼夜锋自然非常有默契地低声道:   “属下听过了,没有旁的人。咱们的影卫也在附近,不会把人放过来的。”   “那就好。”   那边流云姑娘方才被裴年钰单独留下的时候还有些惶恐, 不过此时见了裴年钰对那身边黑衣护卫的熟稔作态,眉间不由得微微一动,略抬眼看了看他们。   裴年钰转头看了看她,刚想问什么,只不过想到方才楼夜锋看见自己听她弹琴还醋着,生怕再误会下去。于是他干脆有些抱歉地对着流云姑娘先说了句“姑娘稍待片刻”,之后反而转过头来对楼夜锋解释道:   “夜锋,方才你……对不起,方才我是在想事情所以可能有些入迷了。我没想到你……你打碎个茶盏算什么了,如何、如何就非得在他们那些人面前跪我?”   裴年钰微微仰头看着楼夜锋,说的有些焦急,语气中竟而磕磕巴巴的,仿佛生怕楼夜锋不信一般。   楼夜锋见主人这般急着解释,忽然便心下一松,一股暖流涌过心间。   “方才……是属下不小心,主人您不生气便好。”   他没敢说是因为自己打翻了醋坛子而失态的,但裴年钰先前已经将他颤抖的手指收入眼中,如何不知怎么回事,更何况这还是他故意的。   于是他抿嘴笑了笑,伸出手来捏了捏楼夜锋有些发红的耳朵:   “我就知道夜锋你看我喝花酒会不乐意…!”   “属下不敢!主人您……”   楼夜锋说着把目光偏了出去,语气神态无一不恭敬,然而却依旧叫裴年钰听出来一丝极浅极浅的赌气:   “您随便听谁的琴便是,与属下无半分干系。”   看着楼夜锋这般别扭,裴年钰心下却极是受用。忍不住踮起脚来,旁若无人地轻轻在他脸颊送了一吻,而楼夜锋则是惊惶地看向旁边的流云姑娘。   流云姑娘:“………………”   她在这些迎来送往的场合里浸淫久了,也是反应飞速,连忙低下头看着自己的绣花鞋尖,仿佛什么都没看到一般。   同时掩盖住自己快要掉到地上的眼珠子。   ………………   她方才委实惊得不轻,先前她在那屏风后面,能看到王爷身边带的这个黑衣护卫,也听说过皇家影卫的传说。   她见那护卫熟练地斟茶试毒等动作,皆恭敬自若,便以为是普通影卫。   直到那影卫打碎了茶盏,她心里便猛地提起无数个疑问来。   那侯爷说习武之人不惯于端茶送水的活计所以才失手,但她却知道,习武之人只要有内力在身,力举千金也是稳稳当当。   ——如何会平白无故拿不稳水壶?   联系到王爷先前称赞她的琴,那时她心中便隐隐有了点猜测,不过太过离谱,没敢确认罢了。   直到方才,旁人退下之后这王爷居然和影卫这般……   他们居然是这般关系……   流云姑娘将王爷的急切眼神,和那黑衣影卫快要溢出来的醋意都看在眼里。   以她的玲珑慧眼和看惯了江南痴情男女的阅历,哪里还看不出来这两人不仅不是寻常主仆,甚至不是堂堂亲王和宠侍。   而是两情相悦之人呐。   想到这里,流云姑娘微微垂首,在心中无声地叹了口气。   那黑衣影卫虽只是个下属,但方才端茶送水服侍在主人身边之时,却是如此地平静而甘之如饴。   只因为那是他的心爱之人吧。   能在心爱之人身边有一席之地,纵然位在人下,倒是比她这般虽然才名动江南却如漂萍一般不知道要幸运多少倍了。   那流云姑娘想到这里,忽然有些神色寂寥,淡然出声道:   “没想到王爷已是有钟情之人。如此,先前倒是流云唐突冒犯了。这琴曲虽是佳曲,倒不适合给王爷听了。”   “承恩侯大人和瑞大人并不知晓,才命流云献琴曲一首,王爷莫要怪罪于他们。”   裴年钰诧异地转头看着她,这流云姑娘当真好剔透的心思!   看出来自己和楼夜锋的关系之后,恐怕是知道不可能有其他人再觊觎,便直接致歉自己,同时不忘给自己主家开脱。   这般知情识趣的女子,倒是不必担心自己与她聊天会惹火上身,沾上甩不掉的桃花运了。于是裴年钰温言道:   “无妨,本王亦不欲旁的人知晓此事。心中钟情与否,自知便可。不过方才本王看到姑娘,便让我想起了一位相识之人,特来询问一番。”   那流云姑娘似乎毫不意外:   “王爷问得可是范大家?流云知晓王爷必是懂琴之人,方才流云弹的那新改的《玉梅引》,便教王爷一眼识出。不知王爷可曾与范大家……”   裴年钰愣了一瞬,他显然没有想先问范大家,不过流云姑娘既然问了,只好回他:   “本王琴艺师从范大家,有幸成为他的关门弟子,修习数年。”   “……原来如此,那流云委实是班门弄斧了,王爷莫怪。不过可能要教王爷失望了,流云幼时习琴时,不过曾得范师指点过些时日,教过几首曲子。却因为流云……”   说到这里,那流云姑娘明显地卡了一下,这才道:   “却因过于愚笨,领悟不得琴艺之精妙,未能成为入室弟子。”   裴年钰深深地看了她一眼,她显然是有所隐瞒,然而隐瞒之处却更加深了他的猜测:   “姑娘过谦了。不过……本王实则有另一事要问姑娘——”   “流云二字显见是琴艺之名号,不知姑娘……本名如何称呼?”   ……………………   话音刚落,只见那流云姑娘浑身忽然绷紧了起来,眼神中一阵警惕的精光闪过,又迅速低头掩住了目光。   裴年钰看她藏在手中的帕子忽然绞得死紧,简直仿佛便能听到她的脑海中思绪飞快转动的声音。   没过一秒钟,她便迅速想好了应对,恭敬一福礼:   “王爷恕罪,民女乃是孤儿,幼时便被瑞大人收养,委实不知自己姓甚名谁。”   裴年钰:“………”   他和楼夜锋对视一眼,皆看得到对方眼中的无奈。   没想到这姑娘警惕性这么强,本以为随口一问便能解决的事情,这下当真难办了。   楼夜锋抱臂观察那女子,不由得轻笑一声,那眼神倒似看见什么故人一般,语气温和:   “如此谨慎,倒也是九分相像了。”   那流云姑娘眉头皱了一下,依然紧紧闭着嘴,不说话。   裴年钰多少有些坐蜡,他不过想问个身世,总不能抓去严刑逼供吧。   正待想办法,身边楼夜锋忽然在他耳边道:   “主人,容属下去试试她的武功吧。”   裴年钰心中一凛:   “她会武功?”   “当然。”   裴年钰又想到方才看他弹琴时候的身姿,那般劲节有力的气势和动作,倒也当真不是手无缚鸡之力的柔弱女子能弹得出来的。   “那……那你可看得出来她的深浅?你能应付得了吗?”   楼夜锋眼神淡然:“主人,属下内力已经恢复不少了,和她拆个招是绰绰有余。”   “那你且试试,不过切记要小心自身。”   “属下明白。”   说罢,楼夜锋一掸衣袍,转身对着那流云姑娘行了一记江湖人的抱拳之礼:   “流云姑娘,在下想讨教阁下几招拳脚,还望姑娘不吝赐教。”   “……什么!”   ………………   流云姑娘顿时大惊,这么多年来她从未暴露过自己身负武功的事实,她自有一套遮掩内力修为的法门。没想到这影卫居然眼力如此了得!   只不过她十来年都没练过武功了,便想推辞,谁知那黑衣影卫竟然丝毫不讲道理,直接一招擒拿手就抓了过来!   那掌式带风,迅捷无比,她若不挡的话,让这男子的手掌抓住自己的肩膀,她的清名还要不要了!   眨眼间对方的招式已经逼近眼前,她无法可想,来不及想如何拆招,似乎身体便有本能一般使出来了在记忆里尘封多年的动作——   抬臂,格挡。   对面反手下按抓臂,她心中一惊,左掌迅速呈横刀之式,顺右臂下剔。   而后横抬,想也不想便接了一招右手横封。挣得短暂的喘息之后,她脚尖轻点,内息流转之间轻功向后急退数尺:   “大人!小女子多年不曾动武,您实在胜之不武!”   她脸色一冷,显然很是生气,又不敢指着王爷的影卫骂他欺人太甚,便显得有些色厉内荏。   然而才走了三招,楼夜锋丝毫不肯放过她,掌法又变,继续欺身而上:   “武功这东西,学了就不会忘的——如果你当时好好学的话。”   然而,显然这流云姑娘并没有学武功学得很扎实。楼夜锋不断变招,又并无击退之意,而是有意引着她将学的那全套掌法使将出来。   裴年钰在旁看着,他已有了些武功功底,这两人对招又慢,他竟能看得懂七八分。   只见这流云姑娘学的这一套掌法,并不像是江湖中女弟子常学的什么落花掌逍遥步之类以动作优雅为特点的武功,而是招式之间颇为古朴。   虽然是动作简单不花哨的入门掌法,然而击技之术尽数蕴含其中。擒拿踢跌摔打,碧绿的衣袂翻飞之间却极干脆利落,招式堂堂正正,实用性很强。   只不过中间常有断招凝滞之时,错漏十几处,显然是忘了,或者当时便没能学会。   一套掌法打完,那流云姑娘气息不稳,楼夜锋便放过了她,收招回式,同时淡淡地评价了一句:   “果然是很久没练,生疏不少。”   流云姑娘抿着嘴不说话。   裴年钰急忙问道:   “如何?”   楼夜锋摇摇头:   “风格虽像,到底掌法太大路货了,无甚特色,不能完全确定。”   “那你……”   话音未落,只见楼夜锋骤然轻功腾起,飘至数丈之外,从那落雪梅树上,折了一道红梅短枝下来。   随后他站至流云姑娘的面前,微抬梅枝,捏了个起手式:   “姑娘,让在下来与你比较一番剑法如何?”   那流云姑娘脸色僵硬:   “民女并无宝剑在身。”   楼夜锋嘴角带笑,不接话,却是将那梅枝向地面一扫。   剑意凛然。   那流云姑娘心中一沉。   能以梅枝代剑,却依旧剑意分毫不减,这人……好高深的境界!   她知道避无可避,只好回身走到屏风之内,只听得陈锈的一声机关响动,那流云姑娘竟是从她的琴腹之中,抽出一柄坤式短剑。   裴年钰目光微闪。那剑藏于小小的琴中,自然没有剑鞘。许久不用,已然锈涩,却不掩锋利之意。   “姑娘既然有剑,那便请了。”   …………   梅枝落雪,剑影浮光。   楼夜锋与那流云姑娘过了数十招,收招之后枝上梅花尽皆被内力震落,最后只剩了光秃秃的一根木杆。然而流云姑娘看着那细细的树枝,却是心有余悸,气息久久无法平复。   裴年钰连忙问道:   “如何?”   楼夜锋十分肯定地点了点头:   “那招剑法,我不会认错。”   “既然如此………”   裴年钰本想直接将她带回府里,忽然想到这姑娘的警惕性,却未必愿意,便问道:   “姑娘,若我不带你回府,那你之后却将如何?”   那流云姑娘闻言,收剑回琴,闻言目光冷寂了下来:   “瑞大人近日在京中走动尤多,或许谷将我送给其他大人吧,横竖不算浪费了。”   “这……那你可愿意跟我回裕王府?我只是邀请你暂住,你若不愿,之后可以自寻去处。”   那流云姑娘诧异地看了一眼这位王爷,心道他不是已经有心爱之人了么,如何又看上我了,难道这也是个花心的?   随后她似乎有些意兴阑珊,一副无所谓的样子:   “流云命运不由人,来去并不是自己能决定的,您若欲带我回府,与老侯爷说一声便是了,想必承恩侯大人必然乐见。”   裴年钰:“…………”   他知现在不是解释的时候,便让楼夜锋去将老侯爷他们叫了进来。   “陈侯爷,这位流云姑娘,乃是与我一同师从范大家的师妹。今日一见如故,便想邀请她于敝府畅谈琴艺,不知……”   那老侯爷心里乐得跟个什么一样,也顾不上腹诽王爷果然还是看上了美色,连忙吩咐下人去收拾流云姑娘的行李用品。   ……………   裴年钰来时只乘了一驾车,回去时却多了一顶青色小轿。那承恩侯只怕事情有变,哪里等得到第二天,直接便让人起了轿子将流云姑娘打包扔了进去。   那流云姑娘坐在青色小轿之内,心中默然难言。   她想着,如今可不就是一顶轿子抬进了府,连个妾侍都不如。竟是连摆席都不必的。   从今以后,她恐怕便是这王府里没名没分的“琴师”流云了。   还没等她对自己未来的命运多做设想,只想着以后定然要谨言慎行,努力保全自身为上。便忽觉车马停下,她下轿一看,显然已经进了王府之中,   让她惊讶的是,停下之处却并非寝居后院之类的地方。而是树荫森森,花木雅然,竟似是王府的大书房一般。   裴年钰将她请进屋内,却果然是书房的厅堂没错。   流云姑娘一边心中诧异,一边不动声色地根据王爷的指示坐在了客位上。   “这会子已经到晚间了,你先歇会儿,你喝点茶水,待会儿我再让人拿些点心来。你若是饿了就吃些,不必拘束,待会儿还有事与你商议……”   那流云姑娘见王爷忽然变得态度慈和熟稔,心中愈加纳闷。   只不过那点心还没等传上来,屋外忽然窜进来一个灰色的身影:   “主人,您今儿怎么在书房?咦,这女人是谁?”   裴年钰倒也惊讶起来:   “老何你今日怎么起的这么早?”   “属下……”   话音未落,只听得流云姑娘猛然起身,一声惊叫:   “……哥??是你吗?”   何岐转头,纳闷:   “……姑娘你谁啊?”   裴年钰扶额,不忍直视,那流云姑娘见自己哥哥竟然不认得自己了,顿时眼泪刷地就落了下来,大哭。   裴年钰看着何岐如此绝情,怒道:   “你自己的妹妹,你不要就给我吧!”   “等等……你,你是……何琰君?! 第134章 梦君颜色已流离   “何……琰君……”   裴年钰嘴边咀嚼着这三个字, “倒确实是个不错的名字。”   何琰君方才以为自己哥哥当真不记得她了,只不过在自己多年未见的亲人面前又无法绷得住情绪。那委屈爆发出来,一瞬间眼泪跟断了线的珠子一样噼里啪啦往下掉。   直到何岐认出了她来,她还没能收的住眼泪。   而何岐乍逢亲人, 惊喜万分, 哪里还顾得上什么男女之别, 毫不犹豫地便将自己妹妹抱在了怀里:   “三丫, 别哭了别哭了, 我在这呢……”   裴年钰:“…………???”   似乎听见了什么不得了的名字!   不过嘛,流云姑娘这种花名自然不能再叫。而“三丫”显然是她幼时小名, 他跟人家又不熟,肯定也不能叫,只好中规中矩地称呼她:   “何姑娘, 且慢些些哭,悲痛伤身,你哥哥便在这里,又跑不了。”   而此时何琰君方才反应过来,竟而一下子就收住了泪水, 而后猛地从何岐怀里挣脱。   她先擦干了眼泪, 而后怒道:   “二哥!你方才叫我什么!”   何岐刚想重复一遍,还没等开口, 裴年钰马上拿扇子敲了他一下,示意他闭嘴。   三丫这种名字,10岁以下叫没有问题, 可人家现在都十□□岁了,再这么叫……人家一个大姑娘不要面子的嘛!   裴年钰看何琰君对于在王爷面前被叫了小名这事耿耿于怀,脸色尴尬地涨红,连忙转移话题:   “我说老何,你方才怎么居然没有认出来你妹妹?明明她和你长得很像,眉眼简直一个模子刻出来的,我和老楼当时都一眼就认出来了。”   何岐叹了口气:   “主人您有所不知,三丫她……”   话刚起头,何岐眼见着自家妹妹要揍人了,这才反应过来改了称呼,只不过看起来颇为别扭:   “哦不是,何,何琰君她……她小时候其实和我长得并不像。属下长得随先父,所以您可能感觉有些严肃。而琰君小时候随她母亲,乃是我父亲的侧妻,和属下非是同一个生母……”   随后何岐脸上露出了怀念的神色来:   “她母亲……乔夫人娇软甜美,于是三……琰君也生得温润可爱。小的时候她爱吃点心,一口点心下去就把脸蛋吞得胖乎乎的。穿上粉衫子简直就是个小福娃,自然和属下全然不同。”   “谁成想女大十八变,如今她竟是也长得像父亲了。且她还穿了一身碧绿的裙子,她一向最不喜绿色的,又这般冷清模样,属下如何敢认?”   裴年钰听得大开眼界,眼前仿佛见到了一只无忧无虑的快乐小女娃。至于现在这个“流云姑娘”为什么明明不喜欢绿色还穿了绿色……   裴年钰心知肚明,无非是被那瑞大人要求的,她也做不得主。   这般揭人伤疤的事,他很知情识趣地没有提。   ………………   何岐对着妹妹看了好一会儿,这才想起来问裴年钰:   “对了主人,您是怎么……”   于是裴年钰将遇到她的经过说了一遍,只不过那何琰君自觉身份不干净,在裴年钰说的过程中一直神色讷讷,低着头不敢抬起来。   她方才听得自家二哥虽然叫王爷为主人,可他武功却精深了许多,一身气度竟像是任了什么官职的。且他哥哥眉目清正,说话间并无卑意,显然是过的不错,至少……没有被迫屈居人下的低沉之意。   虽然她欣喜于他哥哥现下的境遇,但如此一对比,她这般不明不白的身份倒似成了污迹一般,实在让她难以自处。   裴年钰看得分明,便没详细说,三言两语解释完了。   何岐有些奇怪:   “当年家里出事的时候,你被…分配去了哪里…?我记得不是在京城么,如何跑到江南去了?”   “当时父亲被定罪之后,先帝下令株连,于是家里被抄没。我……被打进了乐籍,充作官……官……”   “不过我当时因着有三分琴艺,被路过的一位富商看中,便将我买了下来,带回江南。路上他想对我……我试过逃跑,却被他抓回来。”   “后来他看我几乎自尽,便只好又将我卖出。再之后,又几易其手,流离于江南那边的人牙子处,于十三岁那年被瑞大人看上,带回去培养至今。”   “前些日子瑞大人在江南的家中对我说,京城的承恩侯府要接见一位极贵重的大人物,要我尽全力取悦那位大人物。便带着我快马加鞭一路赶到了京城………昨日刚到京城,今日王爷便去了那边府上了。”   裴年钰听得唏嘘,十岁的姑娘乍逢家中大变,如此飘零数年,如今还能保全自身,实在是太难为这个小姑娘了。   而何岐又何尝不是心中被剜了一刀似的,亦是紧紧地将她抱在了怀中,不停地念叨着:   “都过去了……都过去了……以后哥哥照顾你,哥哥现在武功很厉害,再也没有人能欺负你了……”   何琰君听得自家亲哥这番话语,仿佛终于有了依靠一般,眼泪差点又决堤而出。不过终究念及王爷在旁边,还是强行收住了情绪,问道:   “二哥,你如今又是……”   何岐温言道:   “当年我也是面临被发卖的境地,只不过我自愿入影卫营训练,又幸得主人……也就是当年的四皇子,如今的裕王殿下肯救我,联络了影卫营的统领,保下我的性命。”   “如今幸得主人信任,我已经是这王府的影卫统领了,日子过得倒也十分安稳。本想等我离任之后去寻当年家人的下落,如今竟然遇到了妹妹,此生便别无所求了。”   ………………   何琰君听得自家哥哥武艺有成,且终究靠武功谋得了一席之地。一边为他高兴,一边面露后悔之色:   “二哥……对不起,当年你教我武功,劝我学会有一手保命的一技之长。我却嫌弃那些拳脚粗俗,便百般不愿,练得也不好。”   “可后来流落在外那些年……我才知道,二哥你当年的用心良苦。我若是小时候好好学武,便早就逃出去闯荡江湖了,如何还会被卖与旁人。”   何岐安慰她道:   “命运无常,谁又成想会有这种事呢。先帝喜怒无定,父亲伴君如伴虎,也是咱们没有办法预料的。”   “可我那时候……我那时候只喜欢大哥教我诗书和弹琴,学武又总被你训,便对二哥不甚亲近,二哥你却一如既往地教我。我也是多亏了修习的这些粗浅内力,这么多年的辛苦中才没有像我那些江南的姐妹一样丧了性命……”   “二哥,对不起……”   何岐向来胸怀光风霁月,又哪里会在乎儿时的鸡毛蒜皮小情绪,只笑了笑没说话。   裴年钰倒来了兴趣:   “你们还有个大哥?”   “是,我大哥是嫡长子,我和琰君妹妹皆是侧夫人所出。我们兄妹三个虽然生母皆不同,但我们家家风清正,嫡庶一同视之,由嫡母教养。”   裴年钰暗自称奇,何琰君这周身的气质他一直以为是何府的嫡小姐,没想到居然亦是庶女。   “大哥科举入仕,早早便进了朝堂与我父亲同朝为官,而我则是从小便喜欢武功。大哥他学问了得,那时候便是大哥教琰君妹妹诗书与琴艺。而我就拉着妹妹非要教她武功………妹妹自然多有不愿,时常和我闹别扭。”   何琰君长叹一声:   “如今……我再精通诗书又如何,学得琴艺数十年,不过是卖与他人娱颜色。倒是二哥教我的那些武功和剑法,曾经多次救我性命。”   “对了,二哥你一直在京城,可有去打探过大哥的消息?”   何岐知道琰君向来与自己大哥感情深,必然有这么一问,早做好了准备,故作疑惑状道:   “我当然打探过,只是当时我才十几岁,我连家里发生了什么事都不知道,前朝的事情哪里能探听得到……”   这话说的裴年钰都信了,并无怀疑。谁知何琰君紧紧地盯着他,忽然眼睛一眯:   “哥,你在骗我……”   何岐身子一僵。   何琰君立刻抓住了他的衣袖,急切地摇晃着:   “哥!!哥你查到过是不是!!你告诉我!”   何岐看着自己的妹子一脸焦急却坚定的眼神,沉默了许久许久。   最后终于轻叹一声:   “是,我查到过。当年他和父亲一同被卷入前废太子之案,被收押进大理寺狱之后……”   “……不欲受酷刑□□之辱,在狱中自尽了。”   说这话的时候何岐心若刀搅,他们那大哥温润儒雅,向来对他们极好。得是什么样的折辱才能让他狱中自尽……   何岐眼神暗淡,便没注意身边的何琰君忽然失神,两眼放空了半晌之后,一阵头晕目眩,晕了过去。   “何姑娘!”   “妹妹!”   裴年钰连忙扶住了她,命屋外的丫鬟进来将她扶去客房。   他拍了拍何岐的肩膀:   “她奔波二十多日,实在太累了,今日又听得你这般消息,一时接受不了罢了。待会儿我让连霄去给她看看。”   “谢,谢主人。”   ……………   裴年钰给何岐放了一天的假去看顾何琰君,而他回了涵秋阁之后,将夏瑶和高管事叫了过来。   “是这样的,我今天带回来一个姑娘……”   高管事不明意味地呵呵笑了两声,夏瑶则是面无表情,横竖王爷要纳什么人不是她能管的,只等吩咐。   唯一炸毛的是绛雪,她惊得一蹦三尺高:   “什么,主人您不要老楼了吗!”   这句话声音委实有些大,屋外的影卫全都呼啦啦地飘了下来,眼巴巴地看着裴年钰,十分可怜的样子:   “主人!您若是不要楼教习了的话,属下求您莫要赶他出府……”   裴年钰:“…………”   他脸色黑了下来:   “能不能听我说完!那个姑娘是你们何大统领失散多年的妹妹!”   “什么,何统领的妹子?”   “那是不是和咱们统领一样严肃可怕……”   一群影卫小声讨论着回了自己的各自的岗位,同时约定好待会儿一起去瞧瞧他妹子。   夏瑶问道:   “主人可是要安排那何姑娘的……?”   裴年钰点点头:   “没错,我准备把我原先那些侍女拨去服侍她,毕竟我这边不需要这么多人,之前把她们挪去别院洒扫花木,总也不太像话。”   “何姑娘曾经是户部侍郎的长女,怎么说也是官宦门第子女,派几个丫鬟并不过分。”   夏瑶点头表示知道了,继续问道:   “那……规格如何?”   “我准备把文泓轩给她住,便拨八个丫鬟吧,其他院子里干活的你们看着安排就是了。”   “婢子明白了,这就去办。”   裴年钰叫来他俩办这事没别的原因,只因为何琰君毕竟身份来历不怎么光明,下人里可能会传些风言风语,指指点点。   而她既然住在这王府,又是老何的妹子,他看在老何的面子上,怎么也不能让她受了欺负去。高总管和夏瑶一向将下人约束地极好,他把态度摆明了,那么这两人便会将事情办妥帖。   “对了!还有那个……云池,现在在何处?”   夏瑶停顿一下,皱了皱眉头:   “她在浣洗处。”   “那丫头……呵呵,伶牙俐齿,还挺厉害的。拨去给何姑娘做大丫头吧,告诉那云池,以后何姑娘就是她主子,让她护好了何姑娘,谁敢欺负何姑娘就怼谁。”   “…………明白了。”   待两人走后,楼夜锋有些奇怪地问:   “主人您怎么会觉得反而让云池一个丫鬟去护着何琰君?”   裴年钰淡淡地道:   “云池再怎么是丫鬟,那也是咱们王府里的丫鬟。府里的这些丫鬟,一个个的心气儿可是都不低。你看承恩侯府的公子想纳她为妾都拼死不从,非要逃出来。”   “何琰君……这么多年的经历早都将她棱角磨没了。先前在承恩侯府你还看不出来么?竟是对自己的命毫无办法,只得任人鱼肉的。”   “所以,云池那孩子虽然脾气不太好,却是个能拼命的。老何他是影卫,总有看顾不到的时候,那就总得有人能护着何琰君不受欺负。” 第135章 美人慧黠知解语   裴年钰既发了话, 那何琰君入住府中之事便迅速成为裕王府最新八卦,传遍了上上下下每一个阶层。   当然了,在各个管事的强调和引导之下,传的都是“何大统领找回了他失散多年的亲妹妹”, 而不是“王爷带了一个女人回来”。   裴年钰安排好丫鬟之后, 长出了一口气, 不是因为何琰君, 而是——他终于把先前他打发走的那些他院子里服侍她的大大小小的丫鬟们找到了一个去处。   之前他去掉了他院子里绝大部分贴身服侍的丫鬟。那些丫鬟们没的事情做了, 又生怕丢掉在裕王府这份称心又有待遇雄厚的活计。   是以她们总不敢在夏瑶姑姑和高管事面前显得无所事事。因而前几个月里她们除了争着打扫花木以外,还学绣花的学绣花, 学伺墨的学伺墨,简直快成了人均园艺大师。   裴年钰一边和楼夜锋感慨着老何家的往事,顺带再批判一下他们的渣爹——无端搞得别人好好的幸福家庭成了家破人亡。   还没等批判完, 何岐忽然进了涵秋阁,对着裴年钰深深行了一礼:   “属下……谢主人寻回属下亲妹之恩。”   裴年钰连忙把他扶起来:   “你这是做什么,不过是机缘巧合碰到了,顺便带回来。又不是我去寻的。说起来……你怎么没陪在琰君身边,反而跟着我过来了?”   一旁的楼夜锋听得主人“琰君”二字叫得顺口, 不由得反射性地就皱了一下眉。   然后楼夜锋自己就暗自怔了一下。   他怎么会……他怎么可以潜意识地觉得不高兴?主人叫别人一个称呼而已……   自己这是怎么回事……最近的心思又太放肆了些么。   楼夜锋暗暗警诫自己, 同时不着痕迹地看了下,主人与何岐都并没有发现他的异常。   “主人!您这说的是什么话, 现下是属下当值的时间,属下怎么可能陪在琰君身边。何况琰君那边您已让连霄去看了,属下感激不尽, 便无须再多费心了。”   裴年钰默了一下,这话听着……怎么感觉像是在控诉他在压榨员工上夜班一样??   他想了想道:   “你这话听着怎么不太对呢…这样吧,要不然老何你就与其他影卫调一下班,以后你白天当值不就行了。这样么,你就有更多的时间去陪你的妹妹了。”   何岐摇摇头:   “夜里总是比白天更为危险的,虽然绛雪已经比属下的武功更高,但是她实在是不太靠谱,主人您让属下如何放得下心?”   “那好吧,不过这几日我放你假,你多陪陪你妹子。毕竟这么多年没见了嘛。”   “……是,谢主人。”   而后裴年钰又将分派了丫鬟一事对他说了,何岐大惊:   “主人,这如何使得?!属下不过是您的影卫,是您的下属,属下的妹妹如何能这般视之?”   裴年钰翻了个白眼:“她是她你是你,总不能因为你是个影卫过惯了苦日子,就让人家妹子也跟你一般吧?不说别的,她在那承恩侯府的时候都有帮她摆琴的服侍之人。”   何岐虽知主人是这么说,但心下雪亮,主人和自己妹妹无亲无故,必然是看在自己的面子上才这般重视的。他不可明说不妥,只暗暗记在了心里。   …………………   且说这日何岐当值结束,换班之后自然便是清晨了,只不过他当然没有回屋睡觉,而且跑去了云韶的小厨房里。   云韶见他们何大统领进了厨房也不说话,神色有些讪讪地,不由得纳闷:   “我说大统领啊,你这是怎么了?有事快说说,有…快…不行吗?”   何岐搓手手:   “云韶妹纸,我想问问……今天还有奶茶没?”   云韶皱眉:   “昨儿夜里不是已经给了你两大杯了吗?主人竟然特许了你每天可以自选奶茶,那我这边小厨房自然得每天给你备上。只不过这都一大早了,昨天晚上做的那些奶茶都让其他的影卫给分光了,你如何还来我这里要?”   “这不是想给我妹妹尝一下吗……先前那么多年她都……咳咳,只怕是无福得见这般人间美味。”   云韶倒是十分理解:   “成,那我给你再做一锅罢了。”   “那可太谢谢云韶姐姐了!”   说罢,何岐想了想,从怀里掏出来两贯钱递了过去。   云韶挑眉:   “哎呦喂我的何大统领,什么时候这么大方了?”   “咳……这不是,毕竟是我私事。这奶茶用的皆是咱们主人的好茶叶,如何算在这小厨房的公帐上去。”   云韶只好便收下了。   ……………   且说这文泓轩中。   何琰君先前骤然见到亲人,只觉这十年来如漂萍般的生活有了依靠,一时间喜不自胜。只不过后来又乍闻自家大哥的噩耗,心神起落之下竟而晕了过去。   好在只是劳累过度,并无大碍。待她醒时,已然天光大亮。   她一睁眼便看到了床边坐着的二哥,并他手中的一个青色竹筒杯,煞是可爱。   “这是……?”   何岐遂将这新鲜玩意介绍了一番。   何琰君尝了一口:“果然是美味之极。”   她起身之后,又看了眼屋外,不由得眼中有讶色:   “这……外面这许多的丫鬟?”   何岐将裴年钰的安排说了一遍,而何琰君听罢,却久久沉思起来。   半晌,她忽然道:   “王爷对我的重视的确有些……我竟不知如此照顾是何意。二哥,你说……王爷会不会想让我……做他的妾侍?”   何岐愣了半晌,这才道:   “不可能吧!主人对老楼可是……”   遂将他主仆二人的感情说了一遍,何琰君一副“果然如此”的样子。   “但是……”   何岐忽然脸色一沉。   “方才是我失言了。我作为影卫,不该置喙主人是不是要纳妾侍的。这……虽然主人与老楼感情甚笃,可若主人真要纳另外别的人,我们这些做影卫的又如何能管的住主人?”   何琰君也道:   “那哥哥,你是希望你主人对我有意思,还是全然无意?若你不希望我与王爷牵扯过深,那待我还了王爷的救命之恩后,便离开王府自寻个出路去,横竖现在是自由之身。”   随后她看了眼门外的许多丫鬟:   “这般寄人篱下,终究是……不太好。”   何岐却被自家妹妹问住了:   “你若能嫁个良人做正妻自然不错。可……可何家如今无权无势,只怕嫁的门第不高。你性子又软,我……我这个做哥哥的又怕你去了别人家要受欺负怎么办。”   “若是你当真入了这王府,虽是与人做小。但你不争不抢的话,这府里却是最安稳不过的。主人待人和善又念旧情,若是以后不喜欢你了也必然会护你周全。裕王府又是天下一等一的门第,以后便再无人能欺负得你去。”   只不过何岐随后脸色又垮了下来:   “但……你若真的成了王爷的妾侍,我是你亲哥哥,只怕我这影卫统领却再也做不得了。不是主人不叫我做,我自己也不肯做——影卫统领怎可和主人的枕边人沾亲带故。这……”   何琰君见他二哥大大的为难,她自己倒没多想,一摊手:   “你纠结太多了,这并非你能决定的,恐怕全然要看你主人的意思。若王爷非要纳我,你作为他属下总不能劝我抵抗吧?”   何岐道:“你说得对,我这就问问主人去。”   随后轻功一蹿便没影了。   何琰君:???   ………………   因着怕有碍于楼夜锋,因此何岐故意挑着楼夜锋不在的时候问主人。   裴年钰听了何岐的这番纠结心态,忽然大笑:   “你问我做甚?或者说……你妹妹的未来与你何干呢?嫁不嫁人、嫁给谁……你管的可真多。怎么不问问你妹妹以后想做什么?”   “走,我跟你一起去问问她。”   两人来了文泓轩。   裴年钰直接了当地便与何琰君摊了牌:   “琰君妹子,我这辈子只爱夜锋一人。不仅如此,实则我这人便是个只好龙阳、不喜女色的。如此,你可放心了罢。这般的话,你有何打算呢?”   “哦对了,琰君妹子不必纠结于寄人篱下之语。你在这王府里住着也无妨,若你真的在意,我便将你这文泓轩的一应用度银钱从你哥哥的月俸里面扣出去——”   “你哥哥现下当统领了,有钱得很,你吃饭才花几个钱,你哥哥尽养的起你了。”   何琰君闻言沉默了半晌:   “我……现下先不想考虑嫁人的事,只先与哥哥团聚几天,之后再议吧,”   裴年钰撩起衣袍来一坐:   “你以后若是想嫁人,又怕门第不够,我倒是有个好方。”   “我可以上书请陛下为你们何家平反,恢复你们何家的门第,这样你便是前侍郎之女了,也算是官宦人家。”   “甚至我可以托关系,让老何他直接从军入朝堂。他已经是正三品武职,去领个将军毫无问题,到时候他若挣得了功名,你便是将军之妹……”   何岐听到这里,大惊失色,忽然跪在了裴年钰的面前,声音都有些结结巴巴的:   “主人!您!您这是……什么意思?您不想要属下做您的影卫了么?难道说您看老楼他武功快恢复了,怕属下挡着他的统领职位,便想将属下赶走不成?”   说着说着,何岐以为裴年钰竟是真心赶他走,竟差点落下泪来。   “你这是………老何,你,唉。你去当个将军,不比做影卫风光得多了?”   何岐拼命摇头:   “主人您忘了何家是怎么……属下全然没有入朝为官的天赋,恐怕被人坑了都不自知。帝王凉薄,不知哪天便会丢了性命。属下在这世上的亲人唯有一妹了。所以……”   “当初又是您救了属下性命,这辈子只想着安稳待在府里,为您尽忠便是了。”   裴年钰连忙将他扶起来:   “好了好了,没有赶你走的意思,你继续当你的影卫统领就是了。只不过平反这个事还是要办的。”   何琰君有些惊讶,当年折腾地他们家破人亡的大罪名,如何王爷这般云淡风轻的,说平反就能平反了?   “不必这个表情……事实上,能给我们那渣爹,哦不是,能给先帝添堵、证明他做的都是错的这种事,我弟弟必然会十分乐意且热衷的……”   ……………   果不其然,裴年晟接到了裴年钰的消息之后兴趣足足的。派人调查当年之事调查得飞快。   不过十天之后,便派人来王府里宣旨了,只不过这圣旨却是给何琰君的。   兄妹两个跪在银安殿前听旨,圣旨中句句打脸先帝,暗示他昏庸无能判错了案子云云。最后,宣布何父,何家大哥等人,全部都是清白的。   为了弥补何侍郎的名声,朝廷特追封何侍郎为清平候。只不过人已经不在了,所以爵位传给何琰君——封清平县主。   ………………   封县主之后的一天,何琰君邀请裴年钰到她的院子里去。   裴年钰到时,只见何琰君竟然摆好了她的宝琴,竟似乎要为他弹一曲了。   “这是何意?”   何琰君手指轻勾琴弦:   “琰君想谢过王爷的大恩,只可惜琰君身无长物。王爷又看不上琰君的姿色,只好为王爷献琴曲一首了,还望王爷赏光。”   裴年钰皱了皱眉:   “真不必了,你弹的琴真是………呃,还没我自己弹的好听,你为何会以为我想要听琴?”   何琰君:“……………”   不是,王爷你这太直白了吧!我很尴尬啊。   “那日在承恩侯府里,我总不能当着他们的面说他们请的琴师弹琴难听吧?”   何琰君:“……………”   “那,王爷既不愁人间权势财富,亦看不上琰君的琴艺,不知琰君能为王爷做些什么呢?”   “我么……我忧心的只有我家那位……木头……”   何琰君见王爷竟忽然变得神色缱绻却纠结,不由得好奇:   “木头?”   裴年钰遂将楼夜锋不敢承认他的感情之事说了一遍。   何琰君轻抚琴弦,若有所思。   “我和他……就是这般。不过这不干你的事,你不必多虑。你好好歇着吧,我先回去了。”   何琰君眼睛滴溜溜地转,起身道:   “是,琰君恭送王爷。只不过……不知琰君能否有幸,明日再请王爷前来听琴?”   裴年钰骤然回身看着她。   身姿婷婷的妙龄女子,眸中闪过狡黠的光亮。   裴年钰心念电转,只赞叹她好快的心思,同时一挑眉:   “姑娘琴艺天下一绝,本王……当然荣幸之至。” 第136章 水清鱼见不吞钩   距离过年已经有一段时间, 眼见着就进了二月初春。   初春是个好时节啊,万物生发,柳条抽绿。拂面的春风已经开始带了些微暖……这可是荷尔蒙开始蠢蠢欲动的时候。   这般令人微醺的醉人春风,就算是木头, 是不是也该发个芽了?   裴年钰抬头看了看王府上方碧蓝的天空, 如此想着。   昨日自与何琰君一个眼神就定了“木头发芽”计划之后, 今儿就碰上个好天气。这岂不是天时地利人和, 大事眼见可成, 妙哉妙哉。   只不过还没等他的好心情保持许久,王府的高管事便过来回他:   “王爷, 宫里派来的新一批的学徒已经到了,您看……”   裴年钰:“…………”   他心里暗念了一句:fu……ck。   他这几天心情都不错,怎地竟忘了自家弟弟那边的任务!   不过随后他又想了想弟弟那边御膳房已经快一个月都空荡荡的, 只有不多的十来个人勉强支撑最低限度的御膳排场,也实在是可怜了些。于是裴年钰便还是将他们那些新的学徒叫了过来。   这些学徒,是裴年晟命影卫从民间花了不少时间寻访的。除了身家清白以外,更是用了些测试,从中选取了那些有厨艺天赋的少年们。   其中若是有那些家中贫寒, 生活无法维计以至于要卖儿女的人, 便将他们收拢了来。预备裴年钰进行统一培训之后。送去御膳房慢慢历练,填充人手。   是以裴年钰这次见到他们, 这群少年皆是平民百姓之家,跟裴年钰上次见到的御膳房那群太监实在是气质差了十万八千里。   只见他们站在这王府里深宅大院里,面色皆小心翼翼惶恐万分, 同时眼睛中又含着对未来出路的期待。比起御膳房那些油滑事故脑子永远不在正事上的太监们,裴年钰的第一印象要好了一万倍。   只不过他们因着出身的缘故,未曾接触过那些花样繁多的食材和烹饪方法,因此教还是也要从基础开始的。   至于教学的内容……先前教那群太监的时候已经摸出来一套方法。因此裴年钰在与他们简单说过几句勉励的话,又安排了他们的住宿和日常起居、作息时间之后,便带着他们去了大厨房那里。   一进小厨房,云韶亦正好在大厨房,却是正在教她的小师弟——向平恩,而向平恩的手底下有一个陶盆,里面有半盆子面粉。   “面多了加水,水多了加面。盆光、手光、面光!怎么就记不住呢!”   裴年钰看云韶叉着腰怒吼,一向温吞的性子此时眉间竟然染上了几分急躁。而旁边的向平恩瑟瑟发抖,不由得有些好奇,走上前去一看,却见那盆中的面软软塌塌,已经成了稀汤面糊。   裴年钰:“…………”   “这是……”   裴年钰问怎么回事,云韶先给主人见了礼,回道:   “主人,我最近教这小子那些基础的功夫。调味、火候、刀工都练得差不多了,食材处理已经将大部分常见的学完了,甚至一些简单的炒菜也有模有样的了。”   “不过今天开始教他点心,没成想他却笨成这个样子!连和面都不会!一塌糊涂!”   “这算什么大事了,你消消气。对了,新来了一批宫里的学徒,你去教教他们基本功吧,时间长一点也没事。这里就交给我。”   云韶离开之后,向平恩见自己师姐在王爷面前告了一状,吓得不轻,连忙便要请罪。裴年钰止住了他,安慰道:   “来,再试一次,你做菜都可以那么有天赋,点心比做菜简单多了。”   “…………”   “…………”   半个时辰之后。   裴年钰扶额:   “水多了加面,面多了加水!!这么简单的道理你怎么能听不懂呢?!你不能等面把水吸干净之后再一点点加水吗?你一次倒这么多水是用来喝的吗?”   “王爷……额……师父……”   向平恩吓成了仓鼠吃手手状。   裴年钰刚想再训几句,忽然有丫鬟来报:   “王爷,何姑娘请您去听琴一曲。”   裴年钰只好叹了口气:   “……我离开一会儿,你再自己练练吧。”   ………………   裴年钰放缓步伐来到了文泓轩,这次何琰君果然非常知情识趣地没有摆出琴台来。   他摆袍落座,何琰君为他奉上了一盏清茶:   “这茶虽然是王府里的顶尖好茶,只不过烹茶却须合心合意,方才能知味合一。今日这烹茶之人却非知王爷心意之人,王爷便将就着喝点罢。”   裴年钰闻言尝了一口,中规中矩。何琰君的烹茶手法显然也是练过的,至少是比较规范不乱来,倒也不算糟蹋了好茶叶。只不过比起楼夜锋那般随手之间便全然与他的口味严丝合缝相比,的确差了不止三分韵味。   “你倒是个聪慧的。”   “王爷之琴艺妙到毫颠,想必对品茶亦是更得三味火候。追求极致皆是相通的,这并不是什么难猜的事情。”   裴年钰点了点头。   只不过他又不是真来听琴,只是让楼夜锋知道有这么个事而已,何琰君也没准备琴。因此等喝完了一盏茶,两人没什么可聊的了,便开始大眼瞪小眼。   裴年钰:“………”   何琰君咳了两声,开始没话找话:   “王爷昨日说琰君之琴艺不堪入耳,实因琰君和范大家并没有学几天便遇到了……,自然比不上王爷深得范大家真传。”   “不知……琰君可有幸能得王爷几句指点?”   裴年钰摇了摇头:   “师从谁只是一个很小的原因,你弹不好的原因并非是这个,而是心境。何妹子,你……喜欢琴艺吗?”   何琰君闻言,长长地沉默了一会儿,半晌,忽然叹气:   “我明白了。我小时候习琴艺倒是颇为喜爱,可后来……不过是被迫所学,一想到这琴艺是为了讨得别人喜欢,我就……”   裴年钰点点头:   “所以,你虽然在琴艺上天赋不算低,但既然不甚喜欢,你又何必问我如何改进呢?”   “——你已经是清平县主,以后再也不需以琴声侍人了。”   于是两个人又陷入了大眼瞪小眼的沉默之中。   裴年钰心想这时间短了,楼夜锋必然不能信服,便唤来个影卫:   “去大厨房把向平恩叫过来,让他端着面盆子过来,我要看他练习。”   “是,属下明白。”   待得向平恩端着盆子哼哧哼哧跑过来,开始在盆子里活新一坨面,何琰君不由得有些惊奇:   “王爷……您这是在教他……和面吗?王爷竟然精通厨艺,实在令琰君惊讶。”   “惊讶什么,每天那些丫鬟往你屋里送的那些点心,一半出自你云韶姐姐之手,另一半就是我做的了。这个向平恩嘛……以前是御膳房的庖长,现在是我徒弟。”   “对了,平恩,这位是何大统领的妹妹,现下是清平县主。”   向平恩连忙行礼:   “下官见过县主大人。”   “快请起,向大人是王爷之徒,琰君实在当不起。”   裴年钰脸色有些不好看:   “你这面……练了一个时辰了还是和不起来??你连和面都不会的话,还谈什么做点心?白案功夫,和面是所有的基础。”   说罢,裴年钰干脆挽起袖子,开始一点一点地教他,而何琰君却是眼带好奇之色在一旁围观。   裴年钰教了一会儿,忽然感受到她的目光,抬头道:   “咦,你在这围观这个做什么?”   “……没什么,只是让琰君想起以前的日子来了。琰君小时候极爱吃点心,将京中的点心铺子都吃了个遍,只吃得再无更多花样了。”   裴年钰来了兴趣,示意她两个人走到一边去攀谈。而何琰君眼中渐渐浮现怀念之色:   “吃得多了,琰君便开始嫌弃京里的这些铺子花样单一,最多便不过是府宅之间互相送礼的京八件。这便是极精致贵重的点心了,却也只有那几个样式。”   “后来……大哥知道我嫌弃没有新鲜点心可以吃,便绞尽脑汁去想些新的花样,亲自做来给我吃。只不过常言君子远庖厨,大哥又是翰林待诏,父亲性子又古板不知变通。”   “因此大哥不敢叫父亲知道他竟然亲自下厨,只好半夜里偷偷去我那小厨房做给我吃。夜里和面,第二日早上便烤好了点心。”   “等等……你大哥……你大哥居然会做点心???”   裴年钰听得眼珠子都要掉出来了,他可是还记得刚穿越来那会儿的惨状。   这个大靖朝对烹饪一道实在是过于粗陋鄙夷,家境稍微殷实点的家庭都会请厨子,绝大多数的府中主人都十指不沾阳春水。   而何家大哥一个科举入仕的典型文官,家里的顶梁柱,居然会半夜里起来偷偷做点心?   何琰君不由得伤感起来:   “是啊,大哥是为了我才去学做点心的,一开始还做的不如京中卖的那些。只不过后来很快就越来越好吃,花样也越来越多,直到外面买来的点心再也比不上大哥做的。”   “……我这辈子吃过最好吃的点心就是大哥做的。王爷您的点心虽然更精致更美味,可……大哥亲手做的点心却是再也吃不到了。”   裴年钰默然无语,同时他心里也暗暗谈叹气,他大哥估计是个厨艺天才,可惜………唉。   ………………   他们谈论半天,倒是耗去了许多时辰,楼夜锋见主人教一批新学徒竟然教了这么久,不由得心中纳闷,叫来了一个影卫:   “……你看见主人了没?”   “回楼教习,方才一个时辰之前,何姑娘请主人前去听琴,主人便去了,直到现在。”   楼夜锋呆立当场。   一个时辰……   听了这么久……?   是主人想弥补那天一曲没听完的遗憾,还是……?   楼夜锋忽然胸口仿佛被砰地砸了一下,闷闷一痛。他不敢再想下去,又怕在下属面前过于失态,便挥挥手让他下去了。   不一会儿,裴年钰回了涵秋阁,楼夜锋一边端上午膳,一边忍不住问:   “主人,您方才………”   裴年钰这会儿背对着他,听得他这般发问,不由得嘴角勾起来一丝笑容:   “哦,去琰君妹妹那里坐了一会儿,听了会儿琴。她弹琴倒是极有风味的,不似一般琴师可比。”   琰君妹妹……   楼夜锋听得这个称呼,目光又是一阵怔愣,手里用来例行试毒的银针停在了菜碟上当好一会儿。   裴年钰在旁边偷偷瞅着他的反应,显见是难受了,不由得心里亦是一阵心疼。不过又想到他家夜锋总得迈出这一步,不能总躲在影卫身份下面一辈子。   便只好在心中对自己说,长痛不如短痛,忍住了上前拥住他的冲动。   ……………   与此同时,文泓轩中。   何琰君送走了裴年钰之后没一会儿,忽听得丫鬟通传,连霄大人过来了,连忙将人请了进来。   “琰君还要谢过先前连大人的良方,身子已经大好了。不知连大人今日……”   连霄耸了耸肩:   “前几日你不是过于劳累晕了过去么,你哥他不放心你。又怕过于关心你显得太矫情,不敢跟主人说,昨日便去拜托我今日再来给你把脉一番,看还有什么需要调理的地方。”   何琰君先前多年如何感受过这般亲人的关心?想到自己那个冷面严肃的二哥,不由得心里一暖。   “那便谢谢连大人了。”   问诊之后,何琰君想到了什么,却又叫住了连霄:   “连大人稍等,琰君还有些事情想要请教连大人一番。”   “何妹子自说无妨。”   何琰君踌躇片刻:   “却不知……王爷与他的那楼统领之间……是怎么个情形?”   俗话说知己知彼,百战不殆。何琰君既打定了主意好好帮王爷一个大忙,自然要先将情报打听清楚嘛。   连霄忽然警惕,挑眉道:   “你问这个做甚?”   何琰君便将自己和王爷的计划说了。   连霄眯着眼睛盯着她看了许久,何琰君只觉自己被一只笑面狐狸盯上了,却半点不惧,直视回去。   连霄忽然笑了笑:   “你既有此心,那是再好不过了,我可终于有了指望了。你那哥哥实在是……哎!净给王爷添乱了!”   “此话如何讲?”   连霄便从裴年钰与楼夜锋的初识讲起,讲了他们十年的主仆情义多年情深义重。讲楼夜锋出生入死保护主人安全,讲主人对他如何信任倚重,又讲了几个月前楼统领刚刚为了救主人而武功全失。   “自那之后,主人便忽然对楼统领有意了起来,每日里温柔以对。至于楼统领,我看他是多年前便已经钟情于主人了。”   何琰君皱眉:   “你方才说……王爷已经跟楼统领表明过心意了?”   “应该是的。”   何琰君大奇:   “那楼统领为何还……?”   连霄耸肩:“我怎么知道?可能楼统领多半有什么顾忌吧?比如身份上的?”   何琰君忧心忡忡:   “那连大人以为琰君的计策能否有效?”   “我估摸着差不多,你的思路是对的。俗话说兔子急了也咬人嘛,老楼他之前是没有旁的人与他抢主人,因此表明心意与否都不重要,他和主人的关系不会改变。”   “他这是身在福中不知福,若是这兔子发现嘴边的萝卜要被人抢了……”   何琰君点头:   “有道理。”   连霄忽然起身:   “对了,我这就去见主人,跟主人汇报一下。”   “汇报什么?”   “唔……何姑娘多年风霜劳累,身体有所亏损,问问主人可否有药膳给你补补?”   “——放心,我肯定当着楼夜锋的面说的。” 第137章 十载聚散别长兄   因着连霄知道了何琰君与主人的约定, 他想了想,觉得还是不要暴露他也参与进这个计划比较好,因此便没有直接去找主人。   这日晚间,连霄估摸着主人和老楼应该都没有别的事情, 便去了涵秋阁。到时果然见主人在寝殿内捧着一卷书闲读, 而楼夜锋在一旁安静奉茶。   裴年钰见了连霄, 大奇:   “你怎地大晚上的过来了?”   连霄轻咳一声, 正色道:   “确实有一件要紧的事, 要与主人说说。”   裴年钰见他神色不似往常一般的懒散。颇有一些严肃,像是要谈正经事的样子, 便也坐直了身子。   “直说就是。”   “是这样的,今日老何他拜托属下去给他妹妹再复诊一下。今天属下便仔细把了一会儿脉。上次比较匆忙,这次却叫属下发现些问题, 何琰君姑娘她……”   裴年钰一皱眉,忙问:   “她怎么了?”   “她幼时流离的那几年,大概是十岁到十二岁左右吧。恐怕是吃不好亦住不好,甚至有可能露宿室外过,正是长身体的时候, 却日日着凉。”   “她本就是女子, 这下子便有些上了身体底子了。再加上后来几年虽然有了居处,但恐怕过得不如人意。每日里忧心郁结, 便丝毫不能将养身体,反而将身子弄得病灶不少……”   “现下她年轻看不出什么,只不过若不趁现在好好调养, 日后等到了四十岁往上,恐怕便痨病缠身,时日无多。”   裴年钰听得他这般的说辞,反而狐疑地看着连霄,眯了眯眼睛。   不怪他生疑,实在是今日好好和何琰君演了那么一出,连霄就又来添油加醋,委实奇怪的紧。   只不过他盯着连霄看了半晌,却见连霄略略皱眉沉思,似乎心中有念的模样,倒像是真有其事一般。裴年钰便也只好打消了猜疑。   “那你便去给她开调养方子吧,先前给老楼和林寒用过的那些药膳方子,你尽可拣着那些温补无害的,改动至适合女子吃的,做给她便是。不过是些药材罢了,又不值什么钱。”   “是,属下明白了。属下告退。”   待连霄走后,楼夜锋低着头,忽然道:   “主人……倒是对何姑娘照顾得紧。”   裴年钰心道这家伙倒是胆子大了呢,难道说今日便能给问出来?   他“啪”地把扇子一收,忽然凑近楼夜锋,笑道:   “怎地,难不成夜锋看我关心她,你不乐意了不成?”   夜锋连忙摇头:   “属下不敢,哪里会有此想!何姑娘是老何的亲妹妹,属下与何岐情同手足,他的妹妹……便与我的妹妹无二。她何姑娘先前又那般经历坎坷,属下自然也是要多加照顾的。”   裴年钰不置可否,回身坐下:   “我关心她,除了老何的妹妹这一层缘故之外,更重要的是……他何家出事本来就,唉。”   “小晟的查探结果你也看到了。当年宫中夺嫡之争激烈,他父亲是个正派的,当时不欲站队皇子。只依着大统的道理拥护前太子,连带着他大哥也与太子有些交情。这些你都是知道的。”   “谁知,不知是何侍郎愚忠还是太子有意设计。那年的淮河河道案牵连甚广,明明是太子的错,那何侍郎却主动出来替太子顶罪,可不正撞渣爹的火气上了么……我那渣爹又是个昏庸糊涂的,竟真把人全族抖灭了。”   “何家这纯粹无妄之灾,虽然渣爹做的孽与我毫无关系,但我究竟姓裴。那日何岐言语中对皇室多有不满,我虽然不在意他的态度,却是想借此机会替我那渣爹造的孽弥补一下……”   “主人的心意,属下自然明白。”   楼夜锋整个人藏在灯影里,看不清面容。   主人一向宽厚待人他当然都明白,他也不会对何琰君产生敌意,可就是……   看见主人的温柔分给别人,他还是不由自主地心中别扭起来。   ………………   第二日清晨,裴年钰正在每日例行的练武,最近他已经将那套玉扇的所有招式都基本学完,目前正苦练套路对招中。   还没等练到结束的时辰,静心湖边忽然一个丫鬟快步走了过来。   裴年钰定睛一看,正是他分派去何琰君身边的大丫鬟之一。   “王爷,何姑娘派婢子过来,请您前去听琴。何姑娘说,今日她练了一首新曲子,正等您指点一二。”   裴年钰点点头:   “你去回你家姑娘,告诉她说我还得练一会儿武功,等我练完了就去。”   楼夜锋在一旁听得这句话,一口气哽在了胸口,只觉心思说不出的慌乱。   平时……平时练武结束之后,主人都会借着四肢劳累的理由,依偎在他身上好一阵耍赖,今天恐怕……   果不其然,一个时辰之后,裴年钰收功调息完毕。与楼夜锋打了个招呼,便飞身去了文泓轩的方向。   楼夜锋持剑而立,站在静心湖边看着主人的远去的身影,如同一颗巍然不动的松树。初春的微风静静拂动他黑色的斗篷,却让他遍体生寒。   ………………   文泓轩中。   裴年钰一进门就叹气:   “我怕咱们这计划……坚持不下来啊。方才我看我家夜锋那个眼神,我……”   何琰君看着王爷那愧疚难言的目光,忧心忡忡:   “王爷若是不愿,放弃了便是……”   “我……唉,我再试试吧。”   裴年钰自然没有心思喝茶听琴,左右看看,忽然叫来一个丫鬟:   “去把向平恩给我提溜过来。”   “是。”   最近他的首席助教,云韶大师姐跑去负责新一批的学徒了,这向平恩自然便只得他自己来教。不过本来也是他的徒弟,总不能一直丢给别人。   向平恩端着面盆跑了过来,神色有些讪讪。   裴年钰想起来那日在承恩侯府做客的时候吃的那枣泥卷,作为京中传统的点心倒是外表端庄与味道皆具的一种了。   “今天先教你个最简单的点心,传统的京八件头行之一,枣泥卷。先把基础的京八件学会,然后再教你蛋挞什么的吧。”   “是……学生明白!”   裴年钰先动手做了个示范,从擀面皮到做油酥。待捏成了样子之后,他借着文泓轩的小厨房里亦有烤炉,丢进去之后拿自己的内力——轰的加热一会儿,没多久便出了锅。   香软清甜,外酥里嫩。   何琰君眼睛直勾勾地盯着那点心,目不转睛。   裴年钰失笑道:   “这般看着做甚,想吃便吃就是了,我算是看出来了,你小时候果真是个爱吃点心的。”   何琰君有些不好意思,不过还是忍不住吃点心的冲动,一手抓起来一个便往嘴里塞。   “刚出锅,小心烫嘴。”   何琰君吃了两三个之后,眼神却出离起来。   裴年钰十分理解:   “怎么,又想你哥哥了?”   “正是。这枣泥卷……也是小时候大哥常给我做的。那时候我大哥也是拿京八件练手,这枣泥卷我最爱吃,他便做得最多。”   “后来他做点心的本事越来越顺手,便将一个小小的枣泥卷做出了许许多多的花样来,有花瓣状的,还有小兔子的……”   何琰君越说越伤感,本来吃点心吃得很开心,这会子却是说什么也吃不下去了。   裴年钰不好打扰她思绪,只好偷偷溜进了厨房里监督向平恩和面。待向平恩的练完之后才回屋。   …………   何琰君思念大哥,思绪纷飞了许久。正当似乎想起来什么事情的时候,门口丫鬟忽然来传,说楼教习求见。   何琰君顿时奇怪,她和王爷的计策竟然一日便见效了么?应该没有这么快吧。   将楼夜锋请进来之后,何琰君在脑子里回顾了一下以前的江南嬷嬷教的各种乱七八糟宅斗要领。   她沉思半晌,忽然通身的气质一变——又变成了那日的流云姑娘的清冷模样,却哪里像半分今日在王爷面前贪吃点心的那个何三丫。   她端起了一副完美无瑕的、有礼貌的假笑:   “不知楼执事有什么吩咐和指教?”   楼夜锋见她淡然有礼,想说的话便自己先噎了一下。   他今日过来,本是脑子一热,想问问她为何总请主人去听琴。这时看了何琰君这副大家闺秀的样子,便觉得自己若要问这个问题,委实唐突了些。只好顾左右而言他:   “不知何姑娘在这府中住得可习惯?”   “甚好。王爷对琰君关怀备至,琰君哪里有什么不习惯的呢。”   楼夜锋:“…………”   他沉默了片刻,又道:   “王爷他确实很照顾你,今日还让连霄去给你准备药膳。”   何琰君落落大方,神态并无什么异常:   “琰君不敢当,王爷只是看在哥哥的面子上,才对琰君照拂一二。琰君只好以拙劣琴声报答王爷一点点,别无他想。”   两人你来我往几句,何琰君那可是经过了多年的职业训练的。她故意摆出来一副“我和王爷毛都没有,只是正常琴艺交流”的样子,咬死了自己是个清清白白好姑娘。   简直活脱脱一朵盛世白莲。   而楼夜锋何曾有半点宅斗经验,完全被她哽得无话可说,最后只好撂下一句“有什么问题找你哥就是”,默默离去。   何琰君演完了戏,摸着自己下巴,心中暗道:   “刚才应该能把老楼气得不轻吧?唉,希望他赶紧的怒起来,我也好早点完成王爷的嘱托。”   正沉思着,屋顶上忽然掉下来一个灰色人影,却不是她二哥是谁。   何岐怒道:   “三丫!你这是搞什么呢?”   何琰君吃惊:“二哥你什么时候来的?”   “我待会儿,本想先来你这里看看,谁知便看见老楼他来找你,他无端找你做甚?”   楼夜锋与何琰君全无交集,何岐便想到恐怕是跟主人的事有关。   何琰君想到自家二哥那古板性子,又是王爷的影首,身份上本就不便插手他主人的感情之事,便不准备将计划告诉他。   随后她又暗自庆幸刚才和楼夜锋什么实质内容都没说,便理直气壮:   “我怎么知道他过来找我什么事?说了一通莫名其妙的话又走了,我还纳闷着呢。”   何岐叹气:   “好吧,我只是提醒你,你可别去惹着这位。他可是主人的心上人,我怕主人不乐意……”   何琰君心道就是你主人让我去惹乎他的,傻二哥你懂个球:   “好了,知道啦知道啦。”   …………………   到得晚间,何琰君翻来覆去地却只想着白天吃的那枣泥卷,怎么也睡不着。   她忽然想到了什么,从床上起身,把她的蕉叶琴取了出来。   而后她打开先前放剑的那个暗格,取出短剑之后,又在里面摸索了半晌,终于拿出来一张泛黄的旧纸。   “没想到……这房契竟然还在。只不知道这铺子……唉,估计已经被抄没了吧。”   何琰君看着那张纸,发呆了半晌,忽然唤来守夜的云池:   “对了,这文泓轩的小厨房我可以用吗?”   “姑娘,自然是可以的。里面的东西您也自行使便是了。”   “好,随我来。”   进了小厨房后。   “帮我掌灯。”   只见何琰君动作极快,似乎有些激动的样子,舀出来一盆面粉,并一瓢水。   随后她回想着先前王爷的动作,喃喃自语:   “水多了加面,面多了加水……”   伴随着她的一步一步回想,手底下的动作由生涩,竟然很快变得圆滑无师自通。分明从来没有进过厨房的人,手指却灵巧无比。   一刻钟后,那圆圆的面团坐在盆里,光滑如新。   何琰君站在案板面前,屋外的月光雪亮,如同她的盈盈双眸。   ………………   第二日,裴年钰例行来“听琴”。   何琰君却向他行了一礼:   “琰君……有事相求。”   “你说就是。”   “大哥知道琰君爱吃点心,他生怕琰君日后嫁人,连点心也做不得主。便以我的名义盘下了一间点心铺子送给我,当做嫁妆。”   “他还将自己做点心的那些方子留给了那间铺子的老师傅,就为了我日后若是嫁人,也能吃上点心……”   “如今大哥人已不在。琰君虽有二哥为依靠,可琰君不想嫁人,只想寻个自己的营生。所以……琰君想向王爷学做点心,日后经营点心铺子为生。也算是、也算是继承了大哥的一份心意。”   裴年钰大奇:“什么铺子?”   他随手接过来房契一看——   庆宣街九十七号,陈记糕点。 第138章 心无近累情馀逸   裴年钰捏着那张房契, 睁着眼睛足足看了一分钟。   “这……这可真是……”   裴年钰苦笑:   “踏破铁鞋无觅处,得来全不费工夫啊。”   何琰君见他神色有异,不由得问道:   “王爷,这铺子可有什么问题么?当年家中出事, 家里的产业尽皆被抄没了。只不过这铺子是挂在我自己的名下, 如若有幸的话, 当年办事的官员疏忽不查, 倒有可能侥幸尚存。”   “若是已经转手的话, 那也只好问问能不能再买下来了……”   “的确还在,依旧叫陈记糕点。只不过里面那老师傅似乎经营难以为继, 毕竟年纪很大了……”   于是裴年钰便将上次去庆宣街遇到那铺子的事情说了一遍,同时感叹了一下:   “那铺子的位置可确实够好的,就在醉仙楼对面。不过可惜就是小了点, 当初我想的是买下来之后改造一番开个小饭馆,你若是要继续经营糕点的话也无妨,正好不用大改了。”   何琰君神色幽幽,似乎想起了什么往事:   “家父虽然在户部工作,不过他为官一向清廉。何府既在京中, 一应开销也是不少, 更不用说还有官场的人情往来,节礼打点之类。”   “家父和大哥两个人的俸禄还有每年的冰炭孝敬, 加起来也不过勉强能维持一个小京官的排面罢了。京城这寸土寸金的地段铺子又贵,大哥他不好意思找母亲要嫁妆铺子,只自己攒了许久才攒出来这一间小铺子……”   裴年钰想了想:   “那老师傅做糕点的功力倒是不错的, 可惜年纪大了做不来这些力气活了。你要是想亲自去接手的话……不知道你可能坚持得下来?”   “开点心铺子当真是个辛苦活,前一天晚上就得和面。第二天天不亮就得起来捏花样,因为得留出时间烘烤。你最多雇个掌柜的或者账房先生帮你看店,做点心却是要你自己下功夫的。你现在既已是县主,不必这么自找麻烦也是可以的。”   何琰君盈盈一笑:   “且不说这事是琰君自己喜欢,单为了哥哥这一番心意,我就不会放弃的。力气嘛自然也是有的,我好歹练了这一身的内力,不算白练。”   “王爷,琰君得王爷救命之恩,实在不知有什么可以答谢的。此时却又要王爷亲自教琰君白案功夫,琰君实在愧受。这铺子……不若便给了王爷,虽然琰君知道王爷看不上这蝇头小利,不过琰君只亲自经营便能了了心愿了。”   裴年钰想了想触手可及的大把美食值和即将完成的系统任务,摇摇头:   “那是你自己的铺子,是你大哥唯一留给你的东西,我要它做甚。我收你为徒,你来经营点心铺子,我亦有利可图,只不过在你不知道的地方罢了。”   “此事不必再提。”   “那……琰君便有劳王爷了。”   裴年钰知道她心意已决,点头道:   “那也好,以后你便是我弟子了。厨艺一道乃是民生实用的本事,不必讲那繁文缛节,拜师礼便免了。”   他一边看了看旁边的向平恩,又皱了皱眉头:   “只不过却不知你天赋……”   无端躺枪的向平恩:“………”   何琰君便当场表演了一个神速和面。   裴年钰看着那面团,洁白光滑如玉,圆滚滚的一个团,简直是………赏心悦目。   他沉默片刻,拿扇子敲了一下向平恩:   “你看看你,学了好几天了还不如人家无师自通的!”   向平恩连忙道歉:   “学生知错!学生实在愚钝!不若师妹远矣。”   裴年钰挑了挑眉:   “叫什么师妹,叫师姐。”   向平恩:“………………”   他有些委屈,无论是按年龄,还是按入门先后,何琰君都应该是他师妹嘛!   “人家面团和得比你好。”   “……是,见过师姐。”   何琰君不由得噗嗤一笑。   裴年钰拉出系统来看,何琰君已经在他系统里弟子那一栏挂上了名。   六维数据,白案直接拉满——不亏是他大哥的亲妹妹,继承得相当不错。创新一栏也颇高,看来以后不用费心点心花样的问题了。   至于其他的属性,火候、调味皆中等,刀工……很低。   裴年钰:“…………”   随后他又想到了何琰君那稀烂的剑法……呃,女孩子不喜欢舞刀弄剑也是常理。只不过刀工不过关,红案相关算是上不得台面了。   做个家常菜自己吃没问题,上外面开馆子,那切得七零八碎的萝卜土豆只会丢人现眼了。   随后他又看了一下向平恩的数据,刀功火候调味虽然没有全满,不过都在一个极高的数值。唯独白案天赋……惨不忍睹。   “平恩,你以后专攻红案算了。只不过白案当年你须得学些基础的,总不能一点不会。以后若是你做大菜,摆盘的时候要用到面点装饰,难道你还让你师姐去给你捏吗?”   “是,学生明白。”   何琰君有些急切:“王爷,琰君今日想去那铺子看一眼。”   “我正好也要去,你们随我一起吧。”   裴年钰便出门点了几个在文泓轩附近的影卫:   “去叫几个影卫,随我出去外面一趟逛个街。”   那影卫先应下了,又有些犹豫地问道:   “主人,是否要叫上……楼教习?”   裴年钰转了转念头:   “不叫他。不,不仅不叫,你们不要把这件事主动说给他。”   那几个影卫最近都在这附近守着,如何不知道主人的意思。主人既然要让他们楼教习开窍,他们做影卫的岂有不配合的?   “是,属下明白!”   …………………   一行数人来到了那陈记糕点处。   铺子靠墙摆着几个糕点货架,一半却都是空的,剩下的一半则是表面已经凝了些许油脂,显见不是新鲜的了。   而铺子靠里处,那坐在阴影中的老师傅见了他们,尤其是见了何琰君的样貌,顿时惊疑不定,起身颤颤巍巍地迎了出来:   “姑娘……姑娘可是………”   何琰君与这陈老师傅实则并没有见过,铺子只是大哥帮忙买的。但何琰君与何家大哥长得实在是有些神似,便比较好认了。   “我……我来找回我大哥,哦,何岭先生的铺子……”   裴年钰心道,原来他们何家大哥叫何岭。   何岭,何岐,不知是“陟岭路多岐”呢,还是“也知岭背多岐路”的意思。何侍郎起这名字,似乎是寄托儿子能历艰苦成才之意。可这兆头也实在是……   一言难尽。   何琰君也是第一次见这间铺子,不由得情绪有些激动,那陈老师傅便将他们迎进了内屋去谈话。   相谈间才知,这陈老师傅当年也是给别的府上当厨役的。到得五十岁上那府上的人嫌他年纪大了,竟不由分说赶了出来,还不给养老补偿。   他有家小要养,遍寻活计不得,最后被何岭看中这点心手艺,让他代管这铺子。   这些年间,他靠着何岭给他的点心方子,一开始委实赚了许多钱。他只管留自己的工钱,剩下的尽皆存在账上预备之后何家三姑娘来接手理帐。   谁知这一等便是十几年过去了,无论是何家三姑娘还是何岭,都再没有了音讯。   一个小小的侍郎之家瞬间倾没,在这偌大的京城也不过是茶余饭后的小小谈资。过不多久便毫无痕迹,却让这陈师傅一介平民去哪里打探消息。   “前几日街上有宫里的大人从这走过,小人只听得说是去给何家遗女宣诏,是给当年的何侍郎平反的。小人便日日在此等着,想着会不会有人来找……”   那陈老师傅年近古稀,此时竟眼中带了些泪花:   “何姑娘,不知您那哥哥……”   何琰君抹了把眼泪:“大哥不在了,二哥尚在,最近刚刚和二哥团聚。”   那老人长长地叹了口气:   “唉。那也好,也好啊……”   “如今这铺子该物归原主了,何姑娘您另请高明师傅来吧。”   何琰君连忙道:   “您代何家管着这铺子十几年,实在是辛苦了,自不好叫您再劳累。您只管归家享福,琰君给您些谢礼银子,陈师傅您一定要收下。”   何琰君说罢便想搜搜自己带没带银子,只不过她自个儿也没存下什么。裴年钰见状,适时让随行的影卫拿出来一个荷包,从里面抽出来几张百两银票给了那陈师傅:   “琰君是我徒弟,她以后会好好经营这家点心铺子的。这些银票陈师傅便收下吧。”   “这……王爷?”   何琰君当然不肯让王爷出这个钱,裴年钰便道:   “从你哥的俸禄里扣,也就三四个月的俸禄。”   何琰君沉思片刻:   “那便多谢王爷了。”   于是,正在府里睡觉何岐便在不知不觉中被扣了四个月的俸禄。   和陈师傅一番推让之后,终于算解决了。那陈师傅见何家有后,欣慰异常,干脆便收拾了东西回家喝酒去了。   ……………   裴年钰见向平恩跟在旁边,眼中有些羡慕,不由得问道:   “你看什么呢?”   “我……不瞒王爷,学生实在有些羡慕何师姐。”   “怎么说?”   “学生也想开个饭馆,不,大酒楼。这样就可以赚好多好多的钱,到时候就可以给母亲买些好药调理身体……”   裴年钰想到他家的情况,那个身子单薄卧病在家的老母,便道:   “你可以先借府里的药,等你学成便将身契还给你,你开饭馆什么的都可以。日后慢慢还便是了。”   裴年钰想的是,徒弟有开大酒楼的意向当然不错,岂不是代表着大把大把的美食值。   到时候最好是在陈记糕点对面,哦不,醉仙楼的旁边盘个酒楼。他两个徒弟一起,把醉仙楼那个黑店给挤兑倒闭了……   想想他就爽了。   ……………   这边裴年钰正在心里酝酿着针对醉仙楼的大阴谋,而店里的何琰君则是在左右打量着店铺的格局,心里飞快盘算着该怎么改格局才好。   裴年钰出声提醒:   “你先别盘算这个,先学了点心再说。到时候根据你做的点心的种类和数量再安排柜台怎么摆。”   “王爷说的是,琰君心急了。”   正说话间,却听得耳边“喵~”的一声,何琰君惊讶回头,只见一只毛色雪白的猫围着她的腿边,轻轻地蹭。   她见那猫有些眼熟,脑中停滞半晌,才不可置信地道:   “……大白?”   那猫听得久违的称呼,一个健步上跳,就扑到了何琰君怀里。   “大白你怎么……你怎么找到这里来的?”   裴年钰见了这猫居然叫大白,立时便想到了楼夜锋养的那只小黑。   可惜那小黑虽然就养在涵秋阁旁边的跨院中,但一直不亲人,尤其不待见裴年钰。裴年钰每次进跨院找楼夜锋的时候那小黑都一溜烟就藏没影了,他想撸猫都撸不到。   甚至他有时候看见小黑跑去找何岐玩,在他怀里都乖乖的,却唯独不让他摸一下。再加上楼夜锋说这小黑身手敏捷,很有些神异的本事。   于是裴年钰不由得怀疑——老楼家那只小黑怕不是歧视武功天赋烂的人吧?否则怎么解释他一下都撸不到小黑,但小黑却和老楼老何都很亲近……   想到这里,裴年钰见了面前这粘人的大白,完全忍不住他的撸猫之心,上手就将那猫抱了起来。而那大白似乎是一直住在点心铺子里,闻着裴年钰身上做点心的奶油味,顿时对裴年钰亲近不已,拿头轻轻蹭着裴年钰。   “这大白是?”   “是我哥哥在这铺子附近捡来的,当时只是个小奶猫,现在恐怕得有十岁了。没想到何府被抄了之后,它又寻回这铺子里了,应当是陈师傅知道这是大哥的猫,一直养着它吧。”   裴年钰好不容易逮到一只亲近他的猫,爱不释手:   “那个,打个商量,这大白带回府里去养怎么样………”   何琰君愕然,不过当然还是答应了:   “王爷喜欢,那自然是它的荣幸。”   ………………   涵秋阁中,楼夜锋见主人去听琴听了数个时辰未回,便问影卫去了哪里。影卫见楼夜锋既然问了,就说主人和何姑娘出门逛街去了,具体去了哪里,他也不知道,不过影卫跟着。   楼夜锋不由得脸色变了数变,他心中一时翻江倒海起来——   主人出门,居然没有叫他随行保护!   也是,既然已经有影卫了,他又有什么特殊的用处呢,他也不过是影卫之一。何况主人和何姑娘一起逛街,当然巴不得他不出现。   何琰君……何家妹子聪慧过人,不可能明知道王爷厌恶的情况下还这么主动,那肯定便是两人这几日一直相谈甚欢了。   相谈甚欢……   楼夜锋一想到那日在承恩侯府中自己完全插不上话的样子,不由得一颗心仿佛被谁拧紧了一般,拧出来的都是酸水。   他原先以为早晚都要面对这一天的,主人理所应当会喜欢更加美貌有才情的女子。可这一天终于来临,他才发现他远远不能像他想象的那般淡然处之。   主人,主人………已经很多天没有亲近过他了。往日里那些随手为之的轻吻和调笑,尽管总是让他脸红,他却那么甘之如饴。   如今,都没有了。   楼夜锋正黯然发着呆,却没发现主人已经回来了。   他猛然抬头,却看见主人怀里躺着一只白猫。   “主人,这是……?”   “琰君她原来养的猫,阴差阳错找回来了。我喜欢得紧,便抱回府里,只不过还是归她养的。”   说话间,裴年钰将猫给了一旁的影卫,让他带去何琰君身边。   “主人倒是当真喜欢这猫。”   裴年钰勾了勾嘴角:   “因为这猫它亲人嘛。小黑我原本也很喜欢的,但是小黑他从来不主动亲近我,我再喜欢小黑,又有什么办法呢?”   裴年钰这话显然是意有所指说给楼夜锋听的。楼夜锋恍然了一瞬,有些不确定主人的意思,但显然是被主人的话扎了一下。   裴年钰见他一副恍恍惚惚的样子,心中默默叹了口气,看着样子他家夜锋似乎懂了些什么,希望他快点开窍吧。   夜锋啊夜锋,我又不是没有告诉你我的心意,这么没自信真的就是你自己的问题了。   ………………   第二天一大早,许是何琰君急着想学做糕点,便一早就派了丫鬟过来请他去“听琴”。   裴年钰欣然而至,却令人摆好了面板和盆,开始从头教白案的基本功。   何琰君兴致盎然跃跃欲试,一旁的向平恩战战兢兢地在一边围观,似乎预料到了马上要被天赋碾压的场景。   何琰君学得飞快,裴年钰便也来了意趣,一时沉迷教学起来,竟忘了这正是练武的时候。   那边何琰君正在和面,忽然一个影卫如风一般地进来:   “主人,不好了,楼教习他见您没去练武,便往这边找过来了,他马上要到了!”   裴年钰还没反应过来:   “然后呢,什么不好了?”   那影卫急了,连忙提醒道:   “主人,您是过来‘听琴’的。”   何琰君:“………”   裴年钰和何琰君顿时面面相觑。   他看了看桌子上摆的大案板、何琰君沾了面粉的双手,脑子里空白了一瞬。   这个场面,实在是……   而后裴年钰迅速反应过来——不能让老楼知道他实际上是在教徒弟,否则的话岂不是会让老楼觉得自己每天来找何琰君成了理所当然?   于是他拿起面盆来就往床底下一塞:   “平恩,快把这堆东西收走。何琰君!还不快去搬你的琴!”   “什么?哦哦!” 第139章 蕴怀耿耿介直言   “你倒是搞快点搬啊!”   文泓轩中原本正和谐地做着面点的师徒三人, 这一下子就开始兵荒马乱。甚至周围的丫鬟影卫都齐上阵,帮着他们搬案板的搬案板,抬琴桌的抬琴桌。   待终于在楼夜锋到达之前将作案现场毁尸灭迹,摆上了琴案和茶壶之后, 裴年钰一转眼却看见何琰君拿着个布巾在艰难地擦手上粘住的面糊。   裴年钰:“…………”   这显然是没法弹琴的。   他急中生智, 推了一把何琰君示意她坐到客位上, 而后, 他自己则是坐到了琴桌的后面。   方才他演示过后便将手洗净, 倒是不会污了何琰君这张家传的古琴了。   文泓轩正厅前的三间抱厦敞着门,裴年钰临风而坐, 眼角瞥见院门外的丫鬟似乎对来人行礼,知道怕是楼夜锋已经过来了。   于是他心念一转,只见裴年钰广袖一挥, 一手抚弦,一手轻拨数音。蕉叶古琴悠长的声音缓缓流淌而出,却正是何琰君那日弹的那首《玉梅引》。   何琰君坐在对面,一边拿帕子悄悄擦掉手上的面粉,同时惊讶地抬头看了一眼裴年钰。   这……   不过三句琴音, 那玉梅的傲然之姿已然跃出。其意蕴如羚羊挂角, 惊为天人又无迹可寻。   何琰君暗暗心惊,心道王爷这琴技当真是好深的功力!那日在候府自己弹的这首曲子, 已经是她的拿手之作。   没想到今日听了王爷弹这首曲子,方才知道这《玉梅引》竟可以好听到这种程度。自己当初给王爷弹这个……还真的是班门弄斧了啊。   裴年钰手上不停,一边缓缓道来:   “这玉梅引你既弹的是今朝的版本, 想来知道作此曲者的心境。你那日所弹,激愤感怀尤过有之,是因为与你自身心境暗合。只不过激愤之下,却比之原曲少了些天下无我的自傲。”   随后裴年钰缓缓地叹了口气,神态似乎有些伤感:   “不过……你身世如此,倒是我强人所难了。”   楼夜锋进得院门之时,便看得的是这副景象。他的主人一边抚琴,一边温言教导对面那年华正好的女子。   可先前那么多年里,主人时常练习琴曲,却都未曾专门给他弹过什么……   楼夜锋动作一顿,心中顿时如同被什么刺了一下。   他当然知道是怎么回事——他眼馋了,他也想让主人……   楼夜锋掩住胸口的闷痛,还是先来办正事了。   他在抱厦门前站定,行了个参见之礼,语气有些硬梆梆地:   “主人,您沉迷闲务,是否忘记了练武的时辰?”   琴声戛然而止。   楼夜锋依旧保持着躬身的姿势,却不着痕迹地看了何琰君一眼。那眼神平静严肃,并不怎么友好。   而何琰君此时已经将手上的面糊擦干净,偷偷把帕子塞到了蒲团座底下。她对于楼夜锋那似乎很隐蔽的目光看得清清楚楚,双眼“蹭”的一下就亮了起来。   她心道,终于来了终于来了,我就说楼夜锋他作为一个大男人,怎么可能没有半点攻击性。今天他这是……抢领地来了?   赶快点,忠犬发个威来把你家王爷抢走!   她立时起身,谦逊回了一礼:   “琰君不知此时竟是王爷练武的时辰,方才琰君得王爷亲自教导,竟是入了迷,实在抱歉。”   裴年钰自然知道何琰君话中之意,却是故意静了片刻,才语气有些冷淡地道:   “我今日不想练武,你先回去吧。”   楼夜锋抿了抿嘴,定定地看着他的主人,心中顿时五味杂陈起来。半晌,又行一礼,声音中已经隐隐带了点怒气:   “主人,练武是要事,其余杂务您可另择时辰。且主人您昨日与属下的对招并不熟练,还请您移步静心湖练武。”   裴年钰挑了挑眉,继续试探:   “楼教习,你管得还真多。”   楼夜锋心道自己不可能怼主人,于是干脆走到何琰君的身边,冷声道:   “还望姑娘……莫要误了王爷正事,否则别怪在下不客气了。”   何琰君立时做出有些受惊的样子来。   “楼夜锋!”   裴年钰这次是真有些急了,他家夜锋喝了一缸子醋不敢朝他泼就罢了,跟何琰君撒什么火!要是何琰君因为这个被老楼记恨上,那真是他的过错了。   他脸色蓦地沉了下来,一拍桌案:   “楼教习,你是以什么身份对我说这话的?”   何琰君在旁听着,很快就明白了王爷的意思——楼夜锋只要承认他自己就是王妃,拿出王妃的身份,那么要求王爷去练(陪)武(他)自然非常名正言顺。   王爷这话没错,但是何琰君却担忧地看向楼夜锋……   果然楼夜锋被主人的话所慑,心中巨震,顿时脚下一晃,差点站不住。   身份,身份。是了,他不过是个影卫,有什么资格对主人的座上之宾这般无礼,又有什么资格敢要求主人一定听他的。他还道是前些日子那般,主人对他温言软语事事纵容么?   楼夜锋心神恍惚,全然抑不住心中翻江倒海的苦涩之意,亦没有察觉自己的眼中竟泛起了雾气。   而裴年钰见得他家夜锋眼圈儿都隐约红了,几乎便再也忍不下去,只想立时将他抱在怀里安慰他。   然而还未等他有所动作,却见楼夜锋忽然敛住了神色,眼神冷静地让他有些心惊。   楼夜锋深深一礼:   “属下……属下身份既为主人的教习影卫,自然要以职责为先。属下之职责便是规劝监督主人习得武功,主人若是不愿,那属下只好像那日主人不认真习武时一般,让主人记点教训了。”   裴年钰的脸色一下子就红了。   什么意思!他家夜锋这是还想打他手心嘛!   裴年钰顿时将方才的怜惜之意抛到了九霄云外去,此时此刻脑子里回想的全是那日的尴尬和委屈。他不禁又怒又惧,生怕楼夜锋当真在何琰君面前给他再来一遍,那可真是太掉面子了。   他条件反射般地起身:   “你……可以,很好,我去练武就是了。”   说罢,一撩衣袍,翩然而去。楼夜锋连忙紧随其后。   ……………   何琰君目瞪口呆地看着两个人轻功离去的身影,呆滞半晌,忽然扶额哀叹:   “太难了,真的太难了,王爷给我的任务我怀疑要完不成了。怎么会有楼夜锋这种人,影卫到底是个什么样的东西呀……”   她方才看得明明白白,王爷那句身份之问极具诛心之力,楼夜锋心神几乎已经崩溃。   所以,楼夜锋但凡再露出那么一点点伤心之色,再多展示几分委屈难言,她相信王爷就再无法忍受下去,必然会主动点破他的心思。   到时候王爷把人一搂,再一安慰,这事就顺水推舟妥妥的成了,哪里还需要那么费事。   偏偏那楼夜锋居然当真把王爷练武这事看得那么重,竟能在那般伤心之时还硬生生地不去想感情之事,而是拿他的职责硬压王爷。   这可真是……王爷不气坏了才怪。   这楼夜锋也是,他难道真的半点都没学过什么《如何抓住夫君的心》、《如何装白莲来获得夫君同情》、《当夫君移情别恋时如何勾住夫君》之类的策略吗?   不是说他以前当统领的时候都智计无双么?完全没看出来啊!   唉,真是太难了,太难了。   何琰君忍不住翻了个白眼,揪了揪头发,却惊讶地发现长长的青丝被她揪下来一小把。   ——怎么开始掉头发了?   愁死个人。   ………………   静心湖畔。   楼夜锋站在主人身侧,哪里还有方才的半点强硬。他见主人面色不豫,毫不犹豫地就跪了下去:   “属下方才……冒犯主人,请主人责罚。”   随后他从袖子中掏出一截短荆杖,双手捧上。同时他心里忍不住有些难过地想,如今的主人,定然会毫不犹豫地罚他了吧。   裴年钰见他竟然随身带着这东西,忍不住吃了一惊:   “你,你哪来的?”   “那日属下给了主人这根荆杖,主人不愿意罚属下,属下便偷偷找出来带在了身上……”   裴年钰看着地上跪着的那人神色无助的样子,顿时有些气闷。   你倒是跟我说说你的委屈啊!你喝了那么一堆的醋,怎么不来怨我,怎么不冲我发情绪?   现在倒好,楼夜锋主动认错,却只字不提他方才的失态,倒叫裴年钰骑虎难下了。   他只好闷闷地说了一句:“罚倒是不必,你不用这东西来抽我,我就谢天谢地了。练武吧。”   楼夜锋见主人意兴寥寥,不欲多说的样子,只好陪主人开始练武功,度过了沉默无言的两个时辰。   ………………   这日晚间,楼夜锋见主人似乎气消了不少,神态恢复了正常。他便在烹茶的间隙,状似无意地问了裴年钰一句:   “主人……您觉得何姑娘……她如何?”   他想问这句话很久了。   他想知道,何姑娘在主人的心里已经是一个什么样的地位。他也想知道,自己跟何姑娘比起来,到底有多么的……烂。   “琰君么?不错啊,主要是性子好。毕竟是清贵之家出来的,谦逊有礼,不争不抢,还知道感恩。”   不争不抢……   楼夜锋顿觉什么东西卡在了胸口。   主人当真觉得她不争不抢么?可属下为什么觉得……我的东西……   被她抢走了?   楼夜锋无言以对,沉默地看着炉子中跳动的火苗,心中的思绪如同那火苗一般,不停地翻腾搅动着。   主人难道当真对何姑娘有意不成?可她的身份怎么配得上主人?   不对,人家现在是县主了,而自己不过是个影卫,哪里轮得到他来帮主人评判别人配不配……   一旁看书的裴年钰眼角余光盯着楼夜锋,见他发呆了许久,心知必然是今天的事情把他刺激到了。看来何琰君的法子果然有用,他的夜锋现下果然开始思考“主人的归属权”问题了吧。   裴年钰一边心中歉疚丛生,一边暗暗期盼他家夜锋快些忍不了怒起来,他就可以名正言顺地吃掉夜锋了。   ………………   之后的几天,裴年钰怕楼夜锋真对何琰君发飙,便先老老实实地练完了武功,这才去文泓轩中继续教她面点。   转眼间日子已经到了二月末,春色愈浓,眼见着要到三月了。而短短的几天之内,何琰君的白案功夫亦是进步神速。   文泓轩中。   “琰君,你这个……虽然学得挺快,但是你的调味总是不得其法。点心馅料是灵魂,你做的千层皮再精巧,味道无法勾住人也是无用的。”   “现在你的点心馅料调味仿佛没有核心一般,一会儿偏甜一会儿偏咸,这怎么能行呢?”   “我……对不起,王爷。琰君实在摸不准您喜欢吃什么味道的。”   裴年钰沉默了:   “你管我喜欢吃什么味道的做甚?你……唉,你弹琴也是一样的毛病。”   他知道这是何琰君的经历所致,总是下意识地服务别人,一时半会儿改不过来。”   “何琰君,你自己不喜欢吃点心吗?你小时候吃的点心是什么味道的?你问问你自己,你喜欢吃什么味道的?”   “琰君,无论做什么点心,你得先让自己喜欢吃,才算厨艺一道的入门。”   何琰君默然不语,回想着王爷的话。   “你自己再琢磨一下吧,我先回去了。”   “王爷慢走。”   …………   裴年钰离开之后一会儿,何琰君正琢磨调味之道,忽然丫鬟来传,连霄拜访。   何琰君问:   “不知连大哥来此?”   连霄毫不遮掩:   “跟你通一下近日的情报。”   何琰君了然,便把最近几天王爷和楼夜锋的动态说了一下。   连霄沉思半晌:“看起来有所成效,应该没什么问题,你继续便是。”   “对了,我是来提醒你,下个月初四,是王爷的生辰。”   何琰君疑惑:   “所以……?”   “所以,你不弄点什么生辰礼物送给王爷吗?——要让楼夜锋知道的那种。”   何琰君笑了笑:   “明白。” 第140章 庆生辰是百千春   自从连霄透了风声之后, 何琰君便在想着怎么做一个能气着楼夜锋的生辰礼。   她自己没钱,找何岐要钱买礼物实在没有什么必要。王爷什么贵重稀奇东西没见过,也显不出她的“用心”来不是?   想来想去,恐怕也只有自己亲手做的东西才能拼得一二亮眼特色了。   唉, 真是令人头秃, 帮王爷完成任务还得费心搞生辰礼物。要不是为了楼夜锋……不然她才不会主动送什么生辰礼, 避嫌还来不及。   何琰君想了想自己最近学做点心的各种心得, 转身进了小厨房翻找材料。   ……………   距离裴年钰的二十四岁寿辰之前的几天, 府里的高管事便来问过他今年的寿辰是怎么个办法。   这所谓的王爷寿辰,于裴年钰而言大办小办都无所谓, 只不过对于府里来说是个节日罢了。   按着往年的依例,王爷生辰这日要摆宴席,发赏钱, 所以说对于府里众多下人来说算是个福利。裴年钰不在意怎么过,却没必要砍了府里每天辛辛苦苦干活的人的福利,因此便吩咐照旧了。   生辰宴席自然是大厨房来操办,他不吃便是了,到时候他直接赏下去分给下面人就可以。   三月初四。   裴年钰需要一早起来祭祖, 便起身得比往常早了些。   楼夜锋过来服侍他穿衣服束发, 动作比往常带了几分细微的留恋和缱绻。他看着主人丰神俊朗的气度和温柔秀美的五官,心中微微酸了一下, 手指不自觉地慢了下来。   这样美的主人……不知自己还能在主人身边留得几时。若是主人当真和……成了,主人会赶他走吗。   楼夜锋暗自思忖着。   现下看来主人还是满意他的服侍的,且他的武功也快要恢复了, 到时候他的影卫身份倒也名正言顺了。   若是以后主人当真对他没了感觉,横竖他与主人还没真的发生过什么,因此不能算主人的枕边人。重新做回影卫,身份也不至于太尴尬。   楼夜锋这般想着,却蓦地心中什么地方一下子空了一般。   不算主人的枕边人……枕边人……   这三个字在他脑海中浮现的时候,楼夜锋只觉身体中像是蹿进来一条恶毒的虫子。一边左右啃噬着他的心智,烧着他心中那名为嫉妒的火焰。   他真的,真的好想要主人的索取。他守护了十年的主人,他多么想把自己的身体、自己的一切都交给主人。   他快想疯了。   楼夜锋盯着近在咫尺的主人,手指微微颤抖。随后又迅速低头敛好了自己那,同时在心中暗暗告诫自己,能在主人身边当影卫,他已经知足了。   至于他心中是真的知足还还是假的知足,便只有楼夜锋自己知道了。   而裴年钰则是正在对着穿衣镜打量自己。   这一过生日就二十四岁了啊……   裴年钰幽幽地叹了口气:   “又老一岁啊。”   楼夜锋抿了抿嘴,不说话。   主人又老一岁,他又何尝不是。他是孤儿,生辰具体的日子已经不可考。只大概知道是出生在七月。   半年之后,他楼夜锋就三十一岁了。   想到这里,楼夜锋忽然心里又是被针扎了一下。三十一岁,他做影卫也只能再做四年了……   再做四年的影卫陪伴主人……   远远不够,远远不够。   楼夜锋心里又开始翻腾起来各种滋味。   ………………   穿衣完后,裴年钰照例去后殿祭祖。   只不过在迈进祠堂之后,裴年钰忍不住想起来自家弟弟上次祭祖搞的那一出来。   他沉默了一下,终于还是没有理自家渣爹的牌位。而是转头在旁边他的母亲,先帝的岚贵人牌位前恭恭敬敬地上了香,摆好了祭果。   祭祖之后,便是该敬上寿礼的时候了。他坐在涵秋阁厅堂内,一边听着高管事给他报京城其他各府里送来的寿礼,一边随口吩咐按着常例回礼。   虽然他几乎不与其他府里走动,但是别人当然不会这么没有眼色地不给送寿礼。   府外的礼物都是些中规中矩的字画玉石玩器之类,而后便是宫中给的赏赐。裴年晟按着往年宫内给亲王的定例来了一份,无非是些如意之类的。   然而之后,宫里的吴公公忽然到来,说是陛下给裕王殿下另赏赐了一份东西——   御膳八盘。   裴年钰的脸色一下子就黑了。   御膳,他宫里做的那御膳能吃吗??   他弟弟这是给他上眼药呢,告诉他好好教那些徒弟?   裴年晟这恶作剧,委实把裴年钰给噎了一下。   将吴秉忠公公送走之后,便是府中各人送的大寿盘。寿盘里都是些红纸寿字、银元宝之类的东西,这些不怎么值钱,只不过是下人表达一下对王爷的心意,而裴年钰自然也是借此机会回赏些银钱。   那寿盘,以夏瑶为首的丫鬟们共凑一份,以高管事为首的各处府员们凑一份,另外影卫们也一起凑了一份。   裴年钰看着影卫们凑的那寿盘,银元宝都比其他人送的少了两块,不由得在心里暗骂了一句老何抠门。   至于吗,两块银元宝都舍不得。   ………………   待终于将流程走完,裴年钰刚想问问楼夜锋给他准备了什么礼物——他可是记得过年之前他家夜锋宁愿借老何的钱都要去帮他置办礼物的。   只不过还没等问,却见云池作为文泓轩的大丫鬟,来报何姑娘有寿礼送上。   裴年钰挑了挑眉,不着痕迹地看了一眼身边的楼夜锋,明白了何琰君的意思:   “传上来吧。”   云池缓步退出,而后八个婢女抬着一个大摆盘进来了。   裴年钰定睛一看,居然一份面点摆盘!   “回王爷,这是何姑娘特意为王爷做的‘清风三弄’点心盘,请您过目。”   只见那点心盘,分明就是一个超大的雕琢摆件。那盘子中以青灰色的硬饼为底,作为地面。   而后左侧是两个淡粉色的寿桃,交错重叠站在底上。那寿桃不似寻常寿桃的肥硕,而是体态痩削,两个寿桃作山峰之状——山峰的位置是山水画中的常见画面布局,因而一看便看的出来。   底盘右侧高处则是一个大平台,平台上垂下来一绺细如发丝的白色龙须面。既是做寿面之意,又在这布局中做瀑布之意。   龙须面组成的瀑布之下,底盘上半嵌一个小银碟,银碟里面盛着翠叶清汤——指瀑布落于碧湖中之意。   而那湖畔有一凉亭,亭下则是拿面团捏出来一个文人打扮的男子,正作抚琴状。其余凉亭周围的花草琴台之类,皆是用面团捏成,烤成型后刷上不同颜色的花露,用来上色。   裴年钰忍不住赞了一句:   “好巧的手!”   用面团捏那人形和琴极为复杂,也亏了何琰君那弹琴的手妙到毫颠,方能做得到这些。且这“清风三弄”布局似画,画中人物又是裴年钰他自己,整个作品几乎可以说艺术性极高。   ——除了不好吃以外没什么毛病。   至于为什么不好吃……   何琰君为了让那龙须面定型,都是等面条凉透了才摆上去。所以基本就……糊成一坨了。   还有那些面团,为了捏形状,不可能塞进去什么馅料,真就是个纯面团,能好吃才见了鬼了。   但除去味道之外,这个作品单论外观和立意已经是完美了。如此精巧且雅致的面点,大靖朝的土鳖们何曾见识过。   裴年钰心道,以后何琰君去接手糕点铺子,单论这一手寿节的面点摆盘,也能让铺子的门槛天天被踏破了。   “也不知道为了做这摆盘,琰君费了多少时辰……”   而一旁的楼夜锋看了这“清风三弄”,顿时动作就是一滞。   “属下竟不知,何姑娘居然还有这等本事。”   “哦,前些日子闲来无事,听琴之余便教了教她做点心。没想到她竟颇有天赋,学得极快。”   楼夜锋听得主人的大加赞赏之语,忍不住悄悄摸了摸自己怀里的一个小小的盒子,眸中一黯。   是了,他怎么没有想到做些精巧的吃食便可以讨主人欢心。跟何琰君这个华丽的摆盘比起来,他准备的那个东西……   当真是过于廉价了些。又廉价,外观又平常。   现在想来,那样的东西如何配得上主人。   裴年钰眼瞅着楼夜锋神色有变,便转头问他:   “对了夜锋,先前你给我做的那礼物不知在何处?”   楼夜锋默然片刻,淡淡地道:   “主人恕罪,东西还没做好。那铺子的做工师傅前几日有事,耽搁了一些时日。”   裴年钰忍不住挑眉,这明显听起来就是扯谎。可是楼夜锋究竟做了什么东西,不敢给他看?   “当真没做好?”   “……是。”   楼夜锋垂眸,不敢看主人。   他实在怕主人看了自己准备的那略丑的礼物之后,随手弃之一旁,或者露出半点嫌弃的神色来。   他心想,这是他受不了的。与其有可能被主人嫌弃……不如干脆不拿出来。   裴年钰问了两次都无果,顿时胸口一阵气闷,差点让他喘不过气来。   这事闹得,为了他们的“计划”而配合何琰君的表演,谁知道竟然把老楼给他的礼物给弄没了!!!   算了算了,等把老楼吃进肚去之后,再要回来这礼物也不迟。 第141章 金言付嘱转情深   第二日, 裴年钰照旧去教徒弟的时候,忍不住吐槽何琰君:   “我的乖徒弟,你这法子到底靠谱不靠谱啊,你都把老楼给我的生辰礼物给我整没了!难不成你赔吗。”   何琰君也很无辜地说:   “王爷, 我为了您那王妃的事, 做这东西熬夜熬了四五天, 头发都快愁没了。您怎地还赖上琰君了!”   说罢, 她有些好奇地问:   “王爷, 那面点……琰君做的怎么样?”   裴年钰瞅了她一眼,心道, 你现在倒是三句话不离厨艺了,可见你喜欢点心远甚琴艺。   但他很嫌弃:“好看是很好看,就是你觉得那能吃吗?清汤调得还不错, 但是你功夫未到,是让向平恩帮你熬的清汤罢?”   “师父果然慧眼如炬。至于面点嘛,好看就行了。反正以后开点心铺子,这东西就是骗钱用的嘛,师父觉得这般专门给人做寿的点心摆盘能卖几个钱?”   “五十两顶天了, 看个新奇模样罢了。再贵, 越过御膳的规格去,也不太好。”   “明白了。”   裴年钰教完了今日的课程之后便离开了, 连霄估摸着时辰,悄咪咪地溜了过来。   “何妹子,昨日情形如何呀?”   何琰君便一边摔面团, 一边没好气地将楼夜锋的事情说了一遍。   连霄皱眉苦思:   “怎么会这样……老楼他怎么还不急?上次从你这里强行把主人抢走练武功,便能看得出来他实则已经急了,却怎地这么能忍,就是不发作?”   “连大哥,连副统领!您快想想法子吧!我怕那楼夜锋再这么下去,王爷该埋怨我了!”   连霄一咬牙,似乎下了什么决心:   “再试最后一招,来个狠的。”   “什么?”   他想了想,将屋外的云池叫了进来。   那云池自从重新回到王府之后,便老实了许多,再也不敢胡乱嚼楼教习的舌根,更是对府里的影卫敬而远之。   如今见副统领叫她,不由得战战兢兢,还以为自己又犯了什么错误:   “婢子见过连大人,不知连大人有何吩咐?”   连霄先盯了她一会儿,才缓缓引诱道:   “本统领要你去办一件事,这件事,你不许说与旁的人是我要你去办的。让你办事,自然也是要给你报酬的。”   云池心道,这当影卫的应该不会做什么暗害主人的事情吧。便道:   “大人请讲。”   “你下次去涵秋阁那边的时候,我会安排一个丫鬟与你偶遇。到时候你们两个在楼教习的院子附近装作闲谈,谈论的内容就说……”   连霄闭目思考片刻,淡淡睁眼:   “……王爷最近有意要迎娶王妃了。”   ——这话一点问题都没有,主人最近这连番的动作不就是为了迎娶楼王妃嘛!他说的有什么错?   至于楼夜锋听见这话会怎么认为,那就是楼夜锋的事了,跟他连霄什么关系?   连霄这也是迫不得已,毕竟他是主人的下属。就算再有心帮主人吃掉老楼,他也不能真的让丫鬟去传些假话,那就实在太越矩了。   他心里清楚得很,以他这般散漫的江湖人性子,还能在这王府当个影卫没被打死,除了靠主人仁慈以外,便是因着他还是很注重分寸的。   即便如此,以他最近这几天的行为……插手主人的感情什么的,事后等尘埃落定他也少不得要去找何岐领罚。他主动些让老何狠罚一顿,也省得主人为难。   然而云池听见这话,那脑袋却摇得跟拨浪鼓一般:   “不不不,奴婢万万不敢再传什么话了!大人饶了我吧!!”   连霄头疼:   “给你好多好多的钱!”   “那也不干,奴婢不想再一次被赶出府去了……”   连霄咬牙切齿:   “这事,是主人委托我悄悄来办的,你明白了吗?这是王爷的意思,定然不会寻你麻烦的。”   云池想了想,她不敢得罪王爷,便只好道:   “那……奴婢遵命。”   连霄见她答应了下来,不由得心中苦笑起来——   方才他那句“这是主人的意思”,便算是假传命令了。无论周围有没有人听到,他都得在述罪时如实报上去,到时候恐怕在老何手底下讨不了好了。   ……………   云池的任务完成得很顺利——她只不过是在给裴年钰送何琰君做的点心之后,故意从涵秋阁侧面绕了一下,无意间碰到了以前相熟的丫鬟,与她说了几句话,便算完成了。   而连霄也没有食言,给了她一百两银子——顶她一两年的工钱了。   那几句话也很简单:   “——对了云蕊,你听说没有,王爷好像最近要准备迎娶王妃了呢。”   “——咦,我未曾听夏瑶姑姑说起呢?”   “——嘘,我也是听我家姑娘……哎呦我得回去伺候我家姑娘洗漱了,回见回见。”   “——云池姐姐怎么遮遮掩掩的,又搞什么鬼……”   一墙之隔的楼夜锋听得这几句话,动作停了整整一柱香的时间。   他坐在自己的屋中,一动不动,看着窗外的夕阳一点一点沉下去。暗色的黄昏如同他的心情般,仿佛能看得到即将到来的黑夜。   而他却无法伸手抓住夕阳留下的最后的一丝温暖,只觉他的心也随着光线的沉没,骤然冷了下去。   他抬头看向主人寝殿的方向,以后那个屋子里就会有女主人了吗?   而不再是……只有温柔的王爷和他忠心的影卫独处一室。   他的主人,也不会再对他说那些逗他脸红的话,不会再找理由偷偷亲他,不会再……   就如以前的十年一样,他的主人依旧对他信任敬重,却只有信任和敬重了。   这样的日子………他能过得下去吗?   楼夜锋终于发现,他已经被一波又一波巨大的恐惧所淹没。他也终于发现,过去的那几个月里他都错过了些什么。   王妃……曾经这两个字是属于他的啊。   是主人亲口许下的。   可他没有敢认,于是终究即将从他的指尖溜走。   楼夜锋有些后悔了,他起身想去问问主人,难道您说的话不算了吗。却随即又默默地坐了回去,而后,慢慢地将脸埋在了袖子里。   他是影卫,他怎么可以去质问主人。   如果他还想在这府里继续当影卫的话,就应该知趣地不提此事,主人便还能容得下这样的一个下属。   如果他真的把这事摆在台面上的话……主人恐怕便真的容不下这样一个心怀鬼胎的下属了罢。   安静的屋内静可闻针,只有一个黑衣的影卫躲在自己的臂弯中绝望地偷偷念着主人二字,仿佛一下子又苍老了几岁。   ……………   何琰君和连霄等了一下午,府里不见任何动静。到黄昏时,她忽然右眼皮跳了几下。   “怎么回事,我有种不好的预感。影卫们没有来传信,我怀疑出什么问题了。”   连霄也面色严肃:   “这,不可能吧,都逼到这种程度了,老楼不会还没有反应吧?”   正讨论着,忽然影卫来通风报信说楼教习要往这边来。   连霄右眼皮接连跳了三下。   “我先离开一会儿,不能让老楼知道我在这。”   “好。”   何琰君起身迎接楼夜锋。   “不知教习大人有何贵干?”   楼夜锋看了她一眼,又很快移开了目光:   “听说王爷要迎娶王妃了。”   “琰君未曾听说此事呢?教习大人不如进来说话。”   楼夜锋不置可否,进屋坐下之后,拿起茶盏喝了两口,似乎在组织语言。而后他放下了茶盏,面色平静地道:   “我来此……是为了嘱咐你几个事的。”   “教习大人请讲。”   楼夜锋垂眸看着茶盏里飘着的茶叶:   “王爷平时……不喜欢有人随时在身边服侍。不过王爷的衣服他自己不太爱打理,到时候可能你得费下心了。”   “王爷平时用膳爱吃清淡的,虽不特别喜甜,但是却绝不爱吃苦的。”   一条一条地说下去,楼夜锋的目光始终未曾离开茶盏里那根茶叶。他坐在那里巍然不动,黑色的身影仿佛一座山一般沉静安稳。   然而只有他自己才知道,他说这些话的时候却仿佛心头的血肉被一片一片地剜了下来。   “王爷饮茶……不喜浓茶,切忌茶叶多放,切忌沸水入茶。”   “王爷他平时……”   直到他眼圈微红,话语中带上了些微不太对劲的腔调,他这才恍然惊觉,连忙将茶盏放下,道了声告辞。而后有些落荒而逃地出了门去。   何琰君目瞪口呆。   她惊了半晌,忽然大喊:   “连霄!!快滚出来!!”   连霄急忙从附近的屋檐下飞身进屋。   “怎么了怎么了!”   何琰君抓住他的衣襟拼命摇晃:   “你出的馊主意!事情大发了!老楼他居然信以为真了!”   随后便将刚才楼夜锋的话重复了一遍。   连霄一下子脸色就吓白了:   “……怎么会这样?”   何琰君不停地揪自己的头发:   “我怎么知道!这楼夜锋是圣人不成,自己的主人都能拱手让人,这……我都怀疑他是不是真的喜欢你们家王爷了。”   连霄一口咬定:   “他怎么可能不喜欢?按你所说的,他方才那个语气分明就是极其舍不得……”   何琰君头秃:   “要不你快去跟你主人坦白吧,让王爷想想怎么办,这……这会出事的啊!”   ……………   还没等连霄想出法子来,忽然听得门外一声怒意:   “嗯?出什么事?不对,连霄你怎么在我妹妹屋里!”   何岐见连霄居然跟他妹好像很熟的样子,顿时有些隐隐的生气。   在搞什么……他每天白天都不当值,怎么感觉错过了什么事情一样!   何琰君当然不能把他们计划失败的事情告诉何岐,只随口说了句:   “哦没事,我们俩闲着没事讨论一下老楼的八卦。”   何岐皱眉:   “讨论他干什么?我不是说了嘛,琰君你别去惹他。”   “是这样的,这几天不是王爷一直教我做点心嘛……”   收徒的事裴年钰已经告诉过何岐了,何岐倒是不奇怪。   “但是老楼他看王爷老过来找我,好像有些醋着了。我这不是和连霄在猜嘛,老楼什么时候会跟他主人打翻醋坛子……”   何岐十分纳闷的样子:   “你们猜这个有什么意思,他怎么可能跟主人打翻醋坛子?”   何琰君呼吸滞了一下:   “……哥你什么意思?”   何岐抱臂看着他俩,仿佛在看两个智障,用一种理所当然的语气道:   “他是影卫,他再怎么难受也是他自己受着,还能跟主人哭去不成?他要真去跟主人翻醋坛子,他也不是楼夜锋了。”   屋里沉默了片刻。   连霄十分僵硬,何琰君亦是如此。何岐简直是一语点醒梦中人,他们直到现在方才知道,原来他们的这些法子似乎真的有问题。   何琰君想了想,还是觉得这和她一直以来的认知完全相反,犹不死心。便试图套话:   “这……影卫都是这样吗?那这影卫当得也太……难受了吧。”   何岐叹了口气,一脸“你不懂”的表情:   “这又有什么难受的,影卫本就是只以主人的安危为重,自己如何并不重要。老楼更是如此,他只在乎主人,怎么会在乎自己。更遑论在这种事上与主人的意志相背。”   何琰君与连霄面面相觑。   “对了,我到时辰该去当值了。嘱咐一下,你和连霄少八卦老楼。”   说罢,何岐飞身离去。   屋内两人相顾无言。   半晌,连霄苦笑一声:   “何岐是他一手提拔上来的,两人配合已久。论了解楼夜锋……我远远不如老何。是我大意了。我虽也是影卫,之前许多年却一直是江湖中人,老楼这般的人,我委实理解不了。”   何琰君看了看他,这连霄在府里一直便是神色淡淡有些散漫的样子,本就和其他影卫的行事不太一样。只不过因着医术精湛职位也高,旁的影卫也管不到他。   “那我……”   连霄忽然抬头,目光清明:   “不过,多亏老何提醒,我已经知道该怎么做了。”   何琰君已经完全不信任他了:   “你有把握吗?别再搞砸了!”   连霄叹气:   “当然,既已找到弱点,那就是十成的把握。这次与你无关,不用你费心,只我自己一人便是了。”   何琰君有些忧愁地看着他:   “你……有什么计划,不能说与我听?此事是因我而起,怎地还把我甩开了。”   连霄站起身来,拍了拍她的肩膀:   “这事儿,你的身份不便掺和。你究竟是外人,已经为主人做得够多的了。剩下的交给我就好。”   何琰君本能地就觉得有些不对,如果说连霄接下来要做的事,她外人身份不便掺和。那连霄身为王爷的影卫又怎么就能随便掺和了?   “你……”   “你很聪明,我相信你知道什么该问什么不该问。事关机密,你哥哥也未必知道,不要乱猜。”   何琰君叹了口气:   “好,我不问便是。”   “这次一定能成,你放心就行。只不过,我可能会被主人……算了算了,横竖我这条命是主人救的,就算主人要……我也认了罢。”   何琰君不明所以。   她究竟不是影卫,所以她并不知道连霄做了一个怎样的决定。   “那……祝你好运。” 第142章 生死拈来一枰棋   连霄生怕事情有变, 事不宜迟,因此第二天就把计划火速安排上了。   只不过这次没安排丫鬟,只安排了一个影卫在涵秋阁附近看着。   下午时分。   裴年钰刚练武完,沐浴之后斜倚在榻上休息。而楼夜锋则是正给主人斟上茶, 见主人闭眼欲寐, 他忍不住多看了主人几眼。而后才悄悄从屋子里退出来, 欲待去给主人的茶壶换新茶叶。   那影卫便去报了连霄。   连霄正掐着时间往涵秋阁这边走, 只跟平时汇报任务一般, 一点不露端倪。   他信信然迈步进了寝殿正堂,先给裴年钰行了个参见礼。   “连霄?免礼吧, 今儿怎么想起来过来了。”   “主人怕不是忘了,今天该是给您请平安脉的日子了。”   此时为三月初,一般平安脉都是每个月上旬连霄过来一趟, 具体日子则无定数。   “哦,正好我这时候无事,来吧。”   正值天气转暖的时候,屋外零散的影卫隐着,厅堂门后几个丫鬟侍立一侧。   连霄切上裴年钰的脉门, 闭眼沉思起来。   过了一会儿, 裴年钰见他还无动作,忍不住看了一眼, 却发现连霄的表情似乎越来越严肃。   他忍不住问道:   “怎么,难道还有什么问题吗?”   连霄耳边听得后门处的脚步声,估摸着老楼快回来了, 忽然神色一凛:   “主人,还请您屏退周围。”   裴年钰见他难得如此严肃的神色,不知发生了什么,连忙做了个手势,让附近的影卫和丫鬟离开涵秋阁。   正在此时,楼夜锋换了茶叶回来,正欲从后穿堂进屋。本来他在后穿堂门口隔着半纱的屏风扫了一眼,见连霄正在切平安脉,还没有觉得如何。   只是见连霄忽然这一副如临大敌的样子,楼夜锋心念一转,避过退出的影卫丫鬟之后,悄无声息地缩到了多宝格后面。将自己隐藏在阴影之中,同时收敛了气息。   …………………   “怎么了,可有什么问题吗?”   连霄斟酌了片刻,问道:   “恕属下多嘴问一句。主人,属下许久之前就告诉您说,您体内积火过旺。应早行房事,否则郁结于心,于身体大大有碍。”   “属下每个月都提醒您,难道您却一直没有……?”   裴年钰脸色有些不自然:   “是又如何,再忍一会儿,又忍不出什么事来。”   “可是……”   连霄欲言又止。   裴年钰皱眉:“你吞吞吐吐的做什么,有话直说。”   连霄先是出门扫了一眼附近,见果然无人,这才回来道:   “主人,若是换了旁的人,忍上几年也无妨,左不过是自己憋的难受。可您的身体却不同……”   连霄停顿了片刻,似乎在下定什么决心一般,垂首眼睛一动不动地盯着脚尖。   一阵沉默之后,他忽然出声:   “主人,属下斗胆,您是否曾中过——桃花蛊?”   “连霄,你!”   连霄在主人发怒的一瞬间,就跪了下去。   裴年钰又惊又怒,桃花蛊之事是绝密,只有他、裴年晟、楼夜锋三个人知道。   且因为此物太过恶毒,裴年晟不欲让这种东西再出来害人。后来便特意封锁消息,把知道这东西的南疆某族全部灭了口。   ——连何岐都不知道此事,连霄怎么知道的?他与下蛊之人有所联结?还是他与南疆有什么关系?还是与宫中当年其他皇子有什么关系?   裴年钰心知关系重大,忍不住抄起扇子轻扣机关,将扇骨内隐藏的一道刀刃弹了出来,抵在了连霄的颈侧。   “你……你是从何得知此事?”   连霄则是全无反抗,微微抬头,将自己的命门完全展露在了利刃之下。   “主人……息怒。”   “并无旁人告诉连霄,全是连霄自己猜出来的。”   裴年钰眯了眯眼睛,不是很信。桃花蛊是极为冷门的东西,他怎么猜的到?   连霄继续解释道:   “主人明鉴,这桃花蛊虽然冷门,但属下游历江湖多年,又遍读医书,曾听属下的师父说起过这东西。不过师父也说的是桃花蛊已然失传,只听他的师父讲过百年前这东西害过许多人,属下方才知道的。”   “主人一直冷心冷情,本来属下还未往这方面想。只不过您多年不曾娶妻纳妾,直到楼夜锋给您解蛊之后您却骤然有了喜怒哀乐,那时属下便有所猜测。”   “但那时属下见主人连何统领都没有告知,属下便也不敢提此事。直到这几个月,您的脉象一日比一日像……属下终于才确定的。”   裴年钰锋刃未撤,其实心里却已经信了九成九。   江湖之人比他们更容易接触这些旁门左道的东西本就是常理,而连霄的忠心也一直未曾有变,是可信之人。   但是……   连霄见主人沉思,不由得心中轻叹一口气,闭上了眼睛。   此事只要说出来,便不是那么简单的了。原本只有三个人知道的事情,现在却变成了四个人——尽管他是靠自己猜出来的。   但这已经不是主人仁慈与否的事情,事关陛下的封口策略,他当然知道皇室天家对于宫闱秘闻的态度。皇子曾经被人下蛊以至于不能人道这种事……实在是太抹颜面,当然能少人知道就尽量灭口。   他连霄虽然因为医术得主人倚重,却并不是主人最信任的人。论信任程度,要排到楼夜锋、何岐、绛雪之后,甚至他的医术也不是无人可替。   主人不是一定需要他,如果主人要灭口的话,他毫无办法。   连霄闭目等待主人的决断,却抑制不住轻轻的颤抖。   只消主人的扇柄轻轻一划,他连霄便不存在于这个世上了。   裴年钰感受得到他的心绪,叹了口气,收了扇子:   “起来吧,你想多了。我怎么会对你……不过,此事不要告诉别人。”   连霄心神一松,睁眼看着他的主人,心中有点复杂。   “是,属下知晓其中利害。属下……谢主人,不杀之恩。”   …………………   裴年钰叫他平身之后,忽然又问道:   “你刚才说,这几个月我脉象越来越……什么?”   “回主人,您的脉象与其他人不同,似乎是……桃花蛊的后遗症。”   裴年钰惊讶道:   “你说什么?!”   “主人,这桃花蛊本来中蛊之人一不小心动情便会被要了性命。可您实在是个例外,先是于您体内存了十几年之久,又被特殊方法解掉。因此这蛊其实尚有残存的余毒在您体内。”   “这余毒别的无碍,不过是会在您行房事之时会让您心绪有变,略微暴躁些,却是极轻微的。且这余毒,若是您解蛊之后照常行房事,多次之后自然便会逐渐消除掉。”   “可您却耽搁了几个月,这余毒排不出去,随着时间慢慢又积聚在一起。属下见识浅薄,只听师父说过这桃花蛊可能会有余毒,却不知余毒积聚之后会是何种模样。属下往最坏的方向猜测……”   “——恐怕会有损您的经脉,造成的伤害,属下也无法预测。”   藏在阴影中的楼夜锋听到这里,手指骤然攥紧了。   他不是专门修习医术的,所以那桃花蛊有余毒的事他当年并不曾查到过,但他认为连霄比他要懂,所说的必然没错——   所以楼夜锋并裴年钰二人,全然没想过连霄此言竟是瞎编的。   蛊虫非毒,蛊体一死,哪里还有余威在。   而裴年钰显然也是有些惊惧,呼吸都有些重。连霄见主人面色变了数变,忍不住一撩衣袍,重又跪了下去:   “属下斗胆建言,事不宜迟,主人您不该再拖了。今日属下切脉之时发觉余毒已经有发动的征兆,属下以为,您最好三日之内找人行一次房事,将余毒略清,之后慢慢排出便可。”   “主人,您几个月都不曾让老楼侍寝,属下不知是何缘故。不过除了老楼之外……”   连霄抬头,轻声道:   “让何姑娘来,也未尝不可。”   裴年钰皱眉,冷哼一声:   “连霄!你胆子倒是不小。”   连霄急忙拜了下去:   “属下不敢妄议主人的身边之事!只不过此事事关您的身体,方才有此一言。”   裴年钰烦躁地挠了挠头,他并不知道连霄也掺和了何琰君的计划,因此以为连霄是真的这么认为的,便澄清道:   “让何姑娘侍寝一事万万不可再提,我是绝对不会让何琰君来做这事的。你也不要与其他人提,没得辱没了何姑娘的清白。”   楼夜锋在门后听到这里,忍不住心中一酸。   听说主人都要娶她为妃了,却还如此坚决不肯叫她侍寝。当然是因为主人尊重她,不肯在成婚之前坏了姑娘家的清白。   连霄低着头不敢抬起来:   “……是,属下知晓了。主人既不要何姑娘侍寝,那楼教习……”   裴年钰一想起来楼夜锋就忍不住气得慌:   “连霄你管那么多闲事做甚!楼夜锋,楼夜锋那边……”   楼夜锋藏在隐影之后,听得主人提到他,忽然心中砰地跳动起来,眼睛中燃烧起了一丛希望——   如果,如果主人肯再用他一次的话,即使只是为了解毒……那他也死而无憾了。   而屋内的裴年钰却是深深地叹了口气。   他这几个月一直憋着是为了什么?不就是为了让夜锋能自承心意才与他享受床笫之欢。若是让他家夜锋来帮他解毒,对于他来说又成了作为影卫的任务了——   岂不是辛辛苦苦几个月,一朝回到解放前。   功亏一篑,功败垂成。   楼夜锋那边只差临门一脚了,裴年钰绝对不允许此时出什么岔子,   “夜锋那边我暂时也不考虑。你不必插手此事,待时机成熟我自会解决……”   连霄佯作着急:   “主人!三日之内已经是极为紧迫,如何能容您等什么时机!主人您再看不上楼夜锋的身姿容貌,事急从权……”   裴年钰一拍桌子:   “连霄!你管太多了些!就算只剩一日之期,也有的是人能给我侍寝。夜锋那边我说不行就是不行,你别去给我撺掇他!”   “……是,属下明白了。”   门后的楼夜锋听得主人那句“不行就是不行”,眼中的神采迅速灰黯了下去,死寂地让人心惊。   他闭了闭眼,悄悄咽下了喉中的苦涩。   主人……难道属下的模样如此不入您的眼,即便这种时候也不愿意使用属下吗……   之前属下给您解蛊的时候,若非属下用了香药让您不得不用属下,只怕您是万万不会看得上属下的身子吧。   想到这里,楼夜锋忽然自责起来。   他年纪又大,全无姿色,身肢还硬。他不能入主人的眼,所以才无法让主人拿他解毒,陷入两难,是他失职了。   裴年钰看着连霄,有些牙疼,这家伙最近是胆子越来越大了。   连霄见主人为难,主动道:   “方才属下失言,言语僭越,请主人责罚。”   “你去找老何……算了,下次注意便是。别老管闲事。”   “……是。”   连霄心道,横竖事情过后无论如何都要去找老何领罚的。   “解毒之事,我自会想办法,你不要瞎操心。”   “是,属下明白了,属下告退。” 第143章 寸心夜夜长相守   连霄离开之后, 裴年钰忽然想起来老楼刚才是不是倒茶去了,心里一惊,生怕他听到什么不该听的。   裴年钰急忙往屋后一看,却哪里还看得到半分痕迹。再去跨院一看, 隐约见到一个人影在窗边打坐, 就以为是楼夜锋自行回屋练功去了。   于是他便放下了心来。   楼夜锋自然不会让主人发现他在偷听, 只不过他回屋之后, 却再也抑制不住心中五味杂陈的心绪, 脱力坐在了榻上。   他一边心中酸涩于主人不喜欢他身子,一边又着急主人的身体。   主人的毒……怎么办……   主人方才说他会想办法, 可楼夜锋清楚得很,主人绝不会强迫别人和他做那事,毁人清白。先前解桃花蛊的时候, 主人就否过他那“会害了无辜的人”的计划,以至于他不得不用了香药强行让主人就范。   可主人又不会和何姑娘,亦不想用他……   楼夜锋眼睛转到床底的暗格,打开机关,取出来一个小小的玉瓶。   他看着那玲珑小巧的玉瓶, 目光沉沉, 仿佛受到了什么蛊惑一般,忽然心脏不由自主地跳动起来。   如果, 如果他像上次那样……   这玉瓶中便是上次他混在燃香中让裴年钰动//情//发/作的药,名为“情人酌”。无色无味,且并不剧烈。中了的人只是如同小酌之后的微醺一般, 兴致更盛罢了。   因此得名“情人酌”。   如果他混在主人的饮食茶水之中,主人必然毫无所觉。过一刻钟后待药性发作,主人多半以为是身体积火太盛,不会以为是有人下药。   只不过这到底是药,却并不是靠意志便能强行消解下去的。到时候主人忍得久了,难以忍受之时,他只作平常服侍,出现在主人的面前,也许便能让主人顺水推舟地再使用他一次。   这样子,既能解了主人的余毒,又能让他再最后一次,用他的身体……给主人一份欢愉。   这次毕竟不同上次,上次主人全无神智,而这次却会是清醒的。即使主人厌恶或者粗暴对待,但只要能有这么一次,之后若是主人再大婚,他也可无憾了。   且那之后,主人不知是药性所致,只会以为是自己在余毒作用下没有忍住。那便还可容得他继续在这府里——只要不被发现。   只要不被发现。   想到这里,楼夜锋的心脏不受控制地狠狠抖了一下。又是期待,又是害怕。   他身为影卫,明知故犯,因私心邀主人雨露而对主人一而再再而三地下这等药。实在是……卑劣之极,哪里还有半点影卫的本分。   可念头一起,便再也抑制不住,私心如同野草一般在楼夜锋的心中疯长起来。   影卫的规矩和他对主人那多年来不可言说的念头交织在一起,终究是担忧主人的身体安危的心情包裹了他的私心。   楼夜锋闭了闭眼,用略微颤抖的双手将那玉瓶悄悄塞到了怀里。   …………………   这日晚间,裴年钰洗漱沐浴完毕,正是他习惯性睡前一边看书一边喝点参茶的时候。   楼夜锋在涵秋阁侧殿里端出来下人准备好的参茶。出门之后,他看着正殿半掩的大门和里面的光亮,端着茶的手忽然颤抖起来。   他是影卫,那么多年的刀光剑影都不曾怕过。可这等算计主人之事,还是让他慌得手脚都不利索了。   ……………   与此同时。   何岐到了该守夜当值的点。他先在守卫之处待了片刻,见周围换夜班的影卫布防完毕,便飞身去了涵秋阁后院的小厨房。   他推门进去:   “云韶,今日做了些什么口味的奶茶……咦,云韶呢?”   里面只有一个帮厨小丫鬟,那小丫鬟正在准备明天的食材,连忙道:   “何大人,云韶姐姐今日被那帮新来的学徒气着了,正在大厨房那边训人呢。一时半会儿是回不来了,今天估计么得奶茶了……不好意思啊。”   何岐:“…………”   他叹了口气,只好悻悻地离开。   然而正当他要回到自己值守的地方的时候,远远的却看见主人寝殿屋檐下有一个黑影一闪而过,那身影鬼鬼祟祟,慌里慌张,十分可疑。   何岐骤然一惊,心里的警钟嗡得一下就响了起来。   方才那人影掠过去的方位……是周遭所有影卫的视线交错盲点!所以其他影卫根本没有发现,更没有出声预警!   若非他今天阴差阳错地奶茶没有喝成,提前在院里经过,这才看到了他。   何岐当然知道有盲点在,所以夜班影卫隔一小会儿便要换位。换位的时机是影卫机密中的机密,这个人……是怎么知道的!   而且居然卡着他去拿奶茶的时候蹿了进来……   何岐冷汗刷地一下就下来了,脑子里的弦迅速绷紧。不及细想,拔剑在手,轻功一跃便追向了那个黑色身影。   掠过拐角之时,何岐却发现那黑影居然跑进了涵秋阁正殿和厢房之间的角落之中,不由得皱了皱眉,一剑刺出。   谁知那黑影身法灵活之极,竟然避开了这一招,上来便要空手夺白刃。   何岐大惊,敌人已近身,想也不想便拍出内力,与他对了一掌——此人内力竟然只比他略逊!   还没等他细想,身形交错之间他已经借着月光看见了那人的面孔,惊讶叫道:   “楼夜锋?你在这里做甚。”   何岐见居然是楼夜锋,以为是什么误会,便欲停手。   谁知楼夜锋听得他喊出那一声来,居然神色瞬间焦急起来,手底下一招擒拿掌法便向他使来。   何岐心中顿时就是一突,想到方才楼夜锋鬼鬼祟祟的身影,立时便反应过来他恐怕在做什么不好的事——什么事情不能光明正大的做?   于是一边挥掌挡招,一边质问:   “你……你方才在做什么!”   何岐转头一看,却见地上放着一只提壶,花样纹饰十分眼熟,正是主人所用的。而旁边的地面上则是滚落了一只小小玉瓶。   他瞳孔霎时便收缩了一下:   “楼夜锋!你……你要谋害主人不成!”   楼夜锋听得他叫破,生怕屋内的主人听到这边动静,眼神一暗,招招紧逼。   他的招式经验比何岐多得多,何岐头皮发麻,几乎接不下他的招式,只好闭了嘴勉力应对。   两人就在这正殿屋角的方寸之地辗转腾挪,不过片刻间已然交手了几十个回合。何岐心知不妙,厉声道:   “楼夜锋,我不知你有什么阴谋,我只劝你立时束手就擒。否则我便去喊其他影卫来了——”   楼夜锋大急,若是其他影卫过来,他必然打不过,那时候便是坐实了他的谋害之名了。   “不要!”   只见他咬咬牙,掌法瞬变,一招险恶之极的招式,步伐交错间一掌拍向何岐的胸口檀中穴。   只消他内力一吐,何岐必然重伤倒地。   然而楼夜锋在手掌将要按上去之时,招式忽然停下了。   楼夜锋手掌在发抖。   无论何岐是作为主人的影首,还是作为他多年的兄弟,他都不可能真正伤了何岐。   高手过招哪里容得犹豫,楼夜锋便是这么一停顿,何岐横掌挡过,上前一步直接便点了他的穴道。   楼夜锋穴道被制,顿时脱力摔在了地上。   何岐眼神带着冷意看着地上的黑衣之人:   “前些日子我看你在主人屋里就形迹可疑,那次没叫我抓到什么证据。没想到你果然是意图对主人不利……你若不是心中有鬼,你躲着我做甚。”   “楼夜锋啊楼夜锋,我何岐这辈子没见过你这么胆大包天的影卫。我不知你方才在做什么,也不知你有什么目的,但你居然敢出手袭击影卫,还敢公然反抗,总之跟我去见主人便是。”   而后拿起了地上的玉瓶“罪证”。   楼夜锋躺在地上动弹不得,忍不住轻声求他:   “老何……”   何岐冷着个脸:   “你不必在这里求我,有什么话,你对着主人分辩去吧。”   楼夜锋心知何岐必然不会徇私,闭上了眼,蓦然长叹一声。   何岐谨慎地看了一眼楼夜锋,想到这家伙的内力居然已经恢复到快赶上他的水平了。   他怕楼夜锋有什么独门的法子能冲开穴道,如果他真的欲对主人不轨,待会儿挣开穴道暴起伤人,岂不是害了主人。   于是他手腕一抖,从袖中抖出一条细长的铁链,正是他以前随身常带的暗银锁。   楼夜锋心中一紧,只觉嘴中有些发苦。   老何他……当真要这样带着我去见主人么?   何岐三两下便利落地将楼夜锋的手紧紧缚在身后,楼夜锋受制于人,全无办法。而后拎起他的衣领一提,跃于夜色下的回廊:   “走吧,随我去见主人。”   …………………   涵秋阁寝殿中,裴年钰知道楼夜锋去给他取参茶。然而左等不来,右等不来,正疑惑着,忽然屋门“砰”地一声被撞了开来。   裴年钰抬头看去,却惊讶地看见何岐一身冷冽的杀气,提着一个身材精瘦的黑衣人进来了。   “老何你这是……?”   何岐将那黑衣人往主人面前一放,让他跪在了地上。   裴年钰这才看到那人的脸,却不是楼夜锋是谁?顿时大惊,一拍桌子怒道:   “老何!你对他做了什么?”   谁知何岐面色不变,语气中亦带着十分的怒意:   “主人,您应该先问问……他想对您做什么!”   “这位,可是属下从您屋外捉到的贼人。当时他鬼鬼祟祟的,正想在您的茶里面下什么药。主人请看——”   跪在地上的楼夜锋眼睁睁看着何岐伸手将那玉瓶呈给了主人,顿时心里一痛。   主人,主人……要知道了,要知道我做的那些事情了。   楼夜锋垂眸,将眼神偏向了一旁,不敢再看主人的目光。   裴年钰接过玉瓶,心念电转间几乎便猜到了楼夜锋的意图——他必然是听到了今日和连霄的谈话。   他心知这是他和楼夜锋之间的事情,楼夜锋必然不可能害他,便迅速道:   “老何,我知道了。我来问他吧,你先出去,把附近的影卫遣退。”   何岐担忧地喊了一声:   “主人!万一他!您的武功可是……”   “我心里有数,听我的,出去!”   何岐见主人快要怒了,立时噤声,行了一礼:   “是,属下遵命。只不过主人您切记,莫要解开他的暗银索。”   “我知道了。”   何岐给了楼夜锋一个警告的眼神,方才退了出去。   …………………   待何岐出了门,将屋门关上,裴年钰这才看向地上那个狼狈之极的人。   他双手被缚,动弹不得,发丝在打斗中散乱了一些下来,盖住了他因为恐惧而显得有些苍白的面容。   裴年钰几乎一瞬间就心软了。   他当然猜的出来楼夜锋为什么要这么做,无非是因为想给他解毒,又听得自己不同意用他。他不敢来强行求自己,才出此下策。   他拔开瓶子轻轻闻了一点,果然和上次楼夜锋给他混在燃香里的药是同一种。   只不过这次没有得手罢了。   也万幸没有得手。   若不是老何将他抓了个现行,以裴年钰的警觉性,哪里是楼夜锋的对手,自然会无声无息地就中了招。   到时候稀里糊涂地又和他家夜锋来那么一场,他家夜锋恐怕还自认为是因着忠心解毒。   那才真叫功亏一篑。   如今的话……   裴年钰看向跪在地上的那人,干了亏心事的影卫都被人赃俱获了,他要是再逼问不出来,他这个主人也别当了。   是以即便他被楼夜锋的一片苦心戳得心酸不已,想要立时将他揽在怀里,却还是生生忍住了。   裴年钰几乎是拿出了这辈子所有的演技,只见他将那玉瓶抛了两下,轻笑一声:   “情……人……酌。”   楼夜锋身子忍不住颤抖了一下。主人……知道这东西了?   “上次你用这东西就让我中招过一次,以为同样的把戏还能让我中两次?”   楼夜锋抿了抿嘴,没有说话。   裴年钰走到他的面前,居高临下看着他,语气平静却暗藏威严:   “说罢,怎么回事。”   楼夜锋不敢抬头,只见得主人的衣摆垂在了他的面前,慢慢摇荡。   “我……属下……”   楼夜锋嗓音沙哑,仿佛喉咙里堵着什么东西一般,语至一半便哽住了。   他怎么说?   他说是因为忠心,所以想给主人解毒?   解毒的确是目的之一,可若是以忠心为掩,为何不与主人光明正大地商议,又怎么解释得了他躲躲藏藏的行径?   主人今日白天时候的那句话说的没错,若只是与人行房事的话——这府里的每一个人都是王爷的,他和谁不行?   楼夜锋沉默了下来。   屋子里陷入了让他窒息的安静之中。他不敢抬头看主人的眼神,他多么怕在主人那双温柔的眼睛中看到鄙夷和厌恶。   他把目光偏向一旁:   “……属下有违影卫本分,做出这等卑劣之事。主人,您一剑杀了属下便是。您要是怕脏了手,就让属下自己……”   “楼夜锋!”   裴年钰的火气一下子就点着了。   怎么,宁愿死都不愿意说就是为了想和自己上//床?承认喜欢自己的主人有这么难吗?   裴年钰从鼻子中哼出来了一声冷笑:   “你要求死,简单得很。我这就让何岐把你带出去,在所有影卫面前把你处决。你不是不肯说你的目的么?那就以意图下//毒危害主人,定你个谋逆之罪。等你死后,把你的罪名记在王府的影卫册上……”   “主人!求您……”   楼夜锋惶然抬头,目光中盛满了恐惧。   “求您……别……”   裴年钰心道,自己捏得倒是准,果然他最怕的根本不是死,是死了还无法留存一个忠诚之名。   他虽捏中了楼夜锋的弱点,却殊无欣喜之意。他看着楼夜锋那双漆黑的眸子里无声的哀求,心中亦仿佛被狠狠绞了一刀般。   裴年钰不敢再看他,将目光抬起看向窗外,狠了狠心道:   “别什么?”   楼夜锋急切地道:   “主人!属下从始至终未曾有害您之心,亦万万不敢行谋逆之事。求您,求您信我……”   裴年钰一拂袖:“那你就老实说!”   “属下,属下……”   灯影重叠,楼夜锋跪在地上,仰望着主人如玉般的面容。   耳边却听得主人带着冷意的话,那一句一句皆要剖开他的心思,看看里面的颜色。   可若那里面只能看得到污浊颜色,您可还愿意……再正眼来瞧属下这颗心?   他楼夜锋忠心护主,护得主人数十年平安。若是被主人知道了之前那么多年的忠心其实皆掺杂了他的私念,主人会不会……   一身忠心,不抵一朝晚节不保。身为影卫却因觊觎主人的身子,竟然给主人下那种药。如此卑劣的影卫,有何资格能再被主人看一眼……   想到这里,楼夜锋只觉胸口如遭重击,痛到全身再无半点力气。整个人慢慢、慢慢地蜷缩在了墙角,眼泪不受控制地无声流下。   他楼夜锋纵横南北数十年,却从未有今日之狼狈境地——要这般被缚在主人面前,被那么温柔那么干净的主人,审问着他内心最不堪的秘密。   泪水落到了地上,混入灰尘,变成了脏污的泥点。   “……对不起,对不起……”   “全因属下……私心倾慕于主人。属下……为借解毒之机,求得主人施舍……施舍一晚的雨露贪欢,方才出此下策。”   “对不起……主人,污了您的眼睛……”   楼夜锋的声音沙哑如尘,越来越小,最后几乎小到听不见。   这短短的几句话,几乎耗尽了他平生所有的力气。他蜷缩在地上,目如死灰。他所有的防线终于尽皆被攻破,绝望地向主人展示出了他最卑微最不堪的一面。   裴年钰悄然蹲在了他身前,看着这一团黑色的人。面前之人的眼泪已经干涸,脸色苍白,发丝凌乱。哪里还有半分天下第一影卫的气魄和傲骨。   这模样委实不好看,但裴年钰却视若珍宝。   他悄悄伸出手去揽过楼夜锋的肩头,语气终于恢复了往日的温暖柔和:   “所以……楼夜锋,你喜欢我,对不对?”   ……………………   蜷成一团的那个人将头埋在衣服里,闷闷地答了一声:   “……是。”   “夜锋,你喜欢我……多长时间了?”   那一团黑色的人儿把头埋得更深了:   “……已有数年。”   似乎承认之后便像放下了什么心事一般,楼夜锋缓缓抬起了头来,目光渐渐平静下来。   半晌,他忽然低声道:   “是属下冒犯了。主人若是不敢动手,赐属下一柄短匕便是。属下只求您能……”   “夜锋!”   裴年钰听得他这话,终于再也忍不住,将他紧紧地抱在了怀里。   “你……胡说八道什么。楼夜锋,我有时候真想敲开你的脑门看看,你怎么会觉得……我会讨厌你喜欢我这件事呢?”   楼夜锋似乎尚没有转过来思绪。直到他试探着将目光一点一点抬起来,对上主人那双温柔如水的眸子,又感受到主人努力抱着他的臂弯,他才终于反应过来,方才的话是什么意思。   “主人……您……您不觉得属下……脏污么?”   裴年钰心中一痛:   “没有,从来没有!你心悦于我,乃是人间至情至性,我如何会那般以为?”   楼夜锋将脸偏到一旁,试图不让主人看到他脸上难看的泪痕。他抿了抿嘴,忽然直视着裴年钰道:   “可……主人,若是属下说,早在之前的几年属下便已经动心。明知道您的桃花蛊未解,却依然心里尝尝念着您,总是找各种理由随侍在您身边,就为了偷偷看着主人……”   “主人,这样的夜锋,您还会觉得……”   裴年钰急忙打断道:   “我不觉得!你既心悦于我,便时常想看着我,岂不是天经地义,这又有什么不对了?”   “那,主人若是知道……”   楼夜锋的声音忽然低沉了下去,目光也移开了不看他:   “先前那么多年里,我晚上守夜之时也常盯着您的睡颜。心里想的却是您若能抱着我,还……占有了我,夜夜如此。这样大逆不道的……”   “我喜欢得紧。”   裴年钰努力将那个比自己高大的身躯圈在自己怀里,似乎在宣布归属一般,毫不保留地给予他肯定:   “我竟不知你夜夜皆这般想要我,我如何能不欢喜?”   “夜锋……我早就与你说过我的心意了罢?我既已经说过喜欢你,又怎么会讨厌你对我的心意呢?”   楼夜锋似乎仍然有些不可置信,目光低了下去:   “可……那为何主人一直不让属下侍寝?属下以为您不喜欢我的身子,您若是不喜属下这等模样,我在心中那般想您……岂不是冒犯之极?”   裴年钰深吸了一口气,将头埋在他的肩膀上:   “对不起……因为我一直在等你,等你能承认对我的心意……我不想让你把侍寝当做任务。却没想到你居然那么……那么能忍。”   楼夜锋的身体却突然僵硬了起来,语气都有些磕磕绊绊。   等你……?   也就是说……   “主人,您,您一直知道我?”   “是,你表现得那么明显,怎么会以为别人都看不出来?那时候你武功刚失,生怕我不要你了,你看我的眼神……我一辈子都忘不了。”   然而楼夜锋却是羞愧难当,简直想把自己的脑袋再埋回去。   这岂不是说,先前那些他的小心思,他贪恋主人的温暖的神态,他悄悄想和主人亲近的小动作……都被主人看得一清二楚?   这可……   楼夜锋方才这一挣扎,裴年钰这才想起来他的手还被缚着,连忙伸手去解他身后的暗银索。   然而何岐不知用了什么法子,似乎很难解,裴年钰一急,干脆直接内力凝注,捏断了那根细长的铁链。   而后他心疼地抱起楼夜锋,将他带到了床榻上。   楼夜锋又惊又喜:   “主人……?”   裴年钰直视他的眼睛:   “夜锋,你想问什么。”   楼夜锋呆了一下,忽然用极慢的速度,小心翼翼地捏住了他的一只衣袖:   “主人,您、您能要了我吗?我……盼了好多好多年了……”   裴年钰看着他的手腕上被暗银索勒出来的痕迹,心中泛起了无边的怜惜。他握住了那只略微有些粗糙的、属于武人的手:   “……好。”   裴年钰答应得果断,然而楼夜锋反而又有些慌乱无措了:   “属下身上不甚整洁,我先去洗洗……”   裴年钰心道这到嘴的鸭子怎么可能还让你跑了,何况你只是头发在地上蹭了一些灰而已,便一把抓住了他:   “你,你之前既然想对我下药,想必你后面清洗过了罢?那便无妨了,其他皆不打紧。”   楼夜锋脸色蹭地一下就红了,抿了抿嘴,道:   “属下……确实清洁过了。主人,其实……属下先前每天晚上都会清洁几次那里的。”   裴年钰惊讶,顿了一下:   “为什么?”   楼夜锋神色黯了下去:   “我,我只盼着主人若是哪天突然让我侍寝,我……也好有所准备。”   裴年钰的心中一下子就密密麻麻地疼了起来。   每天都清洁,就为了等自己一句不知道能否等到的侍寝的命令。   他想象了一下他的夜锋每日夜晚在自己的屋子里,怀揣着希望,等着自己在让他回去睡觉之前能留住他的样子,只觉胸口闷得无法呼吸。   “对不起,对不起……我实在不知道……对不起。”   “主人!您莫要说了!那都是属下的妄念作怪,您如何要……”   “你既说是妄念,那今日便遂了你的愿。”   裴年钰心知自家夜锋苦等了太久,以后总要好好的补回来才是,于是伸手便去解他衣服。   楼夜锋又惊又喜,一边紧张,一边期待着主人的使用。   然而等他被剥了干净,将他自己毫无保留地呈现给主人之后,楼夜锋忽然又瑟缩了一下:   “主人,我这身子委实……不好看。您、您若是实在不喜欢,也不必勉强自己……”   裴年钰气笑了:   “我到要教你看看我喜欢不喜欢。”   说罢,裴年钰看着面前他日思夜想了许久的人,只觉自己已经燃烧了起来。   他俯身在楼夜锋的上方,眼睛直直地看进楼夜锋的心中去。   “楼夜锋,你是我的影卫,是我信重了十年的影卫统领。”   “……是,只要主人不弃,属下永远是您的影卫。”   “你亦是我尊敬的师长、友人。”   “………”   “但是从今天起,”   裴年钰深吸一口气,眼睛直直地盯着这具劲瘦有力却无比驯顺的身体:   “从今天起,你每天都要……乖乖地、让我要你。”   话音未落,裴年钰俯身下去,彻彻底底地占有了他。   楼夜锋闭上了眼睛,一颗心瞬间被填得满满当当。 第1章 情痴倦榻, 一屏睡睫濛濛   兜兜转转快半年,裴年钰终于一朝将人吃到嘴里去。   他心里知道自家夜锋对这场欢愉盼了不知道多少年,那当然是要好好满足他。裴年钰虽然两辈子都是母胎单身,至今才脱单, 但是至少理论知识可是学了不少。   他本以为楼夜锋这单身三十年的只怕比他还雏儿, 他身为二十一世纪的温柔好老攻, 局势必然会全然在他的掌控之下。谁知他刚开始动作, 还没等他逐渐发力, 却见楼夜锋竟然也开始努力调整着自己的姿势。   只不过那姿势……为何却像是能让他活动得更方便?可这样的话,自己待会儿反倒不好找他令他快活的那一点了。   裴年钰动作顿了一下, 抿了抿嘴,问道:   “夜锋你这是……没想到你如此主动?”   楼夜锋也知道方才的动作实在是不太雅观,顿时有些羞赧, 也生怕主人恼怒。只悄悄试探道:   “主人,先前属下去找些册子学了些男子之间的床笫之事的技巧,您……可觉得舒服?”   裴年钰脸色有点黑。   这世道男子为侍君者地位低下,那些什么技巧册子,想也知道自然都是些服侍人的法子——什么样的姿势能讨得上位的人的欢心。   至于他们在下面的能不能得趣儿, 又有谁会在意呢?   裴年钰先是心里微微一酸, 随后看着身下的那人,眸色一暗, 怒道:   “你学得不对!全然不对!”   “主人,我……属下愚钝……”   楼夜锋顿时有些慌,不知自己手脚往哪里摆了。   裴年钰心道即便今天自己也是第一次, 但今日无论如何也得好好表现了:   “便让本王教教你吧!”   …………………   既抱了这教学的想法,裴年钰便卯着一股劲儿要让他爽到天上去,好教他明白明白什么叫“侍寝”二字。便干脆先从他内里退了出来。   谁知楼夜锋反射性地便伸手拽住了他,眼睛中有些惊惶:   “主人您……”   他却未能继续拽下去,连忙松开了裴年钰的手,眼神往一旁偏开去,有些暗淡:   “主人,属下自知这副身子委实有碍观瞻,您若实在是不愿,不必勉强自己……”   裴年钰直接气笑了,没空与他理论,只忽然俯身下去,用自己的动作,身体力行地证明了他有多么爱这副身子。   楼夜锋顿时惊呼一声:   “主人!不可,那里……脏……啊!”   他话音未落,只被自家主人弄得惊呼一声,全身半点动弹不得。   “主人……主人您……”   楼夜锋拼命想开口哀求着主人,可他幻想了那么多年的主人居然正在俯首为他做那事。一时满心的不可置信并无法控制的快乐涌上心头,心绪如何能冷静得下来。   他越想开口说话,便越是发出那些他无法预料的声音,只把裴年钰听得眸色更深了许多。   尚不过片刻之后,裴年钰来回数次,竟已然让楼夜锋率先缴了一次械了。   楼夜锋双眼失神,一边身体如临天堂,一边心里却一片冰凉,只觉大祸临头一般。再一看主人那如玉的面容上,嘴边却挂着他的……   他只觉自己这是造了什么孽。   裴年钰抹掉痕迹,嗤地一声笑出来:   “我当真没想到,夜锋啊夜锋,你居然这么快。”   “我……”   楼夜锋只觉又羞又愧,方才主人那般天仙一样的人儿,又是他朝思暮想了这么多年的心上人,却给他做那事儿,他如何能抵挡得住?   他委实不知如何回答,干脆把脸一转,将头埋进了被窝里。   裴年钰看着羞成一团的拼命想缩起来的健壮身躯,心里只觉得软成了一团,却还忍不住想多欺负几句。   他便悄悄凑到了楼夜锋埋脑袋的被窝外面,一只手缓慢缺不容置疑地将被衾拉了下来,让楼夜锋的眼睛看着自己。他嘴角噙了一抹笑容,用温雅的嗓音,凑近问他:   “夜锋,你去得这般快,难道你平时……都不曾自己弄过么?”   楼夜锋的脸一瞬间就红了个透底,又想重新躲回被子里去,却被裴年钰毫不客气地制止了。且主人那探究的目光近在咫尺,根本无法躲开。   楼夜锋只好嗫嚅着回答:   “属下平日里练功繁忙……自然极少做这些。”   裴年钰挑了挑眉:   “不讲实话。你之前还说总是想我的,难道你每次想我的时候就没有反应吗!”   楼夜锋听得主人如此直白地猜到了他的所思所想,顿时全身都绷紧了,手指紧紧地抓住被子边缘,眼神无助。   他怎么可能没有反应。单是主人的一个背影,一个动作,就能让他憋的生疼。   可他怎么敢让主人知道,他总是想着主人起反应。   这实在是……太亵渎了。   裴年钰看出来他又要想岔,立马道:   “说出来,我想听。”   楼夜锋愣了一下,只好闭上了眼睛,缓缓承认:   “我……对不起,主人。属下想您的时候确实,确实会无法静心……”   裴年钰十分不满意:   “无法静心是什么说法,我要具体一点的!怎么个无法静心法?”   楼夜锋闭着眼睛不敢看主人,几乎紧张到了极致:   “就是,就是……会有反应……”   裴年钰看着眼前这三十岁的老男人,明明鬓边已经流过略微沧桑的岁月痕迹,那一双惶然却依恋的眼神却如同最纯情羞赧的少年,在自己的身下一句一句承认对自己的妄念,只觉心中满满当当地被填了许多柔情进去。   他知道,那不是仅仅是欲之念,而是楼夜锋对他这么多年的深沉的爱。   因为深爱他,怕扰了他的心绪引动那桃花蛊,所以他就一直这么生生忍着。   而如今,就到了该是裴年钰用相同的爱意,去满足楼夜锋这么多年来无处安放的奢念了。   裴年钰只想把自家夜锋内心上裹的严严实实的黑色外衣一层一层地剥开:   “夜锋,那你既然经常反应,为什么很少自己弄?”   楼夜锋见主人穷追不舍,简直快哭了。就像是被人逼至了墙角,又发现自己剑断力空,仿佛砧板上的鱼肉任人宰割。   “因为、因为……属下每次自己弄的时候都会想着您,实在是亵渎了您。所以就、就不敢自己取乐……除非,除非实在忍不住……”   裴年钰就在他的上面,自然感受得到自家夜锋身体的变化。方才楼夜锋说的那几句话,却让他自己又开始起立致敬。裴年钰心中大馋,一把握住他:   “哦?你想着我什么?想着我像这样弄你么?”   “主人!……呜……”   楼夜锋将自己的身体的控制权全然交给了主人,自然是不过片刻又一次丢盔卸甲。   这般裴年钰故意把楼夜锋弄去了好几次,却还没有一次自己爽过。楼夜锋急了:   “主人!您怎么不……”   裴年钰不着急进去,又笑问:   “怎么,夜锋你每次想我的时候,还想让我做什么?”   “自然、自然是……进、进……”   楼夜锋忍不住以手掩面,整个人羞成了一团。   天啊!他怎么从来不知道自己那温温柔柔好脾气的主人会这般让他羞人。   “主人!您,您就要了属下吧!”   裴年钰不再犹豫,这次直接满足了他。   “夜锋,你想的是这样吗?”   楼夜锋沉溺在了主人如海水一般的温柔里,顿时一句话都说不出来了。   “呜……”   ………………………   待裴年钰将自家的前影卫统领吃干抹净,满足地长舒一口气之后,楼夜锋已经不知道去了多少次。   他身为第一影卫的傲人自制力和冷静心智,在自己的爱人面前全然都不见了踪影。裴年钰憋了二十年,反而憋习惯了,收放自如。   而楼夜锋正是龙精虎猛的年纪,却生生忍到了三十岁,又因着自己心中那些虔诚,连自己搞一搞都觉得亵渎了主人。一朝梦想成真,只觉得他身体都不是自己了,一晚上任由主人摆弄,便不知被主人笑了多少次“太快”。   裴年钰行云弄雨完毕,因着内力深厚,内力一转,竟不觉得疲累。倒是楼夜锋,全身几乎要散了架了。   他本想让楼夜锋累得直接睡过去得了,偏楼夜锋又艰难地想起身:   “主人,属下去,去服侍您沐浴……”   裴年钰怒了,他身为温柔好攻,哪有让自家身下受来服侍自己沐浴的,明明事后清理是他的责任。   “我来便是,你看你,动都动不了了。”   说罢,不由分说地将楼夜锋抱了起来。可楼夜锋骨架颀长,只把裴年钰填了个满怀,抱得十分艰难。   裴年钰动作别扭之极,却依然逞强到底。即使这么大一只影卫塞怀里几乎让他看不见脚下的路,还是磕磕绊绊地一路公主抱到了后殿的浴池里。   浴池每时每刻都备着温水,裴年钰细心又温柔地给他清理着事后的痕迹,生怕他伤着。半晌转头一看,却见他靠着自己的肩膀,泡在温水里睡过去了。   裴年钰只觉心里忽然软得一塌糊涂。   以前那么多年里,都是自己放松警惕睡在楼夜锋的肩头。因为裴年钰知道有楼夜锋在的时候,就是安全的时候。而楼夜锋却从来没有在自己的面前如此放松过他的心神,如今因为房事累得脱了力,却叫他逮住了楼夜锋这一面来。   如此难得的景象,裴年钰只觉怎么也看不够,怔怔地看了许久。   他看见楼夜锋鬓边参杂了几根已然发白的青丝,看见他眼角掠过的刀光剑影沉淀成了岁月风霜的痕迹。   看见他一双冷硬严肃的峰眉曾经帮他挡过多少明枪暗箭,看见他……如今疲惫却心满意足的面容。   夜锋……这般的心意,辛苦你了。   裴年钰悄悄将那睡熟的教习大人揽在了自己怀里。   曾经他的皇室身份和那些身不由己的波诡云谲,让他的夜锋错过了最好的年华。可那些时光的流逝也让曾经青涩的夜锋变得更加诱人。   以后的日子还长着,无论之后的生活平静还是波澜壮阔。只盼从今往后,不负彼此。 第2章 难传嗔喜态, 半笑无言   裴年钰只怕惊扰了楼夜锋的安眠,清理完后抱着他回屋的时候,动作几乎不见半点晃动。   入了床榻,裴年钰将被子往上一拉, 完完全全地盖住了两个人。他心道, 这府里的针织被褥自然都是按着宫里规定的规格做的, 原先总嫌这被子太大, 却原来是少了一个人的缘故。也是, 哪家的王府没有个王妃呢。   他将那被子小心又怜惜的盖住楼夜锋,像是要将人护在怀里一样, 随后他又将床帐全部落了下来。那床帐有三层,近日里入了春,他怕热, 便只落最里面的轻纱一层。   不过裴年钰想着明日早上让楼夜锋多睡一会儿,怕日光一起夜锋就要醒来,便将外面的厚幔也落了下来。   小小的空间内顿时一片漆黑,只有身侧心爱之人浅而均匀的呼吸近侧可闻。   裴年钰缓缓躺在了他的身侧,耳边听得楼夜锋的内息悠长清浅, 知道他已是睡熟了, 心中不由得心疼起来。   今日……委实欺负得他有些狠了。   然而裴年钰发呆了半晌,却依然未能入睡, 这般枕边睡了一个人的次数实在不多。而以后……这将是日子的常态了。   他的夜锋,他爱着的夜锋,并且也爱着他的夜锋, 终于完完全全属于他了。他揽着楼夜锋宽阔的胸怀和肩骨,只觉安全感满满。   ………………   在裴年钰看来这是个大日子,王爷和王妃好事终成。然而对于每天照常升起的太阳来说,却并无什么不同。   第二日天光破晓,院中的花花草草依旧飞快地抽绿,影卫们依旧换了班,小厨房依旧准备了王爷的早膳和给夜班影卫们的奶茶,那些御膳房的学徒们依旧一大早被云韶喷了个狗血淋头。   一切看起来都与昨日无二,只有一件。   王爷到现在都没起身。   现下已经是王爷往常开始练武的时辰了。   涵秋阁周遭的影卫皆知昨日楼教习是在主人屋里睡下的,于是他们之间忽然气氛就变得微妙了起来。当然了,自然是欣喜的,欣喜于他们前统领夙愿得偿。   文泓轩中。   连霄与何琰君二人对坐弈棋,只不过一个神色忧心,一个神色焦灼,显然心思抖不在棋盘上。   一旁的向平恩则是搬着面板过来练习点心,顺便向师姐讨教点心花样。   连霄自然是为了等昨日那招的效果来的。只不过连霄身边只两个药童,平日里并不往涵秋阁这边凑,因而就跑来何琰君这边蹲着等消息。   何琰君有些没好气:   “你一大早就跑来借我丫鬟替你打探消息,却到现在都不告诉我你昨天做了什么。连大人,这买卖没有这么做的。”   连霄拈起一颗黑棋,摆了摆手:   “好奇害死猫,你又不是那不聪明的。应该知道什么该问什么不该问。”   何琰君撇了撇嘴,刚想说什么,忽然见何琰君另一个大丫鬟云柠回来报信:   “姑娘,涵秋阁那边今日一早就静悄悄的,什么动静都没有。婢子等了许久,听得涵秋阁那边的云鸾妹妹说,王爷和楼教习至今未起身呢……”   何琰君听罢,重重地松了一口气。随手给了这丫鬟一些赏钱,打发她在外面候着了。   “终于,终于……唉,不容易啊!”   连霄“啪”地将棋子落在棋盘上,起身掸了掸衣袍:   “走了,回见。”   说罢,竟片刻不留地出了门去。   何琰君有些纳闷:“这着急忙慌的干什么么……”   她哪里知道,待会儿王爷醒后细究起来,自然一转念就能想到连霄在其中起到的角色。到时候免不了找他算账,何琰君到底是何岐的妹妹,待会儿何岐若是要来抓他去处置,也免得在何琰君面前不太好看。   ……………………   涵秋阁的寝殿内。   屋外日光高悬,却全被厚厚的床帐挡住了,床内依旧是昏黑的光景。裴年钰本意是想借此让楼夜锋多睡一会儿,谁知最后竟是让他自己给睡了个昏天黑地,到辰时过半还没醒。   然而楼夜锋的影卫作息是刻在骨子里的,当年即便是受了重伤亦或是重病的时候,都不曾误了醒来的时辰。昨日不过是被……榨得狠了些,又如何醒不过来?   是以这一大早,竟然是楼夜锋先醒了过来。   楼夜锋双眼微睁,刚想动作,忽觉全身骨骼又酸又麻,跟散了架一般。他先是一惊,随后立即回想起了昨日发生的事情。   主人昨天把他……把他吃了……   这……难道是梦不成?   他连忙转过头去,却见主人安安稳稳地睡在他身旁,竟然不是梦,是真的。   楼夜锋呆了好久才反应过来这个事实,一瞬间只觉心中五味杂陈。没想到他昨日那般剖陈自己的不堪心迹,主人却依旧没有嫌弃,还给了他那么多的温柔。   温柔……是了,昨日夜里那些刻骨的温柔,是他多少个夜晚里让自己偷偷快活又责备自己的妄想,主人却毫不吝啬地给了他。   他见主人依旧睡得熟,倒也不着急起身去做早膳,反正小厨房也会准备的。他反而侧过身来,看着主人散着青丝,不加妆扮的睡颜。   身侧的主人神情放松而惬意,依偎在他的身边,一只手还不知何时伸进了他的被子里,搭在了他的身子上。   楼夜锋醒来便发现自己的身子被主人用手给“圈地占有”了,那颗坚硬的心一瞬间就被撩动了。他见主人这般地轻轻揽着他,占着他,自己就仿佛主人怀里的所有物一般,他便哪里还舍得起身?   只恨不得主人多揽一会儿才好。   这般想着,再加上男子每日清晨都会有的一些……楼夜锋竟觉自己似乎又起了点反应。   他一边在心里暗骂自己不知廉耻,一边却忍不住放下了心神,凑到主人近在咫尺的睡颜边,偷偷吻了一下主人的脸颊。   以前……他只是侍君,或者是影卫。这般偷亲主人总是有点名不正言不顺。可昨日晚间,该做的都做过了,主人也允了他那些大逆不道的想法。这便是……可以的吧?   想到这里,楼夜锋那本来就胆大包天的性子只觉得到了什么怂恿一般,如何还能满足于偷亲脸颊。他顿了一下,悄悄覆上了主人的双唇。   趁主人睡觉,属下委实想尝尝……   ………………   胆大包天的楼教习为着这大逆不道的心思,手都有些颤抖得厉害,然而动作却不曾停下来。只像那初尝禁果的少年一般,小心又沉溺地品尝着这方寸之间的甘甜柔软。   楼夜锋吻得有些沉迷入神,忍不住闭上了双眼,却没看到突然醒过来的主人睁开了双眼看着他。   “咳……教习大人,这是在偷偷摸摸趁我睡觉做什么呀?”   裴年钰顿时有些好笑。   楼夜锋忽然顿住了,惊惶抬头,却见主人似笑非笑地看着他。   下一刻,他忍着身上的酸痛连忙跪到了床侧地上:   “主人!属下知错,属下不该……”   然而他却卡壳了,他刚才做的事,这该怎么自认其罪?   “不该什么?你倒是说嘛。”   楼夜锋深深地低下了头:   “不该……不该偷、偷亲主人……”   裴年钰挑了挑眉:   “你既然认错,该不该罚?”   “是,请主人责罚。”   裴年钰心道没想到夜锋还挺会亲自己的,便故意让他顺从些。而后罚了他一个深吻,极具攻击性的吻,几乎让楼夜锋喘不过气来。   结束之后,楼夜锋意犹未尽,沉默了一下道:   “主人您……这算什么罚。您不再多……”   裴年钰一把将他拉起来:   “好了好了,你可是我的王妃,亲本王几下乃是天经地义。”   楼夜锋听得“王妃”二字,动作一顿,先是欲言又止,随后却沉默了下来。   裴年钰察觉不对,忙问:   “怎么了?我说的有什么不对吗?”   楼夜锋忍不住道:   “主人,您方才说……王妃二字。属下斗胆,劝您不要改变主意。属下委实当不起……”   裴年钰先是怒火隐起,好不容易把人吃到手了,怎么还不想当王妃呢?   随后又一头雾水:“我改变什么主意?”   “您不是……要娶何家妹子为王妃么?”   裴年钰:???   “你等等,我什么时候说……”   话说了一半,随后他才反应过来,先前他和何琰君演戏制造的那些误会还没说清楚呢!   他刚想解释,却见自家夜锋低着头将脸埋在阴影里,看不见神情,嗓音也低落了几分:   “自然是听……府里的别人说的。这府里的人看在眼里,心里都是雪亮的。”   “我……”   裴年钰一股怒火冲上心头,他府里的下人虽然小事上有些不拘小节。然而夏瑶管教的不错,一向在大事上不含糊的。上次云池那个事之后,暗地里嚼舌根的事便绝迹了。   怎地还有丫鬟看他多去了何琰君那里几次,就敢揣测这种事,还让楼夜锋给听见了!   裴年钰脸色一下子黑了:“你听谁说的?”   楼夜锋当然不可能把云池供出来,只摇了摇头:“忘记是谁了,左不过是随便一个人都知道罢。就算她不说,别人怕是也这么想的。”   裴年钰心疼了,连忙将他揽在怀里,解释道:   “是那人乱猜,你不要信。我从来没想过娶何琰君为王妃,先前那些日子也不过是做戏罢了,只为试试能不能把你逼得吃醋。”   楼夜锋微微错愕,想想前几日搅得自己不得安宁的纷乱思绪,没成想那些竟全然不是真的。   裴年钰心怀歉疚:“对不起,让你受苦了。我未曾想到你竟这般能忍……夜锋,我从始至终便只喜欢你一人。倒是你……你既没觉得你是王妃,如何昨晚又这么乖乖地让我吃干抹净了?”   楼夜锋抿了抿嘴:   “属下有幸得主人看中这身子,此生惟愿服侍身侧,时刻待主人临幸,属下必好生伺候主人……”   裴年钰气笑了,明明是他求着自己上他,怎地被吃干抹净之后还这么“贤良”地不要自己负责?侍寝什么侍寝。   “呦,那昨天晚上是谁哭着喊着要我草的?怎地现下又成了我让你侍寝了?”   楼夜锋直接僵住了。   他哪里会想到主人会直白地点破此事,然而细细一想,却觉主人说的才对。   “是、是属下……”   裴年钰挑了挑眉:   “呵,你以为是个什么人都能求着我睡的?你若不当王妃,便只有等着我临幸的份。但你若是当这个王妃,那每日里王爷王妃共赴敦伦便是天经地义,你自己选吧!”   楼夜锋一听这话,纠结得整个眉头都皱在了一起。   他当然想当这个王妃,每天名正言顺地让主人睡他,使用他的身子,让主人快活。主人快活,便是他最大的快活了。   他想当王妃都想疯了,可是……   “我……属下……”   楼夜锋闭了闭眼,近在咫尺的幸福就这样摆在他的面前,触手可及。他终于是抵不住这多年苦熬的那些私心。   “属下……愿意。这世上并无男子为王妃的先例,属下亦不会求得什么正式名分。如若主人不弃,属下便……便以枕边人之身服侍主人吧。”   裴年钰松了一口气:   “这不就得了。你看你,给你王妃位子都不要,那眉头皱得像是在为难你一般,也不知道你这么久以来都为难些什么。”   楼夜锋闻言,忽然坐起身来,怔怔地看着他的主人。   “怎么了?”   楼夜锋忽然轻轻叹了口气:   “主人您如此尊贵之身,最后却便要了属下这么个人做王妃,您不觉得不妥么?”   裴年钰抿了抿嘴,似乎知道他要说什么,有些不高兴:   “夜锋,身份之别于我而言只如不见,你不必拿身份高下说事。”   裴年钰有些失望,他表现出这一点来很久了,以为楼夜锋至少是明白这一点的……   谁知楼夜锋摇了摇头:   “属下知道,我说的也不是身份之别。若论身份,主人您是一人之下,万人之上。其他再尊贵的权臣勋贵门第的闺秀,也是万万配不上您的。横竖身份都不配,属下这影卫身份,倒也算不得稀奇了。”   “那是……”   楼夜锋看着他年轻的主人,想到自己已经快三十一岁,目光忽然变得极为复杂了起来。   “我是怕……主人您吃亏。”   “我……我吃什么亏?”   “您睡了属下这等模样这等年纪的人,您吃亏。”   裴年钰目瞪口呆,这话说的……明明他才是在上位的那个吧?怎么好像昨天是楼夜锋吃了自己一样?   “你这人……哪有你这般的!先前你第一次给我解桃花蛊的时候,我那时没有神智,那般粗暴地对待你……”   “自然也是您吃亏。”   裴年钰哑然无话。   “主人,您本可以去要那些年轻貌美的人来侍寝,最后却睡了属下这么一个……一个……”   “闭嘴吧你,我就爱你这一款,昨晚你又不是不知道,难道我欺负你这么狠,你还不知我有多爱你这身子么?”   楼夜锋心道,那分明是温柔之极的疼爱。且他万万不能让主人觉得他在房事上做得过分了,再过分一百倍他也是甘之如饴的,便忙道:   “昨晚……那如何算得主人欺负属下了。”   裴年钰十分不甘心,他明明就是抱着欺负夜锋并拆吃入腹的心态去作弄了他半天,楼夜锋这不承认……他就很不爽了。   于是他不依不饶再问一句:   “再回答一遍,怎么不算欺负了!”   楼夜锋看着快要跟他撒娇的主人,完全招架不住,连忙顺着主人的意思来了:   “我……好好好,是,主人昨夜欺负得属下好生厉害,属下被您欺负得委屈极了!”   裴年钰听见想要的回答,心满意足,顺便赏了个吻。 第3章 狡兔难藏, 唾手功名谋   裴年钰这一吻多少带了点惩罚的意味,楼夜锋被主人“欺负”完了,神智早就七荤八素,半晌才回过神来:   “主人您既然这么喜欢欺负属下, 您倒是多……多欺负几次嘛。属下万没有不从的。”   裴年钰听他这么说, 顿时有些心疼:   “我不过是些与你玩闹的趣味, 你, 你倒还当了真了。你若这么说, 我倒是不忍心了。”   楼夜锋抿了抿嘴:   “属下身无长处,也只有多顺着您些, 您怎么用属下都好,属下只怕您吃亏。”   裴年钰心道你这还没完没了了,轻叹一口气:   “夜锋, 两人相悦,如何谈得上谁吃亏不吃亏呢?我不是说过么,既然天下亦无人与我身份相配,你便安心当这王妃就是了。”   “主人,论知情识趣, 属下半点不懂。亦不懂红袖添香、风月情话。主人您当初是怎么……属下是怎么能入得您青眼的?”   裴年钰转身趴在了他的胸口上:   “因为你对我好。”   楼夜锋叹气:   “这世上能对主人好的人不知凡几, 属下又算得上什么呢,何况属下还总惹您生气。”   “先前我便想过此事。主人, 您之前那么多年都被桃花蛊所困,不能尝得情之滋味。后来是属下给您解了蛊,您却因此便动情于属下。”   “主人……属下只觉是占了这影卫统领身份的便宜。您若能与其他的人多相识一些, 这天下的青年才俊……总有比属下这而立之年的老男人要好得多的。”   裴年钰气不过,愤愤地推了他一把:   “不行,再多的人也不行!喜欢不喜欢,我自己难道还不知道吗?肯这般护着我又让着我的,全天下只有楼夜锋一个。   “夜锋,你不要想着总让我去想什么别的人,我……本王这辈子便赖上你了!”   楼夜锋五味杂陈,半晌,默然点头:   “……那,属下便只得近水楼台先得月了。”   “得,让你得。本王早就允了嘛。”   “那属下在这里可要求主人一个恩典。”   裴年钰微微肃然:“你说便是了。”   “主人以后若是有了新的心仪之人的话,属下便自行从府中离开,绝不会碍您的眼……”   裴年钰气笑了:“你管这叫恩典?”   随后他一想,楼夜锋刚得了这般云雨,就跑来装大度,也未必是真心的嘛。便冷笑一声:   “哦?你确定?我容你重新再说一遍。”   楼夜锋怔了怔,忽然觉得……自己守护了主人十几年,如果到时候就这么离开主人,怎么会舍得。他恐怕会想主人想疯掉。   念及至此,楼夜锋声音忍不住小了些,悄悄地试探道:   “主人……那属下可否、可否求您……无论如何,也……也不舍弃属下的正妻之位?若您看上旁的人,只管带回府里来,属下永远以王妃身份好好服侍您。”   裴年钰挑眉:   “夜锋,这话说得亏心不亏心呐。前阵子我不过是和琰君多玩了几天,你便急成那样。如若我以后每天都往府里面带人回来,你还不得气疯了?”   “属下不敢!属下……”   楼夜锋嗫嚅半天,只觉自己的“不敢”二字委实没什么说服力。   “属下……主人,我确实舍不得您。”   说罢,楼夜锋一脸忐忑地抬头看着主人,生怕主人不喜。   这天底下哪有他这般的影卫,得了主人的宠爱还不够,竟然敢对主人说您不要再看上别的人。   十年的主从情分归情分,可主人毕竟是主人,伸手太长管到主人身上才是大忌。   裴年钰听得这话,心里面却快要乐开花了。他生怕楼夜锋反悔,连忙应道:   “好好好,这有什么难事,我许了你便是了。”   楼夜锋没有说话,只静静地将主人揽了过来,让主人靠在自己的怀上。   他知主人现下说的是真的,可日后还有几十年的时光,谁也不知道之后会如何。到时候若主人真的又钟情于别人,他还能死赖着不肯走么。   不过……现下,主人还是他的。且让他偷偷多占些便宜吧。   ……………………   两个人又在床榻间磨蹭了许久,除了腻腻歪歪以外,裴年钰还仔仔细细地给他后面上了药   因而等两人起床又梳洗好之后,已经都快要日上三竿了。   裴年钰心道,不错,今天不用练武了。他这边正美滋滋着,外屋的楼夜锋早已收拾停当。   楼夜锋本想着去拿些点心来喂给主人——昨日夜里主人消耗得委实不小,恐怕早就饿了。谁知他甫一推门出去,却见门口何岐倚在回廊的柱子旁,正抱臂冷冷地看着他。   楼夜锋有些错愕:“老何?你还没换班回去么?”   何岐冷声道:   ”自然为了等你侍寝完。昨日的帐,可还没和你算呢。楼夜锋,你身为影卫,却半夜意图在主人的食水里下东西。这……我就不得不好好审一审了。”   楼夜锋心中一紧,动作顿了一下,随后他深吸口气,道:   “审……就不必了,横竖我不会告诉你的。我只管直接领罚便是了。”   里屋的裴年钰听得两人说话的声音,火速窜了出来,站在门口,怒瞪何岐:   “老何!你胆子倒是不小!你敢罚他试试?”   何岐不卑不亢,行了一礼:   “主人,这是属下职责所在。还望主人莫要阻拦。这楼某人当真该罚,否则此人若是以后恃宠而骄,只怕什么事情都做的出来。日后若真的危害了您的安危,这责任可是在属下这个影卫统领身下,到时候属下便万死莫赎了。”   裴年钰气得磨了磨牙根:   “他哪里会害我!昨天他是为我解毒,别的你莫要问了。且他现在……”   裴年钰转头看了一眼身边黑衣的那人,却见他那黑衣无法掩住脖颈,颈侧的那一抹红色痕迹竟是如此显眼。裴年钰愣了一下,神色忍不住转成了七分歉然,三分娇羞。   何岐见主人这般神态,实在没忍住,闭了闭眼睛。心道,真他娘的见鬼……   “且他现在确然已是我的王妃,你无论如何不能罚他。”   何岐看着这两个人他面前秀啊秀,简直是心里憋了一堆气。他身为影卫统领,抓住错处罚楼夜锋,已经是他唯一的一点点小小权力了,如何肯这么放过?   于是他低声道:   “主人,楼教习即便为王妃,也是影卫,合该以影卫条例约束之。”   “何岐,以后不得对王妃不敬。”   何岐气不过,忍不住低声嘀咕了两句:   “这天底下哪有飞檐走壁,到哪里都跟着您的王妃,王妃都是老老实实呆在后宅内院……”   楼夜锋听到这里,忍不住有些担忧地看向主人。他自然想当王妃,可比起王妃,他当然更看重能够随时保护主人。   裴年钰一挑眉:   “他是影卫,当然能随我出去。”   何岐气得跳了起来,一指他:   “那就让这货按着条例去挨罚!”   裴年钰一脸的理直气壮:   “那不行,当夜锋要出去的时候就是影卫,当他违背了影卫条例的时候就是王妃。”   他心道,国际驰名双标,谁也比不过我。   何岐:“……………”   他一口气憋在胸口,已经无话可说了。   楼夜锋当然是站在何岐这边的,连忙道:   “主人,属下昨日委实过分了些,本就是应当去领罚的。”   “你这人!”   裴年钰沉思一瞬,道:   “这样吧,以后楼教习若有错处,由本王亲自来罚,这样总可以了吧?”   何岐只是为了规矩而已,这样处置倒也勉强可以,便没有再继续追问下去。而楼夜锋则是一脸的“我等着主人来罚我”的表情,哪里知道裴年钰想的其实是根本就不欲罚他。   “如此也好,只盼主人莫要手下留情才是。属下告退。”   何岐刚要离开回去睡觉,却被裴年钰叫住了:   “老何等一下!还有件任务需要你去办。”   “主人请吩咐。”   裴年钰的脸色忽然沉了下来,看上去有些淡淡的不高兴。   “是这样,你去查一查,前几天都是谁在府里乱嚼舌根。”   ……………………   吃过午饭之后,裴年钰便坐在涵秋阁的正殿中,盯着何岐去一个一个的问此事。   那些丫鬟们自然不敢违抗统领大人,那日云池散播谣言的时候又是对着不少丫鬟都说了一样的话,因此很快就被揪出来了。   云池跪在王爷和统领大人的面前,瑟瑟发抖。   “说,你故意让楼教习听见我要娶何姑娘为王妃这般子虚乌有的事情,到底有什么目的?”   云池不想供出来连霄,盖因连霄给了她那么一大笔银子,这转头就把他给卖了似乎不太好。于是她只好弱弱地辩解道:   “婢子只说了王爷要娶王妃,并不曾与旁人说要娶何姑娘。王爷您……您这不是娶了王妃了么,如何能说婢子说的是谣传……”   裴年钰:“……………”   她说的好对,竟然无法反驳。   何岐冷哼一声:   “这等诡辩之话术,如何是你一个丫鬟能想的出来的,还自作主张这么宣扬出去?其后必有指使。云池你还不快如实招来,难不成也想尝尝影卫刑司的滋味么?”   云池见事情严重,只得把连霄供了出来,顺便连自己拿了连霄百多两银子的事情也老老实实地说了。   “他给你的那些银子在哪?”   “在……在奴婢的房屋中。”   裴年钰心道这老何怎么连丫鬟的银子都不放过,委实过分,连忙制止了:   “好了好了,那银子他给你便给你了,我不会再要回来了。此事想来是连霄以花言巧语诱骗你,不与你相干,你且回去吧。”   云池愣了半晌,才道:“奴婢谢王爷开恩!”   “老何,去把连霄给我叫过来!”   何岐转身一行礼:   “主人且慢。”   “怎么?”   何岐心道让主人来审连霄,审完了岂不是一句“算了算了别罚他了”就这么揭过了?连霄与楼夜锋当然不同,楼夜锋胆大包天就……胆大包天了。连霄这太纵着他就不怎么像话了。   “主人,您今日误了起身的时辰,练武的功课已经落下了。不若您先去练武,连霄那边让属下去问罢。若是问出来他有什么错处该罚的,属下提前让您过目便是。”   裴年钰想到练武又可以和自家新上任的王妃酱酱酿酿了,且他罚连霄之前总要让自己签执刑单的,倒也不会出什么问题。便道:   “也好。” 第4章 指尖巧匠心思、尚濡残血   裴年钰把连霄给安排了之后, 只觉得一肚子火。倒不是因为觉得连霄做的那些事儿过于冒犯他作为主人的权威——他从来不会以这般的理由生他们的气。   他只是觉得,自家夜锋在感情之事上如此畏惧胆小,连说个喜欢都让自己费了这老大的劲, 连霄搞这许多过火的谣言故意传给夜锋去听,天知道自家夜锋独自吞下了多少苦水。   想到这里,裴年钰的脸色不禁有点不爽。他心里也知道何岐跑去审连霄多半是要让他吃点皮肉之苦, 但是执刑司的刑具可是一早就让自己都给没收了个一干二净,现下那执刑司里除了空荡荡的屋子和架子就没别的东西了。   何岐再怎么折腾也不会真的像动刑那样去招呼连霄, 因此裴年钰便放何岐去搞事了。   裴年钰转回到寝殿屋内,见楼夜锋正在收拾昨天他们搞乱的卧室,身影依旧熟稔, 除了动作略微有点别扭以外,几乎与以前并无什么区别。只不过……   裴年钰清了清嗓子, 道:   “夜锋, 你去把你自己那屋的常用东西搬过来吧,以后便一同睡在寝殿。东边跨院的屋子也给你留着,但你可得和我睡一张床。”   楼夜锋愕然了半晌:   “主人, 这……”   尽管楼夜锋明知道应当推辞一下——他总归是下属, 平日里晚上同床也就罢了。可真的时时与主人同宿一屋似乎也不太妥当。   然而裴年钰却敏锐地看出来自家夜锋神情里的丝丝窃喜, 他不由得有些好笑:   “就这么定了,快去搬你东西。”   实则楼夜锋并没有多少自己的“私产”, 影卫的生活皆简淡, 无非是平日睡觉的被褥,各季节的换洗衣服罢了。剩下的则大多是各式各样的暗器或者短兵刃的零件之类。   那些暗器和兵刃放置了这两三年, 不曾饮血,几乎就快要生锈。然而他亦时常磨刃保养,不敢有分毫怠慢。   东西不多, 楼夜锋便自己搬了箱子来到涵秋阁的正殿。而裴年钰则在屋内,将自己的几个衣柜拾掇了一下,腾出来其中一架给楼夜锋放他的东西。   于是楼夜锋一进门就看见各种柜子的柜门敞着,挨着主人的柜子,等着他往里放东西。   他心中忽然一动,竟莫名便有些理解了主人所说的“王妃”二字的意思。   从现在起,他……他也算这寝殿的半个主主人了么?   楼夜锋不可抑制地心生些许欢喜,随后又立刻在心中警醒自己,怎可如此不知进退。日后……在主人身边以这样身份相处的日子还长着,万不可丢了自己做下属的本分。   裴年钰见他抱着箱子发呆,不由得有些好笑,上前接过他的几个箱子推进柜子里。   欲待关上柜子的门时,裴年钰眼角忽然扫到了一个比其他箱子都要小的多的木盒子。那木盒子只巴掌大小,外观雕琢得颇为精致,混在一堆朴实的暗器箱子中实在是过于显眼了些。   裴年钰见那盒子好看,便拿起来随便看了一下,随口笑道:   “咦,不曾想夜锋还有这种东西。让我猜猜里面是什么,难不成是……首饰吗?哈,你这……”   话音未落,楼夜锋忽然便神色有些慌乱,却又万万不敢从主人手里抢回来。裴年钰见他神色有异,挑眉问道:   “怎么,还不敢让我看?难不成是什么别的姑娘送你的定情信物不成?”   楼夜锋见主人说到这份上了,知道是再也阻止不得,便一副放弃挣扎的神色,忍不住垂下眼眸去:   “主人放心,并无此事。您若要看,便打开吧。这其实是……是之前属下给您准备的生辰之礼。恐怕实在是……不入您的眼,便没想着拿出来了。”   裴年钰不由得愣了一下。   先前他陷于误会,以为自己钟情何琰君,所以被琰君的礼物一比有些自惭形秽倒也可以猜到。可现下他已经是自己王妃了,这还有什么不好意思的?   他心中好奇,连忙开了盒子。   却见里面竟然是……一枚黑色的指环。   裴年钰伸手捏起来那黑指环,触感分明是木制的。然而他又掂了掂,颇为坠手,显然重量不轻。   他一挑眉,目带好奇之色,又拿近看了看那木头材质。这王府里遍藏天下珍玩,他自然一眼就认了出来:   “这是……乌木的?”   楼夜锋神色有些难堪:   “……是。”   楼夜锋心中清楚得很,这乌木相比紫檀之类的来说,并不是什么名贵木头,甚至连做文房用品的木头都算不得,只是最普通的木头的罢了。   若是完整的大件乌木家具,兴许还有些价值,这一枚小小的乌木指环……单这指环的造价甚至不如他主人平日里的一盏白水更值钱。   “对不起,主人,我那会儿实在是没有更多的钱去买更好的材质了。我借了老何的那二百两银子都用来做里面的机关了,且木制的更容易雕琢机关进去。所以这外面指环的材质,便没有用玉的……”   裴年钰又愣了一下。   其实便仅仅是一枚乌木的指环又怎样呢?上面雕琢的花纹清雅简洁,完全符合他的审美,一看便是出自楼夜锋亲手所做。更何况是纯黑色的,他戴着这枚指环便能想起那一身黑衣的人。   这作为一枚生辰礼,其中的心意已经足够。   裴年钰用手指轻轻摩挲着那沉静的黑色木指环,心中已是欣喜万分。   “我已经很喜欢了……”   却见楼夜锋打断了他的话:   “里面的机关,主要是为了主人防身之用。主人,您那套以扇子为武器的功法即便练成了,也不过是能堪堪与别人对招罢了。若是有歹人在空中布下无色无味、封人内力的毒//药,而后夺了您的武器,您恐怕便无计可施。”   “这指环便是为着以防万一准备的。里面的机关并不复杂,内有许多细如牛毛的月芒针,按动机关便可放出,一共可放三次。您若是失了随身的武器,到时趁机近身别人,以月芒针击之,便可脱身而出。”   裴年钰胸口窒了一下。   该说不亏是天下第一影首么,送别人个生辰礼物,竟然主体还是防身暗器。这外面的指环……他还道是自家夜锋开窍了,居然学会送戒指了,还挺有情调的。现在看来,做成指环大概是因为不引人注目又方便释放暗器吧!   然而正因如此,裴年钰的心思才又复杂起来。   所以他家夜锋送他生辰礼物……并非以讨自己欢心为第一要义,却是以护自己平安为重的。   想到这枚指环中那人对自己沉甸甸的爱意,裴年钰只觉心中酸酸胀胀,又欣喜又心疼。   楼夜锋见主人沉吟不语,以为主人不喜,便有些神色闷闷的,伸手欲将那指环拿回来。   这指环他再怎么精心雕刻外面的花纹,也无法改变这黑漆漆其貌不扬的本质,主人看不上倒也正常。   “哎你……不是送给我的么,哪有要回去之里?既然是防身的,那我自然要随身戴着了。”   说罢裴年钰便要戴上那戒指。   “主人稍等,还差一道。这机关里面的月芒针自然是带毒的,因着属下知道主人不爱随意取别人性命,怕主人到时下不了手,属下便放的是让人瞬时全身动弹不得的毒,不伤人性命。”   “只不过要让这毒保持瞬时起效的威力,却需要每个月以新鲜血液喂之……”   裴年钰一惊,脱口而出:“这什么邪门方……”   然而楼夜锋的动作多快啊,还没等裴年钰阻止。只见短匕从他的腕底现出,银光一闪,楼夜锋的手掌中瞬时便出现了一道寸许长的伤口。   鲜血汩汩而出,楼夜锋拿过那指环,将手掌贴上去,那鲜血便顺着雕刻的纹路缓缓渗了下去。   裴年钰的脸一下子黑了。   楼夜锋低着头,见鲜血完全被机关吸收,这才抬起头来,却见主人阴沉着脸,重重地出了一口气。   他一下子就有些手足无措:   “主人……?”   裴年钰见他手掌下意识地半握,更生气了,怒道:   “别动!”   随后不由分说握住他手掌,迅速清洗了伤口,包扎好。   “主人这不用包扎的,又不是多么大的伤口……”   “你是主人还是我是主人,让你拿刀子划自己了吗!这新婚第一日就给我见血,你……!”   楼夜锋心里一惊,真正慌乱了起来:   “对不起,主人,属下知错,属下不该让您见这血的。”   裴年钰住了嘴,他当然不迷信这个,他只是心疼夜锋无端挨的这一刀。怎么,这人都不觉得疼的吗?   想到这里,裴年钰愤愤地戳了一下绷带下面的伤口。楼夜锋没料到冷不丁地吃痛,手掌微微颤了一下,裴年钰却又内疚起来了,忍不住叹了口气:   “算了,以后记得莫要再这样了。”   楼夜锋急了:   “可是主人,这机关内淬的毒只能以同一人之血喂养,先前用的是属下的血,之后也只能用我的血。若我不喂,这暗器便毫无作用了。”   裴年钰敏锐地捕捉到了“先前”两个字,忽然冷哼一声,把楼夜锋的手掌扔开:   “怎么,你既然知道这个规则,还提前用了你自己的血?”   裴年钰这话说的有些重,但其实也不过是气他不跟自己商量一下,以后每个月都来这么一刀,他心疼都心疼不过来。   谁知楼夜锋面色一白,忽然跪了下去:   “……是。这指环……确实有属下私心设计。主人您…您不会想知道的。”   “你……”   裴年钰叹气,先把他拉了起来:   “有什么私心是我不想知道的?我连你先前那么多年里日夜都想着被我睡都知道了,还有什么不能知道的?”   这话显然没能安慰到楼夜锋,却见他脸色更白了。   “好好好,不说这个。”   “这暗器上的毒既然需要一月一喂,还必须用属下的血。当时属下便想着,想着…万一以后不知何时主人厌弃了我,可若您还有用得着这暗器的一天,便总会、总会每月让我来拜见一次的罢……”   说罢,楼夜锋低着头不敢看主人。   这指环几个月前便开始打制了,那时候楼夜锋还不是王妃。如今主人知道了自己在那个时候就开始设计以后的日子,又强行留了这么个牵绊在主人身边……   他不知道主人会不会觉得他心机深重,竟然敢设计主人了。   虽然他的确便是这样的人,主人即便这么想他,也不冤枉他。   裴年钰却是怅然看着手心那枚指环,血迹已然顺着纹路渗得无影无踪。可他一想起来里面沁的是他家夜锋的血,只觉得心口酸得什么都说不出来了。   他轻轻合掌,将那指环紧紧地拢进了手心,仿佛是什么无价珍宝一般。   “所以……夜锋,你为自己设计的所谓‘被抛弃’的后路,难道就是一个月见我一次?并且被划一刀?”   “对不起,主人我……”   “所以你一个月见我一次面,这就是你的……底线?”   “我……”   楼夜锋多么想认错啊,作为影卫来说,他怎么可以以外物来要挟主人。可是他怕他认错之后,主人就真的会把这指环扔掉。   他哽了半天,最终还是垂下了头:   “……是。主人,若是我哪天连见您一面都不得,只怕、只怕属下也再难活下去了……”   “你……”   裴年钰终于忍不住,上前将那神情低落的黑衣之人一把抱进了怀里。   “你这傻子……还没和我过几天夫妻日子,怎地就先想着我以后不要你了……”   “夜锋,你这么好,我怎么舍得,我怎么舍得不要你……”   “这礼物我收了,只不过以后莫要划这么大个口子了,难道我不心疼的?”   楼夜锋看着自己身前的主人拼命要安慰自己的样子,轻轻环臂将他揽住:   “……是,属下明白了。” 第5章 分寸评量, 潜喻厥旨   裴楼二人算是“新婚燕尔”,这天一直沉浸在酱酱酿酿中不可自拔,不问俗事。而这厢何岐在楼夜锋那里碰了个钉子, 又得了主人的许可,阴沉着个脸就准备去找连霄算账。前些日子连霄干的那些好事……主人可还没跟他清算呢。   这小子,胆子也忒大了!居然敢胡乱编排主人的私事, 还让别人故意传到老楼那里去。老楼他再怎么折腾,人家怎么也是王妃。楼夜锋那晚做的那些事儿, 到底是他们二人之间的事。主人不让他管,他自然也管不了,但是连霄嘛……那就得好好收拾他一下了。   不然这府里的影卫, 单看这些执事教习副统领们一个个如此行事,底下的影卫有学有样可怎么办。   他何岐上任统领这几个月以来, 除了围观主人和老楼酱酱酿酿几乎就没出过什么正经任务, 所以已经琢磨出来了他的责任和使命——太平盛世,主人遇到危险的时候比以前少得多,他多半时候无处为主人卖命。他现在的首要责任就是代替主人管好影卫们, 主人不忍心惩罚的, 他必须让这些个影卫们时刻记着点规矩, 不至于乱了大局。   何岐一边琢磨着,一边去往连霄的药庐准备揪人。一路上何大统领这冰寒的脸色委实把沿路守卫的影卫们给吓了一跳。皆在暗中猜测这几日分明主人大喜的日子, 不知却是哪位同僚又要倒霉了。   待他到了药庐, 却没见到连霄,只有一位少年学徒在他的在炉子前煎药。何岐心道这货不会是知道我要找他麻烦, 溜了不成。沉声问道:   “你们先生呢?”   连霄那下属虽然并非影卫,但是这府里哪有人敢对何大统领不敬,因而恭恭敬敬地行礼:   “回何统领的话, 先生一早就……就去执刑司等着您了。”   何岐皱了皱眉,暗道连霄好歹算是知趣,遂转身直接去了王府角落院子里的地牢中。   谁知当他沿阶而下,进入地牢之后,却看见执刑司的厅堂中灯火通明。而连霄却坐在正中的椅子上淡定喝茶,一旁的执刑司执事反而侍立在边,正在给连霄奉茶。桌子上甚至还摆了一盘点心,眼看着快要吃完了。   那执刑司的柯执事是在何岐升了统领之后新接任的,曾经是他的副手。此时见何岐来到,见礼之后,向他露出来了一个尴尬的微笑。   何岐愣了一下,随即气得两眼冒火:   “连霄!你胆子倒是不小,主人派我前来审问你,你居然还敢让柯执事给你倒茶?”   连霄神色不变,眼睛盯着茶盏中一片漂浮的茶叶,慢悠悠地道:   “现在又没在审问,本副统领是他上峰,他见了上级,奉茶不是应当的?待会儿估计有的我受的,我先吃饱喝足再说。”   何岐忍不住哼了一声:   “阶下之囚,死鸭子嘴硬。”   说完,却依旧摆摆手让那柯执事退下了。虽然这新任的柯执事这么久都没有找到什么立威的机会,但是此事涉及主人的私事,情况特殊,确实只能他自己亲审。   …………………   待这地牢中没有了旁人,连霄放下茶盏,从主座上站起身来走到一旁,叹了口气:   “我吃完了。不知……何大统领今天给我准备了些什么惊喜。”   这便是等着何岐动刑的意思了。   何岐却没回应,一摆衣袍坐在正位上,取了桌上的笔墨,展开一卷长长的纸笺。   “我问,你如实答。若你不肯认罪,我再动刑不迟。”   连霄惊讶地一挑眉:   “这么好的机会,老何你居然不欲公报私仇?”   这私仇,说的自然是他拐带何琰君,沆瀣一气折腾老楼的事。何琰君是他妹妹,不是王府的下属,自然不能算公事。但何岐尚不知情,听他这么一说,心中警铃大作:   “什么私仇?”   连霄苦笑。既然是何岐亲审,那么他早晚是要知道的。这下……他便是既要被主人清算,又要承受老何的怒火了。   “……我们见主人不得其法,便准备去激一下老楼……”   “……我让琰君邀主人去听琴……”   “……后来主人生辰之时……”   待他将前段时间与何琰君的谋划全部招出,何岐的脸色已经黑得跟锅底一样了。   “……我让琰君做件礼物,能故意让老楼看见最好……”   只听得“啪”的一声,那梨花木的桌面上被何岐拍出了几丝裂痕,甚至砚台里亦戳进去了半个毛笔——那是何岐中途忍不住气得将手里的笔折断之后崩进去的。   连霄瞅了眼何岐那难看的脸色,心中暗自叹了口气。   何岐面沉似水:“连霄你……你……你胡闹什么!主人的事也是你个做影卫的梦掺和的?更何况你……你还拉着琰君一起?”   “怪不得那几日看你们鬼鬼祟祟,总凑在一起谋划着什么,却原来竟是这等胆大包天的事情!”   连霄低着头,无言以对。事情便是他做的,他总不可能不认。   何岐见他不说话,眼中的怒火无端又盛了几分。他拿着半根断笔刷刷在案卷上记录完,随后一拍桌子,厉声喝道:   “还有什么!前几日府里那些主人要娶琰君为王妃的谣言,是你授意的吧?”   连霄心中一紧,别开了脸去不敢看他:   “……是。但此事不关何琰君的事,她并不同意,是我假借了主人的命令,让云池去办的,亦是为了让老楼误会。”   “你!”   连霄只见那桌后的身影腾空而起,向着他一掌飞来。他下意识地想要拆招格挡,终究还是苦笑一声,撤了周身的内力,闭上了眼睛。   下一刻,他只觉何岐一掌雄浑的内力结结实实地印在了他的胸口,直接将他击飞到了墙角。   “老何你……”   连霄未用内力护体,这一掌挨下去便已受了不轻的内伤。   他倚在墙角,吐出一口瘀血之后,缓了半晌才站起身来。看着面前冰寒之色的何岐,嗤笑一声:   “老何你这人……是不是傻?方才审我的时候你不动手,非要落个私仇斗殴的口实。伤敌八百,自损一千,岂有你这般的。”   他知道他拐带何琰君做这些事,何岐必然对他有气,而且意见不小。但他都自己滚进这执刑司让他审了,便是存了让他一并出气的心思。   但何岐方才那一掌若是传了出去……影卫之间私下结仇斗殴,毕竟是动了武力的,这罪名却是比连霄那区区造谣生事之罪要严重多了。   何岐巍然不动,神色平静:   “你以为我是会公报私仇之人?你散布谣传,犯了影卫条例,自然有主人处置你。但是琰君之事乃我自己的私事,公私不分之理。”   “你既然未加抵挡,那么受了我这一掌,此事便就此了结。主人那边我自会去请罪,你就不必操心了。”   “只不过……”   何岐忽然伸手揪住连霄的衣领,凑近了去,咬牙切齿地道:   “以后这种事……离我家琰君远一点!你自己不想要命,天天招惹主人和老楼,我不管。但是琰君她漂泊十几年,好不容易得主人的庇护能有些安生日子,我不会让她做任何碍着主人眼的事情。”   “她天性纯善,连霄,你少拿你那一套东西教她,莫要把她带坏了!”   连霄心道你那妹妹还天性纯善?老狐狸算不上,小狐狸的道行却是差不多的。   他忍不住哼了一声,抬眸看向何岐的双眼:   “你也不必将你妹妹想得多么无辜,此事便是她主动提起的。若非如此,以我的身份,焉能提起这些计划?我做过的事情我认罚,但你妹妹……”   “我妹妹聪慧之极,如此这般惹火上身之事,她如何肯主动去做?你胡说八……”   连霄冷冷地打断他:“自然是为了报恩。”   何岐怔了一下。   连霄将他的手从自己的衣襟上用力甩了下去:   “你们何家……你和琰君都是被主人所救。何岐,你自己想想,你做这个影卫统领,能还得主人的恩情几分?”   “若说你为主人当影卫,能报恩也就罢了,她的那份……你又准备怎么替她还?”   何岐完全愣在了当场。   连霄此言极为无情,却也是事实。   主人救他一命在先,此其一。但他从影卫营出来之后,政局风波已是初定,他为主人拼过命的次数远远不及楼夜锋。   且他何家的父兄长辈原为太子一派,主人却并未因此而对他心生嫌隙。信重提拔至统领的地位,甚至给他解了那控制影卫的毒//药,此其二。   再加上主人后来又阴差阳错救了何琰君。   他何岐当然知道主人恩重如山,可他除了这一身武艺,哪还有更多能报还给主人的。   连霄看着忽然神情黯然的何岐,抬袖抹掉嘴边的瘀血,继续道:   “她难道不知此事冒险之至?她难道想寄居王府的同时还惹王妃的不快?不过是为了用她的才智为主人解决一桩心头之患罢了。老何,你既没有琰君的本事,便不要事事管着她了。”   何岐站在原地,沉默良久,而后长长地叹了口气:   “我……我知道了。”   连霄摇摇头:   “你也不必多想。琰君现下是主人之徒,他们自有另一套师徒之间的相处规则。说来你为主人的下属,是管不到她的。”   “你且由着她去吧,不必事事以君臣之度去套她,何琰君她自己心里有数。便是日后真的有什么冒犯之处……以主人的性子,也不会真的把她怎样。老楼就更不会在意了。”   “……且容我想想。”   说罢,他缓缓地将桌上记了整整一张的纸卷了起来,塞进了袖中。   …………………   他转身欲离,连霄却一伸手拦住了他:“等等,这东西……你就准备这么给主人看?”   “不然呢?我并无处置之权,主人不让我动刑,我亦无法可想。”   连霄摇了摇头:“你就这么踢给主人……以主人的性子,当然会无从决断。”   “那你待如何?”   只见连霄顿了一下,面色微微纠结,似乎在下什么决心一般:   “你去跟主人说……我自知犯错甚重,自请反省三日。”   何岐惊讶地挑了挑眉。   影卫的“自请反省”是给犯了大错的影卫准备的,为的便是能让主人看到悔过的诚意从而消消气。   是以,这可不是待在屋子里三天不出门这么轻松的,其间苦楚……若非是当真怕主人发怒,一般没有影卫会这么自讨苦吃。   “你……你怎么突然这么有觉悟了?”   “主人向来心慈手软,他本就知道我的目的是为了撮合他们,怕是不忍对我下手。但我惹的是老楼,主人生气……也必定是真的生气。”   连霄垂了眸子,轻轻地道:   “我们做下属的,总不能让主人为难。” 第6章 可怜耆旧多新鬼, 未必臣民负圣君   何岐听罢连霄的解释,哼了一声,却依旧忍不住讽刺了几句:   “你总算还知道些轻重。我道你连副统领已经将你的影卫身份全然忘了。”   随后他走到正堂桌旁的一个大橱子旁边, 精准地一伸手,拉开一个抽屉取出了一个小匣子。   那大橱柜里存放的,都是审讯或施刑所用的药丸之类的。因着并不算刑具, 所以当初裴年钰也没意识要收走,如今却是要让连霄遭一回了。   何岐手指轻巧地拨开匣子, 内现整整齐齐地十几枚药丸。那药丸的些许气味飘出来,连霄这以医术为生的人一闻便知是什么了,不由得笑得有点勉强。   “一日融血丸……”   这名字听着便不是什么好东西, 实则也确实是执刑司平日里用来审讯所用的。   何岐以前掌管执行司的时候,处罚影卫只是较少的情况, 更多的时候都是在对付各种不利于王府的江湖宵小、政敌余孽。所以何岐才练出来这么一身审人的本事。   融血丸近乎于毒, 服下去的一整天时间之内,都会以极为猛烈的药性损伤经脉肺腑,进而体内的气血无法顺通, 淤积五内。   相当于让人受一下不轻的内伤, 并且这经脉错乱的痛处还折磨人一整日。   这是影卫们较为通用的一种用来审讯敌人的毒, 寻常江湖人连一日都撑不过,骨头硬一些的专业杀手可撑一日多, 若是其他势力的影卫, 则能撑两日多。   如今何岐的意思便是让连霄自罚所用,他若要自省三日, 便须服三丸。   连霄倒没多加犹豫,伸手拿了三只融血丸吞了进去。只不过吃完之后,忽然面显犹豫之色。   何岐皱眉:“怎么了?有事便说。”   连霄眼睛瞟了一眼旁边的囚室, 指了指里面的一个木制刑架。   “要不……老何你还是把我挂那上面吧。”   所谓影卫自请反省,吃了能产生痛楚的药丸便算是罚了。地点却是无所谓的,便是再自己的屋子里,禁足不出门就可以了,并不需要一直关押在这地牢里。   何岐可不觉得连霄有什么被虐的爱好。   “咳,写融血丸,我的极限就是三日。我这不是怕到第三天上我坚持不住,万一忍不住给自己一掌。到时候传出去裕王府的影卫不耐领罚,自尽逃刑,那就不太好听了……”   何岐脸色一瞬间就冷了下来,抱臂看着他冷哼一声:   “三天都坚持不下来,你倒好意思说。若是哪天你被俘落在敌人手里,岂不是……”   连霄立时打断了他:   “我想死的手段还是不少的。”   何岐不过随口刺他一句,便没再理他,伸手将那架子上垂下来的两条铁链系在了连霄的双腕上。   因着连霄既然选了自请反省,他便没有用锁铐束住,只确保他不会因受不住那毒//药的剧痛而一瞬间自尽便够了,又顺手点了几个穴道封了内力,防止他自断心脉。   “食水自会有执行司的影卫每日按时送来……”   连霄忍不住皱了皱眉:   “别,别让别人进来,你还是亲自过来送吧!”   何岐脸色更黑:   “阶下之囚,毛病还不少!”   “咳,我这不是……我这副样子就不必再让多一个人看到了。怎么也是个副统领,好歹让我在你下属面前留点威严。”   “……死要面子,早干什么去了,你若是不犯错,哪还有这一遭。”   何岐一边说着,却并没有拒绝他的要求。   …………………   他携了那卷供词去回主人,一进门却见主人此时练武回来,刚沐浴完。楼夜锋站在主人的身后,用帕子慢慢暖着主人湿淋的墨发,他亦身着宽松的轻质衣袍。   何岐不由得心中嘀咕了两句,这老楼既然“转正”了,方才主人沐浴之时怕不是他也……   咳,不能再想了,那可是大不敬。总之,王爷和王妃感情甚密,是好事。   于是何岐上前将连霄方才所说的一应事项又对主人说了一遍。许是裴年钰心情不错,兼之先前已经知晓了连霄此事,听罢并未怎么生气。   “连霄他自请思过三日,属下便给他服了三粒融血丸……”   裴年钰显然没听说过:   “这东西,什么效果?”   何岐如实道来,然而裴年钰在听到“是执刑司平日里审讯所用”的时候,便微不可察地皱了下眉,随后沉默了半晌。   裴年钰是觉得,即便属下有错要罚,可拿这种对付敌人的东西去折腾自己人,会不会太重了些?连霄这番行事再怎么让他不爽,他却也不至于怀有什么真的伤害之意。   何岐自然也看得出来,闭了嘴没说话。   谁知身后的楼夜锋突然出声,声音淡然中带了三分漫不经心的冷意:   “主人不必多虑,这融血丸我们在影卫营时都是练过的,是训练我们熬过各种审讯的科项之一。当时我能撑七日还绰绰有余,连霄他自罚三日,不过是小惩大诫罢了,不会有事。”   裴年钰听楼夜锋说不会有事,放下了心来。   而一旁的何岐却险些笑出声来,又生生忍回去了。可怜的连霄……主人本来都心生不忍了,或许能救你一马。可是王妃心里有气,非得要你受这一遭,你可不就是活该么。   他心里刚把连霄嘲笑一番,随即想到方才楼夜锋的那句话——“我能撑七日有余”,不由得心中猛地一寒,嘴角的笑容敛了下去。   那融血丸他自然也是受过的,其间痛楚不可谓不知。以他何岐那般坚韧的意志,也不过是只坚持了四天多,在当时那同期影卫中已属佼佼。老楼他居然……七天……   这也太狠了罢。   何岐眼神复杂地看了一眼主人身后那黑色的身影,而楼夜锋则是用那温柔如水的目光,继续目不转睛地给他的主人理着发丝。   “主人,属下有一事不明,不知是否当讲。”   “怎么了?”   何岐斟酌了许久,才道:   “主人您对属下,对何家恩情深重。您先救了我,又收留了琰君。属下先前便常思该如何报答主人,如今更是……不知所措,不知怎样才能还得这……”   裴年钰轻叹了一口气,抬手止住他的话语。   “报恩……老何你觉得你做我影卫,还不了?”   “是。属下身无别技,无甚用武之处。”   “可是……何家若非当年遭变,你何岐又何至于给我做影卫呢。也许你可以带兵上阵,早就成为一方名将了。”   何岐猛然惊住,愕然看着主人。他并非是没想过这种可能性,可……这话怎么能由主人说出来?这意思岂不是指向——   “老何,你做影卫的这些日子里,就没有对先帝,或者说,朝廷,不明不白地杀你父兄、抄了你们何家这事……心生不满吗?”   何岐脸色顿白,慌忙跪地:   “属下万万不敢!雷霆雨露皆是君恩,属下岂敢心生不敬之念!”   裴年钰把他拉起来,强行让他看着自己:   “这念头,我知道你不敢说,所以我替你说。先帝因着夺嫡党政,昏庸无道,冤杀忠臣——为什么不能心生不满?你既能说出‘帝王凉薄’这等话来,可见心中也是不怎么服的罢?”   楼夜锋在一旁静静看着主人的身影,门外的阳光照进,描绘出主人暖意融融的轮廓。又看了看一旁已经快被吓傻老何,嘴角微微翘了翘。   他的主人……也只有这般的主人,才能容忍得下他楼影卫的破脾气吧。若非是主人选中了他,换了别的主人,恐怕他楼夜锋早就不知哪天便死于触怒主人威严亦或是冒犯上位了。   裴年钰负手踱步:   “你做臣子的,这种话你不敢说,这种念头你不敢起,可我今天偏要替你说。天下没有人能对自己的杀父仇人感恩戴德,道理便是这个道理,任什么冠冕堂皇的君臣之义,都盖不住这天下的道理二字。”   何岐脸色已经几乎不见血色,半晌才哑着嗓子挤出来一句:   “属下对主人……忠心无二,主人明鉴!”   “我当然知道。但是我要告诉你的是,当年顺手救你一把也好,后来的提拔也好,亦有些补偿的意思在里面。”   “当年我力所不及,先帝要降罪何家,我只能眼睁睁看着,只有勉强救你一命。我纵然和先帝不对付,可这事究竟是裴家子孙的争权夺利才殃及池鱼。我既然承了这个姓,也只能替裴家……多少还些先帝造的孽。”   何岐已经不忍心再听下去了:   “主人!您别再说了……当年您才那么小,与您无半分关系。我便是当年那么糊里糊涂地跟着父兄一并死了,也认了便是。主人您不必,不必……”   裴年钰轻轻摇头:   “本就是裴家欠你的,如今便算是两清。老何,以后报恩之事,再也莫提。”   “我……主人我……是,属下记住了。”   何岐缓缓起身,心中说不出的五味杂陈。   ……………   他被主人方才那一席话惊得不轻,待他缓了许久,才想起来还有事没说:   “尚有二事,属下须向主人请罪。”   裴年钰听得“请罪”二字,眉间不由自主地又染上了三分无奈:   “讲!”   “其一是舍妹琰君前些日子不遵上下之礼,对王妃多有冒犯……”   “她又不是你的下属,不归你管,你替她请的什么罪?何况琰君那是我指使的,你的意思是也要追究我的责任吗?”   “属下不敢!”   “她是我徒弟,以后你少替她操闲心。”   “……是,属下明白了。其二是,方才属下听得连霄的供词,因私怨而生怒气,忍不住动手打伤了他。”   何岐顿了顿,还是一撩衣袍跪了下去:“属下与同僚私相斗殴,请主人责罚。”   裴年钰一改方才的温言软语,脸色渐黑,不过还是压了气,先问的却是:   “你打伤了他?严重吗?”   “……有些内伤,不过都是轻伤。”   裴年钰这才把脸上的不高兴摆了出来,一拍桌子,气势慑人:   “因着私怨?老何,你这是觉得我这个当主人的不会秉公处置,所以先让他吃个亏再说?”   何岐虽然平时不敢说,但当然心里多少有点是这么想的。所以裴年钰这一问,他不知这话怎么回,竟然便沉默了片刻。裴年钰自以为是他默认了,不由得眯了眯眼睛:   “你既如此认为,那本王可得改了这习惯,从此以后秉公处罚才是。何岐,你可认罚?”   何岐听得主人语气中略有些阴阳怪气,知他又因为嘴笨惹了主人的火气。至于“从此改了”什么的,何岐当然不会当真,他这主人若是能在罚影卫的时候半点不心软,那真是太阳打西边出来了。   只不过这次嘛……不由得心下苦笑:   “属下当然无异议,请主人赐罚。”   “你还需要护卫本王左右,便不罚你皮肉之苦了。何岐,本王便罚你写一篇检讨,不少于五千字。以骈赋之体,必须对句工整,合辙押韵。若是文辞粗糙,便返工重写去!”   “唔,连霄既然被罚三日,那你也以三日为期吧!三日之后交过来,在所有影卫面前念你的检讨,不许敷衍了事。”   何岐瞳孔骤缩:“………啥?”   他心中顿时叫苦不迭——他出身官宦之家,自然是读书识字的。只不过少年时不爱文章诗赋,念书便也以史书兵法为主。后来练了武功,就更疏于这锦绣文章上的功夫了。   让他写个五千字的骈四俪六,他宁愿去挨个七日的融血丸。   “这……主人,属下实在是……主人我错了!我不想认罚!主人您能换一个不……呜呜呜…”   裴年钰又是一拍桌子:“怎么,领罚还敢讨价还价了?!”   何岐见主人意态坚决,只得一脸悲痛应了:   “……是,属下知晓了。” 第7章 相怜无计, 看取青衫泣下   待何岐离开之后,裴年钰暗自笑完了,又回头想起来连霄的事来, 面现犹豫之色:   “连霄那边……他真的不打紧吗?”   楼夜锋不动声色:“他既是自己诚心悔过,主人又何必多管闲事,交给老何便是。”   “……好吧。”   ……………   却说这边何岐今日除了来找主人之外, 本还另有一事是要说与楼夜锋的。可这三日之期的检讨一下子压在了头顶,哪里还顾得上其他的闲事, 出了门之后便直奔自家三丫妹妹的院子。   何琰君此时正在书房中,铺开了纸张,提笔画着她那点心铺子新的装潢设计。左边改改右边涂涂, 桌旁散落了许多的废稿画页。   她正琢磨着,忽听得自家哥哥的声音响起在门外:   “三丫, 快来救救你哥!”   何琰君顿时吃了一惊, 手中的笔都差点握不住。而后屋门被推开,她看着闯进来的何岐,身上却没什么伤病痕迹, 不由得一头雾水:   “二哥, 你……怎么了?这般大祸临头的样子。”   “咳咳, 三丫,这回你哥着实要找你救命了……”   何岐将他被主人罚写检讨的事情说了, 连带着检讨的那些要求。   何琰君停笔蹙眉:“我这一月来时常观王爷行事, 王爷仁心宽厚,亦不爱刁难下属。怎地今日却要罚你了, 还是这般难办的惩罚?”   “这不是……我揍了连霄一顿……”   何岐对连霄的事情并不以为意,他只觉连霄作为影卫,受罚不是常事么, 便随口就与妹妹说了。   何琰君听得连霄被自家哥哥打伤,要在那地牢中被关三天,还服了一种很是厉害的丸药,顿时心里就是一紧。   “哥哥,连霄他……他为什么要……?”   “还不是因为他撺掇你一起欺负老楼……他是影卫,他那般谣传主人和王妃的私事,主人不剥了他的皮就是轻的了!”   何琰君面色发白,心直沉到了最底去。昨日她与连霄对坐弈棋,她还道王爷与老楼事成之后欲待和连霄庆功一下。谁知连霄竟然会因此获罪!   这事分明是由她而起,若非她起意撮合王爷,他哪里会有此一遭?   念及至此,何琰君不由得焦急起来。何岐在旁看着,忍不住心里有些不对味:   “三丫,你管他做甚。你可别做什么傻事,别想着去主人那边帮他说话。他是影卫,王爷是主人,若非他之所为确实惹了主人生气,他何至于先自罚。”   “可是……”   “你若是相劝,主人恐怕只会更加生气。三丫,你只老老实实做主人的乖徒儿,别的莫要出言多管。”   何琰君从小就知道自家这二哥脾气执拗,二哥既然这么说了,那她只好不做它想,表面先应了下来。   “对了,好妹妹,那检讨……”   何琰君虽然许久未写这种花样文章了,但究竟是练过的,写一篇全然不成问题。可她此时心中正烦闷着,如何有心思帮哥哥代笔?   于是她只提笔刷刷写了半页纸,何岐伸头一看,全是各种典籍书目。何琰君没好气地把“参考文献”拍给他:   “你自去王爷的书房里寻来这些书,拣有用的句子借鉴吧!”   何岐:“…………”   ……………   何岐见妹妹不肯帮忙作弊,只好苦哈哈地去了裴年钰的书房对书苦思。   何琰君见哥哥走了,便赶紧想法子怎地让此事转圜一下。   此番是因她之故连累了连霄,且她一想到先前几日里连霄那般谈笑自若的样子,就有些心里发堵。那时他说“剩下的交给我就好”,却不知说这话时,他心中又是沉了几分的心事。   何琰君心道,当时连霄叫我不要多问,我竟是个傻的,怎地就想不到他是要惹上主人的火气。   她一早上都有些恍恍惚惚,直到进了厨房开始日常练习时,旁边忽然有个影卫进门取了个食盒提着要走,她这才反应过来——   平日里影卫们都去大厨房吃新鲜的热饭菜,哪有带着食盒回去吃的。这怕不是给……   何琰君当机立断,追出门去拦住了那个影卫。   “小兄弟,请问你这……”   那影卫也是吓了一跳,不过何琰君现下有爵位在身,他还是先按着职阶行了礼才回答她,果然便是要送去给连霄的早膳。   “让我去吧,正好我有话要问他。”   想了想,还是抬出来裴年钰的大旗:   “是关于王爷和王妃之事的,你无需多问。”   “……是。”   送个饭而已,不是什么正式的命令,那影卫便允了,将手中食盒交给了她,指了方位。   何琰君心里略急,甚至用上了不常用的蹩脚轻功,连忙赶去了地下的执刑司。   连霄服了那融血丸,正在第一日上。只不过他许久未受过什么皮肉之苦了,再加上受了何岐那一掌,所以依旧觉得有些难熬。融血丸发动时他内息不稳,没能压得住,当时便吐了许多瘀血出来。   他耳边听得凌乱的脚步声下得这地牢中,忍不住皱了皱眉。   他分明说的是让何岐自己来送饭,这家伙,又不把他的话放在眼里。他借着微光看了看衣服上的血迹……他可不想让什么旁的影卫看见这副狼狈的模样。   于是未待那脚步临近,他便出声喝道:   “东西放下,然后出去!”   何琰君愕然:“连霄?”   她非影卫,自然没有遵从副统领大人命令的意识,闻言反而加快脚步走了进去。而后便闻到了一股浓烈的血腥气息,再看到连霄竟而被缚在了架子上,一身浅青色的袍子上散落着星星点点的血迹。   她哪里见过这等场面,不由得大惊失色。   “你!连霄,你还好吗?”   连霄万万没想到居然是何琰君偷摸溜了进来,若说他十分不愿意影卫下属看见他受罚的场面,那对于何琰君则更是十二万分的不愿。   “你,你怎么过来了!出去!”   何琰君哪里听他的,开始研究怎么打开那扇没有落锁的门。   “你……”   连霄双手只是被何岐用铁链卷在了架子上,未曾真正绑住,他便想将铁链甩下来。偏他一急,便解不下来了,反而将锁链晃得哗啦哗啦响,一时尴尬至极。   见何琰君又是一阵关心的目光甩过来,连霄不由得又羞又恼,脸色忽然沉了下去,语气带了三分严厉:   “执刑司乃影卫禁地,谁准你随意出入的?还不快出去!”   何琰君愕然,她与连霄相处这么些时日,何曾遭过连霄这样的语气吼她?   “我……我想办法让主人……”   连霄一听更急了,他自己把这些事认下来错,便是为着何琰君客居王府,身份不便。他不想让何琰君在主人那边留一星半点的恶感,但若是何琰君反而去为他求情,于她而言岂不是更加不妙?   他双眼一肃看着何琰君:   “是我犯错在先,主人心中有气,你去求情,是想让我死得更快些吗?”   “我……”   “滚!”   “……你!”   何琰君何曾受过旁的男子这般对她,想她好心好意过来看他,却被这人骂了句滚,真是……   她一时心中自也委屈,跺了跺脚,转身跑了。   连霄见她离去,终于松了口气。将缠在手臂上的铁链慢慢绕下来,脚步有些踉跄地走出囚室,打开那食盒,一边忍着经脉肺腑中的种种痛楚,一边慢慢吞咽起来。   ……………   何琰君跑出地牢之后,心里又委屈又尴尬,愤愤地想,你既这般好心当做驴肝肺,我何苦还操心你呢?   只不过她刚出去没多久,春日的天光温柔又暖人地洒在她的身上,她却又忍不住想起来方才地牢中的阴冷潮湿,脑中渐渐冷静了下来。   何琰君于这些弯弯绕的心思本就敏锐,不多时便回过味儿来了。   连霄他分明是怕她吃挂落,才不让她多管闲事的。   何琰君不由得叹了一口气。   的确,她先前那么多年里,是名动江南才艺双绝的琴师,都不曾有旁的男子会这般对她疾言厉色。可那些对她温言软语的男子,也不过是看上她的样貌罢了。   连霄却是为了护着她的。   想到这里,何琰君目色一凝。   连霄对她冷嘲热讽几句又怎么样,她觉得被落了面子又怎样,他自己却是正在受着实打实的痛苦。连霄的性命和她的脸面,孰轻孰重,她当然掂量得清清楚楚,她还能真的碍于这点委屈便不去找王爷了吗?   何琰君既下了决心,便准备想些什么说辞,能让王爷对连霄少生些气。   ……………   只不过半个时辰之后,练完武功的裴年钰依旧与何琰君在小厨房见面教她点心,何琰君却未从王爷的脸上看见半点愠色。   甚至王爷见了她的点心做得有进步,还很开心地夸了她几句。   何琰君沉默了半晌,忽然不知道该怎么分说了。   她和连霄分明做的是同样的事情,可就因为她是王爷的徒弟,所以可以在这里无忧无虑地吃着点心。而连霄是王爷的下属,就得在那地牢里……   她眼前晃过那一袭染血的青色衣袍,心中烦乱,竟走了神。   “何琰君!你在干什么?”   裴年钰怒气冲冲地将刀从她的手指上面拿开。   今日一见何琰君便察觉她神思不属,裴年钰还道她心情不好,便着意表扬了几句,谁知表扬完了她却更加的心不在焉。   “你切个面团都能走神,若非我拿了你刀,你这两根手指头就没了!”   “注意安全,注意安全!我强调过多少次了!”   何琰君骤然被师父一顿训,语气还颇为严厉,她想到那终究是王爷,王爷亲自教她她却走神了。兼之今日一直在想着怎么求情的问题,本就有些理亏,这心中一惊,竟而吓得跪下了:   “王爷……”   “你!”   裴年钰莫名其妙,忍不住揉了揉眉头,叹气。而后将她按在椅子上,递给她一杯奶茶:   “琰君,你今天是怎么了?”   何琰君抬头便看见王爷关切的目光,是一贯的平易近人且温和。随即又想到王爷既然这么宽厚温柔,肯这般关心她,为何又不肯对连霄稍稍仁慈一些。   难道就当真是主仆之别鸿如天堑,连霄身为影卫便如此罪无可恕?   想到这里,她顿时心酸不已,先前准备的那些说辞竟一句也想不起来,却忽然哭了出来,以袖掩面:   “王爷,连霄他……您能不能……”   裴年钰一惊:“他怎么了?”   何琰君片刻的失态之后,马上冷静了下来,闻言惊讶道:   “王爷,您不知道?他本就受了伤,现在他很……我,我只怕他有性命之忧……”   裴年钰心里一紧:   “性命之忧?我只道他是自己要领罚,便没多加过问。那三日融血丹……难道很折腾不成?”   何琰君不曾听过这名字,不知如何回答,只是依旧面色愁苦。   裴年钰立时看向一旁的楼夜锋,当时可是楼夜锋说的,三日融血丹轻轻松松没什么大碍的。   楼夜锋自知理亏,低头没敢看主人,而手指微微绞紧的小动作暴露了他的心虚。   裴年钰心中立时雪亮,忽然起身:“我这就去找他。” 第8章 念拙谋难遂, 一寸丹心如故   裴年钰侧身扫了一眼不打自招的楼夜锋——之前可是你跟我说的那融血丸并无大碍的,现下又是怎么回事?   “主人,我……”   楼夜锋想解释点什么,但并未想出什么合理的说辞, 只得沉默下去。此前本就是他有心压一压连霄, 他还能假装不是自己做的不成。   裴年钰心知事情紧急, 也懒得扯什么皮, 便飞身出了门。至于旁边这位目光躲闪不敢看他的人……过后再算账也不迟。   何琰君见王爷飞快离去,本想提步跟上,转念一想又顿住了,站在门口犹豫不决。   楼夜锋面无表情地看着她:   “你费这半天劲终于拐弯抹角让王爷知晓了此事, 你不跟去看看?”   何琰君目光望向窗外, 神思不属, 摇了摇头:“连霄他似乎不想看见我……方才我偷偷去找他,他还冲我发了好大的火。我便不去惹他了。”   她回过神来, 忽然意识到楼夜锋方才似乎话中有话,又想起来之前王爷得知此事时的表情。于是蓦地转头看了看楼夜锋,略微有些歉疚:   “我……我不是故意向王爷告密, 只不过连霄他确实看起来很不好。他……”   楼夜锋定定地看着她,不知在想什么。   说了一半, 何琰君忽然回过神来:   “不对啊,分明是你先从中作梗,你为何要对他这么……”   楼夜锋自知理亏,打断了话头:   “……算你我扯平。不过……”   他目中忽然精光一闪,略带了三分审视的意味:   “却不知何姑娘为何对连霄如此关心?”   何琰君倒是无半点心虚,直直地对上他的目光,声音笃定:   “此事本由我而起, 他是被我牵累,我自然要为此负责。”   楼夜锋没再说什么,亦闪身出了门,追去主人的方向。   ………………   裴年钰进得那地下的执刑司禁地,因着匆忙,便不曾刻意收敛自己的脚步声。一声快过一声,回荡在幽静压抑的石道中。   连霄此时正受着那融血丸的折磨,九成心神都用于对抗体内燃烧如焚的经脉,如何能仔细分辨来人是谁。   他听得脚步声略有急躁之意,便以为是何琰君去而复返,想也不想,直接怒道:   “你又来做甚,不是叫你滚出去么!”   裴年钰:“………”   他脚步略略一顿,又好气又好笑地快步走到连霄面前。见囚室的门未锁,便伸手拉开,看着里面因疼痛而在墙角缩成一团的人,抱臂笑道:   “你方才……是叫我滚出去?”   连霄听得这熟悉而温润的嗓音,顿时大惊,有些慌乱地坐起身来:   “主人!属下方才……”   他见到主人已站在他的面前,连忙试图伏身跪下行礼,却因无法遏制的疼痛而踉跄着摔了一下。   裴年钰一怔,下意识地伸手想去扶他,却因连霄恭敬垂下的身子而落了个空。   “属下连霄,参见…主人。属下并非有意冒犯,属下知错。”   “你……”   裴年钰方才看到连霄此时的模样。   跪在他面前沉默着的青年发丝凌乱,抑着痛苦沉闷地呼吸着,额上汗水贴面而下。白色的衣襟上洇染着大大小小成块的血迹,哪里还有先前那副云淡风轻的样子。   他胸口被什么东西堵了一下,半晌说不出话来。   而连霄见面前的人久久不语,还道是主人依旧在生他之前的气,此来是为了训责于他的。便只好又将头向下低了低,艰难地开口:   “属下先前胆大妄为……”   “停下,不必再说了。”   连霄惶然抬头,眼神中的敬畏让裴年钰忽然觉得有些陌生。他这才意识到,连霄还在怕自己。   他想出言告诉连霄不必如此,可此事一开始分明就是他这个当主人的放话要他吃个教训,如今把他逼到这副境地,他亦不无辜。   裴年钰长叹一声,不由分说将他扶起。   “你…起来吧,先出去再说,你总不能一直在这里待着。”   连霄摇了摇头:“是属下自请在此受罚,主人无需担心……”   “够了!你受的惩罚已经足够了,不应该再多了!”   裴年钰忽然提高了声音,语气中带着一股他也不知道是指向谁的无名怒火,也许是在生自己的气。   连霄吓得呆住了。   裴年钰闭了闭眼,强行让自己情绪平静下来:   “听话,我带你回去。你现下本就虚弱,此处阴冷寒湿,早晚要生病的。你是医者,不会不懂这个道理。”   他揽住连霄的手臂,推门走出。这执刑司的墙壁上挂着的锁链和铁制的门栏杆在他眼前晃来晃去,只让他心中一阵阵发凉,他现在不想在这个地方多待一秒钟了。   ……………   待他到了地面,怕连霄虚弱中着凉,便将自己的斗篷解下来披在他身上。而后一路把他带回了连霄的住处,不由分说将他按进了柔软的床铺中。   “你那两个小药童呢?”   “……给他们放了几天假,出去玩了。”   “…………”   裴年钰想也知道是为什么,瞪着他。最后只得自己动手,从旁边的大柜子中找出来他的被子,展开扔到了他的身上。   “你屋的水壶在哪?”   连霄惊道:“主人,您怎么能做这些事!”   他连忙起身准备自己去找,谁知或许是情绪有所波动,下地时忽觉胸口一阵绞痛。那融血丸突然发作,他猝不及防,口中重又溢出鲜血来,落在了地上。   “连霄!”   裴年钰脸色发白,上前扶住他,不假思索地用手掌抵住他后心,渡过一股浑厚的内力过去,试图帮他缓解痛苦。   连霄挣扎起来:   “主人,使不得!您怎么可以浪费内力为属下疗伤……”   裴年钰脸色一沉,手底的内力缓缓不停地送入他的经脉:   “闭嘴!…告诉我解药在哪!”   连霄摇了摇头:   “主人,这是执刑司作审讯之用,如何能有解药。这是属下应受之罚,岂能为自己留后路。”   裴年钰眼神一肃。   说实话,他不太相信。想到这里,他快步出门,唤来了一个附近值守的影卫,简要吩咐:   “去把他们两个叫过来。”   裴年钰觉得以他和影卫们的默契,还不至于领会不到他说的“两人”是哪两个胆大包天的家伙。果然那影卫领命便离开了。   片刻之后,楼夜锋与何岐同时来到屋中,见了这副场景,各自心中暗叫不好。楼夜锋是知道主人当真有些生气了,而何岐则是一边惶恐一边在心中把自家那个胳膊肘往外拐的妹妹骂了一顿。   但无论如何,何岐终究还是那个何岐。他没再多想,率先上前一步,正准备诚恳认错。毕竟是他先揍的连霄,若非他那怒气之下的一掌,连霄也不至于这么难捱。   他正待跪地,裴年钰一挥手直接打断了他:   “这融血丸可有解药?”   “回主人,并没有解药。”   裴年钰心下焦躁起来:“解药现配也不行吗?那这东西便无法可解了?只能让连霄生生熬过剩下的两天?”   电光火石间,连霄忽然极为隐晦地抬头,一个眼神甩向了何岐。而何岐则是在几乎同时,给了连霄一个警告的眼神。   一旁的楼夜锋见了连霄的眼神,似乎有所领悟,微不可察地点了点头,眼神略带欣慰。   不到一秒,三人异口同声地道:   “解药没法配的。”   裴年钰:“……………”   方才他们三人背着他互相对眼神的瞬间,他并没有看到。但是这么整齐的回答,却忽然让他心中警报滴滴直响。   直觉告诉他,这三个人——在搞鬼。   裴年钰眯起眼睛,目光如针,挨个扫视过这三个人。   楼夜锋一如既往面色深沉和平静,什么都看不出来。   何岐面如磐石,眼中极为坚定。   连霄目光虚弱,但是却极为真诚。   裴年钰一口气堵在胸口。   这三个戏精,你们去演电影得了!   论人心险恶和伪装,他当然远远不是面前这三个顶尖影卫的对手。既然不能智取,他只好采取一些暴力手段了——比如,直接拿主人的威严逼问就好了嘛!   裴年钰眼神再次扫过,楼夜锋首先排除,他纵然能问出来,但他总归不愿意在他面前加深主仆的身份。其次连霄也得排除,以连霄的风格,恐怕会整些歪理给他绕进去。   最后裴年钰的目光落在了唯一的软柿子上,目光一冷,摆出王爷的气势:   “老何,你身为影卫统领,有意欺瞒主上是什么罪名,你应该清楚的吧?”   何岐身子一软,忍不住跪地,不敢抬头,磕磕绊绊地道:   “融血丸……确实没有解药。但是,是可以中止的,只是需要一样东西……”   连霄见老何居然这么不经“拷问”,不由得眼前一黑,嘶哑着嗓音吼他:   “老何,你疯了吗,不能说!”   何岐头顶便是主人灼灼的目光,哪里理会连霄。   裴年钰沉声道:   “需要什么?这有什么不敢说的?便是再珍贵的奇珍药材,哪里有连霄的命重要?”   何岐摇了摇头:“不是需要什么药材,而是……”   他深吸一口气:   “您可能不记得了,此融血丸当年配置之时,是以您的血为引。所以如今要中止它的发作,也是需要……您的鲜血。”   话音刚落,屋中一片寂静。   连霄颓然躺回卧榻上,闭目长叹了一口气,眼角似乎多了星星点点的珠光。   裴年钰却忽然轻松下来:   “我还道是什么天大的难办的事,原来只是这么简单……”   “老何,需要我多少血?” 第9章 愚人不悟, 一点照迷津   裴年钰那句话一问出来,在场的三人便如何不知他们主人这是要决心取自己的血了,脸色都浮现出来一抹愧疚之色。   裴年钰见他们不答,干脆打开了自己那柄随身扇子的机关, 从柄中夹层取出一把窄而短的、细如柳叶的短匕。   一旁斜倚着的连霄见事已定局, 忍不住长叹一声, 神情黯淡下来。   他本就是先做错了事, 即便何岐和楼夜锋有意无意地瞒住主人让他多受了些苦头,可这三日之期是他自己选的,当然不会有什么怨言。且他平日里并不算主人最亲信的影卫……   “主人,连霄行事放诞任性, 冒犯主人本就该罚, 如何当的起您这般对待属下……”   裴年钰摇摇头:“我是有些生气, 可不该是这样罚你。好了,此事不必多言了。”   他转头看向何岐:“我这血是用来……?”   何岐连忙去屋中的柜子里取出来一个巴掌大的玉瓶, 一边道:   “当初为了方便掌控用途,这融血丸是以您的血做引信的。如今只需以融血丸混以用您的血淬炼过的万用解毒丹,便可以将他体内原有的融血丸毒性强行中止。”   “那中止之后呢?”   何岐接着道:   “融血丸中止之后, 等同于将毒性生生封存于经脉之中,主人您可以理解为……经脉受了内伤吧。需静养一月, 待毒性慢慢排解。”   “只不过这一个月之内,内力武功分毫不能使动,否则气血逆行,只怕是立时便有性命之忧。”   一旁的连霄听得“不能动武”那几个字,几乎就要掉下泪来,只好头垂得更深了,将面容藏在阴影中——他这般在屋中静养一月, 什么都做不了,实在不是个称职的影卫。   裴年钰却想的不是这个,只不过他想吩咐一句的时候,转头看见连霄的样子,又把话吞进了肚子里。   他怕连霄想得更多,干脆直接握住柳叶薄刃,咬咬牙,对着自己洁白干净的指尖刺了下去。   何岐连忙拿瓶子来接,只不过许是裴年钰内力深厚澎湃,只挤出来几滴鲜血,那小小的伤口便自行愈合了。   何岐叹气:   “主人,属下冒犯,只怕……需要您从手臂上划开取血。”   裴年钰轻嘶了一声,他这几年甚少受伤,当然是怕疼的,若仅仅是刺破手指还能当作去医院抽了个血,但划一道长口子就纯属自残行为了。   他拿着薄刃的手怎么也划下不去,对着自己光洁的小臂比划了几下,终于放弃了,将柳叶刃递给何岐:   “老何,你来。”   何岐的脸迅速白了下去:   “主人,属下怎么敢!”   裴年钰一转念间也明白是怎么回事了,老何作为影卫,当然不敢做这种亲自伤害主人的事。他只好又递给一旁的楼夜锋:   “那夜锋你来吧,你总是敢的罢?”   楼夜锋没说话,默默接过来那薄刃。只不过还没等他动作,两人都已经敏锐地发觉了他微蹙的眉头和难以掩饰轻轻颤抖的手指。   他身为顶尖影卫,手的稳定那是练了多少年的基本功,裴年钰稀奇道:   “老楼你怎么还怕呢?   何岐忍不住道:“属下确实没这个勇气,但主人难道以为老楼他就舍得么……”   裴年钰忽然笑道:   “老楼他都敢当众拿荆杖把我的手打成那样,如何还不敢给我划一刀?”   ——这次轮到楼夜锋的脸色白了下去。   主人这话比他手中的刀刃还要锋利,猝不及防地便在他的心上扎出了一丝疼痛之感。   难道他楼夜锋在主人的心里,已经是这般不敬主人、以下犯上的不堪之人了?   他紧紧地抿着双唇,却在主人云淡风轻的面容中看不出什么讽刺之意,想来这便是主人随口而出的真实想法了。   楼夜锋几不可察地深吸了一口气,强行平复下胸口一揪一揪的隐约痛楚。   须臾后,他的眼中眸光冷凝,指尖已经恢复了如往常般的稳如磐石。白光闪过,楼夜锋干脆利落地下刀。   裴年钰一下没注意,便忽见手臂上血如泉涌,忍不住喊了一句:“疼疼疼疼……”   他下意识地想把手臂往回收,却被楼夜锋的手掌无情锢住,动弹不得。   “主人稍忍一忍,马上便可以了。”   虽然这事是他提的,可裴年钰的嘴角委还是有些屈地耷拉下来。   ………………   何岐火速将鲜血接满了玉瓶后,楼夜锋利落地给主人清创、上药,包扎,包得严严实实。   裴年钰见坐在榻上的连霄死死盯着他胳膊上的绷带,眼中愧疚之色愈浓。他便想赶紧溜号了,谁知楼夜锋将绷带系完最后一个结,忽然后退一步,跪地垂首道:   “……属下先前对同僚心存芥蒂,亦有欺上瞒下之举,致使主人不得不损伤自身。请主人降责,以平同僚之怨。”   连霄与何岐二人同时微微变了脸色:“老楼!”   随后屋中沉默了下来。   这不是对着主人私下请罪,这是当着统领和副统领的面,自承他故意“欺上瞒下”。围观的两人和跪在地上的那人都心知肚明,主人若如往常般轻轻揭过,岂不是坐实了他对楼夜锋因为身份之故而多加偏袒?   连霄急忙打圆场:   “这说的是哪里话,这是我自请罚,横竖与楼教习无关,如何会对你有意见……”   裴年钰伸手扶起楼夜锋,轻笑一声:   “你倒也不必使这手段,故意在他二人面前激我。”   楼夜锋见着主人袖口露出来的半截白色绷带,生怕主人手臂一使力再崩了伤口,便不敢和主人力气相抗,只得随势起身。   “我舍不得当真罚你,他们岂会不知?此事既已解决,便如此算了。只不过……夜锋以后莫再这般瞒我。我知你先前对他有气,你和我说,我自然会帮你出气。”   一旁的连霄苦笑了一下。主人这还真是……直言坦诚啊,明明白白说给他听——主人就是要偏心楼夜锋,以后不要再这般去惹他。   “至于老何你……融血丸这等对付敌人的手段,岂能用来惩诫自家人?”   何岐连忙恭敬道:   “是,属下谨遵主人教诲。”   听得“自家人”三个字,连霄忽然又是心中一暖。   “行了老何,你快去炼那解毒丹吧。”   “是。”   三只影卫听得主人这番话,心中皆转过了同样的念头——主人此举分明不是合适恰当的御下手段,但能得主人这般据诚以告,倒也不枉自己这当属下的了,如何还能再多加思虑。   ………………   他让楼夜锋在内看顾连霄的伤势,也是为了给他们留下说话解释的空间,裴年钰便与何岐一同出了屋。   何岐转身来到后院的熬药锅炉处,开始淬炼解毒丹,而裴年钰则是在他身边打了个手势,将附近暗处的影卫唤了出来。   “属下参见主人。”   “你们连副统领受了伤,一个月内都动不得内力,你们附近的几个最近警醒着些,万一真有宵小查探,不要出什么问题。”   “是,属下明白。”   随后他转身对何岐道:   “老何,回头你把平时跟着我的影卫拨几个过来守着他吧。”   何岐面色微变:   “主人,这如何使得!”   他知道通常影卫不光是保护主人自己的,若是被王爷指派去保护王妃、世子等情况在其他府上也颇为常见,好歹他们也算半个主子。   可保护影卫算什么,他们都是主人的下属。   裴年钰摇摇头:“照顾好你们自己的兄弟又有什么使不得的?横竖我随身的影卫那么多,调过来三五个又不碍什么事。且老楼他武功已经恢复得差不多了,寸步不离在我身边,你有什么不放心的。”   见主人坚持,何岐只好应了下来。   裴年钰轻声道:   “再说……若是你受伤无力,我自也是一样对待,并无分别。”   “好了我先回去了,你弄这解毒丹吧。我……嗯,你快去吧。”   裴年钰吞下去的后半句话其实是,他还要赶紧回去给何琰君说一声,不过想了想还是别让老何知道琰君通风报信这事了吧。   待他回了自己的寝殿跟何琰君说了连霄已经在好好养伤了,果然见她神色轻松下来。裴年钰奇道:   “你这般在意此事是为何?”   何琰君犹豫了片刻。   这话以她的身份本不该说,不过她想了想她这个师父平日里的为人处世,想来直言相告倒也无什么大碍:   “到底是我哥哥去折腾的他,若是他真被折腾狠了出了什么问题,我是怕主人您对我哥哥……”   裴年钰了然:“那确实有可能。所以你这通风报信还挺及时的。”   ……………   这边何岐做好了解毒丹,送到了连霄的屋内来,却见楼夜锋居然还没离开,兀自坐在椅子上沉思着什么。   “这是怎么了?”   连霄啧了一声:”你自己问他。”   楼夜锋见何岐的目光看了过来,轻轻叹了口气:   “我是为着方才主人无意间说的那句话……他道我都敢当众打他了,如何不敢……”   他不想再说下去,却忽然攥紧了拳头,眼睛死死地盯着地面:   “难道我在主人心中,已经、已经是这般胡作非为了吗……”   何岐连霄二人对视一眼,异口同声:   “难道你现在才知道自己胡作非为吗?”   楼夜锋的脸色瞬间又白了。   “我……”   连霄一口吞下药丸,含含糊糊地道:   “主人这个意思吧……是有些原委的。只不过有些话我是不能说,老楼,你去问咱们何大统领去,他兴许愿意指点指点你。”   何岐斜了他一眼:“就你大明白。”   连霄毫不退让:“你不也是心知肚明?”   楼夜锋一脸茫然,他头一次觉得自己输给了他的这两位同僚。为何关于主人的事他们都能看得明白,而他却不知道他们在说什么?   何岐见了楼夜锋的神色,知道他是半点不开窍,只得叹了口气:“算了算了。”   随后他拍了拍楼夜锋的肩膀,示意他出屋去。 第10章 从容雅步, 胜之未为武   何岐与楼夜锋相携出了屋子,留连霄在内自行运气养伤。   他在门口顿了顿脚步,低声对楼夜锋道:   “走,咱们找个没人的地儿说话, 去你们平日练武的湖边吧。”   随后何岐又想到他二人这说悄悄话去了, 主人那边暂时没了统领守着, 便先重新将这府里的影卫调派了一下, 让更多的人去了他们主人那边。   两人运起轻功来到静心湖畔,春日的微风暖意醉人,沿湖半边的柳树抽了丝丝的清翠嫩芽出来,平静安和。   湖边一黑一灰两道修长的身影, 并排着缓缓踱步。   “其实这些我早就想与你说了, 只不过前些日子因为琰君作怪, 你和主人都那般心神不定,如今也算是有了结果, 便借着这个机会……”   楼夜锋安静地听他说着,却见何岐脚步踟蹰,斟酌措辞了许久才缓缓的道:   “咱们主人的性子你也知道, 先前多年便是温和宽厚的,只不过那时候主人终究还是有些主人的样子的。”   “可自去岁主人生死之间走过了那一遭之后, 对咱们影卫竟似连这点身份之别都放下了,老楼,你应当也能觉察得出来。”   楼夜锋是知道主人自从解了桃花蛊后的心境之别的,点点头道:   “主人比先前更洒脱了,却也更……心软了,他待你们,待我, 都比先前亲近了许多。”   何岐忽然止步,回身看着他,摇了摇头,目光严肃:   “并不是更亲近了。主人不以下属待你,你自然只觉主人待影卫是亲近。实则主人他是……”   他深吸一口气:   “旁的陌生人不论,但论府里这些近的人来说,主人他已经不在乎他被下属冒犯了,冒犯他作为主人的……身份的威严。”   “今日这话我说了便是越矩,但这话我还是要说的。”   楼夜锋的脸一下子就沉下来了。   这话难怪连霄不敢说,可何岐身为影卫统领,这句话能出口也实在有些大逆不道了。   主人对影卫好,影卫自然该感念,可这般猜测主人心意的事情,自己心里嘀咕两句就算了。当真宣之于口的话,换了别的主子那几乎会觉得这影卫是不是要反?   他黑着脸道:   “你胆子不小。”   谁知何岐稳稳当当地站在他对面,目光忽然如冰般凛冽:   “楼夜锋,你哪来的资格质问我这句话?”   只见对面那黑色的身影整个一下子便颓丧了下去:   “是,全府的影卫里就我胆子最大,就我冒犯主人最多。”   何岐见他并没有明白,恨道:   “所以你可知,你因为主人练武不勤而罚主的那一日,他为何会记到现在?”   楼夜锋目光恍惚,那天主人委屈又生气的样子浮现在他眼前,清晰如昨——   “你还知道我是你主人?”   主人的声音又在耳边响起,身旁是何岐灼灼的目光,楼夜锋只觉自己从头到脚又被审判了一遍。   “自然是我越矩冒犯,在那么多的影卫面前下了他的面子。”   何岐冷笑:   “合着我方才都白说了。主人那只是怒极之下口不择言,却非他本意。若主人真觉得冒犯,他便会当真以影卫条例罚你,且再不会对你有什么感情。但是那次……他最终罚你了吗?”   “………未曾。”   “主人是真的不曾觉得冒犯,但是主人他……他是会伤心的啊。”   楼夜锋怵然而惊。   何岐叹了口气:   “主人若当真觉得不可接受,便不会由着你打他。但是你那般对他,他心中的委屈和难过远胜于他这个当主人的被冒犯。”   “………”   楼夜锋似有明悟。他先前只道是自己行事太过强硬不尊主上,未曾细想主人之心态,如今被人一言点出,只觉心中迟来的钝痛成片成片地蔓延开来。   “所以今日主人那般语气,委实是因为先前我将他伤得狠了,主人耿耿于怀至今……”   何岐一副恨铁不成钢的表情:   “主人那是耿耿于怀吗?他分明是玩笑的语气与你说的!”   楼夜锋转过头来,茫然地看着他。   “你还不明白?于主人而言,既然此事已经可以这么玩笑着说出口了,实则意味着……”   “即使那天你态度如此凶狠地对待他,过后他还是接受了你的所作所为。”   “——老楼,在主人心里,你是可以伤害他的人。”   楼夜锋忽觉一阵头晕目眩,胸口闷到几乎无法呼吸,在这春日的暖阳里冷汗却涔涔而下。   怪不得主人事后从不曾因为此事发作他,他也从不曾感到有过芥蒂。   他的主人心思愈发柔软,会难堪会伤心,会恼羞成怒,可最后还是自己消化掉了曾经所有他带给主人的伤害。   何岐扶了一把摇摇欲坠的楼夜锋,略带怜悯的目光看着他:   “现在你倒是知道心疼了?”   “我……我实在……”   “我们都知你倾慕主人已久,你自觉对主人用情至深。但是主人对你,也是同样的,并不曾因为他是上位便有所削减。”   “而且你可知,你现在是与主人好事已成,但若是将来你二人情意有变……”   何岐语气忽然无比严厉:   “吃亏受伤的,永远是主人。”   楼夜锋愕然。   “咱们都是影卫,心性狠起来都是一般的决绝,若是哪天你觉得有什么是该割舍的,你绝不会犹豫。但主人他心软,他决计放不下。”   楼夜锋默然良久,不得不承认他说的是事实。   半晌,他深吸一口气道:   “你放心,无论主人如何待我,便是待我如街边恶犬,对我厌恶至极,我永远不负主人。”   “希望你能记得今日的话,莫再辜负主人的心意了。”   楼夜锋被他一席话搅得心如乱麻,第一次深觉自己实在是做得不够。虽然他和主人有着主仆之别,可在这感情二字上,主人并不曾占着什么便宜。反而因为性子软善,总是迁就容忍着他。   他不仅做影卫不甚合格,做枕边人……他要学习的还有更多。   “那老何你可有什么法子,我怎么才能对主人更好一点……?”   主人什么都不缺,楼夜锋实在不知道,除了这一身武艺和自己这副主人还算喜爱的身子以外,他还能给主人什么。   何岐眯了眯眼,却不肯直接告诉他:   “我自然是有一个法子的,但你要先应我一件事。”   “说来听听。”   “老楼,你的内力是不是几乎全部恢复了?咱们许久不切磋了,我想与你正正经经地比试一场。”   楼夜锋心知肚明,他对主人表白心意的那天夜里,曾经暗中与何岐交手。若非他最后不能伤到何岐而有意相让,实则是楼夜锋胜了半筹的。   老何输给九成内力的自己,这恐怕是……不太服气啊。   谈及武功,楼夜锋又挂上了如往常般的自信和镇定:   “这有什么难的,我答应你便是,你想约何时?”   ……………   何岐见楼夜锋应了,转身就去了主人的屋子。   彼时何琰君已经离开去自行练习今日的白案功课,而裴年钰解决了连霄的事情,心情倒是不错。   何岐便将切磋之事说了——涉及老楼,他总得问问主人同意不同意。   “他同意了便好,这等事情不必来问我意见,我还能挡着他不让去不成?”   “是这样的,属下还想着让全体影卫俱来观摩。我二人过招,他们旁观揣摩,也可有些进益。”   “那我也去凑个热闹好了。你们何时摆擂?”   何岐闻言看了看外面天色,太阳高升,反射性地就打了个大大的哈欠:   “主人,这会子本是属下换夜班回去的时辰,属下先回去补个觉,否则状态不佳。时间便定在戌时三刻吧。”   裴年钰习惯性地换算过来:19:45,老何还能睡8个小时。   “成,你回去休息吧,我跟夜锋说。”   待何岐回去补眠,裴年钰才有些迟钝地意识到了什么。   老何他若仅仅是为了与夜锋切磋,那他二人单独过招便是了。但在全体影卫面前切磋,若是不敌老楼,岂不是大大的掉面子?   现任影首武艺不敌退休的前统领,这说出去可不怎么好听。便是影卫们对老何敬畏有加,却挡不住他们心里自己嘀咕啊。   裴年钰又琢磨了一下,难道是因为夜锋和自己确定关系的缘故?   所有影卫都看得见,他们楼教习开始夜宿自己的寝殿,这在以前可是没有的。   老何让影卫们观摩,恐怕学习是假,让老楼给影卫们展现一下武功是真——   让他们亲眼看见,他们的楼教习并不只是主人身边名分模糊的枕边人,他的武艺足以任他们之首,足以担任一个贴身影卫的职责。   想要杜绝闲言碎语,拿实力说话比规定要管用的多。   裴年钰心下微慨,老何当真是……费心了。   ……………   是日晚间,夜黑风高。   裴年钰并一众影卫吃饱喝足,在王府东边的校场摆了桌子板凳花生瓜子奶茶,吃瓜看戏。   上次他来看比武还是三个多月之前,老何和绛雪的副统领考核战,表面上打成平手,不知这次……?   楼夜锋并何岐两人为了保持状态,晚间仅仅吃了很少的东西。   何岐神情严肃,持剑而立,默默调整呼吸。   楼夜锋神情淡然,没拿他自己的无影剑欺负人,而是手持一柄影卫制式铁剑,在场中随意溜达,仿佛吃完了晚饭过来散步的。   裴年钰低头拿起一块点心,是好徒儿何琰君今日的练习之作。   再抬头时,忽见场中剑光如练,何岐抢了个先手向楼夜锋攻去。   对面那黑色的身影轻盈而起,却并不拔剑,如鬼魅般穿梭在这片森寒凌厉的剑影之中。   高手过招,裴年钰实在是看不清楚,他瞪大了眼睛想看见他们的招式。   谁知走了十几个回合之后,只听得场中清脆一声,何岐手中长剑落地,楼夜锋的剑鞘搭在了何岐的肩膀上。   裴年钰咬剩下的半块点心就这么从手里掉了下去。 第11章 何妨袖手, 且作闲人   裴年钰知道楼夜锋内力似乎恢复得差不多了,可即便是在之前他的巅峰时期,也不过是胜了何岐一筹而已。   楼夜锋武功全失之前,他二人没少切磋, 怎么也得二百招往上, 方能分出个高下。   何岐虽天赋不如他家老楼, 可既然能任这个统领之位, 也是有远胜其他影卫的功夫在身的。   如此这般迅速地落败……   裴年钰皱了皱眉,难不成真如他之前的猜想,为了给大家证明一下楼教习的武功,故意放水?   然而下一秒, 这个猜测就被否认了。何岐不是会放水的人。   果然场上的何岐面色看起来又惊又怒, 显然是不相信自己竟然在全体影卫面前输得这么快。他低声问对面那人:   “你……内力尚未完全恢复吧?”   楼夜锋洒然一笑, 收剑回鞘:“我也不瞒你,恢复了九成多吧, 尚未功成圆满。”   “可为什么你比之前更强了?”   何岐百思不得其解,毕竟这半年他也是勤练不辍,武功亦有进益的。   楼夜锋目光悠远, 望向夜空:   “生死之际走过这么一遭,武功重修, 大抵是心境不同了罢。”   何岐默然,方才楼夜锋的招式比之以前一味的凌厉迅捷,多了些从容飘逸,如羚羊挂角,无迹可寻。   但……既然他内力尚未恢复完全,便是可以一战的!   何岐忽然向后跃退三丈,抛了手中长剑, 从袖中抽出一节细长的软链:   “方才是我轻敌,再来比过。”   楼夜锋目光微微一凛。   何岐手中的暗银索垂落地面,在月光的映照下泛出星星点点寒冽的光芒。   这暗银索本是何岐以前执掌刑讯时,用来缚人的刑具。后来他使得顺手,竟被他改造成了武器,又琢磨出来一套软鞭的鞭法,作为他的副武器使用。   久而久之,这暗银索竟似比他的剑法更加游刃有余。   平日何岐这副武器极少在人前展现,如今却是把他压箱底的功夫都逼出来了。   楼夜锋不敢大意,打起精神全身应对,提剑强了个先手。何岐手腕轻轻一扬,暗银索如臂使指,毒蛇般向剑锋缠去。   何岐的暗银索比之他的剑法果然要敏捷灵巧许多,却又配上他一贯的刚正雄浑的内力,楼夜锋无法以身法取巧,只得正面对招。   两人的招式变幻莫测,迅捷非凡,几个呼吸间便迅速过了十几招。底下众影卫见战况骤然猛烈起来,皆屏息凝神,目不转睛地看着二人,只盼能在一招半式间领悟几分。   连带场外的裴年钰都提起了心来。   一柱香过去了,两人仍未分出胜负,却是逐渐打出了真火来,招式碰撞之际绝无留手,竟是渐渐走到了以内力相拼的地步。   裴年钰察觉场上状况似乎有些不对,怕他们再向之前何岐绛雪比武那样僵持住不上不下,便运起内力出声道:   “切磋招式而已,你俩旗鼓相当,歇了吧!”   闻言,二人招式相交,运足互相对了一掌,随后各自飘然后退。   待楼夜锋站定,忽觉内息震动,气血在胸口翻滚不停。心道刚才最后那一下对掌,到底是受了内伤,好在并不是很重,调息几天便好了。   他一抬头,见对面何岐亦是额头上冒出细细密密的汗珠,便知他也是一样的情况,被自己一掌打出了内伤。   两人对视一眼——还是不要让主人知道我们受伤了吧,于是他二人十分默契地立刻装作没事人一样。   楼夜锋见何岐仍在勉力调息,便开口道:   “方才我多退了半步,是你赢了。”   裴年钰飞身而至,闻言立马道:   “但刚才那局是夜锋你赢的,所以今日你俩依然是不分胜负!”   底下的影卫自然都知道主人向着他们教习大人——今日两局比武,自然是第二局更显真水平。却自然也无人说什么,皆以目视楼夜锋,就差立刻起哄主人的偏心了。   楼夜锋脸一黑:“行了行了,你们都回去吧。”   众影卫一哄而散。   裴年钰关切问道:“你俩没事吧?最后那一……”   两人异口同声:“无碍。”   “不过是内力消耗有些大,过两天便好了。”   “……那就好。”   何岐轻咳一声:“主人,天色已晚,您先回去歇息吧。属下有几个方才过招之时不明之处,想和老楼讨论一下,还望主人准许。”   “好,那我先回去了。夜锋你……”   裴年钰看着一身黑色劲装的前影首,想到他方才过招时健壮有力的身姿,便心头痒痒起来。   反正现在旁边只有何岐,倒也不打紧,裴年钰便忽然凑近前去,在他面颊上印了一吻:   “早些回去,我给你把你的被褥铺好。”   随后便扬长而去,留下他的前影首在夜色中闹了个大红脸。   围观了全程的何岐:………   算了,淡定,淡定,以后这种场景自己还要见得多了,要习惯,要习惯。   半晌,楼夜锋终于将这份甜蜜消化完,忽然闷闷地出声:   “啊,我感觉我的内伤已经好了。”   何岐一惊:“你的内功竟已到如此境界?”   “……那倒不是。主人方才那句话,让我觉得肺脏好了很多。”   何岐:“……………”   他忍了半天,见楼夜锋一脸回味地沉浸在方才主人那句温言软语中,终于还是没忍住,爆了句粗的:   “老楼,你踏马的……”   他怒而一拂袖:   “这影卫统领之位我不当了!我退位让贤!”   “哎,老何,你这是咋了……”   楼夜锋连忙追上去。   …………………   两人停止玩笑,边走边说。   何岐叹了口气道:“其实我叫你也是为了此事。老楼,你既然武功已经恢复,今年才三十又一,还不到影卫该卸任的年纪。”   他忽然抬起头来,目光认真地看着楼夜锋:   “我说真的,你要不要回来继续当这个统领之位?”   “老楼你不必顾忌我会有什么想法,反正我年轻得多,待你三十五岁卸任,我再来当这个统领也不迟。这半年,便算我代任的。”   楼夜锋轻轻笑了一声:   “这拿到手的权力岂会有交出去的念头,我看你八成是心中又生什么顾虑了?”   何岐沉吟片刻,终于说出自己半年来隐隐的担忧:   “老楼,你本就天资远胜于我,过不了几天你内功圆满,只会比以前更强。我怕我终究是胜任不了。”   楼夜锋目光凛冽审视着他:   “你太多心了,你是主人亲自任命的统领,主人觉得你行,你不行也得行,这是你的责任!和我一个不在编内的影卫教习有什么关系?”   何岐低头:“我知道了。”   “至于我自己,主人说的没错,前些年我确实是很累了。老何,压榨一个辛苦了十年的老男人是很不道德的。今后的日子……我可是春宵苦短值千金啊。”   “你……”   这话的意思,便是要彻底放权给何岐了。楼夜锋心知,他不彻底放手,何岐便一日无法成长完全。   更何况,春宵苦短什么的,那确实是他的真实想法——他本就年纪偏大,追寻了多年的心爱之人,再不珍惜这些来之不易的和主人相守的时光,他就是傻子。   何岐忽然下定了什么决心一般,抬头盯着他:   “既如此,不知楼教习以后可否拨冗,常来指导指导小弟几招武艺呢?”   楼夜锋见他终于能心安理得来坐这个统领之位,淡然一笑:   “职责所在,义不容辞。”   今日这一场比武,既证明了楼夜锋的武功实力,让楼影卫名正言顺地做裴年钰的贴身影卫。又解决了何岐长久的一桩心事,算是彻底了结了裕王府影卫内部的小小暗流。   最重要的是……让某前影首回屋的时候看见了他的主人已经张开被窝、守株待兔。他这只晚归的兔子自投罗网、瓮中捉鳖,自然是又被吃了个干净。   当真是春宵一刻值千金了。   ……………   这几日中,裴年钰一边对何琰君进行白案面点的填鸭式教学,一边紧锣密鼓地准备着点心铺子和旁边的饭馆的开张前期事宜。   是的,陈记点心铺旁边有个中等规模的饭馆,虽比不得对面的醉仙楼大酒楼,却也很有些规格了。被裴年钰的另一个徒弟向平恩找他借钱盘下来了。   那饭馆长期被附近的醉仙楼吸走顾客,经营常年不温不火的。正巧这饭馆的东家有事回乡,要变卖京中的资产,便被裴年钰直接出手拿下了铺面。   先前裴年钰考察的时候也见到过这个店,只不过因为面积偏大,他怕折腾不过来便没考虑。现在有了两个工具人徒弟,便   虽说是向平恩名义上是借钱盘下,裴年钰也没指望他还。反正开店赚美食值给系统(和弟弟)打工也是他本来就要做的。   他带着俩徒弟忙了几日的店铺装修和菜式选择之类的细节问题,乐此不疲,便很顺利地让楼夜锋混过去了受伤之事,没让主人看出什么来。   ………………   楼夜锋何岐二人各自悄悄以内力疗伤,不过三天便都好全了。而后楼夜锋这才想起来此次比武的初衷。   于是待这天清晨,裴年钰一早带着何琰君去了点心铺看装修进度,不在府里。而何岐则是守夜完,安排好了跟着主人出门随行的影卫。正准备换班休息的时候,便被楼夜锋抓了个正着。   楼夜锋把他带到一个偏僻的小院里。何岐见他鬼鬼祟祟的样子,皱眉:   “你这是准备干什么……”   “上次比武之前,你答应我只要和你比一场,就告诉我……咳咳,那啥,你自己倒忘了?”   何岐一头雾水:“告诉你什么?”   楼夜锋一副很难出口的样子,神情隐隐有些失落:“就是……老何你上次指出之后主人对我的态度之后,我问你如何才能做得更好一些……”   在他的提醒之下,何岐这才想起来。   当时他只不过是想告诫楼夜锋,在主人面前收敛一下自己那个倔脾气,不要老惹主人生气而已,出发点也是他作为一个影卫统领的职责。   但楼夜锋当时却向他取经——如何在和主人的这段感情中为主人做得更好。   何岐心中暗道不好,他随口说他有一个法子,只不过是为了提出条件让老楼答应和他比武而已。   事实上他又不是什么情圣,他又哪里有什么锦囊妙计去指点楼夜锋的感情问题了?   这种问题,去问他妹妹还差不多……   但是话已出口,楼夜锋又这么尽心尽力地跟他打了一场,他看着楼夜锋殷殷切切的恳求目光,也不好意思直说当时他是随口胡诌的了。   “咳,此事说来话长,咱们进屋去说。”   何岐一边拖延时间,一边脑中飞快地转了起来,思考如何才能把老楼给应付过去。   而且光应付还不行,至少他不能胡乱出主意,影响到主人和教习大人的感情关系。   于是何岐便往这个方向去绞尽脑汁——给老楼说一条不求有功,但求无过的计策便是了。   这么一想,何岐忽然觉得思路开阔了很多,灵感涌现。于是当两人坐进偏远的一间安静书房中的时候,何岐的神情已经变得十分淡然而笃定。   他甚至悠闲地沏了杯茶推给楼夜锋,不慌不忙地道:   “其实很简单,上次说到主人本性心软,但你一定听说过一句话——泥人尚有三分火气。”   “所以,更何况是主人呢?即便主人再怎么心软,他也是堂堂王爷。老楼啊,你每次惹主人生气之后,主人都先退一步。可长此以往,主人心中的火气引而不发,终究会出问题。”   楼夜锋默然不语,何岐说的这些当然没错,他也不是不知道这些道理,但……   楼夜锋叹了口气:“所以你这说了等于白说。因为每次我主动请主人罚我,他都不肯。主人便是再有火气,我接不到,又有何用……”   何岐翻了个白眼,深恨他不开窍:   “所以你上次那般在我和连霄面前请罚,简直就是不知所谓。你越这么明面上摆出一副忠心下属的模样,主人越不会动你!”   “主人如此珍惜和你的感情关系,当然不肯在任何外人面前表现出来对你的任何一点惩罚。但是这并不代表主人就……”   楼夜锋忙问:“主人就什么?”   ——并不代表主人就真的不想把你怎么样。   但是何岐知道不能再往下说了,毕竟他只负责引导楼夜锋就够了,实际上主人的真实心思他也不敢保证是否真的如此。   不过有一点可以确定,几个月以前,主人以“惩罚影卫不可滥用私刑必须等他亲自批准”为理由,鬼鬼祟祟地收缴了执刑司里的所有小件刑具,连带何岐那些“私人珍藏”也惨遭没收。   而主人却没有选择销毁,反而偷偷藏在了他自己那里,这就很能说明问题了——   主人他要是真不想对某些人做点“滥用私刑”的事情,他藏那些“东西”干什么?   何岐老神在在地放下了茶杯:   “我不能说主人具体的想法,只能给你一个小小的提示,剩下的,就待你自己去发现了。”   “主人卧房里,你们平时安寝的四柱床板有个机关,床下的暗匣里有一些东西,是主人……亲自放进去的,你看了便知。”   说罢何岐转身离去,只觉得浑身一阵轻松:我那些亲手研制出来的宝贝们,虽然不在自己手里了,但是让他们明珠蒙尘也是不太好的嘛。   至于楼夜锋看到那堆东西之后是什么表情……东西是主人藏的,跟他何大统领又有什么干系呢? 第12章 人面咫尺辨, 此心才动鬼神知   何岐十分不负责任地扔下线索就跑了,独留下楼夜锋沉思半晌。   他心生好奇,恨不得立刻就去查看—番主人藏了些什么。然而在回了涵秋阁之后才发现,主人的寝殿院子中正有十来个丫鬟侍女进进出出忙碌着什么。   楼夜锋见夏瑶站在屋门口, 便上前问道:   “夏瑶姐姐, 这是……”   夏瑶先福身回了个礼:“楼教习。”   她依旧是那副四平八稳的模样:“自从王爷平日里不要服侍的人近身, 我们也只好趁主人不在府里的时候去收拾打扫一番。”   楼夜锋闻言, 便不好再说什么,毕竟自从搬过来住后,他也只负责主人的随身衣物洗漱。而整个寝殿的卫生又不可能让主人亲自打扫。   “那便有劳诸位了。”   见—时无法探查那床下的东西,楼夜锋只得转身出门去寻主人了。何岐白日不当值, 主人出行虽带了随行的影卫, 究竟武功没有顶尖的, 他还是跟在身边比较好。   不过楼夜锋的担心显然是多虑了,彼时裴年钰正在醉仙楼对面的点心铺子处看着装修的施工进度。而附近街市熙熙攘攘, 烟火宁静,并没有什么跑来找事的。   裴年钰的两个徒弟也跟着来实地考察。   向平恩那边的饭馆好说,他言之凿凿靠手艺吃饭, 只钻研菜式和味道。其他的并不想多费心,于是就全都让王爷决定了。   而何琰君那边, 由于点心铺子是哥哥留给她的遗物,她倒是花了很多心思在装修和布局上,唯独最后取名的时候卡住了。   继续叫“陈记”肯定不行,没什么特色,而且人家原来的陈掌柜都已经走了。但是她又不想取一个跟他们故去的大哥有关联的名字,免得日日相对,见之伤怀。   且这点心铺子的名字还不能取得文雅拗口, 最好是有特色又好记为佳。   最后裴年钰大笔—挥:   “你俩都是我的徒弟,那就叫‘王府点心铺’和‘王府食肆’得了!”   何琰君:“………”   向平恩没什么意见,却道那条街上很久之前已经有很多打着王府菜的名义做幌子的小摊小贩。   “可毕竟正儿八经的饭馆并无—个敢真的挂王府招牌的不是吗?我这裕王府的热度哪是这么好蹭的。”   这毕竟还是个封建时代,蹭王府名头的有,不过这些商业手段都不敢做得太过火,毕竟脑袋还是第—珍贵的。   裴年钰一副无所谓的样子:   “既然如此,咱们便堂堂正正地摆明王府的招牌,总有慕名而来一试真假的。前段时间,本王府里的那些菜式就流传出去不少,京城中人皆有耳闻。这样,前期的客源问题就不用咱们自己操心了。”   何琰君听罢便不嫌这名字简单粗暴了:   “……也好。且这招牌—挂,同行也好,其他什么牛鬼蛇神也好,自然无人敢来碰瓷找茬了,图个清净。”   她想的是安全问题,她一个大龄单身女掌柜,被麻烦找上门的几率可是远远大于隔壁师弟。纵然有县主封号,然则女爵又非实权,在这个权贵多如狗,—品遍地走的京城实在没什么分量。   如今借他王爷师父的招牌护身,也正好免得暴露她自己的身份,旁人见了也无非是猜测她是王府的管事—类的。   “到时候这两处的牌匾我亲自题写,你们不必操心。”   何琰君深知王爷的书画水平,顿时眼睛—亮:“师父的墨宝可是值钱得很呐。”   裴年钰笑而不语。   何琰君终究久不在京城,亦远离朝堂。实则裴年钰此举不过是为了表明这两间店铺背后主人的真实身份罢了。   他的字体自成—派,再加上王爷的名头加成,很早就在大靖朝的文人中闻名遐迩。几年后这些士人又科举入仕……   可以说,在京的权贵臣将们无有认不出来这字体的。   这就是裴年钰释放的信号:这两家店就是本王开的,长点眼神别故意来得罪。且裕王殿下不喜交结,也不要上门来打搅,别一天到晚的王府大门拜访进不去就往这小饭馆挤。   裴年钰觉得,但凡是能认出来这牌匾是他写的人,政治觉悟都足够领悟到这个信号。实在领悟不到的……这智商估计在裴年晟的朝堂上也是活不过三集的那种。   ……………   安顿好了两家新店的装修布局事宜之后,待天色渐晚,裴年钰便领着两个徒弟回了府里。   奔波劳累了—天,裴年钰晚膳后稍作休闲便去沐浴准备入睡了。   而楼夜锋等了—天的机会终于出现了:   夜晚主人安寝前后向来没有任何服侍的丫鬟,影卫们都在涵秋阁附近院墙上。整个寝殿内就只有他和主人两个人。   楼夜锋在寝殿柔和的灯火中,侧耳听了听后殿的声音,忽然钻进了床帐中。他手法灵巧地扳动床上暗格的机关,没有发出任何声响。   机关开启,映入眼帘的是一个巨大的、有些生锈的、带着些阴冷气息的大铁匣。   楼夜锋皱了皱眉,运起内力拽下把手将拿铁匣提了起来,那匣子十分沉重,差点还坠了—下手腕。   他耳边听得主人似乎快沐浴完了,加快动作掀开那匣子——   里面如同—个百宝箱一般,杂乱无章地堆放着各式各样的小型的刑具。都是他很眼熟的、曾经放置在地牢里的、用来惩罚影卫或者……审讯拷问贼人所用的。   楼夜锋瞳孔骤然收缩,脸色一下子就白了。   主人他……他为何要偷偷藏这些东西?   而且还是在床下的暗格里,在最顺手的地方!   他脑中的思绪飞快地旋转着,思考着主人拿这些东西的用途。直到他忽然想起来——   他向主人表明心意的那天晚上,胆大包天地试图对主人第二次用那香料。虽未能得逞,可第二天何岐问起主人要不要罚他时,主人说的是——   “以后楼教习若有错处,由本王亲自来罚,这样总可以了吧?”   那日之后,主人再未提过此事。楼夜锋以为主人忘记了,现下看来……   他的心猛然沉了下去,他想他明白何岐今日未尽之言的意思了。主人分明是想罚他的,可主人向来爱重他,当然不肯以枕边人的身份行伤害之实。   可这世上,岂有主人想惩罚下属却不敢的?   楼夜锋心中忽然有些揪痛起来:主人果真是一直在受委屈的。   所以老何让他自己找出这些东西的意思,难道是让他再主动些?   …………   这边裴年钰自从和楼夜锋同居之后,每天的沐浴速度都快了很多——毕竟谁不想早点吃到到可口的忠犬呢。   于是当裴年钰披着睡袍回屋的时候,正撞见楼夜锋对着—个铁匣子发呆出神。   他走近—看,大惊失色,他那些从老何那里收缴来的“秘密珍藏”竟然被夜锋翻出来了!   裴年钰一下午手足无措。   他留下那些东西,确然是想日后和他的夜锋酱酱酿酿时增加些异趣。可现在也太早了些,他们才刚刚互通心意,于床笫之事上,裴年钰生怕不经意间让做下位的夜锋感到不适,次次都是小心地护着他的心意。   这下子东窗事发……   裴年钰只觉自己那点见不得人的欲图被夜锋发现了,脸色爆红,连忙抢上前将匣子合上,准备收起来。   “咳,你怎么……”   谁知楼夜锋那有力的手掌忽然按住了那匣子,随后低沉的声音在裴年钰耳边缓缓响起:   “主人对属下既然有惩诫之心,如今东西都取出来了,为何主人不动手呢?”   那声音三分失落,七分……愧疚?   裴年钰惊讶地看向那人,他的夜锋垂眸将神色藏在灯影里。   “我不是要,要惩罚你……”   “那主人又为何在床里藏这个匣子?”   裴年钰顿时哑口无言。   这可真是洗不清了,因为他心里清楚得很,他当初藏下这些东西就是因为他确实有这些念头的。   但即使他想的只是“玩玩”,恐怕楼夜锋并不会跟他理解的—样。他就算是解释了,反而会让夜锋的想法更加确定罢了。   裴年钰一时僵住,楼夜锋见他不答,只道是默认了,于是自顾自开了匣子,找出来一条锁链。   他—边将那链子往自己手腕上缠去,—边道:   “先前那日主人说过,属下犯错您亲自罚之。却是属下考虑不周了,请罚自当属下主动些。”   裴年钰眼看着他的动作,那冰冷的铁锁正被握着他的那只手灵巧地摆弄着,毫不犹豫地自我束缚着。   他的脑中嗡的—下就炸开了。   不知是这屋里的灯光太过昏暗暧//昧,还是面前这人离的太近,裴年钰只觉对面这人周身的温度触手可及。   他连忙伸出手去,按在了那双瘦削的手腕和……缠绕的铁索上,随后开口。   他本想说——夜锋你何必如此,你已是王妃之身,我真的不会罚你的。   谁知他—出声,却是喑哑的嗓音略带威严:   “既然是让我罚你,岂有你自己来的道理?把它给我吧。”   话—说完,裴年钰自个儿先愣了。   ……他刚刚说的是什么鬼话? 第13章 佳人作戏, 乐处坦荡逍遥   裴年钰也不知自己怎么就鬼使神差地说出了那么句话。待他伸手摸到那条铁索,冰凉的触感让他微微冷静下来,他忽然又有些退缩了。   真的要这样做吗?   这样欺负什么都不懂的夜锋?   他总觉得自己在做什么亏心事般……   可面前这个恭敬跪着的人丝毫反抗的意图都没有,就这么乖巧地任他动作。裴年钰心脏猛地一跳, 只觉胸中有什么隐藏了许久的东西即将破土而出。   “主人……”   楼夜锋等了许久也不见身侧的人有什么动作, 抿了抿嘴, 轻声道:   “主人若是不会绑, 可要属下教您?”   裴年钰脸色一黑:“不必了!”   虽然他确实没学过,但楼夜锋这种态度到底还是让他打消了最后一点别扭。他捞起那长长的铁索,只简单地将他的双手缠在了起。   随后裴年钰故意声音一沉:   “你向来事事都要指挥,我看你确实太久不记得自己的身份了, 正好今儿……就把之前欠下的都补回来吧。”   楼夜锋神色一怔, 随后便是一副自责认错的表情:   “……是。”   他看着他的夜锋似乎把他的话当了真, 时有些心疼。同时夜锋这副心甘情愿等罚的模样,却又让裴年钰起了些恶劣的心思。   今日既已决定好好使用一下他作为“主人”的权力了, 倒也顾不得这么多了。他沉吟片刻,将那铁匣子搬了过来。   “你们这些东西……给我讲讲都是做什么使得吧。”   他先前自然是偷偷查看过这些“老何的珍藏”。然而即便他在前世已经接受过大量信息,可以说是见多识广, 这里面依然有大半都长得奇形怪状,不认得用途。   他拿起个两寸长的铁质镂空小玩意, 中有绳索相连,上面还有两根不同方向的横杆:   “这是何物?”   “拶子,用来绞指骨的,运上内力可以将手指绞断。”   裴年钰心脏狠狠地一抖,变了脸色。   他不动声色地将那铁拶放了回去,又拿起另一件东西。那是一块方方正正的铁板,面装着个把手, 另一面的板面上则是有着几十个凸起。   这又是一个奇形怪状的东西,裴年钰问道:“这是作何用的?”   “烙铁,烧热之后……”   裴年钰脸色又变,飞速打断了他:“知道了。”   声音有点闷。   这烙铁自然亦被他毫不犹豫地扔了回去。   他在里面翻找半天,突然见到一个极为眼熟的东西——那是一个木柄的刷子,刷毛部分似乎是铁丝。   裴年钰上辈子是做美食博主的,天天和厨房打交道,这铁刷子自然是用来清洁厨具和灶台之用。   他突然觉得有些好笑:“这刷子,难不成是刷这些刑具用的,防止生锈?”   楼夜锋抬眼看了眼他那天真的主人,眼中似乎有叹息之意:   “这是刷在皮肤上的,多用于审讯犯人。不过如果影卫们身上若是有些标记需要去掉的也会用这个,连皮带肉干干净净……”   裴年钰忽然就觉得点都不好笑了。   事情的发展似乎正在向着不可知的方向去了。他本不过是借着惩诫自家忠犬的由头玩闹一番,但是这些东西显然是很……   说一句残忍都不为过。   他没想到他收缴来的这些影卫们正儿八经要用的东西居然如此可怕。幸亏都让他给没收来了,不然一直留在那里,实在于心不忍。用于敌人身上可以酌情考虑,用在自家影卫身上还是算了。   裴年钰叹了口气,没再试图在铁匣子里寻找那些奇奇怪怪的东西,而是从最最普通的刑鞭中挑选起来。   首先带倒刺的肯定不行,这种看便知是最狠的种。   其次,按照受力和压强的原理,同样力度下,太细的鞭子肯定非常疼。   再然后……按照质量越大惯性越大的原理,太沉的也被裴年钰pass掉了,万他个失手,打出内伤来怎么办。   于是选到最后,其实范围已经相当狭小了。裴年钰看来看去,只有根非常普通的长鞭符合要求——表面不是很糙、本体较粗、但拿在手里很轻。   楼夜锋见主人终于选定,拿着那条鞭子走过来,眼神忽然一动。   裴年钰立时察觉:“怎么,这条会很疼吗……?”   楼夜锋摇头:“不,这只是条蒲鞭罢了。属下是觉得,您用这个是不是太轻了些?您还是换一根……”   裴年钰心中悄悄松了口气,果然他按着某些物理原则去选是没错的,否则他家夜锋不会建议他换掉。   但今日既然是“惩诫”,他可不会表现出来,反而冷声道:“你不必在此说什么大话,今日这时辰还早着,只怕这蒲鞭你也挨不了多少时候。”   楼夜锋在主人选了蒲鞭的那一刻便已知他心意。在他已束手等罚的时候,他的主人却依然不肯肆意行使他作为主人的权力,反而这般小心翼翼怕真的伤了他……   随后楼夜锋又听到主人这般强行威严的话语,如何还能不知主人的意图?他便立时垂首,作出三分畏惧模样来:   “是,属下请罚。”   裴年钰满意地点了点头:“你知错就好。”   随后他刚想开始,又想到了什么,脚步一顿,慢慢转到楼夜锋身后。而后裴年钰忽然将自己的左袖挽了上去,右手执柄,向着自己的手臂抽了上去——   “嘶!”   裴年钰的眉毛直接皱成了团,很是有点疼!   “主人!”   楼夜锋方才听得背后破风声,自己却无丝毫感觉。他心念电转,回头便见主人果然在拿自己试这蒲鞭的力道。   他心神巨震,下意识地便伸手欲夺,可他双手已被捆了个结实,只得眼睁睁看着他的主人手臂上出现了道伤痕。   “主人您何必、何必……”   裴年钰心道幸亏我先试了下,这玩意看着轻松,真甩起来还是有点东西的。嘴上却道:   “我吃下,你就多受百倍,横竖我不亏。”   楼夜锋心道就您刚才那力度,便是上千下我也没什么事。   “是,属下明白。”   裴年钰手腕挥,长鞭抖出:   “你们影卫受罚的规矩,说来听听。”   “…………”   楼夜锋沉默。   他沉默倒不是故意不答,而是第下下来的时候,他竟没感觉到什么明显的痛楚。   裴年钰毕竟是王爷之尊,千金之躯,他觉得疼的程度,可能在这些影卫眼里不过是挠痒痒罢了。   偏裴年钰没想到这茬,对着楼夜锋下手的时候比方才又轻了五成。再加上楼夜锋并未解掉里衣……   楼夜锋无语凝噎,心道难不成本教习今天又要故技重施,拼命演戏不成?   裴年钰见他不答,脸色一沉,手腕又挥:   “胆大包天的奴才,竟然敢无视主人的问话。”   楼夜锋整个人颤了下,做吃痛状:   “……是,属下知错。回主人,影卫领罚自是因为有错,惯例正刑之前应先受百鞭,以杀锐气。”   ——当然无此条例,全是楼夜锋随口瞎编的。   裴年钰听罢愈发兴奋:   “那你便说说你都犯了什么错。”   “属下……不敬主……人,以、以下犯上……唔!”   “还有呢?”   “属下时常……擅自妄为……”   “不错,看来你清楚得狠……”   “……”   楼夜锋本以为要很辛苦地装晚上,毕竟他隐约察觉出来了,主人确实很喜欢看他“受罚”的样子。   他猜的没错,但他显然低估了主人对自己这个新解锁的形态的喜爱程度。   裴年钰欺负了自家夜锋那么几下子,早已被他那十分配合的神情和动作勾了起来。没一会儿,干脆抛了蒲鞭,正面上阵。   但他并没有解开楼夜锋身上的锁链,反而借着这些物理约束,实施了他想了很久的些“大胆想法”。   楼夜锋开始还是有装模作样的成分在,到了后半夜,他已然无可挣扎地被自家主人折腾得求之不得,真正地难受起来,看起来格外凄惨。   彼时裴年钰欺负得他几乎已经有些过火了,但楼夜锋看着面前主人这从未有过的强势神情,心中却是无比的欢喜和安心——   难得主人喜欢自己这已经并不年轻的身躯,主人要好好玩一回,当然要主人尽兴才好。   就这样,年轻的王爷兴致盎然,年长的影卫有意纵容,竟是一夜无眠。   ……………   翌日,疯玩了夜的裴年钰果然醒晚了。看向屋外,已经日头当空。   他脑子清醒了会儿方才意识到昨晚发生了什么,连忙转头去看身边的位置,却见他家夜锋居然依然睡着。   这对于个平日里极为警惕的影卫来说实在反常,裴年钰心中一沉,暗道不好。果然一伸手,便摸到了微烫的额头。   外伤发炎?   但他昨天并没有真的动什么手,那只能是夜锋的后面伤着了。   他昨天最后到底是做得太狠了些……   裴年钰顾不上心中懊悔,连忙喊来连霄诊脉开药不提。   而已经醒过来的楼夜锋只斜倚在枕边,温温淡淡地看着他的主人忙前忙后,对他这点小小的伤病大惊小怪。   这番忙完,连霄带着他的药箱和“yooo~”的眼神离开,裴年钰有心警告他下别乱传。但老楼他养伤两天不能出门,恐怕全府的影卫都会知道自家夜锋这是在寝殿内挨了主人的罚了。   这可……   楼夜锋见主人脸懊恼,伸手揪住他的袖子:   “主人何必在意。”   “是我昨儿失了分寸。”   裴年钰叹了口气,看着尚在发烧有些虚弱的那人,忽然想起昨天他欺负到兴头上,说的那些略带欺侮之意的混账话。   什么“你这般不听话的影卫也就只有本王会要你”,或者什么“老男人……”云云。以前他总是竭力避开生怕伤了他自尊的话,昨天竟股脑地全倒出来了。   总之,他当时是欺负爽了,可事后难免怕楼夜锋这较真的人入了心去。   他将楼夜锋揽了过来,轻吻他的发顶:   “昨天我说的那些话……只是为了看你窘迫的样子,并不是真的要……”   楼夜锋按住他的手掌,轻声道:   “只要主人能开心,您说什么都好。”   “夜锋你……”   裴年钰无言以对,心中酸涩,只得将怀中的人揽得更紧了些。   这人总是这么让他心疼。   楼夜锋感受着主人忽然澎湃的柔情,只比以前更温柔了几分。他暗暗嘀咕了句:“没想到老何这法子还挺得用的。”   裴年钰一挑眉:“老何的什么法子?”   楼夜锋没想到自己心神放松之下竟然将这句话给说出来了,没办法只好将何岐给卖了个一干二净。   裴年钰眯了眯眼。   听何岐给他说的话的意思,其实无非是让老楼更加遵守“妾妇之道”些。他相信老楼也能明白何岐意有所指。   裴年钰本想提醒句你不必听他这个,做好你自己就行。但转念想,他家夜锋要真是会去研究什么妾妇之道,那也不是他胆大包天楼夜锋了。   如是,他便干脆没提。   “既然老何这法子是对的,我估摸他是想告诉属下——日后属下做您的枕边人,晚上在屋里是您的枕边人,白天在外还是要守好主仆的身份……”   裴年钰忽然又好气又好笑,这没悟性的!   他伸手弹了下楼夜锋的脑门:   “正好错了!你白天在外是我的王妃,是我的结发妻子。晚上在屋里才是该守好主仆的身份!”   楼夜锋有些不明所以。   裴年钰温柔笑:“你慢慢想去罢。”   …………   以后的日子里,又这么玩闹了几次,楼夜锋当然迅速领会了什么叫做“晚上在屋里守好主仆的本分”,不由得面红耳赤。   自此,王爷和影卫教习的生活日趋和谐不提。   …………   【诉衷情】卷,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