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综武侠]黄泉客栈》作者:挑兰灯 文案: 蜀中新开了一家客栈。 琉璃作窗玉作瓦,琼琚为饰金为梁。游廊回旋碧檐下,清溪逶迤点朱花。 客栈风景独好,却无人踏足。 老板抱着他的猫,等了一天又一天,终于等来第一位客人。 被青城派灭了全家的林小公子走投无路,在某个黄昏冲进了客栈,见到了年轻的小老板。 少年眉宇点魅色,从容问君来何方。 小公子满目绝望,悲恸无比:“入得此门,下归九泉,我可能见到我惨死的父母亲友?” 老板:“???” 老板:“小老弟,你想干啥?” 老板:“我这可是在时管局办过手续的正规客栈,你别害我!” 正当老板与客人掰扯时,追兵来到了客栈外。 恰逢栈前清溪两岸金灯花怒放,艳艳如血。 杀手抬头,只见客栈匾额上书四个大字——黄泉客栈。 后来,披着大红袍的麻烦精客人笑嘻嘻问老板:“好好一家阳间客栈,你为何偏取了个阴间名?” 小老板答曰:“因为这里真的有黄泉直通车。” 阅读指南↓ 1.背景架得很空,世界线打乱,武侠角色按需出没,会有各种奇怪设定和不符合古代背景的元素,包括不限于聊斋志怪神话漫画等。 2.关于更新,作者三次元很忙,更新不定,但是绝不会坑哒,只要我开了文就不会坑的。 3.文案于2021.7.23,20:00截图录屏存档。 内容标签: 武侠 灵异神怪 东方玄幻 聊斋 搜索关键字:主角:巽风 ┃ 配角: ┃ 其它: 一句话简介:我家客栈通黄泉。 立意:做好市场调研才能让事业红红火火 第1章 清明   清明时节雨纷纷,路上行人欲断魂。   连绵细雨下了不知多久,小道上泛起白雾,草木在雨幕雾气之间绵延,摇曳一片朦胧青绿。青绿之间,又有三三两两艳色点缀,那花瓣细长如丝,于道旁舒展开来,一朵朵一簇簇,如地面向青冥奋力伸去的一双双骨肉匀亭的手。   此花山间田埂甚多,恰是清明花期,它们在丝缕细雨中开得格外招摇。   一只灰扑扑的雀鸟从林间飞出来,划破细密雨幕,羽翼上沾染的水珠顺着毛发汇集,模糊有些许血色,在滴落地面之前完美隐入雨中。   许是清明风起,又逢此雨天,雀鸟飞着飞着,原本轻灵的身姿迟缓起来,似是力有不逮,须臾间斜斜落入前方草丛之中,正好掉在一块漆黑的石碑边,脖颈一线渗出红色,也被雨水冲开。   至此时,数道剑光突起,犹如天光乍破,映照出自林间跌爬出来的少年灰败容颜。   那少年生得着实俊俏,眉目无一不丰无一不美,只是额前不断渗出血色,又被细雨冲刷开,再好的脸面也被遮掩。一身青色衫子滚了尘泥,好生狼狈。   他手中长剑驻地,从小道上直起身子,勉力起身欲要往前方山间而去。   跌跌撞撞间,数十道身着黑衣的人影从身后林间飞跃出来,个个手持长兵呼啸而至。   方那剑光,原是追杀前兆。   “林平之,你逃不掉了,识相的就快把《辟邪剑谱》交出来,还能留你一条性命!”   身后传来蕴含内力的长啸,激得本就重伤的青衣少年心间震荡,“哇”的吐出一大口血来。   血珠坠落在草丛间,却有一些洒在丛中石碑上,将石碑染出奇妙的色彩。   林平之往前蹒跚几步,背靠石碑抹开唇上鲜血,冷冷笑了一声:“要什么剑谱,我没有!”   他这么说,却知对方是决计不会信的,否则就不会从岳阳一直追杀他到巴蜀,人数越来越多,其间混进的势力也不知几何。   如此漫长的追杀,哪怕得到结果,这群人也不一定会如他们嘴上说的一样放过他。   不,是一定不会。   福威镖局满门被灭,死状凄惨至极,他的师父师娘惨遭毒手,父亲母亲……他们后来也被这群黑衣杀手杀死了,他甚至不知道是哪一方的人动的手。   就为了那他听都没听过的《辟邪剑谱》!   眼前追兵越来越近,林平之闭了闭眼,复又睁开,眼中流露出几分绝望。   他还没有找出真相,还没有为惨死的父母亲友报仇,难道就要死在这里吗?   不,绝不!   林平之握紧手中剑,运起所剩无几的内力往小道相反方向蹒跚掠去。   蜀地夔州,崇山峻岭,地形诡谲,甩掉这波人后,他倒是能再躲藏一阵子。   他从前被宠的不知天高地厚,总以为自己那点功夫不错,一朝遭遇大难后方知,他的武功在武林压根排不上号,只轻功却在这段时日的追杀中好了不少,尤其在岳阳意外被发现身份,拐道逃到夔州这段日子里进步神速。若放在往常他有这种水平,父母会把他夸出花来。   从这个方面看,竟也算得上某种因祸得福?   林平之唇边泛起一丝苦笑,他倒宁愿不要这种福气。   集中精力奔逃之时,他没有发现一封黑底描红的纸笺从他衫子里滚落出来,顺着风飘下草丛。   “这小子滑不溜秋的,追!”   黑衣杀手的领头人目标明确,提剑就要往没入山林的林平之而去,身后却有一人犹豫了半拍,小心翼翼开口:“真的要去?那前面可就过了阴阳界。”   民间传说,夔州有驻守人间的鬼差向鬼门关投递文书的府邸,以‘阴阳界’与人间分割开来。   “不过一民间传说,你怕了就走,莫妨碍我们!”   开口的人是夔州籍贯,闻言面罩下的脸顿时阴晴不定,他咬了咬牙,最终骨子里的某种惧怕还是压过了贪欲,转身从来的方向走了。   领头者冷笑一声,这人本就不是他们这边的,不过是正好有同样的目的才暂时合作而已,他要是胆怯跑了,还省得他们日后灭口的功夫。   山中雨幕朦胧,这数十个追杀了林平之一路的杀手一心想着抓到人回去交给主人,因而也没有发现,在他们的身影掠过石碑往前方追去时,那方古朴不起眼的石碑上发生的动静。   草丛里的纸笺被雨水冲刷,却丝毫没有半点湿润的迹象,反而又被风诡异地吹起来,轻飘飘依附在石碑上。信笺上撒着几枚零散的梅花印记,更像是某种小兽的爪印,在黑底上透出殷红色彩。   被草丛遮掩了大半的石碑上,原本模糊不清的字迹隐约亮起。   林平之一头扎入了崇山峻岭,全心全意奔逃间,飘荡在曲折山道上的细雨渐渐小了下来,雾气却是霏霏不绝,几乎到了令人伸手不见五指的地步。   他逃着逃着,忽觉耳畔早已不见兵戈声,那些喊打喊杀的追兵消失无踪。   清风拂过林梢的簌簌声,细雨扫开叶尖的沙沙声,鸟雀冲入灌丛躲雨时发出的轻鸣声......不知何时一并消失,四野寂静得可怕。分明他还有雨丝拂面的触感,此时却仿佛这片天地只有他一个人。   不管怎样,现在至少是暂时摆脱了那些人吧。   林平之放慢了步伐,拄着长剑独行在乳白大雾之中,水珠顺着发梢滴落在他肩头,眉眼都晕着湿气。   不知走了多久,前方忽有异动。林平之稍稍放松没多久的精神又紧绷起来,他死死盯着发出声响的方向,握紧手中唯一的武器。   那声响只存在了一瞬就消失,林平之正以为自己听错时,前方浓稠的水雾里,忽然出现一团黑影,正在朝他缓慢滚来。   那黑影实在是小,立起来还不到他膝盖。饶是如此,林平之也不敢放松警惕,在这段暗无天日的追杀里,他也不是没有遇到过假扮成小孩的杀手。   林平之几乎屏住呼吸,眼睛眨都不眨一下盯着愈来愈近的黑影。在他紧绷的视线中,从雾里滚出一团...走出一只小、是小猫吧?   他不确定地想。   身上橘色白色花纹交织的猪...猫咪踩着草丛悄无声息地走出来,停在林平之前方十步左右,优雅地仰起头看他,金棕色的眼清亮至极。   林平之低头去看它,从他的角度,橘猫本就不甚明显的小短腿好像消失一般。   可这是个活物。   猫咪出现的那一瞬间,林平之感觉自己好似一下子就从那寂静到虚无的世界里跌落出来。他依然身处空无一人的山野,却已经到了人间。   一人一猫对视了许久,林平之冰凉的四肢慢慢回温,握着剑的手指僵硬动了动,小声说道:“小猫...?”   橘猫那和身形不太符合的小脸上,竟浮现出极其类似人类的表情,金棕色的眼里是明显的傲气,就着这个蔑视众生的眼神点了点头。   “喵。”   这就是回应了。   虽说天下大橘一个样,但神奇成这样的,林平之截至目前十九年的人生里,就见到过眼前这一只。   “小猫,你怎么会在这里?”   这下他有些惊喜,上前几步半蹲下来,伸手想要去摸摸橘猫的头,却不防橘猫高傲一转身,把圆滚滚的屁股对准了他。   猫尾巴上下摇啊摇,橘猫下巴往前面抬了抬,回头看了眼他,迈开步伐往前面的雾气中走了。   “是,要我跟你走吗?”林平之问,有些犹豫要不要上去帮它挡住落下的雨丝。   “喵。”前方的猫咪慵懒应了一声。   林平之咽了咽口水,不由自主跟上猫咪。   橘猫悠哉游哉地走着,头始终高高昂起,眼神锐利桀骜,像是君主在巡视自己的领地。   林平之跟在后面心想,这荒郊野外的碰上这么通人性的猫咪,心情还真是有些不上不下。   算了,左右他早已无路可走,不如跟上去瞧瞧。他大小是个成年男子了,总不至于连只猫都应付不了。   他这么胡思乱想,步伐不由得慢了下来。前方的猫咪敏锐察觉到,回头看了他一眼。   那眼神好像是在说:人类,你腿断了吗?   这鄙夷的眼神可真是熟悉,直到这时林平之才真的确信,这算得上硕大的猫咪就是他认识的那一只。   之前心中一直有些不确定,完全是因为两个月前他在岳阳救下的那只橘猫,只有他巴掌大。   猫咪带着他在山野中穿行,不一会儿,这场持续了漫长时间的细雨彻底停歇,渐渐稀薄的雾气里透出几缕金红夕光。   林平之仰头,只见西天金乌垂落,在薄雾中显出一团朦胧光晕,如梦亦如幻。   耳畔淙淙有声,不远应有溪流。   “喵——”   前方引路的猫咪忽而细声一叫,以不符合身形的灵巧姿态闪电般越了出去,林平之一顿,赶忙追了上去。   四周忽而一变,眼前所有景象都瞬间清晰起来。方才雾里看花青山朦胧,如今才显了真容。   林平之愣在原地。   一条清溪自山谷里蜿蜒而来,水流撞击在溪中石上,发出清脆乐响。溪上架着一座金碧小桥,修得实在精巧,却也不及桥另一边的飞檐翘角。   夕阳余晖下,溪畔金灯花绵延一片肆意盛放,鲜红一片在林平之眼中,正像那时他从外归来,瞧见自家镖局里流了满地的血。   他打了个哆嗦。   “喵呜~”   猫儿细微的叫声暂时把他从那日铺天盖地的血色里带回来,他定了定神,只见那只猫已经大摇大摆蹲在桥栏上,正用那双颇通人性的眼望着他。   落日太过耀眼,林平之过桥后,这才发现亮的不只是夕阳,还有桥对面的这座楼。   琉璃作窗玉作瓦,琼琚为饰金为梁,端得是富丽堂皇。   林平之站在紧闭的大门前四下张望了下,本能觉得哪里不对。   明明是如此华丽气派的楼阁,明明是雨后恰逢黄昏的美景,他却在回头后,眼神接触到依然在桥栏上蹲着的猫咪时,倒吸了一口凉气。   他方才走过的装饰浮夸的桥身上,用风格截然相反的内敛字体刻着三个字——奈何桥。   是了,是了,难怪他隐隐觉得不对,不由自主就跟了上来。   这里有溪水潺潺,有清风吹拂草木,有朱花开遍山谷,有鲜活的猫咪蹲在小桥流水人家……夕阳却没有变化,他来时挂在山头,现在还在山头,山谷里萦绕着一股子森森鬼气,比方才那万籁俱寂的世界还要可怕。   蜀国多仙山,也多鬼山。   林平之木然,任由那猫咪不急不慢从桥上下来,走到他身边。   “小猫,”他绝望道,“你可是来引我归去黄泉?”   原来不止江湖中人,连一只猫也想要他死吗。   猫咪歪歪头,眼中流露出对愚蠢人类的嘲笑。   “小二,你接到客人了?”   “吱呀”一声,楼阁雕花大门缓缓打开。未见其中人,先闻其中声。   林平之猛然抬头。 第2章 巽风   雕花大门徐徐朝里打开,门后灯火幽微,林平之没有见到任何人出来。   橘猫从他身边走过,抬起爪子就在他脚腕上挠了一把,而后仰着头冲门口叫唤几声,仿佛在冲着谁撒娇。   “是是是,我们小二真能干,夸夸你。”   林平之又听到那道声音,温柔婉转,近在咫尺。   可他什么也没看到,只瞧见门边的橘猫满足地眯起眼睛,尾巴直直竖起。   “这位小公子站在门外作甚?”   那女声又响了起来,柔柔的,像是清溪里的水流,让听到的林平之不由自主迈进了门。   顺便弯腰把试图翻过门槛,却挂在门槛上要上不上要下不下,卡在中间的橘猫抱起来,一并捞了进去,在猫咪炸毛之前把它放回地面。   他正要直起腰,眼前忽而飘落一截衣绸。   一截泛着柔光、流动云纹的衣绸。   林平之慌忙退后一步,脚不注意踢在高高的门槛上,发出沉闷的声响,而他此时已经顾及不到是否打扰到了此间主人。   从下往上看,他的眼瞳中映出昏黄灯光下,披着广袖留仙裙的女郎。   云鬓花颜金步摇,他生平从未见过如此娇美的女郎。   那引他来的猫儿落地就窜了出去,消失得一干二净,丝毫没有方才那受身形拖累的模样。   林平之问:“姑娘是?”   见他神态慌乱,女郎莲步轻移,鬓间步摇纹丝不动,*秋波转顾,启齿嫣然:“妾身史连城,是这客栈的绣娘,小公子,您是打尖儿还是住店?”   林平之默然,不知为何,这从前经常能在客栈旅馆,从店小二口中听到的话被这天下一等一品貌的女郎说出来,实在是违和得紧。   “住店,有热水吗?”脚下地面光可鉴人,林平之低头,从中看到满身泥水的自己。   女郎唇边柔和微笑一僵,这才抬眸细细打量了林平之,神色有些迟疑。   “当然有!”   另一道女声响起来,林平之面前突兀冒出一个着妃色绸衫的女郎,秀发如云,其间点缀白昙花。   凭空出现,仿若幽灵。   “竟然真的来活、客人了,连城姐姐,快去告诉老板,我带他去客房。”   后出现的女郎亲亲热热捏了一把紫裙女郎的脸颊,后作催促状将她往后面赶。   “那便有劳宾娘。”   连城说罢,对林平之微一施礼,飘然离去,背影出尘。   “小公子,且随我上楼。”后来的女郎抬手引着他往楼上走,“我是史宾娘,算是这里的柴火丫头吧。”   她说到后面,自己忍不住先笑了起来,声音清脆如黄鹂。   林平之顺着她的手往上看,只瞧见昏黄灯光下,一条和地板同等材质的漆黑楼梯斜斜往上,延伸入一片黑暗之中。   分明这客栈外面富丽堂皇,厅堂里所有的摆件却都是模糊不清的,好像隔了一层迷离的雾。   “蜀地这荒郊山谷之中,竟还有这样一间如此富贵的客栈吗?”林平之试探地问,说起来,他进来时隐约瞧见大门上有匾额,只是没有来得及看,倒是不知客栈何名。   带他上楼的女郎摆了摆手:“刚开没多久,你是第一个客人。”还是靠小二拉来的,为了恢复体型,猫猫只好身兼多职,能干极了。   反正比她那柔弱不能打的老板能干。   “这、这样吗?”林平之讷讷,看着女郎轻盈地飘上楼梯,他眼睛都快瞪出来了。   先前就说了,这诡异的客栈地面漆黑,却光滑得可以照出人影。只是林平之能在上面瞧见自己走动的模样,却看不到前方那引路女郎的影子。   这,外面都有桥唤奈何,那这客栈里的女郎没有影子,似乎也不是一件奇怪的事?   什么啊!   林平之惨白着一张脸,握着剑的手微微颤抖。以他这点功夫,尚且奈何不了追兵,又如何能应付这诡谲客栈中的存在?   女郎不知他心中想法,只带着他上了二楼,拿出一枚精巧的玉令在左手边第一间房门上晃了一下,还没等林平之瞧见别的动作,门“嘀”的一声就自动开了。   “您可以先入住再办理手续,里面有洗漱间,您进去就知该如何。”女郎转身将玉令交到他手上,笑吟吟道,“稍后会为您准备吃食,只是需要您亲自下来一趟。”   林平之道:“自然。”   史宾娘微微一笑,紧接着如同她现身时一样,在林平之眼前凭空消失了。   林平之来不及惊叹,就被玉令阴凉的温度冻了一下,忽而浑身一颤,有大片信息涌入脑海。   不过一瞬间,他却觉得自己好像过了很久。   半晌,他踏入略有些昏暗的房间,左手在墙上摸索,摸到一个凹陷处时,如同信息里告诉他的那样,将那枚精致小巧的玉令按了进去。   刹时墙上溢彩流光,那光芒循着某种奇特的纹路铺开,室内景象被他尽收眼底。   这是一个足够宽敞的房间,桌椅寝具一应俱全,且十分干净整洁,只是配色着实有些...不那么适合活人入住,满目都是黑白二色,还多了一些在今天之前,林平之从未见过的东西。   他走到窗前,迟疑片刻后伸手,拉开那素白的窗幔,后面果不其然是一片漆黑,真正伸手不见五指。   林平之方上来时,外面是宛若固定的夕日霞光,天色决计不会黑得这么快。   默然半晌,林平之又把窗帘拉回去,决定放弃思索屋中的光亮是从哪里来的,转身走进房间尽头的山水屏风后的隔间里,根据脑海里的信息拧开那所谓的“水龙头”,冒着热气的清水“哗啦啦”流出来。   这么方便取热水,方才那位史连城姑娘,为何面有为难之色呢?   不过这都不重要了。   林平之安静地想,横竖都已经到了这等诡异的地方,最坏的结局也不过是下九幽地府与亲友团聚。   他现在是光脚不怕穿鞋,而且和之前追杀他的人给他的感觉不同的是,此间主人大约是看不上那所谓《辟邪剑谱》的,哪怕这是传闻中他身上唯一能称得上有价值的东西。   又或者,这里其实就是夔州传说的“阴阳界”,这样神鬼莫测的手段,是鬼差大人在人间的府邸也说不定。许是他寿元将尽,合该命丧恶人手中,鬼差提前来引渡他下黄泉?   除了这些,他实在想不出来别的还能从他身上被拿走的东西。   林平之全身没入热水之中,温暖的水流包裹他四肢百骸,慢慢驱散他身体上的寒意,只是心中的寒,却愈发深沉。   ......   屏风上挂着一件素白袍子,质地柔软,大小也合身。林平之收拾好自己,临出门前脚步顿了顿,旋即取下嵌在墙壁上的玉令,开门走了出去。   不过半个时辰,门外就换了天地。   林平之走下楼梯,眼前再也不是灯光幽弱的迷离景象。   楼下一边整整齐齐摆着九套桌椅,每一套的桌子中间都镶嵌着白玉,发出柔润微光。几扇琉璃窗大开,清风扣着窗棂吹进来,拂过室内摆设的几盆叫不出名的花木,幽香沁远。   另一边却是一方小池,生有几株白莲花,水面清圆,有鹅卵石铺成的阶梯可直接走进去,池水升腾着不知热气还是雾气,只隐约可见池上摇曳的霜白花瓣。   最里面靠墙立着一组檀木多宝阁,格子里摆放着叫不上名的雕像以及各种颜色的瓶瓶罐罐,侧边半人高的白玉台斜生出来,中间形成一个宽敞的空间,空间里还放着一把质地细腻的宽大躺椅,再过去一点,是一面点缀着祖母绿、孔雀石、青金石等等宝石的珠帘。   林平之猜测,这正对大门的地方,应当是客栈老板待客之处。   金碧辉煌的华丽外观,黑白配色的阴森内里,偏生在细处做的一些小处理。譬如白玉台后那面编织精巧的珠帘,譬如角落里特意摆放的奇异花木等等,让原本明显是两种不同风格的装造诡异地交融在一起。   起码现在林平之看到的明亮厅堂,比他刚进来时看到的景象更要令活人适应一些。   如果门外到现在还没落下的夕阳能正常隐没青山外,那就更阳间了。   只是楼下也好,白玉台内也好,都是空无一人,只有一只橘猫趴在上面,把自己摊成一块大饼。   林平之踩着客房提供的木屐站在楼梯间,一时不知该做什么。想了想,他直奔白玉台而去。   白玉台外面放着一排圆状高脚藤椅,样式有些奇特,摸起来触感温凉。林平之坐在最边上那一把椅子上,伸手去挼那橘猫。   “小猫,这里究竟是什么地方?”   橘猫忽而翻过身,四脚摊开,任由林平之梳理它橘白相交的毛,露出一脸生无可恋的表情。   “小猫?”林平之察觉到手下橘猫忽然僵了一下,不由疑惑。   “此为客栈,名曰黄泉。”   一道略带沙哑的声音从前方响起,林平之抬头,看见撩开珠帘的一只手。   一只腕骨伶仃的手。   金玉珠翠碰撞之间,帘后显出一道高挑纤细的影子。   明明天气尚可,来人却披着一件带着灰毛领的黑色披风,内穿一身玄色圆领袍衫,衣上以暗金色绣线锈了数朵龙爪花,腰横墨玉带,上挂两柄黑鞘镶金唐刀,脚踩玄金长靴,脚步略有些轻快。   等到他彻底从珠帘内走出来,林平之才看到他的正脸。   那是一张约莫十五六岁的少年脸庞,稚气未脱,一头漆黑长发随意用蛇形金簪挽成团,加以紫色发带固定。   略有些凌乱的刘海下,是一双与常人迥异的异色眸。   红瞳紫眸,森然诡谲,给他精致卓绝的面孔上添了几分鬼魅之色。   对上那双眼眸,林平之忽然记起幼时曾养过的一只小猫,那小猫是他父母从异域带来的,有双一金一碧的异色眸子。   他本以为之前看见的那两位女郎已是人间绝色,此时却觉得,眼前少年若立于人间盛景处,也合该是最引人注目一景。   只是这少年好像身体不太好,脸色略显苍白,唇瓣偏紫,看起来气色不足。   等等,他刚刚说...“这是哪里?”   那玄衣少年走到白玉台前,抬手倒拎着橘猫一坨腿,躺到台内那张相当大的躺椅上,举着胖猫捏搓揉圆,懒洋洋道:“此乃黄泉客栈,我是老板巽风,敢问客自何方来?”   巽风,意为清明风,谁会给自家小辈取这样的名?   林平之喃喃:“黄泉...客栈?”   如果这里真的是鬼差大人在人间歇脚的地方,那他是不是可以免除去京城报案,直接一步到位将此事告到地府阎君面前?   林平之想到自己的亲人,顿时悲从中来:“入得此门,下归九泉,我可能见到我惨死的父母亲友?”   小老板:“啊?”   在两个月内变得浑圆滚胖的肥猫应声而落,结结实实砸在玄衣少年身上。   老板呲牙咧嘴:“小老弟你想干啥?”   他这可是在时空管理局办过正规入驻手续的客栈,在这个世界不接复活这种扰乱阴阳的业务! 第3章 祸事   “你别害我!”   被橘猫痛击腰部的小老板面部一瞬扭曲,瞪圆了一双异色眸,原本神秘诡谲的气质荡然无存。   林平之眼神闪了闪,小心翼翼道:“老板为何这么说?我并没有害你的想法。”   这一瞬间,他突然不想相信眼前自称是客栈老板的猫眼少年是传说中的鬼差了,如果是的话,总觉得地府是不是...有点不靠谱?   “那你问这个作甚?我只幽冥一闲客,闲来无事在这上面开间客栈,没有可以颠覆阴阳的能力。”   巽风捶了捶自己可怜的腰,揪住咧嘴嘲笑他的橘猫后颈,把肥猫团在自己膝上,熟练地摩挲着那光滑脊背,猫咪在他手底下发出舒服的“呼噜”声,听得林平之也有些手痒。   只是那点蠢蠢欲动在小老板目光下顿时消散。   橘猫对着老板“喵喵”两句,少年眼珠一转像是想到了什么,瞬间和胖橘猫达成某种共识。   “好吧。”于是老板转过头道,“左右我也无事,倒是可以听你说上一说,也算看在你是第一个客人的份上。”   林平之摸不透对方的心思,斟酌着语言开口:“我现在在被人追杀,跟着小猫进来的。”   “追杀?”   发问的少年语气平淡,那双异色眸子异常清亮,映出他惶惶无措的模样。   林平之心一横,就当是赌一把,他想把一切都说出来,看看眼前这位身份莫测的老板是如何看待的。   “那是一场,早有预谋、惨绝人寰的祸事。”   那时的他受尽家中宠爱,年轻气盛,骄扬张狂,满心只有等长大后继承家里的镖局,把林家发扬光大。   少年不知天高地广,不知这世上会有那般狠辣冷绝的恶人。   那日他和镖师们外出归家,歇脚路上为救一卖酒姑娘,错手杀了青城派掌门人之子余人彦,由此给家里招来满门灭绝的灾祸。   本以为是自己年少轻狂害了家里,谁不曾想,原来这一切都是青城派早就做好的局,所有的一切都是为了引他上钩。   哪怕那日他没有动手杀了余人彦那个畜生,他家里也是逃不过这一劫的。   只因他们都相信,他林家有那传说中的《辟邪剑谱》。   林平之自幼习武,专修剑道。和之前与那些黑衣人说的不同,他确实是知道辟邪剑法,但只偶尔在父母口中听过曾祖父当年辟邪剑法名震江湖的风光,这剑法从未传下来过。   若是他们林家真的有那等精妙剑法,福威镖局又怎会满门皆灭?   福州林家灭门,唯独他林平之一人在父母的掩护下逃了出来。   父亲说:“平儿,离开江湖,去京城,长安新君登位,必不会不管此事,六扇门也好,神侯府也好,总能保住你的命。”   他那时惊惶无力,只得听从父母的意思一路北上,欲往京城长安,寻六扇门报案。诚如父亲所说,福威镖局上下近百人的命,现在的朝廷不是几十年前蒙元建立的朝廷,他们不会不管。   林平之知晓父母定然凶多吉少,可心里还存着一丝他们还活着,还等着他带人去救的侥幸。   直到他逃到岳阳,碰到一只颇有灵性的迷路小橘猫,为了救小猫不慎泄露了身份,又招来了如影随形的杀手。   这批杀手训练有素,身手远在此前追杀他的青城派门人之上。也是从他们口中,林平之得知自己父母早已落在这批杀手主子手里。因为宁死不愿说出剑谱下落,已经落得和镖局众人一样的结局。   那一刻,林平之整个人都崩溃了。   唯一支撑他活着的,只有给父母师友报仇这一件事。   至于那只被救下来的小猫,在他从岳阳拐道后就消失了,万万没想到再见面,小猫能变成现在的模样,还领着他来了这里。   林平之说到这里,目光凝固在巽风怀里的猪...猫身上。   就,还挺意外。   听罢林平之的话,小老板撸猫的手一顿,低头问:“让你在还未完成的阵法里乱跑,看,差点回不来了吧?”   “喵呜~”橘猫拱了拱,拿屁股对准他。   林平之:“啊?”   巽风又道:“还好意思说是给我拉客去了,你这找的什么借口,最后还只忽悠了一个人过来,我好歹带了两个进来呢。”   不知这句话打开了什么开关,橘猫原地炸毛,给了他一爪,指甲勾在衣袍暗金色绣线上,再难进寸步。它扭着肥硕的身子,干脆顺着他的手臂爬上来,在他们中间隔着的白玉台上蹲好后,舔了舔爪子。   “他,活人,孤捡的。你,只捡了,两个女鬼。”竟是口吐人言,且语气十分不屑。   林平之:“小猫...会说话?!”听起来还是稚童之音,咬字却十分稳重,带着某种奇特的韵律。   橘猫给了他一个鄙夷的眼神。   我到底是眼瞎了还是耳聋了?   林平之努力说服自己,这里可是鬼神的住所,猫咪会说话不是很正常的吗?   以及,两个女鬼,说得是之前那两位史姑娘吧?   巽风反应过来,开口道:“女鬼又怎么了,女鬼现在也住在客栈。”   橘猫高贵冷艳:“现在她们是客栈的厨娘和绣娘。”   把原本的客人变成客栈帮工,这就是你当老板的本事?   巽风:“......”他竟无言以对。   橘猫金棕色的眼眸里充斥着不满,又说:“三个月,客栈未完工,人手亦不足。你言招人,孤方发请柬,邀他前来。”   巽风哽住。   他三个月前来到这个世界,精心挑选地址后把客栈开在这里,但在这个叫林平之的小公子踏进来前,客栈里除了他和白送的小肥猫,只有他在这里的鬼门关前截来的两个女鬼员工。   这不应当,他的客栈怎么会没有人来?不仅没有人,连妖魔鬼怪也没有,这不应当。   见巽风这副模样,橘猫冷哼一声,正儿八经的第一位客人是他拉来的,说到底还是要靠他来干活。   请柬?   林平之忽然想起两个月前,那时还是小小一只的橘猫叼着一张踩满了猫脚印的漆黑纸笺扔到他面前,示意他收起来。他当时忙着躲避追杀,随手塞进了衣袖里,现在已经不知去哪了。   当初他只匆匆看了一眼,依稀记得,那好像是个……招聘人手的帖子?   橘猫像是看出了他的心思,骄傲地抬起头:“你,乃第一个收到孤亲笔请柬之人。”   巽风毫不留情揭穿真相:“请柬是我写的,你只是上面踩了几个脚印捣乱。”   “莫不是只要有请柬,我这样的活人都能进入黄泉?”林平之听到这里,心中生出许多绿色植物,原本的紧张与恐惧悄然退散些许,不由得开口问。   巽风奇怪道:“谁跟你说这里是真的黄泉,我客栈地址选在人间,这里只是离鬼门关比较近。”   难得他有理由有时间出来度假划掉开客栈,怎么也要选在山好水好风景好的阳间吧,阴间有什么好看的,景象千年万载都不带变。   “不过,你确实是客栈第一位客人,看在这一点上,我给你一个特殊抽奖机会如何?”巽风问。   林平之拢在衣袖里的手紧紧握住,很久没有修剪过的指甲几乎嵌进手心。   他说:“我不要这甚么抽奖,老板,您既是幽冥之客,可否让我再得见亡去亲友?”   穿着客栈提供的素白衣袍的小公子面上十分镇定,心中却忐忑极了。   哪怕到现在,他已经能以平静态度面对这诡异的一切,但他或许正在和一位鬼神交流,怎么能不紧张。   刚刚沐浴过,他的后背已然浸了冷汗。   巽风本来窝在躺椅上,许是觉得这样的动作下腰间唐刀硌得不舒服,他又坐直身子,听到林平之又一次问这话后,总算反应过来对方并不是想要他做什么违反条例的事,张口就道:“这个目前不行,你是活人。”   他眼神朝右边瞟了瞟,又道:“况且你就算下去,他们要是已经转世,你也见不到。”   “是吗?”   林平之语气失落,他双目通红,死死压抑着某种情绪:“那地府的阎君,会怎么判杀害他们的凶手?”   巽风语气笃定:“冥冥之中自有定数,该怎么判就怎么判。”   林平之心一松,从小到大的民间传说里,阴世律法一命抵一命,等到凶手下了黄泉,必定会有地府鬼神审判。   那他就现在就更不能死。   他要活着,好好活着,然后找出真相,把那些沾染过他亲友鲜血的恶人送去见阎君。   林平之目光微微扫过刚刚巽风看过的方向,那里有两个凹陷进去的空间,里面镶嵌着大块的方形亮银,银色中间有垂直两条黑线,不知是做什么用的。   刚刚,这位小老板是不是说“目前不行”?   “那叫‘电梯’,还没开通。”巽风手肘支在白玉台上撑着头问,“这两天我把往生池调试好了,你真的不要去试试抽奖?这机会可不是谁都有的。”   说来说去,你就是想找人实验你折腾出来的东西吧,别以为我不知道你是故意把孤放未完成的传送阵边上,就为了测试那个阵法。   橘猫使劲翻白眼,天知道它一只猫咪怎么做到这么高难度动作的。   林平之重复一遍:“往生池?”   “喏,就是那个。”   一看对方似乎有兴趣,一直懒洋洋的巽风这下来劲了,他下巴往右前方冒着雾气的莲池点了点,示意对方去看。 第4章 抽奖   巽风口中所谓往生池,正是林平之下楼时瞧见的那个位于右侧的小池。   小池在室内,有鹅卵石铺成的小路直通池底,池上升腾着乳白水汽,其中绰约多霜莲。   林平之目光掠过,水雾迷蒙浓郁,他并不能看清这往生池后面是什么模样。   “怎么样,不错吧?”   见林平之似有意动,巽风伏在白玉台上的手臂抬起,隔空点了点那边的小池,语气带着难以忽视的某种雀跃。   “这是我自己调试的,还没给别人开过,你要不要试试?”   这是小老板第三次开口,问他要不要试一试那所谓抽奖。   遭逢大难的小公子眼神一凝,咬牙点点头:“那便多谢小老板。”   眼见对方答应,巽风立刻眉开眼笑,他一手撑着白玉台,一捞起橘猫就从台后跳了出来,朝往生池的方向走去。   林平之跟在他后面若有所思,这位神秘的小老板看起来只有十五六岁大,身形瘦削,脸庞倒是有些圆润,还带着些许稚气,眼下这番神态动作下来,倒比外表的年纪还更要小上一些。   就像以前福威镖局还在的时候,他师父家里那个贪玩贪吃的幼童。   “来来来,我教你怎么做。”   巽风站到池畔乐滋滋地想,可算逮到个活人来实验了,肥猫小二还是有点作用的。   这个往生池可是客栈以后的重头戏,他能不能在度假的同时漂漂亮亮完成任务可就指望它。   往生池的寒气扑面而来,小老板的喜悦溢于言表,橘猫不用猜都知道对方心里在想什么。   不知道第几次腹诽老板是不是脑子有坑后,猫咪趴在他肩头的毛领子上,眯着眼看他修长手指划过池上水雾,自霜莲上升起一圈血色灵光,在他们面前合成一个阵法图案。   殷红阵法之中盘旋回绕着的奇特文字,在不断变换中组成新的模样,橘猫勉强眼熟一点,边上的林平之就是完全看不明白这是在做什么。   但这并不会影响他的选择。   既然来到了这座奇异的客栈,那么他见到再神奇的景象都是正常的。   从这客栈中人的言行来看,他们应当是希望客栈多招揽一些客人的。而他林平之作为第一个踏进来的...活人,就应该利用这个优势,摸清楚客栈的底细,达到他的目的。   这并不是算计,他也没什么可算计对方的。   他只是,没有后路可走。   林平之在心里说服自己,偏头对小老板道:“我要怎么做,才能...抽奖?”   他在心里咀嚼这个字眼,倒是觉得十分形象。   巽风反手一按,将那漂浮在霜白冷莲上的阵法拖过来,甩到林平之身前一臂远,说:“你在这个位置,随便划点什么。”   他指的是阵法上那被殷红光圈隔开的中心部分。   林平之说:“只有这样?”   看着小老板把阵法拖过来,几乎要将之带出往生池的范围,他斟酌后还是加了一句,“其实我可以走下去写的。”   虽看不清池中情况,但边缘铺着的鹅卵石他踩着是没有问题的。   小老板道:“池水是从...引来的,你下不去。”   他肩上的橘猫舔了舔爪,想了想补充道:“其实水很烫,能把你骨头烫化。”   林平之愕然,这往生池瞧着分明寒气森森,结果水却是滚烫的么。   但,为何要与他说得如此详细?   从一开始心中就有的疑虑又浮现心头,他拍了拍脸颊,把这件事情暂时放下,在一人一猫灼热目光中抬起手,在阵法中心划去。   指尖接触到阵法的朱红光圈内,随着他的动作带出一笔红芒。他收回手,阵法之中凭空浮现着方才一笔一划写下的“林”字。   刹时金光大放,璀璨耀眼的明光刺得林平之眼睛生疼,慌忙闭上双眼。   橘猫一头栽进巽风的毛领子里,等到光芒渐弱,方才抬起脑袋。   唯独巽风站在金光之中不受任何影响,异色眸注视着链接阵法的各处灵光,目光灼灼。   “你运气不错欸,第一次抽就能抽出东西来。”巽风眼神落在裹在金光中的小盒子上,面上满是欣喜,连连催促林平之:“快快快,拿出来看看是什么。”   林平之闻言点头,伸手自阵法中取出那方小盒,将之带到白玉台上。   “我调试的时候参考了很多抽奖机制,最后还是觉得规则简单点好,要么抽到要么抽不到,不跟某些家伙一样弄得花里胡哨。”   巽风坐回自己的位置,手臂叠在白玉台上,眉飞色舞说着自己的调试过程。   橘猫蹲在台上揉了揉自己的小胖脸,毫不犹豫拆台:“你只是嫌麻烦,也没人家聪明,能设置复杂规则。”   巽风白了猫咪一眼:“你到底是谁的猫,天天搁这拆我台,倒是很尊重某些家伙。”   橘猫慢条斯理道:“孤不是猫,也不是谁的猫。”   “哼。”巽风决定不搭理这只胖猫,继续催促林平之,“你打开看看是什么,说不定正适合你哩。”   林平之在他们口角时并无动作,此时才小心翼翼把盒子推到中间,伸手打开了它。   盒子里整齐摆放着一沓四四方方的纸张,不过手掌大小,纸面洁白,泛着莹润微光,上印着一串奇特的图案。   在接触到这纸张的一瞬间,林平之整个人如遭雷击,僵硬在原地。   “怎、怎么了?”   巽风见他神态,顿时有些忐忑。   该、该不会是他调试的时候手一滑,连上不该连的位面,导致有超出这世界承受上限的东西进入池子了吧?   “林平之,你抽到什么了?”   小老板强作镇定,眼珠提溜打转,心里已经虚得不行。   林平之摩挲着这和他寻常所用的截然不同材质的纸张,忽而泪如雨下。   “谢谢小老板!”   他把装着纸张的小盒子按在胸口,竟是就着这个姿势朝着巽风跪下拜了三拜,向来绷紧的神色竟显出几分癫狂,又仿佛是抓住了什么救命稻草,眼神里亮到极致。   巽风:“......你起来。”   激动成这样,难不成是抽到起死回生药了?   橘猫显然也是想到了这一点,林平之这小哥,从到这里来后,虽经常被各种状况惊到,但都能很快冷静下来,唯独在涉及父母亲友时才会情绪明显外露。   猫儿怀疑地看了自家老板一眼,该不会是他脑子一抽,放了什么还阳的宝物进去了?   小老板瞪了回去,你才脑抽。   “你到底抽到什么了,哭成这个样子?”   再度回忆了一下自己链接的奖池位面都有哪些后,确认没有不该出现的东西后,巽风弯腰把林平之拖起来,耐心问道。   林平之哽咽道:“是‘给死者的往返明信片’*,只要我在回复明信片上面写上死者的名字后用它写信,第二天我就能看到回复。”   这一盒足足有一千张,如果它的效果是真的,那他现在就可以给在九泉之下的父母亲友写信。   林平之知道是自己失态了,可他真的忍不住。   他已飘零久,父母双亡,亲友几近死绝,唯一还活着的亲人他也害怕会连累到对方,甚至不敢打听对方现在的情况。   他怕自己会得知外祖一家同被灭门的消息   从往生池里抽出来的东西告诉他,眼前这位陌生神秘的小老板,虽不能让他再见到父母亲友,但能让他与他们隔着阴阳再度联系上。   哪怕只言片语,亦足以慰藉他在无穷无尽的追杀中几近崩溃的精神。   是他赌对了。   巽风顿时松了口气。   他就知道,尽管他不够聪明吧,但至少记忆力不错,来这个世界的时候某个家伙耳提面命告诉他的东西都背得很牢。   他可没有在奖池里放过不该放的东西,不然店里那两个女鬼早就磨着他早早开奖池,拼了全部气运也要抽到还阳机会,开开心心还阳找自己情郎去了。   “那你哭什么,这不是好事吗?”   巽风得意地看了一眼橘猫,别以为他不知道刚刚这猫在想什么东西,见林平之满脸狼狈,张口问道。   “我是高兴。”林平之抹了把脸,正色道,“小老板大恩,平之无以为报,往后若有差遣,平之万死不辞。”   巽风一顿,眼神飘忽起来:“倒是没有要你万死不辞做的事,就是......”   林平之见状心下了然,对方对他如此照顾,知无不答,果然也是有需要他做的事情,便笑道:“若有所托,平之定会相助。”   尽管他不清楚有什么是这位神通广大的老板也办不到的,但承君恩,自当回报。   巽风还是眼神四处飘,橘猫瞧着他那个样子,冷哼一声,开口道:“他不好意思,孤来说。”   “爱小二你闭嘴!”巽风瞬间炸毛,啊啊啊他还没想好啊——   “他想让你留在客栈。”   小老板的阻止没赶上橘猫的拆台,他捂着通红的脸坐了回去,干脆默认橘猫的话了。   猫儿慢悠悠道:“客栈开业至今,除你之外无人踏足,他想要聘一此间活人,为他分忧。”其实就是想问,为甚至今客人约等于无。   要不是一开始就打着留下林平之的主意,巽风怎么也不会如此优待他。往生池的抽奖可是有条件的,要的是抽奖人自愿献出的一缕气运,但对自家员工那肯定有内部优惠。   猫咪之前误踩传送阵跑出去,是为了给客栈邀客不假,也带着招人的任务。   在外面溜达几个月,挑挑拣拣都不满意,最后橘猫还是挑中了第一个见到的活人林平之。   只是这样一来就有点自打脸了,之前还在嘲笑巽风拉的客最后都成了客栈员工,现在林平之是它拉来的第一个客人,结果它也想把对方留下来。   但猫猫有什么错呢,在这个不正常的客栈,猫猫只是想要一个正常的同事罢了。 第5章 缘由   “原来如此,小老板这里人手确实少了些。”   林平之了然,这下他明白为何这座客栈的“人”为何对他如此友善了。   偌大一座客栈,外观金碧辉煌,内里别有洞天,在老板似乎很希望生意兴隆的前提下,客流寥寥无几。   他又道:“小老板所邀平之知晓,可否容平之报完家仇,再归客栈报恩?”   本以为自己踏入此间后前途未知,却不曾想能柳暗花明。林平之不知这座客栈出现在蜀中是为了什么,但他知道,有仇报仇,有恩报恩。   巽风有些不好意思,他微微偏过头,抬手在脸侧扇了扇风,方才绯红还未褪去,盖住原本苍白脸颊,倒是比之前瞧着更有几分生气。   听罢林平之的话,他把手放下来,遮掩似地抱回白玉台上梳理身上绒毛的橘猫,故作正经道:“当然可以,其实我更想请你死了之后来——嗷!你又挠我!”   橘猫撒爪,轻哼一声:“挠的就是你。”   他怎么摊上了这么一个说话不过脑子的老板?   林平之扶额,他决定不去思考小老板没说完的话后面是什么。正要开口把话题岔开,他腹中忽而发出咕噜声。   也不怪他,这不眠不休的几日逃亡下来,铁打的身子也遭不住。   “平之失礼了,老板,客栈可否备了饭食?”林平之红着脸道。   巽风见他开口,方才想起来:“对哦,人类是要吃饭的,还好我招了厨娘。”   橘猫心中忽然涌起不详预感,只见巽风偏头,往左边厅堂喊了一声——“连城。”   话音刚落,噙着温柔笑容的女郎就端着食盒自厅堂那头的门内飘了出来,浅紫色的留仙裙衣袖摇曳,犹如深夜盛放的花朵。   史连城缓缓而来,将食盒放在白玉台上,将它们一一打开,推到林平之面前。   她们方才消失了那么久,就是去给第一位客人精心准备这次膳食去了。   “让小公子久等了。”   望着史连城温柔笑靥,林平之目光落到那些光洁瓷盘上盛放的糕点,或莹白如玉,或朱红似砂,盘盘雕花栩栩如生,连其中一盘线香上都清晰可见微雕昙花,可见厨娘刀工之精湛。   这时候,林平之无比清醒自己是个江湖人,眼神比较好使,还好他没有因为以为是冷食而拈几块吃。   他一个字一个字咬出来:“史姑娘,这就是贵客栈的吃食?”   史连城含笑点头。   这可是宾娘的拿手绝活,她和老板都很喜欢。再加上眼前这位小公子很有可能成为她们以后的同僚,就更要好好招待了。   “公子慢用。”说罢,史连城以相当符合她女鬼身份的姿态飘然而去。   “你不喜欢?”   巽风瞧见他古怪神情,眼中有些疑惑,他随手从瓷盘上拿起一支雕着金灯花的白糕,张嘴就咬了一口,略带清甜的味道充斥整个口腔。   林平之来不及阻止,眼睁睁看着老板咬了一口还面不改色后,表情逐渐从惊恐化为熟练的平静:“老板,你开客栈,准备的都是这样的食物吗?”   巽风点头得相当干脆:“我觉得味道还可以,人类应该会喜欢。”   林平之:“......”   他虚虚扶了下前额,大概或许可能,他明白为何对方客栈没什么人,为何想要招他来当员工了。   林小公子深吸一口气,委婉道:“是这样的,小老板,外面最受欢迎的客栈都会有几道招牌菜,你这里只有这些香烛蜡花作招牌菜品的话,是不是有点单一?”   做工再好看,雕花再精致,这也都是蜡烛线香,老板你看不出来吗?   巽风恍然大悟:“难怪我这里没有客人来!”原来是这样,人类嘴巴可真叼。   “喵呜!”   橘猫终于明白那股不祥预感从何而来,艰难地用爪子捂住自己的小胖脸,生无可恋:“巽风,活人不吃香火。”   也吃不了香火。   橘猫回想起自己第一次被对方坑得咬蜡烛时的惨烈经历,四个爪爪都挡不住脸上的痛苦表情。   巽风愣了愣:“爱小二,你知道怎么不早说?”   “孤以为,你既打算在阳间开客栈,至少应该知道这个常识。”橘猫虚弱无比道,“你不是人,可你以后的客会有很多人。”   它这几个月几乎都在外面跑,哪里清楚原来这厮一直都没有意识到这一点。   直到这时,林平之心中骤然浮现一丝不祥预感。   并不是之前被追杀时的那种,更类似于...他是不是上了什么贼船之类的感觉。   就是说,他觉得他以后的职业生涯,可能会有那么一点多姿多彩。   林平之决定先不谈这个,问起刚刚就心痒痒的疑惑:“老板,小猫他为何叫那个名?”   他小时候养过一只西域来的猫儿,那猫浑身雪白不染纤尘,有一双金碧异色眸,十分乖巧。他很珍爱那猫儿,反复思量后取名“绵云”,因为那猫儿跑动起来,就像一团绵软的白云。   老板家的小猫是只橘猫,体型略有些丰满,能说话,能通灵,林平之总以为会有个更符合它身份的大名的。   熟料林平之开口一问,像是捅穿了什么马蜂窝,亲身体验到周围气氛冷了不止一圈。   橘猫眯起眼,一言不发。   初来乍到的林小公子便知自己问了不该问的问题,正要致歉,又见小老板揉了揉橘猫脊背,打了个哈欠说:“这肥猫姓爱名小二,就是客栈混吃混喝的吉祥物。”   轻描淡写一句话下来,猫儿绷紧的身子塌方,说:“你才姓爱啊你全家都姓爱!”也不计较对方说自己混吃混喝了,相比起来这个比较扯。   巽风低头,语气诚恳:“我没有姓,谢谢。”   橘猫迷惑:“不是巽?”   巽风咋舌:“并不,单纯是‘巽风’意为‘清明风’我才叫这个,我全家都没有姓。”   橘猫看起来更迷茫:“你爹不是姓巽?”它记得之前聊天吹水时自己有意识打听过信息,对方嘴上没把门什么都说,有提过亲爹名字。   巽风表情顿时微妙起来,他道:“那个啊,是我出生定名后,他觉得我跟我母上名字都是两个字,只有他是一个字,听起来不像一家子,就取了我名字前一个字凑上去的。”   “这听起来是小老板你爹跟你姓。”林平之听了半晌,一句话总结。   巽风挠头:“是吗?好像也没差。”   橘猫小二眼神一亮:“林平之,你果然有前途。”   林小公子露出一个小小的笑容。   寂静的氛围被打破,他悄然放松下来,再度在心里告诫自己,以后要常驻客栈,那就得先习惯客栈的各种潜在规则,以及熟知某些忌讳。   过些时日,去寻那两位史姑娘打听清楚吧。   但,他现在是真的...很饿啊!   好在虽然老板不靠谱,兢兢业业打工的橘猫是靠谱的。在最初被坑过后,猫儿外出后有在猫窝里留下存粮。此刻,它横了巽风一眼后,迈着矜贵的步伐去给林平之找能吃的东西去了。   留下林平之和巽风在白玉台前大眼瞪小眼。   巽风搓了搓自己脸颊,觉得闲着也是闲着,不如先把林平之定下来。   他从白玉台下抽出一张镶着金边的玄笺,推到林平之面前:“喏,把这个签了,你就知道以后要做什么。”   林平之双手接过玄金笺,右上侧用相当飞扬的字迹写着“黄泉客栈正式员工合约”几个字,意思相当简洁精练。   只是除此之外,再无别的痕迹。   “用你的血把名字签在这里就行了。”巽风指了指上面空白处,提醒道。   那镶金玄笺上没有任何要求。   林平之深吸一口气,咬开手指就签上了字迹的名字。   如老板所说,在他泛着血气的名字落下最后一笔,就像他最开始触碰到房间玉令一样,无数信息涌进他的脑海。   黄泉客栈,原是为了助力地府修建而生。   新朝初立时有剑仙飞升,带动世界灵气复苏,万物蓬勃生长,数十年后这片土地人口生灵翻了不知多少倍,地府难以支撑运转,遂决定全方面翻新。   此间主人巽风从九幽泉下而来,受托吸纳世界内诸多生灵气运,以客栈为中转站将之归入冥府,助冥府复兴。   因不可随意掠夺他人气运,巽风这才调试往生池,欲以其中诸多宝物与人间生灵交换气运。   林平之能拿到黄泉客栈的招聘请柬,并不只是因为橘猫看上了他,还有他死去的那些亲友缘故。   福威镖局灭门后,其中人灵魂一齐落入九幽,恰好把旧鬼门关的最后一块砖给砸没了,鬼差见他们死状凄惨,稍稍多问了一句。   林平之的名字在巽风耳边早前过了一遍,巽风又唠给橘猫听了几回。   签完名字后玄笺自动分成相同的两份,一份飞入巽风手中,一份化作法印,留在林平之左手臂上。   接收完合同信息,林小公子睁开眼,瞧见自己新晋老板眼神亮晶晶,正注视着他,眼角不由得一抽。   “老板,我想我知道该怎么让客栈客似云来。”起先不知道,作为黄泉客栈新晋阳间员工,现在他可全明白了。   巽风头上一缕小卷毛竖起:“你说。”   “首先,请老板务必先撤了外面的风景。”   巽风撇了撇嘴:“可那是我最喜欢的外观,连城绣了好久的‘夕阳山外山’。”   上了贼船的林平之微笑裂开:“老板,你要接待客人,不能让客人都找不到进来的路吧?” 第6章 子规   清溪烟云东风渐,千山疏雨夕阳斜。   夕日只余最后一缕薄光时,清明收敛它连绵细雨,笼罩在蜀中群山万壑上的烟云为东风吹开。   数十个身着黑衣、面蒙黑纱的人影从山谷那头出现,手中长剑在余晖中反射出粼粼寒光。   他们来时悄无声息,山谷间只闻得清溪淙淙水声。   领头的黑衣人握紧长剑,谨慎地踏入空寂山谷之中,身后同伴随之跟上。   他们的动作已经足够小心,但仍惊起无数鸟雀。   “布谷——布谷——”   凄厉的啼叫骤然炸在黑衣人耳边,空谷回响,哀转久绝。   像是在告诉踏入此间的杀手们——不如归去。   “头儿,这地方有些古怪。”   首领身后一人搓了搓手臂,自踏入山谷中起,他便觉仿佛有一股寒气从后颈处幽幽吹来,刺得他浑身发毛。   这让他想起了起先离开的那人,早知这里如此奇怪,他该向对方打听清楚那夔州流传的所谓民间传说。   “不过子规夜啼,蜀地寻常之事,不必疑神疑鬼。”   黑衣首领冷笑道,似他这种人,从不信鬼神。   若世间有鬼,怎不见众多死于他手下亡魂寻他复仇?   若世间有神,怎不见云端神灵为他这罪人降下天谴?   那不过是愚昧的百姓给自己求得一方安心罢了。   “前方有楼,进去看看。”黑衣杀手开口,又示意众人注意周围情况,分散一些前进。   夕阳仅剩那一缕薄光恰好照射于清溪那畔,华美楼阁雕梁画栋,琉璃窗折射出灼灼辉光,将周围的景色照亮。   清溪两岸,怒放的金灯花艳艳如血。   水上只有一座小桥,出于某种谨慎,他并没有带着手下人从桥上走过,提起内力以轻功掠过清溪,身后人随之一动,亦然到了清溪那畔。   那华楼更近了。   杀手不打算从大门进去。   他对着身后手下打了个手势。   【事成之后,灭口。】   待找到林平之,这楼里的人也不用留了。   组织在江湖中搅动风云多年,早已习惯这样的命令。   正欲掠上二楼飞檐查探情况,琉璃窗上闪烁的迷离辉光晃花了他们的眼。   诸杀手抬头一看,华楼朱红匾额之上,书有四个大字——“黄泉客栈”。   那字迹铁画银钩,似游云惊龙。若放在外面,可称得上一字千金。   黑衣首领心中忽而一悸。   “布谷——布谷——”   子规声又起,凄极清极。   黑衣首领此时终于察觉到某种蔓上心头的严寒。他咬了咬牙,仍然决意继续任务。   倘若任务失败,他们回去也是会被抹去神智不得好死,倒不如拼一把。   他再望了一眼匾额,忽而觉得有些不对,又仔细看了进去,经过无数训练的身体陡然一停,脑子传来轰然一响。   夕阳最后一缕余晖也消失了。   数十道潜入山谷中的黑影,凡是看到匾额字迹的,都逐个悄无声息倒入客栈前的金灯花丛中。   瞧见这等诡异情状,走在后面尚未来得及掠过清溪的几名杀手互相看了眼,转身朝着山谷外飞奔而去。   他们并非怕死,组织里对未完成任务的人惩罚更重。但哪怕任务失败,他们也要把这个地方的消息带给主人。   对组织首脑的恐惧和忠心刻在他们灵魂里。   最后一个倒下的黑衣首领瞪大的眼珠留下两行血迹,耳中鼻中口中亦有血色涌出。他的目光僵直,到最后也盯着那朱红匾额。   他们组织的首脑让他们练的是杀人剑,每个人的剑法拿到组织外都是数一数二的好手。而他作为其中一个颇有地位的领头人,剑道造诣自然不错。   临死之前,他终于认出那匾额上的字并非毫笔挥就。   是有人持剑刻字于其上,笔锋隐有江山云水奔腾,剑势绵延不绝。   凭此剑意,此间客栈主人身手远在他等之上,而他刚刚竟然还想着要灭口。   这江湖上何时出了这等剑客,只凭借剑锋留字便可诛杀他人?   主人...主人一心想要成为天下第一的剑客,他知道吗......   黑衣首领的思维渐渐模糊,最终七窍流血死尽了。   子规依然在悲鸣。   “不如归去——不如归去——”   不如归去,归向何处?   深夜无星亦无月,锁链声响寒气延,玄门初开无常现,将引迷魂至黄泉。   翌日。   鬓间点缀着白昙花的女郎从扶梯上滑下,揉着眼睛打着哈欠飘到门口,抬手打开客栈大门。   正见门外清阳曜灵,天光明亮,山青气朗。   “连城救我!”   刚迈出一只脚的史宾娘惨叫一声,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滚回了客栈,正巧撞在飘然而至的史连城身上。   被这么一冲撞,史连城身形猛地一晃,浅紫色的留仙裙袖摆飘到客栈外,正巧被一缕照射过来的阳光灼烧成焦黑。   史连城:“......发生了什么?”   史宾娘抬起头,泪眼汪汪:“我只是想出去透个气,连城你怎么绣了晨光景图?”   史连城抬起手臂,瞧见袖摆下方的焦黑,叹了口气:“我没有。”   史宾娘惊魂未定,她的腿差点就要被太阳烧没了,还说没有。她从对方身上爬起来,撅着嘴道:“外面景观变了,你还说没有?”   “说,你是不是想害我,好以后独占乔郎?”   史连城温婉面容上生出一抹怒气:“我已是亡魂,乔郎乃生人,我如何独占他?”   她们拉拉扯扯你怼我回时,巽风伸着懒腰从珠帘后溜达出来,正好瞧见她们略有些狼狈的模样。   黄泉客栈不太靠谱的小老板摸了摸下巴,听了一耳朵后得出对方是为了外面变换的景观在争执。   “噢,是我撤下来的。”   巽风迈着轻快的步伐走到门口,指着门外明媚天光,对身边两个员工说道:“林平之说外面的结界挡住了别人进来的路,不方便,我就撤了,现在外面是真实的旭日辉光。”   “但我还是很喜欢你绣的‘夕阳山外山’,我把它导进我寝居了。”这句话是对史连城说的。   史连城一听,立刻对边上的女伴道:“你听见了吧?是老板撤的。”   张牙舞爪的史宾娘默默低头,两手绞在一起,把妃色衣袖都捏皱了也一声不吭。   “对了,你俩死了多久了,竟然会被阳光伤到?”   巽风对两个员工之间时不时会莫名其妙发生的吵架已经学会熟视无睹,自顾自开口问道,完全不顾及自己这话说得礼不礼貌。   温婉客人的紫衫女郎沉默,一时不知道该怎么回复这位画风奇特的小老板。   碰上小老板这张嘴,她们有时真的恨不得早早轮回去得了。   史宾娘没好气道:“我们才死了两三年,哪里能修炼到不怕阳光的程度?”   要不是在这黄泉客栈,以她们俩现在的修为,也是碰不到人间任何东西的。   尽管这个客栈真的很鬼里鬼气,但这里摆设,除了往生池池水以外,可都是阳间的。   巽风那张好看的脸顿时皱在一起,苦恼道:“可这里有气运的大都是人类。”   言下之意,要招待的客都是人类,你俩作为员工,不能出门怎么回事?   女鬼:和着这还怪我们咯?你签我们的时候可没有说。   巽风并没有苦恼多久,他很快就想到了法子,抬手拔.出腰间唐刀,割了自己一缕发丝下来。   还刀入鞘的同时,他伸手把那缕发尾泛着微微血色的黑发递到两个女鬼面前。   “喏,我现在不能违反规定强行拔高你们的修为,带着这个,以后你们不必怕光。”也不会惧怕任何鬼怪惧怕的东西。   后一句话巽风没有说出口,没有必要。   眼见她们有些惊讶,巽风又补充道:“你们死了没多久,人间的情况肯定还记得吧?今天和林平之出去一趟,采买一些吃穿用的东西回来,他会带你们去见卖东西的地方。”   史连城后知后觉,她们昨晚给新同僚准备的是鬼界吃食,却忽略了对方可是个活人。她倒是早早歇下了,但想必昨晚是闹了很大乌龙,便小心翼翼接过了那缕发丝,拖着嘟着嘴不满的史宾娘回寝居收拾去了。   巽风没有管她们,兀自走出门外。   山谷间和风轻柔,清晨的阳光镀在他眉眼上,一直苍白的脸色带上几分暖意。   人间真实的风与阳光,原来是这样的感觉。   巽风拧着眉思索,昨晚林平之告诉他好多事情,他才明白原来人间和他之前想象中的有很大区别,不能拿在家中的生活比照人间,那是完全不一样的。   想到这里巽风又有点委屈,他以前明明来过人间,还交过很多人间的朋友,怎么也不至于两眼一抹黑什么都不知道。   只是自他那次从幽冥中醒来,脑子里就一片空白,什么都想不起来。   家里的讨厌鬼哥哥说,他得了一场大病,现在病好了,留下一些后遗症,要过一段日子才能把过去的事情慢慢想起来。   要是他还记得那些在人间的过往,他肯定不会闹出这么多笑话。   想起昨夜林平之几乎要裂开的表情,巽风耷拉着脑袋,烦躁地在金灯花丛里踢了几脚。   “咦?”   “老板,你在看什么?”   林平之从客栈里走出,正瞧见他家小老板蹲在花丛中不知在做什么,快步上前问道。   “看死人。”巽风坦然道。   林平之瞳孔一缩,这时他才发现,客栈前的花丛中,竟远远近近落了不少黑影。   那黑影十分眼熟。   “是那些追杀我的人!”   发现这一点,林平之忙上前去,直接挑开离他最近的黑衣人脸上面具。   他昨晚和老板长谈后并没有歇息,在房间里尝试用抽到的明信片给父母写信,今早果然收到了回复。   得到父母的消息,对于仇人他心中已经有了章程,但有些事情还需要调查。   他已经知晓追杀他的绝不止青城派,那么当初灭他门的,是否也不止青城派一家?   面纱下是一张平平无奇的脸,林平之没有放弃,一个一个揭过去。   尸体都在这里,他总能找到蛛丝马迹。   巽风眼瞅着他的动作,眨了眨那双异色眸,忽然道:“欸,魂魄也不见了。”   林平之的动作一停,小心翼翼道::“可是有什么不对?”   这些杀手能摸到这里来,应该是昨晚小老板听他的话撤掉了那所谓外观。但他们一下子都死在这里,这就超出林平之的认知范围了。   合同上也没写这点。   巽风摸了摸下巴,道:“没什么,是被鬼差带走了。”   毕竟这里离鬼门关是真的很近,半夜阴差出门就能捡业绩,也太幸运了。   他现在四舍五入业绩为零啊。   林平之:“......”   他现在知道,为何昨晚橘猫给他送正常吃食时会跟他说,有时候不必太把老板的某些话当回事了。   他继续手下动作,那具尸体脸上面纱揭开后,终于给他找到一个眼熟的人。 第7章 出行   “这不是......”   看着那张早已没有生息的惨白面容,林平之心下是有几分不愿相信的。但他又想起来,在他家灭门之前,他也不会想到江湖中有名有姓的青城派会做出这种事情。   谁知道那些衣冠楚楚的江湖大派,私底下又是什么模样呢?   “你认识他?”巽风站在他身后问道。   “小时候我和一个朋友出去玩,跟着他去过一次薛家庄。”林平之有些疲惫,他闭上眼睛,复又睁开,“在那里,与他有过一面之缘。”   其实以他的身份,几乎不可能与薛家庄这等江湖顶尖的势力之一扯上关系,那年他能进去,不过是借了幼时玩伴的东风。   薛家庄在江湖地位举足轻重,这人既在薛家庄做事,却有这样见不得光的身份,竟也不怕被人发现吗?   “如果和薛家庄有关系,那我真不知道,这江湖上还有几方势力,真的是他们表现出来的那般模样。”   都说财帛动人心,对江湖人而言,绝世秘籍是比财帛还要令他们趋之若鹜的东西。   “薛家庄?”巽风头一歪,这又是哪个地方,没听过。   “薛家庄庄主是目前的江湖第一剑客。”   林平之抬头,瞧见巽风不以为意的模样道:“老板长居九幽,许是不清楚此间江湖势力划分,平之晚间回来再与您细说一二罢。”   如今家仇已有了头绪,他有足够的时间查清楚,和仇人慢慢耗,又与九泉之下的亲友联系上,林平之冷静下来后,方觉得自己此前有些想法过于偏激,那样浓烈的心火几乎要将自己的理智焚烧殆尽。   他的人生还很长,有了父亲母亲的留言,他绝不能因为仇恨毁了自己。   报仇之后,他要带着父母亲友的殷殷期望,好好过完这一生。   巽风咋舌:“你竟还记得小时候只见过一面的人吗,记性真不错。”   正有些伤感的林平之:“...本来是不记得的,多亏了小老板。”   巽风:“啊?”   林平之:“昨晚那份契约会自动检测签约人的精神强弱,以防万一。”   倘若他的精神力微弱到不能承载契约的力量,是不可能签约成功,这是昨晚林平之在浏览客栈员工条例时得知的。   今早会起晚,除了自己终于有落脚之处,暂时得到喘.息,不用担心会有杀手突然冒出来以外,还有就是昨晚梦了一夜过往,导致他醒来时人都麻了。   那些陈芝麻烂谷子的东西,连他六岁时尿床被玩伴嘲笑的往事都翻了出来。梦里林平之好像悬浮在空中,被迫看着他出十九年所发生的大大小小的一切往事。   正好也包括薛家庄那段短暂的拜访经历,他的小玩伴实在太会气人,因而那段印象深刻。   林平之有些怀疑小老板是不是故意的,但看他一脸无辜的模样,又好像是真的不知道。   “啊对哦,”巽风摸了摸他毛茸茸的后脑勺,后知后觉道,“你的那份是正式契约。”   和史连城史宾娘这俩是有各自目的而暂时留下来,签临时合约的女鬼不一样,林平之签的那份,和现在仍在猫窝里呼呼大睡的橘猫一样是正式合约。   那是他另一个哥哥帮他拟的契约,倘若签约人精神力微弱,又或是对巽风心有恶念,这份契约都会立刻中止,巽风也会知道。   林平之无奈地摇摇头,这位小老板不仅很没常识,恐怕也不太懂得人情世故,也不知道他家里人怎么放心他一个人出来。   莫不是非人族类在这方面与人族的做法并不一样?小老板看起来至多十五岁就独自离家,寻常门派子弟行走江湖历练也要大上几岁呢。   当然,这是除了离家出走的。   他弯下腰,准备动手把那些躺在花丛中的尸体都搬到一处来处理。毕竟休整好后客栈可还是要开业的,这么多尸体放这里伤害到花花草草怎么办。   想到这一点,林平之觉得他还是要问清楚这些人怎么死的。   毕竟他也还没摸清小老板的脾性,只隐约认知到对方可能不那么会按照常理出牌。   “小老板,你知道他们是怎么回事吗?”   巽风眼神正落在群山之中,闻得此话后撇了撇嘴:“应该是他们想杀我。”   林平之微笑:“原来如此,只是小老板往后出手,尽量别扔客栈门口。”   小老板,您是真的没有任何您要开店的意识啊,这种东西能随便丢自家门口吗,习惯之后影响到以后客栈声誉怎么办?   巽风觉得他有些莫名其妙,耿直道:“不是我动的手。”   林平之继续微笑:“嗯嗯我知道。”   这些杀手除了他眼熟的这个是七窍流血死去,其他尸体上可是半点伤痕都没有,像是被活生生吓死一样,山谷里除了客栈这几位也没有别的存在。   不过,小老板身形实在有些过于瘦弱了,脸色也不太好,尽管腰间挂着两柄玄金唐刀,可那唐刀镶金嵌玉的外观,也让他看起来不像是行走江湖的刀客。   咦,这样一看,更有可能是那两位史家姑娘动的手。   瞧见林平之就像是在哄小孩子一样的表情,巽风急了:“都说了,是他们想杀我才变成这样。”   他下巴朝着身后客栈点了点,示意林平之去看那匾额。   林平之抬头,瞧见朱红匾额上如惊鸿游龙般的四个字:“黄泉客栈?小老板,我知道客栈名字。”   “那是我一个哥哥写的,他们若心有恶念,瞧见那字就会为其间剑意所伤。对我恶念如何,他们反噬就如何。”   说到这里,巽风气呼呼鼓起脸颊:“他看不起谁啊,我打架可厉害了!”   他敢说在这个世界,不管是天上还是人间还是地下都没有能打得过他的存在。可惜他在家是个战五渣,总会被家里当成小孩子,出一趟门都要他绞尽脑汁想尽办法才跑得出来。   “有没有一种可能,是他觉得你脑子不行?”   客栈门槛上蹲着一只胖乎乎的小橘猫,无声喵呜后打了个哈欠,懒洋洋道。   “小二,你以后要是被讨厌,绝对是因为你的嘴。”   巽风大步走过去,单手拎起橘猫到眼前,恶狠狠说道。   橘猫眯眯眼:“孤向来实话实说。”   谁在乎被讨厌,它家里只有一群冤种兄弟和一个神经病老爹,又不是巽风这家伙有几个哥哥悉心护着惯着。   林平之起先只觉得只觉得那字笔锋锐利,锋芒暗藏剑意,猛然一听竟还有这效果,不由得心中感慨。   得,他就说小老板神态举止略显天真,倒是有些像他遭逢大难之前的模样,定然在家中极为受宠,哪怕独身出来,家中也会有妥善安排。   “她们已经收拾好了,你们今日就出去?”   橘猫一个纵身跳到巽风毛领子上,慢悠悠报出了一连串需要采买的东西。昨夜它的余粮都被林平之霍霍完了,它现在要求林平之补充得很理直气壮。   林平之记性确实不错,在心里过了一遍后笑着说:“我记住了,小猫放心。”   猫儿纡尊降贵低头,让林平之撸到了心心念念的猫耳朵。   *   踏出山谷的那一瞬间,林平之忽有所觉,回头看了一眼。   坐落于山谷间的黄泉客栈原本为群山环绕,只有一条小路可供行人出入,位置相当偏僻寂静。   现在巽风撤掉了“夕阳山外山”外观,同样把客栈自带的结界缩小到客栈内。原本林平之在里面还未发觉什么,现下一出来他便明白有多大变化。   群山退隐于客栈之后,山间林木之外不过一炷□□夫,林平之便瞧见其下正有一条宽敞大道穿行而过,道旁每隔两米栽有一样的高树,树下有不少小贩带着箩筐在向过路人兜售东西。   刚下过雨,道上人来人往,车马喧嚣,也没扬起多少尘土。   林平之认得出来,那是夔州官道之一。   一夜之间,客栈竟已移换了方位,自幽深空谷转到红尘之中。   前朝之时连年战乱,官道是用来运输物资和传递消息,禁止平民同行,且只有两架马车并排那么宽。新朝初立后,两代帝王都是注重民生的,使工匠研制出了新法子铺设新道,新道较之青砖土路更要便利,遍布国土四通八达,此后南来北往交通更加便利。   新官道上不拘地位,国土之内皆可通行。   林平之带着两位难得可以出来放风的女鬼同僚,再度踏入人间。   “从这里走,到夔州最繁华的地带只要半个时辰。”他指着前方并肩过去的五家马车说道。   史连城拖住想要跑到路边寻小贩买东西的史宾娘,顶着一张温婉的脸咬牙道:“咱们是出来办事的。”   老板给她们的那缕发丝,她分成两份放到自己绣的香囊里,这会儿一人一个佩戴着才能在天光下正常出行,史宾娘性子素来咋咋呼呼,一下来就忘了她们是来做什么的。   林平之回头道:“往后有的是机会出来转,宾娘姑娘,且先进城罢。”   两位女鬼姑娘都姓史,却非姐妹,为了区分开来,林平之征得同意后唤其闺名。   “知道了。”史宾娘放下手里的草编鸟雀,恋恋不舍看了一眼就走了回来。   林平之没打算就这么走着去,他还记着答应了晚间回去给小老板讲清江湖形势,那就不能浪费太多时间,直接去道旁一处买了一架马车过来。   小老板那里金银玉石一概不缺,倒不至于让员工自己出钱干活。   送两位姿容过盛的姑娘进马车后,周围投过来的视线才少了些,林平之也松了口气,自己驾着马车进入大道中间的专用车道飞驰而去。   史连城和史宾娘应当不是江湖众人,否则以她们的容姿早就闻名武林。方才下来他人投射过来的视线就不在少数,入城之后会有更多关注。   不过也无妨,两位姑娘性子并不难相处,往后应当是不必他操太多心的。   在进入夔州城,与他的幼时玩伴重逢之前,林平之还是很乐观。   采买完近期物资后,林平之被一道鲜红艳丽的身影拦在了马车前。   他那玉面朱唇的冤种玩伴穿着一身绯衫红裙站在他面前,一双桃花眼勾魂夺魄,端得是风流可人。   那精致五官实在是太眼熟,恰好林平之昨晚在自己脑子里回放了一晚上自己生平,当他认出来者何人时,顿时眼前一黑,心中升起不详预感。   只见美人身似弱柳扶风,以扇掩唇,细眉颦蹙,未语泪先流:“平郎,我等你这么久,你怎能这么对我?”   围观群众的目光在那倾国倾城的红衣女郎和林平之身边犹如春兰秋菊的史家姑娘身上打转,顿时眼神诡异起来,又带着隐隐兴奋和谴责。   林平之:“......”   杀了我吧。 第8章 演戏   “当初你说要离家为妾挣个前程,妾日日夜夜在盼你归来,郎君呀……你就是这么对妾的?”   红衣女子眉眼凄厉,伴随她破碎的声音,美得不可方物。   史连城和史宾娘面面相觑,一时不知她们该做什么。按理来说这场面一看就是被对方误会了,应该开口解释,但她们的新同僚,反应好像不太对。   就是说,林平之现在根本没有当了负心人后被可怜女子找上来的心虚,整个人好像傻掉了。   如果他傻了,算不算工伤?   史连城在心里默默计算这种程度的工伤能给林平之赔多少,算出来后顿时慕了。   史宾娘见没人开口,被围观群众用异样眼光扫了好几下后憋不住了,直接开口:“姑娘你是谁啊?”   红衣美人神情哀怨,眼神极其富有感情,她柔柔道:“妾身乃是平郎八抬大轿抬进门的正妻!”   史宾娘:“哇!林小哥真的吗?”   史连城:“哇!林小哥你成过亲?”   林平之木着一张俊脸,思考事情怎么会发展到现在这个地步,他怎么会摊上这种糟心事?   我真傻,真的。   我单知道不出来采买东西,小老板的客栈不好开下去,我只是想让小老板体会到人间烟火,顺带以后不用带着小猫惨惨戚戚啃蜡烛。我好不容易把两个同僚从各种店铺里带出来,按着名单买完小猫指定要的东西,我寻思看天色应该能在傍晚前回到客栈。   我不知道会在出城时碰到那个小魔星玩伴啊!   林平之绝望地想,江湖传言你在大漠失踪,以为你终于要去杀你爹没成功,最后被你爹宰了,在被追杀时还担心你的我真是绝世大冤种。   见自己一番唱念做打后,林平之依然没有任何反应,红衣美人心里嘀咕,该不会真吓傻了吧?晶莹泪珠便从脸颊上滚落下来。   “平郎,你不说话,可真是默认了……?”   她不可置信望着林平之,目光又落到对方身边的两位姑娘身上,难以接受这个事实,柔弱的身体摇摇欲坠。   她伤心欲绝道:“罢了罢了,这两位妹妹果是人间绝色,妾自愧不如矣。平郎若是……若是想要纳两位妹妹进门,妾自当应允。”   泪珠如星坠落佳人面,古书里记载的倾国绝色也莫过于此。   美人落泪,当真揪心。   围观群众用异样眼神看着林平之,心道这样的绝色美人对他死心塌地,他竟然能舍得让她伤心。何况他身边那两姑娘美虽美,却也是真的不及这位红衣姑娘,这小白脸真是图什么啊?   更多的却是见不得好姑娘被辜负的热心百姓,纷纷开口谴责,并劝告这位红衣姑娘莫要栽回火坑。   “这位妹子,你可别往火坑里跳,他今日能在外面找人,明日就能让你下堂,这男人要不得的。”   “是啊是啊,一看这男人就不是什么好东西,当初定是油嘴滑舌哄了你去,妹子你别傻了!”   “这小哥,你这事做的可不厚道,家里既已有了美娇娘,怎能如此待她?”   “老婆子我瞧着你身边那两个丫头,颜色可比不上你正头娘子,你别是外面做工有点钱了就有坏心思了吧?”   “就是,什么人啊这是,看你穿着也不像是贫苦人家,果然是男人有钱就变坏。”   “那边的两位姑娘该不会也是被骗了吧?”   ……   红裙美人眼神余光瞥见林平之眼神从平静到麻木,折扇下的红唇微微一翘。   “多谢众位叔伯婶娘为妾身说话,只是妾身父母双亡,家中已无亲人可为妾身做主……平郎,平郎以前待妾身很好的。”   美人哀哀切切,桃花眼轻扫过去,看得周围无论男女老少都酥了半边身子。   他们只听得美人轻声细语:“只要平郎记得,莫要让新的妹妹越过妾身去!”   这下就更激发了周围群众的怜弱心理。   “妹子,你图什么呀,图他这张小白脸?”   “好妹子,没人为你做主,我们为你做主。这等男人,不和离你还等什么!”   “是极是极,错在你夫君,妹子你长得这么标致,和离后也不怕别人道闲话。”   城门口一干热心的大娘大爷把红衣美人围在中间,说着说着群情激愤,竟就要把她簇拥到夔州官府去,请青天大老爷为这苦命的姑娘做主。   红衣美人心道不好,貌似玩脱了,连忙道:“多谢各位开口相助,但妾身身如漂萍,只在平郎身边才有停留之处,妾身不会离开平郎的。”   一围观大娘说:“妹子,你糊涂啊!”   诸如此类的话不绝于耳,林平之甚至没来得及开口为自己辩解,就被这红衣美人行云流水一整套的唱念做打和围观群众的言语砸得稀里哗啦,整个人都懵掉了。   他恍恍惚惚想,好、好厉害!   多年不见,这小魔星的本事高了不知多少丈,为了玩他,连这种伤敌一千自损八百的事都做得出来。   不,或许并没有自损八百,对他而言这种程度洒洒水的事情吧?   林平之瞧见人群簇拥中红衣美人略带慌张的眼神,显然对方也有些招架不住热心群众,眼角抽了抽。   行吧,收回刚刚的话,你活该。   最后林平之还是艰难挤进人群,在付出了被踩了无数脚,胳膊被捏得发青的代价后,把那红衣美人从中拯救出来。   “你别闹了,先跟我走。”   顶着无数个白眼,林平之把娇弱美人塞进了马车,把车架到车道上后绝尘而去。   “唉,这妹子实在不清醒啊。”   望着马车远去的影子,城门口的热心群众摇摇头,叹了口气后散开了。   马车行过一段时间,回头再也见不到城楼阙角后,林平之这才放缓了赶车的速度,轻舒了一口气。   马车里,史连城史宾娘和绯衫美人相对而坐。   史宾娘有过刚才连话都说不出口的经历,此时小心翼翼往身边挪了挪,将自己身形掩盖在史连城流仙裙广袖之后。   史连城扶额,整理好心情后轻声说:“这位姑娘,想必你是误会了,我们与林小公子才相识几日,并不是你以为的关系。”   “对对对,”史宾娘探头,“我们和他只是同僚而已,你千万别误会。”   面对她们干脆利落地撇清关系,此前还哭得梨花带雨的美人笑言:“我知道。”   那笑容里带着再明显不过的狡黠,直把生前死后都没见过这情况的史家姑娘看呆了。   林平之坐在外面,忽道:“你是不是该给我一个解释?”   好半晌,车帘被一只素白的手打开,从里面探出一张芳菲绝艳的脸。   那人笑吟吟道:“你生气了?”   并不是方才于城楼下婉转如莺啼的娇柔嗓音。再一看那眉眼,分明还是个女娇娥。   林平之道:“换谁都会生气,你过头了。”   “好吧。”那人道,“对不起嘛,我就是逗你玩玩。为表歉意,我来帮你驾车。”   林平之叹了口气:“谁能受得了你这样的玩弄?”   却也没有阻止绯衫人从马车里出来,拿过他手里的缰绳。   “诶,那你就不知道了,还真有。”   绯衫人顿时眉飞色舞起来,开口声音清亮,更不似女声了。   马车里竖着耳朵听八卦的二女鬼:“男声???”   林平之听到马车里传来细微的惊呼声,回头说道:“他是我小时候的朋友,货真价实的男人,只是从小精通易容变声。”   停顿片刻,又道:“他挺喜欢到处跑,每到一个地方对住宿要求都很高。”   史连城:“!!!”   史宾娘:“明白!”   “你在打什么报复我的主意?”   驾车的绯衫人抬手在脸上一抹,妆容下还是那张玉面朱唇的脸,只是若有人见到这时的他,绝对不会将他误认为女子。   竟是个和林平之年岁相当的俊俏少年郎。   此刻这人悠哉悠哉赶着马车,却摆出一副风流倜傥模样,桃花眼中似笑非笑。   “只有你会这么想,多年不见,你果真是一点都没有变。”林平之语气停顿了一下,方才继续开口,“……王怜花。”   “你也一样。”   王怜花,也就是这位突兀出现于林平之眼前的绯衫公子开口说道,“我以为你经历了这么多会有些长进,可没想到你还是那副傻不愣登的模样。亏的我从大漠里出来后,听说你的消息就跑过来看你笑话。”   林平之沉默了很久,才道:“我没事。”   王怜花懒洋洋道:“我不信。”   “爱信不信。”林平之没好气道,“就你刚刚说的,我也不信真的有人能受得了你这性子。”   “那还真的有。”王怜花耸耸肩,“要不是回来没多久就听到你的那些消息,我都打算跟他、们跑去海外隐居了。”   “那我该感到荣幸吗,千面公子?”   林平之语气平平淡淡,他抬头看了看前方的路,心里琢磨着回客栈后该做些什么。   比如说,把名震江湖的千面公子忽悠住下来之类的。   小老板说最好接待有气运的生灵,他这个幼时玩伴向来爱在危险边缘大鹏展翅,屡屡成功从未失手,想来运气是不差的。   “当然,别人可不值得我这么关注。”王怜花理所应当道,“毕竟你就我这么一个朋友。”   林平之默然,明明是你以前只有我一个玩伴。   快要到客栈所在的山下时,林平之牵起一边缰绳,低声道:“你之前都在大漠,我知道的,你娘和他……?”   “死了。”王怜花漠然道,“都死了。” 第9章 往昔   绯衫公子的神情太过冷漠,林平之一时无言。   他们毕竟有好些年头不见了,尽管此刻他们还算称得上同病相怜,但他自己家的情况和对方是截然不同。   只是在这方面,他还是能稍稍理解对方的心情的。   王怜花的母亲与实际上的生父之间的纠葛,他作为和对方算是关系不错的旧识,知道的比江湖传闻更多一些。   【万家生佛】……不,【快活王】与【云梦仙子】最后的结局,他是在逃亡过程中听到的。   那时他家中出事,北上之时不是没想过去洛阳寻幼时友人相助,哪怕对方到时候会提出各种稀奇古怪折磨人的要求也无所谓。云梦山庄手中的江湖资源远超他一届镖局孤儿,若有对方相助,比他一个人查要有效率得多。   然而他很快就意识到追杀他的阵仗那么大,暗中潜藏的绝不止一家势力。这个江湖向来卧虎藏龙,他便怕连累到对方。又在不久之后听到江湖传开的消息——千面公子王怜花和【九.州王】沈天君之子沈浪沈少侠等人深陷大漠,为【快活王】柴玉关所擒。   楼兰古城的熊熊烈火平息不久,活下来的人还没走出茫茫大漠,那段故事就作为传说飞速传遍整个江湖,茶楼酒肆里说完他们的一生。   就像是暗中有人故意把消息传开。   彼时林平之自身难保,虽下意识觉得不太对劲,也免不了在听到这消息的那一瞬间,再度想到自己几年不见的旧日玩伴。   他得知父母身死时肝肠寸断,王怜花呢?   有不如无的生父另说,王怜花毕竟是被他的母亲养大的。   只是林平之不知此时要说什么,真要论起来,当年他……确实是险些死在王怜花的母亲,那位王夫人手中的。只因王夫人认为林平之的存在会动摇到她儿子复仇的决心。   尽管后面的事实证明那是多此一举,王怜花就是不一样的烟火,他的性格从不会为任何人改变。   而今王夫人逝去,林平之说什么,似乎都不是很合适。   于是他只好将马车行出车道,在路旁停靠片刻,转头对车帘后偷偷八卦的两位同僚道:“劳烦连城姑娘与宾娘姑娘先行回客栈,我与朋友去安置马车。”   这并不是走心的借口,但同姓的两位姑娘生前死后都有着善解人意的好性子,自然知晓缘由。   史连城和史宾娘把最后一袋米面封进小老板给她们的纸符里,携手从马车上轻巧跳了下去。   “东西我们带上去,林公子安心,晚间只要记得回来便可。”   史连城微笑道别,带着满眼迫不及待归去的史宾娘往白日来时的路走去。   不出意外的话,今晚会有客人——不是林平之这种一早被预订为客栈员工的情况,而是真正意义上的客人。   她们得赶紧回去告诉老板和小二这个好消息。   姑娘们娉娉婷婷走远,此时已到黄昏,大道上行人稀少,那些白日里坐在树下的小贩也基本收拾东西,带着一天的成果归家。   马车上只剩下他二人,林平之缄默下来,气氛一时冷寂如寒夜。   “噗嗤。”   王怜花忽而一笑,从腰间把他那把折扇摸出来,一展开来扇了扇。   扇中的美人图不知何时换作了春日桃花,将他那张承自天下第一美人云梦仙子的脸衬托得更加风流。   他说:“我早就知道结局会这样,倒是林平之,你这是什么表情?”   明明自己遭逢大难,却还是担心他会因为那对夫妻的结局而难过。   真是好笑,他怎么会难过。只有林平之这个从小到大都一个样的蠢孩子才会觉得他会难过。   “你怕不是忘了,我有多恨不得他去死。”   “我那可怕又可怜的疯姐姐也恨不得他去死,他死了,我们快活得很。”   “我娘与他纠缠大半辈子,楼兰的火起来时,她也很快活。”   “快活王,快活王,他自称是快活王,真是笑死我了。”   绯衫公子偏头看他,黑白分明的桃花眼底明亮如星,里头满是快活的笑意。   分外癫狂。   林平之抿唇,伸手盖上那双过分明亮的眼,低声道:“你别哭。”   脸上传来的触感温热,王怜花身形一僵。   那并非楼兰古城中可灼烧人心的炎热,而是带着人气的温度。   眼睫扫过手心,略有几分痒意,林平之知他从不愿让人瞧见自己情感失态的模样,因而也不意外他会这等反应。   就好像很多年前,他们初次见面之时——   十年前的洛阳,春风桃李色相和。   时年九岁的林平之跟着父亲第一次出镖,来到大明最知名的古城之一,软红十丈的洛阳。   从未出过远门的林小公子格外兴奋,在马上根本坐不住,摇头晃脑望着周围的车马人流。   福州老家本是小小的林平之心中顶顶好的地方,可当他来到这座名满天下的古城,更为其间软红香土所震慑。   父亲带着镖局众人交了镖后并未急着离开,此时正值花朝节,晚上有一场花灯会,既然来了洛阳,又难得早早无事,自当出去游玩。在客栈歇脚片刻,众人就各自散开去洛阳城中游逛,也准备给自家亲友选一些东西带回去。   小林平之自然也被父亲带了出去。   父亲对他说,这里在数十年前还不是现在的模样,那时她烽火连天,尽是断壁残垣。   而今处处火树银花,桃秾李艳繁花似锦,是大明的东都城。   父亲又告诉他,其实现在还不是洛阳最繁华的时候,要等到牡丹花期,洛阳会延续传统开办名满天下的牡丹花会,那时全天下的人都会为之倾动,前来参加那场历史悠久的盛会。   小小的林平之望着高大的父亲,眼中满是向往。   洛阳城实在是太大了,人也比福州城中的多,那时林平之年纪小,个子也不高,很快就被淹没在人群中,与父亲走散了。   小林平之又惊又怕,拥挤的人流将他带往未知的方向。不知过了多久,也不知到了哪里,人流渐稀,他从里面挤出来,一头栽进街边某个店铺门槛里,整个人滚进店中。   视野一瞬变暗,鼻间萦绕着若有若无的香火气息,小林平之抬头,看到边上木牌上写着“王森记”字样。   外面那么热闹,这里面却阴冷得很。   但小林平之并不意外。   店内仅仅有数根蜡烛用来照明,小林平之的视力很好,清晰看到这里面整整齐齐摆了十几方棺材,不同的材质让它们在烛火下色泽不一。   小林平之意识到,这是一家棺材铺。   “抱歉店家,小子打扰了。”   他立刻就想要退出去,已经开始练武后的耳力让他听到从不远处飘来的呜咽声。   那呜咽声细细碎碎,像猫儿悲鸣一样令人揪心。   小林平之几乎是瞬间想到了家里还在等他的波斯猫绵云,绵云受委屈时也是一小团缩在角落里小声喵呜,委屈又可怜。   如果小林平之不去找的话,它自己是绝对不会出来的。   离开的步伐停滞下来,小林平之大着胆子走进去,顺着那呜咽声寻过去。   他在堂上找了很久都没有找到人,可那细细碎碎的呜咽声依然环绕在耳边,小林平之凑过去,最后停留在靠近墙壁的一方棺材前。   他眼神流露出些许不可置信,可最后那声音真的是从棺材里传出来的。   “你怎么了?”小林平之小心翼翼问道。   呜咽声骤然一停,里面没有任何动静。小林平之一看那被封得严严实实的棺材急了,那声音听起来和他差不多大,要是有人一直被关在里面会出问题的。   九岁的小孩使出了吃奶的力气,勉强把棺材盖推开一点,涨红着脸朝里面喊道:“你快出来,里面不能呼吸的!”   棺材里露出的一双明亮如洗的眼。   随着棺材盖慢慢推开,昏黄烛光下露出的小半张脸眉眼秾丽,让小林平之想起洛阳城此刻满城盛放的桃花。   然后没有然后了,他被那时的王怜花一把迷药放倒,自己也被拖进棺材里,无知无觉陪他在棺材里待了一夜。   林平之想,他当年要是没有多此一举,就不至于后面被这个小混蛋连续捉弄了好多回,连脾气也被磨平了不少。   夕光斜照入山林,林平之回忆归来,惊讶发现这次王怜花竟然没有推开他的手。   片刻后,王怜花道:“她得偿所愿,我也解脱了。”   语气平平淡淡,并没有方才那隐约流露出的疯狂。   林平之松了口气,这才收回了自己的手,又听对方说:“你身边那两个美人什么来头?”   他刚放下的心又提到了嗓子眼,尽管契约里并没有要求员工一定要保守秘密,但林平之想起嘴上没把门的小老板,深深觉得自己身为员工要有员工的自觉,并不打算把客栈的真相泄露给其他人。   而王怜花太聪明,他不确定自己能否瞒过对方。   林平之道:“我现在在一家客栈落脚,她们是我客栈的同僚。”   王怜花道:“只是这样?”   林平之道:“只是这样。”   王怜花面上笑容越来越大:“林平之,从来都是我把你骗得团团转,你什么时候骗得过我?”   林平之:“……爱信不信。”   王怜花折扇一合,朱唇微启:“哪怕是幽灵宫弟子也会有影子,你这两位同僚可没有。” 第10章 初客   暮春时节,山间风正好,林上叶婆娑。   林平之抿着唇走在小道上,他身板挺直,一手扶着腰间的剑,心中思绪纷乱极了。   耳边渐渐传来淙淙乐音,是清溪水流,他心知快要到客栈了,可仍没有想好稍后的应对措辞。   不管是对在客栈等他归来的小老板,还是眼下慢悠悠晃在他身后的绯衫公子。   王怜花轻飘飘丢出几句话就把他绕得晕头转向,言谈之间不知不觉口风就松了。   话语脱口而出,瞧见王公子那张笑吟吟的桃花面,他方才意识自己又被套路了,在自己还没有完全转换心态的时候。   幸好只是关于自己的情况被对方套了个七七八八,小老板和客栈的消息都瞒得好好的。   大概。   林平之眼神余光瞥见身后几步远的绯衫公子,不确定地想到。   现在他有些后悔耍了点小心思,试图把王怜花带到客栈了。当时他只是觉得王怜花这小子从小到大运气都不错,应该符合老板对客人的要求,并没有多想就暗示了史连城和史宾娘。   现在想想王怜花从小鬼精鬼精的,明里暗里坑了他不知道多少回。这厮想要做一件事情,除非涉及到他那个亲娘,否则少有失败的。他要是到了客栈,以小老板那个性子,危险肯定是不会有,但怕不是一炷香内家底都能被王怜花忽悠出来。   这,到时候把小猫抱过来吧,小猫的反套话技能还是很好的,如果能不每一句都开嘲讽就更好了。   王怜花噙着一抹奇异的微笑,慢悠悠跟在林平之身后三步处溜达,忽而道:“林平之,你找的这个落脚处挺有意思。”   沉浸在自己思绪中的林平之猛地一顿,抬头便见前方流光溢彩的华楼。   不管看了多少次,林平之还是觉得那镶满了琉璃窗的楼相当晃眼。   “黄、泉、客、栈。”   王怜花已然踏上清溪上的金碧小桥,飘然至那飞檐翘角下,仰起头看到匾额上的字,把它们在唇齿间过了一遍,饶有兴致念了出来。   “有趣,有趣极了。”天底下还有这等剑意,他怎么从未听过?   林平之瞧见他动作,立刻想到小老板告诉他的关于这匾额中的玄妙,忙说:“你可别想些有的没的。”   要是心里想着对小老板下药迷魂什么的,倒霉的可是王怜花自己。   王怜花回头,说:“这客栈果如你所说是开在山间,生意估摸不怎么样,看在你的面子上,本公子就光顾一二。”   他抬脚踏进客栈,站在明亮的大堂之中。   毫发无损。   林平之暂时松了口气,还好还好,至少现在王怜花没有搞事的心...吧?   “你说真的?”   里头传来一道略显沙哑的少年音,紧接着是“咚咚咚”的脚步急响,王怜花才被这客栈别具一格的摆设晃了下眼,便瞧见前方水雾珠帘后转出一个瘦削人影。   巽风现下没有披他那件毛领大氅,玄金圆领袍腰间配着墨玉腰带,林平之注意到他腰间挂着几枚灿金黄鱼,做工相当精致,估摸是用来逗小猫玩的。   “欸,林平之,连城说你会带客人回来,就是他吗?”   巽风异色眸往王怜花身上一瞥,不知看到了什么,眼神陡然一亮,像是盯上了什么猎物似的,欢欢喜喜问。   “小老板。”林平之未见过巽风这样欢喜的模样,忙上前回道:“他是我的朋友,正好在城里碰见了,我见天色已晚,就邀请他来客栈。”   王怜花扬起笑脸:“小老板好,在下是......”   “我知道我知道!”巽风一叠声开口,“那就今天正式开业!林平之你快把他带进来!”   说罢他回头往客栈里跑,边走边喊道:“小二,快去找花名册!宾娘,做点人类能吃的东西出来!”   好浓郁的气运,这小子不是天命之子也肯定和天命之子有关系,一定要留下来!   “小——”   林平之话还未说完,少年就风风火火抛开,喊话里直接把昨晚暂时商量好的延后开业扔到往生池里去,迫不及待要接待“客人”了。   凭借这两天对巽风的一点了解,林平之模糊猜测,是不是他们出去的这一天发生了什么事情,让小老板改变了主意。   王怜花眨了眨眼,他还是第一次在用自己本来面目的时候被无视了个彻底。不是他自恋,他这张遗传天下第一美人的脸蛋向来很好用。   方才这位小老板,虽说扫了自己一眼,可眼中压根就没有他这个人。   “走吧,你家老板都这么说了。”王怜花眼波流转,一看就在打什么鬼主意。   林平之叹了口气,再度坚定要尽快转换好心态才行。   王怜花进去后本想找边上一方位置坐着,却被林平之拉了一下,径直朝着小老板那边走去,站在那白玉台前。   一团橘白从柜子上滚了下来,落到台上一瞬间摊开。   “小二,你小心些,别摔了。”林平之及时伸手扶了一下,便瞧见那猫儿嘴里叼着个玄色册子,踏着优雅的步伐无声走到王怜花跟前。   猫儿把册子放下后的同时,巽风从白玉台下起身,拿出一只雕刻花纹的精致玉笔,也放在王怜花面前。   “在这里签个名,登记才算住店。”   王怜花眼神落在那册子被打开的那空白第一页上,接过玉笔摩挲片刻,那上面雕刻的桃花纹样栩栩如生,若非白玉色,竟与他云梦山庄种满的桃花无甚区别。   “小老板,这有笔无墨——”   “你这么签就是了。”巽风不假思索道,并没有注意猫儿看过来的眼神。   王怜花含笑,手下一挥写了个“沈七”下来,却没有在纸上留下丁点痕迹,心下顿时一沉。   巽风撇了撇嘴,对上这绯衫人那双形状姣好的桃花眼,道:“写你自己的名字。”   王怜花心有疑惑,面上不动声色:“听小老板的便是。”   这一次,名册上落下“王怜花”三字。   笔是白玉雕成的笔,落下的字迹却是殷红,正如客栈外肆意生长的金灯花。   “在下姓王,草字怜花,敢问小老板贵姓?”千面公子抬头,对上一双红紫异色眸,忽而有些恍惚。   “无姓,名巽风。”小老板眨了眨眼,觉得对方眼神有些莫名奇妙,不过看在他很听话签了名,眼睛也挺好看的份上就不追究这些了。   “等下宾娘会送吃食过来,林平之你来招待,客栈业务都可以给他介绍一下。”   巽风干脆收好花名册,抱着猫儿就冲进了珠帘内,动作依然如同一阵风,只带起珠帘碰撞声响。   “哦对了,你喜欢什么景观?”熏风又倒回来,半个身子探出来问。   王怜花下意识答:“洛阳满城桃花。”他竟是直接回答了?   “那巧了,连城前几日绣了‘桃之夭夭’,正好布置给你的客房。”巽风扔下话,一手花名册一手肥猫跑了。   直到晃动的珠帘回归平静,王怜花略有些迷茫的眼神陡然一清,方才反应过来自己做了什么。   林平之在王怜花乖乖签字后就转生去了厨房等候,取了史宾娘用阳间食材烹制的吃食,自己尝了一口,才明白为何史宾娘会是厨娘。   想必之前是巧妇难为无米之炊,再好的手艺也架不住食材全都是香火蜡烛纸钱啊。   将食盒端到坐于大厅的王怜花面前,瞧见这位心思素来诡谲的玩伴清亮回来的眼神,再次叹了口气。   “王怜花,你是不是对小老板用了摄心术?”   摄心术,即迷魂慑心催梦大法,是当年武林第一女魔头云梦仙子的独门绝学。   王怜花身为云梦仙子的独子,自然也把这门绝学练得如火纯青。至少王怜花无往不利的过去,少不了这门绝学的相助。   唔,不过之前,他恍惚听见千面公子多次败给了朱家千金和沈少侠?   林平之微微垂眸,心下好笑,现在王怜花的败绩要加上小老板了。   “移花接木?”王怜花不答,自言自语道,“或者是以彼之身还彼之道?但他没有内力,脚步声听起来不像会武功的人。”   “别猜了。”林平之把吃食一盘盘拿出来,也不管对方如何,自己先填饱肚子了。   总算有了一定的物资补充,他不用去分小猫的存粮。再者看小老板的神态,今晚估计是没有心思听他说江湖势力了,他可以好好和王怜花介绍介绍所谓“业务”。   “小老板...我也只比你早认识他两天,不清楚他会不会武功,但你最好收敛一点,他不是什么普通人。”   尽管林平之从未在民间传说里听过“巽风”这个名字,但至少签订契约后可以确认对方是来自阴间的鬼神,人类的摄心术怎会对对方有效果?   “我自然知晓,没有普通人能抵抗我的摄心术,还尽数返还于我。”   王怜花盯着林平之看了半晌,唇边勾出一抹莫测笑意。   林平之被他盯得发毛,舀了碗汤清了清嗓子,开始正式上工。   *   王怜花的客房在二楼右手第一间,正好与林平之的房间相对。   被那位神出鬼没的史连城史姑娘带进来时,王怜花握着开门玉令,体会到了林平之当时的震撼。   待房间只剩下他一人时,他上前几步,目光闪烁不定得盯着前方飘扬的素白窗帘。   半晌,他伸手一拉。   窗外竟有三千桃花树,日下蜿蜒连成海,深红浅妃犹似美人妆。   可他与林平之踏进客栈时,外面分明已至黄昏。   风透素帘,帘上一枝桃花鲜,胭脂色在刹那间点缀整个房间。王怜花伸手触上那细腻花瓣,恍惚间以为自己回到了云梦山庄。   “桃之夭夭......”   王怜花想起那名唤“连城”的姑娘方才捧着一面绣图过来,原是这个意思。   有趣,真有趣,这地方可太有趣了。   人,更有趣。   王怜花折下一支桃花,眼神愈来愈亮,他有一种预感,以后他的日子会很有意思。   在和沈浪出海之前,就待着这里找乐子玩也未尝不可。   回到自己寝居的巽风可没心思搭理客房中人的想法,他现在蹬开玄色镂金长靴,抱着块近乎透明的琉璃牌在榻上滚成一团,再也忍不住心中猖狂笑意。   他仰面躺在踏上,举着那块半透明琉璃牌,注视着牌上徐徐绽放的青色莲花大笑出声。   哈哈哈哈哈哈哈那个叫王小花的谢谢你啊,我终于有业绩可以申请接入时空网啦! 第11章 愤怒   巽风笑得太猖狂,险些从榻上滚下来,好悬一脚踩在了地面上。   “喵!!!”   啊,不是地面,是橘猫的尾巴。   猫儿凄惨的叫声响起,巽风忙起身把它抱起来,连连道歉:“不好意思不好意思,我太兴奋了没注意到你在这里。”   “把孤扔在这里就扑床上傻笑去了,你又整什么幺蛾子?”   橘猫杏仁一样的眼恶狠狠盯着他,就差一爪子挠上那张俊俏脸蛋了。   它倒是想挠,可巽风这小子看起来弱不禁风,实则皮糙肉厚得很,挠上去他脸蛋屁事没有,它的爪子反而有折断的风险。   巽风抱着猫儿坐回榻上,把手里那块琉璃牌递到猫儿眼前,神秘兮兮道:“小二,看这个快看这个!”   那是一块半透明的琉璃牌,约莫一掌大小,底部镂刻金丝,雕琢成银杏叶模样,又有莲纹嚣张占满背面。最神奇的是正面右上角竟有一朵徐徐旋转的二十四瓣金莲,银杏莲纹交相辉映,煞是好看。   “这又是你哪个宝贝?”猫儿勉为其难瞥了一眼,哪怕尾巴还在隐隐作痛,也不由为这琉璃牌的工艺折服。   从前它在自己家里受尽宠爱时也没有见过这等灵光煌煌浑然天成的宝贝。   巽风道:“这是‘三千界’,我离家出...我出门的时候就带了这个出来,它可以做好多好多事。”   猫儿歪头,眼中依然有着不解。   “将欲倚剑天外,浮四海,横八荒。红尘三千界,星河踏梦来。”巽风念了一段词后,眼神里闪烁着极其明亮的星星,“尽管它是我最讨厌的哥哥做出来的,我还是很喜欢这个。有了它我就可以联系到别的世界里的朋友,很多这里没有的东西都能买到,你肯定没见过的。”   最重要的是有来自诸天万界的各类游戏,他早就手痒了。要不是出来没多久就被逮住导致三千界没收,他早就把之前玩的那个游戏通关了。   哼哼,看在我真的用一个业绩从此间世界意识那里换回我的三千界份上,我暂时不讨厌你一炷香。   巽风指尖在琉璃牌上戳动,上面画面变幻万千,展现出无数世界的风景。   猫儿看着那些画面,心里咀嚼对方话中的意思后,眼神里透出惊叹。   和同样联通其他世界,但有联通世界和抽奖人抽奖物品范围都有严格限制的往生池不同,如果它没猜错,这三千界可是个了不得的好东西。   只可惜在这二傻子眼里,大概只是用来吃喝玩乐的工具。   真不知道巽风到底什么身份,以这个三千界来看,绝对不止他自己随口说的其他世界地府在逃鬼神。   “照你这么说...巽风,你上次说的那个味道很好的冰碗也能买到?”猫儿下意识舔了舔嘴角,嗯,它也很久没有吃过冰了,夏天快到了想试试味儿。   就一点点,这个身子应该莫得问题。   巽风点头,语气里带着一点得瑟:“当然可以,小二,我请你吃香草雪碧冰激凌,就当刚刚的赔罪。”   说着他手指滑过琉璃牌光屏,在上面骤然散开的一片漆黑中点了点。   【身份确认,欢迎回到三千界,祝您使用愉快。】   忽然响起的女声婉转悠扬,吓了猫儿一跳:“你房间还有姑娘家?”   巽风晃了晃琉璃牌,说:“是这里的启动音啦,是我一个姐姐录的,她不在这里,只是我下载了她的语音包。”   你哥哥姐姐可真多。   猫猫暗恨,可恶又被他炫耀到了,家里最小的了不起啊?   哎,那哥哥姐姐多还就是了不起,什么事情都有他们担着,自己只要傻乐傻乐就行了。   然而猫猫只有个冤种哥哥,并一大堆不断给他搞事的臭弟弟。   巽风手指飞快划过屏幕,找到其中一个图标,快乐地戳了进去。   突然从记忆里冒出来的那些东西好像很好吃的样子,虽然他还没把那些味道记起来,但...嘿嘿嘿嘿嘿他马上就可以实现小龙虾冰激凌快乐水自由啦!   那跳动的暖黄色图标被触碰后自动散开,在巽风期待的眼神中于屏幕中缓缓浮现新的画面,展开,展开,忽而定格。   巽风:“咦?卡了?”   画面定格在一只拍打着翅膀打转的三足小金乌上,紧接着传出和方才迥异的鬼魅女声:【此功能已锁定,请解锁再来。】   巽风脸上的笑容僵硬了,不信邪地继续戳戳戳,只得到同样的结果。   他心里忽然浮现出某种不详预感,立刻退出这个图标,挨个去戳别的,无一例外都被锁定。   包括他来时偷偷下载在私密文件夹里的几百个游戏。   猫儿看了眼他的脸色,问:“不能用?”   巽风沉着脸,忽然想到了什么,打开后台界面的私聊页面,戳进置顶的一栏不知按了什么,猫儿眼尖瞧见屏幕上画面忽然闪动一柄装饰花里胡哨的三尺青锋。   轻剑停止闪烁明光时,巽风对着屏幕大声喊道:“你是不是把我的三千界功能全都锁定了?!”   须臾,自屏幕里传来一道清亮少年音:“我这里都走上正轨了,你才拿回三千界?你该不会到今天才有一个客人吧。”   巽风语塞,板着张脸道:“我要充分做好前期准备不行啊?”   “行,当然行。”那边的人慢条斯理道,“客栈开业并接待客人,把三千界还你,但只有基础联系功能,想要解开其他功能,看你后面的业绩如何,我一早就告诉你了。”   巽风委委屈屈:“你至少把外卖功能给我解锁啊,我答应请朋友吃冰激凌的。”   “不——行——你自己说的出去后都听我的,不要讨价还价。”   琉璃牌中的声音音色犹如金石相击,好听极了,说的内容却让巽风咬牙切齿。还不等他开口,对面已经关了通讯。   橘猫问:“他是谁?”   巽风恶狠狠道:“是我最最最最讨厌的哥哥,就知道欺负我的混蛋!”   猫儿说:“你的眼神可看不出来。”   嘴上说着讨厌,听到人家声音时眼神却比任何时候都要欢喜。哎,总不至于是对方声音确实很好听,闻之难忘吧?   话又说回来,它要是有个给自己做三千界这样的宝贝的哥哥,它也会喜欢对方。   “算了,今天来的这个气运还强,按照正常情况,他肯定认识其他气运强的人。”   巽风上下抛了抛琉璃牌,努力回想起刚刚那个红衣人的脸,结果因为之前跑太快,只记起对方长了双桃花眼,遂作罢。   橘猫舔了舔爪子,忽而想到一点:“那俩女鬼和林平之的气运怎么样?”   巽风:“连城宾娘加起来比林平之要差一点点,比不上今天新来的,但是都算不错。”   巽风:“嗯?”   少年抛牌的动作骤然一停,抱着头悲愤嚎了一嗓子:“明明可以让他们先签花名册,住两天再招进来啊!我怎么早没想到这一点!”   尽管他们三个气运加起来也比不上今天来的王小花,但都符合客栈接待条件的,完全可以充当业绩。那样扣掉拿回三千界的一个,剩下的怎么也够解锁一个功能了。   怎会如此,他为什么没有早想到。   橘猫爪子“啪”的一下打在自己毛茸茸的脸颊上,对它老板的智商再度有了新的认知。   没事,没事,已经比三个月前懵懵懂懂都不会时好很多。   橘猫在心里安慰自己,小老板会逐渐恢复他本来的神智和记忆,只是需要漫长的时间罢了。   *   翌日。   巽风昨晚心情太憋屈,没忍住给其他朋友打电话抱怨自己专/制强.横的暴.君哥哥,熬到大半夜才睡着,后果就是早上睡过头。等他撩开珠帘转出来时,他的人类员工已经带着昨日傍晚入住的第一位客人在白玉台前候着了。   林平之早就换上玄色镶金边的衣衫,他还没来得及制新衣,那是巽风给他的,据说是员工福利。王怜花坐在他身侧的高脚凳上,捧着一杯清茶轻啜一口。   瞧见巽风终于出来,绯衫公子面上流露出恰到好处的笑意。   “小老板起了?”   巽风打着哈欠胡乱点点头,把自己窝回白玉台内那张看起来就很舒服的躺椅上。   林平之四下扫了眼,没见到平时总在哪个地方窝着的猫儿,便放下手中茶杯问:“老板,怎得不见小二?”   “昨晚熬夜,还在窝里睡着呢。”   巽风半睁着一双异色眸子,神态慵懒极了。   王怜花眼神扫过来,今日他可再不敢擅自尝试摄心术,于是一双眼眸清透明亮,找不到一丝阴霾。   他笑道:“老板,昨夜平之与我言,您这里的往生池可以抽到神异之物?”   巽风点头。   王怜花沉吟片刻,又道:“在下若想要抽到和林平之一样的东西,需要付出什么?”   “你的一缕气运。”巽风不假思索道。   旋即想到什么,又开口提醒:“你就算去抽奖,不一定能抽到东西,也不一定能抽到和林平之一样。只想要那个明信片的话,你问林平之要就行。”   林平之闻言道:“可以转赠?”   他的那套明信片足有千张,若不是摸不透这个使用权限,他昨夜就会拿一些给王怜花了。   巽风道:“你【同意】,就可以。”   “那我等下去拿给你。”林平之立刻道。   王怜花抬头定定看了他一眼,别过头道:“...多谢,一张便可。”   巽风后知后觉,他是不是错过了开业后的气运搜集?   “小老板,若我仍愿付出一丝气运来抽奖,我会有什么影响?”   瞧见巽风郁闷的神情,王怜花微微一笑,又问。   巽风道:“你后面一段时间会比较倒霉。”   黄泉客栈本身是为了加速此间地府扩建才开的,本身只接待气运高出众生平均值的人鬼妖灵,这样的存在不会因为一时气运的衰弱而导致不可逆转的严重后果。   以王怜花的气运之浓郁,倒霉也不会倒霉到哪里去,何况过个一两月就能恢复。   王怜花想了想,再倒霉也不过出门见沈浪,除此之外他无所畏惧。   而沈浪现在在沿海一代,最近这段日子应该不会出现。   他愉快道:“那在下便尝试一番,有劳小老板为在下开往生池。” 第12章 春困   往生池上白莲飘霜,升腾的水雾中荡起一圈又一圈云纹光晕,连雾气下的池水似乎也在飘散着寒芒。   巽风坐在白玉台前瞥了池水一眼,若有所思。   “小老板不想知道在下抽到何物吗?”   王怜花抱着一个碗口大手臂长的青竹筒细细端详,口中说道。   “唔,你运气真的很好。”巽风答非所问,但确实是出自真心。   往生池的抽奖机制非常简单,但也不是次次都能用气运交换到其他位面的东西,想要得到什么,就要付出更多东西——毕竟客栈的最终目的是搜集气运转给地府,气运自然是越多越好。   林平之能一发中奖,有他是第一个抽奖人的缘故,但王怜花是真的运气好,他大概是一个能在天命之子身边不停作妖搞事还能活得痛痛快快的人。   绯衫公子闻言垂眸,眼睫微颤,因而无人发掘他剧烈震动的瞳孔。   这等神物...果真是间神奇的客栈。   他无声扯开唇,笑容愈来愈大。林平之偏头看了一眼,某种久违的感觉直冲天灵盖,他几乎是下意识开口:“王怜花,你要在这里待多久?”   王公子瞬间收回所有表情,目光一转,笑容满面:“外面可没有条件这么好的客栈,左右我也无事,自然要多待两天。”   巽风的眼神从雾气下沸腾的往生池水里转回来,他眨了眨眼,道:“理论上来讲,住多久都没问题。”   欸,说到底其实他只要有往生池搜集气运就好了,但他觉得那样就太单调太无聊,加上把他逮住的最最最讨厌的家伙正好说要去另一个世界开个什么店,他就想着干脆也开个什么玩玩,这才在这里仿其他位面酒店风格开了间客栈。   王怜花道:“那便叨扰小老板了,只是在下尚还不知,这帐该怎么算?”   气运用来抽奖,难道住店费用也用气运?对于这种虚无缥缈的东西,王怜花从前就不怎么信,但现在既然见着了,为了以后自己能继续搞事着想,还是要关注一二。   巽风坦然道:“活人金银珠玉,死人纸钱香火,非人类自有它们流通的报酬。”   作为唯一签订正式契约的员工,林平之贴心补充道:“要阳间的金银玉石。”   墓里出来的东西,死人可用,活死人可用,唯独活人不行。林平之想到王怜花这小子从小就开棺材铺敛财,尽管对方不缺钱,但他还是怕对方把地下的东西整出来试探,到时候他可不一定救得了。   千面公子眼角一抽,很好,这真的是很符合黄泉客栈的整体风格。   毕竟这客栈里的伙计,目测只有他倒霉的老朋友是个活人。   “好,那就这么定了,只是在下出门时略有匆忙,身上所带银钱不多,稍后在下出门去取,老板可莫要太早打烊。”   绯衫公子眼波流转,笑吟吟道。   巽风没精打采道:“你随意,客栈十二个时辰营业。”   就算他溜号,小猫也溜号,两个女鬼为了早早达成自己目标可是兢兢业业打工中,晚上也负责看门待客,尤其是那些可能不那么阳间的客人。   瞧见对方似乎精神不太好,王怜花乖觉点头,眼神示意林平之一起出去。   林平之有些犹豫,他知道王怜花时隔几年来找他,定然有要事,但他要是现在离开,客栈就只剩下小老板。   客栈眼下位置离山外大道非常近,有很大概率会来新的客人。连城姑娘和宾娘姑娘都非生人,小猫似乎很是不愿在外人面前开口,要是新客人也如王怜花这么难搞,却没有他来牵制住王怜花,小老板应付得来吗?   有着异色眸的少年忽而打了个哈欠,头微微摇了摇,用金簪固定住的一团乌发松垮垮耷下来,有几缕发丝搭在他眼角眉梢,遮掩住因为困倦而在眼角逼出的几滴晶莹水珠。   “小老板?”林平之开口,眼中有几分担忧。   少年今日好似格外疲倦,可现下分明是上午,离他们用过早膳不过半个时辰。   小老板该不会是身体不舒服吧?   巽风双手在脸上拍了拍,顺便拭过眼角泪水,但上下眼皮依然在打架,便挥挥手道:“你没事的话就和王小花一块出门,记得回来就是。”   他还记得林平之身上有血海深仇,只要林平之记得回客栈上班,契约并不会阻止林平之做其他事情。   千面公子脸微微一黑:“小老板,在下名唤王怜花。”他名字并不常见,但也并不难记,至于这样?   巽风胡乱点头:“嗯嗯王小怜,好走不送,结账时要是带几个和你一样的客人就更好了哦。”   王怜花:“......”这难道是对他以前恶整沈浪朱七七熊猫儿金无望的报应吗,他现在知道面对不听人话的家伙时有多火大了,哎,他以前通常是不说人话那一个。   巽风困得眼睛都睁不开,也懒得回珠帘后的寝居,直接往后一仰,整个人窝进那张巨大的皮质躺椅里,顺手把玄金大氅一拉,干脆睡着了。   林王二人见状,也不好再打扰对方,面面相觑许久,林平之率先开口:“其实你有事情,可以在这里说。”   王怜花偏过头:“也是,从某种方面来看,没有哪里比这里更安全了。”   碍于巽风在这里休息,林平之和王怜花双双上了楼,打开二楼左手第一个房间。   不过几天功夫,这里已经从原本的黑白阴间色变成一片青翠。   窗外清风策策,一片修竹影动,映得室内也满是生机。   和王怜花以桃花为主的房间景观不同,林平之这里是一片竹色,站在窗前往外看,甚至还能瞧见庭中竹下滚动着可疑的黑白团子。   “这是连城姑娘昨夜赶制出来的,名为‘咬定青山’。”林平之站在他身后喟然道。   史连城有一手好绣艺,据史宾娘说,她生前绣出的图千金难买。只是她常居深闺之中,名声并不流传于世。化作亡灵后来到了黄泉客栈,小老板偶然瞧见她绣图,便说可用此来为客栈添色。   也不知小老板如何做的,只要史连城将绣好的图样嵌入进门放开门玉令其下的小窗中,房间里的景观就会从初始的黑白色调变作绣图的模样。   “倒是挺适合你。”王怜花道,“你有没有去玩过外面滚动的小东西?”   林平之:“嗯?”   王怜花狡黠一笑,旋即提步而起,掠过窗台径直落到了庭院之中,稳稳踩在草地上。   林平之:“!!!”他以为这里只是景观而已,原来可以进去的吗?   许是知道他心中情绪,王怜花回头道:“之前折了我房中一枝桃花,后不慎将之落入窗下桃花溪,我就猜测这应该是独立的庭院。”   说罢他蹲下来,修长手指朝前伸去,从草丛间慢慢拍出一团黑白相间的竹熊。   “连竹熊都和真的一样。”王怜花捏了捏那小竹熊毛茸茸的黑耳朵,调笑道,“你好歹也是这客栈的伙计,怎得还不如我胆大?”   “我自然不如你胆大。”   林平之此刻已然平静下来,他掠到庭院中来到王怜花身边坐下,也学着他的动作抱来一只正在啃竹笋的竹熊。   竹熊也不怕人,任由两脚兽们将它们挼来挼去,胖乎乎的身体东倒西歪,却依然抱着竹笋啃得津津有味。   半晌,林平之开口:“我自然不如你胆大。”他重复了一遍方才的话,语气里却有着某种自嘲意味。   他说:“我与你同年,武功却远不如你,更不必说心智谋略。若无小老板收留,我早就不知死在哪一波追杀之下。”   他说:“纵成了亡命之徒,我也什么都不敢做。”   王怜花冷冷道:“这么说,你是后悔认我这个朋友咯?”   林平之摇摇头,惆怅道:“能得名震江湖的千面公子为友,我自然荣幸,只是此番家中剧变,我方才明白我与你的差距。”   “倒也不此给我说好话。”王怜花懒洋洋道,“本公子那叫臭名昭著。”   “噗。”   林平之忍不住笑出来:“也是,难得你会承认。”   王怜花道:“有什么不好承认的,中原第一女魔头生出来的孩子,自然是小魔头咯。”   林平之闻言默然。   王怜花睁开一只眼瞧了瞧他,心中难得升出几分后悔。   若他当年和林平之的交游不是私下而在明面上,说不定灭林家的幕后之人碍于他云梦山庄的名声,不敢毫无顾虑把林家灭门,林平之也不会落到后面的地步。   不过话又说回来了,当年他不和林平之绝交,说不定这傻乎乎又执拗的家伙就先死在他娘的天花五云绵之下了。   嗯,也有可能提前被他们的仇家连累。   王怜花估摸着时间,说:“我从大漠回来后,查到了你家一些消息。”   林平之猛地抬头,目光灼灼盯着他,手下的竹熊似乎感受到了他澎湃的心情,在他怀中翻了身继续啃竹笋。   王怜花道:“如你所知道的,动手的是青城派,但暗地里还有一批人。”   林平之按捺住心中激动,说:“可是与薛家庄有关?”   王怜花有些惊讶,但还是点了点头,又道:“还有一家,你可能不会想到。”   “谁?”   “岳不群。” 第13章 新鬼   巽风从沉睡中醒来时,窗外已是金乌低垂。   朱楼琉璃映晚霞,画角横烟清溪上。青山红树间,隐约传来女子呜呜咽咽声。   他揉了揉自己睡得绯红的脸蛋坐起身来,随着他的动作,原本覆在身上的玄金大氅耷拉下来,松垮垮叠在腿上。   环视一圈,原本坐在白玉台前喝茶聊天的林平之与王怜花已不见踪迹,视野里只有清风吹过空旷大厅,四角装饰用的草木花叶微微摇动。另一边的往生池则自成一方小世界,水雾无视探进来的清风,继续弥漫升腾。   那呜咽声便在这空荡荡的环境里更清晰了。   巽风按了按额角,听出那些细碎的女声中,有两个是他在鬼门关前捡来的临时员工。至于另一个悲悲切切哭泣的,是一个陌生的声音。   “...连城姐姐...助我良多......”   “...陆判......朱尔旦......贼子害我...”   许是怕将他吵醒,姑娘们此刻坐在窗外交谈,声音已经尽量压低,却仍免不了话语入他耳中。   巽风把玄金大氅掀开,随意扔到躺椅上便从白玉台里转了出来,腰间一串灿金小鱼在走动间相互碰撞,发出清脆的声音,好听极了。   “喵呜——”   伏在窗台下金灯花丛间的慵懒猫儿细细唤了一声,睁开一只眼看到逐渐走来的玄色人影,又把眼睛闭上,一动不动趴在原地。   “老板!您醒了!”   坐的位置正好对着巽风方向的史宾娘正烦恼地抓着发鬓,瞧见巽风顿时眼前一亮,忙朝他挥手,示意他快点过来。   史连城面上愁容也在此刻舒展开,肉眼可见松了口气。   “这两个是新客人?”   巽风相当利落地盘坐到花丛间,一把捞起边上趴着晒夕阳的肥猫,把它拉成一张大饼摊在膝盖上,随口说道。   如果是新客人,她俩的气运...比史宾娘还要差,勉强能支付往生池的抽奖吧。   坐在他的临时员工对面的姑娘一愣,紧接着她面上浮现出狂喜:“您看得见小曼?”   “...这不是显而易见?”巽风挼够了今天的毛茸茸,抬头随意看了眼,愣了下,“借尸还魂?还是夺舍?”   眼前的姑娘有一张柔美的脸,秀眉弯弯,脸颊上一对酒窝使得她看起来愈发乖巧,像是哪家从不逾矩的闺阁千金。坐姿却相当豪放,举止大大咧咧,和这张娇美温婉的脸放在一起,有一种说不出的怪异。   但在巽风眼里,她这样的姿态却与灵魂的模样气质相符。   而她身边正飘着一个低眉垂泪的女鬼,相貌与她一模一样。   “都不算。”在他膝上任由揉搓的橘猫懒洋洋开口。   巽风低头,捏了捏橘猫的爪子,道:“不是借尸还魂,也不是夺舍,为何面貌和灵魂半点也不相似?”   “是换头。”   史连城叹了口气,为眼前这位面露羞愧与悲愤的姑娘解释。   随着她的话,这位浑身充满了违和感的姑娘缓缓揭开脖颈上的丝巾,只见一条红线横贯其上,红线上下的皮肤颜色都截然不同,瞧着分外诡异。   “我是少容,这身体是我的,脸不是,头也不是,头是小曼的。”   顶着一张大家闺秀的脸蛋,自称少容的女子毫不犹豫开口,话到尾部,目光转向身边的女鬼。   史宾娘扶了扶鬓间即将掉落的白昙花,劈里啪啦把怎么遇到这一生一死两个姑娘,以及她们的情况倒了出来。   原来下午时分,林平之决定与王怜花一道出去追寻自己的家仇消息,那时巽风尚还未醒,他们便托史连城史宾娘代为告知。两位史姑娘应下,因着还念夔州城中风景,干脆一同而行,到城中方才分开。   史宾娘拐去一花圃,打算挑选几株花卉回去,在长廊拐角处与匆匆而来的一女子相撞。   女子着鹅黄裙衫,生得是花容月貌,此时神情委时张皇,瞧见宾娘后更是现于形色。   史宾娘拍了拍衣衫上沾染的灰尘,瞧见她身边伫立着一位与她生的一模一样的女郎。她一眼便瞧出那女郎与自己一样非生人,且魂魄上翻滚着白气,是突遭横祸身死之人。   只是,不管是生人抑或鬼魂,眼前这两个姑娘的容貌,她觉得有几分眼熟。   女郎并未发现史宾娘也是鬼魂,只在身侧女子耳边焦急唤道:“少容,你怎么样?”   “我没事,我身子可康健了,你放心。”名唤“少容”的女子摆摆手,安抚道,说罢她又去看史宾娘,面色呆了呆。   “小曼,原来这世上还有比你更漂亮的姑娘。”   那早已是阴世鬼的女郎忍不住笑了笑:“天下何其大,自有容姿远胜于我之人,况我生前不过略有薄名...也无非占着同辈远去的光......”   叹息的声音在她目光落到史宾娘脸上时骤然一停,女鬼愕然道:“你...宾娘?!”   在女鬼微笑时,史宾娘看见她脸颊上显露出来的一对酒窝,脑子里终于抓到那一丝熟悉感:“小曼?你怎么也死了?!”   史宾娘、史连城和吴小曼,生前都是同一座城里的姑娘。   史宾娘是当地太守的独女,史连城和吴小曼则是当地望族千金,她们自幼相识,曾经是玩得不错的手帕交。   后来史连城史宾娘相继早夭,因着各自父母不愿相信自己娇女就此离去,将她们的尸体以游方道士秘法藏于家中,并未举办葬礼告知天地,更未在城隍庙中上香消名,自然就没有给女儿烧去“为酆都天子阎罗大帝发给路引”。   这“路引”是人死之后亡魂去往阴曹地府的凭证,若无此路引,亡魂便通不过鬼差的巡查,进不去鬼门关。   史连城和史宾娘的魂魄在人间流浪,凭着感觉被牵引至夔州阴阳界,在鬼门关前徘徊不定,始终无法进去。   彼时此间地府只以为巽风要寻鬼差办事,为他准备了一排老吏供其驱使,巽风瞧了眼因要扩建而乱糟糟的地府,转身在鬼门关拎了俩幽魂,便是史姓二女。   史连城和史宾娘在阳间流浪时损了不少精魂,因而记忆有损,跟在巽风身边后,她们损去的惊魂才慢慢回来,也逐渐想起过往,但还未回乡去看一眼。   便也不知晓,她们的手帕交吴小曼竟也在十九岁时丧命。   这次重逢后,史连城察觉到其中或有秘辛,花圃并非谈话之所,她们便将吴小曼和那自称“少容”的女子带回客栈仔细询问。   吴小曼生前接连两次未婚丧夫,纵貌美性温,也再没有人家敢上门提亲。她的父亲吴侍御急上了火,却也无能为力。   十九岁的上元节,吴小曼去逛十王殿,被个无赖瞧中了相貌,当夜翻墙入她的卧房,杀死她的侍女后欲要强迫于她。吴小曼一介柔弱女子,怎是个强壮的男人对手?拼死抵抗之下,无赖气上心头,竟一刀削去她头颅,要了她的命。   吴小曼年纪轻轻便枉死,自然心有怨气,魂魄欲寻阎王殿处陈怨,却不曾想她的头颅在之后不久竟然被一绿面赤须的红衣男子提走,换在另一个陌生女子身上!   那男子浓髯红须,周身煞气环绕,逼得刚为魂灵的吴小曼不敢接近,只要靠近一点就能察觉到自灵魂深处传来的恐惧。   吴小曼只好等那男子离去,方才敢靠近这位被换头的女子。她亲眼瞧见那女子第二日晨起,摸到脖颈间一手鲜血,惊声尖叫,又从水盆里瞧见自己满脸血污,更是惊骇万分。   这女子丈夫听到动静,自门外走来告诉女子,是他拜托地府陆判为她换了美人首。   对于这位名叫“少容”的女子而言,一觉醒来自己面目全非,和丈夫告诉她的缘故哪个更令她惊怒,吴小曼彼时并不知晓。   直到少容在换头之后,慢慢能看见她的魂魄,便斩钉截铁告诉她要换回来。纵貌若无盐,那也是她自己的脸,且吴小曼枉死却不能以全尸下葬,这是她丈夫的过错。   二女达成共识后,便瞒着少容的丈夫朱尔旦私底下寻找游方道士和尚打听情况。这时吴小曼倒是想起早逝友人家中正聘有这类道士,便请少容上门前去询问。   熟料那道士瞧见少容脖颈上红线脸色大变,直说自己帮不了她。   少容并不甘心,她似乎心里也存着什么事情,要找道士问清楚。道士架不住她的哀求,便给了她们两张黄符纸,一瓶牛的眼泪,指引她们前去夔州寻阴阳界,那里有鬼差在人间的府邸,或能寻到鬼差相助。   这便是她们来到夔州的缘由。   史宾娘说完这一串情况,眼巴巴望着巽风,道:“老板,小曼这个事情该怎么办呀?”   巽风还没开口,他膝上的猫儿倒是直接说道:“欲迫民女,按律当阉;害人性命,以命偿命;辱人尸首,□□面目,合罪该杀。”   语气凛然得不像是猫儿被捏成一张饼时喵喵喊出,倒像端坐高堂之上发号施令。   巽风捏捏它的胖爪,又揉揉它的耳朵,异色眸子里泛起点点星光。   半晌,他收回落在少容与吴小曼身上的目光,道:“合该如此。”   吴小曼松了口气,少容却慌了:“这位大人,我夫君他以前不是这样的!” 第14章 少君   “我夫君,我夫君他以前真的不是这样的!”   许是被巽风轻描淡写的话惊到,又许是才从猫儿竟然开口说话这件事中回过神来,少容顶着那张不属于她的花容月貌的脸,把自己刚刚的话再重复了一遍。   巽风眼中映出她惊恐的灵魂。   史宾娘不忿,生硬道:“不是哪样?不是贪图美色给自己的妻子换了张好看的脸?”   其实吴小曼的死怪不到少容的丈夫朱尔旦身上,她是天降横祸,但让她尸首分离的是那个绿面红须的男人。若朱尔旦没有出换头这个主意,吴小曼也不会枉死后有这么一遭屈辱。   听到少容这么辩解,史宾娘想起玩伴同她一样早夭,心里就忍不住怒气勃发。   史连城沉下眉眼,她握住吴小曼收在衣袖里的手,抿着唇无声望向少容,似乎在等她的解释。   少容自然知晓她们误会了,望向巽风小心翼翼道:“这位大人,请问...若能做到换头,可否能做到换心?”   巽风道:“头可以换,心自然也可以。”   史连城眼睫一颤。   刹时这名为少容的女子像是确认了什么,眼中浮现点点泪光:“朱尔旦,我夫君他以前并不是现在这样的。”   “...以前,他从不嫌弃我的相貌丑陋,也不会说那些花言巧语的话......”   “从前他很笨的,读了很久的书也只考了个秀才,可他后来从未温书,竟成了进士。明明他以前做不了先生出的题,被书院的人欺负了也只会回来傻傻的跟我笑,说今日书院好友帮他读书了。”   “从前他对公爹很孝顺的,从来不会对公爹大吼大叫,更不会像之前那样上手推公爹!”   少容细数丈夫这段时间的变化,越来越心惊,她擦掉面上眼泪,坚定道:“他还记得我们生活中的一切,人还是那个人,但以前他绝对做不出贿赂书院先生,设计让书院学生身败名裂的。”   “他就是个草包,没那么‘聪明’,没那么有心眼。”   少容说到这里,仿佛想起了什么恐怖的事情,眼泪又掉了出来。   “换头能在这里留下一条红线......”她摸着脖颈上那条狰狞的红线,越说越忍不住,声音里哭腔愈来愈重,手里比划着说:“我看到、我看到他的胸腹这里有一条竖直的红线,和我脖子上这条......一模一样...”   女子仿若忍受着莫大的痛苦,她说道最后弯腰痛哭起来,心中已然有了答案。   ——朱尔旦还是朱尔旦,他依然是小城中那个文弱书生,却不是她那个傻傻憨憨却对她极好极好的丈夫了。   吴小曼极轻极轻叹了口气,将自己的手从连城手中抽出来,抬去想要为少容拭泪,却触了个空,恍然想起自己此刻是鬼魂,是碰不到阳间活人的,只得黯然放下手。   巽风沉默地望着恸哭的少容,一双红紫异色眸此时闪烁星光点点,妖异非常。几息之间,他已然从这两个姑娘之间相连的那条线看到一切始末,胸口不住起伏,显然是气得狠了。   猫儿察觉到他的情绪此刻有些不稳,把自己的头主动拱到他手底下蹭了蹭,略作安抚。   巽风不说话,感受到此时氛围的沉寂和少容小曼的痛苦后,史宾娘嘴唇微微动了动,想要说什么,最终还是什么都没有说。   好半晌,少容哭声渐细,眼眶通红通红,她扯了扯嘴角,想要说什么。   沉默半晌的少年突兀一声冷笑,异色瞳中的冷色让史连城和史宾娘打了个寒颤。   巽风在她们面前从来都是一副略带天真人事不通的模样,何曾有过这等令人心惊胆战的眼神?   “连城宾娘看门,你俩跟上来。”   少年说完之后便起身,随手把猫儿拉长成肥壮一条放到肩上充当毛领,转身往客栈里走去。   少容和小曼相互看了眼,神态犹有些迟疑,被史宾娘和史连城连手往客栈门里推了推。   “快跟上去。”史宾娘道,“我们小老板很厉害的,他会为你讨回公道的。”   史连城也点点头,她还记得自己在浑浑噩噩之中被小老板拎出来时鬼门关的情形。那里的鬼差对小老板毕恭毕敬,他肯定能处理好这件事情的。   *   待少容和吴小曼踏进客栈,首先被客栈里的装潢惊了片刻。虽说早就从外面看见过富丽堂皇的外观,但里面与寻常客栈截然不同的景象还是少见。   她们看到巽风站在那片水雾缭绕的莲花池一边,站在一面奇特的墙壁面前。   那块墙壁有两处凹进去一部分,里面镶嵌着几大块足有两三人高的长条亮银,光滑得可以照出人面,比城中店铺卖的铜镜还要清晰。中间各有一条竖直的黑线。   亮银一共两大面,中间有墙壁隔开。   少容和吴小曼小心翼翼走过去,路过那飘着水雾的莲花池子时,吴小曼身子微微一抖,只觉得自己整个人都快要被冻僵,连忙加快脚步走了过去。   少容疑惑地望了她一眼,她只感到一股子热气从水池上传来,好似灵魂都要被融化掉一般。这么烫的水怎么养得活莲花?   她们心里存着事,这点小问题很快就被抛之脑后,默默走到巽风身边。   巽风咬破手指,在两面亮银中间凸出来的狭窄墙面上画出两个尖角方向相反的三角形纹路。   暗沉沉的血色在白玉般无暇的墙面上散开,深深渗进墙壁里,很快就将那一小部分染成触目惊心的红。   “现在就开通,还泄了血气,没问题吗?”充当围脖的猫儿抬起头,小声问道,“你不是说你哥哥不许你......”   “那是他吓我的,其实我身体早就好了。”巽风说道,“而且他知道我是偷偷跟昭明哥哥出来的,没有关系。”   他手指随意在脸颊上抹了一下,细小的创口很快就复原,只有些许血迹染在他尤有些苍白的脸上,证明他曾经有一道微不可察的伤口。   紧接着,修长手指按住那尖角朝下的血色三角形,刹时有红色灵光喷薄而出,朝下折去没入地面。   “叮——”   一道飘渺的铃音响起,少容和小曼眼睁睁看着她们前方的那面长条亮银以中间黑色线为界限朝两侧缓缓移开,露出里面光洁的小房间。   这原来是一扇神奇的门,里面所有的墙壁都是清晰到令人发毛的镜子。   “进来。”   巽风迈开步子踏了进去,一屁股坐在里面贴合镜面的长椅上,招呼呆愣住的一人一鬼进来。   少容和吴小曼不敢拖延,忙走了进去。   在她们进去后,小房间的门如同刚开打开那样又缓缓合上,没有一丝缝隙。   她们学着巽风的动作坐在另一边,抬头却瞧见对面的镜子里自己须发可见,连吴小曼这样的鬼魂也把自己的发丝看的一清二楚。   “这...我能看见自己了?”   吴小曼喃喃道,成为鬼魂后,她再也没有在阳间的任何一面镜子、一方水池中瞧见自己的模样,只有看着用自己脸的少容时,她才不会忘记自己长什么样子。   除此之外,就只有近些时候,她可以在午夜时分短暂于镜中见一见自己。   “那是因为你鬼气重一些。”   巽风开口解释,“刚死的新鬼几乎没有修为,别说生人看不见你,你自己也瞧不见你。”   吴小曼恍然,原来自己刚刚把心里的话讲出来了。   望着偏过头不知看着哪里,手中无意识玩着猫尾巴的少年,吴小曼心中忽而平静下来。   她捏了捏有些发冷的少容的手,试探着问:“大人,我们这是要去哪里?”   从她坐下来开始,就感觉这个房间在飞速朝下移动,不知会去往何方,她心中有些忐忑。   巽风道:“黄泉。”   少容蓦然抬头:“可上面才是黄泉客栈。”   巽风看了她一眼,语气有些莫名:“所以我说是黄泉,不是客栈。”   这下她反应过来了,眼前这位看起来比她要小上五六岁的少年,是要带她们往黄泉地府而去。   去地府,做什么?   “叮”的一声再度响起时,小房间的门缓缓朝两边移开,露出门后的世界。   那世界一片幽黑,无光亦无声,刺骨寒风从这里吹进来,冻得人灵魂发凉。   巽风抬起脚,玄金云纹靴在小路上点了点。从他脚尖触碰的地方瞬息之间蜿蜒一片妖异艳烈的红,仿佛升腾的火焰,驱散那几欲将少容冻死的冷。   橘猫发寒的身体渐渐停止颤动,巽风摸了摸猫儿有些冰凉的脊背,暖意顺着指尖注入它的身体。   等到少容和吴小曼跟随巽风走上那片夺目蜿蜒的红色,这才发现那不是火焰,而是如同客栈之外一样全都是张牙舞爪的金灯花。   不过,在冥府里,它好像是被叫做龙爪花,抑或引魂花。   大人在客栈在栽了那么多开在阴间的花,真的能吸引客人来么?   许是已经来到阴间,再怎么离奇的经历也不过如此了,少容望着前方少年信步行于阴间的背影,心思渐渐放松下来。   不过,这位大人走在幽冥里,看起来和在上面似乎有一点区别。   至于区别在哪里,少容也不知道。   巽风一路畅通无阻来到判官殿中。   这里的地府到处都在翻修,判官殿里来来往往的阴差鬼神各个手里捧着叠到下巴的册子满殿飘,比吊死鬼还要吊死鬼,一副命不久矣的样子,完全没有任何闲暇能看到站在门口的巽风。   阿这,地府现在人手不足到这份上了吗?   瞧见阴差们一个比一个凄惨的模样,巽风在判官殿前驻留片刻,扬声道:“陆之道,你出来一下。”   被埋在赏罚册、司命簿等一众地府文书里的察查司判官陆之道忽然抖了抖,从倚叠如山的文书里爬出来,抬头就瞧见一异色眸的少年正站在不远处,微微俯首看他。   “少、少君?!” 第15章 陆判   “下官参见少君!”   地府四大判官中执掌察查司的陆之道连滚带爬从文书里冲出来,闪电般飘到巽风身前三步远,毕恭毕敬跪下叩拜。   且不提这位幽都少君身份之尊贵,自从小少君下来巡查,他们的地府总算走上了扩建的道路。扩建了自然要招人手,只要想要自己再过不久就能从堆积如山的公务中解脱出来,陆之道这二拜六叩首的姿势可谓十分标准。   叩首之余他心里也纳闷,怎么少君突然来他这察查司了?   这位从上界来巡视此间地府的少君并不经常守在阴间,若有要事,通常只会找执掌阴律司的崔珏和执掌赏善司的魏征去做,连十殿阎罗也不怎么搭理,他和执掌罚恶司的判官钟馗都只在与十殿阎罗一同去迎接对方时见过一面。   少容和吴小曼紧紧跟在巽风身后,把这位在阳间有莫大声名,双目如电的阴间司判官陆之道对巽风的恭敬瞧了个彻底,心下对提点她们的连城宾娘满是感谢。   若是如此,小曼的冤屈是否可以得到昭雪?   “你起来。”   巽风微微蹙眉,他在家中养病时几乎见不到亲友之外的存在,病好没多久就偷溜出来,平素随意惯了,因而并不是很习惯家中以外那些地府里繁杂的礼仪。   据说是因为家里以外的地府阴差都来自于人间,死后当了阴差,也就把人间的礼节都带了过来。   “少君,您今日怎么亲自下来了?可是阳间有何要事?”   陆之道利落起身,垂首问道。   巽风目光在之后继续忙碌的阴差身上扫了一眼,很是满意他们并未因为他的到来而停止手中事务,继续勤勤恳恳上班的态度,对陆之道这个不太熟的判官印象要好了些。   “你手下是不是有个绿脸红须的小判官?”他反问道。   陆之道心下一沉,少君这语气可不算好。   他在脑海里过了一遍察查司的阴差名单,方道:“负责江宁那一带的判官正是这个模样,他是新提上来的,还未赐名,因着在我察查司,暂时唤做陆判。”   “可是这陆判有怠职责?”   从于少君接触更多的同僚魏征和崔珏那里,陆之道也是稍稍了解这位少君的性子。对方虽是下来巡视地府,却并不会随意插手此间地府运转。   除非是碰到什么挑战地府规则的大事。   陆判眼神一扫,便瞧见了站在少君身后的那两个姑娘,微微一怔。   一个活死人,一个女鬼,那活死人的样貌和女鬼......   巽风歪歪头,似笑非笑:“我竟不知罪孽之灵的心脏肝肠,不是送到恶狗村去喂鬼犬,而是可以替换到阳世之人胸腹中?”   陆之道:“竟有此事?!”   判官既惊且怒,且不提会被丢到恶狗村的心脏肝肠都属于何等罪孽深重之人,便是阴间的东西,怎能轻易换到阳间生人身上?   “下官立刻着阴差把那陆判提来,少君且稍等片刻。”陆之道雷厉风行叫了身边一个阴差去唤人,自己则重新钻到那堆文书之中。   巽风颔首,又偏头示意少容和吴小曼上前去,把自己的情况和判官好生说道。   陆之道问了二女籍贯,在各种公文里找到记载她们命书的那一册司命簿,翻开一一对应。   “你生前死得冤枉,死去多时已不可还阳,杀害你的人马上要因罪孽多端而被别人杀死,很快就会被押解到地府,以他罪行没个百年出不了十八层地狱,那时你可前去观刑。你父母修桥补路的功德他们一半给了你,来生你若愿意,可重新投入你此生父母家中安康一世。”   判官看着命书上这个美貌女子的一生,暗自叹了声红颜薄命,便公事公办说出了结果。   “地府提供托梦。”说罢他又补充了这一句。   吴小曼含泪点头,在随少容来到夔州重逢连城宾娘之前,她从未想过自己还能得到这样的结局。   “至于你,”判官目光在少容面容上扫过,这回叹气叹出了声,“活死人啊......”   死去之人的头颅却在生人躯体之上,对于普通人来说,只有被头颅死气吞噬生气的结局。   得知这一点后,少容顿时失色:“我夫君,我夫君他被换了心——”   最后几个字几乎破音,尖利的声音刮在陆之道耳畔,也刮在被阴差压来的陆判心头。   陆之道又叹了口气,是他地府判官造的孽。   近些时刻地府事务繁忙,对于阴差考核也松懈了不少,竟造成这等祸害。   倘若今日不是少君找来,等到地府忙过这阵子,还不知那陆判要闯出什么弥天大祸来。   他凌厉的目光割在陆判身上,若非少君在此,他已经出手将他拿下。   陆判被带来时腿都在打颤,阴差的脸色不太好,他下意识想到自己做的事情其实是违反地府规则的,心里便有些发虚。   等到判官大殿门口时听到那尖利女声,他便心道不好,这妇人怎会找到地府来?   “陆判,想必你也知晓本官押你前来为何,你还有什么话好说?”   上峰的眼神就像在看地狱里的罪人,陆判抖了抖,硬着头皮说道:“下官只是与那朱尔旦谈得来,曾见他苦恼自己心窍不通,便想着酒友一场,与他做个人情......”   “你做什么人情,我夫君不需要你做人情!”   想到自己丈夫可能就是被这判官换了心窍心性大变,不仅坑害身边人,还连累吴小曼,少容悲从中来,恨不得上前去啃食他的血肉。   陆之道冷哼一声:“你好大的胆子,身为地府判官,与阳世之人交往密切不说,竟还做出这等坑害他人之事,难道你不知阴世之物会消损生人阳气?”   陆判额头落下一滴汗:“下官、下官以为那朱尔旦阳气充足、啊——”   话未说完,这绿脸红须的男人发出一声惨叫。   原是巽风实在不耐烦听这一问一答,一脚踹上陆判的背,将他踩在脚底下。   “少、少君?!”陆判吓得几乎魂飞魄散,少君不是在阳间吗,怎么会出现在阴世?   “不必再问下去,她二人所言俱是事实。”   巽风居高临下望着在他一脚之下半死不活的陆判,淡淡说道,“告诉十殿阎罗,往后地府审判,过于繁琐流程可简略化。”   陆之道拱手:“下官谨遵少君之命,只这还需从长计议,我等小界鬼神,并无少君一眼望尽阴世因果的神通。”   他也认为地府办事的流程非常繁琐严密,但为了保证公正,审判过程越详细越清晰越好。不过既然少君开了这个口,那么其中一些被同僚从阳世带来的拖时间行为就可撤掉了吧?   巽风沉吟片刻,道:“地府重建之后,最终因果由天地裁判。”   陆之道:“!!!”   您说的是真的?咱们家天道终于干活啦?!   巽风没搭理他几乎要喜极而泣的表情,脚在陆判背上碾了碾,又把他踹了起来。   在陆判漂浮起来那一刻,他五指成爪状,隔着一手臂距离,没有接触陆判而悬空挖出了陆判胸腔里的心脏。   “身为判官玩忽职守,意图扰乱地府规则。”   玄衫少年的声音比忘川水还要冷,陆判的毕生修为随着被挖出的心脏而去,听着对方将他这百年来所犯的事一一道出,绝望闭上眼等待最后的审判——   “...害我地府声名,你可以滚了。”   “咔擦。”   压得少容和吴小曼喘不过气来的陆判原本高大壮硕的躯体轰然碎裂,如同流沙般落在判官殿中。   她们无意识松了口气。   巽风掌上漂浮着那承载陆判百年修为的心脏,将之分裂成十数道金光,一道没入吴小曼眉心,一道没入少容灵魂之中,其余皆自他掌心朝上飞出,消失不见了。   “把后续的事处理好,如果你不会,我让魏征和崔珏来办。”巽风冷冷说道。   “下官知晓,下官知晓,定不会让少君失望。”   陆之道连连点头,他自然知道少君态度忽变冷淡的缘由。   那陆判仗着判官职权,所祸害的竟然不止三人,阳间还有受害者,他作为对方上峰,若非少君点出,他竟毫不知情。   甚至还要少君亲自拆了陆判的百年修为给那些受害者补偿。   看来纵然手下公务要放一放,他要查一查察查司了,总不能真的让另外两司的同僚来帮忙吧?   陆之道幽幽想,若真如此,他这个四大判官也做到头了。   哎,还是缺人手啊,要不是地府最近实在繁忙,也不至于出这么大篓子。   还是临时去奈何桥边看看那些排队的鬼魂,能不能暂时抓过来应急一用。   *   巽风把少容暂时留在地府,等到她的头换回来后,自有阴差送她回人间。   他用比来时更快的速度,踏着火照之路通过电梯返回客栈。   再不回去,肩上的围脖猫就要变成冰雕猫了。   巽风抱着那一大坨瑟瑟发抖的胖猫,心里纳闷极了。   之前他去此间地府时都是把小二留在客栈看门,这还是他第一次带着猫下去,也不知道会出状况。   奇怪,不说小二是围在他身上,单说猫儿身上那么浓郁的龙气,怎么会在地府冻成这样? 第16章 业力   巽风并没有在地府耽搁多久,抱着几乎冻僵的橘猫踏出电梯后,他几步跨到白玉台里把自己那件玄底金纹路的大氅拉开,把猫儿裹了起来。   “老板,你回来了?小曼她——小二?!”   史连城和史宾娘此刻正坐在白玉台外的高脚凳上边啃蜡烛边磕叨,瞧见他动作后顿时一惊。   橘猫在她们面前从来都是生龙活虎的模样,精力旺盛极了,这还是她们头一次瞧见猫儿这等萎靡的状态。   “下面有点冷,被冻到了。”   巽风把大氅的毛领子拨开,露出猫儿有着橘白相间花纹的小脑袋,伸手捏了捏它耳朵,那上面还泛着森森寒气。   “怎么会呢。”史连城伸手,心疼地摸了摸猫儿,那股子寒气顺着猫儿的毛发蔓延上她的手指,饶她身为鬼魂,也不由得被冻了一下。   史宾娘见状,也试着伸出手指触了下猫儿,登时被那寒冰般的触感惊到了。   “小二,小二不会有事吧?”史宾娘担心极了。   巽风叹了口气:“我带它进去休息,你们看好门。”   他把裹成毛绒团子的猫儿抱好,转身往自己寝居走去。   正要掀开珠帘时,他脚步一听,又道:“你们朋友的事情解决了,后续地府会处理好。”   说罢,这才走进珠帘后的那片望不见尽头的黑暗里。   史连城和史宾娘对视一眼,也没了磕叨聊天的心思。   她们知道巽风的本事,但并不很清楚他的身份,只隐约意识到对方应当在地府地位很高,便并不意外小老板能把吴小曼的事情处理好,想来以后也不会发生如同小曼那样,死后还被判官以权谋私的事情出现。   这会儿倒是那无知无觉的猫儿更令人她们揪心。   橘猫素来嘴毒,但基本只在与巽风拌嘴时表现出来,它待两个姑娘不算很好,但也不差。她们死后本就难以接触到活物,好不容易有了不怕她们的生灵,还是只毛色漂亮外观可爱的猫猫,自然心生欢喜,平素都很照顾猫儿。   猫儿那副模样,看着好生心疼。   巽风在黑暗里走了十来步,最后一步跨过分界线,走入一片晚霞之中。   晚风与霞光温柔抚摸他的眉眼,在他眼角眉梢镀上几分暖意。   巽风掂了掂怀里的猫,之前他画了几张储物符给林平之,那次出门带回来的物资不少,让这小家伙不用偷偷踩画在门前的传送阵溜出去骗吃骗喝,倒是沉了不少。   就是没什么活力。   踢开靴子盘坐在织金地毯上,巽风抬手放在猫儿头顶,指尖流泄出红色灵光,将猫儿身上属于地府的阴气一点点抽出来。   那阴气不知因何缘故,竟和猫儿自带的龙气交织在一起,再加上猫儿灵魂上不知怎么竟然沾染上漆黑的业力,混杂成斑驳的色彩,瞧着诡异极了。   方才史连城比史宾娘还要惊讶,正是因为修为高于史宾娘的她能朦胧感受到橘猫身上混乱的气息。   阴气、业力和龙气扭曲在一起的模样,就像一只金色毛线球里夹杂了无数黑色灰色细丝,而巽风要把细丝从毛线里抽出来,还要区分其中截然不同的气息。   他从未做过这种细致活,但掌控阴气是他与生俱来的能力,这个过程并不难。   麻烦的是,他搞不清楚这猫身上到底发生了什么情况。   按照常理来说,龙气加身的存在有帝王气运,是不会被阴气侵蚀到的。那些名垂青史、功大于过的帝王在地府反而过得相当逍遥。   更何况猫儿还是活着的生灵,凭他身上的龙气浓郁程度,怎么也不会变成这样。巽风想,让猫儿轻而易举被阴气侵蚀的,很可能和他灵魂上沾染的业力有关。   巽风拧着眉,仔细回忆当初还在家里养病的时候哥哥们在边上聊天提到的人间帝王之事。   寻常帝王龙气是金色,越贤明、功绩越大的帝王金色越浓烈,但达到千古一帝程度的天命帝王气运都是紫金色。比如说他两个哥哥经常挂嘴边的那两位天命帝皇的气运就是紫金色。   猫儿身上的龙气是比较明亮的金色,但它并不是帝王,应当是某个王朝帝王的子嗣。那位帝王纵使不比天命帝王紫金,能让子嗣身上的龙气那么亮,在那个王朝应该评价也不错。   想了想,巽风似乎有点印象,尝试着掐了个诀。   动用的力量非常细微,来时他昭明哥哥告诉他,这只是一个即将晋级的小世界,不比家中,不要展露过多的力量,否则倒霉的是这个小世界。   尽管他真的真的真的很讨厌那个老是欺负他的哥哥,但对方正经起来叮嘱的话,从来都没有错过,巽风记得很清楚。   红色灵光笼罩在橘猫周身,巽风垂眸望着那猫儿,异色眸子里却不是橘猫的身躯,而是一个和他差不多大的,穿一身杏黄色袍子的少年。   少年杏眼紧闭,灵魂上翻滚着不知从何处而来的漆黑业力。   往日在人间,猫儿身上的业力与龙气相抵抗,加之它自己也身具属于它那个世界的特殊力量,这才达成某种微妙的平衡。   直到巽风带着它下了地府。   地府阴气重,对于因果业力也十分敏感。瞧见那么浓郁的业力,在世界逐渐晋级中天道逐渐开始干活中,自然而然把猫儿当作罪孽深重的存在,主动攻击过来,打破了那微弱的平衡,让猫儿陷入瞬间昏迷之中。   若不是猫儿身上还有不知道怎么攒来的功德金光护住了它,这一遭下来它不死也得被那业力冲掉半条命。   巽风有些愧疚,若他早些发现这一点,在业力消弭之前,是绝对不会把猫儿带到地府去的。   那浓烈到可怕的业力并不是猫儿自己招来的,而是通过血脉传承下来,甚至其中累积因果之深能影响到灵魂,在灵魂中都烙下深刻印记。   只消这一眼,巽风听到无数生灵的哭号,看到他们在屠刀下挣扎的灵魂。   破碎的肢体,断开的头颅,挂在弯刀上的人皮和黑发......满城流血漂橹,满城生灵涂炭,堆积的尸体沿江漂流而下堵塞入海口,鲜血浸入江河,被奔腾的水浪送入湖海。   属于那片土地万万民众灵魂的悲号,借由清风散落泗水河,直下云梦泽。   应运而生的帝王将相,他们的功过评比与普通人并不一样,是有着相当严格且细致的评判规则的。似那种生前杀了多少人,死后功德就要被扣给那些人用以补偿只是最简单最基本的一种。   举凡人间乱世,大屠杀不在少数,但仅仅在一方土地上就做到巽风看到的这一步的世间罕有。而造下这等大孽的王朝的继任者,并没有、或者没有来得及有足够的功德能够背负他们造下的杀孽。   于是,那杀孽便会在无形之中转化为蚀骨侵魂的业力,如同附骨之疽般随追王朝血脉。杀孽不消,业力永不停息侵蚀灵魂的步伐。   倘若不是猫儿出身的那方世界太过特殊,猫儿自己也背负某个宿命,它的原身在出生周岁后就会因为抗不过业力而消亡。   一如它前面那位早夭的亲生兄长。   巽风看完了那一切。   十五六岁的异瞳少年抿了抿唇,面色为难起来。   若只要消弭猫儿灵魂上的业力,这对他而言并不麻烦,花点时间就能办到。但也只是消除目前的,不从根本上解决,那恐怖的业力比便会源源不断冒出来,永无断绝之时。   除非他断掉猫儿和它本源世界的所有联系因果,这样处理业力会简单很多,但猫儿就再也回不到原生世界。   更何况他这么做,便也是身为地府少君徇私枉法,罔顾地府因果法则。   强行抵抗一个世界的法则,虽然他不是做不到,但如果他自己受了影响,他那个讨厌鬼哥哥会把小猫团吧团吧丢回去吧。   到时候他往昭明哥哥那边躲能行吗?   巽风眉毛都纠结在了一起,手下动作半点不抖。   阴气被抽离后,猫儿灵魂上的业力和周身龙气,再加上它自己的功德金光逐步恢复原来的模样,三种不同的力量形成最初那个稳固的平衡。   肉眼可见橘猫的状态好了不少。   巽风纠结了半天,在猫儿缓过来后,还是把这件事情说清楚了。   熟料猫儿却道:“孤一直知晓。”   巽风:“啊?”   橘猫舔了舔暖回来的爪子,语气平淡极了:“孤天生背负前代宿命,前有气运至宝庇佑,后有孤自己打下来的功德金光护体,十五年来从未感受到业力侵蚀的痛苦。”   “但孤的亲哥哥是这么走的,孤、我只是想感受他当年的痛苦。”   巽风沉默,半晌后迟疑道:“要不然,我还是去问一下我......”   “不必。”小猫抬头看他,望进一双清澈见底的眸子。   你的家人真的把你保护得很好。   猫儿不合时宜想到。   “孤在你身边状态就很好,等孤原生世界变动结束,她会来接我回去。”橘猫换了姿势窝着,语气慵懒,“孤的事情,自然由孤自己解决。”   巽风摸了摸它的头,说:“好吧,那我们来琢磨一下怎么让客栈人流大起来,走下面一趟发现好多问题,翻修要快点了,需要好多气运呢。”   想到这个世界地府在他来前的情况就头疼,第一次出来巡视就碰到地府扩建跟不上人间生灵增长的速度,也是没谁了。   “我业绩多了就能解锁三千界更多功能,到时候请你吃其他世界的好东西啊。”   橘猫撇嘴:“是你想吃吧。”   巽风双手合十上下摇了摇:“看破不说破。” 第17章 办法   等到猫儿冰寒的躯体缓过来,巽风才把它抱回它在隔壁的房间,嘱咐它好好休息一下。消耗了那么大的生气,猫儿怕是要好几天才能重新恢复原本的状态。   他撩开珠帘回到客栈,只见窗外正青山带雨,虹霓已漫天。   林平之和王怜花走后又过了几天,客栈除了看门的两个女鬼,连个人影都瞧不见。   巽风溜达出来,白玉台前摆了两盘正儿八经的糕点,一盘云片糕,一盘桂花酥,都还冒着热气,应当是史宾娘刚做出来的。   史连城正从厨房里端出一碗糖蒸酥酪,足不点地飘来,广袖飘然散成片片花瓣。   “老板,来尝尝宾娘做的人间糕点吧。”一身淡雅留仙裙的女子微笑说道。   巽风眼神一亮,坐回白玉台中伸手拈了一片云片糕咬了口,是和蜡烛线香截然不同的口感。   他大病初愈后没吃过人间的东西,但不妨碍他认出来,或许是他不记得的过去里见过吧。   唔,还是很清淡,仔细想想,他大病初愈后的那段时间里一直被严格控制饮食,吃过的唯一口味重一点的,竟然是蹭的烤蠃鱼和串烧文鳐片,但还没吃几口就被没收了。   好不容易病好了身体没事了后跑出来,结果还是不能实现三千界自由。   巽风:悲伤。   快点来人吧,哎,哪怕不是气运强大的人也行,寻常客人多了也算业绩的。   林平之说人间有很多种菜系,客栈至少要备上那么几种,不然人家来这里都没什么选择,那可留不住客人。留不住客人,那还怎么进行后面的忽悠划掉招待。   不是每一个人都那么胆子大,可以为了一个虚无缥缈的理由许出自己一丝气运的。   巽风想,希望他的预感没有错,那个王小花同学真的有本事带更多的客人过来。   “小二过几天就好了,你们不用担心。”   眼神瞥见史连城欲言又止的表情,巽风飞速解决完面前的云片糕,拿勺子舀了一点史连城端过来的糖蒸酥酪,试了下口味后说道。   连城轻声说:“嗯,那就好。”   她一直都知道,这间客栈谁都有不愿被其他人知道的秘密,包括和她打打闹闹多年的史宾娘。能被巽风从鬼门关前捡回来已是幸运,是以哪怕再好奇小老板的事情,她也会把那份好奇埋在心底。   和小老板一起来的猫儿也一样,只要确认小二没事就好了。   可是,真的无事吗?   史连城无声望着巽风,少年尚还带着稚气的眉眼中,有他自己都没有察觉到的忧愁。   “唉。”   巽风放下勺子,“哐啷”一声骨瓷碰撞,声音清脆,他却一副愁眉苦脸。   “老板?”   “要是当初记得留下联络方式就好了。”巽风道,“有联系方式的话,现在就可以问小二老家的那个玉灵,那边现在到底什么情况。”   玉灵?   史连城不予评价,只是轻声问:“可是小二家中人?”   她没有说主人,在这几个月的相处中,她隐隐约约有猜测到猫儿或许不是真的猫,也不是猫妖。   巽风随意点点头:“就是玉中生的灵,我没见过她。我一个姐姐去那边办事,她托我姐姐把小二送来我这里。”   史连城默,世界上能有她这样的女鬼,那么出现其他精怪便是理所应当的了。   另,她已经学会不再好奇巽风究竟有多少个好哥哥好姐姐。   巽风忽而抬头,朝着门口忘了一眼,说道:“林平之回来了,嗯,脸色有些奇怪,难道在外面和王怜花吵架了?”   应该不会吧,他瞧着林平之和王怜花关系还可以,两个人经常关在房间里聊天。   史连城回头,客栈门外空荡荡,只有金灯花在雨后清风中飘摇。   她起身笑道:“我出去看看。”   林平之确实已在通往客栈的小道上,王怜花摇着他那把不知道藏了多少小玩意儿的折扇,慢吞吞走在他右手边,两人中间隔了至少三个人的距离,脸色都不算好。   远远瞧见史连城飘然而下,王怜花折扇一合,面上扯出一抹摄人心魄的笑。   “原是连城姑娘,在下怎说江湖何时出了个轻功这般俊的女侠。”王怜花笑道,“怎得不见宾娘姑娘?”   史连城飘在半空中的身形一停,双足悄无声息落到小道上,迈着步子走下来。   现在客栈算是正儿八经开业,只有往生池是对拥有气运之人开放,客栈却是可以让普通人进来的,她们倒是不好再如从前那般昼伏夜出,做鬼魅之姿。   不然,可不是浪费了小老板给她们的避光之法。   王怜花细眉一挑,眼中波光流转,不知在想些什么,又似乎确认了某个猜测。   林平之绷紧的脸色在看到史连城后才稍稍缓和一些,点头示意:“连城姑娘。”   史连城缓步而来,先朝林平之打了个招呼,方才偏头回答王怜花:“许久未试过阳间饭食,宾娘这几日都在厨房熟悉厨艺。”   绯衫公子以扇扣掌,朗声道:“如此,不知在下可有口福?”   早已见识过往生池,他自然知晓客栈那两位貌若常人的女郎是何等存在。   “王公子既是客人,自可前去一试。”史连城礼貌回答。   在发现当初的“被抛弃”的绯衫女郎其实是个男儿身后,她便不太欢喜对方时时刻刻表露的风流作态,尤其在对方先前在短短半日内用十八张性别不同、年龄不同、妍媸各异的脸作弄过她与宾娘,让她们误以为客栈总算多了些人气,闹出了点笑话。   连猫儿都能发现那些都不是一个人,偏生她与宾娘为鬼时日尚短,还不能准确地根据魂火分辨情况。   碰了个软钉子,王怜花也不以为意,左右他想要知道的东西都已经试探得差不多。   眼前这姑娘生前想必被家中人庇佑很好,喜怒哀乐都表露在脸上,反而与她同行的另一位史姑娘看似大大咧咧,实则心有沟壑。   史连城领着他们往客栈走去,边走便道:“小老板方才说你脸色有些奇怪,我便下来一看,果真如此,当真和王公子吵架了?”   这便是问林平之了。   林平之闻言脸色又一黑,恶狠狠瞪了王怜花一眼:“并没有。”   王怜花摊手,只道:“瞪我作甚,难道你还有更好的办法?”   不,明明你会有更温和更合适的处理方式,但你绝不会拿出来,能看一场江湖笑话,你从来都很乐意。   林平之深吸一口气,不去看王怜花那张桃花面上的狡黠,也不再思考对方那个主意里深藏着的那些对江湖的恶意。   毕竟,对方本来就没有义务帮他解决一切。   两人一鬼踏入客栈,巽风正坐在白玉台后摆弄着一块琉璃牌,听到他们进来的声音头也不抬道:“下面磨蹭那么久干嘛呢?”   王怜花熟门熟路上去,拉开白玉台前面的高脚凳坐好,笑嘻嘻道:“路上风景甚好,耽搁片刻,小老板见谅。”   “那确实不错。”巽风抬头,“林平之,你怎么了?”   他的员工此刻面上肉眼可见的烦躁和焦虑。   史连城将白玉台上的杯盘端起,转身袅娜而去:“我先去收拾了,等会儿出来。”   林平之在隔王怜花一把凳子的位置做好,挠了挠头发,不知从何说起。   “也没什么,不过我帮他想了个可以抓到仇人的法子,这小子发善心,不乐意做哩。”王怜花耸耸肩,“我那法子小老板你要是同意,说不得很快你这客栈就要门庭若市。”   巽风眼神一亮,“什么法子?”   既能让林平之自己报仇,又能让他客栈增流,还有这种一举两得的好事?   “王怜花!”眼见王怜花那副不正经的模样,林平之终于不能再冷脸任由王怜花忽悠下去,低声喝道。   王怜花只是展开折扇摇了摇,脸上笑容神秘莫测:“小老板可知晓《辟邪剑谱》?”   巽风歪头思索片刻,道:“他家那个?”   他记得林平之和他第一次见面时就把自己身世家仇都说干净了,自然还记得一切的起因是这本据说很厉害的剑谱。   “传闻《辟邪剑谱》乃天下第一剑法,任是谁学了去都能跻身江湖顶尖高手行列——”   “不是。”巽风没听完,难得打断了一次别人的话,又认真道:“《辟邪剑谱》不是最好的剑法,我没有听过它。”   诸天万界排得上名号的剑法剑式他都听过,甚至见过不少,但那些剑法里从来都没有《辟邪剑谱》的存在。   王怜花被打断话也不生气,他瞥了一眼双手紧握成拳的林平之,继续开口:“重要的不是这个,重要的是江湖上有很多人都相信了,拥有它的林家因此而灭门。”   “这灭门之人嘛,我查出来有好几家参与,但不确定程度与真假。我便告诉林平之,既然他们想要,给他们不就是了。”   绯衫公子接下来的声音突兀轻柔起来,仿佛含着世界上最香甜的蜜糖——   “以福州林氏遗孤的名义召开竞拍会,竞价《辟邪剑谱》,价高者得,不就可知晓是谁最想要这剑谱了么?若不然,便把这剑谱向着整个江湖公布,你看谁最后最癫狂,大约就是谁对林家动的手。”   王怜花说罢,眨了眨那双波光盈盈的桃花眼,朝着巽风方向俯身道:“其实在下更倾向于前者,老板您想想,要是向江湖放出风声,《辟邪剑谱》将在黄泉客栈拍卖,您瞧会有多少人来?”   他的眼瞳深处含着浓烈的戏谑,仿佛没有意识到方才他说的那段话暗藏多少恶毒心机。若任意一个计策实行,又会在江湖上掀起多大的血雨腥风。   巽风怀疑道:“还能这样?”   那什么他连名字都没听过的剑谱,真的能吸引人来?   “当然可以,小老板,您别小看一本绝世秘籍对江湖人士的吸引度。”王怜花柔声道,“武功秘籍,神兵利器,向来是江湖目光所至。”   譬如数十年前令江湖众人癫狂不已的倚天剑和屠龙刀,又譬如十几年前被万家生佛柴玉关,他那个爹放出来的令各大高手几乎折戟衡山的秘籍藏宝图消息。   林平之指甲深深嵌进掌心,丝丝红色从中溢了出来。   他就知道,这么多年来王怜花这个人骨子里的恶劣从未改变,总是喜欢看江湖乱成一锅粥,兴致来了还会下场搅和搅和,场面越乱他越有乐子看。   若是以前,王怜花这样做他早就拂袖而去,至少一个月不会搭理这个阴险狡猾的友人。   可他心里清楚,若非遇到小老板,往后在江湖上走投无路,他能去寻的只有王怜花,也只有王怜花一人会真的伸手拉他一把。   若非如此,王怜花怎能在短短时日内查到那么多他不清楚的隐秘?分明他也才从大漠逃离出来没多久。   至于那些福威镖局曾经的故交,那些他过往在外所交游的友人等,他们都非名门大派,是不会为了他一个遗孤得罪江湖中那些庞然大物的。   而且......   林平之苦笑,连他外公家都没有对他家惨事说过一句话,有过半点维护的举动。   他外公是江湖的金刀无敌王元霸,家业在洛阳。在林平之暂时安定下来后,他有尝试过去联系外公家,但什么回讯都没有。   王怜花告诉他,他外公一直留在洛阳,什么都没有做。   洛阳可以说是王怜花的地盘,王怜花这个人虽然性格恶劣,还不至于在这上面骗他。   掩去心中的苦涩,林平之抬头,说:“小老板,您别听他胡说八道,若真在客栈开竞拍会,怕是好些时日不得安宁了。”   “您别小看这个卧虎藏龙的江湖。哪怕不知真假,只要有个绝世秘籍的名头,便能让江湖无数人化身恶鬼。”   便是秘籍还未现世,也已让他林家付出血的代价。   巽风茫然:“理论上,恶鬼也归我管。”   原谅他脑子不太好,委实不知林平之在纠结什么。 第18章 江湖   巽风这句下意识的话出来,林平之顿时一噎。   少年的语气太过理所应当,一时林平之竟不确定对方是在调侃还是在认真回应。   “生人要化恶鬼,不靠外力的话是有一定难度的。”巽风继续道,“在我眼前定不会出现这种情况,你在担心什么?”   林平之在白玉台下紧握成拳的手微微一松,他仔细瞧了对方一眼,发现这个看起来比他还要小上四五岁的少年此时是真真切切在迷茫这一点。   在听完刚刚王怜花几乎是明示的话后,在听到他的劝说后,小老板纠结的只有他说的那个“恶鬼”一词。   他认为他能掌管恶鬼,所以不明白林平之为何要担忧化成恶鬼的人类。   此时此刻,林平之再度意识到一点——他面前坐着的这个犹带稚气的少年郎并非真正的人类,而是从黄泉地府走出的幽冥使者。   他总是下意识为对方外表所误导,不自觉把他当作镖局里那些小少年们。   福威镖局的小少年们都没有来得及长大,当初他没有花很多时间与他们相处,现在只能用那从往生池里抽出来的,和死者的往返明信片才能得到九泉之下他们的只言片语。   王怜花先怔了一下,旋即笑容愈来愈大:“那您知道吗,有时候人心比恶鬼还要可怖。”   此恶鬼非彼恶鬼,小老板来历神秘,却过于单纯了些。   巽风道:“可他们打不过我。”   王怜花:“......”   林平之:“......其实他不是这个意思。”   巽风点头,耿直道:“我知道王小花想搞事,但他也打不过我。”   说完,他犹觉不清楚,又补充了一句:“你不要总以为我是瓷娃娃,我只是不清楚这里的情况,并不是什么都不懂。”   林平之签过契约,知道他说的是人间百态。对于一个久居幽冥的存在而言,人间诸多事宜他确实不会很清楚。   “还有,你们真的都打不过我,加起来也打不过。”   王怜花笑容僵了一下:“在下武功倒也算尚可。”   巽风回头看他,问:“你要和我打架吗?”   在老家他是个战五渣,屡战屡败后就再也没有尝试和那群家伙交过手,来到这里之后也没有动手的机会,他现在手就有点痒了。   少年语气里带着明显的跃跃欲试,手已然触碰到腰后那镶金嵌玉的唐刀。   对方并没有展露出什么气势,看过来的异色眼瞳清亮至极,王怜花却觉得自己仿佛被什么未知的莽荒猛兽锁定,身体微微颤了一下。   在那一刻,他甚至觉得对方并不存在于他眼前,却也无处不在。   “不,在下并没有和小老板交手的意思。”王怜花果断怂了,“虽说在下武功尚可,但也只是相较江湖平均水准而言。倒是江湖上有有不少顶尖高手,小老板有兴趣可去寻他们比试。”   林平之忽然想起一件事,道:“说到这个,我从前说要与老板交代一切此间江湖势力,后面忙了起来,竟给忘了。正好现在无事,老板可要听听?”   王怜花半张脸掩在他那把折扇里,向他投来一个感谢的眼神。   林平之不搭理他。   巽风回想了一下,确实有这么一回事儿。   上来时地府告诉他,这个世界的天道很是眷顾人间,同一时代出现不少气运滔天之人。除了数十年前覆灭大元,建立大明的和泽女帝君臣以外,此间气运浓厚的人基本都集中在江湖。   若要为此间地府搜集气运,得往江湖而去。他以前并不知晓江湖是什么,脑子里依稀有句话叫“有人的地方就是江湖”,他便开家客栈在人间。   但好像还是哪里搞错了,目前为止压根不见天命之子来。   来得人中气运最高的就是王怜花,可他不是天命之子。   “你说吧。”巽风开口道。   林平之点点头,在脑子里过了一遍现今江湖上明面上的各大势力,斟酌了下语气后开口。   “此间江湖势力可大致分东南西北四方武林。东武林执牛耳者乃三十年前的天下第一剑客薛衣人薛前辈,其创立的薛家庄是东武林最强大的势力。南武林以绣玉谷移花宫为尊,移花宫神秘莫测,我只知晓这一代宫主唤作邀月、怜星。西武林掌权的是无争山庄,庄主名为原东园,听闻是个德高望重的老前辈。北武林的势力大多集中在京城,有金风细雨楼和六分半堂并立。   此外,江南武林以传承三百年的无垢山庄山庄为首,当代庄主唤作连城璧。江湖上又有一个五岳剑派,由泰山派、衡山派、华山派、嵩山派、恒山派五个擅长剑术的门派联合而成。”   说道五岳剑派中的某几个门派时,林平之的声音不自觉低了下来,但很快就收敛了某种神色,继续讲下去。   “除了上面这些,江湖还有一些势力不容小觑。那便是数十年前助和泽女帝夺取天下的几个门派,有些已经没落了,有些与其他门派联盟,如华山派。但少林、武当、峨眉这三派还在。少林武当休养生息,已多年不曾插手江湖之事,但依然是江湖泰斗。峨嵋派仍是蜀中大派,只是现今分东西两派,东派据闻是百多年前峨嵋派创始人的嫡脉,平日很是低调,西派掌门人为独孤一鹤,剑法超绝,门下有三英四秀很是有名。   当年还有一个门派乃是女帝手下嫡系之一,其名为明教。女皇陛下登基后归还教主之位,十数年后中土明教分崩离析,最后留下来的被一位枭雄任我行整合,成了现在的日月神教。西域又有西方魔教,传闻是明教的波斯总教演变而来,教主玉罗刹名震江湖。”   说到这里,林平之端起茶杯润了润嗓子,方道:“我所知晓的江湖大派都在这里了,中间还有不少其他门派,但并不能在江湖上排上名号,今日我就不与小老板你说了。”   巽风晃了晃头,喃喃道:“你们这地界不大,势力倒是挺多。”   相比起来,他老家势力按种族按教统一目了然,压根没有这么多讲究。   林平之莞尔:“大明国土虽不及前朝,但其实已经很大了,您该出去看看。”   前朝大元北逾阴山,西极流沙,东尽辽左,南越海表*,大明建国还不到百年,正在休养生息,还未腾出精力一一收回失地。   不过也快了,以前父母在时就提过一些朝廷的动向,仿佛是将有大动作,但没到那时候,谁也不确定。   “那王怜花呢?”巽风问道,“你不是说他在武林挺有名气的么?刚刚怎么没有听到他的势力。”   林平之瞥了一眼看似乖巧的王公子,没好气道:“因为我还没有说完。这个江湖上,也有一些无视四方武林划分,自身名气比麾下势力名气更大的人,抑或没有势力,但只凭借名字就可横行江湖的存在。”   “王怜花就属于这种,他身后是云梦山庄,但让云梦山庄威名震慑江湖的是他的母亲云梦仙子,至于现在,是他自己名气比较大。”   被提到名字的千面公子笑而不语。   “跟他一样的还有沈浪大侠,九州王沈天君之子,这个人王怜花比较熟,您有兴趣让他给您说。还有几个重点人物——   ‘雁蝶为双翼,花香满人间。’说的是盗圣楚留香和他两个至交好友姬冰雁、胡铁花,还有灵犀一指陆小凤,江南花家七公子的花满楼,偷王之王司空摘星,剑神西门吹雪,剑仙叶孤城这几位,都是江湖上响当当的人物。他们名声都不错,但我并不了解他们,您以后要是碰上这些人尽量注意一下。”   对此间江湖的整合一直说道这里才算基本结束,林平之想了想又道:“尤其是楚留香和陆小凤这两个人,他们......”   “碰上了都是大麻烦。”   王怜花放下茶杯,懒洋洋说道。   “还能比你更麻烦不成?”林平之说道。   尽管这两位大侠似乎总是会被各种事务缠身,但在江湖上的名声可比王怜花好多了。   王怜花道:“比我麻烦的也不是没有,还有,林平之你没说完。”   瞧见巽风一脸“你们这地方怎么这么麻烦”的抓狂表情,王怜花修长手指在白玉台上点了点,稍稍补充几句:“北武林的金风细雨楼和六分半堂现在都是朝廷用来监视江湖的势力,开国女帝是当年的剑道翘楚,有她留下的东西,朝廷的底蕴可不差。真正在江湖意义上统领北武林的是长白山神水宫,宫主水母阴姬,是个狠角色。大漠原本有个快活城,前不久刚被我烧了,西方魔教之下还有个石观音,那个女人脑子有病。顺带西方魔教现在内部动荡,玉罗刹准备搞事情,不久之后你就能看到一场好戏。”   “嗯...日月神教也快易主了。”   王怜花后面补充的这几句都是林平之不清楚的,倒是让巽风更明白这里的江湖究竟有多复杂。   但他并不在意这些,反正肯定都打不过他。   他在意的是,林平之方才点出的那几个自身名气比势力名气还要大的人中,那被称为“剑神”、“剑仙”的两个人。   巽风说:“林平之,我想去找西门吹雪和叶孤城打一架。” 第19章 气运   “老板,您说什么?”林平之一时有些发懵,他刚刚是不是听错了?   “我说,我想去找西门吹雪和叶孤城打一架。”   巽风重复了一遍刚刚的话,表情看起来相当认真。   林平之心里一跳,下意识和王怜花对视一眼,又道:“您为何突然想到这个?”   王怜花亦道:“小老板,方才林平之口中这些人都是江湖上有名有姓的豪杰,您怎就点了剑神和剑仙?”   巽风眨了眨眼:“不是说他们是剑神和剑仙?我想试试他们的水平,能不能接我一刀。”   王怜花道:“您用双刀,他们用剑,道不同,何以较出高下?”   巽风腰间双刀从不离身,王怜花从第一次见面就不觉得那双玄鞘镶金,饰以玉石琳琅的唐刀只是金玉其外的装饰品。   哪怕那时巽风看起来真的就只是一个毫无内力,手无缚鸡之力的病弱少年。   巽风道:“刀剑为何不能比斗?我只是喜欢用刀,不是只能用刀。其实我剑也使得很不错的。”   “可我听闻那剑神西门吹雪,但凡出剑便是生死斗。”   江湖传言西门吹雪吹的不是雪是血,并非空穴来风。   巽风语气欢快:“没关系,反正他肯定杀不死我,就打一架而已。”   林平之看着少年亮晶晶的眼神,意识到对方并不是在开玩笑,而是真的想要和那两位比试一场。   回想起这段时间与小老板的相处,以及对方口中时常会出现的一个名字,再联系客栈匾额上那暗藏无上剑意的字迹,他仿佛明白了什么。   “我恍惚记得您说过,您有一位兄长极擅剑?”他试探着问。   巽风撇了撇嘴:“老家的剑仙打不过,还不许我来人间打啦?既称剑神剑仙,应当不会辜负这等名号吧。”   还真是啊,与您关系极好的兄长正是一位剑仙。   您老家可是幽冥地府,鬼神之所在。人间的剑神剑仙再厉害也是凡人之躯,您以鬼神之躯与凡人交手,这不是开玩笑吗?   林平之一时失语,好在他已经慢慢摸索出了小老板的脾性,自是知晓小老板说话并无贬低他人的意思。   只是,小老板委实太没常识了些。只看他在人前并不怎么遮掩自己身份便知,小老板没有什么江湖经验,怕也不清楚该如何把握在人间行走时的分寸。   “剑神剑仙武功如何,其实我也不清楚,我之前不过是个小小镖局的少当家,没有机会接触到那等层次的存在。但他们纵然已是江湖顶尖高手,也只是相对于人间而言,您...您身份不同,若是比斗间出来什么差错,对双方都会有影响。”   林平之的解释可以说很委婉了,巽风想了想,说:“你放心,我懂分寸,不会在这里展露全部力量,只拼技巧应该没有问题。”   万一不小心把这个世界砸碎了,他也会倒霉。   林平之心中微叹,他没见过巽风出手,但对于这个“只拼技巧”,他不敢苟同:“老板,您说的‘技巧’是何等程度?”   巽风:“就是...普通挥刀?”   林平之想了想,稳妥起见提了个建议:“您方才一直说您很厉害,先让王怜花见识一下?他走南闯北见多识广,身手比我好,眼力也比我强。让他瞧几眼您的刀法,就知您日后出手用什么力度最合适。”   林平之想着反正王怜花这几天都在暗搓搓试探,不如先让他摸个底,看看小老板除了那张总是出人意料的嘴以外的杀伤力有多大,他也好根据程度琢磨小老板现在最需要补充的是哪个方面的阳间常识,谁让小老板对他有结草衔环都难以报完的恩,他现在又是小老板手底下的人呢。   既然确定客栈往后的目标客人大都在江湖,那么小老板往后要面对的就是无数在人间滚打摸爬多年的江湖人士。似现在这般单纯,小老板怕是斗不过那些心机深沉的老狐狸,被套话简直是显而易见的事。   光王怜花这几天已经把小老板的情况摸得七七八八,估摸只比他因契约知道的东西少一点,不过是没有说出来而已。   尽管江湖并非人人都有王怜花的心计,但小老板平日行事作风实在太过...坦荡了,光是身份这一点,若是暴露于天光之下,别说是开客栈搜集气运,届时因“人间出现一位活神仙”而出现的动荡,林平之想想都毛骨悚然。   何况他这些时日瞧着,不知是对客栈员工的特别,还是性格如此,对于别人提出的要求只要不涉及底线,小老板似乎不太懂得拒绝。这对于小老板的身份来说,并不是什么好事。   经过了家破人亡,林平之已不愿去赌某些人性。   巽风并不知晓林平之几息之间脑子里就转过这么多心思,高高兴兴道:“嗯,那我就先和王小花打一架。”   闻言,林平之那张俊俏的脸蛋上露出一丝微笑:“好啊。”   王怜花却道:“哎哎,要打林平之自己去,我可不和小老板打。”   巽风想了想,皱了皱眉:“不行,林平之太脆了,打坏了怎么办?”   王怜花道:“这里可只有我们两个人,除了他就是我,您不想和他打,那就得和我打,您就不怕打坏了我?”他在“人”字上声音略重,但无论是林平之还是巽风都没有听出来。   巽风道:“不怕,你打坏了可以修。林平之是和我签了契约的员工,我刚想起来,正式员工被打坏了我哥马上就知道,肯定会嘲笑我。”   “......”   “......”   王怜花给林平之递过一个“好自为之”的眼神,旋即折扇一丢,在精钢折扇与白玉台的清脆碰撞声中作西子捧心状,泫然欲泣:“小老板,在下可是给您带来业绩的重要客人,您怎么忍心下手摧残在下?”   千面公子此时用的是他自己的脸,玉面朱唇着实好看,那双黑白分明的眼作哀伤之态,波光粼粼好似四月桃花潭,分外可人。   林平之自小与他相识,早就对这张能瞬息变换千般神态万种风情的俏脸免疫,此刻只是略微扶额,不愿开口反驳看似被压迫的戏精小魔头。   巽风闻言瞧了瞧他的脸,对上那双水光潋滟的桃花眼后略有些不自在偏头,半晌,抿了抿唇:“好吧,我忘了,不能欺负客人。”   但什么才算欺负人,什么又算欺负人?巽风表示,他不清楚。   王怜花眸中含情脉脉,道:“不如这样,您既能掌管恶鬼,不若去阴间找只恶鬼试手?”   巽风摇头:“恶鬼入阴间后自有地府审判,审判完毕后根据罪行分配十八层地狱,无甚大事,我不会插手。”   尽管他插手也没关系,甚至可以说相当名正言顺,但这样什么事情都让他做了的话,此间世界意识就能找到理由拉着天道心安理得继续旷工。而他并不会永远待在这里,到时候他走了,这里的地府鬼神大概会傻眼。   毕竟这里的世界意识也好天道也好,当初为了图方便干脆给予世间诸多生灵大气运,导致一个时代出现不止一个天命之子,那些围绕在天命之子身边的气运之子只会更多。   天命之子气运之子仿若井喷,虽能在一定程度上推动世界进阶,但也有不少大大小小的麻烦,其中一个麻烦就是,当人口大爆炸时代来临,原本的地府需要扩建时天道捉襟见肘。   气运给出去容易,收回来可就难了。除非天命之子自己作大死,在极短的时间内把己身气运挥霍一空,天道才能收回原本赐予他们的气运。   当初昭明哥哥给他挑这个世界历练时就和天道说好了,他只需要帮天道和世界意识从这些过多的天命之子气运之子身上合法合理回收气运给地府,帮此间地府扩建就行,旁的乱七八糟不许骗他去做。   哼,独.断专.横的大混蛋,什么叫乱七八糟的事,他哪里有那么好骗了?   想到自己惨遭封锁的三千界,巽风气鼓鼓捶了捶自己的腿。   王怜花眼神闪了闪:“在下并没有要您带我俩下地府一探的心思,只是这恶鬼,难道只在阴间有?”   林平之白了他一眼:“若阳间有恶鬼,自有鬼差缉拿,你操什么心?”   王怜花无辜地眨了眨眼:“我就随口一说,小老板可别放在心上。”   巽风迟疑了一下:“其实也不是不行......我可以在阳间抓只恶鬼来练手。”   地府现在忙得不得了,勾魂拘鬼的阴差数量相对于整个阳世而言不算多,总有鬼差顾不到的,他身在阳世,帮忙抓几只也正常。天道和世界意识要是敢旷工,他走的时候也可以学昭明哥哥和天道“谈判”。   “好啊,那在下就等小老板大展身手了。”王怜花言笑晏晏,“说来在下这几日出门,可是联系了不少交好之人,有几位回复不日就来夔州做客。小老板,我可是给您介绍客人了。”   巽风方才的思量立刻被抛掷脑后:“真的?”   林平之板着脸:“我这几日都与你一道,怎不知你有这番动作?”   王怜花‘交好’之人,他怎么觉得这么不对劲呢?   “这你就别问了,问了我也不告诉你。”王怜花折扇轻敲手心,“左右对小老板没坏处。”   林平之叹了口气,行吧,总比王怜花撺掇小老板在客栈开《辟邪剑谱》竞拍会要好一点。   王怜花瞧见他神情并不言语,只心道这位神秘莫测的小老板,果然非人非鬼亦非仙。   这么有趣的地方,这么有趣的存在,王怜花怎会独享呢?作为江湖有名的小魔头,他自然要好心好意招呼更多的江湖英杰(重音)前来。   他可太想看到那几个装模作样的家伙来此之后,被个看起来十四五岁的少年不经意间戳穿真面目后的模样了。   小老板那么看重他的业绩,见到新客人后,定然不会在意他这点想看好戏的心思。   王怜花垂下眼眸,笑得好看极了。 第20章 风貌   林平之把他的思量掰开告诉巽风,黄泉客栈的存在及栈中往生池的神异就足够令人敬畏,倘若暴露更多的秘密,有可能会带来意想不到的问题。   巽风把林平之的话自己琢磨琢磨着,倒也明白对方言下之意。   他并不是听不进别人意见的人,何况他是来帮忙的,不是来搞事的。要是不小心把这个世界弄得一团糟,那就有点麻烦了。   其实这件事情小二也提过,但那时候客栈更没有什么人,他就没怎么在意。   身份挺好掩饰,只要巽风控制住不要那么容易说漏嘴,尤其是关于地府的事,他顶多会被当成有点本事的神棍道士,而不会被联想到其他方面去。客栈的两个女鬼就更好办,她俩才当了两三年的女鬼,有了巽风帮忙遮掩鬼身异常,她们在客栈内外看起来与常人无差是很轻松就能做到的。   不过明白这一点后,巽风仍没有忘记另一个话题。   客栈没有几个客人,什么事情都没有,唯一的娱乐活动挼猫猫,猫还元气大伤在猫窝里躺尸,没个十天半个月缓不过来。   巽风一寻思,干脆决定出门巡视阴差工作如何。   既然是巡视,那么碰见落网的恶鬼厉鬼什么的,可太正常不过了,不是吗?   林平之对小老板的一寻思还没来得及发言,便被对方拽着出门了,同样待遇的还有被小老板另一只手拖出来的王怜花。   两个不看脸单看年纪,好歹算是成年人的男人被个十四五岁的小少年轻松提起仿若无物,让他们别扭极了。   下一刻天旋地转,林王二人还未反应过来双脚就触回地面,原是巽风把他们放下来了。   “小老板?”   王怜花站稳后四下一看,眼前不见琉璃窗碧玉瓦,不见青山红树金灯花,耳畔亦不闻清溪潺潺流水声。   这里已不在黄泉客栈,周围建筑景象也不似夔州风貌。   他意识到,自己已经不在夔州,甚至已经离开蜀地。   林平之甩了甩有些发疼的手腕,目光接触到周围建筑时微微一怔:“老板,刚刚那是小猫说的传送阵吗?”   从客栈到这里只是弹指一挥间,猫猫当初遇到他也是因为误入了夔州直达岳阳的传送阵。   巽风撇了撇嘴:“小二走的是传送阵,我可以直接带人走。”   这个世界他灵识扫一圈都不用花多少时间,自然也能瞬息之间到达世界的每一个角落。当初在大城里留下传送阵,是想着以后可以开个分店招揽更多客人什么的。   不过他自己可以随便跑,以前不怎么用传送阵,就把阵纹忘得七七八八,画出来的效果也奇奇怪怪,所幸留在外面的传送阵并不多,问题不大。   “一步千里啊。”王怜摇着扇子啧啧不停,有这种本事,小老板却没想过能用来做别的事情呢。“小老板,在下想问一下,您的业绩究竟是怎么计算的?”   巽风落地后就往前方不远的城走,听到王怜花的话后头也不回道:“接待客人数量啊。”   只有往生池是用来搜集气运,客栈其他区域是无所谓身份的。而且寻常客人也算业绩,只是不如能开往生池的客人业绩高而已。   “也就是说,其实并没有限制一定要开过往生池的?”王怜花眼珠一转,笑语盈盈,“我方才听您说有传送阵可达到一步千里的效果,您有没有想过可以用它来替人传送物件?”   巽风回头:“嗯?”   王怜花眨了眨那双形状姣好的桃花眼,折扇抵着下巴:“譬如家书、譬如财宝......希望把这类物件迫切送到某个地方的人在这个世界从来不少。您要是把传送阵利用起来,那需要传送阵运送东西的人也是您的客人,这样下去业绩岂非源源不断?”   “要知道,哪怕是最好的马,从边疆送一封信到京城最少也要一个月,这还是朝廷修了大路的情况下。”   巽风睁大眼睛:“这样?”   地府公文传递都很快,他自己和身边人想去哪都方便,这里送个东西都要这么久吗?可他怎么记得以前昭明哥哥在外面玩的时候,说过人间有快递两三天就到。   同样是人间,差别这么大?   王怜花道:“林平之家...以前就是做这行的,他比我清楚。”   “林平之?”   巽风眼神移到林平之身上,却见对方不知为何神色恍惚,几乎是飘着走在一旁。   “林平之?林平之!”   巽风又唤了几声,林平之这才回过神来,瞧见巽风略有些疑惑的眼神后歉意道:“抱歉老板,刚刚我走神了。”   “没事。”巽风摇头,“王小花说你们这里送东西要花很长时间,是吗?”   林平之想到刚刚的传送阵话题,很快明了对方的想法:“确实如此,近的还好,若是远地,以人间的运输方式不管是水路还是陆路,都需要一定时间。”   见巽风想说什么,他又安抚道:“我知您想要说什么,这个法子我也想到过,还没来得及告诉您,倒是没想到王怜花先说了。”   “王小花挺聪明的,嗯,你也是。”   只有他什么都不会,巽风沮丧地想,他该不会真的在病中烧坏了脑子吧。   王怜花已经放弃纠正老板口中自己的名字,随他去吧,跟个小孩子较什么劲。   他理直气壮忽视自己以前欺负过别人家小孩的事实。   林平之哭笑不得,瞧着巽风耷拉的脑袋,忍不住伸手挼了挼那蓬松的头发:“您别多想,若您在人间多走走,也能想到的。”   “我之前没说,是想着等我报完家仇就可以为您专心负责这方面的事情,说起来也是我家的老本行。”   时至今日,他已经可以坦然提起一些家中过往。   巽风点点头:“那就等你办完你的事情再说。”这时候,他倒是不着急嚷嚷着立刻回去办这件事情了。   王怜花在他们说话时往另一边下面走了走,瞧见了下方不远处有些眼熟的城,又扫了眼城楼上挂着的匾额,便知林平之刚刚为何走神了。   那是福州城,林平之的家乡。   “小老板,我们要进城吗?”林平之走上前来,语气如常。   巽风道:“嗯,这里的城隍今日去地府述职,有只厉鬼冒了出来。”   他倒也不是随意挑的地方,只因当时离他最近的就是林平之,就下意识感知了一下林平之来处的情况。   林平之笑道:“好,那我便等着看小老板大展身手了。”   瞧着他们两位说走就往城门而去的背影,王怜花留在原地,无奈地拿折扇敲了敲头。   巽小老板没意识也就罢了,林平之你也忘了你在福州也算有名气有话题的人物吗,就这么顶着原本的面容去,一点遮掩都没有。   现在林平之倒不怕再被追杀,如能打开黄泉客栈名声更好。   腹诽归腹诽,有好戏看王怜花当然不会错过。既然那两位都没有掩盖行迹走出去,那他便也合一下群吧。   江湖上红衣持扇的多了去了,也不是谁都见过他王怜花自己的脸,再说被认出来又没人能把他怎么样。   这么想着,王怜花摇着折扇慢悠悠跟上前面的同行者。   当初的血案已经过了好几个月,福州城的骚动在府衙的安抚下平息。得知此案已上报官府,对朝廷有着足够信任的百姓放下心来,只是依然会念叨几句当初人缘甚好的福威镖局众人,为那些死去的人叹息。   福州本来就是大明重要的港口城市,每天都有无数货船在港口停靠,商人们带着海外王公疯狂追捧的丝绸瓷器开往海外,慕名前来大明的洋人操着一口半生半熟的大明官话在港口和本地人交流。   年年岁岁对外通商,这里百姓的生活较之内陆地域好上许多,每年为国库增收更是相当可观。   林平之引着巽风下来时,福州人流如织,繁华如昔,好似从未发生过那场震惊江湖的血案。   街道两旁招揽客人的各种摊位铺子,挑着担子贩卖小玩意的小贩,手持报纸站在街头为路过行人念官府公文的布衣书生,穿梭在人群中嘻嘻哈哈打闹的孩童时不时跑过来围着书生欢笑,偶尔冒出一句报纸上登载过的诗句,被书生笑着摸头给了一颗糖。   撑着遮阳伞和同伴在街上游玩的年轻姑娘们笑语盈盈,未戴任何面纱的俏丽面庞仿若春日繁花。偶尔被摊位上的新奇小玩意吸引住,便手挽手前去看看。   茶楼里说书声抑扬顿挫,说书先生讲了一个从京城传来的新故事,便间歇传来震耳欲聋的欢呼叫好声。   巽风站在人潮之中左瞅瞅右看看,哪里都很好奇。   他此前只在深夜踏足此间人间,倒还没有白日里在哪个城市好生走过。   眼前的一切对他而言都很新奇,脑海里仿佛有什么在缓缓复苏。巽风知道那是他生病前的回忆,便任由而去。   林平之瞧着他好奇姿态,眼神灵动如幼童,忍不住笑了笑,被进城后瞧见的一如往昔的家乡风貌勾起的惆怅也平息下去。   “小老板,咱们接下来往哪走?”   虽是林平之的老家,但眼下小老板是来抓厉鬼恶鬼的,王怜花避开不知从哪个方向扔给他的瓜果鲜花香帕,淡定问道。   港口城市,风气相当开放。   巽风指着某个方向,说:“喏,那边尽头。”   他指着的方向在他眼里很近,和热闹繁华的街头相比,那边委实寂静过头了。   林平之往那边看一眼,思索半晌后想了起来,自小在这城中长大的他自然知道那边有什么。   “若是那边城郊之处,我倒是记得一些。”林平之回忆道,“那里有一座姜府的别院,早已荒废。我和王怜花幼时曾误入此地,但当时情形实在记不起来了。”   王怜花突兀道:“有笑声。” 第21章 福州   “什么笑声?”林平之回头问落后两步的王怜花,“我怎么没有一点印象?”   王怜花斜睨了他一眼,“你当时全程昏过去了,还是我把你拖出来的,怎么会有印象?”   “这样啊……”林平之摸了摸头,老实说他还真不记得这事了。   巽风一头雾水,他看看林平之,又看了看王怜花:“你们能不能说点我知道的事情?”   林平之只好道:“我们边走边说吧。”   他带着巽风穿过人流,慢慢和巽风解释。   那是很久以前的事情了,林平之随父亲去洛阳走镖,又要留下来拜访外祖一家,在洛阳意外与王怜花相识。福威镖局里没有和林平之同龄的孩子,他难得碰到一个有意思的玩伴,尽管那个玩伴性格不太好,他也很高兴。   留在外祖家的那段时日里,林平之经常偷偷溜出来找王怜花玩。   或许是曾经一起睡过棺材后又一起躲过大人到处玩的情谊,林平之回到福州之后也时常会想起棺材铺里那个奇怪的漂亮小孩。   结果没多久,那个玩伴就从洛阳跑来找他了。   也不知道对方是怎么来到福州的,明明年纪和他一样大,也不怕路上走丢,一个人悄悄找到了福威镖局门口。   小林平之当时在自家镖局门口瞧见小王怜花时,心情是十分懵逼且惊讶的,但看他一脸疲惫的模样就没有开口,连忙拉着他进家里。   林平之的父母并不知道王怜花是谁家的孩子,只以为是自家儿子难得的朋友,见过之后赞了一句“这孩子生得比平儿还要好”,给小王怜花准备了生活用具后就任他们玩去了。   小王怜花走时显然准备很充足,并不缺银子用,在穿了两天小林平之的旧衣后,他自己在福州知名成衣店订的衣服就送了过来。   小林平之初步感受到了自家小伙伴的排场,并在后面的相处过程中深切明白自己究竟认识了一个什么样的小魔头。   不过那时的林平之还很单蠢,小王怜花说什么信什么,相当好忽悠。   小王怜花在福威镖局住了几天,一日天气正好,外面艳阳高照,小王怜花端了一碗绿豆汤坐在屋檐下等了半晌,还不见打赌输了出去给他买糖葫芦的小林平之回来,他便和林家父母打了声招呼后出去找人。   门口斜对面那个扛着插满糖葫芦的稻草架的老爷爷身边却没有小林平之的身影。   小王怜花上前仰着头问,他生得玉雪可爱,不使坏的话谁都会喜欢他,尤其是上了年纪的老人。   老爷爷告诉他林家娃子买了糖葫芦后被隔壁街的小孩拉着玩去了,小王怜花面上浮现一抹羞涩的笑后离开,转身神情阴了下来。   小林平之被隔壁街的大孩子骗到了离家很远的一座别院之中。   别院荒无人烟,平日里几乎没什么人来,到处断壁残垣,中生野谷旅葵,却不像其他地方一样有野兔雉鸡过来啃食。   明明是夏天,别院却阴森森的,到处冒着刺骨的冷气。草木野蛮生长,枝桠隐约倒影在别院那死寂的池塘之中……   小林平之只记得这里是福州望族姜家的别院,风景幽美清静,装修相当别致。只是不知从什么时候起经常会发生怪事,吓到不少人,就荒废了下来,连带这一片都没有人过来。   被骗到这里来后,那些大孩子一窝蜂跑了,只留下小林平之一个人在偌大别院中迷了路,找不到出去的方向。又饿又渴的情况下,他怕得几乎要哭出声来。   小王怜花找过来时,他已经一个人缩在一棵树下人人事不知。   小王怜花不愿承认自己发现这个小玩伴还活着时是松了口气的,彼时他上山去把小林平之背起来往外走,眼前忽而浮过一片浅蓝色薄纱,在他面前晃了晃又飞速消失不见。   他警惕心极重,从来到这个奇怪的别院中时就一直注意着周围,并不觉得刚刚的那片薄纱是他眼花。   他借着小林平之身体的遮掩,悄悄把手中原本用来教训那群把小林平之骗出来的熊孩子的高效痒痒粉换成迷.药,药是他自己能配的效果最好的一种。   直到他把小林平之拖到离别院门口很近的地方,也不见有新的动静出来,但小王怜花精神崩得更紧了。   “嘻嘻嘻嘻嘻嘻~”   “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   当他试探着走向大门,耳畔忽然炸起一连串诡异的笑声!   那笑声并不不是一个人发出的,王怜花自幼练得易容变声,很轻易就分辨出来这些笑声属于七八个女子。   但他眼前没有任何东西。   小王怜花头皮发麻,周围越来越阴寒的气息让他想到自己母亲发疯的时候,那并不是什么美好的记忆。   那时小王怜花脑子里想到要马上离开,心念急动下脱口而出:“姐姐们知道从哪里可以出去吗?”   是极其清脆的童女音色。   周围的诡异笑声一停,小王怜花心道有戏,他眼眶一红,语气就带了哭腔:“娘亲叫我来寻妹妹回家,天太晚了,还不回去娘亲肯定会很担心,姐姐们在哪里呀,能不能送花儿和妹妹回家?”   他素来爱穿绯衫,衣角必然要以同色绣线绣上桃花纹样。林夫人瞧他穿的样式觉得好看,也给自己儿子做了一身。小林平之今日身上便也是件桃红衣服。   他们俩那时年纪小,眉眼都好看得雌雄莫辨,声音也不太能分辨出性别,又被颜色相近款式相似的衣服一衬,在昏暗的月光下猛地一看竟真像一对落难小姐妹。   小王怜花可怜兮兮唤了几声“姐姐好”、“姐姐们能不能送花儿和妹妹回家”之类的话,那充斥在他耳边的刺耳笑声渐渐平息。   “嘭”的一声,别院紧闭的大门无端朝外打开。   小王怜花保持着“被母亲嘱咐来找妹妹的可怜姐姐”姿态,口中不住“谢谢姐姐帮我开门”,镇定自若半背半拖着小林平之离开了。   后面小林平之醒来,已经不记得那日在别院里的事情。   ……   “你为何不告诉我?”   多年以后,林平之再被友人以调笑的语气告知那日情况,默默叹了口气。   王怜花折扇一合,匀速敲打着手心:“没有必要,难道你很想听我提起你曾被吓晕过的糗事?”   林平之语塞,说的好像你少用我的黑历史嘲笑我一样。   他们出来时就已近黄昏,边说边走耗了些时间,眼下月已上枝头。   巽风望着前方不远处的月下别院,精准抓住重点:“王小花,原来你从小就喜欢扮女孩儿。”   他听连城宾娘提过王怜花扮作貌美女郎当街迫害林平之的事情。   林平之:啊,真是意料之中的找重点角度,老板不愧是你。   王怜花嘴角一抽,他承认自己是个好无节操的人,但那个时候完全是特殊情况好吗?   “没关系,你别难过,我不会笑你。”   姜府别院到了,巽风站在紧闭的大门口,没听到王怜花开口,便回头安慰道:“你只是这辈子托生为男儿,上辈子或者下辈子说不定是个女孩呢,这并不是什么值得嘲笑的事情。”   更何况还有可能不是人族,六道轮回转成什么样都看生死簿记载那一生的功德如何,前世为人今世为猪狗为来世为草木……一切皆有可能。   王怜花:“……其实我不难过,真的。”不如说完全没有任何心理障碍,他还挺自得那一手独步天下的易容术。   不过明显巽风后面还没有话说出来,王怜花明智地决定不去问。   林平之瞥了他一眼:“他脸皮厚得很,您完全不必担心。”   巽风小小声嘀咕:“我才没担心他。”   林平之笑而不语,抬头去看这别院,眼神顿时一惊。   无他,眼前这座别院早已没了他记忆中的衰颓斑驳,断裂的壁垣都被细致修补好,屋檐上的杂物都被清理干净。   大门很明显重新上过漆,推开之后,庭院草木郁郁葱葱,月下葳蕤自生光。   原本死寂的别院,在他们不知道的时候修整一新,显得生机勃勃,又清幽雅致。   林平之看了王怜花一眼,眼神意味深长。   王怜花冷哼一声:“我可没那个闲心,不过是那姜侍郎叫人翻修别院,给一个他看中的书生读书,用以参加今年科举。”   这种诡异的地方王怜花当然印象深刻,定然会注意这方面的消息。只是他去了大漠后和中原失去联络,这个消息还是回来后负责这件事情的属下送上来的。   “老板?”   林平之想说什么,却见巽风脸色变得不太好看。   “这里有不少孤魂野鬼。”   巽风皱眉,一只几十年修为的厉鬼带着一群孤魂野鬼盘踞在这里,竟然一直没有阴差前来勾魂?   此间地府勾魂也有严格流程,人死去之后阳世消籍,烧掉城隍庙中求来的鬼国路引,死去之人的魂灵才能拿到路引得知应当前往鬼门关,在鬼门关接受检查,无误后方能入关。   倘若是无亲无故无籍之人,死后便是孤魂野鬼,会无意识间被牵引到离死去之地最近的城隍庙等阴世府邸,等到负责这片区域的鬼差定期前来勾魂。或许慢一点,但总归该顾及的都会顾及到。   可巽风粗略一瞧,这别院竟然有十来个孤魂野鬼,且全部都是青春貌美、盛年夭亡的女鬼。   就如史连城和史宾娘。   巽风眉眼冷了下来,红紫异色眸里寒星点点。   十四五岁的小少年,此刻神态威严不可直视。   “一只几十年的厉鬼,九只十来年的小鬼,一只刚死不久的新鬼……”   巽风边轻声念着他看到的情况,边抬脚往庭院里而去。   “嗯,还有两个活的?”   透过月光,巽风瞧见那屋子之中正坐满了美貌女郎,她们望着前面给她们念书的年轻书生,目光热烈缱绻。   窗棂之下,一个披着大红袍的男人贴在墙角听着什么,表情似哭非哭,似笑非笑,胡须修得和眉毛一模一样的脸扭曲成奇怪模样。   王怜花跟了上来。   王怜花没有和巽风签契约,不能如林平之一样看见屋中那一群年轻女鬼,只瞧见窗内有书生在摇头晃脑读书。   以及,窗下的红袍男人相当眼熟。   “你什么时候有听男人墙角的爱好了,”王怜花眼神微妙,“陆小凤?” 第22章 秋容   “你认识?”   听到王怜花的话, 巽风脚步一停。陆小凤这个名字,有点耳熟,林平之说过。   王怜花道:“有过几面之缘。”   林平之倒不意外,王怜花在东南西北四方武林叱咤风云, 认识同等层次的人没什么可奇怪的。   只是前方那个红袍男人的姿势相当不雅观, 他自己显然也不太舒服, 却没有把手脚放下来改变这个状况。   “他好像是, 不能自己动?”林平之上前几步看了几眼,语气带着几分不确定。   红袍男人的脸是朝着外面的,在有人走上来时就看到了林平之他们, 瞧见王怜花后,他仿佛看到了世界上最不可置信的存在, 一双眼睛惊恐瞪开,嘴张大成圆, 塞进鸡蛋去都不在话下。   他瞧见越来越近的林平之, 脸色焦急起来, 疯狂眨眼示意林平之不要过来。嘴巴一张一合做着口型, 似乎要告诉后面的王怜花什么。   “别、过、来, 这里、有鬼?”王怜花顺着他口型拼了句话,挑眉一笑,“陆小凤, 你终于踢到铁板了。”   小老板说这里有鬼, 虽然他看不见,但可真是有鬼, 还是一些年轻貌美的女鬼。陆小凤这个没节操的家伙, 该不会是得罪了不该得罪的存在吧?   林平之有些纠结:“他……真的是那个陆小凤?”   那个交友满天下, 善于被麻烦找上门也善于解决麻烦的陆小凤?初次见面, 感觉有点超出他的想象。   巽风道:“我管他是哪个陆小凤,挡道了。”   他手指微微动了动,那紧贴在窗棂下的红袍男人浑身一僵,就着这个姿势栽到草丛里,惊起一片花木。   “谁在外面?!”   他们原本说话的声音并不大,屋中读书的书生没有听见,而那些女鬼们沉迷在书生为她们念书的声音里,也没分心发觉有人进了别院。   直到红袍男人从墙面脱落下来。   “我去看看,你们继续。”   最前面一位秀丽脱俗的女子皱了皱眉,从窗外的风中嗅到不一样的气息。   “那就有劳秋容姑娘了。”念书的书生微微应声,和余下的女鬼们相视一笑。   “陶哥哥,继续给我们念书嘛。”   离书生更近一些的貌美女鬼娇声请求,随着她的笑容,面上绽开一对酒窝。   书生宠溺一笑:“好好,小谢别摇我。”   秋容朝着书生微微点头后,起身飘出窗外,盘起的发丝被微风吹走几缕,露出一颗小小泪痣。   她愕然发现窗下原本被她施法定在墙上的红袍男人竟然挣脱了束缚,此时滚落在庭院花丛中,手脚已经能自由行动。   秋容微微蹙眉,心里隐隐觉得有什么超出她的掌控,抬手捻指就要打出法术把那个胆敢跟踪陶望三来到别院的男人彻底赶出去。   若非怕连累陶望三,她早就把这个男人解决点了。   秋容明眸之中闪过一丝红光,她仿佛已经看到那红袍男人被丢出十里开外的惨状。   而法术打在他身上,却什么都没有发生。   她这才感到一丝不对。   存在于灵魂深处的某种本能被唤醒,秋容下意识抬头,对上一双泛着寒光的红瞳紫眸。   她没有发现她自己在微微发抖。   “呸呸,王怜花,别站那里看戏,你还不来搭把手?”   红袍男人,也就是陆小凤在花木里滚了好几圈,这才发现自己被莫名固定住的手脚可以动了,大喜之下蹦哒起来,又因保持一个姿势太久手僵脚僵,刚蹦起来就一头栽进草地里,近距离接触到青草的芬芳。   吐出嘴里的泥土草木后一抬头,就瞧见销声匿迹许久的王怜花正摇着折扇,好整以暇看着他。   他身边带着的那俊俏公子,此刻正双手抱臂,靠在柱子上看着他。   “我说陆小凤,你这么大个人了,还不能自己起来?”   王怜花调笑道,勉为其难微微俯身,朝他递过去一只手。   林平之见状,颇为不忍闭上了眼,不去看接下来必然会发生的事情。   陆小凤抓住王怜花的手勉强站起来,可惜还没站稳,王怜花猛地把自己手一抽,力道大得让陆小凤控制不住一个跟头,又扑倒了地上。   “王怜花,你好毒。”   陆小凤整个人趴在地上,巍巍颤颤举起一只手,抖着声音批判千面公子的恶毒心肠。   王怜花笑容灿烂:“谢谢夸奖,我确实很毒。”江湖皆知千面公子医毒双绝,可惜陆小凤似乎理解得不够透彻。   “不就是喝你一坛桃花酒,你至于记仇到现在?”   陆小凤就着这个脸扑在草地里臀.部高高撅起的猎奇姿势重新运转内力,不消一会儿,他冰凉四肢重新有了知觉。   感受到自己的血液还在躯体里流淌后,陆小凤才把自己从草地上弄起来,换了个姿势靠着栏杆做好。   王怜花冷笑:“我向来记仇,你今天才知道?”   那是他给自己精心准备的扳倒沈浪庆贺酒,还没开封就被陆小凤这厮偷挖出来干了,结果他后面再也没有赢过沈浪。   都是陆小凤的错!!!   莫名感受到了某种强烈怨念,陆小凤缩了缩头,果断转移话题:“这小哥好生俊俏,你从哪里骗来的?”   王怜花道:“福威镖局。”   陆小凤手指一颤:“他就是林平之?”   福威镖局因《辟邪剑谱》阖族俱灭,只有一个少主林平之逃出来的消息早就传遍武林,引起轩然大波。   “你说呢?”王怜花摇着扇子,笑得神秘莫测。   陆小凤服了他了:“你知道外面现在什么情况,还敢带着他出现在福州城?”   江湖上刀光剑影不假,但在朝廷的管控下至少还算平稳。但福威镖局灭门,连带镖局弟子家眷也一并被抹杀,加起来上百口人这件事,远比十二年前万家生佛,后来的快活王柴玉关联合云梦仙子以藏宝图之说于衡山做局,坑害一众武林高手这件事更得朝廷关注。   后者不过寻常武林厮杀,前者却是实打实上百个出身清白的良家百姓。   陆小凤知道这件事早就在六扇门挂了号,甚至上达天听。   远的不说,福州可还有六扇门的人在暗中查访。光陆小凤知道的,还有那四大名捕之首的“无情”捕头坐镇于此。   更不要说那些得知此事的江湖宿老,有的是真心想要为林家找出凶手,也有的是暗藏某种不可告人的心思,但不管是哪一种,他们都在找林家遗孤。   以王怜花消息之灵通,他不可能不知道这件事,竟然就这么大刺刺带着林平之回到福州来,简直是自找麻烦。   “林公子若是信得过我陆小凤,便可与我去寻无情捕头。”   陆小凤张嘴,最后只简单说了一句话。   以林平之的遭遇,他未必还会信江湖人,这个时候朝廷中人就比他更能让林公子放心,何况那可是无情。   林平之面上浮现一丝细微笑意,他听得出来陆小凤的善意。   对方在得知他身份时除了有点惊讶,眼中并没有他见过的那些仇人的看他时的贪婪。   应当是个名副其实的好人。   “多谢陆大侠好意,林平之心领了。”他还是摇了摇头,“平之现在一切都好,自会寻机会去见无情捕头。”   他的消息是真的不灵通,若非王怜花,他也不知道京都长安的四大名捕之首,那位无情捕头会亲自来查他家的案子。   其实哪怕陆小凤不说,他这次也打算主动去找对方的。   父亲说他当年走镖时曾得四大名捕相助,那都是真正的好人。他的江湖经验不够,信任父亲的眼光是理所应当。   “嗯?你要去找谁?”   陆小凤身后忽然传来一道幽幽声音,他瞳孔猛得一缩。   什么时候这里出现了别人?   糟了,见到王怜花这厮太震惊,一时忘记这别院是真的有几分古怪,可能真的有鬼。   想到那个挥手就把他卡在窗下的漂亮姑娘,陆小凤只觉得浑身哪里都疼。   他又觉得哪里不对,刚刚那是个女鬼,怎么现在这话听起来是个少年人的音色?   巽风从窗口走过来几步,道:“你要是有事,就先走吧。”   陆小凤僵硬转过头来,脖子“咔咔咔”地响。   他看到一个约摸十四五岁的少年人站在他身边,玄底金纹圆领袍,腰间挂着一双黑鞘唐刀,装饰得相当金贵。   少年有一双颇为异域风格的异色瞳孔,面容倒是明显的中土风格,是他迄今为止见过最好看的脸。只是脸颊实在没什么血色,在月光下更显得苍白。   “这位……小公子……”   陆小凤结结巴巴开口,心想我可是豁出去了王怜花你还不带着林公子跑路——?   嗯?   只见王怜花那厮笑得像朵花一样灿烂,张口就说:“小老板,林平之只是想回他老家看看。”   “哦。”巽风点点头,语气十分认真,“那你陪他去吧,我在这里还有事情要做。等我办完了就带你们回去。”   言下之意,这间别院的事情你们不要跟上来,我搞定这院孤魂野鬼后领你们回客栈。   这一问一答,陆小凤再傻也知道他们是一伙的。他目光悄悄往地面一扫,正好瞧见这幽艳少年脚下一道狭长黑影,顿时把心放了下来。   有影子就好,有影子就好,有影子就代表这个不是鬼。   他麻溜蹦到王怜花跟前,试图去拍王怜花肩膀被王公子嫌弃地避开。   陆小凤也不以为意,笑嘻嘻道:“不介绍一下?”   王怜花不答,只见巽风看了林平之一眼,转身就往那个书生摇头晃脑念书的房间而去。   巽风说了两遍要他们先走。   林平之微微点头,只道:“平之有些关于…的问题,想要请教陆大侠一番,可否移步?”   陆小凤回头看了看那仿佛能吃人的房间,犹疑道:“若你换个时间,我肯定乐意为你解答,但现在……我可不能让个小娃娃单独留下。”   王怜花折扇敲了敲手心,漫不经心道:“人家留下是术业有专攻,你留下干嘛?”   陆小凤眼神一闪:“这么年轻?”   “诶,这一行不是向来越年轻越好,越年长越好?”   陆小凤想起他在姜侍郎府上见过的那位田道长,深刻道:“英雄所见略同。”   既然他们都放心那个小娃娃留下,想来也是肯定对方手段。何况王怜花可不是什么善茬,却对那小娃娃态度那么好。   嘿,可真有意思。   陆小凤被勾起了好奇心,与王怜花林平之一道出了门。   巽风独自走进那个被当做教书场所的房间,那里,已经显露出厉鬼模样的秋容把其余众鬼和唯一的活人挡在身后,正恶狠狠盯着他。   “秋、秋容姐姐,这是怎么回事,他是谁,你怎么这么怕他?”   秋容身后传来一道自以为压的很低的声音,带着浓浓的不解和声音的主人自己都没察觉到的恐惧。   秋容硬下心肠:“小谢闭嘴!”   这个少年太危险了,她压根就不能与他对视,似乎灵魂深处铭刻着对他的某种战栗。   有着一对漂亮酒窝小女鬼委委屈屈退下:“知道了,秋容姐姐。”   巽风没打断她们的话,等到对面安静下来,才道:“你不想去轮回,也要让她们不能轮回?”   秋容面色陡然一变。   “这位小公子,你此话何意?”   那个书生终于想起自己一个大男人,躲在一群纤弱女子…女鬼身后,很是有碍他男子气概,方才往前走了走,有模有样拱手问道。   嗯,也没有走出秋容身后。他毕竟是这里面最了解秋容本事的人。   巽风没搭理她,只继续问:“为何不让她们遵循本能,前往城隍庙等待阴差带她们去轮回?你可知不入鬼门,你们最终会彻底消失。”   秋容不为所动:“我才不信你们这些臭道士,谁知道是不是你胡谄一个理由让我们相信,好用我们给你的捉鬼生涯添一笔功绩。”   巽风皱眉:“我不是道士。”   秋容冷笑一声,“你不是道士,怎么能看见我们,难不成还能是鬼差?”   眼前的少年是活着的,必不可能是阴间鬼差。她们在这别院等了这么多年都没有鬼差前来引渡,谁知道对方打什么心思。   巽风道:“你真的确定不让她们去最近的城隍庙?”   “你可知人死为鬼,鬼死为聻,聻死为希,希死为夷,夷死为微*,等到你们死成微了,这世间就再不会有你们存在。”   听到这话,秋容身后的女鬼们顿时花容失色,她们面面相觑,皆看到对方眼中的无措。   她们从来不知道这件事。   显然,秋容也不知道。   她死后一直在别院从未出来,一身怨气仿佛天生自带,让她轻而易举修成厉鬼,成为陆陆续续来到别院的女鬼的领袖。   她拒绝听从潜意识,认为去城隍庙会被道士打散,后来的女鬼信她听她,便也主动拒绝前往。   巽风看着眉面容隐约带着偏执的厉鬼,眉眼漫上一丝悲悯。   “你怨气深厚才能修成厉鬼,她们怨气不如你,修为亦不如你,很快就要化成聻。聻就不能轮回了。”   等到化希再化夷,无味无声亦无形,天地便再无痕迹。   厉鬼浑身一震:“……我没有,不让她们去轮回的想法。”   她眼中漫上一丝恐慌,对方说的与她当初刚化鬼时脑海里突然出现的信息相差无几,时隔多年她忘了自己的死因,也忘了当初的信息。   到这时候,她隐约觉得对方说的可能是真的了。   秋容虽有小心思,却也只是想要在这里找到她的死因,她真心保护那些生前可怜的姐妹们,从来没想过要断了她们的轮回路。   巽风轻叹一声,挥挥手把这些女鬼全都送去城隍庙。   城隍虽在地府述职,鬼差今日却是在的,正好把她们打包带回阴世。   那些女鬼还没反应过来就被遣送离开,期间那个叫“小谢”的女鬼慌忙看向那个书生,大声喊道:“我不要去,陶郎,陶哥哥——”   巽风不为所动,只在秋容离开时提醒一句:“你现在去地府,跟负责你的鬼差说一声,让她帮你查当年的审判,还能在血涂地狱里找到当年害你的那个人。”   秋容眼神骤然一亮,秀丽面容上露出一丝感激的微笑。   巽风可没说谎,他看到秋容当年是怎么死的了。   秋容本是几十年前被父母卖到姜府的侍女,因生得秀美脱俗,举手抬足瞧着不像个伺候人的丫鬟,竟像个官家千金。   当时姜府夫人心善,府内下人也多性情温和,秋容虽是丫鬟,日子也不难过。   她生得好看,又有一手好绣活,夫人便把她提到针线房,每日只负责给府中女眷绣衣裳。   姜夫人答应她,若她想出去,等到她攒够银子就把卖身契还给她,若她想留在姜府,将来便给她配个好人家去做正头娘子。   秋容自是想要出去的。她感激夫人一片心意,平日只专心窝在绣房做活。   直到那一天傍晚,秋容和另一个绣娘一同出来散步,遇到了姜家老爷。   秋容一直跟在夫人身边,但不常见到这位老爷。一是老爷每日在县衙之中,二是老爷看她的眼神有时让她很不舒服。   她平日都在绣房,今日是是在避不开了,只好硬着头皮行礼。   那姜老爷许是和同僚应酬一场,身上带着酒气,黄昏下瞧着眉目姣好的秋容就动了心思,手也不安分起来。   秋容拼死挣扎,同行的绣娘见状连忙要把秋容拉出来,推搡间被姜老爷踹了心窝飞出去,伏在地上痛苦挣扎。   秋容又气又急,又担心那边的绣娘,力道挣脱不开一个男人,就被他横抱进了厢房。   唯一目睹这一切的绣娘也不知哪来的力气,爬着往夫人的院子去,想要请夫人来救秋容。   她辛苦爬到门口,恍然想起今日夫人出去上香,并不在姜府之中,气急攻心之下一口鲜血喷出,头一歪就再也没有醒过来。   秋容在榻上拼命挣扎,姜老爷不耐烦一巴掌打过去,拽着她的头往床柱上撞,鲜血淋漓,撒了姜老爷满身。   等姜老爷晃过神来,秋容已经被他杀了。   秋容化为鬼身,想要报复姜老爷却无法碰到他。新死之鬼毕竟没有修为。   等到姜夫人回来,得知的就是秋容和另一位绣娘都被老爷逼死的消息。   姜夫人被这荒唐事活活气死了。   姜老爷为了遮掩这事,对外扯了幌子说姜夫人善妒,逼死府中美貌侍女后心虚自尽,又把姜夫人草草下葬,让姜夫人娘家人连查证的机会都没有。   做完之后,他迫不及待又娶了新妇。   秋容在姜府目睹了这一切,眼睁睁看着待她极好的姜夫人身后事凄凉,留下的一双孩子也被父亲教导的认为母亲因嫉妒侍女害死两条人命,认为母亲死有余辜。   自己和绣娘被逼死,姜夫人被气死的遭遇一直在她脑子里会转,令她爆发出极大的怨气,在一个电闪雷鸣的晚上冲进姜老爷的房间报仇。   孰料姜老爷做贼心虚,早早求了一位法术高强的道长做伴。秋容不是道长的对手,很快就被道长打散一部分魂魄仓皇而逃。   但秋容也让姜老爷再也不能人道——她活生生抓断了姜老爷那玩意儿。   后面秋容便一直徘徊在姜府别院中,不知为何没有离去。   ……   女鬼被送去城隍庙中后,巽风看着屋中仅剩那一人,书生两股战战,“扑通”的一声跪在他面前不住求饶。   “大人饶命,小生只是在此间别院念书,见那些姑娘调皮,便想着教她们读书来磨一磨性子,没有别的想法。望大人明鉴!”   眼前少年挥手之间就送走所有女鬼,陶望三是再不敢像对待秋容小谢那样轻佻,这会儿虽然惧怕,口齿倒是伶俐得很。   巽风目不斜视从他身边走过,穿进他身后的墙壁中。   窗外风声徐徐,等到明日初升,书生陶望三晃过神来,自己小命保住了。   书生整个人瘫在地上,身下传来刺鼻的骚味。   他顾不得这些,爬起来就往外跑去。   走出别院后,陶望三又回想起这段时间和小谢秋容等女鬼相处,念及那与自己心心相印的小谢,心头又浮现些许淡淡的惆怅。   他在前方驻足,想了想还是回头再看了一眼这保留他所有旖旎快乐经历的别院。   就是这一眼,陶望三的恐惧从体表蔓延到骨子里,连滚带爬逃走,再也不想什么美貌女鬼了。   *   花开两朵,各表一枝。   这边林平之带着王怜花和陆小凤也没有去别的地方,左右已经到了福州,又已至深夜,林平之干脆回到了向阳巷林家老宅。   老宅已经很久没有人来了,家具都积了一层厚厚的灰,不过三位都是江湖中人,谁都有过风餐露宿的经历,也不怎么在意这些,各自寻了地方歇下。   只是林平之实在睡不着,干脆走到老宅庭院中的凉亭里,提着一壶酒枯坐。   他倒了没几盏酒,一只白玉样的手伸过来,把酒壶拿走给自己倒了一杯。   王怜花在他身边坐下:“来聊天?”   林平之不言。   “你啊你,总是这个倔性子。”   好半晌,林平之才道:“你又不是第一天认识我。”   王怜花道:“是了,你从来都是这个脾气。”   林平之今日不想提这个,只说:“不是说聊天?说说你怎么和陆小凤相识的呗。”   王怜花道:“没什么好说的,他为了花满楼,我为了看乐子。”   陆小凤曾经为了治好花满楼的眼睛寻遍天下名医,传闻中有“生死人,肉白骨”医术的千面公子自然也在其中。   他当初能为花满楼前去拜会移花宫医术超群的大宫主邀月,自然也能去洛阳云梦山庄寻小魔头王怜花。   邀月宫主闭门不见,他第一次连绣玉谷的山门都没进去。   王公子当初倒是正好被陆小凤堵上。经过一番斗智斗勇后,王大公子提了无数苛刻刁钻的要求,陆小凤能做到的都一一做到,实在做不到的,干脆赖在云梦山庄不走了。   王公子头一次看到还有比沈浪更无赖的家伙,江湖上名头也从来不必沈浪差。   左右也无聊,王公子就随陆小凤前去看看那位出身江南的锦绣公子,江南花家七童,花满楼。   花满楼的眼睛在幼时为铁鞋大盗所毒瞎,多年以来花家寻尽名医为没能把他的眼睛治好。   寻常孩童若碰到这种飞来横祸,不说心性大变,性情有所影响是必然的。   王怜花原也这么想,直到他在百花楼瞧见一个温和淡泊的锦衣公子,提着花洒在楼上侍弄花草。   若非陆小凤冲着那位公子喊了一声,王怜花远远第一面几乎发现不了他是个瞎子。   眉眼含笑,气度高华,那实在是个令人由衷钦佩的真君子。   虽不能至,心向往之的君子。   彼时花满楼得知陆小凤来意后只是浅浅一笑,并未开口对陆小凤表示谢意,他二人之间本也不需要如此。   花七公子只对远道而来的王怜花笑道:“王公子定是被缠了许久。”   陆小凤可怜巴巴道:“七童,我这都是为了你。”   花满楼笑道:“是,其中好意不必我多说,只消陆小凤记得,百花楼里的酒都是进了谁的肚子里。”   王怜花觉得他们之间的相处有些好笑,但那种氛围确实可以看出他们关系非常好。   查看花满楼眼睛时,陆小凤在一边眼巴巴看着他,手脚麻利打下手,一看就是做过很多遍的。   检查完后,王怜花沉默许久,在陆小凤忐忑的眼神里叹了口气。   陆小凤心沉了下来:“连王公子也没有办法?”   “你若是能早上三年来寻我,倒是还有机会把毒解了。”王怜花幽幽叹气,“可惜,现在这毒已经彻底把眼上经脉毒瞎啦。”   陆小凤颓然坐在地上,榻上的花满楼感知到他低落心情,准确握住了陆小凤的手。   等到王怜花撤掉眼睛周围的金针后,花满楼噙着微笑温和道:“我早已习惯现在的生活,陆小凤,不要为我难过。”   “哎,没关系,还有很多名医没有找,我多去绣玉谷几趟,总能把邀月宫主请出来为你看一看眼。”陆小凤愁眉苦脸,半晌他咬咬牙,抹了把脸说道。   尽管上次差点被怜星宫主嵌进锈玉谷的花圃里,不过为了花满楼,他还是要去试一试。   哪怕这次又会被锈玉谷丢出来,他也要见到邀月大宫主!   王怜花在边上的小盆洗了把手,无语看着这两位你安慰我劝告,你难过我心疼,简直比他以前亲身上阵演过的戏剧还黏糊。   “两位,倒也不必如此眉来眼去。”王怜花没好气道,“我话可没说绝。”   陆小凤“嗖”的一下从地上跳起来,拉来椅子恭恭敬敬道:“王公子您请坐。”   又很顺手地拿起桌上花满楼的茶壶倒了杯茶放到王怜花手边:“王公子请喝茶。”   “王公子还有什么需要的说一声,我陆小凤一定做到!”   王怜花:“……”   真是能屈能伸的陆小凤,王公子见风使舵十来年,在不要脸这一点上甘拜下风。   “也就是说,你能治好花七公子的眼?”   林平之听到这里,眼中有些疑惑,“可我没听到花七公子眼睛复明的消息。”   若花满楼重获光明,那江南首富花家定然已经敲锣打鼓将这个好消息传得天下皆知。以花家对花满楼的看重,开个十天十夜的流水席庆祝都是小的。   “难不成发生了什么,你又不乐意了?”   王怜花启唇:“非我不愿,是花满楼不肯。”   “是七童不忍心,不是王公子毁诺。”   一道有些低沉的声音从头顶传来,林平之抬头,瞧见陆小凤从亭顶上倒挂下来,表情丧极了。   “有这样的机会,花七公子怎么不愿?”林平之这下真的迷惑了,失明之人能重见天光,多少人求出来的机会,那位花七公子却不愿意。   陆小凤道:“王公子的办法是给七童换一双好的眼睛,但必须是活人的才能保证成功的几率,七童不愿意。”   陆小凤想到花满楼无论如何也不愿换上活人的眼,哪怕说去牢里找死刑犯,用别的跟死刑犯交换眼睛,花满楼也坚决不肯。   “七童说,不管自愿与否,那都是别人的眼睛,他不能夺走。”   说到这里,陆小凤长长地叹了口气。   他何其了解花满楼,在王怜花悠悠说出法子时,他便知道花满楼不会同意的。   “那位花七公子倒是个真善人。”   王怜花懒懒说到,花满楼的品性让他都不太好意思坑蒙拐骗这样的老实人,只觉得陆小凤走了八辈子大运交上这么个朋友。   “噢,如此说来,花七公子是个真君子。”林平之淡淡道,“看来你很失望,可惜你只有我这样的倒霉鬼当朋友。”   王怜花讪讪:“我没那个意思。”你今晚很不正常,你正常一点,不要学我阴阳怪气的本事。   陆小凤翻身坐到亭中,伸手倒了一杯酒一口闷下,眼里闪着明亮的光:“这么说,难道王公子不把我和七童当朋友?”   “我可是很乐意交上千面公子这样的朋友,七童也一样。”他倒也不是擅自给不在场的花满楼认下,在他眼里王怜花这个人亦正亦邪,相当矛盾又有趣的一个人。   花满楼是真的欣赏王怜花对花草方面信手拈来的本事,相比提出治好眼睛的法子,王怜花顺手救了百花楼里的那盆病了多时的昆山夜光,反而更让花满楼认可这位江湖上名声诡谲的千面公子。   王怜花眼神嫌弃:“花满楼不提,你倒是很自来熟。”   “天生本事,你羡慕不来。”陆小凤嘿嘿一笑,“至少现在我虽进不了移花宫,却不会被扔出锈玉谷了。”   “你还没放弃?”王怜花侧目,了不得啊陆小凤,锲而不舍去撞移花宫那座冰山。   陆小凤摊手:“七童不愿换活人眼,我只好找别的法子。江湖上的名医都被我骚扰过了,只有移花宫大宫主邀月还没被我打动。”   他说的是实话,东南西北四方武林,大漠西域南疆蜀中,哪里有名医哪里就有他陆小凤的身影,中土之上他都快跑遍了。   他甚至已经做好如果连邀月宫主也治不好花满楼的眼睛,就想法子出海看看。   林平之听得他话中决心,放在桌上的虚虚一握:“陆大侠,你或许可以去蜀中瞧瞧。”   陆小凤眼神一动:“林公子此话怎讲?”   林平之道:“蜀地夔州有一客栈名黄泉,其间老板手段莫测,或有两全其美之法。”   以王怜花的医术都不能解毒,只能换眼,那移花宫的邀月宫主即便愿意出手,也很有可能得出和王怜花一样的结论。不如去黄泉客栈碰碰运气,说不定陆小凤能在小老板那里找到既不用换活人之眼也能让花满楼看见的法子。   林平之自己就是抱着想与故去亲友重逢的心思抽到的那盒可与死者往返的明信片,他不觉得陆小凤没资格开启往生池。   陆小凤听罢精神一振:“多谢林公子告知我这个消息。”   尽管他没听过黄泉客栈,心里也纳闷为何会有客栈去个这么别致的阴间名,不过既然有人提醒,找个时间前去看看也无妨。宁可弄错不可错过啊。   王怜花灿然一笑:“你还真是全心全意为你家小老板着想,逮到机会就介绍。”   陆小凤:“嗯?”   林平之淡然道:“老板于我恩重如山,我为他着想有何不对?” 第23章 剑谱   更深露重, 夜风之中隐有鸟雀拍打翅膀的声音传来。   林家老宅所在的向阳巷外须臾闪现几条黑影,凑在一起不知在低声商议什么。半晌,从巷里悄然飘出又一道黑影对他们打了个手势。   ‘陆小凤在里面。’   ‘无情盯着这里。’   徐徐风来,黑影们停驻片刻, 暂时退出此地, 消失在阴影之中。   凉亭之中, 王怜花收回注视院外的眼神, 饮尽杯中最后一滴酒,放下杯盏道:“对,对极了。”   陆小凤反应很快:“这黄泉客栈的老板, 莫不就是之前那位小公子?”   林平之颔首:“老板心善,陆大侠若诚心, 或有所得。”   “林公子好意,陆小凤明白了。”   陆小凤诚恳致谢, 以他行走江湖积累的经验, 自然不会因那小公子模样年少而看轻对方。更何况方才惊鸿一瞥, 那小公子冷淡神情竟让他瞧着不寒而栗。   天下何其广, 江湖何其大, 总有不少他没见过的能人异士,年轻又如何,年轻未尝不是更有为。   毕竟眼前就有一个年十九而星卜医毒易容琴棋书画诗酒茶花各项全能的怜花公子, 更不必说他曾见过不少年纪轻轻就执掌一方武林的江湖英豪。   “话又说回来, 陆小凤,我竟不知你何时有了听男人墙角的癖好?”   千面公子话音一转, 明晃晃将话题转移到陆小凤身上, 任谁也听得出他话中的揶揄。   陆小凤苦笑:“王公子何必如此, 陆小凤不过受人之托, 前去一探那姜府别院。那别院出现的女子手段了得,我竟不知江湖何时出现这样的高手。”   姜府侍郎通过他一个朋友找上了他,请他出出手试探自家女儿的情郎陶望三是否对她一心一意,是否当真为了今年秋闱在别院温书。   陆小凤近期正好无事,那朋友又曾帮过他,此刻朋友来求,自然就应下了。   那座姜府别院是现在的姜府侍郎太爷爷时置下的。那时四方战乱虽未平息,中土在周王手下已有太平之相,沿海大港更是早早被纳入保护之下。   只是后面似乎出了什么事情,姜府当时的夫人在此暴病而亡,老爷不久也重病辞世。许是觉得晦气,这座格外别致清幽的院子被后来的姜府主人废弃。到姜侍郎这一辈,若不是女儿心尖上的情郎请求借用别院温书,他也不会重新修葺别院借给对方。   陆小凤叹道:“那姜家千金本欲与陶书生同来,姜侍郎以怕她分心耽搁今年秋闱女试为由拒了,令女归书院温书备考。来日双双榜上有名,再合姻缘之事,也算是佳话一场。”   说是如此,内中各种考量,陆小凤不得而知。   想到他之前的诡异经历,可真算是在鬼门关前走了一遭。   那疯疯癫癫的书生拿着书,竟好似在与一众人交谈,可陆小凤那时看得清楚,窗内分明只有书生一人。过了片刻,竟凭空出了个着浅蓝衣衫的美貌女子。女子双十年华,气质脱俗而有倾城之貌。   陆小凤自问自己武功算不上独步武林,但也不错,竟不知哪里露出的马脚,被这么个双十年华的姑娘给发现定在了窗下。   那姑娘现身时如同鬼魅,陆小凤甚至没有接触到她一片衣角。   他曾经以为鬼神不过无稽之谈,但这些年里来找他的麻烦和他解决的麻烦都不少,其中有些怎么也想不明白的事情似乎都涉及神鬼之说,真道士和尚假道士和尚更不必说,由不得他往那方面猜。   今夜月光极大,他看的很分明,那姑娘没有影子。   “夜路走多了,总是会见鬼的。”王怜花意有所指。   以陆小凤的头脑,他若如林平之所想的去了客栈一游,很快就会发现客栈的问题,还有那位神秘莫测的小老板。   所幸陆小凤这人毛病一大堆,好奇心比猫还重,到底是个正人君子,而非他这样的邪魔歪道。   王怜花眼睫微微颤了颤。   嗯,以小老板的性子,大概也不在意人间那劳什子的玩意。   陆小凤本就只是为了去查探一下那位叫做“陶望三”的书生品行。今夜一瞧,他便知晓该怎么回去告诉人家了。又得了林平之提醒,心里抓耳挠腮想要做些什么。   凉亭闲谈许久,东方泛起鱼肚白,陆小凤思量片刻告离林王二人,前往姜府而去。   左右人都在这里,把姜侍郎之托解决,正巧与林公子同游些时日,未尝不可。   目送陆小凤的身影消失在夜空之下,王怜花屈起手指敲了敲桌面,道:“看来这位陆小凤陆大侠,是又想要管他人闲事了。”   闲不住的陆小凤,到底知不知道是麻烦来找他,还是他自己主动找上去的?   林平之道:“如人饮水,冷暖自知罢了。”   王怜花瞧了眼依然不在状态的林平之,幽幽叹道:“既然来了,想必你已经有了选择,又何必如此。”   林平之双手紧握成拳,半晌复又松开,闪烁的目光渐渐平静下来。   “我去取东西。”他道。   王怜花折扇一顿,笑而不语。   等到巽风那边结束,根据契约找到林平之所在地时,对方正与王怜花坐在屋顶之上吹风,双双神态微妙极了。   “你们怎么了,表情这么奇怪?”   巽风踏着清风晨光,如同上台阶一样悬空步步踩上屋檐,好奇地望着这两个表情古怪的人类。   王怜花只惊了片刻就反应过来,笑吟吟道:“您问他。”   林平之缓缓转过头,似乎还能听到动作的“咔咔”声。瞧见巽风站在边上看着他,眸子清透如水。   “没什么,老板。”林平之摩挲着膝上的袈裟,神情恍恍惚惚,停顿半晌深吸了一口气,“只是有些事情,出乎我的意料之外。”   巽风歪歪头:“嗯?”   王怜花折扇展开挡住下半张脸,扇后笑容愈来愈大:“他只是一时接受不了。被武林群雄争夺的《辟邪剑谱》,竟是个要令身体残缺的残次品。”   绯衫公子声迢迢,眼中嘲讽意味浓厚。   “就为了这样的东西...就为了这样的东西......爹,娘,师父,还镖局的叔叔婶婶们......”   林平之不住摇头,似笑非笑,似哭非哭,越到后面,声音愈发凄厉。   “就为了这种残破的剑法——”   眼见他唯一的正式员工此刻眼眶通红嗓音撕裂,巽风有些无措地挠了挠头。   “什么的残次品啊,我早说了我都没听过这《辟邪剑谱》,我哥没提过那也不会是什么顶尖剑法......”巽风眼神扫过那摊开大半的袈裟一眼,下意识念了出来:“辟邪剑法,武林称雄。欲练此功,必先自.宫?”   他卡了一下:“后面是什么意思?”   前面都看得懂,自.宫是什么,人间还有这种词眼吗?   王怜花握着折扇的手一松,折扇摔在他腿上,露出略显尴尬的俏脸。   林平之还沉浸在这件荒唐事情带来的冲击中,闻言脸色骤然一变,连连咳嗽起来。   “就、就是......”   望着巽风犹带稚气的脸颊,在对方清透眼神的注视下,林平之艰难开口:“就是人间一种练武方法,很常见,老板你不常在人间不知道很正常,以后见多了你就知道了......”   呸呸呸,我在说什么啊!   说到后面就语无伦次起来的林平之有些慌乱,频频以眼神示意王怜花帮个忙。   王怜花捡起自己的折扇,叹为观止:“林平之,没想到你这么会说话。”   我见识少你别骗我,人间哪来这种常见的武学方法?不过也只有这真正不食人间烟火的小老板能被你忽悠到了。   “是吗?”巽风眨了眨眼,“我还以为是像我开客栈一样,你们人类练武得先有一座自己的宫殿。”   林平之窘迫点头:“只是一个会伤害到身体的普通练武法子。”   瞧见巽风信以为真的样子,林平之心里升腾起某种自己在忽悠小孩的愧疚感。   “啊!我刚刚说了......”巽风后知后觉,他又脱口而出“你们人类”这种会暴露身份的词眼了。   好在这里只有林平之和王怜花,林平之是自己员工,王怜花......巽风苦着脸想,开过往生池的客人很难瞒过去吧?   “他的话,暂时是不用担心的,”林平之努力催眠自己忘记刚刚的尴尬,“这小子脑瓜子聪明,惜命得很。”   就算早就猜到巽风来历非凡,为了自己小命甚至死后的待遇着想,王怜花知道那些该在外面透露,哪些不该。   果然王怜花正色道:“小老板放心,在下会为您保守秘密的。”   保守是回事,不过按小老板的性格,会不会在之后的客栈经营中被客人发现,这就不是他能保证的情况了。   林平之又道:“老板,您的事情办好了吗?听闻朝廷名捕来这里为我林家查案,我想先去见见他,您若是等不及,可以先回客栈。”   “噢,随你。”巽风拍手,忽而想起一件事情。“对了,我是为了让你们见识一下我的实力才带你们出来的,那只厉鬼被我送去地府,你们看不到了。”   “不过我走时碰上对脏兮兮又罗里吧嗦的道士和尚还没来得及处理,顺手劈了一刀,你们有兴趣去看吗?”   林平之一顿,道:“自然可以。”   能让巽风开口要他们去见识一下的和尚道士......无情一时半会又不会走,他果断做了决定。   王怜花亦道:“我还没见过有点本事的和尚道士哩。”   通常那些人都是装神弄鬼,还不如只在幼时见过鬼的他自己。只是等到他长大,过了那个年纪便也看不见了。   林平之收好那记载着《辟邪剑谱》的袈裟,和王怜花一起随巽风再度来来到姜府别院。   嗯,如果那还能被称为别院的话。   站在别院曾经朱红雕花的门前,林平之语气有些颤抖:“老板......”   “怎么?”巽风抬头,眼神无辜。   展现在林平之与王怜花面前的建筑已不复昨夜的清幽雅致,它被人从正中间劈开,避开所有草木,建筑被精准地一分为二栽倒在地,墙面窗面都爬满细细的裂纹,一碰就会碎掉。   地面上留下一道贯穿别院的狭长裂缝,经过半夜的风吹,从地下冒出的水几乎要把裂缝填满,甚至还能瞧见有鱼儿在其中翻腾。   福州临海,土地湿润,倒也没有到随便挖个坑都有海中游鱼前来的地步,可见这裂缝之深。   裂缝一直蜿蜒到不远处的小山下,依稀可见一僧一道栽倒在地,人事不知。   王怜花握着折扇的手微微颤抖:“小老板,这就是您说的,随手劈了一刀?” 第24章 僧道   “这就是您说的, 随手劈了一刀?”   巽风:“不然呢?”   少年表情真的无辜而茫然,王怜花一时语塞。对上沈浪那样的人精他可以舌灿莲花,对上熊猫儿那样性格爽直的汉子他亦游刃有余,唯独在巽风这里, 十四五岁的少年人如幼童懵懵懂懂, 却总能在出乎意料的地方令他哑口无言。   巽风明明就在眼前, 却好像隔着一层起雾的琉璃看着这个世界。他对这世界一无所知, 又对这世界无所不知。   王怜花猜到对方不是凡人,但这“随手一刀”,是否过于随意了?   若这能被称为“随手”, 那么那些做不到的人,有何颜面自称江湖顶尖高手?   林平之很快反应过来, 轻咳了两声:“咳咳,没什么, 难怪老板您说我们打不过您, 今日一见, 小老板果然好生厉害。”   巽风:“啊?”   巽风继续迷茫:“我没用什么力道, 这就叫很厉害?”   也就地面裂开一条缝而已, 虽然他天天在林平之面前吹自己很强很厉害,但真要说起来,他连他哥哥们——弹琴的擅剑的提.枪的没有惯用兵器的……不管哪个吧, 总之是一招都接不下。   不过他娘他爹也打不过他那几个哥哥, 这倒是在一定程度上给了老家实力垫底的他一点安慰。   林平之扶额,正因为知道对方是真心疑惑, 他心中的感觉才更难以言喻。   “小老板, 您既然来到这里, 衡量某些情况的标准是否需要入乡随俗?”   王怜花摇着扇子道, 这么一看,某些人暗地里的私心谋算在压倒性的实力面前怕是要落空了,林平之倒是找了个好去处。   日后小老板若是一力破万法,可惜了他提前布置下去的东西。   “确实如此。”林平之苦笑,“您一心想着要寻剑神剑仙比试,恐怕结果并不一定能如您意。”   巽风讪讪:“我知道了。”   他后知后觉想起诸天万界的等级划分,昭明哥哥给他选的这个小世界刚晋级不久,还是那一级世界里排名靠后的。他日后行事,是该多注意一下这方面的情况。   等等,该不会送他来这里,就是他们想要磨一磨自己这个冒冒失失又头铁至极的性子吧?   巽风想到这里有些心虚,其实他身上犯傻作死的前科不少,比如说在亲亲表哥入轮回还因果前,手贱给他喝的那碗孟婆汤下了点料之类的,那次要不是他豁出去求亲爹搅和了,加上他那时真的身体不太好,又有昭明哥哥回来,他怕不是真的会被表哥恁死。   为了打破目前略显尴尬的气氛,巽风抬手虚虚一抓,地面裂缝尽头的一僧一道就被他从小山下凭空提了过来,重重摔到他脚下。   王怜花嫌弃地往边上挪了挪,让自己离这一僧一道稍远一些。   无他,他们太脏了。   和尚破烂芒鞋满头疮,道士蓬头垢面衣带泥,浑身散发着一股难以言说的味道,像在泔水里浸没数月后暴晒于烈日之下,又似花草腐烂成泥与尸水混合成块,丢进火里烧出的气味。   王公子在大漠时可以毫不顾及水中脏污,大口吞咽那一言难尽的溪水,但那是在逃亡之中,是为了他珍贵的小命。在没有生命危险时,他就是世界上最爱享受、最会享受,绝不会让自己受一丁点苦楚的性子,自然忍不了这样腌臜的僧道。   林平之捂着鼻子,皱眉问:“老板,他们是谁?”   巽风道:“不知道,他们在外面鬼鬼祟祟的,我出来时劈了这里,他们正好在我刀锋前。”   也就是说并不是巽风要劈他们,只是他们在外偷窥倒霉碰上了咯。   林平之眼神冷了下来,一座小小别院能聚集十来个年轻貌美的横死女鬼,恰好又有僧道窥视,哪有这么巧的事?   巧合多了,那就不是巧合。   “这别院有问题?”王怜花敏锐察觉到了什么,他往前面走几步,站在地面裂缝边上,目光在其间渗出的水与游鱼上扫了一圈,合上折扇轻轻点了点那布满斑驳裂痕的建筑。   “咔咔……噼里哗啦——”   原本被一分为二的建筑轰然倒塌,散成一片片的木屑粉末。风一吹,这些粉末就顺着风向散开,糊了王怜花一脸。   王怜花:“……”   他对非人类的战力再次有了更深刻的意识。   连连后退几步,王怜花就着边上填满地缝的海水将脸上灰尘洗尽,便听见巽风毫无感情的声音——   “这里有一个聚魂阵。”   巽风低头,眼神淡漠。   他发觉这里有聚魂阵后就把别院毁了,先前急着去找林平之,并未仔细看过这莫名出现的一僧一道,只觉得他们气息有些古怪便离开了。现在过来,他发现了更深层次的东西。   “这里的锁魂阵,是你们布下的?”   巽风的声音太冷了,这少年平素总是一副懒洋洋的样子,只有在涉及客栈营业,他的业绩相关,或者是抱怨他专横独.裁的哥哥们时才会兴奋起来,除此之外,能让他有情绪波动的,目前林平之瞧着只有地府相关的重要事情。   林平之想,恐怕这座姜府别院里藏着的秘密并非寻常。那锁魂阵,听起来就不是什么好东西。   尤其是和秋容小谢这些漂亮女鬼们联系起来后,秋容甚至是一只颇有修为的厉鬼。   恐怕她们有些不是不想走,而是走不了。   “我知道你们醒着,”巽风语气不咸不淡,手已然抚上腰后刀柄,眼神锋利极了,“你们用锁魂阵把那些亡灵锁在这里,让她们难以入轮回,让她们浑浑噩噩磨去记忆神志,是为了做什么,谁让你们这么做的?!”   说到后面,语气已然冷冽下来。   他就有点奇怪,此间天庭搬家很久了,虽也带走了一批地府高阶鬼神,但留下来的那些也足够应付当时的人间轮回之事情。祂们这多年来也算尽职尽责,怎么会放生这么多孤魂野鬼。   现在看来,原是有人在里面做手脚,将她们都锁在了这里。且那群野鬼中有些是有鬼国路引的,只是被聚魂阵拦下来了。   得不到路引,自然而然误会阴差。   癞头和尚和跛足道人猝不及防被凌厉刀锋波及,以他们二人修为勉强保住性命,本以为天亮后能慢慢离开,却没想到那个陌生少年又回来了。   默契装死没多久,他们二人皆感到有刀气在周身盘旋,那刀气上携带气息非天宫仙灵之气,只蕴含着浓郁阴世气息。   这究竟是哪里来的煞神,仙姑从未提醒过他们。   僧道二人心下皆惊,“缓缓”睁开双眼。   “施主何必动刀,我等不过是听从天宫使者之命办事。使者要我等寻来那与草木有缘的风流艳鬼,言为天宫机密。我辈修行之人,有此机缘自当一试。”僧人双手合十道了声“阿弥陀佛”,解释后闭口不谈,仿佛巽风要他做什么十恶不赦违背阴阳的事一般。   “是极,是极,天宫使者身后乃三清四御玉皇王母,我等布下锁魂阵,拘留那一干风流艳鬼,不过应天使之请。”   跛足道人在心里暗骂一声和尚不靠谱,嘴上仍然是附和对方的话。   巽风歪头:“我看起来很好骗?”   不等和尚道士开口,巽风又道:“不,是你们挺好骗的。”   “这个世界早八百年就没有天庭,他们整个体系都搬走了,你们不知道吗?”巽风很好奇,是什么让这僧道信誓旦旦相信自己在为天庭办事?   僧道二人骇然:“不可能!”   “贫道游走人间,分明见过城隍庇佑阴灵,阴差勾魂判官索命,怎会没有神灵?”   “西天灵河仍有佛光普照,人间有草木花神,江河湖海亦有水君,小施主可莫要开玩笑。”   他二人心下略有仓皇,但想起那位仙姑神通,又安定下来。   “天庭搬走了,地府又没走,谁告诉你们天庭地府就得绑定在一起?”巽风冷笑道。   一个正常运行的世界,可以没有天庭,但不能没有地府。天庭掌控的风雷雨火四时权柄在人间选定发展道路后可放回自然,地府的轮回系统没鬼神管理可不行。   除非生灵已冲出这片土地探索九天之上,地府跟着与时俱进系统更新,轮回权柄才有可能尽数交归天道。   寻常情况,地府都是由冥府鬼神总揽,天道只裁决因果。   此间天庭当初看人间一头奔向另一个发展之路,麻溜交归四时权柄,所有天庭体系的仙神都去另一个世界安置上班。   这里的天宫巽风去过,光秃秃的狗都没一条,哪来的天宫使者?   巽风神色更冷:“你等也知东有城隍西有佛光,怎不知城隍是东方阴官,佛为西天神灵?草木花灵江河水君不过小神,依托这片土地而生,自然不会离去。”   嗯,西天神佛不归东方管,祂们爱赖着就赖,最后赖不下去集体诸神黄昏是祂们的事,巽风不想管也懒得管。   “地府百年前才招满人手,最近又扩建,当然能让你们看见他们到处跑。”   巽风见他们仍是不可置信的样子,语气渐渐有些不耐烦,“人间灵气依然充足,我以为你们能修炼出来也有些本事,原也不过如此。”   连这个消息都不知道,还自称修行中人呢。   正经的修行中人现在应该在疯狂接活给自己积德,以期死后混个鬼仙当当,再不然下辈子转世投胎投个好人家,哪像他们这样不知道被哪个旮旯的天使骗得团团转。 第25章 相思   巽风劈头盖脸一番话下来, 在边上听了全场的林平之和王怜花已不知作何表情。   小老板你悠着点,这是我们活着时能知道的消息吗?   林平之万万没有想到,他不过提了一嘴王怜花暂时可信, 巽风就真的在他面前毫不掩饰了。   难怪之前小猫说巽风容易被忽悠, 他家小老板是真的很没自觉。   那几位不知在哪里的巽风的长辈们, 哪怕你们做了很多预防措施, 就这么把他放出来真的可行吗?   你们是真不怕哪天他嘴一瓢抖出什么不得了的秘密出来啊。   王怜花捏紧自己的折扇,低声问林平之:“你们客栈,还缺人手吗?”   林平之回道:“不确定,但客栈目前只有我一个正式员工。”   王怜花道:“那两位史姑娘?”   林平之缓缓摇头, 史连城和史宾娘比他还来得早, 他并不知晓对这两位小老板是什么章程。   王怜花眼神一凝, 心中已做下决定。   巽风可以不在意这些“小事”,他却不能没有自知之明,对方性子爽直率真, 但身后显然还有不少性格脾气身份未知的长辈。   知道这么多秘密,王怜花不觉得自己以后还能像从前一样随意抽身而去。既抽身不了,那就加入。左右他现在孤家寡人一个,无事一身轻,在小老板这里说不定还有别处看不见的风景。   那厢,巽风见来癞头和尚和跛足道人只会陷在地上喃喃念着“不可能”、“不会是这样的”、“仙姑怎会欺骗于我们”之类, 翻来覆去都是这些话, 他便不耐烦了。   “你们不说,我自己看。”   巽风居高临下俯视这哀颓的僧道二人, 异色眸中星光渐渐, 他在他们身上瞧见一片飘渺仙境。   半晌, 巽风面上泛出一抹凉笑:“天庭无主多年, 区区小仙,也敢效生死簿之能。”   僧道二人一哆嗦,他们不知眼前少年是何处仙君,只隐隐感受到对方身上威势竟远盖那离恨天上的仙姑,煌煌尊威压得他们不能直立。   仙姑,仙姑她知道吗?   “我要去办点事。”巽风回头说道,“这件事不方便带上你们,你们接下来是自便还是?”   林平之连道:“老板您忘了么,我在福州还有事情要处理,您可以放心先去处理这件事情。”   巽风想了想,扯下腰间一条雕成小鱼模样的金饰丢给林平之:“福州没有传送阵,你的事情办完后,可以用这个直接回客栈。”   金饰入手的一瞬间林平之便知晓应该如何启动它,慎重点了点头。   “走了。”   巽风低头瞧见那僧道腌臜模样,嫌弃地皱了皱鼻子,伸手虚虚一握将他们浮在空中,下一刻消失在了林平之与王怜花二人面前。   “看来这件事情很严重。”   林平之半蹲下来,伸手触碰着地面那被劈开的裂缝边缘,手中猛然划出一丝血线。   原是其间气息未散,残余的刀气割伤了他的手指。   林平之不以为意,只是注意到裂缝里填满的鱼依然在水中活蹦乱跳,没有受到半点影响。   他长吁了一口气,回想这一路而来的经历,如果不是什么大事的话,巽风一般不会特意把他们留下。   王怜花琢磨着方才听到的话,联想起小老板说这里都是一群年轻貌美的孤魂野鬼,忽然想起很久以前属下送来的消息,脑子里有什么一闪而逝。   “林平之,你知晓客栈的那两位史姑娘是如何去的么?”   林平之眼神一跳,也想到了什么:“未曾特意打听,只是闻宾娘姑娘提过,似乎二人都是罹患相思病,盛年而夭。”   “相思病,相思病,盛年而夭。”王怜花喃喃念了两遍,语气莫名,“小老板说人死之后,魂灵会保持死时的姿态,这别院又有诸多女鬼......”   “皆是貌美且年轻,与连城姑娘、宾娘姑娘年岁相差不大,同样没有鬼国路引。”林平之补充道。   极年轻极貌美的女鬼,面容姣好身姿轻灵未有半点伤痕,好似她们都是在睡梦中毫无痛苦般离去。   一个两个是巧合,那么各地这种情况都加起来算什么呢?   林平之只觉毛骨悚然。   “那一僧一道要这么多风流艳鬼作甚?”王怜花眼波流转,轻笑出声,“总归小老板出马定能解决,你我凡人就不必操心,只是——”   “林平之,眼下可是有理由去薛家庄一探了。”   林平之心中一紧:“怎么说?”   他出去那些日子虽借用王怜花的情报网得知不少秘辛,但最终只查清了直接灭他林家门的青城派,至于其间诸多推手,不管是在江湖上有“君子剑”之称的华山派掌门岳不群,还是东武林魁首薛家庄都未有痕迹。   不知是岳不群和薛衣人掩饰太好还是怎得,华山派和薛家庄都查不出什么问题。   “你可知掷杯山庄?”   “江南掷杯山庄?”林平之不知他为何突然提到了这里,但还是点了点头,“自然听过,江南武林名门。”   掷杯山庄曾经统领江南武林势力,其庄主左二爷左轻侯有一手冠绝江南的掌法。左庄主年岁见长只得一女,其女天赋未显,隐有后继无人之意,这些年在江南武林反被无垢山庄后来居上。   “左二爷有一女名左明珠,江湖美名‘玉仙娃’,可见其容色风姿,只罹患相思病久矣。”王怜花折扇轻摇,“年岁正好,风华正茂,其父视为掌上明珠。甫一病发,左二爷延请天下名医,甚至连平一指都收到了帖子。”   又是相思病?   林平之道:“可这与你说的理由何关系?”   王怜花道:“左二爷心急如焚,只想着要请名医来救这心尖独女,却不是,那只是左小姐假意为之。”   “左小姐未曾患病?”   “相思病为假,左小姐身体康健,欲与情郎相伴为真。”王怜花语气幽幽,听不出他什么心情,“那左小姐的情郎,是敌对世家之子,薛家庄庄主薛衣人的次子,薛斌。”   林平之默然,父母去后,他无法理解这种为了情郎蒙骗家中老父的行为。   “既非相思病,倒是幸事一件。”倘若是与这别院诸多艳鬼相关,想来那左小姐也难逃瘗玉埋香之命。   林平之又道:“只是王怜花,这江湖八卦秘辛,你倒是一清二楚。”   这件事情连左轻侯自己都不知道,王怜花一介外人倒是比其中人知道的还多。   “过奖,过奖。”王怜花折扇轻点额间,“闲来无事,以这爱恨情仇消遣时光罢了。”   林平之思量片刻,道:“此事先放下,眼下我身在福州,还是先去府衙寻无情捕头罢。”   那些都只是推手,他需先把直接灭他林家门的青城派解决掉,索性他已有了证据,只需交给那位四大名捕之首便是。   林平之曾决意自己亲手复仇,偏激之时也想过要青城派血债血偿。他福威镖局上下连一只猫都没有活下来,怎能坐视青城派众人逍遥法外?   然与巽风结识后,他知晓这世间有天道轮回,天理昭昭报应不爽,青城派戕害他人,谁因此得利,谁便承其因。他日阴司泉下,自有判官清算因果孽债。   林平之要做的,是送他们去见判官阎罗。   九泉之下的父母以明信片传来只言片语,他们不希望林平之沉浸在仇恨之中,脏了自己的手。   那还有什么比朝廷光明正大判决,问斩凶手更合适?   王怜花耸耸肩,表示无所谓,他本就是随口一提。   二人在那片废墟前又站了一会儿,转身欲离去时,正巧碰见了带着一个中年男人来此的陆小凤。   瞧见昨夜还完好无损的别院今朝已一片木屑粉末,陆小凤的眼瞪得比昨夜见鬼时还要大。   “你、你、王公子,林公子,这是怎么回事?”不应该啊,他方向感很好,怎么会走错地方?   陆小凤身边的中年男人面庞僵硬,他问:“陆大侠,我姜府别院何在?”   才修缮好没多久的别院,那么大一座别院,现在只剩一条地沟了?   林平之:“......”   王怜花:“......”   失策,现在说他们也是刚到这里还来得及吗?   *   巽风虚虚浮着那癞头和尚跛足道人回到了客栈,边漂着僧道边喊道:“连城,宾娘,随我去一趟天宫。”   被留下来看门的女鬼:“???”   史连城放下手里正在绣的牡丹图,疑惑道:“小老板,发生什么事了?”   “有关你们身死之事。”巽风言简意赅,“把宾娘叫出来,我现在带你们上去查。”   “是。”   见巽风脸色,她便知晓此事非同小可,赶忙放下手中针线,飘进厨房把史宾娘唤了出来。   巽风按下往生池边朝上的的电梯,依然浮着那僧道进去。   电梯门合上后,史宾娘不明所以道:“老板,为何不把他们放下来。”   一直浮着不嫌麻烦吗?   巽风打了个哈欠,道:“脏。”   身上脏无所谓,他们俩的灵魂气味也很难闻,估摸是帮那所谓仙姑做了不少腌臜事,才积压出这么重的奇怪味道。   要不是此事涉及到史连城和史宾娘,要回来把她们俩带上,巽风早就把他们直接甩回离恨天,哪里用得着带他们进客栈。   “叮——”   电梯上的数字跳在了“三十三”处停止,正门方开,巽风便把那僧道甩了出去。   三十三重天,离恨天最高,这里曾是太上老君的道场。   此间天庭三清四御早率群仙离去,奔赴他界上任。太上老君的兜率宫有不少仙丹灵药,自然一并带走。   唯独那坐落于兜率宫后的药圃落下一片边角地,天宫仙灵之气犹在,那片边角地经过几百年灵气洗刷,草木汲取仙灵肆意生长,到现在倒也有模有样。   远望绿树红花、雕梁画栋,光摇朱户金铺地,雪照琼窗玉作宫*。丝竹管弦乐音阵阵,有巧笑倩兮的仙娥捧琴抱书款款行来。   巽风抬头,瞧见那上方写着四个大字——太虚幻境。 第26章 警幻   三十三重离恨天, 曾经的仙家福地,太清道场。   太清道德天尊携座下弟子以整座兜率宫升入他界,此处只留有昔年种植仙药的药圃。原本用以浇灌仙药灵草的灵河泉水失却泉眼, 余下的自动汇聚在一起成了这太虚幻境的一片汪洋, 滋养其中生长草药的仙山。   史连城和史宾娘生前只为凡间女儿,从未见过这等仙家福地,踏出电梯的一瞬间, 注意力立刻就被那奇花异草袅袅仙娥吸引过去,紧接着那僧道二人的变化更令她们惊讶。   僧道二人落地后巽风就解除了他们身上的限制, 说来也奇了, 他们甫一滚落于离恨天满地香草鲜花之中,相貌竟在片刻间变化起来。   和尚满头可怖的疮和道人浑身的泥水在云雾中消失, 跛足也不治而愈, 俄顷便有气宇不凡、风神迥异之姿态。   此时,他二人倒是有几分仙家渺茫之气。   史连城与史宾娘哪里见得这番景象, 若非先识得巽风惊鸿面, 恐怕就会将这景象当作仙人降临世间渡劫。   巽风一手捏着鼻子,一手在面前挥了挥:“你们究竟坑过多少人, 灵魂才能臭成这样?”   原来他眼中此刻所见具为真实,僧道二人现在这副皮相和刚刚那癞头跛足的模样比起来天差地别, 模样更好, 灵魂中的恶臭却愈来愈浓了, 腐烂到了一定地步。   “滚起来带路。”巽风道,“既助那仙姑做事, 想来你们也该知道她在哪里, 我给你们时间报信。”左右他神识已然锁定整个离恨天, 跑也跑不了。   僧道二人从草地上爬起来, 抬头瞧见“太虚幻境”之名,自以为到了仙姑的地盘,忙不迭滚了进去。   巽风拍了拍手掌,示意看仙宫风景看呆了的史连城史宾娘二女回过神来。   “小老板,这究竟是怎么回事?”   史连城毕竟更要稳重一些,她定了定神,小心翼翼开口。   巽风却道:“连城,宾娘,你们可还记得生前光景?”   “从前是无片刻印象,这段日子跟在小老板身边,倒是想起了不少。”   史连城眼眶泛红,慢慢回忆道:“我记得从前在家里,父亲母亲最是疼我。我爱女工,母亲便寻了江南有名的绣娘教我,我说要读书,父亲便亲自教我读书。我自小与族里姐妹们在一处读书写字,弹琴作画,真真是神仙日子。”   “宾娘与我交好,两家恰又同姓,仔细算起来族谱还能追溯为一家。后来我们一道在书院读书,十五岁经由先生建议下场,双双通过了院试,两家来往便更亲密。”   史宾娘跟在巽风身边随他踏入太虚幻境,此时此刻,她神态冷静极了:“连城的女工闻名全城,她更擅长的是读书,我通过院试后因骄躁在后面落榜,连城性慎,她是过了秋闱的。”   “哪怕我们参加的是女试,连城十八岁便能过考,已可算得上是天才。”   见巽风面色如常,史连城问:“小老板,您知道我们说的院试和乡试代表什么吗?”   巽风:“不就是高考、科举考试?”这里应该叫科举考试,和其他世界的高考差不多的东西罢。   史连城浅浅一笑:“您或许不太清楚,前朝之时,女子是没有资格参加科举,进而入朝为官的。”   “可你们现在能参加。”巽风抬手撩开见到他们进来后纷纷围上来的仙娥。   那些仙娥都是太虚幻境里的草木成精,一个个懵懵懂懂,见到有外人各个惊惶失措,四散避开,巽风任由她们离去。   “那是因为大明开国女皇力排众议开科举女试,院试、乡试、会试一应流程与此前科举大同小异,独殿试是天子一同考较。和泽五年后,女子只要有心向学,也可进入书院读书,走科举这条青云路。”   史连城回想起父亲在她开蒙时为她讲过的开国女皇事迹,眼眸中满是崇敬。   史宾娘亦然道:“我父亲也与我提过,前朝残暴无道,汉人不如猪狗,当时还是小周王的女帝蛰伏十数年起兵反元,跟随她的部曲皆是贫家子弟,亦有不少娘子军。新朝建立后,和泽女帝将跟随她最久的第一女将封为天策上将,命她继续执掌兵权。”   “及至和泽初期,朝堂文武重臣皆是跟随女帝打天下的新臣,半数为女子之身,另半数亦对女帝忠心耿耿。是以女帝推行此策,朝堂并无阻碍,反倒是朝堂之外一片腐儒反对之声,传闻还有不少抗拒于此的世家豪强秘密对江湖悬赏,欲要暗杀赞成开女试的大臣。”   史宾娘说道这里莞尔一笑,眼中满是促狭,“只可惜他们忘了,当初和泽女帝起兵,手下前来投靠亦或襄助的高手几乎囊括整个武林。”   “当年那一批武林先辈助和泽女帝夺取汉家天下后便卸甲归田,眼见战初定,世将平,正是休养生息之时,怎会有江湖人士去破坏来之不易的安宁?便是有,他们竟忘了,和泽女帝和天策上将都是自战火中走出来的女中豪杰,于武之一道,比起江湖众人只高不低。到后面,和泽女帝更是公布一些武功绝学,令军队逐一教导天下百姓强身健体。等到有大人发现女子似乎修行更快亦更稳健时,木已成舟。”   眼前花草簇拥着朱栏玉砌,其上不见一丝飞尘,穿过重重水阁,便见汪洋上有仙山,其中绰约多仙子。   巽风便知晓,那太虚幻境的中心,灌愁海放春山遣香洞将要到了。   耳畔传来史连城悠悠声音——   “...和泽女帝掌权三十年,朝野都已习惯科举分考,及至永乐女帝上位,又开科举医、工新科,此等新策,更无人阻拦。天下世家百姓同样可令儿女各选前程。”   及至现在,史连城那些被遮掩的记忆尽数苏醒,眼眶泛红,声音凄厉:“我原本、我原本该在来年春闱一试高下,步入青云路、!”   可她死了,死在将要参加春闱之前。   她死后不久,史宾娘亦暴病而亡。   待到二人死后重逢,记忆或有损失,只记得自己都是为一名“乔生”的书生相思而死。   遣香洞到了。   花木楼阁间,有群仙轻移莲步而来。   鸟惊庭树,窈窕倩影映廊墙;鱼沉清溪,环佩铿锵动荷衣*。   花间女仙之首正蛾眉颦笑,冰清玉润,素素若春梅绽雪,艳艳若霞映澄塘*。   “何人擅闯我太虚幻境?”   那仙姑音色渺渺,容华威严不可冒犯。   被巽风放生的僧道二人此刻恭敬立于仙姑身后,低眉顺眼,神色冷静。   也是,除却随手制服僧道,偶然泄出一二威势以外,巽风并未显露出更多神通,这僧道二人将他当作哪家小仙君下凡游玩也未尝不可。   此时此地,正是警幻仙姑之太虚幻境,自觉有所依靠,僧道自然不复昔时惶惶。   “你便是警幻仙姑?”巽风道,“我道是谁门下,不过一小小草木仙,竟以司命薄册乱地府生死簿,真是好胆色。”   他看穿警幻真身,乃是兜率宫遗落的一颗仙药灵种在这放春山修成人形。   警幻闻言面色不改,只含笑道:“敢问是哪家小仙君?警幻乃太虚幻境之主,司人间之风情月债,掌尘世之女怨男痴*,所行皆为本职。纵使数十年来令一干风流孽鬼下世,也在职责之内,怎敢担上这等罪名?”   一道刀光雪亮,辅以金玉寒芒。   “姐姐!”   “警幻姐姐!”   “仙姑!”   一众草仙花神惊呼之中,巽风淡下眉眼,凛凛有冰雪之声:“你说的好像很有道理,可我不想听。”   遣香洞前,风停云散。   “金银玉石嵌双兵......”   警幻仙姑半跪在地上,举起双手直愣愣望着,似乎瞧见了什么不可置信的事情一般。   半晌,她一把推开周围仙娥,神态癫狂:“是你——你是和泽的人!”   “和泽,和泽,纵身在海外,你竟还不放过我,还要留下后手来坏我好事!”   周身散去的仙灵之气宣告她多年修为化为乌有,警幻仙姑一时难以接受这个事实,冲着巽风嘶吼的模样再不复先前雍容华贵。   昔年人间帝王气运磅礴,一剑霜寒十四州,逼得警幻仙姑退居离恨天,及至女皇退位前往海外,她也不敢亲下人间,只挑了一对僧道在人间为她代取艳鬼精魂以修炼。   警幻盯着那对珠光宝气的玄金唐刀,此时此刻那手持双刀漠然俯首的玄衫少年,与当年她去人间取十二花神精魂和艳鬼魂灵时遇见的那位人间女帝横剑而立的身影渐渐重合。   巽风冷漠:“我不认识和泽。”   虽说反派总是死于话多,巽风也不耐烦听她继续鬼哭鬼吼,挥手将她和那面色惨然的僧道收于袖中,打算等结束后将她们送归地府审判。   警幻仙姑的修为是用人间至纯至美女子圣魂和这太虚幻境的草神花仙精气堆起来的,除了警幻仙姑,这里其余草木精灵身上并未沾染因果。巽风点明她们不过是警幻仙姑的养料后,瞧见她们失魂落魄模样,一时叹了口气。   “此处仙灵之气浓郁,尔等继续修炼,未尝没有修复之机。”话虽如此,天宫仙神皆远去,她们这些本就是被警察幻催生出来的草木精灵,不知还能存在多少。   往后还得找个办法安置。   巽风让她们自去寻回这里所有仙娥,自己带着史连城和史宾娘进了警幻仙府,他还有别的事情要办。   那位于遣香洞中,被用来肆意编写人间女子悲惨命运的司命薄册......兜率宫走是丢下一堆仙草药种也就罢了,司命册这种能影响生死簿的重要宝物都能落下,别让他知道这里的司命星君搬到哪个世界里去了! 第27章 裂轨   遣香洞前有一为花草缠绕的牌坊, 穿过牌坊便见宫门,宫门横书“孽海情天”四字,两侧有一副缠绵悱恻的对联。   史连城和史宾娘瞧着那华光闪烁的宫门, 一时神态恍惚,难以分辨此身何地此时何时, 双目成无神之姿,茫茫然转身飘向别方。   “醒醒。”   略带沙哑的少年音色低低响在耳畔, 史连城史宾娘陡然惊醒,发觉原本在宫门前的自己竟不知何时飘到了那花草簇拥缭绕的牌坊之下,手亦然要触碰上那有着斑驳红印的牌坊,惊出一身冷汗,方觉这里之于她们而言,或是杀机重重。   “多谢小老板。”她们连忙跟了上去, 身后的牌坊在一道雪亮刀光消失之后轰然倒塌于花草之中。   巽风手搭在腰后刀柄之上, 目不斜视踏入宫门之内, 行于宫内重重罗帷之中。   一路而来各配殿装饰华美, 匾额对联一一具备。大多数配殿上的字迹模糊不清, 唯有几处匾额还可见着“痴情司”、“结怨司”、“秋悲司”*等等, 但那些字迹亦在渐渐淡化, 再过些日子, 连这些痕迹也会消失不见。   “小老板, 这间配殿匾额对联的字迹分外清晰。”   史连城站在宫中二层尽头, 盯着最后一间配殿, 朝着巽风看过来的目光灼热极了。   她有预感, 或许她最后未曾记起来的那一切, 将会在这里得到结局。   巽风几步上前, 抬头看去。   这间配殿名为“薄命司”, 上有对联一副:“春恨秋悲皆自惹,花容月貌为谁妍?*”   史宾娘落后几步,此时亦着这字迹格外清晰,隐约闪耀迷离神光的配殿,同史连城一样,她心里涌起某种莫名情感,便道:“小老板,这里,我感觉很奇怪。”   巽风道:“里面有东西。”   这所谓“孽海情天”是警幻仙姑为取信于那些生于离恨天的仙草花神所化,假托每一殿都藏着天下女子过去未来之事,痴情结怨、朝啼夜哭等不论真假,在仙草花神眼中总是各司其职。她是这离恨天中最早化形、修为最高的草木仙神,下过红尘见过人间繁华,走过天宫识得凌霄仙韵,这太虚幻境倒是被她装点得有模有样。   等到她得修为一朝为巽风所废,那些以她神力幻化出来得太虚幻境各司便会逐渐崩塌消散,最终归于放春山朝暮之景。   那么现在还没有消散迹象的薄命司,大约是她平日以人间艳鬼精魂修炼之所。   ——也有可能是藏着警幻仙姑用来扰乱凡间诸多女子人生的那件宝物的地方。   巽风脚步未停,径直走了进去。   配殿内摆设相当简单,以一座半人高的白玉高台为中心,周围拜访着十数座檀木大橱,每一座都用带着字迹得封条封得严严实实,里面不知藏着什么东西。   史连城注意到,那封条上的字迹,写的都是大明各省地名。   她心里忽而有了某种不详预感。   “小老板,我们可否打开这些橱柜?”   “你们随意。”   巽风目光落在那白玉高台之上,那上面正虚虚悬浮一本近乎透明的残破书册。书册周围笼罩一层浅蓝屏障,吞.吐着水纹般的灵光。   “轰隆——”   法术轰鸣声起,檀木橱柜毫发无损,连上面的封条都没有动静。   史连城叹了口气:“我与宾娘修为不够,还请小老板相助。”   死了才几年的新鬼,到底鬼力不足,破不开仙家重地并不意外。   “嗯。”   巽风把目光从那残破书册上移开,走过去顺手撕开史连城面前那座檀木橱上的封条。   写有“三湘”二字地名的封条落下,史连城迫不及待打开檀橱,只见其中从左到右分三列,每一列按上中下橱整整齐齐摆放着三册薄书。   史连城一时犯了难。   眼前檀木橱三列上首自左往右分别是“潇湘”、“蒸湘”、“沅湘”,而她那被隐没的记忆里,纵然在巽风身边想起了许多,最重要的故乡名字依然很是模糊。   一只修长的手越过她,在“沅湘”那一列的最上橱,取了一本薄册出来。   “宾娘?”   史宾娘道:“我记得我出生在这里。”   她与史连城同一籍贯,史连城不记得,她还记得。   遂,史连城低头,就着这个姿势与她一道翻看起那沅湘薄册。   ......   巽风顺路把周围那些檀木橱的封条都撕了,再回转中心高台。高台屏障上水纹波澜,他伸手如探囊取物,将那残破的书册取了出来。   那书册只有一半,整体非纸非玉,质地近乎透明,每一页都薄如蝉翼。巽风翻开第一页,还能瞧见那页上流动着星座图案,点点星光游走其中。   是一卷残破的司命册。   巽风扫了一眼,眼神忽而一动。翻开第一页上的星辰轨迹,和对应的此间九天星辰运行似乎并不相同。   星光游走到某一个地方都被困在原地,不能往后退,也不能往前走。那片原本该是完整的星辰图案上,以非执册仙神的某种力量切开,星纹四分五裂,原本定好的命轨从此岔了道。   粗一看那暴走的力量似乎毫无逻辑,仔细一瞧,断开的星纹处处有迹可循——   竟是被这残破的司命册记载命轨的人以己身微薄之力强行破开了既定命运。   而破开的星纹之间,隐隐有紫金光辉浮现,预示这一页破开星轨的人有帝王气运相助。   巽风站在原地想了想,往边上最近的一座檀木橱走去。   和其他黑檀木橱不同的是,这一座橱制作得更要精巧一些:以紫檀香木制成,四角镶白玉,橱门上雕着栩栩如生的鸾凤花草,其间幽香若有若无。   便是这样一座华美的紫檀香木橱,在飞舞鸾凤的橱门上却有一道可怖裂缝,将原本的美感尽数破坏殆尽,也破坏了原本铭刻在橱门上的字迹——“金陵十二钗正册。”   不知是它自己破的,还是谁气急败坏之下欲要毁灭它,又不知缘由在最后一刻收手,于是只留下这么一道裂缝,等待后来者探知。   巽风打开橱门,瞧见里面端正放着一册薄书,便伸手取了出来。   那册薄书,第一页上便绘着两株郁郁葱葱的新竹,节节增高姿态高华,其上悬挂玉带一圈,光泽晕晕生辉;新木后有远黛青山连绵,好风吹散高山雪,只见金簪一支立于青云之上。   那是相当昂扬向上、生机勃发的姿态。   巽风却瞧见下方题有一首判词:“可叹停机德,堪怜咏絮才。玉带林中挂,金簪雪里埋。*”   两株枯木悬玉带,树下落雪埋金簪,判词所言,与画中意象迥异。   只是这判词字迹斑驳不清,瞧着就要消失了——显然这是警幻仙姑自己编写而成。   巽风翻开了下一页,那上面画着一张挂着香橼、刻着榴花的长弓。吸引巽风视线的,恰恰是劈在长弓中央的一柄绣春刀,刀锋犹带森森寒光,上有金华闪现。   他还未来得及往下看这一页的判词,忽闻身后凄厉一声——   “警幻!!!”   史宾娘死死按住手中那一册薄书,俏丽眉眼漫上刺骨恨意。   “原来是你,果然是你......竟是如此可笑的理由......”   史连城半靠着檀木橱缓缓滑落在地,眼神飘渺,不知落向何方。   她们脑海中关于过往的一切,此刻如狂风席卷而来。   沅湘史家有二女,一名隽,小字连城,一名昙,小字宾娘。连城父为当地望族名士,母出身江南诗书之家。宾娘父为当地高官,母晋中人士。   那年二月十二花朝节,正逢史家千金生辰,两位夫人携带其女儿出游玩耍,于沅水之畔碰见一对形容与常人颇有不同的僧道。   那僧道一身腌臜,癞头跛足,行为疯癫,口出奇言。   前来沅水之畔游玩的各家夫人纷纷避开,眼前又不见那僧道身形,皆以为奇。   两位史夫人联袂而来,一一与各家夫人打过招呼,便带着年方五岁的连城宾娘自寻高地玩赏风景。   那僧道倏尔而至,癞头和尚夺过连城,跛足道人抱起宾娘,就地哭号:“舍我罢——舍我罢——”   两位史夫人措手不及,左右家丁纷纷上前去抢回自家姑娘,却无一人能触碰到那僧道一片衣角。   “且罢这二女舍我罢——既留她不住,不若舍我罢——”   “大师,道长,您先把我儿还我!”   两位史夫人心急如焚,瞧见他们将稚女抱于高空,更是心惊胆颤,生怕都对方一时不慎,错手将女儿落下。   听那僧道之言,竟是要把连城宾娘二女化走,两位史夫人怎肯如此?   “薄命司名册有名之女,今日不舍我,来日必舍我。”   及至最后,僧道二人终究放下这花朝出生的二女,留下一言翩然远去,徒留两位史夫人震在原地,惶惶不知该如何处之。   而这一场闹剧的主角,年岁尚小的稚女连城、宾娘在受到惊吓后大病一场,忘了这场幼年之劫。 第28章 烟消   幼年遇见那腌臜僧道一事, 史连城和史宾娘是全然忘了。   今次随巽风前来离恨天,她们倒是把那些被掩盖的记忆去全部拾起。   “连城......”史宾娘幽幽道,“你说可不可笑, 我们竟因那种理由‘分道扬镳’。”   在为鬼这些年遗落的记忆里,她们史家竟还有一场缘由诡异的“决裂”。   当年史宾娘秋闱落榜,心态自然受到了影响,但她还记着要与史连城一道同行, 便打定主意三年重来, 左右她未婚夫也落榜了, 亦需要用心温书以备科考, 便说好终身大事就此延后三年亦无妨。   原本她们该继续从前读书学习生涯, 可不知怎么回事, 史宾娘的未婚夫瞧上了隔壁县城的小姐, 竟寻了个理由要与宾娘退婚。   史家自然不愿忍受这等屈辱,但在他们还未反应过来时,那未婚夫就带着隔壁县城的小姐私奔了!   史宾娘认为那男人毫无担当,当即书信一封通告前因后果, 与那书生断绝关系,从此男婚女嫁各不相干。   被气了个仰倒的史大人自觉掌上明珠受了委屈,如何肯就此放过对方,但那书生跑得无影无踪,连家中老母都一并抛下, 史大人又不可能对寡母做什么。至于隔壁县城小姐那家, 亦是丢了女儿丢了脸,便只能一起发布命令搜寻书生下落。   史宾娘心情愈发不顺, 便独自去往城郊。那里有一片幽篁林, 正是散心的好去处。   她独自在幽篁林中走动, 于此遇见一个自称“乔生”的提灯书生。   那书生眉清目秀,气度不凡,见史宾娘一个姑娘在此,提灯后退三步,言:“小子惊扰姑娘了,天色已晚,林中有蚊虫,姑娘还是先回城较好。”   “灯是集市所买,未有任何标识。”说罢,他把手里的灯放在地面,又往后退了几步。   史宾娘明了对方意思,天色确实已晚,于是她提起那盏灯,谢过书生后往书生相反方向而去。   她在学堂时手上功夫就不错,曾为师父夸奖,那书生脚步沉重,非习武之人,她并不担忧对方能把他如何。   后日不久,史宾娘在隔壁书院又见到那乔生。   乔生家贫,但为人坦荡诚恳,很有几分义薄云天之气,在那书院交友甚广。   史宾娘为秋闱准备,很快便将乔生抛之脑后,那书生亦要备考,已然不记得那时城郊幽篁中与隔壁书院的史宾娘见过面,二人除了那晚黄昏借灯一事外再无任何交集。   如此三年,春闱之前,史连城一副绣图为长风吹落墙外,正巧落在路过此地的乔生面前。   乔生见其中花鸟宛若林中真景,即兴赋诗一首:“绣线挑来似写生,幅中花鸟自天成。当年织锦非长技,幸把回文感圣明。*”   恰为连城所闻,得之甚喜。得知乔生家贫,便央其父赠金助乔生夜读灯火。   及至此时,史连城、史宾娘二女与这乔生交集不过一二。   待到史连城家中欲为其订下夫婿王化成,商谈之前,她忽觉头晕目眩,沉痼不起。   春闱在即,史父既焦心爱女康健,又恐爱女前程有损,张榜寻全城名医。不久自西域来一头陀,言要有男子一钱膺肉捣城药屑,作为药引喂史连城吞下,方可解其相思之疾。   原来,史连城得的竟是相思病。   若史连城此时清醒着,定然会疑惑自己从未对谁动过心,何来相思之疾?但史父不知,立刻遣人去王家告知看中的未来女婿,欲请女婿救爱女一命。   但那王化成怎会相信一西域头陀的话,只回了一句:“老翁痴狂,尚未成夫妻,不至于我剜心头肉!”   史父无法,只好发布公告说,若有男子能以心头肉救其女性命,便将连城嫁与他为妻。   几日之后都无人来应,史父几欲绝望之际,与友人游学回来的乔生在城门口瞧见那公告。   念及一条人命,曾肯为友人千里奔波乃至家中一贫如洗的乔生毫不犹豫割肉送与史府。   只是,此史府非彼史府。   前来取肉的小吏受人所诱,将这救命的心头肉送往城东史太守家中。   史太守家中娇女宾娘,正巧在连城后三日患了同样的病。太守急病乱投医,见有膺肉送来,便捣碎给女儿服下。   史宾娘睁开眼睛那一天,城西的史连城停止了呼吸。   得知自家女儿救命药被换走,两家再好的关系也就此烟消云散,史太守与史孝廉结下死仇。   史宾娘得知此事,欲往连城家中寻求真相,却被赶了出来。   她独自一人在外徘徊游荡,听见城中众人窃窃私语太守千金为己活命,夺了闺中密友救命良药之事,更是心中悲苦,便转换方向往沅水而去。   连城既因她而死,她把这条命还连城就是。   踏入沅水的步伐为一人拦住,正是在沅水之畔采摘野菜果腹的乔生。   乔生不识得她,只以为是位欲要自尽的姑娘,忙前去将她拉回来。   不知是否错觉,他听到风中隐隐传来“救她”的女声。   史宾娘欲要开口,忽见乔生身后沅水之上,有一僧一道踏水而来。   “姑娘快走,小生拦着!”   那僧道瞧着并非好人,乔生举起野菜篓挡在自己胸前,自己又挡在史宾娘身前吼道。   “咦,竟还未离去?”那癞头和尚惊道,“兀那书生,坏我等使命。”   “罢了,往后再找机会便是。”那道人看着史宾娘,或者说是看着史宾娘身后虚空之处立着那窈窕幽魂,“史氏连城,且随贫道离这红尘去——”   道士掐诀,一道灰光呼啸而来。   史宾娘方听闻连城之名,正是恍惚时刻,眼见那灰光直冲过来,一时竟不知避开,直愣愣站在原地。   “姑娘小心!”   乔生背面正中法术,笔挺倒了下去,一道魂魄竟硬生生被扯了出来。   “不好!”   僧人懊恼,警幻仙姑要的是人间十二花魂,皆是人间绝色女子,错拘了不该亡命之人,回去少不得吃挂落。   且人间有生魂被修行之人带出,阴差即刻便至,为少招惹麻烦,僧道连那史家女儿的魂都来不及带走,速速逃离了。   徒留史宾娘愣在原地,眼睁睁看着那热心书生渐渐没了呼吸。   城中有人来寻,得见此景,又是一番惊吓不可言说。   只是此后不久,史宾娘再得了此前那所谓相思病,一病不起,而这次再无似那乔生之人为其割肉救命,就此芳魂永逝。   ......   从遇到僧道,那些诡异的经历扑朔迷离,如今看来却似一场笑话。   史连城的人生,史宾娘的人生,不过是警幻肆意书写出来的笑话。那误入其间成为僧道手中夺魂契机的乔生,更是因此丢了性命。   巽风无声走来,瞧见连城宾娘模样,一时不知如何开口。   他低下头,看见掉落在地上的沅湘女子命册四散开来,其中一页正画着一朵染血昙花。   和史宾娘发间戴着的昙花一模一样。   “小老板,您知道吗?”史连城轻声道,“其实小曼也在这命册之上,只是她死后被陆判换头,灵魂跟着少容姑娘而去。警幻定知晓此事,怕被阴间得知,便将小曼那一页撕去了。”   “为什么......”温婉美人面上眼泪一滴滴落下,“她凭什么这么操纵我们的人生?”   巽风沉默片刻,道:“因为她有司命簿残卷。”   面对两双通红的眼眶,他轻声把缘由道来:“司命星君走时落下一卷司命簿,它品阶不如地府生死簿,只是职权相近,司命簿可在一定情况下影响到生死簿,她便可借由此改变自己挑选的诸多女子命运。她能挑的女孩儿,开始只有这太虚幻境的花木仙娥。”   花木仙神先天信任于她,自然会傻傻交托自身命脉。等到她实力提升,就可以慢慢影响到人间其他有十二花相的女子。   后者如连城宾娘,前者就如他刚刚看到的金陵一省的那些女儿家。   那些女孩儿原本都是警幻精挑细选的身份,令太虚幻境一干草木仙神下届所谓渡劫,原是为了令她们遭遇人间苦难心神俱损,她便可借此夺走她们精魂用以自己修炼。   熟料那些女孩儿生在钟鸣鼎食之家,比起寻常百姓能接触更多东西,纷纷摆脱了既定命轨。   “她会发现,有些薄命司女子会在后面自己跳出她所书写好的命轨。”   人间兴起科举女试数十年,诸多女子可凭借此渠道青云直上,那么警幻原本定好的痴男怨女风月之事就难以影响到那些渡劫的女子。   最看好的金陵十二钗渐渐失却掌控,警幻愤怒至极,又畏惧还会有别的仙娥女子同样挑出她编织好的命轨,便令僧道二人去查明原因——她似乎总不敢亲下人间。   所以,史连城和史宾娘,包括吴小曼都死在她们即将参加改变人生的重大科举考试之前。   巽风说罢,心头浮现出某种他难以分辨的情感。那情感堵在心头,令他迫切想要做些什么。   于是,他当着史连城和史宾娘的面抽出用来挽发的发带,轻轻摇晃片刻。   那编织精巧的发带之中滚落几朵火莲,次第于薄命司盛放。   他将收容警幻仙姑和僧道身魂的玉瓶纳入其中一朵火莲之中,在送她们下地府受刑之前,且先在这里待着罢。   虚空之中无垠艳火光色熊熊,将这薄命司的十几座檀木橱烧得灰飞烟灭,亦烧去那些尚未能挣脱星轨的人间女子被篡改的悲惨命途。   火光之中,史连城和史宾娘终于忍不住,伏地嚎啕大哭。   为中年丧女的父母,为盛年早夭的自己,为无辜死去的乔生,也为了那些与她们一样命运的草木仙灵。   “滚出来,天道。”   巽风踏着明灭火光走薄命司,纷飞长发下,那张少年面孔此刻稚气稍减,容色幽艳若鬼魅。   “告诉我,这里的天庭搬到哪个世界去了?” 第29章 安置   薄命司中火光烈烈, 隐有女声悲戚哀啼。   “孽海情天”匾额前,玄衫少年冷面而立,抬手将纷飞长发一一绾起,发带散落下来时, 尾部坠着的金叶碰撞敲击, 发出清脆声音。   巽风道:“你不出来, 是要我亲自请你出来?”   半晌, 太虚幻境丝竹管弦声再起,原本为闯入者威势所摄的草木仙娥躲在各自洞府, 忽觉有清风拂面,将她们惴惴不安的心安抚下来。   灌愁海上,放春山中,千树万树繁花似锦, 远望灿若云霞。   万千瓣花玲珑剔透,在巽风面前凝成一个绰约身姿,逐渐显露出剔透模样。   祂像至纯至美至善的女儿,像至烈至刚至明的儿郎;是高山上的一捧雪,是江河中心一尾鱼;长天飞鸟和蝉鸣, 低谷幽兰随风动……来者是世间万物,是万物众生。   “怎么, 天道心虚,不敢下来?”巽风挑眉, 看在来者眼中神似其兄。   “见过少君。”祂笑意盈盈, 俯身一拜,“非是如此, 天道尚不能以完整姿态现身于您面前。”   巽风呵呵, 又不是没见过此间天道意识那一小团, 有什么不好意思的。   倒是眼前这位,巽风见过祂两次。   一次是跟着昭明哥哥来到这个世界,在承天台上办入驻手续时见过祂捧着一小团天道意识站在那里。另一次在不久之前,祂化作一只鸟儿送回巽风被“保管”在承天台上的三千界。   这是第三次,他在太虚幻境里见到这位世界众生意识化身。   似祂这等存在是没有固定身姿的,祂可以随意化成世界内任意生灵模样。   无论何时,无论各地,无论何事,世界意识与天道同在。平日里无所事事,人间太平时可作千风追逐山间鸟雀,战乱不息生灵涂炭便身散万物以抚人间。   ——必要时可痛击我方天道。   巽风深深记得最后这句话,于是他再问:“你家天道把天庭打包去哪了?”   世界众生意识化身那朦胧的面庞上浮现一抹笑意:“三百年前送予一新生世界,距此九方天地远。”   祂完全忘记自己下来时,天道躲在幻化出的翅膀下翻滚,不敢下来的心虚模样。   “少君还有何事?”   巽风道:“让你们前司命星君滚回来。”   “这恐怕有点困难。”祂为难道,“此间整个天庭都已调走,不再归属我等管辖,且那任司命星君尚无单独跨越世界之能。”   半晌,祂似是想到了什么,迟疑道:“您该不会想亲自过去吧?小殿下定的条件您应当还没有达到。”   言下之意,您出得去吗?   巽风:“……”   对哦,忘了这个世界对他有限制,在没有完成任务之前,他是走不出去的。   都怪昭明哥哥,如果他离家出走时逮到他的是其他人就好了……呃那还是不要了,其他人的话他大概率更惨。   巽风心下思绪翻滚,又闻众生意识言:“少君,您可有什么需要我传递的?”   巽风:“有。”   他拔下发间蛇形金簪,凭空写了一道谕令。   金色字迹自簪下浮现而出,化作一道灵光漂浮于众生意识化身前。   “走你们的渠道,将我的谕令送去接收天庭的那方世界,把那个司命星君引渡回来。”巽风想了想又补充一句,“另外告知那边,可以准备册立新的司命。”   他出不去,但可以让那边把司命送过来,想必众生意识很乐意做这件事。   果不其然,众生意识化身眼神分明一亮,欢欢喜喜接下手谕:“多谢少君。”   天道自天庭调走后就再也没有管过三十三重天,更不会插手世界生灵运转,生死轮回皆由地府全权负责。   警幻仙姑一事,更不足以令天道侧目。在天道眼中,一切不过寻常,自有其定数。   可世界意识听得到身体里某处传来的微弱声音,祂时时刻刻听得见受尽苦楚冤屈的生灵在悲鸣。   非涉世界存亡,天道从不插手人间,祂总是想做些什么的。   “哦还有,告诉天道,该起来干活了。”巽风道,“天庭调走三百年,出了太虚幻境这等幺蛾子,祂什么都不做,是打算放生地府吗?”   巽风说到这里,又想起天道在同一时代分出无数气运,导致地府扩建都捉襟见肘一事,总算理解他昭明哥哥为什么总看天道不顺眼,能上手揍就不用嘴说。   如果经常碰到这样不靠谱的天道,他也会暴躁的。   众生意识化身轻快道:“遵命,必会为您传达。”   祂再化作千万花瓣,如来时一般消失在巽风面前。   巽风转身回到薄命司,其间红莲火焰自然烈烈扬扬。   其实只是烧掉这些名册,并不需要他动用存在发带里的红莲火焰,但他那时气极了,定要这些东西彻底灰飞烟灭才放心。   巽风招了招手,将这烈火收回发带之中。   “连城,宾娘,去把外面那些仙娥都找出来罢。”   巽风说道,他想到如何安置那些草木仙了。   情绪发泄完毕后,史连城和史宾娘擦干净眼泪,默默点头,起身离开“孽海情天”。   她们急需要做些什么来转移注意力。   等到巽风以神识扫遍三十三重天,确定除了离恨天以外,其他几重天光秃秃的连根草都没有留下,更不必说司命册这样的宝物了。   这样才正常,没有过去之前谁知道被调去的世界是什么情况,大多数时候调走的神仙会选择把自己的仙府以及办公地点一起打包带走。或许会遗漏一些东西,但重要法宝绝不会落下。   太虚幻境很大,但其实三百年来草木花药化出的仙娥并不多,否则警幻也不至于打上人间十二花相女子的主意。   巽风走出来时,只见遣香洞前零零散散站了数十位草木仙娥,正怯怯不安瞧着他。   “都在这里了。”史连城上前轻声说道。   巽风点点头:“你,你,还有你们几个。”   他点了几个形容颇为风流的仙娥,在她们面露恐惧时道:“百年修为以上的,随我去地府,剩下的继续修炼。”   百年修为,已足为鬼仙。她们是警幻仙姑为自己培育的养料,身上并未沾染孽果,可去地府任职。   天庭已搬走,这里的灵气全靠兜率宫残留的灵泉仙水,终有耗尽的一天,到那时她们在这上面,除却枯萎没有别的路可走。   等到剩下的仙娥修为足了,也可同去地府。   而且地府现在缺人手,很缺人手。这一批有几十个呢,总能解地府燃眉之急。   得知自己安排后,那些仙娥反倒松了一口气。对于她们而言,这不过是任职地点从太虚幻境换到九幽冥府而已。   不过以前她们的位置是警幻虚化出来的,这次却是地府正规职位,至少有保障。   “大人,妾有一事容禀。”   在带她们离开时,一月桂花仙小声开口,见巽风没有训斥她,便道:“我等其实还有一批姐妹尚在人间,她们修为原是比我们强的。”   言下之意,请大人千万莫要忘了她们,若是调任,自然姐妹们一起走。   现在还在人间的太虚幻境花神,只有金陵十二钗正册、副册及又副册。   巽风道:“那不是你们现在该管的事情。”   待那些花仙一世轮回归来,地府自有安排。   *   人间,福州。   已是夜深,天幕低垂,无风亦无月。   城郊一处小树林里忽而传来刀兵碰撞的打斗声,黑影重重叠叠,剑光扇影闪烁其间。   须臾自一顶小轿之中散落无数银光,伴随着隐入夜色的烟雾,黑影难以支撑,逐个倒在地上。   “难缠的家伙,林平之,你也太受欢迎了。”   折扇一收,绯衫公子细数自己今次试成的新毒,满意点了点头。   “这种待遇换给你,你要吗?”林平之小心翼翼避开王怜花新毒范围,收剑入鞘,没好气道。   “敬谢不敏。”王公子懒懒道,“如果之前追杀你的都是这种水平,你能活到小老板捡了你真是命大。”   他以折扇撩开树下昏迷的杀手脸上面纱,叹道:“中原一点红,天下出价最高,动手最狠的杀手,这幕后之人为你下血本了。”   “或许,中原一点红就是这组织培养出来的。”   轮椅碾地的声音响起,小树林间“走”出一位白衣青年,淡淡说到。   这白衣青年容貌可称秀美,只是脸色苍白手也苍白。此刻那苍白手指推动两遍轮椅,将自己带到林平之与王怜花二人面前。   忽有风起,吹散天边乌云,被遮掩的月光倾泻下来。   月光似乎格外眷顾这白衣青年,将他整个人都渡上一层清冷辉光。   “抗药性很不错。”王怜花蹲下来,折扇轻轻点了点中原一点红的面颊。   千面公子配出的毒,天下少有人能解开,中原一点红起码中了三种,却是最后倒下,可见其身体素质如何。   “无情捕头。”林平之道,“既已引出中原一点红这样份量的蛇,现在可否告知你的目的了?”   林平之本以为无情为查案而来。   无情本也是为福威镖局血案而来。   但林平之现在发现,似乎并不只有此。   坐在“燕窝”轮椅中的四大名捕之首面对林平之近乎诘问的语气,面不改色道:“事关朝廷机密,林公子,可愿随无情去见一人?” 第30章 无情   “可愿随无情去见一人?”   广寒清辉之下, 满地横尸之中,坐在“燕窝”里的无情泰然自若,语气平淡得仿佛是在邀请眼前人踏青出游。   林平之自然不会认为他真的是邀请自己踏青出游。   “盛情难却啊, 林平之。”王怜花折扇一合, 一端在手心敲了敲, 笑容意味不明, “不知王某可否同去?”   轮椅上的男人沉默片刻, 道:“倒是未曾听闻洛阳王公子与福威镖局有关系。”他并不知道这件事情, 金风细雨楼和六扇门的情报网, 还是不够完善。   福威镖局血案经由当地州衙上报朝廷,他在福州蹲守许久,林家遗孤林平之的上门是意外之喜, 但也在意料之中。   唯独千面公子的出现在意料之外。在他们掌握的信息中,这件事情本该与洛阳云梦山庄的王怜花毫无关系。甚至林家血案发生时, 王怜花深陷大漠, 险些未曾从楼兰古城中生还。   若说六扇门是明面上用来监管四方武林的, 金风细雨楼便是暗中之一,曾于中原犯下大罪后在大漠称王的快活王柴玉关自然也在监管范围之内。他们和作为盟友以及同僚的六扇门共享的消息里,只有楼兰快活城陨于大火, 其中快活王柴玉关与曾经的中原武林第一女魔头云梦仙子双双身死。   作为这二者独子,接管他们遗留势力的千面公子王怜花,应当已被那位名震天下的沈浪劝说出海隐居才是。再不然,回到洛阳继续做他的洛阳首富怜花公子也不意外。   总归不应该从大漠险死还生不久就独自出现在福州,甚至还与林家遗孤关系很是不错。   若非如此, 王怜花怎会主动参与进这件一看就非同小可的麻烦事件里来?   为了《辟邪剑谱》这种理由并没有什么说服力, 当年柴玉关和王云梦联手坑了天下群雄, 带走无数武林高手的独门秘籍与遗物, 那些秘籍中不乏有不弱于《辟邪剑谱》的存在,王怜花从来不缺这些东西。   且,经历家破人亡之后,不是有足够的信任,林平之怎会默许这一场引蛇出洞的计划之中有外人参与?   王怜花哂笑:“我本来就和福威镖局没关系。”   只不过与林平之相识一场,打算在离开中原出海前顺手帮这个小傻子一把,顺便看场好戏。   只不过目前大概可能也许,他把自己也坑进来了,还是心甘情愿那种。   毕竟这几天的经历,想想可比跟着沈浪那家伙出海有意思多了。   林平之亦道:“他和我家没关系。”   月下清辉之中,三人两立一坐,无人再开口,气氛一时凝固下来。   半晌,一只身形小巧的雀鸟扑腾着翅膀飞来,轻轻落在无情的肩上,打破了这几欲令人窒息的气氛。   王怜花漫不经心转着折扇:“无情捕头,提醒你一句,能解这几条大蛇身上毒的人,可只有王某。”   他配的毒,当然只有他能解。当然,非人类不算在内。   这倒是。   “那便请王公子一道来罢。”无情思索片刻,清冷面容竟上浮现一丝莫名微笑,“说来也是无情忘了,接下来一事,很是需要王公子出手。”   既然王怜花自愿入局,那之后如何,可就由不得他了。   这位四大名捕之首从袖中发出一道尖锐的啸声,很快有几道人影悄无声息从小树林里出来,将那些横七竖八的杀手身体处理干净。   大部分都在后面被无情的手下送进福州府衙地牢,唯独留下了身中好几种毒的那个领头杀手。   被王怜花称作“中原一点红”的独臂男人。   *   在去见无情口中那个人之前,林平之尚还有些时间整理心绪。   若非他已经见过更离奇古怪的鬼神之事,这一天一夜的经历也够称得上惊心动魄了。   那日他和王怜花被巽风放生后,只因在姜府别院废墟前多停留了一会儿,他们就被带着姜老爷过来的陆小凤给堵上了。   前夜里还好好的别院,清晨来看就化作齑粉,地面还有那么一道怎么也无法忽视的离谱裂缝,莫说林平之,纵是素日巧舌如簧的王公子也难得感到一丝尴尬。   好在陆小凤还算上道,以他这两位友人切磋,一时不慎导致别院损毁为由把姜老爷糊弄过去。   姜老爷好歹是在福州城有头有脸的人物,见过些世面,虽然震惊于“现在你们武林已经可以做到这种程度”了么,但总算可以让宝贝女儿不去跳陶望三那个火坑了。不过是修缮过的旧别院,没了就没了。   何况这两位公子形容甚美风度翩翩,哪一个都比陶望三看着顺眼,姜老爷想着自己心腹大患马上要被解决,连赔偿别院的要求都没有。   只不过姜老爷不提,林平之自认为作为唯一正式员工,还是要帮自家老板收拾一下这个摊子的,还是在后面送了几片金叶子过去。   ——他没有钱,他家老板很有钱,上次差他出去采买时扔给他的金银玉石还剩不少。   姜老爷回去后怎么劝慰自家宝贝女儿怎么解决陶望三这个骗吃骗喝的书生且不提,陆小凤这桩事算是告一段落,便履行先前的承诺,带着林平之去见奉旨前来查案的天下四大名捕之首,以暗器和计略闻名天下的无情。   虽是奉皇命而来,但无情并不住在府衙之中,而是在福州城一处难得清净的院落之中。   陆小凤报了名字后,很快就被迎了进来。   那位名捕显然已经等候多时了。   天下皆知四大名捕中的无情双腿不便,但无人会小看他,林平之初见此人不多时,便明了为何他稳位居四大名捕之首。   无他,这位年岁甚轻的名捕心智委实高到了一个恐怖的地步。   若非林平之自小被心机同样不可小觑的小魔头玩弄,恐还难以招架对方。   不过和王怜花那小魔头不一样的是,他身上隐隐带有一种锋锐浩气,偶尔可见功德之光,是难得照面就让林平之感到“正”的人。这样的感觉,在无情之前还是陆小凤。   林平之从前是没有这种直觉的,是在和巽风签订契约后带来的能力——双眼视阴阳,亦可感善恶。   是很方便的能力,不过对于王怜花这样的乐子人有时也会失效,林平之也就随他去了。   反正王怜花就是能翻天也打不过他老板,何况他老板大概真的能翻天。   林平之原以对方会客套客套,谁料见是陆小凤带来的,无情确定他的身份后便命人呈上无数信息与他一一验证。   那些被整理得清清楚楚的信息,比林平之借用王怜花的情报网查出的相差并不大,甚至还要详略得多,可见朝廷早就盯上了这个案子,且相当用心。只是林平之那时正在逃亡,并没有关注到这一点。   透过无情给的详略信息,林平之便明白,除了攻击福威镖局总局的青城派,把分局弟子也全部狙杀殆尽的究竟有哪些人皮的禽兽。   “武林许久没有这般严重的血案。”无情推着轮椅过来,语气淡淡,“此番除我之外,铁手师弟已带着一部分证据奔赴青城派,定会将凶手缉拿归案。”   “天子御前四大名捕”无情、铁手、追命、冷血,四位执掌六扇门,各有各的神通,此次为了福威镖局一事竟派了两位出来,足以令武林中人明白朝廷对这件事的重视。   林平之现下明白,为何有些人没有动静了。   “多谢无情捕头。”林平之咬着牙道。   无情淡然道:“分内之事。”   说罢,他把轮椅转向一边的陆小凤。   “陆大侠,劳烦你替无情跑一趟青城山,将这些证据交给铁手师弟。”   无情指的是他自己这边留存的信息,以及林平之那边查出来的证据。青城派毕竟是一个小有规模的门派,若是随便就令朝廷大军压境,不利于与四方武林之间微妙平衡。   有了这些,在另一处的铁手自然可以更有底气将青城派参与此事的人全数缉拿归案。   陆小凤刚旁听了一场因秘籍而导致的人间惨剧,福威镖局的事情爆出来后他也在查,这里有些证据就是他和一个朋友自各方势力里搜罗出来的。后面朝廷派来无情铁手接手此事,他们俩才暂时作罢去办另外的事情,但也一直在持续关注。   因而笑道:“陆小凤办事,你还不放心?”   无情微微一笑:“六扇门与陆大侠合作多次,自是放心。”   陆小凤一下子蔫了。   虽说能认识无情铁手这样的朋友他很高兴,但他与四大名捕相识也好,后面再见面也好,原因几乎都逃不过陆小凤把自己的“朋友”送到他们手上。   必须承认,交友遍天下有一点不好就是,江湖上搞事的最后被他查出来,几乎都是他的朋友干的。   一次两次还好,陆小凤又是个爱管闲事的人,这种事情多了,连无情这样冷性情的人都能用此打趣他一二。   蔫了没多久,陆小凤很快抖擞起来——至少这一次到目前为止,罪魁祸首没有他的朋友。   等到陆小凤离去,无情这才对林平之道出他在福州的目的之一。   林家是青城派灭门这件事对于他而言并不难查出,其中参与的大大小小的势力以六扇门,加上内部同僚(金风细雨楼)外部热心人士(指约等于六扇门编外人士的陆小凤)的能力也能翻的七七八八。   他在这里守林平之,自然是为了其中暗藏的那股最大势力。   “江湖有一个杀手集团,这些年来作恶无数,四方武林中不少纷争都是由他们挑起,福威镖局一事也有他们身影,林公子可知?”   林平之和王怜花对视一眼,垂眸道:“我知道。”   他还知道,疑似与东武林第一世家薛家庄有关。   无情语气一顿:“朝廷欲为江湖剿灭这个集团,不知林公子可否襄助?”   “江湖杀手组织不计其数,也不见朝廷有什么动静。”窗边的王怜花嗤笑一声,“怎么偏偏现在要对这个杀手组织动手了?”   无情面不改色略过这个问题,只说他们查到那个杀手集团的首领对于“剑”有种莫名的偏执,迫切要得到《辟邪剑谱》。   那时无情没有说明原因,兼之林平之也想要借用朝廷的力量查个彻底,便有了之后林平之以身作饵,来了一场明晃晃的引蛇出洞。   其实那杀手组织派出的人算是个个精英,然而依旧轻易败北。   在无情的计划里,至少要好生缠斗一番才能引出大蛇。   如此轻易,无非是多出王怜花这个意料之外的人——千面公子的真实模样本就众说纷纭,来的杀手并不认识那张脸,更何况谁能想到这个江湖有名搅混水乐子人能跑这里来?   现在,林平之马上就要知道原因了。   翌日清晨,雕琢精美花纹的马车载着两位“姑娘”停在一座颇有江南特色的园林前。 第31章 花宴   福州有一座知名的园林唤作澜园。   玲珑婉约, 清丽淡雅,移步换景,山水写意, 是典型的江南风光, 在福州这座港口城市里风格相当明显。   澜园的主人是一位和蔼可亲的夫人, 姓封,正是江南姑苏人士。手里经营着好些花坊, 福州的花卉业这位封老夫人要占一半。   她手底下也开了好几家善堂,收留那些无家可归的小乞丐、被抛弃的婴儿等,给他们容身的地方, 教会他们谋生技能。待到他们长大, 只需在封老夫人手下的铺子做上五年工就可脱身。   再加上这位封老夫人平日里总是命人布棚施粥,捐钱修桥补路,在福州城很有些名声。   封老夫人半年前回了姑苏老家探望女儿,临走时带来不少江南特有的名贵花种。那些花中都是一位江南名士所赠, 还特意写了自个儿琢磨出来的侍弄法子,告知封夫人如何令它们长得更好。   封老夫人回来后,按照那位名士的法子亲手栽培花草, 果不其然那些名贵又稀奇的花儿都一一盛放, 令人啧啧称奇。   老夫人瞧着,只觉得这样好景不该只有她一人观赏, 想着要开放给外人来瞧瞧,也存了点打出更高名气的心思。   封老夫人便想起女儿在姑苏时曾笑言:“母亲既然喜欢女孩儿, 等到先生的花都开了,不若开个赏花宴, 请福州的女孩儿聚在一起, 岂不热闹?”   老夫人望着那满园似锦繁花, 便照着昔年在江南办过的赏花宴流程来,命人写了公告宴请全城的女儿家,大开澜园玩赏。   表示定会前来拜访除却与封老夫人交好的人家,还有好几位官家千金。   其实新朝初立,海运贯通,商人的地位虽有所提高,但依然还在士农工之下,封老夫人名声虽好,毕竟还算半个商人,前些年她来福州时,若是办这花宴,倒是未必会有闺阁千金前来。   现今这封老夫人家门,倒是因女儿缘故,不少有头脸的人家都愿意与之交好。   赏花宴这几日,澜园大门车马不停,车中皆是前来赴宴的人家,身着各色罗裙的姑娘们笑语盈盈,三三两两各自结伴进园赏花。   一辆不输阵也不出挑的雕花马车缓缓停在门口,从中走下来两位陌生的美貌姑娘,顿时吸引了还未进去的姑娘们的目光。   无他,今日全城有些姓名的女孩儿都会在这里。平日里在书院读书,大家都不好打扮得太过出挑。到今天这种情况,自然会好生装扮,到时赏花,彼此瞧着也更赏心悦目些。   这马车上下来的两位姑娘,真是令还未走的姑娘们倒吸了一口凉气。   一位着鹅黄广袖罗裙,长发绾成百合髻,用梨花玉簪仔仔细细装点好,眉目美甚。另一位着双色花间裙,束惊鸿髻,玉面红唇,眼中波光流转,举手投足间有摄魂夺魄的风姿。   “这是哪家的女郎,以前怎从未见过?”   “我瞧着那个穿花间裙的女郎,竟比姜芊芊还要出众几分。”   “许是别处来的,这一等一的风流品貌,我竟想起封老夫人家的千金了。”   “我看,你是想着那位千金手里的潇湘居士真迹罢!”   女孩们惊叹之后,话题又跳跃式的转变十几个,也亏得她们能一直无缝衔接谈论话题。   园内走出一位身姿窈窕的姑娘,瞧着联袂而来的陌生美人,笑吟吟上前道:“两位姐姐可是来赏花的,瞧着有些眼生。”   那挽着惊鸿髻的女郎掩唇轻笑:“妾身姓沈,家中行七。这位是我姑苏林家表妹,家中行九。随家中长辈前来福州访客,听闻这里有赏花宴,便厚着脸皮来了。”   连声音也如黄鹂一般悦耳。   说话的姑娘眼中笑意更深:“原来是沈七姑娘与林九姑娘,那你们可来对了,封老夫人这里可有不少平日里见不到的奇珍异种。”   她略前两步,好似主人家一般引着沈七姑娘与林九姑娘走入那一步一景的亭台楼阁。   “我姓姜,名芊芊,沈七姑娘唤我‘芊芊’便是。”引着沈七与林九两位姑娘穿过游廊时,那位姑娘笑吟吟道,“这几日来看花的人多,跟在老夫人身边的元姐姐便托我来帮忙招待一下客人。”   虽说封老夫人的园子不拘身份,只要愿赏花的都可前来,但福州城中的贵女千金各自有各自的圈子,自然有相约的日子用来交流一些话题。   姜芊芊便是其中一位,作为城中有名的才貌双全的女郎,她很得封老夫人喜爱,曾被对方叹说肖似自己在姑苏求学的女儿。   姜芊芊很高兴,她知道封老夫人的女儿是谁。   福州城里有些姓名的千金都知道,这也是那些官家千金转变态度的原因之一。   只因封老夫人的女儿,那位名叫“甄英莲”的姑娘是名传天下的潇湘居士的入室弟子。   潇湘居士,江南文坛魁首,大明最年轻的科举女试六元及第第一人。   这位先生在殿试之后并未留在朝廷任职,反去游学天下,之后隐居姑苏,间或有传世诗文令世人传阅。   是姜芊芊等一众还在冥思苦学的女学生心中最憧憬的传奇文豪。   想到这里,姜芊芊不由问道:“林九姑娘出身姑苏林家?可是潇湘居士的那个林家?”   林九姑娘不说话,却是沈七姑娘笑答:“可不敢攀江南名士,不过远了又远的旁支罢了。”   姜芊芊道:“纵是旁支,我瞧着林九姑娘模样,便可知姑苏林家素来出风流人物之言名不虚传。”   心里美滋滋想着有朝一日说不定可以得见潇湘居士一面的姜芊芊在前面领路,并未发现身后那两位品貌风流的姑娘在听到她名字时身体有一瞬间僵硬。   ‘这位姜芊芊姑娘,不会这么巧是那姜老爷的女儿罢?’   沈七姑娘眼神略微一动,瞧见身边一直没有出声的林九微微点头。   林九低声说道:“是她,我想起来了,我小时候见过她。”   同为福州本地人,又家世不差,他们确实是见过的,只不过是很久之前很小的时候。现在他们已经长大,他没有认出对方也正常。至于他自己,呵呵,被化成的这副模样和他本人没有一点想象之处,对方能认出来就怪了。   低沉的声音在沈七耳畔响起,这般美貌的女郎,嗓音却分明是男子音色。   而沈七并不感觉意外,只是微微点头。   这沈七与林九,自然就是易容成女子模样的王怜花与林平之。   那夜无情捕头说正巧有需要王公子的地方时,他二人都还未想到是哪里能用到。直到无情捕头给他们一个地址,要他们第二天扮作女儿家前去赴宴。   林平之当场呆滞在原地,甚至以为自己听错了,眼前这面容清冷的朝廷命官,怎么会一本正经说出这种略有些离谱的话来?   无情却道:“那位大人只言要见林公子,既然王公子有兴趣,那便只能用这个法子了。”   坐在“燕窝”中的捕头眼中浮动着细微笑意。   “那位大人身份特殊,又是秘密出京,很需要掩饰一番,这段时间都住在澜园。澜园只有女儿家可进,或要委屈林公子了。”   言下之意,王怜花不跟着去未必有这么一遭。   林平之只好认栽,小老板给的金鱼在他手上,若是遇到突发情况他倒是可以原地传送走,留下王怜花的话,他已经可以想象以后对方会怎么“回报”回来。   尽管这厮大部分是想找乐子,毕竟是真的帮了他。   王怜花一双手可化腐朽为神奇,将自己与林平之化作女郎并不是什么难事。至于在后半夜寻来合适的衣裙,只能说,朝廷中人真的是相当未雨绸缪,准备十分完善。   除了林平之不太会变音,一路上基本能不开口就不开口,一定要开口的皆由王怜花代劳外,这场伪装几乎没有人看出来。   之所以说是几乎,是因为这场持续好几天的赏花会,在今天他们要见到的人中,有一位是知道的,那就是无情口中来自朝廷的人。   自然不会是引路的姜芊芊。   姜芊芊将他们带到花园中后就告退,继续穿梭在花木园林之间去了。   和分外局促的林平之不同,王怜花顶着“沈七”的名字很快融进在场的贵女千金中去,和她们讨论胭脂水粉琴棋书画诗歌文章,一举一动尽态极妍,尽管在打听消息,看起来毫无违和感。   林平之顶着一张花容月貌的脸,坐在藤椅上眼神迷离。   其实不答应对方来也没有任何关系罢,反正以王怜花的手段肯定能自己搞定问题。   他究竟是为什么要牺牲自己?   顶着“姑苏林九姑娘”身份的林平之轻轻叹了口气,正要起身去把王怜花那个没节操的家伙叫回来,耳畔忽而响起一道女声。   “九姑娘,好久不见了。”   大珠小珠落玉盘。   林平之“腾”的回头,看见身后榴花阴影下,不知何时站了位着红衣的女子。   “你是?”他用王怜花临时教他的变音勉强凹出一个柔婉女声来。   “不过几年不见,九姑娘竟不认得姐姐了?”   那女子从榴花下走出来,身上红衫红裙比榴花更艳。偏她生了一双如水杏的眼,唇瓣微微翘着,周身气场温和,竟不显半分张扬。   “该打。”   她说着笑吟吟在林平之肩上拍了下,出手看似缓慢,却没有给林平之避开的时间。   一时林平之只觉得被她触碰到的肩膀分外酸麻,竟有几分站不住了。   “呀,九姑娘,你身子怎还是这么差?”   那女子轻呼出声,连忙上前来扶着他,语气很有几分亲昵嗔怪,“早说呢,我这里还有几个好方子,正巧可以给你看看。”   远远瞧着,也不过是年长些的女子扶着略有不适的姑娘走动罢了。   “元姐姐,你竟在这里!”   那厢姜芊芊已经回到贵女中来,与新认识的沈七姑娘聊了一阵子,抬头便瞧见封老夫人身边的元姐姐今日竟得了空出来了,惊喜说道。   沈七姑娘顺着她的目光看去,正好瞧见那“元姐姐”扶着林九要走的模样。   红衣女子闻声抬头那一瞬间,王怜花瞳孔猛然一缩,险些没绷住面上神情。   好你个无情,原来在这里坑我!   沈七不该认识那红衣女子,但千面公子与她有过一面之缘。   那时,那女子穿的不是眼前这身女儿裙,是一身同色飞鱼服,腰间挂着一柄御赐绣春刀。   难怪要掩人耳目,见面大费周章。   他只是个想看乐子的江湖人,并不怎么想与朝廷那群手段诡谲的鹰犬对上。   只可惜他最近运气似乎不太好,这一次竟碰上了这位。   那个杀手集团究竟做了什么,要锦衣卫指挥使亲自出马? 第32章 缘由   “元姐姐, 你可算出来了!”   姜芊芊穿过花丛小跑着上前,亲亲热唤着红衣女子。   “封元姐姐,老夫人今日可好吗?”   封元姐姐笑道:“现下一切都好, 就是有些发困, 依然在房里歇着呢。”   “老夫人近日是有些操劳。”姜芊芊点点头。   “林九姑娘,原来你也躲在这里, 怎不去和沈七姑娘看花?那边的十八学士开得好生别致!”   语毕她瞧见林九姑娘似乎脸色有些发白,赶忙问道:“林九姑娘这么怎么了?”   “日头略晒,九姑娘这是有些乏了。”名叫封元的女子温和一笑,“正好我瞧着了, 预备带她去我房里歇歇呢。”   说罢,她不经意间看了姜芊芊身后那着双色花间裙蜀梳惊鸿髻的风流女郎, 轻轻朝“她”点了点头。   沈七姑娘目光闪烁,面上神情几度变幻, 不知心里在想些什么。   姜芊芊瞧着她元姐姐扶着今日刚认识的林九姑娘时略显亲密的姿态, 忽而发觉了什么,“元姐姐, 你认识林九姑娘?”   “随老夫人探莲姑娘时,在姑苏有过几面之缘。”那元姐姐笑道,“非但如此, 我还认得与她同来的沈家七姑娘。”   “原来如此。”姜芊芊恍然大悟,“沈七姑娘先前还说林九姑娘不过是姑苏林家旁支呢!”   若真是如此,元姐姐陪封老夫人回姑苏,哪能多次见到林九姑娘,必然林九姑娘是潇湘居士的近支, 可真羡慕呀, 她什么时候才能见心中榜样一面呢。   元姐姐道:“飞飞这张嘴啊, 惯得没句真话。”   “瞧我忘了,”红衫女子轻轻打了下自己的嘴,望向沈七姑娘的眼神带着懊恼,“你素来不爱被外人听去小名。”   沈七姑娘飞飞:“...元、姐姐,你下次可要记得,莫唤我、飞飞。”   王怜花脸都绿了。   若非面上敷着一层纤薄的粉,他此刻奇怪面色就要被众人发觉,只得咬着牙回道。   锦衣卫都是这种性子吗?那刚登基没多久的小皇帝可有的苦头吃了。   林九姑娘低下头,不让人看到“她”快要憋不住笑的表情。   “原来沈七姑娘小名唤作飞飞?挺好听呀。”姜芊芊不明真相,顺着话题善解人意道,“沈七姑娘放心,我定然不会说出去。”   她实在是个爽朗的姑娘,面上也流转着真诚的笑容,那俏丽模样竟胜过这满园绮丽繁花。   纵然是披着林九姑娘面皮的林平之也不由得在心中庆幸,好在小老板误打误撞破了那姜府别院送一群风流艳鬼往生,又好在姜老爷实在爱惜掌上明珠,辗转几道托人请了陆小凤来。   否则这般明艳的姑娘若是真被那没骨气的陶书生骗到了手,还不知要被磋磨成什么样哩。   林平之心中哂笑,他竟还有闲心想这个,现在他的情况也还未知呢。   若非姜芊芊误打误撞叫了出声,他如今怕不是早被这手段诡异的女子给带走了,说好要来见的人却没有......   等等。   林平之脑海中闪过一道电光。   便闻那元姐姐轻声细语:“我自然知道你。芊芊,西边凉亭备了洗净的夏果,我带九姑娘先去歇息,你替我引客人们去品尝罢。今日宴毕,可去我哪儿取样东西,你瞧见了定然欢喜。”   “那便多谢元姐姐了!”姜芊芊眼前一亮,语气里存着掩饰不住的激动,“林九姑娘先随元姐姐小歇罢,芊芊这便先走了。”   说罢,她迈着轻快的步伐又转回了花丛中的那群年轻女郎中间。   “我与芊芊姑娘一道罢,我这表妹瞧见她许久未见的元姐姐,可是满心满眼都没有我了。”沈七姑娘噙着一抹笑,快步跟了上去,   林平之微微扭动酸麻的肩膀,细细回想起来。   林九姑娘的广袖罗裙也好,沈七姑娘的双色花间裙也好,都是无情捕头那边准备好的。当初还说决定仓促,只备了两身女子裙衫供以替换。   无情曾说来自朝廷的那位大人会知道他的真实身份。   现在想想不管有没有王怜花存在,其实他都只能以这样的方法进来。   只因那位不知名的大人,恐怕就是身边这位款款温柔的女子。   她模样不是拔尖的美貌,单论五官不如眼前明眸善睐的姜芊芊,胜在气质款款温柔,谈吐令人如沐春风。   却滴水不漏。   不过几句话就把姜芊芊打发走,那姑娘本就不是个心眼多的性子,自然不会怀疑与她关系好的“元姐姐”在榴花下要做什么,只以为是林九姑娘身子不好,该要去歇息。   甚至挽着沈七姑娘一道去了西边。   沈七姑娘...王怜花你在搞什么名堂?!   眼睁睁看着王怜花抛给他一个“爱莫能助”的眼神,转身头也不回跟着一刻钟之内成为闺中密友的姜芊芊和年轻女郎们往西边走去,林平之心头火起。   饶是他脾气再好,再被对方耍习惯了,这时也难得在心里升腾起某种要报复回去的想法。   是你坚持要跟过来,不就是不小心差点笑出声来吗,你现在临到阵前跑了?!   不行,他回去后得找个人来压制这厮。   有谁能压得住怜花公子?王夫人已经仙去,他得空了写信给那位沈大侠,有可能把王小魔头的克星招来吗?   再不然他去向老板告状可行不?或许他家小老板有一定概率说话能把王怜花噎死。   林平之几乎是被那女子一路揽着穿过垂花门走过游廊,在一片花木中似乎来回走了许久,最后被安置在一间装点精美的房间里。   坐下来时那女子快速在他肩膀点了几下,残影过后,那种酸疼和无力一并消退。   “这就是朝廷请人的方法?”林平之压着嗓子道。   对方周身气息和无情给他的感觉十分相似,只是多了几丝血气。这么谨慎,或许其间有什么秘密,他不得不考虑这一点。   那红衫女子起身倒了杯茶推到林平之面前:“冒犯林公子了,实在不得如此。”   林平之盯着那浮动着热气的茶水,并不言语。   “此间外有奇门遁甲,等闲之人难以靠近。我知林公子有许多疑惑,现下时间并不充裕,不若我们长话短说。”   那红衫女子此刻面上依然带着温和笑意,语气却不容辩驳。   林平之沉默片刻,道:“我没有看到你的诚意,封元不是你的真名。”   就如他和王怜花易容换名前来一样,他不相信眼前的女子真的就是封老夫人身边照顾的女子。   何况纵然王怜花的假名起得十分不走心,这“封元”却是一口叫出另一个意义特殊的名字。   “飞飞”二字一出,林平之便知晓对方这是告诉他们,她知道王怜花的身份。   不知是无情告知的,还是她自己认出来的。   若是前者还好说,若是后者,王怜花那纵横天下无往不利的易容术......可就碰上对手了。   显然对方也想到他言下之意,委婉道:“无情捕头并未告知林公子之外的人身份,只是王公子现在用的这张脸,眼形过于招人了些。”   和林平之几乎是改头换面不同,王怜花化女儿红妆,纵然模样与自己本来面目有很大差异,那双眼睛却是没怎么改过,是王怜花自己的眼。   而见过王怜花真实面容的人,都不会忽略那双形若桃花的眼。   林平之默然,就知道王怜花会大意翻车。   他当然知道王怜花为何会忘了修改眼形,不过是这些日子以来他习惯以真容示于小老板面前。   以王怜花的敏锐,早就发现小老板对他的眼睛没有什么抵抗力——并不是说王怜花的迷魂慑心催梦大法,这玩意儿对巽风没用。   只要王怜花不带任何目的任何负面情绪,只用那双桃花眼清凌凌望着小老板,那时候小老板几乎是有问必答。   虽然巽风原本就不太能闭上嘴导致总会漏出很多信息,但在那种时候,他眼神明亮,似乎心情格外好些。   以至于王怜花这次易容下意识没有修改眼形。   林平之抬头:“我是林平之,福威镖局最后一人。”   那女子放下手中茶杯,自将桌下一柄镌刻花纹的刀拍在桌上。   林平之认得,那刀制式是,绣春刀。   “锦衣卫,贾元春。”   林平之瞳孔猛地一缩。   贾元春,竟然是贾元春。   他猜到前来的朝廷中人不一般,甚至可能是传说中的锦衣卫,但没想过,来的会是锦衣卫指挥使。   “京城出了什么事?”来不及继续震惊,他下意识问出了这句话。   锦衣卫一代只会有一个指挥使,直接听命于皇帝,也只会听命于皇帝。   新皇才登基多久,锦衣卫指挥使秘密出京,那皇城呢?   天下才太平多久,百姓刚过上几天好日子,可别又要动荡起来。   直到此刻,贾元春眼中才浮现出细微真实笑意:“皇城无事。”   林平之不信。   “此番请林公子前来,是想要请林公子做个证人。”贾元春道,“江湖有一无名杀手集团,操纵四方武林动乱无恶不作,及至助青城派灭福州福威镖局,总局分局上下三百多人性命,朝廷震怒,派四大名捕其二前来探查,将凶手缉拿归案。”   林平之笃定:“朝廷已经查出那杀手组织幕后是谁,你们需要我当一个理由。”   多方遮掩,是为了不暴露锦衣卫的存在,以他做幌子,是为了掩盖朝廷真正的目的。   “林公子聪慧。”贾元春下一刻的话毫无预兆,“薛笑人盗走了皇室世传的画像。”   贾元春那张温和雍容的面皮底下,此刻满是藏不住锋锐的血气。   林平之心道,只是画像,不止于此。 第33章 天曜   对于贾元春给出的理由, 林平之是信也不信。   信是因为那是皇室之物,哪怕只是一幅画卷,被江湖人盗走也是明晃晃在打皇室的脸。   不信是因为哪怕是皇室之物, 不过一幅画卷,何至于出动锦衣卫指挥使?   锦衣卫是直属于皇帝的特殊机构, 是皇帝手中无往不利永不背叛的刀。   倘若只是如此,何至于皇帝派出最锋利的那一把?   贾元春显然明白他的眼神展现出来的意思, 原本她该点到为止, 但想起皇城之中登基数月的新皇, 心中略微斟酌便做出了决定。   “那画卷上藏有和泽陛下的剑法心得。”她最终透露出了这一点。   林平之瞳孔战栗,他在瞬息之间明晰了前因后果, 倒吸了一口凉气:“和泽女帝的剑法?!”   作为大明子民,林平之自然知道和泽女帝彪炳史册的功绩;作为江湖人, 林平之也自小就从父母、老师那里听过和泽女帝的传说。   和泽女帝以周王名义正式起兵之前就已凭一身山水剑势名动江湖, 那场位于光明顶之上的决斗中,煌然如烈阳的漫天剑气更是奠定了她江湖剑道宗师的地位。   昔年六大门派除武当二人无人能接她锋芒。   及至周王立新朝国号为明, 登基为帝年号和泽。武当剑仙踏破虚空而去后,这世间再无剑客值得她启剑。   薛笑人要天下最好的剑法, 为此可以对林平之下手得到《辟邪剑谱》, 自然也会想到当年的开国女帝。   之于江湖而言,和泽女帝是那个时代当之无愧的剑道魁首。   薛笑人好大的胆子!   连和泽女帝的剑谱都敢打主意,他林家不过一分局都没有开遍大明境内的小小镖局,怎么会被薛笑人放在眼里?   或许薛笑人更想要的,是当年在华山飞升的那位剑仙的剑法也说不定。   “正是如此。”   贾元春微微一笑,依然是那副款款温柔的模样。   林平之却不会小觑这位看起来温和无害的女人。   真正温和无害的人做不了锦衣卫, 更何况是统领锦衣卫的指挥使。在契约赋予他的某些能力下, 他能感知到这贾元春身上的血气, 竟比他昨夜里见过的无情还要重。   明明最初第一眼,他只感知到对方身上带着某种草木清华之气。   “沾染我林家人血的人,我要亲自动手。”最后,林平之缓缓道。   他知道杀人会有因果,但那又如何?欠债还钱杀人偿命本就是天地间最简单的道理。   那些人杀了他的血亲,借朝廷的势查出一切也就罢了,若不能亲手报仇,枉为人子。   至多不过在哪个地狱里待上几年罢了,何况以他们的手段,定不会只有他一家受难,说不得他连惩罚都免了,还能因替天行道得到些许功德。   林平之冷漠地想。   “薛笑人本官要押解回京面见新皇,除他之外皆可交由林公子。”片刻后,贾元春又道,“太上皇交付的画卷不翼而飞,陛下她...相当愤怒。”   对于刚刚从永乐女帝手中接过皇位不久的新皇而言,丢失的开国女帝真迹,江湖上的几百多条人命,简直就是在打她的脸。   林平之沉默片刻,道:“我明白。”   在他签下黄泉客栈契约之前,以他当初东躲西藏的情况都知永乐女帝退位为太上皇,新皇登基一事。按理来说这时候朝野上下都应该规矩一点,不要惹出太大的麻烦。   但,即使是先皇退位新皇登基这种昭告天下的大事,也没有阻拦薛笑人继续用他的杀手集团操纵武林,他甚至还趁着这个机会盗走了皇室的画卷。   连王怜花都只查到这个杀手集团和薛家庄有关,贾元春却能一口叫出幕后人真名,哪怕那个幕后人在江湖人眼中不过是一个有脑疾的废人。   才用了多少时间,一切一清二楚。   有一部分江湖人啊,从来都不明白掌控这片土地的朝廷,且正要走向巅峰的朝廷究竟有多惊人多恐怖的力量。   朝廷前些年都在注重发展民生,让被大元蹂.躏过的这片土地重新焕发生机,尚还没有腾出手来管束江湖武林。他们便忘了,朝廷究竟能做到什么地步。   和泽女帝在位三十二年,拔除旧患改革旧制休养生息,永乐女帝在位二十余年励精图治,这个国家从最初的满目苍夷逐步恢复元气,已经有了盛世的迹象。   各方面的实力发展到一个巅峰后,足够让下一代皇帝完成新的计划。   新皇年号天曜,意思为大明的日光月华将照耀整个天下,足见新皇胸中宏图之广。   偏偏在天曜女帝踌躇满志之时,出了这等事情......哪怕不能手刃薛笑人也没有太大关系了,锦衣卫的手段会让他知道,什么叫生不如死。   “多谢林公子体谅。”贾元春又道,“那位君子剑,锦衣卫在盯着他,若有情况,定会告知林公子。”   君子剑岳不群,华山派当代掌门,亦是设局迫害福威镖局中的一位,也是藏得最深的一位。从那些情报里看来,他不过是派弟子监视过福威镖局,又在某些时候“适当”说了几句无关痛痒的话而已。   哪怕以锦衣卫的势力,目前也没有找到足够有分量的证据去处理他。   其实锦衣卫办事,很多时候往往不需要证据。坏就坏在华山派当年也是襄助和泽女帝灭元的一方势力,若无能一击必杀的证据,朝廷并不好直接动手。   “这段时间你什么都不必做,只要在合适的时候露面便可。”   林平之此后不必再去冒死追查,朝廷会处理好一切,代价只需要林平之遮掩锦衣卫的存在和任务罢了。   林平之道:“成交。”   他知道贾元春一定还有什么没有告诉他,但是已经足够了。朝廷人办事,他还是少涉及为妙。   杀手集团也好,青城派也好,他只要那些沾过林家人血的直接凶手。   至于岳不群,狐狸总会露出尾巴来。   不是不报,时候未到。   小老板并不常说这句话,但他见过偶尔会经由鬼门关送到小老板面前的某些文书,比世间任何一人都要深切认知到这句话的含义。   贾元春颔首:“林公子,合作愉快。”   林平之亦道:“合作愉快。”   红衫红裙的女子面上依然噙着浅淡的微笑,她从始至终都是这副温和怡然的模样。   林平之手指在桌下动了动,眼眸低垂:“难得好机会,贾指挥使,林某这里也有一个交易,想要与您身后的朝廷做一做。”   贾元春眸中闪过一丝讶然,随即道:“林公子请说。”   林平之右手摩挲着左手臂,那里有一朵猩红色的金灯花。   这花有很多种称呼,金灯花,龙爪花,都是它。在归入巽风手下之后,他便知道,客栈门前那些肆意盛放的金灯花,与冥土里的引魂之花一模一样。   它的存在,证明林平之以活人之躯与地府鬼神签订了契约。   林平之回想着他与巽风相识的这短短一个多月时间里的一切,深深舒了一口气:“不急,等事了之后,林某再与贾指挥使详谈可否?”   不着急,等到大仇得报,问过巽风后再详细思量。   “就是不知那时,贾指挥使可否给林某这个面子?”   “林公子放心。”贾元春最后答复道。   *   林平之走出那个房间时,门外绿树下正站着一个俏丽女郎。双色花间裙掩映在碧草之间,仿佛在上面洒上一地繁花。   只是那女郎脸上却是一副百无聊赖的神情。   “沈七姑娘,舍得过来了?”林平之冷哼一声,加重了在“沈七姑娘”上的语气。   他这边谈完了,这厮倒是冒出来了,跟过来究竟有何意义?   沈七姑娘瞧见他,盈盈一笑:“九妹妹一去不回,姐姐我好生焦心,托姜姑娘送姐姐来这里找你哩。”   信你个鬼。   贾指挥使说这周围有奇门遁甲,姜芊芊一个普通姑娘如何能进得来?   倒是你王怜花对奇门遁甲煞是精通。   林平之眼皮抽了抽,尽管见过好几次,他还是不太能接受王怜花用这样一把美娇娘的嗓音说话,尤其是在对方依然没怎么修饰眼形,靠这个能认出是王怜花的情况下。   “瞧给沈七姑娘急的。”澜园的元姐姐迈出房门,捂着嘴轻笑,“九姑娘在我这里,还能把她怎么着了不成?”   沈七姑娘嗔怪:“元姐姐这话说的,九妹妹这么讨喜,怎么能不担心?”   封元道:“那便不怪你了。对了,我家老夫人近些日子有些不爽利,七姑娘医术高超,这几日可否匀些日子来探望一二?”   他们这一言一语,林平之只感到分外头疼。   小老板,你救救我吧。   似乎是远在异地的客栈老板听到他唯一正常员工的乞求,林九姑娘挂在腰间的小金鱼微微闪动灵光,很快被放下的广袖遮掩住了。   贾元春没有注意到,正站在林平之前方的王怜花瞧见了,他想了想,拔下惊鸿髻上一对步摇,甩手扔了出去,破空声一停,正好被贾元春一把接住。   “若不是刚与林公子达成合作......”贾元春似笑非笑。   王怜花别过头:“解药在里面。”自然是给中原一点红这条大鱼的解药。   作为那个杀手组织的头号,最后自然也会落到锦衣卫手中。   日暮黄昏,澜园赏花的姑娘们踏上归途。   在外面林平之和王怜花还是易容的模样,他们还需要以这副容貌停留几天,方能达到掩饰的目的。   马车摇了许久,王怜花嫌里面有些闷,随手撩起车上窗帘往外看了眼,仿佛被火烧一样立刻又缩了回来。   林平之眉头一挑,方才那一瞬间,他看到车窗外走过一道布衣身影。   那人周身内敛平静,和普通人没有任何不同,可他已经超出普通人的敏锐感知让他察觉到了什么。   林平之再度想起来,福州是一座港口城市。 第34章 动向   作为大明重要的港口之一, 福州的人口流动可以说相当大。天南海北四方列国,每日有无数带着各种目的的人奔走港口码头。   时不时出现一两个特殊人物,好像并不值得惊慌。   林平之坐在马车之中再瞧了一眼王怜花, 只见他伸手在脸上一抹,那双光华四溢的桃花眼便作杏眼模样。   整张美人脸依旧出众,只因眼形的变化与先前在澜园中时判若两人。   他不动声色问:“你看见谁了, 这么害怕?”   “谁怕他了?!”   孰料王怜花如同被踩了尾巴的猫一样炸毛起来,开口的话又急又厉。   林平之默默别过头,不去看王怜花此刻过分激动的脸。   这番失却冷静的作态,足够让林平之猜到方才车窗外惊鸿一瞥的人是谁。   他没看到正脸, 但那人气质内敛沉静, 行于人流之中,身姿没有被周围来往任何人碰到过, 还是一身落拓青衣......这指向也太明显了。   福州是座港口城市, 若要寻出海的船,这里实在是个合适地方。   当初他向小老板梳理此间江湖各方势力时, 王怜花在后面补充了不少。不知这位存了什么心思,也将自己的一些经历当作例子娓娓道来。   那些已成为江湖传说的过往不提,当初王怜花从大漠出来后, 和那些勉强暂时同行的同伴分道扬镳。   朱家千金朱七七终于找到了她的弟弟回到家中, 金无望为报恩留在大漠, 白飞飞孤身远走踪迹全无,熊猫儿回到江湖做他的游侠,沈浪亦做回原本的赏金猎人浪迹天涯, 王怜花便回了自己的云梦山庄。   本以为这个曾一举消灭快活王的临时虚假同盟就此分散, 王怜花悠哉游哉躺在云梦山庄里赏花时, 收到来自沈浪的传信。   沈浪邀他去海外探险。   当初局势稳定后不久朝廷便重新开海, 随之而来的除了慕华夏之名而来的海外列国使者、商旅,还有不少海外瑰丽传说,唤醒了因战乱而鲜少涉足远洋的人们对海外的好奇心。   航线拓宽后,尽管远航有无数风险这事众所周知,但这几十年里依然陆陆续续有明人出海游历天下,识得天地宽广景象,见得广袤大洋风光,期间有同去的文人墨客传回无数佳作,引得众人心折。   要知道,那些佳作很有几篇会提起二十几年前退位便带着天策上将和左丞相出海游历的开国女帝。   从那些传颂回来的诗篇文章来看,显然他们的和泽女帝威武不减当年,在海外依然混得风生水起。   王怜花收到信时还以为自己看错了,沈浪当初确实提过有出海的想法,但他以为对方至少十年内不会有动静,起码要等到走遍大明四方武林,将陆地上的风光一一看过之后才会动身去海外。   奇怪归奇怪,名满天下的大侠沈浪难得邀请他这个江湖公认的魔头同行,难免让他又起了要做点什么为难沈浪的心思。   沈浪虽然叫沈浪,对远航之事的了解未必比他更多。他无论如何也没有赢过沈浪,能在这上面扳回一局,就可作为他动身的理由。   于王怜花而言,沈浪错了,沈浪不知道,就是他此生最大的乐趣。   彼时他便回信沈兄邀约小弟自然不敢不从,待小弟处理完手中事宜后便会前来。   这个事情,就是林平之的事。好歹林平之算是他幼时玩伴,算是他难得打算做的一件好事。   林平之是直到那时才知,那晚追杀他的人,其实有几个因没有越过奈何桥而免于绝杀,只是他们逃出去后并没有回到他们的组织,而是落到了刚至夔州的王怜花手里,自然什么都被他敲了出来。   难怪这厮能那么精准在夔州城中碰瓷他。   王怜花说自己向来是个“善解人意的好朋友”,要留下来“陪”林平之,遂在黄泉客栈一口气订了两个月的房。   也就是说,王公子愉快地放了沈大侠鸽子。   但若只是因为这个让王怜花有这么大反应,林平之是不信的。   肯定其中还有什么别的缘故,那就不是他该打听的事情了。   这么想着,便听得对方说:“锦衣卫的手段我还是清楚一些,林平之,我们先回客栈。”   林平之想说,其实以贾元春的意思,他们还要以“沈七姑娘”和“林九姑娘”的身份在这里多待几天才算保险。   只是...王怜花的易容实在太精细了,精细到哪怕脸上戴着□□上了不知多少层妆容,也能令林平之看出来他不停变换的神色。   于是话到嘴边,他换了一个问题:“你和贾指挥使似乎很熟?”   王怜花叹道:“我说一面之缘,你信吗?”   林平之道:“你觉得我信?”   王怜花语气幽幽:“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滨,莫非王臣。可有人非要在王土中无诏称王,你说好不好笑?”   林平之了然。   王怜花说的还能有谁?自然是在大漠建立快活城的那位快活王了。   现今大明境内封王位的一巴掌都数得出,皆是当年的开国功臣。除此之外只有太上皇,即永乐女帝的兄长因战功封了个太平王。   永乐女帝在位期间,江湖上竟有一大势力之主在大漠无诏称王,大抵还垄断了大漠那边一部分商贸......   林平之肯定道:“快活城覆灭,有朝廷手笔。”   王怜花语气懒懒:“永乐不是和泽,不以武功著称,快活王活着时从没把朝廷放在眼里。”   和泽年间不是没有隐世的出世的江湖人艺高人胆大,仗着轻功跑到皇宫挑战,皇帝烦不胜烦,索性将政务交托左右丞相,带着天策上将亲自出马横扫江湖。   既然是隐世江湖势力小辈跑出来踢馆,那也算是出身江湖的女皇和她的将军自然用江湖规矩踢了回去,狠狠打了那些战乱时明哲保身的所谓隐世江湖世家的脸。   当时的江湖,甚至没有能让和泽女帝重启她双剑的人。   若非政务繁忙,政策大头在改革在经济在民生,没工夫搭理一二十年又闹腾起来的江湖,以她的性子可不会轻易放过。   因着这一遭,四方武林在和泽三十一年和朝廷达成了一个微妙的平衡。   永乐女帝既然打算退位,朝廷也羽翼丰满无后顾之忧,怎么会留着如此挑衅朝廷的‘王’来膈应新帝?临走之前剿灭快活城,是给登基的天曜女帝一份小小贺礼。   也是一个提示。   ——快活城不是第一个,也不是最后一个。   当初朝廷前来与他接洽的就是锦衣卫指挥使贾元春,鉴于他是快活王的儿子却深恨快活王,他有理由相信同样立场的白飞飞也见过锦衣卫。   当初白飞飞留书“孤身远引,到死不见”,朱七七以为她独自远走高飞,竟也担忧一阵。   大约只有沈浪察觉到其中锦衣卫的存在。   怜花公子低头,凉凉一笑。   马车最后停在一座精巧小院之中,这是王怜花的据点之一。   沈七姑娘和林九姑娘在他人目光下携手步入小院,院中的仆役开始走动起来。   将沈七和林九的身份和脸换到小院里等候的属下身上后,王怜花和林平之悄然消失在院中。   *   “世上既有鬼魂,自会有地府。林平之,生前作孽太多之人,死后在地府会是何等结局?”   王怜花遥遥望着不远处金碧辉煌的楼阁,匾额上“黄泉客栈”四字如惊鸿游龙,熠熠生辉。   林平之没有多加思考,只道:“阴世律法较之阳世要更为严格。”   他签的是员工契约,得知的信息大部分是黄泉客栈相关,对于阴世的律法一知半解,但从史连城史宾娘的态度来看,生前作恶多端之人或妖鬼,绝不会有什么好下场。   至于小老板,他态度非常简单——善者入轮回,恶者下地狱。   “我...有件事情想要和小老板谈一谈。”王怜花最终说道。   跟着小老板看乐子久了,若非突兀瞧见沈浪,险些忘了自己在猜到小老板一二信息后,心头闪过的那个真正目的。   林平之深深看了一眼:“你早该坦白,小老板不会怪你。”   王怜花道:“从未看在眼中,自然不会怪罪。”   林平之为巽风所救,这个性格实诚的人就全心全意相信巽风。   便没有发现在黄泉客栈那位小老板眼中,他王怜花与客栈外肆意开放的金灯花、和山谷中飞过的子规鸟没有任何区别。甚至于已经成为客栈一员的林平之、史连城、史宾娘,也不过多得他两眼目光停留。   依王怜花看来,巽风来历莫测,素日话语跳脱,思维与常人迥异,所行所为似乎皆出于某种他无法触碰到的规则,且牢牢遵守着那种规则,绝不会跨出任意界限。   若无要事,巽风素日鲜少踏出客栈,那条架着奈何桥的清溪分明将他与此世间分割开来。   那双异色眸中映照着世间万物,万物生老病死、轮回往复都在他眼中,只是除此之外,再无其他。   公事公办,一视同仁。   林平之已经走到客栈门口,回头瞧见王怜花目光悠远,只无奈地摇摇头。 第35章 变化   天边只剩下最后一抹深红, 余晖斜斜打在客栈的琉璃窗瓦上,一片流光溢彩。   林平之踏入客栈,没在前方不远处的白玉台后看见巽风的身影。   他只以为巽风这时候可能是在寝居休息,毕竟他老板的作息相当不规律, 昼伏夜出常有的事。   只是很快他便发现, 连原本被留在客栈看顾的史连城史宾娘都无影无踪。   这就有点奇怪了。   巽风无事一般不会离开客栈, 史连城和史宾娘为鬼身, 哪怕巽风允许她们在外以人身白日出行,她们也顶多在夔州城中逛几个时辰, 不会到这时候了还没回来——比起小老板, 两位女鬼姑娘依然遵守为人时的作息。   “小老板还没回来?”   王怜花熟门熟路去厨房, 翻出自己带来的茶沏了一壶,又取了几盘点心出来。那些点心都是他离开前借用厨房自己做的。客栈有特殊的保存方法, 是以王怜花把它们取出来时都与刚做出来的没什么区别。   “显而易见。”   林平之坐回白玉台前的高脚凳上,原本在澜园绷紧的姿态放松下来,整个人都显出几分随意。   “看来这件事情有几分麻烦,连小老板都不能轻易解决。”王怜花端着茶杯,目光在浮动的茶叶中打转。   林平之道:“老板并非无所不能。”   王怜花不言,林平之便也将眼神投向别方, 随意看过周围。   他隐隐约约猜到王怜花一直留在这里并不只是为了他, 定然是有自己的某种目的, 而且和巽风有很大关系, 但既然王怜花之前没说,现在也没打算开口,他便不会去问。   任他想去。   茶杯升腾的热气模糊了林平之的视线, 飘忽的目光掠过在白玉台内侧的多宝阁, 在最外侧的一个格子里停住了。   那面多宝阁是林平之初次来到客栈就见过的, 那时里面只零零散散摆了不少雕像。木雕的玉雕的金银雕的都有,还有许多他看不出来是什么材质的,不过现在他好歹知道雕的是什么了。   之前的林平之初见时没有认出那些造型古朴奇怪的雕像都是什么,等到他成了客栈一员,想着好歹要多了解一下神鬼之事,便在出门时买了几册志怪异闻回来,其中有一本《山海经》。   再路过这里时,林平之后知后觉,那些雕像都是《山海经》中的生灵,夫诸、鸾凤、九尾狐、鹿蜀、萦芑......山川草木、鸟兽虫鱼姿态各异,栩栩如生。   林平之总觉得那些雕像看久了心里发毛,似乎下一刻它们就要活过来。   除了各种神兽草木的小雕像以外,这组多宝阁原本只剩一些不知道什么作用的瓶瓶罐罐。   现在那上面不知何时又多了一样东西。   以林平之看来,那应当是一副“画像”,但比寻常画像要清晰得多。   它不算大,一尺见方,整张都被透明至极的琉璃压在下面,四周以檀木装帧,微微向后倾斜立着而不是挂在墙上。   画中有两个人。   着玄金圆领袍的少年黑发异瞳,林平之认出那正是巽风。他坐在一片开得茂盛的桂树之下,身前似乎有个烤着什么东西的火堆,他正伸手去接坐在他身边的人递给他的一把青色花朵,神情颇为委屈。   递花给巽风的是一个林平之看不出年龄的“人”。   那人白衣金裳,在身前火光映照下眸色似琉璃点金,侧脸是惊人明俊。分明可见得是少年模样,却有一头霜雪白发,发间流动千年月光。   他望向巽风的目光里带着极为飞扬的笑意。   画中人纤毫毕现,真实得就像是用什么方法捕捉那一瞬间的画面,把它压缩到薄薄一张纸上保存。   而画像摆放的位置是巽风坐在白玉台内时一抬头就能看到的地方。   王怜花自然注意到林平之的动静,循着他的目光看了过去,神情微微一怔。   “叮——”   一道清脆的声音忽而响在他们耳畔,林王二人顿时一震,寻声望去,正好瞧见左侧的亮银色小门打开,巽风从里面走了出来。   “你们事情办完了?”   巽风打了个哈欠转进白玉台内,整个人陷进躺椅之中,语气听不出好坏。   “暂时告一段落。”林平之瞧见他这困极模样,语气急促起来,“老板,你要不去房间里睡?”   巽风摆摆手:“没事,我犯困是习惯,哪都能睡。”反正这里也没人能伤到他。   不过看着林平之有些黑的脸色,他这次学会把后面这句话咽了下去。   林平之见他这样只得作罢,又道:“那僧道二人,莫非很难处理?”   当初分开时他就瞧见巽风脸色有些难看,估摸是件挺严重的事情,但没想到巽风会比他们还回来的晚。   “他们算什么。”巽风拍了拍自己脸颊,目光在多宝阁上扫了一圈,困意消了不少,“背后的警幻给地府找了不少事,处理起来稍微废了些时间。”   巽风从天宫下来后先是把那几个挑出来的草木花神送塞进地府实习,让她们实习通过后择日上岗。   这事本来不麻烦,他和负责这方面的阴差打声招呼就行。   只是对接此事的阴差身后跟了个登记的小吏,甫一出现就让史宾娘和史连城方寸大乱,执手相看泪眼,一时无言。   原来那做登记工作的阴世小吏,正是当年无辜死去的乔生。   巽风撩眼皮瞧了一眼,这乔生当初为僧道二人所害,生魂离体许久,阴差赶到时已无还阳机会,尸体起了斑斑点点,停了几天后被城中友人寻到替他办了后事。   在城隍庙中销号后,乔生拿着鬼国路引懵懵懂懂跟着阴差走上黄泉路,进入鬼门关。   入了地府后他排了好久的队接受审判,牵引他去的是赏善司,生死簿上记载其生平,竟无大恶,反有多次善行,本不该如此横死。   赏善司主判官魏征在生死簿上查出他是为修行之人所害,仔细问过乔生便将此事转交负责为冤者平反昭雪的察查司,令察查司阴差去人间查探此事。   因着这一遭,那僧道二人这两三年到处躲藏,尚没有机会为警幻带回早早圈定好的人间风流艳鬼。   在探查期间乔生没有去轮回,暂时留在地府居住。只是他闲不住,见地府阴差来去匆匆一片繁忙,便凑上去出言自己可否出力,正巧被路过的一个鬼神随手拎到自己辖司帮忙。令乔生惊喜的是,和他同在一司的同僚,竟有一位是他生前早逝的好友顾生。   乔生安心便在地府做个文书小吏,时不时会打听一下当初那两位史姑娘的消息。   直到今日巽风带着史连城和史宾娘来到地府碰上。   需要知道的是,阴世疆域非常广,四海列国的轮回都囊括在内,如果没有特意去找,是很难发现其中都有谁的。   僧道既已伏法,乔生计算完功德后就可去轮回,来生能有个相当不错的命格。   巽风瞧见这情况,干脆把史连城和史宾娘暂时留在地府让她们叙旧。自己则去找了地府四大判官中掌管生死簿的阴律司崔珏。   他虽一把火烧了那些薄命册,终归还是要看一眼这边的生死簿才能放心。   结果这一看吓了一跳。   那些被警幻遣入人间的太虚幻境草木花神原本都不是走的正规轮回道,是被司命簿掩盖送的去的轮回   这也是警幻能笃定用司命簿改命的缘由,轮回来途不正,魂魄不稳,相较于常人而言更招阴惹病,极其容易英年早逝。这时候她只消编上一个风月故事,送一味相思引,便能引得那些女孩儿们心碎而死,芳魂永逝。   这么多年来靠自己能力跳出既定命轨的原本只有金陵十二钗,但她们毕竟名在薄命册上,仍会受到一些影响,反映在她们身上大约就是身体会相对柔弱一些。   不过现在,不管是金陵十二钗等太虚幻境草木花神,还是先天具有十二花相的人间女子,在巽风那一把红莲火下,所谓风月薄命都灰飞烟灭。   就是大抵那红莲火效果太强,只烧了一小会儿就烧过头了。   那些女孩们因前半生不自觉受害,一朝得以解脱后自身迸发出来的生机和气运都旺盛过头了。加之红莲火或多或少对她们有了加成,不说那些先天具有十二花相的人间女子,下界渡劫的草木花神其中几个更是超出气运之子的范围,几乎可以媲美天命之子。   这几人还与人间王朝有千丝万缕联系。   巽风翻着生死簿,心想我现在去抢崔珏的笔稍微改一改还来得及吗?   他迟疑地望着生死簿上的文字,目光在得到加成最大的那几个女子生平上停留片刻,心中天人交战。   原本她们就是受害者,他一气之下用红莲火烧了薄命册,烧的是不属于她们的薄命。她们因祸得福被激发出属于本体仙药草木的功德气运,红莲火的加成只是辅助而已,并不算强加因果。   而且......   巽风目光在“薛蝉”这个名字下停留许久,那页上隐隐约约的字迹,是她可能会走的路,会做的事。   生死簿的功能之一,便是除了生死时间,只会按照前生累计功德死后审判等等各种条件,将今生轨迹限定在审判结果对应范围内。在这个范围内做什么,善也好恶也好,都是自己的选择,它并不会在开始就定好生灵的一生。   譬如眼前的“薛蝉”,倘若她在人间真的做下决定并且去走那条路,生死簿才会在她的生平中详细纪录这件事的具体经过,善恶好坏功名成就皆一清二楚。   巽风想,这些过于旺盛的气运本就是她们自己的,他只不过稍微刺激了一下。   权当是他的地府代天庭给她们的补偿罢。   要不是天庭搬个家都搬不干净,何至于此? 第36章 真意   这一遭回来, 巽风倒没有如同之前一样嘴瓢都倒出来,只简单跟林平之提了一嘴那僧道为警幻仙姑驱使祸害众生, 地府计算其作恶量后将之打入九层九幽地狱,受百年炼狱之苦。   半点没提太虚幻境之事。   林平之心想,看来这次事情并没有那么简单,老板居然都管住嘴了,知道有些事情不是他们这样的人活着就能知道的。   坐在他身边不远处的王怜花像是终于神游回来,冷不丁问:“既是驱使,主犯的那位警幻仙姑结局如何?”   巽风不假思索道:“草木仙灵堕恶, 自是押入二十四层酆都地狱, 以她业障之多,没个百岁千年出不来。”   王怜花眼神微颤,九层九幽地狱、二十四层酆都地狱, 这些都是道家传说中的地狱, 而非佛家常言十八层地狱。   “原来如此。”他抬眼望着巽风, 桃花眸中光华四逸, 语气状似好奇, “我听闻道家还有四层血湖地狱、十八层泰山地狱和三十六层女青地狱,倒是比人间牢狱花样更多, 有什么区分吗?”   巽风定定望着王怜花, 直到对方面上笑容都快要挂不下去, 方才挪开眼神,去瞧多宝阁上的画像, 手指无意识缩了一下。   “岱岳在东,女青驻南, 酆都立北, 血湖归西, 九幽居中。”巽风手臂横放在白玉台上,手指有一下没一下点着,语气是少有的平淡,“阴世五方地狱各司其职,林平之倒没关系,你还是个活人,确定要听阴世诸罚?   林平之扶额,心里腹诽老板你不介意我听去我很感动你的信任,但你说的好像我已经不是活人一样。   他看了眼白玉台上只剩下些许点心茶叶渣子的杯盘,伸手把它们都收了起来:“我去收拾一下。”   巽风冲他遥遥喊了一声:“宾娘说厨房食材好像不够了,林平之你清点一下。”   林平之:“……是。”清点后要是没了就继续进货对吧?   他当初去城里采买物资,小老板说客栈有保存的地方他就用老板给的储物符带回了不少,食材方面至少足够十个人吃半个月。   客栈满打满算也就他和王怜花两个人类,连城宾娘吃香火,小猫也吃不了多少,只有小老板香火能吃人类食物也能用,这才多久就没了?   黄泉客栈唯一正式员工林平之模糊意识到了什么,只不过现在还没有被他抓住。   目送勤勤恳恳的小员工离开的身影,王怜花拉回话题:“这么说,在下要是个死人就能听咯?”   巽风扫了他一眼,异瞳之中流光溢彩,他没好气道:“你死之后,少说得在岱岳地狱待上二十年。你要是到时候还这么好奇,我可以给你行个方便,五方地狱都让你走一遭。”   “才二十年?”王怜花竟也不在意自己被提前告知了死后审判结果,语气里竟还有几分跃跃欲试,“小老板,二十年走得完五方地狱吗?”   巽风道:“五方地狱方位划分大致和阳世差不多,但地域范围和现在的阳世有所区分,一定要说的话,可曾读过《山海经》?”   王怜花眨眨眼:“倒背如流。”不如说,他知道客栈存在后便翻阅完了人间所有神鬼志怪杂记,左右他过目不忘。   巽风摊手:“凡《山海经》所记海内外列国,其下皆为阴世。”   这个小世界是诸天万界其中之一,尚还未发展到更高的层次,界内地域诸灵多以东方为尊,地下自然也只有一个独立地府。   王怜花粗粗计算一下顿时惊了:“这么辽阔,那二十年还真不够我坐满,太可惜了。”   巽风一时语塞,该说这人是心态好呢还是相当有自知之明,你没听到你死后会下十八层岱岳地狱吗?你出生到现在甚至还不到二十年。   他虽为洪荒幽都少君,在离家之前却常年沉睡,鲜少踏出修养之地,见过的人类在他目前的记忆里还真没几个。通常都想要给自己加阳寿,这种认为自己阴间坐牢做得不够的奇葩却是万里挑一。   或许他遗失的那些过往里会有?   “小老板,再给我多加几年罢。”王怜花唉声叹气,“我这个小魔头现下可不敢在小老板眼皮子底下干坏事,小老板你把别人的刑罚加给我可否?”   “做梦。”巽风瞪了他一眼,“哪怕双方自愿也不行。”   “民间不还传说地府鬼神会为蒙冤之人网开一面令其自行复仇么?”王怜花凑过去笑嘻嘻道,“既然地府这么有人情味,小老板你行行好,看在我们认识这么久了份上帮我一把呗?”   “实在不行,你看把我娘的刑罚加给我如何?”   怜花公子眸中波光潋滟,竟像个顽童般狡黠一笑,却非童稚,更似邪诡:“小魔头如我都能有二十几年,那生下小魔头的大魔头岂不是五十年起步?”   巽风正要开口刺他一刺,忽而想到了什么,语气有些微妙:“你身上业障本就有一部分来自你的父母。”   王怜花降生于阳世尚且不到二十载,身上气运恶孽皆超出常人,但只恶因孽果这一点,原本不至于岱岳地狱二十余年。截至巽风看到他的那一刻,多出来的业力皆是他生身父母所赐。   王怜花听罢神色一怔,旋即抚掌大笑:“小老板,对我也就罢了,他日你若离开客栈,可莫要对他人这么知无不言。”   巽风哑然,瞧见他张狂大笑的模样,朦胧之中仿佛意识到了什么。   离家许久,他在这个人间带了近半年时间,对阳世千万情仇到底不比之前懵懂,很快就想到了一个可能,面上便有些踌躇。   他是不是不该说这句话?   巽风忍不住又看了他一眼。   王怜花笑声渐歇:“相识月余,小老板还是第一次正眼看我,荣幸之至啊。”   “你如果只是想让你母亲的刑期减短一些,也不是没有办法。”巽风道,“你还记得之前抽奖,往生池要了你一缕气运吗?”   王怜花此刻眼神亮得惊人:“可以换?”   巽风毫不留情打破他的想法:“不可以。来自生身父母的业力,通常只会反馈在人生前,不会回归魂灵来到地府,但你不一样,你有一身强大的气运,这些业力被你的气运抵消,所以你现在好好的坐在这里而不是天人五衰。但待到死后阴世审判,你生前承了父母多少荫蔽,就会有多少业力,是你的终归还是你的。而你父母犯下的罪孽,不能让以你的气运代为消去。”   王怜花道:“若是这样,这阳世前半身坏事做尽,后半生幡然醒悟,修桥补路施粥救人,死后也不能指望在阴世消去罪孽咯?”   巽风异色眸微微睁大:“后半生所救非前半生所害,怎能一概而论?自是以其功德偿还受害者,于阴世地狱赎罪后再论其功。”   “气运不能抵消,功德必须偿还。”   王怜花嘲讽一笑:“她哪来的功德偿还。”   他的母亲云梦仙子是二十年前实打实的中原第一女魔头,这可不是江湖中人无中生有,那是用无数条命堆起来的血腥名声。   即便当年的快活王还是“万家生佛”柴玉关时,也不敢让江湖人知道他的妻子是王云梦。   这样两个人结合,怎么生得出一个好人?至于血脉带来的业力,他早有所料。   自幼时偶见艳鬼,他于天地有了敬畏,此后行事少了几分血腥阴诡,从巽风这里确定阴世存在后,他就在心里琢磨这件事。今日所说的话,看似漫天无迹,实则心中琢磨许久,只为尽量不引起巽风的反感。   王怜花懒得管他爹,却不能不管他娘。   巽风又看了眼多宝阁上的画像。   半晌,他道:“用你的功德代你母亲偿还受害者,或可为她减刑。”   王怜花道:“需要什么样的功德?”   修桥补路?治病救人?这些他都可以做到,但他不知自己此生能活多久,可否在生前凑够功德偿还他娘的孽。   巽风道:“你要最快效果最好的,自然是收厉鬼恶妖。”   厉鬼恶妖之所以能成厉鬼恶妖,大多是因为手上沾了生灵性命,收了这样的存在得到的功德往往会更多。   王怜花无奈:“小老板,你看我像是个道士吗?”   巽风道:“不像,你像个桃花精。”   “那就是了。”王怜花耸耸肩,“我现在去拜玄门还来得及么?”   巽风板着脸道:“不及你给我干活。”   王怜花顺着杆子往上爬:“那我现在就和林平之是同僚了。”   巽风眯着眼睛,伸手拍了拍王怜花的头:“你想得美呢,你这种情况,只能把你活着的下半辈子都卖给地府做个走无常,什么时候凑够功德了,什么时候自由。”   王怜花道:“成交。”   一朵鲜红的彼岸花印在他眉心,花瓣丝丝如血,衬得王怜花面容愈发妖异。   王怜花闭目感知其间信息,四肢传来阴寒之气时,他隐隐觉得自己筹谋许久的这事似乎过于顺利了,几乎没有遇到任何阻碍。   还是说,小老板在地府的权力比他想象得更大?   巽风摸了摸下巴,反手从多宝阁上取出一座小山玉雕。   等到王怜花接收完信息,睁开眼后便瞥见巽风来不及收回的笑意,只见对方将那座小山玉雕推到他面前。   “小老板?”这还带送入职礼物的?   巽风道:“即便有阴差之力加持,你还是太弱,碰到强一点的容易玩完,去招摇山里锻炼一下。”   王怜花眼神直勾勾盯着那座玉雕,上面花草树木和各种“鸟兽”都活灵活现:“这该不会是《山海经》里那座...?”   下一刻,他整个人都被拍进了玉雕里,伴随而来的还有他新东家一句话:“山里有祝余草,饿不死你。”   王怜花:???   西海之上有招摇山,特产状如青花之草名祝余,食之不饥。   当初巽风好不容易能跟着出家门一次,却是眼巴巴看着讨厌鬼们聚餐烤鱼,自己只能坐在一边啃祝余解馋,怎么能只有他受这种罪?   必然要王小花这种脑瓜子机灵心里随时随地咕噜噜冒坏水的家伙也来受这种苦啦!   叫你看我脑子不好算计我!   把“招摇山”玉雕放回多宝阁上,巽风眼神一扫,瞧见边上放着的画像。   说是画像,其实更符合另一个世界的说法,是张被抓拍下来的相片。   “我做的对不对?”巽风伸手摩挲着相片中的笑颜,“你总说我醒来后无欲无求又死脑筋,在这里我是按照自己想法来的。”   或许稚嫩,或许懵懂,或许令人发笑,却是他第一次独自迈出的步伐,没有受到任何长辈指引。   “他们说你在人间找到了你的道,”巽风喃喃自语,“这就是你一定要我来人间的原因罢。” 第37章 谈话   林平之清点完仓库, 尤其是厨房之后再出来,客栈里已没了王怜花的身影。   “王怜花去哪了?”   想到那厮之前的话,林平之顿时头皮发麻。他进去也不到一个时辰, 这么晚了王怜花还能去哪里?   他不会是搞事翻车被小老板收拾了罢?   巽风回过头, 下巴朝多宝阁中的玉雕点了点:“喏, 送他进招摇山练练。”   “招摇山?”林平之艰难点头,“是我想的那个招摇山吗?”   巽风点点头, 旋即又摇了摇头:“只是我取其记载仿制而成。”   并不是他小时候待过的招摇山, 在这里无聊没有三千界玩的时候随手雕的罢了, 但是给王小花用就正好。   说来这些摆件放着也是放着,不如利用起来,以后要是还有符合走无常条件的,也可以送进这里来训练一下。   巽风心想, 虽说他任务是搜集气运扩建地府, 但这里的地府结构太过简单。堂堂一界地府, 莫说北阴酆都大帝, 连五方鬼帝之位都空悬, 上层只有十殿阎王四大判官在主事,真要等到一切走上正轨还不知要多久呢。   在这之前多做点事也是职责之内, 和这个比起来,三千界的功能能否解锁倒是无所谓了。   于是他问:“林平之, 你还有没有王小花这样的朋友?”   林平之:“啊?”他一时没有反应过来。   “就是, ”巽风比划, “王小花这种热衷搞事, 经常惹出麻烦但从未阴沟里翻船的人, 你还认不认识别的?”   这下林平之反应过来了:“老板你饶了我吧, 认识王怜花这一个我已经够倒霉的了, 再来几个他这样的我不得疯啊。”   巽风道:“也不一定要麻烦的罢,运气好或者经历有足够传奇色彩的都行。”   通常这样的人,要么是天命之子要么是气运之子,去看看能不能有机挑几个做走无常。   林平之苦笑:“老板,我明白你的意思,可你高看我了,迄今为止我认识的,最麻烦最有传奇色彩的只有王怜花一个。”   他之前也就是个说大不大、说小不小的镖局少主,大多数时候都生活在父母的能和王怜花相交也是托了幼时那次棺材铺里气氛诡异的相识。   小老板想要王怜花这样的业绩,他可不一定能给他找来。   巽风耷拉着脑袋:“那还得等王小花出来。”这么说来王小花真的很好用,正好卡在走无常条件边缘上,幸好他签了他差不多下半辈子,耶!   “我记得这次出来前,王怜花跟我说过他发信给认识的人,请他们来客栈一探。”瞧见巽风委屈巴巴的脸,头上还有一缕发丝朝上打着卷儿,林平之垂在身侧的手蠢蠢欲动。   看起来手感就很好。   林平之你忍住,你一定要忍住,这是你老板,你的救命恩人,不是镖局里可以随意揉来揉去的小孩儿。   “真的?”巽风眼中一亮,马上又暗了下去,“谁知道他们什么时候过来。”   就算是过来,也不一定能做走无常。毕竟哪怕是王怜花本人,也不过将将满足基本条件。   其实那种一身正气秉性正直心性向善的人才更加符合,对巽风说的就是天命之子。可惜这个世界天命之子相较其他世界而言虽多,却不是轻轻松松就能碰到的。   他倒是可以出去找,也不是找不到,何况地府生死簿才看到好几个天命之子的名字呢。只是涉及这种玄之又玄的玩意儿,用佛家的话来说叫要有缘分,随便拉人强加因果也是不妥。   林平之想了想,道:“您还记得姜府别院那晚出现的那个红衣男人吗?”   巽风手臂交叠伏在白玉台上,下半张脸颊埋在手臂里,只露出一对猫眼般的异色瞳,光华清透如稚童:“记得,偷看女鬼上课那个男人。”   林平之:“......倒也不是偷看女鬼,他看不到的罢。”   陆小凤啊陆小凤,我救不了你给我家小老板留下来的第一印象了,不过你的风流花心本就声名在外,应该是不介意的。   巽风眨了眨眼:“我没有注意他。”   只要他愿意,他可以瞬息之间看穿这世间每一个生灵的生老病死、前世今生,观气运对于他更是如同吃饭喝水那样简单。但若一直是这种情况,巽风眼里就不会有生灵模样,而只有一团颜色形态各异的不明物了。   为了自己心情着想也为了不伤眼,对于这些东西只有巽风想看的时候,他才会特意去看,比如说来到客栈的每一个可能成为他客人的人,举例林平之和王小花。   那晚巽风的注意力都在别院女鬼身上,还真没怎么注意到院子里的人。   林平之道:“他给我的压迫感,比王怜花还要重。”   纵然签订了契约,林平之毕竟还是活人,看不到那些笼罩在天命之子身上的气运眷顾,但能依稀感知到这种人和其他人的不同。   “我把客栈的存在告诉他了,只要他来,以后客栈不愁客人。”林平之又补充到。   “为何这么说?”巽风好奇,王怜花和林平之来这里这么久了,也没见多几个人进来,怎么这个陆小凤就能了?   “陆小凤他...他交友遍天下,名声比王怜花可好多了。”   林平之好悬没把陆小凤就是个行走的案件触发者说出来,说出来势必要跟小老板解释为何每次案件元凶爆出来差不多都是陆小凤朋友这件神奇的事情。   不过在某个方面,小老板或许比他更清楚原因也说不定?   为了防止小老板说出什么别的意料之外的话来,林平之果断道:“还有一个办法,小老板你的传送阵可以在短期内铺遍大明吗?”   巽风:“可以。”开遍全世界都行,西方他都带着橘猫小二踩过点,那边的神灵发现不了他。   “那就好。”林平之说出了他心里琢磨许久的主意,“您或许不太清楚,我们人类通常情况下遇到解决不了的麻烦,有一个选择是去寻求朝廷帮助。或许,您心烦的这件事可以与朝廷合作。”   他和巽风分开后的这段时间见过人里,只有无情和贾元春让他感受到特殊的气息,且与陆小凤王怜花不同,他们身上虽有血气,却更有浩然之气,倒是和阴差略有相似——或许因为他们都是官府的,只不过一个是地上官府,一个是地下官府。   巽风有些迟疑:“此间地府鲜少与阳世朝廷交接,若是放开,一两个还好,多了不合适。”尤其是那种带有强横气运的帝王将相,纵是鬼神也要避其锋芒。   他是没有关系,地府那些鬼神不一定乐意,除非这些人最后都能变成他们的同僚,比如地府的五殿阎罗王,生前便是日审阳夜审阴的存在,死后更顺理成章入职地府。   林平之讶然:“是客栈与朝廷合作,非地府与朝廷对接。”   开什么玩笑,就算他这样半路出家的也知道阴世地府不好和阳世朝廷接触啊,牵一发而动全身,谁知道会有什么后果。   巽风反应过来,对方说的是客栈传送阵,而他心里想的却是走无常一事。   林平之又道:“我想着传送阵运送东西运送人都很方便,正好朝廷最近也有一些动作,不若寻朝廷背书,在民间打出名声,这样比口口相传要快多了罢。只是我不确定您有没有别的考量,加之若是扩大许会影响百姓一些行业,便没有和朝廷那位贾大人说定。”   巽风沉默,原本有些兴奋的神态渐渐消去。   半晌,他道:“我是不是没有告诉你,传送阵是需要灵气启动的。此间世界灵气虽短暂复苏,最终都会走向末法时代。”   他之前听王怜花和林平之建议时考虑过这个,最后还是觉得不太行。   “若习惯了传送阵,等到末法时代来临......”巽风叹了口气,“你们的世界自己选了另一条路。”   这个世界在近百年前因融合其他世界而有了短暂的灵气复苏,但终究是人族占了主流。遵循生灵整体意志走了科技发展之路,这是天庭打包搬家的原因之一。现在这方世界看似神鬼并行,精怪四散,百岁千年后都会慢慢归于隐处。   林平之不太懂灵气一说,但能从字面上去理解“末法时代”含义。他脑子转得飞快,很快就想到了对应方法:“天下分久必合合久必分,目前的大明做得很好,不出意外还能好个几十年。我们可以尝试只和目前的朝廷合作一段时间,看看效果。”   巽风想了想,道:“也行,我现在就去找你们朝廷谈谈。你们的皇帝在哪,咸阳还是长安?”   “老板,就这么上去不是合作,就算天曜陛下再稳重也会被您惊吓到的。”林平之哭笑不得,“皇帝陛下自然是在长安,您怎么还会想到咸阳?”   巽风歪了歪头,道:“秦始皇就在咸阳。”   林平之叹了口气:“秦皇啊,那都是一千八百多年前的王朝君主了。” 第38章 怜星   王怜花在往生池里抽到某个东西后, 在夔州城中的据点写过信发往他认识的江湖“好友”那里,邀请他们来黄泉客栈一游这件事,林平之是知道的。   但他没有想到, 他们出去短短时日, 加上回到客栈的世间也不过半月,竟真有人千里迢迢赶来。   那日天气晴好, 林平之打算把角落里的几盆花木搬去晒晒太阳, 难为它们和往生池同在一室也能生长得郁郁葱葱——现在林平之已经知道为何那池水给死人和活人的感觉完全不同,只因那是巽风为了将搜集的气运与地府挂钩, 在九幽之下引来的忘川水。   林平之将一盆不认识的花搬到太阳下,一阵清风拂过, 摇动半数花叶。   巽风坐在白玉台后舀了一勺汤圆, 凑到鼻间嗅了嗅,小心翼翼咬了一口,眼神顿时一亮。   这是他今日份的点心, 自从厨房里有了正常人的食材,史宾娘每日变着花样做佳肴给他后,有一段时间他很是没有节制, 导致客栈库存没多久就告罄。   眼下那俩还在地府没上来, 换林平之掌厨就没那么多讲究。林小公子原本也是锦衣玉食的主, 一朝自己动手, 若无那段逃亡自给自足的经历,他还真是会手忙脚乱。   也因此巽风的点心这几日就简单很多。   若是王怜花在还好,那厮琴棋书画诗酒茶、星卜星相医毒工都无比精通,庖厨之技也非同凡响。   只可惜他被巽风自己一巴掌拍进了招摇山, 没个十天半月不会放出来。   林平之自然不会委屈到他家老板, 默不作声在采购清单上添了许多巽风偏爱的东西。   幽冥之下未必有人间这么热闹, 小老板难得上来,任职之余也该放松一下。   现在这些还需要他自己去,等到和朝廷达成协议之后,客栈需要用到的普通物资便可由朝廷直接提供。   先前和巽风商量的传送阵事宜,在得知长安的帝王非秦皇亦非唐宗后,巽风便兴致缺缺,再加上林平之相劝莫要直接上门,他便歇了去皇宫一探的心思,最终还是决定等到林平之和贾元春的合作完成之后,直接让林平之与贾元春商谈。   毕竟林平之家以前就是做这个的,术业有专攻嘛。   “其实你不用这样忙。”巽风瞧着林平之忙忙碌碌的模样,咽下碗里最后一颗汤圆,放下汤勺说道,“往生池虽是我引来的忘川水灌注而成,但我有调试过,只要不接触池水,都没有太大影响。”   花木是这样,人自然也是这样。   林平之把一盆相思豆摆在光可鉴人的窗台上,擦了擦汗水道:“晒晒太阳也好,我闲着也是闲着。”   晚上还可用明信片写信给地府的父母亲人,期待第二天的回信,白天倒很有几分空闲时间,不做点什么,他总觉得心里发慌。   巽风鼓了鼓脸颊:“你开心就好。”   他还想说什么,忽而抬头望向大门。   林平之顺着他的目光看去,只见客栈敞开的大门中间,正站了一个纤弱苗条的身影。   那实在是一个绝色女子!   她穿一身雪白的云纹锦绣宫装,长裙摇曳及地。她乌发流云,其上未簪任何钗环,却无损她绝世姿容。   最妙的是那双眼,波光婉转灵动非凡,带着一股奇特的稚气。   好似孤星。   她只是站在那里,便可窥得何为冰肌玉骨,绝代佳人无外乎是。   林平之生平所见女子,以史连城史宾娘容貌为冠。但在眼前这位佳人面前,温婉清雅的史连城与活泼俏丽的史宾娘都黯然失色,其间差距犹如萤火皓月。   那宫装女郎俏生生一笑:“敢问店家,此处可是黄泉客栈?”   脉脉眼中波,盈盈花盛处。*   巽风扫了她一眼,道:“匾额上有,你不识字?”那么大那么明显的字,这人族也不瞎,反倒是四肢齐全五官极度灵敏那一类。   巽风话音落下,林平之方才反应过来,瞳孔猛然一缩。这女子是何时来到这里的,他方才在来往搬花,竟没有发现半点痕迹。   随他一起的,明明只有山间清风。   或许,他该请教一下家中有剑道大能的小老板,如何把家传剑谱修改何成常人可练的秘籍?   那女郎闻言,眸中闪过一丝暗光,掩唇轻笑:“自是识得,好生厉害的字。”   迫得她心生恐惧,好在她未有冒犯之意,安安生生来到门口。   “那你还算有眼光。”巽风这下满意了,弯了弯眼眸,“你要来住店?”   宫装女郎欠身:“蒙一旧交飞书传信,邀妾身前来黄泉客栈一游,店家可容妾身先行一观?”   “进来罢。”巽风偏头,“林平之。”他望了林平之一眼,后者会意转回厨房,暂时接替史宾娘的班。   接到飞书穿信过来的,还能是谁,必然是王怜花这个家伙干的。   来得可真快。   宫装女郎如同一道清风,下一刻便立在客栈之中。她一寸寸扫过这窗明几净的厅堂,似乎是在评估此地能否令她驻留。   她目光轻飘飘掠过那些价值不菲的琉璃乌木桌椅,最后停在身侧不远处的水池上。   那升腾着雾气的水池里,栽着她绣玉谷中都寻不到的霜白莲花。不蔓不枝,香远益清,亭亭净植*。   “好生神奇的客栈。”半晌,她由衷叹道,“此间陈设我绣玉谷亦有不及,王公子果真会享受。”   此间神奇,非金银玉石,非雕梁画栋,而在草木清华。   巽风眨了眨眼,“你的故交就是王小花。”   那他还真的挺好用,林平之说王怜花除了是个男人不能生产以外什么都会,以后若是连城宾娘选择去轮回,那她们的班也交给王怜花去上罢。   嗯,能者多劳。   “王小花?”女郎语声灵巧活泼,眸中笑意加深,“妾身正是王公子邀来,敢问店家,此人何在?”   若不是王怜花信中所言让她起了某个心思,她也不会轻功御风,自春城千里奔驰夔州。   若对方胆敢像捉弄整个江湖一样骗她......   宫装女郎眼中笑意愈浓,她好像无时无刻不在笑,笑得好看极了。   巽风瞧她模样,眼神一闪:“王小花的话,我送他进修去了。”   “进修?”宫装女郎闻言,语气难得有了几分卡顿,“他还需要...进修?”   如果她没理解错,是“进修”字面意思的话,王怜花是不是把她耍了?   巽风理直气壮:“没错,作为我的员工他太柔弱,打架肯定打不赢,那就去进修,有什么不对?”   “应当是没有的......”王怜花柔弱?他哪里柔弱?那张阴险得跟他娘如出一辙的漂亮脸蛋,还是那张连她姐姐都能糊弄的如簧巧舌?   这位小老板,您这双猫儿一样的眼瞧着好生漂亮,可怎么看人不太好使。   风水轮流转,这回轮到宫装女郎怀疑巽风眼光了。   她知道离开的那个林公子是近期江湖上传的沸沸扬扬的福威镖局遗孤,也知晓《辟邪剑谱》一事。在她看来,王怜花就是那种会把武功秘籍抛出去扰乱江湖坐观龙虎斗的小混蛋。   不过她绣玉谷也是令江湖缄默的武林禁地,名声这方面她们和王怜花五十步笑百步罢了。   “你要等王小花,一时半会儿等不到,不如在这里住几天?”   巽风从白玉台下翻出那本只写过一个名字的玄金名册,摊开空白的一页推到女郎面前。   宫装女郎状似疑惑:“这是?”   “王小花没告诉你么?”巽风坦然道,“在我客栈住店也好,别的目的也好,只要留下,都要在这里写下名字。”   女郎恍然:“这么说,想要见到那位进修去了的王公子,妾身便只能暂留几日。”   巽风道:“你也可以不留,但你有求于我。”   面前的宫装丽人眼若孤星,在听到这一句话时,她唇上笑容终于下调了些许弧度。   她道:“妾身怜星,自春城绣玉谷而来。”   “巽风。”过分年少的小老板递给她一支雕刻桃花的白玉笔,“登记后,再言他物。”   宫装女郎,也就是怜星微微抿唇,心里思虑再三,伸手接过白玉笔,在漆黑纸张上一笔一划留下自己的名字。   她的手背上覆盖着绫罗雪缎,却比雪缎更要光洁,在明光下几乎与手中玉笔同色。   林平之端着花茶出来,恍惚间竟难以分辨何处是笔,何处是女郎的纤纤素手。   待他将杯盏放下,随意撇了一眼名字,脸色陡变:“怜星?你是绣玉谷移花宫二宫主?!”   “这江湖之上,还有第二个怜星不成?”   写完之后,宫装丽人将白玉桃花笔搁置在名册之中,端详着那殷弘如血的字迹,眸光浅淡,笑意盈盈。   “不...只有您一位。”林平之翻开茶杯,给她和巽风各倒了一杯茶。   江湖或有重名,但有这样清绝艳绝容光和这等威慑的,只有移花宫二宫主。   巽风后知后觉:“南方武林至尊?”   林平之微微点头。   王怜花这家伙,当初他就应该追问他到底发信给了谁,今天是移花宫二宫主,明天该不会是那个神水宫又或石观音罢?   怜星灿烂一笑:“不敢在小老板面前称至尊。”   哪怕眼前这个异瞳少年没有表现出任何能力,哪怕边上的林平之在她手底下半招都走不过,她依然把自己的姿态摆得恭恭敬敬。   不知王怜花究竟与她说了什么。   他道:“你所求为何?”   这位脾气好得不像是执掌一方武林,移花宫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二宫主敛眉沉声:“闻贵客栈有池名往生,若以己身重要之物交换,可使得偿所愿。”   冲往生池来的。   “有往生池为真,得偿所愿为假。”巽风挑眉,“你付出的,不一定能得到你想要的。”   怜星道:“愿得一试。”   往生池上光华大绽,霜色莲花摇曳身姿。   宫装女郎站在池畔,眼中惊叹的同时亦有细微紧张。   华光散去,光晕中空无一物。   巽风:“...看来你抽奖的运气不太好。”   明明她看起来周身气运浓郁,只比王怜花差一点而已,这可能就是他以前玩游戏中的非酋罢。   怜星绫罗长袖下的手狠狠握紧,复又松开:“老板,怜星可否再试一次?”   “今日不行,要等明日。”巽风道,“若再试一次,你要付出第一次双倍的气运。”   怜星袖中取出一个纯金小瓶,将它推到巽风面前:“此为移花宫至宝墨玉梅花,可否作怜星这几日住店之资?”   林平之眼神微动,墨玉梅花是移花宫至宝,江湖传闻可灵通万物延年益寿,用这个付账虽说不是不行,但王怜花那厮可就只甩了一盒金银玉石过来。   相比起来,王怜花你输了。   巽风瞧见那小瓶银光闪闪的水中,正漂浮着一朵黑如纯漆纹理细腻的梅花。   他在这梅花上感受到了仙灵之气。   巽风若有所思,这怜星却非梅花花相。 第39章 姐妹   怜星在客栈住了下来。   得知客栈付账其实只需普通的金银玉石, 她也没有说要以这些东西换回之前那珍贵的墨玉梅花。   那虽是移花宫至宝,于她而言却不是不能舍去的东西。   只要能达到她的目的,得到她想要的, 那么她付出什么都可以。   是以明知千面公子所言非善,对方绝对不会有那么好心,怜星依然在收到那封信后怀着隐秘的心思自春城千里奔赴夔州, 来见黄泉客栈之主。   巽风也随她去, 左右他已经告知对方所需气运是为何物, 她愿意付出, 那对他而言反而赚了。   于是转头把墨玉梅花送到在猫窝里躺尸的胖橘猫面前。   差不多半个月了, 橘猫依然是那副萎靡的模样,不过比刚回来时要好多了,只是身形要削减不少。   现在它缩在锦绣堆里小小一团,倒是不好再喊它肥猫。巽风伸手点了点它鼻子,被它嫌弃躲开。   猫儿在昏昏欲睡时嗅到一缕幽然清香,下意识追逐起来,鼻间传来细腻触感。   “这是,什么,东西?”猫儿终于开口, 声音带着极其浓郁的困意。   “新客人付的店资, 有梅花花魂灵气。”巽风眼眸弯弯,笑嘻嘻道,“若是有用, 我多带一点过来, 给你凑齐十二花相都没问题。”   他下来时走的太急, 身上除了三千界什么东西都没带, 只好在此界各种薅, 左右太虚幻境长了不少。   猫儿就着鼻翼间的梅花清香,混混沌沌点点头:“你看起来有些不一样了。”   巽风道:“是吗?我怎么没感觉。”   猫儿道:“你要记得自己把握好度。”   巽风摸了摸可怜兮兮的猫儿,把它往锦绣堆更深处推了些,那朵原本养在金瓶圣水里的墨玉梅花静静躺在猫儿身边。   做完这一切后,他披上玄色鹤氅转身走了出去,带起一阵细微的风。   少年脚步轻快,渐行渐远渐无声。   猫儿勉力睁开眼,轻轻蹭了一下边上的梅花,一股清灵之气自触碰的地方漫上全身,触感仿若幼时佩戴过的羊脂玉。   “你已经有些人气了……巽风。”   它瘦了整整一圈,此刻窝在锦绣堆里显得分外可怜,低声喵呜出来的只言片语,也就没有在房间里回荡,不为任何人所知。   翌日清晨,天光斜穿晓户,子规横枝啼露。   巽风打着哈欠从珠帘后转出来时,离白玉台最近的那方桌椅已经出现宫装女郎窈窕身影。   “新日晨好,小老板,院里的花儿开得好生雅致。”   怜星柔柔一笑,露水珍珠一样滚落桌上兰草。   巽风没骨头似的窝在他的躺椅里,目光朦朦胧胧扫过明亮但空旷的厅堂,百无聊赖:“连城绣得好看。”   昨夜是林平之领着怜星上的楼,按照当初史宾娘的步骤带她去新的房间。   许是之前客栈未开业,没什么需要她忙碌的事情,史连城有时间尝试各种花样的刺绣导入客栈,这一层楼前七个房间,每一个都装扮都不一样。   怜星所居房间的绣图是“花重锦官城”,窗外一望无际的花海恰好合了她在绣玉谷的景象。   “怜星听闻过连城姑娘之名,果真一双巧手,入院那些花儿,与我移花宫别无一二。”宫装丽人目光柔和,语声清脆,“不知可有这个荣幸,与连城姑娘见上一面?”   “连城访友未归,恐怕不能如怜星宫主之意。”   林平之从另一边转出来,手上端着两个托盘,一盘放在巽风面前,一盘放到怜星面前。   皆是简单的清粥小菜,配了一碟桂花糕。   “客栈厨娘一同未归,委屈了。”不仅如此,还没来得及去城中补充物资。   林平之心下一叹,下午找个时间出门一趟吧。   巽风撇了撇嘴,指间瞬息转出一块晶莹剔透的琉璃牌,闪烁迷离光晕。   虽说这怜星奖运不太好,气运倒是挺强。他打算看看三千界今天有没有解锁哪个功能。   怜星道:“不急,小老板,现在怜星可否于往生池一试?”   在指尖来回打转的琉璃牌一停,巽风道:“你准备好了?”   唔,据说另一个世界的非酋们抽卡时都要反反复复洗脸以保证抽到心心念念的东西耶。   怜星不明所以:“自然。”   无非几份虚无缥缈的气运而已,有何要准备的?   她这一生都乏味无比,气运之于她……约摸也没什么放不了手的。   巽风起身越过白玉台,抬手开了往生池。   泛着光晕的纹路一圈又一圈叠起来时,怜星站在池畔,定定注视着眼前神奇的画面,却没有如昨日一样在光纹里划出什么。   客栈所见所闻,处处皆非人间相,王怜花至少在这方面没有说谎。   也罢,她也没有把王怜花所在之处秘密透露给沈浪。   半晌,怜星眸光悄然流转,声若黄鹂啼鸣:“小老板,可有闲暇听怜星讲个故事?”   巽风挑眉:“我每天都很空。”   除了这两天打算给招摇山刻点其他山海的特产,让王小花的进修生涯多姿多彩以外,还真没有什么别的安排。   怜星含笑:“小老板可有兄弟姊妹?”   “……”巽风道,“有,但不是很想提。”   作为辈分和年龄都是老家那一圈里最小的那一个,他没有弟弟妹妹,只有一堆管天管地(物理意义上)和管他死紧的哥哥姐姐,尤其是某个家伙。   气哭,怎么不见他去去管隔壁的兔子和三脚鸟啊?连他娘都不怎么管他玩三千界。   怜星浅笑:“这个故事,讲的便是一对手足。”   “曾有这样一对姐妹,出生三载椿萱谢,自此相依为命,漂泊四方。”她语气幽幽,目光不知飘到何方,“后来有一个大门派的掌教看中这对姐妹的天赋,将她们收作嫡传弟子悉心教导。”   “姐姐从小就是个独断专行的性子,她喜欢的东西不允任何人染指,她定下的规矩不容任何人反驳。若是有人想要她的东西,哪怕只是一个桃子,哪怕是她的亲妹妹,她也能毫不犹豫将推开。   日复一日,年复一年,姐姐都如此专横孤傲,永远不会觉得自己是错的,永远如天边明月高不可攀。”   宫装丽人仿佛陷进了某种悠远的回忆之中,那双明亮如孤星的眸子里满是怅惘:“到后来姐姐喜欢的,妹妹便也要喜欢,仿佛这样是妹妹对那暴虐无情的姐姐唯一的反抗。可不敢表露出来的反抗,又有何用?”   巽风捻了一块桂花糕点点头:“明智的选择,打不过就蛰伏,以免被挂冥府桃木晒月光。”   林平之手微微地抖,他决定不去思考小老板这话的真实性。   怜星垂眸:“是啊,妹妹不是姐姐的对手。可怕的是,若有朝一日妹妹能赢过姐姐,也不敢对姐姐做出什么出格的行为。”年年岁岁都生活在那样的高压下,妹妹怎么会有那个胆子呢?   异色瞳的少年眨了眨眼,如果他有一天能打赢他的哥哥们,那他就……醒醒,做梦来的比较快。   “姐姐此生都不会为当初争执造成的后果道歉,却会在得知另一方大势力有能够断骨重续的神药后,避开妹妹孤身前去谈判,低下高傲的头颅求药,甚至捏碎自己腕骨以身试药,确定功效后才令妹妹使用。”   怜星语气里带着难以言说的自嘲意味。   哪怕是这样,姐姐的话依然是高高在上的命令语气。   妹妹一直守在这样的姐姐身边,像是守着一捧高山冰雪,一簇烈烈火焰。   她本以为这辈子就这样了   “那一日,妹妹随姐姐巡视分殿,杀了一个祸害女子的采花贼,救了一个衣衫褴褛的男人。”而后一切都变了。   那个男人是真的好看,修眉俊目温润如玉,可称得上江湖第一美男子。   微微一笑下,像一缕旭日辉光照入冰冰冷冷的移花宫,连妹妹也忍不住怦然心动。   原以为姐姐如此厌恶男子,这一次妹妹想,姐姐不要的话,她或许终于可以求到自己想要的东西。   可妹妹没有料到,原本一心追逐武道巅峰,孤傲如高天明月的姐姐竟然会为这个重伤垂死的男人洗手作羹汤,会因这个男人反复发作的伤势颦颦蹙眉,为了照顾这个男人彻夜不眠不休,衣不解带照顾他。   当年妹妹以黑玉断续膏恢复幼时残疾的左手左脚时,姐姐都只是站在榻边冷冷看着,目光片刻不移,却也从未为妹妹做到这个地步。   姐姐对那个男人好到妹妹毛骨悚然的地步。   那男人起先很感谢她们姐妹救了他,真诚赞美过姐妹,可当知道自己身处移花宫后,眼中一闪而逝的震惊瞒不过姐姐和妹妹。   妹妹知道原因,绣玉谷素来是江湖禁地,作为武林顶尖势力之一,移花宫中是没有男人的。   妹妹素来素来心细如发,很轻易便能发现,那男人在害怕姐姐。   他害怕姐姐的接近,害怕姐姐对他露出的独一无二的笑,最后伤势甚至因此复发。   最后,那个男人和姐姐的贴身侍女在一起了。   妹妹知道这个秘密,却没有告诉姐姐。   怜星说到这里,面上露出天真无邪的笑容:“小老板,这对姐妹可真是世间独一份的虚情假意,是不是?”   巽风眼神微妙:“你们人类的感情可真复杂。”   爱与恨交织在一起,比什么都要浓烈。   怜星带着稚气的眼神微微一闪,抬手在光圈中写下一个词。   霎时往生池上光辉大绽,最后一团光晕落入怜星手中,形成一支透明的长颈琉璃瓶。   巽风扫了一眼,里面那闪烁着草木色的青绿液体略有些眼熟:“忘情水?”   哎呀这个他熟!他当年改良孟婆汤时没少去找月老配忘情水!   至于可能不符合天宫规矩什么的,呵呵理论上月老是他冥府的神仙,编制都在冥府,管天宫做甚?   那琉璃瓶落到怜星手中时她便知道这是什么,露出来到这里的第一个不带任何情绪的微笑。   “叨扰小老板了,让您听了这样一个乏味的故事。”   怜星优雅一礼,目的既已达到。她打算今日就走。   巽风摆摆手:“无事。”   林平之旁听了这个指向性十分明显的姐妹故事,后知后觉:“怜星宫主,你是不是被王怜花坑了?”   怜星一愣。   “其实你想开往生池,不必给小老板讲故事。”林平之复杂道,王怜花给你写的信里究竟有什么啊?   怜星讶然:“可昨日……”   林平之扶额:“那是正常的,往生池本来就有一定概率落空。”   怜星缓缓看了一眼巽风,只见对方耸耸肩,便知这是真的。   于是她笑:“感谢小老板相助,为表谢意,怜星定会将客栈介绍给有份量的江湖豪杰。”   譬如那位名传天下的沈大侠。 第40章 消息   移花宫的二宫主来时无人知晓, 走时亦悄无声息。   林平之站在客栈门口瞧见她近乎是御风而行的身影,终于明白何为“天下第一轻功”,以他水平没发现怜星宫主的踪迹实在是太正常了。   此时正是南武林的明月孤星时代, 二宫主如此,却不知那大宫主邀月该是何等风仪?   这样叹道的林平之走回客栈,冷不丁听到巽风的声音:“兰花花相,原也自己挣脱星图命轨,人族果真不可小觑。”   林平之:“老板,您在说什么?”   “我说,”巽风懒洋洋道, “她是十二花相里的兰花, 身边或有个亲近之人,应当会是梅花花相。”   林平之只在幼时听母亲提过十二花神的传说, 这十二花相……“莫不是怜星宫主的姐姐, 邀月宫主?”   移花宫墨玉梅花天下闻名,传闻正是这一代大宫主邀月亲手培植。   巽风歪了歪头:“谁知道呢。”   怜星口中的姐姐妹妹纠缠绝不止故事里那么轻描淡写, 不过那与他何干?   至多在后面寻个时间,去瞧一瞧这对明显和连城宾娘遇一样遇到同样招数的姐妹, 看看她们有没有彻底摆脱警幻以司命册加诸的影响。   或许还需要看下那个被十二花相看中的倒霉男人还活着没, 有无缺胳膊少腿。   被无意识当做相思引的男子,会在无知无觉中影响十二花相的性情身体,通常来说结局也不会好到哪里去。   巽风心道, 到时候去地府找一下月老,让他查下姻缘簿瞧瞧那个倒霉鬼有无缘分红线, 有的话就牵得顺一点, 不要折腾出什么乱七八糟的破烂绳结, 让人家安安生生和情缘过完这辈子罢。   刚想到月老, 他便听到林平之问:“对了老板,您不是说此间天庭都搬走了么,怎么往生池还能链接到月老所在,交换出忘情水?”   不,其实往生池链接很多位面,并不只有此间世界。   巽风避而不答,反问:“天庭搬走了,与地府鬼神何干?”   “可月老……”等等,林平之立刻反应过来,“您的意思是,月老不是天庭官职,而是地府的?!”   哇塞他从没听过诶,从小到大看周围人拜月老庙都是说天上神仙。   “废话。”巽风语气理所应当,“月下老人所持鸳鸯谱属幽冥之书,是生死簿的分簿,当然是地府鬼神。”   月下老人登记造册都在地府官员名录呢,在地府,这个职位比之日夜游神、牛头马面、黑白无常等十大阴帅鬼差还要高一线,几乎与轮回司、判官司、阴曹司这六案功曹地位持平。   不能因为很多世界的天庭都把月下老人借调到天宫姻缘司,就把这个职位认定是天庭的吧?   林平之目瞪口呆:“竟是如此。”难怪天庭跑了月老还在,感情是回归原位啊。   巽风鼓起脸颊,表情有些郁闷:“天庭管理姻缘司的是红鸾星君。”   天庭地府总有些神官仙灵职责范围重合,经常在一起共事,都混在一起没什么,混到最后都分不清哪些是天庭神仙哪些是地府鬼神就挺令他郁闷的。   很让他有一种自家干活的主力被对家挖走,最后所有人都以为是对家的某种憋屈感。   林平之恍恍惚惚点头,又想到了什么,小心翼翼问:“那天庭的玉帝和王母娘娘?”   巽风翻了个白眼:“西王母和玉皇不熟,纯粹同僚。”大部分时候是,有些世界也混在一起。   很好,不单只有他家,是大家在诸天万界里的发展都挺混乱的。   巽风想到这里,莫名觉得心里得到一点安慰。   说到底会混乱除了人间太多太广流传度不一,还有他老家天庭也不怎么区分的缘故罢。源头都这样,还指望支流能正过来?   巽风从多宝阁中随手拿出一块半成品木雕,接着之前的地方刻了下去。   *   等到史连城和史宾娘从地府叙完旧上来复职,橘猫也慢慢摆脱之前那种萎靡的状态,偶尔能轻手轻脚出来溜达一小圈,代表朝廷来通知林平之的信使也站到了客栈门口。   空山幽谷子规哀凄啼叫,清溪水声潺潺不绝,两岸连绵的金灯花常开不败。若非有风吹开花瓣,间或可见碧绿花茎摇晃,映在来人眼中的便是一地流淌的鲜血。   陆小凤甩了甩身上的大红披风,仰望着前方那存在感极其强的雕梁画栋,叹道:“好张扬的客栈。”   他跨过清溪之上奈何桥,走过一地血色金灯花,大红披风在招摇花色与风声中烈烈作响。   陆小凤抬眼看到近在眼前的匾额,又叹道:“好漂亮的字,好厉害的剑。”   当初在福州林平之建议他来夔州黄泉客栈一探时,他并未想到竟然会是在这么个山清水秀的好地方。   现在他庆幸这次案件是自己惯例主动上门去朝廷帮忙,除了另一个在薛家庄那边查这件事的老友外,没有再请上其他朋友。   与他同来这客栈的是花满楼又或司空摘星还好,若是西门吹雪,恐怕他在进入客栈之前,先要面对西门吹雪上门请求与字主人一战的悲催现实。   他实在是太了解对方了。   譬如在西门吹雪欲挑战南武林第一剑客燕南天、东武林第一剑客薛衣人时暂时打消他的想法,又譬如在西门吹雪难得出门时提前告诉他,五岳剑派没几个能接住他的剑,但请记住不要没事去峨眉,不管东峨眉还是西峨眉。   得亏江南武林的剑道第一高手连城璧是个需要挑起家中大梁的世家公子,繁多事务令他抽不出时间应对西门吹雪有可能的挑战。   当然,以西门吹雪比剑的风格,也有可能是人家委婉的拒绝。   这么一想,其实西门吹雪来了也没关系,陆小凤已经很熟练应对这种情况。   尽管他不是很能承受得住。思及这一点,他脸上四条眉毛都皱在一起,表□□哭无泪。   林平之出来迎客时便看到他这副模样,很是吓了一跳:“陆大侠这是怎么了?”   想到和锦衣卫指挥使贾元春的约定,他心里猛地一跳,该不会是出了什么意外罢?   陆小凤一看便知他误会了,连连摆手:“林公子不必担忧,陆小凤是来传好消息的。”   林平之松了一口气:“原来如此,我瞧陆大侠面色不对,还以为出了什么意外。”   “林公子想多了。”陆小凤哈哈大笑,“陆小凤远道而来,林公子可有酒?”   林平之略微回忆,道:“三十年的新丰美酒,可入得了四条眉毛陆大侠的意?”   陆小凤顿时眼珠直了:“三十年份的新丰美酒?我陆小凤今日可有口福了。”   林平之笑道:“陆大侠里面请。”   “美酒佳肴配上天大的好消息,好好好——”   他跟在林平之后面进了客栈,一眼便瞧见靠在白玉台后躺椅上的慵懒少年,那双给他留下极其深刻印象的红紫异色眸正半睁开,面无表情注视着手中一块镂金琉璃牌。   “小老板,好久不见。”   他相当自来熟地打了个招呼,笑嘻嘻无师自通坐到白玉台前的高脚凳上。   巽风移开钉在琉璃牌上的视线,幽幽望了他一眼,没有说话。   陆小凤也不在意,他大长腿抵在光滑如镜的地面上,眼神扫过周围明亮厅堂,口中不住赞叹其间与众不同的装饰:“这么大块的琉璃作窗,如此金贵的白玉作台,深海珊瑚不要钱一样摆放,还有那些珍贵花儿……除了小老板你这里,恐怕只有天下第一首富,那名声响当当的王家凤辣子才舍得这么造作哩。”   巽风依然没吭声,眼神直勾勾盯着掌心中的琉璃牌,仿佛那上面有最珍贵的东西。   林平之在后院中挖了两坛新丰酒出来时,史连城和史宾娘正巧备好了下酒菜,一同送了出来。   二女本就与生人别无一二,此刻招待客人时收敛了浑身鬼气,更没有半点幽冥之影。   以至于陆小凤美酒当前,更乐意先去看美人:“我原以为这客栈已是处处不凡,未曾想到人也一样。”   “小老板,你这里可真是汇集了天下一等一钟灵毓秀的美人。”   美人送上下酒菜后便退了回去,只余陆小凤望着那双窈窕倩影。   他也算阅尽天下风流,仔细想想能比得过黄泉客栈这一双美人的竟屈指可数。   巽风听到这里,方勉为其难掀开眼:“尚可罢。”   陆小凤讶然:“这等美人都是尚可,小老板你标准得有多高?”   巽风想了想,道:“苏妲己那样的。”   陆小凤闻言不免感到好笑:“小老板,这话我听着怎么不得劲呢,好似你见过那位传说中的绝世妖姬。”   巽风默然,又不吭声了。   林平之觉得有几分奇怪,平日里不见小老板这么沉默。   他给陆小凤摆好杯盏碗筷后,随口问了一句:“小老板,你今天心情不好?”   巽风道:“外卖功能解锁了。”   陆小凤没听太懂,林平之倒模糊知道一些:“那不是好事么?”   天天听小老板念叨呢。   巽风抬头,表情幽怨:“我忘了我账户没有接入天地银行。” 第41章 美酒   “天地……银行?”   这个词林平之念着很是有几分不熟练, 然他到底是与巽风相处了较长一段日子,勉强推测出这应当是类似钱庄一样的机构,只是范围上至九重天,下至九幽府, 业务发展略有些广。   “可是有特殊要求?”他关切问道。   巽风郁闷道:“能有什么特殊要求, 他们眼里我还小罢了。”   孔宣和陆珺以上的三脚鸟也就算了,连十二月那群兔子都没有被设置这么多障碍阻隔。   他明明早就成年了, 凭什么还不给他接入天地银行, 他又不是没钱。   实在没有还不能拿他自己头发指甲鳞片之类的换通行货币啊?   时至今日,巽风不得不正视起来, 当年他被周围长辈告知曾患的那场重病究竟是什么情况, 让他们对他态度这么严密。   按理来说,似他们这等存在, 原身根本就没有“生病”这一说法。   当年的他是哪里出了问题……精耶神耶?形耶体耶?   “我明明长大了,已经可以独当一面。”巽风最后叹道。   默认他跑出来, 不就是已经承认他长大了么?巽风是不信过了这么久,老家那边除了俩讨厌哥哥没谁知道他跑了出来。   “小老板,这里就不懂了,你就算七老八十了在长辈眼里也还是家中幼儿。”   陆小凤听归听,倒是记得那晚姜府别院惊鸿一瞥, 未曾现在就表露他对巽风的好奇心。只拍开酒封, 倒了两大杯后一杯推给林平之,自己干脆灌了剩下一杯。   “好酒!”   陆大侠舒爽一声,很快又倒了一大杯,面颊略有薄红。   “新丰美酒二十年前只供给皇室, 后面虽说放开民间, 市面也几乎看不见这个年份的, 上一次还是在七童那里得了一坛二十年份酒,小老板的渠道了不得啊。”   巽风正沉浸在三千界上外卖软件能看不能点的悲伤之中,头也不抬道:“林平之买的,我只负责出钱。”   盖因他自幽冥来,此间地府早就为他备好人间流通的财物,金银玉石是一概不缺的。   陆小凤目光灼灼,盯住林平之的眼神十分热切:“林公子?”   林平之有些不太适应陆小凤的目光,微微别开脸:“上月中旬,天下第一首富在金陵开了一场品酒斗诗会,前三胜出之人可得各地知名美酒七坛,陆大侠这好酒之人竟不知?”   陆小凤一拍大腿懊恼:“自是听过,那时我正巧有事要办,竟错过了这等好事。”   他当年因着花满楼的缘故,见过金陵王家那位新一代话事人王熙凤。能一手主理好几个海上商队最后做到天下第一首富的地步,哪怕起家有四大家族给她做后盾,也足以看出她的能力。   那位凤辣子行事素来风风火火,又是个喜爱热闹的性子,金陵之地又繁华竞逐,想也知道她主办的斗酒会有多盛大。   林平之道:“我与王公子倒是前去一试。”   他自己酒量不太行,王怜花是千杯不醉。且论吃喝玩乐,还真没几个比得上洛阳王公子。   陆小凤眼中闪过狡黠:“夔州离金陵千里之遥,林公子这话说的好似移步便至。”   林平之哽住,金陵便有传送阵,他们当然来回很快。   虽说传送阵迟早会放开一部分,现在告诉陆小凤,应该没问题?   他看向自家老板,大惊失色:“老板!!!”   “咕噜噜~”   巽风放下空酒坛,喝得太快没忍住打了个嗝儿:“怎么了?”   他越看外卖软件上的乌龙奶芙图片越伤心,明明马上就能倒手了唉,忍不住就拿了坛喝的酒聊以慰藉,都是饮品有什么问题吗,怎么感觉林平之惊吓过头了。   陆小凤眼神直愣愣落在异瞳少年身上,久久难以移开:“小老板,好酒量!”   这可是三十年的新丰美酒,他方才喝了两大杯现在都有几分醉意。   这看起来至多十五岁的小老板在他们没注意时足足灌了剩下一坛,面色都不带变的。   “小老板,你现在感觉怎么样?”天啊小老板才多大,能喝酒吗?   林平之可没陆小凤那么心大,他抬手探了探巽风脸颊、额头,没察觉有何异常才松了口气。   巽风茫然:“没什么感觉。”   想了想,他又补充道:“和之前的花茶味道不太一样,还挺好喝的。”   就您以前啃香火蜡烛都面不改色的情况,酒水好歹算能入口的。   林平之不知第几次扶额,语气委婉:“小老板,我虽不懂您族内规矩,但酒水一类,在这里似您这样的少年人是不建议多饮的。”   他大概可能或许,明白为何小老板总是抱怨自己身上诸多限制了。   能不能做是一方面,怎么去做又是另一方面了。   “诶——林公子,你这话就不对了。”陆小凤连连摇头,借着酒意手打节拍唱起古乐。“新丰美酒斗十千,咸阳游侠多少年。相逢意气为君饮,系马高楼垂柳边。*”   一诗唱毕,陆小凤抚掌而笑,“少年怎得无酒,当年游走咸阳五陵,弹剑高歌把盏话风流的可多是少年游侠。”   巽风若有所思:“听起来挺有意思,你们这里规矩多,我家那边可没林平之你说的这么麻烦。”   咸阳游侠多少年,啧,咸阳啊。依稀记得自家哥哥在咸阳活过很多年。   林平之瞪了陆小凤一眼:“陆大侠,你来客栈到底是为了什么?”   我家老板年纪小,你可别带坏了他。   “瞧我这记性,”陆小凤狠狠一拍脑袋,晃晃酒气正色道,“无情托我给林公子带个话,武林之中涉及到福威镖局一事的凶手已全数林缉拿归案,以青城派占大头,不日就将压往京城量罪下狱,林公子可在此之前去一观。”   意思约摸是,在无情和铁手将涉案之人压往京城之前,林平之可先行处理。   送入京城之后再办,便有些麻烦了。   林平之浑身一震。   “多谢陆大侠来这一趟。”半晌,他缓缓道。   陆小凤洒然一笑:“举手之劳。”   他很清楚其间定然不止这么一个隐藏之意,若只是如此,还不需要无情劳他陆小凤跑一趟。只是……此案唯一幸存者实在太苦,他也不好当着人家的面追问。   “还有就是,此案隐藏的另一个势力,真的在薛家庄。”陆小凤叹道,“薛衣人前辈纵横武林一世英豪,终究家门不幸。”   同样为福威镖局一事奔波的楚留香传信给他时,虽是证实了他们原本的判断,也让他唏嘘不已。   他与薛衣人也算忘年交,本以为这次终于查不到他朋友头上,却不曾想落到朋友家中兄弟身上。   林平之淡淡道:“家门不幸?陆大侠又怎能断定薛庄主什么都不知道?”   薛笑人组织里有好几位甚至就是薛家庄的人,作为薛家庄的主人,什么都不知道才不正常。   陆小凤怅惘一叹,道:“无情请我来接林公子前去薛家庄。”   其他还好,薛衣人毕竟是东武林执牛耳者,牵一发而动全身,无情想要动他弟弟,定然要做好所有准备才行。请他亲自去接还活在世上的受害者,只因林平之压江湖上实在太过危险,需要有人一路护送。   楚留香留在薛家庄应对,他陆小凤来是最合适不过。   说来奇怪,这么久了,知道林平之好端端活在黄泉客栈的人竟寥寥无几,分明听对方说他时常外出,竟无人察觉?   转念陆小凤又想起王怜花那厮的手段,千面公子仿妖童媛女都不在话下,易容术天下无双,若王怜花铁了心要掩盖行踪,能发现的人还真不到一掌之数。   林平之闻言缓缓点头,他明白这是当初锦衣卫的约定到了履行的时候。   恐怕皇室丢失的东西,对方已经有了眉目。   手指缓缓捏成拳,林平之偏头去看窝在躺椅里自闭的巽风:“老板,我……”   “早去早回。”   巽风摆摆手,并不在意客栈里唯一正常员工的缺席。毕竟当初林平之是说报完后仇后再报他恩,只不过这段时间提前上岗而已。   若是平时他可能会一并去瞧瞧,只是今日实在提不起精神来。   林平之拱手一拜,只是起身时一顿,又道:“老板,东武林可有留下传送阵?”   传送阵?   陆小凤精神上来,这听起来倒是很简洁易懂。   巽风无精打采道:“有,给你的金鱼可以默念直达。”   员工福利这种东西,他还是很舍得给的,没见他都好心给王小花雕新玩具了。   林平之点点头,回身道:“陆大侠,我们这便走罢。”   陆小凤不明所以:“林公子不用准备一下?”   这一去可要不少时间,哪怕是他也在沿途有落脚处,路上行李还是要略微打点一下。   林平之道:“早去早回,莫让诸位大人等急了。”   他自己也等很久了。   踏出客栈大门,行过金碧奈何桥,林平之在清溪“叮咚”水声中按住陆小凤的肩膀。   “陆大侠,无情捕头可有提过在哪会合?”   陆小凤道:“江南掷杯山庄。”   “江南那么大,”林平之语气淡淡,“罢了,一个一个试。”   下一刻,陆小凤只觉天旋地转,眼前群山竟已作水色。 第42章 转瞬   站稳之后, 陆小凤眼前所见再不是夔州崇山峻岭,乱石巉岩。   身后那檐牙高啄的楼阁和招摇一片的金灯花亦消失不见。   眼前天光无限好,杨柳垂丝绦, 长堤芳草碧连天, 湖光寒水烟渺渺。   分明是一片江南好风光。   陆小凤目瞪口呆:“林公子, 你这是在变戏法吗, 我怎么觉得自己瞧见江南苏杭盛景。”   林平之低眉:“如君所见,此间正是江南。”   陆小凤僵硬转过身:“……”   他使劲眨了眨眼,狠狠掐了自己一把, 痛得呲牙咧嘴时又在原地蹦哒好几下, 方才在脚下发现一些还未敛回光辉的奇异符纹。   想了想, 陆小凤竟就这么蹲下来, 伸手去大胆触碰那些泛着光晕的符纹与不认识的文字。   他摸了个空,只多看几眼那些文字就觉得眼前晕眩起来。   “这……就是林公子刚刚和小老板提起的传送阵?”   陆小凤神情恍恍惚惚,都言子不语怪力乱神, 那是他没碰到现在这种情况。   哪怕他陆小凤隔上十天半个月就会遇到突发状况, 其间遇到神奇案件无数, 这一步千里实属超出他的意料了。   他活了这么久, 见过的奇人异士不知多少,还是头一回知道这个世界上存在这种神奇的戏法。   不, 并不是街头耍把式的戏法,这是真的。   难怪林平之来往各地无人察觉, 有这种来去自由的脱身能力, 谁能威胁到他?   林平之笑道:“我家老板出身道门,家传神通甚广, 此传送阵不足其中之一。”   陆小凤下意识道:“这就是道门常言一步千里?”道家传说千千万, 竟让他给碰上真的了?   林平之点点头:“陆大侠便未想过, 林平之武功平平无奇,却在这场四方武林都参与的追杀中毫发无损的原因么。”   陆小凤瞬间明了其意:“若有道门插手,无怪乎此。”   新朝立国几十年都没有林家这样动辄几百人的血案,令朝野为之震动的情况下,道门纵然避世,得知消息出手相助似乎也不难。   毕竟自这片土地诞生的道家和其他宗派比起来,那真历来个个叛逆,代代削反骨,代代更头铁。   想到这里,陆小凤心中顿时火热起来:寻常医家难解七童眼上毒,好不容易碰上王怜花有法子了七童也不愿换上活人眼,若是道家……可否有机会?   此时此刻,陆小凤突然记起来,最初他听到黄泉客栈之名,就是初见时这位林公子劝他为花满楼前去夔州一试。   及至从无情口中再听到此间客栈,他后知后觉,自己可能搭上了一条前所未有的渠道。   林平之瞧着陆小凤神色一变再变,心下了然对方想到了哪里,也不开口,任由他自己琢磨去。   自己推理出来的才会是自己最相信的。   关于道门一说,这是林平之跟王怜花一早就和巽风商量好的话。阴世和阳世尽管实为一体,在阳间还活着的生灵终究还是忌讳阴间之事。   谁乐意活着的时候谈论自己死后之事?   阴世只作为冥冥之中的震慑便可,在太平之时存在感不需要太强,大众面前二者还是泾渭分明较好。   需要知道的是,历朝历代皇室都有追寻长生之事导致荒废正事的前科,雄才大略如秦皇汉武唐宗亦不能免俗。当朝虽尚未出现这种端倪,未雨绸缪却也不早。   年少登基的天曜女帝雄心勃勃,此刻看不出问题,但日后少不得注意的地方。   他们将与朝廷合作,也只会以传送阵为主的合作,而黄泉客栈最好只会对气运之人放开,用以搜集气运传入地府。   只说巽风出生道门大宗,不提阴曹地府,能避免许多不必要的麻烦。   至少林平之想象不出来巽风若是听到有人族询问不死药长生药会是什么反应,一巴掌拍进山海雕刻里大约都是轻的。   咳咳,把王怜花塞进招摇山这自然不同,老板可是给了那厮林平之都没有的阴差之力,那都是为了训练王怜花,是老板对手下员工深沉的关爱。   总之不会是嫌王怜花老是拐弯抹角一句话九曲十八弯很烦他懒得去思考。   绝对不是。   小老板刚刚没有拒绝他以传送阵带陆小凤走,林平之便明白至少陆小凤身上没有什么恶因孽果,可以作为探路之人。   何况武林之中陆小凤是屈指可数的交友遍天下,那些朋友性情如何且不提,他在交友方面的本事纵是王怜花也远远不及。   林平之正是看中了陆小凤的人脉。   “陆大侠,我们接下来要去哪?”   脚下阵法光华敛尽,林平之率先走出几步,站在岛畔回望。   陆小凤如梦初醒,立刻蹦起来:“江南之处,先去松江府掷杯山庄,我给无情传个消息。”   原本他是没有预料到能这么快就到,无情那边不知准备好没有。   “可。”林平之颔首,转身去寻船过湖。   他来时穿着贴身的玄色衣衫,衣摆上以同色丝线绣着细长花瓣。   他本就生得好看,这样一身皂更显得俊秀非凡。   陆小凤摇头晃脑:“林公子好模样,不知日后会倾倒多少小姑娘哩。”   林平之道:“陆大侠莫要开玩笑。”   他们所在岛屿正处湖中央,下横着七八条小舟,船夫戴着斗笠披着蓑衣蹲在船头谈笑。   陆小凤付了渡资后领着林平之上了船:“船家,此处离秀野桥远否?”   船夫笑言:“近的很嘞——”   掷杯山庄的大小姐左明珠不久前终于如愿嫁给了世仇薛家庄的二公子薛斌,此事一出江湖皆惊。当初只是听过大小姐左明珠罹患相思病命不久矣,可没想到这么快就找到了解决办法。   掷杯山庄庄主左轻侯与薛家庄庄主薛衣人是江湖皆知的死敌,一朝联姻还是为了这么个原因,怎不让人唏嘘?   陆小凤倒是知道一些内幕。左二爷实在心疼女儿,见女儿茶饭不思宁肯假死作出一场换魂戏码也要与薛斌在一起,如何不会让女儿如愿以偿?   只是半生明珠托与死敌之子,左二爷难免心情不虞,何况那薛二公子不如其父远矣。   他也担忧自己去后掷杯山庄后继无人,女儿无人撑腰,便常会邀江湖至交友人前往山庄一聚。   静心培养年轻弟子是一着,联络友人感情也是一着,终归是拳拳爱女之心。   陆小凤自然也在那为数不多的受邀之列。   薛笑人之事,他确实不能确定薛衣人半点不知,那作为薛衣人次子的薛斌呢?   此案瞧无情的意思,朝廷是想要大办以杀鸡儆猴,主事的是薛斌的叔叔,一姓之家难免会受影响。   那么嫁与薛斌的左明珠……   陆小凤认为这事有必要透露给左二爷知晓。   其实由与左二爷关系更好的楚留香去说更好,但楚留香和朝廷的关系并没有陆小凤来得密切,这些隐秘的动作反不如陆小凤清楚。   新皇登基后,在朝中亦有不少相交友人的陆小凤已经提前嗅到某种风雨欲来的气息。   下船之后,陆小凤寻到六扇门据点传信给无情,便带着林平之前去掷杯山庄。   当然,没忘了给林平之找一顶幕帷掩盖一下,以防途中有人认出林平之,徒增麻烦。   林平之对陆小凤的决议并未有所反对,他全程都相当沉默,令陆小凤都有些担忧他的精神状态。   哪怕他这样的局外人,在看到福威镖局总局的人接二连三莫名惊惧惨死的纸面记载都难掩心中愤怒,更何况直面那种惨状的林平之本人呢?   殊不知,林平之的沉默只是在想留在客栈的巽风。纵有传送阵,他这次出去也得好些日子,老板独自留在客栈是否能习惯?   史连城和史宾娘虽说回来时已找回了她们丢失的记忆,可她们此前毕竟从未涉足江湖,不了解江湖是何情况,无法给老板更合适的建议。   不过,应该问题不大。   林平之暗暗想到,以老板的实力这里没人能伤他,客栈名声也只在小范围内流传,至少在他重新出现在江湖上前不会有太多人知道。   老板性子……只要他不开口,面无表情时还是很能糊弄人。他自己倒不会吃亏,实在不清楚的可以把王怜花放出来一阵子。   掷杯山庄果真跟船夫说的一样离得很近,在秀野桥下了船,以幕帷掩盖身姿的林平之跟在陆小凤身边一路畅通无阻。   他自然不会以为是自己的缘故,只对陆小凤的人缘再次有了深刻认识。   掷杯山庄内,左轻侯左二爷收到陆小凤暗示之后又惊又怒,他本就是心疼女儿才无可奈何把她嫁了过去。现在薛家庄出了这种得罪朝廷的大事,他怎能不发火?   随之而来的是对女儿的担忧,陆小凤不会无的放矢,薛笑人扮猪吃老虎蒙蔽江湖这么多年究竟想做什么?朝廷又会怎样处理这件事情?   左二爷想得很简单,却比寻常江湖人想得透彻。朝廷若要动真格,大军压境之下,薛家庄是东武林之首又如何?   非谋反大罪朝廷不至于连坐三族,只是牵扯进福威镖局大案,薛笑人结局可想而知,焉知不会连累到他女儿?   左二爷摔碎了那套精致名贵的茶盏,就要动身前往薛家庄,被陆小凤连连劝住。   开什么玩笑,他的信还没有到无情手中,若是就这么任由左二爷打上门去,扰乱了无情的计划,那他可就倒霉了。   暂且劝住左二爷后,林平之在客房之内,把今日见闻写在明信片上。   将这一路所为,尽数说与泉下诸亲听。 第43章 天策   今日薛家庄很是热闹。   薛二公子喜得美娇娘, 大宴宾客流水席摆了十天十夜,庄内张灯结彩,红绸灯笼足足一个月也未撤下。   其实他生性风流, 并未想过要就此绑死在一个女人身上, 但如今他与左明珠正是情浓之事, 妻子陪嫁又是连他都难以忽略的丰厚,他再没脑子也不会在新婚没多久就出去寻花问柳打左明珠的脸。   那场堪称盛大的婚礼结束后,来吃酒的客人陆陆续续离开薛家庄,但依然有不少人为了讨好薛二公子留下来。薛二公子心情好,加上他老爹在他婚礼后就神龙见首不见尾,总跟那楚留香在一处喝酒论道,并不怎么拘着他, 他也算做得了主, 不在意这些人留下来混吃混喝。   这日薛斌在朋友们的撺掇下, 风光满面准备带着左明珠出去赏玩初荷,忽见下人急匆匆来报:“庄主,庄主,不得了啦!”   下人面色张皇, 一路小跑带起一阵风。   薛斌不悦道:“出了什么事, 要你慌成这样?”   那下人上气不接下气道:“二、二公子, 公子, 军、好多军爷围上门了!庄主今日是否与楚大侠出门了,他不在可怎么办啊!”   围在薛斌身边的众人顿时发出嘈杂声音, 左明珠轻咬了咬唇, 疑惑道:“军爷?怎么回事?”   “什么军爷不军爷, 这可是薛家庄!”薛斌冷笑一声, “我薛家庄是东武林魁首, 我爹是天下第一剑客,四方武林哪个不给我们薛家庄一个面子,你可是薛家庄的人,被外面什么爷吓得屁滚尿流,丢脸!”   “二公子说的极是,驻扎在附近的军队怎么会随意围着江湖大派山门,朝廷对江湖武林这些年可是很客气的。”   “唉,二公子,你这下人可要好好再调/教调/教。”   “您可是薛家庄的少庄主,日后还是要在这上面多费费心,不然过得不舒心的还是您哪。”   众人见得此等场景,七嘴八舌说了起来。若薛衣人在庄内,他们也不敢如此作态。现在这般举动,亦不过是投薛斌所好。   果不其然,薛斌听见身边人的话,原本就被下人这等模样打落些许兴致的薛斌面色又好了许多,他看了一眼左明珠,对方面上并无半点因赏玩荷花被打乱的不满。   他道:“再给你一次说话的机会,若敢骗本少庄主,你就不用留下来了。”   “可是二公子,外面,外面真的有好多军爷围上来了,”下人几乎语无伦次,“好多,好多好多,有些看着是驻扎在附近的兵,但是,但是打头的那一队,那一队,有一队骑着高头大马银铠红披风的的军爷啊二公子!!!”   “我管他红铠甲还是银色铠甲,没有理由朝廷军队凭什么围住我薛家庄!”   薛斌不耐烦打断了他的话,抬脚就大步往前走:“我倒要看看谁敢在薛家庄造次——”   他话语尾音突兀一消,整个人僵硬在原地。   身后其他人也大气都不敢出一声,他们现下终于反应过来了。   唯有左明珠尚还还在状况外:“夫君,怎么了?”   “银铠红披风......?”薛斌张了张口,艰难道,“应当只是普通的军队制式罢?”   那传话的下人抹了一把脸上的冷汗,哆哆嗦嗦道:“二公子,还是快请庄主和楚大侠回来罢。外面的军爷,只有那一队不一样,小的瞧着,很像是...像是从东都来的。”   东都自是洛阳。   薛斌面上肌肉微微抽了抽,回头去看左明珠:“明珠,我们今日便不去赏荷花了。”   左明珠恍恍惚惚点头:“东都来的,莫不是......天策府?”   这一句话仿佛打开了什么开关,围在这里的众人在把自己憋死之前狠狠松了一口气,接着赶忙告别。   “二公子,在下忽然想起家中尚有老母要伺候,先行一步!”   “二公子,在下前些日子约好和张兄去洛阳赏牡丹,这便告辞了!”   “叨扰许久,在下也要归家了,请二公子见谅!”   ......   原本热热闹闹的院子几息之间冷了下来,人走得干干净净,只剩下几个素来与薛斌交好的人留在原地,反应过来后也不好意思再开口。   但左明珠怎会看不出来他们面上的勉强之意?   “夫君。”她心中有些惊惧,小声唤道。   薛斌猛地回过神来:“快去请我爹出来!”   “是,是!”   下人得到了话,匆匆去寻在别处与那位楚留香楚大侠论酒谈道的庄主。   下人脚步声渐远,薛二公子整了整自己仪态,硬着头皮往外走去。   既然客人已经来了,那他作为薛家庄少主人,自然要前去迎客。   “夫君,我与你一起。”左明珠鼓起勇气跟了上去,她是薛斌的妻子,不管发生了什么,这时候自然要与薛斌共荣辱。   况且,还不知来的究竟是不是天策府呢,纵然是,天策府也不是不讲道理的朝廷机构,说不得有什么误会呢。   在心里为自己打着气,她迎上薛斌感激的目光,不好意思笑了笑。   明明离大门也不是很远,不知为何薛斌觉得脚十分沉重,以至于他走出大门时,再无法往前踏出一步。   江湖赫赫有名的薛家庄,果然已被穿着军服的将士包围。   大门口,正肃立着一队披红底银铠血红披风手横长.枪的骑兵。   猎猎长风下,湛湛天光中,猩红旗帜和军士的披风交相舞动,向日甲光模糊了军士的面容,却无损其巍峨肃穆身姿。   那队军士的铠甲制式甚是眼熟,眼熟到哪怕薛家庄随便一个下人都能一眼认出来。   时隔数十年,江湖也不会有人忘记这支军队的威名。   那是东都天策府,是直属于皇帝的部队,是大明开国以来战无不胜、攻无不克的军队神话。   哪怕只有这么一小队,当它真的出现在这里,就已经说明了某些事情。   薛斌看到那些方才“家中急事告辞”的人正整齐躺在一旁地上大气都不敢出一声,只觉头皮发麻。   “诸位军爷远道而来,不知所为何事?”   惊惧归惊惧,必要的招呼还是要打的,薛斌面上堆出一个笑容,假作朗声说道。   须臾,只闻得为首那军士在马上低低一笑:“薛二公子?”   声音婉转,语气凌厉,竟是个女娇娥。   当年大明开国那位天策上将便是位女将军,其后天策府左右卫十二营亦少不了娘子军,是以领兵的是位军娘众人并不感到奇怪。   “此事恐怕薛二公子做不得主,请薛二爷出来罢!”   这请薛庄主还差不多,请薛笑人那个素有脑疾的二爷出来作甚?   薛斌摸不着头脑,身后已然传来他父亲的声音:“斌儿退下,你娘子亦退下。”   “退个狗屁!”   军士之后传来一道暴喝:“薛衣人,你弟弟做下那等事,还想要我女儿留在你家里?”   严密的军队分开一条道,左二爷怒气冲冲走了出来,一把拉过呆愣在原地的女儿。   “明珠,跟爹爹回家,不要待在这里。”   “爹,你干什么!”左明珠拼命挣扎,“女儿已经嫁给...夫君了...”   她话还未说完就软倒下去,左二爷抱起女儿悲叹:“嫁了也可合离,爹怎能看你跳入火坑。”   “够了吧。”   薛衣人缓缓从后面走了出来,冷冷道:“左二爷,你请天策府上门,莫不就是为了带回你闺女?我薛家庄还不至于强留着她!”   “你还有脸说?”左轻侯扫了一眼呆愣住的薛斌,冷笑一声回头,“还请小将军行个方便,左某要带女儿归家。”   那为首的军娘只道:“左二爷还请稍等片刻,今日之事结束之前,谁都走不了。”   长/枪寒光照铁衣,左二爷纵横江湖,也知何为识时务者为俊杰。任你武功独步武林,在大军之下亦如累卵。   他便抱着女儿走到一旁侧立,今日阵仗如此之大,显然不止陆小凤透露那些。   “薛庄主此言差矣。”   又一道声音响起来,场上出现一个披着大红袍的男人,身边还跟着个全身笼罩在幕帷里的人。薛衣人看不清他的模样,心中却忽然有了某种不详预感。   “左二爷可没这个本事调动天策府。”有着四条眉毛的红袍男人叹道。   薛衣人神色一凝:“陆小凤,你又在搞什么名堂?”   红袍男人正是陆小凤,他深深叹了口气,语气里带着怜悯:“在见到你之前,我也曾认为你不知晓这一切。”   对于陆小凤而言,薛衣人在瞧见天策军时面色一瞬间惨白,眼中闪过的那情感瞒不过他。   那并不是震惊,反而带着一种“果然来了”的意味。   为何薛衣人会有这等反应?只能是他心里清楚什么事情会招来天策府。   “我不知道你在说什么。”薛衣人僵道,“我薛衣人不惭,算是江湖武林数一数二的好手。哪怕是朝廷,也不能毫无理由就围了我薛家庄。”   “朝廷难道忘了江湖武林鼎力相助明皇起义之恩?”   陆小凤摇了摇头:“这话,你与无情说罢。”   左二爷来的那条道中,渐渐出现一个坐着轮椅的身姿,那男人道:“薛庄主客气了,您可不止江湖数一数二的好手。”   “无情。”   薛衣人深吸一口气,道:“四大名捕之首,无情大爷和天策府、朝廷大军一并驾临,这样大的阵仗,是断定我薛家庄要谋反吗?”   他的声音回荡在四周,惊起一片飞鸟,那些还没离开就被拦下的人中有内力低微者,当即就呕出血来。   “若是谋反之罪,薛庄主安有命耶?”无情苍白的面容上浮现一丝冷笑,“虽非谋反,亦差不离。” 第44章 结束   “虽非谋反, 亦差不离。”   无情声音不徐不疾,然话中蕴藏的冷意任谁都能听出来。   薛衣人岿然不惧:“后生好大口气,一来就扣这么大罪名, 薛某当担不起。”   陆小凤抢在无情开口前说道:“薛庄主, 你还是请薛二爷出来罢,今日人证物证都齐全,跑不掉的。”   “我弟弟素来胆子小,有什么与我说也一样。”薛衣人淡淡道, “我倒想知道你们今日这么大阵仗, 是要给我弟弟定什么罪。”   不见棺材不落泪。   无情道:“贵庄薛笑人涉及福威镖局一案, 甚至插手朝廷要事, 庄主定要假作不知?”   全场静默之中, 薛衣人忽然笑了,且越笑越大声, 最后到了猖狂大笑的地步:“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可笑!”   “朝廷想要对四方武林卸磨杀驴,拿我东武林开刀,何必要按头这些莫须有的罪名?”薛笑人眼神瞥见弟弟被楚留香带了出来,眼神一变,转瞬将弟弟从对方手中抢了过来。   无情眉头动了动,冷然道:“朝廷只会对作奸犯科之人动手,薛庄主大可不必偷换概念,东武林尚无几人大罪及得上贵庄薛笑人。”   正好把薛笑人提出来的楚留香身形一顿, 好家伙,薛笑人还干了什么了不得的事?   他对上陆小凤的视线,莞尔一笑:“陆小凤。”   陆小凤亦笑道:“楚留香。”   二者相视一笑, 一切尽在不言之中。   只是陆小凤心里直呼了不得, 无情念出来的这些自然是查到了证据, 他自己稍稍看了一下都觉得离谱,薛衣人是觉得,连那种插手朝堂之事都可以替薛笑人扛下来吗?   “好啊,楚留香,原来你跟他们是一伙的。”薛衣人不理会无情的话,看到之后激动起来,“我视你为友,却不曾想你和陆小凤一样,都成了朝廷鹰犬!”   被点名的陆小凤无辜脸:“薛庄主,话不能乱说,楚留香可是在朝廷通缉令上的。”   好家伙,才反应过来楚留香也在天策府上挂过号的。   头一回直面朝廷大军的“盗圣”不自在摸了摸鼻子:“薛庄主这话好没道理,分明你心知肚明。”   薛衣人明明知道楚留香在查薛笑人,在当初夜探薛笑人住处是阻拦他的不就是薛衣人吗?他不想让楚留香把消息传出去,这些日子可是亲自盯着楚留香。   “呵,空口白牙就要带走我的弟弟?”薛衣人伸手去探薛笑人的脉,见他脉象平稳,应当只是昏过去了方才放下心,“既然你说有证据,人证何在?物证又何在?”   “无情敢言薛笑人大罪,自有证据。”无情停顿一下,“林公子。”   薛衣人眉头一跳。   只见陆小凤身边那个不知面目的人向前走了几步,伸手拿下盖住全身的幕帷。黑绸掀开,里面的年轻公子出现在众人面前。   玄衫皂衣,眉目俊俏,正是林平之,他朗声道:“在下福威镖局林平之,薛庄主可还记得?”   一语落下,众人哗然。林平之这个名字这几个月在江湖上可谓声名甚广,《辟邪剑谱》、福威镖局、青城派等等等等都围绕着这个遗孤。   但其实他们心里隐隐也有了预料,当青城派等武林门派被朝廷派军走过一轮后,林平之出现在这里似乎并不是什么难以理解的事实。   薛衣人道:“小小镖局,不足我得知其名。”   林平之道:“小小镖局,却能让您弟弟痛下杀手。”   他话风一转,语气冷厉:“薛笑人,你还要偷听到什么时候?”   得益于那份契约,林平之的感知能力提升了一大截,自然看出薛衣人身后那穿着古怪的男人是在假装昏迷。   长手长脚半躺在地上的薛笑人颤动一下,下一刻化作一道红影飞速朝林平之越过去。   与此同时,那一直肃立在无情身后的军士终于动了。   陆小凤和楚留香挡在林平之面前的同时,银甲小将军自马上飞掠而下,一枪挑飞薛笑人手中袖剑。   “当着本将的面伤人证?”英姿飒爽的女将军挽了个漂亮的枪花冷笑一声,“罪加一等。”   薛笑人滚在地上笑道:“他好弱小,要姑娘保护,哈哈哈哈好好笑啊,宝宝都不要姑娘保护。”   陆小凤摇了摇头:“事到如今,你再做出这副模样,又有谁会信?”   刚刚薛笑人的身法可不是一个自称“薛宝宝”的脑障之人能使得出来的,他分明想要杀了林平之。这样,不是就更确定他有问题了吗。   楚留香道:“他曾经想嫁祸我,想利用薛庄主的剑杀了我,被我揭穿后也是这副模样。”   后来薛衣人就冲进来了,那惨白的脸色让楚留香几乎猜出他下一刻会说什么,念及陆小凤传递的消息,这才假作盖过此事。   当着无情和诸位武林同道的面,楚留香将他这些日子查到的事情缓缓道来,陆小凤时不时补充,最后以林平之咬定追杀之人就是薛家庄出来的结尾。   待他们一言一语前因后果补充完整,无情推着轮椅上前,声音仿佛浸了寒冰:“贵庄薛笑人秘密训练杀手集团,涉嫌谋害良民百姓三百余人,派杀手追杀福威镖局遗孤欲斩草除根,此其罪一。于江湖四处散布谣言挑起四方武林争端,有碍江湖秩序,此其罪二。暗杀朝廷派遣四海普及民间武学的教官,插手朝廷重大决策,此其罪三。   ......盗取皇室至宝,此其罪九。御前总捕无情携天策诸将,奉命将贵庄重犯薛笑人,缉拿归案!”   无情语毕,抬手举起平乱玦,眉目冰冷得可怕。   见平乱玦,如见天子。   银甲将军横枪在手欲要缚罪人,忽闻脸色难看至极的薛衣人道:“等一下。”   “这一切都是我做的,他只是我的挡箭牌。”   薛笑人浑身一震:“你在说什么?!”   “爹!”   一直呆滞着看着这场闹剧的薛斌不可置信,“您有没有考虑过我?”   薛衣人要是认了下来,自己作为他儿子就真的完了。   果然如此。   楚留香摇摇头,四大名捕之首亲自处理此事,朝廷连天策府都出动了,薛衣人想要保住他的弟弟是不可能的,更有甚者,他作为庇佑薛笑人的人,恐怕也逃不了朝廷审判。   果然,无情只是摇了摇头:“一并带走。”   但,薛衣人和薛笑人会甘心束手就擒吗?   答:自然不会。   只见薛笑人从地上爬起来惨然一笑,拍着手道:“宝宝知道了,宝宝知道了,你们都想要宝宝找到的画,嘻嘻那画上可有个好厉害的美人,宝宝死了你们都找不到画像在哪里~”   “《辟邪剑谱》算什么,那画像可是——”   在薛笑人仰天大笑着要将什么秘密说出口的那一刹那,一柄绣春刀精准割开他的喉咙,让他恰好维持在一个既永远不能开口,又不会马上死去的地步。   “二弟!”   薛衣人悲鸣一声,上前抱住自己弟弟,颤抖着手要去止血,可只见得弟弟不住“嗬—嗬嗬”喘着粗气,痛苦极了。   他赤红着眼望着那柄回转过去的绣春刀,只见一只白玉无瑕的手。   那只手纤长,色泽如白玉,轻轻巧巧握住滑落血珠的刀柄。   刀的主人另一只手握着一卷画轴,从薛家庄内缓缓走了出来,露出一个柔和至极的笑容:“庄内已探查完毕,证据已移交皇城,诸位同僚怎还未收尾?”   薛衣人眼见弟弟惨状方寸大乱,低吼道:“你竟然直接搜查我薛家庄。”   “嗯?这便是奇了。”那女子雍容面上恰好到处划过一丝疑惑,“锦衣卫办事,何时需要你准许?”   及至此时,众人大气都不敢出一声,甚至比起之前面对天策府还要惧怕。   无他,来人穿了一身大红飞鱼服,其上绣着蟒的纹样。   来者是锦衣卫高层。   楚留香眼神示意陆小凤:你没说锦衣卫也在。   陆小凤无辜回应:这我还真不知道。   无情推着轮椅上前道:“贾大人方才那话,无情并不赞同。”   银甲小将军亦道:“若无我等在此将罪行公布天下,贾大人未尝得空前去取证。”   贾元春笑言:“那便是本官失礼。”   她目光在周围扫了一圈,所有对上她眼神的人都不自觉低下头来。   薛衣人咬牙:“锦衣卫大人如此嚣张,可敢把你所谓证据放出来?譬如你怀中那张画卷。”   目光在满心都是薛笑人的薛衣人身上停留片刻,贾元春心知定是薛笑人给了薛衣人提示,微微摇了摇头,扬声道:“证据早已抄送皇城,至于这画卷,不过只是展开给薛庄主一瞧,本官倒也可做得了这个决定。”   她站在离薛衣人不远也不近的地方,保证对方能够看到后,当着在场所有人的面徐徐展开画卷半幅。   那画中绘着一片苍翠竹林,有一年轻公子持竹枝立于林间起手作拔剑之姿。   竹林似风吹摇曳如青浪奔涌,林间公子着轻衣白衫,黑发高束,眼若桃花,未语笑先出。   是独一份的清爽疏朗。   作画之人显然功底颇深,且装备齐全,色彩鲜明,将画中人神姿仙态展露得淋漓尽致。   “此画乃和泽女帝为怀帝师所作,自是皇室至宝。”贾元春特意将画送到薛衣人眼前令他看了一眼,竟也不怕对方发狂会毁画。   薛衣人察觉到怀中薛笑人注视着那画的狂热眼神,忍不住抬头望去。   正望进一双仿佛蕴藏着西湖千万水色的琥珀明眸。   薛衣人看到一柄剑。   一柄犹如一泓秋水的剑,只轻轻一挥,万山阻不及,江海倾天尽。   贾元春小心翼翼收好画卷,除却她自己,无人可知她瞧着颓然倒于地面的薛衣人悄悄松了一口气。   幸好在无情拖时间时她先把画找回来了,否则以薛衣人的武功,再狠心一点丢下薛家庄所有人带着薛笑人跑,她还真没有把握拦得住。   她收画卷的时候,站在边上恰好将画卷内容尽数收于眼底的林平之微微蹙眉,不是说丢失的是剑法心得么,怎得只是一副人像?   再有,这画中人风流眉目,好生眼熟。 第45章 冥福   江湖近日出了件大事——   曾经东武林第一世家薛家庄, 被朝廷派兵给剿了!   据闻庄主薛衣人和他弟弟薛笑人等都被军队押送皇城审判,偌大的薛家庄只剩嫁出去的长女没有被带走。   嫁给薛斌的左大小姐也被左二爷强制和离,若薛斌也被查出参与大案, 那昔年在东武林煊赫一时的薛家庄,顷刻就要走向风流云散。   听闻那左大小姐本不想和离, 被左二爷甩了一地的薛斌少爷寻花问柳的证据,悲愤之下闭门不见任何人哩。   “......无情大爷定了那薛笑人九桩大罪,令天策府将军将其绳之以法!”   酒馆大堂, 穿着蓝布长衫的老者老神在在抽了一口旱烟, 在酒馆众人放光的眼神中将那日发生在薛家庄的大事一一到来, 语气铿锵有力声音抑扬顿挫。   醒木声一响, 台下众人唏嘘不断, 这接连几个月江湖纷争不停,可也没有哪一个有这件事这么大,纷纷谈论起来。   “真没想到, 薛家庄那个废物二爷竟能犯下这等滔天大罪,真是好大的胆子。”   “能在薛衣人眼皮子底下养一个杀手集团,怎会是个废物?”   “许是认为薛庄主能够把他保下来?”   “说不定薛衣人自己知道, 他不是承认一切都是他做的吗?”   “这太好笑了, 身为江湖中人竟然插手朝廷大事,怕是忘了当年和泽女帝横扫江湖的英姿?”   “和泽陛下一剑定江湖时, 那薛笑人才出生多久,知道个什么?”   “欸,说的好像这位兄台见过陛下真容一样。”   ......   说书人在台上含笑听着台下众人讨论,端起茶水悠然喝了一口, 忽闻下有一人扬声问道:“这不对, 老丈, 无情捕头是御前四大名捕之首不假,怎么调得动天策府?”   众人纷纷称“是”,天策府直属于皇帝,此前都在外为皇帝征战,怎会如老者所说有一队军士出现在这里?   说书人神秘一笑:“无情大爷自然调不动天策府,所以举出了平乱玦!”   “平乱玦?”   “平乱玦。”   这下没人质疑了,若无情大爷真的用了此物,那天策府将士会听从其令也理所应当。   众所周知,见平乱玦如见天子,   几口酒水下肚,众人又顺着这些日子江湖传的沸沸扬扬的消息讨论起来。   “......这薛笑人到底是不是因那九桩罪被带走,还是说给薛衣人顶罪?”   “薛衣人也一并被押走了。难道真如薛衣人所说,朝廷将要对四方武林动手?”   “你听这‘血衣人’胡扯,他薛家庄当年可没助和泽陛下起兵,轮得到朝廷对它卸磨杀驴?何况咱们虽是江湖人,平日里纷争不断,寻仇杀人也不过江湖事江湖毕,哪有像薛笑人这样对老百姓动手的?那可是三百多条人命!”   “可灭福威镖局的不是青城派吗?铁手二爷可是先把青城派山头给围了!”   “我家有人在京城,给我快马加鞭送了朝廷最新发行的邸报,上面说得一清二楚,那青城派灭的是总局,林家人被他们杀的只剩一个林平之,福威镖局在各省分局也被灭门,可也有薛笑人手下那个杀手集团的份。”   “兄台说的极是,不过这福威镖局一事青城派才是主谋,小弟倒觉得是后面那几桩罪,往大的说阻碍朝廷决策暗杀朝廷命官,可与谋反别无一二。”   “对啊,那些教头虽说只用负责教导百姓习武强身健体,可也是朝廷亲封的命官,说杀就杀,不就是没把朝廷放在眼里?”   “嗐,说不得还把当朝作前朝哪,那前朝大元可不就是任由当时武林前辈来去自如——”   “朝廷派出四大名捕中的两位彻查福威镖局一案,后面甚至遣了天策府前去,可见对此事十分重视。那薛笑人命是保不住喽,薛衣人就不知生死。”   “好歹是曾经天下第一剑客,交友甚广,他难道不能越狱?别人不能去救他?”   “这位侠士,您在开玩笑吗?天策府亲自将涉事之人压入长安面见天子,薛衣人敢跑,亦或是谁敢救他,也不怕被诛九族?”   “何况薛衣人是二十年前的天下第一剑客,如今四方武林人才辈出,他没有和现在的南武林的第一剑客燕南天比试过,焉知二者高低?”   “左右这薛家庄已经完了,我比较好奇的是那薛笑人说的比《辟邪剑谱》还要如何的什么,他口中的画卷藏了什么东西?”   “薛笑人不就是为了《辟邪剑谱》动福威镖局的么?那画卷许是藏着比这剑谱还要厉害的武功秘籍呢哈哈哈哈!”   “就算藏着也是皇室的东西,我更想知道这林平之究竟是怎么和朝廷搭上的,好似突然就冒出来了一样。”   “说到林平之,也不知他去了哪里,他家剑谱怕是已经在他自己手上了罢。”   “这我倒是知道,据说是和陆小凤有关。”   “陆小凤?”   “陆小凤在蜀中一家客栈吃酒时碰见在那打杂的林平之,你说以他的性格,会不管这闲事?”   “也是。不过这林平之也真是令人唏嘘,原本也是个镖局少主,怎么沦落到在客栈打杂的地步去了。”   “他家都死光了,能保住一条命就不错了。听说他亲手杀了青城派掌门后,说大仇已报,要回去报恩,便回那客栈了嘞。”   半晌,有人问:“他在哪家客栈?”   说书人冷眼瞧着底下这些人各自讨论到最后,话题都转移到带着绝世剑法的林平之身上去,弹了弹身上灰尘,又重重咳了几声:“这老朽倒是知道。”   “老丈,你知道就别卖关子了!”   “快快说罢!”   一个两个,自以为眼中的贪婪都掩盖得很好。   说书人心中嗤笑一声,面上乐呵呵道:“那林公子与无情大爷提过,他往后就在夔州黄泉客栈落脚。”   “黄泉客栈?”   “这名字好生诡异,阴森森的。”   “还有一段故事说完哩,老朽明日就不来了,便在今回一并告知诸位侠士罢。”老者又道,“诸君可知薛衣人为何束手就擒?”   “为何?”   “只因有人从薛家庄找出一幅画卷,展示给他看了。”说书人神秘兮兮的,更调动众人好奇心。   “什么画卷?”   “那画卷是帝师像,若说特殊,只有它是和泽陛下亲手所作这一点。”说书人语气悠扬,“让薛衣人俯首的是展示画卷的人!”   “到底是什么人,与你一锭酒水银钱,老丈莫要卖关子!”   一名刀客坐在台下最近的地方,伸手掏出一锭银子丢了上去。   “老朽有一朋友正好在现场,他与我言,无情大爷称她为贾大人。”老丈接过银子笑道,“此事在场皆知,但有一点却只有我那朋友听到了,那押送薛家人的天策府姓史的女将军,私底下唤了她一声‘元春姐姐’哩。”   “贾元春?”   众人咂摸着这个名字,只觉得有几分耳熟,旋即心下巨震。   朝廷最知名的贾大人是谁?   “锦衣卫”三个字重重砸在他们心间,和行事素来守法光明正大的天策府不同,神秘莫测的锦衣卫是悬在朝野之上的一把尖刀。   刹时众人噤声,心中升腾起来的对《辟邪剑谱》又或帝师像的小心思渐渐被某种恐惧所盖过去。   锦衣卫拿人,可从不管对象。   *   外面风波不停,回到客栈的林平之已经不在意了。   他在做一件早就想要做的事情。   黄泉客栈门前,清溪奈何桥畔。   林平之点了手中一盏莲花灯,将之放入奈何桥下溪水中。   那座金碧小桥上此刻挂满了白幡,在清风中无声飘扬。桥下清溪飘着一盏接一盏的莲花灯,随着水流星星点点隐入远方,似没入无尽幽冥之中。   “三百二十九、三百三十、三百三十一、三百三十二......”   点一盏灯,数一个数,足足三百六十五盏莲花灯放下后,林平之跪在设了七天的祭坛前,默念泉下诸亲之名。   ‘爹,娘,师傅,平儿已手刃仇人为你们报仇了。害死镖局诸位亲友的那些人,朝廷也会将按罪论处。’   ‘老板与我说,杀人偿命天经地义,莫要担忧儿沾染杀孽过重。’   ‘老板于我恩重如山,平儿已决心留在客栈为老板差遣,二老莫要担忧儿之未来。’   ‘地府诸君事务繁忙,若有机会,便轮回去罢。’   ......   林平之神色肃穆,闭目在心里将那些思量许久的话一一念与泉下诸亲。   夕阳还剩下薄薄余晖时,他睁开眼,将祭坛上早就制好的纸人请进纸舆中,双手抬着它们走过奈何桥,将之焚烧殆尽。   他动作之时,桥栏上立着一白衫公子,手持一□□称:“魂兮归来——魂兮安去!”   和着风中传来的子规啼鸣,分外悲凄。   如此这番行完冥福,林平之立在桥头望着脚下漆黑灰烬,眼神从悠远慢慢转变如常。   他狠狠松了一口气。   “这便可以了?”   换下绯衫着白衣,充当祈福道士的王怜花从桥栏上轻盈落下来,收好那只小巧的招魂铃,拍了拍林平之的肩膀。   “可以了。”林平之轻吁一口气,“虽说知晓爹娘在地府一切安好,家乡惯例的冥福还是要有一次。”   否则,纵泉下亲友不怪,他亦过不去心里这道坎。   王怜花难得正经道:“你这几日不眠不休做了三百多盏莲灯,又不假他人煮了福礼,回去休息罢。”   金乌抹去最后一丝光辉,银月爬上天幕,林平之点了点头。   待他和王怜花回到客栈,正见巽风百无聊赖戳着面前的桂花糕,竟也不见他动口。   瞧见他们后,方才道:“回来了。”   这才拈起面前还冒着热气的桂花糕,眯着眼咬了一口。   坐在一旁方桌上的史连城回头:“呀,林公子回来了。”   端着一碗热汤娉婷而来的史宾娘笑道:“回来的正好,快来喝点汤,暖暖身子。”   林平之扫过方桌上简单却用心的膳食,心下一暖,还没开口,王怜花从他身后蹦出来:“宾娘,没有我的份?”   史宾娘轻“哼”一声:“在厨房,自己去取。”   “这差别待遇也特明显了。”王怜花摇摇头,身姿如同一道轻烟消失于厅上。   林平之慢慢舀着汤,叹道:“王怜花的身手愈发俊了。”   史宾娘和史连城吃吃而笑:“林公子,这话可别在王公子面前提。”   提了的话,王公子必然会想起这都是怎么练出来的,以他的小心眼定然会恶整回来。   林平之低头,掩住唇边一抹细微的笑。   换做他在《山海经》里不知某一页被锤了无数日夜绝地求生,他出来也不想提。 第46章 察觉   肴核既尽, 林平之收起一片狼藉的杯盘送到厨房,一件件按照大小摆好送进一个雪白的“机器”里,按下某个图案后任其自动清洗。   不管看了多少遍, 林平之都觉得这些可以自动清洁的“机器”很神奇。尤其是在听到老板说,这“机器”其实都是人类能够凭借自己力量创造出来后就更为震撼了。   老板说,那就是此间世界往后的面貌一角。   窥一斑而知全豹,人族在将来连这种家常活计都能造出“机器”来处理,其他方面定然会有更厉害的变化。   只可惜发展到那个地步需要漫长的时间, 他的寿命最多百年,是看不到老板眼中望见的风景了。   再出来时, 史连城正在给巽风倒史宾娘新调好的花茶, 原本没有形象坐在白玉台边的王怜花已没了身影。   “王怜花人去那儿了?”林平之不由得纳闷,现在才什么时候,王怜花那厮能睡得着?   巽风低头, 指尖在那底座镀金的琉璃牌上飞快点过:“你问身体还是灵魂?”   林平之缓缓道:“啊?”   巽风道:“他刚接了第一单, 灵魂出窍去上班了,身体搁房间里放着呢。”   林平之肃然起敬:“他竟这么敬业?”   天啊,王怜花那厮他转性了吗, 竟然会老老实实当这个无常?他还以为对方从招摇山里出来后会不安分继续搞事呢。   “他想要赚功德, 自然得正经干活。”巽风慢吞吞道,“难得鬼门关所在的夔州有厉鬼出没, 我顺手点了几个阴差带带他。”   史宾娘道:“王公子说他在招摇山深刻了解到小老板的厉害,要从此洗心革面重新做人呢。”   她这么说着, 脸上带着极为明显的促狭笑意。   林平之:“你信?”   史连城吃吃一笑:“莫说我们, 老板怕也是不信哩。”   巽风恍惚听到在说他, 抬头道:“啊?我吗?王小花算不到我, 他其实还挺好用。”   林平之看着他迷迷瞪瞪的样子, 有些失语:“老板,要是困了,就先去休息罢,这里有我们呢。”   巽风使劲揉了揉眼:“我不困,我还能熬!”   白玉台上的琉璃牌流光溢彩,上面一行行文字飞速闪过。   林平之见状只得作罢,换了个话题:“连城,宾娘,你们以后有什么打算?一直留在客栈吗?”   史连城和史宾娘与友叙旧完毕重新回到客栈,林平之没有主动问过她们的情况,但她们自己倒是毫不在意,笑谈间提过一些过往。   她们是真正死去再无复生可能,巽风当初是因初来人间,人生地不熟随手点了她们当个向导。现在她们记忆已经全然复苏,也不知她们对此有何想法。   史连城温婉一笑:“已经处理好了,林公子不必担忧我们。”   史宾娘扶了扶发髻上盛放的白昙花,笑吟吟道:“你回来之前,老板让王公子练手,托梦于我与连城的父母,问可否愿意和我们再续亲缘,若是愿意,便调养好身体,地府鬼神怜悯我等,愿将我们重新投入史家。”   自然是愿意的。   不如说,史连城和史宾娘的父母得知此事,又在醒来果然寻到女儿留下的痕迹后欣喜若狂,有了活下去的希望,枯槁的心一点一点活了过来。   史连城和史宾娘夭亡时不过十九年岁,化作亡魂两三年,父母都还算年轻,好生调养未尝不可。   后土娘娘保佑,阎王爷保佑,判官大人保佑,千万让小女重新回到我们身边。   二女有鬼仙之资,就在客栈修炼下去未尝不能在地府谋个一官半职,但记忆苏醒后终归放不下家中娇养她们的父母,心心念念要回去看一眼。巽风见她们模样,稍稍任性一下,给自己的临时员工一点福利,允许她们插个轮回队,让她们有机会再投生于生前父母家中。   其实同样被捎带的还有吴小曼和乔生,吴小曼得知后当即答应了,她父母也只她一个女儿,有机会报答二老,怎会不去?只是乔生在阳世已无亲人,便委婉拒绝了,表示自己要在地府帮好友顾生。   顾生是判官司的阴差,自己送上来加班,巽风表示你真是个好人,我们地府就缺你这样的人才,加油好好干,升职加薪不在话下。   不过也就是说,等到史连城和史宾娘的父母调养好身体,她们就会转生去了。   这个时间大概在两年之内。   林平之听完,下意识说道:“连城和宾娘都要离开的话,以后客人多起来,老板,咱们是不是还要招人?”   沉迷三千界的巽风再度抬头,脑子里过了一圈林平之的话后,眨了眨眼:“你不是说王小花什么都会?”   史连城别过头,和史宾娘凑在一起偷笑。   林平之:“......”可您把他安排成走无常了欸?   巽风继续望着他,异色瞳在灯光折射下比他见过的最上等的宝石还要剔透。   林平之心领神会:“不错,他确实精通无数技巧。”   怜花公子惊才绝艳,所学涉及范围之广之精在武林之中几乎无人可媲美。   这样的人物,想来便是身兼数职也能轻松应对。   巽风满意点点头,果然是他亲手发掘出来的员工,脑子就是转得灵活。   他低头看向琉璃牌,刷新了一下页面后手指飞速点击起来。   林平之眼神微微一扫,心中泛起某种莫名情感:“老板,我怎么瞧着您手里这琉璃牌上的金丝图案有些眼熟。”   “嗯,你说这个?”巽风举起琉璃牌看了眼,“是银杏叶,我哥喜欢。”   “不是说这个。”   林平之蹙眉,听到巽风的话后,下意识去看多宝阁上的画像。   如果没猜错,那画像上的另一人应该就是老板时常挂在嘴边的某个哥哥,只是不知是哪一位。   他瞧着画像上那笑颜明亮的白发少年,少年衣摆果有用金色的银杏纹路,他心中某种熟悉的感觉越来越熟练:“我总觉得......这画上人更有几分眼熟。”   巽风一愣:“什么?”   林平之苦思冥想,眼神不经意间扫到巽风靠在躺椅边上的双刀,脑子里电光一闪:“想起来了!是那日贾大人从薛家庄带出来的画像!”   “那画像上的帝师,与老板您这画像上的人眉眼很是相似!”   何止相似?那露出来的侧脸轮廓和明俊眉眼近乎一模一样。   若不是二者发色有异,且皇室画像和老板这里的画像色彩和逼真度区别很大,林平之早该想起来了。   “咔擦。”   巽风竟徒手捏碎了面前的茶杯,呆呆道:“你说真的?”   林平之仔细回想一下,肯定点了点头:“极像,唯有发色迥异,皇室那画像上的人是一头黑发,年龄似乎也更大些。”   “小老板?”史连城和史宾娘心中隐隐觉得巽风此时状态不对劲,连忙唤道。   巽风现在的状态何止不对,是大大的不对,林平之心惊道:“老板,您怎么了?”   “你们皇室,是在长安?”少年语气轻飘,仿佛下一刻就要乘风归去。   林平之小心翼翼道:“是。”   巽风点点头,下一刻消失在他们面前。   “老板!”   林平之来不及阻止,眼睁睁看着面前再无玄衫少年身姿。   “小老板该不会去长安了罢?”史连城掩着嘴唇低声道。   史宾娘僵硬抬头:“那是皇城,小老板他......”   林平之道:“往好处想,至少小老板没把他的刀带过去。”   那双宝光璀璨的唐刀,还好生待在白玉台下呢。   史连城道:“你觉得小老板想动手,一定需要双刀吗?”   林平之:“......”   *   千年古都长安,举世闻名的皇城。   大明皇宫多是仿昔年盛唐而建,但因开国时国家内外尚不稳定,皇宫都是往简单实用的风格建造,后面几十年才陆陆续续扩建。   饶是如此,这里也是人间王朝君主所居之处,廊腰缦回檐牙高啄已经是最低标准,其守卫也分外森严。   只是今日,皇帝处理政务的书房今日来了一位特殊客人。   身着玄金圆领袍的少年发丝略有些凌乱,悄无声息走入书房之中,站到书房对面挂着的一幅画像面前。   对他而言,找到此间皇城方向并不是一件很难的事。只要睁眼一瞧,天地间帝王气运盘旋最浓郁的地方,那便是皇宫了。   瞬息之间立于长安城上空后,他也是循着那在眼中熠熠生辉的气运而来,找到了这里。   他知道人间帝王很有可能就在此处,但他现在不在意这些。   此时此刻,他眼中只有面前那一副逼真至极的画像。   和他多宝阁上放着的其实是照片不一样,这画像是人一笔一画亲手所作。   若是一位剑客在这里,他于剑道造诣足够高的话就会发现,画中人竟能在纸上随意舞动,折枝叶信守一挥便是无上剑意。   他们守住心神,会真心认为作画之人必然是一位举世无双的剑客,剑意甚至透过画纸影响观看之人。   巽风知道不是的。   那画中人如此鲜活,盖因是作画者能够记住且完整留下了他的模样,于是画成之时,这幅画卷便已与世间万物相连。   不必担心画卷会被意外损毁,这天地间山川江河草木精灵、风月星辰都会无意识保护它。   眼前这幅,甚至有画中人本尊一抹微乎其微的气息。   “朝归青莲身,暮时发成雪。”巽风目光专注,手指抚上画卷低声喃喃,“我没见过你在人间时的模样。”   画上的年轻公子乌发堆烟,眉眼生花,笑颜明亮一如他苏醒后的初见。   “原来是这样子的......哥哥。” 第47章 兄长   巽风曾经沉睡了很长一段时间。   那时他只感觉周身浸没在汪洋之中, 四肢百骸充斥着暖流。眼前没有一丝光亮,仿佛静默的世界只有他一个独自徘徊。   那段不见天光的岁月不知过了多久, 他从长眠中醒来, 目光所见是一张沉静肃穆的脸,一双犹如世间最艳丽花朵的殷红眼瞳。   女子披散的黑发下,腾蛇自她的肩头盘旋而出, 凑过来亲昵蹭了蹭他的脸颊。   “好孩子,你可算醒了。”执掌诸天万界六道轮回的幽都女神伸手抚上他的脸颊, 那双似乎永远波澜不惊的眼中闪过一丝疼惜。   好孩子......是在说他吗?   他记得这个声音, 在他意识朦胧之时,时常能听到很多个声音在耳畔回荡。文雅的, 清透的,温柔的,俏皮的, 沉稳的, 带着无尽眷恋的......很多很多声音, 不住的呼唤着“巽风”二字。   巽风大概是他的名字。   于是他开口:“母亲......?”   本能告诉他,眼前这声音与印象中那道眷恋温柔的女声一样的雍容女子,是他的母亲。   幽都女神眸中带笑:“神魂复归,你往日的记忆受到冲突或有丢失, 且再修养一段时间,待你全然好了,母亲允你上去透透气。”   巽风懵懵懂懂点头。   彼时他隐约记得自己在一场漫长的浩劫中丢失了一缕神魂, 灵台蒙上尘埃再不清明。   至于那场浩劫是什么, 如何发生又如何结束, 他又怎会卷进去的, 一概不知。   他自此在幽都修养, 因着这个前来探望他的亲友并不多,除了母亲的兄弟们他再没看到别的谁。   不知为何,他心里空落落的,有些莫名的难过。   巽风问被母亲留下来照顾他的父亲:“父亲,我没有朋友吗?”   他忘记很多很多事情,“朋友”这个概念,还是父亲翘着腿躺在地上把玩一块流光溢彩的琉璃牌时随口告诉他的。   他觉得他应该会有“朋友”。   听到自家崽的话里,沉迷掌心琉璃牌的父亲头也不回:“你问这个做什么?”   巽风认真道:“除了舅舅们,没有谁来看过我。”   他父亲终于从那块很是漂亮的琉璃牌中抬起头来,称得上瑰丽的紫眸满是狐疑:“你当真什么都不记得了?”   巽风茫然:“父亲,我之前甚至不记得自己的名字。”   身体里的本能眷恋会告知眼前人是他的父亲,可也只是如此了。   他的父亲“呵呵”一声,旋即抬手在他眉心点了一下,又拉过他的手,按住他手腕上几个部位。   巽风乖乖的任由父亲检查自己身体,这样的情况每隔一段时间都要来上一次,他已经习惯了。   “好了。”他父亲拍拍他的肩膀,“你那些朋友可进不来这里,不过你哥和他那群狐朋狗友差不多要回来了。”   巽风歪歪头:“啊?”我还有哥哥?可是哥哥的朋友和我有什么关系?   “您知道我很无聊,不能带我出去走走吗?”巽风于是眨了眨眼,很小声说道。   他已经留在这不见天光的幽都很久,传承自父母双方的血脉天天在身体里打架,他刚醒来时虚弱得甚至承受不了一丝力量的加持。现在这样能跑能跳,是无数天材地宝堆下来修养很久后的成果。   “嘶——”   紫眸的域外天魔拍了拍胸口,到现在他还没适应自家崽醒来后由中二小魔王到白纸小可怜的转变,这委屈小模样看的可真让他心头一紧。   但......   “别想了,我敢带你出去,你娘得追杀我九万里。”   天魔毫不犹豫摇头,九万里只是个虚数,虽然他老婆不出幽都,但幽都那么大,追杀他九万里乘以九万九千九百九十九倍还是不在话下。   娃娃诚可贵,然他跪老婆跪习惯了,还真没那个胆违抗老婆的话。   “噢。”巽风耷拉着脑袋,垂头丧气坐下来。   他爹往他面前一坐,想了想说:“虽然我不敢,但你可以让你哥带你出去。”   巽风疑惑道:“父亲不敢,哥哥就敢吗?”   他父亲呲牙咧嘴:“你哥哥什么不敢,你要是有本事,让他们带你去更高更远的地方都没问题。”   巽风将信将疑,那时候他还没意识到他父亲就是个绝世无敌大坑货,身为域外天魔却怂的很是可怜,脸皮这种东西是从来没有的。   那日又不知过了多久,睡梦中他迷迷糊糊听到帐外有声音传来,既熟悉又陌生。   有谁掀开他的帷幕,伸手在他额头上探了探。   那只手触感温暖,像一块是上好的魂玉。   有一道温雅声音轻叹:“果真好上不少。”   “这是我的崽,我还能把他养坏不成?”这是父亲的声音,少见带着几分心虚。   “这话从你口中说出来没有半点可信度,当年是谁跑去找情缘,儿子扔原地不管的?”   须臾有声音遥遥传来,清亮如金石相击,是少年音色。   “这还能怪我?好吧确实怪我,但罪魁祸首是谁心里总该有数罢?”   “至少这一次,他好好出生长大了。”   耳畔一声长叹过后,巽风细微挣扎片刻后睁眼,朦朦胧胧瞧见眼前来站了个疏朗身影。   “醒了?”   说话的青年白衣广袖,乌发未束,正低眉微笑,探在他额头上的手收了回来。动作之下他发间悬挂着的凤羽金坠细细碎碎晃动,闪着浅淡灵光。   巽风眼神慢慢凝聚光亮,问:“是哥哥吗?”   黑发青年道:“我名太子长琴。”   是祝融舅舅的孩子,巽风后知后觉,他听母亲提过。   他还没再度开口,面前忽而出现一张凑得极近的脸。   白发明眸,眉眼生花,巽风找不出任何词汇来描摹眼前来客模样。   对方给他的感觉太熟悉了,他总觉得自己是见过的,可是怎么也想不起来。   正艰难皱着眉头回想时,他听到眼前人说:“他真的好了?我怎么觉得比之前更傻了。”   巽风:“......”   在醒来后一直乖巧听话的少年心中骤然涌起生气,和着某种说不清道不明的委屈:“谁傻了?你又是谁啊?凭什么嫌弃我?”   三连问下来,来者却好像什么都没有听到,伸手毫不客气捏了捏他的脸颊。   他的手碰到自己脸颊的那一瞬间,巽风只觉得身上乏困一扫而空,灵台难得清明。   “傻点就傻点吧。”少年爽朗一笑,“巽央说你在这里很无聊,要跟我出去看看吗?”   巽风眼前一亮:“我可以吗?”竟是忽略了对方说他傻的话。   少年道:“我和长琴带你出去,后土会同意的。”   巽风那时候竟也就这么跟着走了,一路上,那声“昭明哥哥”自然而然唤了出来。   他完全忽略了一件事,那就是长琴哥哥的这位朋友是直呼他父母本名的,从未像幽都其他族人一样用过尊称。   ......   巽风定定站在那副画像面前回想起很久之前的过往,又记起他离家出走没多久就在时空栈道里迷了路,正发愁要不要随便开个世界去向那里的天道打听一下时,就瞧见栈道外踏着空间乱流,面无表情走来的兄长。   在巽风印象里,这位兄长总是嬉笑怒骂没个正形,仿佛什么都不能影响到他。   他从未见过对方那样严肃的神情,只低着头站在原地,心中紧张极了。   须臾,他感觉到一只手落在他头上,轻轻揉了揉。   “既然跟出来了,不如做点事再回去?”巽风听到对方声音,“别怕。”   莫名安心下来。   “阁下何人?”   身后传来一道陌生的女声,巽风回头,年轻的帝王正扬眉而立。   他道:“与你无关。”   天曜女帝道:“阁下也看中了这幅画?”   她声音冷静,背脊挺得笔直,唯有藏在袖子里的手掌心微微沁出汗意。   眼前异瞳少年是何时出现在她的书房的,她竟没有丝毫察觉,上下暗卫仿佛死了一般寂静。   江湖人?不,江湖没有这样的人,以后也不会出现这样的人。   她想到了锦衣卫指挥使亲口告诉她的消息,那位福威镖局遗孤带过来的一项合作。   所以,这位是亲自来皇宫谈具体事项的?   未免也太不走寻常路了一点。   巽风扫了她一眼,看到她身上盘旋着的浓郁帝王气运,道:“我来看一看他。”   看一看,他?   帝王道:“此乃开国女帝所作帝师像,阁下所言,好似见过本尊。”   巽风道:“我知道,他是我哥哥。”   他知道真的是这里的开国女帝画的,且必然得到了昭明哥哥点头,否则此间是留不住他画像的,哪怕脑海里有着完整的影像,落笔也会一片空白。   原来他所在的这个世界,是昭明哥哥曾经走过的人间。   巽风转身消失在了书房内,徒留年轻的帝王望着那完好无损的画像惊疑不定。   哥哥?   天曜女帝无声哀叹,我的亲母皇啊,你跑路之前没告诉我还有这档子事啊?   她想,她或许需要现在立刻写信给跑去海外的太上皇永乐,把乐不思故国的亲娘喊回来问个清楚! 第48章 桃花   巽风离开皇城后独自在外面信步漫游。   他心里有些纷乱, 不知该与谁说。手中的琉璃牌可以联系到他所有记忆里的亲友,可他却没有要开启的想法。   正如那时他在这里签下第一份幽都少君令,将已经调走的此间司命星君跨界压回来, 亲自写下对他的判词, 交付此间三十六层女青地狱处刑。这一切也是他自己决定,而不是在家中时,做什么都思量万千, 询问家中长辈可否如此。   当他独自做这一切时, 动作熟练得仿佛已经处理过了千百遍。   巽风想,他好像明白了什么。   他走过华山,山鬼奉上一支神秘舞蹈;他踏过湘水, 湘君赠他一曲三苗古谣......人间风月正好, 山川湖海静谧温柔。   待巽风回到客栈,已是天光熹微。   林平之正坐在白玉台前可转动的高脚椅上支着头小憩, 身上盖着一条毛毯子。史连城和史宾娘对坐在一方八仙桌旁打瞌睡,鬼身隐隐, 鬼气倒是收敛得非常好。   离她们稍远一点的昙花旁, 绯衫公子正百无聊赖转着手里的锁链,另一只手掐着各种手势的道诀,看着很有那么一回事。   巽风踏入客栈, 瞧见的就是这样一副情形。   也不知为何, 心头有些暖。   “舍得回来了,小老板?”本就醒着的王怜花扭过头,手中锁链发出“哗哗”声响。   “老板?”   “小老板?”   林平之猛地惊醒, 连忙跳下高脚椅冲上去, 上上下下打量了巽风一眼, 松了口气道:“您可算回来了。”   除了身上有几分凉意, 看起来神态还好眼神也正常,应该没有在皇城发生什么事情。   史连城和史宾娘亦凑过来,看到他后心下稍安。   “既然您回来了,我和连城就先退下了,厨房里蒸着您喜欢的桂花糕。”   说罢,史宾娘拉着史连城化作袅袅轻烟消失在原地。虽说她们是鬼,鬼并不怎么需要遵守生前作息,但这些日子她们早已习惯正常生活。   巽风后知后觉:“你们在等我?”   “您突然就不见了,我们有些担忧。”林平之道,“现在看到您回来就放心了。”   巽风有些不好意思,手指挠了挠脸颊:“我去皇城走了一趟,见到你们的那个皇帝。”   王怜花饶有兴致问:“新皇如何?”   永乐女帝退位退得那叫一个潇洒,新皇登基虽时日尚浅,瞧她上位后的几个动作,大约也不是什么简单角色。   巽风简明扼要:“天命所钟。”   王怜花瞳孔猛地一缩,好半晌他才道:“大明三代帝王皆如此,果真得天独厚。”   巽风一脸理所应当:“废话,那可是我昭明哥哥的弟子。”   林平之:“......是您哥哥?”   王怜花深吸一口气:“小老板,请你不要用这么轻松的语气说出这种消息来。”   在此之前已经听过林平之讲过巽风离开的前因后果的王怜花,自然不会以为这个“弟子”指的是当今圣上。   那应当是已经出海几十年在海外建立新国的和泽女帝。   巽风道:“我乐意,你管我。”   王怜花:“......”   他怎么觉得小老板出去溜达一圈回来后活泼不少,且看他更不顺眼了呢?   林平之摇摇头,既然是这样,那就没有什么需要担心的了,他便道:“既然如此,我先上去休息了,您也早点休息罢。”   说罢,他转身走上二楼,刷玉令开了自己房门进去。   徒留王怜花待在原地磨牙。   巽风脚步轻巧走向白玉台,正准备撩开珠帘忽而停住了,转身道:“你有什么事情要说吗?”   往生池的雾气升腾,头顶唯一还亮着的灯散发出玉石一样的柔和光晕,给和他之间隔着白玉台的王怜花身上镀上朦胧色彩。   王怜花道:“先要谢过小老板请阴差带我一程,第一个任务算是圆满完成,那只厉鬼已经压入地府。”   巽风道:“做的不错。”   王怜花道:“有件事情想要问您一问。”   巽风道:“说。”   “在下可否请个人手来帮忙。”王怜花无意识捏了捏衣袖一角,“以后少不得要魂魄离体,在下在外面仇家也不少,可不想哪天厉鬼抓完,回头一看身体被砍了。”   巽风定定地望着他,异色眸里充斥着某种王怜花看不懂的情感。   怎么回事?   王怜花心下一动,巽风给他的感觉,确确实实和上一次见到他不一样了。   分明只过了半个晚上,小老板发生了什么?   王怜花迎着巽风目光硬着头皮道:“林平之要留在这里帮您,我总不能带着连城宾娘两位姑娘去罢?”   带着女鬼去抓鬼,也不太像那么回事儿啊。   在王怜花浑身不自在时,巽风收回视线,别过头道:“只要你能遵守地府规则,能承担起那个后果。”   王怜花微微松了口气,问:“在下自然明白,只是这人手相关的忌讳,您可否指点一下?”   “气运强大到能压得住你的就可以。”   少年挺拔的身影消失在珠帘后,只余珠翠玉石碰撞发出的清脆声音在厅堂回响。   王怜花低头,桃花眼中亮得惊人。   *   夔州城中人来人往,似乎比往常更要热闹一些。   有些的本地人察觉到,最近一段时间城门繁华非凡,有不少身手利落的江湖人士来到了这里。   莫不是最近江湖有什么大事要在夔州发生,令得这座蜀地城池沸腾起来?   直到京城的邸报以最快的速度抄送天下,来到远离皇城的蜀地后,他们才后知后觉发生了什么。只是那时,那些携刀带剑的江湖人已经没了踪迹。   而这一切,暂时与步入蜀地的青年无关。   夔州城墙角的告示栏下,正有一青年抬头,仔仔细细看着那面告示栏下贴着的通缉令,片刻后,他伸手把通缉令全揭了下来。   旁边守着通缉令的兵士瞧见,本着职责提醒一句:“这位侠士,这上面可都是武功高强的逃犯,府衙出的悬赏金虽高,也要量力而行。”   那青年一身落拓,面上挂着慵懒的微笑,闻言道:“多谢这位兄台提醒,在下尚还接得住。”   既然对方这么说了,守着下面一排功效各异的告示栏的兵士也就随他而去。   这样自持本事的江湖人太多了,他已经尽到了义务。   这样的告示栏各大城下都会有,一般朝廷有哪些新变动的政令,衙门都会在这里贴上告示告知往来百姓,并安排人在边上解释。至于其他的版面,大多会是本地各种流动信息,诸如寻找丢失的孩童啊、哪里新开的酒店茶楼啊等等,每一排告示栏都有各自对应的安排。   让兵士守着的自然是贴在最显眼处的那些犯下大罪的穷凶极恶之徒的通缉令。这样的犯人悬赏金一般都很高,不少囊中羞涩的江湖人士每到一处后都会选择来到这里,挑出自己有把握的去解决以换取赏金。   这样一来,倒是省去了双方很多麻烦。   那些以赏金花红为生的江湖人士,一般被称为“赏金猎人”。   这来到夔州的落拓青年自然就是这样一位赏金猎人,但他这次来夔州,却不是为了获取赏金谋生。   只是到了城门口,他习惯性扫了一眼贴着通缉令的那排告示栏,瞧见上面列出来的累累罪行后叹了口气,还是停下了进城的脚步。   左右他想要做的事情,其实也不是特别急。   青年拿着几张通缉令,按照上面提及的那些逃犯的出没地点,在城中搜集完信息后,很快抽丝剥茧找出了他们的藏身之处,将之一一押去官府。   他做这一切都显得游刃有余,好似什么都没有难到他,以至于前来交付赏金的府吏都汗颜,不由得怀疑起了自家的办差水准。   那青年只是微微一笑,取了一半赏金后飘然远去,府衙武功最高的人都没有瞧见他是怎么离开的。   这下官差们心里平衡了,不是他们太废,是这位无名侠士显然是个顶尖高手。   平衡之余又忍不住猜测这是谁,夔州新些日子新来了不少江湖人士,他们都一一暗查过,没有一个有这样的身手。   “有这般风采,只是赏金猎人,还只取一半的话......”有个常年在外行走的官差若有所思,“莫不是沈大侠?”   “沈大侠?”   “天下第一名侠,沈浪。”   “嘶——那莫非就是沈浪?”   ......   飘远的青年正是沈浪本尊,只是此刻他不仅没听到那些官差私下的谈论,还遇上了大麻烦。   没走出多远,他戴好的斗笠就被一阵怪风吹开,挂在一株苍天大树上。   月光之下,沈浪目送着跟随自己许久惨遭分离的破旧斗笠,微微摇头,也不去管它,继续往城郊走。   那里还有一个没有解决的恶徒。   待他提着恶徒的头颅准备离开时,又来了一阵怪风,伴随着细微的锁链声响,又似乎有折扇开合的声音。   清风明月下,陈旧衣衫也遮不住俊朗的青年长身而立,一手持着一把陈旧铁剑,一手提着一颗双目瞪大的头颅。此情此景,若令个胆小的人过来,定然会被吓到屁滚尿流。   那风又送来一朵艳丽的桃花,紧接着无数桃花砸落下来,纷纷扬扬仿若下了一场浩大的桃花雨。   此时桃花花期早已过去。   沈浪立在漫天桃花雨中,依然是那副慵懒逍遥貌:“王公子,你又惹什么麻烦了?”   倾天桃花雨中,不知何时出现一位绯衫公子,正是王怜花。   他并不言,只是睁着双水光盈盈的眼,无辜地瞧着他。   沈浪叹了口气,“你不说,我怎么帮你。”   若不是闹出了他自己都解决不了的麻烦,这位骄扬跋扈心思诡谲的王公子怎么会放得下身段来找他?   说什么千面公子,分明就是个鬼灵精,时时刻刻在给他惹麻烦,让他不得安生。   王怜花撇了撇嘴,道:“名震天下的沈浪也有不知道的事情?”   沈浪懒懒散散的笑:“名震天下的沈浪也不能次次知道怜花公子在江湖上又布下什么局。”   王怜花道:“看来这次我赢你一局。”   沈浪道:“这次又是什么?”   武林秘籍金银财宝美酒美人,只有他想不到的,没有王怜花折腾不出来的。   王怜花幽幽叹道:“这次我可没有挑起事端。”   沈浪道:“好,你没有挑起事端。”   月色之下,绯衫公子的身形几乎透明,他终于瞧见对方白皙手腕上缠绕着一条鬼气森森的锁链。   沈浪那永远智珠在握的神态终于变了:“你怎么了?”   王怜花笑而不语,足尖轻点后退十几丈,声音遥遥传入沈浪耳中——   “沈浪,后会无期。”   漫天花雨顷刻消失,好似从未出现。 第49章 薛柳   缺月如眉挂山头。   绯衫公子手腕缠着一条漆黑的锁链翩然掠过弥漫着大雾的小道, 锁链另一头松垮垮缠绕住的漆黑身影不住挣扎,却始终挣脱不开那锁链。   眼见前方隐隐约约出现一座鬼气森森的楼门,被锁住的鬼魂眼中冒出极尽恐惧。   “放开我, 放开我!”   绯衫公子唇角微翘:“放开?你想得倒美。”   不枉他以魂灵姿态跟在沈浪后面捡漏,这恶鬼转手送到鬼门关, 他至少能得普通拘魂的三倍功德。   前方大雾弥天, 在魂灵姿态的王怜花眼中,正有一座恢弘楼门横卧山间,匾额上书“鬼门关”三字。   与鬼门关前的阴差交接过后, 他化作一阵清风消失于山间,下一刻出现在开满金灯花的清溪畔。   “今日这么快?”   林平之打着哈欠从楼上走下来, 最近客栈来人稍微有些多, 还都是冲着他来的,应付起来稍微有些麻烦, 这日睡得也比较晚。   王怜花摇了摇盘旋在手腕上的勾魂链, 漫不经心道:“运气好,正好碰见单子上的鬼。”   “你最近的单子好似都在夔州这一带。”林平之给自己倒了一杯水,仰头喝了下去。   王怜花道:“没办法,哪怕是走无常,魂魄离体也是有时限的,超过那个时间,我恐怕就得成真阴差了。”   他在出任务时身体放在客栈自己的房间, 大约世界上没有比这里更安全的地方。可一直放在这里的话, 他的任务范围就会局限在夔州附近。   地府下面那么多稀奇古怪的地狱,地上当然不止夔州有鬼门关, 但黄泉客栈却仅此一间。   林平之道:“你坑了谁进来, 沈浪?熊猫儿?金无望?总不能是朱七七白飞飞罢。”   他没见过这些人, 但凭借江湖传闻还是能把跟王怜花组队去打快活王的人名数出来,不管关系好不好,勉强曾算是同伴。   王怜花微微一笑:“你可真了解我。”   林平之翻白眼:“你从小就这个德行。”   王怜花飘上楼去,语声悠扬:“过两天我会向小老板申请其他地方的任务,若有人来寻我,劳烦直接说我去了鬼门关。”   林平之:“你不如直接对那个大冤种说。”   后面没有传来回复的声音,林平之摇摇头,对小伙伴这种掩耳盗铃的行为不作评价。   翌日,黄泉客栈门口来了两人。   巽风慢悠悠晃出来:“又来?你们可真能折腾。”   站在最前面的一个刀客对上那双红瞳紫眸,扎扎实实打了一个寒战,老老实实道:“不不不,老板,我今日是带朋友过来住店的,可不敢冒犯老板。”   开什么玩笑,昨日他略微落后了一点,眼睁睁看着通往客栈的小道滚下来十几二十个人,都是那些在城中酒楼里密谋来黄泉客栈探查《辟邪剑谱》消息的江湖中人。   命虽保住了,可瞧见那些人凄凄惨惨仿佛受到极大惊吓的模样,刀客可不敢打别的什么主意。   何况他本来也没有别的主意,毕竟他一个练刀的要什么剑谱   巽风抬眼扫了一周,目光定格在刀客身后那背一对剑的男子身上,转身往回走:“进得来,就是你们的本事。”   他从皇城回来以后就想法子以结界遮掩住匾额上那笔锋锐剑意,让它保留在能被看见但附带效果能暂时削弱一些的程度。若不然,这几日上门来打扰又不住店又不交易的江湖人士恐怕不少都会作了清溪两岸金灯花的花肥,就跟当初追着林平之而来的杀手一样。   刀客听罢却停住了脚步,有些不敢往里面走。   这客栈实在富丽堂皇,他低头瞅了眼身上平平无奇的布衣,愈发踌躇。   他身后的男子却没他这么瞻前顾后,背着一对剑径直走了进去。   瞧见同样穿着简朴的同伴进去没有受到半分阻拦,刀客一咬牙,也跟了上去。   正见一玄衫青年站在同伴身边,把手中那色彩缤纷的纸递过去给同伴看。   刀客连忙上前:“小兄弟,这是什么物件?”   玄衫青年,也就是林平之道:“菜单,本店吃食都在上面,客人可自行选择。”   “这倒是很方便。”刀客在拉开八仙桌旁另一条凳子,探头过去看那“菜单”,“小兄弟,这价格......”   这客栈如此豪华,菜单上画着的那些吃食也栩栩如生,哪里瞧着都很贵的样子。若是以前他自然不用担心钱财,可惜自从家业被堂妹接管过去后,他再也过不上从前那么潇洒挥霍的日子了。   甚至于哪天他要是干了什么荒唐事传到他亲妹妹耳朵里,转头他就会被妹妹家法伺候。现在他就是个出来游历江湖的普普通通的赏金猎人,奢侈不起。   “我瞧着这价钱倒还公道,小兄弟,给我们上这几道罢。”   拿着菜单的俊美青年伸手点了点上面几个图案,抬头说道。   林平之记下那些后点点头:“您稍等。”   拿着菜单往厨房报菜时,他难得在心里感慨一句,这位看起来是使双剑的客人,模样可真俊,他瞧着竟与王怜花不相上下。   “柳兄,你不是说想和那辟邪剑传人林平之比一场吗?怎么还真吃起饭来了?”   刀客目光在周围扫了一圈,只觉得他走南闯北见过的酒楼华馆,没有一间及得上黄泉客栈富丽堂皇。感叹完后见自家兄弟正倒了一杯茶等候上菜,不由得惊讶发问。   “薛兄,你可注意到刚刚那小二?”那柳兄把不答反问,倒是把他给问住了。   薛姓刀客挠头:“他长得美,我瞧着只比柳兄你差上一线。”   “薛兄弟你也就只会关注这点了。”柳姓青年哂笑一声,“若我所料不错,那应当就是林平之。”   “啊?”   “这客栈除了方才那眸色异于常人的小老板,目前也只有那店小二出来,传闻林平之不就在黄泉客栈老板手下么?”那柳兄一脸笃定,只是眼中有些可惜,“我观他姿态细节,并不像练了《辟邪剑谱》的模样。”   薛姓刀客傻眼:“连他练什么剑你也能看出来?”   柳兄扶额:“你是一点都没有用上你家里的消息渠道啊,薛兄。”   “我家?柳兄你又不是不知道,我家现在我两个妹妹说了算,她俩不让我知道的事,我上哪去看消息。”   薛姓刀客摊手,一副“你不早就知道”的无赖表情。   柳兄摇摇头,正要开头解释时,身边悄无声息站了一个人。   就跟先前进来时他没有察觉到对方在哪一样,现在他也没有发现对方何时来的,直到那本玄色册子递到他面前,他才恍然发觉这一点。   他们刚刚说的,应当不会冒犯对方罢?   俊美青年心里有些不确定,问:“老板,这是?”   巽风半睁着眼,一副困倦的模样:“签个名。”甚至连个解释都没有。   这俊美的柳姓青年还未思量此为何意,身边的同伴已经率先接过册子和玉笔:“好好好这就签,小老板稍等。”   欸,虽说当初是挺害怕这名字阴间得很的客栈,可这家客栈小老板生得可真美,如果不要用之前那种目光瞧他就更好了,先前那样就跟看死人似的。   刀客在那一页上龙飞凤舞签下自己名字,旋即把册子递给了同伴:“柳兄,到你了。”   柳兄阻止不及,眼睁睁看着那册子上勉强清秀的“薛蟠”二字,心里感到熟悉的无力。   不过既然对方已经签了,那他也不能就放任他一个,便也写下了自己的大名,同时在心里给薛蟠记了一笔,打算回去后写信给薛蟠的亲妹妹。   这段日子以来堆积起来的情况,够他狠狠向薛大人告上一状了。   “柳湘莲?”   巽风拿回册子,看着这两个写在一页的名字念了一声,又道:“薛蟠是吧,你是不是有个妹妹叫薛蝉?”   “在下柳湘莲,金陵人士。”青年毫不畏惧与他对视,“老板怎知薛兄弟家事。”   “好似我会对你兄弟做什么似的。”巽风白了他一眼,“你们皇帝提过薛蝉,是个很有能力的官员。”   薛蟠眼前一亮:“小老板,您还见过陛下啊?”   柳湘莲却问:“是太上皇,还是当今圣上?”   巽风道:“有何区别?”   柳湘莲道:“太上皇乃我辈楷模。”   这下轮到薛蟠扶额了:“柳兄,太上皇也就出手那么一次。”   柳湘莲认真道:“只此一次,足以扬名江湖。”   太上皇曾经拿过官府发布过的最高悬赏金。   那是几年前发生的事情了,那时太上皇还在位,某年白龙鱼服在民间游访,月圆夜独自在长街散步,有一步履蹒跚的老婆婆向她兜售糖炒栗子。   易容成富贵人家的永乐女帝不忍这老婆婆年迈之身还要出来谋生,便随手买了两斤糖炒栗子。   谁能知道,那位老婆婆就是江湖闻名的熊姥姥呢?   带毒的糖炒栗子掉落在地,撕开□□的老婆婆摇身一变成了个举世无双的美人,手持双兵剑器向看似柔弱的女帝攻去。正当她嘴角带着诡秘的笑意,眼看就要将这瞧着钱多人傻的女子斩于剑下时,一把金光闪闪的宽大重剑横于女子身前,反手将那美人拍了出去。   飞速冒出来的锦衣卫验出那糖炒栗子里的剧毒后,这倾城美人的身份也呼之欲出。   那是江湖有名的恶人,每到月圆之夜就要出来卖带毒的糖炒栗子,害死无数人的熊姥姥。   糖炒栗子并不是什么名贵的食物,集市上常有老人家瞧着热气腾腾的栗子,会忍不住买一些带回去给自己的小孙孙。   比起后来查出来的这位名为公孙兰的美人那“女屠户”“桃花蜂”“五毒娘子”等其他身份,“熊姥姥”手上沾染了无数平名百姓的血。   “好美的一张脸,好毒的一颗心。*”   永乐女帝叹息一声,亲手斩下凶手头颅,令锦衣卫将之送往最近的府衙悬挂示众,顺便了替女帝领了这份赏金。   那是自和泽女帝后皇室成员第一次出手除去的江湖人,在那之后,锦衣卫围剿了凶手公孙兰的红鞋子组织,将其中成员包括首领的罪行通过全国。   那一年,整个江湖都在讨论这个消息。   柳湘云现在想来,依然为当年永乐女帝出手之果断而佩服。   他现在也练双兵,未尝不是受了太上皇的影响——当然,不是公孙兰的双兵剑器,太上皇似乎对公孙兰自称公孙大娘很生气,直截了当从根本上否决了她唐时公孙大娘后人的身份。   皇帝金口玉言,从此公孙兰就只是被斩杀的叛贼,仅此而已。   巽风眨了眨眼,没有说话,拿着册子就准备走开。   “请问,此处可是黄泉客栈?”   一道平淡的声音传来,巽风回头,瞧见门口来了一个新客人。   霍,刚来了两个勉勉强强的气运之子,现在来了个天命之子。   今天他业绩不错。   巽风脑子里已经滑过晚上他要点什么外卖了。 第50章 浪子   来者是位神态慵懒的落拓侠客, 甫一看去,通身逍遥气质盖过那张英俊面皮。   任是谁瞧见他,都不会觉得他只是表面上展示出来的简单。   巽风却道:“我发现你们这些人, 一个两个都不喜欢抬头。”   分明大门上的匾额写得清清楚楚,可这些人,尤其是天命之子啊气运之子啊, 进门第一句多数是问此间何处, 是他的结界把字也盖掉了吗?否则怎么会看不见那么大的字?   那侠客道:“天忽大雨,沈某一时着急, 只来得及瞧了一眼, 未见全貌, 老板多担待。”   下雨了?   坐在桌旁等待上菜的柳湘莲和薛蟠一愣, 转头往窗外瞧, 果见天色不知何时阴沉下来。   雨片淅淅沥沥泼入山间,清溪水声换了一支曲,金灯花在雾气中随子规隐没远山。   然客栈内光线明亮, 略有些凉爽, 他们坐在里面,竟是丝毫没有察觉。   巽风道:“不必, 你是住店,还是和他们一样?”   侠客一笑:“住店。”   薛蟠连连道:“老板!今日这雨若不停, 我与柳兄也要在这住一晚上。”   巽风颔首:“住店,进来先签名。”   他拿着名册和笔转身往白玉台走去, 任由身后的人目光打量。   签名?   这大约是黄泉客栈的规矩,侠客踏入客栈, 在薛蟠好奇的打量目光中坦然自若拿起玉笔, 于巽风翻过的一页空白纸上签下自己的名字。   交还玉笔时, 他目光在笔身上雕琢的桃花停留片刻,赞道:“老板这笔做工好生精巧。”   那花朵当真精细极了,若非入手触感不对,猛地一看还会以为是谁家新裁来的白桃花。   巽风道:“那当然,我亲手刻的。”   他在老家修养时没别的事干就光折腾这些,刻一些小玩意儿打发时间。后来有了三千界,他学会和亲友联机打游戏论坛冲浪看八卦就基本不做了,直到来到这里惨遭封号才重新捡起来。   侠客微微一笑:“劳烦上一壶酒来,要烈的。”   他将一锭银子放在白玉台上,也没有坐到八仙桌那边去,直接拉开白玉台前的高脚椅就坐了下来。   大约有些人就是比较自来熟?   巽风随意点点头:“林平之。”   正好给薛蟠他们上完菜的林平之道:“这位客人请稍等。”   因着对方要烈酒,林平之想了想,从酒窖里抱出一坛十年份的剑南春。   启封之后,那浓郁香气飘散开来,馋的薛蟠和柳湘莲频频相顾。   “这客栈还有这等好酒?老板,给我们也来一坛!”   林平之给那位侠客取了酒碗来,回头笑道:“客人不必如此,您点的白云边却也不差。”   托那场品酒斗诗会的福,王怜花在那儿赢了不少美酒回来。若不是他们有传送阵托底,那么多美酒光运回客栈就很麻烦了,还有可能面对其他人的上门请教。   薛柳二人闻言,双双伸手去开面前的酒封,果闻不输剑南春的浓香。   这边,巽风拿回名册,随意撇了一眼:“你就是沈浪?”   这个名字出现在他耳边的次数,大约和他提起哥哥姐姐的次数持平。但他有很多哥哥姐姐,沈浪却只有一个,可见这名字被明里暗里提起的概率之高。   林平之一愣,想到那夜王怜花的话,他心中忽而有了某个预感。   那侠客慢条斯理给自己倒酒:“老板竟还听过沈某薄名?”   巽风道:“王小花时不时就要挤兑一下这个名字,很难没听过。”   他忍不住又在册子上看了几眼,窝回自己那张宽大的躺椅上反手召出三千界开机点击一气呵成。   侠客,也就是沈浪眼眸低垂,唇角依然带着那抹淡然笑意:“哦?可是王怜花王公子?”   巽风头也不抬:“还能有谁,可不就是他咯。”   沈浪端起酒碗:“自大漠一别,沈某数月未见王公子,原是在老板这里。怎不见王公子出来?”   那小魔头要是在这里,会忍不住不给他下套?他手里这碗酒该不会有问题罢。   三千界流光溢彩的琉璃界面上跳出好几个方框,巽风抓紧时间输入自己的账号密码,火速接入天地银行。   欸这天命之子就是给力,只是签下名字而已,限制解开不少,网速提了好几个档次不说,还解锁了新软件。   不过现在巽风最要紧的就是赶紧的把自己卡号接入天地银行,这样就不用只光看图什么都不能买了,至于新软件之后再说。   眼见进度条推到尽头,页面显示接入成功,巽风尝试点了几杯奶茶几杯快乐水几只炸鸡,亲眼瞧见下单成功且外卖员已经接单,这才抽空看了沈浪一眼。   回想一下对方刚刚说了什么,巽风略一思考:“王小花?在鬼门关呢。”   那只端着酒碗的手微微一抖,几滴酒水洒落出来。以手主人心性之稳,能出这样的情况,已可窥到其心潮之动荡。   “鬼门关?”沈浪那永远都噙着笑意的面微微一滞,轻声问道。   巽风道:“不然呢。”   貌似王小花凌晨接了几个大单子,搭着阴差顺风车一道离开的夔州,这会儿应该任务清完,押送恶鬼去鬼门关了。   他低头继续捣鼓三千界,也没去看沈浪扣在白玉台上的手一瞬间抖了下。林平之再看过去时,他神态已然恢复正常。若非眼底一闪而逝的凌厉,他险些都要以为沈浪无动于衷。   林平之扶额,果然如此。   王怜花那夜是要他糊弄一下来找他的人,现在阴差阳错下老板答了,那就不关他事了罢?他要不要提醒一下这位看起来大概率会被王怜花坑进去的沈大侠?   乍闻所寻之人踪迹,沈浪神色如常:“王公子又干了什么?”   这个“又”字就很有灵性。   林平之还在纠结自己该不该开口说什么,便听到巽风说:“啊,还成罢,挺能干的。”   当然能干,王怜花才上岗几天啊,就能被带他阴差夸得天花乱坠,就差拉着巽风袖子商量这人死后能不能转正做正规拘魂使了。   那阴差没胆子伸手去碰巽风的衣角,不过在后面拎着巽风买的一堆逗猫玩意儿的林平之以他的人品发誓,当时场面大有巽风一点头阴差马上回去查王怜花生卒年,准备替自己部门提前抢人了的架势。   王怜花走无常这方面实力未必比得上多年阴差,但他年轻啊,正式阴差和走无常本就不是一个概念,再加上这厮是真的很擅长玩弄人心,厉鬼怨鬼成型的原因他很快就能一清二楚,打蛇打七寸,效率可以说是非常之高。   原本阴差都只是碍于巽风命令带一带王怜花,没想到这小子除了第一回 脸色有些发白,其他都很上道,遂生爱才之心也是自然而然的了。   不过这一些事情沈浪不清楚,但他从巽风过于正常的态度里确认了某件事情,心下登时放松下来。   虽暂时还没想清楚那小魔头怎么办到的,但很显然,王怜花这次搞的事情超出他的认知范围了。   “原来如此,王公子确实才华惊世。”   沈浪笑着摇摇头,重新端起酒碗一饮而尽。   王公子啊,你可长点心罢,沈某也不是次次都能把你的烂摊子收回来。   不过,鉴于他和王怜花相识数年斗智斗勇不知斗了多少回,他给王怜花收拾烂摊子也不是一两回了,早已习惯。   林平之终究没忍住:“沈大侠,你来找王怜花做什么?”总不会是王怜花放了他出海的鸽子,特意找上门来算账罢?可这态度瞧着也不像。   沈浪面上笑容一顿,叹了口气:“我接到了移花宫二宫主的飞鸽传书。”   林平之秒懂:“啊...怜星宫主果然向你告状了吗。”   句意是疑惑,语气却笃定,林平之早就明白,怜星因王怜花故意误导吃了个暗亏,肯定会找回来。   “道理差不离,”沈浪苦笑,“林公子这话说得,好似我是王公子的长辈。”   呃,其实仔细想想也不是不行,从前王夫人把他抓过去时,为了让他答应对付快活王,倒是做了一场闹剧般的戏。   王公子心里虽憋屈至极,却也真如王夫人意唤了他一声“沈叔叔”,好一个能屈能伸的小魔头。   林平之道:“若不是怜星宫主先给沈大侠传信,待我空下来,说不得也会寻沈大侠说道说道。”   他想让沈浪来收拾王怜花不是一次两次了,只可惜都是想想,没来得及付诸实践。还是怜星行动力比较迅速——考虑到她因为一封信上提及亲姐症结就能短短数日从春城轻功飙到夔州?   埋首于三千界的巽风忽而抬头,目光遥遥望向客栈大门之外。   林平之道:“老板,怎么了?”   巽风指尖转着一块琉璃牌,语气有几分迟疑:“林平之,王小花今天是完整出门的罢?”   林平之思考:“他房间没人。”   之前他接任务都在夔州,但鬼门关就在夔州,能有几个厉鬼怨鬼拖到现在?后来范围扩散到周边,也离客栈不远,因此身体都是留在客栈的,保证能在规定时间内回魂。   这回好像是本体去的。   巽风道:“好像出了点毛病,你留下来看店,我去瞧瞧。”   林平之一惊:“好。”   巽风正要闪身离去,偶一瞥见厅堂那两位客人时不时扫过来的目光,想了想还是从正门走了出去。   他刚踏出正门,原本在喝酒的沈浪回个头就不见踪迹。   林平之望着空荡荡的大门,默默转身走开了。   “我收回那天晚上的话,这分明一个愿打,一个愿挨。” 第51章 画皮   时间倒回巽风察觉不对的半个时辰前, 王怜花借着阴差的顺风车到了岳阳,新的任务目标正在这里。   目标是一位恶贯满盈的采花大盗,生前曾祸害过无数良家女子,有些人家的女儿因此精神崩溃自尽, 魂灵许久之后归入冥府, 才有机会向十殿阎罗陈诉冤情。   采花大盗自然是在幽冥殿中好好记了一笔, 阴间不得随意插手阳间事, 但这人总有一死, 死后落入幽冥,自有他审判之时。   这采花大盗的武功据说极高, 不少被他看中的女子多数为富家千金官家小姐, 身手不算高深, 只跟着朝廷派来的教头练了些防身功夫,无一是他的对手, 以至于为其在深夜中得手。   这人在南武林中也是臭名昭著。只是他轻功实在是高超, 少有人能追得上,方让他在南武林中得意了好一阵子。   大明国土辽阔,四方武林能人辈出,这人的名字出现在王怜花的视野中时,本尊已经消失许久。王怜花能记得,纯粹是沈浪某次提过一回。   那是沈浪长成之后作为赏金猎人的唯一一次失手, 并非是揭下通缉令去追捕时不慎让对方逃脱,而是他找到对方之前,那位臭名昭著的采花大盗已经死了。   据说先是下面那玩意儿被一剑斩断,再是五脏六腑被打得粉碎, 眼珠被人挖出来扔在地上踩成两团看不出模样得血肉等等, 死状极其惨烈, 惨烈到前来收尸复命的官家捕头都不忍直视的地步。   若不是那残破衣衫里有些许玉佩一类的物件依稀可以辨认身份,还没有人知道死者就是那位采花大盗。   王怜花这个从小长歪的小魔头一直跟着他奇葩的娘搞事,从不关心这些事情,直到任务发到他手里,他才知道那位采花大盗并没有被阴差缉拿入地府,反而凭借死前的怨气和恐惧原地化作厉鬼,不知使了什么法子避开阴差,停留在身死之地不断作弄阳间活人。   岳阳有城隍,这厉鬼吃过几次亏后就不敢闹出大动静,但聚集了一干孤魂野鬼在城外作乱,小动作不断,已给阳间此地带来极大困扰。   王怜花将自己的躯体暂且交托于城隍庙中,以魂体姿态准备去瞧瞧那化作厉鬼的采花大盗。   说道这里,其实王怜花之前跟巽风提的理由,什么万一任务目标太远躯体不好保存,怕躯体会受到损害,想要找个帮手什么的纯粹是扯淡。   夔州之外的地方,他完全可以走刻在奈何桥畔的传送阵,到地方后把躯体安置在当地城隍庙中再去办事。因着走无常勉强算作阴司同僚,城隍爷不介意庇佑片刻,何况对方是来处理他辖区一些难以企及之处的问题的。   只是巽风盯着他许久后也没反问,似乎没有察觉到什么,王怜花也就乐得当对方不知道。   左右他心里捣鼓那事对巽风没什么坏处,成了的话反而还会给巽风来带免费的打手,何乐而不为?   绯衫公子以魂灵姿态立于城隍庙中,对着城隍爷的雕塑勾手一拜,便带着那条勾魂锁,循着察觉的一丝鬼气来到岳阳城外的一处深山之中。   深山花木幽深,小径隐没丛林间,尽头有一破旧的古寺。寺中佛像早已毁坏,周围建筑称之为断壁残垣也不为过。诡异的是,那坍塌下来的墙壁上绘着好几副栩栩如生的美人图。   美人或昂首垂目,玉臂反弹琵琶;或低眉浅笑,云鬓垂落步摇......个个活色生香,与这破落的深山古寺格格不入。   王怜花飘在古木横生枝节上扫了一眼,那壁上绘着的争妍斗艳的美人们个个鬼气森森,其中两位以轻纱覆面的美人略有些眼熟,只是一时想不起来是在哪里见过。   想了想,他隐匿自身魂魄,悄然没入古寺之中。   离得愈来愈近,古寺废墟中传出的某些令人面红耳赤的声音就愈来愈清晰。   王怜花眼角一抽,万万没想到,这人都死成鬼了也没改变本性,依然要寻花问柳,果真是狗改不了吃屎。   声音的来源是古寺一间算是完好的厢房,半开的木窗耷拉在空中,勉强能遮掩大半房内的景象。   王怜花侧身站过去不久,里面的声音渐渐停歇,男人的声音带着狂热,低声说着什么。   他耳力很好,听得分明,对方是在说:“好娘子,换一张脸,我们再来。”   厢房里响起另一个声音:“郎君稍等片刻哩。”   王怜花透过破旧的窗户往里看,只见厢房内的书桌旁,有一披着纱衣香肩半露的美人正缓缓推开铺在桌上的宣纸,拿起笔在上面一笔一划认真画着什么。   王怜花正要动手,那美人手下画竟已完成,她把笔搁置一旁,抬手把自己的脸从中间往下撕开,像是撕开一张纸那样轻松。   “卡擦卡擦”的声响不绝于耳,榻上的男鬼早已掩面过去,不看那从美人皮里钻出的狰狞恶鬼。   一团人形生物,姑且称它为人形罢,至少四肢躯干还是人的形状,唯独头颅上生了五只朝天角,四只眼并排在在正常情况下两只眼睛的位置。皮肤皲裂发绿,有些地方绿的发黑,手臂和背部长满紫色的瘤子,不知是什么玩意。   一言以蔽之,长得很丑。   王怜花眼睁睁看着这恶鬼撕开外面的美人皮,从画上揭下另一张美人皮套了上去。   那美人宫装以名贵锦缎制成,裙摆绣着独有的兰花纹样,袖口的流云纹路浅淡,被垂下来的几缕发丝挡住些许。   那张脸,芙蓉如面柳如眉,国色天香无外乎是。   但王怜花记忆里这张脸从不会露出如此妩媚的神情,倘若哪一天她忽然展现一反常态的甜美微笑,那必然是有人得罪了她,而她已经想好该怎么让对方悄无声息消失在这个世界上。   这是一只画皮鬼。   王怜花已经明晰那采花大盗化作的厉鬼想要做什么,冷笑一声正要出手,便听的那画皮鬼一声娇嗔:“郎君,妾身已按你的喜好变化成功,可要转过头来?”   这个声音王怜花就相当耳熟,或者说他和对方很有些交情。倒是没想到这画皮鬼变作他人模样,连声音也仿得十分相似。   采花大盗转过头来,呆呆地望着这张姣若孤星的面孔:“美,妹妹真美。”   “郎君欢喜便好。”画皮鬼娇羞一笑,就要飘过去榻上。   采花大盗忽然道:“好娘子,再换一张,再换一张,让我瞧瞧姐姐!”   “郎君稍等片刻。”   画皮鬼闻言,心中已然有所不满,但眼前厉鬼比它更要厉害更要强大,它不敢违背对方,便只好蹙眉照做。   这次时间便花费久了些,它作出又一张新的美人图,如法炮制给自己贴上。   眼下这画皮鬼披着的新皮,一身华贵正红宫装,锦绣衣裙曳地,飘然广袖上浅浅淡淡洒落同色梅花,如云乌发散下,露出的那张脸和之前那张眉眼有些相似。   她的脸朦朦胧胧,好似笼着月光,更要美,更要艳,也更要冷,有着极致的吸引力。   只是恶鬼披着这张美人脸,露出一个娇媚的笑容,瞬息将那张美人脸如魔又如仙的矛盾气质破坏殆尽。   在王怜花眼中,造成某种堪称惊悚的效果。   王公子从未想过有朝一日会在那个武疯子脸上看到这种神情,心绪震荡间险些露了行迹。   好在他终究于巽风手下绝地求生许久,这两只鬼虽说修为尚可,却比不过招摇山中诸多古怪异兽,愣是让他潜行到了现在也没被发现。   那采花男鬼痴迷地望着画皮鬼的新皮,眸中半是迷恋半是恐惧,面上交织出一副惊恐与惊喜的扭曲神态。   “美人,宫主,你若是生前也能如此待我多好?”他凑过去想要抚摸那光洁脸颊,终究没敢伸手亵渎,惟恐惊扰这天上月光,“你若是肯跟我,我定会改掉所有毛病,一心一意追随宫主你......”   正当他忍不住想要触碰眼前美人时,耳畔忽闻一声嗤笑。   那声音不知从何而来,却被他误以为是眼前美人本尊到此,浑身打了个哆嗦,身上多处剧痛起来,痛到他在地上打滚。   “宫主,宫主,饶了我罢,我不敢了,再也不敢了!”   那画皮鬼不知眼前厉鬼发生了什么,惊慌失措要上前,眼前忽而出现一条散发着可怖气息的锁链。   它还没有来得及开口,面上那如冰雪如明月的美人脸就被徒手扯开,本体被锁链困在一头。   阴、阴差?   王怜花笑吟吟道:“真没想到你口味如此之重,竟然看上把你虐、杀的女疯子。”   上方传来的声音是朗朗青年音色而非美人冰雪声,厉鬼抱着头起身,看到一身绯衫的俊俏公子,眼中划过一丝惊艳。   意识到眼前人非杀了他的那位大宫主,他心中的恐惧褪去,又恢复原本那副吊儿郎当的模样:“我的口味又怎么?那可是南武林第一美人。”   “深宫邀月色,确是绝代美人。”王怜花道,“美则美矣,却是夺命剧毒。”   男鬼嘿嘿一笑:“美人裙下死,做鬼也风流。”   “所以你现在真成鬼了。”还是个死得很惨很惨的鬼,王怜花腹诽,不知这人到地下还会不会如此潇洒哩。   那男鬼打哈哈笑了几声,下一刻朝着窗口飞掠出去。   顺着对方话头插科打诨只是伪装,他又不傻,看到画皮鬼一动不敢动的模样,以及那条眼熟的锁链,他再认不出来者是谁就白瞎他当了这么多年的逃鬼。   虽然不知下面何时换了绯色官袍,但有这锁链的是阴差绝对没错。   王怜花摇摇头,没有拎着勾魂索的另一只手掐诀,整个厢房平地生桃花,漫天桃花雨,他听到对方凄厉惨叫。   小老板虽说看他不是很顺眼,该给的东西倒是一样不少,只可惜这些法诀都只能作用在鬼魂亡灵身上,他想要捉弄一下活人效果就是大打折扣,约等于无。   “万里独行田伯光。”绯衫公子叹道,“你生前轻功再好,也逃不过阴曹地府走一遭。”   以他背的阴律来看,这田伯光得去九层九幽地狱待上不知多少年。   勾魂锁的另一端拘走田伯光,王怜花带着两只鬼慢悠悠回了城隍庙,回去路上碰到几个阴间同行惯例打了声招呼,到岳阳城隍庙后去交付任务。   城隍爷很是高兴,分到祂这里的阴差不少上岗没多久,应付这类厉鬼难免力有不逮,现在这个滑不溜就的鬼总算被抓到了。   祂一高兴,就给了王怜花任务之外的小奖励,把自己这段时日的香火分了王怜花一部分。   其实是个人的王怜花委婉拒绝,依然遭不住对方的热情,只好将那些沾染着灵气的瓜果香火搁置在一旁,打算回到自己身体后在带回去给客栈的两个真女鬼。   只是也不知怎得,他刚回到自己身体,走了两步一脚踩到不知什么时候滑落出来的桃子上,整个人往前跌。   按理来说他的身手不会犯这样的小错误,只是他正好从城隍爷的塑像里出来,这一歪恰恰踩在供桌的果盘上,根本来不及起身。   好死不死,他带在身上的青竹筒也一并跌落出来。   那是王怜花从往生池里抽出来的宝物,他想都没想身手去捞。   青竹筒的盖子在空中揭开,从里面掉出一枚紫色的小“圆筒”,扎扎实实落到王怜花手上。   王怜花连人带“圆筒”摔了下去,还没来得及庆幸,“圆筒”就在他手中炸开,喷射出粉色的烟雾。   电光火石间,他想到这个宝物的介绍,一瞬间脸色十分精彩。   烟雾散开后,原地依然存在绯衫人影,却仿佛小了好几号。   巽风踩着烟雾消散的末尾走进来时,正对上一双略带圆润的桃花眼。   “大哥哥,是你把我带到这里来的吗?”   那不过八/九岁的绯衣孩童迅速扫了一眼四周,接着扬起可爱的笑容甜蜜问道。   那双眼里带着隐秘的恶意和惊惶。   巽风:“......原来你抽到的是这玩意儿啊。” 第52章 交换   巽风微微弯腰, 凑过去看面前这不过八/九岁的孩童。   对方年纪尚小,但和同龄孩童相比起来在碰上这种突发情况时表现已很不错。白嫩脸蛋上尽是天真甜美的笑容, 好似他真的就是个误入此地的小孩儿。   但无论是巽风还是绯衫少年, 对眼前诡异情况都是心知肚明。   “原来王小花你小时候长这样,也没什么变化。”巽风撇了撇嘴站直身子,挥挥手把略有些凌乱的桌案地面恢复原样。   绯衫小孩道:“大哥哥,你认识我?”   他不记得自己什么时候见过这样的人物, 被这双异色瞳近距离盯住, 他几乎屏住呼吸, 后背衣衫已然被冷汗浸湿。   分明他记得上一刻他和母亲吵架跑了出去, 怕被母亲惩罚一个人蹲在山庄后山桃花树下。他虽刚过九岁生日, 武功已很是不错,可他竟从未发现自己是何时被对方带到这城隍庙中来的,那些顷刻间消失的粉色烟雾也相当古怪。   巽风正要开口,那泥塑的神像骤然华光大绽, 显出和神像一模一样的虚影,遥遥朝巽风拱手一拜:“岳阳城隍, 见过少君。多有得罪,还请少君见谅。”   这位王公子摔下来时他本想隔空搀扶一把, 谁知那圆筒炸开后的波动很有些奇异,迟疑片刻,就变成现在这副模样。   哎,真不该如此, 这王公子相当负责,听闻还是少君亲自登记在册的走无常呢。   巽风道:“是意外, 和你没关系。”   城隍再拜, 虚影褪去。绯衫孩童站在原地, 目光里是止不住的惊愕。   他刚刚,好像听到神像说话了?   巽风眼神在他面上一扫,这会儿这小孩倒是难得绷不住原本的表情,一看就知道他心里在想什么。   他道:“你还听得见声音,却见不到模样?”   绯衫孩童镇定道:“大哥哥,你在说什么?”   “噢,那就是了。”巽风摸了摸下巴,若有所思,“和林平之比起来,你天生通灵,按照正常情况,六岁后遇不见阴世之物,你便会逐渐忘记,也将慢慢失去这个能力。但看起来,你还没有完全消退。”   欸,那王小花后面能在姜府别院见到那女鬼,就是因为这时候他隐约听到城隍声音,暂缓了能力消退的时间?   绯衫孩童听到一个陌生的名字,暗自记在心里,打算等到逃脱后再悄悄查一查。   巽风朝着绯衫孩童伸出手:“走吧,先和我回客栈。”   绯衫孩童定定看着眼前这个看起来最多比他大五岁的小少年,半晌伸出手握住对方手心。   和普通人比起来,这个触感有些凉了。   巽风牵着他就要回去,想了想又说:“对了王怜花,你手里那些药粉黏糊糊的,等下记得洗手再吃东西。”   他倒是没关系,反正人类的药对他没效果,不过这王小花却不一定。毕竟这小子就是只要能坑到别人,自己暂时受点小罪无足轻重的性子,当然自己一点罪都不受是最完美的。   绯衫孩童,也就是九岁的王怜花闻言,眼中流露出些许惊愕,旋即乖巧道:“知道了大哥哥,对了大哥哥,你叫什么呀?”   “巽风,你一般叫我老板。”   巽风牵着九岁王怜花的手,下一刻带着他回到了清溪之畔。   金碧小桥在天光中闪烁辉光,清溪水声潺潺,小王怜花的眼中映出大片大片怒放的金灯花,色彩比他的衣衫还要艳丽。   一步之差,四时轮转,这不是凡人能有的能力。   “巽风哥哥,你真的认识我吗?”小王怜花眼神好,一下子就瞧见清溪对岸那座恢弘楼阁的匾额上写着什么,心里咯噔一下,面上不动声色,出口依然是一声甜甜的“哥哥”。   唔,他只是喜欢捉弄人而已,远称不上恶贯满盈,没必要把他现在就扔下黄泉罢?   “十年后的你在我这里做事,抽了个十年/火/箭/炮出来。”直到看到客栈匾额,巽风后知后觉他应该给现在的真·王小花解释一下,“本来按照功效,换来的应该是十年后的他,但不小心把小屁孩的你给换过来了。”   王·小屁孩·怜花眼神一下子变得呆滞,这话每一个字他都听得懂,为何合在一起就听不懂了?   不过他毕竟相当聪慧,很快就提炼出了真的意思。   若这是真的,十年后的他弄到了这种神器......   “大哥哥,你告诉我这么多重要的消息,不怕我以后会做什么坏事么?”   小王怜花仰头,露出一个可爱的笑容。   巽风嗤笑一声:“说得好像你回去后还记得似的。”   来自异世界的十年火/箭/炮,拥有可以挑战规则的神异效果,到了这里会因此间世界法则而自动在效果上发生细微的修改。   譬如被打中后,换来的是这个世界这条时间线上十年前的王怜花,而不是十年后的或者另一个世界的千面公子。又譬如这个小王怜花回去后不会留下任何记忆,至多会在心里刻下一些无伤大雅的潜意识。   不过,这个时候的王怜花本尊回来后,大概会把这段时间的记忆全都捡起来罢。   不慌,他也没打算对王怜花做什么。   巽风松开小孩的手,抬手指了指前方:“欸,有人在等你。”   小王怜花一愣,仰头不解地望着巽风。   “你有一个关系复杂的故交,我察觉到这里的你出问题后就出来捞你,他也跟着出来了,不过他追不上我。”   巽风毫不掩饰来时发生的事情,带着小王怜花回到客栈。   客栈里原本喝酒吃菜的客人已经不在,林平之正在擦拭桌面,瞧见他后笑道:“老板,您回来了,刚刚雨停,那两位客人忽有急事,就先走了。”   哎,他可是和史连城学了怎么给他们录入房卡,可惜没来得及派上用场。   不过没关系,那位沈大侠看起来是要长住的样子,总有机会实践的。   巽风点点头:“那个薛蟠沾染过牡丹花相的气息,大约是对方派过来试探的,下次来的大约是正主。”   林平之动作一顿,旋即道:“好的,老板您——那是谁?!”   他后面的话几乎破音,目瞪口呆望着从巽风身后转出来的人。   巽风难得开了个玩笑:“我说王小花他儿子,你信吗?”   林平之木着脸:“您别开玩笑。”   如果他没记错的话,王怜花那厮今年和他一样才十九,从哪冒出来这么大一个儿子?   小王怜花歪歪头,冲他笑了笑:“你就是林哥哥?”   这就是巽风说的林平之?看起来傻傻的,有机会可以套话。   林平之打了个哆嗦:“你别顶着这张脸这么叫。”总觉得下一刻王怜花本尊就要冒出来折腾他了。   “王公子,你怎么变成这副模样。”   正当小王怜花心里坏水咕噜噜往外冒时,前方传来一道慵懒声音,语气带着笃定。   孩童抬头,看到一张俊朗的脸。   不知为何,截至目前,唯有这人看他的目光让他安心。 第53章 满足   “你也认识我?”小王怜花问。   沈浪道:“认得的。”   沈浪前半生波澜壮阔, 遇到无数突发状态也依然能保持冷静沉着。他这样的人,是典型的泰山崩于前而色不变,麋鹿兴于左而目不瞬*。   即便是现在看到死对头似乎变成孩童模样, 也依然能保持淡然, 语气神态一如既往。   却只有他自己明白心中的惊涛骇浪。   洛阳王公子易容术天下无双,耄耋老者抑或红颜美人, 稚龄孩童抑或惨绿少年, 皆可做到抚首千面。   只是无论王怜花化作何等模样,他都能凭借直觉将对方认出来罢了。   眼前的王怜花小小一个, 露出来的手腕并无缩骨痕迹,眼神姿态与这个年龄相比亦毫无违和感, 显然并不是千面公子心血来潮扮作自己幼时模样。   恐怕是真正的孩童。   你到底在做什么啊,王怜花。   沈浪心中暗叹一声,面上是一贯的慵懒:“王公子做了一场局, 便是叫沈某来看这幕戏的?”   他伸手摸了摸小王怜花毛茸茸的脑袋, 看到对方眼中依然没有放下的警惕, 心中又是一叹。   这个年纪的王公子,大约正在被王夫人教导如何能以最快最妥善的方法杀死一切不怀好意靠近自己的人。   小王怜花还没有后来那身已大成的千机百变诡异功夫, 一时没有逃过对方的手, 只得任由对方在自己头上作乱。   忍住,忍住, 你打不过他, 人在屋檐下, 不得不低头......   小王怜花在心里这么对自己说, 只是自己没有发现, 心里那股绷紧的情绪逐渐放松了许多。   “你姓沈?”他道。   “沈浪。”侠客落拓面容上神情温和, 语气坚定, 又重复了一遍:“我是沈浪。”   “沈...浪?”   两个字在小王怜花舌尖打转,他把对方名字念了出来,恍惚间觉得有几分耳熟。   沈浪何其了解对方,十年后的王怜花站在他面前,眼神一动他就知道王公子又打什么鬼主意,见状只点了点他额头:“别想了,真要说来,你我也算有杀父之仇。”   小王怜花一愣。   沈浪噙着一抹笑意,他分明察觉到小王怜花不安的目光,却只泰然若素端起酒盏。   小王怜花低头想了想,竟下意识去看那位将自己带过来的小少年。   巽风懒洋洋靠在躺椅上,完全没有要为他解围的意思。   “这样啊。”小王怜花小声道,“你看起来很厉害,我可以和你合作,杀了柴玉关。”   他想起来沈浪是谁了,被他父亲设计死在衡山的那些江湖名侠,其中有一个叫做“沈天君”。沈天君有一个独子,已经失踪两年了。   难道,就是面前的沈浪?   沈浪一怔,他的目光其实从未从小王怜花身上离去,因此他明白,面前粉雕玉琢的锦衣孩童说的话是认真的。   他哭笑不得,哪怕是这时候,这小子也在他面前耍花招,这是指着提前定下他,往后回去找他帮忙?   “王公子。”沈浪放下酒盏,微微俯身,手搭在他右肩上,“这个时代的你,已不必考虑这件事。”   快活王已死,王夫人一心仇恨抛妻弃子,甚至要将妻儿杀死的丈夫,在最后依然没有让王怜花亲自动手杀了生身父亲。   云梦仙子和快活王双双葬身火海那一刻,上一代的恩怨情仇一笔勾销。   他如此,白飞飞如此,十年后的王怜花依如此。   “怜花,你总要往前看。”   林平之从后厨转出来,端着一壶刚沏好的花茶放到王怜花面前,给他倒了一杯茶放到他面前。   若是本尊在此,大概会“受宠若惊”,道竟劳动林公子亲自动手云云。   “你现在还小,不能喝酒。”许是发觉小王怜花总是往沈浪那边看,思及这时候王怜花似乎没认识他,应当也不认识沈浪,便好心提醒道:“花茶是宾娘特意给你留的,是‘你’喜欢的口味。”   是十年后的我喜欢的口味罢。   他听到了一个新的名字,宾娘。   至少这客栈目前为止出现的三个人,对他态度都比较温和,或许他们真的没有恶意。   发现自己暂时没有生命危险后,小王怜花放松下来,端起面前的花茶轻嗅一口,没有发现下毒的痕迹,小心翼翼啜了一口。   沈浪余光瞥见他的动作,心中感到好笑,面上自然也未曾遏制,只是他一直带着笑意,也没让小王怜花发觉。   林平之拉开小王怜花身边的高脚凳,敲了敲白玉台,把自家沉浸在琉璃牌中的老板叫醒:“老板,王怜花这是怎么一回事?”   巽风放下三千界,道:“如你所见,十年前的王小花,他自己抽的。”   林平之懂了,他能抽出和死者交流的明信片,王怜花自然也能抽出别的稀奇古怪的东西。   “那王公子何时能回来?”   尽管听不大懂他们的交谈,却能靠寥寥数语推测出大概的沈浪问道。   巽风扫了他一眼:“时间到了,自然会换回来。”具体问他他也不知道,他又不是十年火/箭/炮的制作人,他只是在往生池连上十年火/箭/炮来的那个世界而已。   那个世界的星球神灵意外的很好说话。   “那,怜花这段时间就要叨扰巽风哥哥了。”   十年后的自己口味和现在变化也不大嘛,王怜花如是想。   既来之,则安之,暂时回不去,留在这里也没什么,对方也没说他不可以偷偷溜出去证实一下对吧?   林平之忽而想到一点:“老板,王怜花的房门玉令似乎在他自己手上。”指的是十年后的王怜花。   巽风懒洋洋道:“有备用的。”   他从多宝阁上一个檀木盒里摸出一枚精美玉令,随手抛给小王怜花。   那是一枚剔透至极的玉,中间隐隐透出一朵绯色桃花,正是十年后的王怜花手中那一枚。   入手之后,小王怜花脑子里清晰浮现出“自己”房间所在,连里面的布局都一清二楚。   “桃之夭夭......”小王怜花喃喃,“原来真的是我自己。”   沈浪余光瞥见孩童略有些怅惘的神情,道:“既然如此,沈某便也留下来罢,老板可还有空房?”   巽风顺手打开另一个檀木盒,从里面随手拿了一枚新的玉令抛给林平之:“给他录入。”   “是,老板。”林平之起身,“沈大侠,请随我来。”   王怜花眼珠子咕噜一转:“我也去瞧瞧我的房间。”   他跟在林平之和沈浪身后上去了。   巽风透过近乎透明的琉璃牌望着他们远去的身影,忽而想起什么。反手在琉璃牌上戳戳戳,给外卖小妹多提了个理由。   看到对面发来一个“可以”的手势,他才放下心来。   看在王小花被坑成小屁孩的份上,他就大发慈悲把对方之前的遗憾满足了罢。   等到林平之带着小王怜花再下来时,巽风怀里多了一只小猫咪。   “您怎么把小猫给抱出来了?”林平之眼神尖,一下子就看到那一小撮露出来的橘白相间的毛。   巽风道:“我答应要请客,小二现在好很多了。”   林平之叹息道:“小猫瘦了好多。”   眼前的小猫和引他来客栈时相比小了整整一个号,原本它团起来时至少有一个脸盆大的。   猫儿恹恹举起爪子朝他挥了挥,就当打过招呼了。   林平之握住它一只爪子,心疼地捏了捏。   小王怜花好奇地望着这颇通人性的猫儿,眼珠转个不停。   猫儿看了这小屁孩一眼,默默拱了拱巽风:这小子看起来不是很好糊弄。   巽风安抚地挼了它一把:放心,我兜得住。   气氛一时沉浸在撸猫之中,小王怜花凑过去,也想要伸手去摸摸小猫。   他以前也有过一只猫,不过在父、快活王走后,那只猫就被母亲毒死了,因为母亲认为他不能有弱点。   “叮——”   一道清脆的声音打破了寂静,巽风从躺椅上蹦起来,把猫儿塞进林平之怀中,往声音的方向走去。   于是林平之瞧见客栈那台往上升的电梯门缓缓打开,里面露出一个拎着一个盒子一个袋子的少女。   那少女模样颇为冷艳,乌发打着卷儿笼在一边用碎花饰品挽起来,齐刘海下一双蓝色瞳仁深邃如青冥。   令林平之讶然的是,少女身上那件极尽繁丽的黑色裙装是他从未见过的款式。   少女并没有走出电梯,只是冷着脸道:“您的宇宙外卖已送达,请及时签收。”   巽风道:“好嘞,辛苦了。”   少女道:“职责所在。”   巽风一手拿过盒子和袋子,一手在三千界上点下收货确认:“好了。”   “祝您用餐愉快。”少女例行讲完套话,略迟疑一下后道,“您指定的服装来自【M之家】时装店,若有需求,欢迎继续光顾。”   巽风道:“知道了。”   交接完手续,少女退回电梯中央,门缓缓合上,将她一层层送出天外。   把盒子放到白玉台上,又把袋子拆开,把里面密封好的又一个袋子扔给小王怜花后,他打开盒子从里面端出一样又一样的包装鲜艳的东西。   “喏,小二,这是给你的芒果雪媚娘,之前说的冰激凌你现在不能吃哈。”   巽风打开甜点盒推到猫儿面前,然后坐在一旁打开自己的炸鸡奶茶,分了一部分给对面的林平之和小王怜花后,自己乐滋滋开动。   真是千辛万苦才能点成的外卖啊!   林平之反应暂且不提,巽风从一个小盒子里取出这么多东西他已经习惯了。而小王怜花......   小王怜花木着脸看着自己拆开的袋子里那一套镶嵌许多亮闪闪碎片,扎满了缎带的绯色华丽衣裙,深深觉得自己应该早早跑路。   “巽风哥哥,这是......?”   “噢,你之前不是说想要异域的服饰风格参考方便易容么。”巽风吸了一口奶茶,满足地眯起眼,“我刚想起来,正好让外卖小妹给你带了一套。”   他在小王怜花发直的目光中又补充了一句:“十年后的你说的。”   小王怜花:十年后的我,这么没有节操的吗?   不要看他年纪小就糊弄他,这分明是女装! 第54章 回归   许是小王怜花的脸色过于扭曲, 巽风有些疑惑:“是你自己说的。”   当初明明是王小花在他耳边叭叭叭,虽说他不耐烦听,通常都是左耳进右耳出, 但还是记得其中一些的。   小王怜花不信, 他抬头看向这里看起来比较值得信任一点的林平之:“我...我是说十年后的我,真的说过吗?”   林平之卡了一下,思索半晌后道:“有吧。”   其实他没听过,但老板比王怜花靠谱多了, 和王怜花那巧舌如簧的嘴相比,老板一向言出必行说到做到。   小王怜花深吸一口气,他是对易容术很感兴趣,母亲也说他在这一道上天赋非凡。他确实骄傲于己身天赋,但还没有做好十年后的他貌似是个...的准备。   他低头看向手中的绯色锦缎裙装,只觉得自己托着一条小蝴蝶结和花哨亮片组成的大蝴蝶结。   等等。   小王怜花抬头,目光灼灼望向巽风:“这尺寸不对!”   林平之:“哪里不对?”   这裙装的款式和方才来送“外卖”的少女身上穿着的十分相似, 小王怜花很快找到裙装的上部分,托着衣袖举到肩膀部位,示意给林平之和巽风看。   他说:“巽风哥哥, 你不是说这是给十年后的我准备的么?”   为了更让人信服一些, 他把裙装正面贴近自己身体比划一下,那坠着许多细细碎碎小珠子的裙摆正好到他膝盖。   哪怕外面的衣衫服饰和大明截然不同, 这也绝不是十九岁的王怜花能穿上的裙子。   “啊。”巽风张了张口:“才想起来,我选错尺码了。”   好像一不小心点成小孩子的衣服尺码, 不过没关系,王小花也不是穿不进去。   小王怜花终于生气了:“你就是故意的!”   “咳咳。”难得见着小伙伴(十年前版本)跳脚, 林平之轻咳两声:“其实你, 我是说十年后的你能穿的。”   小王怜花呆了呆:“十年后的我缩骨功学得很好?”   林平之道:“你想学的哪个学不好?”   说来真是令人艳羡, 王怜花的学习天赋真的是无数人一生都无法企及的高度。寻常人于一道精通已是不易,十年后的王怜花已能做到百道登峰造极。   小王怜花道:“为了穿裙子去学缩骨功更奇怪了,十年后的我脑子有毛病吗?”   巽风撸了一把猫:“是不是为了穿女装特意学的缩骨功我不知道,十年后的你脑子属实有点大病。”   小王怜花:“呵呵。”   这对话怎么越来越往奇怪方向发展了,林平之扶额:“应该只是为了更好易容,你以前用缩骨功坑过丐帮。”   自从加入黄泉客栈,他心累的次数越来越多,原本还以为能撸两把小猫缓解一下,结果小猫生病到现在还没有完全缓过来。   “你不喜欢吗?”巽风歪头,微微睁大眼,“颜色挑的是你喜欢的绯色,款式要的是那边小女孩喜欢的款。”   一打开交易软件,服装区推送最上面的就是这个呢。   小王怜花黑着脸:“不了,既然是十年后的我点名要的,那就留给十年后的王怜花,我不跟他抢。”   “噗。”   林平之别开脸,委实忍不住笑出声来。   该怎么说,老板和小王怜花的对话,听起来并没有任何年龄差。   “喵呜~”橘猫舔了舔爪子,把自己团成一团窝进巽风怀中,不去参与两个小孩的口角。   它可是要一直保持自己高贵冷艳气质到回去的。   巽风挼了一把小猫,发现它又困倦起来,便准备把它送回房间去。   “咦,王怜花?”林平之骤然开口,死死盯住坐回去的小孩。对方不知何时脚下蔓延开浓郁的粉色烟雾,迅速要将他全身笼罩。   孩童下意识抓住离他最近的林平之的手,眼神却望向巽风,语气略有些惊惶:“巽风哥哥!”   “你要回去了,可真快。”巽风坐直,安抚说道,“十年后见。”   林平之放下心来:“十年后见,王怜花。”   紧接着他伸出另一只手,做了一个十年后绝对做不到也不会做的动作——他摸了王怜花的脑袋,还狠狠挼了一把。   哎,要不是他回去太快且欺负小孩很没格调,他说不定就把从小在王怜花身上吃的亏还回去了。   小王怜花后知后觉,这烟雾正是他来到这里时出现的。   黄泉客栈,巽风,林平之......还有沈浪。   小王怜花在心底默念这一连串字眼,在脱离这个时空的最后一刻往楼梯上看去。   仿佛心电感应,原本在客房里的沈浪正巧出现在了楼梯口,自上而下对上他的眼。   十年后见。   “啪!”   烟雾散去,原地出现十年后的王公子绯色身影。   王怜花站定后头忽而有些发晕,扶着白玉台依然没有减缓自己往后倒的速度。下一刻原本在楼梯上的沈浪出现在他身后,伸手扶了一把。   “王公子可真是让沈某好找。”沈浪含着笑意道。   王怜花揉着自己额头没好气道:“又没让你来找我。”   回到这个时空的一瞬间,幼时被巽风从城隍庙牵着到黄泉客栈,在客栈被忽悠的记忆瞬息映入脑海。   他就说为何十年前在洛阳见到林平之时觉得对方很眼熟,感情由头在这里。   “小老板。”王怜花晃了晃头,确认自己不再头晕后开口:“这十年...还有人能抽到吗?”   这可真是个逆天玩意儿,到底哪尊神仙整出来的?   巽风眨了眨眼:“不确定,但这不是神仙的东西,是人类的造物。”   说出去或许王怜花不会信,但十年/火/箭/炮这种挑战时空法则的东西,确实是凭借人类的能力做到的。   王怜花瞳孔猛地一缩。   巽风又道:“不过,也不是谁都能随随便便造出来的,这不是你操心的事情。”   王怜花苦笑道:“小老板,你真的没有读心术吗?”   眼前的少年和初次见面——指十年后的初见,相比起来真的有了很大的变化,不仅能精准戳中他的心思,连话语也犀利不少。   异瞳少年耸耸肩:“或许有。”——这只取决于他愿不愿意。   不过,在这里倒没有必要去听什么心音。   王怜花沉默许久,决定转移话题:“老板,你看沈浪如何?”   巽风道:“不招新人,你自己想办法。”   这便是默认了。   王怜花回头对上沈浪视线,深吸一口气:“沈大侠,有没有兴趣合作?”   沈浪露出一抹了然笑意:“王公子说来听听。”   王怜花道:“你负责杀人,我负责勾魂。”   这话说的,仿佛两个狼狈为奸的人去做什么罪恶滔天的事情。   沈浪道:“如果我不愿意,王公子难不成会放弃么。”   王怜花道:“你猜。”   沈浪伸了个拦腰,神态前所未有的轻松:“那沈某就只好盯着王公子,以免王公子动手时伤到无辜人士。”   清理一下恶贯满盈的通缉犯,本就是他平时做的事情,至于王公子想做什么,他一直盯着,总会知道。   至于王怜花为何突然干起阴间差事,他不说,沈浪也猜的七七八八。   他在楼上客房时仔细查过每一处地方,这样神奇的黄泉客栈,它的主人又怎会是凡人呢?   他二人几句话之间,此事就这么定了,而沈浪甚至不能全然确定王怜花究竟在做什么。   林平之看的那叫一个目瞪口呆,不过鉴于此前经验,他很快就平静下来。   王怜花的新任务下来之前,沈浪在往生池也抽了一次。   升腾着水雾的光环中跃出两道金光没入沈浪双眼,他睁开眼睛,原本漆黑的眸子里便闪烁金光,再去瞧王怜花,竟在对方白皙眉心上瞧见一朵张牙舞爪盘踞着的红色花朵。   那妖异花朵丝丝花瓣蜷曲起来,将王怜花的面容衬得格外邪魅。   沈浪眨了眨眼,眼中金光褪去,眼前的王公子脸上干干净净,什么都没有。   到这时,心中最后一点疑惑也解开了。   *   风光旖旎的江南水乡,有一座闻名江湖的百花楼。   这座神奇的小楼永远对任何生灵张开大门,谁都可以来这里喝一杯茶,避一避祸。   楼中常年盛开各色争妍斗艳的花朵,它们的主人总是会用最细腻的心思照顾它们,让它们在楼中自由生长。   百花楼的主人近日得了一颗奇异的种子,种子的主人信里告诉他,这种子会开出世间独一无二的花朵。   于是他便按照信中附带的培育方法,选择一个合适的时间将种子种下,这段日子都精心照料,只待来年它开出花来。   这日天朗气清,他正在二楼给花盆浇水,忽闻身后有清风拂来,俊朗面容上露出一个温润的笑。   “陆小凤,爬窗不是一个好习惯。”   披着大红袍的男人从窗台跳进来,熟练打开木柜取出一瓶酒,熟练给自己倒了一杯,饮尽后道:“陆小凤走惯百花楼的窗了,花满楼,你今日兴致一如既往的好。”   花满楼,也就是百花楼的主人放下手中洒水壶转过身来:“楼中繁花盛放,我自然心情很好。你一来,就更好了。”   “哈哈哈哈哈不愧是花满楼。”陆小凤朗声笑道:“花满楼,好久不见,我来你这里躲躲麻烦。”   花满楼道:“陆小凤惹不上麻烦,那便不是陆小凤。只是看你这模样,这麻烦还是你心甘情愿惹上的。”   陆小凤愁眉苦脸:“说来话长,七童,你可听到移花宫大宫主出关的消息?”   “邀月宫主?”花满楼颔首,“似是听过,邀月宫主神功大成,莫说南方武林,恐怕四方武林现在都无几人能与她一教高下。但这与你陆小凤有什么关系?”   陆小凤道:“有,邀月宫主出关第一件事,就是去处理移花宫的叛徒。”   花满楼蹙眉,并没有说什么。   陆小凤又给自己灌了一杯酒,苦着脸道:“本身人家处理家事也在理,只是我恰好路过,误以为邀月宫主要杀了那叛徒——那逃走的侍女已身怀六甲,我便出手拦了一下。”   花满楼道:“合该如此。”   “坏就坏在,邀月宫主本来只是废了那侍女武功逐出移花宫。”   然而他陆小凤误以为要杀人灭口,傻傻撞了上去,好悬没被邀月宫主一掌打死。   花满楼道:“你怎么离开的。”   江湖传闻邀月宫主喜怒无常,陆小凤至少目前看起来毫发无损。   陆小凤脸色很有几分古怪:“又冒出一个白衣美女,竟要邀月宫主主动划破自己的脸。” 第55章 明月   那大概是陆小凤这辈子目前为止最危险的时刻, 若非对方无意,他险些成了南武林第一人掌下亡魂。   那时陆小凤去南武林办事,在一条山间小道上听到奇怪的声音, 赶过去后瞧见曾有过一面之缘的邀月宫主一掌就要往一个低头跪在地上身怀六甲的女子身上打去,想也没想就上去挡下。   他高估了自己, 却低估了明玉神功大成后邀月宫主的实力,这一掌接得他连连后退, 最后一口血喷出来。   “陆小凤?你来作甚。”   着雪白宫装的女子冷漠望着他, 陆小凤只觉得自己下一刻就要死在这似魔又似仙的女子手中。   这可不是看美人看呆了的时候,眼前绝代佳人挥手就能要了他的命。   陆小凤定了定神,从地上爬起来呲牙咧嘴:“邀月宫主,对身怀六甲的女子出手, 非君子所为。”   邀月道:“本座一非君子, 二为处理座下叛徒,又与君子何干?”   陆小凤还想说什么, 正见邀月身后冒出另一条纤细的身影。   移花宫的二宫主怜星笑道:“陆小凤, 你这闲事管到我移花宫头上来了?”   陆小凤苦笑:“既然见到, 自然不能置之不理。”   “你倒有这个闲心。”怜星嗤笑一声,“她犯了大错, 想要离开移花宫,自然就不能带着我移花宫的东西走。不然, 你问问她?”   陆小凤这才有空余撇了那女子一眼, 那被马车上滚下来的男子抱在怀里的女子姿容秀丽,哪怕在这样狼狈的境地下也显得从容冷静。   她从身后丈夫的怀中起身,朝着陆小凤拜了一拜:“谢过陆大侠出手相助, 然此时乃花月奴应得的。”   说罢, 她挺着身板重新向邀月方向叩首:“大宫主愿留月奴一命已是念在旧情, 月奴谢过大宫主厚待。”   她话音一落,腹中就传来剧痛,心道不好,怕是即将要生产了。   “邀月,是我对不起你,你莫要折磨月奴!”   秀雅女子身后,她的丈夫瞧见妻子吃力跪下,心中又心疼又焦急,实在忍不住开口。   邀月冷哼一声,长袖一甩将男子打落远处:“本座允你开口了吗?”   那男子闻言瞪大双眼,面上不可置信。只是他实在长得好看,做出震惊的表情也不会令人觉得崩。   至少陆小凤没见过比眼前这位还要好看的男人,或许黄泉客栈那位小老板长大后可以胜过他?   邀月目光再不在那男人身上,她冷眼站在远处望着痛苦的花月奴,本想直接动手废掉对方武功,衣袖却被怜星轻轻拉了拉。   她便停住了,目光落在遥远山头。   须臾有移花宫弟子从后面竹林鱼贯而出,在江枫的目光中将花月奴抬到另一架马车上后放下车帘。   江枫看到上马车的那几位弟子服饰正是移花宫医部的弟子,想到邀月闻名天下的医术,心里稍稍放下心,朝着怜星的方向露出感激的眼神。   他知道,如果没有怜星,邀月绝不会管他妻儿死活。   片刻后马车里传出惨叫声,江枫心中又揪紧了:“大宫主,二宫主,可否让我上去看看月奴?”   没人搭理他,他的武功低微,也过不去移花宫弟子那边。   怜星亲昵地挨在邀月身边,灵动的目光在陆小凤身上打量,直把陆小凤看的头皮发麻。   “怜星宫主,你有话便直说罢。”   所谓最难消受美人恩,他可没那么大脸认为怜星宫主对他有什么意思。   怜星道:“陆小凤啊陆小凤,你叫小凤,你胆子可一点都不小。”   陆小凤连连摆手:“好说,好说。”   邀月没有发话,陆小凤也不敢在她眼皮子底下走,只得待在原地。   几声啼哭打破了沉寂的气氛。   江枫猛地抬头往妻子那边看去。   两位移花宫弟子扶着花月奴蹒跚地走出来,他首先看到妻子还算不错的气色,其次才望向妻子怀中...两个孩子?   “夫君。”   花月奴露出一个笑容,将两个襁褓递给丈夫。   她从小养在移花宫,身体底子好,又有一身好功夫,兼之移花宫医部弟子个个医术高超,待她又有几分同门情谊,她腹中胎儿又许是察觉到母亲此刻情况,很快就被生了下来,竟是一对健康的双胞胎。   江枫正是手无足措之时,一道气劲打入花月奴手腕,彻底废去她在移花宫学到的一切武功。   “怜星为你求情,本座方留你一命。带着你的男人孩子滚出南武林,若让本座听到移花宫武学泄露的消息,本座定不饶你。”   邀月宫主立在风中,原本灵动的声音好似浸了千年寒冰。   “是,月奴谢二宫主求情,谢大宫主手下留情。”   花月奴只感觉身体骤然一沉,没了武功加持整个人跌落在地,但她此刻心中却是欢喜的。   她何其了解邀月喜怒无常的性格,和江枫在一起后,她日日夜夜忧心胆颤,生怕哪一日此事泄露,邀月大宫主一怒之下杀了她们。   她死没关系,可江枫不能死。   花月奴虽不知对方为何突然视江枫于无物,但既然邀月答应留她一命,只要她不泄露移花宫消息,大宫主就绝不会出尔反尔。   至于武学,她本就没有资格修习移花宫的明玉神功,只学了基础的移花接玉。   今日过后,她与夫君离开南武林,再不出现在移花宫的势力范围,便可安然一生。   江枫慌忙上前来把妻子艰难抱起,将她重新抱进自己的马车里,准备带着妻子孩子驾着马车离开。   他是被邀月怜星救回移花宫的,却与大宫主的侍女花月奴在移花宫中相知相爱拜过天地结为夫妻。事情暴露后,他与花月奴仓皇逃离移花宫,终究还是被邀月追上来了。他并不后悔自己的选择,也不怕死,只担心妻子的安危。   本以为邀月那个非人的魔鬼定不会放过他们,没想到她竟听得进怜星的劝告,愿意放他们一马。   终究怜星之于邀月,还是不同的罢,是他从前着相了。   怜星挽着姐姐的臂弯轻轻摇了摇,笑道:“姐姐,莫要为他们浪费时间。”   宫装女子唇角微微弯了弯。   陆小凤反应过来,地上女子是移花宫大宫主的侍女花月奴,那男人应当是名满天下的江湖第一美男子江枫,二人在江湖上也算颇有名气。   移花宫是纯女子门派,宫规森严,花月奴和江枫这这这......   四条眉毛大侠后知后觉,他这是撞进人家家务事里面去了。   正当他想要打个哈哈盖过去时,空中忽而传来一声轻笑。   山间兀地飘来一个白衣美人。   黑发如漆,朱唇点血,白纱朦胧一张脸,雾里可见春山媚。   陆小凤半边身子都酥了。   那美人稳稳停在摇曳青竹上,目光直勾勾盯着下面的明月孤星。   “你便是移花宫大宫主邀月?”   她怨毒的眼神先在怜星脸上打了个转,紧接着死死盯着被怜星挽住的邀月,几乎要冒出火来。   “妾身久不踏足中原,竟不知晓中原王朝何时有了这等远胜秋灵素的绝色。”白衣美人道,“你是要你的脸,还是要你的命?”   言下之意,竟是要邀月自毁容颜。   邀月抬眸,漫不经心道:“看了这么久,可算出来了?”   陆小凤骇然,听邀月宫主这意思,这不知名来头的白衣美人早就在这里了?他竟连对方何时来的都不知晓。   等等,邀月宫主武功如此高深,刚刚怕不是早就听到自己过来,却并不在意。   这就是顶尖高手对自己的绝对自信么?   陆小凤擦了擦脸上的汗,悄悄往后移了移。   怜星噙着笑容:“姐姐,她没你好看。”   邀月颔首:“自然。”   “邀月,你找死!”   姐妹二人恍若无人般一言一语,更是刺激到竹木尖端的白衣女子。   她手中白绫蔓延伸出,整个人越下来时好似云出岫,飘摇风拂柳。看似柔和却处处杀机的招式已向邀月铺开。   邀月冷笑一声:“丑人多作怪。”   怜星悄然松开挽着邀月臂弯的手,往后退了十丈,将场地留给刚出关的姐姐。   漫天掌影与绫影交织,场中的两位女子身姿或妙曼或优雅,好似在风□□舞,而不是在进行一场杀气腾腾的比斗。   ......   “原来如此,你趁此机会带着那对夫妻跑了。”花满楼叹道,“邀月宫主行事风格我亦有所耳闻,虽与正道迥异,也向来言出必行。你便是怕她与另一人打斗波及那对夫妻,也不必如此鲁莽。”   “邀月宫主与那女子打上头了,哪里会顾及到他人。江夫人虽无碍,那两个孩子却是万万不能留下,我好悬没带着他们跑出来。”陆小凤唉声叹气,“就是不知会不会得罪移花宫,既然邀月宫主已经惩罚过了,应当不会吧?想来也不至于为这点事来找我麻烦。”   花满楼给自己倒了一杯茶,端起来轻啜一口,笑道:“但你还是来我这里躲麻烦。”   陆小凤愁眉苦脸:“陆小凤心里没底。”   花满楼道:“邀月宫主在与那女子对战,怜星宫主可没有,难道陆小凤自信能从怜星宫主手下逃脱?”   “那必然不能。”陆小凤眼前一亮,“怜星宫主真是个好人。”   花满楼忍不住笑了,他一笑,这小楼也亮堂起来。   陆小凤又道:“说来后来那女子开口就要邀月宫主自毁容颜,我隐约觉得这作风有些熟悉,却想不起来是谁。”   花满楼沉吟片刻,道:“恐怕是石观音。” 第56章 孰美   “恐怕是石观音。”   陆小凤瞬间跳起来:“是毁去秋夫人容貌的石观音?!”   丐帮那位帮主夫人多年来深居简出, 知晓那件事情的人已经不多了。   在明月孤星时代来临之前,那位容颜尽毁的秋夫人曾是惊艳中原武林的第一美人秋灵素。   迫她毁掉自己倾尽天下容颜的,正是石观音。   一尊容貌美艳,心如蛇蝎的石头观音。   大漠的石观音鲜少踏足中原, 盖因中原北方武林有她的天敌水母阴姬。她若来到中原, 便只有一件事情——闻得中原有倾国绝色, 她便要来看上一眼。   若没有她美也就罢了, 侥幸得了性命。若比她还要美, 那便会要求对方自毁容貌,或者被她毁掉容貌后死于她手。   花满楼轻叹一声:“移花宫中明月孤星, 正是光艳动江湖。”   “那石观音可踢到铁板了。”陆小凤道,“邀月宫主武功...已臻至化境。”   移花宫的明玉神功是江湖顶级武学, 唯一能与其媲美的只有嫁衣神功。没有练到明玉神功顶峰的邀月几年前就能纵横武林,更不必说此刻神功大成了。   陆小凤见到现在的邀月时, 险些以为那女子已御风飞升,若非怜星宫主挽着她,已飘渺不落人间红尘里。   花满楼道:“四方武林中, 现今有好几位以容颜闻名的姑娘。”   石观音上来就挑了最强悍的那个, 许是久不涉及中原,不知中原武林变化之大, 又许是她成名已几十年,瞧不起邀月怜星这等年轻后生。   陆小凤无言, 半晌后道:“那石观音首先挑中邀月宫主,从这方面来看竟是一件幸事。”   四方武林中“活财神”朱家家主朱七七、济南大明湖沈家庄的大小姐沈璧君......皆是人间绝色,虽个个身世不凡, 却无一人有邀月宫主的武学境界。若是石观音首先找上了她们, 恐怕又是几起秋夫人的悲剧。   花满楼无言。   他没有问后续, 也没有问江枫夫妻和那对孩子如何。他知道陆小凤会处理好。只是陆小凤今日来此,绝不会是为了这件事。   果不其然,陆小凤喝了一坛酒,左扭扭右扭扭,最后还是没有忍住,道:“七童,近日可有空?若有空,可愿与我去夔州走一趟?”   “夔州...黄泉客栈?”   花满楼自然知道前段时间在江湖上传得沸沸扬扬的事情,那时那黄泉客栈还没有后来那么知名,薛衣人薛笑人,青城派和福威镖局哪个事都能盖过一间原本名不见经传的客栈。   直到无数江湖侠客为了各自目的蜂拥而上,最后都没几个进得了客栈大门,那些人狼狈滚下来,将一些似真似假的消息流露出来,这才再度为江湖人所知。   陆小凤道:“说来话长,我馋小老板的酒了。”   花满楼忍不住笑了:“那便去罢。”   *   此刻,远在夔州被陆大麻烦惦记酒的巽风正双手叠在脑后躺在花丛中晒太阳,一小坨橘白不明物团在他身边,只有时不时冒出来的尾巴和耳朵上下左右摇晃才能确认这是只小猫咪,不是一团毛领子。   天光正好,日头略有些大,落到山谷下时便只剩下细细碎碎的阳光,光与风透过花木照下来,在花丛中的一人一猫身上不断摇曳斑驳碎影。   “猫啊,你怎么还这么虚。”   巽风叼着一支金灯花晃啊晃,微微眯着眼睛望天,天无一丝云色。   他并没有动口,声音依然精准传到橘猫耳中。   橘猫打了个哈欠:“孤又不是你,回地府就跟回家一样。”   巽风无言,他生在冥府,长在幽都,地府确实是他家。但地府和地府还是有区别的。   清风从山中来,轻柔拂过少年眉眼,他道:“小二,你想回家了吗?”   他来这里这么久了,其实很有些想念家中亲娘和一干舅舅们,嗯,勉强算上他那个天坑的爹罢。但他要是现在就回去,以后可就没那么容易出来了。   修养好几个月的猫儿体型削减不少,看起来没有开始那么猪,只是依然珠圆玉润,四肢盘在一起,收拢尾巴和耳朵就更像一只大橘子。   它本来正懒洋洋晒着太阳,准备补回自己许久不见的天光,听到巽风这话后沉默下来,连伸到头顶的猫爪都放了下来。   “孤不想家,但孤要回家。”   很久之后,猫儿才幽幽回复他。   “也是,你有你想要做的事情。”巽风伸手挼了一把橘猫的头,“你老家的玉精发讯息给我啦,她很快就会来接你。”   手下的触感瞬间炸起来,猫小二的身体扭曲成一个妖娆的姿势从巽风手底下逃出来,一跃跃到他胸口。   “你说真的?!”   橘猫金棕色的瞳孔死死盯着巽风,这时任谁瞧见它的眼神,都不会把它当作一只普通的猫。   巽风那双异色眸中再无橘猫的模样,取而代之的是一个着杏黄衫子的少年身影,眉目桀骜俊美。   此时此刻,少年望着巽风的神情像是囚徒等待最后的审判,等待那唯一的希望。   “我什么时候说过谎话。”巽风挑眉,“你想要做的事情,她现在可以帮你做了,但她说你该回去亲自做。”   “......太好了、太好了...我终于可以见到她们了......”他从未见过面的生身母亲,他从未见过面的亲生兄长。   十五六岁的少年似哭非哭,似喜非喜,无数种复杂的情感交织在一起,凝聚在一张脸上,看起来很有些滑稽。   虚幻的身影在一瞬间迸发出极其强烈的情感波动,巽风眨了眨眼,伸手精准敲了敲他的脑袋。   半晌,他面上闪过一丝为难。   杏黄衣衫的少年余光瞥见巽风的表情变化,想到自己其实多亏对方收留,虽然之前都不太靠谱罢...他前所未有柔声道:“怎么了?”   巽风道:“很早之前就想说了,小二,你发型真难看。”   少年脸色一瞬间十分精彩:“你以为孤乐意秃头啊。”   啊啊啊啊等他回去一定要把这种丑出天际的发型给废掉,这种秃脑门一点都不符合他的审美!   原本萦绕在身上的怅惘悲伤狂喜等等复杂情感尽数散开,猫儿气冲冲跳下去,撒开脚丫子在花丛中造作。   显然是被打击到了。   巽风耸耸肩,他只是一如既往说了实话而已,至于这么生气吗?   任由大病初愈的猫咪在花丛中撒野,巽风起身拍了拍衣裳,慢悠悠往客栈里晃去。   自那次叫薛蟠和柳湘莲的那两个客人来过后,陆陆续续又来了些新客人,瞧着气运都比不他们俩差。而现在规则略有一些变动,能在登记册上留下姓名的客人现在都能回收一些气运。   虽说往生池开的次数不多,但只要开了,几乎都能得到较为强盛的气运。   毕竟有些人罢,自身气运或许相当强盛,但抽奖的运气实在不怎么样。   比如说之前来的那位,接连住了七天,付出七缕气运才抽出东西来。   巽风溜达进客栈,远远见林平之坐在白玉台边翻动书册,另一边的八仙桌上,史连城和史宾娘凑在一起不知说着什么,捂着嘴小声笑起来。   这景象已经是客栈日常,若是在傍晚,还能瞧见王小花转着扇子眉飞色舞掠进来,身畔跟着他坑来打白工的冤大头。   巽风进来时悄无声息,唯有史连城的位置正好正对着巽风,一抬头就瞧见进来的自家小老板。   “小老板,你来的正好,昨日你让我们看的故事还没有结局呢,快来给我们继续看看!”   史宾娘足不点地飘过来,拉着巽风衣袖就把他带到桌畔,坐回去捧着脸望着他。   巽风看着边上的史连城也目露期待,迟疑道:“我昨天没给你们放完?”   史连城点点头:“您昨日放到一半就走了,说有人打视频给您?”   “视频”这词眼略有些拗口,好在她见过好几次巽风和谁“视频”,昨日也看过类似的东西,倒也平顺说了出来。   巽风方才记起:“噢确实,那我现在给你们补结局罢。”   说着他手腕翻转,一方流光溢彩的琉璃屏出现在手中。他伸手点了几下,调出昨日放给俩女鬼看的电影,直接投影在空中。   “这可真神奇。”   巽风动作时,史宾娘在边上看着,语气里满是艳羡。   “是很好玩。”巽风道,“可惜我没有权限,不然可以给你们也申请一块。”   三千界的最高权限在他几个哥手里,除此之外只有紫霄宫那俩能随意调动,他可开不了。   史宾娘连连摆手:“不不不我就这么一说,小老板您不用在意。”   她就只是随口说一句而已,小老板您真的不用当真。东西虽好,也要看她能不能驾驭啊。   空中光影变换,很快就从里面放出了和大明迥异的音乐,奇异的是,异国的语言落到史宾娘和史连城耳中时自动浮现大明官话含义,语言依然是没有变化。   这下,在一旁看《山海经》的林平之也忍不住被吸引,凑过来和她们一起看。   一会儿,林平之在光影之中抬起脸,幽幽道:“老板,那位石观音,她七次就抽到这个?”   “你看出来了啊。”巽风讶然,“其实挺明显,那么大一面镜子。”   林平之表情顿时变得一言难尽起来:“往生池有一定可能抽出和自己愿望相关的东西,我以为以那位石观音的地位,会想要得到更高的武功绝学以超越西方魔教的玉罗刹。”   毕竟石观音的势力在大漠,恰好和西方魔教势力范围有所重叠。而这两位都不是能居于人下的性格。   巽风道:“这有什么,爱美不是你们人类的天性么?”   一会儿,他想到了什么,又道:“也不算你们人类,我老家有只喜欢在我面前充当长辈的花孔雀,就臭美得很。”   “不。”林平之虚弱扶额,“我私以为,石观音得到那位王后的魔镜,恐怕并非自己梳妆。”   按照他知道的一点石观音的事迹来看,她在问出魔镜的答案后会做什么,简直显而易见了好吧? 第57章 过渡   “她用魔镜做什么是她自己的事。”   巽风听到林平之的话, 只挑了挑眉,又道:“不过, 那面魔镜里有独立的意识, 并不是普通的魔法镜。”   林平之默然,他之前悄悄跟着看了那会动的“故事”,略微知晓一些“魔法”的概念, 镜子能说话虽说比较神奇, 但他都见过更神奇的物件了,也不觉得有多奇怪。再说了,他们家小猫不仅能说话还能挠人呢。   但巽风在这里特意提了一嘴, 总觉得会有什么特殊设定在里面。   石观音......算了,左右石观音和他没关系, 魔镜既然能落到石观音手上,真要出什么事情也轮不到他来操心。   林平之心安理得继续看“故事”。   故事的结尾,被毒苹果害死的公主在热心的小矮人们和深爱她的王子帮助下重新复生,和王子幸福的生活在了一起, 那位多次迫害公主的继王后也得到了应有的教训。   很圆满的结尾, 很幸福的结局。   看完之后, 史连城迟疑道:“...小老板, 这位王子, 是爱上了水晶棺中的公主尸体?”   原谅她见识少, 没见过还有这种神奇的爱情。   巽风关掉投影,修长手指间夹着琉璃牌转了一圈,道:“有什么不对吗。”   “...这莫非是海外潮流?”巽风的反应太平淡, 史宾娘抬起头艰难道。   巽风耿直回答:“东方人族还有喜欢和鬼情缘的, 喜欢狐狸的喜欢鱼的喜欢花花草草做情缘的一大堆, 人家喜欢具漂亮的躯体有什么问题?”   好歹那躯体还是人的姿态呢。   史连城和史宾娘面面相觑, 这说的...好像也挺有道理?不说后面那些喜欢花花草草做伴侣的,光是前面的人鬼情未了她俩就见过不少回了。   看来还是她们见识不够,多看看多听听,这种事情习惯就好。   林平之坐了回去重新捧起那册《山海经》,低头没看几眼,想了想还是开口:“老板,石观音带走了王后的魔镜,倘若她用魔镜行这故事里继王后的之事,若因其出自往生池而令无辜女子受难,可会影响到下面的重修进程?”   他按照在故事里看到的魔镜的设定,脑子里过了一遍四方武林中尚在人间的知名美人。头一个闪现在他脑海中的就是移花宫两位宫主和现今的天下第一美人张三娘。   明月孤星名动天下,武林之中,唯有那位追逐燕南天多年的秀外张三娘能在容颜上与深宫邀月色并称。   怜星宫主来过客栈,当初王怜花还提了一嘴,若论单打独斗只拼武功,从招摇山出来前的他不是怜星对手。   移花宫那位大宫主邀月身手更远在怜星宫主之上,就是不知对上石观音谁胜谁负了。   除此之外,武林之中以美貌闻名的就只有日月神教的圣姑任盈盈,大明湖沈家庄的少主沈璧君以及朱家那位新上任的家主朱七七姑娘。   邀月,怜星,张三娘,沈璧君,朱七七,这是武林之中会被石观音盯上的绝代红颜。   而魔镜显然并不会局限于武林,那些藏于朝野深闺的姑娘,未必没有比石观音更美的。   就如不久前被贾指挥使带来客栈,代表皇帝陛下与小老板谈判的那位薛大人,那是真真正正的牡丹国色,却半点不显于武林。   那位薛蝉薛大人是半点功夫都不会。   巽风闻言,却道:“她付出了七缕气运。”   石观音并非天命之子,在失去近乎一半多气运的情况下,使用魔镜更容易反馈到自己身上。   比如说,在她询问魔镜某些问题时,魔镜有一定概率会把最合适的答案首先推到她面前。   林平之一时想不起其中的弯弯绕绕,但他至少记得,王怜花只是付出一缕气运,最后抽出来的东西用到他自己身上,导致王小花的出现。   他脱口而出:“也就是说,石观音会碰上邀月宫主?”   巽风道:“大概。”   邀月是谁?噢想起来了,是那个梅花花相。   林平之默默别开脸,这确实又是他多此一举去问这个问题。   仔细想想,移花宫从来不是善茬,邀月也好怜星也好,皆是不世出的武学奇才,没人敢认为她们是柔弱女子。张三娘身手亦然绝佳,虽行踪不定,但燕南天在哪她几乎就在那,石观音若去找她,说不定就会碰上和邀月武功不相上下的燕南天。   至于朱七七,林平之敢说,石观音若让朱七七掉了一根头发,当天晚上就会被沈浪和王怜花找上门。   算起来,唯一有可能被得手的只有沈璧君沈姑娘,但林平之从前几天的客人闲谈中得知,沈璧君沈姑娘近日去了姑苏无垢山庄,她的未婚夫连庄主带着她去拜访江南文坛魁首,隐有要拜入潇湘居士门下的风声。   作为大明开国以来屈指可数的六元及第,那位回故乡姑苏开办书院的女翰林身后究竟有多么大的交际网,林平之哪怕没有参加过科举也略知一二。   不说别的,林平之和当朝锦衣卫指挥使打过好几次交道,除了合作办案以外,前段时间因着传送阵为军队输送物资,他与贾指挥使交流些许,偶然得知原来潇湘居士是贾指挥使的表妹。   怎么想都不可能身边没人保护,石观音想对对林潇湘身边人动手,约莫等于得罪天下文人。   现在的文人可不是宋时的文人柔弱,不说个个能如武将上马安天下,只说佩剑弯弓也很有昔年盛唐之风。   何况他们最厉害的武器是笔杆子,一笔惊风雨,点墨搅山河,石观音单人再强,对上朝廷千军万马也不过如此。   再加上,朝廷早就想整顿大漠西域了。   等等,朝廷?   思及偶观得之的朝廷动向,林平之看向巽风。   少年懒懒散散窝在躺椅上,脊背却是挺直的。他举着琉璃牌在面前点击着什么,光影之间还是那般俊俏眉眼,只脸庞原有的圆润削了几分,初见时的稚气随着时间的推移渐渐消失不见。   林平之恍然,其实看不清的或许只有自己而已。   在不知道什么时候,曾经不太靠谱的小老板好似一切都明了于心。   *   不久之后,带着友人前来客栈的四条眉毛把石观音的消息带给了林平之。   彼时正是黄昏,林平之送走白日里的最后一波客人,回头看他家老板还窝在白玉台后看琉璃牌,些许缤纷光彩打在少年冷白面容上,将他眉眼衬得格外诡艳。   好看是怪好看的,但如果没记错,小老板今天一天都是保持这个姿势,从来没有动过。   就连让客人们在登记册上签名都是他负责的。   遂,林平之大胆了一回——他转身回去,试图将小老板从躺椅上捞起来。   “眼下客栈不忙,老板何不与我出去走走?”   琉璃牌后不情不愿挪出一颗毛茸茸的头,巽风抓了抓自己头发,想了想还是决定要适当满足一下客栈员工的愿望。   他道:“去哪。”   林平之道:“山谷里转两圈呗,小老板,你今天一天都没出过门。”   巽风斜睨了他一眼:“你越来越啰嗦了。”   说是这么说,他还是收起三千界,起身单手撑着白玉台跳了出来。   “我去问问连城宾娘,看她俩去不去。”见状,林平之想着两位姑娘也忙了一整天了,不如一起出去走走。   “她们大概不会出来。”巽风摇摇头,“我昨天给她们雕了一块水晶牌,录了不少电影进去呢。”   她们俩在林平之送客人出门时就收拾好东西,跑到房间里窝着看电影去了,现在去叫她们铁定叫不出来。   所以刚刚他顺手点了几个外卖。   林平之耸耸肩:“成吧。”   只不过他想要拖巽风出去放风的愿望折戟在奈何桥畔。   清溪水潺潺,林平之和巽风站在与阴间之桥同名的金碧小桥边,瞧见穿着大红袍的熟客从小道那边走来,身边还跟着一个锦衣公子。   “好巧,小老板,林公子,都在啊,是来迎接陆某人的吗?”   来人正是陆小凤,他远远瞧见桥对面两道玄色身影,兴奋朝他们挥挥手。   哎呀,其实自林家事了后,他往返黄泉客栈好几次,除了为确认某些猜测,就是为那每一次都会奉上的不同品种的美酒了。   林平之眼皮一跳,他默默看向身边的巽风,果然见对方黑了脸。   “怎么又是他。”巽风咬牙切齿,“每次他一来,准没好事。”   陆小凤来了好几回,每次他走后都会有不少人偷偷来探查,虽说只是好奇来打探的不少,但也不乏不怀好意的。   客栈门口的花丛埋了不少花肥,开得愈来愈艳,弄得路过来收魂的鬼差看他眼神都不对了。一个两个那钦佩模样,都以为他留在人间是亲自出手为地府减轻负担创收去了。   “小老板这话说的,这不是您和朝廷的合作么?”陆小凤几下掠过桥,摊开手相当无赖道,“我可是把六扇门挂的那些通缉犯都不想法子给您引过来了。”   林平之一脸迷茫:老板,您和薛大人谈传送阵时我都在,怎么我不知道您还提过这个?   巽风:“我是让你引给王小花,没让你引给我。”   陆小凤:“王公子不是栽您手里,给您办事了么,没差。”   巽风:“呵呵。”   陆小凤尴尬地扭了扭脖子,转头看到身边的人,忙道:“小老板,不说旧事了,我今日可是带了朋友过来,不请我们进去坐坐么?”   巽风抬眸瞥了那锦衣公子一眼:“ 他看起来和你不是一路人。”   陆小凤滑不溜就的,是唯一一个来了黄泉客栈三次以上,却从未在往生池里抽过奖的人。   唔,这个人看起来倒是挺好忽悠的。 第58章 名字   看起来挺好忽悠的锦衣公子察觉到巽风的目光, 朝他的方向点点头。   他生得煞是俊朗,小小几个动作看起来都赏心悦目。   “这位便是巽小老板?”   巽风歪歪头:“是我。”   锦衣公子从容一笑:“在下花满楼,多次听到陆小凤提起过您, 今日冒昧前来,叨扰小老板了。”   巽风“噢”一声,转着有些发酸的手腕转身走进客栈, 边走边道:“林平之,接客咯。”   “知道了老板。”   林平之扶额,您就是不想出门罢。   真是奇怪,老板之前可不是这样,听小猫说他可喜欢满天下跑, 怎么现在就只想窝在客栈哪都不去?   仔细想想,似乎是从小老板那块琉璃牌解锁了不少功能后开始的。   他多少是有些明白为何最开始小老板的兄长要锁掉那块琉璃牌。   仿佛看到了小时候沉迷斗蟋蟀不愿习武的自己。   “天色已晚, 二位且随我进来罢。”   林平之按下心上思绪, 招手示意陆小凤与他的朋友往客栈内走去。   明月已然上山头。   “林公子,可要给我和七童上别人没有的好酒。”   陆小凤拍了拍林平之的肩, 拉着花满楼大大咧咧走了进去。   “自不会叫陆大侠失望。”   不过几个错身的功夫, 巽风已经窝回了躺椅之上,那块从不离身的琉璃牌正躺在他手心, 在晕黄灯光下流动着细腻光泽。   鉴于厨娘已经下班, 林平之也不好意思再把人家叫出来, 便只先从酒窖里提了两坛好酒, 又钻进厨房简单弄了点下酒菜招待客人。   和陆小凤之前来时的待遇是不能比, 陆小凤叹了口气, 他走遍大明疆土, 吃遍大江南北, 也去皇宫蹭过御膳, 也总觉得和黄泉客栈的膳食比起来差了点什么。   还想着要七童也来试试,可惜今天来的太晚,厨娘休息去了,也罢,左右他们还要留上一段日子。   喝着美酒吃点小菜,陆小凤一上头,忍不住开口:“小老板,林公子,你们可听见江湖上近来传闻?”   林平之道:“江湖天天有传闻,英雄美人豪杰佳话,不知陆大侠说的是哪一个?”   陆小凤道:“自然是移花宫大宫主和大漠石观音那个。”   林平之停顿片刻,转头去看巽风,见对方没有反应,这才谨慎道:“发生了什么?”   陆小凤眼神端详这两位半晌,只见得光晕下巽风面色颇为冷淡,与常人迥异的眸子波澜不惊,方笑道:“也没什么,不过是石观音找邀月宫主麻烦,被神功大成的邀月宫主重伤,狼狈逃回大漠罢了。只是她这一落难,大漠很是不安静,加上西方魔教那边动静太大,连着中原也风起云涌。”   林平之抿了抿嘴,道:“石观音......前些日子在客栈住过一段时间,带走了一面镜子。”   他尝试去猜测陆小凤的来意,最终只有一点模模糊糊的想法。   陆小凤道:“哎,陆某始终不明白,你家小老板为何这么热衷于送客人礼物呢。”   从黄泉客栈出来的旅客,有一部分人手上总会比进去前多了点东西。只不过谁也不能从他们嘴里撬出什么,亲身前来也查不到更多消息。可在那之后,总会有人明眼发现,那些人身上都发生某种难以言说的变化。   这就让这座客栈在江湖人眼中更为神秘莫测。   纷至沓来的人大多没有发现什么,最多感慨一下客栈那过于富贵的装潢,而于陆小凤这等人眼中,这客栈处处都是破绽,却也处处皆是神奇。   实在是太容易让人生出探查的好奇心。   “不是送。”   进来之后,巽风终于开口了,“那是他们自愿交换的,你要是乐意,你也可以去换。”   他从白玉台后探出头来,不知是灯火太过明亮,抑或是确实好转起来,在陆小凤眼中,此刻的小少年面色半点没有初见时的苍白,倒是带上了暖色。   巽风重复一遍:“你也可以去换。”   陆小凤笑而不语,坐在他对面的锦衣公子便道:“看来,是有什么我不知道的事情在里面?”   巽风瞟了花满楼一眼:“不是什么特殊的事,你要来试试吗?”   倘若陆小凤愿意,往生池里的气运差不多能达到当初地府设置的最低标准。只可惜这小子每次都是岔开话头,要么就不接话,今天还带了另一个人来。   花满楼沉吟片刻,正欲开口时忽听到一道清脆铃声,循声望去,正是巽风手中的那块琉璃牌发出来的。   巽风顺手在琉璃牌上点了几下,随口道:“我的外卖到了,要不要尝尝?”   正在沉思的陆小凤迅速回答:“当然要!”   不一会儿,在陆小凤所坐位置能看到的正前方,那原本被很多人认为只是老板有钱任性用几大块银子铺成的几面凹陷进去的墙,竟有一面从中间缓缓朝两边自动移开,露出里面穿着奇特服装的少女。   少女齐刘海下蓝瞳淡漠,从头到尾都笼罩在漆黑纱裙之中,陆小凤瞧着很像是飘洋过海来的西方宫廷装束。   林平之“啊”了一声,他很眼熟这个少女,老板每次点外卖时,经常是这个姑娘送来的,印象深刻。   不印象深刻也没办法,相比起从这扇门里走出来的千奇百怪的外卖员和快递员,这个姑娘不说是什么,好歹有个人形。   那少女没有走出来,林平之上前接过她手中的大包小包:“多谢。”   “还是你最快。”巽风攥着琉璃牌朝着冷面少女摆了摆手,示意自己已经点过确认。   “我正好在前辈的店里,”少女点点头:“祝您用餐愉快。”   她的身影消失在银制的门口,陆小凤接回自己下巴,叹道:“小老板,早知你这客栈很神奇,却不知还有这等机巧之术。”   巽风撇了撇嘴:“有话直说,不必和王小花一样拐弯抹角。”   “这您可误会我了。”陆小凤无辜道,“认识这么久了,您还不知道我陆小凤么,陆小凤的心眼可没王公子那么多。”   巽风拆开手上的包装:“客栈有监控,信不信我回头转给王小花看。”   陆小凤:“您宽宏大量,您说的对。”   识时务者为俊杰,以王怜花的报复心理,就算他说的是大实话,也总会在不知道什么时候就被对方坑回来。   何况王怜花那厮不知何时身手都已经在他们之上,愈发神出鬼没,连带本就行踪不定的沈浪也跟着更加见不到人。   巽风嗤笑一声,拆开手上包装后拿了一盒炒面给林平之,又顺手甩了两盒给那边的陆小凤。   “喏,请你的,劳烦闭上你的嘴。”   陆小凤暂时闭嘴,把注意力放到手上包装也古里古怪的炒面盒上来。   他学着巽风的动作,把两份都拆开,一份自己先尝了一口:“还真不错。”顺便把另一份推到花满楼手边。   “小老板,你这是哪家买的?”陆小风继续问,味道真心不错,要是不难买,回头也去光顾一下。   巽风瞥了下炒面盒上的包装:“浪客家的,开店时间很随意,视店主有无空闲。”   “行吧。”陆小凤有些可惜,“倒没听过这家店,算了,以后陆小凤馋了,就来小老板你这打秋风。”   巽风给了他一个凶悍的眼神:“你想得美,要给钱。”   陆小凤相当自觉:“那是自然。”   花满楼含笑听着他们的谈话,陆小凤果然一如既往很能交朋友。   许是那炒面味道太好,不知不觉间他面前的盒子就空掉了。   吃饱喝足后,陆小凤拍拍肚子:“其实我有一个疑惑,很早就想要问您了。”   巽风头也不抬:“说。”   陆小凤道:“您这好好一家阳间客栈,为何偏要取‘黄泉’这么个阴间名?”   “当然是这里真的有黄泉直通车。”巽风指着一旁那两个可以自由开合的银白小房间,用一种漫不经心的语气说出惊悚的内容:“往上天外天碧落,往下九重九黄泉。”   陆小凤收敛了笑容,目光惊疑不定在巽风身上扫过,又掉头去看刚刚走出一个少女的“电梯”。   半晌,他道:“天上仙女还有外卖业务?”   还负责给您送吃送喝,这业务实属广泛。   不过要这样的话,噫,难怪他买不到。   “噢,你说她啊。”巽风耸耸肩:“那是宇宙快递员,不是你们这的仙女。”   这里的仙女早就和天庭一起打包跑路啦,从碧落下来的是宇宙里专门送快递的快递员。他来时在上面浅浅开了一个临时驿站,方便他接收快递。   等他走后就会取消。   “此地果然神奇。”花满楼终于开口道,“陆小凤,我现在知道你为何要带我来这里了。”   “七童?”陆小凤一怔,他还没开口呢,七童怎么就知道了?   花满楼放下酒杯,甫一抬头便瞧见白玉台后的小老板一双异色眸子熠熠生辉,比他指尖转着的琉璃牌还要闪耀。   这位神秘的小老板,看起来真是比他想象的还要年轻。   花七公子心中暗叹一声,回头对上陆小凤的脸。   陆小凤在那双眼里看到了他自己。 第59章 邀请   花满楼被陆小凤带到黄泉客栈之前, 从未想过这一场不过寻常的拜访会给他带来什么样的变化。   起先,他只以为这是陆小凤又一次带他去认识他新的朋友。   关于黄泉客栈,他在小楼中时就听过许多与之相关的传闻,好的坏的, 正常的离谱的, 皆在江湖中被传得沸沸扬扬, 大多数时候他都一笑而过, 并不多说什么。当陆小凤越来越多次在他耳边提起时, 他便知晓, 总有一天陆小凤忍不住介绍给他的。   而今, 他听着耳畔友人和小老板有一句没一句的聊天,偶尔穿插林公子的声音, 依然并不怎么开口。一如从前陆小凤主场时,他只要静静在那里听着就可以了。   客栈年轻的小老板送过来几盒面食,从陆小凤反应来看应当和寻常的不太一样,只是陆小凤递过来给他,他也没有拒绝。入口的面食口感相当清爽,不知不觉花满楼就把它全都解决。   陆小凤问这是哪里的炒面, 想要自己闲暇时去光顾一下店家时, 他难免也有相似的想法。   只是开口之前, 他眼前骤然闪过一道极其耀眼的蓝色明光。   那明光莹莹如湛湛青空,濯濯似月下冰雪, 辉煌灿烂, 自他心间来。   明光过后,花满楼看见了眼前那方铺着琉璃的八仙桌, 桌上有红色包装材质奇特的食盒。他下意识转过头, 瞧见客栈中那方升腾着水雾的小池。   池中栽几枝霜白莲花, 在雾气中隐隐绰绰,亭亭招摇。   花满楼素来爱花,他虽是个瞎子,却能用心感受到花木的芬芳。   自他进来开始,鼻尖就萦绕着一股淡淡冷香。他便知晓这里必然栽着世间少有的花卉。此刻眼前所见,不远处招摇的霜白莲花,是他从未见过的品种,他下意识多看了几眼。   那偶尔从水雾中显露容颜的莲花瓣瓣细腻如冷玉,好似冰雕玉琢。   等等。   桌面已经空掉的红色盒子,桌下压着的带花纹的大片琉璃,视野里的水雾莲花,晕黄光晕中身边陆小凤的红袍......   花满楼茫然地眨了眨眼,还没有从骤然明亮的世界中反映过来。   我这是,能看见了?   他使劲眨了眨眼,又微微摇了摇头,带着恍惚的目光下意识落到不远处白玉台后那玄衫少年身上。   从他的视角,现在可以清晰看到少年俊俏脸蛋,滑落脸颊的几缕发丝有些许凌乱。玄衫镀上金边,衬得少年身姿挺拔,气质凛冽。   那少年忽然抬头,遥遥对上他的目光。   陆小凤曾于他说,黄泉客栈那位小老板很有几分奇特,无论是谁从他面前走过,或是对上他的眼,都忍不住会抖上一抖,仿佛自己在他面前存在不了任何秘密。   骤然直面那双诡异又艳丽的异色眸,花满楼胸口一窒,旋即放松下来。   和陆小凤说过的一模一样。   他安静地想。   他也这么说了。   陆小凤并未发觉好友的异常,只大大咧咧说:“七童,陆小凤何时骗过你,小老板就是有这种本事,一句话不说也能让人心生敬畏,我早说你等你看到他就明白......了...七童?!”   披着大红袍的男人浑身一震,瞪大了他圆溜溜的眼,和眉毛十分相似的胡子皱巴巴糊在一起,让他此刻看起来分外滑稽。   “七童?”   他的声音都在抖,花满楼笑着点点头:“正如你所想。”   陆小凤当即凑上来,对花满楼看了又看,面上是掩盖不住的震惊和狂喜。   狂喜过后,他很快就想到了什么,下一刻冲到白玉台前俯身拱手:“多谢小老板出手助七童复明!”   他之所以带着花满楼来黄泉客栈,本身就是为了这个。只是没想到他还没有开口,花满楼竟然就已重见光明。这等大恩,怎能不令他感激?   林平之正在收拾白玉台上的各种碗筷,被陆小凤这么一吼惊了一下,险些没拿稳手中的纸碗。   听完陆小凤的话,他猛然抬头,看见那锦衣公子亦站在他们面前,对着躺在白玉台内的自家老板拱手行礼。   “多谢老板相助,花满楼感激不尽。”饶是公子向来气质温良,此刻也难免露出些许激动形迹。   林平之迷茫看向巽风:“老板,你什么时候出的手?”   他倒不怀疑老板本事,关于花七公子的眼疾,他知道有客栈在,早晚会好的,只是他以为至少该是陆小凤或者花满楼本人在往生池里以气运抽到的机会,而不是小老板来做这个亏本买卖。   难不成小老板来人间这么久了,还没搞清楚人间怎么做买卖的?   沉迷通关的巽风:“啊?”   手中琉璃牌显示“通关”字样,巽风心满意足抬头,看到眼前两个突然朝他行礼的人类,一脸莫名其妙:“关我什么事?”   陆小凤起身笑道:“小老板,做了好事还是要留名的。”   林平之扶额,提醒道:“小老板,花七公子的眼睛。”   巽风打量了花满楼一眼:“这不是挺好的么。”   欸,刚刚还瞎的,这会儿好了?   花满楼道:“七童来前,未曾得见老板尊颜。此番蒙老板大恩,七童铭记在心。”   巽风歪歪头:“和我无关。”   他可没多管闲事。   陆小凤见他神情不似作假,有些疑惑:“可小老板,七童确实是在你店里恢复的,难不成这里有什么别的存在相助?”   “你没碰什么吧?”巽风扫了一眼花满楼,目光落在他眉宇间,神色怔了怔。   “你等下。”   他仿佛想到了什么,翻出琉璃牌调出外卖页面,点进他订炒面的那个店面。   店家头像是风雪环绕的高山之巅,上浮巨大蓝色圆环,盈盈蓝光照长天。   巽风拉出私聊界面,正好瞧见对方给他发了个拱手作揖的小人道歉图像,紧接着浮现一大段语序奇特的话语。   那并不是这方世界这片土地上任何一个地区所用的语言,巽风倒是毫无障碍阅读完毕。   只不过道歉的缘由,略有一些离谱。   半晌,他幽幽道:“也算和我有关罢。”   林平之道:“您知道了?”   巽风道:“嗯,送过来的炒面里,有一份沾了些光。”   林平之道:“什么?”   巽风道:“神说要有光,于是就有了光。”   某种方面来看,光之战士也算一种神明,这么说也没错。   林平之:“......还是没懂,听起来很厉害的样子。”   “我随便说说,你们随便听听。”巽风道,“勉强算我间接帮了你们,陆小凤,你该不会只有口头感谢罢?”   陆小凤和花满楼对视一眼,笑了笑道:“小老板但请直说,陆小凤万死不辞。”   花满楼道:“受益的是我,自然由我来。”   陆小凤道:“七童,咱俩谁跟谁。”   巽风撇撇嘴:“何至赴死,陆小凤,你去那边的池子抽个奖。”   “嗯?”陆小凤眼神一闪,“小老板,您终于愿意说出您的秘密了?”   巽风终于忍不住翻了个白眼:“少揣着明白装糊涂,谦让什么,快点,你抽完换你朋友。”   陆小凤这厮鬼精鬼精的,脑瓜子转得比王小花还快,没道理王小花摸清楚的事陆小凤会不知道。   何况他根本没有用心隐藏什么。   难得有个气运和沈浪不相上下的天命之子,不薅点回来怪可惜的。   *   往生池神光乍起,两道明光自法阵中跃出来,稳稳停留在陆小凤和花满楼手上。   巽风揉了揉额头,虽说不太明白这俩为啥要一起抽,但这抽到的东西......   陆小凤的脸很明显呆滞住了,他下意识望向花满楼:“七童,你掐一下我。”   花满楼抽出那封请柬,看了一遍又一遍。   不一会儿,他神色凝重掐了陆小凤一把。   陆小凤浑身一抖,哭丧着脸看向靠在白台畔的巽风:“小老板,此事实在超出我的预料。”   巽风在那明光跃出来时就明白了,他自然能看出那是什么玩意。   ‘喂,你们说的干活,就这?’他在心里开口。   须臾有清风环绕,九天之上飘渺音色入人间:‘天命之子,怎么就不算吾在办事了?’   巽风眼角抽了抽:‘...这天命之子可还活着呢。’   冥冥之中的存在道;‘无妨,这是更有效的方法。’   当然更有效,整个人都被坑进来,自然不用纠结于如何获取一缕气运。   祂又道:‘说来要谢您心血来潮,取其一为走无常。’   巽风无语:‘感情这还是我给你的灵感?’   他只想坑一下王小花而已,把沈浪也坑进来不在他的预测之中,却没想到倒是给祂整出了新操作。   巽风看着握着请柬欲哭无泪的陆小凤和一旁有些迷茫的花满楼,想了想好心说道:“你放心罢,地府正儿八经的聘请书,比王小花好很多。”   陆小凤一僵:“王怜花?他早就是了?”   巽风道:“和你们这个还是有点区别。”   陆小凤道:“区别在哪?我怎么不知道。”   巽风道:“至少活着时不会要你加班。” 第60章 字迹   陆小凤, 江湖公认豪侠,其人交友遍天下,上到王公贵族, 下到贩夫走卒,四海之内皆有他的好兄弟。   人缘好有很多好处, 但同时也会带来许多甜蜜的小麻烦。比如江湖某些暗地里或明面上搞事的家伙, 很有可能就是陆小凤不知哪一天认识的酒友,抑或是他卷进哪个麻烦事件里时交付过生死的友人。   但无论如何,陆小凤都没有想到有一天,他会在新认识还不到一年的少年友人所开客栈中,收到一封来自九幽地府的聘书。   还连带着花满楼一起。   聘书黑底描红, 表面泛着水浪一样的波纹。字迹铁画银钩, 内容相当正式,最下面落款名号,并一方看不出本体的兽头大印。   红袍男人坐在高脚藤椅上, 一手紧紧攥着那封奇特的聘书,确认了好几遍上面写的是自己的名字后, 另一手狠狠摸了一把脸。   半晌, 他深沉地叹了口气:“小老板,你说实话,你这黄泉客栈,该不会是地府开在人间的驿站罢?”   若是这样, 难怪要取名黄泉。   巽风懒洋洋道:“我不是刚告诉你, 这里有黄泉直通车。”   没直接否认,和肯定有什么区别?   陆小凤此刻的脸色十分精彩。   林平之早巽风开口之后别过头险些笑出声来, 最后干脆向巽风道了声后回去休息。   此刻这里只有巽风和两位客人在。   “咳咳。”坐在陆小凤身边的花满楼轻笑, “巽小老板, 我与陆小凤还需要做甚?”   他看起来比陆小凤要冷静很多,甚至再度打开自己的那份聘书,缓缓欣赏起上面的字体来:“这字可真是极好。”   巽风瞅了眼花满楼手里的那份聘书,尾部的落款正映入眼帘:“字?玄成的字倒也还行。”   玄成?   花满楼一愣,他想起民间传说里的四大判官,其中一位正是表字玄成,该不会就是这位?   陆小凤直接道:“花满楼的聘书,我怎瞧着落款和我的不一样?”   他方才看过了,花满楼那封聘书是一样的黑底描红,只是落款的大印虽规格相同,其上的鬼神名号瞧着却和他手里的这封不一样。   莫不是这地府聘请他们死后做阴差,却把他俩拆分到了不同的府邸?   “看来他们还提前做过调查,”巽风摸了摸下巴,“玄成是赏善司判官,你手上那个是陆之道发的,他管察查司。”   赏善,察查,一听就能明白这两个地方是干什么的。   陆小凤苦着脸道:“听起来那还挺适合花满楼,但我这辈子到底和案子有什么不解之缘。”   巽风摊手:“谁知道呢。”   陆小凤叹了口气,决定不再探讨这个问题:“小老板,我这次来,还有一件事情想要麻烦你。”   巽风正伸手从白玉台上取下一座小木雕,听得陆小凤此话,只道:“何事?”   “小老板,”陆小凤不答反道:“你方才说的玄成,可是魏征?”   民间传说唐时诤臣魏征死后,因其秉性正直,为阎罗王召为地府神官,后位列四大判官之一。   此人正是字玄成。   巽风道:“你不是知道?”   陆小凤道:“你既认得魏征,那是否也认得其他唐时先人?”   “你说谁?李世民?李白?李隆基?还是杨玉环?我倒确实见过。”巽风不假思索道,他放下木雕,斜看了陆小凤一眼,“你问这个做什么?”   陆小凤眼神微妙:“听起来你还真认识唐太宗和诗仙啊。”   巽风耸耸肩:“都见过几面。”   要不是懒得解释三千世界,他还想说你问的是哪个唐太宗哪个诗仙呢。以他现在想起来的记忆里,他曾经跟着兄姐跑过好多世界溜达,见过很多个有着同样姓名相似容颜的故人。   只是哪怕是同一个人,也会因为身处不同世界而有着不同经历,甚至于某两个世界的经历截然不同。以现在为例,武道为主的世界和神魔并行的世界,纵然是同一种身份,也不能说是完全一样的两个人。   “我是想问,小老板可认识公孙大娘?”陆小凤到底说出了他此次前来的第二个缘由。“不是前几年江湖上红鞋子的首领,而是盛唐那位剑器大家。”   巽风一愣:“你问她?她在你们人类之中算是厉害的。”   陆小凤和花满楼对视一眼后,他摇了摇头,唏嘘道:“唉,想当年唐时公孙大娘一舞剑器动四方,若知后人将那江海凝光般的剑舞化作杀人利器,不知心中作何想法。”   巽风看着陆小凤可惜那传奇舞蹈被当作杀人利器,略有些迷惑:“且不提究竟是冒名顶替抑或后人不贤,陆小凤,你若问的是我见过的唐时那位公孙大娘,她一个能打十个你。”   舞者从不柔弱,为了更好展现舞姿,她们往往拥有比常人更矫健的身姿更雄浑的力量。更何况,要只说巽风见过的那位,在以武道划分层次的世界里,足以站在巅峰之上。   陆小凤一噎:“莫非历史上的公孙大娘竟还真是个剑道高手?”   这可真是活久见,他以前一直以为只是这里的公孙大娘以双兵承公孙剑舞。   巽风没好气道:“你都道可江海凝光,却忘了雷霆震怒?”   其实他也就见过一回,两个武道世界的战力他没有直观对比过,也没什么概念,不过他见过的那个砍个陆小鸡应该就跟切菜一样。   陆小凤尴尬地咳了两声:“咱们还是说正事罢。”   巽风道:“你扯这么多还没扯到正题,怪我咯?”   陆小凤道:“瞿塘峡上,仍有公孙剑舞遗踪。”   说道这里,他神情终于严肃起来。   沉默许久的花满楼低声道:“唐时公孙大娘名满天下,其剑器舞曾影响数位大家。后有诗人观其弟子舞剑,凭记忆描摹出昔年公孙剑舞盛况。”   “我有友人在白帝城遗址中,见一唐服美人持双兵舞剑器,皎皎若高天明月,有盛唐气象。”陆小凤直视巽风双眸,“我应友人之约前去一探,有幸得见那唐服女子一面。那女子言己身执念未消,难入轮回。”   “陆小凤斗胆,请小老板往瞿塘峡一观。” 第61章 完结   “陆小凤斗胆, 请小老板往瞿塘峡一观。”   陆小凤话音落下,巽风正要开口,忽而愣了一下。   “小老板?”陆小凤道。   巽风眨了眨眼,风为他带来高天之上的声音。   天道告诉他, 有“人”在天门外停驻, 欲来此方世界寻一人。   他往窗外望去, 遥遥可见界外星河滚烫, 有人乘舟自域外漫游至此。   啊, 是她来了。   巽风揉了揉自己脸颊,道:“我知道那是谁,这件事过几天再说, 现在我要出个门。”   说罢,他随手抛给陆小凤一块玉令就起身去了珠帘之后。   “你知道怎么开客房, 还是你住的那一间。”   他就这么把客人留在这里。   陆小凤接过玉令叹了口气:“小老板啊小老板, 你这也太相信陆小凤了。”   客栈林小哥和两位史姑娘都不在,这还真放心他。   也罢,陆小凤转着玉令转头笑道:“走,七童,带你去见识一下全天下最奇特的客房。”   花满楼道:“此间客栈, 本就天下无双。”   巽风没再搭理前来的客人, 兀自寻到某个房间去,瞧见那猫儿懒洋洋伏在锦绣堆里打哈欠。   此前地府阴寒之气对它的影响已经尽数消去, 橘猫的身姿此刻显得略有一点丰满。   “小二,你醒着啊。”   巽风上前去把猫儿捞出来,摸了摸它光滑的背。   “自然醒着, 怎么, 你又碰到什么人族未解之谜需要孤来解惑?”猫儿“喵呜”一声, 两只爪子使劲揉着眼眶,“事先说明,你看的那些话本孤从没见过那种阵仗,孤也不清楚。”   巽风挼了挼猫猫头,道:“倒没有,只不过我错估了一件事。”   “何事?”   巽风叹了口气:“世界之间流速不同,纵是三千界也只是尽量协调,让差距不那么大而已。有时候我收到的消息,说不定已经是对方发来一段时间的。”   橘猫两只耳朵忽然炸起来:“你是想说——”   巽风低头,一红一紫的眸子映照出橘猫原身,杏黄色衣衫的少年此刻神态紧张极了。   “嗯,你老家来人接你了。”   下一刻,他抱着猫咪立于高天之上。   呼啸风声不绝,将他披在肩上的大氅吹得飒飒作响,云层被月光绣了一层纱,经由长风朦朦胧胧地笼罩住他。   巽风打着哈欠走上天梯,猫儿绷紧身子窝在他臂弯处,第一次清醒地来到这个世界的中心。   承天台上久候多时的意识体凝聚成一个人形,面目模糊不清,瞧见巽风上来,祂嘴唇不动,已有风声入耳。   “您来了,那位正在界外等候。”   巽风胡乱点点头:“开门,我去送个猫。”   “您可别趁这机会跑了。”祂的声音仿佛无数生灵之音重叠,含着十分明显的笑意,“新地府还未完工,您若是跑了,祂可真的会哭。”   巽风:“我就是想跑,也得等到此间选出北阴再跑。”   流光溢彩的天门在他面前打开,巽风站在天门之间,目光遥遥望向界外虚空。   虚空外是无垠星海。   猫儿从巽风怀中探出头,眼睛眨都不眨一下,死死盯着那片梦幻星海。   静默星海上,某个角落泛起涟漪,旋即一叶轻舟自黑暗中破海而出,保持着一种均匀的速度逐渐行入他们面前。   起先是一小节泛着暗芒的玄色衣摆,而后显出山河湖海、日月星辰的纹样,往上是一条自裙摆底部盘旋到来者肩头的五爪金龙。   星光之下十二旒纹丝不动,珠串后是一张波澜不惊的面庞,流金眸冷淡如霜。   橘猫的眼中映出来者华贵身姿,它张口想要像从前一样唤她,出口只是一声极低极低的“喵呜——”   “好威风的龙。”   却是巽风打破这无边静默,他饶有兴致望着来者衣上龙纹,恰好那盘踞于肩头的龙睁开眼与其对视。   巽风看到一片壮美山河。   广袤荒原逐渐人声四起,飞速划过的战场寒光照铁衣,玄鸟旗帜飞扬海内,君主手握玉玺执掌六合。瞬息之间山棱崩塌白骨千里,大江大河冲刷无数先圣遗迹,百岁千年江山复锦绣,辉光绵延不绝。   是一个文明站在他面前。   巽风眨了眨眼,把猫儿递过去道:“等很久了?”   来者微微摇头。   猫儿的爪子在巽风袖子上勾了勾,半晌它从巽风手臂里爬出来,灵巧攀上玄袍女子臂弯。   橘猫终于出声:“老师。”   踌躇许久,他到底还是选了一个相对而言较为亲近的称呼。   被唤到的女子神色依然冷淡,却任由橘猫伸出爪子拽住冠冕垂落的五色珠串,朝巽风拱手:“多谢少君收留。”   “也没什么,小二还挺好玩的。”巽风摆摆手,“既然你的世界已经修好,那就把他接走吧。”   对方世界的情况他多少知道一点,先天不足后天瘸腿,能发展到现在实属那方世界生灵尽力了。眼下她能走出来,只能是那方世界已经全然稳固,再无昔日之忧。   有空可以去看看。   橘猫抖了抖耳朵:“巽风,你看起来也太正常了,能不能有点离别的表现?”   巽风想了想,弯弯眸子道:“诸天地府是连通的,你的宿命已终结,应当可正常入轮回,到时候我去找你玩。”   橘猫瘫了下去,难得升起的几缕伤感刹时消散。   小舟调转位置,顺着来时的方向自动划过,橘猫趴在女子肩头,透过微微晃动的珠串,瞧见那收留了他一段时间的少年正双手抱臂靠在天门边,噙着浅淡的微笑望着他远去。   抛掉特殊的场地,分别此情此景,倒与当时初见一般寻常。   或许对于他们这样存在而言,十年百年千年也不过弹指一瞬。   就与您一样么,老师......陛下?   回到自己世界的一瞬间橘猫跳回地面,逐渐化作原本模样。   少年着杏黄衣衫,不太习惯拽着后脑勺那少得可怜的辫子,表情相当不满:“爷一定要废了这破发型!”   他在人间看惯了汉人装束,不得不说比他那一大家子审美正常多了。   玄袍帝君沉默无言,只是少年少见地在她脸上看到一丝情绪波动。   想来,存在了两千年的古老玉灵也很赞同这一点。   “您也觉得很难看吧?”   不等对方回答,少年自顾自点头,他感受着周围故乡与离开时截然不同的生态,暗自下了决定。   “您且坐高天看着,孤不会令您失望。”   少年的声音消散在风声中,传国玉玺立在己方世界的承天台上,目光只注视着镜池小洲中抽枝发芽的灵木。   那是此方世界的本源,它的发芽代表着这方世界已经稳固,再不需要谁将身铸九鼎,魂灵补天阙。   碧玉妆成一树高,延续万年的宿命在这一代终结。   *   白帝城上,碧草横生。   巽风立在城头远眺,只见远天明月高悬,月下蜀□□墨色。   从陆小凤说出瞿塘峡有公孙剑舞遗姿时,巽风便猜到他指的是谁。   在他来到这个世界,且将客栈地址定在夔州时,他的灵识早已扫过这片土地,对于仍留在这片土地上的灵魂都有一定了解。   这其中,便包括夔州不远处瞿塘峡上白帝城中的那一抹遗世独立的魂灵。   美人珠袖舞双兵,妙舞此曲神扬扬。皎皎似高天明月,晖晖如江海凝光。   那是在人间盛世才养得出来的富贵花。   偶然一见时,富贵花蛾眉浅淡,魂灵孤悬白帝城头,好生寂寞。   巽风轻叹一声:“你日前所言之事,我早已知晓。”   陆小凤一愣:“您知道?”   自黄泉客栈到白帝城楼,少年凭虚御风,衣袂飘扬,不知不觉中,随少年而来的他已然换了敬称。   月辉朗照之下冥府少君仍是少年模样,挥挥手招来浩荡长风。   陆小凤眼睁睁看见原本空无一人的城楼顶端悄然浮现一抹倩影。   来者珠袖彩衣,步摇微悬,手中双兵映照云鬓花颜。   “小郎君?”   巽风道:“你要走了?”   舞者掩唇轻笑:“奴家滞留白帝城多年,倒是头回见今日这般热闹。”   陆小凤一愣,舞者这话说的好似此处除他与巽风之外,还有他人存在:“姑娘意思是?”   巽风偏头,看向舞者身后某个方向:“并非只有你们发现她。”   陆小凤呆滞:“欸?”   自舞者身后,城楼阴影下走出一娉婷女子,同样手持双兵,恰恰停在舞者周身一尺处,其形风流袅娜,鲜艳妩媚不在舞者之下。   “陆大侠,好久不见。”   自阴影处走出的女子在月下若出水芙蓉,她有一张陆小凤很是熟悉的脸。   “秦...秦大人?!”   陆小凤因各种案件出入宫廷数次,如何认不出对方?   那是永乐年间的最后一任司礼监掌印女官秦兼美,永乐大帝退位后,她依然留在宫廷为新帝所用。   可为何会出现在这里?   秦兼美笑道:“何时陆大侠消息如此停滞?秦某早辞官归乡,芳菲之日携友寻人间美景至此,不觉流连。”   陆小凤循着她的目光往上看,果见有一案设于城头,案后端坐一位着藕粉衣衫的娇柔少女。   此刻,少女正执笔在手,明眸璀璨,将蜀□□山明月入画中。   “藕榭居士......”陆小凤惊道,他目力极强,认得出少女案上墨迹未干的落款。   巽风耸耸肩,这就是明明对方离他那么近,他也没去管的原因。   早有人得见城中亡灵惊鸿舞,引为知音,便可弃红尘富贵相知相随。   他道:“此间犹有风流在,愿将平生付知音。”   舞者立于城楼上,朝着天地四方遥遥一拜:“李十二娘今将往生去,在此谢过诸君垂怜。”   “——便以世间最后一支舞为谢礼。”   少陵野老颠沛流离之际,于夔州见临颍李十二娘舞剑器,知其为盛唐公孙大娘弟子。观舞之后为此写下千古文章——   “昔有佳人公孙氏,一舞剑器动四方。   观者如山色沮丧,天地为之久低昂。   霍如羿射九日落,矫如群帝骖龙翔。   来如雷霆收震怒,罢如江海凝清光。   ......”   陆小凤眸中映照出千载传奇,口中喃喃:“李十二娘,原来她是李十二娘。”   自她之后,公孙剑舞绝迹人间。   及至今日,一千余年。   巽风道:“她之所念,唯此剑舞传承。”   曾经这里也有一个公孙大娘,幼时曾可见阴阳,在此见李十二娘舞剑,因其天性聪慧倒也学去一二,只是学其形未得其神,此后肆意妄为污了公孙剑舞名声,为永乐大帝代无法离开白帝城的李十二娘清理门户。   再后来,永乐大帝的女官欲归隐山林,游仙至此,偶见幽人飘渺孤鸿影,不觉心折。   月华明亮,生者与亡灵的舞姿沟通阴阳,引动天地低垂。   亡灵舞者独步翩然起,人间娇娥以双兵相承,花钿委地袖回风,珠袖飘转曲急破。   鸾回凤翥,回雪流风,恰似当年盛唐惊鸿影。   此景此景,正入城楼画师眼中心头,她即将留下一副名传千载的《剑器行》。   陆小凤已然看痴了。   ......   “这便是人族?”巽风低低说道。   为一执念,魂灵可偷天换日夺人命运,也可停驻人间千百年等候知音;于情于义,有人断情绝爱为己身所欲,也有人奔波千万里山河无怨无悔......   曾有谁告诉他,和三千世界的长生种比起来,人族生命如朝露微弱渺小,却能迸发出无与伦比的文明辉光。   纵如蜉蝣,汇聚的万千辉光也煌煌烈烈,永照诸天星海。   娲皇正是凭造人功德立地成圣。   想起远在洪荒太素天中的造物者与此前在天门外见到的文明象征,巽风感慨万千。   既来此地,不若多留些时日,以百年为期,让他多看看这个人间罢。   【End】 第62章 番外   窗外日已上高天, 巽风打着哈欠从珠帘后晃出来,客栈里三三两两差不多坐满了客人。   “哟,小老板, 这都快午时了, 你可算出来了。”   陆小凤早坐在白玉台前给自己倒酒, 端着酒杯一饮而尽。   “嚯,今天这么多人。”巽风随口道,“什么都要我做,我招人干嘛?”   林平之肩上搭着一块布, 正端着放着几碟点心的食案朝着一桌青年男女走去, 放下后他回转身来, 道了一声:“要是还要老板亲自动手,那要我等来作甚?”   史连城端着另一位客人要的花茶, 跟在他后面笑吟吟道:“可不是。”   陆小凤连连拱手:“得得, 陆小凤说错话了。不过, 王怜花那厮去哪儿了?”   巽风坐到自己的躺椅上:“他?大概在哪个地方收鬼罢。”   陆小凤摸摸鼻头:“其实我是想问, 前些日子江湖上传王怜花跑去日月神教黑木崖这事, 小老板你知道吗?”   巽风道:“黑木崖?噢, 是东方不败请他传授梳妆技巧。”   “噗——”   陆小凤没忍住,口里美酒尽数喷了出来,好在他记得调转方向, 没让光洁明亮的白玉台和对面的巽风遭殃。   “请、请教什么?”   “梳妆技巧啊。”巽风嫌弃地挥挥手, “你这么惊讶作甚, 你们不是说王怜花易容天下无双, 那这种事找他不是术业有专攻么?”   “问题不是这个。”   陆小凤欲言又止, 问题难道不是那可是东方不败啊, 日月神教上任的那位心狠手辣的新教主东方不败啊!   怎么想一代枭雄会向另一个小魔头请教这种事情很诡异吧?   “这有什么问题, 东方不败还是上门来请王小花的呢,算王小花机灵,接外快还记得提醒我开往生池。”巽风轻哼一声,“不过他抽到的那根簪子倒是挺有意思,隔壁医学比较完善的地方都做不到那么自由转变。”   陆小凤:“......”谢谢,小老板您可闭嘴吧,我陆小凤虽然好奇心旺盛,却也不想知道这种秘密。   他一点也不想知道自己猜到了什么。   巽风低头,随手打开那本记名的册子看了看,正瞧见翻开的那一页上娟秀字迹——“朱七七”。   咦,这名字有点眼熟。   巽风没有在意,往后面翻了下,看到下一页是“白飞飞”。   哇,这不是王小花他那个姐姐吗。   顺带朱七七他也想起来了,这姑娘的气运比王小花还要强一些。   他一抬头,正好看见名册上的两个姑娘面对面坐在靠窗的那方桌上说着什么,神态亲昵愉悦。   听起来是过来找王小花和沈浪的。   可真不巧,王小花这一次没个十天半个月是回不来的,连带沈浪也暂时回不来。   除了这俩以外,林平之刚刚去送的那一桌......巽风眨了眨眼,在名册上翻到了他们的名字——萧十一郎、沈璧君、连城璧、风四娘。   可以,难怪他觉得今天往生池里的莲花开得格外好看,一个天命之子加三个气运之子,这波是他们团建吗?   只是......   巽风拧着眉头,手指敲着写着“连城璧”名字的那一页。   半晌,他在心里唤道:“林平之。”   穿着相似玄色短衫的青年正在厨房里帮忙,忽而听到耳畔传来自家老板的声音:“我记得酒窖还有两坛杜康,给连城璧送去,就说是有人请客,不必说是谁。”   林平之一愣,旋即露出微笑,在心底回应道:“好的老板。”   不少先例证明,老板做事肯定由他的用意,他也不必问缘由。   陆小凤又倒了几杯酒,环视客栈一圈后感慨道:“小老板,你这客栈里真是汇集了天下一等一的钟灵毓秀美人儿。”   平素客栈只有史连城和史宾娘两位姑娘加上林平之常驻,他们三位已经是寻常难见的好颜色,更不必说时不时会过来晃悠的王怜花。今日这里可来了几位人间绝色,余下的那也是春兰秋菊华浓丽颜。   有些人只是坐在那里,无需做什么多余动作,便自成一派殊色风景,令人只敢远观不敢接近,只能在远处屏住呼吸生怕打扰到对方。   简单来说,养眼得很。   巽风翻着名册,半睁着眼懒洋洋道:“尚可。”   陆小凤“啧啧”几声:“今儿个这上门来的几位都尚可,您那标准得有多高?”   别的不提,朱七七和沈璧君,那可分别是各自所在那方武林现在的第一美人。   本是随意谈笑几句,闻得陆小凤此话,巽风竟沉思起来。   他眼神扫过客栈那些低声交谈的客人,纠结半晌后说:“怎么也得苏妲己那样的。”   他这话说的太过自然,陆小凤下意识接了一句:“笑话,小老板你难不成还见过那传说中的苏妲己?”   话音刚落,他就想起来,别人可能没见过,眼前这个还真不一定啊。   果不其然见巽风道:“见过啊,还挺熟的。”   陆小凤:“......”   陆小凤好悬没把酒倒出杯外,干笑两声:“是、是吗,那您还真是交游甚广。”   巽风撇撇嘴:“勉勉强强,我朋友不算多。”   就算他已经逐渐想起沉睡前的记忆,也确实与外界接触的并不算多,大多数时候,他都留在千万里幽冥之下,鲜少踏足洪荒大地,交游自然不算有多广。   真交际圈广大的那是他哥,他哥当年在人间轮回走一遭,当了那么一段时间的人后回来眉飞色舞说起他在人间的经历,回归原身后更是足迹踏遍诸天万界。   指不定哪天他随便跑哪个世界,那个世界都有认识他哥的人神魔仙妖鬼等等等等。   譬如他此刻所处位面,就是他哥不知何时来过的地方。   “罢了罢了,扯远了。”陆小凤试图把跑偏了的话题拉回来,“其实我今日这里,也与一位佳人有那么点关系。”   巽风无语:“你们这些人类有话不能直说吗,非要拐弯抹角。”   陆小凤道:“这不是刚好说到么。”   陆小凤今日一大早跑来黄泉客栈,主要是想来问问巽风这里收不收得相思病的人。   这话说来有几分滑稽,若是得病,何不去寻访名医,偏要来客栈问客栈老板呢?   “相思病?”   瞧见巽风有几分诧异的面孔,陆小凤抹了把脸,难得有几分窘迫:“唉,正是如此。我有一位相识之人得了此病,如今危在旦夕。”   听闻相思病的一瞬间,巽风表情一瞬间十分精彩,难不成他当初还没把警幻那厮处理干净:“说来听听。”   陆小凤偏头看了下坐在那旁的客人,江湖中人耳聪目明,若是在这里说,这个距离至少有一半客人都能听了去。   正要开口道不如换个地方时,便见巽风一摆手:“直说。”   陆小凤便放心道:“我有一位朋友,他的义兄不久前得了怪病,他找遍江湖名医也束手无策,皆道此为相思病。除非相思成真,否则无药可救。我这位朋友现下很是难办。”   巽风道:“听起来倒像是那么一回事,然后呢?”   陆小凤眼神有几分微妙:“他那义兄于他有救命之恩,偏生让义兄害了相思病的,正是他的未婚妻。”   这位朋友名唤李寻欢,不仅是江湖一等一的年轻俊杰,还曾是某年科举的探花郎,若无这件事,李寻欢本该在不久之后与未婚妻成婚。   熟料本以为只是来家中暂居几日的义兄却因见了未婚妻一面就茶饭不思,硬生生把自己拖到命不久矣的程度。   李寻欢那未婚妻本就是世间少有的灵秀女子,此事于她而言实属无妄之灾,便自李园搬回姑苏旧宅闭门温书,想来在李寻欢解决这件事之前是不会从姑苏回去的。   说不得李寻欢订的这门亲事也得黄,他未婚妻虽父母双亡,林氏宗族却也有几位长辈尚存。   陆小凤说的已够委婉,巽风道:“害了相思病?你确定不是看上了人家,才这等作态?”   他前些日子在三千界里看到不少其他世界的人写的话本,像是“王爷,王妃已经被您挂城楼三天了”、“小妖精,你还能跑到哪里去”这种;或者“你若动他一分我要天下人陪葬”、“对不住,为了苍生我只好封印你”那种,再譬如各种“眼睛发红各种咚咬牙切齿说女人/男人,你是我的,别想跑”文学,以及“前世各种强大无比今生手握各种毁天灭地金手指但心甘情愿留在某个落后位面某个王公贵族后院里被陷害被争宠但我依旧淡然高贵再勉为其难用生崽打脸”等等等等,于他而言实属“人类迷惑行为大赏”。   若不是他好歹见过几个正常人类,多少在他这里拉回一点人族形象,他还真要以为人族搞不好就是话本里这样为了爱情要死要活的了。   陆小凤这么一说,他难免会想到那些奇奇怪怪的东西,这会儿脑子里更是瞬间冒出一二三四五六七种套路来,难免在心里道一声“诡计多端的人族雄性”。   陆小凤道:“这倒不是,那人的病是真的,我那朋友曾经请动江湖名医平一指前去看诊,依然是这个回复。”   何止平一指,就像他当初为花满楼找遍江湖名医一样,李寻欢也没少忙活,只是实在是寻不到更好的大夫了。   陆小凤得知此事,不忍李寻欢为此黯然神伤,也认为那位林姑娘实在倒霉,他想到那间神奇的黄泉客栈,难免要过来碰碰运气。   巽风手指在白玉台上敲了敲,整个人往后面仰伸了个懒腰:“我确实挺好说话,但也别想要我白出力,叫那几个人都过来。”   陆小凤道:“都过来?”   巽风道:“废话。”   蚊子再小也是肉,何况这三人里还有个真天命之子在呢。   李寻欢,龙啸云,林诗音。   巽风脑海里过了一遍这几个名字,只是如此,第一个“李寻欢”在他灵识里闪闪发光,说明这人绝对是相当受天道眷顾的存在。   放在他看过的话本里,就是绝对的主角。   巽风在这个世界里所碰到的纯人类中,只有陆小凤和楚留香气运能与其媲美,沈浪、令狐冲和萧十一郎都要差上一截。   更不要说陆小凤救下来的那对还未长成的双生子,哪怕同为天命之子,受眷顾的程度也是不一样的。   受眷顾要是必须得要有这样的经历,那还是挺倒霉的。   巽风没心没肺地想,至少比起那些动辄缺胳膊少腿,死挚友死知己死情缘死全家合族并国皆灭,甚至出生世界都被爆了的天命之子要好一些。   *   许是实在走投无路,陆小凤消息传出去没多久,那位名叫李寻欢的倒霉鬼,呸,天命之子就带着他的义兄风尘仆仆出现在黄泉客栈的门前。   那是个相当英俊的年轻男人,只是眉眼萦绕着一种挥之不去的忧郁。   那股忧郁大概来源于他背上那骨瘦如柴的男人。   今日客栈难得没有什么客人,林平之偷得半日闲,和他两个同僚在厅上下棋。看见李寻欢后愣了愣,忙上前来帮忙将那男人安置在靠椅上。   “多谢公子。”男人低声说道。   他身上还带着一路风波的风霜,朝巽风微微拱手,“可是巽老板?李某已听陆大侠说明,在此谢过老板,只是表妹......”   他苦笑道:“表妹大考将至,分身乏术,便只李某与义兄前来,望老板恕罪。”   巽风咬着根吸管,把杯子底部最后一块布蕾解决后方才把名册和玉笔朝他推过去:“喏,你俩先签个名。”   李寻欢早已从陆小凤那里得知黄泉客栈诸多规矩,他看了眼身边坐在靠椅上形容枯槁的义兄,咬咬牙道:“义兄此此时难以提笔,可否由李某代写?”   巽风头也不抬:“不行。”   总归这已经是最后的办法,李寻欢叹了口气,拿过那只白玉笔签下自己名字后,将笔送到义兄龙啸云的手上,虚握这他的手带动他写下名字。   饶是如此,那字迹也难以入目。   “义弟...真是麻烦...你了......”   男人气若游丝,李寻欢想起自家义兄从前是何等硬朗一条汉子,如今却是这副模样,心头不由得一酸。   若他当初没有邀义兄前来家中便好了,抑或当时就说清楚表妹乃他未婚妻,义兄也就不会沦落到这种地步。   “名姓已签好,老板可还有何需要李某做的?”李寻欢望着白玉台内的少年,小心问道。   巽风收好琉璃牌,打了个哈欠:“陆小凤说你是带他来治相思病的?”   “嗯,相思病?”   “相思病?”   正在悠闲下棋的女鬼骤然回头,目光炯炯盯着李寻欢。   她们本以为只是又一个找上门来帮忙的冤种,没想到能再听到这个字眼。   “正是如此......”李寻欢不料那两个连他一开始都没发现存在的女子反应如此之大,想到这里,他心头不由得一颤,“两位姑娘可也知道此病?”   巽风抬头扫了靠椅上半死不活的龙啸云一眼,语气不咸不淡:“嗯,还是正宗相思病,你俩现在看到了。”   史连城和史宾娘互相对视一眼,慎重点点头。   真的相思病原来是这个样子,一个月就不成人样,她们当初到死可都还保持生前最完美的模样......看来等离职后有空还得申请去“看望”一下某些老熟人表示感谢。   直到对方抬头,李寻欢这才明白陆小凤口中“巽老板很年轻”是怎么一个年轻法——黑衣黑发的少年看起来最多十四岁,只那双异色眸注视着他,实在心惊。   巽风道:“把他推到往生池前去。”   这话是对林平之说的,早已见过无数个相同场景的年轻人应了一声,手腕反转将龙啸云坐着的靠椅转过来。   “还是我来吧。”李寻欢道,“敢问这往生池?”   尽管他来时陆小凤告诉过他,不要问太多问题,涉及义兄,他还是忍不住再谨慎一些。   林平之指着不远那蔓延水雾的小池:“便是这了。”   近在咫尺。   他耳畔传来少年飘渺声音:“想来陆小凤应当告诉过你,是你来,还是他来?”   李寻欢目光在水雾里的霜白莲花上扫过,垂下眼眸。   龙啸云几乎只剩一副骨架的身体滑在靠椅上,需要他撑着才能不滑落下去。   李寻欢道:“我来。”   几缕虚无缥缈的气运,若能换得义兄完好如初,如何割舍不了?   “随你。”   少年声音渐远,须臾有光辉自池上蔓延而出,霜色莲花镀上金芒,李寻欢望着眼前梦幻般的场景,循着指引伸出了手。   自光辉中浮现一圈一圈淡然波纹,如流水泛开,自其间升出一只金箔碗。   李寻欢小心翼翼将碗端下来,只见其中水色朦胧,似烟又似雾,如美人颦蹙烟眉,又似有情人缱绻眼波。   巽风瞥了那那碗“水”一眼,表情陡然古怪起来。   因着那“相思病”特地留在这里观看的两位史姑娘见状面面相觑,她们自是认出那颇有特色的水光,神态难免和巽风一样很是微妙。   林平之悄悄凑过去问:“你们好像知道那是什么?”   史宾娘表情像是想要笑又不敢笑,只得强行忍住笑意,道:“是离恨天的东西。”   巽风曾带她与连城上过三十三重离恨天,此时自是眼熟。   林平之眨了眨眼,小声道:“那可以治相思病吗?”   史连城也压低了声音:“好歹是仙家福地之物,总归是有点用的。”   听小老板说,那片地方可曾经是太上老君的药园子呢。   这厢,李寻欢将金箔碗端到龙啸云跟前,神色有几分犹疑:“老板,此为何物?”   巽风别开脸:“三十三重离恨天,灌愁海海水。”   他本以为至少也得和之前那个怜星一样,拿到的是忘情水。毕竟只要忘记对某个人的感情,自然就不会有相思之苦,那相思病也就揭了。   没想到会是这玩意。   李寻欢一滞:“离恨天...灌愁海?”   前面的离恨天倒可称是道家说法,只是那灌愁海,听起来实在算不上什么正派东西。   其实他武功高强,自然听得清另一旁那两位姑娘的话,知其多少算是仙家宝物,只是事关龙啸云,还是放心不下罢了。   巽风别过头无声笑完,回头正色道:“灌愁海也算风月情痴之精华,倒是对诊,至于用不用,看你自己。”   李寻欢低头,看着已经神态糊涂起来的龙啸云,没有想多久,咬牙将手中的那一碗朦胧烟水给龙啸云咽了下去。   须臾之间,肉眼可见男子佝偻的身躯迅速舒展开来,灰败的脸色一点一点恢复常人模样,鬓边的白发逐渐复黑。   李寻欢大喜,抱拳道:“多谢老板!老板大恩——”   “等等。”巽风摆摆手,“不必急着谢我,不过各取所需。还有,他可能会留点毛病。”   李寻欢一愣,便见已经没有那么虚弱的龙啸云睁开眼睛,张口:   “些许小毛病不碍事,龙某谢过老板救命之——恩~”   最后说话的尾音突兀扭捏起来,像是掐着声音拗出来的,龙啸云那双瞪大的眼不自觉留下两行泪水,满面愁容不改。   巽风轻咳两声:“嗯...喝下灌愁海海水的人多多少少会有点,那个多愁多病身,不过你放心,这一碗死不了的。”   这个龙啸云看起来不太受待见,哪怕是天命之子亲自以气运交换,也只能为他交换到这种以毒攻毒的灵物。   无所谓,一碗海水而已死不了,砸不坏他客栈招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