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名:病秧子夫君是当朝首辅   作者:北边有狼   文案:   作为最后一个在末世死去的人类,宁长风一睁眼穿成了古代世界的哥儿。   前世挣扎求生多年的他,喜闻乐见地接受了新人生。   只是他的人生似乎和别的哥儿不一样。   别的哥儿:绣花描眉浆衣煮饭。   宁长风:上山打虎下河摸鱼,一把猎刀唬得男人们望风而逃。   村民指指点点:你这么彪悍是没有汉子要的!   宁长风:娶个娴静温柔的汉子不香吗?   转眼他就带了个男人回来拜堂成亲。   男人生得貌美绝伦,满身气度,可惜是个残废病秧子,命不久矣。   有人幸灾乐祸等着看他守寡孤苦终生,谁知病秧子苟着苟着,摇身一变竟成当朝首辅。   京里的夫人小姐们议论纷纷:“首辅那样大人物怎会容忍家有悍妻,定会休了他!”   待嫁的小姐们最终没能等到容衍休妻。   宁长风平定战乱凯旋那日,盛京铺上十里红妆,首辅大人盛冠华服站在长街尽头,一手牵一个奶娃娃,亲自迎接北昭国的英雄,他的大将军。   一个本想悠闲养老的末世强悍受为了攻支棱起来的故事。   【阅读小贴士】   1.无脑甜爽文,前期种田,后期朝堂+边境,解压之作,逻辑废   2.有生包子情节,作者就爱这一口,不喜跳过   3.受有异能,会治好攻的腿   内容标签: 生子 宫廷侯爵 打脸 甜文   搜索关键字:主角:宁长风;容衍 ┃ 配角: ┃ 其它:   一句话简介:买一送一   立意:活出自己的精彩   VIP强推奖章   宁长凤从末世穿越到古代哥儿世界,因长得高大硬朗,不符台这个世界对哥儿的审美而遭到歧视,转眼他就带了个美貌绝伦的残废病秧子回来成亲。吝衍重伤失忆被人贩子拐卖,起初对宁长凤只想曲意逢迎,万事讨好,但在相处中逐渐被他吸引。斗极品亲戚、治好腿伤、开书浦,夫失俩的日子越过越好,直到吝衍的仇家追踪而至……   本文行文流畅,笔触细腻,将两位主角如何相识、相知、相依的过程描写得十分动人。宁长凤历经磨难却永不屈服,永远正直、善良、坚定,活出自己的光彩;吝衍曾身处至暗却从未放弃寻求微光,最终拨开重重迷雾,得返自然。他们在一个又一个人生困境与选择中越来越认可彼此,携手并进,共创盛世,读来令人心潮澎湃,久久不忘。 第1章   鹿鸣镇。   这是座南方的边陲小镇,隶属益州清河县,是北昭国南边最著名的军事重地。   但这些都和宁长风没有关系。   他喝掉碗底最后一口面汤,一边感慨物价涨得飞快一边从怀里掏出三枚铜板结账。   一路上都有人向他投来好奇的目光。   宁长风早就习惯,因此并不理会,他提着一个竹制的笼子,外面盖着粗布,里面关着一只皮毛赤红的活狐狸。   他心里盘算,加上他猎到的这只狐狸卖的价钱应该能够凑齐二十两所谓的“立户费”,脱离他那吸血的养父母,到时天高海阔,他想怎么过日子就怎么过。   这是他穿越到这个世界的第十七年。   前世他在与丧尸搏斗的过程中死亡,本以为此生就这样了,没想魂穿到了现在这具身体里,代替原主活了下来。   这个世界和地球古代很相似,但也有不一样的地方,例如这里的性别被分为男人、女人和哥儿。哥儿既有男性的外在特征,又具有女性生殖系统;既能娶妻,又能嫁人。但因为北昭国女性数量较少,加之连年征战,人口锐减,政府为鼓励生育,将哥儿人为地划分为了女性这一类,穿姑娘衣裳、学女儿涂脂抹粉、莺莺作态——像宁长风这般长得高大英俊,若非眉间孕痣几乎与男子无异的哥儿倒是少见。   刚穿越过来时,面对自己的哥儿身份宁长风心里有一万句mmp要讲,现在已经躺平了。   相比末世被丧尸追赶,每天过着东躲西藏的生活,现在已经很好了。   反正村里那些闲得没事就坐在槐树底下抠脚,成天对路过的女子或哥儿品头论足的汉子们他也是瞧不上的。   虽说他性取向男,对上位还是下位也没有执念,但不至于如此饥不择食。   想到这里,宁长风轻轻叹了口气。   对象啊对象你在哪里?给我发个定位行不行?   他内心感慨,脚步却不慢,提着笼子匆匆往街口的酒楼走去。   客再来酒楼的佟掌柜与他打过多年交道,为人公正大方,只要货好,给的价钱比其他几家酒楼都高上一两分,因此宁长风从山里打来的猎物基本都是往他那里送,这只红狐狸也是一样。   突然,他的裤脚被人拉住了。   宁长风低头,一个约莫两三岁的孩子扯住了他,他脸上脏兮兮的,套着一件过大的麻布衣裳,寒冬腊月里光着脚,脚背被冻得红通通的。   小孩用力攥着他的衣角,眼神既畏惧又带着希冀,反复对着他说:“救救我们。”   宁长风顺着他手指的方向看过去。   下一刻,他突然像兔子一样弹起想跑,却被人抓着后衣领拎起,伴随着摊主的叱骂声。   “小兔崽子还给我跑呢,欠打是吧,啊?”说着上手拧小孩的胳膊肉。   小孩被拧得哇哇大哭,索性对着他拳打脚踢:“坏人,放我回去,你们都是坏人……”   他越骂摊主拧得越狠,来往的人都被这边的动静吸引,围过来看热闹。   “还骂,看老子不打死你!”见围观的人开始指指点点,摊主恼羞成怒,扬起巴掌就要往小孩脸上扇去。   挥到半空被捏住了手腕。   摊主还要用力,却发现捏着自己手腕的那只手如铁钳般,竟然不能再下去分毫。   “得饶人处且饶人,他才多大?算了吧。”宁长风一手捏着摊主的手腕,一边说道。   见是个长得人高马大、衣着朴素的哥儿,摊主便眼睛一瞪,粗声粗气道:“我劝你少管闲事,这两人是我正儿八经买来的奴隶,就算打死也不干你的事,懂吗?”   宁长风这才发现墙角还躺着一个人,用脏破棉被裹着,长发披面,看不清长什么样子。   他面前插着一根草标,写着“转卖”的字样。   益州处于北昭国与南昭国交界之地,两国边境时常产生摩擦,因此经常见到流民活不下去便插上草标将自己卖了,好歹在主人家能活命。   有些主人家用不顺手了便会转卖,摊主自认也挺倒霉的。他本是乡下一名屠户,是个赌鬼,偶然从一个游商手里买下这一大一小俩货,当初说好的是个貌美倾城的哥儿,卖进秦风馆定能赚上一大笔,孩子长得也粉雕玉琢,送进大户人家作书童准能卖个高价,谁知买过来才知道是个双腿残废、命不久矣的男人。   连那鲜红的孕痣都是朱砂点上去的!   这病秧子虽长得貌美,但架不住是个男人啊!更何况从买来起就昏迷发热到现在,说不准哪天就嗝屁了,得赶紧卖掉!   见宁长风看着墙角不说话,摊主吊起了眼,鄙夷道:“看什么看,你买得起么?”   宁长风没有理会他的挑衅,而是问道:“他们是哪里人,家中可有亲眷?”   摊主:“这我哪知道,签了卖身契就入了奴籍,谁管他入籍前什么身份——你别在这妨碍我做生意,当心我报官治你个扰民之罪!”   正在这时,躺在墙角的那人动了动,披面的长发垂下些许,露出一张烧得通红的脸。   明眼人都能看出再任他这么发热下去,必死无疑。   “哎,你干什么!”摊主追着宁长风跑。   后者已经在昏迷的男人面前蹲下,边拂开他面颊上的长发边对摊主说道:“既然要卖,总该让客人先看货吧。”   摊主一噎,小声嘀咕道:“……你买得起么,别给我碰坏了……”   宁长风没有听进他的话,事实上在看到男人面容的那一刻,他的呼吸便窒了一窒。   此人五官俊美无俦,眉如远山含岱,鼻梁高挺,双唇因为高烧而干裂,但仍能看出唇形优美,双颊飞上绯红,即使是落魄到躺在墙角任人发卖,也遮不住这人眉眼间的盈盈贵气。   就……很戳他。   我可真是个老色.批。   暗自吐槽着自己,宁长风的视线却黏在男人脸上迟迟没有挪开。   这时摊主粗声嚷嚷道:“买不买,不买赶紧走开!”   宁长风这才回神,还未说话便被那孩子抱住了腿。小娃娃乳牙都没掉,奶呼呼地哭道:“求求你救救阿父吧,我吃得很少的,我还可以帮你干活,阿父快死了呜呜呜……”   宁长风一乐,指着男人道:“你是他亲生儿子?就不怕我也是个坏人?”   小孩挂着泪花看看他,又看看地上的男人,犹豫道:“不,不算,是叔父。”   北昭国有把叔父和伯父叫成阿父的习俗,以显亲密,倒不足为奇。   宁长风心落下一半,又问:“他可曾娶妻?”   娶妻?   小孩回想起阿父平日里的所作所为,不由打了个冷噤,实在幻想不出什么样的妻子能驾驭住他,于是把头摇得像拨浪鼓:“没有没有!”   “可有定情之人?”   “没有没有。”   “家中可有高堂?”   “没有没有。”   ……   见宁长风盘问不止,摊主没有耐心地打断道:“问完没有,我看你一个哥儿,总不会是想买他回去成亲吧?”   宁长风回:“没错。”   摊主瞠目结舌。   确认男人身家清白,无情史之后,宁长风搭上男人的手腕,佯作推了推,实则朝他身体里输入了一丝异能。   这是他唯一从末世世界带来的东西,后来偶然发现在这个世界里异能就是所谓的“内力”,不同的是这里的人是按照内功心法提升内力,强身健体,而他只需要吸收植物的灵气转化成自身的能量,这种能量被称为木系异能,自带治疗效果。   男人略重的呼吸趋于平缓,如鸦羽般的长睫轻轻颤动几下,睁开了双眼。   这双眼也如他人一般,眸如点漆,眼底如晕开的墨色,乍一撞进去有种如临深渊的危险感。   宁长风:……好刺激……不过他喜欢。   他的手指已经被病弱的男人攥得发疼,他张口,发出干涩沙哑的声音:“你是谁……我为什么会在这?”   容衍发现自己脑中一片空白。   他不记得自己是什么人,家住哪里,也不知道自己身处何地,面前这个像男人的哥儿又是谁?   印象中他似乎在逃亡,还带着个孩子,被对方逼得滚落山崖,随后便不省人事。   再醒来时一个浓妆艳抹的乡下女人拿着卖身契将他和孩子卖给了一个富商,富商发现自己被骗后又将自己转卖给别人……   他这是——被转了几手了?   容衍眼中闪过一抹迷茫,很快被宁长风的声音打断:“我要买你回去成亲,你愿意么?”   买他回去成亲?   不还是买么。如今他入了奴籍,身不由己,问他是否愿意无异于秃子头上捉虱子——多此一举么?   容衍眼中泛起苦笑,却也不愿意放弃这次机会。   与其不知被转手多少道最终沦落尘泥,不如跟着这个哥儿回去,至少性命得以保全,以待来日……   待来日如何?   容衍发觉自己已全然忘记了。   他眼底的苦涩更重,心里却下了决定。于是容衍垂下眼睫,作出一副低眉顺目的样子:“我双腿已废,身体破败,恐是不能替你耕田劳作,只求给我和景泰蓝一个容身之所,大恩大德来世结草衔环以报。”   宁长风撩开破棉被,这才发现他的双膝各打进去一颗铁钉,露在外面的钉头都有指甲盖大小,牢牢嵌住膝内软骨,竟是连行走都不能了。   什么深仇大恨值得下这么重的手?   宁长风愤愤不平地想,提起被他搁在身边的笼子,掀开粗布露出里面有着红色皮毛的漂亮狐狸。   摊主眼睛都直了。   “这只狐狸,跟你换这两个人。”   “成交!”   从摊主手里接过两人的卖身契,宁长风仔细比对了手印,确认无误后才收进怀里,背起因高热再次陷入混沌中的容衍,低声说道:“坚持一下,我这就带你去医馆。” 第2章   回春医馆后头的看诊间内。   大夫撩开容衍的衣摆看了眼他的伤腿,摇头道:“发热之症倒是不难治,难的是腿上的钉子——”   宁长风问:“不能□□?”   大夫为难道:“若是个正常人可以一试,但是他脉象虚浮,身体孱弱,贸然拔出只怕会受不住厥过去。”   也就是说,男人的腿伤暂时是治不好了。   宁长风沉吟一会,道:“我知道了,您先替他退热吧。”   大夫开了方子,嘱咐小童抓药去后堂煎好,对宁长风说道:“今晚需在医馆住一日,若明日烧退了便可带回家休养,届时再抓几幅的药好生调养身体。”   宁长风谢过大夫,拿着药单去结账,转眼二两银子就没了。   看病难看病贵,大病一场倾家荡产。   他的分家立户梦看来短期内要破灭了。   宁长风心痛地转身,低头就看到一双黑白分明的眼睛。   他怎么忘了还有个孩子!   多亏这孩子懂事,一路跟着他竟然也没丢,此时站在三步以外,忐忑地看着他。   宁长风暗骂自己糊涂,走到小孩面前。   小孩下意识后退一步,眼中的忐忑变成了警惕,但仍然鼓起勇气问道:“你会打我们吗?”   声音奶呼呼的,透着惶然。   在末世,人类幼崽是很少见的。宁长风心软了软,弯腰摸摸他的头:“不打你,带你去吃好吃的。”   到底是小孩,只见他眼中发亮:“真的吗?”   宁长风朝他伸出手,笃定道:“嗯,以后都不会有人打你了。”   ……   嘱托医馆照看一下男人,宁长风牵起小孩的手,先带他去吃了碗馄饨。   想来这孩子自从被卖后就没有好好吃过东西,一碗比他脸还大的馄饨被吃得精光,连汤也喝得干干净净。   宁长风坐在一旁看着他吃,间或问两句话,小孩口齿伶俐,对答如流,三言两语就把家底给报了。   原来受伤的男人姓容,单名一个衍字,小孩则叫景泰蓝,叔侄俩是通州北部的富商,来益州这边进货,谁知路遇马匪抢了他们的东西,还将他们赶下了山崖。   容衍的腿就是为保护景泰蓝被马匪所伤。   “你姓景,他姓容,你们如何成了叔侄?”宁长风问道。   景泰蓝低头,不知道怎么和他解释家族的复杂关系,想了半天才回答道:“阿父早年不为先——祖父所喜,一直不允许他的名字进宗庙,阿父便一直跟母姓。”   在北昭国,只有私生子才不被允许进宗庙拜祭先祖,原来容衍身世这么可怜么?   以后要对他好一些。   宁长风心底泛起一点同情,连带看景泰蓝的眼神都柔和不少。   他抱起景泰蓝,边往外走边逗他道:“你呢,想不想回去?”   景泰蓝惊呼一声,小手攥住他一小片衣角,身体绷得紧紧的,茫然无措地看向宁长风。   从出生起他就没有被人这样抱过,容衍待他极严厉,不用说抱,就连和颜悦色的时候都少,哪像现在被抱在怀里,暖暖的,好踏实。   可是这个人真的可以信任吗?   他会不会像前面那几个贩子一样,笑眯眯地给他糖吃,转手就将他卖掉?   景泰蓝嘴巴一瘪,情不自禁环住宁长风的脖颈,带着哭腔道:“我不要,他们都是坏人,就会欺负我和阿父呜呜呜……”   宁长风身上的味道很好闻,是那种阳光晒在身上暖融融的味道,很安心,他很喜欢。   景泰蓝抱得很紧,小手死死攀住宁长风的肩背,是个很没有安全感的孩子。   宁长风想。   他空出一只手拍了拍景泰蓝的背,边安抚边说:“不回就不回,小男子汉不能轻易掉眼泪,走,带你买衣服去。”   景泰蓝觉得今天是自己过得最快乐的一天。   宁长风给他买新衣服,带他搓澡,还买了一个小糖人给他吃……   糖人细细长长,捏成了孙悟空的形状,被阳光照着金黄澄亮,景泰蓝将糖人举起来对着阳光,仰着头边走边乐。   以前再精致的吃食都比不上眼前两铜板一个的糖人带给他的快乐。   宁长风牵着他的手回到医馆。   “哎呦,哪来的奶娃娃呀,长得可真好看。”刚一进门,医馆里人的目光便被景泰蓝吸引了过去。   宁长风带他洗了澡,换了身细棉衣裳,露出白净的小脸,五官如粉雕玉琢,可爱极了。   先前替容衍看诊的大夫从后间出来,指着景泰蓝惊讶道:“这莫不是先前一直跟着你的那个孩子?没想到生得跟年画里的娃娃似的。”   联想到后间那个病人的长相,眉眼竟和这娃娃有几分相似,大夫顺理成章就把他们理解成了一家人,看向宁长风的目光顿时带上了几分钦羡。   “你这个哥儿真是好福气啊。”   眉间孕痣黯淡至此,居然能找到这么好看的夫君,生出这么好看的儿子,人生巅峰不过如此。   宁长风不明所以,询问了大夫容衍的情况,便掀开门帘,牵着景泰蓝走了进去。   此时已是傍晚,药童捧着刚煎好的药进来,被宁长风拦下:“放下吧,一会我喂他喝。”   容衍还在熟睡,烧已经退下去不少。   宁长风找医馆借用了盆和脸巾,打来热水替他擦身。病重之人生活不能自理,加之被当做牲畜几道转卖,容衍身上的味道并不好闻,宁长风却没有嫌弃。   谁都有落魄之时,他刚穿过来时被养父母打得半死扔进冰天雪地里那会儿还跟恶狗抢过食,不照样活得好好的?   宁长风从未因此贬低自己,当然不会因此看轻容衍半分。   热水换过三盆,宁长风才把容衍擦干净,换上新买的衣裳。   “去把盆和毛巾送回去。”   “好。”景泰蓝费力地抱起脸盆,左摇右摆地出去了。   宁长风擦了把额头上的汗,替容衍拢上衣襟,盖好棉被,这才坐下,手掌伸进被子里握住他的,缓缓渡入异能。   洗干净的容衍可真白啊。   等待容衍苏醒的过程中,宁长风脑子里不由得回想起为他擦身的细节。   一时有些心猿意马。   这样优质的对象真的属于他了吗?   既是富户出身,眼界自然是高的,何况他一个男人,当真愿意委身于一个乡村哥儿,心甘情愿和他过一辈子?   正胡思乱想,被握在掌心的手指突然蜷了蜷,容衍睁开双眼。   宁长风下意识要松手,转而心念一动,反而更紧地握住了他的。   他要试一试容衍会不会躲。   容衍手背一僵,握着他的那只手掌心一层薄茧,带着陌生人的温度和气息,意外地不让人讨厌。   于是容衍强迫自己放松,这才发现自己浑身清爽干净,连衣服都换过了。   他略一思索就知道是眼前的哥儿替他做的。   看来街口所说要与他成亲这话并非作假。   容衍抬起眼,朝宁长风露出一个笑:“多谢,我该怎么称呼你?”   见他并不抗拒,宁长风的心才落下一半,报了自己的名字。   长风直上九万里,再不同尘与泥,倒是个好名字。   容衍心忖,勉力笑道:“以后我便叫你长风,可好?”   不知怎地,从他口中呢喃出的“长风”二字,好似都带着一股清越泠响的味道,如沐春风。   听得宁长风耳根子发软,美色误人,美色误人啊……   他胡乱点头,暗骂自己引以为傲的定力都喂狗了,被窝下的容衍突然反握住了他的手,唤他:“长风,多谢。”   “多谢”两个字咬得重,宁长风在他眼中看到了认真。   自受伤之后,他记忆缺失,昏迷中被人做手脚在卖身契上按了手印,签的是死契,打死不论罪,眼前这个哥儿却说要与他成亲,为他花钱治病,不嫌脏臭替他擦身……给予了他作为人的尊重,容衍没有理由不感激。   宁长风的要求并不过分,他作惯了戏,并不觉得这有多难。   作戏……   容衍皱了皱眉,他以前很爱作戏么?   宁长风被他认真道谢的态度弄得一怔,心底没来由有点愧疚,为了买下容衍和景泰蓝,他把那只红狐狸抵给了摊主,眼下又要治病,这些年攒的老本恐怕要花个七七八八,分家立户是不可能了,他养父母又都是尖酸刻薄的抠门精转世,再带容衍和景泰蓝两张嘴回去只怕有场仗要打。   看来还要更努力赚钱才行。   第二日,大夫看过之后开了些滋补调理的方子,宁长风领着景泰蓝抓了药,又忍痛花二十个铜板的巨款租了一辆牛车,将容衍连人带被子背上去安顿好,赶着牛车回村。 第3章   今天难得是个太阳天,春三月的风还带着寒意,宁长风的牛车赶得很慢,约莫两个时辰才到村口。   远远地看到一棵杨柳垂挂在池塘边,宁长风赶牛车的动作慢了下来,扭头看了一眼身后。   容衍神色恹恹地缩在被子里,不算强烈的日光照在他苍白得几近透明的脸上,像一捧初春未化的新雪。   景泰蓝紧紧守在容衍身边,抬头朝他露出一个讨好的笑容。   他腾出手摸了摸幼崽毛绒绒的脑袋瓜,嘱咐道:“一会什么都不要管,跟着我。”   景泰蓝似懂非懂地点头。   牛车赶进村口,此时未到农忙时节,谷兴村的主路上三三两两地散着村民闲磕,见到宁长风赶着牛车回来,纷纷笑着和他打招呼。   “哟,宁哥儿回来啦,今天又买了些什么好东西?”   乡下人生活贫瘠,往往月余才会去镇上添些家用,不像宁长风,三天两头就要去镇上卖猎物。他又大方,时常给村里小孩带些果子吃食,久而久之在村里人缘还不错。   宁长风并未解释,那些人各个伸长脖子往牛车上望,待看清是个姿容绝美的男人和粉雕玉琢的孩子后一个个都围了上来,七嘴八舌地议论。   景泰蓝哪见过这种场面,害怕得往里缩了几步,睁着一双圆溜溜的眼珠子警惕地看着围上来的人。   宁长风单手将景泰蓝抱出来,对乡亲们道:“孩子怕生,别吓到他了。”   牛车上还有一个人,被裹得严严实实,见宁长风这么说,一群人伸回自己老长的脖子,意犹未尽地散开了。   宁长风一一和他们打过招呼,赶着牛车往家里去。   远远地看到宁大谷和赵小芝站在家门口,正点头哈腰地送走什么人,转脸就看到宁长风赶着牛车回来,脸上更是喜上加喜。   赵小芝小跑上前,抢着要帮忙卸牛车,被宁长风避开。   他利落地跳下车,先把景泰蓝抱下来,又去背容衍。   赵小芝脸上的笑容僵住了,指着一大一小问:“他们是谁?”   宁长风言简意赅回答:“捡来的。”   说罢不等赵小芝反应,招手让景泰蓝跟上,背着容衍走进灶房右侧矮小的房屋中,反手便闩上门。   门外传来赵小芝咚咚地捶门声,伴随着难听的叫骂。   “你这狗.娘生的破烂货,吃我家用我家的,谁准你带人回来了……”   她声音尖利刺耳,隔着门板一阵一阵地传来,宁长风置若罔闻,他将容衍放在唯一的硬床板上,用手背贴了贴他的额头。   容衍睁开眼睛抓住他的手,如墨寒潭的眼底涌动着歉意,他张了张嘴:“抱歉——”   宁长风的目光在他抓着他的手上落了落,又不自然地移开,道:“无事,我去叫她安静些。”   人却没有动。   过了几息,容衍才反应过来,像烫着一般松开他的手,一时竟有些讷讷。   他怎么会去抓一个哥儿的手,太无礼了。   宁长风暗自捏了捏被抓过的手腕,压下心中的异样,随手拿过墙上挂着的猎刀。   “你给我出——”没料到门会突然打开,赵小芝一个趔趄,差点摔了个狗啃泥。   宁长风冷眉冷眼地堵在门口,不让她窥探到屋内任何一角。   “你给我把这两人哪来的送回哪去,咱家可养不起废人!”从牛车上下来时她可看见了,一个奶娃娃一个病得快要死的男人,全都是光吃粮食不干活的废物。   宁长风冷笑:“你什么时候养过我?”   赵小芝被他一噎,脸色阵青阵白,指着宁长风鼻子骂道:“你他娘说的什么畜生话,我跟你爹冰天雪地把你抱回来一口奶一口粥喂养长大,这么多年给你吃给你穿,怎么养出了你这么个白眼狼?”   说着就要上来抓宁长风的脸。   在家里待久了,宁长风应对这种泼妇行径早就驾轻就熟,抽出猎刀往门框上一砍,只听一声脆响,刀口嵌进木门三分。   赵小芝果然被这一招吓住了,张目结舌站在原地。   宁长风目光扫过她,以及身后同样定住的宁大谷,目露威胁:“里面是金枝玉叶的贵人,受不得惊,要是再闹我把你们脑袋剁下来。”   说着将门狠狠一关,世界终于清净了。   门外赵小芝捂着胸口重重缓了一口气,朝地上恶狠狠啐了一口,仿佛要找回场子道:“呸,一个要死的病痨鬼,什么金枝玉叶的贵人,我看你是疯了!”   到底没敢再砸门。猎刀还明晃晃地插在门框上呢。   ……   小屋低矮昏暗,北边开了扇窗户,光线稀稀落落地照进来,勉强能看清里面的物什。   一张硬木板搭成的简易床,底下用土砖垫高以防蛇虫鼠蚁。同样是土砖垒成的墙上挂着几样打猎工具:一张弓,旁边挂着箭筒,箭筒旁边挂着弹弓,宁长风插在门口的猎刀就是从墙上取下来的。   原来他是猎户,怪不得能用一只红狐狸换下他和景泰蓝。   容衍心想,就见宁长风取了墙上的弹弓,对容衍说道:“我去山上一趟,你们在这等我。”   容衍勉强露出个笑容,说好。   等宁长风走后,景泰蓝按照容衍的指示搬来凳子,费劲巴拉地把门闩上了。   此时正是晚饭时分,隔壁厨房里传来一阵又一阵香味,景泰蓝抱着咕咕叫的肚子蹲在容衍身边,小脸皱成一团,用全身力气抵抗着饥饿感。   从宫里逃出来后,经历了被追杀、被拐卖、被打骂和羞辱,小小的他像是突然懂事了一样,即便肚子饿得一抽一抽地疼也不敢出声。   容衍时昏时醒,顾及不到身边的孩子,朦胧中只感觉那孩子爬上床,不敢碰触他的衣角,只敢将自己缩成小小一团,小声嘀咕着不饿不饿。   宁长风上山一趟。   今天运气很好,下的笼子里钻进一只野兔子,又摸到一窝山鸡蛋,他心里记着一大一小没吃饭,脚程加快许多,但山路崎岖遥远,到家时天已经黑了许久。   村里大部分人家都已熄灯,一路闻着狗吠声进来,果不其然院门已经上了锁。   宁长风将兔子扔到墙内,揣着一窝鸡蛋后退几步,几步助力轻松翻过围墙。   院子里静悄悄的,宁大谷夫妇已经睡下了。   宁长风捡起兔子叫门,里面传来景泰蓝欢呼的声音,接着门被打开,小团子紧紧抱住自己的腿。   宁长风摸摸他的头:“饿着了吧。”   景泰蓝眼泪汪汪地点头。   宁长风拎着野兔两只耳朵在他面前晃了晃:“一会吃红烧兔肉,你来帮我忙。”   他带着景泰蓝来到厨房,点燃油灯,昏黄的灯光照亮一隅。   “烧火会吗,往灶膛里面添柴火。”宁长风把火点燃,给景泰蓝搬了条小矮凳,正儿八经地教学。   景泰蓝两手抓着比他手腕还粗的干树枝,小脸绷得比上朝时还严肃:“会!”   宁长风把他放在矮凳上,把兔子拎出去熟练地剥皮切肉,三下两除二就处理干净了。   正房卧室中传来赵小芝骂街的声音,宁长风只当没听见。   端着处理好的兔肉进来时,就见景泰蓝抱着树枝一根一根往灶膛里塞,灶膛里黑烟越来越多,眼看就要熄灭了。   “不能这么放。”他用火钳拨了拨灶膛,拯救了即将熄灭的火焰。   景泰蓝被熏得大眼通红,脸上一道又一道的黑印,像犯了错般双腿并拢,小手背在身后站在墙角。   宁长风一扭头见孩子主动往墙角处站着了,一时半会摸不清头脑,又着急烧红的锅,便对他道:“你去看着你阿父,剩下的我来。”   景泰蓝耷拉着脑袋应了一声,挪着脚步走了。   宁长风未有所觉,他舀了一大块油,等烧得滚烫后就着兔肉下锅,滋啦滋啦爆炒出香味,再盖上锅盖焖煮。   香味逸散出来,令人食指大动。   正房骂了一会终于消停了,估摸着没胆子出来,怕真被剁了脑袋。   这事儿还得从宁长风刚穿来时说起。   那年原主八岁,赵小芝老蚌生珠终于生了个儿子,对原主越发苛待,时常两三天才给一碗拌了糠的稀饭吃。原主每天都要做繁重的农活,饿得狠了就去山里找果子充饥,宁长风穿来时正是冰天雪地,原主冻死在山脚,野狗在他身上嗅来嗅去,被刚从末世穿来的宁长风拼命掐死,才苟活一命。   事后宁长风拎着狗尸下山,当着宁大谷夫妇的面把狗脑袋剁下来,扬言以后与他们分家不分户,若再欺负他,他就趁半夜把他们全家的脑袋都拧下来。   宁大谷夫妇大骇。   宁长风的凶名由此传播,十里八乡的男人望风而逃,哪还有人敢和他婚配。   不过宁长风也不在乎。   靠着前世和丧尸搏斗的经验自动觉醒了打猎技能的他,往后这些年都在山里住得多,若不是考虑到容衍伤势未愈,他早就把人背上山了。   喷香油亮的红烧兔肉出锅,宁长风从汤汁里捞出煮熟的山鸡蛋,剥出来白白嫩嫩,混合着兔肉的鲜香,勾引得人食指大动。   景泰蓝埋头干饭,满足得小腿吊在椅子上直晃。   宁长风眼神不自觉柔和了些,他在末世孤独地生活了十年,对这样的烟火人间总是无法抗拒。   所幸很快他就不再是孤独一人了。   --------------------   作者有话要说:   贴墙根的景泰蓝(眼泪汪汪):呜呜呜我连火都不会烧,一定要被罚了……   吃上红烧兔肉的景泰蓝:阿父,这阿爹能处! 第4章   “吱呀”一声,小屋的门被打开,混沌中容衍猛地睁开眼,待看到来人后才略微放松,换上一副柔和的嗓音。   “你来了。”   话未毕额际探上一只手,掌心干燥温暖,宁长风的声音响起:“怎么出了这么多汗,哪里不舒服?”   容衍摇头:“无妨,许是做了噩梦的缘故。”   说着便要坐起,奈何身体孱弱,他用尽全身力气才抬起上身便力竭倒了下去。   宁长风连忙扶他坐好,又将被子拉至胸口,生恐他着凉。   “今天运气好,在山里摸了几个鸡蛋,正好蒸个蛋羹给你吃。”宁长风端起碗,却见容衍微微垂下眼,不知在想什么。   “容衍?”   他这才回过神,飞快掩去眼中情绪,朝宁长风勉力一笑,接过蛋羹道:“多谢。”   他笑起来说满室生辉也不为过,宁长风却觉得不太舒服,他别开眼,佯作不经意地说道:“要是难受可以不用笑。”   前世他执行任务时,他见过很多这样的笑。身不由已的、小心翼翼的……悦人不悦己。   室内突然静默。   良久,容衍才轻轻答了一声好,接着再无别的声响。   宁长风忍不住回头,就见容衍端着粗瓷大碗,正低头慢慢吃着蛋羹,墨发从肩侧垂下,掩映着他半边如霜似玉的侧脸……不知如何形容,他突然觉得自己话说重了。   于是宁长风咳嗽一声:“你先吃。”   说完逃也似的走了。   关上门,他轻轻呼出一口气,看到水缸旁有个小小的身影,正搭着凳子在舀水。   景泰蓝站上凳子才有水缸那么高,舀水的瓢比他脸蛋瓜子还大,一瓢水被他洒了半瓢,但他仍然锲而不舍地往盆子里倒水。   宁长风走过去帮他把水舀满了。   “多谢。”景泰蓝奶呼呼地道谢,撸起袖子准备洗碗。   只见他双手握住油乎乎的大瓷碗在清水中涤荡几下,拿出来对着月光照了照,发现还是油乎乎的,便拿小胖手去擦,怎知越擦越脏,反而手上也沾染了油脂,怎么也洗不掉。   景泰蓝将手凑近鼻子闻了闻,一股油腻的味道熏得他作呕。他怎么也想不明白明明吃起来鲜香十足的兔肉为何浸了水会这么难闻,他小嘴一瘪,眼眶就红了。   连这点事都做不好,会不会被赶出去?   他和阿父已经无处可去了,万一被赶出去,会不会又像前几次那样像牲畜一般辗转贩卖,直到被打死的那一天?   小孩子没有心眼,所思所想全都摆在脸上,宁长风一眼就能看透,他对软乎乎的幼崽总是心软一些,于是从厨房里抓出一把澡珠放在景泰蓝面前,鼓励道:“用这个试试。”   景泰蓝强忍着眼泪,小心翼翼抓了一小撮澡珠往碗里一放。   没反应。   他茫然地看向宁长风,一副想问又不敢问的样子。   宁长风失笑。   还真是大富人家的小少爷,能知道饭后要洗碗都算家教甚谨了。   他抓着澡珠往水里泡了泡,接着搓了搓,就出来很多泡沫,再把碗浸到泡沫水里用抹布一擦,碗里顿时干干净净。   景泰蓝眼睛一亮,连忙说我来我来。   宁长风把抹布和碗都给他,看他吭哧吭哧卖力干活的样子,丝毫没有压榨“童工”的自觉,反而蹲在旁边饶有兴致地看了起来。   “好玩吗?”他突然问道。   景泰蓝头也不抬,奶呼呼道:“好玩,以后我给你洗碗,还给你干活,你不要赶我和阿父走好不好?”   宁长风乐了,抬手比划了一下:“你才这么高,能帮我干什么活?”   景泰蓝急了,连碗也不洗了,举着两只沾满泡沫的小胖手表忠心:“我会长大的,长成你那么高就能帮你干很多很多活了。”   宁长风瞅着他,突然问道:“这么喜欢你阿父?你亲生父亲呢?”   景泰蓝突然卡了壳,认真思考起这个问题来。   从有记忆起他就没见过父王,他是在先帝的膝下长大的,容衍就像先帝的一道影子常伴左右——其实他从未叫过容衍阿父,只是怕被抛弃……   他对容衍是有些惧怕在身上的。   景泰蓝藏住心里的小秘密,再抬眼看向宁长风时眼中已经蓄了一汪眼泪:“我不知道。”   某种程度上来说,这也是实话。   见奶娃娃掉眼泪,宁长风就没辙了,他摆摆手,先入为主地认为这俩叔侄一个是私生子,一个从未见过自己父亲,在大家族里多半也是受欺负的角色,怪可怜的,便舀水替他洗了手,赶他去睡觉:“去陪着你阿父,剩下的我来收拾。”   小屋昏暗,景泰蓝摸索着爬上床,照样将自己缩成小小一团,尽量不惊扰了容衍。   怎知容衍压根就没睡。   他依旧保持半坐的姿势,旧棉被搭到腰间,即使在如此简陋的环境下,他仍如被扔进灶灰里的一块璞玉,几能与室外的月亮平分秋色。   “阿父……”景泰蓝赶紧坐起,小手紧张地攥住自己的衣角。   “你很怕我?”容衍的视线从进出厨房的身影上收回,眼眸深深地看向景泰蓝。   景泰蓝被他一眼看得小腿战战,犹豫着点了点头。   容衍并未继续往下问,而是将视线重新投向门外,宁长风正在院子里冲澡。   三月的夜晚还是十分寒凉,这人丝毫没有做哥儿的自觉,仅穿了件裤头,露出的肌肉饱满,线条流畅,水珠像坐滑滑梯似的从他身上滚落,比男人还要男人。   容衍的视线再没移开。   ……   洗过澡,宁长风顿觉清爽许多,他端着浸泡好的脏衣服放回小屋,正好与容衍四目相对。   只一瞬,又各自尴尬移开。   “咳。”宁长风以手握拳假意咳嗽一声,没话找话道:“怎么还不睡?”   容衍勉力将身体挪开,但硬床板拢共就一人宽,躺了他和景泰蓝两个人,能腾出的地方实在有限,只够躺半个宁长风的。   于是容衍默默垂下眼,不做声了。   宁长风却早拖过小屋里唯一一条矮板凳,挨着床沿坐下,对容衍到:“你们睡,我趴着眯一会,明天赶早去山里一趟。”   他这些年打猎赚的银钱全都藏在山中的房子里,得取出来给容衍买药吃。   容衍还要说什么,宁长风已经趴在床边睡着了。   夜静谧,月亮从西边移到东边,容衍翻过身,从喉咙里逸出几声低低的咳嗽,咽下口中的血沫。   次日一早,宁长风便离开了。   小桌上放着两碗蛋羹,景泰蓝端举过来要给容衍吃,后者摇了摇头,脸色苍白,示意他自己吃。   门外又响起赵小芝骂街的声音,无非是昨晚用了她的柴和油,夹杂着一些粗俗下流的俚语,不堪入耳。   景泰蓝从蛋羹碗里抬起头,有些茫然无措地看向容衍,表情委屈:“阿父……”   他哪里受过这种气,在宫里谁不是把他金枝玉叶地捧着?如今沦落到吃碗蛋羹都要被骂祖宗十八代的地步。   若是被死去的先帝听见,恐怕要从皇陵里爬出来诛她九族。   容衍脸色也不大好,这妇人言语尖酸刻薄,看宁长风的眼神满是算计,可见不是什么好人。   他虽寄人篱下,该偿的也该是宁长风的情,与这妇人有何干系?   真该割了她的舌头。   他脑中转着念头,奈何自己双腿残废,内力尽失,如今为砧板上的鱼肉,动弹不得。   难道便任人欺负了去?   他生来便不认这个命。   几息后,容衍叫景泰蓝:“把外面那个妇人请进来,我有话与她谈。”   景泰蓝:“啊——”   容衍:“快去。”   无奈,景泰蓝放下碗,硬着头皮打开门。   赵小芝骂得正欢,就见一直没动静的小屋门被打开,一个三四岁的孩子站在门口,努力装出一副凶神恶煞的样子喊道:“喂!我阿父叫你进来。”   赵小芝声气小下来,嘀咕道:“进来就进来,谁怕谁。”   说着挪到门口,张望了好一会没见到宁长风,胆气一下足了起来,雄赳赳气昂昂闯进屋里,指着容衍刚准备开骂,就被他的容貌晃了一下眼睛,脏话一时没能吐出来。   宁长风这狗娘生的,哪里捡来这么好看的男人,跟天上的神仙似的。   容衍已经先发制人,开口便道:“你可是长风的养母?”   虽是问句,语气中却无半点疑惑。   赵小芝悚然一惊,这人只在他家住了一宿,如何连这个都知道?   转念一想,定是宁长风告诉他的。吃里扒外的野种!   她愤愤然,双手抱臂,吊着眼角回道:“是又怎样?与你这个外人有何干系?”   容衍笑了笑,那笑意似裹了层寒霜冷雾,明明是个躺在床上动都勉强的瘫子,赵小芝却觉得后脊背发凉,心底油然而生的恐惧令她直想离开屋里。   如果是容衍的下属站在这里,此时恐怕早已跪倒一大片。   她正心里发毛时,就听到容衍说:“你三番五次骂长风狗娘生的,可见你不是他亲娘,即是养母,又如此苛待,定是家中已有后,终日谩骂只为发泄心中不愤,当初抱他来时付出了不少代价吧?”   容衍慢条斯理地说:“若是花了银两你不会买一个哥儿,那定是做了见不得光的事,你说对吗?”   只见他三两句话落地,赵小芝脸色越来越白,最后慌忙打断道:“你胡说什么!那贱种是老娘冰天雪地里抱回来的,这么多年要不是我给他一口饭吃,他早饿死冻死了!”   容衍脸色不变,徐徐道:“二十五年前冬,北昭与南越曾经在益州有过一次激战,死者数万,你所说的他莫不是从死人堆里抱回来的?”   赵小芝蓦然闭嘴,心里直打鼓,这人怕不是成了精,居然三言两语就能打探到这些陈芝麻烂谷子的事。   她不敢再说话,一跺脚就准备走。   身后响起容衍如鬼魅般的声音:“做了亏心事就自觉安份些,莫要吵到我了。”   赵小芝逃也似的跑了。   --------------------   作者有话要说:   宁长风眼中的容衍:虚弱、易碎、强颜欢笑……   别人眼中的容衍:妈呀他笑了快跑! 第5章   “当家的,当家的,坏大事儿了!”赵小芝一路跑回正房,见宁大谷正捧着两锭沉甸甸的大元宝欣赏,桌旁放着一纸买卖契书,已经按了双方手印。   “什么事儿这么急哄哄的,关门关门!”宁大谷吓得把银元宝往怀里一藏,小声呵斥道。   赵小芝仔细把门关上,坐到桌边小声说:“那贱种捡回来的男人莫不是山里的精怪,怎的三言两语就猜出了当年我抱他回来的真相呢?太渗人了!”   她搓了搓胳膊上起的鸡皮疙瘩,不知为何,一进那小屋她就浑身不自在,那男人的眼神活像刀子,能从她身上一片一片剐皮剔骨。   “妇道人家成天瞎想什么,有什么真相?啊?那孩子就是咱们从死人堆里抱回来的,咱们养了他这么多年,不得回报回报咱们?”   面对丈夫的训斥,赵小芝声气小了许多,但仍挣扎道:“可是——”   “可是什么可是?”宁大谷不耐烦地打断她,接着放低声音偷偷说道:“那女人肚腹上那么大一个血窟窿,总归是活不了的,咱们把她孩子抱走是在帮她孩子活命,再说人都死了那么多年,你慌什么慌?咱们荣儿马上就要县试了,快收拾收拾把这两锭银子送过去,要是能得县令举荐,那可是天大的好事!”   赵小芝仍有些犹豫:“可那贱种那么凶恶,若是知晓我们将他许配给了赵老爷,我怕——”   宁大谷小心将元宝和婚契收起,鼓着眼睛道:“怕什么,我听荣儿说了,有种叫蒙汗药的东西人吃了便会手脚发软,昏迷不醒,到时我们一顶小轿将人送过去,待生米煮成熟饭,看他怎么跑!”   两夫妻一合计,揣着银两去县城找宁荣去了。   *   宁长风回山里拿了银钱,想着容衍病弱怕冷,顺手拿了件刚鞣制好的狐皮毯,心想幸好没卖掉。   回到山下时已过正午,宁长风推开院子门就看到景泰蓝正抱着水瓢咕噜咕噜喝水,再一看小桌上还剩一碗蛋羹完完整整放在那里,已经冷了。   “怎么不吃?”   景泰蓝打了个水嗝:“留给阿父吃的,可是阿父说他难受,吃不下。”   “恐吓”完赵小芝后,容衍便说自己有些不舒服,昏睡过去了。   宁长风探了探他的额头,发现又开始低烧起来。   他把容衍的手从被子里拉出来,三指搭上他的手腕,输入一丝异能探查。   这是一双养尊处优的手,白皙、细腻、柔软,只在指腹包覆一层薄茧,尾指戴着一枚翡翠玉戒指,看款式大小像是女戒。   宁长风心里“咯噔”一下,前几回都没注意,容衍几经转手都没让这枚戒指被撸下来,想必是死死护着的,不会是定情信物吧。   虽说他对容衍的确存了点不可告人的心思,但若要陷入三角纷争他是绝对敬而远之的。   原因无他,嫌麻烦。   末世生存已经够累了,再活一世他只想过平淡安稳的日子。   容衍正处于身焦体热中,低烧炙烤着他的身体,五脏六腑仿佛都着了火,尤其被钉住的膝盖骨犹如被万蚁噬咬,剧痛与麻痒交相折磨,令他难受地叫出了声。   “娘,好疼。”   宁长风蓦然收回思绪,专心输入异能。   从末世穿越到这里,他唯一带来的就是体内的能源核心。它能源源不断地吸收天地间的木系能量转化成这个世界的所谓“内力”,不仅能飞檐走壁,还能缓解伤势,疏导筋脉。   只是避世而居,身边都是些乡亲父老,他很少用到。   容衍腿上的钉子应当是喂了毒的,只是不知为何没有当场毙命,反而与身体原本就存在的毒素互相对抗,才会导致他时好时坏,几次挣扎在生死边缘。   清毒是一个比较耗费异能的事,所幸对象只有容衍一个人,多清几次也就清完了。   正痛苦难当时,容衍忽然感觉一股温和的力量进入体内,一一扫过五脏六腑,被梳理过的筋脉感觉到了前所未有的舒爽。   他睁开眼眸,猝不及防对上宁长风的视线。   两人都没说话,气氛一时很尴尬。   容衍率先动了动手指,宁长风这才意识到什么松开扣住他手腕的手指,额角汗珠在昏暗的屋内都清晰可见。   容衍似乎想到了什么,蹙了蹙眉,朝宁长风露出一个虚脱的笑容:“多谢,你又救了我一命。”   宁长风胡乱“嗯”一声,转身就要走,全然没了当初说要买他成亲时的果断。   手却被人拉住了。   容衍虚虚拉着他的食指与中指,明明可以轻易甩开,宁长风却没这么做,反而停下来,视线却是再不敢看向他了。   “你出汗了,坐下休息一会。”容衍说。   他话语轻柔,宁长风鬼使神差般坐下来了,开始没话找话:“你在这里将就几晚,等伤势稳定些了我便带你和景泰蓝上山。”   容衍笑了笑,这次倒是真心实意:“不急,那点麻烦我能应付。”   说着他摘下手中尾戒放在宁长风手心,道:“把这个拿去典当,兴许能抵一些药钱。”   宁长风惊讶,把戒指递还给他:“这应当是你很重要的东西,还是收着吧。”   说完联想到先前,忍不住说上一句:“万一是你与哪位女子的定情信物呢?”   谁料容衍竟然低低笑了起来。   这一笑竟没个止住,宁长风被他笑得心烦,定定望着他。   察觉到他的不满,容衍这才止住笑,眉梢眼角却仍止不住地上扬:“我答应了与你成亲便是确定自己无妻儿累赘,你怎么如此想,莫不是短短两天便学会醋了?”   听他提起成亲,宁长风心口微热,脸上还要装作不显,嘴硬道:“哪有,我只是怕麻烦。何况你已失忆,如何确定自己无妻儿所爱?”   容衍正色道:“我不喜女子,也不喜涂脂抹粉的哥儿。”   宁长风:“那你喜欢什么?”   容衍不做声了,只拿一双寒墨似的眼看着他。   宁长风:“……”   此时的他恨不得给自己几个大嘴巴子。   他们拢共认识才三天,问这话显得自己像个傻子。   他只是想找个合心意的对象过日子,虽说容衍长相很符合他的审美,但如他本人不愿,他是不会强求的。   气氛一时胶着起来。   良久,容衍才缓缓道:“容某记忆虽略有缺失,但脾气秉性大体不会变,来日若当真给你带来了麻烦,容某拼了这条命也会将你挡在麻烦之外,如何?”   宁长风:“……”   他不是这个意思。   都怪自己嘴贱,和一个失忆病人较什么真。麻不麻烦的,大不了到时候再送走。   只是话赶话说到这,他也不知该接什么,放下手中的吃食和狐毯,说了一句“我去给你抓药”便离开了。   到镇上已是傍晚,回春医馆快要关门了。药童远远地看见宁长风就跑了进去。   过一会儿,一个穿着长袍的青年从里面迎出来冲他作了一揖:“宁哥儿,好久不见。前段时日出去游学,竟不知你已经成亲了。”   宁长风以男子抱拳礼回,那青年竟也习以为常,将他引了进去。   时至晚饭时间,馆中别无他人,宁长风便说明了来意。   “原是如此。”听完缘由后,张生华点头:“再过半旬你便要过二十五了,与其等官府婚配,不如找个称心合意的过日子,你这脾气,还非得是弱势一些的男子方能配你。”   宁长风腹诽:弱不弱势不知道,气人倒是有些本事。   张生华与他算是多年好友,他在山里寻的药材送到这里,不怕价格卖低了。   只是他经常出去游学,十天半月见不着人影是常有的事。   “你的药材田长势如何了,近日可有能收的?”张生华一边配药一边问道。   宁长风刚穿来那会并不懂这些,在山里采了药材便往医馆里送,有次送来一株才刚展叶的山参,气得张生华捶胸顿足,后面他才慢慢学会辨识药材药理,已经成熟的送往医馆,未成熟便挖出来栽种进苗圃悉心照料。   “再过几个月罢,给你送一批过来。”宁长风答。   “行,我备好银子等着你。”   ……   拎着药材包从医馆出来,镇上大部分铺面都已关门,仅有零星几个摊贩推着小车在街道角落。   “卖糖水儿啰,沁甜的糖水儿,客官,来一份?”   宁长风走到摊位前。糖水被装在牛皮纸碗里,里面漂浮着几片雪梨,加了白冰糖熬出来的,澄黄透亮,一小碗就要六文。   “来两碗,带走。”   “好嘞。”   宁长风掏钱,却摸到怀里的戒指,容衍生气了硬塞给他的。   他绕过戒指,摸出十二枚铜板结账。   谷兴村。   宁大谷夫妇俩鬼鬼祟祟回家,锁上正房门,赵小芝宝贝似的从怀里掏出一个白色的药粉包,用气声问:“当家的,这该放哪?”   宁大谷:“你没听荣儿说么?放水缸里,他带回来的男人那么精,一并药翻了才好办事。”   趁着夜色夫妇俩把一整包药粉撒进了水缸中,又往里挑了几担水才罢休。   “往年哪用得着我们挑水,娘的。”宁大谷气喘吁吁地抱怨,被自家婆娘推搡着进屋了。   --------------------   作者有话要说:   最初的张生华:你这脾气,还非得是弱势一些的男子方能配你。   后来。   张生华(欲哭无泪):原来我才是最弱的…… 第6章   宁长风回来时约莫亥时了,月亮挂在村口那株柳树梢上,宁长风便借着月色打了水煎上药,容衍精神头好了些,敞着门和他有一搭没一搭的闲聊。   这人收起他满身的刺时显得十分和煦无害,天南海北都能聊上一聊。   只要他想,能让任何人对他放下防备。   药已煎好,容衍端着黑乎乎的药汁一饮而尽,苦味顺着喉管一路往上窜,他勉力压下,刚要说句多谢,手里的药碗被端走,转而塞进一个牛皮小纸碗。   “糖水,甜嘴的。”宁长风言简意赅地说,转身去洗碗了。   容衍端着手里澄黄透亮的小碗,难得怔了怔。   良久,他唇角上扬,露出一抹几不可见的笑意,映着窗外的月光,尤其和润。   在贫苦人家一点点糖都是奢侈品,何况是这么一碗用雪梨熬出来的糖水,容衍只抿了一小口便放在桌边,想着等宁长风回来叫他也尝一尝……等着等着就睡过去了。   宁长风照例冲完澡,顺手舀了一勺缸里的水喝,再进屋时容衍已经睡着了,小桌上放着糖水碗,只喝了一小半。   他对吃食不甚上心,只以为容衍没喝完,便拿个粗瓷碗扣住不让蚂蚁进去,便取下猎刀和弓箭,准备上山查看一下陷阱。过几日就要把这一大一小接上山,得多屯点食物。   岂料刚走出院子门,一阵困意袭来,他不及反应,直接昏倒在地。   “倒了倒了,当家的快去叫那抬轿的。”宁大谷连同赵老爷叫来的几个家丁七手八脚将人抬上轿子,趁夜着急忙慌往赵家村赶去。   ……   大红喜烛高高燃烧。   宁长风醒来时,外面天色还是黑的,室内却被红烛照得一片通明。   这是一间厢房,他被五花大绑扔在雕花的大床上,浑身乏力,床边坐着一个瘦小的男人,手里拿着一根驯马的鞭子,身体时不时不自然地抖动一下。   “媳妇儿,脱,脱衣服。”瘦小男人用马鞭指着他,嘴歪眼斜,话都说不利落。   宁长风狠狠皱了下眉。   这人他是听说过的。   与他们只相隔了一条河的赵家村有个大地主,家中有个自小便中过风的面瘫儿子,赵老爷接连替他娶了不下十房媳妇,均在成亲后不久暴毙……原来是个变态。   他那天杀的养父母!   思及此,宁长风还有什么不明白的。他余光一转,就见卧房外人影幢幢,应当守着不少家丁。   见他不说话,男人一马鞭就挥了下来!   ……   次日,容衍从混沌中被摇醒,景泰蓝正抱着他痛哭:“阿父你快醒醒,你可别死了呜呜呜——”   “唔——”他睁开眼,头痛欲裂。   “我睡了多久?”   “已经快晌午了。”景泰蓝抽抽噎噎地答,又说道:“我怎么叫你都不醒,那两个坏人把恩人抓去成亲了,还说要把我们送到官府重新发卖——”   容衍:“晌午?”   他混沌的神思陡然清醒,他素来警觉,绝无可能一觉睡到晌午。   “你方才说那两人把他抓去做什么了?”他欠身问道。   景泰蓝:“早上我去缸里舀水喝,那个凶婆婆就吓唬我,说恩人已经嫁作人妇,如今生米都煮成了熟饭,看还有谁护着我们……”   容衍脑内一炸:“不可能,昨日他还说要带我们上山,怎会突然嫁人——”   “你可知他嫁到哪户人家?”   景泰蓝:“听他称呼是赵老爷。”   容衍欠身要起来,差点摔到地上,他盯着自己僵硬的废腿看了一会,深吸口气对景泰蓝道:“去帮我找这个村里的里正,请他过来一趟,就说宁大谷家要出人命关天的大案子!不知道里正是谁就给我一家一家问过去!快去!”   景泰蓝满脸泪痕未干,撒开脚丫子就跑,被容衍叫住,从手上取下尾戒递给他:“回来,务必请他多带几人,我要亲自过去。”   时值晌午,家家户户都在屋里烧菜,听见小孩的哭喊声一个个都跑出来看。   “哎,这不是宁哥儿前几日带回来的奶娃娃么,不哭不哭,跟奶奶说怎么了,是不是赵小芝那婆娘欺负你呢?”玉婶年近五十六,家中孙儿都比他大,最见不得孩子受委屈,闻言丢了锅铲跑来就要抱他。   景泰蓝警惕地后退一大步,手中紧紧攥着戒指问道:“可不可以帮我找找里正,有人命关天的大事,求求你!”   玉婶听他板着小脸说什么人命关天,一时也没放在心上,脸上一乐:“你可找对人了。”   扭头便往屋里喊:“老头子,宁哥儿带回来的那孩子找你。”   宁发林磕着烟袋从屋里出来,一眼就瞧见了那长得玉雪可爱,满脸泪痕未干的孩子。   景泰蓝哒哒哒跑过来:“你是里正吗,我阿父找你救命,快跟我来!”   宁发林被他拉到了家里。   宁大谷夫妇一早就去了镇上买米面,这会才刚返家,就见景泰蓝拉着里正要进容衍的小屋。   赵小芝当即放下东西,堵在门口指着景泰蓝的鼻子骂道:“你这崽子怎么不知好歹,咱们家宁哥儿好好的喜事你带里正过来干什么?”   宁发林闻言眉头一皱,他倒是听说了宁长风嫁人一事,如今听这语气像是另有隐情?   屋内响起一道清越虚弱的声线:“请里正大人进来,容某有冤要申,若是晚了恐怕要见血!”   赵小芝还要挡在门口,被宁发林呵斥开。   ……   “糊涂啊!你竟将他嫁给赵家村那个专门磋磨人的地主老爷,良心黑了吗?”   听完事情原委,宁发林一顿训斥。   赵老爷烂名在外,即便出再高价钱,好人家父母是绝不会将子女嫁过去的。   赵小芝缩了缩脖子,狡辩道:“赵老爷不过是想找个照顾他儿子的夫郎,宁哥儿长得高大凶恶,本就嫁不出去,许给他不是正好——”   宁发林瞪了她一眼,一时也不知怎么办。   俗话说清官难断家务事,父母将儿女许配给谁连县令都无权过问,何况赵家老爷家中良田百亩,养着数十家丁,他就算带人过去也不一定抢得过来。   容衍咳嗽几声,加了一把火:“当务之急是把长风接回来,他性子刚烈,到时闹得血溅当场,恐怕要招来官府查问。”   听他这么一说,正在犹豫的宁发林下定决心:“我去把村里的青壮年都喊上,大家一起去!”   一听是去救宁哥儿,村里半大小子都操上了木棍,一群人浩浩汤汤往赵家村赶去。   ……   “你这哥儿性子还挺烈,伤了我家润儿还想跑,进了我赵家大院就没有你跑的份!”   院子里,宁长风背抵大树,手中执着一根木棍横在胸前,与步步逼近的十几个家丁对峙。   赵老爷站在人群之外叫骂,抱着他那在地上打滚的变态智障儿子心疼不已。   活该,只废了他孽根还算仁慈的。   蒙汗药的药效强劲,宁长风的脑子一阵一阵的发昏,他用尽全身的意志力才坚持没让自己再次栽倒在地。   “来啊,大不了今天死上几个人,老子拼了命也要拉几个垫背的!”他冲围过来的家丁吼道,眼中露出的凶性令人望而生畏。   最前边的几个家丁面面相觑,踌躇着不敢上前。   在此之前,他已经打伤好几人了。他们不过在老爷家混口饭吃,没必要将身家性命都搭进去。赵老爷为人刻薄吝啬,被打伤的兄弟还不知赔不赔医药费呢。   “上啊!抓住他今年给你们减租两成!”赵老爷叫嚣着,突然听到院门被砸得哐哐响。   “赵高力,我是谷兴村里正宁发林,赶紧开门把宁哥儿交出来,否则我们就砸门了!”   赵高力生得肥头大耳,闻言冷笑:“里正又怎样?这个哥儿是我明码标价二十两娶回来的,就算告到县太爷那里去也是我家的人了!”   吩咐家丁把门抵上。   谁知外面人多势众,拿的拿斧,抡的抡锤,竟几下就把门砸开了。   二三十个汉子挤进院子里。   “你,你们这是私闯民宅,我要告你们!”赵高力扬声高叫,连忙叫家丁保护自己。   “长风,过来!”人群中传来容衍焦急的声音,宁长风勉力看去,见容衍坐在椅子上,刚被放下就朝他招手。   宁长风腿一软,差点跪倒在地。   他撑着劲走到容衍面前,面对家丁时的凶狠被尽数收起,连声音都不自觉放低了些许:“怎么你也过来了。”   容衍正要说话,就听围在身边的汉子喊了一声:“哎,这——”   随即纷纷散开,齐刷刷扭头看向别处。   “呵,他清白之身已污,今日又被这么多汉子看了身子,即便你们接回去又如何,他还能活下去么?”   在北昭国,哥儿的名声与女子一般重要。宁长风现今衣不蔽体,胳膊、腿、腰腹都露在外面被人看了去,若是换成寻常女子,此时定要羞愤得跳河而死。   宁长风正要反唇相讥,却感觉手衣摆被拉了拉,他弯下腰想听容衍说什么,却见容衍将手中狐毯披到他身上,轻轻拍了拍他的背:“无碍。”   又对景泰蓝说道:“带你阿爹去旁边歇会儿。”   他这声音不算小,满院子都人都听见了,连里正都转过头震惊地望着他们。   赵高力问道:“你是什么人?劝你少管闲事!”   容衍笑了笑,眼底却泛起冷意:“我嘛,自是宁哥儿的夫君。”   --------------------   作者有话要说:   容衍:狠狠在老婆面前赚回一波好感! 第7章   赵地主:“不可能!我打听过了,这哥儿压根就没成亲,哪来的夫君!”   容衍将手一指,指尖在阳光下白得发光:“这你得问他们。”   被架来的宁大谷夫妇脚软得站不住,连忙摆手否认:“没有的事啊赵老爷,这人是宁哥儿捡回来的,他在胡说八道!我们真的没有骗您啊大老爷!”   容衍在旁边悠悠道:“我与我家夫郎早已有了肌肤之亲,你们却私自瞒下,将他转卖他人,二道贩子的黑心钱好赚吗?”   赵地主一听这哥儿居然早就不是处子之身,顿时恶心得要命,抓着宁大谷就要他赔钱。   宁大谷哪有钱,二十两纹银早就到了宁荣手里,只得一个劲儿地求饶,声泪俱下的样子仿佛他才是那个苦主。   “既没有现银便拿你家田地来抵,上等田十两一亩,另外我家润儿被这哥儿伤了命根子,医药钱也得算在里面。”赵地主恶狠狠地说道。   他就这么一个儿子,从小精心养着,要星星不给月亮,若是因此断了后该如何是好?   失了身的哥儿他是万万不会再要的,这笔账统统得找宁大谷夫妇算!   宁大谷夫妇在村里本就名声不好,此时谷兴村来了二三十个汉子,竟无一人替他们求情。   等掰扯得差不多了,里正便写下文书,书中写明宁大谷欠赵高力多少纹银,以何种方式何时还清,压着夫妇俩按下指印,双方各执一份这才算了了。   “走了。”一群人怎么来的怎么回去,一路上那些汉子们都在议论今天发生的事,被宁发林制止。   “事关宁哥儿名声,今日发生之事回去一个字儿也不能说,明白没?”   议论声最大的几个汉子悄摸没了声音,几个灵泛的悄悄看了一眼走在最后神色如常的宁长风,转而聊起一些不相干的话题。   谷兴村出了那么多汉子去对面村捞人可是件大事儿,村口柳树下站着一堆人伸长了脖子望,可惜的是什么都没打探到,汉子们一个个嘴都闭得像蚌壳,送了人急匆匆揪着自家好事的婆娘回家去了。   里正把宁长风叫到了自己家里。   玉婶一见他的样子,连忙拿了一套衣衫给他换上,只是家中哥儿的衣衫对他而言太小了,拿的是宁发林的衣服。   宁发林的年纪大了他三轮不止,自是无碍的。   “宁大谷那俩夫妇真是越来越不像话了,哪有将儿女往火坑里推的父母,当家的你可得管管他们……”   听完事情原委,玉婶气不愤地跺脚,见穿好衣物的宁长风从屋里出来连忙噤声,看他的眼神同情极了。   宁哥儿是谷兴村的一把好猎手。   早些年有野猪下山祸祸田地,他们家院墙都被拱塌了,若不是宁哥儿带领大家一起围杀,恐怕他们当晚都要丧命于野猪之口。   可惜如今清白被毁,饶是瞒得再严实,哪有不透风的墙?方圆十里的唾沫星子就能淹了他。   想到这里,玉婶又狠狠啐了一口,暗骂那烂了心肝的夫妇俩。   见宁长风出来,坐在椅子上抽烟叶的宁发林磕了磕烟枪,从屋里拿出一样东西。   “今天我和你玉婶来当个证婚人,把这个婚书签了,往后你便跟着他好生过日子吧。”   红纸墨书在眼前摊开,字迹若游云惊龙,很漂亮。明显不是宁发林能写出来的字。   宁长风转脸看向容衍。   后者已在红纸上按下手印,扬起唇角看他,眼底波光潋滟,像寒潭初化的冰。   宁长风:“……”   谢谢,又被蛊到。   他用尽全身意志力才忍住心底的蠢蠢欲动,走到容衍面前蹲身,视线与他平视,再次确认道:“真要和我成亲?想好了?不介意?”   他原意只想将容衍带回来相处一段时间,处合适了再成亲的。   谁知会节外生枝,而容衍竟然主动写下婚书……   容衍的目光落在他脸上。   经历了被下药、被围攻、被羞辱,换成寻常哥儿早就崩溃欲死,宁长风的眼中却始终坦然从容,显然并不如何放在心上。   相反,他更关心容衍是否出自真心。   “自是真的。”容衍回望,玩笑道:“说起来还是我占了便宜,不是么?”   宁长风打断他的话:“别说这些。”   他起身,按下印泥,两道红指印并肩排列在婚书上,宁长风觉得自己心口有些发热。   他真的成亲了。在异世,和一个相处不到三天的男人,未免有些太冒险。   宁发林收起婚书,笑道:“好了,你既已嫁人,户口便可从娘家迁出,往后便不用受他们那腌臜罪了……你夫君的户籍文书我去办,叫他在咱们村落户,你便安生相夫教子,圆圆满满。”   话音刚落,宁发林便被自己舌头打了个磕绊。   宁哥儿生得高大冷峻,唬起脸时能把村里的小孩儿吓哭,让他去相夫教子,这……   下一瞬就听容衍开口道:“长风不喜繁杂家务,我来相夫教子也是一样的,只求他不嫌弃我。”   听容衍说这样的话,宁发林对他满意许多,只是一想到他一病三咳,双腿又废的模样,心中不免担忧。   嫁给他,宁哥儿能过上好日子吗?   *   告别里正,宁长风背起容衍往养父母家里慢慢走,脑海中还回想着里正把他悄悄叫到一旁说的话。   “这戒指一看就是金贵物件,你好生收着,别再叫他轻易给出去了。那人虽说是个病秧子,但待你倒是真诚……你有一身本事在山里不怕没饭吃,夫妻俩好好过日子比什么都重要,知道吗?”   怀里的戒指咯着他的胸口,那是他昨晚还回去的东西。   背后容衍的呼吸轻缓绵长,应是又睡着了。   夕阳将人影拉得老长,景泰蓝跟在他身后踩影子玩,忽然被宁长风叫住了。   “我们上山。”   --------------------   作者有话要说:   宁长风:他居然把戒指给出去了诶,感动了感动了。   作者菌(小声咕哝):我家宁哥儿其实主要是看脸。 第8章   趁着落日未下山,宁长风背上容衍,腰间拴着景泰蓝,一步一步往山里走去。   容衍瘦得出奇,轻得出奇,掌心都能按得到嶙峋的大腿骨。轻缓的呼吸喷洒在他颈侧,即便几日未洗澡,宁长风仍旧闻到了他身上传来的清淡香,像极了上辈子被丧尸追赶的某个夜晚,他爬上山顶的信号塔,塔下的丧尸在嚎叫,他却只听得到漫山遍野松涛阵阵,仰头望见一轮皎皎明月。   宁长风为此心情大好,将容衍往上托了托,好让他睡得更舒服些。   ……   山路并不好走,又是初春时分,到处湿漉漉的,蛇虫鼠蚁满地乱爬,景泰蓝看得心惊胆战,紧紧抓住拴着他腰的麻绳,走上几步就要跌一跤,小脸儿摔得青一块紫一块。   饶是如此,他硬是一声都没哭,努力跟上宁长风的脚步。   “坚持住,男子汉流血不流泪。”宁长风背着容衍,腾出手捏住横在眼前树枝上挂着的竹叶青甩开,停下来等他。   “嗯!”景泰蓝抹了一把脸上的汗水与泪水,继续手脚并用往上爬。   不知过了多久,也不知跌了多少个跟头,穿过一片极为广茂的竹林,眼前顿时豁然开朗。   一条山间小溪顺流而下,竹林小屋就建在小溪旁,分为上下两层,下层被架空,即是防潮也是防止蛇虫鼠蚁进入屋子里,上层才是住人的。小屋前后一两里地的草木都被清理干净,土地被压实平整,杜绝了野草再长出来的可能性,看起来干净整洁极了。   竹屋两侧均被开辟出来,左边是菜园,右边是药圃,都规整漂亮极了。   “到了。”   听到这话,景泰蓝心内顿时一松,直接仰面往地上一躺,呼哧呼哧喘着粗气,一根手指头都不想动了。   先安顿好容衍,宁长风再回头把累到几近瘫痪的景泰蓝抱进去,烧水洗澡。   烧好洗澡水时天已经黑了,景泰蓝一身脏兮兮的,缩在床角睡得昏天暗地。   宁长风便没再叫他,转身去菜地里拔了点药草捣碎了给他敷在伤口上,也和衣躺下了。   次日清晨。   容衍是被叮叮当当的声音吵醒的。   他睁开眼,入目是一间竹屋,正对自己的墙上挂着清一色的打猎工具,光是猎刀都有四五把,宽窄长短不一,另一面墙用木头打了个柜子,上面放着几本旧书,容衍撑着坐起身才看清,约莫是一些药理、工事方面的书籍。   原来他是认字的。   容衍心想,便听到一声门响,宁长风推着把椅子走进来。   “醒了,来试试我新改做的轮椅。”他将那椅子推到近前,容衍这才发现椅子左右镶上了两个木制的大滚轮,竟是可以推着走的。   容衍试图用手臂撑着身体一点一点挪到椅子上,甫一动,被钉住的膝盖便剧痛难忍。他垂下眼,遮住眼底痛楚神色。   腰间突然被一只手掌握住,撑了他一把。   宁长风若无其事地收回手,忍住脖颈泛起的热意教他怎么用。   容衍更加状若无事,他尝试着用双手推动,果然椅子随着他的力道往前进了一点。   他的神色也随之松快了一些。   总算不那么觉得自己像个废物了。   他推着轮椅来到竹屋外,发现下楼的台阶已经被拆了个大概,楼下堆着新砍来的竹子。   “把这里设计成缓坡,这样你就可以下来散步,若是觉得无聊便去溪边钓钓鱼,或者你还喜欢什么,我去给你寻来——”   听着宁长风认真规划因他到来而将要发生的改变,容衍半晌没有出声,他慌张地垂下眼,试图以此遮掩住眼中热意。   “怎么,可是哪里还要再改?”察觉到他的异常,宁长风问道。   容衍摇头,突然意味不明地笑了一声,问道:“你对我这么好,不怕将来竹篮打水一场空?”   身侧突然安静,宁长风捡起脚下的废弃竹节掷向溪里,目光悠远。   “会怕我就活不到现在。”   那一刻,容衍的心仿佛被拨动,随着溪流漾开一圈圈波纹。   ……   傍晚时分,缓坡终于搭建好,容衍操纵着轮椅从二楼下来时,景泰蓝欢呼不已。   忙活了一整天的宁长风也笑了。   “明日我下山一趟再去买些药,你可要带些什么?”   晚饭吃的是悬挂在屋梁上的风干腊肉,宁长风在厨艺一道上实在不精通,做菜多以焖煮为主,好在对现在的他们而来肉是稀罕物,怎么做都好吃。   容衍思索一会,道:“带对红烛吧。你我既已成亲,总该拜拜天地。”   宁长风心口又开始跳。   救命,他居然主动要跟他拜堂!   他胡乱点头,“嗯”了一声,耳根发热,只好转脸问景泰蓝:“你要带什么?”   自打从宫里逃亡出来后,景泰蓝干饭是一天比一天香,听到问话小脸茫然了一瞬。   宫里人从来不会问他需要什么,他们只会把东西端到面前供他挑选,有一次他捡到一个可以摇晃得“咚咚”响的双面鼓,却被身边的嚒嚒拿走,说是粗俗玩意儿,自此再也没有人让他看到过。   宁长风替他想道:“弹珠?风筝?还是上次吃的糖人?”   他没接触过小朋友,不知道三四岁大的孩子玩什么,只能循着前世浅薄的记忆搜肠刮肚地给他提供选项。   景泰蓝眼睛一亮,接着便黯淡下去,嘟着小嘴道:“我都不要了,银钱留着给阿父治病。”   从前他连银钱是什么都不知道,自从流落到这里,倒是懂了一些。   宁长风摸摸他的脑袋,答道:“有。看到那片药材地没,给你阿父治病足够了。”   景泰蓝:“真的吗?”   宁长风点头,又担心养成小孩贪心的性格,便伸出一根指头:“只能要一样。”   景泰蓝拍手:“好耶!”   饭后,趁着天光一家人赶紧洗漱,景泰蓝跟着忙前忙后,兴奋极了。   容衍精神不济,早早睡了下去。   半夜,宁长风再次给他梳理了一下筋脉。容衍的身体亏空得厉害,即便拔除余毒,也要将养上许多年,这么一想,宁长风顿觉任重而道远。   第二日天还未亮,他给家里一大一小煮上稀饭,便趁着朦胧的星光往镇上赶去。   今日镇上还挺热闹,有官府的人在宣读文书,大体是皇帝驾崩,新帝登基减免赋税云云,宁长风听了一耳朵,直往回春医馆走去。   江山代代有人坐,和他这平头百姓没多大关系。   “哟,宁哥儿来了!刚还念叨怎么不见你来取药呢?”张生华将药包拿给他:“一共四两纹银。”   宁长风接过药包,道:“先记账上,到时我送药材过来再从里面扣。”   连着一段时日买药治病,他这几年攒下的钱已经见底了。   等容衍好些了他便去深山里蹲一段时间,看能不能再逮到一只野猪或者狐狸、貂之类值钱的家伙。   刚转身,迎面撞上一个熟人。   宁荣穿着长衫,为附庸风雅右手抓着一把纸扇,在三月乍暖还寒的时节还要扇风。   两人刚一打照面,宁荣纸扇一合,鼓着眼睛瞪他,又碍于颜面不愿当场发作。   宁长风今天心情好,不想理会这眼高于顶的便宜弟弟,一只手便拨开了他:“劳驾让让。”   “你——”   前日宁大谷夫妇找他哭诉,道家里的几亩良田尽数抵押给了赵地主,如今两人身上半分银钱也无,不得不背上包袱去给赵地主当佃户还债,整日受他磋磨。又问他那二十两纹银可花掉了,能否拿出来先救急……   可笑。   县试在即,他好不容易走通关系将这二十两“举荐费”送出去,怎可能再要回来?   只要他成功考上秀才,连赵地主见了都要给他行礼,还敢要什么赔偿?   宁荣嘴上说着想办法,却极为敷衍地将父母送走,转身就偷摸去找春姐儿了。   奈何春姐儿这两日身子不爽利,他讨了一顿骂被打发出来买药,就碰上这个大冤种。   “嗤!”被比自己高大许多的哥儿一手推开,宁荣脸上挂不住,冷笑道:“果然是野蛮人,那日大庭广众之下身子被看了个精光,居然还有脸活在世上,我若是你便早投河自尽了!”   他话音刚落,只感觉一股大力袭来,宁荣被抓住腰间的裤带一抽,他像陀螺似的滴溜溜转了几圈,外裤竟就这么脱落在地,露出两条光溜溜的大腿。   医馆里还有看诊的哥儿和妇人,见状纷纷掩面大骂粗俗!   宁荣脸色顿时涨得通红,他拎起裤子,朝他大叫:“还给我!”   宁长风把裤带往角落一扔,拍拍手道:“快去投河自尽。”   说完潇洒离开。   宁荣提着裤子,在一片流氓骂声中跑了。   *   戏弄完傻.逼,宁长风心情舒畅,先去买了粮油米面,又去买了景泰蓝要的糖人,最后去专门的喜铺买红烛窗花,面对伙计的推销一时没忍住又买了一截红头绳。   要不是兜里布贴布,他甚至想给容衍做一身喜服。   他皮肤白,穿红色一定很好看。   暗暗吐槽自己是个老色批,宁长风脚步可一点都不慢,飞也似的往家赶。   路过宁发林家时有两个扎着总角的孩子在地上玩过家家,远远看见宁长风过来,爬起来追在他身后赶:“长风哥,你着急干什么去呀?什么时候教我们打猎,弓箭都做好了!”   宁长风脚步飞快,头也不回甩下一句话:“下次,赶着成亲去!”   --------------------   作者有话要说:   宁长风:赶着洞房去! 第9章   夜色裹着夕阳沉落,深山里的小竹屋却是灯火通明。   景泰蓝疯玩了一下午,此时早已沉沉睡去,被宁长风抱到了隔壁房间。   红烛摇曳,黑色的影子被烛光拉长跳动,宁长风端起喜酒,面上故作镇定:“喝一杯?”   烛光下他的五官更加立体清晰,眉峰微微挑起,很英俊。   容衍含笑接过去,与他手臂交缠,喝下杯中酒。   酒是米酒,入口清冽绵软,容衍被呛了一下,脸上当即浮起两抹薄红,像雪山上染了胭脂。   他摆手,制止了宁长风就要去倒水的动作:“无妨,是酒才好。”   他眼底水波氤氲,像那寒潭终于化了冰,蒸腾出些热气来。宁长风看得有些失神,伸手扯下亲手替他扎上的红绳,如墨青丝瀑布般倾泻,容衍不知醉了几分,抬手去勾他的衣带,在耳边吐气如兰。   “将蜡烛吹熄罢。”   烛火摇曳着相继熄灭,月光从窗户间偷偷探进,洒落一地风流。   ……   黑暗中响起宁长风的声音:“你动还是我动?”   容衍:“你动罢。”   房内响起细而隐秘的声音,过了一会,宁长风声调突然拔高:“你别动——”   容衍低低的笑:“你好诚实。”   *   次日,从梦中醒来的景泰蓝抱着小被子蹲在房门口,幽怨地拿小胖手在地上划着圈圈,听到身后开门声刚要张嘴,就被宁长风捂住抱走了。   “你阿父昨晚累着了,别吵他知道么?”   景泰蓝大眼睛滴溜溜望了望紧闭的房门,似懂非懂地点头,等宁长风松开捂住他的手后才小声问道:“昨晚为什么不让我跟你们一起睡了呀?”   宁长风表情一滞,被勾起昨晚一些回忆,难得脸皮一红。   容衍看着脸皮薄,房事上却放得开,他准备的那些开导词都没用上,尽跟着胡闹了。   不得不说,在某些方面他们很合拍。   宁长风拍拍景泰蓝脑袋:“你长大了,以后要学会一个人睡。”   景泰蓝噘嘴。   哼,不说就不说,一会他问阿父去!   初尝云雨,宁长风不想离家太远,便只在附近几个陷阱转了转,拎回两只野兔并一只山鸡。   春寒料峭,没一会山里便淅淅沥沥下起小雨来。   “景泰蓝别玩水了,给我回来。”   他坐在屋前的廊檐下剥兔子,这两只是灰色杂毛野兔,皮毛卖不出价,正好剥了烘干,回头下山时请玉婶帮他做双兔毛手套。   景泰蓝小风车一样跑回来,自己搬了条竹椅爬上去坐好,翘起小脚丫烤火。   宁长风觉得热,把矮凳搬远了些。   他处理兔子的动作干脆利落,容衍在一旁替他烘烤淋湿的衣物,见状说道:“从颈骨的第二节 插进去往下剥,会更不费力气些,剥的皮也完整。”   宁长风依言,果然更轻松些。   他看了一眼容衍映在火光中的侧脸,道:“你失忆前莫不也是个猎户出身?”   容衍笑了笑,将衣物翻个面儿:“岂不是更好与你配作一对。”   宁长风脸上又开始发热,过了几息才憋出一句话:“还是不了,你这双手更适合舞文弄墨,提刀见血的事儿有一个人会干就好了。”   景泰蓝缩缩脖子,宫变那日,容衍带着他一路搏杀而出,砍下的人头足有上百,刀刃都卷了……   提刀见血的事儿,面前这位主可比你熟多了。   希望阿父永远不要想起之前的事儿,在这里挺快乐的。   檐外春雨萧萧,景泰蓝翘起脚丫舒服地想道。   *   盛京,皇宫大院。   新帝着一身明黄龙袍,听到手下人汇报后将手中茶杯一掷,茶杯迸裂在地发出清脆的声响,屋内顿时跪倒一地。   “都出去,段大人你留下!”景越道,语中怒气十足。   宫人徐徐退下,不敢发出一点声音。   段弘被滚烫的茶水溅到却不敢言声,只将额头更紧地贴近地面,战战兢兢道:“陛下喜怒!容衍及太——那孩子的确被击落山崖,雷公钻上喂了剧毒,他们绝无生还可能!”   景越冷笑:“既无生还可能,怎会搜不到尸首?莫不是你念着旧情,在这里糊弄于我?”   段弘额中冷汗顿下,以头抢地道:“天地明鉴!容衍此人手段阴诡残忍,臣下虽为副史,却过得苦不堪言,他几次三番欲制臣于死地,若不是得您赏识,臣早成了他手下亡魂,怎会做私下放过他这种蠢事!”   景越脸色稍霁:“既如此,你便带人前往临近村落搜寻,朕见不到他们的尸首不安心。”   段弘只能应是,愁眉苦脸地退下了。   那夜雨大,重伤的容衍抱着景泰蓝京郊鱼头山,走投无路之际从山崖一跃而下,雨水早将一切痕迹冲刷殆尽,叫他怎么找?   *   距离京郊足有千里之遥的益州清平县,鹿鸣镇。   自打上次当众出糗后,宁荣月余未曾出门。他在县学念书,却没有住在学院,而是在外赁了间院子,院墙与镇上酒铺掌柜家的紧紧挨在一起。   掌柜家中一子去岁因病去世,留下娇妻独守空房,好巧不巧,宁荣与她的卧房仅有一墙之隔。   娇妻新寡,日夜以泪洗面,哭声越过院墙钻进宁荣耳朵里,那叫一个凄楚惹人怜。   一来二去,这两人就好上了。   这日,宁荣翻过院墙,依旧歇在玉春房内。   都道寡妇门前是非多,因此自从玉春死了丈夫后,她这房前人丁凋落,三五日见不着人是常有的事,正好方便宁荣与她偷情。   云消雨散过后。   玉春懒懒躺在床上,纤纤玉指把玩着宁荣刚送给他的银簪,脸上露出不满的神情:“这簪这么细,怕不是风吹就折了。”   宁荣正在穿鞋,闻言将温香软玉抱入怀,香了一口道:“好春姐儿,待我本次过了县试就是秀才了,到时风光娶你过门,要怎样的簪子没有,金的都成!”   玉春一指点向他额头,娇嗔道:“死相!不再多留会儿?”   宁荣垮下脸道:“我自是不舍得离开你,但我乡下那父母整日找我哭诉,让我凑齐欠赵地主的那二十两银钱替他们赎身,这不,正在家门口哭呢。”   玉春侧耳倾听,果真听到隐约哭声。   “嗨,不就是二十两银么,前日听你说你家那凶悍哥儿在山上住了许多年,可不得有些积蓄?”   宁荣听闻一顿,随即犹疑道:“他身上是有些拳脚功夫的——”   玉春嗔怒道:“你这傻子,不会挑他不在的时候?”   说罢又道:“我可听阿公提过,那宁哥儿在山上种着一大片药材地呢,回春医馆的张大夫就等着收购他这批药材,估计这个数。”玉春伸出一根手指头。   “十两?”   “一百两!”   宁荣咋舌。乖乖,没想到宁长风那坏种看着闷声不吭,背地里在发大财。   五十两就足够在鹿鸣镇买上一个三进的大院子,还有结余了。   可若是让宁长风知道自己偷了他的药材,恐怕要打上门来。   见宁荣在犹豫,玉春眼眸一眨,扑簌簌落下泪来:“奴家尽心尽力替你谋算,你却犹豫再三,如此不信任于我,不如我现在便将二十两银要回来,好全了你的孝名!”   说着便要起身,被宁荣拉住搂在怀里哄道:“快别说这种话,我恨不得将你揉进心肝里,怎舍得让你受委屈,我这就同爹娘说去,他们住在村里,行事比我方便些。”   玉春以手掩面,轻轻点了点头。   她本是县令远房侄女,只因是庶出便嫁给了这商贾之子,偏生丈夫是个短命的,不到一年就暴毙而亡。所幸娘家尚有些关系,这“举荐费”便是她帮忙递出去的。   宁荣要想往上爬,往后还得多多哄着她。   想清这里头的利害关系,宁荣下定决心,翻墙而去。   *   山中无日月,时间过得飞快,眨眼已是四月末。   梅雨时节,小雨淅淅沥沥下了约有小半月,连绵不绝,四处都潮湿得紧。   前几日容衍吃了几个宁长风从山里带回来的刺果便一直咳嗽,偏生一连几日都是雨,愁得宁长风时常望着天边的雨幕出神。   “阿父,喝药。”景泰蓝捧着药碗走进来,轻轻喊道。   容衍方才经历了一场剧烈的咳嗽,白皙的脸颊染上一抹绯红,他以手掩唇,将帕子上的血色藏进怀中。   “你阿爹呢?”喝下苦涩的药汁,容衍眉头都没皱半分,反倒是景泰蓝熟门熟路地从床边柜子上取下一个罐子,拿出一粒塞进容衍嘴里。   糖是宁长风特意买来给容衍甜嘴的,见得多了,景泰蓝也有样学样。   嘴里的苦味被冲淡不少,容衍舌尖抵着那颗粗粝的麦芽糖,视线顺着景泰蓝手指的方向看过去。   “阿爹在照顾药材。”   “他说等卖了这批药材就在镇上买个大院子,这样就方便阿父你看大夫了。” 第10章   从药圃回来,宁长风衣衫已经湿透了。   他脱下蓑衣,拧了一把往下滴水的衣摆,上楼准备去卧房换衣。   房门“吱呀”一声打开,冷风灌进,容衍忍不住又咳了几声,看向他的目光带上淡淡责备:“怎么湿成这样?快换上干衣,昨日我烘干了一套,放在柜子里了。”   宁长风赶紧把门关上,阻隔了外面的冷风。   打开衣柜,里面果然干净整洁地叠着一套自己的衣物。   梅雨时节衣物难干,往年这个时节他不知穿过多少次湿衣服。这是第一次有人在家里等他,说一句“快换衣”。   宁长风心下一暖,也不避讳容衍,转身脱下湿衣。   新换上的衣物干燥温暖,熨帖着宁长风的心口,他转过身,就见容衍目不转睛盯着他看。   “怎么,我脸上有脏东西?”宁长风擦了擦脸,又低头看了看身上,没发觉异常,遂走过来问道。   闻言容衍移开目光:“不是。”   宁长风生得高大俊朗,性格沉稳,待人真诚,若不是个哥儿,恐怕十里八村的姑娘都排着队要嫁他。   即便孤身一人,他也有本事在这凭自己生活得滋润惬意,何须摊上他这个病秧子?   宁长风并未察觉他的心思,而是弯下腰看了眼他手中的书籍:“《木艺》,你也喜欢看工艺类的书?”   刚从末世穿来时,他除了打架什么都不会,后来靠打的猎物四处淘换了一些旧书,慢慢建起这个竹楼,家中一应物什都是他这些年自己亲手做的。   容衍摇头,纤长手指点在其中一处:“这是何字?”   他说话口音与这边不一样,是正统盛京官话,字正腔圆,听来让人觉得很舒适。   宁长风看着自己闲得无聊在上面做的笔记,道:“自创的。”   容衍笑道:“有趣,可以教我认一认么?”   “当然可以。”   宁长风搬了条凳子与容衍比肩而坐,抽过他手中的书开始教学:“这个就是简化了的字,你看它的笔画……”   屋外风雨萧萧,屋内对话声不绝,一个下午竟就这么消磨过去了。   容衍是个很好教的学生,一点就通,一拨就会,就是学起来过分废寝忘食了些。   到最后,宁长风将书一收:“不学了,睡觉。”   容衍这才吹灭灯烛,躺上床时又问宁长风三个字怎么写,被宁长风捂住嘴,低斥一句:“再不入睡明日又该头疼了!”   容衍去拽他的手,不动如山,便伸进被子里去,在他紧实流畅的腰线上流连。   “嘶。”宁长风捉住他的手,黑暗中眼眸炯炯发光。   容衍不躲不藏,反而低头吻了吻他的手背,含糊道:“告诉我,写你的名字。”   宁长风只觉得手背印上一片温热,他像被烫到似的收回手,一时不知该如何反应。   成亲后他与容衍之间虽说夫夫关系和谐,容衍可谓千依百顺,事事包容,可宁长风总觉得过于和顺了,就像一张假面,容衍只是在扮演一个好夫君的形象而已。   就在刚刚,容衍露出了“容衍”的影子。   脑子的思绪闪得飞快,宁长风没能抓住,他只是本能觉得今晚的容衍不太对劲,正想询问,却感觉方才还萦绕在枕边人身上的固执感烟消云散。   容衍翻了个身背对他,方才还缠着他要告诉他名字怎么写的人此时一言不发,迅速入睡了。   宁长风:“……”   这是——发脾气了?   惦记着容衍生气的事,宁长风睡得并不安稳,一早便想问到底怎么了,叫了几声都没醒,伸手一探,竟是发热了。   “景泰蓝,带上银钱,我们去看大夫!”   原本约定了今日将药材收走带去镇上,宁长风此时也顾不得了,背上容衍就往山下赶。   一回生二回熟,景泰蓝主动找来麻绳将自己栓上,跟着跌跌撞撞下了山。   今日难得放了晴,山路虽泥泞湿滑,到底比下雨时快上许多,下得山来,宁长风直往里正家里赶,根本没注意到两个鬼鬼祟祟的身影悄摸着上了山。   “玉婶,里正在吗,借牛车一用!”   迎出门的玉婶见状连忙将牛套上车牵了出来,瞧见容衍煞白的脸色喊了一声:“哎呦,可是感了风寒,快带他去吧。”   说着一眼就看到满身泥人似的景泰蓝,便朝他招手道:“这得是摔了多少跤啊,可怜见儿的,孩子你就别跟去了,在姥姥这歇着,等你阿父阿爹回来。”   宁长风感激地看了一眼玉婶:“多谢。”   景泰蓝也知自己人小腿短,跟去还要阿爹照顾他,便憋着眼泪点了点头。   “没事,在家等我们。”把发烧昏迷的容衍放在牛车上安顿好,宁长风摸了一把景泰蓝的大脑袋,赶着牛车去了镇上。   今日正好张生华当值,闻言先替容衍诊了诊脉。   才搭上容衍的脉象,他的眉头便皱了起来,问:“他可是中过毒?”   宁长风点头,近段时间他一直趁容衍睡着替他拔除身体里的毒素,应当被清除得差不多了,怎么还会出问题?   过了一会,张生华皱眉沉思:“奇怪,他这身体幼年中过的毒不知凡几,残毒存留在体内打架,早就该毙命了,能留到现在全靠体内另一种药性压制,现在残毒不知为何清了,这毒药没了挟制,药性便显现出来,才有如此凶猛之势。“”   宁长风对药理只能算一知半解,闻言问道:“什么毒,可有解药?”   张生华叹气:“前几年我在盛京游学时曾有耳闻,此毒名叫一岁生,顾名思义就是一年喂一粒解药,便能多苟活一年,那些官宦大户人家最喜拿此毒控制手下人,好教他们听话办事。”   说着奇道:“你这夫君是何许人,观其形貌气韵,莫不是大户人家的公子流落民间?”   宁长风摇头:“不为人喜的庶子罢了。”   见他不愿多言,张生华适时闭嘴,心道也是,若真是盛京那含着金汤匙出生的公子哥儿,怎么被人喂下此毒?   ……   他叹了一口气,道:“遇上我也不知是你幸不幸,解药的药方我偶然得到过,不过上面的药材太过昂贵,光是一味百年老山参便难以企及,在这镇上还不定能寻得着。”   宁长风:“那便去府城。”   说着便要带容衍走,被张生华制止。   “去府城路上就要耗费一两日的光景,等到那了他还有没有气另说,你别急,待我想想办法。”   张生华来回踱步,突然击掌道:“我记起来了,掌柜的那尚有一枝百年老山参,人命关天,我去恳求他借来用用。”   “借来用用?说得轻巧,我那老山参可是在府城高价买来的镇店之宝,光是收购价就要一百两纹银,你还得起么?”掌柜的打着算盘,听人说清来意后头也不抬地道。   不怪他狗眼看人低,镇上殷实人家一年开销也就五六两银左右,他在宁长风手里收购的多是一些田七甘草之类的常见药材,交易的银钱数目也维持在一个正常范畴,压根想不到他能拿什么还一百两银。   张生华还要求情,被宁长风按住了,将带来的二十两放在柜台前。   怀里放着容衍的戒指,宁长风按了按,算了,还不到山穷水尽的时候。   “我药材田里还能收购一百两,这是年前就讲好的,剩余的银钱我写欠条。你既知我是猎户,便当知道我还得起。”   他天生声线低沉稳重,身量又高大,实在没法不让人注意。   掌柜的终于抬起头,小眼精光闪烁:“低于二百两不卖。”   宁长风咬牙点头:“成交。”   双方各自画押,宁长风怀揣着七十两的巨额欠条,顾不上想钱的事儿,跟着张生华忙进忙出。   张生华好游医,家中收藏了不少偏门药材,一来二去竟让他勉强配齐了。   医馆后院,张生华仔细给药材配比,往药罐里加入清水,将宁长风赶了出来。   “这里有我就行了,你去守着他吧。”   走出院门,宁长风重重松了口气,总算有救了。   一剂药灌下去,到后半夜时,容衍的烧总算退了,他睁开沉重的双眼,面前一个人背对他正忙碌着什么。   见到他醒来,张生华喜道:“可算醒了。”   说着坐到身边,两指搭上他的手腕,片刻后笑道:“总算把毒性压制下去了,谢天谢地。这次可真凶险,若不是宁哥儿向掌柜的借来百年老参,恐怕你早就魂归西天了。”   这大夫似乎十分话多,将宁长风是如何将他背来医馆,又是如何写下欠条讲得一清二楚,生怕容衍不领他的情。   “要我说,宁哥儿是顶顶重情义的人,能与他成亲是前世修来的福分,万不可辜负了他……”   张生华叨叨着,突然想到炉上还煨着药,只叫他好好休息,连忙走了,没看到容衍垂下眼,低声喃喃:“我一介废人,何德何能让他为我做到如斯。”   “他所看上的,不过我一副皮囊罢了。”   --------------------   作者有话要说:   动心了动心了 第11章   宁长风出去买了些吃食。   “不是三文一碗的光头面,怎么又涨价了?”一名头发花白的老妪站在面摊前,佝偻着腰同店主争执。   店主横眉竖眼,满脸写着不耐烦:“粮食涨了,面价自然也跟着涨。吃不起就别吃了,听说朝廷要屯粮求和,往后这粮食的价格只会越涨越高,指不定哪天我也得收拾摊子滚蛋了。”   那老妪叹了口气,没说什么,转身要走。   就听那摊主叫住她,粗声粗气道:“哎,舀碗热面汤给你,不要钱。”   那老妪千恩万谢进了店。   宁长风跟着走进去,发现小小面馆内竟然人声鼎沸,到处都有人在谈论朝廷屯粮求和一事。   “嗨,一斗米价格快能赶上一头小牛犊了,这日子还怎么过?”   “还不是北羌那些蛮人部族闹的,照我说就该往死里打,打得他们服了为止。”   旁人打断他:“瞎说什么,朝中无将可用,谁去打?拿什么打?”   紧接着又有人道:“西北不是还有个戚将军,怎么不能打了?”   人群静了一静,就听得有人悠悠道:“戚将军到底一介女儿身,要嫁人的。”   众人又七嘴八舌地议论起来,间或夹杂着几声叹息。   宁长风安静吃完面,放下铜钱,起身离开。   国势衰微,人心惶惶,连这边陲小镇都感受到了紧张局势。   幸好。因为在末世的经历,他素来有屯粮的习惯,家中仓库里的粮食够他们一家三口吃上三四年,实在不行山里还有猎物可打。   总归这仗打不到山上去。   ……   谷兴村。   宁大谷夫妇在山上转悠一圈,险些迷路才找到竹楼。   他们不认识药材,也不知道什么可以采,什么不可以采,哪些到时候了,哪些还未到,见着不认识的草便挖了往竹篓里装。   “乖乖,我道那贱种怎么住在山上不下来,原是躲在这里过舒服日子。”   推开竹楼门,眼前一应俱全的家具布置令宁大谷大开眼界,床上垫着的竟是狐皮毛,虽说是杂色,也能换上一二两银子呢。   窗前书桌上还放着未看完的书。宁大谷眼前一亮,书可是好东西,卖了能得不少钱呢。   这么想着,他连拿带兜将书塞进竹篓里,连书柜里的都没放过,笔墨纸砚被一扫而空。   “当家的,快来!”楼下传来赵小芝的喊叫。   宁大谷脸上不耐,咚咚咚下楼斥道:“瞎叫唤什么!”   赵小芝站在一扇门前,指着洞开的里面,激动到浑身颤抖。   “当家的,我们发财了!”   看到屋内景象的宁大谷顿时瞠目结舌。   只见一间十来平的小屋内堆满了粮食,全用布口袋扎好码放整齐,现在粮食价贵,若是能把这些搬下山,别说欠赵地主的银钱,就是再建一幢房子的银钱都有了!   “这杀千刀的,居然悄不做声囤积了这么多粮食,前两年家里穷得揭不开锅都没听他提起,亏老娘当初捡了他,真该扔出去饿死算了……”赵小芝直嘀咕,脸上尽是愤愤不平之色。   宁大谷率先搬了一口袋,瞪眼骂这成天只会叨叨的臭娘们:“还站在那干什么,搬啊!”   花了两个晚上,夫妇俩竟将竹楼里的值钱物什一搬而空,连那块杂毛狐皮毯都没留下。   *   医馆内。   掌柜的将镇店之宝百年老山参卖了二百两的消息也传得沸沸扬扬,容衍侧耳听着外边人噼里啪啦算账,说买下山参那人欠下多少银钱,得还多少银钱,若还不上又会如何云云,眸底神色不明。   突然,众人像被掐住了脖子,议论声一下子停了。   外间传来脚步声,原是事件本人回来了。   容衍默默扭过头,整理心中繁杂的思绪。   原以为自己沦落成泥,只当宁长风是个买主,哄骗也好,伺候也好,总归一场交易。   等筵席散尽时,至少能断个干净。   可宁长风给的好太多了,他不敢接下,也还不起,更……舍不得。   “还生气呢?”宁长风将面碗打开,鲜香的味道散发开,他用筷子搅拌几下,挑出一点吹凉了夹到容衍唇边,哄道:“别气了,吃完饭就告诉你写我的名字,嗯?”   容衍抬眼看了看他,轻声道:“我不是气这个。”   他气自己。   偏生这话他是决计不会说出口的,于是容衍换了个话题,道:“此番给我治毒,又欠下许多银两罢,你不如将我发卖了,省得银子尽贴在我这个赔钱货身上。”   宁长风的动作停了下来。   两人对视,容衍率先避开了眼。   良久,他放下面碗,神色逐渐冷峻:“你要与我断绝关系?”   容衍忍住心酸:“我对你并无好处,你无需——”   话说一半便哽住了,剩下的话不言自明。   宁长风心口一团火“轰”地烧起来,他真心实意把人当对象处,还自我感动得一塌糊涂,合着人家这些天来对他全是虚情假意?   如今良心发现了,就想着和他断绝关系了?   “想都别想。”他站起身,动作太大带动了旁边的面碗,只听“哐当”一声碎裂响,面碗摔了个四分五裂,汤汁流了一地。   望着消失在门口的背影,容衍轻轻吐出一口气,松开被他攥得发白的手心。   他们在医馆内住了三天,宁长风便三天没有同容衍说话。   最后一日,宁长风将容衍背到牛车上安置好,掌柜的派了两名药童跟他上山收药材。   一路沉默。   村口,远远地大槐树下飞奔出一个小小的身影:“阿父阿爹你们终于回来啦!”   景泰蓝扑进宁长风怀里,抱着他撒娇。这几日他吃不好睡不着,每日一大清早便守在村口等,一直到日落,终于盼星星盼月亮将人盼回来了。   宁长风抱起他,朝河边洗衣服的玉婶道了声多谢,还了牛车便要背容衍往山上走去。   容衍握住他的手,全身抗拒之意明显。   宁长风托住他膝弯往身上一背,冷声道:“有什么事回家再说。”   容衍便不说话,安安静静伏在他背上。   病了一场,将将养出来的些肉又掉回去了,显得越发瘦骨支离,突出的手肘骨咯得他肩膀疼。宁长风悄悄掂了掂身上人的体重,一时有些心疼。想到他在医馆说出那样气人的话,又恨不得将人从这山上丢下去。   一路沉默着上山。   景泰蓝看看这个,又看看那个,不明白去镇上待了几天,怎么两人看起来好似吵架了。   走着走着,宁长风发现了不对劲。   道路两旁的车辙印不但没有消失,反而越来越深,夹杂着几个深浅不一的脚印,笔直向上,通往竹林小楼的方向。   他心下生疑,脚下便走得快了些。   果然,穿过竹林,映入眼前的是一片狼藉。   药材地被全部薅光,就连旁边的青菜也不能幸免,菜叶被踩踏得七零八落,屯粮食的小屋门户大敞,里面已经空空如也。   “这是……遭贼了?”在后面追赶得气喘吁吁的两名药童看到此情此景亦是目瞪口呆,脸上露出为难之色:“掌柜的叫我们来采药,这可怎么好?”   药材地被抢掠一空,连根杂草都没剩下。   见宁长风脸色阴沉地查看损失,两名药童你看看我,我看看你,商量道:“要不先回去告诉掌柜的,由掌柜的来定夺吧。”   两名药童背着空空的药篓下山了。   不止粮食,家中值钱的物什都一应被偷盗干净,犹如蝗虫过境,片叶不留。   宁长风每个屋子都查看了一遍,突然一拳打在门板上,竹制的门板乍然开裂,碎屑扎进他的手背,他却浑然不觉。   “怪我疏忽!”   他原想着深山中人迹罕至,即便有人误打误撞入了此处,也绝无力气将这里的东西尽数搬走,怎想竟有人蓄谋推车来拖!   能黑成如此心肝的还能有谁?定是宁大谷夫妇。   想到这,宁长风提了猎刀就去找他们算账!   这日,谷兴村和赵家村村民都看到宁长风提着约半米长的猎刀,凶神恶煞地敲开了赵地主的大门,那模样像是活生生要将人吃了。   赵地主上次被整了一回,见着这哥儿尚有几分胆战心惊,竟客气地开了门,道前日宁大谷夫妇已还清欠他的银两,并不在此了。   宁长风又寻去谷兴村,同样只看到紧锁的大院门。   这夫妻俩心知做了亏心事,早早便躲了起来。   宁长风提着猎刀从赵家村走到谷兴村,路过的村民无不侧目以视,听闻是宁大谷夫妇偷了他家粮食和药材,一个个义愤填膺极了,簇拥着他要去报官。   刚走到村口,便远远地看到十来个家丁簇拥着一辆马车驶过来,直直停到他们面前。   从车上走下来的正是回春医馆的掌柜。   “听说你药材地被盗,欠我的银钱看来是无论如何也还不上了?”   --------------------   作者有话要说:   作者碎碎念:失忆后的容衍自卑心作祟,此时的他一定想不到这次闹分手对他将来的家庭地位是多大的打击…… 第12章   掌柜的姓陈,留着两撇八字胡,是个生意人,此时正不怀好意地打量着宁长风。   有村人站出来替他说话:“他家被盗,掌柜的您就宽限段时日,日后慢慢还上就是了,宁哥儿并我们大家都记着您的恩情呢。”   陈掌柜闻言冷笑:“你可知他欠我的是多少两?足足一百七十两,把他扒了皮论斤称也不值这些钱!”   “我的天呐,一百七十两!”人群中爆发一阵惊呼,一个个看向宁长风,顿时不敢求情了。   若是一二十两村里尚能凑凑,这个数目太大,叫人连口都不好开了。   见众人闭嘴,陈掌柜再次把矛头对向宁长风,他从怀里掏出欠条,当着众人面念了一遍,又说道:“欠条上白纸黑字写着三日之内以药材地抵押一百两,剩余七十两分两年还清,我可是看张大夫的面子才答应将那老山参借你,如今我财物两空,你说怎么办?”   这时有机灵些的出来打圆场,笑脸迎上去道:“陈掌柜的,宁哥儿啊他是刚遭了盗窃,咱们正要去报官呢,您看这……”   陈掌柜脸色一变:“报不报官那与我无甚关系,我只管要我的债。”   说着他语气一转,从怀里掏出一纸契书:“既然还不上,便签了这份卖身契,你们一家三口卖给我作家奴,全当抵了这一百七十两银,如何?”   众人哗然,卖身作奴,那可就世世代代不得出头了!   自打他下车以来,宁长风一直未发一言,此时接过那张卖身契,脸色更阴沉了。   陈掌柜自以为胜券在握,话语中尽是高高在上的施舍:“你可想好了,若是我将你告上官府,你一家三口不止要受刑,更要流放到敕州服役五年,就你那病秧子夫君和小不点娃娃,恐怕熬不过一年就得死,不如卖身于我,好歹能留下一条贱命——”   家奴是免费的劳动力,又能随意使唤打骂,比雇佣工好用多了。   他那男人倒是个废物病秧子,好在脸长得好,他在府城认识几个颇好这口的老爷,正好送过去讨他们欢心。   贵人们手指缝漏出的一点碎屑都抵得上十支老山参了。   陈掌柜的算盘打得噼里啪啦响,仿佛看到了自己财满钵满的样子。这时,他听到宁长风开口:“不是还有三日么?”   “哼,别说三日,就是三年你也——”   他话音未落,就看到那张卖身契被一撕两半,飘荡着落在了地上。   宁长风拍拍刀柄上的灰,闭了闭眼睛,再睁开时眼中充满了坚定:“一百七十两,三日后我亲自送到医馆。若三日后我未履约,你再报官不迟。”   说完他不再理会,转身往回走去。   “你——”人前被下了面子,陈掌柜气得嘴歪眼斜,“你”了半天才憋出一句狠话:“好,我等着!”   宁长风的身影已经远去。   *   是夜,从镇上回来的里正听说了这件事。   “别瞎传,没影儿的事。”他敲着烟斗斥责玉婶。   “咋地没影儿了,咱们村这几日不在家的就只有宁大谷夫妇,除了他们还能有谁,黑了心肝的两口子!呸!”玉婶啐了一口,又逮着自家老头子唠叨:“照我说你就在偏袒他们家,有个童生儿子了不起啊,还不一定能考得上秀才呢……”   宁发林沉默地敲了敲烟斗,脸上愁苦之色更重。   *   鹿鸣山。   夜深人静,连山里的虫鸟都歇息了,竹林深处一点昏黄灯光仍旧亮着。   容衍醒来时,灯花正好“噼啪”爆了一声,跳动的烛火照亮了桌上的尾戒,下面压着一封留书。   字迹方块板正,是宁长风教他的奇怪字体。   “若三日后我没回来,你可带着景泰蓝自寻去处。”   容衍手指抚过那一行端正的字体,心想宁长风这人就如他的字一般,正直得很,善良得很,也……固执得很。   该拿他怎么办才好?   “阿父。”景泰蓝揉着眼睛站在门口,软软糯糯地叫他。   容衍放下留书,望向烛火下那半大孩子。景泰蓝眉眼生得精致可爱,大眼睛水汪汪的,白嫩的小脸上尚有些婴儿肥,看起来和他长得一点都不像。   “过来。”容衍招招手。   景泰蓝走进来,挨着床边坐下,小身板挺得笔直。   乡下没那么多讲究,多少人家从年头道年尾才得置办一身新衣裳。宁长风却特意给他们做了身细软里衣,全当寝衣了。   容衍仔细看了眼这孩子,突然眯起眼道:“你很怕我?”   景泰蓝小心脏一跳,望向容衍的眼神瞬间藏满了心虚,连忙低下头,几不可见地点了点,小脚丫紧张地在地上搓搓。   容衍:“抬头,看着我说话。”   他声音不大,景泰蓝却吓得差点抖了抖,再抬头时已是眼泪汪汪。   容衍一顿,无意识摩挲着尾指上那枚玉戒指,语气放缓和了些,问道:“我以前很可怕?”   景泰蓝包着一泡眼泪抽抽搭搭:“不……阿父才不可怕……是他们欺负人呜呜呜……”   他用小手抹着眼泪,心虚地不敢看容衍。他亲眼看到过阿父因为犯错被先帝关在铁笼子里,还放蛇虫咬他……   所以也不算撒谎吧。   容衍被他哭得头疼,他撑了撑额,作了个停止的手势:“好了,我不问了,别哭了。”   景泰蓝瞬间止住哭声,眼眶通红通红的,他穿得单薄,此时缩着小身子抖啊抖,看起来好不可怜。   容衍定定看了他半晌,突然掀开被子一角:“进来睡。”   景泰蓝先是一愣,随即小脸上笑开了花:“好耶。”   他动作小心地爬到床上,裹上被子挨着容衍傻乐。   失忆后的阿父温柔了好多。   他在心里想道:希望阿父永远不要恢复记忆,坏人永远找不到他们。   到底小孩子心性,他在床上打了两个滚,想起自己来的目的,抬起眼亮晶晶地问:“阿爹什么时候回来呀?”   虽然宁长风平日里不怎么笑,还经常使唤他干活,但景泰蓝觉得他可比阿父好说话多了,叫阿爹也叫得越发顺口。   提起宁长风,容衍神情一顿。   留书上约定了三日之期,欠条上的还债日期也是三日之后,莫不是去做什么铤而走险的事情去了?   思及此,容衍心下不免焦躁。   他如今一介废人,除了能坐着轮椅在竹楼内外活动,竟是连外出找他也不能。   “会回来的。”他说:“明日我便想办法去找他。”   第二日,容衍用屋前晒干的竹子扎了只简易竹筏,顺着溪流撑篙而下。   景泰蓝扒着竹筏满脸不舍,道:“带我一起去。”   容衍摇头:“深山危险,我尚且自顾不暇,不能带上你。”   说罢又道:“在家等我们。”   *   这已是第三夜,宁长风趴伏在洞口不远处,屏息敛声等待着对面的大蟒蛇吃饱。   鹿鸣山隶属于黔南山脉,绵延千里不绝,越往里走越是昏天蔽日,正午都不见阳光,里面瘴气丛生,危险丛丛,但奇珍异兽也不少。   比如他盯着的洞穴里,就住了条花纹大蟒。   那还是十余年前,宁长风刚穿来时某次夜猎误入此处,因中了瘴气产生幻觉,错把大蟒的两只眼珠子当灯笼,若不是他身怀异能,跑得又快,只怕早就被生吞了。   花纹蟒大部分身体藏在洞穴里,只探出一小截来,血盆大口张开,瞬间吞吃了一只路过的角鹿。   这已经是它吞吃的第四头野兽了。   吃完这个,大蛇打了个嗝,懒洋洋地伏卧在洞穴旁一块巨石上,眼睛开始半眯半阖。   宁长风忍着喷出几米远的腥臭气息,又等了几个时辰,直到大蛇的眼皮完全耷拉下来。   深山中丛林密布,在昼犹昏,宁长风趁漏下的微弱光线潜行至大蛇身边,找准机会一刀刺下去。   蛇颈下三寸浅鳞处瞬间飚出血线,宁长风翻身就跑,绝不恋战。   果然只听身后大蛇一声嘶叫,追了上来。它身躯庞大,肚腹鼓胀如牛,周围树枝一路“咔咔”被他扫断,落叶与尘土被卷起,把本就不见阳光的丛林搅得更加昏天蔽日。   宁长风爬上树梢,愤怒的大蛇一个摆尾,碗口粗的树干被拦腰扫断,站在树梢上的宁长风顺势一跃而下,骑在大蛇扁平的头顶,将大蛇压伏在地,一刀刺进它的眼眶,下死劲翻搅。   大蛇受痛狂怒,摇头摆尾要将他甩下来。   宁长风紧紧抱着蛇颈不放,一刀又扎进它颈下鳞片浅薄处,抽出,又扎进……   腥臭的蛇血溅了他满身,激痛之下的大蛇犹如困兽,竟然掉转身体,发狂般将自己的头往洞口的巨石上撞,似乎要钻进洞穴。   “唔!”宁长风撞在巨石上,仿佛被当胸一击,五脏六腑似要碎成血块。   他咽下喉间一口热血,似乎也被□□的大蛇激出了凶性,运转周身内力一刀又一刀刺下去……   终于,大蛇挣扎的力度弱了下来,如巨物般倒塌在地,再也不动了。   宁长风被甩落在旁,跪在地上吐出一口喉间鲜血,缓了好久的神才慢慢站起,走到已经断气的大蛇边。   这条蛇目测约有三十米长,体型硕大,重逾千斤,最大的创口在蛇颈处,那是宁长风灌注了异能造成的。   若单论体积,十个宁长风这样的壮年男子也只够它一顿吃的。   蛇鳞坚硬如铁,猎刀砍上去竟然只留下了浅浅白印,宁长风将异能灌注到猎刀上才得以划开大蛇的肚皮,剥下一张完整的蛇皮。   他随手割下山中粗韧结实的老藤将蛇皮捆扎好,又划开大蛇的肚皮,从里面摘出一枚如人心脏大小的蛇胆。   这种活了数百年的大蛇浑身都是宝,可惜地处深山,仅凭宁长风一人之力是万万带不走的,便不再逗留,背上蛇皮准备离开。   这时,他体内的异能一阵波动,宁长风回头,朝引起他异能波动的方向看过去。   竟是那大蛇的洞穴。 第13章   他仔细感受着体内的异能波动,察觉到没有危险才靠近。   洞穴比外面还要昏暗些,几乎伸手不见五指,宁长风循着异能指引的方向走了约有几百步,转过一个弯,眼前竟然出现了一点莹莹亮光。   他定睛看去,原是洞穴尽头的石缝处生长着一株通体透明的小草,那光亮正是它发出的。   宁长风体内的异能更活跃了。   他明显感觉到,越靠近小草,他的身体就越感到舒适,体内能源核心转化自然灵气为内力的速度越快,那些灵气迅速进入他的身体,修复着他受伤的身体,不消一盏茶的时间,他便感觉身体的伤痛一扫而空,神清气爽极了。   好东西!   难怪十余年前他初次见到大蛇就见它守在这个洞里,方才快死了还要往洞里钻,定是为了这株草。   宁长风二话不说,将透明小草从石缝中摘了下来。   甫一摘下,小草便失去了光亮,颜色也从透明变成了白色,茎秆和叶片上迅速结上一层粉霜。   宁长风将它用布巾包了塞进怀里,背起捆扎好的蛇皮下山。   *   出得深山才发觉外头青天朗日,太阳高悬在头顶,猛烈的光线让宁长风不自觉眯了眯眼。   他满身污血腥臭难闻,自是不能这个样子下山,况且应当要与容衍和景泰蓝报个平安,便往山中竹楼的方向走去。   背着沉甸甸的蛇皮,又摸了摸怀里的蛇胆和奇珍异草,宁长风的心情终于放晴,往家回的脚步也更轻快了些。   竹楼内外静悄悄的,还保持着被偷盗后一片狼藉的样子。   宁长风心下一顿,脚便步慢了下来,他放下背上的蛇皮,走近喊道:“容衍?”   一楼门户大敞,离开前什么样还是什么样。   “景泰蓝?”   二楼也没有人。   卧房敞开,宁长风走进去,他留下的信被压在书桌上,戒指不知所踪。   这是……当真走了?   宁长风雀跃的心一点点冷下去,顿觉索然无味。他脱下脏衣,用冷水胡乱将自己冲洗干净,倒头便睡。   再醒来时已是深夜。   月色入户,照亮床边一隅,满室空荡,独剩他一人。   宁长风垂眸,整理了一下自己低落的情绪,重新背上蛇皮,趁夜往镇上走去。   ……   镇上。   张生华早已入睡,被敲门声吵醒,打着哈欠开了门。   “张大夫,我猎得一些东西,烦请你帮我先掌眼。”张生华哈欠打到一半,就见宁长风自来熟地往他家里走,连忙拦住,眼睛睁得老大道:“大半夜的你一个已婚哥儿往我家里闯,这不合适吧。”   说着又道:“我妻儿尚在卧房熟睡呢。”   宁长风一想也是,便就地在院子的天井处打开了包袱,扑面而来的腥臭气息差点将张生华熏个跟头。   “帮我看看,这块蛇皮能值多少钱?”   正捂着鼻子的张生华一听眼珠子又瞪圆了,指着那叠起来约有井口大、到膝盖骨高的那一大坨问道:“这?一张蛇皮?这得多大一条蛇,你逗我呢吧。”   宁长风解下腰间竹筒,从里面倒出一个布包,里面是拳头大小的一颗蛇胆。   张生华:“……”   顷刻,他才从震惊中回神,也顾不上腥臭了,捧着那蛇胆仔细观看嗅闻,口中啧啧称奇:“这蛇胆,少说也得有上百年了,你方才说是哪里得来的?”   “深山中猎的。”宁长风道。   张生华眼珠子都瞪直了,半晌他咽了咽口水,问道:“黔南山脉腹地你也敢去?不要命了?”   鹿鸣山虽是座小山,里头最多也就些狐兔狼鹿此类常见的禽兽,可它连着的黔南山脉可不一样,里头遮天蔽日,凶险异常,遍观天下至今无一人敢去!   宁长风兴致不高,面对他的惊诧只应了一声是,便再不说话。   张生华已经顾不得臭不臭,跑过去亲自摊开那张蛇皮,一边看一边赞叹,眼珠子直放光。   宁长风略略答了他几句,便问道:“依你看这蛇皮和蛇胆能卖多少钱?”   张生华瞪眼,仿佛在看一个不识货的莽夫:“多少钱也买不来,无价!”   宁长风皱起眉头,卖不出去的东西在他这毫无意义。   所幸张生华还记得他欠着一百多两银子,便替他出主意道:“这种宝物莫说在这小镇上,便是在府城也不一定能卖得出去,反容易招来祸患,不如我今夜修书一封,问问师傅是否有意收购,他出身杏林世家,早年在宫中当职,应当是能吃下的。”   说着当即写下书信一封,只等明日驿馆开门便投递出去。   待收好信件,张生华一抬头,看见宁长风还站在院子里,视线落在满地的蛇皮上,却又不似在看蛇皮。   这是怎么了?   他正待要问,宁长风已然回神,他指了指地上的东西,道:“东西就放你这,我走了。”   走时满身孤寂萧索,随着他的背影慢慢融入夜色中。   *   鹿鸣山一处山坳中。   景泰蓝偷偷藏在一处灌木丛中,紧张而又害怕地注视着来往搜寻的壮丁们。   那些人他认得,是医馆的家丁。   送容衍走后不久,这些凶神恶煞的家丁们便上了山,景泰蓝远远地瞧见他们便跑了出去,怎知被其中一人发现追了上来。   小孩如何跑得过大人。眼看就要被追上,他脚下一崴摔下山坡,正好滚进了这处山坳中,那群家丁在上面看不见人,绕下来找时他已经藏好了。   搜寻的脚步声越来越近,景泰蓝攥着宁长风给他戴在颈上的避虫包,小手心满是汗。   “啊啊啊有蛇!”突然一个家丁捂着脸大叫,连退了数步。   只见横在面前的树枝上缠绕着一条青绿色的小蛇,若不是刻意分辨,极容易令人将它与满树青翠混为一物。   那名家丁跌倒在地,被蛇吻过的脸很快红肿泛青,显然是中毒了。   剩余人顾不得再搜寻,连忙抬起惨叫连连的同伙下山。   过了不知有多久,景泰蓝一瘸一拐从灌木丛中钻出来,天已将入夜,四周环境陌生,丛林密布,鸟兽嘶鸣……他已找不到回去的路了。   “呜……”他环抱双膝,忍不住泄出呜咽声。   *   夜已深,繁星满天。   院门“吱呀”一声打开,玉婶抱着木盆走出来,嘴里念叨道:“这俩小子就是皮的,给我往狠了揍!”   屋里传来一阵又一阵儿哭嚎,夹杂着她二儿媳的怒骂:“臭小子八岁了还尿床,比谁尿得远是吧,看我不打死你!”   接着又是一阵鸡飞狗跳。   玉婶摇摇头,感叹了一句“窜天猴似的”,抱着湿淋淋的垫絮去河边冲洗。   尿骚味最难洗,须得当下就放到水里浸泡。   甫一走到河边,她脚下就踢到东西一个踉跄差点摔倒。玉婶回头趁着月光一看,可不就是个人!   “啊!”尖叫声震耳欲聋,附近几户人家一阵响动,纷纷跑出来查看。   宁长风抱刀坐在宁大谷夫妇门口,他也不知道自己为何要坐在这里,竹屋里空空荡荡,他不想上山。   听到这声尖叫时他才将思绪收回,快步往河流的方向走去。   “有……有死人!”玉婶指着躺在芦苇丛中纹丝不动的人影,害怕得手指颤抖。   七八个汉子站在距离人影一米远处,迟迟不敢上前。直到人群中突然有人喊道:“宁哥儿来了,大伙儿让让,让宁哥儿看看。”   随着他这一声,聚集的人群不约而同分开,宁长风走进去,借着月色看清了那人的脸。   他蓦地僵住,下一秒转身就走。   “哎,怎么就走了,这人谁啊,还活着没——”   宁长风脚步不停,声音冷然:“死了。”   那人被他一噎,挠着头自己去看,直接被他嚷嚷出来:“这不是宁哥儿你那夫君吗!怎么在这儿?”   这一声不得了,大伙儿全部围了上来,七嘴八舌地议论。   “还真是,怎么躺在这里了?”   “这全身湿淋淋的,又是泥又是水,也不知发生了什么?”   “大壮,你去探探他还有气儿没?”   宁长风的脚步顿了顿,接着就听到大壮的声音:“还活着呢!宁哥儿你走了这是几个意思啊?”   宁长风脚步复又快了起来,声音在夜风中显得尤其冷酷:“我不要他了。”   众人面面相觑,这可怎么搞?   --------------------   作者有话要说:   宁哥儿:又凶又委屈。 第14章   人都在芦苇丛中躺着,自然不能见死不救,玉婶招呼着几个大汉将人抬进了自己家。   宁家琪宁家旺这对双生子刚被揍了一顿,正抽抽搭搭地哭,听见院子里人声喧嚷,立马抹了眼泪跑出去看热闹,他们娘一个没留神儿人就跑了。   “快快快,抬到这里,去请老刘来看看。”玉婶招呼人将容衍放到床上,见他浑身湿透,赶紧叫宁发林端了火盆来。   “可怜见的,本就是个残废,也不知怎么从山上下来的。”过了一段时间,容衍冰冷发白的脸上才有了点热乎气。玉婶替他换了衣物,守在床边叹息道。   宁发林拿着火钳在拨弄盆里的火,好让它烧得更旺些。   “宁哥儿呢?我先前出去解手就见他抱着猎刀在宁大谷家门口坐着,他怎地不来?”宁发林问道。   玉婶冲他摇摇头,表示自己也不知他们小两口怎么了。   不一会儿,几人拥着老刘进了宅子。   他是村里的赤脚大夫,医术勉强,但胜在用的药草便宜,谁家有个头疼脑热的小毛病都找他,这时看了容衍的模样,又摸了摸他的手心脚心,说道:“手脚转热了便无大事,只是观他气色身体似乎有所亏空,寻常人受凉尚要养上十天半月,他遭这么一回恐怕身体又要差上不少——”   说到一半他便不说了,只把带来的驱寒药草放下便走了。   逃也似的出得门来,老刘望了一眼灯火幢幢的屋内,摇了摇头,边走边叹道:“早夭之相,早夭之相啊。”   话声随夜风飘入宁长风的耳中,他靠在门廊上缓缓闭上眼睛,仿佛黑暗中的剪影。   宁发林家喧闹了大半个晚上,直到过了子时才渐次安静,一夜尽天明。   第二日过了晌午,容衍才悠悠转醒,第一句话问的便是宁长风。   玉婶二丈和尚摸不着头脑,只指了指宁大谷家的方向,道:“坐那守着呢,我说你们发生了什么事?我可从未见过宁哥儿气成那样,跟尊冷面煞神似的,瞧着叫人怪害怕的。”   容衍垂眼,抿紧了唇。   半晌他才道:“是我误他。”   玉婶叹息一声,摇摇头走了,没一会儿端了碗药汤进来,嘱咐他喝了,便不再提起。   再说宁长风,不知怎么渡过的这一夜,一早站起时竟有些头疼。他深呼吸一口气,将脑中杂念甩出,正要往镇上走。   今日便是与掌柜的三日之约,于情于理他都应当去给个交待。   至于容衍,既然那么想走就随他而去吧。   他宁长风不是输不起。   正待要离开,就见两个扎着总角辫的半大小子在草垛边探头探脑,见宁长风的视线望过来身上一个激灵,自觉站了出来。   “长风哥。”双生子手指搓着衣摆喊道。   宁长风本就长得悍利,平日他们都不敢开玩笑,这会儿板着个脸真比阎王爷还要吓人,一对双生子老老实实贴墙站着,眼睛都不敢抬。   宁长风:“躲那儿做什么?”   家琪机灵些,闻言道:“祖母喊你去我家吃饭呢。”   宁长风正要拒绝,就见玉婶站在大门口远远地朝他招手,他神色一顿,玉婶平素待他便极好,此时就不该拂了她面子。   “嗨,这几日奔波坏了吧,上我家吃顿饭,你嫂子蒸的大白米饭呢。”玉婶热情地招呼他进门,果然见厨房热气蒸腾,二儿媳正将热菜端上桌。   宁发林和玉婶育有二子三女,女儿均已出嫁,大儿子做粮油生意,早些年携妻小去镇上生活了,只有二儿子一家伴着他们住,家中生活一直比较好。   家中男丁出去做工了,玉婶给他们留足饭菜后便拉宁长风上了桌。   宁长风饭量大,不挑食,天大的事儿都不影响他吃饱再说,今日却吃了两口就放下了,玉婶见状,将他拉至一旁,偷声问道:“这是闹别扭了?”   宁长风摇头。   若真只是闹别扭就好了。   他从怀里掏出仅剩的一两银子,道:“烦请您照顾他这两日,待他身体好些便放他走吧。”   玉婶瞪大眼睛,数落宁长风道:“你这说的什么话!俗话说一日夫妻百日恩,怎地说分开就分开?再者他若走了,你一个哥儿在村里的名声怎么办?”   说着她像想起什么似的,语气越发急促:“是不是因为你欠账那事儿?好哇,没想到他是这样的白眼狼,见你背账就不愿意跟你过了,呸,昨晚就不该救他——”   她越发越肯定,几乎认为这就是真相了,撸起袖子就要进去找容衍算账。   宁长风连忙拉住她:“玉婶,不是因为这个,你别管了!”   玉婶瞪眼:“那还能因为什么事儿?”   宁长风语气一顿,他总不好讲自己恋爱脑上头被哄得团团转,结果骗子良心发现要离开自己还舍不得吧?   思及此,他心一狠,对玉婶说道:“总之您别管,我和他再无瓜葛,便是——便是今后路上遇到了,也各走一边,绝不牵扯。”   容衍的卧房与他们仅有一墙之隔,隔壁的动静一字不落地落进他的耳中。他靠回床上,低声闷咳了几声,唇角扯出一点苦笑。   不牵扯好啊。   若不是他,宁长风此时早就拿出了立户费,同养父母一家断个干净,在山里悠哉游哉地过神仙日子……   他生来便是祸害,怎配人悉心爱护。   见他话说得如此决绝,玉婶一时也不好再说什么,捏着那一角银子怔怔地看着宁长风离开。   镇上。   张生华一早起来先去投递了信件,正准备去医馆值班就听见里头鬼哭狼嚎,掌柜的站在门口骂街,一见到他赶紧请他去看看。   拨开人群,就见担架上躺着的家丁面部肿胀红紫,中间有一个极小的伤口,从里头流出脓血来。   许是痛得厉害,那家丁正一声声哀嚎着。   张生华只看了一眼,便道:“这是被山里的蛇虫咬了,需用刀在伤口处划个十字,挤出脓血,再敷上解毒的药物即可。”   医馆内不止他一位坐诊大夫,见他如此轻易就看出来他们束手无策许久的问题,便嗤道:“我们自是知道被蛇虫咬了,但不同蛇虫毒性不同,贸然敷药你怕是嫌他命长?”   张生华少年时去过盛京游学,又时常开门义诊,替穷苦百姓买药,百姓提起他都是一片夸奖声,他们早看不惯了。   来自同行的冷嘲热讽张生华早已习惯,他并不申辩,只取了小刀,用火烧片刻后直接划十字挤出毒素与脓血,又去药房配药捣碎敷在家丁脸上,不到一炷香的时间,家丁的哀嚎声便小了下去,肿胀蔓延的趋势也止住了。   叽叽喳喳议论的几个老大夫闭了嘴,甩袖而去。   掌柜的喜笑颜开,忙请张生华坐下问道::“方才那剂药是如何配的,咱们益州多蛇虫,你把药方写下来,以后中了这蛇毒的百姓就有救了。”   张生华医术精湛,每每钻研出的新药方都能成为回春医馆的招牌,他自然不能放过这次机会。   张生华语气冷淡:“此蛇仅鹿鸣山深处才有,山中凶险,寻常百姓不会去那里,你派遣家丁去那里做什么?”   掌柜的愣了一下,正要想个话圆回来,却听张生华又说道:“宁长风的欠账你不必再催,过几日我师父收到信便会寄银票过来,少不了你的。”   闻言掌柜的下意识惊呼:“那可是一百七十两银子!你什么师父家底如此丰厚,别仗着在这医馆坐堂就觉得我不敢拿你怎么样!”   张生华此人也是个苦命的,父母尚在时经营着鹿鸣镇最大的医馆,因乐善好施备受镇上百姓尊崇,二十多年前北昭与南越那场大战波及到鹿鸣镇边缘,张父母倾尽家产给北昭士兵送药,这一去就没再回来,只留下年幼的张生华擦干眼泪,背起行囊走四方。   最近几年才回乡娶妻生子。   但他不是爱炫耀的性格,旁人只知在外学了一身医术,却从未听说过他师承何方,因此如掌柜的之流隐隐有些蔑视在。   张生华并不辩解,坐诊一到时间便起身,离开时听到那群家丁在后院聊天。   “哎,那娃也不知藏哪去了,就差一点抓到他了。”   “那么高的山坡,指不定早摔死了,就算不死那山里全是毒蛇猛兽,过了一夜只怕骨头渣子都被啃尽了。”   “啧——”   “什么孩子?多大年纪?”几人正议论着,便听到张生华掀开门帘问道,脸色不是很好。   家丁们对他还是很尊敬的,闻言描述了一下,张生华皱起眉,那孩子居然落单了?宁长风知道此事么?   他正在思索,却感觉到身边一阵风似的卷过一个人,下一瞬那个家丁的衣领便被拎起,双脚腾空在地。   不知何时进来的宁长风脸色阴沉:“你刚说景泰蓝在哪儿?”   那家丁被他身上的气势吓得不敢扑腾,结结巴巴地交代:“他滚下山坳了。” 第15章   “瞎咧咧什么!欠账还钱天经地义,我催个账——”掌柜的气喘吁吁跑来,欲要制止那家丁,却被一股刚劲的力道直接掀翻在地。   宁长风眼神愤怒:“有什么你冲我来,他还是个孩子!”   “我说了三日还便是三日,今日才到期,你怎么敢去抓他!”他手肘横抵在掌柜的喉骨前,手臂暴起的青筋根根分明。   掌柜的脸色憋得通红发紫,只能手脚胡乱挥舞,活像只四脚朝天的王八。   张生华见状连忙上前拖他:“你先放开他,他快死了!为这么个人背上人命案子不值得!”   在他的呼喊下,宁长风的理智才逐渐回笼,他松开手,扔下一句:“你给我等着。”抓了一个家丁问清楚景泰蓝具体掉落的位置后大步离开。   张生华长长吐出一口气,背上药箱小跑步跟上去。   ……   一个三岁多的小娃娃在深山之中独自待上一夜结果会如何?   宁长风不敢想。   他只来得及从家里拿走猎刀挂在身上,急匆匆往山的更深处走去。   山坳的位置距离竹楼不远,但纵深极高,加之里面丛林密布,藤蔓交织,连宁长风都很少涉足,在里面寻一个三四岁的孩子无异于大海捞针。   滚落的痕迹尚在,他顺着草叶被压伏的印迹找过去,却在一丛灌木前断了线索。   这里是一处极为广阔的低矮灌木林,树与树的空隙之间刚好能容纳一个小孩钻进去,宁长风极目远眺,只见灌木林一丛连着一丛,根本看不到尽头。   他取下挂在树枝上的小鞋子,回顾四周了无人影,寂静不已。一股巨大的懊悔包裹了他。   “景泰蓝!”   “景泰蓝你在哪儿!”   “景泰蓝!”   远远地一队人举着火把上山,张生华和宁发林在最前面,加入了找人大军。   呼喊声回荡在整个山坳的上空,景泰蓝蜷缩在一处山洞内,闻言激动地站起来,用尽全身力气喊道:“我在这儿,救命!救救我!”   他的嗓音已经嘶哑,任凭怎么喊上面的人也听不到。   眼见头顶成群的脚步声就要离开,景泰蓝急中生智,只见他抱起一块石头,朝两侧光滑的石壁上用力掷去。   一下、两下、三下……   正在寻人的宁长风停下脚步,侧耳倾听片刻,道:“都安静下来!”   众人不明所以,但都依言停止呼喊声,扭头看他。   只见宁长风趴下,侧耳贴近地面,果然感觉到脚下岩石传来微弱的震动声。   他走到悬崖前,大声喊道:“景泰蓝,是你吗?”   风裹着混了内力的声音向下传递,宁长风侧耳倾听,果真震动声更频繁了。   宁长风悬着的心脏终于落地,四肢百骸生出一种类似狂喜的情绪,一时竟有些颤抖。他稳了稳心神,当下就地取了根老藤,一端系在腰上,另一端绑在一棵百年老树上,就要跳下去。   村民一看不得了,纷纷上来制止。   “这可不行,跳下去怎么上来?”   这一处岩石呈黑曜色,四面光滑如镜,不留神就会滑脚,下去就更上不来了。   何况他们不如宁长风耳聪目明,感受不到那点微弱的震动,对景泰蓝是否在山崖下还存疑。   “你这不行不行,太危险了!”宁发林是头一个阻止的,他想了想,说道:“这样,我们赶紧下山报官府,你守在这里,等明日官府来解救。”   “等官府来人都凉了。”宁长风道。   他扯开宁发林的手,语气坚定:“我有分寸。”   说着纵身一跃,跳下悬崖。   “哎——”众人尚未来得及劝阻,就见他的身影消失在崖前。   风声呼啸着从耳边穿过,宁长风看好点位,借助内力调整身体,准确荡进山崖间的突出岩壁上。   “阿爹!”景泰蓝丢下石头,跌跌撞撞跑过来,被宁长风一把捞进怀里。   “呜呜呜呜我终于等到你了——”   小小一团扑在自己怀里哭得上气不接下气,宁长风摸摸他的胳膊腿儿,确认没有受大伤才搂着他的背抚了抚:“没事了。”   景泰蓝呜咽的哭声仿佛哭进了他心里,宁长风压下喉间泛起的哽咽,一下一下拍抚着他。   换做以前,他是万万想不到会因为一个孩子难受到如此地步。   上辈子末世来临后,他眼看着亲人被感染,在自己面前变成丧尸朝他扑来,也亲手杀死过无数曾经的同胞,像景泰蓝这么大的小丧尸被他一枪爆头的不计其数。   可当这小孩热乎乎的身体紧紧抱着他,依恋地蹭着他时,宁长风才发觉,原来自以为习惯了的生离死别全是假象。   最初的激动过去,景泰蓝逐渐平稳情绪,羞赧地要从他身上下来。   他可从来没有这么哭过,太丢脸了。   宁长风却搂住他的屁股不让他下去:“抱紧我,我们上去。”   景泰蓝犹豫地环上他的脖子。   宁长风身上的气息不算温柔,相反很冷冽,像凛冬时节冰雪缀枝头的雪松,每一根枝叶都有棱有角地张开,只是立在那里就足抵傲人风雪。   景泰蓝抱着他的手臂悄悄圈紧了些。   这是个天然形成的岩洞,岩石呈黑色光滑状,人走在上面不留神就能摔倒。宁长风站在那块突出的岩面往上看去,距离崖顶约有十数米,其间一棵可供攀援的树也没有,几块只有人半个脚掌大小的岩石孤零零的杵在上面,恐怕脚一踩下去就滚落了。   若不是脚下横生出这一块石面正好接住了景泰蓝,此刻他恐怕早已粉身碎骨了。   上面隐约传来人声,是村民问他怎么样了。   “这可怎么办,小的找不着又搭进去一个大的?”一个汉子凑到崖边往下张望,只觉一阵头晕眼花,软着腿赶紧退回来了。   四面传来兽鸣声,听着像是狼嚎,一行人不由得打了个寒颤,聚到一起,在各自脸上看到了后悔。   “早知道不该来的,这深山里头哪里我们能来的,平白喂了狼都不知道哩。”   说话的是一个约莫三十来岁的男人,长得贼眉鼠眼,是村里有名的单身汉。   “大华你说的什么话!”宁发林一眼瞪过去,说道:“前两年你老母死了无钱安葬,还是宁哥儿猎得一只水貂解你燃眉之急,如今说出这种话对得起你地下的老母么?”   那个叫大华的男人缩了缩脖子,不敢说话了。   在场的人多少受过宁长风的帮助,因而在听到里正要上山找人时都自告奋勇而来,此时只能团团靠近,寄希望于宁长风能自己爬上来。   夜已深,山坳内风声如浪,鸟兽虫鸣声不绝于耳。突然,绑在树上的粗藤动了一下。   张生华一个惊醒,连忙站起,抬头只来得及看到一个虚影从崖下跃起,稳稳落在地上。定睛一看,不是宁长风还能是谁?   “这——”同样看到的村民同他一起张大了嘴。   他看到了什么?   宁长风不是爬上来的,他用飞的!   “怪不得能猎杀大蟒……”   张生华喃喃自语,却见宁长风已经解下腰间老藤,单手抱着景泰蓝走了过来。   下山的路上很安静。   也许是被他会飞这一手震惊到,众人像被锯了嘴的葫芦,迟迟没能接受这一现实,看宁长风的眼神也就愈发古怪。   怪不得敢在山里一住就是十几年,怪不得生作哥儿身却高大威猛如汉子……莫不是江湖上某个隐姓埋名的大侠?   他们可听话本里说了,大侠们就是高来高去,脚都不沾地的。   一时村民看他的眼神又夹杂了些敬畏。   宁长风没能注意他们的想法,送村民下山后,他便抱着景泰蓝回到了自己的竹楼。   “小家伙受了惊吓,又一天一夜没吃饭,发热嗜睡是正常的,我开一剂药,等醒了让他喝下即可。”张生华放下药箱,幸好他药箱里常年备着发热的药材,倒也省了很多事。   景泰蓝脸上身上有很多挂蹭伤,小脸上血痕横一道竖一道,张生华也替他一一处理了,感叹这小家伙运气真挺好的,那么高的山崖摔下去竟然只崴了脚。   等一切忙完,已经将近子时了,宁长风留他歇下。   顾念着家中妻子,第二日一早张生华便要走,景泰蓝低热已经自行退了,只是还在熟睡,宁长风将他抱起,带着一同送张生华下山。   ……   远远地村口站着几个人,宁长风目力好,一眼就看出他们是谁。   他脚步一顿,下意识竟想回身避开。   玉婶眼睛也尖,招手喊他:“长风快过来劝劝你夫君!”   宁长风更想逃了。   但张生华这个看热闹不怕事儿大的已经朝那边走过去了。   容衍坐在轮椅上,面容瘦削,唇色浅淡泛白,显然一次落水又加重了他的病情。   “走了?”到得眼前,宁长风也不愿与他对视,撇开脸问道。   “嗯。”容衍轻声答。   随后便再无别的话,急得玉婶在旁边直跺脚。   只有张生华一头雾水:“诶,你要去哪里,我捎你一程。”   “多谢。”容衍朝他欠身,又对宁长风说道:“景泰蓝——”   宁长风抱着像个树濑熊呼呼大睡的景泰蓝:“我会照顾他,不必挂心。”   容衍垂下眼睫,过了一会他才轻轻道:“是我拖累你。”   若不是我,你能过上更好的生活。   宁长风神色不动,语气已经冷了:“你是拖累了我。”   一片真心喂狗吃,现在的他想起当初满心满眼都是粉红泡泡的自己恨不得立刻掐死。   “走吧,劳烦了。”容衍对一旁的张生华道。   “哦——好。”信息量略大,张生华收起疑惑,推起容衍的椅子。   两人的身影逐渐消失,宁长风收回视线,抱着景泰蓝转身离开。   --------------------   作者有话要说:   大家猜这俩谁会先低头? 第16章   景泰蓝醒来时,不知是第几个日夜。   一睁眼看到的便是泛黄的竹制墙壁,他急剧跳动的心脏才逐渐缓下。景泰蓝拍拍小胸脯,告诉自己别怕,一翻身从床上爬起来。   窗外月华如练,宁长风坐在小凳上熬药。   门口的小灶是专门为容衍搭的,药罐也是给他买的,现在人走了,东西还留着。   宁长风把熬好的药汁倒进粗瓷碗里,转头就看到景泰蓝扶着竹栏杆从缓坡上下来,他一怔,接着便说道:“来把药喝了。”   药汤很苦,但景泰蓝没有矫情,捧着药碗小口小口地喝完。   嘴里被塞进一颗糖,甜味儿瞬间冲淡了苦味。   他第一反应却是要吐出来,可自小受到的教养不允许他这么做,于是他拧着小脸纠结了一会,蹬蹬蹬跑上楼数了数糖罐子里的糖,   糖罐子是专门给容衍备的,怕他吃药苦,景泰蓝很懂事,知道阿父每天要喝很多汤药,所以从不主动要糖吃。   这里不比在皇宫,什么都要俭省着来。   看着已经见底的糖罐,景泰蓝忧愁得眉头皱起老高,他蹬蹬蹬又跑下来,一本正经对宁长风说道:“药汤不苦的,阿爹把糖留给阿父吃。”   宁长风搅拌鱼汤的手一顿,语气有些艰难:“你阿父……走了,以后只有我们两个一起生活。”   临走前将孩子托付给他,是两人之间心照不宣的默契,但宁长风认为有必要告诉孩子真相。   景泰蓝瞪大眼睛,不明所以道:“阿父去找你了呀。”   “找我?”宁长风心下打了个突,不详的预感油然而生。   景泰蓝拉着他走到小溪旁,指着顺流而下的的溪水道:“阿父等了你一天一夜,最后他说等不了啦,怕你出事就扎了个竹筏顺流而下去找你……你没看到他吗?”   景泰蓝拽着他的衣袖,抬起的小脸上满是疑惑。   宁长风浑身僵住,眼神望着潺潺而下的溪水,一时竟有些放空:“他真是去找我的?”   “嗯!”景泰蓝重重点头:“那天下好大的雨,我看到阿父又偷偷咳血了,还让我不要告诉你——”   他说着说着眼眶红了,扯了扯宁长风的衣袖问道:“阿父去哪里了?”   宁长风哪里还听得进他的话,他只觉大脑“嗡”地一声,像炸开一片飞雾,往事种种在他脑海中一一闪现。   原来他冒着大雨下山从来不是想要离开,而是担心他去找他。   原来他等了他一天一夜,自己却赌气不曾留下只言片语就进了深山。   原来他的身体从来都没好,只是为了不成为他的负累……   而他在玉婶家一墙之隔说的那些话,容衍听到该有多伤心?   思及此,宁长风心口难受得紧,他总要容衍信任他,他自己又何尝信任过对方?   “阿爹——”景泰蓝轻拽他的衣袖,大眼睛里满是希冀:“我们去找阿父好不好?”   *   今天是个好日子。   张掌柜揣着银票美滋滋往回走,想到仓库里堆着的新鲜药材,心情快要飞到天上去。   前几日还在发愁怎么才能让宁长风这个穷光蛋还上欠他的银两,他那弟弟宁荣就找上门,鬼鬼祟祟要卖新鲜药材给他。   张掌柜一看品种:霍,可不就是从宁长风药材地里薅下来的!   他眼珠一转,当即压价收购了这批来路不明的药材,心想倒手卖掉能赚一比不小的钱,没想到好事成双,今儿一大早就收到了宁长风的欠款,足足一百七十两的银票,这下可赚大发了!   他哼着曲儿走进巷子里,肥胖的身躯左摇右摆,像只大鹅。   突然,昏暗的巷子里传来人声:“两头吃黑,还满意么?”   张掌柜的顿时吓了个激灵:“谁?”   就见墙头跳下一人,不是宁长风还能是谁?   见他手里勾着一串钥匙,张掌柜赶紧去摸腰间,果然挂着的钥匙串不翼而飞。   “你干什么?你别过来!我喊人了啊——”他色厉内荏地叫喊着,身体却随着对方的逼近不自觉后退。   不知为什么,宁长风虽是一介哥儿,浑身上下散发的气息比男人还要让人发憷。   他哪是宁长风的对手,不到一炷香的时间就被捆了手脚,一根扁担穿在中间,像猪一样被挑了起来。   “呜呜——”张掌柜的还要说什么,被破布及时堵了嘴。   “去衙门让你说个够。”   再看宁荣,手里攥着几百两银子,一时又觉得自己是富贵人家的公子哥儿了,终日流连茶楼酒馆,甭说回家,连玉姐儿那里都少去。   今日好不容易去一趟,却被轰了出来,年轻的寡妇哭哭啼啼,只道他身上胭脂味儿熏天,定是有别的相好了。   大丈夫在世有几个女人怎么了?   妒妇!   宁荣心中厌恶至极,因着她娘家的关系或许对他仕途有益,不得不低声下气地哄,他长得白净,又惯会花言巧语,哄得小寡妇那叫一个眉开眼笑,被翻红浪。   这些且不说。   只说宁大壮和赵小芝夫妇,因着躲祸近日一直藏在亲儿子家,连门都不敢出。宁荣翻墙去找小寡妇约会这事儿能不知道?   在北昭国,寡妇未脱离夫家而与其私会可是大罪,他们家荣儿可是将来的秀才老爷,可别被这小浪蹄子给毁了!   夫妇俩守着空荡荡的屋子,愁得头发都快掉光了。   一晃又是数日。   这日宁荣照例从自家院墙翻过去与玉姐儿幽会,方脱下裤头就听得外头一阵犬吠,接着房门猝不及防被从外而内推开。   “啊!”伴随一声尖叫,玉姐儿只穿了件肚兜,吓得直往被子里躲。   “好哇你这淫.妇!光天化日之下竟敢在房里偷男人,看老娘不打死你!”她那婆婆抡起拐杖就往床上抽去,宁荣一时躲不及,被打得哎哟哎哟叫唤,像只上蹿下跳的猴。   这还没完,本是家务事不宜外传,好巧不巧衙门收到宁长风诉讼,派遣差老爷上门捉拿嫌犯,正正儿撞到一墙之隔正在捉奸。   宁荣就这么光着屁股被拘走了。   据说当天鹿鸣镇的大姑娘小媳妇提起他都往地上啐唾沫,骂一声登徒子。   ……   衙门。   宁长风站在大堂内,看到衣不蔽体被押进来的宁荣时委实吃了一惊。   不过他素来面色沉静,旁人看不出甚么。   有差役上前,对高坐明台的县太爷耳语了几句,县太爷看向宁荣的眼神立即变得嫌恶起来。   他一拍惊堂木:“台下可是宁荣、宁大壮及赵氏?”   一看到被五花大绑按跪在地上的张掌柜,赵小芝眼珠一转,当即跪拜哭喊道:“青天大老爷啊,都是我的错,我儿毫不知情,求您要罚就罚我吧!”   “肃静!”   县太爷再拍惊堂木,呵斥道:“台下泼妇不得无礼!”   赵小芝被这一喝吓得脖子一缩,终于闭上嘴。   人证物证俱在,案件审理毫无疑义,最终宁大壮夫妇以偷窃罪各赏二十大板,入狱三日,着半旬内还清赃款,宁荣则以销赃罪论处,取消此次乡试资格,并终生不能参加科考!   一时大堂内鬼哭狼嚎,二十板下来俱奄奄一息,衙役松开时三人就像死鱼一样从长凳上滚落在地,爬都爬不起来。   宁长风侧身一让,避开了他们。   这一家人自私冷血,为满足自己的贪欲不择手段,打他们二十板都算轻的。   衙役将动弹不得的三人扔到大门外,看热闹的大家伙“轰”一下散开,随即围拢过来,对他们指指点点。   “自家哥儿都出嫁分户了,当爹娘的居然上门将人数年积蓄偷盗一空,这种人活该打死!”   “可不就是,上梁不正下梁歪,爹娘偷盗儿子销赃,不是一家人不进一家门哦……”   “我可听说了,早十几年前这家人就把他家哥儿打个半死扔到外面,差点被野狗吃了呢!”   “哟还有这事?”   又有认识宁荣的对其嘲讽,从小被捧着长大的他哪里受过这等指责,以手遮脸,一时恨不得能找个地缝钻进去。   光天化日之下被杖刑,颜面尽失不说,还前程尽毁,往后的日子可该怎么过?   议论的声音像海水一般铺天盖地朝他们砸来,赵小芝自己险些去掉半条命,还挣扎着护住幺子,让那些唾沫星子砸在自己身上。   再说玉姐儿那边。   自宁荣被抓走,玉姐儿当即被婆婆孙氏绑起关进了柴房,虽说寡妇偷情这事儿自古以来讲究民不举官不究,但到底那么多衙役老爷看见了,不消一天,他们家就将沦为全镇茶余饭后的谈资。   孙氏打定主意要将这□□沉河,于是当即给玉姐儿娘家带了口信,叫人过来商议。   娘家深以为耻,连面都不肯露,只着人带了封信,只道玉姐儿做出如此败坏家风行径,天地不容,任凭夫家处置,生死不论。   第二天晚上,玉姐儿被捆住手脚从柴房门抬出,装进大箱子里,几个家丁抬着要往镇外鹿鸣河沉河。   家有寡妇偷人说出去脸上不光彩,因此孙氏并未前往,只着了老家仆盯着,务必要看着箱子沉到底,等上一炷香的时间再离开。   变故就发生在河边。   家丁把箱子放下,商量往哪个方向扔最合适时,里头萦绕了一路的细弱哭声逐渐停了,取而代之的是沉闷而剧烈撞击声,和指甲挠抓箱板的声音。   刺耳,尖锐。   家丁都是年轻小伙子,第一次干这事,心里难免直打鼓。   “愣着干什么,扔下去啊。”老管家催促道,亲自上前去推箱子。   就在这时,一道声音从身后响起,宛如鬼魅:“今日她怕是见不了阎王了。”   话音刚落,几人便应声倒地。   玉姐儿撞得头破血流,满心绝望之际,那死死封住自己生路的箱子被撬开了,月光映照在她脸上,透过血泪模糊的双眼,她看到了一个男人。   男人蒙着面坐在轮椅上,但从露出的眉眼来看,一定生了张极好看的面容。   堵住嘴的破布被拿下的一刻,她便脱口而出:“好哥哥救我!”   容衍发出一声轻笑,声音如珍珠落玉盘,说出的话却不近人情:“我凭什么救你?”   玉姐儿一哽,这月黑风高人迹罕至的地方,你不是故意来救我的难不成还是恰好遛弯来的?   她未出阁之前颇有些爱慕者,只是她嫌贫爱富,嫁了个短命鬼,因此只当容衍是其中一位,因此叫了声好哥哥,怎知此人并不吃这一套。   见她不语,容衍慢条斯理道:“你做出这种事,即便今日我救了你,明日全镇的人也会再一次把你扔到河里去信不信?”   玉姐儿摇头哭泣:“不会的,宁郎不会不管我的。”   容衍冷笑:“你那宁郎现在自顾不暇,若是想得起你,怎会不来递个信问问情况呢?”   “再者他现在巴不得你快点死,女子不同于男人,过几年人们都淡忘此事,他至多落个年少风流的名声,而你,即便侥幸苟活于世,也不过是个过街老鼠,人人喊打。”   “不,是他先勾搭的我,凭什么我要去死?”听到他的话,玉姐儿语调突然拔高,甚至有些凄厉:“是他毁了我的一切,我不要死,我不要死……”   她喃喃念着,开始疯狂挣扎。   “我不会死的,放我出去,我怀了他的孩子……我这就去找县太爷……他要娶我的,我不能死,我死不了!”   她双眼通红,披头散发犹如女鬼。   被抓到关进柴房的一瞬间,她被羞耻淹没了神智,等想起时已经被堵了嘴,想说也说不出了。   容衍眼中划过一抹异色。   北昭国人丁稀少,朝廷和地方政府对新生儿尤其看重,律法便规定了妇人一旦怀上孩子,便不得做危及孩子性命的任何事情,说句难听的,妇人一旦有孕,想自戕都得等孩子生下来,更不用说只是男欢女盗之事了。   真是要什么来什么。   以这寡妇如今的心态,宁荣下半生都将永无宁日。   他割开捆住女人的麻绳,目送她跌跌撞撞地离开。   月色如水,照在鹿鸣河上宛如一条倒挂的银河,容衍操纵轮椅绕过被麻醉针射中倒下的家丁们,将手伸进寒凉的河水里,洗净了上面沾上的血污。   水中的月光晃着他的眼睛,像一场似曾相识的梦境。   空白的记忆似乎有所松动,他曾经也在这样的夜晚救起过一名女子,目送她走出城门,一程又一程。   那会是谁呢?   --------------------   作者有话要说:   容衍:好的我承认虽然分手了但还是想替老婆永久解除这个麻烦~ 第17章   宁长风在张家坐了三个时辰,茶水都喝干几壶,总算等到叩门声。   陪他一起干熬的张生华“哧溜”一下站起来去开门。   轮椅轱辘行走的声音渐近,宁长风不自觉捏住茶杯,看向门口的眼神焦急、自愧,又带着几分期待。   算来自两人吵架后,已有大半旬未见了。   这些时日他一直在查那批药材的去处,此事一了结他就立即来了张生华家,却被告知容衍每天早出晚归,他不想走,便在这里硬生生等到三更。   容衍更瘦了些,皮肤苍白,进门第一眼就看到了他,随即便转过眼神,若无其事和张生华搭话。   把宁长风活生生晾在那。   “近日多有打扰,我已在镇上另择了一处宅子租住,明日便搬走。”容衍对张生华说道。   张生华:“别这么说——”   话刚起了个头儿,就听宁长风“蹭”地站起,直勾勾盯着他问:“去哪里?”   容衍斜睨一眼,并未搭话,自顾自推着轮椅进房去。   宁长风:“……”   张生华看看紧闭的房门,又看看脸上挂不住的宁长风,生怕他一个生气甩手就跑,连忙上去打哈哈。   “夫妻床头吵架床尾和,想是他心里憋着气,你就让让——”   “让”字还没说完,就见宁长风操起脚下的板凳,三步并作两步往卧房走去。   “哎君子动口不动——”   他跟着追上去,怎知下一秒宁长风将矮凳一放,气壮山河地坐了下去。   张生华:“……手啊”   看来是他多虑了。   他朝宁长风的方向拱了拱手,打着哈欠回正卧就寝去了。   翌日。   容衍神色不愉地打开卧房门,就见宁长风背靠在门框上,因开门的声音惊醒,见到是他便站了起来,朝他打招呼:“醒了。”   眼底难掩疲倦。   容衍目光从他脸上移开,再一次没有搭话。   身后却突然闪出个小萝卜头,双手抱着一个大包袱呼叫宁长风:“阿爹快来帮忙!”   昨日等得晚了,景泰蓝熬不住睡了过去,宁长风便作主将他抱进了容衍的卧室,果然这个决定是正确的。   宁长风连忙接过小娃娃手里的包袱,略显局促地问道:“要搬家么,我帮你。”   容衍没点头也没摇头,宁长风便当他同意了,第一次厚起脸皮走进去帮他收拾行李。   容衍默默看着,不发一言,然后离开去找张生华。   一张小型袖弩被摆放在桌上,上面抹了麻药的细针已经消失:“多谢张大夫的信任,我的事已经办完,这个东西该物归原主了。”   刚从医馆值班回来,路上听了一耳朵风言风语的张生华:“……”   不是说用来防身么?早知你是奔着家丁去的,我是断断不敢配合你制作这玩意儿的!   他咽了咽口水,故作镇定地将袖弩推回去:“这东西本就是我照着你画的图纸做出来的,按理说你才是它的主人,只是我有一个疑问——”   他凑近些,小声又好奇地问道:“宁荣那腌臜玩意儿已然是身败名裂,你为何还要多此一举将那寡妇救出来?”   容衍如古井无波的眼神一动,眼底泛起森冷寒意:“让她沉河才是便宜了那一家子。”   张生华被那寒意一激,不自觉闭了嘴,不敢再往下问。   容衍此人,看起来虽是个手无缚鸡之力的病秧子,给他的感觉却极为危险。就像早些年他在盛京游学时,偶然出入过那些达官显贵高大门楣下张牙舞爪的阴影。   过不久,宁长风提着两个包袱走进来,很自然地推起轮椅,装得好像什么都没发生一般,其实心在狂打鼓。   “走吧。”   容衍住声,不想在外人面前给他难堪,便垂下眼睫,不曾表态。   和张生华告完别,宁长风推着容衍离开,景泰蓝懂事地跟在旁边。   一路无话。   容衍租住的是一间两进的小院子,正房一间,东西各一间厢房,房子年久失修,蛛网结了一层又一层,宁长风二话不说撸起袖子就开始打扫。   拔草、铲地、抹桌子……   容衍就在一旁袖手看着,不靠近也不离开。   眼见快到正午,宁长风抽不出空,便从怀里拿出二十个铜板给正在吭哧吭哧拔草的景泰蓝:“去街口买碗面给你阿父吃,剩下的你自己买点零嘴,不许跑远了。”   景泰蓝记路很厉害,每次来镇上宁长风都是带他吃的街口那碗面,因此并不担心他会走丢,只嘱咐一句便放他走了。   五月的太阳已算是毒辣,打扫了一上午卫生,宁长风早就满身大汗,见院里有一口井,便打了些清凉井水上来,对着头一冲,满身暑气瞬间被冲了个干净,畅快极了。   他将汗衫脱下,就地搓几把拧干净水,打着赤膊挂在刚支起的晾衣杆上。   他体格高大强壮,肌肉健美线条流畅,常年打猎锻炼出的身材刚劲结实,每一处都彰显着男性气概。   如果不是深知他有和哥儿一样的生理构造,就连容衍恐怕都要看走眼。   宁长风毫无当哥儿的自觉,裸着上半身又开始铺床。   床才铺到一半,身后就传来容衍幽幽的声音:“做给谁看呢?”   宁长风头也不抬,道歉十分诚恳:“做给你看。”   说完一顿,直起身来望着他:“望你原谅我口不择言,误会于你。”   没想到他会如此直接,容衍一时静默,又道:“我并非说此事。”   宁长风突然福至心灵,他低头看了看自己,放下手中的抹布,哭笑不得道:“我关了院门的。”   容衍抿唇,又不做声了。   几句话下来,那股尴尬感不知怎么就烟消云散了,宁长风索性上前两步,屈膝蹲在容衍面前,双手扶着轮椅扶手,眼中流露出认真:“这些时日我想了许多,以往我总将过错推脱在你身上,其实我也有错。”   容衍眼睫一颤,垂下的眼眸重新抬起,如深潭般看向他。   宁长风抬手遮住他的眼睛:“不要这么看着我,让我说完。”   “我一个人生活惯了,养成了爱自作主张的毛病,上山猎蟒前应当交代你和景泰蓝一声,白白让你们焦灼担心,是我的不该。这是其一,其二我不该在没问清事实前便先入为主,在玉婶家说出那种……”他停顿片刻,有些难为情地开口:“伤人的话。”   手心里的眼睫簌簌扫动,宁长风按住容衍要拉开他的手:“你先听我说完。”   “我这人投胎时走错了道,生作哥儿,骨子里却是个男人,很多时候想不起和身边人打商量便擅自作决定,甚至从未站在你的角度上思考过,你不信任我也是应该的。”   宁长风暗暗吸气,轻声道:“人一辈子遇上个喜欢的人不容易,我不想错过你。”   话音落下,四周只能听见风穿堂而过的声音。   容衍久久没有动作。   宁长风的心也跟这穿堂风似的,一点一点凉下来。   良久,久到他快要撑不住时,容衍才握住他的手腕,一点一点拉下,露出那双浓墨般的眼眸。   当他用这双眼睛看人时,宁长风总是不由自主被吸引。   他说的第一句话是:“我从未怪过你。”   第二句则是:“你刚刚说——喜欢我?”   --------------------   作者有话要说:   宁长风:对不起我错了我改下次再也不会了#$^^&^&*(   容衍:他喜欢我! 第18章   宁长风脸“轰”地一下着了起来。   “喜,喜欢……”他重复着这两个字,说的时候没注意,被容衍单独提出来一时觉得挺不好意思,舌头都开始打结。   容衍勾唇笑:“哦,那就是不喜欢?”   “当然不是!”这次宁长风倒是反应迅速,脱口而出。   “那你——”容衍微微俯身,白玉似的手指点过他热意灼烫的脖颈,按在他突突直跳的大动脉上:“真的了解过我吗?”   命门被按住,宁长风下意识偏头一让,容衍的手便落空垂下,收进袖子里。随之收起的,是他在那一刹那露出的眼神,倦怠的、厌弃的,好像随时都会在人前消失。   容衍又笑了,这次笑意却不达眼底:“天下喜欢我皮囊的人多了,你——”   那种感觉一闪而过,快到宁长风来不及思考就已经抓住了容衍的手:“不完全是!”   “大可不必——”容衍一顿,眼神难得带上讶异。   就听宁长风停了停,似乎在整理思绪:“我承认,第一眼就喜欢上你那是见色起意,但这些日子的相处,让我觉得你是个温柔可靠的人,我们在一起生活很和谐不是么?”   原来是说这个。   容衍轻轻挣脱宁长风的手,轻笑:“你太单纯了,温柔可靠是可以装出来的。”   宁长风不信邪:“即便嘘寒问暖可假装,那日我衣不蔽体站在赵家院子里,你为何没像他们一样露出嫌恶的眼神,还亲自写下婚书?”   容衍别开眼神:“那是我寄人篱下,权宜之计罢了——”   他话音未落,就见宁长风蓦然站起,倾身朝他吻了过去。   这个吻又深又重,宁长风将这些时日在他身上学的技巧尽数还了回去,容衍没料到他会突袭奇招,一时被他占据上风,分开时喉间逸出几声闷咳。   “还说你不喜欢,身体的反应可骗不了人。”宁长风恶狠狠地盯着他说。   两人离得极近,鼻尖挨着鼻尖,彼此呼吸交融,都有些不稳。   宁长风仿佛能听见自己内心如擂鼓般的巨响。活了两辈子,还是第一次做这种“恶霸”行径,心里也没多少把握。   镇上关于那个寡妇半夜逃脱的消息他听说了,那把袖弩容衍更没避着他,似乎就是为了告诉他:他捡回来的男人没那么简单。   他是故意的。   故意让他知难而退。   他越想让宁长风退,宁长风就偏不。于是宁长风又欺身上前,吻住他紧闭不言的唇。   “阿父阿爹,我回来啦,开门呀!”   “唔——”容衍发出一声模糊的嗓音,拍了拍宁长风的肩膀。   宁长风不得不与他拉开距离,套上衣衫去开门。   门外站着摊主,手里端着面碗,反观景泰蓝小手捧着一个小纸包,正拈里面的糖渍梅子吃。   “多谢。”宁长风接过面碗,招呼景泰蓝进来,顺手将门关上。   景泰蓝吃着酸甜酸甜的梅子,一仰头看到宁长风面色不虞,悄悄后退几步,挪到容衍面前,正要悄悄问他怎么回事,一转头惊呼道:“阿父你嘴唇怎么这么红!是不是生病了?”   宁长风顺着景泰蓝的目光望过去,果真看到容衍唇色艳红,唇角还残留着不知名的水迹,在阳光下点点泛光。   容衍:“……”   他抬袖,默默擦去了那点水光。   宁长风笑出声,连日来压在心底的难受劲突然就没了,他在收拾好的院子里支起一张桌子,转头招呼容衍:“来吃面。”   日光很好,风也轻柔,像他们在竹楼度过的每一天那样寻常。   容衍只犹豫了一瞬,便摇着轮椅朝他而去。   宁长风并未停留太久,就好像他真的只是来帮忙搬一下家,干完活就走,绝不拖拉。但每次下山又会给他们带些吃食用品,容衍每日都要喝的药包也是他带来的,一次十包,一日一服,次次不落。   景泰蓝被他留在了镇上,美其名曰“有个照应”。   他来的次数很勤,但见面很少,每每都是在院门口放下东西就走,等开门时人已经不见踪影了。   某次景泰蓝又一次提着药包进来,见容衍正望着院墙出神,便将多日内的疑惑问出了声:“阿爹为什么不见我们呀?”   容衍收回目光,看着树上落下的叽叽喳喳的鸟雀,道:“他在等我,给个回复。”   景泰蓝似懂非懂地“哦”一声,小小的脑瓜子并不明白两人在较什么劲,他抱出一个木箱子,里面放着笔墨纸砚,是容衍如今吃饭的活计。   “阿父,今天该出摊了。”   容衍在街口支了个摊子,旗幡上写着“代写书信”的字样,他长相出挑,待人彬彬有礼,写出来的字漂亮飘逸,久而久之在镇上传开了,不少酒楼茶馆都想聘他做个账房先生,被他一一拒绝。   “明儿就是端午了,你就忍心让他们爷俩冷冷清清过啊?”   刚卖完猎物,宁长风正准备回去,看到路边卖彩绳的忍不住驻足观看。   前世他家乡也有这个习俗,端午节包粽子要用五彩绳系上,寓意团圆吉祥。那天他正式退伍,时隔十五年再次回到生养自己的小县城,从机场走出时看到路边有卖这个的顺手买了一把,心想自己小时候他妈就喜欢捣鼓这些,买回去她肯定很高兴,谁知打开家门就看到高度丧尸化的女人扑上来……   全球开始拉起警报,之后他重新入队,可依然抵挡不了来势汹汹的丧尸大军,人类越来越少,昔日队友可能在某个细节就被感染,疯狂地扑过来,再被他射杀,他变得越来越孤独……   等回过神时,宁长风手里已经拿了一把彩绳。   张生华站在他面前,抬手使劲儿挥了挥:“问你呢。”   宁长风顺着他的目光望过去,就见容衍正收了摊子,带着景泰蓝往这边来。   还没等他反应,张生华已经先他一步打招呼:“我们在这儿!”   宁长风:“……”   大可不必如此热情。   他觉得自己此时的心态很奇怪,一方面想要和容衍好好在一起过日子,另一方面又隐隐觉得有些事一旦他默认了就会超出控制,就像前世他一打开门,迎接他的不是母亲温暖的怀抱,而是散发着腐臭味的丧尸。   虽然不地道,但宁长风的确将这个选择权交给了容衍。   “瞧你这气色好多了,终于像个活人了。”出于医者心态,张生华仔细打量了容衍,满意地点了点头。   容衍谢过他,目光却是落在宁长风身上的。   景泰蓝这小子机灵,闻言跑过去抱住宁长风大腿,仰着大脑袋眼巴巴道:“阿爹阿爹,我也想吃阿爹包的粽子。”   今天他在书信摊子边守了一天,可听那些来来往往的客人们说了,端午节要一家人在一起吃粽子的。   宁长风手里攥着那把彩绳,将目光投向容衍,两人目光一碰,第一次没有各自避开。   宁长风:“回吗?”   容衍:“回。”   ……   说回就回,两个时辰后,宁长风驱赶着牛车走进了谷兴村。   村里端午节的气氛反而更浓烈些。   家家户户门口挂着艾草菖蒲,不少妇人搬着凳子坐在门口包粽子,只见她们手法灵巧,三下五除二一个粽子就在手里成型,被五彩绳绑着,有棱有角,叮儿啷当挂了一长串。   她们见到宁长风纷纷笑着打招呼。   “哟,宁哥儿回来啦!”   “歇会儿不,粽子正要上锅呢。”   也有几个朝容衍打招呼的,大多是问病好些了没,还有要往他手里塞鸡蛋的,热情劲儿整得容衍哭笑不得。   连景泰蓝怀里兜里都被塞满了花生瓜子之类的小吃食。   等从七大姑八大姨手里脱离出来,宁长风觑着容衍精彩的表情,忍不住笑道:“我和他们说你去镇上养病了。”   容衍半坐在牛车上,他双膝不能屈伸,便靠在一堆干草上,似笑非笑道:“你早就想好了是不是?”   前方拉车的人只闷声笑。   容衍抻了抻腰,日光有些烈,照在他脸上起了一层薄汗,他就在这样烈的日光下眯眼看着宁长风的背影,突然说道:“其实这里挺好的。”   马车一顿,接着又往前行去。   容衍目光中那道身影又动了起来,飘过来一个字:“嗯。”   --------------------   作者有话要说:   好的,本次吵架以容衍完败结束。 第19章   牛车不紧不慢地走着,身后再没人说话,只听得见哔哔剥剥的声音,是一大一小在剥瓜子。   过了一会儿,容衍叫他:“长风。”   宁长风回头,就见容衍摊开的手心里躺着一小把瓜子仁,笑意明浅。   他被那笑意晃了一下眼睛,心想前段时间对容衍的告白其实也并不全然准确,他的确是见色起意,并且有愈演愈烈的趋势。   “阿爹阿爹,我也有!”景泰蓝也凑过来,将自己剥的瓜子仁献宝似的给他看,大眼睛亮晶晶的。   宁长风心里升起的那份心思瞬间变了味,他杵回父子俩的手:“你们自己吃。”   沿着鹿鸣河往北,很快就看到了山脚。宁长风照样把牛车放到里正家,背起容衍准备步行上山,景泰蓝熟门熟路地在自己腰间系上麻绳。   就在这时,远远地吵闹声传来,夹杂着锅碗瓢盆碎裂的声响。   玉婶儿给景泰蓝装瓜子的手一顿,撇撇嘴道:“啧,又干起来了,真给咱们村丢脸。”   她说的正是宁大壮一家。   自打上次偷盗被入狱后,宁荣就灰头土脸地回来了,窝在家里不出门。怎知不到三日,那小寡妇竟寻到村子里来,扬言自己怀了宁荣的孩子,非得进宁大壮的门,做宁荣的妻。   村子里谁没听说她和宁荣的苟且之事?   真让她进门那不得丢了祖宗八辈儿的脸去?   怎知这玉姐儿死里逃生一遭,哪还要什么脸皮,当即便找了大夫验了喜脉,在里正院门口哭哭啼啼,一口一个要跳河轻生。   那哪能让她跳啊。   一尸两命不说,搞不好要招来县太爷降罪的。   无法,里正只得同意这门“亲事”,强行将玉姐儿送进了宁大壮家门。   据说玉姐儿进门当晚家里便大闹一场,宁大壮竟气得中了风,半身不遂躺在床上已有两月有余。   更不必说此后家里大吵小吵不断,动辄摔碗砸盆,闹得左右邻居都不安生。   宁长风背着容衍经过时,正看到宁荣坐在院子的石阶上,满面愁苦,胡须拉喳,房门里头一个大肚子妇人正和赵小芝对骂,似乎还动了手……   宁长风只略瞥过一眼,脚步都没停往前走去。   倒是容衍曲起指弯,轻轻刮了刮他冷峻的侧脸,像哄孩子道:“不气不气。”   *   具体而言,两大一小三人合起来快有一甲子,竟都未正儿八经过过节日。   那便稀里糊涂过吧。   宁长风绞尽脑汁搜索着端午节的习俗,拿起玉婶送的粽叶,循着记忆中的样子包了个囫囵。   容衍就更不会了。   别说他失忆了,就算记忆完好也不可能包过粽子。好在他聪明,手又灵巧,几经琢磨竟也让他捆扎紧了,就是别家粽子是漏斗形的,到他手里就成了直筒形。   “不散就行。”宁长风一撂粽叶,把这个艰巨的任务交给容衍,自己大踏步走出去:“我去寻些艾草。”   “阿爹怎么跑啦?”景泰蓝天真地问容衍,被弹了个脑瓜镚子:“吃你的大枣去。”   冷清的竹楼再次热闹起来。   傍晚,宁长风烧了很大一锅艾草水,把景泰蓝洗涮得全身都是艾草味儿,香喷喷地往被窝里一塞。   “阿爹,我想吃粽子!”   “给你煮,明早起来就能吃了。”宁长风在门后答。   他关上门,下去准备看着灶火,推开门就看到容衍坐在灶前,炉膛里的火旺旺的,锅里的艾草水滚沸。   “是不是该轮到给我洗澡了。”暖红色的炉火下,容衍眼底的那抹寒潭似乎全都化成了水,随着火光荡漾。   白天被压下的那点小心思又开始泛起,挠抓着他的心口。   宁长风搬下浴桶,往里头一瓢一瓢舀着艾草水,口不对心道:“你自己洗,我还要煮粽子。”   容衍蹙了蹙眉,看向自己双膝:“可是我行动不便——”   宁长风:“……”   他认命地走过去,替容衍除了衣衫,将他抱到掺好的艾草水里,接着起锅烧水,把粽子丢进去,盖上锅盖,全程表现得像个正人君子。   “长风,帮我解下发绳。”那要命的居然还叫他。   怕他冷,宁长风在浴桶旁架了两盆炭火,水又烧得热,此时容衍大半个身体泡在水里,露出的脸白里透红,鼻尖沁着汗珠,正目不转睛地望着他。   人间殊色不过如此。   宁长风:“……”   他再次认命地走上前,替容衍解开发绳。如墨青丝散开,在宁长风手中滑走,让他想起第一次见到容衍时那把凝着血块的干枯发丝。   不知不觉他们已经认识小半年了。   容衍的手抓住了他的,抬起的眼眸如墨如星,他翻开宁长风的手掌,于掌心印下一吻:“一起洗吗?”   宁长风脑子“轰”地炸了。   但理智让他勉强挣扎了下:“不行,万一你又受凉——”   话音截然而止,因为容衍手下一个用力,只听“噗通”一声,宁长风被毫无防备地拉进了水里。   水声哗啦中他听到容衍模糊的声音响起:“先前你问过我喜欢什么样子的还记得么?”   耳廓被细密地吻着,宁长风觉得自己好像快失聪了,耳廓热得发烫,导致他听什么都有些飘渺。   “见色起意的——从来不止你一个。”   ……   到最后粽子熟没熟不知道,反正两人闹得挺晚的,浴桶里的水都下去半桶。   于是当景泰蓝一大早满怀期待地揭开锅盖,看到的是半生不熟的粽子时,整个人都委屈了。   尤其这种委屈在他叫了半天门那两人都不开门时,小家伙憋着泡眼泪坐在门槛上,默默地伤心上了。   “唔,是不是景泰蓝在叫我们?”昨夜做了太多次,宁长风这种体格都有些遭不住,难得睡过了头。   容衍这个罪魁祸首反而盖住他眼睛,忍不住亲了下面前的薄唇:“无事,小孩子咋呼,让他自己玩,你再睡会儿。”   唇上传来温软触感,宁长风朦胧的意识才有些回笼,一并回笼的还有昨晚混乱的记忆。   最后他们怎么滚上床的都不记得了。   容衍这条大尾巴狼哄着他都干了些什么事……   思及此,宁长风拧了一把被窝里某人的腰。   “哎,疼。”容衍腰猛地一弹,躲开宁长风的魔爪,笑问道:“大清早作什么掐我?”   宁长风曲起手臂枕在脑后,侧躺着看他,表情还挺不忿:“不是不能动么,我看你腰挺好,合着昨晚全是在哄我呢?”   容衍笑意更深,他也学宁长风的样子枕起头看他:“为夫是双腿有疾,别的地方行不行你还不清楚么?”   宁长风:“……”   的确,很行。   他别开视线缓解了一小会,容衍也不说话,有一搭没一搭地把玩着他的一缕长发。过了一会,宁长风搭在他腰上的手开始往下摸。   容衍语气迟疑:“大清早的,昨晚没喂饱你——”   他剩下的话没来得及说出口就卡在了喉咙里,因为宁长风一路往下摸到了他被粗钉死死楔住的膝盖骨,语气放得前所未有的轻:“疼么?”   容衍膝盖一颤,调笑的表情僵住。   宁长风的手掌干燥温暖,他却像被烫到一般,那股高温透过他的掌心一路往上,直烧到他的心口,刹那燎原。   于是他把不疼两个字咽了下去,换成:“有一点。”   他说有一点,那就是很疼了。   宁长风眼里的心疼遮不住地泛滥开。他亲了亲容衍没什么血色的唇,郑重呢喃道:“我会治好你的。”   --------------------   作者有话要说:   坐在门槛上默默委屈的景泰蓝:谁来看看我呜呜呜 第20章   等两人想起家里还有个小娃娃时,已经日上三竿了。   卧房门一打开,宁长风就看到一个小小的身影背对着他们坐在台阶行,听到动静连忙抹了抹眼睛,转身叫了一声:“阿爹,阿父。”   眼睛红通通的,显然是刚哭过。   宁长风脸上闪过错愕,几步走过去蹲下.身问道:“怎么哭了?”   在他印象中景泰蓝一直是那种皮实好养的孩子,随遇而安,不矫情,生活中很少看到他掉眼泪的样子。   景泰蓝连忙低下头后退,脑袋摇得像拨浪鼓:“没哭——啊——”   他只顾着往后退,没提防后面的台阶,一脚踩空,眼看着人要滚下去,幸好宁长风一把拉住了他。   等站稳后,他飞快地抹了一把脸,哭腔更重了:“我就是……就是饿了,我,我去烧火。”   说完甩开宁长风的后,飞也似的跑了。   宁长风扭头看了一眼容衍,从对方眼神里看到了同样的迷惑。   今日景泰蓝沉默乖巧得不像话。   宁长风做饭他烧火,宁长风挑水他浇菜,一个不留神他竟然洗起了衣裳。   “不用你洗,去玩吧。”宁长风把他从矮凳上拉开,看着眼前才到自己膝盖高的小孩又好气又好笑。   三岁多的小孩能有多大劲儿,平时叫他干活只是锻炼他而已。   谁知景泰蓝一听眼眶又红了,一副不给他活干就极委屈的样子。在山上住了小半年,他的手早已不复先前的白嫩,而是起了薄茧,脸蛋倒还是一如既往地粉雕玉琢,噙着泡眼泪时显得楚楚可怜。   宁长风心里过意不去,指着菜园子道:“算了,你去帮我拔草吧。”   景泰蓝点点头,一抹眼泪麻溜儿地去了。   家里的事情办完,宁长风带上猎刀,背起长弓,对正坐在窗前练字的容衍道:“我要去西南边的山拗子一趟,估摸得两三日,你和景泰蓝在家好好照顾自己。”   他记得自己的承诺,往后出门都会报备。   容衍落下“风”字最后一笔,替他整理了下衣裳,仰头望着那张俊脸忍不住拉了拉他的衣领。   宁长风从善如流地低头,与他接了个告别吻。   “我们在家等你。”   “嗯。”   出得门来,宁长风想了想,还是朝菜园里正撅着屁股拔草的小孩儿喊了一声:“我去打猎了。”   景泰蓝抓着把带根的野草抬起头,向前几步似乎想要跟上,又硬生生地止住脚步,小声咕哝道:“哦。”   *   宁长风此行打猎是辅,找一种名为坤草的草药为主。   张生华之妻临盆在即,胎儿却是倒生的,为了此事张生华用了许多方子也不见效,听闻黔南山脉腹地有一种草药可使胎儿在腹中自行正过来,便央托宁长风来寻。   宁长风一看图纸,恰好他打猎时见过这种草,可不巧了。   山中凶险,越往里走越不能掉以轻心,宁长风先还用了轻功,几步点跃便能行一大段路,到后来也不得不徒步行走,林子里遮天蔽日,投射下的光线在堆叠而成的落叶上形成一个个光斑。   夜晚宁长风便躺在树枝上休息。朦胧月光落在他身上,他有点想容衍了。   ……   宁长风前脚刚走,容衍便出现在菜园旁,冲景泰蓝招了招手。   景泰蓝不情愿地来到他身边,小脸板得笔正,白嫩的手臂上有被青草割出的一道道红痕。   容衍目光在那些红痕上落了落,对他说:“把手洗了,跟我过来。”   说完驱动轮椅来到院子里,那里横着几根他让宁长风砍回来的竹竿,不大,才拇指粗细,临走前砍回来的,竹叶都翠绿得很。   景泰蓝埋头跟在他身后,猝不及防鼻子撞到轮椅上,疼得眼泪都快出来了。被容衍目光一扫,又憋了回去。   “把竹叶和分叉的枝条都削了。”他扔给景泰蓝一把匕首,长不过手掌,通体呈漆黑色,刀刃锋利,削铁如泥,是宁长风专门送给他防身的。   刀把上刻了三道波浪形的竖线,宁长风告诉他是风的意思。   景泰蓝捡起匕首,默不作声开始削枝条。   他人小,力气也小,小枝桠倒也罢了,底部的粗枝哪削得动,可这孩子也是个倔的,腮帮子都咬碎了也不肯求救一句。   容衍面无表情地看着他。   宁长风不在时,他总是这个样子,眼尾下撇,似乎对什么都不关心,又有些厌世感。   景泰蓝已经跟一根枝桠较劲了一刻钟,他咬着嘴唇,明明手掌都被磨破了,却半点都不肯服输。   容衍声音冷淡:“为何不求助于我?”   景泰蓝眼眶通红:“你故意的!”   容衍:“既然知道我故意为难你,为何还要去做?”   景泰蓝换了方法,他把竹竿立起来,借助自身力量用脚去踩那根枝桠:“才不是听你的话,我本就可以做到!”   在他的不懈努力下,竹枝“咔擦”一声终于断裂。   景泰蓝丢下光秃秃的竹竿,“哼”一声看向容衍,仿佛扳回一局的大将军。   容衍捡起被丢在地上的匕首,捡起另一根完好的竹竿,只见他两指夹着刀刃上下翻飞,很快竹竿就被他削得干干净净,不损丝毫。   景泰蓝目瞪口呆,在容衍看过来时赶紧扭头,又“哼”了一声,这次是不服气的。   “有傲骨是好事,空有傲骨却是糟糕透了。”   景泰蓝撇嘴:“我知道,君子顺势而为嘛,你说过的。”   容衍削竹枝的手指顿了下来,抬眼问他:“我还说过什么?”   景泰蓝警惕地往后退一步,摇头:“我们不熟,没说过几句话的。”   容衍转着手里的匕首,挑眉:“小崽子,骗起人来一套一套,这会跟我说不熟?”   景泰蓝小身子一抖,连忙撇清关系:“真不熟!皇——祖父被刺之前我们连话都没说过!”   听到“皇”字时,容衍心头一跳,突然就没兴致问下去了。   他身体往后仰去,垂眸望着被自己削磨光滑的翠竹,已经有了笛子的模样。   景泰蓝小心翼翼觑着他,不知他怎么突然不说话了。今天的容衍让他有些害怕,就像他无数次在皇祖父身边看到他时的样子。   他往前小小地蹭了两步,试探般地问道:“你不开心吗?”   容衍抬起眼皮懒懒睨了他一眼:“你不开心?”   景泰蓝犹豫开口:“开心。”说完又愁眉苦脸:“可是我没有用,你说过无用之人是会被丢弃的。”   原来今天一直闹别扭是因为害怕被丢弃啊。   容衍心中一动,那一刻他说不清自己心中是什么感觉,景泰蓝的话剖出了另一个他不愿承认的自己。   他在成型的竹笛上刻下自己的字,垂眼在心里道:我不怕。   --------------------   作者有话要说:   别怕别怕,统领三千绣衣史的容大人你怂什么! 第21章   找到坤草回家时,已是三日后。   落日如流金扑洒在竹楼上,远远便有笛声悠扬传来,是一曲江南小调,景泰蓝趴在门口写容衍给他布置的算数,眼尖见到宁长风便把笔一扔,小旋风似的扑过来。   宁长风一把接住他,将他抱起来。   “阿爹你可回来啦!”景泰蓝眼泪汪汪向他控诉容衍的“暴行”,却被宁长风弹了个脑瓜崩儿:“让你做功课是为你好,尽会偷懒耍滑。”   话虽这么说,却也没把他放下,而是抱着进了院子。   景泰蓝揉揉额头,撅起小嘴想道:他才不要读书认字呢,他要在山里做个野小孩。   “回来了?”容衍放下竹笛,帮着他卸下货物。   “有些重,你帮我烧水去吧。连着几日未洗澡,一身的臭味。”宁长风让开他,作势闻了闻身上的衣裳,笑着说道。   容衍也笑了,边往灶房走边道:“水是热的,我给你拿套衣裳去。”   洗完澡神清气爽。宁长风没让容衍做饭,而是自己将猎来的野山鸡合着山里采的野菌子一锅炖了,那叫一个鲜香味美,馋得景泰蓝连干了两大碗饭,连容衍都多夹了几筷子。   饭后借着油灯检查过景泰蓝的功课,这才洗漱睡下。   竹楼内陷入静谧。   景泰蓝躺在床上,小手指攥着被角,翻来覆去睡不着。   “吱呀”一声,房间门被打开,他像受惊的兔子般坐起,看到熟悉的身影后才放松。   “阿爹。”他揉着眼睛,假作被吵醒的样子。   小孩子的动作哪能瞒得过宁长风,他走到桌边点亮油灯,将端来的野桑葚放在桌上。   “给你带了点山里的果子,来尝尝。”   景泰蓝圾着鞋下床,坐在长凳上拣了几颗便不吃了:“我吃不下啦,留给阿父吃。”   他人小,心眼却不少。知道宁长风在意容衍,便会刻意以这种方式讨好他。   宁长风粗心惯了,若不是被提醒恐怕都想不到这一层。   不知什么样的环境才能养出这么敏感的孩子?   他拣起一颗最大最紫红的桑葚果喂到景泰蓝嘴边:“给你阿父留了,这是专门给你的。”   熟透果子的鲜香气息萦绕在鼻端,景泰蓝鼻子耸了耸,试图将它推回去:“那你吃——唔——”   趁他张嘴的空隙,宁长风一把将桑葚果塞进了他嘴里:“吃吧你,这东西我在山里都吃吐了。”   酸甜的汁水爆裂在口腔,景泰蓝还没反应过来,就被自己“咕咚”吞了下去。   好吃。   听宁长风这么说,他终于不再收敛,没一会儿粗瓷大碗里的桑葚就下去小半层。   看着小鸡啄米似的小孩儿,宁长风内心一时有些复杂。   “景泰蓝你记住,你是我们家的一份子,不是谁的附属品,更不需要讨好任何人。”   烛光下小孩儿抬起脸望向宁长风英俊笔挺的眉眼,目光怔怔。   ……   “回来了,叫我好等。”房门轻响,容衍从床上坐起,昏黄灯火照亮室内一隅。   “嗯,掉金豆子呢,才睡着。”宁长风脱了外裳,躺进被窝里,满脸无可奈何。   其实小孩子的泪腺连着大海吧,怎么哭起来无穷无尽的呢。一边哭还要一边抽抽搭搭让他保证永远不抛弃他。   宁长风又气又心疼,不知道三岁多的娃娃哪来那么多心眼子,一哄便哄到大半夜。   其实也不算哄,就是景泰蓝哭,他在一旁陪着,后来哭着哭着娃自己睡着了,他才偷偷离开。   身边响起低低的笑声,接着容衍便欺身靠近,呼吸拂在他耳边,痒痒的。   “我可听见了,你还喂他吃桑葚。”   他这话说得轻柔,尾音扬起,像把小刷子在心头轻轻一撩。   宁长风捉住他的手,咂摸着话里的意味,挑眉:“小孩子的醋你也吃?”   容衍笑了笑,昏黄灯火映着他的眉眼,眼中满满当当一个宁长风。   他开口,嗓音温温沉沉:“我若说是呢?”   ……   第二日,宁长风带着找到的坤草去了张生华家。   “谢天谢地可算找着了,大恩不言谢,往后若是有任何我能帮得上的,定在所不辞!”捧着那几株药草,张生华就差给他跪下了。   自古以来女人生产便是走鬼门关,更遑论胎位不正。张生华为了爱妻四处奔波求药,宁长风此举无异于雪中送炭,叫他怎能不感激。   “别说这些。”宁长风挡住他还要喋喋不休的话语,从牛车上拎下一只笼子,里面是两只白乌鸡。   “把这个也拿进去。我不大懂这些,乌鸡应当也是能给妇人补身子的。”   张生华眼睛都直了。   这可是对产妇大补之物,纯正的野生白乌鸡那可是银钱都买不着的好东西!   他拎着鸡笼喜上眉梢地进去了,不一会儿拿着张契单出来给他:“这是前段时日我师傅买你那蛇皮和蛇胆的银两,一共三千两整,因数额太大便给你在平安钱庄开了户,往后你要用钱拿这契单去取便是了。”   说这话时张生华的语气都在抖,他这辈子还没见过这么多银子。   三千两,足够普通人家在鹿鸣镇好吃好喝几十辈子了。   宁长风也震惊了一下,但他素来沉稳,少有失态的时候,面上是看不出来的。   他推回契单,将张生华引到一旁:“其实今日我还有事相求,素来听闻你师傅杏林妙手,不知他现在何处,可否还行医布药?若是能治好阿衍的腿,那蛇胆和蛇皮便当作我送他的。”   张生华怔了一瞬,旋即笑了:“果真,再没有比宁哥儿你更讲情义的人了。”   “前段时日不是跟你说了我那恩师要来府城义诊么,我这就去书一封问他到哪了,你们也好去找他。”   他看向不远处的容衍,片刻后眼中浮起担忧:“我当你是挚友,有些话不当讲我也要讲。你可知他留宿在我家那段时日做了些什么吗?”   宁长风顿了顿,道:“你若是说他设计揭穿宁荣与那寡妇苟合一事——能猜个大概。”   见他不闪不避,大方将这事提出来讲,张生华不免叹了口气:“我原先想着你们一强一弱,若是做夫妻正好相配。经那一事才发觉他心机过于深沉了,甚至人都未露面便将你那养父母一家搅得天翻地覆,永无宁日,若来日对你也起了心思……”   宁长风顺着他的目光望过去。   院子里张生华的妻子端了茶水过来招待客人,容衍言笑晏晏,那妇人倾心听着,似乎对他说的话满是赞同。   张生华脸上的忧虑更深了:“你看,他与婉莹今日才初次见面,便已相聊甚欢了。”   望着院中的身影,宁长风只低声说了一句:“他并非生来如此。”   从张生华家里出来,宁长风推着容衍在街上闲逛,看看有没有东西要买回去。景泰蓝抓着他的衣裳下摆,边走边还要回头看,大眼睛里满是好奇。   “总回头看什么?”   “婉莹姑姑说有个小娃娃住在她的肚子里,真的吗?”   宁长风:“自然是真的,你也是从你娘肚子里生出来的。”   景泰蓝歪歪头,不太理解地咕哝:“可我没有见过娘。”说着蹬蹬蹬从后头跑到前头,踮起脚去摸宁长风平坦的小腹:“阿爹你肚子里为什么没有小娃娃住在里面呢?”   猝不及防下宁长风被他摸了个正着,顿时僵在原地。   容衍也望了过来。   两人目光相碰,瞬间懂了对方的意思。   成亲以来两人从未做过措施,一是宁长风心理上认为自己是男子,下意识便忽略了,二来则是这个朝代鼓励生育,还真没什么避孕的法子可用。   容衍竟难得有些紧张,刚开口便打了个磕巴:“你——”   街上人来人往,他便没将话说透,落在他小腹上的眼神已经说明了一切。   宁长风顶着两道目光艰难开口:“不可能。”   “我幼时被宁大壮扔到冰天雪地里冻了几夜,后来侥幸捡回一条命,张大夫给我看过,此生都不可能有孕。”   --------------------   作者有话要说:   只要功夫深,铁杵磨成针。 第22章   在这个朝代,传宗接代是根深蒂固的思想。   哥儿这种性别之所以社会地位地下,一是体力上不如男人,二就是生育能力比不上女人。   因为特殊的身体构造,以致他们受孕困难、分娩更困难,即便好不容易怀上了,生产时也风险万重,捱不过去的大有人在。   因此只有极穷苦的人家才会娶哥儿做妻,刚遑论大户人家,那都是当小玩意儿养着,尝鲜用的。   宁长风说这话时心里也在打鼓。   相处到如今,他和容衍尚未发生过三观上的冲突,甚至很多方面他们都能一拍即合。但生殖繁衍是刻在男人基因里的本能,容衍再三观超前,也不可能跳脱时代,接受所谓的“断子绝孙”命运吧?   如果他不接受……   宁长风没有再想下去,而是抬了眼看向容衍,目光直接而纯粹。   那一瞬间容衍几乎可以确定,只要他说一个“不”字,宁长风一定会掉头就走。   于是他笑了,倾身去拉面前哥儿的手,揉了揉他因紧张而僵硬的指关节,说到:“想什么呢?容某一介浮萍之身,自保尚且艰难,若再生儿育女,岂不是拖累了他们。”   “何况——”他睨了眼身边的小团子,笑道:“这不是已经有一个了么?”   他眼睛本就生得好看,抬眼看他时像满池墨冰皆化了春水,宁长风忍不住伸手,似乎想要触摸一下他的眼睫,却被对方的手抓住握在掌心里。   “回家了。”   时逢小暑,天气一天比一天热,山里的鸟兽都躲了个干净。往年这个时候,宁长风会背上猎弓往深山里去住上几个月,一则凉快些,二则鸟雀叽喳,显得热闹。   今年却不同了。   他把被糟蹋的药材地整顿了一下,种上一大片西瓜,此时正是成熟的时候。   日头滚烫,容衍躺坐在竹椅上,眼睛半阖,握着蒲扇的手指葱白如玉,一点也不见风吹日晒的痕迹。   景泰蓝坐在小桌前做功课,只见他一只小胖手撑着下巴,大脑袋一点一点,握笔的那只手自然失了力道,在纸上划拉出长长一道墨迹。   “哇!”后脑勺猛地一痛,景泰蓝从瞌睡中惊醒,连忙用手捂住,委屈地转头怒视。   容衍眼眸都未睁,只懒懒提醒了一句:“专注。”   指间捻着一粒黄豆。   敢怒不敢言的景泰蓝狠狠瞪了黄豆一眼,撅起小嘴坐好了。   宁长风去菜地里巡视一圈,回来就看到这副场景,他看了眼嘴上能挂油壶的某小只,并未多话,而是走过去看他练字。   景泰蓝的脊背一下子绷直了。   不知为何,在宁长风面前他总想拿出自己最好的一面。   容衍不仅让他练习了本朝代的字,连宁长风常用的前世的简体字也一并练习了,有些字看起来甚至毫不关联,得亏景泰蓝小脑袋瓜聪明,否则真不一定记得住。   宁长风看了一会,指出几个笔画上的错误,便由他练习了。   一转头就看到容衍半睁着眼,眼底一片明灭笑意。   宁长风放下西瓜,走过去握了握他的手,眉心皱了皱,倒也没说什么。   容衍体温偏凉,大热的天也不见生汗,说一句冰肌玉骨不为过。宁长风却知道是因为他身体亏虚,寒气锁在体内发散不出才有这种现象,心里说不担心是假的。   也不知遇见他之前的那些年是怎么过来的,把自己折腾成这个样子。   宁长风正想着,就感觉掌心被勾了勾。   “又胡思乱想。”   宁长风摇头,没说什么。   很快到了启程去府城的日子。   这日,宁长风一早就收拾妥当,怀揣张大夫给的举荐信,带着容衍和景泰蓝下了山。   张生华原本是要亲自引荐他的,正好赶上妻子生产,正在坐月子,身边离不开人,不得已帮他们找了个商队,捎带上他们,也算有个安全保障。   出得郊外,远远地看到一队人马,约莫有二三十人,带着十来箱货物,为首的一个穿着寻常的短打,留着络腮胡,看模样三十岁上下,腰间配一柄圆月弯刀。   见到他们时明显楞了一下。   到底是走南闯北的,须臾便收了表情,替他们安排好了马车。六月天热,正午是决计不敢行车的,商队在林子下歇了脚,一帮汉子把宁长风带来的西瓜分了分,大呼爽快。   这商队是专门跑西域那一块的,做的是香料生意,为首的络腮胡叫陈璟,是南昭国人,早年间张生华救过他的命,这才答应捎上宁长风几人。   “嘿,你还别说,就咱明月商行,还真没人敢从咱们手里打劫过!”   “那是,道上的谁听了咱陈二爷的威名不吓得落荒而逃,兄弟你放心,跟着咱们保管你安全无虞到达府城!”   话未说完就被敲了一刀把:“别瞎说!”   那汉子喝了二两白酒,被敲得捂着胳膊哎哟叫唤,回头正想骂来着,见是陈璟立马蔫了,抱着脑袋弹出老远:“哎当家的我错了。”   一溜烟跑了。   陈璟这才收了刀柄,冲宁长风一握拳:“这帮家伙粗鲁惯了,你别介意。”   宁长风摇头:“不会,都是真性情人。”   他正给西瓜剔籽儿,手里一把短刃上下翻飞,不多时脚下就多了一堆西瓜籽。   陈璟目不转睛地盯着,突然矮身坐下,笑道:“能娶到你这样贤惠的哥儿,你夫君可真有福气。”   宁长风把剔好籽的西瓜给景泰蓝,让他端回马车爷俩吃去,自己就着河边水洗了洗手,回道:“左右闲着无事,当做打发时间了。”   陈璟又道:“你这刀看起来很好用。”   宁长风收起短刃,道:“自己打的,砍瓜切菜还算好使。”   这刀通体漆黑色,源自于他在深山里偶然得到的某种稀有岩石,共打了两把,其中一把给了容衍。   陈璟:“你——”   他才说了一个字,就见面前的哥儿突然站起,看着他道:“你想问什么?”   陈璟愣了一下,脸皮有些挂不住,赧然道:“倒不是什么大事,就是见你夫君有些眼熟,不知他是哪里人?”   宁长风心下一顿,认真看了看面前的络腮大汉。   片刻他才开口道:“他同我一样,都是土生土长的鹿鸣镇人。”   陈璟“哦”了一声,那语气不知是失望还是叹息更多一些。   去往府城的路程约有五六日,商队一开始走的是官道,后来实在太热,便辟了一条少有人烟的小道,怎知还真就出了事儿。   这日也是正午,距离府城只有半日的路程。陈璟的商队本是路过,便让兄弟们原地休息,自己赶了马车朝城门的方向而去。   为赶在城门落锁之前进城,陈璟依旧挑的是条近道,日头晒得草叶都打着蔫儿,路旁的树梢纹丝不动,蝉鸣声倒是一声比一声高昂。   宁长风坐不惯马车,骑了马缀在后头。   陈璟天南海北和车内人搭着话。   “哇,真的吗?”景泰蓝坐在车头,被陈璟忽悠得大眼睛扑闪扑闪的。   “骗你作甚。人人都知月氏国盛产香料美人,却不知月氏国以西还有国,那里的人红发绿眼,无论男女皆毛发旺盛,跟猴儿似的。”   陈璟赶着马车,话音一转又道:“不知容公子可有听说?”   容衍的声音从马车内传来,语气恹恹:“恕容某见识短浅,确不曾听闻。”   陈璟笑道:“容公子说笑了,若我不是往返于月氏与北昭南昭之间做些小生意,那断断也是不知道的,只是可惜——”   他叹息一声:“南北昭本是一国,如今却高筑壁垒,势同水火,我们老百姓的生意更难做了。”   景泰蓝不太明白:“南昭曾是我国封地,连前国主都是先帝的亲手足,为何两国会交恶呀?”   陈璟讶异地看了他一眼:“你这小孩懂得还挺多?”   景泰蓝小心脏扑通一跳,机灵道:“镇上说书的爷爷常讲呢,说是亲兄弟为了抢一个美人反目成仇,南昭王叛出国土自立为王……可有趣儿了。”   陈璟眼底神情一闪,他敲了敲马鞭,笑道:“自古将相王侯都是说书人最爱编的段子,若是有美人作辅料,那百姓更是看得津津有味,做不得真。”   “哦。”景泰蓝缩了缩脑袋,还要问什么,就听得旁边草丛子里一阵响,突然跳出七八个汉子,个个手持镰刀锄头,凶神恶煞地堵住了路。   “你们——留下马和马车,人给我滚,否则杀了你们!”   缀在后面的宁长风驱马上前,和撩开车帘的容衍对视一眼:这是遇上山大王了?   宁长风摸上腰间短刃,示意景泰蓝躲回马车,眨眼见陈璟翻身下马,从腰间摸出钱袋子递过去,赔笑道:“各位好汉行行好,我家人生病了赶着去府城治病,您们大人有大量,放我们过去吧。”   这群汉子个个面黄肌瘦,打开钱袋子一看,真是沉甸甸的白银,霎时争抢起来!   “我看看,给我看!”   “我的,别抢,别抢!”   “抢什么抢!”   趁着一锅粥的功夫,陈璟冲宁长风使了个眼色,牵着马车准备偷偷溜走。   “哎,谁准你跑了?马车留下!”人群中一声大喝,就见那帮子人回过神,操起武器一股脑扑了过来,扒门的扒门,抢马的抢马,更有甚者扯开了车帘。   “唉。”宁长风似乎又听见了陈璟的叹息,接着便连着听见几声惨叫,几条胳膊在他视线中飞了出去,落进了草丛里。   “啊——”惨叫声透彻天空,两人被削了胳膊倒地不起,其余几人开始畏惧地后退。   陈璟收刀入鞘,语气变冷:“我念你们都是附近的农户,花财消灾你们不肯,偏要见血才舒坦是吧?”   宁长风按着腰间短刃的手收了回去。   他翻身下马,还完整的几个大汉吓得连滚带爬离他远些,却见他只是从怀里拿出一个药瓶,在那痛得满地打滚的人伤口上洒了点药粉,汩汩如注的血一下就止住了。   不止这帮冒充劫匪的庄稼汉子,连陈璟都怔住了。   片刻后他才反应过来,低吼一句:“还不快滚!”   这帮子人这才搀扶起同伴,屁滚尿流地跑了。   等人走后,陈璟这才面色不虞地捡起钱袋,拍了拍上面的灰。   景泰蓝从车帘后伸出个小脑袋,见平安无事了才拍拍小胸脯,仰头问宁长风:“阿爹,他们是劫匪吗?你为什么放他们走呀?还给他们治伤?”   宁长风翻身上马,遥望着落荒而逃的人影道:“农夫无田可种,自然成了流民,不打家劫舍怎么活?”   景泰蓝似懂非懂,半晌压低声音道:“可是那个人又为什么——”   他比划了一下陈璟拔刀的姿势,给宁长风递了一个“你懂”的眼神。   宁长风呼噜一把他的脑袋,反问道:“如果一个人向你行乞,你给了他十文,他不满足,伸手向你要二十文,你会怎么做?”   景泰蓝歪着脑袋想了想,恍然大悟:“他太贪婪了,我也会剁了他的手!”   宁长风:“如果不止一人,而是十人、百人、千人、万人呢?”   景泰蓝摇头:“我不知。”   宁长风默然片刻:“没有生来就会拦路抢劫的人,或许你可以想想,为何他们会变成行乞者?”   马车重新启程,宁长风甩了下马鞭,不再与他说话。   景泰蓝“哦”了一声,缩回马车,一转头就撞上容衍的目光。   他一激灵,下意识坐直了:“阿,阿父——”   话音一落才发现容衍并不是在看他,而是盯着车帘,似乎在透过它看什么,良久才落到他身上,目光幽邃。   那该死的压迫感又来了。   如果说他对宁长风是喜爱敬重,是将他当做标杆靠近,那么他对容衍则是又怕又敬,因着过去某些不可明说的刻板印象,以致他每每面对容衍时都倍感紧张,生怕容衍一个弹指自己脑袋就飞出去了。   他觑着眼瞧容衍,发觉对方正一瞬不瞬盯着自己时又赶紧心虚地垂下,活像一只小鹌鹑。   “你怎么看?”   “啊——”景泰蓝张开嘴巴才反应过来容衍问的是什么,他苦思冥想半天,突然眉开眼笑道:“他们饿得没饭吃才来拦路抢劫,那我把粮仓打开让他们吃饱就好啦,我可以少吃点的。”   容衍:“若是有人来抢呢?”   景泰蓝又没声了,许是又想了半天,再开口时稚嫩的童音冷了下去:“那就杀了他。” 第23章   因着劫匪的事败了兴致,一路上的说笑少了许多,陈璟将人送到城门下,转身便要离开,却被叫住了。   宁长风:“你去过月氏国以西,可曾见过一种叫红薯的作物?”   他给陈璟形容了一下红薯根茎和叶藤的模样。   陈璟紧皱眉头:“这——确实未曾听说。但若如你所说,此物产量丰盛,又不需精心伺候,一根藤插地上都能活,结出的果子量大又能饱腹,对咱们百姓来说是莫大的好事!”   今年天旱,北边蛮子只知道南下抢掠,沿线百姓苦不堪言。新帝是个求和派,刚坐上龙椅就多征了两成的粮食税,家中口粮不足,已经有不少百姓挨饿了。   路上遇到的那帮半吊子劫匪就是个例子。   “若不在月氏国以西,而是更远的地方呢?”宁长风又道。   “再远——就得出海了。”陈璟皱着眉头说。   他不是没打过出海的主意,只是海上风浪巨大,变幻莫测,没有确切的航海图,贸然带着商队启航与送死无异。   宁长风心下了然。   这个世界版图与他前世的一模一样,而月氏国以西那片海域正是他前世经常出任务的地方,闭着眼都能画出航海图的那种。   他心里这么想,嘴上却说:“我前几年偶然得到过一本旧书,上面记载了四海五洲的详细地形及行程路线,你若是想要不妨随我进城找个地方落脚,我趁夜复述给你。”   陈璟:“真的假的?”   宁长风摇头:“不知,要不你试试?”   陈璟一拍大腿:“试试就试试!”   顺金府坐落于益州中部,前有金平运河沟通南北,背靠黔南山脉,来自盛京的大船顺江而下停靠港口只需一日,真正的朝发暮至,水运要塞。   因此顺金府也是南部地区顶顶有名的繁华热闹之所,进城便是一条宽阔的青石板路,约有十丈之宽,可容三辆马车并行。天色已黑,城门落锁,这里的长街内外却不停歇,纷纷挑起了灯笼,红红灯光映着两侧招展的旌旗,说书的、唱曲儿的、摇骰子斗蛐蛐的……码头上人来人往,挑夫们吆喝着揽生意,那叫一个人声鼎沸,热闹喧嚷。   陈璟是个不缺钱的,熟门熟路带着他们到城内最大的一家客栈住下。   “陈二爷可有数月没来了,真是稀客!”   “别臭贫。”陈璟扔了一锭银子过去,笑道:“我这两位朋友来顺金府办点事儿,可得给我伺候好了。”   那伙计也机灵,见容衍腿脚不便忙给安排了个一楼僻静处带院子的套间,里头一应设施俱全,不愧是府城最大的客栈。   安顿下来后,宁长风握了握容衍的手指,看着他没什么血色的双唇,问道:“这几日颠簸累坏了吧?”   容衍倚在床头,反握住他的手,轻声道:“还好。”   说着将他往外推了推:“去忙你的吧。”   宁长风点点头,嘱咐景泰蓝乖乖待在房间里,出门就看到陈璟坐在窗边朝他扬了扬手。   他记着父子俩没吃饭,先点了些让伙计送过去,这才将菜单给陈璟。   “客随主便,我什么都吃。”   陈璟眼底闪过一抹讶异,一个乡下哥儿会识文断字已是了不得,见着府城的繁华竟然能做到目不斜视,待人接物有礼有节,张大夫上哪认识的这等奇人?   谁知更让他称奇的还在后头!   宁长风找店家借了纸笔,结合陈璟所描述的情况,几经推敲便画出了五洲四海的路线图,尤其前往其余几洲的航线图画得尤为详细,陈璟惊得眼珠都快掉了。   “这,这可是无价之宝啊!我得找卷羊皮纸复刻上!”   他捧着路线图激动得团团转,别人兴许看不出,他却知道宁长风画得山川路线和他走过的都一一对应上了,兴许这图还真能帮他渡过大洋,找到更多的宝物!   见他如此,宁长风反倒有些担心自己的决定是否过于草率了。他搁下笔,语气严肃:“这份路线图不一定都对,你要考虑清楚,即便侥幸渡过远洋,岸上也一定危险重重,若你因此丧命,反而是我的过错了。”   “说什么呢!”陈璟一拍他的肩膀,喜笑颜开:“即便没有这张图,我也有非去不可的理由。你这是雪中送炭,我怎会怪你?”   宁长风尚未说话,就看他突然收了手,朝他作揖:“哎呦你看这,一时得意忘形,对不住对不住!”   在这个朝代,哥儿虽生作男子相,却要遵守和女子一般的伦理,男女同桌而食都要受人非议,更不必说随意被男子触碰了。   已经有其他桌的客人看了过来。   此时的陈璟恨不得把自己手给剁了。   即便宁哥儿再像个男子,那也是个实打实的哥儿,眉间孕痣搁那摆着呢,他怎么一激动就给忘了!   “无事。”宁长风倒是不以为意,他摆摆手与陈璟告别,径自走回小屋。   ……   在客栈住了三日,终于等来了李老先生到达府城义诊的消息。   天还蒙蒙亮,宁长风就出门前往医馆,怎知还有比他起得更早的,医馆门口乌泱泱一堆人头,全都是赶早排队求诊的,有穿绫罗绸缎的,也有粗布蓝衣的,个个老实排队,不敢高声而语。   更令人惊讶的是,李老已经开始接诊了。   在旁伺候的医童约莫十三四岁,圆脸圆眼睛,接过宁长风递来的信后笑了,热情道:“原是师兄的挚友,师父说请您稍等,他接完这一批就来见您。”   宁长风被引到诊室一旁的耳旁等候。   这一等就等到了晌午,诊室外头不知为何吵闹起来。隐约听得有人在哭闹,说些“庸医”“杀人”之类,宁长风走出去正好看到一群人抬着担架离开,那个圆眼睛的医童正在清洗地面的血迹,嘴里咕哝着不知好歹的话。   四面八方议论纷纷,宁长风很快就明白了原委。   原来这被抬走的是当地一名富户的儿子,因去郊外骑射意外摔落下马,被削尖的竹桩子扎穿了心脏,人还有气儿,久闻李老大名,这不就给抬到这儿来了。   怎知这李老把了把脉,竟然说这富户家的公子生来有两个心脏,只要将这被扎穿的心脏摘除,缝合伤口即可。   富户一听那哪行,人生来只有一颗心,摘了不就是送死?   抬着胸口汩汩冒血的儿子骂骂咧咧回去了。   宁长风走进诊室时李老正擦手呢,那是个精神矍铄的小老头,擦着擦着将手里的帕子一扔,写下一个止血消炎的方子:“小六,把这方子给他们送过去,生死听天命吧。”   那叫小六的医童撇嘴:“管他们作甚,照我说他们既然不相信您,就合该让他们自生自灭去!”   李老作势操起一旁的杯子要砸:“嘿你这小子——”   小六朝他做个鬼脸,抽出方子飞快跑了。   宁长风“噗嗤”一声笑了出来。   李老手里的杯子顿时转了个弯,转头就看到他,表情疑惑:“你是——”   “哦我记起来了,三千两!”   还未等宁长风自报家门,他就一拍脑袋,随后上下打量了他好几眼:“你就是生华信中所提那个徒手猎杀巨蟒的猎户吧,观你体态稳健,吐息自若,想必内力深厚……这就说得过去了。”   他这人生性耿直,一生醉心医术,不擅太医院那些弯弯绕绕,早些年便已寻了个由头归老,去各地游医行善,银钱自然是没赚多少的,要不怎么对三千两印象这么深刻呢。   一个照面就能看出他身怀内力的人不多,宁长风掩下内心惊诧,从怀中拿出契票,开门见山道:“李老,若能治好我家人的病,莫说三千两,就是五千两、八千两我也想办法给您筹来。”   李老没接那叠契票,而是觑眼示意他看了一眼空无一人的医馆门口:“你方才可看到听到了,就因为我要摘掉那男子一颗心脏,人家就差朝我扔臭鸡蛋了,你不怕我也是沽名钓誉,庸医一枚?”   李老原是逗他玩,容衍的情况他早通过大徒弟的书信得知,心中也有成算,谁知面前这哥儿正色道:“大千世界无奇不有,两颗心脏的人我没见过,三条腿的□□还没见过么?”   “噗!”李老一口茶呛了出来:“咳咳咳,你这哥儿咳咳……有点意思。”   “走吧,我随你去看看。”   *   客栈内。   “阿爹!”刚一打开门景泰蓝就像个小炮弹一样冲过来,被宁长风一把接住抱起。   “饿了吧,给你留了饭菜。店家今日进了一批荔枝,我便买了些,用冰水镇着等你一起吃。”容衍从屏风后转过来,手里端着一小碟荔枝,见到宁长风身后的人时怔了怔。   李老也是一怔,面前的男子虽坐着轮椅,却仪态从容,五官泼墨似的鲜明,尤其那双眼睛,像在哪见过似的。   仔细一想,记忆中的确没有长成这般像山水画似的人。   宁长风介绍:“这是李老,他来看看你的腿。”   容衍闻言颔首:“那就有劳了。”   他掀开盖在膝上的薄被,露出伤处,嵌进髌骨的铁钉已生锈发黑,只露出一点钉帽。   李老查看一番,眉头越皱越紧:“这不是雷公钻么,绣衣局那帮阴私之辈才有的东西,怎会用在你身上?”   --------------------   作者有话要说:   掉马倒计时。 第24章   宁长风问道:“什么是雷公钻?”   提起这个,李老似乎颇为晦气,眉心皱得能夹死苍蝇。   “雷公钻是一种奇形暗器,只要挨着肉皮就往人骨头里钻,直到钉住奇经八脉,使人日日受蚀骨锥心之痛,求生不得求死不能。”   景泰蓝趴在容衍膝盖上,鼓起腮帮子吹吹:“阿父不痛不痛。”   容衍避开身边人直视而来的目光,试图纠正李老:“偶尔,些许疼痛而已。”   李老一瞪眼睛:“不可能,这雷公钻最是阴毒——”   他话说到一半,就见宁长风动了动,径自走开了。   容衍低声叹了口气,颇有些恨铁不成钢:“您可真——”   后来说了些什么,宁长风一概没听,他像个真空人似的坐在窗前,眼睁睁看着日落西山,天际披上潋滟的晚霞红。   轮椅行走的声音远去,想是容衍去送客了。   再后来晚霞也逐渐落幕,天空蒙上一层深灰,遥遥映着亮起灯火的码头,喧嚣声似在耳边,又似远在天边。   宁长风饮下杯中酒水,只觉心口堵得慌。   不知何时喧嚣声中夹杂进一曲笛声,那笛声悠扬婉转,是典型的江南小调。   “啪。”一声,宁长风关掉了窗户。   于是那笛声也跟着断了,宁长风心里也没见舒服到哪里去,捏着杯子的手关节发白。   不多时响起了敲窗声,不长不短,两声。   宁长风闭上眼睛,不理。   窗外静默半晌,笛声又悠悠响起。   刚起了个头,窗户被“啪”地一声推开,宁长风冷沉的脸出现在窗前。   “长风。”容衍放下竹笛,冲他露出个讨好的笑。   “你以为笑就管用?”宁长风冷着脸道。   容衍侧头望着他,眼角还是上扬的:“不管用么?”   宁长风深呼吸口气,扭头不再看他,倒也没有离开。   见状容衍越过窗棂拉住他的衣袖扯了扯,带了些鼻音唤他的名字:“长风,李大夫说得夸张了,其实没那么疼。”   宁长风冷声:“那你这是在做什么?”   容衍一顿,道:“我吹首曲子哄你开心。”   宁长风:“哄不了。”   容衍沉默片刻,抓过桌上的酒壶:“那我陪你喝酒。”   说完仰头一饮而尽。   宁长风忙抓了他的手抢过酒壶:“你要气死我?”   一口酒下肚,容衍脖颈自脸上浮起一片红晕,好似晚霞上了脸,连如寒墨的眼眸都被蒸出一层水汽来。   被抓着的那只手却苍白得过分,薄薄一点皮裹着腕骨,好似一捏就碎。   宁长风忍不住放轻了手劲,恨铁不成钢地盯着他。   容衍的手指在半空中蜷了蜷,最终无力地垂下,连着一起垂下的还有他的眼睫:“好吧,我承认是很疼。”   宁长风本就气不顺,闻言心口一颤,从牙缝里挤出两个字:“活该。”   到底还是把人带了进来。   谁知容衍似乎被这半壶酒猛一下灌醉了,抱着宁长风的腰不让走,口中喃喃道:“我总觉得像做梦一般,这世上居然有人会毫无保留地爱护我,会关心我疼不疼,累不累,却从来没在我身上取走任何东西。”   “宁长风,我一介废人,连利用的价值都没有。”   “……我没有和你交换的东西。”   “你图什么呢?”   ……   他仰起脸,眼中神情执拗又认真,似乎硬要对方给出一个答案。   宁长风被他看得心慌意乱,他避开容衍的目光,语无伦次道:“我不是说过了吗?”   容衍歪头想了一会,道:“我想起来了,你说喜欢我!”   接着又环住眼前人劲瘦的腰,仰起脸十分真诚地问:“可是人人都怕我,我不明白你喜欢我什么?”   宁长风哪说得清,干脆将人抱起往床上走,虎着脸替他宽衣:“不知道。”   容衍虽说病瘦,身高却颀长,宁长风每次抱他都要费上不少劲,刚把人放上床,替他解扣子的手却被握住一拉,整个人都向下栽去,瞬间将人抱了个满怀。   容衍一手揽住他的腰,反客为主开始替他宽衣,落在脖颈间的呼吸温热,带着调笑。   “以色侍人……也算个优点吧。”   *   宁长风大概从来没想过,喝了酒的容衍不仅格外放得开,还知道举一反三,“伺候”起了他。   这还是他第一次,腰眼都麻了。   容衍还要笑他不持久。   想到此,宁长风耳根一热,将床单被套一卷,统统塞进了洗衣盆里。余光瞥见容衍正在漱口,昨晚的画面又扑面而来,袭击着他的脑海。   “苦的。”   宁长风心口狂跳,几乎落荒而逃,怎知才要转身,就听容衍带着笑意的声音响起:“我说店家送来的青盐味苦,你当我说什么?”   景泰蓝咕噜咕噜吐出嘴里的盐水,跟着点头:“对呀对呀,好苦。”   宁长风:“……”   我真是谢谢你们爷俩!   吃过早饭,一家三口应约去了李老所在的医馆。   “利弊昨日我已说清楚了,若要拔除这雷公钻,势必要牵动他的经脉,不留神就会经脉断裂而亡,极为危险。若不拔顶多就是身体虚些,我开些药化一化他身上的毒,好叫他下半生少些疼痛。”   诊室内,李老一边研药一边说道:“照我说留着人不比什么都强,半身不遂就半身不遂呗。我瞧着你们小俩口感情好,犯不上冒这个险。”   说着朝容衍的方向努努嘴:“我说这哥儿,你会嫌弃他么?”   宁长风不自觉捏紧拳头:“当然不会。”   “但我尊重他的选择。”他轻吸一口气,终于还是把话说了出来。   李老捣药的手一顿,抬头正视宁长风,半晌,他突然道:“我行医多年,见惯了多少人打着爱的名义替病人做决定的,你这说法我倒是第一次听。”   他饶有兴致地停下手,专心问道:“我问你,若是这次他没扛过去呢,你会后悔今日的决定吗?”   宁长风的手被握住,是容衍的,他说:“长风,听我的,不要后悔。”   这个决定做得异常艰难,宁长风一点一点吐出胸口压着的浊气,轻声道:“也许吧。”   接着他又说:“但那不重要。如果一个人连选择自己怎么活的权利都没有,那和死了有什么区别?”   李老眼中划过赞赏:“好。那就准备准备,明日拔钉。”   --------------------   作者有话要说:   容衍:又是为长风疯狂心动的一天! 第25章   深夜。   容衍醒来时枕边早已没有了熟悉的体温,他探过去的手摸了个空,他心中不安,连忙去寻。   刚打开门就看到宁长风坐在阶前,身体微微后仰,一手撑在身后,一手抓着酒壶,正仰头望着一弯明月。   容衍悬着的心落了落,下一瞬又猛地揪起,泛起一波接一波心疼来。   深更半夜坐在门口喝酒,想是为了他的事睡不着。   听到开门声,宁长风只轻轻动了动,却没有转过头。   容衍驱动轮椅来到他身边,学着他的仰头望那明月,半晌道:“原来月亮可以这么圆。”   宁长风灌了一口酒,声音在夜风中显得低沉模糊,他问:“你见过超级大月亮么?”   容衍摇头:“未留意过。”   宁长风:“我见过。”   也许是喝了酒,也许是明天面临的挑战太巨大,宁长风的嗓音沉而低哑,话也比平时变多了。   “那年幸存者基地外面来了一个女孩子,她长得很像我的妹妹,所以我不顾下属的反对收留了她,可后来证明我错了,她早就被丧尸袭击了,并且学会了伪装……整个基地一千三百人全部感染,那一夜血流遍地,断肢残骸乱飞,连月亮都是血红色的。”   容衍静静听着,并未急着提出提问,而是轻声道:“后来呢?”   宁长风笑了一声,遮住眼睛:“后来我一枪爆了它的头,炸毁了整个基地。”   “一千三百人……只有我一个人活着走出来。”   “我杀死了我的父母、战友、同伴,以及无数个曾经庇护过的人们,幸存的人类越来越少,我一个人穿梭在城市与荒野,捕猎着一头又一头的丧尸,偶尔会看到几张熟悉的面孔,但它们已经影响不了我扣扳机的速度了。”   “那是一个没有活人气的世界,满目疮痍,死气沉沉。”   他的声音并不高,反而有些低,容衍却听得心口直缩,他无法判断宁长风所说真假,但若是真的,在一次次手刃亲人时,他该有多绝望?   他俯下身,去拿酒壶,却被攥紧了。   宁长风依旧遮着眼,手指却勾着酒壶把手,低声道:“你又逞能。”   容衍笑笑,温声道:“我不喝,你坐起来。”   “不。”宁长风没动,手指倒是听话地松了。   容衍将酒壶搁在一旁的石阶上,掰开宁长风的手心,硬是与他十指相扣才作罢。   许久。   宁长风闷闷的声音响起:“你在这里做什么?”   容衍回他三个字:“看月亮。”   又沉默片刻,宁长风又道:“你就没什么想问的?”   容衍这才转眼看他,惊讶道:“你不是都说了么,我还要问什么?”   宁长风放下遮住眼睛的手,瞪他:“我说的你便信?”   “为何不信?”容衍伸手按了按他的眼尾,语气软了又软:“眼睛都红了。”   宁长风扭头躲开他的手,眼底的红却是怎么压也压不下去,嗓音哑得厉害:“白日里对李老说的那些话,其实我现在就后悔了。”   容衍:“嗯。”   宁长风哽咽:“好不容易身边有点活人气儿,我不想就这么没了。”   清淡松香靠近,笼罩了他,容衍将他圈进怀里,双唇在他鬓边贴了贴:“嗯,我知道。”   他感受着肩上传来的湿意,心底也像被淋湿,潮而闷的情绪蔓延,让他一时不知该说些什么。   宁长风的声音低低传来,带着鼻音:“别笑话我。”   容衍轻叹口气:“怎么会。”   他顺着宁长风的发丝一遍一遍抚摸着,声音温沉如倾泻一地的淡白月光:“我是你的夫君,是你从街市墙角根救回来的一介废人,成亲以来始终都是你打猎养家替我治病,处处保护我照顾我,我何德何能——”   宁长风锤了他一下:“又说这话!”   力道不大,于是容衍笑了笑:“好,不说不说。”   他叹息一声,道:“我总觉得做梦似的——这么好的你,怎么就让我碰上了呢。”   宁长风被他夸得有些赧然,他从容衍身上起来,用手背按了按眼睛,再开口时声音总算没那么哑了:“也没那么好。”   话音未落手就被握住了,容衍捏了捏他的指骨,正色道:“你有。”   他望着他,眼神专注而认真:“正因为你很好,我才更不能理所应当地享受。我不想看见你为我劳神奔走,不想让你养家又顾家,更不想被当成笼子里的金丝雀养一辈子,明白吗?”   宁长风被握住的手指一蜷,低声道:“嗯。”   “道理我都懂,只是——”他张了张嘴,却没有说下去。   只是舍不得。   容衍低头亲了亲他的唇角:“你善良、正直、真诚、热爱生活,即便没有我也可以过得很好对不对?”   宁长风追上去咬住他唇,呢喃道:“你说得不对。有你我会更快乐。”   容衍环住他腰,倾身反客为主,夜色下唇齿相依,难舍难分。   “好,我答应你。”   “就算被拘到了阎王殿,我也会为了你挣回人间。”   *   清晨,容衍被推进诊室。   一开始宁长风牵着景泰蓝在外头等着,晌午时小六着急忙慌出来,没来得及说上一句话,拿了东西又进去了。   后来景泰蓝困得打瞌睡,便送他回了卧房,自己又走回诊室门口。   六月的天灼人得紧,随着日头西沉,蝉鸣声刚歇下,蛙声又此起彼伏,宁长风中午只草草扒了一口饭,晚上索性没吃,这会月上中天也没觉出饿来,眼珠一错不错地盯着紧闭的房门。   墙外更夫打更的声音飘来,亥时了。   终于,房门“吱呀”一声从里面打开,宁长风长腿一抬,径直堵在了门口。   李顺德用帕子擦了把头上的汗,脸上难掩喜色:“哎,不负所望。”   话音未落就见宁长风飞也似的奔进了屋内。   容衍躺在床上,双腿裹着纱布,小六和几名医童正在收拾沾血的床单和器械,托盘上搁着两枚血淋淋的生锈铁钉,约有三寸多长,拇指粗细,钉尖部分已经发黑。   “这就是雷公钻了。”小六把托盘里的东西拿给他看:“师父说这上面淬了毒,他早该殒命的,不知为何他身体里的毒素反而没多少了。”   等人走后,宁长风静静在床边坐下。   容衍闭着眼睛昏睡,纤长眼睫在苍白的肌肤上落下一片阴影,宁长风握住他的掌心,将体内的异能输送过去,心中默念道:要好起来。   第一天,无异常。   第二天,容衍发起了低烧。   李顺德带着几个小医童又是灌药又是冰敷,总算消停了一段时间。   第三天,低烧变成了高烧。容衍全身高热,脸上的温度烫得吓人,这次怎么也降不下去,李老急得团团转,什么法子都试过了,一把年纪胡须都差点薅秃。   第四天,容衍高烧渐退,脸上泛出铁青色。   “阿父阿父你不要死啊,求求你醒过来呜呜呜……”景泰蓝扑在他身上痛哭,摇着他的手乞求他醒过来。   枯坐四日的宁长风搓了搓他冰凉似铁的手心,蓦地站起身朝外走去。   “李老,真的没有别的办法吗?只要您说,什么我都可以去做。”他堵在门口问道。   李顺德重重叹气,眉间褶皱深如沟壑:“他这具身体不知遭过什么罪,囊百毒于己身,这就和养蛊一般,虽说有人替他拔除了一些,但他就靠这毒撑着呢,甫一抽走就只剩个空壳了,即便于我们正常人无害的灰尘粉末都能进入他的身体作乱……回天乏术啊。”   他一拍脑袋:“若是能找到银月草或可一救,但那草仅存在于古籍中,传闻其侧常有异兽守护,哪那么容易……”   他话音未落就见宁长风跑了出去,不一会拿了个巴掌大的木盒过来:“你说的是不是这个?”   木盒打开,里面躺着一颗银白色的小草,叶片鲜活,丝毫不见萎蔫。   李顺德眼睛瞪得老大:“你你你哪来的这个?”   宁长风:“您别管,这个给他吃下是不是就能救他命。”   “对,救人要紧。”李顺德目光黏在银月草上,点头如捣蒜:“但不是给他吃,是你吃。” 第26章   “我吃?”   李老点头:“据古籍记载,银月草具备生精化气,起死回生之功效,贸然服下恐他虚不受补,只有经过你身体的吸收,将这草的药性温和地渡进他体内,或可有一线生机。”   宁长风捏紧盒子,几乎未经思考便道:“好,您教我怎么做。”   ……   又是一个日夜。   天蒙蒙亮时,房间内传来一声惊呼:“活了,脉象活了!”   伴随这声音,宁长风终于撤下掌中内力,还未来得及看上一眼,整个人直直朝下栽去。   “快快快,去扶他休息。”李老招呼小六和几个医童扛的扛,背的背,总算把几近虚脱的人带走了。   不知是不是执念所至,宁长风做了个梦。   他梦见容衍从黑暗中走来,他一身红衣似血,卷了刃的刀尖往下滴着血,肩上、腰上、腿上都趴着小鬼啃噬他的血肉,容衍却好似全不在意,只朝他伸出枯骨嶙峋的手。   他说:“长风,我回来了。拉我一把。”   宁长风被吓醒了,冷汗涔涔。   前后两辈子他死人活人丧尸不知见过多少,这是第一次被噩梦吓醒。   他一个弹跳起身,冲进隔壁房间。   “啪”一声,桌上的茶盏应声而碎,宁长风却恍若未闻,跨过碎瓷片大步走到床前,直勾勾地盯着对方,生怕一错眼这人又像前天一样躺在那里身体逐渐冰凉。   容衍收起手,垂眼又抬眼间已经掩去眼中思索,朝他弯起眼角笑了。   他说:“长风,我答应过你回来的。”   宁长风心口一跳,噩梦的余韵还缭绕着他,促使他拉了容衍的手看了好几遍。   “怎么?被吓到了?”容衍不明所以,声音虚弱,却是温和带笑的。   容衍的手指纤长,因为长期的病瘦显得更加骨节分明,但总算不是梦中那只白骨森森的手。   宁长风落下心,这才觉得自己过于紧张了。   这一放松,头重脚轻的感觉又袭来,令他身体几不可察地晃了晃。   饶是如此,他仍旧强打精神攥住对方的掌心,问道:“有没有不舒服?饿不饿?要不要喝水?”   容衍反握了他的手,朝里让了让,道:“没有不舒服,不饿,不想喝水。”   宁长风还要问别的,被他扯了扯胳膊。   “想你陪我睡一会。”   “好。”   他来得急,连鞋都没穿,刚脱下袜子躺下就被容衍连人带被子搂住了。   “嘘,什么都别想,睡吧。”   他声音轻柔,宁长风那颗跳动不安的心终于静了下来,不多时便睡了过去。   窗外晨曦渐起,日光透过窗户倾泻而进,照在宁长风的脸上,令他不舒服地动了动。   容衍挡住他的眼睛,指尖一弹,一道看不见的气劲倏忽而出,被束起的帘子无声落下,遮住了扰人的阳光。   *   “哎哟,打扰了打扰了!”随着一声门响,李顺德刚踏进门槛的脚又收了回去,遮住眼睛直往后退。   紧随其后的小六被撞了个趔趄,捂着脑袋道:“师父您退什么呢,咱不是来看看情况的吗?”   李顺德搡着他胳膊往外推:“咱回去,回去啊——”   这么一闹腾,宁长风就算不想醒也醒了。   “我去看看。”他起身给容衍掖好被角,打开门就看到师徒俩推推搡搡,一个低头要走一个伸着脖子往这看。   宁长风叫住他们:“李老。”   ……   “银月草果真名不虚传,你这身体啊不仅百病皆消,连多年沉疴都给拔除了,只要将养几个月就能下地行走了。”   李顺德收起脉枕,笑呵呵道。   宁长风心口也跟着一松,露出了连日来第一个笑。   容衍拉过宁长风的手:“烦请您给他也把一把脉,银月草是他吃下去的,我担心会对正常人有损。”   李顺德鼓了鼓眼睛:“正常人吃了延年益寿,补气生精,一般人求都求不来的运气,能有什么损?”   说着还是给宁长风把了遍脉。   “看,我说了吧,脉搏强劲沉稳,壮得能三拳打死老虎!”   容衍这才略放了心,由着宁长风送他们去了。   出得门来,李顺德见左右无人,将宁长风拉到一旁说道:“我不日就要离开府城去别的县了,有一个不情之请不知你能否答应?”   宁长风心中感激,闻言道:“您说,只要能做到的,我定全力以赴。”   李顺德摆手,又左右张望了一眼,脸上露出痛惜的表情:“多好的银月草啊,老夫研究它的机会都没有就被用掉了。”   宁长风试探道:“那——我放点血给您?也许药效还没发挥完。”   李顺德正愁怎么开口呢,闻言一拍大腿,喜笑颜开道:“那敢情好!”   放血对宁长风来说不是难事,李顺德也没多要,揣着一小瓶血美滋滋告辞了,好像生怕下一秒宁长风就会后悔。   ……   虽然沉疴已除,容衍膝上的伤口还要等时间愈合,宁长风便在客栈里续了房,待付钱时却被伙计告知陈璟走时嘱咐了,宁长风在客栈的一应花销均算在他账上。   倒是个厚道人。   也不知这会到了哪里。   宁长风想着,不知不觉逛到了码头附近。   这会儿是早晨,码头前船只来来往往,进货的、卸货的、买卖货品的……人流如织,吆喝声此起彼伏,热闹得紧。   宁长风走到一艘渔船前,来往几个工人正在搬运筐里的新鲜鱼虾。   “兄弟,虾怎么卖?”他指着筐里活蹦乱跳的大虾问道。   那扛货工人眼皮都不抬:“这是特供给守备大人的货,不卖。”   特权阶级哪个朝代都有,宁长风倒没什么不平衡,侧身让他走了过去。   那工人扛着一筐子虾,和其他几个一起朝码头不远处停着的拉货马车走去,一筐接一筐往上摞,一名约莫四十岁的中年男子骑着高头大马立在货车前,似乎在问那工人什么,又朝这边看了一眼。   宁长风正在东逛西逛,一来是想买点新奇物回去给容衍和景泰蓝,二来反正要在府城住上几个月,不能坐吃山空吧。   虽说李老没有要那三千两,但宁长风不是偷懒的性格,就想着出来看看有什么赚钱的法子。   这时有人叫住了他。   “哎,那哥儿你留步!”   一个穿着褐色长衫的老人上前,手里提着一小筐虾子,见宁长风转身便笑吟吟道:“在下是江大人府上的管家,方才听闻你在问这金平虾的价格,我家大人便着在下匀您一些,也尝尝鲜。”   宁长风看了一眼远处骑在马上的人,道:“这虾即是特供给你家大人的,想是有用处。我倒也不是非要这个。”   管家道:“大人说了,这虾本是给老夫人祝寿摆宴用,多几只少几只无妨,就当给老夫人积寿了。”   宁长风闻言,心想这江大人心肠倒挺好,便不再推脱,拎了筐子道:“那我谢谢他去。”   那江大人已经下马走到货车前,正掀开帘子把头伸进去看虾,后头跟着几个卸完货的工人,正低头弯腰等着拿赏。   宁长风刚走几步,就见那距离江大人最近的一个工人突然从袖中抽出一把短刀,直直朝他后腰刺去!   “小心!”   他话音刚起,手里的筐子已经砸了出去,转瞬人已掠至马车后,一脚将那行凶犯蹬开,反手拧开他手腕。   随着一声惨叫,短刀“当啷”落地,就像某种信号,四面八方突然十几人不知从哪儿抽出长刀,齐齐朝这边砍来!   “快,保护大人!”   管家惊慌失色拦在江山云面前,他们此行是私事,并未带护卫,老管家已经做好为主人殉身的准备了。   谁知这江山云提着老管家领子往车里一扔:“躲着,别碍事。”   转眼从腰间抽出配刀扔给宁长风:“接着。”   自己赤手空拳迎敌而上。   这批刺客素质不高,宁长风一刀背一个,三两下就给拍晕一片,转头一看江山云脚下也倒了五六个,不费吹灰之力。   “小子,身法不错!”江山云走过来拍了拍他的肩膀,语带赞赏。   宁长风把刀还给他,待看清他眉间孕痣时江若云一愣,忙把手收回,尴尬道:“唐突了,方才离得远,竟未看清你是个哥儿。”   这种话宁长风隔三差五就要听一遍,早免疫了,他一颔首,代表默认了。   金平守备军匆匆赶到,正在收拾残局。   江山云是个儒雅人长相,白面无须,若不是看他露手的那几下子,还当是个文人呢。、   此时他扫过满地狼藉,十几筐虾早在打斗中被掀翻了,活蹦乱跳到处蹦跶,老管家带着赶来的小厮正一个一个捡,一时半会怕是捡不完了。   宁长风手里那筐也早砸飞了。   他面露难色:“原是想结个善缘,不曾想出了这事,得亏你仗义相助,不如进府一叙,也好让我备些薄礼多谢你救命之恩。”   宁长风:“那倒不必,以大人的身手区区几个刺客不在话下,我只是凑个热闹。家里还有人等着吃饭,就不闲话了。”   说着转身离开。   江山云望着他的背影又是一愣,这哥儿说话处事不卑不亢,说走还真走了。   他转过身,环顾了一圈被牢牢控制住的刺客,脸色已经冷下:“都带走!” 第27章   “大人。”   “大人回来了。”   益州府衙,江山云一路挥退下属,直入后院休憩处,给自己灌了一口冷茶。   “当”一下,茶杯被重重搁在桌上,惊得屏风内正午休的男子“哎哟”一声,起身去捡掉地上的蒲扇。   “不是说去给老夫人取虾么,怎么气成这样?”   屏风内转出一个年约四十岁的男子,穿着益州知府的官服,一手打着蒲扇,脸上笑吟吟地。   江山云:“太猖狂了!太猖狂了!”   裴瑜在他对面坐下,给自己也斟了一杯冷茶,闻言不紧不慢道:“这金平城还有能让你江大人如此生气的事?那我可得好好听听。”   江山云:“今儿一早我去拿虾,光天化日之下十几名刺客抽出长刀砍我,你说说王法何在,若任凭他们这般下去,我看这益州守备也别做了,做鬼去吧。”   他又给自己灌了一口冷茶,从裴瑜手里拽过自己袖子道:“做什么?”   裴瑜脸上的笑不见了:“看你受伤了么?”   江山云:“那倒不曾。若不是渡口恰逢一位哥儿提醒了我,多少是要挨上一刀的。”   裴瑜松了口气,转瞬脸色就沉了下来:“这些人越来越猖狂了。”   江山云一拍桌子:“我就说嘛,绣衣局这帮子伥鬼听不得朝中有别的声音,我昨天才递了请战书,今儿他们闻着味儿就来了!一群疯狗!”   见他情绪激动,裴瑜用蒲扇敲了敲桌子:“全国十三路二十四州,就你个益州守备巴巴地递什么请战书,他们不咬你咬谁?”   江山云瞪他:“你意思是我不该?”   裴瑜忙转了话音:“哪是这个意思。只是这言和已成定势,我观陛下也是这意思,负隅顽抗不顶用啊,江兄。”   江山云拳头捏得直响,眼底逐渐发红。   半晌,他一拳砸在桌上,茶具碎了一地:“那就任凭北蛮子得寸进尺?那是群喂不熟的白眼狼,今日让了这一步,明日他们敢抢到盛京去你信不信?”   随着他的吼声,裴瑜也沉默了。   后院一片寂静,连府堂来汇报的典史都默默退了回去。   半晌,裴瑜将蒲扇放在茶水横流的桌上,嘴角耷拉下来:“我信,怎么不信。”   “江兄,我与你同窗十三载,同僚也做了七八年,你的性格我最清楚。可益州地处偏远,距盛京一千二百里之遥,你我三年才得一次进京述职的机会,远离皇城中心,连戚将军这种镇守一方的大将都毫无办法,我们又能如何?”   又是一阵沉默。   许久,江山云背过身去,低声道:“与其做那北蛮子的狗,不如拥兵而起,自寻出路。”   *   虾没买到,宁长风又在城里转了转,带回几样金平城特有的小吃。   容衍吃了几口,其余大部分进了景泰蓝胃里。   “当心吃成个小胖子。”宁长风掂了掂小孩的重量,笑着说道。   “才不会。”景泰蓝反驳:“我这是奶膘,客栈的伙计们都可喜欢我了。”   “就你能说。”宁长风捏了捏他嫩呼呼的小脸,打发他去练字。   景泰蓝小嘴一撇,但还是收起没吃完的零食,规规矩矩去了。   等人走后,宁长风这才检查了容衍的腿,问道:“今日可好?有不舒服的地方么?”   容衍的脸色一日好过一日,说是容光焕发也不为过,闻言捉了他在腿上乱按的手道:“很好,没有不舒服的,你呢?”   宁长风便将今日遇到刺客的事说了一遍。   又说道:“那守备想邀我去府上做客,我拒绝了。”   容衍有一搭没一搭捏着他手指玩,闻言抬头看他,眼底隐露促狭:“为何?这可是常人求都求不来的福气。”   宁长风看着他,无奈道:“你是真不知道还是假不知道?”   容衍眼底弯起一泓笑意。   他握了宁长风的手,语气变得郑重:“待我能行走了,便带着景泰蓝和你一起回谷兴村,你还打你的猎,我便帮你分担些农活,与世无争地过完这一生,如何?”   宁长风忍不住翘了翘唇角:“好。”   ……   容衍的伤好得很快,不过月余疤口已经掉落,这日宁长风早早结了工钱,忙着回家。   刚推开门,就看到容衍扶着床头颤巍巍地站起,他瞬间屏住了呼吸,站在原地不知道迈腿了。   “长风,你看,我站起来了。”容衍朝他露出一个笑容,额上隐隐可见汗珠。   “嗯。”宁长风好不容易找回自己的舌头,试探着问他:“可以,可以走两步么?”   容衍望着他,眼中似有星辰:“你接住我。”   宁长风点点头,还真就摆开了接他的姿势。   只见容衍慢慢放开床栏,左脚艰难地迈出一步,只是这一步,他脸上的汗珠肉眼可见地冒了出来。   “阿父。”景泰蓝着急得要去帮他,被宁长风拉回。   “让他自己来,我们在这里等他。”   一步、两步、三步……   每一步都耗费着容衍巨大的气力,长期没有行走过的双腿像针扎一样,但看到尽头站着的宁长风,望着他难掩激动的眼神,容衍觉得即使此刻的他站在刀尖上,也会毫不犹豫地往前走!   望着越来越近的容衍,宁长风伸出了双手。   “长风。”   “嗯,我在。”   距离宁长风只有几步时,容衍几乎是扑了过去,被稳稳当当地接住。   有了第一次就有第二次,不出半旬,容衍已能行走如常人了,回家也被提上了日程。   这日,一家三口正在城里闲逛,准备带些礼物回去给村里人。   容衍一手牵着景泰蓝,和宁长风并排走着,竟还比他高出半个头去。   “以前怎么没觉得你有这么高?”宁长风颇为眼红,目光时不时往他身上看去。   容衍闷笑,他发冠高束,穿着一身天青色的长衫,上头寥寥几笔绣有清竹,若非手里牵着个娃,说是大户人家的公子一点也不为过。   反观宁长风,他嫌碍事,一年四季都是短打。眉目生得俊朗深邃,唇薄而利,加之身形笔挺端正,乍一看就不好惹。   “许是我让李老趁拔钉时悄悄地给我接了骨,好不叫你知道。”容衍笑道。   宁长风瞥他一眼:“还挺能贫?”   容衍笑笑,偷偷牵住了他手。   他掌心温润,指腹带着些微薄茧,蹭得宁长风心痒痒的。他一紧张,下意识想甩,却被更紧地握住了,他左右张望了下,低声道:“哪有在大街上牵手的……”   容衍用了些力就不叫他挣脱,闻言打趣道:“我的长风什么时候会顾忌别人的想法了?”   宁长风:“……这能一样吗?”   容衍举起另一只牵着景泰蓝的手,偏头看他,嘴角噙着笑:“有什么不一样吗?”   正在吃糖葫芦的景泰蓝附和地点头:“嗯嗯,一样的。”   宁长风偏过头佯做不看他,唇角露一抹微不可察的笑意。   第二日一早,客栈伙计帮两人将行李搬上马车,容衍驾车往城外而去。   秋风送爽,炎热的风也变得和煦,眨眼他们在府城呆了三个月,来时担心不已,走时负累俱消,一派轻松。   “出来三个月,不知家里什么样了。菜地里的草得齐腰深了吧。”   宁长风坐在马车前,跟容衍闲话道。   马车内探出个小脑袋,景泰蓝睁着圆溜溜的大眼睛毛遂自荐:“我去拔我去拔。阿爹求求你了,我不想念书。”   容衍一边驾马车一边无情道:“拔不拔草你都要念书。”   倒是宁长风,望着他眨巴眨巴的大眼睛,问:“为何不想念书?”   景泰蓝踟蹰了一会,默默将脑袋缩回去,拉上了车帘。   宁长风和容衍对视一眼,在各自眼中看到了不理解,于是他转身进了马车,看到景泰蓝抱膝坐在马车上,下巴抵着膝盖,泪珠在眼眶里打着转儿,见到宁长风进来赶紧一脑袋扎进了膝盖里。   宁长风静静看了他一会,试探地问道:“教你的知识很难吗?”   景泰蓝比别的孩子聪明,因此他和容衍教的东西相对升级了一些,若是因为这个而厌学,他们就该考虑调整一下难度了。   怎知景泰蓝像只鹌鹑似的摇了摇头。   “那是因为课业紧?”   景泰蓝还是摇了摇头。   宁长风:“……”   他也不说话了,只静静地坐在马车里陪着。   良久,景泰蓝带着哭腔的声音响起,他问:“念的书多了是不是就要离开你们了?”   宁长风惊讶:“你怎么会有这种想法?”   话音刚落脑海中便浮现出刚遇到景泰蓝的画面,穿着破烂脏污的衣服,浑身青青紫紫没一处好肉,一双眼睛因为瘦小显得出奇地大,拉住他衣角时的眼神是惶恐的。   那时候的他一定很害怕吧。   宁长风突然就理解了他为什么这么抗拒念书。小小年纪就经历了被拐卖和被任意打骂的生活,心里的恐惧让他下意识依赖那个照亮他世界的人,性格敏感些也属正常。   ……   景泰蓝觉得丢人死了。   一方面他心里压着秘密不敢跟任何人说,阿爹那么喜欢山上的生活,倘若有一天他和容衍的身份被知道了,是不是会被赶走?   他不想回那个冰冷的皇宫。   他只想陪伴在阿爹身边,做一个无忧无虑的野孩子。   另一方面他觉得自己太脆弱了,明明不想给阿爹添麻烦的。   于是他把脑袋紧紧扎进膝盖里,没脸见人……也不知道怎么办。   直到一只干燥温暖的手落在他后脑勺上,轻轻往下顺了顺,接着宁长风特有的低沉醇厚的声音响起:“念书是为了让你明理懂是非,可以保护自己和他人,不一定非要考取功名才算念书。”   景泰蓝小肩膀抽动几下,仍旧没有抬头,而是咕哝道:“那我可以学武呀,保护你和阿父。”   宁长风哭笑不得:“想学当然可以,但空有武力充其量只是个莽夫,真遇上事还是要靠脑子。”   道理是听明白了,景泰蓝还是偷偷撅起小嘴,不情不愿道:“哦。”   宁长风突然神情一凝,从马车中出来,刚要说些什么,就听得容衍一拉缰绳,马车便停了下来。   两人对视一眼,就听得身后马蹄声越来越近,一骑手高喊“留步”,停在马车前。   “宁哥儿,我家大人请您过府一叙。”   --------------------   作者有话要说:   守备大人发来造反计划书一份,请查收! 第28章   宁长风皱起眉:“那日不过巧合,回你家大人不必挂心,我们要回家去了。”   容衍适时驱动马车,谁知那骑兵牵着马缰纹丝不动,弓腰又说道:“我家大人说了,今日无论如何都得见你一面。出不出得金平城,还是我家大人说了算。”   这是明晃晃地威胁了。   “呵。”容衍执起马鞭,冷笑道:“怎么,我夫郎救人还救出个白眼狼来了?”   他语声并不高,没说话时那骑兵甚至都没注意到他。可一开口就让人觉得头皮发紧,尤其那双寒墨似的眼睛,感觉要将人冻裂去。   骑兵舔了舔唇,突然觉得口干舌燥,腰弓得更低了些。   “并,并非如此。我家大人诚意相邀,并无要挟之意,还请您赏个脸面,去去便回,小人也好交卸差事。”   来之前只当是个农户家出生的哥儿,跑跑腿便能带来,怎知这夫夫俩一个赛一个刚,尤其驾车的那位,看着端方风流,光是眼神就能让人窒息……   骑兵偷偷抹了抹额头上的汗,心想大意了。   宁长风看了眼容衍,正巧对方也在看他,心知这趟是跑不了了。   于是两人掉转车头,又进了城。   江府。   “你和景泰蓝在外面等罢,我去去就回。”   “好,小心。”   宁长风跟着管家穿过曲廊,来到一处宽敞的别院。院子中央是个空荡荡的校场,上头陈列着刀枪剑戟等各式武器,地面铺着青石板,板上密布刀刻斧凿的痕迹,看来经常被使用。   “您休息片刻,江大人稍后就来。”老管家退下,院子里只剩宁长风一人。   宁长风站在原地等了一会,不见有人来,心想这守备不知卖的什么关子,他对兵器天然有着亲近感,便走过去仔细观察起来。   还别说,这校场虽不大,武器倒是挺全,光是刀类兵器就挂了足足一架子,其中就有宁长风最喜欢用的短刀。   校场内外一片安静。   突然,耳边空气有了波动,宁长风神色一凝,刹那旋身,再停下时两指间竟然夹住了一支铁箭,箭缨正嗡嗡颤动。   “好耳力,看招!”   校场外突然飞进一人,一身披甲银袍,手执红缨长.枪,陡然朝他面门刺去!   宁长风扔掉铁箭,随手操起兵器架上一杆长.枪,只听“铿”一声对撞,枪尖与枪尖摩擦出一路火花。   不是江山云还是谁?   见宁长风后退几步竟稳住了攻势,他枪尖一别,转而攻他下路。   又是几声兵器撞响,宁长风挡了他攻势,虚晃几招,竟直奔他胸口而来。   江山云一时不察,再想阻拦已是晚了。   怎知此时又有变化,宁长风刺向他胸口的那一枪也是虚招,等人离得近了,他枪尖一甩,竟是直奔他咽喉而去。   “当啷”一声响,远处一颗石子飞来击中枪尖,使得长.枪的方向偏了半寸,宁长风适时收手,长枪立于身前,道:“还带偷袭的?”   他站在阳光下,身形笔直如长.枪,深刻的侧影轮廓一时竟与记忆中多年前的身影重叠。   江山云恍惚了一瞬,依稀觉得自己又见到了当年戚老将军的风采。   “哈哈哈这可不怪厚之,原是我听闻了你的事迹,死皮赖脸央着厚之请你来府上一试,恕罪恕罪。”   树荫下走出一人,正是裴瑜。只见他摇着那标志性的大蒲扇,朝宁长风作了作揖。   “你是?”宁长风没动,拧眉问道。   “益州知府裴瑜。”   他嘴上说着恕罪,神情可没看出半点不好意思,宁长风懒得跟他计较,回手一掷,长.枪便已回了原位,他却看也不看,仿佛笃定自己不会失手。   “找我什么事?”他拍拍手上的灰尘,心里升起不详的预感。   果然,裴瑜一抚掌,笑道:“这么好的身手幽居山野岂不浪费,不若你来府衙做个校官,带上你夫君孩子一起,府衙给你分房子,每月领八十两例银,如何?”   这条件在金平城都算数一数二了,宁长风没理由拒绝。   怎知他听了只是挑眉道:“我记得北昭国律上写得明明白白,女子与哥儿不可从军。”   他话音刚落,就听江山云“嗤”了一声:“国律国律,戚将军帐下还男女混营呢,也没见怎么了她!”   “厚之。”裴瑜敲了江山云一蒲扇,回头对宁长风道:“我这好友平生最是心直口快,莫怪。”   他话音一转,又道:“但话糙理不糙,天塌下来有个高的顶着,何况你在我们府衙做校官,要想把你怎么样,须得先动我们不是?”   听着他们一唱一和,宁长风内心毫无波动,拔腿便往外走。   “你们请我来若是说这个,那便免谈。”   裴瑜急忙追上,好声好气道:“哎,你可是有什么顾虑,咱们好商量嘛。”   宁长风边走边道:“偌大一个益州不缺我一个校官,你们巴巴地赶了三十多里地将我叫到府上,以重利诱之,又想攥着我的家人,无非是想培养可利用之人,我无意于此,你们另请高明吧。”   闻言裴瑜与江山云均是一顿,两人互望一眼,裴瑜突然整肃端容,朝宁长风深深一揖,脸上的笑容尽数收起:“是我们唐突了。”   “但是,你真的忍心看世道将乱,哀鸣遍野吗?”   宁长风一顿,继而道:“无人能阻止人间草木岁岁枯荣,再者我一人之力亦不能挽狂澜四起,你找错人了。”   *   江府,容衍谢绝了管家请他入府的请求,将马车赶到阴僻处,磨起了手中的玉笛。   他答应宁长风要教他常吹的那首思归曲。   自从身体好了以后,他脑海中时不时闪过一些陌生的片段,大多时候都在黑暗中,他要么被锁住四肢泡在寒潭里,要么被关在一个四面方方的盒子里,他会痉挛、会口吐白沫,会产生幻觉,甚至将自己的手臂撕扯得鲜血淋漓,偶尔有尖啸怪异的笑声从外面传来,他就会立刻蜷缩起四肢,离那只探进来乱摸的手远远地……   “嘶。”他倒吸一口气,按住额头,逼迫自己将那些画面从脑海中清除。   都过去了,只要不继续想,他就可以和宁长风在山野间过一辈子。   ……   日头高起,眼看快晌午了,巷子里幽静,几乎没人往来。容衍在磨好的玉笛上刻下自己的字,又理了理系好的穗子,眼底温柔希冀。   这时,不远处树上落下两个人。   其中一人道:“晦气,小小益州守备府上防得跟铁桶似的,一上午净听蛐蛐儿叫了。”   “段大人不知怎想的,京郊鱼头山离这可有一千二百里,那位——就是在山底化成白骨也不可能逃到这儿来。”应和的那人声音低了八个度,一副想说不敢说的语气。   树杈子动了一下,应当是那人踹了同伙一脚:“走吧,回去交差去。”   这时,景泰蓝从马车里出来,交给容衍今日的功课:“我写完啦,可以去接阿爹了吗?”   他声音大,一嗓子就把那两人惊得回了头。   不知怎么,容衍下意识把景泰蓝塞回了车里。   “那小孩儿是不是眼熟?”那踹人的杵了同伙一拐子,眯着眼睛道。   他们是绣衣局最外围的手下,只见过上头给他们的画像,因此不大确定。   “走,去看看。”   容衍刚把景泰蓝塞回车里,前头树梢上就飞下两个人,均着一身黑衣,腰带和衣摆均用金线绣有莲花式样,佩刀亦是统一制式,刀鞘上亦刻有莲花。   容衍目光从那些式样上收回,那两名绣衣史已到了近前,“唰”一下刀出鞘。   “你是何人,为何在此?”   容衍敛了眉目,做出一副害怕的模样:“我是城外李老爷家的二子,给江大人送些自种的瓜果蔬菜,这就走。”   说着赶了马车要离开。   “慢着!”那名年长些的绣衣史一刀鞘拍在马头上,那马受惊扬起四蹄,容衍手背青筋暴起这才拉住受惊的马,吓得气喘吁吁,脸色煞白。   “哼,菜样。”   年老绣衣史嗤笑,接过同伙的画卷在他面上“唰”地展开:“见过上面的人没有。”   容衍瞳孔皱缩,手指关节捏得发白。   画卷上一大一小,大的那个一身红衣,脸上戴着一个银制面具,只露出一点下颌,说不好认尚说得过去,可小的那个活脱脱就是景泰蓝!   “问你话呢!”   “不,不曾。”容衍低了头,作出一副唯唯诺诺的样子。   果真听那年轻些的说道:“一个怂包,想来也不可能是那位,咱们走罢,晚了回去又要挨批了。”   容衍心口略松,又听得那年老的说:“不成,方才就看那小孩儿眼熟,我得再看一眼。”   说着略过容衍,挑起了车帘。   那是他这辈子见到的最后一个画面。   小小的景泰蓝手握匕首,深深扎进这名绣衣史的脖颈大动脉之中,他紧闭着眼睛,温热的血溅了他一头一脸,与此同时,容衍掌心拍向绣衣史的后背,这人连呼救都没能出口,就经脉俱断而亡。   另一名见状撒腿就跑。   前方忽然落下一人。   方才还对他们点头哈腰的男子步步逼近,眉梢眼角的神情已全然改变,虽仍是着一身淡色青衣,却能让人从骨子里开始不寒而栗!   “你——”他只来得及吐出一个字,脖颈就被容衍掐住一拧,转眼毙命。   死前他脑海中划过的最后一句话是上级对他的叮咛。   “容衍者,色冠盛京,常戴面具示人,性诡谲,善伪装,类鬼矣,不可大意。”   容衍手指一松,掌下的死尸如软面条倒地,他脑海中山呼海啸一般闪过重重画面,里面刀光血影,哭叫与呼喊充斥着他的耳膜。画面中的他却充耳不闻,一刀一个干脆利落,连婴儿都没有避免。   “我恨你!”   “你为虎作伥,不得好死!”   “容衍,你会下地狱的!”   无数谩骂炸雷般响在他耳边,容衍身体不自觉晃了晃,像承受不了如此汹涌的诅咒般,他单手撑住墙角,缓缓跪坐在地,脸上的表情似哭还笑。   “原来我是个恶鬼啊。”   --------------------   作者有话要说:   咋说呢,容衍性格形成有他童年因素在,他不是个传统意义上的好人,因此才需要宁长风这样的人带他走出深渊。 第29章   两具尸体横在街头,其中一具还血淋淋的,虽说这巷子人少僻静,但总归会被发现。   熬过最初的恐惧后,景泰蓝鼓起勇气拔出容衍方才塞他手里防身的匕首,抹开被血液糊住的眼睛,一脚将死尸踹回车下。   随后自己也跳下来,吭哧吭哧去拖尸。   拖不动。   小家伙望了望背对着他跪坐在墙根不知发什么呆的容衍,小跑着过去。   “阿父,帮帮忙。”他拍了拍容衍的肩膀。   后者转过头,明明脸上没沾血,景泰蓝却悚然一惊,甚至脚跟都忍不住往后挪了一步。   这感觉,和他每次在皇宫中见到的容衍一模一样。   仿佛多看他一眼,下一秒就会死无全尸。   他的动作自然逃不过容衍的感知,这小孩竟然还敢叫他阿父,他知不知道当初带他逃到鱼头山,就是为了置他于死地?   容衍勾起唇角,露出一个讥诮的笑容。   景泰蓝更害怕了,这种害怕程度直超方才杀人的恐惧,他默默把手背到身后绞来绞去。   “阿父,帮我抛……抛尸。”最终,景泰蓝还是鼓起勇气请求道。   容衍动了动眼珠,像是听到一个极好笑的笑话,僵滞的眼底竟然露出几分玩味:“还叫我阿父,不怕我将你脖子也拧断么?”   当然怕。   景泰蓝腿肚子都在打战,怕得都快哭了,连抽抽鼻子都不敢。   他都知道的。   那夜容衍挟着他来到山顶,就是为了带他跳下去一了百了,但当雷公钻袭来的那一刻,他却没有拿他抵挡,反而翻身将他护在了身下,自己承受了那一击。   景泰蓝并不明白是什么让他改变了想法,但他醒来时的确是趴在容衍胸口的。   幸运的是两人坠落过程中被树枝勾了几下,掉进了河里,一路顺水漂到一处村庄,不幸的是容衍被水中巨石撞了头部,醒来时就已失忆,那时的景泰蓝还不识人间险恶,求助的第一个人就是黑牙婆子。   失忆后的容衍和之前判若两人,景泰蓝编了个身份,叫他一声阿父,他便真护着他,几次三番被打得头破血流也不松手,只是容衍腿伤加上旧毒复发,昏迷的时候居多,他们辗转被卖了不知几手,直到在鹿鸣镇遇到宁长风。   那是小小年纪的他至暗人生中倏忽照进的光。   纵使景泰蓝此刻怕得恨不能转头就跑,也焦急不已地哭道:“再不藏起来阿爹就要出来了!”   *   谢绝知府和守备,宁长风走出江府大门,从老管家口中得知容衍赶着马车去巷子里了。   他顺着老管家指的方向走去,一眼就看到蹲在墙根底下抓蛐蛐的景泰蓝。   “你阿父呢?”他替景泰蓝拍了拍身上的土,问道。   景泰蓝睁着一双无辜的大眼睛,指着巷子出口道:“马生病了,阿父去换马了。”   宁长风心中升起一丝疑窦。   马是他亲自去马行挑的,才走了三十里路,怎么会突然生病?   他牵起景泰蓝的手:“走,我们去找他。”   谁知掌中的小手反而往后缩了缩,宁长风回头看他,语气疑惑:“怎么?”   话音刚落,就听得巷子尽头传来马车辘辘的声响,景泰蓝高兴得连忙一指:“阿父回来啦!”   容衍赶着马车来到近前,朝他伸出手,含笑看他:“久等了。”   空气中飘来淡淡的血腥味,宁长风动了动鼻子,最终什么都没说。他握住容衍的手,借力跃上马车,然后把景泰蓝也抱了上来,淡淡道:“以后别把孩子一个人落在巷子里。”   容衍一怔,点头道:“是我考虑不周。下次不会了。”   马车载着三人渐渐离开,不知过了多久,江府内墙根底下突然爆发出一声怒吼。   “哪个杀千刀往我院里抛尸!”   ……   三人返程路上一派轻松,遇到城镇便进去玩上一日,回到鹿鸣镇时已是半月之后了。   张生华不顾张掌柜的挽留,执意辞去在回春医馆坐诊的差事,脚步轻松地往家走。   远远地就看到一辆马车停在自家门口,执缰那人一身玉色长衫,发冠高束,眉目如画,正侧着脸和车头上坐着的人说话,唇角笑意明媚。   不是容衍和宁长风两口子还能是谁?   “宁哥儿!容兄!”   不等他打招呼,两人就已注意到了他,从车上下来。   “你们什么时候回来的?怎么在外面等着,快进来!”张生华打开门,朝院子里喊道:“婉玉,宁哥儿两口子来了。”   宁长风忙道:“刚回来,没等多久,你信中提到喜得千金,这不我们来看看侄女。”   他边说边把府城买来的礼物送给张生华,这时,张婉玉抱着襁褓从房里出来,见到完好站着的容衍先是一怔,眼底浮过惊艳,随后才意识到自己失态,忙笑道:“进来屋里坐。”   “容公子龙章凤姿,如今去了伤病,那真真是神仙似的人物,倒叫我们不知怎么招待了。”   屋内,张生华给二位沏了杯茶,半真半假地说道。   茶是粗茶,入口有些发涩发苦,容衍却未表现半分,端起茶杯一饮而下,笑道:“张大夫说笑了。没有你和长风我还是那个躺在墙角等着被买卖的废人,景泰蓝更不知会做了哪家地主的家奴,谈何今日?”   张生华定定看了他半晌,容衍不闪不避,落落大方地回视。   突然张生华笑了,这笑容真切许多,只见他朝宁长风一眨眼,道:“先前是我想错了,你这夫君是个重情义之人。”   容衍面不改色,捏住茶杯的手指却紧了紧,听得宁长风声调高了些,语气都是上扬的:“那是,我看中的猎物没一个走眼过。”   他忍不住看了身边人一眼,宁长风已经聊起来了。   面对外人时宁长风总表现得沉默寡言,又因着硬朗的五官往往被误会成一脸凶相,只有在熟悉的人面前,他才会表现得健谈一些。   容衍离开堂屋,把空间留给了他们。   他离开后,张生华说了自己已经辞掉差事准备去游医的事。   宁长风沉吟道:“孩子还这么小,你真想好了?”   张生华叹了口气,面露难色:“如今这些医馆药堂哪管百姓死活,听闻要求和都使劲囤药材,他们宁可囤积在仓库里的药材被虫咬烂,被老鼠糟蹋也不愿意拿出来贱卖……每每看到那些来求医问药的百姓因高昂的药费而离开时,我良心都不好受。”   “行医治病做成了生意,岂不可笑?”   “只是苦了婉玉和孩子,要跟着我四处颠簸了。”   ……   “我不苦,夫君在做他认为对的事,我和小汤圆跟随他就是了。”院外,张婉玉坐在石凳上,边逗着怀里的女儿边说道。   她是典型的南方女人长相,眉眼温柔,笑起来像微起涟漪的湖水。   一直趴在旁边巴巴望着的景泰蓝激动得直拍手:“妹妹笑了,好可爱。”   张婉玉弯下身,把襁褓凑得更近了些,温柔道:“小汤圆在和哥哥打招呼呢。”   景泰蓝激动得小脸通红,哒哒哒跑出去,一会又跑回来,手心里攥了颗松子糖:“这个给妹妹吃,当是见面礼吧。”   容衍坐在她对面,闻言神色微动,片刻后报出几路州府大人的名字,以及一些地方有名的善人,道:“若是路过这些地方,遇到难处可向他们求助。”   张婉莹感到惊诧,正要开口问,就看到两人从堂屋出来。   张生华手里拿着一张契票要还给宁长风,脸上露着不好意思:“这本是我自己的事,如何好要你的银票呢?”   宁长风一摆手:“这钱不是给你的,是给那些需要救治的百姓的。你出门在外,就当帮我积德了。”   话说到这份上,张生华只得收了银票,将他送到大门口。   “往后若是需要什么尽管来信告诉我,我去帮你找。”   宁长风跳上马车,扬鞭一甩,一家三口的身影逐渐远去。   路上,容衍问宁长风:“江大人邀你做教官你回绝了,张大夫这里却舍得一掷千金助他游医,这是何意?”   宁长风赶着马车道:“江山云和裴瑜想让我做他们的刀,目的不纯,我若是卷进去怕不能独善其身,张大夫一片赤诚之心,为的不是天下而是黎民,就算把全部家当掏出来我都愿意。”   容衍撅断手中的草茎,薅过一旁玩蛐蛐的景泰蓝,对他道:“听到你阿爹的话了吗,你愿意么?”   景泰蓝想了想自己被鸠占鹊巢的偌大家当,把头摇得像拨浪鼓:“黎民,没用。”   从小的经历告诉他,刀和军队才有用。   逃亡以前,他只在四书五经上读过有关黎民百姓的词语,极尽夸赞推崇,他才咿呀学语时太傅便教他念“君,舟也;民,水也。水能载舟,亦能覆舟。”“得民心者得天下”诸如此类,可放眼望去,他只看到充斥权利与欲望的勾心斗角,哪有黎民的身影?   宁长风勒住缰绳,马车缓缓停下。   “景泰蓝,我们该好好谈谈了。”   --------------------   作者有话要说:   宁长风:培养正确的三观得从娃娃抓起。 第30章   “谈,谈什么?”景泰蓝睁着双水汪汪地大眼睛,小脸上写满了疑惑。   皇祖父是被一刀穿胸而死,宫里的火是殿前指挥使放的,象征帝王权力的玉白长阶被无数双军靴踏过,黑衣佩刀的绣衣史们收割着宫中侍女使奴的头颅,景越踩在新鲜粘稠的血液上猖狂大笑,他们提着刀逼近,恐吓、谈判……想救他的女使被他们斩在了刀下。   他的表情太过理直气壮,宁长风一顿,随即将马鞭交给容衍,语气已然有些沉了:“你来赶车。”   容衍给了景泰蓝一个自求好运的眼神,认命地接过鞭子。   “阿爹,我错了!”刚被拎进车厢,景泰蓝就抱住宁长风的小腿嚎道。   “错哪了?”宁长风问。   景泰蓝眨巴眨巴眼睛,也很茫然。   于是他低下头,抱腿继续嚎,把见风使舵诠释得活灵活现。   宁长风:“……”   得亏这会路上没人,否则还不知他怎么虐.待孩子呢。   他抓住景泰蓝胳膊往上一提,训道:“站好了,别嚎!”   景泰蓝即将喷涌而出的眼泪一收,要落不落地包在眼眶里,看起来可怜极了。   宁长风拿他没法,心道小小年纪演技练得炉火纯青,也不知道学的谁的,面上却不显分毫,只沉了声音道:“我问你,我是谁?”   景泰蓝微微张了嘴,似乎不明白宁长风为什么会突然问这个问题,理所当然道:“你是阿爹啊。”   宁长风:“倘若有一日我老了病了残了,你也要将我扔掉,任我被山里的豺狼虎豹啃食吗?”   景泰蓝联想了一下那个场景,呜哇一声哭出来,抱住宁长风边哭边摇头,好像那样就能把脑海中的画面甩掉似的。   “不要,景泰蓝不会扔下阿爹的,永远不会。”   这次是真伤心了,小孩哭得上气不接下气,宁长风却没有劝他的意思,只是冷冷道:“若做什么都以有用无用作为标杆,我当初就不该救你们!”   “不——不——阿爹我错了,对不起——对不起——”景泰蓝哭得更大声了,他整个人都挂在了宁长风腿上,仿佛生怕下一秒就被扔下。   马车突然停了。   容衍撩起车帘,担心地看了一眼,欲言又止。   宁长风斜睨他一眼,没好气道:“怎么,你也这么觉得?”   容衍连忙摇头,火速放下车帘。   景泰蓝边哭边往他怀里爬,紧紧搂住他脖颈哭道:“阿爹,别扔下我,我会变得很有用的呜呜呜——”   脖颈处温温热热,全是小孩的眼泪。   宁长风又气又心疼,扬起巴掌揍了他屁股一下:“小王八蛋,我是在说这个吗?”   那巴掌还挺重,景泰蓝被揍得大叫一声,捂住屁股蛋子扭头看向他,满脸都是泪花子,一副想哭又不敢哭的样子,别提多搞笑了。   连宁长风也破了功。   他抱起景泰蓝,干燥的手掌替他揩去鼻涕眼泪,语气前所未有的郑重:“不是所有人都可以用利益去衡量,如果不幸生在名利场中,我希望你在拿起刀的同时,先学会善良。”   ……   耽搁半天,景泰蓝似懂非懂地点了头。宁长风也没指望一个四岁的小孩能听懂多少,只希望在他将来人生某一刻的抉择中,还能记得这句话。   下午,马车终于驶进谷兴村。   经过村口的大柳树,容衍便勒了缰绳,拉着马车往山脚走。   “哟,这不是宁哥儿回来了么?”   “这是你那夫君,居然真的能走了,瞧瞧,多俊的小伙子呀。”   “啧啧啧,宁哥儿你好大的福气哟。”   ……   村子里的人三三两两围上来,对着容衍啧啧称奇,尤其是还未出嫁的小姑娘哥儿们,艳羡得眼珠子都快掉出来了。   更有甚者一些老妈妈开始偷偷打听容衍是否纳妾了。   宁长风耳力好,村妇们自以为的悄悄话在他面前就跟拿个大喇叭喊一样,听得他一阵牙酸。   想是容衍也察觉到了,急忙给乡亲们分了礼物,拉着车溜得飞快。   两人去拜访了里正,送了他一个府城里时兴的大烟斗,高兴得宁发林直夸宁长风有孝心。   “我从小吃百家饭长大,这村里人虽说有时候嘴碎一点,但心肠都不坏,那年冬天我差点被冻死,若不是里正一家给我暖被窝灌热汤,就没有今天的我了。”   宁长风边说边朝躲在院子后面正朝外张望的双生子招了招手,从马车里拿出两把小儿玩的弓箭:“喏,答应给你们的。”   家琪家旺眼睛“噔”一下亮了,接过弓箭时笑得眼睛都眯起来了。   “谢谢长风哥!”   “嗯,去玩吧。”   一路走一路发,马车上的货卸得也差不多了,容衍便让宁长风坐上去,自己驾了马车往山脚走。   “颠簸了半个月,总算可以好好歇几日了。”宁长风后腰靠在横梁上,眯眼望着越来越近的鹿鸣山,舒舒服服地感叹道。   “是啊,回去先烧水洗个热水澡。这几日你就别管了,地里草我和景泰蓝去拔。”容衍应和道,嗓音说不出的放松。   只有景泰蓝一听急了:“又让我做功课又让我拔草,你们就把我劈成八瓣使吧。”   宁长风故作思考,逗他道:“说得有道理——”   接着朝容衍一抬下巴:“问你阿父怎么办?”   “才不——”景泰蓝机警后退,就听容衍在前头的声音悠悠响起:“长风说过,劳动课也是功课的一种哦。”   景泰蓝:“……”   要不阿爹还是扔了他吧。   两人正拿景泰蓝寻开心呢,就听得前边大路上传来一阵吵嚷声,两人定睛一看,不是宁大壮一家还能是谁?   自从归还宁长风所偷盗的财物后,宁大壮一家不仅将地卖了,连辛苦几十年建起的房子也卖给了别人,自己一家则住进山脚下一间狭窄破烂的土房子里。   宁大壮自从被新娶进门的儿媳气得中风卧床后,宁荣便一蹶不振,成日只知酗酒,嫁进来的寡妇仗着肚子里的孩子伸手要吃要喝,半点阳春水都不沾,整个家全靠赵小芝打点,给镇上人家做洗衣妇赚点铜板过活。   今日赵小芝才接了工钱回来,小寡妇就伸手问她要买肉钱。她哪里舍得给,气不忿下打了小寡妇一巴掌,这下可闹翻天了,小寡妇哭着喊着要上吊,恰巧就被官府派来的稳婆给撞见了。   北昭国人丁日少,官府对新生儿极为看重。产妇待产前半月便会由官府派稳婆前往家中看顾,直到孩子顺利生下。   可以说,一切妨碍孩子被顺利生产的行为都是大罪。   小寡妇正是抓住了这一点,咬死赵小芝那一巴掌动了她的胎气,这不三言两语下来就让赵小芝被官府拷走了。   说是要等生下孩子了才给放回来呢。   穿越这么久,宁长风依旧不能理解这个朝代对于生孩子这件事上某些近乎变态的规定,例如女子或哥儿一旦有孕便不可外出,更不用说从事任何职业了,只能老实待在家中养胎,更有甚者,流传于稳婆间一条不成文的规矩——产妇与胎儿若同时发生危险,必先保小。   宁长风觉得官府脑子有病。   宁大壮一家脑子也有病。   围聚再一起的人群三三两两散尽,宁家土房的房门关上,宁长风这才直起身,示意容衍驱车往前走。   屋里的争吵声还在持续,这次主角换成了宁荣,时不时有哭嚎的声音传来,嘶哑的、绝望的、仇恨的……   不止女人,还有老人。   房门内的屎尿骚味顺着门缝飘到路边,经过的村民都捂着鼻子躲得远远的。   容衍扬起马鞭加快经过他们家门口,轻声对宁长风道:“天理昭昭,报应不爽。”   他们施诸在你身上的,我替你讨回来。   *   闲话不表。   将马卸下鞍鞯,放回半山腰,容衍牵着景泰蓝和宁长风一起上山。   见到久违的竹楼,景泰蓝是一个扑过去的,临走前才拔的草一个夏天过去长得比他人还高,景泰蓝也不嫌弃,绕着家里家外巡视一遍,从荒芜的菜地里掏出一窝鸟蛋来。   “报,家里一切正常,还多了两只鸟抱窝!”   “好,奖励你晚上吃鸟蛋。”宁长风笑道。回到熟悉的家,他的神情放松不少。   生火做饭,烧水洗澡,忙完已是晚上,连日来奔波劳顿,几人都累了,倒头睡到日上三竿才起。   这样的生活过了几日,宁长风被弄得一身骨头发软,心想再这样下去可不行,于是一早便取了猎刀和弓箭,要去山里看看。   容衍吃饱魇足,自是不好得了便宜还卖乖,送他走后便带着景泰蓝下山。   宁长风不在,这两人也不用再装,出得村口,景泰蓝便默默退后两步,以一臂之距缀在容衍身后。   容衍也敛了笑容,父子俩大路朝天各走一边。   过了片刻,容衍突然停下脚步,转身朝他招手,面色不善:“过来。”   景泰蓝警惕停住:“干嘛——”   “嘛”字还未说完,就见容衍上前弯腰一手将他抄起,运起内劲腾空一跃,眨眼便飞出数米。   “你的腿太短。”头顶响起他抱怨的声音。   景泰蓝噘嘴,往外蹬的小腿慢慢放下了。   有内力的加持,往常好几个时辰的路,不过须臾便到了。   被牵着走进牙行,景泰蓝眼睛都瞪大了,吓得直往后退:“你不会要把我卖了吧,我告诉阿爹去。”   容衍捏住他的手不让他跑,嘴角噙着抹笑:“小孩子细皮嫩肉最好卖了。”   景泰蓝头皮发麻,张嘴就要喊救命,嘴里猝不及防被塞了颗糖。   “唔——”满嘴甜味散开,景泰蓝鼓起腮帮子,心想算了,看在糖的份上就不叫了吧。   容衍牵着他来到租赁商铺的柜台,伙计看他衣着虽称不上富贵,气度却着实不凡,忙迎了笑脸上前:“客官想看什么商铺?”   容衍道:“不拘,随便看看。”   那伙计又道:“可想做些什么买卖,小的给您介绍介绍?食肆茶馆、成衣布料、胭脂水粉……正好这个月空出来的铺面多,客官您多看看。”   听他逐一介绍,镇上几乎三分之一的铺子都关门或转租,租金也便宜得很,容衍便问是为何。   那伙计倒是个实诚的,闻言瞬间苦了眉毛,小声道:“唉,实不相瞒,自今年来商税连涨了五次,咱们小城小镇,本就是赚个温饱,这税一涨客源就更少了,关店的可不就多了。”   “为什么要涨税呀?国库里不是有好多银子吗?”景泰蓝不解。   伙计低头一看,是个粉雕玉琢的小娃娃,不由得“噗嗤”笑了,摸了摸景泰蓝道:“你这孩子倒是聪明,不过这天家的事咱们小老百姓可不敢瞎说,当心被砍了脑袋。”   景泰蓝半点不怵:“哼,我可不是被吓大的。”   见他着实可爱,伙计忍不住逗了他几句,就听容衍翻着指着集册里的一个铺面道:“回春医馆怎么也垮了?”   伙计解释道:“嗨呀,这医馆算得上咱们镇数一数二的大医馆了,上半年不是传得沸沸扬扬的盗窃案您该听说了吧,这医馆掌柜的本就风评差,出了这事被官府罚了好大一笔银子,加之前段时日馆里的招牌张大夫也辞了职,医馆经营不善便关门了。”   见他似是有意,伙计便要带他去铺面看看,被容衍阻止了。   “不必了,那地方我熟,就定了它吧。”   交付了定金,约好十日后取房,容衍便带着景泰蓝出了牙行。   此时是正午光景,往日热闹的街道竟有些萧条。放眼望去,十家铺面关了四五家,路上人也少,即便经过的也多是脚步匆匆,脸上带着挥之不去的愁苦之色。   他们来到经常吃面的那家小摊,却被告知店老板已经关了铺子回乡下了。   景泰蓝不由得想起自己以前锦衣玉食的生活。即便是最简单的一碗面也要用上等的老母鸡,佐以十六道滋补药材煸炒,再文火熬制六个时辰以上,撇去浮油才能端到他的桌前……更不用说午晚膳动辄三十二道例菜,道道精品,而他动筷子的也就五六样,其余尽数倒了。   容衍正在买冰糕,突然袖子被拉了拉,他低头,正好看到景泰蓝仰着脸,五官皱成一团,一副羞愧的样子。   “想说什么就说。”   景泰蓝低着脑袋:“我以往太浪费了。”   没想到他小小年纪能说出这种话,容衍抬眼看了他一眼,心口似乎被拨动了。   但那也只是一瞬,下一秒就听得他将冰糕收进怀里,冷笑道:“世道本就不公,有人生来坐高楼,有人生来如蝼蚁,你能做什么呢?”   景泰蓝望着自己胖胖短短的小手,似乎的确什么都做不了。   于是他小大人似的叹了口气,垂头丧气地跟着容衍回去了。   日光拉长身影,待他们走后,寥寥无人的街道尽头出现另一道身影,那人黑衣配刀,领口和衣摆都用金线绣有莲花的纹样,他望着容衍离开的背影,眼底通红。   --------------------   作者有话要说:   景泰蓝:每天都被阿父阿爹混合双打,我好难。 第31章   冰糕是特意给宁长风带的,热了就不好吃了。于是容衍胳膊底下夹着景泰蓝,施展轻功,不到半个时辰便回到谷兴村。   怎知刚到村口就被村里的媒婆拦下来了。   “菊花婶,找我何事?”容衍对村子里的人一直都很客气,一半是感激一半是装的。   王菊花今儿特地涂了胭脂红粉,鬓上还学人家戴了朵现摘的野花,一笑那嘴咧得跟个血盆大口似的,热情地拉了容衍的手:“嗨,这不赶巧儿么,婶子在家闲得慌,这不想去看看你,正好就碰上了。”   说着又去摸景泰蓝肉嘟嘟的脸蛋:“哟,小娃娃长高不少呢。”   景泰蓝往容衍身后躲了躲,看起来很认生的模样。   容衍:“……”   你就装吧。   他挡了王菊花的话头,露出个如沐春风的笑:“劳婶婶挂念,天色渐晚,我得回家去了,长风该等着急了。”   说着迈步就要走。   怎知这王菊花还跟了上来,一张嘴连珠炮似的:“那是那是,你们夫夫感情好大家都看在眼里呢。要我说呀,宁哥儿这孩子总算守得云开见月明了,嫁了你这么个仙资玉貌的人物,不知羡煞多少黄花大姑娘呢。”   听到此话容衍有些不适,便道:“长风很好,原是我高攀了他。”   王菊花一愣,许是没想到他会说出这种话,过了一会才反应过来,又追上来道:“是是是,论人品宁哥儿那是一等一的好。可这夫妻过日子啊,还得男女和调,阴阳互补不是?宁哥儿虽说打猎是一把好手,可这性格却是个实打实的男人性子——梆梆硬,哪里有女儿家柔情蜜意,温柔似水么?”   “再者,他额上孕痣那么黯淡,许是生不出孩子,你也要为绵延子嗣着想不是?”   跟在后面的景泰蓝越听越上火,忍不住跑上前用力推了她一把,瞪着眼睛道:“不许说我阿爹坏话!”   王菊花被推得一个趔趄,差点扑进河里,扶着树干稳了半天身形,吊起眉毛训斥道:“嘿你这孩子,人黄花大闺女说了,嫁进来做妾也使得!你阿爹成亲也有大半年了,肚子可有动静?与其将来落个被休的下场,不如张罗着替夫君找个妾室生下一儿半女,这以后的日子才好过呢!”   景泰蓝才不管她说什么,一个劲儿将人往远了推:“不听不听,你是坏人!”   王菊花被他推得没法,又不能真和个小孩子较真,便朝容衍道:“世上哪个男人成亲不想生儿育女的,那姑娘才死了父母,无依无靠,性格柔弱,嫁进来宁哥儿还是响当当的正房,这不两全其美么?”   容衍负手立在原处,脸上的表情逐渐淡了。   不知怎的,王菊花的声气莫名便小了下去,最后她一哆嗦,要说的话卡在喉咙里,竟是一个字都不敢再蹦出来。   “景泰蓝,过来。”他招手,唇角几乎是拉平的。   景泰蓝浑身泛起鸡皮疙瘩,识相地跑回来,伸出两根手指头小心翼翼攥住了容衍的衣角。   “我叫您一声婶子是冲长风的面子,他性子好,邻里之间不怎么计较,我却不是个好打交道的人——方才那种话别再让我听到第二次。”   他声音不高,语气也并不如何激烈,王菊花却跟被痰卡了嗓子似的,平日里能言善辩的嘴也不灵了,她愣了半天,直到景泰蓝朝她扔了一颗石子才胡乱点点头,慌里慌张地走了。   *   冰糕带回来终是热了。   宁长风却没有嫌弃,他体热,即便是秋天也喜欢吃冰冰凉的东西。看到容衍拿出来时眼底就带了笑意,哪还管口感怎样,三下两除二就吃完了。   “我想着在附近圈块地出来,饲养些山羊小鹿之类的,以后带到山下卖,卖不出去咱们就自己吃,怎么样?”   吃完饭,宁长风打了洗脚水,两人边泡脚边闲聊。   容衍顺便将自己在镇上盘了个铺子的事一并说了。   他本以为会受到质疑,怎料宁长风想也不想便点头:“好事啊,你想做什么?”   他话音落下,却迟迟不见对面应声,便抬头去看,怎知一眼就撞进了对方眼里。   初见第一眼他就知道容衍眼睛好看了,可这次和以往的每次都不同,那双如寒墨般的眼像是被什么烧着了,沸腾了,仿佛滴落一滴就能在地上烫个洞。   宁长风觉得洗脚水有些热,烫得他五脏六腑都开始发热,于是转头去找擦脚布。   水声响起,下一瞬他在桶里的脚就被人捞起,容衍低了头,手里拿着擦脚布仔细替他擦干净脚上的水。   “你——怎么了?”他直觉今晚的容衍有些奇怪,却抓不住头绪。   容衍这次却没有回答。   山中时日过得飞快,眨眼便到了一年岁末,别说干农活了,就连在镇上做工的男人们陆陆续续地回来,天一冷个个窝在自家屋子里烤火,活也懒得干了,东一家西一家地串门,就盼着过年呢。   这日,父子仨从山上下来。   北风连着刮了数天,愣是一片雪花都没看到,却冻到了骨子里。   景泰蓝里三层外三层地裹着大棉袄,远看像一团球似的从山上滚下来。   容衍也不遑多让。   虽说身体好了,宁长风却总停留在他今年春末总是受寒发热的阴影中,给他也裹得严严实实,完了还要披上一件才做好的狐裘。   反观宁长风自己,一件单衣走四季,别提多潇洒了。   容衍都要被捂出汗来,好说歹说才让他同意将狐裘取下。   两人架着马车走了一路,这才来到镇上,远远地就见着一群人挤簇在某个店铺门口,个个昂着头伸长了往里望呢。   这就是容衍开的铺面了。   他将盘下来的医馆改造一番,挂上了“代写文书”的招牌,招的就是鹿鸣书院的学子,和几名屡考不中的老秀才,别说生意还挺好。   这几年为了平北羌之乱,朝廷抽了不少壮丁去西北,家家户户哪能没有个挂念的人。尤其到了年关,遥寄家书的更是不知凡几,这才有铺面门口人头攒动的景象,直到午后才歇下。   几名学生忙得连口水都没来得及喝上,捂着酸疼的手腕搁下笔,一转头就看到了容衍夫夫。   “夫子,老爷们来了!”他扭头喊道,急忙起来让了位子:“容老爷,宁老爷,您坐。”   隔间转出一人,正是鹿鸣书院的老夫子,姓邱,见到两人脸上笑开了花:“怎的今日来了,天怪冷的,子书,快将火盆端过来。”   其中一个机灵些的学生“哎”了一声,连忙去端火盆了。   几人在内间坐下。   容衍浅浅问了店内的情况,又盘了账,给店里的知识分子们算了奖金,这才道:“还有些今日不当值的学生,让他们这几日找邱夫子去领罢。”   他这店实行的是兼职制,只要会识字写字便可来店内工作,按劳分配。   若只会些简单的字便代写家书之类,若学问深些便可代写诉状或文书,价钱自然要贵一些,不过好在不是日日当值,甚至一些不紧要的还可以拿回家写,一些正在念书的学子便巴不得来他这打工填补家用……渐渐地这铺子的生意越做越大了。   “忙碌半载也该放假了,明日留两人当值,把剩下的单子完成便回家过年去吧。”忙完一切,容衍站起身道。   才得了一笔意料之外的奖金,学子们别提多激动了,一叠声道“好”,兴高采烈去收拾东西了。   等人走后,容衍把账本给宁长风瞧,唇角的笑怎么也藏不住:“还是你的主意好,说什么学有所用,学有所得,能在这里代写这些读书人都感觉可骄傲了。”   宁长风放景泰蓝自己去玩,拿着账本略略翻了几下,上面的流水高得令他咋舌,闻言反驳道:“我也没想到你眼睛毒,思路也毒,佣金制都给你整明白了,你怎么不上天呢,容老爷?”   “哎可饶了我吧!”容衍用账本遮住脸,声线清越含笑:“我赚多少不都在你身上把着,我就是有心也无力啊。”   宁长风“哼”了一声。   “有心?人家小姑娘不慕财不慕利,就仰慕你那袂袂风姿,哭着喊着要嫁你为妾呢。”   容衍把账本一掀,露出半张脸来,凑近了看他。   “醋了?”   宁长风绷着脸,答得理直气壮:“嗯。”   却见容衍禁不住笑出声来,起初还只是小声笑,到后来越来越忍不住,扶着他肩膀笑得前仰后合。   宁长风:“……”   他莫名其妙地看了一眼容衍,决定离他远点。   要不说男人是这世上最善变的动物呢。才认识容衍时,这人不会笑还偏要笑,讨好地、小心翼翼地,笑得他心里发堵。   现在倒是心口如一了,就是时不时爱捉弄他,尤其在床上,非要磨得他受不了才作罢。   宁长风按了按额头,心想,以前怎么没觉得他体力那么好呢?   “好了,不逗你了。”容衍拽了他袖子,偏又不好好拽,晃来晃去和荡秋千似的:“真生气了?”   宁长风扯了一下,没扯开:“本来不生气的,现在有点。”   容衍敛了笑容,正色道:“镇上这些人多嘴多舌,你只听了前半句,可留意过他们后面说什么?”   宁长风自然是听过的,否则就不是今日光景了。   只听容衍学了那媒婆声调,道:“唉,那容衍虽说长得好,却是个不举的。我道他怎么甘愿守着个哥儿过呢,不成不成,那闺女嫁过去可不是霍霍人嘛!”   说着又换了个声调,这次是个老年男子的:“我看他不是有个儿子吗,怎么不举了?”   媒婆又道:“什么儿子啊,侄儿子!可不就是因为这个被家里赶出来的,那日李员外也想把闺女嫁给他,他喝醉了酒当着众人面说的,半点都不掺假!”   接着是另一人的声音,惊诧感拉满:“当真!”   他原本的声线清越,泠泠动听,像松风像清泉,学起人说话来却是惟妙惟肖,三教九流十二行,完全叫人联系不到本尊头上。   宁长风忍不住提了提嘴角。   他一笑,容衍就知道这一关过去了。   “你当真喝醉了酒同满桌子的人说你不举?”宁长风一时有些佩服他的酒量,那都不能叫一杯倒,得叫沾杯即醉!   闻言容衍卡了壳,几息后才道:“我举不举你不知道么?”   宁长风:“……我说的是醉酒。”   外间传来一阵喧闹,两人也不斗嘴了,齐齐走出去看。   街上不知何时起了风,卷得纸钱满地乱飞,四名孀夫抬着一副薄棺经过,前面带路的是官府的人,后面跟着两名家属,女人边走边哭犹如鬼嚎,哭那未出生的孙儿,哭自己苦命的一生,男子则形容呆滞地跟在后面。   学子们挤在廊下议论纷纷。   “那不是谷兴村的宁荣一家吗,这躺在棺里的是谁呀?”   “还能有谁?镇上酒肆老板家的小寡妇,偷汉子被沉河逃出来的那位,玉春!”   “可怜啊,难产,赶不上过年就去投胎了,一尸两命。”   “话可不是这么说,这寡妇偷人在先,宁荣教唆父母偷盗财物在后,一家子都不是什么好人,若因此同情他们,岂不是是非颠倒?”   ……   众人又七嘴八舌起来,他们中许多都是宁荣的同窗,见他如此不免有些唏嘘。   谁知一转眼就见宁长风和容衍也并肩在檐下看着那从眼前经过的棺材,这才后知后觉想到宁长风正是那被一家人偷盗了财物的“宁家人”,不由得息了声,面面相觑。   等送棺的队伍彻底看不见了,宁长风才松开捂住景泰蓝耳朵的手,转而牵起他,转头对容衍道:“走吧,该回去过年了。”   雪粒子从天上落下,容衍撑开伞:“好,回家过年。”   --------------------   作者有话要说:   容衍:我沾杯即醉我什么都不知道。 第32章   送棺的队伍一路送进谷兴村,停在堂屋前才离去。   女人的哭声传出老远,很快全村人都知道宁大谷家的媳妇生孩子难产死了。   “老婆子,拿上二钱银子,咱们去看看。”听到这个消息,宁发林把烟斗收起,准备换鞋。   玉婶手里拎着刚从地里砍来的大白菜,闻言翻了个白眼:“不去,饭还没做呢。”   自从这一家子偷盗财物被官府判决后,村里许多人都対他们避之如蛇蝎,毕竟谁敢和一家子小偷走得近,说不定哪天就偷到自己头上来了。   而玉婶対他们的不忿更上一层。   无他,就因为可怜宁长风这孩子,看不惯那一家子的做派。   她说完这句话就抱着白菜往灶房去了,丝毫不给面子。   宁发林只得自己拿了银钱往宁大谷家里赶去。   他作为一村里正,总不好做得太出格。   到那一看,破土屋里除了他竟无人到访,更别提有人安慰了。赵小芝扑倒在棺椁前,哭嚎声凄厉刺耳,与其说她在哭短命的寡妇和未出世的孙儿,不如说在哭自己苦命的一生。   作为丈夫的宁荣更是不知所踪。   家里连个顶天立地的男人都没有,难怪棺椁送回来这么久,连丧事都没开始操办。   宁发林想了想,从兜里又添了一钱银子,扶起赵小芝劝道:“人死不能复生,节哀。”   赵小芝擤了擤鼻涕,攥着那三钱银子哭诉道:“里正,我苦命啊!掏空心思苦了大半辈子,眼看着儿子要考上秀才老爷了,却被那个狗娘生的贱种搅和得取消考试资格,娶了这丧门星的寡妇,原指着她肚里的孩子尚有个盼头,如今竹篮打水一场空……我的命怎么就这么苦啊!”   她说着又哭嚎起来,窗外西风瑟瑟,和着哭声难免让人生出几分悲凉。   宁发林不好发表意见,便假托家中有事,匆匆离开了这里。   赵小芝的哭声一直延续到深夜,期间也有几家看不下去的村人来吊唁,怎知那屋前火盆纸钱香蜡一应俱无,只有一具孤零零的棺椁,家里也没个男人把持,赵小芝更是见一个人便诉一回苦,骂一回宁长风,弄得村人里外不好做人,留下一百铜板便匆匆走了。   阴云遮住了月亮,快到子时,赵小芝哭得累了,便扶坐在地休息,她手撑着家里唯一的长凳,神情麻木,嘴里还在一个劲儿地咒骂。   宁荣便是在这个时候回来的。   他一身酒气熏天,进门便踢翻了矮凳,惊得赵小芝一个哆嗦,看向他的眼神又嫌恶又畏惧。   自从被取消考试资格后,宁荣便一蹶不振,甚至不知从哪染上了酗酒的恶习,回到家不是撒酒疯就是対玉春非打即骂,就连赵小芝这个亲娘都挨过他的拳头,怎能不怕。   “呵,什么大家闺秀,什么苦命佳人,还不是个给根杆就往外爬的婊.子!”宁荣拎着酒壶灌了口酒,対那沉默的棺椁猛踢几脚。   “我他妈就是信了你的鬼话!苏玉春,来啊,你不是爱和我饮酒作乐么?来喝!喝个够!”宁荣推开棺盖,将手里的酒尽数往棺材里倒去,神情竟似癫狂。   见他做出此举,赵小芝顾不得害怕,连忙上去抱住她往后拖:“儿啊,使不得,这使不得啊!人死为大,当心冲撞了煞气!”   宁荣反手甩开她,眼中血丝弥漫:“煞气?有种冲我来啊!我还有什么好怕的!”   他扶坐在地,头慢慢抵在棺缘上,声音凄怆,带着哭腔逸出:“寒窗苦读十二载,一朝散尽田舍郎,凭什么……”   凭什么他宁长风一个低贱的哥儿就能觅得良配,过得风生水起,而他却被革去童生资格,永不得进仕?   凭什么宁长风就能获得所有人的喜欢,而他走到哪都要忍受别人的白眼和讥讽?   明明他才是那个天之骄子!   不过是拿了他一些粮食和药材,宁家养了他这么多年,为什么不能原谅他?   他的一生就这么被毁了。   宁荣又哭又笑,在棺前撒酒疯,拉都拉不住。   赵小芝累了,靠着桌腿坐在地上,神情呆滞地看着宁荣的醉态。   这时,隔间突然传来“咚”地一声重物落地的声响,神思恍恍的两人都没注意,直到一个佝偻的身影从屋内爬出来,暴露在灯火下。   一股腐臭味瞬间充满了整个灵堂。   宁大谷的双腿已严重腐烂,腰部以下隐约可见蛆虫在腐烂的肉里拱动,他瘦得脱相,嶙峋的骨头上仅仅挂着一层苍老松弛的人皮,眼眶内凹,脸上泛着一层死人才有的青灰色。   自从中风后,宁家雪上加霜,宁荣酗酒成疾,玉春成日里找赵小芝的麻烦,好好的一家子人被搅和得乌烟瘴气,分崩离析,而他这个累赘更是无人问津,一日里送得一碗冷饭已算不错,更不必说擦身净身,久而久之便生了褥疮,严重的地方更是腐烂生蛆,他只能像堆烂肉一般躺在床上等死。   宁大谷以肘撑地,缓慢而艰难地朝门口爬去。   “你去哪?”赵小芝跑过来,挡在他面前问道。   宁大谷却不理会,绕过她继续往门槛的方向爬,嘴里嘟囔着:“报应,都是报应,她找我们来了,我们会不得好死……”   赵小芝像被吓到似的,猛地抬头,那一瞬间的表情竟然比宁大谷还可怕:“谁?”   宁大谷缓缓抬头,烛火映出他不人不鬼的模样,只听他慢慢说道:“二十五年前,我们路过葭野,在死人堆里发现一个抱着孩子的女人——”   “啊——别说了!”赵小芝尖叫着打断了他的话,她捂着耳朵连连后退,猝不及防绊倒在门槛上,饶是如此她仍然手脚并用朝外爬去,似乎这样就能躲开当年的事实。   宁大谷却没有停止,反而脸上露出快意的表情,更衬得他形容可怖,宛如厉鬼:“听到了吗,她在哭……我们抢走了她的孩子,所以她来报仇了。”   他一边往外爬一边自言自语,腿上的蛆虫随着他的动作掉落一地:“我们该死,我认罪,我伏法,我受够了,让我解脱吧——”   他语气越来越兴奋,甚至突出的眼珠都开始发光。   “不不不,我不去!”赵小芝蹬开他犹如鬼爪般的手,连着往后退去,声音因恐惧而颤抖。   “嗬嗬嗬。”宁大谷精神已经失常,他嘴里发出一些不似人的咕哝,转而去抓宁荣的腿:“好孩子,跟我去认罪,你媳妇肚里怀的种一定是被她给带走的,咱家——”   他话未说完,就听得一声钝响,宁大壮头上被砸开了花。   “嗬,嗬嗬。”他从喉咙里发出气声,突出的眼珠直瞪着面前的宁荣,眼里那令人发憷的光逐渐消失,直至灰暗。   “去死吧!老东西!”宁荣操着矮凳一下又一下砸在宁大谷脑袋上,闷闷的钝响回荡在灵堂上空,伴随着他的叱骂与诅咒,宁大谷被砸得满头满脸血,却奇异地没有挣扎,缓缓低垂了头颅。   “别砸了别砸了!”见势不妙,赵小芝用尽全身力气才拖开宁荣,大声喊道:“要出人命了!”   宁荣被拖开,尤不解气地扔下板凳,往他爹身上啐了一口:“死了更好,没事发疯的废物!”   宁大谷脸朝下趴伏在地上,一动不动。   赵小芝忍着害怕将他翻过身,试了试鼻息,一时惶惶然看向宁荣,声音小得可怜:“没,没气了。”   ……   “就是这里,扔!”   夜半,鹿鸣山某处山坳前,宁荣指挥赵小芝搬着尸体往山下一扔。   只听一声闷响,裹着尸体的草席顺着山坡一路往下滚去,片刻后没了声音。   “这,会不会被人发现?”赵小芝惶恐的声音响起。   宁荣这会儿酒醒了,被西北风一吹整个人都打哆嗦,强撑着害怕道:“你不说我不说谁知道?过段时间寻个由头报他病死了便是!”   赵小芝:“可是——”   宁荣一把打断:“没什么可是!现今你我身上都背了人命案子,若不想被砍头便都听我的!”   夜风朔朔,两人趁黑下山,仿佛什么都没发生过。   *   今儿是小年,起得最早的是景泰蓝,小家伙屋里屋外转了一圈,见那两口子丝毫没有要起床的迹象,便自己生了火,去灶房里摸两个鸡蛋烤着吃了,这才搬起小板凳,端端正正地做功课。   过一会儿,二楼传来响动,两人终于起来了。   “嘶,你属夜猫子的吗?”宁长风站在床边穿衣,猝不及防扭了腰,一股酸痛感油然而生,他不由得转头怒瞪始作俑者。   容衍还穿着里衣,闻言跪坐起身,一只手搭上他紧实的腰,不轻不重地揉着,唇角含笑。   “论腰力长风你与我不相上下,只是你要强些,我总不好拂你的意不是?”   宁长风耳根有些发热,闻言低声道:“还不是被你哄的……”   容衍闻言眯了眼睛,拉过他的领子,宁长风嘴上虽嘟哝,身体倒是很诚实地弯下,与他接了个绵长的吻。   “只怪我的长风太迷人,叫人把持不住。”容衍与他抵着额头,细细啄吻着他的薄唇,嗓音像掺了蜜似的浓稠黏人。   见又有擦枪走火的趋势,宁长风忙退了开,转身便往门外走:“不来了,今天小年,好多事要忙呢。”   做完功课,景泰蓝正要上楼,就见楼上的房门打开,两人一前一后地下来。   宁长风耳后还带着可疑的薄红。   景泰蓝才不懂这些,欢快地扑过去,举起做好的功课给宁长风看,得到表扬后才飞快地收起来,一叠声地问今天要做什么。   宫里也有过小年的习俗。但作为太子他只需要品尝侍女端上来的精致食物,再去皇祖父那里请个安就好。   皇祖父老了,总喜欢絮叨以前的事,景泰蓝往往听得直犯困,还不敢表现出来,所以他最讨厌的就是过年过节了。   但这次的小年他却十分期待。   果不其然,宁长风大手一挥,先来个大扫除。   “过了过了,往左边来点。”   “上边一点。”   “正了吗?”   ……   扫尘、祭灶、贴窗花対联,人虽然不多,围着小小的竹楼倒也忙得不亦乐乎。   景泰蓝更是撒开腿上蹿下跳,鼻子脸冻得通红通红,更像年画上的娃娃了。   “好了吗?”容衍手里举着対联,比着门框的高度,转头问道。   “可以,贴吧。”   红彤彤的対联贴上,容衍跑过来和宁长风一起看着上面的题字,握了他手道:“如何,我写得好不好?”   宁长风眼底露了笑意,点头道:“嗯,有文化。”   两人有说有笑地朝屋内走去,两侧対联上的字清隽飘逸,还撒了金箔,即使在寒冬腊月也熠熠发光。   上云:年年皆胜意,岁岁常欢愉。   横批:四季欢喜。   过小年怎么少得了吃饺子,宁长风前世是北方人,包饺子可难不倒他。只见他调馅,左右捏着饺子皮一合一拧,一个圆鼓鼓的元宝状饺子就出炉了。   容衍学着他的样,也有模有样地包了一个出来。   最惨的是景泰蓝,他手小,捏着饺子皮那么一合,“咕嘟”一下饺子馅从皮里冒了个头出来,被自家两位爹嘲笑了半天。   小家伙还不信邪,连着霍霍了好几张饺子皮,终于认命地放下了手里的饺子,小嘴撅起老高。   宁长风拣过他手里露了馅的饺子,手指一捏一合,那点馅就被他捏进去了,白白的饺子皮上留下弯弯的一道弧度。   他把这个饺子递到景泰蓝面前:“看,像什么?”   景泰蓝注意力一下被吸引了过去,歪着头想道:“像一个笑脸。”   宁长风把他面前的饺子拿过来一个个捏好,道:“対,这个饺子就叫开口笑,希望你年年快快乐乐,笑口常开。”   容衍不服气了,道:“为何他有,我没有?”   宁长风瞥了他一眼:“跟小孩也吃醋呢?”   他瞥过来时眼底带笑,烛火映得他刚硬的眉眼柔和许多,容衍难得怔了怔,不知为何觉得他眉间黯淡的孕痣似乎鲜艳了些。   就见宁长风手下动作未停,眨眼就捏了个爱心形状的饺子出来,往他面前一杵:“喏,给你的。”   容衍这才回神,指着那个独树一帜的爱心饺子逗他:“这又是什么说法?”   宁长风绷紧薄唇不去看他,以免自己露了笑意,硬邦邦道:“没说法,爱要不要。”   说着端了他面前的竹篦子就要走,容衍哪能让他走啊,扯了他衣袖就要哄,就听得窗外竹林娑娑,伴随着几声鸟叫。   容衍扯着他袖子的手一紧,接着便松开了。   宁长风皱了皱眉,放下竹篦道:“大冬天的哪来鸟叫声,我去看看。”   “我去吧,外头冷。”容衍抢先一步,人已经走出去了。   院门打开又合上,沿着竹林往前走数百步,直到深处容衍才停下脚步,被烛火映衬得融融的眉眼已经冷了下来。   林稍一阵轻响,一道黑影落下,单膝跪地。   “主人。”   黑衣人的声带似乎受过损伤,发出的声音嘶哑难听,乍一听像被开水烫过似的。   他只唤了一声便不再说话,黑暗中只余萧萧风声。   容衍负手站在原地,他眉眼低垂,冷淡地看着这个月前找上来的人,半晌才道:“大仇得报,容衍已死,你不该再跟着我。”   落无心闻言急了,抬头望着他道:“我能去哪里?”   容衍转身,不与他的目光対视,道:“天下之大你爱去哪去哪,我管不着。”   “别再跟着我。”   --------------------   作者有话要说:   宁荣:比错而不自知更招人恨的事明知自己错了,却还要怪别人不原谅他。   = 第33章 =   这日傍晚,竹楼外传来喊声。   “宁哥儿啊,求求你帮忙找找我那不争气的两个孙子。今儿一大早就闹着要上山拜你为师,你说七八岁的孩子学什么打猎?被我竹条子抽了一顿,这俩娃娃也是倔,自个儿偷跑上山了,急得我哟——”   宁发林直拍自己脑袋,看样子是急得狠了。   “这山里的情况就你最熟,我想着求你帮忙找一找,才几天就要过年了,结果出这么档子事,唉……”   宁长风当即换了装束,嘱咐景泰蓝和容衍在家好好待着,和村民们一起出门。   小孩子体力不足,不可能往深山里去,山腰下又被寻遍了,宁长风思来想去,只可能在一个地方。   鹿鸣山西面有道岭,岭下自然形成一道天坑,高数十丈,经常有不长眼的动物掉进去,宁长风乐得去那捡便宜。   而这道岭是去他那竹楼的必经之路。   在他的带领下,结伴来村人的村民一个接着一个下到天坑,开始喊双生子的名字,终于在一块岩石下找到了他们。   “你们这俩孩子,可急死爷爷了!”宁发林上去就是一巴掌,怎知这对双生子并没有像往常一样躲开,而是互相抱得死紧,视线死死盯着树下,小脸煞白。   大的那个哆嗦着伸出手,声音都是颤抖的:“爷,爷爷,有死人。”   宁发林和一众村民顺着他手指的方向看过去,稍顷,天坑里传来无数声屁滚尿流地尖叫声。   ……   这个年还没开始过,宁荣和赵小芝便被官府的拷走了。   寒冬腊月,宁大壮的尸体并未腐烂,很容易辨认,只令人意外的是,赵小芝竟全数认下自己杀人的罪行,将宁荣撇得干干净净。   一桩杀人案不过三日便结清,赵小芝被收监待年后问斩,宁荣则被放了回来。   明眼人一看就知道,赵小芝一个妇道人家若没有他人的帮助如何能抬尸上山,只不过是官府老爷们赶着过年,匆匆结案罢了。   至于这个同伙是谁,一目了然。   因此宁荣只回家待了一夜,收拾些细软便不知所踪。   竹楼内。   宁长风坐在屋前,手里把玩着一枚玉佩,神情若有所思。   这枚玉佩玉质通透细腻,散发着莹润的光泽,可见是上品,玉佩正中用小篆雕刻着两个字:长风。   它是在死去的宁大谷身上被捡到的。   宁长风并不认为他这养父有多慈爱,临死前都要攥着刻有他名字的玉佩不撒手。   “我是谁?”   “或者说,你是谁?”   他低声呢喃,身后有脚步声靠近,却停在一臂之外,容衍望着面前的背影,眼底神色复杂。   半晌,宁长风收起玉佩,转身对容衍道:“我要去问清楚。”   这具身体的身世对他来说或许不重要,但他理应对已经死去的原主有个交待。   容衍眼神微动,却什么都没说,只拿了衣服道:“我陪你一起去。”   大牢内。   赵小芝是死刑犯,被关在最里面一层。   这里阴冷潮湿,时不时有老鼠蟑螂从身上爬过,赵小芝却毫无所觉,她呆呆地靠墙坐着,整个人好似三魂丢了七魄。   “赵小芝,有人来看你了。”牢头将人带到,对宁长风道:“关了好几天,你们是第一个来看她的。”   又警告几句,便佩刀站在了外面。   一听有人来看她,赵小芝忙从草垛上爬起来,待看到是宁长风时眼里的希冀一下子就黯淡下去,最后归于死寂。   她跌坐在地,哭笑道:“我儿定是有事耽搁了,他会来看我的。”   听她一口一个我儿,宁长风心里颇不是滋味。原主被他们苛待致死以前,也曾殷切渴望过父慈母爱的场景,可无论他干再多的活,都得不来养父母的一句夸奖,更不用说动辄打骂,一口一个贱种倒是常态。   人心之偏竟到这地步。   宁长风将玉佩拿出来,垂吊在她眼前,问:“这是什么?”   赵小芝的眼珠随着那枚玉佩左右滚动,神情却是空怆的,她似乎什么都不怕了,甚至露出几分恶毒的笑:“我不会告诉你的,贱种,你活该和你娘你一起死在二十五年前!”   宁长风:“你见过我娘?”   赵小芝冷笑,闭上眼睛不再说话。   宁长风脸色一点点冷了,他攥紧玉佩,沉声道:“你自以为给宁荣顶了罪,他就当真安全了么?”   赵小芝眼睛“霍”地睁开,五指扒住铁杆:“你什么意思?”   宁长风冷道:“他那样的弱鸡,我一只手可以劈十个,你觉得他能逃得过?”   “不要,求求你不要害我儿子,我说,我都说!”赵小芝涕泪满面,将枯瘦的手指伸出去挠抓着,却连宁长风的一片衣角都没碰到。   牢头听到这边的动静正要上前喝止,却被容衍按住肩膀,袖中落下一块沉甸甸的银子。   “大哥,天冷,我们喝茶。”   牢头掂了掂分量,要拔刀的手收了回去,转而笑道:“是嘞,天太冷了,等着我端盆炭去。”   说着便离开了,还好心地关上了门。   故事不算复杂。   二十五年前宁大谷夫妇因迷路闯进葭野,在刚刚经历过一场大战的死人堆里发现了宁长风母子。   当时他们成亲多年仍无所出,见到那妇人怀里的奶娃娃便起了心思。奈何那妇人竟然没死透,他们抱走孩子时竟然伸出血手死死抓住了宁大谷的脚踝,夫妇二人挣脱不得便起了杀心,生生往妇人心口扎了十几刀,这才抱着孩子落荒而逃。   那枚玉佩正是掖在婴儿的襁褓中。   宁大谷夫妇不认字,想着那妇人穿着富贵,取的名字定然也是极好的,便用了上面的字,给孩子取名叫宁长风。   一开始对那孩子也是千恩万爱,只是好景不长,将宁长风抱回来的第一年便闹了饥荒,同年赵小芝多年不下蛋的肚子竟然有了动静,夫妇两人日子过得艰难,便将罪过一并怪在刚学会走路的小长风身上,渐渐地不再关心他,挨饿受骂是常有的事,待亲儿子生下来更是变本加厉,受父母的影响,逐渐长大的宁荣也加入到欺负原主的队伍中……   不知是不是心虚的缘故,宁大谷始终藏着这枚玉佩,就连临死时手里攥的也是它。   外面风更大了,呜呜吹得门窗直响,牢头蹲在外头,火盆里的火烧得正旺,就见门从里面打开。   他笑脸迎上去:“两位爷,这就问完了?”   宁长风没理他,自顾自往前走去,神情沉而冷,周身带起的风都夹杂一股雪粒子味。   牢头笑容一僵,就见后面那个五官生得极好的男人在他掌心放下一锭银子,低声道:“赵氏因不堪良心谴责,在牢中畏罪自杀,可懂?”   望着那双如玉手指从他手上离开,牢头愣了一瞬,随即赔笑道:“本就是死刑犯,早死晚死都是死,我懂的。”   出了监牢大门,宁长风深吸口气,寒风夹杂着尘土被吸进肺里,灼得他五脏六腑有些火辣辣地疼。   “我想去葭野看看。”他对容衍说。   “好。”   风声朔朔,家家户户紧闭门窗,灯火暖融融地亮起,大家都等着过一个好年。   街道上,两骑疾驰而过,向着葭野的方向而去。   葭野同属清平县,距离鹿鸣镇不过百里之遥,却是北昭与南越的交界之处。   二十五年前,北昭与南越那场异常惨烈的大战便发生在此处。当时戚家军以少战多,硬生生用己军的生命拖住南越大军,这才使益州以南免遭南越荼毒,生灵涂炭。   而戚老将军和他的将士们永远被埋葬在了这片荒野。   时隔多年,葭野早就没了战争的痕迹,草木生长得郁郁葱葱,有溪水从高处蜿蜒而下,清澈见底。   宁长风爬到最高处,将带来的贡品并祭酒一并洒进溪中,看着它们随水流而下,经过这一片广袤原野。   从他站的高度可以看见南越的界碑,和高筑的城墙。   容衍勒马站在树下,遥望着站在高处的他,眼珠一错不错地盯着。   宁长风和他说想单独待一会,他便停下远远地等他。   对于朝廷至今仍在争论不休的葭野之战,他远比宁长风知道得多,自然明白三军在前,不是什么家属都可以随军参战的。   若真如他猜想的那般……   他还得早做准备。   原野高处,宁长风拍拍酒壶,将最后一口酒倒进了自己嘴里。   烈酒入喉,他才像知道怎么开口似的,声音沉而低哑,像这原野上的风。   “抱歉,现在才知道你的身世。”   “杀人犯已经伏诛,虽说已了无作用,仅以此告慰亡灵。”   ……   “我是异世来的一抹孤魂,偶然钻进这具身体,用宁长风的名字活了下来……如今你们大仇得报,可以安息了。”   原野上的风呜呜作响,卷起宁长风的发丝,盘旋在他周围,似是留恋不舍。   宁长风把玉佩埋在溪边,咬破指间,一滴血融进土里,催动异能。   一棵淡黄青翠的芽破土而出,它展开枝叶,在异能的催动下抽枝生长,几个瞬息便长成一株郁郁葱葱的大树。   华盖亭亭,树叶婆娑,就连狂猛的西北风路过它时都变得安静。   催动内力促使植物生长对木系异能者而言是件极为耗费精血的事,但宁长风并未表露分毫,而是压下身体的不适,对这棵以自己精血生发出的大树挥了挥手,道:“祝你和我一样好运。”   --------------------   作者有话要说:   在远处全程旁观的容衍:懂了,我老婆是仙男! 第34章   从原野上下来,宁长风身上蓦然一轻,似乎附着在这具身体上的积年沉怨终于消散,他步履轻松地上马,对仍在怔怔然望着那棵凭空生长出的参天大树的容衍道:“走了!”   说罢两腿一夹马腹,抢在了前头。   北风吹得他的衣衫烈烈作响,刀子似的往他脸上刮,宁长风却觉得畅快极了。   “驾!”   “长风!”   后头马蹄声渐近,容衍策马追了上来直至与他并驾,迅猛的北风将他的声音割裂,听来有几分失真。   “我有话问你。”   宁长风并未减速,而是喊了回去:“什么话?”   容衍:“你慢点。”   宁长风摇头:“不,我现在心情很好!”   说着扬鞭策马,眨眼奔出去老远。   容衍无奈,只得陪他一路撒欢,直到回到鹿鸣镇。   “你方才要问我什么?”撒够了野,宁长风这才想起来问道。   两人牵着马并肩走在青石板路上,他转头时眉毛和眼睫上都结了一层细密的小水珠,看向容衍的眼睛却比水珠还要亮。   容衍突然觉得问什么都不重要了。   见他不说话,宁长风觉得纳闷,便主动提起:“你是想问那棵树吧?”   “告诉你也无妨,我不是——”   “别说!”   怎知容衍竟急忙打断了他,语气是前所未有的严肃,他低声道:“真正的秘密不该告诉任何人,连我也不要。”   说罢尤觉不够,又叮咛道:“长风,我不是说笑,切记保护好自己。”   也许是他的语气过于严肃,宁长风怔了怔,他停下脚步,认真地看着容衍半晌,这才道:“你不是别人,你是要和我相守一生的人,所以我希望我们能坦诚相待。”   容衍抓着缰绳的手指紧了紧,慌乱的情绪像水草一般缠住他的五脏六腑,勒得他有些喘不过气来。   坦诚相待……他怎么敢露出真实面目?   那一定是恶鬼獠牙,满面狰狞,宁长风那么正直的人,会嫌恶他的吧。   不过宁长风也就那么一说,没有非要拉着容衍讲他的过去史的意思,两人很快聊起了屋里酿的松梅酒,檐下挂着的风干鹿肉,以及即将到来的除夕。   风声虽大,却吹不散人心暖融。   有人踏着轻松步伐回家过年,就有人脚步沉重,仓皇奔逃。   自被放回来后,宁荣回村一路上备受白眼与指责,更有甚者当面朝他啐唾沫,骂一声丧尽良心的白眼狼,天打雷劈的不孝子,再“砰”地将门关上,他像只过街老鼠一般回到空荡荡的家中,放眼望去满是萧条破败,往日父母疼爱,村民赞扬的场景犹在眼前,如今却落得个家徒四壁,人人喊打的地步。   他怎敢在村里继续住下去?   于是当夜收拾了细软出村,一路经过鹿鸣镇直奔外头而去,连头也不曾回。   距离金平城一里之遥的长亭内,今日当值的官吏正驱赶着躺在亭下的流民,他们衣衫褴褛,一个个面黄肌瘦,被驱赶得到处乱跑,有几个跪下央求道:“求求您了官爷,我们无处可去,您就大人有大量允我们在这歇一夜罢。”   说着便磕头如捣蒜。   那小吏一听笑了,甩了甩手上的鞭子:“嘿,这是只歇一夜的事儿吗!你们这群流民,家中既无田产房屋,手里又无路引文书,那可是实打实的黑户……快走快走,若是叫哪个出城的贵人老爷们看到了,当心拘了你们下到大牢里去!”   说着一挥鞭子抽在其中一人背上,当即便将他们抽得鬼哭狼嚎,四散逃开。   “城东头山腰子边有个破庙,上那待着去吧。”许是于心不忍,那小吏转了转手腕,对着逃开的背影高声喊道。   转身便是一句叹息:“唉,世道艰难啊。”   宁荣混在这群人里,他背上也挨了一鞭子,火辣辣地疼。但他已经麻木了,跟着人群找到破庙,寒冬腊月,七八个人张罗着生起火,冻僵的手指这才暖和,围在一堆唉声叹气。   这群人都是离阳县逃难而来的难民,今年他们县里闹了虫灾,粮食本就产量少,朝廷又提高了粮食税,县太爷半点情面都不讲,交不起税的便派官差冲进家里,有什么搬什么,甚至连几岁大的女童都牵走买卖,这些人被逼得没法,便相约着逃了出来。   可逃出来又有何用,照样没有他们的容身之处。   他们都是一个村子里的人,男女老少都有,互相颇为熟稔,只见一个妇人从包袱里拿出两张饼在火上烤了烤,与同乡分着吃。   宁荣坐在最角落里,盯着那张饼子咽了咽口水。   他已经很久没吃东西了。   但对方人多势众,他不敢靠近,更不敢上前讨要吃食。   这时,他的衣袖被拉了拉,一个小姑娘的声音响起,怯生生地:“你要吃吗?我分你一点。”   宁荣低头,一个瘦叽叽的女孩手里拿着一小片烤饼递到他面前。   那女孩约莫七八岁,乱糟糟的头发下一双眼睛大得出奇,望向他的眼神带点怯弱。见他不动,便把拿着烤饼的手又往前伸了伸。   食物的香味在鼻端萦绕,宁荣再也忍不住接过去狂塞起来。   “咳,咳——”因吃得太急,烤饼又太硬卡在了喉咙里,他剧烈地咳嗽着,却仍然拼命把嘴里的东西往下咽。   “哎哟别噎死了,来喝口水。”最初那个分饼的妇人连忙喂他喝了口水。   就着水的滋润,宁荣终于把喉咙里的饼咽下去,他死死捏着剩下的饼,突然蜷起身子痛哭起来。   他一哭,那妇人也像是被触动了伤心事,反手抹了把眼泪:“都是可怜人。”   哭过之后,宁荣假造了一个来历,称自己家中被恶霸地主占去良田,父母被逼自缢身亡,自己则逃难来了府城,本想寻一份事做,谁想被阻拦在了城门外。   那妇人一听说他会写字,便央求他写一封家书。宁荣为难道:“这——没有笔墨纸砚,如何下笔?”   “能写的,能写的!”那妇人一叠声道。   她左右张望一会,去火堆里取了根细木枝浇灭,又从包袱里拿出一个布包,层叠翻开,里头叠放着一小摞泛黄的草纸。   “原是置办了给我儿习字用的,可怜他死在了家中。”妇人说着又抹了抹泪。   宁荣从未用木炭枝写过字。   他家虽不富裕,但只要是读书宁大壮夫妇都是铆足了劲供他,他日常练习的纸更不是这种泛黄的粗草纸,而是雪白的宣纸,笔墨沾上去很好看。   他按照妇人的口述,替她完成了这封简陋的家书。   “谢谢你啊小伙子,来日我想办法托人送到西北,也好教我那从军的夫君不要担心。”妇人珍而重之地将写满字的草纸收好,对着宁荣千恩万谢。   其他人也围了上来:“帮我也写一封吧……”   因着这个忙,大家对他熟悉许多,不仅分给他吃的,还带着他去乞讨。   府城进不去,他们便去周边的县城,集镇,这些地方没有金平城卡得严,只要躲得好便不会有官府的人来驱赶,若是运气好了,有时还能吃个热馒头呢。   宁荣跟着他们辗转在附近县镇乞食为生,渐渐地也习惯了。   *   过了年日子便飞快,又是一年春三月。   今年的天格外冷,一整个冬没下雪,眼瞅着春天快到了,这天气倒是冻得很,西风也没停过,呼呼地直往人骨头缝里钻。   这几日怕是要下雪了。   宁长风看了看天色,取了昨日猎到的几只野兔,关门落锁,往山下而去。   远远地看到一对双生子在里正院子里舞枪弄棒,见到宁长风连忙收了势飞奔过来,像模像样地冲他抱拳:“师父,您来看我们啦!”   自打上次双生子离家出走被找到后,宁发林终于松了口,同意他们拜宁长风为师,学些拳脚功夫。   宁长风倒无所谓,顺手的事。指点了他们几招后才来到里屋,将兔子放下。   “来婶子这还带什么东西?快拿回去吧。”玉婶自然是不接的,一叠声将东西往外推。   别说家琪家旺受他指点都没收束脩,再拿宁长风的可怎么使得。   见推脱不过,玉婶赶紧从房间里拿出一小盒松子糖来:“这个给景泰蓝吃。”   宁长风把野兔搁在桌子上,推回了她手里的糖,笑着说道:“那小子就会馋嘴,上次哄着家琪家旺把一盒子的糖都给他吃了,我罚他这个月都不准吃糖。”   话说到这份上,玉婶也知道他是真心实意带东西给他们老俩口吃,便道:“那成,我也不客气了,锅里煮着饭呢,要不吃了饭再走?”   宁长风边摆手边往外走:“不了,他们在镇上等我呢。”   “师父,下回可还要来啊!”双生子追出来喊道:“我们还要学您的招式呢!”   “行,下回来。”   出了村子,宁长风运起轻功,不过须臾便到了镇上。   他先是去镇上相熟的酒楼,让掌柜的派人上山把这一茬饲养的山羊给牵走,又去买了些熟食,这才拎着回了书铺。   店门口有人搭了梯子在擦拭“雁回书铺”的招牌,看到宁长风过来便停下手,拘束地打了声招呼。   那是个看起来约莫十七八岁的少年,骨架偏小,站起来才到他肩膀高,五官清秀,只是嗓子据说小时候被开水烫坏了,开口便是一股子粗哑难听的味道。   今春开张的第一天,宁长风便在店门口捡到了衣衫破烂的他,原是隔壁县逃难出来的,饿得受不住了才在檐下歇一晚,见他实在可怜,宁长风和容衍便商量了一下,将他留在店里干些打扫的活。   因他姓落,自称在家排行老大,大家便叫他落大。   “落大,那牌子都快给你擦包浆了,下来歇会吧,我带了点卤味,来给大伙分一分。”宁长风把手里的熟食递给他道。   落大白净的面皮上浮起两片薄红,接过卤味鞠躬道:“谢,谢谢当家的。”   今日客人不算多,店里当值的几个学生正无聊到打哈欠,听到有卤味吃连忙一股脑围了过来,看看宁长风给他们带了什么好吃的。   落大被围在中间,颇有些不知所措。   宁长风看得有些好笑,撩起帘子来到后院,对正扎起袖子下厨的容衍道:“落大那孩子估摸没交过朋友吧,成天就会干活,让他分个吃食活像把他扔进狮子群里一样。”   灶台前热气蒸腾,容衍边翻炒着锅里的菜边笑道:“你才多大,一口一个孩子地叫人家,也不害臊。”   宁长风凑过去看他在做什么菜,嘴里还不忘回道:“我可比他大多了。”   前后两辈子加起来,那孩子叫他声祖宗都绰绰有余。   容衍“啧”了一声,拿瓢舀水沿着锅沿沏了一圈水,一盘鲜香浓郁的炒田螺就出锅了。   他这人学什么都快,还记得刚来时,厨艺那叫一个一言难尽,曾经很长一段时间宁长风都不愿意吃他做的饭菜。   现今随便一炒都是色香味俱全了。   宁长风奇了:“这才刚争春,你上哪找来这么多田螺?”   话音刚落,容衍就夹了一筷子送进他嘴里,语气寻常道:“左右无事,便去河边上寻了半日,不多,也就尝个鲜罢。”   田螺肉入口鲜美,宁长风却来不及细尝,听他说去河边寻了半日连忙捉了他的手细看,果然指间和掌心都被冻得发热泛红。   “那河面才化冰几日,你就去摸田螺?回头长冻疮了有你难受的。”他两只手捂着容衍的手心手背搓了搓,又拉他到火盆前坐下,抓着他的手左右翻烤。   容衍倒不以为意,他瞥了眼自家夫郎已经沉下来的脸色,声音还是放软了些:“没那么冷,这是方才做菜被热气蒸出来的。”   说着握了宁长风的手指,笑道:“你看是不是热乎乎的?”   手心传来容衍指间的温度,宁长风心里也暖融融的,被容衍拉上桌,听得他道:“前些天你不是念叨着炒田螺好吃吗,快尝尝看,是不是你喜欢的味道?”   如今容衍可算是摸透了他的性格,但凡做了心虚事想糊弄过去时就扬起唇角冲他笑,眉梢眼角都像汪着一池春水,在宁长风的眼底心口漾啊漾,漾得他什么脾气都忘了。   次次都不例外。   宁长风给他添了碗饭,警告道:“下次别这样了。”   容衍点头:“好好好,都听你的。”   吃完午饭,两人商议了一下陈璟的来信。   自在金平城分别后,他们还是第一次收到陈璟的来信。信中说他按着宁长风给的地图,果然找到一块新大陆,那里的人高鼻深目,发多棕黑色,体毛旺盛,衣不蔽体,类野猴状,许是未开化的族群。   他们扒光了前往探路的船员身上的衣服,还要上船抢食物,发生了一次比较大的流血冲突,这才被武力震慑住了。   陈璟用船上的日用品给他们交换了玛瑙石、红珊瑚等一些珍奇物品。   不过没有发现宁长风所描述的红薯作物,他准备顺着航海图再往南走走。   “信中提到那些异人族群有个首领,提出可以用部落里的珍宝和交易船员们身上穿的麻衣,问我们能不能供货。”   宁长风心中升起一丝违和感,照理说陈璟开着明月这么大一个商行,不可能没有自己的供货渠道,这示好未免太显而易见了。   难道是因为他给了那张航海图所以心存感激?   “制作麻衣倒是不难,但要大批量供货,那就需要开个织造坊,动用的人力物力可就大了。”宁长风道。   容衍走到门口,望着萧条的街道,说:“不大,你看镇上的商铺十家关了八家,最不缺的就是空闲的劳动力了。”   宁长风顺着他的目光望过去,眼中难免浮现几分担心:“民生凋敝——再这么下去,外患未平,只怕要起内乱了。”   容衍关门,阻隔了满街风霜,转身道:“管他内乱外乱,我们平头老百姓操心不了这许多事,大不了到时带着景泰蓝在山里躲上几年,战争也就过去了。”   宁长风一想也是,便加上一句:“看来还要多囤点粮食,到时将乡亲们也一并接上去,他们平日里都待我挺好的。”   他始终觉得朝代更替是历史的车轮朝前滚动的必然进程,宁长风无心阻止,更无力阻止,只希望能保住身边人。   他说什么容衍都不会反对,闻言道:“那是自然,高筑墙,广积粮嘛。”   ……   忧心是一回事,只要世道还没乱,日子就得一步步往前走。   第二日,宁长风和容衍一人骑一匹马往西南而去,到了距离清平县最远的麻县。   县如其名,这里产得最多的就是苎麻。   街道两旁便摆满了苎麻,干湿皆有,也有一些人家将成品摆出来卖,麻衣麻绳麻袋等等,价格较其他县镇低了好几成不说,品质也没得说。   因此不少商人在此云集,相比起萧条的鹿鸣镇称得上热闹。   两人将马栓在城门口,只需交五个铜板就有马倌喂食照顾,倒省了不少事。   容衍没有立即逛市场,而是找了处临街的茶楼点上一壶茶并几盘点心,和宁长风慢悠悠地喝着。   进货可不能急。   他们初来乍到,保不齐就被坑了。最好在茶楼酒馆这种人多嘴杂的地方多混迹一段时间,自然能探出一二分行情。   宁长风也明白这个道理。   两人坐在大堂一边闲聊一边听着茶楼人来人往说话,这时门口走进来三人,皆身着黑衣,腰间配一把长刀,用白布裹着,金色莲花纹绣在衣领和腰带上。   小二的一看连忙迎上去陪笑道:“三位大人大驾光临,请雅间坐。”   “不必,我们路过这,喝点茶就走。”领头的打断他道,目光在大堂逡巡一圈,坐在了宁长风隔壁。   以他们为中心,四周的客人均是表情微妙,高谈阔论的声音一下子小了下来。   宁长风耳尖,捕捉到一个词:绣衣局。   这是他第二次听说这个机构的名称。   第一次是在李老的口中,他在查看了容衍的伤腿后脱口而出,骂其为阴私之辈,言语之间厌恶至极。   只听那三人一坐下,其中一人便叹了口气,压低声音道:“这都半年过去了,益州这几个县镇就剩麻县、离阳和鹿鸣没去了,到现在毛都没找着,我看大人就是多想了,那裴知府平素就跟我们不对付,杀个把咱们的人太平常了。”   那领头的呵斥道:“闭嘴,大人自有大人的考量,用你多话!”   那人一听连忙闭嘴,三人转而说起了其他。   他们声音不大,普通人就算坐过去也听不到,偏生宁长风耳尖,方才那些话一字不落地进了他的耳朵。   这个绣衣局似乎在找什么人。   他对这个群体没什么好印象,当即就要叫上容衍一起走,怎知叫了几声容衍才回神。   “你怎么了?”宁长风皱了皱眉,问道。   容衍收回思绪,站起身道:“无事,我们走吧。”   经过那一桌时,突然就被伸出的刀鞘挡了去路。   那领头的从怀里拿出画纸,对照着打量了好几眼,问道:“你们是哪里人?”   容衍正要说话,却见宁长风抢先道:“官爷,我们是鹿鸣镇上的商户,来此进货,累了在茶楼里歇歇脚,现在就走。”   那人半信半疑地看了他们好几眼,许是想到大庭广众之下不好做得太过,便放他们走了。   他们走后,方才那个抱怨的绣衣史凑上前,低声问道:“老大,那人是——那位吗?”   绣衣局首领恶名在外,即便心中都默认他死了,这些下属们仍不敢直呼其名。   那名被叫老大的眯了眯眼,他是资深绣衣史了,眼睛是公认的毒,曾远远地见过容衍一眼,看身姿是很像,仪态气质却完全不同,所以一时无法断定。   “跟上去看看。” 第35章   出了茶楼已是傍晚,两人在街上闲逛,出了东家进西家,一时让那几个绣衣史无从下手。   “长风,想不想试试这个?”   容衍指着街道旁摆满了的泡菜坛子,扯了扯宁长风的衣袖,眉梢眼角舒展开,比春日里的桃花都好看。   宁长风当然顺着他的话说:“想,来点萝卜、藠头和白菜梆子?”   容衍偏了偏头:“你不喜欢吃莴笋么?”   宁长风从善如流:“再来点莴笋。”   说着掏钱付账,嘱咐那摊贩道:“少些辣,他吃不了辣的。”   小贩“哎”了一声,立即将点的几样泡菜夹出来拌好,用牛皮纸包了递给容衍。   容衍笑眯眯地接过,第一口给了宁长风。   “唔,有点辣,你确定能吃?”宁长风皱眉看向他。   这人也不知哪来的娇贵性,酒是沾杯即醉,辣是一点都不能沾,偏偏还爱逞能,越重口的越想吃。   容衍才不信他的,拈了一点藠头放进嘴里,片刻后……   “斯——好辣。”   他连连倒吸着气,脸上迅速浮起一层薄红,鼻头隐隐见了汗意。   “我就说——”宁长风好笑地看着他一边出汗一边还要往嘴里送的样子,无奈地摇了摇头:“多大人了还和小孩似的。”   贪这点口腹之欲。   容衍反驳道:“没吃过么,自然想吃。”   见他辣得眼尾都红了,宁长风左右张望了一下,见街道斜对面有家卖糖水的铺子,便道:“等着,我去买碗糖水来。”   容衍边轻轻吸着气边点头,真就乖乖站在檐下等着他。   等宁长风走到糖水铺子前,背对他挑选糖水时,容衍脸上的表情逐渐淡了,他将牛皮纸仔细包起放进怀里,转身走进巷子里。   “追!”   几名绣衣史立即追了上去。   巷子七拐八绕,绣衣史跟着跟着不知不觉竟到了城外一处荒郊野岭的地方,而一直在前面的容衍一个错眼居然不见了。   绣衣史们面面相觑,领头的沉吟道:“此人绝不简单,待我传消息回去。”   说着从怀里摸出一枚信号弹,正要拉开引绳,就听一阵风声破空而来,他手里的信号弹竟被不知何处飞来的一片树叶削落在地,断成两截。   “谁?”他立即后退几步,刀身出鞘横在身前,警惕地左右张望。   其余两名绣衣史纷纷拔刀。   有声音从背后传来:“不是找我么,怎么倒问起我来了?”   三人俱大骇,转身朝声音源头望去。   只见破庙檐角上竟神不知鬼不觉站了一个人,那人黑巾蒙面,负手而立,夜风扬起他月白的衣袂,露出的眼睛似冰谭般寒冷。   领头人没来由有些发憷。   容衍摘下面巾,露出如玉般的容颜。   “是你!”认出正是白日里盘问过的其中一人,领头人惊呼出声,随即像想到什么似的面色一变,身影已迅速朝他掠去。   普通商户如何会飞檐走壁,果然是装的!   风声裹着他的身形来势汹汹,看似迅猛快疾,躲无可躲,容衍却只是侧身一让,长刀与他贴面而过,下一秒就被两根手指夹住,运起内劲一弹。   长刀嗡嗡作响,竟是在瞬息间就断作几截,领头人也被狠狠震飞,稀里哗啦砸碎一片屋瓦。   其余两名绣衣史见状便要上前助阵,还未走出两步就被迎面而来的劲风扫出几米远,“砰”地撞在身后一棵大树上,撞碎了胸骨,遍地打滚哀嚎。   “段弘那条狗就养出了你们这帮废物?”容衍落在他面前,声线清冷,在簌簌夜风中犹如鬼魅。   领头人捂胸吐出一口血,眼底翻起惊涛骇浪:“你到底是谁?”   他的武功在绣衣局都算上乘,对面这人却一个照面就将他打翻,毫无还手之力。   这人似乎还对绣衣局内部颇为熟悉。   那双眼睛,那双眼睛……   持刀人在脑海中搜寻着为数不多关于那位活阎王的记忆,一个可怕的猜想在他脑海中形成,他惊疑不定地望着容衍:“你,你,您——”   “你没机会知道了。”一把匕首自容衍袖中飞出,割开了他的喉管。   剩下两名顾不得骨碎的剧痛,爬起来就要跑,被两根枯枝贯穿了喉咙。   夜色寂寂,容衍仔细擦干净匕首上的血迹,葱白如玉的指腹在那刻着三条竖线的刀把上抚过,眼底闪过温柔之意。   “咕咚”一声闷响,三人的尸体被踢下山崖,破庙门口只留下一滩暗红血迹,和飘落在草丛中的一张画纸。   容衍走后。   宁荣拖着疲惫的步子往破庙走。他蓬头垢面,脚上的鞋还是去年逃出村时穿的,数月的乞讨生活早就磨破了鞋底,大脚趾从破了洞的鞋面上露出来,哪还有半点读书人的斯文样。   今日运气不好,没讨到半分吃食不说,还被赵员外家的家丁打了一顿,原因只是抢了他家狗的吃食。   员外家的狗都有大鱼大肉吃,怎么人反倒要饿死呢。   宁荣气不忿地踢了一脚路边的石子,咬牙切齿道:“妈的有权有势了不起,想我也是寒窗苦读十载,到头来混得连条畜生都不如!”   他正骂骂咧咧,就听得破庙里传来一声喊:“宁先生您可回来了!”   妇人慌张地牵着小女孩从墙根底下走出来,道:“我们等您好久了。”   陆续又有几个汉子走出来,都是那日认识的一帮人,因着宁荣会写字,这些人都高看他一眼,平时讨到了吃食也会分他一些。   宁荣脸色不霁,却还是整了整衣衫,慢条斯理道:“慌里慌张作什么,又没有鬼捉你。”   那妇人被他训斥了,脸色有些赧然,但还是指着破庙门口道:“那里,好大一滩血,恐是有山贼盗匪来过此地,我们怕是不能住在这里了。”   宁荣伸长脖子看了看,大晚上的乌漆嘛黑也看不清,便板着脸道:“不住这里还能住哪,你们今日可讨到吃食了?”   当即就有一个汉子掏出半张饼子递给他:“今日遇上一个老人家,我替他砍了半日的柴,他便省了半张饼子给我吃呢,喏,特地留给你的。”   宁荣接过饼子一口咬下去,一股馊味瞬间充斥了五脏六腑。   “呸,馊的,那老不死的别不是诳你吧?”他恶狠狠地咬着饼,到底没扔掉。   那汉子吞了吞口水,小声说了一句“不会吧”,就在宁荣的瞪视下息声了。   忍着恶心吃下那张饼,那汉子这才摸出一张纸来,陪笑道:“宁先生,你看能不能替我写一封家书给我那在西北服役的儿子,我就他这么一个儿子了——”   宁荣抱怨道:“成日叫我写写写,连张像样的纸都没有——”   话音未落就见那汉子从怀里拿出一张纸,珍而重之地摊开,月光下两幅画像跳进他的眼中。   宁荣一把抢过,盯着上面硕大的“通缉”二字看了半晌,语气掩不住的激动。   “你哪来的这张纸?”   画像上那个大人戴着面具尚且认不出来,小孩子不是景泰蓝那崽子还能是谁?   那汉子挠了挠头,不好意思地在破庙门口一指:“捡的,我想着翻过来也能写字么……”   宁荣一把打断他:“还写什么字!”   “我们发财了!”   *   只是买一碗糖水的功夫,容衍就不见了。   宁长风问路边的摊贩,就见摊贩往巷子口一指:“去那了,后头还有好几个人跟着呢,我说你们莫不是惹了什么劫匪吧?”   顾不得小贩语气里的警惕,宁长风飞速往巷子里钻去。   麻县的建筑群密集而无规律,东一块西一块地拥挤在市坊周围,巷子更是四通八达,钻进去就失了头尾。   宁长风一路问过去,在快要出城时断了线索。   他运起轻功,踩在最高的屋脊上朝远处眺望,入目全是荒郊野岭,哪有容衍的影子。   他心口升起的慌乱越来越多,甚至连呼吸都开始沉重。   容衍身体才好不久,若是被歹徒盯上怎能自保?   都怪他,明明白天才被那几个据说是绣衣史的人盘问过,竟然就放任他一个人在原地。   宁长风深深呼吸,尽力压制着自己的情绪,思考那些人有可能会带容衍去的地方。   就在这时,屋顶翘起的檐角突然传来“啪”地一声响,一颗小石子弹到他脚边。   “站屋顶上作甚?”   容衍抄着袖子,笑眯眯地仰头看着他。   还未等他再开口,就见宁长风飞下来,紧紧抱住了他。   “这是怎——”   容衍被抱得往后一个趔趄,堪堪退了几步才稳住身形,宁长风身上特有的气息萦了他满怀,无关风花雪夜,反倒像极了随寒夜朔风呼啸而过的冷烈松香。   容衍怔了怔,犹豫着抚上他的背,环住他拍了拍,声线放低了道:“怎么,一会不见就要吃奶么?”   他还是惯常调侃的语气,宁长风却没有接茬,反而在他脖颈间嗅了嗅。   容衍被他弄得有些痒,便佯作推他道:“回家么——有人看着呢。”   宁长风呼吸一窒,心口那股澎湃不舍的情绪全给容衍搅合了,随之涌上来的是难为情。   没想到他也有矫情的一天。   于是他板着脸问道:“你去哪了?”   容衍挽起袖子,牵了他手道:“我还要问你去哪了呢,我不过是找户人家要口水喝的功夫你就不见了,这巷子弯弯绕绕的,可叫我好找。”   没见过自己走丢了还倒打一耙的。   宁长风被噎了一下,直直地看着他,眼中写满了无语,容衍回望过去,眼中满是清澈无辜。   半晌,宁长风率先败下阵,回攥了他的手,两人慢慢往大路走去。   “白日里碰到的那几个人没把你怎么样吧?”   “什么人?我没见到。”   两人静静走了一段,月光将他们的影子拉得很长,直至重叠在一起。   片刻后,宁长风自言自语道:“也许是我想多了。”   “你下次别再不打招呼就离开了。”   “好。”   接下来两日过得平静无波,宁长风负责挑选原材料,容衍则负责谈价格,很快便确定了供货商,约好四月过后送一批干制的苎麻来。   一切办完后,两人回到鹿鸣镇。   “阿爹,你可回来了!”景泰蓝像个小炮弹似的从书铺里冲过来,被宁长风一把接住抱在怀里,塞给小崽子一包点心,是麻县特产得灯芯糕。   景泰蓝欢呼一声,抱着宁长风就是一顿蹭,看得容衍艳羡不已。   “这小家伙就跟你亲。”他半真半假地抱怨道,就见景泰蓝朝他做了个鬼脸,气得容衍操起笔筒要揍他。   宁长风哭笑不得地放下景泰蓝,让他自己玩去,这才阻止了父子俩互相斗殴。   “越来越嚣张了,都是你惯的。”容衍放下笔筒,看着景泰蓝的背影无奈道。   宁长风倒无所谓:“小崽子活泼一点好。”   他说的话容衍向来是不反驳的,闻言道:“在外头奔波了几天你也乏了,便带着景泰蓝先回去罢,我把书铺里这月的账目对了,明早便回。”   宁长风乐得当甩手掌柜,闻言起身道:“也行,你也别熬太晚了,晚点回,我等你吃中饭。”   容衍伸出手。   宁长风目露疑惑。   容衍看着他笑:“抱一抱,那晚你不是挺主动的么?”   这个点书铺里虽说人不多,但也有几个当值的,宁长风才不会遂他的意,转身就要走,怎知容衍主动将他抱了个满怀,带着笑意的声音在耳边响起:“回去我们试试在窗前……嗯?”   那尾音轻轻地,微微上扬,像一把小刷子似的扫在宁长风的心尖上。   宁长风自诩脸皮够厚也遭不住。   几乎是落荒而逃。 第36章   雪深夜,鹿鸣镇,雁回书铺。   一灯烛火笼罩着一隅静谧,容衍放下手中密报,指尖在桌上敲了两下。   “笃笃。”   藏在阴影中的落无心走出来,站在距离他身后一臂之远的地方,声音粗哑难听,不是在书铺打杂的“落大”还能是谁?   只是露在脸上的局促不见了,取而代之的是与容衍如出一辙的冷默:“主人。”   密报里写的是近期朝廷的动向。   朝中主战派和主和派争论不休,户部尚书易中明为百姓鸣难而在太和殿上公然撞柱抱病在家,新帝的心腹大臣赵、韩两家却为谁去征税撕咬起来了,闹得早朝不欢而散。   “窃皇位者易,坐江山者难,景越如今是一个头两个大,让小十七再盯着些,务必使这两家争个两败俱伤,让他无人可用。”容衍吩咐道。   他提笔,写下一封信交给落无心:“把这个给贺统领,就说昔日欠我的人情便在此事上还了罢。”   落无心接过信封,面露犹豫。   “主人,段弘的人已经搜到了离阳县,想必过段时日便会找到镇上来——”   容衍指尖略一停顿,收了回去。   落无心:“您和殿下若还逗留在此,定是瞒不住的。”   容衍转过身去,声音在空荡的书铺内显得缥缈:“偷得一日是一日,等回了盛京就没这般快活日子了。”   也许是今日的容衍好说话些,落无心大着胆子问道:“您不告诉他么?”   容衍轻笑一声,语气已然带上讽刺。   “告诉他什么?我一生为朝廷鹰犬,作恶多端,杀人无数,朝中忠臣恨不能将我碎尸万段?”   “还是我现今背着刺杀先帝和挟幼太子脱逃的滔天罪名,让他跟我一起去盛京过刀尖舔血的日子?”   落无心反驳:“事实并非如此——”   “事实就是如此!”容衍冷声道:“长风虽表面上闲云野鹤,什么都不在乎,其实内心秉正刚直,断断不能接受……”   话说一半,满室静默,过了许久才听得他的声音又响起。   “吩咐下去,按计划行事。”   ……   夜冷寒,快天亮时起了北风逐渐大了,风声朔朔,带来了今春第一场雪。   林子里,路边都见了白,穿过枝头缀雪的竹林,就到家了。   屋前架着一个大火盆,里头的火烧得正旺,火盆旁搁着一桌一凳,景泰蓝正趴在上面写今日的功课,圆溜溜的大眼却盯着院子里的麻雀飞来飞去,满脸都写着“想玩”两个大字。   宁长风拎着刚处理好的鹿肉从溪边回来时正好看到容衍挽起袖子蹲在竹林下,正挖着什么。   “我还想着下雪了山路难走,你一时半会怕是回不来了。”宁长风提起手里的鹿肉给他看,笑道:“才宰了只小鹿,准备带下去跟你烤着吃,没成想你就上来了。”   容衍从竹根下起出一个酒坛子,拂开上面的泥土,举起来给他看:“咱们想到一块去了,白雪鹿炙,正好配这坛去年埋下去的竹叶青。”   宁长风看了他一眼,心想果真是人菜瘾还大,不知道的还当他是个酒中豪杰呢。   想归想,倒也不愿拂了容衍的兴致。他将人拉起来,对着屋前愁眉苦脸的景泰蓝喊道:“今日放假吃烤鹿肉,过来帮忙!”   景泰蓝欢呼一声,立刻收了纸笔,屁颠屁颠地跑过去。   烧烤架子是宁长风自制的,穿肉的签子也是自己削的,他负责切肉,景泰蓝负责串肉,容衍则坐在矮凳上生火。   不多时香味便散了出来,鹿肉被烤得滋滋冒油,一口下去浑身都暖和起来,别提多有滋味了。   酿了大半年的竹叶青入口冷冽清香,恰恰中和了烤肉的荤油味。   宁长风不耐烦小口小口的抿,换了个大碗,一口肉一口酒,吃得额上汗津津的。   他平时性格稳重,少有如此畅快的时候。   容衍便陪着他多喝了几杯,喝醉了往屋里一躺,天寒地冻,正好盖上被子大睡一场。   不知今夕何夕。   容衍却醒来了。   或者说,他根本就没有醉过。   外面风雪渐大,偶尔能听到枯枝被积雪压断的声响,屋里却是暖融融的。   宁长风体质热,自从抱着他睡觉后他就再也没感觉到冷过。   容衍把环在自己腰间的胳膊轻轻拿开,望着他熟睡的英俊眉眼,忍不住俯身亲了亲,这才起身穿衣,走出屋外,在檐下站了许久。   直到竹林晃雪,一道黑影从枝头落下,跪在他面前。   “主人,段弘的人快要进村了。”落无心道。   容衍拾起宁长风给他做得杂毛狐裘披在身上,略偏了头看向走廊另一侧。   景泰蓝拎着个小包袱从房间里犹犹豫豫走出来,对着宁长风的房间张望了一眼又一眼,步子却是迈到了容衍面前。   “我不可以不走吗?”他低着脑袋,小胖手指绞着衣摆,清脆的童声带上了哽咽。   容衍的声音平静无波:“不走,你拿什么保护他?”   景泰蓝快要哭出来了,小脸上汪着泪花,不舍地看向宁长风酣睡的方向。   “可,可是这么走掉阿爹会很伤心的。”他努力给自己找着理由:“只要和他告别,一下下就好——”   他想告诉阿爹,他不是个小骗子,他会努力争回皇位,再回来好好见他的。   容衍却摇头,脸色冷然:“景泰蓝,你的任性会害了他。”   景泰蓝发出一声低低的呜咽,手背迅速抹了一下眼睛,垂着头不说话了。   落无心上前说了句“小殿下,得罪了”便抱起他,几个兔起鹘落,身影便消失在茫茫雪海中。   *   谷兴村外,一队黑影人正沿着鹿鸣河畔前进。   “是这里?”段弘指着远处村口的大柳树问道。   宁荣被押着,闻言连忙点头:“对对对,就是这,官爷。村子最里头有座山,他们就住在半山腰上,绝不会错!”   段弘眯起眼眺望着远处皑皑鹿鸣山,露出势在必得的神情。   没想到容衍和那孩子居然真的大难不死,还流落到了千里之外的乡下村庄,真是够命大的。   不过那又怎样呢?   这种犄角旮旯地儿若不是有人报信,他恐怕一辈子都找不到。   连老天都在帮他!   想到陛下许给他的赏银,段弘打了个手势,手下行进的速度更快了。   这时,身后忽然传来一道声音。   “我说是谁告的密,原来是你这窝囊废。”   那人声线清越,在朔雪寒风中透着冷意,这队绣衣史尚未作出反应,就听得一阵破空声响,被押在人群中的宁荣突然身体一僵,喉咙里发出嗬嗬的声响。   一息后,从他脖颈大动脉处飚出一道血线,鲜血迅速染红了脚下的雪地。   这一切发生得太快,以致段弘反应过来时人已经倒在了地上。   容衍从树上落下,缓缓转身。   段弘面色大骇,下意识往后疾退:“容衍!”   摘了面具别人或许不认识他,段弘却记得一清二楚,这张脸不是容衍还能是谁?   他甚至没看清容衍使得什么暗器!   段弘心脏狂跳,他迅速上下扫量了对方一眼,直纳闷道:不是中了雷公钻么,怎么看样子竟好全了?   该死的,谁说他现下是个病秧子来着?   他心道晦气,一脚踢起宁荣尸体,直朝容衍砸来。   “上!”   随着一声令下,手下纷纷拔刀朝容衍攻来。   飞到半空的尸体遭到一股更为强烈的气劲横扫,竟然在半空中碎裂,脏腑血肉砸了绣衣史们一脸。   就在这时,容衍趁机夺过最近一名绣衣史手里的刀,身形快如虚影,穿梭在尚未回过神的黑衣人中间,三下两除二割开了他们的喉咙。   鲜血与白雪齐下,眨眼染红了整个路面。   方才还在进攻的黑衣人们七零八落地倒了下去。   “呵,不愧是先帝培养的杀器,名不虚传。”随着一地尸体的倒下,段弘往后退几步,冷笑道:“你不会以为我带这么点人就敢抓你吧?”   他话音刚落,道路两侧树尖上的雪扑簌簌抖动,砸在地上溅起一片片雪尘,刹那间从林中飞出数十人,他们身上都披着铠甲,均持□□和重盾,四面八方地包围了他,严阵以待。   “大部队在后面呢。”   容衍环视一周,脸色微微变了:“景越竟连重甲军都拨给你了?”   段弘面露得意:“我看你怎么跑!”   说着那些弩箭四面八方朝他发射而来,这些人均身披重甲,刀枪不入,一时无法攻破,容衍在箭雨下翻飞腾挪,到底发挥余地小了,被弩箭伤了好几道,身形逐渐慢了下来。   段弘脸上露出笑容。   他抽出长刀,趁机朝身形已现委顿之势的容衍劈去!   就是此刻!   然而变化陡生,只听“叮”一声脆响,竟是一把黑铁短刃横空而来,将他的长刀击了开来。   宁长风接住回旋的短刃,与段弘迎面战上。   “长风!”容衍这次脸色是真变了,低声喊道:“回去!”   宁长风的声音被劲风送过来,带着怒气:“等会再找你算账!”   他不顾漫天箭雨,手持短刃将段弘逼退,接着飞身掠至西北角,运行起体内的异能,一脚蹬散了重甲兵的防守阵营。   “走!”趁对方没来得及重组阵型,他返身抓住容衍的手,就要往冲开的缺口突围而去。   “休想跑!”   这时,段弘扑身而上,朝他们洒出一包粉末。   宁长风一脚又蹬翻一个甲兵,刚要转头,就被容衍飞身遮住了。   “唔。”几个瞬息间容衍的身形便是一滞,直直朝地上砸去,被宁长风眼疾手快地捞住了。   他目光扫过段弘腰带上绣着的金莲花纹样,不再恋战,抱着昏迷的容衍几个起落就不见了。   “愣着干什么,追啊!”   *   雪越下越大,掩埋了一切踪迹。   借着大雪的掩护,身后穷追不舍的鬣狗们总算被甩掉了。   宁长风抱着容衍钻进了一处湿滑的山洞。   怀里的身体开始发起高热,脸上的温度烫得吓人。   宁长风将他靠坐在山壁上,扣住容衍瘦而白皙的手腕,探进一丝异能。   幸好段弘最后出手的药粉虽凶猛,却不是奔着要他命去的。   宁长风运转异能,一点一点拔除了缠绕在他心脏肺腑间的毒素。   不知是不是吃了银月草的缘故,才捡到容衍时要拔除他体内的毒素往往事倍功半,现今倒是顺利多了。   随着毒素的拔除,容衍身上的体温也渐趋稳定。   宁长风松了一口气。   今日他喝多了酒,大中午便抱着容衍睡起了午觉,谁知一睁眼竹楼内空空荡荡,竟只剩了他一个人!   那一刹那的心悸宁长风不愿再回想。   他慌忙下山,沿着鹿鸣河就要找到镇上去,却在半途听到了打斗的声响……   容衍啊容衍,真有你的!   宁长风脸色阴沉地盯着昏迷的容衍,山洞内光线并不充足,只能隐约看到他柔和的脸部轮廓,和微微蹙起的眉头。   血腥味蔓延开。   他肩骨上还插着一支弩箭,箭头已完全没入。   方才打斗时他便注意了,这种箭头是特制的鱼头箭,箭头带脊,既薄且锐,两翼尖锐内收,中箭后若要拔出必得连皮带肉扯下一大块,极易因失血过多而丧命。   宁长风取了短刀,刃尖挑开他衣裳。   这时,他的手被抓住了。   容衍不知何时醒了过来,意识到是他后紧绷的身体骤然一松,随后推开了宁长风的手。   “你什么意思?”宁长风语气带上了怒意。   相识一年,他从未对容衍粗声过,这是第一次。   任谁一觉醒来发现对象和崽子不知所踪都有权利生气吧。   何况容衍睁眼的第一个举动竟是把他推开,几个时辰前他们还对雪互酌,开怀大笑,怎么突然就变成了这样?   他难道不该要一个合理的解释?   容衍倒吸一口气,摇晃着站起身,背对他道:“你不该来。”   也许是才发过高热的原因,他的嗓音带着些哑。   宁长风险些被气笑,遂起身站在他身后问道:“怎么,又想玩不告而别的戏码?”   不等容衍回答,他便又道:“来吧,把话说清楚,我早猜到你恢复记忆了。”   不问只是想等他自己说而已。   容衍身形一僵,一时山洞内静默无言。   洞口的雪花飘落在他身上,竟有些冰冷。   片刻后,他低咳几声,压下喉间的血腥气,轻声道:“方才那些围攻我的人,有一个统一的组织,叫绣衣局。”   “而我,是他们的前首领,因刺杀先帝而被通缉的要犯。”   “景泰蓝,是被我挟持逃亡的太子。”   “绣衣局,权掌诏狱,侦讯百官,手下冤魂无数,罄竹难书。”   “还想知道什么?”   他声音放得极轻,却每个字都犹如巨石一般砸在宁长风的胸口,压得他喘不过气来。   怪不得……   怪不得有时觉得他脾气好得过头了,骨子里却偶尔会露出点偏执……   怪不得景泰蓝才三岁稚龄便天资聪颖,口齿伶俐,时常对治国之道侃侃而谈……   把头想破了他也没往皇亲国戚的身份上想!   宁长风怔怔望着站在山洞口的剪影,一时连呼吸都有些不顺畅。   绣衣局……   他是耳闻过的,在江府,在李老的口中……   那瞬间他脑子里纷繁闪过无数画面,有初见时容衍总对他讨好笑时的,有容衍刚下地行走时满眼期待的,还有每次心虚时,容衍便会扯一扯他的袖子,冲他弯眼一笑……   无论那个画面,都无法与他们口中那个心狠手辣的恶人头子联系起来。   “你,是那样的人么?”再开口时宁长风发现自己嗓音滞涩,但他必须要说出来,仿佛想亲耳从对方口中证实些什么。   “我是。”   “我不光是那种人,甚至比他们还要凶还要恶,死在我手里的人上至耄耋老人,下至待哺婴儿,不计其数。”   “我本就不是什么好人。” 第37章   风从洞口呜呜地闯进来,宁长风觉得自己胸口也像破了个大洞,任那些刀割般的寒风穿过,连心脏都被冻得僵硬。   他活动了一下手指,好半天才找回自己的声音,沉涩无比。   “哦。”   只这一个字,他便不知该说什么了。   他脑子里乱得很,一会想抓住容衍再问些什么,一会又只想夺路而逃,离这人远远的。   朝廷鹰犬,作恶无数。   原来是他眼瞎看错了人……   宁长风扶在山壁上的手指骤然一蜷,激出掌风朝容衍飚射过去。   容衍闪身一避,身后劲风直射数米远,只听“咔嚓”一声响,前方碗口粗的树木竟应声而断。   掌风再次袭来,容衍勉力支撑着与他对上数招,终于敌不过退出山洞,脚跟抵在那棵折断的树干上,吐出一口血来。   白雪染红,格外刺眼。   宁长风迅猛的攻势一顿,盯着那滩血迹晃了晃神。   就在这档口,容衍袖风一扫,地上的雪沫卷着树叶朝宁长风扑来,借他视线被遮挡的瞬间,容衍转身便撤,眨眼没了踪迹。   雪尘散尽,露出狼藉的地面和空荡荡的山谷。   宁长风还要追,就听得远处山野传来段弘的声音:“在那里,快追!”   他跨出去的脚步蓦然一收,盯着容衍离开的方向看了半晌,转身朝相反的方向离开。   林声簌簌,枝头的积雪扬起又落下,容衍终于体力不支,被飞来的流星锤砸中后心,踉跄着扑倒在地。   身后段弘带着手下已追到,遥遥站在数米远的地方,警惕地打了个手势。   立刻就有弩兵上前,手里拿着铁索,弯钩直射出去,一左一右牢牢钉住容衍的肩胛骨,两人同时发力,容衍被扯得往后一仰,发出痛苦的呻.吟。   “呵——我还当你有通天的本事,也不过如此。”   段弘走上前,一脚踹上他心口,在容衍身边积压多年的恐惧与怨愤在此刻终于找到了宣泄口,因此这一脚毫不留情。   容衍被踹出一米远,穿住琵琶骨的铁索被猛地拉直,在雪地里拖行出一道血红的印记。   “带走,陛下要活的。”   *   “什么,容衍那杀千刀的被抓了?还是在咱们益州地界?”   金平城,江山云听到消息猛地站起来,他来回踱步,片刻后再次看向裴瑜:“小殿下呢,可是一起被抓了?”   裴瑜喝了口茶润润快要冒火的喉咙,这才道:“据说那夜被容衍挟持从鱼头山坠崖时就不慎被摔死了。”   江山云:“这——”   怎会如此?   他怔怔半晌,突然弯腰扶住桌角,声音怆然:“先帝被刺,小殿下也已身亡,这天下七分已尽入新帝囊中,你说咱们还争个什么劲呢?”   师出无名,是要被天下人辱骂的。   何况他们益州向来不被朝廷待见,驻地常备军仅有五千,西北驻地却足有五万,更不用说拱卫盛京的京畿重军,贸然起事就是找死。   裴瑜手中正摇着的蒲扇不动了,半晌,他放下茶杯,轻轻叹了口气。   如今登基的这位是宫女所生,早些年一直在冷宫中长大,长到十几岁时才不知怎么入了先帝的眼,自那以后时时刻刻带在身边,虽备受宠爱内里却是个草包,治国之道半点不懂,争权弄权倒是一把好手,搅得朝廷内外乌烟瘴气,民不聊生。   若不是先帝子嗣单薄,这么些年死的死,疯的疯,就留了他这么个种,还真轮不上他来坐这皇位。   “戚将军呢,可有动向?”缓了缓情绪,江山云这才想起远在西北还有位大将,忙问道。   裴瑜摇了摇头:“先帝在时她便已当着文武百官立誓,此生非战死不得回京,陇西又堵着个赵阳,别说有动作,便是出陇州境内都难。”   提起赵阳,江山云气得一捶桌子:“可恨西北驻军防守严密,否则我定要取他赵家人狗头!”   室内一时陷入沉默。   不知过了多久,裴瑜这才站起身,语气不无遗憾:“可惜,你我手下缺个胆识过人,又能不被怀疑的有用之人,否则那陇西营还不是如探囊取物。”   赵家若倒了,新帝便犹如断下左膀右臂,届时朝堂上就好说话了。   “再等等,总会有机会的。”   *   鹿鸣山。   宁长风推开藩篱,入目便是一片空荡。   檐下烧烤架子还扔在那,被刮进来的风雪裹上一层白,酒坛倒翻在地上,咕噜噜滚出老远,一旁用红泥小火炉煨着的竹叶青还剩一个底儿,炭火早已烧完,被鹅毛大雪一扑,湿淋淋的像只落汤鸡。   热炭已冷,筵席易散,原来没什么是留得住的。   他从来都是一个人,踽踽独行在失去人类的世界,也在万家烟火的另一个人间。   上辈子是,这辈子亦然。   宁长风缓步上楼,右手边是景泰蓝的房间,已经收拾得干干净净,连功课本都带走了。   他不免觉得好笑。   一个皇子,愿意哄着他做那些低能的功课,不知道算不算看得起他?   左手边是自己和容衍的房间。   宁长风带上门,仰面扑倒在床上,怔怔地盯着屋顶出神。   被子上清冽的酒香传至他鼻端,宁长风嗅了嗅,从里面分辨出几分容衍身上特有的清淡松香。   于是他翻身把被子一裹,卷在里面不动了。   过了一会,房间里响起窸窣的声音,裹着被子的宁长风扯过脖子上挂着的戒指,反手扔出窗外。   玉戒滚落进菜地,不多时便被大雪掩埋。   雪下了多久,宁长风就睡了多久。   天放晴时已不知是几日后,他被刺目的阳光照醒,脑子一片混沌,起身时竟险些被床脚绊了一跤。   宁长风扶着墙壁缓了好一会,这才将头晕恶心的感觉压下去。   太久没吃饭了,饿的。   自从有了能源核心后,宁长风的身体还从来没感觉到这么虚弱过,容衍带给他的后劲真足。   他走出门外重重吸了口气,冷冽的空气被吸入肺腑,终于将这几日来的浑浊一扫而空。   家里又只剩下他一个人,就不必每天想着吃什么,宁长风随便烧了点饭,就着霉豆腐三下两除二扒拉干净,取了墙上的弓箭去了深山。   这一走就是七八天。   深山中无日月,昏暗中猎物的丁点动静都能让他更专注,手上也更加有准头,因此收获不菲。   从黔南山脉出来,宁长风就着冰冷刺骨的溪水洗了把脸,扛着打到的猎物往山下而去。   经过村里时,玉婶正在河边洗被褥,见到他连忙拿出一盒松子糖来,笑呵呵地说带给景泰蓝吃,被宁长风推了回去。   “不了,他们出远门了,不定什么时候回来。”   “啊?”   看着宁长风离开的背影,玉婶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的咕哝几句,到底还是将松子糖收了起来。   酒楼掌柜的一如既往的好说话,验过货之后当场结付了银钱,宁长风兜里揣着沉甸甸的银两,一时竟不知该怎么花。   他的物质欲.望一直都很淡薄,要不也不能在山上自得其乐地过上那么多年。   以往景泰蓝这小崽子是看什么喜欢什么,一张小嘴哄得他不停买买买,容衍又是个药罐子,三天两头便要去医馆散银两,不知什么时候竟养成了他多挣钱的习惯。   宁长风脚步顿了顿,心想回去就把山岭里圈养的那些羊啊鹿的给放走。   肉还是野生的好吃。   他走在街上,一边盘算着把家里关于容衍和小崽子的东西全部清出来丢了,一边很认真地在思考他这种情况算不算死对象。   这时,有人叫住了他。   宁长风回头一看,原来是鹿鸣书院的邱夫子。   “可一段时日没见着您二位了,容老爷近日可是事忙,怎么派了个才束发的少年来当掌柜的呢?”邱夫子胳膊下夹着一卷书,想是才从书院出来。   虽说那少年办事麻溜圆滑,书铺里的事也处理得井井有条,但俗话说嘴上无毛,办事不牢,邱老夫子总觉得不太得劲儿。   宁长风这才想起镇上还有个他们开的书铺,因着一直是容衍在打理,他插手得少,便下意识忽略了。   但对外容衍一直称是他的产业,要求书铺里的学生都一视同仁叫他老爷。   宁长风皱眉,隐约觉得有些古怪。   容衍那日不告而别,应该就是抱着跟他死生不见的念头走的,虽说后面突发了一些状况,但无论如何也不该再派人到铺子里守着。   这不是平白给他把柄么?   “我去看看。”   邱夫子还在那里念叨,宁长风已经迈开长腿,直朝书铺的方向走去。   雁回书铺。   宁长风还没走到近前,就看到一个约莫十五六岁的少年正搭着梯子擦门口的招牌。   “雁回”两个大字让他擦得锃锃发亮。   这动作莫名有些熟悉。   他脑海中才闪过一张脸,就见那少年一回头看见了他,欢快地打招呼。   “宁老爷好!”   他“呲溜”一下从梯子上爬下来,几乎小跑着走到宁长风面前,圆脸大眼显得十分可爱,不是那个沉默寡言的单薄少年。   宁长风不知怎的舒了口气,他扫了一眼铺子里,问:“落大呢?”   那少年道:“落大哥呀,辞工了。”   宁长风扫了他一眼,沉声道:“你跟我来。”   说着大跨步往后院走去。   少年在无人处露出一副生无可恋的表情,转身扬起笑脸小跑着跟上。   后院。   宁长风打开门窗,确认周边无人后才返身,脸色沉沉地问道:“叫什么?”   平时倒不觉得,他变脸时显得凶悍极了,少年缩了缩脖子,如实道:“落十三。”   宁长风:“……”   他还有什么想不明白的?   容衍这人浑身上下净是心眼,早就安插了人在身边。   他竟然还觉得“落大”可怜,自作主张地把他“捡”了回来。   见对方脸色越来越沉,落十三眼睛骨碌一转,想起容衍的嘱咐,忙解释道:“主人吩咐过了,让我来这里只打理书铺,别的事儿一概不做,绝不会将麻烦带给您的!”   他信誓旦旦地保证,宁长风却不为所动,冷声道:“你以为我会信?”   落十三讪讪闭嘴。   好吧,主人说的话确实没什么可信度。   宁长风转身就走:“这铺子别开了,你最好从哪儿来的回哪儿去,再让我发现还有他的人跟着,我绝饶不过。”   落十三一听,那哪儿行啊,主人可是下了死命令要保护他,更何况宁长风如今是主人的夫郎,主人得罪的人多如过江之鲫,若真有个疏忽,他就只能自挂东南枝了。   于是他抢上前一步,抱住宁长风的大腿就开始嚎:“主人有命令在身,是死是活十三都跟定您了!” 第38章   少年将他大腿抱得死紧,一把鼻涕一把泪的哭诉若不让他跟着回去后会受到怎样严厉的惩罚,将卖惨发挥得那叫一个淋漓尽致。   他生得可爱,年纪又不大,若是个大人也还罢了,偏生是个身体都没长开的少年,被抱大腿的宁长风心知他多少有些演的成分在,但到底拿他无可奈何。   他单手卡着落十三的胳膊提溜起来,沉声警告道:“既然你想留在这里,那就把话说清楚,第一,你就在镇上待着,不许上山,更不准跟踪我。”   落十三抬起脸,眼巴巴地问:“那有事可以上山找您么?”   宁长风顿了顿,点头:“如果是书铺的事,就可以。”   “第二,我不管你们绣衣局是个什么组织,别来招惹镇上和村里的人。”   落十三连连点头,何止不招惹,鹿鸣镇里外都被主人的密探围了个严实,一只苍蝇都别想飞进来。   “第三——”宁长风目光有一瞬的放空,旋即回神道:“告诉他,无论这次他玩什么把戏,我都不会上当了。”   ……   就这样,落十三在鹿鸣镇住了下来。   这孩子性格活泼,又善交际,没两三天就把书铺里的老人笼络得七七八八,就连邱老夫子都笑呵呵地夸他嘴甜会来事,全然不见前几日在宁长风面前抱怨的样子。   只是也忒勤快了些。   自打宁长风点头说有事可以上山找他后,这孩子便三天两头地往山上跑,今儿提一壶酒坊新酿的糯米酒,明日送来俩过路商沿街贩卖的荷叶鸡,所幸他懂事,东西放下就走,从不逗留。   连宁长风赶他的机会都不给。   只是那些东西宁长风多半都散给了村里人,他的生活一直很简单,容衍和小崽子在时还有些热乎气,他们走后竹楼里又变得冷冷清清,走个路都能听到空荡的回声。   他不愿待在竹楼里,便携了弓箭和猎刀往山里跑,常常十天半个月都不出来。   转眼到了初夏。   天气逐渐变得炎热潮湿,一天能下三场雨,宁长风从山里出来就被淋了个透湿,等到家时雨大得更是连眼睛都睁不开,檐下挂着一排洗过的衣裳,一摸全是湿的。   宁长风抹了把脸,站在原地出神。   去年这个时候,他才捡回容衍和景泰蓝不久。那时容衍还坐着轮椅,每次他洗了衣裳容衍就会替他烘干叠好,他只要打开衣柜就会有清爽干净的衣服等着他换。   宁长风脱下衣服拧干水,又将就穿上了。   灶房里冷锅冷灶,桌上用竹罩盖着的半拉馒头已经发霉,被宁长风拾起扔走。   他不想做饭,便起锅烧水,准备下碗面随便对付一顿。   水刚热就听到外面竹林子一阵响动,接着门前传来脚步声,落十三推门而入。   “哎呀您怎么穿着湿衣裳,幸好我带来了,快换上快换上。”落十三着急得和个老妈子似的,将手里的包袱塞给他,连忙催着他去换。   宁长风也没矫情,加上湿衣服穿在身上的确难受,便拿了包袱上楼去换。   包袱里不止一套衣裳,均是便于行走动作的短装,颜色均是沉稳的黑蓝灰,虽不明亮,但手感很好,应该是细棉制成的。   这小子倒挺能摸清他的喜好。   宁长风随手拿了套黑色的,抖开——一条犊鼻裤掉在了床榻上。   半晌,他勾起那条裤子,仔细比对了一下尺寸……   灶房。   落十三翻着手里的册子,嘴里在小声碎碎念:“重口、喜吃辣……红烧兔肉、炝炒腊肉、一碗鲜……”   他越看脸皱得越紧,要知道盛京喜甜口,他还真没吃过几道辣菜。   主人真能给他出难题。   落十三看了眼熊熊燃烧的灶火,准备死马当活马医时,一双手无声无息地伸过来,将他手里的册子抽走了。   他甚至没感觉到任何气息。   落十三一惊,下意识就要出掌,却被另一只手轻而易举地按住肩膀,接着就听到宁长风略带阴沉的声音响起:“看什么?”   落十三身体一僵,老老实实收了内劲,转身看着他挤出一丝笑容。   册子第一页用几个横七竖八的大字写着:主母喂养指南。   宁长风:“……”   他一言难尽地瞥了眼抓耳挠腮的落十三,翻开了第二页、第三页…… 正文的字迹清隽飘逸,和标题显然不同,上面从衣食住行、性格、喜好各方面做了归类,连他穿什么尺寸的衣裳都标得清清楚楚。   包括犊鼻裤。   见宁长风脸色越来越沉,落十三腿一软打算故技重施再来个抱大腿,怎知宁长风比他更快,脚尖踢上他的膝盖骨,他便怎么也跪不下去了。   “宁大哥——”落十三欲哭无泪,只好央求般看着他,企图装可怜蒙骗过去。   宁长风对着册子里的内容念道:“心软、怜弱,切不可硬碰硬——说的是我?”   落十三拼命找补:“主人只是不想惹您不快,没有别的意思……”   宁长风盯了他半晌,直到落十三渐渐低了头,不再说话了,他才冷笑道:“难怪找了你来……他葫芦里卖的到底是什么药?”   想不告而别的是你,捅破窗户纸的是你,现在派人照顾的也是你——容衍啊容衍,你到底想怎样?   落十三闻言连忙摇头:“什么药都没有!主人只是担心您,怕您吃不好睡不饱,才让我跟着您的。”   宁长风合起册子,往灶坑里一扔:“我很好,不需要他关心。”   落十三眼睁睁地看着宝贝册子被火舌点燃,满脸绝望道:“完了完了,主人一定会怪罪我的,怎么办怎么办——”   他急得团团转,更甚的是居然试图徒手将册子从火里抢出来,被宁长风强行拎了开。   “一个册子,至于么?”他心底有气,语气便不算很好。   落十三手上烫起了泡,他却没有在意,嘴里喃喃道:“连这点小事都办不好,我对不起主人。”   说着眼泪便大客大颗地往下掉。   宁长风刚要心软,想起册子里说的话,遂硬起心肠道:“怕成这样,你主人会杀了你还是严刑伺候你呢?”   落十三哭着摇头:“呜呜呜都不会,主人会难过的,我不如以死谢罪好了!”   宁长风一把拉过他,皱眉道:“既不会惩罚你,那便他难过他的,干你何事?”   落十三便不说话了,只一个劲儿地哭,那模样仿佛扔的是他的命根子。   宁长风深吸一口气,去灶下添了点柴,起锅烧水,下了两碗面,想起落十三那瘦弱的小身板,又在面里卧了两个鸡蛋。   他不擅安慰人,便只将面碗端上桌,自己呼噜几下便将其中一碗吃完了。   落十三站在一旁,这会倒没掉眼泪了,只是眼眶红红地,欲言又止地看向他,和他对面的那碗面。   宁长风吃完了自己的,这才用筷子敲了敲对面的碗:“快坨了,不吃我倒掉了。”   落十三这才蹭上来,小口小口地咬着面条,脸上仍然是一副难过的样子。   宁长风坐在对面看了一会,突然开口道:“你不是他的死士?”   虽说是个问句,他语气却是笃定的。   落十三一愣,摇头道:“不是啊,我们落家三十七子都是主人捡回来的孤儿,和绣衣局没有关系的。”   他被捡回来时年岁尚小,只听落无心提起过是某年灾荒,父母家中无粮,便扔下他逃灾去了,容衍路过时便将他抱了回来。他自懂事起便和落无心一起训练,不止是他,前前后后进来很多孩子,基本都是落无心带大的。   那时容衍也不大,十多岁的样子,偶尔才会给他们送些物资过来,落十三至今没见过他的真容,只记得他脸上戴着的银色面具和身上长年不断的鞭伤。   后来容衍便穿上了一袭红衣。   落大哥说那是为了遮掩血迹。   那时的小十三不太懂,他只是下意识觉得那个人好孤独好可怜,连受伤流血了都没有人替他处理伤口,还要强撑着假装没事。   因此在接到来鹿鸣镇守护宁长风的命令时他内心是有一点抗拒的,因为主人回盛京必定九死一生,他怎能在这个时候离开主人呢?   落无心只带给他一句话,是容衍亲口说的。   容衍说:“他是我的命,护他犹如护我。”   想到这落十三不由情绪低落起来,自从容衍被抓走后便关进了诏狱,起初还能传出一丝半点消息,近半月却是音讯全无。   连是死是活都不知道。   宁长风自是能看出他情绪不佳,碗里的面都吃完了,还愣愣地望着空碗发呆,他起身端走碗:“吃饱就走吧,以后别来我这送东西了。”   说着一顿,补上道:“他若是怪你,便说是我说的。”   落十三的声音在身后响起,委委屈屈:“主人已经失联半月有余了。”   宁长风心下一突,片刻后甩了甩手上的水,若无其事道:“他那般聪明的人,指不定又在玩什么花样,用得着担心他?”   落十三摇头:“应该不是,落大哥和小太子前几日也失去联系了。”   这是他们失联最久的一次。   他话音刚落,就听得宁长风手一滑,粗瓷大碗倒扣在灶台上,他看了一眼碗底,这才看向落十三,眼神闪过一丝凝重。   “小太子——景泰蓝也失联了?” 第39章   金平河。   一艘大船正行驶在水面上,甲板上挑起高高的旗幡,是南越的商船。   此时正值夜近,暮色沾染了天际,商船的甲板上只有零星几盏灯火,在夜色的笼罩下平稳得像是一张剪影。   再过二十里就要出关了。   景泰蓝意识混沌地醒来,腥臭的气味充满了货舱内部,他却不为所动,大睁着眼望着眼前虚无的黑暗,已经丧失了对时间的观念。   按原计划落无心带他潜往盛京,避开了一波又一波伏击,却在京郊被自己人所骗,再次醒来时他独自一人被扔进了这艘装满咸鱼的货船上,落无心则不知所踪。   不知过了多久。   头顶传来一阵响动,接着一线天光漏下,守卫扔下俩馒头,又迅速合上那张小小的门。   馒头又冷又硬,还有股馊味,景泰蓝梗着脖子吃完,凭感觉爬到水缸旁,用小手捧水喝。   缸里的水不知放了多久,一股难闻的怪味让人难以下咽,景泰蓝却像没有味觉似的,咕噜咕噜喝了几大口,这才靠坐在缸壁上休息。   他不能让自己饿死。   他还要活着回去见阿爹。   每每熬不下去时,景泰蓝便会回忆在竹楼的点点滴滴,阳光很美好,宁长风落在他头上的掌心总是很温暖,他怎么能放弃。   金平河长贯千里,自盛京始,沟通北昭、南昭和南越三国,出了益州再往西南便是南越的地界了。   商船在关卡前停了下来。   船身一阵晃动,景泰蓝听到头顶传来脚步声,接着便有人问:“船舱装的是什么?”   船上的人回答:“是鱼。”   “打开看看。”   景泰蓝一个激灵,手脚并用地爬上楼梯,对着紧闭的舱门大喊救命,却什么声音都没发出。   被扔进货舱的第一天,他就被下了失声的药。   头顶说话的声音小了,似乎是船上的人和督查在交涉什么,景泰蓝急得团团转,顺着楼梯连滚带爬地下来,用尽全身力气去推那和他个头差不多的大水缸。   可他才多大力气,水缸纹丝不动。   景泰蓝满头是汗,小手在地板上乱摸,可舱内横流的除了死鱼就是死鱼,一点能制造出声响的硬物都没有。   他只能徒劳地听着甲板上的脚步声一个一个离开,货船开始启动,平稳地驶出北昭国水域。   ……   水下,宁长风屏气靠近船底,借着夜色的掩护攀住船舷翻了上来。   负责这一块的守卫连个照面都没打到,就被随之而上的落十三打晕了扔进河里。   他打了个手势,落十三会意地点头,朝漆黑的船尾掠去。   过不一会儿,船尾突然亮起火光,接着便听到一声大喊:“着火了!”   甲板上值守的守卫霎时都往船尾跑去。   宁长风趁机掠到甲板上,手指一寸一寸地摸过去,终于找到了货舱舱门的位置。   他运起内力,一拳砸碎了舱门。   木屑飞散中,他压低身体,对着洞开的舱门小声喊道:“景泰蓝,在吗?”   蜷缩在舱底的景泰蓝一个激灵,几乎手脚并用的爬过去,仰起一张小脸看向头顶。   宁长风的脸和着月光一并出现在他面前。   他张了张嘴,无声地发出一句:“阿爹——”   泪水瞬间夺眶而出,流了满脸。   宁长风将他抱了出来,没有嫌弃他满身的死鱼腥臭味,而是替他擦了擦眼泪,低声道:“没事了。”   月光下景泰蓝的嘴张张合合,愣是一个声都没发出。   宁长风的脸色瞬间变了,他拉过景泰蓝的手就要用异能探他的血脉,却被他小小的手拉开。   景泰蓝哭着在他手心写下三个字:对不起。   我是个小骗子。   宁长风蜷起手指,将他的手包裹在掌心,内心一时有些五味杂陈。   船尾响起打斗声,已经有守卫朝这边过来了。   他压下心底那股难受劲,低声而快速地说了一句:“回去再说。”便将带来的披风裹住景泰蓝,弯腰抽出靴筒内藏着的短刀,直往船尾掠去。   船尾灯火通明,船舱大敞,落十三扶着落无心被包围在正中,无数支铁箭瞄准了他们。   对面,站着一名身量与他差不多的黑衣男子。   “十一,怎么会是你?”落十三露出不可置信的表情,扶着落无心的手都有些颤抖。   是被气的。   那名被称作十一的黑衣男子冷笑道:“怎么不能是我?落十三,你不会真以为容衍救你回来是因为心善吧?”   “住嘴!”落无心怒斥道。   他脸色苍白,倒是没受什么外伤,只一双眉毛皱得死紧,盯着黑衣男子道:“现在跟我回去,我求主人饶你一命。”   落十一摇摇头,那张长得周正的脸在火光下竟显得有些凄怆:“我和你们不一样,我与容衍——有不共戴天之仇。”   接着见看到他后退一步,转身挥手道:“放箭!”   “你——”两人还未明白他话中所指,铁箭便如雨一般朝他们射过来,落十三恨得咬牙切齿,转身将落无心护在身后。   就在这时,宁长风的身影快如闪电般穿过人群,所经之处倒下一片。   放箭的速度有所延缓。   “走!”   落十三见机突破重围,带着落无心从船舷上翻了下去。   只听“扑通”“扑通”两声落水,宁长风抱着景泰蓝也跳了下去。   十一脸色大变,几步掠到船舷边,可金平河长贯千里,横不知几百丈,放眼望去浩渺无波,人一入水就如游鱼入海,哪还看得到影子。   他终于慌了,厉声吼道:“快给我追!”   “噗通、噗通——”   下属们下饺子似的跳了下去。   水下。   数道黑影如游鱼般散开,水里无声而黑暗,间或一两声响动也被误当做水流声,鲜红血液被稀释翻涌而出,掩盖在无边的夜色下。   解决掉最后一个发现他们的黑衣人,宁长风屏气凝神,朝岸边游去。   上辈子他在西海海域附近执行任务十几年,海水都不知道喝了多少,论水中作战他说第二没人敢说第一。   只是早春的节气,河水有些冰寒刺骨。   不知过了多久,宁长风湿淋淋地爬上岸,转身拉了一把几乎要脱力的落十三和落无心。   景泰蓝被冻得在他怀里直打颤。   落十三找到一处林子,飞快地生起火,对他们道:“我去找些干爽衣物来,顺便通知在附近的兄弟。”   宁长风点头,替景泰蓝除去身上的湿衣,不停揉搓他的小手小脚。   后半夜,落十三带了几个黑衣人过来,将他们护送到了最近的一个镇集上。   后院的门打开又关上,无声地将他们接了进去。   宁长风守了一夜,快天明时景泰蓝身上才逐渐暖和,他确定无误后才倒头在另一个房间睡去。   连日的追踪已令他十分疲惫,再次醒来已过了晌午。   他是个很少做梦的人,这次却陷在一个冗长的梦境里出不来。   梦的前半部分他在不停地奔跑,身后追着一大群丧尸,可是跑着跑着他身边的同伴越来越少,身后的丧尸越来越多,直到只剩下他最后一人。   终于,他被丧尸咬了。   那一瞬间宁长风甚至觉得是解脱的。   可预想中的异变并没有发生,在不断地进化中,他对丧尸病毒免疫了。   他不知道这算是老天给他的玩笑还是馈赠,他独自一人在满目疮痍的世界又流浪了十年,终于找到了丧尸培育基地,在那里发现了进化出神智的丧尸王。   宁长风十年来如死灰般的情绪终于有了波动。   他挑衅了丧尸王,并如愿获得了和他同归于尽的下场。   他死后,体内的能源核心迸发出强大的能量,全世界的丧尸纷纷倒地,化作黑水融进山川河流,整个星球永久陷入死寂。   而他则魂穿到了谷兴村一个叫宁长风的孩子身体内,并且重新凝练出了能源核心。   这个世界落后却安定,虽时有动乱却不至有毁灭性的灾难,他自以为身在局外,作为旁观者过完自己短暂且平凡的一生。   却不曾想遇到了容衍和景泰蓝。   原来因果相生,只要和这个世界产生了联系,就不可能置身事外了。   他站起身,推开了房门。   阳光洒进来,宁长风不自觉眯了眯眼,在光晕中看到了门口跪着的一道小身影。   这是一家铺面的后院,落无心抱剑靠在前堂与后院连接的门上,落十三急得上蹿下跳,目光频频朝这边投过来,却不敢靠近分毫。   景泰蓝换了身衣裳,柔软精贵的丝绸被他跪在地上,他挺直身子,手里的戒尺高高举过头顶,看到宁长风出来张了张嘴,喉咙里一点声音都发不出。   宁长风几步上前,拉了他的手腕输入一丝异能,却没有探出毒素。   “他们到底对你做了什么?”宁长风皱眉,按捺着火气问道。   景泰蓝摇头,大眼睛垂下去不敢看他,艰难道:“已经好了,无心哥哥给我吃了解药。”   “我只是——只是不知道说什么。”   宁长风握着他的手一松,正欲站起身,就听景泰蓝带着哭腔的声音响起:“阿爹,你打我吧。”   “我打你作什么?”   听到这句话,景泰蓝的眼泪没有憋住,“哇”地一声哭出来,边哭边道歉:“对不起,阿爹我不是故意骗你的,我不是小骗子,你别丢下我哇啊啊啊——”   门口落无心抱着剑的手收紧了。   落十三停在原地,满脸都写着纠结。   堂堂皇子在一介庶民面前如此纡尊降贵,一口自称一个骗子,传出去还有何颜面?   偏偏景泰蓝还不许他们插手。   宁长风扫过院墙内好几处藏着的暗哨,伸手接过景泰蓝高高举起的戒尺,转身进门道:“跟我进来。”   房门关上,隔绝了外面的视线。   景泰蓝还要跪,被宁长风抽了一下膝盖,接着一指屏风:“去那站着。”   他便老实贴屏风站着,眼里汪着一泡泪,连日来的关押使他瘦了许多,小脸蜡黄蜡黄的,衬得眼睛更大了。   宁长风别过视线,坐下灌了一口冷茶降火。   不省心的小崽子。   过了大约一盏茶的功夫,景泰蓝期期艾艾地叫了他一声:“阿爹……”   宁长风捏着杯子的手一放,语气不善:“错哪了?”   除了刚见面时那几天,景泰蓝还没有见过这么凶的宁长风,不由得缩了缩脖子,但仍然勇敢地承认错误:“我不该撒谎,不该对阿爹隐瞒身份,更不该一直欺骗阿爹。”   宁长风没有纠正他的称呼,而是扫了一眼他,不冷不热地问:“还有吗?”   景泰蓝茫然地想了想,愧疚地低下头:“最不该对阿爹不告而别。”   宁长风心底的气顺了一些,总算还有得救。   他放下茶盏,拿起戒尺:“过来。”   看着那根长长的戒尺,景泰蓝深呼吸,在心底给自己打气道:他连那么黑暗的日子都熬过来了,区区一根戒尺算什么!   于是他视死如归地走过去,颤颤巍巍地伸出双手。   宁长风一敲桌面,小崽子吓得眼皮一跳,下意识扭过头,小小的手掌心倒是高高举起,一点都没退缩。   如果挨一顿打就能换来阿爹的原谅,他求之不得。   可戒尺最终没有落在他身上。   头顶暖融融的,是宁长风温暖干燥的掌心,景泰蓝睁开眼,对上他略含叹息的目光。   “生在皇家不是你的错,贪恋好生活也是人之常情,如果非要说出一个,那就是你没有把我当成你的家人,这令我很失望。”   景泰蓝一愣,随即拼命摇头道:“没有的,是阿父——他不让我告别,他说你不会想要接受这个麻烦的。”   他一声“阿父”到了嘴边,又生生咽了回去,改成了“他”。   宁长风却是一怔,他把容衍带回来之初,的确说过怕麻烦之类的话,原来这就是他不告而别的原因么?   他正理着思绪,大腿突然被抱住了,景泰蓝一边吸鼻子一边小心翼翼道:“阿爹,不要不理我好不好?我很乖的。”   宁长风回神,摸了摸他犹带泪痕的小脸,道:“如果认我这个阿爹,就把你知道的都告诉我。”   景泰蓝愣了愣,眼底闪过挣扎的神色,宁长风就那么静静地看着他,也不催促,最终等来了他的坦白。   和他猜的八.九不离十。   “你说容衍倒戈?”宁长风抓住其中的只言片语问道:“宫变时容衍和你说的那个景越本是同一个阵营?后来因为什么原因他改变主意了?”   随着他的诉说,那夜的可怕记忆再次席卷而来,景泰蓝白着脸,试图把脑海中那个癫狂疯迷的容衍甩掉,但丝毫不起作用,于是他攥紧了宁长风的裤脚,小声呢喃道:“我不知道,他们都是疯子,我好怕……”   即便再天资聪颖,也不过是个四岁多的孩子,当噩梦般的记忆被唤醒,景泰蓝的身体忍不住细细地发起抖来。   宁长风轻叹一口气,将一直在打哆嗦的小孩抱起坐在腿上,手掌落在他背上沉稳而有力地拍抚着。   肩膀上传来一阵湿意,景泰蓝依恋地在他肩上蹭了蹭,反复重复着对不起。   “阿爹,我不敢告诉你,我怕你不要我……”   等哭够了,景泰蓝抱住宁长风的脖颈贴贴,小声说道。   宁长风拍了拍他的脑袋:“不是你的错我怎会怪你,我气的是你不跟我说实话而已。”   景泰蓝有些不好意思地擦了擦眼泪,抬起头道:“那阿爹你还回去么?”   宁长风脸上的表情慢慢淡了,如果真如景泰蓝所言,他是被新帝追杀的太子,而容衍则身陷盛京,他就更没有理由躲在山上假装天下太平了。   “阿爹——”景泰蓝扯扯他的袖子,小心翼翼问道:“你还是要走么?”   宁长风放下他,颔首:“你呢?”   景泰蓝皱起眉毛,露出不舍又纠结的表情:“他说我不能躲,落护卫会带我回京。”   容衍的原话是他若不回京夺回皇位,宁长风势必一辈子都要躲躲藏藏地活着。   景泰蓝不想阿爹受委屈,所以他一定要回京。   似乎是预见到了和阿爹的分离,景泰蓝的眼眶又红了,他牢牢攥住宁长风的衣摆,却紧抿着唇不肯再开口。   宁长风牵着他的手走出房门。   落无心从树上落下,和宁长风目光对视上的一瞬间竟有些心虚,毕竟他也是曾经欺骗他的一员。   宁长风却没在意。   或者说,他一直都不是很在意别人的人。   他只问了一句:“容衍是不是真的自身不保?”   跑过来的落十三刚要张嘴,就被落无心的剑鞘捅了回去,只听他四平八稳地道:“主人自有安排。”   宁长风点头,不再说话。   落无心目光扫过被他牵着的景泰蓝,又道:“这次是出了内鬼,我已将手下暗卫尽数调了过来,必定能安全护送小殿下回京。”   景泰蓝抓着宁长风的手指不安地动了动,闻言道:“知道了,我送阿爹出门。”   出了门却死活不愿放手了。   宁长风不得已,蹲下强迫小孩躲闪的眼睛看向他,一字一句说道:“你认不认我这个阿爹?”   景泰蓝急了:“怎么不认,你就是我阿爹!”   他自记事起就一直养在先帝身边,从未感受过父母关怀,宁长风是第一个真心爱护他的人。   听到这句话宁长风欣慰地笑了笑,他点头,又道:“你既然认我,我就要担起保护你的职责。景泰蓝,不要怕,给我一点时间,我会护着你。”   也许是他的语气太过笃定,那一瞬间景泰蓝心底的紧张焦虑得到了缓解,他甚至都没反应过来宁长风一介平民,能拿什么护着他就重重点了点头,捏紧了小拳头,对宁长风郑重许诺道:“我也会努力变得强大,保护阿爹的。” 第40章   盛京,诏狱。   “他还是不肯招?”幽深晦暗的过道上,段弘边走边问道,脸色不太好看。   过去十余日,他用尽了所有办法,都没能从容衍嘴里撬出一个字。   手下战战兢兢地点头。   诏狱内烛火幽微,过道设计得长而狭窄,到处都是犯人受刑时的惨叫声,难闻的异味充斥着整座牢房。   越往里走反倒越安静。   终于,段弘停在最里面的一处水牢前,眯眼看着里边被锁了手脚吊起的人。   铁钩自前而后穿过他的琵琶骨,将他牢牢钉在墙上,血迹自他天青色的衣裳蜿蜒而下,凝成暗黑直至没入浸至腰部的水中。   脏污的水面有老鼠堂而皇之地游过,啃啮着他受伤外翻的皮肉,被囚锁的人却低垂着头,黑发遮面,一动不动。   “把他弄醒。”段弘道。   立刻就有手下端来一盆生姜捣成的黄汁,尽数朝容衍身上泼去。   锁链哗啦啦一阵响动,姜汁泼在身上的瞬间,容衍肉眼可见地痉挛了几下,被铁钩穿过的琵琶骨随着挣动伤口再度撕裂,洇出鲜红的血迹。   他急剧喘息着,扣住锁链的手指发白,青筋暴起,好一会儿才无力地脱垂下去,指尖微微颤抖。   “醒了?看看你一手建立起的诏狱,滋味如何?”段弘站在牢门外,肆意欣赏着容衍此时落魄的样子。   容衍却没理会他,而是略抬了抬头,露出苍白得毫无血色的脸。   穹顶一线微弱天光照在脸上,他抬头的样子似乎在追逐幽暗诏狱里难得漏下的光。   段弘不知怎么就恼怒起来,他扳下墙边的机关,就听见锁在他手脚上的镣铐猛地收紧,穿在琵琶骨上的铁钩硬生生将他往上提了几分。   容衍似乎听见了自己血肉撕裂的声音。   他喉咙里逸出一声闷哼,终于睁开眼看向牢房外站着的段弘——他曾经的副使。   “段首领,当狗的滋味怎么样?”   他语气轻飘飘的,段弘却瞬间暴跳如雷。今早陛下便把他叫过去一顿臭骂,道若是还问不出小太子的下落这个绣衣局的首领便换个人当。   他在容衍手下摇尾乞怜了那么多年,如今换了主子,却仍然逃不开被随意打骂的命。   更何况他上位的形式并不光明,整个绣衣局有一半的人都盯着他,断不能在这时候出岔子。   “呸,什么玩意儿。还当自己是风光无限的大首领呢?”他起身踹了容衍一脚,转身掰动机关,巨石四周轰隆一阵响动,外面的水漫灌而进,水位逐渐变高,直至淹没容衍的头顶。   “淹,淹死你!”   大约过了半刻钟,水位才逐渐下降,露出容衍的头。   “咳,咳咳——”他剧烈咳嗽着,吐出呛进肺管里的水,那水已成了粉红色。   如此往复几次,容衍终于支撑不住昏了过去。   段弘恨不得将他淹死,脑中却闪过景越的警告,忿忿地关闭了闸门。   水牢恢复一片宁静。   良久,容衍僵白的手指动了动,指尖捻着的被水浸透的牛皮纸包无声滑落,沉入水底。   此后,段弘每天来看望他一次,便要吸入一点粉末,他的脾气越来越暴躁,动辄打人伤人,甚至在陛下面前也几次出口顶撞,差点被下狱。   “是你!是不是你给我下了药?”他终于意识到问题,怒气冲冲到水牢找容衍。   容衍坐在水牢里,许是觉得水刑対他不管用,水牢里的水已经被放走,只留了锁链栓住他的四肢,被铁钩穿了琵琶骨的肩上一大片暗沉发黑的血渍,随着呼吸轻轻起伏。   若仔细观察,便会发现他连呼吸都是颤抖的。   容衍闭着眼,连看都不看段弘一眼:“段首领,你的嗅觉过于迟钝了。”   段弘一听头皮就炸了,这才反应过来前些时日他是故意激怒自己好完成下毒这一手段。   “好,好啊!不愧是先帝一手培养出来的人形杀器,果然名不虚传。”他不敢再靠近容衍,怕又着了他的道,便取下墙上的弓,弯弓搭箭:“我今天就杀了你!”   “你敢么?”容衍睁开眼,看着他平静地问道。   他声音始终不大,段弘拉满的弓却没有射出去。   “今日你杀了我,明日景越就会砍下你的项上人头。”   “要想解你身上的毒就去告诉景越,即便没有景泰蓝,北昭国君之位并非只有他能坐,让他滚来见我。”   ……   “什么,他当真这么说?”御书房内,景越才下了朝,就听到容衍带到的话。   段弘顿时汗如雨下,自从登基以后,景越的本性逐渐暴露,性格阴晴不定,行事作风越发像死去的先帝。   但为了解药,他只得硬着头皮往下答:“是。”   “混账东西!”   这次砸来的是一方砚台,段弘硬生生受了,额头瞬间冒了血。   景越犹不解气,将桌上的奏折一应扫落在地,脸上阴云密布:“他怎么敢要挟我,这个贱人!”   他几乎砸光了御书房所有的东西,被遣令退在门外的侍女太监们瑟瑟发抖,不知道陛下又发了什么火。   景越砸无可砸后,当胸一脚将他踹翻在地,段弘不敢反抗,连忙爬起来跪好,心想吾命休矣。   怎知新帝突然平静下来,仿佛那一地狼藉都不是他砸出来的,他甩了甩袖子対跪得十分标准的段弘道:“前面带路。”   水牢的门发出嘎吱的声响,从外面走进来一人。   容衍眯起眼睛,借着头顶微弱的光线看清了是谁。   景越挥了挥手,示意段弘在外面等候,孤身走了进来。   他朝服还没换,一身明黄与这阴暗潮湿的牢室格格不入。景越往前走几步,停在了暗处,望着水牢里的容衍。   “我已经很多年没见过你这么狼狈的样子了。”景越开口,语气竟像多年的老朋友。   容衍轻轻抬了抬头,穹顶的光线洒落在他脸上,有点温度,但和竹楼里的阳光比起来差远了。   他开口,声线因连日来的折磨显得虚弱,语气却是嘲讽的:“从前便见不得光,如今当了皇帝还是见不得光么?”   景越似乎被他的话激怒,转念一想冷哼道:“我不是来听你扯皮的,说吧,什么条件?”   容衍垂着眼,眼尾向下,看起来并不是很关心自己生死存活的问题,或者说,他从来就没关心过自己。   他说:“只要我活着,什么条件你都不会答应。”   景越不说话了,他的脸沉在阴影中,不得不说容衍说中了他的心思。   容衍给他的危机感甚至超越了景泰蓝这个正牌太子带给他的。   “但我想活,我不光要活着,我甚至可以成为你手里的一把刀,你可以像先帝一样使用我。”   从前他苟活于世是因为心中念想,后来念想破了他便不想活了,可现在……他不想死。   景越看向他,目光谨慎。   不得不说容衍是非常好用的一把刀。   先帝得位不正,朝中并非人人都服,时常被诟病。自从容衍组建了绣衣局后,那群动辄耍嘴皮子搞弹劾的大臣便销声匿迹,到后来朝中一派清明,再没有反対的声音,这都得益于容衍暗地里干的那些勾当。   这也是如今的他急需的。   但,刀可伤人,亦可掉转过来伤己。   先帝就是一个活生生的例子。   景越不是先帝,他比先帝更胆小,更善于保全自己。   他思索再三,舍不下容衍抛出的肥肉,又不敢涉险,便将门外的段弘叫了过来。   “去,把这个喂给他吃。”他从袖中拿出一个玉瓶扔给段弘。   段弘战战兢兢接住,走到容衍面前,当着他面倒出一粒褐色的药丸。   容衍睁开眼睛,长年浸泡在各式毒物与药物中,他只需一嗅就知道这是什么,迟迟没有张嘴。   “想必你已经知道这是什么了,长生蛊,南越进贡来的奇药,服之神清气爽,欣快然然,若久食,不予,则蛊虫在浑身筋脉游走啃噬,痛苦非常人能忍,直至枯竭而亡。。”   “吃下去,我便让你活。” 第41章   “什么,户部尚书易大人在青楼意外身亡?”   益州金平府。江山云惊站起,顾不上被打翻的茶水,他向前疾走几步:“消息属实?”   裴瑜转身将门关紧,眉头紧皱:“如何不真!我的人亲眼看着尸首从里头抬出来的,都道是——”   江山云:“是什么?”   裴瑜难以开口,索性一跺脚,背过身道:“道是易大人老不知羞,半夜狎妓以致,以致精尽人亡!”   江山云震愕:“怎么会,易大人已是七十高龄,平素最爱惜羽毛——”   说着说着他便没了声,就听得裴瑜的声音响起:“绣衣局那尊瘟神回来了。”   江山云震惊地看向他,片刻后以拳击掌,忿忿道:“我就知道!一定是他的手笔,这天打雷劈的走狗头子!”   他一掌劈在桌上,上好的梨花木桌面裂开一条缝,江山云神情悲痛:“易大人一生为朝廷恪尽职守,临老却要遭此毒手,以致晚节不保,可恨!”   说着他又想起什么似的,转头问裴瑜:“陛下呢,陛下如何反应?”   裴瑜见他神情激动,眼含期待,一时竟不知如何开口。   江山云:“说啊!”   裴瑜:“陛下——准他官复原职。”   话音刚落,身边的桌子终于不堪重负,裂开在地。   江山云怒气冲天:“他算什么狗屁官!陛下才登位几天,就学前朝开始铲除异己了么?”   “厚之慎言,慎言!”裴瑜连忙拦住要往外冲的他,低声劝道:“昔日在京中时,易大人素来喜欢你,我知你心中悲痛,可你要忍耐,现在不是翻脸的时候。”   江山云双目通红:“那什么时候才是?”   裴瑜沉声:“等。”   等民怒人怨,等事态激烈,等西北吹来东风。   他和江山云远在益州,手下常备军不足五千,西北驻地却足有五万,其中三万牢牢握在景越手中,唯一的陇北营态度不明,更不用说遍布天下的绣衣局探子和京畿重军,贸然起事就是找死。   江山云自是明白这个道理,等最初的悲痛过去后,他才摆摆手,眼底仍是红的:“我没事了,你放开我。”   裴瑜忧心地看着他:“不止易大人,京中但凡主战的大臣家中多少都出了点事,经此一事,朝中恐怕再无人敢言战了。”   江山云跌坐在椅子上,深深地吸了口气。   室内一时静默无声。   风吹过窗外的树梢,发出沙沙声响,突然一道人声插.进来,屋内颓然的气氛一扫而空。   “需要帮忙么?”   “什么人?”   江山云霍然站起,地上碎裂的瓷片击破窗纸,直朝外面的树梢飞去,同时裴瑜快步打开房门。   树梢一阵晃动,宁长风避开瓷片,落在房门前。   “是你!”裴瑜惊异地看着宁长风,他和江山云在府上的戒防上面花了大功夫,就是绣衣史来了也得在府外绕圈,寻常人根本不可能神不知鬼不觉潜入到后院。   上次试武,这个哥儿竟然对他们是有所保留的!   他往后速退,发现不对的护卫立即聚集,拉起弓箭将宁长风包围了个严严实实。   宁长风却泰然自若,他站定在门口,左右扫了眼聚集如云的黑衣护卫,摊手对江山云道:“我是来找两位大人谈合作的,怎么还动刀动枪的。”   他这话说得轻飘飘的,不像他本人,倒有些像如今在京中为虎作伥的那位。   江山云脸色铁青,自家府邸被如入无人之境,任谁心情也好不到哪去:“你听到多少?”   宁长风如实道:“来时正好听到易大人精尽人亡那一段。”   那就是听全了。   裴瑜挥退护卫,笑脸将宁长风请进屋内,重新关了门,又朝江山云使了个眼色,示意他稍安勿躁,这才道:“既然已经听到,我们也不瞒你,当今圣上软弱无能,偏信小人之言,连易大人那般兢兢业业的忠臣都被杀害,朝中上下忍无可忍的人绝不止我们二人。”   宁长风平静道:“的确,兵权不在你们手上,忍不了也得忍。”   被戳到痛处,江山云刚歇下去的火气又窜起老高,他站起身骂道:“当初请你做教头不做,如今跑过来说什么风凉话,彰显你能耐大?怎么不继续做你的隐士去了?”   他义正词严,裴瑜在旁拉都拉不住,生怕宁长风一个挂脸走了。   他走不要紧,若是将今日听到的话散出去,又不知要徒增多少事端。   怎知宁长风对这番谩骂并无甚激烈反应,反而点了点头,道:“你说得对,我以为我是个局外人,自以为在用足够清醒的目光看待世上草木枯荣,说穿了不过是在逃避现实。”   见他爽快认下,江山云反倒不知要说什么了。   就听裴瑜接上去问道:“那你今日来找我们是——”   宁长风:“我要入伍。作为回报,我帮你们解决皇帝安插在西北驻军的亲信。”   *   盛京,皇宫大殿。   才下了朝,百官依次退出,坐在龙椅上的景越舒了口气,登基一年多,这是他第一次感到这么畅快。   自打易中明死后,那些整日叫嚣着要打仗的老家伙们终于清净了。   他除下冠冕,闲庭信步地御书房行去。既然没有了反对的声音,议和的事自然就能提上日程,他得私下和几位大臣好好商议,最好尽快将此事安排下去。   北羌部族年年南下掳掠,无非就是乞些粮食,他北昭国地大物博,施舍些给他们就当是喂狗了,犯不着天天打仗。   不知那些主战派天天嚷嚷个什么劲。   御书房门口站着几位大臣,均是主和派的,见到他急忙迎上来,笑脸上堆满了褶子,景越受用地在他们的簇拥下走进去。   傍晚时,宫使悄悄在景越耳边附道:“陛下,江太傅已在太和殿外静坐一天了。”   景越倚在栏杆上喂鱼,闻言不以为意:“他爱坐就坐,就算把身上那把老骨头坐散了,易中明也活不过来。”   何况他作为太子太傅本无实权,景泰蓝那小崽子又早早丧命,若不是念他门下学生众多,在朝中威望颇高,景越早让容衍一并将他宰了。   “与他一同静坐的,可还有别人?”   宫使:“有几位官员在劝返。”   景越:“退下吧。”   片刻后,他将手中鱼食一撒,满池锦鲤争先恐后地争夺起来,各种花色的鱼头在水中攒动,搅起一圈圈波纹。   “连鱼都知道无利不起早,江仲来你这个老匹夫犟什么呢?”   “来人,去请容大人去劝一劝他老人家。”   落日流金,铺洒在巍峨的大殿前,空旷的广场上盘坐着一位老人,他身着深蓝色的太傅服,双目微阖,脸色因暴晒一天而发白。   身边站着的几个官员也劝不动了,个个愁眉苦脸地耷拉着脑袋。   这时,一队禁军从殿前鱼贯而出,领头那人身穿甲胄,五官深刻如刀削,只见他走到江仲来面前:“太傅,天色已晚,请回吧。”   江仲来睁开眼睛,看了眼对方:“贺统领,老夫无意与你争论,不要多管闲事。”   贺明章闻言眉头紧锁:“我身为禁军统领,维护皇宫内外秩序是我本职,您这是让我为难——”   他话音未落,只听得江仲来高声道:“陛下,老臣静坐在此不为别的,只有几个疑惑等您解答!”   “江太傅!”   那几名官员脸色大变,纷纷以袖掩面,有几个已经偷偷离开。   禁卫军已半刀出鞘,仿佛下一秒就要架到他脖子上。   江仲来不动如山,声音洪亮:“其一,您说宫变当日乃绣衣局首领容衍心生不忿刺杀先帝,又挟幼太子潜逃在外,如今却推出副史段弘顶罪,让他官复原职是作何解?”   “其二,您既承先帝遗诏得登大统,缘何从未见您用过传国玉玺?可否拿出来让百官一见?”   贺明章脸色垮得都要掉到地上,见江仲来越说越离谱,连忙打了个手势:“抓起来,送回太傅府!”   立刻有禁军按住江仲来的手脚,意欲强行将他拖出去,身旁守着的官员连忙上前阻止:“使不得啊使不得,太傅大人年老骨脆,经不得你们这般蛮力,来日传出去,叫天下人如何想?”   贺明章沉脸盯着这个油盐不进的老头,最终还是挥手让禁军放开了。   谁知刚一得自由,江仲来便朝殿前的盘龙柱上撞去!   “拦住他!”   “快!”   今日若是让他死在殿前,明早定又是一场轩然大波。   贺明章脸色大变,眼看他就要撞上大柱血溅当场,说时迟那时快,只见一道红影自殿后飞出,一脚将他踹了开来。   这一脚没留余力,只听一声脆响,江仲来的手肘骨砸落在地,这回是真碎了。   “要死死家里去,别平白脏了这地。”   来人一身红衣,艳得滴血,脸上扣一张银质面具,露出的唇形红润优美,吐出的话却一如既往的刻薄。   “贼子!”江太傅捂着骨折的手骨,痛得面部扭曲仍不忘大骂,看向容衍的眼神恨不得将他千刀万剐。   容衍扬唇一笑,却让人感受不到丝毫温度,他负手慢慢走到江仲来面前,弯腰盯着他眼睛道:“我是贼子,你是忠臣,那又怎样呢?”   江仲来忍着剧痛昂首对视:“朝纲不正,佞幸当道,易大人不过是心疼民生艰难,不愿再加赋税,便被你以桃色之名杀害,污他生前身后名,苍天不会饶过你的!”   容衍抚掌而笑:“好气节!”   他拿出一纸书信扔到江太傅面前:“我近日收到一封寄往西北的传书,是你那好侄儿江山云写的,你猜他写了什么?”   江仲来冷哼,扫都不扫那书信一眼:“我江家人行得正坐得端,不怕你查!”   容衍轻笑:“是么?”   他再次俯身,凑近了在江太傅耳边低语几句。   江仲来瞳孔慢慢睁大,他顾不得受伤的手,连忙抓过信纸展开,脸色已渐渐地白了。   容衍直起身,面具下的眼尾扬起一抹笑。   “天色已晚,陛下仁爱,让我劝太傅您早些回府,现在可能回了?”   江仲来将那信纸攥成个球牢牢握在掌心里,一时忘了手肘剧痛,竟就这么撑着地站了起来,也不要人搀扶,跌跌撞撞往午门外走去。   “来人,护送太傅大人回府。”   立即就有两名绣衣史飞出,一左一右架住江仲来离开了。   天色向晚,天际蒙上一层阴翳的黑,殿前重新恢复空荡,只余禁卫军例行巡逻,玄黑铁甲反射着月光。   容衍仰头看了一眼月亮,转身便要离开。   路却被堵住了。   贺明章挡在他面前,深深地打量了他一眼,眼底神色复杂:“我以为你死了。”   容衍侧头一笑,银质面具在月色下反射着冰冷的光:“那不是皆大欢喜么?”   说完绕过他离开,只留贺明章独自一人静静站了很久。   *   出了皇宫,容衍便一个趔趄,扶着墙根才勉强站住,浑身不可抑制地发起抖来。   幸得夜色深黑,无人看见。   “主人。”一道黑影落在他身边,焦急地要搀扶他,却被他打了个手势止住。   “赶马车来,回去。”   他从前是没有府邸的,先帝在后殿给他拨了个距离帝王寝殿最近的院子,强迫他歇在那里,景越却是个胆小的性子,恨不得歇的寝殿外十里都不留人,便给他在盛京拨了一处府邸,前身是被抄家的姚府,如今已荒了七八年了。   马车停在府邸门口,昏黄的灯光照在门脸上,半个“姚”字挂在匾上,上头蛛丝网已结了千层。   门下有宫使带着两个跟班等着,是景越身边最亲近的大太监。   “陛下念容大人殚精竭虑,甚是辛苦,特赏赐长生蛊一粒,请容大人服下。”那太监打开木盒,露出里面的药丸。   容衍冷淡的声线从马车内传来:“放下吧,发作了再吃。”   太监道:“陛下说了,这长生蛊发作时浑身忽冷忽热,有如被万虫啃啮,须得定时定量服用,若是超了时辰,那痛苦可不是寻常人受得了的。”   落无心低声吼道:“叫你放下就放下,哪那么多废话!”   那太监闻言耷拉了眼皮,冷笑道:“这位大人您说话客气点,奴才们都是奉了陛下口谕送药来的,要亲眼看着容大人服下才能回去复命。”   “你——”   见他狗仗人势,落无心气不打一处来,抿了唇挡在马车前。   “无心,让开。”车帘被掀起,露出容衍戴着面具的脸。   他拈过太监手里捧着的药丸,当着他面吃了下去。   大太监脸上露出笑容:“那奴才们便不打扰大人您休息了,告辞。”   ……   姚家当年因贪污被查抄斩,府邸自是修得极为气派,曲廊回亭占地数百亩,只是假山落了鸟窝,曲觞成了死水,到处弥漫着一股凋零腐朽的气息。   容衍只命人收拾了一处院子,当作歇脚之处。   落无心刚回来时看不过眼,要带着手下替他将府邸收拾出来,好歹像个样子,却被容衍制止了。   “有人的地方才有家,没有人再奢华也不过是一处旅舍而已。”   落无心懊悔:“都是我,我不该去找您。”   他站在容衍身边,见他催动内力想把吃下去的那粒长生蛊逼出来,却不得其法,反倒呛出一口血来,脸上懊悔之意更甚。   景越素来谨慎,怎么想不到这一层。   因此长生蛊早被他改造成入口即化,能在瞬间渗透五脏六腑,任是内力再高深都拿它无法。   容衍指间轻轻发抖,长生蛊的药力开始在体内起作用,他浑身都觉得舒畅极了,仿佛飘在云上,眼前甚至开始出现幻觉。   幻觉里有温暖的手掌抚过他的头顶,有女人坐在窗前吹笛,那是一首悠扬的江南小调,容衍曾经在鹿鸣山吹过无数次,曲名为《思归》。   “阿衍,娘给你取表字雁回,不管到了哪里,要记得带娘回家。”   “活下去,不顾一切地活下去。”   画面忽然变得模糊起来,女人温柔的声音换成了娇俏的女孩。   “阿衍哥哥,我给你带来了好吃的哟,父皇不知道的。”   “阿衍哥哥,你怎么老是受伤呀,宣和给你吹吹,不疼不疼……”   “阿衍哥哥,你怎么总是不说话呀?”   ……   “容衍,人一辈子遇上个喜欢的人不容易,我不想错过你。”   走马观花的幻觉中终于出现了宁长风的声音,容衍陡然闭眼,狠狠咬破舌尖。   血腥味在口中蔓延,他忍着剧痛,硬生生将脑海中的画面逼退,再睁眼时已是一片清明。   “主人。”落无心屏息凝神,心脏高高提起,那一瞬间他似乎在容衍脸上看到了某种可称之为沉湎的表情。   幸好,只是刹那。   容衍按了按额角,神情难掩疲惫:“什么时辰了?”   落无心:“子时。”   “景泰蓝呢?”   “送过去了,江太傅很——震惊,连夜修书骂了他那愣头青侄儿一顿,近期应当不敢再闹腾了。”   容衍:“江府给我围紧点,切忌透露了风声。”   落无心点头应是:“江太傅说了,明儿就关府门养伤,谢绝一切探视。”   容衍意味不明地笑了一声:“这老头子清高是清高了点,到底是在朝中混了几十年的人,脑子不可谓不快。”   江仲来虽无实权,朝中一半握着实权的人都是他的门生,只要他不从中捣乱,接下来的行事就方便许多。   落无心:“赵家、钱家——”   容衍:“继续煽风点火,务必让他们借议和之机多贪点,到时人头落得也更快。”   落无心点头,片刻后又道:“十一——姚温还在抓捕中,可能潜逃进了南越,那里没有我们的眼线,行事不太方便。”   他说完这句话,久久没有得到回应。   室内静寂无声。   容衍坐在太师椅上,单手撑着额头,大半张脸沉在阴影下,呼吸匀亭,竟是睡着了。   落无心放轻脚步,正欲悄悄退出去,就听得容衍的声音在屋内响起,也轻轻的,像在提起一个不可触碰的字眼。   “他到哪里了?”   容衍口中的“他”,只可能是一个人。   落无心想也不想回道:“宁——刚到陇州,这会儿应当进了陇西营,只是——他把我们派去保护的人都揪出来赶走了。”   他犹豫了一会,还是说道:“陇西营指挥使赵杨是个小肚鸡肠的人,又素来和江家不对付,得知他是江山云举荐来的人,很是刁难了一番,要不要让我们的人——”   “不必。”   容衍轻声吸气,嗓音有些模糊:“别再让他知道我。” 第42章   西北,天色灰蒙,风沙迷人眼。   今天是新兵入营的日子。   “啐,这鬼天气,眼看又要入冬了,北羌那帮蛮子一来,不知这批新兵能留下几个。”陇西营口,一个老兵边组织前来报到的新兵列队,边对一旁的伙计埋怨道。   那人对着册子一个个叫着名字,闻言见缝插针说道:“不如想想自个儿能不能活过今冬吧。”   “下一个,宁长风,第三十二旗。”   一个身材高大,眉眼悍利的人走出来,领了身份牌,在老兵的带领下朝分到的营属地走去。   第三十二旗在整个大营的最西侧,共分为十二个营帐,每个营帐里睡十个小兵,都头和副都头则另有睡处。   才一走近,宁长风就看到最靠近自己的营帐里走出来一人,边走边骂骂咧咧道:“这一旗我是管不了了,这就向赵将军请辞去!”   接着就听到营帐内传来哄堂大笑。   那人气得脸皮阵红阵白,掉头就走。   老兵对此似乎见怪不怪,朝那人走出来的营帐一指:“你就睡那吧。”   说完似乎极为嫌恶这里,拍拍屁股就走了。   宁长风撩开帐帘,账内的哄笑声顿时止住,里头或坐或蹲着的人用各色的眼神打量起他。   “哟,哪个不怕死的还敢来咱们帐子里呢?”一个瘦不拉几的小兵蹲在地上,嘴里咬着根草茎,说话痞里痞气。   其余几人又开始哄笑,透着明晃晃的恶意。   宁长风倒也不拿乔,大大方方把领到的被褥往空隙处一放,道:“这是长官们分的营帐,可是有什么说法?”   那小痞子站起来,走到他面前:“说法自然是有的,比如——给我滚出去!”   他一脚踢翻了宁长风的被褥。   “哈哈哈滚出去听到没,咱们营帐不欢迎新蛋子兵!”其余几人齐齐嘘声,甚至开始上手推搡。   宁长风脸色沉了下来。   他抓住那只一直往他肩膀上戳的手,反手一拧,就听那人一声嚎叫,疼得表情都开始扭曲。   “放,放开我——”   宁长风松手,将他推开在地。   “敢在这里动手,我看你是活腻歪了!”见同伴受伤,那小痞子瞬间面带怒色,跳起来就朝他而去。   场面顿时从单方面的挑衅变成了围殴。   宁长风丝毫不惧,几个招式就将这几人打趴在地。   “你——”小痞子还要爬起来再冲,被人喊住了:“小为,够了。”   这一声就像按下了什么开关,林为愤愤不平地剜了宁长风一眼,回身走去。   其余人也一并偃旗息鼓下来,只拿眼干瞪着他。   宁长风不为所动,这种级别的斗殴在他眼里什么都不是,他的视线朝发声人的方向落去。   只见最角落坐着一个体型彪悍的大汉,右脸有一处很明显的烫伤,方才人多,他坐在人影后擦刀,竟没注意到他。   宁长风径直朝他走了过去,直截了当地问:“你是这帐子里领头的?”   林子荣收了刀,对视上他的眼神,眼底是毫不掩饰的探究:“有两下子,知道刚才被我们赶走的那人是谁么?”   “新任都头,废物眼子。”林为接话道。   林子荣:“我们自进这个军营起就这几个兄弟,不欢迎别人进来,更不用提管教,你还是别自找不痛快的好。”   宁长风故作思索了一会,点头道:“能被你们气走,的确是有点废物。”   他话音刚落,就听林为“噗”一声笑了出来:“你这人倒挺有意思。”   宁长风话风一转,又道“不过,我要是被你们吓走了,岂不也挺废物?”   “啧,我说你这人怎么讲不通——”   “小为,把他的被褥拿回来。”林子荣截断他的话,说。   林为瞪大眼睛:“大哥!”   “去。”   见林子荣决心已定,林为一跺脚,不情不愿将被踢翻的被褥拎了回来,赌气似的一扔。   宁长风倒也没继续纠缠,将被褥铺好,倒头便睡下了。   半夜。   万籁俱寂,西北的狂风呜呜吹过荒野,营帐外跳动着巡逻的火把光。   陌生环境下,宁长风是不敢睡太死的。   营帐内弥漫起一股迷烟的味道,他屏住呼吸,过了一会儿,果然听到有人蹑手蹑脚地走过来,去抽他枕在脑后的包袱。   宁长风在黑暗中准确抓住了他的手。   “啊——”一声被压得很低的尖叫传来,不是小痞子林为还能是谁?   “想偷东西?”   火折子的光映亮了林为惊恐的脸。   “你没睡?怎么可能!我的迷烟这么多年还从未失手过!”   宁长风自然不会告诉他自从服用了银月草后,他似乎对药与毒都免疫了,只道:“原来是个惯偷,我这就捉了你见赵将军去!”   林为这下是真慌了,直蹬腿道:“我不去不去,你杀了我吧……大哥救我!”   可惜一营帐的人都在他的迷烟下睡死了,叫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   宁长风就跟掐个小鸡仔似的将他掐出了营,直往主帅大帐走去,嘴里还不忘挖苦道:“敢偷不敢认,真够怂的。”   林为点头如啄米:“对对对我是怂货,你大人有大量,就饶了我吧。”   “不行。”宁长风斩钉截铁地回绝了他。   林为一张脸瞬间垮下,低声安慰自己道:“去了也没用,赵将军经常不在营帐里。”   宁长风心提了一提,刚要说话,就有巡逻兵走了过来:“你们在这干什么?”   林为一个激灵,就听宁长风拎他脖子的手改成了揽住他肩膀,对那巡逻兵道:“撒个尿。”   那巡逻兵不疑有他,见宁长风穿的还是自己的衣物,便道:“是新兵吧,撒尿走远点撒,别让味儿飘过来了。”   宁长风点头应是,目送那队巡逻兵走远后才将目光移回来。   “你,你把手放开。”林为用力掰着卡住他肩膀的手腕,却只是做无用功。   宁长风将他往黑暗无人处带了带,这才松开手,随口道:“你这么点力气,怎么能进军营的。”   把林为气得够呛。   “你管我,又不是老子自己想来的!”   宁长风无意与他纠缠,单刀直入道:“方才你说主帅并不经常待在营帐内,可是真的?”   “当然。”说到这个,林为还挺骄傲,赵将军营帐内被顺走了好几件宝贝,他能不知道么。   宁长风伸出手:“给我迷烟。”   林为惊恐后退:“你,你要干什么?虽说赵将军时常不在,可营帐口还是有卫兵的,我往常都是趁他们换防之际偷偷溜——”   宁长风朝他捏了捏拳头:“给不给?”   林为:“……给。”   他从怀里掏出一小截竹管,脸上颇为肉痛:“将就点用,可贵了——”   话音未落,宁长风已经掠了出去,留他在原地吃了一嘴的风。   陇西营的主将营和副将营各分一头,因着已是半夜,除了巡防的火把,各营帐俱是一片漆黑,宁长风自如地穿梭其中,仿佛对这里的构造了如指掌。   很快,他找到了主帅营。   好巧不巧,今晚的主帅营居然还掌着灯,里头隐隐约约透出几分人声,似在争执。   江成来回踱步,坚持道:“不行,马上就要入冬了,将士们自个儿的棉衣棉被尚不够,哪有多的匀出来给那帮蛮子?”   总指挥使赵阳一副瘦长脸,闻言冷笑道:“陛下旨意,你敢不听?我看你是不将陛下放在眼里!”   江成忙道:“我绝无此意!只是西北本就苦寒,每年都有驻边将士冻死饿死,若这时将御寒衣物让出去,岂不是让三军将士寒了心?”   他语气软和了些,只是心底到底有股子气,皇上太胡闹了。   一登基就要议和,如今为了舔那帮北蛮子的臭脚居然让每个营出三千斤御寒衣物送给羌族部落,美其名曰恩惠友邦……   他娘的自己都吃不饱穿不暖,恩惠个屁!   赵阳睨他一眼,道:“君威浩荡,我听闻远在盛京的江太傅被容衍踢断了手骨,至今还在府上闭门休养,你身为儿子,理当更谨言慎行,别给家族招了祸还不自知!”   江成的心猛地沉了下来,他深吸一口气,对赵阳行了个军礼,咬牙道:“是,主帅大人,末将这就退下。”   “慢着,听闻三十二旗那帮地痞又气走了一位都头?明日新兵校练,把他们拉到邺北坡练练。”   “那地方太危险了——”   “你是主帅还是我是?”   江成忍了又忍,低头应道:“是。”   他怒气冲冲地掀开帘帐走了,过不一会儿,赵阳也出了营帐,骑马朝西边去了。   宁长风收了迷烟,就着阴影三两步返回了自己营帐,当做什么都没发生过。   一夜无事。   天刚蒙蒙亮,号角声便响彻整个军营,宁长风一骨碌翻身而起,却发现自己的“室友”们一个个在通铺上睡得四仰八叉,丝毫没有起床的迹象。   他难得愣了一下,为这些人的大胆。   前世他人生的绝大部分都在军队中度过,因此太了解在军中想收拾所谓“刺头”有的是方法,这群人能安稳活到现在,还敢这么嚣张,绝对有问题。   他按下心中疑虑,用最快的速度打包好一应物什,赶到校练场。   “第三十二旗,哎——你叫什么名字?”   宁长风一人独自站在场内,因着他那一帐的人都没到,显得他额外瞩目。   点名的老兵站在面前,好奇地打量着他。   “奇了怪了,这三十二旗是出了名的没规矩,今天太阳打西边出来了?”   他语气讥讽,话一落地,宁长风明显感觉到三十二旗其余的士兵纷纷盯着他,神情愤懑。   “来,把兵器给他们。”   就听“叮铃哐啷”几声,一车破旧生锈的卷兵钝刃倒在他们面前。   那老兵扬长而去。   “太欺负人了!”   “这兵器砍菜都费劲,邺北坡那地方就是个狼窝,去那里不就是让我们送死么?”   “别说别说,当心……”   他走之后,几个人围着那堆破烂武器挑挑拣拣,一个个唉声叹气,愁眉苦脸。   宁长风蹲在一旁,认真挑选着勉强可以用的兵器,闻言问道:“他们对三十二旗有偏见?”   那人叹了口气,上下打量了他一眼,说:“新兵吧,得罪谁给扔这里来了?”   宁长风伸出拇指和食指摩挲了一下,给了他一个你懂的眼神:“没打点好。”   那人一听露出了然的神情,打开了话匣子。   原来这三十二旗是出了名的垃圾旗,校练中最末一名的、家中无钱打点的、刺头混混亦或是为将官所不喜被扔过来的,属于全陇西营地位最底层。   得到的待遇自然不够好。   久而久之,渐渐地也就没人管了。   那人皱着眉头,叹气道:“我今年已经四十五了,按律早该放我退伍与家人团聚,可这几年营里所有老兵一个都没放,都被扣在这里死熬,不知有生之年是否还能见家中妻儿一面。”   看着老兵远去的背影,宁长风若有所思。   西北的日光很烈,却驱不散这里经年笼罩的苦寒,宁长风领了军服,又与其他新兵被提点训告一番后才被放回,林为正翘着脚靠在帐篷外晒太阳。   “哟,吃瘪了?”林为眯着的眼睛朝他瞟了瞟,贱兮兮地说道。   宁长风将搂着的破烂兵器往地上一扔,拍拍手道:“今日午时过后新兵出营校练,共为期七日,我们被分到了邺北坡柳树井。”   林为一个鲤鱼打挺弹了起来,两只眼珠瞪得牛眼大:“什么,那破地方?娘的想灭了我们直说,犯不着搞这些弯弯绕绕!”   他气得把嘴里嚼着的草茎往地上一吐,这就要冲出去,被从营帐里出来的林子荣叫住了。   “成天上蹿下跳的,像什么样子!”   “大哥,他们太欺负人了!”林为一跺脚,气得眼眶发红:“我他妈的做小贼多逍遥自在,非要抓我过来拘着,谁要他们的恩惠了!”   周围人纷纷红了眼眶,有几人暗自捏紧了拳头。   林子荣抓住激动的林为:“冷静点——”   他看了一眼宁长风,掐着林为的后脖颈回了营帐,不一会儿里头便传来争吵声,间或夹杂一两声泣音。   周围人彼此交换了一个只有他们自己懂的复杂眼神,各干各的去了。   宁长风被晾了起来。   他也不着急,看看时间快到午时了,他们营领了一把干菜,不到二两冻肉,正架起火烧汤呢,汤面上漂浮着一层深黑色的菜叶,半点油星都见不到。   林为终于从营帐里钻出来,看到被刻意孤立坐得远远的宁长风一眼,扭头哼一声走了。   汤喝了个七分饱,号角再次吹响,纵使生了一肚子气,几人也不得不捡起破烂武器,朝柳树井出发。   到那之后,宁长风才明白为何林为情绪会那么激动了。   虽名为柳树井,却并无柳树,入目所及只有大片大片枯死的白杨,张牙舞爪地挺立着枯枝,朔北的风乌拉拉吹过死寂的原野,戈壁滩上连根草都看不见,风一扬就是满头满身的黄沙。   再往远些倒是有一片绿洲,但早已被狼群占据了,仅凭他们十人是断断不敢进去冒险的。   这地方,不给水粮干熬七日,那就是活遭罪。   可若想活,就得冲进绿洲与狼群搏命,总之就是个死。   林为把缺了口的长.枪往地上一插,盘腿坐下就开始嚷嚷:“还练什么练,我看那帮王八羔子就是故意的,等死好了!”   其余人也泄气似的摇了摇头,蔫头耷脑地走开了。   此地属于羌族与北昭的交界之处,他们披着身北昭的军服,便是想逃也无处可去。   荒漠中倒也不是全无活物,林为坐在背风处,冷眼看着宁长风从包袱里拿出一串挂钩,串上一种不知名的饵料,伸进沙地隐藏的洞穴中。   不一会,一只皮毛棕黄的沙鼠循着味钻出个头,被他两指迅疾掐住扔进破布口袋中。   半日下来,竟也被他抓了七八只。   有几个同胞已经开始上去帮忙了。   “哼!”林为扭头,不屑一顾地别开视线。   夜幕逐渐拉下,荒野的风沙逐渐停了,一堆篝火在夜空下燃起,宁长风熟练地给沙鼠们开膛破肚,用砍下的白杨枯枝串起来烤。没过一会儿就烤得滋滋冒油,焦香味儿顺着风飘出老远。   林为不争气地咽了一下口水,转身背对不远处的他们。   眼不见为净。   有人举着香喷喷的肉串走过来:“小林哥,那个宁——让我给你的,可香了!”   林为翻个白眼:“一点老鼠肉都能把你们勾——”   话音未落,就见才从绿洲边缘查探回来的林子荣接过肉串,对那人道:“多谢。”   “大哥!”林为气急了眼。   那人站在原地,支支吾吾道:“其实我看他并不坏,也没有看不起我们……”   “你脑子是被老鼠啃了吗?他现下是不知道我们的身份,若知道了你当他不会像那些人一样视我们为眼中钉肉中刺?”林为恨铁不成钢地戳着那人的脑袋骂道,被林子荣一手拉开。   “可是——”那人年纪不大,约莫十六七岁,眼眶渐渐红了:“我们又有什么错呢?”   他说得很轻,语气说在质问,不如说是自言自语,林为的火气却“蹭”地一下灭了,他转身背对着同伴,狠狠抹了一把眼睛,声音有些嘶哑:“错什么错?我们没错,错的是他们北昭国的皇帝——”   “小为!”林子荣低声喝止了他:“现在不是说这个的时候。”   “什么时候才是?”也许是情绪累积到了极点,林为低声吼道:“他们不就是想逼我们造反,好名正言顺地除之而后快?这么活着到底有什么意义?”   他捂住脸低声抽泣起来。   “谁要他们假惺惺的恩许?我只想做回自由自在的林为,而不是被拴住手脚,被处处针对怀疑的混族人。”   低低的呜咽顺着风穿过荒野,方才还在高高兴兴开荤的男人们纷纷放下了肉串,神情怆然。   宁长风往那边看了一眼,拿起架子上已经烤熟的沙鼠,迈步朝他们走去。   “最后一个了,给你们留的。”他把肉串递给林为。   林为捂住脸,瓮声瓮气道:“不吃!”   宁长风转身就走。   他不是个擅长安慰别人的人,何况林为并不在他的任务范围内。   “你站住!”   林为瞪着一双通红的眼睛,凶神恶煞道:“现在你知道我们是什么人了,我劝你滚远点,当心怎么死的都不知道。”   宁长风侧头,神情并不在意:“我以为多大的事,陇州地界两族混居是常有的事,犯不着为个出身就要死要活。”   “你——”   林为愣了一下,就见对方已经踏着黄沙离开了。   夜深。   风又刮了起来,宁长风靠坐在背风处,守着摇曳的篝火,在清点带来的包袱。   短刀、避虫包、铁钩、诱饵……   他身后男人们互相靠坐在一起取暖,都已经睡去。   林子荣往火堆里添了几根枯柴,橙红的火苗往上窜了窜,火光在他脸上跳动,映照得他脸上的烫伤都像活了似的。   林为头枕在他腿上,瑟瑟发抖地抱紧胳膊,睡得并不安稳。   “四十多年前,当时昭国还未分裂为南北两国,国力强盛,天恩浩荡,和以羌族为首的多个部落民族实行通婚通商之制,结永好之盟,羌族公主阿依木为保两族之和平,主动前往昭国和亲,自她之后,不少羌族女子越过边境线,嫁给陇州当地军户,繁衍子嗣,可惜好景不长——”   不过七八年光景,昭国皇帝第十三子夺权篡位,废除长兄太子之位,将其驱赶至当时瘴气遍布的荆楚之地。不仅如此,他还单方面撕毁了与羌族各部落的盟约,一意孤行地发动了战争。   昭国与羌族通婚日久,仗一打起来却不认亲疏远近,军户们只好含恨将妻儿藏进深山,拿起戈矛对准妻子的同胞。   这些孩子后来就成了流浪在边界线的混族人,干些偷抢的营生过活,直到陇西营主将赵阳过来一枪挑了他们的窝点,将他们拘进了军营。   “你们这样的人,他抓了多少个?”宁长风问道。   林子荣闭了闭眼:“起初有百人之众,被他打散编进了不同旗,如今剩下的也就二三十人罢。”   在一个时刻备战的军营,要死人太容易了,甚至都不需要具体的理由。   宁长风沉默了一瞬。   他扎好包袱口,从火堆中拾起一根燃烧的杨木枝,对林子荣道:“待在这里不是办法,我去那边的绿洲看看。”   林子荣目露犹疑:“你不怕那里的狼群?”   回应他的是宁长风离开的背影。   *   到达目的地时,天才蒙蒙亮。   绿洲边缘亮起一双绿色的狼眼,紧接着出现第二只,第三只……   不过片刻,已有十余头灰狼集结在此,和这绿地中的不速之客遥遥对峙。   宁长风抽出短刀,踏进了这群沙漠狼的领地。 第43章   气温骤降,林为哆哆嗦嗦地爬起来,被塞北的西风吹得直打摆子。   “他真去绿洲了,这会儿别不是被狼群给生嚼了吧?”他一张口就吃了满嘴的风沙,连忙呸呸几口,夹杂着几句咒骂。   宁长风去了一天一夜,至今未回。   小队里的其他人学着他的样钓沙鼠,却一无所获,捂着饥肠辘辘的肚子躲在避风处抬眼望天。   林子荣倒是逮到一只刺猬,可僧多粥少,扒了皮就只剩骨头了。   “要不……我们回去吧。”终于有人熬不住,舔了舔被朔风吹得干裂的嘴唇提议道。   “回去?”林为睨他一眼:“要回你赶早,八十军棍下来兴许我还能替你收个尸。”   “可在这干熬也不是办法。”那人早已习惯了他的嘴毒,并不以为意,只看了看乌沉沉的天色,神情忧虑:“马上就要下雪了,到时我们都会冻死在这里。”   林为脸色耷拉下来。   他当然知道快下雪了,留在这里并不理智,可负责此次校练的巡查就在十公里外扎营守着,他们无处可去。   就在这时,林子荣将用布条缠好的刀背上,站起来道:“都整顿一下,我们去绿洲。”   两个时辰后,这队人来到绿洲边缘。   葱郁的乔木拔地而起,各种草木在此地生长旺盛,互相掩映间隐约可见动物的身影,让见惯了遍地黄沙与戈壁的大家不禁眼前一亮,西北地区长年干旱寒冷,这般鲜活明亮的苍翠让这群从未离开过边境线的人啧啧称奇。   若不是顾忌着对他们虎视眈眈的狼群,这帮人恐怕早冲进去了。   “我就说进不去。”林为举了举手里钝得割草都费劲的武器,垂头丧气地说道。   “我打头,你们在这待着。”林子荣一圈一圈解开布条,刀光雪亮。   林为还要说什么,就见他已经提着刀朝狼群走去。   他一跺脚,也跟了上去,其他人面面相觑一会,纷纷咬牙跟上。   单匹狼并不难对付,难的它们总是成群结队,还特别记仇,若伤了其中一只,其余狼群便会群起而攻,不死不休。   “嗷——”头狼伏低身体,喉咙里发出威胁似的嗥叫。   不一会儿,它身边便聚集了十几匹灰白相间的狼。   林为跟在林子荣身后,手里紧紧握着迷烟,心里慌得要命。   不知道这玩意儿对狼能不能起点作用。   头狼率先朝他们扑了过来。   眼看一场人与狼之间的恶战就要开启,头狼凌跃在半空中的身体突然一滞,接着重重坠落在地。   “呜~”它在地上打了个滚,迅速爬起来,夹着尾巴跑远了。   其余蓄势待发的狼群也在瞬间跑了个没影。   “才要去接你们,没想到你们自己来了。”宁长风的身影从树丛后闪出,视线在林子荣手里提着的弯刀上落了落,随即若无其事地挪开。   众人纷纷舒了口气。   进了绿洲,才发现里面居然藏着一个温泉眼,烫热的泉水汩汩冒出,注入天然形成的湖泊中,整个水面都冒着氤氲的雾气。   难怪这里温度宜人,草木还生长得如此茂盛。   林为觉得有些热了,脱下身上的棉袄搭在手上,一边张望一边啧啧称奇,谁能想到干旱苦寒的荒漠中居然有这么一片温暖如春的地方呢。   “这是——给我们搭的?”有人惊呼出声,指着出现在他们面前的一座树枝搭建的棚子,语气充满了惊诧。   宁长风略点了点头,道:“快下雪了,你们总要有个遮风挡雪的地方。”   他语言平静,仿佛替小队里的人着想是再自然不过的事情。   小队里的人却不淡定了。   他们互相交换着眼神,不约而同讪讪别开了视线。   他们孤立他、嘲笑他、猜忌他,没想到宁长风不但没斤斤计较,还将他们的安危放在心上……   一时间,众人都感到无地自容。   “那,那个——”林为支支吾吾,脸色赧然:“你一天一夜未归就是在这里给我们搭棚子啊?”   回答他的是宁长风扔过来的一把简易鱼叉:“别愣着了,干活。”   湖泊水常年温热,清澈见底,偶尔可见尺长的青鱼从水草间一闪而过,倏忽即逝。   但它们再快也快不过宁长风手里的鱼叉。   开膛破肚,架火起烤,抹上盐巴和现找的香草塞进鱼肚子里,在鹿鸣山生活习惯了,宁长风虽别的厨艺不行,烤鱼烤肉之类倒是练得炉火纯青。   这群人从小流浪,能混个肚饱已是不易,何曾吃过这些,一个个敞开了肚皮直呼好吃,恨不得将鱼骨头都啃干净。   吃饱喝足,林子荣又砍了些树枝回来,提议道:“咱们把这棚子再弄大些,结实些,睡着舒服。”   这次没有人再骂娘,大家欣然答应。   于是砍枝的砍枝,搭棚的搭棚,忙得热火朝天。   人多力量大,接近天黑时,一个长约三丈、宽两丈的树棚便扩建好了。众人坐在棚子里,满足地看着天上飘落的雪花,还未落地就被湖面上的热气蒸腾化了,周围暖融融的,只穿着单衣也不觉得冷。   “哥,这里好暖和啊。”林为翻了个身,在林子荣耳边用气声说道。   林子荣顺势揽住他往怀里带了带,半睡半醒间“嗯”了一声。   “娘常在我耳朵边说,爹的家乡就在江南,没有荒漠与风沙,也不用提防随时会发生的战争,是个四季如春的好地方。”   林子荣睁开了眼,静静地看着趴在他怀里小声说话的人。   “我其实——一点都不喜欢这里。”林为手指玩着他的衣领,低垂着眼睛说道。   林子荣轻轻抚了抚他的头发,将他抱得更紧了些,在他耳边低声道:“等事情办完,我们就去江南定居。”   林为没有接话。   过了好一会儿,他在林子荣的怀抱里挣了挣,状似无意地换了个话题:“外面的湖看起来好暖和,我想去洗澡。”   林子荣:“好,我陪你去。”   两人轻手轻脚地起来,避开睡得呼噜震天响的男人们,朝湖边走去。   *   夜深人静。   风沙吹不进绿洲,暴风雪经过这里也变成了鹅毛雪,温温柔柔地停在宁长风的肩头。   从益州至陇西,途径两月,一直没有好好地洗过澡。   许是这里温度太宜人了,湖泊边丛生的芦苇叶上竟停留着许多萤虫,尾部一闪一闪亮着绿色的光,有几只大胆地停在宁长风裸.露的背肌上,被他一挥手就赶走了。   四处静谧,只这一隅间或响起水声。   水汽氤氲,湖面如镜,映照出他越发殷红的眉心痣。   宁长风用指腹搓了搓,并不是错觉,那象征哥儿的所谓孕痣的确颜色变艳了。   他闭目运行了一□□内的异能,核心能源已经满到几乎要储存不住这些异能,正往外丝丝散溢着,游走在筋脉中的那些也活跃不已。   难道孕痣变红与他异能有关?   宁长风将溢出来的异能汇聚于指尖,轻轻一弹。   带着莹绿色的光点落在一株顶着花骨朵的兰草上,不过几息之间,那紧闭着的花瓣竟然幽幽打开,在雪夜中散发出特有的清香。   宁长风看着指尖跳动的异能,神情若有所思。   就算是前世,他也只能利用木系异能抽取植物里的能量为自己所用,这是第一次他能将体内生成的能量反哺给植物……   这种感觉——仿佛他通过异能与天地万物连通在了一起,彼此交融,互相转化。   顷刻后,绿色光晕在他指尖熄灭,宁长风穿好衣服,从怀中摸出一盒小药罐,指腹沾了点褐色的药泥点涂在额上,遮掩了那点红痣。   雪花安静地落在湖面上,在他脚后,绽放的兰草旁边,一株即将枯死的小树苗开始回青返绿,枝桠间顶出了嫩黄的芽苞。   ……   为了避免被发现,宁长风是绕了湖泊一大圈到最远处洗的澡,如今自然要绕回去。   只是才走了小半程,他便听到了哗啦的水声和低语。   约莫也是哪个看这湖水暖和来洗澡的。宁长风心里想着,掉转脚步不欲打扰。   他没有刻意收敛气息,脚步踩在松软的落叶上发出轻微的脆响。   怎知对方敏锐地一转头:“谁?”   话音未落先听见一声极低的轻呼,接着芦苇丛一片摇荡,从中跃出一道身影,携着刀光朝他削来,两人瞬间打了个照面。   “是你!”林子荣猝然收刀,挑起岸边衣物,返身裹上方才还在洗澡的人。   这一切几乎发生在瞬息之间,转眼那人就被裹了个严实,挡在林子荣身后。   黑灯瞎火的,若是寻常人恐怕连那人长什么样都不能看清,偏偏宁长风目力极好,不仅看出那人是林为,还瞥见了他额间一闪而过的红痣。   宁长风顿时有些哑然,敢情人家是个哥儿。   难怪入军营的第一晚他揽着人家肩膀被一脸抗拒地推开了。   “哥……”林为捏着林子荣的衣角,恨不得将自己藏进他的影子里。   “别怕。”林子荣低声道,将弯刀横在胸前,目露凶光:“你看到了什么?”   虽说他自己这具身体也是个哥儿,宁长风还是将视线挪了开,落在面前的草地上,语气却不算息事宁人:“你不想让我看到的,都看到了。”   果然林子荣怒气满面就要上来砍他,被林为死死拉住了:“别,咱们打不过他。”   说着强行将林子荣拽到身后,自己站出来,朝宁长风抬了抬下巴,趾高气昂道:“你,你要告发就告发,休想威胁我和我哥!”   宁长风一时无语。   谁要告发他了?要不是这哥们提着刀要砍他,他压根就不会发现这件事。   不过既然老天都把机会送到他面前了,不用似乎更不合适。   林为说完浑身都在打颤,北昭律规定,若发现哥儿或女子假扮从军者,鞭刑八十,不死则充作官妓,永世不得翻身。   那些妓子整日被人狎玩,肚子大了还要不停生孩子。   如果真被告发了,他还不如一死了之。   宁长风看着那双故作镇定的眼睛,挑眉道:“告发你,想得倒美。”   林为神情一滞,那股好不容易攒起来的虚张声势瞬间瘪了下去,看向宁长风的眼神逐渐变为试探:“那,你就当今晚没看到我们……”   宁长风肃容:“那也不行。”   林子荣上前一步,拳头捏得嘎嘎响:“你到底想怎样?”   宁长风好整以暇,道:“听说你们常年混迹在两族边境,对此地的地形应当极为熟悉吧,不如你先画张地形图给我见识见识?” 第44章   邺北坡。   北风卷着暴雪直往人脸上砸,临时扎的营帐承受不住一夜暴雪,“轰”地一声倒塌了。   眼见天气越来越恶劣,负责此次校练的总巡营下达了提前撤退的命令。   “三十二旗那些人还在柳树井,路途遥远,现今风雪太大,传令的骑兵恐过不去。”下属面露为难,柳树井靠近羌族部落区,是距离他们最远的一处,一来一回要耽误上许多时间。   可若再耗下去,风雪只会更甚,到了晚上只怕现有的士兵也会被冻伤冻死。   陇西营人人都知三十二旗要么是些渣滓废物,要么就是北昭与羌族杂交的异种,为这些人丢掉自己人的性命不值得。   一个时辰后,巡查组带着此次校练的新兵队伍撤离了邺北坡。   *   绿洲。   宁长风接过牛皮纸,看着上面简洁明了的地形图很轻地挑了一下眉:“图画得不错,想必以前读过些书?”   事已至此,林子荣索性放弃挣扎:“家中未没落时也是殷实人家。”   宁长风没再继续往下问,而是回了营帐,借着夜间的萤火将地形图研究了个透彻。   第二日,众人陆续醒来,这次不用督促,该捕猎的捕猎,该生火的生火,一大早就忙得热火朝天,有说有笑。   林为叼着草蹲在湖边指挥了一会,转眼看到宁长风单膝跪在地上,正拿着树枝在地上写写画画,一侧的林子荣一副不太赞同的表情。   他心里有鬼,便磨磨唧唧蹭了过去。   走近了一看,这不就是昨晚林子荣交出去的地形图么?   就听得宁长风指着其中一处说道:“羌族是部落制,此地是他们最外围的防守营,按理最为牢固,但你看这里——”   宁长风树枝一划:“粮储仓被建在河对岸,这里看守薄弱,若是将他们的粮食偷了来便可解燃眉之急。”   林子荣摇头:“如何渡河?”   宁长风用树枝划出一条行进线,正正穿过绿洲,直达粮储仓后方:“从这里越过去。”   林为张大了嘴巴:“这也太冒险了!”   他顶着宁长风的目光,有些讪讪然道:“我的意思是离新兵校练只剩三日,这里有吃有喝,又不受风寒雪冻之苦……让我们去偷粮食,万一被发现了不是死路一条么?”   他越说声音越小,背地里悄悄戳了戳林子荣。   “我也觉得不合适,外面雪太大,况且羌族人最是野蛮好战,就我们这残兵卷刃,对上了捞不着好处,不如等七日之期一到,回军营再说。”   宁长风看了他们一眼,丢下树枝,转身从棚子里拿出一件他们脱下的破旧棉袄,当着他们的面撕了开,里头掖着的干草大大咧咧敞开在面前。   有几个人注意到这边的动静,看了过来。   宁长风一件一件地撕开,这些棉袄看似蓬松,实则真正的棉花不到一把,被雨雪一淋,里头的草发霉腐烂的不在少数。   “这就是营里给你们发的御寒衣物,你们便要靠这些渡过今年的寒冬吗?”   林为愣住了,过了半会儿才小声嘀咕道:“往年不也是这么过来的——”   话说到一半他便说不下去了,去年就有个兄弟轮值守营,第二天才被发现冻死在大营口。   每年一到冬季,三十二旗总要少几个人。   宁长风继续道:“即便此次你们侥幸得了一条性命回去,以后呢?主将对我们不闻不问,其余营的看不起我们,嘲笑我们,给我们最差的伙食和兵器,最脏最累的活却都扔给我们干,谁敢保证下一个被冻死饿死的不会轮到你?”   其他人放下了手边的活,静静地看着这边,神情愤懑而悲伤。   谁不想活得漂亮?可作为混族人,身份就是他们最大的罪,他们因此被质疑,被驱逐,因此而无家可归,不被接纳地活在世上。   宁长风:“偏见永远不会因为忍耐而终止,如果你们始终认为可以忍下去以期待一个不可知的明天,可以,那就继续在这里待到风停雪住。狼群已经熟悉了你们的气味,不会再伤害你们,前提是你们不能带外人进来。”   他将破烂的棉袄放回原处,取了包袱里的短钩,往上面一圈一圈地缠绳索。   众人你看看我,我看看你,不约而同地沉默了。   林为想着自己把柄还在人家身上,一咬牙一跺脚:“我去。”   顺带推了林子荣一把,替他道:“我哥也去。”   林子荣转头看他一眼,神情虽不赞同,但到底没当众驳他面子。   见到林子荣点头,陆续又有几人站了出来。   “我去。”   “我也去。”   “带我一个。”   ……   全队十人,最后只有一个年纪轻的小孩哭着说不去,宁长风没有为难他,只让他守在这里,不要到处乱跑。   少年面上羞赧地点头,为了自己的胆小而感到难为情。   其余九人围拢过去,共同商议对策。   这帮在边界线混惯了的人虽说武力值不怎么样,倒是知晓许多旁门左道,想的办法一个赛一个缺德,宁长风选择性的吸收了一些,制定了最后的方案。   晚饭是那名叫甘扎的小孩一手包揽的,众人吃饱喝足,背上行囊趁着夜色出发。   仗着有河流和绿洲这两道天然屏障阻挡,粮储仓的守卫本就不多,又逢暴风雪肆虐,多数守卫都窝在前头屋子里烤火吃肉,畅聊着今冬又能从北昭国皇帝手里薅到多少粮食。   宁长风率先解决了瞭望塔上的人,带着小队几乎算是长驱直入。   “这锁也太简单了,不是我说,羌族人也就身高体壮一些,脑子长得比我手里这根铁丝还直。”随着“咔哒”一声轻响,林为撸下挂在大门上的铁锁,得意洋洋道。   宁长风率先走了进去。   里面伸手不见五指,林为点燃火折子,微黄的灯火照亮一隅。   经过一条长而窄的地道,几人终于到达了储粮的地方。   “娘的,上好的小麦北昭国皇帝就这么送出去了,要我是羌族首领不抢他抢谁?”看到面前堆成山的小麦,有人忍不住骂骂咧咧道。   更多的人拿出了身上带的口袋往里面搂粮食。   “一人一袋,别贪多。”宁长风稍稍嘱咐了一句,随后勘探起里面的构造。   他所在的地方是个圆弧形的储藏室,粮食被随意地堆放在左侧,而右侧空空荡荡,什么都没有。   他挨个敲了过去,果然听到空洞的回响。   里面还有东西。   他曲起指尖,动用内力往墙上一弹,墙面受力无声垮塌出一个可容一人进出的小洞,里面有冷光一晃而过。   “居然有这么多兵器!”   门洞里堆着成山成海的兵器,刀枪剑戟都有,林为上前拿了一把,火折子的光照在刀柄刻着的图案上,他突然一怔,随即小声叫道:“哥,你快来看这是什么!”   另一个门洞,林子荣从成堆的棉袄中拎起一件,手指抚过领子上绣着的图案。   这是……从陇西营流出来的物资。   兄弟俩四目相对,不约而同想到了什么。   怪不得他们没有衣服御寒,怪不得兵器用的还是七八年前的残兵卷刃,怪不得营中的伙食一日比一日差……   有人竟倒卖军资!   数量如此巨大,定不是军中的无名之辈。   想到此,林为不由倒吸了一口寒气,随后便觉得可笑起来。   北昭与羌族战争日久,仇恨也随着年月而日渐弥深,代代相传,几乎到了见面就你死我活的地步,可这些大人物们却在暗通款曲……想必仗打得越频繁,这私下交易的银两就越多罢。   可怜他们居然还为了自己的混族身份痛苦不已,上面的大人们早就滚作一堆了。   “这……怎么会这样?”   “我们的武器和棉袄为什么会在北羌人的粮仓里?”   “这些粮食不会也是……”   小队里的其他人也发现了上面属于陇西营的徽印,一时震惊不已,更有几个已经红了眼眶。   这些粮食、棉袄、兵器如果真的发到他们手上,是不是那些兄弟就可以不用白死了。   这一刻,所有人内心都是茫然的。   宁长风心中也不太冷静,以往他只知北昭的掌权者专横独断,素喜利用党争来求平衡,以致朝中上下争权夺利者多,为黎民百姓者少,却不知堂堂西北大营,竟敢做出倒卖军资给敌方的通敌之举。   真是,从上到下都烂透了。   景泰蓝才那么点大,即便协助他坐上皇位,真能扶起这个大厦将倾的破烂王朝吗?   宁长风压下心中忧虑,抬手示意大家稳定情绪:“离开这里再说。”   他随手捡了把短兵器带头往回走,林为愤愤不平地往身上裹了件棉袄,想想觉得吃亏极了,回头又挑了两把趁手的兵器。   其他人有样学样,能带走的尽量带走,甚至给留守在绿洲的甘扎都捎了一件。   一群人来时两手空空,去时连背带拖。   “快点。”地道口,林为把最后一个人拉出来,将锁挂了上去,伪装成从未有人来过的样子。   “等着,改日小爷一定把你们搬空!”他抬了抬下巴,和小队一起消失在风雪和夜色中。   宁长风将他们护送到绿洲边缘,转身又按原路返回,潜入地面上的圆顶屋中,林为跟在他屁股后面,死乞白赖说自己的迷烟有用。   不放心他,林子荣自然也跟来了。   此时已是后半夜,值守的羌族人死也想不到会有人越过绿洲,粮储仓直接被人从后门进去翻了个底朝天,面前堆了个火盆,就着烈酒靠坐在墙边有一搭没一搭的闲聊。   过了半会,有人尿急,便起身去屋后撒尿,被宁长风一手刀给劈晕了。   另外一个许是喝得有些高了,久等同伴不来,扯着嗓子喊了几句没有回应,便左脚绊右脚地起来,大嗓门咧咧道:“撒个尿磨磨唧唧,跟女鬼滚草堆了,啊?”   话音未落便失了声。   宁长风从黑暗处现身,掠进屋子里。   这座圆顶屋连着底下的粮仓,一半在地上一半在地下,地上这部分自然用作了资料库,所有物资进出账目都在这里。   宁长风一本一本翻过去,上面详细记载了每次进出货的时间及数量,交易多少……但账本做得很隐蔽,供货人只含糊做了个标记,上头盖了一方私印,压根看不出是谁。   他将标记和私印一并拓印下来,方便日后做比对。正要再找一找别的线索时,突然听到一阵乐声。   那音调明明悠扬清澈,像某种不知名的江南小调,却不知是不是因为乐器不同,吚吚呜呜在这寒夜中尽显悲凉婉转。   与他听过的天壤之别,却又处处熟悉。   宁长风难得发了会怔,随即迅速掠了出去。 第45章   后半夜,暴风逐渐停下,只有大雪还在下,天地苍茫一片。   那乐声呜呜咽咽,吹奏到一半时断了。   宁长风一个趔趄,抬手按上心跳加速的胸口,眉头微微皱起。   “喂,你要跑哪去?”林为气喘吁吁地追上问道。   “方才的乐声你听到了吗?”宁长风深吸一口气,压下心底的五味杂陈,状似不经意地问道。   林为“嗨”了一声:“你说那个口弦声啊,羌族里人人会吹的小调,许是此地住着几户游牧人家,想家了便吹上一吹呗。”   他指着河对岸零星几个草原包,不以为意地说道。   羌族大部分人都逐水而居,一生漂泊无定,因此自创了许多小曲小调,以打发旅途中的枯燥。   刚才那首算是流传度最广的。   宁长风却摇了摇头。   “方才乐声就是在此处戛然而止,绝无可能是对面。”他沉吟了一下,在附近仔细寻找起来。   林为对跟上来的林子荣摇了摇头,两人满脸不解,不明白他为何如此大的反应。   大雪纷纷扬扬,深及膝盖。   一炷香后,宁长风从雪堆里刨出个人。   此人浑身已经僵硬,透过满脸络腮胡都能看出嘴唇已经乌黑发紫,已露死相。   宁长风眼尖地认出了他:“陈璟?”   陈璟衣着单薄,怀里抱着一株巨大的血红珊瑚树,胸口流出的血液已经被冻成冰,几乎探不到热气。   林为和林子荣陆续在二三里之外的雪地中扒拉出不少人马和货物,有中原打扮的,也有羌族打扮的,双方似乎发生了一场械斗,倒下的尸体均已被冻得梆硬。   宁长风看了一眼,正是去年护送他和容衍去金平府城的那一批。   “一点活气都没了。”林子荣冲他摇头。   宁长风收回目光,试图将陈璟带走,可他抱着珊瑚树的手死紧,无论如何也扒拉不下来。   无奈,宁长风只能掰折陈璟两根手指,这才将他背起。   “把珊瑚树也扛上。”他嘱咐身后两人,随即带着他疾奔而去。   *   “快,准备热水!”天刚蒙蒙亮,因宁长风救回来的这个人,绿洲内忙成了一锅粥。   林为上蹿下跳地张罗,叫人给陈璟擦了身体,换上干衣,火盆将棚内烤得热气腾腾。   如此过了一天,终于将他从阎王殿里拉了回来。   “咳——”他吐出一口血水,双目发直地望着上空,仿佛神魂还在出窍。   突然,陈璟像终于想起什么似的,顾不得横贯胸口的刀伤,猛地掀开棉被,在床上到处摸索,表情紧张。   “你在找珊瑚树吗?那里。”   陈璟猛地一回头,那株血红珊瑚正静静搁置在棚边,在不算明亮的光线下流转着宝石样的光彩。   的确是难得一见的宝物。   他涣散的瞳孔终于聚焦,连滚带爬地跑过去抱住那株珊瑚树,仔细检查没有发现损坏后才重重松了口气,委顿在地上,良久都没有动。   宁长风将他所有动作都收在眼里,却静静地没有打扰。   倒是才进来的林为看到这幅场景奇道:“你这人真奇怪,人都要死了还抱着这宝贝树不放手,这玩意儿比你命都还重要?”   陈璟呆滞的眼珠这才开始转动,看向林为。后者将手里新烧好的炭火搁在地上,见这人反应迟钝,嘴里嘟囔着别不是被冻傻了之类,撇撇嘴又走了。   过了半晌,陈璟才将目光转到棚内唯一的人身上。   “你,宁哥儿?”他的意识像是终于回笼了一般,有些不太确定地辨认着面前的人。   金平城一别,已是一年有余,不曾想会在此地遇到。   宁长风点头,开门见山道:“是我。不过我如今扮成男子身份入伍了,希望陈兄替我保守秘密。”   陈璟怔了一瞬,倒也没刨根究底,而是环顾了一周,将目光投向了棚外。   “这里是——”   “北昭国境内,与羌族交界的一处绿洲。”   陈璟倒抽了一口冷气,这才后知后觉地感受到身体的疼痛,他按了按缠在胸口的布条,缓了缓又问道:“那些跟着我的商行伙计们——”   宁长风摇了摇头:“昨夜风雪太大,我找到你们时只有你一个人还活着。”   若不是用了异能,恐怕连陈璟都救不回。   陈璟的表情凝重下去,他历经千辛万苦将这珊瑚树从大洋的另一端带回,却在突遇暴风雪,连着几日的跋涉令他们精疲力尽,偏偏这时候一伙羌族强盗盯上了他们……   损失太惨重了。   他摩挲着珊瑚树荧光发亮的枝杈,陷入了沉默。   片刻后他站起身,朝宁长风一抱拳:“宁兄,救命之恩,无以为报,陈璟永记心中,以后若有帮得上忙的地方请尽管吩咐。”   宁长风将雪地里捡到的口弦还给他,道:“小事一桩,若不是听到你吹口弦的乐声,恐怕我也发现不了你。”   陈璟接过他手中的口弦,默默握紧了,眼底情绪闪动。   “这口弦——是家母最爱之物。”   宁长风盯着他的眼睛,语气却在不动声色地试探:“幸好我给你捡回来了,令母应当不至于难过。”   陈璟摇摇头,神情在某个瞬间悲怆而遗憾。   “我已经很多年没有见过她了。”   话已至此,宁长风适时没有再问,而是说了句抱歉。   “无妨。”陈璟摆手道,他稳了稳心神,脸上的表情已经恢复正常:“或许我很快就能见到她了。”   他的目光再次落到珊瑚树上。   ……   林为指挥着大家伙搭建新的树屋,把拿回来的粮食和棉衣棉被统统储存起来,一转眼就看到宁长风带着陈璟走了出来。   “多谢各位的救命之恩,我是明月商行的当家,你们的恩情陈某没齿难忘!”方才宁长风向他粗略地说了一下这些人的情况,陈璟是个聪明人,当即便说自己有很多货物被埋在雪下,若是这些人愿意陪他跑一趟便可以将这些东西送给他们。   明月商行在北昭国那是响当当的大名,就连陇州这种塞北之地都有他们的分行,可见生意做得相当之大。   陈璟又是从海外归来,里头的稀奇物一定不少。   于是众人在宁长风的带领下又去了一趟,从雪地里刨出不少好东西,拉的拉拽的拽,全都运回了绿洲。   “在这里,终于找到了!”陈璟翻出一个木箱,打开盖子,兴奋的表情在看到里面的情况时骤然一凝。   “这——”他从里面拿出一把被冻得晶莹剔透的红薯藤,有些忐忑地问:“还能种么?”   宁长风指尖碾了碾上面的冰钩子,心里也拿不太准:“也许,试试?”   陈璟带回的不止红薯,还有大洋彼岸盛产的土豆、玉米等作物,他谨记着宁长风叮嘱的话,只要遇到产量大、管饱的作物一并都挖了回来。   只是海上路途遥远,本就奄奄一息的菜又遇上暴风雪,看上去不像能成活的样子。   宁长风翻了翻他带来的木箱,发现土豆还好,只是有些干瘪,玉米大半都发黑了,连他也不能保证种活。   除此之外还有一些不占地方的香料种子,他甚至在箱子的最角落翻出一小截带着芽点的甘蔗。   “真有你的!”饶是宁长风也难掩激动,重重锤了一下陈璟的胸口,带着箱子脚步生风地走了。   陈璟被他锤得差点吐出一口老血,自重逢后心底萦绕的别扭感也随之烟消云散。   就好像掩去了象征性别的那颗孕痣,他作为“宁长风”的那部分特质更加鲜亮明朗,让人忍不住将目光追随在他身上。   ……   新兵校练的第七日,整个塞北仍旧风雪弥漫,暴雪阻断了他们回营的路途,于是宁长风带领他们开启了开荒种地的日子。   绿洲的面积极大,距离温泉湖不远处就隆起一道山谷,泉水正是从山壁间汩汩流出,汇成一条清澈的小溪,滋润着两岸的草木。   短短半日,陈璟带来的作物就尽数种了下去。   返程的路上,众人背着自制的挖地器具议论纷纷。   “那个圆圆的东西真能吃么,看起来像个铁蛋!”   “能不能活尚未可知呢。”   “这海外的东西就是长得奇怪,听那陈当家的说一根红薯藤能结出七八个这么大的果子,吃一个就能饱腹——”   那人比划了一下,神情充满向往:“啧啧啧,若真是那样这世上便不会有人饿死了。”   众人摇摇头,笑他做梦去吧。   是夜,宁长风从棚中起来,悄悄去山谷给种下的菜地施加了一些异能。   如此往复三日,这些焉哒哒的作物终于一点一点恢复了挺立饱满,埋在泥土里的部分渐渐生根发芽。   半旬后,这场突如其来的暴风雪终于停下,天开始放晴,积雪融化,回营的路终于疏通了。   这日,小队的成员穿上新袄子,藏了一些粮食在身上,重新拿起分给他们的残兵卷刃……准备离开这里。   望着坚固的树棚、储粮仓、沿湖边用黄泥垒砌的高高院墙……每个人脸上都露出了留恋不舍的表情。   这半个月他们过得像做梦一样——有饭吃、有衣穿、还胆大包天去偷了羌族人的粮仓、无人苛责叱骂,无需东躲西藏,日出而作日落而息,说句神仙日子也不为过。   可这终究不是长久之计。   “走吧。”林为擦了把脸,带头往前走去。   就在这时,人群中有人突然后退一步,把包袱往地上一扔:“我,我不想走。”   是那个名叫甘扎的少年。   他红了眼眶,挣扎地看向树棚的方向:“我,我想一直住在这里,我……不想回去,他们只会欺负人。”   他狠狠抹了把眼泪,咬着牙道。   “想得倒好,若让他们发现你在这里——是要把这里毁了吗?”林为上前扯了他一把,恨铁不成钢道。   少年被他扯得一晃,眼泪哗地一下就出来了。   他在这个小队里年纪最小,平时大家都护着他,性格弱一些,相比陇西营的苦日子,贪恋这地方再正常不过了。   “我无父无母,在哪里都是一样的。”他哭着扯下军服上刻着他身份性命的印章,对林为哀求道:“你们把这个带回去,就说,说我已经死了罢,求求你了。”   林为往后退一步,扭过脸不接他的。   甘扎求助的目光望向宁长风,下一刻他捧着印章朝他走来。   “宁大哥,求求你。”   宁长风没动,看着他的眼睛道:“你可想好了,在两族交界之地,没有象征身份的印章就是黑户,无论哪族见到你都会将你当细作杀了。”   甘扎噙着眼泪点头:“我知道的。我就守着我们的家,哪里都不去。”   “啧。”林为看不过眼,转身走开了些。   其他人纷纷红了眼眶。   最终宁长风还是接过了他捧着的印章。   陈璟和那个少年一起留在了绿洲,等宁长风通知人马替他将珊瑚树一起运回去。   来时狂风怒号,满心愤懑,走时阳光大好,小队人的心情却称不上明媚,恨不得脚下的路长些,更长些……   但再长的旅途也终有到达之时,他们终究站在了陇西大营的门口。   门口的守卫架起兵戈:“什么人?”   陇西营不认识他们的人少得很,这就是明知故问了。   林为暴脾气一上来就要硬闯,被旁边人生生拉住了。   宁长风上前一步:“我们是新兵校练被分到柳树井的小队,因大雪封路被困半旬有余,这才未能及时回营,望这位兄弟向上级禀报一二。”   他言语客气,挑不出半分错处,守卫对视一眼,其中一人朝营内走去。   半晌,有一人远远走来,人未到声先至。   “还当你们都死在外头了,还活着呢!” 第46章   可不巧了。   正是新兵入营那日被林为几个气得够呛的刘都头。   他站在营门口,对宁长风几个嗤之以鼻道:“尔等迟迟不归,将军叫我来查验一番,速速把衣服脱了。”   虽在军营,但这口气实是明晃晃的羞辱了。   “你个乌龟王八壳子,把我们丢在柳树井不闻不问自己倒跑得兔子似的快,要不是老子几个兄弟命硬,这会尸体都被沙漠狼给啃了,你居然还蹬鼻子上脸,给你脸了——”林为跳脚骂道,气得脸上一阵红一阵白。   刘都头“嗤”一声,高声回道:“出营半旬未归,谁知道你们有没有和羌人蛮子暗中勾结……哦对,说起来你们这群杂种身上还流着蛮子一半的血呢,指不定就是他们派来的细作!”   林为:“你嘴巴给我放干净点!”   他张牙舞爪就要上去揍刘都头,被宁长风和林子荣合力扯住了。   “不就是搜身么?”宁长风上前一步,从怀里掏出一袋粮食扔在地上,朝他抬了抬下颌:“就这个,我们打劫了羌族人的粮仓,带了点战利品回来。”   其他人见状面面相觑,随即不甘不愿地从身上掏出藏起来的粮食,学他的样子扔在地上。   望着堆积在眼前数量不算少的粮食,刘都头震惊一番,随即嗤笑道:“就凭你们?别说打劫,就是靠近他们百步之内都要被射成筛子吧?扯什么弥天大谎呢,我看就是你们从营里偷的!”   刘都头厉声一喝:“来人,把他们拿下!”   “我看谁敢!”   宁长风冷然喝道,他生得高大冷峻,板起脸时不怒自威,上前的士兵一时竟果真被他喝住了。   “堂堂军营岂是红口白牙任人栽赃的地方,若说我们偷盗,你便拿出证据,否则我定要去将军那里告你一个诬陷之罪!”   他掷地有声,说完越过刘都头,直往大营里走去。   “你给我站住!”身后传来刘都头恼羞成怒的大喝,接着就听到长.枪铮响,竟是直奔着取他首级而来。   宁长风遽然转头,两指夹住距离他眼睛仅差毫厘的枪尖,刘都头吃力不住,直接摔了个大马趴!   “带上粮食,我们回营。”宁长风说完,看都不看滚在地上的刘都头一眼,迈开大步径直离开。   其他人顿觉心中畅快,捡起地上的粮食嘻嘻哈哈地跟着离开了。   只留刘都头气愤大叫:“你们给我等着!”   *   这算是他们被抓进军营来最扬眉吐气的一日了,甚至到了午后,林为都还在眉飞色舞地和别人吹嘘着今日的光辉战绩。   不过这小子看似不靠谱,其实嘴紧得很,不该说的一个字都没抖出去。   他们美美地吃了顿大干饭。   宁长风带上甘扎的印章,不等麻烦上门,主动去了主将营求见,却被告知赵将军方才出营了。   于是他顺理成章地见到了副指挥使江成。   营帐内。   “江将军,下属只是依例查问,却被这厮掀翻在地殴打,北羌蛮子就是野蛮,目无军纪!”刘都头跪在地上,恶人先告状道。   宁长风在一旁站着,闻言扫了个眼风过去,吓得刘都头又缩了缩脖子。   娘的,以前那林氏俩兄弟就够难搞的了,现下又来了一个活阎王,三十二旗怕不是要翻了天去。   江成才巡查早练回来,听闻赵阳又出营了,正一个头两个大,火气已经拱到喉咙口了,抬眼一瞧,硬生生又给压了回去。   他起身,走到刘都头面前,一脚将他狠踹了个跟头。   “废物点心!”他骂道:“你指状他偷窃粮食,可有核实?新兵校练遇暴风雪本是天灾,你们却不顾同胞私自撤离,如今更是张口闭口一个非我族类,还真当自己是盘子菜了,啊?”   “赶紧滚!”他挥挥手,刘都头哪还敢再放屁,捂着胸口出了帐篷。   等到帐中彻底安静,江成才像发现还有另一人似的,沉声道:“你怎么还在此处?”   宁长风拿出一封举荐信:“金平府守备江山云大人托我将此信交给您。”   江成接过信封,第一眼就看到了上面独属江家内部的火漆印,眼皮不由得跳了一下。   待到看完,他凝重的表情才逐渐缓和,看向宁长风的眼神渐次变成了怀疑。   江山云是他侄儿,此前便来信说有一友人入伍,托他行个方便,江成只道是个普通亲友,便随口打了声招呼照顾一二,今日接到信才知竟是他这个好侄儿几次三番提到的卧龙凤雏!   当真有信中说的那么厉害?   他不比江山云,多年征戍在外,见识的能人异士不知凡几,此人看身形倒是高大健壮,可听呼吸与常人无异,莫不是江山云那土包子在益州蜗居久了,拿根稻草当杨枝甘露吧?   宁长风知他心中疑虑,便不慌不忙任他看。   良久,江成才折起信纸,点燃烛火烧毁,转身问道:“入营已有半月,这信怎么拖到今日才给我?”   宁长风对答如流:“今日见将军心怀宽广,我便知您是可托付之人。”   江成脸上露出点讶异,接着笑问道:“今日若我是非不分黑白不辨,这信你便不给我了?”   宁长风不语。   片刻后,江成抚掌而笑:“有意思。此次你特地等着我,可是有话要说?”   宁长风从怀中拿出一物,正是那夜拓印的账本和其上的私印:“这是我和同队的兄弟在羌族人的粮仓中找到的,请将军过目。”   江成接过去,原本只是漫不经心地一扫,结果眼神刚放上去就被定住了,只见他手下越翻越快,很快就翻完了一整本账簿。   “这是——”他呼吸急促,捏着账本往后退了几步,一时竟说不出话来。   “何人敢如此胆大包天,竟倒卖军中物资,杀尽天良!”半晌,他猛地一拍桌子,又恐怕被帐外人听了去,低声怒道。   守在帐外的林为等人被里面拍桌子的声音吓得一个激灵,面面相觑,脸上充满了忧虑。   ……   “大哥!”   “宁大哥!”   “怎么样,将军没为难您吧?”   大约过了一炷香后,看到宁长风全须全尾地走出来,大家纷纷松了一口气,围上去七嘴八舌地问道。   看着面前一张张关切的脸,宁长风难得有些恍惚,就像回到前世丧尸病毒未爆发时,他每次违纪从禁闭室出来,都有一帮傻憨憨队友围过来问长问短。   如果没有那场席卷全人类的病毒,也许他们都平安退伍了吧。   他少见地露出一个温和的笑,安抚他们道:“没事了,都回去。”   众人纷纷松了口气,簇拥着他回去了。   说来也奇怪,自打宁长风从副指挥使的帐中出来后,还真没人再找他们麻烦,每日的早练也都点他们名了,虽说还是爱答不理的,但总归没再把他们当透明人。   更令人振奋的是,在军营接下来的比武中,宁长风拔得头筹,被点为了三十二旗总旗长,林子荣成了他副手,上百个别人眼中的“废物渣滓”在他们的带领下每日加时操练,竟也有模有样。   宁长风不光带他们训练,还将前世部队里一些团建活动加以改造搬到了这里,今日来个蹴鞠比赛,明日来个极限越野,让三十二旗这帮子人直呼又累又过瘾。   宁长风还时常带他们出营围猎游走在悬崖峭壁间的黄羊、野驴之类,在寒风刺骨的冬日将肉烤得滋滋冒油,香味顺着风飘出几里远……   渐渐地,营里嘲笑他们的人少了起来,反倒围观的人一日比一日多,个个艳羡得要命!   这个朝代军营生活本就苦寒枯燥,没什么娱乐活动,加之陇西营管理松散,上层将官与士兵严重脱节,何曾见过这般其乐融融的场景,一时大受震撼。   有些东西就像火种,一旦埋下去,就只等东风一吹,即成燎原之势。   宁长风并不知自己的举动在别的士兵如死谭般的心中投下了一颗石子,也从未想到这点涟漪在将来会掀起怎样的滔天巨浪,他只是坐在帐中,借着微弱的烛光在纸上写着什么。   帐外风声啸啸,士兵们却没有消停,说话声、嬉戏声、夹杂着粗痞话的笑闹声……和着西北风,竟也不觉得那么冷了。   “旗长,出来烤火啊!”有人在外头喊道。   明日是一月一次的休营日,这次轮到了他们旗,想到可以去城里逛逛,憋坏了的士兵们都兴奋着呢。   他们不比别的旗有家人惦念,因此进城玩就成了他们最大的盼望。   帐中没有动静,过一会儿,林为拨了些炭火装在盆里,要给宁长风端过去,被林子荣拦下了。   林为抓抓头发,讪然道:“哥,我没别的意思——”   林子荣捂了捂他的手,语气有些醋:“手冰成这样,去烤烤。”   “那这火盆——”   “我去送。”   说着不由分说地接过他手里的火盆,掀开帐帘走了进去。   宁长风正伏案书写,他脊背挺得笔直,落笔却时有停顿,偶尔还做出思考的模样,倒和他平日里沉稳少言的形象大相径庭。   林子荣将火盆放在屋里,准备转身就走,就听宁长风叫住了他。   “明日是休营日,你去把陈璟给我的那粒海珍珠拿去当铺当了,给他们吃好喝好,一人添置一双大棉靴。”   林子荣转身,语气不解:“这等收拢人心的好事,你怎么不自己去?”   宁长风仍旧看着桌面,头也不抬道:“你是副旗,又一直是护着他们的大哥,这种事自然要你来做,他们才会更敬重你。”   林子荣盯着他,似乎要在这人脸上找出哪怕一丁点的伪善。   然而他什么都没找到。   宁长风坐在那里,甚至连眼神都没给他,这不禁让人怀疑他在写的是什么绝世密档。   于是林子荣直接开口问了:“你在写什么?”   宁长风随口道:“给我家崽子做功课本。”   林子荣这才看到他手边已经摞了数十张写好的卷纸,不禁语气诧异:“你已娶妻生子了?”   心底却没来由地松了口气。   因为他的话,宁长风微微晃了神,想起景泰蓝那张粉雕玉琢的小脸,眼神柔和下来。   “嗯,过完年就五岁了,是个小机灵鬼。”   “对了,你认识四五岁的小孩子么?他们平时都是写什么功课?”提起景泰蓝,宁长风搁下笔问道,连他自己都没察觉到自己话变多了。   他只抚养过景泰蓝,没有别的参考,只能琢磨着来。   怎知林子荣听见此话脸色突然一变,冷声道:“不认识,我家小孩都死光了。”   说完不等宁长风反应,掀帘大步离开。   --------------------   作者有话要说:   在太傅府优哉游哉的景泰蓝:听我说谢谢你,因为有你,温暖了四季…… 第47章   距离陇西营三十里外有座城,名叫青川,此城位于两山之间,是西北通往内陆的咽喉要地,城中茶楼酒肆,住客打尖十分热闹,来往商客俱在此落脚,也是西北大营士兵们休憩的好去处。   专做南北生意的明月商行自然在此开设了分行。   今日一大早,商行门口就站了清一色的镖师,店里的伙计正把货物往马车上搬。   宁长风着一身便装,与陈璟有说有笑地从里屋走出来。   “宁兄的大恩大情没齿难忘,来日若我能了却夙愿,定携家小来报!”陈璟从腰间解下一枚令牌,又道:“此乃我明月商行当家令牌,往后只要有用得上的地方,陈某一定在所不辞。”   宁长风没将此话当真,只收下令牌道:“言重了,后会有期。”   陈璟翻身上马,带领商队走出城门,往盛京的方向去了。   青川城坐地广阔,城中道路宽敞,俱以青石大板铺就,两侧店铺林立,人声喧嚷,更有月氏、大秦等边陲小国的商人云集于此,人群中偶然得见一两个身材壮硕、红发绿眼的异国人,人们早已见怪不怪,各干各的。   主街的尽头坐落着一间小铺面,今日是休营日,书铺里生意好,一大早门口就排起了长队,书铺的伙计麻利地将信件码进箩筐里,坐在门口的两位写手从大清早起忙到现在,一口水都没喝,抬眼望去,又有一批穿着常服的士兵从街头直奔此处。   直到晌午后,人才少了一些。   落十三带着酒楼里的伙计走来,将做好的饭菜一样样端出来:“大伙儿都辛苦了,点了些硬菜,都是鸿运楼的招牌手艺。咱们吃好喝好,下午再继续。”   今日难得没有风沙,阳光还算暖和,他们便就地支起桌子,忙了一上午的伙计们个个大快朵颐,神情中的疲惫之色瞬间减去不少。   十三觑着他们的神色,顺势说道:“东家体谅大家辛苦,这书铺内亏空的钱本就一直都由东家贴补,除此之外东家发令了,大家伙儿的工钱每月再涨两百文。”   一席话下来,伙计们纷纷张嘴结舌地望向他。   这可真是天下第一奇闻,哪有书铺收入少了,伙计反倒涨工钱的新鲜事儿?   掌柜的莫不是摔了脑子?   落十三还要说几句稳定“军心”的话,抬眼瞥见长街那头来了道熟悉的身影,慌得手里的饭差点砸桌上:“快收桌关门,今日不营业了!”   说着急忙往店里蹿。   怎料宁长风看似闲庭信步,发觉这小子想跑后眨眼就到了跟前,将手上的包袱往案桌上一放,高声道:“掌柜的,寄信。”   落十三没跑成,欲哭无泪地蹭过去,解释道:“主——官爷,我没跟着您,这铺面是早开在这儿的。”   这倒不是假话,雁回书铺在北昭国遍地开花,没道理青川这么一座边陲大城没有分铺。   宁长风并未过多纠结,他解开包袱,先从里面拿出一摞信件,道:“这是营内兄弟们的,数一数需多少银钱?”   十三只好去数,如实道:“二十四封,共计四十八个铜板。”   宁长风抬眼看他:“两个铜板一封信,这么便宜?”   “可不是呢。”旁边一个帮忙整理的伙计接话道:“东家心善,咱们这西北边地,往年寄信至少都要三十铜板起,东家念咱们戍边将士不易,特地只收两文一封,自打咱们这书铺开起来,每到休营日都忙不过来。”   那伙计陌生面孔,听口音便是陇州本地人,言语间多有自豪感。他将书信码进箩筐里,挑起担子往驿站去了。   “他口中的东家是——”宁长风怔了怔,待他走后才问道。   落十三小声回答:“是主人。”   虽然心中已有答案,听到时宁长风却仍然觉得心口像被蜂刺扎了一下般,忍不住道:“这是又想诓骗哪个傻子?”   十三动了动唇,想反驳,最终却什么都没说。   上次被揪出来赶走已经够丢脸了,他再替容衍辩驳什么都显得多余。   宁长风不是那种逞一时口快的人,现下却有些心烦气躁,察觉到自己失态后忙止住话题,道:“我还有些东西,需得你亲自寄过去。”   十三便引他到里间。   雁回书铺的格局大体都是一样的,前头是铺面,后头一个院子连着伙计们的饮食住宿,宁长风驻足在院子里,遥望着那和鹿鸣镇一模一样的灶房短暂地出了会神。   那时还是初春,田间地头的水寒冷刺骨,容衍却会为了他随口的一句话而去河边摸田螺,一双手冻得通红发烫……   这一年来他听说了不少关于绣衣局首领的事迹,桩桩件件罄竹难书,和那个在鹿鸣镇的容衍完全联系不到一块去——   难道人失忆后真的会变成另外一种截然不同的性格吗?   他压下心中燥烦,从包袱中拿出剩下的东西:一个信封,一沓用绳捆好的麻纸,纸背透出密密麻麻的字迹,一把开了刃的小匕首,和一些北地常见的小孩子玩意儿。   “虽不知景泰蓝被你们藏在了哪里,但你们一定有办法送到他的手上,对么?”他语气笃定地说道。   十三目瞪口呆地看着桌上琳琅满目的东西:“这,这都是给小殿下的?”   宁长风扎好包袱布,塞进怀里,闻言反问:“不然——你以为还有谁的?”   十三忙摆手答应道:“不不不,一定给您送到。”   宁长风走出几步,听到他这话又停下道:“你替我给他带句话,景泰蓝就是我亲崽子,来日若他对景泰蓝不利,那就莫怪我与他为敌。”   十三愣了愣,语气一时有些复杂难言:“主人如今在盛京举步维艰,周遭群狼环伺,处境糟糕至极,饶是如此他也从未想过要加害小殿下,你多虑了。”   宁长风脚步未停,闻言冷道:“是否多虑你我说了都不算,他如今怎样我并不关心,你无须在我耳边吹风博同情。”   十三还要说话,就感觉身边一阵风起,宁长风已经掠出大门,往街上去了。   出了书铺,宁长风一肚子火没处发泄,转身进了酒楼,要了点烧酒烤肉,靠窗坐着独自消气。   他鲜少动气,往常谷兴村里的人都觉得他性格沉稳脾气好,但只有他自己知道,他骨子里是个犟种,真有什么事惹他动怒,九头牛都拉不回。   好比现在。   容衍这个名字就像根鱼刺卡在他心里,吞不得吐不得,力道大了就扎得你隐隐作痛,连带心肝脾肺肾无一处舒坦,好像前世在部队接受的那些情绪抗干扰训练全都失效了一样。   “客官,您的菜来了。”   小二将烧酒和烤羊肉端上桌,宁长风看也没看咬了一口,下一瞬叫住了他:“你们家烤肉怎么这么寡淡无味?”   小二瞅着他黑沉沉的脸色,战战兢兢道:“客官,这就是您要的少盐不辣呀,小的还奇怪呢,这羊肉性膻,不放辣椒如何入口……”   宁长风像是想起什么一般,怔了好半晌才将盘子推回去,顺了顺气才道:“许是我说错了,劳烦重新加点料,我要爆辣。”   最后那几个字几乎是咬牙说出来的。   小二收了盘子,不明所以地离开了。   等他走后,宁长风猛灌一口烧酒,烈酒滑过喉咙涌进肺腑,烦乱的心绪却仍然挥之不去。   就在这时,楼下传来叫喊声:“旗长,可算找到您了!”   宁长风低头望去,就见营内一个小兵一阵风似的跑上楼,上气不接下气道:“您快管管那群憨货吧,他们在大街上跟人打起来了!”   *   青川城的主街有个好听的名字,叫玉泉街,因城中一处天然涌泉而得名。这泉水冬暖夏凉,源源不尽,更难得的是水质清澈透亮,饮之甘甜,与城外常见泥沙浑浊的水天差地别。   因此每日来此排队打水的人也络绎不绝。   水少人多,可不就容易出事?   宁长风赶到时,一帮子大兵扭打得不可开交。附近的人都撤出老远,生怕殃及自身。   他掠进人群,从最里头精准拎出打得最欢的那个。   林为被拎着后领子,边挣扎边叫喊:“给我松手,我要打死这群王八羔子!”   宁长风一脚将他蹬开:“聚众斗殴你还有理了?”   接着身形急动,挤在一起的人群迅速被他分了开,几道人影被他像扔咸鱼似的扔出来叠到街边,三十二旗的人却打红了眼,爬起来还要上前,被宁长风一胳膊搡到了墙上。   “干什么,还有没有军纪军法?”他怒声道。   被他一吼,有些士兵的理智逐渐回笼,只有林为还在梗着脖子往前冲:“你放开我,今天我拼了这条命也要打死这帮嘴上不干净的贱货!放开我啊——”   被他一说,刚刚冷静下去的士兵又开始红眼,愤愤看向对面。   对面响起一片哄笑声。   “你们羌族女人就是贱,自带牛羊也要骑上咱们北昭男人的床,你更贱,别以为过了几天好日子就能跟我们平起平坐了,我呸!贱种生的儿子也是贱种,也配跟咱们抢水喝?”   宁长风余光一扫,瞥见几个熟悉的面孔,便知对面嘲讽的是赵阳的亲卫军,为首的正是在他手里吃过瘪的刘都头,今日休营,没想撞一起去了。   林为牙齿咬得咯咯响,恨不得将那群肆意嘲讽的家伙全都杀了。   他虽瘦小,骨子里却浸着草原民族的凶狠,侮辱他平时也就忍了,侮辱他娘绝不能忍!   宁长风将他推回去,对回过神的众士兵道:“看住他。”   转身朝对面走去。   刘都头虽与他结过仇,但并未直接在他手下吃过亏,再者他家中花了大钱,得以入选赵将军的亲卫,何等威风!   因此当宁长风一脚踹来时他毫无防备,整个人往后倒飞出去。只听一声痛嚎,他的肩骨竟活生生被踹碎,手臂不自然地耷拉在地上,痛得满地打滚!   “你居然敢殴打赵将军亲卫,等着军法处置吧!”   见他一脚下去似有千钧力道,其余人不敢再惹,扶起刘都头脚底抹油跑了。   还在挣扎的林为骤然停下,怔怔地望着转过身走近的宁长风,发热的头脑逐渐清醒,冲他叫嚷道:“我打架要你出什么头?你会挨鞭子的!”   宁长风没理会他的歇斯底里,弯腰捡起在地上滚得七零八落的木桶,替他们都打满了水,像什么都没发生过似的说道:“营里的黄沙水我也忍了很久了,带回去今晚大家伙都享享口福。”   林为气急失声:“你有没有听我说话!”   宁长风这才正眼看他:“既明知会挨军鞭,为何还要冲动行事?”   提起这个,林为声气不但不小,反而捏紧了拳头:“他们侮辱我娘……”   宁长风:“所以你就非要在大庭广众之下打一架坐实聚众斗殴的罪名,好如他们的愿被抽鞭子?”   林为垂了眼,语气却仍是倔的:“我一人做事一人当,被抽鞭子就抽鞭子,至少解气了!”   宁长风看着他一脸“下次还敢”的表情,差点被这哥儿的莽劲给气笑,反问道:“当众受罚也可以?”   林为表情一愣,这才后知后觉地想到什么,开始支支吾吾。   宁长风睨他一眼,对众人道:“人是我踹伤的,架是我挑头的,你们都是劝架的,都记住了!”   众人面面相觑,不敢应声。   宁长风继续道:“我身为你们的长官,没能管住你们,是我失责。今日你们冲动斗殴,我替你们挨鞭子;来日若你们再管不住自己,头一个送死的也将会是我。”   他说完,不再理会士兵们的反应,径直离开了。   玉泉街口,一位身穿劲装,高高束发的女子牵着一匹马远远驻立,正好围观了全程的她抬了抬下巴,对跟来的下属道:“奇了,陇西营那藏污纳垢的地界居然能出这么个人才,赵阳要是不作死的话也许还有得点救。”   跟上来的下属也是位女子,同样劲装束发装扮,闻言望了眼宁长风走来的方向,递上一个信封道:“盛京来的信,容大人还托人带了口信。”   说着附耳上前,低低说了几句。   女子的神情逐渐变得严肃,接着慢慢笑开,明艳的眉眼扎人得紧,她把信纸一收,喜上眉梢。   “真是万年铁树开了花,我还当他心中只有仇恨,冷不丁连夫郎都娶了……还这般放心不下殷殷叮嘱,弄得我都好奇了。”   “走,咱们去陇西营做客去。” 第48章   夜色渐黑,擂场内却灯火通明。   军鞭甩在皮肉上的声音令观刑的士兵一阵胆寒,和宁长风一起受刑的那位刘都头甚至都跪不住,被两名士兵一左一右架着,后背血肉模糊一片。   待二十鞭打完,人已是半昏迷状态。   “入刑室,反省三日。”   北昭国刑律甚严,其中尤以鞭刑为重,多采用铁制硬鞭,一鞭下去伤筋动骨,若再残忍些,则在鞭身上浇筑寸许长的铁钉,不消二十鞭,受刑人就会遍体鳞伤,内血不断。   此次滋事斗殴算不得大罪,因此并未请出那骇人的刑具来,饶是如此也够他们喝一壶的了。   最后那刘都头是被抬走的。   林为眼眶通红地站在正在上药的宁长风旁边,垂着头不敢看他:“我以后再也不冲动行事了。”   宁长风赤着上身,后背的血迹已经被粗略清理,露出发白外翻的皮肉,他接过林子荣手上的药膏,随手拿了衣服站起来道:“得去刑室了,晚些他们该找过来了。”   林为抬起眼皮想看他一眼,又飞快垂了下来,表情愧疚。   他虽是个冲动莽撞的性子,可平素有林子荣管着,没捅过大的篓子,自然也想不到会有人替他收拾烂摊子。   当下看宁长风伤成这样,心里很不好过。   宁长风却什么都别说,掀开帐帘走出去,立刻外头一叠的人声叫他:“旗长。”   “我没事,都回去睡觉。”   刑室位于整个大营的西北角,是一处低洼地,被辟做了灰坑,里头怄着营里的厨余垃圾,远远地便能闻见臭气熏天,每每轮值到这里的守卫都叫苦不迭。   “啪嗒。”一声落锁,守卫呵斥几句便捂着鼻子匆匆走了。   不理会隔着一个牢房咒骂不断的刘都头,宁长风盘坐在角落里调理内息,异能运转周身,所过之处将伤口一一修复,如果此时有人盯着他的后背看就会发现有星星点点的绿色荧光穿行在他的伤处,那些狰狞的裂口正以肉眼可见的速度生出新的血肉……   一炷香后,宁长风穿上了衣服。   这时,他才发现隔壁牢房似乎很久没动静了。   那姓刘的都头背对着他蜷缩在地上,瞧着像是昏过去了。   四周灯火幽微,轮值的守卫不知躲哪儿偷懒去了,一缕莹绿色的光钻进锁孔里,打开了刑室的铁锁。   宁长风走进去,扛起了刘都头。   *   夜过三更,主将账内难得灯火通明。   赵阳望了望外头黑沉沉的天色,转头僵着副笑脸对客座上的女子道:“戚将军,您看天已这么晚了,不如先在营中休息一宿,军资的事儿明日再商量?”   戚芷,白日青川城所见那位束发女子,闻言立刻道:“那不成!士兵们盼星星盼月亮好不容易盼来了这一批御寒衣物,今儿若是带不走,我可没脸回去。”   又听那戚芷说道:“话说回来,赵将军神勇无双,自掌领陇西营以来无一败绩,这羌族人遇着你跟老鼠见了猫似的有多远跑多远,实在令人佩服——不像我,在边境吃了十几年的黄沙,羌族人反倒和我杠上了似的,每年一到了冬天就得来上几回……”   她嘴上说着奉承的话,表情却不是那么回事,明艳的五官无端令人觉得凌厉。   赵阳有些遭不住,忙扯了个谎出来营帐透气。   半晌,他招来身边一个亲近的副官,低声问:“营中还有多少御寒衣物?”   那副官为难地比了个数字:“上月才送过去一批,如今……一百件不到。”   赵阳脸一黑,望着营帐内坐着的身影啐了一口:“这讨债鬼,怪不得总惹圣上不快。”   早年先帝在时,便十分不喜这位女将军,便提拔了作为亲信的赵阳做陇西营主将,陇州一应军中物资调度均由他经手,自打他一来,戚芷平白无故矮了人半级,起先也鸣不平过,后来倒是学聪明了,每至岁末便上门讨要,真个将没脸没皮发挥得淋漓尽致。   他被缠得没法,每年都打发她点完事。   可今年不一样,他为着扶助圣上登基答应了羌人不少条件,如今是一点都拿不出了。   帐内,戚芷百无聊赖地玩着手中的匕首,余光瞥到映在帐前两道走来走去的影子,低低冷笑一声。   赵阳这个酒囊饭袋哪懂什么行军打仗,靠着朝中赵家那一套媚上欺下的本事居然也能混成驻边大将,自打他调过来后,朝中拨来的军资就一次都没有按时足量发下来的。   可怜军中士兵苦熬一个又一个冬天,饿死冻死的不计其数。   与这些性命比起来,她的脸面算什么?   月移星落,帐外的影子逐渐散了,竟是丢下戚芷一人独坐至天明。   “看来短时间要不到了,你去青川城等着,我到处转转。”戚芷对副官说,起身伸了伸腰,掀开帘帐。   一股霜风扑面而来,眼见又要下雪了。   戚芷叫住副官,从怀里拿出一张契票:“父亲在时京中还剩下些田产,去城里找个当铺当了,给营中士兵换几条棉花被盖。”   那副官喊道:“将军!”   戚芷一把塞进她手里:“田产铺面都是死物,活生生的人才是最重要的,快去!”   不由分说将副官撵了出去。   正是早起操练的时辰,营内却懒散极了,排练的阵型也处处都是破绽,更不必说武艺了。   仔细一瞧,这些士兵哪是懒散,分明是面色蜡黄,有气无力,冻得连生锈的枪矛都握不住。   戚芷一路走一路心里直打鼓。   这样的军队,羌人不攻则已,一攻就会溃不成军,届时青川城就要遭殃。   赵阳不知躲哪去了,正好由着她在营中晃荡,她心中想着容衍信中的嘱托,便细心留意周围,冷不丁听到一阵嘹亮的号声。   她抬眼望去,只见一个约有百人的小阵正变换阵型,士兵们个个整齐划一,训练有素,戚芷盯着他们瞧了一会儿,逐渐咂摸出点滋味来。   这阵人数虽不多,却是根据荒漠和草原特有的地形设计的,其势诡谲变幻,以戚芷的眼力寻不出半分破绽……若能把握好时机,以一敌百都有可能。   足可见设计此阵之人对作战术的精通。   “嘿,怎么来了个女人!”中场休整的哨子吹起,林为猛一抬头就瞅见了不知不觉已走近了的戚芷,眼珠子都快惊到地上了。   第二眼再看时,见这女子高发束腰,一身劲装,气质凌厉,这才想起什么似的,讪讪闭了嘴。   倒是戚芷接了他的话茬,问他们是哪一旗的,旗长是何人。   林为耷拉着眉眼道:“垃圾旗,入不得将军的眼。”   戚芷一怔,这才发觉这些人眉目深邃,五官开阔,多有羌人特征,心里便明白是怎么回事儿了。   自先帝撕毁两族盟约后,昭人与羌人便冲突不断,仇恨与日俱增,这些混族待在昭国人的军营里,日子能有多好过?   思及此,她脸上的凌厉褪去几分,露出赞赏的神情来。   “我观你们个个昂首挺胸,士气飞扬,比我军中最勇猛的士兵都有过之而无不及,何必自轻。改日我带几个手下来观摩请教一番,不知你们旗长可介意?”   说起宁长风林为更臊眉耷眼了,眼睛盯着脚尖不说话。   林子荣收了枪,对戚芷行了个下属礼,道:“恐怕要令戚将军您失望了,我们旗长昨日被罚去刑室面壁三日,今日才是第一日。”   听闻此话,戚芷只得遗憾离开。   无战事时,军中只食两餐。戚芷满大营转悠了一圈儿,正要回去折腾折腾赵阳身边的副官,刚一掀帘,就听到西北角传来一阵哗声,接着主将营的随从一队一队地往那边赶,似乎是出了什么大事。   戚芷脚跟一转,左右看热闹不嫌事大,跟了上去。   远远地就听一人在大喊大叫,离得近了便发现卫兵押着一人,那人灰头土脸,浑身臭气熏天,往下滴滴答答淌着菜叶汤水,正大声喊冤。   主将不在,卫兵便禀了江成,彼时冷眼瞧着从刘都头身上搜出来的羌人银币,面上怒气尽显。   “说,银币哪儿来的?”   刘都头哪说得清,昨夜他受鞭伤所累,半昏半醒间不知怎么就掉进了灰坑里,他生恐旁人诬他越狱,挣扎许久才爬上来,怎知就被拿住了……   “银币,银币——”他结结巴巴,眼神闪躲,一看就有鬼。   江成蓦地怒了,扬手甩了他一巴掌,竟是气得手在发抖。   这时,人群中传来一道沉稳的声音,虽不大,却叫在场的人都听见了。   “他身上穿的棉衣是新的。”   众人顺着宁长风的话去瞧,果真看见刘都头身上棉衣不知怎么破了个洞,漏出雪白的、蓬松柔软的棉花来。   “娘的,不是说没有棉衣吗,凭什么他就有!”人群中的林为突然喊道,扯开自己的旧棉袄,露出里面发黑湿润的稻草。   只这一句话,便如一时激起千层浪。   三十二营的人纷纷扯开棉衣,接着是其他营,他们纷纷抓起那塞成一团的稻草扔到地上,刘都头身上的那抹雪白柔软刺红了他们的眼,多年来的委屈在此时终于有了宣泄口。   人群中有人义愤填膺,也有人隐隐后退,却被身边的同伴揪住衣领一扯,落下满天纷纷扬扬的棉花。   “住手!住手!”赵阳的亲兵营无力呵斥,却挡不住这些吃不饱穿不暖的士兵们的熊熊怒火。   林为带着三十二营在人群中上蹿下跳,很快就将那些穿棉花衣的人堵住,一根绳儿穿到了江成面前。   “喏,这跑了一个。”戚芷轻松将一人掼在地上:“不必谢。”   若说方才江成还只是怒火冲天,此刻便尽数成了赧然:“营中逢此等不光明的事——让戚将军见笑了。”   戚芷拍拍手上的灰,道:“营中偷盗军资乃是大罪,我观这许多人断不是第一次作案了,须得彻查。”   话音刚落,就听身后又传来一道人声:“许是团伙作案,若只是偷来自己穿是一回事,若是偷运物资通敌卖国,那又是另一回事。”   三言两语说得在场人均是悚然一惊,连戚芷都心头跳了跳,她只当是赵系一派中饱私囊惯了,断断没有往这个方向想。   也不敢想。   “押下去。传我的令,所有人待在自己的营帐,无事不得出帐,此事必须彻查到底!”   因为一个小小的都头,陇西营立刻变得风声鹤唳,营帐外只有江成的亲兵匆匆走过的身影,伴随着黑沉沉的天气,一副山雨欲来的架势。   晌午后,接到消息的赵阳才急忙赶回。   一进营就将副官劈头盖脸骂了一顿,转脸瞧见戚芷老神在在地坐在他的帐中,一口一个赵将军秉公守法,定会将此事彻查清楚。   赵阳哑巴吃黄连,有苦说不出。   帐查了三日,戚芷就寸步不离地跟了他三日,直到牢中传来消息,有人招了。   招供的人是赵阳身边颇为亲近的一个校令,顺着他牵出一长串名单来,上至指挥同知,下至无名小卒,约有二三百人之众,竟将军中每年下发物资挪用买卖,搬运一空。   只是再往下查,就什么都挖不到了。   江成连夜去信盛京,问告病在家的老太傅该怎么办,回信只有四个字。   “见好就收。”   于是江成鸣金收兵,与戚芷一道盯着赵阳将陈情的折子写了,八百里加急送到皇帝案前。   *   “如今新帝态度暧昧不明,又极为宠信赵家,我们没有查出赵阳通敌的确切证据,折子一递上去怕就被压下来,瞎忙活一场。”   出了营门,江成找了个机会与宁长风碰头,面上仍是忧心忡忡。   他自小长在盛京,又是太傅之子,自然知道这些年朝中派系林立,结党营私之事数不胜数,仅凭这点东西,还真不一定能扳倒赵家。   宁长风却不这么想。   “我看新帝也不是什么好角色,现下将他和赵阳的亲信拔了个七七八八,往后他再想支棱就得掂量掂量,事情不宜操之过急。”   江成面露愧色:“我年纪虽比你大些,定力却比不上你。厚之说得没错,你天生就该是将才。”   宁长风不语,心道我活了两辈子,若说年纪大你还真比不过我。   他们正低声说话,就见前头的马停下了,戚芷勒了一下马缰,从马上下来,远远地等着他们。   江成疾走几步,迎上去行了个军礼,对她道:“此番多谢戚将军,若不是您此事断不能查得这么顺利。”   戚芷摆手道:“小事一桩,我已去信盛京,希望能助咱们陇西营的兄弟们一臂之力。”   江成:“如此甚好。”   戚芷却没再听他道谢,而是在将目光转向了随行的宁长风,挑眉道:“你的阵设计得极妙,只是军中事务繁多,我作为主将不宜离军太久,你可愿随我去陇北营做客,指点他们一二?”   早在鹿鸣镇时,宁长风听这女将军的传说就听得耳朵都起了茧子,如今亲眼见着了,的确是个飒爽的女子,不由心生亲近,闻言道:“营中如今事端颇多,我也不便抽身,若是想看阵有何难,我画给你便是。”   说着便要了笔墨,竟席地而坐画了起来。   ……   戚芷接过他递来的羊皮卷,盯着他看了半晌,突然笑了一声,眉眼在阴沉沉的天空下仍然明艳得很。   “你倒是不藏私。”   她微微踮脚,单手揽过宁长风的肩膀,将他转了个圈带离江成,带着笑低声道:“容衍那家伙把前半辈子的好运气都用在找你身上了吧。”   “真令人羡慕。” 第49章   回得营来,宁长风的脸色并未好上多少。   近日就跟捅了马蜂窝似的,到处都是容衍的影子。   那戚芷与容衍也不知什么交情,竟连他们有过一段都知道,方才若不是他搪塞过去,还不知那女将军要说出什么取笑人的话来。   虽说他行事磊落,无一事不可被人说,唯独他和容衍这事是一本糊涂账,自己都没弄明白就稀里糊涂被分手,提起都丢人。   哪能供他人八卦取乐。   好在戚芷并非不懂趣之人,略过一两句便不再提,否则宁长风心情指不定还要差到哪儿去。   ……   京中的来信很慢,就在大家以为此事又要像前些年那般石沉大海,无处伸冤时,传讯官竟带来了皇帝亲笔诏书,着押送偷盗军资者进京问审候斩。   众士兵一时愣愣跪在原地,半晌都不知道要起来。   这灰蒙蒙的,笼罩在陇西营长达数年的天,终于被揭开了一角。   赵阳手底下好几个得力助手都被揪了出来,为避嫌此案便由副指挥使一力主办。江成愁得几天几夜没合眼,一大清早便找上宁长风。   “押送罪犯一事兹事体大,给旁的人我不放心,还需你亲自将他们带去盛京交卸。”   “何况你在此事上露了行迹,连带赵阳看着整个三十二旗都不顺眼,你正好带他们出去避避风头。”   时值岁末,风寒交加,自陇州至盛京三千余里,沿路还要押解罪犯,算不得一个好差事,江成生恐対方不答应,怎知宁长风欣然应允,隔日便让旗里的兄弟们将行李都准备好了。   “京都不比西北,此去万事小心。”   江成拨了些自己的亲兵给他护航,宁长风翻身上马,带着数百人的队伍朝盛京的方向而去。   经过青川城时,落十三早早就在路边上眼巴巴地等着,还没等他开始嚎,宁长风便头疼地点了点后边,落十三立时止住声儿上马,眉开眼笑地跟在他身后。   没过几日,便与林为那帮子憨货打成了一片。   不得不说容衍这个挨千刀的虽対他没一句实话,手底下培养出来的人都很出色,落十三看着年纪不大,看上去也就是个有些鬼机灵的少年,实则机警无比,対危险的判断也超乎寻常的准确。   才出城他们便遭遇了一波伏杀,宁长风硬是刀都没□□,落十三就解决得妥妥帖帖,让他省了不少心。   哪像林为这货,沿路肯乖乖待着不惹事他就烧高香了。   盛京。   容衍府上大门紧闭,除却圣上身边的公公来过几趟,主人已月余未出过门了。   一个多月前,陇西营军资被盗的折子递到皇帝案前,朝中赵家一派便开始层层施压,要将此事大事化了,景越的态度有所松动,怎知就在这当口赵家后院被人挑起了火,其正房夫人在民间放印子钱的事不知怎么被人捅出来了。   这下可热闹。   历朝历代京官放债都是重罪,赵家只得火急火燎回府灭火,生生咽下这个哑巴亏。   只是自那以后,容衍便再未出过门。   穿过荒败的前府,落无心几个起落,进了唯一一间勉强像样的院子。   “西北来的队伍已入京了。”   良久,房中传来窸窣声响,似是有人起床。落无心静静听着,又过了一会才听到容衍的声音:“寻些胭脂来。”   那声气虚得很,说是下一瞬被风吹散了都不为过。   落无心领命而去,一盏茶的功夫便找来了容衍要的东西。   屋内昏暗,他将窗子稍稍支开一角,日光照出容衍苍白无色的脸。   他接过胭脂水粉在脸上涂抹一番,终是染上了些颜色,只是皮肤底下仍透出久病之人的死气来。   “玉露丹。”   落无心捂住腰间囊袋,后退一步:“主人,玉露丹不可多吃。”   容衍无声看着他。   落无心低头不敢看他的眼神,硬着头皮解释:“玉露丹虽有提气奇效,但药性刚猛,在南越只有将死之人才——”   他住了嘴,转而道:“那批偷盗军资的罪犯业已入京,绣衣局自安排了人去接收,何须您亲自去。”   室内静默下来。   半晌,容衍突然短促地笑了一声,道:“无心,自从在南越国祭祀台上带回你,已经过去多少年了?”   落无心怔了怔,没想他会提起往事,揣着心回道:“十五年。”   容衍:“这十五年我怎么过来的,别人不清楚,你也不清楚么?”   落无心麻着胆子又道:“正因为属下太清楚了,所以才劝您爱惜自己,就算是为了……您也不该自暴自弃。”   “宁长风”三个字在舌尖打了个转,终是被他咽下去了。   自被新帝喂了长生蛊,容衍的身体便每况愈下,又因着陇西营偷盗军资一案被揭发,景越迁怒于他,当晚便召他进宫,不知使了什么法子,第二日容衍是被轿子抬回来的,一病就病到了现在。   饶是如此,他还挣扎着将朝中事安排妥当,硬是逼景越裁决此案,落地成文。   如今不仅新帝,朝中赵氏一党都恨透了他。   提起宁长风,容衍搁在桌上的指尖动了动,眉眼遽然温柔起来。   “他与我们不一样。”   “正因为他来了,即便被打断了骨头碾断了筋,我也要爬去看他一眼,否则此心不甘。”   “人间的面,见一面少一面。”   *   “啧啧啧,盛京果然繁华,这还是西北方向的偏门,门头上都镶金呢。”等候报送的功夫,林为悄悄跟林子荣咬耳朵,被林子荣捂了嘴。   宁长风牵着马站在最前方,闻言対他们道:“等交卸了差事你们就去城里好好玩玩,少了钱找我来支。”   林为掰开捂在嘴上的手:“旗长威武!”   正说着话,城门缓缓打开,一队人马出现在他们面前,当头一人一身红衣似火,脸上罩了个银制面具,只露出优美丰润的唇。   宁长风上前一步,自报家门:“陇西营三十二旗宁长风,奉命押解偷盗军资一案罪犯进京,此为押解文书,请过目。”   话音落下,骑在马上的人却无甚反应。   宁长风抬眼,视线正好対上面具下的那双眼,霎时浑身都绷紧了。   是他!   怎会这么早就——   一时他心乱如麻,肺腑里像煮了一锅沸水,上下翻腾不已。   连呼吸都乱了。   高踞马上的红衣人漫不经心地收回目光,马鞭指了指他:“跟我来。”   声线低沉傲慢,与対陌生人并无二样。   宁长风捏紧文书一角,忍住了甩他脸上的冲动,命令队伍跟上。   跟在他身后的十三拼命朝落无心飞眼色,被一杆长枪顶住胸口,将他搡下了马。   宁长风略带愠怒的声音响起:“哪儿来的回哪儿去。”   ……   一路上人迹寥寥,只有马蹄踏在青石板上哒哒的声响,和囚车碾过路面的辘辘声。   宁长风的目光直勾勾地盯着前面马上那一抹红,眼神活像要吃了他。   也许是他的目光太过强烈,前方的人影顿了顿,突然开口。   “这是专门为诏狱铺的路,百姓给它起了个名,叫往生路。”   “走上这条路的人,九死一生。”   宁长风气不顺,语气也刺棱:“大人威风。”   容衍似乎并不介意他的冲撞,反而唇角勾出个不甚明显的笑来,隐在阴影下无人看到,面具下的眼眸盈盈泛着水光,很快又隐去了。   路程不长,饶是走得再慢,也到了头。   容衍终是接过了那份文书,却连看也不看,丢给了身后的属下,着令安排这些囚犯入狱。   诏狱建在地下,门口黑洞洞的,里头传出一阵阵的恶臭味,同行士兵纷纷捂住鼻子,恨不得赶紧交卸完差事赶紧走人。   宁长风笔直地站那,盯着那门洞不知出什么神,直到林为叫他。   “走了!”   回去的路上,宁长风心不在焉,便没能发觉身后有道视线一直注视着他,很久很久。   因这次押送队伍有数百之众,负责接待的是禁军统领贺明章,京中驿馆容不下这许多人,多的便安排了客栈居住。   “驿馆简陋,且将就住着。陛下开恩,特许你们在盛京过了年再启程返回。”贺明章看着四十上下,话不多,例行说了几句便走了。   宁长风推开房门,不禁为这贺将军口中的所谓“简陋”咋舌。   驿馆房间不算大,里头的布置一看就是花了心思的,床铺被褥看似简洁朴素,上手一摸料子却极柔软,触手生暖。桌案上不知燃的什么香,闻之神清气爽,正好冲了屋子里烧炭的闷气。   他要了热水,准备舒舒服服泡个澡,晚上再去看景泰蓝小崽子。   才坐进浴桶,就听得林为在那哐哐敲门:“旗长,一起去玩啊,听说街上可热闹了。”   风餐露宿一月余,一早又撞见了容衍那要命的,宁长风一颗心七上八下,被热水一蒸便有些困倦,便一口回绝了他。   隐约听得林为还在嘀咕:“不知怎么想的,驿馆多冷清,一股子八百年没住过人的味儿……”   冷清么?   他不觉得。   睡过去前宁长风还这样想。   他很久没做过梦了。   这次的梦境和以往都不一样,他似乎变成了某棵植物,头顶一线朦胧天光,低头看着黑暗的洞穴下方伏着的模糊身影,他看不真切,只听得见尖锐的指甲一道一道划过石壁,伴随着压抑到极致的喘息与悲鸣,石窟狭窄逼仄,宁长风依稀感觉到那具小小的身体抵磨着石壁,十指血肉模糊……   石窟外是施暴者的欢声。   他想将底下的孩子带离这里,却发现自己在石壁上扎了根,只好轻轻摇晃枝叶,落下一滴露珠。   “滴答。”   宁长风从梦中惊醒,一身冷汗湿了里衣,他却顾不得这些,低头看着掌心扯拽下来的残破布料。   舌尖抵着牙关,半晌从牙齿缝里咬出几个字。   “王八蛋!” 第50章   半夜惊梦,又是那样奇怪的梦境,饶是宁长风也有些心悸不宁。他拢紧不知什么时候散开的衣襟,在床头坐了很久。   久到盆里的炭火快要熄灭,屋里渐渐冷下来才回神。   风声号了半夜,虽已到了卯时,外头仍是灰蒙蒙的,透着不甚明亮的光线。   崇文街上不少铺面已早早开张,摊贩们拢着袖子在缩在路边上打盹,路面上三两行人匆匆而过。   这些都是赶早工的人,再过小半个时辰,街上就热闹了。   宁长风拎了几样新鲜吃食,趁天色未明翻进了太傅府。   江仲来称病已近一年,每隔月余便让轿子抬着上朝演上一回,活脱脱一副郁气攻心,誓不与容衍共事朝堂的模样,新帝乐得换上自己的亲信,竟默许了他在府里养这么长时间。   太傅府门庭冷落,门上的铜环都落了灰。   景泰蓝被藏在最里进的一处偏院里,宁长风翻墙进去时,一眼就瞧见那小家伙穿得圆滚滚地坐在门槛上,双手托腮眼巴巴地瞅着墙头。   他正要跳下去,突然一道黑影袭来,宁长风在墙头上连退数步,正要过招,就听见下面传来一道惊喜的童声:“阿爹!”   黑衣人一个趔趄,差点从墙上栽下去。   他收刀入鞘,盯着宁长风看了半晌,这才不情不愿地拱拱手,匿回了树上。   “阿爹,我等你好久了。”景泰蓝站在墙下,眼巴巴地望着他。   宁长风跳下墙头,一把将他抱起,下一瞬眉头就皱了皱,握住他冰冷的小手搓了搓,快步走回屋内,将炭火拨得更旺。   他关了门,阻住外头的寒气,转身看着景泰蓝。   小崽子被他墩在火盆边的小凳上,这会儿见他脸色不太好,冲他露出一个甜丝丝的笑。   宁长风可不吃他那一套,随手拖了条椅子坐下,板着脸就问:“在外头坐多久了?”   景泰蓝哪敢说实话呀,自打得知宁长风要来盛京的消息,他是日也盼夜也盼,昨天宁长风入京起他就一直坐门槛上等着,护卫轮番上阵也没能将他劝动。   他正准备装乖卖巧蒙混过关,刚开口就是一个猝不及防的“阿嚏!”   又是接连几个大喷嚏,景泰蓝揉了揉红通通的鼻子,大眼睛里汪着一泡眼泪:“对不起阿爹,又让你担心了。”   宁长风也不是真生气,见状探了探他额头,感觉没有发热才把心放下些。   又把带来的吃食打开,只是语气仍不那么善:“肚子饿了么,先吃些垫吧垫吧。”   景泰蓝眼睛一亮,接过食盒大口大口吃起来,虽是些街头巷尾的粗糙吃食,他却比吃什么都有滋有味。   宁长风摸了摸桌上的冷茶壶,运起内力加热后才给他倒了一杯,嘴里道:“慢点吃,难不成太傅府还克扣你吃食?”   景泰蓝摇摇头,接过温茶一口喝了,继续埋头干饭。   宁长风看着他头顶上的发旋,突然道:“瘦了。”   过半会儿又道:“他为难你么?”   景泰蓝的动作一顿,低着摇了摇头:“没有。”   宁长风盯着他的眼睛,神情严肃:“对我说实话,真没有?”   景泰蓝放下筷子,回望他的眼睛,眼神真诚:“真的没有,无心哥哥护送我回来后就一直将我藏在将太傅府上,他……很忙,一次都没见过我。”   宁长风的心落了落。   想想也是,京中如今是新帝掌权,容衍到如今都还没有动作,势必是将景泰蓝留作了后手。   他不会天真地拿鹿鸣山的经历去赌自己和景泰蓝在容衍心中的分量,先前虽放了狠话,到底要见着了人才踏实。   更何况京中局势万变,景泰蓝又身份特殊,若是容衍藏有一分私心,便可立时将他陷于死地。   他不放心。   吃饱了就犯困,见到人的兴奋劲一过,小家伙就撑着下巴打起了瞌睡,头也跟着一点一点地,饶是如此他也舍不得睡,撑着眼皮咕咕哝哝说些不着头尾的话,宁长风静静听着,屋内炭火暖热,景泰蓝的声音越来越小,终于趴在桌上睡着了。   宁长风轻手轻脚将他抱回床上,自己也脱了鞋袜,陪小崽子好好睡一觉。   景泰蓝翻个身紧紧抱住他,小脸埋在他脖颈间蹭了蹭,迷迷糊糊道:“阿爹,我好怕是做梦啊。”   宁长风便将他抱到自己胸口趴着,摸摸他的脸蛋低声道:“不是做梦。睡吧,醒了我还在。”   ……   一觉睡到大晌午,景泰蓝醒来时脑袋正枕在阿爹宽阔温暖的胸膛上,他不舍得叫醒宁长风,大眼珠乌溜溜地转动,悄摸摸用小指勾住了宁长风胸前的衣带。   唇角扬起一抹浅浅的笑意。   “瞎乐什么!”宁长风往他屁股上甩了一巴掌:“起来,带你出去玩儿。”   景泰蓝捂着屁股蛋子从他身上一弹而起,听说要带他出去玩瞬间眉开眼笑,搂住他脖子亲昵道:“最喜欢阿爹了。”   宁长风将他从身上撕下:“穿好衣服,阿爹新学了项绝活。”   有他这句话,景泰蓝三下五除二便将自己捯饬齐整,仰着大脑袋期待地看着他。   宁长风拿出一个小盒子,从里头沾了些油膏,对着他玉雪可爱的脸蛋就是一阵狂抹,末了还用灰石笔在他眉头眼尾粗略地勾了勾……   “好了。”   景泰蓝转头,铜镜里出现一张黢黑蜡黄的小脸,清秀的眉毛被画得老粗,眼睛也变小了,活脱脱一副粗野乡下孩子样。   景泰蓝嘴巴张得老大:“好厉害啊!”   宁长风勾勾唇角,用指腹沾了点油膏,将眉间那点红痣遮了。   “为何要遮起来呀?”景泰蓝转到他跟前,疑惑地问道。   宁长风对他是不避讳的,闻言直道:“北昭律规定女子与哥儿不得从军,我身份多有不便,一会儿出去可别说漏了嘴。”   景泰蓝撅了噘嘴,不满地咕哝:“什么破律法……”   对着宁长风却乖巧地点了点头。   房门才一打开,墙边高树上便飞下一人,径直跪在他们面前:“主人吩咐京中危险,殿下不宜出门。”   宁长风眉头一挑,正要说话就见景泰蓝上前一步,蹲在那个侍卫面前道:“十七哥哥,你看看我。”   那侍卫抬头看了一眼,复低下头去,道:“纵是有易容之法,属下也不能放您出去。”   景泰蓝撇撇嘴,又扯出宁长风当幌子:“我阿爹都来了,你连他的话都不听么?”   那名叫十七的侍卫脊背一紧,道:“兹事体大,属下需得回禀主人。”   景泰蓝恨铁不成钢地叹了口气,托腮道:“那你去吧,速去速回。”   落十七正要离开,就听宁长风叫住他。   “你同他说,孩子不是物品,想放在哪就放在哪,想放多久就放多久。景泰蓝不是他诏狱里的那些犯人,更不会成为任何人的牺牲品——我会一直站在他身后。”   ……   容衍住处。   落无心从墙头落下,忧虑地看向院内紧闭的门窗。   自十七走后,容衍便将自己关在屋里,已快两个时辰了。   他算了算日子,眉心皱得越发紧。   景越为了惩罚他连着几个月解药都姗姗来迟,距离上月长生蛊发作足有四十一天了。   “药带来了么?”屋内传来声音,像是在咬牙忍受着什么。   落无心摸了摸怀中的药,走进屋里,不多时端着一盆血水出来。   只是这次似乎要比往常难熬些,直到夜色近黑,容衍才从屋里走出来,远看行为举止已与常人无异。   “备车,去飞仙楼。”   *   “听说京里的达官贵人最爱来这飞仙楼喝酒宴饮,咱们要不也去见识见识?”   可巧,才将景泰蓝带出来逛了不到半条街,就遇上了林为兄弟,见着他就跟见着财神爷似的,硬要将他拉进来,寻了个角落处坐着。   甫一看到菜名,林为这小子就开始啧啧称奇:“乖乖,不就是莼菜汤么就要二两银子,我还不如回家自个儿煮去。”   “坐下吧。”林子荣将他按坐在身边,熟练地点了几道菜式,待伙计走后才低声对他道:“我还有些存银,今日借你的光饱饱口福。”   林为不好意思地挠了挠脸:“对不住啊哥——”   “别说这话。”林子荣用胳膊肘拐了拐他,站起来对走近的宁长风打了招呼。   宁长风让景泰蓝坐在里边,这才坐下说道:“加了几个菜,要了壶好酒,今日我做东,我们敞开肚皮吃。”   林为是个没什么心眼的,闻言瞬间轻松,大快朵颐起来。   他自小流浪,后来又被拘进军中,哪里正经吃过这名贵的吃食,这也想尝那也想尝,一时竟像是仓鼠落进了粮仓里,别提多高兴了。   宁长风对吃食上不甚上心,就着一碟鸡汁焖笋扒了碗饭,便和林子荣慢慢对酌。   他们之间并无多话,说喝酒那就是纯喝,倒是林为对宁长风带来的孩子好奇极了,三天两语地逗弄他。   景泰蓝边剥着手里的鹌鹑蛋边四平八稳地应付他,随口诌起胡话来眼皮都不带眨一下。   一小碟剥好的鹌鹑蛋被推到宁长风手边,个个白嫩嫩的,林为瞪着眼珠子,话音都泛酸:“啧啧啧,你儿子待你可真好,想必夫人一定温柔贤惠,才能教出这么好的孩子。”   宁长风端着酒杯的手一顿,仰脖喝下。   景泰蓝瞪他一眼,林为摸着脑袋不明所以,就听宁长风低低笑了一声,语意不明:“是啊,温柔贤惠,是我的梦中情人。”   又是一阵啧啧声。   林为这货还要再问,就见景泰蓝把新上的一碟菜“当”一声搁在他面前,没好气地堵了他的嘴。   酒足饭饱,林为原本是不喝的,耐不住好奇尝了一口,怎知不胜酒力,红晕从脸上一路爬到脖颈,红成了一只大虾米。   “阿爹,我想大解。”   将两人送走后,景泰蓝说道。宁长风便带他上二楼恭房,自己站在外边等着。   二楼多是贵人们的雅间,相比一楼的喧闹,二楼要更静些,雅间里间或传来丝竹声与寒暄声,影影绰绰钻人耳朵,宁长风抱臂站在墙边,低低垂着头醒酒。   他自负酒量不错,西北的烧刀子都没将他灌醉过,没成想这飞仙楼里的四季春入口绵软,后劲却大得很,这会儿酒劲上来,即便是他头也有些晕。   四周靡靡声入耳,他眼睑半阖,一深一浅地调整着呼吸。   方才酒桌上的话,并未作假……   有脚步声自外间进入,宁长风没有抬眼,往旁边让了让,对方对半晌没有动静。   他抬头,撞进一双墨色的眼眸中。   “挺巧。” 第51章   那瞬间宁长风连呼吸都停住了。   他目光一错不错地盯着面前人如墨染的眼眸,眼眸的主人一身红衣,领口束得严实,脸上扣着一张银质面具,只露出双眼和线条流畅的下颌。   此刻那双眼正低低垂下,看向他的眼底波光潋滟,氤氲着一层纸醉金迷般的水雾。   似乎还带着笑。   他怎么……笑得出来?   宁长风喉结滚动几下,撇开眼,沉默地让开。   容衍的目光从他身上收回,与他擦肩而过时顿了顿,继而玩笑般的语气响起:“鹿鸣镇之行乃我一生之耻,你最好将它忘记。若再像今日这般眼神看着我,我可是要发疯的。”   他话音轻巧,宁长风却觉得方才喝下去的酒尽数泛了起来,在胸腔内翻腾不已,一颗心被酒气浸熬着,搅得他头脑发晕。   于是,他抓住対方的衣袖,问出了在心里盘桓了千百遍的问题。   他问:“一生之耻……包括与我成亲吗?”   容衍偏头看他,低笑声中带着些奇异的语调:“我这一生最不堪的模样都在你面前,你不会以为我还会爱上你吧?”   “你管那叫不堪?”   “否则?取悦你、欢娱你的游戏?”   空气静了一静,容衍讥讽的唇角一寸一寸拉平,就在他想震碎衣袖离开时,宁长风突然抬头笃定地看向他:“我认为那叫相互扶持,共担风雨。”   容衍藏在宽大袖摆里的手指蜷紧了,就在他想要用更刻薄的话语反击回去时,拽着他袖子的手松开了,宁长风深深吸了口气,转身走到外间的曲廊上,背対他靠立在墙边,只听到他强作镇定的声音传来。   “你没想明白,我不跟你谈。”   容衍神经质地扯了扯唇角,最终什么都没说,掀帘进了里间。   几息后,里头传来“咚”一声重响,似乎有人在里面摔倒了,宁长风眉梢跟着一跳,强行被他压了下去。   刚提上裤子的景泰蓝被这声重响吓得一激灵,将恭房的门打开一条缝,探头探脑地往外看。   只见更衣间的墙角蜷缩着一道红色的身影,他似乎在遭受极为痛苦的折磨,浑身抖如筛糠,下唇被他咬出了血,又被舔去,一并舔去的还有其上的胭脂,露出苍白憔悴的底色。   景泰蓝目光在他银白色的面具上扫了好几遍,最终鼓起勇气小跑过去,捡起地上掉落的药瓶递给他。   方才在酒席上容衍就预感到长生蛊要发作,这才急忙往更衣间赶,不成想在廊上碰到了宁长风……差点在他面前露了馅。   心脏肺腑似被捅进一把利刃在里面翻搅,长生蛊带来的药物作用使他眼前发黑模糊,以致身边走近了人才发觉。   “你的药掉了。”   小巧精致的玉瓶递到他眼皮底下,一并出现的是一只属于孩子的手,手指肥肥短短,食指紧张地抠着药瓶上的纹路。   景泰蓝很害怕,递出去的手有点发抖,却没有往回收。   他偶然窥见过几次容衍被先帝折磨的样子,用药物控制他,用刑罚驯化他,用言语刺激他……那时景泰蓝还很懵懂,只要看过一眼便要做好几夜的噩梦,渐渐地演化到只要看到这身红衣服就会心肝打颤的地步。   放在两年前,他绝対不会相信自己敢隔着这么近的距离站在容衍面前。   容衍抬起脸,模糊的视线聚焦了一瞬,下一秒杀招已到了眼前。   “是我!”景泰蓝慌忙低声喊道。   凌厉的劲风停留在他细嫩的脖颈上,容衍望着眼前这张黝黑朴实的娃娃脸,像是想到什么似的眼角弯了弯,随后从他手里接过药瓶,握住,震为齑粉。   景泰蓝眼珠蓦地睁大,悄咪咪退了半步,预备苗头不対就张嘴呼救。   怎知更让他目瞪口呆的事在后头。   容衍强撑着站起来,摇晃着走到洗手的水桶前,在自己胳膊上划了一刀,将手浸到了水里。   血线瞬间将桶里的水染红了。   “阿父!”   神智恢复些许清明的容衍勾唇笑了笑,转头道:“方才叫我什么?”   景泰蓝捂住嘴巴死命摇头,拒绝承认刚刚情急之下叫出的称呼,大眼睛里却慢慢蓄起了眼泪。   外面曲廊上传来脚步声,伴随着宁长风的声音:“小崽子你好了没?”   景泰蓝眼睛一亮,刚要出声就见容衍完好的那只手食指比在唇前,做了个“嘘”声的手势。   “别告诉他。”他无声说道。   宁长风已经走到更衣间门口,掀帘。   “阿爹!”景泰蓝急中生智,转身扑过去抱住宁长风的大腿,将他拦在了门外。   宁长风松了口气,将他抱起来:“待了那么久,便秘了么?”   景泰蓝含着眼泪点点头:“嗯呢。”   宁长风:“眼睛怎么红了?”   景泰蓝做虚脱状:“拉不出来,憋的。”   宁长风扫了一眼空荡无人的更衣间,鼻端萦绕的淡淡血腥味让他心绪复杂地抱着景泰蓝出来了。   爷俩穿过曲折优雅的回廊,正准备下楼,就听得右手边的雅间门突然打开,从里头被推搡出一人,伴随着叱骂:“去去去,惹了容大人不喜还想入宫谋职,门都没有!”   那人还伸着脖子往里张望,一时没顾上后边,宁长风托住他后背一转,借势卸了力道,也避免了这人摔下栏杆。   景泰蓝眼尖,一眼就瞧见了这人满脸的络腮胡,脱口而出:“陈叔!”   陈璟站稳后,见到是宁长风,面露窘然道:“多谢宁兄搭手。”   宁长风透过雅间还未合上的门扫了一眼,只见七八名穿着常服的官员坐在里边喝酒划拳,其中一人约莫五十多岁,瘦长脸,五官和赵阳有七八分相似。   眼见推他出来的人就要关门,陈璟顾不得和他叙旧,一把将门堵住,从怀里摸出两枚金锭放到他们手里:“大人行行好,不谋差事也成,烦请让我把珊瑚树带走,我给大人们每人再孝敬一支玉如意。”   那关门的官员掂了掂手里的金子,看向坐在主位的赵怀仁。   赵怀仁轻轻摇了摇头。   就见门口那俩官员把金子往怀里一揣,将陈璟往外推去:“什么你的珊瑚树,那是赵大人的。快走,区区一个商行老板,我们大人还不放在眼里。”   眼看又要被搡出门外,陈璟心一沉,扒在门缝上的手指动了动。   下一瞬就听到一声巨响,雅间的门被一股大力拍回墙上,宁长风单手按着门板,颇为熟稔地朝里边打招呼:“赵大人,久仰大名,果然虎父无犬子啊!”   他一只手按着门板,那两个壮年官员任凭使出吃奶的力气,也推不动分毫了。   赵怀仁被容衍驳了面子,正喝着闷酒,闻言眼皮往上一掀:“你谁?”   宁长风:“陇西营第三十二旗旗长宁长风,奉命押解贪污军资一案要犯入京,各位见笑了。”   听到这个名字,赵怀仁才拿正眼珠子瞧人,只是那眼神不友善罢了。   军资贪污一案在朝里掀起一场狂风骤雨,差点将他远驻西北的儿子赵阳一并拉下马,若不是这段时日他拼命回旋,这会被押解入京的恐怕就是他那儿子了。   而这一切,全都是面前这个小小旗长挑起来的。   只一瞬,赵怀仁就收敛了眼底的杀意,摆手示意那两个官员退开:“既是宁旗长的朋友,那珊瑚树你便拿走吧。”   他看向陈璟,脸上挂起长者的笑容,仿佛方才默许示意驱赶陈璟、独吞宝贝的人不是他一般。   “你所托之事并非本官不帮你办,只是如今绣衣局奉皇上之命把管宫廷内外,容首领不让你进,那便是进了,也要横着出来的,懂么?”   陈璟收了内力,接过包着珊瑚树的包袱,神情委顿地应是。   赵怀仁这才看向宁长风,语气堪称温和:“宁旗长年纪轻轻便立此大功,想来皇上一定重重有赏,老夫也是佩服得很哪,来了就别走了——留下喝口酒热热身。”   宁长风轻轻推了一把面露颓然的陈璟,在他耳边迅速报了一个地址和人名:“让他来接孩子。”   随后关上了门。   容衍再回来时见到的就是这副景象:残羹冷炙被撤走,筵席又新摆了一桌,赵氏一党喝得七扭八歪,宁长风一脚踩在椅子上,正和不知第几位拼酒。   喝不完的酒液顺着他的脖子流下,洇进里衣,桌前地上已被扔了一堆酒壶。   饶是如此,他另一只手还牢牢牵着景泰蓝。   见到容衍,景泰蓝满脸的焦虑才骤然缓解,拼命朝他使眼色,阻止这场莫名其妙的酒局。   他才飞了个眼色,就听得满是喧嚣酒气的雅间内诡异地静了一静。官员们默默放下手中杯,更有甚者偷偷吐出了口中酒。   容衍方才是甩袖离开的,一点情面都不讲。   这去而复返……是怎么回事?   况且这人太冷太独,虽不推拒这些官员们的宴会邀请,但有他在的地方,场子总是热闹不起来。   久而久之,私下的喝酒玩乐便不找他了。   赵怀仁搁下酒杯,站起身看向容衍,语带疑惑:“这是——”   容衍的目光从在座的人身上一扫扫过,最终落在提着酒壶一个眼神都不给他的宁长风身上,语气平静无波。   “你的事我答应了。”   “他我也一并带走,做事做绝,斩草除根最好,你觉得呢?”   赵怀仁的目光顺着他手指的方向落到喝得五荤三素,七颠八倒的宁长风身上,突然抚掌大笑:“好!不愧是容首领,你办事老夫放心,那就——静候佳音。”   容衍颔首,于是赵怀仁带着官员们陆陆续续离开。   雅间的门开了又关,最终满室人空,陷入一片寂静。   容衍绕开一片狼藉的桌面,被一道小小的身影拦住。   景泰蓝像头小兽般护在宁长风面前,冲着容衍恶狠狠地威胁:“不准伤害我阿爹!”   方才的话他都听到了,容衍要斩草除根。   哼,在更衣间时就不该一时心软!   景泰蓝的大眼睛里泛起一层红,瞪着容衍的眼神害怕又倔强。   容衍弯腰——弹了他一个脑瓜崩儿。   “唔。”景泰蓝呼痛地捂住额头,还不忘从手指头缝隙里瞪人。   容衍语气中含了笑意:“叫声阿父,我便不害他。”   景泰蓝将信将疑地眼神上下打量了他好几趟,最终抿了抿唇,别扭地叫了一声阿父。   容衍轻轻一声:“嗯。”   这时,门口有人叫了一声“主人”,是穿常服赶来的落十七。   景泰蓝看了眼门外,又看了眼正在支额假寐的宁长风,依依不舍地走到门口,突然回头朝容衍亮了亮藏在小靴子里的匕首:“我就在门口守着,要是阿爹有事,我就杀了我自己,让你无论有什么计划都尽数落空。”   容衍浑不在意地摆了摆手。   雅间内终于只剩他们两个人了。   他的目光重新落回到宁长风身上,顺着他露出的半张硬朗的侧脸轮廓细细描绘。   “那个小疯子为了你可是什么事都做得出来。”他拨开宁长风额前一点碎发,视线描摹过他的眉眼,半晌苦笑道:“景家人生下来就都是疯子,你啊——”   未尽之言被他湮没在唇齿中。   这时,宁长风支着额头的手一错,脑袋差点砸在桌面上,被容衍的手掌托住了。   宁长风抬头,被酒气熏过的双眼难得带上些迷茫,他目光聚焦了好一会儿才勉强看到容衍,神情立刻变得兴奋,好兄弟般揽过他的肩膀就往身边带。   “这个还没倒?来,继续喝!”   话音刚落容衍手里就被塞进一个酒壶,宁长风单手执壶,隔空虚虚和他碰了碰壶,仰头喝下,眨眼半壶四季春便见了底。   “喝呀!”宁长风目光灼灼地催促。   手臂上的伤隐隐作痛,结痂的、没结痂的伤口发痒发麻,他本不该多饮酒的,但在那样热烈而期盼的眼神中,容衍只轻轻笑了笑,执壶与他碰杯。   “叮”一声脆响,他仰脖将整壶酒液一饮而尽。   “爽快!再来!”宁长风接过空壶,又塞给他一壶新的。   一壶接一壶,一壶接一壶……   直到日薄西山,远远的长街上打起了更,宁长风才将空壶往地上一甩,踩着满地的酒壶就要出门找店家再上酒,被容衍拖了回来。   他从后环绕住宁长风的腰,让他靠在自己身上,低声哄道:“夜深了,店家要打烊了。”   宁长风半眯着一双醉眼:“你骗我,外头灯笼还亮着呢。”   容衍:“十七。”   片刻,飞仙楼的烛火尽数熄灭,几个闲客也离开了。   容衍:“你看,灯灭了。再不走店家要赶人了。”   他半扶半抱,总算是将宁长风哄进了马车,一直盯着的景泰蓝见状便往马车里钻,被容衍拎了出来。   “回你院里睡。”   他将景泰蓝交到十七手里,转身上了马车,掀开帘子的那一刻,却対上一双清明无比的眼睛。   宁长风坐在马车里,眼底的失望深不可及。   “就连不会喝酒也是骗我的。”   “容衍,你嘴里可有半句实话?” 第52章   容衍静了一静,上了马车,屈身坐在他右侧。   时值深夜,外头静得只听见车轮辘辘的声音,车厢内两人一言不发,宁长风死死盯着右手边闭目养神了一路的容衍,突然越过他去掀车帘。   手腕却被人攥住了。   宁长风磨牙,扭头与不知何时睁开眼睛的容衍对视:“怎么,不继续装睡了?”   容衍的眼睫极细微地颤了颤,吐出口的字句却强硬:“不准下去。”   宁长风挪开眼,手腕一错便挣脱他的钳制,躬身就要往外跳。   这时容衍飞扑上前,卡着他的肩膀将其整个人往后拖,车厢内狭窄,宁长风施展不开,一时只听见接连几声碰撞声,车厢整个摇晃不已,几乎要侧翻了去。   十七叫停马车,低声询问:“主人?”   马车里的动静这才静了静,须臾后传出容衍气息不稳的声音:“继续走。”   马车又辘辘而行。   车厢内。   宁长风后腰咯着暖凳,一只手被压在暖凳上,另一只手被死死攥着,容衍几乎将全身重量都压在了他身上,衣裳下的大腿紧紧相贴。   这让他有一瞬间的恍然,似乎还是在鹿鸣山上的那些时光,两人毫无芥蒂,相拥而眠。   那样的时光不会再有了。   “放开!”他挣动无果,黑暗中的眼眶隐隐发红。   容衍气息不稳地喘了喘,垂下的额头在他肩上抵磨,方才宁长风的挣扎太过激烈,他险些制不住,最后不得已手脚并用才将人压住了。   饶是如此,才压下去的长生蛊又开始作俑,激得他心脏骤缩,浑身止不住地发冷发抖。   “别下去,有埋伏。”他嘴唇贴着宁长风肩上粗糙的布料,低声提醒道。   果然挣扎的力道变小了,直至安静。   容衍心下觉得异样,微微抬起头看向他,车窗外的月光洒下,他对上一双看似平静的双眼。   那双印象中沉稳坚定的眼睛,此刻却含着几分冷漠几分讥嘲,他说:“容衍,是你隐瞒在先,不告而别在后,现在又凭什么管我?”   容衍心神一颤,被宁长风寻了空挡立时将他掀翻,后背撞在马车上发出“咚”一声巨响。   “唔。”痛吟溢出唇齿,又被他咽了回去。   宁长风即将跨出马车的脚步一顿,回身定定地望着蜷缩在矮凳边的人影。   车厢内弥漫开一股熟悉的血腥味,渐浓。   片刻后,他放下撩开到一半的车帘,躬身返回车内。   容衍仰靠马车厢壁上,察觉宁长风的靠近,抬袖遮住了自己,掩在宽袖下的嗓音喑哑:“不是要走么?”   宁长风一言不发,他蹲下.身,手掌按在他腿上,一寸一寸摸了上去。   “做什么?”   容衍一脚踢开他,却又被他抓住,这次使了十成力,轻易挣脱不得。   那只手掌继续往上,在他腰上按了按。   容衍偏过头,语气不耐:“我最厌恶你这幅滥好心的模样,真恶心——”   话音未落就听他极不明显地顿了顿,宁长风的手指顺着里衣摸进去,在他腰腹处触到一道隆起的伤疤,约一指长,表面凹凸不平,应是近几月添的新伤。   他还要再往上,却被另一只手攥住了。   “够了!”月光下容衍的眼底也隐隐泛红:“你要走便走,犯不着如此羞辱我。”   指腹下的肌肉在微微抽搐,宁长风却没因此停下,而是更强硬地压住他的手脚,指腹顺着那道伤疤再往上。   容衍开始剧烈挣扎,宽大的袖子落下,月光映出他手臂上密密麻麻的刀口。   每道口子约寸余,整整齐齐地排列在手腕至手肘之间,有些已结了痂,有些在方才的挣动中又裂了开,正汩汩流着血,还有些能看见森白的骨头。   旧伤叠新伤,看起来格外狰狞可怖地占据了他的视线。   宁长风呼吸一窒,一时竟怔怔望着,不能言语。   容衍垂着头,声音满是疲惫与不堪:“如你所愿看到了,可以松手了吗?”   宁长风喉结上下滚动,几乎从嗓子眼里挤出字来:“怎么弄的?”   “嗤。”容衍嗤笑一声:“掌管诏狱的能有几个正常人——”   他抬起眼,用那双寒墨似的眼睛盯着他,一字一句道:“宁长风,我骗你的,一开始我就没有失忆,我假装与你成亲只是为了骗取你的信任养伤罢了,什么温柔体贴以□□人,都是我哄你的把戏呃——”   他喉间发出一声痛吟,身体往前挺了一下。   宁长风的手掌按在他胸前,指尖扣住了那道未愈合的伤口,鲜血再次流出,渐渐洇出衣料,将大红染成深红。   “又想骗我。”他指尖用力,几乎是恶狠狠的说道。容衍的身体随着他的动作细细颤抖,脸上的血色迅速褪去,变成煞白。   “你真正想要藏起来的伤口,是这里吧。”   鲜血顺着他的指尖倒流而下,滴落在马车上,宁长风倒映着他的眼中浮出几分快意与恨恨然。   “痛点好,不痛怎么知道你离开的这一年,我是怎么过来的呢?”   “我——”   宁长风抽出手指,在他垂落的衣摆上擦干血迹,用几近冷漠的语气道:“你那套哄鬼的话我一个字都不会听。”   “那么想当个长嘴的哑巴就请继续,我不奉陪。”   说这话时,容衍望向他的眼神逐渐黯淡,他垂下眼,静静等着对方的离开。   宁长风看准机会,一记手刀将他劈晕了。   容衍的头颅往下垂去,眼看要磕到凳上,被一双手轻轻托住,银制面具被取下,宁长风盯着那张被痛意折磨得苍白的脸,眼底情绪涌动。   良久,他难以自制地将人拥进怀里,哑声道:“骗子。”   *   马车驶进破败的府邸,门匾上结了蛛网的“姚”字在夜风中晃荡,发出嘎吱的声响。   穿过荒芜的前庭,停在一座小院前。   宁长风抬头扫了一眼,门脸上依稀写着“扶风轩”的字样,他背着容衍甫一下车,就见那名唤十七的护卫“唰”地拔刀,目露警惕地盯着他……以及在他背上的容衍。   宁长风目不斜视,迎着他的刀步步前进,推开破败的院门。   霎时四面八方又落下好几个黑衣护卫,为首的是落无心。他向前急走几步,又蓦然停住,目光在宁长风和他背上昏迷的容衍身上逡巡不已。   宁长风的目光在他身上掠过,背着容衍径直往主屋走去。   身后护卫渐成围拢之势,堵住了院子所有可能逃走的空隙,刀已半出鞘。   被落无心掌劲推了回去。   “老大?”有人不解。   落无心打了个手势止住那人的话,发令道:“别动他。”   然后他们就看着自己眼中的老大,素来有“天下第一杀手”之称的落无心轻轻敲了敲紧闭的房门,躬身问里面的人:“老爷有何吩咐?”   话语里竟然带了几分心虚。   众护卫看得一愣一愣,心道这是哪尊大佛,竟能让杀人不眨眼的落无心为他弯腰待命?   门内传来宁长风的声音:“热水,毛巾,金创药。”   落无心领命而去,临走前警告地看了一眼已成鹌鹑状的众护卫,吓得大家一个激灵,瞬间作忙碌状。   烧水的烧水,找毛巾的找毛巾……   落无心走到十七面前:“我记得你出身医药世家,祖传秘制金创药更是一绝,借来用一用。”   十七撇过头:“给谁用?此药稀有,若是给主人我自然责无旁贷,若是旁的什么不相干的人,不给。”   落无心脸色一拉,语露警告:“你可知你在说什么?”   十七猛地抬头,低声而快速道:“我如何不知?可就是这个人,害得主人服下长生蛊,受蛊虫日夜折磨不提,朝堂上更是备受牵制,时时刻刻如履刀尖,那些伤……那些伤都是拜他所赐!”   他说得激动,眼底也泛出泪光:“不是他,十一不会叛变,主人不会被押回盛京受那狗皇帝的钳制——”   “落十七!”落无心低声喝止,疾言厉色道:“主人要做什么事,救什么人全由他一人作主,什么时候轮到你来吆三喝四了?”   落十七怔了半晌,从怀里拿出金创药朝他身上一扔,转身足尖点地,消失在夜色中。   ……   宁长风轻轻踹开房门,迎面便被满屋的腐朽气息冲了一脸。他腾出手,弹指点亮屋内油灯,昏黄光亮照亮房内一隅。   一桌,一椅,一床。   除此之外,再无他物。   他正欲将人放在床上,便见那床褥上大块褐色脏渍,一层叠一层,有些像是将整个被面都浸透了,乌黑发硬,用手一搓便成块状掉落。   宁长风嗅了嗅,是干涸发硬的血块,在这褥面上不知积了多少个日月。   他脸色沉得厉害,背着容衍在屋里转了一圈。桌椅、墙面、地上到处都是干涸发黑的血迹,有的是一滩,有的斑斑点点印在白墙上,砖石铺就的地面上布着许多坑洼和裂痕,一看就是受不住疼内力外溢所致。   望着这间无处下脚的屋子,梦中孩子十指血迹斑斑抓挠在石窟壁上的情景与这间屋子重叠,宁长风心口血气翻涌,不禁咬牙低声骂道:“好,你好得很!”   递了东西进去,落无心便在门口守着。果然不到一刻钟便听见里头收拾东西的声响,不多时一床被褥连脏毛巾脸盆全被扔了出来,伴随着里头明显带火气的声音。   “换新的来。”   满院子护卫心肝跟着那被扔出的物件颤了颤,求助般望向落无心。   那可是连他们都严令不许进去的地方,那人不光进去了,还将里头主人的私物丢垃圾似的丢了出来,这……   反观落无心见到被丢出来的脏污被褥倒是松了口气,招呼大眼瞪小眼的诸护卫:“看我作甚,寻新的去。”   “哎,等会。”   他叫住其中一个,略思索会嘱咐道:“拿两床被子,枕头要鸳鸯枕,裘衣两套……”   护卫眼睛越睁越大,还来不及说什么就被落无心一推,同手同脚地走出去了。   走前还下死手掐了把自己。   今晚可真他妈玄幻,莫不是中毒了?   好在容衍手底下的人动作都极快,护卫们迅速铺好新被褥,拿着洒扫工具将屋子内外洗洗刷刷,除却一开始有些摸不着头脑,后来堪称兴高采烈了。   容衍自打被赐了这间破宅子后就一直蜗居在此屋,还下令除落无心之外的任何护卫都不得靠近,他们只能守着院子眼巴巴地望着落无心一趟一趟地送药进去,一盆一盆的血水与脏衣带出来,到后来连落无心都进去得少了……   此次有机会能替容衍扫尘,他们一个个干得比杀人都卖力。   听着帷帐外热火朝天的动静,宁长风难得默了默,这群护卫和传闻中的绣衣局杀手似乎不是一个物种。   他将容衍的衣物除下,这才发现除了他摸到的那两处,前胸后背又添了不少别的伤。宁长风能辨出几种刑伤,别的更多倒像是自己用锐器划伤的,与手臂上的伤口出自同一人。   也就是他自己。   宁长风深吸一口气,这才替他处理伤口。   所幸伤口虽多,只是皮肉伤,上了金创药就止血了,只是左胸上的伤难办。此前他在愤怒怨恨下是下了死手的,此时那处圆环状的伤口血流不止,金创药洒上去便被浸成一团,宁长风只好上手给他按住伤口,指腹却触到了异物。   他细细摸了摸,从血糊的伤口深处挑出一根“线头”似的东西。   甫一被他捏住,那“线头”便急遽挣扎着要往里钻,宁长风下意识捏紧,便见昏迷得好好的容衍身体像离岸的鱼一般弹跳了一下,口鼻上迅速涌出血来。   宁长风心一惊,立时松开手,那“线头”得了自由,眨眼钻进血肉里不见了。   容衍却未得喘息,他紧闭双眼,额头脖颈瞬间起了斗大的汗珠,本垂放在身侧的手开始无意识地抓挠起胸前的伤口,几下便让他自己抓得血肉模糊。   即便昏迷也痛不欲生。   宁长风忙压住他的手,低声喊:“容衍,醒醒,醒过来!”   容衍却像是陷入某种梦魇中,苍白的颊边浮起不正常的红晕,表情时而惊惧时而沉溺,挣扎的动作十分剧烈,宁长风被他甩开好几次,不得已剪住他双手,全身都压了上去。   他低喘着,额头抵上他的,放出一丝异能,顺奇经八脉游走而下。   蓦地,他僵住了。   容衍的心脏处紧紧盘绕着一条铁丝粗细的线虫,此时正随着他心脏的泵动越缠越紧,牢牢嵌入他的血肉里,乱线似的缠成一团,察觉到异能的靠近便开始疯狂挣动。   身体的主人便随着体内线虫的动作开始了新一轮的颤抖挣扎,发出一声声痛苦的喘息。   宁长风不敢再探,收回了异能。   以防他再自残,后半夜宁长风是箍着容衍睡的,直到天将晓时才身下人的挣扎才渐渐微弱,吐息渐趋平缓。   宁长风出了一身冷汗,起身跨过消停了的容衍,让落无心在床帏外守着,自要了热水去洗澡。   幽暗尘封的屋内被洗扫一空,冬日难得的暖阳从支开的窗户外照进来,随着树影跳跃成一圈一圈的光晕,新换上的被褥暖和干净,云似的堆在他身上,醒过来的容衍被这热烈的阳光刺得想要流泪,不由抬袖遮住了眼。   帷帐外忙忙碌碌,是护卫们在更换家具。   “主人。”帷帐外落无心的声音传来:“夫人守了您一整宿,现下去沐浴了。”   良久,帷帐里才传来一声沙哑的:“嗯。” 第53章   宁长风急急冲了个澡,洗去身上的汗渍与血迹,抬眼就瞥见一名护卫送了干净衣裳过来,放在屏风外。   他穿好衣物,抬手用指腹按了按眉间清洗后露出的孕痣,最终将易容膏放回了怀中。   转出屏风,一抬眼便瞧见了熟面孔。   十三抱着他的脏衣物,笑嘻嘻地朝他打招呼:“主母好!”   宁长风皱了皱眉:“叫我名字。”   十三吐了吐舌头:“此前叫您旗长是为了掩人耳目,现下周围都是主人的人,我便随大哥叫您老爷吧?”   宁长风不置可否,他目光四处一扫,心下觉得奇怪,便问道:“你们府上怎么破败成这幅模样,你主子没钱修葺么?”   说起这个,十三小脸一拉,抱着衣物边走边向宁长风诉苦。   “怎么会,主人统领绣衣局,满朝文武送礼的送不过来,更别提手下私产无数,别说修葺这座破宅,便是十座八座也是等闲。”   说着他苦下脸:“还不是主人不让修,我和大哥把嘴皮子磨破了都不管用。”   又愤愤然道:“其实也不能怪主人,只怪那狗皇帝居心叵测,特地赐下这座旧宅恶心主人!”   宁长风适时接过话头:“怎么说?”   十三顿了顿,似乎觉得不该说,但想起容衍背后为他所做的种种,心一横便将这桩旧事讲与他听。   “这座宅子的原主姓姚,曾经在盛京也是煊赫一时的官身,家主姚万里官拜户部尚书,长子十六岁随军驻扎西北,勇猛彪悍,屡立战功,次子新科状元,被公主相中指为驸马,一门显贵,风光无两。”   “只是后来这姚万里被查出贪墨白银百万两有余,先帝震怒,令诛九族,家产尽数抄没,男丁流放营州,女丁充作官妓,这宅子充公后便一直荒废至今。”   宁长风边走边走边问道:“这与容衍——他有什么关系?”   十三摇摇头:“我知道得不全,只知当年这桩案件是先帝授意主人一手操办的,抄斩前夜这宅子走过一次水,姚万里的长子自西北被召回,尚未戴枷定罪就硬生生被烧死在这座宅子里,为此主人受满朝文武口诛笔伐数月。若不是主人随身伴驾住在宫里,恐怕一夜能被刺杀四五次……”   宁长风拧紧了眉:“他此前都是与先帝同住?”   十三摇头:“不甚清楚,总之办完姚万里一案后主人约有半旬都未出宫,后来便无人再敢在他面前提起这桩案子,如今这新即任的狗皇帝却将这姚家旧宅赐给他,我看就是成心的!”   他说到后来堪称咬牙切齿,将宁长风的衣物捶得“啪啪”响。   宁长风跃上房顶极目远眺,果然在西面瞧见了大火燃烧后的残垣断壁,整座宅子居于盛京极为繁华的地段,占地又广,虽已破败,只残留些架子都能瞧出此前的主人阔绰。   一阵风吹过去,齐人深的野草树藤随风飘摇,容衍住的院子和其他地方荒芜连成一片,若不是进进出出的护卫,说是座鬼宅恐怕都有人信。   宁长风的身影掠过几个树梢,落在唯一有人进出的院子前,推门进去。   昨夜那名冲他拔刀相向的护卫端着一盆脏水,见到他先是一愣,视线在他额间孕痣上停留许久,待宁长风目光看过来时又一扭头,侧身自他身边过去了。   宁长风倒未与他计较,摆手让落无心别声张,自己在门前站了许久,接过护卫手上的食盒,这才轻轻推开门。   屋内焕然一新,细小的粉尘在充沛的阳光下飞舞,微风吹得帷帐轻轻晃动。   宁长风走近,将食盒放在桌面上,“嗒”一声轻响,随即帷帐内传来容衍病恹恹的声音:“不是说了无需照顾——”   “是我。”   话音戛然而止,一时帷帐内外静得只剩呼吸声。   不知怎地,宁长风昨晚压下去的那点火气又开始往上拱,方才进屋前还想着要与他好好说,这会儿却禁不住冷言嘲讽道:“是了,你堂堂绣衣局首领呼风唤雨无所不能,怎会关心我这粗痞人是否担惊受怕,蒙骗我良心很好受吧?”   帐内默默不语。   宁长风盯着那层被风吹得一晃一晃的纱幔,继续道:“你不是最恨我见你狼狈不堪的模样么?不巧,昨晚我又见着了一次,怎么,还不叫你的护卫们杀了我?”   他缓步走近,眼底快意与恨意交织,隐藏在底下的更为浓烈的情绪被他死死压住,几乎称得上咬牙切齿。   “我将你金尊玉贵地养着,不敢让你下地,不敢让你干重活,风大了怕你冷,太阳大了怕你热,咳嗽一声我的心便要吊上好几天,生恐怕你身体没好透没好全,你倒好,离了我转头又是服毒又是自残,想死早说,算我宁长风瞎了眼费劲救你!”   最后一句话他几乎是低吼出来,说完像是用尽了全身的力气,慢慢靠着床边坐下,眼眶隐隐发红。   “每次都如此,你什么都不说,什么都靠猜,我不是你肚子里的蛔虫,我也会误解、会心痛、会想要放手啊。”   “容衍——”他声线变低,这个在任何时候看起来都沉稳坚定的人此时嗓音带上了一丝明显的不确定。   “在西北的无数个日日夜夜,我总在想,也许你只是在溺水时随手抓住了一根浮木,那根浮木可以是我,也可以是别人。”   “我们之间……在你心里其实不重要,对么?”   满室回荡着他一人的声音,另一位掩在帷帐内,沉默得仿佛不存在。   博古架上沙漏的声音一点一点穿过耳际,宁长风默默数着时辰,一刻钟后,他扶着床沿站起,脊背挺得笔直,和方才那个捧着一颗心反复剖白示弱的判若两人。   他转身开口,嗓音低而哑:“我讨厌隐瞒,讨厌有人为我牺牲,昨夜今日——就当我没来过。”   “你好自为之。”   他抬步往门外走去,一步、两步、三步……   不过短短十余步,便走到了尽头。   宁长风吐出心中浊气,手指搭上门闩,心道一会就把景泰蓝偷走,往后再见面就不知是敌是友了。   这时,帷帐内传来极低极轻的一声。   “长风。”   宁长风的脚步蓦地停住,却没有转身。   身后响起细碎的声响,似是有人撩开帷帐,过了片刻才响起略显虚浮的脚步声,一步、两步、三步……   越来越近。   宁长风全身逐渐绷紧,手指攥成了拳头。   直到后背被人贴上,容衍扳过他的脸,带着高热的气息扑面而来,轻柔的吻落在他唇上,烫得惊人。   容衍闭着眼,轻而颤抖的呢喃:“不是浮木,怎么会是浮木呢?”   是山川河海,是日月星辰,是他永沦地狱的唯一牵绊。   脸上传来轻柔却烫热的触感,他像是被小心翼翼对待的稀世珍宝,连捧着他脸的那双手都在轻微的颤抖。   宁长风眼睁睁看着一行水迹顺着容衍的眼角划下,落进两人交缠的唇齿间。   他在心里叹口气,最终还是闭上眼,与他分享了这滴咸得发苦的泪珠。   ……   “别包扎,我——嗜痛。”   被按回床上歇息的容衍推了推宁长风手上的纱布,他手腕上又多了几个深浅不一的齿痕,流了不少血,可见咬自己时一点都没留力。   说这话时他低垂着眉眼,   宁长风只是停下,静静地看着他。那视线中没有鄙夷与畏惧,只是单纯地、纯粹地等着下文。   在他的目光下,容衍下意识便要巧舌如簧地忽悠他,蓦然想起自己在这人面前已毫无信誉可言,若是再胡编乱造,怕这次走了就再也不会回头了。   涌上舌尖的话硬生生打了个转,只是对这样的他来说实话太难出口,于是他低了头,盯着自己手腕上堪称狰狞的伤口,颇为艰难地解释:“疼痛能让我清醒,不变成一个疯子。”   宁长风皱了皱眉,低声问道:“你害怕变成疯子?”   容衍静了静,拉了拉衣袖遮住那些密密麻麻的伤口:“别看了,丑得很。改日我用些祛疤药——”   话说到一半眼前便闪过一到雪白刀光,快到他来不及阻止,宁长风便用匕首在自己掌心划了一道,鲜血顺着手臂蜿蜒而下。   “你这是做什么!”容衍又惊又怒,上前就要查看他的伤势,却被敏捷地避开。   宁长风站在距离床边一丈远的地方,他嘴咬着纱布一头,一圈一圈给自己缠上去。   他面不改色地看着容衍,一字一句地说道:“以后你若自伤一次,我便在自己身上划一刀。若自伤十次百次,我便划上十刀百刀。容衍,你能为了我克制住自己么?”   容衍跪在床沿,无意识地抠着手腕上的伤口,连看着他的眼神都在抖。   宁长风狠心站在原地与他对峙,硬是不进一步。   良久,容衍紧绷的肩膀才垮塌下来,他趺坐在床沿,低低垂了头,再抬起时那双墨似的眼珠终于正视了他。   他张了张嘴:“我不知道。”   自有记忆以来,从未有人教过他如何避免疼痛。以他二十八年的人生经历,疼痛不仅是宣泄的出口,更能麻痹自己忘记一些他不愿记得的事情。   他喜欢疼痛带来的快感,那样会让他有种自己还是个人的感觉。   而不是充斥满耳的杂.种、贱人、去死……极尽恨意的诅咒辱骂和充满亵玩的言语动作。   被勒令保护自己,是什么感觉?   容衍罕见地陷入了迷茫。   过了不知多久,他捏得发白的手指才缓缓松开,朝宁长风伸出手,掌心朝上:“给我纱布。”   宁长风松了口气,冷硬的眉眼柔和起来。见容衍接过纱布,认真地给自己缠上,他才放心地去开食盒,从里头端出一碗梗米粥,两小碟菜,坐在一旁盯着他吃光。   吃完就押着他睡觉,自进来起容衍身上就一直高热,勉强撑着精神与他僵持了这么久,精神难免不济,饶是如此他睡得也不甚安稳,控制不住去抠腕上的伤口,被宁长风压住手脚输了些异能缓解,一遍一遍喊着他的名字才消停些。   这一睡又是昏天黑地。   过了晌午,宁长风才将他的手放回被子里,饥肠辘辘地出门找食吃。   怎知才走到院子里,就见落无心上前禀道:“府上找来两个人,说是接了口信帮您接孩子的,被护卫拦在了大门外。”   宁长风脚步一顿:“谁?”   落无心:“一个叫陈璟,一个叫林子荣,据说是您的朋友和属下。”   宁长风一拍额头,差点把这事儿忘了。   他脚跟一转,往大门的方向走,边道:“看好你主子,他才睡着,别扰了他。”   “我去去就来。” 第54章   姚宅实在破败,连会见客人的中堂都蛛网遍布,久未打扫,容衍的护卫便将人拦在了门口。   绕过影壁,宁长风额头的孕痣又被他遮了去,再抬眼就看到在护卫看守下抄手站着的两个人。   陈璟正打量四周,试图向护卫塞银子打探这是谁家府邸,林子荣则仰头望着摇摇欲坠的“姚”府牌匾出神。   宁长风握拳抵唇轻咳一声,打断了陈璟孜孜不倦的“交易”。   他走出门去,还未说话就感觉方才被缠得烦透了的落十七扔来一个不友好的眼神……   宁长风:“……”   见到他,陈璟倒不纠结送银子了。   他把银子把袖里一揣,满是络腮胡的脸上真心实意地露出笑容,上前打量了一会儿才道:“可算见着你了!若不是真真切切你指的这地儿,我就算路过八百次恐怕也想不到要上前敲一敲门。”   说着他拉过神思恍惚的林子荣:“我照着你说的地儿找来了这位姓林的军爷,你儿子现在哪呢,用不用这位军爷接回去?”   宁长风:“不必了,我已将他送回家中。”   昨晚形势突然,他原本计划叫人上门找容衍把娃接走,自己再好好周旋一番,怎知赵怀仁那老家伙滑不溜手,后来发生的事更是……   想到容衍身上斑驳密布的伤痕,宁长风暗暗掩去眼底涌起的血色。   陈璟舒了口气,连说几声“那就好”,又道:“昨夜那几个官老爷没为难你吧,哎,怪我。”   他一脸懊丧之色,却没继续往下说。   宁长风瞥他一眼,将目光放在始终垂着头一言不发的林子荣身上,几不可见地皱了皱眉。   陈璟在盛京有宅子,与两人同行一段路后便分道扬镳。   自带回那株珊瑚树后,他便停下了满世界找宝物的脚步,守着这株珊瑚树谋求一个进宫的职位。只是不知是针对他还是怎的,这盛京的官宦系统整一个铁桶也似,牢牢将他挡在了宫墙外。   京城内寸土寸金,饶是他也只能住在稍偏僻的北街外,陈璟下了马车就看到自家府邸大门轩敞,一名老仆躬身站在门口。   “二少爷,主子托老奴带个话,让您疯够了就回去。”   “否则他就亲自过来了。”   *   回到驿馆,宁长风展开包袱,将自己的日用品一件一件清起来往里面叠。   林子荣站在门口,目不转睛地看着他。   半晌,他才开口问道:“今日那府上住的,是你什么人?”   宁长风系好包袱结往后背一甩,直起腰坦然道:“是我很重要的人。”   林子荣平素沉默少言,极少为外物所动,听到他这话却当即来了火,指着他的鼻子质问道:“你说的很重要的人便是那个作恶多端,活该千刀万剐的绣衣局头子?你怎么能跟他——”   宁长风轻轻一笑,接过他的话:“我怎么不能跟他扯上关系?”   也许是他的语气太过笃定,林子荣难得一怔,随即又道:“他可是人人喊杀的大佞臣,死在他刀下的忠臣良将不知凡几,连襁褓中的婴儿都不放过,你竟然与他同流合污——”   他眼珠转动,视线落在宁长风背着的包袱上,似乎更加不可置信:“还要与他住到一块儿去!”   宁长风脸上的神情逐渐淡去,眼神沉静地看着他。   他走到林子荣面前,用前所未有的严肃语气道:“容衍是什么人我自有判断,你和林为若还把我当朋友便不要在我面前诋毁他。”   话已说到头了,林子荣只是深深地看了他一眼,随后侧身让出一步。   擦肩而过时,宁长风的声音低而快速地传进他耳内:“眼见耳闻均不一定为实,你们最好不要做傻事。”   ……   才走出驿馆便迎面撞见了贺明章,这位禁军统领许是才下了值,身着甲胄坐在马上,冲宁长风打了个招呼。   宁长风略一抱拳,就要绕过他前行。   怎知被叫住了。   “年关将近,因着你押回来的那批要犯,近日朝中都吵翻了天,人人都想见一见你,宁旗长还是待在驿馆,少走动为妙。”   宁长风笑道:“躲得了初一躲不过十五,与其畏首畏尾,不如看看这帮子人葫芦里卖的到底是什么药,你说对么,贺统领?”   贺明章有些讶异地瞧他一眼,似乎是想不到一个小小旗长还有这胆魄。   他正色,语气也肃然了几分,规劝道:“话虽如此,你一农户出身,在京里到底势单力薄,就当我多管闲事,劝你韬光养晦,不要硬碰硬的好。”   宁长风闻言脚步一停,竟然折返回来走到他马下,盯着他问道:“贺统领为何对我如此关心?这可超出了您的职责范围。”   许是没想到他如此直言不讳,贺明章一愣,视线在他英俊深刻的五官上逡巡一番,旋即打马走了。   宁长风:“……”   一个个都不正常。   他戴上兜帽,钻进巷子里,绕过几条街就摸到了容衍的住处。   彼时已是傍晚,容衍坐在窗明几净的屋子里,暖黄色的夕阳余晖顺着窗柩洒进来。他脱去了那身厚重的红衣,穿了一件翠色月竹纹的宽袍,被映得苍白如玉的脸上似乎也生了暖,墨色的眼底翻起层层烟波。   宁长风踏入房中的脚步一顿,呼吸也跟着静了静。   他永远为这样的容衍着迷。   “回来了。”一句不能再寻常的问候,宁长风心绪复杂地回神,在他对面坐下。   桌上用炉火煨着一锅鸡汤,他顺手给容衍打了一碗,问道:“等多久了?”   容衍:“你走后不久我便醒来了。”   那就是等了一下午。   宁长风没说什么,恰好饭菜端上来,他饿了一天,便开始干饭。   末了还要盯着容衍把鸡汤喝完。   以往和他在一起时,容衍的肠胃都没有差成这样,一点小小的汤食喝到最后竟然吐了。   宁长风面色铁青地搀着容衍,输入异能安抚着他被长生蛊搅弄得不断抽搐的五脏六腑。   “这蛊虫不喜熟食,不吃便是了。”   容衍拍拍他手,撑着案桌一角站起,拒绝了落无心递过来的玉露丹。   “我去管皇帝要解药!”   宁长风抽出腿间匕首,这就要往外面冲,被容衍双臂拦住抱在怀里,仍然气得胸膛上下起伏不已。   “好了好了,不气了,不气了啊。”   容衍双臂环抱着他拍了拍,低低哄道:“现下我感觉好多了。你不是不想打仗么,皇帝要是突然出事天下要大乱的。”   宁长风蓦地顿住:“你是因为这个才——”   一直隐忍至今?   容衍拍在他背上的手顿了顿,片刻后,他听到宁长风艰涩的嗓音响起:“是因为我吗?”   因为我让你善良有软肋,让你多受了这么多折磨痛苦。   本不至于此。   “不是。”   这次容衍回答得斩钉截铁,他的手掌落在宁长风的后脑上,温柔且坚定。   “不要胡思乱想,长风。我做的所有决定皆是心之所向,你无需有任何负担。我生下来便生活在黑暗中,骤然遇见你,便犹如一束光照亮我的生活,我不敢奢求这束光永远不离开我,可这束光当真没有离开我……这就够了。”   他叹息一声,将脸埋进了宁长风的脖颈里,温热的呼吸轻微颤抖。   宁长风任他抱着。   良久,他僵硬的身体才缓缓放松,回抱住了怀中的躯体。   落日余晖缓缓西移,直到隐入地平线,夜幕渐渐落下,落无心轻悄悄掩了门,将在门口探头探脑地景泰蓝捂嘴抱走了。   “长生蛊是南越来的一种蛊虫,最初源自越女之间流行给情郎中的一种情蛊,后经大祭司改良,变成了如今可致幻、可成瘾、可控制人的一把利器。”   “此蛊以同类为食,若没有同类蛊虫相食,便会食人五脏六腑,直至食空而亡。”   “不可剥离,不可杀死,蛊虫死则宿主亡。”   悠悠烛火下,宁长风握着他的手一紧:“我不会让你死的。”   容衍轻轻一笑,翻身搂住他的背抚了抚:“除了最初那几次,皇帝每次送来的蛊虫都被我换掉了,他控制不了我的。”   宁长风深深看了他一眼,那该有多疼?   但他最终只是轻轻“嗯”了一声,道:“陇西营上下被赵阳带着一帮子蛀虫蛀成了个大筛子,羌族不进攻还好,只要进攻必定溃不成军,到时羌族取青川城南下,可直逼关内,盛京覆灭只在股掌之间。”   容衍低声与他分析:“朝中不太平,景越一介宫女所生,未入过太学一日,只专心弄权,朝政之事半分不懂,朝中大臣个个苦不堪言。赵怀仁虽为户部尚书,去岁就将女儿送进宫中做了皇妃,前段时日传出有孕的消息,正是如日中天之时,难保他没有些别的想法。”   宁长风目光一凝:“你是说他想造反?”   容衍摇头:“孩子尚未生出来,说这些还为时尚早。但对某些人来说,有个名头就足够了。”   “比如赵怀仁的死对家,安国公韩松。” 第55章   北风呼啸了一夜,半夜下了点雪籽,天灰蒙蒙的还未亮,诏狱的门便早早打开。乌漆嘛黑的门洞宛如某种食人怪兽的大嘴,从里头吐出一阵阵令人恶心的腐烂气味。   韩风行不适地皱眉,握着马鞭的手一下一下在掌心敲着。   不多时,穿着诏狱官服的小兵抬着麻袋往外头一扔,接着又是几声重响,装着尸体的麻袋接连从里头被扔出来,四零八落地滚在韩风行脚下。   “都在这儿了,韩大人您领回去吧。”腰带上绣着莲花纹的男子拍拍手,做了个请的手势。   韩风行看着一地的尸体面色如铁,指着绣衣男子愤然道:“你们是故意的!”   “别这么说。”男人面色不变:“众所周知诏狱寒湿难捱,又是冬天,这帮要犯从陇州被枷到盛京,命早就丢了半条,见着狱中施刑惨状,惊惧之下死了正常。”   他说得轻描淡写,好似几十号人的性命如老鼠一般轻贱。   韩风行脸上气成了猪肝色,指着那绣衣使骂道:“胆大包天,胆大包天!”   “三司还未提审,刑部还未定罪,谁给你们的胆子竟敢,竟敢——”   他四顾满地的尸体,连一个活口都没留。   面对他的愤怒,那名绣衣使面色不变,甚至是笑着道:“那就要问是谁不想让他们活了,韩大人,你说是么?”   韩风行扑了个空,打马回了大理寺,进门时气得牙关咬得咯咯响。   “怎大清早便如此大火气?”中庭传来一道略显温吞的声音,韩风行抬头见是自己父亲,忙收了脸上怒容,上前搀扶了一把,将方才的事讲了出来。   韩松四十上下,岁月在他脸上留下不少细纹,乍一看上去饱经风霜,不像养尊处优出来的贵人。   他把手里抱着的暖炉递给儿子,韩风行哭笑不得地推回去:“我一大小伙子哪用得上这种东西,您身子骨不硬朗,自己捂着吧。”   韩松低头抚摸着那掉了漆的外壳,语气不无怀念:“你阿爹生你时落了病根,后来便常年抱着这个暖炉不撒手,倒是你活蹦乱跳,打小就火力旺。”   提起早逝的阿爹,韩风行不知怎么接话,便垂手沉默不语。   好在韩松自个儿回了神,对韩风行道:“那赵怀仁想将此事遮下去是万万不能的。你阿爹在天上看着呢,他不痛快一日,我就痛快一日。”   是日早朝,安国公带着七十三具尸体在正阳门外一字排开,敲响了登闻鼓。   登闻鼓一出震惊朝野,原本被幕后之人刻意遗忘的贪污军资案被迫翻出来摊晒在阳光下,安国公手持免死金牌跪在正阳门前,抑扬顿挫地念状书。   “臣,状告户部尚书赵怀仁包庇亲子贩卖军资,结党营私,伙同绣衣局首领容衍刑杀案犯,抹消罪证,其心可诛!”   登闻鼓上达天听,敲响他的竟然还是个皇亲国戚!   看热闹的百姓里三圈外三圈地围着,不到半日就传遍了整个盛京。   “让开!让开!”贺明章费力拨开人群,带兵隔开了百姓,穿着甲胄大步走到还在声情并茂念状书的韩松面前。   “安国公,陛下有请!”   韩松这才收了状纸,对贺明章温吞一笑:“仁和年以来,诏狱渐兴而三司形同虚设,文武百官性命皆系于一人一念,冤假错案不计其数,长此以往,国亡于不久矣!”   “安国公慎言!”贺明章厉声提醒。   韩松却不以为意,他盘坐在地,将手中举着的免死金牌放在面前,对贺明章道:“你去回陛下,此案事关国本,臣韩松一介废人自知于报国无功,愿以性命请求重启三司会审,彻查此案!”   贺明章脸色阴沉,一名副官领命疾驰而去。   半炷香后,副官带来圣谕。   “起来吧,陛下答应你了。”   *   翌日一早,宁长风在床上摸了个空。   他猛地睁眼,从床上一个鲤鱼打挺坐起来,撩开帘帐就匆匆忙忙穿鞋。   穿道一半顿住了,容衍披着外裳,一头乌发顺着肩头如墨披下,他以手支颌,微微歪着头盯着他看。   宁长风提起的心骤然放松,霎时后背冒了层密密麻麻的冷汗。   有了前两次的经历,他现在做梦都怕某人又来一次不告而别的戏码。   他圾着鞋三步并做两步走过去,用力将人抱进怀里,鼻尖抵着他柔顺的发丝使劲磨了磨,低声道:“还以为你又走了。”   容衍怔了怔,轻轻在他背上拍了拍:“我答应你,以后无论去哪里,做什么,都会和你报备,好不好?”   宁长风警惕地与他拉开距离,盯着这人的鼻尖问道:“你要去哪里?”   这时,外面传来阵阵击鼓声,在冬季的清晨显得格外震耳欲聋。   容衍笑笑:“韩松出手了。”   宁长风瞬间明白了他指的是什么,那日飞仙楼雅间内,赵怀仁宴请容衍的目的就是想让他不动声色地处理掉那些从陇西营押解进京的案犯。容衍将计就计,利用这些案犯的死激怒了韩风行,继而把这个把柄亲手交到了韩松手里。   既然有人想遮掩,那就索性把事情闹大,让幕后之人遮无可遮。   屋外响起敲窗声,落无心在外面道:“主人,皇帝答应了安国公的要求,三司会审。刑部已带人往这边来了。”   容衍将披着的外袍穿上,黑发随意地束成一股垂在脑后,倾身低头在呆愣的宁长风唇上偷一口香,握了他的手哄道:“我去刑部坐坐,短则三五日,长则十余日,等我回来咱们买座新宅子住,嗯?”   宁长风语气悠悠:“你这还不如不报备……”   容衍又是笑,握着他的手在他指尖亲了亲:“无事的,他们不会对我用刑。再者,刑部的牢房可比诏狱的舒服多了。”   宁长风攥住他瘦长的手指拖到唇边咬了一口,容衍忍着疼,看向他的眼睛仍旧笑盈盈的。宁长风觉得没趣,松开口盯着那圈牙印出神。   容衍只好再三保证会好好爱护自己,不信出来上称绝不掉一两肉。   宁长风这才恨恨地撒手。   快出门时又被叫住了。宁长风两指并拢,沿着血脉自腕间缓缓下移,一个小小的绿色光团被凝练出来,聚在他指尖,被他一掌拍进了容衍额头。   容衍不躲不避,绿色光团被拍进去的一瞬间只觉神清气爽,连日来的沉疴仿佛被一扫而空,他抚触着空无一物的额间,若有所思道:“是什么?”   宁长风没好气:“紧箍咒,防止你逃跑!”   容衍忍俊不禁,讨好地拉拉他的手,一步三回头地走了。   与此同时,早朝上的赵怀仁脱下官帽,被刑部的人“请”了下去。   ……   一场登闻鼓,将这场说大不大,说小不小的贪污军资案闹得满城皆知,彼时正值岁末,地方上来述职的、来北昭纳贡交往的他国贵族也目睹了这场笑话,真就是把景越这个皇帝架在火上翻来覆去地烤。   众目睽睽下,大理寺、刑部、都察司三个蒙尘多年的衙门连夜扫扫匾上的蛛网,大官小吏个个忙得陀螺似的飞转。   第一日,双方坚称无罪。容衍只道诏狱中死伤常态,其余沉默以对,赵怀仁更是咬死毫不知情。   是夜赵阳在京中买下多处铺面的契纸便莫名出现在刑部尚书案头。   第二日赵怀仁就改了说法,称是自己为儿子置办的产业,并非贩卖军中物资所得。   当晚赵怀仁及其妻非法放印子钱给京官的罪证又一次摆上了刑部尚书的案头。   第三日,那日参与飞仙楼酒局的一名小官出来指证,赵怀仁的确委托容衍“处理”这些案犯,并送给容衍十箱金珠。   是日,大理寺在容衍住所搜出十箱金珠,容衍认罪。   赵怀仁哑口无言。   ……   因着韩松手握免死金牌死缠烂打,此案硬是在大理寺中堂公开审理,都察司全程记录在案,想翻案都不能。   赵怀仁这个户部尚书算做到头了。   韩风行正欲好好往下查一查军资的去处,宫中忽然传来皇帝病倒的消息。   他捏着写好的奏折,盯着上面“奏请陇西营总指挥使赵阳回京述职”的字样咬了咬牙,最终扔回了案上。   赵怀仁被革去官职,留待候审,此案再次搁置。   皇帝这次的病来得蹊跷,不上朝也就罢了,竟连朝中大臣的探视也一并免了。大臣们只能从宫里传出得只言片语判断,皇上似乎是生了什么见不得人的大病。   刑部大牢内,容衍端坐在潮湿难闻的草席上,他戴着面具,双目半阖,似乎在养神。   有脚步声靠近,景越身边的总管大太监捏着鼻子,嗓音尖细道:“哟,容大人歇着呢?”   容衍神色淡淡:“劳烦公公送药送到刑部大牢来了,看来陛下还不想杀我。”   大太监从鼻子里哼一声,示意狱卒打开牢门。   “陛下圣意岂是我等阉人能揣度?把差事办成这样,咱家看您还是想想一会见了陛下怎么认罪吧!”   牢门打开,公公吊着眼睛瞥他一眼。   “请吧。” 第56章   自先帝驾崩后,景越便封存了先帝居所永宁宫,住进了如今的紫宸殿。   容衍没想到自己此生还会有再踏进永宁宫的一天。   他的脊背不可察觉地僵了僵,旋即伸手推开了半虚掩的殿门。   灰尘的气息扑面而来,殿内空旷腐朽,烛火幽微跳动,玉石铺就的地面缝隙里还残留着干涸发黑的血迹,无不提醒着他这里曾经发生过一场血腥的屠杀。   有人曾在这里,弑父。   “旧地重游的感觉,如何?”   景越从阴影中走出来,烛火映得他与先帝七八分相似的面容有些阴森。他盯着容衍的眼神像带毒的蛇信子,阴毒狠厉。   与记忆中的先帝别无二致。   容衍掐着自己掌心,垂落的袖摆遮住了他的动作,面上不动声色:“如果你想用死人来吓唬我,未免过于天真。”   景越冷笑一声:“先帝那老东西活着时都不能逼你就范,朕自认不如先帝,自然不会如此。是吗,皇兄?”   容衍闭了闭眼。   景越却不肯放过他:“还记得吗,宫变那日原本我们都商量好了,你要人,我要权,可你从暗道里爬出来就疯了,那老东西被你大卸八块。后来我很好奇暗道里到底有什么,便派人下去看了一眼——”   容衍霍然睁眼:“你把她怎么样了?”   景越愉悦地笑了起来,他好整以暇地拍拍手,眼神带刺般盯着他。   “皇兄,你最近是越来越不听话了。”   他打了个响指,从梁上落下一人,全身黑布罩头,只露出两只眼睛,怀里抱着一支琵琶。   “这是朕特地从南越请来的乐师,请他给皇兄弹一首曲子如何?”   话音一落,就听那黑袍乐师四指拨弦,某种奇异吊诡的琵琶声在整座宫殿震荡,容衍呼吸一窒,只觉得盘缠在心口的长生蛊受乐声鼓舞,发了疯似的往他血肉里钻咬啃啮。   只消几个瞬息,他便受不住,“咚!”地一声单膝砸在地上,低垂着头颅不说话了。   汗和血沿着苍白下颌一滴一滴滴落在玉阶前。   乐声戛然而止,那黑袍人抱着琵琶蹲生查看一番:“晕过去了。”   景越“嗤”地一声,眼底闪过不屑:“那老东西到底优柔寡断了些,有这种好东西竟然藏着掖着不用,难不成是舍不得么?”   他踢了踢倒在地上面白如纸的容衍:“给我扔进地道里,让他陪他生母好好反省反省。”   “滴答……滴答……滴答……”   水滴从高处落下,砸在耳边似轰然巨响,容衍睁开眼,被洞顶一线天光照得睁不开眼。   他按着胸口坐起,这里是一处狭窄的石窟,外侧的石面约三尺余高,石壁上密密麻麻尽是斑驳的划痕与血迹。   他躬身从里面翻出来,目光在扫到洞穴中间坐着的一副枯骨时,仍旧忍不住将掌心抠出了血。   直到温热的血液淌过指骨,容衍这才回神。他摊开手掌,面无表情地一点点舔尽了掌心的血,撕下外袍给自己简易地缠住了伤口。   不能伤害自己,长风会生气。   他不知道的是,落在他灵台的绿色光团感知到身体受伤,正在源源不断地散发光点,这些绿色光点顺着血脉流到四肢百骸,慢慢修补着他千疮百孔的身体。   这处地下洞穴很大,底下通着暗河,正中央一处圆台,圆台上有茶几案桌,床上坐着的枯骨四肢都被铁链锁着,铁链的另一端牢牢钉在石壁里,铁链的长度仅限于在这处地下洞穴活动。   容衍一步一步走上圆台,站在枯骨面前默然良久。   他以为他会发疯、会恐惧、会跪在尸骨前痛哭流涕乃至质问乃至逃跑,可这些统统都没有发生,这个总是萦绕在他梦里,让他爱极恨极怕极的女人,好像在这一刻才真的随着时光化作了尘烟。   美人迟暮,红颜枯骨。   晚年的先帝是不是因为看到了这副景象,才再未踏足此地一步?   容衍有些讥讽地掀起唇角:“你等了他们二十多年,最后还是只有我这个贱种来给你收尸啊,阿娘。”   *   容衍被提走的当日,落无心便将消息递给了宁长风,他当即备了行头夜探皇宫。   到底不放心。   因着皇帝病倒,皇宫的守卫比平日更严,还在宁长风极擅潜行,趁着护卫交班的功夫摸到了紫宸殿。   殿内,景越穿着寝衣,怀中抱着一支琵琶,正兴致勃勃地同跪着的黑袍人说着什么。   黑袍人便膝行上前,指导他弹奏,其音色尖利诡谲,饶是宁长风这种对乐声不敏感的人也听得头皮直发麻。   “好东西!”景越面色激动,爱惜地抚摸着琴身,眼中露出疯狂的迷恋。   有了这个东西,还愁有人不听他话么?   “贵国大祭司想要什么,说!”   黑袍人后退一步,拜道:“大祭司已臻圆满,寿比天齐,凡尘之物不入他眼。派我前来乃上听天意,接引您入长生之门,做人间永远的人上之人。”   景越无意识地拨弄了一下琴弦,眼神狂热中带着警惕:“世上真有长生之人?”   黑袍人笑而不语。   过了半晌,景越将信将疑地问:“那,如何长生?”   “您附耳过来……”   宁长风听了一耳朵有的没的,见这皇帝年纪轻轻双目深匮,面部时而神经质地抽动,大抵精神是有些问题的。   他在房梁上抻了抻腰,一个宫殿一个宫殿摸过去。   落无心只说容衍被带进了宫,至于宫中守卫森严,即便他手下的人也探不出到底在哪里。   既然皇帝的寝殿没有,那么十有八九是被关在哪处地方了。   空无一人的永宁殿,陈璟蹑手蹑脚地摸进宫里。他穿着一身洒扫太监的衣裳,是早些年他帮助过的一个小孩偷梁换柱给他的,只是天不亮就得藏在送泔水的车里混出去,否则定然是要露馅的。   离开皇宫那年他才牙牙学语,早不记得宫里的布局了,好在父王在世时总要将皇宫的图纸画上千百遍,他对此已了然于胸。   陈璟按了按咚咚乱跳的心口,在这处先帝旧宫里细细寻找起来。   那年先帝还只是不受宠的皇子,骤然发难夺位,父王自请去封地避祸,却仍然没来得及带走母妃。   这一扣留,便是二十余年。   自此后昭国一分为二,父王拥兵起义,打下昭国半壁江山,更名南昭,改姓为陈,与北昭隔江而望,二者僵持数年,父王思念成疾,才三十六岁便早早病逝。   有时陈璟会想,连始作俑者都死了,他的母妃或许也早就死了。   他应该听兄长的话断了念想,养精蓄锐振作南昭,总有一日将欺辱过母妃的景家血脉统统杀个干净。   “咔哒”一声轻响,他手指触到一个暗格,紧接着墙上的书架缓缓移动,露出一个幽黑的门洞。   陈璟点燃火折子,火光亮起的刹那,他眼前一道黑影闪过,接着一双手捂住他嘴往后直拖几步,将他重重摁在了墙上。   火光闪了闪,照亮彼此的脸。   宁长风一记手刀生生在半空中卸下力道,两道声音齐齐响起。   “怎么是你?”   “怎么是你?”   片刻后,宁长风松开陈璟,非常自然地从他手里拿过火折子,打量起了四周。   陈璟摸摸鼻子,跟在他身后。   这是一间暗室,四面墙都挂满了同一个女子的画像,从少女到少妇,轻盈灵动的、娇羞簪花的、温柔浣水的……大的小的,宫里宫外的,甚至还有穿着短装骑马射箭的,铺天盖地占据了所有视线。   什么样的心态才能促使先帝收集这么多画像藏于寝宫里的暗室,日复一日地观摩欣赏?   在看清女子长相时,宁长风瞳孔一缩,一种极为不好的预感敲击着他的神经。   身后的陈璟却先于他动作。他猛地冲上前去,快速又珍惜地将那女子的画像一张张揭下卷起来,嘴里喃喃念着:“恶心,恶心透了!”   他胃里一阵翻涌,弯腰忍不住干呕,怎么也没想到他惦念了二十多年的母妃竟然被这样肮脏地肖想!   原来先帝扣留母妃并非只是为了挟留人质,而是,而是……   怎么会这样?   陈璟抱着画卷再次干呕起来。   宁长风收起剩下的卷轴,堆放在他脚边,挨着他身边坐下。   “你跑遍大江南北,远洋海外,几次不顾性命寻宝贝作敲门砖入宫,是为了找她?”   陈璟抱着一堆卷轴,似是受到了极大的刺激,木呆呆地望着前方。   “老皇帝都死了,你找的这个人应当凶多吉少。”宁长风委婉地提醒。   脚边的画卷滚落散开,露出女子绝美的容颜,明眸皓齿,顾盼生辉……若容衍穿上女装,定然与这画中女子一模一样。   宁长风骤然站起,大踏步往外走去,他必须立刻马上找到容衍。   他现在几乎已经确定,容衍就被关在这座宫殿的某个地方。   景越要惩罚他,必然会选择最令他痛苦的地方,没有什么地方比这里更让容衍觉得窒息了。   宁长风深深呼吸,压下心底涌起的焦躁,手指一寸一寸地摸索着墙面。   又是“咔”一声响,不知触动了什么机关,耳边传来一阵机括活动声,脚下地板突然翻转,宁长风整个人直直掉了下去。   “扑通”一声,意料之中的暗桩没有出现,他砸进水里。   接着又是一声,陈璟也跟着跳了下来。   他似乎恢复了些神智,站在齐腰深的水里脸色阴沉地对宁长风道:“生要见人死要见尸,我说了要把母妃带回去,就一定会。”   宁长风顿了顿,道:“恐怕我们自己出去都费劲了。”   他抬起下巴示意陈璟看向岸边。   窸窸窣窣的声音传来,岸上无数虫蝥层层叠叠,正虎视眈眈地盯着水里的他们。 第57章   “这——”陈璟抽出弯刀,涉水往前几步,运起内力对岸猛地一劈!   层叠交错的虫潮被内力震开一条人宽的道,暗绿色的汁液飞溅,瞬间在刀面上腐蚀出一道道痕迹。   接着,更多毒虫涌来,顺着刀身爬向他的手背。   陈璟脸都绿了。   他震落刀面上挂着的蛇虫,往后连退几步,激起的水花声中焦急喊道:“怎么办?这些东西太多了!”   石窟、洞穴、角落里源源不断钻出越来越多的毒虫,穴顶上爬出的毒物像下饺子似的往暗河里掉,陈璟从后脖颈里夹出一条带红环的毒蛇捏爆,整个人在暗河里上蹿下跳,躲无可躲。   宁长风抓着他的后衣领顺着水流的方向快速跋涉,遇到零星掉下的毒虫当即用匕首斩作两段。还在会水的毒虫到底是少数,若是上岸怕是要被啃得肉渣都不剩。   两人跋涉了约一炷香的时间,来到一座山壁前。   “没路了?”陈璟捂着手臂含糊道。   宁长风皱眉转头,见他面色发紫,手臂肿起老高,上面赫然一个被叮咬的痕迹。   这边的毒虫已经很少了,宁长风用内力封住他伤臂的血脉,道:“你在这里等着,我潜下去探探。”   说着他一个猛子扎了下去。   过了半会儿他浮上来,指着水下道:“底下有暗河,可以潜游出去,我带你。”   陈璟点头。   宁长风便将外袍一条一条撕下,拧成一股绳系在两人腰间,叮嘱道:“一会儿我会推着你游,但是暗河里有激流,若是不小心冲散了你就拽绳子。”   他给因中毒而行动迟缓的陈璟系紧腰绳,推着他入了水。   不知过了多久,只听“哗啦”一声水声,宁长风从暗河里冒出头,拖着几近昏迷的陈璟往岸上爬。   数九寒天,暗河里的水冰冷刺骨,陈璟浑身抖得厉害,嘴唇乌青发黑,他用力攥着宁长风要给他输入内力的手:“宁兄,我只怕要死在这里了。”   宁长风甩开他的手,又去查看他的伤势:“大男人矫情什么劲,死不了。”   陈璟摇了摇头,语气里竟然有些如释重负。   “我找了母妃二十几年,终于可以去见她了。”   宁长风输入异能,一点一点拔除他体内的毒素。   陈璟只觉得昏昏欲睡,他盯着高高的洞顶,嘴里开始交代遗言:“很抱歉骗了你,其实我是南昭国的亲王——不过宁兄你乃卧龙凤雏,应当早就有所察觉了吧。”   他自嘲地笑了笑,从怀里摸出一卷羊皮纸:“这是我上次出海绘制的更详细的地图,那里珍宝遍地、物产丰饶,若能经济往来,是我们百姓之福。”   “你收好,这是我毕生心血,别让我那皇兄看见了,他野心大——”   陈璟越说越精神,硬要将羊皮纸往宁长风怀里塞,后者往后一让,站起身抱胸看着他。   “要不你先站起来试试?”   陈璟:“……”   他试着抬了抬胳膊,有劲儿了!   他连忙盘腿坐起,内力在全身经脉游走一遍,发现自己身上的毒不知什么时候被全部清除了!   他不可置信地抬头,宁长风扬了扬唇角,弯腰从他手里抽走羊皮纸:“好东西,谢了啊,南昭国亲王!”   陈璟一时反应不及,手里的羊皮纸就落进了他人口袋。   他愣愣地看着空荡荡地手心,半晌舔了舔唇:“罢了,落你身上我倒放心。”   宁长风拍拍他肩膀:“走吧。”   穿过一条条或狭窄或宽敞的孔道,顺着“呜呜”风声的方向,两人终于来到一处更空旷的穴洞。   “在自己寝宫下面刨这么大一处地儿,又是机关又是毒虫,景弘元这老东西是要泡了自己作酒喝么?”   陈璟边走边咕哝,极力缓解着方才的尴尬。   他话音刚落,身边一直默不作声探路的人突然停下脚步,直直望着前方。   陈璟顺着他的目光看过去,就见孔道在脚下已经到头,前方是一处开阔的穴洞,正中央一处圆台,有人趺坐在圆台之上,与一副被锁链捆住手脚的白骨相对。   那人分明是活的,呼出的白汽一下一下缭绕在他脸颊边,随后散去,可又奇异地与那副枯骨组成了一副画,透出一种堪称静寂的毛骨悚然感。   他张了张嘴,一时喉咙有些发紧。   身边的人却在此刻动了,宁长风足尖点地,飞也似的直朝圆台的方向掠去。   “啊——”陈璟只来得及发出一个音节,宁长风已经落在了圆台下首。   然后,他眼睁睁地看着宁长风弯腰捡起一粒石子,扬手一扔,精准砸在了那红衣人身上。   “咚”响亮的一声,陈璟闭上嘴,默默按住腰间被腐蚀得锈迹斑斑的圆月弯刀。   “发什么呆,我来接你了。”宁长风拍拍手,脸上扬起点笑意。   容衍僵硬地转头,在看到底下的宁长风时整个画面都像是活了过来,他以手撑地试图站起来,却又趔趄着跪了回去,低头无奈地摇了摇,解释道:“腿麻了。”   宁长风故意“啧”了一声,嘟囔着“这个家没我不行”,三两步跃上圆台,陪着容衍一起跪了下去。   容衍惊了惊,伸手去扶他:“你不必——”   宁长风却握住他手,手指插进他的指缝中,与之十指相扣,认真向面前的枯骨磕了个头。   “您就是阿衍的娘亲吧,他其实很想你,每次生病时都会唤阿娘。”   容衍面露赧然:“我没有。”   宁长风不容拒绝地握住他手,又磕了一个头,继续道:“我与阿衍成亲时只拜了天地,今日见了高堂这头定是要补上的,希望您不要介意来得太晚。”   容衍僵硬地脊背松了松,侧头看向宁长风。   就见他神情认真地对着枯骨说道:“阿衍吃了很多苦,受了很多罪才活到今天,以前的我不懂,只会怪他恨他责难他,以致他多受了许多折磨,您想怨我就怨吧。”   容衍:“谁敢怨你——”   宁长风攥了攥他的掌心,低声道:“听我说完。”   “外头把阿衍传成了一个杀人不眨眼的大魔头,其实不是的。他是一个很好的人,会在初春刺骨的小河里给我摸田螺吃,会在经营的铺子上写我的名字,会帮我洗脚擦脚……他身上没有一点封建时代由地位、身份、性别所带来的优越感,只要给他一点点尊重与关心,他就会十倍百倍地回报给对方。”   “阿衍是我来到这个世界得到最好的礼物。”   “无论您生前如何看待他,谢谢您将他带到这个世界,让我有机会能牵上他的手。”   宁长风说着磕上最后一个头,再抬头时直勾勾地盯着容衍,理直气壮问道:“拜高堂啊,你不磕?”   跪坐了四个时辰都没磕下去的容衍:“……”   他轻轻抽了口气,眼底波光闪动,里头满满地倒映着一个宁长风。   他没有看那枯骨一眼,而是侧身坐着,大半个身体都转向宁长风,嗓音晦涩凝滞:“也许她并不想看到我,你自作多情了。”   宁长风笑了笑:“那就当我自作多情吧,面子功夫还是要的。”   他摊开手掌,冲着容衍道:“外袍脱下来给我。”   容衍虽不明所以,还是将红色及地的外袍脱下递给他。   宁长风摸了摸黏腻厚重的衣料,猜到这人又不知哪里受伤流血了,面上却不显,只道:“这红衣料子摸着不舒服,不如咱俩成亲时那件红色的好看。”   容衍顺着他话接道:“嗯,改日穿给你看。”   宁长风展开袍子,走到白骨面前低声而快速地说了一句“得罪了”,接着将那枯骨兜头一盖一搂,只听几声骨头撞击的闷响,这副不知在这坐了多久的枯骨就这么被收进了衣袍里。   为防有零碎的白骨掉落,宁长风还特地打了个死结。   “走吧,回家。”   他一手拎着装满尸骨的包袱,另一只手伸到容衍面前。   容衍难得被他这一番操作震住了,他眨眨眼,好半晌才握上宁长风的手,借着他的力道站了起来。   低垂着的脸上极轻地扬起一个弧度。   宁长风不动声色地瞥了他一眼,稍稍放下了心。   总算心情好一些了。   两人携手自圆台上走下,这时一道刀影袭来,宁长风侧身一让,容衍神色一厉,出掌拍了过去。   “等等。”   到底晚了。   掌风携着内劲直冲偷袭者,将他拍在石壁上,陈璟重重吐出一口血。   他踉跄着爬起,刀尖直指容衍,目光却锁定在装着尸骨的包袱上,嘶声吼道:“把我母妃的遗骨留下!”   容衍冷了脸色,他上前一步,挡在宁长风面前,像一把冰谭出鞘的剑。   “陈璟,我是千推万推,还是挡不住你来送死啊。”   陈璟脸上露出被愚弄的表情,他吐出一口血沫,咬牙道:“我早该猜到的,你和母妃长得那么像……你是景弘元那老东西生的贱种,你们合起伙来骗我!”   “陈璟——”宁长风急声阻止,可为时已晚。   与他始终十指相扣的容衍在听到“贱种”两个字时面色陡变,他骤然甩开他的手,身形鬼魅似的飘了过去,掐住了陈璟的喉咙。   陈璟的双脚渐渐离地,幽深空旷的穴洞内,容衍的声音比鬼魅还飘忽。   “骂谁贱种呢?” 第58章   指骨在收紧,陈璟的脸色因为憋气涨得通红,却仍仇恨愤然地瞪着容衍,仿佛透过他能将恨意投射在那已死去的先帝身上。   容衍似笑非笑地看着他,眼底游动的波光又结成了冰,被这双眼睛盯着只让人感到遍体生寒。   “她骂我也就罢了。你是什么东西,也敢骂我?”   他轻飘飘地说道,与之相反的是青筋暴起的手背。   陈璟气窒,咬牙一个字一个字往外蹦:“你……怎么……不……去死!”   容衍唇角的笑容更大了。   他抬手按下石壁上某处机括,就见穴洞某处角落地动山摇,一扇石门被吊起,容衍几乎粗暴地抓着他的颈子拖了过去。   “想死是么,我现在就把你扔下去,不到三个呼吸的功夫,你就会被这虿洞里的毒虫啃得只剩一架白骨。”   容衍掐着他的脖颈,将人搡到洞口边缘。   陈璟大半个身体悬空挂在虿洞上方,他往下望了一眼,只见下方是一个巨大的坑洞,洞里层层叠叠全是毒蛇、蜈蚣、蝎子……   它们挤挤挨挨,互相盘绕缠旋,闻到活人的气息纷纷扬起头吐出蛇信和带着毒刺的尾针,动作间露出底下压着的白骨,层层叠叠,不计其数。   陈璟一阵头皮发麻,后背霎时沁出冷汗。   他道怎会有这么多毒虫,原来有人在这里养蛊!   天杀的先帝!   他吊在虿洞的边缘不肯服软,牙关咬得死紧,倒也没继续激怒对方了。   容衍却突然将他提了上来。   陈璟摔落在地,他捂着脖颈大口喘息,眼角余光瞥到宁长风就在门口守着,手里还拎着母妃的尸骨心中就一阵悲恸,沾着尘灰砂砾的手掌紧握成拳。   然后他就听着这个方才还如厉鬼般要将他扔下虿洞的男人忽然软了声音,低低喊了一声:“长风。”   他甚至从中听出了几分惶恐几分自责。   陈璟:“……”   他总算见识到了什么叫变脸比翻书还快!   宁长风“嗯”了一声,抬脚跨过陈璟来到他面前,容衍便垂着眼任他打量,不敢与他对视。   垂落在身边的手指微微颤抖。   他的夫郎,方才还那么笃定地夸他是世上最好的礼物……   突然,那只方才还暴起掐人的手被牵住用力地握了握,对方略有些粗糙却温暖的手掌熨帖着他颤抖的指尖,于是那点烫热便顺着鼓动的血脉游走直上,令他的心也跟着烫热起来。   在巨大的、鼓动的心跳声中,他听到宁长风沉稳有力的声音响在耳边。   他说:“得了吧你。”   *   皇帝对外仍称身体抱恙,早朝不上,大臣们递上的奏折十之阅一二已算是勤勉,至于赵怀仁一案更是被他和稀泥似的,迟迟不批朱笔。   他最近暗地里沉迷长生之法,整日将自己关在寝殿里不知折腾些什么,以至容衍随意演上三分,他便大手一挥将容衍放了,轻飘飘领了个革职留任的处罚,勒令在家反省。   容衍乐得自在,将宅子门一关,大门不出二门不迈,当真“反省”去了。   众绣衣使上行下效,收刀回家喝酒吃肉过大年去了。   这下百官傻眼了。   皇上称病不理政事,户部尚书被羁押入狱,就连帝师江太傅都告病一年有余……   往常有容衍镇着场子,文武百官们说话都要掂量着来,生怕哪句话不妥当被抓了错处,如此竟然也能维持表面和气,哪像如今上个朝各说各话,吵得不可开交,愣是没一个拿主意的。   宁长风最近被陈璟烦得不行。   那日他将陈璟打晕绑了回来,此后就一直关在后院的厢房里,后来容衍被放回来后去过一趟,两人不知谈了什么,总之很不愉快,容衍自那再也没有踏进那后院一步。   宁长风倒是试图去谈过,但陈璟油盐不进,见着他就只要他母妃的遗骨带回南昭国与父王合葬。   尸骨出来那日他便交给了容衍,那也是容衍的生母,他又怎会给出去?   事情便胶着了。   宁长风头疼不已,他根本无法改变陈璟的观念,也无法向他解释容衍对自己的出身毫无选择这一事实。   他在楚河以南翘首盼望母妃归来时,小小的容衍也背负着辱骂、诅咒和亲生父母的双重虐待下长大,他不该将仇视的目光投射在容衍身上。   不知不觉时日过得飞快,还剩几日便是除夕了。   近段时间容衍总是早出晚归,景越被那南越来的巫师迷了心窍,整日沉迷寻仙炼药,倒令他松泛不少,将盛京的宅子细细搜寻了一遍,说要与他买个家。   宁长风见他说起这些时寒墨似的眼眸总是微微发亮,便乐得他折腾,隔三差五还提些畅想,毕竟是他们共同的家,自然要随他的喜好。   容衍的眼睛就在他的只言片语中一日比一日亮,脸上的笑容也越来越柔和,越来越像在鹿鸣山上的样子。   不,比那时还要神采飞扬。   宁长风有时觉得他大题小做,就连桌角是做圆做方都要来问他,他耐心告罄,管容衍要了些银子,带着景泰蓝出门玩去了。   “嚯,小日子过得不错!”   才走进门,就见院子里火烧得旺旺的,约一人高的铁架子穿着大块的肉架在火上,烤得滋滋直往下滴油,往日里如影子般的护卫们都脱了黑衣穿着常服坐在一块儿喝酒吃肉,落无心正摆弄着铁签。   宁长风才去看了林为和旗里的其他兄弟,有些家在附近县乡的就回家过年了,没有家的也聚一起闹腾,他留下些银子才出来。因着前几日睡觉时听容衍说护卫们也放假了,便提着几挂肉几坛酒来凑个热闹。   “看不出你还有烤肉的手艺,早知当年你在鹿鸣镇当洒扫时就叫你露一手了。”   落无心被拍了拍肩膀,面上浮起薄红,讷讷道:“当时未多想——”   “上好的桃花醉,今冬了竞拍到了一百两银子一坛,主母豪气!”   十三眼尖,接过宁长风手里的酒坛揭开坛盖嗅了一口,霎时调都高了八个度,举着酒坛子喇叭似的转了一圈,给桌上的酒碗都满上。   “来,我们敬主母一杯!”   “敬主母!”   十几名护卫齐刷刷地站起,仰脖喝了个干净。   这些护卫面孔都很年轻,大些的也不过二十出头,小的才十三四岁,里头和他打交道最多的就是落无心和落十三,宁长风的视线轻轻扫过众人,在对他明显眼神不善的落十七身上落了落,招手让大家坐下了。   那日他将孕痣露出来,这些人就都知晓他的身份了。   宁长风也不拿乔,他拍拍景泰蓝的屁股让他去玩,自己则扎起袖子接过落无心手里的活。   “说起烤肉,当年我在队里也是人人称口夸赞的手艺,正好今日带来了香料磨成的粉,瞧我给你们露一手!”   落无心急道:“不可!怎么能让你——”   宁长风不在意地挥手,指挥他将带来的肉切了腌制,将带来的调料洒在快烤好的肉串上。   以往在鹿鸣山一个人做猎户时他懒得精烹细煮,十顿有八顿都是吃的烤肉,因此他在山里寻了些香料植物的根茎和叶子晒干磨成粉随身带着,方便他随吃随烤。   上次在绿洲烤了一次鱼,林为至今还念念不忘。   调料一撒上,香味就被勾出来了。   景泰蓝这小子独享恩宠,叼走了第一根肉串,转头被烫得斯哈斯哈直抽气。   大家将酒桌挪到了篝火旁,挨着宁长风打下手,一时串肉的串肉、翻面的翻面、撒调料的撒调料,七八双手伸过来,宁长风反倒没什么活干了。   于是他端起酒碗开始大杀四方。   不得不说,这帮子护卫比那晚飞仙楼里的酒囊饭袋们难缠多了,宁长风灌下碗里的桃花醉,端着酒碗挑了个看起来年纪最小的,蹲坐在他旁边,用手肘拐了拐。   “哎,你是十几啊?”   那小少年长得唇红齿白,闻言伸出两根手指头:“我排到二十四啦!”   宁长风挑了挑眉,故意说道:“你骗人,这里总共才十五个人。”   二十四到底年纪小,一碗酒下去就差不多了,闻言道:“还有些有任务在身,忙完就回来换班了。”   宁长风还要再问,就听到身后传来一道不愉的声音:“二十四,慎言。”   小少年一个激灵,酒醒了。他看看宁长风,又看看背后的落十七,面露疑惑:“十七哥,对主母没什么好隐瞒的吧。”   落十七看了一眼蹲坐在地上的两人,动了动唇,走了。   宁长风:“……”   这个护卫对他敌意是不是太深了点?   他站起身,决意直接上去问个究竟,就听到落无心叫住了他。   “十七是主人亲自从死囚犯手里抢下来的孩子,有时护主心切了些,老爷莫怪。”   宁长风转头:“死囚犯?”   落无心点头,被伤过的声带嘶哑难听。   “这里的每一个人都早就该死了,是主人救下了我们,给我们庇护之所,自己拖着满身的伤也要给我们找伤药……”   “主人就是我们的再生父母。”   --------------------   作者有话要说:   其实容衍一直都是好孩子,亲妈爱你~ 第59章   夜幕低垂,篝火映着人的脸庞,在飘荡着酒香肉香的小院里,宁长风静静听着属于容衍的过去。   那些隐秘的过往,不被接受的生命和无数挣扎的日夜,在落无心沙哑的讲述声中都化作了一幅幅无声的画面,每一帧都是血迹斑斑的模样。   圆台上,小小的容衍依偎在生母怀里听她轻声而温柔地哼着小调哄睡,下一瞬这个精神濒临失常的女人又会抓起容衍的头发恶狠狠地往地上撞去;   森严的宫殿内,先帝诱哄着这个新发现的宝贝,他满脸慈爱地将山珍海味、绫罗珠宝堆在容衍面前,小小的容衍却紧紧靠着墙角,警惕着盯着这个眼底盛满欲.望的老男人。   他的生父。   糖衣炮弹没能对他起作用,伪善的帝王撕下面具,将他关进铁笼子里,像对待他的生母那般意图驯化他。   那一年,容衍七岁。   他在铁笼子里被关了整整两年,先帝没能像驯化他的生母那般成功驯化他,因为这狼崽子趁开笼子换药的功夫,扑上去把他身边的总管大太监咬死了。   容衍被打得满嘴满脸是血,扬起的头颅却宛如某种不服输的野兽,高高地不肯落下。   于是,先帝丢给他一把刀,将他与三十二名死刑犯关在围猎场里,让他们自相残杀。   容衍展现出了与他年龄极不相符的冷静与算计,三十二名死刑犯一半死于他的刀下,另一半死于他的挑拨离间,最后只有他一个人活了下来。   后来慢慢地就有了令人闻风丧胆的绣衣局,容衍戴上面具,穿梭在先帝给的各种任务间,他洞悉人心,却不为人心所控,握刀的手总是快狠稳准,从未漏杀过一人。   他热衷于捡孩子,尤其是三四岁的幼童,捡回来养着,等大些了想出去的便放到书铺里谋生,不想离开的就做了护卫……   “我随他第一次出任务时才八岁,杀人都不利索,一刀捅偏让那人跑了,先帝认为他优柔寡断,又将他关在笼子里半个月,喂他服下各种毒药,测试他对药物的承受能力……”   宁长风出神地翻烤着炭火上的肉串,他记得容衍以前身上是没有疤的,这对一个杀手来说并不合理。   “他身上的疤是怎么去除的?”   “先帝用了一种秘法,可使人身上的疤痕被剥除,新生的肌肤如同幼儿般嫩滑,只是这种秘法太过残忍,被祛疤的人犹如受剥皮剔骨之刑,主人每次去宫里祛完疤回来都双目空洞,宛如行尸走肉。”   说这话时,落无心的声音低了下去,旋即他抬起头,眼含希冀地看着宁长风,请求道:“主人同你在一起时才像个活人,你可以一直和他在一起吗?”   宁长风抿紧了唇。   他站起身,将手里烤好的肉串给了小二十四,没说答应也没说不答应,拍拍落无心的肩膀说要回去了。   落无心张了张嘴,叫了声老爷。   宁长风扬起唇角笑笑,推门走进夜色中。   是夜,皇陵被盗,先帝的棺椁被撬开,里头的尸骨不翼而飞。   直到卯时,宁长风才趁着蒙蒙亮的天色翻进院子里,才一落地就见昨晚喝酒吃肉的护卫们站成一排,个个眼观鼻鼻观心,队伍中间的落十三正疯狂朝他使眼色,被同样罚站的落无心低声喝止。   宁长风脚步一顿,转身就要跃回院墙上。   “站住。”   屋内传来一道轻柔的声音,接着房门打开,容衍穿着一身天青色长袍,冠发未束,站在门口眉眼冷冷地瞧着他。   落十三乱飞的五官骤然停住,老实垂头站好。   宁长风收回脚步,转身一脸无事发生的表情对上他:“饿了么,我叫小厨房备些吃的。”   容衍可不吃他这一套,语气阴阳道:“活动了一夜,可不饿了么?”   宁长风一听便知瞒不住他,主动上前挽了他手,推着他往屋里走,好声好气道:“饿了饿了,先吃饭好不好?”   容衍被他推着往屋里走,末了宁长风脚一勾,将门也给关上了。   留下一众目瞪口呆的护卫们。   这就……哄好了?   落十三捂了脸不忍看自家主人这副不争气的样子,随后装出见怪不怪的表情朝大家挥了挥手:“散了散了,主人不会再问话了。”   话音刚落,就听屋内传来一声:“烧热水来。”   落十三高声“哎”了一声,脚底抹油跑没影了。   屋内。   容衍拨开宁长风还要再挽上来的手,目光在他脏兮兮的衣裳和长发上扫过,脸上的表情又冷了几分。   宁长风着实不会哄人,恰好热水送来,他想着容衍好洁,便脱了衣物走到屏风的另一侧洗浴。   皇陵里机关遍布,又久未打扫,墙上地面的积灰能有指厚,宁长风在里头打了一夜的滚,又是扒灰又是撬棺材,身上自然算不得干净。   身后传来脚步声,容衍绕过屏风,弯腰在他身边蹲下。   宁长风想起身看他,被轻轻按住肩膀,示意他继续靠躺在浴桶边缘。   绑住长发的发绳被解开,一只苍白的、骨节分明的手插进他的发间,轻轻梳理着沾满灰尘与泥土的发丝。   “哗啦。”   一瓢水顺着发根浇到发尾,恰到好处的温水令宁长风舒服地喟叹一声,紧绷着跳动了一夜的心脏逐渐平息。   容衍将香皂打在他的发上,力道适中地揉搓出泡沫,轻声道:“你不该去的,那里太危险了。”   比起生气,他其实更多的是担忧。   今早接到皇陵被盗的密报时,他几乎是肝胆欲裂,那是什么地方由得人乱闯?   不到一刻钟的时间他就调集了手下所有势力赶去增援,岂料扑了个空,宁长风仗着自己艺高人胆大在皇陵里遛了一圈,带着先帝尸骨全身而退了。   容衍只得召回手下,这才从落无心口中得知昨晚事情发生的经过。   他又气又担心,按捺住性子在房中枯坐许久才等回翻墙而来的宁长风。   原本想着定要好好教训他一顿,怎知一见到他满身灰尘泥土,看向他的眼睛却像是盛满天上星星的样子,容衍准备了一肚子的狠话就说不出口了。   宁长风向上抓住他的手,拖到自己唇边,轻轻在那手背上一吻,咕哝道:“以后谁再欺负你,我就把他骨灰扬了。”   冰冷手背落下柔软温热的吻,容衍手指蜷了蜷,挣脱道:“人都死了,冒那么大险——”   不值得。   宁长风却更紧地抓住了他的手腕,嘴唇贴着肌肤往上游移,直到亲在他层叠丑陋的疤口上。   容衍忽地一颤,猛烈地甩开他的手。   宁长风被他逃避的动作弄得来了火,攥着他的手就是不松,两人争执间浴桶左摇右晃,水花溅了容衍一头一身。   “你连我也要遮掩吗!”   伴随着宁长风的怒吼,可怜兮兮的浴桶终于承受不住两人的拉扯,翻倒在一侧,水流了满地。   宁长风胡乱裹了一件里衣,头发湿漉漉的,拽着容衍将他按在墙上,伸手就去剥他的衣服。   容衍架住他的手,面色冷白骇然,如墨的眸子里翻卷起无声的惊涛。   宁长风死死盯着他的眼睛,咬牙切齿道:“又跟我犯倔是吧?男子汉大丈夫留点疤怎么了,见不得人是吧!”   “嗤啦”一声,容衍的里衣被撕破,露出新伤叠旧伤的胸膛。   没有了先帝,这些伤痕就永久地留在了他身上。   宁长风的吻落在他锁骨的鞭伤上,声线低哑而颤抖:“你的身体属于你自己,不必为任何人的注视感到羞耻,更不是为了取悦任何人而存在。”   容衍的胸膛开始剧烈起伏。   宁长风的唇慢慢下移,感受着对方如擂鼓般的心跳,突然低声笑道:“况且有伤疤的身体我也很喜欢。”   这话不知打开了哪个开关,容衍的呼吸陡然变得粗重,他卡住宁长风的下巴,将他的头抬起来,眼眸幽深,底下翻涌着无声的巨浪。   他问:“真的喜欢吗?”   宁长风的回答是将他另一半里衣也撕了下来。   “十三,烧热水!”   ……   直到过了晌午,屋子里的门才重新打开,容衍穿戴整齐地出现在门口,将落十三抱着的新被褥接了进去。   “哎,主人方才那是冲我笑了么,主母真厉害啊。”   十三晕乎乎地跟同伴交头接耳,被经过的落无心敲了脑袋:“小孩子懂什么,烧水去。”   浑然忘了自己也还是个十七八少年的落无心把眼神游离的护卫们赶离了院子,自己耳根薄红地走到最远的墙边闭目养神。   在场都是习武之人,有时候耳力过于敏锐也不是好事。   宁长风昏睡了一下午。   到傍晚时分他才睁眼,还未说话就先打了个喷嚏,忙把被子拉高了些,有些困倦地不想起床。   这对他可是个新鲜事。   以往在鹿鸣山时,仗着自己体力好昏天黑地的胡闹第二日都照常上山打猎,虽说今日是激动了些……   宁长风掀开被子,惨不忍睹地又捂住了。   原来容衍这家伙以前都收着呢。   他拍了拍发热的脸皮,伸手在床上摸衣服,听到开门关门声时身体一僵,默默翻了个深假装还是睡。   穿到这个世界这么多年,他一直以为哥儿除眉间多了一粒红痣、会受孕以外与别的男子并无不同,今日他才知道差别大了去了。   容衍在床边坐下,替他掖了掖被角,又拂开沾在他脸上的几缕长发,目不转睛地看着他。   宁长风被他盯得受不住,睁眼对他道:“饿了,有吃的没?”   “有碧玉粥和咸豆丝。”   宁长风“嘶”了一声,撑着床才没让自己又趴下,容衍贴心地往他腰后垫了个软枕,拿来新的里衣帮他穿上,又将粥端到他面前,语气有些自责。   “是我没注意分寸。”   他的手伸进被子里,替他轻轻揉捏着。   宁长风喝粥的动作一顿,挣扎了半天还是说道:“腰其实没那么疼。”   容衍从善如流:“哪里不舒服,我替你揉揉。”   宁长风:“别——”   他三两口喝完粥,将空碗往容衍手上一塞,迅速躺回被子里,含糊道:“让我再睡会吧,累得慌。”   宁长风这一躺便躺了三日,连除夕都是在屋子里过的。   正月初一,容衍好说歹说将他从床上挖了起来,要带他去看新宅子。   其实宁长风自己也知道自己身体除了有些困倦没什么问题,就是那日的感觉太过强烈,让他对自己哥儿的身体构造有了重新的认识,他一时有些接受不能而已。   若以后每次都像那样碰一下就抖,不就被容衍吃得死死的了……   算了,自己也不是没爽到……   出了门风一吹,连日来的困倦被一扫而空,给自己开导明白了的宁长风神清气爽地牵着容衍的手上了车。   容衍选的宅子在京郊附近,四周没有住户,掩映在一片茂林修竹里,门上没有金匾,只用毛笔在上面简单题了三个字:归林居。   宅子占地挺大,三进的大院落,里头的仆役们行路安静,训练有素地在忙碌,见到他们便站到一边,等他们走过才又动起来。   先被送进来的景泰蓝小炮弹似的冲过来,被容衍半路截胡抱起,还不高兴地扭了扭身体,撅着小嘴要宁长风抱。   宁长风:“阿爹体虚,让你阿父抱。”   说完他怔了怔神。   当初景泰蓝为了活命撒谎说容衍是他叔父,没想到兜兜转转这话竟成了真。   “老实点。”容衍拍拍他的小屁股,好笑道:“过完年就六岁了,还当你是小不点呢,江太傅教你的文章会写了么?”   景泰蓝小嘴撅得更高了:“都是些之乎者,陈腐得要命,还没阿爹给我的算术功课本有意思呢。”   宁长风闻言敲他一栗子:“读书是让你明理,过度纠结于之乎者也不仅无益,还能把人给读傻了。”   景泰蓝捂着被敲痛脑袋,大眼睛骨碌碌一转,问道:“阿爹,那你会背《六韬》吗?”   宁长风抬眼望天:“……你阿爹小时候最恨读书。”   景泰蓝便捂着嘴咯咯笑,接着就悲催地被容衍考校功课了。   时间在一天天的打闹声中流逝,纵然再不舍,出了十五宁长风也要返程了。   容衍给他整理行装,恨不得将整个院子都给他装起来带走。   宁长风哭笑不得地阻止,拣了两三样紧要的,其余一律没要,从怀里拿出一个小玉瓶,里面储存了他浓缩后的木系能量。   “皇帝虽说这阵子注意力不在你身上,但这瓶东西你备着,若那蛊虫再折腾你你就嗅上一点,我已给张生华去信,过段时日他便会和李老一道来盛京替你看病。”   “你独自在京要好好吃饭,将养身体,若再自暴自弃我就真不要你了。”   “不要怕,我守着边境,羌族的兵马就绝不会踏进关内一步,你只用安心对付皇帝就好。”   “……”   也许觉得自己说得多了,宁长风抿了抿唇,给了容衍一个拥抱。   “等我回来。”   今日是个暖阳天,风卷起落叶又落回地面,被马蹄踏碎,逐渐远去。   容衍起初站在官道上,旋即落在长亭上,最后掠上了郊外最高的山尖,山风吹着他的袍摆,他视线定格在那一人一骑上,直到目送他与大队伍会合,旌旗招展往陇州的方向而去。   直到连那队伍都消失在蜿蜒的官道上,容衍才垂下目光,掩去眼底那浓稠的失落。   黑衣护卫无声掠过,落在他身后一尺远的地方,单膝跪地:“主人,都安排好了。”   “南昭国主陈修已入境。” 第60章   来时满怀愤懑,心道见了容衍要如何如何,可这些时日下来,那些因被抛下而产生的怨怒尽数消弭,换上了心疼与担忧。   临走前他去见了陈璟一面。   容衍对这位同母异父的兄长堪称优待,既未锁链加身也未动用私刑,只封了他的内力关在后院厢房里,着护卫看守,除了不能出房门其余一切均以客礼对待。   宁长风进去时陈璟正躺在床上生闷气,见他进来索性翻了个身背对他。   眼不见心不烦。   宁长风把收缴的圆月弯刀搁在桌面上:“听说这是你母妃的遗物,容衍叫我拿给你。”   陈璟从床上一弹而起,连鞋袜也不穿,奔到桌前拿起那把刀细细检查,确认没有别的损伤后才松了一口气,随后脸色又难看地杵在那,进也不是退也不是。   见状宁长风倒了一杯冷茶推过去:“坐。”   一并推过去的还有那张绘制了海外地图的羊皮纸和一枚代表明月商行的腰牌,陈璟盯着那两样东西,不知怎地眼眶就红了。   “我们并非有意欺瞒你。那时容衍重伤失忆,我并不知他的身份,更遑论他自己。若你觉得被冒犯,我将这些东西还你,权当两清。”   陈璟死死盯着桌面上的物什,半晌他突然抬手扫落在地,双手撑桌站起,咬牙切齿问道:“那我母妃的遗骨呢?”   茶杯也摔落在地,发出碎裂的声响。   厢房内一阵寂静,只余某种压抑着怒火的呼吸弥漫。   宁长风盯着陈璟通红的眼珠看了一会儿,张嘴说了两个字:“抱歉。”   此事容衍不提,他便永不会问。   陈璟便笑,笑得眼里都出了泪花,他指着宁长风的鼻子骂道:“枉我一直以为你秉公正直,甚至想过将毕生产业都交托于你,原来你屁股也歪到姥姥家去了!”   “宁长风你是个伪君子!”   宁长风却面色不变,他目光沉静地看着陈璟,问道:“如果出生在地下洞穴的那个孩子是你,你会变成什么样子?”   陈璟辱骂的声音骤然停止,宁长风的问题像一把尖刀捅穿了他这么多天以来张牙舞爪的愤怒,如果是他,如果是他……   他抬起的手指蜷了起来,无力地垂下,整个人的肩膀都垮塌下来。   他应该早就自戕了。   或者像先帝期许的那样,被药物和鞭子驯化成一条摇尾乞怜的狗。   宁长风略显不稳的声音响起,显然也在压抑着怒气:“没有人问过他要不要出生,更没有人教他怎么做一个好人,他独自一人跌跌撞撞走了二十八年,同自己抗争了二十八年,无论你们看到的他是什么样子,都轮不到任何人来评判他。”   屋内再次陷入静默。   陈璟怔怔地看着对方,他张了张嘴,发现自己无力反驳。   他理所应当地把容衍想象成加害者,因为罪魁祸首先帝死了,容衍这个承载了先帝罪恶的证明便转移了他的仇恨,他是绣衣局首领,他心狠手辣,他杀人无数,他罪该万死……可从没有人问过容衍本人,这是你愿意的吗?   塞北的风吹过原野,此时正值春季,青草冒茬似的长出来,牧民扎起一个个帐篷,赶着牛羊在河边喝水吃草。   青川城一如既往地热闹,开春了,南北两域的商人更加活泛,酒旗高高挑起,到处都是口音各异的外乡人。   跋涉了一个多月,宁长风便令在青川城落脚一晚上,明日再回军营报到。   手下自然一阵欢呼,霎时就跑没了影。   进了营可就一个月才能出来一次,可不得趁这最后一晚好好玩儿。   军中生活枯燥,宁长风倒也没拘着他们,等人都走了后,他独自要了间房,补觉。   自盛京到青川城这一路,他总感困倦,得着空闲就要睡上一觉,人也惫懒,有段时间他几要怀疑是不是因为自己把能源抽出来给容衍了,所以身体还没恢复。   可每次运起异能内视都好好的,甚至运行在小腹处的能源核心更充盈了些,丝丝绿色能量逸散开来,烘得整个小腹都暖融融的。   宁长风时常被这种暖意烘得昏昏欲睡。   这一觉醒来大半个下午便过去了,外头天色已暗,他捂着咕咕叫的肚子转过屏风,桌案上放着一个食盒和一封信。   食盒想必是店家送来的,宁长风打开食盒,里头是一只烧鸡,配了一盅牛乳。   宁长风便一边啃鸡腿一边展开了信封。   信中说张生华和李老已到了盛京,被容衍接走安置起来。只是对于容衍体内的蛊虫,李老还需要时日研究。   朝中吵嚷了一段时间,最终景越还是让容衍官复原职了,不仅如此,还准他代理朝政,收发奏折,自个儿一头扎进寝殿再也没有出来过。   顿时满朝文武震惊,反对的声音一浪高过一浪,就在这时,病了一年多的江太傅突然上朝,带领门生率先支持了容衍。   他一出现,朝中许多是他学生的官员们也有了主心骨,跟着将奏折交了上去。   韩家向来除了在赵怀仁的事上狗咬狗以外,其余时间都两面不靠,安国公索性告病没来上朝,其余势力也见风使舵,只有赵怀仁的党羽还在乱吠,不足为惧。   人人私底下都在传,容衍这厮狼子野心,是要篡位称帝的!   读到这一句,宁长风忍不住微微扬了扬唇角。   他提笔饱蘸墨汁,在信纸上写道:   阿衍,见信如晤。   我已到了青川城,明日入营,给你写信的机会就少了。   皇帝虽沉迷炼丹不问朝事,给了你可乘之机。但我观其面相乃喜怒无常、朝令夕改之人,万不可操之过急。朝中大局既已渐稳,你就腾出身心,配合李老和张大夫好生治疗,争取早日将蛊虫拔除,去我心头一大病。   我在这里一切都好,无需挂念。   等这边事了,我提赵阳的项上人头与你下酒喝。   ……   他又叮嘱了几句景泰蓝的功课,这才将信纸卷好,打开窗户以指撮唇,只听一声哨响,不多时振翅的声音传来,一只信鸽停留在窗棂上。   宁长风把卷成筒的信纸绑上,目送着信鸽往盛京的方向飞去。   次日,第三十二旗全部归营。   赵阳看到他们横眉竖眼,恨不得上前踢死几个。   宁长风伙同江成摆了他一道,令他失去了得力助手不说,入京一趟还把他老子送进了刑部大牢,虽说在他多方周旋下现在还是停案待审的状态,但这个仇他不可能咽得下去。   于是,大营的帐篷还未坐热乎,宁长风便接到命令,让他带三十二旗的兄弟们去巡河。   此时正值春汛,冰消雪融、青川河里的水位暴涨,为了防止羌族人借着暴涨河水的掩护渡河偷袭,每年这个时候都会加大巡河力度。   往年至少是两个旗的人交替值班,到了宁长风这,就只有一个旗挺着。   这就意味着他们跋涉了一个多月到达军营,不仅得不到休整,还要拖着疲累的身躯去巡河,以他们的人手一日最多只能睡两个时辰。   若是以往这些人也就认命了,反正每年最脏最累的活都是他们干,只是巡河而已,没什么大不了。   可不知是不是跟着宁长风久了,这些人突然不愿再忍受了。   最先跳起来的还是林为,这小子指着监军就是一顿大骂,原本趾高气昂的监军被骂得面色铁青,最终灰头土脸地走了。   不多时,赵阳带着副将过来了。   宁长风双臂抱胸,脊背靠在大营门前的草垛子上,敷衍地说了句:“甲胄在身,恕卑职不能行礼了。”   他身后林为带着百来号人齐刷刷跟着喊,那气势跟像要活吞了人似的。   赵阳恨得咬牙切齿,自贪污案被爆出来后,他在军中的威信便直线下降,手边几个能用的亲信又被宁长风尽数押去盛京,无声无息死在了诏狱里。   现如今可说是举步维艰。   跟在一旁的江成见状打圆场:“身穿甲胄的确可不必行礼,你们都是有功之士,赵将军高兴还来不及,又怎会怪罪呢。”   他这一捧高帽子戴上去,赵阳面色更加难看,良久才从鼻子里哼出一声,道:“巡河乃每年必行之例,你们在此闹什么事?”   林为就道:“别的河段都有两个旗轮值,凭什么我们河段就只有一个旗的人?”   副将便在赵阳耳边低语几句。   赵阳脸色缓和,盯着林为道:“我道是什么事,春耕在即,家有农田的军户都回家翻土育苗了,你们无田无土,吃的是我们北昭人种的粟米,辛苦些去巡河不为过吧?”   林为一听这个更来气:“我吃你们北昭人大米没给你们北昭人干活是吧,哪年最苦最累的活不是我们干,冻死饿死的兄弟你们管过吗?是,他们军户有农田,可种的米何时到我们嘴里过?”   他提着小半麻袋粮食往地上一放,气不忿道:“巡河一月给我们这点粮食,这次又想饿死我们多少兄弟?”   江成在一旁适时帮腔:“是少了点哈。”   被一个小兵如此质问,赵阳脸上挂不住,沉下来喝止道:“放肆!”   林为梗着脖子与他对视,他身后的士兵互相对视一眼,纷纷往前走了一步,与赵阳带来的亲兵对上了。   赵阳脸色阴沉地扫过这群滚刀肉般越来越不听话的混族人,最终将视线落在了一直一言不发的宁长风身上。   “这就是你带出来的好兵?”   宁长风直视他,露出无奈的表情指了指那小半麻袋粮食:“这点不够我三天吃的,将军您要让底下的兵们干活,至少得让他们把肚子填饱吧,人要吃饭天要下雨,这我可管不了。”   这可算是明晃晃的纵容了。   赵阳气得一个倒仰,指着宁长风直骂痞子!   江成在一旁看得直乐,偏生又要装出一副替主将分忧的样子,道:“现今正是春荒时,军中余粮不多,赵将军虽爱兵如子,却也是捉襟见肘啊。”   他托着下巴道:“不过半袋粮食的确少了些,不如这样,把我和赵将军的口粮扣去一半,给他们一并带去吧。”   话音刚落,赵阳身边的副将忙站出来高声道:“不可!”   “赵将军乃一军主将,怎能克扣他的粮食!你们河道上有野菜,再不济河里有鱼可抓,怎么都好过让赵将军挨饿不是?万一赵将军因腹中饥饿影响军中决策,你们担待得起吗?”   江成暗骂一句狗腿子,闭嘴给宁长风递了一个爱莫能助的眼神。   宁长风起初还抱臂站着,神情可有可无,渐渐地脸上表情凝肃起来,他放下双手,几步走到副将面前。   副将被他盯着,准备好的长篇大论霎时卡了壳,张着嘴望着这个五官英俊硬朗的年轻旗长。   “这么为你的赵将军着想,我看你一定很愿意替你的赵将军去死吧。”   副将头皮发麻,下意识后退一步,胸膛上下起伏,不敢再说一句话。   他竟然被一个小小旗长给镇住了。   宁长风却已扭过头去,他身体前倾,低声而快速地在赵阳耳边说道:“赵将军,需要我提醒你的老父亲是怎么进刑部大牢的吗?”   赵阳转过脸死死盯着他,那眼神恨不得将面前这人剥皮拆骨,丢进牢狱里狠狠折磨。   他从牙缝里挤出几个字:“你到底是谁的人?”   此前他以为宁长风是江成的人,可今日这话听着倒像是京里的细作。   到底是哪一家呢?   赵阳的脑海中飞速搜寻着朝中几大势力的信息,浑然不觉宁长风已站直身子,甚至还替他掸了掸肩上的落灰。   “不添加人手可以,粮食和兵器必须到位,否则关于军粮是否贪墨的举报信三日内必将送到容首领的案头。”   赵阳往后踉跄一步,脚跟抵着墙面才没出狼狈相。   今时不同往日,他赵家势微,反倒让绣衣局首领容衍爬了上去,依那位的作风,恐怕垂涎这边军虎符久矣。   望着远去的队伍,赵阳目呲欲裂:“给他们发!”   前往青川河的路上,林为那叫一个兴奋,眉飞色舞地吹嘘:“看到没看到没,那赵将军脸都青了,旗长真有本事!”   他宝贝似的拍了拍满满一车子粮食,又耍了两把锃亮锋利的三戟枪,在林子荣身边围着跳圈:“看他还敢欺负我们,活该!”   林子荣忧心忡忡:“我看未必。赵阳此人心眼针尖似的,恐怕报复在后头。”   林为一愣,随即满不在乎地挥了挥手:“惹都惹了,旗长肯定有办法的。”   他抬头朝队伍最前面的宁长风喊了一句:“旗长会保护我们的,对吧!”   旷野的草原上顿时响起几十上百道附和声,高昂且热烈,顺着春风飘出老远。 第61章   青川河发源自纳川高原,源起月氏国,途径陇州、西宁等八州,绕过盛京汇入东海,几乎横跨了大半个北昭国。   宁长风被分到最难巡查的鸟飞峡,此处两岸夹山,地势高耸,视野狭窄,若分散扎营则恐援救不及,若集中扎营则不能顾及所有区域,历年春荒时派到这里的人手都是最多的,宁长风手下才一百来号人……   足可见赵阳对他们恶意之大。   值得一提的是,这鸟飞峡虽说地势险峻,倒恰好阻断了羌族部落进攻的路线。   羌族人能征善战,马背上的功夫可说练到家了,面对这崇山峻岭却毫无办法,因此万不得已绝不可能把主意打到这里来。   往年被分到这里的将士也就在山顶扎个帐篷,派三四个哨兵守着就万事大吉,溜到青川城寻欢作乐去了。   宁长风却派人仔细勘察了地形,将手下的兵分成十人小组安放在定好的观测点上,不仅如此,连他们上山的路也安排了两人守着。   前三天他带着这帮手下满山挖坑做陷阱,用一种山上寻到的细藤缠在树干靠近底部的地方,以观测点为核心向外辐散,细藤藏在新长出的草丛间,轻易察觉不了。   这样就只需一名士兵攥着细藤,他们便可以轮流值守了。   布置好这一切,宁长风坐镇山顶,在最高的地方给自己扎了一顶营帐,俯瞰全局。   他身上携带的是木系异能,山林丛野于他而言是最舒适的,宁长风盘坐在地,吸纳着周围浓郁的木系能量,高速运转的能源核心逸散出更多的能量,多余的便顺着身体飘出来,向四面八方落去。   若有人在场便能看到,那些绿色光点落在泥土上,便有大片的草籽被催生,两片嫩芽颤颤巍巍地打开,短短几息便长到人小腿那么高,在风中摇曳舒展着;   光点落在干枯的树皮上,那沉寂了一个冬的枯黄色便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回绿,从枝桠间顶出一个个绿色的小包,眨眼染上大片新绿;   还有些光点顺着山崖落进河里,被渔网拖住奄奄一息的鱼突然一个摆尾凌空跃起,挣脱渔网的束缚远去。   整条河的鱼开始沸腾,争先恐后地跃出水面,抢食着天上落下的能量光点。   “哎呦!”林为被一条大鱼挣脱时拍了一耳光,扑通摔在河边,等他爬起来时,唯余目瞪口呆的份。   河里的鱼发疯了?   他抬起手,绿色光点落在他的掌心的瞬间就消失了,与此同时四肢百骸都涌上一股暖意,方才还因为摔进水里打哆嗦的腿也不抖了,似乎浑身都充满了力气。   “我的娘诶,天降神迹了?”   他恍惚地甩了甩脑袋,对急匆匆赶来的林子荣说道。   一粒光点正好落在林子荣右脸上,那可怖狰狞的烧伤竟然在一点点变淡,露出林子荣原本俊朗温润的另外半张脸。   “哥你的脸——”   林为指着他的脸,眼睛瞪得更大了。   林子荣见天降异象,原本担忧林为的安危赶来,此时见他盯着自己的脸瞧,便放了他手去摸自己的脸。   掌心下不再是斑驳凸起的疤痕,而是光洁的皮肤。   林子荣惊骇欲裂。   他喘着粗气,毫不犹豫在自己脸上划了一刀,要划第二刀时被林为冲上来抱住了。   “哥你干什么!”林为伸手去夺他的刀,哭着道:“好不容易好了,为什么要划伤,多疼啊——”   林子荣抱头蹲在地上,恍惚自言自语:“不可以,不能见人,他们会认出我——”   林为夺下他的刀,抱住男人的头,哽咽着嗓子道:“不会的,这么多年过去了,他们早忘了你,别伤害自己好吗?”   在他的安抚下,林子荣终于愿意抬起头,被划伤的面颊有鲜血蜿蜒而下,衬着他慌张的表情,在逐渐黢黑的天幕下犹如山鞘鬼魅,林为却没有害怕,他扯起袖子,翻出里头干净的一面给林子荣擦脸上的血,一边擦一边哭,说你吓死我了。   林子荣更紧地抱住了他。   “哥答应你,报完仇我们就去一起去江南,再等等……很快了。”   *   直到后半夜,这场离奇的光点雨才消失。   整座山上的士兵,包括接触了光点的活物都处于一种暖洋洋的状态中,连守在帐外轮值的士兵都晕乎乎地睡了过去。   万籁俱寂。   宁长风睁开眼,对自己制造的这场“神迹”毫无所觉,他按着滚烫的眉间孕痣陷入沉思。   他肚子里好像长了一团古怪的东西,方才逸散的大部分能量都被这东西吸收了……   他运行起异能,再次内视身体,就见小腹处有一团模糊不清的东西正绕着他体内的能源核心转圈,宁长风甚至能感觉到这东西在吸他过剩的能量。   一个瘤子?   他操纵异能试图驱逐这东西,岂料刚靠近异能就被这东西“嗷呜”一口吞了,熟练得就像自家院里看门的小狗接食吃。   宁长风:“……”   有些棘手。   从小到大几乎没生过病的宁长风只得收回异能,对体内异物的感知自然消失,他摸了摸肌理紧实的小腹,心想下次回京让张生华看看能不能取出来。   山风吹过树梢,发出一阵枝桠碰撞的声响,偶然一两声枯枝折断的声音夹杂在里面,并不显得突兀。   宁长风站起身走到视野开阔处,从上往下眺望整座山谷。   随即,他脸色一凝。   风带来的不仅有枯枝被踩断的声音,还有鞋底摩擦枯叶的声响,被低矮树枝刮到的吸气声,窸窣细微,寻常人听不到。   宁长风迎着山风站在天穹下,视线很快锁定了这伙偷摸上山的队伍。   这伙人约有五十人众,均背着弓箭,箭头抹了火油,正在半山腰踩点。   正值早春,积攒了一个冬的枯枝干叶铺满了整座山,只要有一个火星,漫山遍野都会被烧透,到时他们逃无可逃,只能活生生被烧死在这座山里。   打的好算盘!   宁长风眉眼压下,却按捺着没有动作。   就在这时,队伍似乎有人绊了一跤,他骂骂咧咧地爬起,发现是根野藤后忿忿踢了一脚,很快藤的震动传到距离最近的帐篷外。   十指各系了一根藤的哨兵从睡梦中弹跳而起,顺着震动的方向锁定了这伙偷袭者,他迅速叫醒同伴,扯动栓在大树上的另一组细藤,于是扎营在山野各处的小队伍纷纷醒来,确认偷袭者的方向后快速而有序地朝他们包围。   总算没白教。   宁长风颔首,往半山腰疾掠而去。   黑暗中潜行的队伍里不断有人摔倒,终于有人察觉出不对劲,领头的首领打了个手势,只见那五十人的队伍迅速散开,边跑边朝山上四处射火箭,霎时半山腰亮起无数零星火光,火势被山风一吹逐渐连成片,逐渐往山顶烧去。   “找死!”那首领发出轻蔑一笑,西北干燥,山火烧起来可不得了,这些人一个都跑不掉。   还跟他们玩绊绳子这种小把戏,看来赵将军多虑了。   他吹了声口哨,四处放火的下属们迅速朝他聚拢,准备退下山去。   临走前一名手下回头望了一眼腾腾燃烧的山火,有些疑惑地问:“老大,您看那火是不是变小了?”   喀泽嗤笑一声:“我看是你脑子变小了,快撤!”   一行人朝山下飞掠而去,不过数十米,那手下又停了下来,眼底映着逐渐熄灭的山火和火焰后冲出来的幢幢人影。   “火真的灭了!”   话音刚落,打头的一人抛出弯刀,刀刃打着旋切进他的脖颈,被飞掠而来的人接住。   血线飚射而出,溅在那人脸上,宛如地狱修罗。   “来了就别走了。”   林子荣举刀高喊:“结阵!”   赶来的士兵迅速变换队形,像在营里演练了千百遍般,无需思考就已经结好了连云阵,不断变换的阵型令这帮草原猛士眼花缭乱,一时分辨不出攻势在哪里。   这时,从阵中心穿出一人,直取他面门!   喀泽双手持刀迎上,刀刃与刀刃相击发出清脆声响,林子荣旋身而下,刃尖扫过他下身,不过几个瞬息,两人已对了十数招,喀泽左支右绌,竟落了下风,手臂被弯刀划出一道口子。   他不得不捂着伤处退后,手下迅速掩护他往后撤离。   怎知左右两侧又各包抄上来一队人马,林为自后杀出,用匕首斩断此人一条手臂。   喀泽一声惨叫,顾不得掉落在地的手臂,在下属的掩护下慌不择路地逃跑。   三面环敌的情况下,他们甚至没意识到这群人正在有意将他们往同一个方向赶。   等发现时为时已晚,不断有人跌落陷阱,惨叫声此起彼伏,眼看着手下一个接一个损耗,喀泽咬牙助力蹬上树干,借助手下肩上的力量一送,意图朝上逃走。   一张渔网兜头罩了下来。   林为拍拍手,踢了跌落在地被渔网缠身的喀泽一脚:“小样,河里的鱼没网住也就算了,还能让你这条大鱼跑了?”   喀泽还要垂死挣扎,就见林为拿出一个烟筒掀开盖子朝他一吹,迷烟被吹进口鼻中,他顿时就失去了意识。   “去把陷阱里的人捞起来,没死的带走,其余人去再去检查一遍防火带,确保山火不会复燃。”   宁长风就站在陷阱的另一头,脚下已堆叠了七八具越过陷阱试图逃跑的尸体。   火把陆陆续续亮起,大胜一场的士兵们兴奋地打扫战场,火光照亮每个人的脸,林子荣不自觉一缩,扯起脖子上的围布裹住了半张脸,只露出一双眼睛。   宁长风拎起昏迷的喀泽往前走,突然转头看了他一眼。   “指挥得不错,是当将军的料。”   --------------------   作者有话要说:   崽崽(在肚皮里翻滚):好多好吃的,快乐嗷呜! 第62章   林子荣心里咯噔一跳,拿不准是不是被他看出来了,一时脊背都有些发紧。   宁长风目光在他按刀的手上落了落,旋即移开,若无其事地往前走。   差点把自己憋死的林为大口喘气,小心翼翼地看了眼走在最前方的高大身影,凑近他耳边嘀咕:“他什么意思啊?”   被林子荣面无表情地捂住嘴带走了。   ……   宁长风将被五花大绑的喀泽拎到河边,将他整个脑袋都按进冰冷湍急的河水中。   喀泽起初还拼命挣扎,每次被从水里提起来时破口大骂,夹杂着羌族人的俚语,宁长风便再次将他按进水里,如此往复几次,那污秽难听的叫骂声总算停了下来。   “谁指使你来的?”   宁长风将人甩在岸上,抬脚踢了踢因呛水不断剧烈咳嗽的羌族人一脚,沉声问道。   喀泽呛咳出气管里的水,怒目而视:“要杀要剐随你的便,休想我吐出一个字!”   宁长风:“你觉得我不敢杀你?”   他语气平静,喀泽却从里面听出了认真考虑的意味,脸上露出惊恐的表情,被捆住的手脚扑腾着往后挪移。   嘴里喃喃念着:“你不敢杀我,我是羌部落的二皇子,杀了我父汗饶你不得!”   宁长风眉毛一挑,靴底踩上他的右脚踝,只听一声骨裂声响,喀泽顿时汗如雨下,惨叫声穿过山林,惊飞一众栖鸟。   “割了你的脑袋提回去,我至少能连升三级,你说我有什么不敢的?”   喀泽面色惨白,表情痛苦不堪,死死咬着嘴不说话了。   宁长风松开脚,四平八稳地又抛出一个炸.弹:“你笃定自己不会死,一定是想着我会带你这个活口回去给军中主将邀功,你一旦落进赵阳手里,势必会获救対不対?”   喀泽盯着他的瞳孔骤然一缩,咯着河边卵石的后背瞬间起了一层白毛汗,浑身开始打冷战。   宁长风低头瞥了他一眼,道:“我在这座山上布置了十一个观测点,没有监测到任何人渡水而来,况且你们身上的衣服是干的,那就说明你们来自北昭国境线以内——”   他声线不高不低,落在喀泽耳中却犹如五雷轰顶:“有人给你们大开方便之门,让你们轻松越过边境,目的只是为了置我于死地。”   “你——”喀泽全身开始控制不住地发抖,他万万没想到面前这个小小旗长竟能将整件事猜得八九不离十,他颓然地垂下头:“你想干什么?”   宁长风拍拍手,立刻就有围守的两个士兵走过来架起喀泽,将他栓在岸边一块人高的大岩石上,后半夜的河风严寒刺骨,喀泽浑身湿透,被风一吹立时打起了摆子。   宁长风在岸边架起篝火:“来都来了,就劳请这位羌部落的二皇子陪我和兄弟们巡完河吧。”   他说巡河,便当真将喀泽绑在河边吹了四五日的寒风,差点将人吹成人干。   这还不够,他还将细藤绑在喀泽和其手下的身上,让他们代替轮值的兄弟们守夜,这下一人就能看守半个山头,三十二旗的士兵们彻底解放,成天好吃好喝地养膘。   宁长风见他们精力过剩,便辟了河道边一处空地操持练兵,林子荣带队,他只负责纠正就可以了。   自那日光点雨后,士兵们感觉体力、精力等都成倍上涨,宁长风不断加强训练时长及难度,最终停留在一个恰好能耗空他们却不至于有损伤的一个强度。   没潇洒几日,这这帮子兵们个个都累得够呛,也没精力大聊那晚的神迹了。   宁长风要的就是这个效果。   他是最后一个知道那晚发生了什么的人,作为当事人心底的疑惑却不比这帮子人少。   自从觉醒木系异能后,他就能吸收植物的能量,经过能源核心的淬炼为自己所用,偶尔能帮人疏通疏通经脉、清一清毒素已是极限,从来没有这种大规模能量逸散的情况出现过。   而且,这些逸散的能量居然能反作用到其他生物身上了。   难道是……升级了?   他正沉思,余光瞥到不远处一只大山雀因飞得太快撞到岩石上,“砰”地一声直直坠落在地,宁长风拨开草丛走过去,捡起这只半个脑袋都撞破了的傻鸟,掌心凝聚出一团异能笼罩了它。   山雀抖动抽搐的身体渐渐平息,一刻钟后,它从宁长风的掌心站起来,抖抖翅膀……   “扑通”一声再次摔落在地。   宁长风皱了皱眉,翻过这只鸟的脑袋查看,就见它脑袋上的皮肉虽修复了,脑壳却还是瘪的,怪不得飞不起来。   “所以异能只能起加速修复的作用,到底是什么能让它们死而复生呢?”宁长风望着随风摇曳的大片野草喃喃自语,思绪飘回到前世。   在末世世界的最后,他决定自爆能源核心与丧尸王同归于尽,当时实验楼顶层装备了一个巨大的熔炉,他抱着丧尸王跳进去时身体瞬间被汽化,随着整座实验楼爆炸的余波飘向上空……   那时他的意识还未消散,而是随着风飘向四面八方,遇到云就会被吸附,直到变成雨落下来。   被雨水冲刷的丧尸逐渐瘫倒在地,化成一股股黑水流向海洋。   宁长风碎成千万片的意识也随着最后一名丧尸的倒下而消失,再醒来时已经到了这个世界。   他脑海中有个想法逐渐成型,为了验证宁长风割破了自己的手指,挤出一滴血放到山雀逐渐耷拉下的脑袋前。   大山雀勉力抬起脑袋,小口小口啜饮着他指腹上的鲜血,又躺在他掌心憩息了片刻。   宁长风一眨不眨地盯着它,大约一炷香后,山雀黢黑的小脑袋转了转,它从宁长风的掌心站起来,两只爪子一蹬,扑腾起翅膀飞走了。   宁长风的目光从山雀飞走的方向收回,捻了捻愈合如初的指腹,喃喃道:“原来是血。”   旋即他眉梢一动,仿佛想到什么似的快速往回走,英俊硬朗的五官露出欣喜的表情。   “我的血兴许対阿衍有用。”   *   陇西营,主将帐篷内。   “废物!”   赵阳一手拍上桌案,脸色铁青地叱骂下面跪着的副将,气得嘴唇都在哆嗦颤抖。   “你怎么能让——”   他像想到什么似的,说到一半的话戛然而止,而是走到副将面前,硬生生低了八个度才继续说:“你怎么能放二皇子去刺杀他们,闯大祸了!”   副将苦着脸:“卑职也不想啊。可自打那批棉衣被查出来后,我们手里的人折了十之八九进去,江副指挥使又盯粮仓盯得紧,惯例每年三月都是二皇子来拿粮的日子,卑职斗胆便将军中所生变故与他说了,怎知那个草莽一听就要上山放火,您也知道二皇子那性子,卑职是拦也拦不住啊。”   赵阳急得两头打转,又问道:“二皇子上山几日了,可有消息传过来?”   副将:“今日是第八日了。卑职派监军去打探过消息,宁长风只回一切照常,矢口不提那日山火之事。”   赵阳咬牙切齿:“这个宁长风净给我添堵!”   “将他们召回来,就说不必巡河了,派我的亲兵去搜人。”   副将一听脸上皱得能夹死苍蝇:“卑职早派人去说过了,奈何那厮不听,让那叫林为的小子拿话搪塞我,非要巡完这一个月的河不可。”   赵阳越听脸色越青,喀泽是羌首领最受宠的二儿子,奉命拿粮却迟迟未归,他怎么和羌首领交待?   这些年羌首领的胃口越来越大,稍有不如意便以大军压境威胁。赵阳心知自己是个花架子,若真打起来必打不过这些长年在马背上生活的游牧民族,便只能一让再让,年年将陇西营掏空送给羌首领,以求一时片刻的安稳。   羌首领收了他的粮食和棉花,便掉转马头频频骚扰陇北营,压力尽数扛在了戚芷身上。   去年因棉衣之事被捅破,羌首领対到手的比往年少了一半的御寒衣物本就不满意,今年开春小儿子还在他境内失踪了……   赵阳抹了把额上渗出的冷汗,指挥副将:“去,立即修书一封。不,备马,我要出营。”   副将领命站起,转身才走出几步,就见帘帐被人从外面撩起,江成笑眯眯地走进来。   “去哪呀?”   赵阳正往下脱盔甲,闻言心下打了个突,语气不善道:“你来作甚?我有事出营一趟,没功夫招呼你。”   眼神示意副将去牵马。   江成抬手按住副将的肩,让他半步也不能动,笑容里露出几分冷然。   “巧了,我也要出营,不如一起?”   赵阳瞬间僵住,半晌呵斥道:“本将有要事在身,你凑什么热闹?”   江成翻出自己的指挥使令牌,又恢复了那副和煦的表情。   “赵将军什么要事需要瞒着我这个副指挥使独自前去?总不会见不得人吧?” 第63章   赵阳无奈只得留守帐中,江成早晚都盯着他,稍有异动便跳出来阻拦,一时半会这军中主帐竟成了樊笼,半分消息都递不出去。   很快一月之期已到,宁长风带队伍回来复命,大张旗鼓地将喀泽等一众人串成一串蚂蚱似的绑在马后遛弯,林为更是逢人便吹嘘这是羌部落二皇子,偷袭他们不成生擒回来的,不到一个时辰,整个军营都知道他们生擒了羌部落的二皇子。   赵阳不但不能动他,还得面上装出一副高兴的样子,论功行赏。   围过来看热闹的人更是里三层外三层,无数双眼睛盯着看着,想狸猫换太子都没办法。   赵阳急得焦头烂额,那喀泽被收押前分明朝他抬了抬下巴,那是一个倨傲的、威胁的姿态。   他手里攥着赵阳私通外族的证据,赵阳非保他不可。   喀泽阴恻恻地想着,踹翻了送来的饭盆。   “老子要吃肉!”他抓着监牢门大喊大叫,无人搭理。   负责看守的是江成的人,用刀鞘敲了敲栏杆,粗声骂道:“叫什么叫,一个俘虏还这么嚣张,爱吃不吃!”   说着将那饭盆踢一边儿去了。   赵阳的消息没能递出去,羌首领的问责书倒先一步送来了军营。   “怎么说?”   宁长风坐在擂台上,单脚支起,嘴里百无聊赖地嚼着草根里那一丝甜味,视线落在远处被簇拥着的羌部落来使身上。   早在回营前他就放了两个羌族士兵回去报信,算算时间羌首领应该收到消息了。   “那来使翻来覆去替他们二皇子开脱,道我们抓错了,让我们放人,否则就要列兵压境,杀进青川城。”汇报的是江成的亲信,方才在帐外值守,里头的动静听得一清二楚。   “羌族人也不扯个像样点的谎。游玩,哪个异国皇子敢越过边境线游玩到敌国境内的,这不等着被捉么?”   宁长风冷哼,他吐出嘴里的草根,从擂台上一跃而下,拍拍手上的泥土。   “走,盯着去。”   来使在赵阳副将的陪同下,往监牢的方向走去,怎知刚来到门口,就见一人抱刀而立,见到他们并无相让的意思。   副将皱眉呵斥:“让开,我奉将军之命带羌族来使确认二皇子安全。”   林子荣围布捂脸,露在外面的那双眼却凶悍:“我也奉将军之命看守人质,任何人不得靠近!”   他说的将军,自然是副指挥使江成。   边军不比在京,江成威望本就比赵阳高,先前赵阳的亲信遍布军中要职,江成不得不夹起尾巴做人,如今那些眼中钉被拔去七八,局势瞬间逆转,赵阳处处受制,林子荣自然能扯起江成的虎皮做大旗。   那副将气得直喘气,“唰”地抽出刀:“你这是违抗军令,我现下将你就地正法都无需报告将军!”   林子荣冷冷看着他,弯刀已半出鞘,脚下不动分毫。   局面一时僵住。   那来使双手抱胸,吊起眼梢看着挡在监牢门口的林子荣,阴阳怪气道:“看来赵将军是不诚心了,那便罢,我这就回去——”   “别走。”副将慌忙抓住他,再转头时脸色已变得阴狠:“来人,将此人绑了,若有反抗格杀勿论!”   他带来的亲兵纷纷抽出刀,一拥上前。   下一瞬却纷纷倒地,捂着受击剧痛的手腕鬼哭狼嚎,手里的兵器早就被震落在地。   宁长风丢掉手里剩下的石子,越过一众哀嚎的士兵走到林子荣身边,目光落在目瞪口呆的来使身上,开口便是一句讥讽。   “进了咱北昭人的军营还敢这么嚣张,怎么,营内有人替你撑腰不成?”   那来使被刺了一句,心虚地别开眼,色厉内荏地逼迫副将:“方才在赵将军帐中说得好好的,出来就变卦,你们北昭人实属诡计多端,我回去一定如实向我王禀报!”   副将夹在中间,脸色阵青阵白,却不敢像对林子荣那样对待宁长风。   其一是打不过,其二宁长风在营中声誉极高,赵阳再三叮嘱过不要与他正面起冲突。   他扫过躺倒一片的亲兵,识时务地往后退一步:“走!”   说完不顾来使铁青的脸色,带着亲兵气势汹汹地走了。   宁长风在身后高声道:“想要你们二皇子啊,拿粮食来换!”   ……   “换他的人头!”羌族境内,广阔的草原上遍布着大大小小的毡帐,呈半圆形拱卫着中间最大的一座,毡帐外围用树干和土石搭起藩篱,东南西北四角各分布一座高台,狭小的窗口上架起□□,上面驻扎着哨兵。   王帐内,那可赞打翻了侍女呈上的奶茶,他高近两米,虎背熊腰,一巴掌呼在来使脸上,将他牙都打飞几颗。   来使捂着嘴哆嗦着站起,朝这位暴躁易怒的羌王哭诉:“那赵将军现今失了势,就连一个小小旗长都能违抗他的命令了!”   那可赞猛地扭头,鹰隼般的眼盯住他:“就是那个抓了我儿,还扬言用粮食去换的宁长风?”   使者点头:“您不知他有多嚣张,连赵将军的亲兵都敢打,可怜二皇子被他捏在手里,不知是死是活——”   那可赞突然冷笑一声:“赵阳那厮莫不是不想交粮,特地演这出来糊弄我?”   使者愣了愣:“不会吧,属下看那样子不像……”   “是不是试试不就知道了,来人备粮,老子去会会这个叫宁长风的!”   又过两日,羌族带来消息,称三日后在柳树坡一手交人一手交粮,并点名要宁长风带人前往。   明眼人都知道羌王醉翁之意不在酒。   宁长风却毫不在意,在赵阳快意的视线下领命而去。   柳树坡距离大营疾行都要七日,是北昭国与羌族边境线所在地,风沙和干旱是这里永远不变的风景。   宁长风单手拽着缰绳,将喀泽驼在马背上,独身一人来到柳树坡。   越过一个沙丘,远远便看到乌压压的兵马站在边境线前,个个甲胄上身,冷锋刃铁在风沙中闪着寒光,约有千人之众。   见宁长风单枪匹马而来,高踞马上的那可赞不由冷笑:“胆子忒大。”   及到近前,宁长风翻身下马,拔了塞在喀泽嘴里的抹布。   “父汗救我!”   只喊了一句,宁长风又给他塞上了。   “粮食呢?”宁长风问。   他孤身一人站在兵马前,英俊硬朗的眉眼却丝毫不为所动,只扫过一眼便确定了人群中对为魁梧壮阔的那可赞。   那可赞打了个手势,士兵朝两列分开,露出身后满满当当数十车粮食,可算下了血本。   有了这些粮食,陇西营的士兵们便可熬过春荒,等来朝廷下一次拨粮。   现下容衍手里攥着户部的权力,想来不会再如往年一般克扣他们的粮食了。   “把车拉过来,直到我喊停为止。”   士兵们面面相觑,直到那可赞打了个手势:“听他的,拉过去。”   宁长风拎着喀泽开始后退,羌族士兵拉的拉,推的推,载满粮食的车随着他后退的动作一步步前进,直到宁长风喊停。   士兵们停下前进的脚步,缓缓站直身子,扭转头来个个警惕地盯着宁长风。   那可赞骑马来到他面前,他伏低身体,一双鹰眼颇具压迫力地盯住宁长风:“把我儿还给我。”   宁长风背后就是沙丘,他单脚踩在喀泽背上,姿态可说是放松。   他看着那可赞那张粗犷的草原汉子的脸,突然提起一个毫不相干的话题:“你还记得阿依木吗?”   那可赞皱眉,不知他为何会提起这个多年前被送往北昭国和亲的小女儿。   “她被囚禁至死。”   话音刚落,宁长风踩在喀泽背上的脚猛地一踢,直直朝那可赞身上砸去。   那可赞被打了个措手不及,下意识接住喀泽,等再反应过来时宁长风已翻过沙丘不见身影。   他面色陡变,朝四周的士兵打个手势,就见他们抽出弯刀,毫不犹豫朝麻袋上砍去。   此地风沙肆虐,粮食一旦被打散落地便会与黄沙混为一体,拾都拾不出来!   他想毁了这批粮食!   就在这时,附近十几个沙丘后冒出重重人头,他们拉开弓箭,对着高高扬起弯刀的羌族士兵就是一阵扫射。   羌族士兵纷纷倒地,那可赞心知中计,顾不得其他,挑断绑在喀泽身上的粗绳,带着他极速后退。   宁长风出现在沙丘尖顶上,弯弓搭箭,一箭射穿了喀泽的心脏。   喀泽浑身抽搐,从马背上摔落,砸起一片黄沙。   “我儿!”   那可赞面目狰狞,翻身踩在马头上一跃,手持双刀直奔宁长风而来。   刀刃相击的声音清脆不绝,宁长风扔了弓,手持一把长枪,枪尖与刃锋摩擦几要生出火花,几个回合下来手被震得发麻。   这羌首领的确天生神力。   “铿!”又是一阵相击声,弯刀架在宁长风胸前,一寸一寸地下压,那可赞的眼神似要吃人。   宁长风后退几步,脚跟抵在沙土里站定,冷笑道:“死了儿子这么伤心,女儿被送去异国三十多年不闻不问,你这父汗当得好啊!”   那可赞被他激得双目赤红:“你是什么杂种管我的家事?”   宁长风枪尖一别,将他逼退数步,飞身直取他首级:“看不惯罢了。”   那可赞不得不回防,这一退被宁长风抓住空隙,一脚将他踹得横飞出去,砸出了边境线以外。   等待命令的羌族士兵忙接住他,用身体筑成了人墙,刀刃齐齐对向宁长风。   那可赞吐出一口淤血,捂着胸口喘道:“别上去送死了,撤!”   远处支援的北昭士兵正源源不断赶来。   宁长风目送羌族士兵掩护着那可赞撤离柳树坡,这才收枪从沙丘上跃下,对带来大部队的江成拱了拱手,示意士兵们将粮食运走。   士兵们解开麻绳一看,个个喜上眉梢:“真的是粮!颗颗饱满厚实,可沉了!”   望着兴高采烈运粮的士兵们,江成脸上露出一丝苦笑:“若他们知道这本就是朝廷拨给我们的粮食,却被主将私自送给羌王以求安稳……不知还愿不愿意为这样的军营卖命。”   他抹了把脸:“是我无能。这么多年都没能拗过赵阳的势力,好在厚之那小子将你送来了。”   江成乃一介文官,在赵阳手下支撑多年已是不易,宁长风没说什么,只拍了拍他的肩膀。   *   盛京。   容衍代皇帝上完早朝,返身回到文渊阁批改奏折,江太傅穿着朝服坐在下首,正在抄录他挑出来的奏折。   又一本被放到案前,他摊开一瞧,是弹劾容衍的折子,顿时面露尴尬。   容衍却神色如常,扔下一句“抄回去让景泰蓝说说看法”,批改奏折的手飞快,甚至都没分神给他一眼。   自打容衍代理朝政以来,朝堂中反对的声音一直连绵不绝,虽说被压下去了,可到底名不正言不顺,难保朝中有人不起异心。   好在容衍在治理朝政上有一把手,景越即位以来搅和得乱哄哄的政务到了他手上不到半旬便梳理得服服帖帖,百官挑不出刺,竟维持了明面上的平静。   只是——   代皇帝当久了,他当真不动心吗?   江太傅的目光落在容衍越发娴熟的动作上,不由得又忧心忡忡起来。   一个半时辰后,容衍处理完政务,略显疲惫地捏了捏眉心,将余下几本有关开拓河道、治理开春虫患的奏折全推给江太傅。   “叫他将这些奏折看了,明日抽问。”   江太傅望着摞在案前快要到他鼻子的“功课”,突然觉得自己实属胡思乱想。   他兢兢业业抄好奏折,将写满小楷的纸卷进袖子里带了出去。   容衍坐在椅上闭目养神了一炷香的时间,李顺德说他不能劳累心悸,他便时刻注意,无论多忙每两个时辰必休息片刻。   宁长风留给他的瓶子他一次都没用过,随身带着,每日放在枕下入睡,蛊毒竟一次都没发作过。   上次长风来信说也许找到了应对蛊虫的方法,等陇西营事了便回来试验一下。   不过一月就收到了他生擒羌族二皇子,单枪匹马换粮又一箭射杀了人质的消息,听得他心头直起跳,心里埋怨这人孤身犯险,全然不管后头有没有人为他悬着心,却又不由自主地想象他站在风沙下的猎猎身影,心折不已。   加恩封赏的折子乘风送往西北,连提三级,擢拔宁长风为参将,掌两千人大营。   圣旨乃京中直达,赵阳只有干瞪眼的份。   想到宁长风在信中描绘赵阳吃瘪的模样,容衍唇角不自觉勾起一个温柔的弧度。   他离开文渊阁,难得心情很好地来到紫宸殿,门口的太监张嘴要通报,被他摆了摆手便噤声了。   殿内如云似雾,袅袅白烟蒸腾而上,夹杂着一股呛鼻的火硝味。   景越盘坐在大殿中央,双目凹陷,颞穴突起,整个人宛如一截枯干的木头,眼珠子却亮得很。   他身形似乎缩了些,背部的脊骨高高隆起,不像人,反倒像某种用四肢攀援的兽类。   他面前耸立着一个半人高的丹炉,黑袍人捂着口鼻正往里头添药物,每放一块下去,丹炉里便冒出一股更浓烈呛人的火硝味,景越着迷地吸食着这股烟味,露出疯狂迷醉的神情,飘飘欲仙。   黑袍人默默换了块浸水的帕子捂住口鼻,转头时与容衍的视线撞了个正着。   容衍微一颔首,转身出了紫宸殿。   *   马车辘辘而行,往郊外驶去。   今日归林居门前来了位不速之客,容衍瞥了眼停在门口装潢低调的马车,推门走了进去。   院子里背对他站着一个人,那人身量修长,穿着一件月白云纹的长袍,斯文优雅,看起来像个书生。   “等你许久了,容大人。”   那人转过身,与容衍有几分相似的俊雅面容挂着笑,笑意却未达眼底。   容衍便也笑了,面具下的唇角要勾不勾:“我道是谁,护卫向我禀报时还纳闷,怎么不进宫反倒找上我了,原是来要人的啊。”   陈修白净儒雅的面皮纹风不动:“二弟在你手里,我在南昭收到消息后是日夜思寐,这不马不停蹄就来叨扰了。”   容衍脱下身上的氅衣,落无心接过抱在怀里,走到陈修面前道:“请跟我来。”   陈修狐疑不定地看了容衍一眼,后者已经在庭前坐下,给自己倒了一杯热茶,见状指了指后院:“陈璟就在那个院子,怎么,莫不是担心遭我暗算?”   倒不至于。   容衍既然能允许他踏进这个院子至今都未动手,那便是别有所图。   陈修只是想不明白这个如今把持了北昭国朝政的人葫芦里在卖什么药。   望着消失在回廊里的身影,容衍轻笑一声,慢慢悠悠地喝茶。   果不其然,后院里传来了吵嚷声。   陈璟被攥着手腕往前拖,全身都透着抗拒:“我不回去,你给我放开!”   他被封了内力,力气自然比不过陈修,只好一只手抱着小道上的树干不撒手,气哼哼道:“要回你自己回,南昭有你一个国主就够了,我死在这里!”   “好啊,我现在就抽死你!”陈修从腰后抽出一根鞭子,“啪”地甩在陈璟屁股上。   陈璟“嗷”地一声往上直蹿,爬到树杈间坐下,探出头对站在树下的陈修道:“母妃的遗骨一日拿不到,我就一日不回国,死也认了!”   陈修踹一脚树干,装出来的斯文尽数崩裂:“臭小子你给我滚下来!”   陈璟抱住枝桠,任凭他在下面怎么威胁都不动如山。   跟过来的落无心:“……”   这陈二公子是真倔啊。   折腾半日。夕阳都快下了山,陈修也没能把自己这个二弟从树上弄下来。   这里是容衍的地盘,陈修绝不可能作出爬树这种斯文扫地的事,最终结果是容衍看够了戏,来到树下轻飘飘说了一句:“想要你母妃的遗骨吗?”   陈璟眼睛一亮,“蹭”地从树上“哧溜”下来,直勾勾地看着他:“真给我?”   说完想起自己母妃也是他的生母,宁长风临走前的那番话在他脑子里过了一遍,于是又闭紧了嘴,有些话不好说出口。   容衍将他的表情尽收眼底,心道陈璟这人能和长风走到一块是有原因的,到底正直了些。   他敛了脸上逗弄的表情,淡淡道:“一副枯骨而已,于我并无作用。”   陈璟张了张嘴,怎么会没作用呢,那是他的娘亲啊。   他似乎不太理解一个人为什么会对自己的生母那么淡漠,旋即又想起传闻里这人冷清冷性的样子,又觉得合理起来。   “那,你不要就给我吧。”连他都没意识到自己对容衍的仇视消弭许多,反而带上了商量的语气。   他要完成父王的遗愿,将母妃与他葬在一处。   这么多年过去,他们是该团聚了。   就在他满心期待时,容衍却笑眯眯道:“我从不做亏本的买卖,你拿什么来换?”   陈璟松了口气,他还以为是什么天大的条件,忙说:“行行行,你要什么我都给你。明月商行够不够,我在南昭还有许多田产铺子,包括出海的路线图、地形图以及客源,都可以给你。”   明月商行是他经营多年,出生入死才有如今的规模,更别提出海图,陈璟隐隐感觉到,若能打通这条线路,所创造的财富将无可比拟。   这对任何一个执政者而言都是巨大的诱惑。   容衍没道理不答应。   然而闻言容衍只是低笑一声,点头道:“的确是很好的条件。”   陈璟面露激动:“那我母妃的遗骨——”   容衍却转了个话头,看向一言不发的陈修。   “可我更想要你南昭子民回归故土。” 第64章   院内倏地一静,连陈璟都闭了嘴,瞠目结舌了一阵,转头看向兄长。   陈修脸色沉得能滴水,几乎不经思考便怒斥:“可笑!”   “当年父王自请封地离京,将皇位拱手让与景弘元那个畜生,结果换来的是什么?景弘元扣留我母妃囚禁折磨二十余年,父王至死都望着盛京的方向不肯合眼,你凭什么认为我会重蹈覆辙,将南昭让与你这仇人的儿子?”   说到最后几个字,他几乎是咬牙切齿,恨意毫不遮掩地露在脸上。   容衍垂了眼。   陈璟心有不忍:“皇兄你别这么说,他也是我们的——”   “无论他是谁,他站在北昭国的立场上,身上流着景弘元的血脉,那就是我们的仇人!”   陈修突然提高音量,厉声呵斥道。   他向来以斯文儒雅示人,这是第一次发这么大脾气。陈璟张了张嘴,将“幼弟”两个字咽回了肚子里,将目光投向容衍,连他自己都未察觉那视线中带上了一丝担忧,以及忐忑。   容衍垂下的唇角几不可察地勾了勾,再抬眸时已是一片怆然之色。   他缓慢地往后退了几步,单手撑住院中的石几,似是极疲累般挥了挥手:“让他们走吧。”   说罢仿佛承受不住般跌坐在石凳上,单手支额,掩住了那双眼。   落无心得令,上前引道:“陈国主请。”   竟真是要放他们走。   容衍此人老谋深算,亲缘淡漠,方才还扣着母妃的遗骨要挟于他,如今竟被他一两句话就激得眼神颓败,似乎深受打击……   这可不像他的行事作风。   陈修站在原地,眼神在那落寞身影上来回打量,判断他有几分作假。   容衍掩着脸,拂袖将石几上的茶具尽数扫落在地:“给我滚!”   茶具碎裂在地,已经凉透的茶汤浇在他艳红色的袍角,他却浑然未觉,转身大步朝里间院子走去。   仔细看竟有几分仓皇而逃的意味。   陈璟抬脚,下意识往前追了几步,旋即被叫住。   陈修阴着脸:“去哪里?跟我回去!”   无论容衍葫芦里卖什么药,他此行就是为了带走自己这个皇弟,至于容衍提的那个条件——   绝无可能。   陈璟却站在原地未动,他仍旧是那副胡子拉碴的模样,被软禁了这许多天,他躺在床上日复一日地回想着宁长风的话。   如果出生在那座地下洞穴的孩子是他,能比现在的容衍做得更好吗?   答案是不能。   想通这一点时,就注定他走不了了。   “皇兄,你知道母妃为何给他取名为衍,字雁回吗?”   “衍字,坦途也。母妃希望他一生平坦顺遂,早日回家。”   在为数不多清醒的时日里,她是爱着他的。   说完陈璟毫不犹豫地转身,追着容衍消失的方向离开了。   *   “什么,他杀了喀泽!”主帐内,赵阳从座上弹跳而起,大惊失色。   江成笑眯眯地撩开帘帐,让他看到帐外兴高采烈运粮进营的士兵队伍们,道:“可不是,宁旗长神勇无双,若不是那可赞那老莽夫跑得快,今日就该提了他的首级回来庆功了……咦赵将军,你怎么一脸不高兴的样子?杀得不好么?”   赵阳从牙缝里挤出一个字:“好。”   江成:“哦对了,宁旗长此次立下大功,可不得论功行赏一番,以作表率?”   赵阳咬牙:“给他记一大功!”   江成却还不放过他,又道:“忘记跟您说了,这羌族二皇子被杀我心中大喜,早早就写了喜报送抵盛京,现下朝廷封赏的折子应当在路上了,您不会怪我擅自主张吧?”   赵阳压抑心中怒火:“怎么——会呢!”   气够了这窝囊货,江成这才慢悠悠地从主帐里踱步出来,抓住三十二旗一个小兵问道:“你们旗长呢?”   那小兵背着一袋粮食呼哧呼哧地喘气,脸上红彤彤的,高声回答:“旗长今早就出营了,道晚上才回呢!”   “瞧你乐得,搬粮食去吧!”江成笑骂一句,那小兵嘿嘿笑着走远了。   转眼又是月余。   朝廷封赏的圣旨到了之后,宁长风便带着两千人马迁出大营,到榆阳关安营扎寨,终于有了自己独立的帐篷。   近日他倒不犯懒了,精力好得出奇,随之而来的是五感也灵敏得出奇。   他向来是吃饱了睡觉雷打不动的性格,有危险除外。但不知从哪一夜起,他竟然连队友的呼噜声都难以忍受了。   不止如此,素来口味重的他上次在青川城点了碗羊蹄汤,那味儿差点没给他膻吐。   从此对一切羊肉敬谢不敏。   偏生西北饮食重盐重辣,为了迁就他的口味,伙头兵已经尽量将饮食调淡,但仍避免不了宁长风喉头泛起的恶心感。   饿疯了的他去了一趟绿洲。   庆幸的是他种在山谷里的红薯苗全部成活了,并且结出了累累硕果,个个饱满肥大,堆起来有小山那么高。   那名叫甘扎的少年将它们照顾得很好,他学着宁长风教他的方法再次扦插了一批红薯藤,满山遍谷都是摇曳的红薯叶,再有一段时间又可以收获了。   宁长风拉了一车红薯回来,煮着吃、烤着吃、焖干饭吃……   起初那些士兵们个个伸长脖子看着不敢吃,闻着香味馋得直流口水,见宁长风吃了几日没事,便推了林为上前嬉皮笑脸朝他讨。   这下好了,营里到处飘起了红薯诱人的甜香。   这东西个头实沉容易饱腹,便于储存搬运,关键产量还大,一小根红薯藤便能结出七八个手掌长的大果子,吃上一个能顶一顿干饭,比粮食还管用,随身揣上几个便是生吃也是可以的,方便极了。   一时有士兵捧着红薯眼泪汪汪地问宁长风可不可以留些种寄给家中老娘,如此便不用每年春荒时挨饿了。   宁长风只道不急,时候到了会发给大家的。   饮食问题解决,宁长风连日来饥饿的五脏庙终于被填饱,精力也随之回来了,三天两头半夜练兵,整得士兵们一个个顶着眼下青黑嗷嗷叫唤,痛不欲生。   这时□□练惯了的原三十二旗的“老兵”们早早完成任务,幸灾乐祸地挤在一堆看热闹:“这才哪到哪,更狠的在后头呢哈哈哈哈……”   随即整个营的兵都被罚绑石头绕山行军,直到太阳出来为止。   这日,江成作为副指挥使,依照惯例前来巡营。   榆阳关乃进入青川城必经之路,宁长风带兵在这里守着,就是为了将羌族大军挡在关外。   “我杀了他儿子,那可赞必定怀恨在心,加之赵阳供给他的线断了,他无利可图,迟早要报复回来。”   帐内,宁长风面前堆着沙盘,在和江成商讨羌族人有可能进攻的几个方向。   “柳树坡有道天然屏障,羌族大军越不过来,那么最有可能的就是榆阳关,这里地势开阔,双方均无遮挡,若是他举全族之力压境,我手下区区两千兵马很难挡住。”   江成皱眉:“陇西营共有五万兵马,陇北也有五万,若是遇敌定要来增援的,无需你孤军奋战。”   宁长风看了他一眼,问:“你手下能调动的兵马有多少?”   江成面露赧然:“不到三千。虎符在赵阳手里,他是主将,没他的命令是不能调动大军的。”   他话音未落,突然想到一种可能,又兀自摇了摇头:“我与他共事了十几年,他那人胆小如鼠,若真遇羌族大军压境,他至多也就一个临阵脱逃,断然不敢如二十多年前戚老将军那般——”   说到一半便没了声音。   宁长风扭头看去,见他目露怀念,旋即苦笑道:“都是往事了,不提也罢。”   “是葭野之战那次?”   江成惊奇道:“你竟然知道?算起来那一年你才刚出生吧。”   宁长风点头:“我家乡就在益州,距离葭野不到百里之遥,从小便略有耳闻。”   闻言江成目露怅然:“是了,这桩旧事原本是不让说了的,也只有乡野村镇还能听到一些罢。”   宁长风一边往外走一边低声问道:“我听说此事有蹊跷,戚老将军是因为援军迟迟不到,活生生被南昭的大军耗死的。”   没料到他竟如此直白,江成怔了怔,随即抹了把脸:“此事乃大忌,别问了。”   宁长风顿了顿,面不改色继续问:“陇北营的那位女将军便是因此事长驻西北,无诏不得入京的?”   江成捂住脸:“我的天爷啊,你怎地对此事如此有兴致!”   ……   出得营帐,江成牵了马,再转身时神情略显严肃。   他对宁长风说:“我虽不知你来西北所图为何,但你是厚之荐来的人,我便信任你,和你说几句掏心窝子的话。如今朝中局势动荡,我江家一门已投了容衍——”   说到此处他皱了皱眉,似乎并不赞同江太傅的决定,但江家一荣俱荣一损俱损,他的父亲一生清流,这么做定有他的理由,身为儿子唯有服从。   “景家江山坐不久矣,劝你莫趟浑水,早日抽身。”   --------------------   作者有话要说:   宁长风:巧了,我靠山金銮殿坐着呢。 第65章   送走江成,宁长风回到帐内思索良久,最终给戚芷去了一封信。   他与戚芷拢共就见过一面,因此信中并未提及当年葭野之战的旧事,只说羌族在境外列兵布阵,恐有来犯之势,提醒她早做准备。   待信件送出去已是晌午,拉练的士兵们都陆续回了营,营内四处升起炊烟。   宁长风抓住其中一个兵问道:“林副官呢?”   那兵老实道:“一早便出去领饷银了,现在还没回呢。”   宁长风皱了皱眉,心想莫不是总营那边又闹什么幺蛾子,扣着饷银不放?   约莫到了申时,日头逐渐西移,仍然不见林子荣兄弟的身影,宁长风便打马朝总营的方向疾驰而去。   “他们早回去了,饷银我可一分没少都给了,少给我急赤白脸的!”   赵阳一见他就头疼,偏生拿他无可奈何,只能耍耍嘴皮子功夫了。   “何时回的?可在军中用午饭?”宁长风冷脸问道。   赵阳两手合在一起一摊:“午时前便回了,你若问我去了哪里,不知道!”   榆阳关距离总营快马不过两个时辰的路程,林子荣身上带着两千人的饷银,定不会途中逗留。   必是出了事。   宁长风低头思索,因此并未注意到身后赵阳冲副将使了个眼神,就听那副将清了清嗓子,道:“近日陇州境内劫匪肆虐,你那副官带着那么多饷银,只怕在半道遇上劫匪了也不一定。”   说着他得意洋洋地抬起下巴:“宁参将一向神勇,难道来的路上一点蛛丝马迹都未发现?”   宁长风何尝听不出他的讥讽之意,只是营中多人亲眼看到林子荣带着饷银离开的,此事也作不得假。   何况他已迁营,不欲与这帮争权斗势之徒争口舌之力。   “既如此,那叨扰了。”   他牵马欲离开,余光陡然瞥见营门外一人正鬼鬼祟祟朝里边张望,似是在等什么人。   不等赵阳阻止,宁长风一个闪身来到他面前,目光如炬地盯住这个陌生脸孔:“你是何人,为何在此张望?”   那人目光闪躲,抄着手就要转身:“无事,无事……”   下一瞬身后风声响起,那人头一偏躲过宁长风的攻击,转头时枪尖已抵上了他喉咙。   宁长风一脚踹在他小腿上,此人吃痛双膝狠狠砸在地面,面露痛苦之色:“军爷我什么都不知道,您饶了我吧!”   宁长风厉声:“你来找谁?”   那人求饶声不止,只道什么都不知,眼角余光却直往赵阳身边的副将瞟。   副将头皮一阵发麻,抽刀便要砍杀。   “铿。”一声刀枪撞击,不过半招宁长风便挑落他手中长刀,副将捂着被震得发痛的手腕,色厉内荏道:“此人贼眉鼠眼,定是敌方派来的奸细,宁长风你要造反吗!”   宁长风充耳不闻,他冲被吓到瘫坐在地的那人颔首:“看到了?你若不说便要被打作奸细格杀勿论了。”   那人爬起来跪地磕头,口中高喊:“军爷救我!”   随即将事实全盘托出。   原来此人是流窜在附近的一名混子,成天依靠偷抢过路行人生活。昨日,赵阳的副将找上他,让他在路上守着,将倒在路上的两人绑上石头扔进河里淹死,带箱子回来领赏。   “你杀了他们?”宁长风面色骤沉,枪尖在他喉口划出一道血线。   “没!没!”那人急忙摇头,忍痛辩解道:“小人没那杀人的胆子,便将那二人扔进山沟里,任其——”   “自生自灭了。”   他话音刚落,身体就被悬空拎起,接着往马背上一甩,霎时五脏六腑都被撞得移了位。   宁长风翻身上马:“带我去找他们。”   马蹄哒哒而去,留下面色如土的赵阳和副将。   这人所说的山沟是一处陡坡,坡上生长着密密麻麻的云杉,低头望去压根看不见人影。   宁长风循着滚落的痕迹下到深处,在底部找到了林子荣兄弟。   两人浑身狼狈,脸上擦痕无数,正互相搀扶着往上爬。   他们见到宁长风均是一喜,林为上前疾走几步,又表情扭曲地“嘶”了一声,左手胳膊不自然地垂落。   宁长风上前,捏住他胳膊一拧一扭,“咔”一声骨节声响,将他脱臼的胳膊安回去了。   林为龇牙咧嘴一瞬,刚要开夸就看到宁长风的脸色,不由讪讪闭了嘴,沉默着跟他往上爬。   “是我们大意,让他钻了空子。”   回到榆阳关,一进帐林子荣便低头认错,脸上懊悔之色尤甚。   他万万没想到赵阳一军主帅竟如此小肚鸡肠,作出在他们饮水中下药这种龌龊事,以至着了他的道。   若不是运气好,今日便回不来了。   宁长风脸色沉肃,赵阳奈何不了他,便从他身边人下手,羌族尚未来犯,他倒先倾轧起了自己人……   这样的人手里握着五万兵马的调度权,他不放心。   是夜,宁长风修书一封,连夜送抵盛京。   *   总营。   “他没有动作?”赵阳在帐中来回踱步,突然转身问道。   语气中满是不相信。   吃了这么大一个哑巴亏,宁长风那厮竟然忍下了?   副将摇头:“据我们的人汇报,他在榆阳关整日操练兵马、侦测敌情,要么就在营中布兵排阵,似乎并不打算追究那日的事。”   闻言赵阳面色舒缓了些,旋即冷笑道:“本将到底是一军主帅,谅他也不敢来兴师问罪!”   副将擦了把额上的汗,腹诽道:那位爷闹出动静的时候还少么?   左不过此事是他出的面,若真追究起来,赵阳将他推出去做那替罪羊罢了。   他心中苦笑,将收到的密信呈上去。   世家大族都有各自递送信件的渠道,赵家在朝中根基颇深,拥趸者众多,只是前段时日被江成看得紧,以致他没有机会与朝中赵氏一党联系,这才松了些,那边便递了信过来。   他展开一看,竟是在狱中的赵怀仁亲笔。   信中只寥寥数语,赵阳却心惊肉跳不已,看完便将信纸点在火烛上烧尽,连手指被火舌燎过都毫无察觉。   “将军?”副官疑惑喊道。   赵阳这才缩回手,惊魂未定地看了眼落在地上的余灰,旋即抬脚将其碾得稀碎。   “去,调五千兵马前往青川城驻扎。通知其余各守关参将,就说,就说有要事相商!”   副将愣了愣,迟疑道:“那——宁长风呢?”   此时赵阳才定了定心,脸上露出狠戾的表情:“他不是身手绝伦么,就让他带着两千死人永世留在榆阳关吧。”   主帅有令,镇守各关卡的参将各自一头雾水,仅带了副官便往总营赶。   人到之后营门一关,竟是出不去了。   勉强维系的平静被打破,赵阳一夜之间撕破脸皮,将赶来的众参将一网兜住,江成连消息都未递出,便被刀戟架身看管起来。   第二日,陇西各关卡均遭羌族偷袭,损失惨重。   军中指挥位空悬,北昭士兵不得不退守阴山,联防之势被破,羌族大军便直指榆阳关,意图攻破榆阳关占领青川城。   青川城乃兵家必争之地,一旦城破羌族人便可深入北昭腹地,盛京危矣。   宁长风已三日未合眼。   羌族大军来势汹汹,他手下仅有两千人马,若不是他深挖壕沟,高架炮台,怕是连三日都挺不过。   附近关卡的兵力早已溃退,无力支援。赵阳扣着参将们踞守总营,援兵迟迟不发,竟是要将他拖死在榆阳关的架势。   宁长风只得带兵钻进榆阳山脉,和他们打起了游击战。   羌族大军对地形不熟,刚入山谷便吃了个大亏,宁长风将他们万人大军打散,诱使他们分成小股逐个击破。   此种打法对地形、局势和时机的判断要求甚高,军中除林子荣可单独带兵外,其余将领跟随他时日尚短,对山地战经验颇浅,宁长风分身乏术,在熬了几个大夜后竟险些栽倒在地。   “要不今晚我去埋伏他们,能杀一个是一个。”林子荣目露忧色。   羌族大军被耗了三日,耐心逐渐告罄,那可赞竟又追加了两万大军,意图强渡榆阳关,大军已列阵在关前,如黑云压境。   宁长风舔了舔干枯发白的薄唇,否决了他的提议:“两千对两万,任是再高明的战术都是无用之功,我们只会被耗死在这。”   原本他就没指望赵阳援军给他,只是没想到他会这么快翻脸,居然扣留了各守关参将,还将戚芷带兵过来支援的路给堵了。   看来朝中反动势力已经按捺不住,竟勾结外族向朝廷施压,他不能在这个时候给容衍拖后腿。   宁长风眼下青黑,唇抿成一条薄线,下颌线条更显锋锐坚毅。   “带一千人马随我去总营,剩下的人给我躲好了,羌族大军来了就让他们过去。”   林子荣张了张嘴:“啊?”   宁长风披甲执锐,大步朝外面走去,落地有声道:“传我的令,弃守榆阳关。”   “他不是不肯出兵么,那就把羌族大军领到他营前,看他还怎么当缩头乌龟!” 第66章   盛京。   天际乌沉沉地压下,禁军的铁靴踏过红墙内的青石板砖,将金銮殿前的文武百官团团围住,亮出的枪尖血气森然。   “贺统领你这是何意!难道你也要倒戈向这乱臣贼子吗?”百官中有人跳脚怒斥,有人惊慌呼喊,更多的人袖手沉默,等待着殿前那位发话。   容衍单手捂着胸口,深红的血浸透衣料,从他指缝间渗下。面具在方才的刺杀中被打飞,露出那张昳丽的脸。   落无心不知从何处落下,递给他一粒止血的药丸。   容衍接过吞下,片刻后才直起身,踢开倒在地上经脉俱断的尸体,冷漠地看着殿下乱糟糟的一团。   落无心将拾起的面具递还给他,被他摆了摆手。   突然,正闹着的几位余光瞥到殿上不知站了多久的容衍身上,恰逢乌云散开,阳光自殿外射进来,将他的五官勾勒得愈发分明……   突然人群中不知是谁惊恐地叫了一声:“他怎么和先帝这般像?”   此话一出,整个金銮大殿俱是一静,接着百官纷纷扭头,无数道视线落在他脸上,震惊的、探究的、疑惑的……   方才还乱糟糟如菜市场的金銮殿,这会儿落针可闻,众人你看看我,我看看你,皆从对方眼中看到了某种不可置信的猜想。   难怪这人始终以面具示人,这张脸想不让人认出来都难!   人群中方才还闹得最厉害的赵氏一党缩了缩脖子,默默往后站了站,被禁军的枪尖顶着后心,不由得又僵直了身体,眼睁睁看着容衍一步一步走下台阶,每一步似乎都碾在他们的心尖上。   “诸位今日戏唱得好,可惜刺客拿刀的手不稳,没能刺死我真是一大遗憾。”   容衍开口,语气不高不低,众人却不约而同屏住呼吸,有几位额头上已经开始冒汗。   前几日收到军报,羌族列兵一万进犯边疆,容衍便要增兵支援,怎知兵部称陇州境内五万大军足可对抗羌军,拖着迟迟不肯签发调令。   容衍以圣旨强压,这才出现今早殿前刺杀一幕。   兵部侍郎暗地里是赵党一派,见状便伙同党羽闹将起来,意图给容衍扣一个名不正言不顺的大帽子,好借机将紫宸殿里那位飘飘欲仙的蠢货迎出来,打扮好推回皇位继续做个拿捏得住的傀儡。   只是没想到容衍会先发制人,直接将百官扣留在大殿。   兵部侍郎喉头发紧,随即想起狱中赵怀仁所说之言,容衍不死赵家将永无翻身之日,便咬牙站出来道:“区区一万羌军你却如此兴师动众,还要将陇北营的五万大军调去支援,那戚芷这么多年对朝廷怀恨在心,若兵权回归她手转身揭竿而起又当如何?你这不是包藏祸心是什么?”   此话一出众人脸色俱变,其中一些本就对容衍代理朝政极为不满的官员更是窃窃私语,隐隐有向另一边倒的趋势。   多年前戚老将军在益州战死之后,其长女戚芷便削发立誓,此生长驻陇北,无诏不踏进盛京一步。   先帝恐她生异心,削了她的调兵权收回兵部,只予她统兵权,就是防止她某一日突然想不通,带兵倒戈相向。   “她不会反。”方才被百官质问都始终保持沉默的贺明章突然开口,语气笃定。   “戚氏一门忠烈,你们不可如此污蔑于她。”   兵部侍郎冷笑道:“你还当那戚芷是幼时与你订过娃娃亲的小女娘呢,她可是手握五万兵马的边军大将,一旦把调兵权给她,谁敢保证她不反?”   “我保证。”贺明章斩钉截铁道。   他扯下腰间代表禁军统领的腰牌,素来沉默的他当着文武百官的面高声道:“若戚将军造反,我必第一个带兵剿杀平乱。有违誓言,我贺明章不得好死!”   他的话掷地有声,砸得大殿内鸦雀无声。   兵部侍郎张了张嘴,半晌一甩袖,又道:“总之若要我们兵部签发调令,可以,须得有盖了传国玉玺的圣旨方能奏效!”   贺明章脸色铁青,盯着他不再说话。   始终靠柱而立的江太傅适时插话:“这不是胡闹吗,人人皆知先帝遇刺那日传国玉玺便已丢失,新的还在赶制,如今上哪给你找去?”   兵部侍郎尚未开口,就听得有人帮腔道:“这两年咱朝廷胡闹得还少吗,都快成笑话了。”   窃窃私语的声音顿时停下,众人想起这两年乱成一团的朝廷,以及自容衍接手后才过了几天安稳日子的自己,不由面露赧然,不好再开口。   这时,站在人群前的容衍才“呵”地一声,目光讥诮地扫过神情各异的众人,缓缓道:“不就是传国玉玺么,无心,去我府上取来。”   江太傅往前急走几步:“现在还不是时候——”   朝中局势未稳,若此时将景泰蓝暴露,虽可立时调兵支援,容衍的位置却会变得尤为尴尬,所面临的压力也将超乎寻常。   分明先前的计划是徐徐图之,怎会突然变卦……   他话音刚起,就看到容衍隐蔽地朝他打了个手势,缓缓提高音量,整个大殿都回荡着他的余音。   “去请皇太子驾临。”   *   天色向晚,雷云轰隆作响。   宁长风一骑领先,疾驰在荒野上,身后一千骑兵紧紧跟随,马蹄踏过黄沙,卷起风烟弥漫,在他们身后,乌泱泱的大军犹如疯狗紧咬不放,从榆阳一路追来。   远远见得总营大门,宁长风并未减速,而是向后打了个手势,随后伏低身体,朝营口直冲而去。   林子荣挥动军旗,身后骑兵得令变换阵型,呈尖角之势紧随其后,将营门的守兵冲得七零八散。   他们并未减势,而是一夹马腹,跟随宁长风朝营中主帐冲去。   守兵措手不及,等反应过来时骑兵已将主帐围了个严实,宁长风飞身而起,脚尖踏在马背上凌空一跃,削去了帐上的尖顶。   高耸的军帐霎时坍塌,将里头的人尽数罩住。   趁这一瞬间,骑兵们“呼”地上前,迅速制住里头的看守,绑了起来。   “报告参将,人都在这里。”   江成和众参将被骑兵们从倒塌的营帐里刨出来,给他们松了绑,个个面露喜色。   宁长风目光掠过他们,高声问:“赵阳人呢?”   江成面露愤然,跺脚道:“那厮带着全营精锐跑了!”   此时守兵已至,宁长风这才发现总营内留守竟不足千人,且个个老弱,举着生锈卷刃的各式兵器包围了他们,面上透出茫然无措来。   昨晚赵阳听闻羌族又追加两万大军,连夜点出精锐护着他弃营而去,他们被丢在这里,却仍然在以为遇到敌袭的情况下举起了手里的刀兵。   不想来的竟是宁长风。   “怎么会这样?”一个老兵放下武器自言自语,目光震颤地望着被松绑的江成以及众参将,似乎不敢相信。   将军们不是早回去了么,怎会被绑在主帐内这么多日,他们竟毫无察觉!   难怪羌族区区一万兵马竟将各关口打得溃不成军,赵将军是……故意的?   对着骑兵的刀尖逐渐垂落,这些或皱纹遍布或稚气未脱的士兵们脸上露出一种空洞的表情,个个直愣愣地望着坍塌的帐篷和空荡荡的总营。   被饿了三日,江成和几位参将手脚发软,林子荣收集了几个骑兵随身带着的红薯,分发给他们。   红薯是在榆阳关烤好的,揣在骑兵身上热乎乎的,几位参将狼吞虎咽地吃完,对宁长风一拱手:“多谢搭救。”   言毕各自对视一眼,其中一名粗黑脸的汉子咬牙切齿道:“赵阳那狗贼,老子定要宰了他!”   宁长风拍了拍手,示意大家安静。   “你们守的关卡均已被击破,各守营士兵退守阴山,损失惨重。眼下羌军就在我们后头缀着,约莫一个时辰就能对上。”   被扣了三日,这才是他们第一次听到战况,不由得一愣。   驻守在各关卡的兵马少说也有万五六,所成联防之势几十年固若金汤,竟这么轻而易举被攻破了?   那些都是他们带了十好几年的老兵,现下还剩几人?   不少参将痛心疾首,不由大骂赵阳奸人。   宁长风舔了舔干枯的唇瓣,疾驰至此竟扑了个空,身后又要近三万大军缀着,饶是他也不禁乱了心绪,脸上却不能显出分毫。   于是他攥紧了手上的缰绳,脑中飞快转动。   赵阳领着精锐部队弃营而逃,不可能再到处流窜,只能是带兵入了青川城,想踞城而守。   此刻青川必定城门紧闭,不会再放一人入城。   他视线扫过留守的老弱士兵……这么点兵力,对上羌族三万大军就是送命。   他当即下了决定,让江成带着这些人遁入阴山,伺机而发。   “那你们呢?”江成一介文将,虽在军营浸淫了十几年,但赵阳防着他,因此带兵打仗的经验到底浅薄。他自知已入困局,却还忧心他人安危。   宁长风紧抿薄唇,声线在接连几日的劳累奔驰下已经发哑:“青川城是最后一道防线,绝不能握在赵阳手里。”   “说得对!我们随你一同前往,叩开城门!”   几位参将纷纷道,他们各自将手里的兵符交给那个粗黑脸的汉子:“收拢阴山余兵一个将领就够了,我们虽单枪匹马,但胜在都带兵打过仗,不是那没经验的毛头小子,若有需要的地方只管差遣!”   宁长风目光一一落在他们身上,旋即翻身上马,对众人一拱手:“有劳诸位,随我上马。”   “好!”众参将齐声答应,纷纷上马跟在宁长风身后,朝青川城奔去。   雷声轰隆,黑云如瀑,暴雨倾泻而至,斗大的雨珠将人砸得睁不开眼。   闪电照亮苍穹下疾行而至的黑影,已经快要到城门口。   赵阳在城楼上徘徊,时不时焦心地往外望一眼,更远处乌泱泱的羌族大军正朝这边碾来。   铁箭穿过风雨呼啸而至,插在城垛上,距离赵阳的脸仅一指之遥,尾羽嗡嗡震颤。   赵阳吓得抱头蹲身,躲在城垛下不敢再冒头。   宁长风的声音犹如劈下的闪电,落进他耳中。   “开城门!”   他高声喊道,身后众参将带着骑兵齐齐呐喊,声可震天。   “将军,他们在撞门!”副将匆匆报告,铁虎头撞击城门的巨响伴着轰隆雷声,一下一下砸得人心惊肉跳。   “愣着干嘛,上雷石和滚木!”赵阳大声喝道,转身躲进了城墙里侧。   青川守备也在城墙上观望敌情,见士兵们开始往城墙上装雷石,不由面色难看:“那也是我北昭士兵,何必赶尽杀绝?”   赵阳怒声指责道:“本将说了宁长风已投敌,他就是故意诱我们开城门,好让羌族大军长驱直入!你一个小小守备,要违抗军令吗?”   说着他转身,高声对面露犹豫的守城士兵下令:“宁长风乃敌军派来的奸细,今日若谁违抗军令格杀勿论,给我放!”   雷石滚木轰隆而下,将正在撞击城门的士兵砸得四分五裂,暴雨哗哗而下,眨眼将滚木上写鲜血冲刷得一干二净。   “赵阳你个婊.子养的,有种出来对质,别他妈当缩头乌龟!”   眼见士兵一个个被砸伤砸死,参将们心疼得红了眼,一边替他们击飞滚石一边怒骂,带着血气的声音直冲城门之上,青川守备眉头皱得死紧。   那几个都是驻守各关的参将,难道他们都投敌了?   “放,快放,砸死他们!”   赵阳催促着守城士兵,一拨又一拨滚石从城楼落下,止住了撞击城门的攻势。   众参将掩护士兵后退,转头在大雨中呼喊:“怎么办?”   雨水混着泪水一同流淌在脸上,他们为国守了十几二十年的边疆,竟然被自己人阻在城门外,用对付敌人的滚石对付他们。   何等可悲!   此刻这些参将们内心巨恸,赤红的双眼在电闪的瞬间宛若厉鬼,誓要将赵阳这个罪魁祸首扒皮抽筋,悬吊城门示众!   宁长风击飞一块落石,从滚木下捞出一名被砸伤腿的士兵扔给林子荣,喊道:“都后退!”   “宁大哥!”林子荣只来得及喊一声,便见宁长风飞身而起,袖中瞬间伸出一副锁链,铁质的爪钩勾住城垛,借住拉力身形迅速地往上点落跳跃。   “快放箭!”   箭雨密集落下,林子荣不得不带剩下的士兵后撤,以免被射成筛子。   视线越过雨幕,紧紧盯着那道在箭雨下飞速攀爬的身影,眼底闪过震惊。   这是人能做到的吗?   不过几个呼吸间,宁长风已至最高处,只见他扔掉缠在掌心的铁链,翻身一跃,竟在如此密集的攻势下毫发无伤地上了城墙!   赵阳大骇,转身便要跑。   宁长风却比他更快,闪电照亮天际的瞬息,他已来到赵阳身后,漆黑匕首抵在他的喉头,鲜红的血液沿着槽口蜿蜒而下。   他浑身湿透,豆大的雨珠顺着下颌流成了水线,声音嘶哑地高喊:“都后退,开城门!”   “退,都给我退!”   赵阳慌忙下令,喉咙不断流失的血液令他全身发冷,抖如筛糠。   无数弩箭对着宁长风,锃亮的箭头在雨夜中闪着寒光。   宁长风进一步,他们便退一步,箭头始终对准他,只要稍有空隙便会立刻发射。   青川守备距他一臂之遥,他亮出手中兵器,紧紧盯着宁长风道:“我在一日,青川便绝不可能引敌入城,休想要挟于我!”   宁长风瞥他一眼,高声道:“诸位兄弟听着,羌军进攻前日,赵阳私自扣留各关参将在先,敌未至则弃营而逃在后。我带两千兵马对一万羌军,死守三日援军迟迟不至,投奔总营才得知营内已空,这才带着剩余人马投奔青川。”   他喉间隐约逸出血气,被咽下去继续道:“此等卖国贼效忠他何用!”   青川守备目露震惊,他上前一步:“当真?”   赵阳突然带大量兵马入城时他便觉得蹊跷,只是听信了他那一套说辞,又有虎符在手,不得不依令办事。   赵阳:“别听他的——”   话音未落抵在喉口的匕首又进去几分,剧痛令他痉挛,颤颤地闭了嘴。   青川守备将信将疑,一时举棋不定。   宁长风眼角余光瞥到一抹亮光,突然将手中人质朝守备的方向一扔,身形疾退至城楼下,声音穿过暴雨落到他耳前。   “真不真让他们进来就知道了!”   话音一落,借着方才注意力都在宁长风身上的时机潜行至城墙上的无数黑影自暗处扑出,瞬间控制了所有人。   为首的黑衣人拉下口罩,露出一张清秀的脸,竟然是落无心:“属下来迟了。”   “开城门!”   城墙下,无数绣衣使在落十三的带领下,从里侧打开了城门。   林子荣和众参将狂喜,策马带着伤兵进入青川城。   宁长风倚着城垛,直到最后一名士兵进入城内,这才朝落无心招了招手:“过来。”   落无心走过去,就见宁长风面色苍白地按住小腹,极低地在他耳边说了一句:“扶住我。”   言罢顺着城墙缓缓滑落。 第67章   青川城府衙内。   军医提着药箱匆匆穿过中堂,被等在后院的黑衣少年一把拉住飞也似的直奔房内,给晕倒在城墙上的宁长风诊脉。   房内站了好些人,见他一来齐刷刷地分开,待他过去又迅速合拢,目光灼灼地盯着他。   “快看看他怎么了?”方才扯他进来的那个少年,落十三将他按坐在床边,语气焦急。   谁也没想到宁长风会突然晕倒,若不是当时已控制住了局面,他无法想象会变成什么样子。   军医擦了把汗,顶着无数双眼睛的压力将两指搭上宁长风的脉搏。   片刻后,他面色一变。   落十三心跟着一跳,情不自禁催促:“他没事吧?”   军医擦了一把额上又冒出来的汗,换了只手再次诊脉,看向宁长风的目光越来越震惊。   “到底什么毛病?”青川守备姓李,名慎知,皱眉问那军医。   军医连忙起身,双手作揖,口中吞吞吐吐:“是——是喜脉。这位将军是个哥儿!”   此话一出,众人俱是石化当场。   宁长风身手如此了得,昨晚飞身上城墙一幕至今都在他们脑海中挥之不去,怎么会是个哥儿?   竟怀着身孕上战场,这不是公然触犯国法么?   “胡闹!”   突然,李慎知喝道。他脸色铁青,上前一步意图验明正身。   只听“锵”一声,落无心和落十三不知何时双双挡在床前,腰间的刀已半出鞘,冷冷注视着房里神色各异的人。   “反了你们!”李慎知手按在刀柄上,厉声道:“一个怀有身孕的哥儿竟然混迹军营如此之久,置我北昭国律于何地?你们眼里还有国法吗?”   守在门外的参将们听到里面的动静赶进来,恰好听到这一句,俱是愣在原地,各自面面相觑。   他们耳朵没出问题吧。   宁长风是个哥儿,还怀有身孕?   怎么可能!   他们伸长脖子齐刷刷看向床边,只可惜被落无心和落十三挡了个严实,连衣角都看不到。   落无心与这青川城守备对峙丝毫不落下风,闻言开口道:“这位是容大人的夫郎,我看你们谁敢动!”   话音刚落就听几声风响,雨幕中又落下十好几人,个个身穿黑衣,腰间领口绣有金色莲花纹,他们包围了整座府衙,长刀被雨幕冲刷得雪亮。   两拨人马对峙,房内顿时剑拔弩张。   经过最初的震惊后,林为和林子荣默然站到床前,抽出了手中的兵器。   李慎知按着刀柄的手指轻微地发抖,此人竟是容衍的夫郎——   身为丈夫,他怎能容忍自己的夫郎在外抛头露面,与其他男子为伍?   他目光一一扫过护在床前的黑衣护卫,以及院中静默而立的绣衣使们,一种不可理喻的荒唐感自心底升起。   这一个个都是怎么了?   容衍离经叛道也就罢了,营里那两名副官也不要命了?   就在这时,木了好一会的众参将终于回过神,多年带兵打仗的默契令他们一个眼神就明白了各自的想法。   于是,七八个参将一拥而上,搂肩的搂肩,按刀的按刀,好哥俩似的带着他往外走。   “李将军别气别气。床上躺着的可是个孕夫,咱先出去,啊!”   李慎知被这帮子人裹着往门口走,远远地还能听到他怒气十足的谴责:“你们也向着他——”   直到熙攘声彻底远去,林为紧绷的身体才放松,他呼地吐出一口长气,心有余悸地回头看了眼双目紧闭,面色仍旧煞白的宁长风一眼,小声嘀咕道:“宁大哥生得如此高大俊朗,怎会是个哥儿呢?”   落无心瞥他一眼,手里拿着军医写下的安胎方子,道:“我去抓药,你们在这里守着。”   ……   昏迷中的宁长风双眉紧皱,那个总是小狗似的围在他能源核心旁边打转的小光团此刻正在一点点变得模糊黯淡,与此同时他的小腹坠痛不已,冷汗自他额上沁出,流进发际,洇湿了枕头。   前所未有的疲惫包裹了他,令他意识不自觉往下沉,似乎要沉到永不见底的深渊。   他梦到了前世。   父母激烈的争吵声在卧室内响起。   “我们有长风一个孩子就够了,肚子里这个就打了吧。”   已经四十五高龄的宁母抹着眼泪商量,语气里尽是为难。   他与先生都是大学老师,多年无所生才从福利院抱回宁长风,这么多年一直都当亲生孩子养着,约好了一辈子都不要告诉他真相。   没想到竟然会在宁长风青春叛逆期时期突然怀上了。   宁父却不同意。   “孩子来了就是缘分,长风那里我去说,他会理解的。”   宁母却抓住他不让走:“别说。他本来就是抱养的,我怕他有别的想法……”   宁父急道:“那你说怎么办?长风那孩子从小就顽皮不爱学习,我们总不能为了他放弃自己的亲生孩子吧?”   卧室门陡然被拉开,宁父与站在门外的宁长风撞了个正着,顿时僵在原地。   那一年宁长风才十四岁,因为落了游戏机折返回来的他挠了挠头,略显尴尬地开口:“啊没什么,就是跟你们说一声,我要住校了。”   宁母从卧室里出来,眼眶通红地看着他收拾衣物。   这个从小到大都很调皮的孩子似乎突然沉静下来,沉默地抓了几件衣服塞进背包里,随后往肩上一甩,留给他们一个潇洒的背影。   “对了,恭喜你们。”   “生下来吧,我不介意的。”   后来宁长风便很少回家了。   他像变了一个人,和身边那些爱玩的少年统统断了联系。   他变得沉默少言,日复一日地坐在教室和自习室,原本稀烂的成绩一跃再跃,直至高踞榜首,成为了别人父母口中的孩子。   宁母最终生下一个女孩子,取名宁妍。满月那日,亲朋好友挤在小小的房子里道贺,宁长风站在小区门口远远地看了一眼,留下一个用自己奖学金买的小金锁和一张军校的录取通知书。   这一走便是十几年。   他被选拔进特种部队,经常执行秘密任务,身份换了一次又一次,宁父宁母根本联系不到他,只能用最老的方式,寄信给部队。   后来信件中有时候会多一些涂鸦,歪歪扭扭是小孩的字迹,上面写得最工整的一句话是问哥哥什么时候回来。   基本每次做完任务回来宁长风都能收到一两封这样的信件。   他只略略扫过一眼,便将它们统统锁进了抽屉里。   长风万里终有归处,他没有。   “长风,长风,醒过来。”意识朦胧中,有人似乎贴着他的耳朵在唤他的名字,一声又一声。   宁长风沉坠的意识猛然一挣。   是了,有人在等他的。   那个人叫容衍,是他的归处。   他缓缓睁眼,抬手抹去容衍脸上的水迹,低声取笑:“多大人了还哭鼻子。”   容衍起初怔怔地任他在脸上揩拭,突然抓住他的手,猛然将他抱进怀里,力道之大似要将他融进血肉里。   “你吓死我了。”   宁长风原欲挣脱,听到这句话不由得放松了身体,抬手在他颤抖的脊背上轻抚。   “没事,就是这几天累着了。”   容衍抱着他不肯撒手,细密的吻一下一下落在他发间鬓角,满含珍惜与后怕。   宁长风觉得有些腻歪,拉开与他的距离,认真看了看他。   “你怎么来了,京中可还稳定?”   自收到他城墙上昏倒的消息,容衍连夜处理好朝中的麻烦,策马疾行三天三夜至此,见到宁长风脸色煞白地躺在床上,他自己差点没晕过去。   那一天,所有人都看到这个在朝中呼风唤雨的男人满面风尘,姿势狼狈地扑到床前,握住他的手一遍一遍地叫着长风的场景,心中复杂难言。   原来精于算计者也会有害怕的一天。   容衍眼下青黑,连日奔波令他面色憔悴,双眼通红,嘴唇发枯,看起来竟比宁长风气色还差几分。   他握住宁长风的手,视线不肯在他脸上挪走哪怕一眼。   “景泰蓝继位,一切事宜等击退羌军后再做结算。有贺明章守着,他不会有事。”   宁长风心下略微放了放,还是忍不住说了句:“太冒进了。”   抬眼就看到容衍素来打理得一丝不苟的发冠歪在一边,凌乱的发丝里夹着不少黄沙泥屑,看起来活像在沙地里滚了几遍,情不自禁在他冒出胡茬的下颌上响亮地“啵”了一口。   “但是见到你我很欢喜。”   *   “哎哟,别腻歪了,快把安胎药喝了。”张生华以袖遮眼将煎好的汤药放在桌上,隔着屏风喊道:“一刻钟后我师傅进来把脉。”   说完生怕看到什么似的,又匆匆走出房门,差点让门槛绊了一跤。   宁长风愣了愣,下意识追问:“什么安胎药?谁喝安胎药?”   “砰”一声房门关得死紧,门外传来张生华的声音:“房里就你们两个人,你说谁喝?”   说完一溜烟地跑了。   自收到宁长风怀孕的消息,容衍那叫一个心急如焚,带着他们策马日夜兼程赶到青川城,张生华年轻力壮还好,睡一觉就补回来了,他师傅现在还守着药炉昏昏欲睡呢。   屋内。   宁长风瞳孔渐渐睁大,他掀开被子看了眼平坦的小腹,又看向默然无言的容衍,吐出的每个字眼都充满了不可置信。   “我揣崽了?”   所以那个整天吞他异能的光团其实是他怀的小崽子?   不是不能生么,怎么会——   在他的目光下,容衍极轻地点了点头,语气里透着些许小心:“李老验了三次脉,确认已怀孕三月有余。”   他顿了顿,又道:“应当就是从地下洞穴出来后那几日,我做得有些狠——”   宁长风额角青筋一跳,神情一言难尽:“别说了。”   那几日疯的不止他。   容衍便从善如流地不说了,垂眸专心玩他的手指。   过了半会,宁长风将他的手拍开,用力搓了把脸,随后往外推了推容衍的肩膀:“你先出去。”   容衍张了张嘴:“长风——”   宁长风:“让我静一静。”   室内一片静默,只余彼此的呼吸声。   片刻后,容衍握住他有些颤抖的手,用力捏了捏,倾身在额间落下一吻,语气轻柔:“好,我去洗浴,无心和十三就在外面,有事只管叫他们。”   说毕起身往门口走去。   快到门口时却被叫住了,宁长风的语气是从未有过的欲言又止。   容衍静静站着,并不催促,甚至只是稍稍侧了侧头表示自己在听,连目光都体贴地没有落在他身上。   宁长风脑海中从未有过的乱,他想要摸摸自己的小腹,搁在被子上的手指却蜷了又蜷,指节被自己攥到发白。   好好地怎么会揣崽呢?   好在容衍一直保持着那个没有回头的姿势,这让他身上的压力轻松不少。   桌案上的焚香燃烧殆尽时,宁长风略显僵硬的声音才响起:“你——怎么想?”   说完不由抿紧薄唇,无意识攥紧了被面。   这是古代封建社会,没有男人会不想要自己的孩子,容衍亦不能免俗。   从前是没指望,宁长风便也当自己和前世一样,没将生孩子这个功能当回事,哪知道会稀里糊涂就揣上了。   只要开始想象自己大着肚子待产的样子,他就不由头皮一阵发麻。   太意外了。   意外到他无论如何都不能接受。   容衍保持着侧对他的姿势不变,闻言偏了偏头,似乎想要看他一眼,却又怕带给他压力生生忍住了。   他攥紧门框,语气却放得低而温柔,像极了窗外雨后初晴的天空。   他说:“长风,在我这里,你永远高于一切。” 第68章   容衍离开后,宁长风往后仰靠在床头,闭眼深深吸了口气。   直至桌上的安胎药凉透,他都没有朝那个方向看过一眼。   穿越这么多年,他一直未把哥儿这个性别当回事,仗着自己身强力壮,汉子能做的事他一个不落,即便后来遇到容衍与之成亲,他也从未觉得自己是需要被照顾的一方。   虽说性别有分,但他始终觉得他和容衍之间是平等的。   甚至他更愿意去当那个主导者。   可他竟然怀崽了。   还在谷兴村时,他见过很多孕夫。一旦怀上孩子他们便被勒令不许出门,成日围着灶台和男人打转。肚子大了后,官府每月还会派人上门监管,孕夫的很多行为举止、饮食起居都会被控制,目的就是为了让孩子安全地降生。   他曾亲眼见过一个孕夫因身体孱弱而被强制卧床,最后为保胎儿被剖出来,而孕夫大出血而死的情景。   更不必说怀胎之苦、孕嗣之难……   光是想到此后种种,宁长风就不由得头皮发麻,想回到过去把那个不知节制的自己锤死!   “笃笃——”   敲门声只响了一声就被打断,似乎是被阻止了。   宁长风双手掌心搓了把脸,将心底纷繁复杂的念头尽数压下,尽可能声音平稳地道:“是李老吗,请进。”   片刻后,李顺德推开房门。   他带着一个药箱,气色瞧着也不大好,显然是还没从彻夜不眠赶路的疯狂中恢复过来。   宁长风目光落在他手里端着的热气腾腾的汤药上,不由抿了抿薄唇。   李顺德注意到他的眼神,笑了笑道:“是安神药,容大人特意嘱咐老夫煎的。说恐你见着他心思烦乱,便让老夫端过来。”   宁长风抿紧的薄唇松开,接过药碗试了试温度,一饮而尽。   空碗搁在床头案前发出一声轻响,宁长风舔了舔泛着苦涩味的唇,主动伸手露出脉搏:“有劳了。”   没想他这么配合,李顺德在外徘徊许久准备的说辞一个都没用上,连说了几声好,坐在床前,两指搭上他腕间。   半晌,他神色逐渐舒展。   “身体已无大碍,只是注意休息,多食进补之物,前段时日亏空得太厉害了。”   宁长风略显心虚地收回手,有段时日他闻着油腥味便吐,吃了一个月的红薯来着。   不止如此,他还带着营里的兵上山拉练、下河摸鱼,伏击战打了一场又一场……   崽子被他这么折腾还没掉,也是够坚强的。   宁长风问出盘桓在心底许久的问题:“两年前在金平城您给我把过脉,说我身体受损,此生都不可能有孕,怎么会突然——”   李顺德顿时面色复杂,他端来一面铜镜,道:“把你易容洗了看看。”   宁长风依言拿出药液擦去额上用来易容的油膏,这种油膏不溶于水,又只是额间一点,有时连他自己都会忘记脸上顶着易容。   油膏擦去,鲜艳欲滴的孕痣露出来,似点在眉间的一滴鲜血。   宁长风语露惊诧:“怎会如此?”   这么多年明明他的孕痣一直都是黯淡无光,不盯着看都分辨不出的程度,好几个大夫都断言过他此生不可能有孕,到底是什么改变了他的体质?   他脑中飞快掠过这两年的种种经历,蓦然怔住,语气几乎肯定道:“是银月草?”   李顺德点头:“银月草乃天材地宝,古籍记载中便有补气生精、起死回生之功效,老夫也猜测与此有关。”   两年前他带容衍前往金平城求医,因拔钉而高热不止,命悬一线时,是他服用了银月草,借助异能将中和后的药效渡到容衍体内才将他从鬼门关拉回来……   “留在你体内的药效继续发挥作用,日渐修复你受损的身体,这才能让你受孕——这个孩子同你缘分不浅。”   李顺德留下这么一句话,背着药箱离开屋内。   宁长风脑海中却不断回想着。半晌他掀开被子,掌心凝出一团绿色光晕,缓缓贴在小腹上。   小光团不如前段时日精神,软趴趴地游过来,隔着肚皮贴了贴宁长风的掌心。   *   青川城府衙内外被绣衣使围了了严实,容衍坐镇中堂,战情一波接一波报进来,堂下坐着的几人脸色俱是凝重无比。   日渐黄昏,羌军鸣金收兵,退守三十里扎寨的消息传来,缩在座椅上惶恐了半日的赵阳才松了一口气,虚脱无力的靠在椅背上。   立时就有七八双眼睛看过来,有人“嗤”地冷笑出声,神情尽显鄙夷。   那晚过后,被他坑过的参将见着他那叫一个咬牙切齿,恨不得将他生吞活剥了。   容衍一到,便带着盖了玉玺的圣旨名正言顺地夺了他的虎符,赵阳成了光杆司令,成日被冷嘲热讽,无人再把他当回事。   若不是大战在即,阵前不宜换主将,此刻他应已被卸甲羁押往盛京了。   “妈了个巴子,羌族那帮狗娘养的竟然带了粮草扎营,看样子是想打持久战了!”刚从城墙上下来,为首一名参将骂骂咧咧地走进府衙,转头看到座椅上的赵阳眼珠子都瞪出血来。   他“呸”了一口,愤愤转身朝容衍行了个军礼,汇报了今日战况。   他们久居边疆,不懂朝中的弯弯绕绕,只知容衍带了圣旨,是御笔亲批的监察史,一来便废了军中主将,以前所未有的强势手段接手了青川城军备,其速度不禁令人咋舌。   以往他们只风闻这位城府深沉,善玩心计,是心狠手辣之徒,不成想还能看到他伏在宁长风床头惊慌哽咽的场景,一时觉得定是传言将此人妖魔化了。   看模样也就二十来岁的青年男子,生得白净俊雅,也没那么可怕嘛。   “城内目前兵马严重不足,大部分都耗损在了阴山,反观羌军有备而来,若是大开城门与之一战,胜算不大。”   青川守备李慎知忧心道。   立刻便有一位参将接话:“不知戚将军的援军何时能至?”   容衍:“调令已发,戚芷带大军过来至少要七日。”   “这——”众人面面相觑,依羌军目前攻城的迅猛形势以及城中所备粮食来看,不一定能扛过七日。   但这是最快的速度了。   陇北营驻扎在陇州最北边,与月氏交界,遥远无比,一路更是崇山峻岭、险阻难行。   戚芷带大部队行军,不比轻骑快马,七日是她能作出的最快保证。   从别处调兵更来不及。   众人脸色都不好看,李慎知突然单手握拳往扶椅上一砸,恨恨道:“若是青川城守不住,我们都是北昭的罪人,还不如以死谢罪!”   容衍坐在主位,闻言问道:“城中余粮还剩多少?”   李慎知:“青川城按例都是囤一个月的粮食备战,但今年春荒,收上来的粮食本就不足,再者接纳了陇西营大批士兵入城,这些人一分粮食都没带——”   说着他剜了赵阳一眼,道:“城中余粮仅够支撑五日了。”   没有粮,再精锐的部队都要饿成小趴菜,更遑论上阵杀敌了。   此话一出,中堂内俱是一静,众人你看看我,我看看你,眉头一个比一个皱得紧。   这时,中堂后传出一道沉稳的声音:“我有粮。”   众人齐齐朝后面望去,就见宁长风穿过回廊,走到大家面前。   他穿戴整齐,连日来煞白的脸色略微恢复了些许血色,额间易容被擦掉,一点孕痣红得晃眼。   容衍搭在扶手上的手一错,站了起来,视线投注在他身上,却迟迟没有说话。   中堂内再次陷入寂静,众人的目光在他鲜红的孕痣上一落再落,有人瞠目结舌,有人尴尬地挪开了眼。   孕痣越红代表这个哥儿越能生育。   这帮汉子长年混迹行伍,连哥儿的影子都没见着过,骤然见到一个活的哥儿,还同他们共处一堂,震惊之余更多的是不自在。   在他们的认知里,怀有身孕的哥儿同女子一样,应当在家中待产,而不是出来抛头露面,更遑论带兵打仗,成日混迹在一群男子中间了。   最先反应过来的是林为,他上前一步,满含惊喜地问:“我想起来了,是不是那些红薯?”   其余人才纷纷回神,各自掩去心里的想法。   又因为対林为口中所称的“红薯”字眼颇为陌生,一时开始互相询问起来,却得到了対方同样的摇头。   被从总营里解救出来时吃过一次的参将们摸了摸脑袋,突然福至心灵:“可是那个巴掌大小、沉甸甸地,吃起来格外香甜粉糯的果子?”   宁长风点头:“我有一个山谷的熟果,撑两日绝対没问题。”   参将们听闻大喜,眉飞色舞地开始讨论那果子有多好吃果腹云云,听得青川城这边的将领一头雾水,纷纷望向宁长风,眼神充满询问。   林为便眉飞色舞地向他们解释这个“红薯”的由来,听得他们一愣一愣的。   世上真有耐干旱、耐存储、产量还大,吃一个就饱的农作物?   那不是天降福泽吗!   就连李慎知都听得心潮激荡,上前问道:“那所谓‘红薯’现在何处,我立时派兵去运。”   宁长风便道:“柳树坡附近,那里有一绿洲,有狼群守着,你们过去恐会遭遇围攻。”   李慎知长年驻扎青川,自是知道狮虎易搏,狼群难缠,若强行进入倒不是不可以,就是会折损不少士兵。   他抬头看向宁长风,语气笃定道:“你有办法进去?”   宁长风点头:“那些狼群被我打怕了,闻见我的气味会躲开,我带兵去挖红薯最合适。”   他话音刚落,就听两道声音齐齐响起。   “不可!” 第69章   两道身影一前一后穿行在回廊上,走在前面那位步伐迈得又大又疾,周身气势凛然,头也不回。   “你身子尚未复原,此时强行带兵出城,万一出了意外——”   宁长风猛地止步,扭头冷声道:“你是担心我还是担心肚子里的崽子?”   容衍猝然停在原地,抓住他的胳膊,连日来的奔波劳累令他声线沉哑,却在此时高了几个度,暗含几分怒气:“你这么想我?”   宁长风别过眼,被抓握的臂膀肌肉绷得死紧。   半晌,他哑声道:“李慎知不同意我带兵也就罢了,你呢?”   容衍盯着他牙关紧咬的侧脸,半晌后强压下心口升起的火,换了轻柔的语气,缓声哄道:“我何时那样想过你?长风,别跟自己置气,好么?”   “好。”宁长风转头对上他的视线,眼尾隐隐泛红:“那我问你,让不让我带兵去运红薯?”   容衍顿了顿,沉默。   无声的对峙似一道屏障横在两人中间,宁长风强压下眼底泛起的热意,他一根一根掰开容衍抓握在他身上的手,转身将门“砰”地一声关上。   ……   月上中天,皎洁银光洒落苍穹,西北总是风烟弥漫的天空难得出现如此干净透亮的月色,照得风沙如霜似的白。   “吱呀”一声轻响,房门从外面打开,银白月光调皮地溜进来,又被关在门外。   脚步声停留在床头,接着水声响起,裹在被子里背对房门的宁长风尚未来得及开口逐客,便被兜头盖上一张温热的帕子,在他脸上揉搓。   他翻身坐起,扯下帕子往容衍身上一扔,冷言冷语道:“进来作什么?我卧床睡觉你也要管?”   容衍接过帕子在热水里拧了拧,展开替他擦起了手。   宁长风的手不如一般哥儿的白皙细腻,相反手掌宽大,掌心一层磨人的老茧,连指节都要比别人粗大些。   这样一双手,生来就该是舞枪弄棒的。   容衍心里这样想着,张开五指强行挤进他的指缝,与他十指相扣。   宁长风身体一绷便要挣脱,却被更紧地扣住了,容衍以一种强势而不容拒绝的姿态欺身上前,透过窗棂洒落的月光都照不亮他眼底的深黑。   “你在害怕什么?”   宁长风挣扎的动作猛然一停,扭过脸不愿看他:“我有什么好怕的。”   容衍却不放过他,他倾身上床,将宁长风身上堆叠的被子踢开,膝盖强行顶开他双腿,眼眸漆黑地盯着他。   “看着我说。”   两人鼻尖挨着鼻尖,吐息间尽是对方的气息,宁长风躲无可躲,只得绷紧脸回视他,一字一顿道:“我说,你个王八蛋。”   容衍一怔,他被人用无数恶毒、诅咒的言语骂过,倒是第一次听这么赌气冲冲的,被骂的他无甚反应,反倒是骂人的那个趁机将他掀开,躲进被子里兀自生气去了。   他在床上跪了一会,见宁长风还是不理他,便膝行至前,弯腰伸手去拉他的被子。   得到一个字:“滚。”   语气很凶,嗓音里却漏出一分哽咽。   容衍一时不知该气还是该笑,索性往后一坐,对那个背影道:“我说长风,自打陇西营生变以来我可熬了整整十几个大夜了,有时连着三四夜都未合眼,现下心口绞疼得很,你还这般气我,若哪次厥过去醒不来了,你和孩子可怎么办?”   接着他又讲朝中大势已定,但景泰蓝年纪尚幼,若无人扶持恐又成下一个傀儡皇帝,到时被困于深宫,只能靠仰人鼻息求活。   自己身中蛊毒,左右活一天是一天,只是日夜忧心留他一人独活于世,于心不舍,何况现下又有了孩子……   宁长风忍无可忍,掀开被子坐起,伸手就去解他胸前的系带。   容衍便闭了嘴,乖巧地任他解,甚至帮他扯松了好几根带子。   衣物一层层剥落,露出他冷白的胸膛,植入蛊虫的刀口还在,像条蜈蚣般丑陋地盘在他心口。   宁长风心颤了颤,他这次没有避开容衍,掌心聚起一个绿色光团贴近他心口的肌肤,光团像是有生命一般顺着疤痕钻了进去。   直至光团完全隐没,容衍才从怔然中回神。   他抓住宁长风正欲抽离的手,将他的掌心更紧地贴近自己砰砰乱跳的心口,嗓音低而虔诚:“感受到了吗?”   胸膛的震动一下一下传到宁长风的掌心,急促而热烈,与容衍炽热的目光交织在一起,烫得他心口也跟着沸腾。   容衍漆黑如深渊的眼底终于被窗外的月色映亮,里头满满映出宁长风的倒影。   他说:“若世间有神,理应是你的模样。”   ……   “啪!”   宁长风拍开他的手,强忍自脖颈翻腾而上的热意,语气梆硬:“你都看到了,我不是普通人,你不能以世俗的标准要求我。”   说这话时他心里直打鼓,不敢肯定对方能否听懂,所谓“世俗的标准”是什么。   容衍掩好衣襟,握住他微微发抖的手,方才那句话乃他情不自禁所言,回想起来倒是有些露骨了,不由默了默,这才问道:“还是因为腹中胎儿,对么?”   “你以为我是怕你腹中胎儿出事,才反对你去运红薯?”   宁长风垂下视线,久久没有吱声。   见状容衍深吸一口气,反倒笑出声来,他捏了捏自家夫郎的指尖,没好气道:“宁长风啊宁长风,你平素不是最肆意洒脱的么,怎么到自己身上就钻进死胡同里不肯出来了呢?”   他倾身上前,鼻尖磨了磨宁长风的,一字一句在他耳边低声说话。   “你听好了。”   “我容衍前半生都活得不人不鬼,遇见你,能被你拉出泥潭是我毕生所幸,惟愿与你相伴一生,携手终老。”   他顿了顿,模糊而快速地说了一句不能共白首也无妨,宁长风正待追问就感觉他亲了亲自己唇角,心神又被吸引过去。   “你是我唯一的,不可替代的挚爱。”   “没有人能越过你,孩子也不行。”   “也许我猜到了一点你的焦虑不安来自何处……所以如果觉得不喜欢就堕掉吧,我会帮你堵住那些人的嘴。”   “我永远不会束缚你。”   ……   他每说一句,便要在宁长风脸上亲一下。那吻不含任何色.欲,唇瓣落在眉梢眼角轻轻一点,如羽毛般温柔。   仿若将人珍惜到了骨子里。   宁长风颤抖的手一点点稳下来,手指无力地蜷紧又松开,似在与自己做斗争。   容衍抱着他,轻轻吻他的耳垂和脖颈……   终于,他一直紧绷的身体在安抚下缓缓放松,他低下头,额头在容衍的肩膀上碾了碾,轻声道歉:“对不起,今日不该胡乱朝你发脾气。”   容衍抚着他后颈的发丝,低声道:“是我不好,没考虑你的感受便擅自替你做决定,以后若再如此你便狠狠揍我,可好?”   宁长风赧然:“说得我哪次真揍过你似的——”   容衍便看着他笑,眼底水光粼粼。   月色如水倾泻在窗棂上,一格一格的剪影在床头桌案徘徊,摇曳的烛花突然“噼啪”爆了一下,旋即被一道气劲熄灭。   长夜过半。   今晚总算能睡个好觉。   *   次日一早,宁长风便穿戴好盔甲,点了五百人趁天还未亮透时悄摸打开城门,直奔柳树坡而去。   容衍身着大氅站在城墙上,目送运粮的队伍消失在视线外才肯移开。   再过半个时辰,距离青川城三十里外的羌族大军营寨上方升起炊烟,投石车一辆接一辆运来,看来又是一天苦守。   容衍下了城楼,有条不紊地吩咐各将领准备守城事宜。   就见李慎知一步两个台阶走过来,面上难掩怒气,开口就是一句:“你让宁长风那哥儿去运红薯了?”   容衍脸上的表情淡了,看向李慎知的目光森然:“你在质问我?”   李慎知头皮一紧,多年守备的经验令他本能地感觉到危险,忙向容衍补了个军礼,解释道:“方才我气昏头了,请容大人莫怪。”   说完又愤愤道:“但此事末将还是要提,先前我们被蒙在鼓里也就罢了,如今军中上下都知道了他是个哥儿,还是个怀有身孕的,您竟还准他继续带兵打仗,这何以服众?”   他声量不小,周边一群将官都听见了,各自看了一眼,碍着容衍在场没有开口。   这几日下来再愚笨的人都看出来了,容衍对这个夫郎何其看重,不仅抛下京中事务连日连夜不眠不休也要赶来青川城替他镇场,还将城中的反对势力一一找出来拔除,杜绝了宁长风的后顾之忧——   除却昨晚在宁长风房间的那半夜,自打进青川城他们就没见这位合眼过。   守备大人这不是上赶着触霉头么?   果不其然,容衍脸上的表情更淡了,他微微弯腰,将手里翻到一半的名册拍回他胸口,墨黑如渊的眼眸眯起:“不该说的话给我憋着,半个字都不要漏出来,懂吗?”   言毕他缓缓直起身,目光落在城外一望无际的旷野上,塞北的风自由自在地穿过原野,又呼啸着远去。   “我不比长风磊落光明,眼里可揉不得沙子。” 第70章   又是一日苦守。   羌军此次来势汹汹,誓要拿下青川城,城门口整日喊声震天,箭雨横飞,一排排羌族士兵倒在城门下,随即又被更多士兵顶上,靴底踩过浸着血肉的泥土,那可赞竟是要拿人命生生破城!   城中百姓惶惶,家家门窗紧闭,往日热闹的玉泉街上空无一人。   待夜幕降临,羌军才鸣金收兵,总算又撑过了一天。   林子荣自城墙上被人扶下来,立刻有军医上前替他除创,用火烧过的刀尖挑去嵌入他肩头的飞弹,拿出纱布给他包扎。   军医的手又快又稳,每日都有人受伤,这些军医都习惯了伤患的鬼哭狼嚎,这还是第一个被剜肉除创还一声不吭的人。   于是包扎好后,他不由得抬头佩服道:“真汉子!”   林子荣这才松开紧咬的牙关,大口喘气,抬起另一只未受伤的手抹去了额上豆大的汗珠,又下意识将挡住半张脸的围布往上提了提。   那军医便道:“林副官的脸疮还没好么,小人家中対治疗疮病略有研究,不妨让小人看看。”   林子荣:“多谢,不必了。”   他朝军医一点头,又钻进城楼里,清点明日守城的军备。   弩.箭是消耗物,几日强攻下来,军中箭矢已将告罄,尽管每次休战后林为都会带着小队将落在城门口的箭矢捡回来,但损耗仍然很大。   若无弩.箭在射楼围援,羌军攻城的速度只会更快。   如此不必说守城七日,便是明天都难。   一众将领眉头皱得死紧,李慎知最先开口,提议道:“与其在城中坐以待毙,不如打开城门殊死一战,好过在这里当缩头乌龟。”   大家各自看了一眼,纷纷沉默。   粮食已将告罄,今日城中未上阵的士兵均只吃了一顿,若明日粮食还不到,连上城楼守城的士兵都只能吃一顿了。   更何况军中弩.箭也不够,拖得越久他们会越吃力,届时城破便只有任人屠杀的份。   倒不如拼将出去,搏个你死我活。   坐在上首的容衍正在看今日战报,闻言并未发话,任各将领低声讨论起来。   林子荣是其中难得坚决反対打开城门迎战的,理由是能拖一日是一日,援军总会到,若此时兵败,羌军便早入城一日,城中百姓便早遭殃一日。   不能拿百姓的性命去赌他们的战功。   过半会儿,容衍合上军报,打断了各将领:“方才我粗略估算了一下,城内的兵力対上羌军胜算不足三成,开城门迎敌不可取。”   “可弩.箭不足,若不先发制人,恐明日城门就被他们攻破了!”李慎知站起来道,対上容衍眼神时又不由有些发憷。   白日里容衍的话似乎还响在耳边,分明语气轻轻淡淡,但莫名就是让他后脊骨发凉,关于宁长风是个哥儿的话是再也不敢提了。   但这会儿是为了军务,他自认为国为民问心无愧,便麻起胆子与容衍対视。   这个轴货。   容衍心道,目光却在瞬间变得柔和而无害,甚至带上了微微的赞许。   李慎知被他的目光看着,突然就将清晨被威胁的一幕全然抛在脑后,觉得容衍倒也不像传闻中那么可怕了。   他上前几步问道:“容大人是否也赞成我的提议?”   容衍望着他微微点头:“李守备赤胆忠心,容某十分佩服,只是弩.箭一事——也并非全无办法可想。”   是夜。   月黑无风,羌军的哨兵站在高处,一眼不落地盯着城楼的动静。   突然,城墙两侧的小门被打开,从里头涌出许多密密麻麻的人影,他们没有持火把,无声而整齐地朝羌军驻扎的营地奔来。   有敌偷袭!   哨兵连忙吹响号子,主帐占据高地,那可赞轻而易举就能看到黑影源源不断、连成一片,乌压压地朝这边奔来。   “呵,弹尽粮绝了就给老子玩偷袭,弓箭手准备!”   他立即下令,密集的箭矢如下雨一般朝连成片的黑影射去,成片的人影倒下,但背后更多的黑影补上去,竟似学了他们的,想用人命硬碾上来。   那可赞不由冷笑,命令弓箭手加强攻势,一轮又一轮的铁箭密密麻麻地射过去,任再多人马都会被射成筛子!   半个时辰后,那可赞皱眉打断了弓箭手的攻势,望着不减反增的黑影陷入了沉思。   这时,今夜城楼原本熄灭的火把统统被点燃,跳动的火光照亮城墙外的情景,竟是一群稻草人被绳索城楼上的士兵拉动着作出爬上爬下的举动,那些幢幢进攻的黑影都是士兵扛着一排又一排稻草人伪装而成进攻的样子。   此时这些稻草人身上都插满了铁箭,被躲在后面的士兵迅速扛回了城!   再追已是来不及了。   “混蛋!”   闹出这么大阵势,北昭士兵未伤一人,竟生生骗走了他们近十万支铁箭!   那可赞目呲欲裂,气得差点厥过去。   第二日,箭矢充足的北昭士兵更是难攻,临到黄昏时,羌军不得不再次收兵,望城兴叹。   这一夜,羌族的哨兵再次看到了城外出现的密密麻麻的黑影。   吃一堑长一智的那可赞发出冷笑,任凭那帮人马在墙头城外进进出出,就是不出一兵一卒。   还想骗他的箭,没门儿!   半个时辰后,城外攒动的黑影统统进入城内。   守城的士兵们将用来做幌子的稻草人拉上来光秃秃地丢到一边,个个目光灼灼地盯着运进城来的大车大车红薯。   肚皮里咕噜作响。   他们今日只吃了一顿干饭,还是因为晚上要守城,其余做后勤的兵们连干饭都没吃上,个个饿得头昏眼花,现下正兴高采烈地搬运粮车上的红薯。   宁长风让人就地架起大锅烧水,一股脑倒了一锅生果进去。   这些没吃过红薯的守兵们起初还有些将信将疑,待闻到锅里传出来的香味后不由得狂咽口水,被分发到手里时都顾不得烫,连皮带肉生吞,边吃边叹道好香!   红薯的甜香味飘荡在城墙内外,填饱了饥肠辘辘的守兵们。   拿起兵器回到城楼值守的那一刹那,士兵们脑海中不约而同闪过一个念头。   能让他们吃饱饭、有衣穿,把他们当人的人,管他哥儿还是男人,都值得他们拥护!   ……   询问了这两日守城的情况,宁长风心里有了底,这才放心离开城楼,骑马往雁回书铺的方向而去。   前几日是因着他昏迷,容衍才整日整日守在青川城府衙。   方才落十三递了信来,让他回书铺。   哒哒马蹄声响在长街上,远远地就能看到书铺门口站了一道身影,正翘首企盼。   一下马容衍便将手上的氅衣给宁长风披了上去,待触到他被露水浸湿的衣衫时不由皱了皱眉:“快进去。”   说罢扶着他肩往后头走。   书铺的格局都是一样的,前店后院,宁长风闭着眼睛都熟。   容衍临时收拾出一间用作卧房,他将宁长风推了进去,屋内炭火暖融,热腾腾的姜汤一直煨在红泥炉上,他倒出一碗递给宁长风,催促他喝了。   宁长风也不矫情,一碗姜汤下肚,整个人都觉得暖和不少。   容衍用力搓了搓他还冰凉的手,又蹲下.身去脱他的鞋袜,将他的脚捧在怀里焐热。   宁长风被按坐在床头,低头就能看到容衍单膝跪地,不仅替他捂脚,手还没闲着,力度适中地揉捏着他因赶路而酸痛的小腿。   认真而专注。   前后两世加起来,只有容衍会这么待他。   宁长风盯着他的发顶看了半晌,被捂在暖热胸口的脚突然轻轻踢了踢,故意道:“两天没洗了,有味。”   容衍却将他的脚捂得更紧了:“别乱动,当心走了热气。”   语气与在鹿鸣山给他擦脚时一模一样。   只是那时容衍是个双膝被废,不得不寄人篱下的病秧子,如今他把持朝政,权势滔天,文武百官无不为之侧目,却仍然愿意为他屈身,做这些本可由下人代劳之事。   他们也许都在被世事裹挟着改变,但有些东西从未变过,甚至在洪流的冲刷下更刻骨铭心。   宁长风心口泛起微微热意,他盯着容衍垂下眼眸时纤长的眼睫看了半晌,突然道:“崽子没闹腾,我有注意。”   正在他腿上揉捏的手先是一停,接着容衍低低“嗯”了一声,拿过袜套替他穿上。   宁长风挑眉,视线追逐着站起身的他问:“‘嗯’是何意?”   烛火映亮容衍的脸,也映出他微微翘起的唇角,微黄的光照在他舒展的眉眼间,晕出一团柔和的雾。   宁长风突然一怔,看得呆了。   一炷香后。   后院的客厢房内,张生华睡得正香呢被人硬生生从床上刨起,拉着他一路飞也似的往外奔。   “药箱,我的药箱!”   十三便转身一手拎起药箱,穿过回廊一路将他推到宁长风面前,随即生怕屋里人后悔似的转身将门一关,守在了门口。   宁长风坐在桌前,容衍则站在他身边,看向他的眼神意外的温和。   张生华正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就看到宁长风顿了顿,最终还是主动朝他伸出手,语气仍有些别扭:“夜深叨扰,帮我——诊诊脉。”   片刻后,张生华收回脉枕,觑着宁长风的脸色,斟酌道:“身体无大碍,那个,那个……”   他吞吞吐吐,含糊地将“孩子”两个字带了过去,只说都挺好。   前几日宁长风可是看到他和师父都会脸色不好,怎么运了一趟红薯回来,就同意让他诊脉了?   他来时迷迷糊糊,走时稀里糊涂,再躺回床上时更是百思不得其解,生生想了一夜,第二日出门时差点被门槛绊倒……   待张生华走后,宁长风在椅子上坐了一会,这才解开外衣往床上去。   才躺下就被人抱了个满怀。   容衍温热而急促的呼吸打在他侧颈的肌肤上,宁长风翻身回抱了他,黑暗中凭着感觉蹭了蹭他的脸。   两人之间默然无言,却比任何时候都心意相通。   良久,宁长风重重吐出一口气,推了推容衍,低声道:“你该回去了。” 第71章   朝中虽大局已定,然景泰蓝到底年幼,须得有人在旁主持大局。   容衍来的这几日,不仅要坐镇中枢,安排守城事宜,京中的传书更是雪花似的飞来,大小诸事都要他过问,宁长风不在的时间,容衍就没有挨过床。   这些都是在城门口时听十三嘀咕的。   容衍抱着他没有动,环过腰间的手臂微微收紧,显然不想走。   朝中缺人,青川城又何尝不缺?   赵阳胆小如鼠不堪大用,守备李慎知勇猛有余谋略不足,其余将领更不必说,対宁长风身份有微词的大有人在,只是碍于他手中权势不敢表露。   若是他现下就离开,以长风的性格,恐怕又要将守卫全城的责任尽数扛在自己肩上……   他怎忍心。   只是长风做的决定鲜少更改,容衍心中再不舍,也只得轻轻“嗯”一声,算作答应了。   夜深人静,他们相拥而眠。   天刚蒙蒙亮时,容衍穿衣下床,转身替还在熟睡的宁长风掖紧被窝,静静注视了他一会,这才转过屏风来到桌案前,写下一封信。   “伪装成羌族的密信给赵阳送过去,务必让他看到。”   落无心领命,转身时瞥到容衍坐在椅上,朦胧的光线打在他脸上,影影绰绰看不分明。   他顿了顿,问道:“我们真要走吗?”   容衍低声道:“我不走他不安心。”   只是走之前,他得送长风一程,助他扶摇直上,稳坐中枢。   他来时奔忙,恨不能夜驰千里,走时却磨磨蹭蹭,千叮咛万嘱咐,将李顺德和张生华都留在了城中,若不是宁长风坚定拒绝,他甚至连落无心都想留在这里。   停停又停停,终于还是轻装简行出发了。   宁长风送至关内,目送他的身影消失在盛京的方向,这才驾马回城。   城内。   自收到信件后,赵阳急得如同热锅上的蚂蚁,在屋内团团直转。   信是今早莫名其妙放在他床头的,字迹乃那可赞亲笔,这个他无论如何都不会认错,更何况信中还装着他贩卖军资给羌族的账目与证据。   桩桩件件仔细分明,每一条都能要他狗命。   信中只有一行字。   今晚丑时,率亲兵开城门迎接。   赵阳顿时汗如雨下。   他攥着信纸的手疯狂颤抖,嘴里喃喃念着没有退路了,没有退路了,许久后叫来了副将。   ……   不知是不是宁长风的错觉,自从他运红薯回城后,城中将领们対他和颜悦色许多,就连他是哥儿的讨论和打量也几乎销声匿迹。   李慎知这个反対得最厉害的都偃旗息鼓了,只是眼神时不时瞟过他额上的孕痣,待被察觉时又尴尬地移开,盯着自己脚尖狂看。   宁长风并不在意他怎么想。   自打被发现身份后,他便再没易容,大大方方将孕痣露在外面给人看,反倒看到的汉子们会一个个不好意思地挪开眼,有些青川本地的,未与他共事过的将领还会特意照顾他,那眼神说不上来的别扭。   譬如现在。   已至亥时,宁长风身着盔甲带领换防的队伍走上城楼,正好见到李慎知也从城墙的那一头走来,见到他不由皱了皱眉。   “你回去吧,今日我代你值守。”他语气颇为僵硬,用意却是好的。   宁长风怀有身孕,本就不宜劳累,前几日又冒着危险运来红薯喂饱了将士们的肚子,避免了青川城陷入缺粮的困顿中……于情于理他都不该再有微词。   李慎知虽性格有些古板,一时难以接受哥儿也能与他们并肩作战的事实,但宁长风那日飞身上城楼的场景至今还深深映在他脑海中,令他不得不承认:论武力和判断力,他远远不及宁长风。   这种被哥儿压过一头的羞辱感令他几次三番反対宁长风继续留在军中,但容衍作为他的夫君竟然不将他带回去养胎,还力排众议坚决主张保留他在军中的职位,与其他将领一起抗敌。   李慎知不理解,且大为震惊。   世上真有男子能容忍自己的夫郎在外抛头露面,与其他汉子为伍吗?   “不必。”宁长风道:“李大人这几日也颇为劳累,去休息吧。”   李慎知脱口而出:“我和你能一样么?”   话音刚落,就见宁长风脸色沉了沉,瞥过来的眼神竟与刚走的容姓某人竟有些相似。   李慎知头皮一紧,就听宁长风开口,声线冷然:“有何不一样?我肚子里揣着崽影响上阵杀敌了?还是哥儿和女子就活该被你们圈养起来驯化为只知依附和取悦的菟丝花?”   他声量不小,城楼上下的守兵无不侧目,惊骇于他这番言论。   跟在身后的林子荣看了神情怔怔的林为一眼,默然移开了目光。   宁长风目光如炬,凝视他的目光坦荡而直接,李慎知只觉他的话语在脑海中炸开,那些自以为绝対正确的认知在此时开始动摇,瓦解。   是了。   最初哥儿也同男子一般可自由行走于天地间,前朝対哥儿和女子也并未有如此多的禁制,只是后来女子渐少,人口锐减,朝廷才会推出律法,哥儿不得娶妻生子,年满二十五岁必须嫁人云云。   那些哥儿被禁足在家,渐渐地开始涂脂抹粉,着女子衣,学女儿体态,把孕痣是否鲜红,能否生育当成了衡量自己与他人的唯一标准。   他们这些男子满口嚷嚷着是対哥儿和女子的照顾与保护,其实何尝不是既得利益者的共同默契呢?   只是这种默契包裹上一层光明伟大的说辞,被人堂而皇之地推出来宣扬,他们就信以为真,以为自己是个施善者了!   李慎知心神涤荡,久久失语。   宁长风越过他,带领换防队伍消失在台阶尽头。   是夜。   宁长风巡查完一轮,回到城楼短暂憩息。   城墙上万籁俱寂,火把静静燃烧着,他披甲靠坐在椅子上,双手抱胸,合眼短暂地憩息。   后半夜时,城墙上的守兵突然打了个哈欠,接着就像传染似的,一个接一个地倒在地砖上,只剩火把熊熊燃烧着。   城门下横七竖八倒了一片。   一队黑影迅速靠近城门,黑暗中一道惶恐的声音响起:“将军,咱们真要开城门吗?这可是叛国罪,要诛九族的啊!”   赵阳踢了副将一脚,骂道:“你以为那些证据呈上去我们就能苟活了?”   景越已倒,赵家这株参天大树四分五裂,容衍是绝対不会放过他的。   他向地上啐了一口唾沫,咬牙道:“伸头也是一刀,缩头也是一刀,倒不如大开城门向那可赞投诚,也许他能看在这个份上饶过我们。”   回想起信中的内容,赵阳恶向胆边生,対副将道:“你让他们快些开门,我去取了宁长风人头,想必那可赞更加高兴!”   说罢他持刀奔上城墙,经过一路歪七扭八倒下的守兵,来到宁长风休息的城楼前。   窗纸被舔湿,透过圆洞可看到宁长风仰靠在椅背上,呼吸均匀,似已熟睡。   赵阳不由得意洋洋。   今晚他令亲兵偷摸在守卫吃的红薯里下了迷药,在陇西营时宁长风就没有开小灶的习惯,果然晚饭是同守兵们一起吃的。   不倒才怪!   他抽出腰间长刀,返身来到城楼边的小门前,一脚踹开,眼底闪烁着兴奋的光芒。   此人害他至此,今夜他就要报仇雪恨,割了他的头颅送给那可赞下酒喝!   门被踹开,撞在青石砖墙上发出一声巨响,赵阳只觉眼前一花,还未从即将报仇的快感中醒来,一道身影顷刻来至他面前。宁长风微微弯腰,目光如冷刃:“找我?”   哪有半分被迷晕的样子?   赵阳面色巨变,转身欲逃,身形往前冲了几步,又生生钉在原地。   只见那些他以为被迷晕的守卫不知何时已经站起,各个手持兵器逼近,射楼上架起弓.弩,闪着寒光的铁箭齐齐対准了他。   林为从地上爬起,拍拍手上的灰,面露嗤笑:“玩迷药?老子是你祖宗!”   赵阳大骇。   “你,你们——”他指着林为,转头又看到宁长风手中握一把长枪,正一步一步朝他靠近。   分明背后是无数玄铁冷刃,无数守兵架着刀枪直指向他,而面前只有宁长风一人在靠近,赵阳却毫不犹豫转身,朝包围他的守兵直冲而去。   一柄长枪破风而来,自他后心穿过,将他钉上了城墙。   鲜血自他胸口蜿蜒而下,瞬间染红了青石墙面,赵阳口鼻喷血,双目赤红:“你,你们做局——”   话未说完便断了气。   他死不瞑目,被高高挂上城墙。   火光冲天而起,所有人仰头凝望,宁长风站在城楼上,夜风猎猎吹起他的战袍,赵阳悬挂的尸体犹如某种序曲,所有人都听到这个哥儿沉稳有力的声音响彻在塞北的苍穹之下,和风沙一起滚烫地碾过他们心口。   “陇西主将赵阳临阵叛敌已被斩杀。即日起,青川城内所有守军听我调度,誓死卫城!”   城门口赶来的将领越来越多,他们的目光扫过城墙被悬挂示众的尸首,又落到被林子荣制住的反叛军身上,更远处落十三带着绣衣使穿行在夜色中,刀光血色交错,他们在进行最后的大清洗。   这座城池在历经数日的混乱无序后,终于迎来了新的指挥使。   不是监察,不是守备,是真正的,能带领他们打胜仗的将军!   无人再能撼动他的地位。   熊熊火光下,众将领仰望着城墙上那道仿佛坚不可摧的身影,立起的枪尖缓缓垂地,心悦诚服。   他们中许多都是青川本地人,城内生活着他们的父母妻儿。   没有人比他们更想守住这座城池。   “誓死卫城!”守兵们的呐喊声山呼海啸般涌来,火光照亮他们布满风霜与热泪的脸庞,每个人眼中都映出了光。   光里站着同一个身影。 第72章   “羌军围城第十日,援军至。宁参将率城中守兵开城门迎敌,与陇北军合围敌军,羌军大败,退出榆阳关,我军大捷!”   捷报一封一封传来,朝中百官士气大震,连日来因宁长风身份而争吵不休的几个大臣也不由松了口气,顺便将弹劾他的折子默默纳回袖中。   自景泰蓝登基以来,容衍便组内阁,自封首辅,行摄政之职,坐堂听政。   上至幼帝,下至百官无不被他把持得死死,一些“忠臣直臣”对着他那张与先帝相似的脸忧心忡忡,生恐这位哪天想不开一脚踹了景泰蓝自己做皇帝。   难怪先帝会养在身边这么多年,难怪会让他组建绣衣局,给他生杀予夺朝臣的大权,原来是私生子……   不过,在他们心里景泰蓝才是继承皇位的正统。   因此,当宁长风是他夫郎的消息传回朝中时,三天两头有人殿前撞柱,试图以此为软肋拿捏容衍。   怎知殿上这位出乎意料的好脾气,不仅敛了以往那些酷厉手段,还令护卫送伤药上门,整得这些老臣们诚惶诚恐,心下怪道:这杀人头子又给他们玩什么心眼子呢?   此刻这杀人头子坐在金銮殿右下首,他以手撑额,视线扫过殿下一片喜色的百官,面色冷淡地宣布退朝。   待金銮殿重归安静,容衍才站起身,靛蓝色的朝服穿在他身上,将他眉眼间那种勾人的魅压下去不少,反倒多了几分清冷与不苟言笑。   某些角度看起来倒与宁长风有些相似。   景泰蓝小脸紧绷地坐在龙椅上,小手指抠着椅子上的雕花,咬唇看着递在面前的手,一动不动。   容衍微微躬身,抬手戳了戳景泰蓝鼓成包子似的脸颊:“还生气呢?”   景泰蓝捂住脸不让他戳,又气不忿从指缝中露出眼睛瞪他一眼,赌气道:“谁让你不带我去看阿爹的!”   说完跳下龙椅就要往外跑,被容衍拎着领子提溜了回来。   “你放开我!”景泰蓝踢他:“你偷偷去看阿爹不带我便罢了,连家也不让我回,是不是有了小弟弟都不要我了!”   容衍便任他哭闹,朝服上被蹬了好几道鞋印子。   景泰蓝越说越委屈,最后瞪着通红的眼眶仰头直视容衍,语气凶巴巴的:“哼,放开朕!朕才不稀罕当你们的孩子!”   早在景泰蓝耍脾气之前,容衍就屏退了所有侍从。   此时金銮殿空无一人,景泰蓝由最初的拳打脚踢逐渐变为小声抽泣,明明难过得眼睑通红却倔强地撇过头,不肯在人前露出半分。   像极了幼时面对先帝时的自己。   容衍拎住他的手一松,他面色柔和了些,蹲下.身替他理了理弄皱的衣领,难得分出几分耐心解释:“当时事发紧急,朝中须得有人坐镇,你我若都不在,朝中一旦生变,岂不是让你阿爹的心血付之东流?”   景泰蓝瘪了瘪嘴,道理他并非不懂,只是——   他低下头,努力憋回眼眶里的泪水,攥着衣摆的小手指不停捏来捏去。   他对容衍到底不如宁长风亲厚,有些话说不出口。   这时,一双手卡住他腋下,景泰蓝尚未来得及反应身体便腾空而起,被人抱进了怀里。   清淡的松香萦绕在鼻尖,景泰蓝被按住后脑勺强行往他肩上贴了贴,表情一时有些怔愣。   这是容衍第一次抱他。   “好,今日不睡宫里,我们回家去。”   *   军报一次次传来,宁长风与戚芷两军合璧,势如破竹,乘胜追击,拿下羌族好几个部落,那可赞节节败退,率亲兵逃入阴山,不知所踪。   朝中人心大快,一片向好。   就在这时,军中传来快报,宁长风率一队轻骑追入阴山,自军报发出之日起失联已三日有余。   容衍的心一下跌入了谷底。   他日夜忧心的事还是发生了。   为了彻底解决他和景泰蓝的后顾之忧,长风还是选择了铤而走险。   朝中无人在意一个参将的生死,人人都在讨论此番胜仗有多出恶气,战后与羌族谈判时要提什么要求,纳多少岁贡……   边关离他们太远了。   远到他们无法想象那些国土是将士们怎样用血肉与生命一寸一寸捍卫而来,沙场征战,马革裹尸,在这些京官的眼里也不过是死后封将,荣光荫庇全族罢了,比他们在朝中年复一年地熬升迁还要快上许多。   更何况宁长风一介哥儿,父母宗族不过都是些泥腿子,怎比得上朝中这些树大根深的世家们?   死了还好,活着回来反倒令人头疼。   ……   第四日、第五日、第六日……宁长风依旧杳无音讯。   容衍停了早朝,让景泰蓝独自上朝,自己则整日整夜地对着阴山地形图钻研,将那可赞逃跑的路线和宁长风有可能受伏击的路线一一推敲,飞鸽传书给留守陇西的护卫进山寻人。   可阴山连绵千里,山脉深处无人可至,想找一小队人马何其艰难?   人人都说他工于心计,喜欢将人心攥在手里肆意把玩。但容衍看他们至痴至狂的模样,心中只觉得无趣极了。   怎么会有人把软肋交给别人呢?   遇上宁长风后才每每都觉无能为力,他从来算不透与他有关的一切。   命运在宁长风身上披上了一层纱,叫他苦思冥想,不得求解。   已是四月,正是乍暖还寒时候,陈璟例行给母妃烧完香,念了往生咒便起身往外走,经过回廊时不由往外看了一眼,顿时定在原地。   就见回廊那头天青衣袂一闪,容衍竟在夜半三更时,推开了从未进过的祠堂门。   自那日把陈修气走后,陈璟便死皮赖脸在归林居住了下来。   仍记得两年前,他护送容衍前往金平城治病时,宁长风曾不止一次地提过,容衍的心至诚至善,只是那上面裹了太多东西,令他每每言不由衷而已。   那时陈璟嗤之以鼻,那般长袖善舞的人,怎会长着一颗纯善的心呢?   如今他对宁长风的说法仍是不能苟同。   只是那日容衍将他带到祠堂,将供奉其上的母妃牌位指给他看,并告诉他可以祭拜时,他又觉得这人没那么坏了。   但容衍自己从未来过祠堂,更别提推门进去了。   陈璟望着那半开的祠堂门,脚跟转了又转,最终朝那边悄然走去。   月华如水照亮堂前一隅。   诸天神佛牌位供列其上,容衍生母的牌位在最下首正中间,牌位上刻的不是“容筱”这个她在北昭国被御赐的姓名,而是在羌族的原名:阿依木。   容衍替她点燃了长明灯。   阿依木旁边还有一个牌位,用红绸盖着,上面布满灰尘,但仍能看出刺绣精美绝伦,绣娘的手艺定是极好的。   像一方红盖头。   容衍顿了顿,轻轻吹去红绸上的落灰,给这座被遮得不见头尾的牌位也点上一盏长明灯。   烛火跃动,满堂灵位,容衍跪伏,虔诚地磕了三个头。   他捧着燃香,眼底是连夜熬下的青黑,沙哑的声线一遍又一遍在祠堂回响。   “容衍跪拜,敬求八方诸神,佑他平安无事。”   ……   “锵”一声交戈声响,宁长风疾退数步,脚跟抵在树根上才止住退势。   他咽下涌上喉间的一口热血,手中的长刀寸寸崩裂,碎落在地。   在他不远处,身高近两米的那可赞赤身肉搏,身上的衣物被他自己发狂撕去,裸.露的上身皮开肉绽,血流不止,疼痛似乎更激发了他的凶性,他扔掉手里凹陷塌瘪的铁锤,咆哮着朝宁长风冲来。   自带兵追入阴山后,宁长风循着踪迹将那可赞赶到此处,消耗了他大部分的亲兵。   被逼到山穷水尽之际,怎知那可赞突然发狂,武力暴涨,刀斧加身竟不知疼痛,守护在他身边为数不多的几个亲信被他徒手撕裂,血雨碎肉撒了满地。   林子荣率兵结阵几次伤他要害而不得,反倒被他大掌一挥拍出老远,脏腑差点震裂。   宁长风只得让他们躲远点,单独与他对上。   那可赞来势迅猛,所经之处碗口粗的树干被他大掌纷纷拍断,就算是宁长风也不得不暂避其锋芒,矮身错开,翻滚至他身后,跳上一株古树,抽出靴中的纯黑匕首,躬身以待。   扑了个空,那可赞暴怒,开始疯狂撞击树干。   “喀拉”声响不绝,古树颤巍着摇摇欲断,宁长风抓紧树干,眼睛死死盯着下方。   就是此时。   他一跃而下,手中匕首直直没入那可赞头顶,一拧一转!   那可赞仰天发出怒号,身体瞬间僵直,“砰”一声往后倒去,溅起无数落叶。   他浑浊的眼珠缓缓恢复清明,尚余一分气息的他眼珠在血红的眼眶里轮了半轮,突然定定地落在宁长风胸前。   一枚镶着翠绿宝石的戒指自宁长风胸前挂落,在他眼前晃动。   那是他亲手送出去的。   那可赞抬起手,用尽最后一丝力气想要去触碰那枚女戒,意识已经模糊的他口中在呢喃。   “阿依木,我太阳般的公主——”   一把匕首横来,削断了他的手腕。   那可赞沉重的头颅往地上一砸,彻底死去。   宁长风单膝跪地,将掉出来的翡翠戒指塞回衣服里,突然有些脸热。   闹分手把对象戒指扔了转头第二天又满菜地找回来贴身带着这种事——一点都不宁长风。   他拍了拍衣服,确定戒指硌着他胸口后,这才俯身仔细观察那可赞的尸首。   只这么一会儿,那可赞脸上和裸.露出的上身就出现了斑斑点点的淤痕,流出的鲜血在他咽气的那一刻就产生了变化,不仅发黑发臭,还粘稠无比。   污血淋漓的胸膛内似乎有什么在拱动,宁长风眼神一厉,下一瞬一条线虫冲出来,直奔他面门而去!   被宁长风两指夹住,待看清是什么东西后,他眉头狠狠皱了起来。   长生蛊。   谁给那可赞种了这东西?   那漆黑的蛊虫细如发丝,筷子长短,盘绕在他指间扭动挣扎,接着宁长风指尖一痛,竟是被那蛊虫咬破表皮,想钻入他经脉中去。   怎知才钻了个头就落荒似的逃了出来,挣扎得更剧烈了。   宁长风手指一碾,异能自被咬破的指尖冲出,将这条失去宿主的寄生虫碾成了灰。   “宁参将你没事吧?”江成带着亲卫从藏身之处跑来,心有余悸地望着惨烈的战场。   今日若没有宁长风,他们恐怕都被那可赞一掌一个给拍死了。   传闻羌族首领天生神力,果然作不得假。   宁长风站起身,鲜血淋漓的匕首随意在草叶上擦了擦,插回靴筒内,对江成道:“无事。传令阴山内所有留守士兵,羌族首领已死,我们乘胜追击,直捣黄龙。”   明明江成才是副指挥使,却丝毫未觉不对,领命而去。   潜藏在阴山的北昭士兵被迅速收拢,临走前宁长风回头望了一眼山谷里躺着的尸首,指尖微动,一股绿色能量自他掌心流泻而出,悄无声息地落在尸首上,随即隐没。   “宁参将就等你了。”远处传来喊声。   “来了。”   宁长风收回异能,大步朝队伍的方向走去。   在他身后,倒下的那可赞缓缓褪去尸斑,全身化成黑水流入地底。   --------------------   作者有话要说:   无奖竞猜:红盖头的牌位是谁?   小提示:前文出现过,不是白月光哦。 第73章   羌族是部落族群制,准确而言,是不止一个部族聚居而成的大型族群,其中以羌族人口最多,最为强悍,因此形成了以羌族为首,其余部族依附羌族而生的局面。   羌王已死,羌族溃不成军,北昭大军趁势渡过青川河,将这群残兵败将直往更北的地方赶,短短数日连占三大部落,剩余小部族瑟瑟发抖,派出使者上门求议和。   “不议和,只受降。”宁长风撕毁议和书,派人将使者送回部族。   态度之坚决不仅令那些小部族焦头烂额,连跟着他一路打过来的将士们都大吃一惊。   其中尤以江成为甚。   他乃文将出身,颇受圣人贤训的熏陶,君君臣臣一套更是铭记于心,一听宁长风把议和书撕了,登时急得如热锅上的蚂蚁,立刻就找来了。   此时他们的军队就驻扎在羌族境内,大大小小的毡包已被北昭将士占领,最大、最中心的那一座改成了临时指挥所,宁、戚两位大将都在那里。   江成掀开帐帘进去就看到宁长风衣着宽松站在沙盘前,正和戚芷讨论着什么,见到他进来才停下。   “何事?”   现下大局初定,军中不缺能征善战的将领,宁长风便卸了战甲,平日只着常服,好让自己和肚里的崽子都松快些。   军中将领都知晓他的身份,原本心思各异只是不好开口,直到跟着他一场一场仗打下来,心里的别扭感散得所剩无几。   唯余钦佩。   江成也是其中一员。   此时他向前疾走几步,还不忘朝戚芷行个军礼,这才担忧地看向宁长风。   “你怎么将议和书撕了?这可是要呈给陛下,让陛下定夺的啊!”   听他提起陛下,宁长风不由得想象了一下景泰蓝穿着龙袍胖乎乎坐在龙椅上的样子,面色不由柔和了些。   很久没见到他了,上次容衍传书说因为没有带他去青川景泰蓝发了好大的脾气,躲在被子里偷摸哭了好几个晚上呢。   长不大的小孩儿。   他收回思绪,对担忧焦急的江成道:“陛下也不会同意的。”   也许他语气太过闲散笃定,江成被噎了一下,正要张嘴反驳,就见戚芷已坐回座上,给自己倒了杯热茶悠哉悠哉喝着,慢悠悠道:“我说江副指挥使,人家一家子关起门商量的事儿,用你操什么闲心?来,喝茶!”   江成被“一家子”三个字砸得脑袋发懵,这才想起面前这位是容衍,不对,现在应该叫首辅大人的夫郎了,一个在朝一个在军,北昭政权体系被他夫夫俩把持得死死的,用得着他多嘴……   江成一时恨不得给自己两个大耳刮子。   他张着嘴,好半晌才找回自己的思路:“即便——即便如此,羌地部族繁多,势力复杂,部民大多刚猛不服管教,怕只怕暂时降了,民心未收,时日一久便要生乱。”   宁长风点头:“你说的正是我方才与戚将军商量之事。”   他朝江成招了招手,示意他过来,指出沙盘上被标记的地点。   “西北也并非全是黄沙戈壁,这几处水草丰茂,气候适宜,将其开辟出来种红薯最为合适。”   江成睁大眼:“你要将红薯的种植技术拱手相让于他们?”   在一旁看热闹的戚芷打断道:“哎怎么能说是让呢,降了就是我北昭子民,教他们农耕种植是朝廷应做之事。他们土地贫瘠,历年春冬两季闹粮荒了就来骚扰我边境子民,若是有饭吃、有衣穿,谁管头顶上坐的是哪个皇帝?”   戚芷自七岁起便长驻西北,与这群部族人打交道二十年有余,深知羌族为何始终对北昭国的土地虎视眈眈,无非就是觉得他们地广物博,想抢来生存发展罢了。   若是自己的土地上也能种出沉甸甸的果实呢?   江成仍是不赞同。   羌地部族是喂不饱的狼,给了他们还想更多,永远贪得无厌,不懂感恩。   “那就打服了为止。”宁长风说。   隔日,被俘虏的部落子民一人到手一个滚烫喷香的大红薯,宁长风选了些嘴皮子利索的北昭士兵混迹其中,向他们大肆宣扬红薯的好处,听得那些部族人一个个眼睛灯笼似的亮着,神色兴奋地追着他们问东问西。   “当真有这么好的粮食,不挑水不挑土,插一根藤就能结果实?”   “羌地苦寒也能种,不是骗我们吧!”   “真好,这样每年春冬就不用担心饿死了。”   ……   红薯的消息迅速传遍了羌地大大小小数十个族群,有人翘首以盼、有人四处打听,还有人嗤之以鼻,骂是北昭人劝降的阴谋。   宁长风不听这些,听话的便带去他择的良址开荒种田,不听话的便追着打,如此几次下来,羌地部族降了个七七八八,剩余几个小部族也躲得远远的,个个伸长脖子等着看那些降了的部落能种出什么好东西来。   羌地被占了十之六七,阴山山脉尽数收入国线以内,如此广袤的面积自然需要朝廷来此建州立城,队伍来了一拨又一拨,农工医织……羌族人起先还有些抗拒,待真正见识过后对北昭国各领域都先于他们的工艺无不佩服,逐渐诚心学习。   八月,局势渐稳,羌州建立,各方面都在有条不紊地进行。   宁长风得以卸下重担,在张生华和戚芷的双重炮轰下返回青川城——养胎。   为了迎接他,雁回书铺扩充了好几倍,硬生生将后院改成了一座府邸,里头曲廊回亭数不胜数,甚至还造价引活水进来,在这风沙遍布的西北大城凿了条水道,只听流水觞觞,翠林密植,一时竟让人恍然步入了江南。   宁长风大觉奢侈。   第二日便抱着八百里快马送到的果盘说真香。   天热,西北干燥。乍一卸下事务,宁长风反倒闲得发慌,成日想往军营跑,被张生华横眉竖眼地堵在门口,不由悻悻而归,坐在廊亭下发呆。   桌上放着果盆,盆里沁着湃了冰的荔枝,袅袅冷气蒸腾而上,四周的竹帘被放下,熏得这一方廊亭凉爽无比。   宁长风手指半落在新鲜沁爽的荔枝堆里散热,指尖被浸得冰凉,心口的燥热却挥之不去。   过半会,竹帘被掀开,守在树上的落十三一个磕绊下来,追着那道火气冲冲的身影问:“将军您怎么啦?”   “热,睡觉。”   他的屋子是特意设计图纸建的,一楼架起隔绝地热,卧房在二楼,四面透风,高大的树影遮蔽了大部分毒辣日光,宁长风卧躺在竹席上,却仍然觉得燥热无比,翻身了又翻身。   他自幼怕热,却也很能忍,从未这般娇气过。   热得他心神不宁,睡不着觉。   张生华进来替他把了次脉,开了些安神的汤剂,黑乎乎苦兮兮地摆在床头,一点都不想喝。   落十三听着屋里没有动静急得直跺脚,抓着张生华让他想办法。   张生华被他摇得头晕眼花,吞吞吐吐道:“哥儿体质特殊,又是孕后期,须得自家男人——抚慰。”   “还有这事?”过了年才十六岁的落十三瞪大双眼,嘴里能塞下个鸡蛋。   好在容衍已经在路上,约莫过几日能到。   某日正午,烈日炎炎,毒辣的太阳晒得树叶都起了蔫儿,落十三蹲在地上数了数被晒死的几株草木,记下来让伙计明天补上。   一转头就看到容衍自前堂穿进,风尘仆仆朝这边赶来。   啧,从前身上顶着刀伤鞭伤无数仍能谈笑风生的主人早已如滚滚楚江东逝,面前不修边幅这人他不认识。   容衍脚步越来越快,最后甚至足尖点地,直直掠过院内造景的小池塘落到卧房前,半分余光都没分给蹲在池塘边的护卫。   落十三:“……”   他拍拍灰站起身就准备走,不打扰这俩夫夫团聚。   接着他就被一道声音叫住了。   容衍在卧房前站了片刻,随后转身走下一楼,唤道:“十三,替我打水沐浴。”   落十三:“……是。”   上次烧水这次打水,合着他成水老倌了!   他愤然揪断了路边的草茎,心道都老夫老夫了还爱什么面子,宁将军这几日正火气大着呢,当心把你轰出来。   浣发沐浴,洗去身上的沙土与汗液,容衍这才推门走进卧房。   谁知迎面就甩来四个字:“不吃,出去。”   宁长风侧卧向里,身上仅穿了一件纱衣,露出结实的肩背肌肉,因最近都未出去风吹日晒,看上去线条柔和不少。   一只手落在他额间,温温凉凉,清淡松香的气味钻进他鼻间,这气味,只一人独有。   宁长风舒服地深吸一口气,再睁眼时眼底的焦躁散去不少。   “怎么来了?”   “怎么出这么多汗?”   两人异口同声,宁长风舔了舔干燥的嘴唇,撑腰坐起,容衍忙伸手扶着,给他腰后塞了个靠垫。   他要去勾外衫披上,被容衍制止了:“热就不穿了,这里没外人。”   宁长风便收回手,往上扯了扯堪堪兜住隆起肚腹的里衣带子,耳朵也跟着热了。   容衍抹了一把他脸上的汗,蹙眉道:“屋中堪称凉爽,你身上怎么这般热,张大夫可看过了?”   宁长风支吾点头:“看过了,给开了药。”   容衍一眼就瞥见了床头的汤药,用手摸了摸尚是烫的,见他说话时鼻尖都不断往外冒汗的模样,转身将桌上镇着冰的荔枝盆端了过来,双手浸了进去。   宁长风:“你做什么——”   话音未落就见容衍在帕子上擦干水迹,被冰浸得如玉瓷般白的手贴在他脖颈上,一股凉意顺着肌肤浸透而下,宁长风舒服地吸了口气。   容衍将浸了冰水的手反复贴在他脖颈、胸口、腋下和膝弯内侧,热了便再浸一次,如此三四回,宁长风总算好受许多。   他扯下容衍的手,将他被冻得青白的手指捂在手里暖着,心底的赧然褪去不少。   肚子大了以后,他心底的别扭感便开始与日俱增,尽管张生华每日都要开解他这没什么大不了的,但日益笨重的身体和低头看不到脚尖的恐惧还是牵动着他的心绪,赶上天气炎热就愈发焦躁。   这种身体不由自己掌控的感觉,很吃亏。   可是彷徨也好,焦躁也罢,种种情绪都在容衍的一个眼神中融解了。   容衍只扫过他肚腹一眼,甚至连问都没问,便端来冰水给他降温,满心满眼都是他。   宁长风捂着容衍逐渐变得温热的手,低着头问道:“这才几日,怎么就到了,路上又没睡觉?”   容衍抽出手,去端药碗:“少睡几个时辰不碍事。来,把药喝了。”   这几日喝药都快喝吐了,宁长风一见那黑汁便嘴里发苦,把头扭到一边:“这药喝了没用,还是热——”   话音未落,就感觉容衍的唇贴了上来。   一口泛着苦味的药被渡到他口中,在唇舌纠缠中吞食殆尽。   “我陪你喝。”   宁长风抵在竹席上的手指蜷了又蜷,在上面留下一道道汗渍,他想推开容衍,却拒绝不了这人每次喂完药便在他唇上啄一口,说一句想你。   朝思暮想。   行也思君坐也思君。   一碗药汁喝完,宁长风咂了咂嘴,半点苦涩都没尝出,反倒品出点甜味来。   那点甜顺着舌尖一路往下,直往他心口钻,他捂着扑腾乱跳的心脏,掌心沁出的汗再次蹭湿了纱衣。   压下去的火一路烧到喉咙口。   容衍举着剥开的荔枝,莹白玉润的果肉在眼前微微颤动,衬着玉似的指尖,竟不知哪个更好看。   “吃一颗吗?” 第74章   那颗沁凉的荔枝果肉最终是怎么变热,又是怎么被容衍的指尖一点点送进去吃掉的,宁长风已不愿再回想。   他从未觉得如此身不由己过。   感官被人牵引、操纵,犹如自悬崖上一跃而下,失重感令他头晕目眩,却在下一瞬直直拍进海里,冰凉的海水裹着他下沉,宁长风慌不择路地想抓紧什么东西,掌心过多的汗液却令他一次又一次地滑开。   容衍抓住他滑落的手,十指相扣,一下一下亲吻他汗湿的手背。   宁长风汗津津地睁眼,伸手去推他:“阿……衍……”   “嗯。别怕,交给我。”   尾音破碎在树影婆娑的小楼里,落十三默默从大白杨上落下,他已经是一个成熟的大人了,当然要自觉一点——提桶去烧热水。   日渐西斜,毒辣的阳光总算隐没于地平线下,天边泛起成片灿金晚霞,映衬得书铺后院流光溢彩,是西北才能见到的恢弘盛景。   沐浴完的宁长风神清气爽,一扫前段时日的焦躁难忍,他衣束整齐,尚未干透的长发随意绑起,脚步轻盈地来到屏风前,屈指敲了敲木沿。   屏风后传来容衍略有些无奈的声音:“再等一等。”   宁长风不由面露赧然,他在原地站了一会,见容衍压根没有从浴桶中站起来的趋势,便道:“还是……我帮你吧。”   说着就要转过屏风。   里面顿时传来一阵哗啦水响:“别——”   宁长风停住脚步,金灿灿的夕阳透过窗棂将他的身形打在屏风上,容衍望着那道影子深深吸气,嗓音较之前又哑了几分。   “你去门外等我。”   “一刻钟……一刻钟就好。”   那道身影在原地停顿片刻,终是听话地离开了屏风。   直到房门关闭的声音响起,容衍才重重将胸中浊气吐出,埋头扎进满浴桶的冷水中。   夕阳带着余晖一点一点被夜色吸收,院内亮起灯火时,卧房门才“吱呀”一声打开,容衍穿了一身雪青的长衫,文雅风流,就是脸色有些发白,像上好的通透白玉。   冻出来的。   宁长风目光瞥过他屋里桌上已经空了的冰盆,神情闪过一丝尴尬和愧疚,他握拳抵住嘴唇咳了一声,道:“走吧,该吃晚饭了。”   容衍轻轻“嗯”一声,跟在他半步后。   两人一前一后穿过庭院,暑热褪去,回廊下凉风习习,几只鲵鱼从洞里爬出来,半浮在水面悠哉悠哉地吐泡泡。   宁长风的脚步越来越慢,直到与容衍并肩而行。   他望着池塘的方向,状若无意地伸出尾指,勾住了容衍垂落在身侧的指尖。   容衍顿了顿,神色闪过一丝不自然。接着就感觉自己整只手都被握住了,宁长风薄唇抿了抿,终是绷不住往上扬起,那一刻冷峻的侧脸线条似都化作了春风。   “再忍一忍,等卸货了让你好好舒坦一番。”宁长风突然凑近他耳边低而快速地说完,亲了亲他白玉似的耳垂,脖颈间红了一片。   容衍眼睫狂抖,不敢再看他一眼,被拉着手大步往前走去。   “谢天谢地,总算能吃下饭了。”望着如风卷残云扫荡了好几个菜碟的孕夫,张生华不由热泪盈眶,这还是宁长风自搬到书院来后第一次吃这么多饭。   “少吃些,到时撑着了难受。夜里若是饿再叫小厨房给你做。”容衍坐在他对面,碗里的饭菜几乎没动,他长途疾驰,风餐露宿,食欲本就不佳,见着宁长风更是满心欢喜,恨不能一眼不错地盯着他看,哪里还记得吃饭。   宁长风感受了一下并无饱胀感的肚子,望了望眼前觉得前所未有可口的饭菜,还是放下了碗筷。   确实吃得有点多。   吃完饭张生华给他把了把脉,松口气道:“体热已退,只是身体还需调理。回头我开副方子让小药房煎了,一日两服,切不可像前几日那般不喝了。”   宁长风有些尴尬地抽回手:“并非我赖着不喝,先前那药我喝着还是热——”   张生华瞥他一眼,朝容衍努了努嘴:“他来了不就起效了?”   宁长风:“……”   直到张生华离开,宁长风脸上的薄热都没下去。   夜半,宁长风在床上小心地翻了个身,却还是把枕边人惊醒了。   容衍摸上他额头,眯着眼睛含糊道:“又热了?”   见他还是醒了,宁长风索性平躺下来,皱着眉道:“不是,肚子胀。”   一声轻笑传来,接着一只手钻进他里衣,贴着隆起的肚皮上方轻轻按揉:“说了要少食多餐,明日可不许吃这么多了。”   在他的揉抚下,饱胀的肚腹总算舒服了一些,宁长风阖起眼,手指有一搭没一搭地摩挲着身下的竹席,从鼻子里挤出一声“嗯”。   接着耳垂就被咬了一口。   容衍嗔笑:“没良心的,把我的话当耳旁风。”   宁长风便睁开眼,抓着他的手落在隆起的肚皮一侧,定定地看着他。   容衍:“做什么——”   话音刚起,就感觉手心下紧绷的肚皮鼓起一个小小的圆包,容衍的表情瞬间由调笑转变为愕然,眸中满是不可置信。   “是,是——他在动!”   他激动得语无伦次,起身掀开薄被,趴在他肚皮上听动静。   宁长风压下心底泛起的异样感,替容衍理了理铺在他胸口的墨黑发丝,轻声道:“他命大,怎么折腾都没掉,便宜你了。”   也许就像李老说的,他和这个孩子有缘。   宁长风正自走神,就见容衍再抬头时眼中蓄满了泪水,啪嗒一下砸在丝被上,洇出一团水迹。   他说:“多疼啊。”   宁长风愣了愣,万没想到他首先想到的是这个,因为被看肚子而升起的那点异样感顿时烟消云散。   他正要解释其实还好时,就见容衍又伏下身去,屈指在他高耸紧绷的肚皮上轻轻叩了叩,低声唱起了摇篮曲。   ……   “崽崽,我是你阿父。你在里面乖乖的,不要折腾你阿爹,他都瘦了。”   “动作小一点,别总是踢他。”   “不听话出来竹条子抽你屁股。”   ……   宁长风听他絮叨个没完,不由好笑地将他拉起,替他抹了一把脸上的水迹:“他又不懂,说这些作甚。”   又道:“可别哭了,小崽子还没生出来,他阿父倒先哭上了,丢不丢人?”   话音未落就落进了容衍的怀抱中,清淡松香味萦绕着他,容衍的声音哽咽而沙哑,他在说:“抱歉。”   抱歉让他的长风受孕育之苦、分娩之痛;抱歉让他怀着孩子还要东征西战,露宿风餐;抱歉自己不能代他受这份苦、遭这份罪……   他为自己掩藏的私心感到后悔与羞愧。   宁长风任凭男人抱着,手掌一下一下抚着他颤抖的脊骨,等他不那么难过了才开口道:“一切都是我自愿,以后别说这种话了。”   他的嗓音永远低沉坚定,莫名能给人安心的力量。   容衍心里难受,却不想把长风也带进去,便眨去眼中多余的泪珠,短短几息间便恢复了原样,只眼底有些泛红。   他亲了亲自家夫郎的唇角,语气故作松快道:“是我多愁善感了,快睡罢。”   宁长风却没顺势躺下,而是缓缓低头,感受着腹中的轰鸣声道:“我又饿了。”   容衍忍俊不禁,立时起身着衣:“好,我去让小厨房做消夜。”   *   日子一天一天过去。   容衍单骑快马最先抵达,后头缀着的大部队也陆陆续续进了青川城,衣物用品装了好几大车,连宫中的御医都遣了好几位过来。   都是为宁长风分娩准备的东西。   景泰蓝的信也在这时送到宁长风的手里,启封便是一番哭诉,骂容衍又不带他云云,待问及宁长风时又乖巧得很,嘱咐他多吃饭穿衣,照顾好自己和小弟弟,他在盛京乖乖等他们回来……   “啧。孩子大了,都有两幅面孔了。”容衍屈指在充斥着控诉之言的信纸上弹了弹,语气酸溜溜的。   宁长风正在写回信。   容衍俯身去看,语气更酸了:“这么关心他?为夫在盛京时某人可是言简意赅,一月也见不着一封信呢。”   宁长风执笔的手一顿,面色赧然。   那时还在打仗,他既要带兵又要部署招降之事,忙得车轱辘似的转,能想起给他写封信就不错了。   况且容衍一人长了八百个心眼子,他怕写多了被察觉出什么,这人又要不管不顾地奔到西北来。   好在如今朝堂渐稳,景泰蓝在江太傅的辅佐下也能处理些事务,否则他还真不敢让容衍在这里陪他待产。   时至九月,天气转凉。   宁长风眼看就要生了。   一大院子的人都忙得团团转,张生华一天要问三遍诊,院里各式各样的东西都备全了,没有的便派护卫快马四面八方去买,容衍更是夜不能寐,枕边人呼吸错了半分都能惊醒他,此后更睡不着,就着月光能望着宁长风的脸到天亮。   他自觉尚可,反倒宁长风深感如此下去不行,一脚将他踹到了隔壁房睡。   容衍不敢扰他心绪,便将床铺搬到靠墙的位置,挨着靠宁长风的墙,夜里好能听到动静。   宁长风知晓后一时哭笑不得,也就随他了。   就这么过去一天又一天,九月的尾巴消失了,迎来了金秋十月,宁长风肚子里的崽子毫无动静。   张生华一日比一日心焦,医书古籍快要被他翻烂:“都整整十个月了,怎会还未临盆?”   彼时宁长风身体倍棒,吃嘛嘛香,除了行动不太方便外一切如常,闻言感受了一下肚子里的动静,面色有些古怪。   “也许他想选个好日子?” 第75章   张生华被他此番言论惊呆,自古怀胎十月待产,乃天地之规律,怎会有胎儿想挑哪天生就挑哪天生的?   反倒宁长风并未将此放在心上,每日好吃好喝,闲了便在院里散散步,檐上的鸟都被他弹跑好几只,精力好得无处发泄。   起初张生华整日都愁眉苦脸,后来每次诊脉都显示胎像平稳有力,孕夫也是活蹦乱跳的样子,也便随他去了。   日子一月一月地过,转眼到了腊月,再过几日便是除夕。   西北的天冷得要命,含沙裹雪的,削在人脸上刀子似的疼。   容衍叫人将整个院子的地面都翻开,重新铺设了热水管,厨房彻夜不息地烧火,滚烫的热水顺着管道流向四面八方,庭前廊下到处放了火盆熏笼……   因此,尽管西北寒风呼啸,遍地霜冰,雁回书铺的小院内却暖气融融。   落十三带着伙计忙里忙外,对联福字随处可见,红彤彤的灯笼挂在树梢上,映衬得到处一片喜气洋洋。   林子荣带着几位相熟的参将前来看望他,几人在檐下支起架子,将猎来的梅花鹿开喉放血,剔成厚薄均匀的大片摊在火上烤得滋滋冒油,别提多香了。   宁长风浅尝了两片,便倚坐在廊下看他们胡吃海喝,一口肉一口酒,饮风咽雪,潇洒畅快,别提多羡慕了。   他低头拍了拍毫无动静的肚皮:“崽啊,再不出来你爹可快要馋死了。”   肚里的崽子回踢了他一脚。   林子荣是来向他告别的。   “营里已准了我们的请辞状,我和小为准备南下,去江南找处四季如春的地方住下来。”雪花纷纷扬扬落下,林子荣透过雪幕望向那人堆中上蹿下跳的小个子,眼底翻涌出浓烈的缱绻不舍。   宁长风顺着他目光看了一会,表情无甚惊讶:“可想好了?”   自羌州建立,部族归顺北昭,朝廷下发了一系列批文,包括不得歧视羌民、赋税入仕晋升等与北昭百姓视同一律……因战争而被挤进夹缝边缘的混族人终于不用东躲西藏,可以光明正大地生活在阳光下。   以林子荣和林为在此战中的功绩,至少是个都尉衔,现今西北安宁,无战事可打,又有朝廷俸禄可领,怎么都比南下餐风露宿、另谋生路的强。   林子荣却没回答他。   他依旧戴着那块围布,脸被捂得严严实实,只露出一双眼睛。   宁长风能感知到他没有长脸疮,那夜在山上逸散的异能治愈了他脸上的烧伤,林子荣将自己遮起来,也许只是怕被营里某个故人认出来。   他等着对方开口。   “我不是小为的亲大哥,是他把我从雪地里扒出来,救了我一命。”   林子荣仰脖喝尽壶中最后一口酒,将空壶朝雪地中一掷,突然仰天大笑:“天生我无用,人间一蝼蚁罢了!”   寒风朔雪声中,两人一骑离开书铺,朝梦中江南奔驰而去。   廊下容衍抱了大氅寻过来给宁长风披上,冬雪朔朔而下,院里的参将们喝得七荤八素,热酒入喉三分暖,鹿炙入血热七分。   冬日本就是个适合回忆的时节。   “想当年我跟着姚小将军打仗,那叫一个爽快,小将军少年英雄,猎猎风姿今犹不敢忘也!”   “是啊,若不是那场大火,小将军未尝不能活下来。”   “嗨,这叫君要臣死臣不得不死,没见姚家那登科状元——我远远瞧过一眼,神仙般的人物,不也被赐死了……”   “越说越没谱了。喝酒喝酒!”   鹅毛似的雪花落进院里,被地热一烘就化成了水,贪暖栖息在院内的寒鸦被这帮酒鬼吵醒,扑棱棱飞走,远远地落在另一棵树杈上,抖了抖身上的羽毛。   容衍欲回头,被宁长风拉走了。   不知是不是那两片鹿肉的原因,这几日宁长风感觉胎动频繁不少,腰背前所未有的酸疼,是以除夕那日只草草吃了点东西便在床上躺着了。   夜半,小楼上的灯火亮起。   还在守夜的落十三一众人有幸看到容衍衣冠不整地从小楼里冲出,径直奔到张生华面前,神情前所未有紧张的模样。   “好像快生了。”   张生华被他攥着胳膊狂奔,脚底板都快离地。   “哎慢点慢点,不在这一时半——”   耳边风声呼呼刮过,容衍直接带他腾身而起,飞上了二层小楼。   “——会儿。”吃了一嘴风的张生华默默闭上嘴,被推进了卧房。   围坐在火炉旁的落十三瞠目结舌,随即一拍脑袋,指挥整个小院的人都动了起来。   “产房气味污秽,大人您还请在外等候。”一名御医拦住容衍,对他躬身道。   容衍一手拂开他,大步朝里走:“昔日我瘫痪在床,长风不离不弃照料我数月,从未嫌过我污秽,如今他是为我生产受难,我又怎会嫌他!”   御医劝不住,跟在他后头跑。   张生华见状摆了摆手,示意随他。   容衍三步并做两步跨到床前,一手拨开挡在他面前的人,屈膝跪坐于地,翻出里衣内衬替他擦了擦额上的汗,眼里满是心疼与自责。   “不怕,我陪你。”   众御医面面相觑,这这这——首辅大人非要在产房待着,他们如何接生啊?   宁长风躺在床上,一深一浅地控制着呼吸节奏,肚子里时不时传来的抽痛令他脸色发白,汗珠不停滚落。   他神智尚可,见到容衍便摇了摇头:“不要这么多人。”   容衍连忙答应:“好,都让他们出去。你若觉得不自在,我来给你接生?”   自打得知宁长风有孕起,他自学了许多有关孕前孕后的医理知识,为的就是哪一天能用得上。   他的长风脸皮薄,他总是要多准备一些的。   怎知宁长风还是摇头:“你也出去。”   容衍:“可是你——”   话音未落就感觉自己的手被拉下,接着指尖一痛,宁长风松开牙关,在那上面留下一排深浅不一的牙印。   “把东西留下,你带着他们在外面等,有事……再叫你……”   宁长风冲他笑了笑,神情罕见地闪过一抹温柔,在他刚毅硬朗的脸上显得格外令人惊心动魄。   “崽子很乖,不会太折腾我的。”   容衍最终还是带所有人撤出了卧房,给自家好强又好面子的夫郎留出自己的空间。   卧房外。   走廊上挤满了人,张生华和三四个御医大眼瞪小眼,很想冲上前问一句:不是,生孩子这么大事你也惯着他?   视线落在容衍身上时,又不约而同噤声。   只见容衍整个人都快贴在门板上,侧耳专心致志地听着产房里的动静,雪白里衣被门上的灰蹭出一道道污迹,素来爱洁的他竟似毫无察觉……   一阵穿堂风吹过,众人纷纷打了个冷战,围成一团席地而坐,等候随时传召。   产房里一点动静也无,张生华带着众御医起先还紧张不已,后来落十三给他们端来了炭盆,暖气熏得他们个个抄着袖子昏昏欲睡。   只有容衍靠坐在门前,手里攥着宁长风给他的能量瓶,反反复复地摩挲。   玉瓶里的能量早已用完,不知是不是今夜太紧张的缘故,已数月未发作的长生蛊此时开始隐隐作祟,容衍单手按住绞痛的胸口,脸色白得吓人。   落十三要扶他回屋,被容衍拒绝了。   他较常人耳力好上许多,能听到产房里长风咬牙发出的喘息,一声又一声,击得他耳膜生痛。   不见到长风顺利生产,他心难安。   子时将过半,青川城内放烟花的陆续多了起来,时不时便能听到院外飘过来的欢声笑语,今年守住了城,连骚扰多年的羌族都连人带地一并拿下,西北安宁,宁长风又带来了红薯这一新作物……此后每年都是好年。   不知何处飘来了乐声,笛声清雅散入城中,正在河边玩耍的垂髫小儿扔下手中的烟花,好奇地跑到岸边,拾了根棍子去戳从河底飘上来的浮尸。   那浮尸被冲到岸上,夜色昏暗,小童以为是什么新奇物,扔了棍子走近去瞧。   一股恶臭味扑鼻而来。   小童被那恶臭熏得瘪起小嘴,转身就跑。   突然,那具浮尸体内传来僵硬的关节声响,接着他迅猛地翻了个身,如水猴子般直冲小童背后扑去,一口咬在他肩头。   “哇!”   一声嘹亮的啼哭自产房内传出,随哭声蔓延开的,是无数绿色光团。   它们自产房内飞出,掠过小院、掠过玉泉街,掠过昏昏欲睡的御医和脸色苍白的容衍,四面八方散入城中。   哇哇大哭的小童突然打了个嗝,噙着泪珠害怕地回头看,就见方才还咬住他的浮尸像水一样融化,渗进地底消失不见。   绿色光团落在他肩上。   被咬出的血洞缓缓愈合,直至恢复如初,小童眨巴眨巴眼,“呜哇”一声大哭着跑回家。   “有鬼啊啊啊啊——”   大人以为是碰上了不干净的东西,抱起来哄了好一会儿,带着娃娃放了一挂最大的鞭炮。   噼里啪啦的声音中,大人安慰着吓坏的孩子。   “不怕不怕,定是年兽来了,多放几挂鞭炮驱邪避祟,妖邪就近不了身啦!”   家家户户都敞开大门跑出来,仰头望向漫天而落的绿色光雨,不知有谁突然喊了一句“神迹”,便陆续有人跪下,双手合十朝天祈祷来年风调雨顺,国泰民安。   他们搬出家里所有的烟花鞭炮,于此刻同时点燃,青川城被映照得如同白日,满城硫磺味儿飘散,蛰伏在暗处的成片黑影缓缓褪去,离开了这座城。   旧岁除,新年至。 第76章   漫天光雨过后,容衍最先回神,他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推门掠进产房,房门一开即合,差点拍在即将跟进去的张生华鼻尖上。   “封锁全院!”   话音未落就见院里四面八方落下数道黑影,将院内围得严严实实,出鞘的长刀在雪地上映出雪亮的光。   落十三一改往日活泼讨喜的模样,手中的刀架上御医的脖颈,逼他们退作一团,这才呲出小虎牙笑道:“得罪了各位,劳烦在此等上一等。”   全城目睹绿色光点从产房内散出来的御医们闻言面如死灰,完了完了要被灭口了。   容衍素来以手段狠厉著称,今夜他们见了不该见的东西,恐命不久矣。   一时御医们四顾戚然,恨不能戳瞎自己眼睛。   落十三抱刀而立守在小楼门口,面容凝肃,眼底藏着与年龄极不相称的血色。   “长——长风?”   产房内到处都是逸散的能量光团,它们在空中飘浮飞舞,争先恐后地落在容衍胸前、肩头……在他柔顺黑亮的长发上滑滑梯,随即隐没进他的身体里。   光团在奇经八脉中游走,清理着他体内的沉疴与污秽。   容衍捂着胸口的手慢慢放下,眼中的痛苦之色逐渐褪去,气血重新爬上他的脸颊,比此前都要好上三分。   他却无暇顾及,视线定定地落在那落下帷帐的床前,莹绿色的光在里面一闪一闪,犹如夜空下的萤火虫。   宁长风的身影映在帷帐上,那么近又那么远。   容衍站在原地,好半晌才找回自己的声音,踟蹰着唤了一声。   帷帐从里面被掀开,露出宁长风汗湿的脸,眼神颇有些复杂。   “我说,崽子有点特别……”   片刻后。   容衍站在床边,绿光映得他脸上一亮一亮,素来游刃有余的神情难得陷入凝滞。   床上的小婴儿伸伸胳膊蹬蹬腿,一骨碌翻了个身,扬起小脑袋冲他咿咿呀呀地笑,自尾椎往上数第三节 骨头透过幼嫩的肌肤亮起盈盈的绿光,不断有绿色光团从里面散出来。   整个帷帐内都被他照得绿莹莹的。   容衍深吸一口气,将萤火虫似的小婴儿轻柔抱起,口气似乎很平稳道:“无妨,生来带灯跑,一辈子不怕走夜路,这孩子好命。”   小婴儿一点也不怕生,小嘴儿嘟嘟嘟吐泡泡,糊了他阿父一脸口水。   宁长风忍俊不禁,过后又敛了表情,望着小婴儿腰骨上一亮一亮的能源核心,神情难得露出几分老父亲般的忧愁。   “没想到他这么小就凝成了能源核心,早知在肚子里时就不让他吃那么多,这下好了,走哪哪亮,整个一大灯泡。”   容衍默默擦去脸颊上的水迹,换成单手抱着,另一只手抚了抚宁长风汗渍未干的侧脸,语气疼惜:“你们怎样我都喜欢。”   不管第多少次听到容衍的情话,宁长风都会脸热。   他微微别开脸,岔开话题道:“崽子现在还不会控制异能,这么逸散下去不是办法,你把他给我,我试试能不能封上。”   容衍依言将怀里的小婴儿放在床褥上。   宁长风掌心凝聚出一道异能,缓缓贴在小婴儿的腰骨上,小家伙手舞足蹈,弯起圆眼冲着他笑,眉心一颗孕痣鲜艳欲滴。   良久,他腰骨亮着的能源核心终于熄灭,帷帐内顷刻暗下,只余微黄烛火映着,宁长风松了口气。   能源核心只是暂时封上,能封多久他却说不准。   木系异能者本就是汲取草木灵气转化为自己所用,越是灵气充沛的地方,能源核心苏醒得越快,宁长风刚穿过来时就是靠鹿鸣山深处丰富的灵气重新凝出的能源核心,难保小崽子以后不会遇上。   能保一时是一时吧。   ……   充斥小楼的莹莹绿光终于熄灭,无数双眼珠子盯着恢复正常的产房门口,几乎要盯出一个洞来。   良久,衣着整齐的容衍从里面走出。   被看押的众人心中不约而同闪过一道念头:我命休矣。   就连张生华都忍不住心里直打鼓。   虽说他与宁长风交情甚笃,但怀胎十二月、产房内生异象已不是伦理所能解释的范畴,若是传出去不知又要生出些什么神神鬼鬼的臆测,别说素来名声就不怎么好的容衍,就是宁长风自己,为了孩子也得好好想想怎么能把人的嘴给堵严实了。   死人的嘴永远是最紧的。   张生华屏息凝神地望着缓步从小楼上走下来的容衍,垂下的手里攥着一个小小的药瓶,被衣袖掩住。   他拇指抵着已经打开的瓶口,瓶缘已被汗液浸得湿滑。   妻女还在盛京等他,便是拼了这条命也不能死在这里。   容衍走到檐下站定,目光扫过被护卫围住的众人。   落十三上前一步,容衍便朝他打了个手势,唇角含笑:“父子平安,是个可爱的哥儿。”   众人俱是松了一口气,接着就有人接二连三地跪下,求容衍饶他们一命。   若是两年前,此时院里一个活口都不会留下。   到底今时不同往日。   他的长风磊落、正直,是受人敬仰的大将军,他怎能坏他名声……   容衍眼底的厉色被温和取代,他抬手往下压了压,止住求饶的声浪,高声道:“诸位数月来辛苦了,每人在原本的例银基础上再加十倍赏银。今日事就此作罢,你们都有家小在盛京定居……应当知道什么该说,什么不该说,可对?”   原本以为死定了的众人俱是一愣,接着个个点头如小鸡啄米,无不应承。   张生华攥紧的手一松,药瓶滑落在地,被他侧身一脚踢进了草丛里。   容衍已走到近前,视线状似无意地扫过草丛,再看向他时唇角扬起一抹淡笑。   “张大夫受惊了,长风托我传句话:医者中他只信你一人,可否随我去看一看孩子的脉象?”   ……   最终容衍还用了什么方法让这些人闭嘴不得而知,总之新年的第一天,青川城大街小巷都掀起了除夕夜神迹降临,百病皆消的传言,传得神乎其神,甚至有人说在半空看见了仙人吹笛,一个个有鼻子有眼的——   都和宁长风没什么关系。   张生华昨晚诊过脉,道孩子与常人无异,就是月龄要大些,生下来便能自己翻身,兴许说话走路也会比同龄孩子要早些。   是个很健康的哥儿。   因是在除夕夜的最后一个时辰出生,容衍便给他取名叫除夕,希望他除旧迎新,日日开心无忧。   宁长风倒无他那么多细腻心思,于他而言名字只是个代号,除夕也好正月也罢,是他的崽子就行。   又在青川待了十余日,在景泰蓝雪片似的信件催促中,两人终于踏上返程的旅途。   因着带了除夕这个未满月的小崽子,人手和行李太多,只得坐马车慢悠悠地晃,等抵达盛京时,已是三月初了。   今日一下了早朝,景泰蓝便换下龙袍,穿上私服直奔郊外。   远远地就能看到车队绕过鱼头山,自官道行来。   宁长风嫌坐在马车里憋闷,骑了马出来放风,他眼力好,老远就能看到归林居门口蹲了个小小的身影,和以往无数次等他的身影重叠在一起。   “景泰蓝!”他扬鞭策马,疾驰而去。   正百无聊赖蹲地上数蚂蚁的景泰蓝倏地抬头,望向朝他疾驰而来的骏马,大眼睛开始放光。   他扔掉树枝,朝马上的人影大步跑去:“阿爹!”   宁长风急勒缰绳,翻身下马将朝他奔来的小小身影抱起来举过头顶,笑声爽朗:“重了不少啊!”   景泰蓝紧紧抱住他的脖子,将脸埋进他肩膀,故意奶着声音,仿佛儿时那般撒娇:“阿爹,我好想你啊!”   若是以往,宁长风定是要觉得别扭的。   不知为何,这次他摸了摸景泰蓝的后脑勺,低声回应道:“嗯,阿爹也很想你。”   肩膀上有湿热的液体蔓延开,景泰蓝忍不住哽咽:“对不起阿爹,让我哭一会,哭一会儿就好。”   宁长风托着他的屁股往上掂了掂,六岁的孩子不算轻了,景泰蓝的个子似乎又长了不少,趴在他怀里颇有些重量。   他却什么都没说,只抱着他大步走进门口:“可以哭久一点,没关系。”   等容衍抱着小崽子姗姗来迟时,景泰蓝已经从宁长风身上扭下来,坐在一旁不好意思地擦眼泪。   他已是一国之君,不可以动不动就向阿爹撒娇了。   除夕被包得严严实实抱在怀里,此时正顽强地挣脱襁褓,伸出小手手去抓容衍垂落在耳侧的长发玩。   景泰蓝眼睛一亮,从椅子上跳下来去看。   只见襁褓里的娃娃生得唇红齿白,一双圆眼骨碌碌地到处瞧着看着,见人便弯起眼睛笑,亲人得很。   看着甫一见面就伸手要抱抱的除夕,景泰蓝连退好几步,接着紧张地看看宁长风,又看看容衍,目光隐露期待。   “我可以抱吗?”   “自然可以。”   宁长风尚未开口,就听容衍面色如常地替他回答了,随即便教他怎么抱孩子。   路上这两个月,一直是容衍照顾孩子居多,现下教起景泰蓝来熟练得很。   软乎乎的小孩抱在手里,景泰蓝紧张得全身关节都僵硬了,他大气不敢出,小脸上的表情凝重得仿佛在上早朝。   不,比上早朝还要令人胆战心惊。   除夕抓着景泰蓝的衣领,小嘴鼓啊鼓,吐出一串泡泡。   景泰蓝茫然。   这是何意?   摸到小崽子一点脾性的宁长风解释:“看来他很喜欢你这个哥哥,迫不及待想和你玩。”   景泰蓝抿了抿唇,再扬起时又是一脸激动,大眼睛闪亮闪亮的。   “哥哥也很喜欢除夕!” 第77章   回京后休息一日,宁长风入宫听封受赏:封武安侯,享一等公爵,赐盛京宅邸一座并赏赐无数,圣上亲自设宴庆功,文武百官作陪,极尽殊荣。   无人再提起他哥儿的身份,这些人精似的官员们被整治得服服帖帖,都心照不宣地端起酒杯,祝贺景氏王朝下诞生的第一位异姓侯。   宁长风一跃而成当朝新贵,趋炎附势者如潮蚁,拜名帖雪花似的飞来。   他不堪其扰,挑几家看得顺眼的去了一趟,其余的尽数推给容衍打理,自己带着崽子在归林居躲清闲。   只是盛京不比西北,事务繁多,过几日新宅邸修缮完毕,理应要办个乔迁酒,宁长风犯懒,一合计将除夕的百日宴并成一道办了。   容衍未设府邸,这办酒的地点自是设在了宁府。   当日,宾朋满座,来来往往的人如流水也似,景泰蓝带着赏赐前来参宴,明目张胆地展示对这位异姓侯的偏爱。   只是他身份到底尊贵,只略坐了一坐便回宫了。   赴宴的大臣们这才大舒一口气,自在不少,看向宁长风的眼神多了几分敬畏。   别看当今这位天子才七岁,在朝务上的处理已日渐展露出锋芒与野心,假以时日,必是一位说一不二、杀伐果断的帝王。   到时,第一个开刀的恐怕就是那位统摄全朝的首辅大人……   自古权力相争,皇权与相权之间二只能存一,只是幼帝羽翼未丰,一切为时尚早。   座上各位自觉心里明镜似的,殊不知自二人流亡鹿鸣镇,遇到宁长风起,一切就都已变了……   宴会上,除夕穿着一身红色小袄,帽子做成一个可爱兔头的形状,兔耳朵长长软软地垂落下来,他五官长开了些,越发显得眼睛圆溜溜的,见人便笑成一弯月牙,看得那些官员们眼热极了,还有半真半假要说娃娃亲的。   这小家伙不知是不是听懂了,小嘴一瘪,翻个身趴在容衍怀里,小屁股撅起对着那官员。   宁长风将他接过去,用筷子蘸了点卤鸭汤给小崽子尝尝,俗称吃味。除夕咂巴咂巴嘴,圆眼睛一亮,指着桌上的一道菜伊伊哇哇要吃。   那菜是一道南方的辣卤,容衍特地叫人寻了南方地道厨子做的,是宁长风最喜欢的口味。   鲜红油亮的卤汤浇在鸡丝上,鲜香麻辣的感觉一阵一阵往人鼻子里钻,西北吃食多是牛羊肉炖煮,口味着实称不上精细,宁长风虽不挑嘴,却更偏爱南方重油重辣的炒菜,没想容衍会在盛京给他准备这么一道菜,忍不住自己坐下先一饱口福。   除夕馋得扒拉他筷子,口水狂流。   宁长风边吃边随手用布兜给他擦了擦:“你不能吃,辣。”   怎知除夕抓住他一缕发丝,直勾勾地盯着那盘卤鸡丝,学着宁长风从齿缝里挤出一个含糊的音节:“ci——ci——”   宁长风转头惊诧地看向这个小崽子,奇道:“阿父教了你那么久都不会,一盘卤鸡丝就把你收买了,小吃货?”   除夕朝他咧开嘴笑,露出萌出一个尖尖的乳牙。   宁长风不吃他这套,他将除夕放在母子凳上,给他舀了一小碗鸡汤放在面前,小家伙还不会用木勺,在汤碗里这里戳戳,那里划划,送到嘴边是一点都没剩,抱着个空勺舔舔。   宁长风随他去,趁这会酒也敬了,宾客也入座了,抓紧时间吃点东西。   这是容衍单独给他做的一桌席面,菜式口味都是按着他的喜好来的,他吃得很满意。   侍女要来抱走除夕,被他摆摆手挥退了。   此前带景泰蓝时,他和容衍两人都没有经验,很多地方疏忽了,以致小孩儿吃了很多苦。   幸好景泰蓝那孩子心慧命大,没出什么大篓子。   这一个他和容衍能自己带就自己带,极少假手他人,虽说有时候会手忙脚乱,但图个放心。   他正吃着,就见一高挑女子从前堂穿过宴桌,她马尾高束,着一身劲装,五官明艳,英姿飒爽,直往宁长风的方向走来。   四周宾客的寒暄声小了些,个个目光落在她身上。   贺明章猛地站起,视线随着戚芷的移动而移动,手掌在身侧紧握成拳。   戚芷却像毫无察觉一般,大步自他身边走过,哪怕一瞬的停顿都无,留给他一个背影。   “总算叫我赶上了。”她长出一口气,衣摆上风尘仆仆,可见是一入京便朝这边赶来。   戚芷自怀中拿出一把长命锁挂在除夕脖子上,替小家伙抹去鼻尖上沾着的油花,笑道:“祝小除夕长命百岁,年年胜意。”   除夕好奇地抓着金灿灿的小锁瞅瞅,往嘴里送去。   宁长风哭笑不得地制止了他,请这位在边疆苦守十数年未曾回盛京一步的女将军入座。   “不了。”戚芷拒绝道:“本应直接入宫面圣的,圣上特许我来此一趟,不宜耽搁太久。”   她有兵权在身,按律应先入宫交卸虎符才能行走活动,如此这般已是景泰蓝恩宠了。   宁长风并不多留,抱起除夕亲自送她到大门口。   正是阳春三月,风很和煦,戚芷牵马往前走出几步,突然又回头,视线在除夕小手上抓着的金锁上落了又落,问了宁长风一个问题。   她问:“若有一日你发现还有亲人苟活于世,该当如何?”   宁长风顿了顿,想起被埋在葭野上的那枚刻着名字的玉佩,那日风号声如无数冤魂悲鸣穿过他耳膜,又因参天大树的生长而逐渐平息。   那个早逝的灵魂已永远地留在了葭野平原,和无数战死英灵一道镇守着北昭西南界的领土。   他不能偷走别人的一生,纵然那是个死人。   于是宁长风回答:“各自安好,足以。”   ……   阳光洒落在除夕手里抓着的金锁上,那是一件样式很老的长命锁,边缘有些磨损,透过中间镂空的设计,可以看到底部镌刻的字样:戚长风。   宁长风从自家崽手里抢过金锁,毫无愧疚感地往怀里一揣,心想哪日得闲了就把这锁也一并埋在葭野平原,也算物归原主了。   戚芷走时神情颇为失落,不多会贺明章从里头出来,朝他匆匆作了个揖,追着戚芷离开的方向走了。   宁长风正要转身入府,就见门口缓缓停下一辆马车,安国公从里面走下来,身后跟着一戴帷纱的女子。   “失礼失礼,家中小女吵着闹着要来,耽搁了些时辰,望武安侯莫怪。”   安国公韩松看年纪四十上下,面白无须,温文儒雅,性喜静、在护国寺焚香修行数年,身上常年带着一股檀香味。   其独子韩风行现在大理寺当差,倒从未听说过有个女儿。   若是庶女,按北昭风俗不应带到这种场合来。   只是来者是客,别人的事不好多问。   宁长风不喜此人,目光扫过他身后跟着的正在好奇地东张西望的小姑娘,寒暄了几句便引他入座。   女宾席开在内间,宁长风扫眼望去,容衍正和一群新提拔上来的年轻官员推杯换盏,他换了一身月白镶云纹的衣袍,衬得肤色越发雪白而眉眼如墨,褪去那层长年累月笼罩在身上的阴郁气后,整个人宛若上好的明珠往外散发出柔光。   一举一动都叫人移不开眼。   内间有不少女眷和哥儿隔着屏风偷偷瞧他的身影,宁长风抿了抿薄唇,将小姑娘带到席间坐下。   他生得高大威武,又封了侯爵,虽是哥儿却气势凛冽,有他在此作陪女眷们反倒不自在,因此宁长风安置好后就要离开。   衣角却被人拉住了,小姑娘已取了帷纱,约莫十四五的年纪,面容姣好,神情一派天真。   她眨了眨杏眼,指着屏风外容衍的身影好奇道:“那就是首辅大人呀,看起来一点也不可怕嘛。”   众人被她直白露骨的言语逗得捂嘴笑了起来,纷纷笑她不害臊,追着一个男人问。   小姑娘表情天真,不明所以地看向众人。   宁长风扯开被她拽着的衣摆,恶劣地吓唬小姑娘:“听说过孤狼望月的故事么,他晚上要变成狼吃人的,一顿起码十个!”   小姑娘顿时吓得杏眼瞪老大,忙低头不敢再看容衍一眼。   宁长风敛起陡然而生的恶趣味,心满意足地离开。   府中办宴最为繁琐,这一忙就忙到了晚上。宁长风不擅此道,多数是容衍在操办,他只需带着除夕露面寒暄几句,宴会上的言语刺探则尽数被容衍原封不动地挡了回去。   宾客渐散,宁长风算着时候差不多了,便让侍女把已经睡着的除夕抱走,自己进了卧房,约莫两炷香的时间才从里面走出来。   他往上扯了扯衣领,神情闪过一抹不自在。   容衍才盘完账,见到宁长风过来忙起身牵了他手,在唇上啄了一口,笑问道:“等我等着急了?”   宁长风看了眼桌上的账本,垂下眼,语气略有些生硬:“忙完了么?”   容衍将桌案上的账本一合,拉着他就往外走,轻松道:“忙完了忙完了,走睡觉去。”   两人并肩走在廊下,影子将他们的身影拉得老长,渐渐地合为一体,不分你我。   四周静谧,只有虫鸣声伴奏。   宁长风觉得自己心脏都快要跳出喉咙口了。   他扯了下被容衍握住的手,假装不经意地说:“走这边。”   容衍望了眼通往卧房的方向,又望了一眼宁长风示意的方向,眼底泛起一点涟漪,月光下的脸庞如珠似玉。   他凑近自家夫郎耳边,尾音发黏。   “有惊喜给我,嗯?” 第78章   宁长风耳根“腾”地热了,他低咳一声,点了点头。   容衍扫过他不肯直视自己的目光,突然抬手,微凉指尖在他耳垂上一点,随即低笑:“好烫。”   眼见自家夫郎要来脾气,容衍忙牵着他的手晃了晃哄道:“好了,不逗你了。”   又走了几步,容衍突然捂住胸口弯下腰去。   宁长风以为他长生蛊又发作了,掌心聚起异能,却见容衍握住他手,笑喘道:“我的心跳得好快,真怕没看到你的惊喜就厥过去——”   来自长风给他准备的惊喜,光是想想容衍就觉得心口狂跳。   宁长风抿了抿薄唇,低声骂他:“出息。”   神情却放松不少。   他自怀中拿出一块红绸绑住容衍的双眼,牵着他一路往回廊的尽头走去。   “是——温泉?”嗅到空气中湿热的水汽,容衍几乎立即猜到是在哪里,偏头问牵着他手的夫郎。   红绸覆于他眼,月光下愈发衬得肤色雪白而双唇红润。   宁长风舔了舔唇,视线在准备好的柳叶刀上无声落了落,弯腰替他脱去靴子,推着他往温泉里走去。   容衍惶惑不解,抬手要去扯红绸,被握住了手。   “扑通”一声,温泉池中溅起水花,两人纷纷跌落水中。   盛京的春夜尚有些寒凉,容衍自有些烫热的温泉水中才冒头,就被捉住双手反剪按在头顶,用红绳松松绑了个结。   这时他反倒不慌了,下颌往上抬了抬,低笑道:“长风想在上面么?”   哥儿生来是可以做男人的,只是世人都忘了而已。   年幼时先帝逡巡在他身上的目光令他无比恶心自厌,但如果是长风的话……他只恨自己身上疮疤丑陋,不够吸引住他。   他就这么微抬下颌,温泉水一波一波亲吻着他雪白脆弱的脖颈,乳白色的水汽氤氲在他眉梢唇角,夜魅似的勾人。   宁长风喉结上下滚动,仰头含了一口冰,一个猛子扎进水里。   “长——长风——”容衍的声线瞬间高昂而颤抖,温泉水一波一波涌着他,水中伸出一只骨节分明的手,扣住了他的。   宁长风的声音自水中传来,模糊又渺远:“今晚无论我做什么都不要动,好吗?”   容衍直觉这是个陷阱,但意识已不允许他思考。   他咬紧下唇,强忍住一把拽下覆在眼上的红绸的渴.望,被打湿的白皙手背上根根青筋暴起,正拼尽所有意志力抵抗宁长风给予他的感受。   小小一方温泉水晃荡不止,热意熏然。   薄薄的柳叶刀贴在肌肤上游走,划过美人骨上沁出的汗珠,停在他狰狞丑陋的左胸口,刀尖刺进去些许,一抹血红自泉水中荡漾开来。   宁长风嗓音干哑,气息略有些不稳:“我要给你开胸取蛊,可能会死,让么?”   容衍被那痛意激得微微蹙眉,听到他的话却展颜一笑,月光下唇瓣被他咬出的一排牙印红得滴血。   他说:“命已予君,有何不可。”   言罢挺胸,柳叶刀瞬间没入一半,蛊虫感受到威胁拼命往血肉里钻去,缠绕在心脏上的躯体猛地收紧。   容衍脸上的血色瞬间褪去,脸上冒出豆大的汗珠,接二连三滚落在温泉水里。   他双手被高举于头顶绑起,指尖在池壁上磨出血迹,那松垮的红绳根本起不到任何束缚作用,容衍痛得狠了,手指便缠住那截摇摇欲坠的线头,将自己绑得更紧。   “看到它了。”宁长风说。   柳叶刀在他胸腔拉开一道小口子,隐约可见鲜活跳动的心脏和盘缠其上的黑色线虫,大部分已经勒进了他的血肉。   “别动。”宁长风重复了一句,随即久久没了声响。   容衍嗅着空气中越发浓重的血腥味,以为是被拉开的伤口在流血,一时竟还有心思开玩笑:“被吓到了么?是不是很丑陋?”   “不丑。”宁长风发出两个简短的音节,嗓音低哑。   容衍双眼被覆,所以看不到此刻的场景。   宁长风剖开自己的胸膛,鲜血顺着他的蜜色肌肤蜿蜒而下,没入池中,与容衍的血混合在一起。   他将掌心覆于鲜血淋漓的胸口上。   片刻后,一滴鲜血被异能包裹着凝聚在他掌心,随着心头血的抽离,宁长风脸上的血色肉眼可见地褪去,连眉间的孕痣都变得黯淡无光。   他舔了舔干燥的唇,托着这滴血弯腰凑到容衍身前,送进了他敞着口的胸腔。   “一直以来我都羞于启齿说情话,其实——”   宁长风低声在他耳边道:“我爱你。”   心头血接触长生蛊的一刹那,那黑色线虫像被热油烫到一般,猛地开始垂死挣扎,翻搅着直往经脉里钻。   容衍身体骤然僵直,喉间发出痛苦至极的呻.吟。   宁长风抱住他的上半身,大拇指指腹一下一下抚着他湿润的鬓角,低声一遍又一遍重复着他从未宣之于口的那三个字。   我爱你。   所以愿意将心头血剖出,换你长命无忧。   容衍像条濒死挣扎的鱼,身体抽搐痉挛不止,突然他往前弹了一下,喉间的痛吟戛然而止,只余虚脱后的喘息。   死去的长生蛊尸体被抽出,绿色光团落在他的刀口上,血肉迅速长合,不多时皮肤便光洁如新。   容衍失神地躺在池壁边,突出的石沿硌着他的后腰。突然他扯下绑在他眼上的红绸,言语难得带了怒气:“宁长风你——”   红绸摘下,眼前一幕令他骤然失语。   入目便是满池的血水,宁长风靠坐在他对面的池壁边,正低头用鱼肠线一针一针地缝合左胸上的刀口,不时有血渗出,蜿蜒着滴落池中。   那血腥味……不止是他的。   到了这时容衍怎还会想不明白,一时气怒交加,见了他这副模样又心疼不已,似乎长生蛊还缠在他心口,一下一下绞得他心都要碎了。   他凫游过去,接过宁长风手中的针线替他打结,低头轻轻咬断线头,低声抱怨道:“你总是这样,总是这样。”   自作主张也就罢了,还设计诓骗于他。他当真以为只是长风惦记着上次的承诺,给予他一场难忘的鱼水之欢而已。   若知道是这个结果,容衍是断然不会答应的。   宁长风却释然一笑,冲他晃了晃手中透明的琉璃瓶:“终于□□了,了却心事一件。”   月光映着他英俊硬朗的眉眼,仿佛洒落漫天星辰。   容衍垂眸,不敢直视他眼中的良夜星辰。   宁长风太好太好,好到他每每都觉得这只是一场美梦,其实他早就死在了鱼头山崖底,曝尸荒野才是他真实的归宿。   梦里不知身是客,一响贪欢。   宁长风虽因损耗了心头血而身体虚弱,心情却很好,话都比平时多了不少。   容衍扶着他一路往卧房的方向走,静静地听着他对未来的规划,时不时低应一声,答应他等景泰蓝再长大些便卸下肩上重担,游山玩水,共度此生。   回廊上值守的侍从都已睡去,只余两个互相搀扶的身影慢慢往回走。   就在这时,一声尖叫穿透夜空,惊飞了树上的栖鸟。   容衍面色一凝,掠身朝尖叫的方向而去,一脚踹开了祠堂大门。   宁长风紧跟而至。   就见一个娇小的身影直直撞进容衍怀中,她抬起头,露出一双惊恐朦胧的杏眼,指着后方被掀开盖头的牌位,泫然欲泣。   “救命阿衍哥哥!”   “我是宣和啊!”   宁长风顺着她手指的方向看过去,只见容衍生母牌位的右下首矗立着一张古旧的牌位,盖着它的红布已被掀落在地,上面用朱漆写着被供奉人的名讳:吾妹宣和。   开府以后,容衍便将自己的东西都搬了过来,宁长风随着他布置,从未过问,竟不知祠堂里还留了这么一张牌位。   因她这两句话,容衍指尖的劲气尽数化为乌有,脸色变得煞白,连小姑娘扑过来抱住他腰都竟未察觉。   宁长风大步走过去,一把拉开他们,挡在小姑娘面前,语气不善:“你不是安国公带来的小女儿么,躲这里作甚?”   他语气严厉,小姑娘被他吓得一抖,噙着泪眼道:“我,我迷路了,误入此处——”   目光却越过他定定地瞧着身后失魂落魄的容衍,咬着嘴唇小声求助:“阿衍哥哥你怎么不帮我呀——”   前堂与后院差着十万八千里,何况白日里府上处处有侍从可以询问,断不至于夜深了还徘徊在别人家的祠堂里。   谎言未免太过拙劣。   宁长风用力攥了攥掌心里逐渐变得僵硬的手,让闻声赶来的护卫将她送回去。   小姑娘却不依,一口一个哥哥地喊,容衍才要回头,被一记手刀劈晕了。   宁长风扶着昏迷的容衍,掌心在他后背摸到一把濡湿的汗,声线顷刻便冷了。   “带走!”   *   往事如浮光掠影,一幕一幕闪现在脑海,容衍头疼欲裂地坐起,脸色阴沉可怖。   宁长风从未见过他这副模样。   他坐在床头,薄唇绷成一道直线,等着对方的质问。   那名自称宣和的小姑娘显而易见对他很重要,只需叫几声哥哥便能动摇他的心神,他却擅自打晕了他,将那姑娘送走了。   他心中不快,没注意到容衍墨黑如渊般的眼眸落在他身上时被映亮不少,只是脸色仍然可怕。   宁长风等了半天未开口,便先道:“那姑娘我已着人送回安国公府——”   话音未落整个人都被大力拥进怀里,容衍的力道很大,似乎要将他揉进骨血里,沙哑声线中藏着一丝难以察觉的颤抖和后怕。   他说:“长风,我只有你了。”   宁长风捕捉到了那丝藏得很深的情绪,心一下就软了,想自己和一个小姑娘置什么气,不由抬手抚了抚他的脊背:“我在,我会一直在。”   他的嗓音永远沉稳有力,给人安心的力量。   容衍闻着他身上传来的熟悉冷冽雪松香,震荡的心神逐渐归位,他将自己拉开些许,贴了贴宁长风的脸,轻声道:“抱歉,我以为事情都过去了,便没有和你提起。”   “宣和早已死去多年,我……有负于她。”   宁长风低低“嗯”了一声,等他的下文,却听到房门被叩响,落无心的声音从门外传来。   “主人,安国公于今晨被发现自焚于护国寺禅室内,什么都没留下,那位自称宣和公主的小姑娘送回去无人认识,属下便将她带了回来,请主人处置。”   ……   “我就是宣和呀,阿衍哥哥怎么不认识我啦?”宣和睁着杏眼,撩起衣袖露出细白的手腕,给他看那上面的疤痕。   “父皇放大狼狗咬你,我替你挡着被咬了一口还记得吗?”   “还有还有第一次见到你时,你就蜷缩在御花园的假山洞里,身上都烂了,好多苍蝇围着你,我偷偷给你带的药呀!”   他指着手指上一道小伤疤,那是为了给容衍弄伤药偷偷划出来的。   这姑娘话还挺多,噼里啪啦竹筒倒豆子似的,将她与容衍相识以来的点点滴滴都倒了个干净,连御花园何处有座假山,何处置了一水景都一清二楚。   处处对得上。   唯独问她昨日以安国公女儿身份随同赴宴之事一概不知。   宁长风在一旁看着,冷不丁问道:“如今是什么年号?”   宣和莫名其妙望了他一眼,脱口而出:“仁宗二十一年啊,你哪位,活得不知今夕何夕了?”   仁宗是先帝在时的年号,距今已过去十年,如今是景泰元年。   这位姑娘才是真不知今夕何夕了。   莫不是身穿了……   隐约嗅到熟悉味道的宁长风偷偷瞥眼,就见容衍朝他极轻地摇了摇头,上前握住他手,对宣和道:“此是我夫郎,你理应也唤他哥哥。”   宣和瞪圆了一双杏眼,目光不可置信地在他们交握的手上扫来扫去,不禁道:“阿衍哥哥,你不是最厌恶别人——”   碰触你么?   她话未说完就被容衍打断,命下人替她收拾出一间院子暂住,自己则带着宁长风迅速出了府门,直奔护国寺而去。   此时正是晌午,安国公在寺内自焚乃是大事,朝廷迅速派人包围寺庙,驱逐香客,容衍亮了首辅的腰牌,得以进入。   韩风行捧着被烧成灰的安国公自寺内走出,神情悲恸。   容衍向他手中的骨灰坛行了一礼,道:“节哀。”   随即与宁长风一道越过封锁,走入后山禅院。   仁宗年间,安国公被送往羌族为质,十五年得归,后遂诚心礼佛,一年中有半载都住在这后山的禅室里,家中仅有韩风行一独子,是已逝夫郎所生,此后再未续弦。   这也是宁长风昨日见他带来一女儿赴宴心中觉得奇怪之因。   提起此事,容衍还向他说过一二。   这安国公被送去为质时才娶了夫郎,岳家泰山正是赵怀仁,眼见女婿被送去羌族已成弃子,便逼着自家哥儿二嫁,怎知那夫郎性烈,生下孩子后便自缢而死。   自此韩松便恨上了赵家,凡是和赵怀仁作对之事他必要掺上一脚,若无他助力,容衍恐怕不能那么快扳倒赵氏一党。   赵怀仁在狱中是被他亲手吊死的,和他死去的夫郎一模一样。   如今大仇得报,韩松无有遗憾,寻死倒不是说不过去,可为何偏偏前一夜要往他府上送个肖似前朝公主的女子……   他想告诉他什么?   禅室被烧空,乌黑的梁柱倒塌下来,到处都是断裂的木头和书架,伴随着呛人的烟味,也不知韩风行是怎么辨认出骨灰和草木灰,并装在坛子里带走的。   宁长风用脚尖碾了碾焦黑的地面,弯腰拾起一颗通体蓝黑色的珠子,对着阳光照了照,蓝黑色的雾气犹如实质在珠体内缓缓流动。   容衍迎着光,眼底映着那道蓝雾:“这是何物,舍利子?”   “不,是能源核心。”   良久,宁长风碾碎手里的珠子,回答道。 第79章   前世的记忆已经很久远,再提起时连宁长风自己都不免有些卡顿,但他仍然尽量完整地将末世降临、丧尸席卷全球,他是如何建立起人类幸存者基地,又如何看着它们一个个毁灭的过程讲给了容衍听。   “末世后期,不止人类进化出了能源核心,丧尸也在进化,高级丧尸甚至发育出了人类的智商,它们拥有更快的速度和几乎不死的躯体,最致命的是只要它们携带的病毒进入人体就会被同化,人类以一种近乎灭绝的速度在地球上消失……”   “最后只剩下我一个。”   宁长风指尖一弹,木系能量落在焦黑的地面上,埋在下面的草种破土而出,顶开两片嫩黄的叶芽,迎风便长到了他小腿那么高。   满目疮痍的大地,到处都是焦土与废墟,高楼大厦静默耸立,奢侈品和货币甚至黄金都像垃圾一样随处可见,低级丧尸们游荡在街道、乡野、小镇……没有一丝活人的气息。   宁长风穿行在它们中间,偶有丧尸龇牙咧嘴地扑过来,却在靠近他时动作一滞,将滴着涎水的腥臭獠牙收回去,若无其事继续游荡。   当世界只剩下他一个人时,时间便失去了意义。   宁长风已不记得这是末世的第几年,也不记得自己是什么时候进化出不被丧尸感染的木系异能,他越过城市与村庄,在大洋彼岸找到了已将整个实验基地变成控制中心的丧尸王……   “若把丧尸比喻成一个王国,那么丧尸王便是它们的首脑,最低级的丧尸没有能源核心,进化不出神智,只会依靠本能进食。稍高一级的则能直接接收丧尸王的指令执行,等级越高,行为和动作也越贴近人类。”   “方才我碾碎的那颗珠子,你猜是谁的?”   明明阳光正好,微风和煦,容衍却生生出了一身冷汗。   他既震惊于宁长风所说的那个热武器遍地的末世世界,又被一种浓重的危机感包裹。倘若连火箭大炮都无法阻止那所谓丧尸的入侵,那手持冷兵器的他们,又该如何打赢这场战?   前世长风靠与丧尸王同归于尽才中止那场灾难——   不。   他绝不允许长风再牺牲自己一次。   容衍全身血液骤冷,寒意自四肢百骸流出,宁长风感觉到他僵冷的手心,停下来侧头望了望他,抿唇道:“按你们的说法,我这叫借尸还魂,你一时难以接受也——”   古人神鬼观念重,容衍已是他所见过思想最开阔的,若是换做别人,此刻他只怕已被五花大绑泼了一身狗血了。   他愿意将信任交付于他,接受只是时间问题。   果然话音未落便被打断,容衍攥了攥他的手,轻斥道:“说的什么话!,既已决定相守一生,那便无论是魂是鬼,是神是人,都是我的。”   “我认定你了。”   他尾音高高扬起,透出一股神挡杀神、佛挡杀佛的执拗。   宁长风紧抿的薄唇松开,受用地扬了扬唇角,连锋锐的眼尾都柔和下来。   在他看不见的角度,容衍狠命掐了掐自己的掌心,面色如常地随他一道走出护国寺。   夜深,灯阑。   宁长风陪除夕玩了一会儿。   小家伙像他阿父,脾气好,不管怎么逗他都咯咯地笑,累了也不黏人,打了个小小的哈欠自己睡着了。   省心得很。   宁长风替熟睡地他掖紧小被子,放下帷帐,转身进了书房。   书房内烛光明亮,各式卷宗高高摞在桌案上,容衍正一目十行地浏览着上面的内容,右手边散落着已经看过的,摊开的书卷上有朱笔圈画的痕迹。   落无心手里又捧着一摞走进来,被宁长风接过,叫他吩咐小厨房做些消夜端过来。   自护国寺回来之后,容衍便让手下护卫去羌州搜集安国公为质十五年的所有行踪,卷宗一沓一沓地整理好寄过来,他已在书房泡了五六日了。   宁长风将新到的卷宗轻轻摞在案前。   容衍一手执笔,一手翻页,朱笔在卷纸上迅速勾点圈画,偶尔在白纸上标记一两笔,速度之快令人咋舌。   “去查那可赞死前见过什么可疑人物,另外去大理寺把韩松自焚前几日的卷宗调过来。”   他头也不抬地吩咐,案前立着的人影却没有动作,接着他手中的朱笔一空,被人抽走了。   宁长风替他将冷茶倒掉,斟了一杯热的:“歇会,不急在这一时。”   安国公韩松意在示警,便意味着距离溃败之日尚早。   他们还有时间。   容衍眼下挂着青黑,一个人十五年的行踪何其难查,更何况要在这浩如烟海的卷宗里找到哪怕一点蛛丝马迹,连日来的查阅耗费了他太多心神,便没注意到茶水滚烫,接过茶碗便要喝。   宁长风忙又去抢。   动作间滚烫的茶水溅洒在他的手背上,霎时红了一片。   容衍这才后知后觉地将茶碗一松,垂眸低低道了一声:“抱歉。”   宁长风没去管手背上的烫伤,而是定定地看着垂眸的他,语气近乎笃定:“你在着急,是因为宣和吗?”   书房内静寂无声。   容衍起身要去替他拿帕子湿敷被拦住了,宁长风一只手臂横在他腰前,将方才的话重复了一遍。   “容衍,回答我。”   他冷声时自带压迫感,投过来的视线宛如实质,仿佛拥有穿透人心的力量。   片刻后,容衍轻轻点了点头。   “是,也不是。”   不知怎地,宁长风提着的心口骤然一松,随即细细密密的疼泛起来,扎得他有点难受。   他不知这难受是因为容衍,还是因为府上突然冒出来的宣和。   或二者兼而有之。   那是容衍的过去,母亲也好,妹妹也罢,甚至陈修陈璟兄弟……他理应有他的人生,不该只围着他一个人转。   譬如前世。   养父母生下自己的孩子天经地义,连宁长风自己都觉得无可指摘。   但他又清楚地意识到,那不再是他的归宿了。   他想要一个完完整整,只属于他的归处。   他垂下拦着容衍的手,低低“嗯”了一声,扭过头去。   容衍取了湿帕子,轻轻敷在他通红的手背上,微黄的烛火在他眼睫上打下阴影,他微蹙着眉,神情专注而懊恼。   “我与宣和之间非三言两语所能说清。你若想听,我另寻个时间慢慢与你讲。”   宁长风低声:“谁要听。”   容衍轻轻替他抹上白玉膏,闻言吹气的动作停了停,抬起眼皮望了神情紧绷的宁长风一眼,突然放下他手,轻轻叹了口气。   “这几日忙得晨昏颠倒忽略了你,是为夫的不是,这就回房休息。”   说着便要拉他回卧房睡下,却被拽住了。   那点烫伤其实不算什么,宁长风并未放在心上,但容衍待他耐心一如既往,他心里舒坦了,便将一旁的小凳勾到身边,拍拍让容衍坐下谈正事。   “我把长生蛊的尸体给了李老,今日他找上我,你猜说什么?”   提起长生蛊,容衍敛容,几乎不假思索道:“长生蛊发源于南越,起初是越地女子为了控制情郎而炼出的情蛊,后为南越大祭司改良传入北昭,用以掌控他人为自己办事。李老在太医院任职数年,若只是发现了普通毒性定然不会特地找上你,难不成——”   长生蛊,长生……   “难不成与今日发现的晶核有关?”   容衍面色骤变,忙站起在桌案上翻阅勾画的卷宗,朱笔在宣纸上落下的线索逐渐连成片。   宁长风低头看着,道:“李老言那蛊虫食人血脉,心脏被掏空后便一路攀援而上至脑髓,将人吸干喝空,便可盘踞在人的空脑中,控制其言行动作。”   “外表看去与常人无异,其实已是一具空壳了。”   “难怪——”容衍落笔,飞速道:“你曾与我说那可赞临死前突然发狂,武力大增,定是幕后之人控制蛊虫为之,他与韩松早在多年之前就已被植入长生蛊,为的就是等待某个时机发作。”   “这条线埋得好深啊……”容衍呼吸微微急促,眼底的墨色在一瞬间冷冽成冰。   草灰蛇线,伏脉千里,一切都是蓄意为之。   只是没料到,发狂的那可赞竟被宁长风杀死,韩松则索性自焚了。   宁长风点头:“长生蛊之间也有等级之分,低等级的便如那可赞一般形如丧尸,毫无神智;高等级的则会慢慢蚕食人心脉脑髓,直到完全控制宿主,若这个过程被打断,蛊虫便会开启自我保护凝成晶核,以等待下一次寄生的机会。”   熟悉的配方,熟悉的味道。   宁长风几乎可以肯定,这个制造蛊虫的人与前世制造丧尸病毒的人定然是同一批,说不定就是实验基地某个丧心病狂的科学家。   既然他能魂穿,没道理别人不能。   祸祸了一个世界不够,竟然还敢追过来祸祸第二个世界……   宁长风目光沉肃,用不容拒绝的语气道:“去南越一趟,我要看看这个大祭司到底是什么牛鬼蛇神!” 第80章   才下了朝,景泰蓝心情郁郁地往回走。   他低着头,朝靴有一搭没一搭地踢着御花园里的小石子,便没注意到身后的内监总管已噤了声,一道高大的身影罩住他。   抬头就见宁长风站在勤政殿门口,像是专门等他下朝。   宁长风虽已封侯,但朝中对他是否应授他实职仍抱有极大的争议,因此他俸禄照领,朝会却是不必去的。不比容衍每日寅时便起,卯时上朝,朝会后还要去文渊阁坐上一两个时辰处理朝务,忙忙碌碌不得清闲。   他则自在多了。   让他统兵打仗尚可,朝中争权夺势、尔虞我诈那一套宁长风实在提不起丝毫兴趣,因此巴不得赋闲越久越好。   见到他景泰蓝眼睛一亮,当即就要撒丫子扑过去,脚尖却在地上磨了磨,硬生生忍住了,迈着四平八稳的步子走近,小脸表情端庄,颇有幼帝风仪。   君臣有别,他不再是鹿鸣山上疯跑撒娇、随心所欲的野孩子了。   不能让宁长风落人话柄。   看着他挺唬人的样子,宁长风暗自发笑,面上却一点不露,规规矩矩行了臣礼,邀他去家中赴宴。   景泰蓝哪有不应的道理,板着小脸行至宫外上了马车。   待车帘一放下,他立即抱住宁长风的脖子蹭了蹭,软软喊他阿爹。   “谁给你气受了,小嘴上都能挂油壶了。”宁长风捏了捏他撅起的小嘴,调侃道。   景泰蓝如今事务繁多,他也已有多日未见到,的确想念。   提起此事,景泰蓝更懊恼了。   原是因为戚芷。   收服羌州之战中,除宁长风之外,戚芷及时增援青川城,在此后的追击战中更是经验老到、战绩显赫,景泰蓝召她入京,本意是想冰释前嫌,替她正名。   岂料朝中老臣纷纷反对,言若留戚芷在京便卸甲交兵,恢复女子身份,否则阴阳颠倒,错乱纲常,朝廷失威信也。   戚芷自是不肯,当朝呈上兵符,道愿一生长驻塞北,老死边疆,直至黄沙埋身,此心不回。   景泰蓝当朝发了好大的火,要废除北昭这一国律,被众臣子拦的拦,劝的劝,最后不了了之。   说到底就是欺他年幼。   景泰蓝垂着脑袋,心情低落:“阿爹,我是不是很没用?”   宁长风将他抱到大腿上坐着,轻轻拍了拍他的背:“你怎会有这种想法。自古以来法理难废,莫说是你,便是开国大帝来了,国律也不是说废就能废的。”   “你已经做得很好了。”   “可是——”景泰蓝抬头,神情倔强:“我不明白他们为何这样?”   只是因为女子或哥儿的身份,便注定要被剥夺机会,条条路都堵死么?   宁长风摸着他脑袋,语气平静地分析:“是人在一起便会有利益之争,将别人踩下去以攫取他们的养分来供给自己,这是人之本性。你扬言要废国律,便是要将他们嘴里已经叼着的肉抢走,岂有不跳脚之理。”   景泰蓝低声叹气,眼睫垂下:“那就没办法了么?”   年幼的帝王深感自己的弱小,此刻他想拼命变得强大,强大到可以保护身边的人,不让阿爹受到哪怕一点非议。   宁长风望着失落不已的景泰蓝,语气一顿,道:“有。”   “不要着急,潜移默化,徐徐图之。”   *   马车缓缓穿行过崇文街,出了城门,直往郊外归林居而去。   城内御赐的府邸他住得不多,大部分时间都在郊外容衍置的宅子里,方圆二三里都无人居住,更没有那想趋炎附势的人一个劲儿递名帖,清净得很。   一进院子,景泰蓝便欢腾着跑过去看除夕。   小家伙站在学步车里,一见景泰蓝便咯吱咯吱地笑,张开小手带着车轱辘一路跌跌撞撞跑来,糊了景泰蓝一脸口水。   景泰蓝毫无芥蒂地擦掉,将小除夕从学步车里抱出来,扶着他的小胳膊教走路,嘴里发着一二一二的字眼。   瞧着有模有样的。   容衍自小厨房里走出来,宽袖扎起露出沾满面粉的手心和手腕,见到景泰蓝扶着除夕歪歪扭扭走路的样子不由无奈笑道:“你少惯他,皮着呢。”   话音未落就见除夕弯腰捡起地上一只虫蛹直往嘴里送去——   景泰蓝阻止不及,眼睁睁见他咬住,咯吱咯吱嚼了两下,突然小眉毛一皱,“呸”地吐了出来。   他大惊失色,准备迎接小家伙的嚎啕大哭。   怎知小除夕转身跌跌撞撞扑进他怀里,口齿不清地指着小厨房的方向:“ci——ci——”   还惦记着上次百日宴没给他吃好吃的呢。   小家伙自从吃味以后,便对羊奶嗤之以鼻,整日对着大人的吃食直流口水。   容衍便将他的饭食换成了米糊糊,偶尔淋点汤汁,咸酸辣是一点也不叫他沾,宁长风觉得崽子应当没这么矫情,奈何容衍初当爹,那架势端得一个足,也便随他了。   景泰蓝便抱将他放在学步车里,推着往小厨房走。   容衍今日偷了个懒没上朝,美其名曰叫景泰蓝学会独立理政,实则大清早便遣退侍女,在小厨房忙了一上午。   宁长风撸起袖子,像寻常人家那般抹桌端菜,眼底漾起微微笑意。   “今天是什么好日子呀?”景泰蓝望着在小厨房忙碌的身影,一个是权倾朝野的当朝首辅,一个是名扬天下的武安侯,却如寻常人家的夫夫一般挽袖烧菜,沾染一身烟火气。   无论在朝在野,那些名利好似从不会成为他们的枷锁与负累。   何其有幸。   能找到这么一个甘愿为之洗手作羹汤的人共度一生。   景泰蓝垂下眼,收起眼底的羡慕。   “来剥蒜。”宁长风在喊。   “好嘞。”只是片刻,他立即仰起脑袋,屁颠屁颠跑去干活。   最后端上来的是一碗长寿面,面条细长地躺在碗里,上面卧了一个煎得两面发黄的鸡蛋,衬着翠绿的葱花,比宫里的任何山珍海味都要诱人。   景泰蓝深深吸了一口面条的香味,望向入座的两位,渐渐视线变得模糊。   原来他们都记得的。   宁长风笑了笑:“阿衍惦记着要给你过了生辰再走,说不能让你一个人孤零零地过,便叫我去宫里接你过来。”   “哦。”景泰蓝忙低下头,拿起筷子咬了一口面,却半晌都没吞下去。   宁长风见他脑袋扎得跟个鹌鹑似的,不由与容衍对视了一眼,双双放下了筷子。   良久。   一滴泪珠砸下,接二连三,砸进散发着腾腾热气的面碗里。   坐在桌旁狂流哈喇子的小除夕一扭头就看到掉金豆子的景泰蓝,盯了他半晌,不一会儿便伸出小短手费力地替他擦眼泪,咿咿呀呀不知在说些什么。   景泰蓝更绷不住了,将一旁的除夕抱进自己怀里,低着头狂抹眼泪:“呜——我,我没事,就是……就是——呜哇你们要不要不对我这么好呜呜呜——”   他把脑袋埋在除夕身上,声音闷闷地从小袄里传来:“我会忍不住,忍不住的……”   忍不住肖想还做你们的孩子,忍不住流连忘返,贪心不足……   说到底他与宁长风无亲无故,不过是流亡鹿鸣镇偷得了那一年半载的无忧时光,现下他们有了自己的孩子,他便应体面地退场,而非死皮赖脸地占着位置,叫别人为难。   宁长风心神微动,那一瞬间景泰蓝的身影和前世十四五岁的自己重叠在一起……像被抛入大海的一片枯叶,突然便无所依靠了。   于是他将景泰蓝叫到院子里,屏退了所有侍从,连护卫都退到院墙以外,确保无人听得到他们的谈话。   “是除夕让你难受了?”宁长风蹲下,视线与他平行,极其认真地问道。   景泰蓝打着哭嗝摇了摇头:“小除夕嗝——很可爱,我嗝——很喜欢他的。”   “我就是,就是——”他语无伦次,不知如何向宁长风诉说自己难以宣之于口的惶恐与害怕。   害怕他与宁长风渐行渐远,终成陌路;   害怕自己日渐生长的私心会在某一日走偏,犯下无可挽回的错误;   更害怕他高坐龙椅,再无人间烟火可亲。   也许那日在飞仙楼容衍说的是对的,景家人原本就是疯子,合该一个个不得好死。   先帝是,景越是,他——   景泰蓝蓦然睁大眼,感觉自己落入一个不算柔软却十分宽厚坚实的怀抱,久违的熟悉气息包裹着他,宁长风沉静有力的声音在耳边响起。   “说起来我认识除夕那小崽子的时间还没认识你的长呢,要偏心也应当是偏向你啊——”   景泰蓝泪珠挂在脸颊上:“可是那——”   那能一样么?   宁长风便笑,替他揩了揩眼睑上的水迹,低声道:“自然不一样。我与阿衍要出趟远门,思来想去把除夕放哪里都不放心,只能托你这个哥哥好生照顾了。”   景泰蓝瞪大眼:“我——”   他才七岁,怎么能照顾好一个奶娃娃……   宁长风看向他的目光沉稳而笃定:“你一定可以保护好他的,对吗?”   景泰蓝怔怔地望着他,喃喃道:“阿爹如此信任我吗,不怕——”   宁长风一笑,春风和煦地掠过他眼角眉梢,冷冽眉眼在那一瞬间温柔得令人心动。   “我养大的崽子,错不了。”   ……   次日,京陵渡口。   月明星稀,天尚未全亮,渡口上白雾蒙蒙,却已是非常热闹。   自京陵渡沿大运河南下,若遇顺风一日夜便可到达益州金平城,再穿过葭野平原便可进入南越。   “呕——”宣和趴在船舷上,小脸煞白,满眼都写着生无可恋。   她十五年从未出过皇宫,更不必说坐这种航运大船,才上船不到一个时辰便被颠得五脏六腑移位,趴着船舷吐个不停。   宁长风看不过去,给她递了张帕子。   宣和起初没接,垂着眼眸不知在想什么,见面前的手没有收回去的意思才伸手接过,低低道了声谢。   她叫住宁长风,踟蹰了半会儿,鼓起勇气问道:“我们要去哪里?”   其实她更想问为何不是容衍来给她送帕子,但想到此人是容衍的夫郎,话到了嘴边终究咽了下去。   她不知自己做错了什么。   明明只是一觉醒来为何便过去了十年,那个说要永远保护她的阴郁少年取下了面具,会对着别人温柔地笑,却对她冷淡至极。   她从未见过容衍那样的笑。   如明月入怀,轩风举举,与她认识的那个遍体鳞伤的少年判若两人。   相比之下,年少时容衍对她的许诺好比一桩笑话。   宁长风站定,难得模棱两可的回答:“去你该去的地方。”   宣和一怔,手指绞了绞帕子,追在他身后道:“我不是奸细,阿衍哥哥知道的,他怎么能怀疑我?”   宁长风大步走过甲板,谨慎地没有回答她的话。   船上都是他们的人,倒不必担心身份或行踪泄露,宣和追着他一路穿过船舱,见到带着披风寻来的容衍时才停住脚步,犹豫着喊了一声阿衍哥哥。   声气儿瞬间弱下不少。   容衍“嗯”了一声,替宁长风裹上披风,操心道:“少往甲板上跑,河风虽小却最易着凉,你身体本就未恢复,还是去歇着吧。”   宁长风闻言拢了拢披风,背过身朝他使了个眼神。   在船舷上趴了一个时辰顶着河风吹,冻得直打哆嗦头晕目眩的宣和:“……”   她眨眨眼,杏眼里又积蓄起一汪眼泪,扭头跑走了。   等人跑远后,宁长风才轻叹一口气,无奈道:“我说,你这么气她,万一真是十五岁时的她呢,到时有你后悔的。”   容衍往他手里塞了个汤婆子,闻言敛了神情,淡淡道:“宣和十五岁及笄时已待嫁闺中,那时我们之间已不亲厚,反倒满心满眼都是她的驸马郎,成日待在闺中绣嫁衣……怎会还对着我哥哥长哥哥短呢?”   宁长风觑着他脸色,冷不丁道:“失落了?”   容衍点了点头,坦白道:“有一点罢。毕竟那准驸马郎才高气盛,又单纯无畏得很,我是不大看得上的。”   “准驸马郎是谁?”   “姚万里之次子,当年登科状元,姚厝。”   “现在何处?”   “死了。”   容衍顿了顿,语气带上一丝寒意:“被先帝投入虿坑,遭万虫噬咬而亡。”   *   轮船一路南下,抵达金平城。   城内一如既往地热闹,渡口上人来人往,卸货的民工背着沉重的货箱走过,没注意撞了宣和一下。   身旁伸出一只手扶了她一把。   宣和借着那股力道站稳身子,将歪了的帷帽扶正,在人挤人的渡口显得尤为不自在。   宁长风收回手,若无其事地走在她身侧一臂之远处。   容衍与他悄悄咬耳朵,语气嗔怒:“你对女子似乎宽容得很。”   宁长风瞥他一眼,懒得搭理,心里其实受用得不得了。   这一瞥,眼角余光便落在不远处两道身影上,恰好其中一人也在看他,在他转过脸的一刹那目光由犹疑转为震惊,随即推了一把身边的人,结巴道:“宁,宁——”   裴瑜眼底闪过一抹讶色,忙捂住江山云语无伦次的嘴,大步上前行了一礼:“武安侯大驾光临,我等有失远迎。”   他笑脸一露,目光扫过容衍,几乎立刻确认了他的身份,不卑不亢地问了声好。   三年前他将宁长风送进军营,想借他拨乱反正,未曾想兜兜转转,竟是以一种意想不到的方式到达了目的。   正统得以归位,该死的死、该散的散,他们筹划过无数种可能,唯独没想到宁长风的残废夫君居然是当年重伤在逃的容衍,当年人人得而诛之的走狗头子在这场皇权更迭中得以全身而退,摇身一变成当朝首辅,照样权倾朝野,较之前更甚。   只是此人关了诏狱,将审讯权归还三司,绣衣局便恶名不复,专营情报工作了。   如今乾坤已定,再无人能撼动他分毫。   裴瑜一时百感交集,面上却始终一幅笑盈盈的模样,待人接物滴水不漏。   宁长风想着宣和这小姑娘一路从盛京吐到金平也是遭罪,休息一日不为过,便答应去守备府上住一晚。   他未过多介绍,只说是带小妹前来金平城游玩。   裴瑜识趣不再多问,给他们备了一桌接风宴,他诚然是个人精,容衍更是游刃有余,席面不算冷清。   宁长风便专心干饭。   益州这边的菜式都是他喜欢的麻辣鲜香口味,在船上吃了两日没滋没味的饭菜,嘴里都淡出鸟来了。   容衍有一搭没一搭地接着话题,手下却在一心二用,没多会便将挑去鱼刺的肉夹到旁边的碗里。   裴瑜目光落在宁长风碗里那块干干净净的鱼肉上,笑道:“这翘白啊肉质鲜嫩,就是刺多了些,厚之就不耐烦吃这个,首辅大人宠夫郎果然名不虚传。”   江山云一听不乐意了,反驳道:“那不是没人为我挑刺么?”   被调侃的宁长风略有些尴尬,便放下饭碗,岔开话题道:“今日两位大人在渡口忙什么呢?”   闻言二人神色俱是一僵,各自对视一眼,还是裴瑜先开口:“说来惭愧——”   “近几月益州各地频出怪事,多处村庄新坟被刨,里头的尸体不翼而飞,要么就是头天下葬的死人第二日好端端地跑回家里,过几日全家人都一并失踪了……”   “百姓之间传谣传得厉害,说是撞见有活尸三更半夜吃人,更甚者直言那些死而复生的人都是鬼魂,来向家人索命的……闹得人心惶惶,下官与厚之想尸体不可能凭空消失,也许是被歹人用作不法之图,便加强了各县搜查关卡,离开金平城的每艘船都要彻底检查才能启航……”   “只是至今仍无所获。”   活尸吃人。   捕捉到这几个字眼的宁长风额角青筋一跳,当即起身道:“带我去被刨坟的地方看看。” 第81章   益州地处西南,与南越和南昭国均有交界,除金平城和极有限的几座县城外,大部分地区山高林密、瘴气丛生、路途难行,民智难开,北昭官员私下里都称其为“冷板凳”,若被发配到这里,一生与黄芦苦竹作伴,升迁无望。   咴律律的勒马声传来,四人翻身下马,沿着山道往上走。   “起初便是这个村庄有人报案,道才下葬的尸体不翼而飞,我与厚之只当是有人盗尸倒卖,怎知失踪的尸体越来越多,后来发展至活人也开始一户一户消失,没有任何蛛丝马迹可查……”   “这铁网是——”容衍指着四面八方围住整个村庄的铁丝网问道。   裴瑜苦笑:“说来惭愧,百姓间谣言四起,人心惶惶。我与厚之无法,只好将此地村民迁出,围锁了起来。”   宁长风上前攥住那铁网,手下用力撕开一道豁口,可供一人钻入。   听身后容衍又问道:“还活着的村民现在何处?”   裴瑜:“迁至别处看管了,一则以防他们再出事,二来也是怕他们再胡说八道,节外生枝。”   容衍“唔”了一声,不再说话。   村落里空荡无声,成片的乌鸦聚集在屋顶,看到活人进村时发出一段凄厉的叫声,扑棱棱飞走了。   路上荒草丛生,夹在道路两旁的屋子静默地耸立着,在逐渐昏暗的天色下露出黑洞洞的门窗,仿佛张开巨口等着吞噬活物的怪兽。   宁长风走在最前,容衍落后他半步,与裴瑜和江山云交谈着。   整个村庄都只能听见他们的声音。   “此事最初发生在何时?”   “去年除夕过后,正月里。”   宁长风推开柴扉,趟过院子里几乎有半人高的野草,草叶与衣料摩擦的窸窣声在静寂的村庄中显得尤为刺耳。   江山云叫住了他。   他脸上闪过一抹扭曲挣扎的神色,却被夜色盖住无人得知,随即宁长风听到他的声音:“无事,小心有蛇。”   宁长风手掌抵在破旧的门板上,却迟迟没有推开。   他侧过头,看向黑暗中两人的模糊身影,突然问道:“三年前江大人与我比试那场刀使得很好,今日怎么没带?”   江山云沉默片刻,道:“两位大人在此,怎敢携兵器在身。”   “是吗?”宁长风意昧不明地笑了声,推开门。   “不要——”空寂的村庄上空传来一声高亢的尖叫,随即有人扑上来,带着门后的活尸一起撞倒在地,霎时烟尘四起。   宁长风面上闪过一丝愕然。   江山云倒在地上,身体死死压着不断挣扎的活尸,眉心正中没入一把黑铁匕首,面容不停地变换扭曲,显得狰狞可怖。   终于,残存的意识在与蛊虫的争斗中短暂地占据了上风。   他看向宁长风,笑了笑,依稀还是那个性情爽直的江守备:“我使得最好的——是枪。杀,杀死母蛊——”   一句话未完,血色纹路已经爬上他的脖颈,并蜿蜒着往脸上蔓延,江山云目光陡然呆滞,眼白翻出,他四肢着地,喉咙里发出鬣狗般的嘶吼,以一种不似人的速度朝宁长风扑来。   宁长风早有准备,他侧身躲过,见机拔出插在活尸化的江山云额间的短刃,转身蹬上房梁一跃而下,插.入他的头顶一绞一拧——   江山云轰然倒地。   自他后脑中钻出一条黑色线虫,被宁长风徒手捏成粉末。   在门外解决了同样蛊虫入脑的裴瑜,容衍抽出火折点燃抛掷在地。   被牛毛针钉在地上的蛊虫一被火靠近便卷起细长的身体,不到几息功夫僵化不动了。   火苗还在燃烧,直至将它的身体燎成灰烬。   宁长风负责杀,容衍负责烧,如此几回,屋里的活尸便被清理干净,散发出浓烈的恶臭味。   “至少死了两三个月,肉都腐了。”容衍踢了一脚尸体,上面附着的肉便哗啦哗啦往下掉,露出森森的白骨。   宁长风捡起掉落在地的能源珠碾碎,脸色不太好看。   这些被高级蛊虫操控的活尸比他想象中进化得更像人,更难以察觉……连江山云和裴瑜都着了它们的道,益州境内是不是早已千疮百孔?   那别的州呢?   盛京呢?   有多少行尸走肉顶着人的皮囊生活在阳光下,一旦黑夜来临就露出獠牙,吞食同在一个屋檐下的父母妻儿,人间炼狱不过如此。   宁长风扶墙而站,指腹在墙面留下五道深深的凹陷。   屋外笛声骤起,乐音清雅散入村庄中,容衍恍惚一瞬,他当即狠咬舌尖,剧痛令他清醒,随宁长风掠出屋门。   只见道路两旁矗立的村居里钻出无数活尸,男女老少皆有,他们无不双眼翻白,目光呆滞,随着笛声朝这边涌来。   挤挤簇簇,乌泱一片,生出的獠牙上滴着恶臭的涎水。   宁长风蓦然抬头望去。   只见一人白衣雪衫立于树梢,他手持横笛,背后映着上弦月,夜风吹起他用于遮掩的帷帽,看不清此人的脸。   “久违了。”   那人运起内力,细细一丝传音入耳,两人俱是神情一变,飞身而起,踩着活尸大军的头追去。   白衣人影一闪,不见了踪迹。   宁长风落在树梢,感受着残留在原地的强大能量波动。   这种程度的波动,他只在被实验基地改造而成的丧尸王身上感受到过。   不,甚至比前世更强。   “走,回金平城!”   两人对视一眼,各自在对方眼神中看到了凝重,异口同声道。   *   金平城作为益州的府城,城门把守本就严密,日头下去便关了城门,只余守卫值岗,身后城墙上挂着的火把将城门内外映得一片通明。   一名白衣人走近,立即被兵戈相对:“城门已落锁,明日卯时再来。”   那白衣人戴着帷帽,语气清雅,被长枪架着脖子却一点也不着急,慢条斯理道:“我有一物落在城中,烦请军爷行个方便,让我进城取一趟。”   守卫粗声粗气地呵斥:“城门重地,少在这胡搅蛮缠,走远点!”   说罢将那白衣人搡出老远,边转身往回走边嘀咕道:“哪来的土老鳖居然敢叫开城门,也不撒泡尿照照自己什么德行……”   白衣人被推倒在地却不急不恼,自己站起来,姿势优雅地拍了拍衣摆沾上的泥土,对着那守卫的后背屈指一弹。   一条黑色线虫吸附在背甲上,往上攀沿直至钻进他后脖子里消失不见。   守卫身体蓦地僵直,话音像被硬生生掐断一般中止,目光变得呆滞。   同伴狐疑地看了他一眼:“你怎么了?”   只是瞬间,那守卫又恢复了正常,他搓了把脸,凝滞的眼珠开始灵活地转动:“嗨能有什么事,大半夜还怪冷的。”   白衣人的手收回袖中,悄无声息地离开。   半个时辰后,城门换防,两人两骑自远处奔来,容衍勒紧缰绳,骏马扬起前蹄,停在城门口。   “今晚可有异动?”他高踞马上,亮出腰牌,视线扫过城墙上下数十守卫,高声问道。   立即就有城门校尉走出来:“报首辅大人,今晚无异常!”   宁长风冲他轻轻摇了摇头,表示的确什么都没感觉到。   容衍掩下眼底忧色,以首辅的身份发布了第一道命令。   “即日起,金平城全城警戒,不出不进,任何人不得有违!”   ……   这道命令来得太急太突兀,以至校尉愣了片刻,正想斗胆询问守备大人和知府大人为何没有一同回来,就见容衍手掌一翻,益州军备的虎符赫然出现在他掌心。   “调集府城内所有重炮,蓄势以待。”   虎符出手,校尉立即咽下心中疑问,当即照办。   金平城局势瞬间紧张起来。   守备官兵举着火把连夜敲开城中百姓家门查问行踪,可疑的一律带走集中看押……   一时城中灯火渐起,吵嚷得如同白昼。   宁长风站在星象台顶,整座城池的动静尽收眼底,跳动的火光在他眼瞳中闪耀。   “这个方法作用有限,有些人蛊虫入体时日尚短,连自己都不能察觉,盘问不出来什么的——”他低声自言自语,运起手中异能。   绿色光团亮起,尚未凝聚便被一只手打断,容衍握住他掌心,眼底溢出不赞同。   “金平城十几万人,你的异能能甄别多少,还要不要命了?”   宁长风顿了顿,掌心的能量熄下去,面上却闪过一抹肉眼可见的焦躁。   他甩开容衍的手,在星象台上踱来踱去:“那白衣人如此明目张胆,分明就是留有后手,你们根本不会有还手之力,城门口的重炮充其量只能抵过一波活尸冲击,若是城中再沦陷——”   他猛然闭嘴,坚硬的下颌线在月色下绷紧。   他不敢再想下去。   以前常听人说,人无所得便无所失,得到越多反而越害怕失去。   他不再是那个孤勇无畏的宁长风了。   高楼风声烈烈,吹得他耳膜鼓痛,那些跳跃的火光仿佛某种催命符,一下一下击打在他心脏上。   宁长风捂住胸口,泵动的心尖上有一处是灰白静止的,那里永远没有了血液。   他深深呼吸一口,满肺寒凉。   他说:“我不想——”   余下的话被他咽入喉间,无人得以听见。 第82章   火光与喧嚷声充斥了一整晚。   宣和捂着被子躲在床上瑟瑟发抖,她不知发生了什么事,知府院内火烛通明,半夜突然来了一队官兵手持刀戟守在门外不许她进出,不时有厉斥声传来,铁甲摩擦声在夜里显得格外刺耳。   快到天亮时这些可怕的声音才消停点。   宣和从被子里小心翼翼地钻出个脑袋,顶着红肿的双眼打开门。   “铿”一声兵器交接声响,两道长戟架在面前,值守两侧的官兵目不斜视,一脸肃色。   宣和又是一抖,颤着声音道:“我……我想……”   话还未出口就被打断:“首辅大人吩咐全城戒严,所有人都必须待在家中不得外出,街道上但见活人走动立即射杀!”   宣和眼睛更红了:“连阿衍哥哥也不能见么?”   守兵并不知容衍名讳,只一板一眼道:“不能。”   宣和绞着手指,泪水像断了线的珠子往下掉,双唇紧紧抿起,却没有像以往几次那般退回房内,脚像扎了根似的站在门口,彷徨无措地低着头。   她自幼被养在深宫,目之所及都是宫墙内窄窄一方天地,遇见容衍后更是被保护得滴水不漏,从未有人对她如此凶恶过。   宣和很想见一见容衍,告诉他自己很害怕。   她性格善良胆小,一个人会害怕,打雷下雨会害怕,见到虫子会害怕,连路边上跳出一只青蛙都能吓唬她半天,以往这种时候容衍总会沉默地出现在她身边,听她絮絮叨叨说些闲话,直到陪伴她睡过去。   那个阴郁少年像个保护神一般,有他在的地方永远不会有黑暗。   十年后的容衍却将她独自锁在房间内,任凭她哭肿双眼都不闻不问。   这十年,到底发生了什么?   正自胡乱猜想,就听得守兵齐声高喊:“侯爷好!”   宣和吓得又是一抖,抬眼望去,见宁长风已三步并作两步来至近前,叫守兵撤了戟枪,扣住她的手就往外走。   “你,你做什么!”宣和连忙挣扎,抓着门框不松手。   虽说宁长风是个哥儿,但身形高大冷峻,又是容衍的夫郎,宣和对他本就有几分怕意和抵触在身上,见他如此粗蛮不由哭得更厉害了。   宁长风无奈松手:“你不是要见容衍么,我带你去。”   宣和揉着被抓红的细白手腕,眼泪珠子还挂在脸上,闻言仰起头,眼中冒出希冀:“真的?”   问完又警惕地看着他,偷偷往后退了两步,又瞄他两眼。   一副想问又别扭着不问的样子。   宁长风失笑,这小姑娘性子软不说,还单纯得很,脸上藏不住事儿。   “现在城外到处都是活尸在游荡,容衍怕你着了暗算,特地叫你去跟他待在一块儿,你若不去我可走了?”   “等等!”   他转身便走,果不其然听到小姑娘着急的声音。   宣和提着裙摆追上来,眼神中流露出怕惧与疑惑:“可是阿衍哥哥为什么不亲自来呀?”   宁长风难得叹气:“把他惹毛了,不理我呢。”   宣和:“啊——”   ……   她跟着宁长风穿过回廊,来到二人所在的居所。   才在门外站定,就听得里面传来某人阴阳怪气的声音:“你不是能么,走啊,我不管你了!”   宁长风站在门侧,颇为心虚地给小姑娘使了个眼色。   宣和眼皮一跳,心下觉得有些奇怪,却并未多想,抬手扣了扣门扉,轻轻软软地喊道:“阿衍哥哥,我是宣和。”   宁长风扭过头,努力将唇角拉平成一条直线。   屋内一静,没有了声音。   宣和惶然无措地看向身边的人,宁长风侧过身子,伸出一只手替她推开了房门。   容衍屈膝坐在几案旁,抬起眼皮撩了门口的宣和一眼,抿唇不语。   秀美绝伦的脸上残留怒气。   大有一种若站在门口的是宁长风他就要捞起砚台砸过去的架势。   宣和觑着他的脸色一步一步挪近,见容衍没有要砸她的意思,心中暗喜,蹭到几案旁趺坐而下,斟了一杯热茶递过去。   “消,消消气……”   容衍面色仍然冷厉,却在接过茶杯时一顿,道:“你不必做此等粗俗事。”   宣和先是一怔,随即眉眼舒展,圆圆的杏眼弯成了月牙:“宣和就知道阿衍哥哥心里是有我的!”   容衍并未喝茶,指尖转着杯沿,问:“他叫你来的?”   宣和犹豫了半会儿,点头,随后睨着他脸色,期期艾艾问道:“你们——怎么了呀?”   容衍从嗓子眼里发出一声冷笑:“他多厉害啊,仗着自己有异能便要孤身去挡千军万马,想没想过万一死了夫君怎么办?”   说到后面那句他声气拔高,显然是特意说给门外人听的。   宁长风撇过头,不听。   宣和一头雾水:“异能是何宝物?能对抗城外的活死人大军吗?”   一路她已听宁长风描述过了活尸吃人的事件,想想都觉得毛骨悚然,如此想来容衍关押自己自然是用心良苦了。   想通这层,宣和又开心了些。   阿衍哥哥虽说与她认识的那个戴着面具的阴郁少年大相径庭,但心里到底是在乎她的。   她扬起唇角,脸上的笑意压也压不住,依稀露出点及笄少女的娇憨来。   容衍转着杯沿,有一搭没一搭地听她诉说着近日的难过,间或低低“嗯”一声算是回应,寻常人都能看出他的敷衍。   于宣和而言却是他这段时日以来最好的脸色了。   她越说越委屈,有好多的话想问容衍,却始终没有开口,直到月上中天才咕哝着伏案睡去,意识模糊前的最后一句话问的是:“阿衍哥哥,我做错什么了吗?”   为何对她如此冷漠……   容衍自几案前站起身,居高临下地望着呼吸变得匀长的宣和,烛光跳跃在他脸上,叫人辨不清神情。   良久,他低声道:“错的是我,冒牌货。”   房门“吱呀”打开一条缝,门外伸出一只手,一把攥住他的手腕将人拖了出去。   容衍任他拖着走,直到隐在房檐下的小角落里才拍开手的主人,不冷不热道:“账还没和你算完呢!”   宁长风抿了抿唇,哄道:“别生气了。我只是设想一番,不是被你否决了么……”   容衍冷哼:“若我不拦着,你便当真要单枪匹马去对抗那批活死人大军?”   宁长风梗住,想要反驳其实城外那些低级活死人压根对他造不成什么伤害,当前最重要的是要找出母蛊杀死,否则沦陷的地县只会越来越多,活人迟早将无立锥之地。   他朝紧闭的房门方向望了一眼,烛火未熄,窗上映出宣和熟睡的身影。   “白日我验过了,她体内一点蛊虫的痕迹都没有,是活人没错。”宁长风低声说。   容衍盯着他不语,唇角下拉,俨然对他的道歉并不满意。   宁长风顿住,随即走近一步,两人紧挨着身体,就见他侧头飞快在容衍唇上啄了一口,在他耳边轻声哄:“真的不会了,原谅我一次好不好,以后都听你的。”   尾指勾了勾他的。   学坏了。   容衍垂眸,心知这人的保证作不得数,积极道歉下次一有机会还敢,却不愿在此事上浪费时间,被勾住的尾指蜷了蜷,反手握住了他的。   这一遭算是过去了。   宁长风心里长舒口气。   两人走到今天,许多东西都演变出了默契——   此心同,不可言说。   他们静静站了一会儿,容衍才说:“蛊虫只能控制活人的言行,不能吞噬记忆,幕后之人不会傻到送一个假的宣和来糊弄我。”   宁长风疑道:“既不为真,也不为假,难道是——”   “催眠术。”容衍唇齿间吐出这三个字,语气发冷:“他定然极为了解宣和。”   以致连他与宣和之间发生的往事都一清二楚,仿造出的赝品竟到了他也难辨真假的地步。   寒凉月色顺着窗棂一格一格往上爬,到最上面一格时,城外不知何处响起了玉笛声,顺风声散入城中,全城守卫在一瞬间目光发直,失去了知觉。   窗户上映着的身影忽然动了。   宣和抬起头,茫然地四处张望,清雅玉笛声缭绕在她耳边,她嘴里喃喃念了一声:“厝郎。”   打开房门,循笛声而去。   往日繁华热闹的街道一片死寂,两侧商户二楼烛火俱是彻夜不熄,有那机灵的早在笛声响起时便堵了耳朵,透过窗户缝瞧着大街上一脸失魂落魄像的女子。   她无知无觉地前行,从城墙下打开的角门走出去,来到郊外一处山坡前。   白衣人静静坐在十里亭内,他放下玉笛横于腿上,朝宣和招了招手,语调温柔如春风。   “心肝,过来。”   宣和眼神迷离,白衣人的声音犹如最好的迷药,她不顾山坡上的石砾与荆棘,哪怕细嫩的脸上被刮出好几道血口也要往上爬去。   终于,她张开双臂,像蝴蝶一般落入白衣人怀中,一声声唤他:“厝郎,我好想你啊。”   白衣人抚着她脸颊渗血的口子,喉咙嘶哑了些,语气却更为温柔地引诱。   “嗯,厝郎爱你。”   宣和脸上的迷醉尤甚,两颊晕出不正常的红,衬着鲜红的血痕,秀色可餐。   那白衣人竭力压下喉间涌出的渴.望,刻意放柔的声音在夜空中飘忽不已。   “这次出去遇到什么好玩的了么?”   宣和自然听不出来,她眉间一蹙,娇嗔道:“碰上容衍了,真讨厌。”   白衣人附和:“对,他瞒着你杀人无数,是天下第一恶鬼头子,这样的人怎配做你的阿兄呢?”   宣和深以为然地点头。   白衣人又问道:“他身边与他形影不离的那人,是谁?”   宣和撇嘴:“是他夫郎呀,好凶。”   “哦?”白衣人语气中流露出盎然兴味:“他那般冷心冷血的怪物竟然会娶夫郎,真是滑天下之大稽。”   宣和点头应和:“怪物。”   她在白衣人怀里翻了个身,搂着脖子依恋地道:“厝郎何时来迎娶我呀,我的喜帕快绣好了。”   “快了,马上就娶你。”   白衣人温声软语,抚着她脸上血痕的手指缓缓来到雪白的脖颈前,收拢,“咔嚓”一声,头颅软软地垂下,布满飞霞的脸上还带着希冀的笑容。   白衣人撩开帷帽,对着她软垂的脖子咬下去,伸出的獠牙在月色下一闪。   “咕咚咕咚”吞咽的声音在夜空中显得尤为响亮,浓稠的血腥气弥漫,宣和的尸体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在干瘪。   直至吸干最后一滴血,白衣人才将怀里的干尸往下一抛,喉间发出畅快的呼噜声,伪装出的温柔声线霎时变得阴冷。   “赝品就是赝品,被跟踪了都不知道,没用的东西!”   随着他话音落下,林间簌簌响动,宁长风和容衍一左一右落下,挡住了他的去路。   “我早该猜到是你,姚厝。”容衍语气冰冷,纵然那只是一个赝品,当她顶着宣和的脸死在眼前时,仍然唤醒了他某些不太好的回忆。   “真是久远的名字啊。”姚厝站起身伸了个懒腰,语音讽刺:“久到这辈子还是第一次有人这么叫我。”   宁长风冷声:“你就是与我同归于尽的那个丧尸王?”   姚厝偏头,帷帽下的目光似乎看了他一会儿,道:“我记得你,一个勇敢——唔,还算强大的人类,多谢你让我回到这个原本的世界。”   宁长风薄唇绷紧,猜想得到证实并不是一件让人愉快的事,他掌心聚起异能,猛地朝十里亭击去。   姚厝飞身而起,落在一处山石上。   亭子被炸得粉碎,飞溅的碎木打散了他的帷帽,露出一张狰狞可怖的脸。   那脸上长满了瘤泡,像一只只得了黄疸的眼睛爬满了整张脸,脓水里头游动着长生蛊的幼年体,令人恶心欲吐。   姚厝立于山石之上,吹响了笛声。   四周丛林窸窣涌动,蛰伏的活尸开始聚集,从林间冒出身影,四面八方朝他们逼近。   饥饿的嘶吼与腥臭的涎水越来越近,宁长风与容衍肩背相抵,待包围圈离得近了,附近所有活尸都聚集在此时,两人对视一眼,携手自圈中飞出,踩着人头落在树梢上。   “放炮!”   山坡后突然出现无数尊重炮,黑洞洞的炮口对准乌黑攒动的活尸大军,随着一声令下,引线点燃,火炮从膛线内冲出,接二连三,瞬间将这处挤挤攘攘的平地轰出一个大坑!   聚集无数的活尸眨眼被炸成碎片,藏于其体内的长生蛊来不及逃窜便被火炮的高温烧成灰末。   笛声一停。   硝烟弥漫中,姚厝气极的声音传来:“好,好诡计!”   “既如此,那便送你们个大礼罢。”   姚厝翻身跃下山崖,与此同时相隔不远的府城内突然响起一声凄厉尖叫,穿透夜空直冲云霄。   金平城,沦陷了。 第83章   “别追!”容衍高声喝道。   两道身影如闪电掠过树梢,直朝金平城方向而去。   城内已乱成了一锅粥,被蛊虫控制的活尸纷纷闯出家门在大街上游荡,它们闻到躲藏在屋里的活人的气息,纷纷拍打着门板,青黑尖锐的指甲在木门上留下一道道深刻的痕迹。   它们越聚越多,挤挤簇簇,木门发出不堪重负的吱嘎声。   还有一些攀上二楼,抓着紧闭的窗户猛烈摇晃。   大人抱着孩子躲在屋里,每一阵摇晃都令他们胆战心惊,仿佛下一秒这些怪物就要破窗而入,饮血食肉,生吞活剥干净。   到处都是哭喊嘶吼声,门窗在活尸的攻击下岌岌可危。   终于,“咔”木头断裂声一响,窗外伸进一只青黑发乌的手,窗棂被绞得粉碎,一头活尸朝躲在衣柜后的母女俩扑来。   沉重的衣柜霎时被撞翻在地,千钧一发间,母亲翻身将女儿护在怀里,活尸的獠牙咬上她的肩膀,房间内霎时传出凄厉无比的哀鸣。   尝到血味,活尸变得更加兴奋。   就在这时,一道身影打破屋顶坠入,直直将匕首插进正在渴饮的活尸天灵盖里。   宁长风干净利落地解决了面前的活尸,一脚将其踹开。   孩子的母亲肩头豁了个大洞,最外面的皮肉已经开始乌青发黑,她自知命不久矣,将怀里尚在襁褓里的孩子放到宁长风脚边,伏下身体不停対他磕头。   “求求您救救我女儿,求求您!”   那小婴儿尚未足月,还不知发生了什么,咿咿呜呜冲着人笑,小手抓住了宁长风垂下的衣摆。   他即将离开的脚步一顿,目光扫过地上手舞足蹈的小婴儿和青紫已经染上嘴唇的女人,终是抬起手,掌心凝出绿色光团,拍进女人开始溃烂的肩膀。   女人肩上的腐肉开始刷刷往下掉落,能量修复着她的身躯,血肉重新黏连,不一会便恢复如初。   她来不及震惊,抱起孩子追着扑到破烂的窗口,瞳仁倒映出那道矫健的身影腾转跳跃在活尸之间,绿色能量源源不断自他掌心飘出,所及之处躁动的活尸如同被定格般,纷纷融化成黑水流入青石砖缝,被咬的人伤口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愈合,光洁如新。   女人“扑通”一声跪下,深深伏拜于地,泪流满面地高喊:“神来救我们于世间水火了!”   起初只是一声,接着声浪越来越大,数万人跪伏在地,叩拜着他们认为的神。   随着最后一头活尸化作黑水流入地底,宁长风微不可察地向后趔趄了一步,眼角余光瞥到一个熟悉的身影朝他飞来。   他提着的一口气骤然松开,安心地往后倒下,被容衍稳稳接在怀里。   昏迷前他看到容衍惊怒交加的脸,闪出的第一个念头居然是:坏了,这下又不知该怎么哄了……   因为宁长风的出手,以一人之力挽狂澜四起,金平城险险渡过一劫。   次日,容衍连发十二道管制令,城中百姓的饮食起居俱被严加看管,包括不得外出、不得饮用自家井水、不得靠近他人交谈等,每三日官兵便会挨家挨户发放米面油水,仅够生存之用。   若有闹事者,就地正法。   飞鸽传书抵达皇宫,将金平城发生活尸吃人之事尽数陈述其上……容衍到底有私心,隐去了宁长风用异能救人一段。   消息一发,举朝震惊。   景泰蓝当即下拨军队驻扎益州边境,以随时等待增援,火炮枪矢乘着军船顺大运河一路南下,两三日便到达了金平城。   随军而来的,是李顺德和于南越巫蛊有所研究的一众顶尖人物,张生华听闻消息主动请缨,背着药箱前来帮忙。   即便如此,城内还是有许多人异化。   有些只是被活尸的指甲刮开一道口子,起初未注意;有些是早就被蛊虫入体,近几日才发作……   这些人一旦被发现就会被带走,送进城西临时开辟出来的疠所,铁甲武装到头发丝的官兵彻夜站岗巡逻,疠所的方向不时有冲天火光亮起,接着城中某户紧闭的窗户内便会传来哭嚎声,那是他们的亲人。   生死离别日复一日地在城中上演,刺鼻的硫磺烟仿佛将人腌入了味,人们从一开始的悲痛惶恐到逐渐麻木,也只过去了十余日而已。   宁长风昏迷了十日有余。   他是被一针扎醒的,疼痛酸软的感觉浸透了四肢百骸,他试图从床上爬起,却连抬起手指尖都废力。   像被抽干了所有力气,小腹内被压榨干净的能源核心干涩发疼。   他问张生华自己睡了多久,対方收起银针,语气难得有些阴阳怪气:“不久,今日再不醒我都准备吃你的席了!”   宁长风并未计较,哑着声线说了句:“多谢。”   张生华看了他几眼,神情复杂:“你该谢的是你肚子里的崽,替你把亏损的精血续上了,不然你还得多躺上几月。”   宁长风怔住,有些不敢置信:“又怀了?”   张生华斜眼瞅他:“昂,我理解你们两个浓情蜜意,干柴烈火,但是夫夫生活还是要节制,太频繁了対身体不好——”   宁长风:“……”   他现在没有多余的异能去感知肚子里到底是不是真的有一个,况且张生华没必要在此事上骗他,闻言放空了半晌,心道每次容衍都有做措施的啊,难道是——   温泉?   那次为了骗取容衍信任他铆足了劲玩花样,想着対方越意乱情迷越好行事,自然将避孕忘在了脑后……   就一次,怎么又中奖了!   宁长风仰面躺着,眼睛直勾勾地望着帷帐,难得露出几分生无可恋的表情。   人都说三年抱俩,他可倒好,一年一个,猪都没这么能下崽儿!   张生华则想起了上次他生除夕时产房内的异象,不由暗自咋舌。   宁长风天赋异禀,自己一个普通人插不上手,便嘱咐道:“你好生休养,无事少出去。现下城中百姓都将你当成了下凡的神仙,家家户户立神牌供着你呢,保不齐就有那神智不清的求到你头上来——”   宁长风不解:“什么?”   话音未落就听到脚步声渐进,容衍推门走了进来。   宁长风“嘘”了一声,无声做了个口型:“先别告诉他。”   张生华一脸朽木不可雕也的表情看着他摇了摇头,背起药箱与容衍见过礼离开。   恢复了一些力气的宁长风默默抬起被子,将自己连头蒙住。   床褥微微一陷,容衍坐在床沿看了他半晌,抬手去扯蒙在他脸上的被子,没扯动,便酸道:“你这般将头脸一盖一蒙,倒像是我犯了什么罪大恶极的过错一般。”   宁长风的声音透过被子传来,有些飘忽:“不算……罪大恶极……吧?”   容衍只当他心虚,又好气又好笑道:“不说你。快把被子打开,闷不闷?”   宁长风这才露脸,默默让出一个位置,拍了拍:“躺会。”   容衍剩下的三分气也没了,笑吟吟地脱了靴子,挨着宁长风躺下,将人揽进怀里,捉住他的手把玩着。   宁长风体力尚未恢复,便随他摆弄,只问道:“城内如何了?”   容衍无奈一笑,颇有些怨言道:“你啊,总是有操不完的心。”   却拿他没办法。   他挑着能讲的部分讲了,宁长风静静听着,经历过末世的他怎会不知道要対抗这种东西有多难,他们尚有组织有经验,在这里却只有容衍一人殚精竭虑,摸着石头过河。   想到此,他心口酸胀,微微撑起身,堵住了那两片形状优美的唇。   容衍顺势而为,与他交换了一个绵长的吻。   “奖励你的。”直到双唇分开,宁长风亲了亲他红润的唇角,低声道。   容衍嗓音发渴,接连几日的困倦一扫而空,目光灼灼地盯着他,舔了舔唇瓣:“不够,可以再要一个吗?”   手掌抚上他强劲的侧腰。   宁长风翻身躺下,倒头就睡:“没了,困。”   容衍只好遗憾地将手从他衣摆里抽出,老老实实抱着夫郎睡了一个难得的午觉。   *   城中远没有容衍描述的那般太平。   不停有人查出来被感染强行带走,疠所里的大火从未熄灭过,一旦走入便不可能再回来。   渐渐有人开始说,那才是人间炼狱。   疠所外围的诊间内,李顺德快把古籍医书翻烂。   他已近七十高龄,原本花白相间的头发短短数日内竟已全白,稀疏地顶在脑门上,脸上的精气神被憔悴疲惫取代,有官兵押着今日发现的感染者路过,他也仅抬了抬眼皮,麻木地继续配药。   临时搭建的药房内一字排开数十个药炉,有些在咕嘟冒泡,有些才刚刚放入药材,不停有药童进出看火,将煎好的药汤端去疠所。   这样的药房有五个,包括李顺德在内的所有顶尖医者也好、巫蛊大师也罢——每天都有源源不断的方子被改造试验,至今仍没有哪一剂起过作用。   它们都不约而同缺少一味引子。   李顺德隐约知道有一样药引可能会起作用,但他只是将袖中的药瓶揣得更深了些。   那是早几年宁长风赠与他的一小瓶鲜血,被他制成了药丸随身携带,可解百毒。   如果世上有种药需要放干一个人的血才能拯救更多人,那他宁愿永远不配出那个药方。   在医者眼里,每条生命的重量等同。   被押着即将走入疠所的人突然崩溃,他挣脱官兵的钳制,边哭边往回跑:“我不要死,我没病,我没病——”   还未跑出几步就被射杀当场。   正值盛年的小伙子倒在灰扑扑的地面上,死不瞑目地望着某个方向,逐渐乌青发黑的嘴唇喃喃念道:“为何——神不救我们?”   疠所中渐渐有人围上来,静默无声地伫立。   人群中有低低的呜咽声响起,连绵不绝。   不知是在哀悼这早死的年轻人,还是哀悼未来某一天的自己。   为首的官兵取下头盔抹了把脸,嗓音粗硬道:“带走销毁!”   尸体被叉走投入熊熊燃烧的大火中,焦臭味飘散在整座城池上空,经久不绝。   这是一场比瘟疫还可怕的灾难。   人们在容衍的高压政策下被保护起来,尽管每天都有人被清理,但活着的人占多数。   他们被圈养得久了,眼里看到的只有亲人被带走时的绝望与哭嚎,久而久之便忘了活尸袭城那夜有多可怕,感激变了味,愤怒与怨怼逐渐占据上风,城中每日都要上演与官兵争抢夺人的戏码,最后都以血溅三尺收场。   容衍回来得越来越晚,面上的憔悴日甚。   所有人都在质问,为何宁长风不出来救他们,明明只是抬手便能做到的事,就像那夜一般——   为何要眼睁睁看着他们去死?   怨怒的情绪在城中蔓延,长期的恐慌压抑汹涌着寻找着出口,他们将供奉宁长风神位的牌子扔到地上用脚踩,用最恶毒的话诅咒谩骂他,每天都有人自戕身亡,容衍顶着莫大的压力,护卫将府内围成铁桶一般,就是不让宁长风露面。   自然,还在休养的宁长风也不知外面正在发生什么。   直到他恢复得差不多,能踏出院门时,落无心拦住了他的去路。   “主人吩咐属下好生照看您休息。”   宁长风盯着他,目光沉冷,语气发寒:“他软禁我?”   ……   片刻后,落无心沉默地侧身,让开一条道路。   金平城最繁华宽阔的主街道上此时挤满了人,他们手无寸铁,却胜在人多,潮涌般推挤着官兵,高喊让宁长风出来救他们。   官兵也是血肉之躯,也有父母亲人消失在疠所,在连声的质问下拿刀的手并不那么坚定,被推着节节后退。   就在这时,数道黑衣身影翻上房顶,他们手持□□,领口和衣摆都绣有金色莲花纹的样式。   弩箭齐发,冲在最前面的一批人应声倒下,鲜血染红了青石板街。   暴动的人潮猝然一静,齐齐抬头朝房顶望去。   容衍出现在最高处,他语气森然,字字含冰带雪:“所有人退回去,否则格杀勿论。”   “咔嚓”一声,又一批弩.箭上弦,対准了他们。   静寂过后,有人萌生了退缩之心,却总有那不怕死的更进一步,一声质问尚未出口就被弩.箭穿过脖子,洞穿一个豁大的血口,鲜血飚溅在周围人脸上,还是热的。   那人喉中“嗬嗬”几声,倒地不起,新鲜粘稠的血液流动,黏在人们鞋底。   “看来是我対你们太仁慈了,别让我说第二遍。”   容衍阴沉的声音再次响起,所有人抬头仰望,在那一刻感受到了前所未有的惧怕。   仿佛在那个人眼里,他们与那些该死的活尸没什么区别。   人潮逐渐松动,被逼回各自屋内,绣衣史自房顶上跃下,训练有素地站开,确保方才暴动的每户人家都在视线范围内。   容衍脸色阴冷地转身,周身低气压在看到身后那人时骤然一凝。   宁长风站在屋脊北面,视线落在下方尚在清理的尸体和血迹上,抿唇久久不语。   ……   “你不准去!”   容衍脸色铁青地拒绝:“南越是姚厝的老巢,他上辈子着过你的道,这一世不知还会用什么办法来対付你,你孤身潜入太危险了!”   宁长风疾行几步拦住他:“如今城中暴.动情绪日甚,靠高压能维持多久?姚厝一日不死则长生蛊一日不绝,我们迟早都要被拖死!”   容衍厉声:“那也不准!他们是死是活与我无关,我只要你活着!”   随着这句话抛出,回廊内霎时一静。   容衍转身背対宁长风,片刻后才开口,声线喑哑晦涩:“他们说得没错,我薄情自私狠辣唯己是图,金平城沦陷了就换个地方,大不了躲进深山与世隔绝,长生蛊対你无效……赖活着总比死了强。”   良久,宁长风艰涩开口:“那你呢?”   容衍张了张嘴,尚未出言就听他又问:“除夕呢?景泰蓝呢?”   在他的连声质问下,容衍死命掐着手心,不肯回头。   “——我肚子里的崽子呢?”   “你想让他一出生就没有阿父吗?”   容衍怔住,缓缓转身,目光落在他平坦的小腹上,呼吸深深,眼眸也深深。   宁长风顶着他难以置信的视线,语气略显无奈:“又揣了一个,你可真能干。”   “那更不行!”   容衍深深吸气,扭头就走,不给他商量的余地。   “要去也是我去,姚厝恨的是我和先帝,这个账理应我去找他算。”   宁长风只得又追上去,跟在他身后道:“你去了谁来守城?何况他炼长生蛊将自己炼成了个毒王,普通人沾上就死,没有人可以対抗他,除了我。”   容衍蓦地停住,转身狠狠吻上那双薄唇。   他的吻又急又凶,唇舌攻城略地,似要将他拆吃入腹,藏起来好叫谁都找不着。   宁长风也不遑多让,将他唇瓣咬出了血。   容衍舔净唇上涌出的鲜血,埋首在他颈边深深呼吸,心脏在胸膛内剧烈地鼓动,让他一阵阵目眩耳鸣。   他自谓一生无惧无畏,却在拥有了宁长风后开始患得患失,冷硬的胸腔里生出了敬畏与软肋,令他惧怕所有无常。   “别总是抹黑自己。”宁长风的声音响他在耳畔,沉稳得令人安心。   “我的阿衍就是天底下最好,最温柔的人。”   是夜,一骑自城墙角门而出,朝南越的方向飞驰而去。   容衍站在城楼上,目送那一人一骑穿过游荡在葭野平原的活尸群,直至完全融入夜色中。   与此同时,一只通体漆黑的乌鸦自南边飞来,落在他肩头,细长的脚爪上绑着一个纸筒。   上书:三日内撤城,速!   *   南越是一个神权国家,地处偏僻,多年不与外界来往,越地子民将大祭司的一言一行奉作神旨,因此祭司宫修建得相当豪华,雄伟巍峨立于最高峰,甫一入境便能瞻仰。   仿佛这般便真成了俯视众生的神。   宁长风避开耳目,一路潜行至祭司宫山脚,越往上爬越觉得奇怪。   因地理气候等缘故,南越百姓生得矮小强壮,多数野居山林,以打猎畜牧为生,可越往祭司宫的方向走,半山腰空置的茅屋就越多,取而代之的是一个个类似猿猴的人,男女老少都有,他们脊柱弯曲,四肢着地疾行,灵活地攀援跳跃在山石间,见到宁长风便伏地呲牙咆哮,攻击性极强。   细观脸上光滑无毛,五官间距正常,的确是人没错。   宁长风心情已然沉到谷底。   这姚厝显然比他想象的更要丧心病狂,竟然将南越子民改造成了这副不人不鬼的模样,用以守卫他的祭司宫。   在不知杀死第多少个这样的怪物后,剩下稍有些神智的终于夹着尾巴逃跑了。   宁长风收起短刃,依嘱绕到山腹一处隐蔽矮小的石门前,屈指叩了两下,又叩三下,如此往复三次,石门悄然打开。   一个全身罩着黑袍的身影站在门后,低声道:“跟我来。”   他下意识觉得这声音有些耳熟,像在哪里听过,那黑袍人已转身朝山洞内走去。   他跟在黑袍人身后,越走越觉得,这个布局怎么和先帝寝殿下的地穴如此相像?   区别是这里的规模更大,所见之景也更骇人!   黝黑的穴洞蜿蜒朝上,过道两侧是两个巨大的虿坑,无数毒虫蛇鼠在里面互相厮杀吞噬,不同的是,虿坑上方还有一道门,不时便有一两个人从门里坠入,掉进虿坑的一瞬间就被汹涌而上的虫潮包围,惨嚎声回荡在整座山穴,经久不绝。   不消片刻虫潮退去,露出白色的骨架。   也有零星几个未被毒虫吃掉的已不成人样,他们或坐或站的地方呈一片真空,肢体僵硬地抓过逃跑不及的虫蝎丢进嘴里咀嚼。   “他很喜欢这么做,似乎这样便能将自己受过的苦难加诸于他人身上,从被害者转为加害者,通过折磨别人使自己心里得到安慰。”   黑袍人领着他穿过虿坑,低声说道:“我曾经同情他,现在却憎恶他。”   穴洞内只有鞋底摩擦地面的声响,宁长风问:“你认识他?”   黑袍人领着他来到一扇门前,闻言沉默片刻,摘下了罩住头脸的帽子。   一张周正的脸出现在面前。   宁长风在记忆中搜索片刻,声调微扬:“你是——落十一?”   他记得此人,完全是因为这人曾经掳走了景泰蓝,并差点将他绑到南越去。   落十一点头,微微抿唇:“我也是姚家最小的孩子。”   姚家大火之后,容衍私自将他抱回抚养。   他一直以为自己是个无父无母的孤儿,直到姚厝找上门来……   不等宁长风开口,他又道:“此门后便是祭司宫重地,他这几日都不在宫内,你要找便尽快,我只能帮你到这里了。”   他按下石壁上的开关,石门缓缓打开,从里面伸出无数只青黑发乌的手臂,混乱无序地朝外面抓来。   宁长风来不及道谢,身形瞬间闪入门中,按下墙上开关,将自己与活尸一并关在门内。   狰狞扑过来的活尸在嗅到他身上的气味后蓦然停住脚步,随即若无其事地散开,游荡在石窟四周。   宁长风顺着地下洞穴深入,经过狭窄黑暗的孔洞,眼前豁然一亮,来到一片开阔处。   一张巨大的圆台铺在中央,圆台上放置着无数水晶棺,棺中女子双手交叠于腹上,五官甜美,阖上的眼睛形状像一粒圆杏仁。   竟然都与宣和长得一模一样。   她们被浸泡在药水里,俱是十四五岁的模样,容颜栩栩如生,轻缓的呼吸在透明的水晶棺璧上晕出深深浅浅的白雾。   宁长风忍住心中惊骇,在水晶棺中间快速走动,一个一个找过去。   长生蛊寓意长生,制造活尸只是顺便而为,姚厝想要制造出一个活生生的宣和。   但是这些鲜活的尸体里都没有长生蛊的痕迹,活尸也只在外围游荡,没有爬上来攻击,也就意味着这里一定有能压制蛊虫的东西。   他会藏在哪里?   宁长风脑中高速运转,查探的速度越来越快,身形在无数水晶棺之间几乎快成虚影。   圆台上一览无余,除了水晶棺再无他物,他搜寻一遍无果,决意不再浪费时间。他当即站定,掌心聚起异能,无数绿色光点自他掌心逸出,飘落在水晶棺上。   片刻后他目光一凝,掠至其中一口水晶棺前,五指扣住棺材板下沿,用力一掀!   就在此际,棺中尸体骤然睁眼直立而起,瞬间生长出的青黑指甲泛着寒光朝宁长风脖颈抓去!   宁长风并未后退,反而迎面対抗,尖锐指甲在短刃上划出一阵刺耳的金石相击音。   他借势矮身避过女尸的攻击,掌心运力拍上她胸口,趁其弓腰的间隙卡住她脖颈一捏,女尸被迫张嘴,宁长风眼疾手快地从她嗓子眼里抠出一个透明的小瓶。   随着小瓶被取出,女尸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干枯,萎缩成一副枯骨。   陈列在圆台上的无数水晶棺同时炸开,药液满地横流。   失去了药液的养护,这些鲜活如生人的尸体也如同宁长风脚边的一般迅速枯萎。   与此同时,远在数百里之外的姚厝忽地一皱眉,喃喃念了一句宣和,转身便要回去。   只是他身形才一动,空寂无人的金平城突然冒出无数弓箭手,城门口伪装的重炮被掀开帷布,黑洞洞的炮口齐齐対准了他。   容衍立于星象台顶,迅速下令,不给他任何机会:“放炮!” 第84章   箭矢如密雨疾下,数门火炮齐齐发射,刹时将姚厝所立之处轰出一个几人深的大坑,硝烟弥漫,周围的石板被震开飞溅,两侧波及的商铺纷纷崩毁垮塌,眨眼成了废墟。   “慢着。”烟尘四散间,容衍打了个手势阻止了落无心要过去查看的动作,目不转睛盯着那个焦黑的深坑。   如此威猛的火力,便是坚硬如青石板都被轰得粉碎,血肉凡躯怎能抵挡?   跟随他多年的落无心第一次觉得容衍在此事上过于谨慎了,但还是下意识地后退几步,站在容衍身后半臂的距离,同他一道盯着那道坑。   顷刻,烟尘散尽,露出狼藉的地面。   隐约窸窣声响起。   有什么东西自坑底钻出,飞快在泥土里游动,土屑被拱起又落下,密密麻麻犹如移动的大片虫卵。   容衍脸色骤变,即刻下令:“速撤!”   但还是晚了一步。   几乎只是瞬息就到了炮兵脚下的长生蛊自他们的鞋底钻入,顺经脉而上,直接占据了他们的脑腔。   “我乃不死之身,你杀不死我!”   数百士兵眼神呆滞,他们被蛊虫控制着张开嘴,发出同一道声音,笑声僵硬而诡谲,回荡在整座金平城上空,令人毛骨悚然。   “既然上赶着找死,那便先成全你。”   随着此话落地,被蛊虫控制的士兵立即眼白上翻,青黑指甲自手指尖疯长,它们四肢着地,以一种不似人的速度朝弓箭手和容衍的方向奔跑、攀援!   它们速度太快,一些近处的弓箭手来不及反应便已被扑咬倒地,哀嚎声凄厉不绝,再等活尸们散开时便只剩一具血淋淋的骨架。   混战中,一头活尸悄无声息接近落无心的后背,朝他张开大嘴扑来!   “噗——”   “主人!”   落无心嘶哑的声线蓦地拔高,就见挡在他身后的容衍一脚蹬开活尸,被咬住的小臂因此硬生生被撕下块血肉,往下淋淋漓漓淌着鲜血。   “走!”容衍白着脸吼道,自怀中拿出火弹往前方一扔,火光骤起的瞬间逐渐合围的活尸群惧怕地往旁边躲去,短暂分开一条生路。   趁此间隙他们突围而出,护卫着容衍往城外逃去。   黔南山脉横跨三州,山势陡峭复杂难辨,绵延千里不绝,从鹿鸣山进去有一密道可直通山腹,里面别有洞天,水源与猎物充足,可容数万人在此耕织生产,自给自足。   最初穿越到这里时,宁长风并不想插手这个世界的命运。于是他找到这处福地,若来日战乱四起,他便躲进去避世而居,落个清闲。   天道之下人如蝼蚁草芥,死完一批又长出新的一批,似乎都和他没什么关系。   就连容衍这个夫君,起初也只是见他美貌绝伦、临时起意带回来成个亲而已,从未想过他们之间会生出如此深刻的羁绊,以致为他入尘世,再生因果。   此刻山腹内住满了金平城和逃难而来的百姓。   “进去。”容衍扶着山壁,待所有人都进入后,推了推站在最后的落无心,语气虚弱。   落无心却头一次违抗他的命令,要去搀他,眼眶红得能滴血:“我不进去了,要死一起死,属下绝不会抛下主人苟活!”   他怎么也想不到,容衍会替他挡下活尸的攻击。   明明他只是一个护卫而已,连命都是主人给的。   容衍却笑了笑,逃亡途中他接连被咬出好几道伤口,几乎成了个血人,漆黑如墨的瞳仁微微扩散,是即将活尸化的征兆。   他看着这个追随了多年的忠心护卫,垂眸,语气低得几乎听不见:“挺好。”   哪怕只有一分回应,就能支撑他继续走下去。   随即运起掌劲,趁其不备将他拍了进去。   石门重重落下,隔绝了里外两个世界。   做完这些容衍再无力气,背抵着石壁缓缓滑落,他眼睫垂下,呼吸一深一浅,茂密丛林间的阳光稀疏地落在他白到近乎透明的脸上,仿佛下一秒就会死去。   “呵,心狠手辣、杀人如麻的恶鬼头子何时竟也演起了人间温情戏码,真恶心啊!”   姚厝追踪而至,他似乎换了个躯壳,顶着一张满是脓包的可怖嘴脸微微弯腰,快意地注视着面前狼狈至极的人,试图从他脸上找出愤怒、仇恨、不甘等种种情绪。   就像如今扭曲的自己一般。   然而他什么都没找到。   容衍微微颤了颤眼睫,抬眼看向他的目光里却只有平静。   他说:“宣和若还活着,一定对你很失望吧。”   姚厝得意的表情扭曲了一瞬,从他脸上爆裂出一条长生蛊甩在容衍脸上,顺着血脉往里钻进去。   “呃——”容衍痛苦地闭了闭眼,他已无力再抵抗。   “你有什么资格提宣和?她那么维护你,你却没有保护好她,生生让她坠楼而死!死的怎么不是你!”   姚厝指着他鼻子痛骂,脓包里的长生蛊幼虫疯狂扭动,似乎随时都要破裂而出。   “你嫉恨我与宣和情投意合,撺掇先帝给姚家安了个莫须有的罪名,又在满门抄斩前夜一把大火烧死阖府上下一百三十二口人,我父母兄弟尽皆葬于你手——嗬嗬容首领,容大人,你好大的威风哪!”   那年姚宅大火连烧了三天三夜,盛京巡逻的执金吾冷眼旁观,无一人上前灭火。   他侥幸未被大火烧死,醒来不顾烧伤的残躯,撑着一口气去找宣和,却被先帝撞见,怒极将他投入虿坑……   被万虫噬咬而死的他的灵魂因极度不甘而被另一个世界的一群疯狂科学家捕捉,将他投入一具正在进行生化改造的丧尸实验体身上。在经历了无数折磨与改造后,第一只具有神智的丧尸诞生了。   拿到身体主控权的那一刻,他将整个实验基地的人都变成了丧尸。   他操控丧尸大军踏过那个世界的每一寸土地,却始终没有找到宣和,直到宁长风翻山渡海来到他面前,用自爆能源核心换来了和他同归于尽……   姚厝失去了躯体,被改造过的灵魂却没有消散,而是飘荡在无数世界之外,直至找到原本的世界,满怀希望一头扎了进去——   附着在了一条丑陋又恶心的蛊虫身上。   他连人都做不了了。   它是母蛊本身。   “如果不是你,如果……哪怕……你拉我们一把……”他语无伦次地呢喃,脸上的脓包逐个破裂,无数长生蛊幼虫自脓包里掉落,钻进容衍体内。   “嗬……嗬嗬……被蛊虫噬咬的感觉怎么样?”姚厝再次弯腰凑近容衍,欣赏着他脸上痛苦的表情,声音充满了快意。   “你所受的痛苦不及我的万分之一!”   容衍牙关咬得咯咯作响,无数长生蛊幼虫在他血脉里疯狂啮咬,原本白到透明的脸色泛起红潮,即便如此,他的目光仍然是沉静的,甚至带着嘲讽与怜悯。   这让姚厝暴跳如雷。   明明都到了任人宰割的地步,为何他还能做到如此气定神闲?   反观自己像个跳梁小丑!   “嫉恨你的不是我,是先帝。”   容衍咬了下舌尖,语气因为痛意而不稳,砸在姚厝耳边却宛如惊雷。   “你说什么?”姚厝喋喋不休的嘴突然闭上,他转身掐住容衍脖颈,五指收力,语气怨毒:“你再说一遍!”   容衍却从他极力掩饰的语气中听出了一丝颤抖。   因为被扼住喉咙而接近窒息的容衍缓慢地挤出一句话:“你不是早就猜到了么?只是……只是找不到人恨……而已。”   先帝后宫豢养了那么多女人,她们或样貌、或神态、或脾气秉性都有那么一丝阿依木的影子,生下来后被册封成皇子或公主的却寥寥无几,连肖似先帝的景越都被扔在冷宫那么多年,唯独宣和一出生就获得了敕封,从小到大恩宠无上。   只因她长着一双和阿依木极其相似的眼睛。   先帝就像守在洞口等果子成熟后好狼吞虎咽的野兽,没曾想某天这颗果子竟起了叛逆之心,自己跳下枝头跟人跑了,怎不叫他狂怒?   姚家被灭门是必然。   他只是不该心软,挨不住宣和哭着求他,在姚家被满门抄斩前放了那把大火,趁乱救出姚氏兄弟,导致了后来的惨剧。   宣和因目睹心爱之人被投入虿坑而大受打击,于深夜坠楼而亡。   那时容衍因私放大火被先帝察觉关进铁笼受罚,被放出来时已经晚了……宣和的尸骨是他亲自收敛的。   自那以后,行走在深宫之中的容衍愈发阴沉寡言了。   姚厝掐着他的手指开始颤抖,容衍的话就像一把利剑直直插入他心脏,宣和每次提起先帝时那厌恶而欲言又止的神情反反复复闪现在他脑海。   是的。   他早该猜到了。   他只是不愿意接受而已。   不愿接受他心中圣洁温柔的公主,只是一个恶心老男人豢养出来的宠物罢了。   姚厝咬牙:“那又如何?凭什么你手上沾了那么多无辜之人的鲜血,说收手便能收手,而我什么错都没有,却要永生永世不人不鬼地活在这个没有宣和的世界里!”   “永生永世么……”容衍低声呢喃,涣散的瞳孔闪过一丝清明。   姚厝并未捕捉到这抹异常,他神情疯癫失常,将容衍狠狠掼到山壁上,狞笑道:“就这般轻松死去岂不是便宜了你,倒不如同我回去,做我的蛊如何?”   言罢他摊开手掌,自掌心钻出一条长生蛊成虫,扭动着往容衍胸口钻去。   容衍蹙眉,一滴鲜血浸透胸前的衣衫。   就见那蛊虫才钻了个头,突然开始剧烈挣扎扭动,返身躲回姚厝体内,任凭如何召唤都不出来了。   “这是——”   只有宁长风的血才会让蛊虫避之唯恐不及。   未及他想明白其中关窍,就见方才半死不活,任他欺凌羞辱都无动于衷的容衍突然极浅地勾了勾唇——   一把匕首贯穿了姚厝的小腹,刃尖在皮肉内绞了半圈,往上一提!   一道半臂长的血口瞬间被拉开,其肚腹内早已被吃得空空如也,一条如黄鳝般的漆黑蛊虫自活尸的腹腔内夺路而出,被飞来的匕首钉在地上。   失去母蛊的活尸僵直倒地,容衍撑着力气站起,摇晃了几步才勉强站稳,就见那被钉在地上的母蛊约三寸余长,全身漆黑黏滑,它扬起异常膨大的头部,开始无差别喷射毒液。   被毒液溅射到的地方无不枯萎腐化,就连牢牢钉住它的玄铁匕首也开始锈蚀,断裂。   容衍面色一变,疾步上前,却还是晚了一步。   那蛊虫带着被蚀断的半截匕首尖一摆尾,钻进泥土中消失了。 第85章   南越,祭司宫。   姚厝换了副躯壳,捂着胸口步履踉跄地奔入地底,一日之内被两次击中本体,对它而言是极大的消耗,亟需补充体力。   落十一迎上去:“二哥,怎这般早——”   话音未落脖颈陡然被掐住,脚尖逐渐离地,脆弱的喉骨发出“咯咯”的声音。   姚厝眼眸血红,獠牙逐渐伸长,从齿缝间挤出两个字:“叛徒!”   言毕朝他脖颈咬去。   只听风声忽响,由远及近,姚厝未及反应,一把匕首飞来,削断了他抵上落十一喉管的半截獠牙。   姚厝吃痛手下一松,被落十一抓住机会脱身,远远地落地,背抵着石壁惊魂未定地看着他。   宁长风自孔洞内走出,站在落十一身前。   没有及时得到补给的姚厝形容愈发狂躁,他抬起红得滴血的眼珠子盯着宁长风,神经质地大叫:“原液还我!”   宁长风从怀里掏出玉瓶在他面前晃了晃又收起,气定神闲道:“原来这就是你的原液,难怪那些女尸不仅不受活尸攻击,还能死而复活,原是给她们棺材里泡了这个。”   丧尸王的“原液”约等于觉醒出异能人类的能源核心,都是用以储存庞大的能量这一物质的载体。宁长风的木系能量与治疗和净化有关,姚厝的则不得而知。   宁长风一直以为丧尸王的“原液”定然是和毁灭相关,但从方才得到的讯息来看也许不是。   姚厝的脸色愈加狰狞。   连着一日被暗算、被偷家,培育了整整十几年的宣和被毁于一旦不说,连原液都被人偷走了,怎不叫他愤怒?   姚厝被削断的獠牙再次长出,青黑色的指甲伸长,朝宁长风扑来。   “走!”宁长风一脚将落十一踹下孔洞,独自迎上去。   坚硬且长的指甲划破风声撞上短刃,发出金石交击的声音,宁长风将异能灌注在刃锋上,每一击都在姚厝身上留下一道血口,不能愈合。   几十招过后,血口越来越多,姚厝新换的躯体已破烂不堪,身形速度大大放缓。   反观宁长风,身上虽被抓出几道口子,但很快就在异能的催动下恢复如初。   他不动声色地护住小腹,目光一错不错地盯着退出数丈之远的姚厝,以防他突然发出攻击。   姚厝立于虿坑上方,无数新鲜活尸伸长手臂聚集其下,被他随手抓过吸食里面仅剩的生气。随着他的动作,被异能划出的伤口逐渐合拢、消失,姚厝脸上的脓包开始鼓动、破裂。   蛊虫下雨似的从他脸上、身上唰唰掉落,钻进泥土向四面八方散去。   位于山体上方的祭司宫传来无数惨叫,宫内侍从全部被寄生,他们双眼翻白,身体僵直,齐刷刷来到后山,走进石洞,朝山腹的方向而来。   宁长风五指握着匕首,脊背抵靠山壁,却迟迟没有动手。   姚厝快意地笑起来,他隐在黑暗下,语气却带着恶意的探究:“人类,你变得懦弱了。”   这一次,宁长风没有选择如前世一般一见到它就自爆核心,反而缠斗如此之久,显而易见是不想死。   “是什么改变了你?那个巧言令色,自私自利的容衍么?”姚厝说。   活尸整齐划一的脚步声越来越近,山腹内部传来嗡嗡的震颤,如此多的活尸大军,便是耗也能将他耗死在这。   宁长风右手撑着山壁,闻言冷道:“他是什么样的人轮不到你来定义。”   姚厝闻言大笑,笑声尖锐刺耳,回荡在整个山腹上空。   “容衍有什么好值得你们一个个如此惦念的,宣和是,你也是……明明我才是受害最深的那一个!”   明明他登科及第,才华无双,是盛京人人称羡的姚家二郎,前途光明似锦。   先帝倚重姚家,公主倾慕于他,满腹经纶的少年风姿窈窈,意气风发地走过高台金殿,群臣祝贺,百官侧目,明明他离幸福那么近……   活尸次第出现在孔洞尽头,朝山腹聚集。   姚厝脸上的愤意一收,朝宁长风摊开手掌:“原液给我,我便放你出去,咱俩这回扯平如何?”   宁长风却提了提唇角,身后豁然打开一道门洞,落十一的声音从里面传来:“快撤!”   姚厝脸色骤变,疾行几步便要阻拦,却见人影一闪,宁长风已跳下门洞,不知所踪。   他停住脚步,冷笑道:“以为这样便能跑出去么,整个南越都是我的活死人大军。”   他就要指挥祭司宫外的活尸围住整座山峰,怎知话音刚落山体突然传来一阵震动,溶洞顶上的碎石纷纷坠落,又是接连几下地动山摇,伴随着震耳欲聋的炮轰声,一下一下砸在祭司宫顶。   “怎么回事?”姚厝被震得站立不稳,摇晃着扶住山壁大声喝问。   然而已无人回答。   整座祭司宫都成了活尸的坟墓。   ……   “走。”   容衍带人在石门前守着,见到宁长风二人立即接走,趁乱撤离了南越。   数十门火炮架在葭野平原一字排开,将祭司宫夷为平地。   马蹄在平原上疾驰,身后炮火声震天,容衍一手勒着缰绳,一手扶着宁长风的侧腰,无声收紧。   最终遁入黔南山脉。   宁长风将拿到手的原液让李顺德取了点样去研究,玉瓶则另外保管起来,做好这一切后,他才拍拍手去找容衍。   这里是黔南山脉腹地,宁长风给它取了个名字,叫桃花源,原是给自己准备的养老之地。   “林尽水源、便得一山,山有小口,仿佛若有光……”   从口入,便是一条小溪,两岸绵延数百里俱为桃花林,四季如春,落英缤纷。   宁长风在桃林深处找到了容衍。   他挽起袖子,正在给新建的小屋打桩,身上的衣服被蹭得湿漉漉脏兮兮,脸上手上都是泥。   宁长风大步走过去,抬手揩去他颊边沾上的一点木屑,要接过他手中的锤头。   “坐着罢,快好了。”容衍笑着将他按坐在一旁的小凳上,接过他手中的水囊喝了口水,漆黑如墨的眼眸在阳光的映射下漾着水光。   二楼小屋已初具雏形,楼下做饭楼上住人,和在鹿鸣山上的竹楼一模一样。   宁长风打开带来的食盒,和容衍席地而坐,就像普通农家的夫夫一般在农忙时分享着饭菜。   菜是他借百姓的锅炒的。   他们早搬进来些时候,已适应了这里的生活,并且迅速安居下来,有些已经开始了圈养畜牧,种植农田。   人似乎就是这么个物种。   看似脆弱无比,风霜雷电任何灾难都能夺走他们的生命,但只要一息尚存,他们便如野草种子般迅速扎根,破土而出,来年依旧能长出郁郁葱葱一片草原。   野火烧不尽,春风吹又生。   一碗红烧野猪肉,一碗炒野鸡蛋,一碗不知从哪里挖来的炒野菜,粗糙得不能再粗糙,两人却吃得很香。   容衍将碗里的红烧肉和野鸡蛋都夹给了宁长风,自己默默将米饭拌进菜碗里,就着剩下的油星吃完。   初来乍到,物资匮乏,得省着点。   宁长风看了眼碗里堆得冒出尖的红烧肉,又夹了些回去,并按住了容衍的筷子:“纯瘦肉不好吃,梆硬,我就喜欢吃带肥的。”   望着被夹回碗里的满满堆堆的瘦肉块,容衍忍不住低头笑了笑。   宁长风也抿了抿唇,别过眼,唇角微微扬起。   他三下五除二吃完碗里的饭,拿起工具便开始敲敲打打。   容衍接过重活,加入其中。   山中无日月,日子仿佛过得飞快,又仿佛才过去一天。   唯一有变化的是二楼小屋在两人的合力下一天天建起来,他们用篱笆在屋前圈了个院子,有几株桃树被纳了进来,粉红花瓣如云似雪堆在树梢,纷纷扬扬落在草地上,人的身上。   容衍每日清晨都会早起,站在桃树下接花瓣上的露珠,就着桃花瓣装进酒坛一起埋入地下,说是要给宁长风酿桃花醉。   一日一坛,已埋了十八坛。   他还寻了织娘教他学做衣,歪歪扭扭缝坏了好几块布。所幸这人聪明,如此几次还真叫他琢磨透了,小衣服小鞋子被做出来,针脚细密严实,不比织娘做的差。   大些的给除夕穿,小些的给未出生的孩子准备着。   他没日没夜地熬,趁宁长风睡着偷偷起来做,每一件小衣服和小鞋子都绣上一个“衍”字,然后把它们压箱底收起来,油灯从晚亮到早,枯竭得只剩底座。   又是一个午夜。   桃花源静谧得如同世外仙境,月光如水洒落在小楼窗前,宁长风自梦中惊醒,摸到枕边一片冰凉。   他穿衣起身,推开门,凝视那亮起烛火的房间,良久。   白日里,李顺德带来了一个好消息。   “原液”的确可以清除活尸体内的蛊毒,但需要一个可以承载它的容器作为媒介,将其尽最大范围地散发出去。   换言之,普通人一旦吞服下原液,只会被里面蕴含的巨大能量反向吞噬,连渣都不剩。   “能承载它的容器呢,最后会如何?”宁长风问。   “不知道。”李顺德摇头:“也许生,也许死,也许不生不死。”   ……   “吱呀”一声,房门被推开,宁长风披着一身月色进门。   灯下容衍动作的手一顿,给线头打了个结,扯断,一件贴身小衣便做好了。   宁长风平素生活上粗糙,长年春寒冬冷都是一件单衫,得了风寒扛几日就好,也不在乎。容衍心疼他病了难受,在一起时总是要督促他穿上防寒的小衣。   小衣布料柔软,睡觉时无需脱下,可当里衣穿。   如此宁长风便不会忘记了。   容衍站起身,拿着小衣在他身上比了比,尺寸应当是合适的,不由满意地点了点头,叠起收在箱子里,这才转身握住宁长风的手,感受到上面的寒意后立时皱了皱眉:“怎么手这么冰,我去灌两个汤婆子。”   楼下便烧着热水,容衍说完就要下楼,被宁长风一把拉住。   “不要汤婆子,要你暖。”他难得说句情话,语气正经得要命,耳根却红了。   容衍好笑地扬起唇角,随即解开盘扣,将他双手贴肉揣在胸口捂着,微微飞起眼角看他:“这样够么?”   他本意是逗逗夫郎。   宁长风脸皮薄,真抓实干虽不含糊,这床第间调.情的把戏那是屡战屡败,从未占过上风。   每到这时,这人就该抽回手夺门而出了。   怎知宁长风忍着耳根红热,凑过去轻轻啄了啄他唇角,拉着他的手环上自己的腰:“别的地方也很凉。”   语声低而微颤,温热呼吸打在他耳廓,难为情得就像那夜温泉。   “要你暖一暖。” 第86章 正文完   他们在小楼上抵死缠绵,不分昼夜。   月色一层一层爬上窗棂,映出交缠的两道影子,间或一两句呢喃低语自小屋传出,消散在夜风中。   “那个办法……我不放心。”   “这一路总是你在救我,也该轮到我救你和宝宝一次了。”   如果拯救苍生是你的宿命,不妨让我替你先行一步。   即便此去无回,魂魄碎裂成粉尘,我也会将自己一片一片拼凑起来,找到回家的路。   某日,清晨。   晨曦斜照在小楼上,容衍临窗而坐,露出的半边侧脸线条漂亮,眉眼漆黑如墨,一双骨节宽大粗糙的手在他脸上动作着。   宁长风一手捏着他形状优美的下颌,一手夹着刀片,正聚精会神地给他刮冒出来的青青胡茬。   “好硬。”他指腹在容衍微微刮手的胡茬上摩挲,评价道。   初遇见这人时,他是不长胡茬的。   宁长风原以为是他受伤体弱的缘故,后来才得知是先帝给他喂了药,为了满足那个变.态老皇帝的私欲。   他一度想不明白自己到底喜欢容衍什么,居然能让自己为他走到今天这一步,连崽都揣了俩,还都是心甘情愿。   起初他以为是美貌,因此在鹿鸣山闹矛盾时总是依着性子来,几次三番说分手便分手,那时从未想过天长地久,直到他走入先帝寝殿……   一个人到底要有多坚韧的心性,才能在历经那么多折磨与侮辱后还能做到不被黑暗同化,身坠崖底却永不放弃追寻微光,如宣和、如他、如被救下抚养长大的落氏二十七子……   明明身陷囹圄,却尽己所能去温暖别人。   这才是容衍。   他不需要谁拉他走出深渊,他自己心中本就有团永不熄灭的光,在某个未来一定会将他带回温暖光明的世界。   只是宁长风出现得恰恰好而已。   “好了。”他放下刀片,将帕子在热水中浸湿,拧干,替容衍敷了敷被刮得微红的肌肤,仔细端详片刻才道。   容衍便弯起眼睛笑,他已过而立之年,岁月褪去了他脸上刻意被营造出的少年感,增添了许多沉稳和内敛,漆黑眸底经年累月的寒冰终于融化成一片澄澈的湖,阳光与树影映进去,漾起一泓烟波。   宁长风胸中被这泓烟波挤着撞着,只觉汹涌不已,他卡住容衍的下颌,不禁俯身在他眼皮上亲了亲,哑声道:“别这般看着我。”   会不忍,不舍。   容衍顺势搂住他脖颈,将人压得更低了些,攫住了他抿得紧紧的薄唇。   他们在阳光下肆意亲吻,微风拂过十里桃林,缤纷花瓣簌簌而落,有些乘风飘进小楼,扑在二人侧脸、身上,被容衍一片一片叼走,印上新的痕迹。   深夜。   宁长风缓缓睁开眼睛,容衍一只胳膊垫着他后脖颈搂着他肩背,另一只搭在他侧腰的手不知何时已缓缓滑落至肌理分明的小腹,掌心暖着那一小块地方。   他呼吸匀长,睡得正熟。   宁长风静静凝视他许久,眼底一层又一层的泛起红潮,又一点一点被压下去,湮没在静寂无声中。   谁来做容器,答案已不言而喻。   他拗不过容衍,更舍不得抛下容衍,让他带着除夕独自在人世间浑噩一生。   死容易,思念却很难。   宁长风掌心覆住容衍的手,缓缓运起异能,小腹开始缓缓抽搐,一颗一颗豆大的汗珠自他额间鼻头冒出,连绵成片滑落脖颈,终于——   能源核心被抽了出来。   那是一颗莹绿色的珠子,琉璃珠大小,悬在宁长风掌心,肉眼可见精纯的能量在珠体内缓缓游逸。   他舔了舔迅速变得干枯的嘴唇,将珠体送进了容衍体内。   容衍在睡梦中蹙了蹙眉,手指下意识抚上他侧脸,指腹在他眼睑处抹了抹,呢喃了一句:“别哭……”   宁长风低低“嗯”了一声,被前所未有的疲惫感包裹,他阖上眼,紧紧抱着容衍睡了过去。   次日。   容衍睁开双眼,第一时间便感受到了体内的变化。   一颗莹绿色的珠子悬在丹田处,为他源源不断地提供能量。   宁长风头枕在他胳膊上,双手紧紧搂着他,下颌抵着他锁骨睡得正香,眼睑下的憔悴清晰可见。   容衍花了好一番功夫才将自己从他的禁锢中脱身,平静地起身穿衣,替熟睡的宁长风掖好被角,以防走了热气。   他弯腰,掌心聚起一团绿色能量,不太熟练地送进宁长风体内。因为能量的滋养,宁长风脸上的憔悴逐渐褪去,恢复了血色。   他无意识地攥紧被角,似要挽留什么,却陷入更深的睡眠。   从祭司宫带来的玉瓶静静立在柜子上,被容衍抄进袖子里带走。   *   黔南山脉外,火炮爆.炸声不绝于耳,远在盛京的景泰蓝集举国之力调来了无数重炮,在葭野平原一字排开,从头裹到脚的重甲士兵如黑云压阵,日夜对着南越炮轰,誓将活尸大军阻在金平城外。   南越境内被轰得千疮百孔,硝烟弥漫在整个国境上空,遮住高高在上的祭司宫,经久不散。   姚厝不得不弃了老巢,袭击了与之相连的南昭国,带着新制成的活尸大军逃窜至黔南山脉,包围了藏在山腹之中的桃花源。   “还我原液!还我原液!”   凄厉的嘶吼声回荡在山脉上空,数十万活尸在操纵下扒在山体上,它们用身体撞、用指甲刨、用獠牙啃,土石簌簌而落,山体在一点点变薄。   姚厝已丢弃躯壳,漆黑虫体膨胀至数倍。它盘在山头高高扬起头部,吐出的毒液落在山体上,腐蚀出一个又一个大洞。   山体摇晃不已,藏于山腹内的百姓互相抱着瑟瑟发抖,跪下祈求神灵的垂怜。   他们知道神就住在桃林里的小楼上,但无人敢进去打扰。   因为与神同住的那个人不喜欢他的神被觊觎。   直到容衍自桃林内走出,漫天的哭喊与祈求声俱是一静,无数人张着嘴忘记了磕头,泪痕遍布的脸上涌现出一瞬间的茫然。   容衍挥手,身后绿色的能量屏障缓缓形成,将整个桃花林笼罩其中。   原来拥有媲美神灵的力量是这种感觉,只要他想,整个人间顷刻便能翻云覆雨,宁长风却一直在压抑能量,陪他用凡人的方式生活着。   容衍苦笑,掌心飞出无数绿色光点,散落在黑压压的人群中,他们纷纷仰头,睁大眼,在惊愕中沉睡过去。   落无心出现在他身后。   绿色光点落在他身上,却并非催眠,他只觉神清气爽,体内污浊被扫荡一空。   容衍低声嘱咐:“替我守好他。”   落无心上前一步,面露不忍:“主人——”   容衍打断他,轻轻道:“我这一生犯过不该犯的罪,杀过不该杀之人,算来千刀万剐也不为过……他不一样,他正直、光明、磊落,善良又心软,不该再为苍生献祭自己的生命。”   他不要宁长风做谁的神,他只做他自己。   “告诉他——”   “罢了。”   靴底踏过湿软泥土,卷起翻飞的粉红花瓣,带着它们一路往山腹外行去。   石门缓缓打开,容衍从里面走出来。   摇晃的山体骤然一停,母蛊停止喷射毒液,自山尖滑落半截身躯,垂下硕大的头颅,悬在容衍面前嗅闻。   它闻到了原液的味道。   那是它殚精竭虑数年从自己身上剥离出的“解药”,可解长生蛊之毒,逆转生死。   代价就是它会被永远困在这具丑陋恶心的蛊虫体内,不得往生。   但是没关系,只要宣和活过来,它就算只能远远地看着守着,也知足了。   母蛊的口器翕张,腥臭涎液往下滴落,它操纵成千上万的活尸开口:“你居然喝下了原液,我要吃了你!”   容衍目光扫过蛊虫盘在山头的庞大身躯,轻而易举便透过蛊虫漆黑扭动的身躯找到了它藏在体内的能源核心。那是一颗和宁长风的相仿的珠子,正往外散出丝丝缕缕蓝黑色的雾气,那些雾气逸出体外,无声地牵住了每一具活尸体内的子蛊,操纵着它们的一举一动。   原来如此。   他掌心聚起异能,朝母蛊的迎面撞来的头颅拍了下去。   母蛊一时不察被拍得一偏,硕大身躯朝半山腰砸去,趁此机会容衍纵身跃上它的背部,将异能灌注指尖,划开它黏滑的躯体,伸手朝里探去。   母蛊受痛挣扎,毒液呈散射状喷出,硕大的躯体坠落山谷,翻滚扭曲成一团,高大的树木被它的毒液拦腰蚀断,虫躯碾过之处万物枯萎,生机断绝。   容衍死死抠住母蛊的躯体,被毒液溅射到的地方迅速腐烂,露出森森白骨,又在木系异能的催化下新生出血肉,如此往复。   白骨与血肉交替出现在他身上,犹如在地狱与人间不停转换的罗刹。   难以言喻的疼痛侵蚀着他,容衍的手却始终很稳,坚定不移地深入母蛊体内,直到攥住那颗蓝黑色的珠子。   “不——”   挣扎扭动的身躯突然停下,颤抖着蜷缩成一团,成千上万的活尸口中发出悲鸣:“求你——”   容衍没有听它辩白。   他被腐蚀得只剩白骨的五指攥住那颗散发着蓝黑雾气的能源珠一扯,母蛊发出一声震彻山野的嘶鸣,庞大的身躯猝然倒地,失去了生机。   无数朝山谷涌来的活尸随着能源珠被扯出,齐齐停在了原地。   纷乱的山谷骤然一寂,只余漫山烟尘飞舞。   容衍被甩飞出去,撞倒一株枯树。   血肉迅速在他森白的手骨上覆盖,眨眼恢复如初,他单膝跪地,捂着胸口剧烈地喘息,山谷空荡无声,他耳边却震耳欲聋,吵闹得很。   姚厝的声音自能源珠里传来,传进他脑海中:“就算那个人类给了你能源核心又怎样?我的灵魂不死不灭,随时可以降临在另一个世界,你们永远杀不死我!”   掌心的能源珠在鼓动,有什么东西似要从里面挣脱而出。   容衍收拢五指,喘息声如风箱在他胸口拉锯,巨大的能量消耗令他身体逐渐僵直变冷,心尖有一处突然变得滚烫,那里搁着宁长风的一滴心头血,正源源不断地暖着他的心窝。   他感受着心口的暖意,突然急促地笑了一声,低声喃喃:“是吗?那就一起罢!”   言毕不等珠体内的灵魂逃窜而出便将能源珠硬生生摁进了体内!   能源珠甫一入体,便被宁长风的能源核心缠上,丝丝缕缕的绿色光团与蓝黑雾气纠缠,阻止了它的逃窜。   姚厝惊慌失措的声音自体内传出:“你疯了吗,两种源性不同的能量——你会爆体而亡的!”   容衍踉跄着爬起:“我做事,从来不喜欢留后患。”   “疯子!疯子!放我出去!”   蓝黑雾气歇斯底里的挣扎,却被能量光团困住,死死囚禁在他体内。   容衍一步一步朝山谷外走去,他走得很慢,两种能量在他体内撕扯缠斗,脆弱的肉身承受不了如此巨大的冲击,以致他七窍不停有鲜血涌出,最后连皮肤都在往外渗血。   他找了一处视野还算好的地方坐下,从这个角度能看到那个通往山腹的小小石门,从那里进去便能看到十里桃源,桃林深处有一座他亲手盖起的小楼,里面睡着他的夫郎。   剧烈的撕扯感折磨着他,容衍只觉得每一寸皮肉血脉都要被体内打架的两种能量撑爆,姚厝喋喋不休的怒骂充斥在他脑海,他突然就有了闲聊的兴致。   “其实我骗你的,宣和假死而已,我亲自送她出的盛京。”   “但是她不肯原谅我,便与我断了音讯,择了一处地方隐居。”   姚厝的音调蓦地拔高,尖声道:“她在哪?在哪?”   容衍被吵得脑仁生疼,便闭嘴不言,静静等着姚厝的声音从质问变成哀求。   “她在哪里,求求你告诉我,我死,我马上死,求你——”   祈求声逐渐变得卑微而颤抖,容衍却不为所动。   一步错,步步错,每个人都要吞下自己亲手种下的因果,无人幸免。   鲜血不断从他体内渗出,洇进泥土里,埋藏在地底的草籽迅速发芽,顶端开出一朵白色的小花。   回望他淌血走过的这一路,已是繁花似锦。   容衍勉力抬起手指,拨弄了一下那随风摇曳的白色花瓣,指尖渗出的鲜血滴落在叶片上,深绿的叶脉便染上丝丝红色,那丝红线沿着茎秆往上,将花瓣也染红了。   他这才满意地扬了扬唇角,垂下眼睫道:“还记得你第一个攻陷的村庄么……此刻宣和应是你活尸大军中的一员。”   姚厝哀求的声音骤然一停。   “不,你骗我——”凄厉的声音犹如实质穿透容衍的脑海,他捂住痉挛的胸口,身体朝前一挺,再也承受不住暴走的能量,整个人瞬间消散成风。   一颗能源珠自原地缓缓升起,绿色光团与蓝黑雾气相互交缠,旋转着向上腾空,消失在天际。   天上云层快速聚集,瓢泼大雨倾泻而下,正和活尸勉力奋战的重甲士兵突然挥了个空,眼睁睁看着朝他们张开大嘴扑来的活尸在大雨的冲刷下如同被烧融的蜡一般迅速化成黑水,流进地底消失不见。   他们掀开沉重的头盔,痴愣愣地望着被一场突如其来的大雨冲刷干净的世界,仿佛只是做了一场噩梦。   现在梦醒了。   阳光重新从云层里钻出来照亮疮痍大地,七色飞虹挂在雨后初晴的天空,碧蓝如洗。   *   宁长风自睡梦中醒来,桃花瓣自窗前被风吹进,柔软地贴在他唇角,仿佛容衍送来的一个吻。   他直挺挺地躺了很久,枕头湿了半边。   他终是替他赴了死局。   直到门被敲响,落无心的声音在外响起,含着几分忐忑:“主人有信给您。”   宁长风抹了把脸,强撑着自己起身接过信封拆开,目光落在信纸上的那一瞬间顿住,连手指都开始微微发抖。   信中写道:   长风吾妻,别亦难舍,为夫便自作主张了。   我这一生杀过无辜之人,死不足惜。命运将我送到你身边,也许就是为了这一刻的到来。   让我替你完成使命,还你一个干干净净的容衍。   好好吃饭穿衣,别难过太久。   ……   为夫私心颇重,几次落笔都写不下让你另择良人的话,便偷偷留下一滴精血在此处,若我还活着,被精血养育的小花或者小草便不会枯萎。   等我。   墨渍从这里起晕染成一团,可以想象执笔人久久悬笔不落的模样。   信纸的最后一句写着:   别等太久。   宁长风攥着信纸夺门而出,穿过十里桃林,绿色能量屏障遇到他柔顺地散开,他冲出山腹,自雨后漫山遍野疯长的花草中挖出一株叶脉深红的小白花,小心翼翼地捧回桃花林,种在小院里的桃树下,挨着容衍埋下的十八坛桃花醉。   邪祟散尽,万物复苏。在此避难的老百姓陆续撤出了山腹,在满是废墟的大地上重建家园。   唯独宁长风守着院里的小花,天热了给遮阴,下雨了给打伞,谁劝也不走。   景泰蓝甚至带着除夕来了两次,未果而返。   时间在他日复一日的守候中过去,小白花几次都要枯萎,却总是在宁长风心惊肉跳的视线中挺过来,舒展着虚弱的叶片,微微摇曳。   宁长风肚子一天一天大了起来。   失去了能源核心的支撑,他已与普通人无异,随着月份的增加身体日渐沉重,疲惫感越随之而来,睡着的时间也越来越长。   往往能从午后昏睡至半夜。   睡不着时便搬个小凳坐在桃树下盯着小花看,一看便又是半夜。   他总是想着,无论容衍飘荡在哪个世界线之外,若是能感应到他的陪伴,哪怕只有微弱的一点点,那也是好的。   这日傍晚,宁长风堪堪睡去。   落无心将做好的饭菜端回灶房锅里热着,正准备给小花浇点水,突然平地起了一阵大风,院里的桃树被吹折了枝干,闪电划破尚还明朗的天空,一声惊雷落下,在桃树旁砸下一个焦黑大坑。   他心下一突,转头就见炸雷接二连三落下,次次都砸在小白花头上。   风雷阵阵,在地上砸出数道大坑,连桃树也未能幸免,焦枯了半边枝干。   那堪称柔弱的小花却屹立不倒,深红叶脉在一次次雷击下褪去原本的颜色,散发出莹莹白光。   宁长风被炸雷惊醒,扶着肚子蹒跚奔下台阶,蓦地止步。   最后一道闪电映亮他惊慌的瞳孔,照出那缓缓化形的熟悉身影,容衍转身,含笑望向宁长风,烟波流转,眉眼如昔。   他手指自虚空中一握,刹那风收雷住,夕阳跃出地面,晚霞染红了大半片天空。   “我回来了。”   --------------------   作者有话要说:   到这里正文就完结啦,基本把我想写的都写出来了,没什么遗憾,不足肯定也有,所有中肯的评价作者也都接受QAQ   感谢一路陪伴到这里的读者,小作文就不写啦,作者会好好总结练习,希望下本我们还能再遇见mua~   ps:番外不定期掉落,目前有夫夫日常,几个配角的补充,还有想看的可以在评论区留言哦,爱你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