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子他不肯和离》   作者:丹锦   简介:   坚韧不拔心机攻 x 随性瞎撩美人受   白殊一朝穿越,成为齐国公府里不受宠的病弱三公子。   刚醒过来,就得知自己即将嫁给以狠戾出名的太子。   太子身为先帝之子,正是当今皇帝欲除之后快的心腹大患。   白殊:便宜爹不愧是皇帝的忠实走狗,卖子求荣眼也不眨。   不等他做出打算,宫中又传下旨意,改嫁为娶,令他尚太子谢煐(yīng)。   白殊:我和太子,这是非要死一个?   谢煐从小韬光养晦,靠着装疯卖傻苟活。   总算熬到及冠参政,却怎么都没想到,皇帝居然荒唐得找借口逼他嫁人。   他不想再忍,正欲舍命一搏,不料那个未婚夫婿竟秘密寻上门来。   白殊掏出一堆武器图纸、民用配方:“合作吧!我给你打个掩护,待你登上大位,我们和离。”   谢煐翻看完毕,目光深沉:这个传闻中乖僻的病美人,看来也不简单。   被折辱的残暴太子,对上有皇帝撑腰的白三公子。   满朝官员天天猜测这对怨偶谁会先弄死对方,但等着等着……   皇帝倒了台,太子登了基,白三公子当了摄政王。   他们这群等着看笑话的人,最终反倒成了笑话。   ※   白殊原想将谢煐推上皇位就功成身退,谁知这新皇帝天天耍无赖,死活不和离。   谢煐搂着人装委屈:“殿下怎地如此无情,用过便扔。”   白殊趴他身上伸手戳他肩膀:“别说得我像个渣男,现在是文武百官日日上折子劝你广纳后宫。”   于是第二天,上折子的官员全都跪在王府门前恳请摄政王回宫。   官员们心里苦:谁能想到陛下如此冷酷无情的人,不急着摆脱嫁人之耻,竟还是个宠夫狂魔?!   阅读指南:   ①年下攻,双向奔赴he,从头到尾身心1v1。   ②主受,主角来自未来世界银河联邦,金手指含量大,苏爽甜宠文,不喜请叉。   ③架空背景,微权谋,设定有杂糅有自设,请勿深究,若感不适请及时止损,弃文无须告知,万分感谢。   ④凌晨更新,早晨捉虫;凌晨没更就早晨更。   ⑤请不要在评论区提及现实人物,包括公众人物,以及“我/我朋友/我同学/我亲戚叫xx”,凡提及现实人物的评论都会删除,请注意保护好自己与亲朋好友的个人信息哦!   内容标签: 强强 宫廷侯爵 穿越时空 甜文   搜索关键字:主角:白殊(受),谢煐(攻) ┃ 配角:专栏完结文、预收文若干 ┃ 其它:苏爽,甜宠,年下,穿越   一句话简介:太子他主动真香了   立意:发展生产,富国强兵。 第1章 谶语   早春二月,乍暖还寒。   西斜的日头还未完全落下,不知何处刮来的风里已经带上冻人的凉意。京城西边的一条官道上,赶路进城的人纷纷在冷风里缩起脖子加快脚步,只想着尽早进得城去。   在这些匆匆而行的布衣黎庶间,却有一队人马恍如鹤立鸡群,分外打眼。当中的四名年轻公子俱是金冠锦衣,丰神俊朗,一看便知定是出自权贵人家。   尤其领先半个马身在前的黑衣公子,最是气度不凡,剑眉斜飞入鬓,凤眼不怒自威,稳坐于高壮的黑马之上。雄骏宝马迈着轻快的脚步,他的身形却未见一丝摇晃,只衣袍微微翻飞,袍上暗纹偶尔反射出一道流光,转瞬即逝。   四人身后还跟着一众身着轻甲的护卫,约莫二三十人,皆是腰间挎刀马鞍挂弓,隐隐环护着前方四人。这些人虽不成行成列,行进间却也是动作划一,明显训练有素。   能佩弓进城,便代表这队人来历非比寻常。京城对各式武器的管控非常严苛,被允许随身携带弓箭这种远距离杀伤性武器的卫队,屈指可数。   因此,官道上的行人与车队即便自觉地给那支人马让路,也禁不住偷偷抬头打量他们几眼。   再者,京城里东贵西庶,那些达官贵人都不屑于走西边的城门,供自家玩乐的别院也爱建在京城东边,便是偶尔到西边的山里游玩也会走南大门绕行。   平日里西边的官道上都只有平民与商贾,现在不知哪位贵人突然出现在此处,自是引得人频频窥看。   那队人也不在意旁人的目光,只控马避让着行人与车队前行,几名锦衣公子还时不时相互偏头低声说笑。   天边的火烧云不断地快速变换着形态,傍晚的凉风一阵寒过一阵,就连后面三名公子都不由得伸手拢拢衣襟,唯有打头那位黑衣公子依旧双手持缰,不动分毫。   突然,着紫衣的公子伸手指向一处惊呼:“你们快看,那边的霞云像不像凤凰!”   其他三人闻言,都转头顺着他手指处看去,果见一大片红云形似一只展翅腾飞的火凤,羽冠翘立的凤首高高昂起,细长的尾翎仿佛直垂触地。   紫衣公子又道:“我确定方才还没这形状。”   他身旁的蓝衣公子笑道:“天上霞云变幻万千,凤凰之形便是少见,也不至如此大惊小怪吧。”   紫衣公子回过头拿眼睨他:“多动动你那死板的脑子。要不是撞到现在这种时候,我哪会在意这个!”   蓝衣公子奇道:“现在这种时候?”   紫衣公子啧了一声,四下望望。虽见路上百姓都尽管避让和远离自己这支队伍,但他还是控马挨近同伴,侧过身子压低了声音:“你想想国师这次卜算得出的谶语——赤凤高飞,黑龙潜游,龙凤相佑方解国之危难。”   蓝衣公子听得一愣,目光不由自主地看向前方的黑衣公子。   紫衣公子也在向前方抬起下巴示意:“‘黑龙’不用说了,人人皆知是指殿下。至于那‘赤凤’,可不是大家都在琢磨。现在见着这么一只红凤凰,还正应着那句‘赤凤高飞’,你说我能不多想?看看,那凤尾不就正正指着下头一座庄子。”   他声音虽然尽量压低,可毕竟是骑在马上说话,再靠近对方也不可能耳语,是以周围的人全听到了这番话。这一次,连临近的几个护卫都禁不住转头看了眼天边的火凤霞云。   正如紫衣公子所言,这样望过去,那细细长长的尖凤尾确实像是连着正下方的田庄,好似那只鲜红大鸟便是从那田庄里腾空而起一般。   不过护卫们牢记职守,看过一眼便收回目光,继续警戒四周。倒是蓝衣公子露出副若有所思的模样。   因着国师的那句谶语,如今皇帝正大张其鼓地为太子选妃,朝中气氛更是一片波谲云诡,人人都在揣摩上意。毕竟以皇帝和太子之间复杂难言的关系,但凡有个官身的人,都不会相信皇帝此举真是为了太子着想。   蓝衣公子同样压低着声音,一边用手指暗暗比个向上的手势,一边对紫衣公子回道:“你说,那位……搞这么大动静,真是因为国师的谶语,还是另有图谋?”   紫衣公子眼中透出一分不屑来,冷哼道:“别的我不知道,我只知道他反正是见不得我们殿下好。”   此时,一直默默听着两人说话的青衣公子驱马上前,靠近黑衣公子低声道:“殿下,是否要查查那座庄子?”   黑衣公子面无表情地直视着前方,仿佛事不关己般淡淡回道:“你有心思就去查。”   说完,他抬脚在黑马腹部轻轻一磕。极有灵性的宝马立刻知晓主人的意思,迈开四蹄向前小步奔跑。   队伍的核心人物这么一加速,后方众人便再顾不得其他,纷纷打马跟了上去。   同一时刻,那座“飞”出火凤的田庄里,某处院子的卧房当中,躺在床上的青年缓缓睁开眼睛。   白殊只觉全身上下绵软无力,两边太阳穴突突直跳,整片前额都在刺痛,仿佛有无数细细密密的针在一下下不间断地往脑袋里扎。   只是,对于早已习惯了病痛折磨的白殊而言,这点小疼痛完全算不了什么。他一边忍耐着身体不适,一边整理脑海中庞大又细碎的信息。   白殊记得自己刚刚参加完围剿虫族的大战役,这次银河联邦几乎全军尽出,在艰苦作战后击杀了母虫和大部分虫族。经此一役,联邦至少能争取到一百多年的喘息时间休养生息。   而白殊率领的第四十九舰队于此战中再立奇功,战事结束后,也在第一批随元帅旗舰班师的舰队当中。就在回程途中,白殊的病又犯了。   白殊出身于联邦边缘的荒星,是个弃儿,年幼时因受到坠落荒星的小行星辐射而患上不治之症,后来一直靠药物勉强维持身体。但药物效果也在渐渐减弱,终于在他三十八岁这年来到了强弩之末。   不过,白殊患病多年,又率领一支悍不畏死的劲旅征战十载,早就磨练得心性豁达,看淡生死。   感受到自己大限已至,白殊不慌不忙地向部下交待好所有事务,又和寥寥几位谈得来的友人视频告别,便躺进医疗舱里,在病发的疼痛中静待死亡降临。   但,当他意识变得朦胧的那一刻,突然有大量影像涌入脑海。那些画面与声音时而模糊时而清晰,同时,他也奇异地获知了众多信息。   白殊就像沉浸在一场真实的梦境当中,等再睁开眼时,身处之处已然换了一个世界。   额头的疼痛渐渐退去,体内也慢慢恢复些许力气,白殊昏花的视野总算变得分明。他撑着身子慢慢坐起,四下张望。   不甚明亮的房间算得上宽敞,白殊身下是一张挂有幔帐的大床,一侧床帏被拉开绑缚在两旁。床尾摆有一架屏风,旁边烧着碳盆,床头侧边立有大柜,床的对面、窗户下方则是一张案桌,桌前一张圈椅。而且,床、桌、椅都不高,大约要比白殊所熟悉的家具矮上一半。   面对这些陌生的摆设,再结合脑海中突然多出来的信息,白殊不得不承认——自己穿越到了地球远古时代,就像他偶尔看来消遣的一些小说里写的那样。   原以为在凯旋时病逝也算是人生圆满,没承想,一闭眼一睁眼,自己竟又多了一条命?   白殊低头看向自己的双手。这明显是一双养尊处优的手,纤长手指莹润如最上等的白玉,甚至没有一个薄茧。唯一美中不足之处,只是指尖缺乏些许血色,透出点病弱之意。   白殊又摸摸自己的脸,转头看向案桌——那上面摆着烛台、水壶、水杯,以及一面铜镜。   他将锦被披在肩上,拖着没多少力气的身子慢慢走过去,缓缓在圈椅上坐下,调整了好一会儿姿势才坐舒服。不过仅仅是这样稍稍动了动,他都感觉到一阵疲乏,可见这具身躯虚弱到了何等地步。   白殊靠在椅子里歇过片刻,伸手拿起案上铜镜,垂眼看去。   铜镜打磨得十分光亮,清晰地映出他的模样。   精致五官,雪白面色,一副病容,竟和当年二十出头时的自己一模一样。   正当白殊在心中暗暗吃惊之时,脑海里突然响起一道清亮如少年似的声音:“主人,你醒了。”   白殊微愣:“小黑?”   小黑是他的AI助手,主程序原本在他的随身光脑之内,因自己姓白,当时他便随手给起了个对应的昵称。   白殊有点欣喜:“你在哪,我脑子里吗?”   虽说只是AI,但小黑毕竟跟随他多年,现在他独自来到一个完全陌生的新世界,身边还能有个熟悉的意识,的确是件令人高兴的事。   不过,小黑的回答却出乎他的意料。只听那少年声音说道:“不是,我在外面。稍等,我马上进来了。”   白殊又一愣,随即便听到合起的窗户发出动静。他转过头去一看,就见上下关合的木格纱窗出现了一条小缝,灌进一阵冷风。紧接着,一只黑猫费力地从窗缝中钻进来,跃到案桌上,还抖了抖身子。   这猫全身乌黑,一对金色的圆眼看着就灵气逼人。   它在案桌上端正坐好,抬头对着白殊喵了一声。同时,白殊脑海里响起小黑的声音:“主人,有水吗?这身体会渴会饿。”   白殊以前没养过宠物,但想到黑猫身体里的意识是自己的AI助手,也觉得它颇有几分可爱,便伸手在黑猫的小脑袋上揉了一把,才提起案上水壶,将水倒在手掌中喂给它。   黑猫喝过几轮,重新端正坐好。白殊一边毫不讲究地用衣摆擦拭手掌,一边尝试在脑海里清晰发问:“这是怎么回事,我们一起穿越了?”   小黑的声音果然再次响起:“应该是。我是两天前在这只猫体内苏醒,寻着定位过来找你,但你一直昏迷,我叫你你也没有反应。这两天我在附近逛过,发现这里的人事物符合数据库中对地球远古时代的文字描述。”   白殊若有所思:“我在昏迷期间接收到这身体原主的记忆,现在是大煜嘉禧年间。你的数据库中可有关于这个朝代的记载?”   他一边说一边往杯子里倒上水,又伸出手指点了点,在案桌上一笔一划地写出个“煜”字。   黑猫低头看着水渍未干的字,片刻之后抬起头:“没有搜索到。不仅我的数据库里没有,我还连接到银河联邦大学的图书馆数据库中搜索了一遍,也没有找到这个朝代的相关信息。”   白殊再次吃惊:“你还能接进联大的图书馆?”   联邦大学的图书馆是全联邦信息最全的民用数据库,只要不涉及机密,都在其中有存档。白殊就毕业于那里,后来还被聘为客座教授,因此他的AI助手拥有很高的调阅权限。   小黑人性化地点点猫头:“是仅有的一处能够连接的数据库,只能进行搜索和阅读的操作。除此之外,我还剩下两个功能——人体扫描和成份检测。”   全是每款光脑都会装载的基础功能。   这次不用白殊下指令,小黑就主动对他进行了扫描:“你现在身体的整体情况为虚弱,体内有毒素……”   它的话音刚起头,就被外间传来的开门声打断。一人一猫同时转头看向房间入口处的屏风,很快便有一个身穿短打的十五六岁少年端着碗走进来。   少年进房时低头顾着手中的碗,绕过屏风才抬起头,正正对上白殊望过去的目光。   “郎君!苍天保佑,您可总算醒了!”   少年惊呼一声,脸上泛起喜意,连忙快步向白殊走来。只这短短一段距离的时间里,他就将各路神明谢了个遍,来到白殊面前更是扑嗵一声跪倒在地,大眼睛中已经涌起了泪花。   “郎君昏睡两天,杨老大夫没法子,府里又完全没个回音,听说国公早两日就进了宫里一直没出来,小人慌得都不知该怎么办好……”   还未完全变声的少年嗓音有些尖细,急促地撞进白殊耳中,引得先前平息下去的头痛又隐隐再起。   白殊一手支在圈椅扶手上揉着太阳穴,从脑海中的原主记忆里翻找出少年的名字,尽量扬高声音道:“知雨,别吵,我头疼。”   知雨当即禁声,还抬手在自己嘴上轻拍一下,压着声音说:“是小人高兴过头,无状了。”   说完,他开始用勺子搅拌起手中那碗黑褐色的水,又嘀嘀咕咕地道:“既然郎君醒了,便赶紧趁热喝了这药吧。不过郎君也是的,醒过来摇铃叫小人便是,怎么还自己下了床。幸好还知道披着被子,不然一准得着凉。”   白殊顺着这话瞥了眼床头,果然在枕边见到刚才没留意的金铃。等他收回视线,知雨已经舀了勺药喂上来。   白殊伸手推开,只说:“打水来,我先洗漱。”   知雨连忙收了手,一边将药放在案上一边连声自责:“对对,是小人疏忽了,小人这就去。”   他起身小跑着离开,白殊目光转向那碗药,问从案桌底下探出个脑袋的黑猫:“知道是什么药吗?”   小黑回答:“两天前我按着你的定位找过来,见他送个老人离开,应该是他刚才说的杨老大夫。后来我找机会看了药方,对比过数据库里的信息,是个固本培元的方子。”   白殊点下头,又道:“说回刚才的事,你说我体内有毒素?”   小黑:“是一种慢性毒药,会日积月累地对内脏造成伤害。不过,我这两天来看过你几次,扫描时发现那些毒素在从内脏抽离,内脏也在进行修复。现在内脏原本的不可逆损伤已经消失,而所有毒素都聚集在一处,并且被一圈光和内脏隔离开,还在以微弱的速度消散。若是保持这两天监测的数据,只需要两年半就能完全消散掉。”   白殊听得一挑眉:“如此神奇?”   小黑继续说:“人类有记载的医学史上还从未有过这样的前例,只能认为是你灵魂穿越带来的奇迹。就像我进入了这只猫的身体,也让猫起死回生。”   他们刚说得几句,外间开门声再次响起,知雨端着水盆提着桶进来,黑猫便缩回案桌下面。   白殊当然并不习惯让人伺候,可对这时代的用具不熟悉,只得先任由知雨服侍一次。   知雨翻出一条貉裘斗篷换下白殊披着的被子,又帮着他漱过口洗过脸,再去摸摸药碗,说是凉了要拿去热一热。白殊却道:“不碍事,我自己喝便行。你去弄点吃的来,我饿了。”   知雨笑道:“灶上一直留着火温着粥,就是备着郎君醒了随时能吃,小人立刻去端。只是郎君睡了这么久未进食,头两餐只能吃清淡的白粥适应着。待明日小人让庄头杀只鸡炖上,晚上用去了油的鸡汤做粥,再将肉熬化进去,总能有些好味道。”   白殊点下头,赞他一声思虑周全,又加一句:“也给这只猫准备一点肉。”   黑猫随着他的话音从案桌下钻出来,乖乖巧巧地对着知雨喵一声。   知雨看得乐了:“这小东西什么时候钻进来的?这两日小人见它一直在屋边转悠,还喂过它一回剩饭。”   白殊伸手抚着黑猫的皮毛,扬唇微微笑起:“我就是被它叫醒的。既有缘,今后我便养着它了,你让厨房每日备些熟肉,别慢待它。”   知雨满口答应着出去,没一会儿就端回一碗白粥,和一碟喂猫的肉。   白殊一边拿勺子搅着热腾腾的粥,一边说出刚才想好的说词:“知雨,你说我睡了两日?”   知雨重重点头:“可不是!郎君再不醒,小人都想去请个道长来看看了!”   白殊低头喝下一勺粥,又抬头看他,慢慢地说:“其实,我的魂魄去了一个所有人都能修长生的世界,在那里修行了一百二十年,才回来了。”   知雨听得张大嘴巴,但只震惊了片刻便换上高兴的神情:“那郎君是修炼有成了?”   白殊翘高唇角——就知道他会相信。这身体的原主长年研究卜术,深信各种神鬼之说,这种离魂志怪话本也看得不少。知雨作为唯一一个近身服侍的小厮,自然深受影响。   “修炼有成不敢说,但我大劫已过,日后身体会慢慢康复。”   “恭喜郎君!”知雨说得真心实意。   白殊对他温柔地笑笑:“只是,于我而言,我已经离开这里一百二十年,对当年的一些事都记得不太清楚了,还得问一问你。”   这便是白殊替自己找好的理由。毕竟知雨是最熟悉原身的人,白殊在他面前不可能不漏出马脚,但有了这“离开的一百二十年”,白殊再有点什么异样之处,相信这孩子都会自动脑补好破绽。   比如现在,知雨就又一次双眼含泪,激动地说:“难怪小人觉得郎君醒来之后便温和了许多,原来是因为修炼过那么久的仙术。而且,一百二十年啊!过了这么久郎君还记得小人是知雨,小人太感动了!郎君有什么记不清的尽管问,小人必定知无不言!”   白殊垂下眼帘轻咳一声,但很快就抛开欺骗单纯少年的愧疚心,开始一点点套话。   他虽然接收了原身的记忆,可毕竟不是自己的经历,那般水过鸭背地过一遍,许多细节一时间都琢磨不透。加上原身几乎足不出户,对很多事情都漠不关心,掌握的信息其实非常有限。   知雨身为小厮,就不能像主子那般万事不过心,下人之间流传的消息量更是不容小觑。何况白殊还需要了解一下外头的大环境,而知雨是在十岁左右才跟在原身身边,尽管知道得也不多,但窥见一斑总能以小见大。   白殊上辈子的人生经验也算得上颇为丰富多彩,他拿着记忆中的信息套知雨的话,喝碗粥的工夫就将原身的基本情况摸明白了。   原身也叫白殊,今年二十三岁,是齐国公白泊的三子,亦是嫡长子。母亲在生产时难产去世,原身也因此从小体弱多病。   齐国公公忠体国,一心扑在大业上,并不管后宅事。原身被乳母和母亲的陪嫁大丫鬟带大,到了八岁,乳母想方设法去面见国公求上一求,那位日理万机的齐国公才寻回个先生给原身开蒙。   又过一年,继母入门。头一年原身的日子还算平淡,可第二年继母生下儿子后,国公府后院的氛围就开始一点点变了。那几年原身还小,很多事不明白,其间深意都是知雨后来从他姨母、即原身的乳母那里听来,现在再说给白殊知道。   核心其实便是一句话——继母在刻意养废原身。当然,继母还要脸面,明面上一切都很过得去,但暗地里的小手段也足以让原身变得敏感又孤僻。同时,原身不识礼数、不敬父母、不睦兄弟的流言也渐渐在京城贵妇圈里传扬开。   不过,在十四岁那年,原身去道观上香时偶然被人瞧见几次,倒是突然传出了貌比潘郎之名。可也正是这一年,原身病情突然加重,继母顺势以清净的环境好养病为借口,将原身送到家中唯一一处带温泉的田庄上。   这一住,原身便住到了如今。   平日里无人关心过问,一年中只有几个节日会被招回家中,原身自己又除了进香便不出门,也难怪在这个早婚的时代到了二十三岁都没娶妻成家。而原身体内的慢性毒药,怕是和继母脱不了干系。   白殊心下暗暗为原身唏嘘,面上就不自觉地带出些惆怅。   知雨见他露出疲态,端来清水让他漱过口,又劝着他回床上休息。白殊也的确感到倦了,没硬撑,由着知雨将自己扶到床边。   这身体还虚弱得很,是得好好将养。   白殊在床边坐下,突然发现金铃下压着一张纸,便抽了出来:“这是……?”   正在整理锦被的知雨瞥过一眼,笑道:“每年过年国师都会进行卜算,往年只言吉凶平,今年却传出谶语。郎君上月底听得消息,让小人去打听,就是这一句,一字不差。而且因着这谶语,圣上现在还忙活着给太子选妃呢。”   知雨话音落下,白殊也刚好将叠成几折的纸展开,看到那句最近把京城闹得沸沸扬扬的谶语——   赤凤高飞,黑龙潜游,龙凤相佑方解国之危难。   白殊盯着这笔工整的字,刚才接收的某些记忆点被触动,不由得微微蹙起眉。   原来造成原身死亡的直接导火索,竟是齐国公那个亲爹。   随后,白殊又禁不住伸手按住右后腰。   在他自己的身体上,这里有一块形似腾飞火凤的红色胎记。   作者有话要说:   放篇预收文案,感兴趣的小可爱们可以点进专栏先收藏哦~   《重生后高冷男友竟向我卖萌》   猛兽装幼崽战神攻 x 绒毛幼崽控精英受   【主受1V1,双向奔赴HE,甜宠】   星际英雄司瀚元帅凯旋,帝国小王子高调示爱。   司瀚直接晒出个人信息栏回复:已婚,不约。   帝国男神司元帅隐婚五年!民众们好不容易刚接受这个事实,又被全民偶像文博士出意外身亡的消息震晕,举国哀泣。   文清宇博士,正是司瀚元帅的法定伴侣。   身死之后,他的灵魂被拉到司瀚身边,眼看着司瀚联络四方扶上新帝,再公布小王子一级谋杀罪名,亲手制裁对方。   尘埃落定,司瀚在文清宇墓前合上双眼。   文清宇震惊:当年结婚时不是说好的只为安抚精神力?   再一睁眼,文清宇重生回到五年前。   他算算时间,等着那头精神力即将失控的巨大银狼来寻自己。   结果,找上门的竟然是一只奶灰毛色的小狼崽?   文清宇:……这真是他上辈子那个宁愿忍受巨痛也绝不露出幼型体的高冷丈夫吗?   算了,不管那么多,先rua再说!   司瀚上辈子最大的遗憾,就是解决内忧外患占去自己太多时间。   一朝重生,他醒悟到追人要趁早。   只是,研究狂人文博士是出了名的爱情绝缘体,据说被他拒绝过的人可以绕首都星一圈。   司瀚综合各方信息,分析出文清宇似乎可能好像……是个绒毛幼崽控?   他化为兽身,看着镜子里威风凛凛的高大银狼,凌厉的双眸微微眯起。   下一刻,巨兽的身形不断缩小,最终变成毛茸茸的奶灰狼崽子。   ※   后来,全星际的民众都知道了——   帝国男神司元帅是晒伴侣狂魔,星网主页全是文博士,又美又飒。   全民偶像文博士是晒宠物狂魔,星网主页全是小灰狼,奶酷奶酷。   文清宇看着自己最新动态下飞升的点赞数,心情复杂。   狼崽好rua是好rua,就是实在有点费腰…… 第2章 凤兮   白殊心情有些复杂地折好那张纸,压回金铃下。   知雨正要服侍他躺下,突然道:“郎君这衣摆怎是潮的?待小人拿身里衣来给郎君换上。”   白殊看着他忙碌,犹豫片刻,还是问道:“你知道太子妃要怎么选吗?”   “小人去打听谶语的时候也顺道听了一耳朵,现在京城的茶楼食肆里可都在议论这事。上个月国师的谶语一出来,圣上就下令京中停止议亲,让勋贵大臣们将家中适龄娘子的八字递交到宫里,以便国师找出那只‘高飞火凤’。不过啊,听说到现在都没找着,安阳府还出了告示,悬赏一切与火凤有关的线索。   “对了,府里也递了封八字上去。就三日前府里二总管来送东西,郎君还特地把人叫进来,使了钱与他细细问这事。二总管虽没看清字,但的确见国公写了八字帖子,估摸着也是宫里逼得紧,国公没法子。大娘今年才十二呢,谈婚配实在太早了点,京中富贵人家大多是将女儿留到十七八才出嫁。”   这时外间响起敲门声,知雨出去片刻,抱着个汤壶进来,将床上原本那个换出来。外头天色开始转暗,白殊体弱,早春晚间寒凉,被子里少不得这东西。   将白殊安顿好,知雨再次叮嘱:“小人就歇在外间,郎君有事直管摇铃。”   临离开前,他看看蜷在床边的黑猫,迟疑着问:“这猫……”   白殊转头望过去一眼:“它爱待这就让它待,你找块垫子给它。”   知雨于是又翻出块旧垫子,一边笑道:“今日日头下去了,明日我再给它好好洗洗。待在郎君身边可不能脏兮兮的。”   白殊看知雨拿着东西往外走,突然又问:“知雨,你可知我后腰上是否有什么伤疤痕迹?”   知雨微愣地回转身:“小人常服侍郎君沐浴,并未见郎君身体上有何痕迹。”   “好,你出去吧。”   待知雨转出屏风,外间响起轻微动静,白殊便掀开被子,再翻个身揭起衣摆,在脑海里呼叫小黑。   “小黑,你看看我右后腰,是不是还有那个像火凤的胎记?”   小黑的声音很快响起:“有,和你以前身上那个完全一样。”   白殊重新躺好,轻叹了口气。   小黑虽然是没有感情的AI,情报分析的速度却很快。它问:“你在担心你被选中?可那少年说你这身体原本没有这个,以后只要藏好,就没人会知道。”   白殊安静地躺了一会儿,翻找着原身那些记忆,慢慢地道:“来不及了,递进宫里的八字估计不是白家大女儿的,而是原身的。原身也认为自己会应谶,他算是被他父亲给气死了。”   大约在去年,原身听乳母说过一件事。那是他母亲怀着他的时候,在和还是个小官的白泊去宝济寺上香途中,于山间凉亭遇到一相面术士。   那术士先赞了白泊一声好相貌,日后必会封公作宰。再看原身之母,立刻面色微变,起身长揖道:“夫人火凤入怀,腹中子贵不可言,堪配青宫。”   青宫即东宫,代指太子。夫妇二人便是当听个口采也心中高兴,当即给了重赏。只是后来原身母亲难产过世,原身又是个男儿身,自是无人再提那话。没承想,数年之后,白泊凭从龙之功受封国公,官至尚书左仆射,是正经能进政事堂的宰相。   乳母只是当则趣闻说与原身听,再感伤一下主母福薄,叹息原本的高贵公子在继母手底下艰难讨生活。却不料,原身一直将此事记在心里,前不久听闻太子选妃就紧张了起来。   权贵阶层的好龙阳、养娈宠之风从前朝一直延续至本朝,原身对此却是深恶痛绝。   盖因原身长得好,肤如脂玉、色若春花,偏又弱不禁风、羸不胜衣,蹙眉敛眸间尤其惹人怜惜,以致于原身每次出门,都不知引来多少自诩风流的孟浪人士。久而久之,原身对分桃断袖的事自是闻之色变。   如今听说齐国公向上递了八字,又回想起以前术士那句“堪配青宫”,原身内心惶惶,连忙焚香沐浴,为自己占卜。只是,原身研究卜术多年,原先有多自信,此时就有多恐惧。   看着那指明应谶的结果,原身气血攻心。本就被慢性毒药破坏得千疮百孔的身体再承受不住这打击,他便恨恨瞪着齐国公府的方向魂归九天。   白殊慢慢给小黑说完这一段,小黑过了一会儿才回答:“我刚搜索了地球远古历史,在与当前世界接近的东方文明史上,封建时代中的确有过龙阳之风盛行的时期,但从没有一任皇帝或太子娶男妻。”   白殊苦中作乐地轻声笑道:“我们都经历了穿越时空、改造宿体这么神奇的事,再遇到什么史无前例的事也不值得吃惊,我看这婚八成是躲不掉了。”   小黑:“那你打算怎么办,就这样嫁人?”   “我倒是不介意和个男人搭伙过日子,但也要看对方是什么人品。”白殊说到这里已是困意翻涌,侧身打个呵欠,“先休息吧。这身体真是不行,不管是想对策还是给原身报仇,都得先养出点力气再说。”   在脑子里含糊地说完这句,他的意识便陷入沉眠当中。   白殊歇了三四天,才总算走路不再喘。   期间知雨又架车回城里请了名医杨老大夫过来,老大夫给白殊一把脉,顿时惊异非常,连呼神奇。随后将之前的药方做了些许改动,让白殊先吃上一个月再调整方子,并肯定地表明白殊的病凶险已过,安慰他只要好好将养,日后必能如常人一般康健。   白殊镇定地谢过杨老大夫,吩咐知雨给出丰厚车马费。倒是知雨高兴坏了,也对白殊所说的“去他方世界修炼了一百二十年”更加坚信不移。   当然,这几天白殊也没一直干躺着。他先和小黑一同摸索AI助手保留的功能,发现两点关键。   其一,白殊能在脑海中召唤出显示面板,可以调阅联邦大学图书馆数据库里的书籍,还能显示小黑的定位。不过,一旦他们之间的距离超过百米,双方的联系就会断开,无法沟通,也感应不到对方的所在。   其二,小黑调用数据库所需的能量来源于黑猫自身,并且消耗不大,只要每日饱餐两三顿就能维持。但人体扫描和成份检测消耗的能量却是来自于白殊,而以白殊现在的身体状态,这两个功能都得谨慎使用。   掌握这些情况后,白殊开始紧急恶补地球远古史,尤其是文史常识和语言习惯。同时,每天还抽出一个时辰去书房练字。   在银河联邦虽然已经几乎不需要进行实际书写,但文化传承并没有断代。白殊没有其他爱好,只是对能让人沉心静气的书法有几分兴趣,各种硬笔软笔都练过。现在照着原身的字练习便上手很快,何况原身的笔迹就知雨一人熟悉,有那一百二十年的理由在,白殊的笔迹有些不同也说得过去。   休养了三四天,白殊估摸着宫里该对齐国公交上去的八字有反应了,便让知雨收拾东西回京城。   马车停在院子里,知雨带着两个粗使仆役装车套马,白殊披着貉裘斗篷抱着黑猫站在墙边,正观赏一簇金黄的迎春花。黑猫洗干净的毛十分柔顺,身上暖烘烘的,正适合给白殊暖手。   知雨点齐东西,打发走仆役,抬眼去找白殊。只一眼,便不由得愣住。   白殊就那么随随便便地站在那里,却是腰背挺得笔直,只微微低头看向迎春。他没戴上斗篷的帽子,头发随意地扎成一束垂在胸前,眉眼舒展,唇色虽淡可也闪着光泽。   知雨呆呆地看了好一会儿,直到白殊察觉他的目光,转身走过来问句“怎么了”,才醒过神,挠着后脑讷讷道:“郎君不愧是修炼过一百二十年之人,和原先都不一样了。”   “哦?”白殊目光微闪,“如何不一样?”   知雨比划着道:“郎君以前病弱怕冷,出门总要裹紧斗篷,微微含胸,想到外面人多,还总会蹙着眉。现在则是立如松柏,和颜悦色的,像话本里那些仙人一样。就是这黑黄色的貉裘不好,配不上郎君的风仪。”   白殊失笑,他只是上辈子受训练养成了习惯,无处可倚靠时就会自然而然地站得笔挺。   小厮对自己深信不疑是好事,但该提醒的话还是得提醒。白殊说道:“你倒是会夸人。不过修炼一事不可多提,谨防平日间说漏了嘴。”   知雨嘿嘿一笑:“郎君只管放心,小人的嘴可严着呢!”   白殊看向马车:“东西可装好了?其他的都是其次,钱不能拉下。”   知雨拍了下放在车厢前的木箱:“铜钱全在这儿,金银放在车厢里,装衣物和细碎用品的箱笼绑在车顶上。都已经归置好,郎君上车就能走。”   他摆下脚踏,刚要伸手去扶白殊上车,院门口却突然冲进个壮实的中年汉子,一下打断两人动作。   那汉子几步过来拦在马前,急切地问:“怎地还装上了行李,郎君这是要去哪儿?”   白殊转眼过去,认出这是田庄的庄头,最近还来问候过自己一次。庄头是继母的人,必然肩负着对原身的监视之责,白殊虽不会和他计较,却也没给他好脸色。   “回家。”白殊淡淡地应过一句,径自踩着脚踏上车关门。   知雨对庄头露出个假笑:“公子要回国公府,庄头莫不是还想拦着公子不让走?”   白殊在这田庄里住了九年,前几年知雨不清楚,但自从他跟了白殊,这些年可着实给庄头填了不少钱,才换得主仆两人过得舒心些。   庄头脸色微变。看这架势,今日要想留住人必得动手才行。   可他一个连去府里禀事都只能见到管事和嬷嬷的下人,真要弄得这病怏怏的公子出点差子,夫人哪怕心中暗喜也不会护着他,甚至还会为了在国公面前撇清关系而重罚他。   何况,前两天他让人去府里报信说公子缓过来了,那边还传回话来,要他拣着好东西给公子补补身。换句话说,夫人并不想这时候让公子出事。   庄头片刻间便拿定主意,侧身让到一旁,赔笑道:“不敢不敢,某就是问一声,心里头有个数。小郎君一个人驾车能行吗?要不要再找两个人沿路护送着。”   知雨再次一哂:“不用了,这两年里不管是请杨老大夫还是送公子进香,哪次不是我自己一人。”   说完,他侧身往那口装铜钱的木箱边一坐,抓起马鞭甩个空响,便赶着马向院门走去。   庄头跟在马车侧边,一路陪着走到田庄院落的大门。大门处有三个壮实的青年守着,庄头又挥手示意他们拉开门让开道,目送马车出去。   青年们围在庄头身边问:“就这样让他们走了?”   “人家公子要回家,我们哪好拦着。”庄头撇着嘴说罢,马上又分派任务,“三公子病弱,马车走不快。你们两个跟在后头,如若发现他不是回京,便速速回来报我。你去牵匹马,快马跑回城去,一定要赶在三公子进国公府之前告知夫人此事。”   那三个青年点头应下,分头散了。庄头看向外头路上远去的马车,歪着嘴轻轻哼了哼。   此时赶着马车的知雨也在透过车门上的小窗和白殊说话。   “郎君,小人敢打赌,庄头肯定会派人跟在车后头。”   “爱跟便让他们跟。”白殊懒洋洋地道,“等进了城,先去寻刘家表兄。你可知他在何处落脚?”   “好嘞。”知雨亮嗓子应道,“郎君放心,小人知道。上月底小人进城打听那谶语,就是去找刘家郎君帮的忙。”   马车便在两人的话音中慢慢前进着。   张峤匆匆走进东宫寻人,被引到书房当中,太子谢煐正蹙着眉头看账,东宫大宦官冯万川随侍身侧。   谢煐抬头瞥他一眼,下巴向着靠近案几的一张圈椅微微一扬:“坐。怎么这时候过来?”   张峤行了礼在椅子上坐下,接过冯万川递来的水杯道声谢,才饮一口便放下,说道:“臣查清了西郊那庄子。”   谢煐看了多半天的账,脑子里满是各种数字,想了一会儿才反应过来,张峤指的是几天前黄昏时分火凤云霞“指”的那处田庄。   他端起自己手边杯子喝口水,说道:“都三四天了,亏难你还记挂着。”   “怕里面住着女客,不好明着打听。臣的人七弯八拐地想法子问,再多方印证,是以多费了些时日。”张峤边说边用目光瞟冯万川。   冯万川也乖觉,告声罪便自觉走出门,还给两人将门关上,再把候在门边的小宦官赶远了,自己守着门口。   听门外没了动静,谢煐问:“说吧,那里住着哪家女郎。”   “要是位娘子倒好了……”张峤苦笑着,继而压低声音,“是齐国公三子,白殊。他十四岁便去了那处长住养病,今年已是第九年。”   谢煐奇道:“既是个男的,便和谶语无甚相关。你还赶着来报?”   张峤一手压在案几上,向前倾着身,声音压得更低:“可臣打听到,齐国公前段时间也递了八字,还一连在宫里逗留两三日未回府,这几天面圣伴驾的时间也不短。”   谢煐食指在案面上轻点,过了片刻才问:“他家里有适龄娘子?”   张峤:“白家大娘年方十二。”   谢煐抬眼直视他:“所以,你的意思是……”   张峤的声音已经压到近乎耳语:“雄为凤,雌为凰。”   谢煐微眯起眼:“你方才说,白殊十四岁住过去,今年已是第九年……白泊的儿子,二十有三,尚未婚配?”   张峤已经将最令自己心惊的猜测说出了口,此时稍微放松些许,直起身子道:“他是齐国公元配生的嫡长,而国公府现在的主母是宁安公主的女儿。”   谢煐讥笑:“为了国公爵位苛待元配之子,我那位表姑可一点没学到姑祖母的慈和。”   张峤续道:“除了貌同潘宋,那位白三郎在外的名声都不是什么好话。为人孤僻、不识礼数、不敬父母、不睦兄弟,也不知是真的还是被刻意传的。可他到底还是齐国公亲子,即便再不上心,齐国公难道真舍得送与那位当个弃子?”   谢煐倒是并不意外:“白泊此人心黑手毒,为了权势甘当那人最凶残的一条狗。一个不受宠的儿子罢了,于他而言还真算不得什么。”   “他们再如何筹谋,若是国师不点头,也作不得数。但……”张峤面露烦恼,“偏偏齐国公才递上八字,转天就出现火凤霞云,还恰好和白三郎有关联。难道那白三郎真是应谶之人?”   他话音刚落,房门突然响起几下略微急促的叩门声,还伴随着冯万川的低喊。   谢煐应声“进”,冯万川推门进来,又仔细地将门重新关好,才快步走到两人身旁,躬下身子一副要说秘事的模样。   “紫宸殿那边刚送过来的消息,说是国师已寻到‘火凤’……”冯万川的声音又轻又急促,“竟是齐国公府上的三公子!天子如今正召相公们去商议太子娶亲一事!”   紫宸殿乃天子日常议政之所,东宫自然要往那里安插人。只是嘉禧帝防得严密,谢煐的人进不去核心,探到的消息总有滞后。但即便如此,都已是殊为不易。打探内廷事、泄露禁中语,这些真正论起来皆是杀头之罪。   此时谢煐和张峤听得这个消息,禁不住对视一眼——居然和他们方才的猜测丝毫不差。   张峤道:“有何公与李公在,或可劝住天子。”   谢煐却摇下头:“白泊是他腹心,中书门下在扳倒我这件事上也和他利益一致,再加上那几个巧舌如簧的小人推波助澜,何李二公拦不住。”   随后,他又冷笑一声:“随他闹去,以我盛传在外的恶名,难道会怕再背多一条娶男妻?大张旗鼓做这一场,不就是要用天下大义逼迫我。我们若是拿这事闹起来,便会给他一个‘不愿为国奉献’的借口发作。”   言罢,谢煐站起身整整衣袍,对张峤道:“已到我出宫的时辰。子山既然来了,便和冯万川一同抠出笔抚恤银来。”   张峤低头应是,冯万川赶前一步打开书房门。   谢煐一挥袍袖,迈出门去,大步往外走。早候在院中的十名护卫立刻训练有数地排成三行,由什长带着快步跟在他身后。   作者有话要说: 第3章 太子   白殊坐的马车不算大,车里铺着厚毯子,还备有小薄被可盖腿。车内一角有张固定的小几,上头摆着点心吃食和几竹筒参汤,另一角是个小柜,里面放着收拾出来的贵重物品。   车厢两侧开有滑窗,挂着厚厚的挡风帘。知雨起初没让开窗,生怕白殊吹风受冻。白殊没说什么,只是等马车走了一段就自己打开窗,时不时揭帘子看看外头的景色。   外头是宽敞的夯土路,据知雨说这官道已经维护得非常好,比城内的大街也不差多少。即使如此,对于习惯了悬浮飞车和宇宙船舰的白殊来说,还是感觉到很明显的颠簸,幸好车速并不快。   知雨也不敢让马走快。就白殊那身体,最近两年每次出门进香回来都得躺几天,即便现在有了起色,杨老大夫也说要好生养个几年才能和常人无异,知雨是丝毫不敢怠慢。   白殊靠着车门摸着猫,就着这种新奇的颠簸感和知雨闲聊。   “知雨,你可听过有关太子的传闻?”   “听过一些,最近关于太子的流言特别多。”知雨靠到车门上的小窗边,特意降低了声音,“太子在京里的名声不太好,都传说他凶暴狠戾、骄横跋扈。听闻东宫里的内侍宫女犯点小错就被狠罚,这些年因此丢了命的都不少。对朝臣也不尊重,从小到大欺负过好多官员勋贵家的子弟,就是和其他皇子的关系都挺差。”   白殊听得奇怪:“言官不参他?”   “有流言说参他的折子能装满几口大木箱,不过圣上宠着,顶多便是禁足几日思过。应该是去年十月的时候吧,太子还和大皇子在子午大街上当街打过一架,听说大皇子都被打吐了血,后来躺了半个多月才下得来床。就这样,太子也只是挨了圣上一顿申斥。”   “大皇子?太子是嫡长?”   “好像也不是……”知雨犹豫着说,“小人记得……二皇子便是皇后亲生。”   白殊更奇怪了:“那是为何被立为太子?”   “这小人就没听说了。”知雨笑道,“估摸着是得圣上喜爱吧。全京城都知道,圣上每次得到好东西都喜欢赐给太子,什么半人高的珊瑚树、拳头大的东珠、全身雪白的祥瑞。还不直接送,总要在子午大街上游一回街,再给送进东宫去,以示圣宠。小人有幸见过一次祥瑞,是条手臂粗的白蛇。”   白殊面色有些古怪:“你觉得皇帝……圣上很宠爱太子?”   “不是吗?”知雨不解。   白殊没回答他,转而提起其他话题岔过去。   *   因着白殊体虚畏寒,两人本就等到日头升高才出门,马车又一路慢行,直到过午才进得城门。幸好知雨周全妥当,没让白殊和黑猫渴着饿着。   午后温暖,白殊将一边窗帘完全挑起,饶有兴致地看着外面的热闹景象。大道上车水马龙,熙熙攘攘,牵着骆驼的异族人士也不少。白殊一边瞧着稀奇,一边在脑海里对照从原主记忆和知雨口中得到的信息。   大煜的京城名为安阳,外城占地极广,内城位于地势高的偏东北位置。   内城又分为南北两大部分,中间同样有城墙相隔。南边皇城的东西两方分别是太庙和社稷坛,中间主要是南衙禁军的驻扎地,还有部分政府机构的衙署。因启明宫位于东侧,故又称东宫、青宫。   安阳以最宽阔的子午大街为中轴线,次宽的卯酉大街与其十字相交,两条大街将全城划分为四大坊。   东北紧挨内城的永乐坊自是外城里最金贵之处,白殊要回的齐国公府便在那当中。永乐坊不仅寸土寸金,坊内宅院皆是有价无市,原身父亲白泊因是天子近臣,方得皇帝赐府居住。   与永乐坊相对,东南的永宁坊里住着绝大多数官员和贵戚。因太学与贡院都在此坊,上京赶考的富裕考生便会在坊内寻地落脚,白殊要找的表兄也租住在此。   西北的永定坊与西南的永平坊住的多是普通百姓,其中又隐隐形成北富南贫之势。当然,还有那些年俸低微的小京官,住不起永宁坊就只能在这两坊中找住处。   白殊的马车进了安阳城后,先是沿着卯酉大街往东走到子午大街,再从子午大街上的一处坊门进入永宁坊。坊中也有众多主干道,虽比不上两条大街宽敞,车马行人却同样井然有序。而且白殊这马车小,知雨仗着路熟,还时不时穿小道走近路。   坊内又比大街上热闹更多,白殊望着鳞次栉比的铺面和路边各式摊贩,听着车外烟火气十足的各种吵嘈声,好奇地问:“永宁坊也有这么多生意人?”   知雨笑答:“这里是东市,等穿过去铺子就少了。”   白殊随着马车轻轻摇晃,又走了一段,突然对知雨道:“你看左前方路口那个穿靛蓝衣服的人,是不是刘家表兄?”   知雨闻言,扭头过去仔细瞧瞧:“看着像。这可真巧,待小人去唤他。”   说完知雨便将车停在路边,跳下车跑过去找人,没一会儿两人便一同向这边走来。   那是个看着颇为硬朗的青年,头戴平式幞头,身穿窄袖圆领袍,正是白殊说的那位刘家表兄——原身母亲的侄子,刘道守。   白殊已开了车门在等他,两人照面先相互拱手见礼。   刘道守过来的途中将捆着行李的马车看了个清楚,此时便笑问:“三郎这是要搬回府去?”   白殊道:“正是。表兄怎的在此,可是有事要办?”   “没什么事。”刘道守摆下手,“我就是嘴馋了,出来寻东西吃。正准备回去,听说前边如意楼有热闹可看,便想去瞧瞧。”   白殊顺口接道:“是何热闹,还能引得表兄有兴趣。”   刘道守却是怪异地一笑:“太子在和肃王打赌。”   白殊原是随意寒暄,结果忽然听到这话,立刻起了兴趣:“哦?这种热闹的确不可错过,我也同表兄去瞧上一瞧。前边可能赶车进去?”   刘道守:“能是能,但这时人多,倒不如走着去快些,也不远。”   白殊点下头,弯身从车里出来,踩着知雨放的脚踏下车,吩咐他留在这里看马车,便要跟刘道守走。   知雨忙提醒:“郎君,斗篷!”   白殊笑笑:“日间气温高,不必了。”   刘道守一边领着白殊往那如意楼去,一边暗暗上下打量人,心中总觉着这表弟似乎和上次见面时不太一样,又说不上来是哪里不同。最后只能归结于,白殊长得太好,出门被旁人一衬托,更显谪仙之姿。两人这一路走着,旁边都不知有多少人瞧呆了去。   他看着看着便看到了白殊怀中的黑猫,开口道:“这猫……”   白殊任他打量,保持着淡淡的笑容道:“我体虚手凉,只是这时节还捧手炉又不太好看,便抱只猫儿暖暖手。”   刘道守看那黑猫乖乖地不动弹,也就不在意了。   白殊将话题扯回来:“太子要和肃王赌什么?这肃王又是……”   刘道守知他几乎足不出户,对外间事也不甚关心,便解释道:“五殿下,生母是皇后的堂妹。他二人是在为一乐伎打赌。”   “乐伎?”   “如意楼是京中最有名的三处青楼之一,一年半前楼里来了个出身江南的琵琶名手叫李若儿,时常去各处宴会上献曲。而全安阳都知道,太子对这个李若儿的琵琶甚是喜爱,几乎隔个两三天便会去寻她听曲。   “可巧今天肃王来点李若儿,说要与她切磋技艺。但李若儿说太子已经约了她在先,不便接待肃王。结果肃王气性上来,就在楼里等着太子过去,冷嘲热讽太子明明听不懂琴还非为美色占着人,简直暴殄天物。   “太子便提出,找十位乐伎一同在幔帐后弹琵琶,看他与肃王谁能听出李若儿的琴音,李若儿今日便为谁献曲。这事现在附近都传遍了,指不定还有人开了赌盘呢。”   白殊目光闪烁一下,又问:“肃王的琵琶弹得很好?”   刘道守靠近他低声回道:“连着三朝天子都好琵琶,民间便多有人习之,皇子皇孙们也不例外。至于弹得怎样嘛……反正没人会说不好。”   说话间,两人已经来到如意楼前,此时楼里楼外都站满了看热闹的人。   刘道守左右望望,招手叫过个仆役模样的男人,掏出点碎银塞给他。那人收好钱,咧着笑容在前面挤开人群,将两人领进楼中,再带上一处视野好的楼梯中段。此处已有不少人,但不像下方那么拥挤,应该都和刘道守一样,是为看热闹不惜花钱的富家子。   白殊很快便感觉到周围许多目光扫向自己,耳里也听见抽气声和低语声,他却是毫不在意,只垂眼往下方望。   两人进来得晚,演奏已经开始。一楼搭起的表演台上拉着一块大幔帐,后方坐着十个用布巾遮面的女子,甚至连穿着都是同样能遮盖身材的宽大衣袍,每人抱着一把琵琶正在弹奏。   那些女子动作堪称整齐划一,琵琶声从她们手下铺开,忽缓忽急,忽高忽低。在白殊这个对音乐一窍不通的人听来,如果闭上眼睛,他甚至都听不出这是合奏。   白殊又转眼去看台下的人。他的位置在表演台的侧边,比二楼低,正好能将坐在下方的太子和肃王看得清楚。   台前清出一片地方,只摆了两套案椅,两个年轻男人坐在案前。一人坐姿随意地倚靠扶手,时不时向旁边那人送去轻蔑的目光,身旁还足足围着十个护卫。另一人则是狠狠地回瞪过去,不过他这边气势就弱了不少,只有三个护卫。   白殊再细看那些护卫,发现双方也差别甚大。那十个护卫看似随意扶刀站立,实则处于随时可动手的蓄势之态。在队列排布上也内含玄机,交错的站位令他们彼此间既不影响动作,也能相互照应周全。   最重要的是,白殊能从那些人身上感受到久经沙场的煞气。这种感觉很难形容,唯有同样身经百战的人才能嗅出同类的味道。而且,不仅是那些护卫,就连被他们牢牢护住的那个青年,也有亲历战阵留下的气息。   反观另一人和他的护卫,皆是平平无奇。三个护卫顶多就是比常人高壮些,会耍几个招式,多一把子力气罢了,刀下都未必真见过血。   白殊挨到刘道守身边,低声试探道:“太子来青楼,竟带着这么多护卫。”   刘道守又现出怪异神色,侧头与他耳语:“我便是一直在江阳,也听说过这两年太子曾多次遇刺,甚至在安阳城里都有过一回,所以随行护卫不少。据说,刺客都是史更汉叛军的余孽。”   白殊不知道史更汉叛军是什么,但知此时不方便问,总之自己猜对了太子是哪个,便继续观察下方那两兄弟。   此时琴曲到了激昂处,十把琵琶的嘈嘈之声宛如层层声浪重重拍下。肃王已是听得眉头紧皱,都顾不上与太子对峙,目光只盯着台上幔帐来回游移,像是在极力分辨。   太子则是靠着椅背,端着酒盏垂眸自饮,甚至没往台上看一眼,全然一副漫不经心的模样。也不知是不是白殊瞧得久了,太子好似忽有所感,猛地抬眼向这边看来。   白殊只觉那目光犹如一道利剑,直直刺向自己面门。他虽不至于害怕,后背也禁不住升起些许凉意。   不过,白殊并未移开视线,反倒像是被激起战意,越发紧盯着下方那人,连唇角都微微上扬,勾出个带有几分挑衅的浅笑。   就在此时,激昂的乐声嘎然而止,倾俄响起似幽似怨的切切之声,很快又完全消散开去。   楼里安静了一瞬,紧跟着便响起众人低声议论的嘈杂。太子也随之收回目光,看向表演台。   如意楼掌柜登台,向台下行了一礼,温声笑道:“曲已奏完,请两位殿下写下李娘子所在的位置。”   下方自有婢女给两位皇子送上纸笔。太子稍一抬身,拿起笔刷刷写完,扔下笔又靠了回去。肃王却是执笔犹豫片刻,才缓缓落墨。   两个婢女拿起他们写好的纸举起展示。只见太子那张是笔划连绵一体的草书,但也能看出写的是“右一”。肃王的则是端正楷书,写着“左四”。   掌柜退至台边,朗声道:“落幔帐,娘子们取面巾。”   随着她话音落下,临时悬挂的幔帐也被解开,垂落地面。幔帐后方的十个女子齐齐起身,抬手解下遮面布巾。   四下议论的声音顿时变大,立刻有人忍不住叫喊:“右一!李娘子真是右边第一个!”   右边第一位,这是个离肃王更近的位子。李若儿自那里走到台中,怀抱琵琶对台下盈盈一拜。   肃王的脸色已经黑如泼墨。他一拍案几猛然站起,对着太子厉声道:“真是你听出来的?你且说说,你缘何认为她在右一!”   太子也站起身。他比肃王高近一头,微垂着眼看过去,淡淡地道:“肃王,学艺不精便去寻个师父教你。要听孤的指点,你还付不起束脩。”   说完,他又故意似地对台上道:“十娘,还不领孤去你院子。”   李若儿自是快速下台,引着太子往深处走。掌柜也跟着下来,状似招待实则阻拦地挡在肃王面前,连声向他推荐其他乐伎花娘。   其实也不用她拦,太子的十个护卫就没留给肃王一点抢人的机会。肃王才丢了这么大脸,哪里还待得下去,直接甩袖走了。   一场热闹就此落幕,心满意足的看客们也纷纷散开。想来,不出半天,这事就能在安阳城里传个遍。   白殊跟着刘道守慢慢往外走,低声问他:“依表兄看,太子真是听出来的吗?”   刘道守笑着摇头:“不好说,毕竟太子的母亲也是琵琶名家,他或许真有几分天赋。但我反正辨不出来。”   这话听着有些奇怪,像是太子没被母亲教导过似的。   白殊表面不动声色,脑子里却在吩咐小黑:“小黑,你留下来找机会溜进后面院子看看,里面是否有什么玄机。”   如果太子不是靠自己耳朵分辨的,必然就是有人给他通了消息。若真是那样,说明这如意楼和他总有些牵扯。   小黑应声“明白”,趁着白殊故意在出门时假绊一下的机会,从他怀里轻巧地跃到地面,飞快地从人群脚下窜走。   刘道守刚扶住白殊,便感觉一团黑影从眼前晃过,直起身才发现是猫不见了,不由得惊道:“你猫跑了。”   “无妨,它认得国公府,饿了会去寻我。”白殊撑着刘道守的手臂站稳,转移他的注意力,“表兄先带我回住处吧,我有事相商。”   刘道守对这个表弟的生活细节并不熟悉,没能识破白殊关于猫的谎话,见他不在意,只答应着和他同往先前停马车的地方走去。   *   白殊从城外田庄回齐国公府,没直接往永乐坊去,却绕进永宁坊来,刘道守在见到他时便知他是特意来寻自己。   不过两人都没着急,直到回到刘道守租住的宅院,等他的小厮端上温水和点心,刘道守才问起白殊的来意。   白殊端起杯润润唇,笑道:“那个先不急,现在我倒是对太子极为好奇。表兄拜得名师,志在仕途,对天家与朝堂该是有所了解,可否说与我听听。”   刘道守轻轻转着手中杯子,看向白殊的目光都带上些探究之意:“三郎其实是对国师的谶语有兴趣吧?”   白殊淡笑不语,算是默认了他的说法。   刘道守知这表弟对卜算之事格外上心,倒也不觉得奇怪,只是问:“你现在知道多少?”   白殊摇摇头:“表兄也知我长年不在京中,又对世事疏于关心,目前只知道知雨听来的一些传闻。”   他将先前知雨说的那些简单复述一遍,末了却话锋一转:“但在我看来,太子可没有丝毫受宠迹象。”   若是真受宠,皇帝又怎会让天子脚下的京城当中流传太子的恶名,肃王又怎敢为一乐伎当面对太子冷嘲热讽。至于送到东宫的那些稀奇宝物,多半也是想诱使太子玩物丧志。   最后,白殊问:“太子可曾犯民?”   刘道守的眼中露出一抹赞赏:“三郎看得透彻。太子幼时顽劣,及至年长狠戾跋扈,却是从来只对着官员、勋贵、皇室的子弟,与民无犯。而且,太子行事也时时踩准分寸。正是因此,他直到现在还能待在储君位上。”   白殊神色未动,静候下文。   刘道守直切要害:“太子乃是先帝之子,并非今上所出。”   白殊终于露出点诧异之色:“难怪……”   “文宗皇帝子嗣不丰,前头好几个嫡子都没立住,直到康宗皇帝——也就是先帝长成,被立为储君。先帝龙潜时娶卫国公之女薛氏,夫妻二人伉俪情深,便是多年无子,先帝也未曾纳妾。直到兴庆三十二年,先皇后终于有孕。”   说到这里,刘道守突然轻叹口气:“可就在先皇后诞子不久,文宗皇帝病重西去,先帝继位。据闻当时京里传过一些闲话,说是这新生的小皇孙刑克祖父,先帝因此而未能立储。   “到元丰四年,北边草原上的泰粟举兵南下,虽然被卫国公率部拦在关外,但泰粟总是不退,时时侵边偷城。这场仗一直打到元丰五年,先帝突发恶疾过世,同一天先皇后难产,一尸两命。”   白殊听得微微蹙起眉:“储君未立?”   刘道守点头:“储位空悬。而薛氏一门自大煜开国便镇守北疆,又一直被泰粟拖住,顾不上京城。先帝后一走,上头也没有太后,宫中只有年迈的太皇太后能主事。但太皇太后是太宗的继后,文宗非她亲子,她为避嫌一直住在离宫,并不过问政事。   “当时打仗的还不只北方,西边和南边也有战事,加上元丰四年五年多地连续出现天灾,朝中若是不稳,倾刻间就有可能大乱。因此一部分大臣便以国赖长君为由,拥立先帝兄长、即今上登基。而另一部分大臣则拥立先帝六岁的幼子,提议由今上辅政。   “双方一度僵持。但当时今上手中的北衙禁军已经包围皇宫,拥立幼子这派也知难以成事,只是北疆的卫国公毕竟手掌重兵,加上南衙禁军态度不明,今上并不敢逼迫太过。最后是太皇太后出面给了个两全之策,让今上将先帝遗孤收为养子,登基的同时立储。”   白殊了然地颔首——怕是从立储的那一刻起,皇帝就开始想办法合理弄死太子了。   “对了,先前在如意楼时,表兄还提过史更汉叛军刺杀太子,那又是怎么回事?”   刘道守给自己喝空的杯子倒上水,饮了半杯才续道:“那是两年前,草原西边的弗然两部被泰粟逼得过不下去,递表请求归降内附。太子便被派往西北高玉,代天子受降。结果驻军将领史更汉叛乱,联合来降的弗然企图挟持太子。”   “这么巧?”白殊微微挑眉,又补上一句,“只是挟持?”   刘道守意味深长地笑笑:“过后公布的说法是这样。当时太子手下只有三千东宫卫,他说服了尚在摇摆不定的西弗然部,双方联手,反将史更汉和东弗然杀得大败奔逃。随后又与前去救驾的舅父北昌侯两方夹击,一举擒获叛军。自那以来,太子就屡屡遭到刺杀。每次追查到最后,皆是‘史更汉叛党余孽所为’。”   “舅父是指……薛家?他们现在还掌着兵权?”   “是薛家。今上也尝试过调动换防,但换不了。前脚才把薛家人调走,后脚泰粟大军就一路南下,直逼安阳。今上抗不住朝野压力,只得再把薛家调回去。”   白殊垂眼端杯,缓缓喝水,脑海中将所有信息顺过一遍,又抬眸暗暗打量刘道守——对方刚才那话里话外,分明是偏向太子一方。   刘道守见他放下的杯子空了,便提壶给他倒上,一边状似自然地问:“三郎对卜术研究甚深,如此在意太子,可是对国师的谶语另有见解?”   白殊突然拱手对刘道守行了一礼。   刘道守一愣,连忙伸手去扶:“怎么……”   白殊肃容道:“殊去岁占卜,得知将遇大事,或波及表兄与外祖家。”   作者有话要说:   文里的皇帝排序:高祖—太宗—文宗—康宗(太子生父)—现皇帝(康宗的哥哥)   剧个透:太子没有狎妓   -------------------------   放篇预收文案,感兴趣的小可爱们可以点进专栏先收藏哦~   《女装大佬让竹马操碎了心》   暖男竹马攻x女装大佬受   【双向奔赴he,校园小甜饼】   D市传媒大学有两位排名不分先后的校草。   播音主持专业的苏晚川,和网络新媒体专业的周旭。   校园匿名论坛上,苏晚川长期占据“最想和他谈恋爱排行”榜首,周旭持续制霸“最想和他结婚排行”第一。   苏晚川温文尔雅,人美声苏,是个公开出柜的gay。   周旭高大可靠,暖男之名传遍全校,身旁大美女青梅神出鬼没。   青梅还可甜可咸,时纯时欲。可惜周旭的舍友们使尽浑身解数,也没能套出她的信息。   舍友们气急败坏:“护这么严实,还说不是你女朋友!”   匿名论坛上,三个热帖挂了快三年。   其一——有男生追到苏晚川了吗?   其二——有女生追到周旭了吗?   其三——周旭究竟为什么不和他青梅谈恋爱?!   联欢会上,周旭连续两次抽到“真心话”。   主持人:“是不是有秘密女朋友?”   周旭斩钉截铁:“没有。”   主持人:“是不是有秘密男朋友?”   周旭沉默了。   全场哗然——说好的铁直暖男呢?!   没多久,周旭和青梅上了热搜。   D大学生们揉着眼睛看了三遍标题——两位小哥哥见义勇为。   再看看下面青梅暴露男儿身,秒变竹马的视频……   哦豁,两校草的三大谜,似乎都有了答案?   ※   苏晚川趴在周旭背上,往他耳朵呵气:“怎么办,你的柜门被打开了。”   周旭稳稳托着人:“本来防的也不是我的门。被拍到,你以后再女装就没那么自由自在。”   苏晚川扑哧扑哧直笑:“所以,你究竟是更喜欢我男装,还是更喜欢我女装?”   周旭:拒绝回答送命题。 第4章 刘家   白殊说的并不全然是假话,原身的确依惯例在去年年底时做过占卜,而这卜术正是连接他与刘家之间的关键,也是白殊敢于主动寻刘道守商谈的倚仗。   事实上,虽然刘家就住在距离安阳不算远的江阳,但原身与刘家的往来算不上多密切。原身母亲过世之后,白刘两家便只在过年时才相互走礼。原身还在国公府里那些年,每年会收到一份精致却也算不上特别的礼物。   及至原身住到田庄上,刘家年底走礼时得知,转过年原身的小舅舅便特意来了一趟,走时留下一份银钱,之后也年年派人送钱过来。钱不很多,既不至于让旁人生出歹心为此冒险,也足够原身在外生活得不拘束。而白殊手里的钱,便全是出自刘家。   原身长这么大才终于过上银钱自由的日子,感念外祖家恩情,又无以回报,便在年底为刘家进行卜问,让来送东西的刘家仆人带信回去。信中有一条言到若明年家中有人下场考试,会有喜报,却不想这话正搔到刘家的痒处。   刘家几代经商,攒下丰厚家资,便一直想培养家中子弟入仕,改换门庭,可偏偏没一个念书能念出名堂。直到刘道守进学,刘家人才总算看到希望。   原身的信送到之时,十七岁的刘道守正在犹豫明年要不要下场考州试。他两年前自信下场,却未被取中,如今便有些惴惴,书院先生也劝他再磨三年。   对原身的信,刘家初时没太当回事。不过刘道守向家仆打听清楚表弟并不知自己要科举过后,觉得这是个好兆头,第二年秋天一咬牙还是下了场。   结果刘道守不仅中举,还凭借此次州试上写的文章拜得名师,前途一下变得光明。刘家从那时起才开始重视原身的卜算,双方互有信件来往,之后又断断续续地从原身的信中得到一些启发。   刘道守对这个表弟的卜算虽不依赖,却也不会等闲视之。   此时见白殊满脸严肃,刘道守也跟着端正神色:“此话怎讲?”   白殊露出忧心的模样:“上月表兄进京,去探望我之时,我曾说尚未参透年底的卜算结果。在得知国师的谶语后,我终于悟到,自己极可能被牵扯进太子选妃的事中。而刚才听完表兄的一番话,我方知晓圣上与太子之间……那这选妃一事,或许没有那么简单。”   皇帝既然视太子为心腹大患,又怎么可能会给他正经选一门亲,添个姻亲助力?恐怕,皇帝甚至都不希望太子有子嗣。   说出口的话没有讲透,不过表兄弟两人心知肚明。白殊续道:“外祖家毕竟与我有分割不掉的血脉之亲,若我真被牵扯其中,表兄高中后,仕途大概也会受到影响。”   听到“高中”二字,刘道守的目光闪烁了下,随即不解地问:“三郎如何会牵扯其中?虽说白相辖礼部,可太子婚事自有成礼,也无需白相事必躬亲,更遑论牵扯到你。”   白殊高深莫测地一笑,并不细说,只道:“此事未有定数,我不好先说,过上两天表兄便会知晓。不过,我知外祖家一直与国公府维持往来,原本还担心累及表兄为国公不喜。但刚才听了表兄一番话,倒是可以放心请托表兄一事。”   刘道守暗暗吃了一惊。   自这位表弟搬到田庄后,刘家虽单独给他送钱送物,却并没有断开和齐国公府的相互走礼。毕竟齐国公是天子重臣,刘家无权无势,又不缺那点金银,家中还有孩子要走仕途,即使不求得到照拂,也得求一个不被厌恶。若是以前没来往那还罢了,可两家都来往了这么些年,自然是轻易断不得。   不过,刘家对外孙离开国公府一事并非没有不满。刘家疼女儿,当年刘氏也是带着十里红妆出嫁,没挨过产子那道鬼门关是福薄,可这般人走茶凉怎能不让刘家心寒。刘家虽不敢正面对上位高权重的齐国公,但争取将一个不受宠的孩子带回去养还是能做到的。   为此,刘道守的小叔叔亲自跑来安阳见外甥。只是刘道守听说这个表弟对白家并无怨怼,也乐于住在庄子上清静自在,刘家这才作罢,只每年送钱供他花用就是。   无论是以前看信件,还是上次探望时的交谈,刘道守都感觉这位病弱的表弟一心扑在卜术上,对人情世故并不通透。可眼下对方不仅能从自己的话里分析出太子的处境,竟然还能听出自己的偏向,刘道守吃惊之余,不免有点自己看走眼的感叹。   而且,听白殊那话里的意思,这次被牵扯到太子婚事当中,似乎还会因此与父亲齐国公不睦。   刘道守没急着问白殊要请托什么事,却是问道:“三郎突然决定搬回国公府,可是做好准备面对俗事纷扰?”   他本意指的是国公爵位之争,不过白殊对此并不在意。   白殊由得他误会,只无奈一笑,顺势说出自己的目的:“是福不是祸,是祸躲不过。与其一味避让,不如掌握主动。我来寻表兄,便是想问问,外祖家可还留着母亲的嫁妆单子。如今,也该到我取回自己东西的时候了。”   刘道守眸光一闪,眼中赞赏之色更浓,欣然回道:“自是留有,待我今晚修书一封,明日便派人送回家中。从安阳顺水下江阳,只需五日船,回程也就八至十日。不出半月,就能将单子交给你。”   白殊点点头,又道:“其实,我这里还有些买卖想与外祖家合作,该是很有赚头。只是表兄春闱在即,不好拿这些俗务烦你……”   刘道守笑着打断他:“你就是真与我详说,我也不懂那些生意之道。这样吧,你给写下来,我随信送回去,让家里看看哪位兄长或是叔伯有空,过来一趟与你谈。”   白殊也是这个意思,当即取出一封信交给刘道守。   刘道守摆在一旁,转个话题道:“我看你面色仿佛比上次见时有好转,最近该是将养得不错?我偶然在市集淘到支二十多年的老山参,一会儿给你拿回去煮参汤。”   他并不知道前几天原身病重一事。刘家虽然一直照拂原身,却少有人进京,知雨当时慌得六神无主,都没想起来还有个刘家人可以依靠,后来听白殊提起时还很是懊恼。   白殊现在当然不会再多提,只道谢应下,又和刘道守聊起其他闲话。刘道守还吩咐小厮去酒楼饭庄买精致菜肴,要留白殊吃晚饭。   待到吃饭期间,白殊突然感应到了小黑。   他不动声色地在脑中问:“小黑?”   小黑的声音响起:“有人在查你,我在跟着他。有危险我会向你示警。”   白殊应声“那回去再细说”,便继续专注于和刘道守聊天。   表兄弟两个直到天黑透才聊得尽兴,刘道守亲自扶着白殊上马车。   临走时,白殊对刘道守道:“表兄下场之前怕是不方便去国公府,若是有事寻我,便派人来找知雨说一声,我可出来见你。”   “好好。”刘道守一边应着一边给他关车门,“快些回吧,一会儿该宵禁了。”   大煜实行宵禁,不过只禁坊外街道,而且时间不长,各坊门亥时方闭寅时便开。坊内则无禁令,热闹的街区甚至灯火亮到天明。只是白殊回家要从永宁坊到永乐坊,的确得赶在宵禁前离开。   刘道守就着小厮手中的灯笼站在院门口,目送白殊的马车远去方才返回。   *   知雨原本以为要从大门进齐国公府还得费一番周折,却没想到竟有门房候在门前,一见他们车到便殷勤地给开门卸门槛,还催着知雨赶紧送公子回院子,都没让知雨下车。   知雨一边赶着车往白殊住的院子走,一边隔着车门和白殊嘀咕:“这莫不是明日的太阳要打西边出来?”   白殊特意打开窗,刚才马车进门那一会儿,黑猫已经灵活地钻进车内,白殊正把新得知的信息挑着重点简明扼要地告诉小黑。   这边说完,马车也在院子里停下了。   原身住进这院子时继母还未进门,后来继母也没合适的理由把正经嫡长子换去偏僻地方,所以住的院子还算宽敞。可也就剩宽敞,一应用具多年未换新,平常只留个粗使仆役守着,次次回来知雨都得忙活上好一阵。   但今天,不仅四处点着灯亮堂堂,还有两个婢女两个小厮候在门前,就连小厨房都透出光,显然是灶上留有火。   知雨伸手扶白殊下车,压着声音继续嘀嘀咕咕:“怕是还要下红雨啊,不然怎会如此反常……”   白殊却心知必是婚事已经敲定,他现在是皇帝对付太子的重要棋子,才换回这点待遇。不过他对这些都不在意,该帮原身讨的债,他总会一点一点讨回来。   几个婢女小厮畏畏缩缩地上前行礼。白殊抬眼扫过,见都是十三四岁未长开的少年少女,再一看他们养得并不精致的脸和手就知道,原先都是做粗使活计,临时赏了衣服换到这边服侍而已。   白殊挥挥手:“不用近身伺候,要干什么你们听知雨的。”路过小厨房又多问了句:“烧着水吗?”   见四人讷讷点头,便吩咐那两个小厮:“你们去兑两桶热水,我冲洗一下。”   知雨不赞成地道:“郎君,夜间凉,还是等明日再沐浴为好。”   白殊在外头跑了一天,既然有条件就不想委屈自己,只道:“无妨,我动作快些就行。”   “可刚才门房叮嘱,国公让郎君一回来就去拜见。”   “国公清晨要上朝,现在肯定已经睡了,明天再说吧。”   知雨劝不住,只好细细吩咐小厮们兑多热的水合适,又让一个婢女去煮姜汤,另一个去灌汤壶铺床。   白殊抱着黑猫走进屋略看了看,见打扫得挺干净,就解下大氅随手往卧房的屏风上一挂,转身走去浴室。   两个小厮明显做惯活,动作麻利地送进来两桶热水,小房间内倾刻间就雾气腾腾。   白殊没让知雨服侍,自己快速地冲个澡,换上一身道袍,清清爽爽地走出去。不想才绕过门口屏风,就发现知雨满脸愁容地守在那儿。   知雨见到人,立刻两步上前,压低声音道:“郎君,国公来了。”   作者有话要说: 第5章 谈判   依着规矩,白殊回府之后首先该去拜见父母。   但现在已经夜深,估摸着国公和夫人都已经歇下,知雨又心疼自家郎君车马劳累,就没狠劝白殊。只想着一会儿自己走一趟,给正院递个消息,明日一早再催郎君过去请安就好。   却不想,齐国公竟然一直等到现在,甚至不是派人通传,而是亲自过来!以自家郎君在府里的地位,知雨真看不出这是好事还是坏事。   白殊却丝毫不慌乱,还伸手在知雨头上揉了一把,便越过他走进厅堂。   这里的灯比刚才又多了好几盏,相当明亮,当中坐着个白面美须的中年文士,正是原身的父亲,齐国公白泊。   白殊施施然走过去,扬起袍袖在他对面坐下。   白泊皱眉看着他,似有一刹那想喝斥他无礼,却不知为何忍了下来。随后又瞥一眼知雨,淡声道:“你出去。”   知雨不安地看看白殊,见白殊点头,才跟着白泊的长随一同走出门去。那长随立刻回身将门关好,守在门前,知雨便跟着站在一旁。   白泊沉下脸色,不悦地道:“我辰时便通知夫人把你接回来,如何这时才到。”   白殊在心里转换下时间,估摸着是自己的马车和国公府的人正好错过。不过他没打算细说,只倚着扶手,有些懒洋洋地回道:“国公清晨还要上朝,寅夜来此该是有要事,就别浪费时间训我了吧。早些说完,还能回去歇上个把时辰。”   白泊眉间皱出个川字,突然在扶手上一拍,低喝:“这是你和父亲说话的态度?书都读到哪里去了!”   白殊面色不改,还微微一笑:“我只在八到十岁跟着先生认了两年字,不曾读过什么书。”   白泊完全没想过竟会被儿子当面顶撞,整个人噎了一瞬。   白殊没给他反应时间,紧接着又道:“而且,我过不了多久就要进东宫,读不读书也无甚紧要吧。”   白泊正要斥责,猛地听到这一句,到嘴边的话一下消了音,目光却立刻变得锐利。   他盯着白殊看了片刻,心下将整件事前前后后想过一遍,确定不该有纰漏,才缓缓道:“什么进东宫?你从哪里听来的风言风语。”   白殊再次笑了下,声音不紧不慢,但分外笃定:“都这时候了,国公何必还想瞒着。若不是已在殿前议定了太子婚事,又怎会突然把我叫回来。”   白泊双眼微眯,脸上的怒色全然收起,却透出股比方才更威严的气势来。   白殊也没让他猜,直接道:“国公或许不知,我这些年虽没读过几本书,可对卜算之道研究颇深。国师的谶语已经传出半月有余,联系以前术士对母亲说过的话,我还有什么参不透的?”   白泊又盯着白殊片刻,慢慢垂下眼,那周身的凌厉也随之收敛。等他再抬起目光时,面上竟然还带上了些许慈和。   “你既然已经知道……”   不过,白殊抬手打断了他的话,径自道:“我听说,太子殿下凶暴狠戾。我虽不敢违抗天命,却也得想法子给自己找条活路。”   白泊三番两次被抢走主动权,暗自运运气,才维持住温和的模样。他装作没听懂白殊话里的意思,岔开话安慰道:“如何就到了这般地步。你可是我齐国公的嫡子,太子总还不敢对你动手。况且,圣上与国师也不会允许。”   白殊懒得和他兜圈子,直接挑明道:“国公莫不是以为只要看牢我,让我乖乖进了东宫,往后就能一切顺利?”   白泊目光闪烁了下。   事实上,的确如此。只要白殊进了东宫,是死是活都不再重要。死了最好,皇帝便能借机废掉太子。若是太子能容忍他活着,也会被这么个人膈应。一对怨偶,天长日久的,必会积累下无数矛盾。最后只要有人推一把,总会有暴发的时候。   白殊自是明白皇帝这边打的什么主意,心下禁不住冷笑。看来,这些人根本没把国师的谶语当一回事,完全只看成能利用的工具,什么“龙凤相佑”,他们要的是“龙凤皆死”。而自己,面临的结果只有两个:要么被太子杀死,要么弄死太子再被皇帝灭口。   白殊面上不动声色,只续道:“国公若是让我看不到活路,那我也只能去求太子。幸好我还算有几分姿色,要舒服地活到太子继位,想必不算太难。”   白泊目光一凛,随即又变得神色复杂,像是第一天认识自己这个儿子似地打量着白殊,怎么都想不到对方居然将一切都看透了。   白殊虽身不由己地成为棋子,却可以选择靠向哪一边。而他们能控制白殊的唯一理由,便是“太子一旦登基,必会杀白殊泄愤”这一条。可如果白殊已经不惧未来的死亡威胁,自然马上就能脱离他们的掌控。   现在,白殊显然是在以自己为筹码争取更多利益。   终于,白泊无法再装傻,不得不拿出谈判的态度:“你若能立下大功,圣上自是不会亏待功臣。”   这种不可能兑现的承诺,白殊连驳都懒得驳,挥手道:“以后的事且先不用提,单说眼前,我得在东宫活下去。”   白泊谨慎地问:“你待如何?”   白殊一笑:“钱,和人。我也不多要,把母亲当年的陪嫁给我就行。按律,那些原本也该由我这个亲生子继承。”   白泊深深地看着他:“就这些?”   白殊撑着椅子站起身:“望国公敦促夫人尽早归还所有契据,让我看到国公的诚意。更深露重,我身体孱弱,恕我不送了。”   说完,他头也不回地走向卧房,丝毫不惧身后那针扎般的视线。   *   白殊刚穿上厚实的大氅,便听见厅堂传来动静,该是白泊起身离开。   没一会儿,知雨端着姜汤进来,担心地问:“郎君,没事吧?”   白殊接过碗,一边慢慢喝一边回道:“无事,只是今晚大概睡不成了。你让人把炭盆和厅堂那些灯移到书房去,再给我磨些墨,就先去休息吧。”   知雨听得一惊,连忙劝道:“郎君体弱,怎可熬夜!可是国公罚郎君做功课,不如让小人代劳……”   “和他没关系。”白殊将空碗塞回知雨手中,“是很要紧的事,必须抓紧时间。对了,先前让你弄的那几支炭条也备好。赶紧去办,我坐一下就过去。”   知雨看他脸色便知劝不动,只得忧心忡忡地去了。   白殊靠坐在床上,闭上眼睛调出面板,开始在图书馆系统里搜索自己需要的资料。   黑猫悄无声息地走到床边趴下,小黑在他脑中问:“这么着急?”   白殊一心二用地说:“白泊等我等到这么晚,还亲自跑过来,说明他一定得在今晚把我拿捏住。换句话说,赐婚的圣旨八成明天就会下来,总不能让我当场闹得太难看,打皇帝的脸。”   小黑:“你现在是决定嫁了?”   白殊在心中叹口气:“这具身体太糟糕,我需要时间休养,也需要时间给自己铺后路。听你刚才的说法,太子既然在隐忍筹谋,那还是可以合作的。”   刚才白殊冲澡的时候,小黑已经将在青楼后院探到的消息详细告知了他。   太子进到乐伎的屋里,却是和一个老人交谈了一下午。只是东宫护卫将院子守得很严,小黑跳到屋顶上刚踩开一片瓦看了几眼,就被护卫们投石驱赶,所以除了听到太子对老人口称先生之外,没得到其他信息。   白殊继续道:“我原本担心刘家的态度,不过下午从刘道守那里试探出不少,既然他们倾向太子,我也不算孤立无援。不到万不得已,我还不想鱼死网破。”   小黑又问:“白泊真的会同意你的要求?那么大一笔钱。”   白殊一哂:“白泊这种人追求的是权势,钱财对他都是身外之物。只要我的要求没有踩到他的底线,他不会不同意。”   冷酷无情的AI小黑继续说自己的计算结果:“可对他和皇帝来说,你死在东宫是最好的情况。他可以把你关起来折磨得奄奄一息,让你勉强撑到嫁进东宫没几天就断气。”   白殊:“……”   若是原身,白泊或许只会以父权相压。但在白殊展现出他压制不住的趋势后,他会这么做的可能性就大幅提高了。   小黑:“其实你的最优解,是先向白泊示弱装听话,安稳嫁进东宫后,再说服太子联手,返回头收回原身母亲的嫁妆。”   这法子白殊倒也不是没想过,但实在难度太高。他和虫族打了十年仗,少有和人钩心斗角的时候,要他一个战功赫赫的铁血将军突然向人做出示弱之态,他自认以自己的烂演技,大概只会让对方忌惮更深。   白殊抬手揉揉眉间:“万一太子觉得我死在国公府更好,那我可能连进东宫的机会都没有。总之,当务之急是得尽快和太子搭上线。”   说话间,他已经在脑海中选定了方案,站起身向书房走去。   第二天一大早,白殊找知雨要来套仆役衣服换上,又涂黑手脸,用知雨的身份牌独自从下人出入的角门离开国公府。   门边上明显有增派的家丁守着。不过一是白殊少在府内活动,家丁里许多人认不出他,二是谁都没想到那个病弱得一步一喘的三公子会变装出门,也就没被抓住。   顺利地办完事,白殊故技重施,从角门回到自己院子。刚被知雨服侍着收拾干净,便倒在床上几乎是昏睡过去。但感觉还没睡多久,又被摇醒过来。   白殊凭着毅力睁开眼睛,让知雨扶起身,一边问:“什么时辰了?”   知雨脸上满是愁容:“巳时了。方才夫人派人来通知,说是国公下朝回来便有圣旨到,让郎君做好准备一同接旨……这眼见着就要到时候了,郎君的好衣裳小人都来不及熏!”   白殊心知这怕是继母故意晚传消息,想让自己出丑,却也不在意:“穿寻常衣服便是,左右我是个白身,又没有官服可穿。”   等白殊来到前院,就看到香案已经摆好,白泊正和来宣旨的宦官寒暄,盛妆打扮的国公夫人带着其余孩子候在一旁。   白泊见白殊到来,还对他露出慈和的笑容,指点他在哪个位置上跪下。   白家一群人在白泊的带领下跪好,宦官便打开圣旨抑扬顿挫地念起来。   白殊恶补了几天文史常识,平日里说话还能应付,但对这种文章就基本属于鸭子听雷。最后还得靠小黑的实时搜索帮忙,才勉强弄懂了圣旨的意思。   实际旨意很简单:封白殊为楚溪侯,尚太子谢煐,着礼部操办婚事,三个月后完婚。   和白殊原本的预测只有一字之差——不是他嫁太子,而是他娶太子。   白殊听完,心中第一个念头便是:这是非要他和太子拼个你死我活啊。   第二个念头则是:幸好自己动作够快!   作者有话要说: 第6章 赐婚   白殊一大清早摸着黑出门便先寻了辆马车。   大煜历经五朝,京城安阳已是发展出一片盛景,街上常见收钱载人载货的马车牛车。在永乐坊里揽客的马车,主要面向的是低级官吏,以及达官贵人家中出门办事的幕僚和仆人。   白殊让车夫将车赶到延喜门外,便在此处耐心等待。   幸好马车挡风的帘子够厚实,车内备有条薄被,白殊怀里藏着个小手炉,披上薄被还勉强撑得住。他从怀中取出一竹筒还温着的水,倒了点在手帕上,大致将脸擦了擦,再取出个油纸包着的肉饼,就着水慢慢吃。   外头的延喜门是内城东面的一扇门,从外城进东宫一般会从此门过。现在马上就要到开门的时辰了。   大煜除每年固定的几日大朝之外,每月的朝会还分为两种——初一和十五的朔望朝参,和每日固定朝参。在朔日与望日,内城门卯初开启,朝会于卯正大约进行到辰正。平日则是晚半个时辰,内城门在卯正开启,辰时开朝会。   白殊昨晚从小黑那里听得一个消息,今早便赶在卯正开门前,来此处守株待兔。   昨天小黑虽然没能听到太子和那位老人的谈话内容,却意外听到太子离开时吩咐一个叫孟大的护卫去打听个人。藏身在院子里的小黑一下就听出来了,太子描述的那个人正是白殊。   小黑便跟着孟大,看他从如意楼摸到刘道守住处,又雇个老婆子拐弯抹角地从刘家下人那里探知白殊身份。最后,他甚至躲在暗处,趁刘道守送白殊出门时确认过白殊的模样,再跟着车到国公府外。   当然,孟大这一轮探查做完,内城门早已关闭,他只能在外城住一晚,今天再回东宫复命。   白殊一边啃着尚有余温的肉饼,一边在心里祈祷那只兔子能早点到。   孟大的确是个尽职尽责的护卫,内城门打开还不到一刻钟,白殊便听到守在外头盯人的小黑通知他人来了。   白殊让车夫原地等着,自己紧紧衣襟,拿着个小木箱下车,向小黑指示的那个人走去。   孟大腰挎长刀,腿长步子大,便是独自行走也保持着戒备。灰蒙蒙的天光中,白殊刚靠近到他十步之内,他就察觉到对方的目标是自己,停下脚步紧盯过来。   白殊径自走到他身前,才抬起头,轻唤一声:“孟大郎。”   “你……!”孟大微微瞪眼。   虽然对方穿着仆役衣服,面上也沾着些没擦净的灰末,但这样一张带着病容却俊美如玉的脸,他不可能认错,正是昨日调查的齐国公府三公子。   白殊淡淡一笑,将手中小木箱递过去:“你我都赶时间,我便直说了。烦请将这个交与太子殿下。”   孟大眼中的惊诧换成了警惕:“不明之物,怎可交与殿下。”   “如何是不明之物?”白殊直视着他的眼睛,“你昨日才替太子把我的身份摸清楚,这不是明了得很。”   孟大再次瞪起眼:“你怎会知……”   不过话才说出半句,他就咬着舌头吞了回去——那话简直是不打自招。   白殊将小木箱往前伸一些:“你尽可先检查,没有危险品,都是对太子有用的东西。”   孟大还是没接,神色也变得狐疑。朝中谁不知道齐国公是皇帝心腹,只会想法子帮皇帝弄死太子。白殊这个儿子来送东西,怎么看怎么像是个圈套。   白殊见他这模样,轻叹口气:“我和齐国公并非一路人。你将东西交与太子过目,太子便会明白。若是太子看不上,付之一炬便罢。”   一边说,白殊一边打开小木箱给他看,又续道:“其实昨日我便想交与太子,只是没找到机会。不过,想必太子还是看懂了我的示意,才让你留下,可惜你没直接找上我。”   孟大看着白殊翻动小木箱里的东西,注意力被吸引过去,一时没能分辨出他的信口开河,想想殿下的特意吩咐,又见的确没有危险物品,就还是接了过来。   “只是此事?”   目的达成,白殊很是愉快,又是一笑:“只有此事。辛苦你,我不耽误你进宫复命了。”   说完,白殊干脆地转身走向等着自己的马车。   孟大却是被他这一笑笑得背上颇有点发凉,纠结地看看手里木箱,才重新向延喜门走去。   白殊忙了整个通宵,大清早又出门一趟,结果回来才睡得一个时辰就被叫起来,跪听满耳朵听不懂的圣旨。饶是他豁达惯了,此时也难免有些烦躁。   AI小黑还在白殊脑中尽心尽力地解释:“楚溪侯,推测为源出宋玉。宋玉是楚国人,号鹿溪子,这封号大概是夸你长得好的意思。但只提爵位,没提封户,就是只有个好听的名字而已。而且这种空头爵位不能往下传,等你死了就会收回去。”   白殊一边听着小黑叨叨,一边面无表情地跟着白泊谢恩,抬手接过圣旨。   宣旨宦官亲手将白殊扶起,笑眯眯地道:“恭喜楚溪侯了。陛下听闻三郎体弱,还特地开了内库,赐下些外头少见的上好温补药材,让三郎这三个月好好休养,婚事只管交给礼部去忙。所幸礼部就是齐国公所辖,怎样都不会怠慢了您这位新人。”   白殊面容平淡地再次谢恩,却丝毫没有给这宦官掏报喜钱的意思。   旁边白泊连忙接过总管备的荷包,一边拉着宦官的手塞给他,一边说着赞扬皇帝的话。国公夫人也走上前来,凭着自己皇帝表妹的身份拉拉家长。宦官倒是从头到尾脸色都没变过,一直是乐呵呵的模样。   再次寒暄过几句,白泊便亲自送宦官出门去。   白殊回身时顺眼一望。   他身后一直没出声的三男一女,就是他的两个庶兄,以及继母所出的一弟一妹。连着两个庶兄一起,四人都是穿金戴玉,今年才十二岁的白大娘更是满头珠翠,看得白殊都替她感到脖子累。   此时站在后头的庶兄们看自己的表情都有些复杂,眼中隐隐有着点怜悯,两个弟妹则毫不掩饰地显露出鄙夷之色。   白殊身上疲惫,没精神搭理他们,抬脚就要回自己院子,却发现知雨纠结地看着某个方向。他侧身看过去,见总管正捧着个大托盘,将皇帝赐下的药材给赵夫人过目。   赵夫人满意地点着头道:“不错,等会儿分一些,给公主府送过去,剩下的入库吧。”   白殊扬起个嘲讽的笑,开口道:“夫人,那些可是圣上赐给我养身用的。国公知道现在府里穷得揭不开锅,都要靠儿子的卖命财来做人情了吗?”   他这话一出,在场众人的脸色俱是一变。端着药材的总管背上立刻冒出一层冷汗,围在旁边的婢女家丁更是努力缩小自己的存在感。   赵夫人皱起眉头。不过她还没开口,白大娘就抢上两步,倒竖着柳眉尖声斥道:“你怎么和母亲说话的!”   白殊连一个眼神也没分给她,只续道:“现下婚事已定,太子乃一国储君,我下的聘礼可不能薄了,夫人还是尽早点清先母的嫁妆交与我为好。”   白大娘被无视,脸上阵红阵白,还想再开口,却是被她哥哥抢了先。白四一边卷着袖子一边走向白殊,尚未变声的尖利嗓音和他妹妹都有几分相似。   “赶紧向母亲和妹妹赔罪,不然我让你躺到成婚那日!”   知雨惊得连忙要上前护主,却被白殊一把拦住。   白殊目光越过白四,随即就听那边传来一声沉喝:“这是在闹什么?!”   白泊快步走回来,看看在自己声音中缩起身子的一众子女,又看看面色不太好的赵夫人,最后目光落在唯一从容的白殊脸上。   白殊淡淡地道:“我只是想把圣上赐给我的药材带回去。”   白泊视线扫过旁边的总管,心下已经明了,运运气,尽量慈和地道:“带回去吧,好好休养。要请大夫可让总管拿我名帖去太医署,一应花销走府里的账。”   白殊给知雨使个眼色,看他接过东西,临走时又道:“希望能早日看到国公的诚意。”   白泊看着他远去的背影,目光渐渐转冷,但一看向赵夫人,却还是温声道:“辛苦夫人尽快将他母亲的嫁妆整理好交与他。”   赵夫人也在这短短时间里调整好表情,同样温声回道:“妾知晓,今日之内便会整理出来。”   白泊点点头,转身忙去了。   赵夫人回身对自己一双儿女道:“你俩回去换身轻便衣服,再来找我说话。”   说完,她便扶着心腹嬷嬷的手转身回后院。   走过一段路,心腹嬷嬷四下望望,还是忍不住低声道:“国公昨夜就派人传了话,刚才又那般叮嘱,看来那些东西是留不住了。”   赵夫人却是无所谓地回答:“给就给吧。嫁妆单子在库里,还不是我们说什么便是什么,随便给点也就打发了。”   说罢她又沉了脸色:“倒是大娘和四郎身边得赶紧换一批人。我一个没看住,他们竟就被那些没脑子的东西带得不成样!”   心腹嬷嬷垂下眼,低声应着是。   谢煐下朝回到东宫议事殿,还未进门就听见里头薛明芳的骂声。   他一边走进殿中一边抬高声音道:“知道你嗓门大,这是恨不得让紫宸殿那头都听去吗?”   紧跟在他身后的冯万川转身关上殿门,自己立在门边。   殿中三人见到太子,纷纷躬身行礼。   薛明芳草草抱个拳,犹自恨恨地说:“殿下,他们这也欺人太甚!竟然让堂堂太子下嫁,亏他们想得出来!殿下忍了这么多年,好不容易加冠入朝,现在又要受这种侮辱,臣都替殿下憋屈!不如干脆直接撇下这里去北边,有我薛家在,定能保殿下……”   张峤听他越说越不像样,急声打断他:“你浑说什么!太子无诏不得离京,上次好不容易出去一趟还是我们辛苦设计二皇子换来的!你把那些城门好好数数,哪处是殿下能走得出去的?”   薛明芳不甘地嘟囔:“东宫有三千护卫,加上我薛家的家丁,我不信还冲不出去。”   张峤头疼地看着他:“然后呢?一路打到北边,和薛家军一起吃风饮露?原本这些年朝中就一直在军备补给上找麻烦,全赖殿下多方周旋,四处搜银子补贴,才勉强支撑着。”   薛明芳还不服气:“那是现在,等殿下过去了,那里的税可就是咱们的。”   张峤继续浇他冷水:“你可查过近年那边的税才有多少。何况,有钱没粮有什么用,钱是能吃还是能穿。要是拿着金子就能不饿死冻死,泰粟犯得着年年天一冷就来侵边?”   薛明芳这才不说话了,侧过身兀自生闷气。   谢煐坐下等他们吵完,才问:“早朝结束时才下的赐婚圣旨,你们就已经知道了?”   三人的脸色顿时都不太好看。   贺兰和叹口气:“安阳府外一大早便贴了告示,公告国师寻到‘火凤’为齐国公三公子,天子按着‘高飞’与‘潜游’的谶语,着太子委身于凤,以解天下危难。算算时间,该是比朝里下旨的时候还早,这是完全断了殿下寻后路的可能。”   谢煐蹙着眉没说话。   张峤道:“臣一得知消息便密会过祖父,祖父已去寻国师了。”   谢煐略点下头。他还未开口,门口突然有动静,引得几人都看过去,只见冯万川开了点门,似是正在听外面人说话。   不一会儿,冯万川过来禀道:“是孟大来回昨日殿下吩咐的事。他说……”   说到此处,他的表情都有些奇怪起来:“他说殿下昨日要寻的人,正是白三公子。而且,三公子今早还特意在延喜门前拦住他,托他转交一些东西给殿下。”   谢煐一挑眉,让孟大进了殿。   孟大的神色同样有些怪异,该是已经知道赐婚旨意。他将小木箱放在地上,给谢煐行礼后,将昨日的探查经过和今早被拦一事都陈述一遍。   末了,他补充道:“臣与同僚们已经仔细检查过,的确不是危险之物,只是看不懂是些什么东西。”   谢煐目光转向小木箱,冯万川立刻上前打开,将里面的两个小纸卷和一小叠纸都摆在案上,又将一封信递与谢煐。   薛明芳、张峤和贺兰和都围上来观看,不一会儿就纷纷发出惊呼声,每人捧着一样东西爱不释手。   谢煐抽出信纸,快速看完上面短短的一句话,再抬眼扫过三个面露惊喜的心腹,和他们手中的东西。   张峤率先反应过来:“白三郎这是想和殿下合作的意思?”   谢煐轻哼一声:“你们三个,完全被人家拿捏住了。”   作者有话要说:   宫殿名宫门名这一类名称,有些是出自长安城、太极宫、大明宫。名称实在太难取了orz   ------------------------- 第7章 所好   太子,一国储君,国之根本。典章制度上自然有众多储君相关的条陈,但实际执行起来,又会有很大出入。   譬如康宗,是文宗苦盼来的太子,从小有文宗延请的名师专门教导,又有几位德高望重的宾客时时看顾,十六岁便加冠入朝,进政事堂听政,东宫开府,遴选一众出类拔萃的属官,逐渐参与国务。   如果康宗没有英年早逝,谢煐大概会重走其父这条路。   但,换成当现今皇帝的太子,从大郎变成六郎,谢煐的待遇就和康宗当年完全相反了。   按礼法,太子必须接受教育。于是嘉禧帝在宫里专门腾出一殿,诏集贤院众学士给所有皇子讲课。而且,嘉禧帝不仅对皇子们的功课很宽容,但凡暑热雨雪,都会以体恤之名停课。   按惯例,高门大户的男孩多在十六七八的年纪加冠,方便展开交际。但为了拖延太子入朝的时间,嘉禧帝继位时还未行过冠礼的皇子们,皆是等足二十方行冠礼。同样,为了拖延太子大婚,前头的皇子们也是个个晚婚。   如今,太子上元加冠,入朝已近一月,朝中都未提起配置东宫属官,仿佛所有人都默契地忘记了此事。满朝上下的官员眼见着嘉禧帝铁了心要倒太子,根本没人敢沾上东宫。谁都不是傻子,即便此时是奉诏行事,可太子一倒,东宫属官必定会被清算。既如此,不如不提。   是以,谢煐身边唯一的力量便只有三千东宫卫。这是卫国公当年亲自回京和嘉禧帝谈判下来的,所有护卫皆由卫国公调派换防。   而全京城的“太子党”,也就是谢煐身边的两个伴读一个幕僚。   薛明芳是卫国公最小的孙子,五岁就被卫国公送到谢煐身边。一年后,东宫里又多了个也是五岁被送来的贺兰和,他是先皇后的表侄,谢煐和薛明芳的表弟。   贺兰家是薛家的僚属,一直在军中设计改良军械器具,不过贺兰和之父却是走民用工具的路子,带着儿子回京后更是潜心钻研。贺兰和从小耳濡目染,也对此道研究颇深。   张峤的来历要复杂一些,他出自当初主持大局的太皇太后的族中旁支。张氏一族虽无人在朝中担任要职,太皇太后之弟却是名满天下的大儒,族人中饱学之士众多,散于各地书院中任教,称得上是桃李满天下。   几年前,张峤进京拜会张氏族长,恳请其举荐自己参加科举。但后来被张家查出他生父犯过事,已被除族,因此遭到拒绝。悲愤的张峤酒楼买醉,恰巧遇到谢煐,便自荐入东宫当幕僚。   这些,都是朝野皆知之事。   现下,这寥寥三人的“太子党”就全被人捏到了七寸。   谢煐让孟大先退出殿去,随后往椅背上一靠:“都来说说你们手里的东西。”   薛明芳性子最急,将手中纸卷拍在案上,急声道:“你们可记得前朝开国之时,那支无往不利的强大军队曾在江夏大败。一则因为北地兵不惯水战,二则江夏城中有一擅制弩者,城墙上架满了一种八连强弩,伤敌无数。可惜前朝皇帝因为损失太惨重,攻下江夏后就气得将弩全毁了,制弩者也不知所踪。我现在怀疑,这个就是那种强弩!”   他指着弩.机图纸兴奋地解释:“看这上面画的弩.箭,箭头如斧,可射五百步!还有旁边这架小连弩,从标示的体积与重量看,完全适用于单兵!”   张峤有些奇怪:“你们薛家军不是不爱用弩?”   薛明芳瞪他一眼:“谁说的,守城谁不爱这种大杀器!接战时不爱用是因为单弩没有弓箭灵活,射程也太短。但有单兵用的连弩可又不一样,有了它,战阵可以加入更多变化。不过,想也知道工艺肯定很复杂,难以大范围推广。”   谢煐点下头,接着看向贺兰和:“章臣那张图呢?”   “是一种改良的耕犁。”贺兰和铺开图纸,一边指点一边细说,“现今的犁是直辕,这架改为曲辕,整座犁架就小巧轻便许多。而且辕头还装有可转动的犁盘,便于转向调头。我粗略估算了下,和如今的直辕相比,耕地时能省不少力。其实最近家父也有改良耕犁的想法,他的初步构想也是改直为曲,不过还未实验。”   薛明芳不由得嘀咕:“还真是照着我们的喜好来啊。”   他话音落下,几人一同看向张峤手里那一小叠纸。   张峤拿在手中翻动一下:“这叠纸被一侧的线缝起,如此装订,不仅更便于观看与保存,反复观看也不易散破。这可真是巧思,白三郎明显是将我们三人的来历都打听清楚了,投我们所好。”   薛明芳拿过去试着翻翻,却道:“好用是好用,可这得用上好的纸,才能又软又韧,不便宜呢。”   现今多用卷轴装与经折装,也是因为纸张大多厚实坚硬。   张峤面色有些古怪:“你看最后一张纸。”   薛明芳翻到最后定睛一看,只见上面写着一行小楷——另有改良造纸法,可制低价轻薄纸。   三人看着那行字,一时间都默默无言。   谢煐再次看向贺兰和:“这两张图纸上的东西,你家可能照图制出?”   “这犁并不复杂,必定可以。八连强弩画了内部细节,慢慢琢磨和尝试,应该也问题不大,只是要时间。”说到这,贺兰和点着小连弩摇摇头,“这个就不行了。”   谢煐将手中信纸也摆上案几:“白三说他脑子里还有很多这种先进技术。”   这话一出,他前方的三人面色更加怪异——那得是何种奇鬼之才?!   张峤斟酌着开口道:“以白三郎现在的处境,左右都逃不开一个死字。唯有和殿下合作,还能争出一线生机。他会极力争取打动殿下,倒也不奇怪。”   薛明芳撇嘴:“所以你的意思是,就让殿下委屈‘下嫁’?”   意思是这意思,羽翼未丰前只能韬光养晦。但这话委实说不出口,张峤只能闭嘴不言。   谢煐手指缓缓点着案几,眯起眼睛思考。   三人都没有打扰他,只是看向案几上图纸书册的目光依然藏着热烈。   谢煐深思良久,抬眼再次扫过三人,倒是轻笑了一声,笑得三人纷纷收回目光垂下头。   “子山。”谢煐先唤张峤,“昨日谢琢既找到如意楼去闹,怕是皇后那边已经起了疑心。你去安排下,午后我换个地方见先生。”   张峤躬身领命。   谢煐再转向薛明芳:“等会儿季贞带人去白府走一趟,就说我请白三用午膳。”   薛明芳微愣:“直接抢人?”   谢煐:“白三既有意合作,会答应同你过来。只是白泊可能暂时不会放人……你态度恶劣些,让他以为我们会直接下手,他应该就不会阻拦了。”   薛明芳会意:“成,这活儿我喜欢!”   谢煐吩咐完,便挥下手:“都忙去吧,这些东西先不要往外透露。冯万川,把这些锁进我卧房的暗格里。”   张峤和贺兰和行礼离开,冯万川上前收拾起案几上的东西,装回小木盒中,再捧着木盒离开。   片刻间,殿中就只剩下谢煐和薛明芳。   薛明芳没急着走,四下望望确认无人,便前倾身压在案几上,用极小的声音道:“六郎,虽然张子山刚才那般说,但其实也不是完全没办法离开。我爹在这里待了十年,可不是什么都没干。”   大煜开国皇帝高祖体恤戍边将领,留下禁止强制将领留亲眷在京的祖制。但从文宗朝起,多数将领都会自觉留些人,唯有薛家一直满门不留京。   而这一次,卫国公为外孙破了例,把小儿子一家三口送进京中。直到前些年沿海边防出现空缺,嘉禧帝找不出合适人选,才将薛父派过去。   薛明芳续道:“近年泰粟被打怕了,不怎么来,其实北边还算安定,也攒下点家底。等我们过去,可以回头打下南面十几个州,总不至于真没粮吃。反都反了,也不可能再和这头和平共处。”   只是那样一来,他父母二人孤悬在外就成了最危险的那个,不过薛明芳按下了没提。   谢煐此时已然放松下来,端起水边喝边说:“下朝回来的时候,我的确这样考虑过。”   他随既敛下目光:“但看了刚才那些东西……”   说到这里,谢煐脑中不期然地回想起昨日见到白殊那一幕。   满堂看着台上努力听乐的人当中,唯有那个男子在注视自己。一副病容,却是目如深潭,笑得挑衅。   薛明芳听谢煐说着说着声音就没了,面上还露出似在回忆的神色,顿时觉得有些稀奇。他在脑子里把有关那位白三公子的传言过了一遍,立刻大惊小怪地道:“外头都说那白三郎俊美似仙人,你不会也被他迷住了?!”   谢煐被他打岔,抬眼看过去,凉凉地道:“被他迷住的不是我,是你们三个吧。”   薛明芳想起刚才情形,心虚地扯出个憨笑。   谢煐撑着椅子起身,一边说:“听说他病得风吹就倒。你记得带辆车过去,别弄得人过来就直接瘫了。”   说罢,他直接转身向殿外走去。   薛明芳抬头看着他背影,暗自嘀咕:“这么仔细,别是真想嫁……?”   空旷的静室内,阳光透窗而过,在地面投下一片亮斑。   榻上两人隔案而坐,博山炉中的袅袅细烟若有似无地环绕在侧。   一人散着发,身上穿着灰白道袍,肩披鹤氅,敛目饮茶。另一人做儒生打扮,童颜鹤发,正是那名满天下的大儒张保鸿。   此时张保鸿放下杯子,开口道:“国师每年卜算都极耗心力,今年还要费神测算八字,本不该打扰国师静养。但此事委实太过惊世骇俗,老夫只得觍颜相询——那谶语,莫非真有让太子下嫁之意?”   国师也放下杯子,抬眼直视过去:“谶语之意,皆如其字。”   张保鸿似是松了口气,随既又无奈地道:“现下旨意已经传开,便是原本没有那意思,也是那意思了。”   国师不动声色地回道:“贫道出家之人,不问俗世中事。”   张保鸿却不容他推脱,直言道:“然国师悲天悯人,出言警示龙凤解危。可惜,天子却要屠尽龙凤。”   国师定定地看了他片刻,才问:“此话怎讲?”   张保鸿将现今各方局面一一细说,见国师微微蹙起眉头,心下总算有些宽慰。   最后,他起身下榻,对国师长揖道:“为天下苍生计,还请国师护佑龙凤。”   作者有话要说:   连弩参考的是崔弘丹的八连强弩和马钧改制的诸葛连弩。李世民围攻洛阳时吃了强弩很大的亏,攻下洛阳之后以造弩多伤士的理由杀了崔弘丹。   ------------------ 第8章 会面   张峤匆匆安排好事情,又走下家中暗道,来到一间地下密室。   张保鸿正就着烛光看一副竹简,一边等着他。听见有人进来的动静,便放下透镜抬头看过来,示意他坐下说话。   张峤行过礼坐下:“劳祖父大人久等。殿下午后要换个地方见怀伤先生,孙儿费了些时间安排。”   张保鸿点个头,直入正题:“老夫已见过国师。依老夫的试探,谶语的确是国师卜算得出,并非天子示意。”   张峤听得蹙起眉头:“如此说来,莫非真会有大危难?”   “国师自是深信他自己的卜算,该是会对太子与白三公子照拂一二。”张保鸿对谶语不置可否,只问道,“太子是何态度?”   张峤叹口气:“薛季贞劝他去北边……孙儿观殿下应是也有此意。”   张保鸿抚着须沉吟道:“他父母尚在东南,还立时如此提议,看来薛家亦是早在谋划此事。”   “若是殿下北去,薛家想必会迅速拿下南面十几个州。天子也不会坐视,必要调兵平乱。战事一起,受苦的又是百姓。”张峤感慨两句,突然话锋一转,“不过,白三郎托人给殿下送来点东西,有寻求合作之意。依孙儿看,殿下似有意动。”   他将孟大清晨入宫前被拦的事简略说了说,却没提具体送来的东西,直接续道:“殿下让薛季贞等会儿以请午膳的名义将白三郎带回去,往下是一静还是一动,端看这次会面了。”   张保鸿自然听得出张峤有意瞒下一些重要信息,却也没有点破,只长叹口气:“吕怀伤教导他多年,惟愿他惦念民生多艰吧。”   说到此处,张保鸿抬起昏花的眼直视张峤:“我张氏一族只奉正朔。若真到了那一步,你……”   张峤面色一凛,眼中现出痛苦,却又透着坚定。   他站起身,走到张保鸿身前,恭恭敬敬地跪下,伏拜在地。   外人并不知道,张峤这个犯事生父被除族的旁支子弟,还是张保鸿那隐居山林的小儿子之养子。在张保鸿决定暗中扶持太子之时,他自告奋勇,成为那条随时可能被断开的尾巴。   张保鸿看着张峤的目光露出几分欣慰,几分惆怅。   他弯下腰,伸手慈爱地抚过孙子肩头,叹道:“苦了你了……”   知雨小心翼翼地捧着药材跟着白殊走进卧房,从怀里掏钥匙打开装药材的柜子,一样一样仔细收起。   等他锁好柜子转回身,就见白殊将圣旨随意地扔在案上,已经脱下外袍散了头发,正往被子里钻。   知雨将打开一半的圣旨卷好,犹豫着说:“郎君,这圣旨要怎么收?送府里专供圣旨那屋吗……”   “不用,估计国公也不想供这圣旨,你随便找个地方塞就好。”白殊顺手将床边的黑猫拎上床,让它给自己取暖,继续吩咐,“我再睡会儿。你留意点前院的情况,如果太子派人来,就叫醒我。”   知雨忧心忡忡地应下,找地方收好圣旨,发现白殊已经快速睡熟,便给他掖掖被子,轻手轻脚地出去了。   这次白殊同样没能睡多久,不到一个时辰便被知雨摇醒。   白殊打着呵欠起身,一边洗脸醒神一边问:“太子派人来了?”   知雨在一旁服侍着:“小人刚去前院偷看过几眼,听说来的是卫国公府的公子,模样可凶了!一定要带郎君去东宫用午膳。国公想推脱,可全被那人给凶回来!”   白殊扬唇微笑,心道:自然得凶点,越凶齐国公才越安心。   知雨帮白殊穿上衣裳,刚要给他束发,总管便来催促白殊去前院。   白殊也不想束发,自己拿起绳子将头发随意一绑,抱上黑猫便迈步出门。知雨赶紧翻出那条貉裘斗篷,追上去披到他肩上。   “今日比昨日凉不少,天阴沉沉的,风也冻,说不准还会下雪。郎君不可轻忽。”   白殊就这样披着斗篷抱着猫,长发垂在胸前,施施然走进前厅。   薛明芳耳力过人,早已听得一阵脚步声由远及近,虽带着虚浮感,节奏却是稳得一丝不乱。他恰到好处地抬眼看向入口,就将传言中俊美似仙人的白三公子看了个正着,目光不由得闪动一下。   白殊手中抱着猫不好行礼,便向薛明芳和他身后的几个东宫护卫微微躬身,接着目光转向白泊,却没有行礼的意思。   白泊面上挂着温和笑容,仿佛完全没注意到儿子对自己的失礼,柔声道:“三郎,这位是太子殿下的伴读薛十二郎。殿下邀你共进午膳,特让十二郎来接你。”   薛明芳已经起身,此时直接接道:“时候不早,马车就停在大门外,白兄请吧。”   白殊点下头:“劳烦薛兄。”   薛明芳打头往外走,白殊落后他半步跟着,东宫护卫立刻散开两边缀在白殊身后   白泊原本还想再说几句,不料这两人都这么干脆,甚至没和自己客套一句,只得暗自运运气,命总管赶上去送行。   一行人走到薛明芳特意找来的寻常马车前,白殊一手抱猫,一手扶着知雨的手上车。   薛明芳留意着他的神情,发现他并没有流露出丝毫不满之意,就不知是真不在意还是藏得太深。   白殊弯身进车厢,又探头出来对知雨道:“你留下吧。”   知雨顿时大惊,白殊却不给他说话的机会:“院子里得留人照应。太子殿下那边不缺伺候的人,你就不用跟着了。”   知雨听白殊连说两次,便知自家郎君已经做下决定,只得委委屈屈地应是。   薛明芳和东宫护卫们齐齐翻身上马,围在车子两旁驱马前进。   白殊坐在不算宽敞的车厢里,透过车窗看向骑在马上的薛明芳,忍不住在脑海里和小黑抱怨:“也不知道这身体什么时候能恢复到可以骑马的程度。”   *   白殊坐的马车里进了东宫还一路往后方行去,期间薛明芳和护卫们都催着马先往前跑不见了。   等白殊下得马车,接他的是一个自称冯万川的宦官。白殊依然是微微躬身行礼。   冯万川自是赶忙避到一旁,口称不敢,目光在白殊怀中的黑猫上停顿片刻,倒是没说什么,只客气地道:“楚溪侯请。”   白殊被他引进一处不大的偏殿,在下首位坐下。不一会儿就在婢女开始上菜,同样精致的菜肴分别摆在上首与下首两张案几上。   菜上完,冯万川留下一句“还请楚溪侯稍待”,便退出殿去,还关上了殿门。   白殊环视殿内一圈。他原本以为薛、张、贺兰三人会做陪,不过现在看来,太子是想单独见他——至少表面上没有旁人。至于屏风后会不会躲着人,又是另一回事。   他也不着急,径自拿起筷子,从每盘菜里都挑了一点夹进碗中,再拿起碗晃晃,倒在空的小碟里,摆在地上。   黑猫从他腿上跳下,凑过去每样都舔舔,就一边吃一边在白殊脑中说:“没有毒,放心吃。”   白殊便又给它多添一些,自己也放心开始吃。从清晨到现在他就吃了个肉饼,先前光顾着抓紧时间补眠,刚才被马车一路晃过来,还真是饿了。   谢煐进殿时,看到的便是一人一猫吃得畅快的模样,白殊身前案几上的菜都已经去了一半。   白殊听得人进来,转过头见到沉着脸的谢煐,却是毫不慌乱,抽出手帕擦擦嘴,甚至都没起身,只坐着行了个礼,轻轻浅浅地笑道:“请太子殿下安。”   谢煐自小被人怠慢惯了,原先也没介意白殊的无礼,只看着他这样一笑,倒是禁不住蹙起点眉头——也不知为何,总觉得没上回那一笑顺眼。   白殊不怎么有诚意地解释了句:“抱歉,东宫的厨子手艺太好,我一时没忍住。”   谢煐揭袍坐下,淡淡地道:“既然合楚溪侯的口,便吃完再说话吧。”   白殊没客气,真就举起筷子继续吃。   来之前他便已经想好,既然准备和太子长时间搭伙,那装模作样也不是长久之道,怎么舒服怎么来才不会委屈自己。何况,于太子而言,恐怕他越是离经叛道,太子才越能放心。   白殊原是长年的职业军人,吃饭的速度并不慢,没多久就将所有食物一扫而空,还真心实意地再次夸赞东宫厨子。   谢煐放下筷子,开门见山:“你让孟大送来的东西,都是你自己想出来的?”   步入正题,白殊笑道:“不是。”   谢煐双眼微眯,等着他下文。   白殊点点自己的太阳穴:“我这儿还藏着很多于国于民有大用的东西,但并不是我的发明创造,而他人的智慧结晶。殿下可将我的脑子想成一座书库,那些东西就只是放在里面而已。”   谢煐轻哼一声,唇角扬起嘲讽:“你是不是看我像傻子?”   “不敢。”白殊失笑,“殿下可能不相信。其实,我曾在梦中拜得一位老师,那些东西都是老师放于我的脑中,让我时时参详。只是我太愚钝,很多都参详不透。现下既和殿下有缘,不如就献给殿下了。”   谢煐面上却是嘲讽更甚。   白殊眨眨眼:“殿下尽可去查我,我身旁的确没有其他人。不管此事是否匪夷所思,总归这些好东西都是真的。”   说完他又一叹:“天子与国公都逼着我去死,我也只能向殿下求一条生路。”   谢煐敛起表情,不作声地细细打量他。   白殊好整以暇,手下还在给跳回自己腿上的黑猫揉肚子,缓缓地继续说:“何况,国师的谶语也是有意让殿下与我合作。若是我俩闹翻了,说不准还真有什么大危难。殿下心怀社稷,还望考虑一二。”   谢煐盯着他看了半晌,才沉声开口:“你就不怕我上位之后杀掉你?”   白殊回视着他,扬起的唇角弧度微微变幻:“等殿下真认识到我能提供的助力,怕是到时舍不得杀我。一纸和离书,换一段君臣相得的千古佳话,才是于你我最有利的选择。”   谢煐又看到昨日那样的挑衅笑容,心中突然没来由地舒坦了些。   就在此时,门口传来冯万川喊“殿下”的声音。   谢煐叫声“进”,冯万川推门进来,先是看一眼白殊,才躬身说道:“孙内侍来传圣上口谕。圣上听闻殿下将楚溪侯接来,便让楚溪侯顺便也进宫里一趟。孙内侍在外头候着接人。”   谢煐原本已经和缓些的面色猛地又沉下几分。   白殊倒是不见恐惧,抱着黑猫起身:“那臣便先告辞了,谢谢殿下的款待。”   冯万川转身带路。   白殊却没急着跟上,反而向着谢煐案前走去,弯下身行礼。   同时,他低声道:“若是殿下真决意要去北边,还请将我一块捎带过去。”   作者有话要说: 第9章 面圣   白殊迈步走出殿门,被冷风吹得打个寒颤,才想起来貉裘斗篷给扔位子旁了。   等在门边上的冯万川立刻发现到异样,他服侍惯人,各种细节下意识就会记着,此时脑子一转便想起白殊先前来的时候披着斗篷。他刚想进叫个立在殿外听用的小宦官进去拿,抬起头却是愣住。   白殊也正想回身进殿,下一刻肩头就压下点重量,软软的貉毛贴上他的脖子,身上立时温暖许多。   白殊伸手拢着斗篷,抬眼去看谢煐。   谢煐却没看他,径自绕过他向前,边走边道:“我与你一同入宫。”   白殊有些诧异,但也很快跟了上去。   谢煐一动,一队东宫护卫自然随后护持。一行人来到前殿正厅,就见嘉禧帝的心腹大宦官含笑迎上来。   这人白殊也认得,正是前不久宣旨时才见过的那个。   孙宦官先向谢煐行过礼,便转而请白殊出门上车。   谢煐继续领着人往前走,说道:“孤同去。”   孙宦官紧走两步跟上,有些为难地道:“这……陛下并未宣召殿下……”   谢煐脚下不停,目不斜视:“怎么,孤要进宫还得先给圣上递个表?”   这话孙宦官哪里敢接。依制,政事堂诸臣可在宫门开启期间随时入宫请见,更别提这位还是储君。   他只得好声好气地道:“殿下自然能进宫。只是,陛下今日有些乏,方才刚宣过太医,太医说不宜多见人,避免劳神。”   话里话外的意思,就是去了也未必能进殿。   谢煐停下脚步,侧头瞥他:“便是进不去殿里,孤送孤的……未婚夫婿过去,有何不妥?”   听着谢煐颇有些咬牙切齿的“未婚夫婿”四字,孙宦官再不敢多言。   出得大门便可上车,这一辆车比刚才东宫接白殊的车豪华宽敞得多。其实从东宫走到北辰宫算不上很远,进宫后又不能再乘车,嘉禧帝特意让人备这么辆车,既是给白殊施恩,又是在给谢煐施压。   白殊和谢煐上车坐稳,车子很快动缓缓起来。东宫护卫环绕着车厢,孙宦官走在前方,冯万川跟在谢煐所坐的这一侧车外。   该说真不愧是宫里的车,也真不愧是宫前的路,这是白殊这两天坐过的最稳当的一辆车,几乎感觉不到晃动。   他四周看看,见车门和窗帘都严严实实,干脆起身坐到谢煐那一侧去。   谢煐原在袖着手闭目养神,白殊刚一动,他便睁开眼睛,锐利的目光直射过去。   白殊毫不在意,不仅挨着谢煐身边坐下,还凑到他耳旁去说话。   谢煐在白殊靠过来的瞬间就绷紧身体,拢在袖中的手已经摸上藏在护臂间的薄刃,随时可以发起攻击。   不过,只有温热的气息吹拂过他耳畔,带起一丝轻微的麻痒。   白殊几乎是用气声在说:“刚才没来得及说,我这儿还有几个赚钱快的买卖,准备让我外祖家帮着经营。殿下有没有兴趣?”   谢煐尽力保持着不动如山,同样用气声回他:“什么买卖?”   白殊:“香皂,香水,酒精。”   前两样带个香字,谢煐虽不知具体是何物,但八成是卖给女人的,这样的东西也的确赚钱快。不过他在意的是最后一个:“酒精?”   白殊简单解释道:“提纯酒,好酒的利润可不低。另外,若能制出医用酒精用于消毒,对治疗外伤有很大帮助。”   谢煐不能完全听懂,却敏锐地捕捉到关键:“消毒?能解毒?”   “不是……”白殊一时很难给他解释酒精消毒的原理,最后还是在小黑的提示下用了这个时代的词,“能杀死某些顺着伤口进入人体的邪物。现在的大夫也会配制这类药水,只是效果没有酒精好。不过,要做到那一步,还得贺兰家帮忙。”   谢煐挪下身子,和白殊拉开点距离,转头盯着他看,似在分辨他的话可不可信。   白殊没再多言,只笑着坐回了对面。   *   一行人行到北辰宫内嘉德门,白殊和谢煐下车,东宫护卫们解剑,还有人来接白殊手中的黑猫。   白殊将黑猫搂紧了,对孙宦官道:“孙内侍,今天冷,我拿这猫儿当手炉。可否容我抱到殿前?”   孙宦官看这猫也不算大,想想如今嘉禧帝正要拢络白殊,便笑着应了。   从这二道门走到紫宸殿还有一长段路,白殊刚走没一会儿就低低地咳起来。今天的风带着冻意,过午了天都还沉阴阴的。   谢煐走在白殊身方,听得身后闷咳声不停,本来进宫就不好的心情更有些烦躁,暗地里向跟旁边的冯万川使个眼色。   冯万川时刻留意着谢煐的动静,接到他的示意便不着痕迹地减慢脚步落在后头,扫了白殊一眼,过去帮他将斗篷的帽子戴上。   白殊也就昨日穿过这斗篷一会儿,上辈子更没见过这种东西,都没留意到后头还连着帽子。此时帽子将脸两侧的风一挡,立刻好过不少。他禁不住对好心的冯总管温和地笑笑,张嘴无声地道句谢。   冯万川欠欠身,心中却不由得地嘀咕——听说白家对这位三公子养得也不精细,怎么还连帽子都不晓得自己戴。   白殊的闷咳声基本停了,谢煐这才感觉心里顺畅些。   一行人被孙宦官带到一间小房候着,没一会儿便回来传白殊和谢煐一块进见。白殊将黑猫交与冯万川,解了斗篷顺顺头发,跟着过去了。   两人被领进温暖的偏殿,年近花甲的嘉禧帝穿着常服坐在上首,满面慈和地看过来。见到白殊的瞬间,他眼中闪过一抹惊艳。   白殊照着面君礼仪微垂着眼,没发现异样。   谢煐从小都扮演熊孩子角色,让嘉禧帝表现他的“溺爱”,此时毫不避讳地直视圣颜,自是将嘉禧帝的眼神看个正着,顿时脸色更是阴沉。   等白殊谢煐两人行过礼,嘉禧帝赐了座,目光才转到谢煐脸上。不过谢煐从小就没有过多少脸色好的时候,此时的臭脸在嘉禧帝看来就是在对这婚事表达不满。谢煐越难受,他自是越愉悦。   嘉禧帝先是问过两人近来身体如何,生活上可有不便,有什么想要的东西寻不着就直管去找孙宦官,端的就是个慈爱的父亲模样。   不过,白殊光是听他对自己一口一个“三郎”,对谢煐却是口口声声的“太子”,心里都忍不住讥笑。   寒暄过几句,嘉禧帝喝口茶,忽对谢煐笑道:“朕先前听闻国师选出三郎,也甚为惊讶。不过今日一见,倒是安了心。三郎这般乖巧,太子可还满意?”   谢煐目光扫过白殊,见他自进得殿中就挂着让自己看得不太顺眼的浅笑,直接一哂:“楚溪侯仙人之姿,臣自是满意。”   嘉禧帝看他眼如寒刃,语带恶意,心下大慰,又笑吟吟地转向白殊:“三郎看太子满意否?太子也就是不爱笑,其实是个好孩子。”   白殊顺着话抬眼看向谢煐。   这个时候,小黑的作用就显示出来了。白殊先前已准备好一些会让自己极度不适的视频,此时在脑中点开播放,没几眼就把自己恶心得脸色苍白,甚至嘴唇都在微微颤抖。   他连忙垂下目光,也赶紧关掉视频,趁着这阵恶心感有力无气地回道:“太子人中龙凤……臣很满意……”   嘉禧帝看他这惧怕得都快抖起来的模样,心中更是满意得不得了。   倒是谢煐的目光越发微妙起来。   嘉禧帝刚准备再加一点压力就让两人告退,却在此时,方才离开片刻的孙宦官返回,附在他耳旁低语几句。嘉禧帝目光闪烁,片刻后点点头:“让他进来吧。”   随后,他对白谢二人笑道:“今日国师为你二人合八字,现来回禀,你们也一同听听。”   很快,一个身穿灰白半旧道袍的中年道士目不斜视地走进来。   白殊对国师一直十分好奇,不过此时看过去,却见对方和常人也无甚不同之处,还被这富丽堂皇的宫殿衬得特别朴素。   国师面君无须弯腰行礼,中年道士只是简单地拱手,也没坐,开门见山地道:“贫道合太子与楚溪侯八字,虽为上佳,却有两处不妥须得回禀陛下。”   嘉禧帝客气地道:“国师先坐,但说无妨。他二人就在此处,有何不妥之处,就让他们立刻更改。”   国师依言坐下,目光这才扫过旁边的白殊谢煐二人。只一眼,便又转回前方,甚至没有客套见礼,仿佛对二人全无兴致。   “其一,火凤黑龙初遇,腾飞之势略受压制。”   嘉禧帝顺着他话音也扫过下方。白殊低眉垂眼,坐得端端正正;谢煐则是半靠着椅背,手中把玩腰间玉佩,脸上嘲讽之色不减。   “那依国师看,该如何破解?”   “贫道欲迎火凤至观中,日日为其祈福,直至大婚。”   这话一出,其余三人的目光都各有闪烁。   嘉禧帝不动声色地问:“那另一处不妥为何?”   国师再次拱手:“龙凤合婚,若再居于内城,必气冲紫微。还请陛下为龙凤另择他处迁居。”   此话比前一句更甚,嘉禧帝都禁不住敛起笑容,眉间微蹙。   白殊稍稍抬头,悄悄去看上首的皇帝和侧边的太子。   谢煐依旧沉着脸,看向国师的目光却是颇有兴味。   作者有话要说: 第10章 决定   殿内一时竟安静下来。   嘉禧帝和国师对视片刻,见对方竟是丝毫没有改口之意,又敛下目光端起茶盏,却才沾唇便重重放下,扭头向一旁的宫人斥道:“没眼色的东西,茶都凉了也不知道给朕换!”   他声音虽不高,在此刻的殿内却犹如一道惊雷。宫人们全被吓得立刻跪地,唯有孙宦官躬身上前,伸手去拿那茶盏。   嘉禧帝发过火,心中顺畅些许,抬手让他退开:“罢了。”   等再转回目光看向国师之时,嘉禧帝已然恢复了慈善模样:“辛苦国师。让三郎搬去应玄观自无不可,原本这桩婚事便是为解危难,理当听从国师安排。”   说到此处,他稍一停顿,面露为难:“只是这婚后迁居一事,委实牵扯过多。况太子乃国本,不居内城恐不安全。听国师方才所言,该是只对朕有影响,为社稷安定想,朕并不在意这个。”   国师面色不变,严肃地道:“此番婚事特殊,陛下先行过问名。只要楚溪侯补上纳采,便进入纳吉。届时紫微受冲,殃及陛下,才真是江山动荡、社稷不安。”   嘉禧帝因继位时的波折,为拢络人心,也为生前身后的清名,对臣子多有宽容,一直保持虚心纳谏的形象。此时即便心中不快,他也耐心地回道:“兹事体大,朕亦不好乾纲独断,总得让政事堂众卿家议过才好。”   话说到这里已是僵住,国师没再多言,又拱下手,就转头对白殊说道:“贫道已命道童收拾好客院,楚溪侯若无旁事,请尽早移居应玄观。”   白殊恭敬回道:“小子明日一早便去叨扰。”   嘉禧帝见他们两下说定,刚才的愉快心情也因为国师的来意而被破坏,便挥手让三人告退,还随手指了个宦官去给齐国公传信,顺便送白殊回府。   白殊与谢煐行礼退出殿外,只来得及看见国师大步离去的背影。   候在外头的冯万川将黑猫交还给白殊,又帮着他披好斗篷戴上帽子。一行人走下殿前台阶,才发现天空中在下小雪粒。   打头的谢煐不由得加快脚步,跟在他身后的白殊怕吃进冷风,紧闭着嘴急步走。可即使他注意着呼吸节奏,没过多久还是憋不住闷咳起来。   前方谢煐脚下一顿,闭起眼深吸口气,缓下步子。白殊为避风,一直低着头往前走,这一下差点撞到他背上,还是被冯万川扶了一把才稳住。   谢煐等白殊缓过劲,开口道:“你现已封侯,递名帖到太医署,会有太医去给你诊治。”   白殊没料到他突然提这个,诧异地抬头看去,却只看到目视前方的侧脸。   “老毛病了,底子弱,也就只能养着。”白殊抬袖挡着风低声回,“现今在吃杨老大夫的方子。”   冯万川笑着接道:“那该是好方子。杨公是太医署出去的,年纪大了受不住轮值的辛苦,现下太医署里好几位都是他带出来的学生。听闻宫里的贵人们有时几帖药不见好,还会专程请杨公入宫看诊。”   谢煐“嗯”了一声算是回应,视线由始至终未回转一下,只是脚下步伐一直保持着慢速。   *   温暖的偏殿中,孙宦官将其余宫人内侍都打发出去,扶着嘉禧帝躺到榻上,为他摘下发冠松松发髻,熟练地按摩起头部。   嘉禧帝闭着眼假寐片刻,缓缓问道:“今日是你去白府宣的旨,依你看,那白三郎如何?”   孙宦官语气平缓,如同闲聊似地回道:“在老奴看,三公子的确缺人教导,不通世故。”   顿了片刻,他又续道:“方才老奴在旁看着,他虽乖巧听话,却是少于变通,胆子也不大。怕是……会辜负陛下厚望。若只是那样还罢了,老奴最担心的是,他会反被太子利用,误导陛下。”   嘉禧帝却是笑了:“一个突然被抓来和男人成亲的人,心里哪可能对朕没有怨怼,朕难不成还真指望他能成什么事?他怎么样并不多重要,重要的是,有这一桩婚事横在前头,太子便攀不上正经姻亲。   “如若东宫后院一直空虚,保不齐就有那心大的想铤而走险。况且,旁人先不说,若是薛家再送一个女儿回来,朕可没甚理由能阻止。一旦太子正经娶妃,诞下皇室嫡孙……   “别看朝中那些臣子现在都躲着太子走,可朕若是轻言废立,含元门外立时就能跪满一片人,甚至还会有几个真撞死在金殿上!更别说还有那些地方上的官,奏书能把朕的案几都埋了!”   嘉禧帝说着说着都真冒出点火,便是当了十几年皇帝,权柄日重,他依旧无法事事如愿。无故废太子,这废的不是太子,而是祖宗成法。   就算不提一废太子薛家必反,光是张家那边就无法交待。太子是当年太皇太后亲定,张家身后还站着天下学子,文人的笔杆子,那可足以积毁销骨。   孙宦官手下加重了点力道,仿佛没听出嘉禧帝的怒意,只真心恭维道:“陛下看得深远,是老奴愚钝,没参透陛下深意。”   他又说了些好听话,慢慢安抚好嘉禧帝,才转而问道:“那国师提出让太子婚后迁居,陛下可要同意?这婚事的章程……”   嘉禧帝睁眼瞥了他一下。   孙宦官笑着解释:“太子婚事虽由礼部和东宫办,可内侍省这边也得配合一二。如若太子迁居,按封王赐府的例,宫里头也得出不少东西。”   嘉禧帝又闭上眼,轻哼一声:“先让政事堂议着,等拖过纳吉没出事,自然没必要迁什么居。”   “陛下圣明。”孙宦官静了片刻,又有些担忧地续道,“国师一脉辅佐两朝,先前只出过两句谶语。一是前朝中兴,一是高祖当立,都应了。老奴担心这次……”   嘉禧帝这次却是没恼,反而露出笑容:“那些听听也就罢了,不必当真。前朝中兴是推了个当时皇室五服以外的旁支上去,高祖更是直接改朝换代,没那样的谶语,怎好行事。   “至于这回……朕自登基以来,的确对国师疏于照拂,他想博取朕的关注也不稀奇。今日特意来提一句,不过是再次提醒朕而已。届时真没事,还能说自己做了法,再表一次功。”   孙宦官再次恭维:“还是陛下高明,一眼便看透人心。”   嘉禧帝得意地笑笑:“不过他既来了,朕也不能无视。一会儿你去传个话,往后给应玄观的一应份例都加一倍。”   孙宦官低声应着是,又夸了一番嘉禧帝仁德,直捧得皇帝喜笑颜开。   *   谢煐被入宫耽误了时候,回到东宫便立刻带着三名心腹去张峤安排之处密见恩师怀伤居士。   怀伤听三人详细讲完,尤其是谢煐补充的入宫一段,抚着须道:“国师一脉向来只卜吉凶,不问世事,此次该是被张公打动,方出面相助。”   薛明芳撇撇嘴:“他卜出的谶语被人那般瞎解释,成了被利用的工具,估计心里也憋着气。”   张峤道:“内城防务归属南衙禁军,近年天子已经渐渐换齐了他的人。虽东宫防卫自成一体,可卡着内城门这一关,总是危险。如今既然国师出面,哪怕殿下只是迁到永乐坊,都可大大降低禁军的掣肘,行事起来方便许多。”   薛明芳接话道:“我看天子不会同意。他一直想往东宫伸手伸不进来,哪可能放殿下龙归大海。”   张峤却是狡黠一笑:“季贞,你薛家用兵总不会都是直来直往的吧。”   薛明芳听得一愣。   张峤续道:“国师不是说了——纳吉之后,气冲紫微,于天子有损。”   薛明芳脑子转了转,恍然大悟地笑了:“这话好!”   贺兰和看看这个,又看看那个,突然问:“这样说来,殿下是决定留京成婚了?”   此话一出,薛明芳的笑立刻僵在脸上,随即愤愤地道:“好你个张子山,我都给你绕进去了!受辱嫁人的可是殿下,你这站着说话不腰疼啊!”   张峤无奈地瞥一眼贺兰和,才对薛明芳道:“我倒是不介意以身相替,可这事也不是我能替的。”   怀伤突道:“此事,也未必没有转圜的余地。”   待四人都看过来,他续道:“天子此举,只为阻止殿下借婚事结上有力姻亲,诞下正经皇孙。但在名声上,殿下可是为国牺牲,只要好好传扬,倒是项美名。”   他转而看向薛明芳:“反,是下下之策。殿下最大的倚仗是正统,非到绝处,轻易不可自毁根基。何况,便是能在北地与天子分庭抗礼,要拿下全土也非易事。内乱一起,苦的只会是黎民百姓。”   薛明芳倒是没有不甘之意,诚恳地道:“先生教训得是。”   怀伤又温言道:“我知你也是心疼殿下。不过,听殿下适才所言,老夫倒以为,那位白三公子可以合作。”   谢煐原先一直沉默着,此时目光在三名心腹面上扫过,问道:“你们觉得,他说的脑中有书库,有几分可信?”   三人相互望望,贺兰和先开了口:“以他先前拿出的三样东西,虽然不排除真有天生奇才,但从常理论,的确不太像同一个人钻研的方向,尤其那卷书册。方才再听殿下提到那些赚钱法,还有什么酒精,就更是如此。”   张峤斟酌着接上:“不过,白三郎有句话说得没错,总归这些好东西都是真的。只要有用,倒也不必非要追究来处。”   此时,怀伤再次插话道:“这桩婚事还有一项好处。”   他直视着谢煐:“殿下大婚,天子总不能不让卫国公回京。”   谢煐目光闪烁一下,缓缓闭起眼。   再睁开眼时,他已换上坚定之色。   作者有话要说: 第11章 转机   刘道守昨晚与白殊聊得尽兴,写好信后还睡不着,又看了半宿的书,今日就起得迟了。   刚洗漱罢,他就问起信送走没,得知已有家仆带信去码头,才安下心。   结果,刘道守刚用完午膳,正打算静心温书,回家送信那家仆居然又回来了。   刘道守奇道:“今日不会一艘下江阳的船都没有吧?”   家仆忙躬身回答:“今日漕船众多,其余船只皆得让行,小人在码头上等了良久,就碰到进京的大公子。大公子观信之后,让小人不急着回江阳,且待他与郎君说过话。”   刘道守有些惊喜:“大哥?他怎会突然进京……那他人呢?”   “回来时路过安阳府,大公子听闻府门外贴出太子大婚的告示,便停车看去了,让小人先回来通禀一声。”   刘道守更是诧异。他昨日刚与白殊提到太子婚事,白殊还说自己会牵扯其中,竟然今日婚事就有了结果?   他起身也想出门去安阳府,却被家仆拦住:“大公子一会儿便到,郎君此时出去岂不是两边走岔。再说,如今安阳府前正热闹着,郎君与其费力挤进去看,不如等大公子到了与您说更快。”   刘道守一想也是,就歇了出门的念头,只是心再静不下来,干脆披上件衣服到前院去等。幸好没等多久,他们这一辈的刘家长子刘继思的马车便进了门。   刘继思与刘道守年龄差距挺大,今年已至不惑,刘家许多事务都由他来主持。   此时他下得车来,看到刘道守满脸焦急地等在一旁,不由得笑道:“九郎,你马上就要下场,还这么毛躁可不好。”   刘道守不及解释,只拉着兄长的手臂急声问:“太子妃是哪家娘子?”   刘继思脸色顿时有些怪异:“既将与太子成婚之人,还和我们有关联。”   已经昭告天下的事,也没什么好避讳的,他直接在院子里就将告示内容说给刘道守知道。   刘道守直听得张大了嘴,好一会儿才喃喃道:“竟是如此……难怪他昨日专程来试探我,说会波及到我们刘家……”   刘继思听出不寻常,问:“怎么回事?”   刘道守回过神,拉着兄长直入屋中,将小厮都赶出去,关严门窗,才将昨日与白殊的交谈细细说了。   这下,连刘继思也跟着诧异非常:“我方才已经看过三郎那封信,觉得他提的买卖好归好,只是我们在京中并无靠山,便是开起铺子也会为人作嫁,还道是他年轻不晓事。现在听你这么一说,他该是早早盘算好了,想把太子也拉进来。”   刘道守捏着眉心,感慨道:“三郎的城府可远超我们所想。昨日我其实有意试探他,结果什么都没试出来不说,反倒被他试探出我的倾向。”   顿了片刻,他蹙眉续道:“我昨夜其实设想过种种可能,连齐国公会将年纪尚小的女儿嫁与太子都想过……却如何也想不到,竟然是太子要嫁给三郎!”   刘继思问:“你进京前听你先生分析过如今的朝野之势,你觉得,这荒唐的婚事能不能成?”   “布告都已经贴出,要说不成,除非……”   要么白殊死了,要么太子反了。   刘道守摇摇头,转而问道:“京里的百姓怎么看?”   “也就当个稀奇事说道。”刘继思回道,“那里可是安阳府前,哪有人敢当众嘲笑。”   刘道守站起身在屋内转了几个圈,满脸严肃地看向刘继思,沉声道:“三郎如今沦为天家博奕的棋子,身不由己,为挣一条生路,必会倒向太子。我们刘家作为他的母族,须得尽快做出选择。”   倒向皇帝对付太子,那是现在就得死,倒向太子与皇帝周旋,好歹还能活到太子登基。白殊会如何选,根本不用想。   刘继思到底经历的事多,比弟弟沉稳,此时反而笑了出来,缓缓地道:“富贵险中求。”   刘道守微愣,趋前弯身,低声问:“大哥不须回家里和祖父、众叔伯相商过?”   刘继思把玩着左手拇指上的玉扳指:“不用。我的决定,便是刘家的决定。”   刘道守方才一直挂心着大事,都没留意到这细节,此时才发现这扳指,诧异道:“伯父已经传给你了?”   刘继思点个头:“你一心苦读,家人也不愿拿俗务烦你。其实近年我刘家在江阳的处境已是越来越艰难,家业大了,旁人的眼自会越来越红。此次我进京,也是因谶语已在江阳那边传开,我想来看看有无机会另寻出路。”   说到这,他问刘道守:“你先生的意思呢?”   刘道守重新坐下,探身近前与兄长低语:“我先生既是张家人,自是奉正朔。但如今,我只怕三郎会跟着太子一同……”   他伸手指指北方。   刘继思会意,也蹙起眉:“总不至于吧……”   他垂目沉思片刻,最后说道:“我得与三郎见一面。”   白殊坐着宫里的华丽马车回到齐国公府,这侯爵品级的马车还直接赏给了他。   且不说齐国公听闻白殊要搬去应玄观如何惊讶,白殊回到院子就听知雨说,刘道守的小厮在角门外候着等回话。   嘉禧帝金口玉言允他搬家,此时他出门自然也就有了现成的理由。   白殊刚想再出趟门,却被知雨一下抱臂拦住。   “郎君脸色红成这般,定是着凉发了热,今日决不可再出门了,得赶紧喝碗去寒的药好好歇着!”   白殊不由得摸摸脸,在心里问小黑:“我脸很红吗?”   小黑诚实回答:“比早上红约5%。”   白殊在回来的车里也觉着有些晕,却只当是车厢闷,此时才察觉原来是发烧了。   刘家那边倒也不急于一时,他乖乖地被知雨扶回屋躺下,又让知雨去知会那头一声,待明天他搬到应玄观安顿好,再去找刘道守说话。   白殊将打包行李的事交给能干的小厮,自己吃点东西喝过药,睡了个天昏地暗。第二天醒来头不晕了,身体却还是乏力得很。   所幸搬家也不需要白殊做什么。他直接坐上新马车,自齐国公府大门而出,向应玄观行去。   应玄观同在长乐坊内,距离内城很近,每一任住持都是当时的国师。观中除了年内特殊节日,常例只在每月初五与二十两日开放让人进香,平日里十分清静。   可今日白殊到时,门前却是聚着不少人,都穿着统一的赭色窄袖圆领袍,腰佩长刀,安安静静地列着两排堵在门口。   白殊在车内听得知雨禀报,奇怪地揭开窗前厚帘子往外看,就见到个熟人。   “孟大郎?”   白殊推开车门下车,那头孟大已经快步走到车边,抱拳行礼。   “楚溪侯,殿下命某领两什东宫卫前来听用。”   白殊心领神会,笑道:“辛苦各位,一会儿我让小厮给各位烧姜汤暖暖身。”   孟大一板一眼地道:“不敢有劳,我等一应饭食皆会自行解决。”   此时知雨已经敲开应玄观大门,一个小道童出来和白殊见礼,却是偷眼看着那两队护卫,一脸为难地说:“师父只说让楚溪侯住进来,没同意他们进去……”   白殊这才知道,原来东宫卫守在观门不仅是在等自己,更是因为压根进不去。   白殊有些好笑。   他原本一度以为国师是受嘉禧帝之意给出那种谶语,又选中自己这颗棋子。但昨日在宫里见过之后,方知这国师和天子并不是一条心。   白殊对道童温声道:“烦请小道长领我去拜会国师。他们既是太子派来保护我的,自该由我去恳请国师通融。”   道童依然皱着脸:“师父先前交待过,让您直接去客院安顿便行,无须见面……我先领您过去吧,回头再帮您问问师父。”   “那有劳小道长了。不知马车该从何处进门?”   “客院有单独的门能进出。”   白殊没再上车,拢着斗篷跟在道童身旁走,试图多探点话。不过道童该是并不知道什么,反反复复只来回叮嘱师父交待过的话。   “师父说,您要出门与会客都可随意,在客院内的饮食也不用避讳。客院和观中有道月亮门相通,平常观内那头是锁着的,您若不放心,可以在这边再加道锁。院中设有香炉,您只记得早晚插上三柱香便好。”   说话间道童带着白殊进了客院,留下大门钥匙便走了。   这院子比白殊在国公府内的院子略小些,却也有正房厢房小厨房,想来是观中招待贵客之处。   白殊先让孟大一人跟着进来看过,问:“可住得下?”   孟大道:“楚溪侯无须担心,我等什么条件都经得住。”   说完,他看知雨一个小少年来回忙,又去门外点了两人进来帮手。   没过多久,道童再次过来传话,国师同意东宫卫入住,两队人才正式进了院子。   待孟大安排好护卫轮值,白殊拿着封信出来:“烦请交与太子殿下。”   孟大谨慎地将信贴身收好:“某亲自去。”   白殊看他出了门,在院中香炉处插过香,便被知雨催着回屋歇息等待吃药。   小黑刚才将遖颩喥徦院子角落都钻了个遍,现在回到白殊身边趴下:“太子这是要监视你?”   白殊无所谓地道:“护卫,监视,还有考察。都随他。反正我也缺能信任的可用人手,有这些人在正好。”   *   东宫里的谢煐很快接到孟大送去的书信,展信看完,递给冯万川道:“这事交给你。”   他转头看向候在一旁的孟大,问:“白三对你们可有排斥?”   孟大摇头:“并无。楚溪侯就带着一个小厮服侍,看着……还挺高兴臣等能去搭把手。”   他说完想了想,又添上一句:“臣看他对小厮很是纵容,那少年一直在念叨他昨日不当心着凉起热,今日就该歇着别往外跑,他都安静听着,像是脾气极好。”   谢煐原本一心二用地听,听到这里,突然笔下一停,伸手又从冯万川那把信拿回来细细看过,果见今日的字比上次更绵软无力。   孟大看他突然蹙起眉头沉思,便停下话不再说。   片刻后,谢煐看向冯万川:“清息丹的药方,可还留有?”   冯万川微愣,随即忙回道:“有,臣仔细收着。”   谢煐淡淡地道:“你过去时,抄一份与他。”   随后便拿起笔继续做事,仿佛不过是随口吩咐一句,并不多重要。   作者有话要说: 第12章 合作   白殊喝过药,就有护卫送来帖子,说是门口有自称刘氏家人的拜访。白殊原以为是刘道守,看过名帖才知竟是大表兄刘继思,忙让知雨出去迎。   很快,一个儒雅和善的中年人含笑进来,见到白殊便口呼三郎。   白殊不认得他,但认得跟在他身后的刘道守的小厮。既有刘道守的人跟着,那就不会错了。   两厢见礼坐下,知雨给刘继思端上蜜水,给白殊端的则是参汤。   刘继思先问过白殊身体状况,白殊还是那句“慢慢将养”,接着也问候刘家长辈。   寒暄过后,刘继思让小厮将进门就放下的小包袱拿到案上。他亲手解开包袱皮,再将里面叠在一处的小木箱并排摆放,打开盖子。   一箱银锭,一箱金锭,皆是闪亮的好成色。   展示过后,刘继思盖好盖子,向白殊推了推,说道:“我刚进京就听闻你即将与太子成婚。虽说婚事是家里给你操办,但你手头太拮据也不方便。我进京带的钱财不多,这些你先拿着花用,不够再与我说,我让江阳那头送。”   白殊没推辞,坦然道谢,听他提到婚事知道要入正题,又给知雨使个眼色。知雨意会,带着刘家的小厮出门去。   屋里只剩两人,刘继思低压声音问:“外头的东宫卫……”   白殊端起参茶喝一口,笑道:“太子派给我听用的。”   虽然监视意味明显,但“听用”二字一出,刘继思便知晓白殊与太子已经达成了一定程度上的合作。   他了然地点头,转而说道:“你那封信我已看过,那些新奇物品若真能制出,的确利润很大。你现在是怎么个打算?”   白殊:“我想与太子深度合作。我出技术,刘家出钱,并负责销售,太子出人力制造。日后利润越大,我们三方自会捆绑得越深。”   刘继思却是皱起眉:“你想全问太子要人?那岂不是将技术拱手相让?人我可以给你调……”   白殊却是抬手打断了他的话:“我与刘家血脉相连,不可分割。如果不能拿出足以让太子放心的合作方案,太子不会点头。”   而最能让对方放心的,自然就是他可以随时摘下完整的桃子。   不过白殊自信以自己脑内众多技术的价值,太子不会蠢到为了一点生意就因小失大。所以三方当中随时可能被抛开的,其实是刘家。   当然,只要刘家不出问题,白殊也会保着他们就是了。毕竟对于太子来说,这摊事总得有人管,用顺了手的人没出什么大事也没必要换。   看刘继思还在犹豫,白殊意味深长地道:“太子如今能依靠的只有薛家。大表兄,锦上添花易,雪中送炭难。”   刘继思听得一凛。还真是他想差了,投资太子,要博的是从龙之功,哪里需要去计较一两种生财之道。   想到此处,他感慨地自嘲道:“难怪祖父说我只能捧个算盘,就不是握笔的命。”   白殊却突然凑近过去,以几不可闻地声音说:“不过,我估摸着太子在做两手准备。大表兄得让人时刻留意北边的消息,若是听到卫国公回京,那才是真稳了。”   卫国公是三朝老臣,在京中旧部故交众多,在民间的声望也非常高。他在与不在,对储君位置的稳固影响极大。是以,即使他年过六十后就年年上表请求回京养病,嘉禧帝都没有同意过。   刘继思目光略略闪烁,点头应下。   这时,知雨在外头拍门,进来说孟大领了个人回来,要见白殊。   白殊带着刘继思迎出去,见到一个面白无须的微胖中年人候在院中,正是谢煐身旁的大宦官、东宫实际上的总管,冯万川。   冯万川与白殊拱手见礼,笑道:“今日休沐,殿下一接到楚溪侯的信,便让咱家过来商议。钱财之道,殿下身边的几位郎君都不太通,自来是咱家打理着。”   白殊还了一礼,道声“辛苦冯内侍”。事实上,他并不在意太子派什么人来,只要等后头见着了钱,太子自然会越来越重视。   白殊为冯万川和刘继思相互介绍过,三人进到室内坐定,白殊便把自己刚才的设想给冯万川细说一遍。   冯万川面色不变,微垂下眼,缓缓拿起水杯慢慢地喝。   前日张峤既已先一步推知白殊是“火凤”,自然也查到其母娘家是江阳富商刘氏。如今白殊提的这合作方案,如果只是他一人琢磨的,还能说是他年轻想得少,可刘家的人也在这儿,就实在不像商人逐利的作风。   白殊也有点无奈。以他的性格,并不耐烦这样你来我往地试探。他原本的打算是先和太子这边说定了,再去说服刘家,如果实在说不下刘家,那就让太子再找一家。只是没想到刘继思早早来访,正好两边撞在一块儿。   刘继思谈惯生意,一眼便知冯万川在猜疑什么,笑道:“刘家在京里是无根飘萍,如今能借三郎的光为太子殿下效力,实乃刘家之幸。太子旦有差谴,我刘家在所不辞。”   冯万川心下转了几转,觉得这应当是刘家的投诚之举,才抬眼笑着回道:“刘郎君安心,殿下待下一向宽厚,定不会让属下心寒。像北边那些伤病退伍的老兵,殿下都会给足抚恤,若有无家可还的,也都养在各处庄子里。”   这话将基调定下,往下的交谈便是和乐融融。白殊提供技术支持,余下一应细节都让刘冯两人谈去,他只管喝着参汤旁听。   待得初步谈定,冯万川喝上几口知雨换上的茶水,从怀中掏出一张纸,展开放于案上。   “这是昔年名医留下的一个方子,殿下少时也吃过,名唤清息丹,于止咳平喘极有功效。楚溪侯可托杨公的药铺炮制成丹,时时备着,发作时便含上一粒。”   白殊有些诧异地道谢接过:“可以让外头药铺做吗?”   那会泄露药方,在这个时代,任何方子都非常讲究保密。   冯万川笑得温和:“无碍。咱家提杨公,只是他的药铺选用药材严格。楚溪侯家中若是有会制药丸的人,自制也可。”   白殊再一次谢过,冯万川便起身告辞,刘继思也一同辞行。   *   吃过午饭,白殊躺上床准备睡个午觉,交待知雨如果白府来人就让人等着。   小黑在自己专用的布巾上擦过爪子,跳上床主动给他暖被窝。   “现在你都搬出来了,白泊还会把那些嫁妆还你吗?”   白殊有一下没一下地摸着黑猫柔顺的毛,懒懒地和它说话。   “会的。其实比起皇帝,白泊才是更在意我会不会听话的那个。只有骗得我为他办事,让皇帝顺心,他才能在皇帝心中分量更重。现在我搬出来,他难以辖制我,更会选择怀柔策略。”   人类的心思AI参不透,小黑尽职尽责地汇报它上午出去转悠一圈的结果:“附近有三波人盯着。”   白殊有了点兴趣:“除了皇帝和白泊,还有谁?”   小黑:“不知道,听交谈听不出来。”   白殊听它详细描述过,也没听出头绪,干脆不再多想:“算了,管他是谁。既然太子已经表现出同意合作的态度,接下来我也不用多忙活,宅在这里对外称病就好。毕竟东宫卫都围住了我,我被‘吓坏’也很正常。”   说完,白殊就放心睡去。   可惜,今天他注定不能好好歇息。没睡多久就被知雨摇醒,说是卫国公府的公子来访。   白殊穿衣出来,见薛明芳和另一青年已经不客气地坐下了。   薛明芳虽在京中长大,却是典型武将作派,穿常服都佩戴手甲,眉目也带着北地的硬朗之风。   他身旁的年轻男子就有点京中娇养的感觉,五官柔和,目光清正,唇角带着点翘,仿佛见人未语先笑。   两人年纪相仿,坐椅也靠在一处,一看就知非常亲近。   白殊一边拱手一边走过来:“薛兄,贺兰兄,坐坐,不用起了。”   既然他这么说,薛明芳就真没和他客气,伸手按下已做起身之势的贺兰和,只坐着对白殊抱抱拳。   倒是贺兰和有些歉意地道:“是我二人唐突打扰,没考虑到白兄午后要歇息。”   “没什么,我左右无事,随时能歇。”白殊在两人对面坐下,“不知二位所来,是为何事?若是不赶时间,我让小厮去煮茶。”   贺兰和客气道:“不用麻烦,蜜水就很好。我们是想来和白兄聊聊先前的图……”   一边说,他一边伸手悄悄戳薛明芳腰眼,示意他也说话。   薛明芳心里念着谢煐要下嫁一事,总有些不畅快,虽说这怪不到白殊头上,可他最多也就能做到不冲人发火。此时被贺兰和戳得痒痒,伸手捉住他手指,也懒得讲客套话,直截了当说明来意。   “那两架连弩,白兄可否提供更详细的图纸。”   现在双方算是达成合作,薛明芳这话说得理直气壮。   白殊目光转到他脸上,表情姿态都甚是放松。其实真要说起来,白殊更喜欢和薛明芳这类人打交道,毕竟上辈子他手底下一窝这样的人。   “并非我不想提供,实在是现在的绘图工具不趁手。还请两位稍等几日,我把炭笔弄合适了,立刻会将图纸送上。”   薛明芳一愣:“炭笔?”   贺兰和却接道:“我摸着也感觉是炭,不过那着色是怎么做到那么亮的?”   白殊正要细说,知雨突然躬身进来,附在他耳边小声道:“郎君,府里来人送契据……是四公子和大娘子亲自来,在外头吵着要立刻见郎君。”   作者有话要说: 第13章 闹剧   薛明芳耳力过人,隔着案几都把知雨的话听了个分明,直接问道:“可要我俩先回避?”   白殊没什么家丑不外扬的避讳,回句“无妨”,让知雨直接领人进来。   没一会儿,一群小厮婢女簇拥着一对衣饰华丽的少年少女进来。   大煜男女之防不大,未及笄的女孩可跟着长辈或兄弟出门作客与游玩。及笄的未婚少女出门通常会加顶帷帽,有些性格活泼的不爱戴,甚至穿男装,旁人也不会多说什么。   白缨儿年方十二,跟着兄长白广来见家中三哥,自无不可。即便是进了屋里见到有外男,也不躲不避地看过去。   白广见到外人就皱起眉头。不过他转念一想,白殊这个住在西郊多年的人不可能认识什么贵人,又放下心来,直接开口赶人。   “你们是谁?算了,不管是谁,赶紧走,别耽误我时间。”   薛明芳原本在等着看戏,不想火竟先烧到自己这边,都给气笑了。   “你不认得我?那只能说明你在京中子弟里根本排不上号。”   白广今年也才十三,尽管个子长得高壮,却还是小孩脾气,一听薛明芳这话,顿时较上劲。   “你知道我是谁吗?知道我爹是谁吗?”   薛明芳一哂:“知道,白泊嘛。还没打过,但我也没少骂过他。”   听到这话,白广气得面上涨红,一扯袖子就要上前,却被身边众小厮死死抱臂拦腰地劝解,还有认出薛明芳的在他耳边低声急语。   直到听见“卫国公府”四个字,白广发热的脑袋才稍微降点温。不是因为别的,就是想起他娘叮嘱过的一句话——京里谁家的人都可以不怕,唯独只有卫国公府的人别招惹,那都是些没脸没皮的混不吝。   何况外面那群东宫卫还全听这人的。   白广磨着牙狠瞪着薛明芳片刻,紧跟着一转头,把憋回去的火往白殊身上撒:“你的人怎么这么没眼色,我们都进来站半天了,也不知道给我们搬椅子!”   白殊抱着猫坐得稳当,丝毫没有迁就孩子之意——就算不说这时代许多人家的孩子十三岁都能当半个家了,便是白殊自己,当年十三岁的时候也是独自求学过活。   “这儿是应玄观的地方,椅子就这么几把,你们来晚就没了。想坐,让你的人过去应玄观敲门,问国师要。”   不待白广再次发火,薛明芳猛一拍案:“怎么,你还想我把座儿让给你?”   白广和白缨儿都被这一声震了下,小厮们更加紧紧拦住人。   头痛万分的白府二总管赶紧走上前,掏出一叠契据递给知雨,嘴里对白殊禀道:“先夫人嫁妆中的契据都在此处,最后一张是入库物品的清单。那些东西不好往这头送,夫人的意思是,既然郎君先前说过聘礼不能薄了,便把那些都加进去,待给太子下……”   旁边薛明芳听得眉头都打了个结,忍到这里实在受不了,开口打断:“给太子什么?”   二总管一激灵,背上顿时冒出一层冷汗,赶紧改口:“待给太子殿下送礼之时,一并抬进东宫去。”   随既赶紧翻过这茬,续道:“东西都已经整理出来,郎君随时可回府清点。另外,刘家过来的那些人,这些年也全在先夫人的庄子和铺子里。夫人让小人问问郎君,如若要见一见他们,可帮着将人召集起来。”   白殊接过知雨转递来的一叠身契地契,一边看一边听着二总管说,最后又扫了眼库中清单,在心中跟小黑叹道:“这女人的胃口也太大了。除了家仆的卖身契还算多,总共就一座别院一处田庄一间铺子,库里的东西加起来都没到三十件。”   AI小黑表示理解不了人类:“她难道想不到你会问刘家要嫁妆底单去对质吗?”   “她哪是想不到,只是认定刘家不会为了我得罪白泊。”   白殊将契据随手放下,目光扫过白家兄妹:“契据我已收下,你们可以走了。”   白广的火气立刻被他点燃,直接呸了一声:“就你,也值得我们专程过来送东西?!”   “不是吗?”白殊故做惊讶,“那是来干嘛的?”   白广伸手:“城东南那座别院,给我。”   白殊闲着也是闲着,就当逗只猴儿:“这是我私产。还是你想和我到安阳府大堂去辨一辨,让府尹和安阳百姓都见识下,齐国公府赵夫人是如何教儿子强抢前夫人嫁妆的。”   “你!”   白缨儿跟着赵夫人的时间比白广多,已然看出来白殊是在激她哥,皱着眉上前一步:“我们买!那别院里改成了马球场,你身体不好,反正也用不上。”   她去年开始学骑马打马球,一直求着赵夫人要那处别院,只是赵夫人不喜欢女儿过多参与那种活动,没有给。要不是这样,她也不会撺掇着兄长趁这时候来找白殊。   白缨儿说出个价,白殊却直接道:“不卖。”   白缨儿咬着唇,又加上几成。   白殊依然道:“说了不卖。”   白缨儿:“你别太过份!”   白殊好笑:“怎么,我大煜有哪条律令规定,天下人必须把东西卖给齐国公府的千金?”   白缨儿气急败坏,纤手一指:“白殊,别以为你傍上太子就能抖起来了!我告诉你,太子迟早要被圣上弄死,到时你就得陪葬!”   这话一出,屋内所有人立时都变了脸色。   白府跟来的小厮婢女们齐齐脸色刷白,二总管只觉得眼前一黑,恨不得晕死过去。   薛明芳沉着脸站起身,缓缓走过来:“你说什么?再说一遍?”   他坐着时还好,一站起身马上给那对兄妹带来巨大压力,尤其面色还阴沉沉的。   白缨儿不敢再出声,脚下还禁不住往后退一步。   白广却是平日里霸道惯了,今日一直被压一头,憋了满肚子火,这时还硬撑着要面子:“说、说就说,这事哪家不知道!太子迟早要被圣上弄死,到时白殊就得陪葬!”   此时二总管只恨自己刚才眼发黑,没能及时拦住这祖宗。白缨儿他不敢碰,换成白广可就没了顾虑,正要直接扑上去捂白广的嘴。   但,有人比他更快。   响亮的巴掌声响起,白广只觉得视线一下歪到一旁,迟了片刻脸上才升起火辣辣的痛感。   他捂着脸,震惊地转回头看薛明芳:“你打我……?你竟敢打我!”   薛明芳掏出手帕正在擦手,随后将帕子一扔,冷冷地道:“打的就是你。回去找白泊告状吧,老子等着他!”   二总管哪里还敢让白广继续招惹这混世魔王,更别说刚才那一巴掌的动静还引得一众东宫卫冲进来。他一边喝斥着小厮婢女们将白广和白缨儿往外拉,一边回头冷汗岑岑地弯腰告罪。   在二总管的识相之下,又惊又怒的白家兄妹总算被下人们带走,还室内一片清静。   白殊看薛明芳坐回去,安抚他道:“薛兄也教训过人了,别气坏自己,不值得。”   贺兰和端起水杯塞他手上:“是啊,因为那种傻子伤身可是得不偿失。”   白殊语气轻松:“终归,白府会被太子踩在脚下。”   薛明芳转眼看向他,露出个凶狠的笑:“这话我爱听。”   白泊一边和总管说着话一边往内院走,突然听到一阵尖锐的哭喊声,还伴随着一下下有节奏的闷响。   他停下脚步看过去,见是赵夫人的院子,便问:“那边怎么回事?”   总管低头垂眼,小声地将白广和白缨儿去找白殊的始末讲述一遍,末了补充道:“二总管已在外院被打了板子,如今嬷嬷们正在院中对四公子动家法,大娘子被罚去跪了祠堂。”   白泊面色没变,只问道:“那话是谁教给他们的?”   总管头都不敢抬:“哪有人敢教那种话……想是在外头听见旁人浑说,今日一时气急就学了嘴。”   白泊不置可否地点点头,将剩下的事交待完,继续往后院走去。   那边一个在院门处张望的嬷嬷快步返回,低声对赵夫人禀告。   赵夫人沉着脸坐在厅内,顶着外头儿子的叫喊问:“你确定国公听见了?”   “必定是听见了,国公还往这头看了一眼。”   赵夫人挥手道:“行了。停了板子,把四郎扶回他院子上药。”   嬷嬷应着声后退,却又被赵夫人叫住:“国公是往何处去?”   那嬷嬷额角立时浸出汗,头压得更低:“往、往柳氏那头……”   赵夫人冷哼一声。   嬷嬷见她没再说什么,赶紧退出去办差。   赵夫人身侧的心腹嬷嬷安慰道:“一个妾,夫人无须放在心上。何况,她生大公子时还坏了身子,大公子又那般木讷,根本不堪造就。夫人只将心思放在四郎与大娘身上便是。”   说到这个,赵夫人的目光一下变得狠戾:“给我查!一定要查出来那话是谁教的!”   心腹嬷嬷自然躬身应是。   赵夫人兀自平息了一会儿怒气,又道:“让人告诉巧云,继续往玄应观送东西,加大量!”   心腹嬷嬷略略一惊:“这……会不会不太好?万一他没撑到大婚……”   赵夫人却是眼中狠戾更甚:“现在东宫卫把那儿围得水泼不进,他本就体弱,被惊吓至死也不稀奇。到了那时,太子才是百口莫辨。要真能成事,国公和圣上想必都会感谢我。”   作者有话要说:   赵夫人溺子如杀子,齐国公不管孩子的内情后文会交待。   ------------------ 第14章 平静   大煜制,在京五品及以上官员须朝参,三品及以上官员在朝会中有座。   休沐后一日,谢煐端坐在御座台阶下方最靠前的椅子里,一如既往地没个好脸色。   龙椅上的嘉禧帝懒懒地听着官员奏报,偶尔应上一两句。   今日没什么要紧事,很快大殿中就安静下来。只是,正当孙宦官要喊退朝之时,谢煐站起了身。   “臣即将大婚,请陛下召臣外祖卫国公回京受礼。”   他话音落下,众官员面色都有些古怪。   嘉禧帝为何不同意卫国公回京,所有人都心知肚明,但太子的要求也合情合理。   大煜制,皇子成婚之时,因帝后不便离宫,由外祖父母代为受礼。即便是公主出降,为表公主为君附马为臣之意,亦是相同。若外祖父母不在世或实在不方便,才往下轮到皇室宗亲。   如今薛家一众小辈儿郎挑起北疆边防,已无须年迈的卫国公坐镇,召其回京合情合理。   当然,如果嘉禧帝真不乐意,也可把当今皇后的娘家硬指为太子外祖。只是那样一来,以太子的脾气,说不定真会借题发挥抗旨不遵。   想到此处,所有人都绷起心弦,殿内气氛一下变得紧张。   嘉禧帝却没有现出不悦。在决定下旨赐婚之时,他便已想到这一层,权衡良久,觉得自己对京中的控制已不会受到多少影响,反而是卫国公会成为薛家在京里的最重要人质。   不过,他也不会立刻让太子如愿,此时只说:“卫国公统领北疆防务,众多军务都离不了他,突然召回京恐让边防出现漏洞。先发个旨,让老国公好好安排一下,大婚之前进京便可。具体时间,一会儿让政事堂议一议。”   谢煐没再多争,躬身谢恩。   倒是群臣心里有点空落落的,这么个一触即发的问题,没想到竟然简简单单就揭过去了。   却不料,就在这时,太子紧接着又抛出一个惊天消息。   谢煐道:“前日国师言,臣与楚溪侯合婚,将气冲紫微,大婚后不宜再居内城。臣自请搬迁,望陛下早日赐府,方便工部与内侍省做准备。”   这话听得众人心头都是一震——气冲紫微?什么意思?这是暗指太子与天子即将正面拼斗?要太子退让?   也有脑子转得快的,马上想到太子一旦迁出东宫,便不再受制于禁军,这必然不是天子所乐见。   立刻便有人出列:“储君安危关系江山稳定,向来居于内城以便禁军护卫。臣以为,搬迁一事极为不妥,当请国师另想他法化解。”   但也立刻有人反驳:“国师难道不知此理!若能有其他办法,哪里还会提这事。事关天子,便当以陛下为重。臣以为,应准太子所奏。”   随后又有不少人出列发言。有急天子之所急,力阻储君外迁的。也有一根筋,非说不同意便是罔顾龙体安危的。还有和稀泥,以三月准备期太短为由,建议将婚期延后,等待国师另寻他法的。   嘉禧帝看向谢煐,心中冷笑着拍了拍龙椅,孙宦官立刻长喊一声“肃静”。   待下方众人安静下来,嘉禧帝沉声道:“如今国师谶语在前,太子须早日大婚,安定人心。”   这一句,就是先锤死了婚期不可改。   他接着道:“太子迁居非同小可,这事交给政事堂议。便是真要迁,也得先议出个章程来。”   谢煐自然也没指望他能当场表态,要的只是将此事传扬开来。只要朝中官员知道了,那稍后传到民间便是顺理成章。   孙宦官看再无人说话,叫了退朝,扶着嘉禧帝离开。   谢煐站在群臣之首,转身在众人的悄悄打量下快步出殿。   *   朝会是开大会,政事堂议事则是天子与重臣开小会。遇下诏敕之事,决策出于政事堂,因此政事堂才是整个朝廷的权力中心。   在大煜,依制进入政事堂的官员,有尚书左右仆射、中书令、侍中、御史大夫。另外,皇帝还会视需要安排几位有才干的低品级官员加入,授同中书门下平章事。   现在政事堂里坐着的,除谢煐之外,还有八人。   嘉禧帝近几年精力不继,除非有军国要务,基本不再参与政事堂议事,只在事前提要点,事后听禀报。   白泊作为嘉禧帝心腹重臣,不仅位居首相,还兼直领吏部,手掌官吏任用之权,现今在政事堂中可说是代天子言。   今日他也领着众人先讨论完一应紧要政务,最后才提到嘉禧帝在朝会上交给政事堂的两件事。   白泊知道嘉禧帝的心思,自然将卫国公回京的日子压到最后:“圣上原先看中五月上旬的日子。北疆寒冷,我看,待四月开冻之后,再让卫国公回京,路上也不那么辛苦,赶在四月底抵京便可。”   说完,他看尚书右仆射:“李公辖兵部,军务上可有什么不便?”   右仆射看看谢煐,见他只是垂眼听着,没有反对之意,便道:“并无不便。”   这事是嘉禧帝在朝上定的调子,没什么好讨论,只要太子不闹,众人便都按着天子的意思来。   重要的是下一条。   白泊扫视众人一眼:“那来议议太子迁居一事吧。大家看看,何处合适太子搬迁。”   他这话一出,众人面色都有些不对——迁不迁还没议定呢,怎么就跳到迁往何处了?难道圣上真有让太子迁居的意思?   白泊命人取了安阳地图展开,标出朝廷手中的宅子,兀自沉思一会儿,突然道:“最方便的,其实便是圣上的龙潜之邸了。”   谢煐抬眼瞥过去,复又垂下眼,淡声道:“孤曾听孙内侍言,皇后最近在求陛下将那里赐给宁王,说宁王府太小,宁王如今孩子多了住不开。陛下也已经答应,只是还未下旨。”   宁王,嘉禧帝的嫡长子。   白泊面露难色:“其他宅子要改制式,都得费不少时日啊……”   两人交锋一回合,其余人已是听出来了——天子还是不乐意太子搬。   于是众人默契地进入扯皮阶段,这个提一句,那个驳一句,那个再提一句,这个又驳一句,热热闹闹,但就是没个定论。   谢煐却一直不表态,只面无表情地坐一旁听着,让人看不透他究竟是听进去了,还是早已神游到了他处。   议过好一会儿,中令书突然道:“对了,白公,你还未行纳采之礼吧?”   白泊面露愧色:“前日方下的赐婚旨意,我家中无雁,现已命下人尽速去寻。”   侍中接过话:“那便是说,还未合婚?”   白泊点头:“八字国师已合过,但还未供奉。”   按着大煜的惯例,合过八字后要在成婚双方的祠堂中供奉十日。若是十日之内平安无事,便是对两家都无影响,可以成婚。   如果真是气冲紫微,供奉期间会有事端。如果无事……既冲不着天子,太子哪还有理由搬?   中书令抚着长须拿出拖字诀:“那还有时间。不若这样,让工部将刚才那些宅子的改造方案都先做出来,我们对比一下。李公,你看如此可好?”   右仆射点头:“也好,这样后期行事也方便。太子看呢?”   谢煐恍似刚被他们唤回神:“孤无异议。”   于是此事先这般定下,众人离席各回各衙,白泊则去向嘉禧帝陈禀。   路上,右仆射靠到御史大夫身边,低声道:“何公,你看迁居的事……”   御史大夫微侧着头,声音几不可闻:“且看吧……禁军都在圣上手中。”   想在宫里捣鬼,绝非易事。   右仆射看向前方被东宫卫围绕的谢煐,低低地叹了一声:“若当时知道圣上竟是要让太子嫁人,我……”   御史大夫打断他:“别说了,天子定的事,我们争不过。太子若有天佑,会逢凶化吉。”   自从搬进应玄观之后,除了第一天热闹过,白殊便开始过起安生日子。   他很快改好合用的炭笔,画了两种连弩的细致图纸给薛明芳,又画出蒸馏用具给贺兰和拿去制作。   香皂和香水的制作配方、一应用具图纸,也全交给冯万川,让下面先研究着。争取在三个月内制作好一批成品,待他和谢煐成婚后就开始销售捞钱。   花了两天忙完这些,白殊闲下来,只等着刘家的嫁妆底单送到,就上白家对质拿东西。   此时,白殊抱着黑猫躺在窗前的榻上晒太阳,脑中和它闲聊:“进宫那天我咳了几声,太子就送来张药方。我是不是该回个礼?”   小黑:“你想送什么?”   白殊就在是烦恼这个:“我想不出来。数据库里有什么推荐吗?”   小黑安静片刻,才说:“图书馆数据库没有,不过从你以前在我这里存的数据中找到一些信息。大数据的建议是——送润滑油,有助夫夫婚姻和谐。”   白殊:“……”   他开始反思自己以前都在光脑里存了什么乱七八糟的东西。   就在这时,知雨从外头端着碗进来:“郎君,早晨时巧云姑姑又送了燕窝过来,说是刚到的好货。小人炖了一盅,您快趁热吃。”   白殊在榻上坐起身,从榻边捞过一张小案摆上,知雨小心地将碗放在上边。   白殊一边慢慢搅拌,一边问他:“你吃了吗?”   自他穿过来,两人平常在吃食上一向没有不同。就是原身,在吃的方面待知雨也不苛刻,自己吃什么都总有知雨一份。   知雨笑道:“这是给郎君补身子的,巧云姑姑每次也就能淘到一点好货,留给郎君都还不够呢。”   白殊点个头:“行了,你去忙吧,我慢慢吃。”   知雨乖巧地应道:“那小人和孟护卫学拳去了。”   作者有话要说: 第15章 追讨   黑猫从榻上跳下,跑去叼来自己的盘子,再跳回白殊身边。   白殊舀起一勺燕窝倒下去,小黑低头舔舔,在他脑中汇报:“是你这身体先前中的那种慢性毒药。”   “果然。”   白殊曾让小黑扫描过知雨,确定知雨体内并没有毒素。   先前在田庄里时,主仆二人吃的东西是专门雇来的厨娘所做,在白府和这里,则是知雨亲手做。白殊一直都没找到毒素来源,原来是前一份已经被原身吃完了。   送燕窝的巧云是原身母亲的陪嫁婢女,她或许并不知道,自己的身契现在已经转到白殊手上。   当年赵夫人生下白广后,在国公府内坐稳夫人之位,便慢慢将刘家跟来的仆人往外头换。齐国公不管后宅事,仆人们卖身契都被赵夫人捏着,便是气愤难当也无可奈何。   巧云算是现在过得最好的一个,嫁给府里商铺掌柜的儿子,她送来的燕窝便是铺子里进的货。   白殊起身下榻,去知雨收好东西的地方找了找,翻出新收到的这盒燕窝。他拿回去窗下细看,发现燕窝上沾着不少白色粉末,盒子底部也沉淀着一层,很像糖霜。   随后白殊洗了黑猫的盘子,再用小刀刮下些粉末让小黑检测,确认这就是慢性毒物。   小黑花了些许时间检索,详细说道:“是将植物种子辗成粉,以现在的技术手段,还无法检测到它的毒性。另外,这种粉末可燃,无臭无味。若是睡前吸入一定量烟雾,会出现盗汗,易做噩梦,醒后还易头晕,精神晃惚,直至被完全代谢。”   白殊听得挑起眉:“这么厉害?”   小黑继续说:“史上有过几个皇帝长期出现这些症状的记载,最后甚至无法理政。后世有学者猜测,很可能那些皇帝用的香料里被混入了这种东西。但吸入对人体的损害很轻微,要长期食用才会慢慢损坏内脏,你的身体原本估计已经服用有十年之久。”   白殊重新看向那盒燕窝,仿佛在看什么奇珍异宝,扬唇笑道:“这可真是,刚瞌睡就给我送枕头……”   白殊悠哉游哉地宅了快半个月,期间最大的工作就是时不时接待下冯万川安排的匠人。以及,偶尔和太子通通信。   薛明芳和贺兰和后来又来过两次。基于上次对白府的同仇敌忾,薛明芳对白殊的态度和缓了许多。贺兰和就更不用说了,只炭笔这一样礼物就足以让他开心,何况还能从白殊这里讨教很多问题。   目前谢煐的心腹里,唯有张峤是白殊还未见过的。   到得二月下旬,刘道守已经考过一场之时,刘继思带着原身母亲的嫁妆底单登了门。   他这半个月也很忙碌,在京中四处考察,还试图购买店铺和田庄,但一直没能如愿。   白殊一边看着底单一边道:“等这些拿回来了,便都给表兄吧,原本也是刘家的东西。”   “不可不可!”刘继思连忙摆手,“我怎可收姑姑的嫁妆,要让祖父知道,能让我爹亲自拿家法打断我的腿。”   白殊失笑:“留在我手里也是荒着,我不会管这些。”   “田庄不怎么用管,就是每年查查租子。你可别以为粮食时时都能买到,有粮在手才不慌。”刘继思爱怜地看着自己这个没得到过长辈教导的表弟,语重心长地提点。   白殊想想也是,这个时代手上没点田地是不行,就转而说道:“那铺子表兄拿去吧,我看着位置都挺好,表兄也不用再为租铺子头疼了。”   刘家疼女儿,当年也是花了大把银子才在京中买下好铺子。其中甚至还有一个东市的铺面,那里寸土寸金的程度和永乐坊简直不相上下。   这次刘继思没有立刻推拒,显然原本也有这意思,不过他说:“算你投的本钱,到时从我这边给你分润。”   白殊笑看着他:“表兄可想好了?这分的润绝对要比租金高得多。”   刘继思也笑道:“若没有三郎,刘家根本赚不上这份钱。”   这边说完,白殊取出那叠身契递给刘继思。   “我对看人不在行,还是劳烦表兄帮忙把关,能用的留着,不行的也任由表兄处置。”   “成,这个你放心。”刘继思伸手去接。   松手之前,白殊补充一句:“就是里面有个巧云,我已经查实,她帮着赵夫人给我下毒。”   刘继思听得猛一瞪眼。   白殊收回手靠着椅背,没细说,只随口给自己圆设定:“下的是种慢性毒药,时间挺长了,我最近才发现。九表兄不知道,其实月初的时候我大病过一场,就是在用药将这毒引出来。当时险象环生,幸好也挺过来了,现在只要慢慢将养便能康复。这事,我连知雨都没告诉。”   这段时间里刘继思已经得知白殊那个“梦中拜师奇遇”,不管他信不信,白殊拿出的种种神奇东西都是真实的。此时白殊说被下毒,他自然不会怀疑。   刘继思恨恨地道:“两个毒妇!”   白殊:“赵夫人那边,我自会报仇。这个巧云好歹跟过母亲……”   刘继思沉着声:“交给我吧。”   白殊点下头,没再多说。   不管是主动投诚,还是出于被迫,巧云帮赵夫人给原身长期下毒都是事实。白殊并没有资格代替原身体谅她的难处,现在将她交给刘家的人处理最为合适。   刘继思拿起杯子喝茶,慢慢压下心中戾气,面色才和缓回来。   “对了,今日开太庙供奉太子和你的八字。”他想起过来要说的第二件事,忙道,“现在外头都在传,你与太子合婚期间恐怕会出事。国师真说过‘气冲紫微’那话?”   外面的紧张气氛是谢煐手下一点点煽动起来的,白殊也知道这事,但不能告诉刘继思。   “是说过。上天的事,我们凡人干预不了,顺其自然吧。”白殊轻飘飘一句揭过,又问,“我对这些不了解,白府是不是也在今日供奉?”   刘继思能感觉出其中有隐情,也知道太子最好是能迁居。不过白殊不说,他就识趣地没再问,只顺着话回道:“对,通常是两家同一天开祠堂。”   白殊摩挲着手下单子,轻笑道:“大表兄这单子送得正是时候,明日休沐,我就去问齐国公要东西。”   刘继思跟着笑起来:“我给你安排个账房跟去吧,总不能让你亲自去库房查点。真不要我跟着去?”   白殊摇摇头:“不了,现在还得给齐国公留层脸面。”   这日早晨,白泊照规则在合婚期间每日进祠堂上香。刚退出来,便见总管匆匆来报,白殊带人过来追讨先夫人嫁妆。   白泊皱起眉,一边往前院走一边问:“不是早就送过去了?”   总管额角滚下冷汗:“三公子拿着刘家那边的嫁妆底单来对质……”   在大煜,聘礼嫁妆都受律法保护。两家人结亲时,可将一式两份的清单拿到官府见证用印,以防后续家中事务有牵扯之时用作凭证。比如退婚时女方家须退还聘礼,和离时女方可带走嫁妆,白殊这种子女继承先母嫁妆的情况也适用。   白泊脚下一顿,脸有些沉:“夫人少给他了?”   总管低着头没敢说话,等同默认。   白泊一甩袖子:“去让夫人那边出个管事的到前头去。”   总管忙答应着,催促旁边长随去了。   白泊进到厅中,就见白殊喝着自备的竹筒参汤,小厮和一个账房模样的人并立在他身后。   白殊看到他进来,都没起身,只将竹筒递给小厮,敷衍地拱下手。   白泊一边打量人一边坐下,有过前次交锋的经验,这次他没再拐弯抹角,直接问:“少了多少?”   白殊将原就摆在案上的底单推过去,又点点自己上次收到的三张契据一张清单:“除了家仆身契,其他都在这儿,国公自己看看吧。对了,这底单我昨日已誉抄过一份,拿去安阳府盖印留底。所以,就是今日撕了它也没用。”   白泊第一次感觉自己能被人气死。他运运气,低头略看了看,差点绷不住面上神色,抬手接过总管端来的茶压一压,才按耐下来。   “我已让人叫了夫人那边的管事嬷嬷。”   说完,他抬头看看白殊的闲适模样,突然问:“你和太子见过几面?”   “就上回进宫那次。”白殊半真半假地说,“太子怎会还想见我。”   之后两人再无对话,直到赵夫人的心腹钱嬷嬷拿着份单子进来。   她先对白泊行个福礼,随即对白殊说道:“这是府里保留的先夫人嫁妆单子,夫人便是命老奴按此整理的,楚溪侯觉得何处对不上?”   白殊很耐心,手指一一点过案上四张纸:“一处别院,一座田庄,一间铺子,库内清单上共列物品二十七件。嬷嬷觉得,这叫作按单整理?”   钱嬷嬷面露惊讶:“怎会只有这些?老奴当初送过去的,的确一样不曾少。莫不是……楚溪侯将契据藏了起来,清单重写一份,如今又来多追讨一次?”   白殊看着她:“这么说,嬷嬷也认为这底单并无问题?”   钱嬷嬷站得挺直:“盖着官府大印,自无问题。”   白殊也不多说,只道:“那成,契据丢失,明日我去安阳府花点钱补办就是。库里的东西,现在就让我的账房跟去清点封存吧。”   钱嬷嬷脸色顿时刷白。库里的东西她们已经料到保不住,却没想到白殊这个不问世事的竟还知道补办契据。这事要是传出去……哪家的掌家夫人不精明,一听就知道是怎么回事。   白殊的账房跟着总管去清点东西,白泊坐在上首垂眼不语。白殊也闭眼养神,实际在脑中看些视频资源。唯有钱嬷嬷站得背出冷汗。   最终,她扛不住压力,垂头道:“可能是当初下边人毛手毛脚,拿契据时拿漏了,老奴再去看看……”   说完,她见白泊没反应,便慢慢退出厅去。   过了许久,总管带着账房和钱嬷嬷前后脚回来。钱嬷嬷闷不作声地将一叠契据送到白殊面前。   白殊一边对着底单翻看,一边听账房汇报。   “能找出来的都已另入库封好,预备下聘时用。另有一些找不到的,小人按购入时记的账算了个价。”   账房将单子递给白殊,白殊看了一眼就转给白泊,白泊瞥了下,再递给总管:“补给他。”   总管先看总数,吓一大跳:“这么多!”   账房拍拍手中账册:“这都有账可查。”   钱嬷嬷在旁边偷眼看到,脸色更白,挣扎着说:“这、这可能是当年先夫人用去了……先夫人与三公子在府中这么多年……”   白殊抬眼瞥她,淡淡地道:“你的意思是,国公连家人都养不起,我们母子二人还得吃我娘的嫁妆?”   钱嬷嬷一下语塞。   账房在旁边补充:“今日说的只是当初的陪嫁,这么些年庄子的产出、铺子的利润可都没算。赵夫人若要较真,那该把这些也算算,看看刘夫人与楚溪侯花用的有没有这么多。”   钱嬷嬷低头缩肩,再不敢说话。真要再算那些,她们还指不定要填进去多少。   一旁的白泊已是少有的面黑如墨,直接吩咐总管:“照数补给他!”   总管连忙应是:“今日之内,小人便让人运到应玄观去。”   白殊满意起身:“那下聘之日我再来盯着。”   他带着人走出几步,又似想起什么,转回头刚要说话,又看向总管。   总管偷看一眼白泊,见他挥挥手,便扯着钱嬷嬷退出去。   白殊这才道:“既然今日国公拿出了诚意,那我也送国公一个消息——赶紧查查弘文楼吧。”   白泊微愣,脑中将这话转过一圈,沉声问:“你如何知道的?”   “我……”白殊一笑,“算出来的啊。”   作者有话要说: 第16章 异象   且不说赵夫人听闻钱嬷嬷的回禀,生生掐断了几根指甲,砸碎一屋东西。   就在白府总管忙着指挥人搬金银装车之时,白泊甚至等不及车夫套车,让长随牵匹马来就骑马直奔北辰宫。   嘉禧帝正在欣赏最近新宠美人的舞蹈,听得人来报,只随便应一句:“让他先候着。”   通传的小宦官刚想退走,却被孙宦官一个眼神留在原处。   孙宦官弯身凑到嘉禧帝耳畔,小声道:“陛下,盯着应玄观那边的人先前来报,楚溪侯回了一趟白府。现下齐国公入宫,恐与此有关。不如还是见一见他?”   这是白殊自搬进应玄观后首次出门,十余名东宫卫一路“护送”来回,被派到那里盯守的人自然是立刻报进宫里。   嘉禧帝听了孙宦官的劝,才有些扫兴地道:“领齐国公到清露殿吧,朕在那儿见他。”   孙宦官示意小宦官快去领人,自己伸手扶起了嘉禧帝。   新得宠的美人很乖巧,停下舞也过来搀扶,一路将嘉禧帝送出殿外,惹得嘉禧帝一阵怜惜,又许下一堆赏赐。   待进到清露殿见到白泊,刚才被美人哄得开心的嘉禧帝还玩笑道:“知远这时候过来,别是朕这宫里还没出事,你府上就出了什么事吧。”   白泊进宫时着急,现下却是一派淡定模样,见礼坐下之后,不急不缓地说:“方才犬子回家中祠堂上香,对臣言到,他的小厮偶然听见东宫卫在议论弘文楼。臣思来想去,觉着还是该禀报给陛下。”   嘉禧帝微愣:“弘文楼?”   弘文楼在集贤院内,是宫内的主要藏书楼,位于紫宸殿西侧不远。   嘉禧帝转头问孙宦官:“集贤院里最近可有异样?”   孙宦官茫然摇头:“老奴未曾听说。”   嘉禧帝扬手一挥袖:“让人去看看,仔细着点。再端副棋上来,难得空闲,朕与白卿手谈几局。”   孙宦官躬身应是,正准备亲自退出去安排,却又被嘉禧帝叫住。   “今日西边当职的统领是谁?”   “是马将军。”   嘉禧帝垂目思索片刻,道:“让他亲自带人过去,查清楚之前,集贤院禁止任何人进出。”   孙宦官略等了会儿,见他再无吩咐,便快步下去了。   嘉禧帝一边和白泊闲聊,一边随手落子,等待羽林卫的消息。   直到日头偏西,马将军才匆匆来报。   “回禀陛下,臣在弘文楼中查出一个内侍,运了不少灯油进楼中,意欲今夜放火烧楼。”   嘉禧帝听得诧异:“烧楼?他到底是想干什么?”   白泊却是面上现出些许古怪,但很快又调整好表情,变成适度的惊讶。   马将军偷偷抬眼瞥了下嘉禧帝的脸色,有些艰难地续道:“今日吹西风,弘文楼高,若是有火星随风向东飘……”   他没敢说完,但嘉禧帝听出来了——很可能飘到紫宸殿。   虽说嘉禧帝夜里未必会宿在紫宸殿,但紫宸殿代表天子居所,即便最终没有大碍,光是烧起来,意义都非同一般。   嘉禧帝问:“他是受何人指使?”   马将军头垂得更低:“臣无能……一时不查,让他自尽了……”   嘉禧帝沉下脸,用力一拍案:“查!去召大理寺卿,大理寺、羽林卫、内侍省一同查,一定要给朕查清楚!”   穿着甲胄的马将军吓得哗一声单膝跪地,高声应是。   等马将军和孙宦官一同下去,嘉禧帝的脸色才慢慢和缓回来,看向白泊:“依知远看,背后之人是谁?”   白泊却是摇下头:“臣一时也猜不到。只是,陛下还须再加强宫内防务啊。”   弘文楼既是藏书之所,防火工作便是重中之重。如今竟能让个宦官偷运灯油进去藏着,必是防务有了漏洞。   至于幕后之人……按说,此时最希望嘉禧帝出事的人该是太子,但这事是白殊透露的。从白泊给的信息中,嘉禧帝认为是太子故意泄露给白殊。白泊也是一样的想法,才用了那种借口。   这样一琢磨,事情就越发奇怪起来了。太子总不能自己透露自己的计划?   白泊斟酌着说:“也有可能……是太子想用此事吸引住陛下的目光,以方便他在别处行事。”   嘉禧帝缓缓点头:“看来禁军松懈太久,是该紧一紧了。”   *   在嘉禧帝和白泊议论弘文楼一事之时,白殊正在给黑猫穿一件满是口袋的黑衣服,一边细细叮嘱。   “千万注意安全,感觉有危险就跑,不要勉强行事。如果找不到水,或是身上食物吃完后找不到食物,就回来。无论何时,以自己为第一位。”   黑猫站起身,抖抖身子确定衣服都绑结实了,再低低头确定自己能咬到绳结,又跳到地上来回走几步。   “这猫的身体其实被改造得很奇异。以我和你的联系,只要你没事,我应该就不会死。而且,这时代的人视黑猫为镇宅和招财的吉物,就算不喜欢,也只是驱赶,很少会伤害。”   白殊蹲下身,轻轻摸着黑猫的小脑袋:“即使不会死,受伤也会痛。我不希望战友出事。”   黑猫抬头看向他的眼睛片刻,抬起一只前爪。   白殊伸手握了下它的爪子。   小黑:“我走了。”   白殊:“等你凯旋。”   自太子与楚溪侯开始合婚的消息传出后,安阳城上方的天空一日比一日阴,却既不落雪也不下雨,只仿佛在积蓄着某种力量。   大理寺、内侍省、羽林卫三方在宫里查了三四天,最后竟是查到皇贵妃身上。   那个要烧楼的宦官,和皇贵妃宫中的一个宫女是对食,被皇贵妃发现,就以宫女性命为要挟,要他听命行事。事败之后,宫女理所当然地“自尽”了。   但那宫女早已料到,不管事情成与不成,自己和宦官都必死无疑,于是留下一封血书藏在隐秘处,最后被心细的大理寺少卿寻到。   在这个敏感时刻,若是此计策成功,待事后从废墟中发现人工放火的痕迹,放火者又早已在宫里“消失”,太子便很难洗脱嫌疑。   而皇贵妃这么做的理由,自然是为了大皇子。   嘉禧帝听得回禀,当即摔了手中茶盏:“愚妇!她有没有想过朕!”   同时他还在心中大骂皇贵妃蠢笨,要嫁祸太子却连点象样的证据都不准备,哪怕是让那个宦官临死前说一句是受太子之命行事也成!   孙宦官看看下方仿佛入定的大理寺卿和羽林大将军,贴到嘉禧帝耳旁道:“皇贵妃或许准备了,但这事既然先被太子察觉,太子必然会伸手抹去。”   嘉禧帝挥退下方两人,问孙宦官:“可查到和太子有关的端倪?”   孙宦官皱着眉摇摇头:“未曾……陛下可要召太子前来问话?”   嘉禧帝心中烦躁:“怎么问?这种口口相传的事,只要他的东宫卫一口咬定根本没说过什么弘文楼,朕难不成还能往他头上扣个莫须有的罪名!”   说到此处,他突觉得一阵头晕,身体都打了个晃。   孙宦官连忙扶着他在榻上半躺下,又拿帕子细细给他擦了汗,再让宫人重新端热茶上来。   嘉禧帝喝下半盏茶,缓过一阵,又问:“皇贵妃怎么说?”   孙宦官垂着头低声答:“自是不认,还要面见陛下陈冤。”   嘉禧帝冷哼一声,躺下闭上眼睛:“让她好好闭门反省些时日。朕有些倦,先睡一会儿。”   孙宦官给他盖好被子,又唤宫人熄灯。   嘉禧帝却道:“别熄了,这几日朕总做噩梦,亮着吧。”   孙宦官应声是,想了想又道:“陛下近几日夜间多汗多梦,日间又易倦,恐是劳心积疾,还是召太医令前来看看为好。”   嘉禧帝闭着眼道:“你安排就行。”   尽管天空日渐阴沉,安阳城却也是一片祥和安定。   今年的京试圆满结束,应考举子们空下来,最爱做的事便是开文会和议论时事。太子合婚这件大事自是时时被人提起,还有那闲得无聊的人,竟是天天计着数。   合婚第八日,天空如同一片泼墨,明明是白日却昏暗非常。几乎每个人出门前都忍不住抬头,去看看那仿佛要压到墙楼顶上的黑云。浓得化不开的墨色中,时不时便隐隐闪过几道光。   正午时分,憋了多日的雨终于下下来,且一发不可收拾,就像天被捅了个窟窿似的,倾盆如注。道道电光宛如穿行云间的银龙,不断划破天际,带来沉闷轰鸣。   雨幕之中,突然有道闪电向着皇城直劈而下。几乎同时,炸雷之声响彻天际。随后,落雷之处立时亮起火光,在晦暗的天色里清晰得全京城都能看见。   不过,这雨来得快也去得快。没到半个时辰,雨霁云收,阴沉多日的天终于露出些许阳光。   皇城里的火光却还在高窜,又过得好一会儿,才渐渐消失。   这火光自然引得京城百姓议论纷纷。   而不出一日,便有消息传出,是社稷坛周围的树被劈起火。但奇异的是,火灭之后,地上竟隐隐现出一个崩字。   崩,帝王死。   这一下更是物议汹汹,京城里随处可见举子们在分析国师那句“气冲紫微”,辩论太子究竟该不该迁出东宫。   嘉禧帝这些日子夜里睡不安稳,白日精神恍惚,总觉得疲惫。太医换过两个方子都没起色,他本就心烦气躁,听到京中情形直气得踢翻了案几。   “竖儒!读那么年书都不知道何为不语怪力乱神?!”   孙宦官连忙上前给他抚背平气,安抚道:“陛下莫气,是那些人没见识过古怪的江湖路数,才会大惊小怪。”   嘉禧帝喘了两口气,阴着脸问:“都查了一天多了,还没查出那个字是怎么回事?”   没查出来的事孙宦官不敢乱说,只继续安慰道:“社稷坛的守卫没有他处森严,太子能做些布置也不稀奇。明日便是合婚最后一日,不管查得如何,待明日让安阳府贴出布告,宣布乃是人为,已经抓到罪魁祸首,自能平息物议。再抓几个带头妖言惑众的,也就……”   他话未说完,突然感觉脚下一阵轻晃,头也跟着一阵晕。   孙宦官本能地紧紧扶住嘉禧帝,还没等他寻思明白是怎么回事,便听到旁边有宫人惊呼:“地龙翻身!”   作者有话要说: 第17章 小胜   摇晃感转瞬即逝,并不强烈。   孙宦官一边护好嘉禧帝,一边转头厉斥一声:“慌什么!才晃这么下,必不是京城出事!都沉稳点,看看有没有东西倒下!”   训斥过宫人,他又赶忙安抚嘉禧帝:“陛下别担心,是别处地龙在动,动静这般小,不是离得远就是不严重。紫宸殿建得结实,不妨事的。”   嘉禧帝脸色有些白,但还算镇定,在孙宦官的搀扶下站稳,沉声道:“让人去司天台看看地动仪,是哪边震了。”   孙宦官点了个人去,再扶着嘉禧帝到榻上坐好:“司天台离得远,且得等一会儿。陛下吃过药先歇上一歇。”   嘉禧帝靠着软枕半躺,心也跟着慢慢安定。   安阳这座都城已历经三朝,北辰宫各处重要殿宇更是代代维护加固。最重要的是,有史以来,就没有过此处地动的记载。远方传来余震的记载有过好几次,嘉禧帝年少的时候也曾亲身经历过,因此这时并不多惊慌。   宫人们很快将药端上来,孙宦官接过,亲手喂给嘉禧帝。   嘉禧帝喝了几勺,突然问:“朕这夜里多梦、白日疲惫的毛病,是不是太子合婚之后才开始出现的?”   孙宦官其实早就意识到了这点,但是现在更不能说,只安慰道:“入春的时节忽冷忽热,夜里本就容易睡不实,白日自然会疲惫。往年也是这样的,陛下不要多想。”   可他越是这么说,嘉禧帝就越是控制不住地去想。   社稷坛旁边的树起火,其实是件稀疏平常的事。社稷坛与太庙分在皇城左右,都是那一片最高的建筑,除了顶部蚩尾防雷,还特意栽种一些高树在旁。那些树本就是用于引雷,免得雷劈到建筑物上。   那事奇就奇在火后留下的“崩”字。嘉禧帝得知之时,即使明知很可能是人为弄的,也差点气吐血。可下死力查了一天多,竟然没能查出点蛛丝马迹,加上刚才那一阵地动,嘉禧帝心中不免就咯噔一下。   如今他又回想起自己的身体情况,原本没在意的细节也浮现出来。明明身边一应吃喝香料都三番五次地验过,全没问题,还突然如此,他如何能不多想?   社稷坛那边太子还有可能瞒天过海地动手脚,可要在宫中神鬼不知地对自己下毒,嘉禧帝确定这不可能。否则太子早就直接毒死自己,继成大统了。   难道……真是“气冲紫微”?   别的他还能不在意,身上的毛病可是会实实在在危及性命。   嘉禧帝忧心忡忡地喝完药,刚躺下歇了不到两刻钟,门外便有羽林将军急报。   外臣奏事,孙宦官无权先问,只能将人领进殿内。   披着甲的常将军单膝下跪:“禀陛下,适才地动,臣恐江山殿内有失,进去看过,发现有支小旗折断……”   嘉禧帝皱着眉坐起身:“何处的旗?”   “是……”常将军顿了下,“西北方,万年吉壤之处……”   嘉禧帝心头一跳,旁边孙宦官问:“只有那一支旗?”   常将军不敢抬头,只老实道:“只那一支,其余再无异样。”   说完,他立刻又补充一句:“单臣一人进去看过,此事并无他人知晓。”   江山殿里摆放的是高祖和太宗打江山时制的许多沙盘,大煜开国后,高祖命人将众多沙盘连成一处,制作出整片疆土。那处殿宇平常看守森严,只有当值的羽林将军能去申请钥匙,由两名司匙内侍同去开门,相互监督。而被允许进入江山殿的人,也是屈指可数。   嘉禧帝刚想细问,外头又传来声响,说是去司天台的宦官半路碰到司天台过来的人,现来回禀情况。   孙宦官看看嘉禧帝脸色,见他点头,便出去将人领进来。   司天台来的是个值守的小官,头一次面圣,话都说得不利索:“启、启禀陛、陛下,方才的地动是、是西北边……西北边那颗龙珠坠下了。”   这话一出来,嘉禧帝、孙宦官和常将军都禁不住面露异色。   嘉禧帝强绷着脸,挥手让那小官出去。   他站起身来回踱了几步,最终依然心头难安,对还跪着的常将军道:“常卿起来,朕去江山殿看看。”   三人急匆匆地走了。   殿中宫人早在刚才嘉禧帝休息时就全被遣出去,他再带着孙宦官、常将军一走,一时就空了下来。   过得片刻,一只黑猫从梁上顺着柱子奔下,跳到殿内一座没点燃的大香炉上。这香炉专用于燃安神香,一般要到嘉禧帝快安寝时才会点起。   黑猫嘴里叼着一个小布包,低下头用爪子按住布包一边,换成咬住绳结,很快将袋口扯开。它又咬住布包底部,将里面的粉末尽数抖进香炉冒烟的小口中,再用爪子把散在外头的粉末也尽量刮进去。   这样的动作小黑最近天天都做,已经相当熟练。   做完这些,黑猫叼起布包,重新爬回屋顶,从屋顶离开紫宸殿。接下来它会去宫人内侍用的膳房找吃的,沿途还能顺便将布包扔进御花园的池子里。   翌日早朝,殿中气氛一片诡异。   嘉禧帝沉着脸坐在上方,谢煐一如既往地面无表情。众朝臣禀事的声音都轻了几度,没急事的全都紧闭嘴巴,把原本要说的事咽回肚子里再放两天。   大理寺卿冷汗岑岑地站在队列里,等着嘉禧帝点自己名。   昨日晚间已经有小宦官给他传信,让他在早朝上详细说明社稷坛的火后显字是什么把戏。可他哪里知道那是什么把戏?只得紧急和幕僚们商议出一套说辞,也不知能不能应付过去。   煎熬之下,他终于听到上方天子说:“大理寺,社稷坛一事查得如何?”   大理寺卿暗暗吸口气,正要出列应答,突听殿外有奏报:“陛下,华寿县有人到,请求禀报地动事宜。”   所有人顿时微愣。   江山殿的事群臣还不知道,不过司天台的消息已经传开,众人都知是西北边地动。华寿县正在安阳西北,是修嘉禧帝帝陵之处。   地动的事瞒不住,嘉禧帝只能宣人入殿。众人一看,竟是负责修陵的官员亲自来了。   那官员一进殿中倒头便拜:“启奏陛下,昨日吉壤地动,所幸震感不强,未有人员伤亡。只是……”   嘉禧帝原本已有心理准备,听到这却是不安猛增,甚至扶着龙椅站起身追问:“只是什么?”   那官员开始瑟瑟发抖:“只是,上宫正殿墙体开裂……塌了……”   上宫是日后嘉禧帝下葬时的陈棺处。   震感不强,别地都没事,独独上宫塌了?   不说群臣作何感想,嘉禧帝听完只觉脑中嗡的一响,随即全身无力地软倒下去。   旁边的小宦官惊得高呼,手忙脚乱地过去扶。前头孙宦官连忙回身,几步跑到御座前,一边扶人一边喊:“传太医!”   底下群臣乱了一阵,最终在嘉禧帝被抬下去后,也各自散了。   *   谢煐回到东宫议事殿,薛明芳、张峤、贺兰和都着急地围上来问情况。   待冯万川将殿门关上,谢煐难得露出个笑脸:“婚后迁居的旨意已经下了。”   三人顿时喜笑颜开。   张峤叹道:“殿下果有天佑!那个火后现字的把戏好弄,可臣原本十分担心点火装置会留下痕迹,却不想早一日就正好有道雷劈下来点燃了树!”   他原本的计划是先等皇陵出事,再点火现字。这样有皇陵的事在前,社稷坛旁无故起火现出“崩”字会更让人心慌,探查之人心有畏惧,也更容易漏看残留痕迹。结果一道天火让字早一日现出来,倒是显得天衣无缝了。   薛明芳道:“还得是地动来得最及时,正正好掩饰掉咱们炸上宫!”   谢煐等他们的兴奋劲过去,问道:“派去帝陵的人都回来了?”   薛明芳回道:“都回了,连夜回的,排队进城时还看到修陵的官员快马赶过来。我想着既然一切顺利,就让他们休息去了。”   谢煐点个头:“平安便好。”   薛明芳又说:“这次多亏三郎提供的那什么炸弹,不然想把正殿搞塌可不容易。”   张峤看过去,笑道:“你先前不还口口声声‘楚溪侯’,现在倒是喊上‘三郎’了。”   薛明芳也不怕他笑话,坦然道:“此一时彼一时,现在他是咱们自己人嘛。”   谢煐转向贺兰和:“他那个炸弹,威力如何?”   贺兰和回道:“比军中用的强一倍有多。家父去看过,他说配制过程其实和军中差不多,主要是三郎提供了一个密封法子,就增强了威力。回头家父会把配方和图纸整理好,让季贞送军里去。”   谢煐再次点头:“此事尘埃落定,你们着人通知白三一声。”   *   白殊接到谢煐消息之时,正在院中给刚洗完澡在晒毛的黑猫仔细梳毛。   小黑舒服地趴着,尾巴一晃一晃,在脑中和白殊说:“就是进江山殿弄断旗费了点事,给皇帝下药不算难。下次我们要是能找到毒蘑菇之类的,比如白毒鹅膏菌,我可以再进宫一次,直接毒死他,太子就可以继位了。”   白殊失笑:“那看老天会不会把那种巨毒送到我们面前吧。”   这时,客院和应玄观相连的那处月亮门突然响起敲击声。   白殊抬头望去,已有东宫卫上前查看,不一会儿过来禀道:“那头有个小道童说,国师让您过去一趟。若是方便,他便开门了。”   白殊站起身整整衣服,让小黑留在原地继续晒毛,自己走到门前,隔着门道:“小道长请开门吧,这边没有锁。”   片刻之后,木门打开,还是那天接待白殊的小道童站在门后,规矩规矩地对他行了一礼。   作者有话要说: 第18章 待婚   白殊跟着小道童来到一间静室,室内空得只有一尊细烟袅袅的博山炉,和席地打坐的国师。   国师散着发闭着眼,似在入定。   白殊自穿越以来头一次见到和自己一样平日不束发的人,心中甚至生出一丝亲切感。他在门口脱了鞋,无声地走到国师面前,动作轻悄地坐在地上。   刚一坐好,对面国师便睁开眼。   白殊回视过去,感觉国师与在宫中见到时很不一样。虽依旧无甚表情,却是目光平静,周身氛围带着祥和,全然不似上回的普通。   未等白殊行礼,国师竟是一扬衣袖站起身,抱拳弯腰,行了个大礼。   “害贵人受谶语所累,实乃贫道之罪。”   白殊眨下眼。   国师礼毕复坐,又道:“贵人降临,是世人福祉。贫道本不该对贵人行事再有多言,但……”   白殊听得起了兴趣,笑道:“在下行事有何处不妥,国师旦请直言。”   国师直视着白殊,缓缓道:“贫道观贵人身旁有颗伴星。贵人与此世纠缠已深,不可分割。但那颗伴星却并非如此。”   白殊微微一愣,随即反应过来这指的该是小黑。   他敛起笑,正色问道:“国师的意思是,它还有可能离开?”   国师像是在端详白殊,斟酌着道:“它受贵人之气庇佑,原本不与此世相干,想来能够长伴贵人左右。可如今,它沾上些许世间浊气……虽贵人之气会慢慢濯清污浊,但若沾染浊气过快,恐怕……”   白殊心中一凛,立刻想到这几天小黑在宫中的行动。这事他并没有向任何人透露,太子那边丝毫不知情。   如此看来,以后不能再让小黑直接参与行动,尤其是核心行动。尽管不知道国师的话能不能信,可白殊担不起这个风险。   他郑重地拱手道谢:“多谢国师提醒。”   想了想,白殊又问:“国师的谶语中龙凤并举,是否除了我,太子也可庇佑它一二?”   以后万一出现不得不和小黑暂时分开的情况,他总要得有个人能托付。   国师垂眼思索片刻,才抬眼回道:“宫中那日,贫道观贵人与太子之气两厢疏离。若是日后贵人与太子联系渐深,当太子亦能感应到那颗伴星之时,该是可以庇佑它。”   白殊不解:“什么样的联系?要多深?”   国师却摇摇头:“天机深奥,贫道亦参透不了许多。”   白殊只得将这事记在心中,看国师已无他话,便起身告辞。   国师跟着站起,再次一拜:“世道艰难,望贵人多怜苍生悲苦。”   白殊笑笑,没有回话,直接开门出去,随候在门外的小道童回了客院。   黑猫还眯着眼趴在院中榻上。白殊过去坐下,拎起猫放到腿上,从头到尾揉了一遍。   小黑听完他的复述,先说的是:“可惜,不能直接毒死皇帝了。”   声音里居然还真带点遗憾。   白殊捏着它的小爪子:“国师说如果我和太子联系深,太子就有可能感应得到你。是指他也能接入光脑系统内?”   小黑摇晃着尾巴:“其实,有一种情况是能多授权一人接入系统的——只要你和他结婚。”   打了一辈子光棍的白殊想了好一会儿,才记起来:“那是双方在民政系统登记后,可以开通相互授权。可现在他没有光脑,我也登不上民政系统,要怎么授权给他?”   小黑:“那就只能是那句老话——尽人事,听天命。你就安心等结婚吧。”   当朝晕倒的第二日,嘉禧帝心绪总算平缓,将白泊召进寝殿中问话。   “旨意可已下发?”   “陛下放心,昨日便已到东宫宣旨。”   昨日嘉禧帝醒转之后第一件事,就是召来一众宰相,让他们立刻议出一个离皇宫尽量远的地方。后来诏书呈上,他让孙宦官念过一遍,确认了意思就直接画敕用印。   此时嘉禧帝才想起来问:“是划了哪里给太子?”   白泊细禀:“上景宫,离北辰宫最远,想来该是影响不到陛下了。就是园子有些大,改造起来颇为费事,恐怕五月初不一定能赶出来。陛下看,要不要将婚期再延后些许?”   嘉禧帝在心中将永乐坊里空着的宅子盘算一遍,想起来上景宫是最大的一处,心下顿时有些郁闷。   “费事就加人手。东宫卫不就驻扎在北苑,让他们出两千人过去帮忙,总不能还不够。那是太子以后的住处,让东宫卫出力也是应当。”   白泊应了是。   嘉禧帝看他欲言又止,一边端起茶盏喝茶一边道:“知远有什想说,直说便是。”   白泊这才道:“臣只是在想,地动虽是人力不可为,但让上宫倒塌却可以做到……”   嘉禧帝将茶盏递给孙宦官,重重一叹:“你与他说。”   孙宦官又把茶盏交给宫人,将殿内宫人都打发出去,才将江山殿中唯有插在帝陵处的小旗折断的事说了。   白泊听得惊讶:“这……”   “江山殿守备森严,羽林卫之间相互监督,锁头门窗皆无损坏痕迹,唯有一支小旗折断,这亦不是人力可为。”嘉禧帝挨在软枕上,说话都透着有气无力,“最主要的是,合婚之后,朕夜间一直睡不安稳,噩梦连连。直到昨晚,下了旨意,朕才一夜无梦。”   白泊沉默片刻,方道:“如此,自当是以陛下龙体为重。只是上景宫临着春和门,那处的值守,陛下还需多留心。”   嘉禧帝点点头,又和他讨论过几句,突然想起一事,问:“对了,上巳赐宴,你儿子也会来吧?”   白泊目光闪烁一下:“他如今有爵位在身,自当参加。”   嘉禧帝沉吟片刻,没再多说,转了个话题:“朕听说,大郎最近拜访过你两三次?有一次还没能进门。”   白泊无奈一笑:“陛下禁了皇贵妃的足,平王自然着急。不过,他即便求到臣面前,臣又哪里敢应。”   嘉禧帝轻轻一哼,听不出喜恶,只道:“他娘他舅不清醒,他也不清醒,怎么连杜卿都不多提点他几句。”   白泊只听一个“杜卿”,就知嘉禧帝并没有真恼,便顺着话说:“杜侍中毕竟只是平王岳丈,有些话劝过一句就不好再多说,还得是陛下和平王父子之间才好深谈。”   两人又说过一些话,白泊退出殿来,一边往宫门走一边忍不住皱起眉头。   国师横插一杠,太子又命东宫卫围死应玄观客院,将他原本的计划搅和得一塌糊涂。   如今天子又特意问起他那个已然脱离掌控的儿子,也不知是何用意……   *   这日午饭时分,薛明芳和贺兰和带着东宫的好饭好菜来寻白殊。   贺兰和有事请教,薛明芳则是心中高兴,跟过来凑个热闹。   “上景宫?”白殊一边喝着参茶一边问,“是在哪块儿?”   薛明芳往东南方比划下:“临着外城春和门,挺大一块。这可真是太好了!先前东宫后院不让外男进,现在搬外头,怎么住还不是咱们自己说了算。殿下又没妻妾侍婢,直接把后园拆了,三千东宫卫全住进去。省得一多半的人驻扎在北苑里,调动起来还不方便。”   白殊好奇:“天子能同意?”   薛明芳乐得眼都眯起:“他没理由不同意。东宫卫本身就得跟着殿下走,以前在北苑还说离东宫近,现在隔了大半个永乐坊,说啥都拦不住。”   贺兰和也笑道:“天子还下了旨意,要抽调两千护卫去帮忙改造上景宫,正合适我们施为。大门正殿得按规制来,后院只要不逾制,怎么弄都行。我们打算直接把后院铺平了,先让人搭着帐篷住。等你们那铺子开起来,殿下手头宽裕点,再慢慢盖屋。”   听到这里,白殊“啊”一声:“这样的话……”   见他露出这模样,薛明芳和贺兰和顿时眼睛一亮:“三郎是又有什么好东西?”   白殊笑道:“这个和炸弹不一样,是个全新的配方,得慢慢试着来。我原本是准备等工坊和铺子稳定了,再拿出来。不过既然你们说要盖屋,那就先拨人研究着。这东西弄出来不仅盖房子快,还很省钱。”   一边说,他一边让知雨取来个带锁的盒子,从里头翻出一个信封递过去。   薛明芳和贺兰和接过一看:“水泥、混凝土?”   白殊道:“我也半懂不懂,得让匠人来看。”   薛明芳一边拆一边笑道:“没事儿,先前那些东西都摸索得差不多了。只要有时间有钱,难不倒人。”   三人就着这新东西讨论了片刻,白殊上辈子也没见过,只能从视频资料里得知信息,解释过几句就说不出更多。   薛明芳将配方收好,突然想起一件事,抬头上下打量白殊。   “马上要到三月三上巳节,你有合适的行头参加宫里赐宴吗?要不要我们给你备一套?”   白殊惊讶:“我也要去?”   贺兰和帮着解释:“你毕竟有爵位,虽然不用朔望朝参,但祭典性质的活动都得参加。也没什么,就是去吃个宴。本来还有祭礼,但近年天子身体撑不住,又不愿让殿下代劳,就把祭礼省了。”   白殊问:“你们去吗?”   薛明芳撇下嘴:“我们无官无职,去不了。就欺负殿下呗,别的哪个皇子伴读身上没挂个把散官。”   贺兰和续道:“诸王都能带一名内侍,冯万川会跟去,有什么事你寻他。”   白殊摸着旁边的黑猫:“我能带上猫吗?”   薛明芳听得一乐:“你还真宠这玄猫啊!不过很可惜,肯定不行。”   贺兰和却是若有所思:“也不一定……”   薛明芳转头看他:“嗯?”   贺兰和也看向他:“你忘了?以前宫里曾传过一阵殿下很讨厌猫的流言,因为雅乐公主的那只猫惧怕殿下。”   薛明芳眼珠子一转:“对呀!那说不定还真可以!”   他重新转向白殊,指点道:“我们这段时间重新传一传这事,等宫里送帖来的时候,你就求求那宦官,让他帮忙向天子求情。到时,就算为了膈应殿下,天子也会答应你。”   贺兰和附和道:“说不定还会让你和殿下同案吃宴。那更好了,能有个照应。”   白殊将黑猫抱到怀里顺毛,缓缓点点头。   作者有话要说: 第19章 宫宴   三月初三,一大清早白殊便被知雨叫起床拾缀,头一回穿戴起侯爵整套服饰。   当初下旨封爵之时,白殊得赠一套侯爵服饰。但礼部库里备的东西,也就是合规合制,质量和做工都难以恭维,还尺寸统一,并不管穿戴的人合不合身。   一般而言,受封或受官的人家,只要家里过得去的,都会另做几身合身的官服换穿。也是因此,先前薛明芳才特意问了白殊一嘴有没有合适的行头。   白殊还真没有。   最后是东宫的绣娘们紧急给他从头到脚赶制了一套。这些绣娘原本都是先皇后宫中的宫人,当时太皇太后作主,将伺候先帝后的宫人内侍全赐给东宫。   后来谢煐将人遣散,可也有一些无处可归或是不愿嫁人的不想走,便在东宫当绣娘。谢煐如今统御东宫已有十四年,这些人能在一次次的筛查中留下,也算是可信的人手。   知雨给白殊整好冠,扣好腰带,最后在他腰间系上一个嵌有银饰的小布袋,里面装的便是代表楚溪侯身份的银牌。   将白殊收拾齐整,知雨后退两步打量几眼,赞道:“这身绯红衣袍衬得郎君更加俊美了!”   说完还转身去抱来铜镜,让白殊自己也瞧瞧。   白殊没看出和以往有什么不同,顶多就是养了一个月,唇色和面色稍微健康那么一点。他只觉得束发实在不舒服,头皮被拉扯得紧绷。   “知雨,发髻真不能再松点?”   知雨很无奈:“已经很松了,再松就会散。”   黑猫从旁边走过来,抬起一只前爪在白殊的皂靴上踩踩。   “你就忍着点吧,以前穿军礼服参加庆典不也是喷一天的发胶。”   白殊弯下身将黑猫抱起,轻扯一下它脖子上的项圈,在脑中问:“难受吗?”   小黑晃晃脑袋:“还成。勒是不勒,就是脖子上挂东西感觉怪怪的。”   这项圈是白殊请求带猫入宫后,宫里赐下来的,挂着块刻有“乌云豹”的银牌。   此时,孟大在外间敲敲门,催促白殊该动身了。   知雨又拿出件大氅给白殊披上:“郎君下车时再脱。这一整天就穿一件袍子,听说赐宴还是在御花园里的沧池边上,但愿郎君不会凉着。”   此时已是春暖花开,旁人都脱下冬衣换上春装。可对白殊而言,却只能去掉一件厚冬衣,还得穿着薄冬衣。   白殊笑着安抚贴心的小厮:“放心吧,我这身是专门夹了丝绵的,凉不着。”   两人再次确认过身上物品,白殊便抱着黑猫出门登车。   驾车的东宫卫扬鞭抽个空响,马车缓缓动起,孟大领着人骑马护持在车厢两侧与后方。   *   孟大的时间算得准。白殊在嘉德门下车,被小宦官领到门内群臣所排的队列里,站进自己的位置中。才过没一会儿,前头就有宦官大声招呼,整个队列跟着缓缓向前走去。   小黑舒服地窝在白殊怀中:“四周的官员都在偷看我们,还有低声讨论的。”   白殊目不斜视地跟着前方人走:“坏话就不用转述给我听了。”   小黑动动耳朵:“都被你颜值惊到,算不上多坏,还有吃惊你带猫的。这是不是就叫——长得好总能占点便宜。”   “但危险也大。”   队伍走得不快,缓缓绕过中轴线上三大殿,进入御花园。   御花园是划分外朝与内廷的分界线,沧池又横在御花园当中。外朝臣子即便被召来此地伴驾,也很少会跨过沧池。而像上巳这种亲水的节日,宫中赐宴便是朝臣在沧池南面,命妇在沧池北面,两边可隔池相望。   现在官员队伍被带过来站好位,也能看到对面在热闹地列队。一眼望去,女眷们的衣物比园中还开得不多的春花都艳丽。   群臣站在御花园里等天子。白殊只有一个空头爵位,享受一点朝廷俸米和免税政策,既无实封又无官职,站在勋贵队列中间靠后的位置。   周围人和他差不多。但这些人基本都是家中得宠的,相互间都认识,这时自然就交头接耳地说着话,反倒衬得安安静静的白殊特别规矩。   幸好嘉禧帝的时间观念没有太随意,等了不到半个时辰,前面便有宦官高喊“圣驾至”。   白殊按着先前贺兰和教过的,与旁人一同行跪礼,山呼万岁。待到被叫起身,就是要开宴了,气氛顿时变得轻松,候在周围的小宦官也纷纷过来引导众人入座。   宫中宴席,除天子与太子,其余人皆是两人一案。此时白殊周围的人都偷眼看过来,猜测着谁会和他同案。   不过,走向白殊的小宦官却躬身道:“楚溪侯请随小人来,陛下特意吩咐了,让您与太子同案。”   白殊抱着猫淡定地跟在小宦官身后,顶着众多视线,穿过群臣队伍,向前方水榭而去。   嘉禧帝的位置在沧池边上的水榭当中,政事堂的一众宰相环绕着他。本该坐得最近天子身侧的太子,食案却摆在水榭外,美其名曰“与众兄弟同乐”。   谢煐从不认为周围这群人是自己兄弟,此时只垂着眼靠着椅,一语不发。   他下首那桌的两位皇子还算安份,只低声交谈。对面同案的大皇子平王和二皇子宁王、下一桌的五皇子肃王、七皇子泰王音量都不低,争相说着吉利话,明显是想哄上头水榭里的嘉禧帝开心。   突然,四周声音一下低下去。谢煐有些奇怪地抬眼,先是扫过对面,见那两人都不掩惊讶地看向后方,尤其平王,竟是看得眼都不眨。   谢煐转头望去,就见身着乌帽绯袍的白殊抱着只黑猫款款走来。   前一次两人见面,白殊穿的是宽松的道袍大氅,长发垂胸分外不羁,有种欲乘风去的仙人风采。   如今白殊正正经经打扮起来,合身的衣袍衬出修长身量,黑革带束出细瘦腰身,行走间袍角飞扬,端的是个意气风发的翩翩郎君。那一双仿佛落进星子的明亮眼眸扫过之处,没人能不为他的神采折服。   便是谢煐,目光也在白殊脸上停顿片刻,最后落于他浅笑的唇角,却不由自主地蹙起眉。   全场最不受影响的人,大概便是孙宦官了。他的眼神落在谢煐身上,看他蹙眉,便俯身到嘉禧帝耳边低声禀报。   嘉禧帝原本也在看白殊,听得这话便看向谢煐,心下顿时愉悦不少,没等白殊的拜礼行到底,便叫了起。   “三郎与太子不日便要大婚,就一处坐了吧。”嘉禧帝对白殊笑得慈祥,“依着国师的谶语,你们一龙一凤该多在一处才好。”   白殊谢过座,抱着黑猫走到谢煐身旁。这里比下边的待遇可要好上不少,不仅案几宽长,还有椅子,下头只有草席蒲团。   谢煐已经恢复刚才垂眼不搭理人的模样。白殊对他行过礼,在小宦官送来的圈椅上坐下,缓缓抚着怀中黑猫的背毛。黑猫蹭蹭他,软软地喵一声,旁边谢煐的眉头就又皱紧了一分。   水榭里的嘉禧帝看得心情更好,吩咐起乐开宴。   搭在沧池中的高台上,乐曲响起,舞姬起舞。沧池两岸,宫人内侍开始穿梭席间上菜,气氛立时变得热闹。   嘉禧帝没再关注下头,转了案几,一边欣赏歌舞,一边和身旁重臣聊天。   白殊安安静静吃东西,还问旁边伺候的小宦官要个空碟子,时不时挑些肉喂给小黑。   几首乐曲之后,随着高台上精彩的舞蹈与杂耍,御花园里的气氛愈加热烈,不少人开始拿着酒杯在席间走动,相互攀谈。   白殊没看过这种表演,宴上又没其他事干,也边吃边看,边在脑中和小黑闲聊。   正看得起劲,他突然感到有人靠近,稍一侧头,就见平王端着杯子走过来。   平王停在案前一步,微微躬身,温声对谢煐道:“臣敬太子一杯。”   小黑的声音在白殊脑中响起:“他偷看你,开宴到现在好几次了。”   谢煐自然也感觉到有人过来,但直到平王出声,他才侧转身,收回看向高台的目光瞥过去一眼,拿起案上酒杯喝了一口。   平王饮下杯中酒,让身旁宦官再倒满,又转向白殊。   但,没等他开口,谢煐便淡淡地道:“孤听闻,平王府总管在寻养身的好药材。饮酒伤身,平王还是少饮为好。”   平王脸上顿时扭曲了下,看回谢煐道:“谢太子关心,饮几杯也不妨事。”   待他再想转向白殊,白殊已起了身,叫过旁边小宦官,让他带自己去“更衣”。   两人正正好错过,平王连白殊的一个眼神也没得到,只好悻悻地返回自己位子。   与他同案的宁王已经不在席间,下首的肃王嗤笑一声:“大皇兄好气量嘛,几个月前才被太子教训得吐血卧床,如今便上赶着去敬酒。”   平王斜眼看他,端起脸色:“自家兄弟哪有隔夜仇。五郎这种话还是少说,免得传进陛下耳中,让陛下心里难受。”   肃王撇撇嘴,倒也没再多刺他。   谢煐没管那边两派皇子的口角官司,继续百无聊赖地看表演。   他平常多少还喝点酒,今天却是几乎不沾。冯万川有些好笑,俯身在他耳旁低语:“殿下是饮了楚溪侯那些方子的好酒,便连御酒都喝不惯了?”   谢煐微微动唇,几不出声:“慎言。”   冯万川应声是,直回身子。   又一曲舞尽,他四下望望,再次俯身到谢煐耳边道:“殿下,楚溪侯已去了许久……是不是让臣去寻一寻他?”   谢煐不着痕迹地抬眼看向对面,发现宁王正被宦官扶着坐下,平王却是不知何时离席了。   他垂下眼站起身,带着冯万川离开席位。   作者有话要说: 第20章 浅谈   白殊这边的确出了点不大不小的事情。   御花园里树木花丛众多,又多摆假山巨石。他跟着小宦官往边上走,三绕两绕的,沧池那头的喧闹就小声了许多。   再拐过一处花丛,小宦官刚对白殊说“就在前头了”,前头便有另一个小宦官急急赶过来,和他低声嘀嘀咕咕。   “咦?可是那边很偏啊,还远着。”   “没办法,现在这头根本用不了!”   两人齐齐和白殊告罪,解释一番。白殊原本只是出来躲人,顺便散散心,并不着急,只和气地让小宦官继续带自己去别处就是。   另一处的确挺远挺偏,白殊四下看着,甚至连定点站岗的羽林卫都见到,估计只有巡逻队会过来。   小宦官将白殊领进这处偏僻殿宇的厕所,寻问是否需要伺候,白殊只让他退出去等。   黑猫蹲在洗手处。白殊出来仔细地舀水洗手,一边问小黑:“你要不要自己跑一跑?一直被抱着。”   “我又不是真的猫,还怕运动不足。”小黑等白殊擦干了手,又跳回他怀里,让他抱着往外走。   出来却不见刚才那个小宦官的身影。   白殊耐心地等了好一会儿,仍然没见人。   “你记得路吗?”他问小黑。   小黑作为AI,自然不负主人所望:“记得。你先顺路走,到岔道我和你说。”   白殊不着急回去,还四下逛了逛:“这排房子是干什么用的呢?看着不算脏,但也不像有人用。”   小黑这次搜索耗费时间有点长,随后说:“没查到符合的信息,从各处文献综合来看,应该是建给皇帝和妃子逛园子累了休息用。可能这个皇帝不爱来这边,下面人就只是随便打扫下吧。你看这边的灌木都长得乱糟糟的,明显没怎么修剪。”   白殊逛过一圈,满足了好奇心,随意挑条小路慢慢往来时的方向走。   小黑问:“那个小宦官一直不回来,太可疑了。难道是皇帝授意他引你到这边,有什么阴谋?”   白殊却说:“不一定是皇帝,那个小宦官也未必是故意,说不定是被人骗走。宫里的关系错综复杂,我们以不变应万变就行。现在各方达到平衡,总不至于让我在皇宫里丢了命,给太子借题发挥的机会。”   谶语是把双刃剑,嘉禧帝既然选择“让太子为大义委身于人”,那他自己也得拿出“大义为重”的姿态。因此,先前合婚时就算“气冲紫微”,也只能“化解”,不能取消婚事。   若是现在让白殊在皇宫里出事,除非有绝对把握能嫁祸到太子身上,否则有利形势会从皇帝转向太子。   至于泼脏水这类事,白殊相信,嘉禧帝在这十几年间绝对没少干。可太子至今除了些性情暴虐之类的传闻,一直没背上足以被废储的罪名,就说明这事不容易做,太子这边也在严防死守。   一人一猫闲聊着。到了岔道口,白殊依小黑所言,绕过一丛自由生长得很高的灌木向左转。   刚转过去,就有个人急急地迎面撞上来。   白殊反应很快,侧身贴在灌木上让开道,怀中黑猫也立刻弓起身子。   那人也脚下拐个弯,绕过白殊迅速往前,期间抬头瞥过来一眼。   白殊看着她拐进另一条小路的身影,暗自嘀咕:“奇怪,怎么还戴着面纱,难道她是舞娘?”   小黑却道:“不是舞娘,先前贺兰和拿给你认的图册上有,那是高级女官的服装。”   白殊转过身继续往回走,又听小黑接了一句:“她身上有二皇子用的熏香味道,还挺浓。那个味道可能对猫有刺激,我闻着很冲鼻,别人身上都没有。”   “哦?”白殊好笑,“看来再深的宫院也有拦不住的人啊。”   结果,短短一条道还没走完,前方灌木后又拐出一个人来。   这次是个男人,还气定神闲地走到白殊身前,笑道:“楚溪侯也在这边,真巧。”   白殊淡淡地应了声“平王殿下”,就要绕过对方继续走。   平王却一伸手,将不宽的小路拦了个彻底。   “本王早早听闻楚溪侯貌比潘安,今日一见,当真是相逢恨晚。”   平王一边说,一边缓缓向白殊靠近。他个子还算高,但横向身量太宽,也不知是壮硕还是虚胖,就显得这种特意放慢的动作透着十足的笨拙感。   面前的平王还在随意胡扯着赞美话,白殊就听小黑在脑中说:“我能挠花他的脸吗?最好把他眼睛抓瞎。”   白殊倒没多大反应,毕竟上辈子遇到过的登徒子也不少,直接教训就是了。   “不行,你是猫,挠了他会被皇帝抢去剥皮。还是我自己动手吧。”   白殊刚才就已经背过右手,现在更是摸向腰带。那里有一块金属饰片他改装过,是能拆的,而且拼接面被磨得格外锋利。   现在这身体力量不行,要动手他得确保一击必杀。只要杀得利落,事后反倒不会有人怀疑到他这个病秧子身上。   白殊掰下金属饰片握在手中,目光划过平王的喉管,等着对方靠到足够近……   就在这时,他突然微微瞪大眼。   方才白殊为了绕过平王而走到小路另一侧,两人间就有个小小的错位,让白殊能看到平王身后,小路的尽头。   此时那里出现了一个身着黑袍的身影。   紧接着,破空之声传进耳中。   白殊不由得后退两步。   下一刻,平王也察觉到后方异样,但已经迟了。一样东西准准砸到他背上,发出沉闷声响。   平王痛呼一声,一边反手去摸一边转回身,厉声喝道:“是谁敢伤本王!”   白殊低头看看滚落地上的东西,是半个拳头大小的圆滑石块。   随着谢煐走近,他衣袍上反射着日光的金色龙纹渐渐清晰。在他身后,是带着笑的冯万川,和满脸惊恐的平王府宦官。   平王面色铁青,不知是因为疼痛还是憋屈,整张脸扭出个有些狰狞的表情。他深深吸了几口气,才勉强发出还算平静的声音:“怎么这般巧,太子也过这边来了。”   谢煐面无表情地看着他,一双黑沉沉的凤眸目光如刀。   “平王,这里都没有旁人,你这种谎话是想说给谁听?”   平王脸上阵红阵白。他回头看看垂首低眉的白殊,才不甘心地用力咬住下唇,迈步走向谢煐,要从谢煐身侧经过。   两人面对着面。就在双方要擦肩而过之时,谢煐突然向后一摆肩肘,紧接着手臂往前急送。   黑猫耳朵转动一下,白殊也听到清晰的拳头击中人体的声响,甚至感觉到一丝快速挥拳带起的气流。   这一击打得平王整个人躬起身。他肥硕的身体仿佛挂在谢煐的拳上,片刻之后才缓缓向地面滑落。   这一动,才让受到惊吓的平王府宦官回过神,再顾不上害怕,连忙上来扶人。   平王捂着肚子靠在宦官怀里,疼痛得只能发出抽气声,整张脸皱起一团,豆大的汗珠接连不断地从额上淌下。   谢煐弯下身,扯着平王的幞头脚让他抬头,阴恻恻地道:“记住了,别碰我的东西。就算是我不想要的,只要给了我,你就别想碰一下。”   白殊目光微微闪烁,背在身后的手把金属片又扣回腰带上,再垂眼看向平王。   平王此时全身的感觉大概都集中在肚子上,被谢煐逼着抬头,双眼都眯着,嘴唇一直在哆嗦,除了哼哼,根本说不出话。还是旁边扶着他的宦官一迭声地在向太子告罪。   谢煐松开平王直起身,向旁边一伸手,身后的冯万川立刻递上手帕。他仔细擦过双手,又嫌脏似地扔在地上,径自转身走了。   冯万川保持着笑容向白殊招呼:“楚溪侯,请随太子殿下归席。”   白殊一声不响地绕过地上的平王,垂头跟上谢煐。   小黑耳朵又转了转:“打得还挺狠,我估计他至少要躺三天,还不知道有没有伤到内脏。”   白殊倒是想起以前听知雨说的一件事:“上次他俩在安阳城大街上打架,不知道是因为什么。”   小黑抬尾巴晃晃:“就这大皇子的德行,肯定是自己找揍。”   三人安静地走出一段路,白殊看四下无人,想着太子好歹是特意来救自己的,便试着调动气氛。   “方才在遇到平王之前,我还碰到一个穿高级女官衣服的女人,蒙着面纱。”   跟在后方的冯万川有些吃惊地抬起目光,前头的谢煐则是向后微侧下脸,虽然没有看过来,却也示意了自己在听。   白殊抚着黑猫的毛,缓缓说:“我的猫对她身上的味道有点反应,和先前在宴会上对宁王的反应一样。”   他这话几乎是明示了,冯万川禁不出低呼“哎呀”。   谢煐没有回话,继续缓步向前走。   就在白殊以为他会一直沉默的时候,却突然听到前方传来沉稳的低声。   “回头让十二郎在东宫库房里给你挑根硬质的金簪,以后戴在冠里,可以防身。”   白殊有些诧异地看向他。   谢煐没有回头,继续道:“平王的账先记着,日后我会替你加倍讨回来。”   白殊听得轻笑:“殿下放心,这点小事,我不会放在心上。”   谢煐“嗯”一声,没再多说。   作者有话要说: 第21章 入夏   宫宴顺顺利利地结束,只除了平王缺席后半程。   嘉禧帝回到寝殿便屏退宫人,问孙宦官:“大郎是怎么回事?”   孙宦官一边服侍他换衣裳,一边低声回:“给抬皇贵妃那了。太医去看过,说是被打得牵动旧伤,幸好没再出血,但也得躺个三五日。”   嘉禧帝面色有些不愉:“他又怎么招惹太子了?”   今日这满皇宫的人里,也就太子敢对平王下那么重的手。   孙宦官老实回禀:“老奴让人去细问过,楚溪侯、平王和太子先后离席更衣,去的园中西南边那处不怎么用的偏殿。”   知子莫若父,嘉禧帝一听便猜到是怎么回事,冷冷一哼:“大郎那点毛病就是改不掉。皇贵妃的禁足令刚解,他还不知谨言慎行。”   孙宦官劝慰一句:“这也是平王知道陛下疼他。”   嘉禧帝让他扶着在榻上半躺下,吩咐:“一会儿你亲自去一趟皇贵妃殿中,让她好好管管大郎。至少在太子成婚前,别再惹出事来。”   想了想,又问:“上回他是因着什么被太子打吐血的?”   孙宦官给嘉禧帝扯过被子盖腿,一边回:“那次是平王在酒楼吃醉了酒,与旁人浑说先帝只有先皇后一人,还成婚多年才一个儿子,不是爱男色就是不行。结果太子正好路过,给听了去,便把平王一路揪到子午大街上……”   说是打架,其实就是太子按着平王狠揍。   太子那身手是他亲舅舅训出来的,和薛明芳两人从小就打得一众勋贵子弟毫无还手之力。偏偏他们每次都还占着理,罚都罚不了。   嘉禧帝听得沉默片刻,才叹道:“果然是浑话。”   孙宦官没多言声,唤了宫人进来伺候,便退出殿去传话。   上巳节宫宴后,白殊继续宅回应玄观的客院。当然,他也没闲着,一直在折腾医用酒精。   不像做香水和提纯酒那种相对粗糙的设备,贺兰和特地给白殊烧制了好几套白瓷的精细蒸馏装置。光是这些装置,就耗费了不少时间才弄出来。   白殊在小院里制作蒸馏水和纯酒精,再兑成医用酒精封装,效率很低。主要是他现在只能依靠小黑的检测功能来测试各种数据,得摸索出一整套可以稳定产出的流程之后,才能放手交给下面去量产。   不过,随着气温不断升高,白殊也乐意时不时去逛个街,感受一下这个时代最繁华的城市气息。   而在他连着好几天去不同的酒楼吃晚饭之后,谢煐将他曾经大力夸赞的那位东宫厨子送到了客院来。   当天晚上,白殊一边和知雨分吃着美食,一边在脑中和小黑说:“瞧不出来啊,太子看着人冷冰冰的,心还挺细。”   小黑吃着比平常鲜嫩的肉,回他:“你现在是不是很期待结婚?我也期待你快点结婚。”   白殊不着痕迹地瞥向屋外,在心中叹道:“主要是结婚之后能搬进大宅子,现在外头院子都摆得没处下脚了。”   时间慢悠悠地流过一个月。   四月初五,应玄观例行对外开放的日子。   这两个月每逢应玄观开放,白殊都会过去上香,这日也不例外。吃过早饭,他便带着知雨出门,绕到正门进去。因着就在旁边,孟大也没多带人,只自己跟随保护。   白殊进正殿上过香,出来又抱着黑猫四下逛逛,他挺喜欢应玄观里的气息。   看着看着,他突然说:“怎么感觉今日多了许多孩子?”   知雨也道:“是哦,以前都是大人来。因为天气暖和了,才好带出来吧。”   这时,平常少言少语的孟大却突然道:“有这个原因,但主要还是让孩子来祈福,希望能平安度过今夏。”   白殊奇道:“我只听说过冬天难熬,怎么夏天也不好过吗?”   孟大看着那些跟随父母来的小孩,叹口气:“大人还好,小孩子是有一关要过。”   白殊有了点兴趣:“怎么说?”   孟大:“也不知为什么,每年到四月天热起来后,人就容易生一种腹痛病,直到五月后半才渐渐消失。民间俗称‘孟夏腹痛’,一直没有方子能治。大人一般都能挺过去,小孩子痛得吃不下东西,挨不过去就没了。”   白殊细细问他:“四月起病,只在安阳这儿,还是哪儿都有?病人主要是什么群体?”   孟大并不知道白殊的特殊,不过既然被问,也就一一回答:“不只是安阳,东南西北哪儿都有,或多或少而已。病人多是贫苦人家,富裕人家似乎没怎么听说过。”   正说着,他突然皱起眉,伸手一指:“那个孩子,有点像是发病的。”   白殊顺着看过去,果然见前方一个被妇人抱着的孩子脸色不太好,手还捂着肚子。   白殊不动声色地走上前,假装是不经意地去看孩子,实际则让小黑进行扫描。   小黑很快得出结果:“病因是一种常见鱼类的寄生虫,在每年四月上旬至五月上旬脱离宿主,产卵并死去。卵孵化后,幼虫会寻找新宿主寄生。生病的人应该是吃到有虫卵的食水,尤其是水,没有煮沸。”   过了片刻,它续道:“我搜到一个打虫的药方。从生产力来比较,应该是‘后世’的方子,说是‘至此不再受孟夏腹痛症的困扰’。”   白殊揉揉黑猫的小脑袋:“干得好。”   他没再多逛,直接返回客院,将那张药方抄出来。刚要再写封信让孟大送往东宫,就听闻张峤来了。   在白殊拿出水泥配方后,张峤也主动上门拜访了白殊。白殊看出他的城府比薛明芳、贺兰和二人深许多,不过并不会令人不喜。   此时白殊招呼着张峤坐下:“子山过来得正好,我也有事想找你们说。”   张峤笑着问:“这般巧,是何事?”   白殊让知雨关上门去外头守着,再将药方递过去,将那个腹痛症细说一遍。   张峤听得表情渐渐严肃。他低头细看药方,最后指着一味药道:“这个‘芊芯草’没见过,三郎能不能画出模样?”   白殊点头:“行,回头我画一份,你们寻到像的就拿来给我鉴别。还可以先把病因公布了,至少能让人预防。”   张峤却是一叹:“我和殿下商量下吧……殿下的影响力有限,若是有能见效的药,倒还好搭配着说。但空口白牙地讲,很难取信于人。”   白殊没再多说。他但尽人事,剩下的,就得听天命了。   张峤把药方收好,道出来意:“我来和你说说初十去春狩的事,你好做做准备。”   “春狩?这都入夏了。”白殊诧异,“而且,不是不主张春夏时狩猎杀生吗?”   “所以春狩就是走个过场,表示遵守礼法,重要的还是秋狩。往年都是三月去,但上个月天子身体倦,就一直拖到现在。”   张峤细细解释完,又笑道:“你就当出趟远门踏个青。等这活动过去,朝中最重要的事就是殿下和你的大婚了。”   白殊摸着身旁黑猫,脑中回想起前几天去看过一眼的上景宫,微微翘起唇角。   古时君王四季田猎,后固定为天子春搜秋狝,春季行猎又渐渐沦为形式。   大煜的春狩只有五天,去的是北郊近处的小猎苑。初十出发,十一日驻扎整顿,办一个小祭礼。真正入苑狩猎的时间,只有十二日早到十四日晚,十五日便返回安阳。   谢煐带了一百五护卫,还另调三十人给白殊这边。   这次嘉禧帝没发话,两人为了表现出疏离的样子,帐篷都扎得老远,更不会相互串门。   四月十二,谢煐和薛明芳各带五十人入苑。他们的队伍算是人数偏多,毕竟“春搜”讲究的是搜索射猎未孕猎物,并不进行大规模的围猎。   白殊则是相当于换了个地方宅,除了头一天参加祭礼,往后都只在饭后才离开帐篷散散步。   不过,十三日临近黄昏的时候,白殊坐上用来拉东西的不起眼马车,在十个换上常服的东宫卫护卫下,悄悄离开营地。   颠颠簸簸许久,待车子停下之时,白殊都在庆幸还好没先吃晚饭,不然肯定要被晃出来。   他掀开车帘下了车,双脚踩在地上都觉得地面有点摇晃。   孟大从旁扶着他,递过一竹筒水。   白殊喝点水压一压,才感觉好了些,四下望望,发现这里是条一侧山一侧崖的小路,崖坡又长又陡。   孟大说道:“约的地点就在这儿——那棵下弯的松树旁,太子会从另一头过来。这边崖下面据说草药很丰富,附近的采药人时常会下去采摘。”   白殊脑中刚转过个念头,就听到远处传来马蹄急跑的声音,抬头看见一队人马正飞速奔来。打头一人黑衣黑甲,在火红的天光下存在感十足。   谢煐带着二十骑一路跑到近前才减速。他在距离车子七八步处跳下马,一边打量抱着黑猫的白殊,一边快步走近。   小黑用尾巴尖点点白殊手臂:“太子隔那么远下马,是怕马吓到我吗?”   白殊揉揉它脑袋,也走两步迎上去,笑着问:“殿下紧急找我出来,是有什么事?”   谢煐却是一愣:“不是你急着找我?”   白殊也是一愣。   谢煐脸色骤变,向周围护卫大喝:“上马!回撤!”   然而,随着他的叫喊,一片破空之声响起,两排箭羽从旁边山坡上飞下。同时,林间刷地冒出一大群拿刀的蒙面人,一起冲下山来。   所幸护卫们反应都快,纷纷抽刀抵挡。   只有白殊毫无防备,甚至他的站位还会妨碍谢煐拔剑。   白殊眼见着三支箭飞向自己,尽力闪身躲过两支,第三支却是只能避开要害。   就在此时,一道阴影直压向他。   白殊被谢煐扑倒在地,又被带着翻滚半圈,躲到了车后。   待他被放开,撑坐起身观察情况之时,发现谢煐一边小腿的裤子被撕开一道长口,腿上也留下在冒血的长长伤痕。   “你的腿……”   谢煐一边低喝“别动”,一边从怀中掏出一个小竹筒捣弄几下。   很快,一道带着红烟的响炮冲天飞起。   但紧接着,山坡上也响起一声长哨。   白殊心头生出种不好的预感。   小黑转转耳朵,忽道:“山体滑坡!”   几乎在它说话的同时,山上传出一连串低沉的轰鸣,地面也在微微颤动。   白殊侧身抬头,就见一大片泥土涌动着,怒涛般辗过林木,以铺天盖地之势向着唯一一辆马车冲来。   此时护卫们都护在马车两侧,正与蒙面人撕杀,却也封堵住逃脱之路。   那倾泄而下的泥流更是迅猛得没给人逃脱的时间。   就在白殊眼中映出那恐怖泥流的瞬间,一双手臂紧紧箍住他,不由分说地将他的头按进怀里。   下一刻,白殊迎来了无止境的天旋地转。   作者有话要说:   ps:寄生虫和芊芯草都是我编的。   ------------------ 第22章 患难   下滑之势停住好一会儿,白殊才缓过劲来,急急挣开谢煐的手臂去看他的情况。   谢煐闭着眼躺在地上,身上轻甲没有护到的衣服被刮蹭出不少破损,有些地方还有小伤口。当然,最严重的外伤还是先前那一道,从膝盖一侧到靴子上沿,足有五六寸长,应当是被箭头划伤。   小黑早已跳到地上,没等白殊吩咐就给谢煐扫描了一遍。   “还好,就是抱着你滑下来一时呼吸不畅,没脑震荡。腿上的伤口虽然长,但不深,也没伤到骨头。就是最好少让他那条腿受力,不然伤口反复撕裂,不仅难痊愈,还可能会有点后遗症。”   说完,小黑四处望望:“你们真幸运,这边不像路那一侧的山,都是蕨类植物,没有大石头和树木。你们滚了没多久就陷进一条沟里,然后一路滑到这,中间转了几个弯。”   白殊也环顾四周,发现完全不知身在何处。先前为了不被泥流冲到,谢煐当机立断,带着他偏离开一个大角度往下滚,后面他就一无所知了。   待白殊再低下头,谢煐已经睁开眼睛。   那双上挑的凤眼先是有些迷茫地看着白殊,随即变得清明。   不过,白殊一把按住想起身的谢煐:“你再躺着缓缓,我给你处理下伤。”   谢煐却抬手抓住白殊手腕,皱眉道:“先离开这,下头不知还会不会有杀手!”   白殊不听他的,手下用力按着他:“放心,这里已经偏离原来的地方挺远了。再说,我们一个病秧子一个腿有伤,真有杀手找过来也跑不掉,只能躲。”   谢煐惯于发号施令,没想到竟会有人不听,一时都愣了下,接着才把白殊的话听进耳里,诧异地问:“偏离挺远?”   白殊其实不知道真实情况,但不妨碍他把小黑的话直接搬出来用:“你不记得了?我们滚进了一条沟,然后一路滑下来,中间还转了几个弯。”   谢煐拧着眉回想,似乎……还真是?   “你让我坐起来看看。”   白殊见他不坚持要走,这才松开手,顺便抓过旁边的小包裹,打开检查里头的东西。幸好,装酒精的小瓷瓶没碎没裂,封蜡也好好的。   谢煐观察完四周,发现的确不像刚才那条路的崖底,才稍稍放下心。结果一转头,就见白殊在摆弄东西。   “……你什么时候拿的?”   先前在上头时,明明只抱着一只猫。   “就刚才躲车后的时候,我怕他们打着打着把车掀翻,就给摸下来了。”白殊一样一样给他看,“酒精、外伤药、内伤药、煮过的干净布条。幸好我出来时带着,就是怕你们打猎有受伤的。”   说完,白殊拿起一瓶酒精,用刮药板破开封蜡,凑到谢煐的伤口上。   “没生理盐水清洗,直接消毒吧,忍着点。”   他就蹲在谢煐身旁,今日穿的是方便行动的窄袖圆领袍,此时低着头,扎起的长发垂在另一侧,便露出一截白皙的脖子,正正撞进谢煐眼中。   谢煐第一个念头是:一个男人怎么能这么白?   第二个念头便是自己盯着看不太好,想移开目光。   就在这时,他感觉到清凉的液体浇在伤口上,紧接着就是一阵强烈的刺痛传来,直疼得他咬紧牙都忍不住发出抽气声。   自然,原本想移开的目光也没能挪走,甚至顺着脖子往前,落在同样白皙的饱满耳垂上。   最后,谢煐完全是靠着紧盯那小巧漂亮的耳垂来转移注意力,才撑过那阵疼痛。   这里没有条件重新封瓶口,白殊不舍得浪费好不容易制出来的酒精,将小瓶里的都倒完,才满意地扔开。等酒精挥发掉,他又拿起外伤药细细抹上去,最后用布条将伤口裹好,再转身收拾东西。   “现在怎么办?”白殊问,“要发信号吗?”   谢煐摇头道:“马上天黑,现在发信号太危险,不知先找过来的会是哪一方人,不好应对。得寻个地方过一晚,明日再找合适躲藏之处发信号。”   这时,出去探路的小黑跑回来,对白殊说:“前面不远处有个山洞,有猛兽的气味,但里面有柴火,和人休息过的痕迹。”   白殊揉揉它脑袋,一边将小包裹绑在腰上,一边道:“小黑说前面有安全的地方,我们往前走吧。”   谢煐看看这一人一宠,没问他们之间是怎么交流的,只撑着地面要起身,就被白殊托着手臂扶了一把。   “靠着我走,你伤腿尽量不要用力。”   谢煐将手抽回去:“一点小伤而已,走慢点就行……”   抽走的手被白殊用力握住手腕,强拉着绕过自己单薄的肩头。   白殊抬眼瞥人:“不想跛着腿成婚就听我的。”   他平日里惯常是副温和模样,此时难得强硬,即使表情语气都称不上多沉,却有种让人自然而然想去听从的气势。   白殊没管怔愣的谢煐,撑起人就迈开步子:“小黑,带路。”   谢煐大半边身子靠在白殊肩上,仿佛半搂着他似地缓缓前进。也不知为何,只要想到他方才那句“不想跛着腿成婚”,谢煐就不由自主地小心着不让伤腿用力。   感觉到自己心绪有些说不清的纷乱,谢煐努力将注意力从白殊身上移开,四下张望。   结果看着看着,他突然道:“我和十二郎来过这里,就在昨日,在这打了只老虎。”   白殊见他一直听话地没逞强用伤腿,已经换回了好脸色,此时捧场地赞一句:“殿下威武。昨日那只老虎送到营地,可是引得不少人围观。”   谢煐总觉得这话哪里别扭,想了想才发现,在两人掉下来后,这还是白殊第一次叫自己“殿下”。   明明是早已听惯的词,明明先前白殊也一直这样称呼自己,可刚才听他一点不客气地“你”了好多句,再听“殿下”反倒不顺耳起来……   谢煐摇下头,想将莫名的烦闷感甩开,续道:“我是想说,前面是那老虎栖身的洞穴,昨晚我和十二郎两队人就是在那里过的夜。此处已经是猎苑边缘,其余队伍应该不会过来。有老虎的气味在,也不会有其他猛兽。”   白殊轻笑:“这样一看,我们的运气也没坏到底。”   *   两人就着天黑前的最后一丝光亮走进洞穴中。   洞穴昨晚才打扫过,相当干净,边上堆着用剩的柴火,还挺多,烧一晚不成问题。   白殊扶着谢煐坐好,将柴火抱到他身前:“你会生火吗?我不会这个。”   谢煐听他这么不客气地指使,带着微妙的心情默默生好火。   白殊出来时只惦记着会不会有人受伤,没带吃的喝的。谢煐带有三块干面饼和一点肉干,腰间挂有装满水的水囊,勉强够两人撑到明天。   鉴于刚被人算计了一把,白殊对谢煐身上的所有东西都保持更谨慎的态度,让小黑全给检测过一遍。   看他将水和面饼都先给黑猫尝过,谢煐有些不可思议地问:“你让你的猫试毒?你不是很宠它?”   白殊回道:“我的确很宠它,所以肉干全是它的,我们吃烤面饼。”   他找合适的树枝穿过两块面饼,架在火上烤了片刻,发现一直没听到回音,转头就见到谢煐蹙着眉在看小黑啃肉干。   白殊笑道:“看来,殿下不仅不讨厌猫,应该还挺喜欢?”   谢煐收回目光,拿过白殊一边手中的面饼自己烤。   就在白殊以为他不会回话,准备换个话题时,却听谢煐低声说:“以前,我娘养过一只猫,也是玄猫。不过和你的啸铁不同,是只乌云盖雪。”   白殊静静听着。   “我出生的时候,那只猫已经很老了,后来它在我四岁那年去世。我其实并没有多深的印象,但我娘说,我小时候很喜欢和它玩,晚上还要抱着它一块睡。它走之后,我娘难过了很长时间,直到再有了孩子,才高兴起来。”   这话题有些沉重,谢煐说完,洞穴里的气氛似乎都凝滞了些。   白殊缓缓转动着手中面饼,看看啃肉干啃得香的小黑,又转向似乎在专心致志烤面饼的谢煐。   “刚才,不是你想的那样。”他轻声道。   谢煐转眼看向他。   白殊微笑着,稍稍眯起的眼中映出跃动的火焰,眸光却温柔似水。   “小黑受我梦中师父点化,很通人性,能和我进行一些交流。而且,师父让它的性命与我相连。只要我没事,它便不会死,能一直陪伴我。殿下就往下看吧,小黑会是大煜最长寿的猫。”   不知何时,黑猫啃完了肉干,慢悠悠地走到两人中间,先是在白殊身上蹭一下,接着又在谢煐身上蹭一下,还喵了一声。   谢煐目光转到它身上,伸手在它脑袋上轻轻摸了摸,回白殊一声“嗯”。   洞穴里再次沉默下来,气氛却奇异地有种温馨感。   直到面饼烤好,白殊掰下近半块递给谢煐:“一块你应该不够吃吧?我吃不完那么多,给你好了,别浪费。”   谢煐没说什么,接过来先吃起这半块。   白殊慢慢啃着平常绝对不会吃的干面饼,换了个话题:“这次把我们骗出来的都是东宫卫,会是被谁收买的?感觉并不像天子的行事风格。”   谢煐却摇下头,眼神渐渐变得凌厉:“我的东宫卫不会背主,那两人必定是埋下多年的细作。”   白殊看过去一眼:“一下子动用两个细作,幕后之人也是下了血本,一定要置我们于死地。”   谢煐没接话。但他们都清楚,那种身世干净的细作极难筛查,这次的事很有可能查不出结果。   两人就着同一个水囊送完面饼,白殊给谢煐换药。这次他稍微温柔了点,用布沾着酒精去擦伤口。   谢煐依然疼得双拳紧握,目光不受控制地再次看向他脖子和耳垂,似乎这样真能止点痛。   处理完腿上的伤,白殊又顺便给谢煐处理其他地方的擦伤。幸好那都是些小伤口,有了前者的对比,这些地方的消毒都不算难以忍受。   消耗完第二瓶酒精,白殊给火堆多添了些柴,让火烧得更旺些,对谢煐道:“我帮你把轻甲取了,戴着甲睡不舒服。”   一边说,他的手就一边伸过去。   谢煐却抬手拦住:“不用。我守夜,你睡吧。”   白殊没和不乖的太子殿下客气,直接将他的手打到一边:“有小黑在,哪里轮得到你这个伤患守夜。你能有它耳朵灵?”   他一强硬起来,谢煐也拦不住他,只得任他给自己取下身上轻甲,被压着在火堆边躺下。   白殊随既解下外袍,盖在谢煐身上。   谢煐看他穿着身中衣,目光都不知该往哪摆,只胡乱推拒:“你穿回去……”   白殊往他肩膀上一按:“别乱动,躺好。”   接着就在谢煐身边躺下,整个人靠进他怀里,扯扯外袍盖好两人。   “这样暖和,快睡吧。”   谢煐有些僵,不敢再动弹。   他自记事以来,还从未和旁人如此亲近过。谢煐以为今晚自己必是睡不着,在心中做好了睁眼到天亮的准备。   不过,等白殊那温暖的气息拂过耳侧,均匀的呼吸声传进耳中,谢煐奇异地感觉到自己也跟着慢慢放松,不知不觉就沉入了梦乡。   白殊睡到半夜,被一阵断断续续的低吟吵醒。一睁眼,就看到谢煐难受地皱着眉,脸色还异常地红。   他赶紧坐起身,一边伸手去探谢煐额头,一边在脑中呼叫小黑:“小黑,快给太子扫描下,他好像在发烧。是不是伤口感染了,不会破伤风吧?”   小黑很快就镇定地回道:“三十八度。没事,他体质好,扛得住,估计明早就会退烧。”   白殊这才放下心,犹豫片刻,还是开了最后一小瓶酒精,用布沾着给谢煐擦拭额头、脖子和手心。   火光晃动下,白殊都没注意到谢煐微微睁了眼。   舒适的清凉感持续传来,谢煐在一片朦胧中看到眼前的人拉着自己的手,神情专注地用布巾细细擦拭。   那人低首垂眸,偶尔睫羽轻颤,面色祥和又宁静。火光映在他脸侧,为他原本莹白如雪的肌肤铺上一层薄红,冲淡了以往那深刻的病弱感,仿佛九天上的仙人终于现出不为世人所见的真容。   白殊擦完谢煐一边手心,想再换另一边,却发现他那只手不知何时紧紧抓住了自己的衣角。   白殊没硬掰,将布放到一旁,伸手去轻揉他皱起的眉头,同时对小黑叹道:“想想他也不容易,才二十,在我们那儿还是个半大孩子。”   小黑甩甩尾巴:“说得这么老气横秋,你现在也就比他大三岁。”   白殊笑笑,看谢煐渐渐松开眉头,气息变得安稳而绵长,才小心地躺下,扯好外袍继续睡觉。   “小黑,注意添柴,别让火小了。”   小黑:“喵。”   作者有话要说:   “啸铁”是指全黑的猫,“乌云盖雪”是身上黑色,四爪和肚皮是白色。   ------------------ 第23章 得福   白殊再次醒来之时,洞外已经现出淡淡的天光,外袍严实地盖在自己身上,谢煐坐在旁边烤最后一只面饼。   而且,小黑就趴在谢煐身前,让他有一下没一下地顺着毛。   白殊感觉身体很疲惫,有些懒洋洋的不想动弹。连着几次扫描和检测对他的消耗有点大,他一直靠着意志在撑,睡了一晚精神就有点散了。   “小黑,太子怎么样了?”   虽然是在脑中对话,小黑还是转了转耳朵。   “先前他醒来时我扫描过,已经退烧,伤口情况良好,回去养好就行。倒是你,还撑得住吗?”   “撑到回营地还是没问题的。”   谢煐发现黑猫耳朵动,侧头一看,果然见白殊睁了眼。   白殊慢吞吞地坐起身,一边穿上外袍,一边和谢煐说话。   “季贞和子山接到消息,肯定会连夜搜索,说不定已经找到附近。过了一晚上,杀手还冒险停留的可能性会小上不少。不如让小黑跑远点去发信号,看到我们的人来了,再把人领过来。”   谢煐收回已经到嘴边的话,吃惊地看向黑猫:“它能行?”   白殊笑道:“你给它演示一下。”   谢煐将信将疑地取出个小竹筒,用手比划两下。   白殊特意问:“小黑,你行吗?”   小黑欢快地甩着尾巴:“喵!”   谢煐竟从中听出一股跃跃欲试。   白殊问谢煐借了匕首,削下袍子一角,巧妙地将小竹筒绑在黑猫身上。谢煐神色复杂地看着黑猫跑远,才收回目光,将烤好的面饼从树枝上取下。   两人分吃完面饼,谢煐对白殊道:“你继续睡吧,有情况我叫你。”   白殊不解地看向他。   谢煐微蹙着眉:“休息了一晚,你脸色还比昨日差。”   白三公子看着就身无二两力,昨日他撑着高大的谢煐一路走到洞中,却只是乱了气息出点薄汗,谢煐还当自己错估他的体力。但现在看来,他还是累狠了。   白殊眨眨眼,没有拒绝:“那就有劳殿下。”   他先帮谢煐将轻甲穿戴好,自己又靠着火躺下,没睡着,却也闭目养神。   两人安静地等了将近一个时辰,洞外已经天光大亮。   就在谢煐犹豫要不要叫醒白殊,采取其他行动之时,白殊突然睁开眼坐起身。   “小黑带季贞过来了。”   谢煐看看他,按耐下来继续等。   没多久,外头果然传来一阵渐渐接近的马蹄声。又过一会儿,薛明芳和东宫卫的身影就出现在洞外。   薛明芳在洞口前跳下马,三两步跑进洞来,目光轮流在两人身上扫过。   “六郎!三郎!祖宗保佑,你们都没事!”   紧跟在他身后的,是满身狼狈的孟大,一进洞就双膝跪地,结结实实地冲谢煐和白殊叩了个头。   “属下护持不力,请殿下责罚。”   谢煐抬抬手:“起来,这事怪不到你身上。弟兄们怎么样?”   孟大直起身,双眼中满是血丝:“薛公子和张公子接应得快,弟兄们虽然或轻或重地受了伤,但都不致命。就是没能留下杀手,要不跑了要不自杀了。”   谢煐点个头,又问薛明芳:“事情传出去了吗?”   薛明芳摇摇头:“没。狩猎期间各队放信号是常有的事,就算被看到我们夜间搜索,也只会当我们是想打更多猎物。至于三郎帐中,昨晚张子山回去照应,应当能蒙混过去。”   这时,白殊抱着跑回来的小黑,拎着小包裹站起身,对薛明芳道:“殿下伤到腿,受不得力。你们看看怎么扶他上马,不会影响到伤口。”   薛明芳一愣,又仔细打量谢煐,才发现他左腿膝盖下包扎着白布,连忙过去搀扶。孟大也赶忙起身,跟上去帮忙。   白殊慢悠悠走出洞,等着他们和护卫一起将谢煐托上马,又对孟大招招手:“孟大郎,给你个将功折罪的机会。”   孟大立刻过来躬身。   白殊从小包裹里抽出一株草递给他:“等今晚休息好,明日你带些人去那处坡下搜索。那里有条隐蔽的沟,殿下和我就是顺着沟一路往下滑。你带人沿沟仔细找一找这种草,采一些带回去。”   孟大接过草瞧瞧,从腰间扯出个袋子,小心翼翼地装进去。   马上的谢煐奇道:“那是什么,你什么时候摘的?”   白殊抬头看他,笑得温和:“是殿下好福气。那是芊芯草,昨晚我发现这一整株夹在殿下的肩甲上,想是滑下来时挂到的。”   谢煐将这名字在脑中转过一圈,想了起来:“是治孟夏腹痛症的方子缺的那味药?”   孟大并不知道这事,闻言一愣,手也禁不住摸上腰间的小袋子。   “就是那个。”白殊点下头,随即转向薛明芳,“我不会骑马,季贞带带我?”   薛明芳一拍胸脯,答应的话还没说出口,就见旁边谢煐弯下身,手臂环住白殊腰腹,眨眼间便连人带猫一同捞到马上。   白殊有些愣,都没反应过来自己怎么上的马。   谢煐没松开手臂,将人固定在身前,对薛明芳微抬下下巴。   “上马,回营。”   薛明芳挠挠脸,翻身上马,带领队伍往回走。   白殊靠在谢煐怀里,暗自啧下舌,忍不住问小黑:“我这么轻的吗?”   小黑诚实地回答:“你的体重的确不是健康人的数值。”   太子打猎时受伤,不算什么奇事,但与楚溪侯同骑而回,就引得营中的人纷纷侧目。   最后连嘉禧帝都派人来询问。   谢煐和白殊回到帐中,已经和留守的张峤对过说辞,此时便借机散布出去。   没出一日,留在营地中的人都知道了——   楚溪侯偶得一卷古医书,记载有孟夏腹痛症的病因与治疗药方,但缺一味药。昨日听闻附近有一处草药众多之地,便去寻药。药虽找到了,却不慎滑下山崖,恰好遇到打猎时受伤的太子。楚溪侯不会骑马,又与太子有婚约,此种情况下,自然是太子带他回营最为合适。   这事顿时让众人私下里议论纷纷。   孟夏腹痛可是长久困扰民间的一个顽疾,每年不知道有多少贫苦人家的孩子因此夭折。如今竟然让楚溪侯寻到法子彻底解决,这是何种好运气?   事情传着传着,就有人提起国师的谶语——龙凤相佑方解国之危难。   莫非,这就是国运昌隆的预兆?   当然也有人对此嗤之以鼻,还质疑那所谓的古医书究竟是真是假。若是真的,如此珍贵之物,楚溪侯理应献给天子才是。   嘉禧帝也着重问到这一点,孙宦官回道:“老奴细问过楚溪侯,楚溪侯说那是半幅残卷,他也不知真假,因此不敢冒然献上。只想着凑齐了方子试一试,若是见效,再献与陛下。可是……”   说到这他就叹口气,续道:“哪知竟这么巧。他带着去照图寻药,药寻到了,却在滑下崖时弄丢了那残卷。楚溪侯也非常后悔,直说该先誉抄出来才是。”   嘉禧帝对什么医书残卷的倒是不在意,确定白殊不是想瞒着自己,也就揭过这事没再问。   不过外面的纷纷扰扰白殊都暂时顾不上,消耗过度加车马劳顿,他一回京就倒下了,一连卧床五六日,连给谢煐下聘都没能亲自去。   这活就交给了薛明芳。   下聘的日子在四月十八,薛明芳愉快地拿着单子早早杀进齐国公府,亲眼盯着先前另外封存的好东西全收拾进聘礼当中,又对着礼部让白府置办的聘礼挑剔一番,冷嘲热讽地逼着齐国公往里添东西。最后,他还毫不讲究地跟着下聘队伍回东宫,坚决不给白家人一丁点做手脚的机会。   赵夫人自是又气得摔了一地东西。   齐国公寒门出身,背后没家族可依靠也就罢了,时不时还会有穷亲戚来打秋风。现在成这一次婚,不仅被白殊把元配的丰厚嫁妆全拿走,还倒赔上国公封户至少两年的税钱。   赵夫人抚着胸口对心腹嬷嬷说:“我是不是就不该和国公提当年相面的事?他原本都忘了……便是留那小崽子在白家,我迟早也能搓磨死他!”   何况白殊现在是尚太子不是嫁太子,这身份不尴不尬的,但若非要较真,他依然可以袭国公爵。   事到如今,钱嬷嬷还能说什么,也只能安慰赵夫人道:“舍不得孩子套不住狼。夫人如今是损失了一点,可三公子在圣上和国公那儿已经是个必死之人。等太子……国公的封户想必还能再提一提。夫人如今做的,日后都会惠及四郎。”   不提心如刀割的赵夫人如何悔恨交加,在应玄观客院中安心静养的白殊则等来了孟大的好消息。   孟大带着三十几人多留了两日,顺着白殊和谢煐下滑的痕迹仔细搜索,的确找到一小片芊芯草。而且,孟大心细,不仅先找采药人了解过附近地形与草药生长情况,在发现芊芯草是成片生长之后,又扩大搜寻范围,竟真给他们在一处隐蔽山坳间发现了一大片。   最后便是满载而归。   不过,糟心的事也有。对于设伏的幕后之人,果然没能查到有用的线索,只有一些蛛丝马迹显示和南边有关联。谢煐不能声张,只能调派人手暗地里慢慢追查。   当然,那些都不用白殊操心。   休养到能起床后,白殊最重要的工作,便是跟着礼部官员学习大婚的一整套礼仪流程。   亲迎前一日,礼部给白殊送来第二日要穿的婚服。   白殊试穿过,随口问了句:“这外袍上绣的是什么纹?我还以为我这件会绣凤。”   毕竟成婚的缘由便是因为他是“火凤”。   本来只是一句闲聊的话,却不想礼部那小官明显地全身一僵。   白殊瞥过去:“怎么,有什么说道吗?太子那件是什么样的?”   被推出来跑腿的小官员支支吾吾好一会儿,实在扛不住白殊紧咬不放的追问,只得道出实情。   “原本礼部定的也是太子用龙纹,您用凤纹。可奏章呈上去,圣上说这与娶嫁礼制不符,就改成了全用吉祥图案……您这件是暗红底金纹,太子的是鲜红底银纹,以示娶嫁区别。”   白殊听得心中冷笑——皇帝还真是时刻不忘膈应太子,这种细节都要亲自过问。难怪礼部一直拖到最后一日,才敢把婚服送出来。   当天傍晚,白殊再次乔装,扮成东宫卫的模样,让孟大带自己进内城入东宫。   冯万川就没听说过有新人在成亲前一日还悄悄见面的事,神色复杂地将白殊领到书房。   白殊把背来的包袱往谢煐面前一放,拆开给他看:“来和你换件婚服。反正都是宽袍大袖,穿上身应该也看不出多少差别。”   谢煐垂眼看去,暗红底上的金纹在烛光下十分耀眼。   旁边的冯万川犹豫着道:“这会不会……不合礼制?”   白殊无所谓地笑笑:“从头到尾,这桩婚事又哪有合礼制的地方?”   说着他就摸了下自己的脸:“我听说殿下这件是鲜红的,颜色亮丽点能衬得我面色好些。今日试穿,这件暗红的显得我憔悴。”   谢煐目光在他脸上扫过,吩咐道:“去拿来换给楚溪侯。”   冯万川应着声下去了。   谢煐又道:“这点小事,让孟大跑一趟就行,你何必奔波。”   白殊看他神情还算放松,就笑道:“我还有件事想问问你,不太好让他传话。”   谢煐用眼神询问。   “你介意我明天不束发戴冠吗?”白殊露出点愁容,“别的都好说,我就怕这个。今天试服装,那冠上装饰有一堆金玉,得把发髻扎得特别紧特别高才能顶起来,太难受了。”   谢煐完全没料到竟会听到这种话,一时间都有些好笑,握拳压着唇假咳一声,才掩盖下笑意。   “你刚才也说了,这桩婚事就没有合礼制的地方。你……”说到最后,谢煐还是没忍住,唇角微微上扬些许,“怎么舒服,就怎么来吧。”   白殊注视着那双乌黑深邃的凤眼,也勾起一道浅笑,眉稍眼尾都带上飞扬之色。   “明日我们一块进新家。”   作者有话要说:   放篇预收文案,感兴趣的小可爱们可以点进专栏先收藏哦~   《给反派摄政王冲喜后[穿书]》   镇国器重生攻 x 白切黑穿书受   【主受1V1,双向奔赴he,苏爽+甜宠】   姬安穿进一篇耽美文里,变成个没活过前三章的炮灰皇子。   没等他努力将这篇多角虐恋文的剧情回想清楚,突然有圣谕传下,须一皇子为摄政王冲喜。   现在宫里总共就两个皇子还活着。   姬安看看旁边被一群人护住的主角,依稀记起摄政王是原作中活到最后的反派,这时总还死不成,便自告奋勇去了。   没有三书六礼,姬安穿着一身喜袍直接走进摄政王上官钧的卧房。   醒过来的上官钧眯着眼打量姬安片刻,懒洋洋问:“你可想登上高位?”   冲喜还能冲出这等好事?   姬安没当真,只玩笑道:“若殿下助我上位,我必赠以金册金宝。”   姬安没想到,上官钧真的将自己送上龙椅,也真的随自己搬进天子居所。   ※   上官钧重生一回,对一切都心灰意懒。   上一世他对新皇从无异心,奈何新皇沉迷风月无心理政。最终他依然受到猜忌,遭背叛好友毒杀而亡。   既如此,换个皇帝也罢。   上官钧力推姬安上位,便全然放手,却渐渐发现——   笑得温和无害的那人,动起手来竟果断狠辣得……直挠到自己心里去。   ※   群臣都以为摄政王总有一天会取皇帝而代之。   不料皇帝连摄政王都使唤上,寻良种,改器具,拓商路,建城池,内肃吏治外御强敌,忙得不亦乐乎。   姬安唯一的烦恼,就是上官钧时常早早来堵门。   这晚,只着单衣的摄政王又款款走到年轻帝王身后,弯下身子左手撑住案几,仿佛将帝王拥在怀中。   他右手抚上帝王握笔的手,在帝王耳畔轻吐气息:   “陛下,夜已深,该歇了。”   姬安微微一颤,变得模糊的意识当中冒出个念头——   究竟是哪里出了错,让原作中那个克己奉公的摄政王,现在总念着要侍寝? 第24章 成婚   五月自古便有恶月之称, 诸事不吉,更忌嫁娶。   再则,大煜皇子、公主的婚事准备期通常都在半年以上, 储君婚事繁琐,当年文宗与康宗更是准备了近一年。   可二月时嘉禧帝下的赐婚圣旨,不仅将太子大婚的准备期压到三个月,还特意点了五月上旬完婚。这不得不让群臣背后犯嘀咕:圣上为了针对太子,这是连脸面都不要了吗?   太子合婚之后,异象连出, 社稷坛火后现崩字,吉壤地动上宫倒塌。即使嘉禧帝同意太子婚后迁出内城, 可民间依旧物议汹汹。   十几年过去,原本安阳百姓大多都已忘却太子乃是先帝之子, 年轻一辈中甚至没多少人知晓此事, 只记得天子对太子的宠爱。可此次异象一出, 太子的身世又被一些老人提了出来, 再一想到恶月成婚, 民间议论起这桩婚事的时候, 气氛都变得微妙。   加上那时京试尚未放榜,全大煜的人才都聚在安阳。这些无所事事的举子们议论起来,又比见识不高的老百姓犀利许多。偏偏大煜自开朝起便不禁止民间议政, 高祖更是留下不得以议政入罪的祖制。   最终, 安阳府又出了张告示,解释太子的婚期。之所以定在五月, 是因为太子乃正月子, 此举为以恶镇恶之意。   这唤起了老人们的另一个久远记忆——太子生于正月初五, 背负黑龙。   古来世人多忌讳正月子与五月子, 认为在这两个月里出生的孩子克亲,甚至有人因此而弃养孩子。   太子出生那天,就和先前的异象一样,一整天黑云压城,只是一直未有雨,直到傍晚方才重见天光。据说,太子便是在黄昏时分被诞下,左肩处带有一道龙形胎记。   之后还没出正月,文宗便过了世。   当时朝野内外亦是多有议论。不少人私下里都悄悄说,正月生的小皇孙刑克祖父,将来还会克父克母。   元丰五年,先帝突发恶疾过世,同日先皇后难产一尸两命。自这天之后,无论宫里宫外,提起太子生辰俱是讳莫如深。   每一年的天子生辰与皇后生辰,安阳府都会组织庆典活动,甚至连各皇子生辰,宫中都会在城门给百姓发喜钱。唯独太子生辰,再未有人提起,只默认过完上元节官府正常运作,太子便年长一岁。   安阳府这通解释布告出来,民间对太子婚期的议论才渐渐平息。只老人们都在叮嘱自家孩子,等到五月太子成婚之时,千万不可去看热闹。   往后随着天气一日热过一日,孟夏腹痛来势汹汹,永平坊几乎大半个坊都有孩子病倒,许多人家愁云惨淡,更是无人有闲心去关心太子的婚礼。   今年也不知怎么回事,发病的人特别多,就连永定坊都被出现不少病患。永定坊的住户虽不贵,却多富。往年富人家中并没有孟夏腹痛的困扰,今年突然病倒一片,一下就闹得人心惶惶。   *   四月二十这一日,应玄观的门坎简直都要被上香祈福的安阳百姓踏平。   然而百姓们进到观中,却发现今日与以往大不相同。   应玄观里不多的道人都齐齐出现在前院,有些人身边还站有两个腰挎长刀的护卫。这样的组合共有八组,相互间隔着四五的步距离,身后停着一辆板车,板车上堆着……药?车边还有两个仆役打扮的人守着。   不仅如此,整个前院子还被同样打扮的护卫包围起来。虽说那些护卫面相并不凶恶,可乍看到这么多带刀之人,百姓们一时间都变得畏缩。   就在此时,一位以往的知客道人站出来,高声道:“今日敝观免费发放治疗孟夏腹痛症的药物,家有患者的善人,都可在这八位道长处排队领取。”   此话一出,下方一片哗然。有心急或胆大的人立刻跑进观中,向那些道人奔去。   知客道人只得又提高音量:“大家不要急,药有很多,排上队便能领到。”   围住前院的护卫立刻上前维护秩序,好一会儿后,乱糟糟的情况终于变得有序。   开始发放之前,又有好几名道人走出来,分到队列间向左右两队宣讲腹痛症的病因。   后方听不到的人又着急了,全想往上挤。便有成队的护卫出来拦住:“莫急!道长们在前头讲完,还会到后头来讲,让大家都能听到。”   碍于护卫们严肃的模样和腰间的刀,众人只得耐下心等。幸好前方道人果真在讲完之后向后方走来,排队的人才终于不再急躁。   此时前方正式开始发药。发药道人先将患者姓名年龄住址记录在纸上,再详问病情,才发药并叮嘱用法。   如此这般,没出一个时辰,“楚溪侯从古医书中找到药方,太子派人寻到缺失药材”的消息就不胫而走,迅速传遍安阳大街小巷。   随之传开的还有腹痛症的病因。永定坊的富人们这才知道,原来是因为今年流行起吃鱼脍,才突然有许多人染上这个病。   消息一经传开,越来越多家有病患的人涌向应玄观,进不去前院就在大门外排着。这事很快就惊动到安阳府,府尹一边派人手去应玄观盯着别出乱子,一边赶紧入宫面圣。   这日休沐,嘉禧帝难得起得迟些,结果早膳还未用完就听到安阳府尹有急事禀报,召进来听他说完,顿时惊得猛一拍案台。   “那天不是说白三郎只寻到一株草药吗?怎么东宫就能发药了!”   春狩的时候安阳府尹跟去了,也知道事情始末,进宫路上就思索过,此刻回道:“楚溪侯身边都是东宫卫,寻到药滑下崖又正好遇上太子。想来太子知道那药大致在何处,也留了人手去寻,还比圣上的人先一步寻到。”   这并不奇怪,毕竟嘉禧帝对这事不上心,那下面办差的人自然也就漫不经心。   嘉禧帝再次猛拍案:“病因如何公布,药方如何推广,政事堂这几天都还在议,太子他怎么敢先有动作!”   安阳府尹将肩膀缩得更厉害些,却忍不住腹诽:药方在人家手里,药人家也寻到了,又有钱有人,如何不敢的。   其实公布病因也就是一则布告的事,推广药方也不麻烦,抄给各大医馆便行。政事堂为什么议了这么多天没个结果,还不是因为那些相公们都想着怎么给自家谋利,没做好准备谈妥利益分割前,自然不会有结果。   就安阳府尹所知,最近几日便有人在大量收购某些药材,都已经扰乱了安阳的药材市价。现在好了,东宫一发药,他们收的那些药材就全砸在手里。   至少在安阳是卖不动了,运往别处卖又要运输成本。原本为了快速收购就已经提高了价格,这一来一去,最后能出手大概也就是回个本。   安阳府尹看嘉禧帝只顾着生气,不得不壮壮胆,提醒道:“圣上,太子既已发药,此时已经阻拦不了。”   这个嘉禧帝也知道,这时候要是派人去拦,那必然是民怨沸腾。   安阳府尹见他还没气糊涂,立刻续道:“安阳府内生病之人众多,一日必然发放不完。但应玄观往年也是冬日施粥、疫时施药,这次很可能会多开几日。臣是想着,是否接下来的发放能由臣来接手。如此一来,百姓们也能多念几分圣上仁慈……”   简单来说,太子已经抢了头功,这时候就该赶紧跟上,总还能赚个苦劳。只要嘉禧帝发话,太子也不可能硬霸着不撒手。   嘉禧帝沉着脸思索片刻,给他写了个手令,再让孙宦官给他取块符。   “你去和太子商量下怎么接手。若是人手不够,就去南衙调兵。”   安阳府尹恭敬接过,退了出去。   嘉禧帝把这事来来回回想过几遍,不解地和孙宦官道:“太子的人寻到药回来,怎么也得是十六十七了吧?这才三四天的功夫,他怎么就准备得这么充分了?你往北衙走一趟,让人去各处仔细盯着,尤其是那些领了药回去吃的人。太子这次行事如此仓促,若是出了什么差子,正好发落他。”   孙宦官应声,也退了出去。   不过,嘉禧帝不知道的是,东宫行事并不仓促。   早在四月初五张峤拿到药方之时,他便让刘家开始准备药材,同时带着方子登门拜访杨老大夫。   老大夫医者仁心,帮着细细辨了药方。他已经和孟夏腹痛症打过多年交道,原先即使根治不了,也能用药缓解一二。此时拿着方子如获至宝,虽有一味药未见过,但只要知道具体药效,就能从方子推出如何对不同程度的病患下药。   而随着施药的进行,百姓当中也开始渐渐传起流言,说这是应了国师的谶语,是太子与楚溪侯成婚方才化解百姓疾苦,往后太子与楚溪侯还会为百姓带来更多福祉。   嘉禧帝定了五月上旬,礼部看来看去,最后勉勉强强挑出个五月初九的亲迎日子。   白殊先前乖乖听着礼部官员念叨这天一大早就要起床做这做那,实际上却根本没打算遵从。前一日他从东宫回到客院后,特意交待孟大好好守住门,在他起床前别让礼部的人进来嚷嚷。   初九一大早,尽管再不乐意,礼部右侍郎也早早来到应玄观客院外,没承想居然吃了个结结实实的闭门羹。人高马大的东宫卫们牢牢守着院门,任他说破嘴皮也不放他进去。   直到白殊睡饱了觉,起身洗漱,右侍郎和两个宦官才被放进客院里。   右侍郎沉着脸进屋,碍于身边两个东宫卫跟着,发作不了,只随意一拱手,催促道:“时间紧迫,还请楚溪侯速速焚香沐浴。”   白殊点头:“好,我这就去。侍郎请在屋里坐着等吧。”   两个宦官要跟去伺候,但被东宫卫拦下。两人求助地看向右侍郎,这大婚前的焚香沐浴都有一整套繁琐的流程,他们就是专程来做这个的。   可右侍郎又有什么办法,人在矮檐下不能不低头,只能让他们退回来继续干等着。   白殊没给宫里人折腾自己的机会,悠闲地吃过早饭,再舒舒服服地泡个澡,只让知雨帮忙洗了头发。等再出来时,已经过去一个多时辰,两个宫里的宦官只能帮着知雨一起给白殊烘头发。   这时,刘家的一众公子按着和白殊约定的时辰来了,刘继思和刘道守自然也在其中。   刘家上一辈女儿少,就原身母亲和她一个妹妹。这一辈女儿倒是多起来,儿子长成的有九个,刘道守是最小的。他在京试中中了二甲,现在已经按律分家,不过来给表兄弟当傧相还是没问题。   如今刘继思既决定带着刘家上太子这条船,这次自是把所有本家兄弟都招了过来。   刘家人与右侍郎见过礼。刘继思四下一看,便皱眉道:“白家不来人吗?就算白四郎还小,三郎的两位兄长总该来吧。”   右侍郎假咳一声,道:“两位公子只是楚溪侯的庶兄,也不是在齐国公府成婚,不来便不来吧。”   白殊还躺在榻上让人烘头发,笑道:“和他们两个计较什么,来不来也不是他们自己能决定的。各位表兄先坐,别站着说话。孟大,让厨房上午饭。”   右侍郎却道:“刘家公子们用膳是无妨,但楚溪侯你起太晚,没时间慢慢吃了。烘好头发便赶紧敷粉描眉吧。”   白殊正从榻上坐起,伸手试着头发的干爽度,闻言摸了摸脸:“我如此天生丽质,还需要敷粉描眉?就不必了吧,那只会让我变丑。”   那头在案几后坐下的刘家人跟着起哄,个个都在夸白殊,还因为没念过多少书,夸得特别直白。   白殊笑着走过来,也跟着一块用一点午饭,还贴心地给右侍郎和两个宦官也备了。   右侍郎委实没想到会是这种局面,一言难尽地看着白殊,只食不下咽地吃了几口。   好不容易熬到白殊吃好,右侍郎看看天色,也顾不上许多了,直催促白殊去梳头更衣。   白殊依旧没让两个宦官伺候,只让知雨跟自己进卧房。没过多久,便换上喜服出来了。   右侍郎一看他这外袍便愣住:“这婚服……”   白殊抬眼看向他:“我喜欢这颜色,求太子换给我了。右侍郎若是不满意,可以再让人拿去换回来。”   都这个时辰了,怎么可能还来得及换回来。   右侍郎只能咬着牙认下,又见白殊只随手用一根红绳扎了头发,就有要出门的意思,连忙道:“楚溪侯,戴冠!”   白殊淡淡地道:“不戴了,我不喜束发。”   右侍郎愕然:“这……这怎么行!这不合礼制!”   白殊瞥他一眼:“若是圣上知道我这个样子去娶太子,你觉得,他会不会高兴?”   嘉禧帝自然会高兴,右侍郎无言以对。   白殊缓缓出到院子,隐隐听到外头一片嘈杂,奇道:“外面出什么事了吗?”   刘道守笑道:“没事,只是聚了不少百姓等着看热闹。”   刘继思接道:“在我们江阳,来看热闹的人越多,越是寓意着日后婚姻会红火。不知京城是不是也这样。”   白殊更是奇怪了:“不是说民间忌五月嫁娶,甚至连看热闹的人都没多少吗?”   知雨听他问这个,与有荣焉地一挺胸:“郎君您不知道,自从腹痛症被治好,现在安阳百姓都盼着郎君和太子早日成婚,好再带来点什么好运,哪还顾得上什么忌讳不忌讳的。   “尤其那些家里有病人被治好的,先前想去给太子送礼,但进不去内城,想给郎君送礼又被东宫卫拦着。现下呀,就等着郎君和太子大婚,才好名正言顺地送礼来。最近小人每次出门,都会被好多人拦着问呢。”   白殊听得微微一笑,心下慰帖不少。   他出门登车,果然见许多百姓围在旁边,满脸的喜气洋洋,可比礼部右侍郎那张脸好看多了。   白殊坐上被礼部扎满红绸的车,放下车帘之前,对右侍郎道:“右侍郎,你可以偷个懒,这一路的吉祥话想不说可以不说,反正我在车里也听不到。”   礼部的制式吉祥话,不是举案齐眉就是多子多福,还不如听听百姓们编的男才郎貌顺耳。   右侍郎给白殊说得一噎,瞪着车帘暗自运了好几口气。   *   马车轻轻摇晃,从应玄观到东宫没多少路程,不一会儿便停下。   白殊被知雨扶下车,就见到穿着红衣的冯万川上来施礼:“楚溪侯,请。”   白殊带着刘家表兄们随他进门,首先便撞上了谢煐的一众傧相。   薛明芳、贺兰和、张峤三人白殊熟悉,旁边还有三个高大的青年,和薛明芳长得有些像,该是这次随卫国公一同回来的薛家儿郎。   六个人,数量是比白殊这边少,气势越是丝毫不弱。   白殊目光扫过,扬唇一笑:“怎么,我还得过五关斩六将才能接到殿下吗?”   薛明芳咧嘴:“我们这拦的可不是你。”   六人队形微微一动,结结实实拦在右侍郎前方。白殊举目四望,才发现礼部左侍郎一脸憋屈地站院子里。   白殊失笑,向六人做个团揖,又让刘家表兄们在外头稍等,独自迈步走进东宫正殿。   殿中比外头暗,白殊眨眨眼才适应过来,看向端坐在上首的谢煐。   谢煐平常爱穿黑,今日换上一身暗红,倒也和他那种沉稳内敛、不怒自威的气质挺相衬。   他同样没有用礼部准备的冠,而是戴了顶小金冠,和身上金纹交映生辉。头发也没有完全束起,还留出许多披在肩上,有种罕见的洒脱之感。   白殊不自觉地笑容加深,缓缓走过去,微一躬身。   “殿下,我来接你了。”   谢煐微微抬头看他,见他白皙的脸上透着淡红,也不知是不是鲜红衣袍映衬出来。   山洞那晚看到的朦胧景象不期然地跃上心头,谢煐闭闭眼,稳下心绪,站起身来。   两人肩并着肩,相携走出正殿,步下台阶。   薛明芳早已牵着一匹黑马候在阶梯下,鞍鞯辔头上都挂着红绸,甚是喜气。   谢煐飞身上马,喜袍扬起一层泛着金光的红浪。   白殊感觉腰间一紧,整个人便腾空而起,随即便稳稳坐到了马上。   谢煐将人抱上来才感觉比上次少了点什么,垂眸一看,不禁问道:“你猫呢?”   白殊靠到他怀里,还伸手摸摸马鬃,随意地答道:“玄猫镇宅,昨日就让礼部赶去了上景宫。”   谢煐没多说,手臂护好他,回头给薛明芳使个眼色。   薛明芳抬下手,傧相们和列好队的东宫卫也纷纷上马,就连冯万川也上马跟过去。   礼部左右侍郎看得心急,赶紧过来拦薛明芳:“我们的马呢?”   薛明芳对他们露个假笑:“抱歉,没准备。两位若是愿意走,就跟着吧。”   折腾白泊的两个心腹,他开心得很。   谢煐抬脚轻轻一磕马腹,通灵的宝马立刻灵巧地转个身,走向大门。   谢煐打头,身后是两边傧相,再后方是东宫卫护持着长长的车队,车板上摆着满满当当的太子嫁妆。   一队人刚出延喜门,便听见早候在路两旁的百姓们发出欢呼声,香囊、手帕、绢花之类的小物品如雨点般落向马上众人,即使是今日成婚的两位新人也没能幸免。   后方傧相们也“不干示弱”,扯开挂在马鞍边的袋子,抓起一把铜钱就向人群撒去,引得人群一阵哄笑。   为了确保能够一路上都不停地撒喜钱,刘继思特意换了许多铜钱,在后头装了一整车备着取用。   谢煐护好白殊,策马慢慢前行,一路上两旁的恭喜声和吉祥话都不绝于耳。   白殊伸手扯下一块挂在马耳朵上的红帕子,展开一看,上头一角绣有“百年好合”。   他失笑:“竟然真是给我们的礼物。”   随即一叹:“能救这么多人,你受那一次苦也值得了。”   谢煐微侧头看看他。   白殊正好也看过来,见他这神情,笑着问:“怎么,我说得不对?”   谢煐收回目光看向前方:“不完全对,受苦的还有你。”   白殊往环在腰间的手上轻拍一下:“好,我更正。能救这么多人,我们共苦那一次也值得。”   谢煐凤眸微眯,垂眼往自己手上瞥过,再次侧头看向白殊。   “往下,会更艰难。”   白殊回视着他,笑容中少有地透出股张狂之意。   “我定会将你托上去——我可是高飞的火凤。”   *   东宫的队伍将子午大街与卯西大街都走了一遍,把喜钱撒满大街两旁。   临近黄昏吉时,谢煐将马停在上景宫门前。   此处围着的人更多,除了跟过来的百姓,还有许多面色微妙的官员。   谢煐弹身下马,再将白殊抱下。两人并肩走进大门。   后方的傧相们下马让开路,让更后方的车队能驶进门去。   薛明芳向着门外人群抱个拳,朗声道:“太子大婚遵古礼,不举乐不宴客。各位若有贺仪的,可以留下,太子都会回礼。便是来说两句吉祥话,也能领两只喜糕。”   随着他的话音,上景宫里抬出一筐筐热腾腾的喜糕,还有成箱成箱的碎银。   围在门外的官员们听得这话,纷纷松口气,都三三两两地上前送贺仪。   刘继思专门调了不少账房过来帮忙估价,不管是礼金还是礼物,都回以等价碎银,再赠上两只喜糕,将人高兴高兴地送走。   他们这些小官原先也是两头怕。来观礼吧,怕得罪太子,毕竟嫁人不是什么光彩事。不来观礼吧,怕得罪天子,皇帝搞这么大阵仗,不就是想折辱太子嘛。   幸好,太子还知体谅下臣。   比起官员们,百姓们的祝贺就真心得多。尤其先前得赠药治好了病的,许多人都提着自家做的东西来,不拘什么,总是心意。还不肯收银子,都说东西不值钱,拿不上银子。最后账房们没办法了,还是薛明芳作主,每人多给两份喜糕,凑个六块。   外头的事自有傧客们和东宫卫操持,谢煐与白殊并肩走进安静的喜堂,只有冯万川跟在他们身后。   上景宫正殿被改造成与东宫几乎一样,此时上首端坐着卫国公与他夫人,一旁则是专程过来当司仪的孙宦官。   孙宦官一脸地复杂。   他知道嘉禧帝必不希望太子婚礼是这样严肃的模样,可太子装听话装到了最后一刻,东宫卫一出,礼部和内侍省也束手无策。总不能真调北衙禁军过来和东宫卫打过一场,那可就是滑天下之大稽了。   虽说这场婚事本身就很滑稽,可好歹还披着一层“为天下苍生”的外衣。   只是,此时看到白殊与谢煐并肩走进来,孙宦官的表情更是微妙——这楚溪侯……怎么看着与先前似乎不大一样?   卫国公瞥过孙宦官一眼,沉声开口:“孙内侍,吉时已到,该行礼了。”   孙宦官被他唤回神,清清嗓子,开始唱礼。   拜天地,拜高堂,新人对拜。   白殊抬起身,目光正正撞进谢煐深邃的眼中,心下闪过一丝异样。   这时,坐在上方的卫国公夫人缓缓站起身,向着白殊走来。白殊的注意力被她吸引,侧过身看向她。   老夫人年纪与卫国公相当,今日没穿诰命夫人的礼服,却是和卫国公一样,穿了身大红绣团花的圆领袍,面上带着不让须眉的英气。   不过,她看着白殊的目光却十分慈祥,还拉起白殊的手轻拍了拍,赞道:“是个好孩子。”   白殊有些不知所措,不自觉地去看谢煐——这好像不是他们的剧本?   谢煐垂眸回视,低声提醒:“谢外祖母夸奖。”   白殊鹦鹉学舌:“谢外祖母夸奖。”   老夫人呵呵一笑,还想再说什么,却被孙宦官打断。   “老夫人,吉时短暂,还请您日后再与楚溪侯叙话。新人还要行合卺礼与结发礼。”   老夫人收起笑,冷冷瞥他一眼,却也没多说,回去坐了。   孙宦官高声唱道:“新人入洞房——”   那点出乎意料的小情况,让白殊的目光还是不由自主地想去看老夫人,却被谢煐的高大身躯挡住。   谢煐隔袖牵起他的手:“走吧。”   白殊只得收回目光,随谢煐一同去往寝殿。   寝殿正殿,两人隔案坐下,孙宦官唱礼。   “新人饮合卺酒——”   冯万川端上两个被红绳相连的半葫芦。   白殊和谢煐分别端起一只,红绳不长,两人不得不向对方倾身,一同举起葫芦喝下酒。   酒一入口,白殊就不由得眨下眼——竟然是他三月初一时兴起酿的桃花酒。前几天刚开封,酿了五坛酸了四坛,也就这一坛还能凑和喝,就随手分了一半给谢煐。   饮完酒,冯万川接过两人手中葫芦,合在一处,将红绳缠上去。   孙宦官继续唱:“新人结发——”   冯万川拿起金剪刀,小心地剪下白殊和谢煐各一缕发,用红绳缠好,放在刚才的葫芦旁边。   孙宦官这才笑眯眯地对两人行礼:“恭喜太子,恭喜楚溪侯,老奴祝两位永结同心,白首携老。”   谢煐淡淡地看他一眼:“孙内侍辛苦了。冯万川,送孙内侍出去。”   孙宦官没有多纠缠,转身跟着冯万川离开。   白殊往椅背上一靠,长呼口气:“总算结束了。”   前面还好,自从踏入喜堂,也不知是不是因为人太少,他发现自己竟然有点紧张。   谢煐几不可察地蹙下眉,看向他问:“累?”   “也不是累,我就是……”白殊目光飘向案几上摆的饭菜,“饿了。这个可以吃吗?”   谢煐伸手摸摸碗碟,感觉还温,便道:“吃吧。”   白殊抬手拿起筷子,夹了一筷子菜送进嘴里,吃完了才想起来:“哎呀,要不要叫人拿碟子进来分一分?”   大煜习惯分餐制,唯有在成婚当晚,新人会同吃菜肴,寓意同甘共苦、不分你我。   白殊自己所无谓,就是顾忌着谢煐在意。   谢煐没回话,只举筷在白殊刚才夹过的那碟菜里夹了,送进口中。   白殊笑笑,畅快地吃起来。   待吃完晚饭,冯万川来回禀已将孙宦官送走,门外的百姓也基本散了,傧相们正准备回家,东宫卫则进后院住帐篷。   白殊撑着椅子站起身:“那我回竹影院休息了。”   竹影院是他早早看中的院子。   话音刚落,他就见到谢煐抬眼看过来,黑沉沉的眸子中带着点看不明白的情绪。   旁边冯万川咳了一声,道:“新婚第一晚,新房若是空着,是个不好的兆头。”   白殊一脸莫名:“怎么会空着,殿下不是住这儿?”   冯万川顿了下,补充:“得两个人。少一个,都算空着。”   白殊眨眨眼,随既笑起来:“那行,我在这儿睡一晚也无妨,反正也不是没和殿下睡过。”   冯万川垂下眼,藏起眼中的吃惊。   白殊接着提要求:“不过我晚上习惯泡下澡,烦请冯总管让人备水到浴室。”   冯万川自然是应下,又问谢煐:“殿下要与楚溪侯一同泡吗?臣让人一起备了。”   白殊猛咳一声:“什么?”   冯万川不解地看回他,片刻才反应过来,连忙道:“不是……咱家的意思是,殿下通常也会泡一会儿,是与楚溪侯同时,还是……”   谢煐打断他:“在偏殿另寻一间浴室,我去那边。”   白殊转眼看向谢煐,看他一本正经的表情,也不知怎么的,突然就想起在山洞那晚他抓着自己衣角的模样,忍不住开口逗他:“那也没必要,都是男人,一块泡也没什么。”   谢煐目光转回来,白殊感觉他的眼眸似乎比刚才又黑了一点。   最后,谢煐道:“在这边浴室中间架个屏风。”   冯万川看看白殊,再看看谢煐,心情微妙地退下去吩咐人准备。   作者有话要说: 第25章 靠近   礼部虽对婚礼当晚的菜肴种类有要求, 但膳食还是东宫自己做,精致且量大。   和谢煐这个食量大的人一起吃饭,白殊也跟着吃得多了些, 有些犯食困,干脆站起来在殿内缓缓走动。   婚礼的吉时在黄昏时分,现在外头的天已经黑下来,殿里燃着两支粗壮的龙凤烛,和两排小红烛,照得全室明亮。   谢煐看着白殊在殿中转了一圈, 不解地问:“你这是……”   白殊:“走几步消消食,刚才吃得有点多。”   谢煐回想下他的饭量和体重, 眉头又蹙起来:“那也叫多?你太轻了,该多吃点。”   白殊又何尝不想, 叹道:“一下加量我肠胃受不住, 得少吃多餐, 循序渐进地增加。”   两人正说着话, 谢煐的小厮在外禀报一声, 领了知雨进来。   知雨手中端着碗药, 躬身叫人:“太子殿下、郎君。郎君该吃药了。”   白殊走过去接过碗,边喝边说:“今晚我睡这儿,你回去拿我一套换穿衣服过来。”   “睡这儿?”知雨一下瞪起眼睛, 还有些防备地悄悄看了眼谢煐。   白殊将空碗塞回他手上:“新房第一晚得多点人气, 明天我再过那边去。”   知雨这才放下心,应声“是”, 退了出去。   白殊继续在殿中慢腾腾转圈子。   谢煐将自己的四个小厮叫进来, 给白殊认认人:“他们是惯常在我身边伺候的, 你随便使唤。”   白殊温温和和地点个头。不过话是这么说, 他又怎么会去使唤谢煐的小厮。   四人向白殊行礼,又被谢煐挥退下去。   谢煐续道:“明日让冯万川将人都召集起来给你见礼,再拨几个人手到你院中干活。你就一个小厮,专心伺候你便够了。孟大那两什人继续听你差谴,若是人手不够,让孟大找卫率调人。”   白殊再点个头。   先前应玄观客院不大,有什么事东宫卫都会搭把手,知雨也不多辛苦。现在搬进这里,竹影院顶原来三四个院子大,也不好让东宫卫干那么多杂活。   说到这个,白殊接话道:“酒精的制作流程已经能固定下来,等章臣那边把改良的大型蒸馏设备造好,就可以开始进行制作培训。你看是让人过来这边,还是我到庄子上去?”   谢煐当既道:“让人过来。这事你和冯万川说,他会安排。”   说完这个,他被白殊提醒着回想起被那个酒清擦伤口的巨痛,带点迟疑地问:“你说的那个……消毒,都会那么痛?”   白殊也想起那时的情形,忍下笑意道:“是用酒精才会很痛,也有温和不刺激的药品,但以现在的技术还制作不出来,只能先用酒精。等这次培训出一批人送到前线,制作酒精投入使用一段时间之后,让那里的大夫记录下数据,殿下就能看出它的作用了。”   两人聊到这里,冯万川回来禀报水已备好,恰好知雨也捧着白殊的衣服和一小盒用品送到。   白殊和谢煐随冯万川去了浴室。   寝殿是上景宫另一处主体建筑,和正殿一样,都比照启明宫的规制进行过改造。附属的浴室十分宽敞,墙上两排灯盏在室内洒满暖黄的光。   此时室内正中摆了扇长屏风,屏风两侧分别摆着浴桶和案台。桶中热水升腾起的白气弥漫在空中,看着就让人感到放松。   冯万川顺口说道:“原本启明宫的寝殿浴室是砌的浴池,这边改造时间紧,没来得及弄。回头过了五月,再把这里改一下。”   白殊带着知雨绕过屏风走向内侧。   谢煐目送他过去,原本还没怎么,但听得冯万川一句“臣伺候殿下入浴”,突然反应过来那小厮是进去伺候的,眉头再次不自觉地蹙起。   他不动不应声,冯万川也不敢冒然伸手为他脱衣,只得静候在一旁。   谢煐目光停留在屏风上。   冯万川仓促之间寻来的,是一架梅兰竹菊的绣屏屏风。白日里看没什么,此时两边都有烛火,就还是影影绰绰地映出对面一点影子。   此时谢煐就看到白殊像是弯腰低头,让那小厮给自己把头发固定到头上,再让他帮着脱下婚服外袍和内里衣裳。   随后那边就传出白殊的声音:“行了,你回去吧。”   谢煐见那小厮出来向自己行礼,很快离开,也说不出为什么,心中竟有种淡淡的欣喜。   他这才侧头示意冯万川,待他也帮自己脱下婚服,就把人遣了出去。   谢煐穿着中衣走到浴桶旁,一一看过长案上摆放的用品,其中一块淡绿色的小巧香皂尤为显眼。他伸手轻轻点上去,又忍不住瞥向屏风,正好隐约能见白殊在浴桶中抬起手臂,像是正拿着香皂往上擦。   白殊的声音又响起:“这款香皂是新弄出来的吧,茶香还挺好闻。”   接着对面的影子抬起了头:“殿下还不进浴桶?一会儿水凉了。”   谢煐闭闭眼睛,转过身,脱了衣服泡进浴桶里。   安静的浴室里只偶尔响起轻微的水声。   谢煐没泡多久,听到那头突然哗啦一声,便知白殊出了水。   他也紧跟着从浴桶中出来,靠着擦身穿衣来克制自己再往屏风看的想法。   当他拿起中衣,刚套进一边手臂,背后就传来白殊的声音:“原来这就是‘黑龙’……”   谢煐的动作停顿了一瞬,又继续将中衣穿上,遮住从左肩向背部延伸的黑色胎记。   在中衣外再加一件宽松的常服,谢煐转过身,见白殊带着放松的神色等在门口。   他一边整着衣袍一边走过来,状似随意地顺着白殊刚才的话道:“如此说来,我还未曾问过你身上可有‘火凤’。”   “还真有。”白殊伸手按上自己右后腰,“殿下要看吗?”   谢煐目光停在他手上,眸色渐渐转沉,暗暗深吸口气,才道:“罢了。”   两人一同回到卧房中,一眼便能看到,挂满红绸的金丝檀木床边,趴着只脖戴小红绸花的黑猫。   白殊笑着过去将小黑抱起,给它解下脖上的花:“怎么连你也没逃过被打扮的毒手。”   小黑甩着尾巴:“很多人结婚时会给光脑换新婚主题,这就当我用个限时皮肤吧。”   白殊揉揉它的小脑袋,转向谢煐:“小黑习惯和我睡。”   谢煐点个头,吩咐冯万川:“让人取个蒲团来。”   时间还不算晚,两人各自看了会儿书,才洗漱就寝。   枕着并蒂莲枕头,盖着龙凤呈祥喜被,白殊闭着眼,却没什么睡意。   以前他参加过几次同僚和朋友的婚礼,有办得隆重的也有办得简单的,但他都没什么感触,还曾被好友笑话“等你结婚时,不会参加自己的婚礼都没感觉吧”。   现在看来,还是挺有感觉的,难怪有句话说生活需要仪式感。   可惜这婚礼包含了太多东西,却唯独没有爱情。   白殊的脑子里胡乱想着些有的没的,就听到身旁谢煐低声问:“睡不着?”   他睁开眼,侧过头去,见谢煐也向自己微侧着头。黑暗中看不清脸,不过他知道对方在看着自己。   白殊干脆侧过身,靠到谢煐身边抱住他一条手臂,叹道:“还是这样好。规规矩矩地仰躺我睡不了,而且只能盖一床被,肩膀这块也会受凉。”   五月上旬的夜里,若是火力旺的人,不盖被都无妨。可换了白殊,盖不严实他还会受凉。   谢煐抬手给他扯好薄被子:“你这是天生体弱?难产的孩子都这样吗?”   白殊感受着谢煐身上传来的热量,舒服地闭上眼:“不是,我中过毒。”   感觉到谢煐瞬间紧绷,他轻轻拍下怀中的手臂:“已经解了,养几年能慢慢养好的。”   谢煐缓缓放松,又问:“是你继母?”   “嗯,这仇我会报。”   白殊不想多说这个,转了个话题:“对了,拜堂的时候,卫国公夫人怎么突然下来和我说话?搞得我还以为,你们有什么我不知道的安排……”   谢煐沉默片刻,才道:“我对外祖父母说了我们合作。”   “我知道,但和这个有什么关系?”   谢煐现在唯一的依靠就是卫国公,这些事必然不会瞒着。   再是片刻的沉默,白殊都觉得奇怪了,谢煐总算开口:“外祖母喜欢你这类的晚辈。”   白殊不解:“我这类?”   谢煐的话慢慢变得流畅:“薛家世代都是武将,就连家中女儿,也是摔打着长大。我娘当年出嫁之前,同样提刀能战。外祖母大概是看多了糙男儿,对你和章臣这类乖巧的男子就稀罕些。”   白殊失笑:“我哪儿乖巧了。等她知道我的性情,怕是要失望。”   谢煐脑海中突然闪过初次见到白殊之时,他那个挑衅的笑,以及两人滑下山崖之后,白殊的强硬与不客气,禁不住微扬起嘴角。   两人有一句没一句地闲聊着,白殊的声音渐渐低下去,最终变成绵长的气息。   谢煐闻着他身上传来的,和自己所用的香皂同样的,淡淡茶香味,回想起先前和外祖父母见面的情形。   老夫人纵然巾帼英雄,见到谢煐也感伤地含了泪。   “殿下像你娘。你娘也是这般眉眼,还爱板着脸,反倒是先帝总温和地看着她笑。”   谢煐不知如何劝慰,只能静静听着她说。   老夫人忆起当年,倒起慢慢露出笑容:“深宫苦,我们并不想她入宫。奈何,先帝就是打动了她。她与先帝伉俪情深,纵然短暂,也过得幸福。”   说到这里,老夫人拉起谢煐的手:“当年生下你后,你娘曾与我说,她什么都不求,唯愿你能平平安安,将来也和先帝一样,寻到个一生一世一双人。可惜……”   旁边卫国公看不得老妻伤心,但也知这种事劝不来,越劝反而越难受。不过他和老妻一同过了这么多年,打岔的法子还是有的。   卫国公捻着须道:“你又知道可惜了?老夫听十二郎他们两个说了,那孩子很不错,讲不定这真就是天赐的姻缘。过日子过日子,这日子总要过一过才能知道的嘛。”   老夫人果然被打断情绪,无语地抬手往卫国公肩上用力一拍:“你这老头子,年纪大了就知道说浑话。那孩子再好,他也是个男的。”   卫国公继续和老夫人抬杠:“男的怎么了,咱们军中这样的也不少见吧,你还帮着办过几次婚事呢!人家现在不也过得好好的。”   老夫人还真给卫国公震住了,垂眼想了片刻,又看向谢煐说:“殿下现今如履薄冰,步步艰难。倘若这婚事真是上天垂怜,殿下不必有后顾之忧。”   谢煐看着面露期待的老夫人,眼角余光又见卫国公猛对自己使眼色,也只能应声“是”。   如今想想,外祖父那句话也不无道理。   日子总要过一过,才能知道。   皇室诸子的婚事,亲迎之后还不算完,第二日新人要拜太庙,将新妇或新婿的名字添进玉牒。   若是储君大婚,还要烧祭词告知列祖列宗。   若是公主出降,同日开夫家祠堂,添名入祖谱。   初十一大早,白殊和谢煐起身焚香沐浴,换上各自的礼服。照顾不会骑马的白殊,两人上了华丽的太子车驾前往太庙。   宗正寺卿带着太庙一众官员候驾,将两人迎进太庙当中。   白殊跟着谢煐上香。起身后他站到一旁,费了点时间才找到先帝后的牌位,心中默念几句请他们保佑太子。   谢煐取出亲自写的祭词烧掉,又被宗正寺卿领到打开玉牒的案几边。   宗正寺卿给他递笔之时,手都在微微颤抖。   谢煐接笔的手却很稳,下笔毫不滞阻,在自己名字旁边添上“婿 安阳白三郎殊”。   这一份亲笔写的相当于底单,后续宗正寺还要另抄一份呈给天子用印。   宗正寺卿看谢煐正常走完所有程序,心中舒了口气,也不敢说什么贺喜的话,只恭敬地将人送走。   通常这个时候,天子都会宣新人入宫见一见帝后,问问昨日成亲可顺利云云。可到了谢煐这里,嘉禧帝自然没这个恩典。   白殊和谢煐登车,转往齐国公府。   从太庙到齐国公府,走皇城南边的城门最快。马车从临着太庙的衙署间穿过,今日休沐,这一片地方基本都落了锁,只有少部分衙署有人值班,路上自然冷冷清清。   东宫卫赶着车子走了条近道,结果竟然碰到一队人。   一阵马蹄声靠近,白殊掀窗帘一看,发现是五皇子肃王。   肃王见是太子车驾,这才想起今日太子要来太庙,心中暗道声晦气,却不得不下马让路。   东宫卫赶着车从肃王一行身边经过。   肃王眼珠一转,此时突然上前拦车,高声道:“臣请太子安,有一事想问问太子。”   他既开了口,东宫卫不得不停下车。   谢煐揭帘看出来:“何事。”   肃王目光穿过谢煐瞥向后方的白殊,很快又转回谢煐脸上:“臣听闻,太子自订婚后,去如意楼寻李若儿的次数越来越少。如今既然太子已大婚,想必不会再惦记一个乐伎。那臣可否将她赎了身?”   谢煐目露嘲讽:“李若儿是官伎,你想赎她,去找安阳府。”   肃王故作惊讶:“不是说她从江南来的?竟是官伎啊……”   谢煐放下窗帘,敲敲车板。东宫卫一抖缰,马车再次走起来。   肃王看着车驾走远,心情却是不错,翻身上马走了。   白殊抱着黑猫靠着车中软枕,语带笑意:“肃王这是专程说给我听?”   谢煐冷哼:“小人伎俩,上不得台面。”   白殊顺着黑猫背毛,缓缓说:“殿下若要收些侍婢在房中,尽可随意,不用顾虑我。便是将那位李娘子赎回东宫也无妨。”   谢煐原本在看竹简,闻言抬眼看向他:“我去如意楼是为了什么,你不是知道?那日出现在十娘院中的玄猫,便是它吧。”   白殊听出谢煐在试探自己,却笑而不语。   谢煐目光落回竹简上:“如今我既已搬出内城,的确可以放心将人接进府内,我会带你去见上一见。”   白殊眨下眼,知道他指的是那日在如意楼见的先生,只笑着应声“好”。   太子车驾来到齐国公府,齐国公白泊带妻小迎谢煐与白殊入内,领向祠堂。   白殊瞥向白泊身后,发现今日赵夫人把儿女打扮得很朴素。白广和白缨儿估计被特意叮嘱过,此刻一直低着头,都不敢看过来一眼。   谢煐与白殊在祠堂中上过香,等白泊在族谱添上谢煐名字,就算完事了。白泊是分了宗的,自己是族长,也没有宗亲在安阳,变更族谱很容易。   前后不到一柱香的时间,三人就从祠堂里出来。   白泊留两人用午膳,但被谢煐找借口推了。   白殊跟着谢煐上车回家。   车子动起来没多久,白殊却挪到谢煐身旁,压低声音道:“我觉得齐国公不太对劲。”   谢煐放下竹简:“何处不对劲。”   白殊想了想,却摇摇头:“说不上来,但……”   他将当初和白泊谈判要原身母亲嫁妆的事大略描述一遍,续道:“我原本以为,他同意将先母嫁妆给我,是为了哄骗我听他的话,好在你身边做手脚。可自从我住进应玄观客院,他就像忘了还有我这个人一样,一次也没试图和我接触过。但我去追讨嫁妆时,他又没有设法阻止,反而很痛快地全给我了。这不太合理。”   白殊仔细回想当天情形,将白泊的神情、话语都翻出来细细琢磨:“就像是……他根本不在意。不在意那些钱,不在意我,也不在意他夫人。他那么干脆地把嫁妆给我,只是嫌我烦到他,想快点把我打发掉。”   谢煐伸指点着车上的小案几:“白泊那样的人,做任何一件事都必然有明确的目的。如果他推你出来的目的不是为了进一步固宠,那的确值得深究一下……”   作者有话要说:   私设众多,请勿较真~   -------------------- 第26章 先生   白殊和谢煐出门得早, 回来的也早。   这回进门之后,白殊没再跟去寝殿,而是带着小黑直接回了竹影院。他东西少, 昨日知雨就在东宫卫的帮忙下全搬过来,一晚上便归整好了。   白殊散了发,脱下侯爵服饰,换上他如今喜爱的道袍,坐下喝了盏参茶。   知雨有些忧心,凑到白殊跟前道:“这院子这么宽敞, 屋子这么大,郎君让小人住到东厢去, 那郎君夜间摇铃小人都未必会醒……”   白殊有些好笑:“你直管好好睡你的。我有手有脚,哪有什么事非得你半夜来伺候。等冯总管安排了人过来, 你让他们夜间在耳房轮值就是, 真有事我让人叫你。”   知雨顿时有点紧张:“果然会安排人过来呀……”   白殊抬手在他头上揉了一把:“院子大了杂活多, 你一人忙不完。再说, 人来了还不是听你安排, 别瞎操心。”   知雨这才傻笑着点点头。   白殊刚要让他坐下说话, 却听孟大进来禀冯万川领人过来了,只得先见冯万川。   冯万川进门行礼,又命六个仆役给白殊磕头, 还递上他们的身契, 说道:“这几人楚溪侯先用着,若有哪个愚笨不堪用的, 直管说与咱家, 咱家再给您换人。”   给身契是代表送仆役的诚意, 白殊入乡随俗, 遖颩喥徦也就接过来递给知雨去收好,只笑道:“东宫出来的人,哪有不机灵的。”   随后一一问过名字,便让知雨带人去西厢安顿。   冯万川又道:“咱家已将所有总事与仆役都召集起来,楚溪侯若是现下有空闲,咱家就让他们一批批进来拜见。”   白殊想想,干脆站起身道:“我随冯总管过去吧,这一批批的来挺费事的。”   冯万川心下吃惊,他从未见哪个主人家为了不让仆役费事而劳动自己的。但白殊都已经起身,他自然是依言领着人出去。   “对了,”白殊边走边顺口道,“冯总管昨晚说,下月要给寝殿浴室挖个浴池?”   说到这个,冯万川脸上都现出喜意:“楚溪侯先前给的水泥方子,这两个月里匠人们基本琢磨透了,挖池子也可以用上,能节省许多时间。”   白殊点下头,续道:“可否顺便给我那院子的浴室也挖一个。”   冯万川笑着应下:“那自是没问题。”   白殊随着他去认过众管事,也让东宫仆役认认自己,没多久便又折返回去。   冯万川亲自送人,还特意解释道:“府内婢女只有先皇后宫中留下的那些,全住后头一个院子,平日里就是做些针线活。殿下不用她们伺候,她们也不会往前头来,就不召她们来打扰楚溪侯了。”   白殊不在意地笑笑。他和太子不过是合作关系,就像他先前说过的,他不会去管太子房中的事。   两人在回廊上转过一道弯,恰好遇到谢煐过来。   双方打个照面,谢煐道:“正想顺路去找你。先生已安顿好,你随我一道过去?”   白殊自然不会不应,转身与他并肩走,冯万川便跟在两人身后。   谢煐大致解释一句:“我既迁出内城,不再受限于城门禁军,先生和子山便可搬来同住,方便商量事情。昨日前头热闹,后头搬家,趁着进出人多,先生已住进松梅苑,日后他对外的身份是府中管事。”   白殊点点头,顺口问:“卫国公回来了,季贞和章臣不住过来吗?”   薛明芳和贺兰和现在是住在卫国公府,贺兰全家都住那边。   谢煐回道:“暂时没有必要,日后再看情况。”   说话间两人已经走进后院,视野一下就变开阔。   上景宫前后院大约对半分,中轴线上建有正殿与寝殿。原本太子寝殿后方还该加一座太子妃寝殿,但那显然已经用不上,加上工期紧,礼部干脆就直接抹去。因此寝殿后方一墙之隔便是后院。   后院除了各处院落,原本占地最广的是个园林。现在东宫卫已经把精致的造景全部推平,变成了宽阔的兵营,正当中是大片空旷之地,周围一顶顶账篷层层叠叠。   两人一进来,便能隐约听到东宫卫操练的声音。   五月进入仲夏,现在日间的气温已然带上暑气,东宫卫们操练时都光着膀子,身上的汗水甚至反射出光芒。   白殊看过去,就不由得想起自己以前手下那些兵。   想当年他病情控制得好的时候,也时常会和人交交手,保持身体的敏锐度。有次他兵行险招,用旗舰诱敌,就被一队虫攻入舰中,那次他还亲手杀掉了两只虫。   白殊正回忆着当年勇,突然感觉到左手腕被隔袖握住。   紧接着,谢煐的声音在身侧响起:“看路,仔细摔了。”   白殊莫名其妙地扫视前方路面——铲得这么平整的路,得是小脑多不发达的人才能平地摔。   谢煐又道:“外祖父让我们明日过去用午膳。你是否方便?”   白殊的注意力被转移,应道:“没什么不方便,我也的确该去拜访下两位老人家。”   两人随口说着话,来到松梅苑,就见一位头发花白、满脸风霜的老者,正席地坐在院中松树下抚琴,张峤则侍立在旁。   白殊不懂琴曲,只觉这琴音清越,如流水潺潺,又如清风拂面,让人听得心绪宁静。   待一曲尽了,他才随谢煐进到院中。   谢煐走到老人面前躬身行礼,口称“先生”。   白殊也拱手道:“怀伤先生。”   怀伤抱琴起身,对两人和蔼一笑:“进屋说话吧。”   四人入屋坐定,谢煐先问过怀伤住得可好,又为今早没来问安道歉,完全是执学生礼。   怀伤摆摆手:“教了殿下这么多年,老夫已无甚可教,如今只跟在殿下身边养老罢了。殿下无须记挂什么早晚问安的规矩,拘着殿下,也拘着老夫。”   说完,他转眼打量白殊,突然问:“楚溪侯可会下棋?”   白殊没料到会被问到这个,微愣之后才回道:“略懂,怕是难入先生的眼。”   怀伤慈祥的面色一丝未改,只让仆役去拿棋。   “老夫棋瘾上来,楚溪侯且陪老夫下一局。殿下与子山的棋路老夫都太熟悉,和他们下没什意思。”   白殊没推拒,待棋盘摆好,便执黑先行。   怀伤随意落着子,像是不怎么思索,口中还天南地北地和白殊聊闲,偶尔还点谢煐和张峤说话。   白殊却是目光极少离开棋盘,思考的时间长一些,却一直能跟得上怀伤聊的话题。   张峤也时不时插上几句。唯有谢煐,除非被怀伤点到,其余时候几乎没再说话,只垂眼观棋。   一盘棋下到了临近午饭时间,最终白殊输了一目半。   白殊向怀伤拱手:“先生棋艺高妙,让棋让得我都没看出来。”   怀伤拂着须摇摇头,笑道:“此言差矣,老夫虽说没尽全力,但并无有意相让。楚溪侯的棋路变幻莫测,倒是让老夫久违地过了把瘾。”   白殊也笑着道:“先生能尽兴便好。左右我事情不多,先生哪时棋瘾又犯了,差个人到前头唤我过来便好。”   再聊过几句,白殊与谢煐便告辞离去。   张峤将两人送出松梅苑,回屋就将仆役都打发出去,关上门坐回怀伤身旁。   “先生看那白三郎如何?”   怀伤垂眸喝过水,才缓缓地道:“心性豁达,内藏锋芒。”   顿了下,又续道:“他心中有纯粹的杀意,大凶,亦大慈,是掌兵之相。”   前半句符合张峤对白殊的看法,后半句却让张峤愣住。   “他……杀意?”   怀伤平静地看他一眼:“杀人安人,杀之可也。以战止战,虽战可也。”   “可就我查到的消息,他即便是天资聪颖,也没有能磨练至此等境界的历练。”张峤百思不得其解,“总不能真是梦中有奇遇吧……”   “他可不像你查到的那般简单。”怀伤点拨道,“方才我与他聊的那些,你如何想?”   张峤老实回答:“唯行遍天下,方可知天下事。”   怀伤点头:“老夫颠沛半生,见识各方风物。他却没有接不上话的时候,甚至没露过一丝疑惑。”   张峤的神色变得有些凝重:“那殿下与他走得这般近……”   怀伤笑笑,打断他道:“殿下未必没有看出来。为君者,识人为最重。老夫扶着殿下走到这,已倾尽所有。往下的路,殿下只能自己走。你我为人臣子,可为殿下谋划,但,切不可替殿下做决定。”   张峤面色一凛,直起身子拱手:“学生谨记先生教诲。”   此时,缓步返回前院的白殊也在和谢煐谈论怀伤。   “先生如此大才,不论在朝在野,都该是名声煊赫的人,怎么……”   “先生的确曾经名扬天下。别看先生老态,其实他还不到五旬。”谢煐低声说着,“他是先帝继位那年恩科的状元,出自建康吕氏。其时吕氏在朝中为官者不少,先生中第之后时常御前行走伴驾,颇得先帝倚重。”   白殊微点下头:“明白了,一朝天子一朝臣。”   谢煐淡淡地续道:“今上得位有逼宫之嫌,对先帝看重的旧臣虽初时拉拢,但皇位渐稳后自是多有冷落与打压。嘉禧元年末,吕氏族人与皇后族人闹了一次大矛盾,被今上借机发落,吕氏主支三族被夷,旁支尽数流放,先生亦在流放之列。   “到嘉禧二年中,先生虽因大赦而脱罪,家人却已是尽数在这半年内逝去。自此,他抛弃姓名,只自称怀伤,辗转各处带发修行,直至偶遇张大学士。   “张大学士惜其才华,带先生入京,原是想让其教导自家子侄,但被当时已久病的太皇太后得知。太皇太后密见先生,随后便安排先生假扮宦官,入东宫教导于我。先生虽被困于东宫,却毫无怨言。谆谆之心,我实难回报。”   白殊听得有些诧异。先前他听怀伤琴曲,观怀伤棋路,都觉得对方是个平和之人,没想到前半生竟是这样的遭遇。这样的过往还能有如此心态,难怪他一手带大的谢煐并不会为达目的不择手段,更没有因为皇帝的刻意捧杀而心性扭曲。   随既白殊又想到两年前的史更汉叛乱,以及一年半前从江南来京的乐伎李若儿。   “先生被迫离开东宫,是因为你在两年前那次叛乱里的表现?”   谢煐面色有些沉:“今上一直以为我被他养废了,但那次我为自保,不得不露出锋芒。他一得到消息就知我必是自小有高人在侧,当时东宫卫都被我带走,正方便禁军严查。   “幸好先生先一步察觉,脱身遁走。如意楼……有些复杂,我日后再与你详说。总之,先生找上如意楼,以琴师身份藏身其中。我回京之后,只能假托狎妓名义去看望于他。”   白殊侧头看过去,见谢煐面上一层郁结之色,不由得伸手点上他蹙起的眉间。   这动作一出,两人都是一愣。   不过白殊很快收回手,撑着若无其事的模样道:“如今既已将先生接来奉养,你也不用再纠结此事。总归,有一同清算的那一日。”   谢煐却是想起山洞中的那一晚,最后就是这人轻轻揉着自己眉头,自己才安心地又睡过去。   他心绪有些乱,就没察觉到白殊细微的异样。方才升起的愤怒情绪也被打散,面色渐渐和缓,低低地回白殊一声“嗯”。   气氛变得有些微妙,幸好此时两人也走到岔路口。白殊道别一声便转回竹影院,谢煐则走向寝殿。   谢煐一路进到殿中,犹豫片刻,转身进了卧房。   卧房里还是昨晚的模样,扎着许多鲜亮的红绸,床上喜枕喜被收拾得齐整,只有案几上燃尽的龙凤烛已被换掉。   冯万川跟着谢煐进来,见他进到房中停站着不动,上前问道:“殿下可是想在这儿用午膳?臣让人摆上来。”   谢煐仿佛被他唤回神,却道:“这些都收了吧,我照旧宿在书房。”   说完便转身出去,走向偏殿书房。   冯万川有些莫名,猜不透太子特意回来看一眼是为了什么。却也没有太过诧异,毕竟以前在东宫的时候,太子也很少去卧房里睡,几乎是一直宿在书房的隔间里。   一个好的总管不需要时时猜透主人心思,只要一丝不差地遵从命令既可。   冯万川没再多想,出去吩咐人将卧房里的绸花寝具都收起来,又转去小厨房让人把膳食送去偏殿。   翌日,白殊用完早饭,就有谢煐身边的小厮来问是否可以启程。   白殊抱起黑猫便要走,突然想起来谢煐说老夫人喜欢他“乖巧”……他抬手看看身上的石青道袍,犹豫片刻,最后还是让知雨去找出件石榴红的圆领袍换上。   上年纪的人通常都会喜欢喜庆的颜色。而且,穿红的也能衬得人精神好。   待白殊慢慢走到正殿前方的院子,谢煐已经坐在车里。他正要登车,门房突然带进来一个小宦官。   小宦官是来传嘉禧帝口谕的,让白殊明日巳时入宫面圣。   依制,不是圣诣就无需设香案、下跪听宣。白殊躬身听了,应声“谨遵圣命”,小宦官便急急回宫覆命去,全程谢煐都没下车。   白殊没在意那口谕,招手叫过知雨吩咐两句,就坐进车中。   车子缓缓动起,白殊在平稳的车里抚着黑猫,一边笑道:“殿下不用为了牵就我坐车,我自己坐车便好,殿下骑马就是。”   “无妨。”谢煐放下手中竹简,“是让你明日巳时面圣?”   “对。”白殊露出几分嘲讽,“专程挑着你在政事堂的时间。”   谢煐成婚有三日假期,明日便要上朝,巳时正是下朝后的政事堂议事。   白殊随既又道:“不过,也好。香皂香水马上要开始销售,正好让宫里那些贵人帮忙带带货,绝对能一开张就卖得火爆。”   上有所好,下必盛焉。在这个时代,没有比皇帝和宫妃更好的带货人了。   谢煐现在已经习惯白殊时不时说出个自己听不懂的词,结合上下文能够听明白意思便行。见他并无困扰,便继续垂眼看书。   白殊靠着软枕闭目养神,手下捏捏黑猫的爪子。   “小黑,你先前查古时婚礼,是不是有个新妇第三日回娘家的习俗?”   小黑:“归宁,又叫回门,指出嫁女儿回家看望父母,女方家通常会于中午宴客。”   卫国公让他们今日过府用午膳,也不知道是不是凑了巧。谢煐是必不会将宫里当成他“娘家”,那回卫国公府就……想到这,白殊眼中都忍不住带上点笑意。   作者有话要说:   “杀人安人,杀之可也。以战止战,虽战可也。”——出自《司马法》   ------------------   放篇预收文案,感兴趣的小可爱们可以点进专栏先收藏哦~   《古穿今后我爆红娱乐圈》   默默守护的忠犬攻 x 万事随心的洒脱受   【主受1V1,双向奔赴he,苏爽+甜宠】   风华绝代的摄政王沈晏英年早逝,穿成除了脸就一无是处的花瓶小明星。   沈晏微笑:如此盛世,我当恣意快活一回。   直播综艺里,沈晏撞上走红后踹掉原主的渣前任陈子熙。   陈子熙皱眉:“我说过不会再和你搭档,不要纠缠我。”   未等沈晏回话,一人从陈子熙后方拨开他:“沈先生要找的人是我。”   观众震惊:沈晏这种草包,居然还有人上赶着组队?这位酷哥你别只看脸啊!   沈晏看着站到自己身侧的高大身影,桃花眼中波光流转:“跟着我,带你飞。”   裴渊眼眸深沉:“好。”   随后,沈晏一曲古琴惊艳四座,一曲琵琶震撼人心。   黑子嗤之以鼻:一定是假弹,节目组后台配的音。   民乐专家激动上台:琴是古曲新编,琵琶是新曲,民乐界终于又出现新的天才!   黑子:……脸好痛……   拍卖行中,沈晏与人斗画,一幅泼墨山水拍出全场最高价。   黑子疯狂嘲笑:工作室闭眼吹得太离谱,真当全网都是傻子?   沈晏开直播作画,醉酒题诗,一笔狂草尽显潇洒。   直播画面顿时变成竞价现场,各拍卖行闻讯赶来,激烈争夺拍卖权。   黑子:……脸肿了……   陈子熙再坐不住,自曝对沈晏余情未了,全怪公司横加阻拦。   可惜,他每一次试图接近沈晏,都被裴渊无情挡下。   裴渊:“原句奉还——不要纠缠他。”   渊晏CP粉:渣男爬远点!渊晏早就锁死!   ※   历史剧拍摄地,休息室内。   一身华服的沈晏歪在沙发上,招手叫过裴渊:“裴大将军,你是否该给孤一个交待?”   戎装披甲的裴渊单膝点地:“殿下,您在何处,臣便在何处。”   沈晏支颐莞尔:“昨晚以下犯上时,怎不见你如此恭敬。”   裴渊执起他的手轻吻:“殿下令臣侍奉,臣自当尽心竭力。” 第27章 分配   今日卫国公府全员到齐, 盛情款待白殊和谢煐。   卫国公与老夫人并案坐了上首,白殊与谢煐一案,坐在下首最靠近他们的位置。剩下的人不拘什么排位, 薛明芳、贺兰和、薛五薛六薛十一、以及贺兰家人的案几在殿中围了一圈,方便说话。   卫国公今年六十有六,老夫人也有六十四了,不过两人都是精神矍铄,依然带着行动如风的行伍作派。   前日拜堂之时,白殊见卫国公全程绷着脸, 原以为是个严肃的长辈。不想今日一接触方知,是个直率脾气, 平日在家都是乐呵模样,有点老顽童的感觉。   他带回来的三个孙子也都是豪爽痛快的人。初时他们见白殊五月的天还穿着厚衣, 长得俊归俊, 却也是满身病弱相, 就连说话的声音都不敢放大, 生怕把人吓出个好歹。   白殊看他们当主人的反而拘谨, 心中都有点好笑, 主动找话题问起边塞风光、民俗趣事,渐渐地便和几人打成一片。   聊着聊着,就聊到白殊提供图纸的那两种连弩上。   薛五叹道:“好用是好用, 就是造价实在是高。尤其那小弩, 还精细,日常保养都得仔细着。”   薛十一接道:“现在只造了一批, 也就三架大弩十五架小弩, 今年拨下来的军费便用去一半。我爹天天扣着银子算, 都不知道后续的军费什么时候能再发下来。”   薛六摆个手:“你们那儿还能等到钱, 我们这儿啊,唉,别提了,能吃个饱饭就算不错。要不是这次过去和你们一块回京,小连弩那好东西,我压根见不到。”   薛五嘘他:“你们那卡着商道呢,还能没处捞钱?”   薛六苦着个脸:“商税又不是军队收,虽说按律是该分给我们,但分多少还不是知府那边说的算。我爹月月去讨,那边随便给点打发下,硬说没钱,我们能怎么办。”   薛十一也帮言道:“六哥那头和我们不同,能捞钱的地方,朝廷当然盯得紧。哪像我们这边,都是不受重用的人才往这边放。民风又彪悍,有点什么政令要实施,知府还得指望我们帮忙。”   卫国公一边乐呵呵听着小辈们聊天,一边喝酒吃肉。结果拿壶倒酒时发现空了,便招手示意总管再去添。   不料旁边老夫人一眼瞪过来,吩咐总管:“别给他拿,喝起来没数。大夫说了,这酒劲大,每日只能饮二两,他今日都喝了有半斤。”   卫国公被夫人管了一辈子,此时也乖乖听着,笑道:“这不是今日开心嘛。”   老夫人怕白殊多心,转头和他解释道:“你们送过来的酒啊,家里人人都喜欢。只是老头子这年纪,不多看着些不行,可比不得他们年轻人,喝醉了睡一觉就没事。”   白殊听她说到酒,便顺势将话题引过来:“不知国公与夫人听季贞提起没。我们商量过,既然现在国公府有了主事人,卖酒这一摊子不知两位愿不愿接过去,由国公府出面。”   薛明芳听到,连忙道:“说了说了。而且,就算我忘了,那不是还有阿和在嘛,他会提醒我。”   白殊对他点个头,又补充一句:“当然,若是国公与夫人觉得国公府不好掺和这事,那就殿下这边找人也成。”   大煜前几位皇帝都在逐步扶持小手工业与私人商贸,对酿酒卖酒的管控比前朝放宽许多,因此各处的酒水生意都非常红火。   卖酒利润高,刘家根基不深,搅到京中原本的利益圈子里分食,必然讨不到好处。由卫国公府出面,一是白殊有意带着薛家一同赚钱,二也是给方子打个掩护,只说是薛家从北边外族那里得知的新制酒法。   卫国公已经和老夫人商量过这事,此时便道:“这方子是你出的,酒是殿下出的。而且这么好的酒,绝对不愁卖,没必要给我们送钱。”   白殊看向谢煐。他只是技术指导,不管哪边卖他都是拿同样的分润,太子和外祖家的利益分配他不太好插手。   谢煐放下酒盏,解释道:“这头一茬酒东宫出。往后,人手送到这边来,怎么制怎么卖,都由国公府独自筹划。”   东宫下面大多数的人手,都是薛家军里因伤退伍的兵,没去处或是不想回家的,全安排在卫国公府和谢煐名下的田庄中。   这些人多数有残疾,虽也帮着种种田做做事,但实际能做的不多,相当于是谢煐和薛家贴钱在养着。如今白殊弄了一堆东西出来,哪哪都有活要干,分工细了他们就总能派上用场,听说最近过得开心不少。   谢煐续道:“我这边还其他要制的东西。这酒只要一卖,必会引人注意,于我往下的行事不太有利。再者,有这生意在前面挡着,往后制酒精也不会多打眼。”   白殊计算过,以目前的产能,酒精也就勉强够薛家军使用。这东西不卖,那能让薛家用卖酒的利润来自给自足也是好的。   酒精的事薛家人也听薛明芳和贺兰和讲过,虽说没有什么实证,但有白殊拿出的其他东西作担保,他们也愿意试一试。都是爱兵如子的将军,仗必须打,但谁又不想让下边人多活下几个来。   卫国公听完,这才点头道:“那老夫就承你们这个情了。”   老夫人却有些忧心:“只是这京中各行都自有一套规矩,就怕我们不懂门道,着了算计。”   卫国公抚着胡子道:“做生意不就是开门卖东西,只要有人来买就成,哪那么多规矩。何况,这京中归根结底是讲权势,真有人算计,我直接打上门去。我就不信,天子难不成还能为了这点小事发落我这个三朝老臣。”   老夫人白他一眼:“就怕最后赔了本,你却连怎么吃的亏都不晓得。”   白殊笑道:“老夫人若是担心这个,我可让我刘家表兄调些老道的掌柜来帮忙。他们长年行商,各种门道都清楚。”   老夫人面对白殊就换成和蔼的笑:“还是三郎考虑得周到。那回头你给牵个线,老身与你表兄谈谈,总不能让他白帮忙。”   白殊痛快应道:“回去我就给表兄送信,让他往国公府递帖子。”   薛十一听他们谈完,好奇地问:“殿下那边往下要制什么?香皂香水吗?”   薛六跟着道:“先前殿下送去的东西我们都用了,那肥皂很好用,香皂留给了女眷,她们都非常喜欢。不过她们不爱用香水,我娘就想问问,能不能卖给胡商?”   白殊转眼看向他,笑着回:“香水封存得好可以留上一两年,先不着急出手。等京里头追捧起来再卖,价格能翻上好多倍。”   薛六一个带兵的糙汉,不懂这些个,只挠着头应下,回去转告就是。   白殊又回薛十一刚才的话:“香皂香水现已制出一批,倒不用再赶着,慢慢来便行。殿下这边往下主要是制水泥。”   水泥这东西,薛家三人已经被薛明芳和贺兰和带去见识过,此时都是眼睛一亮。   薛五抢先道:“那我得先抢着点!有了这东西,修筑临时防御工事可方便多了。还能修路,大大方便从后方往关隘上运粮草物资。”   薛明芳笑话他:“五哥果然是最会抢食的。放心吧,东西都整出来了,哪会少得了你们的。”   贺兰和附和道:“成本低廉,原料不难找,制作工艺也不复杂,这个可以供应得上。”   他父亲贺兰季南跟着感慨一句:“这水泥可是好东西,许多地方都能用上,修房修路修城修坝,用上它俱是省时省力。可惜了,天子少问民生,好东西都很难推广。”   天子不关注民生,下头会钻营的官员自然也不重视,只要税粮不缺,哪管百姓辛苦。更别说推广还离不开钱,对有些地方的官员来说,掏国库的金银就和动他的私库没两样,多耗民力在他们眼中完全不算事。   这话让原本热烈的气氛变得有些沉闷。   见此,卫国公提了个新话题:“老夫听总管说,季南最近弄出来的那种犁挺好用。这次春耕,庄户们可是人人都夸。”   贺兰季南忙道:“那是楚溪侯的功劳。”   白殊笑着回:“贺兰先生不用谦虚。那图纸也是集众多劳动者的智慧所成,我只是借花献佛,哪敢居功。将其打造出来,亲自到田间地头调试的,都是贺兰先生,您自是当得起夸赞。”   贺兰和见父亲羞赧地低下头,便帮着岔开话:“家父与我最近在跟着国公府与殿下田庄的庄户们春耕,记录曲辕犁的使用情况,以便后期改进。子山那边也说,待我们整理好,张大学士会写信给一些外放在地方的好友,看看明年春耕时能不能用得上。”   白殊听到他这话,心头冒出个想法,目光在贺兰季南脸上扫过。   此时,谢煐见他抬手去拿久放的茶盏,便伸手拦下,侧身让人去换盏温茶。   白殊转回头看看他,笑着凑到他耳边低语几句。   谢煐被他气息轻拂过耳畔,眸光禁不住一闪,随后才细听他说的话,点头轻道:“可。”   民生的话题很快揭过,殿中聊起其他乐事,气氛再次变得欢快。   一顿午饭直吃到未时末,白殊才跟着谢煐起身告辞。   趁着薛家众人送行之时,白殊走到贺兰季南身旁,对他说道:“我有一表兄今年中第,他有意自请前往岭南或海南任县令。”   那些贫困下县许多人都不愿去,若是有人自请,吏部可是求之不得,基本是有求必应。   白殊续道:“岭南粮食是一年两熟,听闻海南甚至能一年三熟。春耕是赶不上了,但今年还有需要耕种的时候。刚才听了先生与章臣所言,我想让表兄来与先生学习一番,上任后可以试着推广。”   贺兰季南完全没料到白殊会来与自己说这些,吃惊地看着他片刻,随既喜形于色:“若是令表兄不介意,我可与之同往!”   白殊自然是立刻应下:“先生愿亲往,那是最好不过。回头我就书信告知表兄。”   两人说定,白殊又与薛家人作别,才登车和谢煐一同回上景宫。   *   当日白殊便分别给刘道守和刘继思写了信。   信送到之时,恰巧兄弟两个正一处说话,东宫卫亲手将信交到两人手上。   两人分别展信看完,刘继思先道:“看来,三郎与太子殿下相处得挺好,薛家人才会这般看重他。如此我也能放心了。”   刘道守却道:“以三郎之才,得太子敬重也是应当。我这还没动身,他就想着给我送政绩来了。”   刘继思有些好奇,见刘道守不介意,便拿起他的信略略看过,笑道:“你决定下地方的这步棋走得很对。”   刘道守叹道:“以如今朝廷的风气,肯为民做实事的人都在中央待不下去。凡是说话让天子不顺耳的,也都被外放地方。说起来,虽然京中没有‘太子党’,地方上却不乏心向太子之人,都希望太子继位后能发扬先帝遗志。”   小声地感慨完一句,他又问刘继思:“太子行大事少不得钱,这就得看大哥的了。铺子何时开业?”   刘继思抖抖手上的信:“原定六月初,不过三郎让我明日过去商量下,他打算让东西先在宫里流行起来。若真能如此,定的价格还能再往上提一提。”   刘道守诧异道:“真能行?”   刘继思抬手抚须:“要看他明日入宫行事。”   作者有话要说: 第28章 前奏   这一日的政事堂里, 宰相们和以往一样商议紧要政事,谢煐也和以往一样垂眼听着。   虽说谢煐自行冠礼后便可参政,但政事堂几方势力交杂, 谢煐又是个众人皆知的“未来废太子”,提意见也几乎不可能被采纳。因此,他一直听从恩师所言,多看、多听、多思,不语。   事情一件件议过,或有结论可拟诏呈交天子画敇, 或还待下方补报信息再继续商榷。   最终,白泊提起今日最后一件要议的事:“青州报了水患, 四个县受灾,官仓放空, 此时又青黄不接, 请求朝廷赈济。诸公看看, 该如何赈, 又派谁去赈。”   中令书抬眼扫过侍中, 淡淡地道:“拨钱调粮都是户部的事, 受多大的灾该赈多少物资,也都有定例可循。白公辖户部多年,该如何赈想必心中有数, 让户部上个条陈, 我们看过就是了。”   白泊也扫一眼侍中,道:“四个县受灾, 虽说各处受灾情况都算不得多严重, 但范围广。这去赈灾的人得有统筹谋划之才, 才好居中协调各县。”   所有人都在瞥侍中。杜侍中出身青州世家, 那边几个重要官员还都是他的门生。最关键的是,近些年在嘉禧帝的有意纵容下,齐地几乎成了大皇子平王的势力。若是往那边派别系的人,就是拿根刺往平王肉里扎。   侍中不得不说话:“既如此,不如就请平王走一趟。”   中书令却是笑笑:“这有点小题大做了吧。受灾情况又不多严重,去个王,岂不惊动四方。照我看,还是按旧例,御史台去个主事的,户部再调几个人去管钱粮物资。诸公以为呢?”   御史大夫先道:“我没意见。御史台中好几位侍御史和监查御史有赈灾经验,都可独当一面,单看圣上属意谁。”   尚书右仆射跟着道:“我也没意见。不过青州报的是水患,按制,工部也得派人前往查看河工。”   两人赞同中书令,几个同中书门下平章事看白泊不说话,自己也没有接到嘉禧帝指示,便跟着闭嘴不言。   侍中并未坚持,只道:“那何公拟个御史名单,一会儿白公呈给圣上,由圣上定夺吧。户部与工部出的人,白公与李公也拟一下。稍后圣上定好人,诏敇送到门下省予以通过便是。”   事情到此就大致议完,御史大夫、尚书右仆射和白泊斟酌着拟出名单,其余人俱无异议,便散了会。   谢煐起身走出门,稍站片刻,见并无宦官靠近,才抬脚走下台阶。   *   政事堂议事之时,白殊被领进紫宸殿中。   嘉禧帝与皇后端坐上方,受过白殊躬身行礼,又赐过座,才笑道:“本该前两日便召三郎与太子进宫,可朕偶感不适,才拖到今日。”   白殊低首垂眼,生硬地说了两句吉祥话,维持好自己“病弱、胆小、不通世故”的形象。   嘉禧帝也不介意,只一脸慈和地问:“这两日太子待你如何?朕听闻,昨日你二人还去了卫国公府。卫国公家里都是一群粗人,没吓着三郎吧?若是太子有哪处慢怠于你,三郎尽管和朕说,朕为你做主。”   白殊心下嗤笑。这才成婚三日,就迫不及待地想让自己告状,成婚当日没能逼得太子失态,想必皇帝心中很不痛快吧。   不过他表面上只是慢慢地回答:“太子待臣……并未失礼……卫国公……也亲切平和……”   吞吞吐吐,引人遐思。   即使低着头,白殊也能感觉到帝后的四道目光停留在自己身上良久。   好一会儿后,嘉禧帝才缓声道:“如此便好。既已成婚,总要你与太子相得,朕与皇后才能安心。皇后总说太子被朕宠坏了,怕是不会疼人,如今再看,如何?”   接着,皇后的声音响起:“妾早听闻楚溪侯美姿仪,今日一见,方知传言中的描述尚不及楚溪侯万一。太子有福气结识如此良人,便是原本不会疼人,也知疼人了。”   真是再妥帖不过的夫唱妇随。   这位皇后是嘉禧帝的元配发妻,今年也有五十三了。白殊刚才行礼时瞥过一眼,见她保养得宜,看似四十出头,打扮起来依旧艳光四射。她这么多年陪伴嘉禧帝,育有一子二女,后位从未动摇,可以想见必是极有手腕。   皇后声音温温柔柔,又道:“只是,楚溪侯似乎很少出门?这却不太好。国师谶语乃是龙凤相佑,楚溪侯该常伴太子左右才是。陛下,近日北山的牡丹开得正好,妾准备召集京中才俊佳人赏花,不如便让太子带楚溪侯一块去吧。给楚溪侯多认认人,日后也能更好地辅佐太子。”   嘉禧帝沉吟片刻,点头同意:“皇后考虑得很周到,那便让太子带三郎去吧。”   当然,这一问一答不过是两人在白殊面前做戏。皇后既然发出这个邀请,必定早已和嘉禧帝商量妥当。   白殊起身谢恩,重新坐下,轻声道:“臣今日带了些东西献给陛下与皇后殿下,方才已交给内侍。”   嘉禧帝有些诧异,转眼去看孙宦官,见他点头,便道:“那就呈上来,朕与皇后看看。”   白殊继续解释:“臣不通俗务,定婚后不知该如何打理先母嫁妆,恰好先母娘家打算搬迁入京,舅家便想租臣的铺子卖些从番邦学来的新奇东西。今日入宫,臣挑了最好的一批带来进献,不知能不能入得了陛下与殿下的眼。”   说话间,已有一排小宦官端着东西进来站好。   嘉禧帝与皇后垂眼看去,见托盘上摆着许多晶莹的块状物,颜色多样,都用雕花精美的木盒盛着。此外,还有一排白瓷小瓶,瓶身上贴着纸条。   嘉禧帝让人呈到近前,一边细看一边道:“果真新奇,朕还未见过这个。是什么?”   白殊细答:“此物名为香皂,用于洁肤,比澡豆、皂角效果要好许多。不同的颜色,是制做时添加了不同的花,会带有不同的香味。陛下面前这块淡黄色的,便是桂花香皂。此时干着味道淡,沐浴时淋上水,用起来味道会浓些。”   嘉禧帝让人拿到面前细细闻,点头道:“的确是有桂花味。”   此时皇后正拿起个小瓶看,问道:“这又是什么?条子上写着……茉莉。”   白殊进宫前还在想,该怎么忽悠嘉禧帝把香水分赐给后妃,没料到皇后竟然也在,这可真是正中下怀,此时自然是耐心为皇后讲解。   “这是不同花香味的香露,使用之时通常抹在耳后或手腕,也可弹洒于衣物上,便能长时间自带花香。”   皇后让宫人开盖,用配的小棍沾了少许点在手腕,随即就有些欣喜:“这香味……确实不错,抹起来也不像香膏那般滑腻。香露,我记得胡商也会卖,一小瓶得一两金子。而且,先前献上来的那些,香味也没这般雅致。”   白殊尽力让自己的笑容显得腼腆一些:“听表兄说,是他行商时在东南一个小国学的,和胡商那些西边传来的香露制法不同。能得皇后殿下喜欢,是臣舅家的荣幸。待殿下用完,或是制出新品,臣再入宫进献。”   嘉禧帝笑道:“三郎有心了。”   皇后正要说话,却有小宦官快步走过来,在旁边低声禀道:“陛下,平王求见。”   白殊今日进宫没理由带猫,此时听到这句,只好拿出自己最大的演技,低垂着头紧咬下唇,试图装出害怕的模样。   嘉禧帝扫他一眼,又见旁边皇后放下一直拿在手中的小瓶,便道:“朕与皇后正和楚溪侯说话呢,没点眼力劲。去让平王候着。”   皇后仿佛什么都没听见,只对白殊温声道:“适才楚溪侯说,你舅家是要进京开铺子。今日你献上来让我用上头一份,已经是你有心,我哪能一直占你便宜。日后用完了,我自让内侍去买便是。”   白殊推辞几句,皇后却坚持,他就顺势作罢。毕竟现在嘉禧帝在拉拢他,皇后这般作派也正常。   两方又说过些闲话,嘉禧帝再次向白殊强调,若是太子有何不妥自己会给他撑腰,这才放白殊离去。   *   白殊出了宫,掀帘子要上车,却发现谢煐坐在车内,正一手拿着竹简,一手缓缓抚着黑猫背毛。   怔愣一瞬,白殊才坐进车中,习惯性地将黑猫抱到怀里。   “殿下等很久了?”   “没有多久。”   谢煐放下竹简,轻轻敲下车壁,车子便缓缓动起来。   小黑在白殊怀里甩着尾巴:“他等了四十二分钟。”   谢煐的声音紧跟着小黑响起:“如何?”   白殊靠到软枕上,端起小案上备的水喝了一口:“一切顺利。皇后也在,香水就直接推销给她了。”   他将刚才的情形大致说过一遍。   谢煐静静听完,回道:“你既把东西直接交给皇后,日后若是遇到皇贵妃,不可一视同仁。皇后对其他妃子都不太在意,独独和皇贵妃势同水火。”   白殊点下头:“我知道,毕竟平王会威胁到宁王。对了,刚才平王去面圣,不过天子暂时没召,让他在外面候着。”   谢煐手指在小案上轻点:“估计是为了赈灾的事。”   “赈灾?”   谢煐将先前政事堂里议的事详说一遍,又道:“青州是平王在齐地势力的核心之处,若给别系的人踩进去,说不定会借着赈灾搞出事来。何况,这个时候黄河春汛已过,夏汛未至,虽说前段时间下面报过连日大雨,但会闹起水患还是不太寻常。”   白殊却是叹道:“要是你能去赈灾就好了。不说查出什么,光是赈好灾,都能赢得民间赞誉。”   “除非出现旁人都怕沾上的大事,否则天子不会让我出京。”谢煐倒是很淡然,“而且,先前孟夏腹痛症的病因与治疗方子传开,我们已赚到一波名声。目前报上来的孩童死亡人数大大降低,几乎是往年的零头,想来以后应该很少再有孩子因此而死。”   这个消息让白殊很是欣慰,却也有些奇怪:“可我刚才看天子言行,似乎对我没有芥蒂。他难道还没听说?”   谢煐露出个嘲讽笑容:“天子不关注民生,自然很少过问民间之事。这种会让他不高兴的消息,白泊想必不会专程告知他。”   白殊却是笑得顺心:“那就最好,我们继续走下层路线。”   马车驶进上景宫前院,两人下车之时,冯万川上来禀报:“葛西尔首领派人来送贺仪,今早到的驿馆,送了信过来。说是本该在大婚前到,可过黄河时碰上涨水,耽搁了几日,便来晚了。殿下可要将人传来?”   太子大婚的消息会上邸报,先前各地方也有来送贺仪的,虽然来的不多。   “让人下晌过来。”说完,谢煐转向白殊,“既是送贺仪,下晌你也来看看,有能用上的便拿去。”   白殊应下,又问:“葛西尔是……”   “以前西弗然部的首领。”谢煐解释道,“内附后整个部落东迁到武州。两年前我和他联手对付史更汉与东弗然,有些交情。他也是无诏不能离开居住地,得到十一月千秋节才能进京,然后会一直待到过完正旦再回去。到时我介绍给你。”   白殊点个头,便和谢煐分开,走回自己院子。   一边慢慢走着,他一边在脑中问小黑:“武州是哪里?”   小黑调出一张图——先前刘继思悄悄给白殊看过大煜的大致地形图,小黑从数据库中对比出了最相似的一张。   “北边偏东一些,大概这块。”小黑在图上标出个圈,“游牧民族与农耕民族相接之处,既有草原可以放牧,也土地肥沃、降水丰沛,可以耕种。”   “看来西弗然过得还不错。”白殊目光瞥到黄河,“青州呢?”   小黑再标个圈:“黄河下游这块,算是水患高发地。”   白殊若有所思地看着那个圈。   作者有话要说: 第29章 后宫   皇后回到寝殿, 还未进门就听见里头传出笑声,等踏到门中,果见二皇子宁王正和几个宫人说说笑笑地打叶子牌。   听得皇后进门的动静, 几人连忙站起身,宁王喊着“阿娘”迎上来,宫人们则低下头静静退到一边。   皇后冷冷瞥一眼那几个宫人,在宁王的搀扶下坐好。跟在她身旁的心腹女官开口道:“东西放下,都下去吧。”   后方宦官宫人将手中托盘摆在案上,连着原本殿中的宫人一同退出去, 关上殿门。   宁王拿起这些木盒小瓶来看,稀奇地道:“这什么东西?没见过啊……阿娘不是和陛下一同召见楚溪侯吗?这又是哪里来的。”   女官看了眼皇后, 回道:“这些都是楚溪侯进献。木盒里装的是香皂,可以代替澡豆, 小瓶中是香露。”   就在她说话期间, 宁王已经开了两三个木盒看过闻过。听她说完, 又拿起一瓶香露打开, 也仔细闻闻。   “哟, 这香味好啊, 淡雅清幽。不像胡商那些香露,甜腻腻的。”   皇后这时才开口道:“东西放下,这些是给女眷的。”   接着又对女官道:“挑三块香皂、两瓶香露, 一会儿让二郎带回去给他王妃。”   宁王凑到皇后身边, 笑问:“阿娘,没我的份?”   “你个大男人, 要香露干什么。想要香皂去求陛下, 他那儿还有。”皇后恨铁不成钢地瞪他一眼, “你也是, 有空闲在我这儿和宫人调笑,怎么就不知道去给陛下请安?方才平王可是又请安去了。”   “我就是为这事来的。”宁王拖过椅子坐下,“青州报水患,四个县受灾,向朝廷求赈济。今日早朝没提这个,奏章直接送进政事堂议。刚岳父让人通知我,杜侍中提了让平王去赈灾,但岳父提出由御史台的人主持,杜侍中就没坚持。现下平王面圣,肯定还是想自己去。”   宁王的岳父正是中书令。   皇后听得这话,面色严肃起来:“陛下近几年一直纵容平王往齐地那几个州伸手,现下不过是去人赈灾,那头便这般火急火燎地抢差事,必是青州有什么怕人知道的。”   宁王道:“我也这么想,所以赶紧来找阿娘商量。我要不要也争一下?”   皇后立刻道:“不行,太危险!若是那边真有什么大事,你自己往里送,岂不是方便他们直接把你的命留在那儿。中书令的意思呢?”   宁王皱起眉:“岳父让我派人私访。但真要紧的事情,私访哪能查得出来,有没有官面身份,能做的事可差得远了。”   皇后沉吟着说:“四个县受灾,总不能只派个御史去。跟去的还有谁,能不能安排我们的人?”   宁王回道:“几个户部的,管调粮买物,还有工部的,去看河工。岳父说,御史大夫和左右仆射拟的名单里都是中间派。单子是齐国公呈递,除非陛下开口,否则想换人不容易。若是陛下真同意平王亲自去,那即便是换人,换的也肯定是侍中那一系。”   皇后抬手揉揉眉心:“文官这边不行,禁军那边呢?粮从周边调,物资在周边买,钱可得从京城运过去,肯定要调一批禁军护送。这种差事通常都是武威军去办,哪怕是个小军官,只要能有点自主行事的权力,多少打探到一点情况,我们也好有的放矢……”   宁王听到这里,突然眼睛一亮:“有一个!”   皇后放下手,转眼看他:“谁?”   宁王却笑道:“是我偶然结识的,与我意气相投,能信得过。回头我就找他说,让他想法跟着去。再派人私访,双管齐下。”   皇后一听他这搪塞之词便明了了,抬手往他脑门上点:“说过你多少次,三十出头的人了,少去秦楼楚馆,多顾顾府里!”   宁王缩着脖子陪笑:“顾着呢顾着呢,这个真不是在青楼结实的,阿娘你信我。那种地方结识的人,我也不敢交托要事啊。”   不是妓院也多半不是好地方,不然何必瞒着不说。不过儿子大了,皇后也知不能多逼迫,念叨两句就放过,反倒是因这些话想起另一件事来。   “对了,淑妃昨日来找我抱怨,说是安阳府尹太不给我们范家面子。好像也和勾栏有关,是怎么一回事?”   后一句问的是心腹女官。淑妃便是皇后的堂妹,五皇子肃王的生母。   女官答道:“说是肃王想赎一个官妓回府,去寻安阳府尹,但府尹没答应。只说自来就没有因为皇子想强纳人,便要给官妓脱籍的道理,于法于理都说不通。”   皇后又训儿子:“看看,你把五郎也带坏了。”   宁王叫声冤:“这哪儿是因为我啊。阿娘忘了,先前太子总去如意楼找一个乐伎,您疑心那里头有事,就让五郎去探探。结果还没等他探出点什么,赐婚圣旨就下了,之后太子便没怎么再去如意楼。   “五郎如今想赎的就是那个乐伎,可能去过几回,真看上人家了吧。可惜,安阳府尹是铁杆帝党,又简在帝心,并不买我们这些皇子的账。”   皇后奇道:“一个官伎,纳了就纳了,也没必要非给她脱籍。”   “哎呀,阿娘,那可是如意楼。”宁王降低点声音,“背后站着德王那一枝。那边什么都不闻不问,唯独对楼里那些乐伎护得紧。若不给人脱籍,让营将无权过问,五郎根本没法将人从楼里带回府。”   这倒让皇后有了些兴趣,吩咐女官:“都说太子看中的乐伎是江南的琵琶名手,这次北山赏花宴便将她叫去,让我也见识一番。”   看女官记下,皇后便出声赶儿子:“行了,你快去寻人安排事情吧。”   宁王笑着陪了两句好话,拿上女官刚才装好的香皂和香露便要走。   皇后看他瞧着手中东西的表情,忍不住叮嘱一句:“那些可都是给你王妃的,你别乱给人。这两样东西往后楚溪侯的铺子会卖,你想赏哪个,到时自己买去。”   宁王应着声出门了。   女官给皇后换上温茶,请示道:“殿下,这些是收起来,还是赏出去?”   皇后边饮边问:“有多少?”   女官答道:“还剩香皂二十二块,香露十四瓶。”   皇后轻笑:“楚溪侯那舅家不愧是商人,主意都打到陛下和我头上来了。也罢,我便帮上一帮。现在齐国公府是他继母当家,想来不会给他分半点好处,若是他舅家再立不起来,他可没底气去膈应太子。”   女官在旁恭维:“殿下心善,且东西也着实不错,当得起殿下一声夸赞。”   皇后思索片刻,道:“那些香露,你挑三瓶香味清雅的留给我用,再留三瓶在赏花宴上当彩头。余下的,先让淑妃挑两瓶。还有六瓶,你看着赏给那些最近得陛下宠的年轻美人吧,她们才最用得上。   “香皂也差不多,给我留六块,再让淑妃挑四块。剩下的拿六块和香露搭着一起赏,余下六块留给赏花宴。”   女官细细记下,又有些犹豫地问:“皇贵妃那边……”   皇后嘲讽一笑:“这可是楚溪侯进献的。她养的那个好儿子,上回在御花园宫宴中头一次见人家,就忍不住想下手。如今还想要人家的东西?你往外送的时候,多和外面宫人说说这香露香皂是怎么来的。”   女官心领神会地笑道:“奴婢明白了。”   白殊睡过午觉,让人去将冯万川请来。   知雨给冯万川端上特意煮的茶,白殊面前依旧是常饮的参汤。   白殊抬手比个请:“不知冯总管可有空闲,我想打听些事。”   冯万川举起茶盏浅啜一口,笑道:“正巧,咱家也有事与楚溪侯说。制香皂香水的人,已经全迁进您名下的田庄中,也到外边几个县采买了一批人回来,按着您提的那种流水线做活。殿下的意思是,既占用您的田庄,那分润上也该多分您一份。”   白殊摆摆手:“照原本的就行,哪用算得那么清楚。我在上景宫住着,衣食住行、人吃马嚼,不都是走东宫的账。”   冯万川应声是,想起谢煐最后加的那句“若他不要,也不用和他生分”,心中总隐隐有点异样感。   他这边的事说完,白殊便提起自己想问的:“过几日皇后要开赏花宴,据说会遍请京中才俊佳人。冯总管能否先给我说说,我心中大致有个数,免得着了旁人算计。”   冯万川却是听得笑了:“这个可说不清楚啊。京中达官显贵多,寒门出身的还好讲,世代官宦那些,后院儿女成群。通常皇后或是皇贵妃办那样的大宴会,都是人数众多。便是单说那些出名的,怕是也得有个二三十人。”   白殊听得吃惊:“这么多人吗?”   冯万川点头:“在京五品以上官员、勋贵都会受邀,连上众多家眷,比起宫中赐宴也不差多少了。不过,楚溪侯也不用自己记,有殿下、薛公子、贺兰公子、张公子在,届时有些什么,他们自会提醒您。”   白殊一想也是,既然现在嘉禧帝和皇后都让自己多跟在太子身边,那以后两人倒也不用特意分开,一同行动总能有个照应。至少,不会再出现上次春狩时那种情况。   借着喝参汤整整思绪,白殊又道:“那总管说说今上的后宫吧。如今储君尚在,平王和宁王就互别苗头。我先前听太子说,皇后与皇贵妃已经是势同水火。”   提到这个,冯万川可就有得说道了。   “讨得今上欢心的美人很多,但要说最得宠爱的,那还是要数皇贵妃。今上母家姓彭,外祖原只是京中八品小官,母亲被采选入文宗皇帝的后宫后,只得了最低的采女份位,直到诞下今上,方被晋为才人。皇贵妃便是那位彭才人的侄女,今上的表妹。   “今上与皇贵妃青梅竹马、两小无猜,原是要娶为正妻,两边都开始走六礼了。可那时,今上外祖却突然给今上牵了范家的线,让今上娶范家女为妻,也就是如今的皇后。   “京中范家出自庐陵范氏,范氏世代皆有为官者,当时皇后的祖父出任御史中丞。只是,那位范中丞有件事做得犯了文宗皇帝的忌讳,直接就被罢了官,连带两个儿子都被连降三级。也是因此,当时默默无闻的今上才能娶到范氏女。”   白殊若有所思:“这范家,想必在后头今上上位的过程里,起了重要作用吧。”   冯万川肯定道:“不错,康宗皇帝崩后,今上能继大统,齐国公与魏国公并列首功。当时齐国公帮今上掌握住北衙禁军,而朝中拥护今上的那批官员,全是魏国公串联的。”   白殊点下头:“难怪皇后的后位坐得稳稳当当。可既有范家在,宁王不是该稳占上风?还是说,后来彭家也起来了?”   冯万川的神色变得有些微妙:“今上很想把彭家扶起来,但扶了几次都没立住,还差点惹出大乱子,最后只能安安分分领承恩侯的俸米。   “但越是这样,今上对皇贵妃和平王就越宠爱,甚至还让平王与杜家联姻。要不是随后也给宁王指了好亲事,说不得当时范家会做出些什么事来。”   白殊又问:“范家人现今任着什么职?”   冯万川的眼神渐渐变得高深莫测:“现下范家人都不在京中。自老魏国公故去后,最近几年皇后的兄弟陆陆续续被外放出去。虽说皆是一方大员,可远离中央,一旦朝里有变,很难及时照应。”   白殊想起先前在紫宸殿中,小宦官进来禀了一句“平王求见”,帝后之间的气氛就仿佛瞬间冷凝。   冯万川续道:“除却二王之争,平王本身大概也是扎在皇后心上的一根刺。当年今上一边与范家议婚,一边还和表妹暗通款曲,待皇后嫁进王府,皇贵妃都快临盆了。   “皇后十几年间一直争宠不过,甚至替今上纳了自己年轻美貌的堂妹,也没能分薄今上对皇贵妃的宠爱。而且,今上或许是感觉对平王母子有所亏欠,登基后更是对皇贵妃大加封赏。   “原本正一品的四妃是贵、淑、德、贤,可今上特意给贵妃加个‘皇’字,一应份例翻倍,几乎要赶上皇后。现下平王又有杜侍中这个岳丈可倚靠,皇后与宁王自然是如芒在背。”   白殊听这些宫闱秘事听得津津有味,并在心中悄悄比对原身家里。这么看来,白泊在这方面算是比嘉禧帝好些。至少,是原身母亲嫁他两年无子,才给他安排两个妾。   两人正说得热闹,突有谢煐身边的小厮来请白殊,说是葛西尔的使者送贺仪上门了。   白殊对冯万川笑道:“甚是有趣。日后有机会,再请总管与我多说些故事。”   冯万川也笑着回:“咱家这儿就是听来的趣事多,只要楚溪侯不嫌咱家嘴笨就成。”   *   白殊与冯万川一道来到正殿,就见谢煐坐在上首,下首是使者队伍,殿中摆着许多礼物。   白殊不着痕迹地打量那队人,见他们穿的都是寻常圆领袍,只是个个戴护臂,腰间佩弯刀。但也有和大煜人明显的不同之处,就是皆未束发,而是将头发编成辫子,几个明显是护卫的壮汉还戴有耳环。   使者见白殊进殿,站起身右手按胸,躬身行了一礼,用流利的官话问候白殊。   白殊拱手回礼,在谢煐身旁坐下。   使者却没有立刻落座,而是面带笑容说出一串恭贺的吉祥话,什么天作之合、龙凤呈祥、举案齐眉、白首携老。背的是挺流利,不过白殊看他神情,感觉他并不很理解这些词的意思,幸好还知道要避开早生贵子。   背完贺词,使者奉上一份礼单:“首领说部落里穷,买不起那些精美东西,只能挑最好的土产献给太子殿下,望两位笑纳。”   谢煐示意使者坐,接过冯万川转递的礼单大略看过,又转给白殊。   白殊接过细看,上面写的都是皮毛、毡毯、肉干、乳制品一类的东西,量还不少。若是和那些玉雕摆件比,的确是没那么值钱,但他倒是更喜欢这些,实用。   旁边谢煐则在问使者:“听闻你们过黄河时遇到涨水,是在什么时候,可否具体说说当时情形?”   使者回了个日期,再比划着说:“当时河水很浑,水流非常快,就像是河神发怒了一样。和我往年过河时相比,水面宽了能有一半。而且还下雨,我们到时雨已经小下来了,当地人说前几天一直是大雨。   “河水涨成这样,根本没船家敢出船。有船出也没人敢坐啊,眼见着船一出去就是要翻的。我们也没办法,只能在河边的小镇住着,一直到水流慢下来,才搭船渡河,结果就晚到了几日。”   谢煐点下头,又问了他们在驿馆吃住如何,是否需要帮助,才让冯万川领使者去用饭。   使者却坚定拒绝:“我们祭司反复说了,我们只是来送礼,绝对不能在太子殿下这里用饭。驿馆那边很好,我们回去吃就行。”   冯万川听得哭笑不得。想来祭司是预计他们大婚前到,怕他们在大婚时来吃宴,才特意如此交待。   不过既然使者不愿,谢煐自然也不勉强,只道:“这两日我让人备些回礼,劳你们捎回去给葛西尔。”   使者痛快地应下,接着让身后护卫解下身上包袱,将里面的一个小木箱交给谢煐。   “这个不在礼单上,首领让我在离开前再交给太子殿下,让太子殿下与楚溪侯一同打开……对了,最好是旁边无人的时候。”   这话说得转递的冯万川都不由得顿住动作,盯小木箱的表情像是在盯什么危险品。   谢煐却是淡定地接过去放在案上,吩咐他:“替我送使者出去。”   完成任务的使者高高兴兴地离开。   谢煐侧头问白殊:“可有什么看上的?”   白殊抱着猫,笑得眉眼舒展:“都是实用的东西,比起先前那些摆件,我更喜欢这些。”   谢煐的面色也不由自主地跟着缓和些许:“那让人都送你院子里。”   白殊眨下眼:“这是送我们两个的。”   谢煐:“无妨。葛西尔每年年底入京,都会送这类东西给我,我不缺。”   白殊没和他客气,点头应下,又对案上的木箱有些好奇,凑过去细看。   木箱平平无奇,连雕花都没有,只在开口处贴着红封。   白殊奇道:“他搞得这么神秘,却连锁都没有?”   谢煐一边撕下红封,一边随口应道:“这些东西在驿馆都要接受检查,上锁也没有意义。”   正要开盖之时,他心头突然猛跳了下,无端生出种不该打开的预感。   白殊却耐不住好奇,反正冯万川带使者离开后,连原本在殿中值守的东宫卫都退到殿外。他见谢煐不动,催促道:“殿下,打开呀。”   谢煐侧头看向他。   白殊回视过去,见那双狭长的凤眸似乎格外地黑,不解地问:“不能给我看吗?”   谢煐收回目光,深吸口气,缓缓打开木箱。   里面最上方是封信,几乎将下方的东西都遮挡住,只露出两头一截莹白,该是几样玉制品,最下面似乎还压着一本册子。   啪!   谢煐迅速合上了盖子。   白殊再次眨眨眼。   谢煐将木箱抱起,脸色有些沉:“该是葛西尔给我的信,我回书房去看。”   白殊也没坚持。   两人一个抱着黑猫,一个抱着木箱,一同走出正殿,在岔路分了道。   白殊抚着怀中黑猫背毛,问小黑:“你看清是什么了吗?”   小黑作为AI,对瞬间信息记录得很完整,搜索片刻,回道:“从信封下两头露出的形状比对,相似度最高的物品是——玉势。”   白殊:“……”   那位葛西尔首领,真非常人也!   *   谢煐抱着木箱回到书房,没让小厮们跟进门。想了想,他又转进晚上休息的隔间,才坐在案前打开盖子,取出那封信。   葛西尔的字一如既往地差,谢煐辛苦分辨着,才勉强看懂。   上头给谢煐分享了不少经验,最后还着重强调,听闻和他成婚的人身体弱,所以特意给订了一套暖玉的,并且让他好好研究图册,免得弄伤人。   谢煐放下信,视若无睹地推开几只玉势,抽出最底下那本春宫图拉展开,一点点细细查看。   最终,他拆了一边封盖,用匕首划开,从里面取出一小张纸。   这张纸上的笔迹便工整许多,明显是祭司代的笔,内容只有一句话——我逮到了当年跑掉的一个家伙,问出点事,史更汉那老贼果然没死!   谢煐看着纸条沉思片刻,取出个火折子把它烧掉。   他将画册恢复好,放回木箱中,合上盖子盯了良久。   最终,谢煐还是抱着木箱坐到床上,敲开一处暗格,将木箱中的东西一样一样收进暗格里。   作者有话要说:   【人物名称与关系表】   需要的小可爱可在此加入书签   【白殊】:附AI小黑;白三郎,楚溪侯;大表兄刘继思(商人),九表兄刘道守(新科进士)。   【谢煐】:太子,谢六郎,父先帝康宗,母先皇后薛氏,外祖父卫国公;东宫总管冯万川。   【薛明芳】:字季贞,薛十二郎;太子伴读,谢煐表弟。   【贺兰和】:字章臣,养父贺兰季南;太子伴读,谢煐与薛明芳名义上的远房表弟,没有血缘关系。   【张峤】:字子山,养祖父张保鸿大学士;太子幕僚。   【白泊】:字知远,齐国公;尚书左仆射(辖吏、户、礼),兼吏部尚书;元配江阳刘氏,继妻赵氏,妾柳氏,庶子二人,嫡子二人,嫡女一人。   【赵夫人】:齐国公继室,母宁安公主,嘉禧帝表妹;诞子白广(白四郎),女白缨儿(白大娘)。   【平王】:谢珅,大皇子,母皇贵妃彭氏,岳父杜侍中。   【宁王】:谢玙,二皇子,母皇后范氏,岳父中书令。   【肃王】:谢琢,五皇子,母淑妃小范氏。   ------------------------- 第30章 北山   五月十五, 大皇子平王带着赈灾队伍出京。   五月十七,薛家三个小辈离京北返。   当日,京中五品以上官员、众勋贵家收到皇后下的请帖, 五月二十休沐日于北山开办赏花宴。   五月二十日早,谢煐玄衣黑马,领着队伍缓缓自东北边的城门出城。   城外道路上也有一些车队在走,不过遇到储君的队伍都只能停车避让。   出城门行了一段,谢煐缓缓降下马速,待身后马车赶上来, 才与身侧马车一同前行。薛明芳、贺兰和、张峤骑马跟在他附近,再外围是护持的五十骑东宫卫。   冯万川没来。那样的宴会通常一人能带两个随从入内伺侯, 而这一行人中正经有帖子的只有谢煐和白殊,薛明芳拿的是卫国公的帖子。贺兰和只是薛家姻亲, 算不得亲眷, 因此他和张峤便得占去两个随从位子, 剩下的四个位子全给了东宫卫。   薛明芳身子随着马微微摇晃, 轻哼道:“就是等着我家三位兄长走了才下帖。怎么, 怕阿爷带我们兄弟四个大闹宴席啊。”   张峤笑道:“办这种宴, 就是方便各家彼此相看。你们家在京里是出了名的混不吝,去你一个皇后都得担心有人不长眼招惹你,再多几个, 指定头疼死。”   薛明芳呸一声:“要不是天子下了旨意, 非要殿下和三郎去,我才不想掺和呢。”   白殊挂起车帘靠在窗边听他们说话, 此时说道:“就当去凑个热闹, 我还指望着皇后帮忙多宣传宣传香皂香水。”   贺兰和接话道:“这种宴会, 都会搞些活动活跃气氛, 而且会设彩头。这次三郎进献了新奇东西,皇后应该会拿一些出来当彩头。”   张峤也道:“近几日我的人探听到消息,有大户人家的仆人在东西两市向胡商打听香露和香皂。皇后应该是已经赏了一些出去,并且引起了那些高贵娘子们的兴趣。便是皇后不往外说,往下我也可以安排人散布消息。”   白殊愉快地点点头:“只要传一句‘天子与皇后喜欢用’,定价就可以直接翻一倍。”   随既他看向谢煐。自那天那份特殊的贺仪送来之后,他们这还是第一见碰面。   白殊一想起谢煐沉着脸盖上木箱的样子,心中就忍不住想笑,于是逗他道:“殿下,想想皇后是在为你赚钱,这不值得你笑一下吗?”   谢煐转头看他片刻,突然问:“你什么时候能恢复到可以骑马?”   白殊一愣,没料到他会问这个,一边做出思考的模样,一边在脑子里问小黑。   小黑:“想达到连续独自控马超过一小时的强度,还要半年,这是骑着走。要想跑马,保守估计得一年”   白殊直接转述:“半年左右吧,但跑起来估计还受不了,只能先学骑着走。要想能跑,至少得一年。”   谢煐点下头:“到时我教你骑。”   白殊回他一个笑容:“好啊,我可记下了。”   谢煐转回头面向前方,没再回话,只是控马的姿态微妙地放松了些许。   薛明芳和张峤对视一眼——总感觉那两人之间的气氛有些说不出的古怪。   唯有贺兰和欣喜道:“三郎的身体能养好吗?太好了!我先前听说你从小就体弱多病,养了多年都没起色。”   白殊面不改色地编:“可能真是应了国师的谶语吧,自从认识殿下,身体也渐渐有起色了。”   谢煐又瞥过来一眼。   白殊再次对他笑笑。   薛明芳与张峤:……更古怪了!   *   安阳城外东北方的一大片地界全是皇家苑囿,先前春狩去的小猎苑就包括在内。不过北山离得很近,马车缓行也只需大半个时辰就到了山脚。   准确地说,北山其实被囊括在北苑之内,北苑又是北衙禁军的驻扎地。因此整座北山都被护卫得非常严密,这里也就成了天子与后妃最常来游玩小住的行宫。   谢煐一行在山脚下马下车,留下大多数人,只带着四名东宫卫沿石阶山道登山,石阶两边隔不多远便站有一个挂刀执戟的禁军。   行宫在半山,白殊不想坐轿,一行人迁就他的速度缓缓往上走。到得行宫,便有宫人上来迎接,引他们前往办赏花宴的花园。   白殊稀奇地左右张望着。   行宫因山而建,与北宸宫、启明宫那种沉稳大气的建筑风格不同,殿堂别馆卧坡跨涧,回廊重阙曲折相连,瞧着玲珑秀美,别有意趣。   临近花园便能听到那边时不时传来笑语,抬眼望去,山石林木间盛装打扮的男男女女比花都娇艳。   他们一行人算是到得晚的。毕竟谢煐是储君,如若来得太早,会显得晚到的官员失礼。   此时进到园中,他们所过之处竟是吓得在谈笑的年轻郎君与娘子们纷纷噤声,躬身向谢煐行礼都久久不敢抬头起身。   北山行宫谢煐过来多次,他没搭理要将人往园中心引的宫人,径自带人拐上一处地势高的独座凉亭,四个东宫卫立时守住亭子四方。   宫人无法,只得转身去安排人搬来案椅。   白殊坐在亭子中往外望,发现这处视野极好,几乎能将花园一览无遗。而且,只要园中不是大声喧哗,也不会有吵闹声传来,甚是清静。   此时又有一队宫人端着点心饮品送上来。谢煐没留人伺候,待她们摆好东西,便挥手示意人全都退下。   为首那个像是低级女官的宫人福身道:“皇后命奴婢等今日定要伺候好太子与楚溪侯。”   薛明芳背靠亭柱站着,闻言哼笑一声:“你难道是这两年才进的宫,没听过我们殿下威名?再不滚,直接把你扔出去。”   那女官却是坚持:“还望太子体恤。奴婢等只是添水端杯,定不会有所妨碍。”   她不退,其余宫人也不敢走,只得瑟缩着站在她身后。   谢煐原是倚着椅背远望,此时转过眼来看向她。   女官目光突然撞上那黑沉沉的凤眸,背上猛地蹿起一阵寒意。紧接着,她便听见一道冰冷声音。   “扔出去。”   立刻有一名东宫卫上前,一手握住女官后衣领,一手抓住她腰带,转瞬间就把人整个提起,向着花园抛将过去。   女官长长的尖叫声引得旁人都看向这边,剩余宫人也纷纷叫喊着跑走。   凉亭这边地势只是稍有拔高,女官落地之处又是没铺青砖的泥地,她灰头土脸地爬起身,看起来倒是没受什么伤。   白殊怀中的小黑转转耳朵:“用的是巧力。不过,损害不大,侮辱极强。”   只是,即使无数道目光望向凉亭,花园里一时竟是比刚才还安静许多。白殊甚至看到靠近这边的一些人在快速远离。   薛明芳啧下舌:“殿下这两年就是太安分了,只去年揍过平王一顿。这才多久,竟然连个奴婢都敢登鼻子上脸不听话。”   白殊回想起刚才一路见到的那些男男女女,男的基本都和自己一样,腰间缀着饰银或饰铜的小袋。   “刚才那些行礼后不敢抬头的,都是以前被你们收拾怕了?”   薛明芳裂嘴一笑,说了一串名字:“好几次都被殿下和我揍得哭爹喊娘过。”   张峤接话道:“自从两年前殿下平了史更汉叛乱,那些纨绔子弟们就都被家里约束住,见到殿下都会退让。那之后天子更为忌惮殿下,他们也怕一个不慎就被天子当成对付殿下的枪,届时为了帮天子按死殿下,说不好便得把命搭进去。”   就像白殊现在这样。   这时,贺兰和低声道:“有人来了。”   几人停下话头看过去,就见一个年长的女官带着几个同样年纪较长的宦官宫人走来。   女官来到近前对众人蹲身福礼:“听闻有宫人冲撞太子。是妾没教好人,特来向太子请罪。”   谢煐依旧随意地远望,没给她眼神。   只薛明芳道:“吴尚仪,你也是久在宫中的老人了,该知道太子殿下从小就不喜人近身伺候。”   尚仪恭敬有礼:“是妾失职,妾这便去向皇后自领责罚。现下这几位宦官宫人都是久在宫中,熟知规矩。妾令他们候在外围,太子与几位郎君若有吩咐,直管唤他们过来。”   谢煐这才转过眼来,淡声道:“下去吧。”   尚仪再福一礼,这才转身离开。   等人走远,薛明芳一叹:“看来皇后要来了,还以为能自在久一点。”   贺兰和笑道:“皇后估计也不想见你。”   谢煐拿起壶给白殊的杯中添满蜜水。   “喝一点,等会儿见了皇后还不知道有什么事。”   又拿只茶盏泼掉茶水,也倒满了放在地面。   小黑从白殊怀里跳下地,低头舔水。   张峤在旁将谢煐所有动作看在眼中,心里再次泛起说不出的古怪感。   *   尚仪走进皇后休息的殿中,低声将刚才的事禀报一遍。   皇后正坐在镜前,让宫人给自己整理发髻,听完面色还不错:“看来,太子今天心情很不好啊。楚溪侯如何?”   尚仪道:“妾见他抱着猫坐在旁边,神色比太子好些。”   皇后挥挥手,待她退下去,又问心腹女官:“珠儿是怎么回事?我未曾那样吩咐过她,她为何要去招惹太子。”   女官抬眼一扫,示意宫人们都退走,一边亲自帮皇后上发饰,一边低声回道:“二殿下早知您要叫太子与楚溪侯来参加赏花宴。那日他在殿中等您,和她们打叶子牌的时候就说了,若是有谁能在今日让太子失态受罚,他便求您恩典,将人带回王府去。”   皇后听得收起笑容:“胡闹!”   女官等了片刻,见她并无旁话,只得再问:“要去敲打下她们吗?”   皇后却仿佛专心看着镜中,直接看满意了,才道:“也罢,让太子去教训她们好了。”   说完,皇后站起身:“走吧,叫上二郎,去让太子更不痛快些。待回去了,你可得好好和陛下描述描述。”   女官低声应着是,扶着她手臂向殿外行去。   *   皇后的到来让花园中的气氛热烈不少。   谢煐这边没人敢过来请安,那头皇后一坐下,过去请安的人便络绎不绝。   谢煐冷眼看着,一直等到再没人上去,才起身领着一行人过去。   他们在高处看得清楚,路上贺兰和就先低声与白殊说了下皇后身边的人。   二皇子宁王、五皇子肃王和七皇子泰王,这些是白殊见过的。其余还有两位皇子的生母淑妃与昭仪,以及宁王妃、皇后的两位公主和夫婿,和淑妃的公主。   薛明芳低声补充一句:“坐得离她们最远的那两个,是皇贵妃和平王妃。”   白殊看皇贵妃身边除了儿媳就只有下人,嘴唇几乎不动地问:“皇贵妃是只生了平王一个?”   以嘉禧帝对皇贵妃的宠爱,这似乎不太合理。   张峤侧身掩饰着,快速道:“有流言说是生平王后没休养好,伤了身子,不能再生育。”   听着就让人忍不住联想后宅争斗。   谢煐带着一行人走到皇后面前,皇后身边的人纷纷起身。储君向皇后行礼,他们不仅不能受,还得向储君行礼。而且,储君站着,他们都得跟着站。   皇后不咸不淡地问过谢煐几句闲话,随后便招手将白殊叫上前去。这回皇后问得可就亲切不少,还特意问白殊有没有忌口的食物,叮嘱女官一会儿开宴上菜时,记得给楚溪侯避开。端得是细心又周到。   谢煐原是垂眼等着,却听皇后好似有说不完的话,抬眼便看到皇后甚至拉起了白殊的手,顿时皱起眉头。   看他这边脸色愈沉,女官暗暗给皇后示意。皇后瞥过一眼,这才放开白殊,笑道:“人老了就是话多。好了,楚溪侯且和太子去园中多走走,让太子多带你认识些人。”   白殊躬身行礼,回到谢煐身边,跟着他一同走向花园。   等走到皇后那头听不见的距离,薛明芳才抱怨道:“先前只闻一瓶香水的时候还没感觉,刚才那么多抹了香水的女人聚在一起,我觉得我鼻子都要失灵了!”   白殊诧异:“是吗?我闻着没多浓郁啊。”   贺兰和笑道:“十二郎和殿下鼻子都比常人灵,耳力与目力也是。我感觉是薛家人的血脉影响。”   白殊抬眼去看谢煐,却没见他有什么异样。   谢煐只转头对薛明芳道:“你带章臣随意转转,一会儿再回凉亭。”   薛明芳应过一声,领着贺兰和离开行列,另走一路。   白殊跟着谢煐“奉旨逛花园”,可惜旁人远远看见他们过去便躲开,谢煐也不会主动唤人,因此并没能“多认识些人”。   刚才闻到皇后、淑妃和公主们身上都有香水味,这让白殊心情很好。可以想见,今日这赏花宴一结束,京中贵妇人就全都会成为他的潜在客户。   他怡然自得地袖着手缓缓走着,目光划过花园中姹紫嫣红的牡丹,脑海里想的却是将这些花制成香水,眼神就禁不住更加温和。   谢煐偏头看他一眼,低声问:“喜欢牡丹?可以让冯万川找花匠种一点。”   “嗯?”白殊愣了一瞬才反应过来,有些失笑,“也不是。其实,只要是植物,我都挺喜欢的,现在院子里那些竹子就很好。对了,先生院中的松树也很好,听先生在松树下抚琴真是享受。”   他以前长年过的是军旅生活,一年中绝大多数时间不是在宇宙中飘,就是在军事基地里过,少有见到这么多植物的时候。   谢煐点下头,没再多言。   跟在两人身后的张峤面色有些怪异,感觉自己似乎不该待在这里……他干脆刻意不去关注前方两人的言行,不着痕迹地四下观察。   没一会儿,就给他看到个乐子。   张峤低声道:“西边那头,是三郎的弟妹吧?”   白殊顺着他的话看过去,果然见到赵夫人的一子一女,白广和白缨儿。两人今天一穿青葱一穿鹅黄,身上环佩叮当,看上去相当青春活泼。   “在和他们说话的那两人是谁?看着也像是兄妹两个。”白殊问道。   白广和白缨儿正和两名年纪相仿的少年少女说话。那相貌极为相似的两人的确长得俊美,又都穿着大红衣袍,更显出众。   白家兄妹的神色和面对白殊时简直判若两人,都是一副小心翼翼的模样。白广看着那少女的目光直白得旁人一眼便能知他心思,白缨儿比她兄长含蓄些,但也是一派脉脉含情。   张峤道:“那是平王的一对双生子。”   白殊心下诧异。以白泊现今的地位,该是不会参与二王之争,却如此放任儿女与平王儿女来往?   三人在花园中逛过一圈,又回到原先的凉亭。   落座之时,谢煐突然对白殊问:“猫呢?”   刚才去向皇后请安,白殊怀中就没了猫,谢煐以为他将猫留在亭子里。现在回来一看,亭子里也没有。   白殊正交待东宫卫让宦官把食水全换过,听得他问,回头笑笑:“我让小黑独自去逛逛,说不定会带回来什么惊喜。”   作者有话要说: 第31章 留宿   白家兄妹与谢家兄妹正在说香露。   谢大娘满脸渴望地道:“刚才和阿娘过去给皇后请安, 我闻到淑妃身上的香味好好闻。听她们议论,好像是栀子香露。真想向皇后讨一点,可惜阿娘肯定不让。连皇贵妃都没有呢。”   谢大郎接道:“我喜欢皇后用的那味道, 听说是茉莉。以后我们自己买就好了。”   谢大娘却笑话他:“哪里用买。皇贵妃是先前不知这东西吧,现在既然知晓了,回去求求陛下,肯定就能拿着。到时我让阿娘带我进宫去,向皇贵妃讨一点。就不知能不能讨到栀子的。”   谢大郎反驳道:“总不能次次去讨。方才请安时,我听公主们议论, 说是皇后要拿三瓶香露六盒香皂当游戏的彩头。等玩过游戏,皇后还会透露哪儿有卖。等知道了, 我去给你买一瓶。”   白广和白缨儿虽然跟着赵夫人去请安时也闻到了香味,但逗留时间太短, 并没能听到其他信息。此时听说游戏彩头有香露, 都双眼一亮。   白广拍着胸脯道:“我投壶玩得很好, 待我去赢一瓶, 就挑谢姐姐喜欢的!”   谢大娘美目转向他, 眼中波光一闪:“真的?”   白广用力点头, 又见谢大娘对自己甜甜一笑,刹时间整个人都有些酥。   旁边白缨儿虽然没说话,却也暗暗决定自己要赢一瓶茉莉香露。一边想, 她一边情不自禁地看向谢大郎。   谢大郎回她温柔一笑:“可惜了, 我没什么擅长的游戏,怕是赢不到彩头。”   白缨儿立刻娇羞地回道:“没关系, 我可以自己去赢, 我擅长捶丸。”   谢大郎温声道:“那我去替你助威。”   四人聊得起劲, 却不知这番对话全落进了隔着假山的薛明芳和贺兰和耳朵里。   就在这时, 有宦官宫人拿着各种游戏用具进到花园中,还有女官高声宣布游戏规则。   薛明芳便带着贺兰和离开,返回先前的凉亭。   *   一进亭子,薛明芳就先绘声绘色地把偶然听到的那一段描述一遍,又幸灾乐祸地道:“我现在就想看看,等他们知道他们心心念念的香露是三郎的铺子在卖,会是什么表情。”   白殊笑道:“给你说得我都想看看了。可惜,等赵夫人知道了消息,肯定不会来买东西。”   张峤却道:“那倒未必。待命妇们都在用的时候,她若是不用,必会被嘲笑排挤。她便是自己不买,也得拐着弯托人帮买。总之,这次你继母就是再生气,也得给你送钱。”   白殊愉快地道:“听起来真是让人开心。”   薛明芳将椅子拖到亭子边,一边看花园里热热闹闹的玩游戏,一边继续道:“说起来,先前我稍微打听了下白家兄妹,他们好像一年前多就往平王那对儿女跟前凑了。上次他们想跟三郎要那个改成马球场的别院,就是因为平王那对儿女都喜欢打马球。啧啧,小小年纪倒是痴情得很。”   张峤奇道:“以齐国公在天子面前的分量,根本没必要掺和平王和宁王的事。他夫人怎会不约束儿女。”   “应该是想约束的,所以先把那座别院给我了。但是嘛……”白殊也看向花园中,“看起来,赵夫人在她儿女心中没多少威严。”   贺兰和不解地道:“可是,就算不说朝中权势之争。现在三郎与殿下成了婚,明面上齐国公与平王便是姻亲。他们四个都差辈份了,绝对不可能再结亲。白家兄妹难道都没发现这一点吗?”   薛明芳嗤笑道:“就他们那点脑子,肯定转不过这个弯来。”   谢煐听他们聊得差不多,这时才问道:“十二郎,刚才都有谁找了你们。”   听他提起正事,薛明芳面色严肃了些,报出几个名字。   “还算他们有点良心,记得当年阿爷的提携之情。”   卫国公自回京后就闭门谢客,不管谁递帖子都一律不接,这也是为了避免那些老友旧部难做。而这次薛明芳来参加宴会,同样含有试探之意,看看在这种方便攀谈的场合,都有谁会主动上来问候,作为一个品格评估的参考。   谢煐点个头,在心里将那些名字记下。   白殊转过目光看看他们,突然问:“其实我一直有个小疑问,为什么殿下和章臣喜欢叫季贞‘十二郎’?”   谢煐、薛明芳和贺兰和三人都是一愣,反而是旁边张峤笑道:“那是他们三个从小一块长大的交情。字是长大后才取,年幼时便交情好的友人,或是从小亲近的长辈,因为先前唤习惯了,通常都不怎么改口。殿下一般只有正经议事的时候,才会对季贞称字。”   白殊目光转向贺兰和:“可是殿下对章臣就会称字,季贞倒是会叫‘阿和’。”   谢煐面上现出点怪异的神色,薛明芳目光有些游移。   贺兰和大方地回道:“因为我行六,和殿下撞了,叫排行不好区分。”   白殊感觉他只回答了一半,不过以谢煐的性格,的确不像是会叫人小名的。于是他继续下一个问题:“说到排行,我刘家表兄们是同辈的一块排,季贞家里应该也是吧,光男孩都排到十二了。但好像也有不少人家是分开排?”   薛明芳总算恢复了自然的神色,挥挥手:“这主要看方便。我们家以前叔伯都住一块,各家分开排不好叫,就混着。单家独门住着的,自家排也没妨碍。”   众人坐在亭子里漫无边际地闲聊,一边看着花园中热热闹闹的活动。平日里他们都难得有这样的闲心,今日嘉禧帝与皇后就为了膈应谢煐才非将两人找来,若是知道他们这般其乐融融,也不知会不会气到睡不着。   接近午时,花园中各项游戏都角逐出了头名。   薛明芳看得起了兴趣:“白家那两个还挺拼,居然真拿到头名了。我过去逛逛,看能不能再听到白家兄妹的热闹。”   说完,他拉着贺兰和一同起身往亭外走。   谢煐侧头问白殊:“你不跟着去听听?”   白殊早过了那种少年人意气之争的年岁,只笑道:“我得‘奉旨’陪伴殿下。”   旁边张峤默默低头喝水。   *   薛明芳与贺兰和在花园中寻到平王家那对显眼的双胞胎兄妹,悄悄靠近过去,寻棵树躲了。   果然,没过一会儿,白家兄妹便一脸喜气地走来。   白广得意地将手中瓶子捧到谢大娘面前:“谢姐姐,栀子的!”   谢大娘欣喜地接过,拔开塞子嗅闻片刻,又用棒沾出一滴点在手腕上,隐隐约约的香味立刻飘散开。她这才喜笑颜开,对着白广夸了好几句。   谢大郎看白缨儿捧着小瓶有些失落,便对她道:“恭喜白妹妹取得头名,拿到香露。”   白缨儿期期艾艾地道:“没有茉莉的了,我选了桂花的。”   谢大郎温声道:“桂花的香味也很好。”   谢大娘拿到自己喜欢的香味正开心,也笑着安慰道:“我让婢女过去留心听着了,等知道哪儿有卖,我陪你去买茉莉的。”   白缨儿这才露出笑容。   这时,平王妃缓缓走来。她与一对红衣金钗的儿女不同,穿着素雅的月白衣裙,头上也只有两支青玉簪。   见到白家兄妹,平王妃蹙起眉头,但很快又恢复温婉的神色,走到四人身旁柔声道:“快开午宴了,想必齐国公夫人正在找四郎与大娘。你们有没有约过地方,快去寻一寻你们娘亲吧。”   白家兄妹与她见了礼,白广就有些失落地道:“咱们两家不能坐一块吗?”   平王妃柔柔一笑:“我们得与皇贵妃一块坐……”   说到这儿,她突然收起笑,责备地看向谢大娘:“你怎么就抹上香露了?皇贵妃都还未曾有,怎可如此不懂礼数。”   随后便抽走谢大娘手中的小瓶交给婢女,又吩咐人去把手帕打湿,拿来给她擦一擦。   谢大娘不高兴地扁扁嘴,送香露的白广也有听得有些讪讪。   就在此时,去听消息的谢家婢女急急走来,见到平王妃却是愣住。   白缨儿却顾不上许多,急声问:“听到是哪儿卖的没?”   婢女面色变得复杂,但见平王妃没有喝止,才小声道:“说是……楚溪侯进献的,日后也会在铺子里售卖……”   她这话一出,气氛仿佛一下凝固住。   白缨儿想到前次在白殊那里吃的瘪,顿时觉得手中的香露烫手得很,让她拿也不是扔也不是。白广只觉得屁股似乎又疼起来,脸上也微微涨红。   谢家兄妹同样面色不太好。他们时常毫不避讳地说太子迟早要让位给他们爹,这话就让白家兄妹学了出去。听说白家兄妹因此一个被打了板子,一个被罚跪祠堂。他们自己也没落下好,赵夫人一状告到平王妃面前,他们两个就被禁足了一整月。   平王妃听到,心头不由得泛起苦涩。她与平王成婚多年,自然知道平王是什么样人。先前平王第二次被太子揍,她也影影绰绰地听闻,是因为平王对楚溪侯见色起意。   结果,现在众多贵女追捧的好东西,竟然正是出自楚溪侯!   难怪皇贵妃对香露香皂只字不提,想必早在宫里知道了消息,却是一句也未透露给自己知晓。   平王妃自怜片刻,重整心绪,依旧温温柔柔地说道:“好了,我们该去皇贵妃那儿了。”   说完,她对白家兄妹点个头,便带着两个孩子离开。   待他们走远,白缨儿猛地抬起手,最终却还是没舍得摔下那瓶香露,只倍感憋屈地咬住唇,恨恨地跺了几下脚。   白广撇撇嘴:“你拿东西撒什么气。行了,既然是白殊弄出来的,论理他总该孝敬给娘。等他铺子里开始卖,我就带你去他铺子里拿。”   白缨儿横眼看他:“是你自己想拿给谢姐姐吧。”   白广换上笑脸,陪着小心道:“好妹妹,你可得瞒着点娘。你也知道,娘不乐意咱们和平王家兄妹来往。”   “那可说好了。”白缨儿这才缓下脸色,“我已经看到娘在那头,我们赶紧过去吧。”   白家兄妹刚带着仆从离开,薛明芳便从树后转出来,满脸轻蔑地看着他们背影:“就没见过如此不要脸的,这便想着去抢了。”   贺兰和笑道:“他们也就能想想。三郎只是租铺子出去,刘家可没理由‘孝敬’齐国公夫人。这种事要是传出去,最后不知道多少人会笑话齐国公教子不严。”   薛明芳转着眼珠,坏坏一笑:“帮白泊传传家声,这个我喜欢。”   *   众多宦官宫人来回穿梭,开始上午宴的菜肴,花园当中的空地上也迅速搭起简易台子,让舞娘们表演助兴。   薛明芳与贺兰和回到凉亭里,自然又是把白谢两家人的情形好一通说。   张峤看看白殊,见他完全不似介意模样,便斟酌着道:“先前我以为齐国公只是不管三郎,没想到对下面那双儿女也如此疏忽。”   谢煐问他:“遣人去白泊的家乡查了吗?”   张峤回道:“齐国公出身西南黔中,地处偏远,还需时日方会有消息传回。”   谢煐点下头。   白殊正边吃喝边看表演。一曲舞刚结束,就见一位女子抱着琵琶上台,他不由得地“啊”一声。   “那是如意楼的李娘子吧,她怎么也被叫来了。”   其余四人看过去。谢煐没什么反应,只道:“她是官伎,本就要为各种官办宴会表演助兴,来这里也不奇怪。”   白殊回想了下,先前的确听谢煐说过李若儿是官伎的话。   “上次肃王特意提到她,会不会去找她麻烦?”   谢煐淡淡地回道:“只要她还待在如意楼,便不会有危险。”   白殊想起谢煐讲过如意楼特殊,不过见他此时没有详说的意思,也就压下不提,细听台上演奏。   他上次听琵琶还是在如意楼初遇谢煐,当时听了合奏,此时听起李若儿独奏,似有一种分外婉转的妖娆。   白殊又忆起表兄提过,谢煐的母亲也是琵琶名手,此时便自然地问一句:“听闻先皇后也擅琵琶,所以殿下才爱寻李娘子听曲。弹得像吗?”   谢煐沉默片刻,瞥他一眼,见他只是眼中含着好奇,才道:“那只是对外的说辞。十娘出身江南,乐音缱绻。我娘的琵琶,是塞北肃杀之声。你若想听那样的琵琶,得请外祖父来弹。”   白殊眨下眼,脸上现出诧异之色——请卫国公弹琵琶?   薛明芳听得笑起来:“三郎没想到吧?我阿爷的琵琶,当年那也是京中一绝。只是今上继位后他回京少,也不再在外面弹,才渐渐被人遗忘了。听说伯父们都跟着学过,却唯有姑母得了真传。可惜我生得晚,没能听过姑母的琴曲。”   几人闲聊之时,一只黑猫悄无声息地奔向亭子。亭外的东宫卫看它一眼,见它颈下挂着那块眼熟的御赐银牌,便没理会。   小黑跑到白殊身边,弓身蹭蹭他。白殊拿茶盏给它倒了水,待它喝完,又挑肉给它吃。   吃东西并不影响小黑在脑中说话,它的声音很快在白殊脑中响起。   “我特别留意了下二皇子,他果然又和人偷情了。不过这次的女人不是上次那个,看服装是个级别低的女官。”   白殊若有所思:“上次那个穿的是高级女官服。这次皇后办大宴,如果她真是女官,来协理事务的可能性应该挺大。除非,她的衣服不是自己的……”   如果宁王真是和后宫嫔妃私通,那乐子可就大了。   小黑继续说:“还听到不少八卦消息。不过最重要的是,有两个低级女官在祈雨,希望一会儿下大雨,把人都留在行宫中。”   白殊探身看看外面的天。   今日从早晨起就是阴天,现在又阴沉得更厉害了些,真有下雨的可能。   谢煐见他本在喂着猫,突然去看天,便问道:“怎么?”   白殊:“我看这天像是要下雨……宴会会办到何时?”   谢煐也跟着看向天空,一边回道:“通常会到未正左右。这个时节城门大概酉正关闭,留两个时辰给众人回城。”   白殊点点头,没再多说,只在脑中问小黑:“那两个女官为什么想留人下来?”   小黑:“她们想趁你们留宿的时候,给你和太子下合欢散,让你睡了太子。这样太子醒来后,必然会愤怒地杀了你。皇帝就有理由废太子,皇后和二皇子也就立下大功。”   白殊:“……”   他尽量克制着不露出古怪的表情,对小黑说:“她们是太看不起太子,还是太看得起我?”   反过来还比较合理。可现在虽说是太子嫁给他,但朝野内外都默认,如果他们之间真有什么,也必然是太子折磨他。   小黑补充:“她们还会给太子下软筋散,让太子无力反抗。”   白殊无语:“也真是人才……让人无力的药我听说过,但真有那种一定要成事的药吗?”   小黑甩下尾巴:“我没搜索到。但说不定这个世界有呢?”   谢煐留意着白殊的神色,靠过来低声问:“什么事?”   白殊也低声答道:“晚点和你说。”   *   花园中舞乐热闹,上方的天色却是越来越暗。   午宴进行到未时初,便有宦官过来说皇后见天色暗,恐有大雨,让众人可启程回城。   结果通传的宦官刚离开,瓢泼大雨就哗一声落下,没走远的宦官立刻被浇了个湿透。在花园中宴饮的人也纷纷发出叫喊,急着寻地避雨。   雨一下就收不住势,密密匝匝,眼看都要到申正了,也未有停歇之意。   皇后很头疼,这么多男男女女,行宫虽然住得下,可要住得舒适却是不可能。   心腹女官看着殿外雨幕,叹道:“只能住一晚了。这样的天,便是车子勉强能走,也无法在城门关闭前入城。”   皇后无奈地吩咐她:“让人拿行宫图去先给太子挑。他们一行都是男子,劝他让一让地方吧。”   于是谢煐等人就在亭子里等来了几名小宦官,抱着许多伞和一张行宫图。   谢煐没在这方面让皇后难做,挑了处偏院,被小宦官们送过去。   院子里只有一间正房两间耳房,和外面的厕所,院中还有一口井。小宦官们又送了两套寝具过来铺好,只留下句“晚些会有人送饭食过来”,便匆匆忙忙地走了。   薛明芳里里外外转了一圈,问:“怎么住?两边耳房里有床,殿下肯定占一间,另一间给三郎和阿和,我们几个在正房将就?”   正房有桌椅和一张榻,东宫卫还要留人值夜,轮流着也能将就一晚。   谢煐瞥一眼白殊,见他点点头,便道:“三郎和我住,另一间还能多睡一个。”   薛明芳和张峤对视一眼,都看到对方眼中藏着的诧异。随既,薛明芳咧嘴笑道:“子山兄,那你看……”   张峤眼一翻:“另一间你和章臣住,我和护卫们在这里将就。”   薛明芳嘿嘿笑着凑过去,往他肩膀一拍:“好兄弟,谢了。”   他们商量妥当,东宫卫已经解下身上包袱分给四人——参加宴饮通常都会让侍从带一件外袍,以防弄污了能替换。先前他们在大雨中走过来,身上免不了被淋湿一些。   四人换过衣袍,便等着晚饭送到。   入夜后,雨势开始变小,但沙沙声依然不绝于耳。   将近戌时,两名宫人撑着伞提着两个大食盒进来,还将其中两层尤为精致的菜肴放到谢煐与白殊面前。   谢煐抬眼扫过两人,问白殊:“是她们?”   小黑甩下尾巴,白殊点头:“是她们。”   谢煐冷声道:“拿下。”   东宫卫立时扑上去,将两名宫人牢牢按住,再拿出绳子捆人。   两名宫人挣扎着大叫“殿下为何如此”“奴婢们做错了什么”,但很快被东宫卫用布堵了嘴。   薛明芳冷笑:“做了什么你们自己心里清楚!明天连你们带菜一同送到大理寺,看你们还如何狡辩。”   两名宫人顿时脸色惨白,眼里涌出泪水,整个人瑟瑟发抖,不断地对着谢煐磕头。   谢煐挥下手,东宫卫便将人提起来,扔到正房角落里。   她们送来的所有吃食全部封存,一行人分吃了东宫卫随身带的干粮与水,又从院中打来井水稍做洗漱,便散开休息。   白殊进房脱下外袍,躺到床上,笑道:“真没想到,竟是又要与殿下同床共枕。”   谢煐留了一支烛火没熄,也睡上床,给白殊扯好被子:“睡吧,明日早点下山。”   在外头的绵密雨声当中,两人没一会儿就睡沉了。   也不知睡了多久,谢煐突然感觉有软软的东西拍在脸上,心下一惊,睁开眼却发现是跳上床的黑猫在用爪子拍自己,才放松心神。   小黑却是叫得焦急:“喵喵喵!”   它尾巴划向旁边的白殊,谢煐顺着看过去。   昏黄的烛光当中,白殊原本白皙似脂玉的脸上此时浮着一片薄红,平常舒展的双眉紧紧拧着,双唇的颜色仿佛也浓艳了几分。   谢煐看着那张俊美如仙人的脸,有一瞬间的恍惚,随后才在黑猫的叫声中反应过来不对劲。   白殊额上冒着薄汗,微微张着嘴,气息有些急、有些重,身体似乎还在很轻微地颤抖。   谢煐目光一凛,伸手探向他额头——有点烫,但好像也没到起热的程度。   他翻身下床,快速给白殊盖好被,便披衣出去叫张峤。   “子山,你进来给三郎看看,他不太对劲!”   一屋子人立刻被惊动。没一会儿,住对面耳房的薛明芳和贺兰和也披着衣赶过来。   张峤是和衣睡的,抹把脸便进房给白殊把脉,却是面色逐渐带上惊奇。   薛明芳过来得晚,此时见他这般模样,忍不住催促道:“到底怎么样,你倒是说啊!”   张峤抬眼扫过他,再转向谢煐:“三郎该是中了那药。”   作者有话要说: 第32章 暗昧   薛明芳大惊:“这怎么可能?他吃的喝的用的都和我们一样!”   谢煐面色黑如泼墨, 回头吩咐东宫卫:“去问!她们到底还在哪里下了药!”   跟进来站在后方的两名东宫卫立刻转身出去。   谢煐再问张峤:“他现下如何?”   张峤斟酌着用词:“倒不是多严重……”   正房突然响起哭喊,打断他的话,不过很快又低下去。   谢煐仿佛完全没听见, 只问:“不多严重是多严重,可要用药。”   张峤沉吟着:“三郎身子太弱,臣不敢随意处治。若想下针用药,须得太医来看……”   谢煐眉头紧拧。皇后出行,必有太医随行,但来的太医也必是皇后心腹。若是别的病还罢了, 中这种药,传到皇后耳中, 还不知道会不会再起波澜。   张峤看谢煐犹豫,又道:“是药三分毒, 三郎本身又中了药, 既不多严重, 臣以为, 还是不要再用药为好。现下只要忍过药性, 或是……”   他轻咳一声, 才降低声音续道:“发出来,便好了。”   谢煐抬眼看向床上。贺兰和正坐在床沿用手帕给白殊拭汗,白殊的情况似乎比刚才还严重些, 连脖子都泛粉, 原本淡色的唇此时仿佛抹了胭脂似的红。   “就生熬着?不能让他好受些?”   张峤嘴角抽了下。想尽快好,那自然是……不过白殊现在醒不过来, 他们谁给帮忙都不合适。   谢煐又问:“这样熬着要熬多久?”   张峤愈发为难:“臣也不清楚……从药理来说, 总得有一两个时辰吧……”   薛明芳突然小声道:“哪里有厨房?我去要桶温水, 擦一擦能好受些。”   见谢煐和张峤看过来, 他挠挠头,脸上罕见地带着赧意:“这是我的经验……我是用冷水,不过三郎身子弱,怕是受不得冷水。”   张峤听得嘴角又抽了抽。   这时,两名东宫卫进来,没敢往床上看,只一人回禀道:“那两宫人说,的确只下在饭食当中。不过,她们从厨房拿出食物后,是在路上寻了隐蔽处下药。待进到我们院子,见井口没封,便顺手将包药的两张纸扔进了井里,纸上该还有些许余药。”   谢煐听完,又吩咐:“去问她们厨房在何处,要两桶温水回来。”   另一名东宫卫却道:“不用问她们。先前过来之时,臣向带路的宦官打听过附近情形,知晓最近的小厨房在哪里。臣等这便过去。”   谢煐点头,两人便快速退出去。   薛明芳还是不解:“包药的纸扔进了井里……可我们也没喝井水啊。”   谢煐沉声道:“我们打井水洗漱了。”   坐在床沿的贺兰和转回头补充:“三郎受不得凉,水要打上来放一放,当时是最先打的他那盆。”   薛明芳震惊:“这样就……中药了?”   张峤叹气道:“若是换成常人,自然无事。但三郎身子太弱……而且,两张纸都扔下去,那不仅有合欢散,还有软筋散。”   他想了想,又道:“不过,既已知道原委,也可放心了。药量非常少,不至于留下残毒。”   贺兰和道:“我留下照顾三郎便好,你们都去休息吧。”   谢煐却道:“我来就行,你们去睡。”   贺兰和还想再劝,却突然被薛明芳拽着胳膊拉起来。   薛明芳一边将他往自己身边拉,一边对谢煐道:“那我们休息去了,若有事,殿下直管再唤人。”   张峤也从椅子上起身,行礼离开。   三人退出房去,薛明芳暗暗扯几下张峤袖口,声音压得极低:“子山,你说殿下和三郎……”   张峤扭头看他一眼,拽回自己衣袖:“这得问你,你有经验。”   薛明芳苦着个脸:“我看不出来。”   张峤拍拍他肩膀:“那便以后继续看。”   说完,径自走到榻边躺了上去。   贺兰和跟着薛明芳回到另一间耳房中,不解地问:“你们刚才在说什么?殿下和三郎怎么了?”   薛明芳看看他一脸无知无觉的模样,在心里叹口气,觉得这也是种福气。   “没什么,我们睡吧,有事殿下会叫的。”   *   谢煐那边睡得早,皇后却休息得很晚。   那么多人要安顿,还要顾及各家地位、关系。好不容易分配下住处,又有种种问题报上来。虽说有众多女官协理事务,可协调不过来的时候就得皇后拿主意。   直到深夜,皇后才终于松口气,收拾收拾准备休息。   哪知才坐到床上,刚才被人唤出去的心腹女官又急急地进来,回禀有低级女官向太子下药一事。   皇后蹙起眉:“确认人被太子拿下了?”   女官点头道:“应当是。药是碧儿提前备好,另两人到现在都没回来,碧儿实在害怕,才来与奴婢招供。”   皇后冷哼一声:“成事不足,败事有余。那两人不能留,明日一早你带着禁军去堵门,找借口解决掉她们。决不能让太子把人带出行宫,一旦人被交到大理寺,一个谋害储君的罪名总跑不掉!”   “这……”女官有些犹豫,“会不会显得欲盖弥彰?此事本就不是皇后吩咐,就算大理寺细查,事情也只会到她们那儿为止。”   皇后瞥她一眼:“我难道会怕大理寺查吗?但下药的事若传出去,彭氏那贱人定然会给陛下吹歪风。如今可不像老魏国公还在世的时候,陛下年纪越大越多疑,万一耳根子一软,可是真敢废后。如彭家那样蠢得扶不起来的,才是能让陛下放心的外戚。”   世上毒物众多,不是每种都能验出。历来宫中出现下药的事都是大案,不杀一片人震慑下方,天子都无法安心。   皇后目光狠戾:“必须让那两人早早死无对证。”   女官深深低下头:“是奴婢浅薄了。奴婢这便去安排。”   *   两名东宫卫很快将温水送回房中,而且办事细心周到,不仅提了两桶温水,还带回一个炉子一个铜壶。铜壶坐在炉上用暗火烧着,桶里的水若是凉了,随时能再兑热的。   谢煐将人挥退,自己卷起袖子,打湿手帕,细细地在白殊脸上轻轻擦拭,随后又擦过脖子。见白殊仿佛觉得热,他又稍稍扯下薄被,拉出白殊的手,也在手掌与手腕处擦拭。   白殊迷迷糊糊地醒来,只觉得全身绵软无力,整个人恍似飘在空中,空落落地四处不着。他听见自己在又沉又重地喘气,感到身体仿佛在发烫,却又不像发烧那样畏寒,反而热得厉害。   朦朦胧胧间,白殊突然感觉有什么微凉的东西贴上自己额头,带来一阵舒爽,也引起一阵战栗。   那清凉感从他额头缓缓滑到脸颊,稍稍缓解身上的热。但,下一刻,又有更强的热浪袭上来。伴随着这股热的,还有种说不清道不明的空虚感。   “水……”   白殊呢喃着,也不知自己究竟有没有发出声音。   不过很快,他便感到有东西搭上唇,随后就有水流入口中。白殊费力地吞咽,即使能觉察出有水顺着唇角淌下也顾不上,只将全身力气都集中在喉咙上。   不知喝过几次,白殊终于感觉那股在体内四处奔窜的烈火被稍稍压下,脑子也渐渐有了点清明。   刚才那种微凉的东西这一次贴上了他唇角,白殊意识逐步恢复,才反应过来,应该是有人在用手帕给自己擦拭。   这时,小黑的声音在他脑中响起:“主人,醒了?”   白殊勉强将四散的意识集中在一处,问道:“我怎么了?”   小黑将刚才的情形,以及谢煐等人的分析,都条理分明地讲述一遍,最后说:“你现在的身体情况,我不敢再扫描,怕增加你负担。听他们说也不是很严重,你要么处理一下,要么忍过去吧。”   白殊:“……”   真是谁都没料到,他这副身体弱成这样。   集中注意力听小黑说了一段话,白殊总算脱离先前的惺忪状态。只是,随着意识变清晰,身体的感觉也越来越敏锐。刚被压下去的烫热感再次翻涌而上,冲向四肢百骸。而那热度的中心,更是让白殊无法忽视。   白殊在心中叹口气,缓缓睁开眼。   室内点着好几只烛,暖黄的烛光里,谢煐正低头擦试自己手腕。两条长长的剑眉蹙得都快贴在一处,眉间拢起的纹路令白殊不由自主地想伸手去抹平。   可惜,他连抬手的力气都没有。   白殊只能低低地唤一声:“殿下……”   谢煐立刻转头看过来,漆黑的眸中闪出一丝欣喜。   “你醒了?你……”他突然看到趴在床头的黑猫,话语又顿住,“……知道了吗?”   白殊费力地牵动嘴角微微上扬:“嗯,拖累殿下了。”   谢煐离开片刻,重新打湿手帕,回来轻拭白殊的额头和脸颊。   “现下感觉如何?”   白殊眯起眼,忍耐着因为谢煐的擦拭动作而泛起的阵阵战栗感。   他尽量将注意力放在谢煐脸上,试图让气氛轻松一点:“很奇妙……我年少时便被下毒,中毒日深,这样……还是第一次。”   现在这具身体就不说了,白殊穿过来养了几个月,都未曾有过反应。   便是在上辈子,白殊同样久受病痛困扰,在身体状态好的时候,他也会尽可能保持训练量,结果就是基本保持清心寡欲。用他手下那群兵油子们的话来说,“小将军和五姑娘的幽会次数啊,都不知道有没有将军打虫族次数的一半多”。   谢煐眸光沉了沉,低声道:“你既醒来……我是否回避一下,待你处理。子山说,发出来便能无事,不用生熬着。”   一边说着,他的手帕正再次擦过白殊的脸。   白殊忍不住稍侧着脸蹭一蹭,却是叹道:“我没力气,手都抬不起来。”   他这一蹭,正撞到谢煐手指,叹息时呼出的热气抚过,谢煐明显僵住了动作。   白殊看得有趣,加上躁热感一浪接一浪涌上来,忍不住就舔舔唇,逗人道:“要不,殿下帮个忙?”   谢煐的手猛地收回去,狭长的凤眼罕有地瞪大一瞬,又仿佛不受控制地要往下瞥……   还未等白殊看清他的神色,谢煐已经快速站起,转身的动作甚至带起袍角飞扬。   他三两步走到水桶边,弯身下去给手中帕子换水。白殊只听哗哗的水声不断传来,却总不见他直起身。   白殊侧头看着谢煐的高大背影,心里的烦躁似乎都减少了些,愉快地对小黑说:“年轻人,就是不经逗。”   小黑甩甩尾巴:“他要是答应了呢?”   白殊还没回答,那边谢煐突然停下动作直起身,却又保持那姿势不动。   白殊现在的脑子无法处理过多事情,直接就忘了刚才在说什么,越看越觉得好笑,又和小黑说:“孩子不会纠结到死机了吧,他完全可以直接拒绝我。”   就在此时,谢煐终于缓缓转过身,一步一步走回床边,看向白殊的眼眸黑沉得难以分辨其中情绪。   等他再次在床沿上坐下,白殊刚要开口,却听到他有些沙哑的声音响起:“可。”   白殊怔愣一下,随既失笑:“我说笑的。忍过去便好了,虽然不好受,却也不是完全忍不了。”   随着自己这句话,白殊却奇异地发现——谢煐周身的气氛一下变了。   明明表情和先前没有明显变化,只嘴角好似抿紧了一些,眼眸里却仿佛透出失落。   让白殊想起以前看的那些宠物视频里,被主人狠心拒绝了请求的大狗狗。   白殊只觉心脏像是被什么东西轻轻扎了下,不疼,却是酸酸的。   谢煐不说话,就定定地看着白殊。   白殊没能撑过多久,那双眼睛让他越来越硬不起心肠。   回头想想,谢煐再怎么样也是金尊玉贵的太子,人挣扎纠结之后都答应了,自己却又拒绝,的确是不太厚道。反正都是男人,也不是不能接受,真要说起来,吃亏的该是谢煐。   白殊片刻之内便说服了自己,牵动起唇角:“好吧,那就……有劳殿下。”   只一瞬间,他便看到眼前那双黑眸中像是闪过一道亮光,消沉之色一扫而空。   白殊的心顿时软得一塌糊涂,心里头最后那点芥蒂也随之消失。   算了算了,谁让人是自己先招惹的,当真是六月债还得快。   既然想通,白殊也就放开了,想了想又说:“贴身衣物没有换的,殿下隔条帕子吧,别脏了手。”   谢煐还看着他,一边伸手到袖袋里掏了掏,扯出条上好的丝绸手帕,随后目光落到趴在床头的黑猫身上。   白殊跟着看过去,笑道:“小黑,你先出去玩会儿。”   小黑尾巴一甩,轻巧地跳到地上,身姿优雅地走出耳房。   白殊本以为谢煐这种没伺候过人,估计也不会给自己什么好体验。不过左右都是忍,忍一刻和忍两三个小时比,那咬牙忍一刻也就过去了。   不料,就在白殊给自己做心理建设之时,谢煐却是微俯下身,将他抱起来揽在怀中,让他的头靠着自己肩颈。   谢煐微微侧低头,目光停在白殊脸上。   “若是难受,便告诉我。”   低哑的声音入耳,白殊感觉自己心跳又快了些,呼出的气息也似乎更加火热。   下一刻,他双眉一蹙,眼睛眯起,牙齿咬上下唇内侧。   这和以前强忍伤痛完全不一样,此刻他全身触感都敏锐无比,哪怕再轻软的动作,感受都仿佛被放大了数倍。   最终,白殊还是没忍住,在细碎的气息间与谢煐耳语,一句一句地教导。   谢煐看着白殊逐渐迷离的神色,烫得灼人的气息一下一下扑进耳中,额上也慢慢浸出汗。他不得不紧咬牙关,深深吸气,才能控制住有条不紊。   到得后来,白殊已经不知道自己在说什么了,或许也没有在说。房中的景色全都变得朦胧,耳里全是自己的气息声。   他唯一记得的,只有谢煐那双始终专注凝视自己的黑眸。   待白殊的气息变得平稳,神色也恢复了以往的安然,谢煐才将他放回床上,拿着手帕转身去水桶中洗了手。又将另一桶水兑温,换了原先那条帕子打湿,回来床边给白殊擦了脸和手,再帮他打理干净,给他盖好薄被。   谢煐这番动作做得有序且快速。见白殊睡得熟,他也心中安定,转身急步走出房去。   只是,他刚转身,床上的白殊便睁开眼,笑着看他离开。   刚才白殊一直紧靠着谢煐,又有什么不知道的,装睡就是怕他不自在。   没多久,小黑悄无声息地进来,再次跳到床头趴下。   它问:“太子怎么自己跑院子里吹风去了?”   白殊身心愉悦,关心了一句:“外头还下雨吗?”   小黑:“没下了,不过风还有点凉,毕竟是山上。”   白殊笑容更深:“那没事,年轻人血气方刚,是得吹吹风才好凉下来。”   软筋散的药力还在,倦意涌上来,白殊闭上眼,很快便沉沉睡去。   等白殊再次睡醒,已经是天光微亮。   谢煐衣着齐整地垂眼坐在床沿,也不知在想些什么。不过他几乎是立刻发现白殊睁开眼,伸手过来扶。   “如何?”   白殊顺着他的力道起身:“没什么事了,就是还有些倦。”   谢煐转身拿过白殊的外袍,帮着他穿上,一边道:“我让东宫卫去要了顶轿子,一会儿你坐轿下山。”   这次白殊没再推。他现在的确虚弱,强撑着自己走只会拖累一整队人。   谢煐又递过一条湿手帕给白殊。   帕子是新的,白殊却侧头看看那只桶。   谢煐:“……水换过了。”   白殊轻笑一声,接过来自己擦了脸。   待两人出到正房,贺兰和给白殊端来一碗肉粥:“是我煮的。”   白殊谢过,接到手中吃了大半碗。   众人原本就已经做好出发准备,只等着白殊起来。此时他一吃好,立刻便能出发。   谢煐扶着白殊出门,在院中坐进轿里,两名东宫卫过来准备抬轿。   就在这时,外头突然呼啦啦涌过一群人。打头的是皇后身边的心腹女官,她带着五六个健妇,有人手中还拿着大板子。旁边还有负责此次行宫护卫的禁军将军,以及一群禁军,直把小院围了个水泄不通。   谢煐目光森冷地扫过这群人。   但还未等他出声,女官便一指被东宫卫押着的两个宫人,喝道:“去将她两人抓过来!”   跟着她的健妇们立刻上前抓人,禁军也上来一队人拦阻东宫卫。两个宫人没一会就被健妇们扯过来,直接按在地上,四人拿着板子就噼里啪啦打上去。   即使被堵着嘴,两个宫人的闷叫也听得人骨头泛酸。   女官却看也不看她们,只对着谢煐蹲身福礼:“皇后今早听闻这两个奴婢胆大包天,竟敢趁夜过来引勾太子,便令妾赶紧过来拿人。按着宫规,她们该被直接杖毙,还请太子观刑。”   薛明芳冷笑一声:“太子并不想看你们怎么杀人。现在人你们抢去了,可以让我们走了吗?”   一边说,他就一边当先往前走。   禁军将军只是奉旨过来帮忙拿两个宫人,并不需要拦着太子不让人,便挥挥手,让手下放开路。   谢煐迈步跟在薛明芳身后,两名东宫卫抬着轿子紧随其后,贺兰和和张峤走在轿子两侧,另两名东宫卫压后。   一行人在沉闷的板子声和宫人的闷叫声中走出院子,往出行宫的方向行去。   禁军将军目送谢煐一行人走远,心中松口气——还好,要是太子和皇后对上了,他夹当中实在不好做。   女官也迈出院子,看向谢煐一行的目光中却透着迷惑——太子竟是这么简单就放了人?总觉得,自打两年前在西北平叛回来之后,太子的行事作风变了不少……   作者有话要说: 第33章 竹马   回京的路上, 贺兰和陪着白殊一同坐马车。   他在劝白殊:“三郎,以后你该讲究还得讲究,实不该将就了。”   昨晚打水洗漱之时, 谢煐就提过让人找厨房要热水。是白殊说都已经盛夏,井水打上来放一放便能用,大晚上黑漆漆的,雨虽然转小也没全停,还是别折腾东宫卫了。   结果就这么一疏忽,白殊就中了药。四个东宫卫也挺自责, 觉得当时若是他们坚持去要热水,也就不会有后来的事。   白殊回想起昨晚, 倒是觉得也别有一番滋味。不过连累所有人都跟着担心,最后东宫卫们还是少不了要跑一趟厨房, 的确是还不如最开始讲究些。   他乖乖听了贺兰和的劝, 回道:“这次让你们担心了, 往后我一定以身体为重。”   贺兰和笑着安慰:“万幸这次没事, 日后你重视便好。”   说完这个, 他又想起一事, 好奇地问:“对了,你和殿下是怎么知道那两个宫人在饭食里下了药的?还连下的哪种药都清楚。”   白殊一愣,这才知道, 原来谢煐并没有对外透露小黑的情况。   那在旁人看来, 他们能对两个低级女官的计划知道得如此详细,的确很不可思议。白殊垂下眼, 在心中思考该编什么说辞才合适。   贺兰和看他这模样, 立刻抬手拍拍额头, 忙道:“我是不是问了不能说的事?那你不用说了, 我不会再问。”   白殊抬起目光,不解地看向他。   贺兰和露出个羞赧的笑,续道:“我不像十二郎和子山,对这种事不太敏感。日后我若是问到什么不能说的,你直接告诉我不能说便好,不用顾虑。子山掌着消息探查,我有时问到不该问的,他也是直接告诉我不能说。”   白殊心中感叹句“真是个善解人意的温柔孩子”,笑着点个头。   这时,车外响起薛明芳的笑声。贺兰和挂起帘子看出去,见外面骑马的三人不知说到什么,连谢煐脸上都带着浅笑。   白殊也看过去,一个以前没细究的疑问浮上心头,便顺嘴问出来:“我听说,京中的公子们长到十三四岁,家里就会安排婢女教导房中之事。殿下不用宫中的婢女,怎么薛家也没往京里送人?”   贺兰和一愣,随既笑开:“薛家啊,他们连自家儿女的婚事,都是由着儿女自己定,更不会在没成婚前就往儿子房里放人。薛家儿郎不纳小,便是妻子早丧的,都少有续弦。”   “哦?”白殊有些诧异,“那先皇后当年……”   贺兰和点头道:“先皇后回京时,与还是太子的先帝相遇。听闻先帝为了求娶,竟自请去戍边,跪紫宸殿跪了好几日,才求得文宗皇帝同意他巡防三月。先帝就追到了北边去,最终打动先皇后允嫁。”   白殊感慨:“当真是一段佳话。”   贺兰和续道:“先皇后婚后四年未有所出,好不容易诞下殿下,又被传刑克祖父。即使如此,先帝也始终未纳一人。只可惜……”   天妒英才,好人不长命。   感觉气氛有点沉重,白殊转了个话头,玩笑道:“那季贞一直待在京里,是不是耽误他找媳妇?京里估计没哪家愿意与薛家结亲。”   “那倒不会,”贺兰和笑起来,“十二郎是要和我成婚的呀。”   白殊眨眨眼,稍稍坐直身子:“你们……”   同时他在脑中问道:“小黑,你看出来了吗?”   小黑:“AI看不懂人类的感情。不过,你以前的兵都说你对感情迟钝,你看不出来也不奇怪。”   贺兰和大大方方地回他:“我们很小就定亲了,那时我才四岁吧,我不太记得。”   白殊更震惊了:“你刚才不是说,薛家儿女都是自己决定婚事?而且,你们是表兄弟吧。”   贺兰和有些不解:“表兄妹可以成婚,表兄弟自然也可以。”   白殊有些恍惚——也是,这时代表兄妹成婚还挺多的。   贺兰和又道:“况且,我其实是贺兰家养子,和十二郎没有血缘。听说当年是十二郎非要和我定亲,我没有反对,就定下了。现在这么多年过去,他也一直没改主意。”   白殊更恍惚了,消化了片刻才问:“那你……现在喜欢他吗?”   贺兰和没料到白殊会问这个,认真思考片刻,才回道:“应该……是?在我心里,他和殿下、子山、还有你都不一样,毕竟我从记事起就知道我和他定了亲。他既然认定我,那我当然也认定他。”   贺兰和说着说着,笑容也有了些转变。就和白殊以前见过的,那些谈起自己爱人的好友、部下差不多。   白殊却是受到些许冲击,在脑内对小黑说:“这时代的人,一旦定亲、成婚,就会认准对方吗?”   小黑快速搜索之后,回他:“从资料看,这种时代的人没有谈恋爱的阶段,就算相互看上,也是直接定亲成婚。甚至盲婚哑嫁的都不少,全看父母开不开明。”   白殊沉默片刻,有些迟疑地说:“太子不会也这样吧……我们这婚是被逼着结的,先前也说好等他登基就离婚……”   小黑:“可你昨晚撩他了。”   白殊:“……”   小黑:“你要始乱终弃吗?”   白殊:“……别乱用词。”   为了阻止大脑不受控制去思考自己是不是有掰弯年轻人的嫌疑,白殊将注意力集中在和贺兰和的对话上。   “这么说,卫国公也知道你们的事?”   贺兰和回道:“原先只是我爹和十二郎父母知道,不过这次卫国公与老夫人回京,十二郎便告诉他们了。两位老人家都没有反对,听说薛家军里也有男子之间成婚的,老夫人还帮着操办过婚事。”   白殊突然想起,先前谢煐曾说老夫人喜欢自己和章臣这种“乖巧的”,这样一想,那话怎么感觉那么微妙呢……   他甩开那些联想,又问:“你们什么时候成婚?到时我给你们送份大礼。”   贺兰和不自觉地看向车外的薛明芳:“再过几年吧。我其实都可以,但十二郎总说我还小,再长两三岁成婚对身子好。”   白殊算了算,贺兰和今年也十八了,在不缺钱的富贵人家里,这个年纪基本会开始议亲。薛明芳那么小的时候就知道把人定下,到要成婚了反而不着急,亏难他忍得住。   “不过,十二郎说京中的嫁娶亲事不适合我们,到时要回北边去办,就办军中男子与男子成婚的那种。”贺兰和说到这儿,面色又有些忧愁,“也不知道能不能顺利回去。而且那样一来,殿下就不能观礼了。”   白殊一笑,安慰道:“你要这么想——说不定到时殿下……”   他边说边做了个向上的手势,续道:“直接在京里给你们主婚,你们想怎么办婚事就怎么办,岂不是最美。”   贺兰和被他逗得笑出声:“但愿真能如三郎所言。”   *   一行人进京后,马车先停在卫国公府门口。薛明芳跳下马,过来车旁扶贺兰和下车。   白殊看着两人相携进府的背影,禁不住感慨缘份真是奇妙。   马车接着动起,一直进到上景宫前院才停下。   为了路上舒服,此次出门坐的是大车,无法直接行到竹影院去。谢煐扶着白殊下车,又要吩咐冯万川去找轿子。   白殊看看他托着自己手臂的手,笑笑:“不用了,走过去又没多远。我一路坐车颠着,现在还是走一走舒坦些。”   谢煐细细看他气色,见还算好,才没坚持,只是继续扶着他往竹影院去。特意过来接人的知雨看得扁扁嘴,但也不敢多说什么,只抱着东宫卫递来的白殊的衣袍,和冯万川一起默默跟在后方。   两人安静地走了一段,谢煐突然开口道:“方才回城路上,你和章臣在车里好似谈得很开心。”   白殊侧头看向他,却见他脸上没什么表情,连目光都没转过来,只双唇似乎抿得紧一些,不由得有些好笑。   “聊到他和季贞的婚事,他说他们从小就定了亲,还是季贞非要定的。”   听到这个,谢煐的神色微妙地变得放松,回道:“章臣是十二郎四岁那年从雪地里扒出来的孩子。据说十二郎宝贝得紧,带回家养了两个月缓过来了,就说以后要和这弟弟过一辈子。当时舅父们逗他,说同一家的孩子不能成婚过一辈,结果他当天就去寻了贺兰先生,求他收养章臣。”   白殊诧异:“这段章臣倒是没和我说。”   谢煐露出浅笑:“贺兰先生前头娶过两任妻子,都没多久就病逝,后来便没再续娶。他经不住十二郎恳求,住进了薛家,发现章臣与自己挺投缘,便往家谱上添了章臣的名字。   “到第二年,外祖父决定让十二郎进京给我当伴读。十二郎什么都不在乎,就是放不下章臣,死活闹着要先和章臣定亲,就怕以后章臣跟人跑了。两家大人被他闹得受不住,见章臣也爱黏着他,就交换了信物先把他安抚好。   “却没想到,十二郎离开后,章臣就开始恹恹的没精神。章臣是个懂事的孩子,从来不吵不闹。只是,越是这样的孩子,大人们看他整日整日没精打采,越是心疼。最后商量了下,便让贺兰先生带着他一回同京,也让他来给我当伴读。”   白殊听得露出笑意:“那殿下岂不是从小就看着他们俩亲亲热热的。”   “十二郎打小就会为章臣考虑,说话行事都有分寸。只是……”说到这里,谢煐难得露出个有些头疼的模样,“他自己唤章臣小名,又不让旁人唤,我只能唤‘贺兰’。直到贺兰先生得知此事,早早给章臣取字,我才能改口。”   这回白殊没忍住,直接笑出了声,惹得谢煐侧头瞥过来一眼。   路不多长,两人说着话慢慢走,不知不觉就进到竹影院,见杨老大夫迎上来行礼。   今早下了山,谢煐便命一名东宫卫先快马回京,将老大夫请到府里,待白殊一到便能看诊。   白殊回礼道:“劳老大夫久等了。”   杨老大夫呵呵笑道:“先前承蒙楚溪侯信任,将腹痛症的方子交托给老夫,救下万千孩童。如今老夫便是等再久,亦无怨言。”   三人一同进屋,杨老大夫细细地给白殊把脉,面上露出些许异色,还悄悄瞥向谢煐两回。   随后,他又问过白殊一些情况,斟酌好一会儿,才道:“老夫换个方,添减些药,先吃上十日,再来给楚溪侯请脉。”   白殊自然点头应下,让知雨伺候老大夫笔墨。   杨老大夫拿着开好的方子过来,交给白殊的时候还有些欲言又止。   白殊哪会看不出来,笑着低声道:“杨公,这次怪我,不干他的事。”   杨老大夫见他明白自己的意思,才叹道:“楚溪侯心中有数便好。”   谢煐在旁看着,此时吩咐白殊院中一个小厮送杨老大夫回医馆,顺便抓药,又让知雨扶白殊下去更衣休息。随后,他亲自送杨老大夫出门。   待出了竹影院,谢煐给冯万川使个眼色,冯万川会意地将旁人都遣远了。   杨老大夫自然也看有谢煐是在话要说,便停下脚步道:“太子可是还有话吩咐老夫?”   谢煐低声问:“楚溪侯的身子,究竟如何?他说再养半年可骑马行走,可是真的?”   杨老大夫不着痕迹地观察谢煐面色,见他眼中关切不似作伪,才缓缓道:“确是如此,只要好生调养,不劳神劳力,半年后当可骑马缓行。”   谢煐这才放下心。   杨老大夫见此,终是忍不住小声劝道:“只是,楚溪侯此时身体尚且孱弱,还须养足精气神。房中之事,还望殿下多节制。待他先养好身子,日后方能细水长流。”   谢煐刚才在屋里已经猜到这个,此时也没慌乱,只道:“我记下了,往后定会谨慎。他现下身子可有碍?”   杨老大夫看他应下,有些欣慰地道:“现下倒还好,未伤到根本,吃上十天药也就调养回来了。”   说完,杨老大夫拱拱手:“殿下请留步,老夫自去便是。”   谢煐召过刚才那小厮,让他送人。   待两人走远,谢煐又对走回身边的冯万川道:“去找子山拿密信。皇贵妃的车驾还在后头,立刻安排人去城门附近守着,务必交给埋在她身旁的人。”   冯万川应声去办事。   谢煐又转回竹影院,见白殊没回卧房歇着,却是坐在外间厅堂里喝参汤。   白殊看他回来,笑道:“我肚子有些饿,让知雨去厨房找点吃的。殿下留下来一同吃点?”   谢煐点头坐下。   白殊知他刚才出去必然是要问自己的身体情况,此时见他心情像是不太好,便道:“昨晚只是个意外。也是我自己轻忽大意,怪不得殿下,反倒让殿下受累了。”   谢煐瞥过来一眼。   怎么好像心情更差了?   白殊试图活跃气氛,眨眨眼,玩笑道:“这回当我欠你一次。日后旦有需要,随时可召我去还。”   谢煐定定看着他不语。   趴在白殊脚边的小黑甩下尾巴:“你又撩他。我记得有句话叫……不娶何撩。你虽然娶了,但你还想离婚。”   白殊:“……”   谢煐看他面上笑容渐渐有变僵之势,这才道:“那你可要好好休养,至少先把手上力气养足了,免得手酸。”   白殊:“……”   他急敲小黑:“太子是在反撩我吗?!”   AI小黑诚实地说:“我听不懂。”   白殊握拳抵在唇上轻咳一声,说起正题:“我一会儿便进宫给天子献香水。”   上次他进献的香水都给了皇后,嘉禧帝曾派人来找过他,想再要一些。想来也是知道皇后必不会分给皇贵妃,才打算从他这儿拿了去赏人。   不过白殊以“最好的一批已经全部献上,次一等的不宜进献,须等再制作出上好的”为借口推托,嘉禧帝也不好为这点小事硬逼他。   当时白殊便与谢煐商量好,等皇后与皇贵妃闹起来,时机合适了,再献香水给嘉禧帝,让他赏给皇贵妃,继续挑拨两宫矛盾。   而昨天两个宫人下药一事,还能进一步利用。若是皇后不来要人,那人带去大理寺,他们只要背后推一下皇贵妃便好。   若是皇后来要人,更说明皇后心虚。他们可是连说辞都给皇贵妃想好了,撺掇她趁着皇后放松警惕,赶紧行事。   事不宜迟,白殊准备尽快入宫。   谢煐却有些犹豫:“让人送去便好,你就不用亲自去了……”   白殊有些诧异,转念一想才明白他的意思,只笑道:“天子见了我现在的模样,更会对下药的事深信不疑。”   谢煐还是蹙着眉。   白殊伸手在他眉心轻点一下:“我又不在意旁人怎么看我,便是外人都以为你折磨我又如何,真相我心里清楚。”   谢煐深深地看着白殊,良久才点了头。   作者有话要说: 第34章 宫斗   北山赏花宴, 皇贵妃原本并不想来。   宴会之前,皇后便在宫中赏赐新得的香露香皂。她自己的公主和淑妃母女也就罢了,居然连好几个低品级的美人都得了赏赐, 唯独皇贵妃宫中一样未得。   派人一打听,竟是因为那些好东西都是楚溪侯进献,若是分给皇贵妃,让楚溪侯知道了怕是会心有芥蒂。   皇贵妃气得摔了一地东西,转身就去找嘉禧帝哭诉。可惜嘉禧帝手中也没有香露,只得安慰一番后赏下两块香皂。   这样的形势之下, 皇贵妃再蠢笨也能知道,去了赏花宴只会惹人嘲笑。   可心腹嬷嬷却劝她道:“皇贵妃若是不去, 岂不是显得怕了皇后似的。京中五品以上官员大多都会去,此时大殿下不在, 您可不能示弱, 得帮着大殿下稳定人心啊。不然下面那些惯会见风使舵的, 说不得就会靠向宁王。”   皇贵妃想想也是, 输人不输阵。何况和儿子的大业相比, 她的面子总得退一步。   嬷嬷压低着声音又道:“奴婢还听到一点风声。先前上巳宫宴和端午宫宴, 宁王似乎都曾和一个女官私会。”   皇贵妃面露欣喜:“真的?是谁?”   嬷嬷摇摇头:“都是下头小宦官小宫人们捕风捉影地在传,一问起来就个个闭紧嘴巴,都说只听过没传过。是以, 奴婢想, 这次赏花宴,咱们正好盯一盯宁王, 看有没有发现。”   于是, 皇贵妃带着抓宁王小辫子的心思去了赏花宴。她可不像那些接请帖的官员不好多带仆从, 仗着自己得宠、禁军不敢拦, 全殿浩浩荡荡去了一大波人,大多散出去探查,但最终还是什么都没查到。   这使得皇贵妃心情很不好。直到未时下了那场大雨,所有人被留在行宫让皇后头痛,她才愉快一些,挑宫殿时就特意选了远离皇后的偏殿。即使过去之后发现不远处是太子挑的小院,心情也没受影响,反而和左右嘲笑了太子一番。   皇贵妃好好睡过一觉,第二日起来又慢慢吃早膳,穿衣梳妆。直至巳时方才动身下山,待回到北辰宫兰贵殿,都快要午时了。   她刚让宫人取下各式珠钗,发髻还未卸,心腹嬷嬷却急急走进来,将所有宫人都赶出殿去。   嬷嬷随既凑到皇贵妃耳边道:“刚下头有个小宦官找奴婢,说是昨日和今早看到些事……”   皇贵妃听她说完,嗤笑道:“范氏的手段竟如此下作,亏她还有脸母仪天下。”   嬷嬷顿了顿,只得重头给她分析:“应当不是皇后的意思,否则那三个女官不会在外头传药,才被咱们殿中的人偷看偷听到。皇后该是过后才知此事,就让心腹一大早去堵太子的门灭口。   “但不管这事是谁的主意,下的又是什么药,现下重要的是——她们有途径能把药弄进宫来!如今皇后刚灭完口,心防最是放松之时,咱们得赶在她处理那个备药宫人前,赶紧抓住人证。”   皇贵妃终于反应过来事情的关键点,目光一亮,催促道:“快快,给我把珠钗再插上,我立刻去见陛下!”   *   昨日下了场大雨,将参加赏花宴的官员全留在北山,今日的早朝也就不得不停了。   嘉禧帝昨日收到消息,晚间便歇在王美人处。王美人擅舞,人美腰肢软,嘉禧帝搂着年轻的美人,终是忍不住服了药,直折腾到深夜才睡。白日起了也未走,一直在殿中和王美人说话。   直到孙宦官接到下头来报,白殊入宫进献香露香皂。   嘉禧帝有些吃惊:“他们该是今早刚回京吧,没歇一歇就来了?”   孙宦官笑着回道:“楚溪侯确实刚回京,只是一听说又制出上品,便没敢耽搁,立时带来进献。”   嘉禧帝昨晚难得满足,今日就心情很好,转头在王美人脸上捏一把,笑道:“朕闻着你身上这味道很好,是什么的,一会儿从楚溪侯那挑了给你送来。”   王美人娇羞一笑:“是玫瑰的,上次好似只有一瓶,香味浓郁些。姐姐们喜素雅,妾倒是很中意这味道。”   “玫瑰……”嘉禧帝想了想花的模样,目光不由得扫过王美人胸口与腰肢,“浓郁、热烈,的确很合适卿卿。”   调笑过几句,他才被王美人的搀扶出殿,去见白殊。   嘉禧帝心情好,看到白殊面上疲惫之色严重,还关心地问了一句,又要留白殊用午膳。   白殊借口昨晚休息不好,加上两日车马劳顿,推拒了,很快离去。   嘉禧帝召人将这次献上来的香露香皂端到近前细看,把玫瑰的都挑到另一个盘中,一边问孙宦官:“昨日赏花宴,有没有出什么特别的事?”   大煜皇帝手中握有一支专门搜集情报的卫队,历来皆由身边最信任的宦官统领,方便皇帝随时询问信息。嘉禧帝继位后,接管的便是孙宦官。   此时孙宦官思索片刻,回道:“昨日无什特别,倒是今早有件事。皇后的心腹女官带了禁军去堵太子的门,从太子手中抢过两个宫人,说她们昨晚去勾引太子,按宫规,直接就地杖毙了。老奴已让人查过,那两个宫人都是皇后殿中的。”   “皇后殿中的宫人去勾引太子?”嘉禧帝听着都想笑,“这要是勾引二郎,朕还能信。她们到底是去干什么?”   孙宦官答道:“那两人昨晚送饭食去,之后便没出来。”   嘉禧帝还没想出些头绪,突有小宦官进来禀皇贵妃求见。   嘉禧帝看看那些香露香皂,确认玫瑰的都挑出来了,就让端那些的小宦官走另一头,送到王美人殿中,再让人去传皇贵妃。   见到皇贵妃过来,嘉禧帝便笑道:“贵妃来得正好,白三郎刚又进献了一些香露香皂,这次全赐给你。”   皇贵妃此时却是顾不上这些,只坐在嘉禧帝身边,伸手攀上他手臂,带着些娇嗔地道:“陛下,妾有事说,还请陛下屏退左右。”   她虽也是五十几的人,但保养得很好,容貌不是极盛,却别有一种混杂着纯与艳的独特感。而且,嘉禧帝向来最爱她这依赖自己的小女儿态,此时便拍拍她的手,让除了孙宦官之外的人全都退出殿去。   皇贵妃稍微坐直些,急声道:“昨日妾殿中有个小宦官,在行宫里看到皇后殿中两个女官鬼鬼祟祟的,摸过去一听,她们竟是在商量给太子下药!”   嘉禧帝神色微微变动:“下的什么药?”   “合欢散与软筋散。”皇贵妃将女官们的计划说了一遍,续道,“随后有个叫碧儿的,应该也是皇后殿中的人,过来给她们送药。”   嘉禧帝也跟着坐直身,面露思考之色。他想起白殊刚才那疲惫的模样,和孙宦官所说的,皇后心腹带着禁军堵太子门抢两个宫人。   果不其然,皇贵妃随后便道:“妾原本还想着,该是下边人瞒着皇后干的,想事成之后再邀功。毕竟皇后再如何,也不至于用那种下作手段吧。可妾昨日住的偏殿离太子挑的地方近……”   行宫里到处都有禁军守卫站岗,女官们相互传个药还能寻到隐蔽处,但皇后心腹带着禁军去堵太子门要人,这么大张旗鼓的事不可能瞒过旁人。   皇贵妃十分了解嘉禧帝,看他的神情便知他已经听说这事,就照着嬷嬷教的添油加醋:“这……是不是皇后心虚?宫禁森严,若没皇后通融,她殿里的人如何能传进来那些害人的药。”   她与皇后斗了几十年,斗得在嘉禧帝面前都不用做样子遮掩,此时直接摆出又担忧又愤恨的表情,捉着嘉禧帝的手道:“这次皇后要对付的是太子,便也罢了。但她若是哪时起了歪心……这天下毒物千千万,验不出来的可不少……”   嘉禧帝随手摸到案台上一样东西,狠力砸在地上。   这声响一下惊醒说得起劲的皇贵妃,她扭头看过去,只见地上一块香皂滑出老远,装香皂的木盒已是散成几片。   皇贵妃再转回脸,就见嘉禧帝阴恻恻地盯着自己,立时全身汗毛直竖,一股寒意从脊背直冲天顶,恐惧得汗不敢出。   不过,她毕竟陪伴嘉禧帝日久,也深知嘉禧帝就是欣赏自己的不聪明,此时直接嘴一扁,眼里就浮上点泪花。   “妾说错了吗?妾真听说过,南边好多菌子都有毒。陛下也知道,妾的爹爹以前在南诏待过几年,后来和妾说过一些那边的事。虽说陛下从不吃菌子,但若是将菌子剁碎了或是磨成粉下在菜肴中,菜肴还能提鲜,发作得也慢,试毒根本试不出来。”   皇贵妃低下头抹泪:“妾就是为陛下担忧……宁王不仅有中书令这个岳丈,府中侧妃侍妾不知凡几,哪个和朝中官员没有关系。如今还搬进陛下的龙潜之邸,万一他心大了……”   嘉禧帝紧盯着她面色,听她说了这一长串,还特意提起宁王,面色才渐渐缓和,伸手在她手背上拍拍,安抚道:“你不用多想,赐宁王府邸只是因为他原本的王府小了,又不好拓宽。而且,太子尚在,朕若是不明不白地……得便宜的可是太子。”   皇贵妃顺势靠到嘉禧帝肩上:“那就当妾多虑了吧,是妾愚钝。”   嘉禧帝揽着她肩膀,眯起的眼中含着深冷的光,声音却更是柔和:“哪儿就愚钝了,贵妃也是担忧朕。宫中有如此大的漏洞,定然是要好生清查一番。”   说罢,他问孙宦官:“皇后可回宫了?你可识得那个碧儿?”   孙宦官点头道:“识得。待老奴去问问……”   倒是皇贵妃道:“妾刚过来之时,正见皇后仪仗进明正殿。”   嘉禧帝冷声吩咐孙宦官:“你先带羽林卫过去把人扣住,将明正殿围了,所有宫人内侍分开看管,内侍省一点一点给朕查!”   孙宦官躬身应是,起身时瞥到嘉禧帝眼神,心中便是一惊。他伺候天子十余年,还未曾见过那样掩饰不住的杀意。   小心退出殿外,孙宦官一边去寻羽林卫大将军调兵,一边在心中叹息——这回宫里怕是要狠流一次血了。   皇贵妃见事成了,刚才被吓得砰砰直跳的心才缓缓慢下来。   她目光扫过香露,暗暗定定心,露出欣喜模样,拿起一瓶笑道:“先前陛下说全赐给妾?就知道陛下还是心疼妾的。”   嘉禧帝已恢复平日模样,抚着她头发柔声道:“你刚回宫,想必也倦了,回去歇着吧。”   皇贵妃笑着应了,摇铃唤人进来端上东西,行礼退出去。   候在殿外的心腹嬷嬷上来搀扶,想问问结果,却被皇贵妃一个神眼止住。   皇贵妃慢慢往后宫走着,心里头还在反复琢磨嘉禧帝的反应,总觉着不同寻常,像是特别听不得那些毒物……   *   碧儿从昨晚起就一直过得提心吊胆。先是见合谋的两个女官没回来,惶恐之下去找皇后心腹招供。过后左思右想,又总是心中难安。   尤其昨晚,与她同住的宫人将她盯得很紧,连上厕所都步步紧跟。到了今早,骤然听闻那两人竟然被以勾引太子的罪名杖毙,她简直是如坠冰窖。   下药的两人死了,那备药的自己……   碧儿恍恍惚惚地跟着队伍返宫,才刚回到住处坐下喝口水,心腹女官便推门进来,目光示意房中其余人离开。   碧儿战战兢兢地蹲身幅礼。   女官倒是笑着安抚道:“坐吧。她们下药的事没传出去,如今死无对证,你也可安心了。”   碧儿垂头不语,尽量控制自己不抖得那么明显。   女官拉起她的手,温声道:“但前前后后的整个情况我还是得问清楚,万一哪里还有缺漏,才好尽快补上。好孩子,先坐下,跟我说说,你这药是怎么来的?”   碧儿抬眼看她,见她面色和蔼可亲,心才跟着渐渐落下,吞吞吐吐地交待。   女官耐心听她说着,时不时追问几句,待终于弄清楚了,才站起身,对门口朗声道:“进来吧。”   立时便有四个健壮妇人推门进来,其中一人手里还拿着条白绫。   碧儿眼睛猛地瞪大。   女官目光瞥向碧儿:“碧儿与那两名勾引太子的罪人姐妹情深,一时伤心过度,竟是自己寻了短见。”   在她说话间,那几个妇人已经抢步上前推倒碧儿,压手的压手,压脚的压脚。一人直接坐在她身上,将帕子塞进她嘴中,还有一人快速将白绫在她脖上绕过,紧紧向后勒起。   碧儿初时还在奋力抵抗,但渐渐地便喘不上气,早已被泪水糊住的眼中也升起绝望之色。   就在此时,砰的一声,门被用力踹开,吓得屋中众人全扭头看过去。   碧儿本就被白绫勒得高仰着头,因为喘不上气而阵阵发花的视野里,映入孙宦官带着一群羽林卫冲进来的情形。   孙宦官的声音很快传进她耳中:“救人!所有人都拿下!”   下一刻,碧儿强撑的那口气松开,顿时眼前一黑,晕死过去。   *   后宫事由内侍省协同羽林卫调查,没有大理寺参与,也就没有惊动外朝。朝中官员并不知道,近一段日子,每日都有几具宦官宫人的尸身从后宫运出。   直至六月初一的朔朝,宫里突然传出消息,皇后病重不能理事,后宫事务暂交皇贵妃处理。   听闻消息的官员心中都泛嘀咕:十天前在北山时看着还好好的,怎么突然就病重了?   而有些常在宫中行走的官员,前段日子已经察觉到宫里下人当中的紧张气氛,此时听得这消息,交好的便相互使着眼色——该是终于有了结果。   偏向宁王的官员则是心里发慌,一下朝便找各种借口去寻中书令打探情况。   中书令只叹气摇头:“皇后自打从北山回来,便一直卧病在床,连宁王都未能入殿探望。”   这话说得众官员心里更慌——连宁王都无法探望,只能说明是天子插了手,禁止皇后与外界接触!   紧接着第二日早朝,嘉禧帝揪住宁王一点小错,将人批头盖脸训斥一顿,直接令他闭门思过,无诏不可出府。   宁王是被羽林卫押回府的,途中无人能接近。   这一消息传到皇后居所明正殿,“卧病在床”的皇后怒摔了一屋东西。   心腹女官垂头缩肩,站在一旁不敢吭声。   倒是一个老嬷嬷边咳边劝道:“皇后暂且息怒。陛下只是令您与二郎禁足,未有废后削王的旨意,已是不幸中的大幸。说明陛下相信您没有参与到那条传递物品的路线当中,只追究您掌管后宫不严之罪。”   皇后深深吸了几口气,勉强镇定下来,转向她问:“还请嬷嬷教我,现下该如何行事为好。”   老嬷嬷接过女官递来的茶盏,喝下几口压压咳意,轻声道:“此时只能忍。皇后可日日给陛下上书认错,用词越低微越好,绝不可分辩一句。末尾再添上几笔您与陛下间的温情,和二郎年幼时的和乐。切记不可多,两三句既可。陛下年纪大了,虽多疑,却也容易心软。”   皇后紧握着拳,不甘地咬唇片刻,终是点头道:“好。”   老嬷嬷又续道:“忍下来,便是等。平王此去青州,那头的事必不简单。等到二郎的人送回消息,或许就是您能‘病愈’的时候。”   皇后闻言,转头看向青州方向,目光微微闪烁。   少有人知的一场宫斗落了幕,六月初的京城里,朝野之间很快传起两件事。   其一是在男人当中传开的:卫国公府竟然开了间酒铺,酒还出奇地好喝!店中的每日限量不出半日就能卖完,还有些人被勾起了酒瘾,甚至腆着脸上卫国公府讨酒。   其二是在妇人当中传开的:楚溪侯的香露铺子终于开张!皇贵妃还立刻派了内侍前来购买一批,不仅打赏后宫众人,还打赏了好几家关系好的命妇。   如此一来,原先因为皇后的事而犹豫的贵妇人们也立刻行动起来。这间名为“香风”的铺子同样日日限量销售,每日还未开门,铺子前就聚起了许多婢女。   不过,铺子还专门设有二楼雅间,随时招待亲自过来试香的高贵娘子们。只是,当日有没有存货,能不能买到,又是另一回事了。   随后没几日,京中又多了一件被传得街头巷尾都知道的乐事。   齐国公府的四公子和大娘子到“香风”铺子去要香露,声称拿的是楚溪侯该孝敬齐国公夫人的份。却被铺里掌柜一句话给堵了回来。   “铺子确是我们东家向楚溪侯租的,但货可全是东家的。这古往今来,可没有租户交了租、还要帮着孝敬房主父母的理啊。”   引得围观众人哄堂大笑。   白四公子气不过,便要家丁砸铺子。可旁边卫国公府的酒铺里一下涌出一群壮汉,喊着这是白家指桑骂槐,搅合酒铺生意,将白家家丁狠狠教训一顿。   最终,白四公子与白大娘子只得灰溜溜跑了,留下一段全京城人茶余饭后的谈资。   薛明芳早早料到会有这一出,早吩咐好酒铺众人,且一接到消息就带着贺兰和过去,坐在对面食肆二楼看全了整场热闹。   独乐乐不如众乐乐。白家兄妹一走,他二人立刻去上景宫找白殊。   恰好白殊在与怀伤对弈,谢煐也在旁观战。   薛明芳拉着贺兰和往院中的草席上一坐,绘声绘画地把铺子前的热闹讲了一遍,逗得白殊和怀伤都笑出声。   怀伤指着他道:“季贞这张嘴啊,真该去当个说书人。”   薛明芳哈哈一笑:“那是先生您当年教得好。”   众人正说笑着,突见张峤蹙着眉快速走过来,都停声看向他。   张峤行了个团揖,说道:“刚收到青州那边的密信,工部派去查看河工的人失足坠楼,没救过来。”   作者有话要说: 第35章 青州   平王带队去青州是为赈灾, 现下张峤收到的第一次消息却是有关工部官员。两者之间虽不能说完全没有联系,可赶着先报这个,着实有些奇怪。   谢煐问:“具体什么情形?”   张峤却摇摇头, 坐下来细说。   “我们去了一队人,扮成行商队伍,若是探到有价值的情报,会遣人往回报。可现下只有两只信鸽飞回,带的密信内容都一样。信笺小,能写的不多, 只说他们全被封在杨庐城。余下的,就是刚才那句——工坠楼治无效, 亡。看样子,是真无法出城。”   信鸽负重小, 回程期间的不可控因素很多, 通常轻易不会使用。便是有紧急消息需要尽快传递, 也是信鸽在前、信使随后。然而现下只有信鸽飞回, 说明整队人都动不了。   薛明芳问:“是走水路去吗?”   谢煐点头:“先前户部往下发加急文书, 让沿途几处地方先筹粮筹物资。信使顺道探过, 水路已经恢复通畅。”   薛明芳低头点着手指算数:“由安阳自运河入黄河,顺水而下进青州,至州治所在, 顺利的话大约十一二日。平王是五月十五走的, 中途停靠几次,大约十五六日能到, 也就是六月初。算上鸽子回程时日……工部那人岂不是刚到地方就出事?”   张峤更正他:“倒也未必。工部是去看河工, 不管赈灾事宜, 可以不用跟着平王的队伍, 自己先行。况且,信既然从杨庐城发出,那人应当也是在杨庐出的事。平王一行人下去赈灾,该是先到州治停留,离杨庐还有段距离。这说明,至少路上两边就分开了。”   谢煐沉吟道:“杨庐是青淄县县治,青淄是四个受灾县中情形最严重的,看河工先往青淄去是正常。”   贺兰和不解:“可杨庐为什么封了呢?若说城外灾民聚急,那通常是拦着不让进城,怎会连出城都不行。”   怀伤已是蹙起眉:“工部的人才到不久就出事,这场灾,多半是因人祸而起。而一县县治封城,无非两个原因:其一,出了反军;其二,出现时疫。”   张峤接道:“若是出现大规模反叛,甚至到了需要封城的地步,我们的人应当不会没听到一点风声。所以……”   怀伤点点头:“很可能别处已有疫情蔓延开,青淄知县恐受波及,才封城禁止出入。这类事情,民间的消息流传速度,自然比不上官府。”   谢煐对张峤道:“再派一队前往探查,着重探查反叛与时疫方面的消息。”   张峤应是,起身刚要走,又被谢煐叫住。   谢煐补充:“若是探到确切消息,至少留一人在州治。”   张峤一愣,随既蹙起眉,欲言又止。但最终还是没说什么,应声去安排。   薛明芳也拉着贺兰和起身道:“阿爷好像有几个旧部在那边,我回去和阿爷说说,看能不能去信打探到点什么。”   等他们二人也走了,白殊和谢煐才向怀伤行礼离开,慢慢走向前院。   从刚才消息中分析出的结果有些沉重,两人一时都没说话。   走出一段,白殊才道:“若是真起时疫,天子是否会让殿下前往?”   谢煐摇下头:“灾后常有疫,户部先前也将此考虑在内,筹备物资中便有不少草药。若只是寻常程度,循例治疫即可。”   白殊转眼瞥他一眼:“殿下适才让第二队留人在那边,该也是做好了要过去的准备。”   从时间上看,若是青州真发生大范围时疫,需要朝廷增派人手,那前往青州的第二拨人,出发时间差不多正是第二队探子要往回送信的时候,双方很可能会在路上错过。   谢煐沉默一瞬,才若无其事地道:“有备无患而已。”   说话间,两人路过东宫卫的营地。如今恶月已过,可以破土动工,营地里许多人正在热火朝天地建房。有了水泥,预计不出三个月,所有人就都能住进屋,这还是因为水泥生产速度有限。   白殊停下脚步,看着那边热闹的声势,轻声说:“若是殿下能去青州,或许可以把水泥也传过去。听说那边水患频发,筑堤修坝都可用上。”   谢煐原本也在看那头,听到这话便转过目光,凝视着白殊不语。   白殊觉察到了,回看向他,奇道:“不对吗?”   谢煐收回视线,继续缓步向前走,一边道:“齐地自古庶富,然……四海无闲田,农夫犹饿死。将水泥传过去,我也说不好百姓会过得更好还是更差。”   白殊一愣,随既若有所思地跟上去。   谢煐突然想到什么,转头对白殊道:“若我真被派往青州,你无需一同前往。”   白殊抬眼瞥过去,唇角跟着扬起:“若真让你去,你以为天子能同意我不跟着?他强逼我们成婚的理由,可是那则谶语。”   谢煐蹙起眉头:“那你中途装病,我找一处安置你。”   若真是凶险到能让嘉禧帝派出谢煐的时疫,以白殊这病弱的身子,去了简直与送死无异。   白殊却是笑得更温和些:“殿下可知,治疫分为治与防,两者得并重。”   谢煐道:“自然,历来治疫,皆要隔离患者。”   白殊续道:“每一种时疫,皆因不同的邪物侵入人体。而那些邪物的传播途径,又各有不同。   “比如说,民间谈之色变的疙瘩瘟,致病邪物多出自鼠,跳蚤咬过鼠再咬人,人便会染上。因此需要除鼠、除跳蚤,才能有效阻断疫病传播。   “此外,若是接触带有邪物的分泌物,或是误食染沾邪物的东西,也会传染上,所以照顾患者的人须要格外注意。但只要这些方面都能顾周全,也就不会被传染。”   白殊讲述得很慢,谢煐却是越听面色越凝重。   他面色复杂地看着白殊:“你坚持要去?”   白殊抚着怀中黑猫,笑容不改:“只有我亲去,才能知道是何种疫病,如何传播,又该如何预防。而且,我这里还有不少治疫方子,想来对大夫们也能有所帮助。”   他看谢煐眉头还没松开,忍不住眨下眼,凑近过去逗人:“殿下若是担心,才更应该将我带在身边啊。我看国师是个有真本事的,照着他的谶语,你与我在一处,我自能逢凶化吉,遇难呈祥。”   像上回中药,结果反倒享受了一把,勉强也算个因祸得福吧。   谢煐凝视他片刻,最终只道:“应当不至于真要我去。”   青州情况不明,京城依旧热闹。   白殊在耐心等待消息之余,也先做起功课,将这个时代能够用上的治疫防疫手段先搜索出来归类整理。   到六月初十休沐这日,门房突然过来请示白殊,说齐国公的长随求见。   白殊有些吃惊,自他与谢煐成婚以来,白泊还一次未成联系过他。   将人传过来一见,竟是白泊召他过府一叙。   白殊犹豫片刻,还是让知雨去套了车,在孟大所率的东宫卫护卫之下去了齐国公府。   对白泊身上的那种异样感觉始终让他介怀。   齐国公府的总管早得了吩咐,领着白殊去了花厅。   白殊带着一群东宫卫进去,对白泊随意地行个礼,便径自坐下。   白泊目光划过环侍在他身旁的东宫卫,道:“这花厅里只有我与你,并无可藏人之处,用不着他们护得如此紧吧。”   一个“护”字让白殊的目光闪烁一下——看来,白泊倒是比天子看得透。   白殊一笑:“怎么,齐国公的话不方便当成他们的面说吗?”   白泊面不改色地表演父爱如山:“他们毕竟是太子的人,必然会以太子为重。而你我父子血亲,我自当以你为重。”   白殊上下扫量他,禁不住在脑中和小黑说:“这人若生在后世,保证能拿齐影帝大满贯。”   白泊八风不动,显然是东宫卫不走便不打算说话。   白殊垂眸想想,自己最近恢复得挺好,就算有什么突发情况也能拖延一二,便让孟大带人去厅外等。   孟大仔细看过厅中四处,这才带人退出去。总管也跟着一同退出,关上花厅的门。   白殊审视着白泊,等他说话。   白泊没再卖关子,开门见山地道:“青州在闹大疫,圣上将派太子前往治疫。”   白殊目光一闪——白泊说得如此肯定,必然是收到了确凿消息。   不过,他还是嘲讽一句:“圣旨还未下,齐国公就这么有把握能说动天子?”   嘴里这么说,白殊心里却免不了生出些担忧。   自从谢煐两年前那次平叛以来,嘉禧帝陡然察觉在自己眼皮底下待了十几年的太子竟然不是废物,这两年对谢煐的监视就愈发严密。连谢煐名下的各处田庄都有人在留意,所以许多制作起来动静大的东西,此时白殊都没法拿出来。   在这种情况下,嘉禧帝要真让谢煐出京,那青州的疫情得多严重?   那边白泊并没在意白殊的嘲讽,只继续道:“太子既动,你必得跟随。但你若不想跟去,我也可以求求圣上,总有法子将你留下。想必这个面子,圣上还是会给我的。”   这下白殊可是真惊讶了,再次上下打量起白泊,可惜并没能从他面上看出什么端倪。   白殊定下神:“齐国公如此……可是要和我做什么交易?”   白泊却缓缓摇头:“你毕竟是我儿子。”   这回连小黑都忍不住:“他的演技能拿终身成就奖了。”   白殊抚着黑猫,低低笑了两声,站起身来。   “谢齐国公的好意,不过,我倒是对青州非常好奇。”   白泊露出一丝诧异,强调道:“你未见过大疫之下的情形,死者相连、路有白骨。以你的身体,去了必会染疫而亡。”   白殊扬唇笑道:“我倒觉得,我的命还挺硬。”   说完,他没再理会白泊的反应,径自推门离开花厅。   待回到上景宫,进门就见到正在等人的冯万川,请白殊过谢煐书屋。   白殊也要寻谢煐,自然跟着过去。进房座落,喝着早备下的参汤,将刚才白泊的话说了一遍。   言罢,白殊续道:“白泊既然如此肯定,该是有他个人的渠道获知消息,青州的形势看来十分危急。”   若有官方消息到,如此大事,便是休沐日,宰相们也会被召进宫中议事。自然,也少不了得叫上谢煐。   谢煐点着案几思索,缓缓道:“他的渠道,不会比朝廷的快多少。且待明日,该是早朝便能见分晓。”   *   翌日早朝,进行到一半之时,下方有传青州八百里急递。   信使满身狼狈地被两名羽林卫扶进殿中,从怀里掏出信递给走下来的孙宦官。   信还未传到嘉禧帝手中,信使便一个响头磕在地上。   “青州反贼抓了平王殿下,扬言若是朝廷不派太子与楚溪侯去治疫,就要杀平王祭旗,遣患疫者四方流亡!”   作者有话要说: 第36章 东行   信使声音还未落, 正从谢煐面前走过的孙宦官猛然顿住,转过身不可思议地瞪向他,随后又瞪向自己手中的信。   从疫区送回的信, 此时仿佛成了烫手山芋,孙宦官扔也不是拿也不是。   信使赶了几天路,疲惫至极,声音算不得多大。只是众人都等着听他陈禀,他的话音才勉强传到上方嘉禧帝耳中。   殿中先是静得落针可闻,随即杂嘈之声四起。听清的人交头接耳议论, 没听清的忙着向旁人打听,离信使近的人还不动声色地挪着脚, 试图尽量远离他。   高坐上方的嘉禧帝都有些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撑着御座站起身, 喝问道:“你刚说什么?再说一遍!”   信使却只跪在地上不言语。   所有人目光看过去, 等了片刻, 依然不见他动。一个扶他进来的羽林卫弯身察看, 才回禀道:“禀陛下, 他晕过去了。”   殿内的声音随着羽林卫的话渐渐静下来, 嘉禧帝缓缓坐回去,抬手挥了挥。   坐在下方的白泊对孙宦官道:“劳烦孙内侍寻间房,让两位卫士将他扶下去休息, 再请太医为他诊治。”   孙宦官召过一个小宦官做好交待, 让他领着两个架起人的羽林卫下去。   随后他为难地看看自己手中的信:“这个……”   按理,从时疫之地传来的东西, 是不该拿给天子的。   白泊向他伸手:“老夫先看看。”   不过, 未等孙宦官递出信, 谢煐便向前探身, 抢先将信抽走。   “既然那边指名道姓要孤去治疫,这信还是该孤先看。”   谢煐拆封取信,一目十行地扫下去。   纸不多长,字迹缭草,只大略记述为:   平王一行抵达州治所在之城,正要按各县受灾情况安排分发赈灾物资,却听闻受灾四县皆闹起疫病,尤以青淄县为重。平王与众人商议后,为方便赈济与救治,持兵符向最近的鹰扬卫调兵,迁四县灾民到青淄县一处山谷集中。   哪知那山上聚有山匪,不仅下山抢东西,还把平王和几位官员抓了,一直向官府勒索。武威军与鹰扬督尉投鼠忌器,偷袭几次救人未果,还有一部分卫士也染上疫病。如今双方僵持,山匪提出要朝廷派太子与楚溪侯前往治疫,乃是因为前次孟夏腹痛症是他二人解决。   谢煐看完这封语焉不详、避重就轻的信,轻哼一声:“不过区区山匪,也配叫一声反贼?”   侍中沉着脸起身,一边向谢煐走来一边道:“太子此言差矣,山匪既敢扣押平王,便是与朝廷作对,称一句反贼不违过。太子既看完,可否给臣一观?”   谢煐将信递过去,又恢复以往垂眼不语的模样。   侍中快速看完,向嘉禧帝转述一遍。殿上众官员皆是听得面面相觑,便是平日不通庶务的,都忍不住在心中嘀咕:就从未听过这样赈灾的,虽说集中救治好似有道理,可四个县啊,别处灾民过去的路上又要饿死病死多少人?   御史大夫低头算算,起身疑惑地道:“这时间上好像不太对……平王该是月初抵达,到今日才十一日,扣去信使回程,哪有时间让别处灾民迁去青淄?”   兵部尚书也起身道:“平王所调的鹰扬卫,该是下卫,有一千人。随行武威军亦有千人。两千人,却被山匪抓住平王,还营救不出……这委实奇怪。”   他话音刚落,便有一个亲平王的官员出列道:“山中有匪,鹰扬卫却不剿,这是该处鹰扬督尉失职!”   兵部尚书反驳道:“政事堂从未给兵部发文,兵部怎可自行调兵。”   说到政事堂,白泊不得不起身说话:“禀陛下,政事堂从未收到过青淄县有匪的消息。”   嘉禧帝沉着脸听他们吵完这几句,开口道:“众卿以为,现下该如何行事?”   侍中自刚才起身就一直未落座,此时直接道:“当务之急,自是先救出平王等人!还请陛下遣太子前往救人。”   中书令缓缓站起身,驳道:“岂可贼人说什么朝廷便应什么。太子乃一国储君,千金之躯不可涉险。臣以为,该另遣人前往青州。”   侍中转头看向他,目光冷然。中书令八风不动,恍似未觉。   此时,一人从队列奔出,直跑到御阶下才扑嗵跪倒,一边不断叩头一边大声哭喊:“陛下一定要救救大郎啊!臣妹就只大郎一子!若是大郎有个三长两短,这可让她怎么活啊!陛下——”   众人这才看清,原来是挂着散官衔、平常上朝当凑数的承恩侯,皇贵妃的哥哥、平王的舅父。   嘉禧帝被他一声声“陛下”哭得头疼,招手道:“来个人扶承恩侯起来,成何体统。”   承恩侯却是直接赖在地上撒泼:“陛下!臣若劝不动您命太子去救大郎,哪还有脸去见臣妹!不如就让臣一头碰死在这殿上,先去下头等着他们娘俩吧!”   嘉禧帝听他越说越不像样,用力拍拍扶手,喝道:“你这般闹,朕还如何与太子、与众卿商议救人的事!”   承恩侯一听嘉禧帝有松口之意,立时收了哭声,麻溜地爬起来,退到一旁继续抽抽搭搭。   白泊自然也听懂了嘉禧帝的意思,再次起身道:“此事已不只是平王个人的安危。山匪以患疫者相威胁,太子若不去,怕是疫病会迅速往外扩散,届时灾祸更难以控制。只是太子出行非同小可,随行人员还得政事堂合计一番。”   嘉禧帝听得满意,转眼去看谢煐:“太子,你可愿往青州?”   谢煐被点到名,这才抬眼起身,淡淡地道:“臣不敢辞。只是,还请陛下赐臣临机专断之权。否则,如若青州官员不听差遣,以致救不下平王、拦不住患者,那臣也无能为力。”   他这话一出,殿中众官员都忍不住彼此交换起眼色——太子莫非是要趁机把青州清洗一遍?   谢煐要求正当,嘉禧帝一时间也拒绝不得,只好道:“今日早朝先到这,政事堂赶紧把太子出行的事议清楚,再报来与朕,好让太子尽早出发。”   孙宦官喊了退朝,嘉禧帝离去,众官员依次退出,谢煐与宰相们则转往政事堂。   白泊先问谢煐:“太子可有要求?”   谢煐眼也没抬地回道:“让太医署调十名太医与孤同往,户部发文给附近各州县,随时听令调集粮食与药材。孤带两千东宫卫,兵部发文命目前在青淄的武威军与鹰扬卫折返。至于其他人员,诸公看着办吧。”   那两千兵待在那里反而是个掣肘。   尚书右仆射却有些为难:“军中或有已染疫者……”   谢煐瞥过去一眼:“要么把人调回,要么把兵权给孤。”   这几乎是不可能的。   尚书右仆射叹口气,转向白泊:“白公,你看呢?”   侍中却是不耐烦地道:“兵部去个文,让太子收回平王那两块兵符,让他们都原地驻扎。军中自有军中的治疫手段,该怎么办怎么办。”   收回兵符,平王就节制不了那两支队伍。谢煐有符无令,也是同样。两边算是互不相干。   白泊也点头道:“便如此吧。”   这时,有小吏来报,信使醒转过来。众人忙令下方将信使抬来,要细细问情况。   可惜这信使甚至不是随行武威将军的亲兵,知道的不多。唯一能解释的,只有御使大夫先前提的时间问题。   原来平王刚一转入黄河,便将押着银钱的户部官员撇下,带着三百武威军直往青州。此时河水还比平常急,满帆之下,一行人八日半便抵达州治。而在第二日,平王一边派人往鹰扬卫调兵,一边急令各县将灾民往青淄赶,他自己也带人赶往青淄。   这信使此次被分派的任务是做饭,队伍到青淄后一直在营中值守,并不知外头具体如何,只某天突然就听说平王和几个官员被抓了。接着便是一片兵慌马乱地试图救人,但也接二连三地失败。   直到山匪提出条件,众官员无奈,只得紧急往朝廷送信。信使因为一直在后方,没有染疫的危险,才被挑出来送信。   众人听他说完,只觉得困惑更多。可现下也无从了解,只能等待青州下一次上报。   事情紧急,政事堂众宰相们不敢拖延,速速议定各个方面,便由白泊呈给嘉禧帝。   最后定下谢煐后日便出发。   谢煐先回上景宫做准备。   白泊又处理了不少事务,将要同去青州的官员招来细心交待过,直到散职才出宫。   他上了自家马车,发现里面坐着个其貌不扬的中年人。   白泊没有丝毫惊讶,敲敲车壁,让车夫回府。   中年人抬眼看向白泊:“白公,为何不拦下谢煐?让青州乱下去才是最好。”   白泊轻叹口气:“你当我不想拦吗?但以天子对平王的宠爱,拦不住。”   中年人冷冷一哼。   白泊却抚着须,缓缓道:“既然在朝中拦不住,那便在外面拦吧。他们离了京,要找下手的机会总没有那么难。谢煐和白殊,只要能杀掉一个……”   中年人扯起唇角,似笑非笑地道:“白公当真舍得?那可是你亲儿子。”   白泊平静地回视他:“自他出生,白某从未有一日当他是儿子。当年我既敢站出来,便没再想过自己还会有后。怎么,殿下如今已是信不过我了?”   中年人紧盯着白泊片刻,才放缓神色:“白公说哪里话。你为大业牺牲至此,殿下一直记在心中,也一直心有愧疚。”   白泊不置可否,只道:“我知殿下等待日久,心生烦闷,但此时形势尚不宜动。还请转告殿下,再耐心多等几年,我必将皇位奉于殿下面前。”   中年人呵呵一笑,抬手不轻不重地拍了下白泊肩头。   作者有话要说:   ps,皇帝纵容大皇子平王在齐地经营,只是在文官系统里,兵权是不会让旁人碰的,亲儿子也不行。   ------------------ 第37章 骇人   谢煐在回程途中便派人往卫国公府送消息, 待回到上景宫,先交待冯万川收拾东西,便往白殊的院子走去。   白殊正躺在竹影里的榻上吹风小憩, 谢煐瞧他的表情便知,定然是在看脑中书库里的书。知雨在一旁用布巾给黑猫擦毛,看上去是刚给猫洗过澡。   现在天已经很热,谢煐待的房中都得摆上冰鉴,白殊才总算换上薄衣,并且热衷于在院中吹风。旁人只觉风都是热的, 对他来说,在阴影里吹着却是刚刚好。   白殊听到动静, 睁眼望过来,随后坐起身拍拍榻, 示意谢煐坐, 又吩咐守在院中的另一个小厮去拿巾帕过来。   谢煐接过, 发现巾帕竟是冰凉的, 显然先前用冰镇着。   他瞥过白殊一眼, 才将巾帕贴到脸上, 缓缓擦拭。白殊现在还受不得这么凉,那这巾帕应该是专程给他准备的。   白殊见他这般神色,便笑道:“你说今日早朝见分晓, 我就猜着你下朝了会过来。如何?”   谢煐擦过脸, 又接过小厮送来的水喝了,回道:“青州信使到了, 我们后日出发。具体的, 到先生院中一块说。”   白殊点下头, 吩咐知雨:“去拿我早先准备好的那封信, 送去给大表兄。”   随后便跟着谢煐站起身,一边向院门走一边叫了声“小黑,跟上”。   谢煐垂眼看去,就见黑猫抖顺一身毛,迈着步子走在白殊身边。   他有些诧异:“你不抱它了?”   白殊一叹:“小黑嫌热。”   两人慢慢往后院走,谢煐问:“对生意有影响?听冯万川说,你让制皂那边停了香皂,赶制一批肥皂。”   白殊摇下头,解释:“影响不多大,限量卖有人抢才好维持高价。现在既决定要去,我就让大表兄把这批肥皂的成本单独分账。这算赈灾物资,不好让刘家出成本,就我和你分摊了吧。   “白泊说是大疫,人数众多的话,这东西估计会消耗得很快。我打算带一批工匠过去,看看制作速度能不能赶上消耗。只是制皂原料……”   谢煐接道:“这个交给我。你把单子列好,我会让青州官府准备。”   白殊点头,续道:“酒精就没办法补充了,只能带现有的。当然,我也会带一套小工具和两个熟手,能做一点算一点吧。”   谢煐听他一直在说治疫物品,等他说完,又问:“你自己的东西可备妥?要待的时间估计不会短,你在吃的药……”   白殊目光看过去,微微一笑:“放心吧,备下不少,我现在可宝贝自己呢。而且,我先前去医馆和杨老大夫提过这事,他特意说了,我若真去,他就派儿子跟着。   “一来盯着我的身体,怕要换方子,二来也去帮帮忙。毕竟这种时候,多少大夫都不够用。要不是他实在年纪大了,都想自己跟着去。哦对了,一会儿还得派个人去医馆通知一声。”   两人细细聊着准备工作,来到怀伤的院子时,同住后院的张峤已经先到了。两人坐下没多久,又有东宫卫领着薛明芳和贺兰和过来,甚至连卫国公都跟来了。   谢煐先将早朝的情形说过一遍。   薛明芳有点幸灾乐祸:“平王、青州知州、通判、还有几个属官都被绑走,一锅端啊这!”   卫国公扬手在他背上拍了下:“正经点,这事不寻常。”   怀伤也道:“将灾民赶至一处,恐怕平王还有别的心思。”   卫国公点个头,沉声续道:“青州这种不临着边、又非要塞之地,所驻鹰扬卫大多是就近招募青壮。如果平王真对当地灾民打什么歪心思,很可能会引起哗变。”   薛明芳等三个年轻人恍然大悟,若真是军中哗变,那平王几人被抓也就能说得通了。   卫国公续道:“那边绑了平王,又要求太子过去,听着可一点不像山匪所为。”   薛明芳道:“根本就没什么山匪吧!平王被抓,天子必然震怒,鹰扬督尉怕朝廷连原因都不问就直接发落他,才找这么个借口?”   张峤却道:“不像,武威军还在呢。若只是骤然哗变,仓促之间没人组织,就算能借人质支撑一时,也扛不住这么久。必然还有一支力量,能够组织人手与官府抗衡,所以也敢说出让患疫者扩散的话。”   贺兰和插话道:“因为先前解决了腹痛症,所以要求殿下和三郎过去治疫,这感觉像民间的想法。若是念过书的人,大多能知道腹痛症和疫病之间没有联系,可百姓们却会有这样的联想。”   张峤接道:“四月时,我撒出去百来多人,特意往偏远的村子去治腹痛症,将殿下与三郎之名传扬出去。百姓们由此而信任殿下,倒也不奇怪。”   怀伤总结道:“有三种可能。其一便是章臣适才所言,真是百姓自发地希望殿下去救治他们。其二,整件事完全是平王设的套。其三,另有别有用心的人混在其中,引导百姓那样想。殿下都要有所准备。”   谢煐点下头。   怀伤再问:“还有谁与殿下同往?”   谢煐回道:“由曹御史辅佐,他有过单独赈灾的经验。户部的人被平王撇下,并未被抓,待我过去还能继续用他们。”   怀伤沉吟道:“曹御史虽与二王派系都不亲,却是个圆滑之人。目前来看,青州出事必涉平王,天子想来也知道,选此人前往,还是有保平王之意。”   谢煐淡淡地道:“我不去便罢,我既去了,多少也要扯下他一层皮。”   小会议开到这里,各人散回去做出发准备。   谢煐临走时对怀伤道:“我留一千东宫卫在京中,全听先生调遣。”   怀伤看看他,又看看安静跟在他身边的白殊,笑道:“殿下两年前便能临危不乱、力挽狂澜,如今身边再添一大助力,相信此行必能圆满。”   白殊跟着谢煐回前院,小声地问他:“殿下没将白泊叫我过去的事告诉他们?”   谢煐脚下略略一顿,随既状似自然地道:“事忙,忘了。”   白殊盯着他直视前方的眼睛,忍不住扬高唇角,却也没说破,只转个话题道:“我在想先生刚才说的第三种情况。先前白泊说天子会派你前往青州,他却想将我留下,我曾怀疑过是不是他也牵扯进青州事中。可现在看,却又不像。”   若是青州那边是白泊在推动,白泊既想留人,那提要求之时完全可以只提谢煐一人,不需要把白殊也带上。   谢煐瞥过一眼:“白泊在密切关注青州事态。这次他如果不是因为父子亲情想留你,那真正目的便是想分开你我。”   白殊一口断言:“绝不可能是父子亲情。他面上演得再像,我都没感受到他对我有一丁点的关心。”   两人默默走了一段路,待到岔路口,谢煐突然从袖袋中摸出一块墨玉牌递给白殊。   白殊接过细看,发现一面雕着龙,另一面刻有个“煐”字。   谢煐道:“此乃我唯一信物,见牌如见我,你可凭它调遣所有东宫卫。”   白殊微愣——东宫卫可是谢煐保命的底牌。   “跟在我身边。”谢煐凤眸深幽,“希望你不会有用到它的一日。”   六月十三清晨,谢煐带人前往青州治疫。   十艘大船从码头缓缓驶离,旗舰桅杆上高高飘扬起黑龙旗。   除谢煐、白殊与他们带的人外,曹御史与太医署派来的人也都搭乘在旗舰之上。   此次太医署派出医师二人、医生三人、医学生十人、医工十五人,距离谢煐要求的“十名太医”其实砍了一半。不过谢煐早已料到如此,当时开口便直接往高了提。   现下那些太医与学生在甲板上围着青州信使,向他询问疫病具体表现。可怜那信使,本就是因为身处后方才被挑选出来,此时哪里说得许多,只能愁眉苦脸地应付。   白殊从一层中央船舱的窗口望出去,笑着摇了摇头:“没想到,上月刚送表兄与贺兰先生南下,这么快便轮到我出京了。”   随既他又看向坐在旁边的谢煐:“殿下想好怎么说服这些太医按照我的方式防疫了吗?另外,如果我拿出方子,又该找什么借口?”   总不好每次都说碰巧看到古医书。   谢煐转眼回视他:“无需说服,直接让下面照做便是,只要有效果,他们自不会生出不满。方子也一样。”   白殊想想也是,这又不像上次,为了应付天子才要编套说辞。   抬眼看到知雨铺好了床,白殊站起身:“起太早,我再去睡会儿。”   他施施然走过去,揭被躺下,没多久就随着轻微的摇晃感沉睡。知雨守了片刻才退到旁边的小舱,临走之时还悄悄看了眼谢煐和另一张床。   鉴于先前白泊突然想分开两人的举动,谢煐一改欲将白殊安置在别处的想法,连在船上都特意同住一舱。   谢煐原本担心白殊受不了行船颠簸,但从运河入黄河两日后,他发现白殊竟是比知雨还精神。   见谢煐诧异,白殊笑道:“行船这种摇晃没什么,马车的颠簸我才不太受得住。”   他以前接受过各种气流冲击的训练,对船体摇晃还算适应良好。   天公作美,一路顺风顺水,船队在十一日后的傍晚抵达青淄县外的码头。   知县领着一群僚属、乡绅候在码头上迎接,小心翼翼地上前给谢煐与曹御史见礼。   “臣请太子殿下安……见过楚溪侯、御史。臣与县中乡绅已在杨庐备好宴席为诸位接风洗尘……”   谢煐抬手打断他的话:“不必,我们在码头外扎营一晚,明日直接前往山谷。所需马匹车辆可已备好?”   知县苦哈哈地点头:“俱已备好……”   这些可不在朝廷划拨的范围内,全得当地自行准备。他先前已经给平王一行准备了一批,现在又来了更大的太子,他直接把杨庐城大户的马借了个遍。   谢煐看他这模样,直言道:“知县若是明日不方便,留个小吏领路便是,无需亲自跟着孤。”   知县也不想跟去,可他不敢不跟。   谢煐让东宫卫去寻找扎营处,直接站在码头上便问知县:“你可知平王究竟如何被抓?”   知县皱着张脸:“臣……一直在后方为平王殿下转运物资,出事前不曾去过前方,是以不知详情……”   薛明芳在旁边翻个眼,问他:“那抓人的山匪是什么来路,你总知道吧?这可是在你的治下。”   治下出现山匪不是什么大事,可山匪抓了个王,还用来威胁朝廷,这事可就大破天了。   知县长叹口气,稍稍为自己辩解道:“领头的人是祝五娘,人称五娘子,原是带着一伙人走商的。这次家乡遭了灾,听平王令迁来此处。他们都是本县人,来得早,当时还帮着建围场。臣真是从未听说他们是什么山匪啊!”   谢煐这边的人倒是听得彼此对视,连白殊都有些诧异——首领竟是个女子?   曹御史问:“那现下山谷是何情形?平王等人可有受伤?”   知县道:“现下祝五娘带人守在山谷入口处,每日早晨带着平王几人到谷口,若不在三通鼓内送进当日口粮与草药,便杀一人。武威将军与鹰扬督尉无法,只得天天给他们送东西。”   其余人又问了些事,知县一一答了,不过他知道的也就是外围的情况。   待别人都没了问题,白殊突然问道:“你一直在杨庐城,城里可出现患疫病的人?”   知县连忙摆手:“那当然没有!”   但话音刚落,就见到白殊似笑非笑的表情,心头猛地一惊,又想不出哪里不对,只得垂下头去。   谢煐瞥他一眼,领人向扎营处走去。   知县不敢离开,只让属下去遣散乡绅,又跟东宫卫要了顶帐篷,跟着在外头凑合了一晚。   翌日一早,众人起身收拾好,知县备下的马与马车也送了过来。   白殊抱着黑猫,正要带知雨去搭车,却被谢煐伸手拦下。   谢煐低声道:“我带你骑马,坐车比骑马还颠。”   白殊闻言,看看坑坑洼洼的泥土路,默默随谢煐去骑马。   一行人来到山谷外武威军与鹰扬卫的驻扎处,远远还能看到谷口两边架起的高高瞭望楼。   薛明芳低声嘀咕:“还挺像回事儿啊。”   武威将军与鹰扬督尉将谢煐等人迎进主帐,谢煐依然先问平王被抓的情形。   武威将军垂头沉默着,倒是鹰扬督尉臭着张脸,重重一哼。   他看向武威将军:“赵将军,你不说,我可说了啊。老子手下的兵跑了一半多,这要不和朝廷好好解释解释,朝廷能直接摘了老子的脑袋!”   这话一听就是憋了许久的火。   紧接着他便对谢煐抱个拳,粗声粗气地道:“太子,平王将灾民迁到这处山谷,根本就不是想救人,而是要把他们都埋在山谷里!不过消息走漏,直接引得臣底下的兵哗变,抓了平王和知州、通判几人,退进山谷里。现下就僵持住了。”   短短几句话,却是听得在场众人背上生寒。   平王竟想杀掉如此多的灾民?!   便在此时,有卫士来报,谷中来了一个胡人使者,求见谢煐。   武威将军问:“有几人?”   “就他一人。不过……”卫士抬头瞥了武威将军一眼,又垂下头,“知州被架在谷口。那边说了,如果人回不去,就将知州的项上人头扔过来。”   武威将军看看谢煐,见他不反对,便让卫士去领人。   进来的胡人身材高大,虎背熊腰,一下巴乱糟糟的胡子,不过面容还算温和。   他右手压在左胸上,对着谢煐躬身施礼,抬起身后笑道:“小人曾去京城行商,见过太子殿下,因此五娘子让小人来确认一眼。”   谢煐定睛看着他,黑沉的凤眸微微闪烁。   作者有话要说:   小可爱们过节快乐呀!   -------------------- 第38章 治疫   那胡人手还未放下, 目光一转,看向站在谢煐身后的白殊,再次躬身行礼:“这位郎君如此俊美, 应该是得仙人赠医书的楚溪侯吧。”   白殊微微一愣,完全没想到民间竟把他传成了这样。   下一刻,他感觉到谢煐几不可察地向自己微侧身,手肘自然地往后轻抬,不经意般地碰到自己手臂。而就是这一瞬间,谢煐的手肘快速轻点了两下。   白殊顿时明白过来——这个胡人谢煐很可能认识。   胡人抬起身, 续道:“小人叫扎巴。五娘子让小人带太子殿下和楚溪侯进谷,商谈怎么治疗疫病。”   他话音刚落, 武威将军就一个箭步半拦在谢煐身前,厉喝道:“太子绝不可进谷, 要商量便她自己出来!”   武威将军手下已经丢了一个王, 生怕再赔进去一个太子。   扎巴只看了他一眼, 又盯着谢煐。   薛明芳上前一步, 伸手拨开武威将军:“赵将军自重, 你还做不了太子的主。”   谢煐目光都没往那头转一下, 只对扎巴道:“孤刚到,尚有事要处理一二,你且到帐外等候。”   扎巴点点头, 干脆地跟着卫士出去。   谢煐向后摆下手, 冯万川立刻给武威将军和鹰扬督尉递上两封早准备好的信。   两人忙拿出打开,发现是兵部公文。   谢煐淡淡地道:“平王的兵符由孤收回, 两位可以拔营了。孤的东宫卫会在此驻扎。”   刚才还有些不对付的两个武人顿时面面相觑。   鹰扬督尉苦笑道:“臣也不能放着那一半兵不管, 还请太子允臣在附近驻扎。”   谢煐看他一眼:“孤无权节制鹰扬卫, 督尉可自行权衡定夺。远离十里以上即可。”   武威将军反而更着急一些:“太子, 臣军中还有患疫卫士!”   薛明芳不耐烦地道:“军中自有防治程章,你不敢回京就搬别处去,自己管自己便成了。”   “那请太子拨太医与药材给臣!”   谢煐瞥他一眼:“你可送病患进谷,一同治疗。”   说罢,便向帐外走去。   白殊也瞥了下那武威将军,一边跟上一边低声问:“真不管他们?”   谢煐微侧过头,同样小声回道:“以他的身份,军队驻扎在这,杨庐知县不敢不给他调大夫和药,无非是想要太医而已。”   出了帐,谢煐向扎巴问过几句谷中情况,对他道:“孤要带二十东宫卫。”   对面显然也预想过,扎巴痛快地答应下来。   白殊对候在外头的孟大招下手,孟大立刻带着身背箩筐的二十人过来。   谢煐再对跟出来的冯万川和曹御史分别道:“一号单子。请曹御史领户部几人尽快调集单子上的物资,孤随船带过来的不多。”   曹御史想想后方还在转运随船物资的东宫卫,一边在心里嘀咕“那还叫不多”,一边接过冯万川递上的清单,却是越看越吃惊。   “这些东西……怎么连糖都要?”   “俱是治疫所需,曹御史不可怠慢。”   谢煐强调完,便带着白殊上马,领着二十名东宫卫,随扎巴前往对面山谷。   扎巴也临时得到一匹马,自己上了马才发现谢煐与白殊是共骑,白殊怀里还抱只黑猫,惹得他一边领路还一边忍不住总偷眼去看。   留下的冯万川笑呵呵地对曹御史道:“这次楚溪侯特意带了一批银钱过来,若是户部拿来的钱不够,可以先从楚溪侯这借着。”   曹御史听得微愣。他虽不知道那钱真是白殊出的,还是谢煐为了好找天子要账才托了白殊的名,但终归东宫愿意先垫着,至少说明这单子上的东西不是胡来的。他再次看看单子,心情复杂地去找人安排了。   薛明芳同被留下布置扎营事宜,他拍拍还在远望谢煐的武威将军:“赵将军,那边就是一群乌合之众,还停在山谷当中。你们晚上从两边山上快速摸下去,怎么还救不出平王?”   武威将军横眼看他:“再快,也没对方把刀架在平王脖子上快。对面那个五娘子带的一群人警醒得很,布防也周密,完全就是行伍作风。我们夜袭过两次,她就放话说,若我们再去,便把平王关到后方疫病区。”   薛明芳砸下舌:“够狠。不过,这谷里少说也得有个一两万人吧,平王竟然想全杀了?他到底怎么想的,你们也真下得去手。”   武威将军沉默片刻,才道:“平王有符有令,我只奉命行事,不过问其他。”   而且,下面人要真下得去手,消息也不会走漏出去。平王还不至于蠢到想靠鹰扬卫去设伏。   薛明芳轻哼,再次拍拍他肩膀:“好了,劳请赵将军赶紧拔营,腾地方给东宫卫吧。”   *   白殊抱着黑猫靠在谢煐怀里,周围是孟大那批熟悉他的东宫卫,又能比先前放轻松些。   他看扎巴时不时偷瞥一下,有些好笑地问:“你认识那胡商?”   谢煐控着马尽量走平稳,一边道:“他是葛西尔手下一员大将,扎巴是他的姓,他们部落里没人会这样叫他。也不知为何会出现在此,若被告发到朝廷,多少都要受点罚。”   白殊却是回得轻快:“待事情理顺,你找机会问问他好了。还有那五娘子,看这阵仗,她的出身估计也不简单。”   两边营门距离很近,一行人很快来到谷口营门前,东宫卫纷纷下马,毫不在意地将马拴在谷口竖起的栅栏上。   营门被缓缓拉开,一个看上去只有二十多岁的女子站在前方,身后跟着十几个同样年轻的男女。   她见扎巴对自己点点头,一双眼睛锐利地扫过谢煐等人,抱了个拳:“红衣见过太子殿下、见过楚溪侯。五娘在里面,诸位请随我来。”   白殊仔细看看她,发现她身上劲装虽然脏污,也依稀能看出原本是红色,就不知那是本名还是个绰号。   他在观察人,却没发现,落在后方的扎巴也在观察他,看到他与谢煐并排而行,眼中兴味更浓。   在东宫卫的环护之下,白殊与谢煐跟着红衣往营内深处走去。   这营里虽搭着几处棚子,零星还有些帐篷,但大多数灾民还是幕天席地地躺着发呆,只有少数人在做些砍柴之类的杂活。   白殊看他们面黄肌瘦,满面愁容,许多人甚至衣不蔽体。不过目光虽然迷茫空洞,却还不至于透出绝望,大约心中还有着一点点希冀吧。熬过这场疫病,等到入秋便回家乡种一茬能越冬的粮,再熬到明夏就能有收获。   这时,谢煐问道:“在施粥?”   白殊跟着抬目四望,见前方左右两边架着两口大锅,其中一口锅前有灾民正在排队,秩序倒是还良好。锅边附近还有穿着鹰扬卫军服的兵士守着,该是哗变之后投了这边的那批人。   前方红衣却摇摇头:“粥只能早晚各一次,早晨的稠些,晚上的稀些。”   说到这,她回头看看白殊,很浅淡地笑了下:“不过上回治腹痛症时,大夫强调过,平时最好能饮烧开的水,尤其是体弱的人。所以我们施粥之余都会烧水放着,有人渴了便去要水喝。”   说话间,众人已经能看到锅前的情形。一个兵士拿着大勺子舀水而出,倒给排前面的灾民,灾民赶紧喝够了就走到一边。只是,能有东西装水的人很少,多数人都是用手接水。   白殊叹口气——在当下这时代,治疫最难的反而是改善卫生环境。   红衣将一行人领进一片用栅栏专门圈出来的地方,里面看着收拾得干净不少,人的精神面貌也比外头强许多。百姓大约是以家族聚在一处,不仅衣服都完整,身边还摆着些生活用品。   而且,路上除了百姓,还能看到许多鹰扬卫的兵士,估计都集中在此处。   白殊与谢煐被红衣领到中央的棚子处。   棚子里正有几个人坐在地上说话,见到他们立刻站起身。坐正当中的那名女子打头迎上来,带着身后的人一同抱拳躬身。   “祝五娘率众拜见太子殿下,拜见楚溪侯。”   白殊刚才便在打量她,见她大约三十出头的年纪,却是做男装打扮,表情瞧着挺和善。倒是她身后的那些男男女女,虽年纪不一,却是个个都有点“匪气”在身上,皆是目中含着精光,只看站姿便能知道实战经验不弱。   五娘子直起身,目光扫过谢煐与白殊,续道:“此处简陋,连块干净的垫子也无,只好委屈两位站着说话。很感谢太子殿下与楚溪侯愿来此治疫,只是,平王尚且不便交还。”   谢煐摆下手:“不提他,先说治疫。”   五娘子闻言,目光微微一闪。   便在这时,三个东宫卫卸下身后箩筐,从里面各取出一张胡床,支开摆在地上。   白殊和谢煐坐上去,孟大又对五娘子比个请。   这一下,五娘子那方人都难忍诧异,个个露出吃惊模样。   五娘子很快回过神,没有推辞,大方地坐下,再对两人抱个拳。   白殊轻抚着怀中黑猫,慢慢开口道:“五娘子,首先,我希望你能认识到,治疫自古便是一大难事。并不是我们来了,给个方子,就能立刻治好。治疫,尤其防疫,须所有人配合。”   五娘子原是等着谢煐说话,却没料到开口的会是白殊。她目光两边转过,看谢煐坐着不语的默认模样,便也端正面色,点头道:“这个我们自然知道。”   接着她便长叹口气:“碰上灾碰上疫,我们都怨不得什么,只要官府好好赈灾治疫,真挺不过去也是命不好。可平王他们根本没有救人的心。如今我们所求,只是太子殿下能来主事而已。”   白殊看她对眼下形势很清醒,便放柔声音,继续道:“如此便好。刚才我听扎巴说,你们将病患都隔在后方,除了大夫,都是只进不出。这已经是很好的处理手段。”   五娘子回道:“我家里祖上出过大夫,也曾经历过疫病,这都是先人总结出来的办法。只是,这般两边相隔之后,虽说疫病扩散的速度减慢了,可前方依然不断有人染病。”   白殊道:“那是因为起病的邪物还在,一会儿我会教你们如何加强防范。”   众人听他说得如此斩钉截铁,心中震惊之余,也不免涌起希望——疫病最可怕之处就是不断传人,只要能防住,人心就能跟着安定。   五娘子后方的一个青年忍不住插话问:“那患病的能治好吗?”   白殊瞥他一眼,却是问道:“目前有没有治愈的病例?”   五娘子点头道:“有,但都是早期轻症。病情加重之后,患者上吐下泄,药食难进,基本就是等死了。”   对于疫病症状,路上时白殊听信使说了一些,刚才又听扎巴说了一些,基本能猜到类型。   “我能提供一些辅助手段帮助患者恢复,也有一些方子,但用药治病还得靠各位大夫集思广益。”   说到这里,白殊的目光变得严厉:“只是,我要辟一片地方给大夫们讨论与休息,配药熬药也在那里进行。这片地方太子会让东宫卫来护卫,旁人非要事不得进。五娘子可能同意?”   五娘子不仅没有恼,反而目露喜意:“现下大夫们都住在我们这一圈的深处,楚溪侯可去看看,若不够大,我们再往外退!”   越是这样谨慎地对待大夫,才越能给人治好疫病的信心。   听她应得干脆,白殊欣然起身:“既如此,我们这便去吧。也请五娘子派个人,去领我们的人进来。”   五娘子跟着站起身,随手点了个青年。谢煐这边孟大也点出两人,一同去领太医署拨的人和要驻守的东宫卫。   白殊一行跟着五娘子去后方大夫的居住地看过,这里和最后方患者所在的病区只隔着十几步,主要是方便那边有事要唤人。此时这片区域里只有人在熬药,大夫们全在病区里忙着。   病区也被栅栏阻隔,入口处还有几个兵士在把守。   五娘子指着入口前一块无人聚集的空地道:“现下里面看顾病人的,就是轻症病人,以及自愿进去照顾亲人的人。里面另有锅熬粥烧水,我们每日将口粮放在此处,里面的人再出来拿。   “除了大夫,只有得到所有大夫确认过的治愈患者、或无病之人,才能从里面出来。即使出来了,我们也会安排人到另一片区域再待一段时间,观察是否无恙。”   白殊点点头,这些安排都非常妥当,听得出来五娘子那句“先人传下来的经验”所言非虚。   他估摸了下大夫人数和熬药所需的场地,要求将这片地方再大扩大两倍。五娘子二话没说,直接安排人去拆旁边的栅栏过来划地。   等着人干活之际,白殊三人再次坐下商谈。   白殊问:“可知现下里面有多少病患?”   五娘子面色有些沉重:“大概已经死了一千多人,都直接在更深处烧了。现下里面约摸还有一千二三,外头每日有十多个会患病。不过轻症者人数多,能占七成左右。此次疫病若是轻症时没能治好,不出半月便会转重。”   白殊露出欣赏之色——看来五娘子这些人是真有心想治疫,才会掌握数据。   “光靠大夫与里面的轻症者相互帮忙还不够,需要招募许多人手。五娘子既将此处管理得井井有条,可有好的招募方法?”   “这……”五娘子沉吟片刻,才有些犹豫地开口,“若是朝廷愿出过冬的口粮,和越冬粮食的种子,应当可以。”   白殊看向谢煐,谢煐直接道:“可。你计数与孤,孤去调。”   五娘子闻言一笑:“太子既信得我,我自是也信得过太子。等会儿就让他们商量招募之事。只不知,是招人来做什么?”   白殊倒不着急,只道:“一些杂活,待我进去病区看过,出来再与你详说。”   他示意东宫卫将箩筐都放下,从里面取出一套古怪的衣服,又道:“我与太子带三名护卫进去,五娘子可要一同?这里有二十件。”   出发得急,这些简易防护服还是白殊带着东宫卫在来程的船上赶制的。幸好这些东宫卫几乎都是全能型人材,裁剪缝补全不在话下。   五娘子似是没想到两人会进病区,着实愣了一会儿,才转身点了一个中年汉子和一个老翁,与自己同进。   旁边红衣急道:“五娘,我也去!”   五娘子却冷静地道:“病区危险,人自是越少越好。”   定好人选,众人跟着白殊将那件只有一个洞套脑袋的罩衣穿上,拿成套的帽子罩好头发,在脸上蒙好布巾,只露着一双眼睛在外。   白殊又拿起五指分开的大手套戴上,一边说:“大夫要诊脉,无法戴手套,但其余进去干活的人须得戴好。”   最后,他再给自己带来的黑猫也包好特制的小罩衣,抱在怀里,领头往病区走去。   小黑提醒他:“平均每天扫描和检测次数是各一次,若是超过,就要休息相应的两倍天数。而且,一天最多只能三次。”   白殊暗暗揉揉它脑袋:“放心吧,我记得。”   这样一行“怪人”一路往里深入,自是引得里面的病人与在治病的大夫都忍不住频频看过来。   白殊慢慢走着,有时也向大夫或病人询问几句。谢煐紧紧跟在他身侧,孟大带着两名东宫卫环绕住两人。   走过大部分地方,白殊从中挑出轻症与重症各一人,让小黑扫描。   扫描结果也并没有出乎他的预料——由某种细菌引起的腹泻性传染病,发病急,易引起腹泻脱水。此细菌可通过水传播、食物传播、接触传播,只要注意清洁消毒,能有很大预防效果。   白殊原本担心会不会是飞沫传播的病毒,或者蚊虫传播的疟疾,幸好不是。   看得差不多,白殊让五娘子叫人把病区里的大夫都召集到入口处,自己也慢慢往回走。   患病者俱有腹泄呕吐症状,这里的气味实在不好闻,地面也是腌臜不堪。这些排泄物全都带菌,按说最好能用东西盛装,再倒入草木灰搅拌灭菌,但现在根本没有那个条件。   五娘子看白殊眉头紧皱地四下望,以为他嫌臭嫌脏,便说:“绕到外边吧,外边有条河,气味能好一些。”   白殊知她误会了,却也没解释,只依言绕出去,果然见病区边上有一条小河流过。   他问五娘子:“你们都是从这条河取水吗?”   五娘子回道:“这河是从谷外往谷内流,应当影响不到外边吧?”   白殊强调:“水一定要烧开再喝。”   当然最好是别再碰这水源,但目前条件就这样,也没办法。   他想了想,又道:“怕下游还有村子。殿下,你记得问问知县。”   谢煐点下头。   五娘子见白殊竟如此自然地使唤太子,心中对他又看重一层,对治好疫病的信心也再加一分。毕竟,她带着一村子人出来,也免不了有患病的,便是没患病的那些,同样是每日惴惴不安。   待回到病区入口,白殊问了一句,得知太医们已经到达,便将他们也都召集过来。他在京城时就花了大半天给东宫卫紧急培训过,此时得给大夫们也培训一下。   白殊拉过一个穿戴罩衣的东宫卫,向众大夫细细交待注意事项:“进病区一定要像这样穿戴起来,这是防止沾染邪物的第一步。只有大夫们万不得已要把脉时,才可脱下手套。”   邪异传人而生病,这符合现下医学界对疫病的认知,众人对此倒是接受良好。虽说大热天的这样穿难受,但总比不小心染上病好。   强调完重要性,白殊才让众人脱下这一身防护服,再命外头的东宫卫去提几桶水,并几个空桶一起拿来。   “第二步,肥皂洗手去除邪物。出病区一定要用肥皂搓洗双手所有部位,最好洗两次,且一定要用流动的水。这里要安排人专门提水舀水,病区内的人不要碰水桶水瓢。”   说完,白殊让一个外区的东宫卫拿水瓢舀水往空桶里倒,示范如何洗手。   京城来的人已经知道肥皂是何物,但当地人都有些迷茫。   五娘子问:“这肥皂……”   白殊回她:“太子会提供。不仅出病区的人要洗手,外面的人用手吃东西和喝水前也要用肥皂洗手。只是条件有限,外面的人只能到偏后一点的河里直接洗了。”   五娘子肃容应下。   白殊继续道:“最后一步,是专门保护大夫的。”   他从东宫卫手上接过一个瓷瓶,拔开塞子,倒出一些液体在手中,随后举高手,让众人看到他如何给手部消毒。   “每位大夫,洗完手出病区后,可到东宫卫处取酒精抹在手部,也能去取邪物。”   这可是连京城来的众人都未见过的东西,下方大夫们一时间议论纷纷。   “酒精?酒之精华?”   “闻着的确有酒味……”   “这是给我们大夫专用的吗?”   白殊点头道:“酒精不易制取,存量有限。大夫们不仅要长时间待在病区,还须接触病患诊治,得多加一层防护。”   他这话一落,别说当地被征召来的大夫,连太医署指派来的人都感动不已。   大夫站在疫病第一线治病救人,但大夫也同样是人,谁心中又不害怕呢?先不说效果如何,至少楚溪侯和太子确有这份关爱大夫的心。   白殊看着众人眼含激动,心下暗自一笑——先让大夫们感受到关怀,往下的话可就更好说一些了。硬压着人去接受,总比不上让人自愿接受嘛。   作者有话要说:   疫病参考的是霍乱。   ------------------ 第39章 民心   白殊讲述完, 便让其余进病区的人,以及从病区里出来的大夫,都仔细洗过手, 再用酒精手部消毒。   当地的大夫和五娘子三人亲自体验过这两个过程,心里都有种说不出的奇妙感,仿佛真就感觉到身上的邪物被去除掉一般。   有人突发奇想,问了句:“这两样东西都能去邪物,那是不是能直接吃下去,去除体内的邪物?”   白殊听得笑了, 转眼看过去,是先前跟在五娘子身后、问病能不能治好的那个青年。   “大家得记着, 这两样东西都只能外用,切不可内服。肥皂可以类比澡豆、皂角, 只是效果要比那两样好很多。那两样尚且不能吃, 肥皂自然更不可以。而酒精, 比现下最烈的酒还要烈上数倍。烈酒喝多了都会伤害身体, 酒精喝一口下去就足以达到那种程度。”   大夫们听得频频点头, 表示记住了, 刚才提问的青年还闹了个大红脸。   白殊温和地对他道:“有想法其实是好事,对于新东西,就是该多有些想法, 才能有新发现。但实践之时一定要慎之又慎, 例如这两样,不确定能不能服用, 就绝不可直接给病人尝试。可以先在各种动物身上, 由少至多地进行实验。”   青年挠着后脑用力点点头。   此时, 一直默不作声跟着白殊的谢煐突然开了口:“日头高, 商讨的帐篷搭好了,进帐篷再继续说。”   白殊抬眼一望,果然见调来护卫的东宫卫们已经搭好最大的帐篷,现在正忙着搭给大夫们住的,便领头往那边走去。   谢煐边走边招过一个先前未进病区的东宫卫,问他要水。东宫卫递上两节用酒精擦过的竹筒,谢煐塞一个到白殊手上,自己开了一个。   白殊瞥他一眼,笑着拔开塞子喝完。刚说了那么多话,还真是渴了。   一行人走进帐篷,见里头还摆着数张草席。白殊和谢煐在上首坐了,东宫卫环绕在他们身后,大夫们也在各自找地方坐下。   人有点多,白殊让孟大去箩筐里拿出自己制作的简易扩音器,还谨慎地用酒精给靠近嘴巴的这边口子消过毒。   “好,我先来说说这次起病的邪物是通过何种方式传播的,大家知道之后,便能更好地进行防范。”   众人立刻严肃起表情,帐篷内也安静下来。   白殊缓慢且清晰地道:“此种邪物能在水中存活很长时间,这是它最常见的传播方式,也是最难防的一种。被邪物污染过的水源,人畜生饮,或是食用未熟透的水中鱼虾等物,便会患病。但高温能杀死邪物,因此,水一定要煮沸半柱香的时间才能饮,食物一定要熟透才能吃。”   这话听得五娘子这边的人心中一阵后怕。当初五娘子提出要烧水,还有人反对,说太费事。但五娘子一直坚持,甚至在迁往山谷的途中都烧水再饮。如果当时没烧水,说不定他们来到这里的时候,就会病倒一大半。   白殊观察着众人的表情,看他们该是都记下了,就接着往下说:“在出现病患之后,病患身上、以及排泄、呕吐出的秽物里,也会含有此种邪物。旁人接触这些,同样会沾染上。   “若是用染有邪物的手去拿吃的东西,那就会将邪物吃进腹中,染上病。或者误食病患碰过的食物,误用病患用的食器进食,也是同理。”   众人想象一下白殊所说的情形,心中都忍不住打个寒颤,实在是……恶心了点。   此时有人问道:“如此说来,只是接触病患,并不会直接染病。最终还是因为邪物入腹,才会染上?”   白殊给那人送上赞赏的目光:“对,所以这也是我刚才强调所有人都要洗手的原因。而对于病患的秽物也需要做处理,先去除邪物再倾倒。   “寻常情况下,那些秽物都会有器物盛装,可倒入一定量草木灰或熟石生搅拌。不过病区内病人太多,且都是就地排泄,便无法这样处理。只能直接往秽物上洒一层来搅拌,能除一点算一点。”   五娘子听得若有所思,此时问道:“原来是这样。那适才楚溪侯说要招募人手,便是做这个?”   白殊点头,回答她:“这很重要,但只是其中之一。防疫最关键的,是得注重各种细节。例如,我刚才说过的,得安排人提水舀水,不能让病区内出来的人接触。并且,洗过手的残水,同样要做处理后再倾倒。   “还有进病区之人穿的那套防护服,每日都要用肥皂清洗,这些都是活。以及大夫们的鞋,病区脏,大夫们最好都备一双病区专用鞋,在脱防护服时把鞋也换了。   “另外,大夫们和招募的杂役,都不要在病区内进食饮水。不要怕麻烦,回到入口,洗过手再吃喝。脸上的防护面巾每次取下都要换用新的戴,太子的东宫卫会保证肥皂与防护用品的供应。”   众人听着白殊点过一个个细节,心下都不由得叹服。虽说他们身为医者,平常都尤其注意干净,可也比不上白殊这种近乎吹毛求疵的要求。便确实唯有这样小心谨慎,才能最大限度阻断邪物传播,保护自己。   白殊等他们消化完信息,才往下说:“说完防范,接着来说说治疗。病患的病状是呕与泻,因体内环境紊乱引起。对于这种病症的治疗,想来各位大夫都有自己的心得。我这里还有几个方子,一会儿各位可以一同参详,根据每位病患的实际情况来下药。”   一边说,他一边从袖袋里掏出一叠纸,分辨一下,取出其中几张,递给太医署带队的太医。   见周围人迫不及待地想凑过来看,白殊笑道:“莫急,还有最后一件事要说。”   众人只得按耐下来,等着他继续说。   白殊向孟大使个眼色,孟大便走出帐篷,和守在外头的几个东宫卫一同,从先前背来的箩筐中搬来许多个小坛子——这是他们的最主要负重。   白殊在其中一坛上拍拍,解释道:“这是口服补液,用来辅助治疗。病患上吐下泻不止,很容易造成体内水份急速流失。服用这种补液,能起到快速补充水份的作用,更易于用药。从发病起,到腹泻止为止,都可以一直服用。   “考虑到现在人手有限,这段时间会由东宫卫来制作,每日都往这边送。这些是我们来时在船上配好的,一会儿大夫们就可以给病患服用,进行观察。”   大夫们看着地上的一排坛子,一时间都感觉——好像听懂了,又好像没怎么听懂。体内水份流失?快速补水?   这一次,没等众人消化完,谢煐便沉声开了口。   “诸位是用过午膳才来的,然孤与楚溪侯还未用膳。楚溪侯体弱,他乘船多日,又从一早忙到此时,再不用膳休息,明日怕要卧床。既然该说的都说完,余下之事便仰赖诸位多尽力,孤先带楚溪侯回营。”   说完,谢煐就扶着白殊一同起身。   太子既起,京中来的众人反射性地跟着起身要送,当地人也被带着站起身。   谢煐最后安抚一句:“所有进病区工作之人,食水皆由孤供应,标准与东宫卫相同。诸位若有其他需求或建议,随时可告知在此守护的东宫卫,他们会立刻转达给孤。治疫重任,就交托给诸位了。此番若能遏制大疫,诸位便都是大煜的功臣,孤与朝廷必有重赏。”   众人连忙躬身,口称不敢。   谢煐让众人留步,讨论方子要紧,只让五娘子等人送自己一行出去。   治疫紧急,众大夫也顾不上许多。   太医署带队的太医道:“如此,还请青淄县几位大夫先来说说这段时间的治疗情况,我们再来看一下楚溪侯留下的方子,看看是否需要调整用药。随后进病区分片诊治,开方下药,晚间出来用膳之时,再集中讨论一次。”   青淄县的大夫们于是开始一个接一个地讲述,待他们说完,正好有东宫卫送来午膳。这些大夫一看饭食竟是当地的面饼,还加有蛋与菜,带着油味,差点忍不住喜极而泣。   知县将他们送过来就不再管,他们已经跟着吃了好久的粥。即使五娘子有心待他们好些,耐何根本没有物资,顶多只能加点在两边山上找到的野菜。   趁着他们用膳,众人又传看了白殊留下的方子,相互讨论一番,都觉得这几个方子对各阶段的用药很有启发。带队太医还直接递过一张给医工,让先去煎上几剂,准备给病区内的几个最重症病患服用。   既有好方子在前,对于白殊留下的那些“补液”,大夫们也决定进病区选几人服用,先观察观察效果。   章程大致理顺,众人也稍稍松口气,开始做准备进病区。   一个太医署的医学生笑道:“我还以为一过来就要马上进病区,没想到还先听楚溪侯上了堂课。他这防护措施,真是细致到让我震惊。”   有个医生接话道:“这也是为了保护我们。说实话,我也不是第一次被派出来治疫,以前哪次疫病没有大夫出事的,我算是运气好。若是每次都能做到楚溪侯这般细致,那些大夫也不至于染上病。”   另一个医生回他:“那也是楚溪侯知道这邪异如何传播,才能有对策。何况,更少不了太子殿下的支持。若是换了别人来治疫……”   他话虽隐去了,但众人都心有戚戚。就这批被太医署送来的人,除了自告奋勇者,其余都是没有后台默默干活的。这样的危险工作,自然会先挑到他们。   倒是两个领头的医师相互交换个眼色,明白眼下这批人心全都被楚溪侯和太子笼络了去。   其实,白殊和谢煐既然不是大夫,这种直接给方子、留“药”让病患用的做法,是比较犯忌讳的。不过一来有腹痛症一事在前;二来,两人不仅亲入病区,又给了大夫们无微不至的关怀,这才让众人自然而然地接受了所有安排。   但此时众人从感动中回过神,便总会有人想到深处。   果然,就听有个医学生问:“可是,楚溪侯又是怎么知道那邪物的?还有这些方子,和这什么补液……先前腹痛症说是看到古医书,这次不会又那么恰好吧。”   接着就有青淄县的大夫道:“不是说楚溪侯得仙人赠医书吗?或许里面就写着吧。”   这话音一落,京城来的人都略有些无语地看过来,但青淄县的几位大夫倒是接受良好。   还有人附和:“对对,国师也说过,楚溪侯与太子在一处,就能化解危难。这次疫病,可不就是危难?如今他们来了,眼见着就大有希望!”   京城来的人听当地人多说过几句,倒也不再纠结于此了,重要的是对治疫有用。   那个以前参与过治疫的医生道:“别管楚溪侯怎么知道的,我只知道,这次我不仅可以平安回家,说不定还能立个功。”   太医署的其余人相互看看,心里想起谢煐临走前的那句“孤与朝廷必有重赏”。朝廷有没有赏不知道,但太子既然特意这么说,他那一份赏必是有的。   一时间,众人都干劲十足,在东宫卫的帮助下穿好防护服,带着那些装补液的坛子便进了病区。   *   在大夫们商议之时,五娘子亲自将白殊和谢煐送往谷外。   谢煐迁就着白殊慢慢走,一边对五娘子问道:“你可知,四县之内是否还有灾民在外?”   五娘子斟酌着道:“虽说多数都被驱赶着往这里迁,但必然还有躲过之人。便是我们迁过来的途中,都时不时有人逃掉的……”   白殊和谢煐交换个眼神。这并不出他们所料,只是这样一来,估计其他地方也已经有疫病蔓延开,他们还得为后续别处的治疫做准备。   谢煐只点下头,便转个话题:“在此次青州疫病未结束前,孤不会问你要回平王等人。但,从今日起,他们的一日三餐由东宫卫送,你指派人带路即可。”   五娘子应声“好”,大胆地抬眼看看谢煐,又低声道:“五娘此次带村人避灾,只求一村人能平安回去,继续安定生活。扣留平王等人,也是为活命的无奈之举。太子与楚溪侯心慈,前来救灾治疫,日后但有差遣,五娘义不容辞。”   这是投诚之语,不过谢煐只是回看了五娘子一眼,并未应话。   一行人走出划分给大夫的区域,来到先前五娘子等人所在之地。绕过那个议事棚子继续往前,原本坐在路两旁的百姓突然便一同动起来,惊得东宫卫们全身猛地紧绷,迅速将谢煐与白殊围住,手也搭上刀柄。   不过,百姓们并没有上前,而是换成跪在地面,向着白殊二人伏下身去。   白殊微微一愣,不解地问:“他们这是……”   五娘子挥挥手,让自己的人先往前方清道,又引着他们继续走。   “楚溪侯有所不知,我们青淄县这块,每年的孟夏腹痛都闹得特别严重,几乎没有哪家没因此死过孩子的。所以,百姓们特别感激您与太子。   “先前两位进来的时候,百姓们还不知道,现下该是消息传出去了。这次太子与楚溪侯冒险治疫,只要百姓们能平安回家,相信家家户户都会给两位供上长生牌。”   白殊脸上现出吃惊,有些不知所措地扫视过两边下跪的众人。   谢煐微微抬手按在他后腰,轻轻使力:“走吧,你该回去休息了。”   白殊被他半推着迈开步,脚下却不由得加快速度。   待走到最外一层,自发下跪的百姓越来越多。或许是饿着肚子没有力气,百姓们也没发出什么喊声,只是在看到白殊与谢煐之时跪下伏身,静静地等他们走过。   白殊看着下方一片弯曲的脊背,心中有点沉甸甸的,眼里却涌上些热意。   他轻轻抚着怀中黑猫,和小黑叹道:“但愿疫情早些过去,他们都能安然返乡。”   小黑侧过头,在他胸口蹭了蹭。   白殊与谢煐一行便在跪拜百姓的夹道相送中走到谷口。   谢煐这才对五娘子道:“日后治疫物资会直接送往大夫处,灾民口粮依旧是每日送来谷前,由你们施粥。病区杂役的招募事宜要尽快,不可拖延。”   五娘子躬身应是。   谢煐又看向一直在谷口处候到现在的扎巴:“孤对胡人的行商之事颇有兴趣,待有了空,会招你去问话。”   扎巴按着胸口弯身:“小人随时听候太子殿下召唤。”   谢煐带着白殊上了马,对孟大点下头。   孟大过来时扛了面代表谢煐的黑龙旗,此时却从怀中掏出另一面旗,将黑龙旗换下来。他翻身上马,举起旗杆一挥,那面大旗便在空中哗地展开,现出其上展翅的火凤。   谢煐打头,孟大舞着旗随后,东宫卫排成两列纵队。   阳光洒在旗上,火焰般的赤红左右流转,仿佛那只火凤下一刻就要冲上云宵。   谢煐的队伍刚走远,扎巴突然晃晃脑袋,转头望向山谷两侧的山坡。   很快,连五娘子等人也察觉到了上方异样。只见半山腰处林草急摆,好似有人在其间迅速穿行。   红衣一惊:“那是……!”   扎巴倒是笑了:“必是太子的东宫卫,应该是昨晚摸上去的吧。要不他哪会只带二十人就过来,他便是敢自己涉险,也不会让楚溪侯涉险。”   说完,他摆摆手,自己先返回谷里。   红衣蹙起眉头,似是对毫无所觉的自己不满。   五娘子拍拍她肩膀:“听说东宫卫都是卫国公手下精兵,你发现不到也不奇怪。”   一直跟在五娘子身后的中年汉子突然道:“太子会接受我们投诚吗?如若没有太子护着,那五娘子你……”   抓了一个王和好几个朝廷命官,还威胁朝廷,这与叛党无异。别的人都有可能被放过,五娘子这个首犯却是必要被发落的。   五娘子却是云淡风轻地一笑:“只要村人都能平安,我便是舍了这项上人头又如何。”   红衣一听这话就急了,伸手抓住她的手:“五娘,真到了那时,我带你逃命!”   五娘子拍拍她手背:“傻孩子,别着急,现下还没到那份上呢。”   旁边一直没出声的老翁此时点头道:“太子既然将两边山上的人撤走,又特意暴露出来给我们知道,就是在表达对我们的信任。往下便是考验了。”   红衣不解地问:“什么考验?”   五娘子道:“第一个是管好这片山谷,辅助治疫。接下来……”   该是平王。   五娘子没再说下去,只领着人往回走,一边道:“总之,先招募进病区的杂役吧。”   *   谢煐一行回到营门前,发现武威军与鹰扬卫都已拔营撤走。东宫卫的营帐虽还没全扎好,但给谢煐与白殊用的帐篷已经布置妥当。   白殊被谢煐扶下马,先对孟大道:“去和季贞说一声,暂时先用我们随船带来的水,不要碰外面那条河。”   孟大点头去了。   白殊和谢煐进到帐中,让冯万川服侍着洗过手脸换过外袍,知雨恰好端着午膳进来。   谢煐的那一份和送给大夫们的差不多,只是将当地的面饼换成米饭。白殊的那一份就更丰盛点,不仅有专门炖的蛋羹,还有鸡汤。当然,也没漏下给黑猫准备的肉。   为了身体着想,白殊也顾不上自己搞特殊。出门在外不比家里舒服,休息不好时营养更要跟上。   两人在一条长案上同吃着午饭。   谢煐道:“那条河不能用,就得另寻水源。”   白殊慢慢喝着汤,一边道:“还不确定,等我休息一日,明天做过检测才能知道。我们这边是上游,希望没受影响吧。”   吃过午饭,白殊在帐中绕了几圈,便被谢煐催促着躺上床休息。   白殊脱了外袍睡上床,问他:“你不休息一下吗?”   谢煐摇下头:“我去寻知县问问那条河下游的情况,其他三个县也得派人过去摸一摸,看疫病扩散到何种程度,还得去看看曹御史那边。你睡,我让你的小厮进来陪你。”   白殊看着他走出去的背影,在脑中对小黑说:“等太子继了位,一定会是个好皇帝。”   小黑趴在白殊床边的专属蒲团上,甩甩尾巴:“能直接毒死皇帝就好了。”   白殊失笑:“你怎么还念叨那个。”   一人一猫有一句没一句地聊着。白殊先前还没觉得,躺下之后疲惫感便涌上来,没多久便醒沉了,连知雨进来都没察觉。   知雨看看睡得面色舒展的白殊,和卷在床边小肚子一鼓一鼓的黑猫,轻轻笑起来。   他寻个地方坐下,想起刚才听东宫卫们讲述谷里百姓跪拜白殊的情形,目光瞥向谢煐那张空着的床,又看回自家郎君,心中颇有些烦恼——难道郎君以后真要当皇后?好像不对,应该是……皇夫?   作者有话要说: 第40章 见效   白殊睡醒之时, 发现床前立着扇屏风,微微透出后方的光。帐中白日也不够亮堂,大概是谢煐点了烛火, 又怕影响自己睡觉,才立起屏风。   他掀被起身,惊动到坐在一旁假寐的知雨。知雨揉着眼睛站起来,弯身去拿盆架下的水壶,给架上的水盆倒出点水,再去将屏风叠起来搬到边上。   白殊已经自己套上外袍, 此时卷起袖子,掬起水拍在脸上, 略醒醒神,再扯下架子上方的布巾擦脸。   知雨便端起水盆出去倒水。   白殊一边抬手系外袍带子, 一边往谢煐那边走。   谢煐自然早已听到动静, 不过依旧在案前低头写东西。   白殊坐在他对面, 垂眼去看, 勉勉强强认出是写给天子的奏章, 便问:“这奏章会出现在早朝上吗?”   谢煐一边笔下不停, 一边道:“送进京的奏章直接进政事堂或相应的官署,除非天子想在早朝上议,否则不会提。若奏事者有直奏之权, 会直接呈递给天子。只有那些恰巧早朝时到的急奏急递, 才会送到殿中。”   白殊又问:“你这次也算钦差了吧,应该有直奏权?”   谢煐耐心地回他:“有, 但我的奏章天子未必会看, 看也不会当真。他需要的是曹御史那份。”   白殊有些遗憾:“可惜了, 不能把平王做的事传播出去。”   谢煐抬眼瞥过来一瞬, 复又垂下目光:“不急,待我们回京,他做的事自会沿着黄河传开。”   白殊看他这般平淡,想了想,再问:“天子是不是不会在乎平王要杀灾民的事?”   谢煐轻轻一哼:“这件事于他,唯一的麻烦只在于,少了那么些人,收的税会变少。”   话音落,他的奏章也正好写完,搁下笔等待墨干。   白殊今日没再有什么安排,随口问道:“防疫指南都发出去了?”   月初猜到有疫病后,白殊整理了鼠疫、霍乱、疟疾三种高发传染病的防范法,找书局紧急雕版,都印了许多。现下既能确定是类似霍乱的疫病,就可以挑出相应的那份发出去。   谢煐点头道:“都已经向各处派发,但能做到什么程度,还要看当地官员得不得力。待这里的大夫们摸索出适用方子,再抽调一些人支援别处,我们也得去巡视。”   “嗯。”白殊摸起个镇纸把玩,整个人带着午后初醒的庸懒,“对了,你暴露两边山上的人,还撤了回来,那以后我还能进对面吗?还是说,得你跟着才能进?”   谢煐目光被他手上动作吸引,看那枚黑色龙形镇纸在他修长的手指间不断穿梭。   白皙似玉削的指尖时而划过蜿蜒的龙身,时而轻点高翘的龙角,时而又像逗宠物般刮刮龙首下巴,时而还捏捏龙爪摸摸龙尾。   谢煐一时间竟有些看得入神,喉间还好似越来越干渴。   白殊没听到回答,抬头看过去,才发现谢煐盯着自己手中东西,便停下动作,也垂首仔细看看那镇纸,却没发现什么稀奇。   他不解地抬眸:“这镇纸怎么了?不能玩?”   谢煐被他唤回神,敛下目光,抬手端水喝完剩下半盏,开口时嗓子还带着不易察觉的低哑:“没什么,你若喜欢便拿去。”   说完,又唤候在旁边的知雨添水。   白殊有些好笑。自己不过是随手拿来把玩而已,难道看起来像是爱不释手?   他刚要开口推拒,小黑不知从哪里走过来,在他椅子边趴下。   白殊伸出另一边手摸摸它,顺口在脑中问:“你看这镇纸有什么特别吗?”   小黑抬头看看:“黑色,龙形,材质目测是玉。想知道具体成份,你得给我舔一下。但你今天已经扫描过两个人,不建议再进行检测。”   白殊当然也不会让它检测,只不过,倒是被小黑这话提醒了——黑色龙形。   黑龙可以说是谢煐的代表物,这几乎算是朝野内外的共同默认。或许正因为这样,谢煐身边不少物品都带有这个印记。   白殊还有点模模糊糊的印象,仿佛哪次碰巧听到冯万川在吩咐人的时候强调过,送出去的东西要仔细检查,绝不能把带有黑龙印的东西混进去。带印的东西都不能往外送,更别说这个镇纸直接就是黑龙形状。   若是这样,自己拒绝了会不会不太好……虽然谢煐看上去也只是随口一送。   白殊正纠结着,又听对面谢煐道:“不喜欢也不用勉强收。”   声音听起来莫名地有些沉。   白殊抬头看去,见谢煐睫毛微垂,目光又落在自己手掌中,面上没什么特别表情,只双唇似乎抿得紧一点。尽管看不见他眼中神色,但不知为何,白殊突然就想起那一晚,自己拒绝的时候,谢煐也是这样抿着唇。   当时他那双仿佛透出失望的眼眸,一下便清晰地浮现在白殊脑海。   白殊在心中啧下舌,蜷起手指将黑龙镇纸圈在掌心。   他笑道:“我喜欢啊。既然殿下愿割爱,那我就不客气地收下了。”   谢煐抬眼看过来。   白殊原以为会和那晚一样,看到他眼中闪过一道光,却没想到,只对上一双黑黝黝的眸子,似乎含着许多情绪,却又看不分明。   他只得和小黑抱怨:“这孩子的心思怎么这么难猜。”   一面拉回话题:“我刚才问你,你忙的时候,我能自己进对面山谷吗?病区里的情况得持续观察和记录。”   谢煐收回目光,一边将桌上墨迹干了的奏章折起,一边回道:“我此行主要任务便是治疫,每日都可与你过去。孟大他那二十人身上带着炸药,若有万一,我总能带你冲出来。”   白殊眨下眼,没想到他居然连炸药都带了来。   这时,帐外传进来一声“殿下”,紧接着薛明芳的身影便风一般地卷入。   “殿下,反正我已经在这边露过脸了,可以乔装离开一两日吗?”   白殊听得笑出了声。   谢煐略有点无奈地看向薛明芳:“章臣去看河工,我们又不知他那边情况如何,你寻过去,若是两边刚好错过呢?”   薛明芳顿时脸上一垮。此处没有第三张椅子,他直接往地上一蹲,嘀嘀咕咕地抱怨:“说什么我过去太打眼,阿和一个娇滴滴的小公子,难道不是更打眼……”   谢煐抬手在他头上轻敲一下:“章臣可不是娇养的贵公子,他能和农夫一同下田,也能和工匠一同做工。我们几个里,和百姓距离最近的便是他。你乔装起来身上一堆破绽,他融进百姓当中可是丝毫不显。有卫率跟在他身旁保护,你勿须担心。”   薛明芳默默转过身,拿背对着谢煐。   白殊让知雨给他拿张胡床,又笑道:“季贞若是无聊,明日和我们一同过对面去?”   薛明芳整个人都没精打采的:“不了,我就在这边守着吧。”   三人正说着话,在帐篷外站岗的东宫卫进来禀道:“殿下,曹御史请见。”   薛明芳听到这话,才终于不再闹别扭,挪到胡床上坐好,谢煐便叫了进。   曹御史进来行礼,直起身就先问到平王:“早先殿下进谷,可见到平王,平王情形如何?”   谢煐知他要写奏章,眼也不眨地道:“孤已见过,平王无伤无病,就是吃得不好、精神欠佳。孤已和祝五娘谈妥,往后平王等人的饭食由东宫卫专送。”   曹御史微蹙下眉:“殿下怎不直接带平王回来。”   谢煐还未说话,薛明芳先冷笑了一声:“我说曹御史,你是自己傻啊还是当殿下傻,又或者以为对面是傻子。平王可是对面那伙人最重要的保命符,怎么可能这时候便交出来。”   曹御史只看着谢煐,又问:“那殿下准备何时营救平王?”   薛明芳继续嘲笑他:“自然得等疫病结束才好下手。我可是打听过了,对面人数至少在一万五以上,还不知道里头有多少染病的。疫病还没治好就抢人,若是逼急了对面,一万五千人往外冲,我们这么点人可拦不住。到时疫病四散传开,你姓曹的就是大煜的罪人。”   曹御史终于绷不起,转眼瞪了下薛明芳。   薛明芳毫不在乎,哂然一笑:“诶,我说,你以前也不见和平王多亲厚啊,怎么现下如此着急。不会是你哪个儿子侄子啥的,其实混到了平王后院里头吧。”   这话激得曹御史胡子都翘了:“你!”   谢煐淡淡地接过话:“孤知陛下必会叮嘱御史多关注平王,然疫病之下情形非同一般。所幸平王并没大碍,且让他在那边多待些时日也无妨。待疫病过去,孤自会将他救回。”   曹御史收了收气,点下头,开始禀报一些后勤事宜。待说完,他又细问过疫病情况,听闻外面估计也有蔓延,面上都带上几分忧色。   谢煐续道:“曹御史不用太过担忧,治疫一事孤已有安排,你调度好物资即可。另外,如今大水已退,待疫病过去,灾民当能还家。可到下一年收粮之前,灾民还是无粮充饥。于此,过往都是什么章程?”   曹御史回道:“朝廷一般只赈济一两个月,长也不过三四月。再往后,灾民可向朝廷借粮借种,按着灾年的低息算。灾后会有一到三年的免税时间,灾民只须在这期间还清本息,也就能缓过来。   “青州这边的气候,可以种越冬的粮食,明年四五月就有收成。灾民只要能在七八月时还家播种,明后两年慢慢偿还,当不算困难。”   谢煐点头道:“赈济方面便有劳曹御史费心。”   曹御史躬身应了是,告退离去。   有官员在时,白殊一直默默当壁花,此时才问:“我们能把他争取过来吗?”   谢煐却是摇头:“没必要。此人能力手腕都有,只是圆滑老辣,但若我们占据上风,他自会向我们靠拢。”   白殊以自己的方式理解了下——就是打顺风仗他会跟着上,打逆风仗他就会落跑,不可交托关键任务,但若自身足够强大,也能让他任劳任怨地干活。   薛明芳笑道:“能力先不说,其实朝廷中大多数官员都是这样的老油子墙头草,皇子间争权夺位与他们干系不大。只有利益捆绑得深的,才真会下力气卖命。”   谢煐接道:“青州的知州与通判原该两厢制衡,可现下全和平王沆瀣一气。由此可知,平王在青州所行之事,已经捆住青州所有上层官员。希望子山能尽快找到突破口,查出端倪。”   白殊安慰道:“青州重要官员既然都被抓了,州治那边没了主事的,肯定是一片慌乱。以子山之才,应该很快就能传来好消息。”   谢煐转眼看向他,微一点头:“嗯。”   此时,薛明芳“嘶”了一声,一边说着“我出去了,不打扰你们”,一边快速起身走向帐外。   白殊莫名其妙地看着他背影消失,又对谢煐道:“殿下忙吧,我出去散会儿步,也看看口服补液和肥皂的制作情况。”   这两样东西现在是冯万川在盯着。今天营地刚扎好,肥皂还不一定能忙活起来,但补液得抓紧时间多做,毕竟那么多病患等着用。   谢煐叮嘱一句:“叫上孟大,不要离开营地范围。”   白殊应声“知道”,捏着手中的黑龙镇纸,带上黑猫和知雨出去了。   营地范围很宽广,白殊也没打算去外头,出帐篷后就只叫了孟大一个,先散着步去往制作补液的地方。   冯万川正在此处坐镇,东宫卫们向来令行禁止,白殊先前又设计过一条分工作业的流水线,因此只是忙而不乱。   白殊看过一圈,对冯万川道声“冯总管辛苦”。   冯万川客气了几句,目光几次扫过白殊手中的镇纸。   白殊见此,干脆大方地张开手:“我瞧着挺喜欢,殿下就赐给我了。比起那些精雕细琢的,我倒是更喜欢这种古朴似拙的技法。”   他原本还没怎么注意,是谢煐送了,他才仔细瞧了瞧。这一看,发现并不是那种眼睛、胡须、鳞片都仔细刻化的雕法,而更为简朴流畅的设计,却丝毫不减黑龙气势。   冯万川笑道:“这镇纸,和殿下平常佩在腰间那块龙形玉,是出自同一位玉雕大师之手,也是同一块玉。这墨玉是当年属国进献,先帝看着喜欢,就赠给先皇后,说是与先皇后相配。   “不过先皇后一直未寻人雕刻,直到诞下殿下,才特意请了那位玉雕大师进宫。大师按着先皇后的意思……雕完那块龙形玉,还剩着点料子,就顺手又雕了这镇纸。殿下平时常用,咱家这次就给带来了。”   白殊听出冯万川话音中间有个停顿,却并没有深究。   其实他把玩这镇纸到现在,已经隐隐有点猜测,此时又听冯万川这么一说,几乎可以断定——先前谢煐给自己的那块信物玉佩,也是同一块玉雕出来的。   谢煐给他信物的事并无第三人知道,如此重要的东西,冯万川会隐去也不奇怪。   白殊又和冯万川说过几句闲话,便带人离开。   一边往制肥皂的地方走,白殊一边在脑内和小黑说:“看来不还礼是不行了,会越欠越多。”   小黑优雅地走在他身边,尾巴轻轻拍在他腿上:“你可以不收。”   白殊叹气。他本来也不想收,这不是没忍心嘛。   不过,谢煐头一次送的药方他不知该怎么还礼,这次的倒是好还了。既然这镇纸是谢煐常用的,那他同样还一块回去就是。   于是白殊问小黑:“小黑,玉有红色的吗?”   小黑:“有。”接着报出一串玉石名字。   白殊:“……我还是找别人问吧。”   他又问知雨:“知雨,我们那儿有什么玉石吗?”   知雨一愣,随既答道:“没有,郎君以前没什么钱,又几乎不出门,身上都不佩玉。”   那就还得买。   白殊一边琢磨着买玉的事,一边在制皂的地区转了一圈。工匠们还在做准备,显得有点乱糟糟。   他刚准备走,就有个账房打扮的人急匆匆迎上来,躬身道:“不知楚溪侯过来,小人来晚了。”   这账房算是个熟人,正是上次随白殊回白府要嫁妆的那个。他是刘继思的心腹之一,而香皂这一摊子的原材料是刘家在准备,进货与消耗他都熟悉,就被刘继思派来帮忙。   白殊笑道:“没什么,我就是散个步,顺便看一眼。太子下晌是不是往对面山谷送过一批?”   账房点点头,细细回禀了目前的存量,预计的日产量,和目前的原材料数量可维持的天数。   白殊身边跟着AI小黑,都不用自己记,听完只道:“这些东西不比粮食,曹御史那边可能不太上心。若是看着接不上了,你直管来找我说,或者让东宫卫禀报给太子也行。”   账房躬身应了是,陪着白殊往外走。   到了入口,白殊刚想让他留步,突然想起来玉的事,便问道:“我好像记得……刘家是不是也做玉石买卖?”   账房笑着回道:“是,粮食茶酒那些不敢沾,就卖些皮毛、玉石、矿石一类,稍带也贩点山货。楚溪侯可是想寻好玉?东家自己存着些,您写信让他留着便是,待您回去了挑一挑。”   白殊压低声音问:“好的红玉有吗?”   账房不知他为何突然变小声,但也低声回道:“有有,小人记得东家前两年淘到一块,色泽润度都上佳。只是一直没寻到好雕工,怕糟蹋,就没动过。”   白殊满意了,笑着和账房分开。   待散完一圈步回到帐篷,谢煐似乎已经忙完,将椅子搬到了外头来,坐着看书。   白殊状似随意地问道:“殿下的奏章可送回去了?我想顺便给大表兄写封信。”   谢煐抬头看过来:“未曾,等着曹御史那边一起。”   白殊含笑往帐篷里走:“那我赶紧把信写了。”   *   天色渐暗,山谷里的营地中稀稀落落地亮起一些火把。亮光主要集中在深处的病区,方便大夫们给病患治疗。   在先前,这里的气氛一直压抑而沉闷。进来的每个人都觉得自己难以活着出去,只是一边闻着自己和旁人制作出的臭气,一边难受地熬着日子。   但在今日,此时,许多患者脸上又重新燃起了希望,密切关注着那些穿着奇怪服装的大夫们。   夕阳余晖中,一群穿着防护服的大夫聚在一处,突然暴发出一阵欢呼声。   “缓过来了!她缓过来了!”   “剂量记下来吗?!”   “这是第五例!这方子对重症真的行!六例活了五例!”   “补液的作用很大!得催一催那边,赶紧再送过来!”   大夫们七嘴八舌地说着,都不需要旁人回应,只是想渲泄心中的兴奋。   带队医师站起身:“好了好了,都退开,让病患休息。后续情况还要继续关注。这方子既然有效,就连夜熬,给所有重症患者都用上。”   兴奋的情绪从大夫们这一处迅速向外扩散,所有病患都禁不住喜极而泣——重症都能有救,那轻症希望更大!   大夫们高兴过一阵,又安慰了一轮周围病患,便一同出病区用晚饭。   即使用饭之时,众人都高兴地不停讨论着。   自愿从京城来的杨大夫对带队医师道:“我用完了饭,得回去给楚溪侯把把脉。都缺什么,列个单子,我顺便带过去。”   周围人听他这么说,纷纷关心起白殊身体。   杨大夫叹口气:“只能慢慢养着。不过,从今年二月开始,总算是有起色了。依家父的诊断,日后能恢复到与常人无异。”   众人这才放下心。   “有起色便好,楚溪侯还年轻,总能养好的。”   “上天有好生之德,楚溪侯好人该有好报。”   杨大夫用完饭,寻了东宫卫送自己回去。   他进到白殊和谢煐的帐中之时,两人才吃完饭。   杨大夫再次用肥皂洗过手,用酒精消过毒,便坐下来给白殊把脉。情况还不错,他笑道:“无甚,楚溪侯注意休息便可,约摸十日后可增减几味药。”   白殊也笑着回:“杨大夫不用日日都辛苦地两头跑,过个五六日再来就好。”   杨大夫道:“五六日有些长了,我三日来一回吧。都是东宫卫车接车送,算不上什么辛苦。”   说完,他掏出大夫们汇总出的清单,将今日的治疗成果细说一遍。   谢煐接过来交给冯万川去安排。   杨大夫有些担心地问:“补液的作用出乎意料地大,但用量也比药剂大许多。能供应得过来吗?”   白殊解释道:“补液的制作只是往水里按比例加盐和糖,和药材比,成本不算多高。往后我会制作一本防疫治疫手册,补液的制作方法也会记录在其中。”   杨大夫吃了一惊:“如此简单?”   白殊笑着点头,再和杨大夫聊过几句,便起身要送他出营。   杨大夫很惶恐:“太子、楚溪侯,请留步,我自去就是了。”   白殊笑道:“我也要饭后散步,就顺便而已。”   杨大夫看看默默跟在他身边的谢煐,又没法拒绝,只得尽量和白殊说话来缓解紧张。   一行人即将走到营门,突听那边传来喧闹声。   孟大当先走上前,喝道:“在吵什么?”   前方便有一人猛冲过来,但也立刻被已经聚上来的东宫卫死死拦住。   白殊便听那人带着哭腔喊道:“太子、楚溪侯,求你们让太医救救我哥吧!他就要不行了!”   又有一名东宫卫上前禀道:“是武威军那边的卫士,来求救的。”   作者有话要说: 第41章 怪异   杨大夫出自杏林世家, 家里代代从医,听不得有人求救却不应,此时已是看向白殊和谢煐。   谢煐问:“来了几人?”   东宫卫回禀:“三个, 都是有亲人染疫的。”   谢煐道:“让他们自己商量,留下一人,便送杨大夫过去。”   那名东宫卫过去传话。谢煐又点出一什人护卫杨大夫来回,并让人从要运往谷中的车上拿一坛口服补液和一套防护服,放到杨大夫的车上。今日制作的补液已经换成大坛,这一坛足够几个人用。   很快前面就有一个武威军卫士跟着东宫卫过来, 正是刚才喊救命那个。他走到近前,直接跪地给谢煐和白殊磕个头, 又转过方向给杨大夫磕个头,报了自家兄长的名字。   杨大夫着急过去, 也顾不上许多了, 点个头便坐上车赶紧走。   此时, 暂时接手负责东宫卫的薛明芳接到消息赶到, 一见跪在地上的卫士就是乐了:“有舌头自动送上门啊。”   白殊问谢煐:“回去?”   谢煐淡淡道:“一同散步, 让他跟着回话。”   白殊于是和他一起在营区内慢悠悠散步, 那武威军卫士被两个东宫卫搜过身,抓着双臂跟在两人身后。   薛明芳暗暗叹口气,也跟在了后头。   谢煐问:“武威军中有多少人染疫, 可有扩散, 治疗情况如何?”   卫士老实回话:“染疫者约有三十多人,全是去过山谷的。将军知疫病厉害, 严格按照军中防疫法, 将参与入谷偷袭的人隔离观察一定时日, 因此没有在军中扩散开。有一位大夫专门在军中治疗, 先前只治好了四个症状最轻的。”   谢煐:“你可知平王为何要杀那些百姓?”   卫士摇头:“我……小人和兄长虽然一直跟着平王,但只在军中,都是听军令行事。那天将军突然要安排人手分上两边山,准备先炸些石块和大树,推下来拦住谷口,再往里炸,一点一点埋……”   薛明芳砸下舌:“真够狠的,这种命令你们将军也说得出口!”   卫士垂着头:“后来消息不知怎么走漏到鹰扬卫那边,引起那边哗变,冲过来抢平王。我们只有三百人,骤然之间没防备,人就被抢走了。”   薛明芳突然反应过来:“不对啊,你们过来是送银子和保护人的,怎么会带着炸药?而且要埋那么多人,这得用多少啊。”   大煜的军队已经认识到了火药的作用。但因为技术不成熟,炸起来的威力不大,实际战斗中使用得不多,朝廷也不怎么看重,各军当中并不会常备。   卫士:“不是我们带的,是知州派人送来的,送了好多车。”   白殊三人闻言,相互交换过眼色——看来,平王在出京前就已经和青州这边有了默契,过来之后才会行动如此迅速果决。   薛明芳:“那炸药现在何处?”   卫士:“大部分也被对面抢走了,营里留着一小半。”   谢煐和薛明芳继续问过几句,但没能再问出什么有用信息。   白殊原本一直听着,见他们似乎没了问题,便开口问:“知道消息是谁漏到鹰扬卫去的吗?你们私底下一定讨论过。”   卫士一直低头跟着,没察觉异样,听见有人问就继续回答:“是讨论过,但谁都不承认。这事挺奇怪的,我们两边是分开扎营,给谷里搭棚子施粥啥的都是他们干。   “我们人手少,就只守着平王和自己的粮草,两边士兵其实没什么接触机会。而且他们那边会官话的少,多说两句都费事,大家伙也不爱和他们说话。”   白殊三人再次交换眼色——事情越发奇怪起来。   谢煐确认白殊和薛明芳都再没有问题,便让人将卫士带下去。   白殊道:“要不,直接把武威将军和鹰扬督尉叫过来问?”   谢煐却缓缓摇下头:“我只是来治疫,更准确地说,只是来救平王。并没有权力查其他事,他们可以不配合。尤其武威将军,以他对朝中形势的了解,必是缄口不言。   “至于鹰扬督尉,他应该是真不知道,不然早晨时便会说。于他,能把武威军捆在一起,砸实平王要杀灾民一事,他军中哗变的罪责才能减轻。”   白殊却眨下眼,说道:“说不定明天武威将军就会自己过来,乖乖地什么都肯说了。”   见谢煐和薛明芳投过疑惑的目光,他笑道:“武威军里只有一个大夫。现下东宫卫们护送杨大夫过去,等那位大夫听说了这边大夫们的待遇之后,你们说,他会不会趁着东宫卫在就一起跑回来?”   薛明芳顿时听乐了:“傻子才留那儿呢。”   白殊扬唇一笑。   恰有风吹过,带起发丝划过他脸颊。谢煐突然抬起手,手背在他上扬的唇角旁擦过。   白殊笑还未收回,眼睛便不由自主地微微瞪大。   谢煐手一转,替他将被吹散的发丝捌回耳后,才收回手。   “起风了,回吧,仔细着凉。”   白殊快速地眨了几下眼:“哦……好。”   旁边薛明芳忍不住再次“嘶”了一声——六月下旬的这点风,着凉?   翌日清晨,白殊睡醒之时,对面谢煐的床已经收拾齐整。   白殊下了床,一边让知雨服侍着穿衣,一边问:“太子呢?”   知雨垂着头给他扎腰带:“太子和东宫卫一同晨练,说练完会在那边一块吃。让郎君醒了就自己吃早饭,不用等他。小人这便去端来。”   白殊走到面盆架边,刚才知雨已经倒好水。他弯身洗漱,刚擦好脸,知雨便端了早饭进来。   来时搭那么多天船,白殊和谢煐两人向来是一同吃饭。船上甲板空间有限,东宫卫们会分批活动,谢煐一直是跟着后面几批一同。现在白殊坐下看到案几对面空着,都有些不习惯。   吃过早饭,白殊让知雨去忙,自己带着小黑走出帐篷,去旁边叫了孟大。   “我要出营,到旁边那条河去看看。”   孟大点点头,叫了一什人跟上。   白殊散着步走出营门,来到不远处那条一直流进山谷深处的小河边。   这条河几乎是贴着山坡下流过,河面不算多宽,深度据五娘子说只到成丁膝盖上方。水的流速倒是挺快,眼睛看着也清澈,能看清河底,但河中并没有鱼虾。   白殊想上前用手中竹筒去装河水,孟大见状,赶忙伸手拦下,将竹筒递给一个东宫卫,让人过去装。   白殊失笑:“装下水而已。”   孟大却认真地道:“河边湿滑,楚溪侯体弱,小心为上。”   他刚说完,突然抬头看向河对面的山坡。   下一刻,两个持弓的东宫卫同时举弓拉弦,两支箭瞬间破空飞去,直直没入山坡上的林木间。   那处林木顿起摇摆起来,动静还迅速向山谷延伸——显然是有人在跑向山谷。   白殊奇道:“是灾民?”   东宫卫们俱是摇头:“没看清。”   此时,先前去装水的东宫卫拿着竹筒回来。白殊接过,便带着队伍往回走。   快到营门口之时,正碰到挺长一队东宫卫出营门。白殊扫过一眼,估计着有近两百人,都是背弓挂刀、腰间绑行囊的模样,有几人还背着锅之类的杂物。   待那支队伍走近,白殊笑着问领队的人:“这是去哪?”   到如今,东宫卫们虽还不知白殊的所有本事,但也知道他是太子坐上宾,对白殊亦是恭敬有礼。   领队躬身答道:“殿下昨日询问青淄知县,知县说这条河下游该是没有村子了。只是殿下尚不放心,怕有隐户村,让我等顺河下去看看。”   白殊道声“多加小心”,刚想让他们走,突然又想起件事,续道:“身上有竹筒吗?在你们返程之处,灌一筒河水带回来给我。”   领队自是点头应下,两边便交错而过。   白殊回到帐篷前,发现入口处架了扇屏风,里面传出声响,该是谢煐已经返回。   早晨天光不强,帐篷里本就不够亮,这屏风再一架,里面更是昏暗,可又不见烛光透出。   白殊奇怪地绕过屏风,结果迎面便看见一片泛着水光的宽阔脊背。   谢煐只穿着裤子,抬手撩起乌黑长发。舒展的肩背肌肉线条流畅而优美,恰恰好与他高大的身材相得益彰,既不会显得过于虬劲,也一眼能见其中蕴含的力量。些许水珠挂在颜色不深不浅的肌肤上,反射着入口照进的光,微弱,却也抢眼。   而更抢眼的,则是那条从左肩一直延伸而下的黑龙胎记。龙尾盘在结实的肩头,龙首在腰上方微微抬起,竟神奇地有种睥睨感。   白殊脚下一顿,握着竹筒的手不自觉地猛然加力。   谢煐听得动静,稍稍侧过身,目光从抬起手臂上方穿过,落在微微眯起眼的白殊脸上。   “散步回来了?”   白殊被他这一声唤回神,才察觉到自己居然屏着息,赶紧暗暗深吸口气,若无其事地道:“嗯。帐中暗,怎么不点烛?”   这时,冯万川抱着中衣拿着布巾走过来,一边给谢煐擦背,一边告罪道:“原本想着只一会儿的功夫,就着光便行了。都怪咱家动作太慢,楚溪侯没给吓着吧?”   白殊这才发现帐内还有第三人在,忙道:“无碍,怎会被殿下吓着。”   冯万川给谢煐擦好背,又将中衣披在他肩头。谢煐放下头发,伸手穿进袖中。   白殊走到案几边坐下,自己倒上水喝,一边在脑内和小黑说:“这孩子吃什么长大的,才二十身材就这么好。”   小黑走到旁边趴下,一边回他:“在这个时代的确算身材高大。可在我们那个时代,联邦公民普遍营养都好,他这样的身材很常见,尤其在你军中。”   白殊端茶盏的手顿了下:“很常见吗?”   小·AI·黑:“很常见。你军中的兵训练时也经常光膀子,或是穿工装背心,都能看出身材。”   白殊放下茶盏:“哦。我又不需要盯着他们训练。”   谢煐穿好外袍束好发,走过来问:“现在去对面?”   白殊见冯万川收起屏风,又拿着谢煐换下的衣物出去了,便道:“稍等,很快。”   他拿起刚才装河水的竹筒,拔开塞子,倒出一些在地面。   小黑伸头过去舔一下:“含菌量很低,不到会染病的数值,水源可用。”   白殊起身,一边走去将竹筒遖颩喥徦的水倒进废水桶,一边对谢煐道:“那条河流速快,下游的邪物没有污染到上游,可以用。但喝的水还是一定烧开。”   倒完水,他看看手中竹筒:“安全起见,这个还是找人弄坏吧,免得再被误用……”   他话未说完,竹筒就被谢煐拿了过去。   只听咔的一声,白殊转头,便看见谢煐弯身将被捏裂开的竹筒放在地上。   白殊:“……”   *   谢煐操作着马慢慢走向对面山谷,身旁是孟大带领的二十骑护卫。   他和以往一样,一手持缰,一手环在白殊腰上,将人揽在怀中,身子微倾地在白殊右耳边说话。   “昨晚东宫卫过去送补液,返回时拉回了大量炸药。”   白殊以前没觉出什么异样,今天却不知为什么,总感觉谢煐说话时抚过耳朵的气息有些扰人。   他稍稍歪过头,不着痕迹地靠到谢煐左肩上,才回道:“五娘子很有投诚之意。”   谢煐几不可察地微扬唇角,没再多说什么。   一行人来到谷山,依然是红衣候着,还让众人直接骑马入内。   白殊坐在马上一路往里走,见两边百姓只是对自己躬身,满意地点点头。   他昨天临走时特意说了,以后他们过来之时,不可再跪拜。看来五娘子等人传达得很快,倒是没有利用百姓来博同情的意思,这点让白殊很欣赏。   谢煐直接驭马到病区前,五娘子已经在那里等候。   她躬身道:“大夫们都在病区内。”   依旧是白殊、谢煐和三个东宫卫换上防护服,五娘子则是独自陪着他们,低声禀报招募杂役一事。   今日病区内已经有杂役在干活,主要是给排泄物洒草木灰消毒,也有一些在给病患发药和补液,看起来安排得不错。   白殊还和昨天一样,慢慢逛过大半个病区,时不时询问下大夫和病患。听闻昨晚所有重症病患都服过药,他又让小黑给昨日扫描过的那个重症再次扫描,与昨日数据做比对,确实有所好转。   一行人看完病区出来,谢煐对五娘子道:“孤要见见青州几个官员。”   五娘子并未吃惊,只请他二人到大夫们的议事帐篷中,让人先去带知州过来。   知州是个四十多岁的儒士,被关押多日,此时整个人都散发着酸臭气,除了衣服尚且完整,看着几乎外边的灾民无什差别。   谢煐自己没在意,却让东宫卫取了条面巾给白殊戴上,多少能挡些味道。   知州见到谢煐时双眼曾亮了一瞬,但很快反应过来他是谁,又恢复一片死寂,坐在地上的身姿更加佝偻。   谢煐问:“平王为何要杀灾民?”   知州双眼无神地看着前方地面,没有反应。   孟大上前抓着他发髻,逼他抬起头来。   谢煐又问过一次,知州才蠕动着嘴唇,吐出模糊的沙哑声音:“没有……要杀灾民……”   谢煐继续道:“平王命你准备炸药,你可留有证据?”   知州呆愣愣地回视他。   谢煐:“平王可将一切事情推到你们身上,你不会甘心为他背锅吧?”   可惜,知州依然沉默。   谢煐沉声道:“你莫以为不说话便能躲过一劫。你们派人杀害工部巡视河工的官员,凶手孤已捉拿。你们准备的炸药孤也已拿到,顺藤摸瓜,必能寻到证据。”   知州嘴唇动了动,但最终还是没有说话。   随后谢煐又提了青州其余官员来问,但俱是一样情形。   这边没有进展,待人被拖走,白殊取下面巾,转头问五娘子:“你们可知平王此举是为何?”   五娘子缓缓摇头:“此事我也奇怪,怎么都想不明白。这里全是有今日没明日的灾民,实在不值得他们如此大动干戈。”   白殊奇道:“你们没审过这些人?”   五娘子苦笑一下:“我等皆是民,绑人已是无奈之举,又不是真要造反,哪里还敢审问。”   白殊盯着她的眼睛,又问:“当初鹰扬卫哗变,不就是你们给出的主意?”   五娘子看看他,又看看谢煐,道:“确是我拿的主意。鹰扬卫中许多兵士不是出自附近村子,就是和村子里的人沾亲带故,所以赈灾之时格外卖力。而我们村子人多又团结,也能帮着组织灾民。   “所以,他们听说平王要埋人的时候,先跑过来通知了我。可灾民这么多人,一时间也跑不掉,我就给他们出了这么个主意。他们冲进武威军抢人,我们后方接应。只要平王进了山谷,对面自然也就不敢动。   “再后来,疫情日益严重。我们实在无法,只得乞请太子殿下与楚溪侯来治疫。”   白殊看她敢作敢当,心下的欣赏又加一分。只是面上不动声色,继续问:“鹰扬卫究竟是如何得知消息的?”   五娘子回想片刻,说道:“有人用纸包着石块扔进他们营地,纸上画着简易山谷图,被用红色打了把叉。他们觉得怪异,寻识字的兵士看过,才知图边的字是‘平王要炸山埋平民’。那纸他们后来给我了,我一会儿让红衣找找。”   白殊和谢煐不由得对视一眼——难道还有第三方势力隐在当中?!   作者有话要说: 第42章 事因   白殊和谢煐回到自家大营, 远远就见薛明芳在门口逗武威将军,亮着嗓门声音传出老远。   薛明芳:“怎么能说大夫是我们拐走的呢?你们对大夫保护得不好,人大夫不愿待下去, 这难道怪我们……肥皂和酒精现在都稀缺得很,全都省着用呢,哪有多的能给你……”   白殊听得好笑。   昨晚杨大夫过去开方子救回了几个重症病患,留下补液和后续用药的药方,就跟着东宫卫返回营地,刚才也随白殊他们一同进山谷。武威军那边的大夫果然跟着跑了, 逼得武威将军不得不过来求人。   那边薛明芳向这头一指:“都说了不是不让你见殿下,是殿下真不在营里!看, 殿下回来了,我没骗你吧?”   武威将军一脸烦躁, 却也不得不按耐着过来给谢煐行礼。   谢煐跳下马, 伸手将白殊扶下来, 才挥手制止他开口。   “孤说过, 你可将病患送进山谷病区, 谷中大夫自会一同医治。”   武威将军眉头都快打成了结, 压低着声音道:“可臣手下患病的卫士都是夜袭过山谷的,送进去臣怕被灾民报复……”   谢煐瞥他一眼:“孤给作保,你不信便罢。”   武威将军纠结得脸都快皱成一团, 可也没办法, 青淄县的大夫都在这了,除非他去邻县绑大夫。   最终, 武威将军只得咬牙躬身:“臣就这将人送进谷中, 还请殿下派人同往。”   谢煐点了孟大负责, 又对他道:“派个人传令回去, 你随孤进来。”   将人领到议事的大帐,谢煐先问武威将军:“你可知是你手下哪个人把消息漏给鹰扬卫,致使哗变。”   武威将军该是问过昨晚回去的卫士,此时没有吃惊,只是面上露出些难堪之色:“臣并未细查……想来也不会有人承认……”   他也不想执行那种命令,这事糊里糊涂地过去,只要没人深究,他手下漏消息出去的兵自然不会受罚。   薛明芳听得轻哼一声:“你爱兵就是这样爱的?连你手下的兵都觉得这事奇怪,两边就没有会通消息的交情,你倒是认定手下有义士。便是真有义士,你也得心中有数才能护得住人,现在这样糊里糊涂的算怎么回事。”   武威将军只垂头不语。   谢煐掏出几张纸,让身旁东宫卫递一张给他,又给了薛明芳一张。   “有人往鹰扬卫营中投石送这个,一共有六七张之多,他们才得知消息。”   武威将军盯着手中皱巴巴的纸,瞪大了眼睛:“这……”   谢煐续道:“你军中识字的人想必不算多,回去一个一个查了,再来回孤。”   武威将军抬头看看谢煐,见他真没有放过此事的意思,只得躬身应是,转身匆匆离去。   薛明芳将手中的纸翻来覆去地看,玩味地摸着下巴:“这可一点不像当兵的会干的事。”   白殊在喝知雨送上来的参汤,一边回他道:“所以我和殿下都怀疑,还有一方人隐在暗处,借机挑唆鹰扬卫哗变,扩大事态。虽说最终能阻止平王杀灾民是好事,但就怕那方人的动机没有这么单纯。”   说完,他讲了下早晨自己去河边取水之时,有人藏在山坡上一事。   “本来我没多想,只以为是跑出来的灾民。但现在知道先前还有这么一出,便觉得那人甚是可疑。”   薛明芳砸下舌:“看来还得扩大巡逻范围。”   三人正说着话,有东宫卫先一步来报,贺兰和和卫率返回。   薛明芳一听,直接蹦起身便奔出去。   白殊笑叹道:“他俩这也就分开了不到十天。”   谢煐看向他:“你没有不想分开的人吗?”   白殊一愣,回视过去,又见到了昨天自己说收下镇纸那时的眼神,黑黝黝地看不明白,那句“没有”就不由自主地停在了嘴边。   也不知为什么,他突然就感觉受不住那样的视线,只得垂下眼避开。   气氛有些怪异,白殊伸手摸摸趴在脚边的黑猫,轻声道:“目前……就是小黑了吧。”   黑猫抬头蹭蹭他掌心,喵了一声。   幸好这时薛明芳拉着贺兰和进来,统领东宫卫的卫率跟在两人身后,顿时打破了帐中这说不清道不明的气氛。   椅子只有三张,不过胡床还是够的。谢煐道声“都坐”,几人便各自寻地坐下。卫率主动坐在张胡床上,薛明芳拉过椅子让给贺兰和,自己拿张胡床挨着他坐。   贺兰和先向谢煐说了结论:“两处决堤口我都去看过,皆是人为破坏的,现已修补好。但现下进入夏汛,臣担心那些补过的口子扛不住,最好能紧急用水泥加固一次。否则,若是再决堤,先前遭灾的这两路还得再受一次水患。”   此次水患便是两县堤坝决口,青淄县这边尤其厉害。冲破堤坝的河水一路奔腾往下,淹了青淄县五个村,另外三个县也各有两三个村子被淹。   薛明芳奇道:“他们扒北边堤坝是为了保哪里?南岸是什么世族贵戚家的田吗?”   贺兰和同样面露疑惑:“我一路打听过,南岸的确是高门大户的田,但也因此,南岸的堤不仅用料比北岸实在,还比北岸高。依着我打听到的当时水势,不至于会先冲垮南岸、淹没田地。”   谢煐问道:“若是堤没垮,水会去往何处?”   卫率掏出一张地图,铺在案几上。   贺兰和指点着两处地方:“这两处山谷便是预留的泄洪处,都可以开闸放水。臣以游学为借口问过河道上的老河工,说是往年大汛时只向前一处山谷泄洪便足够,上一次须两处同时泄洪还是八年前。   “但去年年末时,前一处山谷里发现了铜矿,现在朝廷在开采,不能再让水往那流。而四月底因中上游突降半月大暴雨,下游水位已经达到危险值,按说应该开闸往第二处山谷泄洪……”   薛明芳着急,插话问:“但没泄?”   贺兰和点头道:“据说已经准备要泄了,可在开闸之前,这边两县就先决了堤。”   众人的目光顿时就落在那处山谷中。   薛明芳摸着下巴道:“那里必有平王和青州官员们的宝贝……难道还有一座铜矿被他们先发现,就在那里采矿铸私钱?”   谢煐却道:“若只是这样,扒堤便罢,平王不至于要把灾民都杀掉。”   此时,帐外有精于审讯的东宫卫前来求见,谢煐点头让人进来。   薛明芳给贺兰和解释:“昨日殿下到了青淄县,知县不敢再封城,咱们的人来会合了。他们先前在城里无事可干,就细细查了工部官员被害的事,结果那凶手也被封在城内,就被他们抓了带过来。”   那东宫卫进来行礼,详细禀道:“那人受命过来杀人,身上原本带有画像,不过认清人后就烧掉了。他只知道直接给自己下命令的什长,并不知背后是何人。”   薛明芳听得莫名其妙:“什长?他在哪儿当兵,还能不知道上面的军官?”   东宫卫脸色变得奇妙,续道:“他的确不是兵,只是和很多人在一处山谷受训。谷中情形完全与军营相同,他们也配有武器护甲,刀、弓、弩、甚至盔甲和火药都有。”   这话听得在坐之人都脸色一变,薛明芳直接叫出声来:“平王竟在养私兵?他想造反吗!”   白殊也脱口问了句:“谷里一共有多少人?”   东宫卫摇摇头:“他是最底层的,又刚进去没多久,对整体情形并不了解。只听说,每隔半年左右,就会有一批人员调动,有出谷的,也有入谷的。”   谢煐点上地图中那处泄洪山谷,道:“你上来看,他们可是驻扎在此处?”   东宫卫走上前细看,四处对比过后,肯定地点头:“是这里。”   薛明芳奇道:“他知道这么多信息,那边竟然放心他一个人这么长时间留在外面?”   东宫卫却道:“他们是两人同来,刚下完手就被封在城中。青淄知县应是不知情,那个时候平王和青州众官员又被抓,大概没人顾得上那边。   “当时另一人想灭他口,被他察觉到了,他一直在逃,最后还阴差阳错地被殿下的人所救。那个灭他口的人倒是直接服了毒。”   薛明芳轻哼一声:“看来那边对底下人也不怎么样。”   白殊若有所思地道:“如果那边有逃兵,逃出来后混进这些灾民里……”   谢煐点下头:“豢养私兵,私铸盔甲,都形同谋反,罪当诛族,难怪青州官员个个不肯开口。帮平王担一个欲杀灾民之罪,只不过是自己送命,这事要被抖出来,至少得陪上三族。”   贺兰和不解地问:“可天子这么宠爱平王,他没理由要养私兵啊,还养在青州这么远。”   谢煐道:“倒未必是想谋反,但以平王的脑子,被人哄一哄就做什么糊涂事也不奇怪。这事还得深查。”   他转向卫率道:“卫率,劳烦你带些善侦查的卫士,去将那个山谷摸排一遍。另外,再抽一百人分散进入州治听子山调谴,让他往这个方向查,一定要拿到实证。”   卫率站起应是,立刻转身离去。东宫卫汇报完毕,见无吩咐,也退下了。   谢煐看贺兰和面带疲惫,便让薛明芳带他去休息,自己也和白殊起身回营帐。   白殊一边慢慢走着,一边低声问他:“你觉得平王不是为了造反?”   谢煐陪着他慢慢走:“他母家全是一群蠢货,但他岳父杜侍中不是。而且天子最近几年频频对皇后娘家出手,更让平王认为,只要弄死我,他必能继位。在他的眼中,他完全没有谋反的必要。”   白殊奇道:“养私兵可是很费钱的,若不为图大业,他养来干什么……”   说到这里,他自己先恍悟了:“所以,他在用这批人赚钱?!”   谢煐微一点头:“人他养在青州,但估计还和齐地别的州有牵扯。”   白殊接着道:“如果从这个思路来看,那山谷里估计还有其他东西。若只有人,把人暂时迁一下,等水退后再回去就行。现在他们不惜毁坏堤坝,增加被发现的风险,说明那边山谷里的东西值得他们冒大险。”   谢煐:“这些等卫率和子山查过便知。我现在是感觉……似乎这整件事,从头到尾都像是有人在故意推动……”   白殊将事情前前后后一想,也道:“若不是我们有把握治好疫情,那这件事很可能把你和平王都套进去。从获益人来看,难道是宁王那边?”   谢煐摇摇头:“信息太少。”   说话间,两人走到帐篷前,谢煐又道:“你休息吧。我去寻曹御史,和他联名奏报修补堤坝的事。”   白殊看着他走远,无奈地道:“就是个劳碌命。”   小黑用尾巴拍他:“你也一样,你们这就叫什么锅配什么盖吧。”   白殊:“……”   作者有话要说: 第43章 奔忙   忙过头两天, 白殊的日子开始过得规律。   每日早晨,自己吃早饭散步,随后与谢煐一同入山谷病区查看情况。中午回营之后, 两人一同吃午饭,白殊午休一个时辰,下午便记录此次疫病的各项数据,完善防治手册。有AI小黑在,数据整理工作并不困难。傍晚再和谢煐一同吃晚饭、散步,回到帐篷擦洗一下, 就差不多到了睡觉的时候。   也就是一两日间,谢煐往外派的人手陆续归来。   防疫指南发到临近各县, 另外三个遭灾的县,以及与此四县相邻的两县, 果然都出现了疫情。   不过, 知州和通判出于私人原因, 早早通知青州下辖各县, 不得让灾民入内, 当时用的也是怕灾民中起疫病的借口。因此别处虽没像青淄县一样直接封县城, 却也格外注意防范,目前疫病还未传入城中。   抵达青淄县的第四日晚,谢煐寻来曹御史, 向他交托重任。   “曹御史, 此处疫情形势尚且严峻,孤走不开, 只得托你往各县巡视, 敦促各县向下辖村庄做好通告, 严格防疫治疫。”   曹御史刚和户部的官员把物资调度理顺, 都没能多歇几口气,就在三名东宫卫的护卫之下,带上几包肥皂、一张重症急救药方和一张口服补液制作法,启程去巡视。   白殊在旁笑道:“他倒是任劳任怨。”   谢煐略微解释一句:“他本就是监察御史,有巡视州县之职,此次也负责监察我治疫。即便我不说,他依然会主动去巡视,现在他就是天子在此地的耳目。让他时刻处在我们的掌控中,我们才好避开他做别的事。”   才把曹御史支走,谢煐立刻召来武威将军与鹰扬督尉,加以暗示。   “孤遣人去查看过两县堤坝,皆是人为掘口。现孤下属已探明,蓄意损毁堤坝者为一伙贼匪。那伙贼匪盘聚于泄洪地,担忧河道上开闸泄洪,便先下手为强。如今夏汛已至,河水上涨,孤担忧那伙人会故技重施。此时走正常程序请示兵部,恐耗时太多。”   武威将军和鹰扬督尉对视一眼——这明显是要他们去剿匪的意思。   两人现在都是情况特殊,无法返回原驻地,才不得不暂时驻扎在此。但没有兵部公文,他们不能随意行动。大煜吸取前朝的教训,对各处驻军控制得很严密,无令而动,能以谋反罪论处。   不过,鹰扬督尉只犹豫了片刻,便道:“臣愿前往剿匪。只是,臣如今手下的兵只有不到六百人,不知贼匪有多少?”   他这几天也一直在寻思,手下人哗变这个罪自己肯定得担。这样一来,他总得寻点机会立功,才好将功折罪。何况,他还有那么多兵在对面,能不能招回来还得看太子的脸色。现下太子既然愿送功劳来,他自然得抓着。   谢煐瞥一眼武威将军,又看向鹰扬督尉,回道:“贼匪情况尚在探查当中。孤自不会让督尉独往,亦会派遣东宫卫出战。只是,依制,孤的东宫卫不可离开孤身侧独立作战,孤又不便亲往。是以,还请督尉看顾一二。”   鹰扬督尉虽是个大老粗,但能混到掌管一处卫所的屯兵,也不是完全不懂揣摩别人话语的蠢人。此时已经明白了谢煐的意思——东宫卫才是主力,只是要假托鹰扬卫的名,自己只要带人出去溜一圈,需要之时出点力就行。   他当即拍胸脯道:“臣回去便给儿郎们醒醒神,哪时出发,太子招呼一声便是!就是曹御史和兵部那边……”   谢煐安抚道:“督尉放心,孤自会安排妥当,不会让你对兵部无法交待。”   鹰扬督尉咧嘴一笑,抱了个拳。太子的东宫卫要去,便是相当于放个把柄在自己手上,为了让自己保持沉默,太子必得处理好兵部那头。既然如此,他更没什么好怕的。   谢煐目光转向武威将军:“赵将军,你的意思呢?”   武威将军看看帐内分站两排的东宫卫,苦笑。   他还能怎么办,太子既要调走东宫卫,就绝不会留下足以构成威胁的武威军在此。别说他手下还有病患在山谷病区,便是他自己,今日若不答应,恐怕都走不出这里,直接落个“染疫身亡”的下场。   不过太子也没只推旁人出头,既然东宫卫要动,那大家就是一根绳上的蚂蚱了。   思及此,武威将军心下稍安,也抱拳道:“臣自当听候太子殿下差遣。”   谢煐点下头:“两位回去做好准备,待贼匪的情况一探清,便立刻拔营出发。”   两人于是告退离去,各自回营准备。   白殊看着他们背影消失,问道:“那个武威军的,不会回去之后反悔吧?”   谢煐回道:“这倒不会。此人虽有些优柔寡断,人品却是尚可,对手下卫士颇为爱护。若非他做不到同流合污,也不至于沦落到武威军当中。”   武威军在南衙禁军里主要负责京中救火,以及两条大街的巡街。处理的多是鸡毛蒜皮的小事,还经常因为犯事的人家里有权有势而头疼。此次这种外派的护送差事,通常也是从武威军中调人。   总之一句话,脏活累活他们上,要说功劳却轮不到他们。   两人一边说着话,一边从议事帐篷走回住处。途中接到禀报,先前派去沿河往下探查的两百人小队回来了。   领队的东宫卫很快被带来,回禀道:“臣等仔细探过,并未在山间见到隐户村的痕迹。那条河像是渐渐浸入地底,越往深处河水便越少,在臣等折返之处,只余手臂粗细。”   说完,他见白殊在谢煐身旁,便解下腰间一个小袋,从中取出一个贴着白封条的竹筒捧给他。   “这是按楚溪侯吩咐取来的水。”   白殊接过竹筒,谢煐便让人下去休息。   谢煐看一眼他手中竹筒:“取来何用?”   白殊回道:“我原本想检测一下水中含有多少邪物,不过既然他们都探查清楚,不太可能有人误饮下游河水,那测不测也无所谓了。”   现在小黑严格控制他的扫描、检测数量,白殊也担心自己在这里病倒多生事端。   谢煐虽然不清楚白殊如何把握病患与物品的情况,但这段时间两人几乎形影不离,他仔细观察之下也发现到,白殊“使用能力”的次数其实很少。   他还曾仔细回想过四月那次春狩时,两人一同落崖后的情形,隐隐感觉到那时白殊该是多次“使用能力”,至少他让黑猫“试毒”就有好几次。于是回京后,白殊直接卧床多日。   思及此,谢煐微微蹙眉,叮嘱道:“待曹御史回来,我们便要出发,还得连续骑马赶路。你这段时日要好好休息,别忙坏身子。”   白殊看着那双凤眸里清晰可辨的担忧,一下笑开了:“我现在能算什么忙,每天午觉都能睡足一个时辰。放心,我不会让自己拖你后腿。”   只是,谢煐的眼中再次泛起让白殊看不明白的情绪。   不过他很快移开目光。两人走进帐中,各自忙起自己的事。   白殊一边将今日的数据誊抄在纸上,一边在脑内和小黑嘀咕:“太子最近怪怪的。”   小黑:“请换成AI能理解的说法。”   白殊偷偷瞥一眼对面:“像刚才,我说我不会拖他后腿。从正常逻辑来讲,听到这样的话,不是应该高兴吗?可我看他的眼神又不太像……”   小黑搜索片刻,回答:“依照大数据推断,他的意思可能是——你不用这么能干,只要快乐待在家中,让我养你就好。”   白殊笔一滑,在纸上画出一道重重的墨迹。   他动作太突兀,连谢煐都递来询问的目光。   白殊强作镇定地换上一张纸:“手上有点汗,笔没拿稳。”   他干脆放下笔,煞有介意地唤知雨去拧条湿手帕给自己擦手。   同时,白殊继续问小黑:“你都不能联网,哪里来的大数据?!”   小黑:“基于你以前缓存的大量爱情小说、影视剧建立的数据库。”   白殊:“……”   很好,总算知道小黑以前推荐的润滑油礼物是从哪里来的了。   白殊暗自震惊:“我什么时候缓存过那些?”   小黑报出时间地点,是某次庆功宴会之后。   白殊冥思苦想好一会儿,才哭笑不得地说:“我喝醉时下的指令你也听?还好我没下单买什么自己负担不起的东西。”   小黑为自己辩解:“按当时的监测记录,你体内的酒精含量没有达到联盟认定的酒醉标准。”   白殊这才想起,因为自己很少喝酒,所以没有专门去测过这方面数值,小黑会默认用联盟的标准来判断。但以他的身体,对酒精的耐受度要远低于一般人。   算了,反正也不是什么重要的事。   白殊擦过手,拿起笔重新抄数据,顺口问:“除了这些,你那里还有没有其他我不知道的数据?”   小黑尽职尽责搜索一遍:“还有一个爱情动作片的文件夹你没有点开过,这个文件夹的费用占了当晚付款额度的五分之三。”   白殊的手再次一抖,幸好这次他还没落笔。   小黑:“需要删除吗?”   白殊暗暗叹口气:“留着吧。以你现在的情况,删除数据不知道会不会引起不好的变化。”   反正光脑里的内容只有他一个人能看。   规律的日子白殊过了七八日,由于山谷病区内病患众多,样本足够,他已经整理出针对此次疫病各阶段的最有效治疗手段。   在他的指导下,病区内重新进行了划分,更便于大夫们巡诊。拣药煎药也加入杂役人手,行成流水线作业,从诊治开方到药物送到病患手中,效率大幅提高。   这一日,先前八百里加急送回京的奏章终于传回批复,令谢煐与曹御史就地征集人手加固堤坝。对于谢煐在奏章里提到的,自己随船带有便于快速加固的水泥,也准许使用,回京后再向户部报账。   曹御史和京中的批复前后脚进大营。他都没顾上歇一下,直接寻到谢煐和白殊帐中。   “太子,那些县的情况不太乐观,大夫的能力也不行,先前根本没有起色。若不是臣这次带过去两张方子,病患还只能等死。虽说疫病暂时还没有扩散开,但也不能任他们自行防治,还请殿下亲往巡视!”   这并不出谢煐所料。先前让曹御史走一趟,一是为了支开他,二也是想让他亲眼看看疫病情况,才能知道疫病凶险。山谷病区不方便让他进去,那就只能去别处了。   谢煐让他坐下,唤知雨给他上水,安抚道:“孤也有此意。楚溪侯与谷中大夫们已经整理好最佳治疗方案,现下谷中情形稳定,可抽调一部分大夫前往别处支援。”   听谢煐话中提到白殊,曹御史目光扫过白殊一眼,但很快便回到谢煐身上,点头道:“如此最好!”   谢煐续道:“只是,出现疫病之处甚多,孤一人分身乏术,还请曹御史与孤分担一二。”   一边说,他一边拿出一张纸递过去。   曹御史接过一看,上面写着由自己与谢煐各带一队人分往几处。谢煐去的是遭灾的另三县,那里疫情相对要重。自己负责的是受波及的县,疫情轻,但分散在各村,处理起来更繁琐。   这样分配倒也合理,曹御史点头应下。   谢煐又拿出朝廷的批复交给他:“朝廷已同意加固堤坝。孤想着,鹰扬卫所负职责中也有护堤一项,不如就让督尉领军前往。还可以问问武威军,若是赵将军愿意帮忙便更好。也省去征集民夫的麻烦。”   曹御史仔细看过文书,再在脑子里来来回回想过几遍,觉得没什么问题,也点头应下。   于是,谢煐当日便做好各方布置。   翌日,三支队伍一同离开营地。   作者有话要说: 第44章 出兵   曹御史看看两队整装待发的东宫卫, 以及载大夫和装物资的马车。他这一队,和谢煐那队,都是一百人。再转头看看另一边, 却有两百人护着许多车叫水泥的东西,带队的人是贺兰和。   来青淄县的途中,贺兰和在卫率的保护下搭小船先行一步,去查看两处决口的堤坝,这事曹御史知道。虽说太子的差事里没有巡河一项,但疫病因水患而起, 去看看也无可厚非。   原本曹御史没当回事,毕竟贺兰和不是朝廷官员, 堤坝的情况最终还是要看工部官员怎么说。可到了青淄县,他竟听说先前工部的人坠楼身亡。   这样回头一想, 太子那派人之举简直就像是先知道工部的人出了事一样。但一头夏汛已至, 一头疫病又紧张, 的确等不及朝廷再派人下来。   曹御史还谨慎地找来青淄知县问过, 知县就仿佛见到救星, 吐了一通苦水, 说得堤坝像是马上就会再垮。最终,曹御史不得不在谢煐的奏章上具名。   事到如今,曹御史看着那一车车似是早有准备而随船运来的“水泥”, 已经回过味来, 知道这事恐怕不是明面上那么简单。不过,只要堤坝还有危险, 曹御史当时就别无选择——太子这回用的是阳谋。   曹御史在心中叹口气, 但他既已被拉入此事中, 也只得尽量掌握所有信息, 回去才好向天子回禀。   “殿下,”曹御史指指运输队,“既然由鹰扬卫与武威军去加固堤坝,东西交给他们运过去便成。派这么多东宫卫过去,加上我们带走的人,大营岂不空虚?对面……”   原本谢煐带这两千东宫卫,就是因为听说这里有叛党。虽然目前山谷里一直很平静,但也不能不防。   谢煐耐心地向他解释:“曹御史有所不知,那水泥使用起来须得一定技巧,仓促之间也教不了旁人,只得让东宫卫过去调制。大营还有千余人,季贞在此坐镇,不会有问题。”   曹御史目光看向正与贺兰和话别的薛明芳,觉得自己似乎还忽略了什么……盯着看过好一会儿,他突然问:“怎的不见卫率?”   贺兰和身边是个东宫卫什长,谢煐身边也没见到。按说,既然薛明芳留守,那卫率该跟着太子,又或是被派去保护贺兰和。   谢煐回道:“卫率染了风寒,正在养病。前几日下大雨,他领东宫卫帮灾民搭棚,淋得久了些,有好几人生病。”   曹御史“啊”一声,想起昨晚在营内依稀听到有这事,便点点头,目光又看向白殊:“楚溪侯也随太子去吗?”   白殊只是浅淡地笑了笑,没回话。   曹御史心里生出点怪异感,却又说不上来是哪里不对劲。   此时,武威将军和鹰扬督尉过来见礼,随即便跟在贺兰和的车队后离去。   薛明芳没精打采地走过来送行。   谢煐拍拍他肩膀:“看好大营。”   薛明芳抱拳:“是。”   谢煐带着白殊上马,和曹御史分别领着各自的一队人出发。   两边要共行一段路,才会在岔道分开。   薛明芳看着人走远,郁闷得直接在大营门口就蹲下来,用旁人听不见的声音暗自嘀嘀咕咕。   “结果我这次就是纯来当幌子。阿和去修堤,卫率去打私兵,就留我一个给大营充门面!”   今日表面上是走了四百人,但实际上,昨夜已有一千东宫卫悄悄离了营,只是没让曹御史等外人察觉。那一千人会在前方路上混进鹰扬卫与武威军当中,一同去往堤坝。   真正负责加固堤坝的,其实只有贺兰和带去的那两百东宫卫。其余人先跟去驻扎上两天,随便帮点忙,接着便会演一出戏。   由一小支东宫卫扮作贼匪,假意来毁堤。鹰扬卫、武威军及混在其中的其余东宫卫便假意去追,一路赶至山谷当中。如此,就算“师出有名”。   屯驻各地的鹰扬卫本就负有剿匪之责,只是须有兵部公文才能动兵。但遇到这种“被贼匪打上门”的情况,反向追击自是没有问题,只要过后报给兵部,补上一道手续便可。   卫率已经带人探明,那山谷里的私兵约有两千三四百人。鹰扬卫、武威军与东宫卫合起来,共有两千六百人,东宫卫又都是身经百战的精兵,制敌绰绰有余。   而且,那山谷中还真是另有好东西——有一座金矿,平王那些人正在偷偷开采。   薛明芳想想就心痒,恨不得和卫率换一换,自己去领兵。可惜,他也知道自己没经验,更别说还是地形复杂的山谷作战,所以只能乖乖待在这里看大营。   大营里一下走了一千四百人,再加上先前派往州治的一百人,在山谷里护卫大夫的一百人,以及明日要出发去接应谢煐的一百人,最后就只剩下三百人还在营中。   为了不被外人看出破绽,这次连两个户部小官都被谢煐派去给曹御史帮忙。   薛明芳的任务便是前骗山谷、后骗知县,说起来,倒也算是重大。   他悠悠地叹口气,站起身返回营中。   *   谢煐先带队去往出现另一处堤坝决口的华渝县,这里的灾情仅次于青淄县,疫病情况亦然。   华渝知县也乖觉,知道太子必会过来巡视,是以先前一接到东宫卫送的《防疫指南》,立刻一丝不苟地照章办事。此时倒是托了先前平王驱赶灾民的福,他对剩余灾民、病患的管理都轻松许多。   唯一的难点是大夫不行。自平王与青州众官员被抓,青州知名的大夫都被送到青淄县去了,余下的大夫对这凶险的疫病都有心无力。   谢煐一行大约申时来到华渝县灾民聚集地,见当中被木桩与绳索分为两大片。其中一片区域外还有衙役守着,入口处摆着几只桶,应当是病区。   谢煐跳下马,扶下白殊,又让东宫卫们寻地扎营。后方车上的大夫和医工们也纷纷下车,先活动活动手脚。   此时,一人领着好几人自病区中出来,在入口洗过手,便匆匆走向这边。即使他身上穿着防护服,也一眼可知定是华渝知县。   华渝知县领着几个僚属,准确地辨认出谢煐的身份,齐齐躬身行礼。   谢煐一抬手,也没提先前,只问现下疫病情况。   知县报过此处灾民人数、病患人数,轻症、重症、死亡分别多少,每日物资消耗几何。   最后,他道:“臣等按着殿下送来的防疫之法施行后,疫病扩散便减缓许多。至前几日曹御史送来肥皂与两个方子,就几乎没再有增加,病患治疗也有了些许起色。只是许多病患病情复杂……”   谢煐点下头,道:“先让大夫们进医区看过。”   此时大夫们都已自觉穿上防护服,就等着谢煐下令。如今酒精所剩不多,不过大夫们已经有了丰富经验,加上染病初期的治愈率很高,他们倒是完全没再有初来时的忐忑与担忧。   谢煐刚回身要下令,却见白殊和孟大也穿上了防护服,诧异地问道:“你也要进?”   白殊笑笑:“来都来了。”   谢煐沉默一瞬,便让冯万川再取两套来,主仆两人一同换上。   旁边华渝知县刚才过来得急,防护服还未换下,原本还担心太子会怪自己失礼,此时却是听得心中暗暗吃惊,抬眼不着痕迹地打量起白殊。   一行人很快走进病区。而一旦到得病区里,带队之人自然而然地就变成了白殊,谢煐只沉默地守在他身边,听着他与大夫们讨论。   在当地大夫的配合下,白殊与新来的大夫们花了一个时辰掌握病区情况。大夫们先去给那些病情复杂的病患看诊,白殊则指导知县如何安排病区、制补液、煎药,方能达到最为快速合理。   所幸此处和山谷相比人数少了许多,所有病患就三百多人。有山谷的经验,又有AI小黑辅助,这些工作没费白殊多少事。   知县刚记完白殊说的那些要点,让属官去照办,就听谢煐唤声“孟大”。下一刻,一群东宫卫便聚拢过来,将三人圈在当中。   谢煐低声问:“你可去堤坝决口看过?”   被人围住,知县心中已是惊了下,听得这一句,心头再次一跳,小心翼翼地看着谢煐,斟酌着答道:“臣去过……是臣领着人修补的。”   谢煐目光凌厉地紧盯着他,淡声道:“那你比青淄知县要强,他连看也未去看,决口都是等着知州派人去补。”   华渝知县答得愈发小心:“青淄县受灾严重,青淄知县恐是忙于安顿灾民,人手不足,才耽误了……”   谢煐看了他片刻,挥手让东宫卫散开,自己也转身要走。   他刚转身,却又听华渝知县用极低的声音道:“臣……曾接到知州示意……”   谢煐回过身。   华渝知县深吸口气,快速说道:“只派了人来口头说的,堤一决口人就到了,让臣不用管堤坝的事,上头会派人去补。但臣实在无法坐视河水肆虐,还是紧急召集人手,去将决口给堵上。”   这话里信息不少。口头说的,便是无凭无证;堤一决口人就到,那是这人早已来到,只等着见到水便来拦阻。显然,华渝知县怀疑就是知州毁的堤坝。   即使如此,他还是带人去堵了决口。也是因此,华渝县虽然也出现决口,但灾情却没有青淄县那么重。   谢煐目光微闪,这华渝知县倒是青州里难得还有良心的官。   他又问:“你对武凉知县,可有了解?”   武凉县县城离奉,也是青州州治所在。那处平王养私兵的山谷,正是在武凉县内。   华渝知县既已说了刚才那些话,也不在乎说多更,便道:“依臣看,武凉知县是个糊涂官,什么事都不过问。”   谢煐缓缓点头,拍了下华渝知县的肩,便带着白殊离开。   白殊和谢煐回到东宫卫扎的营地之时,天已经完全黑透。   到了这时,白殊才觉得疲惫感泛上来,吃完晚饭就完全不想动。   谢煐唤来冯万川:“往后便交给你了。等此处事情理顺,留下一两名大夫,便继续去往下一个县。若是碰到不听话的,直接让东宫卫绑起来,待我回来后发落。”   冯万川笑着应道:“殿下只管放心,臣别的不会,照着章程办事可没有不利落的。”   谢煐对他很放心,该交待的先前都交待过,便让人下去休息。   此时有东宫卫送进热水,白殊才终于懒洋洋地起身洗漱,随后就直接躺上了床。   谢煐跟着洗漱完,唤人进来端水去倒,又走到入口放下帘子。   白殊已经扯了毯子盖在身上,原以为谢煐过来就会吹熄烛火,却不料人直接走到自己床前。   他不解地仰头看去,只见谢煐从袖袋里取出一盒膏药递过来。   白殊坐起身接过:“这是……”   “你第一次骑大半日马,明日还要再骑将近一日,腿上便是现下没破皮,也最好搽一搽。”   白殊道声谢,手自然地摸上裤头。   在扯绳子的前一瞬,他突然听到小黑说:“你要在他面前脱裤子搽药吗?”   白殊:“……”   白殊手一顿,抬头看向走到对面床边的谢煐。   谢煐正在解外袍,突然感觉一道无法忽视的视线,也抬头望来。   白殊勉强一笑:“殿下,你……能不能去外头转一圈?”   出行东西带得少,这里也没个屏风啥的能挡一下。   谢煐目光落在白殊搭于腰间的手上,凝视片刻,又转向床边的黑猫。   “让你的猫陪我。”   小黑没等白殊吩咐,自己站起身走到谢煐身旁。   谢煐这才重新系好外袍,带着猫一同走出帐篷。   白殊一边迅速给自己搽药,一边有些好笑地问小黑:“他要你陪他干什么?”   小黑:“他就是站在外面而已。”   要长时间骑马,其实白殊已经做了准备,特意让知雨给自己的裤子里加了几层垫,反正他体弱不怕热。   不过骑了大半天马,腿上虽然没破皮,也的确红了一片。白殊搽好药,想了想,直接用毯子盖好,免得裤子再把药蹭掉。   确认毯子够宽,不会半夜翻身被扯开,他才对小黑说:“你可以带他回来了。”   帐篷外的小黑竖起长尾巴,不轻不重地在谢煐靴子上拍了几下。   谢煐低头看它,见它转身向帐篷走,犹豫片刻,还是跟着走进来,就见白殊已经躺好。   白殊这次笑得很真诚:“殿下也早点休息,明日一早还要赶路。”   谢煐看看他,再低头看看猫,突然问:“它在外头,你也能和它交流?”   白殊回道:“三十丈之内都可以。”   谢煐若有所思地点下头,一边解外袍一边走向自己的床。   作者有话要说: 第45章 施计   夕阳之下, 一支黑龙旗迎风招展,缓缓向青州州治所在的离奉城靠近。   离奉城既是州治所在,又是武凉县城。在知州、通判及一应属官全被抓的现在, 城中只有武凉知县主事。   接到报信的知县大惊:“太子怎会来此?难道是听说了最近的失踪案?”   他的幕僚提醒道:“堂翁别管那个了,赶紧出城迎驾吧!”   知县催促着仆役:“快快,拿本官官服来!”   接着又慌乱地问幕僚:“这这这,太子来了要住哪?惯例该是知州或通判的府上,可他们人都不在……我是不是该传信回家,让夫人赶紧腾腾地方?”   幕僚比知县镇定些, 招过来传信的城门兵,问道:“告知知州和通判家里了吗?”   见城门兵摇头, 他又忙叫过几个衙役:“你俩赶紧去说,让知州和通判的公子都去城门候着!还有你, 去让城东的驿站准备起来, 里头的人都赶到城西去!”   这都是地方上的惯例, 主事官员外出不在时, 凡家中有年长能任事的公子, 可替父出面代为行事一二。在地方上, 很多时候,这些衙内说话,比正经领朝廷俸禄的属官还有用。   吩咐完, 幕僚才低声对知县道:“知州、通判和平王不知在青州做了什么, 太子此来必是与那事有关!堂翁能别沾就别沾,不管太子问到何事, 您只管摇头当不知。天上神仙打架, 咱们凡人离得越远越好。”   知县听得频频点头, 让人伺候着穿上官服, 着急忙慌地出城接驾。   等知县带着几个属官匆匆赶到城门,知州、通判两家的公子也刚好才到。三方会合一同出城,才走了不到二里地,便碰上太子的队伍——三人骑马,后方一辆马车,护卫约摸有个一百人。   知县一行连忙下马,急急上前躬身行礼。   马上的太子垂眼一瞥,沉声道:“免礼。天色暗了,进城再细说。”   知县重新上马,策马靠到太子身侧,赔着笑问:“不知殿下突然来离奉是有何事?臣听闻下面疫病形势还未缓解……”   太子目不斜视地道:“孤听到消息,离奉也出现染疫者。此处乃州治,一州之重,便先带人赶过来看看。”   知县一惊,慌忙道:“没有没有!臣一直小心防范,离奉并未出现疫病!”   太子:“没有最好,那孤住一晚便回程。”   说完,他转眼看看刚才自报过家门的两位公子。两位公子赶忙争先恐后地表示,府中已在收拾,恳请太子下榻。   太子却是很快收回目光,只道:“知州与通判都不在府中,孤不便打扰,住驿站即可。”   两位公子顿时语塞,只得讷讷地应了两声。知县倒是在心中庆幸,还好自家幕僚料事在先,已经让驿站做起准备。   一行人进了城门便直往驿站而去。   太子在驿站前驻马,问道:“驿站内可还有他人在住?”   知县忙回道:“方才臣已经命人过来通知,将其他人都迁往城西驿站去了。”   太子点个头,跳下马原地等了一会儿。   他不开口,知县等人也不敢离开,都下马陪在旁边。只见另两个骑马的东宫卫也跳下马,走向后方的马车。   片刻后,车门打开,一只白皙似美玉的手伸出,手指纤细而修长。   知县看在眼里,心中暗自猜测:难道太子来治疫,还带着侍妾来?该不会是住下面太苦,爱妾受不住撒了个娇,太子就寻借口把人送到青州最繁华的城里来……   他念头还未落,就见车旁那个半张脸都是络腮胡的高大护卫接住那只手,扶下个怀中抱只黑猫的年轻公子。那公子模样极俊美,就是脸色太苍白,一看便是病弱之相。   知县一愣,随后猛地记起——太子是带着楚溪侯来治疫的。   他想得出神,目光就一直停留在那张有着仙人之容的脸上。然而下一刻,他突感心中一慌,仿佛被什么凶狠猛兽盯上,才察觉那个扶着楚溪侯的护卫在瞪自己,连忙垂下眼不敢再看。   太子见人下了车,便当先走进驿站。   楚溪侯半边身子都靠在护卫手臂上,跟着慢慢往里走。   东宫卫们牵马的牵马,拉车的拉车,都跟着往里涌。知县几人被夹在人群中,只得一同进驿站。   哪知,东宫卫刚进来完,转身便将驿站大门关上,紧接着就把知县几个与来迎接的驿丞一同捉住。   知县骤然被抓,惊得直叫:“太子殿下?这是为何!臣是哪里做得不对……”   其余几人自然也是一边挣扎一边叫喊,但很快就被东宫卫堵了嘴,直接拉进一间房中关着。只有驿丞的待遇稍好些,单独关在一间里。   谢煐和白殊都没管那些人,带着护卫径直进屋休息。   白殊一边喝着东宫卫送上的参汤,一边无奈地道:“路不好,坐车果然可怕,我这才坐了一小段路,就颠得头昏眼花的。”   青州的路,可和京城内外没法比。   谢煐垂眼看他,低声道:“以后……先在京中铺上水泥路,外面也一点点来。”   白殊轻笑:“水泥路滑,马走着还好,跑起来可伤腿呢。”   谢煐配合地道:“让工匠们研究研究。再不济,单留一条泥道给跑马送急递也行。”   两人刚说过几句话,门便被敲开,张峤走了进来。   张峤看看屋中几人,笑道:“殿下、三郎,一路可还好?”   白殊示意他坐,笑着回:“殿下还好,我不怎么好。等有闲心了,我得琢磨一下怎么给马车减震。”   张峤坐下,端正起神色,向谢煐回禀自己的调查结果。   “时间紧,臣探清此地人员关系后,直接绑了知州与通判留在此地的几个心腹幕僚,已经问清谷中私兵之事。他们与平王勾结,在武凉县养私兵已有六年多之久,至今私兵在册人数已增至二千六百人。期间有一些伤亡,现下也有二千三百余人。   “此事最早源于七年前,即现今这位通判上任之时。当时平王得知此地有一座未上报的金矿,便在京中寻了即将上任的青州通判,通判到任之后又游说知州,最终三方一同秘密开采金矿。   “虽然手握金矿,但开采融炼都颇为耗时,加之还要秘密行事,受限颇多。所以他们为了更快速地捞钱,就想到豢养私兵,再和莱州那边勾结,以私冒公,做海上生意。”   大煜不仅鼓励民间商贸,同样也很重视对外贸易。   在海上贸易这方面,大煜禁止私人商船独自出海,而是采取“官带私”的形式。例如,一支十艘官船的远洋船队,可带四艘民船。   民间商人可自己买船,也可租用朝廷的船,做那些不在朝廷禁止之列的买卖,并且交纳高昂的商税。简而言之一句话,朝廷要赚大头。   虽说民间走私也一直不断,但因为出海风险很大,加上朝廷大力打击走私船,总的来说,海上生意主要还是握在朝廷手中。   张峤续道:“旁边莱州有一条海外贸易路线。每次出海,青州这边冒充的官船,以及这些‘官船’所带的民船份额,都不在那边市舶使往朝廷里报的正常船数之内。”   白殊听得咋舌:“这不就是公然走私?难怪他们愿意冒灭族之险养那些兵,利润真是太大了。”   张峤点点头:“待这事抖出来,这条线从上到下怕是要掉几十颗脑袋。”   谢煐问:“通判在青州待了七年,知州是多久?”   张峤回道:“八年,眼看最长的任期要到了。他们也有收手的打算,只是准备收手前再抓紧多赚一些。四月底那时候,上一批出海的船刚回来,货都屯在谷中。加上谷中还有金矿,他们害怕开闸泄洪,就在青淄、华渝两县扒了两处决口。   “对了,这里头还有武凉县的事。山谷毕竟在武凉县内,想瞒过知县不容易。武凉前头几位知县调动得挺频繁,还有一位直接‘病死’在任上。直到四年前,现下这个不管事的武凉知县上任。”   白殊回想着刚才那个知县被抓时的模样,问道:“那个知县不知情?”   张峤:“他必然知道不对劲,只是不知具体什么情况。绑来的心腹都说,县衙里的人没有参与进来,但就我观察,知县有个幕僚挺可疑的。”   谢煐又问:“查到相关账目在何处吗?”   这般复杂的利益关系,只要拿到账目,就是握住了铁证。   张峤颔首:“据那几个心腹说,就藏在知州与通判府中的密室里,但不知具体在何处。而且他们家中的公子并不知情,至于夫人知不知情便不清楚了。殿下看,我们如何进去搜查为好?”   谢煐没有犹豫,直接道:“今日我带来一百东宫卫,原先也有一百人在此。今夜留下几人守在驿站,其余人换上寻常衣服,分作两队,你们各自带上知州和通判的公子去敲门。不用怕闹出动静,一定要在今晚搜出账目,若有反抗激烈者,杀。”   除了白殊,张峤与另一名坐着的东宫卫都站起身,齐声应是。   *   离奉作为青州最繁华的城池,即使太阳下山,城中依然热闹,直到夜禁时间才渐渐变得宁静。   武凉知县的僚幕却在此时出了门。他没用县衙的车和马,而是随意上了一辆停在街边的驴车,催促着车夫去往一处大宅的角门。   下车之时,他往车夫手中塞去块银子,低声道:“在这儿等我。”   说罢,他敲开角门进了大宅。   僚幕被人带到宅子主人面前,满脸焦急地道:“黄公,现下可怎么办?县衙所有能主事的人都被太子扣了!”   黄员外却是一脸平静:“扣了便扣了,太子难道还敢擅杀朝廷命官?再说,杀了也就杀了,又没把你抓去,你着什么急。”   僚幕一噎,喘口气才道:“我哪是着急他们。太子明显是来查知州和通判的,我这不是怕查到我头上嘛!”   黄员外淡淡地道:“我都还在这呢,你怕什么。”   僚幕看他如此,总算心下稍安,坐下灌了几口水,续道:“青州形势已经失控,这条财路必是保不住了。你也该早些回撤才是,再留下去,等朝廷开始清查,你们这些跟着‘官船’喝汤的商人都跑不了。”   黄员外轻哼一声“蠢货”,也不知骂的是哪一个。片刻后,又道:“我这边摊子太大,要撤也得花点时间。你若害怕,自己先走便是。”   僚幕点点头:“我也是这般打算,这就拿知县手令直接出城,只是过来与你说一声罢了。”   说完,他站起身拱拱手:“公自珍重。”   僚幕再自角门而出,坐上等着他的驴车,吩咐车夫:“往城门去。”   车夫用低哑的声音道:“先生,已经夜禁了,上大路会碰到衙役。”   僚幕催促道:“让你走你就走,碰到人我自有办法应对。”   车夫不再多说,赶着车走起来。   僚幕在车中摇摇晃晃,思索着往后该如何行事。财路要丢了,原想趁疫病之机让青州乱起来,让疫病向外四散,也没能成功,顶多就是扯下个蠢货平王。这和预期的结果相差甚远,等他回去,说不得要受罚……   他沉思良久,突然醒过神察觉不对,连忙揭开车帘。   就在僚幕探出头时,一把刀架在了他脖子上。他吓得全身僵硬,转动着眼珠,才发现那车夫竟是个年轻的生面孔,根本不是平常那个住在车里赚糊口钱的老头。   车夫扬手在僚幕后颈一敲,僚幕就昏死过去。   *   深夜,知州府与通判府突然灯火通明,传出一阵阵嘈杂之声。   邻近的宅子有门房出来张望片刻,又退回门中,仿佛什么都没瞧见。   倒是巡街的衙役过来看了看。但离奉城现下无人主事,衙役们这些年都被知县三令五申地叮嘱不能管这两府的事,此时见大门紧闭,只是里面热闹,便离开了。   与这边的热闹相反,夜色中的城东驿站却是安安静静,连廊下挂的灯笼都没几个。   白殊搽过药,正躺在床上闭目养神。   今夜总得等到东宫卫的好消息,他和谢煐才能安心入睡。而且,若是他们所料不差,或许还会有不速之客到来。   传递消息给鹰扬卫的那个“第三方”还隐藏着。武威将军先前将自己军中从上到下仔仔细细查了几遍,反反复复地对所有卫士交差盘问,最终确认,传给鹰扬卫的消息的确不是出自武威军。   引起此次所有事件的源头是毁堤,毁堤的源头又在知州身上。白殊几人仔细分析之后,都认为那个第三方很可能与知州有牵连,目前来看像是有仇。既是与知州有关,那主使就很可能是离奉城里的人。   而白殊曾在营门外碰到过行迹可疑之人藏在林间,过后却一直没出现试图接触白殊的人物,几人猜测大概是忌惮东宫卫。如此两方面相结合,白殊便说服了谢煐来离奉城时顺便下饵,看有没有人上钩。   这时等着等着,他便听到外头的小黑说:“有人来了。”   白殊睁开眼,刚扭头想提醒谢煐,却见谢煐已然从床上起身,手中拿着剑,脚下无声地向自己这边靠近过来。   这房间不大,两张床就几乎占满空间。白殊的这张床摆在窗户下,与窗户之间只隔着一个人能侧身走过的距离。   白殊的眼睛已经适应了黑暗,此时虽然看不分明,也能分辨出谢煐走到窗户边,整个人贴到墙上,转头紧盯着窗户。   好一会儿后,窗户传出微响,被轻轻地打开些许。   在动静响起之时,白殊便已经闭上眼睛。过了片刻,才听到窗户合上的声音。   白殊保持着姿势没动,又过一会儿,才睁开眼,对依然站在窗边的谢煐低声道:“人往东头去了。”   他们这房间是在西头。   再等了有半刻钟,白殊半坐起身:“人已经翻墙出去,小黑在跟着他。”   谢煐这才放松下来,将手中的剑收回鞘里。   白殊奇道:“你先前是怎么能肯定人不会进来的?如果想杀我,刚才翻窗进来难道不是最好的时机?”   谢煐道:“这窗户就只能开一丁点大,他进不来。若要破坏窗户,必然会发出大声响。而且,对方也不一定就是想杀你。”   一边说,他一边绕过白殊的床往回走。   白殊完全没想到会是这样的答案,他先前都没留意过窗户,闻言就有些好奇地看过去。可惜在黑暗当中看不出什么来。   便在此时,也不知怎么的,谢煐手中剑鞘竟是挂到了白殊床上的毯子。   谢煐走得急,这一下就将毯子翻开一片。他自然也感觉到了,便回身想将毯子盖回去。   白殊只觉得身上一轻,紧接着腿上就有些凉,连忙俯身去拉毯子。   两人恰恰好同时倾身,差点撞在一处,又都赶紧直起身。   便是这一瞬间,谢煐眼中映入一双被毯子半掩的长腿,即使是在无光的室内,也莹白得似在微微发亮。   不过,下一刻,白殊已经拉起毯子,将那一片白严严实实地遮住。   白殊转眼去看谢煐,只是谢煐动作也很快,已经转身走向自己的床。   白殊眨眨眼,目光停留在谢煐的耳朵上,依稀感觉……好像有点红?   知州府与通判府里的嘈杂声并没有热闹多久,灯光却是亮了大半个晚上。外头的人并不知晓,这两府里的人全都被灌了药昏睡过去,而两处密室里的几箱账本则被搬了个空。   第二日,驿丞和武凉知县等人被太子放出。在虎视眈眈的东宫卫包围下,无人敢多说什么,只老老实实地将太子一行人送出城门。   不过,车里的白殊却在城门处下了车,与太子作别。   太子没有下马,只点下头,留下二十人当他护卫,便带着其余人出城。   知县战战兢兢地过来问:“楚溪侯是要留下?”   白殊半靠着身边的护卫——依然是昨天那个留着络腮胡的,有气无力地回答:“我身子太弱,得休养一阵。知县不必在意,我自住驿站便可。”   知县被他的护卫盯着,不敢多说,只讷讷应了,便带着人回县衙。   白殊回到驿站歇了没一会儿,张峤悄悄找上门。   他进门就先叹口气:“那幕僚倒是个硬骨头,看起来且得再熬他几天,才有可能开口。”   白殊抚着怀中黑猫,说道:“我感觉咬钩的人就是黄家的,说不定今天那黄员外便会找上门。”   小黑昨夜一路跟着人,可惜并没有收获。那人进了一间民居就没再出来,小黑后来也进去了,却发现是空的,估计是走了什么暗道。   张峤问:“若他上门,我们直接动手,还是……”   白殊却道:“先看看对方到底想干什么。你知道那黄家是什么来路吗?”   张峤想了想,回道:“只粗略打听过,没有了解太多。听说是南边过来的商人,主要做瓷器与药材的买卖,是跟着平王他们一同出海捞钱的商人之一。   “海外贸易利润大,即便风险大、商税高,依然有许多大商户会包船出海。还有许多小商户会联合起来,共包一条船。但因名额有限,供不应求,市舶司每次还会拍卖名额。当然,其中少不了些暗箱操作。   “青州这边跟出去的商户,肯定能猜到知州给的名额有猫腻,但有大钱赚估计也顾不上许多。这黄家据说就是借着海上买卖发家的,看不出来和知州有仇。若是真有问题,回头我再细查查。”   两人又闲聊一会儿,待吃过午饭,白殊正想午睡,就听驿丞来报:“黄员外求见楚溪侯。”   白殊和张峤对视一眼,传了人进来。   来人看上去四十多岁,身宽体胖,很是富态,只是愁眉苦脸的。   黄员外一进门便跪到地上,对着白殊泣道:“楚溪侯,请救救吾儿吧!小人到了这把年纪,只得了这一个孩子,却是刚出生便患上怪病,寻了多少大夫都没办法!小人知道您得到仙人传授,请您救救他!”   一边哭,还一边磕头,看着倒是非常情真意切。   白殊没动声色,只道:“黄员外快快请起,不必如此。既要看病,便带令郎过来吧。”   黄员外却没起来,只求着白殊去家里:“小儿见不得风,自出生还未出过门,还请楚溪侯移步一二。”   白殊想了想,伸出手,身后的护卫立刻上前扶起他。   “既如此,我便走一趟。”   黄员外千恩万谢地起身领路。   一行人一路走进黄家,白殊暗暗四下张望,感觉只是普通富庶人家。   众人来到通往后院的月亮门,黄员外有些为难地看看白殊身边的张峤,以及跟在他身后的众多东宫卫:“这……后院都是女眷……”   白殊也回视一圈,道:“太子吩咐过,不可让东宫卫离我左右。我至少得带两名护卫进去。”   黄员外立刻点头:“当然当然。”   白殊点了孟大和刚才扶自己的那一个。   黄员外带着三人一路走进院落深处,再次停在某扇门前,躬身道:“里面便是小人的小妾与小儿,可否请两位护卫留在门外。”   白殊看他一眼,将怀中黑猫交给护卫,吩咐道:“你们留在外面吧。”   黄员外推开门,正要往里走,却听白殊道:“我看病有个习惯,只见病人。你孩子还小,那就算上他母亲。你便不用进去了。”   黄员外一愣,却也没坚持,退到一旁,待白殊进去后便关上了门。   孟大冷眼看着他:“你儿子这是什么怪病。”   黄员外只长叹口气。   白殊绕过门口屏风,见里面大床上半坐着一个妇人,手中抱着婴儿襁褓。   他一边观察着人一边走近过去。   那妇人瘦瘦小小,脸色腊黄,只抬头看他一眼便低下头去,似是非常胆小。   白殊站在床边三步外:“你家员外让我来给你孩子看病。”   妇人应了声“是”,等过片刻,见白殊没有动作,便抱着孩子起身,送往他面前。   白殊低头看向孩子,却见那孩子整个呈青灰色,没有一点动静,明显是个死婴。   下一刻,一柄剑便穿过死婴身体,刺向白殊。   白殊却是心中早有警觉,立刻向后飞退。   妇人见一击不中,也不抽剑,直接将死婴和剑一扔,又从床上被子下摸出一把刀,就要砍向白殊。   但也就这么片刻之间,房门被踹开,屏风被踢翻,一道高大的人影迅速冲入,将白殊护在身后。   是那个留络腮胡的护卫。   他问:“可伤着?”   是谢煐的声音。   作者有话要说: 第46章 收获   白殊一边回他一声“无事”, 一边迅速退到墙边,尽量给谢煐腾出空间。   谢煐已经欺身上前,与那妇人斗在一处。   妇人虽瘦小, 身法却是相当灵活,一直绕着谢煐游斗。看得出来她功夫极好,大概也是因此,黄员外对她能刺杀白殊很有信心。   谢煐的剑法属于大开大合,出招凶猛,在室内施展起来有些受限。他虽然已在妇人身上留下几道伤口, 但因为存着活捉的想法,一时间也没能立刻制伏人。   白殊今天穿的是道袍和氅衣, 此时手向氅衣下的腰侧伸去,扯下挂在腰间的小手.弩, 再从另一边腰侧的小箭囊里取出一支箭。   他现在力量有限, 这把小手.弩还是托贺兰季南特制的, 配有绞盘来上弦。手.弩整体只比成年人的巴掌大一点, 因此箭的威力并不大。不过, 在这样的室内做近距离射击, 也足够了。   白殊上好弦搭上箭,一直仔细观察那边战况。   突然,他猛喝一声:“左!”   谢煐默契地迈步向左闪, 同时举剑下劈, 将妇人手中的刀压在下方。   这一瞬间,白殊扣下扳机, 利箭闪电般划过空中。   只听噗的一声, 小巧的箭扎进妇人右肩, 箭身直没入一半。   瘦小妇人被这冲力带得身体晃了晃, 脚下连忙交错换步。   但只是这一晃,便已足够谢煐施为。他长剑迅速一递,剑身重重拍在妇人腹部,接着剑尖一挑,直刺她拿刀的右手腕。   妇人右手痛得拿不住刀,只得松开,却身子顺势一滑,伸左手去接刀。   然而谢煐已料到她有此一招,此时一脚踢在她肩头,直将人踢得后滑出去撞在墙上,又反弹起来扑在地面。   这一脚踢得重,却是避开她的脏器,可能把肩头踢裂了,却不会马上要命。   谢煐快步上前,一边谨慎防备,一边伸手抓住她头发,拽得她抬起头。   妇人头上磕出道伤,血糊糊的。她全身发软,没有反抗,只斜着眼瞥向谢煐,嘴巴微微动了下。   谢煐心中一凛,扔下剑就要去卸她下巴。   但还是晚了一步,妇人脸上肌肉开始抽搐,嘴角流下涎水,身下还传出恶息味。   白殊此时也跟过来,只一眼便道:“怕是没救了。”   这症状,看着像是神经性毒素。   谢煐放开人,持剑起身,护着白殊一同走向屋外。   外头早已经传进交战之声。两人出来一看,就见孟大背靠着门,拿刀架在黄员外脖子上,其余东宫卫将张峤与他围在当中,正与黄家的家丁打斗。   这个院子不算很宽敞,众多家丁堵着大半个院子,却没法一同攻上来,只能和东宫卫们车轮战。   黄员外还在高声喊:“别管我,冲进去杀掉白殊!谁能杀死他,回去就能直升……呜!”   最后是孟大用刀柄在他脸上重重一击,打得他头歪过一边,嘴里还掉出两颗牙。   黄员外这一歪头,就看见走出门的白殊,含糊地道:“算你命大……”   白殊转头看向他:“还以为你们有什么其他图谋,弄这么大阵仗就为了杀我,没想到我这条命还挺值钱。你背后的人是谁?四月春狩那次,是不是也是你们干的。”   黄员外阴恻恻一笑:“要怪便怪你命不好吧!就凭这么点东宫卫,今日可护不住你!”   却不料,他话音刚落,院外突然传来一阵声响,像是许多人在一起跑向此处,偶尔还夹杂着几声婢女的尖叫。   紧接着,一群东宫卫涌进院中,断去家丁后路。同时,还有几队人动作迅速地搭梯上房,转瞬间就在各处屋顶上都列出前后两排的弓箭手。   谢煐抬起手,再挥下。   屋顶上的弓箭手毫不犹豫地对着下方家丁放箭,院中立时响起高高低低的惨叫。   黄员外猛得瞪大眼,不可置信地道:“怎么可能……其他人不是都被太子带走了?!”   白殊抱起跑出去报信回来的小黑,淡淡地道:“太子若是不带人走,你还敢冒头吗?”   黄员外不知道,那些人的确跟着假扮太子的东宫卫离开,但城里还有原先潜伏的一百东宫卫在。何况,孟大这二十人身上的炸药也还没掏出来。   今日唯一的凶险之处,便是白殊独自进屋,不知会面对什么情况。不过有小黑在外面帮着提示,谢煐及时闯进去保护,也就有惊无险地过去了。   增援的东宫卫很快控制住局面。   黄员外眼看着手下人不敌,口中突然发出一声怪异的尖锐口哨。下一刻,他竟是用脖子主动撞向孟大的刀刃。   孟大立刻收刀,却还是慢一步。一道血喷出,黄员外顿时往下软倒,又被孟大紧勒着提住。   白殊迅速转过身,盯着黄员外逐渐涣散的眼睛,急速地问:“你是白泊的属下?”   黄员外回视着他,费力地牵起嘴角,形成一个恐怖的笑容,就这样死去。   白殊直起身,对谢煐道:“他应该认识白泊,但不像是上下级关系。”   谢煐微蹙起眉头:“白泊竟真是想杀你?”   白殊道:“从他把我八字报上去那天起,我在他心中恐怕就已经是个死人。”   说完,他突然感觉肩膀被轻轻拍了下。   白殊转头,看见谢煐眼中含着点担忧,便笑道:“无事,我也没当他是爹。”   只是,谢煐的手一直没有收回去。   旁边张峤看看那只手,目光闪烁一下,很快又移开。   院中的家丁听见黄员外的信号后,先是试图向外突围,突围不成又纷纷自杀。不过,东宫卫毕竟人多,最后还是制住了十几个活口。   谢煐对孟大道:“此处交给你,去报给武凉知县。”   言罢,便护着白殊,带上张峤和来支援的东宫卫一同离开。   *   白殊带着众多东宫卫回到城东驿站,东宫卫们还抓了人。这些驿丞都看在眼里,只是不敢上来问,见没人理会自己,便悄悄溜出门去报给知县。   谢煐带人来离奉城,最重要的是拿到知州等人的细账。原本也打算将先前潜进来的东宫卫一并带回,此时并不在意暴露出这支力量。而且白殊在这里休养,有东宫卫护卫也是理所当然。   张峤忙着去审讯人,白殊和谢煐换到东边宽敞的上房。   东宫卫手脚利落地往房间里多搬进一张床,再给端上热水,让两人洗脸洗手。   这房间不愧是驿站中专留给高级官员的,各种设施一应俱全。白殊一边拐进屏风后换衣服,一边在心中想着今晚总算能好好泡个澡。待换过衣服出来,就见谢煐也已经换过外袍,正坐在床上弄胡子。   白殊看他伸手抠着耳下,一副要生拽下来的架势,忙道:“不能硬扯,会扯伤脸的。你坐着,我帮你弄。”   谢煐抬眼看看他,放下了手。   白殊出门唤东宫卫去拿罐油,并换上两盆水。他弯身拨开谢煐脸上的假胡须,手沾着油在胡须根处涂抹,再耐心地一点点往下剥。   两人挨得极近,谢煐甚至能感觉到白殊的吐息轻轻喷在脸颊上,一转眼便能看见他修长的白皙脖颈,和圆润饱满的耳垂。   白殊的手指沿着谢煐下颌一下下抹过,还时不时托着他下巴抬一下。动作并不多轻柔,比谢煐预想中的更为有力些,却是一种奇异的、仿佛能安定人心的力量。   谢煐眯起眼,放在身侧的手握起拳,又再松开。反复好几次,才克制下将在脸上忙活的两只手捉下来握住的冲动。   白殊认真弄了好一阵,才将贴在谢煐下巴和唇上的胡子全剥下来,直起身仔细打量过,笑道:“这下总算顺眼了。昨晚你贴着这满脸胡子,瞧着都和另一个人似的。行了,自己用香皂洗把脸,把油洗掉。若是感觉还有胶残留,就慢慢搓一搓,别扯出伤口来。”   说完,他便走开在一盆水里洗手。   谢煐先伸手在下巴上抹过,把脸上残胶搓掉,起身用另一盆水洗脸。   白殊洗完手就在自己床上坐下,看着谢煐认真洗脸的模样,突然抬手摸摸自己下巴:“以后我们是不是也要蓄须,什么时候开始?”   他现在身体还虚,胡子长得慢,八天十天才让知雨帮着刮一刮。但这段时间和谢煐同住,谢煐基本是每日都得让冯万川处理一下。   白殊以前没觉得有什么不对,这次谢煐贴了胡子作伪装,他才想到这问题。   当然,谢煐以后就算蓄须,也不会是这样的络腮胡。但白殊依着目前见过的中老年人模样想像一下,总觉得很是奇怪。毕竟在他生活的那个星际时代,大多数男子都不蓄须。   谢煐擦净脸,目光在白殊光洁的下巴上扫过。刚才白殊那话里的“以后”和“我们”让他听得心情愉快,唇角禁不住微微扬起:“通常而立前后会开始有意蓄须。但你若觉得不自在,便不用蓄。总不会有人敢到你面前说嘴。”   白殊想想也是,放松地道:“那我估计就不蓄了。我还是看不蓄须的男人更顺眼。”   这时,有东宫卫进来报,武凉知县求见白殊。   谢煐对白殊道:“你先前没能午睡,睡一会儿吧,我去应付他。”   白殊答应一声,看他出去关好门,便在床上躺下,闭眼养养神,同时在脑中问小黑:“小黑,你那里有没有安装过什么软件,可以画一下太子以后蓄胡须的模样?”   小黑打开一个绘图软件,先从影视剧数据库里挑出和谢煐相似的脸型、五官、发型、身形拼在一起,做完细部调整,再往上添加各式各样的胡子。   白殊看得直乐,让小黑将所有图片都保存下来,最后还让小黑给没胡子的那张添上背景,设置成显示面板的桌面。   “果然,还是没胡子看得最顺眼。”   玩完这个“换胡子”游戏,白殊小睡了片刻。结果梦到自己被许多个留着不同胡子的谢煐围住,他们还全都用哀怨的目光看着自己。   白殊醒过来之后有些恍惚,等回过神,又暗自笑了好一会儿。   当天晚上,张峤便来禀报初审结果。   “那些人都参加了一个叫伏龙教的教派,黄四是个分坛主,带着人从岭南北上至青州,主要负责做海上生意,给教里赚钱。现下这些活口,都是黄四到了青州后发展出的教众,全是底层,知道的不多,跟着他的死忠都自杀了。   “臣又拿这个伏龙教去诈知县的幕僚,但他完全不认。只说自己是知州安排在知县身边的人,负责看着知县的动向,完全不知道有那么个教。去找黄四只是因为自己想跑路,就去勒索一笔钱,这种事他以前常干。”   谢煐点点头:“明日你带东宫卫将这些人都压回大营,让先前派来青州的两支探查人手都查查这个伏龙教,再顺着黄四这条线往岭南摸。那个幕僚还要继续审。”   张峤点头应是。   旁边白殊不解地问:“那个伏龙教是个什么教派,民间可以随意自立教派的吗?”   张峤笑道:“当然不行,按律都该取缔。但民间那些五花八门的教派太多,大多数都是敛财骗钱的,很多还秘而不宣,朝廷也管不过来。所以,通常只要不闹出什么大事,就放任不管了。不过这个伏龙教既然参与到这次的事中,后续该是会查一查。”   谢煐站起身,对白殊道:“早点休息,明日一早便要赶路,往下预计还要在染疫的县巡视至少十天。”   白殊跟着他起身,笑着回道:“辛苦的是子山,我算不得什么。子山快回去歇了吧,明日一早我们就得一块出城。”   张峤自然也站起来了,跟在两人身后走出议事间,目送他们一同走向客房,嘴巴动了动,却到底没说出什么话来。   平王屯有私兵的山谷处,卫率与武威将军、鹰扬督尉一同骑着马立在谷口山坡上,看下方士兵们将被俘的私兵往外赶。   这些俘虏会先被带到堤坝处帮忙,之后再赶回原来的扎营处,由武威军与鹰扬卫合营看守。   卫率对另两人拱拱手:“此次多得两位相助。两位看看,你们要留多少人下来清点缴获?”   按规矩,所有缴获都要封存,登记造册上报朝廷,再由朝廷按功劳往下发放赏赐。但实际上,清点过程当中,各军总会摸一点进自家腰包,先分发给参战的士兵们。朝廷里对这种事也心知肚明,只要不是太过分,都不会追究。   因此,卫率这一句其实就是在问三方要如何分配缴获。   鹰扬督尉乖觉,直接抱拳道:“此次剿匪主力是东宫卫,我就是带人敲个边鼓,哪敢居功。鹰扬卫就不留人了,卫率回头看着给点就成。”   武威将军也抱拳道:“武威军人虽多,却不擅山林战。此次多亏东宫卫照应,我手下卫士才没有损失,不敢再多求什么。”   他这句倒是实话。鹰扬卫虽然人少点,以前好歹是剿过匪打过仗的。武威军从京里出来,没有一点实战经验。   先前武威将军还担心太子见自己人多,要让自己的人往里填。幸好,卫率只安排他带人守在外围,负责堵住逃兵。   卫率等的就是他们这两句话。他并不在乎要分出多少缴获,但山谷里的私兵账他必须全给太子带回去。以及那座金矿,也要瞒着这两人。   于是卫率笑道:“那成,我留三百人下来清点,回头把分好的东西直接送两位营中。顺便再把缴获也登记了,督尉过后再检查一遍即可。”   这次以鹰扬卫的名义出兵剿匪,缴获自然也是由鹰扬卫上报。   鹰扬督尉哈哈一笑:“那可太感谢了。就我们军里那些识字没一筐的大老粗,要弄这个可是真犯难。”   三人说定下来,卫率便策马下山,寻自己手下人安排。   点好留下的人手,他又将负责统领这三百人的东宫卫带到刘家那位账房面前,对两人细细交待一番。   “最重要的是这处私兵与平王、知州、通判的来往账,挖地三尺也要全找出来!”   账房对他拱拱手:“卫率放心,各种各样的暗账某可见多了,定然会给太子带回去。”   卫率点点头:“劳先生费心。”   接着又道:“金矿的账有便带上,没有便罢。现下采好的矿石与炼好的金子都装车,运回大营交给薛公子。金矿直接封存起来。”   他属下应了是。   账房奇道:“太子不准备继续开采?”   卫率一双利目看着他:“此乃大煜的矿,太子不上报,只是认为现今的朝廷不宜开采。待太子登基继位,自会开封,取金入国库。”   账房被他看得背上一凉,忙道:“太子英明,某必会守口如瓶。”   作者有话要说: 第47章 收账   翌日一大早, 白殊带着人离开离奉城。   队伍中除了白殊的马车,还另有两辆车跟着,据说是白殊在城中采买的仆役, 一百二十名东宫卫护得严严实实。   武凉知县硬着头皮来送行。他不敢不来,昨天城里竟然有人胆大包天,企图利用楚溪侯的善心,将其骗进家中杀害。   楚溪侯再无权无势都好,只看他身边如此多的东宫卫,别管是保护还是监视, 总之这都代表太子不允许他现下出事。可偏偏就出事了,还吓得楚溪侯都顾不上休养, 决定马上就走。   知县昨日寻不到幕僚,自己思来想去, 最终跑去驿站告罪。结果不仅没见到人, 准备的一箱大礼还都没送出去。今日只得忐忑不安地来送人, 想再探探白殊的口风。   白殊没下车, 只挂起帘子与知县说话。   知县牢记着不掺和神仙打架的原则, 绝口不提知州府与通判府前夜的变故, 只一心分辨自己的无辜,没能看透黄四竟是如此凶恶之徒。   白殊耐着性子安抚他几句,却让知县听得感动不已, 心道“楚溪侯真不愧是心善的仙人”。他还待再多说, 却突然感觉到似曾相识的被猛兽盯上的心慌感。   知县转眼往旁边一看,果然见到那个骑马护在车边的东宫卫在瞪自己——剃掉胡子, 模样却仿佛更凶了。   那护卫微弯下身, 沉声道:“楚溪侯, 再不动身, 今日恐回不到大营。”   知县顿时不敢再多说,只让城门官赶紧放行。   城门官为难地问:“这……其他两辆车不查看了吗?”   知县斥道:“查什么查,不是说了是楚溪侯采买的仆役,有什么好看的!”   白殊对知县拱拱手,放下车帘。   车夫一抖缰绳,车子便缓缓动起来。在众多东宫卫的环护下,三辆马车慢慢穿过城门。   白殊靠着软枕忍受着颠簸,问同在车里的张峤:“这武凉知县竟能糊涂到这般地步。等青州的事揭开,他会怎么样?”   张峤笑道:“治下出现如此大事,他却没有察觉上报,最少也是个革职永不起复。若是再被查出和知州等人有什么牵扯,估计还会被流放。”   白殊这才听得舒心些。   此次搜出来的账,已经于昨日以赈灾治疫物资之名,被前一队东宫卫押走。当时带队的人扮成太子,知县自然不敢检查。   可白殊没想到,今日自己带队,他竟然也不查,枉他们还专门给那个幕僚做了伪装。   有这样的糊涂父母官,这一县百姓的生活可想而知。   车子出城不到十里,白殊就受不住地赶紧下车,上了谢煐的马。   再往下走,便与昨日出城的那队东宫卫会合。一行人同行一段,之后分成两队。张峤领着一半人带几箱账与俘虏回大营,白殊和谢煐去往受灾县,继续巡视工作。   离奉城这边出乎意料地顺利,白殊他们赶回去时,冯万川也才带队离开华渝县。   余下两个受灾县分别与青淄、华渝相邻,决堤的黄河水流经此处,进入另一条河。被淹的村子靠近青淄、华渝两县,一部分灾民去往那两处县城,留下的灾民和病患人数都不多。   只是这两县的知县不上心,病区情况比青淄县山谷和华渝县糟糕不少,甚至还出现先前曹御史送来的肥皂被分给县中富户的事。   谢煐直接抓了一批人按律治罪,吓得两个知县全都乖乖地去病区守着,县中富户也自发地捐了一批物资。   在谢煐的震慑之下,白殊很快和大夫们理顺病区。待情况安稳下来,谢煐在每县留下九十名东宫卫,只由孟大那两什人护送着返回大营。   *   白殊与谢煐离开大营是在七月初五,于七月廿七回到营中——这是白殊先前预计的,山谷中的病患基本能治愈的日子。   山谷中病患虽多,但都是同一时间段染疫发病。在白殊和大夫们摸索总结出最佳治疗方案之后,也开始大批量地快速康复。   接下来,需得尽快安排灾民回村,抢在八月种下越冬粮。谢煐先前已经统计过数量上呈奏章,碍于平王这个重量级人质,如今贷给灾民的粮食与粮种朝廷都已经安排妥当。   但在那之前,要给青州的所有事情做个了结。   私兵处的缴获早早便已送回大营,修堤的队伍也比谢煐这边早一日回到。谢煐与曹御史约定的回营时间是七月三十,曹御史身边的东宫卫也会将时间拖到那一日。   如此,能躲过天子耳目的时间还有三天。   谢煐先召来张峤问:“账理得如何?”   张峤眼下一片青黑,可见这段日子也是忙得晕头转向。   他给谢煐递上一份摺本:“多亏刘家那位账房能干,臣已将平王等人豢养私兵的相关账目全部分出,并且做好汇总。”   一旁白殊笑道:“先前我封侯之时,天子赏了不少补身好药,等回去分点给你,好好调养下。”   张峤哪里敢接,忙道:“那些好东西三郎当留着自用,我身子硬朗,多睡几天也就补回来了。”   白殊没多劝,只想着回去了直接往他院子里送就是。   送走张峤,白殊凑过去看一眼谢煐手上的汇总,不过这时代的记账方式他连看个数字都费劲得很。   他干脆直接问:“能救下五娘子她们吗?”   谢煐看他一眼,温声道:“放心。平王他们只有和我们做交易这一条路,别无选择。”   白殊想想,又道:“其实我们可以私下里把人放走,大煜那么大,找地方藏几个人还是行的。就不会便宜了平王。”   谢煐却道:“平王还须留着。若是此时让他死了,天子必会全力扶持宁王。但只要平王还在,哪怕暂时失势,朝中平衡也不会被打破。”   白殊有些好奇:“天子会杀儿子吗?”   “会。”谢煐眼中闪烁几下,“他最忌讳两件事,一是宫中膳食,一是兵权。以前有次他生病,当时最受宠的四皇子侍疾,后来查出四皇子经手的粥中有异,四皇子当即被下令圈禁于宫中。还有三皇子,因为求娶羽林军前一任大将军之女,同样被找理由圈禁。这两人在被圈禁之后,都是没几个月就‘病逝’。”   白殊仔细回想片刻,自己的确是从未听说过那两位皇子的事,看来已经成了京中禁忌。   他啧了一声:“够狠的。”   又问:“那我让人去唤五娘子过来?”   谢煐摇下头:“不,先唤扎巴。五娘子来路不简单,他在山谷里停留这么久,该能看出些东西。”   小半个时辰后,扎巴被东宫卫领进帐中,按胸向两人行礼问好。   “太子殿下、楚溪侯,小人一直等着给您讲行商趣事。”   谢煐让他坐下:“这里没外人,你先说说葛西尔让你来青州干什么。”   扎巴闻言,目光瞥过一旁抚猫的白殊,但也很快收回,正色道:“首领前段时间抓到个当时逃掉的人,问出史更汉果然未死。不过那人知道的也不多,这两年他们跟着史更汉四处躲藏,最后在青州走散。   “祭司就让我带人到青州探查下,看能不能找到点线索。我不像他们两人那么打眼,只要不去京城那类查得严的城,四处走也不妨事,汉人通常都记不太清胡人的模样。”   谢煐听得微蹙起眉:“那你探查到什么了?”   扎巴;“还真查到一点。史更汉在青州辗转过几个城,一直在打听一个叫伏龙教的教派。我费了不少力气才挖出一个那教里的人,跟着他来到青淄县,见他去接触祝五娘那群人。”   谢煐和白殊禁不住对视一眼——竟然都和伏龙教扯上关系?   不过,扎巴说到这里却是双手一摊:“接着就突然发了水患。当时我在五娘子她们村,跟着他们一同撤到高处。但没见着那个伏龙教的人,不知道是先走了,还是被水冲走了。   “再往后,我们就随着灾民一块被迁到这里。谷里现在还有我十几个弟兄,其中好几个染上疫病的。幸好楚溪侯给治好了,不然我怕是连他们的骨灰都捧不回去。”   说完,扎巴再次右手按胸,对着白殊行了一礼,白殊也笑着回以颔首。   谢煐道:“伏龙教我会让人追查,等谷中灾民回村之时,你们就撤回去吧。”   扎巴干脆点头:“太子若有不方便出面的时候,随时可传信与首领,我还能再带人出来。”   谢煐于是先按下这事,又问他:“你既已接触祝五娘这么久,觉得她如何?”   扎巴胡子下的唇扬出个有点高深的笑:“我看他们村子相当不简单,完全是个兵屯的模样,村人大多也令行禁止。当时大水还未到,五娘子的人先观察到村边河里水位猛涨,就鸣锣喊人上山。那些村人似乎平日就有逃灾准备,家家都是提上差不多的东西跑出来。   “五娘子在附近这几个村里应当威望不小。来到这里后,安排灾民、施粥施药、隔离病患,都是她带头在组织,灾民们也愿意听,没怎么见反抗的。到后来绑平王等人之时,虽然乱过一阵,但有鹰扬卫兵士加入,也很快平静下来。   “不过,我倒是没想到她们会要求朝廷再派人治疫。因为我自称商人,去过的地方多,当时她们找我打听有没有见过此种疫病,我就提了下太子殿下与楚溪侯说不定会有办法,没想到你们还真来了。”   谢煐再问过一些细节,便让扎巴回山谷,帮忙唤五娘子过来。   白殊观察着他神色,问道:“你猜到五娘子的来历了?”   谢煐略一点头:“前朝有个姓褚的将军很得民心,但在末帝时被人陷害至死。不过当时京城已经乱起来,听闻他的家人逃了出去。   “齐地登州就是那位将军最后镇守的地方,而五娘子实施的那种强制隔离之法,也很有军中防疫的作风。民间因为各种人情世故,手段通常会温和许多,效果自然也差上许多。”   白殊略算了算:“前朝被灭有将近九十年……”   谢煐接道:“褚家军遗风尚存。”   白殊与谢煐今早已去看过山谷病区的情况,此时又将五娘子唤来,显然是另有他事。五娘子进帐后却未见一丝慌乱,只恭敬地对两人抱拳行礼。   谢煐没叫坐,只盯着她的双眼道:“褚氏五娘,你既想让村人无恙,现下可有话要说?”   五娘子缓缓跪下,脊背却挺得笔直:“太子殿下若要拿人问罪,匪首五娘一力承担。还请殿下放过从犯。”   谢煐沉声低喝:“你们与伏龙教是如何勾结的?”   五娘子面上露出了明显的惊讶,目光停在谢煐脸上片刻,又转而看看白殊,最后弯身磕了个头。   “殿下明鉴,我们村子与伏龙教没有一点瓜葛。”   她抬起身后继续跪得笔直,清明的双目回视着谢煐。   “伏龙教中有一香主,家里在前朝之时曾与先祖共事。前段时间的确来寻过我,想发展我们村子入教,但已被我严词拒绝。我们对伏龙教确实一无所知。   “殿下想必已经猜到,祝家村是我先祖的亲兵迁来成村,至今依然保留着些许行伍作风。在前朝末年战乱之时,附近几个村得祝家村庇护,后来也多有通婚,所以对祝家村颇为信服。   “到了现下这一代,五娘我多得各位父老抬爱,忝为村长。大家既愿意跟着我,听我的,那我也得为大家谋个好出路。伏龙教那等不知根底的民间教派,五娘又怎会让村人去沾染。”   谢煐盯着她看了片刻,突然感觉有人轻轻在自己后腰拍了拍,目光又往身旁的白殊瞥过去,这才叫了起。   他没说信,也没说不信,只对五娘子道:“你安排一下,今晚我要见青州知州与通判。”   五娘子亦没有多问,躬身行礼后退了出去。   白殊提议:“要不,我让小黑进山谷,偷听五娘子他们如何商议?”   谢煐转眼看向他怀中黑猫,伸手过去顺毛,没有同意:“他们认得你的猫,还是不要冒险。”   白殊续道:“以五娘子的聪慧,该知道勾搭上奇奇怪怪的教派不是什么好事。”   “嗯。”谢煐放缓神色,“我观她前后言行,刚才那话该是不假。你先前的想法,过后可以找她提一提。”   白殊回他一笑。   谢煐收回手站起身:“回去吃晚膳吧。”   白殊起身跟在他身后慢慢走。   怀中小黑突然勾起尾巴,在白殊手臂上点了点。   “以后,你最好别在他给我顺毛的时候对他笑。”   白殊垂头看向它:“啊?”   小黑撇着耳朵抱怨:“本来还顺得挺舒服的,你一对他笑,他就掐了我一下。”   白殊:“……”   *   夜晚的山谷中,在东宫卫的环绕之下,青州知州与通判被带到谢煐与白殊面前。   大概是因为谢煐这次提前说了,这两人明显被人刷洗收拾过,虽然依旧是头发胡子乱糟糟,但至少身上没有了酸臭味。   谢煐让两名东宫卫将他们养私兵的账目汇总拉开给他们看。   知州才看两眼,就面如死灰地紧闭起双目,通判也是全身颤抖。   谢煐挥挥手,让人收了账目,淡淡道:“现下你们养的私兵都已被孤以剿匪的名义捉拿,往来账目皆在孤手中。”   知州呆愣愣地看着前方地面没反应,倒是通判从“剿匪”这词中听出点不一样的意思,眼中燃起一丝希望,抖着唇问:“太子的意思是……”   谢煐:“你们若想保住族人,便自己上奏,供述在任期间与贼匪勾结、冒充官船走私一事。如此,那些账目孤可封存。”   知州这时也醒过神来,和通判对视一眼——只是勾结,不是养兵!那掉的只是自己的脑袋,至少三族能保下来,流放的家人也有活下去的可能。   通判赶紧重重叩头:“罪臣愿上奏!”   知州紧随其后:“太子想要罪臣奏什么,罪臣就奏什么!”   谢煐续道:“以及此次两县堤坝被毁,皆要如实供述。至于被抓进山谷,则是因你等与贼匪分脏不均,你等想引疫病给贼匪,却被贼匪先下手,骗来此地抓进谷中。而祝五娘等人,只不过是被贼匪控制的棋子。可都听明白了?”   知州和通判抖着身子,颤声回道:“听、听明白了……”   谢煐让东宫卫给他们搬来案几,摆上笔墨,直等到他们各自写完请罪奏章。   最重要的奏章拿到手,白殊才开口问:“我奇怪很久了,你们到底为什么要杀掉这些灾民?”   知州和通判颓丧地瘫在地上,事到如今,也没什么好再瞒。   知州道:“我们被黄四骗了……他知道我们养私兵的事。因着我最长的九年任期将到,便想收手,黄四不满意,一直劝我们换个地方继续干。”   通判续道:“后来见我们不同意,黄四趁着我们毁堤,放出假消息,让我们误以为有人偷了养私兵的账目混进灾民当中……”   谢煐继续问:“那黄四到底是什么人?”   知州摇摇头:“我只知他是从岭南来的,我上任时他已在青州做了两年买卖。”   通判能说的多一些:“其实那金矿是他最先发现,便派人进京撺掇平王,这事好像连平王都不知。我有次和他喝酒,他喝多了两杯,就说漏了嘴。过后我再想套他话,他都不承认。”   白殊和谢煐对视一眼——这伏龙教竟是牵扯得这般深。如此看来,伏龙教一开始是哄骗平王,跟着捞钱,现下两边闹翻,又想在青州挑事。要不是五娘子没有和他们勾结,这次疫病怕没有这么简单就能平息下去。   可惜知州和通判也不知道更多。   谢煐带着白殊站起身,冷眼看着两人:“记住,抓平王和你们的,是与你们勾结的贼匪。”   两人再次伏拜在地,颤着声答应。   平王已经不记得自己被抓进山谷多少时日了。   一开始他还有力气自叫骂,但喝过几天稀粥之后,他饿得只能尽量躺在地上不动弹。   后来过了好些天,送饭的人突然换成两个穿武威军服的卫士,饭菜也终于变好一些,至少能吃饱。   这两个卫士告诉平王,按照山谷中贼匪的要求,太子已经来到此地治疫,所以他们将军才能派人来给平王送饭。   平王破口大骂:“谢煐人都到了却不先来救我,我看他就是想我死在这里!”   卫士皱着脸劝:“贼匪这边染疫者太多,太子怕人冲出去将疫病扩散开,不敢冒险,只得委屈平王再等一段时日。”   这“一段时日”一等就等到现在。   平王被关得偏僻,只要不吵到外面看守之人,便没人管他。他每日吃完饭就开始咒骂,直骂到肚子饿了吃下一顿。   这天黄昏,平王摸着开始打鸣的肚子,等待那两个卫士送饭来。   可左等右等,等到天色都擦黑了,也不见人。   平王终于忍不住走出帐篷,却发现外面的栅栏门竟是打开的,看守之人不知去向,而且更外头还隐隐传来嘈杂叫喊的声音。   他有些狐疑地走过去,嘀咕道:“不会是什么圈套吧……”   就在这时,那两个送饭的卫士终于出现,却是双手空空。   两人脸上又惊又喜,奔到平王身边就来拉他,嘴中急道:“平王快跟我们走!外面贼匪闹内哄,乱起来了!”   平王闻言也是大喜,连忙在两人的搀扶下往外跑。   出到外头,果然见四处乱糟糟的,灾民都在跑,还有两派人在拿刀打斗,也不知是些什么人。   一个卫士急急地道:“上山坡走林子!山谷里太乱了,怕被误伤!”   平王此时顾不上那么许多,只埋头跟着两个卫士一路往外逃。他跌跌撞撞地爬着坡,被卫士们连拉带拽,也不知道跑出了多远。   就在平王觉得自己要撑不下去之时,背后突然响起一声大喝“平王小心”,紧接着又传来一股大力。   平王被推得脚下打滑,咕噜噜地往下滚了一段,才扶着脑袋勉强坐起身。   然而,出现在他面前的却是两个胡子拉碴、眼如铜铃的壮汉,肩膀上还扛着长刀,一看就是凶恶之徒。   壮汉一弯下身,嘿嘿一笑:“送上门的肥羊嘿。”   平王惨叫一声,想爬起来跑,却又浑身无力。   壮汉二道:“赶紧收拾掉,别废话。”   壮汉一咧着嘴,抬起腿狠狠一踢。   平王只觉下方传上一股巨痛,双手反射性抓下去,却是连叫都没能叫出来,就翻着眼睛晕倒在地。   这时,上方两个穿武威军服的卫士滑下来,看看倒在地上的平王,一边往这边走一边问:“没弄死他吧?”   踢人的壮汉回道:“应该没吧,我留着力了。太子这要求可有点为难人啊,又要踢废他,又不能让他死。”   另一个壮汉蹲下身,拉起平王的手把了会儿脉,站起身道:“没死,痛晕了而已。暂时该是废了,以后有没有神医能救回来,我们也不敢保证。还请代我们向太子说一声。”   卫士一对他们笑笑:“也请代为转告扎巴将军,辛苦他和五娘子演这一出。”   卫士二补充道:“殿下说,待下次你们随葛西尔首领进京,他请好酒。”   四人寒暄过两句,各自分开。两个卫士弯身架起平王,向着谷外走去。   这一切,都被站在更高处的谢煐与白殊一行人收入眼中。   薛明芳“嘶”了一声:“隔这么远看我都觉得疼。”   他身旁的贺兰和却是毫不留情:“谁让平王肖想三郎,该。”   薛明芳摸摸鼻子,凑到他耳边低声道:“他要是敢肖想你,我也会给他来这么一下。”   谢煐抬手在白殊背上轻轻一拍:“天暗了,下山吧。”   他转身当先走出两步,发现白殊没跟上,不解地回头看来。   白殊扬起唇,笑得眉眼弯弯:“嗯。”   作者有话要说: 第48章 赐福   平王是被痛醒的, 醒过来时脑袋还迷糊着,手直觉地往下去摸痛处。结果,一阵巨痛激得他全身哆嗦个不停, 冷汗一下喷涌而出。   他张嘴大口大口地喘气,头脑却是被刺激得清醒。想起晕过去前的情形,加上现下的痛,他想碰不敢碰,心中一阵阵慌乱,只得无力地嘶喊“来人——”。   被他带来伺侯的宦官很快过来, 连忙抽出手帕帮他擦汗,一边道:“大王现下得静养, 不可心焦气躁……”   平王咒骂着打断他:“静养个屁,这么痛, 怎么静养!”   宦官忙道:“太医开了镇痛安神的方子, 正在煎着, 奴这就去端来。”   他刚站起身, 却被平王一下拽住袖子。   平王面目狰狞:“我那处……太医怎么说……能不能好……”   宦官动作顿了下, 随即弯下身低声劝:“大王稍安勿躁, 此次派来治疫的太医中没有精通这方面的……待回了京,大王求求陛下让尚药奉御来看,定能无恙……”   尚药局里的所有大夫都只服侍皇帝, 便是后宫嫔妃、皇子皇孙要请人, 也得皇帝首肯。不过以平王之受宠,早得到嘉禧帝恩准, 平常都是找侍御医看诊, 若再多求两句, 请来奉御也不难。   只是, 宦官这话里的意思,也就代表目前没法治。   平王睚眦欲裂,嘶吼道:“去叫赵将军来!我要把那两个贼人千刀万剐!”   宦官垂头缩肩站在床边,讷讷不敢言。   自从平王被抓,他先是待在武威军中,后又被东宫卫关着。直到平王被救回,他也才被放出来伺候人。现下外头主事的人是太子,哪里是平王要叫人就能叫的。   便在此时,一道冷冷的声音传来:“平王好大威风,一醒过来便要杀人。可惜,你的兵符已被收回,如今节制不了武威军。”   平王费力转过头,就看到谢煐背着手走来,在床前案几边的椅子上坐下。   一见谢煐,平王便想起他放任自己在山谷中受苦而不救,心中怒火冒得更盛。但见到了人,他的理智也稍稍回笼,总算想起来现下他还得看谢煐的脸色。   平王连着深吸几口气,才按压下脾气道:“敢问太子,如今是个什么情形,那些反贼可被剿灭?”   谢煐看着他,扬唇勾出个嘲讽的笑:“贼匪,自然是全抓住了。”   平王脑子虽蠢,却很会看人脸色。此时看谢煐这个模样,心中已经知道那话的意思不对,可又想不出是哪里不对。   这个时候,跟在谢煐身后的冯万川对平王的宦官道:“还不出去仔细守着你家大王的药。”   那宦官赶忙行个礼,匆匆走出帐去。   平王狐疑地来回着看那一坐一站的主仆两个。   谢煐靠着椅背,淡淡开口:“念。”   冯万川拉开一份摺本,缓缓念起来。   他念得毫无感情,平王却是越听越心惊,后背刚落下的冷汗又一层层冒出来。   那是一份请罪奏章,以他平王的口吻所写,详细供述他如何与青州知州、通判及莱州一应官员沆瀣一气,勾结贼匪,冒充官船,公然走私。   再到此时为保财物而毁堤放水,致使四县受灾疫病四起,又恐事迹败露而杀工部官员灭口。后因与贼匪分脏不均,被贼匪骗来抓入山谷中为质,直至被太子所救。   冯万川念完,平王已经感觉手脚冷凉,但还硬撑着问:“这是……什么?”   谢煐:“自然是你的奏章。”   平王眼中冒出点火:“我……臣没做过那些事,太子怎可往臣头上乱按罪名!”   谢煐没理会他,对冯万川道:“念下一份。”   冯万川换上一份摺本,打开继续念。   这一份是以谢煐的口吻所写,列举出的平王罪状中,除了上一份里的那些,还有私采金矿、豢养私兵,并且表示已在金矿、私兵与知州、通判处缴获一应账目与信件往来。   平王刚才惊得冒冷汗,现在则是恐惧得汗不敢出。   他颤着声喊:“我没养私兵!”   谢煐面上嘲讽之意更甚:“要把账目和信件一一念给你听吗?”   平王垂死挣扎:“我……我只是让他们赚点银钱……不是要谋逆……”   谢煐:“你觉得天子会信?”   平王一时语塞。   谢煐续道:“那些私兵的武库里存着大量违制兵器与盔甲,我若是再往那些东西中添一件龙袍……”   平王惊怒:“你!”   谢煐紧盯着他,刻意轻声道:“你忘了你三弟吗?他仅仅是想求娶前任羽林大将军之女,就不明不白地死在了宫中。”   平王双眼猛地瞪大,瞳孔不受控制地颤抖,脸上倾刻间血色褪尽,全身都在剧烈哆嗦,口中甚至还传出牙齿打架的声音。   “待会儿你喝完镇痛的药,能拿得住笔了,就把该你上的那份奏章抄一遍。明日便和知州、通判的请罪奏章一起,八百里加急送回朝中。”   说完,谢煐站起身,居高临下地垂眼看他。   “若是明日信使动身之前,你的奏章还没有交过来……那就把我那份奏章送往朝廷。看看平日里宠爱你的陛下,这次会不会留下你一条命。”   平王仰着头看向谢煐,机械地转动眼睛目送他出帐,又迟缓地移回床前,长久地盯着案几上那本“他自己的请罪奏章”。   曹御史于七月三十的午后回到营中,刚向谢煐禀完疫病的防治情况,就被递上三份厚厚的奏章。   他拿着平王、知州和通判的请罪奏章一一看完,整个人都愣住——怎么他才走了十来日,再回来就仿佛变了天?!   “这……”曹御震惊地抬头看向谢煐,“真有此事?”   谢煐淡定地回道:“武威军与鹰扬卫去加固堤坝,碰到一队贼匪欲行破坏。两军追击至贼匪隐匿的山谷,将贼匪全部俘虏,随后从山谷中查获大量财物,以及与平王等人的信件。   “恰逢孤在华渝县听闻离奉城亦有疫病,转道离奉之时,遇见运送缴获回营的两军分队,得知此事。孤入离奉后,顺便探查知州、通判两府,果从其中搜出假冒官船走私的一应账目。”   曹御史听得一言难尽。   但不管是真巧合,还是谢煐处心积虑地设计,只要假冒官船走私这个惊天大案揭开,那些都不过是丝毫不重要的细枝末节。   谢煐又问:“曹御史可要另上奏章?若有,便让信使明日再走。”   曹御史面色复杂地看着一脸淡然的谢煐,回道:“臣可否看一看那些账目与书信?”   谢煐点头:“自然可以。”   他召来一个东宫卫,让人领曹御史去看证物。   在谢煐见曹御史之时,白殊正在和五娘子谈生意。   白殊慢慢向她说着构想:“我听闻你原先也带人走商,如今想和你合作,由你的商队帮我在外销售肥皂。”   五娘子完全没料到被唤来是为这个,着实愣了好一会儿。肥皂山谷里这段时间一直在用,大家都已体会到其中好处,只是,那东西一看就不便宜。   她有些犹豫地问:“不知楚溪侯打算怎么卖?”   白殊说了个价格,问道:“五娘子觉得这个价如何?”   五娘子被这出乎意料的低价又惊了下,随后斟酌着道:“若是这个价格,城里的大部分人都可以承受。不过村子里就……说实话,虽说先前大夫治腹痛症时强调过要喝烧过水,可很多人家过了五月之后依然不舍得多费柴火,还是喝生水,将柴火留着过冬。”   对这些村人而言,即使知道好处,也基本不可能花钱去买肥皂。   白殊点点头,温声道:“无妨,那便先在城镇里卖起来。你们只需以不低于刚才那个价格出售,最后我按数量给你们分润,若是能卖到更高价,多出的那部分钱也是你们的。”   五娘子再次露出诧异之色,紧接着又犹豫着道:“那不知……我们该去何处取货?是否需要先交纳一笔钱?”   白殊笑道:“我对你还是很放心的,你们商队就不需要交押金了。往后我或许还会召集别的商队售卖,他们就需要按数量交纳押金。”   五娘子稍稍松口气。只要不用先往里投成本,即使要商队远道去取货,他们也能沿途做些生意,把路途成本赚回来。   不过,白殊却是续道:“至于取货的地方嘛,我是想着,在你们村子附近买块地开作坊。你们几个村子今冬该是比较闲,正适合让我招工。五娘子觉得可否?”   五娘子再一次愣住——有这作坊在,他们赶完播种,上工马上能拿到钱,辛苦一冬,明年就能把被水泡的损失补回来。若是作坊能长久做下去,那家家户户都能长久地有补贴。   想到此处,她不由得站起身,深深行礼:“五娘代附近几村人谢过楚溪侯大恩!”   白殊示意知雨扶她起来:“各取所需的事,不用如此。况且,若不是在此看到你们的风气好,我也不会此时便办作坊。我与太子都远在京城,这边有什么事也无法及时处理,届时还请五娘子帮忙看顾一二。”   五娘子自是满口应下。   事情谈定,白殊还给五娘子留了份盖有自己私印的文书作凭证,才让知雨送她出去。   五娘子起身时有些犹豫,走出两步还是转回身,躬身对白殊道:“我等后日便各自回村,因此几个村子商量了下,准备明晚办个小祭礼,庆祝疫病过去,也祈求来年风调雨顺。不知是否有荣幸……请到楚溪侯与太子殿下……”   现在疫病基本过去,除了病区里还有的些许患者,其余人都可返回家中。五娘子等人既然是“被贼匪控制的棋子”,贼匪已除,她们自然也和旁人一样。   白殊听得有点兴趣,笑道:“一会儿我和太子说说。”   五娘子这才随着知雨出去了。   白殊现在心情很好,因为捡到笔意外之财。   此次东宫卫从金矿里搜出来的金子挺多,不仅能抵过他这次用来赈灾的花销,甚至办完肥皂作坊都还能剩下不少。这还没算那些没有融炼的矿石,等托刘家悄悄把矿石炼成金子,又是一大笔钱。   见知雨回来,白殊顺口问他:“知雨,你知道那种祭礼通常是怎么样的吗?”   知雨仔细想了想,回道:“我小时候待的村子,每年春耕之前和秋收之后,也会办一办。就是大家跟着村长给上天磕几个头,然后围着火堆吃吃喝喝,年轻人唱唱跳跳。不过山谷里估计拿不出祭品来,也没什么吃的。”   白殊听完思考片刻,又叫来卫率和账房,表示自己想出钱帮山谷明晚的祭礼备点吃的喝的,热闹一下。还包括东宫卫的份,也算是劳军。   账房此次出了大力,刚得到重赏,也正高兴着,闻言便一口接下活,保证帮白殊筹备得妥妥当当。卫率没说什么,只调了三百东宫卫和马匹过来听差遣。   白殊突然有这想法,又只有一天筹备时间,光是青淄一座县城怕是采买不够东西,得往邻近县城或是下面村子去收,三百人马估计也就堪堪够用。   这事很快传到谢煐耳中,吃晚膳时他便问了一句。   白殊笑着撺掇他:“到时我们就坐谷口,一边是军,一边是民,殿下与军民同乐,往后也是一段佳话。”   谢煐眼中微微一闪,点头应可。   黑夜之中,山谷谷口燃起一堆大篝火。以此为中心,又向两边延伸出无数小火堆。一边灾民一边东宫卫,都分成众多小群体,围着火堆而坐,或谈笑,或歌唱,或起舞。   白殊与谢煐坐在谷口,身前是他们帐中用的那条长案,上面摆着几个厨子尽力做得精致菜,以及从村子里收来的米酒。这些自酿米酒度数都很低,白殊专程找杨大夫问过,自己也能喝上一些。   白殊靠着椅背,一边吃着菜,一边听着山谷中有人唱起的民谣,和军营这边的偶尔响起的号子,心中宁静而祥和。   谢煐侧脸看看他:“你喜欢这种祭礼?”   白殊晃晃手中酒盏,目光在山谷中巡视,一边笑道:“不是祭礼,是这种大家都由衷开心的气氛,可比装模作样的宫宴强多了。殿下难道不喜欢?如今这些人的心里可没什么天子,他们只知道是殿下救了他们,感激的只有殿下。”   谢煐深深地看着他片刻,轻声道:“救了他们的不是我,是你。”   带队的医师来向谢煐禀报之时曾说,太医署中留存的一些手札里,便有导致史上某朝灭亡的几十年大疫之记载,其中一些描述就与此次疫病相类似。   若不是白殊准备得如此充分,这种由水传播的疫病,外头必会蔓延至好几个州,一旦处理不当,甚至有可能在大煜全境扩散。便是这山谷当中的病患,死亡人数也不会只有这么一点。   白殊看过山谷中一些村民跳舞,又转向军营,见有些东宫卫们还玩起摔跤,正看得津津有味。突然听到谢煐这句,他头也没转,只含着笑意应他:“是是是,是我们一起救了他们。”   谢煐顺着他的目光望过去,也跟着看了片刻摔跤,突然道:“你喜欢看摔跤,回去可让卫率组织一次比赛。”   白殊直接笑出了声,无奈地回头看他:“你这说法,怎么有股我是祸水的味道在里面。”   谢煐目光在他昳丽的脸上扫过,又垂眸饮酒:“既无损害,何来祸水之说。”   两人吃喝过一阵,五娘子带着几个人来到近前。   她没说什么,直接领着手下给两人跪下,叩拜在地。   白殊微微皱眉,刚想叫起,却被谢煐暗暗在手臂上压了下。   他转头看去,便见谢煐举起酒盏,待冯万川倒满之后,抬手饮下半盏,又将剩余的酒泼向下方众人。   两边毕竟隔着一段距离,酒大部分洒在案前地面,但也有飞沫落在众人背上。   众人这才直起身,由五娘子带着说了两句吉祥话,便高高兴兴地回去了。   白殊不解:“这是……”   旁边伺候的冯万川笑道:“是我大煜民间盛行的一种接受贵人赐福的仪式。若是楚溪侯也能赐福,他们想必会更高兴。”   谢煐接道:“你不能多喝酒,我来便可。”   白殊释怀一笑:“那便辛苦殿下了。”   五娘子带了头,接着便有胆大的村民三三两两上来求赐福。来的人多了,后面观望的也渐渐生出点胆气,又跟着过来一波。最后就连薛明芳都拉着贺兰和和张峤过来凑热闹,结果便带得东宫卫这边也有人来求。   谢煐来者不拒,尽管有冯万川控制着酒量,但祭礼结束、离席之时,他还是脚下打起踉跄。   *   今日谢煐放孟大那两什人去休息,白殊便也给知雨放了假,让他一同去热闹。   此时两名轮值的东宫卫将谢煐扶进帐中床上,白殊便让他们退了出去,自己兑了温水,打湿帕子来给谢煐擦洗。   谢煐似是醉沉了,此时一直闭着眼,往日斜飞入鬓的剑眉罕有地微垂,脸色倒是显得比平常更白些。   白殊摸摸自己微烫的脸,嘀咕一句:“这喝酒不上脸的体质可真不错。”   随后,他弯下身,细细给谢煐擦过脸。   刚站起身想去洗手帕,却突然被一股巨大拉力一拉,白殊顿时整个人向着床上歪倒下去。   为了不让肩膀、手肘砸到床上的谢煐,他只来得及半转过身,手往下一撑,最终便是整个人半悬在谢煐上方。   白殊目光一转,见谢煐仍闭着眼,只是手中不知何时抓住了自己氅衣的袖子。   便在这时,他听一道脚步声走来,随即又停下。   白殊侧头一看,见冯万川端着醒酒汤站在十几步外,一脸震惊地看着自己。   白殊无奈地侧身在床边坐下,一边扯袖子一边道:“无事,刚被殿下拽住了袖子,我没留意。”   冯万川愣了片刻,缓缓走近,试探着问:“那这醒酒汤……”   白殊:“殿下估计喝不了,你放着便去休息吧。”   冯万川看看埋头扯袖子的白殊,目光又扫过谢煐脸上,连忙转身将托盘寻处地方放了,低着头走出帐去。   白殊好不容易扯出袖子,人还没起身,腰上又传来一道力,直接让他结结实实扑到谢煐怀中。   他顿时有些又好气又好笑,用力在谢煐肩头一拍:“太子殿下,别撒酒疯!”   然而,腰间的力量却变得更大,谢煐带着他侧过身,又仿佛寻着声音凑上来似的,鼻子轻轻蹭过他的脸。   白殊今天也喝了酒,此时折腾累了,干脆闭上眼静静地给谢煐抱,想着既然太子要这么睡那就这么睡吧。   只是……   片刻之后,白殊磨了磨牙——臭小子,跟他玩装醉,当他不知道男人真醉起酒来是什么样呢!   白殊想召唤小黑扫描,叫了两声没反应,才想起来小黑想出去玩玩,他干脆让小黑随便巡逻去。   白殊在心中叹口气——罢了,真是欠了他的。   他微扬下巴,凑到谢煐耳边,气息吹拂过去:“我不跑,你松点力……”   谢煐双目紧闭,眉头轻拧,睫毛轻一下重一下地颤动,额角还带着薄汗。   他原本圈在白殊腰间的双臂早已垂下,此时抓着不知道是谁身上的衣袍,一时松开,一时又紧握。   耳畔突然传进一声轻笑,随后是气息不太稳的抱怨声:“你差不多一点,我手都酸了。”   谢煐向着声音侧过头,克制着睁开眼的冲动,在黑暗中靠过去,便感觉鼻子碰到什么光滑又柔软的东西。   那声音里顿时带上点颤音:“别蹭我耳朵,好痒!”   那轻微的一颤就像一把勾子,仿佛从耳中一直钻到心里,在他心尖轻轻挠了一下。   谢煐双拳猛地收紧,许久才缓缓松开。   他再克制不住,微微睁开眼,发现那人的脸离自己极近。   谢煐无意识地抬起手,抚上面前那脂玉般的脸颊,手指划过泛着点薄红的眼尾。   他脑子现在还有些迷糊,实在不想深究别的,只顺着自己心意,将唇贴上那颜色比以往稍艳的双唇。   白殊觉得自己也有点醉了,懒洋洋地不想起身,只随意扔开擦手的帕子。不想才转个头的功夫,就被谢煐摸上脸,紧跟着又被吻住。   他眨眨眼,在极近距离下与那双漆黑眸子对视。   那眼眸完全没有平日的凌厉,反而隐约含着点水光,看着自己的目光竟还带有一丝无辜。   偏偏看得他硬不起心肠将人推开。   然而,他等着片刻,发现谢煐只是辗转着压在自己唇上。   刚才伸手的那一刻,白殊心中就已经竖起白旗,此时也只有再叹口气,抬手揽上谢煐脖子,伸舌舔开他唇瓣,一点点引着他纠缠。   自然,没过多久,白殊这个半桶水的师父便被徒弟超越了。   作者有话要说: 第49章 转变   白殊意识苏醒时, 感觉身子一边有些热,随即又感觉到右手上传来很舒服的按压感。不轻不重,先是按在掌心四处, 又慢慢捏过手指。   他半睁开眼,目光瞥过去,就见谢煐靠着床头半坐,正给自己捏手。这床窄,两人得贴着才能睡得下,他身边的热源自然就是气血旺盛的太子殿下。   谢煐穿着中衣, 左边肩头隐隐透出下方的黑龙。白殊看自己手臂,应该也是穿着中衣。他想了想, 却实在记不起昨晚是怎么脱的外袍。   白殊见谢煐面上表情颇为认真,目光专注地落在自己手上, 忍不住带着笑意懒懒开口:“这都休息过一夜, 才想起给我按摩手, 是不是晚了点。”   谢煐转头看过来, 眸子黑沉沉的。   不过, 白殊目光从他头发中的耳朵上扫过, 确定带着点红,心下都有些好笑——在他认定太子殿下是只心机狗的时候,又总会在小细节上被对方纯到。   谢煐很快收回视线, 继续给白殊按捏右手, 一边道:“我醒来时,见你右手出现微颤。稍后要不要让杨大夫看看?”   白殊一愣, 试着动动右手, 反复几次握拳又松开, 并没有感觉到异样, 便道:“我先自己检查下好了。”   谢煐于是不再说,却依然没有松开手,只默默地继续按捏。   白殊也没抽回手。他现在还犯着困,半眯着眼要睡不睡的,随意问道:“什么时辰了,你没事要处理?”   “昨日便料到晚上要给百姓赐福,会喝多,已经交待过今日的事,十二郎和子山会处理好。”   谢煐听他声音没什么精神,又道:“还早,你若不饿便再睡会儿。”   白殊含糊地应一声。但困归困,生物钟让他醒的,也不容易再入睡。   就在这时,他脑中响起小黑的声音:“我不过是自己跑出去玩了一晚,你就要抛弃我了吗,狠心的主人?”   白殊顿时精神了点:“啊?”   小黑告状:“我昨晚回到帐篷里,发现我的小垫子没了。”   白殊:“等我问问。那你在哪睡了?”   小黑:“跑议事帐篷里的垫子上睡的。”   虽说它身为一只猫,随地一趴便能睡,但作为陪伴人类多年的AI,总会沾染点人类的习惯,没有床就感觉睡不安稳。   白殊动动拇指,在谢煐按捏的手指上划过,问道:“小黑的垫子呢?它说昨晚回来没见着。”   谢煐动作顿了下,才低声回:“你昨晚把帕子扔在它垫子上,我便收了起来。那个扔掉吧,今日让人去城里给它买张新的。”   白殊扑哧一笑:“那可得赶紧给它弄个新的,它都闹小脾气了。”   谢煐听见他笑,终是忍不住转头来看他,目光先描摹过他弯弯的眉眼,再不由自主地停于那上翘的双唇,情不自禁地抬手在他唇下轻轻抹过。   “……嘴有点肿,要上药吗?”   白殊懒懒地回视,目光也从映出自己的凤眸向下滑,定在说话时微微开合的薄唇上。   “需要上药的是你吧,都见了血。”   昨晚这心机狗学得倒是快,叼着了就不肯撒嘴。最后白殊不得不狠狠咬他几下,才让他消停安分下来。   谢煐闻言,伸舌轻轻舔过唇上的伤处。   这一瞬间,白殊感觉他看着自己的目光骤然变了气势,从仿佛渴望主人疼宠的大狗,变成如同盯上猎物的狼。   白殊跟着伸舌舔舔下唇——训狼也很有意思。   谢煐凝视他的眼眸顿时变得更黑沉,手下微微加进点力道,将他下巴略略抬起些许……   此时,外头传进冯万川小心翼翼的低声:“殿下?是起了吗,可要洗漱?”   谢煐动作停住,又若无其事地收回手,转开目光,应声“进”。躺在内侧的白殊闷笑两声,撑坐起身。   两人下了床,各自将头发梳好扎起,刚巧冯万川和知雨便搬着水进来。   帐内只有一个盆架,谢煐示意知雨伺候白殊先洗,让冯万川拿外袍给自己穿上。   白殊却是捏起架上的肥皂:“知雨,先舀水让我洗手。”   知雨进来前已经被冯万川叮嘱过,别乱看别乱问。他听着那话原本还有些担心自家郎君,现下见白殊精神尚好,身体行动看着也没有不适,才放下心,听话地拿起水瓢舀水。   白殊在温水下打湿手,悄悄瞥向谢煐,果然见对方的目光转过来停住。   他用肥皂擦过两边手掌,一边慢条斯理地在泡沫中搓着手指,一边状似无意地问:“昨晚殿下是不是出去擦洗过?我喝了酒睡得沉,都没察觉。”   他们来治疫的时间正是一年中最热的三伏天,但出门在外还时时用冰盆太奢侈,加上顾忌白殊受不住冰的凉气,谢煐只得每日擦洗四五次来降温解暑。   为此,旁边特意扎了个专用帐篷,白殊晚间也会去擦洗一下。一直到七月底开始起了凉风,谢煐擦洗的次数才有所下降。但晨练后和睡前各一次总是要的,下午的时候看情况。   冯万川伺候着谢煐穿衣,见他没出声,便代为回道:“殿下昨夜醒了酒,的确擦洗过。”   白殊心中暗笑——什么醒了酒,果然是装醉的,难怪昨晚明明出了一身的汗,刚才看却是清清爽爽。这样的话,估计还帮自己也擦过脸和手。   白殊没再问,洗完手便漱口洗脸,再让到一旁去穿衣。   他一边让知雨帮着整外袍,一边问:“知雨,那几张方子交给扎巴了吗?”   扎巴他们也是今日走,先前已经辞过行,今日就不特地过来了。   知雨笑着应道:“昨晚给了。郎君交待小人的事,小人哪次出过错。”   白殊抬手在他头上揉了一把。   谢煐瞥过来的目光在知雨头上停留一瞬,又低下头去洗好脸,才问:“什么方子?”   “用来猱制皮子的,制出来能比他们现在的工艺要好,更卖得起价。”   白殊说完,又一边往外走一边道:“摆膳吧,我去哄哄小黑。”   待他和知雨出去,谢煐指指卷起塞在床下的蒲团,吩咐冯万川道:“一会儿把这张扔了,让人今日之内去城里买张新的。”   冯万川应着是,端盆提桶要往外走。走出两步却还是忍不住回过身,小心试探道:“要不要把楚溪侯那张床撤了,帐里能宽敞些?”   见谢煐瞥过来一眼,冯万川忙道:“是臣想岔,殿下与楚溪侯光风霁月……”   谢煐打断他:“三郎的身子还得再养一段时日。”   冯万川的后半句话噎在了嘴里。   “有什么须准备的,你且打听着,先准备起来。”   交待完,谢煐挥手示意他退下。   冯万川端着水刚退出去,顿时满脸都是纠结之色。一时想着,若先帝后在天有灵,知道唯一的子嗣走上男风之道,不知会作何感想。一时又想着,楚溪侯人品样貌俱是顶尖,又帮助殿下良多,两人毕竟成过婚,也难怪殿下忍不住动心。   纷杂的思绪中,昨晚他看到的白殊半悬在谢煐身上的那一幕突然又浮现在脑海,脚下便猛地一顿——殿下说的准备……该是准备给楚溪侯的吧?应该不会是……给自己准备吧……   迷迷糊糊地想到最后,冯万川也唯有在心中念一句“愿先帝后保佑殿下与楚溪侯”。   *   白殊抱着小黑再进到帐中之时,昨晚搬出去的长案已经搬回,上面摆着他与谢煐的早饭,以及给小黑准备的肉和水。   谢煐见他抱着猫进来,抬手将那盘肉和装水的茶盏摆到案几边的地上,待小黑走过去吃喝,还给小黑顺了顺毛。   两人和以往一样用过饭,谢煐起身去处理事务。   白殊倒是闲下来了。如今病区里还剩的少许病患有大夫们慢慢治着,不需要他再费心。   今日信使会将奏章送回京,尽管疫病已经算是平息,他们也得等朝廷批复同意之后,才能启程回去。这消息一来一回就还得十天半个月。   白殊将账房与冯万川唤来,说了自己准备开肥皂作坊的事,托账房帮在祝家村附近寻处合适的地点。   账房现在左右无事,加上白殊与谢煐出手打赏都很大方,他也乐得多赚些额外的赏钱,满口应下便回去准备动身。   白殊又让冯万川坐下,慢慢和他说:“还是老样子吧,核心人员由殿下出,技术是我的,原料成本和雇工成本双方平摊,最后五五分润。总管回去挑几个信得过、能管得住人的,再动员些技术骨干,过来这边办流水线作坊。   “工钱开高点,想必会有人乐意。若是有人有顾虑,可以答应他们几年后再迁回京里。别逼迫着,这边离得远,干活的人若是心里不乐意,很容易出乱子,我们还顾不上。”   冯万川一边在心中感慨“楚溪侯真是太心善了,就是怎么还和殿下算得这么清呢”,一边又有些担忧:“这样,会不会对刘家那边有影响?不会让您与他们生出嫌隙吧……”   白殊笑道:“无妨。一开始我便与表兄说好,香皂留给他卖高价,肥皂我则要以尽量低的价格向百姓销量。待以后殿下登上大位,我还会慢慢在各地都办起作坊。   “压缩运输成本后,售价还能再低,最终让大部分百姓都能用得上。俗语云病从口入,待百姓们都能用上肥皂,改善卫生环境,许多病也就能够避免。”   冯万川听得吃惊,他完全没想到白殊心中竟然有着这样的设想,顿时有些肃然起敬:“楚溪侯放心,咱家定然会把人员安排好。”   白殊又道:“人才方面总管也得留意着,合适培养的人便花点力气先培养起来。日后各作坊要扩大规模,便能直接顶上去。总管最好给自己也培养几个得力副手,殿下离不开总管,作坊这边的事却又会越来越多。”   冯万川心中一凛,连声应下。他原以为白殊这么说是想安插人进来,但聊来聊去都没见白殊有下文,才知白殊真只是提点,禁不住再次在心中感慨白殊的胸襟。   白殊刚把这些事安排完没多久,有东宫卫送来一块新蒲团。   小黑从白殊怀里跳下来,站上去踩踩嗅嗅,便躺下来伸个懒腰。   白殊伸手挠挠它下巴:“新垫子,开心了吧。”   小黑舒服地仰着脖子,尾巴轻轻晃动:“你昨晚是不是又撩他了,我回来闻到了味道。”   白殊动作一僵,又佯装自然地收回手,拿起案上的扇子轻轻扇风。   “不是我撩他,是他撩的我。”   “随便你们谁撩谁吧。”小黑半卷着身看他,“以后我是不是不能睡你床边,只能睡外间。”   白殊想起谢煐好几次特意让小黑出门的情况,现在小黑专门一提,还真有那可能。   “也不能什么都听他的。”白殊慢慢摇着扇子,“你要想睡房里就睡,他要有意见就他自己出去。”   小黑晃着尾巴搜索片刻,回道:“我也不是那么想睡房里……我觉得你们会吵我睡觉。”   反正只要保持在百米之内,它和白殊的联系就不会断。   白殊用扇面轻轻在它头上拍一下:“没良心的小东西。”   小黑甩甩头,又问:“以前每次有人约你,你都直接拒绝,还说自己不会和人约。那现在是决定和太子好好过,不准备离婚了?”   “我们结过婚的,当然不是约。”白殊耸下肩,“只是现在我和太子处得还算开心,可以过过日子,以后要是不开心了,该离还是要离。”   小黑继续搜索:“这种言论有点像渣男语录。”   白殊再次用扇面拍拍它:“别在你那不靠谱的数据库里搜索。”   这么说着,他的目光便渐渐变得深远:“而且,你也不能用我们那个时代的观念来套这个时代的人。太子可是要当皇帝的,你觉得他有可能不要孩子来继承皇位吗?生一个可能还不保险,得生好几个吧。”   小黑不解:“那你不是该早早和他说清楚,划清界限?”   白殊无奈:“我本来也没想和他怎么样啊,谁知道怎么就莫名其妙地发展成互帮互助了。”   小·AI·耿直·黑:“现在说也不晚。”   白殊眯着眼回味一下,禁不住伸舌舔过唇角。   “但其实感觉也不错……以前有个绝症压在身上,我想做的事又那么多,就没这心思。如今身体好起来只是时间问题,我在这里也没什么特别想去做的事情,那不好好享受一把,岂不是浪费老天给我的重生机会?反正他现在没别人,就先这么着吧,以后的事以后再说。”   作者有话要说: 第50章 画像   白殊午睡醒来之时, 再次见到床前立起的屏风,和屏风后隐约透出的光。   如今他已对这样的情形习已为常,毕竟不说每天, 隔三差五总能见到一次。   原先白殊还有些奇怪,怎么谢煐总喜欢回这边帐里特意架起屏风处理事情,而不是待在更敞亮的议事帐里。只不过这事并不影响到自己什么,他也就当是谢煐的个人喜好,没有在意。   但现在一回想……呵,不就是让自己能一醒来便看到他?也不知道这种心机他是从哪里学来的。   白殊慢腾腾起身, 和以往一样洗过脸,知雨也和以往一样收起屏风, 端着水出去。   谢煐抬头看过来,先问:“你的右手可检查过?”   他中午时被事情绊住, 只得找人传了话, 让白殊自己用饭后午休, 谢煐也直到此时才得以问上这一句。   白殊却是一愣, 自己一上午没有异样, 都给忘记了。   谢煐一看他的表情便知还未查过, 微蹙起眉头:“可要我回避?”   白殊一边应着“不用”,一边在谢煐对面椅子上坐下,伸手摸摸走过来的小黑, 在脑中对它道:“太子说早上见我右手微颤, 你给扫描下。”   小黑很快得出结论:“劳累引起的,休息就能恢复, 可辅以热敷。这两三天不要提重物, 不要做长时间的细微操作。”   白殊:“热敷就算了吧, 麻烦。”   随即转告谢煐:“没什么, 就是累着了,休息两天就好。”   谢煐深深地看他。   白殊本来还想玩笑一句“这话是夸你”,却硬生生被谢煐看得生出点不自在来,垂下目光看向案几,试图找个话题转移一下。   于是他就看到了谢煐正在画的人头像。   是那种官府用来发海捕文书的人像,用墨线勾成,只大致能看出是个偏瘦的中年人,有点贼眉鼠眼的。   白殊奇怪地问:“这是谁?”   谢煐收回目光,最后在人像的左脸上点下两颗小痣,便放下笔。   “史更汉,画给伏龙教那些人认一下。”   白殊一言难尽地看着那张简单的平面脸:“凭这样的画,真能认出人来吗?”   谢煐拿起画的动作僵住一瞬,再次抬眼看过来:“……我画得很差?”   白殊一抬头就撞到对面那双黑眸中的黯然,顿时反省了下自己是不是说了什么罪大恶极的话,把这只淡定耍心机的大狗给打击成耳朵尾巴全耷拉下来的可怜样子。   他有些哭笑不得地回道:“不是,你画得很好,特征都有。我的意思是……”   谢煐却是垂下眼,只道:“不用说了,我去让子山重画。”   见他要起身,白殊连忙一伸手,直接按在他手腕上。   谢煐几不可察地一颤,目光跟着转过去。   也不知是白殊的手较常人冷些,还是谢煐体温偏高,此时被他握着,手腕便传来舒适的微凉。而且白殊的手上没有茧,触感既滑又软,按下来却稍有力道,就仿佛裹着最上等丝绸的玉。   这只手不仅生得漂亮,谢煐还亲自领略过它有多灵活。   谢煐落在那手上的眼神渐渐变得深邃,喉间也泛起点干渴之意。   不过下一刻,原本按着他的手便动了动,五指立起,在他手上留下五个指甲印。   带着点麻痒的微痛感顺着手臂一路传来,谢煐只觉得心跳都快了一拍。   可惜,紧跟着传来的一声“太子殿下”像把利刃,一下戳破笼罩住他的无形幔帐,拉出他的神智。   谢煐有些茫然地抬眼,目光随着声音转到白殊脸上。   白殊一看他那眼神,就知道他根本没听进自己的话,心中一时好气又好笑,暗自嘀咕——太子不会是手控吧,好像上次看自己把玩镇纸时也是这模样?   确定谢煐已经回神,白殊收回手,把刚才说过的话重复一遍:“坐好听我把话说完!我真不是说你画得不好,我指的是那种画风。”   谢煐依旧茫然:“画风?”   白殊将他画的那幅人像拿起来细看,慢慢解释:“像这样的画像,如果是熟悉他的人,那还有可能辨认出来。如果只是见过一两面的程度,应该很难吧?何况,他当年既然是诈死,要出来活动,肯定会做变装。”   谢煐稍微听明白了一点,但还是没能完全理解:“我现下画的这张,就加进了扎巴打探到的变装。”   白殊将图交还给他:“你先让人拿去试试。然后……你今日还有事忙吗?若是没事,我给你画张像吧。”   谢煐面上露出诧异之色,随即立刻答道:“无事,可。”   趁着他唤帐外值守的东宫卫进来吩咐,白殊起身在自己的箱笼中翻出画板、绘画本、碳笔和白布。   一回身,就见谢煐端端正正地坐在椅子上,腰背挺得笔直,双手搭在膝头。   白殊忍不住笑了出来:“不用这么紧绷,放轻松点,像平常那样坐便好。我手生,估计得画半个多时辰,你保持这样太累了。”   谢煐看看他,稍微调整下姿势,改成一边手肘搭在扶手上,不过腰背还是挺着。   “无妨,以前练武打底子,半个时辰的马步我也扎过。”   白殊没再多说,拖着椅子找好角度,坐下来开始慢慢画。   素描这课程他只在学校里学过,按当时老师给的评价,就是“只能对照所见做记录,没有搞创作的灵气”。而在人人随身带光脑、到处都有摄像头的那个时代,基本不需要人用画笔去为所见做记录。   白殊自己对此倒是完全不介意,毕竟他的理想又不是当画家。在得到高薪、对耗资颇巨的书法感兴趣之前,有过挺长一段时间,白殊曾拿画素描当学习工作之余的消遣,主要原因便是这个爱好相对来说很省钱。   正是因为那时打下点基础,他现在对着从图书馆里搜出的各种图纸画图,并不觉得多吃力。   不过隔了这么多年再次画人像,到底还是生疏许多,白殊废了几张纸才找回手感。   他手下感觉顺起来,便引着谢煐聊天,试图让模特放松。   “是急着让那些伏龙教的人辨认?他们会被怎么处理。”   谢煐光明正大地将目光落在白殊脸上,回道:“也不着急。他们和走私案有关系,这么大的案子,朝廷必会派人下来查,到时会把一应人犯都提走,他们也包括在内。”   白殊的视线在谢煐和画板之间来回换,随意地接上一句:“是不是还有那些私兵。可这样一来,平王他们养兵的事不就暴露了?”   谢煐:“除了平王、知州和通判,知道内幕的其余人都已经被处理掉。若是真暴露,官府还会究追他们的出身,照样要夷三族。”   白殊手下顿了下,但很快又接着画下去,嘴里也继续找话题:“那个武凉知县的幕僚呢?”   谢煐:“没人知道他在我们手上,回京时会一起带回去。人已经过了几轮刑,但一直没松口。”   白殊回了个有些吃惊的眼神:“骨头这么硬啊。”   “倒未必就真是骨头硬……他明白我们要从他嘴里掏东西,只要他不说,我们总要留他一条命。若是说了,可就不一定了。”谢煐已经被他带得放松些许,手指在扶手上轻敲,“等被带回京后,他应当会透露一些消息,以此来延长我对他的忍耐度。”   白殊却是听得心下叹口气——太子这些年也不知过的是什么日子,才二十岁就对各种人心研究得这么透。   他想换个轻松点的话题,一时间又想不出有什么可聊的。停过片刻,干脆提到让他起意画像的根源。   “葛西尔首领他们为什么也在找史更汉?”   谢煐:“史更汉手里有他们西弗然部的圣物。当年他们归附之时,要先献上圣物以示臣服,再由天子赏赐回去。结果史更汉收了圣物,却在受降仪式前发动叛乱,最后带着圣物兵败逃走。   “虽说如今他们已然内附,西弗然部也会慢慢与我大煜子民融合,但部落圣物在自己手上遗失,葛西尔心中总是不痛快。加上当年我们翻找出的史更汉尸身被损毁得很厉害,我和他都认为史更汉很可能是诈死,因此这两年一直在暗地里追查。”   白殊这次抬眼看谢煐的时间略长了些,垂下眼后画图的动作不停,状似随意地问:“史更汉当年真是叛乱?”   他手下画着画,却也留着一半注意力在谢煐身上。只是,等了好一会儿,也未听到谢煐回答。   白殊始终觉得谢煐提到史更汉时的情绪不太对,那个人、或者说那次叛乱,必然不是表面上那么简单。可惜,看来太子对自己的信任还没有达到可以提这事的程度。   不过他倒也不纠结这个,毕竟他和谢煐才认识半年,还是因为利益一致而走到一起,相互之间有所保留很正常。   白殊保持着原本的观察与动笔频率,仿佛那一问毫不重要。   但,正当他准备另寻个话头,却听到谢煐冷冷开口,语气中带着森然。   “史更汉当然不是叛乱。他接到密旨,要将我和三千东宫卫的性命全都留下。只不过,他既然输了,自然就成了‘反贼叛党’。”   白殊抬眼去看谢煐,却奇异地感觉谢煐这怒意不像是因为他自己受到算计。   两人的目光在空中相会,白殊又一次体会到那种像是心脏被轻刺似的酸疼感。   谢煐续道:“史更汉是天子心腹,和白泊也交情匪浅。我爹薨逝之时,史更汉尚在北衙禁军中任职,白泊便是通过他来策划兵变,掌握禁军,一力扶持当今上位。   “两年前他手中握有天子密旨,估计还知道一些天子的辛秘,就连天子都担心他还活着。这两年在找他的可不只是我和葛西尔,天子也着急灭他口。”   白殊看着谢煐,见他唇角勾起一抹冷笑,整个人就如同一柄在散发着无形杀气的剑。   只是,杀气伤人也伤己。   白殊仿佛没察觉一般,温声开口:“我听闻,殿下反杀叛军之时非常英勇,可否详细说给我听听?”   谢煐刚才因为回忆而变得目光悠远,此时重新聚焦在白殊脸上,看他带着轻浅的笑,眼中皆是期待听故事的光芒,心里忽地就柔软了下来。   于是,剩下的绘画时间,便在谢煐慢慢讲述自己如何取得那场胜利当中度过。   白殊画完最后一笔,起身将图交给谢煐,自己去盆架前倒上水,洗净拿碳笔弄脏的手。   谢煐拿着不大的画纸,看画的眼中带有难以克制的惊奇。   这是他从未见过的画法,线条很多,色彩涂抹得浓浓淡淡,却能将他画得格外逼真。   白殊洗完手回来,笑问:“如何?”   谢煐抬眼看他:“你这画法是……”   白殊竖起食指压在唇前:“别问。”   问了他还要编个来路,麻烦。   谢煐盯着他眼睛看过片刻,又垂眼看画,最终问道:“这画可能给我?”   白殊已经坐回椅子中,笑着一摆手:“回头让知雨把缝线拆开,将这张取出来给你。其实我就是想给你看看这画法,然后,你和我描述一下史更汉的模样,我把他画出来,应该比你们那种更容易找人吧。”   虽然白殊并没有听描述画像的本事,不过他有小黑。小黑可以先从影视数据库中拼出一个人,他照着画出来,再慢慢修改就行。   白殊追问:“殿下觉得这办法行吗?”   谢煐却看向他的右手:“且等明日……你的手要休息。”   白殊也看看自己的右手,笑了:“好,那就让它休息。”   *   这日晚间,谢煐擦洗回来之时,白殊已然入睡。   帐内还留着了支小烛,用黑纱罩罩着。他停在入口,似在犹豫,好一会儿才缓缓走向床——白殊的床。   谢煐在床沿坐下,定定地凝视白殊,仿佛在确认他是否真的睡熟。   两人自离京以来一直同住一处,谢瑛起得早睡得晚,对白殊睡着时的模样已经相当熟悉。   白殊的睡相很好,即使翻身动静都不大。睡脸也很平静,眉头总是舒展的,气息轻悄而绵长,淡色的唇放松地微合,好像每晚做的都是美梦,从来没有烦恼。   即便是在北山行宫那一夜,以及昨夜,他也是睡得这般香甜。好似睡前的那些事,都没有在他心中泛起一丝涟漪。   谢瑛抬手抚上白殊的脸,拇指从他眼尾一路滑到唇角,再极轻微地抹过他下唇。   微弱的光中,谢瑛看得有些出神。   若说行宫那晚,白殊应允还有中药的原因。可昨晚,他那样纵容自己,回应自己,是否说明……他也愿将这婚事当真?   还是,只因为喝多了酒,趁着醉意胡闹?   上回行宫里,白殊说是意外。这回,他还会当成意外吗?   谢瑛缓缓压下身。   现在他很想确认——没有喝酒的白殊会是什么反应。   这时,睡在床前蒲团上的黑猫睁开眼,无声地微微抬起头。   谢煐并没有察觉,他所有注意力都在白殊脸上。   他停在白殊上方,两唇将碰未碰。   良久,他终是直起身,缓缓站起。   下一刻,谢煐感觉到有什么东西拍在自己腿上,低头一看,是黑猫的尾巴。   小黑站起身,伸出前爪在地面比划片刻。   谢煐见它比划完又抬头看自己,便端着烛台蹲下身,借着微光细看,发现泥土地面上竟然被猫爪划出歪歪扭扭的“热敷”二字。   随后,小黑抬起前爪搭在白殊床沿,舔了舔白殊右手,又转头看他。   谢煐:“……”   他和黑猫对视片刻,才起身放下烛台,走出帐篷。   没多久谢煐便端回一盆水,坐在白殊床沿,拉起他右手耐心热敷。   作者有话要说: 第51章 返京   白殊总共花了三天来画史更汉的画像。   第一天的时间主要花在拼凑人物上。白殊得一点一点引导谢煐回想细节, 还尽量拼出一个全身姿态,再照着小黑拼的图画出一张面部特写,以及一张全身图。   到第二天, 谢煐把薛明芳、贺兰和、张峤以及卫率叫来,集思广益,一同修改白殊的图,这才得到两年前的史更汉画像。   第三天白殊便琢磨史更汉的变装,参照小黑提供的大量数据,最终画出三个版本, 都拿去给伏龙教的人辨认。   对于最先那张谢煐画的像,伏龙教众人里无人认识。而对于白殊这三张, 有四五个人认出其中一张上的人,确定他上门找过黄四几次。不过他们毕竟都是底层, 再多的也就不知道了。   但即使如此, 能得到史更汉如今的模样信息, 也是一大收获。   到第四天的时候, 白殊照着那张被确定的人物, 又多画了好几张面部特写和全身像, 给谢煐拿去寻人用。素描的画法只有他会,这事别人想帮忙都帮不上。   于是,这天晚上, 谢煐帮他热敷右手的时间就比前三天都久。   白殊哭笑不得:“真没事了。只是拿笔画画而已, 又没费什么力气。”   谢煐认认真真地将冷掉的帕子换成新的,一边回他:“最后敷完这张。这是你的猫特意交待的事, 必然是你自己不上心, 它才会找上我。”   白殊闻言, 吃惊地看向躺在蒲团上的小黑。先前他还以为是谢煐去问过杨大夫, 哪料到原因竟是自己的猫!   小黑转转耳朵,开口:“喵。”   谢煐又道:“十二郎是不是寻过你,想让你给章臣画画像?你不用在意他,且先歇一段日子。”   白殊注意力转移回来,笑道:“我好多年都没画过,手生得很。画给你就算了,画来送别人我自己都觉得不太拿得出手。所以我答应他,等他和章臣成婚,便画一张他们两人的像当贺礼。在那之前,我先得好好练一练。”   话顺口说完,他才察觉这么说不太对,赶忙补充:“我不是说画给你的就能马虎,我是知道你不会嫌弃我画得不好。”   谢煐隔着帕子轻轻给白殊按捏掌心和手指,没抬头,只回道:“画得很好,日后闲时可多画一些。”   他擦洗完便散了发,此时低着头,长发顺着脸垂下,白殊看不太清他的神情,不过听声音像是心情还不错。   两人又闲聊几句,等白殊手上的帕子凉了,谢煐唤人进来端水,再吹了烛回自己床上。   白殊躺下来,开始戳小黑:“小黑,你和太子都有小秘密了啊。”   小黑:“猫爪子不好写字,交流很受限。不过太子好像误会了,以为只要你画画,就该热敷。”   白殊在心中暗自笑了一会儿,又问:“就这一件事?还有没有其他的?”   小黑过了片刻才说:“你给太子画画像那天晚上,你睡着之后,太子想亲你,但最后没亲上去。”   白殊有些吃惊:“偷亲?不太像他的行事风格啊。”   小黑继续说:“太子估计以为我会告诉你,后来就没再偷亲过。”   白殊伸手下床,摸到床边黑猫的小脑袋,稍用点力揉了一把:“主人不问就不说,你还记得自己是谁的AI吗?”   小黑翘起长尾巴轻拍他手臂:“一个算法优秀的AI,要能够分辨信息种类。对于主人和对象之间的情趣,AI不该多嘴。”   白殊差点没憋住笑出声,手指轻轻弹了下小黑的耳朵:“我看是你的程序已经受到了无用数据库的污染。”   旁边床上的谢煐突然问:“你的猫怎么了吗?”   白殊本想和他解释一句,但转念想到谢煐这几天亲自帮自己热敷的认真模样,又觉得也没必要什么事都说太清楚,便带着笑意回道:“没什么,我在教训它不该麻烦你。”   “不麻烦。”谢煐静了片刻,续道,“不过我没想到它竟然识字。回头我让冯万川在书房备上千字文,它再有事说,可直接对我按字,这样方便些。”   小黑再次用尾巴拍拍白殊手臂:“太子好心细。我有点期待他能拿到授权,和我交流了。”   白殊嘴上应着“殿下费心”,脑中则对小黑回道:“如果真有那一天,希望他能经受住世界观的破碎重组。”   平王等人的请罪奏章送回京之后,这次过来的不仅是批复,还有一位查案的钦差——大理寺少卿。   大理寺少卿拿着节制此地武威军的文书,来向谢煐讨先前收回的兵符,接管一千武威军,以及除平王外的一干人犯与证物。   至于平王,则由谢煐直接押解进京。   鹰扬督尉虽然已经接回自己手下哗变的那部分兵士,但也还留在原地等兵部指示。   由于修堤与剿匪有功,督尉这次功过相抵,没有被问哗变的罪责,着实松了口气。他亲自带人将要送交朝廷的那部分缴获送来与东宫卫交接,并恭恭敬敬地向谢煐与白殊辞行,才带兵回卫所驻扎地。   等待朝廷批复的这段时间里,病区内所剩不多的患者也陆续有人在好转。谢煐与另三县联系过之后,将分散在四县的少量患者都集中到华渝县的病区,留下太医署中的几人收尾。   如今批复下达,谢煐便让东宫卫收拾起来,准备拔营回京。   这日下午,知雨在帐中收拾白殊东西的时候,发现一个贴着封条的竹筒,便拿来问白殊:“郎君,这个要带回去吗?”   白殊正和谢煐在帐外下棋,转头看了眼,接到手上:“你继续忙去吧。”   谢煐也看过来,回想片刻,问:“是旁边那条河下游处的水?”   白殊:“我都把这东西忘了。既然劳烦东宫卫特意取回样本,就检测一下吧。”   说完,他一边撕开封条往外倒水,一边召唤小黑过来检测。   却发现有几颗亮闪闪的细碎沙砾跟着水流出来。   白殊“咦”了一声,用手指沾起最大的那颗送到小黑面前:“这是什么?”   小黑舔了下:“是刚玉。那河旁边大概率有条刚玉矿脉。”   白殊对矿物了解不多,又问:“刚玉是什么?”   小黑将资料搜索出来给他看。   白殊看着屏幕上跟在学术说明下方的各种宝石图片与估价,整个人都有些愣。   对面谢煐见他双眼突然变得没有焦距,知他在看脑内书籍,也没催促。但等了好一会儿,白殊还是呆呆的,终是忍不住问:“如何?”   白殊被他唤回神,双眼就是一亮:“殿下,我们这运气也太好了!来治疫不仅捡座金矿,这里有还座宝石矿,天降大财呀!”   谢煐听得也是微愣:“宝石矿?”   白殊抬起手,对着阳光看自己手指上沾的小颗粒,又叫谢煐也看:“看我手上的小颗粒,这是喷出地表的。瞧着带点蓝,估计下头是蓝宝石。”   谢煐迎着光看去,见那白玉般的指尖上的确闪着微微蓝光。不过他倒是很淡定,只叮嘱白殊:“那水脏,你记得洗手消毒。”   白殊收回目光看向谢煐,也被他这份淡定感染,轻笑着起身:“好,我这就去。”   等洗过手回来,白殊一边往手上抹酒精,一边问刚想起来的事:“这宝石矿民间可以开采吗?”   谢煐点头道:“可以,就是税收得高。”   白殊这才放心,愉快地道:“刘家有开矿的经验,回去我便和表兄说,让他赶紧过来买这边的地。你看这回怎么合作合适?”   谢煐看着白殊眼中的光彩,面容愈发柔和:“开矿是个苦活,我底下人多是伤兵,就不参与了,你和刘家谈便是。若有解决不了的困难,你再寻我。”   白殊眨眨眼:“地里长钱你还不捡啊。”   谢煐难得见他这种开心模样,唇角微微扬起:“矿是你和你的猫发现的,该是你捡。”   白殊回头看看始终淡定的小黑,刚才的些许激动渐渐平复。   他将小黑抱在怀里顺毛,一边说:“可我觉得,这好运气也有你一半功劳。要不是你让东宫卫沿河搜索,也就不会有这筒水送到我手上。这样吧,我先和表兄谈好,再从我那份里分一部分给你。”   谢煐不在意地回道:“你看着办便好。”   两人下完棋,一同吃过晚饭,白殊先去旁边帐中擦洗。   冯万川上午已经收拾好谢煐的东西,下午便一直跟在谢煐身边伺候。此时见白殊离开帐中,他忍不住低声提醒谢煐:“楚溪侯与殿下分得这般清楚,是否存着日后别居的心思……”   谢煐目光不离手中书卷,淡淡回道:“无妨。他钱赚得越多,才越会被绊住脚。那么多钱,他又不能带着跑,忠仆也不是短时间内能训出。便是要别居,他也得先想想,还有何处能比东宫卫护持的地方更安全。”   冯万川听得眼中闪过惊异之色,没再言语。   谢煐考虑到白殊经不起车马劳顿,依然选择走水路回京。   逆流而上的速度比顺流而下慢许多,加上回程也不着急赶路,船队一路在各大码头停靠,张峤早准备好的“青州治疫”说书话本也就一路传出去。   时疫自古便是百姓害怕的东西,治疫便是能让百姓安心与叫好之事。加上张峤将话本写得极精彩,再融合一些百姓们爱听的神迹,结果“火凤治疫、黑龙保民”的故事甚至比白殊一行人更早传到京中。   同时传开的,自然还有“青州官员毁堤、平王欲杀灾民”这一出。   谢煐命人慢悠悠地走,直到重阳后一日——九月初十,船队才抵达京城安阳。   靠岸的时间是午后,白殊走下船,依然被谢煐带上马,在东宫卫的护持下返回上景宫。   太子仪仗要过,安阳府尹事先派人净街。然而,即便道路中央空了出来,两旁却是不断有百姓涌入,欢呼着“太子殿下”与“楚溪侯”。   白殊在马上向两旁望去,恍惚有种上辈子凯旋时被民众夹道欢迎的感觉。他试着向一旁挥挥手,那一处的呼声顿时一高,紧接着便有花朵手帕香囊之类的小物品扔上来。   谢煐抬手将他护好,低声道:“坐稳。”   白殊也不知道听没听见,面上笑容更大,又转头向另一边挥手,再次引来一波小物品。   谢煐没再说,只稳稳地控着马,时刻留意护着白殊,在一路的百姓欢呼声中回到上景宫。   上景宫里没有等着宣旨的宦官,便是今日不用入宫晋见。   谢煐直接驱马去到竹影院,才翻身下马,伸手将白殊接下。   白殊伸个懒腰:“终于到家了。”   一个“家”字,听得谢煐目光柔和。   白殊转身正对上他这模样,笑着拍下他肩膀:“我得先好好泡个澡,殿下也该好好洗一下。”   谢煐看着他的眸子变得略幽深了些。   白殊手往上滑,竟是在谢煐脸上轻扯了下:“快回去吧,晚点我去找你一同用膳。”   说完便径自转身,挥着手走向屋子。   知雨刚才一直等在白殊身后,将他家郎君那大胆的举动全瞧在眼里,此时怯怯地抬头偷瞥太子殿下,结果——殿下竟然在笑?还笑得这么温柔,眼里像是有水在流淌……   谢煐目送白殊进屋,才转身走向自己的住处。   冯万川不动声色地赶上两步,低声问:“臣是否寻个借口,请楚溪侯搬回寝殿中去?”   谢煐脚下不停,眼中还留着淡淡的笑意:“这个不急。倒是我先前说的……”   冯万川忙道:“臣记着,明日便去打听准备。”   谢煐叮嘱:“莫让外头知道。”   冯万川低声应是,面上也跟着带上笑——殿下还是第一次对复仇之外的事如此上心,总算是有点活人气息了,真好。   作者有话要说: 第52章 轻松   白殊让知雨伺候着仔细清洗过头发, 再舒舒服服泡了个澡,穿上久违的宽松道袍,躺到院子里的榻上。   两个小厮在为白殊烘头发, 知雨则是趁着下午阳光好,赶紧给小黑也好好洗了个澡,再拿布巾小心地给它擦干。小黑灵性,会自己跑去炭火边烘毛,知雨觉得郎君捡回来养的这只小宠还算挺省心。   等一切收拾停当,也到了该吃晚饭的时候。   白殊随意将头发一扎, 抱起小黑,对知雨道:“你忙活了这么久, 吃完饭自己也洗洗,今晚就好好休息吧, 明日再整理带回来的东西。”   知雨如今已不会再因为院里多的其他人而担忧, 只笑着应下来。   白殊带了两个人缓步走去寝殿, 却在殿门外见到谢煐身旁的小厮, 被对方引着去往偏殿。   白殊一边跟着他走, 一边奇道:“殿下不住卧房这边吗?”   小厮半侧回身, 恭敬答道:“殿下平日多数时候都待在书房,夜里便宿在隔间。以前住启明宫里之时,也是这样的。”   白殊便多问了几句, 这小厮大概是得过吩咐, 全都一一答了。   说是书房,其实还是配有一整套齐全的功能区。分有藏书间, 处理事务的议事间, 喝茶用膳的待客间, 睡觉的休息间, 甚至还有小浴室。   被领到用膳之处,白殊一边坐下一边环顾四周,觉得有点眼熟。想了片刻没想起来,他干脆直接问小黑:“我好像去过类似的地方?”   小黑很快答道:“你第一次去东宫见太子的时候,就是在这样的房间里和太子吃饭。当时那房间里还摆有几扇屏风,就显得比这里小。”   它这么一说,白殊才回想起来,不由得看看面前摆着点心和蜜水的案几。   那时白殊坐在下首,谢煐坐在上首。而现在,白殊不仅坐到上首位,还和谢煐共用一案。   想到这里,白殊突然又发现一件事。刚到青淄县那时,他和谢煐虽然住在一个帐篷里,膳食却还是分成两份餐。可后来也不知道从什么时候起,就变成两人同吃一份,除了特别做给白殊的菜谢煐不会伸筷,其他菜两人都是吃一个碟子里的。   白殊和小黑嘀咕:“怎么感觉……不过是外出一趟,我就被太子温水煮青蛙了?”   小黑:“你终于发现了啊。”   白殊震惊:“……你知道?什么时候!”   小黑淡定回答:“在我失去我上个小垫子那一晚。如果你们不是一个多月都同吃同住,出门还同骑一匹马,让你习惯了太子的靠近,那天晚上太子能成功撩到你吗?”   白殊顺着小黑的话思考片刻,觉得……如果不是这段时间总是共骑,他已经非常习惯被谢煐环着腰,那天晚上谢煐抱上来的时候他估计会跑,也就没后面那些事了。更别说因为感觉两人相处挺轻松,生出可以享受到谢煐找别人之前的念头。   啧,太子这心机可够深沉的!   白殊咂下舌,随即又有些奇怪:“可那之后,除了你说他想偷亲那次,他怎么都没行动了?”   小黑比他更奇怪:“太子难道不是在等你的反馈?”   白殊一愣:“啊?”   小黑:“他上次撩你是借着装醉,结果你过后还和以前一样,他可能害怕再有过线的动作会吓跑你。不过刚才你说来陪他吃饭,我看他表情应该是很高兴。”   “是这样吗……”白殊一边思考一边无意识地捏捏小黑爪子,片刻之后猛地回过神,“不对啊,我为什么要和你这个AI讨论感情生活?”   小黑用尾巴拍他:“鉴于你的朋友和部下都说你在感情方面太迟钝,身为你的专属AI,我当然会注意多搜集与分析这方面的信息,才好在你需要的时候辅助你。”   白殊:“……真是谢谢你的贴心。”   小黑:“主人不用客气。”   白殊正和小黑闲聊着,突然听到外头转来快速接近的脚步声,刚抬起头便看见谢煐迈步入殿,同时吩咐门口候着的小厮“赶紧摆膳”。   谢煐该是过来得有些急,身上的外袍被步伐带得不是很平整,头发散着,还带着湿意,估计是嫌热没用炭火烘。   “下次你让他们先传膳,不用非等着我到。”谢煐一边揭袍坐下一边道,“临时有些事要处理,多耗了点时间。”   白殊笑笑:“没等多久,而且我也不算饿。要真饿,我可不会和你客气,早让摆膳了。”   谢煐倚着椅背,面容放松,唇角微扬:“嗯。”   他目光打量过白殊,伸手摸摸白殊道袍下摆确定厚度,转头吩咐跟着自己的小厮:“取那件月白的氅衣来。”   见小厮明显愣了下,谢煐补充:“去问冯万川。”   小厮躬身退出去,谢煐向白殊解释一句:“先生传话,让我们用完膳过去一趟。安阳虽比青淄暖和,但进了秋晚间风凉,你穿单衣怕是受不住,日后让小厮们记着多带一件。”   白殊也不着痕迹地打量谢煐,目光在他严密的领口扫过,暗中戳戳小黑:“都在家里了,太子洗完澡还穿这么整齐。说起来,我好像只看过他后背,前头连锁骨都没见过。”   就是白殊自己,此时里头的中衣都系得比白日里松,外头的道袍更是宽垮,甚至能露出中衣领子。   先前在青州时也是。大热的天,不轮值的东宫卫们都是单穿一件短褐,像薛明芳那样怕热的,还经常拉开领口半敞着胸。只有谢煐,领口比张峤和贺兰和还紧。   小黑给出AI的诚恳建议:“你可以要求他脱给你看,他应该会很乐意。”   白殊:“……”   晚膳端上来,白殊将小黑放下地面,不动声色地顺手扯了下它尾巴。   两人同先前在青州时那样同案吃着饭,偶尔聊上一两句。或许是回到家里放松下来的缘故,白殊感觉气氛似乎比在青州还要舒适些。   饭后,冯万川亲自送来了谢煐说的那件月白氅衣,还抖开衣服伺候白殊穿上。   白殊有些吃惊地道:“原来殿下也有氅衣啊,还是这种颜色的。”   除了太子礼服,谢煐穿的都是圆领袍,天冷时加的外套也是各式褙子。   却不料,冯万川一边帮他整理衣服,一边笑道答道:“这是特意做给楚溪侯的。这块料子是很久以前附属国献上来,先皇后只给先帝做过一身衣裳,剩下的一直收在库中。先前开库房取布裁秋衣,殿下恰好见着它,便让给您做一件。”   白殊眨眨眼,看向谢煐。   谢煐面上没什么变化,只上下打量完,满意地颔首,又问白殊:“你有没有什么喜欢的纹案,回头让人给你绣上。”   白殊低头看看袖子与衣摆:“不用了吧,我觉得这样就挺好。”   说完顺便看一眼谢煐身上的衣服,果然是暗绣着龙。   白殊没要求,谢煐也就没再提,起身与他一同出了门。   *   两人来到怀伤住处,见张峤正在陪着他聊天。   怀伤笑着让他们坐下,说道:“知道你们一路劳累,本不想今晚就叫你们过来。只是殿下明日便要上朝,还是得先了解一些这段时日的情形为好。”   谢煐:“先生请讲。”   怀伤目光在三人面上扫过,慢慢地道:“重要的事也不多。首先是,当殿下与曹御史的奏章第一次进京后,先前在府中闭门思过的宁王被放了出来,重新入朝。不过皇后的‘病’一直未有起色,后宫至今仍是皇贵妃在掌管。”   谢煐的第一份奏章,除了要求加固堤坝,主要内容就是平王欲杀灾民却引起哗变一事。   怀伤续道:“那份奏章应当是被压在政事堂内,直到这段时间殿下与三郎的治疫故事传回京中之前,外面都无人提过平王欲杀灾民。”   谢煐淡淡地道:“放出宁王,只是天子和中书令的默契交易,让中书令不要外传平王的事情。”   怀伤微点下头,接着往下说:“但青州与莱州的走私案太大,无法只压在政事堂。当时朝会上讨论,杜侍中与齐国公起了很大争执。   “齐国公的意思是,将一应人犯全部压回京里,由大理寺、刑部、御史台三司共审。杜侍中则力争派让钦差下去查,不能只看请罪奏章抓人,还是得有人下去才能查清楚。   “两派人争了两天,据说皇贵妃也去紫宸殿哭了两天,最后天子才决定派大理寺少卿去查。”   张峤斟酌着道:“派人下去查,就可以把责任下推,对平王避重就轻。不过,若是中书令与侍中争,还能理解一些,怎么是齐国公?天子该是有保住平王的意思,齐国公这次竟与天子唱反调?”   说着说着,他突然想起白殊在黄四临死前的那一问——你是白泊的属下?   后面白殊与谢煐低声说了什么他没听到,但这一句张峤的确是听见了。只是当时黄四并没有回答,张峤看他的模样也觉得答案是否定的,就没有多想。   此时张峤微微瞪大眼,看向白殊:“齐国公……也牵扯在青州案中?”   白殊倒是很淡定地回他:“还说不准。”   怀伤又道:“朝中的事主要便是这两件。往黔中探查齐国公的人送回来一点消息,不过这个并不紧要,稍后子山看过,再和别处消息比对一番,整理过后再报给殿下也不迟。”   消息探查一直是张峤在掌管,怀伤只是在他们离京这段时间暂时接替,拿到的信息只是片面,非紧急事务就不必急着说。   众人再说过几句话,怀伤便让三人回去休息。尤其谢煐,明日一早还要上朝。   *   白殊虽然坐了大半个月的船,但由于对船适应良好,也就不觉得多累。   他回到竹影院,喝过知雨端上的药,一时没什么事做,干脆洗漱好躺上床,让小黑推荐一些爱情剧来看。   小黑给他挑了一部高分好评的剧打开,却说:“我怀疑你会看睡着。”   白殊看了前十分钟,开始改成三倍速播放。   也不知道看了多久,就在他有些昏昏欲睡的时候,片子突然被小黑按了暂停。   白殊问:“怎么了?”   小黑转头看向窗户:“有人来了……”   白殊一笑:“还有人能突破东宫卫的守卫进我院子?”   小黑动动耳朵:“是太子。”   白殊:“……”   他愣过片刻,失笑一下,在小黑背上轻拍:“你出去看看他想干什么。”   小黑:“他要是想进来呢?”   白殊舔下唇:“那你就带他进来。”   小黑悄无声息地跳下床,优雅地走出去。   谢煐高大的身影停在进院门五六步之处,离着屋子还有一大段距离。   小黑无声地走近过去,抬头看他,见他此时身上的衣服没有原先那么整齐,像是睡下之后又起身穿上的。   院子里只留了两盏灯笼,十分昏暗。不过小黑没有刻意躲藏,而是直直走过院中,一双金色的眼睛尤其地亮。   谢煐自然就很快发现了它。   他弯下身,伸手摸摸停在身前的黑猫,又将它抱起,以不远处值守的东宫卫听不见的低声道:“没什么事,我就是一时不习惯,睡不着,过来看看。”   小黑在谢煐怀中挺起身,用脑袋蹭蹭他下颌,随后跳到地面,尾巴在他腿上拍拍,转身走向屋子。   走出两步,小黑发现谢煐未跟上,又回头看他。   谢煐轻轻摇头:“让他好好休息吧。”   说完,再次弯腰摸摸黑猫的头,便旋身离开。   小黑轻晃着尾巴:“主人,他说只是一时不习惯,睡不着来看看,让你好好休息。”   躺在床上的白殊目光扫过房中。   本来他还没什么感觉,给这么一提醒,竟然也有几分不习惯起来。   作者有话要说: 第53章 表里   谢煐过来一趟, 搅得白殊又清醒地看了好几集,最后才在剧情的催眠下睡过去。   第二天吃早饭的时候,白殊和小黑抱怨:“没有剧情刺激有趣一点的吗?”   小黑搜索完毕, 回他:“虽然背景设定各有不同,但剧情大同小异,都是讲谈恋爱的各种套路,因为当时你让我买的是‘爱情偶像剧’这个分类。”   白殊退而求其次:“那有没有男主角长得硬朗一点,或者身材像太子那么好的。”   小黑对比完毕,回他:“没有。”   白殊震惊:“我们联邦的男明星就这质量?”   小黑:“有硬朗、身材好的男明星, 但人家不演偶像爱情剧。你非要找的话,爱情动作片里有不少身材好的, 剧情也算‘刺激’。”   白殊兴致缺缺:“那算了,那种片子我早就腻了, 刺激不到我。”   他上辈子出身荒星, 又身染绝症, 如果只拿联邦那点救济金, 根本不可能有出头之日。白殊为了赚钱买药与学习, 借了个好心社工的身份, 在星网上接各种来钱快的零工。   其中一项就是给那种片子做剪辑,还因为剪得又快又好而在圈内小有名气。但也因此,别人十七八岁的时候青春燥动, 他却是早早就心如止水。   白殊想了想, 又问:“对了,那晚我到底是为什么让你去浪费钱买那些东西。”   时间久远, 庆功宴又太多, 他能对那次有点印象, 还是因为那是他唯一一次醉酒。   小黑检索记录, 如实回道:“你部下说要搞‘没反应挑战赛’,起哄叫你赞助。文件夹里那些片子都是你亲自挑的,我只负责下单,和连接投屏播放。   “比赛过后,他们都说你是当之无愧的‘联邦第一性冷感’。你不服气,认为是那些片子只有欲没有情,才无法打动你,于是让我去买了大量爱情小说和影视剧。”   白殊:呵呵。   一边承受着死去记忆的突然袭击,白殊一边吃完早饭喝完药,又吩咐人去传话套车,准备出门。   冯万川跟着套好的马车一同过来,躬身询问:“楚溪侯可否告知要去何处?”   出门前留下去处和返回时间是应该的,便是他不来问,白殊也要交待院中的小厮。   于是白殊笑着回道:“去应玄观拜会国师,顺便也去医馆看看杨老大夫,午间会回来与殿下一同用膳。”   既然谢煐努力烧了那么久的温水,白殊决定先在吃饭上保持这段时间养成的习惯。   冯万川没想到白殊主动提起这个,倒是省了他的撮合劝说,乐得见牙不见眼:“好好,一会儿咱家让人往宫里递个话,殿下必然不会耽搁。”   白殊又状似无意地随口道:“下晌我要去见表兄。上回我听他说想寻玉雕大师,不知总管可有推荐?”   冯万川一口气推荐了三四个,还简单介绍了下雕工风格。   白殊仔细听着,又假作好奇地问:“这邱大师的风格,我听着有点像殿下送我那块镇纸?”   冯万川点头笑道:“当年雕那镇纸的,正是邱大师的父亲。自然,更是大师中的大师,只是听说如今已经封刀,不再雕玉了。”   白殊仔细记在心中,便和他作别,上车出门。   *   白殊昨日下午便派出小厮往今日要拜访的各处送帖子,今日到应玄观稍一敲门,先前接侍过他的小道童便开了半扇门让他们进去。   白殊示意知雨给道童送上素糕点,温声道:“外头稍回来的,安阳没有,给小道长尝个新鲜,甜甜嘴。”   道童一板一眼地谢过,又道:“师父尚在闭关,不便见客。”   国师一年当中就少有不闭关的时候,白殊也不在意,只道:“那我上柱香吧,都两月未能来上香了。”   道童便领人进正殿,给白殊和跟进来的知雨、孟大分别送上三柱清香。   白殊带人拜过,让知雨捐了三两银子的功德钱——应玄观的规矩是每位香客最多只能捐一两,多了不收。   道童送客之时,突然说:“师父上次出关时曾说,若是贵人来上香,便告知您留意一个日子。”   他接着便说了个日子。   白殊记下来,又问:“再没有其他了?”   道童仔细想过好一会儿,摇摇头。   白殊便笑道:“烦请小道长代我谢过国师。只要我在京中,开观的日子必定都会来上香。”   他回到车里,吩咐车夫去杨老大夫的医馆,才对小黑说:“那个日子,是在离奉城,你去追夜里来人的那一天吧。你还做了什么和以往不同的事吗?”   国师知道白殊担心的是什么,既然特意提醒,肯定是和小黑有关。   小黑:“是那天。我没做什么特别的,不过,除了我独自进皇宫的几天,那是我和你断开联系时间最长的一次。”   白殊顺着黑猫的背毛,叮嘱它:“把次长的时间记录一下,以后不能超过了。”   小黑回头舔了下他的手:“记下了,放心吧。我也不想和主人分开。”   杨家的医馆就开在永宁坊里临着卯酉大街之处,离永乐坊中同样临着卯酉大街的上景宫不多远,进一处坊门再走半条街便到。   车子在医馆附近停下,知雨在车窗外道:“医馆里不知出了什么事,门口围了好多人,孟大哥已经让人去打听了。”   白殊挂起窗帘往外一看,果然如此。   他等了一会儿,便见一名东宫卫领着个杂役打扮的人过来。   杂役在车外行礼道:“医馆前堂不方便进,还请楚溪侯绕到侧门,杨公在后院候着您。”   白殊下车跟着他走,颇有些好奇地问:“是出了什么事?”   杂役轻叹口气:“平王府来人,堵在医馆里,非要请杨公过府看诊。”   白殊眨下眼,忍不住心中暗笑一下。   进到医馆后院,白殊和杨老大夫两厢见礼坐下。   白殊让知雨捧上一个箱子,先道:“我带了些肥皂过来给医馆,待用完了,杨公直管让人去我铺子里领,记我的帐上便是。老大夫与杨大夫高义,日后医馆所用肥皂我都给资助了。”   杨老大夫连忙推辞:“医者悬壶济世本是应当,哪可让楚溪侯如此破费。楚溪侯偏帮一下,让医馆能够买到肥皂便已是恩情。”   自从青州治疫的话本传开,京城里的肥皂销量一下大增,刘家没有涨价,因此日子过得可以的人家都计划着时常买来用。可正因为价格没涨,在如今的抢购潮之下便是一皂强求。   白殊笑着摆下手:“杨公就莫要推辞了,肥皂成本不高,供你们一家医馆算不上什么,我还准备给慈幼院供上。而且,我也有事想托杨公帮忙。”   杨老大夫听此,才道过谢,让杂役收下。   白殊细细说道:“我准备编写一本防治疫病的册子,将此次青州疫病的防治经验都记录下来。当然,所有大夫的供献也会记录在其中。另外,还会收录一些其他常见疫病的防治之法。期间还请杨公帮我把把关,书成之后也帮忙宣传一二。”   杨老大夫自是笑着应下:“此乃天下百姓之幸。吾儿昨日已和老夫细说过青州情形,此次多亏了楚溪侯准备充分,才能消弥一场大灾。再者,听闻此次治疫未有一名大夫染病,老夫也要谢过楚溪侯对医者的怜爱之心。”   白殊诚恳道:“治疫防疫乃是靠着众位大夫、与所有参与之人众志成城,我只是提供一些自己知道的信息,都是借花献佛,实不敢居功。”   杨老大夫慈爱地看着他:“那也是楚溪侯一片善心感动上苍,仙人才会赠医书于您解救百姓。”   白殊顿时有些哭笑不得——这好像真成了众大夫对他所知之事心照不宣地默认来处。   说完正事,白殊带着八卦之心提了一句前堂:“听闻平王府的人在前堂闹事,可须我帮忙把人赶走?”   杨老大夫面露无奈之色,却是道:“没什么,吾儿能处理,就不劳烦楚溪侯了。”   白殊眨下眼:“我记得,在青州时杨大夫也为平王看过诊……平王这是还不死心?”   杨老大夫看他这神色,握拳抵唇咳了一声。他身为医者,不可与旁人谈论病患病情,不过,倒是可以说说别的。   “老夫与尚药局的奉御有旧,昨晚他便派人传来话,让老夫最好别沾平王的病。何况,吾儿已尽得老夫真传,他束手无策的,老夫也是无能为力。”   杨老大夫说了两句便觉心虚,转话题道:“楚溪侯既来了,老夫为您请个脉吧。”   白殊也就没再多说,笑着将手搭在脉枕之上,只心下琢磨着——平王都已经被关在府中闭门思过,底下人还敢如此嚣张。太子只说要留平王一条命,这面子却是可以帮他扯下来了。   *   谢煐今日上朝也颇为有趣。   嘉禧帝原本就在为走私大案气恼,看到谢煐更是心中不快。偏偏谢煐此次治疫实在完成得太漂亮,两个月内消弥一场涉及半个州的大疫,疫情总共死亡人数才不到两千,这功劳不赏都说不过去。   而且曹御史等人也要记功封赏,没有下面人都赏了,却不赏领头之人的道理。   嘉禧帝思来想去,最后想出个损招。   于是,谢煐在朝上听到的嘉奖圣旨当中,提到自己的只有几句话,后面则大篇幅地褒奖白殊。几乎将功劳都往白殊头上推,赏赐也多是分给白殊。   当然,占最大功劳的还是“赐给楚溪侯医书的仙人”,所以白殊只得了赏赐,没得封官。反而是那个“仙人”得封了个“慈医仙”,还令谢煐与白殊在府中立像祭拜。   这圣旨一念完,下方群臣面色都有些古怪——圣上这是年纪越大,越不要脸面了吗?   谢煐面上不显,心下却是听得挺熨贴。朝中人人都当白殊与他对立,又哪知他二人早是夫唱夫随。既夫夫一体,那旁人夸哪个又有什区别。   嘉禧帝看谢煐没什么反应,故意道:“给楚溪侯的赏赐便让太子一同带回去吧,你二人既已是一家,特意分开倒是让你们生分见外。”   谢煐淡定地躬身谢恩,再坐回座位上。   那句“你二人是一家”着实让他听得愉快,可惜不能在表现出来。谢煐暗暗吸气,胸膛微微起伏,才将涌上来的笑意压下去。   只是,他这副要笑不笑、暗自运气的模样,被旁人看在眼中,却是个个都在心中猜测——太子怕是一回府就要拿楚溪侯撒气!   想到白殊那谪仙之姿,众人莫不在心中惋惜一声。   下朝后,政事堂例行议事,嘉禧帝则传来曹御史问话。   原本他昨日便想宣人详问青州情形,但平王进宫请罪之时,皇贵妃非要过来看儿子。结果平王其他事都没提,单单先说了被反贼打成重伤的事,求着奉御看诊。   后面便是一片兵荒马乱,虽然最终平王被送回王府闭门思过,皇贵妃却是差点哭昏在紫宸殿,嘉禧帝好一番安慰才把她劝走。那时宫门已经落匙,他也心烦得紧,便将宣召曹御史的事压到今日。   此时听曹御史细禀完青州之事,和奏章上没多大差别,嘉禧帝只问了句:“平王只是给青莱两州的犯事官员牵线当靠山,没做其他吧?”   曹御史小心谨慎地道:“依臣所见的证据,当是如此。”   嘉禧帝点下头,又问他是否见到谢煐与白殊如何相处。听完回禀,略有些惊讶:“他们住一处,还共案用膳,不分餐?”   曹御史回道:“那一晚的祭礼上,臣所见便是如此。”   嘉禧帝露出个嘲讽的笑,低声嘀咕:“太子居然这么怕白三郎给他下毒,不仅得时时盯着,连食物都要同吃。这白三郎也是不行,明明有朕给他撑腰,竟还被太子拿捏得死死的,也不晓得闹点事。”   曹御史一愣。嘉禧帝那话说得很轻,即使他注意力全在天子身上,也只隐约听见一些。   嘉禧帝没再多说,将人挥退下去。   曹御史告退出殿,一边往宫门走一边暗自疑惑——太子是为防毒?可感觉不像啊,若真要防着人,直接把楚溪侯关在营内不是更好?   但他很快便压下心思。圣上近几年越来越刚愎自用,认定的事情几乎听不进旁人的劝。而且……   曹御史想到疫病的凶险,以及跟着他下村子治疫的大夫们的议论,再对比平王所为,不由得暗自叹口气。   太子之才先前一直不显,但经过治疫一事,别说尊奉“民贵君轻”的那一派士子,便是自认久经官场的他,此时心中也忍不住有所偏颇。   毕竟,哪个能臣会不想侍奉明主,在史上留一段佳话?   *   白殊回到上景宫,正巧谢煐也刚进门下马。   谢煐过来车旁扶他,一边道:“天子赏赐给你不少东西,我已让人送去你院子。直接过偏殿去用午膳?”   白殊笑着应声“好”,同时目光不着痕迹地扫过他腰间。   谢煐上朝穿的是黄色的太子常服,此时腰间坠着块龙形墨玉,玉佩下是被衣服衬得不甚明显的明黄色流苏。   两人慢慢向偏殿走去,谢煐突然问:“这边离你院子有些远,以后是不是转到寝殿来用膳为好。”   白殊听他暗暗加重的“以后”二字,心中一笑,回道:“没什么,反正我饭后都要散步,也不差这点路。”   谢煐也就没再多说,进到偏殿自去更衣,没一会儿便换上偏爱的黑色衣服出来。   白殊目光再次扫过他腰间,发现玉没有换。此时便是玉佩变得不显眼,下方的明黄色流苏倒是一眼可见。   谢煐身为太子,玉佩必然不会少。可换了衣服也没换块更搭的玉佩,显然对先皇后专门找人雕的这一块很是喜爱。   这次白殊的目光被谢煐捕捉到了,他顺着看向自己腰间,随手托起那块玉佩:“喜欢?”   白殊生怕他接着就是一句“喜欢便拿去”,忙道:“先前我看这玉佩与你很搭,只是都没看出来下面有穗子,现在才知原来是黄色。怎么不换个和太子常服不同色的,还是说有什么规矩在里头?”   旁边伺候的冯万川道:“倒不是什么规矩,只是殿下平日里一直戴这块玉佩。殿下又喜穿黑衣,玉佩形状便不容易看出来,咱家只得缀个明黄穗子,免得在外头碰上些只知看衣裳饰物的小人。”   大煜对日常颜色的管理并不严格,不管是官员还是百姓,只要有钱,各色常服都能穿得。但唯有明黄这个色,只天子与太子二人能用。   因此,碰到看衣识人的,便是看不清玉佩上的龙形,只消看一眼那明黄色流苏,便能知道谢煐身份。   白殊听得恍然大悟地点点头。   谢煐目光看向他腰间,突道:“你似乎都不戴玉佩?”   白殊笑笑:“以前不怎么出门,在家里没那么多讲究。偶尔出去,知雨就给我挂个香囊。”   说完,他没等谢煐对冯万川吩咐什么“开库房取玉佩”的话,直接续道:“下晌我去见表兄,正好从他那儿淘几块。”   谢煐果然没再多言,只道:“卫国公府传来话,唤我们晚上过去用膳。”   白殊一口应允:“出趟远门回来,理应去探望一下两位老人。”   此时午膳送上,两人边吃边聊着上午的事。   听白殊说起平王,冯万川笑道:“张公子听闻平王府下人四处寻医,已然安排人出去散播消息了。”   白殊满意颔首。   张峤手下的人相当得力,待到白殊睡过午觉,下午再出门之时,永宁坊的大街小巷里都已经传开了平王不能人道的事。   作者有话要说: 第54章 暗宠   古往今来, 再没有什么流言能比这种房中事传得更迅速。   白殊让车夫将车子稍微靠边走,挂起窗帘听外头偶尔传过来的一两句“听说了吗”“平王他啊”。甚至路旁茶水摊还有成群的人满脸神秘地聚在一块,偶尔有人嗓门高, 一拍大腿便嚷“难怪满城抓大夫”,接着就是一阵哄笑。   车里的小黑转着耳朵,和白殊说:“可惜现在平王被关禁闭,不知道外面已经流言满天飞,气不到他。”   白殊揉揉它小脑袋:“会让他知道的。就是我们没动作,二皇子也不会放过这个打击他的好机会。而且平王只有一子一女, 人要是真废了,儿子再出点事, 那他的竞争力会骤降。”   小黑不解:“照平王这个情况,他不是应该捂好消息, 偷偷寻医寻药才对吗?他已有儿子, 只要消息捂得好, 皇帝总不会现在就放弃他。”   白殊轻笑:“要不怎么说他母家是一窝扶不起来的蠢货。他要有这脑子, 当初就不会急吼吼地在上巳宫宴里算计我。同样, 皇贵妃要有这脑子, 太子的人也安插不进兰贵殿。皇后的明正殿就防得严严实实的。”   谢煐在宫中的人手不多,都是受过先帝后大恩又未暴露的宦官宫人,他经过多年时间才暗中设法将人手按插在外朝要害之处。往内廷放的人则是昔年太皇太后安排的, 只是太遖颩喥徦皇太后多年不管事, 能使上力的地方也有限。   白殊带着愉快的心情进到刘继思租住的宅子。   刘继思笑容满面地迎出来:“三郎刚奔波回京,有事大可遣人唤我过去便是。”   白殊笑答:“官船稳, 一路坐船也不多累。而且在外头待了两个月, 我也想感受一下京中气息。”   这回刘继思附和道:“只要于身体无碍, 多出来走走是好的。”   白殊一边随着他往里走, 一边寒暄:“表兄这般开心,想来最近生意应当不错?”   刘继思哈哈一笑:“见到三郎,我当然开心。不过生意也确实好,尤其你们治疫的事传回京之后,不说许多小门小户来买肥皂,那些大户人家也是大量订货,买回去给下人用。   “我借口抽调人手,给香皂和香露涨了点价,却丝毫没受影响。如今都知道咱们铺子东西好,供不应求啊。现下我已在备货,待十一月千秋节,各地官员遣人来京之时,便可以顺势往外推广。”   白殊点下头。生意的事他不用多操心,只要刘家按着他的要求,不涨肥皂的价就成。   两人走进花厅落座,婢女端上点心和水。   刘继思贴心地道:“为你备了参汤,就普通的参,没敢熬浓的。现下还喝吗?若是不喝了,我让人换别的。”   “表兄费心,还喝的,就是每日比原先少喝一些。”白殊端起来饮一口,“说起来,表兄自二月来京,到如今也有七个月了。现下既生意稳定,还不准备将表嫂与孩子们接来团聚吗?”   提到这个,刘继思就有点烦恼:“不仅他们,既已投靠太子,我们便打算将刘家多数人都迁过来,方便往后拓展生意,只留一支照看江阳的产业。可我在京中实在寻不着合适的宅子,愿意卖的都小,大宅子的房东又只肯放租。”   “是因为这个啊……”白殊垂眸想过片刻,接道,“表兄可向牙人打探一下平王府在京中的别院,最近估计会变卖一些。”   平王犯的事大,嘉禧帝越是想保他就越会狠罚他,也就是俗称的拿钱赎罪。   刘继思虽然不知走私案,不过平王欲杀青州灾民的事情早已传开,此时见白殊如此肯定,他目光一闪,回道:“那我便将钱备好,单等着了。”   说完闲话,刘继思便要让小厮去拿给白殊备的玉。   白殊却道:“不急,我还有件紧要事情说与表兄知。”   刘继思见他目光扫过屋中其他人,便挥手让人都退出去,花厅的门窗也给关上。   白殊这才道:“临回京之时,我在青淄县发现一处地方,下方很可能有宝石矿脉。表兄派去的账房先生留在那边买地,你们在青州那头没有铺子,不好传信,只能等着我回来再告知你。”   刘继思听得双眼微瞪,猛地向白殊前倾身,急声问:“宝石矿?什么样的宝石?”   白殊从知雨手中接过个小袋,解开袋口,哗啦一下往案几上倒出好几块大大小小的石砾。这些是后来账房随着东宫卫去寻回来的,大的能有黄豆大小,小的则细如米粒。   刘继思拾起两块到窗前细看,好一会儿才满脸惊喜地回来。   “竟是瑟瑟的原石!没想到大煜也有,目前市面上的多是从西域两个小国传来。”   白殊一边想着“原来蓝宝石现在叫这名字”,一边笑问:“值钱吗?”   刘继思相当激动:“那必然!太子殿下属意刘家开采?日后利润五五分成可行?”   不待白殊回答,他又自顾自更改:“不不,刘家拿四成就行!”   白殊却是着实一愣:“殿下的意思是,矿全交给刘家。不过矿是我与太子发现的,我是想着,分一成润过来便可。”   刘继思更是听愣了,嘴巴开合片刻,才找回声音:“这……三郎可与太子商量过?”   白殊:“殿下说随我。”   刘继思的表情渐渐变化,注视白殊的眼神分外复杂——如此看来,他该重新评估自己这位表弟在太子心中的分量了,这般大的利益,太子竟也能让他作主。   白殊此时自然已经品出不对,但他还是不解:“开矿是苦活,费心劳力的都是刘家,我们拿一成,我觉得应该合理?”   刘继思暗自消化掉那阵冲击,重新坐下,低声细细解释:“话不是这么说。你要知道,开矿这事,尤其宝石矿,就是一本万利的买卖。若没有靠山,这种矿普通人根本留不住。   “刘家现下开的矿,全是药物矿。玉石买卖只是收原石低买高卖,根本分不上玉石矿那杯羹。但仅仅是这样,如今也越来越招人眼红,在江阳已是被好几户大族联合朝中高官打压。直到你的婚事出来,境况才好转些许。”   说到此处,他轻声叹口气,续道:“可那些背后手眼通天的,又如何不知道你这婚事是怎么回事。他们只是看在圣上要利用你的份上,如今暂时放一放,就等着你倒了再上来瓜分刘家。   “但宝石矿的利益太大,一旦外面得知,必然会蜂拥而至。届时唯有托庇于太子,才有可能保得下来。既须要靠山出力,那分出一半润便算是不成文的规矩。”   白殊缓缓眨眨眼。他先前想得太简单,完全没料到这事背后还有这么多弯弯绕绕。谢煐竟然也纵着他,什么都不说。   “这样一来……天子是不是就会知道我与殿下合作了?”   虽然被知道也无所谓,但白殊其实还挺喜欢欺骗皇帝的感觉,有机会的时候也能暗暗挑事。   刘继思却笑道:“那也未必。你与刘家总还隔着一层,若在天子面前做做戏,有可能让他相信我刘家目光短浅,为了利益而背叛你靠向太子。毕竟,若要求得天子庇佑,估计得献上宝石矿八.九成的利润,我们可就是全白干了。”   白殊嘶一声:“他想要小金库,还吃得这么狠。”   刘继思看着天真的表弟,摇了摇头:“史上还有过看中臣子产业便明抢的皇帝,当今至少还要一层面皮。所以说,这样一条宝石矿,背后靠山至少也得是宰相才能保住。刘家为此而倒向太子,你拦不住也不出奇。”   白殊若有所思地点点头。片刻之后,他又端正起脸色:“那便三七分成吧,我们拿三成。只是,我得和表兄把话说在前头——太子殿下给刘家当靠山,仅仅是护佑刘家不被欺负,可不是让刘家打着太子的旗号做违律的事。”   刘继思一愣,随既笑开:“三郎放心,我刘家若真是能做昧心事的奸商,早攀上靠山了,又怎会在江阳受排挤。”   白殊这才和缓下来:“开矿是苦活,表兄手中宽松,也待矿工们好些,回头我整理一份矿内安全指南给你一观。”   刘继思点头应下,叹息道:“三郎真是心善。”   要事说完,他重新打开门窗,唤人送来给白殊挑的玉。   几位仆役端上来好几块大大小小的红色石头,又有几位婢女送上放有玉佩的托盘。   待白殊看过一遍,刘继思道:“都是我攒在手中的上好赤琼,不知你想要多大的。”   白殊让小黑计算过大小,挑出一块色泽更明艳的:“就它吧。”   接着又去看玉佩。   这些玉佩各色都有,白殊一件一件看过去,突然指着两块并排的问:“这两块的图案,是不是上下相反的?”   刘继思过来看看,笑道:“三郎好眼力,这云纹不仔细看都看不出来这个。我记得是……本来想雕两块一样的,搭着卖一对,但匠人为了避开玉中杂质,就给改成了这样。你常穿浅色衣服,左边这块倒是很配你;若是哪天穿的衣服颜色撞了,可以换上右边这块。”   白殊看着那两块玉佩,笑道:“好,两块我都要了。连上刚才那块赤琼,表兄算算钱吧。”   刘继思摆摆手:“你拿去便是。”   白殊却摇头:“这些不同,我得给了钱才能安心用。”   刘继思也没勉强,报了个数:“回头我从你分润里扣就是了,账会记好的。”   白殊这才满意,另挑了穗子让婢女给其中一块缀上,再和刘继思闲聊片刻,便起身告辞。   *   回到上景宫,白殊换过一身衣服,看着时间差不多,就要去寻谢煐。   不过,他刚出了门,就见谢煐走进院中。   谢煐上下打量过他,见他穿着白色道袍,外头难得配了件绯色氅衣,衬得白净的面上都多一分血色。腰间挂一块赤琼佩,中间是个平安扣,外层围绕着吉祥云纹,下方缀个暗红色穗子。   白殊迎上前问:“骑马还是坐车?”   谢煐看向院中还未卸的马车:“坐你的马车便可,省得再套车麻烦。”   白殊自是无所谓,京城内的路维护得好,他的小马车也走得平稳。   不过,上车之前他让知雨取来一个盒子打开——里面放着块玉佩。   “和我腰间这块一同向表兄买的。”白殊接过来递给谢煐,“我瞧着好看,想送给殿下。”   谢煐微愣,接到手中细细看过。   这块是羊脂白玉,式样与白殊腰间那块相差不大,同样中间一个平安扣,只外围的云纹有些不同……   谢煐抬首:“这云纹和你那块上下相反?”   白殊笑着夸他:“殿下好眼力。”   谢煐深深看他一眼,转手递给身旁的冯万川:“拿去缀个明黄穗子。”   这听着是要平日里穿常服时戴了。   白殊笑容加深,又从知雨那拿过另一个小盒子打开:“暗红色的穗子我多要了一条,应当和殿下那块龙形墨玉挺搭。”   谢煐又看看他,再次接下来转给冯万川。   两人这才登上车,一同去往卫国公府。   卫国公与老夫人听闻两人同车而来,看他们的目光都越发柔和。   老夫人听着孩子们说话,将白殊和谢煐夸了又夸。   卫国公微微一瞪薛明芳:“就你最没用。”   薛明芳委屈:“这是殿下没给我派任务!”   旁边贺兰和给他倒酒,低声道:“多敬酒,敬祖父、敬殿下,祖父就顾不上你了。”   薛明芳嘿嘿笑着举起酒盏。   一顿晚膳吃了一个多时辰。卫国公府的酒烈,两人离开时谢煐已经微醺,上了车便半躺下来。   这辆车是白殊日常在京中出行坐的,不多宽敞。他这一躺下,就贴到了靠着软枕坐的白殊身旁。   白殊看他闭着眼,暗中戳戳小黑:“太子醉没醉?”   小黑扫描过:“半醉。”   白殊想了想,将怀中黑猫放下,拍拍谢煐肩膀:“殿下,起来一下让我挪过去,你枕我腿上,能舒服些。”   谢煐微睁眼看他,依言半撑起身,待白殊挪好位置,便将头枕上去。   白殊给他松了松发髻,伸手揉着他两边太阳穴。   谢煐就这样仰头看着人,好一会儿后,抬手抚上白殊的脸。   他手指上有握剑和握笔留下的薄茧,在白殊润滑的脸上划过,带起一丝微痒。白殊不由自主地侧过脸,在他手指上蹭一蹭,还忍不住低笑一声。   谢煐顿时眸色更深。   他长指向后伸去,穿进白殊发间,缓缓扣到白殊脑后,微微用了些力。   这力道并不足以将白殊压下来。   不过,白殊还是停下动作,侧转着身缓缓向下弯腰。   两人的距离越来越近,渐渐能看清彼此眼中的倒影。   白殊略偏下脸,鼻尖在谢煐高挺的鼻梁上轻轻蹭过。   几乎同一时刻,他便感觉到扣在自己脑后的手微微一收,下按的力道也加重一分,但又很快卸去。   白殊喉间发出声低低的闷笑,一只手捏住谢煐的下巴摩挲……   就在这时,马车突然急停,白殊一个重心不稳,向侧边倒去。谢煐赶紧松开扣在他脑后的手,改而拉住他手臂,帮他稳住身形。   下一刻,车外响起车夫的怒斥:“你不要命了,这样冲过来!”   紧接着又传来一道叫喊,声音从车头一路转向车尾:“楚溪侯,求求你救救命吧!”   谢煐暗自运运气,坐起身猛地推开车门。   白殊也从他背后往外望,见外面跪着个不认识的年轻人。   年轻人抬头看过来,浑身巨震:“太、太子?!”   作者有话要说: 第55章 搭救   年轻人看上去约摸十七八岁的年纪, 此时身前身后各有两个东宫卫拔出长刀拦着。   他抬着头从东宫卫的身影间瞪视着谢煐,不敢置信地喃喃:“这、这不是楚溪侯的车吗……我观察了一整天,楚溪侯白日出过两次门……”   谢煐面色更黑, 沉声道:“带回去!”   随即便重重合上车门。   白殊已经重新倚着靠枕坐好,看谢煐盘腿坐在一旁暗自生闷气,就把刚抱起来的小黑放到他面前,笑着劝:“给你撸猫,消消气。”   谢煐转眼看他,又低头看看用小脑袋蹭自己手的黑猫, 虽然没太听懂,却也抬手顺起黑猫的背毛。   小黑矮身趴下, 舒服地眯起眼睛。   白殊随意找个话题,说起刚才晚膳的一道菜:“我很喜欢那味道, 我们家厨子会吗?”   “那是北边的风味。”谢煐被他一句“我们家”安抚下来, 缓和了脸色, “你既喜欢, 回头让冯万川遣厨子过去学一学。”   手下抚着猫, 没一会儿谢煐的气也就散了。只是刚才的气氛已然消散, 再想继续也不合适。   不过此处离上景宫已经不远,两人还没聊几句,车子便驶进家门。   谢煐让人押着那拦车的人进正殿。   正殿宽敞, 杂役们忙碌片刻才将蜡烛都燃上。殿中站了两排板着脸的执戟东宫卫, 再有两排手搭腰刀的,一室明亮又摇晃的烛火下, 威慑感十足。   年轻人微抖着身子跪在殿内, 对坐于上首的谢煐与白殊叩头, 声音带颤地道:“我、学生……吴敬书……见、见过太子殿下、楚溪侯……”   白殊看他身上穿着圆领袍, 口中又自称“学生”,该是个有功名之人,那日常见储君其实不用跪。不过看他现在吓成这个样子,估计也想不起来那个。   谢煐静静地看着下方之人片刻,施加够了压力,才开口道:“你今日一直在跟踪楚溪侯?”   吴敬书抬起身,但还是缩着脖子,目光怯怯地在谢煐和白殊间来回扫。   站在他身前的孟大猛一瞪眼,喝道:“太子在问你话!”   吴敬书像只受惊兔子似地一抖,连忙回道:“是、是……学生只是……想认一认楚溪侯……学生听闻楚溪侯很心善,便想来求救……”   孟大再次喝道:“何事求救,说清楚!”   吴敬书这次没抖,他再叩个头,随后竟是跪得腰背挺直了些,声音也变得响亮。   “我想求楚溪侯救救舍妹!舍妹豆蔻年华,上月去应玄观上香时被宁王相中。宁王欲纳舍妹为妾,遭我拒绝,如今便以势压人……学生实在无力……”   说到后面,他眼中已经泛起泪光,声音也带上哽咽。   吴敬书抬手用袖子抹下眼睛,第三次叩头:“求太子殿下与楚溪侯救救我们!”   他原本听说楚溪侯心善,走投无路之下只想死马当成活马医,来碰碰运气。没想到运气这么不好,竟然碰到以暴戾闻名的太子。但既然都已经走到了这一步,不试一试又实在不甘心。   大不了就是两人一同死,下辈子再做兄妹吧!——吴敬书狠狠咬牙,在心中这般想。   上首的白殊和谢煐都没料到会听到这种事,不由得对视一眼。   白殊暗中戳小黑:“豆蔻是多大?”   小黑将搜索内容显示出来:“十三四岁。”   白殊震惊:“这不还是幼女吗!”   他禁不住低喃出声:“宁王竟然能对那么小的下手!”   谢煐耳力好,听见后传头看看他:“十三四岁成婚虽然早,但民间也不是没有,尤其穷苦人家。”   白殊却是皱起了眉头:“可宁王都三十多了吧?”   谢煐略有些不解:“天子年近六十,后宫新晋的美人据说也有十五六的。”   白殊盯着他眼睛:“你也喜欢那种年纪的?”   谢煐凤眸微微瞪大。   两人对视片刻,白殊移开目光,对还保持着叩头姿势的吴敬书道:“你站起来。”   吴敬书抬起头,愣愣地回视过去。   白殊再次道:“站起来。你有功名在身,不须跪。”   吴敬书呆了好一会儿,才反应过来,又看向谢煐,见他虽然依旧沉着脸,却没有先前在车上那种怒色,才慢慢爬起身站好。   白殊刚想继续说话,却感觉到谢煐伸过手来,隔着袖子握住自己手腕,又顺着往下,盖在自己手上。   谢煐的手本就暖,今晚喝了酒,温度又更高些。在凉意已起的秋日夜间,这只手立刻就给白殊微凉的手带来舒适的热气。   两人椅子挨着椅子,白殊的手随意地垂在扶手上,只被身前案几遮住少许。若是此时有人看向他们,但凡心思细些,必然能看到谢煐的动作。   白殊转头看过去,却发现谢煐没有看自己。不过,从耳朵到脖子全泛起一层薄红。   对于喝酒都不上脸的谢煐而言,这可是难得一见的情形。   谢煐听着耳边几不可闻的低笑,尽量无视耳朵上的烫意,绷着脸继续沉声问:“你想让楚溪侯怎么救?看你也是读书之人,身处京中,莫不是不知他的处境!”   “啊?”吴敬书再次一呆,脸上露出迷茫之色。   白殊暗暗转过手,轻轻回握谢煐,面上却是不动声色,只温声道:“太子在此,你要求也该求太子才是。”   吴敬书目光在他们两人脸上来回扫,呆愣愣地道:“我、学生……听闻太子脾气不好……”   谢煐握着白殊的手,心情愈发地好,也不再吓人,只道:“你先说说,想让楚溪侯怎么救人。”   吴敬书回过神,赶忙道:“我想自卖自身,给楚溪侯为奴,只求能带舍妹入府。宁王他总不至于能到这里来抢人吧!”   又是一句出乎意料的话。   白殊向谢煐偏过头:“看着的确是个书呆子,想法简单得很。不过,倒也不失为一个办法。只要进来了,他们总能躲得过宁王一时。”   谢煐听他这话,便知他已是同意救人,只叮嘱道:“还不能排除是专程来接近你的可能,我会让子山查查他们兄妹。”   白殊目光看过去,眼里含着笑,小指在谢煐掌心轻刮:“殿下费心了。”   谢煐只觉得掌心那股麻痒沿着手臂一路传到心脏,激得心跳都在一下下加快,耳朵也似乎更烫了。   白殊很快移开视线,对吴敬书道:“你回去吧,明日带上你妹妹——最好给她扮个男装,一同从角门进来,我会派人在那里候着。若碰到人问,便说见到我小厮才知是亲戚,过来投奔。”   吴敬书顿时面露喜意,连连躬身再三道谢,才跟着东宫卫离去。   他一走,殿内值守的执戟东宫卫也退到殿外。   白殊松开谢煐的手,抱着小黑站起身:“殿下喝了酒,该早些休息,明日一早还要上朝。”   谢煐手指微动,空握几下,心头生起股失落感。   下一刻,却有一道阴影罩下来。   谢煐抬首,只觉有什么东西在眉心擦过,很柔软,又带着点舒服的凉。   阴影很快退开,白殊笑着道声“好梦”,便领着知雨、孟大等人离去。   谢煐目送着他身影消失,抬手轻抚过眉心,唇角不由自主地扬起。   站在他身后的冯万川垂着头,心中却在考虑该不该催一下自己干儿子,早点把该准备的东西准备好。   可是殿下又说楚溪侯的身子要再休养一段时日,那到底是需要啊还是暂时不需要……冯总管很是苦恼。   翌日,白殊才吃过早饭,就听人来报吴敬书带着妹妹来了,便将人传进来。   没多久,吴敬书和一个身材娇小的人一同进来给白殊下跪。   白殊叫了起,目光扫过两人,见那女孩虽做男装打扮,却还是能看出是个美人胚子,尤其一双大眼睛格外灵动。   他很快收起目光,对吴敬书道:“你们且在府中后院住一段日子,我再寻机安排你们到庄子上去,能自在些。”   吴敬书却是听得一愣,随即满脸紧张:“后院?!我们不是跟着您吗?!”   一直低着头跟在他身后的女孩也吓得脸色发白,双手紧紧抓住哥哥的衣袖。   白殊不解地眨了下眼,才反应过来,温声道:“这里的后院没有女眷,都是太子的卫士在住。我这院子里全是男人,你妹妹住这不方便。我让管事给安排了一处偏些的小院,你们暂时住在那里。我这边也不用你伺候,你可以好好陪你妹妹一段时日。”   在张峤查清楚他们底细之前,这兄妹两个还要接受东宫卫的监视。   吴敬书这才松口气,又要拉妹妹磕头,不过这次被白殊拦住了。他便取下背上包袱掏了掏,拿出一样圆筒形的东西,双手递上。   “这是我……学生……小人……”   白殊好笑:“就说‘我’吧,这里没那么多规矩。”   吴敬书傻傻一笑:“这是我自己做的东西……现在给楚溪侯当仆人了,这个便献给主人吧。”   孟大走过来接下,仔仔细细检查一番,没发现什么异样,才递给白殊。   白殊接过一看,却是愣了:“单筒望远镜?”   他一边说,一边将望远镜放在一只眼睛前,调试片刻,发现能放大的倍数还很有限。   吴敬书却是一下变得兴奋:“您知道?啊……您还会用!”   白殊放下望远镜,眼中带着诧异:“这是你做的?里面的水晶可不便宜。”   吴敬书挠挠头:“那是家里传下来的,我给磨成透镜……做得粗糙,让楚溪侯见笑了。”   “不,做得很好,能有这个想法就非常难得。”白殊没想到随意救个人还能捡到个物理人才,“你还会什么?”   吴敬书低着头腼腆地笑笑:“不会什么了……就是时常琢磨点稀奇古怪的东西,但有成果的不多……”   话音刚落,他妹妹却小声说:“哥哥还会炼丹……”   吴敬书顿时脸色一凝,回头斥道:“别乱说!”   接着又紧张地对白殊解释:“舍妹不懂,那不是炼丹!我虽然摆弄些道士们炼丹用的东西,但我真不会炼丹!”   白殊挑挑眉,看来还是个化学人才啊。   他安抚道:“好了我知道了,别紧张。那你们先下去安顿吧,若是想寻我,随意找个东宫卫帮传话便行。”   吴敬书观察着白殊的神色,见他面上并无异样,才躬身道谢,领着妹妹跟一个小厮离开。   安排好这两人,白殊便吩咐人传话套车,唤知雨带上昨日拿到的那一大块赤琼,按计划出门去找玉雕师。   邱家既然已经是名声在外的玉雕大师,家境便还算不错,住在京中西北的永定坊。白殊昨日便计划要去拜访,孟大自然是先安排人去摸清了门,此时车子直接来到邱家门前。   门外远远围着一些人,正交头接耳地小声议论。邱家大门不仅敞开着,前院还摆有许多红纸包装的东西,像是礼盒。   一个管事模样的人带着七八个家丁站在门内,将大门完全拦住。有几人与他们隔着礼盒对峙,那几人有老有少,不过没有女人。   白殊下车便看到门内这么副剑拔弩张的场面,不禁皱起眉头。   孟大在他身旁低声道:“那管事是宁王府的人,里头站的是邱大师爷孙三代。”   白殊带着人往前走,便听到里面管事说:“总之,聘礼王府是下了,你们就准备准备,过几日日子好,宁王府的花轿就来接人。”   里面年纪最长的人沉声应道:“我邱家高攀不起宁王,这些东西还请管事拿回去。”   管事一声冷笑:“宁王府送出来的东西,也是你敢不收的?”   便在此时,一道厉斥响起:“带上你们的东西滚出去!我就是死,也不会进宁王府当妾!”   白殊抬眼看去,便见一个约摸十五六岁的俏丽少女拨开人走出来,狠狠地瞪着对面几人。   管事也没恼,只是嘿嘿冷笑。不过,他刚要说话,却感觉腰带被人拽住,紧接着整个人腾了空,再下一刻,就重重摔在地上。   没等他反应过来是怎么回事,又听见一阵扑嗵声——他带来的家丁和礼盒也全被扔出了邱家大门。   管事摔得重,一时甚至爬不起身,只能一边揉着屁股一边气得大叫:“谁!是谁敢动宁王府的人!”   这时,他眼前出现一双浅色的靴子。   管事一愣,瞧出这料子不一般。他抬起头,顺着靴子又看到衣服、腰佩、黑猫,最后看到一张美若仙人却也冷若冰霜的脸。   白殊站在门口,垂眼看着他,冷冷地道:“是我叫人扔的。宁王若有意见,让他去上景宫找我。”   作者有话要说: 第56章 反应   白殊的眼神就如同在看什么不堪入目的肮脏之物, 身旁一群东宫卫杀气腾腾。   管事的面色渐渐苍白。他便是不认得人,也认得东宫卫的服饰,再听一句“上景宫”, 眼前这人的身份不用猜便能知道。   但他转念一想,楚溪侯的仰仗不过就是圣上一点偏爱,可要比偏爱,又哪可能比得过圣上的亲儿子宁王?虽然身边东宫卫看着凶,可那是太子的人。太子现在还背着个憋屈至极的“嫁人”名声,手底下的人怎么可能真听楚溪侯的。   想到此处, 管事心定下来,扶着腰爬起身, 呲牙咧嘴地对白殊放狠话:“楚溪侯,某劝你莫要来管宁王府的事!否则, 只要宁王在圣上面前提一句, 你可别想有什么好日子过!”   说完, 他目光又扫过一众东宫卫:“还有你们, 这么听太子‘夫君’的话, 又把太子置于何地!”   听到管事特意强调的“夫君”二字, 东宫卫们顿时目光更加凶狠。   管事被瞪得忍不住退后两句,却还嘴硬道:“某、某说的可是实话……”   白殊冷笑:“你这张嘴既然不会说话,不如就别要了。”   他话音刚落, 孟大便跨步上前, 出手如电,抓住管事的衣襟将人扯到近前, 扬手就扇了六个响亮的耳光。直打得管事双颊高肿, 口唇冒血, 话都说不出来。   最后, 孟大将人向着后方陆续爬起来的家丁一扔,沉声道:“谁还要上来找打?”   随着他的话,护在白殊身旁的东宫卫中走出十人,个个都目光森然地打量众家丁,仿佛在挑选下手对象。   这些家丁平日都是欺软怕硬,此时看得胆寒,扶着管事的两人已经在小声劝他“好汉不吃眼前亏啊管事”“回去禀报宁王吧”。   白殊目光移向围观众人,侧头和知雨说了几句话。   知雨越过宁王府那些人走到前方,对越来越多的围观百姓做个团揖,亮开嗓子道:“楚溪侯方才说,若是宁王再要强纳哪家女郎,凡有胆量反抗者,皆可到上景宫寻他庇佑,必不会让人被宁王糟蹋!”   围观众人的议论声顿时变大,后头还传出几声叫好。   被扶着的管事口不能言,只得伸手颤巍巍地指向白殊,却又被孟大一掌拍掉。其余东宫卫也再次逼上前。   管事见东宫卫竟真的要护白殊到底,只好口齿不清地吩咐人:“回、回去再说……拿上东西!”   家丁们心惊胆战地蹭过去,发现东宫卫没有动手,便飞快地弯身将那些礼盒抱回来,再有两人架着管事,冲开观围人群跑走。   自然又引得人群发出一阵哄笑。   这时,邱家一众人也走出门来,齐齐向白殊等人长揖道谢。   白殊伸手托住年纪最长的邱大师,温声道:“路见不平事,我既能帮一帮,自不会坐视不管。”   现今当家的邱师傅遣几个儿子去疏散人,又忙请白殊入屋上座,原先躲屋里的女眷们也过来见礼。   邱玉娘给白殊送上杯糖水,随即对他跪下,用力磕个头:“多谢楚溪侯救命之恩!”   白殊不好去扶个小姑娘,只得道:“邱小娘子快起来,真不必如此。”   说完,他再看向邱大师和邱师傅:“不过,就怕宁王还不死心。不知两位心中可有章程?”   父子两人对视一眼,都叹了口气。   邱师傅苦笑道:“谢楚溪侯关心。京城毕竟是天子脚下,宁王再如何,也不至于硬来抢人。如今他在给各方掌柜施压,让人不敢找我家雕玉,试图逼小女就范。不过家里这些年也攒下些薄产,目前尚能支撑。”   说话期间,他的几个儿子走进来,纷纷护在妹妹身边。   此时最年轻的那个忍不住开口:“咱们家也有点田在放租,大不了收回来自己种,总饿不死。我还就不信,他宁王能永远这样一手遮天!等到太子上了位……”   邱师傅忙喝止小儿子:“住口!那也是你能随便议论的?!”   说完,他又不安地去看白殊和孟大的脸色。虽说刚才那话是盼着太子好,但朝中的事水深,他们小老百姓可不敢掺和。   白殊只当没看出来,手下抚猫的频率没有丝毫改变,只顺着先前的话题道:“我表兄做玉石生意,长年需要好雕工。邱大师若是不嫌弃他家根底浅,我可帮着牵个线。”   随后他便提了下刘家新开的那家玉器铺的名字。   邱家人眼中顿时闪过惊喜。就他们眼前这情况,哪还有什么好挑的?何况他们如今已经把宁王得罪死了,这京中能扛得住宁王,又愿意帮着他们小老百姓的人,可真找不出来。不管楚溪侯这条船有多不稳当,他们现下也只能先上去再说。   邱师傅立刻起身,要再给白殊行大礼。不过这次白殊预见到了,使眼色让孟大拦下。   “各取所需的事情,不用这么客气。”白殊笑道,“其实我今日专程找过来,便是想请邱大师为我雕两件东西。”   邱师傅原本还心有忐忑,这时听到白殊有所请托,心下倒是稍稍安定,忙问:“不知楚溪侯想雕什么样的物件?”   白殊唤知雨将带来的赤琼放下,打开盒子给邱家人观看,一边道:“我想雕一块挂腰间的凤形玉佩,以及一块凤形镇纸。”   邱家人围过来观看这赤琼,都赞叹不已。   白殊又笑道:“我是第一次请人雕玉,不知可什么讲究没有?”   邱师傅躬身道:“请楚溪侯稍候,某让犬子去取些图样与成品过来。”   他点了小儿子去办事,再陪白殊闲聊片刻,直到小儿子取回东西,一一排开给白殊过目。   “这是某以前雕过的一些凤形图样,以及平日里练手的成品——玉质不好,让楚溪侯见笑了。您看看,大概喜欢哪种模样,某心中有个数,会根据原料的情形先为您绘制新图样,待您满意了再雕刻。”   白殊一样样看过去,心中却是很惊讶。这些图样、样品,虽然带有点他喜欢的古朴感,但更多地还是偏向精致,与他手上的龙形镇纸并不是一个风格。   结果他一直脸色淡淡,没有言声,直弄得邱家人刚放下的心又吊起来。   白殊重新坐直身子,伸手在袖袋中掏出那块龙形镇纸,放在邱大师这边的案几上:“邱公是否还记得这个?”   邱大师拿起镇纸细看片刻,惊讶道:“这是当年老朽为先皇后所雕。”   白殊点头:“还有一块龙形玉佩,太子常时会佩戴。”   邱大师感慨一声:“当年先皇后命老朽雕那玉佩,便是想着留给太子长大后戴。先皇后若泉下有知,必然会很高兴。”   白殊续道:“如今我便是想雕这种风格的凤形。”   却不料,他这话一出,室内气氛却仿佛一滞,邱家人面上都露出为难之意。   白殊看在眼中,问道:“听闻邱公已经封刀,可是不便再为我雕刻?”   邱大师摇摇头:“老朽封刀,只是上了年纪精力不济。只要楚溪侯不赶着要,再为您动刀雕玉自无不可。只是……”   说着他就长叹了一声:“这风格的图样,其实是内子绘制的,但内子前年已过世。如今盛行精雕细琢,古朴风不好卖,我家平日便没往这方面钻研,怕是绘不出楚溪侯想要的模样。”   白殊一愣,没料到竟会是这么个情况,面上跟着露出惋惜之意——成对的龙凤佩难道真没希望了?   这时,一直站在旁边作陪的邱玉娘突然道:“楚溪侯请稍候,我去拿我画的样子来给您看看!”   说完便迅速跑走了,邱师傅想叫人都来不及,连忙向白殊告罪:“那孩子也跟着她奶奶学过,不知能不能入楚溪侯的眼。”   邱大师帮言道:“玉娘很有天份,就是年纪尚小……”   白殊笑着安抚他们:“两位不用担心,若是邱小娘子真能绘出我想要的感觉,也是一件幸事。”   等过一会儿,邱玉娘拿来许多图样,花鸟虫鱼都有,还有几块成品。   她不好意思地道:“成品是我练手的,雕功不好,就是给您看看样子。您若觉得满意,便由我来绘制图形,再由爷爷雕刻。”   白殊细看过那些图样,眼中掩不住地闪过诧异——运笔相当稳健,墨迹不见迟滞,风格古朴大方、自成一体。若不说,可真看不出是个十五六岁少女画的。   他再看那几块成品,确实雕功稚嫩,但整体风格也的确与黑龙形同出一脉。   白殊欣喜地对邱玉娘道:“是我想要的风格!如此,便劳烦邱小娘子与邱公费心了。”   邱玉娘开心地用力点点头,邱家众人也都吁了口气。   白殊重新坐好,再说过些闲话,便收回镇纸,只留下那些赤琼,起身带人离开。   邱家人一同将他送出门,再回屋时都忍不住感慨今日幸运。   待女眷和孩子们散去,邱大师却拉过儿子,小声道:“最好让小子们都和玉娘学学那风格,说不得以后会吹什么风。”   邱师傅也压低了声音:“爹的意思是,太子真的能……?”   “最好是能。”邱大师拍拍儿子肩膀,“如今啊,太子好了,咱们家才能好。”   邱师傅叹道:“也是。楚溪侯这么心善,希望他和太子都好好的。”   *   宁王今日下朝回府,就召来几个幕僚讨论如何对兄长平王落井下石,彻底抹掉他继位的可能。   讨论得差不多之时,突然有个管事来禀,吴家兄妹跑了。   宁王不悦地皱起眉:“不是都告知守城门的,让找借口把人拦下?他们如何跑得了。”   管事缩着脖子禀道:“打听了一圈,说是他们和楚溪侯身边的小厮是亲戚,就去投奔,如今已经住进上景宫。”   宁王啧了下舌。   这时,又有个管事捂着脸进来,哭哭啼啼地禀报被楚溪侯和东宫卫欺负一事。   说完又道:“楚溪侯还说了,日后宁王再想强纳谁,他都护着。”   宁王这下彻底恼了,直接砸下手中茶盏:“这个白三郎想干什么!不过是还有点利用价值,圣上哄他两句,他还当能越过我去?!”   一个幕僚皱眉道:“东宫卫竟然听他的?”   另一人却道:“下宁王面子的事,东宫卫自然乐意。”   还有一人也笑道:“太子不折磨楚溪侯就不错了,总不可能真听他那个‘夫君’的。”   有人对宁王道:“宁王若是气不过,向圣上告一状,让圣上罚罚他便是。”   宁王却是冷笑一声:“他敢放那种大话,光罚一罚哪里够。立刻联系皇贵妃身边的人,给那愚妇吹吹选秀的风。”   几个幕僚相互看看,迟疑地道:“这会不会有些急切?还是待月底准备充分了,再……”   宁王挥挥手:“不用等了。从提起到施行,前后总也要个七八天,你们抓紧一些,当能准备妥当。”   幕僚们见他心意已决,唯有躬身应是。   宁王狰狞一笑:“我倒要看看,这一下他楚溪侯要怎么护住这满城少女!”   *   吃午饭的时候,白殊自然也和谢煐说了邱家的事。   他重重一叹:“本来想偷偷雕个镇纸送你,给你个惊喜。结果碰上这种事,也不好再保密了,总得和你说一声。”   听到“惊喜”,谢煐目光闪烁了下,顺手给他夹上一筷子菜。   白殊想着上午的事,心情还是有点不太好:“宁王一向这么肆无忌惮吗?想逼纳谁就逼纳谁。能不能参他?”   谢煐摇下头:“他以前没这么明目张胆,这两年母家舅舅被调离京,没人看管他,就越发放肆。而且参他无用,先前也不是没御史参过,被他推说是下面人为了讨好自己而乱来。最后也就一个御下不严,天子责备两句。”   白殊闷闷地吃了几口菜,突然眼珠一转:“你说,如果我们把和他私通的那个嫔妃找出来……”   谢煐无奈地道:“你得有证据。这种事,除非当场捉奸,不然他有的是脱身之法。”   说完,看白殊情绪低落,谢煐再次给他夹菜,安抚道:“你今日不是放过话,只要愿意反抗的,我们都会庇护。暂时先这样,往下总有收拾他的时候。”   白殊抬眼看他:“你不怨我给你找事吧?”   谢煐满脸纵容:“其实你就是跑去宁王府打宁王一顿也无妨。”   白殊听得哈哈大笑:“不行不行,那我可就崩人设了。现在我可是‘心善的楚溪侯’。”   谢煐跟着扬起唇角:“那便让人盯着宁王府,趁他去花街柳巷寻欢作乐之时,拖到暗巷里打一顿。”   白殊眨眨眼:“这点子不错!”   作者有话要说:   提醒一下,等级未达到资深vip的小可爱们,用晋江app订阅会更便宜哦   pc和wap的收费各等级不一样,等级越低收费越高   ------------------ 第57章 进展   吃完午饭, 白殊该回自己院子了,却听谢煐道:“下午议事,子山应当会讲白泊的消息。”   “哦。”白殊应一声, “那我下午过来。”   按谢煐的作息,他上完早朝并开完政事堂会议,回到上景宫通常是快到吃午饭的时间,若无急事,就不会召人来议事。到了下午,薛明芳、贺兰和以及张峤会过来碰个头, 听听朝中的事,以及张峤那边的消息。   众人刚回京, 昨日既然没有什么急事,谢煐就给那三人放了假, 今日起又恢复以往的习惯。至于白殊来不来, 就看他自己心情, 以前他偶尔闲着没事, 也会过来听听。   白殊刚要起身, 却发现袖子被谢煐按住, 奇道:“殿下还有事?”   谢煐一本正经:“来来去去的麻烦,不如歇在这边吧。”   白殊盯着他看似平淡的模样片刻,目光又扫过耳朵——居然没红。同时懒懒地答:“殿下准备让我在哪歇?”   谢煐:“让冯万川找间空房布置下, 回头你移一些东西过来……”   白殊却是轻笑着打断:“我还以为, 殿下要让我歇在你房里呢。”   谢煐回视他双眼:“你若愿意,自然可以。”   白殊惬意地倚着扶手, 垂手慢慢顺着椅边黑猫的毛, 一边说道:“我歇你房里, 你又在哪歇?”   谢煐目光滑向他的手, 看着那修长的手指半掩在黑猫的毛中,有些心不在焉地回他:“我没有午睡的习惯,便是要睡,也还有软榻。”   白殊再次轻笑一声,手离开黑猫伸向谢煐,用食指在他手背上轻轻一点:“怎么说得我好像鹊巢鸠占似的。”   谢煐目光随着那只手移动,明明只是轻得几乎感觉不到的一点,他的心却跟着猛地一跳。   白殊接着挺起身挨近过来,侧着头将唇凑到谢煐耳边,声音压得极低:“殿下的床,难道还小得睡不下两个人?”   下一刻,他如愿地看到谢煐的耳朵迅速染上一层浅红。   白殊撩过就撤,抱着小黑站起身:“我到院子里绕两圈,消个食好午睡。”   谢煐克制着抬手揉耳朵的冲动,一边起身跟着出去,一边吩咐小厮去隔间里找床薄被出来给白殊用,再寻块垫子给小黑。   白殊散了一会儿步,召过谢煐留下的小厮带自己去房间,结果发现还真是隔间——和谢煐最常待的看书写字房临着,两间都是从议事殿里隔出来,而且两边房之间还有门能相通。当然,这门现在拉合上了。   洗过脸脱下道袍,白殊穿着中衣躺上床,小黑也走到特意摆在床前的软垫上趴下。知雨给白殊盖上被子,便退到外间殿内。   白殊闭上眼睛养睡意,脑内和小黑闲聊:“太子不好撩啊。你说我要来这里睡几次,太子才会有行动?”   小黑:“你可以直接明示。”   白殊闷声笑了下:“也不是不行……只是,本来已经是他‘嫁’我了,再不留点主动权给他,我怕伤他自尊。而且,打直球总感觉少了点趣味。”   小黑:“要不你约他喝酒吧,前两次他主动都是喝酒之后。”   白殊想想,还真是,就说:“你给我找些约人喝酒的片段,我今晚看看。”   小黑一边给他搜索做标记,一边问:“你怎么突然积极起来,先前你们住一个帐篷,那次之后也没见你撩太子。”   白殊:“我被皇帝那一家子气到了。”   小黑不解:“这和你撩太子有什么关系?”   白殊理直气壮:“只要这个皇帝还在位,平王、宁王那种人渣就除不掉,我想早点把太子送上皇位。但太子上了位,估计就要计划开枝散叶。所以,我得抓紧他登基前的这段时间。”   小黑:“我真诚建议你,打直球吧。而且以你现在的身体情况,需要比较长的间隔时间来恢复,直球才是最节约时间的做法。”   白殊垂手下去拍拍黑猫的小脑袋:“AI不要教人类谈恋爱。”   小黑甩着尾巴:“可你明明是想约,不是想谈恋爱。”   白殊揪着小黑的耳朵,稍稍用力捏一下。   *   到了白殊平常起床的时间,守在门外的知雨听到内间有动静,推开一条门缝,见白殊已经起身,便进去伺侯他洗脸穿衣。   白殊问:“外头来人了吗?”   知雨:“还未曾。”   他给白殊系好道袍的系带,回头看看案上的腰带和赤琼佩,问道:“郎君,那些还戴吗?”   平日里白殊若是不出门,时常连腰带都不系。   白殊顺着看过去一眼,突然笑了:“戴吧,反正也不扎多紧。”   他想起刚才吃饭时,谢煐腰间系的就是自己昨日送的那块玉佩,被黑衣衬得仿佛更白更莹润。他还注意到,谢煐也瞥了眼自己腰间,看见自己戴着和白玉佩成对的赤琼佩,眸中似乎闪过欣喜之色。   既然太子喜欢,那他多戴戴也无妨。   等知雨帮着自己收拾好,白殊抱起小黑,没出门,而是走向和书房相连的那道门,抬手敲了两下。   那边传来谢煐一声“进”,白殊推门过去,便见他在榻上倚着软枕看书。   白殊一下笑了:“还真睡软榻了啊。”   说完,也没等谢煐有什么回应,他又打量起房间:“说起来,我都还没来过你这书房。书可真不少……”   这房间比休息的隔间还大些。中间一张宽大的案几,两面摆着主椅和两把客椅。东面窗下是谢煐坐的软榻,北边摆着好几排书架,架上摆有竹简、书卷、摺本等各种装订的书籍。   谢煐:“这里是我近期看的,主要还是收在藏书间,你若有兴趣……”   话说到一半,他想起白殊脑子里不知有多少书,又把后半句咽下去。   白殊会意一笑,转个话题道:“我听冯总管说,造纸那边进展顺利,已经可以招人扩大规模。殿下有时间便考虑一下,该和哪家书铺合作,推出我们的线装新书。”   谢煐应一声,拿起榻边小几上的茶盏喝水。   白殊目光转过去,发现那小几旁边还有张小案台,台面摆着一个打开的卷轴,便好奇地走过去,才发现是《千字文》。   他怀中的小黑也跟着低头看,尾巴突然轻轻晃动,在几个字上扫过。   白殊被它这动作提醒,想起先前谢煐曾说要给小黑准备这么幅字,顿时有些好笑,转回身对谢煐眨眨眼:“你还想和小黑背着我说什么小秘密吗?”   “没有秘密。”谢煐伸手揉了揉他怀中黑猫的头,“有备无患罢了。”   小黑用头顶蹭蹭他手心,喵了一声。   此时,有小厮隔门禀报张峤几人来到,白殊便没再和谢煐闲聊,两人一同开门出到外间的议事殿,绕过屏风走向座位。   张峤、薛明芳和贺兰和起身行礼,谢煐颔首,揭袍坐下。随着他的动作,压在衣上的白玉和明黄色流苏都划过一道流光。   薛明芳眼尖:“咦,殿下换了玉佩?”   谢煐不动声色地回个“嗯”,便说起这两日里朝中的事,都是些寻常事情。   白殊若有所思:“大理寺少卿下去查案,白泊却没有异动了?”   负责盯人探查的张峤道:“送回来的消息里的确没见异动,也没有发现什么特别可疑的人物造访齐国公府,目前还没掌握齐国公和伏龙教有牵扯的直接证据。”   张峤见所有人的目光都聚集过来,续道:“先说伏龙教吧。青州那边又打探到一些教众,但所有线索最后都汇集到黄四身上,黄四应当是伏龙教在青州的最高一级统领。可顺着黄四的身份往岭南查,在他出身的县却是查无此人,没人听说过他,也没人听说过伏龙教。”   薛明芳听得咂舌:“难不成那个教就是黄四自己搞的,只是谎称上头还有组织?”   张峤却摇头:“我特意让人留意了武凉知县抄黄四家的情况,抄出的家资并不算多。他干了这么多年走私,拿的巨大获利都不知所踪。从这个角度看,说他把大部分钱都上交给伏龙教是合理的。”   谢煐接道:“岭南那边查不到人,说明黄四谎报了所有信息。青州通判说,金矿是黄四先发现。换言之,该是伏龙教先以此引诱平王开矿,再一步步诱惑他养兵、冒官军走私,及至这次知州、通判想收手,两边闹出矛盾。既然他们从一开始就勾结在一起,那黄四要伪造各种身份文书自然不难。”   张峤:“岭南那边没线索,目前伏龙教的线就断了。我们毕竟人手有限,漫无目的地探查很困难。如果朝廷会追查伏龙教的话,我们倒是可以顺着线索继续摸,可是……”   白殊听出了他话中之意:“可是现在金矿被我们瞒下,那对于朝廷来说,伏龙教就从设计一切的幕后黑手,变成了只是跟着平王他们赚点钱的普通商家。即使他们意图刺杀我,但我也不是多重要的人物,所以朝廷的追查力度会很有限?”   张峤点点头,续道:“另外,如果齐国公真和伏龙教有牵连,他必然会在暗中影响朝廷的追查方向,对伏龙教轻拿轻放。”   谢煐手指在案几上轻点:“我会在朝会和议事中留意白泊的倾向。至于伏龙教,让外面的人平日留点心。他们若真有不想过安稳日子的念头,总会有再浮头的时候。”   白殊也道:“刘家有行走各处的商队,我让刘家帮忙留意着。还有五娘子那边,回头我送封信过去。她们直接和伏龙教的人接触过,或许更容易打探出消息。”   谢煐又问张峤:“白泊的消息呢?”   张峤:“臣正要说。从黔中传回来的消息看,倒是很寻常。父早逝,寡母带大。年少时孤儿寡母受族中欺负,一考上举人他便设法和族里分宗,带着母亲上京赶考。不过母亲在途中病故了,他葬母后结庐守孝三年,才继续进京。”   谢煐微蹙起眉:“去过他母亲病故之处吗?”   张峤说了个地名:“那里是下县,县城中没有多好的大夫,母子二人为治病停留一月有余,只是其母最终还是过世了。随后齐国公请人为其母定阴宅,所葬之处选在分隔邻县的山中,离最近的村子都要走大半日。”   薛明芳挑下眉:“他自己在山里守了三年孝?倒还算有孝心。但想到他现下,我还是要说——怎么当时没来只野兽将他叼走!”   白殊突然开口道:“你怎么知道白泊没有被叼走呢?”   他这话一出,其余四人俱是一愣。   薛明芳“嘶”一声,搓搓自己手臂,还暗暗向贺兰和那边靠,一边抖着声道:“三郎,别突然说鬼故事。”   白殊却是满脸正色:“不是鬼故事。你们不觉得,这一段情节当中,很容易神不知鬼不觉地换个人吗?”   偷梁换柱、瞒天过海,说起来都不是什么稀奇事。白殊自己就曾在星网上使用他人身份来赚钱,更别说在这个没有照片、影像的时代,想在远离一个人家乡的地方冒名顶替,没有多少难度。   谢煐握起拳,在案上轻砸一下:“对!他本就不是当地人,守孝之处又不是先前停留的县城。自己一个人住在远离人烟的山里,中途换个人,旁人根本无法知晓。加上他原本和族中就有仇怨,便是官当大之后族中寻来和解,他也有理由置之不理。”   白殊冷静地继续道:“我画几幅白泊的画像,先让人再去那县城、以及黔中打探一下。”   谢煐补充:“还要去他籍贯的县衙探探。若真是有人处心积虑地冒名顶替,为了掩盖,很可能会去损毁《箕斗册》,那里面留有原来那个白泊的指印。”   张峤连忙拱手应下。   随后众人又发散着讨论几句,今日议事便差不多结束了。   看事情议得差不多,一直安静听着的贺兰和对白殊道:“三郎,我听说你今日传出的话了。真是大快人心!”   白殊愣了下,才反应过来他说的是什么,笑道:“这才到哪儿,我还计划着把宁王拖到暗巷揍一顿,那才叫痛快。”   谢煐目光转到他面上,道:“这事让十二郎办,他熟。”   薛明芳嘿嘿笑着拍胸脯:“这事东宫卫不方便出面,还是交给我家好了。而且我熟得很,以前没少这样揍过人。”   白殊好笑:“你就不怕别人报复回来?”   薛明芳挺胸:“不怕!有本事他们尽管来!”   白殊点头:“那我就等你好消息了。”   于是,没过几天的傍晚,白殊真的接到卫国公府的人来传薛明芳的话——有机会套宁王麻袋,想凑热闹就速来!   作者有话要说: 第58章 变装   恰好这日没什么事, 谢煐中午给卫国公府传话说无需议事,随便薛明芳与贺兰和过不过来。   午后他便和白殊一块去了怀伤的院子,再加上张峤, 几人共同商议第一批线装书该印哪些内容。白殊没想着靠卖书赚大钱,主要目的是通过控制纸张成本来降低书价,一边推广更便于阅读的线装版,一边也拢络家境相对清贫的士人。   薛明芳和贺兰和果然没过来,白殊原以为是薛明芳对讨论印书没兴趣,却没想到, 居然是逮到了宁王的空子。   薛府家丁来报之时,白殊刚被谢煐送到竹影院门口。他赶忙吩咐人去套车, 并且大有站在院子中等着出发的意思。   谢煐看着他满是期待的眼神,都有些哭笑不得, 一边拉着人在院中的榻上坐下, 一边道:“不用赶, 现下也就是申时, 太阳这么高, 不方便套麻袋。十二郎就是瞎咋唬。”   白殊闻言, 抬头看看太阳,又疑惑地看向薛府家丁。   家丁嘿嘿笑:“就知道唬不住殿下,十二公子还偏要试试。”   谢煐道:“先说说是怎么回事。”   家丁细禀道:“前两日府中便打听到, 有个胡商要在今晚拍卖一批胡姬舞者。十二公子笃定宁王必会去挑人, 方才盯着宁王府的人果然见宁王去了四海楼。十二公子与贺兰公子一接到消息就过去了。”   白殊有些不解:“拍卖?胡姬舞者?”   谢煐向他解释道:“四海楼是胡人商会经营的酒楼,胡商经常会在那里拍卖各种商品, 也包括奴隶。不少富贵人家会在家里豢养家伎, 胡姬的舞有番邦风情, 算是颇为抢手。”   白殊沉默一瞬, 随既抛开奴隶的问题,问道:“那我们什么时候过去?”   家丁忙道:“拍卖通常是酉时开始,总要半个时辰到一个时辰。十二公子准备在宁王离开时下手,楚溪侯在那之前过去便好。”   谢煐补充道:“你若是想看拍卖会的热闹,我们便早些过去。”   白殊对卖人的拍卖会没有兴趣,本来想说那就吃完晚饭再去,却见薛府家丁递上一份单子:“这是预计要在今晚拍卖的东西。”   他接过扫了一眼,前面没什么稀奇的,直到被靠后的一排字吸引:“棉花?还这么多!”   说完,白殊又低声嘀咕一句:“原来这时候就有棉花传入了……”   棉花算是白殊认得的少数原材料之一。即使到了他所在的星际时代,棉纺织品都没有完全被化纤材料所取代,棉花经过不断改良培育,依然是各星球经济作物的一大主流,可见其性质之优良。   谢煐离他近,听在耳中,感觉这话说得有些怪异。不过白殊说奇怪之语的次数不少,他没多在意,只回道:“边疆地区从前朝起就有种植。不过木棉纺织不易,若是商人直接贩棉布过来还好卖些,木棉却是不好卖。这一批估计是卖不出去,才拿到拍卖会上碰运气,看能不能吸引有钱人的兴趣。”   白殊微愣:“纺织不易?”   谢煐:“我只知道结论,具体的你得问章臣。”   白殊便先将这事按下,却也说:“殿下,我们把那批棉花买回来吧。”   谢煐先前听他嘀咕,心中已有预感,此时没多问,直接召过一名小厮,让他去给冯万川传话拿钱。   旁边的薛府家丁看得目光闪烁一下,心中暗念——回去得和卫国公与老夫人说说,太子对楚溪侯和当年先帝对先皇后还真挺像。   既然决定买棉花,白殊便换了个主意,道:“季贞和章臣已经过去了,那我们也过去凑个热闹,看看拍卖会。”   薛府家丁见他和谢煐站起身,突然拍拍额头:“哎呀哎呀,差点忘了。贺兰公子说,殿下与楚溪侯过去时最好变个装。他与十二公子也是稍微变装后才过去的。”   白殊一想也对,自己现在算是和宁王对着干,要是自己出现在那里,稍后宁王又被人打了,肯定首先想到自己。   谢煐却道:“宁王知道也无妨。”   白殊好笑:“那还有什么套人麻袋的乐趣啊,就是得要他猜来猜去才好玩。而且,我与殿下也的确不方便一同出现在那种地方。”   在非必要的场合一同出现,会显得他们感情很不错。   白殊劝谢煐道:“殿下再去贴一次那络腮胡?”   谢煐垂眸瞥一眼他的手指,再抬起眼,压低声音道:“取的时候你还帮我?”   白殊目光扫过他下巴,突然就想起那个自己被众多蓄须的谢煐围住的梦,差点憋不住笑出声来,咳过一声才道:“行呀。”   谢煐便吩咐身旁东宫卫弄假胡子和胶水,又叫孟大去通知卫率,两人一同变装,等会儿随他们出去。既然他们要隐瞒身份,就不好带太多人,让最厉害的两个随行,谢煐才能放心。   白殊一边看着东宫卫们忙碌,一边道:“我要怎么变装呢,也贴胡子?”   身侧的知雨突然开口道:“以郎君的模样,光贴胡子不够,肯定会被认出来。还得将脸涂黄,最好还能化妆化丑点。”   白殊听得砸舌:“这么麻烦?”   他在脑内戳戳小黑:“小黑,你能搜到什么方便快捷的变装方法吗?”   小黑尽职尽责地一通搜索,回道:“以你的情况,最方便且不容易被识破的,就是扮女装。一般人思维有惯性,都不会想到人会改变性别。”   白殊:“……”   小黑又给他拼凑了个形象:“像这样,戴上帷帽,别人更看不清你模样了。如果保持性别,涂脸需要以下材料……会比较难受。”   白殊抚着黑猫犹豫片刻,决定向性别妥协——这时代的男女装差不多,穿女装不难受,涂脸可就难受了。   他转头问谢煐:“那地方女人能去吗?我换女装去好了。”   这话一出,院子里所有人的动作都有一刹那的停顿。   谢煐眼中闪过震惊:“你确定要换女装?”   白殊低头看看自己:“除了比较高,应该没什么不妥?我在京里和青州也见过和我差不多高的女子。”   他上辈子和现在这具身体都因为患病而没能长太高,大概一百七十八厘米左右,扮女人应该不算多突兀。   谢煐语塞一瞬,见白殊真是那么打算的,有些迟疑地道:“你想扮成什么样子?”   白殊想想,道:“扮成你的侍妾吧,这样才好戴帷帽。要不然,会去那种地方凑热闹的女子,戴帷帽显得和性格不搭。”   谢煐点下头,心情复杂地吩咐小厮去后院问绣娘们借衣裙,再领几个人过来帮白殊变装。   *   薛明芳与贺兰和坐在四海楼二楼雅间内,椅着栏杆看下方一楼大堂的表演,也盯着坐在台前雅座的宁王。   薛明芳眼睛利,轻哼道:“我看宁王的眼珠子都要粘在那几个胡姬身上下不来了。”   贺兰和在旁边道:“你要不要像殿下对付平王那样,给宁王也来一下?”   薛明芳伸手摸下巴,又被胡子扎得收回手,嘶了一声,才道:“我倒是想,但隔着麻袋,估计没法打那么准。”   两人正说着话,外头有人敲门,薛明芳应声“进”,就见守在门外同样变过装的家丁走进来,面带怪异地道:“两位郎君,客人到了。”   他将门打开,当先走进一个身材高大、满脸络腮胡的男人。   薛明芳哈哈一笑:“六郎,我在青州听说的时候就想见见你这模样了。”   说完他歪过头,向谢煐身后看去:“让我看看三郎扮成了什么样……”   他的话渐渐消音,胡子下的嘴越张越大:“这是……”   只见谢煐身后走出一个身穿淡紫衣裙的女郎,裙摆绣着飞燕,腰间环佩叮当,声响甚是清脆。她头戴帷帽,一圈薄纱垂至肩膀,透过纱帘能隐约看见细弯的柳眉、嫣红的唇和脑后盘起的妇人发髻。   那女郎伸手掀开半边薄纱,露出其后的研丽面容。她眼中含笑,朱唇轻启,声音有些低哑:“十二郎,几天不见,便把三娘给忘了?”   薛明芳用力眨眼,又傻傻地问身旁的贺兰和:“这、这真是……”   贺兰和也很诧异,但还算镇定地点点头:“是。”   薛明芳继续瞪着眼睛看那女郎,目光上上下下地打量。不过,才扫过一遍,就被前方高大的男子挡住,并收获一个警告的眼神。   他整个人一抖,转身抱住贺兰和假哭:“六郎凶我!”   贺兰和伸手摸摸他的头顶。   白殊乐得哈哈笑,一边跟着谢煐坐下,一边也在打量薛明芳和贺兰和:“十二郎,你和殿……六郎不愧是表兄弟,变了装更像了。”   薛明芳贴的也是络腮胡,而且比谢煐的更夸张,下半张脸都快看不见了。贺兰和则是文士打扮,贴着美须,不过脸上不知涂了什么,带点蜡黄。   白殊一行打扮起来费了些时间,此时下方的拍卖会马上便要开始,薛明芳让人叫酒楼上菜,又给贴上疤痕更显凶恶的卫率和孟大开了一桌,几人边吃边看热闹。   四海楼里除了胡人特别多,和京中别处也没什么区别。拍卖会很快开始,也就是上方展示商品,下方各处叫价,无什稀奇。   很快轮到棉花,那胡商只拿了些许当样品,下面叫过几次价,最快便成交。   白殊转头去看谢煐——他们变装过来,就不方便自己买了,得另外安排人出面。   谢煐点个头:“买家是冯万川的干儿子,他最得力的副手。”   贺兰和奇道:“三……三娘怎么想到买木棉?”   白殊笑笑:“回头再和你细说。”   众人便继续留意下方。   将近最后才轮到胡姬舞女。十个身材曼妙的胡姬站在台上,胡商叫到一个便有一人上前简单地跳几个动作,展现妩媚动人的姿态。   这群胡姬相当受欢迎,下方叫价不断。   最后,宁王如愿买到一个身材最火辣的,和一个面容最美丽的,一手搂着一人,笑得志得意满。   白殊厌恶地看过一眼便收回目光,问薛明芳:“可是宁王回去时肯定走大路吧,要怎么套他麻袋?”   薛明芳笑道:“要吸引宁王这种色中恶鬼还不容易,你看。”   白殊再次看下去,就见一个胡商打扮的人凑到了宁王身前说话,还摸出个卷轴拉开给他看,上面依稀能看出个人形。   白殊在帷帽后眨下眼:“是你安排的人?”   薛明芳拉着贺兰和起身,一边道:“走走,换地方,我们去等着看好戏。”   白殊和谢煐跟着起身,随他一同下楼出门,穿过两条街,走进另一间酒楼,上到二楼封闭的雅间。   待酒楼中的仆役上好茶水、小菜、点心,退出去之后,薛明芳直接将西面的窗全部打开,让人将桌椅都挪到窗边,四人临着窗坐。   白殊摘掉帷帽,向下一望,发现下方是条由两旁店铺所夹的暗巷。   准确地说,也算不上完全暗。这一片酒楼食肆多,其中也夹有听曲的勾栏,听书的茶馆,灯火挺亮。下方的巷子就有两旁店铺的光映照着,亮一段暗一段,而且暗的部分少。   贺兰和也在探头看,问道:“瞧着挺亮的,没问题吗?”   薛明芳笑道:“就得要这样的地方,不然猎物不会进来。”   几人闲聊过几句,谢煐突然抬头看向巷口:“来了。”   白殊跟着看过去,便见宁王和四个护卫骑着马跟在胡商身后走进巷中,再后方是辆小马车,里面估计坐着刚才买的胡姬。   宁王应该喝了不少酒,骑在马上都有些摇摇晃晃。胡商一边领路一边和他说话,引得他时不时发出笑声。   一行人走过明暗相接的路段,就在四匹马都进入下一段暗路之时,突然有几个蒙面的黑衣人从巷子两边的墙头上冒出,冲着马上四人飞扑过去。   仅仅是眨眼之间,马上四人就被扑倒在地。他们连痛呼声都还没发出,巷子的墙头上又扑下更多的人,利索地拿着麻袋将那四人都套住。   后方赶车的车夫这时才发现不对,赶紧勒住马就往下跳。但已经晚了,从天而降的麻袋同样罩住了他。   接下来就是单方面的踢打。下方的黑衣蒙面人大约有十个,四个护卫和车夫的麻袋边各留了一人,余下的人都在对宁王伸脚。   看得出来他们并没有用上狠劲,但即使如此,套着宁王的麻袋也被踢得不断翻滚。   白殊愉快地看着下方情形。   那条巷子几乎被后方马车遮挡住,他们坐在二楼也没听到多大动静,想来外头大街上更是没人会发现这里面的事。倒是两个胡姬察觉不对,探头出来看看,又立刻缩回去,没再有一点动静。   白殊正看得起劲,突然感觉搭在椅子上的手被人轻轻按住。他都不用看就知道——右边只有谢煐。   谢煐挨近过来,低声问:“舒心了?”   白殊瞥过去一眼,翻手回握他,薄纱下眉眼弯弯:“暂时。”   下方黑衣人大约戏耍了半盏茶的时间,才蹲下身将四个麻袋的口子拉大,再纷纷搭人梯翻墙,迅速消失。   宁王的护卫们手忙脚乱地趴出麻袋,又过去把宁王扒拉出来。宁王双手扶着腰,气得眼冒金星,嘶声喊道:“是谁算计我——赶紧去报官!去给我查!”   他这一声喊,倒是引得两边酒楼里不少人探头张望。   白殊等人直看到宁王被护卫们扶上车,一群人退出巷子,才心满意足,还以茶代酒干了一杯。   他们又吃喝片刻,待到听见戌正时分的报时,薛明芳才站起身伸个懒腰:“我们也该回了,得赶在宵禁前进永乐坊。”   白殊看完热闹心情好,低头装出乖巧模样跟着谢煐,惹得谢煐不动声色地回身看他几次。   一行人离开酒楼,分别上了两辆马车,慢慢向永定坊的坊门行去。   却不料,在坊门处被拦了下来。让人上前一打听,才知因宁王遭了暗算,逼着人将所有坊门都关上,准备挖地三尺找凶手。   薛明芳有些无语:“他平常有多少仇家,心里都没数的吗?”   白殊蹙眉道:“那怎么办?”   谢煐吩咐孟大调转马车,在坊内找客栈住下。   可他们晚了些,因为宁王突然闹这一出,坊内客栈已经暴满。他们不方便和别人混住,可现下众客栈的小院都是许多人混着,还堆有货,想给钱请人腾出来都不太可能。   两辆车并在一处,四人面面相觑。   薛明芳:“难道我们要睡马车?”   白殊突然道:“其实还有一个地方可去……”   见其余三人都看过来,他笑笑:“青楼啊。只要钱给够,总能包下一个院子。”   作者有话要说: 第59章 外宿   “青楼”两字刚出来, 谢煐的脸色就瞬间沉下去。   他身边的白殊还没什么感觉,对面车里的薛明芳与贺兰和不自觉地挨在一起——当初带回赐婚圣旨时,殿下的脸色都没这么难看。   薛明芳看到谢煐冲自己使眼色, 只得清下嗓音,低声开口道:“三、三娘怎会想到去那里?而且,你现下这身份也不方便……”   白殊笑容不变,声音平稳:“你们脑子拐拐弯,又不是进了青楼就一定要狎妓。可以把那里当个有特殊服务的客栈,我们住进去但不点服务不就好了。”   他以前第一次去首都星, 是在大学开学前一个月,想先打打短工。当时为了省钱, 白殊就是一天都没住旅馆,每晚到网吧要一个单间包夜。   网吧单间里配有大型游戏舱和小浴室, 包夜的钱比住最便宜的旅馆要少一半。白殊把游戏舱当按摩床使, 一次也没进过游戏, 天天晚上打开全身按摩功能, 睡得相当舒服。   只要思路像这样一打开, 对于现在的他们而言, 青楼其实是个不错的选择,房间估计还比客栈好不少。唯一的缺点就是贵,但他们又不是没钱。   白殊继续劝:“我记得如意楼里的李娘子有个自己的小院。其他青楼我虽没去过, 但想必都大同小异?有名气的花娘们能有自己的小院, 那我们多掏些钱,让人腾个地方给我们住, 应当也算不上什么为难人的事。不用伺候客人还能有钱拿, 只要去别处和姐妹或婢女凑和一晚, 这种好事, 我想总能找到不会拒绝的人吧?”   随着他的话,其余三人的面色都渐渐变得古怪,但仔细一想……似乎还真是那么回事?青楼也就是为赚钱,那银子多给,花娘遣走,好像的确没什么不行的。   就是忒怪异了点,估计过后他们会成为众青楼花娘之间口口相传的一支奇葩队伍。   白殊目光扫过三人,最后落在谢煐脸上:“六郎早点拿个主意。要是再去晚,花娘们都接上客人,我们可就真的要睡马车了。”   谢煐没多犹豫,对薛明芳问道:“去哪家青楼合适?”   薛明芳傻眼:“这我也不知道啊……”   最后他派家丁去向旁边店铺打听,两辆马车才拐往最近的知名青楼。   来到楼前,薛明芳硬着头皮进去交涉,倒是没多久便回来了,满脸复杂地道:“可把老鸨高兴坏了。恰好有个花魁娘子不便接客,老鸨都没想到还能单用她住的屋子来赚钱。”   白殊手上挽个小包袱下车,低头跟在谢煐身后往里走。   进得门后,他还是没忍住好奇心,悄悄抬眼隔着纱帘打量四周,发现大堂内和刚才的四海楼差不多。中央搭个台子,有乐伎舞姬在上方表演,下方分隔出一处处雅座,只是每处座中都有花娘陪酒。   谢煐虽走在前方,却一直分心留意着身后的白殊,自然发现了他暗暗张望的举动。不过,白殊行走间帷帽纱帘微微飘起,谢煐从中观察着他眼睛,见里面只带着纯粹的好奇,也没在哪个花娘身上停留,才勉强按下伸手去拉人的念头。   一行人被婢女领到院中,披罗戴翠的花娘上来见礼,轻声细语地问:“客人们可要奴弹琴唱曲助兴?”   谢煐都未多看她,目光只看着屋子,抬手一挥。   薛明芳在旁道:“因外头客栈住满,我们只好寻来此处住一晚。娘子且去休息吧,无需相陪。”   花娘没有多言,福身后便带着婢女离去。   就在她走过白殊身旁之时,白殊突然抬起手,摊开手掌摆在她面前,掌中是大小不一的金裸子银裸子。   花娘愣住,迟疑地问:“夫人这是……”   谢煐这才瞥过来一眼,淡淡道:“给你的打赏。收好,别被老鸨发现。”   花娘惊讶地注视白殊。院中不甚清晰的光下,她只能隐约看见帷帽后的人仿佛在笑。   白殊又将手往略微伸了伸。花娘才回过神来,忙抬手接下,再对白殊福身道谢,才心情复杂地带着婢女走出小院。   她们刚离开,角落的阴影中便有东西窜出来,惊得一众人练武的人瞬间绷起身体。仔细一看,却发现是只金色眼睛的黑猫。   小黑小跑到白殊身边,躬身蹭蹭他裙子:“主人,我渴。”   白殊蹲下身,从小包袱里拿出它专用的小碗摆在地上,再拿水囊倒水进碗中。   谢煐示意薛明芳他们先进屋,自己接过白殊手上的小包袱,站在一旁耐心等着黑猫喝完水,方才收起碗,和白殊一同带着黑猫进屋。   院子小,屋子也不大。一个大通间被厚帘子与屏风分成三部分,一处用来说话听曲,一处是花娘的卧房,还有最小的一处是婢女的休息间。   薛明芳进婢女的房里看过,回来说:“还成,那床能挤下我与阿和。”   卧房自然是留给谢煐和白殊。   两人绕过屏风进去,入眼便是一片红意。案台上点着好几支粗粗的红烛,连香炉中腾起的朦胧细烟都仿佛带着粉。大床的幔帐是轻薄的红纱,床上红枕红被,满室充盈着缠绵暧昧的气息,还真有点“入屋做新郎”的意思。   白殊摘下帷帽随手一放,目光先在床上扫过——看着就很结实,再扫过枕被用料——好料子,不会刮皮肤。   不愧是花魁接客的房间,这钱花得还是值的。   谢煐在案上拆开小包袱,取出黑猫的小垫子放在床边,再在旁边摆上它的碗。   这些事他在青州时见白殊做过几次,便记在了心中。   谢煐给碗里倒了半碗水,又拿着水囊走向香炉,揭开盖子倒进水去,将那股甜香味的薰香浇灭。   结果一回身,却看见白殊拿案上的壶倒水喝,他甚至没来得及拦。   “你……”谢煐瞪着白殊手中的茶盏,“怎么不喝我们自己带的。这种地方的水,都不知道会加什么东西在里面。”   白殊细品品,笑道:“没尝出什么特别味道。”   说完,他又特地挨到谢煐身侧,轻声补充:“再说,要真有点什么,不是还有殿下能帮我?”   谢煐被他说话的气息吹进耳中,好似连心火都被他给吹了起来。   这时外间一阵动静,听着像是有人送来东西。   趁着谢煐注意力转移过去,白殊脚下连退两步,笑眯眯地在床边坐下。   随后,孟大在外头唤了声“郎君”,紧接着便和卫率各端着一盆温水进来。   谢煐示意他们放下,道:“你们将就一晚,寅时我们便离开。”   卫率笑着答:“能有个屋子挺好了,以前出战时幕天席地地睡都是常事。”   待两人退出去,谢煐突然发现白殊在床边蹲下,摸摸黑猫的小脑袋,便拎起垫子、拿起水碗,带着黑猫绕出屏风。   白殊很快又回来,谢煐奇怪地问:“你让猫睡外面?”   “小黑自己要求的。”白殊似笑非笑地瞥过来一眼,“它怕我们吵它睡觉。”   谢煐:“?”   白殊没再多说,脱下褙子往椅背上一挂,低头解挂在腰带上的禁步。只是,叮叮当当声响过一阵,他却始终没能解开。   谢煐看得轻叹口气,走过去微俯下身,拨开白殊的手,没一会儿功夫便将那串环佩解下,整齐地摆到案台上。   白殊夸道:“六郎手真巧。”   谢煐转头看他一眼,一边脱外袍一边道:“赶快洗洗脸便睡吧,我熬一晚上没事,你的身子受不了。”   白殊开始解研究自己的衣裙怎么脱,随口回道:“我又不用上朝,等回去了可以补睡。偶尔一天,没什么事的,不用担心。”   谢煐除了衣,拧了帕子擦脸。   白殊抱着衣裙继续往椅背上搭,路过他还顺手揪了下他的胡子:“又要看一晚你长胡子的模样,幸好你以后蓄须也不会是这种络腮胡。”   卫国公是长美髯。先帝走得早,还没到蓄须的时候,不过白殊见过谢煐爷爷的画像,也是文士那种胡须。只要谢煐没有基因突变,应该不至于真长出络腮胡。   谢煐放下帕子,目光深深地看过去。   白殊浑然未觉,自己拧条帕子,还拿起镜子照着,尽量避开画了妆的眉眼部分擦拭。   谢煐看过片刻,蹙起眉:“你不把脸上的东西擦掉?我记得以前我娘说过,那些东西其实对人不好,她都尽量不用,用过也会仔细洗干净。”   “先皇后没说错,不过我就是偶尔用这一回,留一晚也没多大影响的。”白殊转头对谢煐笑笑,继续照着镜子擦脸,“而且现在都已经掉了些色,等起床还得补补。我可不会画这个,要是不留着,到时该怎么补都不知道,总不能让这儿的婢女帮我画吧。”   谢煐依旧蹙着眉:“亥时走天正黑,你坐马车里不露面,不化妆也无妨。”   白殊擦过两次脸,一边洗手一边道:“那可不好说。永定坊那么大,又不是抓通缉犯,我不信安阳府尹真就一家家搜查可疑人物。最方便的,还是守着各个坊门查出去的人。这样即使查不到什么,也算能给宁王一个交代。”   洗完手,白殊再次对着镜子看看,便干脆站到谢煐身前去。   “帮我取一下钗,我看不清。”   谢煐垂眼看过去,伸手轻轻抽出两支固定发髻的金钗,柔顺的长发立时一松,缓缓倾泄而下。   他忍不住抬起手,撩起一捧那长发。黑绸般丝滑的发上反射着微光,映在他原本便黑沉沉的眼眸当中。   随着白殊转身,那捧长发在谢煐手上滑落。发丝轻刷过手心,留下久久不消的微痒。   白殊一边用手穿过头发按头,一边嘀咕:“没想到妇人的发髻也这么紧。”   谢煐目光跟随着他,看他揭开薄被躺上床,黑发铺上红被,白皙的脸压上红枕,喉间突然便升上股干渴之意,喉头不由自主地滚动两下。   白殊躺下片刻,不见谢煐有动静,奇怪地抬头看他:“还不过来睡?”   谢煐“嗯”一声,却是转头给自己倒水,连喝了两盏。   白殊看得挑眉——那个好像是自己刚才用过的茶盏?太子是真没留意,还是在暗撩?   谢煐压下那股让自己口干舌燥的心火,弯身吹了烛,只留下一支最细的,用纱罩罩上。   光线一下变得十分昏暗。白殊看谢煐那高大的身影走到床边,缓缓揭被躺下,顿时有股热意挨到自己身旁。   这张床是花魁接客用的,足够宽敞,白殊却不太想往里挪。他故意轻声问:“殿下盖这被子会不会热?”   谢煐侧过身,给白殊扯好被子,自己的手却露在外面:“这样便好,睡吧。”   白殊看他闭上眼睛,心中不由得叹口气——这么好的气氛,怎么亲亲都没一个……难道真该像小黑说的那样,直接打击球吗?   他盯着谢煐看了片刻,见他始终一副心如止水的表情,只得也闭上眼。   没过多久,白殊的气息开始变得均匀。   谢煐却是睁了眼,在昏暗的光线中细细看着眼前人的睡颜。   白殊脸上的妆未卸,即使这么暗,也能清晰地看出他细弯的眉、微翘的睫毛、朱红的唇,莹润的脸更像是蕴着一层淡淡的光。   谢煐目光一一地描绘过去,耳中听着他轻浅的呼吸,鼻间萦绕着一股若隐若现的甜腻味道。   也不知这床上的枕被是薰了什么香,初时几乎闻不香,多躺一会儿就有味道丝丝缕缕地往鼻里钻。那味道仿佛慢慢散向四肢百骸,配合着白殊浅浅的气息,一点点吹起他的心火。   这次,那火苗怎么都按不下去。   谢煐久久地凝视着白殊双唇。   那唇平日里色彩较为浅淡,却总带着润泽,像含着水珠的荷瓣。此时难得涂红,却又有另一种娇艳欲滴的风情。   谢煐的眼眸越来越沉,他也听到自己的心跳越来越重。   他终是再也无法按捺,缓缓凑近过去,将唇压上那朱唇。   谢煐在心中满足一叹。   他的动作相当轻柔,像是害怕打扰熟睡的人,只贴着对方轻轻地吮,又伸舌细细描过那优美的唇线。   良久,谢煐才退开些许。   然而,那被亲得更加水润的唇却在这时扬起唇角。   下一刻,白殊睁开眼,笑着用几乎是气声的声音道:“原来殿下喜欢吃胭脂?”   随后,他伸出舌,缓缓在自己下唇舔过,品味似地眯起眼。   “很好吃吗……”   谢煐只觉得刚消褪一点的心火腾地又再串高,直烧得他脑中一片空白。   他伸手扣上白殊后脑,将人压向自己。   白殊却是抬手去拨他胡子,笑着道:“你这胡子可太碍事……”   谢煐重重吻上白殊的唇,将话尾吞进口中。   这次与刚才截然不同,他就像头猎食的狼,吻得既深又狠。   渐渐地,白殊双臂不由觉地改成绕在谢煐脖子上,圈着他不让离开,也将自己与他严密相贴。   许久之后,两人稍稍分开些许。   白殊重重地喘着气,平复着心跳。   片刻之后,他目光就忍不住往下瞥,哑声问:“你还有帕子吗?”   谢煐的声音比他更喑哑:“不用管。”   “真不用?”白殊轻笑,接着暗示,“可我有点想念北山那一晚啊……”   谢煐捧着他的脸,拇指在他泛起薄红的眼尾划过:“忍一忍,你身子还没养好,伤身。”   白殊微微一愣,随即心中便是一片柔软——原来太子一直没行动,竟然是这个原因?   谢煐略微挪下身子,给两人留出点空间,方便冷静。手却是一下下划过白殊的发鬓,还忍不住在他唇上轻轻吮吻。   白殊再次伸手去压谢煐的胡子,一边笑一边配合着他。   气氛慢慢由旖旎变得温情。   谢煐平静下来,轻轻拍着白殊后背,声音低沉却柔和:“快睡吧,还能睡两个时辰。”   白殊和他额头相抵,轻声回道:“你也尽量睡一会儿,早朝耗精神。”   谢煐“嗯”一声,看着他合上眼帘,才跟着闭上双眼。   白殊等过一会儿,悄悄睁一条缝看过去,确认谢煐这回是真要睡了,才安心地培养睡意。   只是,一静下来,刚刚那个激烈的吻又涌上脑海,才发生过的每个一细节都是那么清晰,不用刻意去想也会一个接一个冒出来。   白殊抿下唇——狼崽子居然进步不少,这次知道不叼人了,还能引得自己血液沸腾。   最难得的是,太子这般年轻气盛,竟然愿为他如此忍耐。   啧,好像真有点心动啊……   作者有话要说: 第60章 闺趣   白殊被谢煐推醒之时, 隐隐听到外头传来鸡叫。他打着呵欠坐起身,含糊地问:“是不是起晚了?”   谢煐将被子披在白殊身上,轻声道:“无妨, 能赶得上早朝。深夜凉,你先坐着适应下,我去给你拿衣服。”   他起身下床,先将蜡烛都点上,再把白殊那一叠衣裙都捧到床上。白殊从里面挑出上衣,套在中衣外系好带, 才下床拿起裙子凑到腰上。   只是,白殊比划过几下后, 有些头疼:“我不会穿这个……”   他自来到这时代,穿的不是道袍就是圆领袍, 没穿过这种上衣下裳的式样。先前换女装, 全程都是知雨伺候, 他是让抬手就抬手, 让转身就转身。   扎好发髻的谢煐走过来, 从白殊手中接过裙子拉展, 微俯下身,伸出双手环过他的腰。   这一刻两人挨得很近,白殊为了躲开谢煐的胡子, 不得不侧过脸后仰身, 还是忍不住低笑:“好痒。”   接着他便感到腰间一紧,顿时轻抽口气:“松点, 别勒那么紧!”   谢煐就着如同双臂环住他腰的姿势调整裙头松紧, 低声问:“这样?”   白殊保持着后仰, 答道:“又太松了……”   谢煐接着调整, 直到白殊说合适,才拿着裙带绕回他身前,低头给他扎上裙带,再取来摆在案台上的禁步挂好。   白殊揉揉腰,嘀咕:“若是以后还需要你变装,一定不能再贴络腮胡!”   此时外头传进孟大的唤声,很快他和卫率又一次端着温水送进来。   白殊漱过口擦过脸,在椅子上坐下,打开花娘那满满当当的妆奁,稍稍研究一下,挑出画眉墨调了一点,取笔沾上。   不过,他照着铜镜,反手执笔,却是怎么都感觉不顺,迟迟下不去笔。   谢煐此时已经穿上外袍,见状便抽走他手中的笔,又道:“你站起来,坐着太矮。”   白殊听话起身,乖乖仰起脸,一边道:“顺着原来的形状补两笔便好。”   谢煐一手托着他下颌,一手抬笔落下。   白殊便觉软软的笔尖在自己眉上轻扫而过,带来点微凉。   他本来还没觉得有什么,这触感一出,心头突然便冒出些微妙的怪异感——他一个大男人,先前连成婚当日都没有敷粉画眉,现在居然感受了一回闺房里的描眉乐趣?   谢煐动作利落,两个呼吸间便给白殊补好两边眉毛,没留给他过多胡思乱想的时间。   白殊端起铜镜照照,叹道:“殿下不愧是练武之人,手可真稳。”   谢煐放下笔,又拿起装口脂的小罐,右手拇指在面上轻轻擦过,回头对白殊道:“镜子让一下。”   白殊没留意他的动作,不解地降低手中铜镜。   谢煐伸过右手,曲起的食指再次挑起白殊下颌,拇指前伸,按在他下唇上。   白殊一愣,抬眼向谢煐看去,却撞进一双深邃的眼中。黑沉沉的眸里映着摇晃的烛光,仿佛两簇小火苗在不断跃动。   随后,他感觉到唇上的拇指略略下压,指尖也贴到了唇缝上。   白殊缓缓眨下眼,翘起唇角,双唇微微开合,若有似无地含住那指尖,再伸舌在指尖上舔过。   他看到谢煐的眼眸内顿时翻涌起墨浪,喉结滚动两下。   谢煐暗暗运过几口气,拇指在白殊唇瓣上左右一抹,才收回手,走过旁边去清洗。   白殊看着谢煐紧绷的背影,眼中满是笑意——拼命忍耐的狼崽子实在让人忍不住地想撩拨逗弄。   如果太子登基后先忙于政务,没那么快广开后宫的话,他倒是可以多留一段时间。   白殊一边想,一边再次举起铜镜,仔细看看自己的新唇妆,抿抿唇让它更自然。   这次外头响起薛明芳的大嗓门:“六郎、三……三娘,你们好了吗?”   白殊提声应道:“来了。”   他起身穿上褙子,戴上帷帽,收起案台上两支金钗,又环视房内一圈——小黑的小包袱先前孟大已经拿出去,没再有东西落下。   两人绕出屏风,白殊弯身抱起小黑,跟在谢煐身后往院外走。   薛明芳见白殊头发散在身后,低声问:“你头发不盘?”   白殊也压低声回他:“不会盘。戴着帷帽,天又黑,应当问题不大。”   说完,他转眼去看贺兰和,见他脸上依旧蜡黄,也问:“章臣昨晚没洗掉脸上的东西吗?”   贺兰和笑道:“刚才又涂上的。我随身带了一点调好的涂料备用,没想到还真用上了。”   两句话的功夫便走出院门,几人都闭上了嘴继续往外走。   卫率和一个薛府的家丁已经拉出马车候在楼前,待众人上车坐好,就赶着马车向一处坊门而去。   *   坊门前已经排起一段队伍。看这缓慢的行进速度,应当正如白殊昨晚所料,有人在坊门设卡检查。   所幸众人走得早,一个多时辰的时间足够谢煐回家换装上朝。   马车跟着队伍慢慢往前,倒也没等多久,便有安阳府的衙役上来盘问。   驾车的卫率答道:“我家郎君来京做生意,投宿在永宁坊的客栈,昨晚过来参加四楼海的拍卖,被拦在此处。”   衙役又细问自何处来,做何生意,准备停留多久。卫率沉稳地一一答过,没露一丝破绽。   白殊在车内听得有些诧异,低声问:“你这身份还是有来处的啊。”   谢煐略一点头:“身份文书也备有。”   这时,外头的光漏进车厢中,明显是拿着火把的衙役在靠近,接着车门就被敲响。   白殊将小黑放到谢煐身后,谢煐向前探身,打开车门。   门外的衙役就着火把的光细看看他,道:“得罪了,还请拿证明文书给某一看。”   依大煜制,凡离开户籍地的平民,须去官府办理身份证明。如有随行仆役,也会列在这份证明中。若是在外新买仆役,同样得去当地官府往证明中添上记录。   除了各军事关卡,大煜基本不禁止民间人员在各地流动,但若无证明身份的文书,则会被抓起来依情况治罪。   谢煐从袖袋里取出一本小摺本递上。   这个衙役该是有点职位,明显识字。他将火把交给旁边一人,接过文书拉开快速看看,还谨慎地对比上面对谢煐、孟大和卫率的相貌描写。   最后他看向白殊:“她是这上头写的侍妾?怎么在车里还戴帷帽,纱帘掀起来。”   谢煐猛一拧眉,却立刻被白殊伸手悄悄拉住手臂后的衣袖。   白殊抬起一边手,将垂下的纱帘拨到帽檐上,微微颔首垂眉。   谢煐紧盯着那衙役,见他表情丝毫未变,依旧目光清正地做比对,心中的怒意才消散。   衙役没故意拖延,确认无误后将文书还给谢煐,还顺手帮他们关上门,对前头驾车的卫率喊一句:“可以走了。”   卫率一抖缰,马车再次前行。   白殊抚着身边黑猫感叹:“安阳府的人办事很仔细嘛。”   谢煐:“天子脚下,知府都要是有能力之人,且是天子腹心。”   白殊一愣:“知府?我怎么听说是府尹……”   谢煐忍不住露出嘲讽表情:“府尹不常设。以我朝惯例,任安阳府尹的王便是默认的储君,当年太宗、文宗皆是如此。到了我爹,则是以太子身份出任府尹。其余时候,也和别处的府一样,只设知府。”   白殊听得有些无语——所以嘉禧帝为了不让谢煐任安阳府尹,就先找别人填了这位置……   他想了想,又问:“现在的安阳府尹不是王吧?”   若也是个王,那平王和宁王不该完全没反应。   “不是,但也不是全无关系。”谢煐低声细道,“高祖皇帝开国后,当时有可能成为储君的嫡子有三个。太宗行三,上有大哥德王,下有四弟吉王。德王性情放浪,不耐烦俗务,如意楼、或者说京中官妓背后的靠山,便是德王那一支。而安阳府尹,则是吉王的嫡系血脉。”   白殊眨眨眼,感觉其中关系甚是微妙。   谢煐续道:“我朝并不禁止皇子皇孙考科举入仕,虽然这样的人很少,现任安阳府尹便是那凤毛麟角。天子大概是认为血脉远了,威胁不到自己亲子,却正好拿出来膈应我。”   白殊好奇地问:“那这个府尹能力强吗?”   谢煐:“不功不过。但以我的感觉,他似在藏拙。”   说完结论,他又给白殊说了些安阳府尹以往处置的出名事件。   不知不觉间马车停下,外头传来卫率的禀报声:“殿下、楚溪侯,到了。”   白殊掀开身旁的窗帘一看,发现马车直接停在了偏殿书房这边的院子里,冯万川领着人候在旁边,连知雨也在列。   谢煐推开车门跳下去,再回身扶下白殊,摘掉他的帷帽随手递给知雨。   白殊跟着他往房间走,一边问冯万川:“油备下了吗?我给殿下取胡子。”   冯万川忙应道:“都备下了,殿下净面换衣便可上朝。”   说话间几人已走进隔间卧室,谢煐自觉地在椅子上坐好,抬起脸来。   白殊卷起袖子,手往案上油罐里一伸,再抽出来往谢煐胡子根抹。一回生二回熟,这次他卸胡子的速度比上回在青州时快了不少。   手下不断动作着,白殊偶尔一抬眼,又看见了先前谢煐给自己抹口脂时的那个眼神,黑沉沉的眸子里跃动着小小的烛火。   他不由得有些好笑——看来,闺房里的乐趣不只有描眉涂唇,卸胡子也同样能算在其中?   可惜现在时间紧,不能逗。白殊一边在心中叹惜,一边利落地往下剥胡子。   胡子除净,谢煐洗脸换衣,白殊洗净手在旁看着,问道:“殿下还得及吃早饭吗?”   冯万川忙着帮谢煐整衣,抽空回道:“给殿下套了车,灶上热着肉饼,刚已经让人去拿,殿下可以在路上垫一垫。”   白殊这才放下心,目光瞥到冯万川正给谢煐腰间挂黑龙玉佩,发现玉佩下换成了和自己那个赤琼佩一样的暗红色流苏,禁不住莞尔一笑。   谢煐转眼看他,道:“你也吃点东西,再补一觉。”   白殊笑眯眯点头,送谢煐坐上他的太子车驾,才抱着小黑、领着知雨回竹影院。   *   白殊一觉睡醒,已是巳正时分,要不了多久谢煐就能回来。   他懒个伸腰,起身洗漱,一边在脑内问小黑:“昨晚你自己在外头玩,碰见什么有意思的事了吗?”   小黑:“没见稀奇事。就是昨晚那屋子不隔音,猫耳朵太灵,你们在里头说话我都能听见。等你和太子住一块了,记得把隔音搞搞好。”   白殊失笑:“这个时代的富贵人,随时都要叫仆役,卧房搞好隔音不方便吧。”   昨晚被迫听墙角的小黑撇着飞机耳:“那我要再跑远点吗?”   白殊弯身揉揉它的小脑袋,建议道:“你可以设计一套屋内拉绳屋外响铃的呼叫装置,就可以加强隔音了。”   在旁伺候的知雨不知他在和黑猫聊天,讨好地道:“郎君,给小人说说你们打宁王的事呗。”   白殊看向他,笑道:“你该和孟大打听过了吧。”   知雨点点头:“可是孟大哥讲故事不太行,小人想听郎君再讲讲。”   白殊便在椅子上坐下讲故事。他其实也不太会讲,不过有小黑这个外挂在旁提示,好歹没太丢面,让知雨听得呵呵直乐。   就在主仆两人说故事之时,谢煐已经回到府中。   他今日回来的时间算是挺早,午膳还在准备,他换了衣服便躺上软榻闭目养养神。   结果,没一会儿就听到有人进屋,还把门关上了。谢煐睁开眼看过去,发现是冯万川,怀里还抱着个小包袱。   冯万川见谢煐看向自己,扬起有些不自然的笑,保持着轻手轻脚的姿态走到榻边。   他一边拆包袱一边低声絮叨:“这是臣那干儿子借口进货贩卖买的,买时还变过装,绝对不会让人察觉异样。”   谢煐坐起身,低头看去,见包袱里有一盒五瓶的白色敞口小瓷罐,和成年人的拳头差不多大小,另外还有些摺本和小卷轴。   冯万川拿起一瓶打开给谢煐看,只见里面装着淡青色油膏,带着点若有似无的清香。他又转动手腕轻晃,罐中油膏也跟着极缓慢地流动。   “虽然很粘稠,但罐还是得竖着放,不然会流出来。据说是坊间最上等的方子,是以前一个归家的侍御医以宫中秘方为底改良的。润滑却不黏腻,还掺有多种名贵药材,带有养护功效。   “只是调制不易,价高货少,非常抢手,臣那干儿子也是好不容易才高价定到几瓶。知道殿下鼻子灵,就挑了香味最淡的一种。还有带各种花香的,殿下若是日后有兴趣,臣再让他弄来。”   谢煐只看过一眼,便垂眸去看那些摺本和卷轴,随意拿起来拉开。   冯万川嘿嘿笑:“这些都是坊间名家的作品,画功精良,场景姿态也甚多巧思。”   谢煐一一打开看过。   冯万川观察着他的神色,本以为自家未有经历的小殿下就算不会面红耳赤,也该有点羞涩反应,可……   谢煐全程面无表情,直瞧得冯万川心中打鼓——殿下看这些图竟是一点反应也无?   大致看完后,谢煐道:“这些场景图无用。去找描述细致的,如何施为能不伤人,又可得趣。”   冯万川听得瞪大眼——这、这不是得多实践……吗……   谢煐目光看向他:“找不到?”   冯万川讷讷回道:“臣再让人去寻……”   谢煐颔首:“东西留下,你出去吧。”   冯万川忧心忡忡地退出去,暗暗思忖——难不成得派人去绑个宫中的教习嬷嬷?   作者有话要说: 第61章 准备   谢煐将卷轴与摺本都收起, 连着那盒油膏一同抱起隔间卧房。   他在床头坐下,先敲开一个空的小暗格,将五瓶油膏一一放进去。再敲开上次收有葛西尔礼物的那个大暗格, 把这次的摺本和卷轴也放进去。   随后,谢煐在床上躺下。   最近几天白殊中午一直歇在这边,下午一同参与议事。   谢煐侧过身摸摸枕头,想像着白殊睡在这的模样,唇角不自觉地上扬   随后他又想起昨晚。想起白殊舔着唇说“原来殿下喜欢吃胭脂”,想起后面那个让自己血液翻涌的激吻, 想起白殊的暗示……   谢煐眸色渐渐转沉,心火也在往外冒。   他翻个身, 闭起眼睛运气,慢慢将那股烦躁压下。   现在还不行。   从青州回来的路上, 谢煐曾悄悄向杨大夫问过白殊的身体情况。原本他只是担心在青州的这段时间让白殊吃了苦, 耽误休养, 不过杨大夫细致的回答打消了他的疑虑。   或许是那时心情愉快之下精神太放松, 谢煐顺便隐晦地寻问了一句, 什么时候才适合与白殊有亲密。杨大夫有过接触各种病人家属的丰富经验, 听出来了,也隐晦地回答最好能让白殊休养足十个月,且两三年内都不宜放纵。   白殊的病情是从二月初开始有起色, 到现在是七个多月, 得到十一月底才足十个月。为了不伤着白殊的元气,他总得忍到那时候。   另外……   谢煐微微睁开眼, 蹙起眉头。   他虽无经验, 却并非完全不知那事。在十三四岁、富贵人家都给男孩房中放通房婢女的时候, 嘉禧帝和皇后也在用长得漂亮的小宦官引诱他, 试图让他沾上养娈宠之风,最好别对女人有兴趣。   那两三年里谢煐时常被莫名其妙地召进宫,莫名其妙地撞到漂亮得各有千秋的小宦官。后来见他始终淡淡,帝后甚至设计让他见识过几次活春宫,想以此勾出他的欲望,但谢煐只觉恶心。   不过谢煐也因此晓事,现下一细想,总觉得必会伤到白殊……   想着想着,他突然记起葛西尔先前那封信,便翻身取出来展开,忍耐着那笔丑字,艰难地重新细看一遍。   葛西尔比谢煐年长六岁,据说和他家祭司已经恩爱了六七年。可惜碍于语言表达能力,谢煐勉强总结出的信中经验只有两点——别怂,以及,保持锻炼腰力。   谢煐:“……”   也就他家祭司忍受得了那莽汉!   不过,这封信倒是给了谢煐一个启示——还是得找有经验的人。   谢煐若有所思地收好信,听见外头小厮提醒,便起身出门去吃午饭。   *   白殊抱着小黑来到吃饭的殿中,发现薛明芳、贺兰和、张峤和怀伤都在,薛明芳正在讲昨晚宁王被揍的事,张峤和怀伤都愉快地听着。   “先生也来了啊。”白殊笑着和四人打过招呼,走到自己的位置上坐下。有怀伤在,他和谢煐的案便移到了下首第一位。   怀伤平常不怎么到前院来参与议事,若有大事也是学生们到他院子里去议,这是谢煐的尊师表现之一。   张峤笑道:“殿下就猜到季贞会忍不住早早来听宁王的消息,着人给先生和我传了话,先生便过来听季贞讲故事。”   刚说过两句,谢煐也进来了,一边命人传膳一边走到白殊身旁坐下。   膳食很快摆上来。   怀伤发现谢煐与白殊两人不仅共案,还连菜也未分,又暗暗观察两人神色动作,心中颇有些感慨——也不知殿下是否还记得先帝后的相处情形。   当年他时常伴驾,见先帝后也是这般亲密,还曾因此被御史参奏过,规劝先帝后该相敬如宾,为天下夫妻做表率。   结果先帝明知故问地回他一句:“朕亦希望天下夫妻皆如朕与皇后,一生一世一双人,便能少却无数纷争。不知卿后宅是唯有一妻,还是侍妾二三人、通房四五人?”   羞得那御史当时便跪下辞官,此后朝中再无人敢对先帝后之间的事置喙。   这边怀伤暗自回忆,那边薛明芳已经按捺不住地问:“殿下,宁王今日没上朝吧?”   谢煐一边给白殊夹菜,一边回道:“他昨晚被打得那般惨,自然爬不起来,还让他那一派的御史参了安阳府尹一本。”   薛明芳乐得自己干了一杯,又问:“那安阳府尹怎么说?喊冤了?”   谢煐倚着靠背吃饭,心情不错地道:“那倒没有。在他治下发生打人事件,就算这种事再寻常,他也脱不开责任,这冤没法喊。   “不过府尹也向天子陈禀,此事该是早有预谋,要从与宁王有仇之人查起。随后就当朝说了前些天宁王想强纳邱氏女,却被三郎阻止一事。又说他昨晚就已查过邱家,并无嫌疑。   “而三郎这边当是没有人手能行事,再说也该是三郎防宁王报复才对,没有再去打宁王的道理。所以,他准备下朝后便去寻宁王问问,最近是否还有‘贴心的手下’替他逼纳过哪家女,才害他被人报复。”   薛明芳拍着腿大笑:“他竟然把这事抖出来了!我真想看看中书令当时是什么脸色!”   宁王贪花好色的性情朝野皆知,虽然有些不给岳家面子,但中书令毕竟是男人,这种事只要不摆到明面上,自然不会在意。可安阳府尹这么刻意一提,尽管没什么实际用处,也总能嘲讽得中书令面上无光。   白殊好奇道:“最后呢?”   谢煐:“天子和稀泥,不了了之。宁王的后院,中书令管不到,天子又不在意。而那种套人麻袋的事情,人人都知道很难追查,天子不可能为这点小事就动安阳府尹。我估计宁王是昨晚气糊涂了,否则以他的行事风格,根本不会让人去参。”   张峤接话道:“足见宁王昨晚被打得有多惨。”   众人笑过宁王一阵,白殊便对贺兰和道:“对了,章臣你昨晚问我棉花,我也想问问你,大煜百姓不用棉花和棉布吗?不好用?”   贺兰和想了想,回道:“也不是说不好用。棉布其实挺好的,比百姓们常穿的麻衣要舒服不少。但是中原没什么地方种木棉,棉布都是商人从边疆贩来,物少价贵,一般人家舍不得买。”   白殊若有所思:“所以还是成本问题……”   贺兰和点头:“对。但若是买木绵自己织布,以民间现在普遍使用的织机,织出来的效果比商人贩来的棉布差不少,效率也低。”   白殊:“那么说,如果能改良织机,再鼓励种植,棉布还是可以普及开的。”   贺兰和听得眼中闪光:“三郎那里有改良过的织机图?”   白殊笑道:“有,我找时间画给你研究。不过我买那批棉花,其实是另一个想法。我想做一批冬衣冬被,天寒时捐给各地的慈幼院,以此打开普及之口。这样比织布更能直接见到棉花的好处,想来也更能促使有闲田的人种一种。”   听到这里,张峤接道话:“冬衣冬被?三郎的意思是,将木棉……棉花塞在衣物和被中?好像以前有人试过,似乎效果不好。”   贺兰和也道:“塞进去倒是挺实,但保暖效果不见得比现下的东西好。比起要花钱的,还是不花钱的芦苇絮、鸡鸭毛、破布头划算。”   白殊伸手戳戳身边黑猫:“小黑?”   小黑搜索片刻,给他显示在屏幕上。   白殊分神看了下,才续道:“棉花要先弹,弹蓬松了效果才好。一会儿我就把用具画出来,让人试着来。反正我们买了一堆原料,可以随便试验。”   薛明芳挺积极:“要是真的好,我也给薛家军弄一批!”   白殊笑道:“成啊,这个应该弄得挺快。你们若是觉得行,就再派人去边疆看看能不能多收到棉花。”   先前从青州金矿里弄到不少钱,他现在相当财大气粗。   棉花的讨论便先到这里,今日早朝依然没什么大事,谢煐便问张峤那边有没有新消息。   张峤道:“吴敬书兄妹查清楚了,他们有同乡在京,多方相互印证过,没有问题。吴敬书在家乡考上秀才后,父母相继过世,他志也不在科举,干脆就带着妹妹来京,想考工部的杂科试。不过考了三年也没考上,如今靠抄书、给人写信和做些短工糊口。”   白殊不解:“杂科?”   谢煐给他解释:“工部每年都会在民间收人,不拘哪方面才华,有用便收,所以称为杂科。”   白殊一下便想到吴敬书给自己的单筒望远镜,想必是用来参加下次考试的。正好他今天也想说这个,已经带过来,便让知雨拿出来给众人展示。   谢煐接过那圆筒放到一只眼睛前,依着白殊的指点缓缓转动,片刻之后放下来,一边传给旁人一边道:“难怪他想考杂科。”   薛明芳试用过后大为吃惊:“这这这!神器啊!就可惜还是不太够远!那小子挺有本事嘛!”   贺兰和很诧异:“他能做出这东西,怎么会三年都考不上杂科?”   谢煐轻敲案台:“当今天子只重享受,工部收人的标准都是能不能讨好天子。他走这个路子,考不上倒也不奇怪。”   白殊看薛明芳对那望远镜爱不释手,对他道:“季贞不用可惜,既然他都做出这个了,要再扩大倍数不是难事,继续琢磨透镜便行。”   薛明芳正翻来覆去地看手中望远镜,闻言便道:“那我资助他水晶吧。”   白殊一笑:“不用,咱们的作坊已经能产出成品了。”   他向知雨伸手,接过一个小袋,从里面取出几片如水晶般的透明片分给众人。   “拿时小心边缘,别割伤手。”   大家纷纷小心地拿着细看,都有些惊叹这通透度。这些小片片虽然颇有点厚度,大小形状不一,但都是完全透明,若不仔细看,都像是手中根本没拿东西。   谢煐问:“这就是你说过的玻璃?”   自从上景宫盖房子的水泥制好后,一批匠人被派往北地,一边给那里制水泥一边继续改良。而留下的人,则开始按着白殊给的一整套制作方案研究烧玻璃和造低价纸。   白殊跟着谢煐去青州,一走便是两个月,回来之后,那两样竟然都有了初步成果。便是白殊,也不得不为这个时代的劳动人民叹服。   现在他点点头,道:“这就是玻璃,如今只能烧出小块的,不过杂色都能除掉,足够拿来磨透镜了。”   薛明芳转着手上的小片片,感慨:“这居然是沙子烧出来的……我们要是拿出去当水晶卖,或者再烧些彩色的当成琉璃,是不是就发大财了?”   大煜能烧出绚丽多彩的琉璃,但透明度不高,通常只烧来当饰物或随葬品,价格非常昂贵。一开始白殊说用沙子烧玻璃之时,众人都以为是低成本的琉璃,没想到竟然能烧出如此透明的东西。   白殊笑出了声:“不用那样也能发大财。透镜不仅能用在望远镜上,还能做近视镜、老花镜、放大镜,这些都有很大的市场,有钱人会捧着钱来的。而且,待以后能烧出大片的,装到窗户上,也绝对能引领一片风潮。”   各种透镜众人都或是见过或是听过,但这玻璃窗户可就是前所未见之物了。   无忧难得开口赞道:“这个想法好,光是足够明亮的屋子,就值得许多人花大钱。”   听得这话,在座几人都不由得想像起那样的房子来。   白殊将话题拉回吴敬书身上:“吴敬书不仅会这个,他还鼓捣炼制。殿下若是觉得他这人可以,我想让他参与手榴弹的研究制作。”   一边说,他一边让知雨将一张图纸展开举起,众人立刻全看过去。   谢煐大致看过图上的说明文字,诧异道:“投掷用的小型火药包?”   而薛明芳已经开始设想,这东西弄出来要怎么用。   白殊:“这个试验起来危险性比较大,等在京郊有了初步成果,可以到青淄县去继续。刘家为了确保包下矿,在那边买了很大一片山头,我们划一块用没问题。其实,若不是我不能出京,我都想自己去做这个东西。”   谢煐闻言,一下按住了白殊的手。   白殊转头对他笑笑,反手握住他。   “我希望这东西能尽快做出来,训练卫士们使用也需要一定时间。有了这个,三千东宫卫足以和守卫北辰宫的两万羽林卫抗衡。我不知道殿下对皇位是什么打算,但天子绝对不会让殿下安安稳稳等继位。   “他今年也五十七了,现在是还顾忌着脸面和史笔,可真到了身体不行的时候,想必拼着身后骂名也会对殿下动手。我想,殿下还是得握有一支随时有能力兵变的队伍,才好安心。”   他这话一出,殿内瞬间安静下来。   谁都没有想到,白殊与谢煐结盟不过八个月,成婚不过四个月,竟然就已经把主意打到了兵变逼宫上去。   张峤皱着眉头,贺兰和满脸惊讶,连薛明芳都面色颇为复杂。只有怀伤的目光最为沉着,诧异之中又带有点果然如此的意味。   白殊环视几人,扬唇一笑:“你们不敢吗?”   谢煐注视着他双眼,用力回握他的手。   白殊回视过去,只见谢煐剑眉高扬,凤眸含光。   白殊面上现出些许张狂,轻声道:“殿下,我说过的吧……”   ——我定会托你上去。   不过,他话未说完,殿门突然被打开,冯万川急步走进来,打破殿中这股奇异的气氛。   冯万川都顾不上行礼,急声道:“殿下,宫中兰贵殿那边刚传来的消息,皇贵妃要为天子选秀!最多三四天,就要出明令禁止京中十五岁以上的未婚女子娶嫁!”   作者有话要说: 第62章 愤怒   一瞬间, 谢煐便觉白殊手上的力气猛地加大,居然握得他生出痛感。同时,他感到身旁迸发出一股森寒的杀意, 激得他全身紧绷,肌肤上甚至泛起仿佛针扎似的绵密刺痛。   但仅仅是刹那,手上的力道和身旁的杀意便消散无踪,快得好似根本不曾存在过。   谢煐转眼去看白殊,见他已是恢复如初,只一双眼中蕴着冷光。   薛明芳最先叫起来:“选秀?离上次采选秀女还没到四年, 又选!他怎么不每天晚上吞十颗金丹死在女人肚皮上!”   冯万川急声续道:“选秀还是其次,关键在于, 她想拿这事陷害殿下!”   这话听得几人都面露吃惊,张峤追问道:“这话怎么说?选秀还能和殿下扯上关系?”   冯万川看了眼白殊, 愁眉苦脸地道:“前几天楚溪侯不是说, 凡被宁王逼纳者, 皆可来上景宫求庇护。皇贵妃和承恩侯商量着, 准备在选秀开始之后, 让人教唆那些不愿进宫的女子来上景宫哀求。   “如此一来, 若是殿下出面护人,便是与天子作对,天子就有借口发落殿下。殿下若是不出面, 在京中刚好起来的名声则必会一落千丈。   “皇贵妃记恨殿下在青州没早救平王, 害得平王被伤了命根子。她这招一出,不管殿下怎么选都要吃大亏。而且, 她还说, 一定要把邱家女选进宫去, 狠狠下一下殿下的脸面……”   薛明芳当即啐道:“毒妇!”   白殊此时虽然心头烧着怒火, 头脑却是异常冷静,只问道:“如何才能取消选秀?”   只有把这事掐灭在开始前,才能不让谢煐陷入两难境地,也才能保下所有人。   冯万川叹着气答道:“只要天子点头同意了,通常便很难取消。”   谢煐一直没放开握着白殊的手,侧头细细和他说道:“选秀是内廷事,由内侍省直接处理,无需过外朝。除非年年采选、激起民怨,否则外朝官员不会劝阻。”   白殊转眼看他,眸中冷光依旧。   谢煐拇指在白殊手上轻柔地来回摩挲,温声安抚道:“别急,我感觉这次选秀不一般,其中肯定另有内情。”   他这话说得众人皆是微愣。   张峤反应快一些,出言道:“对……这事有古怪!宫里近几年没有放归宫女,按说应该不缺人手。若是皇后给天子选秀还没什么,皇贵妃以前可是出名的善妒,如今年纪大了才收敛点脾气。”   薛明芳奇道:“皇贵妃该是为了平王,才想讨好天子吧。平王的案子还在查,人一直被关在府里。她这时候把天子哄高兴,求求情,说不定那事就轻拿轻放地过去了。”   张峤摇摇头:“听闻她对年轻嫔妃从来没有过好脸色,以她那样的性格,怎么会冒出主动给天子选秀的念头?肯定是别人给她出的主意。”   谢煐问:“兰贵殿里的人可有说,是何人劝动皇贵妃选秀?”   冯万川忙掏出刚收到的密条,对照默记下的暗码再看一遍,在心里想了想人,才抬头道:“是平日给皇贵妃梳头的那个嬷嬷。”   张峤:“果然!”   薛明芳急问:“那人是谁?”   却是谢煐答道:“是宁王安插的人。”   贺兰和听迷糊了:“那是宁王在推动选秀?这对他有什么好处?”   殿中安静了片刻,众人都在思考这个问题。   白殊沉思着道:“从目的来考虑,宁王目前要对付的人不外乎两个——殿下与平王。如果是为了对付殿下,这手段未免太过拐弯抹角,而且结果也不会让殿下伤筋动骨。我觉得,既然扯上皇贵妃,那他主要想对付的,应该还是平王,殿下只是顺带。”   谢煐点着案台,面上渐渐露出了嘲讽:“他想通过这事对平王落井下石,最有效的方法无非就一个——让皇贵妃选出来的人有问题,并且还要让她百口莫辩。”   怀伤已经听出他的意思,缓缓开口道:“宁王会在秀女中安排一名死士,假意刺杀天子,失败后自陈是受平王指使——平王因成了废人,怕与皇位无缘,便先下手为强。   “还不止‘刺杀天子’,估计也会‘同时刺杀所有成年皇子’。最好的动手时机,应当是在千秋节的宫宴上下毒,而宁王可以直接在宴上‘识破’毒物。   “那时天子刚受过刺杀惊吓,盛怒之下,很可能直接对平王和皇贵妃下手,不容他们分辩。便是没有,查案的大理寺也多是和中令书有旧的官员,以平王和皇贵妃的愚钝,怕是难以自辩清白。”   薛明芳听得咂下舌。   白殊问:“找出那个人,捅到天子那里去,是不是就能阻止选秀?”   张峤皱眉道:“时间太紧,想在三四天内找到人,恐怕不容易……”   谢煐却道:“不需要找出来。天子近年越来越多疑,只要设法将这事透露给他,他自然会去查。只不过,想要让他打消采选秀女的想法,得吓到他害怕才行。”   白殊转头看向他,有些担心:“万一他没查对人呢?”   谢煐再次摩挲起白殊的手:“救一个人,总比救全城未婚女子要方便。”   白殊定定地凝视他片刻,谢煐始终不闪不避地回视。最终,白殊暗暗深吸口气,点点头。   这时,贺兰和问道:“可是,要怎么才能吓到天子?上次火后显字、帝陵塌殿的把戏,也不好再玩第二次了。”   张峤脑子转得快,突然一笑:“我有个主意,你们听听……”   *   众人低声商议良久,将几套方案都定好,便要换到更宽敞的议事殿去忙活。   白殊却是转身吩咐知雨去让人套车。   谢煐诧异道:“你要出门?”   白殊抚着怀中黑猫:“去拜访国师。”   谢煐拧起眉,直觉这事是白殊临时做的决定。   经过刚才的讨论,此时白殊眼中的冷光已经散尽。他笑道:“待我回来,有事与你说。”   谢煐心中隐隐有些不安,眉头拧得更紧。   白殊伸手在谢煐眉头揉了下,再次轻声道:“等我回来。”   谢煐只得稍稍压下不安,目送他离开。   上景宫和应玄观同在永乐坊,路程不算多远。   白殊坐在车里闭目养神,手一下一下地顺着黑猫的背毛,小黑回身舔了舔他的手指。   这一次,国师没有在闭关,道童直接将白殊领到上回的静室。   白殊留下知雨和孟大在屋外,自己抱着小黑进去了。   他并没有待多久,大约一盏茶的时间又出来,随着道童走出应玄观大门,笑着和他道别。   回程的车里,白殊总算放松了些许,在脑内道:“小黑,又要辛苦你了。”   小黑将尾巴卷上他手臂:“主人别担心,没问题的。上次我给皇帝下药都没事,这次的算不上什么。”   白殊把它抱紧了一些。   马车进了上景宫便直接驶到谢煐书房的院中,白殊推开车门,就见谢煐站在下方向自己伸手。   他对谢煐笑笑,抬手放入他手中,在他的搀扶下下车。   握住白殊的手,谢煐才多少安了点心,也没有松手,一直牵着人进屋坐下。   白殊待送上参汤的小厮退出去关上门,才对谢煐道:“我需要殿下找个理由和我一同进宫,最好还能住一晚。”   谢煐刚想开口,白殊却打断道:“我认为子山的法子还不够保险,想再加上一些酬码。别先问,到时你便知了。”   说完,他又道:“殿下,信我吗?”   谢煐注视着他双眼,紧绷的唇角慢慢缓和,温声问:“要在何时进宫?”   白殊:“自是越快越好。”   谢煐拉起他的手包在掌中:“那便明晚。”   翌日一早,白殊命人秘密将邱玉娘带到上景宫中。   邱玉娘有些紧张,但有兄长在侧陪着,还是落落大方地给白殊见了礼,有些羞愧地问:“楚溪侯是要催图样吗?”   白殊笑着摇摇头,温声道:“我观你是个坚强的性子,现下我说的话,你不要害怕,仔细听完。”   邱玉娘与兄长对视一眼,更为紧张地点点头。   白殊慢慢将采选秀女的事说了一遍。   邱玉娘还忡愣着消化,她兄长却是已经气得用力拍了下腿:“无耻!”随即担忧地看着妹妹:“玉娘……”   过了片刻,邱玉娘才问:“是……真的一定会选中我吗?”   白殊略点下头:“就我们收到的消息,是这样。抱歉,让你受到连累。”   邱玉娘一愣,接着赶紧摇头:“不不不!这事最初本就是因我而起,哪里该您道歉!若不是因为帮我,您那天也不会说那句话!”   趴在白殊身边的小黑用尾巴点点他:“是个明事理的女孩,你没帮错人。”   白殊回它一声“嗯”,又对邱玉娘安抚地笑笑,续道:“你不用担心,我们也想了个对策。”   他又慢慢地将后续说完。   “当然,我们不止这一个法子。只是,这个办法是效果是最好的。不过,我不会要求你一定要答应。你也可以回去通知亲朋好友,这两天赶紧把婚书办了,或是躲出城去。”   邱玉娘低头思考片刻,再抬头时,眼中带着道坚定的光。   “若是我按着楚溪侯说的去做,是不是就可以阻止选秀,救下京城所有小姐妹?”   白殊温声道:“你不要有负担。便是你不去做,我们也会阻止选秀。”   “但您说这个办法效果最好。”邱玉娘贝齿一咬红唇,“我相信您!”   白殊又问:“其他人选,你可都能寻到?须得是和你一样,胆大又坚韧的女郎。”   邱玉娘在心中细细盘算一遍,用力点头:“交给我吧!我们不能光等着别人救,就像您那天说的,首先要我们自己有胆量反抗!”   白殊赞赏地看着她,将案上的包袱推过去:“如此,这事就交托给邱小娘子了。”   邱家兄长看妹妹这模样,便知劝不住,也对白殊道:“楚溪侯放心,我邱家定然不负您与太子所托。这些东西不会离开邱家之门,也不会留到明日。”   白殊目光转过去,点点头——邱大师不愧是与权贵打过许多交道的人,邱家对这些事相当清楚。虽然他并不在意这些东西是否外流,不过邱家能懂事,不会节外生枝最好。   将邱家兄妹送到院门,白殊在院子里看看日头。   艳阳高照,青天朗朗。   他看得有些久,知雨不解地跟着抬头:“郎君在看什么?”   白殊笑答:“看太阳。”   知雨更加奇怪:“郎君小心把眼睛看花了。”   白殊揉下他的脑袋:“去将我行李准备好。殿下说了,今日要进宫住一晚。”   作者有话要说: 第63章 梦示   这日早朝, 待众臣奏完事,嘉禧帝示意孙宦官喊退朝之时,谢煐站起了身。   谢煐的位置非常特殊, 在御座台阶下东边最靠前。且和面北的群臣不同,他是面西而坐,上可侍君王,下可御群臣。   因此,他一起身便尤为明显,一下吸引住满殿的目光——群臣不能抬头视君, 却能看得清同在御阶下的太子。   谢煐侧转身,面向嘉禧帝。   嘉禧帝垂眼看过去, 忍着不耐烦问:“太子有何事要奏?”   谢煐:“臣昨夜梦到先帝与先后,他们责备臣久未祭祀, 臣甚为愧疚。”   他这话一出, 群臣便是不抬头看也能知道, 嘉禧帝脸色绝对不会好。众人顿时绷起心中的弦, 不知太子搬出先帝后是要唱哪出。   嘉禧帝面色的确不好, 拉长着脸沉声道:“太子治疫乃是救民救国的大善之事, 先帝后与先祖们心怀社稷,想必不会怪罪太子因此而错过重阳祭祖,太子也不必往心里去。”   大煜有重阳祭祖的风俗。当天官员们放假, 出门游玩登高之前, 通常会在家庙祭祀先祖。皇室当然也不例外,天子会率众皇子皇孙在太庙简单祭祀。   只是今年的重阳谢煐恰巧还在船上, 自然未能参与祭祖。但太庙在平日里也不会轻易开启, 免得祖先英灵受到打扰。   谢煐续道:“然先人入梦责备, 实是臣大不孝。臣不敢求陛下为臣开太庙, 只求陛下允臣今晚宿在思政殿,为先帝后烧些纸钱,以全孝心。”   思政殿是康宗夫妻在世时所住殿宇,也是谢煐年幼时的住处。嘉禧帝上位之后没再用过那处,只有谢煐每年除夕会去住一晚,算是在宫中守岁。   现下嘉禧帝虽然对这一请求感到意外,但谢煐都搬出孝道来了,众臣面前他实在不好驳斥。   嘉禧帝左思右想,没想到谢煐住一晚能闹什么妖,也没想出合适的拒绝理由,只得道:“太子有此孝心是好事,想住便住吧,等会儿内侍省拨人过去打扫下便是。”   说完,他又续道:“太子如今既已成家,思政殿又不在内廷,便该带楚溪侯同来给先帝后烧纸钱才是。”   谢煐就知道嘉禧帝定会主动提到白殊,只露出个似是厌恶的表情,躬身谢恩。   嘉禧帝看他脸色变差,听他提起先帝后的不悦才总算消减,示意孙宦官喊了退朝。   谢煐转身,在一众官员的注视下出殿。官员们的目光大多带着莫名其妙,却也有几人眼中透着探究。   政事堂的宰相们跟着离开,众臣也三三两两缓步出殿,便有不少官员靠到曹御史身边,低声问:“曹公在青州与太子共事过,您看,太子只是为了祭祀先帝后吗?”   曹御史垂着眼向前走,只微微摇头。旁边人再追问几句,但始终没得句回复,出了宣政殿便散开各自回衙。   曹御史去往御史台,直到身边只余三两好友,他看看周围,才轻声道:“太子行事……有先帝之风。”   和他年纪相仿的官员,基本都是历经两朝。此时几名好友相互交换个眼色——先帝别看总是面色柔和、温声细语,却从不会无的放矢,而且手段不拘一格,时常让人琢磨不透。   此时,坐车去往紫宸殿的嘉禧帝也在问孙宦官:“太子到底想干什么?”   孙宦官也猜不透,只得道:“或许真是想烧纸钱?东宫卫入宫不能佩刀,太子便是能带进来几个人,可宫里那么多羽林卫值守,老奴觉得他做不了什么。”   嘉禧帝啧了声:“他可真不愧是康宗的种,和他那个短命的爹一个样,就爱故弄玄虚。你给羽林卫传个话,今晚在思政殿外围再加一层人手,给朕把太子盯紧了。”   孙宦官忙应着是,又劝慰几句,再说起皇贵妃正用心准备千秋节:“以往都是皇后操持,皇贵妃协从。今年皇贵妃可是卯足了劲,想给陛下一个惊喜。”   嘉禧帝被心腹宦官慢慢哄着,心情这才渐渐变好。   *   安阳府尹谢元简下朝回到府衙内,处理过一些公事,用过午饭,刚想休息片刻,突听衙役来报邱家来报案。   “报案?”谢元简吃惊,“报什么案,他家出事了?宁王还趴府里没上朝呢,总不会真明目张胆去抢人吧。”   他一边接过诉状一边问:“右少尹看过了吗?”   断狱之事由右少尹辅佐,状纸都会先过其手。   衙役应道:“正是少尹让交给您的。”   谢元简本只是随意一看,却不料看到后头都诧异得嘀咕出声:“连续两日都做一个和圣上有关的噩梦?”   他抬头问:“邱家人现在何处?”   衙役:“少尹在二堂问话。”   既然事关圣上,那总得听一听。谢元简起身走出去。   他进到二堂,见右少尹和年长的邱大师正坐着说话,邱师父带着一双儿女立在一边。   府尹到来,右少尹与邱大师赶紧起身相迎。谢元简坐下,又让两人也坐。   右少尹禀道:“邱小娘子坚持要见到府君才肯说。”   谢元简看向站在下方的邱玉娘,见她走上前要跪,便道:“此处不是公堂,站着回话便是。”   邱玉娘便蹲个福礼,偷眼瞥向上方府尹,细声道:“我……妾连着两晚做同一个噩梦,太逼真了,就像亲眼所见似地……醒来之后告诉爹爹与爷爷,爷爷说,这件事还得禀给府君知道……”   说到此处,她脸色都苍白了些,仿佛光是要讲述都感到害怕。   “妾梦到……自己身处一个大园子,园子像是建在半山。”   她将梦中的花园细细描述过一遍。谢元简身为嘉禧帝倚重的近臣之一,伴驾时候不少,一听便知道那是北山的行宫。   邱玉娘继续道:“圣上与皇后坐在上首——啊,妾也不知是不是皇后,还是称贵人合适?妾就站在贵人身后不远。园中坐着许多官员,还有些人打扮得不像是大煜人,像是外邦的。一直有人在给圣上献种种奇珍异宝。”   谢元简与右少尹对视一眼——听着像是千秋节大宴。   这时,邱玉娘脸色愈发地白,话锋也一转:“接着妾就梦到……有个宫女给圣上端果,走到圣上面前,突然从袖中抽出一把短刀,向圣上刺去!”   右少尹倒抽一口气,喝道:“休要妄言!”   邱玉娘吓了一跳,瞪着眼睛看他。邱大师忙起身,和儿子孙子一同告罪。   谢元简抬抬手,看着邱玉娘道:“你继续说。你梦到有宫女行刺圣上,然后呢?”   邱玉娘缩着脖子,怯怯地道:“然后……圣上躲开了第一下,可接着就被他身边的贵人拦住。那宫女第二下便正正刺中圣上胸口,还拔了刀,血喷得很高……再然后我就醒了……”   邱大师走到孙女身旁,对谢元简一揖:“玉娘昨日与家里人说这个梦,老朽没当回事。可昨晚玉娘又做了同样的梦,老朽想着,莫不是真有什么示意,便赶紧带她来向府君细禀。”   谢元简摸着胡子沉思片刻,突然问:“邱公以前可曾被召去过北山行宫?”   邱大师被问得有些茫然,随即摇头道:“未曾。”   谢元简细问邱玉娘那个“贵人”的装扮,确认那并非皇后,而是皇贵妃,又细问那行刺宫女的模样。   邱玉娘更是瑟缩:“记不清……我每个人都记得,就是怎么都想不起那宫女的模样……”   谢元简点下头,道:“此事我已知晓,邱公带儿孙回去吧。一个梦而已,无须太过挂心。”   邱大师没再多言,带着儿孙行礼之后便离开。   人刚走,右少尹便问:“府君问到北山,莫非那邱玉娘梦中的花园真是在行宫?”   谢元简点头:“我去过多次,应当不会错。此事少尹如何看?”   右少尹沉吟着道:“虽说有些离奇,但也只是一个梦……下官看,便如府君适才所言,无须太过挂心。”   他话音刚落,衙役进门禀道:“布商高家来人,说是小女儿做了个有关圣上的噩梦,想向府君陈禀。”   谢元简和右少尹禁不住对视一眼,忙将人唤进来细问。   不过,高家小女儿的梦和邱玉娘的并不相同,她梦到的是一处殿宇——谢元简听得出来,是紫宸殿的一处房内。   高家小女儿道:“妾捧着一个香炉进去,放下来刚一转身,便看见给圣上端水的那宫女突然将水泼到圣上脸上,接着又用盆猛敲圣上的头,敲出好多血……”   谢元简面色变得凝重,问她可记得凶手模样,但她也是记不清。   遣走高家人,谢元简对右少尹道:“劳烦少尹将方才二女的话整理一下。”又吩咐衙役:“若是再有小娘子来说做了噩梦,便直接领进来。”   右少尹也觉出不寻常,忙唤人伺候笔墨,与谢元简一同回忆方才二女话中细节,一一记下。   随后,果然又陆续有人带着女儿过来,而且家境不一,有富人有穷人,甚至还有小官吏,唯一的共同点便是女儿年纪都不大。   而这些小娘子们连做两晚的梦全是嘉禧帝遇刺,却是地点不一、形式不一,有被砍的、有被毒的、有被勒的等等。其中有些地点谢元简能听出来,但多数听不出,只能从描述中猜测该是后宫。   待右少尹整理完第七份记录,终于没再有人来。   谢元简已是面沉如水,在堂中绕过几圈之后,将捕头叫过来,写了份手令给他。   “带人到永宁、永定、永平三坊,将有十五以上未婚女子的人家都摸排一遍,看看还有谁梦到圣上遇刺,都带回来问话。连夜查清楚,若是到了宵禁时分,便出示我的手令。”   捕头领命而去。   右少尹看着谢元简脸色,琢磨着那句“有十五以上未婚女子的人家”,略微心惊地问:“府君是猜到了什么?”   谢元简紧皱着眉摇摇头:“但愿真只是一场噩梦……”   *   下午宫里派了人来上景宫,通知思政殿已经收拾好。   白殊抱着小黑登上谢煐的太子车驾,知雨将包袱放进车里。   能带进宫的人手有限,谢煐又从不收宫里分派的宦官宫人,因此除了五名东宫卫,只有冯万川能跟着。   两人入宫后便要在外人面前装不和,谢煐就在车里先和白殊说了下思政殿。   “思政殿在紫宸殿与集贤院中间,我爹继位后一直和我娘住在那里。我在受封太子、搬到启明宫之前,也一直住在里面,后来便只有除夕守岁时会住一晚。”   白殊眨眨眼:“那我们今晚住的屋子,就是你从小一直住的那间?”   谢煐看他面色未见异样,甚至眼中带着笑,点头道:“想必天子不会好心地让人多收拾一间房。”   白殊又眨一下眼:“也好。入了秋,晚间就一日凉过一日,和殿下一块睡暖和。”   谢煐伸手去握他的手,果然觉得有些凉,便道:“回来让冯万川给你院子里送炭,该烧便烧,不用省。”   白殊一下笑出声:“也还不至于就用上炭了。”   闲话之间,马车行到北辰宫嘉德门。两人下了车,见孙宦官候在门内。   孙宦官上前给两人见礼,瞥过一眼白殊怀中戴着银牌的黑猫。   白殊保持着淡笑,低声道:“秋日凉了,我又要离不开这猫儿手炉。”   孙宦官捧场地赞声“楚溪侯这玄猫好生乖巧”,又问谢煐是否要唤人帮忙拿东西。   谢煐照例拉着脸:“不用,住一晚而已,东西不多。”   三人说着话,冯万川和东宫卫们已经将车内的东西都拿了出来。两人拿着包袱,还有四人则各拎一筐纸钱。   孙宦官看过一眼,没说什么,待守门的羽林卫例行检查过,便亲自将谢煐与白殊送到思政殿,还要留下几个小宦官听用。   谢煐冷冷道:“不必孙内侍费心,孤还是习惯使唤自己人。”   孙宦官没强求,只道晚间会送饭过来,就带着人离开。   白殊跟着谢煐进去,见羽林卫都守在外头,殿内并没有人,就把装出来的胆小模样一收,露出平时的随意。   大殿中四处都关着门,只响着几人的脚步声。谢煐一边陪着白殊慢步走,一边给他低声介绍。   白殊听着听着,便伸手过去握住谢煐的手——这殿中满是谢瑛的回忆。谢煐六岁时从这搬走,先前记事的时间最多也就一两年,却是桩桩件件都那么清晰,可见他对此处的记忆多么深刻。   谢煐回握着他,面色不由自主地变得柔和,一边继续讲着儿时趣事一边往前走。   冯万川跟在身后看见,忍不住悄悄抬手抹了下眼睛。   毕竟是康宗给自己挑的住处,思政殿很宽敞,谢煐住的偏殿也不小,只是收拾出来的卧房果然只有一间。   吃过晚饭歇过片刻,白殊和谢煐来到院中,开始烧那四大筐纸钱。这些东西还不是一次就烧完,会隔一段时间烧一回。   冯万川给点上火,先念叨过许多“先帝先后,太子与楚溪侯来看你们了”之类的话,才退到一旁守着。   白殊坐在胡床上,慢慢往火堆里扔纸钱,一边轻声问:“先帝先后走之时,你都在身边?”   谢煐也在慢慢扔着,眼里映火光:“嗯。那一晚,我先送走我爹,又送走我娘,他们都让我好好活下去。之后,突然有禁军闯进来……”   他想起那混乱的一夜,手不禁握紧,将纸钱攒成一团。   下一刻,微凉的手掌覆在他拳头上,一下将他从回忆中拉出。   谢煐抬眼看过去,就见白殊在看着自己,面色祥和又宁静,跃动的火光在他眼中却似温柔流敞的水光。   此刻他润白如玉的脸被火光铺上一层薄红,让谢煐不由得想起春狩那一回。两人在山洞中过夜,白殊用酒精给发烧的谢煐擦拭,谢煐在朦胧中看到的,便是这般的他。   刹那间,谢煐仿佛听到了自己的心跳,一下一下,热烈却也沉稳。   他想——当年他爹看着他娘之时,是不是也是这样?   白殊看谢煐没再陷于回忆,就收回手继续扔纸钱。他不会回避先帝后的话题,却也没有继续,转而问道:“待以后,你上位了,也会住这里吗?”   谢煐回收目光,思索片刻,回道:“不住这了。这里挨着集贤院,太方便那些大学士过来念叨人。”   白殊低声一笑,继续闲聊着问:“那住哪里?”   谢煐目光再次瞥向他,这次没想多久:“住东边的议政殿,离政事堂近,方便召人议事。”   白殊有些奇怪:“怎么你们父子都不爱住正殿啊。”   谢煐垂下眼扔纸钱:“正殿规则多,麻烦。”   正殿没有偏殿那么随意,就连皇后要住进去都会被一些人念叨不合规矩,日后白殊跟着他住肯定也会被人烦,不如直接住偏殿舒心。   白殊完全没想到谢煐已经考虑到了那些,只随意回他一句:“不住便不住吧,想到当今天子在那里住了十几年,住进去还真有点恶心。”   两人聊着天烧完一筐纸钱,进屋休息一段时间,到亥时又出来烧第二筐。   等第二筐烧完,白殊抬头看看天色,对谢煐点个头。   这回两人进了屋便关上门,连冯万川都只能守在屋外。   白殊取出谢煐两件旧外袍,和谢煐一同将衣服拆了,小心地取出夹在衣服内的十六张画。   这些画是昨晚白殊让谢煐赶画的,线条简单,却也一眼能看懂画面内容。这事除了他们两人,就只有小黑知道。   白殊再掏出黑猫的特制小衣,抱起小黑给它穿上,先叠起四张图塞进它衣服里。   小黑在殿内跑跑跳跳,还爬到梁上遛了一圈,确认不会掉出来,就尾巴一甩,从白殊打开的窗缝钻出去。   谢煐看着黑漆漆的窗外,略有些担心:“真没问题?”   白殊笑道:“放心,小黑以前去过一次江山殿,这次肯定也没问题。只是它负重有限,一次带不完所有图,得多跑几趟。幸好江山殿离这儿不多远。”   谢煐微微眯起眼:“江山殿……难道上次我们炸帝陵宫殿,你的猫也在江山殿里做过手脚?”   白殊笑得很得意:“我让它提前去把帝陵那里的小旗给折断。本来还要闹出动静引人进去看,没想到地震帮了个忙。”   无人能进出的江山殿中突然断了一支旗,之后断旗的地方又塌殿……   谢煐前后一想,难怪那次嘉禧帝被吓得当朝晕倒。若不是他知道内情,还真是要起一身冷汗。   白殊续道:“上次天子就被江山殿里的异常吓过,这次还在同一个地方出事,绝对效果更佳。可惜,我们不能亲眼看到。”   谢煐注视着他,也跟着扬唇一笑:“莫急,待我上位之时,总会让你看到他的丑态。”   第二日,谢煐直接从宫内去上早朝。   白殊不好一个人留在思政殿里,被迫早起,被安排在一处小房间等候,幸好还有冯万川和他说话打发时间。   下早朝后,白殊去给嘉禧帝请安——进一趟宫,总不好不去问候。   不过,由于他表现得太过胆小怯懦,婚后没能给谢煐造成麻烦,嘉禧帝现在对他的态度已经不太热络,只唤人进去略聊过几句,便让他离开。   就在白殊晋见嘉禧帝之时,今日当值的常将军面色凝重地盯着江山殿大门——里面正在发出异响。   有羽林卫劝他道:“将军,去申请开门看看吧,说不定只是闹耗子呢?”   常将军沉吟片刻,却道:“不,我先去禀报陛下。你们盯好了,一只鸟都不能放进去!”   他大步往紫宸殿走去。   上回他自己进去看情况,过后没多久,他发现圣上看自己的眼神不太对。回去仔细一思量,就惊出一身冷汗——圣上莫不是怀疑那支旗子是他折断的?   这一次,他说什么也不会再自己进去了!   常将军来到紫宸殿求见,等过好一会儿,才被传进去。   他独自入殿,远远一看,除了嘉禧帝和孙宦官,安阳府尹谢元简也在,孙宦官正捧着一叠纸在看。   只听嘉禧帝问孙宦官:“如何?”   孙宦官紧皱着眉点点头:“看这些描述,在宫中皆有可对应之处。”   嘉禧帝又问谢元简:“都查过了?”   谢元简答道:“连夜清查的,共有十六人,每人梦到的情形都不相同,记录全部在此。”   此时常将军已经能看清殿内三人的脸色,都非常不好。他心中立刻一咯噔——难道自己来得不是时候?   但他想退已是来不及了,嘉禧帝见他进来,转向他问:“常卿有何急事要禀?”   常将军只得行礼禀道:“适才江山殿传出异响,臣不敢冒进,特来禀报陛下。”   嘉禧帝听得一愣,随即心就重重一跳——又是江山殿!   孙宦官看着他面色,低声道:“老奴与常将军去看看?”   嘉禧帝犹豫片刻,还是起身道:“不,朕亲自去。”   想了想,又道:“谢爱卿也一同吧。”   先前他曾将江山殿里发生的事改头换面,拿来问过谢元简,正是谢元简提醒,有可能是先进去之人折的旗。这次让谢元简一同去,说不定能看出点什么。   嘉禧帝领着一群人来到江山殿,命人去取钥匙,一边确认没人进去过。   钥匙很快送过来,孙宦官主动上前开门,随后便整个人愣住。   但他很快回过神,转头道:“陛下,没什么大事,不用亲看……”   可惜,他那苍白的脸色和慌乱的模样没有一点说服力。   嘉禧帝见到孙宦官这模样,心头更慌,干脆上前一把推开他,看向殿内。   殿内昏暗,但还是有少许阳光透窗而过。   只见地面上散着许多白布片,上面墨迹零乱。   嘉禧帝甚至没吩咐人,自己弯身拾起一张,定睛看去——   正是他被刺杀的图!   作者有话要说: 第64章 停选   嘉禧帝手中的白绢还不足两掌大小, 简单的墨迹线条在上面勾勒出三个人。   戴着冕冠的那个,面目、身材皆是嘉禧帝的特征;他身旁有一华服妇人张着双手,似抱似拦;另一个宫人打扮的女子正握刀刺入他胸口。   胸口处, 一片红色晕染开,醒目得扎眼。   嘉禧帝死死盯着那片红色,心跳被激得一下快过一下。   有那么一瞬,他甚至感到胸口又痛又热,好似连喘气都变得艰难。   嘉禧帝堵在江山殿入口,后方人只能看到他像是弯身捡东西, 随后整个人僵住片刻,肥胖的身体又开始微微颤抖。   常将军看看被推开的孙宦官, 见对方依然是满脸掩不住的惊惧,不禁有些好奇。   仗着个子高, 他暗暗掂脚挺胸伸脖, 目光穿过嘉禧帝的肩膀往里看。却只模模糊糊地看到地上散着白布, 布上有墨迹, 而天子手上正捧着一块, 还隐约有……血迹?   常将军被吓了一跳, 赶紧缩回脖子,心中暗道——幸好刚才他没自己先进去,不然这次真是跳进黄河也洗不清了!   谢元简见嘉禧帝一直没动作, 孙宦官又一副受惊模样, 不由得靠过去低声问:“孙内侍,里面究竟怎么了?”   孙宦官听见他唤, 转过眼看看他, 突然目光一亮, 仿佛整个人回过了魂, 一边挥手示意跟来的宦官宫人往后退,一边赶紧去扶嘉禧帝。   “陛下别怕!这必是有恶人在捣鬼!”孙宦官一边瞥着嘉禧帝手中的画,一边贴着他耳边轻声道,“谢府尹既在此处,这些东西又和他适才所禀之事有关联,不如便交给他查办吧。”   嘉禧帝僵硬地扭过头:“有恶人……在捣鬼……?”   孙宦官声音更轻:“必定是!陛下想想,上次断旗还有可能是受地动影响,但这次这些画,除了人为,哪里还有别的可能?”   嘉禧帝的神智随着孙宦官的话慢慢回归,目光再扫过手中和地上的图——对呀,这些图只可能是人画的!   他闭上眼缓缓深吸几口气,终于勉强稳住急速的心跳,在孙宦官的搀扶下回过身,用带着点颤的声音吩咐:“常卿,带着羽林卫退远些。谢卿,你过来。”   常将军刚才看那一眼便打定主意绝不掺和这事,马上听话地指挥着人都退开。   谢元简则是快步上前,立刻被嘉禧帝塞过一块东西。   他展开一看,顿时瞪圆了眼——这、这场景不就是那个邱玉娘做的梦?十六个人当中,只有她的梦里出现过一个协助杀手的人!   谢元简看完手中画,又发现殿中地面上还有画散落着,愕然道:“是何人放这些图在此……”   嘉禧帝:“这便得谢爱卿来查了。”   这道幽幽之声听得谢元简汗毛直竖,甚至一时顾不上冒犯圣颜,转眼对上嘉禧帝的目光。   嘉禧帝直勾勾地看着他:“谢爱卿,你会把恶人查出来的吧?”   谢元简被盯着心中发毛。   此时,孙宦官已将地面上的所有白绢画都捡起来,递到谢元简手上:“谢府尹,一共十六张。咱家略看过,都能与您拿来的那些梦对得上。”   旁边的嘉禧帝也恢复了帝王模样,沉声道:“谢爱卿放手查,若有人不配合,直管来与朕说。”   谢元简在心中哀叹着自己倒霉,也只得躬身应是。   见嘉禧帝要转身走,他连忙低声道:“陛下!臣斗胆问一句,内侍省是否要于近日在京中采选秀女?”   嘉禧帝盯着他没说话。   谢元简感觉额头隐隐冒出汗,却只能继续道:“臣观那些做噩梦的女子皆符合秀女标准,固有此一猜。”   孙宦官假咳一声,道:“宫里已是多年未在京中采选秀女。”   这话说得模棱两可,但既然没有一口否认,其实便等同于默认。   谢元简心中有些腻味,面上却是更加谨小慎微,细细禀道:“那些女子在梦中都是身处宫中,显然已是宫女。若是她们没做那些梦便也罢了,可现今,如若她们入了宫,会不会便想着——总有一日梦中情形会出现?当她们在宫中受到委屈之时,又会不会被梦境启发……”   孙宦官低喝一声:“谢府尹慎言!”   谢元简并未被他吓住,又续道:“另外,无论是上天以梦示警,还是有人背后谋划,臣以为,都应仔细筛查,看看是否真有人想借选秀之机入宫行刺。”   昨晚安阳府衙役排查三坊,如此大动静,噩梦一事必然会传开。若是继续选秀,在他治下选出的秀女中万一真有人行刺,不管是有预谋的还是受此事启发的,他都得担干系。   既如此,他无论如何都得拦住这次选秀……不,只要他还在安阳府尹任上,他就得拦住在京里的选秀!   谢元简一咬牙,再道:“陛下,君子不立危墙!还请陛下对选秀一事三思!”   嘉禧帝深深看他良久,才道:“采选可以停,但这事,你给朕彻查清楚!”   谢元简顶着满头冷汗躬身:“臣定竭尽全力。”   嘉禧帝让孙宦官扶着慢慢往回走,还未走远,已经听见谢元简在问常将军何时听到异响。   常将军:“就在我去禀报陛下之前,响了足有半盏茶时间。像是风吹门的声响,很规律,但殿内都是关死的,不会有风。”   随后谢元简又问这几日宫可有异样,不过此时渐渐离得远了,已听不到常将军的回答。   嘉禧帝若有所思,回紫宸殿的路上便问孙宦官:“要说最大的异常,便是昨晚太子夜宿宫中。他们昨晚真的一直留在殿内,没有一人离开?”   孙宦官:“确实未曾有人离开。太子与楚溪侯从戌时开始,一个时辰出来烧一筐纸钱,直到将近丑正时分,屋内才熄了大多数烛火,只余微光。”   嘉禧帝想了想,又道:“采选停下,你派个人去问问皇贵妃,千秋宴她是不是准备在北山行宫办,都有谁知道这事。”   孙宦官心头一跳,低声应是。   嘉禧帝:“还有刚才,江山殿有异响时,太子的人还在宫中,你去查查当时他们有没有异常。现在就去,不用送朕了。”   孙宦官于是将嘉禧帝交给后方的宦官宫人,自己转身离开。   他寻去了白殊先前等候的那间房,从窗户中看进去,发现里面人齐着。白殊抱着黑猫在闭目养神,冯万川和东宫卫也各自坐着,看来是太子还在政事堂议事。   孙宦官将守门的两个小宦官唤到一边,问道:“里头可有异样,除了楚溪侯,都有谁出去过?”   两个小宦官仔细答了——没有异样,有人去过茅厕,但他们谨守指示,都有一个在旁陪着,没让人离开过视线。   孙宦官心里其实早有推测。毕竟,就算能瞒过这头跑出去,江山殿那边却是无论如何都不可能消无声息地进出。   他摆手示意小宦官们回去,暗自叹着气转回紫宸殿。   *   白殊一直等到谢煐在政事堂议完事,跟着他走到宫门,登车回上景宫。   上车坐好,谢煐问道:“还顺利吧?”   白殊揉着黑猫的小爪子:“那是自然,我们小黑可厉害了。羽林将军去禀报总要一段时间,足够它神不知鬼不觉地溜回来。”   宫里的守卫的确森严,但那都是针对人而言,一只小猫要钻空子并不太难。何况,夜晚就是小黑最好的保护色。即使是皇宫,室外的灯火也很有限,在夜里几乎不可能发现一只藏在黑暗中的黑猫。   至于白日这一回,即使真被发现了也不要紧,毕竟宫里这么大,常有野猫来寻吃的,羽林卫们并不会觉得奇怪。   因此,昨晚小黑回来让白殊脱掉小衣服,最后一次出门之前,白殊特地给它染白了爪子和尾巴尖。万一白日里真被人发现,可以直接装成野猫。   小黑将尖端带点白的尾巴从白殊臂弯里抽出来甩甩,喵了一声。   白殊笑道:“小黑说,江山殿的地砖太凉,它昨晚是在梁上睡的。”   谢煐伸手摸摸黑猫的小脑袋:“回头让府里的绣娘们给它做一箱小斗篷,它咬开绳结就能抖在地上当垫子,冬日里便随处都能睡。”   白殊继续给小黑揉爪子:“昨晚跑了五趟,真是辛苦了,回去洗个澡就好好歇一歇。”   小黑:“活动量大,我要加餐。”   白殊:“行行,肉管够。”   谢煐听不到他们两个聊天,只道:“下朝之时我留意过,谢元简该是转去了紫宸殿。他既然被拖进这事里,必会全力阻止选秀,你不用再担心。”   白殊靠到软枕上,笑容渐渐敛起,只余很浅的一丝,若有似无地挂在唇角,抬眼看向谢煐。   谢煐不解:“怎么,还有哪里有问题?”   白殊摇下头,缓缓地道:“我在想,等以后……殿下是不是也有要选秀的时候?”   谢煐微愣,随即反而笑起来,不过很快又端正神色:“我用不着选秀,和我娘学便行了。”   白殊挑下眉。   谢煐细细和他解释:“采选秀女,一是为充盈后宫,一是为选宫女在宫中服侍。专为选嫔妃的那种姑且不提,按我朝律,在民间采选秀女其实会去贫困的州县挑人,且不能强迫。那些地方多有活不下去的女子,会愿意进宫有口饭吃。只是实际上……”   真正严格按律采选的时候肯定不多。   谢煐续道:“我爹的后宫只有我娘一个,其余都是文宗的嫔妃,能放出宫的全放出来去了。因此当时后宫里封了许多地方,需要的人手不算多。我娘放归过几次大龄宫人,同时让人在各地带回许多孤女、或被家中卖掉的女孩,养在宫内。   “她们长大后会补作宫女,到了二十,若是愿意出宫便放出去,不愿意就继续留下。如今我们府中后院里的那些绣娘,就都是这样来的。既然我娘的这套办法能让宫中运转无碍,我直接照搬便是了。”   他以后的后宫只会比他爹的更简单,一个女人都没有,当今天子留下的嫔妃他也不可能养着。御花园后的区域哪怕全封上也无妨,用的宦官宫人少了,各方面开支都能缩减许多,还能省下一大笔灯油钱和修缮费。   若是白殊不喜使唤宫女,那他甚至可以做到让宫里完全没有宫女。   白殊倒是听得挺诧异,再次觉得谢煐一家三口真算是皇室当中的异类。不过仔细一想,收养孤女弃女的确是两全的好办法。   他放松下来,转而叹道:“希望谢府尹能看透我们留下的提示,不然就太便宜宁王了。”   作者有话要说: 第65章 盲宠   宁王那晚被好几人一顿踢, 虽然先后来看诊的大夫、侍御医都说只是皮肉伤,但三天了他还浑身上下隐隐作痛,躺着趴着都不得劲, 连看新买回来的胡姬跳舞都提不起兴致。   唯一能让他开心点的好消息,只有皇贵妃已被说动在京中采选秀女,天子也同意了。只要按着计划发展下去,待他的死士在千秋宴上动手,再供出平王,他那个蠢大哥就再翻不了身, 说不定还连命都保不住。   而皇贵妃一倒,后宫大权就能回到皇后手上。想到最近才“病情初愈、能够探视”的皇后娘, 宁王都禁不住啧了一声。这几个月的大小宫宴、家宴都是皇贵妃在办,搞得他一直没找到机会去会王美人。   原本宁王指望着王美人的哥哥从青州带消息回来, 让他能拿捏住平王, 换得皇后重掌凤印。谁想人算不如天算, 武威军那一去, 直到如今都没回, 逼得他不得不另想办法。   这件事, 加上被白殊阻了纳妾的事,再加上被套麻袋,宁王觉得自己最近连连走背字。不过还好, 只要开始选秀, 京中那些女子被煽动着去上景宫求庇护,他还能顺便看看太子和白殊的笑话。   想到此处, 宁王总算心情好些, 忍着身上的疼换个姿势, 示意在身边侍候的胡姬给自己喂水。   此时, 一个幕僚匆匆过来,扫视一眼环绕在宁王身边的莺莺燕燕。   宁王看他脸色不太好,便将人都挥退下去,懒懒地问:“怎么了?”   幕僚低声道:“昨晚安阳府的人在永宁、永定、永平三坊到处寻人,问有没有人做过关于圣上的噩梦。今日外头就传开了,说好多年轻小娘子梦到圣上遇刺,还有传言说是上天示警,圣上要在京中采选秀女,会有刺客混在秀女当中入宫行刺,说得有模有样。”   宁王听得一激灵,翻身坐起来,急问:“安阳府出告示了?”   幕僚摇摇头:“尚未。不过学生们去打探了一圈,那三坊的要道口都有衙役守着,也不知道府尹是个什么章程。”   宁王沉思片刻,眉头渐渐皱起:“谢元简是个小心谨慎得过分的人,都出了这种传言,必定会劝圣上停止采选……”   幕僚也想到了这点,只问:“要让人撤走吗?”   “不……”宁王一边思索一边缓缓抬手摆了下,“既然众口一词地说有刺客,以谢元简的性格,当会认真把秀女人选排查一遍。而且他现下都派人守在要道口,想撤恐怕也晚了……转告那边,若有衙役去查,就卖个破绽把人送出去,继续按计划来。”   行刺前被抓,虽说效果没有行刺时被抓来得好,但同样能嫁祸给皇贵妃。只可惜……   宁王扼腕道:“可惜采选一停,便看不到上景宫的好戏了。”   幕僚犹豫着道:“学生们都感觉,这事像是有人在背后谋划,就怕计划已经走漏出去……”   宁王问:“那些女人具体梦到什么,都一样吗?”   幕僚:“这倒不是,什么样的刺杀情形都有。”   宁王遂放心一笑:“那便无妨。若真走漏计划,她们就该做同一个梦了。”   说完,他又收起笑,哼道:“估计就是采选的消息漏出去,姓白的想出这种法子来保那些女人。真没想到啊,齐国公竟然能生出这么个大慈大悲的圣人来。这次且先放过他,等收拾完平王,太子和他也跑不了!”   幕僚心中隐隐觉得哪里还有疏漏,可看着宁王这自信模样,又不敢再多话,只能按下担忧去办事。   *   白殊和谢煐刚进到上景宫,张峤便来禀报外头的传言情况。   “那些小娘子们配合得相当好,流言已经按计划传开,我们的人混在当中,往‘有刺客藏在秀女中行刺’的方向引导。现下安阳府衙役守着各要道,发现面生的未婚女子都会盘查,城门口也对未婚女子查得特别严。”   谢煐一边扶着白殊下车,一边问:“宁王府有什么动静吗?”   张峤如今已经能够平静面对太子的各种殷勤举动,只答道:“宁王的几个幕僚在各坊转了许久,刚刚回去。”   谢煐:“盯紧宁王府,若能发现他们与死士那方联系,便设法通知安阳府。”   张峤躬身:“殿下放心。”   说完又对白殊笑着颔首,便利落地转身去忙了。   白殊早晨起太早,吃过午饭就没留下,回竹影院好好补了一觉。   他起身之时,洗过澡的小黑还侧躺在垫子上呼呼大睡,小肚皮一鼓一鼓,连白殊伸手顺它毛都没动静。   不过,只要白殊能够感应到小黑,就能打开光脑系统自己进行操作。于是他留小黑在房里继续睡,自己洗了把脸,走出院子。   睡前他已经吩咐人将案椅搬到院中,并准备好一应用具,现在便坐下来画弹棉花用的那套工具,还要把弹的要点摘抄出来。   这个不算多复杂,白殊花了半个时辰就弄完。恰在这时,议完事的贺兰和过来了,身旁跟着薛明芳和谢煐。   白殊没站起身迎,只吩咐小厮去搬椅子,还笑道:“怎么殿下和季贞也来了,今日不去练武?”   以往下午议完事后,这表兄弟两个都会去后院演武场练练武,还时常和东宫卫们过招。   薛明芳挠着头嘿嘿笑两声:“阿和在你这儿拿到图纸就要忙起来,我跟着帮把手。”   谢煐不声不响地走到白殊身旁坐下,才道:“昨晚没睡好,今日歇一日。”   白殊也就随口一问,见三人坐好,便向贺兰和讲解起图纸。   这东西没多少技术含量,不一会儿,贺兰和便拿着图纸、带着薛明芳一同离去。   白殊站起身活动下手脚,一边和谢煐抱怨:“宁王搞出这事,真是耽误我时间。这天眼看就要冷了,希望章臣赶紧把东西弄出来。等实验成功,咱们还得派商队往边疆跑一趟,也不知能不能赶得及。”   谢煐靠在椅子里看着他动作,闻言便道:“外祖父与边疆一些羁縻州的刺史有交情,其中不乏有种植木棉的地区。前两日我已托外祖父写信,派人送去,请那些刺史出面说服当地商队送木棉到京中与北地。这样比我们派商队过去要快不少,应当能够赶上今冬制衣制被。”   白殊意外地看向他:“不等着先实验过了?”   谢煐:“你拿出来的东西,还没有出过问题的,现下争取时间更重要。况且,便是真用不了,也不过就是浪费些银钱。今年你带来那么许多的进项,上景宫还浪费得起这笔钱。”   白殊微挑眉——这话真动听,就是有点昏君盲宠的倾向。   谢煐又道:“适才冯万川提醒了我一下,离千秋节只剩一个多月,问问你有没有给天子准备寿礼。若是没有,他便去寻摸些合适的。”   白殊先没答,而是反问:“殿下送什么?”   谢煐唇角微扬:“我每年都是一卷手抄《孝经》,随便寻间书坊找人抄一下,反正天子也不会去看。”   白殊听得轻笑,这才答道:“我已经准备了,不劳冯总管再多费心。只是现下还没好,到时再给殿下看看。反正,不用花钱,也不需要我花时间和精力。”   送给嘉禧帝的东西,他连脑子都懒得费,直接让小黑搜索个最省钱省事的方案。   活动过手脚,白殊重新坐下,也没在意谢煐在身边待着,拿起笔继续画图。   谢煐在旁安静地看,没一会儿发现黑猫从屋子里走过来,又伸手将它抱起,放在腿上给它顺毛。   小黑调整个舒服的姿势,尾巴垂下去轻轻摇晃。   白殊手下的剖面图越来越完整,谢煐诧异地问:“单筒望远镜?”   “嗯。”白殊没抬头,边画边答,“吴敬书那个还太粗糙,我直接给他个完成版。他性子比较单纯,有这个东西在,能让他信服我,往下的事才好办。而且,我还要考考他物理化学到底如何。殿下也记得抽时间考察他,若是都没问题,我就尽快安排手榴弹。”   谢煐忽略掉自己听不懂的词,有些不解:“这类武器,我可以托外祖父从北地调精于火药的人回来制,岂不更合适。你为何属意吴敬书?”   白殊抬头瞥他一眼,又继续画图:“这项技术,我需要一个既对我绝对服从、又要有基础、敢设想的人来配合。”   谢煐顿时蹙起眉头:“可是下面有人对你说了什么?”   白殊笑着安抚道:“别紧张,没有人说什么。只是我感觉和吴敬书挺投缘,应当能磨合得来。”   那书呆子好看透,涉及杀伤性大的武器,白殊不想在制作过程中还得伤脑筋琢磨人性。不过这算是他的短板,他就不暴露给太子知道了。   谢煐看他真不想说,蹙眉思索片刻,道:“那将他兄妹二人调到旁边院子,方便你教他。你方才说要考考他,先待你考完吧。”   白殊点下头,安安静静画完图,让人去把吴敬书叫来,将图纸交给他。   吴敬书捧着图纸看完,再看向白殊的眼神中简直写满了崇拜。   白殊笑笑,让他坐下,和他细细聊天,先摸摸他基础如何。   谢煐在旁听着,初时还勉强能听得懂一些,但没过多久,便如同听天书一般。   看着吴敬书双眼发亮、满脸激动地和白殊说话,白殊也一直带着笑回他,两人说的还全是自己听不明白的内容,谢煐只能耐着性子一下下顺猫毛。   他有些烦躁。   谢煐一直知道白殊深藏不露,但如今听着这两人交谈才明白过来——或许不是白殊要藏着,而是即使他显露出来,自己也不懂。   这个认知让谢煐很是沮丧。他又仔细回想过以前和白殊的聊天内容,发现基本都是围绕着自己的事在说。而对于白殊,自己了解得实在有限,甚至连白殊的喜好都没摸清。   谢煐的目光在白殊和吴敬书两人之间来回扫。他突然很想知道,白殊是有什么奇遇才能“在梦中拜到仙师”。如果自己能寻到那个“奇遇”,是不是可以像吴敬书这样,和白殊说一些旁人听不懂的话?   脑子里胡乱想着事,谢煐给黑猫顺毛的手便不自觉慢下来。   小黑翻个身,露出肚皮给谢煐揉,一边戳白殊:“太子在吃醋。”   白殊表面依然淡定,脑中回道:“没事,他心里有数。而且,多吃两口挺好,等我下回再撩他,说不定他就憋不住了。”   小黑抬起尾巴攀上谢煐手臂。   谢煐低头看看它,只见那双漂亮的金色圆眼眨了眨。   小黑:“喵。”   谢煐:“?”   他收了点手上的力气,继续给黑猫揉肚子。   小黑:我尽力了。   作者有话要说: 第66章 初平   安阳府尹谢元简躬身站在紫宸殿中, 额头浮着一层汗,后背也嗖嗖发凉。   嘉禧帝坐在上首垂眼看他,问道:“谢爱卿, 江山殿里究竟什么把戏,查清楚了吗?朕听闻,‘上天示警’的流言都在京里传遍了。”   声音不高不低,语速不缓不急,却如一座大山,压得谢元简的背又躬下一分。   谢元简从最初听到那些梦境, 便知道这事必是有人在背后谋划。即使当时他进宫陈禀时谨慎地没有明说,但君臣二人对此都心知肚明, “上天示警于众女梦中”之类的传言,在他们眼中就是无稽之谈。   实际上, 那日他只是想探探嘉禧帝的意思, 看要不要查那幕后之人。毕竟这事好说不好听——因宫中准备强行采选秀女, 逼得民间女子齐齐谎称噩梦, 逃避入宫?   倘若去抓那些女子与幕后之人, 实情必定兜不住。可这实情一揭开, 也无异于撕下嘉禧帝那层薄薄的仁慈面皮。只要嘉禧帝还想保全脸面,就得默默接下这个“上天预警”。   直到现在,谢元简也笃定这事是人为。   可他不能说, 不敢说。   因为他真查不出江山殿里的把戏!   所有可能性他都设想过, 却被一一排除。   而这事,也因此变得尤为可怕。谢元简很清楚天子担忧的是什么——有人能神不知鬼不觉地进江山殿, 是不是就能进紫宸殿, 能进宫里任何地方!   那日天子如此干脆地答应取消采选, 恐怕这才是最重要的原因。若是不答应, 会不会下一次犯人就要潜进紫宸殿了?   刚才他进来之时,也发现紫宸殿的守卫比以往又森严许多。   此刻,谢元简唯有压下惶恐,开口道:“臣愚钝,未能参透其中关窍……”   话音还未落,他甚至就能感觉到上方天子的目光如刀一般扎向自己。   谢元简赶忙续道:“陛下容臣细禀。犯人之所以选中江山殿而非他处,当是只有江山殿符合那个把戏的条件。因此,臣以为,陛下无须过于担忧……”   上首嘉禧帝微眯起眼,倒是被他这话宽慰些许。   顺着这话想想,的确,若是将那些行刺图直接弄到紫宸殿,甚至上朝的宣政殿,效果怕是更佳。可犯人却选择放在无人的江山殿。   嘉禧帝心中转过几转,这几日吃什么药都压不住的惊惧终于慢慢缓下。   他又问:“那你都查到了什么?”   听得这话,谢元简心下顿时松了一大口气,知道这一关算是挺过去了。   “臣查到了那个意欲混在秀女当中入宫的刺客,这是她的供状。”   谢元简捧上一卷纸,被孙宦官接过去递给嘉禧帝。   嘉禧帝却摆摆手,示意孙宦官看,只道:“你说。”   谢元简继续道:“此女乃是顶替了一瞎眼老妪的孙女,自陈从小被平王的人收养于秘密之处,接受服侍人与刺杀的训练。此次受皇贵妃授意,成为宫女后,将在千秋宴上行刺陛下。   “届时皇贵妃会坐在陛下身边,见机协助一二。且,她还会在太子、宁王、肃王的膳食中下毒,确保在那一日只留下平王一个成年皇子。她准备挟带入宫的毒药,臣也搜出来了。”   嘉禧帝周身气氛一下冷凝,面色黑如锅底。   谢元简又将女犯供出来的行刺计划详细说过。   嘉禧帝忍着怒意听完,冷声问:“就这些?”   谢元简:“过了几次堂,所供皆是如此。”   嘉禧帝重重一哼:“谢卿的手段还是太温柔。把人转到内侍省,再好好审几遍。”   谢元简讷讷:“狱吏一时不查,人犯昨夜在狱中自尽了……”   嘉禧帝的目光顿时又化为刀光,狠狠地劈过来。   谢元简终是忍不住,抬袖子抹了下额角的汗:“她将头发绑在牢门上,吊死了自己。臣与下属都未曾想到,还有这般自尽方式……”   嘉禧帝眯起眼思考片刻,开口道:“对此供述,谢卿如何看?”   谢元简小心地瞥着嘉禧帝的神色,谨慎地道:“除口供外,臣目前并未查到人犯与皇贵妃的联系,是以,臣尚不能确认指使她的就是皇贵妃。不过,此事既涉后宫,臣不便继续审理,后续是否移交内侍省……”   嘉禧帝打量了他好一会儿,见他始终没有改口的打算,心知他这是打定主意要从这浑水里退出去,便是逼他继续查,他也只会敷衍了事。毕竟,也正是因为谢元简如此谨小慎微、知进退,自己才一直让他留在安阳府尹的任上。   良久,嘉禧帝终是道:“一应卷宗都转到内侍省吧。”   谢元简忙谢过恩,又对孙宦官道:“卷宗今日都已带来,少尹正在外候着,烦请孙内侍随某来取那些图。”   那些行刺图的确不宜让太多人看见。   孙宦官领着个小宦官,跟着谢元简来到安阳府右少尹等候的小房,示意小宦官去接右少尹手中的卷宗。   谢元简确是拿起其中一袋,亲手递给孙宦官。   孙宦官接过,看见袋口上贴着封条,谢元简的手指在封条下沿连点三下。   他不动声色地略点个头,低声问:“这些图,除了谢府尹,可还有人看过?”   谢元简也低声答:“再没其他人看过。”   孙宦官抱着东西离开,命小宦官将卷宗送到衙署,自己则回房拆了那个贴封条的包。   里头面上第一张,便是唯一有三人的那张图。   孙宦官看了看,将它放在袋上比划,发现封条下沿正对着画上那个华服女人的脸,便又细细去看。   片刻之后,他猛地一惊,脑中将这事前后过一遍,忙将其他图都收好,单叠起这张快步去往紫宸殿。   紫宸殿中只有嘉禧帝一人在沉思,显然也还在想这件事。   孙宦官将画送到他面前:“陛下,这画上协助刺客的女子,虽穿着皇贵妃的服饰,面容却更像皇后!尤其是脸侧这两颗痣!”   所以这画的意思其实是——皇后在协助刺客行刺。   嘉禧帝垂眼看过:“谢卿和你说的?”   孙宦官:“他暗示老奴细看。”   “他就是太谨慎!”嘉禧帝重重一哼,“此事明显是二郎在给大郎母子下套,他都不敢与朕直说。”   孙宦官也猜到了这一层,会想到利用采选秀女,倒是很符合宁王的好色脾气。但他还是很不解:“可这图……”   嘉禧帝面如寒霜:“编出那些梦的人非常熟悉内廷,图出现的前一晚太子又夜宿宫中,虽然不知道他怎么办到的,但也只有他了。看来,皇贵妃那里都漏了筛子,不仅被二郎的人哄骗,还被太子的人给听了去。”   他还是第一次发现到,身边的女人太聪明了不好,但太蠢了也不行。   孙宦官来回想了想,轻声道:“江山殿的事虽查不出来,可既然是太子教唆那些女子,可逼她们供出人来,以妖言惑众之罪发落太子。”   嘉禧帝却是瞥他一眼:“然后让史笔记下朕‘违制采选,太子教百姓编造示警梦境以图逃脱’?”   孙宦官深深低下头:“是老奴糊涂了。”   嘉禧帝起身在殿中缓缓踱步,沉思许久,才吩咐道:“收回皇贵妃的凤印,且让她先好好‘养病’。再有,向外透透消息。太子与楚溪侯前几日夜宿宫中,气冲紫微,令朕……与皇贵妃都感不适。”   以后,他绝不会再留太子在宫内!   孙宦官等了一会儿,见嘉禧帝再无他话,有心问问宁王要如何处置,可瞥到嘉禧帝的脸色后,顿时不敢多言,应着声退出去。   白殊这几日一边在给吴敬书补功课,一边在慢慢画织机的图纸。   今年他只打算用棉花做冬衣冬被,织布是明年的安排,这图纸也就不用着急。   就在前几日,谢煐的人探到安阳府从永平坊抓了一名年轻女子回去。白殊当即让小黑潜进去,直到听见那女子自己供出皇贵妃,确认谢元简没有抓错人。   他画一套织机图纸总共花了三四天,而这段时间里一直没有采选秀女的消息传出,想来该是停了。至此,白殊心中的所有担忧才总算全都消散。   这日下午议事之时,谢煐就提到“气冲紫微”一事,天子身体微恙,皇贵妃倒病、无力料理后宫事宜。   白殊和他交换一个心领神会的眼神,笑道:“日后,天子怕是再不敢让殿下留宿宫中了。”   另三人并不知江山殿中行刺图的事,张峤叹道:“只关皇贵妃禁闭,都没有处理平王。看来,天子对那母子二人真是极宠。”   薛明芳抱怨:“谢元简怎么就没把宁王查出来呢?太便宜宁王了!”   谢煐伸手点着案台,面上淡淡地道:“不,天子只关皇贵妃禁闭,恰恰说明,他知道这事是宁王在陷害她。”   旁人都望过来,谢煐特意看了眼白殊,见他面上也有不解之色,便细细解说一遍。   “如果天子认定皇贵妃选秀是为行刺,必不会对她轻拿轻放。她既无大事,说明天子不认为她是主谋。至于宁王,他策划此事的目的不是行刺,而是陷害平王母子。   “这虽然也让天子生气,但毕竟于他本身无害。在未直接受到行刺惊吓的时候,天子还能冷静思考。不过他对宁王的宠爱有限,没有立刻发作,只是不想把这种兄弟阋墙的丑事摆到明面上。   “若我所料不差,待青州莱州的案子查完,处置平王之时,天子便会寻个借口,一同发落宁王。如此,既教训过儿子,又能一举平衡两边势力。   “事实上,自平王被拘于府中,朝中情势便有微妙的变化。亲平王一派开始低调,亲宁王一派开始略有膨胀,这并不是天子所乐见。”   张峤思索片刻,开口道:“青莱两州的事,千秋节之前当能有定论。”   薛明芳撇下嘴:“最好他们两个一起被关了,省得殿下在千秋宴上还要看到他们那恶心嘴脸。”   说完朝中事,白殊让知雨将那套织机图交给贺兰和。   “我不知道现在民间常用的织机是什么样,如何改造才最省钱省事,就还得章臣和工匠们费心了。”   贺兰和高兴地接过去,顾不上说什么,直接埋头细看。   谢煐此时才想起来问白殊:“木棉合适在中原种植吗?”   白殊让小黑调出相关资料,照着讲过一遍,最后道:“只要织机能推广开,很多地方都可以改种麻为种棉。等章臣将织机改良的方案弄出来,我再算算钱,想想怎么鼓励种植合适。”   张峤听得感慨一声:“三郎真的很适合当亲民官。若有机会出任一地之长,当地百姓定然会幸福。”   却不料,话音还没落,他被谢煐冷冷地瞪了一眼。   张峤:“?”   谢煐换个话题,问冯万川道:“东宫卫弹了几日木棉,还没有些成果吗?”   冯万川一边暗笑“张公子怎可将楚溪侯与太子分开”,一边应道:“有了有了,午膳前交给臣的,臣这就去取来。”   他出殿片刻,便领着人抱来三条棉被、两件棉服。   除了谢煐与白殊,其余三人立刻起身上前细看,又是伸手摸又是试穿衣服。   薛明芳穿着棉袍在殿里走上几圈,赶紧脱下来:“真是暖和,我都要出汗了。”   贺兰和细细摸着棉被,叹道:“没想木棉弹过之后会这么蓬松。”   冯万川笑道:“东宫卫和绣娘们都试过,这和丝绵的冬衣冬被比,也不差什么。”   而同等用量的木棉,成本却比蚕丝要低得多。   白殊看着他们兴奋,笑道:“同样的重量,在屋里是蚕丝要暖和些;但若在屋外,寒风之中则是棉花更能御寒。”   谢煐伸手握住他的手,轻轻捏一下:“府里也该做冬衣了。一会儿让冯万川开库房,你挑几匹料子,丝绵的木棉的都做几身。既然木棉的更御寒,那再给你做身官服,过年祭祀时用得上。”   说罢,又对冯万川道:“今年府中裁冬衣,每人都制一身这木棉的棉服。”   东宫便是再体恤人,也不可能给东宫卫和仆役们都置办昂贵的丝绵冬衣。但如今有了这成本低廉的木棉,倒是可以让每个人都穿上了。   冯万川连忙应下。薛明芳一听,在旁起哄说卫国公府也要。   白殊垂眼瞥过谢煐没松开的手,心中暗自笑笑,任他握着,嘴里却说着正事:“既然实验成功,就可以大批量制冬衣冬被了。”   往下,对于这批用于做慈善的物资,众人便开始集思广益,讨论该如何制作为好。   *   当天晚上,白殊一时没什么紧要事,又让小黑开了电视剧。   看着看着,屏幕上出现男主角捏着女主角下巴抬起的画面,让他想起那日在青楼里谢煐给自己抹口脂,突然冒出个想法。   白殊按了暂停,说:“小黑,你能弄出太子和我摆这个姿势吗?”   先前答应过以后要给薛明芳和贺兰和画双人图,白殊就想着有空时多练习。但又不好总去抓模特,何况,以谢煐那醋劲,他要是画别人画太多,估计醋坛子要翻。   因此,白殊干脆让小黑捏了谢煐的模型,方便自己随时练习。后来又加捏一个自己,可以练习双人构图。   此时小·万能AI·黑打开建模软件,调出白殊和谢煐的模型,照着画面摆出那个单手捏下巴的姿势。   白殊夸赞一声“小黑真棒”,再指挥它调整好细节,便拿起画板照着画素描。   一边画,他一边和小黑聊天:“小黑,你说这张能不能撩到太子?还是画点更刺激的?”   小黑提醒他:“从那天晚上太子的说法来看,他不是没心思,是顾忌你的身体。”   说完没等白殊问,小黑就给他扫描一遍,给出结论:“目前建议次数:一次。建议间隔休养时间:十天以上。”   “居然还这么弱?”白殊皱起眉,“这个次数真有点考验人……”   根据他以前剪过的片子里获取的经验,目前这些限制下,顶多只能友好互助。   小黑:“从康复数据推测,到十一月底,保持十天休养的前提下,次数可以增加到两三次。以两次为佳,偶尔可三次。”   白殊舔舔唇,嘀咕:“还有两个多月……那先互助也好啊。”   小黑再次提醒他:“你上次搞到手疲劳。”   白殊轻笑:“可以让太子来嘛。或者让我多摸几次腹肌也成,上次摸着手感很好。”   他在闲聊中画好图,举起来看看,满意地点下头。接着便撕下纸卷好,找来绸带绑在黑猫身上。   “既然太子想休身养性,我就不直接刺激他了。你帮我送一送吧。”   小黑甩甩尾巴,跑出去。   在白殊画画的时候,冯万川抱着一叠书进了谢煐书房,仔细地关上门。   谢煐抬眼看他。   冯万川满脸堆笑地将书放在谢煐面前,示意他看看。   谢煐拿起一本打开。   冯万川嘿嘿笑道:“这是臣那干儿子选出来的,都照着殿下的要求,描写很细致。”   谢煐一目十行,面上依然淡淡:“话本里的,是否太过夸张?你看这里……感觉不像真实情况。”   冯万川一噎,凑身子过去看过几眼,讷讷道:“这……臣是自小净身入宫的,实在没经验,看不出来……”   谢煐放下书,想起自己先前的打算,说道:“被宁王的事打了岔,便忘记与你说。这种事情,我琢磨着,还是得找有经验的人。你找人去京中南风院……”   冯万川听得在心中倒抽口气。   谢煐续道:“问问里面的小倌,尤其是头几次的情况,详细记录下,带回来给我看看。”   冯万川暗暗把倒抽的气呼出来——幸好,不是要寻人来教!他刚才都在想要如何才能瞒过楚溪侯了!   心中升起怀疑殿下人格的愧疚,冯万川连忙应过是,退出去了。   谢煐目光扫过案上的书,拿起一本细看。   没看多久,他突然听到声猫叫,抬头看向打开一半的窗户。   很快,一只黑猫跳上窗台,又轻巧地跃下,一路跑到谢煐脚边。   谢煐揉揉它的头,看它身上绑着纸卷,便拆下来展开。   不大的纸上画着两个人的半身像,一人微低头,一人微扬首,四目相对,正是他与白殊。而且,他正抬起右手,拇指按在白殊下唇上。   不过,画上的两人不是络腮胡与女装,而是正常打扮下的他们。   谢煐目光落在画中自己的手上,当时按压着白殊唇瓣的触感仿佛又在指尖复苏,以及,白殊含住自己指尖轻舔而过带起的麻痒感……   他深吸口气压下回忆,卷起图,将黑猫抱起顺下毛。   在这张图带来的好心情中,他随口地问了句:“你主人怎么想起画这个。”   小黑抬头看看谢煐,突然从他怀中跳下,跑到软榻边,又跳上摆放千字文的台子,片刻后却是回头看谢煐。   谢煐走过去看看千字文,想了想,问道:“这里面没有你要找的字?”   小黑人性化地点点头。   谢煐再思索片刻,去翻出以前薛明芳回北地时给自己写的信,在案上摆开。这上面都是口语化的用词,应该更好寻字。   小黑跳到这边案台上,低头看看那几大张信纸,便迈着优雅的步伐在信纸间穿梭,抬起爪子利落地按了五下。   谢煐目光一直跟随着它,最后却是禁不住微瞪凤眸。   那五个字是——他馋你身子。   瞬间,谢煐脑中不受控制地浮现出刚刚看过的书中片段。   书上那细致的描写转变成清晰的画面,两个主角更是换成了他和白殊……   作者有话要说: 第67章 不稳   谢煐做了一晚上乱糟糟的梦, 第二日醒得比往常都早。   他睁着眼睛躺在床上,脑子无意识地想去抓住梦中那种战栗感,好一会儿才回过神, 紧接着面上就一片火烫。   谢煐坐起身,默念几遍《清净经》,待感觉那烫热感消散,才摇铃叫进人,吩咐给浴室备上热水。   他洗过澡回来,已是到了平日起床的时候, 冯万川也站在房内,等着伺候他梳头穿衣。   谢煐瞥了眼已经被收拾好的床, 坐下让冯万川束发。   冯万川一句没提谢煐早起沐浴的事,神色也无一丝异样, 动作仔细地伺候着。   当他弯身给谢煐挂上黑龙玉佩, 谢煐垂眼看到玉佩下的暗红流苏, 突然开口问:“昨日让三郎挑料子了吗?”   冯万川答道:“楚溪侯挑了两块料子, 一块矜红的, 一块天青的。说是他去年才做过丝绵的新衣, 今年只做两身木棉的便行。”   谢煐“嗯”一声,似是回想片刻,又问:“府里库中有那两色的料子?上回裁秋衣时好像没见。”   冯万川笑道:“上回给殿下看的是薄料子, 这回拿的是厚料子。那两块都是殿下成婚时卫国公夫人送的, 据说是老夫人专程淘换的好货色,原本那布商是要带出关去卖给西域小国的皇室, 被老夫人截下了。臣摸着的确是好, 色也好, 矜红的贵气, 天青的出尘。”   “矜红……”谢煐略想了想,“是不是和……他换走的那件婚服差不多?”   冯万川:“再稍暗些,又没殿下那件那么暗。楚溪侯说,过年时穿出去拜年,喜庆。”   谢煐微微眯起眼,抬手拨弄两下腰间的流苏:“我记得,仿佛前两年收过一块暗红的冬衣料子?”   冯万川想了想,应道:“对对,有一块。收布时搭着买的,一直放着没裁。”   谢煐:“用那块给我做一件,要和三郎的一个式样。”   冯万川笑着应好。   谢煐续道:“三郎喜淡色,日后收布时记得多收些。”   冯万川继续应好,给谢煐整好衣服,再叫人摆膳。   谢煐吃过早饭,临出门之时,又对冯万川道:“三郎的发带好似来来去去都是那一两条,让绣娘们给他多做一些,好配衣服。”   冯万川不厌其烦地应好,将今早话特别多的谢煐送出了门。   他一直压抑的笑意这才完全升到脸上,一边回转一边暗自思忖着——这描写细致的果然就是不一样啊,南风馆那边的事也得赶紧着才行。   *   谢煐昨晚没睡好,早朝就有些走神,一直垂着眼拨弄腰间玉佩的流苏,只留了一边耳朵听下方奏事。不过他平常都是这副不太上心的神色,倒也没被人察觉到异样。   直到礼部尚书起身道:“臣听闻,皇贵妃病重不能理后宫事。千秋节在即,千秋宴不可无人操持,皇后既已病愈,还请陛下让皇后出面主理此事,礼部与鸿庐寺方好配合。”   这话一出,谢煐终于有了点精神,向他瞥去一眼。   大煜的千秋节是天子的寿诞,惯例是内廷操办,外朝只是配合。礼部尚书那话初听没什么问题,但仔细一想,其实那么多年办下来,都有现成的章程,内侍省照着来就行,也不是非要皇后出面不可。   谢煐目光转向列队中的宁王——天子没处理平王,宁王有些心急了。   目前本朝的皇子,包括谢煐在内,手上都没有多少权力。   平王挂着工部里的职,宁王是礼部,肃王是鸿庐寺,主要是让他们能够上朝。除了能在他们各自的衙署内决定一些小事,就只有嘉禧帝临时委派事务之时,才有别的权力。   平王和宁王要想对朝中官员施加影响,大多数时候还是通过他们的母家和岳家。毕竟明面上和官员、尤其重臣来往过密,很容易遭来天子的猜忌。群臣也是一样,尽管私底下或是站位、或是有偏向,明面上都会和所有皇子保持距离。   现今宁王的舅父虽都被外调出京,可京中还有他们不少故交好友,而皇后能随时召命妇入宫,由此来活动关系。但皇后从五月起被嘉禧帝收回执掌后宫之权,自然也就无权再召人商议事情,使得宁王一派陷入被动。   礼部尚书偏向宁王,他此时提出让皇后主理千秋宴,自然意在让皇后重新执掌后宫。   谢煐敛下目光——宁王还以为天子不知道选秀的实情,可惜,天子心里正窝火,估计都不想见到他,怎么可能答应。   果然,接着就听嘉禧帝道:“皇后先前的大病只是初愈,千秋宴事务繁重,还是不要让她受累了。礼部与鸿庐寺有什么问题,直接找内侍省便是。”   礼部尚书据理力争:“可命妇们的安排总少不得要皇后出面,内侍省不便代理。”   此时,白泊突然起身道:“既然皇后与皇贵妃都身体不便,陛下不妨考虑下,让淑妃出面主理,由内侍省从旁协助。”   他这话一出,下面众官员顿时忍不住暗暗看向肃王。   肃王则是满脸吃惊地抬头,直接看宁王。   淑妃与皇后是堂姐妹,肃王身为淑妃之子,可以说天然就是宁王这一派的人,他也从小就唯宁王马首是瞻。对于朝中众臣,“淑妃与肃王”向来都是跟“皇后与宁王”一同言及,从未有人单独提起他们母子。   淑妃越不过皇后,肃王越不过宁王。   可,若是淑妃被扶起来执掌后宫,那肃王是不是也有可能……   宁王微蹙着眉瞥一眼肃王,看他震惊与呆滞的傻样,都有点瞧他不上。不过他很快收回目光,看向前方白泊。   白泊说完那一句便坐回原位,仿佛就只是很随意地提个建议。   上方嘉禧帝想了想,再改动一下:“千秋宴还是内侍省操办,不过命妇们的事可找淑妃。淑妃与皇后是姐妹,若有什么不懂的,也方便去请教皇后。”   听得这话,宁王和肃王同时在心中松口气——还好,只是暂时处理这一次的事务,不是执掌后宫。   嘉禧帝既做出决定,礼部尚书再没有其他理由能争,只得坐下。   随后又有其他人出列禀事。   谢煐一边听着,一边暗中观察白泊——白泊一向不过问二王之争,这次突然把肃王推出来,也不知究竟是何用意。   *   白殊今日去寻刘继思,也说到了白泊。   他过来主要是问商队的事,和刘继思商议如何往各地的慈幼院发放冬衣冬被。   事情商议完,刘继思突然问道:“马上要到齐国公的生辰,依三郎看,我刘家今年还要继续按往年那样送礼吗?”   白殊得他提醒,仔细一想,才想起来还真是,白泊的生辰就在九月底。   刘继思说了下往年送的东西,续道:“往年我们家送的礼也不多厚。不过今年你算是分出来了,我们家四时走礼都是到上景宫,那边便是不再送也说得过去。”   白殊无所谓地道:“既然不多厚,那照着以前的来好了。再把我的名字添上,也省得我另备一份。就说是我与刘家的贺礼,不好从上景宫走,便由你们送。”   只是,同样一份礼,过去的岳家送合理,变成亲儿子送就显得太薄了。不过,刘继思没提这个,白殊摆明了不想给亲爹送东西,他自然不会做恶人。   既然提到白泊,白殊才想起有件事一直没记得问,此时便道:“说起来,当年外祖父是如何想到将我娘嫁给齐国公?齐国公似乎没在江阳长住过。”   刘继思微愣,想了想,答道:“当时齐国公已考取进士,和友人去江阳游玩。祖父在宴会上见他气度不凡,打听过他的情况,又关注了一阵子,就试着让人带话探探口风。结果齐国公也有意,便请了媒人上我们家里提亲。”   白殊又问:“齐国公既非江阳本地人,外祖父没有查过他家乡的情况吗?”   刘继思笑道:“齐国公可是进士啊,还有什么需要查的。以朝廷对科举的重视,学子的身份与过往都会查得清清楚楚,他若是有什么问题,哪里还能参加科举。   “而且当时齐国公已经与族里分宗,家中又无父母,婚事全是他自己做主,也不需要与家乡宗族联系。说实话,要不是齐国公当时只是个小官,在京又举目无亲,也轮不到我们刘家一届商贾与他结亲。”   白殊若有所思地点点头——先前他们怀疑现在的白泊是顶替了别人的身份,之后也怀疑过刘家会不会是白泊同党。   不过张峤以前查白殊的时候就派人到江阳探过,刘家世代居于江阳,连商队都只走到江南,并不往黔中与岭南去。现在白殊结合刘继思的话一想,估计是白泊需要一桩婚事掩人耳目,刘家正好送上去了。   最主要的是,刘家已经上了太子的船,白泊那边却一直没有反应。   目前白殊已经基本确定白泊和伏龙教有关联,而伏龙教想杀白殊,甚至四月春狩那次遇袭都很有可能是伏龙教下的手。如果刘家真和白泊、伏龙教有牵扯,那该让刘家出手杀白殊,才最有把握。   如此分析下来,当时众人都认为刘家应当可信。   问过这事,白殊又提了句想在青州那边的山头划一块地方用,不过具体用处他自然不会说。   刘继思也没问,满口答应下来。从上次宝石矿的事之后,他已经暗中调整过心态——三郎既然能完全代表太子,那能说的三郎会说,三郎不说的便是自己不该问的。   只是,刘继思先前还没觉得如何,此时换了心态再和白殊交谈,突然便有点“家里女儿嫁了人”的惆怅。   思及此,刘继思又心疼起自家表弟,突然压低声音问:“三郎,待太子成就大事之后,你是什么打算?会进宫吗?”   白殊眨下眼,缓缓地道:“这个得看殿下。”   刘继思心中有些打突。   白殊安慰他道:“不会牵连到刘家,表兄放心。”   刘继思叹气道:“我是担心你啊。”   他原以为太子与白殊的婚事是权宜之策,可现下看太子这不动声色的宠人劲头,只怕已是假戏真做。   白殊却是笑笑,没再多说,转开话题。   刘继思无法,只得安慰自己——三郎有大才,太子必离不开他,不管感情怎么样,有利益捆绑着,便是色衰爱弛也不惧。   白殊正和刘继思聊着天,突然被怀中黑猫的尾巴拍拍手臂,接着就听小黑说:“你表哥这表情,好像一个担心女儿被狗男人始乱终弃的老父亲。”   白殊暗中回拍它:“关闭你那个狗血数据库。”   “那些数据已经进入我的情感分析系统里,分离不出来。”小黑继续说,“不过,我觉得他该担心的是太子才对。太子对你一‘网’情深,愿意为你忍耐,你却只馋他身子。”   白殊无视小黑的干扰,和刘继思聊起玻璃。   “表兄这边磨透镜的匠人培训得如何了?玻璃产出已经较为稳定,你拿过来加工好就能卖。”   说到这个,刘继思眼睛就亮了。以前他也卖过一些用水晶磨的放大镜,透亮又大块的水晶难得,每有一块都极为抢手。   更别说,如今白殊还给出一种能架在眼睛前的式样,可以想像一经推出会多受欢迎。   “那群学徒正在加紧练习。眼镜框架我让人试做了一些,三郎先看看。”   刘继思唤人送东西来。不过白殊也是第一次见这式样的,毕竟他那个时代的眼镜完全不是这模样,最后只能按着小黑搜索的资料提提意见。   该说的正事都说完,白殊便起身告辞。   出了门看着时间还早,他吩咐车夫绕去铺子看看。结果马车行到半路,被堵在路上,只能缓缓前行。   白殊挂起车帘向外看安阳的繁华街景,突然看到有个人有些眼熟。   他指过去,问道:“孟大,你看那边那人,是不是冯总管的干儿子?”   白殊在四海楼的拍卖会上见过那个人。   孟大看过去,神色立刻微变。   他没回话,但白殊看他表情便知自己没看错,而且,情况应该还有些不对。   既然人没有不对,那不对的就该是地点了。那个人走进一栋很漂亮的楼,从外头看挂有不少粉色的纱帐,有点像听曲的勾栏,也有点像秦楼楚馆。   白殊又问:“他去的是什么地方?”   孟大本不想回答,可他也知道说谎或沉默并没有用,磨蹭过一会儿,只得老实道:“是南风馆。”   作者有话要说: 第68章 心疼   白殊奇怪地看一眼孟大:“南风馆有什么不好说的, 值得你这样吞吞吐吐。”   孟大垂下眼,很小声地嘀咕:“属下怕您好奇,要进去玩……”   白殊有些好笑:“怎么, 殿下能去如意楼听曲,我不能去南风馆长长见识?”   孟大讷讷:“属下不是这个意思……”   白殊看他满脸窘迫,便不再逗他:“放心吧,我对那种地方没兴趣。”   马车缓缓从那间南风馆门前经过,白殊注意看了看楼里。   楼里暗,从外头往里望看不清, 只依稀能看出来人不多。白殊不自觉地蹙下眉头,总觉得有哪里不太对, 可又想不出来。   直到马车过去,他回首看见有人送客出门, 再打着呵欠回头, 才猛然察觉过来, 叫了声“停车”。   训练有素的车夫立刻催马靠边, 环护马车的东宫卫们也跟着移动。   车外的孟大有些紧张, 靠到车窗下问:“楚溪侯?”   白殊见他一副生怕自己要进门的模样, 无奈地道:“冯总管的干儿子这时候来南风馆,你就没觉得有什么不对吗?”   孟大微愣:“有什么不对?”   白殊再次望向那栋楼:“虽说青楼这类地方全天都不关门,但按常理来说, 都是下晌才开始热闹的吧?”   孟大想了想, 才道:“应该是……”   毕竟嫖客们通常是闹到深夜才睡,总要睡到临近中午才起来, 要陪客人的花娘、小倌们也都是这作息, 所以上午的时候就会冷清很多。   冯万川的干儿子在这个时间去南风馆, 实在有些不寻常。   白殊抬头看看天:“现在最多也就是巳正时分。若是那些整天无所事事的纨绔子弟, 这时候出门寻欢作乐也就罢了,但冯总管的干儿子,应当没这么空闲才对。”   他记得谢煐说过,那人是冯万川最得力的副手。   白殊又道:“而且,上次他去四海楼时变过装。刚才我认出来的,就是他当时变过装的样子。”   上回白殊不想让宁王有机会抓到东宫的尾巴,谢煐就谨慎得连派出去拍棉花的人都要求变装。   为了让那批棉花顺理成章地转到白殊手上,先前张峤还往外头放过消息,说拍下木棉的商人将东西送给楚溪侯,求得一个治疗牲畜病症的药方。   而白殊此前并没有见过冯万川的干儿子,刚才能认出来,正是因为他又变装成了四海楼那晚的模样。   经白殊这么一说,孟大也回过味来,若有所思地看向南风馆,小声问:“是否要让人进去看看?”   白殊目光扫过众东宫卫:“算了,你们这样进去太招眼。”   全安阳城就没有不认得东宫卫服装的。   说完,白殊在脑内对小黑描述了下那个人刚才的样貌和服装,就伸手推开车门。   孟大猛地转头,再次变得紧张:“楚溪侯可比我等还招眼!”   白殊扑哧一笑:“我又没说我要进去。是小黑闹着要下车,我才给它开门。”   他话音刚落,孟大就见到一团小黑影从车里跳出来,沿着街边小步跑远,还引得一些孩子叫喊。   白殊把车门关上,拉回话题:“你派个人回去告诉冯总管一声吧,也说不定是冯总管有什么事派他来的,闹出误会就不好了。”   孟大点点头,指了一名东宫卫回去,又往黑猫跑走的方向看看:“您的猫不用管吗?”   白殊摆摆手:“没事,它玩够了会去找我。”   孟大想想,的确也见过好几次小猫自己跑出去玩。上回白殊临时夜宿青楼,这小猫都能找过去,该是真有灵性。   白殊没给孟大多想的时间,吩咐车夫继续往铺子去。   他的铺子当中最好的是东市的两间和西市的一间,此时顺便去看的便是东市那两间。   白殊挑着帘子远远看过去,见铺子前挤了不少人,就叫车夫停了车没再往前走,又点一名东宫卫上前去看情况。   没过一会儿,东宫卫回来禀道:“都是过来询问短工安排的,属下听着,人群里不少人说明日会过去看看。”   白殊点下头:“那便好,我还怕没人有兴趣。既然都顺利,就回府吧。”   今日一早白殊就雇了闲汉在各坊宣传自己要招短工,从明日起到应玄观和慈幼院做活,具体情形可以到他的铺子询问,再给各处铺子都安排人手讲解详情。现在他就是来看看有没有百姓响应。   此时孟大看那头已经有人发现了白殊的马车,还有些人转往这边来,连忙安排东宫卫都护到这一侧,让车夫赶紧走。   不过那边的百姓们并没有围上来,只是对着马车遥遥做揖。   白殊探身出车窗,对那边众人挥挥手。   *   冯万川今天非常忙碌,一直在安排做冬衣冬被的准备,尤其他还把最得力的干儿子派了出去,就不得不亲自处理所有事情。   好不容易忙过一阵,也到了谢煐该下朝回府的时候。他进屋洗把脸,换上一身干净的外袍,便匆匆赶去大门等着接人。   虽说谢煐也不是真离不开他,但冯万川十岁入宫跟着先皇后,十六岁随着谢煐搬到东宫,可以说是陪着小主人一路同甘共苦。因此,只要能抽得出空,他都会亲自伺候谢煐。   结果刚到前院,就被一名东宫卫拦住。   冯万川认出是守竹影院的,奇道:“你没有随楚溪侯出门?”   东宫卫向他详细说了刚才在南风馆前的情况,以及白殊的疑惑。   冯万川听得惊出一身冷汗,强作镇定道:“哦,是咱家有些不好暴露身份的私事,着急着让他去办,没想到让楚溪侯受惊了。回头你和楚溪侯说一声便是。”   东宫卫跟着吁口气:“这就好,楚溪侯也是怕有什么误会。”   冯万川看着东宫卫往竹影院去的背影,抬手擦擦额角,心里念叨着——没想到竟是这么不赶巧。而且,楚溪侯也太敏锐了,居然这都能让他察觉出不对来!等会儿可得先提醒殿下一声,万一楚溪侯提起,要能圆得过去。   可是,该找个什么借口好呢?他一个宦官,能有什么不好暴露的事要派人去南风馆啊……   冯总管的眉头拧成了个川字。   *   白殊下午议完事回到竹影院,看见小黑正在院子里晒太阳,旁边的食碗水碗都空了。   他走过去抱起小黑,又在院中软榻上躺下,带着它一块儿继续晒太阳。   吃午饭的时候小黑没回来,谢煐还问过一声。当时白殊已经得知是误会,不好说自己让小黑去偷听冯万川的私事,只随便找个借口搪塞过去。   现在白殊正犹豫着是否要探听秘密满足好奇心,小黑却先对他说:“太子真是太有心了。”   白殊一愣:“嗯?”   小黑:“那个人找了好几个小倌,详细询问他们头几次的感受,怎么样能不受伤,怎么样能舒服。从事前到事后,全都仔细记下来。他既然是太子心腹的心腹,这肯定是太子吩咐他去打听的吧,为你们以后做准备。”   白殊呆了片刻,终于反应过来,猛地抬手捂住嘴,却还是忍不住闷笑出声,惹得知雨和院中值守的小厮都莫名其妙地看向这边。   小黑晃着尾巴拍他:“你这个反应是不是有点不礼貌?”   白殊自顾自笑了好一会儿,才总算把强烈的笑意压下去,不过唇角还是扬着。   他抚着黑猫的背毛,在脑中感慨:“我没想到他居然对这种事也这么认真。”   感觉完全颠覆了先前那种心机狗的印象,就变得分外可爱起来。   小黑:“太子明显就是细心严谨的性格,做事情都谋定而后动。”   白殊无奈:“谋什么呀,我宁愿他冲动一点。”   不过,谢煐若不是如此谨慎又坚韧,恐怕也活不到现在。   这么一想,白殊又感觉心脏泛起点微微的疼痛。   他正独自品味着这种心疼他人的感受,就听小黑跟着惋惜:“我这里有好多教程,可惜太子看不到。”   感伤被打断,白殊还是忍不住好笑:“光纸上谈兵有什么用,这种事,重在实践。我又不怕痛,他那是仔细过头了。”   小黑启动自己的情感分析程序,得出金句:“可他怕你痛。”   是啊,太子怕他痛。   白殊伸手按上胸口,笑意慢慢沉淀,心中一片酸酸软软。   良久之后,他招手唤过知雨。   “重阳节时买的菊花酒是不是剩着一瓶?去找出来。”   他和谢煐是在船上过的重阳。在前一次停靠码头之时,谢煐特意让人先买了菊花酒、重阳糕,发给船上众人。   白殊记得当时剩着一瓶,谢煐见他爱喝,就给了他。   现在,是时候喝一回酒了。   *   这日晚间,谢煐泡过澡回到房里,拿起冯万川刚送来的小倌记录细看,一边在心中和昨晚看的话本对比。   看完一份,他眉头就打起结——果然,话本子太不靠谱,只会挑刺激人的东西写,幸好让人去问了真实情况。只是……真就避免不了要受伤?还是他们用的油膏不行?   谢煐刚拿起第二份,房门突然被敲响。   他抬眼看看,将东西反压在案台上,才唤声“进”。   只见小厮推开门,在白殊身旁伺候的知雨跨进门,躬身道:“郎君问殿下有没有空闲,想邀殿下过去喝酒。”   谢煐眉头还没解开:“他怎么会想起来喝酒,什么酒?”   知雨照着白殊教的说法道:“就是回京路上买的菊花酒,郎君想起还剩一瓶,就说早些喝掉,免得放坏了。殿下若是忙着,郎君便找孟卫士他们一块喝。”   谢煐当即眯了下眼,沉声道:“你回去同他说,我这就过去。”   知雨应过是,退出门去。   谢煐拿着案上那叠记录站起,走到隔壁书房,将东西收进装有先前那些话本的暗格里,才转身出门。   天上的下弦月洒下朦胧的光,小厮在前方打着灯笼。谢煐放眼望出去,前方几乎是黑漆漆一片。   上景宫里热闹的地方是后院的东宫卫驻扎地,前头这么宽敞的地方就住了两个主人,除了偏殿与竹影院明亮,其余地方都灯火稀疏,只有巡逻的东宫卫举着火把经过,才会划过一道流光。   从偏殿到竹影院有段距离,但对谢煐的脚程来说算不上多远。   只是,也不知为何,今晚的这段路却让他觉得格外地长,仿佛总也走不完。   他在昏暗中不断迈步,秋日的夜风就不断地拉扯着他,寒意一点点穿透衣物,浸入肌肤,涌向跳动的心,一层层裹上去。   直到前方终于有光破开黑暗,映入他眼中。   这一瞬间,谢煐感到自己渐渐变凉的心,好似立刻被那一室的光烘暖,胸口一下变得热烫。   作者有话要说: 第69章 甜蜜   白殊按自己的心意改造过屋子。   大煜的房屋很少设置室内门, 通常是下道帘子,或者摆扇屏风,就算隔开两间房, 旁人进内室前会先在帘子或屏风外唤一声。   但白殊作为更注重隐私的未来人,不太喜欢那样的设计,便让人给卧房、书房和浴室都加上拉门,倒是和谢煐那隔间有点像。   此时知雨为谢煐拉开白殊卧房的门,谢煐一脚踏进去,便觉一股温暖之气扑面而来。   房内还算明亮, 只是,透过淡红纱罩的烛火总带着点朦胧的意味。   平日的大案台已被撤掉, 换上一张宽敞的矮榻。榻上摆有一方小几,小几上则是一只酒壶、两只酒盏, 还有三碟糕点、两双筷子, 以及一盘葡萄, 个个果实又大又圆。   白殊斜椅着凭几, 笑盈盈地望过来。   也不知是不是那纱罩的缘故, 谢煐感觉他面上好似浮着点红意, 连平日里的淡色双唇都仿佛艳了一分,甚至那只抚着黑猫的手,指尖也带着些淡粉。   白殊穿着一身浅色的衣袍, 可谢煐此时竟是分不清那究竟是纯白, 还是原本就有极淡的红色。   白殊眉毛舒展,双眼微弯, 启唇笑道:“殿下来坐吧。你说不用吝惜炭, 我就烧起来了, 少穿件衣服轻省些。”   听到他出声, 谢煐才恍然回神,目光四下一扫,发现屋里的确摆着炭盆,难怪如此温暖。   谢煐脱下褙子交给知雨,还是觉得有些热,直到在榻上另一侧备下的凭几旁坐下,半开的窗户里吹进些许凉风,才感觉舒爽了。   白殊在怀中黑猫的背上轻轻一拍,黑猫便躬起身,轻巧地跃到地面,小跑出门,知雨又将门拉合上。   房中就只有他们二人。   白殊抬手拿起酒壶,给谢煐和自己的酒盏倒满,又换而举起酒盏:“殿下请。”   说完,也没等谢煐拿酒,他便收回手凑到唇边,仰头喝下半盏去。   谢煐同样端起酒盏,却道:“这菊花酒虽酒力微弱,你还是不宜多喝。”   白殊转眼看向他,唇角依然上扬着,声音里带着笑意:“反正就这一瓶,殿下不想我喝多,便自己多喝些。”   谢煐“嗯”一声,不急不徐地喝酒。   白殊没急着喝完,放下还剩一半的酒盏,举起双手伸个懒腰,又将原本曲着的双腿伸直。   谢煐的目光随着他的动作上下扫过,最后落在他伸出衣摆的脚上——白殊没穿袜子,直接光着两只脚。   白殊看他喝完酒,又拿起酒壶。   只是,谢煐就那样举着杯敛着眸,丝毫没察觉到白殊的动作。   白殊仿佛没察觉谢煐的目光,只靠向小几,轻声唤:“殿下,我给你倒酒。”   随后他就看到谢煐的睫毛猛地一颤,飞快地抬起,目光跟着扫来,眸中难得闪过一丝慌乱,又连忙借着递酒盏的动作掩饰。   白殊恍似未见,抬手给他倒满酒,一边与他闲聊:“春天时我酿过桃花酒,分过一些给殿下,殿下可还记得?”   谢煐应声“记得”,收回酒盏继续喝。不过,入口的是菊花酒,脑海里浮现出的,却是成婚那一晚两人喝的合卺酒。   那时冯万川问他要不要干脆给白殊换成水,免得白殊体弱受不住。他想着白殊分给自己的酒,觉得白殊既然酿了,应该是能喝一点,便吩咐冯万川用上那桃花酒。   想起那时情形,谢煐心头更暖一分,看向白殊道:“我让人寻几株桃树回来栽,明年你可再酿。”   白殊轻晃着手中酒盏:“不必那么麻烦,我也就是酿着玩。最近府里几棵桂花树都开了花,听冯总管说,可以让厨子做些桂花糕,我就准备让人收集些花酿酒。也不知道能不能酿成,若是能喝,到时再邀殿下来共饮。”   谢煐自然不会不答应。   两人用着糕点饮着酒,有一句没一句地随意闲聊着。   待白殊喝过四五盏,谢煐便不让他再喝。白殊于是放下酒盏,转而捏起葡萄,仔细地剥皮,不紧不慢地剥了好几个。   这葡萄是贡品,颗颗都成色上佳,皮薄肉厚水份足。   谢煐毕竟占着太子之位,贡品还是能分到少许。当时他想也未想,直接让人全送到了竹影院来。   现在他就看着白殊用水润的指头捏着晶莹的果肉,双唇微张,指尖轻巧地将葡萄推进口中……没过一会儿,又伸出舌舔舔被果肉沾湿的唇瓣。   谢煐喉头一滚,只觉一股干渴之意翻腾上来。他忙移开目光,给自己倒上酒,举盏一饮而尽。   清凉的酒液顺喉而下,才堪堪压下那干渴。   他放杯抬眼,却是正好看到白殊在吃第二颗葡萄。   这一次,白殊不仅是将果肉推进嘴里,还连手指都探进一些,双唇一合,便吮了下指尖。   谢煐顿觉一道心火轰地往上高蹿。他想转开视线,眼睛却好似不听使唤,目光就定在白殊脸上。   白殊若有所感地转眼看他,笑道:“这葡萄还行,殿下也吃啊。”   谢煐只见他嘴唇开开合合地说话,耳中充斥的却是自己强烈的心跳,白殊的声音都悠悠远远,听不真切。   白殊眨下眼,突然捏住一颗葡萄站起身,一边道:“对了,我忘了殿下进来后没洗过手,不方便吃水果。”   谢煐目光随着他移动,就见他迈过两步,走到自己面前蹲下,左手压在自己倚靠的凭几上。   “不如……”白殊笑得自然,说得更自然,“我喂殿下吃吧。”   谢煐慢了一拍才反应过来他说的是什么。也就在这时,白殊捏着葡萄的手已经伸到他面前,他的目光不由自主地落在白殊的手指上。   白殊凑近几分,说话的声音都有些轻悄:“殿下,张嘴呀。”   随即,谢煐感觉到水润的果肉贴在自己唇上,脑子里却浮现出刚才白殊吮着指尖的画面。   他不自觉地张开嘴,葡萄立刻滑进口中。   下一刻,那指尖点在他下唇上,如同要擦去果肉汁水似地抹了一下——有点像那一晚,他给白殊抹口脂的动作。   谢煐抬起眼去看白殊,却在他眼中看到眸色沉沉的自己。   白殊依旧笑着,轻声问:“甜吗?”   谢煐就这样注视着他,一边吃下葡萄:“很甜。”   白殊却是眨眨眼:“我不信,刚才我吃的明明带酸。难道只有殿下这颗是甜的?”   谢煐抬起手,穿过他垂下的黑发,轻轻抚上他后脑,声音沙哑:“那要怎么样你才会信?”   白殊将膝盖压到榻上,跪直起身,双手放在他肩头,向他倾身过去。   “那自然是……”白殊说话的气息吹拂过谢煐脸颊,“让我尝一尝,我才会信……”   话音未落,两人的唇瓣已是严实地贴在一处。   谢煐坐直身子,一手压着白殊的头,一手扶住他的腰,迎接他的吻。   起初白殊还能尝到葡萄的酸甜味,但很快,谢煐便反客为主,扶在他腰上的手转而按到他背上,将人越拥越紧,也越吻越深。   不知不觉间,白殊已是侧转着身坐下,完全靠到了谢煐怀里。   良久,两人才分开些许,平复气息。   白殊右手自谢煐肩上滑落,按在他左胸,感受着他胸腔中剧烈的心跳,仿佛自己的心跳也在和他同步。   谢煐收回托在白殊脑后的手,轻抚他泛起薄红的脸颊,又忍不住凑过去含住他下唇轻轻吮一下,才用喑哑的声音问:“尝出甜味了吗?”   白殊慢慢喘匀了气,伸舌舔舔刚才被吮过的地方,注视着谢煐的眼睛笑道:“甜的是殿下。”   刹时间,他就看见谢煐的眼中卷起了风暴。   白殊伸手捉住贴在自己脸上的那只手,用些力气往下拉。   谢煐顿时微微一颤,目光禁不住跟着移动。   白殊探身向前,舔在谢煐的唇上,说话声音也有些哑:“在北山教你的还记得吗?这回再教你些新的。”   谢煐微蹙起眉:“你……”   白殊轻笑着打断他:“你是不是偷偷问过杨大夫,他告诉你要等到十一月底?”   都不用谢煐回答,白殊看他表情就能知道果然是那样,于是凑到他耳边低语几句。   谢煐目光不断闪烁,终于深吸一口气,抱着白殊起身。   白殊伸手揽住他脖子,瞥一眼他通红的耳朵,忍不住在心中低笑——狼崽子都知道私底下看心得体验了,怎么听自己说还会害臊啊。   不过三四步的功夫,白殊很快被轻轻放在柔软的垫被上。   谢煐贴过来,伸手拨开他脸旁的乱发。   白殊笑着拉下他,继续在他的耳边低语。   ……   心跳慢慢平复,思绪渐渐回笼,白殊眼睛对上焦,第一件事便是先去瞪谢煐。   可惜,方才被逼出的些许泪水还含在眼眶里,他这一眼实在没有丝毫威力。   谢煐也是刚刚回神,见状还凑过来在他眼角亲了下。   白殊想伸手拧人,可惜身上虚着,没半分力气。最后只能挪动下脑袋,一口咬在谢煐下巴上,还使劲磨一磨牙。   谢煐被这点微痛刺回理智,低低地笑几下,沙哑着声在白殊耳边道:“你说的,一回。当然得等我。”   狼崽子举一反三的能力太强,白殊现在不想搭理他,清清嗓子回他一句:“殿下明日一早还要上朝,快些回去休息吧。”   谢煐只当没听见,柔声道:“我让人烧水,一起洗洗?”   白殊咬过人,心气平了点,舔舔那个浅浅的牙印,回道:“我先前就让小厨房里备着热水,你直接叫他们送到浴室。我身上没出汗,就不洗了,等会儿自己擦一下就行。”   他现在可不敢和狼崽子一块洗澡。   谢煐没强求,坐起身略收拾过,放下床边的幔帐,出门让人备热水,又让自己的小厮去取一套自己的替换衣物来。   白殊还懒洋洋地不想动弹,没过一会儿就看见幔帐外有人影过去,像是知雨,接着就听到收拾酒瓶碟子的声音。   随后谢煐揭帘子进来,手中拿着块冒着些许热气的帕子。他先拉起白殊的手,仔细地帮他擦过。   白殊给他弄得有些痒,轻笑道:“行了,我总得用肥皂洗过的。”   谢煐看他一眼,起身出去。片刻后再回来,手上变成两条帕子,一条湿的,一条干的。   白殊眼见他伸出手,头皮就是一炸,忙道:“不用……”   然而下一刻,谢煐的手和帕子就已经到了。   白殊顿觉面皮发烫,心中也是一阵麻痒,身体都不由自主地绷紧。明明先前他一直没觉得有什么,此时却是分外不好意思。而且,竟是又有些意动……   谢煐瞥过来一眼,道:“一回。忍着。”   白殊觉得他在报以前被自己撩的仇。   不过谢煐也没故意拖延,动作快速地轮流用两条帕子替他收拾好,又取来衣服给他换过,这才离开去浴室洗澡。   白殊略缓了缓,起身下床,挂起幔帐,让知雨舀着水给自己洗过手,再换水来洗漱。   等全收拾妥当,白殊再次躺回床上,拉过被子盖好,发现小黑也跑了回来,趴在床边垫子上。   白殊垂手摸摸小黑,就听见它问:“太子被你用过就扔了?”   他顺手在黑猫头上拍了下:“他在洗澡,看他一会儿赶不赶你出去。”   小黑甩下尾巴:“你说过的,他要是赶我,就让他自己出去。”   白殊拉好被子:“你们两个都出去,我一个人清静。”   恰好在这时,谢煐一身清爽地回来,发现黑猫在,还弯身揉揉它脑袋。   小黑戳白殊:“太子没赶我。”   白殊:“睡你的觉。”   谢煐听不到他们交谈,见白殊已经躺好,以为他睡着了,吹过烛火便轻手轻脚地上床,揭开被子躺进去,将人搂进怀里。   白殊刚才已经让人把炭盆端走,被子刚打开还没多少热气,现在谢煐就是个温暖的热源,他直接翻身靠上去。   谢煐在他眼皮上轻吻一下,满足地闭上眼睛。   没过多久,两人一猫就都进入梦乡。   谢煐在平日习惯的时候醒来,先是迷糊片刻,很快回想起昨晚情形,在黑暗里看看怀中的人,唇角不自觉地扬起。   他动作轻悄地起身下床,再给白殊掖好被子,确认他依旧睡得香甜,才披上外袍,压着脚步声走出门。   外间已经点起烛,冯万川高兴地候着,一见谢煐出来就赶紧上前要说吉祥话。   谢煐却是抬手制止,目光扫过冯万川准备好的朝服,压低着声说:“先换衣服,剩下的回偏殿再说,别吵着三郎。”   冯万川忙点点头,回身低声吩咐人先过去传话,备好热水和早膳,接着便伺候谢煐将朝服穿好。   两人出门往偏殿行去。   冯万川忍了片刻,还是没忍住,上前说一声“恭喜殿下”。   谢煐没应声,唇角却是翘着。   冯万川又道:“只是,殿下这样两边走太奔波,不如让楚溪侯搬过偏殿去?”   谢煐回道:“偏殿的房间你先收拾出来,三郎若想搬,就可随时搬。再放几套我的衣物到三郎这边,也问三郎要几套放到我那边,两头都方便。他若不想搬,我无非就是多走几步路,算不得什么事。”   冯万川连声应着,想了想,压低声音问:“不知那油膏殿下可满意?那东西不好弄,殿下若是觉得好,臣便让臣那干儿子时常盯着。”   谢煐却是沉默了,连嘴角都有些平缓。   冯万川察言观色,心中一惊——这莫非是昨晚没用上?不能吧,殿下明明那么怕楚溪侯受伤……   谢煐咳了一声,耳朵染上红色:“还没到要用的时候,你不懂……”   冯万川惊觉自己刚才说错话,忙附和:“是是,臣自然不懂这些个。”   谢煐回忆起昨晚看的小倌记录,想想五罐油膏的确不多,便道:“油膏是要多备些,不用怕使银子,最好能将方子买下来。”   冯万川看他依然心情很好,心中吁口气:“买方子怕是有些难……”   谢煐向来不会在这种小事上为难人,便回一句“也不用勉强”。   说话间,两人回到偏殿,冯万川赶忙张罗着伺候谢煐洗漱、梳头、用早饭,之后再将人送出门。   看着谢煐带领一众东宫卫上马,冯万川突然想起个事,凑上前问:“对了,九月二十九是齐国公生辰,这也没几天了,殿下是否要备礼?”   谢煐今日心情好,没计较听到这个厌恶的人,只道:“你和三郎商量吧,看他是个什么打算。”   说罢,他抬头看看竹影院的方向,才打马转向,在晨曦中向皇宫行去。   作者有话要说: 第70章 善名   白殊起得比平常稍晚些, 吃过了早饭,就召来吴敬书兄妹看他们的功课。   他给吴敬书补基础之时,偶然得知他妹妹吴敏娘也和其父学过算学, 只是没学多深。白殊便把吴敏娘也叫过来摸个底,发现她年纪不大却是极有天赋,干脆连她也一块给教上了。   吴敬书天赋在理化上,吴敏娘天赋在数学上,兄妹两人都还相当刻苦。白殊让小黑挑选整合了一套合适的教材,最近陆陆续续抄出来一些, 让他们能自己看书,教得更是省心。   今日白殊也是解答过他们的疑问, 又布置下新的作业,便放人回去自己琢磨。以吴敬书现在的进度, 要不了多久就可以让他正式接触延时装置的研究制作。   顾完这边, 白殊准备出门, 冯万川却在这时找了过来。   白殊一见到他, 就想起他为了替谢煐掩饰遣人去南风馆的事, 就把那不好听的往自己身上揽, 心下不由得感慨——冯总管不愧是忠仆,也是不容易。   冯万川同时在暗暗打量白殊,看白殊气色不错, 身子瞧着也没有不舒服的模样, 心中更是奇怪——殿下昨夜留宿竹影院,到底是个什么进展?   寒暄过两句, 冯万川先试探着问起白殊要不要搬去偏殿。   白殊脸上的笑僵了一瞬间, 随即若无其事地道:“我这边还有些事, 搬过去不太方便, 再过些时候吧。”   他一回就得休养十天,狼崽子又不好打发,真枪实弹之前还是远着点为好。   冯万川没敢劝,只照着谢煐说的,提了下两边都放几套替换衣物的事,就转而说起白泊的生辰。   “齐国公今年是五十整寿,想是要大办。刚还有家仆送了帖子来,请殿下与楚溪侯二十九那日晚间过府宴饮。咱家试探过几句,似是请了不少官员。”   白殊翻找下原身记忆中往年的情形,似乎原身只是简简单单地回家吃顿饭。   不过整寿想大办也正常,白殊便问:“殿下怎么说?”   冯万川恭敬地道:“咱家早晨时问过要不要备寿礼,殿下说一切由楚溪侯做主。”   白殊又问:“往常这种情况,都会备什么礼?”   冯万川有些为难:“除了圣上,殿下只给卫国公府备过寿礼。”   亲疏有别,卫国公那边当不了参考。   但白殊可不想专程给便宜爹花钱办寿礼。他想了想,问:“我与殿下成婚时收过一些摆件,那些东西能转送出去吗?”   冯万川笑道:“自是可以。这些人情礼物本也是大家相互送来送去,只要不直接送回上一家便成了。要不然,备一份礼便要花一次钱,这谁家都受不了啊。”   白殊戳小黑打开礼物记录看过,吩咐:“有一把玉如意,还有个象牙雕的葫芦,就这两样吧。”   冯万川暗暗惊叹白殊记忆力好,躬身应过是,又亲自送他上马车出门。   *   白殊先去了应玄观。   就白殊的观察,国师还是挺忧国忧民,只是大概有什么原因限制着,总得闭关不问世事。不过此前他为借应玄观在京中的影响力,去商议租用观中前院一段时间,倒是非常顺利,观中甚至不肯要钱。   白殊出门得晚,到得应玄观一看,弹棉花工作已经进行得热火朝天,腾腾腾的声音响成一片,空中飘飞着许多雪白的棉絮。   观中前院摆着众多长案,短工们两三人一组,都戴着面巾、背着工具在工作。一些扮成普通人的东宫卫穿梭其间,时不时指点一下那些短工。道士们还烧了水装在大木桶中提出来,招呼着人渴了便可过去喝。   白殊与孟大等人也戴上面巾,在前院稍稍转过一圈。   短工们今天是第一日上工干活,都认真着,竟也没人发现给他们开工钱的楚溪侯就从旁边走过。   白殊很快发现,虽然其中有一些青壮,但还是半大少年和有些年纪的老人居多,便将负责这里的大管事唤到一旁问问情况。   大管事殷勤地解释:“楚溪侯有所不知,这京城里的壮劳力基本都有正活儿,便是那些闲汉,靠着跑腿帮闲也能赚得不少,因此会来做这活的就多是老小。不过这才是头一日,等过两日消息在城郊传开,估摸着农闲的佃户们也会来做活,多攒些钱好过年。”   白殊点下头,又交待他:“看好场子,若有问题,或是有人找麻烦,随时可派人去上景宫寻我。如我不在,找冯总管或卫率也一样。”   大管事连声应着,笑道:“外头都知道这是给楚溪侯做活,做的东西也是要送往各地慈幼院的,是行大善事。而且应玄观还有国师在,谁那么想不开会来找麻烦。”   白殊也笑笑,让他忙去了,自己出门登上马车,又去往慈幼院。   大煜各地的慈幼院是官府开办,收留十五岁以下的孤儿,和五十岁以上的孤寡老人。官府每年拨些米和布,就是保证个饿不死的程度。有时一些富户也会接济一下,而有能力工作的孩子与老人都会尽量做一些活,多少是个补贴。   白殊先前捐肥皂的时候和慈幼院打过交道,这回又雇佣里面的孩子与老人给棉花摘棉籽。现在则租借慈幼院这片地方,招女工来此地做棉衣棉被。   安阳的慈幼院地方挺宽敞,马车刚靠近,就听见里面传出一片叽叽喳喳的嘈杂之声。   想着里面女人多,白殊觉得自己不好进去,干脆也没下车,只让人去把管事唤出来问情况。   负责制衣制被的几位管事,是从上景宫绣娘们当中挑出来的,白殊还提前给她们培训过流水线制作。   此时大管事嬷嬷高兴地对白殊禀道:“来的人比预想中的多!妾打听过,是邱家领的头,还有十几户人家一同发动亲朋好友。那么多娘子们都聚过来,那些犹豫的人家看着安心,便也过来了。”   白殊细问过,知是上次采选秀女一事中勇敢站出来自救的人家,心下颇为欣慰。   大管事又继续禀:“这流水线的确能让速度提升不少,现下已经制完要留给京中慈幼院的棉被了。大家都赞好,还有人问能不能买的。”   白殊笑道:“你和她们说,虽然这些东西不卖,不过若是她们家中想种棉花,我们可以免费提供种子。若真有人有意,你便登记下来交给我。”   大管事认真应下,白殊同样叮嘱她有麻烦随时回去找人,便让车夫转道回府。   看着马车走远,大管事口中念了声佛,心里暗道——楚溪侯如此心善,愿先帝先后在天有灵,保佑殿下与他平安吉祥。   她转回慈幼院,里面做活的女人们手下不停,却是立刻七嘴八舌地问她话。   “嬷嬷,刚才是谁过来了?”   “是不是楚溪侯?我瞧见东宫卫了!”   “哎呀,楚溪侯怎么不进来呢?”   大管事应道:“是楚溪侯来看看情况,他说这里面都是女子,他不方便进来。”   众人顿时议论开了。   “我听说楚溪侯长得可好看了,可惜都没能见过。”   “我见过我见过!真的就和仙人一样!”   “他和太子成婚时我去祝贺过,还扔过香囊!不过被太子拦下了,哈哈。”   “你们这些小娘子啊,就知道看脸,怎么不提提楚溪侯的善心。”   “是呀,不仅赠这么多冬衣冬被,他还花钱找人做活。只要做上两个月活,我家今年这个年可是好过多了。”   “我阿爹的药眼看要吃不上了,我正愁着,幸好楚溪侯这儿招人!”   “我家里供着楚溪侯和太子的长生牌位呢。要不是他们,我家闺女今年夏天就没了。”   大管事乐呵呵地听着众人夸白殊与谢煐,一边巡视过去,偶尔指点一下手生的娘子。   而那十几户人家的带头娘子们则是相互交换过眼色——她们没敢在家里明着给楚溪侯供长生牌,心中却都牢牢记着,只盼太子早一日登基,她们便能立刻摆上那长生牌位。   *   安阳府尹谢元简领着两名少尹下朝回来,立刻听得捕头来报应玄观与慈幼院的事。   协理民生之事的左少尹奇道:“这楚溪侯当真这般心善?招这么多人,得做多少东西啊,安阳的慈幼院用不上这么多吧。”   捕头细禀道:“卑职探听过,据说是要让刘家的商队沿途一路送过去。而且,除了现在这批,好像还托商队再从边疆运了一批过来,估摸着那些活能做一两个月。”   左少尹听得咋舌:“这么多?不是说他一直不得齐国公的宠吗?哪里来那么多钱做善事,别是太子在里面插了一手,要弄什么事吧!”   谢元简瞥他一眼,淡淡地道:“不就是做些衣服被褥,还是无偿往外送。就算背后真是太子给掏银钱,又能有什么事。”   左少尹捻着须沉吟:“若真只是这样,的确是积德行善……对了,那些木棉做的冬衣冬被怎么样?”   捕头办事仔细,被问到便能答上:“据说与丝绵比不差多少。卑职摸过,两者是挺像。”   谢元简又问过几句细节,叮嘱他这段时间多留意那两处地方,便让他退下。   左少尹道:“府君,若那木棉真这般好,是否该奏报陛下,在中原推广种植。如此一来,冬日里受冻的人也能少些。”   谢元简却是缓缓摇头:“安阳可是天子脚下,京中发生什么事,圣上岂会不知晓。圣上若有意,自会召你我问询;若无意,奏报也无用。”   左少尹想想也是,轻叹口气。   此时,一直没出声的右少尹突然道:“此番出面的虽是楚溪侯,可应玄观与慈幼院中的管事俱出自东宫,甚至连银钱也可能是东宫所出。如此一看,太子与楚溪侯的关系当是并不算差?”   左少尹一愣,想了想,问道:“有没有可能,楚溪侯是受到太子胁迫?”   右少尹却摇摇头:“太子若只需要楚溪侯的名义,直接对外宣称便是,根本用不着放楚溪侯出府。而且,上次楚溪侯救邱氏女之时,众目睽睽,那句‘上景宫会庇护人’真是出自他口,并没有东宫卫授意。”   “那楚溪侯当是能做些主……”左少尹思索着点点头,“不过,这又如何?圣上不就是要借楚溪侯拦下太子找岳家,至于他和太子之间,若是你死我活,圣上当然乐见其成,但即便风平浪静,圣上也不亏。”   右少尹沉默片刻,压低了声音:“你还记得年初时国师的谶语吗?楚溪侯与太子今年治好孟夏腹痛,治好青州疫情,如今又将为各地带去御寒性好的新衣被……”   左少尹细想了想,讶然道:“这……难道太子还真能……”   右少尹转向谢元简:“国师一脉出过两次谶语,都已应验。相传,得出谶语的下一年,国师会无力卜问。明年不知吉凶,府君或许要早做准备。”   谢元简微微眯起眼,抬手缓缓抚须——他是天子腹心,若明年真会有变,那他……   *   晚间,白殊洗漱好坐上床,刚抖开被子,就听到小黑说:“太子来了。”   他动作顿住,转头看向门。门很快被拉开,谢煐一边进门一边吩咐知雨端热水来洗漱。   白殊微微瞪眼:“殿下怎么过来了?”   谢煐神色自然地解着外袍,同时回道:“你不过去,那我自然是要过来的。”   白殊:“……”   他劝道:“殿下没必要这般两边跑。”   谢煐:“无妨,没几步路。若有事忙得晚,我也不会过来打扰你。”   白殊啧舌,戳小黑:“不是说这时代的贵族夫妻都是住不同院子,分房睡的吗?”   小黑甩甩尾巴:“太子很多地方都不符合这时代的贵族作风,你又不是不知道。”   这时知雨端进热水,伺候谢煐洗漱。   谢煐擦完脸,再抹过白殊用的面脂,散了发,吹灭烛火,走向床边。   白殊在心里叹口气,也不能真把人赶走,只得往床里挪一挪,让出位置。   谢煐揭开被正在躺进去,突然察觉腿上有熟悉的触感,低头一看,果然见到黑猫的金色眼睛在黑暗中看着自己。   小黑:“喵。”   谢煐弯身揉揉黑猫脑袋,问白殊:“它说什么?”   白殊挑眉:“它提醒你,我需要休息十天。”   谢煐失笑:“我自是记得,又不是为那个来的。”   他在床上躺好,拉上被子,用手背碰碰白殊的脸,便把人搂进怀中。   “你的小厮怎的都不知先用汤壶把被子烘暖。”   白殊靠着热源,舒服地闭上眼睛。   “还不至于就要先暖被子了,等再冷一点,知雨自然会做。”   谢煐轻拍着他后背,没再说话。   没过多久,白殊的意识便有些迷糊。   这时,他感觉到有气息抚过耳畔,随后就会听到谢煐的轻声。   “我住的那隔间,墙是专门砌的中空墙。到了冬日,烧火通烟,整间屋子都能暖起来,比用炭盆舒服,最适合你这般怕冷的人。”   白殊含糊地应他一句:“那不错啊,殿下好会享受。”   谢煐一下一下拍着他的背,如同在哄孩子,力道极轻,却相当舒服。   “待天再冷一些,你这边须点炭盆了,不如便搬过去吧。”   白殊听在耳里,唇角不由自主地扬起——熟悉的心机狗又回来了。   谢煐想了想,又道:“早些搬更好,通上烟暖和了,你在屋里能穿少些,轻省。”   白殊没睁眼,只嘟哝着抱怨:“你那边的浴室没我这的淋浴水箱。”   谢煐:“让人加一个便是。”   白殊忍不住睁开眼,果然看见谢煐在黑暗中注视着自己。   他低声笑道:“那就只剩最后一个问题了——小黑让你把隔音好好弄一下,不然我们会吵到它在外间睡觉。”   谢煐的表情有一瞬间的空白。   白殊乐得抬手捏了下他的脸,体贴地道:“我可以提供一份方案,你催一催,让人在两个月内改建完吧。”   作者有话要说: 第71章 隐忧   谢煐来了两三天, 白殊看他真只是每晚来当环保暖炉,也就随他开心。还让他干脆在这边洗澡,否则洗完澡再走夜路, 把热气都走散了。又命人在外间备上衣架、盆架、铜镜等物,省得谢煐总是一早起来还要回一趟偏殿。   到得二十九日,两人提前吃过晚饭,登车去往齐国公府。   白殊当然并不想去,但父子名份压着,表面功夫总得做一做。原本他只打算自己过去露一下脸, 但白泊疑似与伏龙教有牵扯,谢煐放心不下, 坚持要跟着。   对白泊的二次调查还没有反馈消息,白殊脑子里转着有关白泊的线索, 这才想起来问:“先前在青州抓的那人, 武凉县令的幕僚, 招了吗?”   谢煐回想片刻, 答道:“承认了他是伏龙教的人, 剩下的说辞和以前差不多, 任务只是盯着武凉县令,保证金矿与私兵的事不被发现。对于伏龙教,他透露的地方是在闽州的一处县城, 但也说那里只是分坛, 他并不知道总坛设在何处。”   白殊:“闽州?”   谢煐略微解释:“南边和岭南相邻,从青州顺黄河入海, 再南下便可到。那幕僚说他就是闽州人, 屡试不第, 被伏龙教招揽。他在教内接触过的人不多, 只比最底层教众强些,就做些记账之类的杂活。   “后来他被派往青州协助黄四,又被黄四安排到武凉县令身边。不过这些话必定是真假掺杂,甚至可能只有一分是真的。这人很能熬刑,要掏他脑子里的东西不容易。”   白殊奇道:“黄四当时自我了断得那么干脆,这人听起来却是求生意志很强烈?”   谢煐点下头:“所以我怀疑,他在教中应当有一定地位。要么,他笃定自己失踪后会有人设法寻找并营救。要么,他身上还藏着没有传出去的消息,让他不敢死。”   “你觉得,”白殊若有所思,“白泊有可能是伏龙教的人吗?查青莱两州的案子时,他主张将人犯全押回京,是否就是为了防止细查伏龙教?毕竟在京里查他还能掌控,在那边查就鞭长莫及了。”   谢煐轻点着车中小案台:“应当不完全是。白泊这十几年都手掌重权,若要扶持一个民间势力敛财,可以有很多更好的办法,不至于让伏龙教去勾结平王做走私。   “我更倾向他和伏龙教背后的人有关联。白泊顶替人有二十余年,伏龙教在青州走私八年,很可能伏龙教是后来发展起来。白泊对伏龙教,怕是没有多少控制力。”   “伏龙教……”白殊低声念着这名字,“他们难道是想造反?”   一听就是个危险名字。   谢煐续道:“他们对外估计还有另一个名字。而且,既然和祝五娘的村子接触过,大概和前朝有点关系。”   白殊眨下眼:“前朝皇室的人是都死完了吗?”   谢煐伸手握住白殊手腕,稍稍用力一拉。白殊没想到他突然有动作,被带得倒过去,整个人靠到谢煐怀中。   白殊也没挣扎,自己调整下姿势,似笑非笑地看向谢煐:“说话就说话,动手干什么。”   谢煐搂着人,在他耳边低语:“当年高祖皇帝围住京城,久攻不下,最后是前朝一位公主的驸马领人打开城门,迎高祖入京。高祖当时答应过,不杀他妻小。”   白殊有了点兴趣:“后来呢?”   谢煐:“那公主一家也知自己身份尴尬,一直在京里当富贵闲人。到了文宗朝,出过一次谋逆大案。当时案子被交给现今皇后之父,那时的御史中丞主审。   “文宗朝御史台不设御史大夫,以御史中丞为长。范中丞查到最后牵出几家前朝降将,连公主后人也一并被问斩。只是,才两年,那案子就被翻了。”   白殊目光闪烁一下,同样轻声问:“范中丞就是因为这事被罢免,天子也才娶到了范氏女?”   谢煐握着他的手轻轻捏一下手心:“范中丞当年的确查对了凶手,但也私自揣测上意、扩大清算范围,以为文宗要借此将前朝血脉彻底斩断……”   白殊给捏得痒痒,曲起手指回握,一边道:“若是按话本里的发展,这种时候,就会有那么一位天命之子逃过死劫,流亡民间,然后拉起势力回来报仇。伏龙教——原来还有两层意义。”   既表示要降龙,又表示自己是卧龙。   谢煐却是声音里透着冷意:“只要有需要,任何人都能成为那个‘天命之子’。”   白殊一叹:“白泊如今已是位极人臣,如果他真和前朝有牵扯,还想帮着前朝复辟,那对前朝皇室可真够忠心的。”   谢煐冷笑:“那边倒未必相信他忠诚,否则,也不会弄出个伏龙教来。”   白殊在他手心轻挠一下:“你说,若是我向天子暗示一下白泊和前朝余孽有关系……”   “不可!”谢煐立刻出声打断。   白殊没料到他的反应这么大,有些吃惊地侧过身看他。   谢煐面色凝重,双眉紧蹙:“天子年纪渐长,精力不济,此时遇到这种事,定是宁可错杀、不会放过。你是白泊嫡子,他若真对白泊动杀心,必然也不会放过你!”   白殊一愣,才反应过来,这个时代扯上谋反会诛族,一杀就要杀一大家子。   他微微皱眉:“那我们还得替白泊掩饰?”   谢煐握紧他的手,刚想说什么,马车却在此时停下。   外头卫率禀道:“殿下、楚溪侯,到齐国公府了。”   话题只能先中断。   谢煐低声道一句“回去再说”,便推开车门跳下去,又回身伸手来扶白殊。   白殊一边抱起黑猫,一边抓着他的手,低声问:“卫国公来吗?”   谢煐回道:“外祖父是三朝老臣,年纪又比白泊大,不来也不会失礼。”   也就是说,今晚没有白殊的熟人。   白殊抱着猫下了车,落后谢煐半步,一同走上齐国公府大门。拿着礼物的冯万川跟在他身后,卫率、孟大等一众东宫卫却只能去另开给随从的席面上坐,他们干脆不吃宴,全留在门外守着马车。   白泊是天子腹心、当朝重臣,来贺他寿诞的官员自然非常多。即便是那些没收到请帖的小官,也有不少人备了礼送来。此时门口便挤着许多人说吉祥话,众管事都忙着接待。   不过,自谢煐和白殊下车后,凡是发现他们的人都不自觉地闭上嘴,挡在他们前路上的人也纷纷向两旁避让,一边还要躬身行礼。   待谢煐踏进门槛,冯万川将礼物将与白家家仆,送进上一波客人的总管才赶忙迎出来,恭恭敬敬地将两人往里让。   白殊微垂头装着乖巧,在众人怪异的目光中被领到白泊面前。   白泊向谢煐拱手道:“太子殿下驾临,寒舍蓬荜生辉。”   谢煐没和他客气,淡淡地回道:“齐国公长寿。”   白殊同样跟了一句:“齐国公长寿。”   白泊笑容不改,仿佛丝毫没觉得不妥,只将谢煐往上首引过去。   谢煐看看上首两张单人案几,另一张摆位微偏向下,明显是白泊自己的,便道:“让人将孤的案几移到下首,孤今日是以晚辈身份来贺。”   这话一出,堂上气氛顿时有些怪异,听见的人都暗自将目光转到白殊身上。   白泊涵养极佳,只笑道:“太子为君,怎可坐下首。太子既愿抬举我家三郎,那便将三郎的案几搬到上首,与臣的同排吧。”   说罢,他向总管使个眼色,总管连忙转身叫家仆动手。   谢煐达到目的,也不计较在上首还是下首,等案几移好就和白殊坐过去。   他们两人特意挑了稍晚的时间来,坐下不久便正式开宴。   谢煐挥退两旁要伺候的婢女,只让冯万川留在身边。白殊趁着白泊说话,旁人的注意都在那头,悄悄倒点自己和谢煐的酒,又从两张案上的几盘菜上各夹一些拌了拌,让小黑检测过,才放心入口,没检测过的那些则是一点不沾筷。   白泊就坐在旁边,两人不方便说话,干脆只看歌舞熬时间,准备晚一些便走。   白府的席面摆满了屋中、廊下、前院,几轮歌舞后,客人们吃得差不多,开始拿着酒在席间走动交谈。也有不少人再次进屋给白泊贺寿,尤其是带着子侄来的,都想让小辈在这位重臣面前露露脸。   只是,谢煐冷冷地坐在一旁,也不是每个人都能无视他,弄得场面总有些不尴不尬。   白泊正和一位带儿子上来的客人聊着,还夸了那少年好几句,甚至扯下腰间玉佩当见面礼。   待客人高兴地退走,白泊略坐着喝过一盏,突然转向白殊,温声道:“三郎,重阳之时你不在京中,今日既回了家,便去祠堂给你母亲上柱香吧。”   这话合情合理,白殊没法拒绝,应过是站起身。   谢煐也跟着起身:“既是给先夫人上香,孤也该同去。”   白泊劝了两句没劝住,便也随他,只招过一名管事领人去祠堂。   祠堂位置偏,白殊等人跟着走出一段路,男女宾客两处席间的热闹之声就都远去了。   游廊上挂着一排的灯笼,还算亮堂。   白殊怀中的小黑突然耳朵动了动,走在他身侧的谢煐也暗暗上前半步。   紧接着,前头的管事就在拐角处差点撞上一个人影。   管事急退两步,才看清人:“哎呀,二郎怎么在这?”   前面过来那人是白殊的二哥。   白殊略一回想,刚才在席间只见白广出现过一阵,未见两名庶兄,大概是白泊不让他们去宴席。   此时白二挠挠头,憨憨一笑:“这边清净,我过来背书。”   他一抬头见到白殊与谢煐,吓一跳似地道:“三、三郎?你怎么会在这儿?那这位就是……太、太子殿下?”   他自顾自说完,才想起要行礼,赶紧弯身做揖。   管事道:“国公让楚溪侯来给先夫人上香。二郎快回屋去吧,天晚了,风凉。”   白二讷讷地应着声,小心翼翼地从白殊、谢煐和冯万川身旁走过。   管事目送他走远,才回身再次领路。   几人继续往前走。谢煐举起手摊开,手中有个小纸团——是刚才白二快和管事撞上时扔向白殊的,被他截住。   谢煐展开纸,和白殊一同就着游廊上的灯笼看,只见上面写着——祠堂里有杀手。   两人对视一眼。白殊将纸片再揉成团,给小黑叼着,在它背上轻轻一拍。   小黑悄无声息地跳下地,跃出游廊,很快消失在黑暗中。   此地距离祠堂已经不远,白殊停下脚步之时,前方都能看到祠堂的门。   管事走着走着感觉不对,回身见后方三人都停住,忙又返回来询问。   白殊看着他:“管事,我想问个事。”   管事陪笑道:“楚溪侯尽管问。”   白殊:“你说,齐国公到底是为什么要杀我呢?”   作者有话要说: 第72章 意图   白殊分外不解:“我难道不是齐国公亲子?应当不会吧, 我若非他亲子,他怎会这么多年不赶我出门,还让我母亲进他白家祠堂。可他既养了我这么久, 如今又为什么非杀我不可?”   那管事脸上的笑僵住,但随即又堆起更大的笑容,快速说道:“楚溪侯说的什么话,小人怎么听不明白?国公只是让您给先夫人上柱香,什么杀不杀的……”   白殊趁机试探:“方才齐国公还劝了殿下不用来,只是没劝住。这不就说明, 祠堂中那些杀手的首要目标是我。”   管事顿时脸色大变,目光不由自主地向祠堂瞥去。   白殊紧盯着他, 不给他反驳时间,又接着道:“我知道你们想推翻大煜, 恢复项周江山。可这和我有什么关系?你们刺杀天子便罢, 为何偏要来杀我?”   管家的表情先是震惊, 再转变为狰狞扭曲, 此时看着白殊的眼中都带上再明显不过的杀意。   这无异于承认了白殊刚才的话。   谢煐一手握住腰间佩剑, 一手隔着衣袖握住白殊手腕, 道声“走”,便拉着人转身往回走。   冯万川闪到一旁,待二人走过, 又紧跟在后方。   管事见再无法诱人往前, 立刻伸手指进嘴中,吹了个响亮的唿哨。   下一刻, 前方不远处的祠堂门立刻打开, 里面奔出六个蒙面人, 全拿着刀跑向这头。   谢煐回头瞥过, 松开白殊,一边低喝一声“跑”,一边抽剑退到最后方。   大煜有佩剑之风,但进到他人家中作客,通常都会在门口解剑。不过谢煐身为储君,只要不是进宫,他不愿解剑,旁人也无可耐何。   三人跑到拐角,谢煐突然纵身一跃,空中转身,背靠一根廊柱,站在可坐人的低矮围栏上。   游廊的宽度只能让两人并肩,六个蒙面人此时有四个跑在游廊外侧。   谢煐凝神细看,待他们追上来,先是将剑鞘掷向最外围那两人,阻他们一瞬,接着便挥剑向跑在前头的外侧两人扫去。   那两人眼看着都要往剑锋上撞,不得不举刀去挡。   谢煐这招却是虚招,剑身上扬,顺势抡往另一侧,劈向从游廊里跑来的两人。   趁着谢煐拦人,白殊提着衣袍尽力往回跑。还好休养过大半年,他也有些力气能跑一跑了,虽说跑不了多快。   白殊知道谢煐不可能将所有人都拦下,能争取下的每一秒钟都十分宝贵。也只有自己这边拉开距离,吸引几个追兵过来周旋,谢煐那头的压力才能减轻。   跑到游廊一处开口,白殊毫不犹豫地拐下光线不佳的园林内。但他心中有种预感,前方估计不会毫无准备。   果然,没一会儿他就远远看到,挂着灯笼的月亮门已经关上,两个蒙面人守在两侧。   白殊当即往假山花木里钻,并对身旁的冯万川道:“分开,他们的目标是我。”   冯万川一边跑,已经一边扯散自己头发,此时却急道:“楚溪侯将外袍脱给咱家!”   白殊侧身对他一笑:“不用,你找地方躲……”   然而,话音未落,白殊突然用力一推冯万川,同时自己错开一个角度向前扑去。   冯万川脚下不稳,跌倒之时,恍惚看见一柄匕首从白殊后方刺来。   若不是刚才白殊前扑得及时,那匕首必然会刺进他后背。而若不是他推开冯万川,没刺中他的匕首就必然会刺进冯万川前胸。   冯万川目光顺着握住匕首的手往上移,摔到地面的同时,终于看清了那人是谁——是刚才的管事,竟然悄无声息地追了上来!   管事没理会冯万川,一击不中又立刻转身撵上白殊,举起匕首就要往下刺。   在冯万川的视野里,白殊的身影几乎被管事遮挡住。他心中着急万分,顾不上摔倒的疼痛,撑着地面就要起身去救。   下一刻,他突然看见那边好似喷起一片血水,顿时心脏停跳、手脚冰凉。一时间都没有察觉——那管事还举着匕首,血会从哪里喷出来?   待冯万川勉强爬起身,只听那头叮的一响,管事手中的匕首滑落在地,整个人连退两步,便软倒下去,露出后面的白殊。   白殊右手中的匕首滴着血,他正抬起左手,用袖子擦拭喷到下巴和脖子的血,左边胸口也被染红一片。   冯万川呆愣过一瞬,才转着眼珠去看地上的管事。只见那管事一手按住被划开的喉咙,面上还维持着瞪眼的震惊模样,死不瞑目。   白殊甩了下匕首,又走上前弯下身,在管事身上将匕首擦干净。直起身后,他看向冯万川,温声道:“让冯总管受惊了。”   冯万川嘴巴开合几下,才找回自己的声音:“没、没有,幸好楚溪侯没事……”   此时,后方传来追兵的脚步声。   白殊再次叮嘱冯万川“躲好”,自己也跑向一处假山。   冯万川默默转向相反方向,找地方躲藏。   后方谢煐被四个蒙面人缠住,他绕着游廊柱子与栏杆,将其中两人的腿刺伤,就没再恋战,转身向回跑。   谢煐的速度比蒙面人快,甩下后方两人一小段距离,看见前方那两个蒙面人分散开,正在假山花木间搜索。趁着他们落单,他先冲向其中一人,提剑就刺。   另一人立刻跑过来想围攻,但谢煐剑法精妙,短短时间内就已杀死对手。剩下那人不得不单独面对他,不过后方两人很快赶了上来。   谢煐没逞强,绕着假山花木与三人游斗。   没多久,月亮门那突然传出一声巨响,紧接着就有一队人拿着火把奔向这边。   藏在暗处的白殊抬头望去,正是被小黑找来的东宫卫,而守着月亮门的蒙面人则已经不知所踪。   既有人冲进来,剩下的三个刺客马上撇下谢煐要跑,却被谢煐缠住一个。可惜,那人眼见着走不脱,干脆地自我了断。   白殊走出藏身处,靠向同样出来的冯万川,将手中的匕首塞到他手里,又脱下染血的氅衣,示意他穿上。   “刚才情急,冯总管没摔伤哪儿吧?”   “没没,咱家皮糙肉厚的,扛摔。”   冯万川一边答,一边心情复杂地伸手穿衣,看见谢煐走过来之时,握着匕首的手都有些颤抖。   谢煐和白殊相互打量过,都确认对方身上没大伤,便放下心。   卫率很快带着东宫卫跑到近前,谢煐向后方示意:“后头游廊上还有两个,孟大去。”   孟大立刻点出三个人,继续往里跑。   东宫卫过来了好一会儿,后方的白泊才带着白府总管和一些官员赶到,安阳府尹谢元简也在其中。   刚才这队东宫卫突然闯进白府,什么都不解释就往后院闯,口口声声有急事要找太子,把前院吓得一团乱。白泊试图让家仆拦人,但东宫卫都是实战经验丰富的精锐,片刻功夫便突破阻拦,随手抓个家仆逼他领路去祠堂。   白泊寿宴被扰,脸色阴沉地带着人跟来,但此时看见被东宫卫拖在一起的三具尸体,他的面色已是由铁青转为苍白。   他指着那些尸体问谢煐:“太子,这、这些人是谁?”   那三具尸体中除了一具是管事打扮,另两具都穿着夜行者衣衫,蒙面巾已被扯下。   白泊问过这句,似才想起来,面上露出关切:“太子可有受伤?三郎呢?”   谢煐冷着张脸看他演戏,淡淡道:“无碍。至于这些人,就要问齐国公了。为何你白府后院的祠堂里,会藏着要刺杀孤的刺客?”   “这……”白泊茫然地四下望望,“这臣也不知……总管,这是怎么回事?”   总管吓得全身都在抖,带着哭腔道:“小、小人也不知道啊……府里怎么会有这些人潜进来……”   谢煐心中腻味,直接转向谢元简道:“即使谢府尹在这,就让谢府尹查办吧,安阳府的事,本来也该谢府尹管。”   恰在这时,孟大带人抬回两个刺客,对谢煐禀道:“属下赶到及时,拦住了他们自尽,还有气。”   谢煐点个头:“交给谢府尹。”   他心知肚明——这两人没死,估计就是专程留下来为白泊撇清关系的,说不定又是“史更汉叛党”。   谢元简走上前看看,问道:“太子适才说,这些刺客是藏在祠堂里?”   谢煐便将先前情形简单说了下。不过他隐去了白二,以及白殊对管事的试探,只说白殊突然身体不适想返回,管事就叫出刺客。   谢元简转眼看看被冯万川扶住的白殊,以及冯万川脚边掉的匕首,和他零乱的头发、身上明显不合适的氅衣,心中觉得有些怪异。   冯万川见他打量自己,对他笑笑:“那些刺客不仅要杀殿下,还要杀楚溪侯,咱家刚才就扮成楚溪侯骗他们。对了,这管事也下了手,他是咱家杀的。”   谢元简点下头,心中更是诧异——看起来,太子对楚溪侯护得很紧,两人的关系或许真和外头传的不一样。   不过眼下重要的是刺客。他压下心中想法,转向白泊问:“齐国公,不知都有哪些人知道您今晚要让楚溪侯来给先夫人上香?”   白泊迟疑着说:“好像没几个吧……总管,你和谁说过吗?”   总管指指地上的管事,小声地道:“当时便是他向国公提过一句,说楚溪侯重阳没在,今日回来了可以祭祀先夫人,国公便让他备好香与供品。这不是什么大事。国公既吩咐他去办了,小人就没再和旁人说。”   谢煐不耐烦再看,反正这事怎么样都不可能会落在白泊头上,此时打断道:“谢府尹慢慢查,孤先回府了。”   白泊闻言要送,也被谢煐以查案为重拒绝。   谢煐带着白殊与东宫卫离开白府,回到宽敞的太子车驾上。   冯万川脱下白殊的氅衣,稍微打理下头发,坐到车夫身旁。他今晚受到点惊吓,现在走路怕要跟不上车,还是坐着为好。   车夫一抖缰,马车慢慢动起来。   车里的白殊给小黑顺了一把毛,再拿起案台上的水壶给自己和谢煐倒水。这太子车驾不仅外观宽敞豪华,连内里设施都做得十分精巧,案台里有个暗格,可以放炭火温着水。   喝过温热的水略缓一缓,白殊让小黑给谢煐扫描一回,确定只是受了些皮外伤,便拉开抽屉拿出酒精和干净的布巾。   “先消个毒,回府洗过澡再上药。”   谢煐盯着那酒精看了片刻,才背过身去。   白殊将他破损的衣物撕开一些,笑道:“这么浅的伤口,不多痛的,忍一忍。”   谢煐轻轻“嗯”一声。   背上一处,手臂上两处,腿上一处。白殊一边沾着酒精给他消毒,一边问:“那些杀手怎么样,会是白府的人吗?”   谢煐想了想,回道:“受过专门的训练,单一个比不过上次青州那个女杀手,但配合起来不好对付。这类人日常训练不能停,该是需要的时候才调人手来,平日不太可能在白府里当家仆,家仆里知道白泊来历的估计也不多,否则太容易暴露。”   白殊点头道:“那个管事就是普通人,不过杀意很强烈。白迁……我二哥,你感觉他是真想给我们报信,还是被安排的后手?”   谢煐沉吟着道:“如果我们真进入祠堂,要对付那六个人的确不容易。既然他们下了死手,白迁报信的事应当就不是特意安排。你找一日约他出来谈谈,我再看看。”   白殊应声“好”,又摸摸小黑:“不过,那么多人藏在里面,只要靠近祠堂大门,小黑肯定能听到,反正我们都是不可能进去的。”   “对了,”谢煐补充,“我感觉他们的招式,和春狩那次的刺客是差不多的路数。”   白殊:“我早就觉得那次的刺客和白泊或伏龙教有关。只是我不明白,他们要杀你还能理解,为什么后两次都针对我。”   谢煐握住他的手,看着他的眼睛道:“我猜测,可能是因为国师的谶语。他们既要复辟前朝,那形势越乱,对他们越有利。但若你我应了国师的谶语……他们自己可就能对上谶语当中的‘国之危难’之一。”   “白泊会信这个?”白殊狐疑,“他要会信,当初又怎么会把我的八字报上去,让我和你成婚。得把我藏起来,甚至直接杀掉最好吧。”   谢煐更用力地握紧他的手:“若是他一开始不信,后来又信了呢?今年我们的确做了几件大事。”   一开始不信,促成这桩婚事,是想挑起嘉禧帝与谢煐争斗,能逼得谢煐造反最好。后来信了,又着急着想破除谶语。   白殊却道:“可春狩之前我们还什么都没干……”   不过他尚未说完,两人就各自省悟,同声道:“气冲紫微!”   白殊顿时有些哭笑不得:“他竟然会被那些事吓到。”   谢煐眸光沉沉:“想复辟的人,对‘天命’之说都会特别在意。”   白殊接着分析:“所以他在春狩动手,不惜动用两颗安插在东宫卫里的钉子,想同时除掉我们。后来发现要杀你实在太难,就把主意打到我身上。反正只要我们两个随便死哪个,谶语都会被破。”   谢煐闭上眼睛深吸口气,再睁开眼,正色看着白殊:“白泊该死……可现在还不能对他动手。”   白殊不在意地笑笑:“我明白,天子那么看重他,要动他谈何容易。还是等到你上位,自然也就……”   只是,话说到一半,他突然消了音,面上表情渐渐转成惊诧,犹豫着道:“你……是想借……”   谢煐点下头。   白殊细想了想,问:“可是,能顺利吗?不会真搞得天下民不聊生吧。”   谢煐凝视着他:“会做两手准备。但我想试试。”   白殊回望他片刻,扬唇笑了:“那就试试。既然白泊那么怕应谶语,我们就来解解这个‘国之危难’。”   安阳府查齐国公府行刺太子案查了好几日,最后得出的结论果然不出谢煐所料,依旧是没有新意的“史更汉叛党余孽所为”。   和以前有所不同的是,这次“叛党余孽”不知道从哪里听说太子与楚溪侯气运相连,觉得楚溪侯更好下手,就设计套住了好赌的齐国公府管事,安排这么一出祠堂刺杀。   这“史更汉叛党”的名头一出来,朝中官员懂的都懂,谨小慎微如谢元简者,更是不会再查下去。   倒是嘉禧帝听闻之后,奇怪地问孙宦官:“太子与白三郎气运相连?”   孙宦官回道:“民间是有这样的传言,也不知道是打哪儿传出来的。”   嘉禧帝轻笑:“怎么连齐国公都信了吗?对自己儿子下手,他可真舍得。”   孙宦官低声道:“齐国公也是为了陛下。”   嘉禧帝哼了一声:“就是事办得不利索,没成功就罢了,还推到朕头上来。现在朝中官员都默认‘史更汉叛党’是朕授意的吧。”   孙宦官陪笑道:“哪儿能呢,叛党便是叛党,史笔都会那么记,和陛下又有何关系。”   嘉禧帝也没真生气,只是随意抱怨一句,最后还是夸道:“齐国公对朕还是忠心的。”   此事尘埃落定之后,白家二公子白迁每日都会到东市逛一逛,哪儿热闹人多,便往哪儿挤。   今日也是一样,他挤进一处杂耍摊子,正看得起劲,突然感觉身旁有人贴过来,在耳边低声说了句“薛酒”。   白迁恍似未觉,眼睛盯着前方杂耍人拍手叫好,还足足扔了好几枚赏钱,才退出来。   他和往常一样,又随意逛过几家铺子,最后进了卫国公府经营的薛家酒肆。这酒肆如今在京里名头很响,酒的种类也比最初多了不少,还能到内院雅间去品尝。   白迁表示要尝尝酒,掌柜便召来个伙计将他带往内院。   两人进到无人的内院深处,伙计直接领着白迁穿过和隔壁香露铺子相通的一道门,将人交给候在那里的知雨。   白迁见到白殊这个贴身小厮,心中才总算是松口气,赶忙跟着他上到二楼,终于见到白殊。   知雨退出去守着门。   白迁一看门关上,立刻走到白殊面前,撩袍就跪,满脸真切:“三郎!求你救救我们母子吧!”   白殊盯着白迁看过片刻,开口道:“二哥起来说话。”   他虽语气淡淡,却有种奇异的压迫感。白迁不敢相逼,站起身,又在白殊示意下落座。   白殊没兜圈子,直接道:“你先说说那晚是怎么回事。”   白迁理理思绪,慢慢道:“我其实从小就喜欢去祠堂里待,那里清静,从旁边的树上很容易就能进出。父亲寿诞的前一日,我也待在祠堂里,结果突然有人进来,我只好暂时躲藏。然后,就听到进来的父亲和总管说起安排杀手行刺的事……”   说到这,他脸色渐渐转为煞白:“当时他们分析了几种可能,最后决定,如果没成事,或是只有你出了事,罪名就让管事来背。但如果太子也被刺杀身亡,便会换成我‘被杀手灭口’……毕竟,太子遇刺这事太大,不扔一个亲生儿子出去,父亲有些摘不干净。”   白殊了然:“所以你来报信,也是为救自己。”   白迁白着脸点头:“那一晚,其实也有人有意引我到祠堂那里。后来你也知道,回去的门早已被封,我同样被堵在那里面。一旦杀手成事,就会把我也‘灭口’,让我担上‘勾结叛党’的名头。”   白殊平静地看着他,问道:“你为什么不逃出安阳?”   白迁惨然一笑:“我娘还在国公府里,我不能扔下她自己逃,也不想委屈她和我过东躲西藏、提心吊胆的日子。”   白殊点点头,又问:“你想我如何救你?”   “我……”白迁小心地观察着他的神色,却什么都看不出来,只得忐忑地往下说,“你的活路在太子身上,我也……”   他一咬牙,再次起身跪下:“我不多求,只求太子日后能让我改名换姓,留我母子两条命。现下旦有差遣,我莫敢不从!”   白殊还是那句“二哥起来”。   白迁心中惴惴,却不敢违抗,起身坐下。   白殊对他莞尔一笑:“既如此,你先探一探,齐国公是否有意和高家结亲。”   白迁一愣:“高家?”   白殊点头:“淑妃母亲的娘家。寿宴那晚,齐国公对高家的小公子很夸赞,还特意摘了腰间玉佩相赠。我看那小公子也就十五六,配白缨儿该是正好。”   白迁干脆地点点头:“行,我回去打听。可是,要怎么告知你?”   白殊道:“依旧到薛家酒肆,告知今日领你过来的那个伙计便可。”   白迁寻思着道:“好,那一会儿我买些酒回去。以后也常来买酒,便不会显得突兀。”   白殊续道:“可以。我叮嘱过他,不会收你银子。你若是银钱不凑手,也可和他说,他会给你一些。”   白迁不好意思地笑笑——赵夫人治家,他和他娘手里的确没多少钱。   正事说完,白殊端起参汤,垂眼慢慢饮。   白迁有些欲言又止,不过最终还是没说什么,直接起身告辞。他也知道,至少得过了考验,才有可能见到太子。   待白迁离开,门重新关好,谢煐从屋内屏风后走出,在白殊身旁落座。   白殊转眼看向他:“如何?”   谢煐点下头:“不能指望他打探消息,却也可以佐证一二。若是最后证实他的确与齐国公之事无关,给他母子二人一条生路也未尝不可。”   说着,他便拉起白殊的手捏一捏:“你不是一向欣赏有勇气自救的人。”   白殊垂眼瞥了下,也没收回手,只在心中好笑——太子最近拉手的小动作越来越多,怎么却连主动亲一下自己都不会。难道在他的认知中,没有后续就不能亲了吗?   谢煐见白殊未抽手,越发捏得放肆,面上却是一本正经地道:“我还未曾问过你,对如今的齐国公夫人是什么打算?以前你说自己复仇,好似也不见你动作。”   “哦。”白殊就当他是给自己按摩手了,端起参汤边喝边道,“一般来说,我喜欢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不过她给我下毒十年也没毒死我,我也没兴趣慢慢毒她。   “那最好的复仇方式,就是粉碎她的最大希望。她对付我,无非就是为了让白广能袭国公爵。但白泊一倒,她们母子都得受牵连,我很期待看到她那时的模样。所以,帮殿下,就是在给我自己复仇。”   说到这儿,白殊突然蹙下眉:“对了,她娘好像是公主啊,那是不是能保住她?”   谢煐看着他,意味深长地道:“保不住她儿子。”   白殊唇角微扬,收拢手指回握住谢煐。   作者有话要说: 第73章 意外   十月中, 虽已入冬,白日的阳光却还很温暖。   白缨儿坐在花园里绣荷包,这个荷包她是要送给心上人的。   自从平王被关在府中, 他的妻小自然也无法出门,是以白缨儿已经有一个多月没有见过心上人了。不过眼看千秋节要到来,她感觉在那天应该能见得到人,圣上总该让儿子孙子去给自己贺寿吧。   只是,想起了人,她下针的速度就越来越慢, 最后甚至停下动作,双眼发直地看着荷包出神。   白缨儿回忆起前两日, 自己也是在绣荷包,突然就被赵夫人叫过去, 和高家夫人见礼说话。高家夫人一个劲地夸她, 临走时还送给她一套头面, 她想推辞, 赵夫人却先道谢收下。   过后, 白缨儿和赵夫人抱怨:“娘, 你为什么要收,我根本不想要!”   赵夫人淡淡地道:“你不是想打一套头面,搭配穿去千秋宴的衣裳。我看这套就挺合适。”   白缨儿心里隐隐有些慌:“可我不喜欢。”   赵夫人抬眼看向她, 干脆和她敞开了说:“我知道你担心什么, 这边也未必就能成。但不管成与不成,你都不用想着平王家那小子, 他是绝对不可能的。”   白缨儿心头一沉, 手中拧着帕子, 争辩道:“为什么不可能?那高家不过是沾着姻亲范家的光, 和圣上的长孙怎么能比!”   赵夫人重重放下茶盏:“别的且不说,如今白殊和太子是一家,你就与平王是同辈,都长那小子一辈了。”   白缨儿听得瞪起眼:“这……白殊那桩婚事怎么能作数?”   “三书六礼都走过,怎么不作数。”赵夫人说完,又温声安慰她,“好了,你转过年也才十三,不会让你这么早出嫁的。”   虽说不会这么早嫁,但若定下亲,除非出现大变故,一般轻易也不会再更改。   白缨儿越想越烦闷,干脆将荷包放回婢女手上的针线盒,决定再去找赵夫人好好说说。总之不能先定亲,拖下去说不定会有转机。   她穿过花园,走进赵夫人的院子,路上看见白泊的一个妾急匆匆往外走,看着就形迹可疑。   白缨儿张嘴就喊:“郭氏,你来这儿做什么?”   郭氏抬头见是她,稍定定神行个礼,堆起笑道:“是大娘呀。妾想和夫人说说二郎的婚事,这眼看翻过年他都要二十五了……不过方才妾见国公进去,也就不便打扰,只好待下次再来。”   白缨儿一愣:“国公在里面?”   郭氏轻点下头,又行个礼,匆匆离去。   白缨儿突然没来由地感到心慌。她想了想,吩咐婢女在外等着,自己没直接进屋,而是绕到屋后,猫着腰从窗户下小心通过,走向赵夫人通常与人说话的那间房。   刚靠近,她就听到里头赵夫人的声音在说:“国公刚才说的可当真?只要定下高家与大娘的亲事,就奏请圣上让四郎袭爵?”   白缨儿猛地捂住嘴,努力咽下涌到喉咙口的惊呼。   接着响起的是白泊的声音:“不错,这亲事就有劳夫人费心。”   赵夫人没有犹豫多久,很快回道:“儿女亲事本也该是妾来操心,国公便放心吧。”   再后面的话,白缨儿已经听不入耳。她得费尽全身力气,才能克制住自己不哭出声来。   十月二十一日,大理寺少卿关于青莱两州走私大案的奏章送回朝中。奏章上有同往的刑部员外郎及监察御史的署名,表明此为三司使共同审理之结果。   奏章在早朝上念出,听得殿中官员俱是心思浮动。此事涉及官员众多,还全是肥差,这一下空缺出来,过后必然又是一番各显神通的争抢。   嘉禧帝垂着眼问:“大理寺、刑部、御史台,可有异议?若无异议,便回复那头定案行刑吧。”   三方均无异议,只大理寺卿问道:“不知对平王该如何处置?”   嘉禧帝懒懒地道:“平王也是受下面人蒙蔽,让他将该补的税钱补齐,降为……平川王,就不用再关着了。”   他一锤定音,群臣皆听得出这是在回护儿子,也没人不识趣地出来反对。   自四月青州出现灾情至今,前后经过半年之久,此事终于落下帷幕。   过得几日,宁王进宫见了皇后。   皇后将人挥退,殿中只留下她的心腹女官,以及那个总咳嗽的老嬷嬷。   宁王先说过最近外头的一些消息,然后叹了口气。   “我刚刚得知,当时在青州剿匪的不仅有武威军和鹰扬卫,东宫卫也参与了,太子却不在场。可惜,消息来得太晚,又有走私大案在前,现在再参太子恐怕没什么效果。”   皇后和女官听得有点不明不白,老嬷嬷却道:“二郎不必耿耿于怀。既然是三方一同行动,想必武威将军、鹰扬督尉都与太子有过协定,便是参太子一本也没什么大用,他们二人完全可以说是向太子借了兵。”   宁王瞥她一眼,哼了哼,没再多说,转个话锋抱怨:“陛下对皇贵妃也太宠了。我辛辛苦苦策划那次选秀,结果凤印还是没回到阿娘手上。”   皇后一愣:“什么选秀?”   她现在管不动人,连消息都跟着闭塞。   宁王四下望望,确定安全,便压低声音略略讲过一遍。   最后,他还有些愤愤:“对陛下而言,皇贵妃都安排上杀手了,陛下竟然连她的位份都没降,关着人也是称病。要真抖出行刺之事,都足以将她打入冷宫了吧。”   皇后争宠了半辈子都没争过,早已心灰意冷,此时只是冷冷一笑:“彭氏那愚妇总有一日……”   老嬷嬷却顾不上许多,满脸凝重地打断她道:“不,陛下绝对没有相信杀手是皇贵妃安排的!”   另三人都错愕地看着她。   老嬷嬷又细想想,再次肯定地道:“陛下一定看穿了二郎的布置,可他没有发作……应当是不想暴露儿子之间兄弟相残的事,太伤他脸面。二郎,你近日一定要小心行事,丝毫错都不可犯。否则,陛下定会借题发挥,将那次压下的火一并发出来。”   宁王却是听得拉下脸,淡淡地道:“嬷嬷,我在外头,还能不比你清楚?你可别仗着自己年纪大,就总想管教我。”   皇后蹙起眉,轻斥他一声:“二郎!”   老嬷嬷没在意,只继续道:“二郎刚才还说,齐国公有和高家联姻的意思。齐国公一向不偏不倚,可他先是推出淑妃,又和高家亲近,很可能是要扶持肃王,不可不防。”   宁王嗤笑道:“我倒觉得,齐国公这是拐弯抹角地向我卖好吧。朝野内外谁不知道五郎是个纨绔,就只会吃喝玩乐。”   老嬷嬷看看他,闭上嘴没再说话。   宁王见皇后眉头紧锁,面带责备,才勉强回道:“知道了,我会注意的。”   白殊的生活并未受到刺杀的影响,他还是每日该干什么干什么,偶尔出门就照例带上二十名东宫卫,要当街刺杀他可不容易。   先前收的那一大批棉花已经制作得差不多,不过边疆的商队陆续抵京,又给带来新货,应玄观和慈幼院的活一直没有停。   这些商队来得比白殊预想中的快,一是因为谢煐开出的收购价不低,二也有千秋节的缘故。众羁縻州的刺史们都要遣人来京贺寿,有些甚至自己亲自过来。而商队又是刺史召集的,跟着同行,路上都比平常顺利不少。   对于制出的冬衣冬被,白殊准备今年先沿着两条水路往下游送,那些地区都合适种植棉花。   他早先已经写信送往青州给五娘子,也收到了回复。五娘子的商队将于十一月入京,带上那些冬衣冬被顺黄河折返,一路将东西送出去。同时也能让吴敬书兄妹与第一批人员混进商队中出京,去往青淄县进行下一步的研究制作。   南边这条线可以稍晚一些,十二月再雇人跟着刘家商队从运河入长江、下江南。刘继思打着在千秋节推广那些奢侈品的念头,千秋节过后,待各地方官员将东西带回去一宣传,刘家商队正好跟在后面卖东西。   时间有些紧,白殊最近盯吴敬书兄妹的功课也就盯得紧些。   不过这两兄妹本身也很刻苦,还都有点研究狂人的倾向。尤其吴敏娘,白殊其实没有给她派任务,只让她协助吴敬书。她或许是因此而觉得自己没用,还不停给自己加功课,弄得白殊哭笑不得。   这一日下午,兄妹两人正在竹影院里讨论问题,白殊在旁边的软榻上抱着猫晒太阳,一边在脑内看花掉自己不少冤枉钱的小说,一边随时准备给他们做解答。   这时,家仆领着邱玉娘进来了。   白殊坐起身,让小厮给她搬张胡床来。   邱玉娘掏出两张图,有些忐忑地递给白殊:“这是镇纸的图样,楚溪侯先看看……”   白殊接过来细看。虽然都是他要的风格,不过标甲字的图中规中矩,标乙字的图却挺有新意。   他问:“随便哪张都可?”   邱玉娘不好意思地道:“我原先画的是乙字图,可是爷爷说,这样雕出来会立不稳。我们讨论了好久,都确定不了怎么改才好。所以,我只好又画了甲字图。”   白殊点点头,招手叫过在旁边用功的吴敏娘,吴敬书自然也跟过来。白殊将图递给两人,提过一些要点,便让两人去计算怎么样能让玉雕立稳。   两人新奇不已,拿着图回去讨论。白殊看邱玉娘好奇,便让她也去参与。   之后过了大半个时辰,三人高兴地拿着纸回来,给白殊看改过的图样。   白殊抱着小黑一同看,戳它问:“怎么样?”   小黑尽职尽责替他验证:“这样改可以的。”   白殊于是递回给邱玉娘:“就这样雕吧。”   邱玉娘应过是,又和吴家兄妹道别,开开心心地走了。   白殊转向两兄妹,温和地对吴敏娘道:“你看,你与你哥哥只是走不同的路,并不是没有实际用处。所以,不用焦虑,走下去就好。”   吴敏娘腼腆地笑笑,躲到了兄长身后。   有过这次小小的实践,兄妹两人积极性更大,直到天色变暗才返回隔壁院子。   白殊也回到房中,没多久谢煐便走了进来。   现下偏殿那边在加紧改造隔音设施,谢煐晚上干脆不再那边待,到吃饭时间便过竹影院来。   吃饭之时,他对白殊道:“和宁王私通的那个嫔妃,基本可以确定了。”   白殊双眼一亮:“怎么确定的?”   谢煐给他夹上菜,细说道:“送大理寺少卿的奏章回来的,是个武威军的小军官,子山发现他暗地里去找过宁王。而这个人,是后宫王美人的兄长。”   白殊不解:“确定是有王美人的关系在其中?不会是他和宁王有私交吗?”   谢煐摇头道:“朝中官员、尤其是像他这种和后宫有关系的,轻易不会和皇子皇孙接触。真有什么事,至少也会通过幕僚。可是那人直接找上宁王,说明他们两人有私交的事宁王甚至瞒着自己的幕僚。那唯一的原因,只有可能是王美人。”   “这可有意思了,好像王美人还挺受宠的。”白殊眨眨眼,“设法暗示一下天子?”   谢煐一笑:“我们不掺和。你和你二哥说一声,看他有没有办法透露给白泊知道。白泊既打算和高家联姻,必然是想扶一扶肃王,让局势更乱。何况天子现下正要找宁王错处,白泊一定会很乐意帮天子这个忙。”   白殊顿时跟着一笑:“行,那我们等着看戏便好。”   吃过晚饭,谢煐陪着白殊散了一会儿步,两人便各自做些自己的事。   白殊快速翻完一本小说,发现快到休息时间,就先去洗澡。   他让知雨帮忙将头发盘好,脱下外袍,只穿着中衣走进浴室。   浴室中有个淋浴用的水箱,小厮们已经往里装好温水。当初为了能不湿到头发地淋浴,可是费了白殊和小黑好一番功夫来设计。   此时白殊走到水箱下,刚要解中衣,突然听到谢煐在门外唤了声“三郎”。   紧接着,门就哗地被拉开。   白殊一愣,抬头看过去,只见谢煐也穿着中衣走进来,再反手将门拉上。   “呃……”白殊不明所以地看着他,“你要先洗吗?”   谢煐一边解着衣带一边走向白殊。衣服很快就敝开,随着他的走动,若隐若现地露出其下结实的肌肉。   白殊的视线不由自主地从谢煐脸上往下移。   谢煐走到他面前,伸手去解他的衣带,一边在他耳旁轻声道:“你上回不是说,站着会更好……”   一听这话,白殊原本黏在他腹肌上的目光猛地抬起,脸上也难得升起烫热感,甚至还有种腿部肌肉在颤抖的错觉。   别看谢煐平常只会拉个小手,一旦纯情开关关上,立刻会显露狼崽子本性。   上一回……白殊实在熬不住,胡乱拿个条件和狼崽子做交换,结果……   后来谢煐亲自给他涂了先前骑马之后涂的药。   当时情形在脑海中重播,待白殊回过神,他已经被谢煐搂在怀中,两人贴了个密密实实。   细碎的吻落在他眼角,一路到耳畔,热气随着喑哑的话音吹进耳里。   “站着,是这样?”   白殊只觉得那热气从耳中一直传向四肢百骸,原本发冷的身体刹那间就升了温。   他伸手揽上谢煐肩膀,仰头在谢煐下巴上咬一口。   “明知故问。”   谢煐垂眼看着他,凑过来在他唇上吮一下。   “这回,你想好用什么条件交换没?”   白殊不想回答,并继续咬谢煐的唇。   谢煐低声一笑,彻底吻住他。   作者有话要说: 第74章 升温   白殊今日又起晚了。   昨夜他最后几乎没法自己站稳, 全靠谢煐支撑着。后来谢煐唤人给浴池倒热水,又将他抱到屏风后,待水备好, 再抱他进池中帮着洗澡。幸好,倒是一直规规矩矩的。   当然,也可能是谢煐切换回坚韧模式,没让白殊察觉到异样。总之他被伺候得挺舒服,安安稳稳一觉到天亮。   此时白殊醒来,回想起昨夜, 不由得伸手按上右后腰——火凤胎记的位置。   洗澡之时,谢煐在那里摩挲了许久, 以至于他现在都有点那处皮肤还在发烫的错觉。   白殊正回味着,突然听到小黑说:“你还不起床?等下贺兰和他们就该过来了。”   经它一提醒, 白殊才想起, 昨天卫国公府有人来传消息, 说贺兰季南回来了。   刘道守在五月去了岭南的一个县上任, 贺兰季南跟过去推广曲辕犁。两头隔得远, 加上白殊他们随后又去青州待了三个月, 回到京中才看到贺兰季南遣人送回的两封信。   第一封说的是曲辕犁推广很顺利。这也不奇怪,毕竟有刘家的财力在支持。第二封是八月底送回的,言道他也同时起程离开岭南, 不过要取道闽州、转入江南看一看。这一看, 就到了此时方才进京。   而且,贺兰季南一回来就听说棉花的事, 准备今天去应玄观一观。白殊就让卫国公府的人回去传话, 让贺兰父子先过来, 再三人同往, 回来便在上景宫用午饭。   他的侯爵车架虽然比不上谢煐的太子车架宽敞,坐三个人还是宽松的。   想到这事,白殊也就不再赖床,摇铃让知雨送水进来洗漱。   等他用完早饭,正好贺兰父子到了,薛明芳也不出所料地跟着。白殊三人登了车,薛明芳果然是不乐意坐车,骑马跟在车旁。   白殊对贺兰季南笑道:“贺兰先生昨日刚回,车舟劳顿,怎么也不多休息几日。这冬衣冬被至少还得再制一个月,也不用着急去看。”   贺兰季南笑着摆下手:“一路坐船回来,还算好的。”   贺兰和跟着道:“阿爹就是急性子,都听说了,哪里还在家待得住。昨晚还拉着我讨论过织机呢。”   一行人说说笑笑到达应玄观,戴上面巾进去。   如今的应玄观前院比白殊头一次来时热闹许多,每日来做活的人都不少,短工们做熟手后速度也更加快。   看过一圈出来,三人回到车上,一边议论着一边返回上景宫。   暖阳正好,白殊还挂起窗帘,让阳光照进车中。   他倚着软枕,嘴里说着话,目光时不时随意地扫过车外。   突然,白殊直起身子,凑到车窗前看看,招呼外头的薛明芳道:“季贞,你看那边那人,是不是平王的儿子?”   薛明芳先更正白殊一句:“现在该叫平川王了。”   一边说,他一边转眼去细看,随后肯定地道:“是那小子。我记得他叫……谢浩。”   贺兰季南有些惊讶:“平王降成了郡王?”   贺兰和便同他简略说起前因后果。   车外的薛明芳又哼笑一声:“平川王不能人道的事传遍安阳,即使解了禁,他们家人也不怎么出来走动。何况,现下还要为该补的税钱发愁。”   白殊看着谢浩走进永乐坊里的高消费酒楼,说道:“他这可不像缺钱的样子啊。”   薛明芳嘲笑道:“打肿脸充胖子呗。先前他去的都是那种地方,如今一时半刻也拉不下脸去别处。我听说他家已经有意卖别院了,要是凑不够,说不定还得卖庄子。”   白殊想起先前提醒过刘继思留意平川王的别院,心中暗自记下回头要派个人去问问,看需不需要帮忙。   *   谢浩带着贴身小厮走进酒楼,直接让伙计领自己去了后院的独立厢房,报上好几样精致点心。   伙计静静听完,脸上堆起笑,语气却没有从前热络,只道:“小郎君,这厢房加上那些点心,一共得这个数……”他报出一个数字。   谢浩先是莫名其妙地看着他,片刻后才反应过来他是怕自己付不出钱,脸上腾地就涨红一片,怒道:“狗眼看人低的东西!我还能吃霸王餐不成!”   要不是这酒楼出名的口风严,他都想立刻转身便走。   伙计陪着笑,脚下却像是生了根,就是不离开。   谢浩羞愤无比,但也没办法,这酒楼背后的人是个宰相,自己的身份在这里根本不够看。   最后,他也只得让小厮先结好账,气道:“快些上!”   伙计收下钱,丝毫不恼,笑眯眯地回一句:“小郎君坐着,小人这就给您上茶和点心。”   谢浩没有坐,而是在厢房里来回踱起步。   如今他爹被降为郡王,他祖母又被关在后宫见不到,家中为筹钱补税忙得焦头烂额,处境倾刻间就变得艰难万分。   虽说他外祖父杜侍中让他们沉住气,别自乱阵脚。可他爹的身子治了一个多月也没起色,脾气越来越大,他实在是不能不怕。   思来想去,谢浩觉得还得另寻一个更强力的帮手才能安心。   而天子最倚重的齐国公,自然就是最好的选择,毕竟他现下有个优势——他爹只有他一个儿子,白缨儿又倾心于他。   以前他一直认定他爹能继位,而他爹好男风,他都没兄弟,就不想找太过强势的岳家。加上白缨儿的长相又不符合他喜好,他便一直对白缨儿若即若离。但如今……   只要娶到白缨儿,齐国公那个岳丈自然会尽力帮着他上位,让白缨儿的儿子当上太子。   为此,他托妹妹通过手帕交给白缨儿传了话,约她出来见面。   听闻齐国公有意将白缨儿许配给高家,他今日一定要打动对方才行。此时他便在心中反复推敲等下该说什么话。   没多久,伙计端来茶水和点心。又过一会儿,白缨儿带着婢女进来了。   谢浩让小厮出去守住门,自己带着温和的笑容请白缨儿入座,亲手给她倒茶,又介绍过点心,再和她慢慢叙旧。   白缨儿难得见到心上人,却是食不知味,心事重重。   那日偷听到父母谈话之后,她几次试探母亲,赵夫人都没有松口之意。她又去寻兄长白广,托他出面求情,却也被白广几番搪塞。   白广甚至反过来劝她,说自己和高家小公子接触过,对方很是不错。白缨儿只觉心下一片凄凉。她明白白广定然已经知道了能袭爵的消息,就要牺牲自己这个妹妹。   白缨儿一边在谢浩面前强颜欢笑,一边又暗自神伤,渐渐地便有些走神。   突然,她感觉右手被一片温暖包裹,抬头一看,发现谢浩竟然是用双手握住自己的手。   白缨儿猛然一惊,赶紧抽回手背在身后——这实在有些过了。   谢浩却是满眼真诚地看着她,温声道:“我说的都是真心话。”   白缨儿呆愣着:“啊?”   谢浩突地起身,随即单膝跪在白缨儿面前。   “大娘……缨儿!只要能娶到你,我谢浩发誓,此生再不会多看旁人一眼!”   白缨儿僵在座位里,泪水终是克制不住地滚出眼眶。   *   白殊和贺兰父子、薛明芳回到上景宫,直接去了宴客的殿中,又让人请来怀伤和张峤,一同聊着天等谢煐。   待谢煐也回府入座,摆上午饭,贺兰季南便开始讲起自己这一趟的收获。   他先赞过刘道守:“刘九郎思虑周全,行事成稳,不急不躁。假以时日,必成大器。”   接着却只是简单交待过曲辕犁的推广,便对谢煐说起了稻种。   “那良种最初来自南边几处小国,传进来后又经过改良培养。除了九郎所在的县,臣还去邻近几个县看过,据说岭南那边几乎都是种那种良种。福建也一样,种植此良种已有许多年。   “那稻种耐早耐涝,不择地,且高产,还早熟。江南的稻子四五月才熟,那边的稻种自种至收只需三月时间。我与九郎五月末到的,那里正在收早稻。六月种晚稻,我一直待到八月底收割,确定了收成才离开。”   连怀伤都听得颇为诧异:“我虽听说过南边能一年两熟,却没想到才三个月便能收。”   贺兰季南点头道:“当地人说,收完稻还能种豆肥地,总之地里一年到头不闲着。”   谢煐若有所思地道:“贺兰先生既特地去往江南,是否觉得江南也可种植那稻种?”   贺兰季南笑道:“臣的确有此想法,既然都出了门,就顺便拐去江南了解一下。气候、土地这些听着都挺合适,感觉可以尝试。”   谢煐便问冯万川:“在江南有庄子吗?”   冯万川回道:“有零星两三处。”   谢煐便对白殊道:“三郎写封信与你表兄,托他帮买些稻种吧,我派人过去运。”   白殊点头应下,却也有些奇怪:“殿下在江南还有庄子啊。”   冯万川笑道:“先帝龙潜之时喜爱各处走,凑巧有人出售就会顺手买下,因此各处都零星有一些,后来自然便传到殿下这里。”   田庄的话题很快掀过,众人又聊起其他。   直到吃过饭,将贺兰父子与薛明芳送走,怀伤与张峤也回了后院,谢煐才又和白殊重提这个。   “回头让冯万川将我手中产业都整理下,让你过过目。”   白殊有些好笑:“给我看这个干什么。”   谢煐:“你心里有个数,若有什么想法要实验的,有合适的地方便可直接用。”   白殊眨眨眼,取笑他一句:“殿下这是要展示你的嫁妆有多丰厚?”   谢煐瞥过一眼:“将来还有万里江山,够丰厚吗?”   白殊顿时忍不住笑出了声。   谢煐感觉耳朵有些发烫,岔开话题道:“我回来时接到信,葛西尔已经带队住进驿馆。明日休沐,他说明日过来拜访。”   提到那位西弗然的葛西尔首领,白殊就免不了想起他送来的那份独特贺仪,面色都有些微妙。   “我需要做什么准备,要不要备礼物?”   “不用,回礼那类东西,冯万川都会处理妥当。”   谢煐清清嗓子,又道:“我托他帮挑一匹温驯的好马,他这次一并带过来了。你有空时可先和马儿多亲近,下月我教你骑马。”   听他这么一提,白殊才想起,算算时间,自己的确差不多可以骑马了。   说话间两人回到竹影院——方才吃饭时议过事,下午不用再议,白殊也就回来午睡。   谢煐将白殊送进房,便要转身去偏殿书房,他中午不怎么歇晌。   白殊却突然伸出手,捏住他下巴微微掰过脸。   谢煐不解地看过来。   白殊凑上前,吻在他唇上,还探舌进去亲了好一会儿才分开。   谢煐双手扶住白殊的腰,眸色变暗:“昨晚才……”   白殊拍拍他肩头,笑道:“就想亲一口而已,没别的意思。你去忙吧。”   说完,转身拉开门走进内室。   谢煐伸手抹过自己唇瓣,眼中光芒闪闪烁烁。   作者有话要说:   良种参考的是占城稻   ------------------ 第75章 来客   休沐日, 上景宫同样会停午后议事。   这天白殊午睡起床,知雨端着水进来,同时道:“方才太子派人来说, 客人已经来了,郎君醒来便可到正殿去。”   白殊一愣:“既然贵客已到,怎么不叫醒我。”   知雨对他挤挤眼:“太子体恤郎君,特意交待了,等郎君自己醒来便行。也没多久,传话的人刚走一会儿。”   白殊抬手在知雨头上揉一把, 加快了洗漱的动作。   待他收拾利索,抱着小黑去到少用的正殿, 就见殿中放着不少礼物,客座上只有两名胡人共案而坐, 大概是随从都被带下去另行接待。   那两人都很年轻, 高鼻深目, 没留胡子, 穿着胡人常穿的翻领袍, 头发梳成发辨, 是京中很常见的胡人打扮。   面庞较黑的那个体格略高壮些,目测和谢煐差不多,竖起一只膝盖坐着, 姿态很是放松。另一人坐得端正点, 虽说个头稍矮,但估计也比白殊要高, 同样是宽肩窄腰的好身材。   两人听到白殊进殿的动静, 抬头看来, 又立刻站起身, 一同右手按左胸,弯腰向他行礼。   白殊抱着猫,只能欠身还礼,再走到谢煐身旁落座。   谢煐给他介绍:“他们是西弗然的首领葛西尔,以及祭司伊落。”   葛西尔咧嘴一笑,露出一口白牙,声音宏亮:“我去青州的那几个弟兄,多亏了楚溪侯救命。他们专程为你准备下一件狐裘斗篷,和一条狼皮褥子,托我们带过来感谢你。”   白殊笑着回道:“太客气了。不知扎巴将军他们可还好?”   葛西尔:“好得很。不过我和伊落都离开,他就得留家里守着,不能跟过来。”   旁边伊落接话道:“还要感谢楚溪侯赠给我们的那个方子,今年后头揉制出的那批皮子很好销,提了价也不愁卖。我们这一路过来,赚的比去年多了两倍有余。”   谢煐让小厮将那条狐裘斗篷挑出来拿给白殊,白殊伸手在赤红的柔软皮毛上抚过,一边寒暄:“能用得上就好。”   他雪白的手压在毛中,修长的手指有一下没一下地轻抚。   谢煐却突然伸手将白殊的手拉下,命小厮将斗篷拿去晾晒,再对白殊道:“他们一路过来带的东西多,顾不周全,先让人仔细打理下。”   说完,他的手也没放开,就这样继续牵着。   对面葛西尔看得微一挑眉,伊落却是恍似未见,继续道:“我们昨日进京,就听说楚溪侯备下冬衣冬被做善事,今日也去应玄观见识过一番。我瞧着那棉花真是好东西,能不能……”   谢煐却打断他道:“给你们都备了两身棉衣,还有十条棉被。我们手上的东西都有去处,没法卖。”   葛西尔啧下舌:“你就不能把话听完啊,我们又不是要买。是想问问,我们那儿能不能种这好东西!”   白殊旁观他们交谈,目光又转到祭司伊落身上,见他淡定地喝着茶,一副习以为常的模样。   看来,两边不止是“有些交情”,该是“交情颇好”才对。难怪那时谢煐会委托扎巴派人对平川王下手,丝毫不怕事情被透露出去。   既然谢煐和他们关系好,白殊也就拿出对朋友的态度,先细细问过武州的气候与水土,才点头道:“当是可以。你们先带些种子回去,回头我整理一本种植册子,种的时候可以参考着来。”   葛西尔端起茶盏遥敬一下:“楚溪侯爽快!”   白殊又道:“棉花还能纺纱织布,卫国公府里有新做的织机,也试织了一些成品。两位有没有兴趣?”   葛西尔和伊落对视一眼,立刻道:“明日我们就去卫国公府拜访!”   伊落却有些愁:“可那织机……”   谢煐道:“你们若觉得可以,马的钱我便用织机来付,明年派工匠过去给你们造。”   伊落想了想,觉得这样挺不错,便点头答应。   谢煐转头问白殊:“去看看马?”   他专程给自己准备的马,白殊自然不会拂他好意,笑着说“好”。   谢煐便让小厮去将马牵到后院东宫卫操练之地,和白殊一块起身出殿,葛西尔和伊落也跟在他们身后。   伊落靠近白殊,和他闲聊道:“先前说到册子,我们在附近几座城的书铺里都见到防治疫册子,听说是楚溪侯编写的。制作得还挺新奇,观看起来很方便。”   白殊笑道:“是啊,目前印得还不多,只能先往附近的书铺和医馆发。祭司若有兴趣,我送你一本。”   伊落忙摆下手:“我自己买了,路上也仔细看过,这次回去时便打算多买些肥皂备着。只是听说京中肥皂太好销,不太好买到,想麻烦楚溪侯帮忙牵牵线。”   白殊大方地道:“你们需要多少,直接报个数给冯总管就是了,我让表兄给你们留着。”   几人边走边聊,白殊看伊落的目光几次落在小黑身上,有些好笑地问他:“你要摸一摸吗?”   谢煐视线扫来,发现白殊说的是猫,才收起眸中利光。   伊落看白殊真不介意,便伸手轻轻摸了几下黑猫的小脑袋。   小黑蹭蹭他手心,“喵”了一声。   伊落很快收回手,问道:“它有名字吗?”   白殊刚想答,却被谢煐抢先一步:“黑王。”   伊落看着黑猫的亮金色圆眼,赞一声:“好名字。”   白殊眨下眼,嘴里没说话,脑内却在戳小黑:“太子什么时候给你取了新名字?”   小黑甩着尾巴:“就前不久。那天他听到你的小厮喊我吃东西,就吩咐他们以后都要叫我‘黑王’,还说‘黑王’才是我的名字,‘小黑’只是你喊的昵称。”   白殊挠挠它下巴:“听起来,你还挺满意这新名字。”   小黑歪过头蹭蹭他:“霸气。”   说话间几人便来到能跑马的训练地,白殊很快见到谢煐送给自己的那匹马。   高大、健壮又美丽,几乎全身雪白,只在额上有一簇红毛,如同传说中的天马。   白殊伸手过去,试探着摸它的长鬃毛。白马只是微微回头,大大的灵动眼睛看向白殊,却没有闪躲,仿佛只是好奇。   葛西尔在旁道:“它很喜欢你啊。”   白殊奇道:“怎么看出来的?”   伊落解释:“这匹马虽然温顺,但如果是它没兴趣的人摸它,它不会回头去看。”   这时,白马还稍稍侧过身,将马头往白殊怀里拱,弄得小黑都不得不跳到地上。   白殊哈哈笑着,轻轻揪揪白马的耳朵,又摸摸它额上的红毛。   谢煐见他高兴,便问:“要骑一骑吗?”   白殊点下头:“好呀。”   谢煐便命人取来笼头马鞍装好,先自己翻身上马,再将白殊抱到身前,随即轻扯缰绳,脚在马腹上微微一磕。   被训练得很好的白马便顺着缰绳转向,开始在场中小跑。   白马跑得极稳,白殊靠在谢煐怀中,不住地摸着它被风吹起的鬃毛,有些感慨地道:“这么好的马儿,跟着我是不是可惜了,我骑马的机会不会太多。它被留在京里,连跑的地方都没有吧。”   谢煐如以前那样揽着他的腰,侧头在他耳边道:“就当让它和我的马作个伴。马倌每日都会放府里的马出来跑一跑,隔几日也会带到城外庄子上去跑。”   说到这个,白殊突然好奇地问:“我听说你那匹黑马在马厩里可是一霸,都不爱和别的马玩。”   谢煐也伸手摸摸白马的鬃毛:“它嫌弃别的马笨。但这一匹,应该能和它玩在一起。”   站在场边的葛西尔抬眼望着,见谢煐仔细护住白殊的模样,和身旁的伊落低语道:“先前听说是被逼着成亲,现在看看,他们感情挺好的嘛。”   伊落回道:“楚溪侯那么大本事,太子会看重他不奇怪。”   葛西尔却露出一丝奇异的笑:“我倒觉得,说不定是我们送的新婚礼的功劳。”   不过他好一会儿都没听见自家祭司回应,转头一看,才发现伊落在看蹲坐在不远处的黑猫。   “怎么,你喜欢猫?”葛西尔有些奇怪,“那回去了我们也养一只。”   伊落收回目光,摇摇头:“我感觉那只猫很特别,又看不出是哪里特别。”   葛西尔闻言也看过去,却是完全没有特殊感觉。   白殊被谢煐带着跑了几圈马,才尽兴回来,重新将小黑抱起,返回前院。   回到正殿前,张峤、薛明芳和贺兰和也都过来了。两年前平叛时他们都在谢煐身边,自然与葛西尔、伊落都有交情。   仆役们搬来案椅,众人便在院中围坐着说话。厨子也带着人开始忙碌——谢煐早先吩咐过,今晚要弄个烤羊宴。   黄昏时分,烤肉与香料的味道飘散开。   厨子不断切下薄薄的羊肉片送往案上。薛明芳拍开一坛专程带过来的烈酒,给能喝的都满上。白殊则是拿出上次没喝完的菊花酒,自斟自饮。   众人围着院中篝火吃肉喝酒,除了白殊,其余人都不由得想起两年前的情形,气氛渐渐热烈。   到后来,葛西尔干脆拉着薛明芳一同跑到谢煐身旁,直接坐在地上,三个人划起拳来。   伊落也将白殊、张峤、贺兰和叫过去说话。   时间在笑闹间慢慢滑过。   趁着薛明芳起身更衣,喝得上头的葛西尔靠在谢煐坐椅的扶手上,悄声问他:“太子,我们给你的新婚礼不错吧?那套暖玉可费了我不少功夫去寻。”   谢煐瞥他一眼,没回话,只抬手喝酒。   葛西尔借着酒劲又道:“还有那本图册,可是我的珍藏。这我都送你了,够兄弟吧!当年我就是靠了它……我看楚溪侯是真挺弱,太子你可得好好琢磨图……”   趁着他边感叹边举酒盏,谢煐往他的手肘一托,弄得葛西尔灌下一大口,又呛得直咳,引得旁边四人都看过来好几眼。   薛明芳回来,换谢煐站起身,也去更衣。   路上,他将跟在身后的冯万川叫上前,低声交待了几句。   一顿露天烤羊宴吃了许久,众人才尽兴而散。   白殊和谢煐将贵客送出府,转身慢悠悠地走回竹影院。   小黑眼尖,对白殊说:“太子送给葛西尔他们的回礼中有个小箱子,应该就是当初他们给你们送结婚礼物的那个。”   白殊:“……”   难道是把那套玉势又送回去了?   葛西尔带着人在宵禁前回到驿馆。   随从们将东宫的回礼送到他和伊落的房里,伊落先去看那些棉衣棉被。   葛西尔这时才发现,礼物中有个贴着封条的小箱,奇怪地问:“这是什么?”   随从回道:“临走时那个总管捧来的,说楚溪侯很喜欢首领挑的马,所以太子特地多回一样礼,让首领和司祭亲自打开。”   待随从们都离开,葛西尔捧起那箱子左看右看:“怎么好像有点眼熟……”   伊落看完棉衣棉被,瞥过来一眼:“就是你拿来装贺仪给太子的那个箱吧。”   “啊?太子总不会没打开吧!不对,听他在青州知道史更汉消息的反应,他应该是看过密信了……”   葛西尔一把扯开封条,打开盖子,发现里面叠着几本书,还有两个小瓷罐。   他先拿出一本拉开,看着上面满满的字,顿时有些头疼,连忙招呼自家祭司。   “伊落,你来看看,这上头写的什么?”   伊落走过来,拿起他手上的书看过片刻,面色有些微妙:“南风话本,写得还很香艳……没想到太子竟会看这个。”   葛西尔啧一声,一边翻剩下的书一边抱怨:“我送他那么好的图册,他就送我一堆字?明知道我看字就头疼!”   确认过所有书都是话本,葛西尔没了兴趣,又拿起小瓷罐打开,发现里面是淡青色的油膏。   “咦?这不是你平常配的那个膏吗?我们用的那个……”   伊落放下书,拿过小瓷罐看看闻闻,点头道:“是那个。”   葛西尔嘿嘿一笑:“我就说他们肯定不是单纯地被逼成婚。”   伊落放下瓷罐,去一旁倒水洗漱,一边随口回道:“大煜人在那种事上都保守,你知道就行了,还是少在太子面前提起。”   他弯身洗好脸,直起身扯下盆架上的布巾擦拭。   柔软的布巾刚贴到脸上,他就感觉腰间一紧,后方的热气也随即笼罩上来。接着,手被抓着拉下,布巾被扯走,手中被塞进一样东西。   伊落低头一看,是刚才那个小瓷罐。   葛西尔凑到他耳边轻笑:“既然是太子特意回的礼,我们别辜负了,来试试和你配的究竟有没有不同。”   伊落稍稍侧回身:“你没喝醉?”   葛西尔大笑:“才那么点酒,哪里就能醉了。”   说罢,他直接弯身将人抱起,向着床榻走去。   作者有话要说: 第76章 冬至   嘉禧朝这十几年来, 十一月有两件盛事,一件是月底的千秋节,另一件则是冬至大节。   大煜一年当中会举办两次盛大隆重的大朝会, 分别在冬至与过年的元日。   而嘉禧帝的寿诞又正好同在十一月,因此十一月的京城非常热闹,准备这两件盛事的各官署也非常忙碌。   今年的冬至很早,在十一月初二。   淑妃于九月底被嘉禧帝安排了命妇们的相关事宜,虽然都有定例,但也年年有变化, 实际事务总是相当繁琐,尤其涉及人情世故。加之淑妃从未有过独当一面的经验, 手上又无凤印,名不正言不顺的, 做事实在艰难。   最终她焦头烂额地忙了近一个月, 才总算勉强赶在冬至前将所有事情顺理。   前段时日, 她母亲高夫人几次让人传话想见她, 淑妃都一直没空。这日总算得了空闲, 便将高夫人接进宫中说话。   高夫人与淑妃闲话过几句, 示意她屏退旁人,才与她说起正事:“你舅舅家里在和齐国公府谈九郎与白大娘的亲事,你知道吧?”   淑妃不太在意地顺口应道:“隐约听到一些风声, 已经说好了吗?”   高夫人点头:“差不多了。十二月有好日子, 先订下亲,过几年再成婚。”   淑妃:“那回头我寻摸些好东西备着, 在宫宴上见到白大娘便送与她。”   高夫人不作声地看着她。   淑妃被她看得有些莫名其妙:“怎么?”   高夫人在心中叹口气, 只得耐心地与她说道:“翻过年五郎就二十二了, 他的婚事你有什么打算, 相看好人家没有?”   “这个得看陛下。”淑妃不解,“皇子们的婚事全都是陛下安排的,我相看又没用。”   高夫人不赞同地道:“那你也得心中有点数,有机会便和圣上敲敲边鼓啊。”   淑妃更加莫名其妙:“陛下自有考量,我若说得不合适,反而会惹他不高兴,没必要。”   高夫人看她实在不开窍,只得把话挑明了说:“趁着圣上现下还没想法,咱们得给五郎荐个有力的岳家,将来也好和齐国公配合。”   淑妃把这话反复思索两遍,眼睛慢慢睁大:“娘的意思,是要五郎和宁王争?这……”   高夫人压低了声音:“这什么,你难道就没想过自己当太后?你和皇后虽然都姓范,可到底不是一个爹。如今既然有机会,为何不争一争!”   淑妃用手帕捂着嘴,垂下目光沉思。   高夫人继续劝道:“说起来,你兄弟又比皇后兄弟差在哪里,不都是进士出身。人家虽说外放,但都在江南当肥差,权力可大着,银钱随便捞。   “可你看看你兄弟,如今都还是朝会上没个座的官。不就是因为你爹不是嫡支,你也说不上话。当年皇后要找人帮着争宠,来家里讨了你去,这么多年她又帮过咱家什么?   “现下齐国公都看好五郎,你这个做亲娘的可不能糊涂。你想想,这段日子那些命妇们给你和五郎送的礼,能抵得上皇后给你的好几年赏赐了吧。你甘心回到过去吗?”   淑妃给她说得眼中渐渐燃起火,却还是犹豫道:“可是平川王和宁王都已经营日久……”   高夫人:“他们经营得再久,能有齐国公经营得深?如今皇贵妃被关,平川王被压,我们正好把宁王也往下拉一把,五郎不就突显出来了。”   说完,她凑到淑妃耳边,悄悄告诉她宁王与王美人私通之事。   淑妃满脸震惊:“这是真的?”   高夫人:“齐国公查出来的,那还能假。只要让圣上亲眼见一见,便是不能借此废后,也能让宁王降降爵!”   淑妃皱起眉:“可若是被查出来是我动的手脚……”   “这算什么动手脚,你只不过给宁王行个方便。若是他自己没那龌龊心思,又哪里会有事。”   高夫人安抚完,再压下最后一根稻草:“你想想皇后和宁王都是怎么使唤五郎的,难道你还想让你儿子受一辈子委屈吗?”   想到儿子从小就围着宁王打转,什么都得相让,淑妃的眼神终于慢慢变得坚定。   从前朝至大煜,冬至一直是仅次于元日的隆重节日。   冬至当日一大清早,天子会带领群臣在社稷坛祭祀,随后召开大朝会,再从午间开宴到傍晚方散。总之,一整天都不得闲。   白殊三更半夜就被谢煐唤起身,痛苦地束发戴冠,换上新做的棉袍官服,吃点东西便登车出门。   马车慢慢往内城而去,白殊在车里打了个盹,才总算清醒些许。不过今日带不了猫,他只得捧个手炉下车,谢煐又给他披上狐裘斗篷。   前几天一直在下不大不小的雪,今天倒是还好,至少雪停了。   谢煐身为储君,到得稍晚。两人一路从站在寒风中的官员们身边走过,白殊身上的狐裘真是分外扎眼,不知引来多少羡慕的目光。   谢煐被领路的小官员引到最前方位置上,而白殊如今是正经“太子夫婿”,只落后他半个身位,身边再无旁人。   两人刚站定,主持祭祀的太常寺卿便过来劝:“楚溪侯不可披着斗篷……”   谢煐打断他道:“到时辰自会让他去了,现下且还得等。若是他熬不到祭祀便晕倒,‘龙凤’缺一,你如何向天子交待?”   这“龙凤”还是嘉禧帝自己想起来提的,特意命太常寺设计一个让他俩同念祭文的环节。   原本祭文最好是主祭者亲自念,但嘉禧帝年纪大精力不济,又不愿将祭祀全交给谢煐代劳,就搞出这样的折中。   太常寺卿看看白殊的面色,也担心这个出名的病秧子撑不过去,只得默认他搞特殊。等吉时将近,才再次过来。   这回白殊主动解下斗篷,连手炉一起交给旁边的小官员。   厚实的斗篷一去,白殊都不由得打个寒颤。他目光扫过后方站了许久的众臣,还颇有些年纪大的,禁不住在心中感慨一句——这时代的官也不容易当。   嘉禧帝踩着最后的时间出现,肃穆的礼乐响起,祭祀开始。   白殊跟着太常寺卿的指示动。先是登上祭坛,与谢煐一人一句合念祭文。每次开口都免不了吃进一嘴冷风,他这才知道为什么嘉禧帝不愿亲自念。   祭文念完,呈给嘉禧帝焚烧,两人退回坛下,跟着指示不断重复跪拜与起身。最后所有人依次登坛,念着吉祥词插香。   吉祥词需要从拿到香起一直念到插好香为止,还不能重复。幸好白殊排在第三位,在将谢煐替他准备的那些话念完之前,他就插好了香。   即使整场祭祀时间算不上很长,但一套流程下来,白殊都感觉到了疲惫,主要也是今天实在起得太早。   幸好他沾谢煐的光,可以坐车去北辰宫。   两人一上车,谢煐立刻给白殊倒上一碗温着的参汤。白殊喝过几口暖暖身,又吃两口东西垫肚子,就靠着谢煐闭目养神。   谢煐搂好人,扯过狐裘给他盖上,再伸手摸摸他的脸,感觉还是凉,干脆用掌心给他暖着。   “等会儿进了含元殿就好了,里面暖和。”   白殊想着刚才那一大片官员,问道:“含元殿能站得下所有人吗?”   “当然不能,”谢煐道,“依品级来,低品的只能站外头,一路往殿前广场排。”   白殊嘀咕:“说着是隆重,但这也忒折腾人,幸好一年只有两次。”   谢煐笑道:“但是大朝会会赏赐东西。天子上位不正,为了笼络人心,赏赐还算丰厚,不少小官就等着这些赏赐过个好年。而且明日起还能休三日假,今日忍一忍也就过去了。”   白殊又问:“刚才好像没见葛西尔和伊落?大朝会他们来吗?”   谢煐面色有些微妙:“来。其实他们只需要参加元日的朝会便行,冬至的不来也无妨。但来了就会有赏赐,葛西尔说这便宜不能不占。而且他们住驿馆,收的费用也很少,所以每年都从十一月待到过元日。”   白殊听得低声一笑:“的确像他的作风。”   两人有一搭没一搭地聊着,直到马车抵达北辰宫,就不得不下车步行。   从嘉德门到含元殿,要穿过相当开阔的殿前广场。   白殊刚才念祭文吃了点冷风,这时虽然捧着手炉披着斗篷,走快了还是会时不时咳一声。   谢煐听得皱眉,不动声色地道:“回去让冯万川给你备些清息丹,你记得随身带一点。”   白殊愣了下,才想起这是二月时谢煐送给自己的药方,心中不由得有些暖。   只听谢煐又低声道:“待以后……你便能在宫内坐车或坐轿,不用再走。”   这个“以后”,自然是指谢煐入主北辰宫。   白殊笑笑没接话,心里念叨着也不知道自己能在宫里待多久。不过转念一想,好像也有皇帝会特赐功臣入宫可骑马坐轿,那自己应该能争取到一直保持这个待遇。   行到殿门前,白殊将斗篷与手炉交给跟来伺候的冯万川,自己随着谢煐迈进殿内。   含元殿很宽敞,而且殿门大开,两人一直走到御阶前的座位处,白殊才终于觉得暖和了。   大朝会对白殊而言非常无聊。先是鸿胪寺卿念了一卷他完全听不懂的圣谕,接着便是众官员分批次向天子行礼,天子则给出赏赐。   赏赐的确颇为丰富,而且是衣服、鞋袜、面脂、笔墨纸张等等实用物品,甚至还有一些钱。京城物价高,这一批赏赐对清水衙门的小官员们来说,算得上是一笔“年终奖”。   白殊昏昏欲睡地熬过大朝会,继续跟着谢煐转到御花园参加宫宴。   路上他凑到谢煐身边低声道:“刚才我偷偷看过一眼,天子脸色也不怎么好。如果今晚他病倒,就有意思了。”   谢煐意味深长地回他:“若是今晚病倒,那可说不清是因为什么。”   宁王私通嫔妃的消息,他们早已透露给了白泊。如若白泊想动手,今日宫宴就是最好的机会。   白殊暗暗瞥一眼走在远处的宁王,可惜看不清他的脸。   冬日的宫宴没再露天摆,而是选在一处殿宇,室内与廊下都设有案台,廊下还扯了幔帐挡风。不过依旧是男女宾客分席,命妇们在另一处殿宇。   戏班子在搭起的高台上唱开戏。   嘉禧帝坐在二楼一间大暖阁中,居高临下地看下去,皇子们和一些心腹近臣都被他叫到身边作陪。   谢煐不想陪他,上前奏请自己身体不适,想另寻一间房休息。这举动不算多突兀,往年嘉禧帝也要休息,不会让人陪多久,现在谢煐只是主动提前离开而已。   嘉禧帝撩起眼皮看看他,倒是没有刁难,估计也不想谢煐在跟前扫兴。   谢煐带着白殊和冯万川另寻了间离得远的小房,等小宦官送上吃食,便将伺候的宫人都遣走,关上门窗,连戏也不看。   小黑在马车里没能跟进来,白殊不放心吃宫中的东西。冯万川从随身小包袱中拿出自备的肉饼干粮,在炭盆上给两人烤热。谢煐也掏出两个茶盏,取来水囊倒出些水,凑过去温一下,再递给白殊。   白殊将就吃喝过,便解下外袍,往旁边的软榻上一躺,盖着狐裘斗篷补眠。   也不知睡了多久,等他醒来,发现自己竟窝在谢煐怀中。难怪暖和得紧,睡得舒舒服服。   白殊坐起身伸个懒腰,问道:“我睡了多久?”   谢煐跟着坐起,给他拢住斗篷,免得热气散了:“没多久,和你平常午睡时间差不多。”   这时,门吱呀一声打开。白殊转头看去,发现是冯万川小心翼翼地进来。   见他已醒,冯万川恢复正常动作关好门,面上透着些许期待:“臣仔细找了一圈,都没在殿中见到宁王。”   作者有话要说: 第77章 祥瑞   嘉禧帝让儿子们与心腹重臣陪着用过饭, 便让人散去,他也换一间卧房要睡一觉。   岁月不饶人,近几年他明显感觉到精力在不断变差, 如冬至这种祭祀连着大朝会的时候尤为明显,后半日的宫宴就像是旁人的热闹,他疲惫得连听戏看舞的兴致都提不起来。   感受到自己逐渐老去并不是什么愉快的事,嘉禧帝带着烦躁的心情闭上眼。   将将睡过半个多时辰,还睡不沉,嘉禧帝有些头晕脑胀地起了身。在旁候着的宫人们连忙为他披衣, 梳发,净面, 孙宦官又命人端上温茶。   嘉禧帝喝过两口,感觉脑子清醒些许, 问过时辰, 又问谢煐的情形。   孙宦官仔细回道:“太子与楚溪侯一直留在房中, 宫人都被遣出, 门窗俱关, 只留太子身旁的冯万川在里头伺候。直到不久前冯万川才离开, 似在园中寻人,老奴猜大概是想找西弗然的葛西尔首领。”   嘉禧帝回忆片刻,慢慢地道:“朕仿佛记得……西弗然的首领与祭司过在一处, 如同夫妻?”   孙宦官:“是这样, 听闻已有许多年了。”   嘉禧帝嘲讽一笑:“太子既和他们混在一处,也不像是反感南风。以前让那些俊俏小宦官引诱太子, 他一直不为所动, 朕还以为他真的无意。现下看, 还是那些人不行。换成白三郎, 太子不也受用了。”   孙宦官摸不清他什么心思,不敢接话。   嘉禧帝也不在意,顿了下,自顾自接道:“挺好,省得他惦记女人。行了,你找人去把知远唤来。”   孙宦官便让宫人叫进候在门外的小宦官,再让他去找白泊。   嘉禧帝和孙宦官闲聊几句,见他似乎有些神思不属,奇道:“怎的这般模样,是外头出了什么事?”   孙宦官犹豫片刻,将宫人都遣出殿去,方才小声道:“陛下可还记得,最近这段日子宫里在传好些人见到过白鹿。”   这事传了得有七八天,孙宦官查过一通,见过的人都言之凿凿,可羽林卫仔仔细细找过,并未发现什么白鹿。不过白鹿是祥瑞,这样的话传起来也没什么影响,后来就没再费力气往深里查。   嘉禧帝点个头。他觉得这是下头人在讨好自己,快到他寿诞了,宦官宫人们传传见到祥瑞,说不定就能得个赏,因此没太在意。   孙宦官续道:“方才又有好几人说在御花园里见着了,引得官员们都在议论。”   嘉禧帝依旧没在意,只道:“他们若真能寻出一只白鹿给朕,倒是不错。”   孙宦官面色复杂,吞吐着道:“许是这些日子想得多……老奴刚刚守着陛下之时打了个盹,梦到只白鹿出现在宫内……”   嘉禧帝终于有了点兴趣:“是在哪里?”   孙宦官小心翼翼地道:“在尘香殿……”   尘香殿是御花园里一处偏殿,也是嘉禧帝出生的地方。当时他的母亲还是个采女,有身孕后待遇好了些,那日突然想逛御花园,却在园中滑了一跤,就发作起来,被就近送到尘香殿里生下孩子。   只是她这一胎生得艰难,还伤了底子,后来走在文宗前面,并没能等到儿子上位。嘉禧帝登基后,觉得尘香殿不太吉利,干脆不再用,只让人定时打扫。   孙宦官看嘉禧帝并未露出不愉之色,便接着道:“若真在那儿出现白鹿,必是上天赐与陛下的。”   嘉禧帝似笑非笑地看着他:“真是梦?不是你给朕准备的什么惊喜?”   孙宦官赶忙跪下:“老奴哪会自作主张。方才梦醒之后,老奴都不敢让人去瞧,只想着要先告知陛下……”   “好了好了,起来。”嘉禧帝略一抬手,“朕又没说什么,你如此紧张做甚。你伺候朕这么多年,朕哪会连你都信不过。”   日有所思夜有所梦,嘉禧帝也不是没经历过。最近这段日子孙宦官为那白鹿颇操了一番心,会梦到倒没什么稀奇。   孙宦官慢慢站起,但身子躬得比平常厉害:“在老奴梦中,羽林卫们前去捉那白鹿,白鹿却消失不见了。”   嘉禧帝一愣:“这又是什么兆头?”   孙宦官:“老奴方才也一直在寻思。最后隐隐觉得,既是上天赐给陛下的祥瑞,怕是得陛下亲自过去,才能得到……”   嘉禧帝笑笑,刚想说什么,却听外头报白泊来了,便先将人召进来说话。   白泊问安后得赐了座,嘉禧帝和他聊过几句朝政,才切入正题。   “朕听闻,知远家中喜事将近啊,朕先道一声恭喜了。”   白泊来之前已经有所猜测,此时面色如常地答道:“谢陛下关怀。小女年纪尚小,只是先定下来,总得再留她几年才会出嫁。”   嘉禧帝没看他,转过目光去拿茶盏,一边道:“是高卿的小儿子吧,朕似乎还未见过。能入知远的眼,想必小小年纪便才学过人。”   白泊却是露出苦笑:“臣不求什么,只愿小女能一生顺遂。”   说到这里,他重重叹口气,面上显出几分难堪,压低声音道:“陛下有所不知,其实小女对平川王之子颇为倾心……”   嘉禧帝还真没料到会听见这种话,不由得现出惊讶之色。   白泊续道:“但臣断不可能与平川王做亲家。原本臣以为小女只是情窦初开,过段时日也就过去了,不料她却有越陷越深之状……臣无法,只得先为她择亲,想让她收心。   “可也不能随意找个人委屈了她。因此,臣寻来寻去,便觉高小公子还算合适。不过离成亲还有好些年,以后的事也说不好,总得再看看。”   他这便是在告诉嘉禧帝,定这门亲只是眼下的权宜之策,随时都可悔婚,借此表明自己并没有妄图插手继位者人选。   嘉禧帝正眼看向白泊,见他一直淡定坦然,与平日无异,这才收起打探,装模作样地叹一句:“爹不好当啊。儿女大了,就会有自己的小心思,总不相信当爹的都是为了他们好。”   白泊附和着,两人便多聊了些不痛不疼的闲话。气氛变得融洽,聊着聊着,白泊就说到了白鹿。   “臣方才一路过来,听到不少人在议论。若不是此处是御花园,怕是许多人都要出去寻了。天降祥瑞,这可是难得一见的奇事。”   嘉禧帝的好奇心又被勾起,瞥一眼立在旁边的孙宦官,一边起身一边道:“既如此,朕便去寻寻那个祥瑞。知远也来吧,再让人叫上几位宰相们,一同热闹热闹,看看朕有没有那个福气能寻到。”   他虽不太信什么梦示,不过去看看也没什么妨碍,有是最好,没有也无妨。   *   听到冯万川说没找见宁王,白殊和谢煐对视一眼,猜测宁王怕是按捺不住了。   白殊扯一下谢煐的袖子,问他:“还会是上巳节我碰到那女人的地方吗?那是哪里?”   谢煐招呼冯万川伺候白殊穿外袍,一边回道:“是尘香殿,那边已经多年不用。”   他给白殊解释了下尘香殿的事。   白殊面露遗憾:“听起来,的确是个躲着人幽会的好地方。可惜我们不能去看。”   谢煐见他这模样,给他理理头发,说道:“若是白泊要出手,定然会设法把天子引过去。你想凑热闹,我们可以找个借口跟着。”   冯万川突然插进话:“外头好多人在议论祥瑞白鹿,传言不少人看见了。或许这就是齐国公的法子?”   白殊闲着也是闲着,笑道:“那我们出去转转,说不定也能见到那祥瑞。”   两人起身打理下,带着冯万川一同出门,在御花园里随意逛了逛,果然四处都有人在议论白鹿,而且传出的地点五花八门哪儿都有。   谢煐一直留意着嘉禧帝往年的休息之处,果然没多久就见嘉禧帝带着一行人出来。他自己上了轿子,其他人跟在后方。白殊略打量一下,发现都是政事堂里的宰相们,再多一个安阳府尹谢元简。   双方迎面遇上,嘉禧帝向行礼的谢煐三人淡淡点个头,便让人继续往前走。   不过,还没等谢煐开口,他又吩咐停下,让跟在轿边的孙宦官传话,命谢煐和白殊也跟着。   嘉禧帝也是见到谢煐才突然想起——在孙宦官的梦里,羽林卫去捕,白鹿就会消失。可总不能他自己亲自上去捉吧?   那就还是让太子来最合适。若是捉到了,也是献给自己;若是没捉到,正好可以拿来做文章。祥瑞要真在太子手中消失,说明上天不喜太子,操作好了说不定还能废储!   这么一想,嘉禧帝心情都变好不少,期待着真能如孙宦官梦中所示,脚步也不自觉地加快一分。   谢煐和白殊都没有问缘由,默默走进队伍中。   一行人跟着嘉禧帝的轿子走过七弯八拐的路,直扑尘香殿而去。   此处没人是傻子,众人看嘉禧帝目标明确,都在心里猜测这祥瑞大概是事先安排好的。不过,自然也没有人会说透,只在心中构思起等会儿该说的吉祥话。   来到尘香殿前,嘉禧帝下了轿,看向孙宦官。   孙宦官忙小声道:“老奴先悄悄看看。”   说罢,他小跑着先进了殿中。   嘉禧帝吩咐跟着的羽林卫放轻脚步,这才慢慢往里走。   没过多久,孙宦官又小跑回来,满脸惊喜地轻声道:“陛下,真的有!就在后头!”   嘉禧帝面上一亮,立刻加快脚步,身后众人也纷纷跟上。   绕过几处房屋,那只祥瑞白鹿终于出现在众人前方。   还是头小鹿,通体雪白,正悠闲地吃着树叶,煞是可爱。   嘉禧帝对众人道:“祥瑞尚小,易受惊吓,众卿动作都轻些。一会儿靠近了,由太子上去捉,其余人帮着拦,但不可碰。”   这里离得还远,嘉禧帝确认众人都听清了,才压着脚步沿着殿墙往前走。   那小白鹿仿佛完全没有察觉,依旧在悠闲踱步,挑选嫩叶。   嘉禧帝目光盯着它,慢慢靠近到三十步开外。   正当他要命谢煐上前之时,突然,殿内的动静传进他耳里。   嘉禧帝猛地皱起眉——这声音,一听就知道是怎么回事!   刹那间他就拉下脸,却还记得不能惊动祥瑞,只轻声问孙宦官:“里面是谁?”   孙宦官面露惊慌:“老奴不知……”   嘉禧帝又看向身后众人,发现人人面上都带着些尴尬。   白泊低声开口:“刚一转过来臣等便听见了,陛下许是留意着白鹿,才没察觉。”   白殊跟在谢煐身后,低下头忍笑——皇帝带着一群重臣站在殿墙外听壁角,这画面实在太美。   不过他们来得也巧,还没尴尬一会儿,就听里面两人的声音猛然拔高,随后总算归于平静。   孙宦官看着嘉禧帝越拉越长的脸,轻声问:“陛下,可要进去拿人?”   嘉禧帝虽然生气,却也得顾着脸面。能跑到这里来的,必然对宫中很熟悉,极大可能就是宫女。而所有宫女,在名义上都属于他。这么多重臣看着,他觉得自己丢不起那人。   这帮子重臣也不好过,他们没人想知道这种宫闱秘事。   杜侍中压着尴尬问:“陛下,臣等先退出去?”   就在此时,殿中突然传出一道慵懒的男声:“听说你这几个月越来越受宠,时常被唤去侍寝,怎的还这般缠人。是他不中用,还得靠我来?”   接着便是女人的娇声:“自然是殿下威武。那老东西次次吃药,又不敢多吃几颗,没两下就疲了,哪能和殿下比呢。”   这怕是天底下大多数男人最爱听的恭维。里头的男声得意地笑着,声音里满含宠溺:“你这吃人的妖精。”   女人的声音也越发娇媚:“妾可一直等着殿下入主北辰宫,早日接妾到您身边呢。”   墙边的众臣子却已是齐齐变脸,尤其中书令,脸色刷地就白了——他们都听得出,那道男声正是宁王!   嘉禧帝面如泼墨——他不仅听出了男的是他儿子,还听出了女的正是他现下宠爱有加的王美人!   不仅被戴绿帽,还被自己的女人嫌弃不中用,是个男人都忍不了。   嘉禧帝再顾不上什么祥瑞不祥瑞,转身几步过去,直接一脚踹开殿门,发指眦裂地往里冲。   孙宦官连忙跟着进去了。   重臣们却没人敢动,个个眼观鼻鼻观心,只当自己是木头。   白殊憋笑憋得困难,干脆装作体力不支,低头抵在谢煐背上,再拉起斗篷遮挡一部分脸。谢煐微微挪动下位置,将他基本挡在身后,不让旁边众人看见。   不过此时也没人注意到他。重臣们虽然装木头,但也竖着耳朵在仔细听动静。   里头很快传出几道响亮的巴掌声,接着就是哭泣与求饶。   宁王身上衣袍未脱,只除了裤子,此时直接光着腿扑到嘉禧帝脚边,抱着他的小腿声泪俱下:“陛下!阿爹!都是她勾的我!儿子错了!您饶过儿子这一回吧!”   王美人双颊高肿,嘴角敞血,双手胡乱抱着衣衫挡在身前,垂散的长发堪堪遮住春光。她被盛怒之下的嘉禧帝打得瘫坐在床,冷眼看着趴在地上哭喊的宁王,眸中一片冰冷。   嘉禧帝抬脚想甩开宁王,却发现比不过儿子的力气,还差点摔倒,幸得孙宦官眼明手快地扶住。   这一认知更让嘉禧帝怒火攻心,高声喊道:“进来个人把他拖开!”   众臣继续装耳聋,羽林卫也没敢动,都在看羽林大将军。   羽林大将军内心相当纠结,实在是不想掺和天家父子间的事。   谢煐却没那么多顾忌,他虽然不屑去理会,但他知道白殊想看热闹。于是他直接转身进殿,顿时收获众人的复杂目光。   白殊自然跟在谢煐身后,不过没进去,只站在殿门悄悄往里望那一团狼狈情形。   谢煐走上前弯下身,双手捏在宁王的手肘上。   宁王顿时惨叫一声,双臂无力垂下。   谢煐看向正被孙宦官抚胸口顺气的嘉禧帝,面上依旧一派淡然,只道:“陛下还有何吩咐?”   嘉禧帝看看痛得缩在地上冒冷汗抽气的宁王,再看看垂手站在一旁的谢煐,感觉心里更堵了。   他喘了好一会儿,才又喊道:“羽林卫呢?都死了?!”   羽林大将军无法再装死,只得带着人进去。   嘉禧帝先指向王美人:“看好这贱人,不准她离开此处一步!”   羽林大将军根本没敢往那头看,只低头应是。   嘉禧帝再指向宁王:“你亲自将这个逆子押回他府里,先重重打上五十板。再将宁王府给朕围好了,倘若有一个人出来,你就自己提头来见朕!”   羽林大将军全身一颤,更大声地应是。   孙宦官在旁劝道:“陛下息怒,生气伤身啊,先回去召奉御看看吧。”   又对留在殿外的小宦官喊:“来人,快去把外头的轿子抬进来!”   嘉禧帝刚在气头上还没感觉,此时听他这么一说,才觉得眼前发花,额角一突一突地疼,身子还止不住地抖。   他心中大惊,忙道:“扶、扶朕出去……朕不想再看见这逆子……”   孙宦官忙扶着他往外走,旁边的羽林卫也上前帮忙。   白殊退到一边,眼角余光看到刚才的小鹿,转头才发现它竟然倒在了地上,嘴里吐出些白沫,一双大眼睛中满是茫然和哀求。白殊立刻对殿中大戏没了兴致,暗暗看一眼白泊,对他这种手段实在恶心得很。   嘉禧帝被人慢慢扶出来,白殊突然道:“陛下,那小鹿可否让臣带回去救治?”   嘉禧帝此时脑中嗡嗡作响,根本没听清他说什么,甚至都没弄清是谁在说话,只随意挥挥手,就被人扶进轿子中。   孙宦官点个小宦官先一步跑回去找奉御,又叮嘱着“抬稳点、抬稳点”,跟着轿子匆匆走了。   嘉禧帝这一走,一直装木头的众宰相也纷纷跟着离开。只有中书令在房门前停顿片刻,终是忍不住向里望过几眼,但也没进去,只铁青着脸离开。   谢煐将屋内两人留给羽林大将军料理,自己迈步出殿,看见白殊正小心地抱起那只祥瑞小白鹿,冯万川在一旁护着。   白殊将小鹿抱好,抬眼发现谢煐已经走到近前,对他一笑:“殿下,我们赶紧带它回家,说不定还有救。”   谢煐伸手:“沉,我来。”   白殊没逞强,小心翼翼地将小鹿移过去,又脱下斗篷盖住它。   谢煐垂眼望着,眸中一片柔光:“走吧,回家。”   作者有话要说: 第78章 局势   谢煐带着白殊寻偏僻的路走, 避开办宫宴之处离开御花园,快步走向宫门。   听着白殊时不时咳一下,他皱着眉问:“冷吗?你披回斗篷, 我把它包在我衣服里。”   白殊抬头看下天空,笑道:“没事,太阳出来暖和多了。赶紧回到车上,我喝些热参汤就行。”   今天停了雪,但早上天都还阴着,阳光一直被挡在云层后, 风也冷。不过到得下午,云层居然散开了, 现在有明亮的阳光照着,寒风也在减弱。   白殊转眼看向谢煐怀中的小鹿, 轻声道:“连上天都露了笑脸, 希望小鹿能没事……”   他其实算不上有爱心的人, 但面对幼崽, 总还是会多一分慈悲。何况这只小鹿就是人类斗争的牺牲品, 实在太无辜。   想到这里, 白殊突然心头一跳,蹙起眉头小声问:“刚才天子让你去捕鹿,白泊又先给小鹿喂过毒, 是不是就打着让祥瑞折在你手中的主意……那我们把小鹿带回去, 会不会对你不利?”   谢煐低声安抚他道:“无妨,刚才我没来得及去捕。白泊这招不是针对我, 祥瑞出事, 他可以发散到在场任意一人身上, 尤其天子与宁王。说不定还留有后手, 出现‘祥瑞被肃王治好,肃王福缘深厚’之类的事。”   白殊沉默一瞬,才道:“但愿他真有后手。”   要是那样,小鹿中的毒就不会太深。   过了片刻,白殊又问:“那若是治好了,是不是还得还回去?”   谢煐温声道:“放心吧,不用。这次实在太巧,竟然听到王美人嘲讽天子,这对天子来说就是奇耻大辱,他不会再想见到任何会让他想起此事的东西。   “而且,这种丑事他绝不会宣扬出去。但不收拾宁王他也不会甘心,那祥瑞就是最好的借口。‘冲撞祥瑞,刑克君父’,有这顶大帽子,他想怎么处置宁王都可以。”   白殊嗤笑一声:“王美人嘲讽得也没错,又好色又怕死,这么一大把年纪还糟蹋人家年轻小娘子。当然宁王也没好到哪去,真是有其父必有其子。”   两人出了嘉德门登车,白殊立刻让小黑给小鹿做扫描。   幸好,大概真是白泊想着留后手,小鹿中的毒可以救。小黑搜索出解毒方法,以及一大堆和鹿有关的信息,交叉对比之后,得出一份药方与用量,还有一些辅助手段。   车里备有笔墨,白殊抄出一份,让个脚程快的东宫卫去抓药。   谢煐看他忙完,示意冯万川给他递上第二杯参汤。   白殊慢慢喝着,伸手摸摸谢煐怀中的小鹿,问道:“府里有兽医吗?最好找人看看药方,还要配合针刺。”   冯万川忙答道:“有照顾马匹的,常见的牲畜病症都会瞧,这鹿想来与马也差不多远吧。”   一行人匆匆回到上景宫。   白殊直接让谢煐将小鹿抱到竹影院正房中,又和被急唤来的兽医确认过方子可用,就亲自盯着人给小鹿针刺。   小鹿虽然懵懂,却很亲人,并不抗拒那些治疗手段,连灌药都很配合。   只是,大概因为它在最无助的时候被白殊和谢煐抱过,就认准了他们两人,见不到便总转着头要找,直到见到人才能安心。   两人便一直守着它。直到天黑透,小鹿的情况才基本安稳,闭眼睡了过去。   白殊让小厮们小心地将小鹿移到卧房里,免得它半夜醒来见不到人会紧张,这才去洗澡准备睡觉。   谢煐等白殊洗完,也去洗过澡。回来看见白殊坐在小鹿身边,轻轻抚摸着它的雪白皮毛,目光却好似没有焦距,该是在看脑内的书。   他没出声打扰,只是走过去蹲下身,将滑到白殊手臂的斗篷给扯回肩膀上。   白殊眨下眼,目光转向谢煐,轻声说:“原来小鹿是梅花鹿。不过白化了,看不出背上的白斑。”   谢煐又听到个新词:“白化?”   白殊一时不知道该怎么和他解释,想了想,干脆简化着说道:“是一种病变。因为患了病,没能长出原有的毛色,这才全身雪白。偶尔会出现患这种病的动物,各种各样的都有。”   谢煐微愣,目光转向熟睡的小鹿,脸上露出些许惊奇:“竟是因为生病?我虽不怎么相信祥瑞之说,却也没想到居然是这个原因。”   白殊也看向小鹿,柔声续道:“会被传成祥瑞,该是因为数量稀少。这种病虽然不太影响健康,但没了保护色,全身白的动物在野外很容易被天敌发现,因此能活下来的不多。小鹿这么亲人,估计从出生起就被人养着。”   “往后换我们养它。”   谢煐说完,突然伸手捏住白殊下巴,凑脸过去亲在他唇上。   白殊看着那双近到模糊的凤眼,任谢煐在唇上舔了好几下,才张嘴和他接了个温柔的吻。   好一会儿,两人方才分开。   谢煐:“忙了一天,早点睡吧。”   白殊笑道:“那殿下还不赶紧去暖暖床。”   自从两人睡在一处,白殊都靠着谢煐来取暖,连汤壶都省了。   谢煐手指抹过白殊唇角,从善如流地起身先去暖床。   白殊看着他背影,唇角满意地扬高。   狼崽子领悟力不错,先前自己亲过他之后,他总算知道平常也是可以随时亲亲的。   白殊低头检查过小鹿的毯子和水碗,便起身洗手脱外袍,再坐到床上,去吹床边案上蜡烛。   结果低头之时,正好看见睡在床边的小黑定定地看着不远处的小鹿。   白殊吹灭烛,一边掀开被子躺进去,一边在脑内戳小黑:“怎么了,有哪里不对吗?”   小黑:“我在想,太子会不会给它起名字叫白王。”   白殊已经窝进谢煐怀里取暖,听到这话就笑出了声。   谢煐不解,揽在他腰上的手挪下位置:“痒?”   “不是,是小黑说……”白殊好笑地解释,“你会不会给小鹿起名叫白王。”   谢煐:“……”   他在白殊后腰上按了下:“既然它和你姓白,该你给它起名。”   白殊再笑一声:“那就叫小白。”   就是这么简单粗暴。   谢煐无奈,最后只得道:“叫白瑞好了。行了,睡吧。”   皇后是到晚间才知道宁王出了事。   散宴之时,她没见儿子来给自己请安,有些奇怪,便派人去寻。结果等了许久,才等回惊慌的宫人。   对于下午尘香殿里的事,用不着嘉禧帝交待,知情的人都会对外保持沉默。   但总有一些蛛丝马迹露出去。比如,嘉禧帝早早回了紫宸殿,还从宴席上将奉御紧急召走。又比如,宁王是被羽林大将军亲自送出宫的。   皇后听得心头一跳,隐隐觉得该是出了事。可如今她使唤不动人,一时半刻都打听不到消息。   她犹豫来犹豫去,最终还是一咬牙,去了紫宸殿。   不过,即使她贵为皇后,没有天子同意,依然进不去紫宸殿的门。   皇后黑着脸对那个传话的小宦官发火,那小宦官也只是垂头听着,一言不发。   皇后越发不安,来来回回踱了几步,正要硬闯,却见孙宦官走出来。   她端起架子沉声道:“孙内侍,陛下到底如何。再不给我个准话,莫怪我硬闯了!我倒要看看,哪个真敢拦我!”   孙宦官抬眼打量皇后几眼,重重叹口气,示意她跟着自己走到一旁,才以极低的声音将尘香殿里的事说过一遍。   皇后越听面色越白,手中帕子都拧成了麻花。   孙宦官劝道:“奉御还在为陛下诊治。陛下如今要戒气戒恼,也断不会想见到您。皇后还是回去吧。”   皇后心乱如麻,一时担心被打了五十板的儿子不知伤得怎样,一时又担心嘉禧帝气没撒够,后续不知还要做什么。   最后,她也只得再坚持问一句:“陛下究竟如何?”   孙宦官淡淡地道:“皇后,您该知道,打探龙体是大忌。”   皇后听得心一沉——这怕是不太好!   但她也知道能得这一句已是不易,再多的必不可能问出来,只能忧心忡忡地回转。路上再派出心腹女官去寻羽林大将军,打听一下儿子的情况。   一回到明正殿,皇后甚至等不及唤人,直接寻去老嬷嬷的住处,屏退众人,将事情细细说了。   老嬷嬷咳着听她说完,长长地叹口气。   皇后见她一直不语,着急地催促:“嬷嬷,现下究竟该如何是好?”   老嬷嬷定定地看着皇后,慢慢地道:“上回老身说的话,宁王不愿听。这回老身再说,皇后是否愿听呢?”   皇后听她这时候了还在计较上次,连平常“二郎”的称呼都给换成了“宁王”,心下顿时有些恼。可如今自己六神无主,实在想不出法子,也只得按捺下脾气,好声好气地道:“嬷嬷请说,我一定会听。”   老嬷嬷又沉默良久,直到皇后心头蹭蹭冒火,眼看要压不住了,她才开口道:“私通都还在其次,主要是宁王与王美人那几句话惹下大祸。在心腹重臣面前被狠狠撕下面皮,陛下是定饶不过他们的。王美人聪明,此时想必已经自尽。至于宁王……大概会被除族,一直圈到陛下消气为止。”   皇后倒抽一口凉气——除了族,便不再是皇家人,也就基本断了继位的可能!   老嬷嬷没等她问对策,接紧着又道:“要想保下宁王,得皇后舍得下自己。”   皇后一滞:“什、什么意思?”   老嬷嬷咳过一阵,续道:“您今晚便写一封请罪奏章,将所有错都往自己身上揽。明日一早,便去紫宸殿外长跪,自请废后。”   皇后猛地瞪圆了眼。   老嬷嬷待她缓过一会儿,往下说道:“您也不用不甘心。待陛下收拾过宁王,接下来自然也会废后。横竖都要被废,不如自请,让陛下顺顺心,或可换下宁王,留住希望。”   皇后面容渐渐变得扭曲。她挣扎着道:“可是……我没了后位,二郎就不再是嫡子,还怎么和平川王争?如若陛下再把彭氏封后……”   “陛下年纪越长,越不会想看到一方独大,那会让他感觉拿捏不住。您主动自污退让,给陛下搭个梯子,让他将心里的气撒干净。陛下心气顺了,自然会考虑平衡之事。否则……”   说到这里,老嬷嬷压低声音:“皇后,你莫忘了,咱们这位陛下,可是会杀儿子的。牵制平川王也不是非宁王不可,还有个肃王可以用。”   皇后整个人都僵住,只觉背上一阵一阵地发凉。   *   嘉禧帝这次气得狠了,竟是有些中风的征兆。奉御带着人不眠不休地照顾他,才总算在第二日晚间将他的病情稳定下来。   孙宦官端着药,亲自喂给嘉禧帝,一边拣着些有意思的闲事说。   嘉禧帝慢慢喝完,休息一会儿,挥手将人都遣出去,这才问起那日后续。   孙宦官避重就轻:“几位相公们自是守口如瓶。宁王挨完板子,如今正在府中养伤。”   嘉禧帝一下听出不对:“那个贱人呢?”   孙宦官顿了一瞬,才回道:“当日宁王刚被带走不久,王美人就自尽了。”   嘉禧帝冷哼一声:“便宜她了!把她家人都挖出来,统统给朕流放三千里!”   孙宦官劝着他身体为重,不要动气,才将将把人安抚下来。   片刻之后,嘉禧帝见孙宦官欲言又止,便问:“还有什么,一并说了吧。”   孙宦官取来一本奏章:“皇后上了请罪奏章,今日一早便在殿外跪着,现下都没起身……皇后也是五十多的人,陛下是否先让她回明正殿去?”   嘉禧帝心下却很不痛快:“她养的好儿子,还有脸来请罪!”   孙宦官知他正在气头,此时劝说只会适得其反,就只轻描淡写地陈禀:“皇后说,都是她没把宁王教好,也没管好后宫。一切自她而起,她甘愿自请废后入冷宫。”   嘉禧帝这才感到诧异,拿起那本奏章看过,却没有言语。   又过片刻,他再仔细问了祥瑞白鹿,得知被白殊带回去救,便吩咐道:“找人过去传个话,就说当日白鹿已经受惊吓而死。”   不管白殊是救活了还是没救活,总之不能让它再出现。   说完,嘉禧帝将奏章扔到地上,淡淡道:“让皇后回去,就说朕已经看过了。”   孙宦官应过是,伺候着嘉禧帝躺下,才捡起奏章退出门去。   朝中官员都知道冬至那日宫宴上出了事,毕竟宁王府又被羽林卫围上来了,宫里还传出消息,说是皇后在紫宸殿外跪了一整日。   可具体什么事,却又完全打听不出来,众人不由得在暗地里议论纷纷。   冬至三日假期过去,早朝一重开,就先宣读了一封圣旨,大意为——   宁王行事有失,冲撞祥瑞,以致祥瑞丧命,且累及君父。皇后自觉教养不当,自请废后入冷宫,天子怜惜她多年伴君有功,只降为昭仪。宁王则降为宁西王,暂且闭门思过。   群臣都听得一头雾水。面上的理由是明白了,可这显然是背后还有事。   下方官员纷纷关注已经闭门谢客三日的中书令。但中书令只绷着脸,丝毫没有出言回护之意,更让众人摸不着头脑。   随后众人在心里一琢磨,突然发现——大皇子平川王与二皇子宁西王如今竟都退一步,依旧打平手。反倒是以往没有存在感的五皇子肃王,好似变成了离皇位最近的那个?   一时间,朝野中的视线都转向肃王。   连肃王自己,都有些飘飘然。   白殊先前接着宫里传话,心态很是平静。只要不让他将小鹿交回去便行,反正朝中没人和上景宫来往,自然没人知道祥瑞在这里。   后来再听到嘉禧帝对宁王的处置,也只是“果然如此”。就像先前谢煐瞒下平川王养私兵一事保住他,是为保持皇子间的平衡,此时嘉禧帝只降宁王为郡王,亦是为保持平衡。   至于白泊,他要想复僻前朝,就得不断搅乱局势。不过,只要不影响到民间,白殊都乐于看戏。   他照样在上景宫里安安稳稳过日子。   冬至之后,五娘子的商队依约入京,白殊接待了她们。商队在京里待了十来日,又带着采买的货物与白殊要捐赠的冬衣冬被离开。   随着商队离开的,还有怀伤带领的一批人,重中之重的吴家兄妹自然也在其中。谢煐手上能用的人太少,那边的事又必须有个能拿主意的人坐镇,最后他只好再劳烦恩师怀伤先生。   千秋节一日日临近,天也一日日更冷。   偏殿的隔音终于改造完成,白殊便琢磨着可以搬过去了。   这天,白殊吃过早饭就过去偏殿,看看如何安排自己的东西。   正忙着,薛明芳与贺兰和寻了来。   白殊看他们二人脸色有些异样,笑道:“殿下还未回,你们是寻他还是寻我?”   薛明芳拉着贺兰和坐下:“都一样,反正都要说。”   白殊便续道:“那留下用午膳吧。今早庄子里送来几尾活鱼,我已经让人去请了葛西尔和伊落。”   他和那两人挺谈得来,时常都会请人过来聊天。   贺兰和应声“好”,却顾不上多说吃饭,主动拉回话题:“昨晚我阿爹偶然看到你画的史更汉画像,他说,他在江南见过那个人!”   白殊吃了一惊:“江南?”   贺兰和正要细说,却被敲门声打断。   被白殊派去请人的家仆进来禀道:“葛西尔首领和鸿胪寺的人起了冲突。鸿胪寺那小官员仗着肃王的势,非要西弗然搬到驿馆里更差的院子,葛西尔首领不肯,现下两边正闹着。”   作者有话要说: 第79章 搬迁   白殊让人套马车, 要亲自去驿馆看看怎么回事。   薛明芳是个爱凑热闹的,既然碰上了,当然也要去。不过那驿馆在永定坊, 离开相对安静的永乐坊,他骑在马上就不那么方便和马车内的人说话,因此只得一同坐马车。   路上白殊问起驿馆的情况,薛明芳就将自己知道的说了说。   “那是鸿胪寺的驿馆,专门供给外邦、属国、羁縻州县来使居住。住宿是不收钱的,只收取伙食、冰炭、柴火等费用, 如果不买里头的东西,那就一个铜板都不用花。”   羁縻州白殊听谢煐说过, 相当于少数民族自治州,由当地首领担任刺使, 但也受到都护府监管。不过西弗然迁到武州, 那应该是相当于自治县。   果然, 薛明芳接着就说到了这点。   “朝廷在武州给西弗然设了羁縻县, 葛西尔每年带商队来京走一遭, 能赚不少钱回去。用他的说法, 其中一种缩减开支的方式,就是住驿馆占朝廷便宜。”   贺兰和笑道:“既然朝廷允许羁縻县来使住,他们就是正当住宿, 怎么能说是占便宜。这其实是朝廷对归附民族的怀柔策略之一。”   薛明芳继续说:“千秋节和元日离得近, 各处来使都待得久。所以这段时间驿馆会非常热闹,争院子争房间算不得什么稀奇事。不过葛西尔心里也有数, 不会挑最好的院子, 加上西弗然有平叛之功, 朝廷也给几分脸面, 这两年倒是没碰到过要让院子的事情。”   白殊靠着软枕抚着猫,问道:“不讲先来后到?”   贺兰和解释道:“住宿不收钱,所以得听朝廷的安排。便是外头的驿站,如若后面来了品级更高的,住着上房那个也得让房间出来。现下鸿胪寺官员若是坚持,西弗然就非搬不可。”   白殊回想起他和谢煐在离奉住驿站的时候,那知县的确是说过,将原本住城东驿站中的人都迁到城西驿站去了。   薛明芳却是嗤笑一声:“葛西尔既知分寸,鸿胪寺也知他和殿下有交情,往年捏软柿子哪会挑到他头上。这回敢这样,还不是肃王现下飘了,下头才抖起来。”   三人一路闲聊着来到驿馆,下车往西弗然住的院子走去。   还没进院门,就听见里头葛西尔中气十足的大嗓门在嘲讽人。   “我当是要给谁让院子呢,原来是泰粟的使团。说起来大家都是老熟人,当谁不知道谁往年住哪儿吗!那边院子我看还空着啊,怎么就非得我腾地方了?   “再说了,泰粟可没一年不试图南下的,你不给他们冷脸就算了,居然还这样帮着张罗。我听说这回接引泰粟使者的,是你舅舅的门生?别是你和泰粟有什么首尾吧!泰粟那边流行认干亲,你这是认了干爹啊还是认了干儿子?”   白殊三人在葛西尔的声音里走进院中,发现他嘲讽的人竟然是肃王,大概是特地过来给下面人撑腰,显显威风的。而肃王此时已经被说得面色漆黑,还带着点恼羞成怒的涨红。   薛明芳一乐,立刻接上话:“哎哟,肃王你新认了爹或是儿子啊,告诉圣上他多了个兄弟或是孙子没?”   肃王气得发抖,厉声喝道:“住口!休要胡说八道!”   葛西尔一点不怵他,继续在话里埋雷:“问一句嘛,不是就不是呗,这么激动干嘛。那就是泰粟给了你啥好处?唉,这个我们西弗然的确比不上,我们的好东西都是留给圣上的。”   肃王去年才加冠,挂着鸿胪寺的职却一直没干过事,哪里能知道该如何应对各处来使。此时被葛西尔三言两语带歪,想自辨又嘴笨,除了否认没收,就再说不出其他有力的话来,一时急得脸色又涨红一分。   身旁随从看不过去,低声提醒一二,他才察觉自己中了套,连忙急声厉色地斥道:“别东拉西扯!总之,驿馆的院子怎么住都得由朝廷安排!今年泰粟使团人多,还带着女眷,就得住这里才方便!限你们今日之内……”   白殊已经从刚才的话中听出原委,突然插话道:“葛西尔首领,先前不是说好今日搬到上景宫去吗?这是变卦了?”   葛西尔心中一愣,不过他当了七八年首领,早已学会控制,此时面上并未显露出丝毫不对。   他向白殊一笑:“没变卦,正让人收拾东西呢。结果刚刚那小官进来就颐指气使地赶我们走,我一时气不过,才顶他几句。”   白殊也笑得温和:“那便好。下头庄子送上来几尾活鱼,我想着先来接你和伊落祭司过去用午膳。”   伊落暗暗给手下使过眼色,出来接话道:“有鱼啊,太好了。”   葛西尔和他一同走向白殊,连声道:“走走走,不和那些话都不会说的人生闲气了,吃鱼去。”   白殊一边和他们说着话一边转身离开,从头至尾没搭理肃王一眼。   薛明芳离开前倒是对肃王露出个诡笑,凉凉地道:“泰粟和我们可是年年都打。肃王,你和他们来往,还是小心着些吧,可别不一小心就摊上什么里通敌国的事情。”   说完,也没等肃王做出反应,径自转身跟上前方几人。   肃王顶着黑里透红的脸站在原地,看西弗然的人纷纷开始收拾东西,感觉自己这趟就像是专程过来给人嘲讽似的。   他狠狠瞪一眼办事不利的手下,甩袖而去。   葛西尔和伊落都上了白殊的马车,还勉强能坐下。   白殊道:“我住的院子下午便能收拾出来,那里宽敞,你们人不少,就住那里吧。”   伊落忙推辞道:“怎么能占你的院子,随便找一处给我们就行。”   白殊摆下手:“我本来也是要今日搬去另一处,正赶巧而已。”   伊落这才应下,几人说说笑笑着回上景宫。   马车路过永乐坊那家高消费酒楼,白殊恰在这时望向外头,又看见平川王的儿子谢浩走进酒楼中。   他转头的时间有些长,薛明芳留意到,也跟着看出去,哼笑一声:“那小子又来幽会啊。平川王好不容易凑上银子补了税钱,他家里估计得两三年才能缓得过来,他花起钱倒是丝毫不心疼。”   白殊跟着一笑:“投资嘛,总得舍得一点,不然怎么把小娘子哄到手。”   白缨儿隔三差五就去酒楼和谢浩幽会,这事已经被白迁探得,白殊他们自然也就知道了。   白殊也就是个看戏心态,说过两句便转开话题,聊到吃食上,葛西尔还表示今晚要亲自烤肉当谢礼。   *   谢浩这段时间心情都不错。   在他近一个月的努力下,白缨儿已经和他交换定情信物私定终身,剩下的便是说服齐国公推掉高家的婚事。   白缨儿很忧心,一直说那恐怕很难。   谢浩倒不觉得。大不了,他们两人传出点什么事,白缨儿也就只能嫁给他。   大煜虽然对贞洁不是特别看重,但女子婚前失贞还是会引人非议。只要闹得朝野尽知,至少高家迫于脸面必不会再定亲,别家但凡要脸的也不会再上门求娶。   谢浩先前一直没提这办法。他要让白缨儿承受足够大的压力,让她绝望,她才会配合自己的计划。   现在,他感觉时机到了。   白高两家会在十二月正式定亲,那千秋宴上便是他最好的机会。   他仔细制定了一套计划,还反复斟酌过该如何劝说。   今日,他一定要说服白缨儿同意。   谢浩走进酒楼,信心满满地推开厢房的门。   下一刻,他的笑容却僵在脸上。   坐在里面看着他的人,不是白缨儿。   是白泊。   谢浩只觉背上一片冰凉,喉咙像被什么东西卡住。他僵笑着,声音都变了调:“齐、齐国公……”   白泊笑得很慈祥,如同怜爱孩子的长辈,温声开口:“大郎进来,关上门。”   谢浩想走,脚下却迈不开步子。这时,不知何时来到他身边的两个小厮抓住他手臂,架着他带进厢房中,再退出去关上门。   白泊的声音依旧温和:“其实,你又何必舍近求远呢?与其逼着自己做小伏低地哄大娘,不如直接来找老夫。只要你替老夫办件事,老夫也不是不能偏向平川王。”   谢浩猛地瞪大眼睛。   一个时辰后,谢浩脚步虚浮地走出酒楼,一副失魂落魂的模样。   过得一盏茶,白泊的马车从酒楼后院中驶出。   又过片刻,白迁从酒楼对面的茶楼里出来,寻了辆马车钻进去,吩咐车夫去东市。   *   白泊疑似与谢浩密谈的消息,在下午传到白殊手上。   搬住处虽然颇为麻烦,但那也是下边人的事。白殊和知雨吩咐好一应详情,自己照旧是吃过午饭便在谢煐的隔间里午睡,起床后参加下午的议事。   刚议完江南出现史更汉形迹一事,薛家酒肆的伙计就送来了白迁的消息。   不过白泊可不是浑身漏洞的白缨儿,白迁并不敢跟进酒楼中,只能从他和谢浩前后进出酒楼的时间,以及谢浩离开时的状态,来猜测两人见过面。   薛明芳奇道:“白泊是去收拾女儿的小情郎?感觉不像他会做的事啊……”   张峤接道:“的确不像。如果他要斩断那两人的联系,只要将女儿关在家中,再让齐国公夫人去找平川王妃谈就行了,没必要自己去见谢大郎。”   谢煐侧头看向白殊:“你怎么看?”   白殊抬眼扫过众人:“白泊这个人,你们不要指望他对自己的孩子会有亲情。所有人,在他眼中都只是可以利用来达成目标的工具。他对我不闻不问二十多年,对白广和白缨儿也没好多少。他夫人和那两个孩子,不过是他蒙蔽外界的障眼法。”   毕竟,从白泊的目的来看,不管他成与不成,那两兄妹下场都不会好。他若败了,两人跟着被杀;他若成了,两人也只会是弃子——那两兄妹的外祖母可是本朝公主,他们体内都流有大煜皇室的血。   张峤继续道:“谢大郎的心思就很好猜。他想娶白大娘,以此获得齐国公的支持。在目前白高两家已经基本议定亲事的情形下,最快最方便的办法,自然是让外人都知道,白大娘已经委身于他。”   薛明芳满脸鄙夷:“和他那个禽兽爹一样畜牲。”   张峤:“齐国公的做法我就完全摸不着头绪了。这么浅显的事,他必然想得到。那他和谢大郎能密谈什么呢?”   谢煐点着案台,沉吟道:“白泊的主要目的,是要搅混水。在他的主导下,如今就已经由二王之争变成三王之争。另外,他还有一个目的,是要杀我,或是三郎,且对三郎下手的可能性更大。   “结合谢浩原先的想法——谢浩该是想在千秋宴上暴出他和白缨儿的事。白泊直接找到他,我猜……他是想利用谢浩原先的计划,至少达到两个目的之一。”   最后,他拉起白殊的手叮嘱:“信息太少,无法做具体判断。但无论如何,千秋宴上一定要慎之又慎。”   白殊回握他,点点头。   薛明芳看着他们相牵的手,忍不住偏头看向贺兰和,却见他神色有些感伤,连紧问道:“怎么了?”   贺兰和抬头看向他:“我只是觉得,白大娘有些可怜。她再如何不讨喜,也只是个才十二岁的小娘子,就被意中人和父亲这般利用。”   薛明芳抬手在他背上拍拍,却也说不出什么。   张峤突然道:“齐国公想利用谢大郎的计划,而白大娘又是那计划中的一环。若是我们劝动白大娘远离谢大郎,是不是他们的计划都会落空?”   白殊见众人都看向自己,轻叹口气:“我可以试一试,但我觉得她听不进去。”   十二岁的小女孩,从小被娘宠着,根本没有见识过世事的险恶。如今被家中逼着嫁给不喜欢的人,对她来说就已经是最可怕的事了。在这种情况下,心上人低三下四地求她,说“只要这样我们就能永远在一起”……白殊不觉得她还能保持理智。   不过,试一试也不妨碍什么。   议事结束,白殊出去转过一圈,确认下搬家进度。   东宫卫人手多,此时东西都已经搬过来,正在规整。连小鹿都在院中好奇地看着众人忙碌,发现白殊到来,还凑到白殊身边亲昵一番。   白殊随后又转到谢煐书房门前,戳戳给自己当手炉的小黑:“隔音如何,能听到太子在里头的动静吗?”   小黑抬头看看门上方的摇铃,晃晃尾巴:“你可以直说,今晚要我睡外间。”   作者有话要说: 第80章 寒夜   这一日正是冬三九, 开始进入一年当中最冷的一段时候。   晚间太阳落了山,温度又降一截,寒风更紧。不过, 这并不影响殿中的欢快气氛,也不影响葛西尔实现他亲自烤肉的承诺。   宽敞的殿中立着三副烤架,里头烧着上好的无烟炭,葛西尔挽高了袖子在期间忙碌。   白殊坐在上首吃着菜,看他忙得头都不抬,偏过身子对旁边案上的伊落道:“让葛西尔先坐下吃点东西吧, 又不着急吃那烤肉。”   伊落笑道:“不用管他,他过来前先塞过一张饼。”   白殊看他真不在意, 便转个话题,关心一下西弗然众人在竹影院安顿得可好, 住不住得开, 少不少东西。   不过竹影院比驿馆的院子都宽, 住起来自然是更舒坦。   谢煐起先只是听着, 待白殊问得差不多, 插进话道:“明年你们不用去驿馆了, 直接住进来。”   以前他住东宫,不好招待人,如今搬到外头就不用顾虑许多, 反正满朝都知道他和西弗然有交情。   伊落谢过, 谢煐又说起史更汉的消息。   “我这边先查着,有消息会传给你们。”   伊落点头道:“若需要我们帮忙, 太子随时招呼。”   白殊想起谢煐说过, 西弗然的圣物在史更汉手上, 不由得有些好奇:“你们的圣物是什么样的, 可以问?”   伊落:“是我们族里祭司用来占卜的用具。”   他形容了一下圣物的模样,又续道:“其实也不是非用不可。自从被奉为圣物之后,就只有占卜大事才会用到它,平日里的日常占卜则用其他的。   “只是,在传到下一代祭司手中时,会往圣物里刻上一代祭司和他侍奉的族长的名字。葛西尔主要是对这个耿耿于怀,他一直念叨着以后要把我和他的名字刻上去。”   白殊一边想像,一边瞥向葛西尔。没想到啊,看着那么粗犷的人,还有那种浪漫心思。   伊落目光扫过趴在白殊身旁的黑猫和白鹿,接着道:“我以前占卜过,会有贵人将圣物送回到我们手上。这样看来,大概便是太子和楚溪侯吧。”   白殊笑道:“但愿能应上。”   三人聊过一会儿,葛西尔便端着两大盘烤好的肉上来。   “尝尝!”   卖相虽然没有厨子做的好,不过香味刺激着鼻腔,引得人食指大动。   白殊夹起一片放进口中,顿时微微眯起眼——的确好吃。   葛西尔得意地道:“不错吧?当年我就是靠着这一手烤肉,才把伊落哄到身边。”   “哦?”白殊眼中闪起八卦之光。   伊落只是淡定地吃着肉,凉凉地道:“你想多了,当年师父让我接近你,你就是烤块石头我也会说好吃。而且你那时都没烤熟,回去我就拉了肚子。”   葛西尔惊得筷子上的肉都掉下来了:“什么?!你怎么没和我说过!”   伊落抬眼看他,夹起片肉塞进他嘴里,笑道:“你当我那段时间为什么总和你一起烤肉。你老想烤肉给我,我不盯着怕又会拉肚子。”   葛西尔嚼着肉,表情却有些沮丧。   伊落抬手拍拍他手臂:“别伤心,后来不就练出好手艺了嘛。”   说完又喂了他几片,把葛西尔哄得恢复好心情,拿起筷子回喂。   白殊在旁看得津津有味,突然感觉有东西伸到嘴边,垂眼一看,发现也是肉。   他侧头瞥向旁边,就见谢煐稳稳地举着筷子。   白殊有些好笑,微微低头,连肉带筷子一起含进嘴里。   他目光一直看着谢煐,唇角稍稍翘起。   谢煐视线落在白殊的唇上,慢慢抽出筷子,仿佛还看到那极有光泽的双唇在筷子上吮了下。   白殊细细嚼着肉,看着谢煐再夹一片肉送进自己口中,筷子在嘴里停留的时间似乎有那么一点过长。   他的目光又转向谢煐耳朵,不出所料地看见耳尖浮起一层薄红。   *   一顿主宾尽欢的晚饭吃完,葛西尔和伊落返回竹影院。   外头太冷,白殊便在最宽敞的议事殿里散步,小鹿也跟在他身边一同走。   议事殿除了深处被隔出的书房、卧房、浴房,前头也用屏风隔成两部分。   在不议事之时,屏风后便是轮值小厮们等候召唤的休息之处,设有软榻和案几。小炉子上坐着水壶温水,再摆上熏笼,也相当暖和。   现在这里还多加了小黑睡觉的小垫子,和小鹿的窝。自从小鹿恢复好,白殊就将它的窝从卧房内移到外间,今日搬迁,自然就一起搬了过来。   他和谢煐都不拘着小鹿,任它在上景宫内随意走动,只给它挂个铃铛方便寻找。不过小鹿多数时候还是喜欢待在他们附近。   白殊消过食,去洗了澡,让知雨伺候着洗漱好,便打发知雨回厢房休息。   隔间的中空墙内部已经通上烟,床边不远还摆有个熏笼,将房里烘得暖洋洋的,即使窗缝里漏进点风也不影响。   白殊只穿中衣,靠坐在床上,腿上盖着被,肩上披件棉衣便够暖和。他随便选部剧,开上三倍速播放,却依然被剧情无聊得昏昏欲睡。   也不知看了多少集,才突然被拉门的动静惊醒。   白殊转过头,见同样只着中衣的谢煐走进房,身上还带着水汽,明显是刚洗过澡。   后面有个小厮垂着头端水进来,伺候谢煐洗漱,眼神丝毫不敢往床上瞥。   白殊往床里挪了挪,给谢煐腾出点位置,一边问:“明日休沐,殿下可有紧急事?”   “没。”谢煐答一声,又问,“明日二十,你要去应玄观上香吧。”   白殊漫声应着,随着谢煐弯腰,目光在他那双显得更笔直修长的腿上扫视过。   谢煐收拾好,再散开头发。待小厮退出去关好门,他便走到床边坐下,倾身去吹床边案几上的蜡烛。   当吹到只余最后一支烛,两只手突然绕过他腰间,紧接着另一人的身躯就贴上后背,温热的气息也在耳边吹拂。   白殊轻声问:“这房里弄得这么暖,对我是合适了,对殿下会不会太热?”   谢煐有些僵,暗暗吸口气,才回道:“还好。”   白殊低笑:“是吗?可我怎么感觉……你好像在冒汗?”   谢煐再次吸口气,留了最后一支烛没再吹,抬腿坐到床上,侧过身将白殊拉进怀中。   白殊向前一凑,鼻子在谢煐脸上轻轻蹭过,唇与唇将碰未碰。   他还装着一本正经地在说话:“要不,等下睡觉时就把熏笼拿出去吧,反正有殿下给我当暖炉。”   谢煐“嗯”一声,只是脑子已经迟钝,根本没反应过来为什么白殊说的是“等下”。   此时,他一只手扣在白殊脑后,一只手揽在白殊的腰间,直接噙住面前那若即若离的唇,重重辗吮一番。   白殊从喉咙里逸出一声轻笑,伸舌舔上谢煐的唇。谢煐立刻探舌与他纠缠,手臂也不自觉地加力,将人拥得愈发地紧,也吻得愈发地深。   反反复复的亲吻间,谢煐慢慢带着白殊翻过身,让他陷进柔软的枕头里。   白殊渐渐觉得自己的脑子开始不太清明,只记得抓紧每一次两唇分开的间隙大口吸气,但总是还未吸够就再次被吻住。   也不知过了多久,谢煐总算稍稍抬起头,放白殊尽情呼吸。   白殊感觉眼前仿佛有层薄薄的水雾,连跟前的人都看不太真切。   下一刻,谢煐的手指抹过他眼角,他这才知道,原来是自己浮出点泪来。   泪被抹去,面前那双蕴着风暴的黑沉眼睛就变得清晰。   两人密实相贴着,一切变化都被对方掌握。   当然,他们也并没有要瞒着对方的意思。   谢煐的手指从白殊的眼角往下滑,抚过脸侧、唇瓣、颈脖。   随后,他的手被白殊捉住。   白殊渐渐喘匀气,拇指在谢煐掌心缓缓摩挲,哑着声轻道:“殿下,我有个秘密要告诉你。”   谢煐只觉得掌心里的一下下摩挲像是直接擦在自己心尖,激得心跳一下重过一下。扑嗵扑嗵的急切心跳声充满自己耳朵,都要听不清白殊的话音。   他开口,声音喑哑得不像样:“什么?”   白殊笑弯了眉眼,说话的气息热得灼人。   “其实,我挺能忍痛的。”   这一瞬间,白殊感觉谢煐眼中翻涌起的巨浪仿佛能吞噬自己。   谢煐再次凑到极近处,盯着白殊的眼睛:“你确定?”   白殊轻笑,微一抬下巴就贴上谢煐的唇,以气声说了句话。   谢煐凝视他片刻,接着略抬起身,从他手中抽出手,在床头叩击几下。   白殊仰头,目光顺着看过去,依稀看到床头弹开一扇小门。   谢煐伸手进去,拿出一个小瓷罐,再将门关上。   白殊眨下眼:“这是什么?”   谢煐没回答,直接俯下身,又一次吻在他唇上。   这个吻比先前更加猛烈,迅速将两人的心头之火撩得高窜,白殊很快便顾不上再想其他。   当然,没过多久他就知道了那小瓷罐里装的是什么。   ……   白殊累得一根手指都不想动,只想就此睡过去,但他干哑的嗓子在阻止他。   他感觉自己好像模糊地吐出了一个“水”字,但也不知是不是错觉。   不过,下一刻,唇上传来柔软的触感,接着就有水送入口中。   好几回之后,白殊才终于觉得喉咙舒服了。   随后,耳边响起一声“睡吧”,他便顺从睡意,翻个身进入梦乡。   谢瑛将空茶盏随手放到枕边,再抬手擦掉白殊唇角的些许水迹,又理了理他颊边的碎发。   白殊很少束发,一头长发黑亮又柔顺,铺散在肩头,更衬得他白皙。不过,此时又和平常不同,莹润的雪肤还透出淡淡的桃粉,还带着无数痕迹,有种异常鲜活的气息。   谢煐不禁看得有些痴,目光细细描摹,最后落在那形如飞凤的赤红胎记上。   他突然想起二月初在京郊见到的火凤晚霞,依稀记得正是这般展翅腾飞的模样。   如今回想,那或许是上天在告诉自己——姻缘在此处。   谢煐不由得唇角高扬,心头一片温暖。   他弯身在火凤胎记上轻吻一下,才起身放下床幔,拉动床边连续外间摇铃的绳子。   很快,开门声响起,一个小厮走进来候在床幔外头。   谢煐吩咐:“给浴池和水箱备水。”   要给这房间供烟,小厨房就得一直烧着火,因此随时都有热水。   小厮应声离开,一柱香后回来禀报,再被谢煐遣出门去。这次门口特意留下条缝,小厮听着谢煐该是进浴房了,又依照吩咐进房收拾。   谢煐将两人细细打理好,抱着白殊再回到房中之时,床上已经换好新的被褥,床边的熏笼也被搬走。   他吹熄烛,躺进被中,搂着人心满意足地睡去。   作者有话要说: 第81章 惊喜   白殊迷迷糊糊地醒来, 先习惯性地在脑内问小黑几点,却没听到回答。   他又试着开光脑面板,也没有反应。大概是小黑见他不起床, 就独自跑出去玩了。上景宫占地广,超过百米范围也不奇怪,有时它甚至还会跑到外头去。   白殊闭着眼睛等待脑子清醒,身上的感觉也渐渐清晰——后腰上的摩挲感再轻,也无法忽略。   他动动手臂,背过手去在那只骚扰自己的手上拍了下。   随后, 一道温和的声音便在他耳边响起:“醒了?”   白殊缓缓睁眼,就看到谢煐难得露出柔和的表情, 正专注地看着自己。   “早……”白殊懒懒地开口,说完又感觉不太对, “什么时辰了?”   “巳时过了。”谢煐没动, 依旧盯着白殊细看。   比平常晚一个多时辰, 难怪小黑会跑去玩。   白殊正思忖着, 突然感觉到温热的气息在靠近, 紧接着, 谢煐的唇便贴了上来。   这个吻先从柔情渐渐转为浓烈,最后结束在白殊的用力一咬中。   谢煐恋恋不舍地退开些许,却还是和白殊额头相抵。   白殊一边调整气息, 一边伸手捏住谢煐脸颊:“差不多得了, 昨晚还折腾得不够啊。”   谢煐闭上眼睛,暗自深呼吸几下, 才压下心火。   他抬手盖在白殊手上, 低声问:“可难受?”   白殊对上他藏着几分担忧的目光, 心中一软, 凑过去在刚才捏的地方亲一口,顺势在他耳旁轻声回道:“我是难受还是舒服,殿下难道不明白?”   下一刻,白殊就见眼前的耳朵开始一点点泛红。   这是纯情开关又打开了?   白殊玩心顿起,又补一句:“我夸你呢。”   这次,连脖子根都泛了红。   接着就轮到白殊僵住。   他不动声色地往后挪挪身子,清下嗓音,一本正经转移话题:“起床吧,我都饿了,你不饿吗?”   谢煐深深地看他,用目光诉说饥饿。   白殊眨着眼装无辜:“那我先起,你再躺会儿?”   谢煐伸手按上白殊的胎记,又在那里细细摩挲。   白殊没敢动,只能由着他。   谢煐自己缓过一会儿,起了身,拉动床边布绳,又回身对白殊道:“等搬了熏笼进来,你再起身。”   门口马上有了动静,小厮进门听过吩咐,退出去搬来熏笼,又和知雨一同端进温水。   白殊也下了床,知雨拿着棉氅衣给他穿上,再伺候他洗漱。   早饭很快端上来,考虑到将近中午,分量就不多,还都是好消化的东西。   两人吃完,谢煐道:“我陪你散步。”   “不走了,不想动。”白殊懒洋洋的。   过了片刻又道:“帮我叫知雨进来,得让他给我按下腰。”   谢煐眸光微闪:“我给你按。”   白殊看他一副醋坛将翻未翻的模样,轻笑:“行啊。”   谢煐起身,直接将白殊抱起,转身走几步,轻轻放到床上。   白殊翻个身趴好。谢煐先帮他脱下棉氅衣,随后双手隔着中衣按压在他后腰,拇指微微用力。   “这样?”   白殊失笑:“衣服撩起来,隔着衣服哪能把肌肉按松。”   谢煐动作一顿,将他衣摆撩高些,露出一截带着指痕的腰,却是立刻蹙起眉——自己用了这么大力吗?好似昨晚看着没这么严重?   白殊等了片刻也不见他动作,奇怪道:“殿下?”   谢煐轻抚那些痕迹:“该上些药……”   白殊这才反应过来怎么回事,轻松地道:“不用了,直接按吧。那些过两日也就退了,我皮肤白,就尤其明显些,其实不疼的。”   谢煐看他真没有异样,才放心地缓缓给他按摩。   不过,谢煐毕竟没有伺候过人,还得白殊反手指点他按哪里。所幸太子殿下任劳任怨,手劲又比知雨大,白殊还算满意。   只是,白殊一边和谢煐闲聊,一边也暗暗想着——该开始做些柔软训练了,慢慢地加量,否则以后可应付不了狼崽子。   房间里温暖如春,白殊闭着眼做计划,有些昏昏欲睡,声音渐渐小下去。   谢煐看他好似睡着了,便不再说话,只照着白殊先前说的,按完一柱香的时间就停下手,扯过被子给他盖上。   刚刚盖好,谢煐突然听到有个声音在说:“主人。”   是个清亮的少年音。   谢煐立刻直起身,沉着脸警惕地扫过房内。   那个声音还在说:“主人,你睡醒了吗?”   除了他和白殊,房内并无第三人。谢煐皱起眉头,凌厉的目光转向留着一条缝的窗户。   然而,接着他就听到了白殊的声音。而且,听起来还和平常说话时不太一样。   白殊:“小黑,你回来了。”   谢煐凤眸微瞪,猛地转头看向床上的白殊——白殊还闭眼趴着。   小黑:“我今早醒来就发现,太子成了授权使用者。你问问他,能不能听到我说话。”   白殊睁开眼,翻身坐起,一转头便看见谢煐僵在原地,脸上一副世界观碎裂的震惊模样。   不用问了。   白殊有些好笑地看着他,身子一躺,又睡回床上,同时在脑内对他说:“殿下别怕,那是小黑。”   小黑立刻从这一句里得到答案,主动向第二主人打招呼:“太子好。”   谢煐这次缓的时间有些长。   不过,到底有先前的诸多神奇事做铺垫,他总算渐渐收起惊讶,开口问:“是你的猫?”   白殊笑着答道:“现在也是你的猫了。你集中精神,在脑内清楚地说话,就能和它交流。”   谢煐照他说的进行尝试:“……‘授权使用者’是什么?”   白殊对他点点头,示意自己听到了,在脑中回复:“你可以理解为小黑的主人之一。成为小黑的主人,就能进入我以前说过的脑中书库看书。”   谢煐先是心中一喜——他竟能接触到白殊的奇遇!   但随即,他刚松开的眉头又重新皱起,努力适应在脑中说话:“主人之一?它还能有更多的主人?”   白殊一愣,看见谢煐眼中好似透着一丝委屈,顿时好气又好笑。这醋坛子还真是随时能翻在奇怪的点上。   小黑尽职尽责地回答:“只能有两个。”   白殊就看着谢煐的眼中闪出惊喜,心底又像被根细针戳了下似的,有些酸酸软软。便向他招招手,示意他坐到自己身边来。   这时,小黑又说:“我到你们门外了,拉下铃让小厮开门。”   谢煐刚好坐到床边,顺手拉响摇铃。   门很快打开,谢煐随口吩咐小厮,见到黑猫等在门口就帮开门,再挥手让人出去。   他交待人的功夫,小黑已经小跑着来到床边,轻巧地纵身一跳,直接跃到谢煐腿上。   小黑端坐好,抬头用金色大眼睛看着谢煐:“恭喜。”   谢煐一时分不清它是恭喜哪一样,也还不习惯和猫说话,便伸手揉揉它的头。   小黑用小脑袋蹭蹭他掌心,趴下来让谢煐给自己顺毛。   白殊侧躺在床上,看这一人一猫互动,想到往后谢煐同样能庇护小黑,心中也很高兴。   但他很快想到一个问题。   白殊:“小黑,你感应太子的范围也是一百米?”   小黑:“对,和你、和太子分别一百米。不过,你们是以我为中转,所以你们之间能通过我来交流的距离是两百米。”   白殊:“那我们都用公共频道,岂不是会一直相互影响。”   毕竟脑内说话又不像现实,可以靠近了说悄悄话。   小黑:“哦,稍等。”   谢煐正安静听着,努力跟上他们的交谈,此时突然眼前一亮,出现一块浮在空中的透明光板,上头有一些奇怪的小图,和他不甚明了的词语。   随后,那光板一分为二,两块的正中都浮现出三排小字。正对谢煐面前的这一块上,写的是“白殊”“黑王”“公共”,另一块则写的是“谢煐”“小黑”“公共”。再然后,另一块光板就从谢煐眼前消失了。   小黑:“给你们分开了,目前默认在公频,想私聊可以点击切换,你们两人也可以屏蔽我私聊。”   白殊知道谢煐大概是听不懂的,便伸手过去拍拍他安抚:“别急,我教你怎么用面板。小黑,先给我和太子共享界面。”   于是,谢煐看到刚才消失的另一块光板再次出现。   他转头看向白殊,白殊对他鼓励一笑:“很简单的,殿下这么聪明,绝对一学就会。”   谢煐点下头,却是问道:“这……面板,上面的人像,是我吧。”   白殊一愣,转眼看过去,才想起是以前让小黑设置的,他看习惯了,多数时候都已经处于视而不见的状态。   谢煐目光柔和地看着白殊,弯下身在他额上落下一吻。   白殊:“……”   被这样的眼神看着,好像也不好解释什么。   谢煐给小黑顺下毛:“我这边的面板,可以换成三郎吗?”   小黑在他的面板上打开建模软件,调出白殊的模型:“你想要什么样的图,可以摆动作。”   谢煐稀奇地看着面板中间小小的白殊,克制着伸手去摸一摸的想法:“就他现在的动作吧。”   小黑扭头看向侧躺的白殊,迅速将模型摆成同款姿势,截下图,给谢煐设置成壁纸。   谢煐非常满意,扬起唇角再次给小黑顺顺毛。   白殊:“……”算了,太子高兴就好。   随后白殊开始教谢煐如何在脑内进行选择和输入,谢煐果然是一点就通,片刻功夫便能熟练地切换三个聊天频道。   白殊看他兴致高,又让小黑打开图书馆界面。   “这里便是书库,里面的书籍数量非常多。”   谢煐举一反三地在界面上随意切换和选择,打开看详情,发现绝大多数页面里的内容自己都看不明白。   白殊一直留意着他的神色,见他表情变得有些凝重,就适时出言安抚:“书库包罗万象,我能看明白的也很少。这没关系,只要能找出我们需要的信息就行了。小黑相当于这里的管理者,可以直接告诉它想找什么信息,它会从中筛选出来,做好整理。”   谢煐再一次惊讶地看向趴在腿上的黑猫。   小黑将尾巴攀上他手臂:“黑王为你服务。”   谢煐揉揉它的头。   接下来的一个多时辰,白殊耐心地教给谢煐一些使用图书馆的技巧。直到冯万川敲门进来提醒两人吃午饭,这场冲击谢煐世界观的教学才告一段落。   白殊今天起晚了精神好,就没再午睡,午饭之后散过一会儿步,便带着小黑去应玄观上香。   谢煐独自坐在书房里,消化刚刚接触的神奇之事。   先前他也曾设想过白殊的奇遇会是怎样的情状,然而真正接触到,才知自己的设想有多浅薄。   谢煐正暗自感慨,葛西尔找了过来。   领他进来的小厮刚一离开,他就拖着椅子坐到谢煐身边,嘿嘿笑道:“太子,你上回送的油膏我快用完了,能再给点不?”   谢煐收起纷杂的思绪,刚想说自己也没多少,就听葛西尔又开了口。   “本来伊落是可以自己配的,但有一味药我们跑了好多药铺都没货。这还要在京里待一个多月呢,没办法,只好找你讨了。好兄弟,救个急吧!”   谢煐微愣:“你们有那油膏的方子?”   葛西尔点头:“嗯。”   谢煐:“……你们怎么会有方子?”   葛西尔:“好几年前了,我们救过一个人,收留他在部落里养伤。他养好伤离开的时候,就送了那方子给我们。伊落试着配过一次,感觉挺好用,就一直用着了。虽说药材不便宜,不过我们平日的各项开销也不大,还算用得起。”   谢煐心情复杂地看着他:“你知道那油膏多少钱一罐吗?”   葛西尔耿直地问:“多少?”   谢煐说了一个数,惊得他眼都瞪圆了:“乖乖,竟然卖这么贵?!”   那么一小罐就能抵他们三大块上好的皮子!而他们卖一块皮子的钱能买的原料和药材,至少能做出四五十罐!   葛西尔咋舌:“这是拣着肥羊狠宰啊!”   谢·肥羊·煐:“……”   不过,有些东西就是这样,不管成本几何,越是得人追捧就越能卖出高价。用白殊的话说,这叫奢侈品消费,买家还能享受旁人用不起的高贵感,他们卖的香皂、香露也是如此。   想到这里,谢煐也就释然了,转而暗示道:“银钱都还是其次,主要是出货量太少,很难买到,所以我手上也不多。”   葛西尔将他这话在脑子里过上一遍,了然一笑:“再给我三罐,我把方子给你。”   谢煐莞尔:“可。”   作者有话要说: 第82章 良言   今天是应玄观的开放日, 前院弹棉花的活便暂停一天。其实如今原料已经快用完,大概也就再做个八天十天的,就会彻底结束。   开放的应玄观一如既往的热闹, 前来上香的百姓熙熙攘攘。   孟大带着四名东宫卫严密地护着白殊进去,五人都打点起十二万分精神来防备。现在白泊的杀意越来越浓,白殊也顾不上摆排场引人非议。   不过他前有治孟夏腹痛的美名,后有制冬服捐赠的善名,现在安阳城的百姓看他就像看下凡的神仙。见他被人护着进到观中,纷纷自发地给他让开位置。   白殊笑着向四周百姓颔首, 一路走进大殿。   小道童特地过来给他送上三柱香。白殊依礼上香,又掏出一两银子放进功德箱中。   他看小道童没再过来, 便知国师没有话要传达,于是转身出殿, 慢慢往门口走。   才走出几步, 白殊的目光突然停在一个女香客身上。   那人戴着帷帽, 衣裳华贵, 身旁有一个婢女跟着, 却未见一个男仆役保护。   即使帷帽的纱帘垂至胸前, 白殊也一眼便认出——那是白缨儿。   白殊微微眯起眼,隔着人群看她垂着头往大殿走,心下有些惊讶。   京里那些高门贵妇贵女基本不会来应玄观上香, 而是选择去京郊的几处寺庙。赵夫人治理的白家也是如此。   应玄观不会像别处的寺庙那样, 为招待高贵的香客就暂时清场,甚至连个贵宾通道都不提供, 香客顶多能像白殊这样多带几人护卫一下。而那些女眷又不愿和旁人混在一起, 因此干脆不来。   现在白缨儿只带一个婢女出现, 明显是瞒着家里偷偷来的。   白殊很快想通其中缘故。   千秋节就在两日后, 时间紧迫,谢浩必是早上约白缨儿出来说了计划。白缨儿也定是没熬得住谢浩的哄,答应了他,但心中又忐忑不安,这才跑来应玄观拜一拜。   白殊略一思忖,转身又进了殿,寻到小道童。   白缨儿心乱如麻地上完香,满腹心思地往外走。刚迈出应玄观大门,便听到旁边有人低声唤了句“白家大娘子”。   突然被人叫破身份,白缨儿惊惶地抬头,发现对方是个年纪不多大的小厮,还依稀有点眼熟。   倒是她身边的婢女小声提醒她:“是在三公子身边伺候的人。”   白缨儿定定神,问:“何事?”   知雨:“我家郎君请大娘子过去说话。”   白缨儿皱起眉,冷声道:“我同他哪有什么话好说。走开,别拦着我回家。”   知雨没让,继续低声道:“是关于你与平川王大公子之间约好的事。”   白缨儿瞬间瞪大眼:“他怎么会知……”   不过她也猛然醒过神,赶紧捂住嘴。   知雨:“郎君说,你若不过去,他便只好找夫人谈了。”   白缨儿脸色刷地变白,一下绞紧手中巾帕。   知雨侧过身:“走吧,就有旁边,你去过的那个院子。”   白缨儿内心惊恐不安,却也无法,只得跟着知雨走。   一进院子她就看见背对着门站在树下的白殊,肩头的狐裘斗篷一直垂到脚边,那身影似乎比她记忆中的高不少。   知雨关上院门立在一旁,白缨儿没再往里走,只背靠着门道:“我来了,你有什么话就快说。”   院子不大,话音清楚地传进白殊耳里,白殊甚至能听出其中带的些微颤抖。   白殊转过身,神色淡淡地看着她,手缓缓地抚着怀中黑猫。   白缨儿等过片刻,见他一直不开口,忍不住皱眉道:“你说不说,不说我可走了。”   白殊这才动了,一边慢慢向她走近,一边开口道:“谢浩突然对你如此亲热,你应该知道是因为什么。可你扪心自问,齐国公真会因为你嫁给他,就对他另眼相待吗?齐国公这些年待你如何,待家中孩子如何,再没有人比我们这些做子女的更清楚。”   白缨儿的双眼随着他的话越瞪越大,最后都浮起了一点泪水。不过她很快眨掉,硬撑着道:“你在说什么,我听不明白!如果你只是要说这些……”   白殊打断她的话:“不,你明白,你非常明白。那是你能嫁给谢浩的唯一筹码,所以你一直以来都在向他传达错误信息,让他误以为你很得齐国公的宠。”   “我、我没有!你别乱说!”白缨儿大声争辩,只是她轻颤的身体将她的心虚暴露无遗。   白殊隔着纱帘盯着她的眼睛,慢慢地道:“但你有没有想过,等你嫁过去,谢浩发现齐国公完全不拿你当回事,他无法借你得到他想要的东西。到时,他会如何待你,你又要如何在平川王府里自处。”   白缨儿抖得更厉害,嘴巴开合几下,却没说出话来。白殊说的正是她内心深处最恐惧的一点。   不过,她也不是什么都没考虑。只要她能瞒过谢浩一段时日,生下儿子,那就又有了新的机会。只是,这话她一个未婚女儿家实在说不出口。   白殊却不会顾忌她的脸面,直接将话摊开来讲:“你是不是觉得,只要生下儿子,就能劝得动齐国公。毕竟,若能成功能推上平川王,再成功地堆上谢浩,将来白家就会成为太子的母家。”   白缨儿的眼睛一下瞪到极限。   此时白殊已经走到白缨儿面前三步之内,他微微弯身,说话声音更加轻柔,说出的话却更加可怕。   “太子的母家,皇后的娘家,那又如何?太子姓谢,又不姓白。你看看现下的范家魏国公,可有他齐国公威风?”   白殊刻意停顿一瞬,露出个嘲笑:“一个太子外孙,难道还能给他带来更大的荣宠?真到得那时,以他接连推上两任天子的势头,只会给白家招来天子最大的忌惮。他在时或许还好,一旦他死了,你觉得白广那草包能护得住你和你儿子吗?”   白缨儿背上已经爬满冷汗,她甚至觉得腿有些发软,得靠着背后的门板才能站住。她的所有心思都被白殊摆出来嘲笑,这种不堪让她崩溃。   她虚张声势地叫道:“你到底想说什么——”   白殊收起笑,换上探究的目光:“我只是想不明白,你就这么喜欢谢浩吗?明知道他存着利用之心,还不惜背着无媒苟合的名声嫁他?”   白缨儿嘶声道:“你、你懂什么!两家联姻本就是互利互惠!他想利用我,和他喜欢我又不冲突!”   白殊:“若他只是利用,没有喜欢呢?”   “他喜不喜欢我,我难道还没你清楚?!”白缨儿被逼到极处,壮着胆子反击,“再说,反正你和太子都活不长,以后如何,你也看不到!”   白殊面色顿时挂下来,冷冷地瞥她:“看在同样姓白的份上,我最后劝你一句。你的一切幻想,都是建立在能说服齐国公帮你的基础之上。但齐国公是个什么样的人,你比我更清楚。”   说罢,白殊几步上前,推开门便走了出去,知雨也紧随其后。   白缨儿看着他离开,终于再撑不住,腿软得坐在地上,将脸埋进双掌之中。   *   自从天冷后,白殊再出门就让知雨一同坐进车里,没留他在外头吹冷风。   此时,知雨就忍不住小声感慨:“大娘子那么小年纪,居然心思就这么深,真是看不出来。郎君什么都能看透,太厉害了!”   白殊但笑不语。白缨儿的那些想法都是谢煐给他分析的,其实说透之后就还是幼稚得很,将所有希望都寄托在那个想谋反的爹身上。   刚才的谈话策略也是白殊和谢煐一同定下。   以白殊和白缨儿的关系,好言好语地劝告不可能有用,还会被白缨儿怀疑白殊是别有用心,故意说那些话误导自己,最后效果就适得其反。   倒是那样嘲讽,能让她相信白殊说的是真话。她冷静之后重新回想,就能想明白其中的利害。   小黑有些好奇:“能骂醒她吗?”   白殊挠着它的下巴:“如果她只是奔着当皇后去,那这样摊开说透,应该能骂醒她。怕就怕她恋爱脑,被爱情冲昏头。还得让白迁想办法给她娘透透消息,她娘就是个人间清醒的,这么多年和白泊都是相敬如‘冰’,一门心思只想给儿子搞爵位。”   马车慢慢驶回上景宫,一路走到偏殿院中方停。   白殊下车时发现下起了雪。不过天从早上就一直阴沉着,会下雪也不奇怪,只是风又更冷了。   他快步走进房中,才总算暖和起来。知雨替他取了斗篷,又拿在家里穿的薄棉衣给他换上。   白殊洗过手脸,觉得有些疲,干脆坐上床,将枕头与被子堆起来撑着腰。   这时,听到消息的冯万川敲门进来,笑着对白殊禀道:“方才卫国公府来人传话,说卫国公有些事寻殿下,还问起楚溪侯,想请您跟着过去用晚膳。”   白殊:“现在过去?”   见白殊似有要起身的意思,冯万川赶忙上前扶住,快速把话说完:“殿下已经过去。他会告诉卫国公与老夫人,您身体不适,得歇着,不方便出门。殿下还说,他会回来用膳。”   白殊一笑:“行,那我就歇着了。”   冯万川又道:“咱家让人去挑了些上好的红花,今晚给放浴池子里,楚溪侯好好泡一泡,解解乏。”   白殊看他一副“吾家有儿初长成”的开心模样,没拂他的好意,只笑着道谢:“冯总管费心。”   冯万川这才高兴高兴地离开。   白殊看了会儿书,又有些犯困,躺下来小睡。   再醒过来时,伊落来了。   白殊这一个月里已经和他渐渐熟络,此时也没拿出见客人的客套,依旧靠坐在床上,只让知雨将椅子挪到床边。   伊落给他递去一张纸,才落座。   白殊扫一眼纸上的字,像是个方子,不解道:“这是……”   伊落这段时日留意观察过,看得出白殊是个不拘小节的,为人大气不扭捏,就直接将先前葛西尔和谢煐的交易说了。   “太子不在,交给你也是一样。”   白殊这才知道,原来自己还享受了一回如此高奢的东西。昨晚用了多少来着……   “一小罐就值三大张皮子,这也太暴利了。你们不准备做一点来卖吗?”   伊落失笑:“我们哪里有卖高价的途径。而且这方子是那人报答我们恩情的,也不好去抢人家的买卖。”   白殊想想也是。那价格明显是配合饥饿销售炒上去的,直接把东西拿出来卖,可就卖不上那么高的价了。   两人又闲聊片刻,伊落告辞离开。   临近晚饭时间,谢煐回来了。进屋先换件薄外袍,用温水洗过手脸,确定身上带的寒气都散尽,他才走到床边向白殊伸手。   “我已让人传膳,起来吧。”   如今天太冷,他们多数时候都直接在这暖阁里吃饭。   白殊笑眯眯地回视:“不想动怎么办?”   谢煐没多说,直接弯下身掀开他盖腿的被子,将他横抱而起。   白殊伸手揽上谢煐脖子:“抱稳了,别把我摔着。”   说完,他微微挺身,结结实实地吻住人。   谢煐眼眸一暗,张嘴回应。   两人好一会儿才分开,白殊无视那双深沉的黑眸,轻喘着气拍拍谢煐肩头,笑着催促:“快过去坐好,小厮们要送饭菜进来了。”   谢煐暗自吸上几口气,才转身走出几步,小心地将白殊放进椅子里,再拿过一条小薄被给他盖腿上。   白殊享受着贴心服务,随口问起卫国公府的事。   谢煐:“让我帮忙看一下千秋节的贺礼,怕犯了宫中的忌讳。”   说完又问:“你的贺礼……”   白殊笑道:“放心,我的贺礼绝对不会犯忌讳。再加一副刘家献的老花镜,让天子帮忙宣传宣传,往后好卖。”   晚饭端上,两人边吃边聊着。饭后谢煐陪着白殊散过步,便劝他早些洗澡休息。   白殊有些无奈:“不用这么小心翼翼,我真没事。”   谢煐捏着他下巴凑过来亲一口:“我看你刚才吃饭时还揉腰,泡完澡我再给你按一回。”   白殊被这诚意打动,舒舒服服泡了个红花澡,趴床上等着谢煐洗好回来给自己按腰。   目光扫到被自己随手搁床头的那张方子,白殊又想起那金贵的油膏。   狼崽子功课做得认真,昨晚他几乎没怎么经历痛的阶段。   油膏当然也功不可没。贵有贵的道理,抛开溢价,药材成本就不低,用起来的确好。   现在仔细想想,似乎味道还挺好闻的,依稀有股淡淡的清香。   白殊目光扫向床头——他记得,谢煐是从床头暗格里拿出小瓷罐。   那种暗格不是多复杂的设计,白殊抬手尝试四处叩击。   这个时候谢煐在泡澡,同样是红花澡。   他身上的痕迹不比白殊少多少,虽然白殊力气不济,按不出多少青紫,但白殊牙口厉害。冯万川给他梳头时瞧见一些,问过之后就坚持要他也泡泡澡。   泡够时间起身,谢煐擦身穿衣,突然听见脑中响起白殊的声音。   白殊:“小黑,上来看好东西。”   谢煐按着今早学的要领,尝试问道:“什么东西?”   白殊回答的声音里带着笑:“你出来看就知道了。”   见他不肯说,谢煐加快动作穿上中衣,一边系衣带一边往外走。   刚进门,谢煐便听到白殊惊叹:“这张脑洞有点大啊,这姿势真的没问题?”   小黑:“普通人的话,手会断。”   谢煐快步走过去,目光往床头扫过,顿时整个人一僵。   床头散乱地摆着那套暖玉玉势,还有好几本春宫册,以及两三幅展开的小卷轴,全是收在床头大暗格里的东西。   白殊趴在床上,黑猫趴在他肩膀旁,一人一猫正低头仔细研究其中一张图。   作者有话要说: 第83章 寿礼   谢煐呆在原地走不动步, 只觉得两边耳朵迅速开始发烫,那热意还有顺着脖子往脸上蔓延的趋势。   那些东西要么是葛西尔送的,要么是冯万川找来的。谢煐只是不想被收拾房间的小厮们发觉, 才收进床头的暗格。   床头的暗格设计,是用于装一些物件方便拿取。谢煐通常只用外侧的小格,油膏被他单独装在内侧的小格,中间的大格他完全给抛到了脑后。   白殊在这张床上午睡了那么久,先前也不是没见过自己从外侧暗格中取物,却未从试过敲开暗格, 怎么突然就……   谢煐对那些东西全无兴趣,但此时都被白殊翻出来, 就好似自己特别在意才专门藏起来似的。一时间,他陷入一种不知该不该解释的窘迫中, 总觉得不管说什么都是欲盖弥彰。   而且……白殊虽然看得兴致勃勃, 却丝毫不是看春宫图该有的模样, 仿佛只是在看再普遍不过的图画。   面对这样的白殊, 谢煐又感觉自己的窘迫反倒让自己显得大惊小怪。   那边白殊早已发现谢煐进了门, 结果左等右等都不见他有动静, 就抬头望去,好似未察觉他的异样,只笑道:“不是说好的再给我按一回腰, 殿下怎么还不过来。”   白殊这种自然如常的态度, 总算缓解了谢煐的尴尬。   谢煐尽量保持着淡然神色,不急不徐地走过去, 坐到床上, 伸手去帮白殊按摩。   白殊将面前那张图推到一旁, 又去拿另一本, 一边道:“我听说,按着民间风俗,女子的嫁妆里都会放有春宫图册,给新人在新婚之夜学习。这些难道是殿下的嫁妆?”   谢煐:“……”   白殊回头瞥他一眼,眸中是毫不掩饰的促狭,还续道:“画工都非常精良,想像力还相当丰富,不便宜吧。殿下最喜欢哪张图?”   谢煐暗暗吸口气,无视先前那句逗弄,把锅全推到好兄弟头上:“都是葛西尔送的。他在其中一本里藏了密信,我只在寻密信的时候翻过一次,已经没印象了。”   白殊“哦”一声,也不知道信没信,只继续和小黑一起评论图。   谢煐在帮他按摩腰,目光不可避免地扫过那些图,听这一人一猫饶有兴致地议论,心中委实觉得怪异极了。   白殊点评过几张,突然再次惊叹:“哇,秋千!真的不会摔下来吗!”   小黑:“如果换成那种摇篮式的,应该没问题。”   谢煐终于忍不住问道:“三郎,你看这些图……就没有什么感觉吗?”   明明自己就在他身边。   谢煐独自看时心如止水,可现下白殊在这儿,他目光扫过那些图,就免不了会心猿意马。   然而白殊身为剪片达人,本就阈值奇高,对着这时代的失真画风,自然没有丝毫感觉。   他回头一瞥,对谢煐眨下眼:“殿下若须要再去一次浴房,随时可以去。”   谢煐微眯眼,手在他会痒的位置轻挠几下。   白殊腰一软,扑在枕头上笑得全身轻颤。   谢煐到底顾忌他身体,不敢多逗,继续老老实实地按摩。   白殊看完那些册子,又随意拿起支玉势把玩。这东西他以前只有所耳闻,还是第一次见到实物,颇为稀奇。   谢煐初时还没觉得如何,可看着白殊修长的手指四处滑动,还时不时戳一戳抹一抹,惊叹做工精细,脸色就不自觉地越来越黑。   他伸手过去将那玉势从白殊手中抽出,扔到一旁,同时说道:“别玩这东西,明日我就让冯万川把这些都砸了。”   醋坛子说翻就翻,白殊失笑:“别啊,这么好的玉,触手生温呢,砸了多可惜。让人改雕成其他东西就好了。”   谢煐垂眼看他:“你带着去找人?”   白殊:“……”   他想像一下,笑出了声。虽然他并不介意,但这事如果传出去,也不知道会变成什么奇葩故事。   最后,白殊只好笑道:“看来,还得麻烦冯总管那位能干的干儿子。”   说完,他翻过身,抬手轻捏谢煐的鼻子:“堂堂太子,竟连个死物的醋都吃。”   谢煐眸光沉沉地看着他,缓缓俯下身,贴着他的唇道:“我记得你昨晚说,偶尔可以三回。那今晚是不是能把余下的这一回补上?”   一边说,谢煐一边时轻时重地吮着白殊的唇。   白殊给他撩得有些心痒,却还是犹豫着道:“你明日要上早朝。”   谢煐:“我撑得住。”   白殊不得不按住他的手:“可我的腰撑不住了。”   谢煐反手回握他:“看了那么多图,就没哪张能用得上?刚才你不是和黑王议论……那张树下的不费腰……”   白殊脑中浮现出具体的画面,还未说话,就被谢煐吻了个结实。心火一下下窜高,最终白殊还是放弃挣扎,抬起双手揽上谢煐肩膀。   至于小黑,它早在谢煐俯下身时就识趣地跳下床,跑到窗前一跃,从留着透气的窗缝里钻出去。   小黑决定,先把上景宫巡视一遍,再回来睡觉。   十一月二十三日千秋节,白殊又一次被迫早起。幸好这次不用祭祀,也就没早多少。   白殊和谢煐各自打理好,吃过早饭,出门登车。偏殿外头的路宽,即使是谢煐的太子车架也能进来,免了白殊的吹风之苦。   两人刚坐好,张峤匆匆寻来,在车外急唤“殿下”。   谢煐推开车门:“风大,上来说。”   张峤带着一身寒意进到车中,白殊体贴地将熏笼往他面前推了推,张峤便一边伸手取暖一边细细陈禀。   “第二次去黔中的人回来了一个,已经确定如今这位齐国公是顶替了白泊的身份。当年白泊与其母停留的县城里,没人认识齐国公,连白泊族里的亲戚也没人认识他。   “一确定这点,那人便先回来禀报。其他人还留在那边继续往邻近各县追查,看能不能摸到一些齐国公真正身份的线索。”   谢煐道声“辛苦”,张峤便又迅速下车,不耽误他们出发。   车子走到大门处,碰上牵着马出来的葛西尔和伊落。他们既然住在这边,干脆就一块过去。   两队人合在一处,出门慢慢去往北辰宫。   到了这时,白殊才将自己准备的寿礼打开给谢煐看。   谢煐诧异地拿起一个细瞧:“青枣?这是……你从哪里寻来的?”   白殊得意一笑:“自然是自己弄的。知雨和孟大从九月底就一直在房里养着好几盆青枣,等结出枣子了就将纸贴上去,让它慢慢长。现在这三颗是从一大堆枣子里面挑出来,纹路最自然的三颗。”   谢煐微微点头:“再加上老花目镜,当得上一份好礼了。”   白殊拉开抽屉,又拿出一个盒子打开,里面也是青枣。他塞了一个给谢煐,自己也拿起一个啃。   “剩下的我们可以慢慢吃,还挺甜。小黑和小鹿都喜欢,这两天都吃过好几个了。对吧,小黑。”   白殊说完,还咬下一大块喂给身旁黑猫。   谢煐见他们吃得香甜,垂眼看看手中青枣,也放到嘴边啃起来。   马车行到嘉德门,白殊裹紧狐裘斗篷,下车顶着寒风进宫。所幸今天不开大朝会,这次他能把小黑也带进去。   千秋节的所有集体活动,都在临着御花园的十福殿里进行。   先是群臣与各地使者献礼贺寿,随后开宴。宴会将一直延续到天黑,放过烟火才散,而在宴会期间,群臣也可到御花园去游玩。   千秋宴还有一点与别的时候不同,是男女合席。以家庭为单位入席,官员们都可携家眷前来。   谢煐依惯例晚到。白殊跟着他往里走,一路能看到男男女女们混在一处交谈,有点像他参加过的北山行宫那次赏花宴。只是,不过半年时光,当初举办赏花宴的皇后,如今已经成了范昭仪。   白殊突然听到谢煐在脑内说:【白泊果然没带夫人来。】   他依言看向齐国公府的席位,就见到白泊正同旁边官员说话,身旁只有白广和白缨儿两兄妹。那两兄妹都拘谨得厉害,垂着头端坐在案台后。   对此,白殊两人先前已经有所预料。白迁将白缨儿和谢浩密谋的事透露给赵夫人,赵夫人若在,必然会时刻盯紧白缨儿。而白泊为了让自己的计划顺利实施,绝不会允许赵夫人来横插一手。   白殊收回目光,在脑中回道:【还得看白缨儿自己的选择。】   两人走到太子席位入座,白殊又望向靠得最近的众皇子席位。   大皇子平川王带着王妃与一双龙凤胎,此时谢浩也乖乖坐着,没敢往白缨儿那边张望。   二皇子宁西王那里只有王妃和嫡子女,没见到宁西王的身影。   白殊在脑中问:【宁西王不来?】   谢煐语带嘲讽地道:【称病了。估计天子不想看见他,败坏好心情。能允许他家眷来,已经是看在范家的情份上。】   白殊继续往下看,五皇子肃王还没成家,孤零零一人坐着,一脸不痛快。   白殊:【肃王这脸色是摆给谁看?】   谢煐嗤笑:【他也就只能自己生闷气。本来他被白泊推出来,另两派人就在警惕他,他又得志便猖狂。先前他帮泰粟使团争院子的事传开,一下就被抓住把柄,两派人联起手来参他,现在他鸿胪寺的职已经没了。】   白殊笑道:【那天我看他就像不熟官场的样子,范家没请人教他吗?】   谢煐:【范家主要栽培的是谢珅(宁西王),对谢琢(肃王)就只当个纨绔来养,以免兄弟俩有矛盾。】   白殊叹道:【难怪白泊要把肃王推出来。】   有道是“兵熊熊一个,将熊熊一窝”。推个没能力的出来,既能搅混水,利用得好还能拖累旁人,日后要对付起来也容易。   白殊抚着小黑暖手,在脑中谢煐聊着天打发时间。   终于,随着谒者一声“圣驾至”,在所有人起身恭迎之下,姗姗来迟的嘉禧帝于龙椅上坐下。   “众卿平身。”   众多谒者将话一层一层传下去。   白殊直起身时偷眼往上看,发现嘉禧帝身旁跟着“久病”的皇贵妃,以及淑妃,并没有原皇后的身影。   依旧是鸿胪寺卿先宣读一封白殊听不懂的圣旨,待群臣山呼万岁之后,叫了入座。由谢煐领头,群臣这才依次落座。   鸿胪寺卿开始唱名。   第一个自然就是储君谢煐。   鸿胪寺卿:“太子携夫婿楚溪侯贺天子千秋——”   一声响亮的“太子携夫婿 ”,听到的官员们纷纷神色微妙,还偷眼看向谢煐。不过谢煐一如既往地沉着脸,倒是越发让人看不透。   白殊放下小黑,和谢煐一同起身。   谢煐先行一步,捧上一个半臂长的盒子,连礼单一同交给谒者,再对嘉禧帝躬身说句吉祥话。   旁边谒者打开礼单,高声唱:“太子献亲笔《孝经》一幅。”   便有两个小宦官过来,将盒中《孝经》卷轴取出,拉开给嘉禧帝看过,再转向群臣略作展示。   谢煐年年寿礼都是这个,和走个过场没什么两样,所有人都已经习惯了。   白殊随后也捧上两个小盒并礼单,再对嘉禧帝躬身道:“祝陛下福寿绵长。”   谒者对着礼单高声唱:“楚溪侯献福禄寿祥瑞三果,并老花目镜一副。”   听到“祥瑞”二字,一时间殿内都冒出了议论之声。哪个天子不爱祥瑞,献祥瑞永远比其他东西更能得天子欢喜。   嘉禧帝也挺惊讶,目光看向小宦官拿起展示的盒中三果,觉得看不真切,便招手示意拿上去。   小宦官先让羽林卫检查过,再将盒子递给孙宦官,孙宦官才捧到嘉禧帝面前。   嘉禧帝低头细看,惊道:“这果子上竟是长出字来?”   只见盒中三颗圆润的青枣皮上,出现了形似福、禄、寿三字的纹路。嘉禧帝又拿起一颗摸摸,确认不是写上去的,真是皮中现字。   他问:“楚溪侯是从何处寻得这祥瑞?”   白殊恭敬答道:“前些日子臣梦到三位长须神仙,对臣言道,可在二十日未正时分,到应玄观臣所住过的别院中寻祥瑞。臣醒来后反复琢磨,觉得该去一试。   “当日臣从未初便一直在那院中守着,到得未正时分,院中枣树上突现光芒。臣顺着光芒寻找,便找到了这三颗祥瑞果。陛下寿诞正在此时,这三颗果子该是神仙献予陛下的。”   嘉禧帝听得挺舒心——神仙献礼,哪个天子不爱听,何况这三颗祥瑞果看着也真得很。   他原本也没指望白殊能送来什么好东西,还以为会是特制香露之类,没想到居然得了个惊喜。不管白殊刚才那番梦到神仙的话有几分真,至少祥瑞果子不假,能被白殊寻到献上来,足见自己有这个福气。   嘉禧帝一高兴,就命人拿这祥瑞果往下走走,给群臣都看一看,沾沾喜气。   随后,心情好的嘉禧帝又道:“那老花目镜也拿上来给朕试试。”   依旧是经过羽林卫检查,再由孙宦官递上去。   嘉禧帝也有老花镜,只是得手持着用。这时见到连着两条细长腿的古怪目镜,拿起来都啧啧称奇。   他仔细看过一番,才在白殊的指点下戴上,又让孙宦官拿过礼单放在眼前观看,顿时面色一亮:“很好很好,字字清晰,这用起来可方便许多!楚溪侯能有此巧思,费心了。”   白殊不紧不慢地道:“这其实是臣的外祖家所献,臣实不敢居功。回头将陛下这一声赞赏带回去,也是陛下给刘家的恩典了。”   嘉禧帝一听这话就知道他的心思,伸手虚点点他。不过在祥瑞果带来的好心情下,最后也只是笑着让他回座。   白殊跟着谢煐回位入座,接着看其他人献寿礼。   随后,白殊就见识到了这时代的高奢之物,古董字画、金银玉器、珠宝奇石、奇珍异兽都如流水般献上,更别说各种吃的穿的,有些官员送来的礼甚至论车论船算。   其间也有两样祥瑞——白龟和显字的山石。但有白殊的带字果在前,这字迹不清的山石就不多出彩了。   献完礼便开了宴。   嘉禧帝和冬至那天一样,用过午膳便离席去休息。   他一走,谢煐也带着白殊寻间房休息。   白殊睡了一个时辰起来,伸着懒腰问:“要不要去寻卫国公和老夫人?”   谢煐摇头:“不必。有外人看着,他们也不好对你热络,不如各自自在。”   两人便打开半扇窗,看看下方的表演。   直到孙宦官亲自来请谢煐。   谢煐微蹙眉:“陛下只召孤去?”   孙宦官笑着颔首:“陛下体谅楚溪侯体弱,外头风寒,还是在房内休息为好。”   谢煐没再多问,起身随他离开。   出门之际,他在脑内对白殊道:【怕是要分而击之,你多加小心。】   白殊:【你也小心。】   果然,谢煐刚离开没多久,便有小宦官来传话——白泊找白殊过去。   作者有话要说: 第84章 狠辣   谢煐跟着孙宦官去往嘉禧帝所在的大殿, 走出一段路突然问:“孙内侍,陛下召孤前往,是为何事?”   孙宦官稍稍侧回身, 面上喜庆的笑容未改,回道:“太子许是忘了,往年也是这个时候吃寿糕。待会儿太子回来时,臣再让人将楚溪侯那份一并送过来。”   经他一提,谢煐才恍惚想起。   按着风俗,年过五十的老者办寿之时, 会准备寿糕与家中亲戚同吃,是个团圆喜庆、家族兴旺的意思。   只不过, 嘉禧帝从未召谢煐到跟前同吃,向来是直接分一份寿糕送来。由此亦可见, 他年纪越长, 权力越稳, 也就越没了壮年时做戏的耐心。   谢煐刚想再问今年为何突然召自己, 便听孙宦官续道:“今年卫国公也来了, 又更热闹了些。”   卫国公身为先帝的泰岳, 现今储君的外祖父,是正经的皇亲国戚,同时又是三朝元老、国之柱石。往年他不在京中也就罢了, 今年他回了京, 吃寿糕不叫上他可怎么都说不过去。   既然召了卫国公去,那无论如何都不能不把谢煐召去。   谢煐心中嘲讽一笑——自己待在面前, 天子今年的寿糕怕是吃着都不香了。   他跟着孙宦官进到温暖的大殿里, 在一众王、郡王、长公主、公主当中, 果然见到卫国公夫妇和薛明芳。   谢煐上前给嘉禧帝见礼问安, 又去问候各长辈,最后被嘉禧帝指到卫国公身旁坐。   他神色淡然地过去坐下,同卫国公、老夫人说过几句话,看嘉禧帝没再注意这头,才低声问:“怎么单叫我,没带上三郎?”   听到这一问,卫国公面色就有些苦,老夫人也轻叹口气。   薛明芳挨到谢煐身旁,几乎不动唇地小声道:“阿爷刚才装得有点过,天子大概是碍于他的脸面,觉得还是别叫三郎来刺激他为好。”   谢煐见两位老人家看向自己的目光都含着歉意,便安抚道:“无妨。倘若白泊真想做点什么,即便三郎过来了,也会被他找借口叫走。”   老夫人面上不动声色,声音里却带着担忧:“虎毒尚且不食子,齐国公却三番两次算计三郎性命,真是比畜牲都不如!三郎落了单,可别再着他的道才好……”   谢煐温声安慰:“外祖母且放心,冯万川跟着他。便是冯万川再被支走,我们也另有安排。”   听他如此说,卫国公夫妇才总算安下心来。   谢煐目光扫过上首,陪在嘉禧帝身旁的依旧是皇贵妃和淑妃。又扫过殿中一团和气的众多亲戚,突然发现少了个人。   “谢琢怎么没在?”   “说是吃多了酒,醉得沉,天子就不让唤他了。”薛明芳话音中含着幸灾乐祸,“肃王这几日怕是憋屈得紧,干什么都被弹劾。”   谢煐点下头,又说起别的。   *   白缨儿好不容易支开了赵夫人派来的婢女,悄悄来到和谢浩约好的地方,见到一个年轻宫人。   宫人笑着迎上来,低声道:“大娘子随妾来就是,别怕,装成寻赏的模样便好。”   白缨儿点点头,尽量摆出平常的表情跟着她走,手里巾帕却是不自觉地越绞越紧。   她跟着宫人来到一处有些偏的殿宇,不过也只是来往的人少些,周围还是有羽林卫站岗。   宫人一直将她领到一扇门前,依旧微笑着道:“大娘子自己进去吧。按着寻赏规矩,妾不能帮忙。”   白缨儿心中依旧在犹豫,手按到门上,却是迟迟没有用力推。   里面的人可就急切得多,没等片刻就直接打开门,伸出手将她拉进殿中,再迅速将门关上。   白缨儿惊呼的声音刚起个头,就被捂住嘴,随即整个人被谢浩搂进怀里。   也不知是不是太激动,谢浩的手臂有些微微的颤抖。他凑到白缨儿耳边轻声道:“是我,缨儿,别怕。”   白缨儿却是挣扎得更厉害,还抬手去掰谢浩压在自己嘴上的手指。   谢浩这才发现自己的力气大了点,白缨儿的脸已经涨红,眼中也蓄起泪水。   他赶紧松开手,一边拍着白缨儿的背给她顺气,一边急声道歉:“抱歉抱歉,我太激动了。”   白缨儿平过气息,抬头看向他,抖着声问:“你……都安排好了?”   谢浩微垂下眼,仿佛不好意思看她,低声应着:“嗯,一会儿就会有人进来撞破……放心吧,不会太狼狈的……”   他拉起白缨儿的手,要走向内室。   白缨儿却没有挪步,突然道:“对不起,谢郎,我、我骗了你……”   谢浩猛地回头,瞪着眼看她。   白缨儿语带哀泣:“其实,我父亲并不多疼我……所以,即使我们成了亲,他很可能也不会帮你……即便如此,你也愿意娶我吗……”   说完最后一个字,她眼中的泪水也跟着滚落。   谢浩却仿佛松了口气,凑过来拥住她,柔声道:“你在说什么傻话,我娶你是因为喜欢你,和齐国公没关系。”   白缨儿伏在他怀中,自那日被白殊嘲讽后的惶恐终于散去,心渐渐变得安稳。   谢浩在她耳边哄过几句,再次拉着她要进内室。   这次白缨儿很配合,一脸娇羞地被带到里面的软榻上坐下。   谢浩的气息有些急促,像是更加激动。   他慢慢向白缨儿靠近过去。   白缨儿心跳跟着加快,闭上了眼睛。   下一刻,她感觉到谢浩再次捂住了自己的嘴。   而且,比刚才还要用力!   紧接着,有什么柔软的东西绕过自己脖子,又猛地收紧。   嘴和脖子都被巨大的力量压迫着,白缨儿立刻睁开眼,看见的却是谢浩狰狞扭曲的脸。   谢浩全身都在抖,只有按在她嘴上的手纹丝不动。   白缨儿伸手去掰,但丝毫没有用。她又摸上脖子,然而脖上的丝滑绸布绷紧得让她连手指都抠不进去,只能徒劳无功地在表面抓挠。   她不可置信地瞪着谢浩,泪水不断滚落。   她想问“为什么”,可完全出不了声。   倒是谢浩颤抖着声音说:“你、你别怪我……是齐国公让我做的……你有什么仇怨,就找你爹去……”   说完这句,他又推卸道:“你若是一早告诉我,齐国公完全不疼你,那我也就早早放手了。可惜,你说得太晚……”   白缨儿紧盯着谢浩,眼睛越瞪越大,如同要脱框而出。   然而,最终,她的眼中慢慢失去了神采。   谢浩死死捂着她的嘴,直到听到一句“她已经死了”,才飞速收回手,站起身连退几步。   白缨儿身后的宦官松开手中绸布,接住她歪倒的身子,放在软榻上。   谢浩此时已是全身都被冷汗湿透,他不断地在衣服上擦着刚才捂人的手。   宦官嗤笑一声,直起身:“你可以回去了。小心点,别露破绽。”   谢浩白着脸点点头,一眼都没未瞧榻上的白缨儿,转身快步离去。   *   白殊跟着领路的宦官进到白泊所在的殿中,发现差不多三品以上的高官都在这里,每人带有一个小辈在身旁。   白泊对白殊招手,待他走到身边,一边示意他坐,一边笑道:“为父正要与诸公掷骰寻赏,四郎年纪小坐不住,还是得三郎你来陪着。”   白殊便在他身旁坐下,冯万川紧随在身侧。   白泊瞥过去一眼,没说什么,目光转回场中,道:“既然人到齐了,便开始吧。”   充作司仪的宫人笑盈盈一福身,开始掷骰。   寻赏,这是千秋宴上特有的一种游戏方式,始于太宗朝,白殊听谢煐讲解过。在千秋节这日,天子收到群臣的贺礼,也会准备回礼。回赠的方式便是寻赏。   宴中众人不拘多少,皆可坐在一处掷骰,按点数由司仪顺次数过去,点到哪个,哪个便要做一首贺诗。若诗能得所有人通过,此人便可抽赏签,再派自己的子侄去签上所写之地寻赏。如有做不出诗的,饮酒三杯也可。   每年千秋宴中的寻赏游戏都很受欢迎,四处皆可见到掷骰寻赏的小圈子,运气好的人家能拿到不少好东西回去。   现在白殊就静静坐着,看这群大煜最顶尖的官员们作诗抽签,暗暗观察每个人的性子。   没几回,就点到了白泊。   白泊毫不停顿地脱口诵出一首,赢得满殿喝彩。他笑着谢过,抽了赏签递给白殊,便有小宦官上来领路。   白殊拿着签条起身,跟着小宦官出殿。冯万川紧跟在他身后,一出门便给他披上狐裘。   这支签上的地点不算远,片刻就到。   小宦官停在门外:“请楚溪侯独自进去,寻赏不能有人帮。”   白殊看看冯万川,见他点头,便推门进屋。   赏签上写的是个谜语,不过很浅显,对着屋里的东西一一看过去,很快就能猜到是什么。   白殊拿起一块砚台细看,果然在底部找见“赏”字印。   他又将手中赏签放在砚台的位置上,好让下一位寻来的人知道,此处赏物已先一步被取走。   白殊带回砚台,白泊瞧过之后非常高兴,殿中诸公也纷纷向他道贺。   游戏继续进行,过得好几轮,又点中了白泊。   白泊作完诗抽出赏签,展开看过便道:“这回地方有点远……那老夫先歇歇,待三郎寻回赏之后,再继续参与。”   说罢,他将签条递给白殊,白殊再次拿着签条往外走。   刚出门没走多远,突然有个小宦官急急寻过来:“冯总管,陛下召你过去陪着说话。”   冯万川一愣:“召咱家?要说什么……”   “就说说以前的事。”小宦官催促,“赶紧吧,那边都等着。”   冯万川担忧地看向白殊。   白殊面色未改,点头道:“总管去吧。”   天子召,避不了,冯万川只得去了。   白殊继续跟着小宦官走向赏签上的地址。   *   葛西尔和伊落正和熟识的人闲聊吃酒。   伊落突然感觉到有什么东西在蹭自己,低头一看,发现是只脖子上带着银牌的黑猫。   葛西尔也看过来,诧异道:“这不是楚溪侯的那只猫吗?在上景宫里常见到它。”   伊落“嗯”一声:“可能走丢了,见到我们就跑过来。”   他抱着猫起身,对其他人笑道:“我去找找楚溪侯,给他送回去。”   葛西尔自然也跟着他一同。   两人离了房中走出一段,伊落才弯身将黑猫放在地上。   黑猫转身便小跑起来,两人快步跟在它身后。   葛西尔小声嘀咕:“居然真要出事?”   伊落低声回他:“反正我们护好楚溪侯就行。”   黑猫带着两人七弯八拐地来到一处有些偏僻的地方,猛然在一座假山边停下,等两人靠近,又抬起爪子去爬伊落。   伊落将它抱在怀中,做出终于追到猫的模样——此处虽然偏僻,也有羽林卫值守,总得做个样子。   葛西尔凑过来,伸手摸摸猫,一边低声问:“就在这儿等着?”   伊落:“只要没人来赶。”   不过,两人没等多久,就见到白殊跟着个小宦官出现了。   伊落立刻笑着迎上去:“楚溪侯,我们发现你的猫落了单,刚把它抓到,正想给你送去。”   白殊也笑着接过黑猫:“辛苦两位。我正在寻赏,原本留它在殿里,也不知道它什么时候跑走的。”   葛西尔眼睛一亮:“寻赏啊,那我们跟过去凑个热闹,看看是什么好东西。”   白殊自然不会不应,倒是小宦官一脸为难:“寻赏不能帮忙……”   葛西尔瞥他一眼:“我们不看签不就行了。不知道谜面,想帮也帮不上。”   两人摆明要跟,小宦官也没办法,只得让人跟着。   赏签上的地址离这里已经不远,一行人很快来到目的地。   小宦官照例等在门外,白殊推门进去。   葛西尔也要进,小宦官又拦了下:“两位跟进去都算违反游戏规矩,还是等在门外吧。”   白殊给他们使个眼色:“无妨,我寻出来给你们看。”   两人这才作罢,和小宦官一同在门外等。   白殊进了殿,对着签条四下细看。   事实上,他和谢煐都并不担心会有刺客来刺杀。若是同时刺杀谢煐和他便也罢了,单刺杀他一个,这不符合嘉禧帝的利益。毕竟他现在还是拦着谢煐娶妻纳妾的重要工具人。   白泊要想单独对白殊动手,虽然宫里的确是能避开东宫卫的最好地点,但要在宫里动手,也就意味着得不到嘉禧帝的支持,只能暗暗使绊子。   而只要不是明目张胆的正面刺杀,白殊也就不惧什么。   此时白殊很快看完外间,并未找到符合谜面的物品,便举步走向内室。   刚拐过屏风,他就停下脚步,目光落于软榻上的人影。   娇小的少女侧倒在榻上,脖间卷着一条长长的披帛,无神的双眼瞪得好似会脱眶,脸庞上还挂有两道泪痕。   白殊轻叹:“果然骂不醒要装睡的人。”   小黑:“白泊真狠。”   *   嘉禧帝让人去召冯万川的时候,谢煐心头跳了下,却也有种“果然如此”之感。白泊不愧是天子第一腹心,将嘉禧帝的每一步反应都计算得非常准。   冯万川进殿叩首,嘉禧帝笑道:“你打小跟着先帝后,也照顾太子到这么大,快来给卫国公和老夫人讲讲往事。朕可是什么都紧着太子来,自问并不比先帝差多少。”   薛明芳都被他这厚脸皮的话惊得啧下舌,再转眼去看自己祖父母,却见他们脸上并无一丝异样,不由得感慨——两老这表面功夫也算是练出来了。   冯万川应声上前,凑趣说话。这满殿的人里有许多都是在宫中长大,也纷纷说将起来,其乐融融。   众人说过好一会儿话,吃完了寿糕,淑妃便提议也来寻赏,左右嘉禧帝不参与就是。   嘉禧帝心情还不错,便招呼宫人做准备。   就在这时,一个小宦官遛着边进来,凑到孙宦官身边耳语几句。   孙宦官禁不住倒吸口气:“真的?”   他这声有些大,一下吸引来众人目光。   孙宦官随即回神,忙向嘉禧帝躬身:“老奴御前失仪,请陛下责……”   嘉禧帝打断他:“好了好了,是出了什么事,让你这般一惊一乍。”   所有人都留了话看着这头,孙宦官也不太好单独禀给嘉禧帝,只得道:“宫里有人遇害……”   此话一出,殿中倾刻间便静得落针可闻。   谢煐刷地站起身,目光如剑一般扫来。   他身旁的老夫人也猛地扯住薛明芳的袖子,才克制住没有出声。   嘉禧帝一愣,下意识地皱起眉:“是谁?”   孙宦官低眉垂眼,声音不大,却传遍安静的殿内。   “齐国公的千金。”   作者有话要说: 第85章 陷害   孙宦官话音落下, 殿中众人一时间都有些迷茫。   虽说这里的公主和王妃们都知道白府千金,可是,一个小娘子在皇宫里遇害?怎么听着这么不真实……   连嘉禧帝都忍不住确认:“知远的女儿?”   孙宦官点头道:“正是。”   嘉禧帝:“发生了意外?”   孙宦官:“是被人杀害的, 楚溪侯在寻赏时发现她死在一处偏殿里。”   嘉禧帝脸色顿时不太好:“宫禁森严,怎的还能出杀人这种事!”   孙宦官垂头不语。   这时,殿中突然暴出一声哀嚎:“我的大娘啊——”   众人循声看去,发现是齐国公的岳母、死者的外祖母——宁安公主。   宁安公主是太宗五十岁得的女儿,虽比嘉禧帝长一辈,年纪却比他还小上两岁。   当年嘉禧帝登基后, 原想寻个郡主指给白泊这个大功臣,耐何寻遍各个王府都没有适婚女。最后找来找去, 只有宁安公主的一个女儿在婚龄,就封了县主嫁进齐国公府。   宁安公主刚出生那几年, 太宗对她还算疼爱, 可惜在她四岁时就过了世。到得文宗朝和康宗朝, 她都只是普通公主待遇。反倒在女儿嫁给白泊之后, 家里得到不少照拂, 因此她与这个女儿就走动得勤一些, 对一双外孙也格外宠爱。   此时宁安公主脸上已经滚下泪,却是顾不得擦,嘴里胡乱喊着话, 撑着椅子起身就要往外奔。只是, 她刚站起来就觉一阵晕,马上又向旁边倒去, 吓得赵附马与儿子、儿媳、婢女都手忙脚乱地去扶。   孙宦官见状, 赶紧吩咐宫人上去帮忙, 让扶到旁边小间里躺躺, 又派脚程快的小宦官去寻侍御医。前前后后乱过一阵,才安顿好人。   待殿中平静下来,嘉禧帝也被扫了兴,便让人都散了,自己转进内室去休息。   他没让皇贵妃和淑妃陪,只将孙宦官召到跟前来说话。   “你刚才说,是白三郎发现的?到底怎么个情形?”   孙宦官便将小宦官传来的话细细说了一番,末了又小心翼翼地问:“陛下看,这事该如何办?”   嘉禧帝烦躁得很,感觉寿诞碰到这种事真是晦气,语气都变得不耐:“事都传开了,众目睽睽,能如何。该如何便如何,知远也不会放过杀女凶手。叫大理寺仔细查,到底是谁在给朕的寿宴添晦气!”   孙宦官躬身道:“那老奴让人去传个话,让齐国公知晓陛下念着他。”   嘉禧帝摆摆手,看他走出几步,突然又叫住:“太子呢?”   孙宦官细想了想,迟疑地道:“方才和卫国公他们一道走的,这时大概过去了,楚溪侯在那边。”   嘉禧帝深思片刻,道:“你亲自过去看着,需要什么也好照应。有太子在,大理寺问话怕会有顾忌,你也看着提点一二。”   孙宦官一愣——大理寺又不惧太子,怎会因为太子在就有顾忌?自己又能提点什么?   他抬眼去看嘉禧帝,就见天子直勾勾地盯着自己,缓缓点下头。   孙宦官心头一跳,快速将那句话来来回回琢磨几遍,才明白过来——是要让自己看看,有没有机会能把事情引到太子头上去。   他忙躬身应是:“老奴这就去。”   嘉禧帝看他领悟了自己的意思,这才满意地让他离去。   *   谢煐陪着卫国公夫妇走出殿外。   老夫人立刻催促道:“殿下和十二郎快过去吧,不用陪着我和老头子了。”   谢煐也没客套,点下头便带着薛明芳和冯万川离去。   他先是转向藏寻赏物的那一大片区域,过去之后甚至都不需要找人问,只跟着许多人去的方向走就行。事情已经传开,不断地有人前往看热闹。   谢煐一路寻过去,到得某个位置突然心有所感,尝试着在脑内唤出面板,果然成功了。   他点开面板上那个叫“定位”的小图,立刻看到代表自己的黑龙标和代表白殊的火凤标浮现出来,还有一只猫爪子和火凤标叠在一处,可见白殊和黑猫正在一起。   白殊那边也立刻察觉,出声道:【殿下过来了。】   谢煐回声【嗯】,又问:【你可有危险?】   白殊:【没事,葛西尔和伊落一直陪着我。】   接着他三言两语地将刚才发现白缨儿尸体的经过说了下。   最后道:【白泊已经让人去找大理寺卿和少卿,现在就他和白广、还有白缨儿的婢女在里头守着,其他人全在外面。】   谢煐:【人是白泊让谢浩杀的?】   白殊:【十有八九。】   谢煐蹙眉:【听起来像特意引你去发现,是想嫁祸给你?】   白殊:【有这可能,但目前还不能确定。】   两人交换信息期间,谢煐三人已经寻到了出事的殿宇,外头围着不少人看热闹。羽林卫的常将军也过来了,正指挥着卫士维持秩序。   谢煐个子高,远远看到白殊他们三个并一个小宦官站在门外廊下,一队羽林卫将他们四人围住,与外面的人群隔开。   冯万川和薛明芳紧走几步,在前方招呼人群给谢煐让路。   谢煐穿过人群,对上那排不肯让开的羽林卫。   “怎么,孤都不能进去?”   常将军刚才便看见了谢煐,此时急忙凑过来,低声道:“齐国公要求留着现场让大理寺看,太子且在门外稍候可好。”   谢煐看他一眼:“孤不进门。”   常将军看看他,再转眼看看被羽林卫拦在后方的几人,突然福至心灵,对手下卫士挥下手:“让太子过去。”   羽林卫让开一个口,谢煐带着薛明芳和冯万川进去,的确如刚才所言,没有进门,只是站到白殊身边。   他目光不着痕迹地在白殊脸上扫过,看他斗篷裹得严实,面色唇色都还算好,才放下心。   却还是对常将军道:“外头风大,孤带他们到旁边房内去等。”   常将军想了想,似乎没什么问题,也就没阻止。   谢煐又吩咐冯万川去寻些热水来,薛明芳自告奋勇同去。随后,他四下看过一眼,便领着白殊几人走向隔了好几间的房,   进门时听到白殊说:【谢浩来了。】   谢煐侧回身扫视,先看见平川王,接着是跟在他身后的谢浩。谢浩在极力让表情显得正常,却因为用力过猛而有些僵。   那边谢浩似乎察觉到了谢煐的目光,抬头望过来,两人视线撞上。谢浩就像只受惊兔子似地一抖,紧接着低下头去,却又忍不住地往那边殿门瞥。   谢煐:【是他干的,至少他在场。】   白殊:【那估计白泊会帮他把首尾收拾干净。】   想想也是讽刺,幕后凶手在这里等着人来给死者“申冤”。   一行人进房中,尽管没有炭盆熏笼,至少也不用受那一阵一阵的寒风。又过片刻,薛明芳提着壶水回来,后头跟着提炉子的冯万川。   白殊终于喝上口热水,暖暖身子。   不过碍于有个小宦官在这里,他们也不好说话,只是聊些无紧的闲话。   又等了好一会儿,大理寺卿与少卿终于来到。   白殊和谢煐坐在门口看着,见大理寺卿先进去,少卿顾士玄候在门外。   顾士玄就是前段时间去查走私案的那个钦差,白殊和他在青州有过一面之缘。他还未蓄须,看着大约二十七八的模样。年纪轻轻便能被委以那般重任,可见嘉禧帝对他也是颇为信赖。   白殊:【案子会是顾少卿来审?】   谢煐:【查案应该会由他来,他的查案能力是受到朝中一致认可的。】   白殊有了点兴趣:【他站队了吗?】   谢煐:【当初他那科京试的主考是中书令。】   也就是说,中书令是顾士玄的座师,官场当中会天然地将两人视为一派。当然,这也不是绝对的,更多的官员其实还是信奉明哲保身。   他们这边说着话,那边顾士玄也被叫进去了。   过得不久,孙宦官出现,留下跟着的人守在外头,独自走进房。   谢煐嘲讽道:【他亲自来,该是天子回过了神,想看看有没有可能把事情栽到我头上。】   白殊有些无语。嘉禧帝和白泊不愧是一对相得君臣,都想着怎么嫁祸给儿子。   【天子不知道白泊的计划吧?】   谢煐:【应当是不知。】   这时,孙宦官从那边出来,和常将军说过几句,便来了这边房。   他客气地道:“陛下下旨让大理寺彻查此案,大理寺卿请几位过去,先问问情况。”   白殊等人站起身,跟着他过去。   外头羽林卫开始清场。   一行人顺着殿外走廊而过,正鱼贯进门,突然听到一声嘶哑怒斥:“我看哪个敢拦着我进去看外孙女!”   白殊回头一看,见是个雍容华贵的妇人,身旁还跟着一个嬷嬷两个婢女。听她的话,白殊已经猜到,这是赵夫人的母亲宁安公主。   孙宦官亲自过去解释,宁安公主却是完全不听,只坚持要进去。   “没有问案不能让苦主家人听的道理!”   孙宦官无法,只得让她一同进。   宁安公主脸色稍稍和缓,见到谢煐等人还温声打招呼。   一行人进了门,孙宦官张罗着小宦官们搬椅子。   宁安公主却是直接走向内室,刚到门口,便听得里面传出一道年轻的男声:“确实是死于勒颈。其余的,请容下官再详验。”   宁安公主顿时脸色大变,斥道:“谁敢碰我外孙女!”   看她快步走进去,白殊不着痕迹地推着谢煐跟上看戏,正见到她将顾士玄斥得不敢抬头。   白殊奇道:【她的反应怎么好像有点奇怪,查命案要验尸不是很正常?】   谢煐:【不奇怪,女子要顾虑名节。她很可能知道白缨儿和谢浩的事,受齐国公夫人所托拦人,结果没拦住。现下她怕两人已经成事,这要万一验出什么……何况还是由个男人来验。】   白殊一愣:【这么说,她们就算知道谢浩嫌疑最大,也会替他瞒着?】   谢煐:【对。即使过后会报复,但在这件事上,她们会把极力撇清白缨儿和谢浩关系。】   白殊突然对白缨儿生出了不多的一丝同情。爹联合情郎杀她,知情的娘还要将事情瞒下来。她虽说是自己找死,可死后连冤都无人帮申,确实是有点可怜。   那边白泊和孙宦官劝了宁安公主一阵,但她并不松口,只道:“要验也不能让他一个男人来!要怎么验,你们且说吧,老身让嬷嬷来。”   顾士玄的表情有些一言难尽,只得细说:“请这位嬷嬷仔细查看白大娘子身上的所有异样,包括头发下和指甲里,并检查她衣裳首饰,是否有可疑之处,如撕裂断裂等。”   话是这么说,但他也知道,如此一来,哪怕是尸体上真有什么关键性伤痕,恐怕宁安公主也不会说出来。   宁安公主将人都赶到外间,让婢女守在门口屏风处,只自己和嬷嬷留在内室。   大理寺卿道:“那先听听情况吧,请楚溪侯与几位细细说说发现白大娘子的经过。”   第一发现人是白殊,自是由他先说。白殊条理分明地将前后经过讲述一遍,又回答过顾士玄的一串问题。   接着是葛西尔和伊落,说的都能与白殊所言对上。   最后是那个领路小宦官,他说的也差不多,末了却期期艾艾地补充:“不过,楚溪侯在里面待了有一刻多钟,这段时间小人和两位使者都只待在门外,并没有看见他在里面做了什么……”   他这话一出,薛明芳直接气笑了:“怎么,你是想说,楚溪侯有本事在里面不发出一点动静地杀个人?”   小宦官缩着脖子道:“没、没有……小人只是照实说……”   一旁白缨儿的婢女却突然插话:“也不是没有可能,若是大娘子睡着了,自然就没什么动静。”   谢煐冷冷地瞥过去一眼:“楚溪侯是跟着签上地址来到这里,事先并不知道白大娘子在里面睡觉。两人既无争吵,他又怎会无缘无故地临时起意杀人。”   婢女却道:“有争吵。二十日那天,楚溪侯与大娘子在应玄观旁边的小院里吵过。”   白殊先是上下打量她,确认她并不是当天跟在白缨儿身边的那个婢女,才道:“没有争吵,我上香时碰巧遇见她,就劝了她几句,不过她大概是嫌我多事了。要说那天的对话,也该是她对我起杀机才是,我不过是个局外人。”   顾士玄追问:“当日你们说了什么?”   白殊瞥一眼内室的方向,道:“我得知大娘与平川王的公子在酒楼私会,便劝了她几句,毕竟现在白高两家正在谈她的婚事。”   这话听得所有人都是一愣,没想到牵出平川王的公子来。   白殊:“我劝她两句,她不听,便也罢了,哪至于为此杀人。”   若此事是真的,那的确,会起杀心的该是白缨儿。   顾士玄又问:“你如何得知他们在酒楼私会?”   却是薛明芳懒懒地回道:“我看见的,还见过两回。”   他说了酒楼与厢房位置,又道:“不信你们可以去查。”   顾士玄看向大理寺卿:“还须唤平川王的公子来问问。”   大理寺卿看向孙宦官,孙宦官直接点个小宦官去找人。   这边暂且问完,等候期间,顾士玄又向白家三人细细问了许多问题。   白殊一边旁观一边和谢煐说:【还真是想嫁祸给我。要不是葛西尔和伊落跟着,那领路小宦官肯定要说他听见房里传出争吵声,说不定还会“冲进房去,亲眼看到我杀死人”。】   谢煐冷眼看着白泊演一个刚失去女儿的悲痛父亲,嘲讽道:【白泊的手都伸到宫里来了,天子还完全不知情。】   白殊:【现在他要嫁祸我怕是很难,就这样白白浪费一个女儿?】   谢煐:【且看。以白泊的老谋深算,一计不成,该是还有别的准备。】   谢浩很快被带过来。他似乎已经完全恢复了镇定,对顾士玄的问题对答如流。   “怎么能叫私会,只是朋友之间吃个饭聊聊天而已,而且也不是特地约好的,就是刚巧碰上了才一块吃。”   顾士玄又问他案发时在何处,谢浩一一回答。有白泊在背后安排,他的“不在场证明”非常充分。   事情问到此处,目前就僵住了,并没有明显的凶手线索。   此时,宁安公主带着嬷嬷走出来,举起手中一块玉佩。   “这个是从大娘衣裳里掉出来的,老身看着,不像她的东西。”   白泊、白广和白缨儿的婢女围上去细看,纷纷摇头说没有见过。   倒是谢浩迟疑着说:“我好像……见五叔戴过这玉佩,就在今日……”   所有人的目光一下集中到他身上。   谢浩缩起脖子,声音也变小了:“但我不确定……毕竟只是远远看见……”   大理寺卿开始头疼,这命案竟然牵扯上肃王!   白殊和谢煐暗暗对视一眼——嫁祸对象改成了肃王?   作者有话要说: 第86章 结案   房里一时安静下来。   顾士玄不着痕迹地观察宁安公主的神色, 一边问:“公主,白大娘子身上可有伤痕?”   宁安公主用手帕按着眼角,悲伤地摇摇头:“身上未曾见到。只是, 两边手除了拇指,指甲全断了。”   顾士玄点点头,看她并不似先前那么激动,想来真是身上无伤。外孙女不是最糟糕的情况,宁安公主才总算收起一身刺。   顾士玄又接过那玉佩细瞧,发现挂玉佩的细绳像是被扯断, 便问:“这玉佩具体是在何处发现?”   宁安公主看向嬷嬷,嬷嬷上前福身, 回道:“被卷在裙摆当中。”   顾士玄:“身前还是身后?”   嬷嬷:“身后。”   顾士玄将玉佩按在腰上通常会挂的位置,四下看看, 叫过一个矮个子小宦官, 自己站到他身后, 低头去看玉佩所对之处。   嬷嬷又道:“差不多是背后这位置。”   白泊皱着眉道:“大娘今日戴着腰链, 会不会是挂到腰链上被扯下来, 又滑到裙摆当中。”   谢煐看他一眼, 问顾士玄:“凶手是在身后下的手?”   顾士玄点头:“从凶器与脖上的勒痕看,是在背后发力。”   谢煐:“刚才我从外头看过一眼,白大娘子脸上是不是有指痕。”   顾士玄再点头:“清晰的按压痕迹, 该是曾被大力捂住嘴, 且是从正面捂。”   谢煐:“她八指指甲全断,说明被勒的时候人有意识, 挣扎去抠脖子上的布才会断。此时凶手在她身后双手扯布, 可她的嘴又被从前方捂住, 那是还有一个帮凶在捂嘴, 防止她叫喊?”   这话一出,一直留意谢浩的白殊看到他浑身一僵,嘴唇甚至抖了下。   顾士玄:“有这个可能。但单一个凶手也不是不能留下这种痕迹。”   他一边说,一边伸手在先前那小宦官的脸前方比划。   “两人先是面对面,凶手为了防止她喊叫,从前方捂住她的嘴。这样大力捂,即便只是捂嘴,受害人在惊惧之下也会暂时昏迷。之后,凶手再绕到后方行凶,中途受害人醒来,开始挣扎。这个时候她脖子被布大力勒住,已经发不出声音了。”   谢煐淡淡颔首,没再说话。   旁边薛明芳瞥一眼给白殊领路的那小宦官,特意强调:“总之,不管是哪种情况,凶手都不会是临时来到这里的楚溪侯。楚溪侯自己都不知道自己会来这,不可能和另一个人约在这里杀白大娘。   “而白大娘遇害前既然没睡着,那楚溪侯要下手就不会一点动静都没有,让等在外头的三个人完全察觉不到。事实上,以他们两人的关系,楚溪侯出现的时候,但凡白大娘还活着,不可能安安静静地让楚溪侯靠近到她身前去捂嘴。”   他这话分析得合情合理,至此,白殊的嫌疑可以排除。   顾士玄转身看向大理寺卿,大理寺卿则皱眉沉思。   死者身上出现能指向旁人的物件,定是要寻人来问情况,且目前来看,肃王的嫌疑相当大。只是,他在犹豫是直接去找人,还是先去向嘉禧帝请旨。   此时,白泊淡淡地开口催促:“既然那玉佩是肃王之物,总要先请肃王过来问上一问。说不得,他今日高兴,随手送了人呢?”   然而肃王最近的烦闷朝野有目共睹。   但白泊既然开了口,大理寺卿也只得看向孙宦官:“孙内侍,你看……”   孙宦官把球踢回去:“陛下让您彻查,您若认为该现在叫人,咱家便去叫。”   大理寺卿看一眼白泊,咬牙道:“那便唤肃王来吧。”   孙宦官点人去跑腿,屋里众人安静等着。   白泊又道:“既然确定此事与三郎无关,太子与三郎也不必再在这儿耗着了。”   大理寺卿忙接话道:“对对,太子与楚溪侯可以离开。”   白殊却道:“大娘也是我妹妹,我总该关心一下。倒是葛西尔首领和伊落祭司才是受牵连,让他们先走吧。”   谢煐没出声,但明显是要留下的意思。   最后就只有葛西尔和伊落离开。   顾士玄则出门去找在附近值守的羽林卫问话。   白殊装着闭眼休息,在脑内和谢煐说着话。谢煐赶在这事之前接上系统,倒是方便了他们在公共场合随意说话。   白殊:【白泊不是才把肃王推出来,这时候嫁祸给他,总不能是想杀他吧。和皇帝换子,对他的谋反大业能有什么帮助?】   谢煐:【只凭此事,还杀不了一个王。但如果坐实谢琢杀他女儿,天子会给他一些补偿,作为留下谢琢性命的交换。】   白殊:【所以他想用女儿交换的不是肃王的命,而是天子的后续反应……我记得怀伤先生说过,大理寺算是宁西王那一派的?】   谢煐:【大理寺卿是中书令正经收进门的弟子,少卿又是中书令点的进士,下面也有不少人和中书令、宁西王有拐着弯的关系。中书令和宁西王对大理寺的影响力非常大。】   白殊:【宁西王和肃王毕竟都是出自范家,真能把杀人罪名扣到肃王头上吗?】   谢煐:【这其实得看天子。不过,白泊要的应该就是大理寺和肃王这层关系。】   白殊将他这话在脑子转进几遍,恍然大悟:【正因为有那层关系在,大理寺断出来的结果就会没那么有说服力。】   谢煐暗暗回个赞赏的目光:【重要的是,天子会给白泊什么补偿。】   两人议论过一会儿,顾士玄回来了,表情虽然变化不大,但眼中有些愁色。   白殊看他这模样,若有所思:【白泊不会连羽林卫都能安插人吧。】   谢煐微眯起眼:【白泊当年能通过史更汉掌握北衙禁军,就算天子防着,也难说他是不是还能故技重施……】   这时,肃王被领了进来。   不过,顾士玄没能从他嘴里问出一点东西。问人在哪,就是喝沉了酒在睡觉,身边没有人。问玉佩就是丢了,不知道怎么丢的。   直磨到天黑,马上要放烟火结束宴席,也没个结果。   最后是嘉禧帝派人来传话,让今日先散了,明日大理寺再继续查。   白殊跟着谢煐走出殿外,返回十福殿。   路上,只听几声响,天空中就炸开了烟火。   两人不由得抬头望去。   五彩斑斓的流光在夜空里划过,煞是美丽。   白殊仰脸看着,心中感叹:【但愿白泊能沉得住气,等到我们的手榴弹配备给所有东宫卫。】   谢煐在黑暗中伸过手来和他相牵,在他手心捏了下。   齐国公千金遇害,齐国公府为其大办丧事,道场法会连着做,日日都能听到府中传出的诵唱,据说齐国公夫人在法事上哭晕过好几回。   随之在暗中传开的,还有肃王就是凶手的流言。   才没两天,安阳城里就传得沸沸扬扬,连肃王有一块玉佩落在现场的细节都传出去了。百姓们私底下都在议论,肃王是如何对白大娘子见色起意,逼迫不成就痛下杀手。   然而,大理寺最后查出来的凶手,竟是白大娘子的贴身婢女。凶手因日常琐事被打骂而怀恨于心,在宫中旁边无人时伺机下手,又留下捡到的玉佩,企图嫁祸肃王。   这婢女被判了弃市,行刑当日众多百姓都围过来观看。随后又一条流言从刑场中迅速往外传——这婢女是替肃王顶罪的!   中书令与大理寺的关系人尽皆知,而中书令是宁西王的岳父,宁西王与肃王之间又与别个兄弟不同。   再说那婢女,也不是白大娘子的贴身婢女,而是齐国公夫人的,只是那日临时指派去白大娘子身边服侍,琐事旧怨之说实在可笑。可怜她一条命,就这样为了保下真凶而凭白丢了去。   事关皇室脸面,孙宦官不得不将那些流言转告嘉禧帝。   嘉禧帝面色阴沉地听着。   孙宦官说完,又问:“要不要抓一些人,震慑一下?这样下去,不知还会传出什么离谱的话。”   嘉禧帝凉凉地看他一眼:“靠抓人治流言,只会让流言愈演愈烈。”   孙宦官忙躬身:“是老奴愚钝。”   嘉禧帝长叹一声:“民间会传出那些流言,是知远不满意朕要保五郎。”   先前大理寺查来查去,怎么看都是肃王嫌疑最大。但肃王抵死不认,大理寺卿又不敢对他用刑,只好如实报给嘉禧帝。   嘉禧帝看完卷宗,其实心中已经认同这个判断,可肃王是他儿子,他总不能真让儿子抵命。最后便是寻个替死鬼,快速结案。   而白泊表面上没说什么,但日日都是一副憔悴神伤的模样。最重要的是,他一消极怠工,许多事情就卡住了。眼看年关在即,这样下去就是满朝上下都过不好年。   嘉禧帝一想起这几天来觐见抱怨工作的诸多臣子就头疼。   他和白泊君臣相得十几年,白泊为他谋取来极大的利益,可以说他的内库有一大半是白泊为他填满的。近年他精力不济,便渐渐放手给了白泊更大的权力,也是这十几年下来才积累出的信任。   哪知竟会遇到这样的事!到了如今,他便是想将权力收回来,也不是一时半刻就能办到的。而且,放眼满朝上下,还再找不出一柄像白泊那样聪明、好用又贴心的刀。   为了这么点龃龉就君臣离心,实在是不值得。   想到此处,嘉禧帝禁不住问孙宦官:“你说,朕该赏知远什么,才能让他把这口气顺了?”   孙宦官想了想,也跟着愁眉不展:“不好办,齐国公既不缺什么,也不求什么……”   主仆两个相顾无言,一同叹气。   好一会儿后,孙宦官小心翼翼地道:“要不……先将肃王遣出京,至少齐国公不用日日见着他。待过得几年,事情淡了,再召回来便好。”   嘉禧帝:“遣往何处?”   孙宦官冥思苦想片刻,说了个地名。   嘉禧帝蹙眉:“那有点远吧,还那么穷。”   孙宦官劝道:“总要看起来会受些苦,齐国公的气才能顺。何况,有陛下接济着,也苦不到哪儿去。”   嘉禧帝思来想去,也想不到更好的法子,遂点了头:“行,也该让五郎吃点苦头,才会长教训,日后知道如何行事。”   随后,嘉禧帝迅速找了个借口把肃王打发出京,连年都不让在京中过。   朝中官员一听便知——恐怕白府千金真是肃王下的手,天子这是在处罚肃王。   到得肃王离京这日,白殊登上永宁坊一座临着卯酉大街的茶楼,挑了二楼一间包厢,临窗坐着喝茶吃点心,时不时还喂一点给趴在腿上的黑猫。   二楼比坊墙略高,望下去视野开阔,能清楚地看到安阳城东边的春和门。   没过多久,白殊就看到卯酉大街对面的一处永乐坊坊门里缓缓行出一支长车队,从主车的形制与马匹数量便可猜到,是肃王离京带的车队。   白殊咋舌:“他这是要把整座王府都搬过去啊。”   这时,包厢门被敲响。   知雨出去片刻,回来禀道:“郎君,顾少卿想见您。”   白殊愣了下,才反应过来是大理寺少卿顾士玄,便道:“请他进来吧。”   知雨过去开了门,顾士玄进得房中,对白殊拱手行礼。   白殊没起身,只笑着回礼,对着旁边的空案椅比个请的手势,再吩咐知雨去让伙计上茶和点心。   顾士玄却道:“不必了,某就是有几句话想和楚溪侯说,说完便走。”   白殊便随他,只问:“不知少卿想说什么。”   顾士玄在窗边椅子上坐下,目光也看向下方肃王的车队,缓缓地道:“某始终觉得,目前的证据还不足以断定肃王便是凶手。就是行凶动机,说服力也不高。   “某打探过肃王对女子的喜好,从他府中姬妾到在妓馆挑选的花娘,都是十七八岁的女子,未见白大娘子那般年岁的。说他借着酒意行逼迫之事,未免过于牵强。”   白殊瞥过一眼:“少卿是还怀疑我吗?”   顾士玄摇摇头:“楚溪侯没有行凶的条件,这点某认可。只是……”   他转眼看向白殊:“楚溪侯却可以将玉佩放在现场。”   玉佩,就是指认肃王的最直接证据。   白殊没恼,依然笑着道:“可是我要如何在事先拿到肃王的玉佩?”   顾士玄沉默了。   肃王说不清玉佩是怎么丢的,这也是对他自己最为不利的一点。再加上有好几人都先后见到他出现在案发地附近,有人说他戴着玉佩,也有人说他没戴,前后一联系,自然大大加重了他的嫌疑。   白殊目光转回下方,看见有人拦下肃王的车架。   片刻之后,肃王从车里下来,走向停在路边的一辆小车。那小车打开门,肃王便上了车,车门再关上。   白殊收回视线,对顾士玄温声道:“我的确知道凶手是谁,也知道那块玉佩是谁留下的。”   顾士玄微微瞪眼:“是谁?”   白殊直言道:“可我没有证据,所以,就还是不告诉少卿了,免得落下污蔑之罪。”   说完,白殊一边抱着猫站起身一边道:“凶手姑且不提,那个留玉佩的人,其实少卿能够想到。”   顾士玄皱起眉。   白殊站着垂眼看他:“端看你愿不愿意相信。”   言罢,白殊便带着知雨和孟大离去。   顾士玄目送他离开,思考之中眉头越皱越紧,最后脸上都忍不住浮出不可置信的神色:“难道真是……”   他咽下滚到嘴边的名字,面色复杂地转头看向下方。   肃王还在那辆小车里没出来。   顾士玄不由得暗自思量,那是谁的车?   而在那辆不起眼的小马车里,肃王拉着脸坐好,看向等在车里的人。   “太子殿下有何指教。”   作者有话要说: 第87章 安宁   谢煐看着满身郁愤之气的肃王, 直言:“孤知道你不是凶手。”   肃王怔愣片刻,渐渐瞪大眼。   谢煐淡淡地续道:“孤也知道凶手是谁。”   肃王急切地问:“是谁?!”   谢煐:“约白缨儿去那里下手的,是谢浩。背后指使他的, 是白泊。将玉佩放在尸体上嫁祸你的,也是白泊。包括那个婢女,都是白泊早就准备好的弃子。”   肃王花了点时间在脑子里理清谢煐话中的意思,火气就腾地冒起,脸一下气得通红:“所以这事从头到尾都是姓白的给我设好的套!”   他立刻做势要起身:“我去和陛下说!”   谢煐却兜头泼了他一桶冷水:“知道归知道,但没有证据。”   肃王整个人顿时僵住, 缓过一会儿,突然露出狐疑之色:“既然没证据, 你又是怎么知道的?”   谢煐:“你自己明白你在殿内睡觉,可那么些宫人、官员、甚至羽林卫都言之凿凿见过你, 证词甚至能拼出一条你的来回路途, 却没有人出来证明你一直在睡觉。能做到这种事的人, 除了天子, 你觉得还会有谁?”   肃王顺着他的话前前后后想过一遍, 感觉背上冒起一股凉意:“这……白泊竟然能在宫中只手遮天?!那更应该赶紧告诉陛下!”   谢煐嘲讽一笑:“天子会信?”   肃王再次愣住, 被谢煐来来回回说得有些糊的脑子慢慢转动,他也渐渐变得萎顿。   白泊找人杀了自己女儿,再嫁祸给他——这种事, 如果肃王不是被嫁祸的那个, 也绝对不会相信。   肃王喃喃:“白泊这是要干什么……明明先前还在和我表舅家议亲,现下却要赶我出京?”   谢煐:“如果他只是要让你出京, 可以有千百种办法劝服天子, 没必要搭上一个女儿。”   肃王迷茫更甚:“那他到底是为了什么?”   谢煐却没继续说, 转而道:“这次你出事, 除了你亲舅家,范家嫡支在朝中的势力并没有为你说话,甚至没有争取让你留京。你可知道是为何?”   肃王已经完全被他说懵了,只会重复:“为何?”   谢煐:“因为范昭仪已经得知,宁西王能在冬至宫宴时和王美人私通,是淑妃特意给他行的方便。”   肃王倒抽一口凉气。   他将这些信息慢慢消化下来,最后神色复杂地看着谢煐:“你为什么要对我说这些?”   谢煐面无表情:“孤可怜你被范家养废了,身在漩涡却稀里糊涂,什么都看不明白。”   肃王噎住。   谢煐没等他分辩,又新起个话头道:“青莱两州的走私案里,有个叫伏龙教的民间教派牵涉其中,但在那桩大案中只是小鱼小虾,没有引起朝廷重视。然而,孤在青州时曾查到,那个教派是前朝余孽所组建。”   肃王不知他为何说起这个,却还是奇道:“前朝余孽?如今怎么还会有前朝余孽?”   谢煐再次面露嘲讽:“原本没有,但拜你的伯外祖——前魏国公所赐,不就又有了。”   肃王抿起嘴。老魏国公被文宗皇帝厌弃一事,在范家是个不能提的禁忌,他一个被刻意养成纨绔的人,以前只是听他娘稍微讲过几句,并不知道个中详情。   谢煐续道:“你虽被遣出京,总还是个王,是天子亲子,外面必会有各种人来接近你。阿谀奉承之辈便也罢了,你自己注意,别被前朝余孽给套进去。”   肃王这次难得清醒一回:“你兜这么大个圈子,就是为了和我说这一句吧。”   谢煐没有否认,只淡淡道:“你若不想被啃得骨头都不剩,最好记住孤的话。”   肃王心中一凛。回顾近期种种,他的确有点浑浑噩噩,先是被捧起来飘得正高,突然又狠狠摔下,他甚至不知道自己是着了道。   想到这里,肃王心底生出点悲凉。他看着谢煐的神色更是复杂难言——明明自己还年长一岁,在对方面前却像是个懵懂无知的孩童。   谢煐没理会他的自怜自艾,看他听进了话,便赶人道:“时候不早,赶紧出京吧。”   肃王张不开口道谢,最终只是点下头,下了马车。   谢煐敲敲车厢,车子便慢慢动起。   这辆不起眼的小马车拐进永宁坊,也带着后方几双眼睛。   马车穿街走巷,最终进了如意楼后院。   谢煐还在车里就听见外头传进断断续续的琵琶声,推开车门更为明显,下车后才发现,那不成曲的拨弦声正是从小院中房屋里响起。   他原本已准备在脑内唤人,此时却是改了主意,直接走进屋里。   房内,白殊正抱着琵琶,在李若儿的指导下拨弦。   见到谢煐进来,他将拨子插在弦中,把琵琶递还给李若儿,一边笑道:“辛苦十娘。”   李若儿盈盈一笑:“楚溪侯客气。”   又起身对谢煐蹲个福礼,给两人倒上热茶。   谢煐对她点个头,却是对白殊道:“三郎若想学琵琶,可将十娘召到府中去教。”   白殊笑笑:“也不是,刚才就是闲着,想试试罢了。”   还不着急走,谢煐坐下来端起茶,吩咐李若儿随便弹些曲子,然后在脑内和白殊闲聊。   白殊:【肃王怎么样?】   谢煐:【该是听进去了,至于能不能躲开暗算,还要看他自己。】   白殊:【得派人盯着他吧。就他那个迟钝的性子,被人卖了估计还帮人数钱呢。】   谢煐琢磨一下那句“被人卖了还帮人数钱”,觉得挺有意思,一边回道:【放心,让卫率挑了最机灵的斥候去。】   两人聊着天听着曲,待足一个时辰,方才一同上了白殊的马车,返回上景宫去。   *   上午谢煐送走肃王,下午白殊迎来笑得合不拢嘴的刘继思。   刘继思是捧着一叠账本来的。   “过个千秋节,我们可是大赚,香皂和香露都卖疯了!商队也出发了,快的话还赶得及回来过年。有些地方的官员听说我们商队要去,直接要了一批货,让我们给捎过去。”   说完这个,他抽出最下面那本薄册子:“老花目镜的订单也相当多,果然得天子称一声好就是不一样。”   白殊随意翻看着,一边回道:“等需要的人都用上了,后续订单就会降下来。”   刘继思不在意地摆下手:“光现在的订单量,就够我们做上一年了。这还只是安阳,后续腾出手,可以向周边发展发展。而且你也说,这东西是消耗品,过个三五年镜片花了还得换,可以细水长流地做下去。”   随后,他话锋一转:“青淄那边来信,瑟瑟的矿脉已经确定下来,挺浅的,开采难度不多大,预计明年就能见到收益。”   白殊点下头,并不意外。当初那些碎原石能被喷出地表,就表示矿脉不会多深。   赚钱的事不用他操心,他只让知雨取来先前画好的几张史更汉画像,递给刘继思。   “这人最近在江南出现过,商队过去时顺便留意一下。若是遇见了,能抓就直接抓,不方便下手就留人尽量跟着。”   刘继思没多问,收好画应下。   话说得差不多,他才捧起茶慢慢喝,顺便打量起这间第一次来的暖阁。   刘继思也算是亲近的兄长了,白殊就直接在卧房里见他,只往床前架个屏风挡一下。   此时看他打量,想起来问一句:“表兄什么时候搬进新家?我去贺乔迁。”   刘继思有白殊提供的消息,准备得早,顺利地买下一座平川王的大宅子,修整修整便能住。   此时听白殊问,他就笑道:“我和几个兄弟已经搬进去了,不过正式迁居要到开春,天暖和起来再让老人和孩子们从江阳过来。”   刘继思没多说自家,目光瞥一眼隔门,降低了声音问:“太子在隔壁?”   白殊:“嗯,要见他吗?”   刘继思忙摆手:“不了不了,没紧要事,不打扰太子。”   他抬起茶盏缓缓喝一口,眼中闪过几分犹豫,最终还是老父亲心态占了上风,低声问:“那三郎如今是……搬过来与太子同住了?”   白殊点头:“这边暖和嘛。”   刘继思细细打量他几眼,感觉他和以前也没什么不同,就隐晦地问:“还在让杨老大夫看诊吗?天冷,做什么都更耗精力,你没事便多歇歇。我最近淘到几支上好的老山参,回头制好了给你送过来。”   白殊大大方方回道:“每十日诊一次脉,杨公说我恢复得比预期更好,平日多动动也没事。参就不用了,老参只喝过冬天就要换,我这儿还够,表兄留着给自家人好了。”   他答得这么坦然,反倒是刘继思有点不好意思,随意找件事扯开话题:“说起来,谢府尹也来铺子里定目镜了。”   白殊有些奇怪:“他应该还用不上吧,送人的?”   刘继思:“说是送恩师。当时我正好在,陪着他聊了好一会儿,他还问起你现在身体怎么样,说到他自己有个孩子也是先天体弱,仔仔细细地养着都还总是犯病。”   白殊感觉更怪异了:“那表兄怎么答的?”   刘继思笑道:“我当然不会详细回他,只说你现在比年初时好了些,是杨老大夫帮着调养的。”   说过这个话题,两人又天南海北地聊过一阵,刘继思便起身告辞。   *   这日晚上,谢煐洗过澡回到房里,见穿着中衣的白殊在床上摆了个很奇怪的姿势。   他一下顿住:“你这是……”   白殊没答,慢慢恢复正常体态,放松下来,才对他眨眨眼:“一种修练方式,锻炼一下身体柔软度,不然腰经不起你折腾。”   谢煐的目光跟着话移到白殊腰上,不过中衣宽松,全盖了过去,看不见什么。   白殊换过一个姿势,向前倾身,用手去够脚尖,一边道:“殿下来帮我压下背。”   谢煐走过去,跪在他身后,双手按在他后背,渐渐用力下压:“这样?”   白殊缓缓前弯身,感觉到吃力时就叫他收了一半力,接着保持不动。   谢煐不知道他方不方便说话,干脆换到脑内交谈。   【先前怎么没见你修炼过。】   白殊:【我都是下午锻炼,就你去后院锻炼那会儿。今日下午接待表兄,才挪到这时候。】   谢煐目光落在白殊的后颈上。白殊中衣没系多紧,领子向后滑下,露出一片白瓷般的肌肤,在烛光下显得尤为细腻。   白殊并未察觉背后的目光,想起下午谈话时的怪异感,便把谢元简和刘继思的对话说了一遍。   【我听着这谢府尹是话里有话啊,他什么意思?】   谢煐收回两分神,回道:【大概是想找你给孩子看病,外头不都传你有仙人赐的医书。】   白殊莫名其妙:【哈?那他怎么不让人来递帖子。】   谢煐:【应该还在犹豫,想先拐个弯探探你的态度。毕竟他是铁杆帝党,若是找你看病,治不成还算了,治好了他就欠下大人情。】   白殊:【也就是说,他怕来找我看病,就会被迫上你的船?】   谢煐:【倒也必未,外面对我们的印象还是“对立”……或者,也有可能是他想借此试探下我们是不是真对立。】   白殊:【那我们?】   谢煐:【不用管,等他真来了再说。】   白殊刚想接话,突然感觉后脖子有温软的东西贴上来,随后便是一阵麻痒。   他缓缓直起身,原本压在背上的那双手立刻从后方揽住他的腰。   接着,谢煐的声音在他耳边响起:“我记得,够十日了,可以试试你的修练成果。”   白殊一下笑出声,没好气地在谢煐手背上捏一下:“这才练了几天,哪儿就能有效果了,别折腾我的腰。”   谢煐的吻落在他侧脸:“那像上回那样……”   白殊给他亲得痒,向后靠进他怀中,假意抱怨:“你哪次真能安安分分不变化。”   谢煐揽着他向侧边倒下,轻轻叼住他的耳垂,含糊地道:“明日我帮你按腰。”   作者有话要说: 第88章 回礼   肃王被遣出京, 嘉禧帝又通过宁安公主给齐国公府带去许多赏赐,甚至为白缨儿追封了乡君,让她的葬礼能更为体面。   这之后, 白泊或许是满意了,开始恢复以往的状态。   朝中事重新顺遂,嘉禧帝也松了口气。毕竟他现在精力不比以前,若是白泊这柄刀不好用了,重新换个人也颇为麻烦,有些不好明说的事情, 没有长期的默契总无法精准地把握到自己的意思。   例如,白泊刚恢复过来, 就又如往年一般,从收缴进京的税款中拨了一大笔银子进内库, 甚至比往年还多上几十万两, 这让嘉禧帝非常满意。   不过, 这头事情刚平, 嘉禧帝又发现另一个心腹重臣最近总是愁眉苦脸。   今天也是这样, 安阳府尹谢元简在禀报事情之时, 不自觉地夹进几口叹气。   嘉禧帝自然看得出他该是想求什么事,却不说破,只等着看他什么时候开口。   而谢元简今天终于是忍耐不住了。   禀完事, 他突然撩袍跪下去:“臣恳请陛下赐个恩典。”   嘉禧帝面色如常, 指个小宦官上去扶人:“君衡这是干什么,有什么话不能直说。你是嘉禧元年恩科的榜眼, 是朕的第一批天子门生, 所请但凡不违礼法, 朕如何会不应。”   谢元简满脸感动, 被小宦官搀扶起来,又深深一揖:“谢陛下隆恩。”   嘉禧帝摆下手:“好了,究竟是何事。”   谢元简再次叹口气:“陛下也知,臣那小儿子生时不足月,养到如今快三岁,总是病恹恹的,遍寻名医都收效甚微。上个月一场风寒,差点没挺过去……”   嘉禧帝想了想,好像是有这么回事:“朕记得,还让奉御去给瞧过?”   谢元简:“是的,奉御给开了些调理养身的药膳。只是,他虽未明说,但臣听得出来,臣那小儿是早夭之相……”   说到此处,他声音中都带上些哽咽。   嘉禧帝跟着叹一声:“可怜天下父母心。那君衡是想让奉御再去瞧瞧吗?”   谢元简却是摇了摇头,抬眼小心翼翼地看着嘉禧帝:“臣想……去求楚溪侯给看看。”   嘉禧帝一愣,完全没想到会听到这个名。   谢元简解释道:“都传楚溪侯得了仙人所赠的医书,臣也不知真假,只是走投无路,便想着左右试一下,总是个希望。”   嘉禧帝神色淡了些:“君衡自去求便是,如何还要先求朕的恩典。”   这话实在有些明知故问,谢元简连忙表忠心:“未得陛下同意,臣自不敢登上景宫的门。”   嘉禧帝若有所思地看着他,脑子里将这事来回过了几遍,才道:“去吧,朕疑谁也不会疑你。”   谢元简躬身谢过恩,慢慢退出殿去。   嘉禧帝将孙宦官召到身边:“他的小儿子真是情况很糟糕了?”   孙宦官:“听闻上月风寒之后,到现在都没好全乎。以前老奴还见过那孩子一次,又瘦又小,哭声都是细细的,的确是早夭之相。”   嘉禧帝点下头:“留意一下他与上景宫来往的次数。”   孙宦官躬身应是。   这天上午,邱家兄妹终于给白殊送来雕好的镇纸与玉佩,白殊非常满意,又额外赏了些银钱。   随后,他让知雨取来一个盒子,还有自己练习画画的写生簿,从里面撕下十几张纸递给两人。   “你们看看,我想再雕些动物的小摆件,不知行不行。”   兄妹俩接过去,先是对这画法惊叹一声,再一幅幅看。   画上都是姿态不一的动物,有小猫、小鹿和马,还是两匹明显性格不一样的马。   白殊补充道:“这次就不劳烦邱大师费神了,你们来雕便好,就照你们习惯的雕法,能有神韵就行。”   邱玉娘经过先前,信心涨了不少,开心地答应:“那我先给您画出图样子。我雕工还不行,得让爹爹或是兄长们来。是每只小动物雕一个吗?画上的就是您身边这只玄猫吧,真可爱!”   白殊将箱子推给她哥哥,又一边随手顺着小黑的毛一边道:“这里有一些碎玉,你们看能雕几个便雕几个,不拘多大。”   两人打开箱子查看玉,发现都是两头被切开的圆柱状,玉质相当好,既油且润。   那些便是惹得谢煐打翻过醋坛的玉势。白殊之前没想到要雕什么,就让人先拿去把两头截掉,此时两人果然没看出异样。   待送走他们,冯万川敲门进来,给白殊递上一封拜帖。   白殊打开一看,是谢元简的,心道“还是来了”。   他问:“谢府尹在门外?”   冯万川摇头:“家仆送来的,先问问您方不方便。”   白殊:“和他说我下晌有空。”   冯万川退出去传话。   吃午饭的时候,白殊就和谢煐说了这事。   谢煐:“你随心便好。我让子山打听过,他小儿子的确是有弱症,上个月患风寒还差点夭折。”   白殊诧异:“那他忍到这时才来。”   谢煐给他夹菜,一边道:“估计他也没抱什么希望。而且以他的谨慎,来上景宫前必然要先上奏请恩准,过后还会再做禀报。”   白殊眨下眼:“那我要不要装出在这里过得不好的样子?”   谢煐抬眼定定地看他,白殊竟从那双黑沉沉的眸子里看出点委屈来。   他哈哈一笑,凑过去在谢煐唇上亲一口:“顺其自然吧,能看出什么都随他。”   实际上,从青州回来之后,两人除了避免一同外出,在一起之时是越来越懒得掩饰,尤其十一月的两次宫宴上。   毕竟,哪对情侣会不想秀恩爱呢,何况他们还是正经夫夫。   下午白殊午睡起来,谢元简依约上门拜访。   冯万川亲自出面迎接,将他一路领进会客用的偏殿。   谢元简将冯万川对白殊的亲切态度看在眼中,又不动声色地观察殿宇内一应用品,发现有不少是储君的制式,说明这里该是谢煐会用到的地方。   白殊只当没看出来,招呼他入座。   有事求人,谢元简拿出低姿态,先客套寒暄一番,再说起请托看病一事。   白殊应得干脆,站起身便要同他回府。   两人走到殿外,突听一阵铃铛声由远及近,其中还夹着哒哒哒的脆响。   谢元简循声看去,惊讶地见到一只全身雪白的小鹿小跑过来,靠到白殊身边亲昵地蹭他。   “这是……”谢元简想起冬至宫宴上的那一幕,“是冬至那天出现的祥瑞?”   白殊摸着小鹿的脑袋:“就是那只,饶幸救回来了。”   谢元简心情有些复杂。当时一片混乱,天子震怒,下臣自危,根本没人在意这只鹿,只有白殊想着救它。   白殊和谢元简来到前院,上了他的马车。小鹿便跟了一路,又站在车旁乖乖地看着,一直目送马车离开。   谢元简不由得叹道:“不愧是祥瑞,灵性十足。”   白殊笑笑,却是道:“小动物都单纯,我真心待它,它自然会回以真心。”   谢元简若有所思地看向他:“楚溪侯果然是慈悲心肠。”   两人随意聊着闲话,来到谢元简家中,他的夫人方氏候在门内迎接。   白殊没让他们再客套,直接去了那个孩子的房中。   进屋之时,方夫人看向白殊怀中的黑猫,刚想说什么,却被谢元简用眼神拦下。   白殊径自去看孩子。孩子在睡觉,小眉头蹙着,仿佛极不安稳,嘴也时不时蠕动下。翻过年就三岁的孩子,便是按实岁算,也有一岁了,看着却瘦瘦小小的,脸色也是不健康的苍白。   方夫人伸手摸摸孩子小脸,掖掖被子,低声道:“不足月,出生就体虚,先前好几次都差点……”   白殊戳小黑扫描,却等来了让他意外的结果:【营养不良?!】   小黑:【目前还算不上是病,但要尽快补充营养,之后还要适当运动。】   谢元简看白殊脸色变得微妙,心里有些失望,却也低声道:“楚溪侯直说便可,若真是没法子,也是这孩子福份薄。”   白殊示意两人出到外间,才问:“孩子平常吃什么?”   方夫人细细答道:“主要是喝奶,喝得挺多。家中有三个乳母,她们吃的都有蛋有肉。”   白殊:“除了奶,不喂菜肉蛋米吗?”   方夫人想了想,摇头:“很少喂,孩子不爱吃。”   白殊有些一言难尽——这年纪了还只喝奶,难怪营养不良呢!   谢元简这时回过味来了,忙问:“是吃的问题?”   白殊点下头,照着小黑搜索的资料道:“这个年纪,光喝奶是不够身体所需的,菜肉蛋米都得喂。可以做成菜泥、肉丸、果汁,多弄些花样试试,看孩子爱吃哪种,慢慢地吃习惯就好了。”   谢元简和方夫人面面相觑。   白殊续道:“等吃多了食物,身体有力气了,还得让他每天动一动。天冷便在屋里活动,爬爬走走都可以。吃饱加上活动开,保持几个月便会健康起来。”   方夫人很是吃惊:“不用吃药吗?”   白殊:“目前不用。孩子小,还是谨慎用药。”   他看看夫妻俩的神色,笑道:“两位该是寻过不少大夫,既然都没有效果,不如先按我说的试试。”   谢元简不管心里如何想,面上已是摆出感激的姿态,好好谢过白殊,奉上谢礼,再用马车将他送回上景宫。   白殊回到房中,见谢煐刚好练过武回来换衣裳。   他一边让知雨伺候着洗手,一边和谢煐吐槽:“那种富贵人家的孩子,居然还会营养不良!我看他们的年纪,那应该不是第一个孩子了,怎么还养成这样。而且找过那么多大夫,就没人告诉他们小孩子也是要吃饭吃肉的吗?”   谢煐让小黑给自己搜索什么是“营养不良”,看完之后并没有多意外:“越是富贵人家,养孩子越容易宠出问题。肯定有大夫说过,但是不会像你那样把话说透。时人又普遍认为人乳乃大补之物,并不会觉得只喝奶有什么问题。”   白殊也就吐槽一下,毕竟那是人家的孩子,人家要怎么养他也过问不了。   他看现在时间还早,便脱了外袍上床做柔软训练。   谢煐如今已经熟悉他这一整套动作了,直接将知雨遣出去,自己在旁边帮着。   白殊做完一套动作,躺在床上休息,顺便伸手戳下谢煐,毫不客气地使唤:“去把案上左边那个木盒子,还有黑龙镇纸拿过来。”   谢煐过去拿了。   白殊打开盒子,取出赤琼雕的火凤镇纸塞给他:“回礼,久等了。”   谢煐举起细看,只见那凤形双翅张开,凤尾弯垂,扬起的凤头则有回首之状,整体造型古朴大气,又带着点细腻的温柔感。   白殊拿起黑龙镇纸摆在床上,示意谢煐将火凤也放下来。   “看,拼在一起就是回首对望的感觉。”   黑龙镇纸是腾飞中回首的形态。邱家还留有黑龙的设计图样,邱玉娘就特意对照着设计了这么一版火凤,还差点因为重心问题而不得不放弃。   谢煐看着回首相望的一龙一凤,目光变得温柔。   白殊又拿起盒中那块凤形赤琼佩给他看:“我终于也有和我最搭的腰佩了。”   谢煐视线转过去,却是微愣:“不戴那个平安扣了?”   白殊一看就知道他在纠结什么——两人现在戴的平安扣是成对的。   “戴呀,平常戴那个,穿朝服时就戴这个。”白殊眨下眼,“你穿朝服时戴黑龙玉佩嘛,一龙一凤不就正好又是一对。”   谢煐一想,也是,只不过——“你的朝服是红色,戴这个不明显。”   “无所谓,我开心就好。”白殊笑眯眯地道,“我想和你戴成对的。”   谢煐垂眼看着他,心头一阵阵暖意涌上,最终没按捺下去,低头将人吻住。   作者有话要说: 第89章 过年   进入十二月中之后, 一年里最冷的时间段过去,不再时不时飘雪,日间暖阳当空, 气温回升不少。   白殊前段日子和白马红雀培养感情,隔三岔五便会到马厩或校场看看马,喂喂糖块梳梳毛,一人一马相处融洽。而谢煐那匹黑马青影难得对白马青睐有加,也跟着白马在白殊身边打转,白殊便连着它一块哄。   后来熟悉了两匹马的个性, 白殊才萌生出给身边的动物们画些画,雕成小摆件的想法。   到了最初学骑马这天, 装好鞍的白马和黑马都被牵到白殊和谢煐面前。   黑马凑到谢煐身旁拱他,谢煐抬手摸摸它头, 看向马倌:“牵它来做什么。”   马倌苦着张脸:“臣给红雀装鞍, 青影咬着臣的袖口不肯松, 非要装上鞍一块来。”   黑马拱完谢煐又去拱白殊, 看那意思, 仿佛是想要白殊上马, 但很快被白马挤到一边去。黑马没和白马互挤,却是转过头对着谢煐咴咴叫,看得白殊啧啧称奇。   谢煐在它额头轻拍了下, 便将它推到一边:“来也没用, 你只能在旁边看着。”   黑马似乎明白了今日没有自己上场的份,一双乌溜溜的大眼睛里流露出落寞之色。   谢煐没理它, 让白殊踩着踏凳坐到白马背上。白马只抖抖鬃毛, 稳稳地站在原地没动。   白殊还是第一次独自坐上马, 背后没人可倚靠, 都感觉少了点什么似的。心中感慨一瞬,他照着旁边谢煐的提点调整好姿势,开始练习操控马匹。   白马被训练得极好,且灵性十足,白殊轻微一个动作,它便能领会意思,跟着前进、转弯、后退、停步。   头一天,谢煐没多教,只让白殊随意策马缓行来适应控马,自己陪在马侧边走着,防止出意外。   还是白殊看黑马一直在旁绕来绕去,笑道:“我想让红雀小跑一会儿,殿下也骑上青影一块吧。”   黑马随着他的话在旁咴咴叫,引得白马给了它一个大白眼。   谢煐有些嫌弃地看看自己的坐骑,不过最终还是翻身上了马,在马臀上轻拍一下。黑马立刻撒欢地跑起来,却又被谢煐拉着缰绳让它缓下速度,还有些不甘心地甩起尾巴。   白殊在后面看着好笑,也拍拍白马的臂。白马就不像黑马那么活泼,淡定地缓缓加速,稳稳地驮着白殊在校场中小跑。   谢煐控制着黑马靠过来,与他并肩而行。   白殊侧头看去,只见谢煐的注意力全放在自己身上,与黑马默契得似是完全不用特意操控。   他向前微倾身,对白马道:“红雀,我们也要好好磨合,不能输给他们。”   白马耳朵转转,咴咴叫了两声。   谢煐有些无奈,又有些好笑:“这有什么好比的。”   白殊转头对他一笑:“先练好了,待以后有机会之时,便和殿下策马同游。”   谢煐给他说得心中一软,眸光中满是温柔,轻轻应一声“嗯”。   过了片刻,又道:“练不好也没关系,我们可以共骑同游。”   逗得白殊忍不住笑出了声。   白殊的日程表中加进了练习骑术一项,在每日下午最暖和的时候,谢煐都带着他在后院校场跑跑马。   时间走到除夕,这天休沐。   吃午饭之时,白殊才想起来问:“晚上是不是要进宫住?”   谢煐:“经过上回江山殿的惊吓,估计天子不敢再让我们住宫里。”   果然,午饭刚用完,宫里来了个小宦官传口谕,说是太子已成家,在自家守岁便可,不用进宫。   若按惯例,的确是成家的皇子公主不用进宫守岁,但受宠的孩子还是会被天子召进宫同过除夕,像平川王就是年年带家眷进宫。而且储君又和别个不同,本当进宫才是。   不过谢煐也不想进宫去和嘉禧帝相看两相厌,对这旨意自是欣然应下,转头就让人给卫国公府送信去。   他对白殊道:“十二郎和章臣是我伴读,往年都会陪我进宫住一晚。今年不用进宫,看看他们要不要过来。”   白殊奇道:“他们不用陪着卫国公、老夫人和贺兰先生吗?”   谢煐:“外祖父母年纪大了,不一定熬得住夜。反正随他们,我们和子山、葛西尔、伊落一同守岁,也够热闹。”   白殊点点头。   结果到了晚间,不仅薛明芳和贺兰和来了,就连卫国公夫妇和贺兰季南也跟着过来,说要一同热热闹闹地守岁。   谢煐劝卫国公道:“明日一整天的活动,外祖还是早点歇息为好。”   老夫人笑道:“我们是想着过来和殿下一块儿吃个团圆饭,熬不住了自会去休息。”   谢煐这才放下心,又要把他和白殊住的暖阁让给两老。   卫国公一摆手:“不用不用,我们在北边待惯了,安阳这点冻算不得什么。倒是三郎身体弱受不得冷,你们住着就是。”   白殊也跟着劝了几句,劝不动,只得让冯万川去挑最好的房间收拾。   谢煐头一回在家中过除夕,厨子使出浑身解数上了许多好菜。   一殿十个人也不拘座次,将案几围成一圈。除了张峤和贺兰季南是独自一案,谢煐和白殊、葛西尔和伊落、薛明芳和贺兰和、卫国公夫妇都是两人同案,热闹热闹地吃酒说话。   众人相互敬着酒,说着种种趣事。   讲到兴起处,葛西尔还下场跳了支舞,伊落掏出羌笛给他配上一曲。   卫国公被带起兴致,直问谢煐府里有没有琵琶。   谢煐只得让冯万川开库房翻出一把。   卫国公也不挑,自己调过弦,嘈嘈切切地弹奏起来。   欢快激越的曲调中,众人眼前仿佛浮出一幅塞上欢歌图,高歌的儿郎、起舞的女郎、欢笑的孩童尽在其间。   白殊靠到谢煐身旁低声道:“难怪说卫国公的琵琶曾是京中一绝。”   谢煐同样低声回道:“听闻有一年泰粟使者在宫宴上大放厥词,结果被外祖一曲琶琵吓得丢了魂,当场脚软瘫在地上。”   就在他们身侧,老夫人看着两人喁喁私语,笑得甚是欣慰。   不过,卫国公并未强撑,尽兴之后觉得倦了,便与老夫人先去休息。   年轻人们精力好,一同谈笑着守到子时,相互贺过新年,方才散去睡觉。   *   第二天元日,白殊不得不早起。   这天的活动和冬至相差不大,祭祀、大朝会、宫宴,一整天不得闲。   在去往内城的马车上,谢煐搂着闭眼打盹的白殊,有些心疼地道:“昨晚该让你先回去休息的。”   白殊打个呵欠:“没事,和大家一同守岁我开心。”   谢煐想起他家里情况,估计往年白殊就算回齐国公府,也不会和那一家子人一同守岁。他甚至不如有两个伴读陪着的自己,身边只有一个小厮和一只猫。   思及此,谢煐怜惜在白殊额侧一吻:“往后每一年,我们都会一同守岁。”   白殊微微睁眼看他,笑着回一声“嗯”。   马车来到社稷坛,白殊依旧搞特殊,裹着狐裘斗篷等吉时。   和冬至有所不同的是,这次还有一人与他和谢煐同排——他们对面站着国师。   国师头戴玉莲冠,身着鹤氅,手持拂尘,目不斜视地站着,看也未看两人一眼。   白殊想起第一次在皇宫里见到国师之时,对方也是如此,想来该是在外便特意摆出这副不与旁人亲近的模样。   吉时到,嘉禧帝登坛。   这次也和冬至那日相同,由谢煐和白殊来念祭文,再呈给嘉禧帝焚烧。   不过,在最后的阶段出现了点怪事。   嘉禧帝带头插香之时,刚把香插进香炉,三支香却同时折断倒下。要不是他抽手得快,都要被香头烫到。   主持祭祀的太常寺卿惊出一身冷汗,赶忙再递上三柱香,又把断香收走。   嘉禧帝沉着脸接过,再次插进香炉中。   这回香没断,但三柱香同时熄灭。   嘉禧帝冷眼一瞥太常寺卿,甩袖而去。   太常寺卿心中叫苦,却又无法补救,只得按着流程让国师登坛上香。   国师上过香,也转身离去。   白殊立刻听到后方群臣发出阵阵私语声,但此时轮到谢煐和他上香,也就按耐下来。   祭祀结束,在坐车去往北辰宫的路上,白殊才问起刚才那阵议论之声。   谢煐解释道:“往年国师上完香便会留在祭坛上,待所有人都上过香离开,国师会进行卜算。卜算时间一般是一到三日,不过去年格外长,五日方有结果。”   白殊这才想起,去年刚穿来的时候,的确听知雨说过这回事。   “那今年他怎么回去了?”   谢煐:“以前传出过一种说法,一旦在卜算中得出谶语,那下一年国师便会失去卜算国运的力量。也可能是前一年透支了,未能恢复过来。只是得出谶语的时候极少,这也是大家头一回遇上,大概是因此才会议论几句。”   白殊点点头,又道:“对了,刚才我看有三柱香是灭掉的。是天子的香吗?”   谢煐颔首:“正当中的三柱,是他的。”   白殊:“先前他第一回 上香,是不是还断香了。”   他在坛下,隔着高高的阶梯看不真切,只看到太常寺卿递了两次香。   谢煐目力好,肯定地道:“断了,所以太常寺卿才会再次递香。”   白殊摸着身旁黑猫的背毛,轻笑道:“似乎是个不怎么好的兆头啊。”   元日之后,是长达十五天的假期,直到过完上元佳节,各衙署才正式恢复办公,期间只会处理一些紧急事务。   白殊的日子还是照样悠闲地过。   谢煐不用上朝,早晨便陪着白殊一同晚起,先醒了就躺在床上看那个浩瀚书库里的各种奇书。   目前他一直在看史书。白殊说过书库里记载的世界和此方世界有些不同,他慢慢细看,与此世比对,收获颇大。   这日晚间,白殊突然来了棋瘾,拉着谢煐对弈几局,下到挺晚才尽兴去洗澡。   待谢煐洗过澡回到房中,却发现不见白殊人影。   他有些奇怪地拉了下床边布绳,准备叫个小厮进来问问。   不过门一打开,进来的却是白殊和拿着托盘的冯万川,以及跟在白殊身边的黑猫和白鹿。   白殊笑盈盈地走上前,牵起谢煐的手:“殿下生辰快乐。”   黑猫绕到谢煐右边,抬尾巴拍拍他小腿:【太子生日快乐。】   白鹿走到谢煐左边,像平常那样用脑袋蹭蹭他。   谢煐一阵恍惚:“今日是初五?”   冯万川一边将托盘上的小碗放到案上,一边笑道:“已入子时,正是初五,殿下快来吃长寿面。”   白殊推着谢煐入座:“这面可是我做的,从头到尾,包括面条。”   谢煐诧异地看过来。   白殊将筷子塞到他手里:“分量不多,睡前吃也不怕。”   谢煐低头看看碗中白面,隔着汤水,的确不如往年的那么均匀。不过,他已在心中决定,不管味道如何,自己一定会吃完。   白殊见他这表情,顿时笑了:“我尝过味道,可以吃,放心吧。”   谢煐再次看向他:“同我一道吃?”   白殊托腮回视:“你吃,别断啊。”   谢煐注视他片刻,才低头寻到面条一头,夹进嘴里小心咀嚼。   味道出乎意料地好,面也还算劲道,不知白殊花了多少力气去揉。   一小碗面很快被谢煐全夹起,待出现了面条的另一头,白殊突然凑过去叼住了。   谢煐抬眼看他。   白殊笑着眨眨眼。   谢煐缓缓咬着最后一点面条。   白殊也跟着慢慢靠向他。   最后,两人的唇贴在一处。   谢煐喉咙滚动,将面都咽下。   白殊轻声问:“好吃吗?”   谢煐微一侧头,直接含住他的唇,将他的气息一同吞下。   旁边的冯万川低着头,赶着两只小动物悄声退出门去,关上满室的暖暖春意。   作者有话要说:   谢煐:黑王,待三郎生辰,我送什么礼合适?   小黑:(搜索对比完毕)只穿一件纱衣,脖子绑上绸带,把自己送给他。   谢煐:?   白殊:!   ------------------ 第90章 温馨   白殊刚醒过来稍稍一动, 就感觉到环在腰间的手倏然收紧,温热的气息拂过前额。   他微微扬起嘴角,有些哑的声音里透着十足的慵懒:“殿下今日起便二十一了, 别跟孩子似地黏人。”   谢煐恍若未闻,双手移到他后腰,给他轻轻按揉,一边低声问:“昨晚是故意与我下棋拖时间?”   白殊轻笑一声,抬手点在谢煐唇上:“看破不说破啊,殿下。”   谢煐张嘴含进他手指, 在指尖上轻咬。   白殊被那微麻感逗得心里有些痒痒,但是腰还酸着, 今天怕是连马都骑不了。   他抽出手指在谢煐唇上抹过,笑道:“头一回给你过生辰, 就想着熬一熬, 当第一个为你庆贺的人。往后可不一定年年熬得住。”   谢煐目光如水:“不用熬, 往后每一年, 我都像这般等你醒来, 听你第一个给我庆贺。”   白殊慢慢眨下眼:“真的?”   片刻之后, 又道:“那我不是每年都得把礼物藏床上,才能一大早拿出来给你。”   谢煐在他唇上轻吻一下:“不用,我只想每年都能吃到你做的长寿面。”   这话听得白殊蓦地心软。   那长寿面, 是他前段日子去向冯万川询问过生辰忌讳之时, 听对方顺口提到的。在谢煐三岁到六岁这三年间,每逢生辰, 先帝后两人都会一同给他做一碗长寿面。   白殊不想在这好日子里伤感, 故意道:“一碗面就够了吗?这么好打发啊。”   谢煐眼中满是他的身影, 声音更柔:“即使没有面也无妨, 只要你一直陪着我。”   白殊心里简直软成一汪水。   他闭了下眼,再缓缓睁开,认真地回视着谢煐:“你不负我,我定不会负你。”   说完,他郑重地吻上去。   两人黏糊腻歪了好一会儿,谢煐又给白殊认真按摩一回腰,才起身拉铃唤人服侍。   白殊一边打理自己一边问:“今日他们会给你庆生吗?”   谢煐回道:“晚上会一同用膳,顺便给葛西尔他们践行。”   白殊有些诧异:“都住到这时了,他们不等过完元宵再走?”   却是冯万川笑道:“前两年也是如此,说是早些回去好安排春耕。若不是为了给殿下贺一声生辰,早几日便要走了。”   白殊了然地应过一声。   谢煐侧头看向他:“三郎的生辰是何时?”   “我?”白殊一愣,仔细想了想,发现除开历法不同,自己的生日居然也和原身一样,才回道,“四月十六。”   谢煐点下头,暗自记在心中。   白日和平常一样过,除了白殊没去骑马。   为了不耽误西弗然明日起程,下午天还未黑便早早开了宴。   卫国公夫妇自然也来给外孙庆生,还带来薛家众人特意送来的贺礼。   老夫人拉着谢煐的手,笑中带点泪:“总算能亲自给殿下贺生了。”   她看看谢煐案上饭菜,又问:“可备了长寿面?不如让老身给殿下做一碗……”   冯万川忙道:“昨晚楚溪侯已经做过长寿面,过了子时便先为殿下庆贺一番。”   老夫人看向白殊,欣慰地点点头:“三郎有心。”   薛明芳、贺兰和、张峤也都给谢煐送上礼物,再敬上一回酒。   最后葛西尔抱着个挺大的箱子,和伊落一同走过来,却是问:“楚溪侯的生辰是几时?”   谢煐看一眼白殊,回他:“四月十六。”   葛西尔一笑:“那我们没想错,果然是我们过不来的时候,这回便连楚溪侯的生辰礼一并算上,是送给你俩的好东西。”   白殊看着他手中箱子,眼皮不自觉地一跳,生怕打开来又是一套玉势……那么大的箱子,应该不至于吧!   伊落打开箱子,从里面拿出一块约二尺长一尺宽的板,展示给众人看。   那是一幅木雕板画。画上两人共乘在同一匹马上,前方的人怀中抱着一只小猫,向后微仰头,后方的人稍低头,四目相对,唇角含笑。   葛西尔咧嘴笑道:“伊落画的,我雕的,希望还能入太子和楚溪侯的眼。”   伊落将板画递给谢煐,谢煐伸手轻抚板画上白殊的脸,含笑的面容已经说明一切。   白殊靠在一旁同看,赞道:“想不到两位还有这么好的手艺,雕得真像。”   葛西尔嘿嘿一笑:“而且,我们准备往后都取个巧,每年给你们雕一块。哎呀,这样就不用年年头疼送什么礼了。”   伊落抬手在他后脑轻拍一巴掌,又对白殊道:“主要我们能淘换到的好东西不多,其他东西太普通,感觉不太送得出手。”   白殊目光瞥过对板画爱不释手的谢煐,笑道:“这礼物我们是真的喜欢,劳两位费心。”   说罢,他让知雨也拿过一个小盒子给递两人:“两位明日便要离京,这就当是先给你们的生辰礼吧。”   葛西尔打开看看,拿出里面两支金属圆筒:“这是什么?”   倒是薛明芳惊呼:“望远镜!”   白殊道:“工艺复杂,只能送上两支。镜片是玻璃的,易碎,两位用时小心些。”   葛西尔和伊落已经知道玻璃是何物,都有些稀奇地拿在手中翻看。薛明芳则跑过来教他们使用,一时间殿内更是热闹。   酒过三巡,门房来报,说是刘家给谢煐送来贺仪。   谢煐看向白殊,白殊却是摇头:“我没和表兄说过。”   刘继思很会做人,白殊没和他提,他自然不会冒然上门蹭宴席,只派了总管来送礼。   总管进殿先说了一串吉祥话,再献上礼单,小心地解释道:“太子殿下与楚溪侯成婚之时,安阳府曾贴出告示,说殿下乃正月子。东家便找安阳城里的老人打听出日子,备下贺礼,万望殿下笑纳。”   谢煐看礼单上都是寻常礼物,便点头道:“替孤给你东家带一声谢。”   总管忙道不敢,随后又取出一封厚厚的信递给白殊:“这是九公子给楚溪侯的信,信使是关城门前刚进的城。”   刘家九郎刘道守,如今在岭南的一个下县当知县。   白殊接过信拆开,一目十行地看完,对总管点下头:“过两日我会将回信送给大表兄。”   总管应下,便跟着家仆退了出去。   谢煐刚才发现白殊看信时目光有片刻闪烁,此时便凑过来问:“信上说什么?”   白殊想了想,将信交给他:“本来你生辰不想说这些,不过,也算是个有点进展的好消息。”   谢煐接信细看。   信上说,刘道守在冬至时下各村慰问老者,随身带着史更汉、黄四和那个幕僚严七的画像,碰巧遇到了认出黄四和严七的人。于是刘道守按着对方说的地方寻过去,找到一个隐户村,正是伏龙教的村子。   这个村子平常只剩寥寥几人,是到了年底,有一些教众回来祭祖,人才多一些。刘道守直接将整个村子都端了,审出如今伏龙教已经迁到江南去发展,明面上的名字为后土教,教内高层正如白殊他们先前所料,是“前朝余孽”。   回村的教众除了祭祀各家先祖,还祭拜一位他们自封的“大周皇帝”。可惜那些教众虽然是伏龙教的早期成员,却都不是核心成员,对教派高层也知之不多。   后头便是一大叠审问详情。   谢煐看完信,又传给众人观看。   张峤道:“史更汉去青州是要找伏龙教,难怪他现下又待在江南。”   葛西尔一挑眉:“等我们回去了,让扎巴再往江南跑一趟?”   谢煐却道:“不急,史更汉认识扎巴,怕会打草惊蛇,先等我们把情况摸清。”   薛明芳和贺兰和凑着一块看完信,将信转给祖父卫国公,一边道:“那个什么大周皇帝,是前朝那位公主的后人吧。阿爷,当时那次清算当中,他们家活下来的有谁?”   卫国公戴上老花目镜看信,一边回他:“四十年前的事了,当时我在北边呢,不在朝中,只知道有那么件事,细节还真不清楚。”   倒是张峤道:“前些天我去给祖父拜年,凑巧说到那事。祖父说,当时那一家的成年男丁都砍了头,女眷和一个未满十五岁的男孩被流放,不过听说在流放途中都病死了。”   薛明芳“呵”一声:“怕是‘被’病死的吧。”   谢煐点着案几:“估计诈死逃脱了,该是有人相助。”   卫国公看完信,仔细回想了好一会儿,才道:“当时那一家子都乐善好施。我记得我偶尔回京,听到的都是他们的善名,听说收养了不少孤儿。”   张峤也道:“我祖父也这么说,但‘收养众多孤儿’也成了他被怀疑有谋反之心的证据之一。”   众人都不由得叹口气。   白殊突然道:“白泊、黄四、严七这些人,会不会就是当时被收养的孤儿?”   卫国公抚着须沉吟:“从年岁上看,是挺有可能。”   张峤蹙起眉:“时间过太久,实是不好查啊。”   白殊转向谢煐:“严七现下如何?”   谢煐微摇头:“我让人给他试过能摧毁精神的刑,却发现他死志已现。估计他心头的那个秘密,是宁死也不会吐露给我们。因此现在只先养着,以后再看有无机会。”   众人你一言我一语地讨论着,却也没什么结果。   最后是老夫人轻拍案几:“殿下生辰,大好的日子,不说那些个了,喝酒!”   说罢,她先举起酒盏一饮而尽,气势当真是巾帼不让须眉。   白殊也笑着举盏:“怪我,我自罚一杯。”   他刚要喝,却被谢煐拦住,拿过酒盏喝下酒。   “你自罚,我替喝。”   一句话引得葛西尔吹了声响亮的口哨,殿中众人纷纷哄笑起来。   饶是白殊一惯不怕人打趣,此时也禁不住面上微红。   一场宴吃到弯月东升,众人方才尽兴而散。   白殊带着一身微熏的酒气先去洗澡。   谢煐坐在书房中,开着点窗户吹风醒酒。   他在脑内打开系统面板,发现面板中央出现了一幅图,下面还浮着一排小字——是否设置为桌面壁纸。   图上是穿着婚服的他和白殊,在婚房中对坐着相视而笑,手中都拿有装合卺酒的半个葫芦,葫芦被一条红绳相连。就仿佛是当初婚礼场景再现,唯一不同的一处,便是两人中间蹲坐着一只脖带红花的小黑猫。   谢煐唇角扬起,选择“是”。   壁纸变换,同时桌面上多出一个白殊的小头像,下方文字是“相册”。谢煐又点进去,发现里面收有先前当壁纸的自己和白殊的单人图,以及现在这张双人图。   他想了想,选择和小黑私聊:【黑王有心。】   小黑:【太子不用客气。】   谢煐心中一片温暖——认识白殊,是他这辈子最大的幸事。   温馨的日子一天天过着。   元宵后恢复早朝,连朝堂上都难得消停无事。   直到江南传来消息,打破一池平静。   作者有话要说: 第91章 江南   二月中旬的某一天傍晚, 白殊和谢煐刚吃完晚饭,正带着黑猫白鹿在议事殿里兜着圈子散步,张峤突然领着一个风尘仆仆的青年进来。   谢煐瞧着这是有急事要禀, 便将小厮们都遣出去,又让人坐下说话。   青年对两人抱拳行礼,禀道:“臣等去年底去江南寻找史更汉踪迹,后又探查伏龙教消息。发现其托名的后土教发展已经有六七年之久,在江淮、两浙的民间影响力极大。   “而在上元节后,后土教突然在江南东路各州同时揭竿, 据说不过短短十日就控制住整个江南东路。随后又领兵十余万,分别攻向淮南西路与两浙。臣等当时在淮南, 听闻消息便往西撤,直到确认福春城头易帜, 臣便立刻赶回来传消息。”   白殊在脑内打开谢煐给小黑复制过的地图对照着看。   所谓“路”, 是大煜在州府之上设制的监察区域, 用以监察下方各州县。   而通常所说的“江南”, 涵盖江南东、西路, 淮南东、西路, 两浙东、西路,共六路,是朝廷最重要的钱粮来源地。这反叛军一下就打了其中之四。   谢煐听得眉头紧蹙:“福春易帜, 说明淮南西路至少一半都已陷落。上元之后出的事, 到如今已有一个多月,居然未有丝毫消息传回朝中!范家两兄弟难道还指望那一点鹰扬卫能把反叛镇压下去?!”   白殊:“范家两兄弟?”   张峤解释道:“范昭仪的嫡兄弟, 宁西王的两个舅舅。他们一任江南东路抚民使, 一任淮南西路抚民使, 而两浙东、西路的抚民使分别是他们的门生。   “甚至江南西路、淮南东路的两位抚民使也与他们有旧, 总之,整个江南六路的大多数官员可以说都在范家的关系网内。老魏国公虽死,但他留下的人脉与利益还在。”   白殊微微点头——难怪说范家势大,原来整个江南都任他们经营。也难怪天子原本放任平川王在齐地经营,若非如此,平川王拿什么和宁西王争。   他又把谢煐这段时间写的各级官吏职能翻出来看过,发现范家兄弟出任的抚民使掌一路民政,权力甚大。   大煜在每路设有四个职能不同的衙署分管不同事务,各衙长官互不从属,都归朝廷管辖,以此来加强中央对地方的掌控。虽四个衙署皆无军权,但在某些特定情况下,抚民使能够调遣驻扎在本路的各处鹰扬卫。如今出现反叛,就是那些特定情况之一。   但大煜吸取前朝教训,不仅军权基本收归中央朝廷,连驻兵也以中央禁军为重。除了护卫皇宫和京城的南北衙禁军,京城二十里外还驻扎有三处大营。而在地方上,除了在重要军事关卡与边疆设都督府屯兵,其余地方只设人数不多的鹰扬卫。   如今江南出现如此大规模的叛军,就算把江淮和两浙的所有鹰扬卫集合在一起,也几乎不可能只靠那点兵力来平叛。何况事出突然,各鹰扬卫散在四处,能结集起多少兵力都是问题。   此时青年回道:“这场叛乱便是因当地官员欺压百姓过甚而引发。臣等在江南探查时间虽不长,但也摸出来一点门道。那四路的官员上到抚民使、下到各知县,已是为了利益拧成一团。包括外围的别路各州,都能吃到好处。如今若能封锁消息解决好,大家都可无事,若是事情抖出来,那便是一同上刑场。”   张峤禁不住低斥:“荒唐!”   白殊却冷静地问道:“可是长江上那么多船,这消息如何封得住,他们难道还把水路都截断了?”   青年点头:“的确拦截了一段日子,不过到如今已是极限,想来那边也不得不派出信使通报朝廷。否则,再让朝廷从别处得到消息,他们还要罪加一等。所以,臣虽起程得早,但没有走驿站的信使脚程快。估摸着,后脚信使就会到。”   张峤道:“快的话,明日早朝就得议这事。”   白殊一下下抚着怀中小黑,轻声道:“会派兵镇压?”   谢煐侧头看来,伸手按在他手上:“必会镇压。不过这类反叛,基本是只拿首恶,余者不问。早日平息,让被裹挟的百姓回家耕织,才是最小的损失。”   白殊回视过去,见谢煐眼中带着担忧,不由得轻笑:“我知道。我只是在想,殿下有没有机会前往。”   谢煐微微摇头:“不过,十二郎的父亲驻扎在泉州,或许会让他带兵沿海北上。”   说完,他看向张峤。   张峤点头:“臣立刻密见祖父,赶在今晚将殿下的意思传出去。”   谢煐又对那青年道:“一路辛苦,先去休息吧。明日下晌,来此议事。”   青年应过是,跟着张峤一起退下。   白殊叹一声:“那伏龙教可真了不得,一下就挖去最富庶的一块地。”   谢煐却道:“但他们该知道,以大煜现在的国力,这种反叛不可能成功。事出反常必有妖,明日还得再详细了解江南的情况。”   白殊:“我把表兄叫来?刘家商队长年在江南做买卖,年初又刚从江南回来,该是知道一些。”   谢煐点下头:“有劳三郎。”   白殊一下笑出声:“殿下怎么还和我客气。”   说完,他想了想,又道:“不过,上回青州那时,殿下一开始也是说不会去赈灾,结果后来还是去了。这一回嘛,我感觉我们还是会过去,最好是先准备着。”   谢煐微愣:“你想过去?”   白殊笑道:“总待在安阳太闷了,出去走走不也挺好。”   谢煐垂眸想了想,道:“我会留意是否有机会。”   白殊:“说不定白泊也会找机会让我们出去。毕竟,只有我们离京,他们才好对我下手。”   谢煐一下握紧他的手。   白殊回握,续道:“把他们引出来,我们也能把伏龙教整个拔起。若是运气好,说不定连他们侍奉的那个大周皇帝都能一并捉到。”   谢煐注视着他,缓缓道:“切不可置自己于险境。”   白殊莞尔:“当然,我惜命得很,还想长长久久地给殿下煮长寿面呢。”   两人四目相对,谢煐看他眼中满是自己的身影,心才跟着渐渐沉静下来。   第二日早朝,淮南西路派出的使者果然来到,举着军报送进殿中。   嘉禧帝戴着老花目镜看完,气得直接踹翻面前的龙案。   名贵的紫檀木案几从御阶上轰然滚下,摆于其上的众多小物件飞落四处,惊得坐在下方的几位重臣都离座避让,满殿更是鸦雀无声。   孙宦官赶紧上前给嘉禧帝抚胸,低声劝道:“陛下莫气,当以龙体为重啊。无论是何事,处理便是,别伤了自己。”   嘉禧帝阴沉着脸,重重喘上几口气,再被孙宦官喂了盏茶,才总算稍稍冷静下来,把信塞给他:“念。”   孙宦官将信大声念出,正是江南反叛一事,如今叛军已然攻下两浙、江南东路和淮南西路一大半。   下方众臣听得面面相觑——江南六路,竟然一下六去其四?如此重大的军情竟还瞒报一月有余,这……范家兄弟是不要脑袋了吗?!   嘉禧帝看着下方安静如鸡的臣子们,沉声道:“别都闭着嘴,说吧,现下该如何。”   尚书右仆射辖兵部,先起身道:“自当发禁军平叛。”   嘉禧帝:“派谁去,多少兵。”   右仆射侧身看向兵部尚书,兵部尚书起身道:“八万兵,户部以为如何?”   户部尚书垂眸细算,起身答:“半年之内,粮草尚可维持。半年之后,须另行筹措。”   兵部尚书点了几个人,续道:“当能胜任。”   被他点到名的武将们俱都出列,自请出战。   此时,御史大夫也起了身,言道:“两浙沿海,不若派泉州水师北上平定两浙,也好与禁军两方夹击。而且,从福建路往两浙路补给,补给线也更短。”   兵部尚书想了想,道:“亦可,驻扎泉州的薛将军英勇擅战,以前曾多次与泰粟交手,想来不会畏惧叛军。”   这话说得客气了,便是他刚才点出的几人,也不敢说自己能在世代领兵的薛家之上。   却有官员出列质疑:“最近的水师在淮南东路,为何不发那里的兵?”   御史大夫都没回身看,只对嘉禧帝道:“陛下,叛军既敢肆无忌惮地攻占四路,想来已能牵制淮南东路的水师,甚至有可能与水师达成交易。谨慎起见,还是从别处派兵为好。”   刚才那官员听得这话,讷讷不成言,低着头缩回了队列里。   户部尚书又道:“两线作战,禁军还要出八万?”   兵部尚书:“减为五万也可,再令薛将军率三万北上。”   相关几人三言两语议论完,殿中安静下来,等着嘉禧帝裁断。   嘉禧帝面无表情地坐在龙椅上,目光扫过下方众臣,再问:“可有人有异议?”   无人敢有异议。他刚才踢翻的案几还在御阶下,表明心中怒火之烈,此时不可能接受出兵之外的招抚策略。便是要招抚,也得至少取回一路再说。   白泊起身道:“臣请陛下退朝,让政事堂赶紧议出章程,下达命令,尽快出兵。”   嘉禧帝这才面色稍好,一挥袖:“退朝吧。”   军情紧急,天子震怒,政事堂众宰相难得拿出合作精神,快速将一应细节敲定。   指示层层传达下去,大军定于后日誓师起程。   白泊忙碌一日,回到府中书房,衣还未换便召来一人,说了江南反叛一事。   话说完,他刚端起茶盏啜饮,便有总管来报:“宝墨斋的麻掌柜求见国公,说是送一幅国公先前订好的画过来。”   白泊放下茶盏:“让他进来。”   总管下去传人,白泊却是对屋中那人使个眼色。那人微一点头,转身走进屏风之后。   麻掌柜很快抱着画卷进来。待总管倒上茶,退出去关好门,他只将画卷随意一放,径自坐下饮茶。   此人正是上回进入马车与白泊密谈之人。   白泊脸一拉,伸手拍在案上:“叛乱!这么大的事还丝毫不给我透消息!”   麻掌柜却是一脸淡然:“所以我这不是来告知白公了。没想到,还是朝廷的信使更快一步。”   白泊脸黑如墨:“我看你是瞧着信使进了城,才舍得往我这里走一趟!你们实在太过鲁莽!难道当真以为凭你们掀起的那点浪,就能揭得翻安稳了八十多年的大煜?!”   麻掌柜笑笑:“我们自然不会如此认为。闹这一出,不过是收拾收拾江南的首尾,好脱身而已。而且……”   他目光如箭地射向白泊:“也想催促一下白公。毕竟,殿下年纪越来越长,自然越来越渴望恢复身份。”   白泊咬牙:“我经营近十年,才得嘉禧帝信任交权,这四五年里总算布置得差不多。只要时机成熟,不需要你们催,我自会动手。”   麻掌柜:“但愿如此。”   白泊盯着他:“我看,等不及的不是殿下,而是你们吧。”   麻掌柜站起身:“随白公如何想好了。”   他转身要走,却被白泊叫住:“我会设计将太子和白殊弄去江南。”   麻掌柜有些诧异:“白公还未放弃暗杀他们?”   白泊:“太子不死,朝野人心皆有所向,殿下不易上位。或者,你们能给太子涂一身污名也可。”   麻掌柜敷衍地随意点个头:“行,我们想办法。”   待他走后,白泊那怒气冲冲的样子却是一变,一下平静下来,仿佛刚才的火气全是假的。   白泊看着从屏风后转出的人,淡淡地道:“伏龙教心大了,该让他们狠狠栽个跟头才是。”   作者有话要说:   文中背景设定在参照历史的基础上有杂糅有自设,请勿照套历史哦。   ------------------ 第92章 祸根   下午议事, 谢煐先说了下早朝时的出兵决定。   薛明芳叹口气:“虽然阿爹去年底来信时还抱怨,这些年都在海上打匪寇,总感觉没有以前马上驰骋杀敌时痛快。但平叛这种事……”   张峤听出他未尽之意, 宽慰道:“薛将军带兵令行禁止,不会贪功。由他出兵平叛,总要好些。”   贺兰和也道:“百姓既是被逼得揭竿,说不定伯父的兵一到,也就降了。我朝对待叛军都是降者不杀,就算过后要做苦力, 至少有口饭吃。”   白殊听得有些不解,低声问谢煐:“子山那话是什么意思?”   谢煐与他肩挨着肩, 侧过头小声答道:“我朝的军功计法沿袭一惯的传统,以人头数计。如今太平时期, 中央禁军想拿军功不容易, 一旦放出平叛, 想必会有非必要的滥杀。   “将领们的军功要赖底下兵士出力, 因此对那些事也有一定程度的默许, 甚至有些将领还会默许兵士进城之后先劫掠一回。有军功和钱财的刺激在前, 将领才能更好地指挥兵士。但于当地而言,这实际上就是兵灾。”   白殊皱起眉:“军功就算了,连劫掠都默许?朝廷赏赐的还不够吗?”   谢煐微一摇头:“今上在位这十几年, 吏治越来越败坏。无论赏赐还是抚恤, 军中普遍的情况是,下发之时会被层层克扣, 到兵士手中已是所剩无几。像薛家这样能和上头争, 又不扣下头赏的将领不多。   “薛家人领兵第一条, 就是在军中另外推行一套赏罚标准。他们治军严厉, 对将领的贪腐克扣查得尤其严格,因此兵士最后得到赏反而比原先多,也就乐于听令。”   听到这里,白殊已是难得地沉下脸,浑身透出冷意:“不管是逼反民的江南官,还是挑起反叛的伏龙教,都该杀!还有……”   谢煐牵起他的手,轻捏着安抚。   平叛之事无须多谈,主要是叛乱因何而起。   薛明芳嘲讽道:“引起这么大的叛乱,姓范的不会以为他在战报里不提,朝廷过后就不追查了吧。”   张峤接道:“宁西王现在为天子厌弃,如今再出这种事,这次范家估计是没救了。”   昨日回来传信的青年探子被传进殿中。   他详细禀道:“臣等还未去过两浙,但分散开走过江南东路与淮南西路的几个州县,发现几乎村村都有不少人信奉后土教,甚至不乏全村信仰的。加入后土教的最大好处,是后土教能帮村子与商人谈买卖,为村子争取一个好价钱。”   贺兰和奇道:“是村子卖粮吗?”   探子却摇摇头:“卖生丝,买粮。”   薛明芳“嘶”一声:“江南鱼米之乡,还要买粮?”   探子:“此次出事的四路丝绸作坊甚多,织出的丝绸格外好,对生丝的需求量就尤其大。因此,四路当中至少有一多半的村子,已有不少年都以种桑养蚕为主,靠卖生丝给丝绸商人来养家,只会种一点口粮自家吃。   “而要上交的粮税,就花钱去买。丝贵粮贱,这一来一回,能比种粮多赚到一些钱以供家用。加入后土教还能拿到更大的差价,因此少有村人能不动心。”   张峤道:“我朝种粮与种桑抽的税并不一样,粮税更低。他们拿报种粮的田来种桑,只交粮税,由此可见,当地官府必然参与其中牟利,才会不闻不问。”   白殊问:“既然往年也是这样,那为何今年就出事了?”   探子:“据说,去年春,丝绸商人要求加大收取生丝量,就由官府出面作保,劝各地村民把留种自家口粮的田都种了桑苗。可是到了收丝的时候,商人们却没有拿出足够的钱,最后就还是官府作保,算上几分利钱,打了欠条收丝,约定去年年底连本带利补足。   “但到得年底,该补的钱却未见。不仅如此,从过年起,江南竟然未下过一场大雨,已经出现春旱的兆头。各地村民眼看自家粮食就要见底,又没钱再买粮,今年还很可能旱得欠收减产,甚至绝收,就联合起来去找官府和商人。   “结果,那些商人竟然跑了个无影无踪,据说还欠下在丝绸作坊做活的人几个月工钱。而各地官府收缴那些作坊和织机后,却改口不认去年作的保,威胁说村民若是再闹,就要把种桑苗却纳粮税的事拿出来计较,要他们补齐这么多年的桑苗税。”   贺兰和一叹:“果然是要逼死人。”   探子语气沉重:“叛乱原是一般百姓想都不敢想的事。若是别处碰到无粮可吃的灾年,会一整村一整村地出门乞讨,成为流民,卖儿鬻女熬过一年。但江南那四路的情形又不一样。   “这么多年后土教已深植各村,很容易便能将各村的百姓们纠集在一处煽风点火。如此一来,官府也必会杀鸡儆猴,最终惹出众怒。这种时候,只要后土教揭竿,必是一呼百应,事态便一发不可收拾。”   这时,冯万川敲门进来:“刘员外过来了,说是和楚溪侯约好的这个时辰。”   谢煐点头:“请。”   刘继思被领进殿中,先问候太子,再做个团揖问候众人,便被安排坐在下首。   白殊温声问道:“表兄对江南那边丝绸买卖可有了解?”   昨晚白殊使人传话时便说了要问江南之事,刘继思虽还不清楚江南闹出叛乱,却也做下一些准备,此时便细说起自己知道的情况。   “江南盛产丝绸,贩到各地都能卖出高价,若是贩到西域、南洋、甚至更远的海外,更是寸布寸金。因此,这十年里不断有人投资建造丝绸作坊,尤以两浙路和江南东路、淮南西路为多。织出的丝绸只要贩出去,就是稳赚不赔的买卖。   “曾经家父也想过在江南建作坊,不过,详细探访过之后,发现其中的水太深。江南的官员就没有不往这买卖里伸手的,我们刘家一届无依无靠的小商,搅和进去一个不甚就会被人拆吞了,最后也就作罢。”   谢煐沉思片刻,再问:“刘员外可知,江南的大丝绸商人有哪些。”   刘继思却是露出个有些古怪的表情:“不是‘哪些’,其实就一个……不,加上保驾护航的范家,以及江南从上到下的各级官员,可以算‘两个’吧。   “据家父当年的仔细探访,除开做小笔买卖的小商人,那些明面上的大商号,其实背后都是同一个姓黄的东家。此人据说有很广的海外渠道,每年能往海外卖出大量丝绸。”   这话听得众人禁不住相互对视几眼,不约而同地想到去年死在青州的黄四。   白殊和谢煐再问了一些细节,便谢过刘继思,让他回去了。   待刘继思离开,张峤才道:“所以伏龙教不仅和平川王勾结,还和范家勾结?一边产,一边销,这可真是……”   白殊也道:“去年黄四身死,海外走私被断,伏龙教干脆捞过最后一批丝绸便消失。同时今年还以后土教的身份来煽动百姓叛乱,就把他们自己给藏了起来,完美脱身。”   毕竟,百姓并不知道他们的底细。而略知底细的众官员,则会在这场叛乱中被他们趁乱诛杀。就算有人能活下来,过后也必会被朝廷清算。他们只要扔开“后土教”这层身份,换个地方又能继续活动。   薛明芳“啐”一口:“压榨完百姓还哄骗百姓去送死!这帮子家伙真该千刀万剐!就这,他们还指望复辟?让这起子黑心烂肚的货坐天下,不得年年民不聊生!”   张峤有些奇怪:“可就算黄四死了,莱州那条走私线断掉,他们也不至于要彻底结束这条捞金线吧。有范家的关系,正常向市舶司要出海名额并不难。”   谢煐微眯起眼:“说明他们内部必然出了某些问题。要不,是伏龙教内部对接替黄四之人达不成统一;要不,就是伏龙教与范家、江南官员之间出现谈不拢的分歧。这才促使伏龙教决定从江南抽身。”   贺兰和突然问:“他们赚那么多钱,都花用在哪里呢?”   张峤边思索边道:“应该会送一部分给齐国公。他们一开始从流放地诈死逃生,无根无基,最初必是要靠齐国公帮扶,那自然也得回馈。”   白殊接道:“白泊偷偷养着一批死士。”   薛明芳也道:“伏龙教应当也养有一支私兵。纠集起来的百姓毕竟只是乌合之众,要激起他们动手,最开始得有一支能够带头的队伍。不过,后面肯定会将那支兵早早撤走,以防被平叛的军队堵在江南。”   谢煐点着案几,沉吟着道:“这么看来,平叛应该会很顺利。伏龙教是为脱身才煽动百姓叛乱,他们自己不会真留下来等着被诛杀。就算有人被留下,也是早已准备好要推出来背罪名的人。”   察觉到白殊的目光,谢煐回视他一眼,点点头,继而转向薛明芳。   “十二郎,给小舅父写封信,让他留意伏龙教。”   薛明芳抱拳:“是!”   平叛进展得比谢煐所预想的还要顺利。   三月中,朝廷便接到薛元承的战报,称已收复两浙东路,正在逐步收复两浙西路。自然,其中对发生此次叛乱的原因也有提及。   除去传达军令和提兵北上这两段路程的时间,算起来也就是十天半个月的功夫便收复一路。   一开始听闻江南叛军能有十几万人,朝廷众官员都做好了要打上半年到一年的准备。此时骤然接到这封战报,都狠狠惊了惊,才纷纷露出喜意。   嘉禧帝阴沉了一个月的面色也总算稍霁,声音都柔和一分:“薛卿的战报上称,当地官员大多被叛军所杀,如今急需朝廷派人去署理民政。吏部可有准备?”   吏部是白泊直管,他起身道:“臣先前有过考量,已在挑选适任官员。只是没想到薛将军如此神速,可先送一批过去。”   嘉禧帝满意地点点头。   白泊接着又道:“只是,薛将军的战报上还称,江南已有明显的春旱之相,这却是个难题。若是今年收成不好,那些刚叛乱过一次的人吃不上饭,恐怕会再起反心。”   他这话音一落,殿中众官员顿时小声议论起来。   嘉禧帝满意的表情消失,又皱起眉头:“众卿以为当如何?”   户部尚书犹豫着起身道:“江南春旱的事其实不算少见,每隔那么几年,都会报春旱减产,后来也未见有事。”   此时却有御史出列道:“那江南四路多数地方已是长年卖丝买粮,往年百姓手中有些余钱,便是春旱欠收,也能买粮度日。可现下已经因为吃不上饭闹过一回叛乱,再欠收,恐怕……”   嘉禧帝相当不愉:“他们现在反朕,难道还要朕给他们赈灾?!”   一听他这满含怨气的声音,几个想出列提议准备调粮的官员都收回了脚。   嘉禧帝等过片刻,见没有人出声,自己哼了下:“祈雨了吗?”   白泊一叹:“国师今年连卜算都无力,自也无力祈雨。”   殿中又静过片刻,突然有个礼部的从五品官员出列,战战兢兢地道:“臣有一提议,不知当不当讲……”   嘉禧帝有些看不上他这副胆小的模样,但此时只有这个台阶,也就顺着下了:“讲。”   那官员躬身道:“国师去岁的卜算当中,太子与楚溪侯会佑我大煜化灾解难。不如,便令太子二人到江南祈雨,以安民心。”   这话一出,连一众站在他身前的官员都忍不住回身侧目。   坐在御阶下的谢煐也微微抬眼,冷冷地看过去。   嘉禧帝的目光却是转向谢煐——似乎,是个不错的主意?这民心若是安不下来,正好顺势废储!   作者有话要说: 第93章 相送   嘉禧帝按耐住心中升起的愉快, 佯装着沉稳的模样,对谢煐开口道:“太子以为如何,可愿前往江南?”   谢煐起身, 敛眉垂眸,淡淡答道:“君令臣往,臣自当前往。然,上天降灾难于世,是为考验子民,度过春旱, 未必只有求雨一途。”   声音不大,却传遍安静的殿内。   这话让不少官员心里都泛起嘀咕, 偷偷抬眼去看淡定的年轻储君。   嘉禧帝闻言却是微眯起眼——难不成太子真有办法?   好心情受到影响,他的声音沉了一分:“太子若有办法让黎民度此劫难, 怎还三缄其口, 该速速讲来。”   谢煐表情丝毫未变, 只道:“臣尚无法, 还待祭祀上苍, 祈求天启。只是, 有时苍天的启示与吾等凡人所想会有出入。届时,还望朝廷能配合天启行事。”   他越是这么说,嘉禧帝心中就越是挣扎——这人到底是派还是不派?不派嘛, 总觉得这么个大好机会, 不抓住一试心有不甘。派嘛,万一太子真有法子, 岂不是白送功劳给他?   嘉禧帝犹豫不决, 禁不住看向底下众宰相, 以目光示意他们表态。   然而, 宰相们个个垂着头,谨守不能直视龙颜的规矩。天子近几年脾气愈发阴晴不定,即便是心腹重臣,也不敢在这种时候胡乱揣测圣意。   嘉禧帝一时有些下不来台,心中不悦,视线转到那提议的礼部官员身上。   那官员缩得像只鹌鹑,身子都开始微微颤抖。   这时,却是孙宦官悄无声息地挨在嘉禧帝身侧,以极低的声音对他耳语道:“陛下何不应了太子。若真有办法度过春旱,那是上苍怜惜陛下爱民之心,是朝廷上下尽心竭力。若是解不了春旱,自是上苍不满储君……”   总之,有功劳就是天子和朝廷官员的;出了差错,自然由太子去背。   嘉禧帝想想也是,心中的气才总算顺了。   “若上天当真出现启示,便依太子所言。”   说罢,他稍停一瞬,又意味深长地补充一句:“但愿太子不会求出个‘调粮赈灾’来。”   满殿官员都心头一跳——天子这是直接表明不认“调粮赈灾”这个结果了。   谢煐却是面不改色地应下,只道:“敢问陛下,臣何时可起程?”   嘉禧帝露出笑意:“自是越快越好。朕看,今日的朝议与政事堂议事,太子都不用再参与了,现下就回去准备吧,明日便与派去两浙的官员一同动身。对了,平叛的事交给禁军和水师,太子这次也用不着带太多东宫卫,朕看……带五百人足矣。”   谢煐没有多言,躬身一礼,便在满朝文武的目送下从容离去。   早朝继续,只是官员们一边议着事,一边都还在心中翻来覆去地琢磨——太子这一遭,若求不来天降甘露,怕是凶多吉少啊!   下朝之后,尚书右仆射终究还是没忍住,快步走到御史大夫身旁,低声抱怨:“圣上实在太胡来!求雨不过是尽人事听天命,要真因求不来雨而废储,青史记这一笔,岂不是让后世笑话我们满朝荒唐!”   御史大夫面色也不太好,但还沉得住气,只小声回道:“方才太子应对沉着,或许早有腹案。”   右仆射叹气:“前几日不是连江南西路都报到政事堂,今春雨水太少,恐会欠收。如此大面积的春旱,不是靠着人力挑水能缓解,便是要兴修水利设施引水灌溉,此时也来不及了。四月不下种,九月如何能有收成。我原以为太子要托言上天来调粮,可圣上已经将这条路堵死。”   两人几句话的功夫,前方已能看到政事堂,御史大夫轻轻撞一下右仆射,以目光示意不可妄议天子。   末了,他轻声道:“如今我等只能相信太子与楚溪侯。他们去年能在青州消弥大疫,希望此次也能给江南百姓带去福祉。”   右仆射忧心忡忡,却也只能在心中祈愿一切真如国师卜算的那般。   *   谢煐回到上景宫,见白殊正在指挥着人收拾东西,院内摆得满满当当。   察觉谢煐回来,白殊笑着问:“殿下怎么这时候就回来了?”   谢煐走到他身旁,大致说了下嘉禧帝让他们去江南祈雨的决定。   白殊眨下眼:“看,我的预感又准了,我们果然还是要去一趟江南。”   谢煐神色温和地点下头,目光又扫过院中大多数制式统一的箱子,发现那都是从库房里搬出的银钱。   “你怎么搬这么多钱出来,是要买什么?”   白殊:“不是,我准备把我的钱都用来推广棉花种植。原本还想将这事托付给贺兰先生,现下我们要过去,正好亲自办了。”   谢煐一愣:“全拿出来?”   白殊不在意地道:“反正我自己也花用不了多少,钱放着也是放着。何况,不是还有殿下养着我嘛。”   谢煐听得心中一软,想伸手去牵他的手,却发现他两只手在抱着黑猫,最后干脆揽上他的腰。   白殊被一条手臂带得挨近到谢煐温暖的身躯边,他目光扫过院中低头忙碌的众人,就转头飞快地在谢煐侧脸上亲一口,小声道:“殿下长了一岁,倒是越来越黏人了。”   谢煐不语,只把手臂又收紧些。   白殊却不惯着他,伸手在他手背轻拍一下:“你刚才说明天就出发?那我得赶紧去趟医馆,让杨公把个脉,将往下的药配了。还得往表兄那里走一趟,跟他借几个账房来用用。殿下也赶紧收拾你的东西,还要和子山他们说一声吧?”   “已经派人去说过。”谢煐有些不舍地收回手,给白殊理一下鬓边的发,“不耽误你,去忙吧。”   白殊看他神色,眸子一转,凑过去低声道:“这一去怕是又得停留两三个月,你让冯总管多装几罐油膏……将方子一块带上吧,不够用了能现配。”   谢煐目光微微闪烁。   这时,两人突然听到小黑说:【配方我已经录入,随时可以调看。】   白殊:“……”   谢煐垂眸,伸手摸摸小黑的头。   白殊失笑,抓起小黑的爪子捏一下,转身忙去了。   *   安阳府尹谢元简下朝回衙,先找来书吏,吩咐写出多份告示,让衙役在四坊里张贴,昭告百姓太子与楚溪侯下江南祈雨一事。   这是嘉禧帝特意交待的。此事不仅会在京中广而告之,还会刊登于邸报之上,发往各州县。   待书吏们退出去忙,谢元简才让长随的服侍着换下朝服,端起茶盏啜上一口。   左少尹摇头轻叹:“圣上这一招可真狠……即便太子这次求来了雨,可日后但凡哪里有灾,圣上必会再派太子前去祭祀,就总有能处置太子的时候。”   右少尹看向谢元简,欲言又止地叫一声“府君”,犹豫片刻,终是开口道:“如今圣上年岁渐长……经此江南叛乱,宁西王想来已无什希望。可平川王昏庸无能,被遣走的肃王同样难当大任,往下的诸皇子也多骄纵蛮横……”   谢元简却是一抬手,阻住他的话:“君为臣纲,父为子纲,没什么好说。我等……听命行事,不偏不倚即可。”   他看着亲自挑选出的两位心腹副手,再次重复:“不偏不倚即可。”   两位少尹若有所思地点点头。   左少尹起身:“那下官去盯着书吏们写告示,免得他们没领会府君的意思,用词不当。”   谢元简点头:“有劳。”   随后,他又转向右少尹:“你昨日是不是摔断了一块玉佩?”   右少尹一愣——什么玉佩,他没摔玉佩啊。   谢元简提点道:“不如,拿去让邱家帮忙补一补,听闻他们做金镶玉的技法相当好。”   右少尹脑子转过几转,恍然大悟:“啊……是的是的,摔断块好玉,扔了可惜,是该补补。既然衙中无事,那下官便偷个闲了。”   说罢,他起身拱拱手,快步离去。   谢元简再次举起茶盏啜饮一口,想起家中日渐活泼起来的小儿子,垂眸敛下深沉的目光。   翌日,白殊骑上白马,与骑着黑马的谢煐并肩去往码头,身后跟着一同前往的薛明芳和贺兰父子。   此次谢煐依然决定全程走水路。虽说中途会经过被叛军控制的淮南西路的南边、江南东路的西北边,但有泉州水师前来接应,倒是危险不大。不过,考虑到需要在江南各地辗转,这次便连众人习惯的坐骑也一并随船带过去。   太子出行,码头附近暂时被封锁,谢元简还亲自带人在码头维持秩序。   白殊和谢煐到时,东宫卫们正在往船上抬东西。这次嘉禧帝开口限定了五百人,因此只有三艘船。   谢煐跳下马,又将白殊扶下来,目光扫过一旁等候上船的众官员——都是送去两浙东路署理民政的第一批官员。   打头的还是个熟人——升任御使中丞的曹中丞。   曹中丞上前给谢煐和白殊见礼:“此次又有幸与太子和楚溪侯同船。”   白殊对他微微一笑:“先前几次宫宴,都不巧地未遇见曹中丞,现下我得补上一声‘恭喜中丞升职’。”   曹中丞的话中带上点真诚:“多蒙楚溪侯拿出治疫良策,某也跟着沾光。”   两边客套过几句,谢元简也上前来给谢煐二人见礼。   只是,他还未开口,突然有衙役跑步过来,在他耳边低语。   白殊目光一闪——这衙役也挺眼熟,是上回在永定坊坊门前查他和谢煐车的那一位。看起来,颇得谢元简重用。   衙役退开,谢元简对两人道:“昨日,圣上下令在安阳各处贴出告示,表明太子与楚溪侯将前往江南祈雨一事。不少百姓得知之后,都连夜赶制祭幡,现下全聚在码头外。太子是否让他们派代表将祭幡送来?”   白殊和谢煐俱是一愣,不由得对视一眼。   祭幡是民间祭祀所用之物,每次祭祀中一人只能制一幡,幡上皆落有名讳以表虔诚之心。都说祭祀时用上的幡越多,越容易引起神明的注意,过来聆听祈求。   谢煐略点过头:“百姓们有心,让人过来吧。”   衙役跑出去传话,不一会儿,就领着十几个老人过来,每人手中都捧着一大捧祭幡。   邱大师代表众人上前,对谢煐与白殊躬身:“太子与楚溪侯去救江南百姓,这些,是我们安阳百姓的心意。愿两位此行一切顺遂。”   白殊赶忙上前相扶。   谢煐召来东宫卫接幡,亦对这些老人拱手:“孤代江南百姓谢过诸位,也谢过每一位制幡之人。每条祭幡上的名字,孤都会令人记下。待江南度过此次难关,孤便令人刻碑记事,每个名字都会留在碑上。”   刻碑留名,这是多大的荣耀!老人们顿时喜出望外,赶忙相互扶着回礼。   曹中丞在旁看着那不计其数的祭幡,心头也禁不住涌起些热意。   待老人们被衙役领走,一众官员也过来给谢煐和白殊见礼,方才依次登船。   官船缓缓动起,码头上突然传出一阵阵的欢送声。   站在甲板上的众人循声望去,只见衙役们连成一排站在岸边,身后是黑压压一片送别的百姓。   白殊高举一边手对着岸上挥动,百姓们的呼喊声顿时更响,码头上空依稀回响着“太子殿下”“楚溪侯”“万事顺遂”“佑我大煜”等话。   直到船慢慢驶远,白殊才放下手,转头看向身旁的谢煐,轻笑着问:“百姓们的期待,是否也算江山的重量?”   谢煐牵起他的手,凝眸回视着他:“只愿你能永远与我分担。”   作者有话要说:   祭幡是自设的~   ------------------ 第94章 祭天   挂着黑龙旗的太子船队, 即使是漕船也得让道。三艘船转过两条支流,进入长江,顺着奔流的江水急驶向前。   五百东宫卫分散于三艘船中, 谢煐和白殊领着东宫的人所搭的旗舰被另两艘护在中央,以曹中丞为首的一众派遣官员则在最后一艘船上。   嘉禧帝点了曹中丞暂时总揽江南那四路的事务,出发得急,他只能在路上与其他官员沟通商议。   船上都是自己人,白殊等人说话行事也都更自在些。   这日冯万川有些头晕,白殊还特意请杨大夫过来为他看诊。   这次杨大夫同样主动要求跟去江南, 白殊推拒不掉。杨老大夫也支持儿子外出行医,多见识多历练, 医术才能更精进。   此时杨大夫给冯万川行过一次针,又给他配了副药茶, 也没急着回自己的舱房, 只坐着和白殊等人一同闲聊。   聊着聊着, 他突然听到一阵铃铛声响, 还越来越近。   这铃铛声他这些天也偶有听见, 只是没有这么清晰, 现下便好奇地循声看去,发现铃铛竟是挂在一头通体雪白的鹿的脖子上。而那头白鹿正在向这边小跑过来,嘴里还叼着一丛草。   杨大夫双眼微瞪, 震惊地看着那白鹿欢快地跑到白殊身前, 睁着一双圆溜溜的大眼睛看向白殊。   白殊向它伸出右手,白鹿便低下头, 将嘴里的草放在白殊手上, 随后又把脑袋拱进白殊怀中。   白殊抬起左手在白鹿头上摸过几下, 再轻轻揪一揪它的耳朵, 白鹿才舍得抬头,却没走,而是转到白殊身旁站着。   杨大夫吃惊地道:“这……这是祥瑞吧?!它叼来的是什么?”   白殊将右手中的草放到案上,笑道:“苜蓿。”   杨大夫啧啧称奇:“它不吃,却专程叼来给楚溪侯?”   薛明芳在旁哈哈笑:“它已经吃饱了。”   杨大夫这才惊觉自己好像问了个傻问题,跟着自嘲地笑笑,又稀奇地细看那头安静站着的白鹿:“看着年龄还不大?竟然如此乖巧,真不愧是通灵祥瑞……不过,京中出现了祥瑞白鹿吗?某好似未曾听到传言……”   白殊伸手在白鹿背上轻抚:“八个月大,一直养在府里,跟我们很亲近。劳烦杨大夫先帮着保个密。”   杨大夫自然是满口答应。转念一想,怕是白殊和这小鹿感情好,不想将祥瑞献出去,那瞒着外头自己养也不奇怪。   想到此处,他看向白殊的目光更是和蔼,心中只道——连上苍都愿送祥瑞到心善的楚溪侯身旁。   不过,他很快又思及此次江南一行的目的,目光扫过白殊身旁的谢煐,眼里禁不住升起一丝阴霾,心中沉沉一叹——但愿上苍垂怜,让太子与楚溪侯顺利度过此难。   船行至淮南西路第一座临江之城城外,远远便能看到前方排开一支船队拦住江面。   众人接报,都上了瞭望台。   薛明芳举着望远镜仔仔细细来回看过,笑道:“是泉州水师,阿爹来接我们了。”   果然,待两边靠近,众人便能看到对面船队上挂的几种旗帜,薛字帅旗在江风中张扬地舞动。   薛明芳没舍得放下望远望,又道:“再次确认,我看到阿爹的脸了!”   看得清人影后,两边打起旗语交流,很快便有东宫卫来报:“殿下,对面让先停一会儿,薛将军想过来。”   谢煐点下头:“可。”   众人下到甲板,船已驶进前头船队让开的位置,在挂着帅旗的旗舰边缓缓停下,两边船舷之间搭上又宽又厚的长木板。   很快,一个身着铠甲手抱头盔的中年男人踩着木板快步走来,身后还跟有几个同样打扮的军官。   那男人虽然留有短须,却也能看出与薛明芳十分相像,因穿着铠甲,身形看着更壮硕一些。   白殊留意到他的目光先是停留在薛明芳脸上片刻,又转向贺兰和,胡须下的嘴角似乎扬起一些。   不过,男人很快收回视线看向谢煐,恭敬地抱拳弯身,声如洪钟。   “臣薛元承率众将恭迎太子殿下!”   他身后众人也一同抱拳躬身,带起一片甲胄声响。   “臣等恭迎太子殿下!”   谢煐上前一步,托着薛元承的手臂向上抬:“有劳诸位。”   薛元承直起身,这才上上下下地打量谢煐,唇角高扬,不客气地一掌拍在谢煐肩上:“几年未见,殿下都和臣一般高了。回头臣陪殿下走几招,看看殿下的功夫有没有落下。”   谢煐眼中亦是一片暖意:“小舅父尽管考校。”   薛元承手掌下移,又拍拍谢煐结实的手臂,满意地点点头,随后便将目光转向白殊,再次抱个拳:“楚溪侯。”   他身后众人也跟着抱拳,齐声问候:“楚溪侯!”   白殊有些诧异,转身将怀中黑猫交给身后的知雨,腾出手来拱手回礼:“薛将军,诸位将军。”   薛元承习惯性地想伸手拍白殊的肩,结果手刚伸到一半,想起白殊体弱,怕是受不住自己一掌,于是又生生打个转,压在腰间剑柄上,只面上笑得尽量和蔼些。   “楚溪侯给我薛家的水.雷图纸,还有传授制作的那些酒精,实是让我军受益良多,现下我总算是能亲口道一声谢了。”   白殊微笑:“借花谢佛,当不得将军这声谢。”   谢煐插话道:“不如进舱再叙话。”   薛元承转眼看过去,发现他正正挡在白殊的上风处,心中不由好笑,却也没多话。   他给谢煐一一介绍过身后诸将,便让他们回水师的船上去,启锚继续往下游走。   几位副将自是听令回转,薛元承则跟着谢煐去往船舱。   薛明芳连忙凑到近前:“阿爹,阿娘没跟来?”   薛元承瞥他一眼,嫌弃道:“多大的人了,还动不动就要找娘。”   薛明芳丝毫不给他爹面子,反口嘲道:“离不开阿娘的人是你吧。当年阿娘让你自己去泉州上任,说她留在京中照顾我们,还不是你死皮赖脸地把阿娘拖走。”   薛元承被儿子拆台,老脸微红,佯怒地在儿子肩头捶了一拳:“臭小子,等会儿我和殿下说完了话再收拾你!”   薛明芳站得稳稳的,丝毫不动。   贺兰和笑着打个圆场:“伯父,伯母身体还好吗?”   薛元承欣慰地看看他,回道:“挺好的。她留在临余,后方得有人守着,过几天你们到了就能见到她。”   谢煐在旁看着,突然感觉手被握住,又侧头看向白殊。   白殊对他笑笑,垂下宽大的袖子遮住两人的手,就这样一路往里走。   众人进到船舱坐好,谢煐先问起叛乱的具体情形。   薛元承道:“两浙几乎是望风而降,真用力打上两三天的城都不到五指之数。臣过来之时,还顺便把沿江的几座城收复了,等殿下抵达临余,两浙西路大概也能全部拿下。”   薛明芳插话道:“那接着往江南东路打?我能不能去凑个热闹。”   薛元承抬手就在他后背拍了一巴掌:“禁军五万兵我三万兵,不得把淮南西、江南东全留给他们啊。说是两面夹击,但我要真往江南东路打,看着吧,参你老子好大喜功的奏章能把政事堂的案几埋了!”   薛明芳“啧”一声:“那帮人可真够烦的,搞得打个仗还要想那么多后方朝堂之事。”   谢煐又问起伏龙教。   薛元承却是微蹙起眉摇摇头:“抓到一些人,但都是弃子。臣仔细审问过,伏龙教控制力最强的地方是江南东路,总坛所在地也问出来了。只不过,恐怕他们已经提前撤走。臣姑且派了一队精锐斥候扮成叛党潜进江南东路探查,还在等他们的消息。”   谢煐最后问道:“福建转运使那边……”   这回薛元承咧笑一笑,拍胸脯道:“殿下放心,臣与福建漕司、仓司都有几分交情。只等这边出现‘天启’,便可写信送回去,让他们抓紧时间准备起来。”   谢煐点下头;“如此,便是尽在掌握。”   水师一路将三艘船护送进两浙东路,就留在长江江面警戒。   谢煐的船队则继续顺江而下,最终沿着交错的水道行至预定码头。众人下船,或上马或登车,再经过大半日路程,便来到两浙最繁华的临余城。   此时距离薛元承收复两浙东路已有二十多天,城中基本恢复了往日盛景。   谢煐却没先进城,而是让人马驻扎在城郊祭坛边上。第一件事,便是让东宫卫去接管那座官府春秋祭祀所用的祭坛。   司天监与礼部共同商定的祭祀日期尚在两日后,白殊和谢煐正好先斋戒沐浴一番,以示诚心。   薛元承的三万兵散在两浙各处,只留有两千亲兵也扎在祭坛旁,便让谢煐挨着自己的大营来扎营,又派人去给守在城里的妻子传讯。   扎营尚需时间,谢煐带着白殊,加上薛明芳和贺兰父子,都先到薛元承的帐内去等他夫人。   六人刚在帐中各自坐好,曹中丞却紧跟着寻了过来。   他奇怪地问谢煐:“太子为何不进城?”   谢煐:“城内喧嚣,不如在城外更能静心持斋,准备祭祀。”   曹中丞点下头。太子求雨其实与他的差使并不相干,他问过一句也就罢了,此来主要是找薛元承。   “薛将军,两浙路各城现下可都安定?我想令众官员明日便启程去往各地,不知可否向将军借些兵士护送。”   薛元承还未开口,谢煐却道:“孤倒以为,中丞不必如此着急,且留他们三日也不迟。如今江南最大的事便是春旱,若是祭祀后真有启示降下,你们也好商量如何行事。”   曹中丞面色有些古怪,这话听着,像是笃定会有天启似的?   见他这般模样,白殊笑着接道:“中丞应该知道木棉吧?”   话题突然转变,曹中丞更为奇怪,却也点头道:“楚溪侯在京中行大善事,某自是知道,还亲去见识过。”   白殊:“其实,我去年还顺便买了不少木棉种子,此次一并带了过来,想在江南推广种植。待收成之后,还会再推广棉布纺织。”   曹中丞面露惊讶:“能在江南种?”   白殊肯定地道:“可以,而且木棉耐旱,正适合这个时候。”   曹中丞脸色变得更加复杂,心中都忍不住想——难不成这楚溪侯还真得了神仙赠书?不仅医书,连农书都有。   白殊不知他心中所想,只续道:“推广之事也需诸位配合,中丞且耐心等过几日,待我与殿下祭祀完,再与你细说,可好?”   曹中丞心下快速计较——现下春旱,种粮食的事还没有着落,若是木棉能种得起来,收成之后织了布去卖,多多少少也能弥补些损失。左右不过三天,也不是等不得。   他很快拿定主意,点头应下这事,便干脆地告辞离去。   *   四月初二一大清早,天还未亮,谢煐与白殊换上全套礼服,带着众官员来到祭坛。   守在祭坛外围的是薛元承的兵,早早扫好道路。   众人此时却发现,不少周围村子的百姓聚集而来,被兵士拦挡也不喊不闹,只双手合什,向他们投以殷切的目光。   东宫卫护着众人往里走。进得里面,祭坛同样被东宫卫牢牢圈住,说是三五步便有一人也不违过。   高高的祭坛上已经摆好香炉与祭品,周围还竖满密密麻麻的祭幡,随着晨风哗啦啦地飘扬。那些祭幡多是谢煐带来的安阳百姓所制,也有一些是听闻消息的江南百姓所制,前两日陆续送来营地。   以曹中丞为首,众官员被安排在祭坛下方十步之外。   吉时到,谢煐与白殊一人手持祭文一侧,共同走上祭坛。   初夏的清晨,虽不热,风却有些燥,没有一点水汽,泛着微光的天空上也没有一丝薄云。   谢煐与白殊先是跪下三叩首,而后起身,开始缓缓念诵祭文。   祭坛下的东宫卫个个抬头挺胸,目不斜视。   官员们却是忍不住地不断看天。   随着长长一篇祭文念至尾声,东边已经隐隐亮起光,晴空更为显眼,甚至连风都渐渐停歇。   官员们开始相互使眼色——看起来,今日是求不到雨了,就不知太子会不会多祭几日。   祭坛上,白殊念完最后一句,与谢煐对视一眼,一同将祭文放入火盆当中,看着它慢慢烧尽。   随后,两人各持三柱清香,再次跪下三叩首。   当两人起身,一同将香插入香炉之中的那一刻,东方的朝阳终于跃上地面,万道光芒倾刻间铺洒下来。   并不刺眼,还有些暖意。   两人被包裹其中,仿佛披上一层金光。   这一瞬间,祭坛后方突然窜起两道高高的火焰。紧接着,弥天的烟雾升腾而起,转瞬就漫到祭坛下方。   众官员顿时骚动起来,甚至有人叫出了“救火”。   可是,两旁的东宫卫纹丝不动。   很快,谢煐镇定的声音自祭坛上传下:“莫慌乱,不是走水,是异象。”   众官员目瞪口呆地抬头看着祭坛。   烟雾弥漫之中,祭坛上已是恍如仙境。   一阵清风过,众多祭幡轻轻摇摆,雾气稍稍散开。   此时,众人就见到一个影子出现在雾中。   那影子并不大,看起来……似乎是某种四足动物?   很快,众人便看清楚了——   穿雾而来的,是一头通体雪白的鹿,浑身没有一丝杂毛,美丽又圣洁。   白鹿的嘴里还叼着一枝稻穗。   蹄声哒哒,白鹿绕过香炉与祭台,一直走到白殊面前,抬头望他。   白殊伸出手,白鹿便向前一探头,将嘴里的稻穗放在白殊掌中。   随后,白鹿并未返回雾中,而是转到白殊身旁安静地站着。   谢煐抓住白殊的手,两人一同举起那枝稻穗。   “上苍给江南百姓送来了嘉禾!天佑我大煜!”   他沉稳的声音传向四方。   东宫卫哗地齐齐跪地,宏亮的声音直冲天际。   “祥瑞送禾,保我大煜!”   作者有话要说: 第95章 嘉禾   “祥瑞送禾, 保我大煜!祥瑞送禾,保我大煜!”   东宫卫们一声接一声,声声如响锤, 一下下敲进呆滞的众官员耳里,震得他们无暇思考,震得他们仿佛血液翻涌,震得他们甚至生出一同高喊的冲动。   站在前排的官员真以为后排有人跟着喊,因为后方也响起了应和之声。有人忍不住回头望,随即更为吃惊地张大嘴, 又引得更多官员纷纷回头。   后方的声音在不断变大,虽然不像东宫卫那么整齐, 却也能渐渐分辨出是在呼喊相同的话。   是先前围在祭坛外的那些百姓,不知何时靠近到了只有四五丈远。而且, 看着人数还又多了一些。   此处祭坛与京城的祭坛不同, 官府的祭祀原本便是允许百姓围观, 更是鼓励百姓参与同祭, 因此并未修建拦阻的设施。   此时, 百姓们都跪在地上。有人闭眼合什, 虔诚祈告;有人振臂呼喊,满脸欣喜。   祭坛上的烟雾已经完全散开。   朝阳之下,白殊手上的稻穗、身边的白鹿, 都清晰可见。   谢煐放下手, 却没有松开白殊,就这样握着他手腕, 一步一步走下祭坛。白鹿侧头看看, 也迈开四蹄, 亦步亦趋地跟在白殊身侧。   东宫卫们停下呼喊, 移动队伍来到二人身旁保护,并在前方为他们开路。   大多数官员已经被一连串的事情弄得有些懵,少部分官员心中虽有计较,此时的情形也不合适说话,最后便是所有人都静静地注视着两人一鹿走过去。   谢煐与白殊一直走到百姓面前,才停下脚步。   有几位老人被人搀扶着站起,迎上前来,应该都是村中有名望的老者。   谢煐却是微一抬手,先开口道:“上苍既遣祥瑞送来嘉禾为启示,孤这便回衙召人商议参解,亦会将此嘉禾展示于衙门之外,向民间集思广益。诸位,还请稍安,再多等待一时。”   白殊也温声接道:“诸位放心,江南一日种不出粮食,太子与我便一日不会离开江南。”   几位老人闻言,眼中燃起希冀,连声应着是,又命各自村人赶紧给太子让开路。   曹中丞神色复杂地看着谢煐和白殊穿过百姓当中往外走,想了想,还是快步跟上去。他一动,别的官员相互看看,也自发跟着走。   谢煐和白殊走出祭坛范围,登上一辆无厢之车,扶杆而立。白殊回身摸摸白鹿的头,白鹿轻巧一蹬,也跟上车去,继续站在他身旁。   前方车夫一抖缰绳,马车缓缓而动。东宫卫分为三队,一队前方开路,两队护持在车两侧,竟是留出车后空间。   曹中丞微一眯眼,抢步过去,直接堵上车后方的位置。跟上来的官员们见状,也纷纷行动,在车后排成两列。   先前跪拜的百姓们此时都已起身,有自发跟着走的,也有得到长者授意跟上的。   队伍浩浩荡荡地向着临余城而去。   临余如今是薛元承暂管,具体主事的是他夫人翁氏。翁夫人早已命人空出此方城门,肃清了街道,却未阻止城中百姓围观。   谢煐始终握着白殊的手腕,两人一鹿站于车上,手中稻穗轻轻摇摆。   随着队伍一路进城,祭祀时出现的异象也迅速在民间传扬开去。   谢煐和白殊直到进了抚民使司衙门,方才下车,进衙入座。   待曹中丞带着众官员跟进堂中,谢煐没等他催促,便将那支稻穗递过去:“中丞与诸位都来看看,是否能看出门道。”   曹中丞压下纷乱的思绪,上前接过稻穗,与众官员们相互传看。   趁着他们都在研究,白殊从知雨那悄悄拿过豆饼,侧身喂给小鹿。小鹿美美地吃完一块,又喝了水,便在白殊的椅子旁趴下,闭上眼睛睡觉。   曹中丞和众官员议论一阵,蹙着眉头将稻穗送回,犹豫着道:“此稻看起来个头较小,且壳外无芒,与臣等所知之嘉禾并不相符……”   谢煐倒是不介意,只道:“如今春旱,诸位熟知的稻种难以成活。上苍既送来此稻,或许便是表明它可耐这场春旱。”   江南毕竟是水乡,河网遍布,并不缺水。只是如今人多地少,许多良田都开在山岗之上,需要积雨水以成水田。若是寻到耐旱的稻种,光挑水上去浇便能成活,自然也就可度过此难。   道理是这样,曹中丞的眉头却未解开:“可这只有一根稻穗……”   “让人放到外头去,召百姓们前来观看,尤其是四处行走的商人。想来,总会有人能认得出,何处有此稻种。”   谢煐将稻穗交给跟在身边的卫率,令他去办此事,又对众官员道:“辛苦诸位大清早参与祭祀,且先回去休息吧。有了消息,孤会再召诸位商议。”   众官员面面相觑,不少人忍不住偷偷去看睡在白殊身边的白鹿,总觉得今日发生的事太不真实。   白殊看他们像是脚下生了根,都不愿挪步,便向孟大使个眼色。   很快便有东宫卫抬着几箱东西上来,不轻不重地放在众人面前,再打开盖子。   官员们看看上首两人,得到谢煐颔首示意,纷纷弯身去取箱中的东西。   箱子里装着满满的小册子,用的是最近京中流行的新式线装法,封皮上提字——木棉种植指导手册。   白殊笑眯眯地道:“诸位既然不累,不如我们便来聊聊这推广木棉种植的事吧。”   *   翁夫人先前为了颁布战时的各项临时政令,在临余的知州衙门前搭了个高台。但凡有要事通知,就令人走街串巷的敲锣,让百姓都到高台处去看告示,即使是不识字,也能听到人讲解。   现在那根“上苍遣祥瑞白鹿送来的稻穗”,便放在这高台上展示,凡想观看者,皆可排队上台,若有人能认出是何处的稻种,还能得到重赏。   城中百姓们一听到消息,立刻向高台涌过来。白鹿先前太子进城时已经见到了,这嘉禾当时看不真切,此时有机会近看,谁又能没点好奇心?更别说那还关系到江南今年能不能有收成!   群策群力,没到天黑便有四五拨人找到抚民使司来。   因此,曹中丞还没吃上晚饭,就又被谢煐召到跟前。   这回谢煐还特意让人给他端了椅子上了茶,才道:“现下能够确定,那稻种在广南东、西路与福建路已广泛种植多年,耐旱,高产,且种植期短,只须三月便能收成。”   曹中丞心情复杂地饮着茶。   其实聪明如他,哪里还看不出来,这事从头到尾都是太子布置好的。就是那些来报稻种来源之人,也不一定真是百姓。   不过他也知道,谢煐并不需要他们相信。如今事情已在江南百姓中间传开,无论如何,朝廷都得把这稻种给江南调过来。   他有点想问谢煐,既然知道岭南与福建有这么一种耐旱高产的稻种,为何当初在朝堂上不直说。但转念一想,若是谢煐当时便说,恐怕一时之间难以说服群臣。换稻种,毕竟不是小事,万一什么都种不出来,谁敢担这个责任?   而经过此番祭祀,谢煐和白殊便是将这担子直接扛下来了。   想到此处,曹中丞有些动容。他抬眼凝视着谢煐,诚心诚意地问:“太子如今是何打算?”   谢煐拿过一份褶本:“自是上奏朝廷,尽快调拨粮种。福建路临海,运送便捷,孤已写下奏章,申请先从福建调一万斛稻种。若是在两浙试种成功,还可往淮南、江南推广。”   曹中丞放下茶盏,接到手中快速看过,便放在案上,伸手问谢煐要笔:“臣与太子一同俱名上奏。”   片刻之后,谢煐送走曹中丞,又点出一名东宫卫,连夜启程送奏章回京。   做完这事,他才起身走向官衙后方的暂住之处。   谢煐转进用饭的花厅,屋内已经坐满了人。   翁夫人见到他进来,赶忙招呼他入座,又催着人上菜。   谢煐走到白殊身旁坐下,见白殊正在给一猫一鹿喂食。   白殊抬头对他一笑:“奏章送走了?”   谢煐略点头:“刚送走。”   薛元承在旁边接话:“臣的信下晌就送走了。等朝廷的旨意一到福建,那边的稻种就能启程。走海路很快,也就几天功夫。”   他邻案的贺兰季南轻叹:“去年时还想着在殿下的庄子上先试种,没成想,今年就迫不得已要冒险。”   谢煐倒是比较淡定,只道:“先生既然去岁专程来过江南比对,想来不会有太大问题。”   事实上,他和白殊商量这件事的时候,小黑从那书库中搜索出一些资料,书库所在的他方世界也有类似的事情发生。两人已整理出相应的种植要点,目前正让城中书商加紧印刷。而且,趁着这次机会,还可以一并推广一波曲辕犁。   白殊笑着接道:“幸好当时先生带了几根稻穗回来,不然这次也玩不成这个小把戏。只可惜,本该是让先生扬名的事,如今却无法提及先生之名。”   做戏做全套,要是提了是贺兰季南发现此为南方良种,那就是东宫不打自招了。   贺兰季南却是浑不在意:“稻种既不是我发现的,也不是我引进的,我只是发散性想到能在江南种植而已。扬不扬名不重要,重要的是真能解江南之危。”   说话间,饭菜端了上来,薛元承先举起酒盏。   “来来,预祝江南丰收,先干一杯!”   奏章传回朝堂中一念,满殿臣子尽皆愕然。   有那脑子转得快的,将事情前前后后一联系,便猜到太子必是早已知晓南边有那良种,却是不说,故意做一回戏。   嘉禧帝心里憋屈,又不能表现出来,就抓人迁怒:“南边有这等良种,户部竟然不知?!”   户部尚书惶恐起身:“臣……只知南边作物一年两熟,确实不知有良种……请圣上罚臣失察之罪。”   只是,户部虽管钱谷之政,但也只管粮税收得够不够,哪里会管到各地具体下哪类种。   若是天子关注民生,那下方官员还会留意一二。可嘉禧帝何时关注过那些?他关注的只是怎么把国库的钱多刮一些到内库去!   户部尚书苦着脸,委委屈屈地垂头请罚。   白泊假咳一声,起身替下属求了句情:“大煜疆域辽阔,各地风土气候皆有不同,户部着重钱粮进出,难以想到此处。如今圣上申斥,的确是臣等有疏漏。”   他特意强调了一个“钱”字,嘉禧帝想起这臣属也算兢兢业业替自己挪钱平账,最终训斥几句就轻拿轻放。   议题继续转回到谢煐的奏章上来。   现下江南百姓苦苦期盼良种,朝廷对这奏章只能照准。不仅得准,还要高效执行。   不过,有一点却出乎众人意料——太子在奏章中特意提到,祥瑞白鹿是将嘉禾送到楚溪侯手中,许是上苍感念其心至善。   虽说众目睽睽,这功劳不好往自己身揽,却也没有春秋笔法掩饰过去。只是,什么祥瑞不好,偏偏是白鹿?   尽管此时距离去年冬至已经过去五个月,但没有一个人忘记宁西王至今被囚府中的原因,就是“冲撞祥瑞,以致祥瑞丧命”。当时的祥瑞,也是白鹿。   先前刚死一头,才五个月就又出现一头……这实在是让人不能不多想,冬至那天到底是出了什么事?   几位知情的重臣俱是低头不语,恨不得原地消失。   唯有谢元简,想起在上景宫中见到的那头亲近白殊的小鹿,心中甚至有些好笑——那祥瑞,可不正是天子自己推出去的,如今也怪不得别人拿来用一用。   嘉禧帝想的还更多。   谢煐在祭祀中弄出良种便也罢了,偏偏还连白鹿都弄出来,这简直是明晃晃打自己的脸。   唯一的一丝丝安慰,是得祥瑞献禾的是白殊那个大善人,至少没让储君越过他这个天子去。   但事已至此,嘉禧帝心中再呕气窝火也无法,只能忍着气下旨令福建路往两浙运稻种。   早朝在一种本该欢欣、却又沉闷的古怪气氛中结束。   下朝路上,尚书右仆射再次忍不住靠近御史大夫,难掩喜意地小声道:“何公还真没猜错,太子果是早有腹案。”   说完,他又兀自感慨:“不过,薛将军在泉州戍守海防,没想到还会留心当地百姓种什么稻种……希望那良种也能在江南有个好收成。”   御史大夫瞥过去一眼:“李公认为,是薛将军将良种告知太子的?”   右仆射微愣:“不是吗?太子在福建的关系,好似也只有薛将军了吧。”   御史大夫不动声色地提醒:“不仅福建种那良种,岭南地区也种。楚溪侯有个表兄,去年去了广南西路的一个县任知县。”   右仆射想这话想了两遍,有些诧异:“你的意思是,太子是通过楚溪侯的这层关系,才知南边有良种?可是,太子与楚溪侯不是……”   御史大夫意味深长地道:“想想那头白鹿。”   当时他们都知道,那白鹿是被白殊抱回去救治了。   御史大夫说完,紧走几步先进了政事堂,徒留右仆射在原地茫然思索。   而随着送奏章的东宫卫回京,江南祭祀的异象也迅速在京中传开。当时做了祭幡,还到码头相送的百姓们也分外高兴,家中供有白殊和谢煐两人长生牌位的,当即多上了三柱香。   各处茶楼中的说书话本也立刻换新,绘声绘色地讲那心中至善的楚溪侯如何得白鹿衔嘉禾相赠。一时间,全城都在议论通灵祥瑞,念着太子与楚溪侯快快回京,让大家都能见上一见。   之后没过几日,众官员便听闻,宫里有消息悄悄传出,紫宸殿内一应易碎用品都换了个遍,甚至连案几都换过一张。   作者有话要说: 第96章 两浙   江南历来被称为鱼米之乡, 但随着人口增多,人地矛盾也渐渐显现。而在大片以丘陵山地为主的地区,人们便往山上开恳田地, 高田应运而生并迅速增长。   青禾村,村名便来自村子周围开垦出的众多高田。以前每年插上秧苗之后,村子就仿佛被青青禾苗所包裹,一出家门抬头望见茁壮成长的青禾,便能感受到秋天迎来丰收的喜悦。   不过,自五六年前起, 许多禾苗慢慢被替换成了桑苗,村中养蚕的人家也越来越多。种桑养蚕卖生丝, 的确让村民们的生活变得更好,但在去年官府鼓动村民将田地全用来种桑的时候, 村中不少老人还是察觉到了当中的隐忧。   都说手中有粮才能心里不慌, 庄户人家田里不种一颗粮, 实在是让人心中没底。虽然卖生丝的钱能买更多的粮, 可一下多出那么多生丝, 到时真能顺利出手吗?价格不会被压吗?   最后, 约有一半的人家不仅没多种桑苗,反而减少桑苗的占比,多种了粮食。因此, 后来村里受到后土教煽动加入叛乱的人不算太多。   而现在, 那些查明没有在城中行凶,只是被裹挟的村民, 都已经被放了回来。但到了冬季, 他们还得去给官府做一段时间苦力活, 以示惩罚。   可就算家中余粮多一些, 今年不下种也是万万不行的。眼看着天不下雨,村民们可愁坏了。低田还能设法引水灌溉,众多高田顶多挑水上去浇一浇,可没那个人力都弄成水田。   就在这时,太子和楚溪侯祭祀求来耐旱良种的消息传来,成了村子唯一的希望。   不过,一开始大多数村民并不相信,只当又是官府唬弄人的把戏。但没多久,县衙就来人通知断粮的人家可去衙门贷粮,又说有一种好用的新式犁,官府可帮低价改犁头,并指点村民改换犁臂。   有人将信将疑地去了,回来将犁改好一试,果然好用不少。村中其他人亲眼见到效果,这才跟上,不少还能凑得出余钱的人家都赶着换犁。   有了事情做,村民们心中也安定了些,生出点信心来,天天盼着府官发良种。   到了轮到青禾村领良种的这天,村长一大早便组织村中青壮推上车往县城去,其余人也焦急地在村头等待。   日头越升越高,众人心中越等越急。终于,几个爬上山张望的孩子冲下山来,一边往村口跑一边喊:“来了来了,村长爷爷回来了!车上都堆满了麻袋!”   随着车队越来越近,村民们脸上的笑容也越来越大——竟然真领回了满满的良种!   待得村长等人到了村口,立刻被一拥而上的村民们团团围住。众人七嘴八舌地说话,根本听不清谁说了些什么。   村长不得不拿出个锣哐哐敲响,才让所有人安静下来。   此时,队伍中走出一个儒生打扮的中年人,村民们这才发现,竟是连县丞都来了。这位县丞是本地人,还算颇得民心,想来也是因此才躲得过叛党对原官府的清洗。   县丞清清嗓子,放大音量:“各位别着急,良种都够的,一会儿村长便会按户发放,保管每户今年都能种出粮食来。”   下完保证,他掏出一本小册子:“这是种植良种的一些要领,由太子与楚溪侯整理印发。方才村长和这些儿郎们已经在县里听过一回讲解,这一本也会留给村长,各位有什么疑问,都可向村长问询。”   却是有人等不得,当即就问:“现下四月中,育苗还得一个月,今年还能有收获吗?”   县丞也没恼,耐心地道:“这良种只需三月便能成熟,八月底之前就能有收成。”   村民们顿时哗然:“三个月?竟是比我们原来的稻种少近两月时间!”   县丞抬手压一压:“具体的,大家多研究那册子,若是看不明白,也可到县衙来问人。”   村民们的信心更足了些,纷纷目光热切地看向车上麻袋。   却也有人小心翼翼地问:“这良种要收钱吗?”   听得这一问,众人的心顿时又提起来。   县丞笑道:“不收钱。不过有了收成后,除了交足税,还得照数交回种子。”   村民们这才安心。只要当下不收钱就行,有了收成一切好说。   县丞又道:“我再多说一件事。去年年底的时候,楚溪侯给县里慈幼院捐过一批冬衣冬被,是木棉填充的。应该不少人都知道?”   村民们点点头。这年头新鲜事少,那事传开之后就有些好事的人专程去看了,回来将那冬衣冬被说得多好多好,引得不少人还挺羡慕。   县丞继续说:“如今楚溪侯想在咱们这里推广木棉,这个不占良田,就平常种麻的地便能种。若有人愿意种的,可以到县衙登记领种,也会发一本这样的小册子指导种植。”   众人开始交头接耳,嘀嘀咕咕地商量。   县丞提高声音道:“木棉不仅能填冬衣冬被,还能织布。不知大家有没有在布商那里见过棉布,可比刮皮肤的麻布舒服得多。而且,楚溪侯还说了,只要大家能种出木棉,自家不想留的,有多少他收多少。而且,现下就先预给钱!”   惊呼声立刻四起。“什么?先给钱?”“怎么给,给多少?”“这不是直接送钱吗?楚溪侯真是菩萨下凡!”   县丞等众人惊过一阵,才将具体种多少能领多少钱细细说了,再续道:“这是要在县衙订契的,到了秋天交不足契约上的木棉数量,差额的钱得还回去。若是想自留木棉,也得把钱还回去。总之,大家要根据自己家的情况考虑清楚,再去领种。”   说完该说的,他向村长拱拱手,独自打转回县城。县衙人手有限,这些天所有人都不断往下方村子跑,他既完成任务,就得早些回去。   村长组织着人按户发种,一边还要应付种种问题。   当有人问他种不种木棉,村长干脆地道:“我家是肯定要种的,而且会把种麻的地全种上。去年要不是楚溪侯推广治腹痛的方子,我家三个小孙孙都活不下来。就算是报恩,我家也会支持楚溪侯。”   又有人问:“村长,你不怕一点都种不出来啊?”   村长:“领种子就有钱拿,种不出来只是还钱,顶多就是损失一年的麻。一年没新布,少这份进项,我家还能凑和。”   村民们一想,也是这个道理,又议论起来。   “那我家也种一点吧。余粮不多了,先拿到钱买粮撑到秋天再说。”   “我也觉得可以种。先给钱这事就没听说过!楚溪侯既然敢这样,总不至于拿种不出来的东西哄我们玩。”   “呸呸,说什么呢!楚溪侯那么菩萨心肠的人,怎么会耍我们!我反正决定腾一半地出来种,去年我就好生羡慕慈幼院的冬衣冬被。”   “对哦,你去看过……是真有传言中那么好?”   “真的!和那富人穿的丝绵衣服一个样!”   “诶,我听说,祭祀时出现的祥瑞是直奔楚溪侯去的呢。他要不是善心感天,哪里能得神仙赠医书,又得白鹿送嘉禾。”   “说起来,如果没有上天指示,谁敢轻易换稻种呀。能得这指示,也得感谢楚溪侯!”   “听说楚溪侯和太子如今正到各处村子查看,也不知会不会到咱们这来,我好想见见大善人和那祥瑞。”   众人议论一阵,领了良种回去忙活起育苗。没过几天,又三三两两地结伴上县衙去领木棉种子。   不仅青禾村如此,同样的事几乎发生在两浙路的每个村子当中。   祭祀结束后,白殊和谢煐开始带着白鹿在两浙各地巡回。   谢煐是带人下各县各村督导工作,尤其重视那些许多人参与过叛乱的地方。白殊和白鹿则是去当个吉祥物,给百姓们换稻种增强信心。   这一圈转下来,两人在民间的声望空前高涨,白殊也对当地的具体情况有了不少了解。   他奇怪地问:“两浙这么多高田,怎么配套的水利设施那么少?如果都搭配上引水灌溉的设施,凭江南的丰富水资源,不至于不下雨就会闹饥荒。”   谢煐和他细说:“江南人口是从太宗朝后期开始快速增加,各处高田则是在文宗朝渐渐形成,当时江南气候一直是湿润多雨。到文宗朝后期,气候慢慢出现变化,朝中也开始讨论如何建造灌溉设施。待我爹继位,就开始挑地方试点建造。可惜……”   可惜先帝英年早逝,换上对民生不闻不问的当今皇帝,那些工作自然也就停下了。   白殊伸手拍拍谢煐手背:“先帝的诸多遗志,还等殿下去继承。”   谢煐反手抓住他的手:“不过托你的福,高田换了耐旱稻种,大规模的抽水设施倒是可以先省下。”   白殊失笑:“怎么是托我的福,该谢贺兰先生。”   谢煐眼中柔光一片:“是你先拿出曲辕犁,又提议让贺兰先生随令表兄去岭南,先生这才注意到良种,再发散到可推广于江南。归根结底,一切还是由你开始。”   白殊眨眨眼:“殿下,你这是越来越来有不讲理的苗头了。”   谢煐的确不想讲理,只将他搂进怀中亲吻。   东宫队伍花了近一个月的时间走完两浙,再次回到临余城。   这段日子几乎天天不是骑马颠着就是坐车颠着,白殊嘴里不说,谢煐也知他必然疲惫。晚上吃过饭,就催着他泡个澡赶紧休息。   结果白殊泡着澡都直接睡着,还是小黑叫了谢煐过去给他擦身穿衣,再抱回房中。   白殊这一觉睡得很沉,足有五个多时辰,才迷迷糊糊地醒过来。   此时已经是五月头,天气开始闷热,房间里开着窗透气,不过下着帘子遮光。   白殊调出系统面板,发现桌面时钟指向快八点的位置。再点开定位,看到小黑在院子里,大概和平常那样正和小鹿一同玩。   他缓缓呼出口气,侧过身子,看向旁边还在睡的谢煐。   江南湿气大,如今感觉比六月的青州还热。谢煐却不敢用冰盆,生怕白殊疲惫之下容易着凉,因此晚间便除了上衣入睡,多少能舒适些。   白殊难得看到他这样子,忍不住伸手轻轻戳了戳搂着自己的那条手臂,再一路往上戳到肩膀、胸口。   谢煐的眉头几不可察地抖动一下。   白殊见他还不肯睁眼,心中好笑,干脆凑上去亲住那微抿的唇。   果然,没一会儿谢煐就翻个身,压着白殊狠狠地吻了一回。   良久,两人才稍稍分开,谢煐的眼里没有一点惺忪。   他用指尖细细描绘白殊眉眼,哑着声道:“还让我多带油膏,却是一次都未用上。”   声音里竟是带着几分隐隐的委屈。   白殊轻笑出声,哄道:“那现在用一回?”   谢煐有些犹豫:“怕累着你……”   白殊伸手拉下他,在他耳畔轻吹着气:“睡饱了,还行,反正又不是我花力气。”   谢煐的眼眸瞬间变得深沉。   最后,两人快到午时才终于出了房间。   倒也没人来催,直到吃过饭,翁夫人打听着两人起了,才寻过来说话。   “淮南西路已经全部收复,江南东路也已收复一半,朝廷同样在往那边调稻种。曹中丞前些日子带了些人赶去淮南西,让我和你们说一声,三郎那些木棉种子已经全部发放出去了。”   白殊有些吃惊:“全部?我原本还想着,能发出去一半就算不错的了。”   翁夫人笑道:“你都不知道自己现在两浙民间的声望有多高,据说亲眼见过你和白鹿的那些村子,村民们为抢种子都要打起来了。”   白殊也笑着回:“顺利就好。等今年秋天有了收获,明年再继续往旁边几路推广就会容易许多。”   翁夫人:“但秋天推广织机还要花费一大笔钱。唉,本来这该是朝廷干的事。”   白殊却道:“织机可以联合布商来推广。今年各村都紧着种粮,没有生丝,丝绸数量就骤减,正合适棉布进入市场。”   翁夫人想了想,叹服:“三郎考虑得周到。”   白殊又问谢煐:“我们是不是也要到淮南西路和江南东路去?”   谢煐:“先休息几日再看。不过最多也就是去淮南西路,等到月底,两浙田中的秧苗稳了,天子估计就会招我们回京。”   白殊点点头。反正这些事不用他多操心,他只可惜一直没能抓到伏龙教的尾巴。   两人在临余好好休息了五六天,正准备搭船往淮南西路去,江南东路却突然传来消息——禁军竟然吃了个大败仗!   作者有话要说: 第97章 假龙   赶在谢煐、白殊和贺兰父子登车之时, 翁夫人匆匆送来前线消息。   后土教顶层一批权力人物,和最忠诚最拼命的教众,都集中在江南东路。因此禁军在江南东路的几座重要城池遭到较为顽强的抵抗, 但也只是多耗些时日而已,薛元承曾去信询问是否需要支援,还被那边拒绝了。   如今却在最后的围剿阶段吃个大败仗?这听着可够稀奇的。   谢煐几人返回衙中,听翁夫人细说。   翁夫人这边的消息来源倒也不是来求援的禁军,而是来自先前薛元承派往江南东路打探伏龙教消息的那支精锐斥候队。   “江南东路的叛军如今被分割为南北两部分。南边的已经没什么士气,不过苟延残喘, 等着禁军过去收割而已。北边的抵抗一直较为激烈,叛军主力该是退守在这一片, 禁军同样将主力放在这边。   “现下北边还未收复的地方,只有背靠长江的江州三座城池, 以州治所在的浔昌城为核心, 三城防御相互呼应。禁军的打法是发挥兵力优势, 正面强攻浔昌, 同时围点打援。”   翁夫人展开地图, 细细解说。   “四日前, 浔昌城快守不住了,出现破城之相。晚间有一支队伍悄悄出城往东北跑,被禁军发现, 当即分兵追上去。范氏兄弟大概想着将功折罪, 率鹰扬卫冲在最前面,最后在光河边追上对方。   “双方接战不久, 光河上突然冒出一支船队, 杀下来众多装备精良的叛军。禁军这方猝不及防, 加之先前追击时队伍拉长, 此时被叛军从侧腹冲击,一下便首尾不能相接。   “最终分出去追击的数千禁军死伤大半,叛军不仅从光河上安然撤走,还把范氏兄弟一并抓走。”   白殊细看地图。光河是长江的一条支流,从长江分出之处,是江南东路与江北的淮南东路相接的一小段江面。   谢煐嘲讽道:“禁军贪功,不愿让小舅父出兵。不然水师封锁江面,两路夹击,江州早就拿下了。”   白殊目光还停留在光河分出长江的那一处:“果然没有料错。不管伏龙教养的那支私兵是藏在长江上还是光河上,他们给自己预留的退路就是往淮南东路逃。”   那边的水师里必定有人被买通,放他们过江。   贺兰和有些看不明白,问道:“那支从浔昌城里跑出的队伍,是专门诱敌的,还是真有伏龙教的首领在里面?”   白殊笑着答他:“那支队伍不重要,重要的是那支私兵。私兵既然出现,那极大可能,伏龙教的核心人物当时还在江南东路。不管具体在哪里,他们都要确保自己处在私兵的保护之下。”   毕竟那支私兵可是他们的保命符,必然不会离得太远。   贺兰和想了想,又问:“他们竟然在江南留到现在,还没有逃走吗?有没有可能,他们已经逃到江北,再把私兵派回来接一批人?”   这回是翁夫人向他解释:“不能说绝对没有可能,但这种可能性很小。他们逃过江之时必定会带着兵,可就算江北的水师里有人被收买,也不可能再二再三地让这支兵来来回回随意走,能放过一次已是冒了大险。”   贺兰季南接话道:“伏龙教和前魏国公有深仇大恨,父债子偿,想抓范氏兄弟也在情理之中。”   白殊补充:“这次他们自断江南财路,估计还和范氏兄弟起了不可调和的矛盾。真是被仇恨蒙住了脑子啊,既想抽身,又不第一时间走,那还是别走了。”   谢煐转向翁夫人问:“舅母,舅父那边可有消息传来?”   翁夫人笑起来:“和江州的消息前后脚到的,就等着殿下过去了。”   贺兰和吃了一惊:“伯父那边是什么消息?”   “自然是好消息。”白殊拍下他肩膀,“走吧,带你找季贞去。”   四日前的夜里。   范大、范四被五花大绑地拖进船舱,膝盖上又被狠踹一脚,巨痛之下顿时跪到地面。紧接着,两人的肩膀、后脑都被大力按压下去,没一会儿就咚咚咚地嗑了三个结实的响头。   两人被这几下沉沉的叩击撞得头昏眼花,即使压在后脑上的力量松开了,也缓上许久才回过神。   一个满脸阴鸷的年轻人站在他们前方,约莫二十四五岁,眉间的皱纹却深得如同刀刻,全身上下散发着浓浓的阴郁之气。   他垂眼睨着地上两人,声音冰冷:“本来还想多留你们两年,结果你们自寻死路。既然你们想逼死我们吃独食,那就干脆砸了碗,大家都别吃了!”   范家兄弟先前已被鞭打过一轮,此时遍体鳞伤,若不是肩膀被身后的兵士扣住,怕是跪都跪不稳。不过,当他们口中的布被抽走后,说的话倒还算硬气。   范四啐了一口,嘶声道:“要杀便杀,使这种辱人手段算什么好汉!”   范大也嗤笑道:“没想到黄丝商号和后土教竟是一家,棋差一着老夫认了。但让老夫给你一个嘴上没毛的小子磕头,你就不怕折寿吗?”   年轻暴出一声怪笑:“不过是让你们死前给我家先人赔罪罢了,何来辱人?”   说到这时,年轻人猛地厉声一喝:“睁大你们的眼睛看清楚,你们是在给谁磕头!”   范家兄弟这才留意到,年轻人其实站在舱中侧边,身旁的案台上摆着一排牌位。昏暗的油灯光亮下,两人睁着发花的眼睛看了半晌,方才认出上头一溜的“封”字,脸色渐渐变得苍白。   范四抖着嘴唇:“你……你竟是封家后人?”   年轻人:“我封家一百多条无辜性命在此,今日就是用你们范家的血来祭奠他们的时候!”   范大用力闭上眼睛。他知道,今日他兄弟二人是必没有活路了。   年轻人却没这么简单就放过他们,续道:“不过有一点你们猜错了,我如今不姓封,而姓项。我不仅是封家后人,更是项家后人!”   他的声音中渐渐带上颠狂之意,森森冷冷:“所以,别以为只你们两条命就够赔了。待我恢复身份之时,就是你们范家全族被屠之日!”   范大睁眼看他,面上冷笑:“前朝余孽,就凭你手上这点兵,便想改天换日?”   年轻人不和他废话:“你只管在地下看着好了。”   说完,他举起手,再猛地挥下。   站在范家兄弟身后的叛军兵士立刻抽出腰刀,利落斩下。   年轻人侧身退到一旁,看着那兄弟两人的血溅上自家众多牌位,眼中却没有太大情绪起伏,只冷声吩咐:“尸首扔进江中喂鱼。”   兵士将两具尸体连同砍下的头颅一起拖出舱去。   年轻人拿起案台上三支香点燃,随意地往香炉里一插,也转身走出舱。   好几个中年人面色复杂地候在舱外。   年轻人抬眼扫过他们:“大仇报了一半,你们也进去上柱香吧。”   这几人轻叹口气,正要进去,突然听到一阵急促的脚步声由远而近。   一个兵士喘着气跑来,急声禀道:“主公,江面上有支船队在靠近!”   众人顿时一惊:“难道淮南东路的水师那边没打点好?!”   兵士:“不是,是从东边来的,速度很快!”   众人此时也顾不上祭拜,都往甲板上跑。   到得甲板一看,果然见东边远处亮着成片的火光。   “东边……难道是薛元承的水师?可这里不是两浙的江段啊!”   “现在说这个有什么用!传令快划,靠到北岸就没事了!那边的水师会给我们打掩护,薛元承的兵也不能随意踏入淮南东路!”   众人七嘴八舌地叫嚷,兵士不断奔跑。   很快,船的速度明显快了一截。   众人死死盯着东边那一片火光,好一会儿之后,眼见着该是无法在他们靠岸前追上来,才终于松口气。   可这口气刚松到一半,突然有好几声沉闷的轰鸣声传进他们耳中。   “什、什么声音?!”   很快有兵士发现:“有两艘船在下沉!”   众人大惊,连忙四下寻找。   就在这时,他们脚下也响起一声轰响,紧接着又是几声连续响起,船也跟着猛烈晃动,随后缓缓下沉。   下方舱内隐约有兵士在喊:“船被炸了,进水了!”   众人一边忙着扶东西稳住身形,一边惊愕:“这是在水里,根本用不了火药,怎么会被炸?!”   可,不管他们如何不愿相信,船都在缓缓向水中沉去。   项麟和一众属下并没有死在江中。   在他们的船彻底沉没前,薛元承舰队的快速戈船就冲到了近前。   一边是训练有素、战斗经验丰富的水师,一边是船在不断下沉、军心大乱的叛党,即使不是泉州水军最熟悉的海战,这场江中夜战也没有一点悬念,伏龙教的核心人物全在此战中被俘。   一群人被同关在一个舱里,却无人审问他们,只每日给些水米,保证他们不至渴死饿死。   众人就这样在暗无天日的舱中浑浑噩噩过了几天,终于等来了一个人。   来人容姿昳丽,一身白袍,头发未束,怀中抱一只黑猫。   众人虽未亲眼见过,对他的画像却也很是熟悉。   有人眼中燃起一点光,但很快想到什么,光又灭了。   不过白殊什么都没说,只进来看了一眼又出去。   众人却平静不下来。   “他来干什么?救我们还是杀我们?”   “白泊想要他的命呢,他哪可能来救我们!”   “但我们被抓,牵扯白泊,他也跑不掉。他是不是要先杀我们灭口?”   “不可能,我们好歹也是朝廷钦犯,他能随意灭口?”   “有什么不可能,薛元承是谢煐的舅舅,他要是能哄得谢煐点头,直接砍了我们,说是死在混战中,有谁能挑出错。”   “等下,白殊不知道白泊和我们有关系吧?”   项麟突然冷笑一声:“他原本可能不知道,但现下你们说了。真以为在这舱里说话外面听不见?”   众人顿时一静,无言地相互望望。   好一会儿之后,有几人相互使起眼色,还打起手语。   ——我们全被抓,没人进京报信求救。饿了那么些天,现下诈死应该有可信度了吧?   ——还求救,白泊现在可不可信都不知道!   ——我也怀疑,是不是白泊透露了我们的信息,不然怎么会被薛元承堵个正着。   ——你们不信他,我信,我去求救!反正如今已是没了活路,把消息送出去总是个希望。   ——呵,你该不会是想自己逃跑吧。   ——你不信我,便跟我一同去好了。   项麟盯着他们,突然伸出手。   被他伸手的人却摇头,以极低的声音道:“殿下不行,即使是尸首,他们也会留下。”   项麟靠回舱壁,狠狠闭眼。   众人很快也都躺下。   有两人在旁人的掩护下吞了药。   一日后,众人呼喊着有人死了,才又有兵士进来看情况。过得一会儿,便将两个死人拖出去扔进江中。   作者有话要说: 第98章 料敌   扑嗵两声, 两具“尸体”被兵士从船舷扔下江。那是艘小船,船舷没多高,入水的动静也就没多大。   江面水流依旧, 仿佛无事发生。   好一会儿后,下游十几丈外冒出两个人,没敢浮头太久,转瞬便又沉下去。之后两颗脑袋忽隐忽现,慢慢向江岸靠近,最终钻进岸边一片芦苇中。   不过, 他们的一切行动都清晰地落进薛元承的眼中。他站在大船高高的甲板上,举着单筒望远镜在芦苇当中扫视, 可惜芦苇丛太密,看不出丝毫动静, 他才遗憾地将望远镜收回固定在腰间的木筒里。   薛元承侧过身, 看向旁边同样在关注江面的谢煐:“为何要放两个人去给白泊报信?如此一来, 白泊不就知道你们已经知晓他的真实身份。”   谢煐还望着远方, 手指在腰间的平安扣玉佩上磨挲:“无妨, 白泊应当已经有所怀疑, 此番只是让他确认罢了。待他收到后续战报,他也会知道,碍于三郎与他的关系, 我们不会以此发难。   “放人去, 是我想看看他的反应……三郎和我都认为,以白泊那种谨慎却大胆的性子, 他要真对封家后人忠心耿耿, 不会将他效忠的主公留在他掌控不了的地方。”   薛元承“嘶”一声:“所以那边船舱里头那个, 只是个替身?”   “倒也未必就是假的……”但谢煐没将话说完, 中途话锋一转,“白泊一直想暗杀我和三郎,可这次我们到了江南,却未遭遇过一次危险。我总隐隐感觉到,白泊是有意让我出来对付伏龙教。”   谢煐微眯眼,边思索边道:“他若真想保下伏龙教,当初在朝堂上就该坚持动用更近的淮南东路水师。可他不仅没反对您提兵北上,也没有阻止我来江南,甚至没有限制我的行动。”   而一旦谢煐能在江南自由行动,薛元承的行动灵活性也会跟着大幅提高。   薛元承只守着两浙,那是他考虑朝堂关系。但他要真往江南东路用兵,旁人除了斥责两句好大喜功,也挑不出什么错来。何况有谢煐在,他还能占一个“守护储君”的大义名份。   此次将伏龙教一网打尽的江上夜战,对外的借口便是“送太子去往淮南西路时,更好撞上叛军过江”。   但实际上,白殊和谢煐一开始分析伏龙教的退路,就锁定了江南东路与淮南东路相接的这短短一段江面。薛元承也早早在这一段水域布下水.雷,只要伏龙教没在战事刚起时撤离,就总能抓到他们。   薛元承将谢煐送到临余之后,便亲自守在两浙与江南东的交接江段上。那晚斥候的消息一到,他便立刻向西出发,正堵住撞上水.雷群的伏龙教船队。   然而,这一切竟会是白泊所期待的?   薛元承蹙起眉头:“按说白泊既有心改天换日,最好是能和伏龙教里应外合,可惜伏龙教脱离他控制。如今他设计断尾……是否代表他准备要动手了?”   谢煐:“估计快了。但在那之前,他得除掉我。毕竟京里还有我的三千东宫卫,而且有我这个声望高的正统在,他也难以压制全体官员。”   薛元承:“猜得到他准备怎么对付你吗?”   谢煐:“去年底,他用女儿之死换得发配谢琢。我们猜,后手就是专为我而留。”   薛元承心头一跳:“肃王被发配到了哪里?”   谢煐终于转回视线,唇角扬起嘲讽的笑意:“连州庆来。”   薛元承眼睛猛瞪一下,拳头也瞬间捏紧:“个杀千刀的玩意!”   谢煐倒是很淡定,只道:“他用的是阳谋。如今天子对他盲目信重,朝堂几乎被他把持,他料定我便是看穿,也只能按着他的计划走。无非是到时拼个死活罢了。”   薛元承看他面不改色,想来既然看穿,当是也有应对之策,心才渐渐安定,伸手在谢煐肩上拍拍,以示无言的支持。   随后转而问道:“那些人要如何处置?”   谢煐:“分开拷问,把伏龙教的来龙去脉都问清楚,一定要问出史更汉的下落!若能问到他们藏在别处的钱财,便都归泉州水师。等把他们肚里的货掏干净,就都杀掉喂鱼,对外只说他们死在那晚混战,尸首跟着船沉了。”   薛元承有些诧异:“那个项麟也不留?”   “一个不留。”谢煐眼中闪过冷光,“三郎深恶他们挑起江南叛乱,陷百姓于战火。早杀早干净,留着人恐夜长梦多。”   薛元承略一挑眉,却也痛快应下:“成,舅父保证给你们处理干净。”   谢煐点下头,突然听见白殊在脑中唤他:【殿下,饭菜好了,回来用膳了。】   他眸光不禁放柔,对薛元承说句“小舅父,饭菜好了,回舱里用膳吧”,便转身先迈开步。   薛元承奇怪地嘀咕着“怎么就知道饭菜好了”,一边跟上去。结果还没走到舱门,就见出来唤人的冯万川,果然是饭菜已好。   几人进到舱中,东宫卫正端着饭菜送上来。薛明芳和贺兰和同坐一案,贺兰季南自坐一案。   白殊坐在一张长案的一侧,正拿着画板在画画,黑猫和白鹿趴在他身旁,已经先吃上了。   薛元承走向薛明芳旁边的一张独案,听见儿子正给贺兰父子讲自己先前如何跟着水师兵士布置水.雷,那晚水.雷如何炸掉众多敌船,自己又如何搭着戈船去杀敌。   他在儿子背后拍了一巴掌,嘲道:“说的这么热闹,你亲手杀了几个叛党啊?”   薛明芳挺胸:“十七个!”   贺兰季南笑着赞:“十二郎头一回参与水战,很不错了。”   薛元承眼中含着满意,嘴里却只说:“你别夸他,我薛家儿郎就是得什么仗都能打。”   谢煐没理会这边,走到白殊身旁坐下,探头往他手中本子看上一眼,发现他在画项麟。   白殊见谢煐眼中带着疑惑,便解释道:“画下来,回去诈一诈严七,看能不能撬开他的嘴。而且……我总觉得这人有点点眼熟感。”   谢煐没多问,伸筷子给白殊夹菜,示意他吃完饭再忙。   江南捷报频传,嘉禧帝心情逐渐好转,朝堂上的气氛也日渐欢快。及至这一日,“叛党首领一干人等欲趁夜渡江,被恰好撞见的泉州水师一举全歼,匪首诸人随船沉江”的战报传来,喜悦的气氛达到顶峰。   嘉禧帝虽然不太满意让薛家人立了首功,但尽快稳住江南这个粮仓加钱袋子才是首要的,因此也不吝下旨夸奖几句。而京中对江南空缺差使的争夺也愈发激烈,吏部众官员每日不知接到多少邀约。   白泊直管吏部,这段时日齐国公府的门槛更是几乎被踏平。   不过,今日来的客人却又不一般。   白泊下值回来,刚跨进大门,总管便匆匆迎上前,附在他耳边低语几句。   他点下头,面上丝毫未显异常。进到书房,便见到麻掌柜带着两个满脸憔悴的中年人在候着。   麻掌柜原在房中焦躁地来回踱步,听着动静,立刻几步抢上前,伸手就要去抓白泊的手臂,口中还急道:“白公,快快设法搭救殿下!”   白泊敏捷地一闪身,没让他抓着,只道:“莫急。叛党被俘的消息已经传回朝中,会由禁军押送进京,殿下目前尚无性命之忧。”   他走到上首坐下,却是突然变脸,猛拍案几道:“当初我不就说过,让殿下一定要在泉州水师抵达之前撤走,为何一直留在江南!”   被麻掌柜带来的两人当中,年纪更大的张二哀声叹气地回道:“殿下恨毒了范家兄弟,想要趁着这次抓到他们血祭先人,坚持留在江南寻找机会。”   白泊目光扫过三人,冷哼道:“是殿下想抓他们血祭先人,还是你们恨他们断你们财路,才撺掇殿下留下寻仇?”   张二苦着脸:“我们如何敢不顾殿下的安危啊……”   白泊却是毫不客气地质问:“我一再说了,时机成熟之前要低调隐忍,我会给你们提供赚钱机会,切不可张扬。可看看你们这些年,推动青莱两州海运走私,垄断江南丝绸市场,哪一桩不遭人眼红!是完全将我的话抛到脑后去了吧!”   张二羞愧得垂头不敢搭话,麻掌柜和另一人却不买他的账,直接回呛。   “白公,我们赚来的钱送了多少给你,你花用时怎么不说?”   白泊:“如何没说?但你们听了吗!你们那么多出格的动作,要不是我跟在后面替你们遮掩,你们早被朝廷注意到,还想安稳赚钱?”   说着他又叹口气:“也是我帮得太周全,才养得你们的心越来越大,让殿下越来越沉不住气……明明该退,却逞一时意气,以致招来祸事。”   麻掌柜两人面色一片黑,却不肯认错,只道:“如今还说这个干什么!你倒是想法子救殿下呀!”   白泊瞥他们一眼:“那也得殿下被送进京,我才好有动作。你们且先回去,耐心等上一段日子吧。”   之后不管三人如何劝说,白泊都没松口。   三人无法,只得先回去。   白泊却叫住了张二:“我与张公也久未相见,想叙叙儿时之事,张公可否留一晚。”   张二犹豫片刻,还是留了下来。   白泊让总管将麻掌柜二人送出门,暗地里使了个眼色,总管也微微颔首。   张二没发现这主仆两人的些许异样,只忧心忡忡地坐下。   白泊看门重新关上,却是摆正脸色,沉声说道:“事实上,朝廷收到的消息是,殿下等人都死在混战当中。听你们方才说的,想来是太子下令杀了他们。”   张二愣了片刻,才反应话中意思,手中茶盏立刻摔下,眼里一下涌出泪来。   “殿、殿下他……没了?怎会如此……这让我还有什么面目下去见韩国公啊……”   白泊待他痛哭过一番,情绪稍稍平静之时,却道:“不过,张公倒也不必心灰意冷。我这里有个人,还请张公一见。”   张二抬起通红的眼:“啊?”   此时他哪还有心思见什么人……不对,白泊怎还会如此平静?他们谋划多年的大事,如今可是彻底完了!   白泊没多说,只拿起案上的铃摇一摇。过得不久,便有人敲门进来。   张二疑惑地看着来人,随后渐渐瞪大眼,嘴也张得合不拢,失声道:“这……他……”   白泊微微一笑:“张公,伏龙教散落在外的那些人,往后还劳你来整合。”   伏龙教核心被整个端掉,谢煐和白殊也终于审问清楚他们的底细。   大煜高祖留下的前朝公主夫家姓封,受封韩国公,赐五代不降等袭爵。   被前魏国公借机清算后,韩国公的小儿子和诸多未满十五岁的养子一同被流放。流放途中,有一些以前受过封家大恩的人设法营救,那群孩子得以诈死逃脱。   之后他们逃到黔中,生活慢慢安稳下来,就开始思考复仇之法。   白泊原跟着养父姓封,是众人当中能力最强的一个,出事前以十岁稚龄考取秀才功名,也算是京中知名神童。他便提出由自己顶替人科考,入朝寻找机会。   于是他们四处留意,盯上独自带母进京赶考的原白泊,想方设法接触对方,套出各种信息,又出言诱哄他进山为母守孝,最终杀了他取而代之。   但白泊入仕后久久未有好消息,余下众人想另谋出路,便迁到岭南,成立了伏龙教,从在乡间行骗慢慢起家。如今伏龙教的核心人物,大部分便是当时的封家养子们,小部分是后来吸收的“有能之人”。   而那位改姓前朝国姓“项”的“殿下”,是当时活下来的封家小儿子的儿子。那位封家小儿子在逃亡中吃了不少苦头,生活又从云端骤然跌进泥里,就一直郁郁寡欢,只活到三十几岁便过世,还被伏龙教众人“追封”为“大周皇帝”。   另外,史更汉的确和伏龙教做过交易。伏龙教众人已供出他的藏身之处,谢煐当即派出一队东宫卫去抓人。   处理完伏龙教的事,谢煐等人一直在江南留到五月底。   江南的叛乱于五月中就已全部平息,泉州水师也不得不返回驻地。   到五月下旬,两浙换种的秧苗都顺利扎根,长势喜人。消息报回朝廷,嘉禧帝见拿不到谢煐的错处,果然下令让他回京。   六月十六,挂着黑龙旗的三艘船回到京中,又得到京中百姓的自发迎接。   白殊和谢煐下船上马,马边跟着白鹿。这一回,百姓们掷来的鲜花、手帕等物多是冲着白鹿去的。   小鹿初时还被吓到了,躲到两人的马中间去,让白殊哄了好一会儿才肯出来。后来它发现掷来的东西都不会伤害自己,还欢快地追着跑,逗得道路两旁的百姓们哈哈笑。   一行人在百姓们的夹道欢呼声中一路分别回了上景宫和卫国公府。   白殊先洗过头,泡了个澡,才让人端上饭。   待用过饭,他例行到院中散步。谢煐饭前只洗了头,现在也去泡一泡澡。   一路搭船虽说不多累,但回到久违的家中心情总是有些惰怠,白殊没走多久便回了卧房。   他洗漱好,除下外袍,却在坐上床之时发现枕边放着个小木盒,看位置是在他常睡的一侧。   木盒是紫檀木所制,雕有精美的竹子图案,是装礼品常用的式样。   白殊伸手打开盖,发现里面摆有许多木珠子,每颗约有小指头大小,他干脆倒在床上数了数。   不多不少,正好二十四颗。   作者有话要说:   江南这段剧情白殊是幕后,明面上的戏份少,后头他的戏份会重回来的~   ------------------ 第99章 心意   这些珠子是暗褐色, 在烛光下蕴着点暗淡的光,每一颗的大小都所差无几,堆在一处还散发出若有似无的香味。   白殊捏起一颗珠子细看, 发现一面刻有一个“福”字,另一面是朵菊花,中央还有两排小字连接字与图。   这两排字太小,白殊翻出个放大镜对着才看清了。一排是“白三郎殊一十八”,另一排是两个日期,一个是原主的出生年月日, 另一个白殊换算了下,正是十八岁那一年。   看着有点意思啊。   白殊随意捏着其他珠子看, 皆是一面字一面图。   字是“康”“安”“喜”“福”“乐”等好寓意的字,图除了梅、兰、竹、菊、松、荷是白殊认得的, 其他花草便不怎么认得出来。字和图倒是没有强求各异, 都有不同程度的重复。   而中间的两排小字, 则是每一颗都对应一个年纪, 由一到二十四, 一个不缺。   白殊不由得翘起唇角。他就说在江南的这段日子, 时不时会在晚间撞见谢煐神神秘秘地藏东西,想来该是在悄悄刻这些珠子。   他正捏着颗珠子把玩,回想谢煐不动声色藏东西的情形, 便听见房门响起动静, 抬头看见谢煐穿着中衣披着外袍走进来。   白殊笑意盈盈地冲他晃晃手中的珠子:“这么许多,殿下是刻了多久?”   谢煐没否认, 坐到床上将白殊搂进怀中, 温声道:“二月里才寻到一块满意的沉香, 原想着离你生辰还有两月, 如何都能够时间。不料刚把珠子打磨好,就碰到江南事发。我又不愿赶工给做差了,断断续续刻到昨日,才总算全弄好。”   白殊想到两人在外头几乎形影不离,微一挑眉:“你是不是等我睡了,才偷偷爬起来弄这个。”   谢煐在白殊额上轻吻一下:“每日只晚睡些许时候而已,没有伤着身子。”   说着他就露出几分遗憾之色:“本想给你好好过生辰,哪想连碗长寿面都没能做全,生辰礼就更不能马虎。”   四月时两人马不停蹄地在两浙四处跑,白殊生日那天,谢煐能抽出来的时间不多,只能让厨子将一应东西都备好,自己再去煮面。长寿面只做了一半的工序,这事一直让谢煐耿耿于怀。   白殊稍侧过头笑道:“往后还那么多年呢,我可等着殿下年年为我下厨。”   谢煐握住他的手,轻轻捏下掌心:“必不违诺。”   白殊在谢煐脸上印下个奖励之吻,又捏起一颗珠子问:“这东西有什么说道吗?”   谢煐抚着他铺洒在床的柔顺长发,细细讲解。   “这叫祈福珠,是北地那边的风俗。自孩子出生起,每一年家中父母便会给孩子做一颗,祈愿孩子健康成长,平安喜乐。通常是父亲寻木头磨珠子,母亲往上头刻字刻图,不过民间识字的人少,多是只刻图样。   “大多数家庭在孩子十五岁前都会制做,有些疼孩子的父母,只要有余力,也会持续做下去。外祖父母如今虽已花甲,却还年年给舅父和姨母他们都做一颗,只是人老眼花,做的珠子就比以前大了不少。”   白殊听得笑意更深:“殿下这是一次给我补齐了二十四颗啊。”   谢煐轻抚他脸颊:“往后每年都给你做一颗。”   白殊抬手抓住谢煐的手,拉下来在指尖上印下一吻。   接着他又有些好奇地问:“那殿下如今还有珠子吗?”   谢煐眸色有些沉,目光停在白殊开开合合的唇上,心中左右挣扎,最终还是眷恋这种温馨气氛的心思占了上风。   “有。六岁之前是爹娘做的,之后便是几位舅父舅母轮流给我做。”   白殊:“我想看看。”   谢煐目光扫到他握住自己手的手。   白殊嘴里说着想看,手上却丝毫没有放开的意思。   谢煐想了想,在他耳畔低声问:“抱你过去拿,还是让小厮进来拿?”   白殊一下笑出声,坐直了身,松开手推他:“自己去拿。”   谢煐有些可惜,却也起身去箱笼中拿东西。   白殊将散在床上的珠子都回木盒里,再把盒子放到自己枕边。   谢煐很快拿着个同样精美的小木盒回来,打开送到白殊跟前。   白殊垂眼一看,那里面的珠子就不像自己那一盒般模样统一,可能是每一年寻的木材都有不同,连大小都些许差别。   但也由此可见,薛家对谢煐的确上着心,连这种可有可无的东西,也年年都记挂着。   白殊随意捏起几颗来看,发现珠子上刻的字和自己那些差不多,但图案多是瑞兽,少有花草。   他奇道:“殿下好像没给我的刻过动物?”   谢煐有些赧然:“我擅画草木,动物不如你画的那般灵动……”   白殊难得看到谢煐露出些许沮丧模样,连忙哄道:“花草也很好,只要是殿下刻的,我都喜欢!”   他摸着手中的珠子,转个话锋引开谢煐的注意力:“咦?这珠子还能打洞的吗?”   谢煐目光停在他手中珠子上:“十岁之前,会穿上绳子,给孩子戴在脖子或手腕上,每年换一颗。”   “殿下也给我今年那颗珠子打个洞?我可以……”白殊眨眨眼,脑中飞快思索全身上下哪里方便戴饰品,“做成发绳,时常戴着。”   反正他很少束发,多扎一条绳而已,不算麻烦。   谢煐伸手在他发间穿过,轻轻应一声“嗯”。   “往后你每过一年生辰,就为你换上一颗新的……直到我拿不动刻刀。”   白殊倾身贴在谢煐唇上,眉眼弯弯:“那可说定了。”   江南四路如今都种上良种,虽说淮南西路和江南东路种得较晚,但算着时间应该还能有些收成。   谢煐和白殊这一回解了江南饥荒之危,论理自当有嘉奖。   可他们回京之时,嘉禧帝已经带着一大群官员去山中行宫避暑了,要过完三伏才会回京。只留下口谕,言到太子与楚溪侯舟车劳顿,暂且在府中好好休息。   依着惯例,每年快到三伏天,天子都会带着群臣与后妃离京避暑,有时冬季天太冷,还会离京避寒。   每当天子离京,朝中若有参政的储君在,便是储君留下监国。虽说重要政务都会送往行宫处理,但监国的太子依然有很大权力,至少,可以调动京中禁军。   这也是这两年嘉禧帝愿意在夏日将谢煐放出京的原因之一。只要他离京时谢煐不在京中,他就可以顺理成章地不给太子留监国权。   谢煐完全相信,如若自己一直待在京里,嘉禧帝哪怕忍着炎热,也不会提避暑的事。   来传口谕的宦官倒是还带来了嘉奖的圣旨与赏赐。   只是,既然谢煐安排白鹿将嘉禾送给白殊,那嘉禧帝也就不要脸到底,还和上回青州治疫一样,将功劳全划到白殊头上。   然而谢煐根本不在乎这个,冷着脸应付一下便罢。   白殊只关心嘉禧帝会不会借机将小鹿抢走。不过嘉禧帝既肯定了是他“善心感动上天”,祥瑞又是“上天的使者”,若再主动开口索要祥瑞就是自打脸,因此小鹿也就默认继续跟着白殊。   嘉禧帝不召谢煐去行宫,谢煐在京里也没差事,往后大半个月便清闲下来。   上午他陪着白殊晚起,两人用过饭,便让小厮将张峤请来问情况。   张峤这次留在京里没去江南,最主要的工作,就是安排好东宫卫轮流去往青淄县进行手榴弹的实弹训练。   二月之时怀伤就送来了好消息。吴家兄妹不负重望,在基础夯牢之后,三个月就做出足够稳定且威力达到预期的手榴弹,青淄县那边已经开始量产。   白殊更是在去年底就制出模型,给东宫卫加进投掷训练,但最好还是能让他们都体验一下实弹。虽然这又得烧一大笔钱,可这钱省不了,所以张峤从二月底开始就在忙着安排这事。   张峤一来就先详细汇报了东宫卫的轮批情况,总结道:“预计到九月便能让三千人都轮过一遍。殿下是否召训练过的卫士来问问?”   谢煐却道:“一会儿我和三郎直接到后院去。”   张峤点点头,接着又说了下他们不在的这三个月期间的京中情况。   最后道:“如今范家失了帝心,眼见宁西王一直被囚,肃王又远在连州,没有被召回来的意思,不少人都开始向侍中与平川王靠拢。平川王那一派更是动作频频,想寻机让他的爵位再升回去。另外,谢浩这段时日在几次诗会上流出好些佳作,已经传出才子之名。”   白殊听得忍不住笑了:“怕不是白泊给他捉的刀吧。”   张峤跟着笑道:“恐怕连那几次诗会,都是齐国公一手安排。”   说完这些,他取出两本书递给白殊:“补给三郎的生辰礼。一本游记,一本志怪话本,我洽好淘到的,还挺有趣。”   白殊道谢接过,这两类书的确是他的喜好。   张峤看谢煐没有吩咐,便离开去忙。   谢煐和白殊起身去了后院的东宫卫校场。   两人先看了一会儿东宫卫的训练,谢煐就将去过青淄县的几批人叫出来问情况。   那些人排着队列过去,眼中都带着晶亮的光,少见地没有第一时间看向谢煐,而是向白殊投以热烈的目光。   白殊抱着小黑,笑得淡然。头一回亲自体验高规格武器是什么心情,他带兵多年,非常能够理解。   谢煐咳了一声,总算引回众人的注意力。   他看众人神情便知,那手榴弹定是好东西,待听得众人一一禀报完,心中也不由得有些神往。   于是吃午饭时谢煐就有点走神。   白殊吃完饭散过步,回房歇晌。谢煐没什么事,也陪着他一同。   两人上床躺好,白殊就伸手过来捏谢煐的脸:“殿下在想什么,吃饭的时候就开始神思不属的。”   白殊好笑:“原来是为这个,你和我说呀。”   说完他就叫起小黑:【小黑,给我和太子开个共享,看他那边的屏幕就行。】   话音刚落,他就看到谢煐面前亮起一块光屏,桌面壁纸还是两人的结婚图。   白殊微一挑眉,却没说什么,接着给小黑下指示:【给太子挑一些地雷、水.雷、手榴弹的视频片段看看。】   没一会儿,屏幕中央打开一个窗口,开放播放战争场面。   谢煐的眼睛微微瞪大:“这是……”   白殊耐心解释道:“是有仪器能记录下当时的情形,过后随时可再拿出来看。这个仪器就像人的眼睛一样,比如你拿着它在眼睛旁边拍我,那过后便能重复看到你现在看到的我的模样。”   也不知道为什么,小黑没有拍照、摄像、录音的功能,不然还能演示一下。现在就只能靠谢煐自己的悟性了。   不过谢煐毕竟年轻,接受能力强,将白殊的话来来回回想过几遍,也就基本明白了意思。   他目光盯着视频,问道:“这么说,这些画面是真实发生过的事?”   白殊:“也不全是。画面是真实发生过,但不一定是真有其事,有不少是表演的。就像瓦舍里戏台上演的故事,只是这些演得更真实。”   谢煐看着画面中被炸的船:“这是真的吗?要怎么分辨?”   白殊仔细看看:“这个应该是演的,不过也会追求真实感,能感受到水.雷炸起来是什么模样。你可以直接问小黑,它会告诉你是不是真的。”   此时视频画面一转,由彩色变成了黑白,很不清晰,还有摇晃感。   谢煐目不转睛地看着。画面上的小人先是做了个拉拽的动作,随后迅速挥动右手扔出一物,紧接着前方就炸起一片冲天泥土。   白殊打个呵欠:【小黑,可以断开共享了,然后你教一下太子怎么搜索、播放视频。】   接着他又对谢煐道:“书库里有许多影音资料可以看,不过信息驳杂。殿下有什么不懂的,若是我不在身边,就多问小黑。”   谢煐转眼看向白殊,伸手在他背上轻拍:“你睡吧,我和黑王学。”   白殊在谢煐怀里寻到习惯的舒服位置,闭眼午睡。   *   午睡起来,白殊整理好东西,准备去试试能不能撬开严七的嘴。   谢煐让知雨给他取出一件棉氅衣,这才带他过去。   严七一直被关在不见天日的地牢当中,下方黑暗又湿冷。三名东宫卫拿着火把先下去照亮,白殊下去时还是感觉到一阵寒意袭上身。   谢煐留意着他的表情,立刻问:“我让人去取斗篷?”   白殊站了一会儿,将怀中小黑搂紧些,摇摇头:“不用了,刚才只是一时没适应。”   一行人这才继续往里走。   严七待的牢房非常狭小,也就够一个人躺下。想来该是先收拾过,地上还有些未干的水渍,堆在地面的稻草也都是干躁的。但即使如此,还是能闻到异臭味。   白殊将目光投向背对门坐在墙角的严七。   有东宫卫喝道:“严七,转过身来!”   片刻之后,伴随一阵哗啦啦的锁链声响,严七缓缓转过身。   他身上穿着看不清颜色的氅衣,两边脚踝上套着链子,头发胡子都乱糟糟,眯着眼打量进来的人。这牢房原本只有墙上一盏小油灯,此时一下这么亮堂,他眼睛都适应不过来。   白殊也在打量他。被关押大半年,他瘦得相当厉害,头发也是一片灰白。先前白殊听说他比黄四年轻,但现在这模样看着,却是比白泊还老。   尤其那双眼睛,浑浊而无神,死气沉沉。   谢煐对跟在身旁的东宫卫使个眼色,那东宫卫便将手中的小布包放到严七面前,再解开。   严七慢慢垂下头,目光一一扫过布上的东西。除了一卷没未展开的纸,其余东西他都有些眼熟,正是伏龙教高层的随身之物。尤其是……   他伸手拿起一块玉佩,放到眼前细看,再一下下地摸着。   那是项麟的玉佩。   谢煐冷声道:“你展开那张纸看看,是不是你效忠的主公。”   严七反应有些慢,抬眼看了看他,才去拿起那卷纸展开。   纸上的画法他从未见过,但绘出的人像他无比熟悉。   谢煐:“伏龙教在江南掀起叛乱,现所有人皆已尽数伏诛。”   严七仿佛没听到似地,只贪恋地看着纸上画像。半晌之后,方才闭上眼睛,滑下两行清泪。   谢煐又道:“你不用指望白泊救你,现查明他是伏龙教奸细,也已伏诛。你想出去,还是想一想有什么有价值的信息,值得换你一条命。”   严七没睁眼,好一会儿才用沙哑不堪的声音道:“殿下已经去了,我又何必还活着。”   白殊和谢煐对视一眼,都觉得这人实在棘手。他们也是真没想到,封家这群养子中竟然会那么几个如此忠心。   严七流尽了泪方才睁眼,目光却定在白殊身上:“不过,我虽没指望白泊来救,你们倒也不用欺骗我。他是白泊亲子,白泊若出事,他如何还能站在这里。”   白殊回视着他:“你既知我是白泊亲子,难道会不知他欲取我性命,我早就与他恩断义绝。”   严七表情有些古怪:“再如何,你们的血缘都断不开。谋反是夷三族的不赦之罪,你已成年,朝廷难道会允许他的血脉活下去?”   白殊心中生出点异样感,奇怪地和谢煐说:【他这是……不相信白泊死了,还是不相信我能被放过?】   谢煐没回,而是盯着严七道:“三郎有孤护着,孤自不会让他有事。”   严七的表情更加古怪了,他盯着谢煐,唇角要翘不翘,声音都似乎有些尖:“太子殿下,可能护住所有追随你的人?”   “若是护不住底下人,又如何有资格要他们追随孤。”谢煐沉声道,“但,你便是想投诚,孤也不会收你。只谈交易便罢。”   严七眼中闪过挣扎,嘴唇紧紧抿起。   白殊看他有松动之意,想了想,突然道:“白泊在被行刑之前,要求恢复封姓,最后是以封家子的身份被斩首。”   严七目光移向白殊,嘴唇蠕动几下,最终长长地叹了口气。   白殊便听到谢煐说:【他信了。】   严七闭了闭眼,再睁开时,眼中已带上一丝绝决,随后目光扫过两人身边的几个东宫卫。   谢煐:“你们先出去。”   东宫卫们将火把插在墙上,鱼贯往外退,走远的脚步声久久地在地道里回响。   待再无动静,严七突然伏下身,用力对谢煐叩了个头。   “太子,求您护好贺兰公子!”   听到这么个出乎意料的名字,白殊和谢煐俱是心头一跳。   紧接着,严七便泣道:“他是韩国公的孙子,封家最后一点骨血!”   谢煐低喝道:“抬起头来细说。”   严七已说出心中最大的秘密,此时整个人都有些萎顿,瘫坐在地上缓缓讲述前尘。   “韩国公的小儿子,当初与我们一同逃出去。但那么一位金尊玉贵的小公子,如何过得了那种苦日子?最后他走时才三十四……我们看他身子一直不太好,就设法给他娶了妻,想着好歹给封家留个后。   “他的第一位夫人,给他生了两个孩子。只是长子没几月就夭折了,次子便是我们辅佐的殿下。不过夫人生殿下时伤了元气,没两年便撒手人寰。   “公子原本不想续娶,但他们觉得只有一个孩子不保险,一直劝说公子。后来是我偶然碰到个投河的女人,救了她回去,公子便看上了她。可惜她也福薄,生孩子时没过去那道鬼门关,不过孩子好歹是活了下来。”   白殊问:“那孩子就是章臣……贺兰公子?”   严七缓缓点下头。   “小公子两岁那年,公子过世,教中一片混乱。唐十一……也是我们这些孤儿之一,他一直不赞成我们复仇,当时就趁乱带走了小公子。后来教中也在四处找他,可再抓到他时,他说小公子已经死在了北边。”   白殊和谢煐对视一眼——严七的话和先前伏龙教那些人所招供的都能对得上,如此看来,若不是薛明芳从雪地里把贺兰和刨出来救回家,贺兰和当时就真死了。   严七抬头看向两人,满眼祈求:“贺兰公子和他母亲几乎长得一模一样,只有嘴和公子相像!别人或许都忘了二夫人是什么模样,可她是我救回去的,我对她的容貌记得很清楚。所以当时在青州,我在大营中一见到贺兰公子,就知他是公子和二夫人的孩子,不会错!”   他再次深深叩头:“此事应当并无他人知晓,我原想着能逃回去便告知殿下,后来自知逃不掉,又想烂在肚里。可再大的秘密,说不准哪时就会暴露……所以我恳求太子殿下,看在贺兰公子对您忠心耿耿的份上,保全他!”   谢煐垂眼看着他的后背,冷声道:“章臣追随我多年,用不着你来替他求我。”   严七抬起头,眼中再次涌出泪水。   谢煐:“你且先在这待着,赎够你犯过的罪,便会放你出去。”   说罢,他取下一支火把,又毫不避讳地伸手揽上白殊肩膀,带着人离开。   结果,刚走出没几步,身后突然传来一道又闷又响的声音。   两人一同回身,就看见严七正贴着石壁缓缓下滑,石壁上一团明显的血迹。   谢煐想去查看,却被白殊拉住。   白殊让小黑扫描过后,直接道:“已经死了,出去让人给他收尸吧。”   谢煐知晓小黑有扫描和检测功能,此时也只是沉默片刻,就回过身继续揽着白殊往外走。   两人慢慢走在地道中。   白殊:【他不说我还没觉得,他这么一说……章臣和项麟的嘴是有几分相似。】   谢煐:【你先前说的熟悉感,是因为嘴?】   白殊略摇下头:【不,是眼睛。】   谢煐:【那个夭折的第一个孩子,恐怕是白泊让人给换走了。你家里……还有个庶子长兄?】   白殊皱着眉:【可在我的印象中,两人完全不像啊……大哥非常木讷……】   【算了,这个不多重要。】谢煐将人揽得更紧些,【继续盯紧白泊便是。】   白殊转头看他:【这事要告诉章臣和季贞吗?】   谢煐微一点头:【先告诉他俩,剩下的,由他们自己决定。】   两人走出地牢,回房换身衣服,洗过手脸,就没再拖拉,直接让人备马去了卫国公府。   作者有话要说: 第100章 涟漪   谢浩最近的日子过得是春风得意。   去年千秋节他答应帮白泊骗出白缨儿之时, 心中还相当惶恐惧怕。白泊实在太会说话,那日他被说得头脑发热,稀里糊涂就应下, 过后也曾后悔动摇。但他后悔的只是怕自己掉入陷阱,可又觉得白泊那样的权臣没必要给自己挖坑,自己更是没什么可让人家图的。   最终他还是没能抵挡得住白泊许诺的诱惑,那天看到白缨儿死在自己面前,他也深切体会到了一个权臣的冷血无情。他能猜到白泊是想借此陷害旁人,但他并不知道那个将被陷害的人是谁, 直到看到他五叔肃王的玉佩。   谢浩其实并不明白白泊为何要陷害肃王,但不管原因是什么, 肃王离京都对他家有利。之后就是胆战心惊的等待,白泊好几个月没有派人传来一点消息, 谢浩一度以为自己被利用完就被抛开。   但江南叛乱一起, 一切都仿佛瞬间就不一样了。   尽管宁西王没了嫡子名份, 又一直被囚府中, 但他背后还有中书令, 还有范家。前魏国公手握拥立大功, 十年宦海可说是党羽遍布朝堂,在他过世之前,连白泊都要退让三分。   虽说这几年嘉禧帝开始慢慢清算一些“范党”, 但毕竟树大根深, 当真争起储位,平川王这边根基要浅薄得多。不过, 江南的叛乱直接将这棵大树的主干给掏了个空。   自三月起, 谢浩就能明显感觉到诸多官宦子弟对自己的热情。原本有交情的都变着法子套近乎, 没交情的就四处托人想和自己结交。到得范氏兄弟的死讯传到, 各家给他下的帖子更是如雪片般飞来。   不过,有肃王的前车之鉴,谢浩没敢飘,反而悄悄给白泊递话,放低姿态询问自己该如何行事。随后就等来了白泊为他安排的几次诗会,让他一举在仕人学子之间扬名。   至此,谢浩终于相信白泊有信守承诺之意,满心欢喜地言听计从。这回随驾到行宫避暑,平川王父子也在白泊的暗助之下更讨得嘉禧帝欢心。   再过几日便是乞巧节。因着不少官员都带着子女来,皇贵妃提议在行宫里搭彩楼让小娘子们乞巧,再办上晚宴,嘉禧帝也同意了。   小娘子们乞巧,小郎君们自然要念诵诗句展示才华,谢浩就等着再一次大放光彩。不仅如此,白泊上回还答应他,会在这次晚宴上设计一些“神迹”,助他爹重升回王。   所以,谢浩一接到让自己出去密谈的消息,就赶紧找借口独自出门,连小厮都没带。   鉴于一开始设计白缨儿就是见不得光的事,白泊始终要求他保守秘密。谢浩也怕事情外泄引起猜疑,甚至都没有对贴身小厮透露过。   他按着传话小宦官的话,寻到约定的偏僻山间。   这里树高草密,有一条水流湍急的河流过,哗哗的流水声方便掩盖低声交谈。这条河还不小,河面能有五六丈宽,并且深不见底,河水顺山而下,会流入行宫中的湖里。   谢浩等了没一会儿,就见一个宦官自林中走出,正是当初动手勒死白缨儿的那人。   他看到谢浩,咧嘴笑了下,加快步子走来。   谢浩有些怵他,不过每次白泊有安排,都是派他来讲解详情,此时也只得压下那些惧意,等着对方交待。   那宦官走到谢浩跟前,刚想开口,却猛地抬头看向谢浩身后,紧皱着眉低斥道:“你身后有尾巴,都没察觉吗?还是你故意带来的?”   “什么?怎么可能?!”   谢浩一惊,连忙转身向后看。   后方空无一人。   就在他嘀咕“哪里有人”之时,后脑突然被用力扣住,紧接着又有一只手按在他背上,同时用力将他往河边推。   谢浩踉踉跄跄地走了两步,发懵的脑袋才反应过来,一边挣扎一边喊:“你干什么?放开我!”   然而他的挣扎没有丝毫作用,完全反抗不了后脑和背上的巨大力量。   谢浩很快被推到河边,膝窝再被狠踹一脚,他顿时惨叫着跪到了地上。   下一瞬间,他的头被用力压进水中,河水顿时冲进他的鼻子和嘴巴。   谢浩挣扎得更加用力,但他就像一只被掐着脖子的鸡,怎么扑腾都摆脱不了控制。   不过片刻功夫,他的动作就渐渐变小,最终一动不动。   宦官又等了一会儿,才将谢浩的头提出水面,伸手探过鼻息,再按过脉博。确认他死透了,就将他整个人抓起来扔进河里,看着尸体在水中沉沉浮浮,一直顺水而下。   做完这些,宦官低头看看自己被水溅湿几处的衣衫,走到一棵树下,取下一个挂在树枝上的布包,从中拿出衣服换上。   最后,宦官掏出火折子,将刚才的衣服烧掉,才转身下山。   平川王嫡子在山中失足落水而亡,且不说皇贵妃与平川王妃如何痛不欲生,这事倾刻间又将朝堂中的局面搅得一团乱。   要知道,平川王的隐疾一直未能治好,膝下又只有谢浩一子。无后,也就基本与帝位无缘。   虽说历史上不是没有无亲生子的皇帝,可在还有其他储君人选的情况下,无后的皇子还真没有过正常上位的前例。   尽管嘉禧帝年纪大了,可看着身体也还硬朗,撑个五六年估计没问题。撇开太子谢煐不提,便是前面的老大、老二、老五全放弃了,还能等着后面老七、老八、老九长成年。就算突发急病,也有老二、老五备选,无论如何都不用迁就一个无后的皇子。   如此一来,前段时日着急着向平川王府示好的官员们,都不由得暗暗懊恼起来。而注定绑死在范家船上下不来的那一批官员,则是忍不住心思浮动。   嘉禧帝刚死个大孙子,心情极为不好。   他心情不好,被贬为昭仪的范氏却是喜得恨不得让人放爆竹。   范昭仪先前不是没想过对谢浩动手,可京里有个断案高手顾士玄在。就算中书令能影响大理寺,可死一个皇孙这种大事,必定不容得马虎。她实在怕再惹一身腥,只能一直忍耐着等待时机。没想到啊,老天开眼,竟然收了那小子去!   她甚至顾不上让人通传,一转身就亲自往老嬷嬷住的屋子走去。   范昭仪从皇后居住的寝殿搬到这间小殿,那老嬷嬷住的屋子也跟着变得窄小许多,平日时只有一个宫人在房中伺候。   此时范昭仪一进屋就皱起眉——这里的味道实在是不太好闻。   形如枯槁的老嬷嬷躺在床上,眼看着出气多进气少,要不是时不时咳上几声,真就和尸体无异。   范昭仪在床边坐下,耐着性子问候她几句。   好半晌,老嬷嬷才转过浑浊的眼睛看向她:“昭仪有事,便直说吧。”   范昭仪没再多言,直接讲了谢浩已死的消息,问她:“依嬷嬷看,这个机会我们该如何利用才是最佳?”   老嬷嬷定定地看着她片刻,才缓声道:“昭仪,老身受前魏国公大恩,到你身边辅佐,也有快二十年了。”   范昭仪客气道:“有劳嬷嬷一直为我费心。”   老嬷嬷:“老身自知时日无多,这回怕是最后一次给昭仪建言。”   范昭仪安慰道:“嬷嬷说哪里话,明日我便寻太医入宫……”   老嬷嬷却打断她,直言道:“皇长孙身死,平川王无后,这的确是宁西王的机会。然,一则要防肃王,不可让他回京。二则,切忌急躁,先前如何与圣上问安的,今后还如何,不可提起他事,亦不可在此时急着让宁西王的小皇孙们上前表现。”   范昭仪被她最后一句说中心思,不自觉地捏紧手帕。   老嬷嬷续道:“最重要的一点,万万不可动兵逼宫。越能稳到最后,宁西王的希望才越大。”   范昭仪听得心头一跳:“嬷嬷说笑了,二郎如今还被羽林卫囚在府中,我们哪里有兵可动。”   老嬷嬷再次盯着她看过片刻,便收回目光,闭上眼睛。   范昭仪看她一副不打算再多说的模样,也只得吩咐宫人好生伺候,便起身离去。   身旁的心腹女官奇道:“嬷嬷怎会提到动兵逼宫?”   范昭仪绞着手帕,垂下睫毛:“她怕是老糊涂了。”   白殊和谢煐当日得知贺兰和身份,便去卫国公府寻他与薛明芳,将此事详细说了。   贺兰和相当冷静:“不管我生身父母是谁,我也还是我,是贺兰家这一辈的六郎。”   薛明芳直接揽上他的肩膀:“那人也就空口白牙那么一说,丝毫证据都没有,谁认啊。”   随后他们又将这事透露给卫国公夫妇与贺兰季南知道,三人虽有些吃惊,却也没有太大反应,只商量了下万一有人出来指认,该如何反驳不承认。   白殊看他们无人介意此事,心中甚是欣慰。   回了上景宫,晚上还和谢煐说:“薛家与贺兰家的家风真是与众不同,难怪能教导出殿下与季贞、章臣这样的儿郎。”   谢煐揽着他,温声道:“章臣的身世,我们年少时也有过种种猜测。十二郎甚至想过更离奇的,猜他是今上流落在外的私生子。”   白殊忍不住笑道:“那要这样比起来,还是韩国公后人更好接受。那位韩国公能如此得人心,总比今上强多了。”   此事就这样掀过去,白殊二人继续照着自己的节奏过日子。   十几天过去,谢浩身死的消息传进了安阳。   白殊并没有多意外:“就知道他和白泊合作是与虎谋皮,迟早反噬。”   白泊要的是朝堂既平衡又混乱,哪可能真帮着平川王争位。既然宁西王这头被狠狠打压,他自然也会给平川王送上一记痛击。   谢浩的灵柩在七夕这一日抵京,但外人并不知道,同一日史更汉也被东宫卫带回到上景宫地牢。   同时被带回来的,还有让葛西尔念念不忘的西弗然圣物。   那是个合掌可握的青铜器,形似簋,圆腹双耳。白殊拿着细看,发现内壁上果然刻着看不懂的文字,应该就是伊落说过的,部落里的每一代祭司及其侍奉的首领。   他见谢煐起了身,便将东西交给冯万川拿去收好,也跟着起身,并且伸手握住谢煐的手。   白殊始终感觉到,谢煐对史更汉的情绪不太对。   谢煐转眼看来,白殊对他一笑:“走吧,带我去见识一下那个大名鼎鼎的叛党。”   还是那处森寒的地牢,史更汉和白殊先前的画像相差不大,只是形容憔悴。两年多的逃亡生涯已经压弯他的脊背,也在他脸上刻上多于年龄的风霜。   白殊悄悄转眼去看谢煐,见他面色冷然,隐隐地向外迸发着杀气。   两人相牵的手一直没松开,白殊安抚似地在谢煐手心轻轻摩挲。   谢煐没动,不过聚在身周的杀气却是散开了。   白殊以为谢煐会先问当年叛乱之事,却没料到,谢煐的第一句问话便听得他心头猛跳。   谢煐冷声问:“当年是不是你们一群人勾结起来,毒杀先帝后!”   几乎不含疑问的语气。   史更汉倒是乖觉,既已被捉来,也知自己没了活路,只求死得痛快,跪在地上老实答话。   “是圣上、彭公、白公合谋,范公有可能猜到了,不过没有参与。办法是彭公提出,毒也是他提供,由圣上与白公寻人实施。当年凡与此事有涉者,后来基本都被灭了口。”   白殊动动手,将手指错过谢煐指间,与他十指相扣。   谢煐情绪尚算稳定,继续问:“天子对彭氏荣宠过盛,彭家是否握有他弑君的证据。”   史更汉垂着头,有问必答:“当年签过一份契书,约定共推圣上继位,且要传位于彭氏之子,圣上、彭公与我都署有名按有手印。当时密谋先是由我代白公出面,白公是过后才渐渐参与进去,因此那份契书上没有他。这东西不在我这里,当时是由彭公收着,他死后我也不知交给了谁。”   白殊微挑眉——想不到天子对皇贵妃的宠爱还有这样的内幕。   他在心中对谢煐道:【可能落到白泊手里了。不过我可以确定,他夫人并不知情。】   这么一份东西,就能给白泊的改天换日带来合理性。   谢煐:【嗯。史更汉的家人两年前都已被斩,彭家看起来似乎并不知有那东西。】   他再问:“为何由你替白泊出面,白泊与你当年又是如何掌握住大部分北衙禁军。”   史更汉脸色刷地变白,额头当即浮出一层密密的汗珠,甚至身体都微微颤抖。   “白公他……他先给我吃了一种药,又借由我骗得几位禁军将军们同吃……说是能强身健体,可……初时的确有点作用,但几次之后,我们便离不开那东西,只要几日不吃,就如同浑身遭蚁噬……简直生不如死……”   白殊皱起眉头:【白泊给他们喂了成瘾性药品,让他们为了求药而乖乖听话。】   谢煐微愣,不过很快反应过来:【像五石散?】   白殊:【听着毒性比五石散大很多。】   他上下打量史更汉:“你现在戒掉了吧。”   史更汉许是被勾起回忆,脸色已经白如金纸,整个人佝偻成一团:“逃亡途中,我被折磨得几次想自尽……挺过几个月后,身上的反应才渐渐变小……”   白殊:“那东西是白泊制作的?”   史更汉轻轻摇头:“后来我接触伏龙教时,旁敲侧击地打探过,是他们在黔中某处荒村里发现的,东西不多,全在白公手中。伏龙教这边好似没人知道那东西的用途,该只有白公发现到。当年估计用得差不多了,便是剩余也不会有多少。”   白殊这才稍稍放心。   谢煐:“你如何知道白泊和伏龙教有联系。”   史更汉:“我为了那东西,曾买通白公府上的人,由此探听到一点,但知道的也不多。伏龙教藏得太深,实在难找……”   谢煐再问过几个问题,又转头看白殊是否有话问。   白殊上前一步:“两年多前你接到密旨要杀太子,那密旨现在何处。”   史更汉抬头看他一眼,像是有些意外这个问题。   “已经交给伏龙教。这是他们提的条件,我就是用这个才换得他们护住我。”   白殊向谢煐示意自己已问完。   谢煐目光如刀地最后看了史更汉一眼,如同看个死人。   两人回转身,十指相扣着走出地牢。   白殊不用看都能知道,谢煐此时必定心中不好过。   谢煐怕是早有先帝后被毒害的猜测,当年对付史更汉时发现到蛛丝马迹,才一直不放弃寻人,就是为了求证。   白殊也是到这时才知,为何谢煐不想自己逼宫,而要等白泊先行动。   若是谢煐逼宫,那即使将先帝后的死因昭告天下,也容易被人污蔑为给嘉禧帝泼脏水。再一个,谢煐毕竟是在嘉禧帝手下长大,这个时代最重孝道,有一层“养恩”压在头上,谢煐都难以名正言顺地复仇。   但若是白泊先动手,那就不同了。为了给新帝的谋反洗白,白泊必然掌握了足够硬的证据。   到时谢煐再动手,既是合理合法的铲除逆贼、拨乱反正,也能让先帝后的冤情大白天下。   谢煐要的不仅是皇位,他更要当今天子身败名裂!   此等血海深仇,白殊没什么好说,只是手上稍用力,扣紧谢煐的手,陪着他一步一步往前走。   *   七夕佳节是个大节,安阳城早早就为此热闹起来。   白殊前日去应玄观上香,也顺便买了些应景的人偶玩具与吃食回来。   不过冯万川说东宫从未过过这个节,因此今日上景宫也和平常无什区别。   晚上吃完饭,白殊带着小黑和小鹿散步,谢煐也陪着。   今日审过史更汉之后,谢煐虽然面上不显,但白殊也能感觉到他情绪低落。两人都没怎么说话,只是慢慢地在院子当中绕圈。   消食消得差不多,白殊推着谢煐去泡澡。   谢煐眸色沉了沉:“一同泡?”   白殊笑:“淋浴和泡澡,让你优先选,我用另一边。”   两边隔着屏风。   谢煐也没强求,将白殊喜欢的淋浴留给他。   浴房水气氤氲,谢煐泡在池中,隔着屏风看那边淡淡身影,想起两人大婚那晚也是这般,一颗心便在这热气中渐渐柔软。   两人各自洗好澡,换上衣服出来。白殊却没让谢煐回房,而是将他拉到院中。   此时还未出伏,便是晚间的风也带着暖意。   谢煐走到廊下,顿时愣住。   院中点起了不少纱灯,或挂或摆,还薰着驱虫的艾草,飘出些许白烟,使得庭院居然有那么一点不似凡尘的朦胧感。   院子正中,没有树木遮挡之处,摆着一张宽敞的榻,放有酒壶、果品的案几却没在榻上,而是摆在榻边。榻上亦没有凭几,而是好几只软枕,看着不像让人坐的,倒像让人睡的。   白殊牵起谢煐的手,笑吟吟地道:“虽说七夕是女儿节,不过我们应个景,看看银河也不错。”   一边说,他一边拉着谢煐走到榻边,自己半躺上去望向夜空,同时拍拍身侧。   “殿下,来。”   谢煐坐到白殊身旁,也抬头看天。   碧空如洗,银河如带。   谢煐看过片刻,又转头看向白殊,看他眼中映出闪烁星子。   白殊好一会儿才低头回视,笑道:“如此良辰美景,你不看星星,看我做什么?”   谢煐伸手抚上他的脸:“看你眼中的星,比天上星子更美。”   白殊同样伸手,却是轻捏谢煐脸颊:“殿下越来越会说情话了。”   纯情开关打开的时候也越来越少,逗起来都不脸红了,白殊还有点点遗憾。   随后他又毫不客气地唤人:“倒杯酒过来。”   院中没留一个人伺候,倒酒自然得外侧的人来。   谢煐倒上两盏酒,两人碰过杯沿,各自啜饮。   看着星星聊着天,几杯之后,白殊突然从枕头下摸出一支萧。   “听说殿下会这个。”   谢煐放下酒盏接过萧:“想听什么?”   白殊靠着软枕:“随意,我就听个热闹。”   谢煐垂眸想想,手按萧孔开始吹奏。清越的萧声传遍宁静的院落,的确是首听着颇有些热闹之意的曲子。   待萧声停下,白殊赞道:“好听。”   便在此时,谢煐突然感到火光又亮了些,抬头一看,发现院子四周正缓缓升起许多盏孔明灯。   白殊拉着他躺下:“来来,看灯。好看不?”   谢煐循到那只手握住,唇角不由自主地扬起:“好看。”   众多孔明灯在晚风中轻摆,却是悬在院子上空,与天上繁星交映生辉。   谢煐有些奇怪:“怎么不再往上升了?”   白殊笑道:“放飞出去怕引起火灾,就用绳栓着了。而且,悬在院子上空才更漂亮嘛。”   地上纱灯,天上飞灯,更上方是璀璨星子。   如此良辰美景……   谢煐侧过身,发现白殊也侧了身子看向自己,眼中跃动着点点亮光。   两人自然地靠向彼此,很快便双唇相贴。   微热的夜风吹拂而过,火光轻跳,带得合在一处在影子不断晃动。   ……   谢煐拥着白殊不想放开。   可是夜渐深,继续留在院中,以白殊的身体,恐会着凉。   再不舍,他也只能暂时松手,扯过一件衣服给白殊裹上。   白殊随他收拾,累得连话都不想说,直接在脑子里道:【刚才我已经让小黑通知知雨备热水了,现在可以直接过去。放心,屋里的人已经清完。】   他预先给小黑留下几张字条,小黑直接叼给知雨就行,这事他们主仆都已经有了默契。   既然如此,谢煐也没多费事,扎上腰带就抱着白殊去浴房。   “你困了便睡吧,洗完澡我给你按一回腰。”   白殊闭着眼睛哼了哼:【看来以后还是少打野战的好。】   今日看谢煐消沉,白殊才临时起意,设计出这么个环境哄他开心,结果狼崽子就折腾得比头一回还狠。   谢煐却听得不解:“嗯?”   不过白殊没再回话,累得直接睡过去了。   谢煐就没再吵他,在浴房中打理好两人,又将他抱回到卧房,以熟练的动作给他按摩后腰。   一边按着,他再次想起白殊刚才睡着前的那句话,便在脑中打开光屏,准备让小黑搜索一下自己没听明白的词。   可唤了一声“黑王”,却没听到回应。谢煐看看屏幕一角显示的时辰,估计小黑已经睡了。   屏幕上有个“唤醒系统”的图案可以点,不过这又不是什么紧急事,谢煐自然不会去打扰小黑的清梦。   没有小黑,也就是有点不方便而已。   谢煐回忆着以前白殊教过的,四处找了一会儿,果然找出了搜索框,在里面输入下“打野战”。   作者有话要说: 第101章 学习   屏幕上出现搜索结果, 却不像平常小黑搜索过的那样,有详细文字解释,而是显示出几排字, 字前方还有同样的小图案。   谢煐最近看了些影音资料,知道那样的图案代表这些是可以播放的视频,而后边的文字里还都包含有“野战”字样。   他有些奇怪,怀疑自己是不是操作得不对。不过既然有搜索结果,也就先随便选了一个“夜间写字楼野战”播放。   片子一开始,出现的是夜晚的城, 画面正当中是一栋外墙全是玻璃的高楼。   自从谢煐开始接触视频资料后,白殊和小黑都给他讲解过不少。他知道书库所在的他方世界发展得比大煜这边超前很多, 可以说是个“未来世界”。   “未来背景”的视频谢煐很少看,不过人的生活无非衣食住行, 即使画面上的东西他不一定见过, 却也不是完全理解不了。   此时他就看到视频画面“穿过”高楼的玻璃外墙, 出现了楼内和大煜风格完全不同的房间。   现在他已经能够分辨出, 这样的视频多半是“戏”, 里面出现的人物都是“伶人”, 所有内容全是特意表演出来的。   画面里的房间不算多大,摆有一张宽大的高案台,其上摆放的东西谢煐却是不认识了。案台后是模样奇怪的宽大椅子, 旁边还有高高的书架。   但要说到最特别之处, 还是椅子后方的一整片玻璃墙,以及玻璃墙外灯火辉煌的城中夜景。   谢煐还想多看两眼, 可惜画面很快转了方向, 出现玻璃墙对面的房门。房门打开, 两个穿着奇怪服装的短发男人走进房中。从面貌上看, 两人似乎都是胡人,因为都不是黑发黑眸。   一个男人走到椅子上坐下,另一个则靠在案台上,对视着说起话来,但和大煜的语言完全不一样。   谢煐一边帮白殊按着腰,一边耐心往下看。   两个男人也不知说了什么,没过一会儿就都站起身,相互拥抱。随后,其中一人将另一人推压在那面玻璃墙上,再靠过去吻住对方……   不知不觉间,谢煐给白殊按摩的手停下了。   待片子放完,他回过神,发现时间已经过去两刻多钟。   谢煐按上胸口,感觉自己的心跳似乎有些快。   那种情形他虽不是没见过,但以前他被帝后设计撞见旁人行事,只一眼便觉厌恶不已,根本不会细看。   更别说那视频还记录得那般详细,看得那般清晰,他受到冲击实在也是不可避免。   这时,白殊突然动弹一下,将谢煐的思绪拉回现实。   白殊大概是趴着不舒服了,转为侧过身子,还无意识地抬手摸索下,又似乎因为没摸到要找的东西而不满,嘴巴动了动,发出句不知何意的梦呓。   谢煐看得忍不住唇角微扬,在白殊身旁躺下,将他的手搭在自己腰间,再扯过薄被盖上。   白殊上下拍拍,好像满意了,嘴角变得放松,继续安心熟睡。   谢煐却一时睡不着,忍不住回想刚才那段视频。   刚才他震惊着,就没发现,此时一回想……其中有些小细节感觉有点熟悉,白殊也曾有过类似的小动作,还教过自己一些技巧。   谢煐重新看向显示搜索结果的地方,又挑了个“葡萄园野战”播放。   这次他有了思想准备,观看时也更有重点。   看完之后,谢煐基本确定了——白殊定是从这种视频当中学习而来。   难怪,明明白殊最初的反应很生涩,却又对那事如此了解。   也难怪他看起春宫图来没有丝毫反应。和这些视频相比,大煜的春宫图当然没有一点威力。   谢煐微微眯起眼,再次细看那些搜索结果。   很快,他发现那些视频的名字里还带着几个相同的字。   他又在搜索框输入“爱情动作片”。   这一回,出来的搜索结果是密密的一大版。   谢煐:“……”   他估计了一下数量,在心中默默算起往下还有多少清闲日子可以学习。   夏日对白殊而言不算难过。尽管他现在身体已经恢复得挺好,和常人相比依然偏弱,畏凉而不怕热。   没有玻璃窗,屋内的采光总是不理想,白殊还是喜欢在白日里将案几搬到院中树下,再在稍远之处放个冰盆便是正好。   谢煐更怕热,不爱待在日头下的院子中,多数时候都留在摆有好几个冰盆的书房里。   目前他们还受到很大限制,再多的好东西也无法拿出来投入使用。白殊闲来无事,干脆就和小黑一同断断续续地整理些教材抄出来。吴家兄妹天赋高,该让他们继续进修深造。而且以后谢煐上了位,这些教材也能拿出来推广,让更多人学习。   这日上午,白殊也在院中慢慢抄写,门房来报刘家的掌柜给送上半年的银钱与账册来。   银钱与账册都是两份,一份白殊的,一份谢煐的。白殊让小黑过了遍自己那份,就让人将钱入了库。   如今刘家在外头几座大城的分号都在卖东西,销售量稳定,且依然处于供不应求的状态。供货方面,已经将东宫和卫国公府原本养着的伤兵全都用上,目前也不方便再扩大生产,因此收入趋于稳定。不过刘继思说下半年会开始卖蓝宝石,就还能再长点。   白殊刚把小黑重新做的账目表格看完,门房又拿着帖子来报,安阳府尹谢元简的夫人带着孩子来访。   白殊有些吃惊。自从去年底他去给那孩子看过,后来谢元简只派总管来送过年礼,顺便反馈一下情况,却没再亲自登门。现在他随嘉禧帝去了行宫,居然没带夫人,还让夫人来登门?   不过人都等在大门前了,也不好不让人进来。   没多久,在冯万川的亲自引路下,方夫人牵着小儿子走进会客的偏殿。   白殊与她相互见过礼,又看看那孩子,瞧着已是健康得和平常孩子无异,便让人专门给他上了碗酸奶冰果盆。   孩子吃得很开心,方夫人抚着他的背,对白殊感慨道:“真是多亏了楚溪侯点醒我们,谁能想到宠孩子竟是差点宠掉他性命。如今他能跑能跳了,夫君便让妾带他来给楚溪侯看看。”   白殊笑着附和几句,继续等她进入正题。   上景宫没女眷,谢元简特意让夫人登门,白殊不相信他只是为了让自己看看孩子。   果然,没过一会儿,方夫人就借着几句闲聊打开了话题:“妾听闻,去岁好些人家的女眷给楚溪侯缝冬衣冬被之时,都领过那木棉种子回去试种。楚溪侯还承诺过,今年收成之后,会助她们家中改良织机,好织棉布。”   白殊点下头:“是有这么回事。夫人这么一提我才想起,如今该到收木棉的时候了。”   方夫人温温柔柔地续道:“妾虽比不得楚溪侯这般心善,却也想做些善事,给孩子们积积德。但思来想去,又不知能做什么,便想着来与楚溪侯商量下,将那改良织机的费用交由妾来出。不知楚溪侯可愿将这份善缘让给妾。”   听她这么说,白殊还真有些吃惊:“夫人准备了多少预算?那可不便宜。”   方夫人笑道:“不只是妾一人。妾还和一些交好的夫人们提过这想法,便有几位夫人也想一同做这善事。”   她又提了些人,那些夫人的丈夫们都和张家有些关系,其中有两位直接就是张大学士的门生。   有人送钱上门,白殊没什么理由拒绝,就道:“如此,我这边统计好费用,再派人送与夫人,看诸位夫人能不能安排得开。后续改良织机之时,也会将资助人告知接受资助的百姓。当然,还会将账册细目一一列好,让夫人们都能明白钱财的去处。”   方夫人赞道:“楚溪侯考虑得真周到。”   事情便这么定下。   再闲谈过几句,方夫人看孩子吃完东西,便起身告辞。一直候在旁边的冯万川又亲自将她送出门去。   吃午饭的时候,白殊自然将这事告诉了谢煐。   他看不太明白这官场上的弯弯绕绕,直接问:“谢府尹这是什么意思?”   夫妻一体,方夫人既然出面组织那些夫人筹善款,肯定也代表着谢元简的态度。   谢煐回道:“向我们示好。外人不知张家暗地里在帮我,但张家一向是正统一派,面上虽不会特意支持我,却会维护储君相关制度。谢元简身为帝党纯臣,和他们略有来往也说得过去。但以前没怎么来往,现在突然有来往了,便是暗示他有向‘正统’靠拢之心。”   白殊诧异:“那他动作这么明显,不怕天子看出来?”   谢煐话音里带上些嘲讽:“在天子面前估计还会拿他小儿当幌子,说是要报你的救命之恩,而你又不收他大礼,才会拐这么个弯。”   白殊忍不住笑道:“真是诡计多端。他难道还想在你这儿博个从龙之功吗?”   “从龙之功他还不至于会奢想,只求我日后不清算他罢了。”谢煐给白殊夹上菜,转个话题,“方才你表兄是不是让人送了葡萄酒来?”   白殊:“是送了些,说是去西域的商队刚带回来的好酒。”   谢煐状似随意地道:“晚上在房里喝两杯吧。”   白殊觉得他这话别有深意——为什么不是晚饭的时候喝,而是晚上在房里喝?   最主要是,狼崽子最近花样有点多……   不过他在心里算算日子,和上一回已经隔有七日,也就不想拒绝了。   如今白泊动作频频,眼看动手的日子不会太远,这段时间可以说是暴风雨前的宁静。而谢煐登基之后,还不知他们的感情会不会被别的因素影响。   所以,及时行乐吧!   *   晚间,两人先后洗过澡回了房。   既然说要喝酒,白殊也就没往床上躺,披了件道袍坐在案几边的椅子上等着。   谢煐同样是披着外袍进来,刚和白殊并排坐下,便有小厮端着酒送到案几上,再垂着头退出去。   白殊看看案上的一只酒壶和一只酒盏,笑问:“殿下想怎么喝?”   谢煐提起酒壶倒酒。   深红色的清亮酒液注入白瓷酒盏中,格外绮丽。   谢煐再拿起酒盏,抬眼看了下白殊,仰头倒入口中。   白殊就静静地坐在椅子里看他喝。   谢煐将酒盏放下,起身离座,一手握上白殊的椅子扶手,一手轻捏他下巴,倾身过去吻他。   微甜微酸又微涩的葡萄酒流淌进白殊口中。   谢煐的手从下巴转到脑后,托着白殊迎接自己的深吻。   良久,他才退开,哑声道:“果是好酒。”   白殊轻笑,微微凑向前,将他唇上沾的一点酒液也舔掉。   谢煐再次倒上一盏,这次却没喝,而是伸手递向白殊。   白殊当他想要自己喂他,也伸手去接。   却不料,谢煐手一偏,再一抖,整盏酒就全泼到了白殊身上。   主要泼在脖子上,正沿着脖子流淌,下巴也溅上一些。   酒水似乎之前被温过,倒是并不冰凉。   乍被泼酒,身旁又没手帕,白殊条件反射地就要抬手直接用袖子擦,却被谢煐按住手腕。   白殊抬头,迎上一双黑沉沉的眼眸。   他顿时反应过来——谢煐是故意的。   这剧情,怎么莫名有点熟悉感……   白殊挑眉:“殿下,既是好酒,不该浪费啊。”   谢煐一边俯身一边道:“不会浪费。”   他吻上白殊下巴,将酒吮进嘴里。   随后,吻又落向脖子。   白殊禁不住轻颤,目光看向案上的酒壶。   那只壶……能装多少酒?   作者有话要说:   那壶酒浪费了吗?   谢煐:孤全喝完了。   ------------------ 第102章 揭幕   时间走到七月底, 前两日已出伏,行宫那边传来消息,御驾即将回京。   不过那对白殊基本没有影响, 白殊的感受只是天气渐渐带上凉意,白日待在院里更舒服了。   吃过早饭,他依然坐在院中树下继续抄教材。   只是,今天他的注意力总是无法集中,抄上一两句就走上好一会儿的神,大半个时辰下来, 居然都没写满一页纸。   这实在有些反常,明显得在和小鹿玩的小黑都发现了, 跑回来问他:【主人,你有心事?】   白殊干脆搁下笔, 将黑猫抱起来, 掏出巾帕给它擦爪子。   小鹿见状, 也跑过来将头拱进白殊怀中。白殊抬手摸了它片刻, 让知雨拿豆饼来喂给它, 小鹿就乖乖地趴在旁边吃东西。   白殊给怀中黑猫顺着毛, 一边说:【我总觉得太子最近有些不对劲……】   小黑:【有吗?我没发现。具体哪里不对劲?】   白殊却语塞了。   即使是对自己的AI,他也开不了口说某些细节。   小黑等过一下,没听到回答, 就自己猜测:【你们不和谐?】   白殊在它头上轻轻一拍:【不是, 别瞎猜。】   正相反,是太和谐了, 才不对劲。   小黑继续猜:【那是你吃不消了?不会吧, 我看你今天的行动也没受影响啊。以太子的体力, 要是达到他的理想理论值, 你今天会下不了床。】   白殊这次抓起它的爪子来捏:【说了别瞎猜。】   小黑甩甩尾巴:【所以到底哪里不对劲?】   白殊没回答,刚才走神时回想的细节却是渐渐连成了线。   从去年十一月尾算起,到现在有十个月了,渐入佳境也是正常,所以先前他就没察觉。但现在仔细一想,最近三回还是有明显不同,他能感觉到谢煐不再只是直来直往,而是用上了一些技巧。   尤其昨晚……   想到昨晚,白殊都不由得有些脸烫。那壶酒虽然不多,但也足够谢煐把想泼的地方都泼了个遍。   还有……白殊目光瞥过面前的案几,以及椅子扶手——简直不能回想,一回想他就觉得坐不住。幸好谢煐还知道顾着点脸面,先擦过一轮才吩咐小厮收拾清洗。   但,以谢煐平常连春宫图都没兴趣的作风,白殊觉得他不会无缘无故就冒出那些想法,必然是受到了什么启发。   可在这上景宫里,甚至扩大到京城当中,谁会和他谈论这种事?要真有人能谈论,当初谢煐也不至于找人到南风馆去问小倌了。   白殊的目光转向怀中黑猫。   既然外面都没有可能,那唯一的可能性,就是在系统里。   白殊其实可以直接调看谢煐的所有使用记录,毕竟谢煐只是授权使用人,而他才是AI的主人,拥有最高权限。可那样就不尊重隐私,特别谢煐对这些又不了解,使用的时候必然毫无防备。   小黑感受到他的目光,抬头回视,做出合理猜测:【太子的不对劲和他使用系统有关系?】   白殊一边回着【应该是】,一边随意地在光屏上点击,结果就点开了自己的钱包。   他有些诧异:【星币竟然还在?】   小黑:【钱数在,但没地方可以花。】   白殊看着那串数字几秒钟,突然灵光一闪,想到了让自己花掉大笔冤枉钱的那个吃灰文件夹。   他就说昨晚的情形依稀有种熟悉感,因为以前他剪过类似的片子!   白殊立刻吩咐:【小黑,搜索一下爱情动作片那个文件夹,看有没有和人体盛相关的内容。】   小黑很快给他打开一个视频片段,里面在抹果酱。   白殊:……终于破案了!狼崽子举一反三的能力一如既往地强!   他打开文件夹,看着里面密密的一大版视频,一时间都有些沉默。   片刻之后,白殊默默将文件夹关上。   算了,伴侣有进取心,愿意主动学习进步是好事,反正他也是受益者。   只是,看样子他的锻炼量还得往上加……   *   就在白殊琢磨着怎么加量锻炼之时,贺兰和和薛明芳过来了。   昨日下午白殊给贺兰和写了封短信让人送去,讲给京中百姓改良织机的事,两人今天就过来确定一下细节。   这事自然是贺兰父子来主持,白殊一向都当甩手掌柜,只给钱给方案。   其实白殊并没打算贴钱给人改织机。京城里能有地种棉花的百姓,总不至于穷困到这笔钱都出不起,只是心里没底的时候就不愿意掏。   白殊的设想是,他给百姓们两个选择。一是直接将棉花卖给他,二是他先垫钱为百姓们改织机,待织出布卖了钱之后,再将钱还他,或者直接拿布抵也可以。   不过既然谢元简让他夫人筹善款来做这事,白殊也乐得慷一下他人之慨,这样愿意尝试织布的百姓会更多。等真见到比麻布好上许多的棉布,明年京城必定会有更多人愿意种木棉。   现在白殊担心的只是:“先前往江南调了不少工匠,现下可以预见要改的织机数会增加不少,忙得过来吗?”   贺兰和笑道:“我再去招一批木匠好了,尤其到了冬日农闲时,很多人会找活做。按着你设计的流水线来,能接活的人大大增加。而且这事又不像农活要赶天时,慢一些也无妨。”   两人将一应细节讨论好,贺兰父子便可以着手准备起来。等方夫人那边的钱一到位,立刻就能在京里做宣传。   讨论完这边,薛明芳顺嘴问了句:“两浙那边还顺利吗?”   白殊点下头:“昨日刘家的掌柜给我传了话,说是已经和那边的几家布商达成了合作,也在两浙开好三处作坊,正加紧造织机,就等九月收成了便到各地收棉和宣传。”   对两浙的百姓们,白殊的安排也和京中一样,两种选择。   今年是头一回,他估计得有一多半的人会选择交棉花,只有少部分人会留棉退钱。棉花就直接送进新开的作坊织布,而对留棉的人家,也会宣传垫钱改良织机的事。   刘家以前就想过做布匹买卖,这次就是个大好时机。棉布日后必定会替代麻布,等家家户户都有了织机,价钱就会大幅回落。刘家此时先行一步,既能大赚上一笔,又能抢先打出声名。   说完织机的事,白殊看看天色,出言留两人在上景宫吃午饭,顺便把张峤也找过来一同,还特地让人上了葡萄酒。   装在玻璃酒壶里的葡萄酒端上来之时,白殊留意到谢煐的动作有一瞬的停顿,但很快又恢复如初,完全不见异样。   白殊瞥一眼谢煐,似真似假地抱怨:“昨晚的酒全叫殿下喝了,我都没尝出味道来。”   谢煐亲自提壶往他的玻璃酒杯里倒:“三郎爱喝,我便让冯万川去把刘家商队带回来的酒都买下。”   白殊举杯喝一口,细品了品,笑道:“我再爱喝也喝不了多少,殿下买够自己喝的份就成了。”   谢煐也端杯喝酒,没答话,不过耳朵久违地泛起一层淡红。   白殊咂咂嘴——的确是好酒。   酒足饭饱,众人刚要散,冯万川却急步进来,满脸笑意地道:“下头庄子上的匠人过来,拿来了大块的玻璃片!”   薛明芳一挑眉:“终于做出来了啊。”   白殊喜道:“快拿来看看。”   匠人很快被带进殿中,送上几块五寸见方的平面玻璃给几人观看。   自从去年烧出小玻璃片之后,制稍大片平面玻璃的技术难关一直无法攻破。白殊已经尽力指点,可他被限制离京,不能留在作坊里想办法,作坊也不能搬进上景宫,只能工匠来来回回地跑,再一点点尝试。   而现在,终于有了成果。   白殊仔仔细细看过这几片平面玻璃,欣慰又满意,一开口就给出丰厚的赏赐,又道:“去量量殿下书房和卧房的窗户尺寸,先找木匠将这两扇窗做出来换上。”   匠人满口答应,高高兴兴地跟着冯万川下去。   临走之前,冯万川交给谢煐一封信,说是刚送到的。   白殊回转身,恰好看到谢煐的眼睛——他的目光还没来得及从玻璃片上挪开。   那眼神,和他昨晚看着葡萄酒时一模一样。   白殊眨下眼,私戳趴在旁边的小黑:【小黑,看下动作片文件夹里有没有和玻璃有关的片段。】   不过,谢煐很快端正神色,低头看向手中信件。   薛明芳在旁问:“谁的信?”   谢煐已经拆开,片刻之后答道:“谢琢‘肃王’的。”   这时,白殊看到了小黑给自己播放的写字楼玻璃墙片段。   白殊:呵,玻璃墙,太子这辈子怕是只能在梦里想想了。   肃王在连州庆来城已经待了十个月,嘉禧帝依然没有召他回京的意思。   他在庆来过得还算舒心,虽然这里比安阳差得远,但能玩乐的地方也不少。淑妃一直给他送东西,嘉禧帝的赏赐也比以前大方,这里还没人管束他,反而有不少人上赶着来讨好。   但若让他自己选,他当然还是愿意回安阳。对于吃惯山珍海味的人,清粥小菜可以调剂一下,但绝不可能吃得长久。   深夜,肃王坐在花船里,望着外头湖面上的稀疏火光,举杯慢慢喝着酒。   前方的乐伎弹着欢快的琵琶曲,曲子入了他的耳,却入不了他的心。   干燥的凉风吹过,只穿着单衣的肃王感到一阵寒意,冷酒下肚,更是引起颤栗。   这个时节,在安阳尚且温暖,此处竟是这般寒凉了。   肃王想叫人拿衣,回过头,才发现曲子不知道什么时候停了,乐伎也已不见。   整个船舱内只有一个相貌普通的年轻公子,正对着他笑。   肃王心中一哂——这个蒋厚,花了几个月的时间来接近自己,砸下大笔银钱供自己玩乐,如今终于是要图穷匕现了。   肃王将手中的象牙酒杯随手往案上一扔:“有话便说。”   蒋厚的态度倒是不卑不亢,微笑道:“京里传来消息,皇长孙上月意外过世。如今平川王无后,宁西王被囚,圣上却没有将大王召回京中的意思。大王,您不恨吗?”   肃王垂下目光。   他怎能不恨?尤其听到谢浩死讯之后,他便数着日子盼京中来使传旨。从安阳到庆来,一路驿站换马,六七天便能到。   但他等了两个、三个六七天,还是没有丝毫消息!   不过……   肃王抬起眼,摆着冷脸看向蒋厚:“你到底想说什么,别跟我绕弯子,我最恨这个!”   蒋厚脸色一点没变,笑容还更亲切了些:“若是在下说,现今有一支兵,能助大王回京,还能扶大王上位……大王有没有兴趣?”   肃王盯着他看了半晌,突然大笑起来,笑得上气不接下气。   蒋厚没打拢,就静静等着。   肃王自顾自大笑半晌,才收了笑声,对他勾勾手指。   “过来,详细说说。”   作者有话要说: 第103章 就计   谢煐看完信, 顺手递给白殊。白殊快速看完,又转给旁边的张峤。   肃王这封信没多长,表示庆来城里有不少人接近他。他仔细观察这么长时间下来, 分辨出的确有人疑似出自谢煐所说的前朝余孽教派。并且,他感觉那个人近期之内会暴露目的。   薛明芳凑在贺兰和身旁看完,诧异地道:“肃王这是在向殿下投诚?”   张峤:“他这信上说的,倒是和我们的探子报回来的能对得上。”   白殊问:“要回信吗?”   谢煐摇下头:“且看他还有没有下封信。”   众人看完信也就散了,白殊一边往房间走,一边在脑内打开地图。   庆来城位于大煜版图的东北边, 从那里再往北三百里,屹立着大煜的一座雄关——揽月关, 可以说是大煜的东北国门。   这座雄关久经战火,不过自其建成之日至今, 还从未被从外部攻破过。   现在守关的将领姓范, 是肃王最小的舅舅, 也是范家唯一一个弃文从武之人。   白殊:“如果肃王真心向殿下投诚, 我们倒是更好行事。怕就怕, 他是要故意引我们上当。”   谢煐:“不管他是真心还是假意, 只要白泊真如我们预想的那般行动,我们的计划就不会改变。五舅父是谨慎人,不会因此就放松警惕。”   白殊又问:“大概什么时候会动手?”   谢煐:“最迟九月下旬, 虽说他们联络也要时间, 但一般十月中会开始下雪,结上冰就不利于行军作战。”   白殊一叹:“原本以为北边一线只是会受到牵制, 不一定能打起来。但今夏那边旱情严重, 看来还是有场硬仗要打。”   谢煐转眼看来, 伸手牵起他的手:“以前便是只用血肉拼, 也要将敌人拦下。这回有你带来的诸多东西,我们又已做了十个月的准备,还有何惧。”   白殊回视过去,收起手指回握。   两人进到房中,正好见来量窗户尺寸的匠人被小厮领出来。   白殊目光转向打开的纸窗,遗憾地道:“玻璃窗那东西我不想往宫里献,就暂时要保守秘密,不能在外头卖。可惜了,不然又能有一大笔钱入账。”   谢煐在他手上轻捏一下:“明年,给宫里换上,让京里的富贵人家都来找我们下订单。”   这是明年要入主北辰宫之意。   白殊微挑眉:“殿下可以再大胆点,别让天子过今年的千秋节。”   肃王一回到府中,就问心腹宦官:“安阳可有来信?”   心腹答道:“未曾。算算日子,大王上回送去的信也就是这两日才进京,再如何快,也得六七日后才会有回信。”   六七日还是马不停蹄走驿站的时间。肃王的信是私人信件,按说不能使用驿站,但他好歹是嘉禧帝亲子,先前淑妃特意求来个恩典,就是为了方便给儿子送东西和相互联系。   肃王一路快步走向书房,进门就道:“等不及了,我再写一封,明日清早城门一开,便让人送走。”   心腹一迭声应着,赶紧帮他拿出纸铺好,又倒水磨墨。   肃王皱着眉头思考措词,写写停停,花了快半个时辰才写完,晾干墨收进信封,还亲自滴上封蜡。   他将信递给心腹,还道:“明日起,不管谁来找,都说我病倒了,不能见风,概不见客。”   心腹应过是,接下信便出门去安排。   肃王没有立刻回房间,而是靠着椅背闭上眼睛。   就在刚才,他终于知道了自己会被设计发配到这里的原因——为了劝动他小舅父,引兵进揽月关!   他也难得动了次脑子,分析出白泊必是和这个前朝余孽的教派有关系。   若不是谢煐先前告诉他,他被冤枉的事情全是白泊一手策划,让他的愤怒有了清晰的指向,或许这次被人一鼓动,他还真会气得答应下来。毕竟,有上位的机会,哪个皇子能不心动。   如此一想,对他们这些皇子的行事风格,白泊还真是拿捏得再准确不过。   想到谢煐早早就看透一切,而自己全程被人耍着玩,肃王有些挫败地长叹口气。   之后,他称病拖过五六天,才带着一脸倦容见了第三次上门的蒋厚。   面对他这仿佛真生了场大病的模样,蒋厚如同视而不见,只笑着道:“那边已经厉兵秣马,整装待发。只要大王点头,至高之位就指日可待。大王还有什么好犹豫的呢?”   肃王眼下一片青黑,盯着他问:“你和那边谈了什么条件?”   蒋厚笑容未变:“区区七个州而已。”   肃王“哈”一声:“区区七个州?占了揽月关,就随时都能自由进出我大煜腹地!”   蒋厚面不改色地劝:“大王日后若不想他们到中原,可先交点岁币,再缓缓图之。可若是大王不应,就连烦恼那些事的机会都没有。”   肃王盯着他看了良久,最后才松口道:“小舅父守关多年,我未必能说得动他。”   蒋厚:“说不动,只是利益不够。大王给范将军许个从龙首功,日后加官进爵,封上一个靖国公,再娶他一个女儿,想来总能打动他。”   肃王心下冷笑,面上却是不显,只道:“那我明日去揽月关寻他,且试试吧。”   他倒是没骗蒋厚,第二日一早就启程去了揽月关,还把蒋厚也一并带去。   肃王私下里和范十把来意一说,范十脸色就微变了变。   他观察着肃王的神色,沉吟着问:“大王如何想?”   肃王又将去年谢煐对自己说过的事说了,最后愤然道:“从头到尾都是他们设计的,他们怎么可能真扶我上位,不过就是利用我们罢了!前朝余孽,这般引狼入室,怕不是要借机改天换日!”   范十有些欣慰,总算这个皇子外甥没有被人哄住。   “那,我让人去把那家伙抓起来?”   肃王却摇头:“不急,再拖些时日。我已写信告知太子,他先前既看穿了,且看他会不会有什么安排。”   范十目露异色地打量他,好一会儿才犹豫着问:“大王是……投向太子了?”   肃王回视一眼,叹气道:“小舅父难道以为我还能有机会吗?便是真还有机会,我也怕自己坐不稳那把吃人的椅子。”   范十心中也在琢磨——如今天子明显是放弃范家了,他若是能给太子示个好,倒也是条后路,反正这也算不上明明白白的站队。   于是两人便配合着做起戏来,真真假假地钓着蒋厚。蒋厚也不急,好似笃定他们必会答应。   就这般又拖过一段日子,谢煐的信终于送到肃王手上。   当日,他和范十便找了蒋厚喝酒,将事情应下。   今年大煜先是江南遭遇春旱,仲夏之后刚稍有缓解,却又到北边大旱,诸多军屯之处都大受影响。   北边旱起来可不像江南那么温柔。江南是降水少,使得高田积不上水种稻子,但原本的水资源还是很丰富,低田也能有产出。而北边一旱起来,那就是众多小河断流,连饮水的都受影响。   嘉禧帝还琢磨过要不要再派谢煐出去求雨。可出现旱情的地区是薛家军的屯田,谢煐若有法子,不用别人催都会主动提出来。他一直沉默,就代表也束手无策。   而前头刚有过一次“神迹”,便是谢煐这次求雨无果,想以“上天不满储君”为借口发作,也实在站不住脚。嘉禧帝前后想了几天,最终还是作罢。   只是,眼看着军屯的粮食减产已成定局,明年要调运的粮食数量一下增加不少,朝廷对江南粮仓更为紧张。幸好,江南不断有好消息传来。   不仅两浙,下种较晚的另外两路,以及补种的江南西路,稻子长势都让人惊喜。并且,在结籽灌浆之时,就已能看出这良种的产量竟是比往年高出不少。   到得八月底,被委以重任的曹中丞带着江南大丰收的好消息回朝,总算让朝廷安了心。江南不仅没闹出饥荒,还有余力多往北边调粮!   不过,对于嘉禧帝而言,只要粮税纳足,下头不造反,他自不会多关心其他,只让政事堂给江南一众代理官员记功嘉奖,却是提都没提起谢煐。   倒是曹中丞暗中给谢煐送来一封信,主要说了下两浙的木棉同样有了好收成,以及两浙百姓给他和白殊立了块功德碑,就在临余城外的祭坛边,和谢煐所立的那块记录做祭幡百姓之名的碑临着。   随信送来的还有功德碑文,用华丽的词藻讲述了当日谢煐和白殊祭祀的情形。   白殊看得半懂不懂,谢煐一句一句给他解释,听得他神色渐渐古怪。   “这是写的神话故事吧……怎么还有白鹿踏祥云而来,送上带着光芒的稻穗和棉花,最后连我们两个都闪闪发光?”   对,不仅是稻子,因为白殊自掏腰包推广的木棉也丰收了,两浙百姓们就把棉花也加了进去。   谢煐道:“百姓一向喜欢这类故事。估计要不了多久,各地茶肆里的说书先生都会说上这一段。那是百姓自发立的,也不好阻止。”   其实谢煐让人立的碑上也记录有此次换稻种的始末,只是祭祀的异象都是他们自己搞出来,白殊不太想记录上去,碑上的用词就淡化了那件事。   没想到,老百姓又给他们弄了块碑,还写得神乎其神。难怪曹中丞不敢在朝会上提这事,若让嘉禧帝知道,必然会不高兴。   白殊也没多纠结。他身上先前就背着神仙赠医书的传说,再加一个也债多不愁。这种一听就假的故事,便是传到后世,也只是博听者一笑而已。   却不承想,曹中丞还没把信息说全。   又过几日,刘家有人从江南回京,汇报木棉的相关事宜。刘继思便寻来上景宫,详细转告给白殊。   没出白殊所料,今年大部分百姓都选择了按契约交来棉花,刘家的作坊已经开始运转,往民间推广织机改良的事也在慢慢进行。   说完这个,刘继思拿出一幅图。   “那块功德碑你知道了吗?这是碑上刻的图。此图现下在两浙卖得极好,听闻不少人家都买回去供着,祈求明年还有丰收。”   白殊听得都稀奇,接过一看,正是碑文故事上描述的画面——脚踩祥云的白鹿叼着稻谷和棉花,一个穿红衣的人正伸手去接,另一个穿黑衣的人则手持三柱清香。   晚间,白殊将画拿给谢煐看,哭笑不得地道:“这个不会被记到史书上去吧。”   谢煐轻抚着画上的红衣人,目光温和:“地方志上必会有记载。”   小黑也跳上来看,还直言不讳地说:【这要传到后世,肯定会被拍成各种魔改影视剧。】   白殊已经放弃挣扎:【当下都能被百姓改成神话,以后嘛……反正我也看不见了。】   谢煐却是听得目光闪烁一下,不过白殊并未察觉。   朝廷上下都沉浸在江南丰收的喜悦当中,能察觉到北边就要遭遇危难的人并不多。   九月初九,重阳佳节,揽月关。   今日阴天,厚厚的云压在头上,不见丁点的日光。   一支没有竖旗的军队,正顶着刮脸的冷风,向那座雄关走去。   无论是长相、穿着,这支队伍都明显不是大煜人。   越往关隘靠近,道路便越窄,两旁高山的压迫感也越强。   主帅模样的人板着脸,只沉着地驭马而行。   他身后紧跟着好几骑,其中就有人忍不住抬头向山上张望,还嘀咕道:“大煜那小王不肯出关来迎,但愿不是陷阱……”   另一人撇嘴:“探子都探了五六回了,还被带进关里看过。”   不多时,队伍来到横于两山之间的雄关前方三十丈处,那边守关的大煜兵士的确没有丝毫动静。   主帅抬手:“挥旗,让他们开门。”   就有人套了一面绿边黄底旗,竖起来挥舞。   没过一会儿,城楼上也竖起几面旗挥舞。   大煜的旗不太讲究色彩,各军之间要靠图案或帅旗的字来区分。   主帅抬头看看,刚想下令继续前进,身后却有人发出惊呼。   “不对!那帅旗上写的不是‘范’,是‘薛’字!”   主帅猛然回头:“你没看错?”   那个认得大煜字的属下已经傻眼了:“不会错……可是薛家军怎么会在这?”   属下声音不小,听到他话音的部分士兵顿时哗然。北边草原上,谁会不知薛家军威名?   主帅心一沉——中计了!   他当即要下令回转,但为时已晚。   就在这时,两边山头上草木晃动,沉闷的号角声和鼓声在山谷间回响。   下一刻,箭雨、滚木、礌石就从山坡上恶狠狠地扑下。   作者有话要说: 第104章 过招   揽月关一战并未打多长时间, 没到天黑便结束了。   那队勒逻军骤然遇袭,虽也奋力抵抗,但两边高山上的攻势太过猛烈。   除了常见的箭雨和滚木落石, 大煜军竟然还往下扔一种会炸开的东西。直接在众人头顶一炸,又向四周飞射出无数木片、石块,甚至还有些铁棘篱。别看这些东西小,在乱军当中杀伤力却极强。   兵士惨叫,马匹嘶鸣,相互碰撞。光这一波, 就有好些人痛得摔下马,再被踩踏而死。   骤然遇袭虽会乱军心, 但若是主帅有能力,还是能稳下军队迅速回撤, 甚至寻找机会反击。   可勒逻军的主帅却无心整队, 只想着调转马头赶快逃。他是和大煜这边谈好了来接手揽月关的, 又不是真来攻打。真要啃这个硬骨头, 他才不会抢着来。   这一支军全是骑兵, 山谷窄, 队伍就拉得很长。此时前头遇袭这处人叫马嘶不断,后头却还不明情况地要往前走,直接在谷道内乱作一团, 还将路堵了个严实。   此时主帅看着前路不通, 喝令左右道:“快让他们让开路!”   可他的声音立刻被下一声爆炸掩盖。   倒是有个副将还算沉着,一边拨转马头, 向着一侧山边靠近, 一边解下腰间号角吹响。   这是转马回撤的号令。他凭借着高超的骑术, 硬是在混乱队伍旁的狭小空位中跑过, 也将号令一路传向后方。   一心只想逃的主帅看见,连忙打马跟上去,他的心腹与亲兵也紧随其后。为了确保出谷的路,他们甚至不惜将混乱中拦住路的兵士砍下马去。   那撤退的号角声最终被一支箭止住。   在山上飞下的无数攻击物中,一支黑羽箭精准地冲那吹号人疾射而去。   这副将亦是身经百战,似有所感地向后一挥手,随后就被震得半边身子发麻,还差点滑下马。   箭虽被他击歪,但他手臂也血流如注,号角更不知飞向何处。   山坡上,一个身着盔甲的青年放下强弓,叹道:“可惜了,没能折掉勒逻一员猛将。”   没错,相比起来混功劳的主帅,那副将才值得大煜忌惮。   青年身旁的亲兵道:“少将军的箭上带着毒,他的手臂被划破那么长口子,未必能活得下来。”   青年没接话,却也在心中暗道——但愿楚溪侯教的这种“毒”能致命。   他目光扫过下方,发现那些勒逻兵士此时已基本反应过来,纷纷转了马头,顶着两旁攻击就要往谷外撤。他又转眼望向揽月关,能看到关门已经打开,关城上还有一道光一闪而过。   青年笑道:“阿爹要下令追击了。”   关城上,一名中年将军放下单筒望远镜,对身边兵士道:“去传令,出关追击。”   传令兵立刻转身跑下城楼。   没一会儿,下方便有一支骑兵冲出关门,气势汹汹地杀向仓促逃跑的勒逻军。   山坡上的青年看得清楚,又见下方敌军有一大半已经逃出埋伏地段,便对亲兵道:“发信号。”   几道彩烟的信号带着呼啸声升空,山坡上的攻势很快便停了下来。   不过片刻功夫,从揽月关中奔出的大煜骑兵便追上勒逻军,开始新一轮的战功收割。   最终,勒逻军扔下满地尸体,挣扎着逃出山谷,也没能组织起反击,只是向着广袤的草原四散溃逃。   大煜骑兵冲着一个方向又追出二十里,才打马回转。   薛元端在关城内的帅帐中等着,待骑兵统领来回报战果后,点下头道:“多派探子,看勒逻人重新聚在一处后会有什么动静。”   统领领命退下。   薛元端又将亲兵遣出帐去把守,才对同样候在帐内的肃王和范十道:“请范将军挑个会演戏的机灵兵,往京里报信吧——揽月关破,庆来城被围。”   范十脸色不是很好,不愉地道:“揽月关自建成起从未被攻破,如今在我手上传出被攻破的消息,过后圣上清算起来,我这颗脑袋都未必保得住!”   薛元端却对他的不满恍若未见,淡淡地道:“报勒逻二十万精骑来袭,丢关也不是你的罪过。揽月关是难攻,但那也是因为此前未有人愿用人命来堆。何况,过后你还能把此关‘夺回来’,也算功过相抵。”   揽月关夹于两座南北走向的山脉之间。非常巧的是,西面这座山脉主要向北延伸,割断北边草原,是泰粟和勒逻的国界线。而东面的山脉则主要向南延伸,主体在大煜境内。   因此揽月关主要面临的敌人,就是勒逻。但勒逻与大煜还有其他更好进攻之处,都是宁愿绕到别处,也不会来这里硬拼。   范十满脸写着“你当谁是傻子”:“二十万精骑,我敢报也得朝廷肯信才行!勒逻是失心疯了吗,派二十万精骑来打揽月关!更别说‘围攻庆来城’,庆来又没事,还都能和朝廷正常通消息!”   薛元端左手按在剑柄上,食指一下下地敲着柄端,面不改色地听范十低斥。   然而范十不知道的是,这一出就是白泊为了引谢煐过来而设计,不管报回去的理由多荒唐,白泊都必然会让整个朝廷相信“勒逻大举进犯”。   至于“围困庆来”的谎言会不会暴露,还是那句话,有白泊在,暴露不了。而且,这边七个州的官员白泊早已都换上他的死忠,为的就是事成之后方便割让给勒逻。因此,从勒逻的军队动起来开始,这边就已经断了和朝廷的通信。   不过薛元端没多解释,只瞥一眼肃王,才道:“两位既投向太子,还请拿出诚意来。若是范将军不想派人,那我让我的人去报信也未尝不可。”   言下之意,就是他会动用武力控制整座揽月关。不同地方的兵是不好相互冒充,但也不是绝对无法冒充。   范十脸色更沉,心下却是有些胆寒。当初谢煐在信上说,会派人给他送去守关良策,不会伤及他手下兵士性命,哪料到居然是直接派一队兵过来!   薛家军的势力范围,是在揽月关西面山脉以西,囊括大煜北边国境线的一半,再向西北辐射。而对东北,只要范十未求援,薛元端自然是不能带兵过来。私自调兵,可以谋反罪论。   可薛元端却消无声息地带了两万兵过来,一路上竟是未有丝毫消息传出。如今他暗示要控制揽月关,范十的确没有自信自己能拼得过。   即使他有三万兵,即使他对揽月关更熟悉。但……那可是薛家军!没看他们刚才还使出了奇怪的可怕爆.炸物吗!   薛元端再次看向肃王:“范家主枝已倒,宁西王背后尚有中书令,肃王还有什么?”   肃王刚才一直沉默听着,心中也在来来回回地思索,谢煐这一步棋到底是什么用意,可越想越觉得脑子一团乱。现下再听到这么一句,心中更是悲苦,闭眼认命道:“舅父,便依他们吧。”   范十如今已是骑虎难下,反复思量片刻,最终也只得答应。   薛元端便吩咐儿子亲自教范十挑出来的信使说话。   末了,他对范十抱个拳:“如此,我手下众儿郎休整两日便离开。”   范十忙问:“勒逻到底来了多少人,不会再攻过来吧?”   薛元端一笑:“五万骑而已,他们本就是想来捡便宜的,应当不会再来犯。便是再来,范将军据险而守,也能应对。何况,待消息传到朝廷,想必不日便会有援军抵达。”   这个“不日”少说也要大半个月,更别提会不会来还不一定呢。   范十悄悄撇嘴,却也安下心。只五万骑,他倒是不惧。   八日之后,风尘仆仆、形容狼狈的揽月关信使被羽林卫架进殿中,送上盖有守关将军大印的急信。   “勒逻二十万精骑叩关,范将军率三万守关将士死守十日,终被冲破!范将军领残部退入庆来城,臣出城送信之时,勒逻军已有围城之相!”   信使声带悲切,一语惊得满殿哗然,连嘉禧帝都禁不住按着龙椅扶手坐直了身。   当即有人站出来厉声喝问:“你们撑了十日,没往西面求援吗?!”   东面有山脉拦着,求援得绕路,时间不够,但西面却有直通北边各督都府的道路。   信使哽咽道:“一直在派人求援,可都回来说北边也有泰粟大军压境,实在不敢抽兵救援。”   嘉禧帝脸色大变:“泰粟大军压境?朕如何不知!”   尚书右仆射瞥一眼白泊,起身道:“昨日政事堂刚收到各督都府来报,确有泰粟军试探掠边。今夏北边旱情严重,听闻泰粟枯死大片草场,饿死无数牛羊。各督都府已对其秋日来袭做好准备,可泰粟压境之兵竟多达三十万,如今都自顾不暇。”   白泊也起身道:“许是臣昨日未说清楚,是臣之罪。”   嘉禧帝回想片刻,记起昨日白泊确实提过,只是听起来并不多严重,他就没放在心上,此时也只有沉默下来。   尤有大臣不敢相信:“勒逻与我大煜一直未有大矛盾,互市通商频繁,怎会突然派二十万精骑入侵?”   右仆射侧身看他一眼,叹气:“东北旱情虽比西北好些,但想来勒逻境内也很不乐观吧。”   又有官员问信使:“督都府的边军没能来援,那边城的守军呢?多往几座大边城求援,也能凑个几万援兵。”   信使哭丧着脸:“将军起初只想着找边军,后来收到边军不能来的消息,再想向别处求援就来不及了……”   官员无语:“范将军怎的如此死板!”   白泊开口导正话题:“如今说这些也与事无补。勒逻已入揽月关,可四处抢掠,甚至有可能南下直抵鹞关。不能放任,还是得派兵救援,将他们赶出关去。”   鹞关之后,就可直逼安阳了。   嘉禧帝闷声问:“派何处之兵?”   兵部尚书起身:“北边既无法抽调,最快的便是派中央禁军。勒逻既围庆来,而不是直接南下,应当还是以劫掠为主。可先派五万禁军拦阻,同时给东北边的督都府传令,随时准备增援。”   拦阻,其实就是指望对方抢完一轮,满意了就赶紧回去。安阳城外三处大营共驻兵二十五万,兵部尚书深知派得多了嘉禧帝会觉不安,就没敢多提。   五万尚在嘉禧帝能接受的范围,他已经在脑中思考领兵人选。此时,他突然看到下方的白泊给自己暗暗使个眼色。   两人君臣十几年,早有默契。嘉禧帝想了想,让人叫了退朝,单宣白泊随驾奏对。   大煜朝军权集中于天子之手,所有兵符与调令皆出自天子,并不是非经过政事堂不可。若是天子不愿往外说,那无论哪个部门都无权过问。   此时嘉禧帝明显不想再廷议,官员们也只得忧心地退朝。   缺了首相,政事堂众人只能先等着。   也不知白泊如何巧言,最后他带回一道旨意——由谢煐挂帅统领,择日誓师发兵,朝廷各部全力配合。   未等众人露出惊诧之色,白泊又补充道:“至于副帅人选,以及调哪一营的兵,圣上还在斟酌。约摸今日会定下,明日早朝之时便正式宣旨。”   听完这一句,众人纷纷垂下眼掩饰——很明显,那个副帅才是真正握有兵权之人。   谢煐倒是没多少反应,只淡淡点个头。   *   在谢煐开政事堂会议之时,白殊正在铺子后院见他二哥白迁。   自去年九月底投诚以来,白迁虽探听不到核心消息,但他心细,也从白府当中的一些小事里给白殊等人提供了不少佐证。   此时到了白殊和谢煐预测要离京的时候,待他们再回安阳,便是最后的皇位争夺之战。   因此,白殊临行前约白迁出来,算是先给他透个底。   白殊取出一张小纸条给白迁,上方盖有他和谢煐两人的私人印信。   “这段时日白府内估计会有大动静,你不要再往上凑。最好先在外头准备一处秘密之所,若是察觉到有危险,便带令堂逃出来先藏着。如果实在寻不着地方藏,便拿此纸条去上景宫,冯总管会帮你们安排。”   白迁有些愣地接过纸条,犹豫着问:“这……会有什么大动静?”   白殊却是摇头不语。   白迁知是自己不该过问之事,只将纸条小心收好。   随后他想了想,又道:“最近府里挺平静。不过我突然发现,以前偶尔给来府中送东西的那个宝墨斋掌柜换了一个人,就去打听了下,说是原来的麻掌柜在五月时被亲戚叫回了家乡。”   白殊点下头,这个消息他其实早已知道。   当初伏龙教曾供出安插在安阳和白泊接头的人,便是那个麻掌柜,想来那时诈死的两人就是进京来寻他牵线找白泊。不过自那之后,麻掌柜再没在安阳出现过,大概是被白泊灭了口。   白迁看白殊没什反应,也就不再多说。正要起身告辞,却又见白殊让小厮拿过一张纸。   这次是一张人物画像。   白殊问:“你可曾在白府中见过与他相似之人?”   白迁仔细看过片刻,摇摇头。   白殊伸出手,将画像遮得只剩一双眼睛,再问:“这样呢?”   白迁冥思苦想,迟疑着道:“似乎有那么点模糊的相似感……你将画交与我,我回去仔细找找?”   白殊却摇头:“这画你留在身上会有危险。也不用专程去找,平日留个心便成,不是多重要的事。”   反正,到了白泊动手的那日,他自己便会将这个主公带出来。   两兄弟再说过几句话,便各自回了家。   白殊刚回到上景宫,正碰上乔装去往青淄县训练的孟大等人回来。   孟大听闻白殊返回,先过来找白殊禀报。   “您的乳母一家人,属下等都已领到青淄,如今与怀伤先生在一处。”   白殊笑道:“平安便好,辛苦你们。”   原主可以说是乳母带大,当年乳母看他和知雨安定下来,便求了恩典,得以回家乡寻儿子安享天伦。   白殊早先派过人去寻,但时间久远,他们一家子已搬离原籍。之后顺着慢慢查,前段时日才查到去处。   考虑到白泊一直有对付自己的心思,这次孟大等人去青淄县训练,白殊便让他们绕个路,将乳母一家也带去保护起来,免得被白泊抓去当人质。   孟大退下去没多久,谢煐回来了,也带回一切皆如他们所料的消息——白泊果然是要将谢煐诱到边境下手。   白殊:“揽月关南面七个州都在白泊的掌控中,他应当知道勒逻没能入关。这一步没能如他所想,他依然撺掇天子派你过去,是有什么把握能解决你?难道是想在路上便让那五万兵动手吗?”   谢煐:“有此可能。总之,出了鹞关我们便率东宫卫急行军,他们追不上。”   这时,冯万川进来报,卫国公府使人传话,说是嘉禧帝召了卫国公进宫。   白殊和谢煐对视一眼,笑道:“不是说朝中的许多将军当年都在卫国公手下得过提拔,天子还能挑得出副帅人选吗?”   平日时用那些人倒没什么,但这次在名义上毕竟是谢煐挂帅。何况天子估计还指望像史更汉那回一样,再下一道趁乱取太子性命的密旨,绝对不敢挑选和卫国公有牵扯的人。   谢煐淡淡一笑:“明日早朝便能知晓。”   *   白泊回到家中,总管一边为他换衣,一边低声禀道:“去寻三公子乳母的人回来报,她们一家已被人接走,打听着像是东宫的人手,怕是已给保护起来了。”   白泊点下头。被白殊料事在先,他也没什么好多说,只道:“去请公子过来。”   总管躬身应是,退出房去。   没过一会儿,有个年轻人敲门进来。   白泊让他坐下,告知他如今的安排。   年轻人若有所思地道:“庆来真被围了?”   白泊欣慰地看着他,摇头:“并未。”   年轻人面露诧异。   白泊细说道:“勒逻叩关这一步棋,老夫有三个安排。其一,是肃王当真咬饵,引勒逻入关,那往后便能顺理成章诱太子前往。其二,肃王假意咬饵,待勒逻来了,范十出击,再给朝廷报个军功。那军功会被我们拦截,报假消息入朝,便如现在这般。”   年轻人蹙眉:“可现在是,勒逻被打退,范十却主动报了假消息?”   白泊点头:“这说明,肃王已和太子合作,太子想反过来利用此事北行。”   年轻人:“他会去寻薛家军,直接举旗造反?”   “他们没有机会。除非……”白泊一笑,“他们和泰粟合作。”   但薛家军与泰粟之间是死仇,这个可能性微乎其微。   白泊续道:“原本也没指望勒逻能对付太子,但泰粟那个新上位的王,可是狠角色。便是我与他们谈条件,也被狠咬下一块肉去。”   他微微眯眼,眸中闪过一道狠戾之光。   “现下,且看着太子二人主动送死好了。”   作者有话要说: 第105章 下套   翌日早朝殿中宣旨, 昨日司天监紧急问卜,得出三日后乃是吉日,着太子谢煐挂帅, 三日后誓师出征。   出乎群臣意料之处有两点。一是五万兵士分别从京郊三处大营抽调,而非都出自一营。二是配给谢煐的副帅,竟然是现任监门卫大将军罗弘贺。   并且,殿中接旨的只有谢煐一人。   嘉禧帝似乎心情不算坏,语气和蔼地道:“时间急,昨晚朕思量好人选, 便让罗将军先拿着兵符连夜出城点兵。准备之事颇为繁锁,自有下面忙碌, 太子便不用操那份心了,到时直接持调令前往即可。”   群臣低头垂眉, 无人言语, 却也心知肚明——太子手上没兵符, 相当于根本指挥不动兵, 实际上依然是只有三千东宫卫的调动权。   谢煐却无异议, 领旨谢恩。   到得下午上景宫议事, 张峤先说了下他手中关于那位罗大将军的情报。   “监门卫掌北辰宫宫殿各门,罗大将军可以说极得天子信任,否则天子恐怕连觉都睡不安稳。他很早便追随天子, 最初是在东北应征入伍, 在侯老将军麾下升到校尉。但有次随同进京述职,同僚惹出祸, 他受牵连被贬为庶人, 便是那时进了天子潜邸当护卫。”   白殊乍舌:“也就是说, 这位大将军至少有十五年以上没上过战场了。派这样的人掌兵出征, 怎么感觉是完全没有要救庆来城的意思。”   薛明芳嘲讽一笑:“天子昨日问阿爷,如何评价现在朝中的众将军和三大营的校尉们,阿爷几乎每一位都点评过几句。我看天子是慌了,根本不敢从那些将军里挑人,连兵都是分开从三营抽调拼凑,再放一个心腹下来,才能确保这支兵不会听殿下的话。”   张峤点头道:“最终被抽调出来的三位校尉,从履历看,都和卫国公毫无关联。以往的战绩还不错,但都是在南边立下的战功。”   此时,谢煐用手中长棍点向地上大地图的一处,引众人的目光转过去——那是庆来西南面的昌春城,正卡在南下通往鹞关的交通要道上。   谢煐:“从揽月关到昌春为止,都没有便于卡死勒逻南下之处。若大军去救庆来,恐勒逻会绕行。因此我估计,天子会令罗弘贺屯兵于此,也方便和东北过来的援兵相呼应。若是勒逻二十万精骑南下,便在昌春拦阻他们。”   至于昌春以北的地方,就放任勒逻劫掠。   贺兰和叹道:“边境附近的重镇和中原的城镇不同,庆来这样的大城,能征召的守兵名额是两万。而且城内人口多、粮草足,动员全城百姓死守,并不是没有守到朝廷援军到来的可能。”   幸好这一次是他们谎报的消息,否则可真是生灵涂碳。   白殊目光在地图上左右扫视,开口道:“有没有办法能把这五万兵的兵符搞到手?现在看,白泊肯定和泰粟也有联系,但他的后手目前还不明朗。若能有这五万兵,说不定会有奇效。”   薛明芳:“泰粟目前在边境上的陈兵已达三十万,盯死了大伯父总领的十五万兵。若是他们想和白泊的人里应外合,那也得绕开薛家军的势力范围。但他们一动,我们也可以跟着动。”   白殊抬眼看他:“若是泰粟再加兵力?”   薛明芳“嘶”一声:“不太可能吧,这已是泰粟近十年内出动兵力最多的一次……他们三十万骑来犯,若不是我们准备充分,再加上你的那些厉害东西,老实说几乎可以预见会有地方被攻破。   “以天子的冷血吝啬,只会像对待庆来一样,在后方增兵防守,届时边境唯有西北的援兵能指望一下。白泊便是看准了殿下必会去救,大概是和泰粟那边谈了交易,殿下在哪就往哪里猛攻,一定要让殿下死在边关。”   谢煐却沉吟道:“三郎的顾虑不无道理。泰粟近十年未与我大煜有过大规模战斗,北边草原上除了被山脉拦开的勒逻,其余草场基本被他们收入囊中。以他们如今的人口,不是不能再增兵。”   薛明芳听得蹙起眉头,思考片刻,回道:“可是,白泊能许给他们什么好处,才能让他们出更多的兵?如今的三十万,已经是因为今夏大旱,泰粟必须劫掠以过冬。否则,白泊能空口白牙地说动十几万兵力压境,都算他厉害了。”   像勒逻,白泊许下七个州,勒逻也就来了五万骑,看能不能捡个便宜。   而泰粟可不是来了就能拿到地的,得把谢煐杀了,等白泊宫变成功,再解决掉薛家,才是兑现承诺的时候。在这期间,白泊还有可能反悔变卦。   可以说如今兔子都还没影,泰粟哪可能就撒鹰了。   谢煐缓缓摇头——他同样也有那样的疑问,但并不能因此而忽略掉泰粟增兵的可能。   张峤突然微妙地笑笑,将话题拉回来:“想拿到那五万兵的兵符,倒也不是不可能。”   看众人视线集中过来,他却卖了个关子,先说起另一桩。   “白泊设计让殿下提兵北上,一是希望殿下死在边关,或是干脆让那五万兵在来回路上寻机下手。第二嘛,从现下的结果看,他应该也是要调开罗弘贺。罗弘贺此人性情憨直,对天子忠心耿耿,皇宫宫门一直由他掌控,对白泊逼宫非常不利。”   薛明芳催他:“说兵符。”   张峤笑道:“天子看重罗弘贺忠心与听话,才将兵符交给他,知他绝对不会让殿下这个主帅掌握军队。可罗弘贺也有一个很大的弱点——和宁西王一样,好色。   “偏偏天子给他牵线娶了个河乐狮,他别说纳妾了,在府里连个使唤婢女都没有。他既惧内又贪花,在家里偷不到腥,每过段时日就求着同僚打掩护,悄悄地去秦楼楚馆或是暗门子。结果前几个月被人告到他夫人那,闹了好大一出,这段日子他就被管得特别严。”   众人听懂了张峤的意思,又低头看地图。   白殊目光停留出鹞关往北的一座小城上,抬头去看谢煐,正见他也瞧过来,不由得相视一笑。   三日后,萧瑟的秋风之中,谢煐誓师出征。白殊作为护佑大煜的象征,奉旨随行。   长长的队伍行走于官道之上,前头是谢煐带的三千东宫卫,罗弘贺领的五万禁军跟随其后。两方泾渭分明,仿佛不是同一人率领的队伍一般。   白殊已经裹上了狐裘,此时骑着白马和谢煐并骑,等累了再回马车上。   他已经对马车进行过一些改造,得益于大煜的巧手工匠们,加上弹簧减震,能比先前好一些。然而就连知雨也不愿意时时待在马车上,此时同样骑了一匹马跟着。   三千东宫卫就只能靠双腿行走了。除卫率和几个统领有马,其余人就算有骑兵的本事,现在也都是步兵。上回去江南之前,白殊还特意教东宫卫们使用绑腿,便于长时间步行。   不过谢煐手下的东宫卫对外说是三千,其实还有一千余人撒在京城外。这次也约好了时间地点,会将人都收到身边。   谢煐陆陆续续让薛家从西北帮着买马,和葛西尔也买一点,慢慢配给卫士们。先前共有大几百骑,给散在外头的人使用。   现在有了白殊,他们直接在北边开办水泥作坊,用水泥换马,有多少都能吃下。如今已经凑够四千之数,托西弗然帮忙养着,这次过去便能每人配上一骑。   东宫卫们都知道,这回北上是去打泰粟。他们这一批人刚换进安阳才三年,此次又能干回老本行,倒是挺高兴,加上有新武器新装备,行军时都气势昂扬。   后方禁军的精气神就要差上一大截。大煜立朝近九十年,中央禁军打仗的次数不断减少,也就渐渐没了边军那样的斗志。   这支仿佛脱节的出征队伍,就这样一路往北而去。   不到十日,军队经过鹞关,当晚就驻扎在一座小城的城外不远处。   兵士们正忙着安营扎寨,埋锅做饭。东宫卫的卫率亲自来到禁军的营区,找上副帅罗弘贺和五位校尉。   卫率向几人抱个拳,笑道:“殿下在帐中设宴,特派某来请罗大将军和几位校尉。”   几人回了礼,却是相互看看,有些吃不准太子这是什么意思。别是要摆鸿门宴,收拾拿捏他们吧。   罗弘贺问:“敢问,太子怎么突然想起来设宴?”   卫率:“这几日行军枯躁,晚间驻扎之地都远离人烟。今日赶巧,旁边就是县城,殿下便派人进城置办好菜,又请来乐师,想招待招待几位,往下还有赖诸位共同出力击退勒逻。希望几位赏个脸。”   话说完,他脸上的笑变得有些暧昧,又低声补了句:“虽说是个小地方,花娘们的颜色倒也不输安阳多少。”   罗弘贺都被夫人管了三四个月没能偷腥,此时一听这暗示,自然按耐不住。反正只是吃顿饭,还有校尉们同去,太子总不可能真埋下刀斧手把他们都斩了。   他目光扫过五个校尉,看他们也有些意动,便假咳了一声,道:“太子是主帅,他设宴招待我等,我等不敢推辞。”   校尉们不比罗弘贺好多少,平常一直在军营训练,连进城吃顿美味也要等休假。此时看他都应了,五人就顺水推舟地应下来。   卫率将众人引进谢煐的大帐,便躬身退出去。   罗弘贺目光不着痕迹地快速扫过,发现帐中只有谢煐与薛明芳两人在,那位谪仙似的楚溪侯并未陪坐,不由得在心中哂笑:太子在京里被圣上盯得紧,一出京也是安份不了嘛。   如此他心中也更安定一分,认定是谢煐想狎妓,又怕被自己和校尉们知道了参上一本,就干脆把他们一同拖下水。   罗弘贺一边胡乱想着,一边带人向谢煐行礼,再各自落座。   谢煐靠在椅背上,对立在身旁的东宫卫点点头。   东宫卫出帐传话,很快便有人送上美味佳肴,花娘们也笑嘻嘻地陪坐劝酒,乐师们奏起欢快的乐曲,再有那杂耍艺人献起艺来。   菜好酒好,又有软玉温香伺候,众人推杯换盏,不知不觉间酒就空了坛。   罗弘贺搂着身边花娘,目光却时不时瞥向上首。   薛明芳身旁的是个小婢女,谢煐身旁倒是有一名白衣女子时不时给他倒酒,却也只是倒酒。   那女子戴着帷帽,只能隐约看出必是个大美人。可越是看不真切,就越是让人好奇。   而且,她虽没有其他动作,甚至并未与谢煐挨得多近,但两人一举盏一倒酒之间,偏偏又有种说不清道不明的旖旎,谢煐偶尔投过去的目光里更是仿佛透着火热。   罗弘贺被那气氛撩得心痒,总想见一见那究竟是什么样的绝色,才能叫太子爱得藏起来不给旁人看。   终于,他借着酒劲壮胆开口:“太子,您身旁这位花中之魁……”   谢煐却是一下打断他:“罗大将军,花魁娘子妆扮需要时间,但孤相信,她值得你一等。看,她来了。”   随着这话音落下,帐帘动起,一阵晚风吹入,还送来些脂粉香味。   罗弘贺转头看去,顿时就瞪大眼睛,再记不起素净的白衣,完全为牡丹一般娇娆的紫裙花魁入了迷。   花魁跳过两支舞,博得满帐喝采,又在谢煐的示意下坐到罗弘贺身旁,贴着他劝酒。   最后散席之时,罗弘贺已是喝得脚步蹒跚,却还记得搂着花魁不放。花魁倒也乖觉,一路柔声哄着他,让他更是心急火燎地往自己帐中赶。   校尉中却只有一人带走花娘,其余四位只是酒意微熏,还能好好向谢煐行礼道谢,才转回营中。   谢煐也领着那白衣女子回到自己寝帐。   白殊摘下帷帽,在摇晃的烛火中对着谢煐笑。明明一袭白衣,却无端地生出几分艳丽。   他笑得如明媚春花:“殿下,还吃脂胭吗?”   谢煐捏住白殊下巴,凑过去压上那红唇。   白殊自是伸手揽上谢煐颈脖。   这个吻先热烈非常,再慢慢变得缠绵。   最后,谢煐不舍地抬起头,轻抚白殊脸颊,温声道:“委屈你了……其实真不用这般。”   白殊一边平复气息,一边笑道:“季贞不找花娘就算了,宴可是你特意摆的,你身旁再没人陪着,那些人一准要起疑心。再说,穿上女装倒倒酒而已,有什么委屈的。况且……”   他眨眨眼:“以前殿下也不是没给我倒过。”   谢煐眸色一下变得深沉,无法抑制地想起那一晚,白殊肌肤上流淌的殷红葡萄酒……   他深深吸口气,勉强压下心火,转个话题问:“整场宴你都没能吃东西,要不要让人做点宵夜?”   白殊摸摸肚子:“还行,提前吃得挺饱。都要睡了,再吃会积食。”   此时已晚,明日一早就要出发,还得加快行军速度。两人亲昵片刻,也就叫人端水进来洗漱,上床休息。   小黑却没能现在就睡,它刚才一路跟到罗弘贺的帐外,撇着飞机耳忍耐里头的动静。   那帐篷一直没吹灯。罗弘贺酒喝得多,尽完兴直接拉过被子倒头就睡,根本不在意光亮。   花魁歇过一会儿,起身略略收拾,翻出自己衣物穿上。随后她试探着推推人,见罗弘贺睡得死猪一样,就放心地去翻罗弘贺的衣袍。   没多久,她就从中翻出一个小布袋,解开来一倒。正是五块铜制的半边虎,形态略有不同,背上还刻有不少字,连字也是半边。   花魁微微一笑,又从自己的袖袋里掏出个黑色小布袋,倒出来同样五只背带半边字的半边铜虎。单看一方还没感觉,但若两方对比着看,就能明显看出,两方完全不一样。   她将两个布袋里的虎符交换好,把罗弘贺的那布袋原样塞回他衣袍当中。   再看看依旧睡得一动不动的罗大将军,花魁定定神,起身给自己倒了盏水喝。   刚喝完,她便听到一声轻轻的猫叫,低头四下一看,很快发现帐篷一角蹲着只黑猫。   花魁心道“还真有猫来了”,走过去蹲下身,仔细看了看,才找到绑在猫身上的黑布袋解下。拉开往里一看,她顿时笑眯了眼——真是黄澄澄的金子!   小黑抬起前爪,指向她挂在手腕的黑色布袋。   花魁一边惊叹这玄猫的灵性,一边取下小布袋,照着先前人吩咐过的,打开给黑猫瞧过一眼,才扎好布袋系在它身上。   小黑站起来,尾巴一甩,转身钻出帐篷。   花魁仔细收好那一小袋金子,想着先前的人还说,之后会给自己和今晚来的姐妹们赎身,心中更是高兴,一时间都忍不住开始盘算起日后的生活。   小黑借着夜色悄悄遛出禁军的大营,回到东宫卫的营区就自在多了,不用再顾忌会被人发现,可以直奔白殊和谢煐的寝帐而去。   谢煐让白殊先睡,自己还在等小黑。他开着定位盯着,见小黑快到帐前,便起身走出去。   一人一猫正好在帐外碰面,谢煐道声【辛苦黑王】,弯身解下小黑身上那不起眼的黑色布袋。   他将五块兵符倒出,就着营地里的火光确认无误,禁不住微扬唇角。   收好兵符,谢煐再弯身将小黑抱起,直接把它抱进帐中,放在床边的小垫子上,又倒碗水给它。   小黑一边享受着顺毛服务,一边喝够了水,舒舒服服地趴好。   谢煐看它睡了,这才扯条巾帕擦擦手,重新在床上躺好,揽住白殊沉沉睡去。   作者有话要说: 第106章 波折   早晨, 罗弘贺在花魁的身边醒来,又被贴心地伺候梳洗。他心情大好地添了份赏钱,甚至亲自将辞别的花魁送出寝帐, 目送她登车离营。   看着看着,罗弘贺终于察觉到了不对劲——原本在前方的东宫卫营区竟然不见了!   他大惊,赶忙问守在帐前的亲兵:“太子呢?前面怎么空了!”   亲兵答道:“他们一大早就收拾东西出发。卫率曾来过,听闻您没醒,就没让打扰您,又去寻了五位校尉。”   罗弘贺连忙让人把校尉们叫来一问, 才知谢煐决定让辎重少的东宫卫先行一步,急行军去救庆来, 让大军照常行军,随后跟上。   在嘉禧帝盖印签发的调兵谕令上, 虽然有谢煐和罗弘贺两人的名字, 但先前手持兵符来调兵的人是罗弘贺, 校尉们便一直听他号令行事。今早不见他人, 也就默默守在原处。   罗弘贺心中想着嘉禧帝给自己下的密令, 觉得谢煐愿意去庆来也挺好, 说不定刀箭无眼折在那里,也省了自己的麻烦。   于是他哈哈一笑:“既然太子体恤,那我们就按着原定计划行军吧。”   五个校尉应过是, 回去让各自的兵拔营起程。   说是急行军, 但也要维持住体力。   东宫卫每日行军时间增加半个时辰,且午间不再停下做饭, 只略作休息, 吃过干粮就继续走。如此走了六日, 和后方大军拉开一段距离, 便又恢复原本的节奏。   这是为了防止那五个校尉不认兵符,真干出寻机将三千东宫卫都悄悄灭掉的事。谢煐决定还是拉开距离,稳妥为上,再让薛明芳候在昌春,尝试接管兵权。   越往北走,天气越凉,加之每日行军积累的疲劳,到了后来,白殊只得在和谢煐同骑与马车之间来回换。不过两人的坐骑都是神骏,交替着换骑,便是载两个人也轻松。   即使如此,进入武州之后,白殊还是起了低热。他体内余毒未清,身体疲惫到一定程度,就有点压不住。   谢煐想就地扎营休整两日,白殊却没让,坚持到西弗然所在的羁縻县再休息。马在那里,卫士们可以和坐骑相互熟悉,而且在京外的一千多东宫卫也是约在那里会合。   白殊握着谢煐的手,温声道:“小黑扫描的结果你也听见了,只是疲惫,不多严重。左右不过是再走三四天,我都待车里便是。我的身体我清楚,要真撑不住,我不会逞强。”   他一旦坚持,谢煐是无论如何也拗不过他,只能陪着坐车照顾。   三日后的下午,终于抵达了风丘城。葛西尔、伊落,以及先陆续抵达此处扎下营的那一千多东宫卫的几名统领,都到城外十里来接。   双方关系好,谢煐没多客气,在车里掀了窗帘探出头,对葛西尔和伊落道:“三郎发着热,进城再说话。”   又对卫率道:“留孟大那二十骑随我进城,你带其余人城外扎营。”   葛西尔两人应过,二话没说就打马回城。   谢煐和白殊的马车跟进两人家中,谢煐都没让白殊的脚沾地,一路抱进伊落备好的暖阁里。   伊落拉着葛西尔在外间坐过一会儿,估摸着里面安顿得差不多了,才起身入内。   白殊躺在床上,面色因发热而透着薄红,一只手臂伸出被外,随军大夫正在往他手臂上扎针。谢煐站在一旁,不错眼地看着。   见两人进来,白殊微微一笑,轻声道:“身子骨不争气,走远点路就倒下,让两位见笑了。”   葛西尔摆下手,伊落接言道:“你好好歇着,缺什么只管和我说。”   白殊自然点头应好,又对谢煐使个眼色。   谢煐这才舍得收回视线,从床头拿起白殊刚才特意自车内箱笼中拿进来的小盒,转身递给葛西尔。   先前他已给两人送过信,说了寻回西弗然圣物之事。只是东西贵重,既然预计着要过来,就等着这时再亲自带。   葛西尔欣喜地打开盒子,拿出圣物仔细看过,又递给伊落。   看白殊要休息,两人没多留,略说过几句话就离开。   回到房中,葛西尔一叹:“本来还准备了好酒好菜给他们接风,现在这样子,太子肯定是不愿离开楚溪侯半步。”   伊落随口回道:“把菜分一分,给他们和子山、章臣送去好了。”   葛西尔见他已经取出占卜工具放进圣物中,凑过来问:“你要占什么?”   伊落一边动作一边回道:“东西是太子和楚溪侯送回来的,我们总得表示下谢意。我卜一卜他们此行能否顺利达成目标。”   他神色渐渐变得专注,葛西尔就不再多话,只在旁边守着。   *   白殊好好休息过一晚,第二天上午醒来,体温降了些,虽还没有完全退热,精神却好了不少。   谢煐一直提着的心才终于稍稍放下,与他一块用早饭。   白殊安抚道:“再休息两日便能全好。”   谢煐给他递蛋羹,心中安定了才想起来问:“如此累不得,是不是以前中的毒没清完?”   白殊接到手中,一边舀起一勺晾着,一边回道:“还得过个半年左右,就能全清完。然后再养上一年,也就与常人无异了。”   谢煐目光柔和地看着他:“待你痊愈,我们便去游玩一番。”   白殊一下笑出了声:“到时你可就是九五之尊了,哪里能随意乱跑。我自己去玩可以,你只能待在北辰宫里。”   谢煐没回话,只跟着扬起唇角。   吃过饭,谢煐将大夫和张峤唤来。两人给白殊把过脉,斟酌着调整过药方,让知雨去煎药。   这次是奔着打仗来的,白殊没再让杨大夫跟。而东宫卫的随军大夫更擅长外科,于是张峤这半个大夫也被抓过来出意见。幸好不是啥大病,配合白殊现在用的药变化一下即可。   两人刚退出去,伊落便领着个薛家军兵士进来。   来人自称是卫国公长子武靖侯的亲兵,给谢煐送来如今接任北大都督的武靖侯的信件。离京前两边通过信,谢煐的行程那头也知道,信会送来这里也不奇怪。   谢煐确认过封蜡上的印信,拆开看完,道:“过两日孤便前往扶柴。”   亲兵听了,却有些焦急地道:“大都督四日后到扶柴,只能留那一日,他想面见太子说些事。”   谢煐一愣:“很急吗?”   他既来了,自然免不了会去找这位舅父。   亲兵表情有些纠结:“大都督没说……”   谢煐心中算了算,想四日后到,那最好今天就出发,还得是骑兵的脚程。   白殊看亲兵满脸为难,便在脑中对谢煐说:【殿下先带人过去清点东西,且在扶柴等着我,我休息好了自然会跟上。】   他们预先备好运来的粮草物资都屯在扶柴,他们本来也是要过去的。   谢煐转过目光,有些担心地看着他。   白殊笑着拍拍他手背:【不过分开几日而已。武靖侯说不定有急事,便是没急事,迁就一下长辈也是应当。】   此时,一直旁听的伊落插话道:“葛西尔今早带着新到的三千东宫卫去草场领马,这个时候了,不管去不去叫人,都得傍晚才能回来。”   谢煐犹豫片刻,再多听了白殊几句劝,便道:“那三千人留下,我带城外的一千卫士就行。”   又对那亲兵说:“你且休息一会儿,一个时辰后出发。”   亲兵面露喜色,伊落就带着他退出去。   倒是白殊担心上了:“只带一千人?会不会不安全。”   轮到谢煐安抚他道:“西弗然这个县在武州边上,出去就是薛家军的势力范围。路上也就四天,不妨事。对了,让子山留下,你的方子最好有他一同斟酌。”   白殊想了想,回道:“那你把小黑带上吧。只章臣一个人,我怕他清点东西什么的忙不过来,小黑做账很拿手。”   谢煐迟疑:“黑王要给你扫描身体……”   白殊:“情况都稳定了,扫不扫都一样,小黑又不会开药。”   他主意正,谢煐驳不过,最终在一个时辰后抱着黑猫离开。   白殊将他送到大门,就被谢煐催着回屋歇息。   看人上马走远了,白殊一边回转,一边和同样来送人的伊落道:“昨日都忘了问,那圣物可还好。”   伊落陪着他往回走,笑道:“完好如初,楚溪侯果是我们的贵人。我昨日还为你与太子占卜过。”   “哦?”白殊好奇道,“是什么结果?”   伊落:“你们此行,稍有波折,但最终能顺利如愿。”   白殊轻笑:“那就借祭司这句吉言了。”   休息了一整天,到得傍晚,伊落又特地过来陪白殊用晚饭。   白殊诧异道:“不等葛西尔首领回来?”   伊落无所谓地道:“不用等,他们说不定玩开心了,直接在那边烤肉吃。反正有葛西尔在,晚上回来也能进城。”   不过,两人刚吃完饭,葛西尔就回来了,还带回个一身伤、昏迷不醒的青年。   他进房就嚷嚷:“伊落,你去客房看看吧,我们在路上捡回来个人,也不知道还能不能活。”   伊落被他拉走,白殊睡够了,反正没事,也跟过去看。   躺在床上的伤患被换过衣服,外伤已经做过些处理,只见他头和四肢裹着好几处白布,脸和嘴唇都几乎没有血色。   伊落见到伤患先愣了下:“这不是尉迟将军的儿子吗?”   葛西尔:“是吗?我都不记得了,难怪他穿着盔甲。”   伊落微蹙起眉,弯身给人看伤。   白殊站在不妨碍他的地方,问葛西尔:“尉迟将军是……”   葛西尔往北边指了指:“北边一千多里外有座大边城历平,就是那里负责城防的将军。”   此时伊落直起身,看向白殊:“没受内伤,都是外伤,血流得有点多。这种伤军医最在行,能不能请过来看看?”   谢煐不在,按说东宫卫的事是卫率说了算,可白殊是太子夫君,想来也能叫得动人。   救人的事白殊自不会拒绝,让知雨去叫人,还特意叮嘱他从自己房中拿两瓶酒精来,正好人晕着,消毒也没知觉。   大夫被领来看伤,熟练地处理完伤口,再开了方子,还提了一嘴最好能给他吃点补血的药膳。   葛西尔想着人都捡回来了,干脆给那位尉迟将军做个人情,吩咐人伺候得精细点。   白殊没将这事放在心上,好好休息两日,身体就完全恢复过来了。   张峤给他把过脉,叹道:“总算不负殿下所托。”   白殊一笑:“是他太紧张,本来就没什么大事。”   张峤不好接这话,便转个话题问:“那我们明日出发去扶柴?”   白殊刚应声好,却听见外头葛西尔在唤。   紧接着他就大步流星走进来,脸色凝重地道:“历平遣人来求援,说是探到一支泰粟大军过了长城,正往历平而来,约有十五六万骑!”   作者有话要说: 第107章 支援   张峤惊得一下站起来:“多少?!”   白殊倒是冷静地道:“十五六万骑……先前泰粟陈兵三十万, 这一下就进来一半,薛家的防线难道被攻破了?”   他边说边起身找来地图,展开摆在案上, 搜寻到历平城的位置。   历平在武州境内,正正好位于揽月关西面山脉的南端,距离山势尽处大约不到二百里,快马一日就能到山脚打个来回。   此山以西,属于薛家军的防守范围。而第一道防守线,便是长城。   白殊目光扫过北疆一线:“不管他们是从何处进来, 会往历平来都很不对劲。”   张峤被他带得也恢复冷静,低头看向地图, 很快反应过来。   “你说的对……若泰粟是突破某处关隘进来,应该就近寻找防守弱的城镇劫掠一波, 再快速退回去。怎么会往历平来?跑这么远, 先不说历平好不好抢, 就算能抢一波, 退回去的时候也必然会被重整势态的薛家军堵截痛击。”   毕竟泰粟的主要目的, 还是要抢东西回去过冬。虽说历平这种大边城物资多, 抢一座能顶好几座小城镇,可也相对难攻打得多。劫掠重效率,历平并不是最好的选择。   葛西尔走过来看向地图, 却是手往历平北边一点:“来求援的那历平守卫说, 泰粟是从北边来,不是西边。”   白殊和张峤的目光都落在历平北边的山上, 长城沿着山势卧于其上。   白殊问:“我先前听说, 山西边是薛家军巡防, 东边归揽月关。那这座山本身呢?”   张峤伸手划过一小段:“那只是笼统的说法。事实上, 武州境内的这一小段,以及西面山脚至山顶,由历平的守军巡防,翻过顶的东面,才归揽月关管。   “也是因此,历平能征召的守军数量在两万一千。比别处大边城多的一千,便是用于巡防预警。当然,这是理论上的数字。在实际中,几乎处处将领都会吃空饷,所以真实兵力总要少一些。”   至于少多少,那就看将领的良心了。   白殊点点那座山:“这一段都没有关隘,他们要带马进来,就得费大力气砸出一个缺口。”   张峤蹙起眉:“可这期间不可能不被人发现。就算他们把巡防兵士杀了,只要历平的巡防遵守规则,当日就会发现无人回报的异样。何况,压境之兵一下有一半涌向东边,薛家军更不可能察觉不到,毫无示警。”   白殊抬眼看他:“历平的问题先不说,薛家军没反应,那唯一的可能,就是他们面前的三十万骑并未减少。”   “你的意思是……”张峤微微瞪大眼,“泰粟真的增兵了……还是十五六万之多!”   葛西尔又道:“来人说,探骑看到那支泰粟大军里有黑狼旗。先前薛家军见过吗?”   白殊摇摇头:“传回来的消息里没提。黑狼旗是?”   葛西尔:“泰粟的王旗,说明他们的王亲自来了。”   张峤听得打了个寒颤。   白殊镇定地看向葛西尔:“首领要去增援历平吗?”   葛西尔点头:“我带五千骑过去。风丘城可比不得历平,泰粟最好是全被拖在历平。若是泰粟想绕路南下打风丘,我可以从侧后骚扰,也方便向外求援。伊落已经去召集人,我就是来和你们说一声。”   白殊:“那想来事务繁多,我们不拖着你了,你忙吧。”   葛西尔抱个拳,便转身离开。   白殊又吩咐知雨去请卫率。张峤在旁看着他从容的面色,心中隐隐有了种预感。   待卫率进来,张峤将情况和他一说,他当即对白殊道:“卑职立刻护送楚溪侯前去与殿下会合!”   张峤转眼去看白殊,果然见白殊镇定地道:“不,带上我们所有的东西,前往支援历平城。”   卫率一愣,皱起眉劝:“历平那样的大城,即使被围困,也不会在三五日内就被攻破。还是先和殿下会合,再去支援也不迟。”   白殊耐心向他解释:“这支泰粟军来得蹊跷,我怀疑历平城内有他们的内应,并且权力不小。白泊的手伸不进薛家军,就布下明暗两步棋诱我们入局。   “明面上借去年十一月的事外放肃王,将我们的目光都引向揽月关。暗地里的致命招却在泰粟这,历平应该就是他付给泰粟的先期报酬。不尽快将内部的敌人肃清,再坚固的城池也守不住。”   张峤重重叹口气。   卫率很是犹豫。那话虽然说得有道理,可他也知道白殊对谢煐有多重要,他真不敢让白殊去冒那个险。   “要不,我假扮殿下,带一队人前往。”   白殊定晴看着他:“你没有太子印信,我又不在,历平的官员不一定会信你。况且,现在送出消息,也赶不及拦下殿下,而扶柴同样不安全。那里是屯粮之处,我几乎可以肯定,泰粟必会分兵去打,以取粮草为已用。若被泰粟得知殿下在那里,甚至会全军转攻扶柴。”   扶柴是薛家军势力范围的东大门,从中原来的运粮队都只走到这里,再由薛家军自己安排转运,是众所周知的粮仓。   白殊续道:“既然泰粟王来了,那我们打出殿下的旗帜,尽量将泰粟主力吸引在历平,拖到援军到来,直接在此决战。”   看卫率依旧下不定决心,白殊想了想,从袖袋中取出一直随身带的那块黑龙玉佩举起。   见此,卫率和张峤都是一惊——谢煐竟将调遣东宫卫的唯一信物交给了白殊!   这时,知雨进来说,前几日那个伤员清醒,葛西尔和伊落派人来请白殊等人过去。   白殊收起玉佩,带着张峤和卫率一同过去。   待再回到房中,白殊问:“如何?”   卫率心悦诚服地低头抱拳:“东宫卫听凭楚溪侯调遣。”   白殊:“派人去扶柴,运气好的话,或许能赶在泰粟围城之前见到殿下。如果运气不好,就往西向薛家军报信。再派人往昌春去寻季贞,若他掌控了那五万军,便告诉他直接去解扶柴之围。其余人做好准备,明日与西弗然一同出发。”   卫率应过是,领命退下。   历平在北边一千里外,骑兵正常行军需要三日多,而一人三骑的探骑在昨天就已派了出去。   第一天晚上扎营之时,有探骑返回禀报消息。   “泰粟大军确是十五万骑左右,中军有黑狼旗。他们在历平东、西、北三面围了个半圈,南面还没被围住。”   张峤奇道:“围三阙一?”   葛西尔却道:“我觉得是个套。他们都是骑兵,从东西两边过来花不了多少时间。等我们一到,就可以冲出来两面夹击。”   卫率附和:“我有同感。”   张峤恍悟:“围点打援。”   伊落接道:“前提是,他们知道会有援军从南面过去。”   张峤点头:“这里通敌国是越发明显了,白泊对殿下的杀招就在这里吧。连时间都这么刚好,我们才到风丘没两日,历平就来求援。”   白殊一直低着头沉思,此时才抬头道:“我有个想法,你们听听行不行。”   众人听完,表情都有些古怪。   卫率先道:“我觉得可以一试。”   葛西尔没有意见:“行,我们配合。”   于是散了帐,各人自去布置。   这支八千骑的援军不紧不慢地往北走,在第四日下午接近历平。   历平城墙上的守卫已经看到他们,先是发出一阵欢呼,但声音很快变小。   因为——援军太少了!泰粟大军有十五万骑,这队伍看上去也一万都不到,实在是杯水车薪。   有人苦中作乐地道:“南面过来的骑兵,是西弗然吧。人家肯来就很好了。”   有眼力好的道:“是他们,我看到西弗然的旗了。好像还是两支队伍,另一支的旗是……黑龙旗?”   “黑龙?你看真没啊,那不是太子的旗吗?太子怎么会在这里。”   “是真的,我也看到了!”   “太子知道泰粟王来了,所以来救我们?”   “可是才这么点兵……”   “你蠢啊,太子来了,那薛家军不就跟着来了吗!”   这时,小统领给全挤在一处的兵士们一人敲了下头盔。   “还不快去报告田将军!还有,准备开城门接应援军进来。”   兵士们也不惧他,又有人说:“咦,他们怎么停下来了?”   小统领抬头望去,发现那队伍停在了十里外。   虽被守卫们说少,八千骑排出队列也可说是浩浩荡荡。   西北风刮过,将高高竖起的黑龙旗吹得猎猎作响。   队伍刚停下没多久,地面就传出低沉的轰鸣,甚至隐隐有些震颤。   那是成千上万的骑兵在发起冲锋。   东边和西边,两队黑压压的泰粟骑兵就像两股浑浊的洪流,挥舞着弯刀,一边发出嚎叫,一边催动战马向前,向前,再向前。   历平城楼上的兵士吓得高喊:“是泰粟!他们从两边向援军冲过去了!”   有人在叫:“快开城门,让援军进来!”   又有人在叫:“不能开!来不及!会把泰粟也放进来的!”   此时,停在十里外的人马动作迅速地围成圆阵,将一辆马车围在中央。   紧接着,马车内出来一抹红影,也看不清怎么回事,那红影就上了马车顶。   红衣人举起手,指向东边冲来的骑兵。   下一刻,更大的轰鸣声响起。而且一声接一声响个不停。   红衣人一转身,再指向西边冲来的骑兵。   西边便也一声接一声地响起来。   仿佛仙术一般,红衣人所指之处,地面不断炸起高高的泥,将不知道多少泰粟骑兵掀翻在地。即使隔了十里,守卫们都仿佛能听到那处的人喊马嘶。   原本整齐的冲锋队伍顿时乱成一锅粥。   前方倒下的人与马将后方冲过来的人马绊倒,更后方的人马为了躲开而不得不向两旁绕。   只是眨眼之间,原本恐怖的两道洪流就像受到无形之力的冲击,一下全散了形。   这时,红衣人再次抬手。   如同刚才的光景重现,绕向两旁的泰粟骑兵也在一声声轰鸣中人仰马翻。   便在此时,中间的援军动了。   四支精骑,分别向着前方七八里处的乱成一团的泰粟军冲去,好似尖刀一般在乱糟糟的泰粟军中来回穿插,收割人命。   历平城头上的守卫看得目瞪口呆,直到下方传来叫门声,才发现刚才那辆马车已被人护着来到城下。   也就是这个时候,怎么努力都无法重整起队伍的泰粟军里,无奈地响起撤退号角,早已心中恐慌得四下逃窜的泰粟骑兵再不犹豫,纷纷打马回转,跑得比来时都快。   四支精骑收势,东西两边分别会合,齐刷刷调转马头,向着历平城奔来。   守卫们这才回过神,欢呼着跑下城楼去开门。   作者有话要说: 第108章 除害   历平城南的一战发展得太快, 没等坐镇城北的泰粟主力察觉到不对,就已经结束。当泰粟收到消息,增援队伍再次带着震颤地面的轰鸣声袭来, 也只能看到已经重新关上的城门。   守卫们围着援军欢呼,白殊却是一直待在马车里未露面,只让张峤和卫率出面应对。   没过多久,一阵急促的马蹄声由远而近,很快就有个身穿甲胄的将军带着十几骑奔近。   打头的将军直到马车前几步才勒住马,跳下地, 随手把缰绳往后一扔。   他几步上前,先对葛西尔和伊落抱个拳, 目光快速瞥过马车及周围东宫卫的脸,最后定在卫率面上。   “某乃历平城守副将田孝简, 听闻太子殿下亲自率军来援, 想请见太子。”   卫率却淡淡地道:“方才退敌, 楚溪侯劳累过度, 现下需要尽快到驿站休息。田将军想见太子, 还是听候传令吧。”   他盔甲上血迹未干, 即使只是平淡说话,也自有一分杀气在身。   田孝简皱起眉,视线再次不着痕迹地扫过马车四周, 发现全是与卫率同样浑身浴血的东宫卫, 结集在一块的杀气简直能令人汗毛直立。   张峤适时上前,温声道:“刚经过一战, 我们得略做安顿, 还请田将军行个方便。”   田孝简却没退让, 反而面露难色地道:“可某看着, 东宫卫是都来了吧,驿站可住不下。”   卫率道:“无妨,我们自会在驿站附近的街道扎营。”   这是要将那一片区域都控制起来的意思了。   田孝简面色不太好看,但把刚打过一仗的援军堵在城门口也的确不是事。最终他只得点个亲兵出来带路,抱拳道:“某随时恭候太子召见。”   卫率还他一礼,便率领东宫卫护着马车离开。   葛西尔这才上前道:“田将军,不知我们西弗然的五千人马该在哪里驻扎?”   田孝简又叫过一名亲兵,将人带去原本计划好的地方。   处理完这些,他刚想离开,身旁那些守卫们的议论话语突然钻进他耳中。   “那统领刚刚说——方才退敌,楚溪侯劳累过度。所以,刚刚施展法术的果然是楚溪侯!”   “我以前就听说过楚溪侯特别得上天青眼,才能有仙人赠医书、祥瑞送嘉禾。现在他来了历平,一定能把泰粟赶走!”   “你有点出息行不行。何止是赶走,就他刚才那几下,可以直接把泰粟全军都炸了!”   “这肯定不成。你不听刚刚那统领说的,施展法术绝对消耗很大。”   田孝简莫名其妙地问:“什么法术,你们在说什么?”   守卫们七嘴八舌地将刚才的光景描述一遍,个个讲得满面红光、双眼发亮。   田孝简却是听得眉头更紧,但又说不了什么,最后便绷着脸上马离开。却未曾察觉,有几个寻常打扮的人悄悄跟在他身后。   他带着亲兵进了一家酒楼,走入二楼一间包厢。   两个胡商打扮的人等在包厢里,见到他立刻起身问:“田将军,你打算什么时候安排开城门?”   田孝简大马金刀地一坐:“刚才城外袭击太子的一战,你们泰粟被打得落荒而逃。开门的条件是除掉太子,你们都没能杀掉太子,我如何能给你们开门。”   两人对视一眼,其中一人很快接道:“那现在你们的太子已经进了城,你不开门,我们大军进不来,要怎么帮你杀太子?”   田孝简也很头痛,现在事情是两下僵住了。   他一边在心中埋怨泰粟没用,一边沉思好一阵子,才道:“总之,且等我见过太子再说。最迟不过明日,他总要见我的。”   说完,他站起身:“你们老实一点,不要四处走动打听,小心暴露身份。”   随后,就不管两人阻拦,径直出门离开。   两个胡商也无法,嘀嘀咕咕商量几句,刚要走,包厢门却突然打开,三个年轻力壮的汉子迅速冲入。   这两人反应也快,推窗就跳,但后一个还是被扑倒在地。   跳下去的那个也没跑掉,都没能爬起来,就被候在窗下的两人按住。   *   田孝简没有等到明日,当天晚上刚吃过饭,就有东宫卫来传他召见。   驿站所在的街道已经全被东宫卫封锁,进驿站之前,田孝简甚至被要求解刀。   他吃饭时已经卸了甲,此时只有一柄长刀挂在腰间。但面君不可带武器,储君也适用。他不情愿地解下刀递过去,领路的东宫卫这才将他带到一间房前,示意他自己进。   田孝简抬眼往里望,见内里坐着一人,在屋中都披着狐裘斗篷。除此之外,房内再没看到旁人。   他瞥一眼守在门口的东宫卫,迈步进屋。   刚进去,身后的门就被关上。   田孝简脚下一顿,心中生出警惕,目光不自觉地瞟过藏有匕首的靴子,才定定心,向坐在深处那人走去。   烛火都点在深处,他刚才在门口看不真切,走到近前才看清——那人是个一看就知弱不禁风的清瘦公子,相貌倒是俊得惊人。   田孝简一愣。不过这是何人倒不难猜,他出言试探:“楚溪侯?”   白殊放下手中茶盏,将手收回手筒中,颔首道:“田将军。”   田孝简将人上下扫视一遍,问:“太子呢?”   白殊对他的打量毫无反应,只道:“在见太子前,我想请将军先见个人。”   说完,白殊没等他反应,便微微回头,对着里间唤一声:“出来吧。”   田孝简目光跟过去,很快就见一个面色苍白的虚弱青年被小厮扶着走出来。   他猛地眯眼:“尉迟行川?你没死?”   尉迟行川那张失血过多而惨白的脸一下气得通红,伸手颤抖地指向田孝简:“没想到吧,田孝简,上苍还让我活着回来揭掉你的人皮!”   田孝简捏起拳,仰头移开视线,不屑地道:“我不知道你在说什么。你们父子俩畏惧泰粟而逃跑,你居然还有脸回来。”   尉迟行川眼中仿佛能喷出火,恨声道:“少颠倒黑白!是你调开长城上的巡防军,让泰粟从从容容砸出一个口进来!我爹察觉到异样,带人去察看,人全被你杀了不算,还要被你泼脏水!你是怎么迎泰粟进来的,我可是都亲眼看见了!你个里通敌国、残杀上官的禽兽!”   要不是被知雨拉着,他绝对要扑到田孝简身上去,哪怕是咬也要咬下一块肉来。   田孝简不欲和他纠缠,只看向白殊:“楚溪侯,你这是什么意思?我来此是为了见太子,不是为了看猴戏。”   白殊面容轻松,淡声道:“别急,先听他说完。”   尉迟行川却已经不想和禽兽说人话,开始对着田孝简破口大骂。他从小混迹行伍,跟着一群目不识丁的兵学得一口粗俗话,此时就拣着最脏的骂。   田孝简脾气可不好,立刻被他骂出真火,目光狠毒地盯着他,狞笑着直戳他伤口:“没错,是我放泰粟进来,是我杀了你爹。可你能把我怎么样?除了你一个人一张嘴,你还有其他证据吗?”   尉迟行川被他这不要脸的话惊到,一时间竟都说不出话来。   倒是白殊解了斗篷站起身,颇有兴趣地开口:“哦?”   白殊不紧不慢地走到田孝简身前,抬眼看他:“你承认了?”   田孝简也说不上那是道怎样的目光,只觉得一对上心脏就好似颤了颤。他想后退,却又感觉被这样一个风吹就倒的人吓退太丢面子,便硬生生没动,只是面容不自觉地变得扭曲。   “对,我承认了!那又如何?”   白殊突地轻笑:“承认了就好。”   田孝简“哈”一声:“但也就是在这儿,出了这屋,我可不会认!”   他抬手指向尉迟行川,视线跟着瞪过去:“是他们父子当了逃兵,他怕被抓,才又跑回来污蔑我!”   就在他抬手的刹那,白殊骤然发动,猛地窜上一步,右手从手筒中疾出,在他脖子上飞速抹过。   下一瞬间,白殊已是迅速后退至一扇屏风前。孟大立刻从屏风后奔出,持刀护在白殊身前。   白殊这一进一退就发生在眨眼间。   田孝简一时都没反应过来发生了什么,直到看见有人从屏风后出来,才瞪大眼睛。   也是到了这时,他才感觉到喉咙传来巨痛。   他猛地用手捂住脖子,就觉手上一片温热。   他想说话,却只能发出哧哧的漏风声音。   他心跳一下飙快,想垂眼看手,却又害怕得紧。   不过,他的眼睛仿佛有自己的主意,到底还是看到了——满手的血。   不仅是手,还有他衣服前襟,也是一片刺眼的红……   短短几个呼吸的时间,田孝简这个八尺壮汉就轰的一声摔在地上,死不瞑目。   孟大都完全没想到白殊会动手,一边护着人,一边禁不住低声道:“楚溪侯该让我动手。”   白殊直接用手筒擦拭喷到脸上的血,一边道:“只有对我这样的弱者,他才会放松警惕。若不能趁现在快速解决他,后面会不好动手。这种人,留下来总是个隐患。”   倒是父仇得报的尉迟行川大笑起来,被白殊示意知雨扶回内间。   事情发生得太快,此时另一扇屏风后的人终于发现异样,几个武人打扮的跑向田孝简,看清他的死状后,又不可思议地去看白殊。   白殊手上拿着一把匕首,衣袍、手筒都一片赤红。下手之人是谁,一目了然。   他们现在也分不清,究竟是更震惊于田孝简通敌,还是更震惊于看似柔弱的白殊出手却这般狠辣。   又一人也走出来,面色复杂地道:“楚溪侯怎么就杀了他……”   此人是此地的知县。   白殊淡淡地道:“他自己都承认了罪行。非常时期行非常事,这种卖国贼,没必要再留着浪费粮食。”   随后,他扫视过这几人:“诸位刚才也都听清了事情的原委。从此刻起,历平的守卫便由知县接管,请几位立刻带人捉拿田孝简的亲兵,且先关起来,待打跑泰粟再慢慢审。往下的守城战,还有赖各位同心协力。”   依大煜律,在守城将军与副将都不在的情况下,知县便可直接指挥守城军。   只是,白殊以这样带着一身血却云淡风轻的模样说话,总让在场几人感到不寒而栗——这人真是那个传言中的大善人?   白殊挑眉:“怎么,几位是有什么意见吗?”   知县醒过神,忙道:“我等这就去拿人。”   他带着几个督尉离去,门外的东宫卫进来将田孝简的尸体拖走。   最紧要的事做完,白殊伸个懒腰,转身走向里间。   往下就是艰苦的守城战,他可得养好精神才行。   还要做些其他准备,下午那一仗已经把他们带来的地雷都耗尽,得弄点新东西出来。泰粟王既然来了,干脆永远留在这里吧。   就是不知,太子那边如何了……   白殊伸手按上心脏,感觉它仿佛在瞬间跳快了一拍。   不过,有他们的物资,又有小黑在那边,只要他能将泰粟主力拖在这里,太子守住扶柴应当不是难事。   这一晚,泰粟大营里同样不安稳。   下午的偷袭输得惨烈,如今,那一连串地底炸雷般的可怕巫术,已经传遍整座大营,闹得人心惶惶。   王帐之中,气氛凝滞。   有人喃喃道:“大煜竟然有大巫会用那种巫术,这仗可要怎么打……”   却也有人拍案而起:“屁的大巫!屁的巫术!不就是马踩上去会炸的东西,和陷马坑一个样,薛家军去年秋冬就用过!一点装神弄鬼的小伎俩,居然就把你们吓成这样!”   有人反驳他:“薛家军用的那种,要预先埋进地里。今天这次,人家可是刚刚来到,一指就炸。”   那人大骂:“你脑子里装的是马粪吗!我们又没在南面留人,你怎么知道狡猾的煜人没有提前在晚上把东西埋进去!”   虽然他的话听起来没错,可亲眼目睹过那地狱场景的人却无法因此就不恐惧。   两边一时间争执不下,直到泰粟王发了火,拔刀往中间地面一插,才止住这番争吵。   泰粟王:“现在吵这个有什么用!家里过冬的食物不够,我们难道能空手回去?!”   有人劝:“王上,我们没能杀掉大煜太子,估计姓田的不会给我们开城门。不如转去攻扶柴,先把粮草抢到手再说。”   有人附和:“对!再转去打几座小城,勉强也能对付过这个冬天。”   自然也有人反驳:“你们这些懦夫,放着美味的肉都不敢吃。”   眼看着又要吵起来,这时有人进帐禀道:“王上,我们混进历平的人回来了一个。”   泰粟王把人传进帐中:“你怎么出来的?”   那个胡商打扮的人匍匐在地,全身颤抖:“大煜太子有话要传给王上,就将小的放回来了。”   “话?”泰粟拉长脸,“说!”   这人抖得更厉害:“他、他说……王上这、这种……弑父杀兄之人……便是坐上王位,也、也会被神遗弃……他和楚溪侯就是待在历平等王上去杀,王上也没本事杀进去……”   一柄刀猛地扎在他面前地上,没入地面近一半的刀身。   这人吓得两眼一翻,软倒在地。   泰粟王杀气腾腾地站起身,怒吼:“明日就给我去攻城!”   谢煐赶在武靖侯待在扶柴的这日下午,进了扶柴与他相见。   舅甥俩也有三年未见面,武靖侯看到谢煐比上次见时更沉稳干练,却又不似以往的冷硬,而是自然地透出些许柔和,心下相当欣慰。   两人相互问候一番。见谢煐身边只跟着贺兰和,武靖侯奇道:“我听说殿下与楚溪侯几乎形影不离,怎的不见他?还有十二郎,和那个张家的小子。”   谢煐略解释了几句。   武靖侯转眼去看送信的亲兵,倒也没说什么,只在心中提醒自己——以后送信还是得找个机灵的,不能随便抓个人就用。   “就是得知些泰粟的新情况,想和你先说说。”   他拉着谢煐坐下,细细讲起来。   “这边已经开始试探性.交战,抓到一些俘虏,审出来的。泰粟今夏大旱,就有个王子抓住时机,杀父杀兄上位。这次他们大军南下,除了要抢东西回去过冬,也是新王要立威。”   谢煐一点就通:“舅父的意思是,如果目前的三十万骑打不赢,他们还会再增兵?”   武靖侯点头:“我是有这个感觉,就不知道他们会选择哪里作为突破口。”   两人就着地图讨论一番,又聊了些家常话,直到夜深才各自休息。   第二天,武靖侯按计划离开,谢煐让贺兰和带着小黑去清点他们的粮草物资。别说,有小黑在,帐目果然是清晰许多。   过又一日,接近午时,突然有守卫来报——东北方过来一队大军,看旗帜像泰粟的!   谢煐诧异:“东北方?”   等他上到城墙,都不用望远镜便能看得清,一支泰粟军正气势汹汹地扑过来。   扶柴城小人少,更是十几年没有被袭击过,仓促应战的守卫都惊慌不已。   也幸好谢煐在此,他始终和兵将们一同守在城墙上,极大地鼓舞了军心士气。   扶柴城虽小,却是个半军事化的要塞。不仅屯积着粮草,城中还建有多种军工作坊,方便直接加工一些中原运来的原料,以节省送往终端城镇的运力。   粮草武器都充足,只要众兵将心中不慌,据城以守,可以支撑不少时日。泰粟尽管挟锐气而来,但骑兵在攻城战中没有丝毫优势,爬墙城之时总要付出巨大牺牲。   双方战到快日落,泰粟鸣金收兵,后退扎营。第一日的激烈交锋,他们没能占到丝毫便宜。   谢煐这才从待了大半天的城墙上下来,卸下甲擦把脸,好好吃上一顿。   没多久,有东宫卫来报审讯俘虏的结果——泰粟王亲领二十万骑,从武州入境,分兵五万来打扶柴,其余十五万围困历平。   谢煐在脑中打开地图,目光在历平与风丘之间打量。   【泰粟能从武州段长城进来,看来历平的守将要么叛国了,要么……就是白泊的人,专门放在那里,引泰粟大军来杀我。我来扶柴时是轻骑赶路,如果那人的眼线看不出我离开,还以为我在风丘,必会假意求援,引我入套。】   他像平常白殊那样,轻抚着怀中小黑的背毛。   【我能分析出来的情况,三郎自然也能看穿。黑王,依你看,三郎接到求援,会如何行事?】   小黑作为足够了解主人行为模式的AI,回答得不假思索:【主人能看出历平的异常,隐藏在内部的敌人才是最可怕的敌人,主人会选择先把这个敌人除去。】   谢煐亦有同感。毕竟,如果异地而处,他也会如此选择。   【所以,三郎会去历平。但他也会派人来给我送消息,如今我们没见到人,那估计是来晚了进不来。】   小黑:【进不来就会继续往西去报信。而且,主人会设法将泰粟主力拖在历平,看城的规模,历平的防守能力比这里强得多。】   谢煐略点头:【我们还有十二郎。又让三郎说中了,若能拿到那五万兵,会有奇效。如此,安心等援兵便好。待我们这里解了围,再去历平解三郎的围。】   小黑抬起尾巴拍拍他的手:【先前准备的物资,现在就能用上了。】   【嗯。】谢煐扬起唇角,【黑王,调出先前送给薛家军的那些图纸、配方,我抄画下来,让人连夜赶制。】   作者有话要说: 第109章 决战   时间往前倒。   罗弘贺将五万禁军带到昌春城外, 选好址扎上营,便将五个校尉叫到自己帐中。   “咱们就暂时驻扎在昌春不用走了,多派探骑往北, 留意有没有勒逻军南下的迹象。”   五个校尉都是一愣,相互看看——他们先前听说的可不是这样啊!   “不是要去救庆来?”   罗弘贺不好直说“不用救”这种话,只得假咳一声,强调:“这是圣上的旨意,只需在昌春驻防即可。”   他话音刚落,突然有一道高声传进帐中:“罗将军, 假传圣旨是大罪,你可想清楚再说话。”   众人循声望去, 就见一人越过带路亲兵,三两步走进帐来。   正是卫国公的幺孙, 太子伴读薛明芳。   薛明芳对众人抱个拳, 直视罗弘贺:“罗将军可有驻防昌春的诏书?”   这话说起来可就让人闹心了。   嘉禧帝那么个看重名声的天子, 既然能亲自召见人下指示, 又怎么可能会留下惹人诟病的诏书?若是日后有人质疑此事, 锅还得罗弘贺背。罗弘贺身为深得天子信任之将, 对此也已有了觉悟。   此时薛明芳突然冒出来挑毛病,他心中隐隐有种不太妙的预感,却也只能沉着脸道:“这是圣上口谕。”   薛明芳嘲讽一笑, 倒没多说, 只取出一封圣旨展开,对五个校尉道:“调令诸位都看过, 圣旨上也写得明明白白, 此次出征由太子殿下挂帅, 五万禁军皆由太子调遣。”   不等罗弘贺分辩, 薛明芳将圣旨交给跟在身旁的东宫卫拿着,又取出一张纸展开:“此乃太子殿下的手令,未有新命令前,禁军暂由我来统领。”   五个校尉不由得凑近来看,的确见上面写着这意思,并加盖有储君大印。而且众所周知,薛明芳是谢煐心腹,刚才的话当是不假。   罗弘贺却只觉得荒唐,厉声斥道:“你在说什么胡话!副帅是我!”   薛明芳嗤笑一声:“殿下就猜到你会因贪生怕死而假传圣旨,果然料中。现下你的副帅之职已被废了!你要老实认错,殿下大度,还可让你安安稳稳回京。你要不老实……”   他猛一瞪眼:“假传圣旨,便是当场诛杀也不为过!”   话说到这里,罗弘贺哪里还能不明白——薛明芳这是夺兵权来了!   他见五个校尉看向自己的目光都带上了怀疑,冷冷一笑,从怀中掏出个小布袋:“别听他放屁!兵符在我这,咱们带兵的,向来认符不认人!”   五个校尉又向薛明芳看去。   薛明芳哈哈大笑,也掏出个小布袋:“放屁的是他!太子殿下挂帅,兵符自然要交到殿下手上。现下殿下让我统军,也就给了我。”   他拉开布袋往手中一倒,一阵叮当声响,五只铜制半虎清清楚楚躺在他手心。   薛明芳挑衅地看向罗弘贺:“姓罗的,你仗着先行持符调兵,就让五位校尉以为兵符一直在你那。如此容易拆穿的戏码,亏你还有脸提。”   罗弘贺瞪大眼睛,赶忙扯开布袋一倒,也倒出五只铜半虎,底气顿时足了,回骂道:“薛家小子,假造兵符可是砍头之罪!你还想靠这一招唬人?看在卫国公的面子上,我可以不和你个黄口小儿计较,赶紧滚!”   薛明芳直接将兵符往五个校尉面前递:“孰真孰假,一对便知。”   五个校尉已看出这是两派之争,彼此递着眼色——上头神仙打架,他们可不想被搅和进去。   于是五人都掏出自己那半块兵符,分别与罗弘贺和薛明芳手中的对过。   兵符制成时是一只完整铜虎,背上刻有军队番号,再将此铜虎一破两半,天子与领兵统率各持有半块。每制好一块兵符,模具都会销毁,因此每一对兵符都独一无二。   五个校尉每人带领一万兵,要调动他们手下的一万兵力,就得持有对得上他们手中兵符的另外半块。   结果自然不用多说——薛明芳的五块全对上了,罗弘贺手中的每一块都相去甚远。   五个校尉默默站到薛明芳身旁。   罗弘贺不可置信地瞪着手中“兵符”,脑子里只有一个问题在打转——这怎么可能?!   薛明芳将刚才那句话扔还给他:“罗将军,假造兵符可是砍头之罪。”   罗弘贺一下回过神,也顾不上再去纠结。他只知道若是在这里丢了兵权,回去绝对会被嘉禧帝厌弃!   他一咬牙,对帐外喝道:“来人!快把这些无故闯营的外人拿下!”   薛明芳由得他喊。   罗弘贺喊了好几声,才有个亲兵被人押进来。   这亲兵完全不知帐中发生何事,尤自气愤地告状:“将军,我们的人都被东宫卫控制了!不过他们只有三百人,您快下令让禁军过来把他们全抓住!”   五个校尉像看傻子一样看着他。   罗弘贺则是整颗心猛颤——完了……   薛明芳就此接管五万禁军,带着军队转个方向,继续往风丘行军。   五个校尉也不多问,反正兵符在谁手上他们就听谁的,何况还有调兵令和太子手令,怎么样都挑不出错。   走不几日,白殊派出的信使赶到。   薛明芳再次转向,让兵士们多带箭支,再背上几日口粮,留下辎重队慢行,加快速度从近道赶往扶柴。   谢煐已在扶柴守了十来日。   面对城外猛攻的泰粟,全城青壮都被动员轮流上城墙守卫,妇女与有能力的老人、孩子也一同在后勤出力。   虽然军工作坊一时半会儿造不出床弩之类的复杂东西,但白殊和小黑还整理了许多防守用得上的小物件。谢煐之前也是按此来准备物资,被围城的头两日就加紧赶制出许多。   现在外面的泰粟军简直怕死了城头上的投石机,每次一动,就不知道会扔出什么恐怖东西来。   加上谢煐一直宣传援兵正在赶来的路上,也日日亲上城墙振奋士气,守城众人的信心还是很足。   不过,谢煐却一直没有动用自己带来的那一千东宫卫,只让他们在夜间巡视城墙,白日则好好休息,养精蓄锐。   这一日,又坚持过一天的防守。   谢煐和先前一样,待泰粟军退去,方才回到临时住所,卸甲擦脸吃饭。   一边吃,他一边问小黑:【黑王,就是这两日了吧?】   小黑也在吃东西,它的伙食现在是全城最好的,大部分食物都是肉。同时答道:【嗯,多种模式计算,都是这两日的概率最大。】   谢煐于是叮嘱了跟在身边的东宫卫几句,便早早睡下。   后半夜,他被叫醒,匆匆穿上盔甲,便上马奔向东边城门。   到得城墙上,谢煐放眼望去,就见外头泰粟的大营里火光异常——是有些地方烧起来了。   他问:“其他三面如何?”   负责此处的小统领立刻答道:“南边、西边和这里差不多,北边烧得最严重。”   谢煐又问:“东宫卫呢?”   小统领:“刚刚已经出发。”   谢煐点点头,用望远镜在黑夜中仔细观察。   东宫卫是扶柴唯一的一支骑兵,等的便是这个时机。   谢煐和小黑计算过,这两日薛明芳的援军应该能到。敌在明我在暗,趁夜袭营自是最高效的打法。   而此时东宫卫冲去的地方,不是泰粟的帅帐,而是他们的马群。   泰粟来攻城,马没多大用,大多数马都集中在一处,每日被马倌赶出去吃草,以节约自带的粮草。东宫卫的任务,就是扰乱、驱赶马群,尽量不让泰粟兵士拿到马。   只要没有马,泰粟就不足为惧。   城外的战斗一直持续到清晨,期间越来越多醒来的人跑上城头,满脸欣喜地眺望,纷纷在心中祈祷援军胜利。   谢煐此时已换到北门。单筒望远镜视野有限,但他还是尽力观察,发现泰粟不少人趁夜逃窜,四处的局部抵抗也没能连成片。   若是此时能再有一支哪怕只三千人的骑兵杀入,都能轻轻松松地横扫敌营,让泰粟彻底溃败。   谢煐刚冒出这个念头,就隐隐听到了闷响声。   那声响还在渐渐变大。   谢煐转过望远镜寻找,很快找到一支从西边过来的骑兵,好几面大旗上的“薛”字清晰可见。   他略估了下,那支骑兵还不少,约有个三万人,很快便分成好几队,开始四下扫荡。   天光渐亮,墙头上的人也依稀看清了情形,顿时发出阵阵欢呼。   谢煐放下望远镜,唇角微扬——战局已定。   接近巳时,战斗基本结束,两支援兵扛着旗向扶柴而来。   谢煐骑上马迎出门不多远,就见薛明芳和薛五、薛十一三人并骑而来,东宫卫的统领跟在他们身后。   薛明芳笑嘻嘻一抱拳:“殿下,臣这一仗打得还行吧?”   谢煐略点头,眼中不掩赞赏:“辛苦十二郎远道增援,快带兵士们入城休息,热水热饭已经备下,马上便给送过来。”   旁边薛五凑趣道:“殿下,我们的份呢?”   “自是不会少。”谢煐看向两人,“不知骑兵可有余力再战?”   两人对视一眼,薛十一道:“没问题,我们这三万骑之前没打过,只是赶路而已。殿下有什么吩咐?”   谢煐目含精光:“那便休息一日,明日与我去救历平。”   白殊进历平当日就除掉了田孝简这个大隐患,之后当然也没放手不管。   守城自有一套成熟的战法,白殊没有过多插手,只让东宫卫和西弗然日夜轮班值守四门,以防城内还有奸细寻机开门。   东宫卫和西弗然是历平城里唯二两支骑兵,白殊的做法和谢煐一样,并没有让他们参与守城战。而是令其养精蓄锐,时不时在夜里放出去骚扰一下泰粟大营,放上几把火。   当然,他和小黑整理的那些东西他也都抄出来了。当初费了不少神气,他还记得就挺清楚。幸好历平是大城,需要的物资多多少少都能寻得到一些。   如今黑龙旗与火凤旗都插在城头,守城军一边往外打那些恐怖爆.炸物,一边还用泰粟语喊“我们的武器上附有楚溪侯的诅咒,你们全都会死”,和“你们那个杀父杀兄的王保不住你们”,对敌人进行身体与精神的双重打击。   此地知县同样将全城的人都动员起来,为守城出力。   有张峤这个宣传人才在,城中居民很快都知道了,泰粟今夏大旱,不抢到东西不会退兵。而太子已去搬援军,还送楚溪侯来庇佑历平。百姓们心中念着白殊的种种神奇事迹,更是齐心协力。   白殊没体力像谢煐那样一直守城墙,却也没闲着,每日至少巡城一圈,查缺补漏,后勤一些工作也要过问改善。   如此,泰粟虽人数多攻势猛,短期内却也奈何不了历平城。   最近几日,白殊还会在睡醒一觉的深夜上城墙巡一圈。   头一晚孟大劝过一次,白殊却只笑笑。孟大便知此举必是别有深意,也就不再多话,特意寻来顶暖轿,让东宫卫们抬着他走。   值夜兵士们不敢打扰,都以为白殊是在做什么法术。这说法传到白殊耳里,让白殊都有点哭笑不得——自己的人设真是向着神棍狂奔了。   这天晚上,白殊也是半夜起床,让知雨伺候着穿上棉袍披上斗篷,将手往手筒里一塞,坐上轿子晃晃悠悠地去巡城墙。   白殊正因为这规律的颠簸而昏昏欲睡,突然又睁开眼睛,心中大喜——他感应到小黑了!   【小黑!你和太子怎么样?】   小黑:【没事,都很好。就是这里的夜风挺大挺凉。】   白殊:【等着,我马上就到。】   一边说着,他就一边赶紧打开定位,指点东宫卫停在小黑所在的地方,又拿出一直备着的竹篮,铺上垫子,让人吊下楼墙去。   片刻后再提上来,竹篮里就多了一只金眼黑猫。   东宫卫们对此已经见惯不怪,周围悄悄打探的守卫们却是啧啧称奇。想来,明日又会有一则神奇的流言迅速在历平城里传开。   债多不压身,白殊也不在意了,随便外头传去,只抱着小黑便让人回驿站。   孟大这才明白过来——原来楚溪侯这几日深夜巡城,是为了接这只神奇的玄猫。这玄猫先前与太子在一处,此时回来,应该是太子到了。   想到这里,孟大心中也甚是高兴。   小黑窝在白殊怀里喝水吃肉干,一边问:【明天能给我洗澡吗?我感觉毛都打结了。】   白殊笑着轻抚它背毛:【行,最近太阳晒得暖和,明天就让知雨给你洗。】   吃饱喝足,小黑调整个舒服的姿势。   【太子给你写了封信,你看吧,我先睡一觉。虽然送我来的东宫卫尽量靠到最近处,但穿过泰粟大营之后我还跑了好长一段路。】   白殊:【嗯,你睡吧。】   其实不用小黑说,他刚才便已经发现,说话的同时就打开看了。   待回到驿站,白殊立刻找来葛西尔、伊落和卫率。   “殿下送来了信,明晚我们便与殿下里应外合,夜袭敌营。”   *   泰粟大营的士气一片低靡。   他们围攻历平已经超过二十日,天气一日冷过一日,要不是没有云,说不定这个时候都要开始飘雪了。   而随着受伤回来的人不断死去,“楚溪侯的诅咒”已经悄然在营中传开,动摇着泰粟的军心。   泰粟王还不知道这事,现在他正烦躁地在王帐中来回踱步,怒吼:“扶柴那边还没消息吗?前日又给增派三万骑,八万,打个小小的扶柴都打不下来?!”   帐内没人敢出声。   前两日又有人劝他放弃历平,却被抽了鞭子。众人都知,营中质疑他“杀父杀兄不配为王”的声音越来越响。泰粟王越是生气,就越是狠狠去咬历平。   泰粟王用马鞭在地面狠狠抽过几十下,发泄了一番,心气才勉强顺一些。   他抬头扫过帐中缩着身子的众人,冷冷哼一声:“我知道你们在想什么。好了,再攻一日,明日要再不行,就转去打扶柴。”   众人心中都松口气,看泰粟王出了帐,也纷纷离开。   可惜,他们等不到明日了。   深夜,熟睡的众将领都被突如其来的阵阵轰鸣声惊醒,抓着刀跑出帐,就看见营中一团乱糟糟。兵士哭号奔走,时不时还有哪里炸上一下,带起一阵惨叫。   见过那日城南突袭战的人又被唤起恐怖记忆,渐渐地,“楚溪侯来了”,“是楚溪侯的诅咒”这两句话越来越响,越来越清晰。   而亲手缔造这一混乱的东宫卫,心中的震撼并不比泰粟人少多少。他们虽然都练过手榴弹,但用于实战还是第一次,实在是效果惊人。   卫率将手中最后一枚弹扔出去,一边控马回转一边嘶吼:“杀出去与太子会合!”   四处分散的东宫卫纷纷向他靠拢,一同向着一个方向冲杀。   泰粟人太多,他们弹药有限,只能引起一部分地方混乱。   擒贼先擒王,谢煐选择了泰粟王所在的这片营区。   虽说这里的防守也相对要森严,但他们有武器优势。分成几路多点开花,在白殊制造了二十多天的精神压力之下,许多泰粟人都会吓破胆,很难组织起反击。   且东宫卫的轰炸攻势一结束,外围的薛家军三万骑就会立刻发动进攻。   谢煐自己则带一队人去堵泰粟王有可能选择的逃跑路线。   此时泰粟的王帐营区已是一片混乱,不少地方都燃起大火。   同一时间,白殊带着孟大那二十骑,以及西弗然的五千骑,立在历平北城门前。   孟大有些担忧,最后试图劝一次白殊:“楚溪侯,不如你现在把东西配好交给我们,实在不必亲身冒险。”   白殊却摇摇头:“太危险。你不想我冒险,我也不想你们冒险。不用再说了。”   葛西尔在旁拍下孟大肩膀:“放心吧,我们一定能护着楚溪侯冲出去的。”   伊落却奇道:“你为什么会认为,泰粟王不会向北逃,而是会向东逃?”   白殊笑笑:“也不是一定,我只是觉得东边概率更大。从先前审问出的情报,和这段时间他的攻城手段里,能感觉出来那个人行事挺疯的。向东,他可以绕到殿下身后,看看能不能回头咬一口。”   葛西尔突然疾声道:“时机合适了!”   白殊裹紧斗篷:“走吧!”   下一刻,葛西尔和伊落已是冲了出去。   白殊催动马匹跟上,被护在中前部一同向外冲。   夜风寒冻,刀子般从脸旁划过。   身边都是同样在冲锋的骑士。   这感觉,让白殊回想起以身为饵的那一战,他的旗舰也是这般冲在前方。   血液沸腾之下,仿佛连风都不再冷。   只是,白殊毕竟被五千骑护着,实际上几乎没有见到敌人,也察觉不到外围的西弗然骑士在有序地脱离,融入战场。   最终,葛西尔、伊落打头,用三百骑将白殊护送到他挑选好的埋伏地点。   这里是白殊综合在历平打听来的众多情报后,认为泰粟王最有可能会走的一条路。   十月下旬,月光不多明朗。   众人都不需要寻找藏身之处,只是退到道路外不平整的荒地上。毕竟,当泰粟王真奔过来的时候,就算看见前方有人,也不可能往回撤,只会再快地向前冲。   白殊带着东宫卫们下马,让所有人全避到上风处,再扯起一大块厚皮子遮风,点起两盏从京城带来的马灯。   孟大把预留出来的手榴弹捧过来。白殊一只只拆开,将小心保存的白磷粉混进去装好,交给他带的二十名卫士。   每人两只。   伊落有些好奇:“这是什么?”   白殊让人灭掉灯收起皮子,自己重新上马坐好,轻叹口气。   “很可怕的东西……希望这辈子都不会再有人让我想用它。”   众人安静地等了没多久,就隐约听到零乱的马蹄声。   葛西尔举着望远镜嘀咕:“还真向这边来了。”   很快,一队人马出现在前方,队伍稀稀落落的,拉得很长。   葛西尔继续嘀咕:“也就百余骑吧,人比想像中少,我们的人手足够直接干掉他。”   白殊却轻声道:“我要让泰粟人怕到百年不敢再南下。”   伊落放下望远镜:“是泰粟王。他去年在出使大煜的使团中,我认得。”   白殊看一眼孟大等人,发现他们都已做好投掷准备。   那队人越来越近,还因为太慌乱,仿佛并未察觉前方路边的危险。   第一个出手的是孟大,其他人也紧跟着掷出。   四十二只手榴弹此起彼伏地在那支队伍前方炸开,搅得一片人仰马翻。   葛西尔紧盯着泰粟王做好准备——若是对方逃过爆炸,就立刻催马上去补刀。   泰粟王的确运气不错,他被掀下马,却好像没有伤得很重,还能爬起身。   但很快,他身上莫名地起了火。   泰粟王立刻扑到地面翻滚,试图把火弄灭,却没有丝毫作用。   那火眨眼间就包裹他全身,让他变成一个火人。   不仅他,那一片的人几乎个个如此。   惨叫声在火海地狱里翻涌。   后方没被炸到的泰粟人死死勒住马,目瞪口呆地看着,动都不敢动。   直到有人发现火海后方飘扬的火凤旗,才脱口喊出:“大煜的火凤!是那个大巫在施诅咒巫术!”   这一声惊醒了别的人,却也让他们陷入更大的恐慌。当第一个人回马逃跑,其余人也再顾不上火场中的哀嚎,纷纷夺路而逃。   并没有人去追赶他们。   伊落最先回过神,转眼看向白殊:“所以你才说,你不想再用第二次……”   白殊平静地看着前方惨状:“我也说,要让他们怕到百年不敢南下。”   *   跑在后方没有被波及的泰粟人被白殊放走,他需要有人将那恐怖的一幕带回泰粟去。   等众人都恢复镇定,白殊便打马返回历平。   走到半路又听到急促的马蹄声。孟大立刻打马上前,其余人也都抽刀戒备。   不过,当前方的人影进入视野之时,众人又放松下来,收起刀控马让到一旁。   前方打头那人黑甲黑马,若不是他们全神贯注,都几乎发现不了。   正是谢煐。   白殊勒停马等着,唇角克制不住地上扬。   他的是白马,相对更显眼一些。   谢煐早早减了速,在他身边控马回头,目光却一刻不离他的眼。   白殊自然也是笑着回望。   黑马转到与白马并排,谢煐忽地伸手,竟是将白殊抱到了自己马上。   葛西尔吹出一声响亮的口哨,伊落笑着挥挥手,示意众人都再散开一些,别打扰这对小别重逢的夫夫两人。   白殊侧坐在马上回转身,抬手环住谢煐的腰,直接仰头亲上去。   谢煐搂紧人,托着他后脑深深吻他。   许久,两人才稍稍分开。   白殊喘定了气,伸手轻捏谢煐脸颊,笑着问:“你进城了吗?还是直接过来的。”   谢煐抬手盖上他手背,发现挺凉,又将他两只手都捉住,包裹在双掌之中,才回道:“还没进城,路上听说你来了这边,就直接追过来了。”   白殊刚才飙过一轮马,现在是有些累了,也不嫌弃谢煐的盔甲咯人,整个人懒懒地靠进他怀里,由着他给自己暖手。   “那正好。不知道城里还有没有白泊的眼线,等会儿你装一下,回头我就往外传你重伤濒死的消息。”   谢煐目光一刻都不想离开怀里的人,连路都不看了,随黑马自己慢慢走,只轻声应“好”。   重伤好,他“重伤”了,就可以光明正大地一直待在房里不出现。而白殊,自然也该一同待在房里“照顾”他。   完美。   作者有话要说:   白殊用的那个危险品没查到多少信息,就胡编乱写了,大家不要当真,看个意思就好~   ------------------ 第110章 大胜   当白殊一行回到历平城外, 晨光已铺满大地。   城外的战斗已经结束,目力所及处,泰粟围城的军营一片狼藉, 都成了空营。几个被特意留下的斥候远远发现火凤旗,策马过来禀报情况。   昨晚薛家军先是进攻泰粟王帐营区。不过,或许是军心已散,泰粟溃败得比预料中快得多。   随后薛五、薛十一就分为两队,从城东、城西两边一路往下扫荡,同时让骑兵们用泰粟语高喊“王上死了, 首领们逃了”。   泰粟的政权组织形式类似联邦。这个泰粟王刚上位不久,对各部掌控得还不牢, 就要求各部首领都在王帐区驻扎,白日再回各部军中领军。   此时各部军队眼见王帐区出事, 再一听首领都逃了, 也无心恋战, 纷纷奔逃。以至于薛家军扫荡到城南之时, 城南的泰粟兵士竟是已经全跑了, 只留下一座空营。   泰粟王没往北逃, 泰粟兵倒是纷纷选择北边。毕竟他们是从北边的长城缺口进来的,此时要跑,第一想法就是再从那里回去。   虽说穷寇莫追, 但这么大量的泰粟残兵, 若是结集起来后有人能重整势态,也是个威胁。   薛五和薛十一碰头商量了下, 觉得打铁还是得趁热, 就调头往北追击, 要撵得泰粟赶紧滚回老家。东宫卫和西弗然的骑兵也跟着一同去了。   白殊回头看看, 发现谢煐带着的东宫卫有个三百多人,能把驿站守好,也就不多在意。   他从黑马背上跳下,重新骑回自己的白马。   谢煐也换到孟大的马上,把自己弄得狼狈些,装成昏迷后由孟大背着的模样。白殊还让人折了两支箭杆,给别进谢煐后背盔甲缝隙里,做出中箭的假象。   黑马一下轻松了,跑到久未见面的白马身旁拱它,被白马转身用尾巴甩了好几下。黑马契而不舍,继续跑上来咴咴叫。不过这次它没拱,白马也就不理睬它。   一切准备就绪,白殊调整好表情,带队跑向历平。   历平城里早已在欢呼胜利,知县领着人候在城门处,见到白殊带人回来,连忙迎上前去。结果未及说话,就被白殊抢了先。   白殊没下马,只沉声道:“我赶着回驿站,余下的事就全交给知县了。”   知县这才发现,白殊眉头紧皱,脸色比平日更为苍白,明明刚打了个大胜仗,面上却是全无喜意。他心头一跳,目光不自觉地往旁边扫视,很快看到白殊的护卫背着一人,从身上盔甲看,身份不会低……   白殊语带焦急地催促:“知县若无事,便让开路吧,我这里还有伤员等着救治。”   知县回过神,赶紧一边应是一边领人让道。   白殊回头往孟大那边看了一眼,才打马往前跑。   做戏做全套,葛西尔让手下自回驻地,他和伊落只带着两个亲兵跟上去。   一行人回到驿站,东宫卫们立刻分散开,再次将驿站牢牢掌控住。   谢煐自己从马背上跳下来,反手抽掉背上的箭杆,再伸手扶下白殊。   葛西尔笑问:“有地方给我们待吗?”   白殊给他们指了处房间,笑着道声“辛苦”。   马匹自有孟大等人打理,谢煐见到知雨迎出来,便牵着白殊随他进了屋。   虽说昨晚驿站里只剩下知雨一人,不过能干的他已经为两位主人备好热水与热饭。   出门跑得一身沙,即使天冷,白殊还是快速冲洗一遍,又吃过些东西,才躺到炕上,还把小黑抓上来暖被窝。   谢煐冲洗回来,刚坐上去就蹙了眉:“怎么这么凉,我去让知雨添把柴。”   白殊伸手拉住他,笑眯眯地道:“不用,你睡进来便好,烧太热了你会难受。”   的确,这个温度对谢煐是正合适。他刚才说凉,那是对白殊而言。   谢煐平展了眉,眼中满是柔光,掀被躺进去,将人搂进怀里,在白殊额上落下一吻:“睡吧。”   被熟悉的温暖气息包围,白殊打了个呵欠,闭上眼睛。   小黑从他怀中拱出来,趴到枕头边上。   谢煐伸手揉揉它脑袋,再给白殊掖好被子,也满足地闭眼睡过去。   心情一放松,白殊这一觉就睡得有些沉,再睁眼时都到了酉时。炕上只有他一人,小黑又回到了他怀里。   外间隐隐传来低声说话声,该是有人来向谢煐禀事。   白殊慢悠悠地顺着小黑的毛,懒洋洋的不想动弹。   他已经许久没睡得这么好了。先前在风丘时还可以,伊落特意准备的暖阁很舒服。可来到历平,驿站的条件就要差上很多。   虽说白殊住的已是最好的房间,炕也一直烧着,可他还是难以适应。炕要是烧得低温点,上半边身是凉的,要是烧得高温点,下半边身又太热,整个人还燥得慌。   今天谢煐这个暖炉来了,才终于睡了个踏踏实实的安稳觉。   想着想着,白殊突然笑叹:【我都被太子养娇气了,有炕睡还嫌弃不够好。】   小黑舔舔他的手:【这里和未来的恒温条件没法比,谁过来都娇气。】   这倒也是。他那个世界的恒温系统成本不高,哪怕是白殊在荒星福利院的时候,也是住的恒温房。   白殊和小黑有一搭没一搭地聊着天,过没一会儿,谢煐走了进来。   看白殊睁了眼,他坐到炕边,伸手在白殊睡得透出些薄红的脸颊上抚过。   白殊问:“刚才外头是谁?”   “卫率,东宫卫和西弗然的人都已返回。”   谢煐替他理下鬓边碎发,再捏起一簇头发把玩。   “泰粟大部分人已经逃回去,薛家军那三万骑会驻扎在长城缺口附近,直到缺口补好。他们已经派人去扶柴运粮草,让历平这边先支援几天。”   兵败如山倒,不外如是。而且还有很重要的一点,泰粟王被白殊杀了,各部首领现在也急着回去争权夺利。   这一仗已用不着再多说,谢煐转而问道:“起来吃点东西?已是用晚膳的时间。”   白殊眨眨眼:“是有点饿,但懒得动弹。”   谢煐俯下身,搂着他的肩膀将人抱坐起来,又拿过放在炕尾烘着的棉袍给他穿上。   白殊衣来伸手,接着又张口:“渴。”   谢煐抬眼看看他,起身去倒了水回来。   白殊却不接,只抱着小黑冲谢煐笑。   谢煐自己喝了,凑过来喂给他。   小黑从白殊怀里跳下地,小跑着离开房间。   白殊抬手环住谢煐脖子:“好像往后没我什么事了。”   谢煐眸色渐渐变得暗沉:“嗯,你只要管好‘重伤’的我就行。”   白殊伸舌舔过下唇,声音有些哑:“听起来,是个不错的差事……”   谢煐闭了闭眼,伸手将白殊的手从自己肩膀上拉下来,声音同样喑哑:“先吃饭,你得攒点力气。”   白殊轻笑。   泰粟大军被打退,历平城里的气氛如同过年。   直到太子受伤的消息传出来。   有说只是轻伤,也有说伤得很重,不知哪个真哪个假。只是,太子始终没有露过面,连楚溪侯都开始深居简出,仿佛在印证着那个“重伤”的说法。   城中气氛很快从欢乐变得悲伤。毕竟,城中也不少伤亡。   白殊和谢煐在历平住了几日,等来领着禁军过来的薛明芳和贺兰和,还等来泰粟原先压境的那三十万骑也尽数撤走的消息。   至此,他们此行的目的全部达到。   十月二十六一大早,白殊低调地带着东宫卫离开历平,急行军返京。五万禁军随之拔营,只是以正常行军速度行进。   送回朝中的奏章是张峤起草,白殊与薛明芳署名。   大败泰粟五十万骑,诛杀泰粟王。   这一消息令朝野惊喜不已,而太子重伤的消息却只压在政事堂。   嘉禧帝心情颇为愉悦,天天都在暗暗祈祷谢煐早日不治身亡。   又过得七八日,太子薨逝的消息急递进京。   这次嘉禧帝没再压,直接在早朝上念出。他还想挤几滴泪表达一下自己的悲痛,却开心得根本哭不出来。可又不能真露出高兴模样,一时间却是忍耐得面容极为扭曲。   前几日大捷还是让群臣惊喜,今日群臣就只剩下惊了。甚至有种不真实的感觉——太子这十几年躲过那么多明刀暗枪,竟然会在战场上受伤身亡?真的就……死了?   嘉禧帝几经努力,最终也只是拿巾帕擦擦眼角装个样子。   “太子此次立了大功,没承想竟没能等到朕的嘉奖。”他尽量低沉地一叹,“待楚溪侯扶棺进京时,朕罢朝一日,诸位爱卿都出城去接一接吧。”   满朝文武心思各异地躬身应是。   白泊散职回府,总管附耳过来道:“历平的人到了。”   “叫过来!”   白泊连衣服都不着急换了,脚下一转,直接去往书房。   探子很快被带来,将历平城里的事给白泊原原本本讲过一遍。   白泊紧皱着眉:“所以没人见过太子,根本不知道他伤势如何,究竟是真伤还是假伤?”   探子点头:“驿站那一整片区域都被东宫卫封锁,他们甚至连倒夜香的事都自己干,完全没办法潜进去。”   白泊挥手让人退下,自己在书房里慢慢踱着步。   泰粟此战是胜是败对他并无影响,他要的只是借泰粟之手除掉谢煐。可现在看似如了他的愿,消息却又如此扑朔迷离。   总管头一回见他这么不安,小心提议道:“要不,别让太子灵柩进京?”   “不行。”白泊停下脚步,“正相反,得等他入京,至少要确认是他本人。不管他死没死,只要在京里,到时全城各门一关,他出不去联系薛家,顶多只有三千人能用,最后不死也能让他真死!”   这也是白泊不敢趁着谢煐在外面之时行事的原因。只要他一动,谢煐再起兵就能具有天然的正义性。若是谢煐在外头,听闻京城出事,便能直接率薛家军回京“平叛”。   而有谢煐这个“正统”在,一方面可以收拢四方之兵,一方面京城内也会人心浮动。彼时就算他们能顺利改朝换代,一切也不过是空中楼阁。   所以白泊才不惜布下连环计去要谢煐的命。只有绝了众望所归的大煜正统,新帝的龙椅才能坐得稳当。   可现在忙来忙去,还是回到原点——依旧要提防那三千东宫卫,一下就变得束手束脚起来!   不过,开弓没有回头箭。如今他都已经走过九十九步,也不可能在这最后一步上停下。   所幸罗弘贺那个监卫门大将军已经被调开,临时由他的人接掌所有宫门,也是一大收获。   届时直接将北宸宫各门关死,谢煐就算真活着,也没办法让他的东宫卫长出翅膀飞进宫。只要拖到大事成了,再调三大营进京收拾谢煐就好。   想到此,白泊一咬牙,对总管道:“送夫人和四公子去庄子上,将人手都召集进来!”   作者有话要说: 第111章 怂恿   十一月十八, 辰时,京中大小官员都聚于安阳城正东边的春和门外,正在礼部官员的安排下列队, 准备迎接太子灵柩。   昨日护送灵柩的东宫卫已经抵达离京最近的驿站,今日若是出发得早,不到巳时便能抵京。   想想也是唏嘘,太子三次出京都立下大功,前两次天子没提让百官到码头迎接,现下人走了, 才享受上这一殊荣。   带着这点微妙的心理,众人即使站在寒风与小雪中等候, 也没人腹诽抱怨。   然而谁都没想到,这一站, 就站了快两个时辰, 简直都要冻成冰块。   接近午时, 前方官道上终于出现了举着黑龙旗走来的队伍。   众人极力望去, 见队伍中的人皆系着白色腰带, 前方是一辆侯爵制的马车, 车顶蒙了白麻布,后方便跟着一口黑黝黝的大棺。太子于回京途中薨逝,想来该是临时从附近的城里采买的。   见到那么一口再普通不过的棺材, 许多刚受过两个时辰罪的官员顿时又诡异地心理平衡了。   队伍在列队的百官前方停下。   代表嘉禧帝来的孙宦官走上前, 朗声道:“有圣旨。”   薛明芳、张峤、以及骑在马上的东宫卫齐齐下马,车夫也跳到地上。接着, 车厢后方的门打开, 白殊被知雨和贺兰和一同搀扶下来。   白殊身着一身素白, 裹着件同为白色的貂裘斗篷, 唇无血色,面如金纸。若不是有人搀着,恐怕他连站都站不稳。   孙宦官见他这模样都禁不住吃了一惊,原本想问怎么来得这么晚,此时也换了一句:“楚溪侯如何病成这般?”   白殊微微抬头,气若游丝:“经不住长途奔波,让内侍见笑了。”   说罢,也不等孙宦官再说什么,直接软软地跪下,后方众东宫卫跟着齐刷刷跪下。   这边都跪了,百官只得弯下冻僵的膝盖。   孙宦官展开圣旨,抑扬顿挫地念了一通,大意便是表彰谢煐此次的功劳,葬礼要风光大办。   白殊领旨谢恩,被扶起身,又和孙宦官客套了两句。   眼角余光瞥见白泊走上来,白殊懒得应付他,干脆两眼一闭,软倒在知雨身上。   薛明芳抢步上前:“孙内侍,麻烦让路。”   人都晕了,孙宦官也不好说什么,退到一旁示意百官让开路。   白殊被知雨和贺兰和搀回马车里,一进车厢便睁开眼,眼中没有一点虚弱之相。   车厢里还有一人在——谢煐。   马车缓缓动起。侯爵的车坐四个人虽称不上挤,却也坐不太开。白殊脱下斗篷,挪到谢煐身边靠着他,给知雨和贺兰和尽量多腾些空间。   谢煐提起小桌上用炭火温着的茶壶,倒上半盏热茶递给他。   白殊接过来慢慢喝完,暖意流遍全身,舒服地长叹一声。   “下着雪的大冷天,幸好卫国公不用来守着。”   听闻谢煐的“噩耗”,年迈的卫国公自然是“被刺激得当即病倒”。   谢煐拿过他手中空茶盏,轻声问:“还要吗?”   “不用了,暖个身就好。”   白殊边说边侧头,看到谢煐那张涂成青灰色的死人脸,忍不住就笑出声。   其实他们也不是故意这么晚才到,实在是没想到,化个特殊妆会这么费时间。加上为了不颠簸而慢慢走,最后就拖到了这个时候。   外头众官员跟在太子灵柩两侧入城,一路送到上景宫,看着灵柩入了门,才各自散去。   孙宦官却没走,抬脚跟进门中去。   薛明芳冷着脸来拦他:“孙内侍还有何事?”   孙宦官轻叹:“陛下让咱家代为看看太子。”   薛明芳怒意上涌,双眼泛红:“六郎都死了,还不能肯让他安生?!”   孙宦官陪着小心道:“这话是怎么说的……陛下总养了太子十几年,也想知道太子走得安不安稳。”   薛明芳狠狠地瞪着他片刻,才冷哼一声,转身领他进灵堂,亲自推开棺盖。   孙宦官凑上前,探头向深深的棺材里看。   躺在里面的谢煐面容还算安祥,脸上、脖子、手,凡露在衣物外的肌肤都是死气沉沉的青灰色。   孙宦官盯着他胸口看了好一会儿,确认的确没有起伏,又问:“太子是伤在……”   “后背。”薛明芳满脸嘲讽,“怎么,你还要把六郎翻过来验验伤?”   孙宦官忙道不敢,没再纠缠,痛快离开了。   人刚走,薛明芳就听到后方的脚步声,回身见是白殊走过来,对他笑笑,自己也离开灵堂,还把门给关上了。   白殊走到棺材边,伸手进去摸摸谢煐耳朵——这个是暗号。   谢煐睁开眼,坐起身来。   白殊转而戳戳他的脸,笑道:“快出来把妆洗掉吧。”   谢煐撑在棺材边,一跃而出,下一刻却是伸手将白殊横抱而起,低头轻碰他刷得暗黄的额头:“一块洗个澡?”   白殊一开始想拒绝。两人一路坐车颠簸着回来,虽说发出谢煐的“死讯”之后,他们就放缓速度慢慢走,但还是比前两次搭船累。   话都到嘴边了,他突然转念一想,也不知道白泊什么时候会动手,往下肯定天天都得绷着弦,也就现在还能放松片刻。   拒绝的话便咽了回去,只伸手在谢煐脸上刮一刮:“那也得先用药水把这涂料洗了。不然和诈尸似的,我怕留下心理阴影。”   谢煐一边抱着人往偏殿走,一边温声道:“你脸上的也是。”   对着这么一张“病得随时要过去”的脸,便是再俊美,他也只会心疼。   白殊看着他眼中柔光,心脏突地跳快一拍——不得不承认,就是诈尸,他家狼崽子怕也是最帅气的僵尸。   嘉禧帝乐极生悲,刚得知谢煐“死讯”,第二日就病倒。还一度高热,整个人昏昏沉沉的不知事,不得不停朝,直到这两日才总算大好。   现在他就躺在床上,等孙宦官复命。结果一直等到他吃过午饭,才把孙宦官给等回来。   嘉禧帝忙问:“如何?”   孙宦官躬身道:“老奴仔细瞧了,的确是太子,看着也的确是……死了。”   嘉禧帝心中大喜。多年夙愿终成真,他迫切地想大笑几声,张口却是咳了出来。   孙宦官连忙上前给他抚背,又端了参汤来喂,劝道:“奉御说过,陛下要控制情绪,切不可太激动啊。”   嘉禧帝就着他的手喝下几口参汤,才压下喉中痒意,又被扶着躺下。   对对,不可太激动。这才是刚开始,他还得长命百岁。年长的几个儿子都不争气,他得熬到后面的儿子长起来。   嘉禧帝一边在心中念叨,一边迷迷糊糊地睡了过去。   *   平川王府。   平川王急躁地在殿中走来走去,时不时望一眼殿外。   他不坐,他的幕僚也不敢坐,只得陪站在旁。   终于,心腹小宦官奔进殿来,气喘吁吁地道:“打、打听着了!那棺里的,的确是太子没错!”   平川王仰天大笑:“他也有今天!”   幕僚四下看看,示意小宦官关上门,便凑过来低声劝:“大王,太子既去,您该考虑一下大事了。”   平川王一愣,傻傻地回问:“大事?”   幕僚眼中带上丝狠意:“陛下前段时日病倒,此时可正是大王更进一步的时机啊!”   平川王琢磨了下“更进一步”四字,倒抽口气:“你是说……”   幕僚:“大王,您现下的情况,唯有狠得下心,才能登上高位。小人记得,侍中在北衙禁军中有些关系……”   平川王思考片刻,发现他一个绝后的皇子要想上位,的确只有逼宫一途。   不过,他为难地道:“可岳父最近对我有些冷淡……”   幕僚主动道:“请大王给小人一封帖子,让小人去劝劝侍中。只要大王答应日后收养的子嗣都记在王妃名下,想来,侍中不会不心动。”   杜侍中当年嫁女儿过来,就是带着这种心思。以平川王如今的情况,杜氏虽然不能再有亲子,却也免了后宫争斗,可以稳稳地坐上皇后、太后之位,杜家自然随之荣耀。   平川王再次踱起步,一边听着幕僚再三力劝,反复思量,最终一跺脚:“好,就赌一把!”   *   范昭仪的心腹女官刚接到外面递进来的消息,匆匆走进她的寝殿,将宫人都遣出门外,才附在她耳边悄悄说话。   “太子的确死了,平川王府还传来信,说是平川王要逼宫。”   范昭仪将手中茶盏一放,嗤笑:“就那蠢货?”   女官却道:“昭仪,这是宁西王的好机会啊!”   范昭仪一愣,看向她:“你是说,去向陛下告发,立了功再央他放出二郎?”   女官点点头,复又道:“其实事前告发倒不是最佳,若能在危险关头救下圣上,必然能重获圣心。可惜,这个不好办……”   被她这么一提醒,范昭仪脑中闪过一道光——还要重获圣心干什么,平川王送出这么个给人师出有名的好借口,不如跟在他后头也逼一回宫,对外还能有个“平叛”的好名声!   但下一刻,先前老嬷嬷临终前说过的话又冒出来——切不可动兵逼宫。   女官看她发愣,催道:“昭仪,得尽快拿定主意。要告发,便是越早越好。”   范昭仪拧着手帕思考,心思却不可避免地往逼宫那边倾斜。   想想她与嘉禧帝夫妻这么多年,感情却始终淡淡,只是靠着爹才坐稳正妻、皇后之位。只一个告发之功,她真拿不准能不能换回儿子的自由,更遑论太子之位。   女官又道:“昭仪,这消息我们能知道,旁人也有可能知道。若是叫淑妃得知,先一步告发……”   范昭仪心中一凛——是了,下头还有个肃王在虎视眈眈!   她不再犹豫,起身走到床边,拿出钥匙打开一个箱笼,从中取出一个巴掌大的带锁小盒子,递给女官。   女官不解:“这是?”   范昭仪却没有解释,只道:“拿去给多福,让他带去给中书令。中书令会知道如何做。”   女官没再问,收进怀中便匆匆离去。   *   当日晚上,白府总管将消息转告给白泊。   “平川王和范昭仪两边都已入套。”   白泊满意点头:“继续给范氏传递平川王的消息。”   总管应声是,退了出去。   嘉禧帝不介意给谢煐一个风光大葬,礼部正紧锣密鼓地筹备,京中大小官员也纷纷到上景宫吊唁。   外头的事有薛明芳、张峤和冯万川处理,白殊和谢煐两人一“重病”一“死”,只待在书房里,和卫率一同反复推演接下来的行动。   安稳日子才过了两天。   二十一日当天一大清早,宫里来了个大宦官传口谕,宣白殊入宫陛见。   白殊心头一跳——大戏要开锣了!   作者有话要说: 第112章 逼宫   白殊回到房中换朝服。   谢煐迎上来握住他的手, 蹙眉道:“定是白泊还不放心,要叫你去做个人质,防着我是诈死。别去了, 我叫人把那个宦官扣下来。都到了这时候,你去与不去白泊都得动手,不影响大局。”   白殊笑着安抚道:“看到我,他对这边的警惕总会降一点。而且,我在里面,到时也能接应一二。别担心, 我带上两枚小弹,能够自保。”   谢煐却没放手, 眼中担忧不减。   白殊凑上前,在他唇上轻咬一下:“相信我。”   谢煐沉沉一叹:“在衣服里穿上金丝甲。”   白殊无有不应:“好。”   谢煐亲手帮着白殊穿甲着衣, 再给他束发戴冠。   白殊没多拖延, 抱了抱谢煐, 转身出去上马车, 随那宦官入宫。   待白殊出了门, 冯万川立刻也帮谢煐穿戴战甲。   谢煐派人往卫国公府报信, 自己抱着小黑来到上景宫后院。   薛明芳和卫率已率领东宫卫列好队,谢煐打眼望去,人人眼中蕴着精光。   这支队伍跟随谢煐三年多, 刚又在北疆痛快打过一仗, 如今无须鼓舞便已战意高昂。   谢煐抬手一压,下方卫士动作整齐划一地席地而坐, 攒着力气静静等候。   很快便有探子来报:“安阳城门全关上了!”   过得一段时间, 第二个探子回来:“齐国公府出来一支队伍, 约五千人, 直奔武库,如今正在分武器装备。”   终于,第三个探子飞马回来:“白府的人从西边进了内城!”   谢煐站起身,东宫卫们都刷地起身。   谢煐翻身上马:“出发!”   两匹马奔向内城东边的延喜门,快速接近的马蹄惊得守门兵士纷纷抬头。   不过,未待他们拦阻,骑手便已控马停住,跳下马来。   兵士们这才认出来,须发皆是花白的那个老者是卫国公,而另一个老人……   那老人粗着声喝道:“去叫你们将军来!”   兵士们不敢怠慢,立刻有人上马跑走。   没过多久,一个中年人打马而来。   他跳下地,先对卫国公抱个拳,随即去拉另一个老人,低声道:“爹,怎么回事?”   老人没动,只板着脸道:“你待在这里别动。”   中年人丈二金刚摸不着头脑,旁边的兵士们也是莫名其妙。   正在这时,城墙上有兵士探身向下喊:“有一队人朝这边来了!看着有好几千人!”   中年人心头一跳,连忙顺着门前的路望出去。   整齐的跑步声传进耳中,他很快看到打头骑在马上的黑甲人,眼睛猛地瞪大,脱口道:“太、太子?!他不是死……”   旁边几个兵士紧张地问:“将军,要不要关门?”   中年人被喊回神,可没等他想清楚,就听见他爹沉急喝道:“我说了,你待在这里别动!”   中年人被这一声震得心头一颤,转眼回来看他爹,又看看旁边一声未发的卫国公。   没给他多犹豫的时间,谢煐已经带队来到门前。卫国公也翻身上马,策马并过去。   这时再想关门已来不及,守门兵士都瞪着眼,眼睁睁看着这支队伍穿过延喜门,去往东宫。   中年人感觉腿有些软,抓着他爹的手克制不住地颤抖:“爹,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老人转头看向儿子,没回他话,只问:“东宫卫是否能进内城,能入东宫?”   中年人微愣,下意识道:“可以是可以……”   东宫卫东宫卫,就是守卫东宫的卫士,进内城入东宫自是理所当然。可现在这情况也明显反常啊!   老人这才拍拍儿子手背:“你既照章办事,便怪不到你头上来。”   中年人闭上眼,长叹口气——老父站了太子的队,他这个当儿子还能怎么办?只希望太子能成事吧……   谢煐带队进了居住多年的启明宫,来到西侧的一面墙前。   安阳所有城门关闭,防的是京郊三大营。   北辰宫的所有宫门想必也关了,防屯在皇城与北苑的两衙禁军。   不过,启明宫与北辰宫不过一墙之隔。   无非是用多少炸药的问题。   轰的一声巨响过后,烟尘散开,东宫卫立刻上前清理碎砖石。   谢煐一马当先,踏进北辰宫。   时间稍稍回倒。   白殊在北辰宫嘉德门前下车。他裹着斗篷,手捧手炉,兵士们打量过两眼,等旁边文书做好登记,便示意他可以进去。   大宦官一言不发地领着白殊往里走。   从嘉德门去往宣政殿要走挺长一段路,白殊扯紧斗篷,气息在嘴边不断形成白气。   白殊抬头看向天空。从他们进京那日起就天天在飘雪,今天倒是停了,云层却要散不散的,天亮得都不畅快。   寒风吹在脸上,虽然不像北地那般刀割似地疼,冷意却是如同粘在皮上,一点点往皮肉里钻。   白殊突然想起去年冬至之时,他和谢煐一同走向含元殿。当时谢煐说,日后随他在宫里坐车坐轿,不用再受着严寒酷暑走路。   这才一年,那话就快能实现了。   想到此处,白殊心中升起一股暖意,仿佛连路程都变短了一些。   好不容易走到宣政殿,爬上高高的阶梯,却还要除了斗篷和手炉,先在殿外候着。   等过片刻,听得里面宣,白殊才走进殿去。   这是他回京后第一次公开露面,一路往前走,他都能感受到众多暗暗打量的目光。   白殊走到御前,从容行礼。   嘉禧帝叫了起,问过几句北地战事,又道:“朕听闻,楚溪侯还给泰粟下了诅咒?”   白殊不卑不亢地道:“那是敌众我寡,为打击敌军军心,鼓舞我军士气,方才编造的谎话。臣不通文武,更无诅咒之力。”   嘉禧帝心情好着,笑道:“咒人伤功德,不会才更好。不过,楚溪侯身上还是有些神奇之处的。去岁千秋节,朕记得你还遇到祥瑞果,朕很期待你后日的贺仪。”   今年白殊可什么都没准备,但此时他淡定躬身:“臣自信不会让圣上失望。”   嘉禧帝哈哈笑着说了几声“好”,照顾白殊体弱,还特意让人在白泊身侧添了张矮墩,赐给他坐。   白殊低眉垂眼地坐过去,等着看白泊的逼宫大戏。   嘉禧帝大病初愈,且后日就是千秋节,没人不识趣地在这种时候报糟心事,往下议的都是些不痛不痒的小事情。   正当白殊等得无聊,有些昏昏欲睡,突听嘉禧帝说:“若无要事,便退朝吧。”   白殊看看立在御阶下方侧面的计时更香,再瞥向白泊,见他只是老神在在地端坐。   却是后方传上来一声“臣有事奏”。   白殊稍回头望过去,发现是平川王。   平川王款步上前,一直走到御阶之下,抬头挺胸,朗声道:“请父亲写下退位诏书,将皇位让与我。”   这话实在太突兀,以至于嘉禧帝和殿中群臣一时间都没反应过来。   嘉禧帝不由得问:“你说什么?”   平川王挂着笑,重复道:“我说——请父亲写下退位诏书,将皇位让与我。”   嘉禧帝怔愣一瞬,先是觉得荒唐得可笑,随后怒意才渐渐升起,再迅速窜上天灵盖。   他用力一拍扶手站起身:“孽障!”   又转眼看向侍立殿中的羽林卫:“来人,快将这不孝子拿下!”   执戟而立的卫士立刻全跑向平川王,却是在他身前站成一排,将手中长戟指向御阶上的嘉禧帝。   几乎同时,持刀立在龙椅两侧的十几名贴身护卫也动了,刷地抽刀指向下方,还围成个半圈,将嘉禧帝护在身后。   但下一刻,殿外呼啦啦涌进一波羽林卫。以平川王为中心,一部分人将兵器指向嘉禧帝,一部分人则包围住殿中群臣。   所有官员都傻了眼,这才反应过来——兵变?!   平川王转过身道:“诸位莫要妄动,只要不动,便不会有事。谁若是想出头嘛……你自己一条命不算什么,好歹也为家人、族人想一想!”   放完狠话,他回身再次对嘉禧帝道:“父亲,现下你只有身边那十几个人,而我手中有三大殿的两千余人,早已将宣政殿团团围住。您就别挣扎了,早点将诏书写好,早点让事情定下,您好回去休息,我和诸臣工也好继续工作。”   至于别处的羽林卫,没有命令就不会擅自行动,这是禁军的铁则。   嘉禧帝跌坐回龙椅上,气得脑门一抽一抽地疼,抬手颤抖地指向这个大儿子:“你、你……”   此时,杜侍中走出来,从袖中取出两卷明皇圣旨。   “圣上若是一时不知该如何写,臣这里有两份写好的,已用门下省印,请圣上再用印既可。”   两份圣旨,一份入库留底,加盖玉玺与门下省印,便正式生效。   嘉禧帝眼珠和手指又转向杜侍中,气得还是只会说“你”。   下方众官员中的侍中一派却在心里暗喜。   平川王不耐烦道:“看来父亲是不愿意,那还是我自己上去拿印来用吧!”   他刚要下令让人往上攻,却在这时,殿外又呼啦啦涌进另一波羽林卫,人人手臂上都绑着布条。   两边立刻战在一处,厮杀声四起,鲜血到处飞溅。   群臣吓得哄地往边上散,生怕被波及。事实上,也有人想往殿外跑。可出去一看,外面战况更激烈,又给吓得退回来了。   嘉禧帝想遣人趁乱跑出去搬救兵,可他没把兵符带身上,光凭别的信物,不一定能调得动兵。他再仔细看看四周,心下顿时一阵绝望。   也不知今天怎么排的班,不管是贴身护卫还是宦官宫人,竟没一个御前得脸的。唯一全宫皆知的天子亲信,只有孙宦官。而孙宦官这把年纪,几乎不可能在这乱战当中逃得出去。   上头嘉禧帝正祈祷着新来的这波人真是勤王之兵,下头平川王和杜侍中已被人护着退到一边。   没等平川王怒骂,殿外就传进一道声音。   “两千余人你也好意思提。圣上放心,儿带了五千人来救驾,要不多久就能将叛党诛尽。”   众人循声看去,发现竟是被禁足了一年多的宁西王!   嘉禧帝由一惊转为一喜,坐直身疾声道:“二郎来得好!赶紧将那孽障拿下,朕重重有赏!”   听到这话,混在人群中的白殊都忍不住抬手掩嘴,怕自己笑得太明显。   宁西王都带了五千兵来,会甘心只是救驾领赏?   白殊又瞥向白泊——看来嘉禧帝吸取了自己上位的教训,防白泊防得挺紧,没让他有机会控制羽林卫。   可惜,防得一人又漏了其他。说不定这两出都是白泊在背后推动,先让平川王和宁西王抽空守卫外朝的羽林卫,并相互消耗一波,他再坐收渔利。   宁西王兵力占优,殿外战况众人不知如何,不过殿内很快分出胜负。平川王和杜侍中想逃没逃掉,已被堵了嘴押在御阶下。   嘉禧帝欣慰地大笑:“好好好!朕马上下旨,恢复二郎你的宁王之位,你娘也提为德妃!”   宁西王却没有谢恩,而是像刚才杜侍中一样,取出两卷明黄圣旨。   “谢圣上,不过那些都不必了,圣上直接在这上面用印便好。儿会专门修一座宫殿,必能让升为太上皇的您住得舒心。”   说完,他还转头对杜侍中笑笑:“方才我先跑了一趟门下省,盖过门下省的大印。”   众官员中的侍中一派已是面如死灰,中书令一派却是喜不自胜。   嘉禧帝的笑容完全僵在脸上。心境由大喜转为大怒,他的面部表情一时没能转变过来,脸颊都在微微抽搐。   好一会儿,他才拍着扶手怒骂:“都是孽障!不孝子!白眼狼!”   宁西王充耳不闻,只问:“圣上若是不愿,那儿再将这十几个护卫杀了,自己上去用印,也是一样。”   这话响起,殿中众臣顿时都有些心情微妙。在这么短的时间内,竟然就先后两次上演了同样的戏码。   甚至有人不自觉地转头看向殿门处——这次会不会再有人闯进来?   还真有!   这次闯进来的不再是羽林卫,而是一群武器、盔甲不太统一的人,不过额间都绑着白条,像是孝带。   大殿里再次陷入一片乱战。这群人出手比羽林卫狠辣得多,殿中很快便哀嚎一片,血流成河,断肢乱飞。   众官员挤到更边上,瑟瑟发抖。   宁西王和中书令很快也享受到了和政敌一样的待遇,被堵住嘴押在平川王和杜侍中旁边。   现在嘉禧帝不仅是脑门在突突跳,连心口都一阵一阵地犯疼。   他抖着唇问:“你、你们到底是什么人?!”   这一次,白泊从人群里走了出来。   作者有话要说: 第113章 上位   白泊越过众人, 走到御阶下,微微抬首。   此时的他,面覆寒霜, 目光如剑,再无一点往日里风度翩翩的好姿仪。   不仅众官员诧异,嘉禧帝更是震惊。   两人相识近二十年,他从未见过白泊这副模样。   嘉禧帝不由得讷讷开口:“知、知远?你……这是支持哪个皇子,怎不好好与朕说……”   白泊轻笑,笑中尽是嘲讽, 以及狠戾。   “昏君,总算能撕下你那层皮, 让天下人认清你的真相面!”   殿中众官员顿时倒吸一口气。   嘉禧帝却是反应了一下,才明白那话是什么意思, 面色也随之渐渐涨得通红。   他再次拍椅而起, 但话还未及出口, 突然就被一股大力抓住手臂拽过一边, 紧接着便有一把匕首压到他的喉咙上。   别说说话, 他甚至不敢用力喘气, 生怕动作大一点就撞到那刀刃上去。   嘉禧帝全身僵硬着,只敢转动眼珠去看,发现挟持自己的人竟然是孙宦官, 立刻眼瞪得要脱眶。   下方群臣也未料到还会有此变故, 个个目瞪口呆,还有几人脱口喊出“圣上”。   将嘉禧帝护在身后的护卫们这才察觉不对, 刚转身去看, 前方两人就见嘉禧帝被推着向自己刀上撞来, 连忙闪到一旁。   孙宦官:“把刀扔了, 都退下去。”   众护卫正犹豫着,就见他手中匕首往嘉禧帝脖子上一按,刀刃下顿时出现一道血线。   嘉禧帝只觉脖子上一阵凉,接着又是一阵痛,却也只能拼命克制着叫喊的冲动,咬牙咬得脸颊抖个不停。   众护卫再不敢不听,连忙扔下手中长刀,退到御阶之下。   孙宦官也推着嘉禧帝往下走,嘉禧帝第一次知道,自己这个瘦伶伶的近身大宦官竟然有这么大的力气。   他很快被推到白泊面前,几个白带兵将他团团围住。   嘉禧帝抬头看向白泊,他也是第一次知道,白泊竟然比自己高不少。   白泊轻蔑地看他一眼,便走上御阶,回身转向挤在大殿两边的群臣,朗声道:“诸公,你们难道就没有想过,康宗皇帝崩时正值壮年,文康皇后亦是凤体安康,如何便会那么巧,在同一天暴毙与难产,双双离世?”   群臣再次倒抽口凉气,甚至传出些嘈杂声。   不论是在官场还是在民间,对于先帝后过世一直有着种种猜测。但当年嘉禧帝为表清白,也是让尚药局与太医署好好验过,还由几位德高望重的老臣与太皇太后共同监督,最后并未查出问题。   可既然白泊特意提到,自然还是有问题的。   众人此时也顾不上什么不能直视龙颜的规矩,纷纷去看嘉禧帝。只消一眼,就能从他青白的脸色、气急败坏的模样、心虚乱晃的眼神当中,得到答案。   白泊也没有卖关子,取出一卷帛书展开,直言道:“老夫这里有一份契约,内容为谢垚与彭节、史更汉密谋毒害先帝后,共推谢垚上位,谢垚承诺日后传位于彭氏子。契上有三人的署名与指印,诸公可以一观。”   群臣顿时一片哗然,这种契约可是闻所未闻!   嘉禧帝则是狠狠瞪着白泊,胸膛剧烈起伏,想说话又碍于喉间匕首而说不出。   白泊将帛书交给身旁一人,让他带下去展示一圈。白殊混在人群当中,也跟着看了个仔细。   这东西便是嘉禧帝谋朝篡位的铁证——既有指印,即使另两人已经不在,嘉禧帝自己的总能比对,做不了假。   白泊等众人稍微消化片刻,又取出一块三指宽的明黄布条:“这一份,是三年前谢垚传给史更汉的密旨,令他将太子与东宫卫尽皆诛杀。”   这一份也被展示了一圈。不过有上一份契约在前,这个倒没让人多惊讶。嘉禧帝都对先帝后动手了,再对太子动手也不足为奇。   在众多忍不住低声议论的官员当中,唯有谢元简偷眼去看白殊,发现他神色淡定,且在不动声色地扫视殿中兵力分布,心头便是一跳。   观白殊的模样,谢元简心下已是有了些猜测。此时垂眼思索片刻,终是站出来,给白泊搭了个梯子。   谢元简:“白公,你究竟意欲何为?”   白泊收起笑,正色肃声道:“此等弑弟上位、倒行逆施的昏君,哪堪统御天下!还有他那些儿子们,又有哪个有德坐天下?别说这两个大的,便年仅八岁的那个小儿子,手上都沾着不止一个人的血。”   他将那些皇子们的恶行一桩桩一件件地列举出来,有些是众人心中有数的,也有些被瞒得严实。   众官员面色开始变得微妙——白泊这不是要推儡傀皇帝,而是要改朝换代自坐江山啊!   却不料,白泊最后道:“大煜既已无救,老夫愿迎回前朝项氏后人,重开大周盛世!”   说完,他对着殿门深深一揖。   众人吃惊地转头看过去,就见那些白带兵拥着一个年轻人进殿,径自走上御阶。   白殊仔细看去,果见那人和项麟有几分相似,尤其是眼睛。   他再扫过旁边几人,发现其中一个是自己的长兄,记忆就突然翻涌起来——对了,那人是长兄院里的小厮,原身见过几次。原来白泊是借这个身份将人放在身边教养。   白殊看一眼谢煐的定位,说:【角儿都登场了,进来收网吧。】   谢煐叮嘱:【千万小心。】   白殊:【没事,白泊对手下掌控宫门和宣政殿很有信心,都没管我。】   白泊毕竟是文官体系,对武官体系插不进多少手,对武器装备也不敏感,加之战报不会写得太过细节,因此他并未察觉出白殊和谢煐对火药的运用有了飞跃性进展。   在白泊的心中,将白殊放在眼前已经足够小心谨慎。现在宣政殿内外都在他的掌控中,哪怕谢煐真要趁这时机往宫里打,攻势总不可能快到让他的人来不及进来禀报。   此时白泊正在上方道:“陛下是项氏后人、韩国公之孙,为人敦厚良善,必能带领我等濯清浊气,还天下一个朗朗乾坤。今日此殿中诸公,愿奉大周者,皆官升三级!”   刨掉前面那些废话,最后的“官升三级”一下诱惑得不少官员心动,尤其原本就属于白泊党羽的那一派。   千里做官只为财,反正给谁家当差不是当。最近几年朝政又基本是白泊把持,往后除了龙椅上换个人,国号换个字,想来和以前也没什么不同。   何况,看看这满殿凶神恶煞的白带兵,若是不同意的,今日想必都走不出这殿门去。   就在许多人心猿意马之时,突有一人拨开众人走上前。   是白殊。   白殊一手用巾帕捂着嘴低咳,倒也没多接近白带兵,只停在两步开外。   大多数人都认为,白殊作为白泊之子,这是要带头表态了。那些白泊党羽心下都做好决定,准备他一跪,就跟着跪下表忠心。   然而,白家父子做事总是出人意料。   白殊只是道:“齐国公,你没觉得外头的动静不太对吗?一直传来轰响,好像哪里放烟火似的。”   这话一出,所有人都不自觉地留意起外头来——似乎,真的有轰隆隆的声响?   白泊却是心头猛地一跳,直觉情况不对,刚要叫人把白殊抓上来,却已经晚了。   白殊抓住众人被引开注意力的瞬间,甩手冲白带兵中扔出两枚小弹。   火光一闪,炸雷声起。   吓傻了殿中群臣,也吓呆了一殿白带兵。   下一刻,殿外又一次涌进无数人来。   谢煐盯着定位,旋风般直扑白殊所在之处而去,先将他牢牢护好。   白殊扔出去的两枚小弹其实威力不大,就和大号炮仗差不多,也就是光声吓人而已。   但仅仅是这样,经验丰富的东宫卫已经抓住战机,护住挤在殿中两侧的群臣,先对白带兵下手。   宣政殿里再次响起兵器相撞之声,再次弥漫起血腥之气。   众官员被厮杀声唤回神,愕然地发现,这一次进来的兵竟然是熟悉的东宫卫装扮。有脑子转得快的,目光立刻四下寻找,很快便在白殊身旁见到身着黑甲的谢煐。   “是太子!”   “太子没死!”   “大煜有救了!”   “苍天有眼啊!”   欣喜的欢呼声此起彼伏。   白泊在高高的御阶上看得分明,白带兵虽不畏死,却不是东宫卫这些精兵的对手。而且,谢煐能如此迅速地带兵冲进来,想来外头的情况也极不乐观。   他怨毒地瞪了眼谢煐和白殊——真该不顾一切地先杀掉他们两个!   可现在后悔也无用,白泊立刻带人护着项麒往下冲,却正正撞上带人过来堵的孟大。   不到一个时辰,宣政殿中的形势便再次一变。   白带兵全被东宫卫制服,白泊和项麒被押在御阶下。孙宦官想以嘉禧帝为人质救人,但东宫卫并不在乎嘉禧帝的死活,倒是原先那十几个护卫趁乱摸过来,杀了孙宦官把人救下。   嘉禧帝让护卫扶自己走到白泊面前,抬脚就狠狠踢过去。   “畜生!朕对你掏心掏肺地好,你竟然背叛朕!还有脸说当年!当年害老九夫妇两个,不也有你一份‘功劳’!”   他一边踹一边骂,骂声在恢复安静的殿中回响。   白泊却只闭着眼,满脸无动于衷地任他踹。   嘉禧帝踹没几脚就累得气喘吁吁,白泊没反应,他也觉得没了趣,转身看向谢煐。   事到如今,他自然知道自己再无可能保住权力,却还是硬撑着最后一点体面,昂起头道:“京中别宫属你住的上景宫最大,朕要带着朕的妃嫔们搬过去,改名太上宫。”   谢煐绷着脸冷冷地看他。   群臣屏着息来回看。   嘉禧帝被盯得心里发慌,虚张声势地骂:“怎么,太子难道想将朕囚于宫中,让全天下的人骂你不孝?”   白殊从谢煐身后走出,朗声道:“你害他父母,他再善待你,才是大不孝。”   随后,白殊转身面对谢煐,屈膝跪下去,声音清晰地在殿中传开。   “为大煜江山社稷计,请太子殿下继大统,废伪帝!”   全殿东宫卫一同跪下,齐声高喊:“请太子殿下继大统,废伪帝!”   废伪帝——这三个字让嘉禧帝心慌得站都站不稳,连忙扫视群臣,希望有人能出来劝阻谢煐。   众官员半日之内经历几番反复,此时都还有些懵。   废伪帝?伪帝?能这么说吗?   谢元简左右扫视一眼,当先走出来,在白殊身后跪下:“请太子继大统,废伪帝!”   他既出来了,安阳府左右少尹自然立刻跟上。   武将当中则走出几个卫国公的旧部。   过得片刻,曹中丞也出来跪下:“请太子继大统,废伪帝!”   接着又陆续有一些官员跟过来。   御史大夫和尚书右仆射对视一眼,右仆射满脸为难地示意——要怎么办?   他们都是张大学士的门生,虽然支持太子上位,但这“废伪帝”可有待商榷啊。   御史大夫叹口气,走出去跪下:“请太子继大统!”   总之,今日必得让太子继位!其他的以后再说吧。   有他带头,张家一派的官员纷纷跟上。   其余人见他们把后面半截省了,也就不挣扎,纷纷跪下高喊“请太子继大统”。   嘉禧帝看着满朝文武竟无一人斥责“废伪帝”荒唐,眼前一黑,软倒在护卫身上。   谢煐目光扫视过一殿下跪之人,弯身扶起白殊。   白殊对他莞尔。   恰好谢煐是背对着殿门,他身后殿外的光景也一同映入白殊眼中。   不知何时,明亮的阳光已洒满大地。   作者有话要说: 第114章 正统   嘉禧帝、平川王、宁西王、侍中、中书令、白泊等人被带下去分别关押, 狼藉一片的宣政殿需要有时间收拾,谢煐带着群臣转移至一处较为宽敞的偏殿。   偏殿比不得正殿,众官员只能挨挨挤挤地站在一处, 三品以上的重臣们也不敢坐,只能在心里哀叹下辛苦的双腿。   谢煐坐在上首,白殊抱着小黑坐在他身旁。   群臣看着他不知何时竟然还抱上了猫,心中一时都是五味杂阵。   宫内原本四散躲藏的那些宦官宫人,此时看着形势明朗了,赶紧战战兢兢地回来听差遣。有怕伺候不周被责罚的, 也有巴望表现好能得个青眼的,心态不一。   白殊瞥一眼下方群臣, 招手唤过几个像是领头的,吩咐让这些宦官宫人去寻一批软垫来, 给众官员们都能坐下略歇歇, 再端上热水给众人压惊。   那几人陪着笑躬身应着, 脚下却是不动, 只偷眼去看谢煐。   谢煐睨来一眼:“楚溪侯说的话, 你们要是听不明白, 那脖子上顶的无用脑袋不留也罢,自有能听明白的人去做事。”   几人顿时吓得脸色刷白、额冒冷汗,忙不迭地退下去安排。   没过多久, 软垫和热水便送上来。群臣心思复杂地原地坐下, 捧着水慢慢喝,身体渐渐回暖, 倒也真就慢慢恢复了镇定。   现在回想, 刚刚那接二连三的兵都好似一场不真实的梦。然而看看持刀守在殿中的东宫卫……真是变天了啊。   白殊和谢煐都没碰宫人送的茶点。这么多人看着, 白殊也不好让小黑检测试毒, 便干脆不吃了。不过他们也等多久,群臣刚喝上水,冯万川便送了食水过来。   冯万川当然也不是一个人来的。谢白两人从今日起便会住在北辰宫,生活起居都得有信得过的人手服侍,冯万川将上景宫的大半仆役都带了过来。   谢煐瞧着冯万川来了,便对白殊道:“三郎,你去吃点东西,先休息吧。”   白殊向来不耐烦这些官场上的事,加上今日起得又早,谢煐便不想留他在这里难受。白殊也没推辞,抱着小黑起身。   冯万川连忙靠过来,将他惯常用的狐裘斗篷给他披上,送他出殿去。   群臣和众宦官宫人看在眼中,心中都不由得犯嘀咕——太子刚帮楚溪侯立过威,身边大宦官又亲自服侍,可又不让他留下议事,这到底是宠还是不宠?而且,以前不是都传说两人关系很不好吗?   白殊没管那一道道暗暗打量的目光,施施然走到殿外。   冯万川笑道:“殿下的意思,是想长住议政殿。可那边比不得原先府里的暖阁舒适,隔音也不好,还得改造一二。因此就先在思政殿住段日子,殿下在那儿的房间也是有暖墙的。   “如今您的小厮和殿下的小厮都由知雨带着,正在那头布置,小厨房的厨娘也遣过去了。咱家让人给您抬顶暖轿来,您先过去用些吃食,歇个晌?”   “有劳总管。”不过白殊却话峰一转,“先不了,活儿还那么多,哪能就我躲懒。子山和章臣在何处,总管带我过去搭把手吧。”   冯万川身为谢煐最得力的内务总管,如今已是相当清楚——当太子和楚溪侯的话有冲突时,以楚溪侯为准。他也没多话,直接领白殊去了。   张峤和贺兰和正在一间值房里忙着。   此处平常守备森严,闲杂人等甚至连靠近都会被打罚,只因这里是专门服务于皇帝的谍报部门,收集有大量秘密情报。   现在张峤正快速搜寻一些目标官员的册卷,一边浏览一边画出要点,贺兰和则将这些要点总结抄录在小纸条上。   白殊迈步进来,对两人招呼道:“季贞还没过来帮忙?”   张峤抬头看见是他,又低下头去继续忙,一边回道:“他去料理南衙禁军,估计还得有一会儿吧。”   东宫卫一进北辰宫,大部分兵力跟着谢煐去闯宣政殿,卫国公祖孙两人则去抢兵符。   拿到兵符之后,第一件事便是开安阳城门,将从北地偷偷回来的一万精兵放进城来。至少一年之内,北辰宫都将由原东宫卫和这一万兵共同守卫。   接着,孙祖两个各领五千人,直接去处理南北两衙中的嘉禧帝死忠将领。京郊三大营倒是没那么着急,那里虽然兵多,但与朝中的联系并不紧密。拿到兵符就等于握住那里的兵权,统兵将领私自带兵来救嘉禧帝的可能性不大。   这些都是起事之前商量好的章程,白殊自然清楚。   他看贺兰和案上垒起一小摞褶本,便走过去问:“这是还没抄出来的?”   贺兰和应过一声,白殊便分了一部分到另一张案上,帮着一块抄。他虽写字速度慢,但能多一个人做总能分担一些。   白殊一边抄着,一边和张峤道:“子山,回头等朝中稳定下来,我得麻烦你给我补一补人员信息。”   张峤一心两用地笑着回他:“成,你不嫌烦就行。”   贺兰和惊讶地看一眼白殊:“三郎,你真要听啊。我每次听到那些人之间那么多七弯八拐的关系,真是头都要晕了,宁愿去造两架织机。”   这话听得白殊和张峤都笑起来。   白殊当然是不耐烦去记那些,不过他有小黑这个作弊器。只要让张峤对着小黑讲一回,以后他就可以随时查询。   *   那边小值房中三人说说笑笑地干活,这边偏殿的气氛可还紧绷着。   按着兵变逼宫,成功的人该急着继位,可谢煐却只不紧不慢地喝茶,竟像是没有先开口的意思。众官员看他不透,都在心里琢磨着——莫不是还要走个三请三让的程序?   如今殿中实职最高的是尚书右仆射,其次是御史大夫。右仆射看看上首的谢煐,给御史大夫使个眼色,御史大夫回他一个眼色——你官大,你说。   右仆射心中叹口气,只得带头站起身,群臣也纷纷跟着起来。   谢煐放下茶盏看过来。   右仆射躬身:“臣等恭请太子继位。”   群臣跟着躬身:“恭请太子继位。”   谢煐抬手:“诸公且坐。”   这一句却是搞得群臣更是莫名,一时间站也不是坐也不是。   最后还是御史大夫道:“敢问太子,对圣上有何打算?”   谢煐扫视群臣:“孤之皇位,不随伪帝。”   群臣听得心中一咯噔——太子竟是真要不认嘉禧帝的帝位!   兵变逼宫,废立皇帝,这种事史上不乏有之。可不承认前一任皇帝的合法性,这可就不太让人能接受了——嘉禧帝都成伪帝了,那他们这些得他赐官的臣子,是不是也成了伪臣?   不过,看看殿中诸多东宫卫,倒也没人敢站出来反对。嘉禧帝执政十几年,敢当面犯颜直谏的那批硬骨头,不是被整死了就是下调地方了。至少,在这里的人都知道讲究个变通的方式方法。   有人便道:“可是,太子,您的太子之位便是圣……是今上所封。”   言下之意——不认这皇帝,那谢煐的太子身份也就没了。   谢煐目光转向他,直看得他垂下眼去,才道:“孤乃康宗皇帝唯一子嗣。”   父死子继,名正言顺。康宗的儿子就谢煐一个,太不太子的一点都不重要。   下方那人顿时噎住。却又有人道:“可今上当时是由宣贤太后所立,亦合理法。”   不过他立刻收获身边众多同僚的一堆“蠢货”视线。   谢煐这回看都懒得看那人,只道:“宣贤太后被伪帝所欺骗。若她知道先帝是伪帝所杀,如何还会留他。”   嘉禧帝谋害先帝后,这已是铁案。一时间众人也想不出该如何绕开这一点,去给他争取合法性。   最后还是御史大夫道:“太子不欲继今上之位,可朝中又无太后主持大局,那……该如何继位?”   不管事实如何,明面上,朝中臣子都不能以下犯上去废立皇帝。逼宫的情形下,要么是由前一位皇帝“让位”,要么是由太后、太皇太后来行废立之事。   现在谢煐不承认“让位”,又没有更高辈位的太后主持,这个“继位”一下就给僵住了。   众官员纷纷向御史大夫投去敬佩的目光,果然姜还是老的辣。   却在这时,有人忍不住笑出了声。众人又循声望去,发现是安阳府尹谢元简。   谢元简道:“太子是继康宗皇帝之位,自然是凭借康宗皇帝的遗诏。”   众官员的脸色顿时变得微妙起来——这是要矫诏了。   御史大夫沉着应对:“时间过得太久,十几年前的遗诏,圣旨的编号差得太远。”   谢元简直接挑明了说:“寻一封当时不甚重要的圣旨,取而代之便是。”   这下御史大夫也没了法子。   不过,却听一声稳沉之后从殿外传来:“你们不必寻思那些乱七八糟的,当年先帝就留有诏书传位于子。”   众人一惊,抬头望去,就见卫国公与一头发花白的文士一同走进殿来。   卫国公先对谢煐抱拳:“禀殿下,北地来的一万精兵已入北辰宫,卫率正在安排布防。”   谢煐颔首:“辛苦外祖父。”   一句“一万精兵”,听得众官员心底都打了个颤,今日是再没了争下去的胆气。   却见谢煐起身走去,却是扶住那文士道:“先生请上坐。”   文士对谢煐笑笑,让他扶着自己走到上位,却没坐,而是取出一封明黄圣旨,朗声道:“当年先帝所立传位诏书在此,请太子奉诏继位。”   此时不少两朝老臣已认出他的身份,右仆射失声道:“吕玉?”   怀伤笑道:“难为李公还记得在下。其实先帝很早便已立下传位诏书,此诏的存档亦可查到。只是知道这事的人不多,当年伪帝弑帝逼宫,卫国公远在北地不及救援,我等度其情势,认为一诏不足以救太子于水火,才隐而不提。”   随后他又提了两位致仕还乡的老臣之名。   卫国公环视殿内,哼笑一声:“诸位看,是现在就念,还是待去查过底档,出京去请来那两位,再让太子继位?”   两人说得如此有底气,想来那诏书不会有假。最主要的是,一万精兵在外,谁敢说让太子再等上一两个月?   众官员相互间使着眼色——反正太子是必要继位的,至于对今上的处理,待回去商量过对策,明日再争不迟。   这么想着,群臣也就纷纷跪了下去。   谢煐扫视过一殿脊背,目光又转向怀伤和卫国公。   怀伤笑着对他点点头,眼中泛起点泪花。   谢煐揭袍跪下。   怀伤展开圣旨,缓缓念起迟了十五年才被拿出的诏书。   作者有话要说:   本来想写到白殊封王,没来得及orz,只好明天再写了   ------------------ 第115章 封王   新皇继位, 山呼万岁。   坐实天子之名,谢煐一改先前在朝堂上一言不发的低调,雷厉风行地下达一系列官职变更。   升尚书右仆射为左仆射, 令卫国公出任右仆射,升御史大夫为中书令,令怀伤出任侍中,赐谢元简、曹中丞为同中书门下平章事,最后让群臣公推御史大夫,与两位可赐同中书门下者。   政事堂成员组建好, 谢煐便让群臣都散了,只留诸宰相在宫中用午饭, 饭后召开政事堂议事。   谢煐让宫人将饭食送来,自己便带着卫国公与怀伤换去另一处。   他一点没避讳, 一边往外走, 就一边问冯万川:“三郎去思政殿歇下了?”   听得身后众宰相面色微妙, 唯有谢元简一副处变不惊的淡定模样。   冯万川低声道:“楚溪侯去了张公子和贺兰公子那儿, 说是那么多活儿, 不能独他一个歇着。”   谢煐微愣, 随即笑着摇摇头,又道:“他们吃了吗?”   冯万川:“陛下放心,适才小厨房已经送了午膳去。薛公子也在那儿, 四人一块儿吃的, 说是再忙一个多时辰也就做完了。”   谢煐微颔首,叮嘱道:“你多过问着。”   冯万川笑着应下。   跟在谢煐身后的卫国公和怀伤对视一眼, 都笑得既无奈又欣慰——可真和当年先帝一模一样啊。   用过午饭, 新帝主持的第一次政事堂会议开始。   除了卫国公和怀伤, 其余人都以为谢煐会先议如何处置嘉禧帝, 却不料,谢煐直接拿出一卷诏书让众人传阅。   诏书上用优美的词句夸赞了白殊的种种功绩——得仙人赠医书以断孟夏腹痛症病根、平息大疫,得祥瑞赠嘉禾以救江南灾荒,推广肥皂、曲辕犁、木棉以救民生之困,领兵解历平之围,截杀泰粟王。   有人看到一半便惊得抬头:“陛下,这对楚溪侯可溢美太过了!别的倒还罢了,这截杀泰粟王……”   就楚溪侯那出了名的病鞅子?   卫国公抚着须打断他道:“确是楚溪侯料敌于前,才能截杀泰粟王。你可要将当时参与行动的东宫卫都召来问问?”   那人听闻,不可置信地看向卫国公,之后虽没再说什么,却是一副不相信的模样,只当是谢煐抬举白殊。   此时其余人看到诏书最后,表情更是一言难尽地微妙。   左仆射道:“陛下,您如何想到要封楚溪侯为摄政王?”   谢煐看过去:“怎么,李卿以为,凭楚溪侯之功,不足以封王?”   左仆身讷讷道:“可这是摄政王……”   按说,白殊是谋反首恶白泊嫡长子,因功特赦其罪便罢了,结果现在封王不算,居然还封上摄政王,实在荒唐。   中书令暗暗环视室内一周,最后目光落在怀伤身上。   怀伤的文才他尤有印象,这一篇诏书明显是出自这位当年的状元郎之手。   而怀伤现在坐在审核诏书的门下省侍中之位。显然,就算政事堂别的人都反对,只要怀伤站在谢煐那边,这封诏书就能合法生效。   谢煐这并不是议事,单纯只是走个程序,通知一下他们罢了。   中书令在心中暗暗叹口气——这个新天子,行事作风可比顾着脸面的嘉禧帝要强硬得多。   果然不出中书令所料,谢煐由着几个有意见的人嘀咕,倒是那几人被谢煐一双无波无澜的眼盯着,最后愣是自己哑了声。   封摄政王的诏书也就在怀伤一句淡淡地“稍后臣用会印”之中通过。   这一道诏书众人没争过,下一道处理嘉禧帝诏书自然也是一样。   最终,新朝的首次政事堂议事,就以新帝的全面胜利而结束。   散会之时,谢煐独留了谢元简下来。   谢元简有些忐忑。虽说他早早便有意示好,可又怕新帝认为自己蛇鼠两端,是个靠不住的。   不过谢煐并没有发难,只交待道:“先前安阳百姓皆以为朕过世,如今大事已定,谢卿回去便先发则告示,告知百姓朕为无奈诈死。”   先前有不少京中百姓也到上景宫吊唁,不敢进门,便在门外磕个头,放下祭品。后来白殊不得不让东宫卫轮班守在门外,劝百姓们将东西拿回去。   谢元简听是这事,连忙应下,又犹豫着问:“那伪帝之事……”   “待明日早朝宣读诏书后,依样发出告示。”   谢煐交待完,便挥手让人退下,自己慢慢看起还未处理的奏折。   *   中书令与左仆射散了职便结伴拜访张大学士。   两人先将今日之变给老师详细说了说,左仆射摇头叹道:“新帝脾气如此刚烈,日后朝中怕是太平不了。”   中书令却道:“伪帝在位时,冗官庸官繁多,尤其最近几年,白泊把持朝政,揽权揽财,一切为他复辟前朝做准备。如今新帝上位,能强硬地革除弊症,让官场风气焕然一新,也是好事。”   左仆射依然担忧:“就怕圣上操之过急,反倒坏了事。”   张大学士捻着须听两位得意门生念叨完,回道:“老夫以为,倒也不用太过操心。圣上既能隐忍多年,一击必杀,足见其心怀大局。至于楚溪侯和伪帝……”   他比两位学生知道得多些,又不好说破,只道:“一是与圣上患难与共之人,一是圣上杀父杀母仇人,在此二者身上,圣上必不会退让。所幸楚溪侯品行良善端方,得此贤臣相助,也是我大煜之幸事。”   白殊与谢煐之事,外面早有传闻,只是说得不太好听。两人都不是愚钝之人,刚才亲眼见着谢煐如何对待白殊,已知全不是外头传的那般,竟是和当年康宗帝后差不多少。   左仆射忧心忡忡地道:“学生对圣上与楚溪侯之事倒不会置喙,只是,圣上给摄政王的权力可说与君王比肩,将来恐有祸患。别的不说,到时国本之争……”   张大学士悠悠叹口气:“我等虽暗地里相助圣上,可当年龙凤合婚,我等既不敢明着站出来与伪帝抗争,如今又如何有脸面再来多言。”   中书令回道:“不是学生要多言,只怕明日早朝又得有一翻闹腾。”   这事明面上是围绕楚溪侯封王与伪帝的处置,实际上则是官僚与皇权之间的对抗。   众官员今日被谢煐用重兵弹压,出不得声,可都憋着气在明日早朝时使。君王治天下,总不能事事都以武力镇压。   张大学士想起谢煐等群孩子这两年的种种做为,次次出人意料,又次次合情合理,突然就笑了:“圣上如何料不到此节,你们且看着好了。”   早间朝议,随着一声“圣驾至”,垂首的群臣纳头跪拜。   起身之后,众人纷纷偷着抬头向御阶上瞥,却愕然发现——上方竟是并排摆着两张椅子!   身穿大红王服的白殊就和谢煐并肩而坐,脚下趴着爱宠黑猫,身旁站着那头传说中的祥瑞白鹿。   可无论白殊身上再有所谓的“得仙眷”之名,和君王比肩也实在太过。龙椅旁还从未有过他人之座,便是太后垂帘,亦要后退半步。   当即就有集贤院大学士出列,厉声道:“楚溪侯怎可坐于圣上之侧!”   白殊转眼看过去,却也没恼,依旧淡笑着。   谢煐也未答,只挥了下手。   冯万川立刻取出一封诏书交与主持朝议的鸿胪寺卿。   鸿胪寺卿展开快速扫过,眼中满是震惊,却也只能按职责大声念出。   下方群臣越听脸色越不对劲——谢煐不仅给白殊封了个摄政王,赋与的权力之大,几和君王无异!   刚才那位大学士瞪目道:“荒唐!哪有成年天子执政,还封个摄政王的!臣请圣上收回成命!”   摄政王只是在天子尚且年幼无力理政之时,因要代为理政,才封的头衔。大煜朝至今还从未有过摄政王。   殿中不少官员亦出列应和:“请圣上收回成命!”   谢煐坐在龙椅上,也和平常坐在下方时一样,淡淡地垂着眼,沉稳有力的声音传下殿中。   “众卿可还记得,去岁国师的谶语?”   群臣一下被问住。   冯万川已在旁边大声念出:“赤凤高飞,黑龙潜游,龙凤相佑方解国之危难。”   谢煐唇角扬起:“为大煜江山社稷计,摄政王自该与朕齐平。”   下方群臣顿时哑口无言,相互望望,一时间竟然是找不出什么反驳之语。若驳那谶语,当年他们可没人反对两人成婚:可若不驳那谶语,如今二王并立又合情合理。   何况,若是现在驳了,往后有个什么大灾大难的,岂不是会被扣一顶“破害大煜守护者以至降下天灾”的大帽子。   过得片刻,总算有一人咬了牙,期期艾艾地道:“可……楚溪侯是反贼首恶白泊之嫡长子,若论礼法,该在夷族之列……”   谢煐目光瞥过,发现此人是白泊在礼部的原心腹,当初他与白殊成婚之时,此人更是全种紧盯。如今白泊事败,此人还连夜上表,厚厚一叠纸将自己写成个被逼无奈忍辱负重的形象。   “这位卿家,”谢煐手指敲击着龙椅扶手,不紧不慢地道,“朕记得,当初还是你为朕与楚溪侯操办的婚事?”   下方官员顿时全身发抖,颤声道:“那……臣是……”   谢煐懒得听他多话,直接道:“旁人不记得,卿家总该记得——那桩婚事,是朕‘嫁入’白家。尔等现在要夷白泊三族,那朕也该算在其中。”   既“嫁进”白家,在法礼上谢煐就算白家的人。   这话在安静的大殿中回响,殿中明明摆着众多火盆,群臣却只觉得寒意从骨子里透出来。   当时嘉禧帝借谶语作践谢煐,逼他以太子之身“下嫁”,满朝文武无人为谢煐一争。   此时,他们自然也只能抱着当年的选择,乖乖闭嘴。   白殊坐在上方看得分明,笑道:【真有趣,如果将这场面画下来传到后世,不知会引起什么讨论。】   谢煐毫不避讳地握住他的手:【待我慢慢画给你,便是无法得知后世如何,也可留着取个乐。】   白殊低头憋着笑,回手反握。   摄政王一事至此定下,谢煐又让鸿胪寺卿念了第二封诏书——对伪帝的处置。   关于此事,众官员昨日已商量出了应对之策。此时便有人出列,引经据典,洋洋洒洒说了一堆,核心内容就一个——可以恶谥,但不可否认嘉禧朝。   白殊一边听着一边掩嘴打个呵欠,问:【他是谁?】   谢煐说了个名字,补充道:【伪帝继位那年的恩科探花。】   白殊从冯万川手中接过一个盒子,打开翻找片刻,取出一张纸条,交给身旁的白鹿叼着,又在它背上轻轻一拍。   白鹿一蹦一跳地走下御阶,在满殿官员惊讶的目光中走过,一路来到跪在正中那人,头往前探,将口中纸条递给他。   那人一翻慷慨陈词硬生生被打断,愣愣地接过纸条。   白鹿晃晃耳朵,欢快地跑回白殊身边,得到一小块点心当奖励。   下方那人却是死死瞪着手中纸条,越看手中纸条脸色越青白,最后整个人瘫在地上,伏拜下去,颤声道:“圣上英明,臣……奉诏。”   殿中顿时一片哗然,哪里能不知道那人是被捏住了弱点。   当即又有几人出列辩驳。   白殊故技重施,再翻出那几人的纸条,让白鹿送下去。   几次之后,殿中终于鸦雀无声。   过得片刻,有一瘦削老臣出列,看官服,亦是集贤院大学士。   老臣深深一揖,痛心疾首道:“圣上治国,不该用此小道。老臣自问无愧于心,今日便让老臣以死相谏。”   谢煐嘲讽一笑:“卿家且慢。你是问心无愧,但你家中儿孙可不是。”   白鹿很快将纸条送过去,那老臣接下一看,顿时眼前发黑,双股颤颤,几欲原地昏倒。   谢煐:“这些全是你们维护的伪帝所搜集。卿家既言朕不可用小道,那朕便走正道,着太理寺与刑部一一彻查。”   满殿官员慌忙跪下,齐声道:“求圣上恕罪!”   谢煐冷眼看着他们,给足压力之后,方才道:“身背命案者,朕不会饶过,速速自首,家族可酌情轻罚。”   言下之意,没有命案的,尤其那些收受贿赂之事,这次便放过了。   如此,再无人敢对废伪帝一事有异议。   *   诺大一个帝国,政事并不会因为皇位更迭而减少。   朝早之后,依然是政事堂会议。白殊受封摄政王,自然有列席资格。   谢煐领着群臣议论,白殊倒是成了以前的谢煐,坐在一旁但听不言。只是两人偶尔有些手上的小动作,亦会眼神交流,直看得旁人觉得眼疼。   不过,左仆射、中书令等人留意着,发现谢煐处理事物并不独断专行,反而不耻下问,虑心纳谏。想来,只要不触及这位新帝心中的底线,亦是万事可以商量。   至此,众宰相也便放下心来。   会议结束,谢煐和白殊换衣服吃过午饭,略歇片刻,便去了一处荒凉的偏殿。   嘉禧帝被关在此处。   两人坐着马车过去的,路上都走了许久。   偏殿不大,但因无人,便显得很是空旷。一行人走在其中,回响的脚步声别有一种骇人之意。   很快来到一间房前,冯万川上前叩门,便有个弯身驼背的老宦官来开门,颤着身要跪。   谢煐抬手止了他的礼,问道:“人如何了。”   “昨晚便醒了。”老宦官的声音又沙又细,像把一锯子在刮擦着耳朵,即使他尽量轻声,也还是听得人难受。   白殊想往里进,却被谢煐拉住:“先让人开窗透过风。”   老宦官奉承道:“圣上英明,里头那味儿可不好闻,得好好散散才是。”   他回身进去开窗,再出来细细回话:“中风了,现下还有左半边身能动动,不过意识还清醒着,保管圣上说什么他能都听到。”   谢煐:“别让他死了。”   老宦官阴森林一笑:“那是自然,圣上只管教给老奴便是,保管他还能再活上个三年五年。”   过得好一会儿,两人才跟着老宦官进了殿,等他点进两盏油灯。   说是殿宇,却与白殊在上景宫看到的地牢差不许多,做了十五年天子的嘉禧帝蓬头垢面地躺在榻上,身下的稻草上一片腌臜物,身上只一张填充芦苇的薄被盖着。   嘉禧帝仿佛一夜间苍老了十多岁,此时右半边脸僵着,左半边脸表情狰狞地吊着眼看过来,嘴里呜哩呜噜的不知在骂什么。   白殊微微蹙下眉。虽然嘉禧帝发音含浑,但想也知道必定不会是什么好听的。   老宦官极擅察言观色,立刻掏出帕子上前,直接将嘉禧帝的嘴堵了。   白谢两人都没坐,只站在一旁冷眼看着。   冯万川展开诏书,一字一顿地清晰念出。   伪帝谢垚一支从谢氏家谱中除名,皆贬为庶人。谢垚幽禁宫中,子孙皆以其行按律定罪。往后是便是那些皇子皇孙们具体犯了什么事,会被定个什么罪。总之,这一支还能活下来的人不多了。   嘉禧帝瞪着还能动的左眼瞪着,喉咙里不时发出呜呜之声,还努力抬起左手想指向谢煐,却被老宦官一巴掌拍掉。   听到最后,嘉禧帝两眼一番,昏死过去。   老宦官上前给他探过脉,又翻开眼皮看看,转身道:“禀圣上,待伪帝下次再醒,估摸着只有几根手指能动了。”   谢煐:“还能喘气便行,让他慢慢熬着。”   说罢,他与白殊也不再多待,转身离去。   上了车,白殊好奇地问:“那老内侍是谁?”   谢煐捉着他的手给他暖着:“一个大夫,被伪帝害得家破人亡,就净身入宫寻机复仇。他给我传递了不少消息。”   白殊点点头,不再多提晦气的嘉禧帝,转而聊起其他趣事。   *   在一对乔装卫士的护卫下,不起眼的小马车离开北辰宫,向着安阳城西门而去。   白殊揭点帘子看出去,看外头人来人往、车水马龙的热闹景象,突然想起第一次进安阳时的情形。明明只是去年二月的事,如今回忆起来却好似离得久远。   谢煐很快将帘子拉回去:“仔细风冷。”   白殊转眼看向谢煐,心下突然有些感慨——当初进京之时所设想的,如今一一实现,只这么个贴心狼崽子是个意外。   谢煐将人搂进怀中,让白殊靠着自己缓冲,能少颠簸些,一边道:“回头让冯万川凑凑钱,先把宫里你常走的路铺上一层水泥,也就不怕下雨落雪时泥泞颠簸。安阳城内的还得缓缓,要看国库的情况。”   白殊擦擦手,拿起个桔子剥了,掰一小半给小黑,又掰下一片来喂到谢煐嘴边,笑道:“慢慢来,不着急。倒是我们住的那殿里,浴池得赶紧挖一挖。”   用习惯了池子,没有还真是不方便。   谢煐咬下桔瓣,顺势含着白殊的手指吮一下:“回去就让内侍省抓紧办。”   白殊自己也掰了一瓣吃,一边笑道:“内侍省可不会抹水泥,等他们挖好池子,让孟大带人抹上,我再给他们加些赏。”   马车碌碌而行,两人低声说着话,一派悠闲。   车子出了安阳城一路往西,最后来到康宗皇帝与文康皇后的合葬陵。   两人没去通常朝拜祭奠的上宫,而是去了稍远处的下宫。下宫是墓主灵魂起居之处,贡奉有帝后二人的画像与生前所穿的衣冠,每日都有仆役进献贡品。   谢煐与白殊入了殿,两人亲自摆上带来的贡品,再于画像前三跪九叩。   当年凶手都在等待伏诛,大仇得报,谢煐心中却没多少波澜。他暗暗转眼看向白殊,见白殊正满脸虔诚地闭着眼,双手合什,嘴唇微动,不知在说些什么,便不由得微微一笑。   比起通报自己仇报后继位的事,他更是想让父母见见白殊,这个自己所选择的、今后要共度一生之人。   上过香,两人再一同烧些纸钱。   谢煐突然想起来道:“该将令堂的牌位从白府中接出来。”   白殊应道:“嗯,我已经委托表兄了。坟也准备迁到刘家的祖坟中。”   谢煐又道:“接进宫吧,祭拜也方便。”   白殊看他一眼,笑着点头。   祭拜完,两人走出宫外,发现天明明还亮着,却是下起了小雪。   冯万川抱着白殊的斗篷、拿着伞过来,凑趣道:“晴天雪,这是先帝后在天上看见了陛下和殿下,给的回应呢。”   白殊弯身将小黑抱起,一边笑道:“冯内侍这句‘殿下’,我听着都不习惯。”   冯万川识趣,没自己上手帮,而是一边将斗篷递给谢煐,一边也笑道:“叫摄政王可太生分,您再多听几日,也就习惯了。”   谢煐接过斗篷,给白殊披上系好,再拿过伞撑开,冯万川便自觉退开几步远,和护卫们一同走。   此陵离着安阳近,这时尚早,也不用太赶着回去,白殊看此处环境好,便说稍转一转。   谢煐自是随他,只仔细打着伞跟着。   没走几步,白殊发现一众郁郁葱葱的常绿树间,竟还夹着一棵梅树,此时已有花朵开放,就走上去细看。   谢煐跟在他身旁,亦抬眼看向那傲雪凌霜的红梅,禁不住莞尔:“这棵梅树,原本种在思政殿。我娘喜梅,思政殿后是一片梅林,这一颗则是我爹亲手栽在院中。”   白殊转头看过来:“后来呢?”   “后来……”谢煐伸手碰碰枝头一朵花,“我封了太子,搬进东宫,每年只能回思政殿住几日。眼看着院中梅树无人打理,便和十二郎、章臣一同挖出来,移到了此处。当年挖树时不小心伤了根,还以为要活不成了,没想到冬日时十二郎与章臣替我来看,见它还是开了花。”   白殊也伸手碰碰小巧的花瓣,道:“日后我们会搬到议政殿,要不,在那边院中栽一棵梅树?”   谢煐却道:“你喜竹,我预备着栽一片竹林。竹子霸道,种了竹便不好再种其他。”   白殊一愣,随即又觉得这样也挺好,省得谢煐睹物思人,时时伤心。   赏过一会儿雪中梅,谢煐抬头看看天色,道:“回吧。路上慢慢走,不颠簸。”   两人便回转身,一边慢慢向马车走去,一边低声说着话。   谢煐:“日后的朝议与政事堂会议,你只随意就好,想来便来,不想来便不用来拘着。”   白殊:“这哪里用陛下说,我可没打算日日都起那么早。”   不知何处飞来只小雀,悄悄落在伞面上,好奇地探头往下望。   小黑耳朵一动,在白殊怀里抬起头,甩着尾巴看那只小雀。   【主人,我想吃鸡。】   白殊还没说话,谢煐便先应道:【回去就让小厨房做。】   白殊好笑地拍了下小黑:【小馋猫。】   小黑:“喵。”   作者有话要说:   约了张Q插,不知道网页版能不能看到,可以到作者专栏寻路~   ------------------ 第116章 王府   嘉禧帝被幽禁宫中, 白泊谋反的案子与众皇子所犯之旧事,皆由大理寺、刑部、御史台三司共同审理定罪。   那些秘密情报中涉及的命案官司排在其后,算是留出点时间给那些涉案人自首, 毕竟这是谢煐在早朝上开的金口。   关于谢煐的登基大典,礼部与司天监已算出几个近期的日子呈上来。   谢煐继位情况特殊,当初他已为父母实实在在守足六年孝期,如今随时可办大典。   不过白殊拿着这些日子跑了趟应玄观,国师却是挑了最末的一个——腊月二十六。   谢煐在早朝上将日子一宣布,下了朝三司就体察上意地加班加点审案子写卷宗, 不留天子的仇人到新年。   议政殿在加紧改造,白殊的摄政王府同样也要修整一翻。   摄政王府便是上景宫。虽然离皇宫远, 但占地大,又是两人成婚之处, 谢煐没犹豫多久就定下这里给白殊。   反正白殊不会住过去, 目前又没有开府理事的意愿, 那宅子远点也无妨, 主要就是为白殊撑个场面。若是白殊日后想开府, 再在宫中给他划一殿就是了。   这日, 工部的陈尚书递帖求觐见,送来四五张这几日赶出的图纸给谢煐。   “上景宫的正殿与寝殿,上回是按着储君的规制改建, 如今再往外扩一扩, 比宣政殿与紫宸殿略略小些。主要是后院的园子,听闻圣上原先全推平了, 如今臣着人设计了几个主流的式样给圣上点评。若是瞧着都不喜欢……”   谢煐眼睛看着奏章, 腾着一只耳朵听, 此时抬手打断道:“摄政王的府邸, 如何要朕来瞧,拿去与摄政王看。”   陈尚书一愣。   谢煐瞥他一眼:“摄政王说如何改,便如何改,一切以他的心意为准。”   陈尚书被这一眼看得心中一突,忙躬身应是:“臣明白了!既圣上同意,那臣这便去求见摄政王殿下。只是,烦请圣上指派一位内侍引臣过去。”   谢煐听得一皱眉,没应他,却是召过冯万川吩咐:“通传内侍省,如有人在嘉德门递帖给三郎,便直接送过去,无须先问我。见与不见,皆由三郎自己做主。”   冯万川忙应着是:“这都是臣的疏忽。嘉德门那处已经叮嘱清楚,只忘了外头的诸位官员们不知此事。臣回头便让人将消息往外散散。”   陈尚书不作声地听着,心下暗暗吃惊。   原本这几日都不见白殊上朝,群臣私底下便议论着,谢煐先前非要立个摄政王,其实还是为立威。如今看看,这摄政王听着权力虽大,却被拘在宫中,和普通嫔妃有何不同。   可现在一听,似乎又不是那么回事。   冯万川看谢煐给自己使眼色,便转身对陈尚书笑道:“陈尚书这便随咱家来吧,咱家领您往思政殿去。”   陈尚书看谢煐已继续专心看奏章去,便行过礼,随冯万川出去了。   议政殿在修着,谢煐嫌弃政事堂离思政殿远,目前选了紫宸殿一处小偏殿处理事。   从这里过去思政殿不多远,陈尚书边走边暗暗向冯万川打听:“冯内侍常在圣上与摄政王身边,不知摄政王有何喜好和忌讳?某也好注意着……”   冯万川笑得一团和气:“陈尚书且放心,殿下为人最是和气,亦不会因为一两句言语怪人。要说喜好嘛,殿下喜好实用的东西,最不喜那铺张浪费的作派。”   陈尚书嘴里应着声,心中却有些迷糊,也不知道最后一句算不算是在敲打自己。但想了想几张图纸的预算,在皇家园林中还真算不上铺张浪费,甚至还算是花用得少的。他事先还担心谢煐为此责备自己不上心,都想好了说词,没想到一句没用上。   到得思政殿,陈尚书再次吃了一惊——这里没有宫人服侍便罢了,竟然有好几个还明显是未净身的小厮。   有小厮进去通报。陈尚书偷偷看着同样等在外头的冯万川,发现这位内侍省监正竟也是没一丝恼意,只笑着陪自己等候。   过了一会儿,那小厮回来领人进去,陈尚书这才终于见到白殊。   他见白殊的次数不多,伪帝那时候也不曾留意过这个明显的弃子,印象深刻的便只有上回早朝那次。   此时的白殊却是完全不同,倒和民间传的那般,穿着看似普通的衣袍,头发只随意用发带一扎,双眼含着笑,端的是眉目如画,丰神俊朗。   天子旨意,见摄政王如面君。陈尚书行礼后得赐了座,客气地挨边坐下,说了来意,再展开几张图。   白殊点下头,略略看过图,先道:“后院暂且不用动。”   陈尚书猛地一惊:“啊?”   白殊也跟着愣了下,随即转头问冯万川:“后院如何改,该是随我自己的意吧?”   冯万川笑着回:“自然是您想如何便如何。”   白殊点点头,转回向陈尚书道:“我目前还没想法,便先不动了。日后再要动,我自会找人改。自己家里的事,用工部的人本也不大好。”   陈尚书讷讷应着是,一时间想着三张费尽心思的设计图就这样白费了,一时间又觉得这样也挺好,毕竟最费钱的就是造园子,少这一大笔,省得报账时还要和户部扯皮。   白殊又细细看过正殿与寝殿的部分,抬头问:“我看这标注,比原先的稍大上一些,这是要拆了重建吗?”   陈尚书被唤回神,忙道:“照着圣上的意思,摄政王府的规制要在储君之上。中轴线不变,是得推了重建。”   白殊失笑地摇摇头:“太铺张了,这新屋才盖起来还没两年呢。别听他的,保持原样就好。”   “这……”陈尚书为难地看向冯万川。   冯万川接到他求助的目光,又对白殊笑道:“咱们大煜还是第一次建摄政王府,自然是殿下怎么说便怎么算。陛下那头的意思,其实就是想显示您这摄政王还在储君之上,便是将来选立了太子,也越不过殿下您去。”   白殊无所谓地道:“越不越过我,也不在屋子大上那一圈。这样吧,在屋脊上加一对龙凤,以示和储君的区别就是了。”   冯万川识趣道:“殿下说的是。”   陈尚书见他如此说,只有应下:“那臣回去便着人设计,待出了图纸,再来求见摄政王。”   白殊对他道声“辛苦”,也就让知雨送了客。   陈尚书退出殿去,暗暗摸出个荷包塞给冯万川,小声问道:“冯内侍,圣上对摄政王到底是……”   谢煐先前一意孤行要立摄政王,赐下王府像是要大操大办,今日却连图纸都不看就把自己打发过来,最后这位摄政王却说别的都不动,只小小改个屋脊兽。陈尚书虽老道,却也是彻底看不明白,谢煐对白殊这到底是真宠啊,还只是假宠?   冯万川手一捏,塞进袖中,依旧笑得如沐春风:“陛下既说按摄政王的意思办,陈尚书便只管放手去办。别的咱家也不懂,咱家只知道,只有摄政王开心了,陛下才会开心。”   说到此处,他还凑到陈尚书身旁,压低了声道:“陛下拿定的主意,有时摄政王劝上几句,陛下还会改改。但换成摄政王拿定的主意,陛下可劝不动,总得听着。”   陈尚书听得眼微睁,随即若有所思地点头,同样低声道:“竟是如此……谢内侍提醒。”   对于上景宫后院,白殊对陈尚书说自己目前没想法,其实并不是,他已经有了个腹案,还和人讨论过。   这日谢煐回来后,白殊便对他道:“上景宫空放着也是放着,我想拿来办个书院,专门培养杂科人材。将后院弄成宿舍,若是有外地的好苗子也能有个住处。至于先生嘛,我和章臣、贺兰先生谈过,他们都愿意去讲一讲,也推荐了一些先生,我再慢慢挑挑。”   谢煐自从接触到图书馆后,眼界拓展许多,已经有了“科学技术是第一生产力”的概念。何况这是白殊想办的,谢煐又如何会不支持,只道:“想办便去办,缺人缺钱和我说。”   说完,又拉起白殊的手,看着他柔声道:“只一条,不可累着自己。”   白殊失笑,抬起另一边手捏谢煐的脸:“还说我,是谁天天工作狂一样乐此不疲地看奏章,和人议论政事。”   谢煐将他的手拉下来,在手背上轻吻一下:“倒不是我不想多休息,实在是伪帝朝弊政太多,要将各方理顺,少不得还得忙几个月。现下日日有黑王帮着,已是进展很快了。”   白殊看一眼舒服地趴在垫子上的小黑:“难怪厨子天天变着法子给它做鸡鸭鱼肉。”   谢煐续道:“况且我身子好,也没累着。你的身子还要养,须得注意。”   白殊笑着凑上去亲一口:“是是,陛下交待的我都记住了,不会让自己累着。”   今年千秋节还没过就变了天,群臣都在战战兢兢地等着新天子烧上任的三把火。结果谢煐在强硬立了摄政王和废伪帝后,居然便没了什么大动作。   后来听闻要翻新摄政王府,众官员还想着——来了!当初立摄政王他们没顶住,这修府可得仔细盯着,不可耗资太过!   结果过后一打听,根本没翻修,就两殿加了屋脊兽,也不是什么名贵材料,根本没花几个钱。   于是不少人便冒出和陈尚书一样的疑问——天子对于摄政王到底是真宠还是假宠?   加之白殊只上过一天早朝,便不再参与议事,不少人越看越觉得——莫非天子真就只是利用摄政王立威?   毕竟当初谢煐被屈辱地逼嫁,却无一人出言相帮。他心中对群臣有恨也正常,自是一上位便要拿着此事当筏子撒气,让群臣都牢牢记着自己对他曾有所亏欠。   众官员私底下悄悄议论,越说越觉得是这么回事。   于是便有人提议——不若联名上奏,请圣上广纳后宫,早诞子嗣,稳定国本。   既然谢煐在意当年的“下嫁”一事,那现在就权当没发生过,提醒天子娶妻纳妾,也就把那事给掀过去了。   下头众官员都觉得这是个再妙不过的主意,最后拿一同寻到众宰相处,想请宰相们带这个头。   却没承想,尚书右仆射满脸微妙地劝道:“诸位,那些是圣上家事,吾等为人臣子,还是莫要多话的好。”   有官员正义凛然地争辩道:“天子无家事。圣上子嗣关乎国本,怎能等闲视之。”   中书令淡淡道:“你们如此想,便直管上书去。”   众官员找了一圈,除了被公推上去的三人愿意署名,其余人皆不应。主要是,没人愿意领这个头,毕竟也不好说这马屁到底能不能拍得对,从嘉禧帝朝过来的官员,大多明哲保身。   最后只好散了。   当时虽散了,却也有人心心念念着这事。   于是便有人悄悄写了奏章,想着既不是联名,那万一不合天子心意,也不是什么大意。一份奏章而已,没有联名逼迫之嫌。可万一这马屁拍对了呢?岂不是能先一步进圣心。   这样想的人还不少。   类似的奏章就陆陆续续送到谢煐案头。   谢煐初时没理,后来见越来越多,便让人收拾出一张小案,专门堆在上头。   *   这日,白殊接到消息,西弗然的队伍进了安阳,已住进驿馆。   去年本来两边说好,今年来了就住上景宫。结果今年情况又变,葛西尔还是带队去了驿馆。反正他兄弟当了天子,现在驿馆可不敢得罪他。   不过白殊立刻打发了人过去,通知葛西尔他们往上景宫搬,那边院子还给他们留着,总比在驿馆和别人一处挤着舒服。   同时,他抱着小黑去了谢煐日常待的小偏殿。今日他原就准备出趟宫,便把小黑要了回来。   结果偏殿里没人。   谢煐留着守在此处的小厮恭敬地道:“宰相们有事不决,请了陛下去议。殿下且坐,臣给殿下上茶,再让人去通报一声。”   白殊笑道:“不必忙了,我就是过来说一下,要出宫一趟,接西弗然的队伍到上景宫去住。”   小厮忙应下。   白殊转个身,发现独有一叠奏章堆在一张小案上,心下有些奇怪,便走过去拿起一本翻看——催开后宫催生子。   往下连翻几本,皆是如此。又从下面随机抽出几本,也是如此。   白殊表面不动声色,只对小厮道:“翻得有点乱了,你整理一下。”   小厮应着是。谢煐的东西就没有白殊不能看的,是以他刚才并没有阻止。   白殊转身往外走,手抚着怀中小黑的毛:【小黑,你说陛下将那一堆专门放一边,是个什么意思?】   小黑甩甩尾巴:【集齐了一块宰吧。】   白殊轻笑一声,上了马车,晃晃悠悠地向宫门驶去。   到得上景宫,西弗然已经在热热闹闹地安顿了。   经过上回在历平的共同作战,白殊和葛西尔、伊落两人情谊已是非同一般,此时隔了这么段时间相见,都有不少话说。   葛西尔和伊落自是对兵变之事最有兴趣,白殊笑着慢慢和他们说了。   聊着聊着话题越来越广,白殊说起在这上景宫开办书院一事。   伊落立刻道:“什么样的学生都收吗?我们那儿也有这种苗子,就是没先生能教,可惜了。”   白殊点头笑道:“待书院开起来,只管送来便是。”   说得兴起,白殊照着原计划直接去了后院,带着两人一边逛一边规化,让小黑一一记下来。   结果整个后院逛完下来,发现已经到了宫门落匙的时间。   伊落有些抱歉:“都是我们拉着你聊了这么久。”   葛西尔笑道:“摄政王回宫,难道还能不给开宫门吗?”   白殊也跟着笑:“回什么宫呢,这里就是摄政王府,我难道还没个住处了。”   于是三人干脆一同吃了饭。   饭后白殊出了竹影院,倒是有些犹豫了——好像还真没地方可住?偏殿那边的东西都搬进了宫里……   小黑提醒:【寝殿的东西没有搬。】   白殊这才想起,对,那里只住过一晚上,都是不重要之物,当时便没搬。也就是积了尘,打扫一下可以凑合一晚。   于是欣欣然往寝殿走去。   却说谢煐在宫中接到白殊留的话,晚饭时没见他回,知他是和葛西尔两人一同吃了。偏自己这边有事脱不开身,便特意给宫门传了话,若是摄政王回来便给开门。   结果他忙完了还左等右等不见人,派人去问宫门几次都说没听着叫门,一时脸色都沉了下来。   冯万川在旁劝着:“摄政王不是那不知分寸的,便是不回来,也必会使人说一声,许是有事绊住了。”   谢煐已经不耐烦再等,只道:“备马,去上景宫!”   冯万川知劝不动,下去吩咐。   谢煐唤来今日见过白殊的小厮,细问:“摄政王今日到底如何说的?”   小厮快急哭了:“真的只是说去接西弗然的队伍,旁的就没再说了。”   谢煐:“他可还做了什么?”   小厮细想了想:“对了,摄政王翻了下那张小案上的奏章,过后还让臣整理了下。”   谢煐:“……”   他就知道这里面有事!   冯万川来报马已备好。   谢煐快步出门,翻身上马,脚一踢马腹,黑马便急奔出去。慌得侍卫们也赶忙跟上。   冯万川看着一队人背影,抓过小厮问:“你刚才与陛下说了什么说?”   小厮只得再说了一遍。   冯万川顿时面色怪异。小厮规矩好,不会偷看奏章所以不知道,他却是知道那些奏章是什么。   得,这下子,明日怕是有那帮官员们的乐子可瞧了。   作者有话要说:   复健的速度慢吞吞…… 第117章 家事   虽说白殊和谢煐已经搬离了上景宫, 但这里当然也不是完全不留人。洒扫仆役都有,仆役们用的东西自然也备有,目前由冯万川的干儿子照看着。   就是主人家的东西还没备下, 原是想等白殊这个王府主人拿主意。结果白殊的心思没在这上头,他以前的日用品都是小黑监控补货的,现在又有人伺候,哪里会想到这些。   幸好寝殿还留着一套用具未搬走。   白殊进到寝殿一看,还保持得挺干净,又关心了一下跟来的护卫们, 看他们的住处用品能安排开,也就放了心。   他在外间歇着, 等知雨带人布置卧房。   没过一会儿,知雨出来禀道:“殿下, 这里只有您与陛下大婚时用的那套寝具, 蜡烛也只有红烛。”   蜡烛比灯油价贵不少, 府里也就两个主人一直用烛, 仆从们与各处院中廊下都是点油灯。   白殊点头道:“只有这些也没办法, 都用上吧, 左右也就住一晚。”   知雨应着是,转头回去忙。   白殊坐了坐,突然想起去年自己酿了桂花酒, 当时还好玩地埋在外头的桂花树下, 不知道现在酒成没成。   反正没什么事,白殊自己披上斗篷, 带上几个护卫去挖酒。   酒埋不多深, 护卫们三两个挖出来, 冲净坛子启开封泥。   不过这回白殊的运气不太好, 三坛子酒,经小黑检测,只有一坛符合饮用标准。   白殊也不介意,酿来玩的,能有一坛子尝尝也不错,高高兴兴提回知雨布置好的卧房中。   知雨正烧着熏笼,一边道:“仆从们用的炭比不得殿下用的那些,免不得有些烟气……”   白殊摆摆手:“够暖便行,哪里就那么娇贵了,以前你还只烧炭盆,连熏笼都用不上呢。”   知雨笑道:“也是,想想从前,如今可是再好没有了。这是不是就叫……一人得道,鸡犬升天?殿下有大本事,带着臣也跟着享福。”   白殊抬头在他头上轻敲一下:“哪有人说自己是鸡犬的,你还想一辈子干伺候人的活吗?等过段日子,冯内侍稍得了闲,我就和他说,让他带着你多学学,我准备日后将书院的事务交给你打理呢。”   知雨却是吓得整个人愣住,片刻后忙摆手道:“不成不成,臣哪有那个本事!臣只要能跟着殿下,伺候殿下一辈子也愿意!”   白殊一边寻椅子坐下,一边道:“没人是天生就会的。你以前打理我院内事务,不也做得挺好。又不是让你去和先生、学生们打交道,只是管好书院各种杂务的支出用度而已。让你跟着冯内侍,主要是和他学学如何与人打交道,小心一些骗人的套路。”   说完,他抱着酒坛闻了闻,对这带着桂花清香的淡淡酒味很是满意。抬头正要吩咐知雨去拿酒盏来,却见知雨苦着一张脸,顿时有些好笑。   知雨有点委屈:“冯内侍不也是要伺候陛下一辈子的……既然陛下同意让臣不净身便进宫,那臣也可以伺候殿下一辈子……”   白殊取笑他:“一辈子和我待在宫里,那你不讨媳妇了?”   知雨挠挠头,憨笑:“不讨就不讨呗。跟着殿下不愁吃不愁穿的,日子过得好就成。”   白殊目光闪了下,没多说这个,只道:“总要先试一试嘛,试过了,真做不来,自然也不会勉强你。而且,管事也不耽搁你伺候我。你看冯内侍,他管的事更多。我手头没人可用,还指望把你培养出来,你再多培养些徒子徒孙给我使唤呢。”   听得他这么说,知雨这才端正面色:“既然殿下需要,那臣便尽力去试试!”   白殊含笑点头:“行了,现在先去给我找个酒盏来。”   知雨应过一声,转身要走。   白殊突有所感,在脑内打开定位一看,果然见到代表谢煐的黑龙标在百米之外快速靠近。   他轻轻一笑,叫住知雨:“刚说错了,是找两只酒盏。”   知雨有些莫名其妙,却也应着声去了。   趴在旁边的小黑抬尾巴拍白殊:【你不让人往宫里传话,就是等着天子追出来找你?】   白殊伸手在它脑袋上揉了一把,笑而不语。   *   永乐坊住的都是高官显贵,晚间的街道上就不像别的坊那么热闹,虽也有人走动,但基本上还是安安静静的。   现在这片安静被一阵马蹄声打破,一队人马从街道中央小跑而过,引得路边少少几人都转头去看。见到是宫中侍卫,人们又纷纷低下头,却也没忍得住偷眼继续看。   谢煐耐着性子压着马速,一路小跑到上景宫前门。   侍卫急急敲开门,没等出来见到人的门房跪下去,更没等大门打开,谢煐直接跳下马,跨过门房出来的小门急急往里走。   已经到了这儿,侍卫们也就不那么紧张,只有几人跳下马跟上,其余人慢慢等着开一扇门牵马进去。   谢煐打开定位,奔着白殊的火凤标而去,快到跟前才发现,白殊竟是待在寝殿里。不过他很快就想到了——除非白殊就将仆从们的用品,否则也就只有寝殿这里还留着东西没搬进宫。   而一想到寝殿里留下的那套枕被……谢煐突然感觉心跳得快了一拍。   便在这时,他发现代表小黑的猫爪子在慢慢往外移动。   果然,待谢煐走上阶梯,就见小黑站在殿门外。   小黑抬尾巴摇一摇:【好久没回来,我去和附近的猫猫狗狗们叙叙旧。】   说完,动作轻悄地跑走了。   看着特意跑走的小黑,谢煐一直悬着的心总算是定了些——小黑既躲出去了,那至少说明白殊愿意谈一谈。   他再紧走几步进了殿,正碰上端着两只酒盏回来的知雨。   知雨一愣,赶紧屈膝:“陛下……”   谢煐抬手:“免礼。”   他原要直接走过,看见那两只酒杯,又停步道:“除了三郎,还有旁人在?”   知雨有些茫然地摇摇头:“只有殿下一人。”   谢煐伸手接过知雨手中托盘,道:“你下去吧。”   知雨躬身退走,边走还边奇怪地嘀咕:“殿下知道陛下来了吗?难怪要两只酒盏……对了,那是不是该先把热水备下……”   谢煐一手托着托盘转进内室,入眼便是一片红。   虽未像成婚当日那般四处挂红绸,但床上铺大红喜被,案上烧着几只红烛,椅子坐垫亦是红艳艳的。   白殊斜倚靠背,一手压在一坛子酒上,白皙的脸映着烛火,仿佛蕴着点红意。   他眼波流转,见是谢煐进来,也没惊讶,只轻笑道:“陛下来了,那便来喝喝我去年酿的桂花酒吧,刚开的坛。”   屋里摆着两个熏笼,烤得热烘烘的,谢煐酒未喝上,都觉自己好似已醉了三分。   他定定神,先放下托盘,再脱下貂皮褙子,才在空椅上坐下。一抬眼,发现白殊已给两只酒盏都满上了酒。   白殊拿起一只递给谢煐,谢煐自是赶忙伸手接过。白殊又拿起另一只,凑过来碰碰杯沿,便仰头喝下去。   谢煐先见他袖口滑下,露出一截白瓷似的手臂,又见他仰起头,脖间喉头滑动,顿时觉得嘴里有些干,心中更是隐隐有些渴。   白殊饮完一盏,兀自咂咂嘴:“还行,桂香酒香正相宜。”   谢煐被他一句唤回神,刚要开口,却又被白殊抢先问:“陛下怎么不喝,是嫌弃我这酒?”   看着白殊笑盈盈的模样,谢煐心下叹口气,仰头喝干杯中酒。   白殊笑问:“如何?”   谢煐细品了品,认真道:“挺好,但若能再陈三五年,会更好。”   白殊又提着小酒坛满上两盏,这回催谢煐喝,而是自己慢慢饮起来。   谢煐心里挂着事,哪里还顾得上喝酒,见白殊不再言语,连忙道:“三郎……”   白殊再一次打断他:“陛下可还记得我们头一回见时的情形?”   谢煐微愣,随即点下头,唇角也跟着牵起:“自是记得。当时我曾问你,不怕我上位后杀了你吗?你说我会舍不得。如今……”   他注视着白殊,目光似水,一切尽在不言中——别说什么杀不杀,磕着碰着一点都得心疼。   白殊晃晃杯中酒,垂下目光,依旧笑道:“陛下既记得这一句,那也该记得,当时我们说好了:我助你登上皇位,来换一纸和离书。”   谢煐心头猛地一跳——来了!   他一边忍耐着不由自主升起的心慌,一边放下酒盏,坐正身子,端正面色,清晰地道:“那只是你自己说的,我可没答应。”   白殊抬眼看过来。   谢煐满脸凛然正气:“和离书我不会签,便是摄政王殿下想以七出之罪休弃我,很可惜,我也占着三不去。殿下娶我之时不过区区一侯爵,现已升到超品摄政王,便是将官司打到刑部、打到大理寺,也断休不了我。”   白殊:“……”   这个无赖是谁?!   看着白殊难得露出怔愣模样,谢煐心慌总算是散了些——和离之语果然只是试探。若白殊真下了狠心,只会直接扔出和离书便离开。   既是试探,便是不舍。   谢煐拿过白殊手中酒盏放下,将他双手握在掌中:“我们可是在此处喝过合卺酒,行过结发礼。况且,我尚记得殿下说过——只要我不负你,你必不负我。殿下莫非都忘了?”   白殊双手被握在温暖的掌中,却觉得背上在冒寒气——眼前这人真不是被哪里冒出来的脏东西夺舍了吗?为什么会画风突变!   他眨眨眼,小心地去看谢煐的眼睛,试探地喊:“大郎?”   谢家家谱重订,谢煐重回康宗夫妇名下,排行自然也改了。   谢煐唇角微微扬起,续道:“我是善妒,不像旁的体贴夫人会给夫婿纳小。煐此生只愿与君一生一世一双人,殿下可能应我?”   白殊再次眨眨眼,忍不住笑了:“你好好说话。”   谢煐起身凑过去,在他唇上轻吻一下:“我好好说话,三郎可能记得住?”   白殊反唇咬他:“我应你的事难道没做到吗?你不负我,我自不负你。”   谢煐松开白殊,双臂一伸,将人从椅中抱起,一步步向床走去。   “我只是希望,让你这辈子都不要再想起‘和离’二字。”   白殊笑倒在他怀中:“所以这就是你想到法子?”   谢煐轻柔地将白殊放在床上,伸手拨开他颊边乱发,低声道:“不止这个。”   白殊双手勾着谢煐脖子,笑问:“那还有什么?”   谢煐俯身含住他的唇:“殿下很快便会知道了……”   鸳鸯戏水被,并蒂莲花枕。   两人仿佛是在补上那一回洞房花烛夜。   ……   知雨这个早知备水的伶俐小厮得了谢煐的赏。   白殊被谢煐从浴房抱回来,躺在床上欣赏自己在黑龙胎记上咬的牙印,一边懒洋洋地道:“陛下该回宫了,不然明日不方便上早朝。”   谢煐将人搂进怀里,轻轻和人咬耳朵:“用过便扔,殿下忒也无情。”   白殊忍不住笑出声,翻个身趴他身上,伸手戳着他肩膀道:“别说得我像个渣男,现在被一堆官员上奏章催着开后宫生皇子的可是你。”   谢煐捉过他手指含着:“莫理那些闲人,且待我明日治他们。你既还有力气……”   白殊立刻躺好:“没力气了,给我揉腰。”   谢煐笑笑,伸手按上那腾飞的火凤,力道适中地揉按起来。   这日早晨,群臣没等来继位后便一直勤政的新帝,只等到新帝的心腹大宦官一句——陛下昨日随夫归家,今日罢朝一日。   众官员愣过片刻,一下哗然——什么叫“随夫归家”?!   冯万川待下方嘈杂过一通,才提高声音道:“圣谕。”   群臣只得压下不满,纷纷跪听。   冯万川清清嗓子,开口背道:   “近日不少官员所上奏章,令朕甚为不喜。朕自认品行端正,向来不屑于行低劣之事。朕既嫁人,亦当洁身自好,从一而终。日后再敢有言朕之家事者,朕便为汝妻赐下三夫四侍!”   下方顿时响起一阵一阵地抽气声。有了然者,有茫然者,更有那众多的上了奏章后背冒冷汗者。   冯万川瞥一眼起身的群臣,真是百官百态。   他没多言,下了御阶便要离开,但自然是被那群上了奏章的官员拉住,个个塞着荷包打探圣意。   冯万川收了一轮钱银,脸上才见了笑意,乐呵呵地道:“诸位是惹了陛下不开心,那去给陛下认个错便是。陛下也不是那不容人的,只要诸位诚心认错,日后别提这事,也就过去了。”   众官员有些傻眼:“这……敢问内侍,要如何认错?是否……再上个请罪奏章?”   冯万川瞥过去一眼:“陛下天天看那么多奏章,您请个罪还要陛下自己看,这诚意何在啊?”   立刻有人领悟:“是是,该我们面见圣上请罪。不知圣上何时回宫?”   冯万川再瞥过来:“这得看摄政王了。陛下说了,有道是‘嫁鸡随鸡、嫁狗随狗’,陛下嫁了摄政王,自然是摄政王在哪,陛下跟到哪儿。”   众官员再次傻眼:“这……圣上难道明日还不上朝?”   冯万川:“若是摄政王不回宫,那陛下自然是继续罢朝。”   得,话说这一圈,众人总算明白了——去摄政王府请罪吧,不把摄政王迎回来,天子就闹脾气罢朝。   有个未上奏章、也不知原委的大学士叹气:“成何体统啊这!”   冯万川却笑眯眯地道:“陛下还说了,要不,请相公们都到摄政王府走一趟,议一议这些上奏章的官员们。毕竟陛下临朝日短,对众官员还不熟悉,也不知为何突然有如此多人上这样的奏章。”   这话里话外,可就是真要处置人了。   那些众官员脸刷的一白,忙道:“不不不,不劳诸位相公,我等这就去摄政王府请罪!”   冯万川传完所有话,也不再管旁人,径自离开。   知情的几位宰相亦无人多言,纷纷离开,卫国公和怀伤还是有说有笑一同走的。   上过奏章的官员们垂头丧气地往殿外走,走着走着才发现——竟然这么多人上过奏章?!   众人面面相觑——这不就还是聚众搞逼迫?难怪天子受不了。   但人人都觉得自己挺冤,哪想到会发展成这样,更没想到天子竟然是真宠摄政王!   说什么“随夫归家”,摄政王好好的为什么会突然出宫回府,还不是因为那些奏章!   有人抓着工部陈尚书问:“不是说陛下对摄政王不闻不问,所以摄政王府的改建只是加了屋脊兽而已?”   陈尚书茫然:“啊?谁说的?陛下对摄政王可上心着,只是摄政王自己想那么改,便那么改了。过后陛下亲自看过图纸,过问了用料,还因为摄政王满意而给工部赐了不少赏。”   众人一副如遭雷霹的表情——怎么和先前说的不一样?   陈尚书甩开人施施然往外走,心下感叹——冯内侍果然没说错,摄政王开心了,陛下就开心了。   *   白殊舒舒服服睡一觉起来,发现谢煐竟然还在身旁。   他不由得奇道:“你怎么不去上朝?”   谢煐先摇了铃叫人,才道:“罢朝一日,一会儿和葛西尔他们一同吃过饭再回去。且让外头的人好好跪一跪。”   白殊听得一头雾头:“什么‘外头的人’,什么‘跪一跪’?”   正巧知雨端着水进来,回道:“府门外跪了好多大臣,都说是来给陛下和殿下请罪的。”   谢煐帮着白殊扎头发,又给他拿外袍,一边道:“就那些上奏章的,有一个算一个,都跑不了。”   白殊失笑:“这大冷的天。”   谢煐:“那些人全都惯于阿谀奉承,多是尸位素餐之倍。整顿吏治之时自然会将他们都踢掉,只是那需要时间,目前就先让他们遭遭罪。也向旁人表示一下,日后别想着再来管天子家事。   “等今日回去,我就让冯万川放归宫人,再将后宫门锁了,钥匙直接沉沧池里。后宫一关,每年还能省下一大笔灯油钱,放归宫人也向来是仁政,谁要敢反对,那可好对付着。   “至于储君,且先不着急。我们都年轻着,从族中慢慢挑就是了,总能挑出个好苗子。过继承嗣,合乎礼法,谁都说不得什么。”   在谢煐提到“管天子家事”之时,白殊将他眼底那抹厌恶看得真真切切,昨日瞧见那些奏章的膈应与担忧算是彻底消失了。   他打趣道:“若是还有人再想管呢?”   谢煐笑道:“那我就真给他夫人赐三夫四侍。”   白殊一乐:“行,高招!”   作者有话要说:   谢谢小可爱们的关心~都贴贴~   预报一下,下一章就正文完结啦   ------------------ 第118章 煐殊   白殊回宫之时没坐车, 裹着斗篷坐在谢煐身前,小黑从斗篷里探出小脑袋,两人一猫共骑踏出大门。   门外一大片官员已跪了半个多时辰, 被寒风吹得直抖,此时见着人出来,立刻伏身下去,颤着声此起彼伏地开口。   “请圣上、摄政王恕臣僭越之罪。”   谢煐看向来接的冯万川:“人都在这了?”   冯万川笑答:“都在这儿,一个不少。”   谢煐点下头:“通知吏部,都罚半个月俸, 就让人散了吧。”   说罢,催动马匹回宫。   白殊舒服地靠在谢煐肩上, 侧过脸道:“回去你还要开政事堂会议?”   谢煐帮他扯扯帽子:“仔细吃进冷风,会咳。”   白殊伸手捂着嘴:“没事, 日头暖, 风不大。”   谢煐这才道:“政事堂的事情还是得议, 一会儿我先送你回思政殿。”   白殊却道:“我也去听听吧。哦, 对了, 是不是还得先换朝服?”   谢煐先是一愣, 随即忙道:“不用,这样便好,我也是下了朝就换常服。”   刚说完, 又有些担心:“不会累着?”   白殊笑道:“我凑个数听一听而已, 能有多累。”   他原先和谢煐多多少少总还是隔着一层,便不愿在政事上多插手。但昨晚谢煐连“三不去”都抬出来了, 白殊感觉自己没必要再把界限划得如此分明。既准备携手共进, 便该什么事都一同担。   谢煐自然也感受到白殊的态度变化, 心中欢喜, 手臂也不由得收紧,凑到他耳边道:“其实,我希望你能把那个情报部门接手过去。”   白殊微一挑眉:“那里不是冯内侍管着?”   谢煐:“现在只是消息都汇总到冯万川那里,以备我随时问询。但冯万川比不得子山,不对会消息做出及时的分析与处理,一些发于微末的事也无法早早瞧出端倪。他的长处是处理纷杂的内务,现在对此也是烦恼得很。”   白殊轻笑:“行,既然冯内侍感觉棘手,那我便接过来吧。不过,这样一来,小黑我可就要抱回来了。”   小黑突然插话:【只要你们把办公室设得近点,都能和我连上线,我可以多线程处理事务。】   谢煐垂眼,抬手在小黑露出白殊斗篷的脑袋上揉一把:“回头我想想怎么安排。”   白殊:“明年恩科是个什么章程,子山现在才闭关读书,能赶上吗?”   谢煐:“子山对外说是白身,其实身上有举人功名。他以前在家乡时为人低调,进京后又改过名字,是以知道的人不多。明年三月开恩科,他自可直接下场。以他之才,取中是必然,只看能不能博个一甲。”   两人便一路低声讨论着,进宫后直接去了政事堂。   众宰相被召集过来,见到白殊都略有些诧异。当然,没人说什么,摄政王本该参政议政,之前白殊不来,只能说是他自己不想来,谢煐又纵着他。   今日首要一件事,是大理寺、刑部、御史台三司一同报上来的,审结了白泊、谢玙(原平川王)、谢珅(原宁西王)三桩谋反罪。只待御批,便可行刑。   谢煐并不想大开杀戒,因此这批被问斩的人倒是算不上多。   只主谋者白泊及其长子、家中总管、项麒,谢玙及其岳父原侍中,谢珅及其岳父原中书令,以及参与调兵的几名羽林校尉。加上这些人家中年十五以上的成丁,最后算起来也就二十一人。   并没有牵扯父、母、妻三族,但家眷免不了要受牵连。女子充为官伎,十五以下男子流放为官奴隶。   白殊在脑中问:【宁安公主没找你求情?】   宁安公主是白泊继室赵夫人之母。   谢煐在案下握住他的手,回道:【来了,我让她在官伎与流放中二选一,据说是选了陪儿子一同流放。】   白殊敛下目光:【她对她儿子倒真是一片慈母心。】   谢煐在他手心稍稍一按:【你说的那种慢性毒药,我已命人寻到。】   白殊抬眼看过去,谢煐对他稍点下头。   两人这边暗暗交谈过几句,那边众宰相亦无异议,这事就过去了。   事情一件件议完,最后尚书左仆射问道:“登基大典临近,不知陛下可想好了年号?”   谢煐取了笔,不假思索地写下两字。众人一看——   殊煐。   左仆射直接傻了眼:“这……”   旁人的脸色也变得怪异,就连卫国公和怀伤都难掩惊讶。   谢煐淡淡地道:“朕与摄政王应谶语护佑大煜,那依谶语而取此年号,朕以为很合适。”   然而所有人眼中都明晃晃地写着——您分明在假公济私!   不过卫国公很快便嘿嘿笑起来:“臣无异议,这年号有意思得紧。”   怀伤抚着须道:“臣亦无异议。”   中书令头疼地道:“圣上,年号使用的范围极广,其中含有您的名讳,这日后要如何避?”   谢煐:“下一特旨,使用年号之时无须避讳。”   众人一时无言以对。   最后御史大夫咬咬牙,对白殊道:“摄政王,您看呢?”   白殊早已在问谢煐:【怎么想到取这样的年号?】   谢煐依旧握着他的手,目光没看过来,眉头却是微微蹙起:【你是不知道,那些史家为尊者讳,到时春秋笔法一用,说不定连我们成过婚的事都能含糊过去。但用了这年号,便是千年万年后提起,你我之名亦能并举。】   白殊听得抬手掩唇,忍不住就笑起来:【那这样的话,我得改一改,不然逆CP了。】   在脑子里说完话,他便从谢煐掌中抽出手,一边提笔写字一边道:“我觉得,将陛下的名讳放前头,更好听些。”   宰相们看着白殊新写下的“煐殊”二字,又是一阵无言。   趴在两人脚边的小黑甩下尾巴:【如果天子嫁给你的事能被流传下去,再和这个年号一对比,后世的CP之争绝对非常激烈。】   谢煐此时已经看完“逆CP”的解释,脸色颇有点微妙:【后世的人……连这个也要争上一争?】   白殊悄悄瞥他一眼,眸中含笑:【你不懂……好吧,我也不懂。管他的呢,就当留下点线索,其他的,随缘吧。】   既然白殊喜欢这样,谢煐当然不会反对。   他扫一眼众人:“众卿可还有意见?”   几位宰相互相对视几眼,无奈叹气。   摄政王已经把天子名讳摆到前头,他们还能有什么意见?早晨那么多人都去摄政王府前跪了,天子的意思实是再明白不过——但凡和摄政王沾边的,不会退让半步。   于是,明年之后的年号就此定下。   翌日,白泊等一干谋反人犯被押赴刑场,众目睽睽下行刑。   砍皇子的脑袋,这在大煜还是头一回,但谢玙和谢珅的累累罪行念出来,却是听得百姓们恨不得砍他们十次脑袋。   两人被塞着嘴,在挣扎中被砍倒。而他们还只是开始,伪帝的一干皇子皇孙都还等着被审判。   安阳城的百姓们却是感受到了新的气息,受过迫害的苦主看着两人断头,当日就到内城门前去磕头。   相比于这两人,白泊倒是安安静静,和他侍奉的“殿下”一同认命受刑。   白殊在离刑场不远的一家酒楼二楼包间里看着,抬手轻轻按在心口——今日终是帮原身报了仇。   还有一个……   白殊转身回身,和谢煐一同坐在案几后。   没过片刻,包间门被敲响,接着被推开,一对中年夫妻领进来一个女人和一个少年,正是白泊的继室赵夫人,及其亲子白广。   被关押半个多月,赵夫人已是满面沧桑,两鬓都染了白,丝毫看不出先前的贵气模样。   白广今年十四,卡着成丁的年纪没有被处死,马上便要启程前往流放地。不过才出事半月,他如今便已瘦了许多,整个人很呆滞,目光都直愣愣的,想来是不愿接受眼前的事实。   赵夫人搂着儿子,目光先是定在白殊脸上,眼里有恨有怨又有祈求,但最终,她也只是带着反应迟钝的儿子跪下去。   白殊抚着黑猫,轻轻说出一个名称——是她给原身喂了十年的慢性毒药。   赵夫人猛地抬头,就见谢煐取出一个瓷瓶,还拔开瓶塞倒了点在案上,顿时满脸惊骇。   “圣上、摄政王……事情都是妾做下的,有什么请冲妾来,妾的儿子是无辜的!”   白殊瞥一眼享受了十四年荣华富贵的“无辜”白广,倒也没说什么,毕竟他余生都得在流放地劳作。   谢煐将瓷瓶塞好,手一扬,扔到站在旁边的中年妇人手上。   他目光转向赵夫人,冷声道:“你给三郎下了十年毒,朕也不多算,就按你下的量来。若你也能吃这东西十年不死,看在宁安公主的份上,十年后允许你赎买你儿子。”   官奴隶与官伎一样,能不能赎买还得看官府批不批准。   赵夫人紧紧闭起眼,流下两行泪,也不知有没有后悔当初的所作所为。   谢煐挥挥手,那对中年夫妻便将赵夫人和白广拉起来,带出门启程。   原身的债都讨回来了,白殊也感觉心中轻松些许。   谢煐转头看来,伸手牵起他:“走,去刘家接令堂牌位回宫。”   白殊回以微笑:“嗯。”   腊月二十六,祭天吉时在午后。   群臣早早便出发,前往南郊圜丘做准备。   圜丘每年都会有两次固定的大祭祀,一在春日,祈求一年风调雨顺、五谷丰登,一在秋日,庆贺丰收,感谢上苍赐下粮食。   其余时候,只有众大事情才会于圜丘祭天。例如封太子,封后,大规模出兵,以及,新帝登基。   谢煐和白殊出发得晚,日头已经升起。   两人一骑黑马一骑白马,在众多侍卫的护持下并骑而行。   即使安阳府提前净街,依旧拦不住安阳百姓们自发来拜见的热情。   这一回,百姓们没有再扔小礼物,而是沿街跪下,一声声高呼“圣上万岁、摄政王千岁”。   两人来到圜丘前下马。白殊略略退了半步,却立刻被谢煐牵住手,将他往前拉。   白殊抬眼看去,就见那双凤眸中写满坚定,便轻轻一笑,终是上前与谢煐并肩。   一明黄一绛红,两道身影从跪倒的群臣间缓缓走过,一步一步登上圜丘之顶,转身望向下方。   谢煐气沉丹田,将一声“平身”传下去。   白殊望去,只见第一排站着国师、卫国公和怀伤,他们身后是已经领有散职的薛明芳和贺兰父子,以及谢煐特赐参与祭天的张峤。小黑不好被带上圜丘,此时站在国师身旁,旁人也说不得什么。   太常寺卿恭敬地送上祭词。   为新帝登基的祭天礼写祭词,这一份殊荣依旧属于帝师怀伤。   在圜丘办的祭天礼,比在社稷坛办的复杂许多,祭词很长,期间还要伴随多次行礼。   谢煐与白殊足足念了近一个时辰,才将这份祭词念完,一同把祭词放入火盆当中。   今日万里无云,天晴无风。   下方众臣即使离得远,也纷纷紧张地盯着那火盆。   若是一缕青烟直上九霄,那便是吉兆。若是烟散开不成形,便是上苍不满,还得择日再祭。   白殊与谢煐也在关注,很快便见一缕烟袅袅而起。   那道烟一直升过两人头顶,都还呈直线形。   就在群臣心下稍定之时,突然不知何处来风,将那道烟吹得渐散,众人顿时又提了心,纷纷祈祷风快停。   然而,那散开的烟却奇异地未见淡浅,竟是渐渐地呈现出什么形象……   终有人忍不住惊呼:“是龙凤!”   的确,那烟就宛如一龙一凤,交颈腾空。若是细看,相缠的龙凤尾部还仿佛共同卷着一只小猫。   都不用太常寺卿多言,群臣已自动跪下叩首。   白殊仰头看着,笑道:“这个世界难道真有神明。”   谢煐转眼看向他:“神明也要我们在一起。”   言罢,他低头将自己腰间的黑龙墨玉佩取下,挂到白殊腰间,再将白殊那块火凤赤琼佩换到自己腰间。   白殊垂眼看着,轻笑道:“你是不是早想着交换了?”   谢煐牵起他的手:“我心匪石,不可转也。”   白殊回握,亦回道:“我心匪席,不可卷也。”   青天之下,两人执手而笑。   四目相对,柔情无限。   (正文完)   作者有话要说:   大家新年快乐呀~   ------------------ 第119章 番外 新朝   煐殊元年正月初五, 煐殊朝的第一个千秋节。   白殊睁眼醒来,就见谢煐撑着头侧躺在旁,不错眼地看着自己。   他眨下眼醒醒神, 笑道:“陛下生辰快乐,晚上给你做长寿面。”   谢煐缓缓笑开,凑过去在白殊唇上吻一下,才扶着人坐起身。   白殊伸手敲开床头暗格,取出一个小卷轴递过去:“礼物。”   谢煐接过来打开,自然是白殊画的肖像画。画中两人身穿华贵冕服, 坐在一张双人圈椅里,两人之间还蹲着一只脖挂小牌的得意黑猫。   白殊笑道:“等我得了闲, 研究研究怎么上色。就是可能得练上好几年,才能把色彩上得好。”   谢煐伸手想在画上轻抚, 怕把炭粉抹掉, 又收回手, 抬头对白殊柔声道:“这样便很好。三郎照自己想法来就行, 我只希望你每日都能开心如意。”   白殊听得心中柔软, 牵起他的手道:“现在我便是那么想, 不过若是学不好,我也不会勉强,所以陛下也不用太期待。”   谢煐回执起那只手一吻:“我唯一的期待, 便是有你陪在身边。”   白殊笑着推他:“行了, 大早上的,别越说越肉麻。”   说完才想起看看时间:“哦, 也不早了, 忘了今天是休沐日, 你不用早朝。”   谢煐拉了绳, 没一会儿小厮们便端着水进来,两人一同下床洗漱。   冯万川捧着两本褶本过来,先给谢煐道了声贺,才道:“谢琢(原肃王)的谢表与贺表刚送进来,还送了些当地的土产。臣瞧着不是什么值钱的东西,送来的人传的话,也就只送这一回。”   谢煐随口道:“放案上吧,东西既不值钱,那便收下。”   冯万川放下褶本,过来帮着谢煐整衣梳头。   伪帝一系子孙当中,除了几个年纪尚不足四岁的皇子皇孙,也就谢琢没获罪。谢琢以前在京中虽是纨绔,但过得挺顺意,倒也没作奸犯科。包括原淑妃,以前没有争抢的念头,又有堂姐照顾,在后宫中都没生过事。   现在伪帝的嫔妃大多被送到庵中清修,只有几个家中肯接回人的,被送回了家里。谢煐念在谢琢曾在揽月关一事上帮过忙,让人将他母亲连同从肃王查抄出来的东西也都给送过去,以后就看他自己造化了。   谢煐没多在意此事,打理好自己,亲自过去给白殊梳头,接过头绳替他扎好发辫,再将串有自己所雕祈福珠的另一条小头绳也绑上去。   两人用过饭,一同出宫去应玄观上香。   应玄观的作派还是那样,即使是天子驾临,亦没有贵宾通道。倒是安阳百姓都知道两人会来上香,见到羽林卫也没慌张,静静地让过一旁。   白殊和谢煐没多扰民,动作快速地上完香,便准备离开。却被小道童叫住,说是国师有请。   两人随小道童来到净室,见到一身灰衣道袍的国师。   国师三日前刚为今年卜算出一个“吉”的结果,之后闭关修养,想来是刚刚出关。   双方相互见过礼,三人各自坐下。   国师看看白殊抱在怀里的小黑,开门见山地道:“如今它得两位清气环绕,贵人已无须忧虑。”   白殊抚着小黑的背毛,莞尔道:“还得多谢国师的照拂。”   国师又对谢煐道:“先前紫微星暗,贫道恐有变,不敢离京。如今陛下登基,紫微归位,贫道也该专注于栽培徒儿,不日便会带徒儿离京游历,至冬日再回。若是明年元日不及赶回,贫道亦会在外开坛卜算,借驿传将结果传回。”   谢煐颔首道:“国师自便便是,旦有需求,随时可寻当地官府,或是传话回京。”   双方说过两句,白殊和谢煐也就起身告辞,回宫准备下午的千秋宴。   *   新帝不喜铺张,年前便放归了一回宫人,锁起后宫减少宫中开支。又传出话来,千秋寿礼只收贺表及本人字画,余者一概不收。   这一下可打得不少官员措手不及,原想将去年备给伪帝的贺礼直接拿来用,也用不成了。一些字写得不怎么样的官员更是头疼,着急忙慌地寻字帖来临,免得千秋节献礼时太出丑。   此事还引得一部分武将去找卫国公抱怨,说这文官总还能送幅字画凑合,他们武将可要怎么办?贺表能让幕僚代笔,字画他们可是无论如何写不出来,总不能空手吃宴啥都不送吧。就算谢煐不在意,他们也没那个脸啊。   这事逗得卫国公乐了好几天,最后才把谢煐原先想好的主意透露出去:“陛下说那话的意思,只是不让铺张送礼。你们既写不出字画,便给陛下献个艺吧,会什么献什么,再不济,舞套枪法刀法也成。”   这话传出去,才叫众武将纷纷安了心。   经过元日的宴会,这次群臣对新帝的节俭务实作风已是有所了解,宴会上连点心都按着数来,多的没有。于是众人今日都吃饱午饭才来排队进宫,免得真要饿着肚子等晚上那一餐。   官员们带着家眷,被领进御花园十福殿内,便是人人都眼前一亮——和五日前元日宴会时相比,今日十福殿全换上玻璃窗。   谢煐继位一月有余,思政殿与宣政殿已是全换上明亮的玻璃窗,自然引得群臣啧啧称奇,纷纷打听。   可惜,这玻璃作坊产量不高,得先满足了天子与摄政王的需求,之后才会对外接收订单,怎么也得过个半年。群臣日日上朝看着那玻璃眼热,此时见十福殿都装上了,不少人羡慕不已。   众人各自落座,茶水点心送上来,众人发现竟比上回元日宫宴时精致不少,不禁奇怪地询问。   宦官们都已得了交待,此时纷纷笑答道:“上回元日宫宴,那是从国库开销,对这些大型宫宴,户部都有定数。这回千秋宴,全是摄政王贴补,钱从内库走,能使得多些。便是今日的寻宝,宝贝也都是香露、香皂、老花目镜这些个,再有便是水泥订单与玻璃窗订单。”   由于谢煐节俭,再加上寻宝时间才一个多时辰,群臣原本已经不指望能寻到什么好东西。此时一听,前几样倒还罢了,有钱还能买到,可水泥与玻璃窗现在可还没得买,顿时又有些激动。   六部堂官聚在一处小声议论。   有人道:“这千秋宴竟是都走内库吗?”   有户部官员道:“内侍省的确未找户部要钱,原以为要留到年底结账呢……”   又有人道:“先前不是传说,陛下原本养着北边的伤兵,再加上东宫卫的用度,手里攒不下几个钱?”   立刻有人回他:“陛下或许没几个钱,但摄政王钱多啊。你想想他背后的刘家,刘家在青淄有座瑟瑟矿,是陛下和摄政王从那回来之后去开采的,必然和那两位有关系。加上江南的棉布买卖,这是摄政王一手推广,他哪能不占上一份。”   有人低声道:“我隐约听说,摄政王想办一座杂科的书院。难怪呢,这么赔钱的买卖他都有心思办,想来钱是真不少。”   有人看他们如此议论,忍不住嘲道:“摄政王有多少钱那是他和陛下的事,你们有什么好议论。只要陛下不想着从国库往内库划拉银钱,那对大煜就是好事!”   伪帝朝之时,国库可从来都没多少余粮,伪帝总是变着法子从国库要钱。尤其到了后期白泊权重之时,他一面给伪帝塞钱安抚,一面自己捞钱养兵,还花着国库的钱给自己收买人心。   谢煐继位后,查抄了伪帝一系子孙,抄出来的家财他一分没留,全划进国库。不仅如此,连伪帝留下的内库钱财,谢煐也全归进国库。就是白泊家里没抄出多少,也一视同仁地进国库。   由此,国库才一下充裕不少。是以,先前那几人听了这嘲讽话,都有些面色讪讪。   便有人打圆场换话题道:“听闻卫国公要致仕?”   有人识趣地接话:“卫国公戎马半生,到了现下这年纪,致仕荣养也是应当。先前该是临时顶着缺,帮陛下一把,如今朝局稳定,他便要退了。只不知会由谁来补上右仆射的缺。”   众人于是便议论起此事来,直到天子与摄政王驾临。   谢煐与白殊联袂而来。   白殊今日穿了件天青底绣竹的棉氅衣,衬得人尤为清俊出尘。谢煐还是平日里的黑色暗龙纹衣袍,两人腰间互换的龙凤佩依旧是那么清晰。不过,如今谢煐在常服之时都不再将头发全梳起,而是配合着白殊披发,只戴一顶小冠。   两人时常这般“衣冠不整”,还曾引得一些食古不化的顽固官员上书弹劾,但谢煐完全不予理睬。   此时两人在上首并排的两张椅子上坐下,谢煐叫了平身,等着看文武百官献寿礼。   冯万川一一唱着名,文官诗词字画,武官功夫拳脚,一时之间群臣都是各展所长。   只是,还有那些想着投天子所好的人,细细观察着,发现谢煐对这众多字画并无多大兴趣,好与不好都是同样的赞与赏赐。如此可知,天子的确为了扼杀送礼之风,才特意点了这种礼物,这些人也才歇了花钱寻人代作字画来讨好的心思。   献完寿礼,谢煐放群臣去寻宝,自己携白殊换去一处暖阁,招来亲近的亲朋好友们说说话。   卫国公作为长辈,方才在外殿只上了贺表,此时开心,又让冯万川拿来琵琶,即兴拨拨弹弹。   白殊让知雨取了两册书给张峤:“子山先前是不是说过,在找这两本书?前些日子我在宫里的藏书楼见到,让人抄了两本。”   张峤接过一看,如获至宝:“正是正是,哎呀,难为殿下记挂着。有了这两本书,臣的一甲可就稳了。”   那边葛西尔笑他:“明明能让陛下直接给你授官,你却偏下场受一回考试的累。”   张峤也不在意,笑着回道:“我也不想,可谁让官场就得看这些呢。要不是两榜进士出身,日后我给陛下办事都不好拉拢人。”   伪帝朝弊政多,谢煐继位后,一系列的革新必不可少。加上白殊带来的一些新思想,日后整个朝廷都会向务实方向扭转。这自然也会体现在新朝头一次恩科的选仕之上,张峤参与其中,除了他本人博个出身,也是有着谢煐的布置考量在内。   白殊看向挨在一处说话的薛明芳和贺兰和,扬声问他们:“季贞、章臣,你们的婚事准备什么时候办啊?看我前年没说错吧,真就能让陛下给你们主婚了。”   这话说得一屋人都笑起来。   贺兰和大方回道:“今年冬吧,挑个腊月的日子,就不用葛西尔和伊落费事地多跑来一趟。”   薛明芳握着贺兰和的手,接道:“我们商量过了,冬日里是休战期,驻守北边的伯伯和兄长们也能回来喝上杯喜酒。”   那边伊落听了,向他们举举杯:“等着我们给备上一份大礼。”   众人热闹地说说笑笑,直到吃过晚宴,看了焰火,方才尽兴散去。   *   白殊进了思政殿内的小厨房,在厨子的指导下和面,揉面,拉面条。汤是中午先过来熬下了,白殊弄好面条,又去切配菜。   他正忙着,谢煐悄无声息地进来,向厨子使个眼色。厨子识趣,也悄无声息地退出去。   谢煐站在白殊身后,看他切完菜放下刀,才伸手揽上他的腰。   白殊微微一愣,转头四下看看,果然见小厨房里已没了别的人,不由得笑道:“我一年就下这一次厨,你还把厨子遣出去了,一会儿做出来的面不好吃,可怨不得我。”   谢煐没舍得压重量在白殊身上,只揽着人回道:“你做的,什么样我都能吃完。”   白殊一边回忆着去年怎么煮的面,一边拖着个人忙活,没两下就嫌不方便,伸手在腰间的手上不轻不重地一拍。   “坐旁边等着吃去,别妨碍我。”   谢煐没松手,反而叼住他耳垂,含糊地道:“其实吃不吃面不多重要……”   白殊一下笑出声,反手也去捏他耳朵:“你行了啊,想玩什么花样就让人在房里布置,这里以后厨子还要做饭的。”   谢煐这才恋恋不舍地松开手,坐到一旁的小案台边。   白殊瞥他一眼,一边煮面一边问:“你这是又看到了什么片子,突然就跑进来。”   谢煐顿了下,才道:“你发现了?”   又有些好奇:“那些片子,你全看过?”   白殊不好说自己以前就是剪片子的,虽没看过,但套路都熟,便只含糊应过一声。   恰好面煮好了,他盛进碗中,刚要端,却被起身过来的谢煐先一步端走。   “我来,别烫到你。”   白殊给他塞双筷子:“尝尝。幸好汤是中午来熬下的,味道应该不多差。”   谢煐啜了口汤,点头:“好味道。”   又拿筷子挑着面条一头,送进嘴慢慢吃。   白殊看他吃上了,往他面前一蹲,冲他眨下眼:“你喜欢哪支片子,等下让小黑给我们联上机,我陪你一块看。”   谢煐双眼一亮。   白殊却立刻道:“小心啊,别把面咬断了,不吉利。”   谢煐赶忙垂眼看向碗中的面。   白殊凑向前,在他额上轻轻一吻,便笑着起身出去。   “陛下慢慢吃,我回房等你。”   谢煐很想捧着面追上去,但又想到外头还有宦官和小厮……主要是,那么大动作,极有可能会把面条弄断。   最终,他也只得耐着性子尽快将面都吃完,才放下碗快步回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