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神君他又想渣本座[重生]》作者:晏氿   文案:   【正文已完结,有实物抽奖】   ◎年上,表面温润清雅,内心隐忍偏执的神君攻(晏顷迟)×病娇疯批的钓系美人受(萧衍)   ◎追妻hzc,排雷在文案下方,必看   ◎不换攻!想直接看hzc的从23章开始   ——   三百年前,人人皆知天枢神君萧衍堕入魔道,血洗神山,势要强娶师叔,将他囚于身侧,最后身死道消,落得个声名狼藉的下场。   他的师叔晏顷迟温润清雅,名冠天下,对任何人都是言笑晏晏,除了对他。   萧衍一辈子没求过什么东西,唯一能给的大抵也只有一颗真心,却被晏顷迟践踏在地,冷声说道:“不过是几分相似而已,学得再像也不是他。”   成亲当日,三千子弟杀进魔窟,萧衍死无全尸,晏顷迟却连一滴泪都没有流下。   直至某日,大火烧尽了圣墟宫所有的宝物,有人看见晏长老拼了命的冲进大火中,只为救出一幅画,那画上画的好像是神君萧衍,只可惜烧了大半,勉强能认出半张面目。   也是那天,素来隐忍自持的晏长老跪在废墟里,哭的泣不成声。   —   萧衍再次醒来,发现自己重生了,不过这一世,他不会再选择重蹈覆辙,面对主动送上来的师叔,他冷笑一声,说道:“不过有几分姿色而已,你这样的人到处都是,也没什么大不了的。”   *   【排雷|看文前先看这个,很重要】   1 .受很病娇,又疯又野,很坏很坏很坏!!对任何人都不会心慈手软,也会利用任何人和事物,包括攻的感情!全员恶人,上到主角下到配角,都是恶人,介意慎入!   2 .本文中一切看似和好的剧情都只是利用,没有任何感情的利用,攻会死,没把债还完之前受不会有任何动容   3 .非渣攻贱受,上一世是因误会造成的伤害!!!虽然有隐情,但伤害毕竟是实质性,且不可逆转的,所以依旧会狠狠虐攻   4 .可以骂攻,但是不要凭臆想乱下定论,乱说话的一律删评   *   1 .双洁+1v1+he+年上!   2 .追妻火葬场+伪替身,狗血爽文,我有自己的设定,不接受任何写作指导,不喜欢可以点叉   ps:感谢二狗老师的授权封面~自己画了攻受,发在微博@爱摸鱼的晏氿 第1卷 一梦经年瘦 第001章 前尘   魔界,寝宫。   雕花灯笼在风中打着转儿,月色和灯影交织在一起,呈现出一种朦胧的昏黄。   已至亥时,三百响鞭炮尽落,宾客的喧闹声,也随着时辰的推移,渐散了。   高挂的红绸布将四处都装饰的喜气洋洋,萧衍立在寝宫的殿口,顿住脚步,廊前的火光照亮了他的面容,却照不清他的眼底。   他伸出手,想要推开殿门,复又放下,不自觉地虚握成拳——今夜过后,一切都会变得不一样吧。   晏顷迟啊晏顷迟……他的师叔,受万人敬仰,高坐九尺明堂的神君,在今日,终于同他成亲了。   萧衍静站在这儿,喜袍在红色的灯影下,泛着浅浅的光泽,分不清孰亮孰暗。   他不断轻搓着指腹,人也不言不语的,像是在掂量斟酌什么,眼色愈来愈沉。   过了半晌,他听见里面有轻微的响动,下一刻,他打开殿门,唇角带了笑,悠哉哉地走进去。   侍女早已被屏退,空荡荡的大殿里,只余下两个人。   萧衍合上门,香炉的香已燃烬,今日本该是个喜庆的日子,四处都张灯结彩,唯独这间寝宫冷冷清清。   他面上盛着笑意,只不过这笑,是居高临下的。他今日喝得多了,眼前打着重影,步伐稍稍虚晃了点,但很快又稳住了身子。   酒香散开,将殿里经年累月积攒的檀香给压了下去。   余光里的男人,躺在榻上,白色的帘影影影绰绰映出了他的身影。   “师叔。”萧衍不轻不重地念着他的名字,复而低低一笑,意味深重。   帘子里始终没有声音传来,萧衍走上前,一把掀开那碍事的挡光物,在看见对方的样子时,眼中的笑意又多了几分。   晏顷迟手抓着床沿,将被褥拧得不成样子,他的脸还沉在长发里,白色的长衣上满是冷汗的痕迹,他看起来不大舒服的样子,胸口起伏不定,呼吸急促。   “啧。晏顷迟,你也有今天。”萧衍还醉着,眼前人影憧憧,他慢悠悠坐到了床沿,湿冷的袍角,有意无意蹭到了晏顷迟滚烫的肌肤。   晏顷迟微蜷起指尖,轻轻抽搐了几下,一只手握成了拳,保持着贯有的克制和隐忍。他合着眼,动弹不得,此刻药性正烈,带起的热意,一径朝不该去的地方涌。   萧衍像是看出了他的渴求,指腹懒散地滑过他的脖颈,再顺其往下,将他敞着的领口提高了几分。   晏顷迟忽然抬眼看他,目光并不算清白,将他上上下下扫了个遍。   “晏长老平时克己惯了,不到榻上,还真就看不出是浮浪的人。”萧衍忽而一笑,笑里是轻蔑的神气,那从骨子里透出来的倨傲与不屑,从他眼底漾开来。   晏顷迟没说话,只是盯住他。   “都这种时候了,还装你那副圣人模样呢?你不是说不爱我吗,你不是说大逆不道,有辱门规吗?”萧衍忽然俯身,握住晏顷迟的腕骨,贴着他的面,轻声取笑,“我要你求我。”   许是贴的太近,萧衍呼出的热量,落在晏顷迟的唇上,晏顷迟的眼里涌起许多感情,整夜压制的欲.念与渴慕在这一刻悉数溃散,肆意流淌在血液里。   他反手摁住萧衍,和他一起陷进软绵的锦被里,萧衍不为所动,就这样被他箍着,和他对视。   丝绸轻滑,绵延拖到了脚下。   “怎么,克制不了?还是不想克制?”萧衍没有任何要挣脱束缚的意思,反而就这样与晏顷迟对视,眼里泛起嘲弄的笑意。   “萧衍,你叛变师门,弑师弑友,血洗神山,现在还以数万百姓的命来要挟我娶你……”晏顷迟每说一个字几乎都要喘上一口气,似乎只有这样,才能够按捺住溢出来的欲.念,“你还想疯到几时?你可还知道天理伦常?!”   “疯?哈哈哈哈,”萧衍冁然而笑,他的手腕被攥地泛红,却面不改色,“是,我是弑杀同门,可那又怎样呢?他们都是该死的人,就像你觉得我该死一样。”   “我以前敬你重你,从不忤逆你的意思,想尽一切办法讨你欢心,而你做了什么?你睡了我,却说我罔顾人伦,勾引你在先。”   “自那之后,他们欺辱嘲笑我,将我推进无池,害我九死一生,我命大,我活过来了,可他们趁着我功法薄弱的时候,将我拖走,锁在牢笼里,生不如死,让我跪下来求他们。你说,他们该不该死,嗯?”   “你一句话,就能够让我沦为人人喊打的疯狗,这本事真是让我好钦佩呐……不过,他们的死,也要托你的福,是你的视而不见害死了他们。师叔啊,你说是不是?”   “不是我做的,不是我,”晏顷迟强撑着意志,望住他,呼吸不畅,“你为什么不肯信我……”   “哈,说谎,说谎!晏顷迟,你真是太狠了……你将我逼到这种地步,”萧衍说到这里,笑地愈加疯狂,“这都是拜你所赐的!你让我被世人唾弃,万般折辱,你害我堕入魔道,声名狼藉,现在,你反而来跟我说什么天理伦常,你睡我的时候怎么不想这些?你真可笑。”   很快,他又收敛了笑,望着眼前的男人,故作无辜地说道:“不快点么?要是让他们知道儒雅清贵的晏长老在他们浴血奋战的时候同死敌欢愉,不知道会是什么反应呢。”   “或者……你猜他们几时能杀到这宫里?”萧衍饶有意味地咬重了尾音,眼角微挑,去看面前人的反应。   晏顷迟在短暂地清醒中,盯着他,一字一顿道:“萧衍……我怎么会,教出你这样的混账……”   “那你大可以来试试,论混账,谁更胜一筹。”萧衍压在他的耳边轻声说道,语意是悱恻缠.绵,撩拨情.潮,偏偏话里是蜻蜓点水,不留痕迹。   因酒精的作用,他的肌肤比平时要烫很多,甚至更加温软,此刻他喜服半敞着,脖颈处的那片白皙顺延朝下,滑到了腰间。   现在,他就是要看着这个高高在上的男人跌落泥潭,他们要一同坠入地狱,万劫不复,他要让他同自己一样,身败名裂,被世人憎恶。   萧衍在笑,毫不遮掩地嘲笑,像枚又尖又利银针,悬在晏顷迟的心上,久久不落,可一旦扎下去,会比任何疼痛来得都要绵长。   晏顷迟目光微动,一抹不易察觉的色.欲,从眼底蔓延开,他闭上眼,却仍旧能够感知到萧衍的每一次呼吸,那带起来的热息与酒香,都是在牵着他的心,钓着他的魂,往桃花境里引。   他喉骨轻轻滑动,失去控制地摁住萧衍,低下头,吻住他的唇,连喘息的机会都不给,把所有的渴慕与妄想都化成了野.火,肆意的蔓延,一次又一次地重复,做着毫无意义的相抵,碰撞。   萧衍咬着牙,跟他怄气似的抗拒着,然而醉意上头,指关节都是软绵无力的,他抵抗不成,唇角的笑意再度显现出来,这并非欢.爱所致,而是酒液能够让人兴致高涨。   夜里头静,屋子里是风声也盖不住的响动,听不分明,却能够辨个真切。   萧衍被晏顷迟的冲力压过来,头撞在墙壁上,发出了声响,他微微喘着,哑声哂笑:“就这点能耐吗?就凭这个,想杀我,还远远不够啊……晏顷迟,拿出你的本事,让我好生瞧瞧……”   他们气息勾.缠,却没有绵绵情意,萧衍肆无忌惮的嘲笑和煽动彻底湮灭了晏顷迟的理智,汹涌的潮水塌了最后的堤坝,他们欲壑难填,只能相互消.遣,一起放纵沦陷在这方寸之地。   天将破晓的时候,外面下起了雪,枝头斜横着几朵红梅,被天风吹得香气零落。   门外有侍从急急来报,惊起了檐上的栖鸟:“尊主!尊主不好了!仙门的人已经攻破阵法,朝魔宫逼近了!前来的除了晏长老所在的宗玄剑派,还有其他四大门派。”   萧衍折腾半宿,头痛欲裂地撑起身子,听见动静,他顺手从床下捞起自己的袍子,穿上,瞧了眼睡着的晏顷迟,随后好整以暇地打开殿门。   殿外,侍从匍匐在地上,脸都快贴上了地面,大气不敢喘:“尊、尊主……要抵不住了,他们让我们把晏长老交出去……否则、否则一定会踏平魔窟,还有我们这里的人已经折、折损的差不多了……”   “是么。”萧衍垂下眼,两只手娴熟地将自己的衣带束好,面色不变,“有能耐就让他们踏平试试。”   他话音方落,一缕杀气应声激射而至,侍从尚未反应过来,已然被一把长剑贯穿过身体,钉死在殿门上。   萧衍微微眯起眼,下一瞬,无数道剑气激射而来,在极短的一瞬间,他看见周身十丈内的风雪都静止了。   “就这点本事,你们是来送死的么?”萧衍手腕一沉,也不看来势,双指并起向前探去,刹那间,迎面而来的第一道剑气被无声截断。   与此同时,漫天飞剑全部乍然缓了缓,去势犹自未歇,萧衍霍然幻化出一把长剑,横封斜掠,尽斩落于虚空之中,几乎是一瞬间,所有人都听见了一声可怕的龙吟声,似要震碎耳膜。   剑不过三尺,然而由剑带起的烈焰却瞬间斩断了半空纵横的无数兵器,让雪花都在虚空中消融。   烈焰熄灭,模糊的雪影里,无数名弟子轰然坠地。   “萧衍——!”那边很快有声音传来,带着浓重的杀意,“你偷取魔剑,弑杀同门,还不知廉耻地要你师叔娶你,犯下如此滔天大罪,今日我玄宗剑派必将清理门派,替天行道!”   “啊……”萧衍提着淬满血的剑,意味不明地放软了语气,“那你快点来杀我,我好怕,真是怕死了。”   “萧衍,事到如今,你还要一意孤行?”人群中,不知是谁忽然启口,语气哀悯,“萧衍,你回头吧……只要告诉我们师尊他在哪里,我们自当从轻发落,你又何苦将自己一生功德葬送于此?”   “是么?”萧衍目光冷漠,也不去看是谁,只是兀自低头开始做自己的事,“那就来杀了我,杀了我你们九州就天下安平了,晏顷迟自然也会回到你们那。”   他边说用帕子缓缓地擦拭剑上血痕,雪亮的剑锋上逐渐映照出他眉眼间的冷戾,“否则——”   “擅闯魔宫,是得拿命来抵的。”沾满血的帕子被丢在地上,随着剑身的锋芒涨开,烈焰轰然盛大,搅起的热气让天地间狂风肆起,雪花凝聚成一束,长龙般搅动。   暴喝声骤起,三千子弟杀涌而来。   萧衍背影很快融在层叠交错的雪中,剑风所过之处,鲜血蜿蜒成溪,到处都是杀戮过后的血污狼藉。   他冷漠地凝视着堆积如山的尸体,剑光瞬息敛起。他不记得自己是怎样从重围中杀出,也不记得这把剑夺走了多少人的命。   只记得那天遮天蔽日的,都是人,他明明孤身一人,却叫这万千修士都如临大敌。   “萧衍。”忽然间,他听见晏顷迟的温温沉沉的声音透过厮杀声传来,轻地恍若幻觉。   萧衍下意识地想要回头,然而就在这个转身的间隙,一把长剑从他的心口透出,贯穿。   噗呲——   鲜血随着剑被抽出,喷溅在素白的雪地上,体力在这一刻终于消弭殆尽,萧衍踉跄着后退了几步,委顿在血海中。   众人很快持剑围涌上来,将他包围其中,无数把剑尖直指他的心口。   “晏长老!是晏长老来了!”   “晏长老杀了萧衍!”   “晏长老您没事吧!这个魔头有没有把您怎么样?!”   七嘴八舌的声音在上方响起,字字句句,远远近近,萧衍喘不上气,只能抓着自己衣裳的前襟,急促呼吸着,他的脸浸在血中,眼风所及之处,全部转为了漫天漫地的血色。   “萧衍,何以至此。”他听见了晏顷迟低沉温润的声音,似是在天边,又似是在耳旁。   然而他已经听不清后面的话,全身血液都在汹涌着往外淌,他的眼前不再清明,视线的灰白里有沾满血的剑尖,有扬在风雪中的袍角,明明那只握剑的手都能看清,却怎么也辨不清晏顷迟的眉眼。   他微微翕动嘴唇,似乎是想说些什么,然而刚一张口,便有鲜血从他的喉中涌出,进不得氧气,发不出声音。   生亦何欢,何妨一死。他想说。   晏顷迟没有任何多余的话,他微微屈指,四下立时寂静无声。   “晏、晏顷迟……”萧衍不再挣扎,他抬眼,望向灰色的苍穹,喘息间,眼中有笑意浮上来。   没有人知道他看见了什么,萧衍目光凝聚,看着雪花在视线里一点点放大,他感觉自己似乎在向着这模糊的雪雾,缓缓上升。   周围的场景在逐渐淡去,光线愈来愈明亮,视线的最后,他看见了一束天光——   金黄的日光将纷扬的雪气都渡上了光,晏顷迟就站在这漫天的雪气里,望着他,一字未言。   “师叔……你看,雪停了。”萧衍喘息着,用尽最后的力气,抬起指尖,指向了灰色的苍穹。   众人寻着他指尖所指的方向看去,万壑寂静中,朝日的光蔓延在云层中,白影黯淡,却盛着久违的暖意。   终于,在日光笼罩在每个人身上的瞬间,萧衍的手失了重,从半空中滑落,紧接着,他的身体一点点碎裂在剑尖之下,如尘埃般簌簌溃散。   那一日,寒冬飞雪,千军齐出,过往的温情尽数泯灭在这场血海里。   晏顷迟立于众仙门之首,收剑入鞘:“众弟子俯首听命——”   三千子弟齐齐铿锵跪于他的身前。   “天枢神君萧衍,背叛师门,罔顾人伦,于今日伏诛,自仙家除名,世间再无此人。”他转过身,淡淡地说着,袍角拂过层层石阶,沾了碎雪。   三百里清风消逝了前尘旧故,松涛声依旧,自此,天下人皆知,天枢神君堕入魔道,血洗神山,弑杀同门,最后被他的师叔晏顷迟毙于剑下,身死道消。 第002章 重生   七月半的时候,九华山下的义庄里,有大片火红的花朵绽放在夜风中,绵延了百里,一眼望去,似是烧不尽的野火。   昨日刚下了一场雨,让这些花盛地更开了些,远处青山重峦叠嶂,苍莽葳蕤,隐在云雾之中,素月千顷。   守墓的阿松坐在竹舍里,用拇指推开了酒葫芦的塞子,猛灌了几口烈酒,又无比享受的眯起眼睛,长吁出一口气。   湿冷的夜风从四野拂过,将风灯吹得明明晃晃。   阿松喝着酒,无意间觑了眼窗外,瞧见那片花被风带的一径朝同个方向压去,露出下面密密麻麻的黄土坟堆,有些已经被雨水冲刷地松软,一脚踩下去,会微微塌陷。   每年都送来这么多尸体,真是造孽啊。他心里想着,又喝了一口酒,浑浊的眼睛里透出稍许热气,这义庄他守了半辈子,临近九华山,故此也听说过不少故事。   传闻中,九华山原本是座神山,由开山师祖创立于此,建立门派宗玄剑派,其门风儒雅风致,与姑射的神祭,金陵的墨云观,长安的音瑶阁,昆仑的清凝宫,四大门派并立于世,跻身于诸多繁杂的仙门之中。   门下弟子更是个个轻裘缓带,风流蕴藉。   然,任你门派再怎么声名显赫,门风再怎么端方雅正,门下也总也那么一两个叛逆弟子要上房揭瓦的,譬如那位大名鼎鼎的天枢神君——萧衍。   以少年得志而名动万里,在修真界诸多的后辈中一骑绝尘,是宗玄剑派最得意的门生,享着无上的殊荣,读着圣贤的书。   只是这浮名平日里受了,便容易成人多侈口的谈及者。   没人知道他师承谁,只道他自幼被师叔晏顷迟抱回门派,亲自抚养,世人只闻其名,却从未见过样貌,揣测是个身世见不得人的,私下里众说纷纷,有唏嘘的,有暗讽的,有落井下石的,自然也有喟然而叹的。   萧衍消失于这赫赫之名下,再扬名时,已成离经叛道,交詈聚唾的疯子,屠城弑仙不说,最后还一心思扎在如何强嫁师叔这个不伦不类的想法上面,以数万条百姓的命逼着人家晏长老娶自己。   这天下谁人不知晏长老温其如玉,端的就是那松筠风骨?岂能遭受这样的折辱?于是成亲当天,宗玄剑派带着另外四大仙门围剿了魔山。   魔头萧衍最终也被自己师叔毙于剑下,落得个尸骨无存的下场。   然而,至于萧衍为何会堕入魔道,说法太多,都是些坊间传言,宗玄剑派从未在这件事上有过多的解释,久而久之,众人断言他奸佞小人,为了追求虚名利禄,同晏顷迟起了争执,不顾阻拦,纵而走火入魔……   至于为什么非要让晏顷迟娶自己,不用说,那定是他早就觑觎师叔美色,理由不过都是寻得借口罢了,还想拖着人晏长老平白无故受万古骂名。下.贱胚子,落得这个下场,该!   直到现在,凡有人提到这位神君,有人大声唾弃,也有小声道好。   好就好在这位人人得而诛之的魔尊死了,八荒九州总算落得个清净,坏则坏在经此一役,损失惨烈,无数子弟尽数死在萧衍剑下,搅起的腥风血雨可淹三个城,若说是生灵涂炭也不为过,而这其中更不乏含恨死去的亡魂,这些人死得不甘心,死后也不得安分,久而久之,便会生出极阴极邪的怨灵。   于是,为了收殓那群在大战中葬身的弟子们,九华山的玄宗剑派便在山脚下开辟出这片义庄,专门用来安置无人认领的尸体,一来是为了度化当年的那些魂魄,保证管辖范围内的百姓不受邪祟侵害,二来也是为了让贫苦之人死后得一个葬身之所。   事过数载,那些弟子的亡魂早已转入轮回,而九华山灵气充沛,那些没钱安葬的穷苦人家,往往也会被亲朋好友送来此处,他们坚信这山中灵气会超度亡魂,让他们再投胎转世。   故此,这片墓地规模庞大的惊人,被分为三片,守墓人要在辰时,午时,酉时,各检查一片墓地。   阿松又默不作声的喝了几口酒,直至一壶烈酒见底,他自觉壮够了胆子,才提着一盏风灯从竹舍里走出来,准备巡视最后一块墓地。   由于才下过雨的缘故,一踏入墓地,行不到几步,脚上便沾满了泥土,阿松虚拢着手,以防止灯被吹灭。   抬望眼,这片墓地宽阔的几乎看不到尽头,那些暗黄潮湿的坟包周围长满了火红的曼珠沙华,阿松兢兢战战地往前走,湿过时而软的土地,衣摆时不时会蹭到花上,每一回,他都感觉像是有只手在轻轻拉扯着他。   酉时已过三刻,今夜的风似乎比往常都要大,呼啸徘徊在墓地的上空,一阵又一阵,似是猛兽的呜咽声。   眼见月影黯淡,阿松不敢多停留,他马不停蹄地从北边巡视完,准备掉头回去。   然而就在回身的那个间隙,他眼风不经意扫过那片被吹倒的花朵,像是看到了什么,他又调转身子回到了原来的位置。   随着视线的清晰,他的脸色瞬间惨白,心里轰然作响,几乎是要站不住——   有座坟,竟然不知何时被刨开了!   坟包上的黄土翻开,部分泥土塌陷进去,半盖住了那个破洞,让人看不清下面有什么。   阿松绷紧了神经,小心翼翼地走过去,这才发现周围没有任何挖刨的痕迹,然而奇怪的是,坟包周围的彼岸花上像是有人踩踏过,参差不齐地朝一边歪去,连根茎都断了,陷在泥泞里。   可他这几日来回巡视,从来没有发觉过问题。   难道有人趁着他在竹舍休息的时辰,来偷尸了?阿松心里一阵寒意,要真是如此,明日宗玄剑派的弟子下山询问,他根本无法交代。   这些尸体因为死因不明,怨气深重,被放出去,先不说会不会危害到城内百姓的安危,一旦被发现,怪罪下来,首先保不齐的是自己脑袋。   在意识到后果极其严重之后,阿松赶紧拨亮了风灯,朝那个坑里照去,试图分辨出是偷尸还是尸变,又或者别的什么……   不看还好,这一看,他吓得魂差点离体——   只见那个半掩的坑中,赫然置放着一具被掀开的棺木,部分碎土震落在里面,乍看过去,黑漆漆的,像是个张开的深渊巨口。   因为义庄的尸体通常是生前清贫的百姓,所以都是用草席卷着粗粗下葬的,阿松自忖看了几十年的墓地,还从没在这里见过用棺木下葬的尸体。   更离谱的是,这他娘还是一副麒麟木打造的棺椁!千年才得以舒展一支的麒麟树,修士们求之不得的至宝,视同拱璧,又怎么可能会出现在义庄这种安葬穷人的地方?   难道有身份显赫的人被安葬在这义庄里?这也完全不可能啊。他在这地方活了几十年,每回尸体下葬,都是亲自监督,以防止葬错,不会有人葬在这里他还不知道的,你说萧衍复活了都比这来得可能性大点。   阿松心提到了嗓子眼,背后的冷汗浸湿了衣裳。   他使劲揉了揉眼睛,又狠狠拍了拍脸,却看见那具棺木更清晰的呈现在眼前了。   阿松彻底信服了。   眼下,这个简陋的都不知道死者是谁的黄土坟包里,就这么赫然安放着一具被打开的厚重棺木,火光明明灭灭,照到了棺木的侧壁,上面刻满了密密麻麻的符咒。   阿松虽然看守义庄多年,有点修炼常识,但也只仅限于常识了,他盯着那些字符看了半天,也没看出个所以然来。   棺木里面空空如也,既没有尸体,也没有任何陪葬品。   事情变得越发诡异,阿松手不受控制地抖起来,风灯的火光也跟着跳跃黯淡。   糟糕,可别是邪灵又逃逸了!他吓得连退几步,忽然觉得这寒意似乎是从脚底升上来的,冷到人遍体生寒,登时连剩下的墓地也不敢再巡视了,忙不迭给山上弟子传信号。   然而符纸还没拿稳,他突然觉得脖颈后有什么东西攀了上来,紧接着,他感觉到一阵刺痛,像是被某种尖锐的东西扎了一下。   阿松再也不敢逗留,慌慌张张地朝竹舍跑去。   月光将他的影子拉长在地上,手中的风灯几欲熄灭,他吓得大气不敢喘,待看见竹舍里亮着的灯时,才勉强缓了几口气。   惊魂未定之余,他走上石阶,正待开门,忽然听见屋子里有窸窸窣窣的声音响起。   这声音乍一听不明显,容易被风声掩盖,只有细细分辨时,才能听出来,是壁橱被打开的声音,紧接着又传出一阵叮叮当当的动静,像杯盏碗筷的碰撞声。   阿松悚然一惊,风灯摔落在地,惊动了对方,竹舍里的动静戛然而止。   下一刻,门在吱呀声中敞开,七月的热浪卷入屋内,吹得烛光摇曳。   阿松吓得摔倒在地,在相对的视线中,他只能看见油灯的光照到壁上,和月色交织出一条线,落在那人的脚下。   潮湿的夜风把男人的袍子下摆卷起,露出脏兮兮的短靴,侧边还沾满了泥土,以及殷红的花汁。   这是——!   阿松登时想起那口空掉的棺木,颤颤巍巍的抬起头,在那片浓郁的阴影下,与他对视。   男人穿着一件墨色的袍子,背朝着烛光,月色又太黯,碰不着他的脸,只能勉强勾出一张脸的边缘。   于是乎,他的五官在晦暗的光影下,美得稍显沉郁。   他倒是不在意自己有没有被看清,懒散地倚在门框上,稍稍偏过脸去,于这并不刺目的烛光里,望住了阿松。   清透的月色像水,晃到了他的眉眼上,美则美,只是那双狭长的凤眼里透着点薄情,在看人时,有几分戏谑的味道。   阿松和他目光交会,明明是七月的天,却觉得后脖颈被风撩的凉飕飕的。   审时度势之后,阿松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的速度跪下,头也不敢抬地说道:“大大大哥……小人只是个守墓的,这、这墓地也不归我管,不过您要是睡的不舒坦了,您跟我说,我立马给您迁坟!您要是还不满意,我还可以给您坟头除个草,小的专业看坟十三年,干啥啥都行,除草第一名!您哪里不满意尽管吩咐!我一定知无不言,言无不尽!”   “现在是什么年?”男人忽然启口,低低沉沉的嗓音,有着宿夜未醒的沙哑。   “天纪六年,七月十五。”阿松谨慎回道。   “三百年啊,”那人眼风一偏,从阿松身上滑过去,望向了绵延的远山,“都过去这么久了么……”   “啥、啥过去这么久了?”阿松磕磕巴巴地问道,说完又觉得自己问了句傻话,这大哥肯定是在说自己死期。   死人最忌讳谈这个了。阿松恨不得扇自己几个大巴掌。   男人这回许久没说话,他微微仰起头,凤眸半阖,在片刻的沉静后,淡淡说道:“你方才是想传音给晏顷迟么?他还没死呢。”   阿松还想再说些什么,神思却是一阵恍惚,随后,他听见咔嚓一声轻响,似乎有什么东西插.入了他的后颈。   *   作者有话要说:   文中私设巨多,请勿深究~萧衍是死了三百年后回来了,对于这篇文算不算重生,我问过编辑,是算的。但是如果你觉得重不重生这个点影响了你的阅读兴趣,可以直接退出,不必争论。   ——   专栏有古耽完结甜文《穿成魔尊的美人徒弟》   ——   接档文《魔尊怀了宿敌的崽》   魔头薛南舒天生反骨,妄自轻狂,一剑寒霜十四州,是修真界中令人闻风丧胆的主。   一朝失手,薛南舒身负重伤,在意识混沌中,遇上一位美人,为了自救,他和美人双修数夜,却连对方是谁都没看清。   事后再一睁眼,美人不见了,自己怀里多了个崽。   薛南舒向来薄情,就当他准备把崽子扔掉时,突然发现,这他娘的竟然是亲儿子。   儿子生来一副美人相,只可惜爱哭爱闹还爱尿。   薛南舒自忖饮血无数,从未这么良苦用心过,奈何儿子不买账,生起气来,反手就是一巴掌。   在被翻来覆去的折磨后,薛南舒忍无可忍,决定动身去找他娘,把前情旧债拉出来算账,美名其曰“千里送儿子,礼轻情意重”。   薛南舒寻遍仙魔两界,意外发现美人高坐明堂,清雅端方,受万人敬仰,竟是修真界第一剑修淮溪。   孩他爹裂开了——我和宿敌有个崽。   —   剑仙淮溪最近有点头疼,自那夜走火入魔之后,他修炼时总能从神识里看见一个崽子,一个劲地叫爹爹,久而久之,竟成了他的心魔。   只是他完全想不起来与自己云雨之人是谁。   为了攻破这层心魔,他决定找到这个孩子,弄清楚事情真相。   然而他出门没几日,便遇上了死对头薛南舒,怀里还揣着个崽,在奶里奶气地叫着爹爹,声音和神识里的一模一样。   再一看,这崽子竟和自己有几分相似。   后来,薛南舒抱着怀里的崽,百思不得其解——   这手下败将凭什么是压自己的那个?   —   宗门的长老们发现剑仙淮溪的寝息越来越不正常,阁中明灯时常一亮一夜,却无人敢问。   夜里,薛南舒欲哭无泪:“不能再来了,我承认你比我厉害……”   *   清冷禁欲的美人攻(淮溪)×疯批狂傲受(薛南舒) 第003章 求我   阿松悄无声息地扣紧了手指。   他见男人迟迟垂着眸子,袖中暗器一闪,欲要出手。这义庄离九华山近,想必要不了多久仙门的人就会到。   七月半的月色要比往日黯淡些,薄云半遮,竟隐隐透出邪气来。   男人终于偏过脸来看他,不紧不慢地说道:“我劝你还是不要乱动为妙,我可不保证我的剑会长眼。”他说话时,眸子里漾着碎光,含了水似的,可偏偏这样的美人,一字一句都叫人望而生寒。   “大哥您这就说笑了,我一个守墓人,哪懂什么功法……”阿松额上的汗渗的更多了,顺着淌进了衣领,眼见远处山脉隐隐有光绵延,他继续牵强笑道,“我连您是谁都不知道,万一是这山上弟子呢,那我岂不是弄出个大乌龙,是吧。”   男人不作回答,只是平静地说道:“你猜,你能不能活到他们来救你之时?”   阿松的手微微颤了一下,几乎是有些僵硬地抬起来,袖中暗器倏然甩出,朝着男人刺去。   暗器尚未近身,便摔落在地。男人收指,轻蔑笑道:“守墓人不该有这样的本事才对,真是辛苦你装这么久的孙子。”   阿松这回终于不再匍匐在地,他站起身,微微活动了一下手腕,笑道:“再能装,也逃不过你这双眼啊。”   他顿了顿,咬重字道:“别来无恙,天枢神君,或者我该称你一声魔尊比较合适?萧衍。”   一语出,竹舍里陷入了死寂。   萧衍微微眯起眼,唇角抿开了一抹笑:“既然是借着别人的身体来见我,看来你也是不打算露出真容了。”   他说到这,放缓了语气,意味不明地问:“可是我今日偏想见你模样,怎么办呢?”   阿松和他对视着,眼神在一分分冷下去:“你刚复活,有什么本事打得过我?再说,那群九华山的弟子一会就要到了,万一来的人是晏顷迟……嘻嘻,当年没看成你怎么死的,这回,总算有机会亲眼目睹一遍你是如何死在他剑下的。”   在提到那三个字的时候,萧衍的眼睛里终于有别的情绪漫了上来,他默不作声地用舌尖抵了抵唇角,手指有意无意地收紧,攥地指节泛白。   阿松看着他的模样,不自禁退了半步,他本以为萧衍还会对晏顷迟这三个字动容,就像曾经,无论萧衍占了多大的天理,最后都抵不过“晏顷迟”这三个字。   可似乎并不是……   萧衍漆黑的眸子一瞬不瞬地盯住了阿松,眼里涌起了许多情感……不过既没有含情脉脉,也没有缱绻情意。   有的是阴郁,是轻蔑,是疯狂,以及无法消融的仇恨。   那样深切而执著的恨意随着他的埋葬而沉积了三百年,一分分,从未消减过,都融在了一处,蚀骨入髓,穿心掠肺。   阿松心道不好,连退数步。   “啊,这真是可惜,你也只能想想了。”萧衍手中霍然凝聚出一把长剑,他哂笑着踏风而来,霎时间,剑气纵横,烈焰如潮如啸地席卷了整片义庄,掀起一片热浪。   “你这个疯子,倒是真的不怕招来那群弟子。”阿松轻轻一跃,在半空中被封住了退路,刚要侧身,却见萧衍已经持剑截来。   他撤退不及,也抵挡不住,手中暗器被击落,剑锋擦着他的脖颈而停,不过一分距离,锋芒在侧。   萧衍一招得胜,凌厉的剑气削断了阿松的长发,黯淡的月色下,赫然露出了他一直藏在发里的东西——竟然是一个肉球般大小的婴儿!   小小的婴儿像是一个肌肤里长出的肉瘤,牢牢吸附在阿松后颈,细长干瘪的小手插在他的脊椎里,头埋在后脑,约莫是在汲取他身体的力量,婴儿大口大口啜饮着他颈上的血液。   不过半尺大的畸形婴儿,被阿松的长发严严实实的盖住,若非发丝被斩断,根本难以发现。   “这就是你的真面目么?”萧衍冷眼,瞧那个小肉球,“长成这样,也难怪要遮遮掩掩的。”   “呵。”婴儿扣紧了自己的手,手指末端已然没入了血肉,但阿松像没痛觉似的,面无表情,只是随着它的手指的力度而做出动作。   “你是谁派来的?”萧衍眼中含着几分讥诮,冷声道,“如何知道我今日会重生?你费尽心思,总不会是来复活我的。”   “你说得真对,”阿松回答了第二个问题,“我就是来杀你的。”   “杀我?”萧衍忽然歪头,抿唇一笑,“就凭这点本事么?你主子也不派条有用的狗来,派你这样的,未免太瞧不起人了。”   “那可未必嘛,”阿松跟着他笑,“你弄出这么大动静,不就是想和我一起死在这里?”   他一笑,背上的婴儿就动一下自己的手,控制着他的动作,而阿松就像被一根无形的线牵引住,眼睛直勾勾地盯住萧衍,眼神却是空洞无光的。   萧衍心里清明,这守墓人早就在被寄生的那一刻就死了。婴儿如此费尽心思地和他纠缠,无非是想拖到宗玄剑派的人来而已。   七月半的邪气最重,宗玄剑派开辟出这么大一块义庄,肯定不会就派一个功法底层的人来守,故此,他们的弟子一定会在今日严加巡逻。   可今夜,人来得这么慢,也不像是严加巡逻的样子。萧衍眼风一掠,望向远处的山脉,那里灯火绵延,却没有丝毫的动静。   不,不对。晏顷迟向来析微察异,心思缜密,不可能感知不到这边的动静,既然如此,怎么会来得这么慢?到底是谁在搞鬼……复活自己的目的是什么?按照这个邪物的说法,想必复活自己的跟他主子是两拨人,又会是谁?   不过是稍稍分神了一瞬,便让阿松觑得了空当,他打偏了紧贴命脉的剑,瞬间退到了竹舍上。   “萧衍,”他邪恶地笑着,“再打下去,九华山的弟子可真就要来了,就算你打得过我,不还是得躲着晏顷迟?你就不怕被他发现?别刚复活,就被人一脚踹回去了。”   “我说,你还是先关心关心你自己的生死比较好,都这种时候了,你还指望他能过来救你呢,”萧衍笑了,“你的神什么也帮不了你,你求他不如求我。”   他话音未落,一缕黑气绕指旋转,急剧刺出。   “呵,嘴硬。你要是杀了这个人,那你的身份也会暴露,这天下可没几个人有你这样的剑法,你是晏顷迟养大的,他对你的身手再熟悉不过,我打不过你,他可打得过你。”阿松边说边想封挡攻势,手腕一抬,却发现这黑气根本不是冲着寄主来的,而是寄生者!   剑势尚未近身,剑风却已经在空中斩出数道烈焰,千百道戾气从四面八方狂涌而来,封住了阿松所有的退路。   “你好无趣,来来回回这几句话,我都要听出茧子了,”萧衍慢条斯理地说道,“能不能拿出点真本事让我瞧瞧?”他说话间,并指一点,戾气霎时间朝阿松逼射过来。   那个婴儿紧紧吸附在阿松的背后,没有露出分毫的破绽,从正面看过去,他与正常人无异,婴儿就是借住了萧衍不敢随意暴露自己,才如此嚣张,可一旦落地,它便失去了庇护的屏障。   它趁着戾气没有及身,气恼地啃住了阿松的颈脉,开始疯狂地汲取寄主体内血液,似乎是要吸干他体内所有的血。   阿松的身体在迅速衰竭,不过眨眼功夫,已经成了一副坠着皮囊的骨架,而那个婴儿也在逐渐长大。   它在喀嚓喀嚓地响动中,缓缓长出半张脸,半边身子,小鸡似的爪子勾住了那副骨架,朝萧衍甩去。   阿松这回真成了一副毫无生气的傀儡,那些看不见的线连住他的每一处穴位,调动着他的身体,一次又一次朝萧衍抓来,身形快如鬼魅。   眼见萧衍要斜出一剑砍断那副骨架,婴儿松垮耷拉着的皮肤忽地紧皱在一起,发出了“嘻嘻”地笑声。   砍吧,砍吧。它恶狠狠地盯住萧衍,只要用他敢动手,晏顷迟一定会发现端倪的,就不信他不怕!   然而萧衍像无所谓似的,他一脚踹开了迎面扑来的阿松,然后三尺青锋倏然闪过,毫不容情地将那副骨架钉死在地上,婴儿还想扯动阿松的身躯,却见萧衍手中的剑光瞬息敛上。   阿松的身体在这股剑气下,骨架瞬间分崩离析。   “就这点本事啊,你真是太让我失望了,”萧衍轻轻掸掉了落在衣服上的齑粉,“怎么办,给你机会了,可是你杀不掉我。”   剑尖磕在地上,划出了一道长长的痕迹,他凝注着婴儿,眼中隐隐含笑,“现在,该轮到我了。”   婴儿和他对视,被他笑中的杀意震慑到,不由朝后退了退。   他不是没了解过这位声名赫赫的魔道之主,可那也是三百年前的事情了。   它对于萧衍的了解仅浮于主子告诉它的只言片语上,以及一桩桩的坊间传闻中,知道他爱慕师叔,强取豪夺,因为得不到而使下三滥的手段,他睚眦必报,因爱生恨,为此弑杀同门,血洗神山……   凡是提到他,话里最多的词无非是暴戾,恣睢,下.作,诸此种种,尽是恶语相向,无半句好话。   三百年前,萧衍曾被困在北域神界,晏顷迟亲手用铁索封印,将他关押在牢笼里,彼时他手脚被束缚,脖颈上套着厚重繁琐的铁链,跪在地上,浑身上下全是血,便是远观,也能瞧得出那遮不住的杀孽。   事后,他竟趁着晏顷迟在归去的路途上来不及驰援,凭一己之力掀翻了整座神域,硬生生用尸骨垫出了一条生路,千军万马也拦不住他的去路。   也是自那日起,天枢神君萧衍彻底沦为人人得而诛之的魔道孽障。   他是行在人间的恶鬼,屠杀万千生灵,饮血作恶,种种劣迹无人不知,无人不晓。   婴儿本来觉得那不过都是些夸大其词的传闻,当不得真的话,然而当它真正面对上这样的萧衍,才觉得可怕——   要说交锋时,是目眦欲裂,浑身是血的人让人恐惧,还是萧衍这样在杀人时,眸中带笑,语意温软的疯子更让人害怕?   毋庸置疑,是后者,是萧衍。   从见到萧衍露出厌恶的那刻起,打过的腹稿全部作废。   疯子,还他妈是个不要命的疯子!婴儿骤然惊惧,刚要遁走,却见前方不过十里的地方,有群弟子正在围拢过来,他们携风踏剑,阵势浩浩汤汤,有条不紊。   那群弟子应该是察觉到了邪气,一路御剑从山上赶来,身形未到,神识却已经扫到了这里,又堪堪止住在竹舍前。   与此同时,所有人都听见了一声剑鸣清啸,从虚空划过,震碎了潮湿的暗夜,落入耳中。   婴儿霍然抬头,只见黯淡的月色下,有人持着一把伞,浮于剑上,他长衣外罩着宽大的袖袍,垂落在身侧,稍稍离近些,能瞧见他如墨的长发散在风中,再以玉冠半束。   身后的月,为他披上了细碎的浮光,让他的克己与冷淡都柔和了不少。微微倾斜的白伞掩住了他的眉目,婴儿看不清他的脸,却见他于这将尽的残月下,低头,望过来。   此人此景,如山巅上的一抹雪色,萧萧肃肃,有着孤芳自赏的清冷。   ——来的人竟然真是晏顷迟!   *   作者有话要说: 第004章 杀意   晏顷迟比记忆里的还要修皙清俊,他只是立在那里,便有骇人的压迫感倾来。   他一弹指,灵力瞬间从他指尖迸出,如潮水般朝四周纷涌。   他在用神识搜寻义庄里任何可疑的踪迹。萧衍清明,立时掐诀,挡住了他扫过来的神识,整个人陡然消失在月色下。   婴儿自认没有萧衍本事大,挡不住晏顷迟扫来的神识,索性抬起半边身子,坐在了竹舍上,破罐子破摔的似的,它半张脸耷拉着,一只独眼恶狠狠地盯着执伞落下的男子。   晏顷迟飘然落下。   “晏长老,我们来谈个条件吧。”婴儿晃着自己几乎萎缩的独脚,眼神不离晏顷迟。   晏顷迟没说话,他宽大的袖袍垂下,手中的花伞顷刻间化作点点碎光,消融在月色下。   那群身着白衣的弟子纷纷落地,围拢上来,却在见到这个婴儿的时候,不约而同的目露惊诧——   这个婴儿只有半尺左右,整个身体都是蜷曲而枯萎的,嘴眼歪斜,都只有半边,然而它此刻眼睛里闪出的光却是狡黠而恶毒的!   晏顷迟眸光微动:“你的条件,是让我放过你吗?”他说话时,声音温温沉沉,落入萧衍耳中。   萧衍隐身的位置不算好,就立在晏顷迟身边不过两尺多的地方,从他的位置,甚至能看得清晏顷迟眼睫下的那片阴影。   萧衍有一瞬的躁动。   他不知道晏顷迟怎么就恰好落在了这个位置,而他也不敢乱动,他的隐身诀虽然能挡得住晏顷迟扫来的神识,但晏顷迟的功法毕竟不比普通弟子,稍有不慎,便会被感知到。   萧衍望着他脖颈里的那片白皙,手指在不自禁摩挲剑柄。他想,要是用剑从这里三寸的位置划过去,晏顷迟不会立即死,他的血会从如玉的肌肤里慢慢涌出来……   红梅落雪,一定很好看。   萧衍眼中的笑意浮现,他熬着耐心,不急不慌地攥紧了剑柄。   “晏长老果然如传言中的温润呢,对我这样的邪物,也可以如此耐心。”婴儿嘻嘻笑道,眼中阴毒不减,“放了我,我可以告诉你我是谁派来的,还可以告诉你三百年前那件事情的真相,关于他的——”话止于此,它歪斜的嘴唇轻轻碰在一起,却是没有出声。   萧衍看过去,能看见它朝晏顷迟做出的口型,却无法辨别它在说什么。   它在遮掩什么?萧衍思忖了一番,觉得想要追溯源头,还得顺着这婴儿查下去才行。   婴儿见晏顷迟不说话,眼中露出残忍的笑意:“嘻嘻嘻……怎么样,晏长老?如此划算的买卖,你不会真的不想知道吧?嗯?”   晏顷迟垂着眸子,叫人看不清眼中情绪,他默了会,忽然说道:“你为什么会觉得,你在告诉我之后,我就会放你离开?你不过是个邪物。”   婴儿约莫是没想到他会这么回答,惊诧了一瞬后大笑道:“哈哈哈……既然今天没办法活着离开了,那也罢,嗯,那好吧,在你杀我之前,我还有最后一句话要说,这个晏长老一定会感兴趣的,毕竟三百年前你们就惦记着对方。”   萧衍眼风一掠,晏顷迟瞬间抬眼,两人的目光几乎是同时落到了婴儿身上。   “哎,这是感兴趣了?好嘛,我就说能让晏长老念念不忘的人,也只有他了。”婴儿得意地从竹舍上跳下来,朝晏顷迟走近,它因为身形太小,又佝偻着身子,很容易便被阴影盖住。   萧衍的目光随着它的走动,缓缓移动着。   “嘻嘻,不知道晏长老还记不记得江之郁?”婴儿佯装思索,“不对,你怎么会不记得呢,你一定记得的,他长着和萧衍八分相似像的脸,你这辈子都无法忘记吧。”   晏顷迟眼底有抹不易察觉的锋芒闪过,那样渗人的冷意,抹杀了他特有的温柔儒雅,却又在下一刻被悉数藏压,重新融起了笑意。   他偏过视线,朝身侧扫了一眼,像是漫不经心,又像是有意为之。   萧衍觉得,他在丈量什么。   “至于他们俩为何长得这么相似——”婴儿的话未说完,一道血迹忽然从它嘴里喷射而出,晏顷迟不过是微微一侧身,便避开了。   萧衍意外,他凝注着倒地的婴儿,又抬眼看晏顷迟。因为就在婴儿开口的刹那,他亲眼看见晏顷迟对它动了手。   那法力用的妙之毫巅,似一枚银针,从婴儿的命脉透出,若非站在萧衍的位置去看,绝对难以察觉到异常。   可晏顷迟的侧身,让所有人都误以为这个邪物是被旁人杀了,它畸形的身体在逐渐枯萎干瘪,转瞬间便化作了一小撮黑灰,散在了风里。   “何人?!”晏顷迟冷下神色,视线微斜,从最近的那名弟子身上掠过去。   他在收敛自己的杀意,无风不露。   萧衍看着眼前的男人,无端生出股烦躁,这是晏顷迟惯用的手段了,他总是能够很好的藏住自己的锋芒,压住那些不耐与狠戾,虚与委蛇。   他将清雅慎独的一面展现的淋漓尽致,在旁人眼中,他是连笑里都透着欵欵温情的君子,享着泼天的盛誉,行过无边的风月,却是尘愆不染。   不过萧衍知道,那是别人眼中的晏顷迟,私底下的晏顷迟,为人处世,绝非君子。   人群中忽然有弟子问道:“是什么人能在晏长老面前杀人?”   旁边人小声接话:“未必是杀人,有可能是来之前就被下咒了,到时辰会自爆,许是有人想趁七月半阴气重,释放死灵?”   众人你看看我,我看看你,面面相觑,一时半会得不出结论。   晏顷迟微微皱眉,他袖袍一揽,吩咐道:“先去搜寻义庄,不要让死灵逃逸了。”   “是。”余下弟子领命,纷纷散开。   等弟子们都走远了,晏顷迟才不慌不忙地走上前,弯腰去查看婴儿死的位置。   萧衍知道他醉翁之意不在酒,也瞟过去一眼。   然而晏顷迟眼眸沉沉,只是淡漠地扫了两眼后便起身了。再起身时,他唇角不知何时浸起了一抹笑意,这细微的变化,让他判若两人。   萧衍始终冷眼看着,觉得晏顷迟一定是在遮掩什么。为什么在提到三百年之事时,晏顷迟眼中会有别的情绪浮上来?他杀婴儿是要替江之郁隐瞒什么吗?   江之郁。萧衍意味无穷地回想着这个名字。   真是可惜,这人大概是见识不到晏顷迟榻上浮浪的一面了。   萧衍微垂下眼,无声讥诮。   他想起自己遮掩又含蓄的爱意,想起那天夜里紧攥的被褥,与潮湿.酥.麻的热浪,晏顷迟含混着热息叫出的名字——江之郁。   随后,他又想起自己去送醒酒汤时,晏顷迟眸中酒阑人散的醉意,却在看见他的那一刻,悉数变成了厌弃:“不过有几分相似而已,别再学他。”   萧衍又一次生出被人捏在手掌玩.弄的感觉,他望住眼前人,轻蔑不屑的神情,从眼底漾出来。   被埋藏了无数个日夜的恨意与耻辱都在这一刻涌上心头,他要让晏顷迟全部还回来,全部……   萧衍饶有意味地笑了,他的指尖在不断用力摩挲着剑柄的纹路,肌肤上留下了深浅不一的纹路,也全然不觉。   他做了打算,想要赶紧离开这里,以免被发现,然而晏顷迟不离开,他就动不得半分,只能稳住身子站在这里,熬住耐心。   不过他总觉得,这件事没那么快结束,还会有旁的支节。   义庄的视野开阔,昨日刚下过雨,深夜的风拂面吹来,夹带着潮气。   晏顷迟好整以暇地站着,不远处,忽然走来一名青年男子,行礼,对他轻声道:“师尊,掌门说今夜之事,一定要彻查清楚,不能放邪灵出去了,要不然仙会上怪罪下来,宗玄剑派难辞其咎。”他几乎是压在晏顷迟耳边说话,待说完话,又退到了晏顷迟身侧半尺的距离,看起来像是心腹一类的人。   这男子素衣白冠,姿色也算得上是丰神俊朗,却因为站在晏顷迟旁边,而显得黯淡了几分。   “我知道了,”晏顷迟思忖片刻,温声道,“你即刻动身,带人去城里查看,别让邪灵扰了百姓安宁。”   “是,弟子明白。”男子侧身,默了片刻,忽然又问,“您不查那只邪物的事了吗?”   他说到这,刻意压低了声音:“听邪物的意思,这件事难道与江之郁萧衍有关?那要不要——”   晏顷迟抬手,无声截断他的话,不容置喙地说:“萧衍已经故去三百年,事到如今也不可能再活过来,这件事以后就休要再提了,至于江之郁,我自有定夺,你就不要多言了。”   随后,他又说道:“另外,邪物的死,我方才看过,它并非被人所杀,而是来之前就被下咒了,时辰一到,会即刻自爆,既然这里线索断了,就先别深究了,去别的地方看看有没有留下蛛丝马迹罢。”   男子恭谨回道:“师尊恕罪,是云升愚昧了,怎么会有人能在您眼皮子底下动招还不被发现。”他言罢,又略带歉意地笑了笑。   萧衍闻言,眸光微微一滞,他本以为来者是晏顷迟新收的弟子,未料,竟然是贺云升,晏顷迟的大弟子。   在记忆里,晏顷迟一共就收过三名弟子,属大弟子贺云升为人最为老实,从小就规规矩矩的,做事比任何人都要有板有眼,又因性格温顺柔软,在同门师兄弟中颇有一席之地。   萧衍与他打过的交道不多,唯一的印象就是在仙门围剿里,他劝自己回头。   掌心渗的汗越来越多,萧衍不过稍稍松了松手指,由灵气化成的长剑竟然瞬息消散。   感受到被敛起的剑意,贺云升霍然一惊:“谁在那里?!”   晏顷迟大抵也是察觉到了,他微蹙起眉头,以一种近乎冷漠的眼神,朝出声的位置看去。   萧衍敛住呼吸,不敢妄动。   他重生不过刚刚一个时辰,尚且没办法判断自己修为在什么阶段,叫他以一己之力杀掉那群弟子是可以,但前面还横着个晏顷迟和贺云升,他自觉势单力薄,一旦碰面,只会惹麻烦。   更何况,要是被晏顷迟发现自己复活的事,那定是会把自己重新送回棺材里的。   他好不容易才得到了个千载难逢的重生机会,绝对不能死在这里,他这回一定要先把晏顷迟踹进去才行。   与此同时,晏顷迟好似察觉到了什么,他朝旁边走了几步,忽然顿住,在萧衍面前停了下来。   *   作者有话要说:   萧衍:男人只会影响我拔剑的速度,剑客心里,没有爱情。(认真 第005章 尽兴   萧衍动也未动,他屏住呼吸,眼皮子没眨一下。   晏顷迟和他身形交错,这回,他们离得如此之近,像是隔着空气仍能感知到那熟稔的体温。   萧衍逐渐透不过气,他目光紧随着晏顷迟,看他挨着自己,停下来,人影挡住了光。   晏顷迟半散的长发,因为风吹而扫在了萧衍的手腕上,轻挠着。萧衍仍旧没动,尽量不让对方找到任何可疑的点。   然而晏顷迟好似发觉到什么,他眸光微微一偏,盯住了自己身侧,不言也不语。   近在咫尺的距离,让他呼吸的力度就贴在萧衍的耳廓上,四处都是绵延的火光,围拢在这义庄里,两人面贴着面,目光相对,四下静得骇然。   萧衍垂下眼,甚至能看见晏顷迟和他影子交叠着,偏偏隐身诀的存在,隐蔽了那连在一块儿的影子,只倒映出一人的。   眼下,他不动,晏顷迟就也不动。两个人像是隔着一扇摸不着的屏风,上面落着雾,虚影朦胧,可人是真切的,萧衍能闻到那股熟悉的香,卷着湿气。   “师尊,我看今日是七月半,许是邪气太重了,”贺云升说,“近来这片义庄总不安稳,我去让弟子们撒些驱灵粉,好镇压镇压。”   “这义庄的守墓者是谁?”晏顷迟忽然问。   “是李松,”贺云升回道,“不过我方才在义庄里没寻到他的影子,看样子,极有可能是被邪物杀了。”   “既然如此,找到他的尸骨,将他好好葬了吧,若是还有家人,便送些银子去。”晏顷迟说话时,呼出的热息,悉数落在萧衍的面上。   “即刻动身,别再耽搁了。”他黑沉沉的眸光里还落着周围景物的影子,他在捕风捉影,想要抓住那藏在暗处的人。   萧衍无端生出一种被他目光困住的错觉,晏顷迟的眼睛无波无澜,因岁月的磨砺而更显深邃,看什么映什么,萧衍和他对视着,能看清他眸子里盛着的月色,却看不见自己的影子,如此,他更加确信,自己的隐身诀是没问题的。   “是,弟子马上去办。”贺云升行礼,匆匆离开。   另一边,弟子们好像有所发现,他们在朝晏顷迟招手,连声叫着“晏长老”。   晏顷迟转身离去,悄无声息地,两个人身形终于分开来。   萧衍轻轻换了口气,发丝被汗濡湿,黏腻地贴在后颈,他伸手,随意拨了拨,趁着晏顷迟离去的须臾,藏到了竹舍后面。   在杀了晏顷迟之前,他必须要先搞清楚自己为何重生,他死了三百年,手下也早就作鸟兽散,连个可以使唤的人都没有。   如今找到婴儿背后的主使者才是要紧事,这人定知道些实情,找到他,比什么都好使。只可惜道不同,好使就成了祸患,他不想晏顷迟还没杀掉,自己先落人把柄。   此人,必欲除之而后快。   至于江之郁……萧衍在心里反复琢磨着这个名字。   江城江氏的第四子,也是最小的一个儿子,生来便是众心捧月的存在。江家虽不修道,却是坐拥一城一池的名门望族,享无上虚荣,更是无数仙家阿谀奉承的对象,世家里的中流砥柱。   而今修真界良莠不齐,像这样家门显赫,又无修仙之道的世家太容易成为眼中刺,天罡三十七年,江家满门被灭,二百六十七颗人头落地,唯独最小的儿子不见了踪影。   江氏的变故人尽皆知,江之郁离开江氏后,从未露面,那时的萧衍也不过弱冠之年,对江之郁只闻其名,从未见过他的面。   除了知道他是被晏顷迟所救,再无其他。真要算起来,他们连泛泛之交都算不上。   后来,落魄的世家小公子和清贵修雅的晏长老一事,在门派里闹得人所共知,掌门周青裴为正门风,软禁了晏顷迟,又叫人送走了江之郁。   一切已成往事,两人自那之后便是咫尺天涯,晏顷迟也不再提及此事。   晏顷迟今夜举动,若是想要保他,那看来,这件事也与他有匪浅的关系,既然如此,就先从江之郁下手好了。   活着的,总比死了的好找,怕只怕晏顷迟今夜过后,也会去找他,势必要在晏顷迟前面找到人才行。   萧衍踩着月色,避开了往来穿梭的弟子,离开了义庄。   然而,就在他离开的刹那,晏顷迟的步伐微驻了一霎。   他在昏黄交叠的灯影里蓦然回首,目光和无数人交错而过,望向了自己先前站着的地方。   绵延的火光遮蔽了他的视线,远近人影憧憧,如同走马灯一般,神态各异,面容模糊,却皆是衣着相似,或蹲或立。   晏顷迟驻足,眼风掠过那片火光,萧然意远。   今夜的月色比往常要清亮很多,照得天是渗了水的鸦青,竹舍的门大敞开,里面是弟子在搜寻,除此之外,再无别的身影。   最近义庄频繁出事,本就很是蹊跷,偏偏在这个节骨眼上,又引出了别的旁支。   看来是有人坐不住了。   晏顷迟回忆着邪物的话,略思索。那件事情一旦被发现端倪,一切将会伊何底止,他不想在这时候出岔子。   须臾,他压下眼睫,冷淡的眼睛里起了丝暖意。   今夜还是先去潋花坊找十三娘,尽快查清楚事情始末才行。   浓厚的夜色将晏顷迟的影子拉长,少顷,他拂袖,朝弟子那走去。   ——*****——   七月半的日子,路两边都是烧过纸后的灰烬,黑灰里透着赤红,风撩起未灭的火星子,带起灰,盘旋成一个小小的漩涡。   虽然在宗玄剑派的势力范围内,几乎没有过邪灵惊扰百姓的事件,但到底不是普通日子,在这个妖鬼盛行的修真界里,没人想当开刀的。   是以,集市上诸多的商贾都早早闭门歇业了,就剩下些赌坊楼馆,歌舞升平,昼夜不息。   街边的酒肆里,伙计从门帘后面抱出来两坛酒,小心翼翼地摆到了桌面上。   这深夜里唯一的来客,是个年轻的男子,从进门时就安安静静的,孤身坐在窗边,全程拢共说了不过几个字,要了一坛清酒。   他既不同于消遣风月的浪荡公子,也不似是执笔买醉的惆怅墨客。   因客人静,伙计在放酒时忍不住偷瞧了他一眼,然而男人始终低着头,他看不清。   萧衍察觉了,却没说话,只是抬了抬手,伙计登时大气不敢喘地快步离开了。   没过多久,帘子后又进来一位伙计,换了先前那个伙计的班,于是,清冷寂寥的店里,又只剩下了两人。   伙计百般聊赖地拨弄手上的算盘,哈欠连连,见店里还坐着位自斟自饮的客人,登时想了个用搭话来打发时间的点子,于是他迅速酝酿了一下自己的措辞。   萧衍在斟酒,清透的酒液,注满白瓷的杯盏,他慢条斯理地端起酒,饮了半盏。   “唉,真不容易,这半夜啊,就您这一个客人了,本想着趁这时候赚点小钱,结果这七月半的生意也不好做,”伙计找起话茬,试探地问,“您是修士吧?不过看装束,应当不是这九华山的弟子?”   见男子不言不语,他又自个儿拾起话匣子,继续讲道:“不过话说回来,真不晓得这仙门最近在搞什么劳什子,根本压不住事儿,也难怪百姓都不怎么出门了,就上回义庄的事,闹得人心惶惶,您一会儿走夜路的时候可得小心点。”   这话,似乎让客人来了兴致,他偏过脸,忽作一笑:“是什么人能有这样的本事,在太岁头上动土?”   “说是西城有人看见了走尸……”伙计目光本来在客人的侧脸上,突然和他视线撞了个正着,不禁静默了一霎——   都说扬州是山水养人的地方,其中也不乏风度潇洒的俊俏公子,伙计见得人多了,自忖阅人无数,却极少见到此般绝色。   那样尽态极妍的男子,既有着含情千万端的风韵,又有着山清水秀里养出来的清隽,看得人心头微颤。   “然后呢?”萧衍问道。   他刚从义庄出来,本想找家客栈先歇脚,结果沿路走来,就这么一家酒肆敞门做生意的,他左右没点线索,干脆坐下来要了壶酒,思量对策。   伙计恍若未闻,目光仍落在萧衍身上。   萧衍一只手虚握着酒杯,在借着光,看余下的小半杯酒液。   清透的酒液里浮荡着月色,水波纹似的漾到他眉眼上,酒肆里昏黄的烛影,模糊了他的半边脸,唯有那双眸子,盛着满室烛火,映着光。   耳边始终没有声音再传来,萧衍复抬眼,和伙计再次对上了视线:“看我做什么。”   “啊,哦……”伙计在他的声音里回过神,诚惶诚恐地接着说道,“那走尸有不少呢,虽说最后都抓到了,但是宗玄剑派一直没给个说法,八成是义庄跑出来的,那义庄那么大,要是不好好看管,天天死尸乱跑,那还得了?您一会要是走夜路的话,可千万得小心点儿,这事保不准的。”   萧衍随口敷衍道:“就算门派不管,难道晏顷迟不管么?”   “哦,您说晏长老啊……”伙计眼睛四处扫了扫,忽然倾身向前,望住了萧衍,小声问道,“您知道南边楼馆的十三娘吗?”   “十三娘?”萧衍轻扬眉。   “就是那扬州绝色十三娘啊,说是天仙下凡呢,您来这里没听过吗?”伙计说这话时,眸光里意犹未尽,透着点兴奋,“好多人千金一掷,只为博她一笑,我听他们说,连九华山的晏长老都想目睹她的容貌,他本来是偷摸着去的,结果让人给认出来了,没说几句就离开了。”   “我猜,他最近肯定又悄悄往那楼馆里去了,才无暇正事呢,”伙计说着,又遗憾道,“不过这些,就不是我们这些普通百姓能看到,听到的范围了。”   萧衍抿了口酒,如无其事地说道:“晏长老风雅惯了,偶尔附庸几回,自要讲究个尽兴。”   伙计见他能接茬,心觉是个好说话的,才放下心说道:“您也可以去瞧瞧嘛,这秦楼楚馆的娘子,钱给的多就行,呐,就在这朝南两三里,过了桥就是,叫潋花坊。”   “哪有人敞着门做生意,把客人往别家送的道理。”萧衍抬眸,眼里藏着笑。   伙计被他说得微怔,赔着笑脸低下头。   萧衍收回视线,端起杯盏,喝了口清酒。他知道伙计的意思,城里面太乱,想早些关店歇息去。   晏顷迟现在应当在自己的阁里忙义庄之事,趁着这个空当,倒确实可以先去这烟花柳巷里探探口风。   权衡过后,萧衍搁下杯盏,用从阿松竹舍里翻出来的碎银,结了账,遂了伙计的愿。   “潋花坊是窑子,只要天不塌,九成九都在敞门做生意,”伙计喜笑颜开地送走他,“您慢些!”   *   作者有话要说:   目前是每晚十二点更新,后面可能会换时间点,如果换的话,会作话告知,晚安,啾咪~ 第006章 青楼   萧衍在临近潋花坊的白玉桥旁停下脚步。   夜过子时,闷热的风,让桥下的水面起了一丝丝涟漪,不比北域,江南的风总是夹带着潮气,雨后尤甚。   与城西的萧条不同,南边的街道上,高城望断,玲珑花界里入眼,是一片销魂之色,楼阁上的美人,酥.胸半掩,身段曼妙,公子们香囊暗解,罗带轻分,倚阑作乐。   如伙计所言,虽然城里近来怪事连连,但这秦楼楚馆竟像没事发生似的,照样是莺啼燕语,纸迷金醉,深夜来往的客人,甚至比白昼里都要多。   萧衍踏上氍毹,楼里的光线暗昧难明,娘子们眼神勾连,和客人哄笑着,闹得不可开交。   “我们这的娘子都是一等一的绝色,公子若有看上的,招呼一声就行。”伙计领着萧衍从一楼走廊经过,这个楼从下往上瞧,共有七层,回廊辗转曲折,包厢外点一盏盏红灯笼,绵延到了尽头。   伙计边走边指着一边抚琴的女子,笑说:“您瞧,这娘子生得温婉水润,吟.哦起来也能酥到骨头里去!”   萧衍眼风偏过去,只瞧了一眼,复又收回来:“是么?”   伙计听他语气不咸不淡地,料定他是没看上,只好将人领上楼,接着笑道:“这一楼您要是不满意,我们再往楼上瞧,六层您来回看,总有您喜欢的。”   萧衍没应声,他和无数寻欢作乐的达官贵人交错而过,悠哉哉地继续上楼。   等楼都上完了,见客人始终不言不语地打量,眼风也没任何留恋,伙计惊诧:“公子一个都没看上吗?”   萧衍唇角带了笑:“没错。”语气轻飘飘地,听不出情绪。   伙计错愕:“一个都没?”   萧衍并不瞧他,漫不经心道:“必须要有?”   伙计微怔,每层楼都佳人无数,便是眼光再高,也不至于一个都看不上,这公子莫非是……   他是个聪慧的人,立马笑着躬身道:“那您请跟我来。”   萧衍跟着他穿过偏门,沿着小道走到了楼的另一边。   此处和方才的地方又有所不同,比起前者的淫逸,后者则是奢靡,各处的公子哥儿在此歇脚,吃茶听曲儿,大肆挥霍着金银,竟然是个小规模赌坊。   楼前是温柔乡,楼后是销金窟,也难怪这座潋花坊昼夜不息。   “公子是不是九华山的弟子?”伙计轻车熟路地走过垂花门,压低了声儿说,“见您面生,应当第一次来吧,这外面的娘子都是供商贾取乐的一般货色,后面的这些才是真绝色。”   “好玉在深山。”伙计咬着字音道。   萧衍没作声,余光里,正巧有几名身着素绦宽袍的男子过去了,有说有笑,打扮虽不及前面的达官贵人,但气质却非比寻常,绝非一朝一夕可以装出来的。   “供仙门子弟玩的,当然得是真绝色。”他笑着冷睨了一眼身侧走过的男人,撩起袍子,上了玉石台阶。   伙计附和道:“您说的是。”   “这些人倒是会选地方,”萧衍微笑着,拾级而上,“千金一掷地花酒,吃得香啊。”   他方才还没进门就观察过,倏尔会有些打扮素淡的男子从门里出来,这些人乍一看并不打眼,然而混在那些锦衣华服,容光焕发的公子里,就显得十分刺眼。   纵观潋花楼全貌,也不似供平民百姓取乐的烟柳之地,这些人如此乔装打扮,只为来一趟青楼,身份也就不言而喻了。   故此,他不过是稍稍一试探,伙计便透了底。   “公子此话差矣,”伙计恭维着,慌忙打圆场,“骄奢淫逸乃人之常情嘛,那些名门望族,仙门世家的公子只是不喜声张,才穿着便服,免得被人瞧见,落个口舌。”   “话说得这么满,就不怕言过其实么?”萧衍偏过头,意味不明地笑了。   “那哪能!”伙计急了,连忙抢着说道,“我们这的头牌绝对是您从没见过的美人!十三娘啊,您去打听打听,多少人千金一掷都见不到呢!”   上套了。萧衍眸光微动,不作任何反应:“那就让我瞧瞧你这里的真绝色。”   “好嘞好嘞!”伙计见他面上没什么笑意,心里暗暗不服,十三娘艳色无双,连宗玄剑派的晏顷迟都流连忘返,他一个见都没见过的人,凭什么说自己夸大其词?   想及此,伙计又在旁边故意说道:“十三娘名冠扬州,可不同于前面的庸脂俗粉,这回啊,保准您满意!连你们九华山的长老,都是她的座上客呢!”   “九华山长老?”萧衍忽然顿住步伐,转过身,故作意外,“你是说——”   “嘘嘘——”伙计见他反应惊诧,心里得意,手上却是不痛不痒地扇了自己两下,佯装是自己多嘴,连忙噤声。   萧衍陪他做戏,面上惊诧之意不减。晏顷迟向来析微察异,不能刻意打听,而从别人这里套话,让他们自己说出来就是最好的办法。   伙计隐晦道:“我们这后面的贵人,身份都是不能说得,您也知道,这些贵人不喜声张。”   萧衍瞧他一眼,扔了枚金铢给他。   伙计喜笑颜开,他左顾右盼,见无人留意这里,才小声说道:“晏长老第一回 来,没经验,让人给瞧出来了,后来啊,都会乔装了再来,回回就藏在我们这后面。”   萧衍顺着他的话茬,有意说道:“原来,前几日我家长老宿夜未归,是留在你们这吃花酒了?”   伙计否认:“怎么会!晏长老每次不过子时就回去了。”   那时候客多,人杂,混在其中确实不容易叫人发现。萧衍套出话,笑地眉眼舒展,活像个温情好人:“他来这,就只为博美人一笑?不做旁的?”   “可不是嘛,”伙计靠近萧衍,低声道,“长老他拢共来过三次,每回都点明要见十三娘,估摸着就怕让别人知道了不好,回回只留小半个时辰,小半个时辰能做什么?”   萧衍闻言,又是笑,笑里有轻蔑的神气,才三百年未见,晏顷迟就已经衰弱成这样了?   伙计不明白他笑意何来,直瞅着他,继续说道:“爷,这事儿咱们就图个乐子听听就好,出去了,谁都不记得。”   萧衍:“耳旁风而已,不劳挂心。”   伙计放下心来,反正这是他们九华山的面子,要讲出去了,丢的也是他们九华山的人。   “想做什么也不是容易事,我们这儿都规矩,千金也只够让美人陪着吃个茶,唱个曲,过夜……那要加价的。”伙计又说。   萧衍:“这十三娘,要怎生见得?”   “这个嘛……”伙计眼神流转,支支吾吾地没说。   萧衍目光一偏:“怎么。”   伙计赔笑,露出为难之色:“凤姨有规矩,十三娘非身份尊贵之人不见的。”   “架子倒是挺大,”萧衍似是而非道,“这么说来,我今日是见不得了?”   “您也知道,既然是走了我们这儿的后门,那这里坐着的自然都是有身份的人,”伙计恭谨说道,“权贵那么多,可十三娘就一个……我们还得挨个给她通报,问问见谁,您看要不……”   “开价。”萧衍也不绕弯子。   “爷爽快!”伙计乐呵呵地竖起三根手指。   萧衍没心思在这上浪费时间,将三枚金铢扔到了伙计手上:“带路。”   “好嘞!您且跟我来,”伙计收起金铢,登时喜上眉梢,忙不迭跑前面去了,“哎哎,爷您慢点,这灯暗路窄的,可别让哪个不长眼的碰着您了!”   萧衍不再理会这番恭维,撩袍踏入一间包厢。   包厢是整层楼视角最好的一间,里面屏风连城墙,隔开了软塌和长案,酸枝木做成的圆桌上,摆着眠鹤熏炉,鹤口中飘出阵阵香气。   伙计将窗子推开,示意萧衍落座:“您来看。”   萧衍顺着看过去,视线微停住一霎。   这潋花坊不仅楼层相连,地形复杂,楼后更是另一番天地,放眼望去,窗外是偌大的庭院,草木葳蕤,溪水澄澈,石子铺陈的小道边,种满了花树。   而在花树下,陈设着一架秋千,上面铺着雪貂皮,有一绝色美人坐在上面,晃悠悠地荡着,她月白的裙摆一直逶迤到了花丛上,轻轻掠过,复又垂落,似是画卷里的飘飘仙子。   “半仙戏?”萧衍瞧着外面的美人。   庭院里的美人恰巧荡起来,隔着轻薄的月色,两人遥遥对视了一眼,那目光里好似漾着秋波,盛着满城月色,蚀人心魂。   萧衍没说话,他眼风从十三娘那掠过去,淡淡一笑。   伙计边斟酒边留意着客人的神情,见差不多了,才笑道:“您瞧如何?千金博一笑值不值?”   萧衍避重就轻:“如何让她上来?”   “公子莫急,十三娘接客也是有规矩的,”伙计笑着说道,“您接着往下瞧。”   这边话音方落,那边就听见有人喊了声“开价”!随后,也不知哪个包厢的公子率先将一只灯笼从窗口伸了出去,一时间,各扇窗户纷纷大敞开,从里面挂出灯笼,晃眼的烛火将庭院点缀的亮如白昼。   萧衍不明其意:“怎么个玩儿法?”   “这一只灯笼啊,是一千金,谁出得价高,十三娘今夜就归谁。”伙计解释道,“您今天来得不巧,想要她的人多,您瞧,这片都是。”   萧衍饮了口酒,也不吝啬:“加。”   “好嘞爷!”伙计熟练地取出第二只灯笼,挂在了第一只下面,不过转瞬,那些窗子边合上了大半。   “什么意思?”萧衍问。   伙计:“关窗就表示不竞价了,您现在只要再压过这几位公子就行。”   萧衍明了:“抬高价。”   伙计忙不迭地又取出几只灯笼挂上去了,果不其然,那边立马又关了几扇窗,原本灯火通明的楼里,登时晦暗下去一片。   眼下,就只剩下萧衍这边还亮着光了。   下面的十三娘抬眼,望见挂了八千金的竟是方才对视的公子,不由会心一笑。   伙计见事成了,赶紧说道:“爷,十三娘一会儿就上来见您。”   萧衍笑而不语。其实他最清明不过,仙门世家的长老子弟们虽然富裕,但也不敢这么挥霍,这一加就一千金铢的价格,没有几个敢掏家底玩儿。   萧衍敢加,是因为他压根没准备付账。   十三娘款款朝萧衍这里行了个礼,曼声道:“多谢公子抬爱。”   萧衍微微颔首,旁边伙计刚准备收起灯笼时,厢房地门忽然被轻悄悄打开一道缝。   有人递了一片金叶子进来,却没露面。   伙计心领神会,将姿态放得更低了,在萧衍身边耳语:“爷,真不巧,今天有位贵人出了万金见十三娘,要不您改明儿再来?”   萧衍淡然道:“开价。”   “爷,这恐怕不行了,对面客人身份尊贵,怕是得罪不起,”伙计嗫嚅,满脸赔笑,“刚有人递了金叶子进来,那就表示对方的身份并非普通仙家权贵了。”   “谁这么大架子?”萧衍冷眼睨他。   “哎呦,公子爷,这可说不得啊,”伙计左右为难,“这来的仙家本身就是得罪不起的,哪能轻易透露?万一得罪了……”   萧衍忽然笑了,他翘着腿,一手搭在椅背上,轻打着节拍:“原来是我低贱了。”语气温和,不怒不愠。   态度虽是如此,但伙计察言观色多了,自然不难明白其中意思,登时不敢再多嘴,忙说道:“您先吃茶,小的这就去打听打听是谁。”   言罢,他赶紧出去了,心道这公子说话倒是客气,偏就这份客气,听得人背脊发冷。   萧衍见伙计离开,也没闲着,他出了厢房,走廊上往来行走的人大多数未着华服,从白涤宽袍到素衣青衫,他们换了装束,气质却能仍能够辨出不凡。   这些名门修士心照不宣,各不理睬,擦肩而过。   萧衍寻着十三娘的踪迹,来到了一扇没合实的厢房前,厢房里氤氲着陈年的老檀香,因客人需求,这周围没有任何闲杂人。   十三娘大抵是没察觉到门未合实,她来到屏风前,恭恭敬敬摆了一礼,柔声道:“见过公子。”   门虚掩出一条缝,烛光从里面淌出来。   萧衍掐了个诀,挨着缝隙探了一眼,屏风后,走出来一个男人的身影,他刚巧站在明暗交换的一隅,叫人看不清面容。   萧衍虽看不清他的脸,但见男人和那群世家公子一样,为避人耳目,装扮并不打眼,长发束冠,穿着青绸长衫,却是气韵不凡。   十三娘停步在他身前,持酒壶,为他斟酒。在搁下酒壶的时候,男人从晦暗中走出。   萧衍借着烛光,朝里看去,却在看清对方面容时,眸光一滞——怎么是他?!   *   作者有话要说:   萧衍:才小半个时辰,他是不是不行了?   此时的晏顷迟:阿嚏…… 第007章 喘啊   厢房里烛台撩着火苗,月光从外面淌进来,倾了一地幽色。   萧衍立在深夜的烛火里,目光凝聚在那张脸上,久久没有挪开。他的手不自禁虚握成拳,却是克制着动也未动。   男人青绸上泛起的光泽,让他想到了暮冬的夜,也是此般颜色,黑里渗着青。   恍惚间,眼前又浮现出旧日的场景。圣湖的水很冷,冷到砭骨,他的头被深深按在水里,动不得半分。   萧衍被呛的喘不上气,湖水浸透他的衣裳,让深夜里的寒意徒增。   身后有人用手紧压住他的脖颈,不让他起来,身上的伤口泡了水,肿胀后又溃烂,疼痛一分分侵蚀了他的感官,让他变得麻木。   萧衍下意识挣动两下,换来的却是更深的窒息。   “萧衍,你说你老子娘怎么就生了你这么一个贱.种,从小克父克母不说,谢怀霜收你入门没个一年,就被你给害死了,后来要不是晏顷迟嫌你可怜,给你抱回来,你现在指不定还在哪个勾栏里当小倌呢,你又有什么资格跟我平起平坐?”那人嗤笑着,扣住萧衍的后颈,将他猛地拽起来。   萧衍被迫抬起脸,艰难地喘息,他喉咙里全是浓重的腥膻,呼出的热气湿润而黏腻,扑在面上,转瞬就变得冰凉。   身后站着无数弟子,围堵在寂寂的夜里,像是观戏的人,居高临下,冷眼旁观着一切。   “你倒是会走捷径啊,勾引你师叔上位,也不害臊,”那人捏住他的下颚,迫使他对着自己,嗤笑道,“怎么样萧衍,半年前你到晏顷迟那揭发我,说我祸盈恶稔的时候,有没有想过有朝一日自己也会落得这个下场?”   萧衍意识昏沉地翕动嘴唇,想要说些什么,然而对方丝毫没有让他开口的意思,以一种鄙弃地目光将他打量一番,接着讽刺道:“好看,都沦落到这番境地了,还是这么漂亮,眼睛亮的跟勾魂似的,难怪晏顷迟喜欢把你养在身边。”   扣在颈脖上的铁镣越收越紧,不多时,便有血痕渗出来。   萧衍疼得冷汗淋漓,冬夜的风在湖面上方呼啸徘徊着,他听不清风声的呜咽,紧贴耳畔的只有无休止的嘲笑与谩骂。   那人接着说:“可那又怎么样呢?野.种就是野.种,你就是入了宗玄剑派的门,也改变不了你这个贱命,别他妈以为翻身给人.骑,就能麻雀变凤凰。喘啊,喘给我们听听,让我们见识见识你是怎么一副贱骨头在晏顷迟身.下承.欢的。”话音未落,他一脚将萧衍踹翻在地。   萧衍浑身浸在肮脏的血渍里,脸就沉在泥泞边,心口的闷痛让他大脑变得混沌迟缓,他抬不起身,就只能用微弱的声音喃喃道:“我没有……我没有勾引晏顷迟……没有……”   他一边又一边的重复着,作着毫无意义地解释,换来的却是旁边人视如敝履地哂笑,那群弟子们始终以一种观戏人的姿态谛视他,冷淡的眼睛里泛起嘲讽的怜悯。   “放你娘的狗屁,晏顷迟都在掌门那亲口认了,你还在这自欺欺人呢?”那人蹲下身,恶狠狠地扼住他的脖子,啐了一口,“我先前称你一声师弟,那是给你脸,你既然不要,就怪不得我无情了,不知好歹的杂.种。”   萧衍被掐的逐渐透不过气,他挣扎着,在混沌中费力地喘息,眼前全是浸了水的重影,他感觉自己像是被涨潮的水淹没,强烈的窒息感涌上来。   “你说咱们也算是同门师兄弟一场,当年的事你装瞎,不就什么都过去了吗?你为什么非要和老子过不去呢,嗯?你贱不贱呐。”   视线里的景色在转淡,萧衍呼吸越来越艰难。   “不过幸好,老天有眼,叫人给我放出来了,还让我看到了被扔进无池的你,真是天道好轮回,”那人忽地松手,拍他的脸,“你害老子被关在天牢吃尽了苦头,你在外面倒是知道快活,夜里面喘两声,连他妈修炼都省了,是不是啊,萧衍?”   萧衍蜷曲起来,剧烈地咳嗽,他知道自己今日落得这番境地,是条狗都能在他头上撒泡尿,他反抗不得。   残喘尚存,他唇角却忽然漾起一抹笑意,带着深深的嘲弄:“好师兄,当年你想捞好处,勾结外教,灭了江氏满门的时候就应该想到这样的下场,我不过是顺水推舟,送了你一程而已,又何必如此置气?”   他不等对方回应,又满是恶意地笑起来:“师兄啊,你的仇敌从来都不是我,是江之郁,是对江之郁念念不忘的晏顷迟啊。我贱命一条,你杀我,可以逞一时之快,可你难保后顾无忧,你该不会以为我死了,晏顷迟就会放过你了?”   他面颊上都是脏污血秽,却偏偏目色清亮,透着悲悯:“你好天真呐……我在下面等着你呢!”   “萧衍!”那人闻言,登时目眦欲裂,伸手将萧衍重新拖拽起来,不给他反应的空隙,再度将他按进水里,“去你妈的,死到临头还在这狗仗人势,老子这就让你清醒点!”   寒冷的湖水猛地灌入口鼻,耳边的咒骂声戛然而止,萧衍被那群人死死按住,沉入无边的晦暗。   ……   厢房里的烛台在夜风里明明灭灭,萧衍沉默着,火苗的光恍惚撩到他脸上,将他从尘封的过往中唤醒。   记忆里的面孔和眼前人的模样逐渐重合,萧衍面无表情地望住那张脸,玩味儿似的将他的名字在心里轻轻念了一遍——裴昭。   阁老最得意的门生,私下里却是个放浪形骸的坏胚子。   当年江氏之事里就有他的涉足,然而耐不住他生来高贵,父母仙道贵胄,后又师承白辞先阁老,晏顷迟就是要杀他,也不得不给白辞先面子,事到最后,众长老竟然硬生生将这事压了下来,裴昭不过是在天牢里被关押了半年,便又给放了出来。   裴昭记仇,但他不会将这笔账记在晏顷迟头上,他没那个能耐,就只能阴恻恻地盯住萧衍。   羞辱,谩骂,将人折磨得生不如死,萧衍尝过这其中滋味,不好受,可他都受过来了,现如今,他看见裴昭仍然恣情纵.欲地坐在这里,心里反而格外难受起来。   裴昭要是今晚死在这里,实在是太便宜他了。萧衍微抿起唇角,看着坐在厢房里人,眼中笑意又浮了出来。   他要让裴昭死,但绝对不是一走了之的死。   厢房里香气太重,熏得人昏沉,裴昭翘腿坐在椅上,手里捏着玉杯把玩,他似乎是在担忧什么事,整个人都惆然不已。   “公子三月未见,今夜怎么舍得来了?”十三娘又为他斟了杯酒。   裴昭呷了口酒:“义庄今晚出了点事,他们都忙去了,我才有空来吃花酒。今日之后,估计还得有段时间见不着,你可别思我成疾。”   十三娘娇笑,顺着他的话茬问:“是走尸的事吗?前些日子也听闻了不少。”   “是也不是,”裴昭将酒盏置于桌上,搂美人入怀,打趣道,“许久未见,十三面色倒是更甚从前了,是不是遇到什么名门贵客,给你娇养着了?”   十三娘是个聪明的女人,她知道有些话只能点到为止,不能直抒,于是娇嗔道:“瞧裴公子这话说得,贵客倒是有,但可没有娇养我,他回回来,只留小半个时辰,吃茶闲聊而已,其他的,好像也没什么。”   “真就如此?”裴昭刮她鼻子。   “真就如此。”十三娘发髻被蹭掉了些,她被搂着,咯咯直笑,“公子且放心,他兴许真就是寂寞了呢,我们之间的事,他不会知道的。”   裴昭笑而不语,他连喝了几盅酒,才满是酒气地说道:“今晚义庄之事,有点棘手,怕是要牵连出不小的麻烦,我今个儿来,也是为了提醒你,以后做事悠着点,上次的卖掉了,这段时间就暂且收手吧。”   十三娘见他总算讲到正事上了,压低了声儿,附耳问道:“义庄今晚到底出了什么事?”   “出了点岔子,今晚不知哪里来了个邪物,搅乱了义庄,”裴昭醉醺醺地说,“姓晏的带人去查了,要不今晚怎么有空来你这儿呢。”   “那邪物是……”十三娘模棱地问。   裴昭:“邪物是怎么来的不重要,重要的是,点子扎手。”   十三娘稍稍会意:“那阿松那里,不要紧吗?”   “呵,阿松……”裴昭哂然一笑,“我让阿松盯梢,他早就跟我们是同条绳上的蚂蚱,断然不敢将此事说出去,他便是说了,也没人会信,而我也会要了他的命,到时候人财两空,这买卖可不划算。”   十三娘点头,又道:“上批尸体,我已经按照吩咐处理掉了,还是同一个买主,卖了个好价钱,您要不要过目一遍帐?”   “不必,近来门派事多,这些麻烦能省一点是一点,你那位贵客,怕是今夜过后,也要盯紧义庄咯,”裴昭躺上罗汉榻,似是有些乏了,他闭眸说道,“另外,你下回告诉那人,别他妈犯神经,太岁头上动土,活得不耐烦了,天天在西边放走尸,要是给姓晏的查出来,大家就一起死好了,谁都别活。”   “妾身明白。”十三娘把酒喂到他嘴边。   萧衍隔着虚掩的门,将事情听得真切。看来,城西的走尸并非偶然,而是有人在炼尸,为他提供尸体的,正是裴昭,裴昭收买了阿松,用最直接的方法来获得货源。   而十三娘是青楼花魁,人脉汜博,还多为修士,让她来当这交易的中间人,再妥当不过。   他们将事情做得滴水不漏,算盘敲得直响。   萧衍摸了摸自己的荷包,里面鼓鼓囊囊,心想难怪一个守墓人能有这么多钱财,原来是有人在暗度陈仓。   酒意上头,裴昭越喝越焦灼,上回晏顷迟就是查到他的行踪,才来了潋花坊,要不是自己察觉了,故意叫人去走露风声,让晏顷迟进窑子的消息闹得人所共知,他现在就又该在天牢里关着了。   晏顷迟绝非善茬,惹不得,这事儿要真查自己头上就麻烦。   今晚义庄之事,是个转机,那邪物虽不知是谁派来的,但却是给自己栽赃的一个好机会,就算晏顷迟发现了义庄走尸的端倪,他也可以把屎盆子扣那邪物身上。   思及此,他蓦然睁眼,却突然发现,厢房的门是敞开的,没关实。   “他妈的糟了!”   *   作者有话要说:   萧衍:这狗东西欺负过我,记小本。 第008章 再逢   十三娘和裴昭对视一眼,匆匆站起身,轻手轻脚地走到了门边。   门敞开小半边,门缝下,能看见透进来的光,十三娘拿出面小镜子,贴着门缝,朝外照,扇形的光影里,走廊空空如也。   片刻后,她合上门,转回身,对裴昭摇了摇头,轻声道:“你每回一来,我就叫人把这里严加守着,这里除了我们,应当不会有旁人的。”   裴昭舒了口气,低声说:“姓晏的手段非常,你不要以为他什么都不说,就是不知道了,想当年萧衍的事……算了,你要知道,他是老狐狸了。”   “我会留意的。”十三娘微颔首。   裴昭用手垫着脑后,又说:“义庄一直是他大弟子管的,说来还真是怪,阿松在贺云升眼皮子底下搞这档事,晏顷迟没察觉就算了,贺云升竟然也没察觉。”   “会不会是那位大弟子也非贤者?”十三娘揣测。   “那倒不会,贺云升这人可比他师尊要清廉的多,估计是管的事太多,忙不过来,谁会天天盯着死人看,”裴昭说,“这件事牵扯甚广,想要查清楚不是那么容易的事,晏顷迟地位虽然高,但总归也要给我师父几分薄面的。怕只怕,会和那人有点关系。”   “哪人?”十三娘问。   裴昭默了会,沉声说:“萧衍。”   十三娘没明白他的意思:“萧衍不是早就死了吗?这件事能和他有什么关系?”   “和江之郁有关系,那就是和萧衍有关系。”裴昭抬眼,望向那明明灭灭的烛火,“下面的人告诉我,今天义庄来的邪物,提到了三百年前江之郁和萧衍的事,话里有话,只可惜来之前被人下了咒,话没说完,人就死了。”   “江之郁……”十三娘思索,“江家的小公子,和萧衍长得神似的那位?”   “嗯,”裴昭斟酌了会,继而说道,“你想办法弄到江之郁的下落,我要亲自见见他,萧衍都他娘死了三百多年了,也掀不起风浪,不管他。”   一想到当年的事,裴昭便恨得牙痒,但这种仇恨很快又变成了难以启齿的快感,萧衍死了,到底连捧灰都没留下,这种结局,对他这样的杂碎再合适不过。   真是天道好轮回。   十三娘见他面色愉悦,揣测地问:“您是想借江之郁之手,对付晏顷迟?”   裴昭笑:“当年江家的事,谁人不晓,晏顷迟带江之郁回来,天天寸步不离地守着他,就差没把他给宠上天,谁看不出来这其中意思?两人本来情深意笃,可惜掌门棒打鸳鸯,把江之郁赶出去,还把晏顷迟软禁了,两个人最后话都没说明白就散了,江之郁当时跪在门派外哭得梨花带雨那劲,谁瞅着不心疼?可晏顷迟偏偏就没露面,就冲这点,他怎么能不恨晏顷迟?只要他恨,我就有办法说动他。”   十三娘没想到他会把这种事说给自己听,一时间愣了神,过了许久,才缓声道:“那,都过去这么久了,晏顷迟还会喜欢他吗?”   “喜欢啊,怎么不喜欢,他一直收着江之郁的画像呢,”裴昭说着打了个哈欠,“天色不早了,下回来再说给你听。”   十三娘闻言,娇声道:“我扶大人去歇息。”   “今个儿不过夜,该走了,往后估计有的忙,静观其变吧。”裴昭慢腾腾地坐起身子。   十三娘跪坐氍毹,替他穿好鞋:“我这里,您且放心,在您没有吩咐之前,一切都按照往常去做。”   “十三向来聪慧会做事,这点我几时质疑过,”裴昭笑着站起身,十三娘又替他束衣,“等这事过了,本公子重重有赏。”   “谢过爷。”十三娘恭恭敬敬地将人送出去。   裴昭临走前又顺手摸了她一把,外面曲正唱到最风雅下.流的地方。   另一边,萧衍正逡巡在走廊尽头,十三娘的那面镜子是法镜,便是掐了隐身诀,在它面前也毫无作用。   他只好借机拐入了一处角落,谁料想这边还有一个包厢,他紧贴着这扇门,见裴昭离开,将将松口气,身后门突然吱呀一声轻响,竟是开了。   搞什么明堂,这些人都不爱把门锁好了再做事吗?萧衍意外撞入房内,撞跌了两步,很快又稳住身形。   隐身诀骤失。他刚要寻个由头解释,一抬眼,却见厢房里的人已经望住他了。   两人在层叠交融的烛火里,目光交错而过。   晏顷迟今夜没着锦衣,穿了挼蓝色的短袍,宽阔的衣袖垂在腕下,衬地腕骨瘦削,白里透着青。   他背对着窗外的月色,于醉人的香气里,一手端着茶盏,一手捏着瓷盖儿,慢条斯理地拨着沫。   萧衍目光沉了沉,更是不虞。晏顷迟今晚怎么会在这?!他不在阁里整理事务,他跑这里来做什么?色令智昏了吧……   萧衍很快镇静下来,他在来这里之前为了确保不被人认出来,已经易容过。只要不动手,晏顷迟绝对认不出他。   晏顷迟和萧衍对望了一瞬,须臾,他搁下茶盏,问道:“阁下来我这是有事?”他说话时,眼中融起笑意,人也是温沉有礼。   “喝多了……”萧衍摆出宿醉未醒的模样,打着哈欠说道,“不小心撞进来的,扰了仙长雅兴,我赔罪就是。”   “无碍,”晏顷迟笑着,“我这里有醒酒茶。”   “不必,不劳烦您了,”萧衍跟着笑,“我叫小厮再上盏茶也是一样的。您吃您的,不扰仙长雅兴了。”   “不喝么?”晏顷迟又问。   萧衍从他的眸子里窥到了一丝别样的意思,他佯装不觉,步履蹒跚地转过身,要往外走:“相识是缘,仙长今日酒钱,算我头上,就当是赔罪了。”   晏顷迟没作声,下一刻,门在萧衍面前重新合上。   萧衍转回身,看他:“你什么意思?”   “想请公子留下来喝盏茶。”晏顷迟微笑道。   萧衍也是笑:“没空。潋花坊的姐儿一个比一个娇俏,您都来这了,总不能是喜欢男人。”   晏顷迟不再接话,他拿起桌上的茶壶,给另一只茶盏里添了茶,邀请萧衍坐过来。   萧衍没动,只是看着他。   “一盏茶耽误不了多久,但公子要执意如此,恐怕就会耽误很久了。”晏顷迟笑吟吟地看着他,“不来么?”   萧衍在他的目光里,坐到了旁边的椅子上。   “潋花坊那么多厢房,”晏顷迟说,“公子偏偏出现在此处,委实让我意外。”   “你问我啊?”萧衍指腹摩过杯口,无端笑了,“潋花坊那么多厢房,我怎么会知道自己会撞到这里?”   他说完,又倾身向前,看着晏顷迟,轻声道:“仙长留我下来,是想听什么呢?”   两人面对着面,近到能看清对方眼中微末的情绪,偏偏又被一张桌子隔开了。   晏顷迟今日喝了茶,也饮过酒,离得稍近些,便能闻出来浓厚的茶香,是敬亭绿雪。细闻,能从茶中辨出黔酿,不似他平日里爱喝的,想必是被人喂了酒。   他和萧衍对视着,眼中含笑,不冷不淡,“你今夜所有的路程。”   他在怀疑自己。萧衍垂下眼,看见晏顷迟手里握着一只形似短哨的东西,萧衍认得此物,是门派里专门用来传信号的暗器。   晏顷迟今夜竟然在这潋花坊里安插了人手?   那就绝非是来吃酒这么简单了。他要捉人?捉谁?捉裴昭吗?义庄的事,他已经查到裴昭这里了?   难怪他咬着人不放,原来是自己出现的时机不对。得想办法离开才行,免得殃及池鱼。   思及此,萧衍靠回椅子上,故作无所谓地说:“早就听说潋花坊新来个花魁,艳绝八方,想着见一面而已,谁晓得灯笼都挂出去了,人没见着,我不爽快,在包厢里自饮自酌了会。满意了么?”   晏顷迟并不在意他的说辞,只问:“敢问公子师承何门何派?”   “都穿着便装了,再说门派,合适么,”萧衍回忆着路上看到的人,继续说道,“坊里见着我的人那么多,你想要证据,那不都是?跟我一个酒囊饭袋费这么多口舌,又能问出点什么来呢?”   晏顷迟:“此言为真?”   “字字句句,肺腑之言。”萧衍喝了口茶,面不改色地说,“仙长还想听什么,我都说与你听。”   晏顷迟温声道:“公子要这样说,我倒是不敢信了。”   “信不信还不在您一念之间,我哪儿敢说假话啊,”萧衍笑,“谁晓得溜出来吃顿酒,酒还没吃两口,脑袋倒是要保不住了,亏得很。”   “公子要是觉得亏,那下顿我请了,”晏顷迟脸上挂着和气的笑,“天色不晚,也不差这一时半会,我们出去慢慢吃。”他言罢端起茶盏,话里意思不言而喻。   萧衍觑了一眼外面渐起的晨光,笑而不语。   晏顷迟也不说话,他端着杯,拨着茶里沉浮的叶,在等萧衍开口。   “都在这后院坐着了,大家都是非富即贵的爷,我连你是谁都不知道,你要我跟你走,且不说凭什么,”萧衍客客气气地问,“我不走,你又能怎样,杀了我?”   晏顷迟手下一顿:“公子想离开,我自不会拦着。”   他就着茶盏浅尝了口,又抬眼,黑沉沉的眸子望住萧衍:“今夜,外面人手只多不少,出点差错在所难免,另外,这种是非之地,讲出去怕是有损门面,想必各家长老明面上也不会愿意承认,不过公子无需担心,九华山义庄虽然葬的人多,但我们打理的很好。”   “……”萧衍眼中笑意一分分凝固。他知道晏顷迟这是在威胁他,他今夜就算能跑,一招一式落在晏顷迟眼里,也都是在指明自己是萧衍的证据。   还不能让他发现自己的身份。萧衍回望他。   晏顷迟仍旧是笑,笑容温润,两个人对视着,落在旁人眼里,有几分色授魂与的意思。   “原来是九华山的人啊,那不从还能怎么办呢,”萧衍意味深长地说,“官大压人啊,谁叫我是鼠辈,明个儿死了也只能往义庄里一丢,连丧葬都免了。”   晏顷迟眼中笑意渐盛:“那就有劳公子随我走一趟了。”   *   作者有话要说:   萧衍:晏顷迟又欺负我,再记一笔——正一   小本子上今日新增:正正正正正正正正正正×N   ps:以后更新时间改为每晚九点,谢谢大家的支持~ 第009章 沐浴   萧衍出了门,才发现晏顷迟在诓他。   哪有什么人手,夜里面的静,全是因为在晏顷迟的结界里,连传音的暗器,也是在故意露给自己看。   兵无常行,以诡诈为道。他太擅长这招了。萧衍跟在他旁边,眼神不断从街道两边滑过去。   这路不是去九华山的路。萧衍又瞧了眼晏顷迟,晏顷迟察觉到他的目光,偏过脸来看他。   “我看饭是吃不上了。”萧衍避开他的视线,看向别处,“你要是不准备请,就别跟我这儿费功夫了,我什么也给不了你。”   晏顷迟不说话,只是笑,笑里作春温。   萧衍欲言又止,他见过晏顷迟的很多面,薄幸,深情,温柔,狠戾,诸此种种,他也知道晏顷迟绝非看起来的儒雅清贵,他千人千面,他是覆满水雾的璆琳,没人见过他真正的底。   萧衍在这瞬息间,想明白一件事,想要晏顷迟死,这殊非易事。   他思及此,眼风一偏,正巧发现晏顷迟在看自己,晏顷迟的目光黑漆漆的,像是将人笼在一潭死水里,可在天边渐盛的晨曦下,反倒衬地他眼里有浮光。   晏顷迟好似有所察觉,在萧衍目光偏来的一刹那,避开了。   “好看么,”萧衍一说话,就带着股淡淡的嘲讽,“你这样看着我,不知道的还以为在眉目传情。”   晏顷迟不接话,他在路边铺子前停下步伐,问道:“公子想吃什么?”   萧衍:“吃什么不行。”   “那就这家罢。”晏顷迟说着,先一步踏入了铺子,萧衍跟在他后面进去。   正值辰时,日光却已经高过头顶,热风夹着雨后的潮湿气,卷入铺子里,吹得人又燥又闷。   暑气难散,店里小二打着手巾,擦着汗,跑过来问道:“二位客官要吃点什么?”   “小酥饼,米粥。”晏顷迟说。   萧衍默了一瞬,说道:“跟他一样。”   “好嘞。”小二忙不迭地去了。   两人临窗对坐,相继安静下来,外面街道熙来攘往的,吆喝声混杂着鸟鸣,闹得沸反盈天,青石板路被太阳烤得干燥,在一辆辆马车的碾压下,扬起阵阵尘土。   从二楼往外看,远处有连绵不绝的青山,往近了看,楼下灰瓦挨着灰瓦,绿荫连着绿荫。   数百年未见的景色,迎着晨曦,都在眼前铺陈开。   萧衍喝了半盏茶,说道:“你还真吃饭呐。”   晏顷迟不禁一笑:“看来公子是准备好和我说什么了。”   “我说,你就会信么?”萧衍百般聊赖地说。   “洗耳恭听。”晏顷迟答。   “客套话大可不必,”萧衍笑说,“你要是信,咱们现在也不会坐在这一起吃饭了。”   晏顷迟微颔首,倒了一杯茶:“那是公子没有拿出诚意。”   萧衍笑地虚情假意:“我告诉你我的身份,你就会告诉我你的么?”   晏顷迟不答,他抿了一口茶,放低了声音:“九华山宗玄剑派的三长老,姓晏,名顷迟。”   他就这么不吝啬的说了,像真要推心置腹似的。   萧衍轻磕茶盏,静默了会儿。晏顷迟当然不怕说,因为他早就声名显赫,他这样摊牌无非是在施压,一方面是告诉自己他的身份地位,让人有所顾忌,不敢撒谎,既然有了担忧,那心理防线自然不难攻破。   而另一方面,如果自己非名门正派弟子,他抓人都不用顾虑明面上的问题了。   插科打诨是混不过去的。萧衍在脑海里仔细过了一遍潋花坊里的所见所闻,他不能信口开河,因为晏顷迟会去查验。   他必须要未雨绸缪,时刻提防晏顷迟在话里下套。   不消片刻,小二将餐食端上来,刚熬好的米粥还在升腾着热气,模糊了两人的视线。   “我啊,”萧衍将粥端到面前,从容说道,“姓萧,单名一个翊字,是个四体不勤五谷不分,终日游手好闲的纨绔,不过沾着门派的光,才得以同晏长老在一个地方玩儿。”   他说到这,用瓷勺舀了一勺粥送入口中,等粥咽下去,脑子里过完话,才接着说道:“门派自是不敢跟您比的,京墨阁。”   不比宗玄剑派盛名在外,京墨阁,是所有仙门中最挂不住颜面的存在,以掌门“随性”而昭著于世,喜爱在门派里养小倌就罢了,偏偏还是个爱高调出行的显贵。   其门下弟子更是不讲门风,出入青楼赌坊早已是司空见惯的事,可即便如此,他们却还是仙道中的名门贵胄。   不过大家也都晓得,他们的地位全靠自家师祖和宗玄剑派师祖那份匪浅的情份,才得以立足于今,名不副实罢了。   宗玄剑派掌管的势力范围虽大,但无法去芜存菁,其下大大小小的仙门众多,泾渭分明,遑论这种靠师祖留名的半吊子仙门,宗玄剑派根本懒得去管,对于他们门风骄奢淫逸这件事,至多就是痛砭时弊几句。   大家对此都是心照不宣。   而京墨阁有权有势,里面多的是纨绔,胡搅蛮缠的人,只要他们不想见,管你是谁,哪怕天王老子来了,都会直接给你拒之门外。   是以,就算有人想杀这门派里的弟子,都不敢直接动手,还得给掌门几分薄面,将人捞出来,在别处灭口。   晏顷迟想从京墨阁中捞人,不啻于登天。萧衍算准了这点,准备给自己延出点时间来。   ——他要先拿京墨阁掌门开刀。   晏顷迟目光黯了黯,面上却盛着笑意:“原来是京墨阁的弟子,一向久仰。”   “你也不赖。”萧衍漫不经心的寒暄,“能和您这样的仙道贵胄一并用膳,这顿吃得还真是值。”他边说边将米粥搅了又搅,却迟迟没再下口。   既然话都说到这里了,至于晏顷迟信不信,查不查都是他的事了。   “看来这早膳不合公子胃口。”晏顷迟见他搅了半天粥,就尝了那么一口。   萧衍没做声,在沉默里冲他笑了笑,笑里意思让人琢磨不透,但那眼神分明在说,“你知道就好”。   晏顷迟被他这样瞧着,竟没了话说,他搁下勺子,夹了块小酥饼浅尝。   两人用完早膳,从铺子里离开,外面日光高照,倏尔有人纵马而去,疾风卷起热浪,迎面刮来,挥之不去的热意像是要滚沸到血液里。   萧衍看着眼前的闹市,平静道:“时辰不早了,晏长老还有别的事要问么?还是说,想和我回门派坐坐?”   “昨夜之事,失礼了,”晏顷迟微笑道,“我还有事,就不多打扰了,公子请便。”他言罢,先行离去。   两人就此分道扬镳,晏顷迟的身影很快就消失在交错涌动的人流里。   萧衍等人走远了,一转身,面上再无笑容。   他在刺目的日光里,顺着街道朝前走。   还得回潋花坊一趟才行。他在心里暗自盘算,拐进了一家布行,挑挑拣拣了几件合身的衣裳,又从掌柜那问到了附近离得最近的浴堂。   街道上的摊贩逐渐多起来,萧衍和这些人身形交错,视线微斜,看向两边的店铺。   他边走边玩儿,耽搁了好些时辰,等到了浴堂,已过晌午,他刚踏进去,就瞧见有人在阴凉里洗刷木澡盆,这个点堂子里人少,不用待客。   他同那人说了几句后,那人扔了葫芦瓢进水桶,带萧衍朝另一边走去。   萧衍跟着他绕了几个弯儿,来到了一间里屋。   “这间没人,这个天热,水都往温的烧,估计还有点凉。”那人说。   “知道了。”萧衍掀帘,见堂子里空空荡荡,只有泡澡用的工具还有几个搭衣物的衣架,干净又宽敞。   “要是有什么需求,你叫我就行,我耳朵好,搁外面也能听得见。”那人又说。   “嗯。”萧衍不欲多言。   那人见萧衍进去后,准备继续回去刷澡盆,然而他前脚刚走,后脚就觉得和什么东西身形交错了。   他扭过头,奇奇怪怪地往身后一看,视线所及,什么也没有,只有堂子边掩着烈日的浓荫,倒映出一片影子。   “热出错觉了吧。”他咕哝两句,又摸摸自己的后颈,离开了。   宽敞的浴堂里,萧衍正在解衣带,他手轻轻一扯,外面薄衫便自肩头滑下,落至腰际。   此时天光大盛,却被半掩的窗户纸减弱了一半,再被垂帘遮去部分,只留下黯淡的余光,勾勒出了屋里那片旖旎风光。   晏顷迟藏在窗后,目光从萧衍半褪的衣衫上望下去,瞧见他背脊肌肤,光滑而紧实,在朦胧的光影里,有柔亮的光泽。   晏顷迟甚至不用刻意去看,便能借着极妙的位置,将萧衍上下一丝不漏的瞧个遍。   他的肩头单薄,颈间的白皙顺延朝下,漫到那捻细腰上,恰似一捧雪色。   萧衍毫无察觉的偏过脸,赤着脚走到衣架旁,将最后用来遮蔽的亵裤褪下,然后挂好衣裳,下了池子,全身浸入水里。   温热的水漫过肩头,他微阖眸,头稍稍后仰,惬意的靠在了壁上。   窗子外,晏顷迟冷眼收回视线,背对着窗户贴到墙边,他不齿于这样的做法,自觉还没龌龊到偷窥人沐浴的登徒子这步。   他先前假意离开,为的就是跟着萧衍,看他所言是否属实,未料到对方没回门派,而是挑了几件衣裳,来浴堂了。   晏顷迟斟酌须臾,在没拿到对方任何把柄之前,他不能妄自动手,免得打草惊蛇。   于是,他不再去看,本着坐怀不乱的本事,就这样心无旁骛在窗边浓荫里站了小半个时辰,浴堂里却始终没动静再传来。   晏顷迟瞬间憬然,等再朝窗户缝里看去时,半个人影也没见着。   他不再躲藏,快步来到浴堂,掀开帘子,才发现这里早已空无一人。   人就这样在自己眼皮子底下跑了。晏顷迟走到池子边,在氤氲的水雾中低头去看,瞧见水面上落着的,只有自己的影子。   用美人计来金蝉脱壳么。晏顷迟瞧着被风推起的那片波澜,复又抬眼,看向挂在衣架上的衣物。   萧翊。他将这名字在心里意味深重地念了一遍,眼中冷淡一分分浮现。   毕竟……这还是他有生以来,第一次被人给反诈了。   *   作者有话要说:   萧衍:我预判了你的预判 第010章 美人   临近入夜的时候,有辆马车在暮色苍茫中,抵达了玲珑花界。   街边店铺一道道旌旗布幅垂下,从街头绵延到了巷尾,从饭馆酒楼到秦楼楚馆,无不大敞着门迎客,食色.性也,还没靠近,便像是坠入了销魂窟。   不多时,马车上下来一个肥硕的男人,旁边跟着数名小厮。   段问挥手遣散小厮,然后熟门熟路地从玉石小门进入了潋花坊,他一路走,一路有伙计上来谄媚,两边尽是笑脸和招呼声,毕恭毕敬地称着“段大人”。   潋花坊后楼是供仙门子弟取乐之地,顺着回廊再绕过去,两扇雕花门后,又是另有乾坤。   琵琶铮铮,笙歌自四面八方围拢上来,热闹得不似人间。   楼内梁柱上挂满了灯笼,段问这边刚进去,那边就有小伙计拦住了他的路。   那小伙计没见过他,自然不认得他,见对方没掏出东西,立马恭敬地唤了声“爷”,说道:“这里要有牌子才能进的,这位爷要不去前头看看……?”   段问微驻足,瞟了他一眼。   小伙计从这眼神中察觉到一丝不妙,登时嗫嚅不敢言,倒是前面正好来了一位老管家,那老管家听见了小伙计说的话,赶忙来打圆场——这里谁人不知,段大人乃是京墨阁的掌门?   他连忙上前,熟络地对段问打招呼:“哎呦,段大人您可来了!”   他边说边躬身赔笑:“段大人别生气,他刚从前楼到这后面,不懂规矩,眼神也不好使。要不您看,今天刚来了个新雏儿,给您试试?”   段问肥厚的手掌搭在老管家身上,没说话,眼神里却有着隐隐的自得,透着股傲气。   老管家立马会意,朝后面招手,示意小伙计赶紧走,继续笑脸相迎:“新雏儿长得那叫一个漂亮,妖孽似的,您保准儿喜欢,我带您来瞧瞧。”   厢房在南边,段问踏着灯影进去,等门合上,才对老管家阴恻恻笑道:“他既然眼神不好使,那留着也没用,我看不如就剜了那双眼吧?”   他一语出,老管家登时惊出一身冷汗,说不出话来。在这潋花坊里做得久了,他什么三教九流没见过,人有高低贵贱之分,仙门也不例外。   这风月场里,谁是动不得的贵人,大家心里都清楚得很。   故此,老管家也只能诚惶诚恐地点头:“好嘞……东西一会就给大人送上来。”   段问在老管家肩上重重一拍,满意地笑了,他一笑,脸上的肉就堆挤在一块儿,眼睛都细成了一道缝儿。   “美人很快就到,大人稍等,”老管家心里忐忑,面上却还是热络地笑,“小的先给您上晚膳。”他言罢,赶紧躬身告退。   夜色逐渐转深,段问用完晚膳,激越高歌起来,他一手执杯,一手揽着个小倌,旁边的舞姬还在跳着胡旋舞,蜜色的肌肤在燃烧的烛光下渗出诱人的光泽。   与众不同的是,这些舞姬无一不是男子,他们裸.露着蛮腰和肩臂,在璎珞细碎空灵的撞击声中,回旋起舞。   段问醉得深了,兴致却愈发高昂,他一边亵.玩着怀中小倌,一边大声喊道:“人呢!美人呢!都他娘的什么时辰了,还没到?什么货色啊,让老子等这么久!”   “大人,到了,到了。”管家边说边挪动身子,腾出片空地。   段问眯起眼,朝纱帘后看去。   帘后,隐隐勾出一个单薄的身影。   紧接着,珠帘被人用折扇稍稍挑起,美人自明暗交错的灯影里走来,他的脸浴在层叠交融的火光中,美得虚虚实实。   段问睁大了眼,竟像是看到个不知今朝何朝走来的神仙。   萧衍今夜穿着青绸薄丝,墨发未束,拢在身后,他沉浮在香气里,衣袖顺着抬起的手臂微微滑下,露出了一截瘦削白净的腕骨。   一串串珠子在他身后,轻轻晃动着。   弦乐声还在继续,段问却没心思听了,他一拍桌,随即大笑起来:“好啊,你们这坊里竟然还藏着个天仙不给我见!”   他说话时,眼睛就直勾勾地盯着萧衍,好似能够透过那光滑的绸缎,见到里面的白皙。   萧衍留意到了他的目光,却是没避开。   “大人哪儿的话,这不也是今天刚来的,就给您献上了。”老管家低眉顺眼地笑道,“您瞧着如何?”   “好好好,漂亮,太漂亮了,真乃绝色!”段问挪不动视线,连忙对萧衍招手道,“来,美人儿,快来你段大爷这坐。”   萧衍不语,只是对他浅浅一笑,那眼里浮着水光,在灯影的变幻里,显得愈发勾魂。   他不动,眼风从段问身上微微滑过去,落到了别处——正在旋转的舞姬们。   老管家瞥见了,刚要挥手让舞姬退下,忽听座上一声怒喝。   “妈的,滚,都给老子滚。”段问猛地将玉杯丢出去,砸到一名舞姬身上,怒道,“跳得什么东西,难看死了,快滚!”   满座悚然,怀中小倌不明所以,更是被吓得不轻,笑颜僵硬。   段问感受到怀里的颤栗,一把将人推开,不耐烦地挥动手:“你也滚!美人留下,其他人都给我滚!快滚!”   小倌本就惶恐,闻言赶紧滚落座位,一时间,房里的舞姬和伙计全部唯唯而退。   萧衍在门合上的声响里,缓步朝段问走去。   貂绒氍毹吞没了那点脚步声,他踩在灯笼的影子里,来到桌边,端坐下。   段问肥胖的脸上全是虚汗,他色眯眯地盯住落在灯影里的美人,觉得这人美得更惊心动魄了,尤其是当美人用扇子半遮面的时候,凤眼微挑,在半明半昧的光影里,透着十足地风情。   “美人喜欢什么?”他搓着手问。   “你猜。”萧衍合上折扇,眼中含笑,落在段问的眼里,皆是蚀骨入髓。   “我给你赎身如何?我带你回京墨阁,你想要什么我都给你好不好?”段问狎昵放荡惯了,话还没说完,就伸手去往对方身上黏,却被萧衍用扇子轻轻挡开了。   “不急。”他笑,“时辰早着呢,大人何不再喝两杯,我们也好玩儿个尽兴。”   “好,好!来倒酒!”段问大笑。   萧衍将扇子搁到一边,亲自拿起酒壶,替他斟酒,清透的酒液透过薄如蝉翼的酒盏,美得如同碧玉。   段问眼神不离他,两手撑在自己膝盖上,冲他笑道:“美人把酒,才叫人赏心悦目,来来,美人先来。”   萧衍手微停住一霎。   是他想的简单了,段问若非千年老狐狸,又怎么能从外门弟子走到今日这个位置?   权衡利弊之后,萧衍悄然收起藏在指甲里的毒,继续斟酒。   段问见他动作缓了缓,不由阴恻恻地笑了:“怎么,看来美人不胜酒力?”   “哪儿的话,”萧衍又为自己斟了一杯,“不胜酒力还怎么陪大人玩儿呢?”   他言罢,慢条斯理地端起酒,一饮而尽。   段问见此“嘿嘿”一笑,趁着萧衍仰头的片刻,目光顺着他露出的脖颈一径往下盯。   萧衍佯作不觉,压下厌恶的念头,给自己倒了第二杯酒。   “好!美人好酒量!再来!”段问大笑,跟着将酒饮尽。   萧衍再倒,辛辣的酒夜直入肺腑,他在段问紧锁的目光里,饮下一杯又一杯酒,直至醉意上涌,眼皮沉地快要抬不起来。   段问将酒盏随手一扔,笑着凑近了问他:“美人觉得如何?”   萧衍没作答,他好似醉得深了,两颊上泛着红潮,眼前是人影憧憧,天旋地转。   段问看着他摇晃着站起身,又朝自己微微倾身,笑道:“来啊。”   “来玩儿。”他在昏暗重叠的火光里,轻轻念。   段问跟着他站起身,随着他的步伐往前跑,叫着“美人”。   萧衍只是笑,他一笑,眼尾便会微微挑起,似是含情脉脉,将人的心魂都摄走了。   “来啊……”   他似乎真得醉了,步履蹒跚地躲着扑来的肥硕男人,用扇子不断撩拨着段问的情.欲,扇柄或轻,或重地点在他的身上,再绕到他的背后,慢慢滑过。   段问地呼吸愈来愈急促,他胸口起伏不定,酒香和热意都融在了一处,盯着萧衍的眼都快看直了。   美人就该是这样欲迎还拒的。他想。   “美人,到这儿来,快到哥哥这儿来,美人……”他越是抓不住萧衍的袍角,越是兴奋。   萧衍在一声声呼唤中贴近他,用扇子隔在了两人之前,轻柔一笑:“喜欢么。”   段问只觉得人已经醉在了温柔乡,喃喃道:“喜欢,喜欢啊……”他言罢,再也顾不得旁的,伸出手,迫切地要去剥开那碍事的衣物,想将那片白皙尽收眼底。   萧衍带着微醺的醉意,扇子自指间灵巧一转,又抵在了段问的心口,打断了他:“那接下来的滋味,大人一定会更喜欢的。”   段问碰不到他,被惹得笑了:“哦?那是什么滋味?”   萧衍也跟着笑,只不过这回,那笑里渗起了骇人的冷意:“被连点十二处死穴的滋味。”   段问背脊一凉,刚要喊出声,下一瞬,一把闪着寒光的利刃已经抵在了他的后颈上,“你胆敢多喊一个字,我保证,明天你的首级就会被我挂在京墨阁的门匾上。”   *   作者有话要说:   卑微作者想求个作收ovo喜欢的话点个收藏不迷路~   vb有萧衍和晏顷迟的人设图,感兴趣的宝贝可以去看看,戳专栏有地址qvq   ps:因为先前怕宝贝们等更新等得久了,所以一直没换更新时间,上榜之后想改一下时间,明天换成晚上九点更新,明天的更新可能要多等一会了,感谢大家的支持,啾咪~ 第011章 疯子   满室寂静,房里的香薰催的人昏昏沉沉。   门外的舞姬和伙计们已经退下了,在这偌大的销金窟里,就剩下了两人。   段问被点了死穴,倒在地上,不敢乱动,他的呼吸粗重,身上渗着肉糜酒香的味道,浓的令人作呕。   剑尖就抵在背后,隔着衣料,他能感觉到那冰冷锋利的剑尖,在顺着背脊轻轻划过,吓得他冷汗涔涔。   “别怕,我不动你,”萧衍将剑锋止在了他的后心,笑道,“我怎么舍得动你呢,段大人,我们还没玩好呢。”   他话音咬地虽轻,但字字句句,掷地有声。   “你想办法接近我,无非是想要钱财,再大不了就是权势,这都好说,”段问微微挪动肥胖的身躯,喘着粗气,“你想要什么,我给你,我都可以给你!只要你放了我,钱权不过都是小甜头,你还想要什么,你说!”   “想不到,段大人比我想的还要好说话,真是惜命啊,”萧衍饶有意味地笑,“不过比起财权,我想要的很简单,一个京墨阁弟子的身份,只要你肯给,话都好说。”   段问没料到对方会这么说,抬起头,狐疑地看他:“就这个?你只要这个?”   “我只要这个。”萧衍垂眸看他,语意笃定。   段问像是听到了什么好笑的事,趴在地上笑了两声,说道:“这好说,行,我给你,只要你放了我,我马上就回门派,让人给你做腰牌。”   “那怎么行呢?”萧衍也是笑,“段大人,咱们都过了天真无邪的年纪,也该知道空口无凭,你答应的这样的干脆,日后若要反悔,岂不是让我束手无策?”   段问在这笑意里嗅到危险的气息,他下意识咽了咽唾液,恶声道:“那你想要怎样……我堂堂京墨阁掌门,还能诓你不成?!”   “这谁知道呢?”萧衍收起剑,慢悠悠地绕到了他面前,“不过,我倒有个好办法,不如段大人听听?”   段问和他对视着,只觉得被笼在了深渊里,萧衍在笑,笑里藏着让人毛骨悚然的森冷。   段问登时不敢再看,惶恐道:“你说,什么、什么办法?”   萧衍蹲下身,怜爱地看着他:“不如你吃了我这乌衣蛊毒散如何?这样,我每个月给你提供一次解药,若你不肯协作,出尔反尔,我们也好一拍两散。”   “你,你你威胁我!”段问被激地怒意直泛,却不敢发作,他现在是刀俎下的鱼肉,能做的也只有审时度势。   “怎么样,段大人,解穴和吃药,您选一个,或者……命由天定,”萧衍说到这,笑意更深了,“我们来玩一把大的,掷骰子怎么样?若为大,算你赢,反之,算我赢。赢了不吃药,输了就吃药好不好?段大人这么喜欢玩儿,一定不会拒绝我的吧。”   他说着,从桌上拿起骰子,放到段问面前,温声道:“来,你先掷。”   段问只觉得这人疯了,他盯着那骰子,颤抖地说道:“我、我要换条件。”   “你想换什么条件?”萧衍的声音更柔了,像哄人似的。   段问模棱两可:“你想要的我可以给你,但是赢了得给我解穴,放我走……”   萧衍笑地温柔:“好,赢了给你解穴,放你走。”   “不准反悔。”段问怕他变卦,不等他再开口,急切地拿起骰子,往地上掷。   萧衍朝后一退,骰子在地板上滴溜溜地打着转,转到了他脚前,又很快停了下来。   段问直勾勾地盯着萧衍脚前的骰子,狼狈地朝前爬了两下,像是要去够萧衍的袍角。   他目光如炬,仔细确认了骰子点数,是六。   “大,是大的……”他喜笑颜开地看向萧衍。   萧衍没碰那粒骰子,而是又拿了个新的,在哗啦啦地响声中瞟了眼段问。   段问正虎视眈眈地盯着他,生怕他使诈。   萧衍没使诈,骰子点数最终停在五上。   “我的大,我的大……我赢了!我赢了!”段问淌着汗,艰难地翻了个面,瘫地上,霍然大笑,“给我解穴,给我解穴!”   萧衍不答话,只是将骰子踢到旁边,再次好整以暇地蹲下身。   “啊,真是可惜,”他笑,“忘了告诉你,解穴是得吃药的。”   段问登时恼羞成怒,他全然不顾地爬起来,扯住萧衍的扇子,狰狞道:“你耍老子!你个贱.货敢他妈耍老子!你知不知道老子是谁?老子可是京墨阁掌门!”   “我耍你?”萧衍露出意外的神情,轻声重复,“我耍你?”   不等段问再说,下一刻,他又满是恶意地笑起来:“我是耍你,可那又怎么样呢?”   他言罢,缓缓站起身,用鞋尖轻轻拨.弄段问的脸,迫使他仰头看向自己,从那双细扁的眼里,他看见了段问藏压在心里的仓皇与惊恐。   “来玩嘛,”萧衍森然冷笑,狠狠踩住他的脸,咬重了字音,“我们今夜,不就是要玩个尽兴么。”   ——*****——   老管家站在厢房外面的走廊上,四处张望着,院子里灯红酒绿,喧嚣声盖过了这间房里的响动。   他趁着四下无人,将怀里满满一包金铢掏出来看了看,又拿出两粒咬了下。   是真家伙。这公子倒是有钱。他心满意足地将金铢收回去,盘算着,这个公子说过,如果自己能在京墨阁谋得一份好差事,这些还只是定金。   段掌门那么喜欢美人,肯定会把他留在身边娇养着吧。老管家如此想道,又暗搓搓地抹了两把腿,想着厢房里此时的颠.鸾.倒.凤。   约莫又过了半柱香的时间,他在昏沉睡意中听见了门被推开的声音。   “嘶。”老管家赶紧起身,朝走廊深处看了眼,那公子正合上门在朝自己这里走来。   萧衍眼中盛着笑意,来到他面前:“多谢陈叔引荐,让我能够在京墨阁谋个好差事。”   “那……剩下的东西什么时候给?”老管家想要邀功,却不敢直说,只得含糊其辞地讲道,“我帮了公子这么大的忙,要是日后在这潋花坊混不下去了,该怎么养家糊口?这点金铢怕是不够养一大家子啊,要不公子,您瞧再多给点……”   话止于此,他目光贪婪地望着萧衍,又不由联想到了厢房里的样子。真是个妖孽啊,他在心里默骂,可惜被个肥头大耳的死胖子给糟蹋了。   “好说,”萧衍笑意斐然,“金铢早就备好了,现在就可以给你,你跟我来。”   老管家连连点头,笑道:“好好,多谢公子赏钱。”   萧衍转身,穿过几扇小门,带老管家从小道里走,夜里面深,前方的路已经逐渐没了灯影。   老管家跟在后面,扭头看了眼潋花坊,那里的光影已经淡成了小小一圈,他回过头,发现前面的路也是虚影朦胧。   月色透亮,照得四周影影绰绰,萧衍始终没有说话,老管家逐渐有些害怕起来。   他颤巍巍地试探道:“公子,这路也太远了吧?”   “路不远,不就叫人发现了吗?”萧衍说。   老管家想想也是,只好又问:“大概还有多久?要不,还是不劳烦公子了,我自个儿去取吧?”   “好啊。”萧衍驻足,朝前指,“顺着路再走一里,那边有个小池塘,箱子就放在旁边,你到了就能瞧见。”   老管家顺着他指的方向张望,连声道谢:“多谢,多谢公子。”   萧衍不多话,转身离去。   夜色深深,老管家来到萧衍所说的地方,果真看见了几只箱子在池塘边摆着,他迫不及待地踩过泥泞,跑到了箱子前。   箱子没上锁,深褐色的漆在月色下泛着微弱的光泽,老管家蹲下来,望着眼前的箱子,如获至宝。   “不用愁了,再也不用愁了……”他喃喃道,几欲掀开箱子,又觉得手往哪碰都不合适。   他猛地扭头,瞧见萧衍没有跟上来,这里四下无人,只闻蛙叫,这么远的路,连潋花坊的弦乐都听不见,又临近沼泽,应当不会有人涉足。   要不明天再叫人过来搬算了。老管家思忖,又一番左顾右盼之后,才小心谨慎地打开了箱盖。   沉重的木箱被掀开,和老管家所想的不同,垒在上面厚厚一层的竟然全是些石头!   老管家呆滞了一瞬,赶紧伸手往箱子里扒。   然而,出乎意料地是,这里面并没有晃眼的金铢,有的只是沉甸甸地一箱石头,装得厚厚实实。   被耍了!老管家难以置信,他恶狠狠地将一块石头砸出去,额上青筋愈发凸显。   “操.你大爷!”   一种强烈地被戏耍地耻辱感立时涌上来,他眼中凶光闪过,在“哐当”一声重响里,逐渐失控。   他要去找人!他要去向段问揭发这个骚狐狸!   然而,就当起身的时候,他忽然觉得后心一冷,胸前陡然传来沉闷的声响。   他怔怔地低下头,只看见了一把从心口透出来的扇子,那扇子无声无息地从他的身后贯穿到了身前,快而准。   扇骨上霎时间淋满了血迹。   萧衍面无表情地抽出扇子,少顷,老管家僵硬着身子,无声朝前栽去。   “是把好武器,”萧衍垂眸瞧着这把淬满血的扇子,略带遗憾地说道,“可惜啊,脏了两回。”   他说完,毫无留恋地把扇子随手丢进池塘,头也不回地离开了。   *   作者有话要说:   萧衍:小弟+1,今天也是认真搞事业的一天…… 第012章 外甥   翌日清晨的时候,马车照旧停在玲珑花界的入口。   小厮们探头张望,终于在临近辰时的时候瞧见主子从潋花坊后门走出来,他身旁还多了位男子,身段看起来清瘦颀长,只是面相稍微普通。   小厮们赶紧上前,将主人扶上马车。   等段问臃肿的身体挤进去后,萧衍才踏上马车,坐在了段问对面,小厮们意外,心道这难道又是主人要带回门派的小倌?   可这姿色未免……也太平了些。   “看看看,看你大爷呢看,再看眼珠子给你们抠下来,”段问气喘吁吁地骂道,“我外甥,是你们这帮下等人能看的吗?还不赶紧给老子滚!”   小厮们登时噤若寒蝉,连忙将马车垂帘放下来,让车夫带人驶回门派。   路上,萧衍坐在那儿不动,他微靠着车壁,一只手搭在额上,敛眸,掩住了眼中的情绪。   段问瞧他这样,想试探他睡没睡,于是捡了个话题,压着声儿问道:“萧公子长得这么美,怎么不以正面目示人?”带着张假脸,多不得劲。   萧衍没说话,只是缓缓掀起眼皮,瞧了他一眼。   段问立时避开目光,假笑道:“哎呦你瞧我这嘴,怎么总是改不掉多话的毛病,怪我多嘴,怪我多嘴。”   萧衍端坐起来,在马车的颠簸里,冷静地说:“昨晚那具尸体,你该处理好了。”   “你且放心,我已经叫人去处理过了,”段问笑道,“这潋花坊死两个小伙计是常有的事,没什么好稀奇的,老鸨那里,我也都派人打点过了,谁敢多说一句,就都别活了。”   “那是最好,”萧衍说,“叫你背的东西,昨夜都背下来没有?”   “都背了,麻溜的很,”段问哼哼两声,又隐隐透出了点自得,“你叫萧翊,是我段问的大外甥,早些年受父母之命来京墨阁混了个弟子,没做两天,嫌门派规矩多,跑出去自在了,等在外银两都花个精光,才又回到门派,想问我要点钱,结果见我现在是个掌门了,留下来当了我的狗腿。”   他故意将话说得难听,想占点嘴上便宜,见萧衍不接话,又兜着手,继续说道:“你年方二八,修为不高,是个游手好闲的纨绔,平日里就爱去潋花坊饮酒作乐,你见色起意……”   “好了,”萧衍打断他,说道,“就按照你的法子,去告诉手底下的人,什么该说什么不该说。回门派之后,再替我查一个人。”   段问:“好讲,你说吧,要查谁?”   他话音刚落,外面忽然起了风,风掀起了竹帘,从他这里去瞧,能看见东边泛的白红光,萧衍的脸就落在这半残的日光里,衬地眸色更清亮了,像是斜阳掩映下的湖水。   段问鬼使神差地盯着他看,觉得这双眼随着光线的明暗而显得愈发销魂。   萧衍回视他,轻轻道:“江之郁。”   “江之郁?”段问年纪刚过百,又不在意门派之间的事,自是没听过这个名字,“这是谁?你要查什么?”   萧衍:“你尽管去查便是,有任何消息都告诉我。”   段问点头,试探般地问道:“我说,大外甥,你要这么个名头,该不会是在躲什么人吧?”   “是啊,我是在躲人,”萧衍注视着他,语气温软地问,“你要听么?”   他说完,唇角又勾出一抹若有若无笑意,此刻,没了外面的光照,他的眼里一片晦暗,像是藏着深不见底的阴郁。   段问不由想到了这人昨夜的癫狂与狠戾,他用手轻轻摸了摸自己后背,那里明明什么也没有,却好似还被踩地隐隐发痛。   他不敢再问,两手往膝盖一撑,正人君子般的说道:“还是不必了,我一向对人家私底下的事情,都没有什么兴趣的。”   ——*****——   晚些的时候,马车停在了京墨阁大门外。   段问被扶下马车,让人赶紧去备一间上好的屋子的出来,腾给这位萧姓弟子住。   萧衍连着两日未曾阖眼,进了京墨阁后,连寒暄也懒得讲,在一众弟子的偷偷围观下,住进了段问给他腾出来的新房。   这房里因为刚收拾出来,只有张卧榻,窗前的桌案上摆着一对天蓝釉刻花鹅颈瓶,上面斜插着几支将将盛开的白鹤仙。   弟子们瞧见人进去了,聚在抱夏,纷纷猜测这个新来的人是谁。   小倌都是送到掌门房间里的,可不会另备一间,何况这种一般货色,掌门压根就看不上,于是,他们几经猜测,推翻,最终得出了个结论——掌门的亲信。   “也有可能是狐朋狗友。”另一个小弟子如是说。   旁边弟子敲他脑袋:“这种话也敢讲,我看你是想被割舌头。”   与此同时,段问在房间里来回踱步。   等小厮前来对他耳语了几句,他才和颜悦色地对萧衍说道:“已经让人混在里面说了,这群弟子向来听风就是雨,随便叫两个人说说闲话,用不了多久,他们就会在门派里传开你的身份了。”   萧衍轻“嗯”了声,不再说话。   他的心思似乎不在这上,许是乏了,亦或者别的不适,他仰靠在榻上,半身浴在日光中,半身沉陷在房间的晦暗里。   房间里没光,斜阳穿过一格格的窗棂,交织落在他的脚下。   他在这半明半昧的光影中,阖着眼,褪去了眉目间的戾意,姿态闲散地像是不分今夕何夕。   段问得不到回应,只得兀自说道:“大外甥,你都忙了一天了,还是先歇息吧。”   见萧衍不言,他又小声唤他:“外甥?大外甥?……萧公子?……美人?”   萧衍许久没有再回答,他大抵是真睡着了,呼吸平稳而绵长。   段问登时喜形于色,他急忙从房间里退出来,先是亲自关了外面的门,又从百宝囊里掏出把法器锁,注入灵力。   他做得小心谨慎,析微察异着门后的动静,生怕让里面的人察觉到丝毫异常。   等门被法器锁上,他才稍稍松了口气。   这法器锁坚如磐石,用起来如金钟罩,能把人困在它所形成的结界里,从里面绝对无法破开。   “妈的,叫你威胁老子,我呸!什么货色,还敢跟你段大爷叫板。”段问阴沉地啐道。   他挥手支开在抱夏扎堆的弟子们,回到自己房间,又吩咐小厮,叫人去请来几位德高望重的医修。   小厮不敢有片刻耽搁,忙不迭去唤人。   不多时,五位医修从簪花小筑匆匆赶来,连礼还没来得及行,就被段问抓着腕子,拽过去。   “快给我诊脉,是不是中蛊毒了。”他往椅子上一坐,摆出一副沉疴绵惙的姿态,眼皮沉沉耷拉着。   几位医修面面相觑,先来的一位坐到旁边椅子上,眼睛一闭,摸过腕子,就气定神闲地开始诊脉。   小厮边用帕子给段问擦汗,边听他心急如焚地问道,“怎么样,我的身体如何?有没有什么法子能解毒?”   “这……”青袍子医修睁眼,仔细看了看段问的面色,问道,“掌门中毒之后是哪里不舒服?”   “哪里都不舒服。”段问说。   青袍医者:“可老夫瞧着,似乎没什么大碍,也诊不出您这身体哪里有蛊。莫非是最近暑气太重,中了暑热?不如,我给掌门开点消暑安神的方子?”   “起开,”段问不耐烦地指向他旁边的医者,“你来。”   几位医者依次给他诊脉,对着他的大小毛病就是一通点评,就是没提到他身体里有蛊毒这事儿,连方子开得也尽是些名贵药材堆砌。   段问越听越气,越气越燥,到了最后,他一脚踹倒临近的医者,似是嫌不够消气,他又恶狠狠补了几脚,要把昨日被人打压的怨气都发泄出来。   “废物,废物!你们一群没用的废物!连个毒都解不了,我要你们有什么用?!”段问撩起袍子,继续踢打那名医者,“天天深居简出,吃我的用我的,不知道得还以为你们在韬光养晦,谁知道屁用没有。”   见此,旁边几位适才还气定神闲的医者都不约不同地朝后退了退,面露难堪之色,生怕殃及池鱼。   那名医者被踹地哀嚎声不断,段问踢完人,又悻悻地唤来侍从:“来人啊,把他们都拖下去,给手剁了,反正要着也没用,统统拿去喂狗!”   不等那几名医者求饶,段问又从百宝囊里掏出把钥匙,丢到小厮手上,“去,把那间房的灵锁给开了,别惊动里面的人。”   小厮琢磨不透他的意思,惶惶而立:“不锁了吗?”   “锁锁锁,锁你大爷啊锁,他要是晓得我趁他歇息给他锁起来了,出来不得要我命?!”段问压低了嗓音,恨声道,“老子的命还被他捏在手里呢!蠢货,还不快去!”   小厮见他脸色从黑青到白,不敢再多问:“是是,掌门息怒,小的这就去办。”   言罢,连忙按吩咐办事去了。   段问怫然作色,怒不可遏地将桌上东西全部扫翻在地,玉瓷发出了砰地一声响,碎裂在脚边。   “蠢材,蠢材!一群蠢材!好……好你个萧翊,等着,这条命,老子迟早要让你还回来。”他咬着牙,满目怒意地盯着地上的狼藉,重重喘息。   然而,还没等他心绪沉淀下来,门外忽然又传来弟子焦急地喊声。   “掌门,掌门!”弟子慌慌张张地推门跑进来,先行一礼。   “何事。”段问面色铁青地问。   弟子喘地上气不接下气:“仙门来人了,在……在外面等着见您呢。”   段问此时没心情跟人寒暄客套,他挥挥手,直截了当地说:“不见,就说人不在。”   “这回不行啊,掌门,”那弟子缓了两口气,说道,“这回来的是九华山宗玄剑派的人!”   段问不豫:“宗玄剑派又怎么了,我说不见,难道他们还能跑进来跟我撕破脸?”   弟子忙说:“不是,是这回来的人不好打发。”   段问微皱眉,直觉不太妙:“到底谁来了?”   “是、是他们门派的三长老,”弟子放低了声音,躬身道,“就十六年前,差点给您……给您头砍下来的那位。”   来得人是晏顷迟?段问愕然停住,冷意沿着背脊往上窜,手脚发麻。   “他来做什么?”   “说是找人,他说贵门一位姓萧的公子前两日在他那丢了东西,”弟子颔首说道,“他今日特意上门归还。”   *   作者有话要说:   晏顷迟:(o′▽`o) 第013章 耻辱   萧衍在重重的落锁声里,小憩了片刻。   他知道段问把他关起来,是想叫人去解毒,但是他装作什么事都不知道的样子,继续阖眼歇息。   段问没有那个本事,他门派里也没人有这样的本事,用不了多久,他就会乖乖回来解锁,甚至会比以前更加敬畏自己。   这就足够了。   萧衍一只手搭在眼上,遮挡了浮在眼皮上的光。   屋里面暗着,日光被法器结界掩住了,灰蒙蒙地不见光,里面也没有点灯,四处都显得晦暗。   他在这暗里,梦里梦外交叠着,时间仿佛倒退回哪一年的冬至,雪后初霁,他蹲在廊下攥雪球。   他堆了个圆圆胖胖的雪人,用捡来的小石子做了眼睛,最后又在两边插了枯败的树枝。   这是师父以前教他的,他不知自己父母是谁,自打记事起,就只认识师父,师父谢怀霜,年过半百,是个不问俗世,不入红尘的闲散人。   印象里,师父面上总是盛着笑,是个儒雅随和的人。   那双裹在布衣下的手,粗糙而温暖,师父爱用手覆住他的脑后,用寥寥数语,去讲那修真界的奇闻异事。   仍记得,师父溘然长逝的那年,他尚在门廊外堆雪人,话本里的生离死别总是百般不舍的,未曾料想,师父走得那天,会是那样平静。   屋里面,师父身侧摆着半盏酒,面庞一如既往地温和,却是瘦得骇人。   他年纪小,不知生离死别,想叫师父陪自己堆雪人,小跑过去,轻轻扯住师父的衣袖,可师父仍然一动不动地敛眸长坐,亦不言辞。   他伸手去拉师父,愕然发现师父的手掌不再温暖,冰凉渗入手心,萧衍被这凉意惊到,他不懂,只想着要焐热这双手,他给师父哈气,揉搓,却如何也焐不热。   后来,那双大手失了轻重,从萧衍的手心滑下去,他想,师父大抵是累了,要歇息。   于是,他挪动师父的臂膀,钻进怀里,又迷迷糊糊地趴在师父身上睡着了。   不知过了多久,他忽然听见“吱呀”一声响,门被人从外推开。   他揉着眼,从师父怀里探出小半张脸,在相对的视线里,瞧见了一双白靴,靴上沾满了碎雪。   彼时灯照雪影,飘洒的大雪倒映在窗户纸上,纷纷扬扬。   那人从寒冷的风雪夜里走来,迤迤然迈过门槛,狭长深邃的影子一直延伸到了自己面前。   屋子里光线很暗,却衬地他袍角上白色的云纹深浅不一,胜过月色清辉。   萧衍好奇地顺着那袍角朝上看,看见了白袍玉冠的清隽男子,晏顷迟就这样,在这静的可闻雪落声中,缓步来到他面前。   “你叫萧衍?”他蹲下身,以一种迁就他的姿态,温声问道,“今年可是三岁过半?”   萧衍直直望着他,轻“嗯”了声:“你是谁?我好像没见过你,你是师父的朋友吗?”   晏顷迟言笑晏晏:“是,我受你师父之嘱,特意来接你的。”   见萧衍不说话,他又低声笑说:“我姓晏,名顷迟,字子殊,是你师父谢怀霜的师弟,与他同承九华山宗玄剑派门下。按辈分,你可以叫我一声,师叔。”   “师、叔……?”萧衍怯生生地念。   “乖,”晏顷迟笑着,朝他伸出手,“你看,师父在打坐,我们不要打扰他,师叔先带你去别的地方玩,好不好?”   萧衍乌亮的眼睛瞅着他,觉得这人笑起来真好看,公子清贵,如珪如璋。   连师父都要黯淡几分。   那天夜里,年幼的萧衍被晏顷迟抱在臂弯里,带回了门派。   萧衍上辈子很多时候都在想,他们到底是怎么走到这个地步的,他仍记得天牢里腐烂的泔水味,和缭绕在鼻尖,挥之不去的血腥味。   白墙四处血迹斑斑,漆黑的玄铁在昏暗的灯下,泛着冷冽的光。   他在等晏顷迟来,可晏顷迟始终没有来,周而复始的拷问和毒打,折磨着他的身和心,他等不到晏顷迟的任何音信,就只能每日用血水划在墙上,算日子。   他就这样数过数个日夜。   不过短短数月时间,他身上的伤口已经多到无法再下手的地步,戒鞭再抽上去时,好不容易结痂的伤口会再次变得血淋漓。   萧衍大脑已经变得迟缓混沌,他却还望着那扇窄小的窗口,奢望从另一边看到那道熟悉的身影。   等不到……为什么师叔不来?为什么晏顷迟还没有来。   天元年间,冬去春来,年复一年。   晏顷迟自始至终都没来过,他既没有亲自来看萧衍,也没有派人带口信,萧衍在长达三年的煎熬中,透过那扇逼仄狭窄的小窗子,看到的只有漫长而无望的长夜。   再也不堪折磨,萧衍用最后的自尊向看管的人哀求道:“你可不可以告诉我,晏长老为什么还没有来……求求你告诉我,求求你……”   那看押他的弟子实在不忍,终于松口说道:“别等了,晏顷迟早就在掌门那说过,是你勾引他的,你现在已经成了大家口中的笑话,三长老巴不得跟你撇清关系,哪有功夫管你,别做梦了。”   “唉,都不是我说,上位的方法有那么多,你说你何必呢?你勾引晏顷迟,就是告诉全仙门,我们门派弟子长老都心术不正,是下.三.滥的贱货,这打的可是宗玄剑派的脸啊,掌门怎么可能会作罢。”   短暂的安静。   萧衍一言未发。他静靠在角落里,头深深埋进臂弯,血水顺着脚跟在地上滑出痕迹,疼痛早已变得麻木,他手脚上都扣着厚重繁琐的铁链,禁锢了所有的法力。   所有的等待和期盼,在这一句话过后,溃散千里,又像是大火过境,烧空了他的全身,只余下一副骨架。   晏顷迟为什么不早点来说,为什么不能开诚布公的告诉自己?   萧衍咬着牙,外面狂风卷着疾雪扑打在窗上,凛冽的风从窗缝溢进来,却不比心里砭骨的冷意。   他眼里有潮水一层层漫上来,牢里只余下了风在暗夜里的咆哮。   “我没有……我没有勾引晏顷迟,”萧衍颤抖着,在极度的压制下,将哽咽都化作了一声细不可闻的轻咳,哑声道,“我没有……我以为是师叔他,想要和我好的……”   “行了,你跟我说这些有什么用呢?”那弟子睨他一眼,只觉得好笑,“勾引人也不是我说得,现在外面都闹得沸沸扬扬,宗玄剑派必须得让这件事对外有个交代,掌门是不可能为难晏顷迟的,所以这件事最后的结果只有一个,那只能是你了,不过这也怨不得别人啊,谁叫你命贱,你要是像裴昭那样仙道贵胄,也不至于落得这个下场。”   萧衍的手在发颤,喉咙里火辣辣的,大抵是卖力压制情绪的缘故。   昔日的温存都成了笑话,那弟子的每字每句,都是屈辱的鞭罚,抽在他的心上,将他的自尊踩的一文不值。   那天夜里,萧衍蜷曲在昏暗的烛光里,失声哽咽。   是了,自从他被关在这里,就日思夜想着晏顷迟会来救他,可没有,一扇昏暗的牢笼,隔开了他与晏顷迟之间所有的纠缠悲欣。   该想的,早就该想到的。萧衍指甲深陷在肉里,也浑然不觉。不知过了多久,等他再抬起脸时,外面的雪已经停了,万籁俱寂。   他凝视着外面的灰蒙蒙的白,却是再也不会哭了。   他的眼泪好像在这一夜流尽了,那些受过的耻辱和前情旧债统统都化作了仇恨与憎恶,让所有感情燃烧殆尽,在心底腐烂。   他从来都不是个心怀仁慈的人,从来都不是。   ……   萧衍在这梦境的混淆里,恍然听见有人在唤他的名字。   “公子,萧公子?”远远近近,听不真切。   萧衍的手失了重,滑下来,惊醒了自己,他从往事的梦魇中挣脱出来,睁眼的一霎,呼吸微微窒住。   “萧公子……”小厮站在他面前,轻声问,“你还好吗?”   萧衍迷迷糊糊“嗯”了声,坐起身,双手捧住脸,又稍许闭目了会。   “萧公子……”小厮犹豫着,似是想说什么。   “嗯,何事?”萧衍还没彻底醒来,半天没开过的嗓子,沙沙的,透着点迷离。   “外头来人了,说要见您,掌门让我来叫您,”小厮说,“您请跟我来。”   “知道了。”萧衍依旧捧着脸,双目涣散。   小厮见他不动,只好又问道:“您还去吗?”   “去。”萧衍含糊应声。   小厮躬身问:“那,我扶您起来?”   “不必,”萧衍合着眼,迷糊地说,“已经醒了……带路吧。”   “……”小厮不确信地看他,这神态困倦的样子,是真醒了吗?他伸出手,在萧衍面前挥了挥,想要试探。   萧衍缓缓掀起眼皮,懒散地问道:“怎么还不走?”   小厮闻言,赶紧去将门推开,在前面领路:“您请跟我来。”   屋外,结界已经被人神不知鬼不觉地消了。   萧衍跟在小厮后面,佯作不知地问道:“谁找我?”   “是宗玄剑派的三长老找您,”小厮说,“掌门已经先见了,他们就在堂里等您呢。”   *   作者有话要说:   晏顷迟毕生著作:《魔头饲养手册》《如何把一个乖宝养成魔头》《论养魔头的那些年》   ps:会脚踩狗男人的,放心~今天过生日,要去吃大餐了,开心o(*///▽///*)o~也住大家天天开心,啾咪~ 第014章 癖好   三伏的天,过了晌午,仍是热浪扑面,灼得人难受。   萧衍在浓郁的树荫下,跟着小厮穿过几扇雕花排门,沿着碎石铺成的小道步行,最后在白石阶前,缓缓停下。   殿里,站着数名京墨阁的弟子,他们穿着鹅黄色的锦衣,跟在段问旁边。   晏顷迟正在日光碰不到的阴影里,静坐饮茶。   殿里因他的到来而一片沉寂,所有人都没了适才闲谈的愉悦,满殿的人,个个低着头,眼神勾连,想要离开。   他们在这里站了小半个时辰,不敢说话,亦不敢乱动,早就被磨没了耐心。   萧衍这边刚踏进来,那边段问见人来了,慌忙离开座椅,唤道:“哎!大外甥!怎么这会儿才来?”   “太累了,就小憩了会儿,耽误了事。”萧衍说罢,撩袍坐在了晏顷迟旁边的座椅上,也不同他寒暄,两人隔着一张桌,生疏地像是完全没见过似的。   段问坐回家主的位置上,开腔道:“不打紧,人来了就行,晏长老已经在这恭候多时了。”   萧衍瞥了他一眼:“晏长老日理万机,能得空找我,看来是有要紧事了。”   “晏长老是今日特意来给你还东西的,”段问接过话,“你是不是落东西在人家那儿了?”   萧衍闻言,稍稍一怔。丢东西了?丢了什么……   他不自禁摸了摸自己的腰包,小荷包鼓鼓囊囊挂在那,未曾挪动过分毫,难道是——   他心念电转,总不能是昨晚杀人用的小竹扇吧?那不是让段问一并清理掉了吗?   思及此,萧衍陡然看向段问。   段问被这目光盯得背脊发冷,一掀茶盖儿,拱了拱肩,那样子明显是在说“我哪能知道你丢了啥,叫人家亲自上门来送”。   两个人对视一眼,又都收回了,萧衍从段问那眼神里品到了一点幸灾乐祸的意思,但好在他还是畏惧自己的,会见风使舵,用这话来暗示人。   晏顷迟自始至终都未开口,他端着茶盏,轻抿了一口,惬意地品着茶。   萧衍不为所动,他接过侍女递来的茶,从容笑问:“什么宝贝,能劳驾晏长老亲自跑一趟?”   晏顷迟没答话,他以目光示意,让人将东西呈上来。   萧衍顺着看过去,瞧见下面有人用银盘呈着件薄衫上来,递到了他面前。   远处众人不解其意,诸多视线投过来,惹得段问也跟着好奇,伸着脑袋往前看。   “公子的衣裳,昨日落在我那儿了,”晏顷迟缓声说,“既然公子到了,那我也放心将东西物归原主了。”   萧衍端着茶盏的手,微微一滞。段问亦是愣住。   众人憬然,殿里一时间静的仿若无人。   “且放心,已经替你熨烫过了。下回,别再忘了。”晏顷迟看向萧衍。   萧衍眼色变幻莫测,他呷了口茶,在茶盏离唇的刹那,目光落到了晏顷迟脸上。   两人视线交织,他从晏顷迟的眼睛里窥探到了什么。   这个王八蛋,狗嘴里吐不出象牙来的。   萧衍压着耐性,笑道:“我殊不知仙长还有这种癖好。”   晏顷迟和他隔桌相对,回视他,似是而非道:“公子不知道的多了,譬如,我很早之前就有这种癖好了。”   他今日来,未束冠,有着初见时的温润和儒雅,比在坐的任何人都要端方沉稳。   萧衍讥诮:“是么……”   段问听着,只觉得太阳穴突突直跳,他用帕子擦了擦汗,佯装镇静地喝了口茶。   妈的,这晏顷迟该不会是看上萧翊了?难怪萧翊不肯以正面目示人,原来是为了躲他?   和晏顷迟有风流债,这本事,还真是真叫人不容小觑啊……   段问不明白这话中的尔虞我诈,只想赶紧把人送走,草草结束话题:“大外甥啊……这种事,下回要早些跟我讲,别让晏长老远途而来,路上很辛苦的。”   萧衍不作声,他瞟了眼晏顷迟,眼底轻蔑难以掩饰。   “时辰不早了,我就不多叨扰了,”晏顷迟像是没看到,依旧是言笑晏晏,“萧公子,再会。”   萧衍不搭理他,反而去看殿外的天,外面暮色四合,蝉鸣喧闹。   段问起身,满面堆笑:“晏长老用完晚膳再离去也不迟,时辰尚早,我来设宴招待便是。”   夜幕将至,设宴的话,就得等到很晚了。   他话中藏话,因为总不能真叫这大爷留下来吃饭,那吃得就不是饭了,是人情世故。   萧衍安静地坐在位置上,听他们客套。   “多谢段掌门的好意,但是不必了。”晏顷迟清淡一笑,“告辞。”   “另外——”他话锋忽地一转,像是闲聊般的说道,“段掌门,上回我就同你说过了,京墨阁名声在外,是个名门,你切莫因为随意行事而疏忽职守。”   段问露出了谦逊的笑容,笑里强压着火气,他装作什么都不明白的样子,信誓旦旦:“那是自然,我们京墨阁向来恪尽职守,晏长老不必如此猜忌自己人。”   晏顷迟轻颔首,微笑道:“但总有人会狡兔三窟,我只是好意提醒段掌门,莫要人钻了空子。”   段问不禁看萧衍。   “那哪能呢?”萧衍接过话,轻笑道,“晏长老,我们可都是名门啊,清正得很。”   晏顷迟始终不怒不愠,又同段问随意寒暄了几句,段问一副唯人马首是瞻的样子,完全看不出与眼前人有什么深仇大恨。   萧衍听得烦躁,目光从晏顷迟的背影,游移到地面上的影子,许久不语。   他在心里默默谋算着,光影晃动,掩住了他眼中微末的情绪。   “晏长老慢走。”段问跟晏顷迟一并朝外走,要送客。   晏顷迟含笑不语,只对他点头回礼。殿里的人见这尊大佛总算要送走了,这才觉得空气流畅,纷纷如获大赦。   “晏顷迟。”萧衍忽然出声。   晏顷迟驻足,转过身和他对视。满殿的人,也都不约而同地朝这里看来。   段问见萧衍起身,不由往旁边让了让。   光将众人交错杂乱的影子映在地上。萧衍踩着影子,迈前两步,与晏顷迟身形交错而过。   “晏长老,今日看来是要败兴而归了啊。”他道。   段问怔了怔,旋即要打圆场,话却止于萧衍看过来的那一眼。   晏顷迟未出声,萧衍在这衣袖细微的摩擦声中,偏过脸,轻声笑道:“让我不好过,难道,你就能好过了?”   *   作者有话要说:   萧衍:今天再给这个崽种记一笔。   段问:说得不是话,是人情世故(狗狗祟祟.jpg   ps:不会等太久的,离锤攻不远了。说太多容易剧透_(:з」∠)_反正不会轻易原谅攻的,会身心一起虐,不然我都会替萧衍觉得不值。 第015章 睡过   晚膳的时候,段问摆了一桌,说是要好好慰问这个还晓得回门的外甥。   他戏做得足,倒真没叫人怀疑,连身边几个心腹都没看出来,白天叫去开锁的小厮也不清楚发生了什么事,见掌门和新来的弟子谈笑风生,也就稀里糊涂的过去了。   丫鬟们鱼贯端上银盘后便退下了,满桌的盛馔,除了荤菜,还有几道竹编蒸笼的素食糕点。   银罩子挨个掀开,刷满油光的烧鸭,堆在银盘里,内里烧的烂熟,上面的皮倒是酥脆。   他们谁都没有提到白天的使坏,两个人像无事发生似的,好整以暇地对坐着。   “你还真敢啊,”段问夹了一筷子的烧鸭,说道,“晏顷迟你都敢惹,这回,你肯定要被他记上了。”   萧衍无所谓道:“你很怕他?”   “倒也不能说是怕,”段问筷子点在菜上,说道,“你不晓得,九华山那么多长老,就属他讲话最有权重,连他们掌门周青裴都敬他三分,我这能叫怕?我这至多就是给他几分薄面而已。”   “是么。”萧衍心不在焉地说,“他今日来,都问你什么了?”   “你说得不错,他确实试探了我几回,想知道你的身份,我都按照你提前交代好的回答了,”段问笑地眼睛眯成了缝,“嘿嘿,尽管放心,我讲得滴水不漏。”   “这件事他不会那么简单就算了的,”萧衍用余光睨他,“不要以蠡测海,得未雨绸缪,现在义庄的事情查得紧,你觉得他这次来,真就只为了还我衣裳?”   段问意会,连忙否认:“城西走尸的事跟我没关系,这可不能赖我头上。”   “你不该和我说没关系的,”萧衍瞧着他,意味不明地说,“你要同他讲,让他信,才对。”   “嘁,我身正不怕影子斜,随他查,”段问忽地倾身,压低声说,“这都不打紧,我今天看到他那个败兴而归的样,就觉着高兴,太痛快了!萧公子,还是你行!”   萧衍没说话,闲闲吃了两口菜。   “我跟他十六年前结过梁子,我那时候就立下誓,此仇不报非君子。”段问又说。   萧衍来了兴致:“嗯?”   “当时我还不是京墨阁掌门,也没现在的地位,”段问指着自己的脸颊,说道,“我不过是逮了几个稚童,什么都没做呢,他就把我一只耳朵割下来了,还扬言说要我的脑袋,自那以后,我就想着要报复他,可我地位比不上他,怎么办?”   “所以你就害死了上任掌门,自己坐到了这个位置上?”萧衍接话。   “嘿嘿,你说得对,我自己走到了这个位置,现在,谁还敢说我的不是?”段问阴沉沉地笑了,“这个位置,求仙问道者能坐,凡夫俗子亦能坐,上任掌门亲手把掌门令交予我的,他晏顷迟再不痛快,又能说什么?”   “你恨他?”萧衍问。   段问不悦:“难不成我还得感谢他?”   “可你就算是走上了这个位置,也没拿他怎么样,你依旧得低眉顺眼,他依旧是高高在上,这该怎么办呢?”萧衍拿起筷子,浅尝了一口素食,“段大人,你的恨,未免太浅薄了点。”   段问:“照萧公子的意思……是有旁的法子治他?”   “有是有,你腰牌什么时候给我?”萧衍问。   “这个快,明天就可以给你了。”段问说,“江之郁也叫人去查了,一个月之内,应当就能有结果了。”   “太慢了,”萧衍搁下筷子,看向段问,“七天。”   “啊?什么?”段问以为自己听错了。   “一个月耽误的太久了,等不了,”萧衍说,“容易生变故。”   段问微微倾身向前:“那按萧公子的意思是?”   “我有办法帮你压晏顷迟一头,”萧衍擦手,说道,“但是你要让你的人快些,七天之内,把所有能找寻到的消息都告诉我。”   “这……”段问犹豫着说,“怕是有点难办啊,这天底下叫江之郁的人多了去,且不说这个,就是过去这么久了,保不齐他会改头换面,隐姓埋名,这怎生好找?”   “你能办好的,段大人。”萧衍眼中浮起若有似无的笑意,他看着段问,放缓了语气,“你不是也想让晏顷迟死么?”   “可我讨厌晏顷迟是因为他欺人太甚,萧公子为何也会想置他于死地?”段问细窄的眼睛凝着萧衍,皮笑肉不笑地问,“听意思,你跟他前缘匪浅?他是薄情郎还是负心汉?”   萧衍没说话,和他对视着。   片刻的静,两个人各怀心思。   段问似猜到问了不该问的,刚要打个圆场,却听萧衍说道:“不错,我们睡过。”   “哦,啊?”段问没料到他直截了当地说了,惊得刚入喉的烈酒直接呛入肺腑,连咳半晌,才缓过劲来。   “意外么?”萧衍笑。   段问梗着脖子,菜也不吃了,往前一凑,不怀好意地笑道:“这么说来,萧公子和晏顷迟之间,难道是因爱生恨?”   “不爱。逢场作戏而已,”萧衍重新拿起筷子,眼皮抬也不抬地说,“是他不想让我好过,那我自然也不会让他舒坦,他要死了,我更高兴。”   “嘿嘿,说的不错,你知不知道,仙家权贵那么多,对我京墨阁阿谀奉承的,数都数不清,也就他敢踩在老子头上,他要死了,我们都该放鞭炮庆祝的!”段问拍桌,大笑道,“谁要说仙门就要辞金蹈海,严于律己?萧公子睚眦必报,才是真性情!”   他边说边给自己倒上酒,又亲自给萧衍也斟满:“萧公子啊,我们现在应该也算是同舟共济了,该喝一杯的。”   “是该喝一杯。”萧衍笑了笑,端起酒盏,和段问的酒盏将碰未碰,意思了下。   见段问将酒一饮而尽,萧衍才就着轻抿了口。   “萧公子,你放心,就权势而言,我们京墨阁可不比宗玄剑派差到哪里的,”段问会心一笑,盯着萧衍,“既然咱们现在酒吃了,也推心置腹过了,你是不是可以和我说说,你下面准备怎么办了?”   *   作者有话要说:   萧萧的记账小日记——   八月初三,计划砍人的第n天,晏顷迟又双叒叕欺负我,这事没完,多记两笔。 第016章 盯梢   丑时,夜阑人静。   风呼啸着吹过山脉,清冷的月光将九华山的影子勾得如同墨画晕染,从山上往远处眺望,能瞧见人间京城灯火不息。   文殊阁里,长久幽闭的阴冷气息从中逸出来。   阁内旷阔,书柜沿着墙一直砌到了顶,一排排,按照不同的典籍分为数类,从竹简到锦帛,层层叠叠地堆积而上,因阁内半月才会有人来收拾的缘故,架子上已经落上了薄薄的灰尘,月光下,能见到灰尘在月色的光柱里沉浮。   桌案上残灯明明灭灭,昏黄的火光里裹着绿意。   龙涎香的香气越发浓郁,潮湿闷热的晚风从敞开的窗子吹来,拍打着竹帘,一下又一下。   雪鹞从外面飞进来,立在窗台上咕咕叫了两声。   晏顷迟搁下笔,借月色,离开了文殊阁,漆金的牌匾,在月色树荫下,泛起微弱的光。   今夜的天比往日要青白许多,月光倒是黯。   晏顷迟闲庭信步地沿着石阶下行,到一处小筑,停住。   院里,青石砖上的纹路深浅不一,微裂开的缝隙里冒出了碧色的草尖,小筑里静悄悄的,荷塘里白荷又盛开了几朵。   晏顷迟走过去,闲坐于庭中,风伴着荷香,吹动了他的衣衫。   “师尊。”身后忽然有声音传来,“按照您的吩咐,已经查过了,城西走尸的事,确实跟我们门派有点关系。”   晏顷迟抬眸,望着远处连绵不绝的灯火,没说话,此处地势凌于山脉之上,时常掩在雾霭中,底下的人无法窥见这里,上面的人却可以将一切纳入眼底,是雅静之居。   他闲来无事总爱来这里坐上片刻,眺望远处华灯初上。   那人见他不言,继续说道:“您说的不错,那些走尸都是义庄里散出去的,可义庄向来由守墓人打理,下葬时也由我亲自监督,定期都会有弟子去核查,突然间出现这么多走尸,我难辞其咎。”   晏顷迟没接话,只温声道:“坐。”除此之外,没任何多余的话。   “谢过师尊。”那人依言,和他相对落座。   贺云升今日来,依旧着素白长袍,面容疏朗,因数日未曾歇过的缘故,他看起来憔悴了几分,下巴上的青胡茬更密了些。   “都是自家弟子,私下里不必拘礼。”晏顷迟温温和和地说道。   “是。”贺云升顿了顿,又道,“师尊,前几日那邪物的事情太蹊跷了,我觉得那邪物不像是自爆的,倒像是有人为了掩人耳目这么说的,它会不会是背后主使者拉来掩盖真相的?”   “为何会这么说?”晏顷迟目光微微滑过他,只停留了一瞬,就望到了别处。   “您先前不是查到了潋花坊吗?”贺云升踟躇许久,低声道,“潋花坊里人多嘴杂,要是这样,估计事情就更棘手了。”   他没把话挑明了讲,但是晏顷迟已经清楚其中意思了,潋花坊后面是仙家,这些人就是指鹿为马,旁人也不敢说什么,其中利害,该照拂的,大家心照不宣。   “师尊,”贺云升见晏顷迟沉默许久,又说道,“眼下,要怎么办?”   “现在不动他们,届时他们又会推诿卸责,义庄正好能成他们推诿的枢纽,”晏顷迟抬手,揉了揉眉心,“无规矩不成方圆。有人想用义庄的尸体来炼尸,就是触了仙门百家的规矩,这其中所涉甚广,无论是何门何派,都不必再纵容了,我们宗玄剑派自要以儆效尤。”   贺云升:“那依您的意思是……”   “邪物应当是无法再查了,上回去潋花坊出了些岔子,已经打草惊蛇了,”晏顷迟下了结论,“你近期再加派人手盯紧义庄。”   “需要和掌门通报吗?”贺云升又问。   “我会同他说得。”晏顷迟望了一眼天边残月,“天色不早了,你先去歇息吧,剩下的事,等明日再做定夺。”   “是,那弟子先行告退了,师尊日理万机,也该早些就寝的,莫要太过操劳了。”贺云升言罢,起身行礼。   等贺云升的身影彻底融进月色里,晏顷迟在寂静里,垂眼看了会白荷。   像是想起了什么,他不禁一笑。   随后,他看向藏在荷叶阴影里的一尾鲤鱼,笑意未散,眼色却已经冷了下来。   ——*****——   七月的江南,入了夜,仍是暑气难消。   萧衍抬头,看向潮湿的天,晚风夹着他身上的血腥气,卷过浓墨的夜。   漆黑的巷弄里,狭窄的青石板路旁没有灯光,只有不大清亮的月色,萧衍借着黯淡的月色,将指缝间的血一点点擦拭干净。   他做得越有条不紊,越叫人害怕。   倒在他面前的人,被缚仙绳困得结结实实,耳挨着地面,动弹不得,在相对的视线里,他就只能看见萧衍鞋面上猩红的血迹。   他喘着气,想爬起来,然而挣动半晌,只让缚仙绳越收越紧。   “我再问一遍,是谁派你来的?”萧衍撂下帕子,踩在粘稠的血渍里,蹲下身。   那人喉咙里逸出嗬嗬地声音,他睁着眼,看向萧衍身后的三具尸体,同伴已经被削成了肉泥,残肢落在混杂着血水和黑泥的青石砖上,触目惊心。   “别怕,我不杀你,也不会为难你,”萧衍放柔了声音,温声笑道,“你揣着这么多秘密,我怎么会舍得动你呢。”   那人和他对视着,觉得自己被笼在他的目光里。   萧衍在笑,可那双漆黑的瞳仁里像浸过冰似的,透不出半分情绪,只有骇人的冷意。   “让我来猜猜,你是谁的狗。”萧衍忽地调转剑柄,抬起了男人的下颚,以防止他有别的举动,“连盯我这么多天,功法不错,有本事。”   那人没说话,只是喘着粗气,死命盯住他,一双眼睛里淬满了血。   “可惜,差了点意思,”萧衍遗憾地说道,“你的主子只派了四个人来,无非是觉得对付我这样的酒囊饭袋不需要什么身手,可他还是有所顾虑,他担心我的功法没有他想象中的那么简单。”   “啊,”萧衍轻声念道,“这该怎么办呢?”   “你休想从我这里套出点什么,”男人终于开口,嗓音干哑发涩,火烙过似的,“要杀要剐都随你意,我也不会蠢到以为你能放我走。”   “你说得不对,”萧衍平静地说道,“你不仅蠢,你还蠢得要死。”   “你——!”男人话哽在喉咙。   “你怎么会以为我没察觉呢?”萧衍打断他,不解地问,“你怎么会觉得,我来到这里,是在给你们动手的机会,而不是我引蛇出洞,等着你们自投罗网呢?”   他说到这,不禁笑出了声,“你说,你蠢不蠢呐?”   男人说不出话来,是了,他们跟踪萧衍这么多天,竟然没有发现自己早就暴露了。   “你的同伴死了,”萧衍笑道,“被你的愚蠢害死了。”   男人从恐惧中挣扎出来,怒声道:“别废话,要杀就杀!”   “我为什么要杀你?”萧衍反问,“一走了之太痛快了,只要命还在,身上缺点什么也不要紧,你也好回去给你主子交差。”   萧衍的话不断浮响在耳边,男人在这狭窄逼仄的巷子里,觉得两面墙好像朝自己倾下来了一样,不断挤压着他。   从未有过的窒息感涌上心头,他嘴巴发干,如鲠在喉。   萧衍不再看他,立身而起,接着说道:“功法修为都不错,会使剑意,这天底下能有这样剑法的人不算多,在九华山管辖的范围内,剑宗虽多,但能叫人记住的佼佼者,无非就是那几个。”   “你是仙门的人,对吧。”   男人在黑黢黢的夜里,深吸着气,屏着痛意,哑声道:“我不是。”   “你不是?”萧衍缓声重复,“你不是么?”   男人和萧衍目光相撞,对视的刹那,时间好似被拉到了极致。   明明是盛夏时节,风却如刀似的刮在身上,让人入坠冰窟,遍体生寒,仿佛天都朝自己压拢过来,叫人喘不上气。   在这极短的一瞬,他忽地就明白了何为望而生畏,他眼神挪到萧衍脚边的碎尸块,喉骨下意识滑动。   “我不是。”他避开了萧衍的目光,咬牙切齿道,“我根本不知道你在说什么!”   “没关系,”萧衍无所谓地说,“你很快就会知道了。”   “你、你能把我怎么样?”男人心中惧意渐深。   “你放心,我不会让你白死的,你既然喜欢当别人的狗,那我成全你,”萧衍收起剑,笑道,“城西走尸还未完全俘获,这背后有人在炼尸,想操控傀儡,你应当比我要清楚。”   “你身手好,用来做傀儡再合适不过,”萧衍轻声说,“倘若以后看见你主子,记得替我问声好。”   做傀儡,意味着要成为活死人,傀儡能感受到来自外界的任何痛楚,却再也无法开口。   深黑的血水顺着青石砖缝隙缓慢地往四面流淌,很快淌到了男人面前,他往后瑟缩了几下,想要避开,却被墙壁挡住了,他就势抵在墙上,冷汗从每一寸皮肤钻出来。   萧衍鞋底踩踏过满地的血渍,这细微的轻响彻底击溃了男人的防线。   他抑制不住地发抖,汗滑进嘴里,他却好像尝到了血地咸腥。   “我,我是……”再也扛不住,他痛苦地喃喃,“我是仙门的人,我是,有人让我们来盯住你的,可他没让我们动手,是我擅自做主想要抓你回去邀功讨赏,你杀了我吧,你杀了我……”   男人在这寂静的深夜,失声哽咽。   “所以……”萧衍静默片刻,忽地俯身盯住他,冷声说道,“你是晏顷迟派来盯梢的。”   *   作者有话要说:   高端的猎手往往以猎物的形式出现   ps:祝宝贝们七夕快乐,单身的也没事,疯狂星期四19.9有十五块热辣香骨鸡,比男人香(没有打广告 第017章 巴掌   比起巷弄里的死寂与阴沉,深夜的城里,是一贯的繁华与喧嚣。   萧衍先前为了引人入彀,饮了不少酒,摆出一副混账模样,装模作样给那几个盯梢的看,让他们相信自己是个无缚鸡之力的废物,这才将人捉住。   他今夜饮得是琼酥酒,滋味不比老酒的醇厚,后劲却是足得很。   萧衍自忖上辈子尝过得酒不尽其数,然而耐不住自己刚重生没多久,身体竟然完全承受不住。   眼下后劲起来了,温热的酒液顺着血脉流淌过全身,醉意上涌,灼烧着喉咙,惹得头也昏昏,眼也沉沉。   萧衍抬头,望向浓墨的天,摇摇晃晃地是灯影,飘飘荡荡地是月影,所有的景象都打着转,在眼前交织出朦胧的昏黄。   他扶额,缓步朝前走,想要尽快回京墨阁。   一连几日就这么过去了,段问那里却没有任何的动静,人还依旧如往常那样放浪奢侈。   为了不惹人起疑,萧衍也就随他去了。   约莫过了片刻,萧衍自觉醉得深了,眼皮沉地掀不起来,他无法,只好又停下来,想要小憩一会儿。   他顺道来到一处僻静的桥上,摸了摸自己的假脸边缘,觉得这东西黏在脸上,闷得实在难受,刚想要揭下来透会儿气,忽听后面的碎石子路上,有靴底踩过的声音。   桥下,正有人朝这里走来。   灯影昏暗,萧衍循声回头,借着微弱的月色,朝桥下看去。   晏顷迟从幽暗的阴影里走出,刚踏上石阶,一抬眼,忽然缓缓停住了步伐。   隔着满城的月色,萧衍能感觉到晏顷迟的视线,停在了自己身上。   “晏……”他顿了一下,几乎要以为自己看错了,“晏顷迟?”   晏顷迟在看见萧衍的一刹那,眼中情绪变了几变,最终沉淀于晦暗中。   “又是你,”萧衍小声嘀咕,“你赖上我了?”   “没想到竟然能在这里碰到萧公子。”晏顷迟走上前,带了三分笑意。   “没想到?”萧衍失笑,像是无语,他微哂道,“你派人盯了我那么久,怎么会没想到呢?”   晏顷迟略沉默了一会儿,说道:“我本想去忻乐楼的,这回见你,是真的没想到。”他就这么诚恳朴实的交代了,像是在给自己作解释。   萧衍不吃他这套,晏顷迟的话里几分真几分假,既然辨不出来,那就全当屁话听好了。   “你去哪里,你要做什么,和我有什么干系,告诉我做什么?”萧衍笑着,偏过脸来看他,“难不成,人死了,还指望我去给你收尸呢?”   晏顷迟看他的脸,月色里,萧衍的脸被渡上了一层柔和的光,许是酒气的晕染,他的眼里透出点迷离,好似含着若有若无的情。   “你喝多了。”晏顷迟微蹙眉,“你今天喝了多少?”   萧衍望着他,轻笑道:“你猜。”   两个人目光交会,萧衍呼气时轻重不一的热量,伴着酒香,悉数落在晏顷迟的脸旁,时浓时淡。   晏顷迟在片刻的沉寂里,忽然说道:“天太晚了,我送萧公子回去吧。”   “说那么好听做什么,我们连泛泛之交都算不上,怕是另有所图吧,晏长老。”萧衍是真的醉了,人不清醒,热意一直从脸上烧到了耳根上,让他的耳廓上泛起了一层浅薄的红,浑然一副酒后醉醺醺的模样。   晏顷迟闻言失笑:“原来我在萧公子眼里,算不得君子。”   “你算不算得上君子,我不知道,”萧衍往旁边走了几步,想要避开他一些,“我只晓得人心惟危,我茕茕孑立惯了,从不与虎谋皮。”   “我只是说捎你一程,怎么就成了与虎谋皮。”晏顷迟笑问。   萧衍跟着笑:“有些人表面看起来霁月清风,实则貌是情非,怎么,晏长老,套我的话,你对自己的性子都没个自知之明么?”   “萧公子倒挺记仇的,”晏顷迟笑着说道,“调查你,是为了公事,我与你无冤无仇,话何至于此。”   “你手段了得,仗势欺人最在行了,”萧衍不再看他,将自己的衣襟敞开点,好透气,“我怕了你了成不成?”   晏顷迟目光循着他,没来由地问道:“你就这么讨厌我?”   “我就是这么讨厌你,”萧衍喘了口气,笑道,“我记仇的,晏长老,不是每个人都要做你这般的正人君子。我是个恶人,你让我不痛快,日后自有人会千倍百倍的讨回来。”   晏顷迟似是感慨,轻叹道:“我以为,我和萧公子之间的不期而遇,应当算是缘分。”   “我当不起晏长老这么自作多情,”萧衍也惺惺作态地遗憾道,“有缘也是孽缘。”   夜阑沉沉,两个人相继静默,都没了下文。   萧衍被风吹得缓了点劲,却仍觉燥热,他额上起了虚汗,人是醉着的,立不稳,索性靠到阑干上。   晏顷迟偏过头,瞧着他的侧脸,忽然问道:“萧公子是在躲什么?是做了什么见不得人的事,怕被我发现,还是说,藏了什么好东西,怕被人瞧见?”   萧衍回瞅着他,认真道:“看,我就说某人醉翁之意不在酒,这不来了?”   “你把我的人杀了,总归要给我一个缘由的,”晏顷迟和他目光相对,“你说出来,我可以既往不咎。”   “我杀人没有缘由,全凭喜好,”萧衍似是而非道,“我是个坏人啊,晏长老,你忘了吗。”   他说罢,又对晏顷迟莞尔一笑,只是那眼睛里透着的全是薄情。   晏顷迟略沉吟,复而温声笑道:“杀了人以后,都不毁尸灭迹,你这坏人做得也太过随意了。”   “坏人不讲规矩的,”萧衍似是乏了,他转身,面朝着晏顷迟,好声道,“说完了没?你还有别的要说么?”   晏顷迟见他眸光沉浮,料他是酒劲上来了,想要扶他。   然而就在他手将要碰上萧衍肩的刹那,被猛地打开了,萧衍神情淡漠地瞧了他一眼,冷声道:“别碰我。”   晏顷迟的手顿住,他诧异地看着萧衍,眼中流露出难言的复杂,却又在意识回来的一霎,被悄无声息地掩住了。   萧衍眼中厌恶稍纵即逝,他朝后退了几步,笑出了声:“晏长老,兔子急了也会咬人的。”   晏顷迟淡然地像是无事发生,依旧温温和和地说道:“看来萧公子今晚是真的喝高了,醉得深了。”   萧衍不答话,该说得都说尽了,醉意上头,再讲下去,怕话囫囵着扯不清,余下的,多费口舌也没意思。   他被这后劲催得脑袋昏沉沉,实在是撑不住了,扶住阑干,沿着石阶下行时,还踉跄了两步。   他庆幸自己还是理智的,没有做出什么过失的举动。   真是个狗东西。萧衍在心里骂道,骂完又后悔起来,刚怎么没趁这个借口,伺机给他两巴掌,权当耍酒疯了。   他如此想着,步伐微顿,将将要换口气,身.下忽然一轻,竟是直接被人从后面拦腰抱了起来。   “我适才仔细回想,觉得萧公子说得对,你属实是个坏人,”晏顷迟平静地说道,“既然是坏人,那我作为宗玄剑派的长老,理应将你带回九华山审问的。”   萧衍一惊,后知后觉,自己酒后失意,竟然着了晏顷迟的道。   “你故意用最寻常的剑法杀了他们,可你知不知道,你杀的这些人,修为至少都有元婴,”晏顷迟抱着他,温声问道,“你在藏自己的本事吗?”   “我有什么可藏的,就那三脚猫功夫,”萧衍语气里带了遮不住的怒意,“松手,晏顷迟,你把我放下来。”   “三脚猫功夫?”晏顷迟笑了,一副好脾气的样子说道,“放你走了,回去又凭着喜怒为非作歹,那我岂不是纵虎归山。”   “前面还温良谦雅,现在是装都不装了么?”萧衍冷笑。   晏顷迟不接话茬,只问:“告诉我,你到底在躲什么?”   萧衍不敢贸然出手,他熬着耐性,对眼前人微笑道:“想知道?那你把我放下来,放下来我就告诉你。”   晏顷迟不作理会,也不放人。   “晏长老该不会真的喜好男色。”萧衍哂笑。   晏顷迟不理睬他的挑衅:“上回就告诉你了,我一向如此,萧公子怎生又忘了。”   “谁他妈会拿那种话当真啊!”萧衍见晏顷迟没有要放手的意思,真的着急了,他边挣扎边骂道,“放我下来!晏顷迟,你这个王八蛋!混蛋!”   他不能去九华山,太容易叫人瞧出来端倪了,可现在贸然动手,也容易暴.露。   “少说话,别乱动。”晏顷迟镇静地说道。   萧衍再难控制怒意,他心下凛然,竟是直接一口直接咬在了晏顷迟的肩膀上。   他下口不分轻重,嘴里瞬间染了血腥味。   晏顷迟吃痛,却是没松手,萧衍见势,狠狠拍在他的伤口上,逼得晏顷迟不得不松手。   萧衍摔在地上,人还没站起来,肩上陡然一沉,晏顷迟的手又重新扣住了他。   萧衍挣扎着,一脚把他踹开,两个人都没用上真本事,交手间齐齐滚到了河边。   晏顷迟能感觉到那双手从身前滑到了腰侧,十分灵活。   萧衍喝了酒,在这过程中意识混乱,抓住了晏顷迟的腰,稍稍不注意,便又被对方扣住手腕,欺身压了下去。   晏顷迟挡住了清白稀薄的月光,伏在他身上,手撑在两边,用腿抵住他,不让他乱动。   萧衍重重喘着气,被压在岸边,溪水浸透了衣裳,黏腻地贴在身上。   他抬臂撑住了晏顷迟的肩,将两人之间隔出了一道隐秘的距离。   晏顷迟肩上的血痕透过衣衫渗了出来,俨然是个牙印,他凝视萧衍,隔着咫尺的距离,萧衍身上的酒香夹杂着淡淡的血腥气息包拢住他。   萧衍的脸很烫,那时轻时重的热息掠过脸庞,让人分神。   晏顷迟目光微微汇聚了一秒,就势碰上了萧衍脸,冰冷的指尖沿着他滚烫的肌肤滑到了下颚,而后握住。   萧衍在这一瞬间明白了晏顷迟的做法——他在找那张面具的边缘。   电光石火之间,萧衍陡然扬起一只手,用尽全力,猛地一掌扇在了晏顷迟脸上。   *   作者有话要说:   萧衍:你还真是欠抽。   晏顷迟:……………………………………?   窒息,写到这里的时候,满脑子都是被扇了一巴掌后邪魅一笑jpg.对不起,回不来了,我先笑为敬。 第018章 牙印   一声清脆的重响。晏顷迟完全怔住了,他定定地看着萧衍,半晌没说一个字。   不得不承认,他的风度和定力比想象中还要好,除了震惊之外,没表现出任何多余的情绪,他仍保持着惯有的克制与沉稳,连唇齿间渗出了血也不大在意。   萧衍眼神阴郁地盯住他,恶声道:“你再敢碰我一下,回头要是被人给捅成筛子,也是你咎由自取。”   晏顷迟没说话,而是移开握住他下颚的手,松开了他。   萧衍冷笑:“这下,晏长老总该清醒了吧。”   “我很清醒。”晏顷迟没露出丝毫的不适,“咬人,巴掌,萧公子一言不合就动手的样子真叫人害怕。”   “你自找的。”萧衍冷然说道,“晏长老就喜欢往刀口上撞的本事,也真叫人佩服。”   “我不往刀口上撞,难道萧公子就不会把刀对准我吗,”晏顷迟始终没有要挪开的意思,依旧压住他,“你讨厌我,就仅仅是因为我查了你?没有别的私心吗?”   “私心是有,”萧衍露出一个意味不明的笑,“想让你死,算不算?”   两个人在暗夜里对峙着,寸步不让,冰冷的溪水冲刷着两人的下.身,萧衍浑身都湿透了,眼里是水光淋漓,含着湿气,透着蛊惑。   他动不了,晏顷迟的腿就挨在他的腿上,压着抵着,不给他动。   因浸了水的缘故,萧衍的缚袴紧紧贴在大腿上,勾出了修长的腿型和那捻细腰,冰冷的水也盖不住靠在一起的灼烫体温。   晏顷迟和他沉默相对,感官如此清晰。   萧衍微醺着,以一种懒散地目光望住晏顷迟,“你满意了?”   “我们之前的恩怨,何时大到这种刀剑相向的地步了。”晏顷迟轻叹声,“做人太狭隘,总归是不大好的,你这样子出去,容易挨打。”   “可惜被打的人好像不是我,只有一个巴掌,都算便宜你了,”萧衍轻笑道,“再不起来,你就该变成筛子了。”   “你是仗着和段问的关系,才敢这么和我说话的吗?”晏顷迟离他更近了,低声说道,“狐假虎威。”   “那你是仗着自己地位高,才敢这样压着我的吗?”萧衍看着他的眼睛,微笑道,“恃势凌人。”   “……”晏顷迟说不过他,反而被他引得笑了。   萧衍不知道他的笑意何来,摸不透其中意思,却见他总算挪身,站起来了。   “你这般伶牙俐齿,也是段问教得吗?”晏顷迟问。   自始至终,他都没有任何的愠怒,反而以一种诙谐的口吻说话。   萧衍不回话,醉意在漫长的对峙中,渐渐散去,他站起身,溪水就顺着脖颈往下淌,浸到衣裳里去。   夏季的衣料轻薄,水痕分明。   晏顷迟目光微斜,有意避开了这边的情景。   “正人君子不该有这般心思才对,”萧衍把衣裳拧干水,重新穿好,冷嘲道,“晏长老的心思,还真是……让人意外的龌龊。”   “你怎知我在想什么,”晏顷迟一笑,轻叹口气,“我就不能看看旁边有没有人来吗?”   “这个时辰,人是没有的,”萧衍认真说道,“鬼倒是有,比如你这样心思不轨的,可怕得很。”   他说罢,递给晏顷迟一个似嘲非嘲的眼神,暗示意味不言而喻。   晏顷迟瞧着他,感慨万分地问道:“你这么喜欢骂我?”   萧衍:“骂你的不少,我只是其中之一。”   “萧公子的城府比我想象中还要深,知道靠着京墨阁这层关系,我无法拿你如何,”晏顷迟不再同他争辩,而是淡淡说道,“可段问不会是你永远的庇护。”   “唉,我们蝇营狗苟的,哪儿比得上三长老位高权重,”萧衍瞟他一眼,面上盛着笑意,“连占便宜都占得这么冠冕堂皇。”   “我适才没有冒犯你的意思。”晏顷迟无奈,摇头轻叹,“罢了,我看你比先前要清醒,应当可以自己回去了。”   “摸够了,才把人放走,我还真是要……”萧衍同他对视,意味深长地说道,“多谢晏长老的好意。”   晏顷迟不作言辞,他眼瞧着萧衍在月色里立身而起,重新走回桥上,步子比先前稳当多了。   他望着那道逐渐远去的背影,轻搓着食指和拇指的指腹,像在回味刚刚触碰到那张脸时的滑腻。   这种感觉,当真是奇怪。   ——*****——   萧衍回到门派的时候,衣裳已经干得差不多了,只是发还微湿着,黏在脖后不舒服,他懒得动。   他前脚刚迈过门槛,后脚就遇上了刚从潋花坊回来的段问,夏日昼长夜短,两人碰面时,天已大亮。   视线里,萧衍正立在清晨投来的第一道光亮里,微低着头 ,在瞧指尖勾着的一块玉佩。   那光恰好晃到了段问的眼,让他不得不挪开目光。   听见前面有动静,萧衍抬起头,目光穿过窄窄的金色光束,朝段问看来。   乍一相对,段问被看得霍然清醒,琢磨着两个人既然都相互看见了,那寒暄势必是逃不掉的。   “外甥今个儿起这么早?”他眯起眼,假意关切,“不多歇会吗?”   “捡到了个宝贝,哪还有心思睡。”萧衍笑着看他,笑里藏了别的意思。   段问一见他笑,就觉得背脊发冷,像做了什么亏心事一样,心虚得厉害,“什么宝贝,能叫人彻夜不眠?可别把身子熬坏了。”   “你过来,”萧衍笑意斐然地朝段问招了招手,“你过来我给你看。”   “……”段问被他看得倦意瞬失,风一吹,人更清醒了,将这句话在心里揣摩须臾,也猜不出其中意思,吓得冷汗都沿着背脊往上窜。   难道是要问自己有没有找到江之郁的事情了?不该啊,七天才过去五天,他急什么。   段问很快推翻自己的揣测,在片刻的斟酌中,又理出一套说辞,才坦然自若地走过去。   萧衍瞧见他额上起了汗,奇怪地问道:“天有这么热?”   “没办法,我不耐热。”段问用帕子抹掉额上的冷汗,徐徐笑道,“什么宝贝,还要等着我回来,亲自拿给我看?”   “自然是个好东西,不然也不会在这等着你了。”萧衍一抬手,那枚被握在掌心的玉佩便垂落了下来,月白的长穗在半空晃荡着。   段问伸颈往前看,自觉这玉佩雕的不似平常玉器那般耀眼,可胜在精巧,雕工细腻,棱角润滑,通体薄如蝉翼。   玉上镂着莲花,云纹间雕了只仙鹤,随着光影的变幻,由明到暗,美得让人惊叹。   “这是……”段问抬头,瞅了眼萧衍。   萧衍没说话,只是笑。玉在金色的光影里,浮出清水般的光泽,水波纹似的晃到了他的眉眼上。   段问又低头细看了两眼,发现这玉色之所以明暗不定,竟然是它周围覆了层灵气。   他鬼使神差地想伸出手碰,然而还未碰到,那层灵气轰然如烈焰般的灼烧起来,烫地段问连连甩手。   这灵气护主,会反噬别人。   这他娘的竟然是灵器!看样子,还是个贴身信物,只护自己的主。   段问静了静:“这是谁的?”   萧衍不答,细长的红线被他勾在指尖,轻捻着。   过了片刻,他收拢掌心,将玉佩重新握住,笑道:“这看得值不值?”   段问憬然,先是脸色转白,随机又是不可思议。   “这……这该不会是他的吧?!”段问大惊失色,连话都说不利索了,“你,你你可别跟我讲,你把晏顷迟的信物摸到了!”   “如何?”萧衍淡淡问道。   段问震惊失语,心里阵阵发寒——这男子绝对没有表面上看起来那么简单,连晏顷迟都能被他瞒过去。   “你这本事不小,真是不小!”段问想拍他的肩,转念一想,最终是放下手,问道,“这玉佩可是他一直贴身带着的,他如何肯给你?”   萧衍不说,只模棱两可地丢了个回答,由他自己琢磨去:“总归是有法子的。”   “这玉佩护主,你又不是它的主,”段问渐沉不住笑意,“萧公子昨晚干嘛去了?”   “玩儿去了。”萧衍说道。   段问阴恻恻地问:“和谁玩?”   萧衍轻叹,以一种无辜地口吻说道:“段大人前面还说要与我同舟共济,今日就这般猜忌我,真叫人心寒。”   段问耷拉着眼皮,心念电转之间,瞧见萧衍在盯着自己笑,看起来和颜悦色的,可偏偏那双眼里完全没有笑意,倒像是深渊寒潭。   段问被这冷意惊醒,心里忌惮,赶紧赔笑道:“我只是开个玩笑,随便问两句罢了。”   萧衍莞尔一笑,毫无芥蒂的说道:“计较这些做什么。段掌门彻夜未眠,快去歇息吧。”   “萧公子也要多休息,江之郁那里一旦有任何蛛丝马迹,我会立时通知你的。”段问如蒙大赦,仓促告辞。   萧衍目送段问离去,眼中阴郁不散。   晏顷迟的信物是他趁着交手的时候,从腰上勾过来的,为了不让晏顷迟起疑,不得不假意同他纠缠了会。[1]   萧衍的指腹缓缓划过玉佩上的花雕纹路。   没有任何的反噬。   玉佩是冷的,是主人心里还藏着温柔意。   萧衍久久不语,他黑压压的睫毛垂下,藏着风卷残云后的宁谧,与这淡薄的晨光意外合称。   可那又怎么样呢?萧衍冷然一笑,难道要念着这点好,就泛起那点可怜的自我感动,将前世的恩怨一笔勾销么。   那未免也太愚蠢了。   过去无数个日夜的屈辱浮现心头,萧衍握着玉佩的手在用力,他眼中涌动出异样的情绪,如同狂风席卷,掩去了方才的静谧。   他绝对不会心慈手软,他要晏顷迟拿命来抵。   萧衍抬眼去看天边渐起的朝日,心中忽然萌生出一个绝妙的主意。   *   作者有话要说:   [1]怕宝贝们看不出来,提个醒:上章原文“晏顷迟能感觉到那双手从身前滑到了腰侧,十分灵活”。   萧萧的记仇小日记:今天又是努力搞事业的一天,对晏顷迟的仇恨值+99 第019章 画像   正如萧衍所设想的,段问虽然好逸恶劳,但人脉汜博,富埒陶白,有得是手段打探消息。   在期限的第六日,段问派出去的帖子,已经有人回了口信。   那些在修真界繁杂的小仙门,因为没权没势,不得不依附于京墨阁,而此次他们收到了信,更是连夜派弟子出去寻觅,生怕段问以后不带他们混了。   弟子进来禀告的时候,段问正在戏楼的包厢里听着曲儿,他听得惬意,翘着二郎腿,跟着轻哼。   萧衍今日有别的事要做,没跟过来,这恰好给了段问单独见人的时间。   隔着湘帘,名伶甜润的嗓音漫进来,余音缭绕婉转,一曲毕,底下此起彼伏的喝彩声淹没了包厢里的交谈声。   不多时,木楼梯上传来了不轻不重的敲击声,一声声的,朝着厢房靠近。   段问目光一瞟,下一刻,帘子被掀开,两名弟子带着一位老者踏进了厢房。   老者两鬓稀疏斑白,看起来已是上了岁数,脸上褶子耷拉着,眼窝极深,偏在看人时,那双浑浊的眼里有犀利的光。   他拄着跟法杖,法杖上面挂了数颗人骨做坠饰,在日光碰不到的地方,闪着诡异的光泽。   这是江之郁?!段问刚呷了口茶,差点没喷出来。   旁边弟子见状,俯首耳语了几句,段问这才兜着手,正色道:“坐吧。”   老者依言落座,只是手上法杖不离,他如鹰隼般的眼睛直勾勾盯着段问,把段问盯得如芒在背。   “你说你知道江之郁的下落?”段问开门见山地讲道,“说来听听。”   老者盯着段问的脸,目光不离地说道:“家主前几日听闻有人在找江之郁的下落,特意派老朽前来向您告知一二。”   段问没明白他的意思:“你家主是谁?”   “家主不方便透露,但叫老朽带来一物,请您过目。”老者说着,从袖袋里抽出张画卷,没有直接给段问,而是接着说道,“家主听闻段掌门十六年前,同宗玄剑派的三长老起过争执,想叫我来问问您,您找江之郁,是想做什么呢?”   “怎么,我找个人都要管我头上来了?”段问不悦,“我找个人关他晏顷迟什么事儿?”   “那自是有关系的,不然家主也不会派老朽来了,段掌门要是愿意告知一二,那老朽也愿意将江之郁的下落同您详细说说。”老者言辞谦逊,可段问从他的谦逊里嗅到了装模作样的意思,尤其是他在看人时,那泛灰的眼珠子,定定凝着人,仿佛能洞穿别人的心思。   段问捻了粒花生,斜着眼笑道:“你家主和晏顷迟什么关系?”   “自然同段掌门和晏顷迟的关系一样。”老者回道。   段问哼哼笑了两声:“话里有话的,叫我怎么信你?”   “这画卷,段掌门见了便知。”老者说罢,将握在手里的画卷,递了过去。   段问怕他使诈,叫旁边弟子把画卷抖开了,那弟子过目两眼,恭恭敬敬地呈在段问面前。   段问捻着一粒花生,在“啪嗒”地轻响里,漫不经心地瞟了一眼。   他乍一看,没太在意,眼睛再朝上瞟时,忽地怔住了,他把花生丢到旁边的白瓷盘里,紧紧盯着那张画卷,像是失语了一般。   “这画像上画的便是江之郁。”老者见段问面露震惊,不由一笑,“段掌门这般反应,难道是见过他?”   江之郁?这分明就是按照萧翊的模子画的,怎么成了江之郁?   “这……”段问一时语塞,话在脑子里溜了遍,又咽了回去,“你这话说得,我要见过,我还用得着跟你在这废话?”   老者闻言,只是笑笑:“我们家主也正在寻他。”   段问摸不清楚其中门路,又细看了那画像两眼,画像上画的人,凤眼微挑,目光澄澈,面上盛着笑意,有种山清水秀里养出来的清隽。   像则像,给人的美感却是不同的,萧翊的眉眼深邃,是水深无底,山林幽谧,叫人只能瞧见浮在面上的东西,却摸不透它到底有多深。   他那天生的诱惑压住了自身凌厉的锋芒,使得他看上去,美得更有侵略感。   而这些,恰恰是江之郁没有的,是以,两个人乍看上去虽像,但细看的话,又是截然不同的感觉。   “你拿着画像找我什么意思?”段问睨他,“我要见人,我见画像有什么用?”   老者不答,只问:“段掌门现在可否告诉老朽,你找江之郁是想作甚?”   段问打量了他几眼,皮笑肉不笑地回道:“既然话前面都讲开了,那我也不跟你兜圈子,我找江之郁自然是对付晏顷迟。”   “如此,老朽就放心了。”老者慢慢说道,“家主与你志同道合,既然段掌门愿意坦诚相待,那家主也愿意协作你,和你一同尽力,铲除晏顷迟,这便是家主让老朽今日来,要带的话。”   段问一抬手,叫弟子把画像收起来,说道:“你想跟我做一条绳上的蚂蚱,却连主子是谁都不讲,也忒没诚意了,这买卖我不做,你主子要是想跟我谈协作,就让他亲自来找我,老子就在京墨阁候着他。”   “段掌门先别急,老朽这会来,也是奉命带来了诚意的。”老者说罢,眼睛看向他身后。   “你们都下去吧。”段问明白他的意思,遣退了无关的人。   数名弟子规规整整行礼后离开。等人都离去后,老者忽然抬起手,用法杖轻敲了地面三下。   几声落响过后,那悬挂着的骷髅眼中忽然亮出两道火光,随后,房间里忽然弥漫起淡淡的雾。   等雾散去,老者才说道:“老朽怕隔墙有耳。”   段问不说话,只是不怀好意地笑了两声。   “段掌门年纪尚轻,不清楚晏顷迟的前情旧债倒也正常,”老者接着说道,“既然段掌门愿意与我们和衷共济,那这些理应和你交代清楚的。”   ——*****——   旁边的厢房里,缭绕着龙涎香的气味。   小伙计循着香气望过去,瞧见一位白袍玉冠的年轻男子静坐在椅上,他的手搭在桌沿,自然地垂着。   见有人进来,他轻抬眼,只看了一眼,旋即收回目光。   小伙计是个懂规矩的,将茶和点心端过去,全程大气不敢出,搁下后就赶紧离去了。   晏顷迟端起茶盏,喝了口茶,随后并指,在空中划了道符文,符文散着微光,朝四面蜿蜒,直至延伸出一个图形。   他曲起指节,朝上面轻轻一扣,紧接着,半空中突然凝聚起一面水镜,似波纹般晃动开来,不多时便呈现出一副完整的画面。   隔壁厢房里的画面清晰地呈现在眼前,画面里,段问和老者相对而坐,像是在闲谈,两个人脸上都挂着和善的笑。   只不过画面被消了音,晏顷迟无法听见他们说得话。   晏顷迟微蹙眉,盯着画面认真看,冷淡的眼睛里没有任何情绪。   人被逼得越急,越容易露馅。裴昭便是如此,他想杀了晏顷迟,可偏偏这几日,晏顷迟盯得紧,消息不通,他也无法与十三娘取得联系,瞻前顾后,就只能继续同晏顷迟周旋,可周旋的结果显然易见,他已然处于下风。   裴昭不敢对晏顷迟有所动作,他没有那个胆量,段问的出现,就成了他最后的救命稻草。   他急不可耐的派人去找段问,想借段问之手铲除晏顷迟,可他如何也想不到的是——   段问找江之郁的消息,是晏顷迟故意透露给他的,晏顷迟不过是随手抛出了个诱饵,他便上钩了。   帘外风声沙沙,桌上的白瓷盘里堆叠着几块素斋无油的糕点,晏顷迟拨着茶沫,就着浅尝了口,茶里沏了桂花香片,入口时,仍是香气馥郁。   厢房里,老者同段问继续说道:“江之郁在金陵露过面,老朽已经派人寻过去了,不出两日,便能寻得踪迹。”   “金陵……”段问想了想,又问道,“那不是墨云观掌管的地方?”   “正是。”老者微颔首,“等老朽寻得消息,便会立时通知给段掌门。”   段问:“还得再等上两天?”   “嗯。”老者含了口茶,缓缓点头。   段问不再说话,而是在心里反复琢磨回味着方才的对话。   楼下戏曲重新开锣,锣鼓急促,像是敲在心上,他在这短暂的沉默中,很快想明白了一件事。   萧翊从头至尾都在耍他,什么前情旧债,什么同舟共济,那都是骗人的鬼话。他娘的萧翊根本就是三百年前的萧衍!   不知道哪个瘪三犊子想招数复活了他,让他从死人堆里爬回来了。   段问默不作声地在心里啐了两口。难怪他这么恨晏顷迟,也难怪他会找到自己。   他根本就是要踩着自己往上爬,想借着京墨阁的势力除掉晏顷迟,同舟共济那毕竟是唬人的,两个人的关系全凭毒药制衡着,今天他萧衍能够凭喜怒,利益,让自己活下去,那明天呢?后天呢?   说到底,萧衍从一开始压根没想过要自己活!他他妈的是想鸠占鹊巢,等自己没用了,再一脚将人踹下去,好将京墨阁收入囊中!   段问越想越阴沉。他一遍羞怒于自己被耍的团团转,一边又忌惮萧衍在自己身上下得蛊毒。   他必须得尽快想办法拿到解药,置死地而后生,再杀掉萧衍。   不过这些他都没有同眼前人讲,他仍旧装作什么都不清楚的样子,对老者说道:“行,我知道了,那我就先回去等你们消息了。”   *   作者有话要说:   画了晏顷迟的人设图,发在vb了,萧宝要过几天才能画完。感兴趣的可以去看看,专栏有地址~   萧衍让段问去找江之郁不是bug,后面会解释。另外,真正的火葬场就快到了=v= 第020章 活路   夏日炎炎。房间里,萧衍正坐在阴暗的一角,擦拭自己的剑。   剑是由灵气幻化而成的,名为妄念,通体缭绕着一层淡薄的乌色,如水般缓缓流动着,时浓时淡。   萧衍指间夹着帕子,一丝不苟地顺着剑脊擦过去,一遍又一遍,不厌其烦。   剑锋上纤尘不染,他却好似从这上看到了粘稠浓厚的血迹,摸上去,是温热的,淬满了晏顷迟的血。   帕子被撂在脚边,冷冽的剑锋倒映出萧衍眉目间的阴戾,却照不清他眼底的晦暗。   ——不出两日,他必会用这把剑贯穿晏顷迟的心口,就如同当年那样。   “师叔啊……”萧衍在这寂静中,阴郁又畅快地笑起来,“你真是……让我好愉悦啊。”   ——*****——   段问一连两天都没回门派,只在第八日末的时候,派小厮回门派给萧衍递了个口信,说是找到了江之郁的踪迹,派出去的人刚从金陵回来,先在满福楼歇息了,问萧衍要不要过去看看。   萧衍喜好深色,今日难得换了身素白袍,束了冠,不比平日里总是带着笑的,此时的他,隐去了眉目间的笑意,竟衬地人有几分清冷,似是藏在潇湘间的浅淡弯月。   小厮递信时,瞧见这公子端坐在椅子上,惬意地品着茶,简直像个不敢让人觑觎冒犯的神仙。   萧衍听了口信,没有表现出任何情绪,只淡淡问道:“是抓着人了,还是只寻到了踪迹?”   “这……这小的也不晓得。”小厮唯唯诺诺地回道。   萧衍将茶盏搁在桌上,莞尔道:“走吧。”   出门时,已是浓夜,夜里头静,风将一簇簇的树叶压得低了,黑影全打在墙上,窗户纸上,像是张牙舞爪地野兽,隐约有要落雨的迹象。   萧衍的白袍被风吹得卷起,引得腰间玉佩也荡出了细细琐琐地碰撞声。   寒夜凄凉,等他来到客栈的时候,外面忽然下起了雨,风斜潲着雨卷进来,打湿了地上一片。   段问今天包了满福楼的场子,在二楼的厢房里设了宴,等人来。   萧衍前脚刚踏进去,后脚伙计便把门关上了,一边关,一边还小声埋怨道:“怎么就下雨了……”   楼上,段问正在把玩一只玉杯,忽地听见了靴子踩踏地板的声音,一抬头,萧衍已经撩起帘子,走了进来。   “哎呦,外甥怎么这会儿才来,菜都要等凉了。”段问把杯子搁下,笑道,“怎地还换了这身衣裳,不像你平时的喜好啊。”   “我的喜好?”萧衍顺势坐到了小厮替他拉开的椅子上,微笑道,“我的喜好是什么?是杀人取乐,还是穷奢极欲?”   “好了好了,那么较真作什么,你就当我开个玩笑,来,人既然都到了,那就把剩下的菜上完吧。”段问一摆手,屏风后便有伙计端着菜,鱼贯穿梭在包厢里。   萧衍盯着这些人瞧了会,忽然转过脸来看向段问:“昨天去做什么了?”   “这几日都在金陵,昨天刚逮到人,太晚了,来不及回来,”段问说道,“这不,今天刚回来,就赶紧叫人去通知你了。”   萧衍偏头,问道:“人呢?”   “关隔壁间了,叫人看着了,不急,”段问持着酒壶,亲自为萧衍倒了一杯,“咱们今天不以这个为重。”   萧衍不说话,他持筷,捡了点素食进碗里,却是迟迟没动口。   “怎地,这些菜不合萧公子胃口?”段问见他不吃,又招手让伙计过来,说道,“他点什么,甭管什么,都给做了。”   伙计连连点头,又跑到萧衍前面,好声问道:“公子想吃点什么?”   萧衍不答,反而对段问说道:“这瞧着,像鸿门宴。”   “那哪能呢?”段问学着萧衍的口气,笑道,“萧公子啊,我们现在可是同舟共济,要一并对付晏顷迟的,我命都捏在你手里呢,还能给你使什么绊子不成?”   “是么?”萧衍微微一笑,他一笑,眼尾就朝上翘起,勾起诱惑的弧度。   段问一杯酒下肚,才不疾不徐地说道:“萧公子,今夜这里没有旁人,我们就把话敞开了讲,打开天窗说亮话,谁都别瞒着谁,也免得日后晏顷迟还没碰到,咱们自己人先斗了起来。”   “你想听什么?”萧衍状似不解。   “我想听听看,你为什么会叫我去找江之郁呢?”段问搓着手,和颜悦色地问道,“你是不是,压根从一开始就没打算让我活啊?”   萧衍微笑,不答,似乎并不急于辩白。   窗外是疾风骤雨,倏然一记惊雷炸开,连着几声轰然巨响,更将此处的安静衬托出来。   见萧衍不说话,段问自顾自倒了一杯酒,接着说道:“三百年前,萧公子曾经被晏顷迟困于神域,是靠着自己出来的,后又一手坐揽魔界,实力是令人不容小觑,只可惜了最后还是栽在晏顷迟手里,这事儿要搁我身上,叫我再重生一次,我也会跟你做同样的选择,让晏顷迟生不如死。我段某人,也信你有那个本事。”   他就这样开诚布公地说了,见萧衍仍旧是处变不惊的模样,不免有些惊诧于对方的耐性。他摸不透萧衍的想法,就只能从萧衍的反应中来揣测。   可萧衍既没有想象中的慌张,也没有任何惧怕的意思,他依旧泰然自若的坐在那,持酒壶,为自己斟了一杯酒。   清透的酒液,注满碧色的酒盏,映衬着满室烛火。   段问见他神色淡然,只得继续说道:“背叛师门,这错也不在你,床上滚一遭,那都是两厢情愿的事,他要是不愿意,你也没什么办法,要怪还是得怪姓晏的提上裤子不认人。”   萧衍不言语,只是慢条斯理地端起酒,饮下半盏。   “萧公子,说实话,我是真佩服你,你本事通天,从阴曹地府里爬回来了,什么都没有,还能够踩我一脚,”段问转着拇指上的扳指,缓缓打着圈儿,“可耍人也该有个限度的,萧公子,破釜沉舟,咱们谁都不好过,既然你想跟我做一根绳上的蚂蚱,何不坦诚相待?你这样,叫人哪里放心的下。”   萧衍认真瞧着他,眼里并无情绪,只问:“那你想怎样呢?”   “只要你肯把解药交出来,话都好说,”段问凝着他,语重心长地说道,“我可以既往不咎,咱们俩依旧能两厢无事的相处,你不是想要晏顷迟死吗,可你缺钱也缺势啊,晏顷迟死了,宗玄剑派必会派人出来查,你认为他们查不到你头上吗?一旦让他们知道你是萧衍,那是什么后果,你应当比我要清楚的。”   “萧公子啊,你现在什么都没有,独木难支,是无法长久的,你需要有人来弥补你这方面的空缺,而这些,我都有啊,我们的目的是相同的,不是吗?你身份泄露出去了,对你也没有什么好处,何况晏顷迟现在还没死,他要是知道了你是谁,你还能好过吗?”   萧衍明白了,轻颔首道:“那依段掌门的意思,只要我今天把解药交出来,就可以活着出去了?”   “理是这个理,但是话都好说,没有说非要你的命。”段问尽量把话说得圆滑,不露出破绽,倘若萧衍愿意把解药交出来,他会考虑给对方留个全尸,总好过鱼死网破。   “那看来,这顿饭是送行宴了。”萧衍平静地说道。   他比段问想象中的还要冷漠,这倒要段问忐忑起来,难道真是自己搞错了?可萧衍摘下那张假皮后的真模样,他是见过的。   那绝对和江之郁的画像差不了多少,再加上老者的话,他确信萧翊就是重生后的萧衍,可为什么,萧衍在听到这番话后,没有多少反应?   段问在这短暂的时间里,思绪变了又变。   几乎是下一瞬,他又想到自己和萧衍相处的这段时日以来,萧衍的脸上总是捎着的笑意,那笑里分明藏着深不见底的阴郁。   这人最擅长伪装了,又有手段,留不得,今夜一定要处理掉。   “萧公子啊,你是个谨慎的人,空口无凭嘛,这都好说,”段问说着,招手唤来藏隐在屏风后的一名手下,拿过一张锦帛,说道,“这是我拟得信笺,上面有掌门印,还有传送符,是京墨阁特制的,只要你愿意把解药交出来,我就把这个给你,不然的话,这东西过不了两个时辰就会到晏顷迟手上。”   萧衍闻言失笑:“我给你了,你再拟一份给晏顷迟,那我岂不是被耍的团团转。”   “既然要联手,也该让你信得过我才是,”段问说着,将自己腰上挂着的掌门令解下,放到了桌上,“我可以把这东西放你那压着,怎么样萧公子,这把你稳赚不赔。”   萧衍目光落在掌门令上,暗色的纹路在杯盏的映射下,漾着碧色的波纹。   段问见他神色动容,继续趁热打铁:“什么送行宴不送行宴的,只要萧公子肯把东西拿出来,这就是我们之间的一顿夜宴。”   “啊,段掌门是不是听错了?”萧衍抬眼,意外地说道,“我何时说过是我的送行宴了?”   他话音方落,一道闪电遽然撕裂云层,映出了潜藏在走廊暗夜里的无数的黑影。   “不用想逃走,今夜我在这里布了天罗地网,连只鸟都飞不出去。门外上千把剑,都是特意为你而备的,我晓得你功法高,做事谨慎,可你又怎么能想到我早就暗中在这酒楼里设了埋伏呢,”段问不再客气,立身而起,“把解药交出来吧,萧衍,这是你今夜唯一的活路。”   *   作者有话要说:   萧衍:为什么大家都喜欢上赶着送死。(苦恼.jpg   看评论才发现上一章有bug,小改了一下江之郁画像的问题。 第021章 跪好   雷声轰然,门外是伸手不见五指的雨夜,窗户被疾风吹开,发出砰然一声响。   “我最后再问你一遍,江之郁在哪?”萧衍闲坐于椅子上,对段问含笑道,“找了七天,骨头架子都该给你挖出来了吧。”   段问渐沉不住气,冷笑道:“你以为我不知道吗,我见过你的真面目,你怎么敢让我找江之郁,因为你压根从一开始就料算好了,等找到江之郁就把我杀了!”   “你说的不错,人也比我想的要聪明,可惜啊,你这样聪明的人,还是活不过百来岁,”萧衍将桌上的掌门令拿过来,指腹缓缓摩挲过上面的暗纹,“段掌门,告诉我江之郁的下落,今夜,我会为你留个全尸。”   “放你娘的驴屁!”段问红着眼啐他,“还想玩这招呢!告诉你,老子可不吃你这套!任你再厉害,上辈子还不是死在晏顷迟手上了?我数三下,你不把解药拿出来,这锦帛半个时辰内,必到晏顷迟手上,要死大家一起死!”   他说罢,手一举,锦帛在他手中光华渐深,要被传送走,“三、二……”   他本想诈人,逼着萧衍把解药拿出来,谁料不等他话音落下,萧衍已经替他说出来了——   “一。”   段问愣了一下,人还没反应过来,锦帛竟然瞬间在他的掌心化为齑粉!   那锦帛是用特殊材质做得,为了防止被外人所毁,根本无法用术法烧掉,而此刻,它竟然就这样在自己眼皮子下面化成了齑粉。   “来人!”段问再也无法冷静,他一拍掌,四下立时聚拢出数名手下,黑压压一片,暗夜里,肃杀之气顷刻间笼罩了整座酒楼。   这些人皆不是京墨阁弟子,攸关性命,哪能找门派里那群成天游手好闲的废物。   段问凝注的萧衍,厉声说道:“萧衍,你以为就你会诈人吗!老子早就叫人另备了一份锦帛,只要我一声令下,他就会将锦帛递到九华山,到时候知道你复活的,可就不止晏顷迟了!我给你最后一次机会,解药,你拿还是不拿?!”   “话都到这地步了,那我不拿,岂不是对不起段掌门循循善诱的相劝?”萧衍仿佛没有看到眼前的险境,又笑着给自己斟了杯酒,仰头,在无数双眼睛的注视下,将酒一饮而尽。   他饮过酒,将玉杯置于桌上,再起身时,瘦削的腕上忽然缠上一层黑气,黑气愈缠愈烈,在他虚握的掌心中,瞬间凝聚成一把长剑。   晦暗的烛火将他狭长深邃的影子延伸到墙上。   萧衍漆黑的瞳孔倒映出燎原的野.火,他微笑着,迈出步子:“段掌门,你的信笺到不到,其实对我而言,都无所谓。哪怕你的人现在就到九华山,告诉晏顷迟我在这里,那又能怎么样呢。”   “呸!我看你是死到临头,说疯话!”段问被他的阴冷震慑住,背脊发冷,淌着冷汗,却装作无事的样子,同他对视。   “你本来可以杀了我的,可惜你胆怯了,”萧衍深黑的眸子凝视他,似有感慨地说道,“没有人解得了我的毒,你不敢动手。”   段问再也熬不住,他抽剑直指萧衍,怒吼道:“你怎么知道我不敢?你怎么知道我不敢!不就是他妈的同归于尽吗,老子有什么不敢?!”   “那你来杀了我。”萧衍抬手,三尺青锋瞬息敛上,他朝前一步,双指忽然扣住了段问的剑锋,缓缓压在了自己的脖颈上。   剑锋的冷意渗入肌肤,萧衍一瞬不瞬地凝视他,轻声道:“动手啊。”   他似乎真的疯了,明明是生死攸关的时候,他却在笑,他的笑声在这幽昧死寂的房间里,显得如此阴冷可怖。   段问听得头皮发麻,他死死盯着萧衍,只觉得这笑里藏着让人如履薄冰的疯狂,只要稍稍不注意,便会坠入那深不见底的暗渊,被黑暗吞噬。   妈的,疯狗,真是条疯狗!惹上这种东西可真他妈的晦气!段问想要抽剑,但萧衍的指间夹.得.很.紧,他用了十成的力,也难将剑刃抽出分毫。   外面暴雨夹杂着狂风涌入屋内,灯烛被吹得几欲熄灭。   “给你机会了,可你不敢,”萧衍不过一曲指,压在脖颈的剑竟然瞬间弯曲,节节寸断,“话说得那么满,我当你有几分胆量,想不到是真的酒囊饭袋。”   不等段问再开口,他接着说道:“你帮了我一个大忙,作为答谢,今夜我定会把你的尸首留的好看些的。”   “萧衍,”段问眼底通红,不敢挪开视线,生怕漏掉他一个细微的举动,“你今天真要同我鱼死网破?”   “做我剑下亡魂,不算亏,”萧衍看着他,认真说道,“晏顷迟那,你不用担心,用不了两日,他就会下去陪你了。至于你们之间的恩怨,我没兴趣,也不想听,你就留着说给阎王听吧。”   他说到这,唇角笑意再难遮掩,三尺青锋重新幻化于掌心,他爱怜地看着这把剑,眼中阴鸷一分分浮现。   “段掌门,该上路了。”   “好,好。那就都别活了,”段问恨恨咬着牙齿,倏然后退一步,怒声道:“拿下他!”   他话音方落,暗夜中划出数道光影,交击在那泛着黑气的长剑上。   霎时间,上百道剑光交错而过,妄念自下而上斜封,一击迎斩在虚空之中。   淡蓝的光华转瞬即逝,凌厉的剑气瞬间截断了半空中所有的气劲,整座楼猛然晃动,屋内陈设登时被搅得粉碎。   飞溅的血光四处喷溅在墙上,有些来不及反应的手下,连气都没缓过来,便被取走了性命。   “抓住他!奶奶的,给老子把他扎成刺猬!”段问怒气冲冲的喊道,“只要命还在,缺胳膊断腿那都是小事,谁能活捉萧衍,谁以后就是我京墨阁的座上客,数百万金银任你挥霍!九华山都必记你一功!以后你就是那仙道贵胄,四海朝暮的修士!”   他说罢,朝后一退,那群手下便层层围拢上来,今夜,上到宗门弟子,下到酒楼的伙计小厮,里里外外全是他的人,元婴金丹的修士不在少数,还不信抓不住一个萧衍。   酒楼已然成了屠宰场,纵横交错的剑气如雨点般密集,只朝同一个方位聚拢而来。   萧衍立在这肃杀之气中,白袍被风吹得猎猎作响,他没动,反而十分平静漠然地看向段问,好像不大在意眼前的处境。   段问目光挪到了他腰上挂着的那枚玉佩上,冷玉在这在极黯的光线里,散着微弱的光。   这一瞬,他好似突然明白了什么,却来不及再去细想。   那群人得到段问的鼓舞,也顾不得那么多,手上剑气激射而出。   然而剑势尚未及身,半空中忽然隐约凝聚出数道淡淡的银色,织成了一张密不透风的网。   萧衍缓缓抬起手,妄念被扬起,凛冽的剑锋上淬满了温热的鲜血,顺着往下淌。   几乎是下一瞬,剑上缠着的黑气倏然暴涨,剑不过三尺,由它化出的青光,却是形成了千百道戾气,瞬间呼啸而至——   将空中所有的剑气全数拦截!   那淡银色的网,封住了所有人的退路,避无可避。   外面的天光黯淡,万里乌云遮蔽了最后的光线,狂风熄灭了屋里的烛火,整个房间登时陷入浓黑。   妄念在萧衍手中发出了久违的怒吼,风浪铺天盖地地卷来,湮灭了最后的生息。   楼馆在下一瞬轰然坍塌,暴雨倾盆,砸在这片废墟上,与扬起的黑灰一并融于尘土中。   大街上没有光,尸体堆积如山,流出的血混着雨水,蜿蜒在地面上。   段问见势不对,早就趁乱从楼中溜走了,这才幸免于难,他顺着黑灯瞎火的街头乱摸索,想要等离萧衍远些了再遁走,信早就叫人传给晏顷迟了,用不了多久,九华山就会派人过来。   无论今夜结果如何,萧衍都必死无疑,自己只需要撑到宗玄剑派来人即可。   段问喘着粗气,摸到街边一块墙砖上,停下来缓了几口气,他锦衣玉食惯了,自打当了掌门,就再也没修炼过,身体早已承受不住这样的气劲,又因身躯肥硕,跑起来格外费力。   冰冷的雨水冲刷着他身上的伤口,他一边扶着墙,一边急促喘息。   然而他气还没喘上两口,头忽然被人按了下去,那人手上力道极大,他没撑住,背重重撞上墙面,人一下子栽倒,发出了沉闷的坠地声。   他的脸冲到混杂着血和雨的黑泥水里,不等他抬头要看,后腰已经被人抬脚抵住了。   “找到你了。”萧衍冰冷的声音在上方响起,渗着阴森的笑意,“跑啊,段掌门,你还想往哪儿跑呢?”   段问以一个跪拜的姿势被踩住,萧衍将沾满泥渍的鞋底往他身上狠狠蹭了蹭。   背后的剧痛让他疼得禁不住打着颤,呼吸都像是从胸腔中挤压出来的。   街上已经没有人迹,尸体横陈,萧衍随手将剑朝下一掷,剑尖擦着段问的手指而过,深深没入大地中。   “哎呦,哎呦哎呦……”段问悚然。   那把浸满血气的邪剑,就被钉在离手指不过半分的距离,只要稍稍偏一下,都会瞬间斩断他的手指。   段问不禁挪了挪身子。   “跪好。”萧衍冷声吩咐。   段问再次成了刀俎鱼肉,任凭心里怨气滔天,也只能听他吩咐,乖顺地给他踩着,不敢乱动。   萧衍也浸泡在这雨水里,他缓缓揭下了那层假.皮,墨色的长发衬着他白皙的脸,让他的清冷在此刻变成了一种阴柔又诱惑的美。   段问不敢看他,相对的视线里,就只能看见萧衍的袍角,和那垂下来的玉佩。   “你乖点,我待会就让你走个痛快。”萧衍说道。   段问闻言五内俱焚,在这绝对的弱势里,他知道自己应该求饶认错的,只要想办法拖到宗玄剑派的人来,一切都会迎刃而解。   他不敢再耽搁,立时匍匐,对萧衍五体投地的说道:“萧,萧、萧公子……您大人不记小人过,这件事情我认错,可咱们还是能联手的,信笺已经被你毁了,解药我也不要了,只要你想,我可以当着你的面再吃一次毒药。”   “解药?”萧衍盯着他,和善地问道,“你说什么解药?”   段问被他温软的语气震慑住,心生惧意,登时哭求道:“我不要解药了,哎呦,萧公子,我不要解药了!江之郁,你不是想要找到江之郁下落吗,我这儿是真有他消息,他就在这附近藏着呢,你要是不信,我可以亲自带你去看看,如果你是想回到晏顷迟身边,我也可以帮你立刻杀了他,以绝后患!”   萧衍像是听到了什么有趣的事,他轻笑两声,奇怪地问道:“想要解药啊,难道没有人告诉你,你的身体压根没问题么?”   霍然雾解,段问忽地失语,脑子完全空白。   难怪……难怪萧衍会说没有人解得了他的毒。   是了,先前那群医修说自己没问题的时候,他以为是误诊,为此还杀了数名医者,他畏惧于萧衍的狠戾,也尝试过很多种解毒的方法,虽一无所获,但他如何都想不到,萧衍根本就没有给他下毒。   那种被戏耍的羞耻和愤怒再次蒙上心头,段问在这瞬息间,几近崩溃:“没……你没下毒?你没下毒?!这不可能,这不可能!”   萧衍微微活动了下手腕,重新抽出剑,抵在了段问的脖颈上,“是啊,我没下毒,恐惧让你对我的话深信不疑。”   段问喘着气,想爬起来,然而萧衍踩得太狠,剑又抵在命脉上,他抬不起头,就只能死命盯住那枚玉佩,怒吼道:“萧衍,你诈我!你他妈的竟然这样诈我!我不信,我不信!”   “这怎么能怪我呢,”萧衍微微叹息,似是遗憾,“要怪,就怪你太蠢了。”   “你该不会真以为,我找江之郁,是想回到晏顷迟身边吧?”萧衍说到这,愉悦地笑出声来,“段问,你怎么会这么想呢,你怎么能这么可笑。”   下一瞬,他忽然止住笑声,冷冷凝视着段问,沉声道:“我根本就不在乎晏顷迟,我啊,是真心想要他死的。”   “你……你难道是想——”段问霍然惊醒,然而不等他话说完,剑光一闪即逝,凌厉的剑刃已然割裂他的头颅。   飞溅的血光汇进地砖的凹槽里,很快又被冲刷干净。   “我该好好感谢你的,”萧衍立在这暴雨中,最后说道,“感谢你告诉我江之郁的下落,感谢你把掌门令交给了我,还感谢你,能够死在这里,为我今夜的设局贡献了至关重要的一步。”   *   作者有话要说:   今天是不是非常的粗.长! 第022章 我妻   此去北山,杳杳长夜,阴雨不休。   厚重的乌云,压在城市上方,肆虐的狂风卷舞着暴雨,将盛开的花都打蔫了。   今夜九华山的义庄里满目狼藉,一派萧索之色。   贺云升撑着伞,和诸多弟子穿梭在裂开的坟墓里,有些没完全尸变的尸体,卡在坟包的豁口里,森白的骨头勾着土坑边缘,是要爬出来的迹象。   另一边,数名长老弟子聚拢在义庄边缘,施法镇压,才将这些蠢蠢欲动的尸体按压了回去。   空气中涌动着泥土的气息,混杂着尸臭,叫人难捱,几名年纪尚小的弟子已经憋不出,全都白着脸,到一边呕了出来。   到处都是翻起的黄土包,脚下是湿软的泥土,行不到两步,便沾了一靴子的泥污。   “苏纵,师尊呢?”贺云升避开了坍塌的坟包,来到另一名年轻的弟子面前。   雨下的太大,火光在雨中透出昏黄的光芒,在风中浮荡不定。   “师尊?”被叫做苏纵的弟子微微一愣,“师尊不是在阁里吗?他没来?”   “我刚刚去阁里没找到他,九华山能找的地方我都找了,没人,”贺云升焦急地说,“传音也联系不上他,今夜义庄阴灵走尸逃逸了不少,掌门下令要他带弟子去把逃逸的阴灵收了。你是最后一个见师尊的,他有告诉你,他去哪里了吗?”   “我不知道啊,我最后见师尊的时候,他还在阁里呢。”苏纵慌忙说道,“既然如此,我跟师兄一起去找找吧?”   “来不及了,今晚能派出去的弟子都已经派出去了,掌门那边分.身乏术,现在急召他,”贺云升说,“这回乱子太大了,怕是苛责下来,我们这边难以交代。”   苏纵不是个愚笨的人,义庄今夜发生了这么大规模的尸变,晏顷迟又恰巧不在,这要算下来,他们整个宫的弟子,都难辞其咎。   “义庄尸变,没那么简单,这其中蹊跷很多,所涉甚广,”贺云升怕师弟多心,又耐着性子同他解释,“师尊先前就查到了部分,今夜怕是有人故意在暗中使绊子,想嫁祸到师尊头上,又或者有别的什么,我暂且想不了那么多。”   “那依照师兄的意思,今夜之事,有可能是门派里面的人动得手脚?”苏纵刻意放低了声音。   贺云升藏了点话,只隐晦道:“未知真相之前,莫要打妄语,也别叫人听去了,一切等师尊回来再说。”   苏纵微颔首:“师兄所言极是。”   两人这边交谈还未结束,另一边,忽然有弟子自雨中狂奔而来,上气不接下气地大喊道:“不好了!掌门,出事了!清溪,清溪街那边出大事了!”   ——*****——   临近丑时三刻的时候,雨势转大,瑟瑟沙沙的雨声盖过了风声,福满楼所在的清溪街道上,尸体堆积着,极目望去,尽是坍塌的残垣废墟。   未泯的火光被大雨浇灭,白色的烟雾在风中上升,飘散。   不多时,街道的尽头有一道颀长的身影朝这里靠近。   晏顷迟撑着伞,自雨夜的沉寂中走来,雨珠顺着伞面坠落,绵延成线,摇曳的树影落在他的身上,脸上,时明时暗。   他抬眼,目光穿过绵密的雨幕,望向了前面的尸山血海,眼中深沉很快被另一种情绪取代。   长剑瞬间幻化在掌心,在这极短的一瞬,自他周身十丈的风雨都停滞了。   四野俱寂,雷鸣声隐在云层中,晏顷迟静立在原地,连衣袍上的折痕都不再挪动分毫,他眼风从旁边掠过去,神识迅速扫过这片荒芜。   没有任何可疑的踪迹。   人已经离开了吗?晏顷迟踏过成堆的尸体,目光一径朝街道两边看去,空茫的黑夜里,死气沉沉。   晏顷迟就势弯下腰,拨开一具已经毙命的尸首,这尸体上面扎满了密密麻麻的碎削,应当是被剑气震伤的,只有心口处有一道细长的刺穿痕迹。   晏顷迟怕自己认错,又来到另一具尸体面前,用剑尖挑开了他碎裂的衣衫。   这个人的肢体已经不完全了,胸腔仍然是被一剑刺穿的,他面上没有任何表情,估计是人还没反应过来,便被杀了。   血合着雨水,静静地流淌,晏顷迟细看了两眼,辨认出了这些剑痕。   剑招是他的,错不得。晏顷迟在这遍地残骸中,很快发现了一具无头的尸体,这尸体挨着墙根倒下,浑身浮肿,比起前面那些死人,这具尸体的身上没有任何伤痕,致命的是脖颈处,被人一剑斩下,深至露骨。   如此残忍的杀戮,让晏顷迟微微怔了下。   那颗被斩下的头,就沉在肮脏的血污里,脸被长发缠住了。为了辨清是谁,晏顷迟不得不用剑尖拨开那浓密潮湿的发。   头颅被翻开,段问苍白没有血色的脸霍然呈现在眼前,怒目圆睁的,泛灰的瞳孔里没有任何光泽,看样子,为了不让人查到他最后的记忆,连识海都被粉碎了。   晏顷迟深觉此事蹊跷,然而不等他细想,四野忽然响起了诡异地沙沙声。   像是错觉,那沙沙声转瞬即逝,紧接着,四周重新被雨声笼罩,晏顷迟却凭着敏锐的直觉,在对方目光望过来的一刹,朝前看去。   迎着斜来的风雨,萧衍立在街道的尽头,望着他。   滂沱大雨模糊了萧衍的脸,他如当年那样,穿着素净的白袍,沉陷在半明半昧的光影里,静的像是虚影。   两个人对视的刹那,晏顷迟感觉自己好似沉入了这浓郁的黑里,两边的景象像是没有尽头,在萧衍身后不断延伸,倒退着。   在这短暂的一瞬间,时间仿佛被拉到了极致。   死一般的沉寂。晏顷迟动作微滞,由灵气幻化的长剑唰地消散。   “别来无恙,师叔。”萧衍隔着雨幕,和他遥遥对望。   晏顷迟唇角轻抿,眼底情绪只浮出一瞬,便又恢复了以往的深邃淡漠:“当真是你,萧衍。”   “来得不是江之郁,”萧衍凝视他,轻笑道,“看样子你很失望。”   晏顷迟压下了刹那的失意,持着一丝微笑,轻叹:“能再见到你,我也很高兴。”   “你高兴?”萧衍向前几步,遗憾地说道,“那真是太可惜了,你大概高兴不了多久。”   晏顷迟不答,只对他伸出手,说道:“前几日你拿走了我的东西,现在可以把它还给我了吗?”   “想要啊?”萧衍将腰间玉佩取下,在掌心中颠了两下,“好说,东西毕竟要物归原主的,求我就还你。”   “……”晏顷迟瞧着他,不说话。浸着冷意的雨落在他的掌心,很快又润湿了他的袖口。   “萧衍,”晏顷迟目光沉沉,“我教你明是非,辨善恶,重来一遭,为什么你还是这样离经叛道,不知悔改。”   “不知悔改,你说我不知悔改?”萧衍诧异地看着他,语调转冷,“晏顷迟,你也配这样说我。你是不是作了几百年的长老,作疯了?”   “疯的是你,”晏顷迟冷下神色,低声道,“如果今天段问不把锦帛给我,你也有办法让我过来是不是?你拿走我的玉佩,就是为了让我疑心你的身份,把我引过来。”   “是啊,我疯了,我早就疯了,”萧衍冲他一笑,轻声道,“阴沟里钓鱼,能钓到你,真是太值了。”   晏顷迟再次止住,他怔怔地看着萧衍,几次欲言又止,最后终是化作了再平常不过的话:“你知道你自己在做什么吗?”   “我再清楚不过了。”萧衍笃定地回道。   “我当你疯了这么久,人也该清醒了,”晏顷迟以目光拢住他,“不可救药。”   “这天底下谁都有资格这么说我,”萧衍敛上笑,咬重了字音,“但是师叔,你扪心自问,你配么。你不配啊。”   晏顷迟微微蜷起了指节,有一瞬的出神,他不欲和萧衍作过多的争辩,只冷声说道:“我不管你是怎么回来的,但人既然回来了,就该安分守己,今夜,你必须跟我回九华山。”   “晏顷迟,你在同我说笑么?”萧衍嘴角噙着笑,眼色却是冷的,像是覆了层冰,“难道你以为我回来,是要跟你枕合欢的吗?”   他笑着,朝前迈步,又说道:“师叔你瞧,这世间,千千万万的人有千千万万种模样,美人无数,世人所念不过一层皮囊而已,你我皆是。今天我可以变成这样,明日我也可以变成那样,你不过是有几分姿色而已,像你这样的人到处都是,又有什么大不了的呢。你为什么会觉得我会像当初那样,对你言听计从呢?”   这回,晏顷迟许久没有说话,片刻的沉静,淅淅沙沙的雨声掩住了他的克制而压抑的呼吸。   四处都是晦暗的,连同萧衍的身影,也只能勾出浅淡的轮廓。   “你是我养大的,”掌心长剑瞬间幻化成形,晏顷迟再开口时,嗓音低哑了几分,“你是我的妻。”   “今夜,你哪儿也别想去。”   *   作者有话要说:   萧衍:姓晏的,你要不要听听你自己在说什么?(流汗龇牙黄豆.jpg   下章火葬场打开,非市场主流hzc文,我有自己的设定,不接受任何写作指导。   受绝对不会心慈手软,不用质疑受的态度,攻是身心一起虐,保证过很多次了,说了虐身虐心就是虐身虐心,不要只看了几章就迫不及待的下定义,你没看到不代表我就没有写。   有部分读者喜欢跳章,如果因为跳章导致的剧情不连贯,人设问题等,我不接受任何【辱骂性的批判】,也【会删评】,还请各位口下留德,晋江好文千千万,不喜欢就扔。感谢支持orz   ps:画了萧萧老婆的人设图,依旧是挂在vb,专栏有指路。   ——*****——   带本预收《魔尊怀了宿敌的崽》   魔头薛南舒天生反骨,妄自轻狂,一剑寒霜十四州,是修真界中令人闻风丧胆的主。   一朝失手,薛南舒身负重伤,在意识混沌中,遇上一位美人,为了自救,他和美人双修数夜,却连对方是谁都没看清。   事后再一睁眼,美人不见了,自己怀里多了个崽。   薛南舒向来薄情,就当他准备把崽子扔掉时,突然发现,这他娘的竟然是亲儿子。   儿子生来一副美人相,只可惜爱哭爱闹还爱尿。   薛南舒自忖饮血无数,从未这么良苦用心过,奈何儿子不买账,生起气来,反手就是一巴掌。   在被翻来覆去的折磨后,薛南舒忍无可忍,决定动身去找他娘,把前情旧债拉出来算账,美名其曰“千里送儿子,礼轻情意重”。   薛南舒寻遍仙魔两界,意外发现美人高坐明堂,清雅端方,受万人敬仰,竟是修真界第一剑修淮溪。   孩他爹裂开了——我和宿敌有个崽。   —   剑仙淮溪最近有点头疼,自那夜走火入魔之后,他修炼时总能从神识里看见一个崽子,一个劲地叫爹爹,久而久之,竟成了他的心魔。   只是他完全想不起来与自己云雨之人是谁。   为了攻破这层心魔,他决定找到这个孩子,弄清楚事情真相。   然而他出门没几日,便遇上了死对头薛南舒,怀里还揣着个崽,在奶里奶气地叫着爹爹,声音和神识里的一模一样。   再一看,这崽子竟和自己有几分相似。   后来,薛南舒抱着怀里的崽,百思不得其解——   这手下败将凭什么是压自己的那个?   —   宗门的长老们发现剑仙淮溪的寝息越来越不正常,阁中明灯时常一亮一夜,却无人敢问。   夜里,薛南舒欲哭无泪:“不能再来了,我承认你比我厉害……”   *   清冷禁欲的美人攻(淮溪)×疯批狂傲受(薛南舒) 第023章 穿心   萧衍半晌无言, 只觉得恶心:“三更半夜的,晏长老在说什么鬼话呢?”   “我们既拜过堂,也洞过房, 我养了你上百年, 哪句为假?”晏顷迟说这话时,眼眸沉沉, 叫人看不出情绪。   “晏顷迟, 你是不是生病了, 脑子不大清醒?”萧衍的笑意更重了, 似是万般无奈的说道, “还是说,你病入膏肓,没得救了,认为说话无耻点,也不会有人同你计较?”   晏顷迟默了会,问道:“你非要这么想我?”   “那你要我如何看你呢?”萧衍反问, 像是有所感悟, 他喟叹道, “是想你跟我被翻红浪的时候念着江之郁, 还是想你为了自己的权力地位, 把我关在神域?又或者说,我该想你三百年前杀了我?”   “……”晏顷迟似乎是被问住了。他静静凝视着萧衍, 面上仍持着固有的笑,可他的笑只浮于表面,在伞下的阴影里, 他眼神恍惚了一瞬。   “我以为我们之间的仇恨, 虽无法和解, 但也会随着这几百年而变淡些。”他沉声道。   “哈,你以为。”萧衍像是听到什么有意思的话,笑出了声,“晏长老怎么不说要与我冰释前嫌呢?那样我起码还能还能敬佩一下你这厚颜无耻的程度。”   “或许,我还要对你感恩戴德,感谢你当年把我抱回门派,感谢你把我变成如今这样,”萧衍冷眼看他,笑意盎然地说道,“师叔啊,我真是太感谢你对我的这份恩情了,那些在九华山的日日夜夜,都让我没齿难泯。”   他说话时十分平静,但是在那平静下,涌动着暗流湍急的疯狂,那样蚀骨的恨意,在心底积淀了数百年,不随时移,不随境迁。   他要晏顷迟死,只要晏顷迟一日还活着,他便难受一日。   他无法原谅任何人,仇恨早就将他吞噬的不成人形,四面楚歌,过去的日夜都成了燎原的火,野.火过境,烧空了他,他在这活色生香的皮相下,似乎只余下了累累白骨。   漫长的三百年过后,晏顷迟的一颦一笑,一言一辞,都比当初更让他戾意难平。   他要亲手用妄念贯穿晏顷迟的心口,他要用晏顷迟温热的血来祭奠早就死在深渊里的自己。   他的憎恶和仇恨在此时,在此刻,如同河堤崩塌,洪流奔涌,彻底淹没了他最后的镇静,带出那克制又内敛的疯狂。   萧衍握着剑的手在发颤,他在这潺潺雨声中,再次失声笑了出来:“师叔啊,你给予我的恩惠,简直让我无以为报,我不会忘得,我每一日,每一夜都有好好记挂。”   晏顷迟在这一字字,掷地有声的“师叔”中,沉默半晌,他垂下眼睫,面上笑容终是散去,化成了眉目间的冷意。   “冥顽不灵。”   他话音落下的刹那,剑鸣清啸,剑气纵横过暗夜,轰然的白光从剑中吐出,那一剑无形无质,却让大雨凝定在虚空里,连风都凝结了。   萧衍似乎没有要与他交手的意思,妄念迎风斩在空中,封住了这股剑气。   这一封一掠的气劲,几乎可以令天地万物辟易,却只在空中形成一道淡淡的冷光,转瞬即逝。   萧衍对晏顷迟的剑法再清明不过,反之,晏顷迟也清楚他的路数,昔日的千般温存,情真意切,再重逢时,皆成了致命的引线。   最是熟悉,又最是陌生。   萧衍没有要与晏顷迟纠缠的意思,他一掐诀,整个人陡然消失在雨中,他知道晏顷迟不会放自己走的。   他要做得就是引诱晏顷迟动手。   雨更大了,长风万里。苍莽浑厚的天像是要倾下来一样,街道两边未熄灭的火光,成了这暗夜里唯一的亮色。   萧衍逡巡在这夜里,雨声吞噬了他的脚步声,他跨过那些七横八竖的尸体,一脚带起一个血水印。   晏顷迟在寻觅。他收起了伞,周身却形成了一股密不透风的气墙,隔绝了外界的风雨。   在无声交锋的第九回 ,两个人的身形交错而过。   晏顷迟的步伐微迟缓,他好似终于察觉到了某种危险,眼风从两边掠过去,那股熟悉的气息渐渐萦绕在他周身。   萧衍蹲在坍塌的残垣后,藏于树荫叠加的黑影子里,压下了抬眼要看的欲望,敛上呼吸。   两个人都停住脚步,默不作声握紧了剑柄。   ——*****——   与此同时,九华山的义庄里,已经乱作一团。   剑气纵横,扩散这这片浓夜里,无数死灵从重重叠叠的咒锁中挣脱出来,游弋在空旷的墓地上。   那些已经被压下去的尸体,不知道受到什么影响,忽然间再次从坟包里爬出来,到处都是簌簌地声响,它们摇摇欲坠地站起来,和恶灵全部朝一个地方涌去。   遍地残骸,到处都是断肢白骨,泥土上交错匍匐着数具被截成几段的尸体。   血浸入脚下的土地,那浓烈而腐败的气息逼得人透不过气来,饶是贺云升,都压不住这样的恶心,几欲作呕。   苏纵和他并肩站在狂风骤雨里,手中的破邪剑在不断震鸣着,提醒他邪魅逼近。   他扬起手,薄薄的剑刃削铁如泥,不过凌空一个转折,便割断了数具死尸的头颅。   “这样耗下去不是办法。”贺云升将苏纵往自己身后带了带,两个人沿着辟开的小路,朝西边逡巡。   那边有别的长老。今夜雨大,义庄视野受阻,又因变故陡生,谁都没办法顾及到谁,长老们也需要控制住这大规模的尸变,避免殃及城里百姓。   而这些死灵和尸体因为经年累月的怨气,被突然放出,全都异常兴奋,它们咆哮着,簇拥在义庄里,撕咬来者。   不过,贺云升总觉得事情比想象中的棘手,像是有什么强大,不可控制的力量潜伏,藏匿在这暗夜里,准备伺机而动。   “师兄,我觉得今晚的尸变,不像是空穴来风,”苏纵也察觉到了这点,对贺云升说道,“会不会是有人就趁着师尊不在,要对我们动手?”   “不对,如果有人要对九华山下手,就不会只动用尸变这么简单了,”贺云升快速分析着当前的局势,“怨灵和死尸根本无法对我们造成什么太大的伤害,就算折损,也根本折损不了多少人,对方这样做只能是伤敌八百,自损一千。”   “那师兄如何看?”苏纵的一只手被握住,就只能用另一只手握剑,斩开扑面而来的邪灵。   “看样子,邪灵是被人唤醒的,现在虽然有几位长老压制,但义庄这些年来的死尸实在是太多了,怨气过重,若是今夜无法全数消灭,只怕后面会跑到城里,变得更加棘手,”贺云升皱眉,冷静道,“得尽快找到师尊才行,他不能在这个节骨眼上不见,你后面也要言辞谨慎,切莫说了出去。”   苏纵点头,又问道:“真奇怪,义庄这么多年来,从未出现过此类事件,为何自打那夜邪物之事后,越来越不受控制?那只邪物,查了这么多天了,迄今还没查到什么头绪吗?”   贺云升默了会,他在心里暗自权衡片刻,才低声说道:“那邪物当时提到过江之郁和萧衍。”   苏纵惊诧:“可萧衍不是三百年前就死了吗?这么多人亲眼所见,师尊为了防止他被夺舍,连同他的元神都震碎了,一缕残魂都没剩。”   “问题就出在这里,萧衍是死了没错,但江之郁没有死,”贺云升轻叹,像是掺杂了什么复杂的情绪,“我总觉得这件事和江之郁有点关系,他当年……”   他说到这里,没继续说下去。两个人心照不宣,各自回想着哪一年的春。   只是那段往事早就随着众人高低起伏的叹息声而被逐渐遗忘。   须臾,苏纵问道:“师兄的意思,今夜义庄之事和江之郁有关系?”   “或许吧。江之郁其实也蛮可怜的,掌门当时把人逼走,谁都没出来说一句话,”贺云升沉声说,“江之郁是世家公子,本就是含着金汤匙长大的,江家又不逊于我们这些仙门,一夜之间家破人亡,换作谁都难以承受,师尊把他救回来,带在身边,他好不容易找到可以依靠的归宿,结果还被赶走了,他心里有怨,倒也不算稀奇。”   记忆里,两个人只打过一个照面,江之郁生得一双凤眸,模样清俊,行礼也讲究,比起萧衍的绝艳,他更像是个不入俗世的美人。   “可是江家人又不修道,他就算天赋异禀,也无法在短时间内练出这样的邪术吧?”苏纵问出心中困惑。   贺云升微抬头,看向雨夜中的天,苦笑道:“三百年啊,苏纵,足以改变的事情已经有很多了。”   “师兄说得是。”苏纵心里了然,不再在这个问题上深究,转而问道,“对了,师兄先前有没有听清楚,那弟子说清溪街出了什么事?”   “没有。”贺云升回道。   那弟子话都没说完,就被死尸咬住,变故来得太突然,话在最后全成了撕心裂肺的尖叫。   两个人又不约而同的静默了,夜里面只剩下了绵延不绝的风雨声,在义庄上方不断呼啸徘徊。   像是想到了什么,苏纵忽然将手从贺云升掌心中抽出,说道:“我有办法了。”   “什么?”贺云升没明白他的意思。   苏纵望了眼天,说道:“这些东西虽然不能够对我们造成什么伤害,但能够非常好的拖延时间,我们可以趁着这个空当去找师尊,掌门那里现在要顾全大局,没法抽身再去做别的事,这正好给我们留了时间。”   贺云升没答,心里在斟酌权衡。前面死灵闻到了气味,登时蜂拥而至,却是被反手一剑劈散了。   苏纵见他面露不豫,又说道:“师兄,现在义庄没清扫出来,还有机会,要是再晚些,就来不及了。”   贺云升收剑,肃穆道:“你说得对,师尊要是在这时候不见,就是给了那些心怀不轨的人可乘之机。”   “我是师尊的首席弟子,冒然消失,必然会引人耳目,我得留下来替师尊坐镇,你一会从义庄离开,我替你断后,”他说着,语重心长地拍了拍苏纵的肩,“你一定要想办法找到师尊,余下一切,皆有我在,你凡事小心。”   ——*****——   夜色将附在壁上殷红的血都染成了墨色,雨水冲洗掉了交手留下的痕迹,从檐上滚落。   雨滴在水洼里,波纹散开,推开涟漪。   晏顷迟掀开那碍事的残破布帘,一剑斜封在虚空中,霎时间碎石崩裂,剑风所过之处空空如也,没有人迹。   两个人都在熬着耐性,屏着杀意,如履薄冰。   可如此拉扯了半个时辰,萧衍都没有要动手的意思,他仍然潜藏在黑黢黢的夜里,不见踪影。   晏顷迟在一处狭窄逼仄的胡同内,挨着墙壁走,行得慢,且谨慎。   不知怎地,他忽然生出一种异样的感觉,或许是因为太熟知萧衍的脾气秉性,又或者是因为萧衍的沉郁和疯狂,使他变得完全让人捉摸不透。   晏顷迟在谨慎之余,竟然觉得气氛格外压迫。   这让两个人陷入了一种非常微妙的胶着之中。   明明藏匿的人是萧衍,晏顷迟却觉得自己才是被困入樊笼的兽,就像是陷入了深不见底的沼泽,看似人还浮在上面,其实早已沉陷其中,不能自拔。   萧衍在这漫长的周旋中,不知不觉已占据了上风。   晏顷迟沉思片刻,想尽快从这压迫倾斜的趋势中出来。   他手指压在砖缝上,雨打过的墙,浸满水气,又潮又湿,刚碰上去,掌心中便沾上了泥水。   他在捕风捉影,寻找那隐匿在暗处的人,夜阑沉沉,两侧树影婆娑,沙沙作响,摇曳的火光沿成了一条无限长的星点。   他瞧着眼前的萧索,细细分辨其中声音,耳边风夹带着雨,带来不属于夏季的冷意。   萧衍半分踪迹也没露,若非那压在眉睫的紧迫感始终不散,晏顷迟几乎要怀疑自己是否判断失误。   他于雨中沉静片刻,红黄交融的火光恍惚掠到他的脸上,将他眼睛蒙上了一层浅光。   不多时,晏顷迟又收回手,抹去指腹上的泥污,手指从剑脊上一寸寸滑过去,掠到了尽头——   他的耐心在这无声的对峙中终是告罄,他要撕裂这浓稠的夜,破开这道阻碍的屏障,攫戾执猛。   ——*****——   萧衍纹丝不动地倚在残垣边,借着细缝投来的一道光亮,看见晏顷迟的影子交叠着树影,落在地面上。   他们离得如此之近,萧衍微抬眼,便能看见晏顷迟棱角分明的下颚,光影斜照在他的面上,让他的五官油然立挺。   尤其是那双眼睛在火光下,被隐去了冷意,显得愈发深邃柔和。他像是在作思索,静止不动,面容上亦瞧不出喜怒,却藏压着谨慎。   萧衍微微挪动身形,避开了晏顷迟倏然看来的目光。   他悄然握紧了剑,温软的指腹从剑柄缓缓滑到了刃口,感受着嗜血后的利刃,冷冽下藏着压不住的锋芒。   ——是时候了。   刹那的寂静。晏顷迟驻足。   就在他侧眸的一霎,一缕杀气应声激射,狂风压迫着千百道黑影,扑面而来。   晏顷迟陡然抬腕,也不看来势,剑出半尺,霎时间清光万千,封住了这股气劲。   前面的暗处,有人影轰然坠落。   “你闹够了没有。”晏顷迟敛上剑光,脸更沉了,“疯也该有个限度!萧衍,我早就同你说过,你该收敛收敛自己的性子,你想杀我,可你的剑法都是我教的,知你如我,只凭这个,你就无法胜我。”   “我从没想过要和你到这种地步,”他努力克制着呼之欲出的情绪,眉头深拢,以目光劝说,“为何你总是这样不听劝,任性妄为。”   “师叔……”萧衍微弱的声音在这雨中显得极轻,他似是受了重伤,掩唇咳嗽起来,单薄清瘦的身影在雨中像是浮萍的叶。   此时天光晦暗,照不出他一个完整的影子。   “我很想你。”萧衍压抑着轻微的呼吸声,缓缓说道,“三百年了,你总是不肯正眼看我。”   晏顷迟瞧着浴在浓暗中的人影,眸光有一瞬的涣散。是啊,三百年了,他们之间的话不急于这一时说尽,纵有千言万语,也该留到后面再说。   “起来吧,”他轻声叹息,手从衣袖下再次伸出,温声道,“跟我回去。”   “师叔。”萧衍仰头,握住了眼前人的手。   “嗯。”晏顷迟低低应声,冷淡的眼睛里泛起了微末的暖意。   两只手交握在一起,晏顷迟眼睫微微颤动,指间冰凉渗入掌心,萧衍的手冷得骇人,像是没有任何温度。   长夜未尽,雨不停歇。风将幡旗吹得猎猎作响,倏然一记闪电落下,雷声轰然。   刹那的光亮,让晏顷迟看清了眼前的人影。由灵气幻化成的人形,五官玲珑,却面色苍白,毫无血色,目光空洞地如同人偶。   假的。这是萧衍的分.身。   糟了!晏顷迟瞬间憬然,他像是被无数错觉缠住,动弹不得,连被分.身拉住的手,一时间都忘了抽出来。   不过刹那的失神,他呼吸微窒,萧衍的剑已然抵在了他的心口,没入半分。若不是他反应迅疾,忽地侧身,陡然用手握住了剑刃,只怕妄念会直接从他的心口穿透出去。   晏顷迟的身体被这股劲带起,重重撞上了身后的墙,锋利的剑刃压在他的掌心,划出了深可见骨的伤口。   “晏顷迟,你比我想象中的蠢些,”萧衍微皱眉,似是不大满意,“我本来为你精心准备了好些说辞,想不到才三言两语,你就动容了。”   温热的血顺着指间往下淌,晏顷迟想要抽.出这把剑,但萧衍用的劲很大,只要他稍稍一松手,妄念就会毫无悬念地从心口贯穿。   “萧衍。”晏顷迟无法松手,胸口的疼痛,牵动了四肢百骸,他深呼吸着,说道,“那声师叔,我以为你是真心的,你一定要——”   “愚蠢。”萧衍打断他,眼中有得尝所愿地笑,“鬼话说给阎王听,我不爱听。”   晏顷迟面色苍白的抵着墙,错愕地看着他,想要抬手碰一碰他的脸,却是没做到,几次想要说什么,可话到嗓子口,反倒没了说出欲.望——他平日里掩饰惯了,在声色犬马里走一遭都不会有杂念,也从不在人面前展露软弱的一面,可方才的动容,是真的。   喉咙里渗出了血腥气,像火烙似的,晏顷迟哑着声问道:“你非要这样还我一剑,才能够解恨,是吗?”   他的呼吸迟缓,吐字的气息,拢着萧衍,萧衍眼睫微微一颤,失语。   两个人对视着,耳边是雨声潺潺,风声沙沙,可他们之间徒有寂然。   晏顷迟不信萧衍会动手。昔日的绵绵情意,渴慕不得,都深深烙在生命中,挥之不去,难以褪色。   萧衍没作声。   血从伤口涌出,滑落至手腕,落到素净的白袍上,染出一片殷红,晏顷迟心口闷痛,吸入的气都成了浑浊的。   他压住了眼底翻涌的情绪,微微颤抖着身子,艰涩的开口:“阿衍……”   萧衍没说话,他漆黑的目光望住晏顷迟,像是有所动摇。   雨冲湿了他的衣裳,带来砭骨的凉意。   短暂的沉默后,萧衍手下忽地用力,将那把插.入胸腔的剑,一推到底。   “还你一剑?”萧衍眼中阴鸷缓缓浮出,他加重了手上的力道,冷声笑道,“这怎么能够呢?晏顷迟,我要你死啊……”   *   作者有话要说:   萧衍:不是,你有病吧,真以为我不会砍你么(龇牙流汗.jpg 第024章 痛么   狂风骤雨里, 晏顷迟背抵着墙,手上淬满了血,无休止的痛感淹没了他所有的感官。   萧衍贴近他, 灼热的气息落在晏顷迟耳边, 以极轻的声音说道:“师叔,喜欢么?”   晏顷迟紧攥着剑锋, 急促喘息着, 他望着萧衍, 想说话, 可是完全没有多余的力气, 他脸色愈发虚弱苍白,连眼神也跟着恍惚了起来。   夜太深了,深到他辨不出萧衍的眉眼,只有一道道树影被风吹得推搡着,从眼前晃过去。   萧衍将剑一分分推入他的胸口,无论深度还是力道, 他都用到了妙至毫巅, 他要让晏顷迟绝无生还的可能。   晏顷迟说不出一个字, 齿间被咬出了血, 痛感在这一霎那好似达到了极限, 他仰头望着眼前的黑,感觉自己的呼吸只能从胸腔里勉强挤压出来。   “晏顷迟, ”萧衍目光中透着狠意与冷漠,“这是你欠我的,早就该还给我了。”   “萧、萧衍……”晏顷迟喘息间, 有血沫溢出来, 心口的疼痛被无限放大, 他再也抵不住,身体一偏,失了重,摔倒在雨中。   他想起来,可手肘撑不起身体的重量,最后的意志力在逐渐溃散。   “是……这是,我欠你的,可你不该……不该变成这样的。”他抬眼,漆黑的瞳孔里倒映着萧衍的身影。   这一瞬,他仿佛看见了过去的很多影子,在眼前交错重叠,面容模糊,他仍记得握在手里的那只手,从稚嫩无骨到纤长瘦削。   “那我应该是什么样的呢?”萧衍似是不大明白他的意思,反问道,“是温柔善良,乖巧懂事,还是对你言听计从,想尽一切办法讨好你?”   晏顷迟翕动嘴唇,却是没说话。   “晏顷迟,不要再跟我提过去,”萧衍恶声说道,“你不配。”   晏顷迟深深望了他一眼,萧衍很快又恢复成了和颜悦色地模样。   他蹲下.身,没有要抽出剑的意思,反而就这样压着剑柄,冷眼看着晏顷迟,虚情假意的说道:“师叔,我方才所言不假,三百年没见了,我是真的很想你。”   “你知道,我有多想你么?”他眼底笑意浮上来,十分认真地说道,“自打我重生之后起,我每时每刻,日日夜夜都在念着你,茶饭不思。”   晏顷迟直直望着他,渐失血色的脸,衬得眼睛愈发漆黑。   “我想你怎么还没死,”萧衍似是遗憾,轻叹口气,“有时候,我真想把你的心挖出来看看,可是我一想到你没心,就觉得难过。真是太可惜了,没办法把你的心挖出来喂狗。”   晏顷迟面色难看,眼底的光也黯淡了稍许,许是雨水的冲刷,他眼角有湿意。   全身的血液都在汹涌着往外淌,缓和不住。   “痛么?”萧衍看他身下逐渐漫.溢出来的血,怜惜地说道,“痛就受着。”   “……”晏顷迟大抵是想说什么,他虚弱地抬起一只手,胡乱地摸到了萧衍的手,半晌却是没吐出一个字来。   萧衍的手背被他压住,再抽出来时,留下了几道猩红的血迹。   萧衍瞧着血痕,微皱眉,伸手接了一捧雨水,嗔怪道:“别乱碰,你弄脏我的手了。”   他说罢,又借着雨,将手背上的血仔细冲洗干净,才继续对晏顷迟说道:“师叔,这些日子里,我有仔细想过,这样做,到底能不能抵消掉我们之前的仇恨。”   “我想了很久,”萧衍看着他,佯作思索的说道,“发现这么做,其实并不能抵消掉我们之间的仇恨。”   “这怎么能够呢?”他轻声喃喃,“不够,还不够。”   晏顷迟没说话,他在无声中,将所有的灵力都聚于心口处,才勉强缓和了几口气。   “记得这条街么,三百年前,像这样躺在这里的人是我啊,”萧衍收回视线,柔声说道,“记得我是怎么求你的么?记得你说了什么吗?没错,我就是这样的离经叛道,不知悔改,我就是要做那魔道孽障。”   “现在,该轮到你了。”萧衍说着,从怀里拿出那枚玉佩,重新给晏顷迟带上。   细长的穗子在风里摇晃着,冷玉在忽明忽暗的火光下,透出细腻的光泽,明暗变幻。   “你自诩大义,那就让我来看看,你的大义能不能救得了你。”萧衍重新站起身,手下微微用力,将剑抽出。   血从剑尖滴落,晏顷迟的伤口霎时间裂开,裂骨的疼痛让他重新清醒过来,他扛不住这样的痛感,禁不住闷哼了一声,清晰地感知着一切。   两个人对视着,模糊的视线里,晏顷迟勉强辨出了萧衍的脸,像是幻觉,他看见萧衍在笑,笑里满是轻蔑和冷淡。   “师叔啊,”萧衍在这暗沉沉的雨夜中,笑地肆意,“你真是太让我愉悦了,我很感谢你今晚能够来这里见我。”   他说到这,又敛上了笑:“你说得不错,我的剑法是你教的,无论是剑意,还是剑招功法,全都随了你。”   刹那的寂静。   晏顷迟恍然,瞬间想明白了所有的事。   从玉佩被勾走的那一刻起,他就已然掉进了萧衍的圈套里。   萧衍是故意暴.露身份,把自己引到这来的,连段问的信笺也只是为了告诉自己位置而已。   他是这样的聪明,正面交锋不过是个幌子,他真正的目的是引诱自己动手。   他们的剑法同出一脉,这样一来,萧衍先前杀掉的这些人也就成了可以指认的罪证,而要指认的人,自然就是晏顷迟。   晏顷迟在十六年前,确实和段问有过恩怨,此事连周青裴都所有耳闻,这将成为杀人最好的理由。   萧衍在嫁祸自己。晏顷迟很快想明白了其中意思,正如自己之前所言,萧衍死了三百年,连元神都被粉碎了,没有人会相信他能再活过来。   一旦事情被人看见,自己将会百口莫辩。   晏顷迟只觉得浑身愈发冷,他和萧衍对视着,像是沉入了无边的虚无,萧衍的心思比记忆中的还要深且沉郁。   他今夜所穿得白袍,他腰间挂着的玉佩,全成了留给外人的“线索”,段问的识海被粉碎,抹去了记忆,可段问的眼睛还残留着最后的景象。   在头颅被翻开的那一刻,段问最后看见的,就成了晏顷迟。   萧衍将这一切做得滴水不漏,没有人会想到一个死去了三百多年的人,能够回来。   晏顷迟眼神愈发低迷,他的衣裳被雨浸透,血水蚀身,好似在夜里能感知到的只剩下了痛。   他恍惚间好似想起了什么,过去的景象如走马灯般在眼前浮现,他动了动唇,总算吐出简短的几个字,“萧衍,我……”   “好了,师叔,”萧衍打断他,眼里再次浮现出得尝所愿的笑,“我会好好记着你的,也不只是我,很快,整个修真界都会记得你了。”   晏顷迟喘着气,用最后的力气,倏然抬起手,抓住了萧衍的袍角,“你从来、从来都不信我……”   “我不会信你的。”萧衍平静地说道,“与其同我说这些,不如把你那哄人的鬼话,说给周青裴听,也好让我见识见识你舌灿莲花的本事。”   他说罢,轻轻一扯,拽出了自己的袍角,头也不回地离开了。   ——*****——   萧衍从清溪街出来的时候,暴雨仍在下着,未曾有片刻的停歇。   此时正是百姓们睡意最浓的时候,雨敲在窗户纸上,闷闷作响,他沿着路,直往另一处走。   清溪街离九华山远,又因地处较偏,便是御剑赶过来,也得小半个时辰,他确信短时间内,宗玄剑派的人不会发现这里异常。   而这地方属于商贾范围,没有百姓居住,夜深人静的,自然不会有人察觉到。   因暴雨的缘故,水浸了街,往低洼处去,水更深,又被浓厚的夜色掩住了,萧衍没注意,刚踏进去,那水便淹没了他的小腿跟。   他无奈地叹息,蹚着水来到了一处偏僻的地方,在黑暗中重新戴上了那张假脸,又将这张脸贴得严丝合缝,才稍稍满意些。   事后,他来到一块高处的空地上,坐下来,冷静了会。   极目望去,前面起了大火,房屋倒塌,连排的烧,街上到处都是水,血海飘杵,却看不见晏顷迟。   萧衍孤寂地坐在雨中,两只手撑着脸,望着天际渐褪的黑。   九华山的日夜是他挥之不去的梦魇,是圈住他的樊笼,他曾被困在狭窄.逼仄的方寸之地,孤立无援。   他见过晏顷迟对别人说话的样子,眼眸里总是渡着的光,和融起的温柔。   他艳羡过,也渴慕过,但很久之后才明白,他跟晏顷迟的关系就是耻辱的烙印,见不得光,也见不得人,比寻常人还不如。   今夜之事,他做得一丝不苟,他要让晏顷迟陷入和自己当初一样的境地,便是不死,也得苟延残喘。   下个,就该轮到裴昭了。   萧衍感觉到乏累,撑着两颊的手,微微卸了力气。   他如此静坐了片刻,又重新幻化出妄念,柔软的指腹一遍遍抚过剑刃,眼中冷意一扫而空。   他沉默间,眼风不经意间掠过那片火海,又蓦然止住了。   火海的尽头,正有一道清瘦的人影正在朝这里跑来,他跑得慢而谨慎,像是逡巡在暗夜里的猫儿。   很快,那人离自己愈发近了。   萧衍微抬眸,在火海里,骤然看见了那张与自己极其相似的脸。   这是——   萧衍愣怔片刻,意外地轻喃道:“江之郁?”   *   作者有话要说:   补充:攻有解释过,但是受不信,不是有嘴不说,他之前解释的内容我会放在后面再讲。   另外,不要着急,火葬场只是才开了个头而已orz   我断更都会请假的,没请就是不会断。   提前说一下,因为星期天要上夹子,所以13号断更提千字排名,14号晚上十一点恢复更新。谢谢宝贝们支持~ 第025章 伪装   萧衍在这瞬间想到了很多事情。他想起段问最后说得, 江之郁就在这附近藏着。   他用得是“藏”,而不是“关押”,这么说来, 段问找到江之郁以后, 两个人之间已经有过交流了。   萧衍从来没见过江之郁,晏顷迟把人藏得很好, 几乎是养在阁中, 寸步不离的守着, 明里暗里都是在昭告别人宠着的事。   而萧衍那段时间因为受了重伤, 眼盲无法视物, 只知道晏顷迟带回来了个少年,却从没想过晏顷迟竟然和江之郁有关系。   周青裴不愿意承认晏顷迟和江之郁的关系,为掩盖这段往事,从不让弟子们提及此事,而江之郁自打离开后就销声匿迹了,是以, 最初的时候, 连萧衍都不大清楚这其中关系。   有关江之郁的各种事情, 他偶尔会从弟子们高低起伏的唏嘘声中听来一些, 从来不去深想。   江之郁一路小跑, 很快拐进了一处拐角。萧衍的位置看不大清那个方向,只好将身体偏了个角度, 然而不等他要细看,江之郁像是察觉到了什么,身形微微一晃, 登时消失在了暗夜里。   萧衍没有犹豫, 立时飞掠到江之郁刚刚消失的地方, 可他来回巡视,却再也没寻得蛛丝马迹。   江之郁就这样在自己眼皮子底下消失了,无声无息,仿佛适才所见到一切不过是错觉。   奇怪。萧衍在深夜的火光里,细细回忆那个影子,江之郁和自己的模样确实有几分相像,可还不至于和自己相似到一模一样的地步。   他们近乎相似,却又在相似中有着鲜明的分别,只需稍稍留意一下,便够让人很快分辨出不同之处。   萧衍忽然有点琢磨不透其中意思,却没功夫在这上面浪费时间,只道这人是真的奇怪。   江之郁在这里冒然出现,也不得不让萧衍重新思量下一步的做法,依段问所言,如果江之郁方才就藏在这条街上,并且看见了真相,那他将会成为整件事中唯一能够为晏顷迟证明清白的人。   萧衍在这片刻的静默中,很快清明,他绝对不能让江之郁把此事抖露出去,晏顷迟必须死。   萧衍不再耽搁,立时从清溪街一路疾掠回京墨阁,他势必要在江之郁之前,将晏顷迟重新拉回深渊,他绝对不会让晏顷迟有任何能够辩白的余地。   雨在卯时三刻的时候,总算停歇,未风干的雨水,被风刮得从一簇簇叶片上抖落下来。   白石阶前,萧衍顿住脚步。   因夜里面的雨大,此时京墨阁外原本驻守的侍从,已经偷跑到一处檐下玩起了雀牌,三三俩俩的,大抵是害怕被听见声儿,所有人都压着笑骂声,小声吵闹。   放眼看去,也没有瞧见有弟子巡逻的踪迹,他们松散惯了,没有规矩,想来也是借着躲雨的噱头打盹去了。   萧衍漆黑的影子折在白色的围墙上,他幻化出妄念,掌心沿着剑锋缓缓压过去,血很快从伤口涌出,他在自己的衣裳上擦了几下,猩红的血迹一道道划在白色的衣衫上,很快浸透了。   随后,他又将衣裳撕出数条豁口,用手蹭了泥水在身上,让自己尽量看起来凌乱不堪。   他有条不紊的做好一切,最后用干净的手,缓缓握住剑,一分分刺.入了自己的腹部。   他刺得极深,喘了口气,慢慢撑着身子,缓和了会儿。   漆金的牌匾下,十来个侍从正扎堆在一起斗雀,外面的雨已经停了,天却仍旧昏暗,其中一个见天要亮了,把赢来的铜板揣进兜里,说道:“不玩了,一会掌门就回来了,要是瞧见,咱们又没好果子吃。”   “你该不会是赢了钱就想跑吧,不够意思啊,今个儿手气好,赢这么多钱,一会不得请哥几个搓一顿?”其中一个拉住他,不让他走。   那人被拽住了袖子,只得又蹲下来,轻声笑骂:“去你妈的,一会我要回去睡觉,都看了一晚上门了,改明儿吧。”   几个人又笑着对骂了几句,见天色渐起,也都没了玩的心思,草草收拾了雀牌,准备回去装模作样的驻守去。   然而,他们还没走几步,忽听见前方有断断续续的求救声传来,夹着颤巍巍的哭腔。   萧衍跑得很快,身上全是泥水,混着血迹,看得人触目惊心。   血泅湿了他的大片衣裳,他一个踉跄摔倒在不远处,那数十名侍从,全都因为这一幕,停滞了步伐,不约而同地被眼前的景象震慑住。   “救……救救我……”萧衍脸色极差,口中模糊不清的说着,“舅舅,舅舅被杀了……”   侍从们不晓得情况,皆是愣了一下,等反应过来时,赶紧上前去扶他,“公子这是怎么了?你刚刚说什么?”   “舅舅……舅舅被杀了,”萧衍被搀扶起来,毫无血色的脸上满是惊恐,“我好不容易才逃、逃回来的。”   他手上满是血,胡乱地抓住了就近的侍从,哽咽着说道:“舅舅被、被晏顷迟……杀了。”他话未落,眼泪已经从面上滚落。   十来个侍从围着萧衍,面面相觑,皆是愣神。   他们认得这个小公子,是段问的外甥,这些时日来,段问对这个外甥的好,整个京墨阁无人不知,无人不晓,谁会质疑他的话?   还是最前面一个侍从先回过神来,又难以置信地问了一遍:“公子,刚刚说谁出事了?”   “段问,掌门……”萧衍话哽在喉咙,“我舅舅。”   现在,这群人终于听清了,他们心下骇然,谁也不敢多耽搁,两个人手忙脚乱的扶住萧衍,叫其中一个去找医修,另外几个去禀告阁里的长老。   “萧公子感觉如何?人还好吗?”那侍从把自己的外袍脱下来,给他披上,“要不要紧?”   萧衍虚弱地摇摇头,他嘴唇白的厉害,脸色也愈来愈差,看起来像是受到了过度的惊吓。   那几个侍从见他如此,也不好再问些什么,小心翼翼地把人扶进了屋里,让他挨着床沿躺下。   外面的天灰蒙蒙的,屋里没点灯,衬地四处晦暗。侍从要去点灯,却被萧衍拦了下来。   “别,别点灯。”他的嗓音颤巍巍的,低且哑,像是气力不足。   侍从们赶紧依言,甩灭了火折子。   萧衍阖上眼,努力屏息着,又催出点泪,不叫人察觉出异常。   外面不多时便有脚步声接踵而至,门被从外面推开,是几张陌生的面孔,鱼贯而入。   他们见到榻上躺着的人,先是叫后面的医修上前去把脉,看伤势,随后用手势屏退了无关要紧的人。   医修不敢耽搁,立时去了。   萧衍的伤口很深,却因为避开了致命处,侥幸留下半条命,不过看这出手的力道,对方八成是奔着取命来的。医修在心里暗暗叹声,只怕再偏一点,就会断了心脉,这公子能活下来,也算是福大命大了。   他谨慎的处理好萧衍身上伤口,又给他敷了药。萧衍在这混沌中看不清这些人的脸,却虚弱地叫了几声“舅舅”。   他装得极好,倒没叫任何人起疑。   “如何?”陌生略低的声音问道。   “伤势较重,不过幸好没有伤到根本,养一养,还是能养回来的。”医修说罢,又摸到了萧衍的手腕。   萧衍的腕子冰凉,乍碰上去,像摸到冰碴子似的,医修把了会儿脉,又瞧了几眼人,萧衍的脸上没有任何血色,嘴唇瞧着也发干。   “先给人喂点水吧。”那声音又说。   水喂到嘴边,萧衍饮尽了茶水,喉间血气浓重,咽下去的全成了浓郁的腥苦。他为了让京墨阁的人相信是晏顷迟下的手,必须要对自己狠些。   等茶碗再端走时,那人才接着问道:“你感觉怎么样了?好些没?”   萧衍眸光沉浮,轻轻回了句“好多了”,只是嗓子哑的厉害。   那人听出了他的不妥,微顿了会儿,忽然朝前几步,走到了萧衍面前,此时屋里的光线黯,帘子厚重,透不进光,萧衍看不清他的脸。   “你先前说掌门如何了?”那声音耐心地问。   萧衍又哽咽起来,他似乎伤心极了,颤着声回道:“舅舅,被……被杀了,他们,他们全都死了……我是藏在尸体下面,才没被发现。”   那人默了会儿,一时间,房间里寂静如死,所有人都垂着头,大气不敢出,生怕殃及自己。   开什么玩笑,掌门死了,死在了这个雨夜里,阁里面竟然没有一个人知道这件事,他们甚至不晓得掌门夜里面去了哪里,这要责怪下来,那就全都别活了,都得陪葬。   “你看清对方的样子了吗?”那声音再次询问。   萧衍听不见他说话,无法判断对方的反应,欲要再启口时,忽听对方说道:“当真是晏顷迟。你昨晚跟掌门去哪里了?晏顷迟人呢?”   “昨晚……舅舅叫我去了福满楼。”萧衍状似惊恐,牙齿在轻轻地打颤,“我不清楚、晏顷迟去了哪里……我没敢睁眼。”   他将伪装做到了极致,除了浑身哆嗦之余,眼里还催出了泪,活生生一副惹人怜的样子。   那人看着榻上人的病容,一言未发,旁边人登时头低得更厉害了。   屋里太静,那人虽然没说话,可他那自散的余威,压在了每个人心上,紧紧压迫着他们,连萧衍都能感觉到被这目光压得越来越紧。   那人听着萧衍细微的抽泣声断断续续,忽地冷声道:“来人,去九华山。”   *   作者有话要说: 第026章 消失   清晨的时候, 天上灰暗不散。   因下了一整夜的大雨,道上积水堵塞,清溪坊外大街上到处都是横陈的尸体, 血合着未干的雨水, 朝四面蜿蜒,眼前是尸骸遍野, 血海飘杵。   贺云升站在街道口, 看着那混杂着血水的泥泞, 脸色不免有些难看。   街道外的百姓已经被遣散了, 无数弟子将外面围死, 不让人看,但百姓之间早已议论纷纷,人人都在揣测是谁在一夜之间杀了上百人,也诧异于昨夜这么大的动静,为何仙门百家无一察觉?   不过短短几个时辰,流言蜚语浸透了街头巷尾, 争斗不休。   贺云升看了眼身后拥挤浮动的人潮, 沉默地对旁边弟子招手, 让他过来。   “找出来什么线索了吗?”   “找出来了, 可是……好像, 好像有点奇怪。”弟子支支吾吾地不敢说。   “怎么了?”贺云升瞧出了不对劲,他压低了声儿, 问道,“有什么事不能说?该不会这件事和我们门派有关……”   小弟子深深瞧了眼贺云升,复又低下头, 以几不可闻的声音说道:“师兄, 你还是自己看看这些尸体吧。”   贺云升眉头深蹙, 心里不安愈发强烈,昨夜叫苏纵出去找人,结果人现在连个口信都没传来,他夜里在阁中等了许久,总算有人敲门报信,本以为是苏纵和师尊回来了,未料想等来的却是清溪街出事。   福满楼坍塌,上百名宗门子弟被杀,其中竟还有京墨阁的掌门段问,被人砍下了头颅,尸体就躺在泥水渣子里,死前满目怒意。   贺云升虽嘴上不说,但心里还是会暗暗揣测,段问估计是来福满楼吃花酒的时候被杀了。   可段问这人虽是穷奢极欲,但再不济也是个名门的掌教,能和谁起这么大的冲突,叫人给砍成这样?谁有那个胆子跟京墨阁过不去?   贺云升思绪几经变换,脑海里很快浮现出一个名字。   难道是……   他只是稍稍一想,登时心慌难抑,连连否认了自己这个荒谬的想法。   这怎么可能,师尊要是真同段问有这么大的仇,早就十六年前把人杀了,还不至于等到今日。   贺云升在惴惴难安的思绪中,踩过泥水,见到了段问的尸首。   段问的脖颈上空空如也,是被一剑毙命的,他的头颅因为要等京墨阁的人来辨认,所以弟子们只是拿了块白麻布盖上了。   布料轻薄,盖在上面,隐隐透出了五官的轮廓。   贺云升蹲下身,将布稍稍掀开了一角,正巧对上了段问的眼,段问原本细扁的眼睛瞪着,瞳孔散大,眼珠子已经浑浊到泛灰,约莫死了有小几个时辰。   贺云升尝试探进他的识海,但很明显,段问的识海已经被人粉碎,应该是对方不想留下痕迹。   贺云升暗自叹息,只得调转了个方向,去看段问的伤口。   要说先前对于自己的揣测,还抱着侥幸心理的话,那么现在,贺云升在辨别出剑伤的刹那,像是被人自踵至顶浇了盆冰水,浑身血液凝固,连揭着布的手都不稳了。   他指尖不过微微一颤,麻布便从手中脱落,重新盖回了段问脸上。   “大师兄?”旁边小弟子不懂。他们虽叫贺云升为师兄,但毕竟不是同承晏顷迟座下的,他们至多是能辨出来自家剑术,往深了去,便看不出来了。   贺云升下意识想避开旁边的弟子的目光,但又怕人起疑心,只好努力克制着呼吸,装作一副如无其事的样子说道:“没事,只是有点惊诧而已,死得竟然真是段问。”   “是啊,我们也没想到,死得真会是段掌门。”那小弟子说道,“不过我们看了其他尸体,好像都不是京墨阁的弟子,身上也没有任何信物可以辨认出是哪家宗门的。”   “嗯,我知道了,”贺云升面色阴情难定,“今天这事,不管是什么结果,都别往外说,城里一连起了几起案件,搞得人心惶惶,得先安抚好百姓的心才是。好了,都继续去把街道清理出来吧。”   “是。”小弟子们依言,纷纷散开了。   等人都去别处了,贺云升才如蒙大赦,稍稍缓了口气。他以目光扫过那群弟子,看见他们正撸起衣袖,顶着冷风,认真清理道上的积水。   尸体都被陈列在草席上了,被麻布盖着,余下的就是要疏通这里的积水和残垣断壁。   贺云升见没人再留意这里,便重新掀起段问盖在脸上的麻布,想要再找出点什么线索。   因为他不相信这是晏顷迟做得,他须得说服自己。   麻布被掀开,段问肮脏的脸又一次呈现在眼前。   这回,贺云升决定从他的眼睛里窥探到些东西,于是,他并起双指,凌空画符,点在了段问的眉心。   段问眼中残留的倒影定格在了一枚雕花玉佩上,贺云升眼熟于这枚玉佩,也眼熟那隐在暗处的白色袍角。   这是……师尊的贴身信物。   未几,贺云升盖上麻布,眼底慌乱再难遮掩,连面上血色都在逐渐褪去,他努力定了定心神,却仍觉得不可思议。   不可能!这怎么可能?!贺云升盖回麻布,只觉得荒谬至极,他揉了揉突突直跳的太阳穴,挥手叫来旁边弟子,问道:“京墨阁那里告知了吗?”   “还没,我们只通知了掌门。”那弟子回道。   “立马去禀告掌门,此事有异,须得再议,先别告知京墨阁。”贺云升沉声吩咐。   “是。”弟子这边刚应声,欲将退下,身后忽然有声音响起。   “不必劳烦他亲自跑一趟了,有什么话,是不能告诉我们京墨阁的?”   ——*****——   萧衍在房里小憩了几个时辰。   香炉里氤氲着香气,檀香浓郁,熏得他昏昏沉沉,人也不大清醒,像是沉在了梦里,又像是还醒着。   伤口敷的灵药,已经不大痛了,偏头疼得紧,一阵阵的,搅得他浑浑噩噩,心也跟着沉浮不定,睡不安稳。   须臾,门被推开,一个小厮悄然入内,摸着黑,把屋里尚未燃烬的香给掐了。   萧衍警惕惯了,小厮刚进来,他便已然在黑暗里睁开了眼,睁眼的一霎,遮天蔽日的,都是黑。   他偏过脸,看见了个模糊的轮廓,他对着那影子,轻声问道:“几时了?”   许久未开过的嗓子,沙哑显沉,惊到了那个小厮,他手下一抖,掐断了那支香薰。   下一刻,他扭头看见了榻上坐着的人,这才发现是人已经醒了。   “申时过半了。”小厮回答。   萧衍慢腾腾地想要下床,但头疼的厉害,最终是放弃了,他扶额静默片刻,见小厮还在那站着,才问道:“外面怎么样了?”   “啊?公子指什么?”小厮不明白他的意思。   “我舅舅呢?”萧衍不晓得白天那个人怎么称呼,便只好拐了个弯,去询问。   “哦,这个您放心,二阁主今日已经带人去九华山问了事情始末,九华山说这件事肯定会给个交代的,”小厮将自己所知道的事,悉数告知,“这不人刚回来,都在殿里商讨着要事呢,二阁主担心你香熏久了不舒服,特意叫小的来把香掐了。”   “二阁主?”萧衍重复了一遍。   “是。您刚来门派没多久,不清楚二阁主也正常,”小厮耐心同他解释,“二阁主常年都不在阁里,这几日恰巧得了空,回来看看,本准备过几天就启程离开的,谁料出了这档子事。现在阁里没有掌门,一切事宜只能暂由二阁主代劳了。”   萧衍头昏脑涨的,听着声儿,只觉得远远近近,听不真切。   “开会窗吧。”他道。   小厮闻言,连忙去打开了窗,好让风进来换个气。   萧衍这一觉睡得久,再抬眼时,屋外已经是日落西沉,窗子外面的光,透过窗棂,斑驳的投进来,落在他的脸上,身上。   光影晃动,夏日的晚风卷进回廊,将屋子里未散的烟吹去了。   片刻的沉默,萧衍静下心,斟酌了会儿形势,才问道:“你知不知道二阁主叫什么?”   “叫沈闲,”小厮回答,“是上任掌门的兄弟,自打段掌门继位后,他便再也没回来过了,这回正巧碰上了上任掌门的祭日,特意回来看看的。”   萧衍不再这上过多纠结,只想快点套出关于晏顷迟的事情,他静了会儿,问小厮:“舅舅那里怎么说?”   “这……小的也不大清楚,只听二阁主说,九华山的人也没找到晏顷迟的踪迹,昨夜这事谁都说不明白。”小厮盯着浴在夕阳余晖里的人,觉得他有点病恹恹的,偏外头那光照,衬得他眼眸清亮,好似含着点情,明明是素面,却因那双眼,而显得格外好看。   “晏顷迟没回九华山么?”萧衍和他对视,问道。   “小的也只是听别人说的,”小厮被这目光看得发憷,登时低下头说道,“二阁主从九华山回来以后,也没有多说什么,只说宗玄剑派的人讲晏顷迟没回九华山,自昨夜便不见了人影,连他的大弟子都不晓得人去了哪里。”   萧衍有点意外,又问:“清溪街那里也没有么?”   “没有。”小厮恭谨回道,“那边街道已经让九华山的弟子清理干净了,尸体都让人领回去了,但是没有瞧见晏顷迟的任何踪迹。”   “你说什么?!”被子被掀到了一边,萧衍脸色陡变,不可置信道,“你是不是听错了?”   “小的哪敢跟您说假话,”小厮见他模样,不自禁退了两步,好声回道,“晏顷迟确实不见了。”   *   作者有话要说:   钩子留的比较多,其实细细看下来,能发现很多隐藏线索。看不出来也不要紧,等写到了,会在作话提醒。今天来晚了,么么叽~ 第027章 深渊   月色正中的时候, 苏纵来到了一条偏僻狭窄的小胡同口。   与前面街道的热闹相比,这条小胡同冷冷清清,两边碎石垒出的砖墙, 夹着一条细窄的土路小道, 里头黑,不过拐个角便能借月色瞧清全貌, 是个连叫花子都不会多瞧一眼的清净地。   因夜深, 道上无行人, 四野寂静无声, 苏纵为保行踪不被泄露, 还是谨慎的留意了一下周围,再确认无人之后,才踏上了这条混着黑泥水的土路。   小胡同的右面,有个木门,前几日阴雨不休,让这扇门上浸满了水气, 摸上去是潮的, 软的。   苏纵推门而入, 屋子里没点灯, 是黯的, 月光透过半敞开的窗户,给这里渡上了点人间的光。   “师尊。”他将手上的汤药放到一旁的小木桌上, “今天感觉好些了吗?”   “无碍。这几日劳烦你两边多跑几趟了。”粗糙的木床上,晏顷迟坐起了身,因剑伤太深, 贯穿了胸腔, 他虽用灵力护住了心脉, 但一时间还是无法调息。   “师尊这是什么话,这都是我应该做的。”苏纵借月色,看清了眼前的人。   他跟了晏顷迟数百年,还从未见过师尊如此落魄的模样。   昔日无论何时,晏顷迟总是沉稳端方的,他微抿的唇角总带着惯有的微笑,却仍能瞧得出藏压的冷静与自持,他颀长的身影每每出现在视线里,皆是白衣胜雪,清冷无暇的。   而此刻,晏顷迟坐在那里,穿着粗糙的麻布衣,面色苍白,瞧不出任何血色,眸光淡,唇色也淡,未打理过的下巴上生了青胡茬,再没了过去的影子。   因伤势过重,这些日子里连喝了几盅药,也无甚好转。倘若自己那天再晚来半步,怕是就要同晏顷迟阴阳相隔了。   苏纵如此想着,去倒了一碗水,递给晏顷迟。   “这几日,九华山那里怎么说?”晏顷迟接过茶水,沉声问。   苏纵不觉避开了晏顷迟的视线,踌躇半晌,话徘徊了半天,只道:“师尊先好好养伤吧,暂时先别劳心那么多了,这屋子是我娘临终前留下来的,朴素是朴素了点,但胜在不会引人注目。九华山那里,还有师兄,您不用担心。”   晏顷迟抬眼,认真看他:“苏纵。”   “师尊……”苏纵不知该如何交代。   “你说。”晏顷迟平静道。   “京墨阁的二阁主来过门派了,他们想要掌门给出交代,那沈阁主说,段掌门的外甥亲眼所见,你杀了人,他外甥跑回门派的时候,受了很重的伤,差点殒命。”苏纵轻声说道。   茶盏压在唇边,晏顷迟欲要喝水,闻言动作一滞。   “他外甥受伤了?”   “嗯,就是那个萧公子。”苏纵看着他,谨慎回道,“据京墨阁的人自己说,伤的很重,而且这出剑的手法,也确实是我们宗玄剑派的,只是萧公子伤的太重,所以无法将人带过去证实。”   “伤到哪里了?”晏顷迟问。   “什么?”苏纵没明白晏顷迟的意思,这时候还关心这个作甚,“这我也不知道。不过这件事,京墨阁的人给出态度很明确,此事断不可能……有假。”   晏顷迟不再说话,只看向窗外,月色朦胧,淌进来,轻薄的像是层纱。   苏纵看不见他的脸,无法揣测自家师尊想法,只道是自己的话说重了,也跟着静默下来。   不消片刻,晏顷迟又沉声道:“继续。”   “京墨阁将此事闹得很大,现在门派上下,人尽皆知,连外面的街头巷尾也都……”苏纵忐忑不安地说着,尽量把言辞讲得委婉些,怕伤到晏顷迟的心,“不过那都是些流言蜚语,不能当真的,师尊不是也常教我们,谣言止于智者吗。”   晏顷迟端着茶碗,静静饮了两口水,面容上瞧不出任何情绪,看起来格外平静。   苏纵无法做到自家师尊这般宠辱不惊,终是忍不住说道:“师尊,我不信这是你做得,师兄也不信,我们受你恩泽百年,就算不清楚你的行事,也晓得你的为人品性,如果你是真的想杀了段问,还不至于以这种见不得人的方法。”   见晏顷迟良久无言,他又接着说道:“师尊你为什么不肯说?我跟师兄每日都在为你想办法,以证你的清白,可你宁愿躲在里这不见天日,也不愿意开口说一说吗?”   苏纵说到这,忽地止住,像是想到了什么,他意外地问道:“师尊,你是不是……”   话再次止住。晏顷迟看着他,等下文。   “你是不是在帮谁遮掩?”苏纵放轻了声音,“是江之郁么?他回来了对不对?”   晏顷迟眸光稍稍一沉,掩住眼底的情绪,松下一口气:“不必问了,人确实是我杀得。”   “师尊,你……”苏纵还想再说点什么,话最终止于口中,眼底泛了红。   不过短短几天,百姓口风一致倾向了京墨阁,晏顷迟从四海朝暮的仙道长老成了众人谈及色变的伪君子。   即便有周青裴作保,但还是抵不住众人私底下的议论纷纷,如果晏顷迟再不出现自证清白,那他将会彻底沦落泥潭。   苏纵不是没见过师尊受伤的样子,可论落魄,难抵今夜。   苏纵不敢说,纵使话在嘴边徘徊千百回,到要出口时,也难言一字。   屋里一时间寂寂无声。   过了半晌,晏顷迟把茶碗递给了苏纵,“你也清楚,十六年前我与段问之间的过节,我杀他并非没有缘由,这没什么可说的,我受的这一剑,是我失手。”   “你若是想帮我,就再替我去做一件事。”晏顷迟伤势未愈,这一剑伤到了元气,说到此处,已经没多大力气。   苏纵赶紧将茶碗搁到桌上,扶住他,回道:“师尊请说。”   ——*****——   八月的天,下过雨后,连风都是潮湿闷热的,炙热难耐。   午后方至,萧衍在殿里等人,小厮将铜盆拿来,给他净手,水一波波推搡到他的手腕,带来了舒爽的凉意。   萧衍擦干手的时候,沈闲才从外面进来,和那日在暗处所想不同,这个二阁老瞧着比想象中的要年轻清俊,长发以冠束起,眉眼疏淡,眼皮褶子却是极深,显得面容轮廓硬朗。   明明比段问还大上些,偏看上去没有一丝一毫的风霜感。   萧衍见到人,挥手让旁边无关人退下。   “二阁主。”他低声道。   “你坐。”沈闲对他做了手势,两个人相对落座。   “看你面色要比前几日好,看来是伤好多了?”沈闲似闲聊般的问道。   萧衍微颔首:“嗯,这段时日吃得都是灵丹妙药,已经差不多痊愈了,不牢二阁主挂心。”   沈闲没说话,他细看了萧衍两眼,萧衍今日来穿着深色的衣袍,显得面白人净,说真的,明明是个不打眼的长相,却因为那双眼总是漾着碎光,衬得人也好看起来。   萧衍也回视着他。他仍旧带着那张假脸,也不晓得这些人一天天的都在看什么,又不能透过这层皮相看到后面的样子。   沈闲微微眯起眼,以一种道不清的目光打量了一遍萧衍。   萧衍觉得他目光很危险,却是没有避开,他不能有任何不适,他必须装作什么都不明白的样子,正襟危坐。   他们相处不过短短半个月,萧衍完全摸不清这人的门路,只得一直提防着他,言辞行事都比先前要析微察异,免得被人察觉出端倪。   晏顷迟下落不明,他这段时日以来,不断派人散出言论,将口风一致倾向京墨阁,晏顷迟坠入泥潭,无法上岸,这已成定势,想来周青裴就算想保住他,也别无他法,他须得给外界一个交代。   周青裴根本无法替晏顷迟洗脱罪名。萧衍心中清明,这是他要的结果,他要让晏顷迟生不如死,成为别人口中交詈聚唾的伪君子。   而这一切,终是得尝所愿。   思及此,萧衍不禁笑了,笑里有轻蔑的神气。   沈闲不明白他的笑意从何而来,微微一怔,旋即收回目光,也跟着笑道:“伤好了就行,经此一事,下回也记得长记性了,别再半夜跑出去吃酒,还差点把命搭上。”   萧衍附和:“二阁主说的是,捡回来一条命,自然得好好珍惜了。”   “今日找你,是想问些事情。”沈闲终于挑明来意。   萧衍早就料到了他醉翁之意不在酒,却还是讶然地说道:“二阁主请讲。”   “段问是你舅舅,前几日我怕你伤心,所以也没在你面前提及此事,但是京墨阁不能一日无主,”沈闲凝视着他,慢慢说道,“段问身上没有掌门令,想来,是在你这里了?”   “……”萧衍没答,在心里斟酌着言辞。   阁主的位置绝对不能让。   他需要借势来杀裴昭,段问好不容易才设计除掉,掌门令落在自己手里,现在京墨阁无主,是上位的最好时机。   在这紧要关头,断不能被此人拦住了。   沈闲。萧衍在心里意味深重地将这个名字念了一遍。   一个常年在外的二阁主,都不清楚门派内务,说白了也成不了什么气候。不过人看起来不算蠢笨,若是能为己所用那再好不过,如若不能……   那自己日后定不会刀下留情。   沈闲见他片刻不言,给自己倒了杯茶,端起来,呷了口,才接着说道:“你不要怕,早在很久之前,我就没了这个闲心。”   萧衍愣了一下,没出声。   沈闲像是看出了他的心思,放下茶盏,笑了笑:“我想说的是,京墨阁不能一日无主,倘若你愿意,我可以扶持你继位。”   *   作者有话要说:   萧衍:拔剑四顾心茫然。 第028章 野鬼   午后的阳光静如止水。外面忽然起了爽朗的笑声, 是几个弟子们聚在松柏树的树荫下,闲聊着。   萧衍没说话,他眼底藏压着经年不散的沉郁, 眼一垂, 便掩住了。   “你很聪明,”沈闲淡淡说道, “我能看得出来。”   萧衍不明白他的意思, 搭在椅把上的指尖微微一蜷, 他知道现在杀人不是最好的时机, 可就现在的局势而言, 沈闲的话就似一把利刃,已经抵在了他的命脉上,他绝对不能刀下留情。   沈闲像是没察觉到那抹锋芒,他接着说道:“虽然我不清楚你是谁,但你比看上去的有城府,也很懂得虚与委蛇。”   殿里一时静的仿若无人。   “……”萧衍袖中寒光出鞘半寸。   “我不愿意当阁主, 有我自己的看法, 寥寥余生, 没有谁愿意被困在这方寸之地, ”沈闲看向他, 又道,“权力是头恶虎, 一旦上去了,便是骑虎难下。京墨阁不谈门风,正因如此, 在外树敌不少, 作为新任阁主, 须得冷情冷意,才能掌控的了生杀予夺。”   “你知道为什么段问杀了我师兄,却还能够坐上掌门的位置吗?”沈闲说到这,轻声叹息。   萧衍握着剑的手,不自禁在用力。   “早在很久之前,京墨阁的历任掌门里便有条戒律,谁能杀得了这任掌门,谁便是下一任掌门,这条戒律很早之前,是用来提醒每一任阁主,谨慎行事的,也只有每任掌门自己知道,余下人一概不知,”沈闲低声说道,“可这种事情一旦被他们自己知道了,便再难心安,很多人自打上了这个位置,多半是心里惴惴,辗转反侧,日夜难安,最终把自己推向深渊,成了暴戾恣睢的人。”   萧衍怔怔望着眼前的人。   “是你杀了段问。”沈闲如无其事的对他笑了笑,“我告诉你这些事,也是因为你将要坐上这个位置。”   “你很会用人,也很会杀人。”沈闲又说道,“段问是你舅舅,血脉情深,可你还是杀了他,你心里无情无义,要比他们更能坐好这个位置。”   萧衍难以置信地看他:“你怎么……”   “我没你想得那么神通广大,”沈闲像是看出他心中所想,又是笑,“我只是在察觉到段问掌门令不见的时候,想到的。其余的,我也没想明白,我知道你不想说,所以我也不会问。”   萧衍终是清明,袖中藏压的锋芒渐渐散去。   “既然你拿走了段问的掌门令,想必也是愿意坐上这个位置的,如果你愿意相信我,我将会辅佐你,不过人各有志,我也不会强求。”沈闲重新端起茶盏,抿了一口,惬意地品着茶。   “我不会信你的。”萧衍直截了当地拒绝了他,“能让我相信的只有权力和自己。”   沈闲未料到他会这么说,怔了怔,旋即又笑道:“你说的对,这世上能信的只有自己。”   “二阁主在外闲散惯了,如果你想走,我会为你设宴洗风尘。”萧衍翘起腿,一只手搭在椅把上,隐隐摆出为尊的架势。   沈闲知道他这是没给自己第二个选择的机会,这看似留有余地的话,其实已经给人定下了结局。   沈闲只是笑。   萧衍方才袖中锋芒只出了半寸,他便察觉到了,即便萧衍有意藏匿,但那冷而骇人的压迫感是遮不住的,并非虚架子。   看来这人比自己想象中的还要适合。沈闲点头,说道:“那我就先提前恭祝萧阁主了。”   ——*****——   月色正中的时候,萧衍在房里和衣而眠。   大抵是今夜的月色过亮,他静了好一会都没睡着,于是坐起来,对着外面的月色发怔。   风声沙沙,窗子上挂着竹帘,被风吹动,时而发出“啪嗒”一声轻响。   萧衍盯着它,不知怎地,想起来那天在清溪街见到江之郁的那一面。当时他担心江之郁会在自己之前救下晏顷迟,所以只是大致摸索了一下那边情势,便离开了。   “江之郁。”萧衍偏过头,又看向床帐上挂着的细穗。   江之郁。   眼前恍惚浮现出那张脸,奇怪的是,萧衍这些天来虽然有搜寻过当年江家的所有消息,但是能找到的信息寥寥无几,江家作为盛世之中的名门望族,竟然没有任何古籍记载,能证实他们曾经坐拥一城一池的无上尊荣。   他们好像彻底从修真界销声匿迹的一般,到底连个声名都没落下,又或者是,他们的事,早就在众人高低起伏的叹息声中被渡上了虚幻的色泽。   这是萧衍这么久以来,头回觉得疲倦。   无力感弥漫在心底,疲倦中带着深深的乏累,好像身心都无法彻底松懈下来,那种挥之不去的压迫感一直紧随着自己,无论何时,无论何地,他觉得自己更像是漂泊无依的孤魂。   皮相下的人早就死去了。   三百年了。他是从皑皑白骨里爬回来的野鬼,很多事都记不起来了,又或者是不想留念。   他早就忘了当初走马长楸莫的少年,他能记得的只有不见天日的深渊血潮,和脚下的白骨露野。   萧衍闭上眼,仍能感受到压在眼前的黑,无边无际,遮天蔽日。   他无法知道自己因何而复活,这就成了潜在的威胁。   他完全无法从那只邪物下手,且不说它早就化成了一抔灰土,那义庄毕竟是在九华山附近,他现在就算想回去查证,也不是什么容易的事。   萧衍的思绪卡死在了这上,他想不明白。像是无形中有一股庞大的力量,在操控着整盘局。   他既然已经回来了,就不会再自甘作别人的棋子,他必须要想办法,尽快抽身。   思及此,萧衍陡然睁眼,来到窗边,撩开竹帘,院子里寂寂无声。晏顷迟不见了,他负罪而生,周青裴这几日还在和沈闲谈交代,同谁都没个好脸色。   萧衍关上窗,自月色下离开了京墨阁。   他要去城西看看,城西的走尸毕竟和裴昭有关,裴昭如果经常把义庄的尸体偷卖出去,那这么久以来,他竟然能够对自己被葬在义庄的事一点察觉都没?   萧衍不信。他死了整整三百年,这期间变故太多,他无法知晓,只能想方设法去找寻蛛丝马迹。   时至子夜,道上夜色正浓,萧衍辗转往西,潮湿的天让人倍感压抑。   城西离京墨阁尚有一段距离,那里本是热闹喧闹的商街,灯火绚烂,昼夜不息,此刻却成了无人涉足的禁忌之地。   宗玄剑派为了防止有人意外踏入这片地,特意在四面设下了结界,这结界估计只有自己门派的弟子才能打开。   萧衍走上前,指尖隔空一点,果不其然,虚空中陡然推开道道涟漪,像是有面瞧不见的水潭将人阻拦在外。   结界里,街道两边依旧林立着诸多楼馆房屋,长街一眼望不到尽头,因没点灯,远远望过去,除了黑,能瞧见的就只剩下了一个隐约的建筑轮廓。   这些轮廓在夜里显得阴森森的,让人看着不舒服。因是夏日,又无人打扫,街道两边的杂草长了得有半人高,被刮起的风带的向一面倒去,窸窸窣窣的。   萧衍斟酌了会儿,又用指节扣了扣这道结界,不大确信这结界如果被打开,会不会传递什么到宗玄剑派那里去。   萧衍怕惹人注意,索性站到了最暗处,从这里往结界里面看,看不见任何景象。   正当他拿不定主意的时候,结界的另一边,忽然有道影子慢慢靠近这里,那人手里拨着一盏风灯,灯照在路面上,有一小片光。   萧衍被一棵树挡住了视线,瞧不清对方是谁,只当是夜里来巡查的弟子,人又往暗处藏了藏,免得被发现。   那人很快也跟萧衍一样靠近了结界,但他只是独自一人。   萧衍瞧着那道模糊的身形,不知为何,觉得格外熟悉。不自觉的,他偏过身子,往那里看过去,想要看清是谁。   那人所站的位置没有任何可以遮蔽的地方,待离得近了,萧衍终于借着那道微弱的灯光,看清了来得人。   晏顷迟带着一顶半遮面的斗笠,穿着粗麻布衣和布鞋,提着盏忽明忽暗的风灯,站在结界前。   他脖子上缠着白绑带,或许是因为面上藏不住的病容,他的身影看起来比之前憔悴,淡薄。   萧衍盯着他,不明白晏顷迟来这里做什么。但他下一瞬又反应上来,晏顷迟果然没死。   被谁救了?他那日受了这么重的伤,若非被人所救,根本无法逃生。萧衍思绪百转千回,很快停在了那天江之郁的背影上。   原来是江之郁救的人么?萧衍冷笑。这两人还真是情意拳拳。   他藏在黑暗里,想跟着晏顷迟进入结界,但晏顷迟好似察觉到了什么,他眼风一偏,朝萧衍的位置望过来。   萧衍藏在背阴处,没动。自余光里,他看见了晏顷迟被光折射拉长的影子。   晏顷迟沉默着,提着盏风灯,静静凝视着这里。   烛火恍惚撩到他的面上,无声无息地照亮了他的眉眼。   约莫又过了片刻,他终是启口:“你还不出来吗?”大抵是因为这段时日来的沉疴绵惙,他的嗓音沙哑低沉,竟完全听不出原先的声音。   萧衍闻言不再躲藏,从黑暗中走出,和晏顷迟隔着不近不远的距离。   四目相对,飘荡的火光成了他们眼中唯一的亮色。   “又见面了,晏顷迟,”萧衍眼里漾起了冷漠的笑意,“上回没杀掉你,我该说是你侥幸,还是该说是我失误?”   *   作者有话要说:   萧衍内心os:服了,怎么又是你,真晦气-_-||   不出意外的话,今天还有二更。应该在十二点之前会发出来。重点是不出意外的话,可以明天来看。 第029章 真心   苍茫夜色里, 两人对视着,静得压抑。   晏顷迟的眼色沉了沉,低声回道:“权当是我侥幸吧。”   萧衍目光掠过他, 又重新看向了眼前的结界:“这结界是你设下的?”   “嗯, 这里走尸很多,当时为了保证它们不会到城里去, 我在这里设下了万重结界, ”晏顷迟说话时, 带着股病气, “只有我亲自打开, 才不会惊动九华山的弟子。”   萧衍用余光冷冷瞥了他一眼:“那你不开么?”   “不好开。”晏顷迟说道,“你应当清楚,你那一剑伤到了我的元气,我还没恢复,开了怕是不好再出来。”   “开吧。”萧衍又说。   晏顷迟偏过脸,深深看了他一眼, 漆黑的目光拢住他, 却是半晌无言。   “晏长老都来这里了, ”萧衍觉得无语, 轻笑道, “总不能是来赏月的。”   “……”晏顷迟不再说话,他靠近结界, 单掌结印,须臾,一道淡淡的光华自他掌心散开, 覆在了弧形的结界上。   随着光华渐盛, 虚空中漾起圈圈水波纹, 朝四面推开。   “好了。”晏顷迟移开手,先踏进去了。   萧衍紧随其后,水波自两人进入后又重新消融于夜色中,结界再次闭合。   结界里寂寂无声,没有丝毫的生气,夜风夹杂着腐朽的味道卷过大半个街道。   晏顷迟提着的风灯散出昏黄的光晕,隐隐照亮了两人脚下的石砖铺陈的路。   萧衍以目光打量了一遍四周,问道:“既然都设下结界了,为什么过去这么久,还没有清理掉这些走尸?”   “并非不清理,而是有人在这炼尸,”晏顷迟说道,“这背后涉及到了仙门百家的利益,在没有找到绝对的证据之前,不能妄动。”   “是仙门百家的利益,还是你们九华山的利益?”萧衍忽地哂笑,“你不会不知道这炼尸的尸体是怎么出来的吧?是了,你们名门正派养尸,炼尸传出去也不好听,晏长老要做旁人口中的端方君子,自然不能将真相公之于众。”   “萧衍。”晏顷迟忽地叫住他。   萧衍没停步,也不应声。   “我们能心平气和的说两句吗?”晏顷迟问。   萧衍还是不搭理他。   晏顷迟微微叹声,又说道:“你不信我,我认了,可你就不能认真听我说两句吗?”   萧衍总算停下步伐,他看向晏顷迟,和煦地问道:“晏长老想说什么呢?”   “上回在桥上碰面的时候,我就同你说过了,段问不会是你永远的庇护,你想借势,可你借错了势,”晏顷迟微抿的唇角有着往昔的严肃,他沉声道,“京墨阁跟无数案子有关,你要继任掌门的位置,只会把自己往深渊里推。如果这个位置真的那么好坐,那沈闲为什么不自己上去?你以为他是什么好人吗?”   “道貌岸然的人我见得多了,不是什么稀罕事,犯不着你来提醒我,”萧衍讥诮道,“我说,你还是先关心关心你自己吧,晏顷迟,你都要自顾不暇了。”   “萧衍,”晏顷迟叹声,“既然如此,你那天为什么不杀了我?”   “不要自作多情,那一剑就是冲着你命去的,”萧衍回首,笑道,“你没死,只能是侥幸。”   “看来,我声名狼藉,比我死,更恰和你的心意,”晏顷迟低声说道,“如果你不这么说,我差点以为……”   “你再和我多废话一句,我现在就可以杀了你。”萧衍打断他,不解地问道,“你以为?你以为我现在不动手,是因为我念着旧情么?”   “你几时变得这么天真了呢,晏顷迟?”萧衍一哂,又道,“如果不是你能打开这个结界,你刚刚就已经死了。”   “……”晏顷迟静默半晌,轻声问道,“是不是我们之间一定得这样?”   “那你想怎样呢?”萧衍看着他,奇怪道,“你以为你背负了几条骂名,就能抵清一切,我就该放过你么?”   “萧衍。”晏顷迟以目光相劝,“我方才所言是真心的,你刚回来没多久,很多事都不清楚,京墨阁这趟浑水,你搅进去只会害了你自己。”   “是了,那看来晏长老把京墨阁的底细调查的很清楚了,是想要借此来证自己的清白吗?”萧衍笑着,凝视晏顷迟,“你看,你所谓的真心,能值几个钱呢?”   “晏顷迟,说到底,你只是为了自己的清名,你以为还能用这招诱骗我么?你自始至终,爱的只有你自己,”萧衍不再看他,声音逐渐转冷,“别再拿你那不值钱的东西来说事。”   “……”晏顷迟目光凝住,不再答话。   两个人挨着街道走,结界里寂静,除了风声,再无其他。   “不是我要洗清自己,也不是我要害你。”晏顷迟在暗里盯着他,哑声说道,“京墨阁的事,不是我让人去查的,是周青裴。”   他说到这里,停顿了一下,他没想过,这桩事还是得从自己口中说出来。   “我这段时间都不在门派,消息皆是苏纵告知于我,”晏顷迟接着说道,“段问有罪,他的罪行一旦被揭开,牵连的将会是整个京墨阁,届时如果你在位,必然就成了替罪羔羊。”   “你应当清楚,周青裴从来都不是铁面无私的人,这件事本来可以被压住,但是现在外界口风一致倾向了京墨阁,周青裴不会因为我而毁掉整个门派的名声。”   “所以沈闲不愿意继位,这位子,根本就没人想坐。”晏顷迟在灯影里,低声诉说真相,“你自己好好想清楚,这不是同我置气的事。”   萧衍看着他,脸上有意外的神情,他想了很多日的问题,终是豁然雾解,难怪沈闲宁愿扶持一个外人继位,也不愿意自己坐上这个位置。   晏顷迟见他总算能好好听自己说话,也逐渐放缓了语气:“你还想问什么,借着今日你能听得进去,我一并告诉你。”   萧衍一时间无言。他在思虑晏顷迟的话有几分真几分假。   “我知道你不信我,所以这件事原本是想等你冷静下来再好好跟你说的,”晏顷迟说道,“今日能在这见到你,我很意外,这件事是形势所迫,无法再等了。”   萧衍还是不说话,他眼里没有任何的动容,只是这样瞧着晏顷迟,在斟酌,在权衡对方所言为虚为实。   这事确实不能冒险,须得慎而又慎。   话在心底百转千回,萧衍没太多表情,他借着光,认真瞧晏顷迟,终是问出了一句无关要紧的话:“如果你所言为真,那么我问你,江之郁……到底是什么人?”   *   作者有话要说:   来晚了orz,今天还会有更新的。我尽量做到不写死,就往死里写o(╥﹏╥)o 第030章 撒谎(此章节剧情已重写)   作者有话要说:   提醒一下,从30到41章的剧情基本上都被我重写了,跳章/未重看,可能会导致剧情不连贯,非逻辑问题,感谢喜欢orz   *   “江城江氏的第四子, 江家后来被灭,他成了唯一活下来的人,”晏顷迟边走边说, 步伐虚弱而乏力, “你不是听过吗?”   “……”萧衍驻足,看着他的背影, 说道, “晏顷迟, 你是不是把脑子病坏了, 还是在逗我愉悦?”   晏顷迟回头, 压下眼睫里有真实不虚的暖意:“那你是想听什么?听他在门派里的故事吗?”   “我没功夫听你废话,”萧衍不耐烦的说道,“我要知道你当年为什么会带他回来,就仅仅是因为他是江家唯一的活人么?”   “或许是因为他看上去孤苦伶仃的吧,就像……”晏顷迟说到这,没再继续说下去, 他面上也没有任何的情绪起伏, 平静淡然。   不过萧衍知道, 他总是能够很好的抹去自己面容上的情绪。   “你撒谎。”萧衍笃定道。   “如果你要问别的话, 我也不大清楚, 我已经很久没有见过他了。”晏顷迟停下来等他。   萧衍不再看他,复而瞧着前面的荒芜, 错综的房屋连成大片,在月色下,如冷线白描。   “我见到他了。”萧衍只这么淡淡说了一句, 他有意隐去了别的细节, 想要判断出晏顷迟所言为虚为实。   长久的静默, 晏顷迟没说话,他踩在昏黄的灯影里,跟萧衍一并瞧远方的黑。   短暂的寂静,未几,他暗哑地开口道:“原来是这样,没想到你们还能见面,我以为他早就离开这里,去另寻红尘了。”   “你最好在我耐心告罄之前,把话说完。”萧衍冷声道。   “萧衍,”风将手里的明灯吹得几欲熄灭,晏顷迟拨亮手里的风灯,避而不谈,“你把自己困在过去了,三百年前,你已经用上万条命来证实了自己的道,三百年后,又何必执着于一个素未谋面的人。”   “晏顷迟,”萧衍唇角浮出讽刺的笑意,“我不是来听你说教的。你与其同我说这些,倒不如想想如何保住他,我劝你最好别让他再遇上我,我对你不会手下留情,对他亦然。”   “怕是不行,”晏顷迟眉头深拢,淡淡道,“因为我很久都没有见过他了。”   “要我怜惜你么。”萧衍一哂,“你现在还真是鬼话连篇。”   “……”晏顷迟默了一霎,大抵知道对方是不会相信自己的言辞,便没再往下说。   他侧眸,认真瞧了瞧萧衍,想从萧衍的面容上窥到任何一丝藏压的情绪。可惜没有,萧衍无论是言辞亦或者做法,都没有表现出任何的动容。   或许,就如萧衍方才所言,若非自己能够破开这万重结界,他倒真的会直接在外面动手了。晏顷迟眼底黯然,思虑起当前的处境。   城西的街道越往深处走,浓雾越重,这地方原本是出城的另一个关口,烟火重,人气也重,驿站酒馆尤其多,自打接二连三的出现走尸之后,便荒废了。   酒楼上,幡旗被冷风吹得猎猎作响。   晏顷迟因伤势未愈,行得要稍慢些,他走在萧衍旁边,时不时会压抑着几声咳嗽。   萧衍没任何反应,像是没看见,也没听见,他瞧着四面聚拢上来的浓雾,总觉得哪里不大对劲。   “这看起来不是雾。”他道。   “嗯。”晏顷迟回道,“这是鬼气,义庄的尸体,很多都没有来历,我们不清楚它们的生前,就无法判断它是好是坏,不过往往这种尸体最容易生怨气,炼尸人所炼的尸体,也皆是这种尸体,因为这些没名没姓的死尸,下葬前只会做简要的标记,不会去做详细记录,也是最好转移的尸体。”   萧衍略思忖,问道:“凡是义庄下葬的尸体,都会有标记?”   “嗯。”晏顷迟说罢,又别过脸去,轻咳了几声。   “记在哪里?”萧衍又问道。   晏顷迟回道:“手腕,脚踝,或者是脖颈。这三处肢体,哪里比较完整,就记在哪里。”   萧衍没说话,他默不作声的摸了摸自己手腕,仔细回忆着有没有在身上看到过这些标记。   晏顷迟余光留意到了他刹那的失神,又轻声说道:“标记是用沼墨,点上去的,很好辨认,以前教过你。”   沼墨是用百神草研成的墨,不会随着时间的推移而消散,是仙家常用的一种墨。   光太黯,萧衍没法辨清手腕上是否有痕迹,他垂下手,想着等回去再找。   “你今晚来这里,是做什么的?”他忽然问起。   晏顷迟:“你呢?”   萧衍没好气的回道:“是我先问的。”   晏顷迟见他较真,觉得有趣,想藏笑,没压住,还是笑了:“来看义庄走尸的线索,我现在名声一落千丈,又生死未卜,自然有人想要借此机会处理这些走尸,不让人察觉到,这也是我动手的最好时机。”   “看来,你比以前更招人厌了。”萧衍皱眉说道,“想要你命的人怕是不在少数,我只能算其一。”   晏顷迟微颔首:“你所言不假。可你比他们都要有本事,我这半生走来,还从未如此落魄过。”   “没关系,”萧衍说道,“这种滋味以后你会经常尝到的,正巧,我也想好生瞧瞧你的本事。”   晏顷迟闻言,又是笑:“你比他们都要了解我,倘若有一天我真的死了,大抵也只会死在你手上。”   他说到这,反而像是如释重负:“死在你手上,也算死得其所。”   萧衍:“……”   两人相继没了下文。   “等下,”晏顷迟忽然顿住步伐,像是想起了什么,说道,“我好像丢东西了,你在这等我片刻,我去结界口看一下。”   他说罢,转身要离开。   然而,就当此时,黑暗中忽然响起一阵窸窸窣窣的声音,乍一听像是树木被风拂开的声音,细听却能辨出不同,更像是有什么东西在地上爬行。   晏顷迟手上的风灯在下一瞬,被陡然吹灭。   万籁俱寂中,细碎的沙沙声忽然铺天盖地的响起,单调而可怖。   “萧衍。”晏顷迟想伸手去抓人,却落了个空,他的声音也很快在风中消散。   萧衍没有任何迟疑,妄念倏然成型,三尺青锋横封斜掠,竟是直接斩开了前面的浓雾。   浓雾朝两边退开,剑风削断了半人高的灌木丛,在半空中形成了一道烈焰,灼灼燃烧着。   火光照亮了葱郁的灌木丛,里面赫然露出了一张腐烂的人脸,被密密麻麻的菌虫簇拥,慢慢啃食着。   晏顷迟从黑暗里走出,手上的风灯已经被吹灭了,他无法,只好将东西放到了另一边,对萧衍说道:“这鬼气会吃人,你要小心点。”   “不是说要去找东西,怎么,不去了吗?”萧衍问道。   他无心在这上浪费时间,随口问了声后便一直盯着那地上的人头看,看了几眼,忽地又一剑劈开了旁边浓郁的雾,雾气散去,只见火光下,道路的两边铺满了森森白骨,它们密密麻麻的堆叠在一块,一直延伸到路的尽头,像是织起了一张白色巨网,阴森至极。   他又朝前走了一段距离,在那停了会,又折了回来。   晏顷迟快步跟在他后面,提醒道:“你这样大动干戈的,容易触动结界,引来九华山的人。”   “是么。”萧衍视线落在了道路的前方。   只见街道的拐角处竟还躺着几具尸体,这些尸体明显是新死的,个个衣衫褴褛,血自身下漫溢成一片,还未干涸,身上也没有任何蛆虫,显然不会是九华山跑出来的死尸。   萧衍上前看了几眼后,又走到了另一边,他的剑始终垂着,也不像戒备的样子。   “你不要乱跑,雾这么大,容易迷路。”晏顷迟嘱咐。   萧衍不答,只问道:“你不是说,这结界除了你,任何人触动都会传递给九华山么?”   “嗯,是这样。”晏顷迟也盯着那几具尸体,“我现在没办法回九华山,我们还是行事谨慎点较好,免得引来了他们的人。”   萧衍用剑尖挑开最上面的那具尸体,很快辨认出来:“这几个人死了不足半个时辰,应当就在我们进来之前没多久被杀的。”   “看来,这城西,除了我们,应当还有别的人来过。”晏顷迟蹙眉,“会不会是九华山的人已经来过了?”   “……”萧衍没接话,而是偏过脸来看他,火光将晏顷迟的脸照得半明半昧,萧衍冷眼瞧了会儿,忽然问道,“你今夜来这里是做什么?”   “找线索。”晏顷迟没留意到他的目光,面上毫无变化,“怎么了?”   “是这样么,”萧衍低声说道,“我还以为你是来找人的。”   “我能找谁?”晏顷迟终于也转过脸来回视他,漆黑的瞳仁里没有任何光,“我是来找线索的。”   “你是来找线索的?”萧衍重复了遍,忽地笑了,“真叫人难以置信,你做长老的时候不来找线索,偏偏这时候来找,是要找什么见不得人的线索么?”   晏顷迟不明白他话中意思,又道:“我们今夜可不可以把仇恨先放一边,好好协作一次?”   “协作?我何时说要与你协作了?”萧衍意外的反问道,“我们之间没有任何信任,本就是无法协作的,晏长老不清楚么?”   晏顷迟站在原地,愣怔了一下。   “难道你又要背叛我吗?”他不可思议的说道。   萧衍像是听到了什么有趣的事,他不解地问道:“我们连信任都没有的话,也能谈得上背叛么?”   “你的意思是,我帮你打开这个结界,等我没用了,你就要把我扔下?”晏顷迟和他对视着,尽力压制着因情绪而起伏的喘息。   “此话怎讲,”萧衍看着他,脸上笑意不减,“晏长老今夜来这,不也是为了调查东西么,是你自甘打开了这个结界,既然如此,你没用了,留下来只会拖累我,当舍则舍这道理不是你教的么。”   “那你这翻脸不认人的道理也是我教的了?”晏顷迟说到这,像是想到了什么,转而沉默下去。   “你这话说的不对,”萧衍似乎不大在意这句话,他看着晏顷迟,认真说道,“我不仅要翻脸,我还要踹你一脚。上次就是因为踹轻了,今日才能给你站在胡言乱语的机会。”   死一般的沉寂。   晏顷迟低低一叹,复又微笑起来:“你这么威胁我,就不怕我触动结界引来九华山的人吗?”   萧衍也是笑:“没关系,你没有那个本事的。”   他话音方落,晏顷迟眼色忽地一沉,抽剑掠身而起,身形快如鬼魅,在这样近的距离里,萧衍便是要折身退避,也完全来不及辟易。   然而,萧衍好似没有要动的样子,他就这样一瞬不瞬的盯着晏顷迟,唇角漾起一抹嘲讽的笑意。   晏顷迟没有任何犹豫,眼见一剑就要斜斩至萧衍的门面,手腕却是陡然一痛,低头,才发现是一根肉眼无法看见的细线缠住了他的手腕,切入肌肤,瞬间在腕上划出数道血痕。   是百斩线!由自身灵气化成 ,能将人的骨头削得连烂泥都不如,遑论外面的肉.体,只要稍稍不注意,就会瞬间被被这根线切成薄片。   糟了,中计了!晏顷迟心下登时清明,刚刚萧衍几次折回,根本就不是在查看情况,而是在丈量方位,以确保动手时百斩线能够万无一失将人困在里面。   “阿衍。”晏顷迟佯作从容,温声问道,“你要杀了我吗?”   “你是谁,来做什么,受谁指使,”萧衍也不兜圈子,冷声道,“不要让我重复第二遍。”   他一说话,那根线便随着他指节弯曲的程度而缓缓收紧,力度渐深,晏顷迟被固定在原地,动弹不得,线从萧衍的十指延伸出来,紧紧缠住了他的四肢,紧压着他的咽喉,迫使他只能仰头。   “我就是晏顷迟啊,”晏顷迟艰涩的答道,“阿衍,我是师叔啊,我们方才不是还能好好说话吗?为什么转脸就要刀剑相向?”   萧衍并不搭理他,只温声道:“还不说实话么?”   晏顷迟喉骨滑动,背后渗出了冷汗,这样纤细到无法触目的细线,却是比刀锋还要锋利,不过稍稍一动,血珠立马便从肌肤里渗出来。   “没关系,你就是死人,也得给我开口。”萧衍边说边缓缓弯曲自己的指节,那缠在晏顷迟身上的细线也随之切入了肌肤,起先还只是压出了浅浅一道血痕,但随着萧衍指节越曲越紧,晏顷迟身上的线倏地切进了血脉。 第031章 耳语(此章节剧情已重写)   鬼气弥漫的城西, 浓雾把人吞噬包裹在其中,晏顷迟在伸手不见五指的黑暗中,掠到了一处僻静的地方。   手里的风灯已经熄了, 风荡过来, 将一簇簇的树叶压得低了,冷月照不清四面的浓雾, 乍看过去, 这些被吹动的树影就如同晃动的人头。   约莫过了片刻, 雾散开, 晏顷迟瞧见前方有个模糊的人影。   “来了吗, ”他低声说道,“为什么今天要在这里见面。”   人影站在那,听见声儿,朝这里走近,晏顷迟的眼睛一时间无法在黑暗中辨识,只能勉强认出个轮廓。   “这里雾太重了, 近来城西诡事也多, 不是个谈事的好地方。”他又道, “适才是你把萧衍引走的吗?”   “不然, 你觉得他会信你丢东西的鬼话吗?”那人说道, “编瞎话也不编个好些的,你辩口利辞的本事呢?”   “我没想到今晚会在这里碰到他。”晏顷迟说道, “你不要动他。”   “哈?”那人像是听到什么有趣的事,低低一笑,“你现在才怜香惜玉是不是有点晚了, 当初你把人关在神域的时候, 也不见你如此说话。”   晏顷迟轻咳了几声, 沉静道:“无论我们之间有什么,都请你不要再去接近他,否则,我是不会客气的。”   “我为什么要找他,我也不打算找他,”那人讥诮道,“晏顷迟,不是谁都像你一样,有吃回头草的习惯,况且他都死了几百年了,我对死人没兴趣。说来,他本事倒是比以前大了,几百年来,我还是头回见你如此落魄,真不愧是你教出来的,把手段玩到了极致,够阴。”   晏顷迟微微皱眉,没作答。   那人见他不言不语,又说道:“为什么那剑不还手?舍不得?还是另有打算?”   “……”晏顷迟默了一瞬,冷声道,“你今夜找我来,应当不是说废话的。”   “那是自然,”那人笑着说道,“我担心你死了,就没有人替我继续查下去了,所以我是来为你雪中送炭的,晏顷迟,接下来你准备怎么办?就这样扛着骂名么?还是要沽名钓誉?”   “我自有定夺,无需你作提醒。”晏顷迟说道,“说要事。”   “如果你要因为一个萧衍而变得束手束脚,那我理应提醒你,”那人说道,“我不会让任何人阻碍这件事进展下去。”   “你大可以试试在你动手之前,我能不能杀了你。”晏顷迟的声音轻且哑,说话时带着沉疴病气,瞧着不愠不怒,偏偏话中威严,压不住。   那人只是听声,便觉得周身空气骤然冷凝。   晏顷迟非斗筲之辈,也自有再定乾坤的本事,不愠不怒是他在权势中沉浮多年养出来的气度和脾性,谁都晓得他并非如表面看起来的那般和善。   那人只得抱臂,哂笑道:“晏顷迟,做人要讲言信行果,我已经帮过你了,出尔反尔可非君子所为。”   晏顷迟垂下眼,轻咳道:“我从不自诩君子,在你没有碰他之前,我是不会出尔反尔的。”   “哦,这算什么,一个萧衍而已,就要让你缅怀过去了?你不该是这样的人,”那人在黑暗里看着他的模样,又是一哂,“瞧你这样子,受伤不轻?真可惜,我还以为你们之间会重温旧情的,当年你在床笫之欢——”   “住口,”晏顷迟打断了他,冷然道,“如果你还不想死,就应该注意你的言辞,我不是对谁都有耐性的。”   “是了,要不怎么说,人世间所谓的情意,也就这么点东西。”那人自嘲般的说道,“一纸盟约压根算不得什么,你晏顷迟照样得高人一等,便是落入此般境地,你也还是那个光风霁月的晏长老,我又算什么,阴沟里的老鼠?还是你的踏脚石?你的狗?”   “那件事是我们先前说好的,我至今没有反悔过,”晏顷迟的声音里有掩不住的疲惫,“是你无法按照我所说的去做,既然如此,造成如今的局面,也怨不得我。”   “我没有按照你说得去做?”那人陡然冷笑,“那天夜里义庄的死灵,如果不是我释放出来给你拖时间去见萧衍,你以为你还能清清白白当你这个晏长老吗?”   “如果你真的有好好遵守约定,”晏顷迟眼底掠过不易察觉的锋芒,他偏过脸去轻咳了几声,才说道,“那么,七月半的邪物如何解释?它怎么会知道萧衍何时复活?”   “难道你觉得它是受我指示?”那人不可置信道,“我辛辛苦苦帮你复活萧衍,然后再去杀了他吗?我是有病吗?还是你觉得我是个可以随意打发的白痴?”   晏顷迟听出了他话里藏压的怒意,淡然道:“无论何种原因,既然已经泄密,那在这件事没有得到妥善解决之前,我是不会轻易再帮你的。”   “晏顷迟——”那人咬重字音,说道,“你要帮萧衍背负骂名,这事我不管,但是你答应我的事,必须要有个结果,否则,我也不是会逆来顺受的,你知道我要什么。”   “随你。”晏顷迟似是不大在意那人的话,夜晚的风吹动了他的衣衫,他又偏过脸,低而压抑的咳嗽起来。   他清隽的脸在淡薄的月色下,显得愈发苍白,看不出丝毫血色,许是咳嗽得厉害,他一只手习惯性的虚握成拳,掩住了唇,保持着惯有的隐忍姿态。   待平息下来后,血色才渐渐重回脸庞,只不过色泽依旧浅淡。   那人几次欲言又止,咬碎了牙,最终说道:“罢了,就当我是越俎代庖,说要事吧。”   ——*****——   与此同时。   漫天丝线纵横交错,萧衍的指节紧扣着线的尾端,在无声中缓缓拉扯着。   丝线已经在“晏顷迟”的身上交割出无数道血口,他在低.喘中,几次想要借力抽身,然而四周光线太黯,且不说看不见这线从哪里穿插过来,他不过是稍稍一抬手,线便登时割裂了他的肌肤。   血珠不断顺着紧绷的线落下,萧衍耐性似乎很好,他并不着急问话,只是立在原地,言笑晏晏的看着眼前人,嘲讽的意味从他的眼底漾出来。   他倒要看这人能忍耐到什么程度。   线在萧衍的指节上几次收放,晏顷迟的白衣已然被血泅湿,他被束缚的太紧,在挣扎中耗尽了力气,就只能顺从着线的拉扯,亦步亦趋的朝萧衍走过去。   萧衍将人带到自己面前,眼神怜悯地问道:“你主子给了你什么好处,能让你为他这么卖命?”   晏顷迟没答话,那些线拖住了他的膝盖,强大的气劲压迫着他,要他在萧衍面前屈膝跪好。   膝盖磕在地上,留下了血水印。   萧衍也跟着半蹲下.身,谛视着眼前人,冷漠的眼里泛起了不惊的波澜。   两个人对视着,晏顷迟的眼睫被血糊住了,他翕动嘴唇,残存的热息扑在了萧衍面上。   “顶着这张脸,瞧着好生可怜。”萧衍似是有所不忍,他手腕搭在膝上,垂下指节,那些线便也随之松散下来,软绵绵的交缠耷拉着。   “真叫人于心不忍。”   “你……想知道什么?”晏顷迟微弱的翕动嘴唇,喉咙里逸出的全是血沫和难捱的咳嗽,呛的人直不起身。   萧衍笑着瞧他:“不要跟我绕弯子。”   两个人在这僵持对峙了小半个时辰,萧衍的耐心早就耗光了,但他仍装着兴致盎然的模样,和颜悦色的对此人说话,想要套出点有用的东西。   “那你靠近点……我跟你说。”晏顷迟抬起眼,虚弱的说道。   萧衍含笑不语,熬着最后的耐心。   “你不是……想知道,我受谁指使吗……”晏顷迟微弱的呼吸在风中断断续续,他身子沉地抬不起来,绵长的疼痛淹没了他所有感官,“你过来,我跟你说……过来点,不要、叫我主子听去了……”   见萧衍不动,他忽地低低笑了两声,复而说道:“我的命都在你手上,你……你在怕什么?”   萧衍闻言,打量着他的落魄,似乎被煽动了,他迟疑了会儿,才轻声说道:“好啊。”   他说罢,贴近了晏顷迟,两个人面颊距离不过半寸,像是耳语那般,萧衍稍稍偏过脸,便能闻到对方身上那溢出来的浓重血腥味。   晏顷迟翕动嘴唇,余下的热息悉数落在萧衍耳廓上,他垂眼瞧着束在腕上的线,又瞧见了萧衍指节勾着的尾端。   那是破百斩线的唯一办法,只要能从那斩断线,就能够逃脱。   思及此,晏顷迟默不作声的聚起最后的灵力于指尖,化指为剑。   然而就在线被压住的刹那,耳边忽然有热息落上来。   萧衍附在他的耳畔,轻声又温和地说道:“你胆敢再动一下,我就会把你的肢体串起来,像玩偶一样,吊在树上。”   “……”晏顷迟的喘息在话音落下的瞬间变得急促,百斩线忽然紧紧勒住了他的咽喉,锋利如刀刃般的白色丝线,镶在肌肤里,转瞬便成了猩红。   “说。”萧衍在无声中宣告了耐心的告罄,他立身而起,眼中阴郁再度涌出,脚尖勾起晏顷迟的下颚,居高临下的俯视他。   线撕扯着血肉来回拉扯,再也抵不住,晏顷迟喉结滚动,艰涩的吐出了几个字:“晏……晏,在、在东……东边,有人……”   “你主子和晏顷迟在一起?”萧衍冷声道。   “……嗯——”晏顷迟话未说完,勒住咽喉的线倏地一紧,血珠迸溅出来。   萧衍抽线,盯着滚落到一旁的人头,温热的鲜血顺着轰然倒下的身体泼出去,融进了青石路的接缝处,缓缓朝四面流淌。   *   作者有话要说: 第032章 君子(此章节剧情已重写)   作者有话要说:   这章剧情改了90%左右,可能会有部分重合,建议是重看的,剧情更换时间是2022.09.22,后来的宝贝顺着读就行了,鞠躬orz   *   与此同时, 九华山的承文殿里檀香氤氲,飘出袅袅香气。半人高的单脚仙鹤香炉上,可见隐隐的锈痕, 是经年累月的沉积, 岁月的雕磨,如这百年来的巍峨伫立的高殿。   九重宫阙在月色下静谧, 烛火亮成一排, 几位长老端坐在烛火的影子里, 都在等着掌门先启口。   然而周青裴始终坐在位置上, 阖着眸, 不言也不语,只有手中不断捻着的珠串在提醒旁人,他还在斟酌掂量。   其中一位长老被磨没了耐性,见掌门不说话,便先开了口。   “晏长老已经数日未归了,这次义庄尸变, 他人又不在, 这义庄本来就是他主张开辟的, 一直以来也都由他弟子归管, 这回倒好, 拆烂污,出事后到现在不见人影, 留着我们给他收拾烂摊子,”那人说道,“还有半个月前清溪街一案, 此案与他有着匪浅的干系, 那京墨阁的二阁主都来几回了, 我们这都拿不出说法,还让人给推上了风口浪尖,只怕再这样下去,我们宗玄剑派千百年的声名,都要毁在晏顷迟手上了。”   “诶,”另一位辩驳道,“如今事情还没个准头,玉衡仙君还是莫打妄语,再说晏长老他当年要开辟义庄,是好善乐施,为的就是渡那些弟子们入轮回,此行此举哪里有错?   “这义庄这百年来,收了那么多贫苦人家无法下葬的尸首,在外头什么口风,大家都心知肚明,何况一直以来,义庄都是晏长老他们宫在打理,从不劳烦我们,就这一回差错,也值得你落井下石?”   “是啊,”另一位如是说道,“京墨阁原先的段掌门,据我所知,也并非贤者,喜欢养稚,玩物丧志,他们二阁主常年在外,不晓得此人行事,才会来讨个说法,依我看,不如就告诉他实话,再做点赔偿,此事就当过去了。”   周青裴始终不言不语,他像是沉浸在另一片光景,听下面的长老们辩口利辞。   “过去了? ”被称作玉衡仙尊的男人低低一哂,目光浑浊,却如鹰隼般犀利,“是了是了,是我在打妄语,晏顷迟要真如外界所言的隽雅修正,那他这些年来杀了这么多人,为的又是什么?他在杀谁的人?我看他就是想消除异己,好巩固自己的地位,可他一个三长老,要那么大的权势做什么?诸位心里怕是清如明镜吧。”   “莫要胡说!子殊他向来清正,断不可能做什么违天悖理之事,”青衫老者说道,“既然说道这番地步了,那我也要说句不当对的话,玉衡啊,这些年来的事咱们都是有目共睹的,你为何偏偏要和子殊过不去呢?”   “怎生成我过不去了?”玉衡仙尊冷冷一笑,“天罡年间出过多少乱子?他师兄谢怀霜,江城的江氏,再到后面的萧衍,这桩桩件件,哪件同他没干系?现在是段问,他杀人不过头点地,那往后呢?往后的事,诸位谁能料算?”   他强压着一口气道:“他待如何?他敢如何?”   “好端端的,你提这些陈年旧事作甚,”青衫老者说道,“都过去了,谢怀霜畏罪自刎,萧衍当年不也是被三长老关在了被北域神界吗?”   三界外,上有北域神界,下有黄泉之眼,皆是无生灵,无日月之分的死寂之地,黄泉之眼束缚着死后不得超生之徒,而北域神界关押的则是犯了滔天之罪的堕仙,他们往往是堕入歪魔邪道的恶徒孽障,自城门闭合后便会被永世封印。   被关入这里,就相当于一条死路,绝路,再无重见天日之时。   众人借着跳跃的烛火,望着地上的纹路,各自回想着哪一年的春。   太久远了,久到他们只记得那漆黑深远的一夜,满城飘絮,像是下了一场无始无终的雪。   “萧衍都离去三百年了,”旁边人心平气和的说道,“晏长老为我们宗门,也算是倾尽了心血。”   “好了,安静。”周青裴手下一顿,晃动的珠串自他指尖止住,他缓缓睁开眼,目光望着座下几位长老,跳跃的烛火光影从他面上晃过去,让他的慈眉善目变成了俯瞰众人的肃穆威严。   “此事确实得需要从长计议,所以才会请各位来此,商解燃眉之急,”他道,“三长老现在下落不明,多做争执也没用,不如各位先想想如何把人找回来,再争论余下之事吧。”   “此事确实还得掌门来作定夺。”底下的人附和道,“在事情没有定论之前,不要再旧事重提,给三长老冠上莫须有的罪名了。”   他一语毕,殿里又安静下来,大家好像再度陷入了沉思,周青裴重新捻动手里的珠串,看着他们。   “不说旧事,光说这三百年里,他就像条疯狗似的,弄死了多少人?”玉衡仙尊说到这,恨声道,“要不是裴昭有阁老担保着,脑袋都不知道要掉多少回了!那阁老能愿意吗?”   “三长老这些年,看着确实是有点不疯魔了,人变得尤为嗜杀,”其中一位低声接话道,“他以各种疏忽罪,杀了仙家子弟千百人有余,也不知所为何仇,偏他捏住了这些人的把柄,给他们冠上罪名,那桩桩件件可都是实打实的罪,说出去都是为民除害,我们也不好拦着啊。”   “你既然知道他杀得是有罪之人,又何来前言?你这么说,岂不是在自相悖论?”旁边人说道。   话到这里,几位长老明面上仍维持着客客气气的笑,心里却是不约而同的盘算权衡着,谁都没再继续往下提了。   “阁老今夜怎么没来?”有人问道。   “阁老当然不来,阁老要来,又得劝掌门贬压三长老了。”玉衡仙尊没好气地嘲讽道。   没人接话,大家都在心里各自权衡利弊,等掌门作最后定夺。   周青裴像是想起了什么,捻着珠串的手指,微微一滞,忽地问道:“上回圣墟宫着火,是怎么回事?”   “那是意外,”有长老谨慎回道,“巡夜的弟子不小心打翻了业火,才牵连出那场大火。”   “这样啊。”周青裴微微点头,看向地面上众人交错的影子。   殿里一时间静的仿若无人,谁都记得那场大火,却无人敢再提。   九华山这么多年来从未有过失火的时候,圣墟宫里都是长老们置放的万年的法器宝物,为了确保不会有弟子乱取,都设下了重重叠叠的机关。   那日也不知怎么回事,偏就有人鬼迷心窍的进到圣墟宫,想要偷法器,结果意外触动了机关,慌乱之下,不小心打翻了业火,业火不同于普通的火,是经年不灭的圣火,火势一旦蔓延,数日不灭。   晏顷迟赶到的时候,大火已经烧了小半个时辰,在众人慌乱的脚步声和嘈杂声中,他没有直接去救火,而是冲进了已经坍塌了一半的圣墟宫里,消失无踪。   弟子们本在后面吵闹不休,施法救人,朝着相同的方向求生,见晏长老进去了,一时间全都面面相觑,却又无人敢问。   好在这场大火很快就平息下来,圣墟宫里虽损耗了不少的至宝,但无人伤亡,这已经是最好的结果了。   也是那日,所有人都瞧见晏长老长立于断痕残垣前,魂不守舍,他手里攥着一轴画卷,画卷已经被烧了一半,让人辨不出画像上的人。   至于别的……   在如此局势下,犯事者咬碎了牙也不承认是自己宫弟子做的,事后无论晏顷迟如何苛责严问,软硬皆施,他们也都只说是有弟子不小心打翻了业火造成的。   其中细节,也不便多说。   许是大家都不约而同想起了这桩陈年旧事,殿里许久都无人再多言。   又过了片刻,有人从回忆中挣扎出声,说道:“义庄的事,既然一直由晏长老他们宫做打理,那夜死灵释放,他大弟子那里可有什么眉目了?”   “还未,”另一位长老说道,“他大弟子也不晓得怎么会发生这些事,话说得也都是客套话,此事还是得等晏长老来了才能说清。”   话止于此,众人恍然,还是得找到晏顷迟才行,而今他消失一天,事情就一天得不到解决,九华山就还在风尖浪口。   玉衡仙尊思忖着,晏顷迟显然已经在无声中操控住了整盘棋局,如今什么事都离不开他,避不开他,他表面上仍旧是受制于人的三长老,事事听从掌门,可事实如此吗?   晏顷迟杀了段问,可一旦段问的真相公之于众,那晏顷迟就是为民除害的圣人,这将会把九华山的声名重新推向高潮,连周青裴都会被晏顷迟压住一头。   就如阁老所言,晏顷迟高瞻远瞩,比他们想的都要深谋远虑,周青裴不会不忌惮这样的势力,但他别无选择。   他们必须要除掉这样的势力,能借住的,大抵也只有那个人之手了吧。玉衡仙尊在心里暗自权衡,得让裴昭动作快点了。   正当众人低声议论时,周青裴忽地停下了手,他目光霍然看向外面夜色,手中珠串在此时忽地化作了几道金光,交织着划破长夜,朝仙门百家递去信号。   “拦住所有进关修士,这几日,凡是到过九华山势力范围的修士,一律严加排查,势必七日内找到晏顷迟。”   ——*****——   在法珠抛向苍穹的刹那,晏顷迟便感受到了一股突如其来的力量,这是周青裴无声的警告,要集结仙门百家的信号。   他已经在警示自己了。晏顷迟抬望眼,看向月光稀薄的九霄,冷冽的目光里倒映着微弱的清光,来自天上的月。   “周青裴察觉到了吗?”那人的目光也投向了苍穹。   “你今夜叫我来城西赴约并非明智之举,”晏顷迟说道,“别再有下次。”   “所谓弩下逃箭,在这地方碰面才是最好的选择,”那人笑道,“你当初亲自布下结界,当真是个好计谋,周青裴如何想得到这里算我们半个藏身之处?”   晏顷迟不接话,只淡淡说道:“我该走了,近几日,如无要事就别再碰面了,免得多生事端。余下的,只要你按照我吩咐做好,我自会替你解决别的旁支。”   “晏长老踔绝之能,我几时质疑过。”那人说道,“只是丑话说在先,他山之石可以攻玉,如果连你都琢磨不透萧衍了,那设防也只是为了自保不是吗?不要在这上失了分寸,唇亡齿寒,晏长老并非拘泥于过去的人。”   晏顷迟面上看不出任何情绪,他瞧着眼前人,说道:“是我先前没把话说明白吗?”   “什么?”那人不解。   “我非圣贤,也从不行君子之道,”晏顷迟说得很平淡,“你敢碰我的人一下,我都会杀了你的。”   那人愣怔,深谙其道,晏顷迟是何等的人,藏锋敛锷,从不露底,便是百年相交,也完全看不透他的心思,他的冷清冷意铸就了他的位高权重,便是沦落到此般境地,他也绝非池中物。   他在藏什么?他要做什么?没有人能猜得出来,生杀予夺对他而言,亦不过是弹指之间的事。   半晌,那人置之一笑:“晏长老说的是。”   晏顷迟不再多言,他转身要走,忽见暗中有道黑影就立在不远处,隔着晦暗的月色,两人目光交织,却又在下一刻不约而同的移开了。   “怎么了?”那人见晏顷迟不动,跟着回首,这才瞧见了那道颀长的身影,登时心下凛然。   萧衍没说话,他只是淡淡瞧了晏顷迟一眼,目光便滑到了旁边那人身上,漆黑的眸子里漾着与之不同的光。   “萧衍。”晏顷迟低声唤他,除此之外,便没了下文。   萧衍没看他,甚至没多分给他一眼,他始终看着旁边那人,似乎想透过那张表皮,看出点什么来,然而那人披着一件黑色袍子,裹住了全身,面上还蒙着面具,叫人完全辨认不了。   那人被这目光看得浑身不自在,也下意识回避了,用传音问晏顷迟:“他怎么找到的,那假人竟然没骗过他?”   方才萧衍悄无声息的靠近,步伐轻到他们两个人都没有察觉,他们甚至不知道萧衍是何时靠近的,都听到了些什么。   晏顷迟掩住了眼底的慌乱,又咳嗽起来,他从衣裳里摸出一方帕子,压在鼻下,掩住口。   低而沉闷的咳嗽声成了这寂寂空间里唯一的动静。   半晌,他放下手,指间夹住帕子,如无其事的笑道:“身体抱恙,多有不适,见笑了。”   那人眉梢一挑,不知如何接话——眼前这情况,完全在意料之外,以萧衍的性子,估计也不会放人离开的。如果不动手,要怎么办?今晚难道就死在这里吗?   晏顷迟似乎是揣测到了旁边人的想法,用传音说道:“自己寻时机离开。”   那人没回答,兀自轻笑。   萧衍也是笑,笑意未达眼底:“晏顷迟,这就是你来此的目的么?”   他说到这里,似是有所感慨的轻声叹道:“还真是叫人意想不到啊。” 第033章 诱饵(此章节剧情已重写)   晏顷迟和萧衍在月色里对视着, 晏顷迟却是许久没有说话。   气氛好像陷入了微妙的胶着中,旁边那人忍不住侧眸看了眼晏顷迟,晏顷迟脸上有重新回涌的血色, 他唇角沾了血, 眼光黯淡了稍许。   晏顷迟将淬了血的帕子握在收起来,淡声道:“不错, 这是我今晚来此的目的。”   他没有丝毫避讳, 就这样直言不讳的说出去了, 那人略微惊诧, 复又看向萧衍, 萧衍没有太多的意外,他唇角仍捎着笑意,只不过那笑是轻蔑的。   “你是打算跟我坦诚相见么?”   “我开诚布公,你也未必信我。”晏顷迟说道。   他话说的不错。就算他要敞开心扉,把心掏出来告诉萧衍,自己所言不假, 但萧衍都不会信他, 他们之间的信任早就决堤了, 那些前情旧债都随着时间的推移, 化作了万丈沟壑, 遗留在了过去。   这是他们之间永远也跨不过的天堑。   “你说得对,我不会信你。”萧衍说道, “话不过虚虚实实而已,你可以接着说,但我未必有耐心听。”   晏顷迟看着他, 平静的说道:“周青裴已经发号了集结令, 在这交手, 会引来外患。”   在这动手,无论对于他们三个之间的哪一方来说,都不算什么好事,一旦被宗玄剑派察觉到这里有异样,他们三个都将暴.露无遗,晏顷迟觉得萧衍不敢这么做,萧衍是擅长明哲保身的人,可他现在着实摸不透萧衍的举动,便只能做好最坏的打算。   “可我不想让他走,怎么办?”萧衍无端笑了,他朝后退了两步,看向天上的月,有点懒散的说道,“你说,是你们跑得快,还是我的动作快?”   他说罢,收回视线,望着晏顷迟:“不过是玉石俱焚而已,我贱命一条,死不足惜,你呢?”   他话里意思明显,今夜要么把人交出来,要么兰艾同焚,总得抉择出来一个,但他知道晏顷迟绝对不会为了一个无关紧要的外人把自己置于险境。   他们太熟悉彼此了,以至于在揣摩对方心思时,几乎是一种毋庸赘言的笃定。   萧衍想知道的事情有很多,他觉得这个突然出现的人将会是个转机,只要能找到蛛丝马迹,就能够顺藤摸瓜,图穷而匕首见。   了无牵挂是他孤注一掷的勇气,他将自己的伪装的很好,即便刀悬命脉,他也可以做到不露声色。   而晏顷迟不同,人一旦有了牵挂,便再难将一切都置身事外。晏顷迟不敢赌。   “他疯了,”那人忍不住用传音对晏顷迟说道,“他这把拿命来跟我们玩儿,这谁能玩得起?鱼死网破对咱们来说没有任何好处,先前是我低估他了,三百年的沉淀,让他比过去更狠绝了,当真是一点情面也不顾及。”   “情面,”晏顷迟低低一笑,“如果你秉承着这样的想法和他周旋,那你很快就会死在他手上。”   “这么说来,我的人已经被他杀了,”那人接着传音说道,“今晚还真是……动手的话,会引来九华山的人,不动手的话,我们都要当瓮中之鳖了,这要如何是好。”   晏顷迟没接话,他肺腑里痒得难耐,几乎说不了几句话,那种感觉便会爬上去,从喉咙里呛出来。   “你还好吗?”那人说道,“你简直像快要死掉的一样。”   “安静,”晏顷迟将唇边的血抹去,目色平静而深邃,“投之亡地然后存,陷之死地然后生。难道没人教过你吗?”   萧衍等了片刻,也不见他们有所动作,他在这寂静里,忽然觉得自己对晏顷迟的了解似乎也没有到如指诸掌的地步,晏顷迟向来话说三分,藏七分,那三分瞧着情真意切,实际上步步为计。   只要稍稍不注意,就会着了他的道。   眼下,他们三个人在沉默中各自权衡利弊,过了半晌,才见那陌生男人说道:“萧公子,给条别的路吧。”   “好啊,”萧衍没有拒绝,他面上漾着和善的笑,转而看向晏顷迟,“晏顷迟,你要拿你自己来换么?”   那陌生男人闻言,笑出声来:“萧公子这条路给和没给,有什么区别吗?”   晏顷迟也是无言,那人似乎也有所感慨,他大抵知道自己得出去,是以径直朝萧衍走去。   萧衍借月色瞧他,这人裹在黑袍子里,不见面容,身段倒是清瘦高挑的,方才站在晏顷迟旁边,也只是矮了几分。   两人的距离缩减不过半尺,萧衍却依旧只能看得清一个身形轮廓。   就当他要靠近时,晏顷迟忽然在沉默间说道:“好,用我来换他。”   “……”萧衍似笑非笑的看向晏顷迟,顿了会儿,说道,“好吧,既然你们情深意笃,那就你来。”   那人觉得萧衍不是这么好说话的人,可连晏顷迟都摸不透的人,就更别说他了。他站在原地,盯着萧衍,两人隔着黯淡的月色,视线没有任何的相触,却让那人越看心越沉。   晏顷迟没有任何迟疑的来到萧衍面前,那人怕萧衍在背后动手,硬是倒退着,缓缓回到了原来的位置。   “看来,他的命对你而言,很金贵。”萧衍说道。   晏顷迟还没启口,下一瞬,萧衍的剑便架在了他的颈侧。   “晏顷迟,你说,那剑怎么没把你给捅死,”萧衍抬眼,瞧他,“到底还是轻了。”   “我的命在你眼里,应该比他的要恰和你意,”晏顷迟微垂着眼,回视他,“命给你了,让他走,我知道你不会破釜沉舟。”   萧衍没说话,他像是在思虑,看向那人。   他连那人的模样都看不清,却无端生出一种莫名的熟悉感,这种异样感觉徘徊在他的脑海,挥之不去,像是在曾经的某一刻里,他们于芸芸众生中,交错而过。   晏顷迟既然想要放走这人,那说明他的身份对晏顷迟而言,很特别。萧衍脑子里迅速过了几遍以往的熟人。   那些人如走马灯般,神态各异,衣着不同,却皆是面容模糊。萧衍如何也想不起来。   即便去问晏顷迟,他也不会说实话。萧衍一瞬不瞬的盯住前面那个模糊的人影,逼迫自己去猜想所有的可能性。   那人被他的目光锁住,想要回避,却发现无论如何也避不开这道目光。   萧衍的目光太冷了,像是浮着层冰,他将诸多情绪潜藏在眼底,一旦冰面崩裂,便会让他隐忍许久的阴鸷,暴躁,戾意,全都无处可藏。   去他妈的晏顷迟。萧衍倏地闭眼,极力压制着暴起的情绪,和不愿承认的挫败——是的,他吃不透晏顷迟,他不愿在这场博弈里落入下风。   那人觑得这一瞬的空当,瞬间消失在夜色下。   下一瞬,萧衍陡然睁眼,目光沿着那人消失的方向看去,在漫长的沉寂中,轻笑出声。   晏顷迟不知道他在笑什么,压在颈侧的剑已经深入了肌肤,猩红的血沿着锋利的剑锋漫溢出来,只要再深一寸,都会直接割断他的颈脉。   “不问了?”晏顷迟瞧他。   “有什么好问的,你的本事我很早之前就见识过了,”萧衍似是而非的笑道,“也就那么点能耐不是吗。”   “……”晏顷迟听出他话中有话。   “你的命对我而言并不值钱,”萧衍说道,“但是对他来说很值钱,所以我只需要守株待兔就好了。”   “你方才是故意放他离开。”晏顷迟并不意外。   “是啊,我在放长线,”萧衍笑了,他睨着晏顷迟,轻如呢喃般的说道,“你就是饵,能勾得住他。”   晏顷迟眼里有深沉的光,他借着稀薄的月光看萧衍,萧衍的眼尾本就是上扬的,便是不抬头,也能见到挑起的弧度,而此刻,他在借着余光瞧人,那眼尾带起的弧度,像是不露痕迹的撩拨,要采撷人似的。   晏顷迟心念微动。   “未必。”他道,“当舍则舍,才不会乱大谋。”   “有没有用得我说的算。”萧衍不欲同他废话。   夜更深了,城西的寒风刮过来,吹得晏顷迟袖袍猎猎作响,他像是禁不住这样的风,又掩唇低咳起来。   眼前有黑色的光影在晃,半晌,他顺过一口气,说道:“他不会回来的。”   “难道他以为我不敢杀了你么?”萧衍轻蔑道,“我知道你不是会拿命来赌的人,如果他是你的狗,他就一定会想尽办法回来救你。”   晏顷迟没来由的笑了:“倘若他不是呢?”   “不可能。”萧衍说道,“晏顷迟我告诉你,巧言善辩是没用的,你爹我不吃这套,你最好是听话点,否则我会让你死得比上次还难看。”   “我已经死过很多回了,”晏顷迟说道,“尘世数年不过是生死往复而已,你我皆是樊笼中的人。”   “我时常教你不要执着于过去,其实,我们都被困在了过去,往事的枷锁将我们束缚住了,”他像是在忆往昔,“你因江之郁而来此,我因你而来此。”他说到这,没再说下去,只是自嘲的笑了声。   萧衍看着晏顷迟的眼睛,冷然道:“晏顷迟,你太好笑了,耽溺于过去的人,注定会败,而这个败的人,绝对不会是我,是你晏顷迟啊。”   “我既不在乎你,也不会在意江之郁。”他淡漠道,“在我剑下,谁都一样。”   晏顷迟的笑容浅淡:“当真如此吗。”   萧衍垂下眼睫,沉默,沉默中,三尺清光一掠即逝。   人影轰然倒地,血从晏顷迟身下逐渐漫溢出来。   萧衍冷睨着地上的人,温声道:“不然呢?”   *   作者有话要说:   评论区部分评论是改文前的,看评论区的话需要注意时间,不然会影响阅读 第034章 美色(修改了内容)   作者有话要说:   重写的剧情和只是修改了部分剧情,章节后面会跟提示,以方便大家区分。   *   时间不知道被推回到哪一刻, 梦里梦外交叠着。   晏顷迟好似回到了那场雪中,凛冽的风带起鬓边的发,在耳边呼呼地吹过, 带来了残冬腊月的冷意。   彼时灯照雪影, 他于窗前眺望远方清白。   信被折成了三折,是师兄谢怀霜寄来的, 字里行间都是担忧, 他担心自己身体已是强弩之末, 命不久矣, 又忧虑于身边的孩子尚是年幼, 该何去何从。   思来想去,寄信一封,希望晏顷迟能收养这个孩子。   握着信笺的晏顷迟良久不语,谢怀霜自宗玄剑派除名后,一直成了外界追杀的对象,倘若自己在此时将这个孩子带回来, 一旦身份被人发现, 又要怎么才能保证他后半生无忧?   晏顷迟斟酌思虑, 把这么小的孩子养在外面, 若无人照看, 怕也是不行。   他抬眼看着窗外的雪,指尖顺着信上折痕, 一遍又一遍抚过,将沉甸甸的心绪都叠了进去。   最终,晏顷迟还是去赴了那场无人之约。   把萧衍抱回来的那天, 恰逢京城连日雪。   昏暗的天光, 屋子里将熄未熄的火光, 映衬着满城雪色,师兄的怀里藏着个小小的人影,会怯生生的叫自己师叔。   无论时隔多久,晏顷迟总能想起这一幕。   “师叔你看,雪停了。”耳旁是萧衍稚嫩的声音,细小微弱,呵出的热气就贴在晏顷迟的脸边。   不等他做出回应,画面倏然一转,纷扬的大雪未歇,深渊在侧,如一张黑色的巨口,等待着将人吞噬。   晏顷迟抬眼时,瞧见萧衍站在他的对面,时间像是静止了,他们在皑皑风雪中相对而立。   萧衍成了少时的模样,他身上积了层白雪,在低头凝视着深不见底的暗渊,白袍被风吹得扬起。   晏顷迟忽然间生出一种无法遏制的恐慌,他担心萧衍会坠下去,他想要把他拉回来,可无论他如何伸手去抓,都只有一个模糊的轮廓,影子。   他们临渊而立,这近在咫尺的距离,明明只要一伸手就能碰到,晏顷迟却如何都触不到萧衍。   “阿衍,”晏顷迟低声唤他,嗓音微颤,“听话,回来。”   萧衍仍是静默的,他立在深渊的边缘,忽然朝前迈了一步,雪花登时在他脚下簌簌落入深渊,转瞬即逝。   晏顷迟刹那白了脸,心也跟着悬到了高处。   他想要接住萧衍,就得跨过这道鸿沟,可他们之间的路长的像是永远没有尽头,晏顷迟每走一步,那黑暗的豁口便朝后移一寸。   他踉跄着急奔起来,直到筋疲力竭,都没能缩减一分距离。   大雪永无止境的飘洒着,像是在他们之间隔出了一道看不见,摸不着的屏障。   萧衍的鬓发被风带起,身子单薄的好似随时会倒,人瞧着也是憔悴而狼狈的,他始终凝视着那道深渊,恍若置身事外。   “阿衍,”晏顷迟颓唐的跪在雪中,手在无法抑制的发颤,“不是你的错,这不是你的错,你快回来。”   萧衍没有任何回应。   晏顷迟红了眼底,指节陷入深厚的积雪中,冻得发僵,他凝视着萧衍,克制而又隐忍的说道:“阿衍,你回来好不好?”   萧衍在彼岸的尽头,倏地前迈。   “回来——!”晏顷迟伸手,试图去抓住坠下的人,然而呼啸的风从他指缝间掠过,他什么也没抓住。   在视线的最后,他只看到那袭如轻燕般坠落的身影,转瞬消弭于黑暗中。   ——“师叔……你看,雪停了。”   下一瞬,剑气穿透了肺腑,血迸溅出来。   刹那的光景重叠,晏顷迟好似看到了三百多年前的那幕,曾烙在心里最无法释怀的那夜,淹没了他。   晏顷迟被漫天漫地的猩红遮蔽了视线,他急促地喘息着,脚下忽然间失去了支撑,身子也跟着失了重,坠入无边晦暗。   睁眼的一霎,呼吸好似窒住了,晌午的光被窗棂切割成数块,落在地面上,细看,能看清光柱里沉浮的灰尘。   晏顷迟艰难的翻身,喉咙里像火烧似的,刚启唇,便吐了一口血。   这个梦太长了,长到醒来时仍像陷在梦里,四处都是天旋地转的。   萧衍的二字就如惊雷般炸在耳边,那些藏压了无数个日夜的失意和愧疚,如奔涌的洪流,肆意冲刷过他的骨血缝隙,在身体里留下了浑浊不堪的泥污,永难逝去。   等清醒时,晏顷迟已经再没回溯的勇气。   偏越是想忘,越是镂骨铭心。晏顷迟蜷起指节,心在一抽一抽的痛,像被刀剜过去似的。   他抬手,抹去眼角渗出来的水汽,勉力克制着呼吸。   因伤痛,他的衣裳被汗浸湿了,贴在背脊上,借着日光,能看到一道道冷汗的痕迹。   那一道伤口横切在晏顷迟的脖颈处,深可见骨,血从绷带里渗出来,稍稍一动都是钻心的痛,无法言喻。   小院里,贺云升本来在端药膳,听见屋子里的响动,赶紧搁下碗,忙不迭的跑进来了。   “师尊!”突然的惊呼声入耳,晏顷迟刚抬眼,就见贺云升撩袍进门,朝自己这边跑来。   晏顷迟恍惚了半晌,人很憔悴,像是还沉浸在旧梦里。   贺云升将他慢慢扶起来,避免动到他的伤口,这伤口极深,锋利的剑刃沿着颈脉横切,几乎是没有要给人留下活路的意思,只要再深半分,就会将晏顷迟的头切下来。   对方故意给晏顷迟留了一线生机,但分明又不想让他好过,只要晏顷迟的伤一日不好,他便要一日被这样的疼痛摧残,这倒比直接取命来得可怖。   谁会下这么狠的手?贺云升心里暗暗揣测了几日,却是跟谁也没说。   良久,晏顷迟哑着声问道:“我还活着么。”   贺云升微微愣怔,顿了片刻,回道:“您当然还活着。”   “过去多久了。”晏顷迟阖眸稍许。   “十五日了。”贺云升答道,没说太多,也没将心里疑问全盘托出,接连几次的重伤,让晏顷迟的身子状况进入了前所未有的差,交给外人不放心,上头查得太紧,他跟师弟一直是找机会,偷摸着轮番来照顾。   “你是怎么找到我的?”晏顷迟又问道。   贺云升捞起一块湿帕子,拧干水,才递给师尊,说道:“我那天来小院的路上,遇到了一个人。”   “什么人?”晏顷迟问道。   “见不到面容,但是有您的信物,”贺云升说道,“他说您在城西遇险了,让我赶紧去找你,然后人就消失了。我赶到城西的时候,您已经受了伤,我怕给宗门里的人看见,就把您赶紧带回来了。”   他本想问那递消息的男子身份,但晏顷迟不说,他也不便多问。   “城西那边,你除了我,还看见旁人了吗?”晏顷迟用干净的帕子擦去了那些血痕。   血在素白的帕子上立时晕染开。   “没有,”贺云升回忆起当日的场景,交代道,“我当时见您受了重伤,也不敢耽搁。”   “知道了,”晏顷迟似是想起了什么,他把帕子搁到旁边小案几上,问道,“上回让苏纵告诉你,去查的事情如何了?”   “嗯,都按照吩咐做好了,您放心,”贺云升说道,“师尊下次离开这里之前,能不能留一封信?若不然再发生这样的事,我怕——”   晏顷迟抬眼看着他,没说话,贺云升登时明白了他的意思,自己这是多嘴了,连忙岔开了话:“掌门那边下了令,本来说七日内要找到你,结果到现在也没个音信,这几日宗门里的长老们,已经决定把段问的事情公之于众,这样一来,您再回去,也没什么不妥了,您准备何时动身?”   “不急。”晏顷迟接过话,“我再过几日,便会回去的,你在这之前,就别再来了,免得让人起疑。”   “可是,您的伤不要紧吗?”贺云升想起了自己放在外面的药膳,不禁朝窗子外瞧了几眼,“这段时日是我跟苏纵轮流来照顾你的,我们都是特意避开了宗门里规定的时间,不会让人起疑的。”   “剩下的事,我自己来就好了。”晏顷迟话音方落,忽地掩唇,连咳数声。   身子因咳嗽时的发颤,震裂了刚要愈合的伤口,疼痛一寸寸的钻入骨血缝隙,侵蚀了全身。   血从指缝间滴落,贺云升赶紧把帕子递过来,关切道:“我去给您把药端过来。”   他说罢,起身出去端药膳。   外面日头高照,晌午的阳光灼烈,泥巴砖头垒成的院子墙壁上,有几支花柔柔的斜伸过来。   贺云升把烫炉子的火灭了,打湿了手巾端起药罐进屋,着急忙慌中还洒落了点汤水。   “你慢点,这么着急做什么。”晏顷迟虚弱的叮嘱道。   “哦对了师尊,京墨阁那里,也有人继位新阁主了。”贺云升把炉子搁到桌上,掀开盖儿,凝成水珠的雾气顺着盖儿滚落。   晏顷迟目光一掠,扫过贺云升的背影,“谁?”   “就是先前那位说是从你手底下死里逃生的萧公子,萧翊,段问的外甥,”贺云升说道,“就在昨日继位的,由京墨阁的二阁主亲自扶持上位,他们二阁主也没有继位的打算,所以这位置就给了萧翊,萧翊也同意了,其实我还挺好奇的,他舅舅刚去世没多久,他就上位的话,门派里不会有意见吗?”   他边说边将汤药倒进瓷碗里,滚烫的水,撞入白瓷碗底,热气袅袅。   晏顷迟难以置信的问道:“这件事,已经朝外传开了吗?周青裴对于此事没有异议吗?”   “还未,但是这已经是板上钉钉的事了。”贺云升说道,“人家自己门派都没有意见,我们这能有什么意见?不过掌门这几日一直在派人出去招魂,十八路弟子,挨家挨户的查,凡是逃避招魂的人,一律带回宗玄剑派,听从处置。”   “招魂?”晏顷迟低声喃喃。   招魂术是修士们为了查死魂而存在的法门,八荒九州之内,凡是已经逝世的死者,只要由此术来招,必定现行。   “嗯,这主意是墨辞先阁老提出来的,他们怕义庄逃出去的死灵附身了百姓,故此提出招魂。”贺云升说道。   不对。晏顷迟微蹙眉,墨辞先醉翁之意不在酒。他要招魂绝非是因为怕死灵逃逸附身,而是要打着这个幌子,做别的事。   他难道是在怀疑萧衍被夺舍了?可他如何能把事情联想到萧衍身上去……   晏顷迟在这瞬息间,思绪几经翻转,难以沉淀。   “师尊,你先把药喝了吧。”贺云升端着碗递到晏顷迟面前,“你别担心,他们查不到这里的,这里由我带路,已经避开了。”   晏顷迟接过碗,没喝,热气模糊了他的视线,过了片刻,他对贺云升沉声道:“你立马回去告诉周青裴,说你查到我的线索了,再故意把我的位置透露给他,要快。”   贺云升闻言,立时起身,惊诧道:“您这是做什么?!”   ——*****——   暮色四合的时候,京墨阁的长廊上,并肩而立着两道身影。   长廊曲折蜿蜒,周围寂寂无声,落日的斜阳穿透繁密的花叶,零落下来,照在眼皮上,暖融融的。   沈闲看着浴在落日里的那张侧脸,萧衍的脸因为瘦,而显得骨相分明,这种分明不同于男人最纯粹的刚毅,而是带着柔软的侵略性,光照在他的面上,让他每一处柔软的弧度都恰到好处。   寻常人带着假.皮的时候,虽说能换面,但往往遮不住自身的骨相,沈闲觉得萧衍就是如此。   摘下这层皮,这人一定是个天生的美人胚子。他如此想着。   “宗玄剑派这几日查的很紧,得留心。”萧衍偏过脸来看他,意味不明的问道,“有这么好看?原来二阁主也好男色?”   许是闲散的氛围,缓和了他的戾意。   “见你模样,莫名想到了一位已故之人而已,那人是个绝色,偏偏没落个好名声。”沈闲打开扇子,自成风雅,但在那风雅里,萧衍瞧出来一丝装腔作势的意思。   他没说,因为现在他需要用人,此人能为自己所用,是再好不过的事。   “美人在骨不在皮。”沈闲解释道。   萧衍唇角抿开一抹笑:“什么人,能让二阁主都记挂着?”   “他逝世的那年,我尚且年少,现在再算,已去了三百多年。”沈闲像是喟叹,白玉扇骨自他指尖转了几个回合。   萧衍避开了日光,盯着他,漆黑的眸子里看不见光,“人死不能复生。”他随口敷衍了句。   “也许未必呢?”沈闲回道。   萧衍不咸不淡地说道:“是么,那你欣赏的那位美人回来了吗?”   “或许回来了?”沈闲像是反问,他看向远处的落霞,复而说道,“他那样的出色,本该是做神仙的人,偏偏落得那样声名狼藉的下场,倒真是可怜,初看时觉得可叹,再回首时,仍觉得惋惜。”   萧衍总觉得他在暗示什么,没说话,廊前的花枝繁密,只是站上片刻,香气便浸入了衣袖。   风过,吹动了廊前的花枝,小枝颤巍巍的抖动着,一簇簇的花拥挤过来,颜色像极了红梅,却因枝上布满荆刺,叫人只敢远观。   萧衍抬手摘落一片花瓣,缓缓含入口中。   沈闲看过来时,正巧看见这幕。殷红的花瓣和萧衍的唇色好似糅合了,衬地人面白如玉。   不知怎地,沈闲忽然觉得,眼前这人就像这布满荆刺的花,昳丽的只是表面,诱着你靠近,一旦深入了,就像是踏入了荆刺林,再想出来时,除非遍体鳞伤。   “你不想知道他叫什么名字吗?”沈闲又问。   “不是很有兴趣。”萧衍如实答道,“与其同我说这些,倒不如告诉我,你查到的有关江家当年的事。”   “小半个月了。”萧衍又道,“我们不是有约定么?”   “江家的事,比想象中查的要困难些,毕竟这段往事被人有意掩盖了,”沈闲说道,“来日方长,萧公子也不急于这一时半会的,我只是答应扶持你,可没说要被当下人被使唤,同舟共济不该是这样的。”   “啊,”萧衍意外笑了,无辜地说道,“那可怎么办。我现在茕茕孑立的,可没人使唤了。”   “二阁主有那个本事的,”他放软了语气,“难道不是么。”   “萧翊——”沈闲放长了尾音,万般无奈的说道,“这京墨阁上下都是人,你哪儿没人使唤?”   “那都是酒囊饭袋,”萧衍认真地说道,“真本事还得看二阁主,我信得过你。”   “你前段时间还不是这么说的,不是只信得过自己吗?”沈闲笑问。   “时不同往日。”萧衍说道,“人不能只认一个死理,那太蠢了。你我既然都谈好了,那自然得是信得过对方,这关系才能继续维持下去,不是么二阁主?”   “我可不敢恭维你这声二阁主,每回这么一叫,准没好事。”沈闲笑着叹息,“一开始还晓得客气一下,现在倒好了,直接都不客气了,动辄就指挥我去做事。”   “同舟共济么,”萧衍无所谓的轻笑,“我也可以为二阁主两肋插刀的。”   “当真如此?你别把我项上人头挂在门匾上都不错了。”沈闲打趣道,“我打不过你,我还是清楚的,我这也算是识时务者为俊杰?”   “二阁主口才过人。”萧衍偏过脸,跟着逗趣道。   “能得此赞誉,沈某荣幸之至。”沈闲也是笑。   两个人有一搭没一搭的闲聊了小半个时辰,萧衍表面上很有兴致,心里却在思忖着别的事情。   他那日一直等在城西的结界口,守株待兔,等来的不是那个陌生男子,而是贺云升,他一路跟着贺云升来到了晏顷迟的藏身之处。   那座院子临近商道,白日里人多口杂,晚上冷冷清清,于是,萧衍在靠近院子的附近,安插了数名眼线。   这些眼线皆是藏在商贩里无名小卒,也只在白天盯梢,是以,贺云升和苏纵完全没有注意到。   晚上,则是萧衍亲自去盯梢。可一连半月,他都再也没见过那道身影,连晏顷迟也没醒。   事情迟迟得不到进展。萧衍白日里要忙着阁里事务,他既然要继位,就得做好一切准备,屋漏偏逢连夜雨,宗玄剑派忽然又出了什么招魂的幺蛾子。   他必须要用人。于是萧衍重新把目光放到了这个二阁主身上。   沈闲功法不算太高,好在人不蠢笨,是个聪慧的人,萧衍试探过他几回。   沈闲所言不假,他确实没有继位的打算,这是源于他长时间的闲散,不爱被拘束,养成的习性,况且没有人愿意成天活在惊心胆颤中。   他愿意在阁中辅佐萧衍,也只是趋于二阁主这个身份而已。   萧衍思忖良久,还是决定先留着看看,他正逢用人时,能遇上沈闲这样的人才,属实不易。   至于晏顷迟那里,饵已经放回去了,他不信那人不露面,瓮中捉鳖耗得就是耐心,他耗得起。   见天色渐渐暗了下去,两个人要去一同用晚膳,然而他们刚迈过门槛,便听外面有弟子上前来报。   “阁主,二阁主。”那弟子先是躬身行礼,继而说道,“宗玄剑派的弟子在门口等着见阁主,说是来招魂的,此事是为了百姓的安危,所有仙门无一例外,不服从的人,按照宗门规矩,都要被带回九华山。”   “这么快就到我们了?”萧衍略意外,“来得人有说是谁么?”   “名字倒是没说,不过我听他后面的弟子叫他裴昭师兄。”弟子恭谨答道。 第035章 二郎(此章节剧情已重写)   萧衍目光微微凝滞了一霎。   “你先用膳吧, ”沈闲对萧衍说道,“我去接见。”   “宗玄剑派第一回 来就不见,这日后说出去不妥, 难免要落人口舌, ”萧衍迈下白玉石阶,说道, “还是我亲自去接见吧。”   “要备宴席吗?”沈闲问道。   “席就不必了, 吃酒误事, ”萧衍回道, “他们是来查事的, 搞不好得以为我们藏了什么歹人,要贿赂他们沆瀣一气。备茶吧。”   沈闲微颔首,抬手叫小弟子去沏茶,然而他话还未出口,忽听外面有声音传来。   “在下裴昭,见萧阁主久久未来, 怕是有事耽搁了, 所以我自个儿先进来了, 若是打扰到萧阁主用膳, 恕我冒昧。”暮色下, 裴昭领着一群弟子,闲庭信步的走来, 他是这次带队的首领。   萧衍的目光落在他身上,停滞。   “萧阁主,你不会介意的吧。”裴昭笑道。   他的笑里带着傲气, 哪怕是言辞客套, 也会让人觉得他的谦虚是假的, 尤其是他在看人时的目光,上下打量,像是下一刻就要讲出几句讥讽的话。   “怎么会呢,裴仙长不辞辛苦,远道而来,应该是我有失远迎。”萧衍笑着说道。   四目相对,裴昭负手,像是很满意这番回答,他含笑点了点头——京墨阁不过是借着宗玄剑派的名声才能在仙家权贵里混迹,既然要当趋炎附势的狗,那就该有这样做小伏低的觉悟。   萧衍走下石阶,对裴昭的讥诮的目光佯作不觉,反而摆出了恭敬的样子,在等裴昭吩咐。   裴昭见此,十分满意的说道:“听闻昨日是萧阁主继位的好日子,只是还未设宴昭告天下,那我就先提前恭贺了,不过今日是来办事的,不徇私情,贺礼等日后再奉上。”   “仙长客气了。”萧衍面上盛着和善的笑,“早就听闻宗玄剑派近日在招魂布阵,毕竟是事关百姓安危的大事,裴仙长日理万机的,这会儿定是身心乏累,不如先进来吃盏茶吧。”   裴昭瞥他一眼,说道:“茶我就不吃了,回头耽误了要事,可不是闹着玩的,萧阁主给借个道吧?”   “好说,”萧衍眼风掠过天边晚霞,说道,“可天色尚且还早,我才疏学浅,在术法面前不如裴仙长,不过也听闻布此阴阵,需要等月圆聚阴之时,若不然,我先让二郎带诸位仙长去勘测方位,瞧瞧哪边布阵的位置绝佳,半柱香时间,总归够裴仙长吃盏茶了。”   裴昭没及时答话,他在思虑,倒是一旁的沈闲目露惊诧。   “二郎?我?”他轻声笑说。   萧衍偏过脸来看他,肯定的点了点头,回道:“二郎。”   萧衍的声音轻的像是呢喃,仅仅是简短的两个字而已,却叫沈闲心头漾开了涟漪,他看着萧衍,萧衍也在用余光睨他,明明没有启口,却好似什么都说了。   沈闲心潮浮荡,头回生出了一种无力招架的感觉,偏萧衍的目光只在他身上停留了一瞬,便滑过去了。   他的诱惑是这样的不露痕迹,让人捉不住,也碰不着。   “裴仙长意下如何?”萧衍又问。   裴昭这几日来确实忙得脚不沾地,城里的百姓太多,九华山掌管的区域范围又广,还要挨家挨户的查,属实是分.身乏术,眼下他琢磨了会儿萧衍的意图,觉得对方是想要讨好自己,便摆出了个架子,说道:“既然萧阁主盛情难却,那我便恭敬不如从命了。”   “请吧仙长。”萧衍说罢,侧身给裴昭让了路。   等裴昭上了台阶,萧衍又看了眼身边的沈闲,沈闲的身量比他稍高些,萧衍在看他时,要微微仰起脸。   两个人对视的刹那,沈闲读懂了他的眼神。   “去吧,”萧衍手不轻不重的搭在了沈闲肩上,说道,“去给各位小仙长挑个绝佳的布阵点,免得别人说我们怠慢了贵客。”   沈闲回视他,颇有意味地问道:“绝佳的?那萧阁主觉得什么地方才是绝佳的?”   萧衍笑了,他目光望向天边翻涌的落霞,深远浅近的绯,落入他深黑的眼眸里,像是点缀出了燎原的火。   “既然是招魂,那自然是聚阴之地了。”   “萧阁主说得是。”沈闲言罢,带着那群弟子离开了。   萧衍撩袍踏上了台阶,进屋时,沈闲已经坐在位置上等他了,他似乎真没拿京墨阁阁主当回事,自个儿闲闲的翘着腿,在哼曲,架子摆的十足,倒像他才是家主似的。   “我已经叫小厮去沏茶了。”萧衍在他对面落座。   “你这屋子置办的不错啊。”裴昭笑道,“瞧着怪敞亮的,废了不少银子吧?不过说来也是,京墨阁这些年收的都是富家子弟,私下里又开了钱庄,不差钱,只要打着个仙门世家的噱头,那些小门小派不都抢着来套近乎,费点银两宝物就能带着玩儿,不比自个儿入仙家来得快活。”   他话里有话,在贬低京墨阁,萧衍倒也不意外,他今日耐性似乎格外好,对裴昭始终是言笑晏晏,瞧不出丝毫脾气。   “我们不过是群蚁附膻,自是比不了宗玄剑派声名在外,”萧衍说道,“翻来覆去,也就这么点儿东西了,不借着这捞点油水,还能做什么呢?修仙又修不出什么明堂来,人反正迟早是要死的,不如及时行乐。”   他说得直接,混账的连裴昭都咋舌,裴昭本以为段问的外甥是什么高风亮节的君子,现在看来,不过也是个会趋势附热的鼠辈罢了。   裴昭不由得放下心来,他瞧着萧衍,笑道:“萧阁主这话……说得倒是在点理。人嘛,既然做不成什么事,乐不思蜀也未尝不可。”   “是了,”萧衍懒散的朝后一靠,陷进了软垫里,附和道,“这就是我的心之所向,毕生所求。”   裴昭被逗乐了,噗嗤笑出声,假意安抚道:“萧阁主已经坐在了多数人上不去的位置,何必这么妄自菲薄。”   “全靠关系上的,”萧衍直言不讳,“仙长也瞧见了,这阁里压根没人服我,叫人去办点事,都得喊几回,舅舅还在的时候,他们哪敢这样。”   裴昭说道:“上回见你舅舅,不过是一个月前的事,想不到一段时间没见,他就出了这档子事,真令人唏嘘啊。”   裴昭一个月前见过段问?萧衍微怔,在心里暗自推算着时间。一个月前刚巧是段问跟自己说,要去金陵找江之郁的时候,段问也是自那过后,连着几日都没曾回过阁里。   再往后,便有了那场变故。变故是陡生的,不在萧衍的策划内,但也只是推前了杀死晏顷迟的时间罢了,是以,到现在,萧衍都以为那场变故不过是段问自己想明白的。   现在看来,段问并非自己想明白了事情始末,而是裴昭告诉他了什么?萧衍思绪变换,不大确信自己的推测是否为实。   但毋庸置疑的是,段问背着自己见过裴昭。   “萧阁主在想什么美事呢?”裴昭见人半晌不说话,用指节敲了敲萧衍面前的桌子。   “提到舅舅,属实伤怀。”萧衍苦恼道,“晏顷迟这个王八蛋,我.操.他祖宗十八代的,十六年前的事,惦记到现在,怎么好意思自称什么正人君子,我看分明是小肚鸡肠。”   他话未说完,眼里已经泛起了水光,像是情难自抑,真的为段问感到难过。   “诶。”裴昭知道这事儿跟自己门派也有点关系,不好说什么,但他自觉比眼前人还要厌恶晏顷迟,便跟着骂了两声,“你说得对,晏顷迟就是他妈的崽种,你知不知道他近来——”   他说到这,自觉多言了,遍没再说下去。   “近来什么?”萧衍佯作无意的追问道。   “没什么,”裴昭摆手,转开了话题,“都是些不值一提的小事儿,不过他确实是个睚眦必报的人,伪君子罢了,声名都是捧出来的,不过是杀了个魔道孽障,也能叫人给敬上天,可那孽障还不是他自己教出来的,上梁不正下梁歪。”   他骂完了,觉得不得劲,又说道:“你年纪不大吧。”   “嗯。”萧衍应声,“年不过百。”   “那你定是没听过他先前的事了,”裴昭好不容易见有人跟自己一样唾弃晏顷迟,忍不住想要多唠会儿,“你听过天枢神君萧衍没有?”   “算得上略有耳闻,”萧衍说道,“以前去茶楼听书的时候,有人讲过这段,记不大清,反正也不是什么好人。”   “那就对了,萧衍就是个忘恩负义,吃里扒外的狗东西,他跟晏顷迟……”裴昭目光落向窗外的斜阳,似是陷入了回忆。   萧衍懒散的依靠在软椅上,听他骂了半天,明明困乏,却装得十分感兴趣。   等裴昭骂得爽快了,萧衍才说道:“想不到宗玄剑派也会出这样的渣滓。”   “是啊,我倒是可怜那个江之郁,当年就这么被踢出去了,连个屁都没捞着,”裴昭说得高兴,脑子都快跟不上嘴了,“不过他自打离开晏顷迟后,过得倒也还好。”   萧衍闻言,目光倏然凝聚,方才的意兴阑珊一扫而空。裴昭怎么会晓得江之郁过得如何?当年江之郁离开以后,别说自己找不到下落,连晏顷迟都不曾听闻过任何消息。   电光石火之间,萧衍似乎理清了点什么,他很快又想到先前在清溪街看到了江之郁的身影,线索在这瞬间被串联起来,他坐起身,看着裴昭,眸光里透着点意犹未尽的兴致。   “茶怎么还没上来?”裴昭讲得口干舌燥,想要喝茶润润嗓子,“你们这连下人都这么不听使唤了?这也忒慢了,既然都坐上这个位置了,该训的还是得训,若是叫个下人都蹬鼻子上脸,那这阁主岂不是做得窝囊死了。”   “那倒不是的,下人们还是蛮听话的,不服气的只是阁里弟子,”萧衍笑意盎然的说道,“茶是专门孝敬裴仙长的,用得好茶,好茶么,自然就沏得慢些。”   “犯不着这般阿谀奉承,”裴昭吃不到茶,也没了耐性,指着萧衍讥诮道,“什么样的好茶我没吃过?这点东西就甭给我装了。”   “仙长说得也是。”萧衍话音方落,便有侍女进来了,那侍女手上端着茶盘,要从屏风那头绕过来。   房间里还未点灯,夕阳的余晖透过窗子落进来,勾起了屏风后的那道薄薄的身影,婀娜娉婷。   裴昭见那侍女有几分姿色,忍不住多看了几眼。   萧衍临着屏风,侍女要先经过自己这里,才能到裴昭跟前,他垂眼看了看面前的圆桌,那侍女也正好要来到桌前。   她穿着曳地的长裙,想来是没按照身量裁剪的,尺寸大了些。   裴昭看得目色流连,萧衍见此,温声说道:“先去给仙长上茶吧。”   “喏。”侍女刚抬脚要走,不知怎地,裙子忽然被一股力量带住了,她没站稳,踉跄着要倒,人还没反应过来,茶盘已经离手了。   砰然一声碎响,茶壶摔在了地上,滚烫的茶水泼了出去,裴昭坐在对面,被突然溅了一脸水,他大叫着起身,连带撞翻了椅子。   萧衍顺势拉住了侍女的臂弯,把她扶住了。   侍女以为是自己惹出了事,登时惶恐跪下,连声说道:“对不起主子,对不起,是秋儿有眼无珠,对不起主子……”因恐惧,她将话说得颠来倒去,头在地上磕得砰砰作响。   “无碍,下回走路时小心点。”萧衍从容说道,唇角笑意稍纵即逝,“去拿块干净的帕子给仙长擦一擦吧。”   “是,是。”侍女闻言忙不迭爬起身,去取帕子了。   裴昭脸被烫地浮肿,红了大片,他此时正挡着脸,疼得连连抽气,也顾不得骂人了,东倒西歪的撞到架子上,才得以稳住身形。   “来人!快点来人,裴仙长被烫伤了!”萧衍边喊边状似焦急的要上前扶人,但裴昭不让他碰。   “去你妈的萧翊,滚!滚远点!”裴昭倒抽了几口气,脸上火辣辣的痛。   萧衍只得站到一边,过了片刻,才有侍从急匆匆的赶来。   “去叫医修来。”萧衍吩咐道。   侍女拿着帕子跑来,慌慌张张的要给裴昭擦,茶水泅湿了他的衣袍,侍女不敢碰他的脸,就只得抖着手去擦被茶水浸湿的衣裳。   裴昭怒意上涌,正缺没地方撒气,见侍女又撞上来,抬起一脚要把人踹倒。   侍女下意识要叫出声,却见有人用脚抵住了裴昭抬起来的腿。   “她不是故意的,”萧衍以脚压在裴昭的腿上,略带歉意的说道,“仙长又何必失了身份,去跟个下人计较呢?”   侍女悚惶跪地,吓得低声抽泣。   裴昭虽是气焰嚣张,但也晓得强龙不压地头蛇,这是京墨阁的地盘,撕破脸了都不好看,于是只得收回腿,骂道:“怎么做事的!瞎了是不是?!还跪在那里干嘛,再去拿一块干净的帕子来啊!”   “去吧。”萧衍温声说道,“你下去,叫个做事利落的来。”   “是是。仙长息怒。”侍女诚惶诚恐,唤人去了。   “今日之事,是我京墨阁办得不妥,”萧衍不急不缓的说道,“该向仙长赔罪的,不如改日设宴款待,以作赔礼?”   “那还是不必了,你这连下人手脚都不利索,我怕又被泼了。”裴昭脸色变了又变,他颇为不耐烦的用帕子将袍子擦了又擦,却怎么都擦不干净那块被茶水浸湿的地方。   他不知道这事儿是故意的还是无意的,只是在心里狠狠记了一笔账,要让萧翊加倍奉还。   萧衍像是毫不知情的样子,叫外边的侍女进来,把满地的狼藉打扫了。   裴昭越看心里越不痛快,刚要说话,就见一个托着干净帕子的小侍女来了。   “仙长,我给您擦。”侍女小声谨慎的说道。   “不必了。”裴昭没好气的拿过帕子,随意在袍子上擦了两下,便扔了回去,“我要去看阵布得如何,就不吃茶了。”   萧衍也没打算重上,他看了眼外面渐沉的暮色,笑了笑:“好的,仙长。”   裴昭没接话,他瞟了眼萧衍,迈着步子下了石阶,走了两步,又回头看了眼屋子里的人。   侍女在点灯,萧衍的侧脸落在交融的火光里,连同身影一并被渡上了层红。好似察觉到了什么,他于这并不刺目的落日中,忽地转身,望过来。   四目相对。许是错觉,裴昭在刹那的光影重叠里,看到了另一个人的模样。   “萧衍?”   *   作者有话要说: 第036章 报复(此章节剧情已重写)   等裴昭彻底消失在视线里, 萧衍才回到屋子里,说道:“都下去吧。”   “喏。”侍女们唯唯而退。   屋子里重归于寂静,萧衍坐回椅子上, 手搭在腿上, 有一下没一下的轻打着拍子。   四面点着灯,摇曳的火光在未沉的天光里显得如此多余。   他一挥手, 那些点上的灯便灭了, 黑暗将人重新吞噬。   萧衍在黑暗里仰靠着太师椅, 阖上眼, 诸多的画面昏天暗地的冲过来, 一幕幕浮在眼前。   线索零零散散,像是错综复杂的网,把人兜住了。   城西。陌生的男人。晏顷迟。萧衍想着这些事,思忖着下一步该如何走棋。   那日明明只需要再近一步,就可以拨云见日的。可他放掉了这样的机会,选择了继续和晏顷迟周旋, 萧衍觉得他们之间的胶着越来越微妙, 本来是势均力敌的局面, 现在却像是相互制衡住了对方, 稍稍错一步都有让局势倾斜的可能。   不能让晏顷迟占据上风。   萧衍轻扣指节, 萧然意远。他顺势朝后仰去,墨发从椅把上滑落下去, 再睁眼时,水漾的眼睛里倒映着微弱的光。   外面的天已经彻底暗下去了,屋子里只得见到一点点残阳的余晖, 萧衍的侧脸浴在这天光里, 被勾出了柔软的弧度。   自己重生那日, 邪物到底是如何知道的?城西碰见的人会是谁?   裴昭今日话里说漏的事,是不是表明江之郁在他们那里?萧衍忽然觉得,自己想要知道的一切,都在宗玄剑派里藏着。   看来还是得去一趟九华山才行。萧衍斟酌间,忽然想起了晏顷迟,晏顷迟沉疴未愈,身子是累赘,估计日后还得靠喝药度日。   萧衍这几日一直能收到眼线们的呈报,晏顷迟现在已经可以出院子了,气色也比先前好很多,只不过外表看起来仍旧羸弱。   院子里没外人来过,连先前那两个轮流来照顾人的小公子也不去了。   他们将所看到的,巨细无遗的告诉了萧衍,再往深了去,他们便不晓得了。   晏顷迟的本事萧衍心知肚明,要是让眼线跟着,只怕一个都活不了,好在晏顷迟也没有离开他们的视线范围,无非是出院子晒了会太阳。   萧衍这半月来忙得焦头烂额,晚上还要去盯梢,现在只是靠在椅子上一阖眼,便觉得天旋地转的,困意翻涌。   如果去九华山的话,阁里事务还得留人打理。萧衍无声摩挲着指腹,又想到了沈闲。   他要下好这步棋,让这个人心甘情愿的为己所用。   ——*****——   时过子夜的时候,静谧的风拂过四野,月色稀薄,笼罩下来,照不清夜里的九重宫阙。   今夜的雾气重,四面游弋,沈闲隔着和萧衍不算远的距离,却只能看得清他身侧的灯,红黄相融的火光在风中明灭不定。   招魂幡本是道家的法宝,后被玄门百家广泛传开使用,能够聚阴,也能够招阴,每每现身,必是万鬼齐哭,其中玄机多之又多,一旦用错,会立时被阴气反噬,所以施术者必须是阳气八字都极重的生者。   沈闲本想帮忙施术,但是裴昭没让他来插手,他不放心让一个外人来帮衬,尤其是沈闲这样看起来金玉其表的。   等阵法被彻底打开,沈闲又一次望向了萧衍这里。   萧衍站在不远处,闲闲地倚在红漆柱上,冷眼旁观着一切。   风霰萧萧打窗纸,廊前点了灯,他的眸子在火光下时明时暗,沈闲分不清他的目光有何种意味,又忍不住多看了几眼。   招魂幡招死魂,夜幕下,只见地上逐渐显现出数道猩红的光线,朝插着旗子的八个方位延伸出去,随着猩红渐深,阴风席卷天地,刮得八面幡旗猎猎作响。   只一瞬,萧衍身侧的灯便被阴风刮灭了,还没等他抬眼再看,院子里连着数盏灯笼依次被灭。   整个京墨阁在顷刻间陷入了伸手不见五指的浓黑中,风中忽然响起凄厉的哭嚎声,尖细刺耳,像是猫叫。   裴昭一睁眼,从阵法中退出来,只见黑暗中凝聚游弋着无数死灵,影影绰绰,它们被困在阵法里,呼啸狂涌着想要冲出来,却在刚碰到阵法结界的刹那,碎成了无数片。   这招魂幡能吸引外界的死灵,哪怕是被夺舍的人也不例外,生魂寄居体内,引不到,只有鬼门关走过一遭的魂魄才会受到影响。   现在,裴昭只需要依次检查京墨阁上下所有人,便能够准确无误的辨认出来谁有鬼了。   沈闲的指尖不断摩挲着手中的白玉扇柄,他再一次望向了萧衍那里,却陡然发现,那位置已经没人了。   “请吧,二阁主。”裴昭说道。   沈闲应声,领着人朝校场走去,为了确保这次招魂没有意外,京墨阁所有的弟子都聚集在校场,等着宗玄剑派的人来查。   校场离布阵的地方很近,沈闲在这过程中,用目光四下找寻着萧衍,却仍是没瞧见人影。   人去哪儿了?不等沈闲要说话,裴昭已然开口:“怎么没见萧阁主?”   “应是暂且有事去了。”沈闲说道,“方才还见他人在廊下把关。”   “方才?二阁主也晓得是方才了,”裴昭意味不明的说道,“我这前脚阵法刚布好,后脚萧阁主就不见了人影,怕是有点说不过去吧。二阁主难道不清楚现在是什么时候吗?这万一要查出点事儿,总得有人来担待的。”   他心里记着白天的仇,循此机会,断不会放过。   沈闲笑了笑,温雅地说道:“仙长既然称我声二阁主,那我自然也是担待的起。”   “……”裴昭嗤笑一声,不屑之意表露无疑。   两人借月色,很快便来到了校场,校场上乌泱泱站满了京墨阁的弟子,阵仗浩大。   自招魂幡而生的八面冥火直上九霄,在虚空中纵横交错,连成了八卦阵,透过冥火,能看见阵法中密密麻麻的挤满了脸,时隐时现,它们尖叫,哀嚎着,在不断腾起身躯,扭动挣扎。   裴昭轻挥了一下手,身后弟子登时涌入人群中,迅速穿梭在京墨阁弟子中。   “安静!都跪下去,跪好!要搜查死魂附身!”为首的弟子喝道。   众人哗然。京墨阁的弟子又不是犯人,况且还未查出问题来,哪能用跪的?这不是在折京墨阁的骨气,当着他们的面告诉他们,不把人当回事吗?   弟子们面面相觑,但这群宗玄剑派的弟子皆是肃穆待事,他们手持灵剑,威压着所有人,要他们屈膝下跪。   沈闲觉得觉得不可思议,京墨阁再不济也是个仙门,哪能被人欺压到这个份上?他要上前阻拦,但旁边有弟子拦着,不让他靠近,说是会影响到裴昭的判断。   裴昭看着这群卑躬屈膝的弟子,走上前,用剑抬起他们的下颚,挨个看过去,在不断排查着任何可疑的人。   那些被他觉得有问题的人,全部被拖到一边,再由自家几名弟子看管着。   不多时,校场的另一边就跪满了京墨阁的弟子。   沈闲觉得此事有异,裴昭却没有给他说话的机会,朝他轻蔑道:“好啊,你们京墨阁还真是有本事,挺会藏啊。二阁主知道私养义庄死灵,这是什么罪吗?”   “我不知道裴仙长所指何意。”沈闲淡然道。   “看来二阁主不问俗世已久,已经忘了,那就让我来告诉你,”裴昭冷声说道,像是下了宣判,“这是死罪,是仙会上定下来的规矩,义庄死灵是阴邪之物,没有任何仙门敢养,往小了说是修习邪道,往大了说,谁晓得你们藏了什么祸心?”   沈闲:“哦,这倒是真没听过。那看来搜查死魂要跪下,也是仙会上定下来的规矩了。”   裴昭不欲和他废话:“萧翊呢?是等着我亲自来找,还是你们自己把人送上来?”   沈闲:“阁主日理万机,许是先休息了。”   “是吗?”裴昭笑了,他挥手道,“来人,去萧阁主卧房看看,人在不在此,若是无人,就立马给我搜查京墨阁!”   他一语罢,身后弟子迅疾离开校场,搜人去了。   沈闲没拦他,只淡淡道:“裴公子在我京墨阁拿人,也得有上面的通缉牌吧,如若不然,谁又晓得话里真假?”   “通缉牌没得看,”裴昭说道,“不要跟我油嘴滑舌,人证物证都摆在这儿呢,这么多双眼睛看着,难不成还要说我冤枉你了?”   “不是没有可能,”沈闲说道,“万一招魂幡出错了呢?”   “你别跟我能耐,”裴昭得了势,气焰越发嚣张,“一会要是查出来了,你们京墨阁所有的人,我都要押走,听明白了吗?秉公办事,有什么冤屈,都同我们周掌门讲去!”   沈闲瞧着他。   裴昭见他不说话,笑里满是轻蔑的神气:“你们这——”他话还没讲完,目光忽然凝注了。   沈闲顺着他的目光,转过身,这才发现萧衍不知道何时来到他身后的,在盯着裴昭看。   裴昭脸色微微变了。他是个锱铢必较的人,今日用茶的事,他一直记在心里,想要寻个机会暗中使袢子。   是以,他早就在招魂的时候故意找人引走了萧翊,这样一来,只要搜查的时候,萧翊人不在,那他只需要随便扣点罪名,都有理由将人给捆回去。   可现在,萧翊竟然重新站在了他面前。是没中计,还是计谋被发现了?裴昭猜不透。   “怎么不说了?我适才见你们聊得挺高兴。”萧衍状似意外的问道。   裴昭心念电转,皮笑肉不笑的说道:“来的正巧,这真好有事要询问萧阁主。”   “萧翊,你刚刚去哪了?”沈闲压低声关切道。   “太乏了,在屋里小憩了会。”萧衍说着,来到裴昭面前,好声道,“裴仙长要问什么?”   “你这京墨阁还真是不露圭角,藏得深啊,”裴昭似是感慨,“竟然能搜出这么多被死灵附身的弟子,我先前差点以为萧阁主说得群蚁附膻,只是玩笑话。”   “这事不是证据确凿么,”萧衍说道,“既然查出来人,就该带回去审的。”   裴昭:“看不出萧阁主还是个明事理的。”   “那是了,”萧衍无辜的说道,“我长这么大,只学过贪生怕死这四个字,哪敢得罪了宗玄剑派的人。我惜命,怕的很呐。”   他边说边瞧了眼跪在裴昭面前的自家弟子。   那些弟子规规矩矩的跪在那,由宗玄剑派几名弟子看管着,面色紧张,连身上校服都被扯烂了,也不敢吱声。   萧衍只看了一眼,旋即收回目光,说道:“这些都是需要裴仙长带走审问的?”   “不错,”裴昭不屑道,“招魂幡在招死魂,凡是可疑的人一律得审,不仅要审,我事后还得带回宗门,萧阁主要是有意见,也可以随我去趟宗门,把你的委屈都讲给周掌门听。”   萧衍但笑不语。   说来也是巧,他今日之所以没有被招魂幡引走,是因为他的身体原属于自己,而非夺舍来的,以至于他的魂让招魂幡都辨不出来是生魂还是死魂,故此才能好整以暇的站在这里。   萧衍默了半晌,才饶有意味的说道:“裴仙长该不会是还惦记着前头那事,想要公报私仇吧。”   裴昭提到吃茶的事就觉得来火,他两步贴近萧衍,说道:“公报私仇?这事儿明明白白的在这摆着呢,你是眼神不好没瞧见?”   他说着,又笑出声来,“是了,萧阁主刚刚一直见不到人,也不知道是不是问心有愧,藏起来了?这很难让人怀疑你没问题啊。”   “唉,这可怎么办,我什么都没做,都得被咬一口,冤死了,”萧衍轻叹,转而对沈闲说道,“二郎,你不知道,我舅舅临死前只晓得贪图享乐,殁了才告诉我一个道理,这天底下不是谁都有权力狗仗人势的。今日我也将这个道理告诉你,想要当趋炎附势的狗,最主要的就是找个有能耐的主子。”   他说得含沙射影,没有点明是谁,倘若裴昭这时要接话,那就成了对号入座。   裴昭闻言,脸憋得发胀,都是一字未言,他像是真听不懂萧衍的意思,咬碎了牙,也只能做出一副置身事外的样子。   沈闲忍俊不禁:“阁主所言极是。”   裴昭指甲都快扣抠进肉里了,还在佯作平静:“萧阁主,这件事跟你有没有牵连,走一趟不就知道了?又何必同我在这浪费时间呢?这说不清的事,你今日就是舌灿莲花,也还是得跟我走的,若你清白,我们宗玄剑派也断不可能污蔑好人。”   “是么,”萧衍说道,“可裴仙长连吃茶不小心撒了这种事都要同我分斤掰两的,让我好生害怕,去九华山又是路途遥远,万一路上有个三长两短的,我命没了,又无人看见,岂不是有理说不清。”   他话里藏话,清楚自己今日是会跟裴昭回去的,但裴昭为人锱铢必较,难保路途上不会做什么手脚,而自己此言一出,为的就是路上但凡出任何一点差错,裴昭都将成为首要的怀疑对象,包括今日在场的所有人,也都会成为人证。   裴昭没想到萧衍还会有此层算计,只觉得好笑:“萧阁主未免太会臆想了。”   “未焚徙薪总好的过临渴掘井。”萧衍说道。   沈闲听出了萧衍话中意思,对裴昭说道:“裴仙长今日来是奉命办事,既然招魂幡下证据确凿,那我们自不会阻拦,可萧阁主不一样,他是在你不足为凭的猜测下,为了自证清白,才同你去的。你且听好了,倘若我们阁主在路上出了任何一点差错,你裴昭都得拿命来抵,明白了吗?”   裴昭额角青筋蹦出,没说话。因为纵使他心里万般不悦,面上也不能显露出来,这里是京墨阁的地盘,他方才叫人跪下检查,已经是在仗势欺人了,只怕这事再闹下去,被阁老晓得了,自己又得狠狠挨训。   余下的只得等回去以后,再想办法把这气报复回来。   思及此,裴昭背过身,对自家弟子说道:“把人绑好了,统统给我带走!”   萧衍倒是很乖巧,他直接把双手伸到裴昭面前,露出了那一截白而瘦削的腕骨,等着对方给自己拴上。   但是裴昭不敢这么做。是以,他觉得萧衍的这番举动,更像是种无声的挑衅。   “不绑我么?”萧衍问。   见萧衍脸上笑意未散,裴昭只得嘴角勉强扯出一抹笑,说道:“萧阁主是尊驾,这样有失礼节,就不必了。”   “好的,裴仙长。”萧衍笑道。   *   作者有话要说: 第037章 胁迫(此章节剧情已重写)   九月已是秋季, 然而放眼望去,九华山的草木依旧葳蕤葱郁。   连着几日阴雨不休,在屋子里看, 瞧得见窗户纸上有残存的水痕, 雨声潺潺,如溪流般绵延不绝。   掌灯时分, 灯影昏暗, 照地回廊狭长幽暗。   墨辞先坐在太师椅里, 苍老的手持着一杆烟枪, 白烟袅袅, 掩住了他眉眼间的阴鸷,那双不大清明的眼睛凝着窗外的雨,像是沉陷在另一片光景里。   “阁老,晏长老还在外面等着见您,半个时辰了。”旁边有弟子低声禀告。   墨辞先没说话,他听了会儿雨声, 末几, 将烟枪往旁边递去, 那弟子心领神会, 立时吩咐人去煮茶了。   紧接着, 门被推开,黯淡的天光顺着门缝, 缓缓扩成了扇形。   晏顷迟自灯影交错中走来,清冷的与这连绵夜雨意外合称。他今日来,依旧是恒久不变的白袍, 袍子上绣着繁复的暗纹, 在光线的明暗下, 熠熠生辉。   他三日前悄然回宗门的事,并没有朝外声张。   “墨阁老。”晏顷迟沉声道。   “晏长老,”墨辞先嗓音沧桑,“坐下说罢。”   晏顷迟微颔首,落座时,能闻见他身上残存的药香。   “老朽近来身子不爽利,又逢雨季,嗜睡,接见晚了,”墨辞先并不看他,只望着窗外的雨,“晏长老勿怪。”   墨辞先与晏顷迟向来道不合,在过去的数年里,两个人就像是摈斥异己,各自领着宗门的两方势力,既不为谋,也不言和。   他适才有意晾了晏顷迟小半个时辰,挫他颜面,本以为晏顷迟会走,未料人竟是留下了,这不符合晏顷迟的脾性,是以,墨辞先不用想,也知道他来所为何事了。   这正中墨辞先下怀。   晏顷迟似是不大在意,淡声说道:“阁老哪里话,是我叨扰了。”   “老朽同三长老,确实是有一段时间没见着了,想来三长老先前一直是查案去了?京墨阁段掌门的事,让人唏嘘,”墨辞先握着烟枪,说道,“不过晏长老高瞻远瞩的本事,也真叫老朽喟叹啊。”   “不过是行险侥幸,见笑了。”晏顷迟的眼角眉梢都漾着笑,他病容未散,唇色浅,偏眉眼深邃,光照上去,像是打了层阴影。   墨辞先吐出一口雾气,说道:“经此一案,晏长老声名鹊起,何等风光啊……前几日就听闻三长老回来了,老朽应当去你宫中恭贺的。”   “不是什么大事,何须墨阁老劳驾一趟,”晏顷迟说道,“今日来,是为了别的事。”   墨辞先早就知道他醉翁之意不在酒,却还是佯作不懂的问道:“哦?是什么事,能让三长老舍得屈尊光临寒舍?”   “我在回来的途中瞧见过许多宗门里派出的弟子,在查义庄死魂之事,”晏顷迟说道,“义庄是我管的,出了事也应该经由我手负责,阁老这样僭越,怕是不合规矩。”   “晏长老言重了,”墨辞先笑道,“都是宗门的事,出了力,哪分什么你我,况且晏长老前段时间许久未归,老朽这么做也是几位长老周全考虑过后决定的,这外头百姓要出了什么岔子,难道他们之间会分,是你晏长老做的,还是我墨辞先做得吗?坏的不都是宗门名声,三长老啊,做人还须得看开些,分那么清,只会伤了和气的。”   他话里话外都是自己占理,晏顷迟并不否认:“阁老所言极是。但凡事都要讲究泾渭分明,在宗门外如此,在宗门内也应如此,这义庄的事,所涉甚广,阁老先前从未涉足过义庄事务,很多事都不大清明,要是在途中出了岔子,就算外面百姓不清楚,可宗门里岂不是还得要您来担着?既然我回来了,此事就不烦您费心了。”   墨辞先握着烟枪的手微微一滞,两个人相继沉静下来,能听见的唯有窗外淅淅沙沙的雨声。   “我来此也不是要求您中断招魂的,我只是想要接管此事罢了。”晏顷迟说着,忽然拿出一卷册子。   那册子留存太久,边角都被磨得毛了,厚厚一摞,页面上什么都没写,却盖着朱红的印,印是裴昭私人的,证实了这本册子的主人是谁。   “先前在查城西一案的时候,顺着线索查到了潋花坊,阁老也清楚,此事和潋花坊是脱不了干系的,据我目前所有的证据而言,坊里花魁十三娘和义庄走尸的案子有着匪浅的关系。”晏顷迟说道。   “那看来三长老,是对此案有想法了?”墨辞先笑了笑,“既然有证据,就应该将人带回来审问的,义庄走尸一案也查了有段时日了。”   “嗯,我也确有此意。”晏顷迟说道,“十三娘前些日子里,已经被我安置妥当了。”   “倒是没听说过。”墨辞先说道,“这些事都是三长老消失的时段里做得?那三长老今日来,是还想再和我说一说此事后续了?”   “是也不是,”晏顷迟说道,“久闻阁老两袖清风,修正风姿确在晏某之上,倒是裴公子挺让我意外的,我先前就在潋花坊里见过他几回,他似乎和潋花坊的十三娘交涉颇深,不过他毕竟是阁老您的嫡传学生,是以,我今日来,其实是为了这件事。”   墨辞先的目光终于转过来,他看了眼桌上放着的册子,册子已经被风吹开了几页,上面落满了没密密麻麻的账目。   竟然是裴昭的账本。里面详细记录了义庄卖出的走尸,卖给了谁,得到的数额,以及日期,不过看字迹,娟秀整洁,不像是裴昭的,那极有可能是别人记给他的帐,再由他来过目。   这是他参与义庄走尸案最直接的证据。未料落在了晏顷迟手中,成了最致命的胁迫。   “原来是这样啊……”墨辞先没着急回答,他握着烟垢斑斑的烟枪,手搁在了旁边的案几上。   白烟升腾,烟嘴是玉琢的,抹不去经年累月的使用痕迹,已经泛了黄。   晏顷迟亦不言不语,端看着他,只是目色里多了些许冷意。   这便是他前段时间让贺云升做的事,想办法拿到裴昭的账簿,这账簿本来是为了将裴昭重新送回天牢才准备的,想不到竟然用在了此事上。   晏顷迟来这里有自己的思量,墨辞先要查死魂的事,绝对是因为对萧衍的事起了疑心,所谓的担心死灵逃逸,只不过是个借口罢了。   晏顷迟绝对不能让萧衍有任何暴露的可能,也不能让萧衍回来的事被墨辞先察觉到。   他来这,已经是给墨辞先留有余地了,至于这情面要不要,就取决于他自己了。   如果墨辞先执意不肯放弃义庄死魂的事,那晏顷迟就会将裴昭的事公之于众。   裴昭是墨辞先唯一的学生,就算此事和墨辞先没有任何关系,也不免引人遐想,这也是当年为何江家之事中,墨辞先极力将裴昭保了出来。   晏顷迟在看墨辞先,见他目光始终落在那本账簿上。   两个人在心里各自斟酌权衡着利弊,只不过面上不约而同的尽是笑意。   不多时,有人将茶端上来,墨辞先呵出最后一口烟雾,说道:“三长老,吃盏茶吧。”他言下之意,是在斟酌,不急于一时给答复。   “嗯。”   酽茶里面搁了桂花香片,晏顷迟拨着沫,就着浅尝了一口,兴致乏乏。   再抬眼时,夜幕笼罩,外面天色已经完全黯了下来。   “义庄的事,终归是晏长老自己宫里的事,”墨辞先从寂静中挣扎出声,“老朽从未有掺和的想法。既然三长老回来了,想接回这事,那便叫下头负责此事的弟子和你交接吧。”   他说着,轻招手,唤来心腹,简要交代了此事,又叫外面的弟子进来做了个见证。   晏顷迟眼眸沉沉,唇边有笑:“裴昭年纪小,没有接触过义庄事务,不懂其中危害,也是情有可原。”   他说罢,拿起账簿,一团火光自掌心涌出,瞬间便将这本账簿化作了齑粉。   “此事,承蒙三长老关照了。”墨辞先的烟枪空了,他呵着气,没曾留意。   “分内之事,阁老言重了。”晏顷迟瞧见了,叫人重新拿来了烟草。   侍女要替他烧,未料被晏顷迟接过来,亲自擦亮火,以手拢住,点燃了那杆烟枪。   茶烟袅袅,火光未灭,他修长的手指在忽明忽暗的火光旁,指缝间透着虚实不定的光。   “好了,”晏顷迟低声道,“既然事情已经谈妥,那我还有别的事,就不在此久留了。”   墨辞先接过烟枪,明白其中意思——晏顷迟这是在提醒自己,已经欠下债了。   他装作不经意,只微微颔首,说道:“老朽身子不大舒坦,这回就不恭送晏长老了。”   “无碍。”晏顷迟起身离去。   等人彻底消失在宫里,下人才上来换了一道新茶。   有人自屏风后走出,坐在了墨辞先旁边的位置上,将茶盏端起,惬意的轻抿了口。   “浓了。”他道,“我不爱喝酽茶。”   墨辞先眯起眼,望向晏顷迟离开的方向,目光锐利:“江公子如何看今日之事?”   “这不好吗?”那人说道,“他回来什么都不做,反而是先来找你,已经说明了此事对他的重要性,你招不招魂,不都已经得到了想要的答案?”   “是了……”墨辞先笑道,“既然江公子已经证明了自己的所言,那老朽也信得过你。”   “清溪街一案,”那人说道,“是萧衍做得错不了,他当时要同晏顷迟周旋,心都系在那上面,我放了分.身试探他,他都没来得及靠近就散了,定是瞧不出端倪。”   那人说罢,又笑了起来:“协作愉快,墨阁老。”   “协作愉快,江公子。”   *   作者有话要说: 第2卷 沉酣经年梦 第038章 蛊毒(此章节剧情已重写)   京墨阁离九华山约莫要两日行程。   裴昭带萧衍回去时坐的是飞马, 此马双肋生翅,可翱翔于天际,也可驰骋于陆地, 因下雨的缘故, 便只能暂时留在地上了。   “萧阁主,要用膳吗?”裴昭掀开帘子时, 外面正飘着雨。   他向来不是个会吃苦的人, 连骑.乘的飞马也要安上节车厢。   “好啊。”萧衍意兴阑珊, 他手肘压在膝头, 两只手撑着脸, 在看落雨的街道。   已至戌时,街道上人迹寥寥,一道道水流沿着屋檐墨色的瓦片往下掉,挂在檐下的灯笼被晚风拂动,打着转儿。   江南的路多是青石砖铺成的,高低起伏, 不大平整, 马蹄踏过时, 水光飞溅。   萧衍在马车的颠簸里, 抽出把棕竹扇子, 扇子是沈闲的贴身之物,在临走前交给他的, 意思是可以通过这个传递消息。   扇骨是棕竹制成的,在萧衍指尖灵巧一转,发出“啪”地一声轻响。   “萧阁主喜欢玩这些?怎么不用象牙的?”裴昭瞥过去一眼, 瞧见是棕竹扇, 心里嗤笑。   “象牙多俗, 棕竹瞧着不好看么?风雅啊……”萧衍瞧着这把扇子,扇柄上微刻着花式,因用得久了,被磨的光滑。   扇面上没绘东西,只有墨色的字迹落在白色的宣纸上,一列列,如银钩铁画,萧衍猜测这是沈闲自己提的诗。   裴昭又是笑:“想不到萧阁主,还讲究怀袖雅物。”   萧衍听出他笑里的鄙夷,却佯作不懂地说道:“装个样子而已,我俗惯了,去宗玄剑派,要对着那么多声名赫赫的长老,总得风雅一回。”   “我们宗门长老平日里都平易近人的,萧阁主不必如此拘谨。”裴昭收回目光,心想,你一个去受审的俗胚,还要装什么风雅,等到了牢里,横竖不都一个样。   “不行啊,我胆子很小的,哪敢同这些长老说笑,”萧衍微皱眉,颇为委屈地说道,“我舅舅才死没多久,你们宗玄剑派就翻脸推诿卸责,说我舅舅是咎由自取,万一我到了你们门派,你们要将这些死魂附身的人怪到我头上来,说是我做得,那我岂不是冤死了。”   裴昭欲言又止。他在心里暗自感叹,这人是真他娘会装样子。   萧衍的戏还不只是浮于表面,因说话时,难免要对视,是以,他总是能够很好将情绪融在眼睛里,亮时是水光潋滟,盛着月色,暗时又似雨雾空濛,照不清底。   裴昭觉得这人模样属实不打眼,但胜在那双眼实在太能蛊惑人了,好似看谁都是情真意切的。   在京墨阁的时候,他就装无辜还不忘踩自己一脚,现在又在这里摆个委屈的模样,话里话外都是担忧自己会受冤枉,要是让不知情的人看去了,还真以为是被欺负狠了的小公子。   裴昭心里窝火,却还是耐着性子说道:“你舅舅是晏顷迟杀的,他们那是私仇,不能赖在宗门头上,何况门派里都有门规,断然不会随意污蔑人,只要萧阁主是清白的,那就还是我们宗玄剑派的座上客。”   “这样啊,”萧衍用扇子掩住半面,压低声儿问,“那裴仙长知不知道,我这次去,是要交给谁审?”   “知道,”裴昭说话时,隐隐透着自得,“我先生,宗玄剑派的阁老,墨辞先。”   墨辞先。萧衍眼睫一垂,掩住了眼底翻涌的情绪。   裴昭见他用小竹扇遮了半张脸,瞧起来很是失落,便问道:“你又怎么了?”   “没事。”萧衍合起扇子,在掌心一敲,换了话题,“对了,仙长方才说用膳,是要去哪里用膳?”   “前面不远便是永和楼,我想不如——”裴昭话音未落,马车忽地一颠,像是磕到了什么东西,缓缓停了下来。   “可惜了,这顿恐怕吃不上了,天都要坏我兴致,”萧衍闲闲朝后一靠,“你这驴子看起来不好使啊。”   裴昭笑容僵了僵,说道:“这是飞马。”   “好的,飞马。”萧衍边说边用扇子挑起帘子,朝外看,风斜潲着细雨,一蓬蓬洒在他的面上。   后面的车分不清前面的状况,也跟着停了下来,不多时,几辆马车都停在了路上。   “怎么搞的。”裴昭不悦,撑了把伞,下去看。   然而他脚刚沾地,行不到两步,人便倏地凝住了。   雨势不大,萧衍正挑着帘子侧眸看,许是夜深又下雨的缘故,这条道上已经没有行人了,后面的马车堵在道中央,上面押着京墨阁的弟子,由裴昭的人看管。   萧衍吹着风,雨落在眼睫上,模糊了视线。他没坐回去,反而是换了个方向看,瞧见两边的树都被风吹得微微起伏。   “今夜风这么大么。”萧衍总觉得哪里不大对劲,又说不上来。   裴昭站在水洼里,锦靴被泡潮了也没敢动一下。   他能感受到脚腕上有什么东西缠了上来,如同冰凉的水流,一缕缕贴着他的脚面,沿着缚袴缓缓朝上爬,很快湮没了他的小腿。   裴昭心慌至极,低头时后颈如有千斤重,连握着伞的手都攥得指节发白。   他没吭声,微低头,借着昏黄的灯朝鞋面上看去。   只见暗夜里,有无数的蛇从四面八方涌来,它们色泽黢黑,坚实的蛇鳞在光下反射出细微的光,密密麻麻的聚汇成了巨大的洪流,拦住了马车的去路。   铺天盖地的嘶嘶声跟雨声融在一处,被完美的盖住了,让马车里的人压根听不见外面的动静。   难怪飞马会突然停下来。   裴昭就这样置身于可怖的蛇流中,心念电转,想要抽剑斩下,但旋即又反应过来,这些蛇都是巫蛊蛇,毒性猛烈,一旦失手,只怕会当场丧命。   乱动不是明智之举。   后面马车上的弟子也是察觉到了异常,想要下来看情况,然而还不等脚落地,便瞧见了这样诡异的情形——   天灰蒙蒙的,雨不停歇。   无数巫蛊蛇涌动在雨中,它们不知从何而来,却源源不断的汇聚在一起,朝马车涌来,远处枝叶还在微微拂动,细看时才发现是上面爬满了密密麻麻的蛇!   萧衍坐在马车里,嗅到了空气中涌动的腥腻,但他没打算插手,他装作什么都没察觉的样子问道:“仙长,好了么?”   裴昭不敢接话,他生怕自己出声会惊动这些蛇群。   萧衍再次用竹扇挑开帘子,问道:“怎么没人说话呢?”雨打湿了他的衣袖,他目光凝着地上的蛇流,心里大致有了想法。   巫蛊蛇不同于普通的毒蛇,是南疆的乌瘴术之一,由人炼制而成,相当于另类的灵兽,多传于南疆蛊师之间,能在此处出现,必然是受人操控的。   这是冲着自己来的?还是……   萧衍余光朝裴昭偏过去,旋即又收回来了。   裴昭脚面上有蛇掠过,他盯着那些蛇,心都悬上去了,要是能动,他真想割了这贱.胚的舌头。   他忍了又忍,最后咬着字音轻声道:“你别出声。”   他话音方落,几条蛇沿着车轱辘,爬上了马背,飞马受到惊吓,蹬足鸣叫,萧衍被这一颠,人又没入了车厢里。   裴昭在变故的瞬间挥剑,拔地而起,霎时间蛇流涌动,发出了可怖的嘶鸣,后面的几匹飞马无不惊恐,有弟子想要上前勒住,却发现马上早已爬满了巫蛊蛇。   巫蛊蛇敏锐的穿梭在这群弟子中,张开了利齿遍布的巨口,撕咬住他们,一时间,无数剑光交错纵横在虚空中。   血腥味顷刻间弥漫在风里,裴昭此时已经顾不得旁人了,他只想让自己活下来,他身边已经重重叠叠的堆满了巫蛊蛇的尸体,铺满了周围一丈。   那种浓重的,腐烂陈旧的腥味就缭绕在鼻尖,脚下的泥水混杂着血毒四处迸溅。   萧衍借着混乱,想要找到这蛇流的源头,然而夜太黯,这些蛇又是从四面八方汇聚来的,让人根本无法判断。   他人浸在雨里,发上身上都是水淋淋的,连眼眸里也含着水汽。   他将墨发朝后拢去,顺势用扇子打掉了爬上臂弯的一条蛇,蛇簌簌掉落在地,扭动了几下便不挣扎了。   小竹扇在掌心灵巧绕了一圈,复又展开。   萧衍喜欢这把扇子,觉着好用又风雅。   他踢开地上密密麻麻尸体,继续四处寻找着残留的痕迹。   就当此时,他忽然觉得背后一阵凉意,萧衍下意识转过身,这才瞧见是裴昭站在雨中,目光寻到了他。   隔着雨幕,萧衍也能感觉到裴昭的目光冷漠又锐利,两个人遥遥对视一眼,萧衍登时心下凛然——   他不会是认出自己了?   裴昭没说话,萧衍下意识朝后退了一步,刚要抬手,肩上倏地一痛,竟是有一条巫蛊蛇爬上了他的肩,咬住了他。   萧衍一把将蛇扯下来,掐断了它的命脉,扔回了地上,然而痛感还从肩上的伤口迅速蔓延,顷刻间麻.痹了全身。   裴昭是故意的。他方才明明看见了这条蛇爬上了萧衍的肩,却还是选择视而不见,他甚至刻意用目光分走了萧衍的心,给了巫蛊蛇咬人的机会。   他心里始终惦记着在京墨阁的仇,这场不知从何而来的意外,简直是老天给的机会,今天只要有人从这里活下来,都可以证实这件事同他无关。   思及此,裴昭漠然转身,像是没看见似的,去别处了。   萧衍的视线恍惚,他捂着伤口,急促的喘息,黑紫色的血从肩上渗出来,喉咙里像炭火烙过去似的,腥膻涌上来,他发不出半分声音。   眼前景象在一点点模糊,无数白色的影子从雨中交错过去,萧衍身体在雨中逐渐失去支撑。   他想要幻化出妄念,但裴昭认得妄念,他不能这么做。   他费力的朝前迈了两步,眼前是天旋地转,打着重影,他走不稳,那些巫蛊蛇闻到了味,迅疾朝这里聚集来。   萧衍微阖双眸,不再顾虑,手中妄念倏然成型。   与此同时,所有人都听见了一阵剑鸣清啸,三千清光自虚空中一掠而过,凌厉的锋芒撕裂了暗沉沉的雨幕,擦着萧衍的发而过。   锋芒在侧,却又毫发未损。   剑被钉在萧衍脚边,剑尖深深没入大地之中。   紧接着,自他周身起的方圆百里,百毒退散,竟是让所有的巫蛊蛇瞬间溃散成齑粉!   这是——   萧衍来不及思忖,这蛇毒性太烈,流经四肢百骸,让灵力都无法再聚起。   妄念唰地消散,他膝盖一软,已是要跪下去。   然而,没等膝盖触地,后心忽然被人扶住,晏顷迟在他身子软下去之前,勾住了他的腰,将人打横抱起。   萧衍还没反应上来,便觉面上有温热的气息贴近,晏顷迟微颔首,看见他手里还捏着小竹扇,似是不大高兴的问道:“这扇子瞧着眼熟,是哪儿来的?”   *   作者有话要说:   稍稍说一下,中毒不是虐受。 第039章 阿衍(此章节剧情已重写)   风雨自晏顷迟周身隔绝。   萧衍的眼睫被雨水打湿, 模模糊糊的,挡住了眼前的视线,他看不清晏顷迟的面孔, 却能察觉到他眸子里浮现的情绪。   晏顷迟与萧衍不同, 他极少把情绪显露于表,哪怕只是一瞬的对视, 他也容不得有人能够窥探和揣摩自己的想法。   而此刻, 他盯着萧衍捏着的那把小竹扇, 眼中明显泛起了一丝不耐和冷漠。   萧衍偏过脸去, 避开了这样的目光, 轻笑道:“要我对你感恩戴德么?”   “比起感恩戴德,我更想知道沈闲给了你什么好处,能叫你这么心甘情愿的为他卖命。”晏顷迟不再看他,望向满地的狼藉,冷声道,“准备深入虎穴?本事倒是大。”   “那能怎么着, 我就这么点能耐。”萧衍气息不稳, 毒素侵蚀了他的感官, 让他没有多余的力气来反抗, 湿掉的衣裳裹着他的身子, 让他觉得呼吸不畅。   “……”晏顷迟将人轻放下,再解开外袍, 裹住了萧衍。   萧衍微阖着眼,虚弱的靠在晏顷迟身上,一只手臂还软绵绵的搭在他的肩头, 指尖碰到的温度让人觉得恍惚。   眼前雾蒙蒙的, 晃过去的只有那抹白色身影。   晏顷迟的手掌压上他的后心, 渡了灵气过去,轻声问道:“觉得如何?好些了吗?”   萧衍嗓音沙哑:“你放我下来。”   “怕是不行。”晏顷迟用手臂的力度,梏紧了萧衍,将人重新抱起。   他身上的药香融在空气里,萧衍脸贴在他的心口,清晰的听见了他的心跳,虽稳,但沉重。   晏顷迟的内伤还没好。方才那一剑带起的剑气,是以燃烧自身灵力才能使出来的威力。萧衍推测晏顷迟此时也是到达了极限,但他面上没有任何不适,只是微蹙着眉,看起来有些不耐,晏顷迟现在到底是何种态度?萧衍摸不清,但可以肯定的是,倘若晏顷迟还对自己残留着丝毫的感情,都可以物尽其用。   另一边,裴昭闻声赶来,他此次去京墨阁带的弟子不多,但各个都是宫里面精挑细选出来的,竟也折损了大半,连同京墨阁的那些要被带回去审问的弟子,无不七横八竖躺倒一片。   萧衍呼吸逐渐平稳,但身子仍旧麻的厉害,提不起半分力气。   他深蹙眉,感觉胃里火烧似的,难受的打紧,浑身都湿透了,也分不清是汗透的还是雨淋的。   裴昭从前面赶过来,脸色不大好看,他淋在雨中,说道:“原来是晏长老来了。”   晏顷迟不欲同他多说:“我会让人把余下来的京墨阁弟子接走,你就带着你的人,留下来,把这里清理好了再回去。”   “三长老,这不妥。”裴昭当即拒绝。他是奉命来查京墨阁的,哪有功劳拱手送人的道理,何况他刚刚没救人的事,要是被萧衍清醒后给捅了出,那还得了?!怕是墨辞先也保不住他!   “我是奉阁老之命来京墨阁查死魂一事的,”裴昭语气恭谨,却没有半分要退步的意思,“这些都是我的人,三长老这么做,要我回去如何给阁老复命?何况掌门还在等着呢,这事儿我在回来的时候,就同阁老和掌门说过了,您冒然带走我的人,要是出了什么闪失,这笔账要算谁头上呢,又要我如何和京墨阁二阁主交代?”   “二阁主临来前也特意嘱咐过我,他们萧阁主要由我亲自守着的,”裴昭说话时,眼里浮着冰,“三长老也晓得,宗门的事,都得按规矩走的,您这是僭越。”   他话里话外都要拿人来压住晏顷迟,他知道这批人一旦落到晏顷迟手里,那自己的命就危在旦夕了。   “你师承墨辞先。”晏顷迟平静的说。   “是,”裴昭见他语气平淡,以为被自己说动了,又从容说道,“这查死魂的事,也是我们宫里提出的——”   他话未说完,忽听前方有接踵而至的脚步声。   一群白衣弟子自晏顷迟身后的道上,秩序井然的跑来,一言未发,直接将裴昭围在了中间。   “三长老这是何意?”裴昭的笑容僵住了,他掌心里被冷汗渗透了,快要握不住剑,但他表面上仍是带着笑意,不想落入下风。   晏顷迟以一种近乎冷漠的眼神看他:“裴昭。”   裴昭不觉避开了这道视线,觉得这目光太冷了,他在这砭骨的冷厉里察觉到了一抹肃杀之意。   “信口雌黄,自以为不用对说过的话负责,”晏顷迟凝视着他,语气不善,“比起术法修习,你先生更应该教你说话的分寸。”   裴昭被话震慑住,五内俱焚,像是火烧。他在这无端的压迫中,感受到了来自晏顷迟的魄力,那是可以俯瞰众生的威严,让人望而生畏。   裴昭眼底慌乱再难掩饰,不敢抬眼,就只能盯着满地的狼藉看,旁边火光灼灼,将他的影子和晏顷迟的影子严丝合缝的重叠了。   晏顷迟的影子像山,将人笼在了他的阴影下。裴昭在这暗里,呼吸越发不畅。   晏顷迟没再废话,他抱着萧衍转身离开了这里,剩下裴昭独自在雨中惶惶而立。   ——*****——   晏顷迟抱着萧衍赶到了自己阁中,他让阁里的弟子去叫医修来,自己则守在萧衍旁边。   他给萧衍脱了鞋,垫了枕头,好让他在榻上躺的舒服些,后又去拧了手巾,给他擦脸擦发,余下再换热水,给他擦手。   萧衍的气息时轻时重,他阖着眼,眉头深蹙,额上的汗和凌乱的发,都被晏顷迟抹去了。   汗润湿了晏顷迟的手心,他轻轻摩挲着萧衍的发,给他擦汗。   萧衍被他抱着,靠在他的胸口,晏顷迟在轻拍他的背,像是在哄他:“听话,好好睡一觉,睡一觉醒来,就没事了。”   萧衍在哄声里犯着迷糊,分不清是梦里还是梦外,只隐约听见了有人在低换自己的名字,声音轻的如同呢喃:“阿衍……阿衍。”   他涩声“嗯”了声,被自己沙哑低沉的嗓音唤回现实,眼皮沉地如有千斤重,打湿的眼睫黏在一起,目之所及,全是漫天漫地的白。   那是晏顷迟衣裳的颜色。   萧衍闭了闭眼,感觉身上的血液都在逐渐冷下来,那毒素虽然被晏顷迟抑制住了,但还没有被清除,此刻都聚在五脏六腑,绞痛的厉害。   晏顷迟在等待中,望向了窗外,院子里竹林沙沙,风夹杂着雨,飘到了游廊上。   今夜之事,是冲着萧衍来的吗?晏顷迟猜不透,对方在这时候动手,是为了嫁祸给裴昭吗?还是另有打算?   晏顷迟思忖间,有人提着袍子匆匆赶来。   夜色深,外面阴雨不休,屋里面灯烛昏暗,还都是些酸枝木的家具,色泽重,更显晦暗。   萧衍起了热,额上滚烫,汗一层层的,不间断。   他想要翻身,但身子沉的完全抬不起来,意识也是沉浮混沌,隐约里,他似乎听到晏顷迟在跟别人交谈,只是那声音太轻了,他分不清是在睡梦中,还是现实。   没多大会,微黄的光落到了他的眼皮上。   萧衍迷迷糊糊的睁眼,瞧见光来自桌案上的烛火,晏顷迟怕晃到他的眼,用帕子遮了部分。   那医修借着光,细细看了遍伤痕,萧衍肩膀的咬痕很深,那伤口周围隐隐有溃烂的迹象,若不是蛊毒抑制的及时,只怕命已垂危了。   “萧阁主,这是被蛊虫给咬了?”那医修问道。   “南疆的巫蛊蛇。”晏顷迟轻声答道。他说话时,一指压在唇上,示意对方也放轻声音。   “南疆的巫蛊蛇?”医修皱着眉,神色肃穆,“此为乌瘴之术,都要由南疆蛊师操控才会出现的。萧阁主莫不是得罪了什么人?”   晏顷迟微颔首:“你说得这些,我都知道。”   那医修登时明白了他的意思,顿了顿,复而说道:“巫蛊蛇的毒,也分情况。要看蛊师的修炼程度,轻了的还好说,要是重了的话……”   晏顷迟听出来他在打太极,直接问道:“如何才能解。”   “这……”那医修模棱两可的说道,“三长老啊,依我看,宗门里应是没有解此毒的药,萧阁主的情况不算乐观,现在这个伤口是会往下溃烂的,得对症下药,我这也只能暂且用草药止毒了。”   “他需要什么样的药。”晏顷迟直截了当的问道。   “方子我是可以给你配出来,但还需要点时间,不过我话要说在前头,这几味药恐怕也不大好找啊……”医修说道,“您也晓得,蛊毒不比其他的毒,一旦用错药,那后果,也不必我多说的。眼下,最好的就是能找到这蛊师,他们都最清楚自己炼制的五毒,晓得要何种药来解。”   “那就劳烦谢舵主先把方子写给我了。”晏顷迟说道,“余下的,我会再想办法。”   谢唯像是想到了什么,又道:“对了,今夜这事,三长老同掌门说了吗?”   “此事不劳舵主费心。”晏顷迟轻描淡写地将话带过去。   谢唯晓得这不是自己该多嘴的事,便不问了。   “你是掌管百草的总舵主,我还是希望您能够在此事上多费心。”晏顷迟又道。   “我会的。”谢唯应声。这毕竟还是京墨阁的阁主,谁又敢耽搁。   两个人相继没了下文,旁边银吊子里煮着药,药香馥郁,融在空气中。   晏顷迟在看萧衍,萧衍身上的几处大穴都被扎了银针,谢唯还在用火淬烧着手上的针。   “谢舵主,可否替我照看他片刻,”晏顷迟在静默中忽然说道,“我宫里还有些要紧事没有处理完。”   “嗯。”谢唯在缓缓捻动着银针,以此调节针刺入的方位与深度。   “多谢。”晏顷迟言罢,再没有片刻耽搁,离开了。   屋子里再度安静下来,桌案上烛火被半垂的帘子遮住了。   不知过了多久,谢唯见烛火黯了许多,便上前去把灯芯重新挑起来,火焰倏地撩起,旺盛了许多。   他重新回到萧衍旁边,又确认了一下自己所扎下去的九针没有任何失误。   萧衍身上起了汗,偏身子冷,像睡在了冰坨上,他无意识的想要蜷缩起来,手腕却被人按住了。   谢唯没敢让人乱动弹,怕碰歪了银针,他将被褥朝上拉,又给萧衍掖好了两边。   他正要坐回去时,突然发现萧衍的面色不大对,许是先前屋子里光较黯,他竟然一直没有发觉他的面色有异样。   萧衍的唇上已经完全失去了血色,偏双颊还隐隐透着红。谢唯俯身细看了一番,只道奇怪。   医师都讲究个望闻问切,如果因为这个而判断失误,那岂不是耽误了救治。思及此,谢唯赶紧上前,要重看。   就当他再看的时候,才突然发现,这张脸,好似有点不大对劲。   *   作者有话要说: 第040章 鬼域(修改了内容)   卯时, 夜阑人静。   贺云升去阁里禀报的路上,正巧碰见了晏顷迟。   “师尊。”   晏顷迟微颔首:“嗯,你说。”   “裴昭的人已经在道上清理了, 估计辰时才能清理出来, ”贺云升一一说道,“京墨阁的弟子已经带回来关押了, 中毒的二十八名弟子都被送到槐安堂救治, 还有九名弟子来不及救治便殁了, 其中有我们宗门三名, 余下六名皆是京墨阁的弟子。”   “禀告给掌门了吗?”晏顷迟问。   “尚未, ”贺云升答道,“我得到消息之后,第一时间便来告知您了。”   “我知道了。”晏顷迟说道。   “萧阁主那里还好吗?”贺云升又问,“师尊需要我去做点什么?”   晏顷迟说道:“你替我去看槐安堂看着,在我没有首肯之前,禁止任何宫弟子出入, 就是墨辞先也不行。”   “是。”贺云升说罢, 将手上的册子递出去, “这是您要的涉事弟子名册。”   晏顷迟接过册子, 淡漠扫了两眼后吩咐道:“让苏纵看紧裴昭, 不准出任何岔子,还有墨辞先和周青裴那里, 一旦有什么动向,你立时传音给我。”   “另外——”晏顷迟话止于此,似乎是想说什么, 但权衡过后, 一言未发。   贺云升等不到下文, 便主动问道:“师尊是要出去吗?”   晏顷迟没回答,只道:“按照我吩咐的去做就好。”   “是。”贺云升得到令,匆匆离去。   晏顷迟待人离开后,来到了一处僻静的地方,他将手里的册子翻了翻,见上面详细记录了此次涉事弟子的身份。   他在心里依次记下这些信息,随后掌心中涌出一团火,烧净了这本册子。   须臾,他拍去指间碎屑,暮霜剑倏地出鞘,青碧色的剑光卷起漫天流霜,让风雨陡然凝滞。   晏顷迟微微咳嗽了几声,忽地将剑掷入大地。   ——轰隆。天上倏然炸开一记惊雷,和暮霜剑的剑光融合成一片,如潮水般向四周涤荡出去。   紧接着,飓风呼啸肆虐,虚空中陡然凝聚出一扇门,门边碧色冥火熊熊燃烧,火势大盛,不过转瞬便被狂涨的剑气压了下去。   晏顷迟推开那扇门,漫天漫地的黑暗中,一盏盏冥火忽然亮起,绵延不绝的朝前延伸,青碧色的火光交融出朦胧的光,在虚空死寂中显得诡异而阴森。   随着他的踏入,后面的大门轰然合上,四面除了明明晃晃的冥火,再也看不见别的景象。   门里寂静如死。   “出来,别让我说第二遍。”晏顷迟的声音很沉,带着不容置喙的冷绝。   无人应声,只有前面的冥火倏地闪动了一下。   晏顷迟蓦然回首,凝视着身后的浓黑,目之所及,空空如也。然而,就在这空茫暗色里,他凭借着敏锐的直觉,在腥风扑面的刹那,一剑斜掠出去。   剑光撕裂虚空,一闪即逝。   黑暗中,仍然没有任何人影,能嗅到的只有那股浓郁的腥膻,浮动在空气中。   晏顷迟目光微滞了一霎,眼前的黑暗四五分裂,一缕白光从中透出,侵蚀了他的双目。   渐盛的白光中,缓缓凝聚出一个佝偻的人形,在他的前面,还有一具被暮霜剑斩成两段的小鬼。   那小鬼失去了半截身子,却仍旧可以靠双手支撑起半身,在地上飞速爬行,而它腰身以下的部分,在原地挣扎着,似乎是想去寻找不见的上半身。   那人影影缓步而来,踩住了小鬼的上半身,徐徐笑道:“又是你啊,晏顷迟。”   晏顷迟的暮霜剑铮鸣不止,黑暗被剑气撕裂,呈现在眼前的变成了苍莽浑厚的黄。   这是鬼域的黄泉之口,放眼望去,万里黄沙不见边际,长风搅动,带起沙土,盘旋成了风旋。   拦在前面的,是一只似人非人的东西,它脖颈处长着两个头,面上尽是黑色的鳞片,身材健壮,背上还长着鳍。   方才说话的正是其中一个头。   “嘻嘻,好久不见了,晏长老。”它嘴里发出嘶嘶的声音,“这回来,又是为了什么呢?”   晏顷迟没作答。   “晏顷迟,你又擅闯鬼域。”旁边的头说道,它目光冷锐的盯着晏顷迟,足下稍稍一用劲,那只小鬼的半身登时如烟雾般消弭了。   “嘻嘻,真是有意思,”另一只头说道,“死者眷恋人间,生者想入地府。”   它边说边挪了几步,打量起晏顷迟,在它的身后堆积着密密麻麻的尸骨,腐烂的人脸露出了半边森森白骨。   鬼域有八门,黄泉为通往地狱鬼城的入口,其每扇门后对应的都是不同的管辖者,它们是镇守鬼域八方的阴灵,模样万千,驻守在黄泉,不让生者入境。   那些森森白骨便是擅闯者的下场。   晏顷迟只淡淡道:“让开,我要去冥府。”   “休想!”旁边的头冷喝道,“我们奈何桥上从不走生魂,三百年前你违反天命,硬过奈何桥,使得忘川掀起洪荒,鬼域大乱,无数死灵入不了轮回,酿成弥天大错。三百年后,岂能再容你硬闯?!”   黄泉之口,桥分三座。   然而想要去冥府,须得过第一道奈何桥,生者一旦过此桥,必会引得桥下死灵欢呼雀跃,它们皆是罪大恶极,永世不得超生之徒,被囚禁在川流里,往往怨气深重,见不得任何人踏上这座桥。   一旦嗅到生者的气息,它们就会簇拥而上,搅起混浊巨浪,冲得整座桥摇摇欲坠,让上面的人坠入川流,再将其撕咬。   遑论晏顷迟这种浑身仙气的仙者。   三百年前,晏顷迟来鬼域的那回,便引得无数怨灵挣扎出水面,阴霾不散,天上尽是苍白灰烬,飘然落下,绵延了千万里,仿佛洪荒尽头。   忘川因此差点断流。鬼域八方鬼王,齐齐上前阻拦,布下阵法,修缮数年,才让忘川能够重新引渡亡魂。   好在晏顷迟自那回以后,也从未涉足过鬼域了。谁承想,三百年后,他竟然再度踏入了黄泉之口!   “如此,那就让你们的鬼王出来见我。”晏顷迟冷声道。   “嘻嘻,好大的口气,”那头阴森森的笑道,“不知好歹的凡间人,擅闯鬼域者,无论何种身份,杀无赦!”   “我要见他。”晏顷迟重复了一遍。   “我们鬼域之主,岂是尔等说见就能见!”随着旁边头的怒斥,天地间忽然掀起浪潮般的震动,仿佛千军万马奔腾而来,风中全是死灵的咆哮。   晏顷迟的袍子被飓风吹得猎猎作响,他凝视着面前的阴灵,再次将剑推出了一寸。   “既然你们执意拦我,”他的目光在一分分变冷,“那我也不同诸位废话了。”   “你敢?!”那只头厉声道,“生者硬闯鬼域,本就是逆天命,折阳寿之事,岂能容你乱来!”   “嘻嘻,嘻嘻,”另一只头霍然大笑起来,“那就让我们来见识一下,时隔数年,晏长老的本事长没长进吧!”   它笑声未止,整个身子倏地化作一条数十丈长的黑色巨蟒,两只蛇首陡然张开了血盆大口,愤怒尖啸着,粗重的尾端重重砸在地面上,竟让整个鬼域为之一颠!   “擅闯鬼域者,杀无赦!”   晏顷迟既不受这股气势的影响,面上也无甚情绪,他眼底的冷意泛起,没有半分要退的意思。   双头巨蟒再次发出了咆哮,霎时间,黄沙卷舞直上,如长龙般搅动起来,沙土的下面蒸腾起热气,来自地狱的烈火熊熊燃烧。   与此同时,暮霜剑发出了一声剑鸣清啸,暴涨的剑光顷刻间如同巨浪般层叠奔涌,带着吞噬天地的力量,席卷了整个黄泉口!   *   作者有话要说:   今天去医院回来晚了,所以更得比较少。   另外,我改了一下上一章那个医者的名字,现在他叫谢唯了,我就说谢灵运这个名字咋这么熟悉又顺口……感谢宝贝们的提醒。   上卷主要还是以虐渣为主要事业,毕竟上辈子的事已经是心理阴影了,哪能说走出来就走出来,人渣不死,怎么能救赎得了自己。 第041章 险境(修改了内容)   萧衍再次醒来的时候, 已是翌日清晨。   日光从云层中倾泻出几缕,描着院子里的石砖缝,水珠沿着墨色的屋檐, 从日光中滚落。   屋子里三面窗户都悬着竹帘, 为挡日光,此时都被卷了上去, 只有起风时, 会轻轻晃动, 划出轻微的声响, 成了此时唯一的杂音。   萧衍喉咙里像是过了遍炭火, 又涩又哑,屋子里沉积了一夜的药香未散,他闻着味道,总算清醒了几分。   谢唯昨晚守了他一夜,连觉也是趴在床沿睡得,此时被萧衍惊动, 他睁眼时, 还迷糊的问道:“萧阁主感觉好些了吗?”   “水。”萧衍哑声道。   谢唯闻言, 起身去给他倒了盏茶水, 茶水是温的, 将将好。   萧衍嗓子里润过水,才觉得舒服些, 在茶盏离唇的一霎,他借着日光看清了旁边的人,是掌管仙门百草的总舵主。   “你是谁?”萧衍不想让人起疑, 故意问道。   “我叫谢唯, 是宗玄剑派里掌管仙门百草的总舵主。”谢唯说道, “是昨夜里被三长老唤过来替萧阁主看伤的。怎么样,萧阁主今天觉得好些了吗?”   “好多了。”萧衍说道。   “我昨晚见萧阁主面色不大对劲,”谢唯说道,“想是蛊毒影响的,又给施了针,萧阁主要是觉得哪里不舒服,就和我说。”   萧衍没接话,他眸光沉沉,轻声问道:“几时了?”   “辰时三刻了。”谢唯答道。   “晏顷迟呢?”萧衍问道。   “三长老宫里还有事要处理,先离开了,”谢唯说道,“不过墨阁老传了音,一会儿要来看萧阁主伤势如何,他说此事毕竟是因他而起,理应来照看的。”   墨辞先?萧衍微蹙眉,想起来裴昭先前说过,自己是要交给墨辞先审问的。   这么说来,招魂一事是墨辞先提出的了?难怪裴昭敢如此嚣张……原来又是墨辞先在后面撑腰。   墨辞先是宗玄剑派的元老之一,年过六百,功法已臻化境,不逊色于晏顷迟,只是迄今为止就收过裴昭一个嫡传学生。   裴昭生得好,父母仙道贵胄,都是能够在仙家史册里流芳百世的仙者。   是以,墨辞先收裴昭为徒,也并非没有缘故。   可他败就败在这点上,裴昭功法不算薄弱,可惜天生鲁钝,是个会惹是生非的,自打入宗门以来,劣迹斑斑,处处都是任人拿捏的把柄,墨辞先只得每回都想方设法的给他善后。   尤其是三百年前江城江氏的一案。   江家在最鼎盛时期,被灭满门,本该是记在仙家史册里浓墨重彩的一笔,偏偏有人能够轻而易举的将他们从浪潮更迭中抹去,仿佛那些辉煌与荣耀只是浮光掠影,转瞬便淹没在世俗喧嚣中。   这其中就是拖了裴昭的福。   萧衍这回来九华山,也是为了从裴昭这里找到江之郁的下落,但他没想到昨夜失手了一回,竟让裴昭给阴了。   这狗东西,必欲除之而后快。   萧衍望着晃动的竹帘,轻叩着指节,他觉得比起晏顷迟,墨辞先这个人更让他难以揣测。   很多时候,墨辞先的慈眉善目只是为了藏压自己深不见底的晦暗。   萧衍浴在青白的晨光中,忽然觉得烦倦,每每想到墨辞先,带给他的都只有无尽的戾意,那浑浊不堪的记忆像是东流的逝水,冲去了一切,独独留下泥沙。   他想起那扇永远透不出光的窗户,想起墨辞先慈悲而冷漠的目光,他的和善不过是为了掩去自身的锋芒,让人陷入虚情假意的幻象里。   若说晏顷迟是罪无可赦,那墨辞先就应该被千刀万剐。   萧衍曾经在无数个不见天日的冷夜里都会暗自喃喃——我会杀了他的,我一定要杀了他。   屋子里闷热,萧衍在这透不过气的回忆里,逐渐变得阴郁起来,他暴躁不安的凝视着窗外的天,指腹不断摩挲着被褥上的纹路。   谁都别想活。他在心里阴鸷的想着,无论是裴昭,还是墨辞先,又或者是那群成天为了权力而争执不休的长老们,一个都别想跑。   那种即将泣血的愉悦感让萧衍绷紧了最后一根理智的弦,极度的狂躁铺天盖地的卷过来,冲击的他神思恍惚。   谢唯在寂静中听见了牙齿咬动的咯吱声,他看向萧衍,瞧见对方已经从床上坐起来了,许是受蛊毒的影响,他蜷缩在床边的一角,浑身在微微发颤,指节因攥地太紧而泛白。   “萧阁主是不是哪里不舒服?”谢唯问道,“要不然我再替你瞧瞧伤势如何了?”   萧衍没回答,他低着头,不断揉搓着自己的手,用劲极大,不多时,肌肤被他搓得泛红,掌心里都是摩擦带起的热意,他仍不停手,像是要从上面搓下来一层皮才肯罢休。   谢唯见他一直垂首,人也不言不语的,不免有些担心起来,可别是出什么岔子了。   “萧阁主?”谢唯有意放轻了声音,“萧阁主,你还好吗?”   “嗯。”萧衍低低应声,他的长发垂落,遮住了侧脸,谢唯看不清他的面色,浅淡的日光照不清晦暗的一角。   谢唯听他回答,悬着的心这才稍稍放下。   因夜里下过雨的缘故,屋子里浸了水汽,有些潮湿,谢唯觉得闷,他转身,想去将四面窗子都敞开。   不知怎地,他在这背过身的片刻里,忽然生起了一种极度的压迫感,仿佛有什么东西在不知不觉中靠近了自己,颈后如同被压了千斤重。   谢唯回首,不自禁往床上看去,见萧衍仍安静的坐在那里,不曾挪动过半分。   他心里暗道了声见鬼,刚要去给自己倒杯茶,门外,忽然有脚步声接踵而至。   谢唯在这脚步声中听见了一声“阁老”。   “是墨阁老来了。”   与此同时,萧衍的目光蓦然转向了被推开的门,眼底有冷冽的锋芒一闪即逝。   ——*****——   鬼域,黄泉之口。   晏顷迟将十二成的力量都凝聚于剑锋,他掌心的血顺着剑柄蜿蜒而下,暮霜剑的冷芒轰然盛大,几乎是遮天蔽日。   他强压着胸臆见的不适,将剑锵一声钉在了沙土中。   暮霜剑发出了久违的怒吼,在这极短的一瞬,自他周身百丈的风沙都静止了!紧接着,剑气呼啸着带起千百道沙龙,狂风搅动,这一剑仿佛要劈开天地间万物,响彻九霄!   鬼域的地在这一剑的气劲下,霎时间四分五裂,铺天盖地的水声忽然以可怕的声势漫了过来。   ——是忘川的声音!   晏顷迟竟然敢以砍断忘川来威胁他们!双头巨蟒猜出了他的意图,登时才重新化作人形,怒喝:“慢着!有话好说!”   见晏顷迟无动于衷,它立时又喊道:“住手!你先住手!我这就去禀告鬼王!”   “一刻钟,见不到的话,这忘川必断流。”晏顷迟冷声道。   他话音方落,那阴灵不敢耽搁,登时化作一缕黑烟,下冥府禀告去了。   忘川的声浪浩大,便是看不见河流,也能听得到那滔天的浪声,汹涌的海浪冲击在三生石上,带起此起彼伏的回响,将晏顷迟的低咳声打散了。   晏顷迟深深缓了口气,苍白无血色的手指上遍布了细小的伤痕,他闭眸敛息,觉得乏累。   血迹透过绷带渗出来,胸膛上的伤口崩裂,带来的是无休止的痛感,他佯作无事,因心里始终惦记着萧衍蛊毒未清的事,人反而比先前还要清醒了几分。   待再睁眼时,他依旧冷静如初。   无数鬼差手持兵刃,从远处赶来,明晃晃的刀锋照出森森一片白骨。   “大胆!此地之下乃我鬼域忘川,还不快快住手!”   “住手!快住手!”   “竟然又是晏顷迟那大胆狂徒!”   无数鬼差如潮水般包抄过来,愤怒的举起兵刃,将人围在中间,却无一鬼敢上前阻拦。   少顷,酆山鬼王踩着双头巨蟒赶到了,他穿着红枫似火的蟒袍,衬地脸色惨白,深陷的眼窝里,是黑黢黢的眼珠,没有任何余白。   “哎呦,原来又是仙长啊。”酆山鬼王笑眯眯的说道,“这是做什么,有话好说,可千万别断了忘川之水啊。”   他说罢,从双头巨蟒身上走下来,又道:“仙君这回来,可还是想借黄泉之眼打开北界神域?这事可不成,如今的鬼域已经无法再通往北界神域了,入口已经永远封住啦。”   “我要找人。”晏顷迟压住了身体的不适,言简意赅,“生死簿给我。”   “快去将生死簿拿来给仙长过目。”酆山鬼王吩咐旁边手下,那手下忙不迭的化作一缕烟跑了。   晏顷迟手压在剑柄上,暮霜剑承载了忘川的共振,在不断发出铮鸣,却又被主人默不作声的盖了过去。   “仙长来我鬼域,是为了找谁?”酆山鬼王好言道,“但说无妨,如有需要,尔等,定会尽力相助。”   他对着晏顷迟又是一笑,像是谦虚,可晏顷迟看得出他的谦虚是假的,那只是对力量的惧怕。   “好找,昨夜戌时凤街死去的九人,和江城江氏族谱上的所有人。”晏顷迟说道。   “江城江氏死得太久了,每个人的轮回都是一百年,江家不修道,死后早已入了轮回啦,”酆山鬼王说道,“您上回来,不就查过了吗,若是没错,他们都已经入过三轮了,哪里还能再找到。”   晏顷迟微点头,也不意外:“我知道。”   “那仙长此行,主要是为了查昨夜凤街死去的九人?”酆山鬼王问道,“他们是何宗门的弟子?”   “京墨阁。”晏顷迟说道。   “原来是京墨阁,”酆山鬼王若有所思,“他们门派,前段时间确实死了一个人,好像姓段,是掌门。”   “嗯。”晏顷迟不欲多说。   未几,前去拿生死簿的鬼差急急而来,将手上厚厚的本子递给了酆山鬼王。   酆山鬼王接过来,在递给晏顷迟之前,又好声嘱咐道:“仙长,说话算数。”   “嗯。”晏顷迟接过生死簿,暮霜剑被他拔.出半寸,地下洪流奔涌的声音登时小了许多。   酆山鬼王一挥手,双头巨蟒立时盘踞起蛇尾,给他搭了个座,他一掀袍子,坐上去,要等晏顷迟看完册子。   生死簿厚厚一摞,晏顷迟翻开时,上面无任何痕迹,他并指对其一点,纸张上登时浮现出一列列的字,像是刻上去的,红漆描过。   须臾,金光散开,生死簿上的字,自虚空中一行行铺展在眼前。   “死者的生辰八字,何时投的胎,叫什么,家谱,都在这上面了。”酆山鬼王说道。   晏顷迟没答话,他淡淡“嗯”了声 ,目光扫视着这些字。   过了许久,他才问道:“三百年前的江城江氏为何查不到了?”   “怎么会查不到呢,”酆山鬼王抻着腿道,“只要死者下到冥府,都会被记录在册的,断无查不到的道理。”   “你来看。”晏顷迟不欲和他多费口舌。   酆山鬼王闻言只好起身,拎着袍子,走到了晏顷迟旁边,三千金字登时自他周身围绕,一列列呈现在眼前。   “找到它。”晏顷迟吩咐。   “嗯……”酆山鬼王模棱两可,用笔杆一行行划过那些字,然而奇异的是,同年所有死者中,竟然真没有江城江氏的任何相关。   “这……这、这断不可能,生死簿上众生平等,或多或少都会留下一笔,莫不是仙长记错时间了?”酆山鬼王在找托词,“尘世间姓江的人攘攘万千,等投了胎后又是一轮,仙长又怎知自己要找——”   他话止于晏顷迟看过来的一眼,那一眼无波无澜,眼神却是能割伤人的,酆山鬼王察觉到了戾意,登时闭嘴,不敢再说了。   “既然如此,先找到昨夜凤街死去的九人。”晏顷迟沉声吩咐。   “好,好,这好找。”酆山鬼王说罢,提笔在无字的生死簿上写了起来。   字迹转瞬即逝,然而下一瞬,又一道金光在他们面前凭空展开,整整齐齐落着昨夜凤街死去弟子的姓名和生辰八字。   晏顷迟皱眉,目光一行行扫过去,问道:“为什么没有死因?”   “死因?仙长要看什么死因?”酆山鬼王奇怪道,“能记载的,都在这里写着了。”   晏顷迟静默,不言不语的看着他,墨黑的瞳仁里,映不出一丝多余的光。   酆山鬼王不知如何形容这种压迫感,只觉得脚下忘川河流的浪涛声再度起来了,一浪推着一浪,掀起凶猛波涛,冲击的地面剧烈摇撼,浪涛声响彻九霄!   晏顷迟手背上青筋泛起,暮霜剑自他掌心鸣动,散出的寒流卷起千层风沙。   “仙长,仙长,仙长有话好说!”酆山鬼王急的额头直冒冷汗。   见晏顷迟没有要放手的意思,他赶紧又道:“别!别动忘川!我说我说!这九名死者皆是死于蛊毒发作,此蛊是来自南疆的一位术士,名叫盛弦歌,生死簿上记的就这么多了,再往深了去就没啦!我这已经是破例了!仙长!”   下一瞬,晏顷迟指尖微动,暮霜剑铮然归鞘。   鬼域的动荡登时平息下来,裂开的大地在须臾重新靠近,合拢,截断了忘川的洪流声。   “哎呦哎呦,”酆山鬼王边说边用袖子擦拭额上的汗,“仙长,这种玩笑开不得啊。”   晏顷迟没接话,只问:“生死簿上是否会出错?”   “不会,这绝对不可能。”酆山鬼王肯定道,“生死簿上从不出错。”这要出错还得了!鬼域岂不是大乱套了?!   “如此,”晏顷迟微抿起唇角,肃然道,“半个月之内,我要在生死簿上看见有关江城江氏的所有讯息。”   酆山鬼王嗫嚅半晌,不敢多言,只得点头应了,想等人离去后再做打算。   晏顷迟见此,将要离开时,突然收到了贺云升的传音——   “师尊,阁老去您寝殿了。”   ——*****——   萧衍正坐在床上,靠着枕,发怔。   墨辞先冷淡的眼睛里,瞧不出喜怒,他凝视着萧衍,和善的说道:“萧阁主今年二十有八?”   萧衍垂着眼,轻声重复道:“二十有八。”   “萧阁主倒是年少有为,”墨辞先眼中含笑,话音平缓,似是闲谈般的说道,“老朽在你这个年纪的时候,都未能得此仰仗。”   萧衍摸不清他打得什么算盘,没接话,只摆出了一副沉疴绵惙的模样,像是随时要昏过去。   “京墨阁和我们宗玄剑派的交情,并不算生疏,要是往前再追溯追溯,可以说我们师祖情缘匪浅,”墨辞先笑着,两手撑在了膝盖上,感慨道,“我们也算得上是半个同门了。”   萧衍虚弱笑笑,说道:“时过境迁,宗玄剑派早已是众仙门之首,我们京墨阁算是高攀了。”   “都是些闲言碎语,萧阁主怎生能往心里去,”墨辞先望着他,眼中有怜惜,“老朽对段掌门的事,感到遗憾,也知道你心里对这件事,存有芥蒂。”   “阁老倒是把我说得心胸狭隘了,”萧衍掏出了见鬼说鬼话的本事,“舅舅生前的所作所为,也只能算得上咎由自取,哪能怪上宗门。”   他说话时,眼里漾起的笑意,叫人辨不清虚伪。   “萧阁主年纪轻轻,气量却是海纳百川,令人惊叹啊,”墨辞先状似喟叹,“说来,你我今日初见,本不该是此情此景的,昨日情形凶险,老朽也略有耳闻,翻来覆去,心里始终是过意不去,故此来此处,想看看萧阁主的伤势。”   萧衍心里登时清明。这老家伙果然是醉翁之意不在酒。   “天不遂人愿,”他遗憾地说道,“这事是意外,谁都无法料算的,阁老不必如此挂怀。昨夜晏长老已经叫谢舵主替我看诊过了,没什么大碍。”   谢唯因夜里没睡好,此时正站在一旁的日光里昏昏欲睡,半梦半醒间,忽听见有人提到了自己,登时惊醒了几分。   睁眼时,看见墨辞先仍端坐在位置上,同萧衍说笑,倒是没有一点生分隔阂的样子。   晏顷迟自打昨夜说要去处理事物后,到现在也没回来,因为先前答应过照看萧阁主的事,谢唯现在也不好擅自离开,就只能继续立于一旁,听他们谈笑风生。   寝殿外,守着数名弟子,因墨辞先特意叮嘱了这是贵客,所以大家皆不敢怠慢。   谢唯偏头朝窗子外看时,还能看见驻守于游廊上的弟子们,不知怎地,他总觉得,今天的人好似来得有点多,都快将这偌大的寝殿给围起来了。   “谢舵主是掌管仙门百草的总舵主,各司其职,论功法方面,怕是不如老朽,”墨辞先带着笑意,不疾不徐的说道,“老朽自忖不是什么杏林高手,没有着手回春的本事,可对蛊毒倒是颇有见解,萧阁主若是不嫌弃,就让老朽给你瞧一瞧?”   萧衍笑容渐渐凝固,他回视着墨辞先,发觉对方眼里没有任何波澜,平静的如同一潭死水。   他捕捉不到墨辞先的任何情绪,也猜不透这话里的意思。   寝殿里,谢唯眼皮沉沉,几次要睡着,将将要打个哈欠时,耳边忽然响起砰地一声撞响,打碎了殿里的沉寂。   他陡然惊醒,这才发觉是外面起了风,湿冷的风夹带着潮气,渗进了殿里,刮得竹帘簌簌拍打窗台。   日光高照,照亮了四下隐隐绰绰的人影。   谢唯觉得氛围不大对劲,却不敢上前插话,这是大人物之间的对话,哪轮到他一个小舵主来多嘴。   不多时,萧衍的眉头总算舒展开,他眼中重新融起笑意,神色乏倦的说道:“我与墨阁老不过初次见面,怎敢劳烦。我已经很乏了,阁老请回吧。”   “萧阁主此言差矣,”墨辞先说着,欲要起身,“中了蛊毒的身子,能撑到几时?你是我宗玄剑派的贵客,可万万不能熬坏了,老朽这也是好意,你就莫要推辞了。”   他说罢,来到了萧衍面前,挨着床沿坐下。   萧衍从他的话里品出了别的意思,想要推拒,未承想墨辞先竟是直接握住了他的手腕。   萧衍微微抬动手臂,想要挣脱出手腕。   然而就当此时,墨辞先忽然探出指尖,萧衍避无可避,眉心一冷,竟是直接被按住了,他的身子在瞬间像是僵住了,一点都动弹不得,人也透不过气。   紧接着,一股凶猛的气劲直冲识海,如丝线般缠绕封住了他的神识,在里面四下扫荡。   萧衍动不得,却是登时惊出冷汗——糟了,墨辞先这是在识人!   *   作者有话要说:   没有虐受没有虐受,后面剧情需要(瑟瑟发抖ing) 第042章 药浴   作者有话要说:   提醒一下,从30-41章的剧情基本上被重写了,跳章/未重看,可能会导致剧情不连贯,非逻辑问题,给各位大爷鞠躬了orz   *   谢唯见此, 魂都要吓出来了,墨辞先竟然在探萧翊的识海!识海是什么地方,是修士们最脆弱的命脉, 只要捏住, 任你修为再高,都会瞬间毙命。   以墨辞先的修为, 探这种低修为修士的识海, 别说捏, 稍稍动一下, 都会要了对方半条命, 何况是趁虚而入!   萧阁主这命是花了一夜功夫才勉强保住的,要出了岔子,得谁来担待?!这不就是在让自己做替罪羔羊吗?!谢唯思及此,背后惊出一身冷汗。   他赶忙上前,诚惶诚恐的对墨辞先说道:“阁、阁老,这使不得, 万万使不得啊, 萧阁主身子现在虚得很, 又蛊毒加身, 禁不住探识海的!会出事的, 会出人命的!”   “谢舵主言重了,老朽只是想看看萧阁主的身体状况如何, 好对症下药。”墨辞先面上仍捎着和蔼的笑意,只是手还触在萧衍的眉心,没有要收手的意思——   封识海需要时间。   萧衍阖着眼, 意识全无, 他身上已经起了一层汗, 被风吹得又湿又冷,被褥盖着,还还是觉得冷。   他完全无法动弹,像是被困在了狭窄的方寸之地,进退不得。   墨辞先动作太快了,萧衍如何也没料到他会来得这么直接,简直像是有备而来,可墨辞先又怎么会对自己身份起疑?   “阁老,您快停手吧,”谢唯说话时的声音都在打着颤,他尽量让自己的语气听起来卑微,“萧阁主昨夜是晏长老用灵气抑制住蛊毒,我施针才救回来的,他的意识,今早才回来些,禁不住这样耗的呀。”   墨辞先眼睛微微一瞥,说道:“谢舵主,你是不信老朽的分寸吗?”   “阁老……”谢唯惶惶而立,还想再说点什么,余光恰巧撞见了窗外的影子。   游廊上正有人走来。   晏顷迟的袍角被风吹得扬起,他身旁是鹤发童颜的周青裴,外面的弟子见来的人是掌门和长老,都不约而同的对他们行礼,无人上前阻拦。   晏顷迟微颔首,回的礼隐晦而有风度。他不疾不徐,目光在朝殿里偏过来时,望见了谢唯,谢唯像是看到了救命稻草,对他慌忙点头示意。   晏顷迟步伐没有任何停留,两个人目光交错而过。   墨辞先察觉到来人了,手一顿,欲要收回手时,已经听见了殿外停住的脚步声。   下一刻,殿门被人从外推开,一抹金黄的日光,照进来,将两道狭长的身影映照在地面。   “墨阁老?”晏顷迟状似讶然,“你怎么会在此处?”   墨辞先不慌不忙的收回手,对着掌门微微行礼,继而说道:“老朽昨夜听闻了巫蛊蛇一事,夜不能寐,特意来看看萧阁主的伤势。”   睁眼说瞎话。谁看伤势需要探识海?谢唯在心里暗自想着,但墨辞先位高权重,就是指鹿为马,也不敢有旁人来说什么。   可周青裴来此就不一样了,这门派里没有人能比掌门的权位更高,他已经亲眼瞧见墨辞先在探萧翊识海,墨辞先就是再能辩驳,也不能对掌门信口开河。   无论是晏顷迟还是周青裴,来得都太巧了,巧的令人惊叹。   真是万幸……   谢唯登时如蒙大赦,不觉松手,这才发觉袍子都被自己捏的皱起一片。   晏顷迟持着一丝惯有的微笑,说道:“原来如此,阁老有心了。”   周青裴倒是没说话,他是今早才听闻此事的,还是贺云升上来禀告才晓得,京墨阁的阁主不能再在宗门里出事了,连着两任都死于宗玄剑派的话,这无法向外面交代。   是以,他刚得到消息就朝晏顷迟的寝殿里赶来了,未料路上刚巧碰上了晏顷迟。   晏顷迟风尘仆仆,告诉他,自己昨夜是去追查巫蛊蛇之事,无法抽身,所以才没有亲自将这件事上报。   不过他刚得到消息就派了贺云升去禀告此事,哪承想贺云升有事耽搁了,临了早晨才去禀告。   消息得到的太晚,连谢唯都晓得京墨阁的阁主受伤,而自己作为宗玄剑派的掌门,却对此事知晓最晚,这说出去像什么样子?   周青裴本来心里不悦,没显露出来,可方才墨辞先竟然说自己是昨夜便知道此事了。   墨辞先既然昨夜就知道萧翊出事,为何不来派人来通报自己?还要等着贺云升次日回来再说?   他还有把掌门放在眼里吗?   周青裴两鬓生白,却不显老态,他笑了笑,万分慷慨的说道:“既然都是来看萧阁主的,那便一并留下罢。”   墨辞先刚要答话,谢唯忽然倒抽一口凉气,低道一声“坏了”,慌张来到了床榻边。   床榻上,萧衍眉头深蹙,合着眼,一只手垂在床沿,像是失去了生气,脸上没有任何血色,唇抿成了线,看起来格外难受。   殿里再没了适才的氛围,晏顷迟的心骤然紧缩,几步来到萧衍身边,手搭上他的额头。   “谢舵主,你昨晚没有给他退热吗?”   最揪心的心事情还是来了。谢唯闻言,膝盖都发软,赶紧说道:“萧阁主今日醒来是无碍的,已经退了热,还同我说了话,就这一会功夫便成这样,怕是蛊毒发了。”   “不是让你止住毒了,这点事都办不好吗!”晏顷迟从未失过态,此时却是声音严厉,掷地有声,不容置喙。   “我夜里是止住了,可……可……”谢唯说话时,眼神不断往旁边瞟,他旁边立着墨辞先,墨辞先也是眉头紧皱,看起来是在担忧萧衍的伤势。   谢唯不敢说是墨辞先硬要闯识海才造成的,他只是个掌管草药的舵主,在这些人面前只能卑躬屈膝,没有资格为自己辩驳什么。   晏顷迟心里清楚这点,但他意不在此,他要让周青裴来亲自说,周青裴的话落在墨辞先身上,才是最有威慑力的。   晏顷迟把萧衍抱过来,看他肩上的伤,萧衍浑身滚烫,像是被火从里面烧透了,肩上的衣衫被褪去半边,纱布下是阵阵恶臭,连着没被纱布盖住的地方,上面已然有黑紫色蔓延。   “快去再叫些医修来看看。”墨辞先终是启口。   “是……是。”谢唯慌不择路的跑到了殿门口,让人去将唤槐安堂的几位心腹弟子都唤来。   “墨辞先,你等此事过后,再给我一个解释罢。”周青裴言罢,又对晏顷迟说道,“让我来替他看看伤势。”   晏顷迟点住萧衍的穴,正在往里面输送灵气,萧衍枕在他的怀里,缓慢的呼吸着,呼吸声轻的几乎察觉不到,倒是眼珠在眼皮下滚动了几下。   外面的天光清亮,却是被床帐隐去了大半,墨辞先和周青裴都没留意到这细微的动作,但是晏顷迟留意到了。   萧衍闭着眼,放缓了自己的呼吸,听见周青裴的话,又把唇角抿的更紧了,背上都是冷汗,风从四面八方吹来,刺骨的寒。   他正烧着,只有这个冷,是他此时的感受。因一直在听这些人说话,他眼珠在眼皮下无意识的打着转。   他正想着要怎么骗过周青裴时,眼皮上的日光忽然被挡了去。   晏顷迟用手捂上萧衍的眼,说道:“掌门日理万机,本就乏累,还是我来吧。”   周青裴心里清楚他的本事,也不作多言,只是低低一叹,看向了墨辞先。   墨辞先仿佛失了语,他既不看晏顷迟,也不看周青裴,只是看着萧衍的肩头露出的伤,心里不知道在思量什么。   萧衍眼睫颤了一下,扫过晏顷迟的掌心,晏顷迟感受到了手下的微痒,气登时消了一半。   “子殊,你昨夜去查巫蛊蛇一事,现在可有些眉目了?”周青裴问道。   “暂未,只寻到了蛇被放出来的源头,在凤街的林子里,我觉得是昨天下了雨的缘故,土壤松软,巫蛊蛇好钻出来,才让对方找到了机会。”晏顷迟没说实话,他要提防着墨辞先,免得被钻空子。   “萧阁主是跟着谁回来的?”周青裴又问。   这回,晏顷迟不答话了,他低头,指尖摸过那张熟悉的脸庞,这张脸的五官看似被重新雕琢了,可骨相没有变化,每一处轮廓都最是熟悉,刻在心上。   他甚至不用刻意去想,萧衍原先的面孔都能在脑海里勾画出来。   晏顷迟端坐着,萧衍枕在他的膝上,不想给他碰,但又没办法,两个人总不能在这时候打起来。   “是老朽派裴昭去的。”墨辞先说道,“因招魂一事,这几日恰巧轮到京墨阁了。”   “城西的案子还未结,义庄的案子又被牵连其中,现在又惹出招魂一事,”周青裴看着他,眼色渐渐冷下来,“墨辞先,你是连嫌都不想避了吗?”   “裴昭是老朽的学生,这让老朽如何避嫌?”墨辞先义正词严的说道,“此事,还是等他将凤街清理出来了,老朽会亲自将他带到您面前请罪的,还望掌门先以萧阁主的性命安危为要事,至于别的事,只要是老朽的错,老朽皆会赔罪的。”   他最后一句话说得模棱两可,倒像是在含沙射影。   晏顷迟压着眼睫,佯作未觉。   “你——”周青裴欲言又止,几次想说什么,最后到了嘴边,都成了一声沉重的叹息。   他心中怒意不散,却也不愿咄咄逼人,这里有这么多双眼睛同时注视着,京墨阁的阁主到现还是昏迷不醒。   谢唯虽然不敢直说,但他又不是瞎子,如何看不出。   确实应以此事为重,这笔账得等后面再算。周青裴几声叹息过后,取下腕上垂挂的珠串,轻捻了起来,借此压住火气。   约莫过了半盏茶时间,谢唯才从外面跑进来,身后还跟着十二名长衫医者,皆是槐安堂最得力的医修。   除此以外,殿外面还候着数十位医者,一旦有什么状况,也好及时做个接应。   晏顷迟还握着萧衍的手,手背被萧衍给掐红了,萧衍没客气,使了全身的力气,要不是还病着,他已经可以把晏顷迟的手给折断了。   晏顷迟没松手,他始终端坐着,握着萧衍的手,任凭萧衍再用力,也是不言不语。   “还请掌门,以及两位长老,到外面等上片刻。”谢唯弯腰恭谨道。   “嗯。”周青裴撩起袍子,先踏出去了,墨辞先紧随其后,只有晏顷迟坐在那没动。   谢唯腰登时弯的更低了,谨慎说道:“晏长老,我们一会施针,是要给萧阁主泡药浴的,还劳驾您出去等上片刻。”   “无碍,”晏顷迟正襟危坐道,“泡药浴我不是没见过,我就留在此处搭把手,免得再出岔子。” 第043章 玩你   萧衍又起了烧, 几名医修挨在榻边,摸过腕子瞧了片刻,又解开了肩上的纱布, 查看伤势。   “被巫蛊蛇咬的。”谢唯说道, “烧是蛊毒引发的,要止毒。”   “巫蛊蛇咬的?”旁边医修看见开始溃烂的伤口, 说道, “这伤口都成这样了, 怕是会反复起热, 若是找不到蛊师, 只怕毒也止不了多久便会复发的,再往下毒就会往五脏六腑跑,届时要如何做?”   “你啰嗦什么,”谢唯轻踢他,示意他别多嘴,“晏长老已经在查此事了, 宗门里那么多人呢, 怎么会找不到区区一个蛊师。”   “舵主说的是。”那医修说道。   “吩咐人来施针吧。”谢唯又道。   寝殿里, 被点上了醍醐香, 余香缭绕, 融在空气之中,醒心明目, 闻的人也心安舒畅。   鸣钟哒哒摆动着,下面的沙漏正随着轻敲声在流泻着细碎的沙。   因施针的时辰太长,后面还要泡药浴, 周青裴和墨辞先已经回去等消息了。正午的日光灿烈, 沿着敞开的窗, 铺进来。   数枚银针在萧衍的穴上,微微颤动。谢唯将针依次取下,便见深黑的血顺着伤口往外淌。   “把萧阁主放到药桶里去吧。”他道。   几个医修立在床边,将将要替萧衍褪衣裳的时候,便听晏顷迟说道:“不劳烦各位了,我来吧。”   谢唯明白了其中意思,登时恭谨说道:“三长老,给萧阁主泡的这药,需要泡到申时。”   晏顷迟微颔首:“我知道了。”   “这蛊毒还是得尽快找到源头才行,”谢唯作了补充,“我后面会替萧阁主每日施针放毒,药方子届时会给您送来,萧阁主在没好之前,都不能再受到劳顿了,需要歇着,这事我会去再告知掌门的。”   晏顷迟淡淡应声:“嗯。”   谢唯见对方不愿意多说,又仔细叮嘱了遍需要注意的,便收拾好药箱,和别的医修一齐退下了。   偌大的垫里恢复了寂静。萧衍迷迷糊糊的睡着,半梦半醒间忽然觉得软垫微微朝下一陷,是晏顷迟坐上了床沿。   “适才掐我做什么,受累的是自己。”晏顷迟把他缓缓扶起来,温声道,“每回非要疼了,才知道长点记性是不是。”   萧衍被抱着,想要睁眼,但睡意重,眼皮一沉一沉的,迷糊着听耳边有人说话。   “痛不痛?”晏顷迟又问。   萧衍没答话,晌午的阳光,光线烈,透过帘子照进来,在他脸上留下了斑驳不均的红。   他闭着眼,都觉得有光圈在眼前浮荡。   晏顷迟瞧见了他眉眼间的不耐,刚要把帘子放下来,颈窝处忽然一沉,是萧衍觉得不舒坦,将脸埋进了他的颈窝,避开了外头的光。   晏顷迟手悬在半空,最终放回来,没解帘子,而是耐心的抱住他,另一只手攀上他的肩,自肩上滑下,到他的腰腹,把衣衫.褪.去。   萧衍眼皮黏着,因睡穴被银针扎过,困顿许久,睁不开眼。   又过了会,他被重新放倒在床上,晏顷迟解下了竹帘,遮蔽了晌午的日光。   临近窗台的桌案上,放着一盆四季海棠,已经在初秋里被养开了,浓绿的碧叶堆叠,缀着几朵将开未开的花。   萧衍恍惚间,微抬眼皮,看见了另一边氤氲的白雾。   木桶里是汤药,热气蒸腾,晏顷迟微俯身,在以手试水温。过了会儿,他回到床边,两手绕到萧衍身后,抄抱起人。   萧衍衣衫没褪尽,浸到了热水里,束缚着身子,他伸展不开,只能懒散的靠在了木桶边缘,眼皮不受控制的沉沉阖上。   在意识陷入混沌的最后,发顶好像被一只手覆住了,隐约里,萧衍听见了一声几不可查的轻叹,像是在对他说,又像是在自言自语:“你活着,我便活着了……”   ——*****——   不知过了多久,萧衍从梦中恍然醒来,睁眼的一霎,好像四肢百骸都被重新充盈,伤口也不觉着痛了。   寝殿里寂寂无声,湿热的水汽让人觉得沉闷。   他脸靠着木桶的边沿,借水雾,看见晏顷迟正闲坐在太师椅上,在把玩一只玉佩,玉佩上雕着花。   他指腹摩挲过花上的纹路,一遍又一遍。   旁边桌上放着只空碗,碗里盛着的药膳,早已被喝完了,只剩下壁上的残渣。   听见有水声,晏顷迟看过来,这才发现萧衍在暗里瞅着他。   已至申时,未沉的夕阳将墨色的屋檐,渡上了层绒光。月影混在苍茫的余晖中,分不清孰亮孰暗。   从他这里看,能瞧见萧衍眼中零碎的浮光。   “感觉好些了吗?”晏顷迟起身,取了自己衣裳,来到萧衍面前,“没衣裳了,先穿我的吧。”   萧衍不答话,只是趴在木桶边沿,头枕在臂弯里,散漫极了。他以余光睨着晏顷迟,狭长的眼尾微挑着,透着迷离的坏意。   晏顷迟见他不说话,立时明白了意思,正人君子般的背过身去:“我不看你,你自己穿。”   萧衍这才接过衣裳,换上。那湿漉漉的长发垂下来,扫湿了背后衣裳,水珠全都沿着背脊朝下滑。   地砖冰冷,吞没了脚步声,萧衍光着脚走了几步。晏顷迟怕地上凉,没给人拒绝的余地,直接将他抄抱起,抱回了床上。   “地上凉。”他道,“别下去了,我给你擦。”言罢,去找帕子。   萧衍目光循着他,见他拿了干净的帕子过来,弯下膝,握住了自己的脚踝,细细擦去了脚上的水珠。   “昨晚去哪儿了?”萧衍垂眸瞧他,“你昨天不想让谢唯禀告这件事,我听出来了,留着一手,原来是等着今天忽悠周青裴呢。”   “嗯。”晏顷迟对第一个问题避而不谈。他今早收到消息的第一时间,就让贺云升将此事禀告给了掌门,因为他独自回来,只会让墨辞先加深对萧衍的怀疑。   他暂时还不能对墨辞先动手,是以,他精心编织了说辞。   不出意外的话,周青裴知道此事后,一定会来看萧衍,而自己只需要“恰巧”遇见周青裴,便能掩盖住一切,打消墨辞先的顾虑,还能牵制住他。   晏顷迟将一切都料算到了,却独独没想到萧衍会问这个问题。   “为什么不回答昨晚去哪了?”萧衍问道,“是去偷会情人去了,不敢说么?”   “不是。”晏顷迟温声答道,“是去查巫蛊蛇的事了,此事必然不能这么算了,我会给你交代的。”   萧衍静默须臾,若有所思道:“我感觉那蛇未必是冲着我来的,还有可能是裴昭。我让沈闲去——”   他话没说完,脚踝被重新握住,人差点没坐稳,下意识用脚踩在了晏顷迟膝上。   “为什么不听话?”晏顷迟抬眼看他,“你想要什么我给不了你,你要去找沈闲?”   “你有病么?”萧衍冷下眼色,“是我该向你事事禀告,还是你习惯了我曾经对你唯命是从?”   晏顷迟:“你都不清楚沈闲的来历,你怎么敢和他玩。”   “活色生香和累累白骨只差一层皮囊,”萧衍漫不经心的说道,“玩儿嘛,讲究尽兴,找谁不一样。”   “你说什么?”晏顷迟手下稍稍用力,握紧了他的脚踝。   “你做什么?”萧衍想要抽出来,但耐不住晏顷迟的手劲实在太大了,箍得他生疼。   晏顷迟没松手。   “松手,听见了么?”萧衍两只手按着床沿,“你捏疼我了。”   “你还知道疼,”晏顷迟声音沉了几分,“你要知道疼,就不会来这里。”   “唉,”萧衍闻言,忽地轻叹,索性不挣扎了,“你这虚情假意的功夫能不能往别人身上使,怎么可劲逮着我演。晏顷迟,同样的戏看多了,也是会乏得。”   他说罢,两手朝后一撑,仰起脸,看沉色的帐子里,透着烛火的光。   “沈闲回来,满打满算不过两个半月。”晏顷迟微喘着气,强压怒意说道,“两个半月,就能让你跟他玩得这么尽兴?”   “是了,我们玩得很尽兴,我很喜欢他,他比你要听话得多。你既然知道我为什么来这里,总不会以为我是来寻旧爱的。”萧衍的新换的衣裳不合身,此时松松垮垮的套在身上,大了不少,领口也顺着肩头微微斜滑半截。   他端看着晏顷迟,像是在说什么寻常往事那般悠闲,另一只没着地的脚,踩在了晏顷迟的靴面上。   晏顷迟和他对视,眼底怒意再难遮掩:“我教你君子之道数十载,你怎么就学会了以色侍人。”   “那是你见少了。”萧衍意味不明的笑了起来,“怎么,睡得不是你,你不高兴?”   “萧衍。”晏顷迟声音低了。他温热的指尖磨过突出的踝骨,把人一点点拽近自己。   “嗯,”萧衍脚踝上有被摩挲的热意,他坐起身,又是笑,“你教的,全随了你。不高兴么,师叔,都是败类,难得有兴致陪你装君子,坦荡了回,怎么还不装了。”   “来找我,就为了说这个?”晏顷迟平稳着呼吸,想要让自己冷静下来。   他见过萧衍被.浪.颠.簸的样子,那腰身软得像水,能随着节奏,浪潮般的起伏摇动。   晏顷迟侵占于此,留下过不可磨灭的印记,他自觉比任何人都要清楚这具身体,并且自始至终都认为这只能是他晏顷迟的。   他方才甚至不愿意给那群医修有窥探的机会。   可萧衍从来不是无欲无求的人,晏顷迟清楚这点,是以,他无法压抑此时的情绪。   萧衍脚踝肌肤被捏的失去了血色。   这只能是自己的。晏顷迟在这沉默间,几欲失了分寸,他握着萧衍冰凉的脚踝,手指不自禁的用劲,手背上青筋显露。   他在隐忍,在克制,但喉咙里的腥膻涌出,他没压住,偏过脸去低咳了几声,血润湿了唇角。   “你怎么会觉得我来此处是找你的,”萧衍想要拨开他的手,无情的说道,“摸够了么,摸够了就快点松手。”   “该看的不该看的,不是早就看过摸过了,”晏顷迟不愿意松,反倒似是而非的笑道,“现在碰不得了?你不是要玩吗?怎么不同师叔好好玩?”   “……”   直照在眼皮上的光线被挡住,萧衍忽然倾身向前,单薄的身影遮住了晏顷迟全部的视线。   光被帘子掩住了大半,萧衍的脸沉在这半明半昧的光影里,神色暗昧,他手碰到了床头的扇子,拿了过来。   四目相对,萧衍似是笑了,他一笑,就将勾魂摄魄的意味流泻。   那把折扇自他指间灵巧绕了圈,轻落在晏顷迟的脸侧,又顺势滑到了下颚,挑住。   视线交织,晏顷迟没有避开。窗外是将落未落的天光,窗内是将明未明的暧昧。   萧衍的目光也沿着他的眉眼,滑到了他的微抿的唇角,停住。   “你错了。”萧衍低俯腰身,用折扇微抬起晏顷迟的脸,笑着贴近了他。   鼻尖相抵,在这咫尺的距离里,呼出去的气息像是引.诱,拂面撩颈。晏顷迟自忖为人处世绝非君子,但胜在克己自持,从未浸于过声色犬马,无数次浮花浪蕊里走一遭都不会有任何动摇。   他懂得分寸,可在此时此刻,竟完全招架不住,未散的温存最是熟悉,又最是陌生,所以最是销.魂。   “我就是在玩你啊,晏顷迟。”萧衍偏过脸,压在他耳边,轻声道,“床上滚一遭,尝得是欢.愉,你情我愿的事,师叔怎地还当真了?”   *   作者有话要说:   沈闲:人在家中坐,锅从天上来。   ps:在攻没懂得做人之前,受是不会动心的。 第044章 配么   “萧衍, 这不是真的,”晏顷迟攥住了他的手腕,声音又低又哑。   萧衍在暗里凝视着他, 腕骨被攥地生疼, 但不为所动,殿里没有点灯, 四处都黯着, 床帐将最后的自然光都盖住了。   两个人对视着, 呼出的热息交缠在一起, 面孔却仍不清晰。   “你说话。”晏顷迟问他, “你为什么不说话?”   “惦记这些做什么,愉悦了不就过去了,日日耽溺多没意思。”萧衍无所谓的说道,“我很尽兴,这就够了。”   他说罢,又轻笑起来, 狭长的眼尾里勾的都是引人入彀的情.欲, 他生得这样诱惑, 连一颦一笑都在诉说着情意, 却偏偏不露痕迹, 让人碰不到,也摸不着。   这是他玩.弄人的手段, 要真触上了,才会晓得这不过是层伪装,褪去这精致的表相, 他有着截然相反的冷漠。   “我们之间就不能好好说一说吗?”晏顷迟勉力呼吸着, 心口发闷。   他手背上青筋暴起, 是在极力压制呼之欲出的感情,“你觉得我不爱你,不承认我们之间的所有感情,觉得我有愧于你,是,我认了,我都认了,可我对你的感情是认真的,你可不可以不要去找沈闲?我们是拜过堂的对吗,我们还没有和离,你不能……”   他说到这里,低头,没再说下去,萧衍的发梢上有水,滴在了他的手背上,让他有一瞬的恍惚。   萧衍像是听到了什么有意思的话,冁然而笑:“你在说笑么。你怎么会以为成亲是真的呢?我一直当师叔是个有脑子的人,想不到也会在这种事上犯愚钝,你要说成亲的话……”   他顿了顿,敛上笑意,认真说道:“那是我哄你玩儿的,我不好过,你也别想好过,我们要一起堕落,仅此而已。”   “你非要多想,又要怨我薄情。”萧衍轻叹息,无辜道,“可这怎么能怪我呢?镜花水月的事要作了真,那我岂不是情债无数。”   话到此处,已经没有任何回旋的余地,可萧衍不在乎,他凝视着晏顷迟,只觉得心中畅快,连眼中也漾起得逞的笑意。   昔年的旧情都化作了利刃,一分分扎进了晏顷迟的心口。   “萧衍。”晏顷迟轻念他的名字,嗓音暗哑,“如果这都不作数,那还有什么是真的呢?”   暗红色的帐子在晦暗中像是灯影,漾到了他的眉眼上,将他的眼底映地发红。   晏顷迟无法构想萧衍和沈闲在一起的画面,他于声色犬马中走来,见多了床榻上的水.乳.交.融,对萧衍,却是如何也想象不到,不敢肖想。   他仰起脸,许是光影的变幻,衬地他眸色更深了:“三百年前,我没有说过那样的话,我想要证明给你看,我没有在骗你,可是你自始至终都不曾信过我,无论我怎么做,怎么同你解释,你都不信,哪怕我把心剜出来给你,你都会说这是假的。”   “萧衍,你想要我怎么样,你说出来,”晏顷迟生硬的掰开他握着扇子的那只手,扇子掉落在地。   “你到底想要什么?我的命么?”   “你什么也给不了我。”萧衍不轻不重的说道,“我不认为你的命值那么多钱。”   “一了百了对你而言太仁慈了,”萧衍说道,“你配么?”   “我对你从来不是逢场作戏,”晏顷迟的嗓音在发颤,“我想过要弥补你,可你连弥补的机会都不肯给我,我不知道要怎么做,你才会原谅我。萧衍,你和我说一说,好不好?”   “你不去当戏子真是太可惜了,”萧衍手腕上已经被攥出了薄汗,他抽不出来,只得耐着性子说道,“师叔啊,你怎么还是不明白,你根本没有自己想的那么衷情,所谓弥补,只是你给自己找的托词,你自欺欺人的功夫了得。”   “你是渴慕不得,才自认为爱。”萧衍身上的药香未散,说话时,温热的气息都扑在晏顷迟的面上。   “不是的。”晏顷迟辩驳,“清溪街的时候,是我担心你保护不了自己,才想把你带回来的,我没有想过要伤害你。我们好好谈一谈可以吗?”   萧衍淡漠道:“我跟你没什么好说的,你在这里只会让我觉得恶心。”   话到这里,再说下去,只会让人更难承受。   夜里的风夹杂着初秋的冷意,呼啸作声,从窗户缝隙中钻进来,扫空了殿里的沉闷。   晏顷迟在这寒冷中,觉得血液都渐渐凝固了,萧衍不想再说,他身子不适,觉得乏累,呼吸都慢了几拍,胸口也跟着起伏不定。   过了许久,晏顷迟渐渐松开了手,他在浓黑里看着萧衍模糊的轮廓,看似平静,只不过声音还是哑的:“是不是累了?想吃什么,我叫人给你做好不好?”   萧衍闻言,没说话,只是摇头,随后慢腾腾的挪动身子,整个人陷入了黑暗里。   ——*****——   子时过半,晏顷迟坐于桌案前,望着海棠糁径,兀自出神。   庭院深深,雨后的天,寒风郁积,云月稀薄,空旷寂寥的阁里,灯烛早已灭了,冷月下,能瞧见飞霜在月色的光柱里回旋。   过了许久,他回过神,想要点燃灯烛。   他剪下一截焦黑的灯芯,又摸到了桌案上的火寸,低头,划擦两下,没燃,他像是失了魂,又或者是没劲再去计较,连划数次,才擦亮了火寸。   猩红的一点,在他的指缝间,透着微弱的光。   白色的棉线被重新烧然,明灭不定的火光倒映在他深黑的双眸里,成了他眼中唯一的亮色。   叹息声扬在风中,晏顷迟似有所感,他在这片刻的寂静中,深吸了一口气,陡然捂住脸,苍白的手在微微发颤,半晌过后,一字未言。   没人看得出他在遮掩什么。   他那日来到义庄,时隔三百载,终于重见了那张的脸,那是他朝思暮想的人,他们明明离得那么近,却又好像咫尺天涯。   不该是这样的。晏顷迟想,怎么会变成这样。   沈闲。他在心里默念这个名字,沈闲,沈闲……   门忽然被扣响,有人在外面低声问道:“晏顷迟,你在不在里面?”   “进来。”晏顷迟再放下手时,双眼泛了红,桌案上明亮的火光,让他勉强缓过口气。   下一刻,门被从人外推开,是城西的陌生男子,他仍带着半张面具,遮住了面目,见屋子里光线黯,他把门从里面锁好,才来到晏顷迟旁边。   “你怎么了?”那人问道,“郁郁寡欢的,看着不像你。”   “谁让你来这里找我的。”晏顷迟没抬眼,语气冷淡,“你是想死么?”   “你放心,我死不掉的,这是我化出来的分.身,一会就该散了。”那人倚上桌案,抱臂看着晏顷迟,“你不对劲。”   “我很好,”晏顷迟冷冷说道,“找我什么事。”   “你让我找的蛊师,我找到了,”那人说道,“你猜是谁的人?”   “说。”晏顷迟不欲废话。   “墨辞先。”那人笑道,“是墨辞先在他们回来的路上动了手脚,我不知道他为什么这么做,但是我猜跟你有关。”   “嗯,”晏顷迟默认了,“我不会让裴昭活下来的,墨辞先是在弃卒保帅。”   那人见怪不怪的说道:“这么说来,你早就打算好了?你上回给墨辞先看的账簿是假的?”   “不是,”晏顷迟说道,“墨辞先没有你想的愚蠢,假的账簿瞒不过去。但是十三娘在我手上,那账簿不过是其一罢了。”   “呵,”那人闻言,倏然冷笑,“不愧是你啊晏顷迟。你把墨辞先逼急了,他狗急跳墙,就只能对自己人下手了,裴昭是祸患,留着百无一用,他其实早就该丢了这枚棋,拖到现在,已经是后患无穷了。”   晏顷迟没出声,他给自己倒了一杯茶,茶早已凉了,冰冷的水流入喉中,触感分明。   “这蛊师不是个善茬,我搞不定,得你自己出手。”那人又说道,“萧衍的伤如何了?还能拖多久?”   “最多半月,”晏顷迟说道,“我让谢唯给他缓着了,他体内还有我加持的灵力,一时半会没什么大碍,不过拖不了太久。”   “说来,”那人顿了顿,似是有点困惑,“你怎么老盯着裴昭?他对墨辞先来说是祸害,可对我们而言,是枚好棋子,你不是最擅长物尽其用了吗,你让他这么早就死了,往后再和墨辞先对峙,会比现在要棘手。”   “他动了我的人,他早就该死了。”晏顷迟端着茶盏,冷声道,“若不是为了让萧衍的事被遮掩,我根本不会放纵他到现在。”   “你今夜好像有点不大理智,”那人瞧着他的样子,嘲弄地笑了笑,“不对,你已经失了分寸,是因为萧衍的事吗?这毒又不是无解的,你总不能是在气墨辞先伤及无辜?”   “安静。”晏顷迟将茶盏重重放回桌上,水被激荡出来,撒湿了一小片地方。   他勉力呼吸着,可心里仍像是被万箭攒心,萧衍今日的字字句句,都深深烙在骨血里,碾过血肉,粉碎了经年温存,只余下了满腔的恨意。   从未有过的挫败袭在心头,晏顷迟压制着自己暴起的情绪,他握住茶盏,指尖不断摩挲着边缘,连指腹失了血色也浑然不觉。   那人见他如此,嘲讽地笑笑,没再说话。屋子里一时间恢复了寂静。   晏顷迟心里一抽抽的痛着,他目光始凝在窗外,不言也不语,他是在反复回味思虑着萧衍今日的话,想到最后,那些话已经颠来倒去的在心里重组了无数遍,混乱无序。   再也无法抵挡这份烧上来的怒意,他手下一用力,只听砰然一声碎响。   杯盏的碎裂,打破了屋子里的寂静。四分五裂的白瓷刺入晏顷迟的掌心,水混杂着血,缓缓顺着掌心往下淌,淅淅沥沥滴落在地。   那人不清楚今日发生了什么事,见晏顷迟始终没有松手的意思,只好说道:“这事儿又不是不能解决,人都给你找出来了,何至于因为一点能解决的小事,发这么大的火?”   晏顷迟缄口不言。   那人像是要刻意缓和这屋子里的氛围,又笑道:“晏顷迟,丑话说在先,你死了我可不会给你收尸的。”   “你听过沈闲这个名字么?”晏顷迟忽地出声。   “沈闲?”那人稍稍一愣,旋即摇头,“只在段问死后听闻了这个名字,之前闻所未闻,想来是籍籍无名的小辈,怎么了,这件事和他也有关系?要我去办?”   “和他没关系,”晏顷迟再抬眼时,眼底全是红的,“但他必须死。”   *   作者有话要说:   晏顷迟:tmd老婆跟人跑了!!!(嘶喊)(悻悻)(无能狂怒)(踢打空气) 第045章 恨我   晏顷迟宿夜未眠。   卯时三刻, 夜阑人静,冷风拂过千山万壑,他仰靠在太师椅里, 望着青白的天, 让自己浸在没有光源的黑暗里。   雨后萧条,满眼寂然。唯有摆钟在耳边哒哒响动着, 他从天光黯淡坐到光渐盛, 从窗棂里投进来, 照在眼皮上。   一轮轮金色的光圈, 明的, 暗的,在眼前交叠。   暮霜剑被晏顷迟幻化出来,他苍白的手指从剑脊上一寸寸滑过去,掠到了尽头,青碧色的冷芒在他指尖凝结。   他一刻都不想多等了,他今日便要去杀了沈闲。   过了许久, 门被扣响, 谢唯在外面轻声禀告:“三长老, 萧阁主醒了。”   ——*****——   寝殿里, 萧衍坐在床榻上, 看着旁边侍女将床帐两边的绸缎绳重新系上,金色的穗子在光里晃动着, 他看得出神。   不多时,外面响起了一声声恭敬的“晏长老”,萧衍坐着没动, 渐渐听见了门被推开的声音。   “出去。”萧衍冷声道。   脚步声停住, 晏顷迟没说话, 但萧衍能很清晰的感觉到他的视线凝在了自己身上。   “听不懂么?”萧衍偏过脸来看他。   晏顷迟沉默着,几步走到了床沿,目光里盛着久违的暖意,他刚要伸出手,萧衍忽然躺回去,拽起锦被盖住了头。   “滚。”萧衍闷在被窝里,声音闷闷的,听不出情绪。   “我找到了巫蛊蛇的蛊师,这几日要出去,你可以不用看见我了,”晏顷迟看着鼓鼓囊囊的被子,说道,“我叫贺云升陪着你,你愿不愿意?”   萧衍没说话。贺云升是晏顷迟所有弟子里,性格最温顺的,人也好讲话,受不少同门爱戴,但萧衍和他并不熟,萧衍是晏顷迟带大的,也是唯一一个被晏顷迟天天放在身边养,凡事都亲力亲为的。   见萧衍不肯说话,晏顷迟只好先让殿里所有人都退下,然后才轻声说道:“裴昭在受审。”   萧衍还是没说话,但他怕听漏了什么细节,将被子打开出了一条小缝,从这个角度看去,能瞧见一抹雪白,那是晏顷迟衣裳的颜色。   “我将十三娘关在了老地方,你要是想去的话,让贺云升陪着你,墨辞先那里,我不放心,也叫人盯着了,你如果有别的人想选,可以说来听听。”借着日光,晏顷迟看见那道缝隙里,有一缕缕的白雾呼出,料想是萧衍的气息。   “沈闲除外。”他又作了补充。   “裴昭呢?他在哪里?”萧衍低声问道。   “这两日在天牢里关着。”晏顷迟忽然屈膝,蹲下来,从被子的缝隙里对上萧衍的眼睛,“想见他,得有我的令,你是京墨阁的新阁主,还是避嫌比较好。”   萧衍恍然,晏顷迟竟是直接猜出了自己的心思。   “巫蛊蛇是墨辞先找人放出去的,”晏顷迟耐心说道,“他想要裴昭死,但是没想到会是你出了事。他那天带人来,恐怕是在怀疑你的身份,我不让你见裴昭,也是因为此事,如果裴昭在我不见的这几日死了,墨辞先的矛头会直指向你。我不会让你被发现。”   他说得声音太轻,萧衍有点听不清,只好将被子缝隙开得更大些,露出了半张脸:“墨辞先不保他了么?”   “再保只会把自己牵连进去,”晏顷迟见此,把声音压得更轻了,“裴昭犯下的事太多了,墨辞先要是保他,只会越抹越黑,周青裴现在不信任他,他想压住我,就只能弃子争先,顾全大局。”   萧衍把被子掀开,不大高兴的说道:“你最好说得是实话。”   “不骗你。”晏顷迟温和地笑了,他把自己腰侧的玉佩取下来,放到了萧衍面前,说道,“我不在的这几日,有任何需要,都可以传音给我,它也等于我,只要你把它拿出来,就不会有人为难你。”   萧衍目光落在那块冷玉上,他对这块玉佩并不陌生,这是晏顷迟最为贴身的信物,也是在清溪街一案里,指认晏顷迟至关重要的物证。   现在,晏顷迟把它重新交到了萧衍手上,昔年的深情厚意尽在其中,缠缠绵绵,不必言说。   这是晏顷迟从未宣之于口的温柔。   萧衍伸出手,拿过这块玉佩,长长的穗子在他掌心晃动,冷玉受到感应,明暗变幻。   “起来把药吃了吧。”晏顷迟今日看着比平日里温柔许多,眼底倒还是赤红的,笑能掩去面容上的疲惫,但遮不去眼底的阴郁。   萧衍没说话,他盯着晏顷迟,晏顷迟站起身,唤来下人,让人去把药端过来。   过了片刻,侍女端着托盘进来,晏顷迟端起白瓷碗,用勺子慢慢搅了搅,让热气散的快些。   “来。”他舀起边沿的,吹凉了,才喂到萧衍嘴边。   萧衍没喝,意外的沉默,以他对晏顷迟这么多年来的了解,他觉得事情没有晏顷迟说得这么简单。   晏顷迟恐怕要找的不止是蛊师,他做事鲜少亲力亲为,何况抓人这种事……叫手底下的人去做不就行了。   “不烫了。”晏顷迟温声说道。   萧衍在这瞬间明白了什么,他忽地笑起来,目光冷然:“你是想要人陪我,还是想让人盯着我的一举一动?自己选,是要我选个会盯梢的么?”   晏顷迟手下微微一滞,作解释:“萧衍,我没有这个意思,我不是要派人盯着你,我是想让人保护你。没有我在,宗玄剑派对你而言太危险了,且不说旁人,就墨辞先和周青裴,你又能对付的来谁?你现在蛊毒未清,要好好调息,我吩咐了谢唯,他每日都会来帮你施针缓毒的。”   “是么?”萧衍轻嗤,“先前在潋花坊就盯着我,到后面去京墨阁,难道不也是你在派人盯着我?你这么虚情假意,有意思么?”   晏顷迟把勺子放回去,脸色微沉:“在你眼里,我就这么不值得被信任吗?”   萧衍不接话,片刻的寂静,他像是想起了什么,扭过身,手往枕头下面摸了摸,没摸到东西。   扇子呢?他掀开锦被,光着脚下地,往别处看,在心里嘀嘀咕咕的想道,怎么没有了……昨天明明捡起来放到枕头下面了。   他趴下身,想往床底缝隙里看,然而膝盖刚着地,就被晏顷迟一只手拉起来了,“地上凉,你找什么?”   “和你没关系。”萧衍不耐烦的说道,折扇是和沈闲通讯的东西,为了不惹人注意才特意选出来的,不能弄丢了,他这些时日要留在宗玄剑派,那是唯一能和沈闲交代事情的方法。   他觉得晏顷迟是要去找沈闲,他得尽快告诉沈闲。   “你在找你的扇子吗?”晏顷迟忽然出声。   “不是,”萧衍佯作无意的说道,“这种时候,我要扇子做什么。”   “嗯,我也觉得你不需要那个,”晏顷迟神色平淡的说道,“所以我让人把它扔了,不过你要是喜欢,我可以去让人给你重新做一把比它更风雅的。”   “你动了我的东西?”萧衍抬眼看他,眼里的目光变得冷淡,“你扔我东西做什么?”   晏顷迟不答,只淡声道:“你先把药吃了,一会儿就该凉了。”   “你为什么要扔我东西?”萧衍倏然站起身,重复道,“谁让你扔我东西的?”   两个人对视着,晏顷迟沉声道:“你把——”   他话未说完,就见萧衍忽然把那枚玉佩拿了起来,一瞬不瞬的看着他。   晏顷迟从萧衍的目光里窥探到了什么,心下凛然。   “我不需要你做的,你把我的东西还给我,”萧衍不容置喙的说道,“我不想听你废话,也不想看你装模作样。”   晏顷迟看着萧衍的双眼,脸色煞白:“萧衍,你不能——”   “还、给、我。”萧衍咬重了字音,一字一顿的说道。   两个人对视着,玉佩在萧衍的掌心中折射出细碎的微光,那端头的红线衬地他指白,却是失了血色的病白。   晏顷迟喉头滚动了一下,沉声道:“没用,东西已经被我叫人扔了。怎么,你也要扔了这玉佩么?”他像是在赌气,又或者是想要一个确切的答案,来证明自己的存在比沈闲重要。   萧衍目光冷漠,晏顷迟同他对视,不作回避,哪怕手上青筋浮出,指甲已经扣进了肉里,也还保持着惯有的冷静。   时间仿佛静止了,两个人皆是沉默。   过了半晌,萧衍才说道:“晏顷迟,你太可笑了,你坐在权力的高处,俯瞰众生,可你永远也看不清自己脚下的路,你想从我这里拿到什么呢?情么?但你有这么多子弟,最不缺的就是情,感情于你而言,不过是这世间最廉价的东西,随意取舍。”   “要我怜悯你么?”萧衍眼中泛起嘲讽的笑意,“怜悯你不过是活在自己编织的谎言里,自以为镂骨铭心。”   晏顷迟缄默,视线里,萧衍在一步步后退,衣袖顺着他缓缓扬起的手腕滑下去,他冷眼望着晏顷迟,猛地将玉佩摔在了地上。   砰然一声碎响,单薄的玉佩碎成了无数块,溅起来的碎屑砸在晏顷迟的脸上。   晏顷迟失声,翕动嘴唇,却是一字未言。这是萧衍当初为他挑选的贺礼,是以,他一直是贴身戴着,数百年来,从未离身,是他最珍视的东西。   也只有萧衍能碰的了它,能化解的了它上面的灵气。   失去了灵气,这玉佩和普通的玉佩别无二致。   晏顷迟心里最后的城池轰然坍塌,全身的血液在奔涌流淌,汹涌的冲击着五脏六腑,灼烧过喉咙,灼烧着心。   殿里陷入了让人窒息的死寂。   窗边上垂挂着竹帘,只卷起了一半,明媚的日光穿透帘子照进来,在地上交织出细密的金色网线。   萧衍在笑,毫不遮掩的嘲笑,将晏顷迟余下的那点镇静敲碎,溃散千里。   “萧衍,你不能……阿衍……”晏顷迟眼底慌乱无从遮掩,他蹲下身,掏出手帕,小心翼翼的捡起地上的碎玉,想要把它们放进去。   可玉佩碎的四分五裂,他指尖捏不起零星的碎屑,就只能用手掌去拢起来,想将碎屑聚拢在一起,用术法重新拼凑。   一块,两块……他像是失去了理智,用指尖摸索着那些碎屑,却如何凑不起来,他手发颤的厉害,最后连手帕也兜不住。   被拾起的碎玉重新摔落在地,滚入日光里。   萧衍冷眼旁观着一切,他缓步来到晏顷迟面前,蹲下身,温声说道:“恨我么,那就恨吧,这都是你自找的。”   *   作者有话要说:   晏狗:酸死我了酸死我了酸死我了×99 第046章 落寞   晏顷迟喉咙有血腥气渗出, 他重新拿起手帕,小心翼翼的捡起那几块较为完整的碎玉,仓促的收了起来。   萧衍看着他, 目光冷淡。两个人隔着一抹金色的日光, 望着彼此。   曾经的难舍难分都成了笑话,晏顷迟如何也想不到, 昔日形影不离的故人, 再见时, 却只余下了满目的恨意。   晏顷迟心中是有愧的, 他心口钝痛, 勉力压着胸腔里的不适,说道:“没关系……没关系,还能再修复,我可以把它修好的。”   “破镜重圆是么,那你告诉我覆水能收吗?”萧衍把搁在旁边的药碗端起来,将药膳缓缓倒入了氍毹里。   深褐色的汤药流入氍毹里, 转瞬便被白色的绒毛汲取了, 只留下干涸后的水痕。   瓷碗被扔到了一边, 萧衍站起身, 说道:“晏顷迟, 我有时候是真的不明白,你怎么不拿着你这哄骗人的本事, 去跟江之郁谈一场,说不准,他还会怜惜你。”   “可是师叔啊, ”他叹息般的说道, “你不去找他谈, 反而来找我,是想要我怜惜你么?要我对你这自以为是的感动,感激涕零吗?”   他说着,倾下身,两手撑在膝上,凝视着晏顷迟,轻声道:“卑微祈求啊,怎么不跪下来求我呢?说不定我高兴了还愿意跟你玩玩儿。”   晏顷迟是个擅长辩驳的人,此时却一言不发。   殿里重归于静。   “到此为止吧。”   萧衍似是乏了,合上眸,呼吸沉重,从方才开始,他就觉得身体不大舒服,五脏六腑像是火焚,刮了刀子似的。   蛊毒重新侵蚀在他的体内,他站着没动,手脚发麻。   晏顷迟看出了他的异样,问道:“怎么了?是不是毒发了?”   萧衍不答话,他想要自己回到床上,但身体麻的没有知觉,心口像是坠着巨石,让他呼吸变得急促起来。   再也支撑不住,萧衍沉沉坠下去,直照在眼前的光被遮住,晏顷迟的身影拢住了他。   萧衍想说话,但是没力气,他伸出手,紧攥着自己的衣裳,觉得呼吸不畅。   “不要动,我来。”晏顷迟把他抱起来,轻放到床榻上。   萧衍原本苍白的脸色泛起了一层死灰,额上起了细密的汗,他想压住喉咙里的腥膻,但没压住,剧烈咳嗽起来。   黑血顺着唇缝溢出来,他偏过脸去,不再看晏顷迟,晏顷迟却像是懂得他的意思,把床帐解下。   黑暗无声淹没了萧衍。   他阖上眼,再也没睁开,他不想清醒,偏偏浑身的刺痛将他的意识拉回了身体里。   “没事的,没事的。”晏顷迟握住他的手腕,把灵气渡进去,另一只手摸上他的额头,入手一片滚烫。   萧衍许久没再开口。   晏顷迟把他额上的汗都擦拭尽了,轻拍着他的背,像是在哄他:“我去叫医修来,你好好休息,师叔一直都在。”   ——*****——   寝殿里挤满了医修,忙前忙后的施针喂药,准备药浴,却无一人喧哗。偌大的殿里,只闻器.具拾取时的声音,轻的连脚步声都听不见。   “晏长老怎地还没出发?”谢唯站在寝殿外,和晏顷迟一并看医修们进进出出。   “本来说辰时去的,有点事耽搁了。”晏顷迟说道,“一会便去,人就劳谢舵主多照看了。”   “三长老放心,事情我都有分寸的,在您没回来之前,除了您吩咐过人,其余人一律不准见萧阁主,”谢唯双手笼在袖子里,压低了声,说道,“三长老前面的恩,我都记着呢,还没谢过您这回的救命之恩。”   他是指上回墨辞先探萧衍识海的事,若非晏顷迟来得及时,只怕他脑袋早都已经不在脖子上了。   “只是举手之劳而已,算不上救命之恩,”晏顷迟说道,“这回事,还麻烦谢舵主多留心,萧阁主对我而言很重要。”   “会的。”谢唯言罢,又看了看晏顷迟,见他眉眼憔悴,面色泛白,凝重道,“三长老的身体,还没好吗?”   “无碍,已经比之前好多了。”晏顷迟想要把这话带过去。   “我见长老面色不大好,看起来最近是用药比较多?”谢唯想起上回的事,想要关切两句,便叮嘱道,“凝神丸只是聚息的药,治标不治本,作用也只是能让人短时间内恢复如初,可一旦服用多了,就容易把身子拖垮,您的身体,内伤很重,禁不住这么耗神的,要自个儿慢慢调理才行。”   晏顷迟沉默少顷,忽然笑了笑,像是打趣般的说道:“谢舵主,我记得人间有句话,七十古来稀,我年近四百,已算是稀而又稀。活了寻常人的几辈子,也够了。”   谢唯登时噤若寒蝉,他没敢直言,只得隐晦道:“三长老莫要胡说,不吉利的,您用人间的话来说,应是万寿无疆。”   晏顷迟没说话,只是置之一笑,像是自嘲,谢唯从他的眼里看见了无边的落寞。   谢唯向来最尊崇晏顷迟,话在嘴边徘徊了千百遍,斟酌半晌,最终还是忍不住说道:“三长老,恕我多嘴。”   晏顷迟看着他,等他下文。   谢唯低下头,一鼓作气的说道:“我很早之前就同您说过,您的心病是最重的,这不是吃几服药,补点灵草就能缓过来的事,您需看开些,依您所言,您这个年纪在人间已经轮回过数个岁月,事过三百载,很多东西早就化作了尘土,您又为何要作茧自缚。”   话到此处,他低声叹息:“我帮不了您,心病这种东西,最是难治,药石无医啊。”   晏顷迟缄默,他明白谢唯话里有话,却是佯作未觉,语态轻松平缓的说道:“谢舵主多虑了,我这个身子,我自己清楚的。”   谢唯见此,也不好多作劝阻,长廊里光线稀薄,院子里静悄悄的,花瓣上坠着未干涸的水珠,衬地色泽更娇艳了,风过,稠密的叶片推搡着花簇,暗香流动。   等贺云升匆匆赶到时,晏顷迟才准备动身,他临行前又跟两人嘱咐了几句,两个人皆是颔首静听。   “师尊,我才从槐安堂回来,那些中毒的弟子,状态也不是很好,”贺云升面露担忧,“怕是撑不了几日。能用的药都用尽了,还是没办法,这蛊我总觉得不比寻常蛊,您此行万事珍重。”   晏顷迟闻言,深蹙眉头,不再多说,掐了诀,身形顿时消融于日光里。   贺云升见人离开了,怔了怔,才问谢唯:“萧阁主的伤势怎么样了?”   “萧阁主的毒,比先前要重,不能再作耽搁了,”谢唯说道,“他是因为有三长老的灵力加持,才撑到现在的。”   “原来如此。”贺云升看着殿里的医修,个个面色肃然,时不时擦着额上的汗,萧衍的命太贵重了,他们没人敢轻易下针,喂下去的药,是用量重了怕,轻了也怕。   “这事儿过去几日了,”谢唯说道,“说来……三长老对萧阁主也很尽心。见萧阁主没醒,就在寝殿门口候着,只透过窗户光看,也不进去,今早我来跟他禀告的时候,他才进去看了,瞧着挺犹豫的,谁晓得进去没多久,萧阁主又毒发了。”   “怕打扰萧阁主歇息吧。”贺云升觉得日光照在身上,有些热了,便从袖中摸出把小扇子。   扇子是棕竹做成的,扇面铺开时,能瞧见落着几行诗句。   谢唯瞧了眼,说道:“这扇子不是萧阁主的吗?昨日三长老私下里吩咐,让我在萧阁主睡着的时候拿过来,交给他的。”   “嗯,”贺云升应声,“扇子是师尊给我的,说是萧阁主的东西,让我这几日好好收着,等萧阁主病好了再还回去。” 第047章 哭泣   萧衍不在的这段时日, 京墨阁的事物一直是在由沈闲打理。   一盏茶后,他走出了房间,来到后面的庭院。   这庭院是他以前住的地方, 在他没回来之前, 一直都无人清扫,荒废了数年。夹道都被落叶覆盖, 池子里漂满了浮萍, 不见生机。   直到后面萧衍来到京墨阁, 才派人清扫了这间庭院。   沈闲思及此, 倏尔一笑, 心里的滋味难言。他和萧衍真正认识的时间很短,短到他们根本不了解彼此,可沈闲还是觉得心中悸动难以遏制。   风里带来初秋的凉爽,午后的日光静止无端,因昨日下过雨的缘故,道上又积满了落叶。   墙垣相隔, 外头是喧闹的烟火气, 庭院里是凋败后的冷清。   沈闲闲来无事, 捏了几粒鱼食, 投进旁边的池子里, 碧色的浮萍下,一尾尾鲤鱼游来。   然而就在水面漾起涟漪的瞬间, 沈闲忽然听见了极轻的风声,紧接着,枝头栖息的飞鸟扑簌离开, 震得小枝颤巍巍抖动着。   鱼食被悉数撒进池子里, 沈闲收起手, 既没有说话,也没转身去看,只是凭着敏锐的直觉感受到了背后汹涌的杀气。   那样强大的魄力,让周身空气都陡然冷凝。   ——谁?是谁能这样悄无声息的进到阁里,还无人发觉?!   身后的压迫力在这一瞬好似达到了顶峰,沈闲不敢回首,他怕自己一动,便会惊动对方。   “沈闲。”随着这不轻不重的低念,那股杀意骤涨,冷意从身后侵袭过来,沈闲迅疾回身,手里瞬间凝聚出了把短刃,格挡了这一击。   只听“叮”地一声,风中传来清脆的断响,由灵气化成的短刃瞬间碎裂成无数片,消弭在空气中。   他竟完全招架不住这样的力量!   沈闲脚下连退数步,才勉强稳住身形,他陡然抬首,目光相碰的刹那,呼吸微微窒住,许是那道目光太过骇人和阴冷,他感觉自己好像被笼在了一潭死水里。   “晏顷迟?”沈闲微诧,复而置之一哂,“这是你们宗玄剑派的待人礼节么?你非我门中子弟,要来见我,怎么都该让人通告一声的,你这不声不响的进来对我动手,还有点规矩吗?”   “我见你不需要规矩,”晏顷迟以目光拢住他,冷声道,“京墨阁趋附于宗玄剑派的势力,按照礼节,你见我时向我行礼才是规矩。”   暮霜剑在他掌中铮鸣,青碧色的光华在剑锋上流动,凝聚起了漫天流霜。   杀意弥漫,沈闲的右手被方才那一剑震的发麻,他稍稍活动了一下手腕,刚要叫人来的时候,忽见晏顷迟的目光凝在了他露出的半截腕子上。   那目光里流露出不可捉摸的情绪,藏压着戾意,杀意,还有旁的什么,沈闲看不出。   他也低头,看向自己的手腕,这才发现是蛇骨,此法器是萧衍临行前交给他的,是他们之间用来通讯的东西。   细长的蛇身缠在腕上三圈,弥漫着浅淡的黑气,尾端的蛇头双目里浮着森绿。   沈闲这才反应上来,方才若不是这蛇骨化出了灵力保护了他,只怕现在击碎的就不止那把断刃了。   晏顷迟没说话,杀意被悉数敛上,这蛇骨是萧衍的东西……是他的心脉血所凝化成的法器。   交给了沈闲么?为什么交给沈闲?他们不过才认识两个月。   铮然一声响,暮霜剑自掌心消散,弥漫在空气中的压力顿失。   沈闲心里清明,这偌大的阁里只怕没一个人是晏顷迟的对手,不能来硬的。   他拍去指缝间的碎屑,说道:“看来今日晏长老是带着火气来的,敢问是在下哪里惹到你了吗?还是杀了段问都不能满足你,要连我一并杀了?”   先前因为段问的事,沈闲去过宗玄剑派几回,都没能见上晏顷迟一面,直到后来,宗玄剑派让人来传话,让此事作了,他们才算勉强见着了。   沈闲觉得他们之间倘若是有仇,那也只能是自己三番两次去宗玄剑派要答复的仇了。   “来找你并非此事,”晏顷迟不打算绕弯子,直言不讳的说道,“你来自南疆,你母亲是十陵教的圣女,也是盛名在外的蛊师。”   “什么?”沈闲没料到他会说这个,面色微微一变,他自幼离开南疆,算来已有百年了,也从未和旁人提过自己的过去,晏顷迟是怎么会知道的?   晏顷迟没有说太多,他转过身,淡淡道:“二阁主,我需要你用南疆的术法帮我引出来一个人。”   沈闲恍若未闻,他看着晏顷迟的背影,半晌没有回过神,直到晏顷迟眼风又掠过来,停在他身上。   沈闲的意识被这道目光拉回身体里,问道:“……谁?”   “盛弦歌。”晏顷迟说道,“也是十陵教的术士,他比我想的要擅长隐匿踪迹。我在来找你之前,已经去找了他,但他的踪迹太难寻觅,尤其是在发现我之后,他藏的更深了,我不想再耗费太多时间去找他。”   “盛弦歌……十陵教的术法确实不同于别处,擅长用五毒隐匿自身,”沈闲顿了顿,陡然反应过来,“晏顷迟你查我?”   晏顷迟言简意赅:“查你不难。我只是希望这件事能快些得到解决。”   沈闲摇首,婉拒道:“你们宗玄剑派的人并不少,找我,未免也太瞧得起我了。我担不起三长老的高看。”   晏顷迟挑明了来意,却没说缘由,方才又交锋过,沈闲自忖不是对手,他不想往身上揽担子,这些时日来处理阁中事物已经够让人烦神了。   “你跟萧翊关系很近吗?”晏顷迟忽然问道。   “嗯,晏长老这话……”沈闲一笑,不大明白他这句话的意思,“萧阁主是我京墨阁的人,难道不该和我亲近吗?”   他这几日没收到萧衍的讯息,本就担在宗玄剑派出了什么岔子,又听晏顷迟这么说,只觉得话里蹊跷。   晏顷迟的目光在这话音落下的刹那,生出了砭骨的寒意,他用近乎冷漠的眼神打量了遍沈闲,却是一言未发。   沈闲功法虽然不算好,但最是会察言观色,萧衍和他说话时,只需要一个眼神,他便能读懂了。   而现在,他陷在这微妙的氛围里,品出了点别样的意思。   沈闲稍稍思忖后,说道:“看来,这件事是同我们萧阁主有点关系了。所以晏长老才来找我的吗?若是如此,那在下倒是可以助你一臂之力,只不过该说的话还是要说在先的,段问已经死在了你手上,我不想晏长老因为这点未泯的私仇,再搭上我们萧阁主,他只是段问的外甥,他不是段问。”   沈闲话里化外用的都是“我们”,这无意识的亲近,让晏顷迟心里不悦,但萧衍危在旦夕,他不想在这无所谓的称呼上多浪费时间。   “萧阁主确实是在去宗门的路上出了点状况,”晏顷迟沉声说道,“有人释放了巫蛊蛇,他被咬了。”   “什么意思?”沈闲惊诧,难以置信的看着晏顷迟,“出事几天了?怎么没人来京墨阁通告?”   “已去四日,”晏顷迟说道,“他体内有我的灵气加持,还有宗门医修照看,暂且能缓和的住,但拖不了多久,我此次来前来,也是找二阁主商讨燃眉之急。”   “为什么不早点派人来跟我说?”沈闲眉头微蹙,“你见我就动手又是什么意思?你真的是来商讨的吗?我要见萧翊。”   “在事情没有善了之前,你见不到他,”晏顷迟目色冷然,不容置喙的说道,“我知道你懂得南疆的巫蛊,如果你真的不想让他出事,就不要想着耍花招,我也为我方才过失的举动,向二阁主道歉。”   ——*****——   安神香的香气愈发浓郁。   萧衍浑浑噩噩的陷在黑暗里,抽不出身,过去的回忆像是翻涌的潮水,淹没了他,带来强烈的窒息感。   他在簌簌大雪中,看见了幼时的自己,看见了谢怀霜,时间夹带着寒冬腊月的冷意,在耳边呼啸吹过。   太久了,久到谢怀霜的眉眼早已随着时间的推移而变淡,淡到只余下个模糊的身影。   每每能忆起的,都只有那双温暖而粗糙的大手,轻轻覆在他的脑后,驱散了寒夜的漫长与孤寂。   “师父。”萧衍站在风雪里,疲惫的呼唤。   谢怀霜已至暮年,早已到了人生尽头,他年迈佝偻的身躯却从不向岁月屈服,每每站立时,皆要挺直了腰杆,那是他最后的傲骨,宁折不弯。   “师父……”萧衍朝前迈步,湿润了眼眶,想要看清这个模糊的影子。   谢怀霜始终没有回答,只是在呼唤声中沉默的朝萧衍伸出双臂,像过去无数次那样,等着萧衍飞奔过来,扑进他的怀里。   萧衍在漫天大雪中跑起来,脚下是皑皑白雪,踩下去时会塌陷,深的没过小腿。   他跑不稳,踉跄着,两步都要摔跤,凛冽的寒风咆哮在这暝暗的天地间,他被吹得摇摇欲坠,却是不敢有片刻耽搁。   “师父——!”萧衍撕心裂肺的呼唤在铺天盖地的风雪里显得细不可闻。   谢怀霜站在纷扬的大雪尽头等他,风雪掩住了他枯槁憔悴的身形,再看已是两鬓霜白,雪落在他的发间,消融成了一色。   眉眼上浮着的雪气,将他的脸都模糊了,唯有那双不大清明的眼睛,像是盛夏里的荷塘,盛着满城月色的温柔。   萧衍颓唐的扑到谢怀霜的怀里,满脸泪水。   “我的乖乖怎么哭了?”谢怀霜抱着他,轻拍他的背,给他抹去脸上的泪,像小时候那样哄着他。   “师父……我好想你,”萧衍哽咽着,说道,“我很久没见你了,你怎么能这么小气,连梦里都不来看我。”   “雪太大了,师父怕你冻着。”谢怀霜攥住他的双手,想要给他搓热,“乖乖冷不冷?”   萧衍摇头,涩声道:“不冷。”   “才多大,都学会骗人了。”谢怀霜苍老的手覆在他的脑后,笑道,“是不是受委屈了?和师父说说好不好?”   “没有,我没有受委屈。”萧衍轻摇头,眼底又红了,他想问谢怀霜,我做错了什么,问他这天下的理,到底是个什么理,可纵有千言万语在心底呼啸徘徊,等到了嘴边,也难言一字。   “你没有错,错的不是你,是这天下所谓的理,”谢怀霜像是知道他心中所想,柔柔的摸着他的发,轻声道,“回家吧,阿衍。回到属于自己的地方去,再也别受委屈了,宗玄剑派不是你的家,晏顷迟也不该是你的归宿。”   “师父。”萧衍小声念道,“你带我走吧。”   “傻孩子。”谢怀霜笑了,许是遗憾今生就此别过,又或是愧疚昔年歉语从未宣之于口,他紧紧抱着萧衍,轻晃着他的身体,说道,“师父没有什么能给的了你,你跟着师父会吃苦的,师父舍不得你吃苦。”   萧衍埋在他的怀里,低声哽咽:“师父……”   “不哭了乖乖,不哭了,”谢怀霜抚他的发,慰藉着他,“我的阿衍有百折不屈的傲骨,不会被任何东西束缚住,日后无论你做什么,无论是非对错,师父永远都在你这边。”   他说到这里,身影已经逐渐消散在大雪里,萧衍颓唐的伸手去抓,却是什么也没碰到。   “回家吧,阿衍。”谢怀霜最后的声音被猎猎寒风冲散,转瞬消弭于天地间。   萧衍在梦里哭得泣不成声。   床榻边守着贺云升,夜里面静,月色如华,锦缎似的铺在脚下,他听见床帐里轻微的喘息,撩开帐子,借月色,看隐在阴影里的人。   萧衍的呼吸不太稳定,他的脸在这斜伸来的月色下,半明半昧。   枕畔湿透了,贺云升分不清是汗还是别的什么,他打开殿门,叫来外面守着的医修,轻声吩咐道:“给萧阁主再看看吧,他好像不大对劲。”   谢唯闻言,困意登时醒了大半,他怕萧衍又出了什么岔子,赶紧唤醒旁边七倒八歪,快要睡着的医修们,忙不迭的进到寝殿。   “先生们辛苦了。”贺云升放轻了声音,“有什么需要尽管吩咐,我会尽量满足先生们的要求。”   谢唯摆摆手,已是疲惫至极:“你要是方便的话,替我们泡壶茶吧,好醒神。”   “好。”贺云升应声,匆匆离去。   殿里被重新点上灯,黄里透红的火苗浮在灯芯上,谢唯就着这光,看向床榻上昏睡的人。   萧衍瞧着没什么大碍,唯一不同的,大概是他眼睫上浮着的水汽,沾湿了枕垫。   谢唯伸手,碰到了他的眼角,微微一怔。旁边几名医修神色凝重的看着谢唯。   几个人面面相觑。   “这是哭了啊……”谢唯缓缓抹去指尖的水痕,不可思议道,“好端端的,怎么会哭呢?”   ——*****——   萧衍还是没有醒,梦里梦外交叠着,他见到了晏顷迟。   他想起来自己刚被抱回九华山的那段时日,夜里面总是会因为想谢怀霜,悄悄躲在角落里哭。   晏顷迟也总是会耐心的把他抱起来哄,直到哄睡着了才把人放到床上睡。   也因此,幼时的萧衍就像是晏顷迟的小尾巴,师叔走到哪儿,他跟到哪儿,晏顷迟要批复案牍,他就在院子里玩雪,晏顷迟偶尔会去街市里听小曲儿,他就被抱在臂弯里,带着。   每逢晏顷迟去校场的时候,萧衍就喜欢坐在殿前的白玉石阶上等人回来。   他时常会瞧见一群群弟子从石阶下路过,即便是寒冬腊月,弟子们也皆是单薄的白衣,背负长剑,步伐整齐有序,相似的就好像一个模子里刻出来的。   萧衍彼时年纪小,还不明白师兄们为什么都不怕冷,他没背剑,身上穿的也不是白衣,而是晏顷迟给他套的厚厚小袄褂,圆嘟嘟的脸夹在白绒绒领口中,呵出的热息都在眼前浮动。   仙长们来来去去,神态各异,面容各异,衣着各异,如走马灯般从眼前晃过去,却不约而同的端着副高高在上的架子,不与人亲近。   唯有晏顷迟走来时,面上笑意浅淡,瞧起来温温和和的。   他总是那袭纤尘不染的白袍,袍上绣着繁复的暗纹,会随着光影,明暗变幻。他的打扮在那些锦衣华服的仙长面前,显得格外低调,却又意外打眼。   他们太过熟悉,熟悉到将彼此的面目都化作了枯骨,仇恨横桓其中,让昔日的温情变得如此可憎。   江城江氏不过是最初的开端。他们用累累白骨铺陈了萧衍脚下“罪孽”的路。   再往后,天牢的屈辱成了难缠的梦魇。萧衍回溯往生,能记得的只有腐朽浑浊的血泪和肮脏腥臭的日夜。   裴昭用折辱告诉他,这世间最不缺的就是蝼蚁贱命,正如有些人生来便是仙道贵胄,有些人生来便是庸碌草民。   萧衍就是后者,他是别人口中天生的贱.种。   宗门里有谁不知道江家之事和裴昭脱不了干系?可是没有人会说,没有人敢提。   都是冷眼旁观的陌路人,只道楼塌客散,不辨是非善恶。   萧衍把最后的期翼寄托给了晏顷迟,日日念着,盼着他会来,可晏顷迟始终没有来,往日的温存在无休止的等待中被消磨殆尽。   等再见时,他跪于地上,脸沉在混杂着黑泥水的雪中,在众人的怜悯而冷漠的目光里,被冠上了“弑杀同门”的罪名。   晏顷迟亲手替他扣上了繁重的枷锁,也是那次,萧衍跪在血泊里,毫无遮掩的失声痛哭,他在哀求,在质问,他握着晏顷迟冷冰冰的手腕,狼狈不堪的问他,我做错了什么?   我做错了什么?你要这样对我?他声嘶力竭的重复着这句话,像是要哭尽这些时日来的所有不甘和委屈。   晏顷迟没有回答,只是用手轻轻覆上了他的眼,如往日般轻哄着说道:“阿衍,会过去的,都会过去的。”   会过去吗?不会的,骨上皮肉所带来的伤痛迟早会消失的无影无踪,可心里的呢?他的心就像是被利刃扎破割烂的残枝败柳,千疮百孔。   晏顷迟视而不见。   萧衍哭到最后,失声笑了,是自嘲的笑,他是这大千世界里微不足道的尘埃,那滔天的恨意在这茫茫苍生中显得如此渺茫可笑。   在死寂之地的大门缓缓合上的那一刻,萧衍挣脱了屈辱的枷锁,一夜之间成了交詈聚唾的魔道孽障。   他用尸山血海为自己垫出了最后的生门,那时他还决意活着,因为只有活下去,他才能证出自己的道——   他没有错,他不该落得这样荒谬的收场。   可无论他做什么都是杯水车薪,在世人眼里,他始终都是那个不廉不耻,道义全抛的败类,他放下了自尊,换来苟延残喘的活路,看到却是荒诞人间。   和晏顷迟成亲的前日里,他坐在冰冷的石阶上,望着满地清白,兀自出神。   他还是败了,败给这天地间的“正道”,晏顷迟用所谓的“大义”,再次向他诠释了什么叫做蝼蚁贱命。   萧衍再也找不到生的意义。   那天,大雪无休无止的下了一夜。   在氤氲的雪气中,萧衍仿佛看到了少时的自己,时间被推回到哪一年的寒冬,大雪落满千山万壑,他的身后还是那扇朱漆色的殿门,鲜衣怒马的少年坐在殿前的白玉石阶上,在若有似无的心悸里,对着天边渐沉的一抹斜阳,等待师叔的归来。   他还活着,却是此生已尽了。   *   作者有话要说:   晏狗:这蛇骨是你偷来的吧?(愤怒)(抓耳挠腮)(自欺欺人)   沈闲:……? 第048章 乖点   沈闲和晏顷迟一路南下, 在暮色初起的时候,来到了腾冲。   十月的南疆,草木出奇的葱茏, 薄暮夕阳笼罩在葳蕤的山麓上, 绵延了万里。   放眼望去,林间葛藤垂挂纠缠着, 四处都是连绵不绝的竹楼和绿, 灰色的瓦上, 藤蔓相连, 郁郁青青, 让风里都裹上了绿意。   “还需要多久?”接连几日的追踪,让晏顷迟被磨没了耐性。索性每日贺云升会传消息给他,告诉他萧衍的状况,才让他维持住了最后的冷静。   萧衍这几日多半还是处于昏睡,医修们轮流守着,连周青裴来见, 都被回绝了, 说是人还病重着, 不能叨扰。   “要不了多久了, 最迟今晚。”沈闲说道, “今晚十陵教会举行月神祭,所有教民都要来参拜月神, 巫蛊师和圣女也不例外,这些人也都是月神的教徒。”   月神祭是南疆最盛名的祭典,祭拜所谓的月神, 他们坚定不移的相信月神会在他们死后, 让他们到达通往彼岸的极乐世界, 渡过下一个轮回,以此生生不息。   “略有耳闻。”晏顷迟回道,“你如何能肯定盛弦歌会来参加祭拜?”   “因为这是南疆教民最虔诚信仰的神明,对于我母亲而言也不例外,难道你会背叛你信仰的神吗?”沈闲说道。   “我没有信仰的神。”晏顷迟说道。   “好吧,”沈闲一笑,又说道,“我的蛊是我母亲教我的,我本来也是名巫蛊师,可我并不想当月神的教徒,所以我被驱逐出了南疆。而你要找的这个人本来可以受到主使者的庇护,但还是选择在这个时候重返南疆,除了这个,还有什么可能呢?”   晏顷迟不再说话,他踩在夕阳的影子里,身后是那轮并不刺目的落日,映照着他无波无澜的眼。   沈闲收回视线,忽然觉得这样的人,不笑时,更像是那轮皎月,如霜似雪。   两人沿着街走,街道两边的矮楼竹馆已经挂上了灯笼,酒馆的檐下经常能看见挂着的熏肉和腊肠,门窗边插着几束艾草。   “先去茶馆里等片刻吧,要不了多久祭典就开始了。”沈闲说道。   晏顷迟微颔首,两人拐进了一家酒馆里,茶馆前挂着珠帘,放下时,一串串珠子撞击着,纠缠晃动。   茶馆无人,他们坐在了临窗一隅。   “萧翊的情况怎么样了?我知道你这几日都在和你的徒弟传音。”沈闲拎起茶壶,倒了杯茶,随后又给晏顷迟面前的茶碗里也满上了。   晏顷迟看着他,淡淡说道:“比起他,你应该多关心关心自己。”   沈闲总觉得这人跟他说话时,夹枪带棒的,有股道不明的……怨气?他抬头,又看了面前人几眼,晏顷迟恰巧也在看他。   四目相对,晏顷迟眼睛里冷的没有温度。   “我坐在这好端端的,不需要关心,”沈闲说道,“倒是晏长老比较奇怪,你杀了段问,我要宗玄剑派给我京墨阁一个说法,是有什么问题吗?”   他说罢,端起茶碗,饮了小半碗水,因抬手时,袖子微微滑下去,又露出来了腕子上的法器。   晏顷迟盯着他的手腕,微微蹙眉,等沈闲把水饮完了,他目光还没离开。   沈闲再度确认了一件事,晏顷迟对这件法器很在意,从一开始,他的目光就时常留驻在这蛇骨上,每每看,每每眼中有难以遮掩的戾意。   “三长老见过的法器宝物应当不少,”沈闲说道,“不应当会觑觎沈某的东西吧。”   “你这东西是哪儿来的。”晏顷迟说道。   “故人所赠。”沈闲说这话时,面上盛着笑意。   “是吗。”晏顷迟眼色又沉了几分。   “是。”沈闲偏过头,去看帘子外面,街上有人吆喝,他在众人笑声和杂音里,忽然说道,“沈某很早之前听过三长老的事迹。三长老为了八荒九州的百姓安平,甘愿迎娶一位魔道之主,其气节,令人钦佩。”   晏顷迟搭在膝上的手微微一蜷,茶楼外又有人进来,门口挂着的珠帘撞个不休,细细碎碎的撞击声,充斥在寂静的茶馆里。   “好在那位魔道之主在成亲的第二日便被围剿,死在了那场雪中,想来是三长老和宗门里应外合,攻陷了魔宫?”沈闲又倒了一碗茶,如无其事的说道,“这件事为世人所赞颂百年,我听过数回,每每听来,皆是有所感慨,晏长老无论风姿还是气节,都令沈某惊叹。”   晏顷迟没接话,这时,伙计打着手巾来到桌边说道:“叨扰二位客官,小店要打烊了,月神祭一会儿就开始了。”   “二阁主,”晏顷迟眼中隐隐带笑,凝视沈闲,“时辰差不多了。该去月神祭了。”   “嗯。”沈闲将钱搁在桌上,跟着晏顷迟离开了茶馆。   此时天色已经完全黯了下来,掌灯时分,两人沿着路来到了江边,风从江畔吹过,潮湿而又闷热,徘徊在腾冲上方,久久不散。   南疆的气温总是如此,闷且热。江水溶溶,流向天之涯的尽头,每逢江水涨潮时,那些支离的小河也会跟着涨水,再朝别处流去,最后汇入海中。   江边已经聚满了人,素秋千顷,水面上漂浮着一盏盏素白的莲花灯,黄红相融的火焰,透过薄薄的花瓣,映照出摇曳的烛光。   千百盏莲花灯浮在深黑的江水上,将水面折射出了胜似夕阳余晖的光。   “这是献给月神的祝福,一会月神会降临,教民要在此处跪拜祈祷,我们到别处去隐着。”沈闲说道。   晏顷迟跟他来到一处桫椤树下,看着莲灯缥缥缈缈的顺着河流远去。   不同于别处的仙门,南疆的三教九流诸多,此时却不约而同的聚集于江畔,晚风中荡飏着祈祷声,和汩汩水声重迭。   “这么多人,月神来了,我们要如何动手?”晏顷迟忽然问道,“我们只有两个人,你难道是想惊动所有人吗?”   “一会便知。”沈闲意味深长的说道。   晏顷迟目光掠到了别处,不多时,前面传来整齐震颤的念诵声,低沉而压抑,像是所有人都在念着同一句祈祷。   “恭迎月神降临,怜我世人,佑我教民——拜!”   随着这一语落,所有教徒齐齐铿锵跪于江边,匍匐在地,大声念道:“恭迎月神降临,怜我世人,佑我教民!”   那空旷而响亮的恭祝声如潮水般在风中涤荡开,江水一波波的推搡上来,浸湿了他们的衣裳。   领头的教徒再次大声诵道:“月神渡世,凡我教民,必受庇护!拜——”   “月神渡世,凡我教民,必受庇护!”教徒们高声诵完,忽地起身,再匍匐下去,头重重磕在地面上,发出沉闷的声响。   这一拜后,许久后都再没人起身。水面被莲灯照得明晃晃,落着火光,绵延成一片,月色如银瓶浆泻,铺在他们身上。   晏顷迟眸中也浮着零碎的光,他没说话,旁边的沈闲也是安静着。   下一刻,江面忽然猛烈晃动,朝两边退去,数盏莲灯被涌动的江水掀翻。   晏顷迟的眸光终于有丝起伏,抬望眼,辽远空阔的江面上,不知何时出现了一袭绯色长袍,那人从皎皎月华中缓缓降落,银饰坠在他绯色的袍子上,随着光影,明暗变幻。   他的足尖悬于江面上,紧接着,万灯云集的江面上,所有莲花绽开,火光轰然盛大!   晏顷迟目光凝滞一霎——   这月神根本不是人!   然而还不等他有所反应,旁边沈闲已经捏了诀,用传音对他说道:“我的蛊有反应了,那领头的就是我们要找的人,盛弦歌。”   ——*****——   萧衍这一觉睡得并不舒服,他这几日醒来的时日无多,医修们无法,只能轮番给他喂药,他是天亮了退烧,天昏了再烧,把那群医修们折腾的够呛,连睡觉的都没有,一个个完全不敢阖眼,就守在塌边,恨不得十二个时辰盯着瞧。   好在蛊毒是被压制住了,贺云升为了不让晏顷迟担心,没说萧衍反复起烧的事,只说了蛊毒不再朝下蔓延了。   萧衍在迷糊里,想要喝水,他嗓子又干又涩,像过了炭火,身子也沉的很,几次想要翻身,都没做到。   烛光照在帘子外头,他睡在这暗沉的光影里,有那么一霎,感觉像被火给烧着了,禁不住打了个颤,人也跟着清醒了点。   “水……”他艰难的翻了身,差点从床上滚下去。   没有人回应他,唯有烛火爆裂时发出的细微轻响。   萧衍等了半晌,见无人应声,浑浑噩噩的睁开眼,这才发现寝殿里竟然没有人。   “人呢。”萧衍无力的嘀咕着,又稀里糊涂的想起来,贺云升在他最后清醒的时候,好像跟他说过,掌门有事召集所有子弟,他们要离开小半个时辰。   不过外头留了几名医修,有事就叫他们便好。   萧衍把贺云升的话颠来倒去的回忆着,人还懵着,眼皮上都是打转的光圈,寝殿里烛火亮的少,因是思虑到他还睡着的缘故。   萧衍觉得有东西抵着腰,不舒服,坐起身时才发现是毯子被压在身下,压得皱了。   他掀走毯子,盯着火光,怔了半晌。   前头的桌上放着茶盏,离得不算远,萧衍爬起身,就着黯淡的烛光,倒了杯茶,茶是温的,他猜测贺云升等人应当才走没多久。   他喝完水,又回到床上躺下去。伤口已经不痛了,只是人还不大舒服,蜷缩起来时才觉得好受点。   约莫又过了片刻,他在梦醒交替间,听见“吱呀”一声轻响,寝殿的门被人从外推开,月光亮了一霎,转瞬又黯了下去。   萧衍没有说话的力气,也懒得再翻身了,来的人步伐很轻,悄然走到了床沿。   光在他的身后,被悉数遮住,萧衍睡在他的影子里,呼吸平稳。   那人等了许久,见萧衍没动静,忽然倾身,离近了。   “阿衍?”头顶上有轻轻的声音传来,萧衍没应声,他烧还未退,除了不想说话,竟没察觉到哪里不对。   “阿衍。”那人默了会儿,忽然坐在床畔,低语道,“你回来了,难怪那日我去义庄的时候,发现你不在了,我就知道……我早就该想到的,一样的语气,一样的身形,一样的骄矜聪慧,你就是萧翊,萧阁主。段问是你杀的,我前几天一想到这个,便把所有事情都想通了。”   萧衍总算听出了不对劲,他眼皮黏着,刚想要叫人,旋即又反应过来,这人能进来,要么是外面守着的医修认识他,要么是医修已经被弄走了。   “阿衍,晏顷迟根本不会照顾你,我带你走吧。”那人说着,一只手臂伸过来。   萧衍的腰侧被手扣住,他敛着鼻息,佯作熟睡,想要听出这人是谁。   “是他当年杀了你,你一定不想再见到他的吧,我带你走好不好?我们藏起来,让他再也找不到我们。”那人说道,“刚回来就要遭这种罪,你是不是很疼?”   殿里寂寂,萧衍能感觉到耳边的呼吸,夹着湿意,落在耳畔上。   “没关系,我知道怎么医好你,我带你去昆仑的清凝宫,那里的医修誉满杏林,肯定能医的好你。”那人的声音轻且压抑,“我们走吧。”   耳边的热意消失了,紧接着,萧衍觉得腰被人握住,那人竟是直接把他从床榻上抱了起来。   萧衍陡然睁眼,爬起来,黑气裹覆住他的腕骨,就在欲要幻化出妄念时,肩头伤处的麻痹感迅速袭遍的全身,他踉跄了下,险些没站稳。   男人也看出了他的不妥,趁着他踉跄的刹那,擒住他的双手,扭在了身后。   “你找死么。”萧衍的衣衫滑掉了些,手被压在背后,他人虚着,偏字音清晰,“放手。”   男人没松手,反而抵在他的颈间,深深嗅了下:“乖点,我不会伤害你的。”   “……是么,可我会伤害你的。”萧衍倏然抬腿,朝后一踹,但男人反应迅捷,躲过去了,倒是两个人皆没站稳,一并跌倒在床上。   萧衍还要再爬起来,但耐不住身子受蛊毒的侵蚀,半边全麻了,他动作不过是稍稍迟了一刹,便又被人压住了手,抵在了床榻上。   他人埋在被褥里,偏过脸喘息,眼眸沉沉,人也萎靡着,他不死心的又徒劳的挣扎了两下,反倒让蛊毒侵蚀的更剧烈了,全身的血液都缓慢的流动着,像是快要凝固。   见人彻底不动了,男人翻过萧衍,发现他竟然又陷入了昏睡。   是受蛊毒影响吗?这样倒也好,不必再做无谓的交手了。男人思及此,把人重新抱起来:“走吧,阿衍,我们再也不回来了。”   他抱着萧衍,轻悄悄来到门边,用脚一点点踢开了殿门,月光倾撒在长廊里,铺出锦缎似的路。   门外,原本守夜的数名弟子和医修都被点了穴,七倒八歪的睡成一片,估摸着要两个时辰后才能醒。   贺云升和谢唯还在承文殿里,听周青裴说话,数名长老落座在高位上,望着下面的人,殿外,秩序井然的立着大批弟子,来自各个宫。   晏顷迟寝殿外的长廊下。   萧衍没睁眼,他装成昏睡的样子,垂落的那只手迅速攥紧,用指甲掐破了肌肤,挤出几滴血。   温热的黑血顺着指尖滴落在地上,那人却是没有任何察觉。   随后萧衍合起手掌,抹去了指尖的血,两人很快悄无声息的消失在月色下。   *   作者有话要说: 第049章 囚禁   贺云升和谢唯在承文殿里, 静听着前面长老的话。   “贺云升,你是三长老的大弟子,也是他的心腹, 你真不晓得他又去哪里了?”其中一位长老说道, “我和诸位长老是一定要见萧阁主的,现在那槐安堂里养着的几十名弟子, 其中九名都没熬过去, 今夜去世了, 不用说, 萧阁主也定是危在旦夕, 我们见不着,如何放心的下?”   贺云升摇首,恭谨道:“确实不知。师尊有自己的思虑行事,理应轮不到弟子事事询问。”   如果那名巫蛊师真的是墨辞先手下的人,那这事儿就不能泄露给墨辞先。贺云升不能说。   晏顷迟在临走前,吩咐过不准任何人靠近萧衍, 但是他没料到那几名弟子去世的太快, 萧衍还中着毒, 周青裴和余下几位长老都担心着人再出什么岔子, 偏偏这几日去看的人, 都被各种托词回绝了。   他们把贺云升和谢唯叫过来也是为了此事。   “眼下正是要紧的时候,不要再争论了, ”周青裴捏住眉心,揉了揉,“我去看看罢。”   贺云升顿了顿, 欲要说话时, 谢唯躬身拜了一礼, 说道:“掌门,恕谢某直言,此事不妥,萧阁主还病着,这几日全由我们槐安堂的医修守着,此毒凶险,确实不比寻常伤,我与学生们都是十二时辰守着,不让萧阁主出任何闪失,您看人是好,只是怕这个时辰去看,会惊扰到萧阁主的休息。”   又是这个借口,这几日来耳朵都要听出茧子了。有长老不屑。   然而周青裴与他们想的不同,他是怕晏顷迟会拿这个小阁主的命做要挟,做出点什么出格的事,所以才藏着掖着不给人见。   谢唯像默了片刻,又道:“如今萧阁主身子算得上是弱柳扶风,禁不住扰,若是诸位长老们真的想见,谢某斗胆一言,何不请来清凝宫的医圣,好让萧阁主早日康复?”   他一语毕,周青裴微微蹙眉。清凝宫远在北域昆仑,是迄今并存于世的五大仙门之一,里面皆是医修,誉满杏林,着手成春,只是现在传音,怕耽搁了时间,医修们赶不过来。   贺云升见周青裴面色不豫,也跟着附和道:“师尊临去前,曾说过,此病凶险,万万不能拿萧阁主的命开玩笑。”   周青裴心里斟酌几轮,最终说道:“如此,叫人先传音给清凝宫罢。”   等贺云升和谢唯从承文殿出来时,月至中天,雾蒙蒙的云托着月儿,照得天像是渗了水的青。   “今日之事,有劳舵主替我解围了,多谢。”贺云升说话端方有礼。   “无碍无碍,都是些小事,”谢唯笑着颔首,“晏长老救过我的命,这是我力所能及的事,只怕周掌门那里是拖延不了多久,希望晏长老快些把事情解决了,快些回来吧,萧阁主的病还重着呢。”   “嗯,但愿如此吧。”两个人边说边回到了寝殿。   长廊幽深曲折,冷风卷着寒气,打在两边的竹林上,沙沙作响。   “我先去看看萧阁主的伤好些没——”谢唯过了一处转角,目光忽然凝滞。   只见朱漆色的殿门前,横着几个人,竟然全是自己留下来看守的医修。贺云升显然也是留意到了,两人面色倏然一变,不约而同的朝寝殿里赶去。   殿门被推开,里面黑黢黢一片,烛火早已灭去,冷风从窗户的缝隙里灌进来,彻骨的寒。   两个人登时面面相觑,皆是沉默,随后又不约而同的来到床榻边。   床榻上没了人迹,被褥凌乱的铺散着,贺云升手放进去探了探,入手一片冰凉,没有分毫的热意,这说明人已经离开有段时间了。   “这是怎么回事?”谢唯一时失语,愣了半晌才难以置信的说道,“萧阁主去哪里了?”   “他还病着,不会是他做得,看来是出事了,”贺云升冷静分析道,“劳烦谢舵主去外面看看萧阁主有没有留下什么痕迹,我马上去跟师尊禀告。”   他说罢,没再等谢唯的回答,又急匆匆跑出去了。   ——*****——   已至良月,宣城里弥漫着秋日的冷意,风霰萧萧打窗纸,清冷的月光覆在九华山上,勾出的影子恰似连绵起伏的线。   萧衍在马车的颠簸里,觉得全身骨头像散架了一样,提不上劲,马车行径的石砖路也是高低起伏,他被颠的胃里翻江倒海,头一挨着软垫,竟然捱不住乏倦,真昏过去了。   不知过了多久,萧衍在黑暗里睁眼,感觉身上的体温和热意消失了。   四处都是暗的,相对的视线里,眼前所有的景象都转为了黯淡的绯色,他的眼睛像是被罩在了纱雾里,什么也看不清。   萧衍下意识挣动了手腕,听到的却是锁链的撞击声。   他呼吸微促,身躯陡然紧绷起来,手指沿着锁链摸过去,只是这么一动,锁链上绑着的铜铃相互撞击,传遍了整个屋子,像是掀起了声潮。   萧衍怔住了,这锁链上还绑了铜铃?!   他敛住呼吸,人亦静止不动,目光朝别处转动,四周都像是被浸了色,只有一点点模糊不清的影子,附着光,瞧不真切。   光影绵延,覆着旖旎的红。   萧衍瑟缩了下,冰冷的锁链扣在他的脚踝上,随着他不安挪动的腿,轻轻摩擦过身.下的丝绸软垫。   他压住呼吸,绕着腕子,想要一点点把锁链绷直,借此判断长度。   锁链缠在他素白的腕骨上,上面还坠着一串铜铃,随着他的动作,晃得铜铃声时快时慢,窗外寒风骤急,一阵阵打在窗户纸上,消散了点清脆的撞击声。   萧衍压抑的呼吸错乱,想要快些把锁链绷直,可铜铃在晃动中愈来愈响,声声不休,像是在时刻提醒着旁人这里的响动,他折腾半晌,最后不得不放弃了这个想法。   汗濡湿了发,浸潮了衣裳,白日里还轻薄的布料,此时像阴冷的蛇,缠在他身上,他缓了几口气,铁链重新被抖开,铺散在床榻上,在他的身上,纵横交错。   萧衍无法判断自己在哪里,也分不清昼夜,只得颓然的躺在床榻上,静了半晌。   房间里寂然无声,静的甚至能听见自己时轻时重的呼吸声。   不知过了多久,他听见“吱呀”一声轻响,是有人进来了。   男人端着刚了一个铜盆,里面盛着干净的清水,还是温热的,铜盆被放在地上,他在清水里拧了白布,随后挨着床沿坐下去。   萧衍身下的垫子是厚绒的,他陷进去就往下坠,男人一坐,登时坠得更深了。   两个人谁都没说话,男人大抵是不知道萧衍已经醒了,他目光沿着萧衍的脚踝往上走,萧衍的衣衫本就轻薄,又因穿得散,在方才反复的刮擦中,全散开了。   被蹭开的衣衫下,那笔直修长的双腿,白里隐隐透着红。   男人目光不自觉的沿着轮廓走了几遍,复又避开,沉默着把萧衍的手腕拉到了自己面前。   萧衍的手腕突然被握住,男人用拧湿的手巾,一点点擦过他的肌肤,引得铁链被拖拽的哗啦啦响动。   萧衍在纱雾朦胧里,睁着眼想要看清他,然而那人的脸隐在暗处,连一个虚虚实实的轮廓都辨认不出。   那人擦完他的手,又将他的袖子撩起来,在看到手臂上的伤时,沉声说道:“受苦了。”   萧衍觉得荒唐又可笑,手腕被铁链束缚住,他挣动不了,也不能轻举妄动。   “晏顷迟不该将你放在义庄里的,他根本不懂得怎么照顾你,义庄葬着那么多死尸,都是浊气,你睡在下面这么久,就算是醒来,身体也会大不如从前,”男人说着,弯下身去,重新拧湿手巾,擦去了萧衍额上的汗,“当年我就想把你悄悄带走,可我担心触动阵法,你就再也回不来了,才忍到现在。”   萧衍听着话,没出声。手巾轻轻按压在他的面颊上,随后又被拿开,他能感觉到肌肤被水浸湿后,散去热带来的凉意。   “阿衍,晏顷迟他配不上你,”男人在铜铃撞击声里,说道,“不要担心,我会想办法治好你的蛊毒,过去的一切都该做个了结了,如果你想要杀了晏顷迟,我也会帮你的。”   他说罢,用手拂开了落在萧衍鼻端的一缕发丝,萧衍的脸被水擦过后,更显白净,只是精神难振,里里外外都透着病气。   萧衍在等他继续说,结果等了许久,那人都没了下文,也没了动静。   静默中,额上忽然有热息贴近,将碰未碰。   感受到这微妙的气息,萧衍险些没忍住用锁链勒死他,可这个节骨眼上,要是忍不住动手,只会节外生枝。   胸口倏然起伏剧烈,他努力摒着气,眼睫颤了又颤,只是收起了自己的腿,铜铃磕响的声音登时浮荡在寂静的屋子里。   男人陡然被惊醒,呼吸忽地变重,他低头,在昏暗的烛火里,瞧了萧衍半晌:“你醒了?”   萧衍没答话,身上的药香融在空气中,像是渗进了男人的呼吸里,他默了会儿,竭力在让自己冷静下来,最终只是用额头抵在了萧衍的额头上,停留了一瞬。   额上滚烫的气息稍纵即逝,萧衍完全无法目视,对方压抑的呼吸声始终在他周围,像是在克制着情绪。   “日后还久,”男人缓声说道,“我们不急于一时。”随后便倏然起身,抹了把自己的脸。   软垫稍稍朝上一弹,撞醒了萧衍,他登时如蒙大赦,也跟着松了口气,只是手里还紧攥着锁链,因方才太用劲,再放下时,五指酸软无力。   男人没再多说,弯腰端起铜盆,出去了。   萧衍收敛着呼吸,听着他的脚步声,渐渐离去,想要抽动手腕,却又被铁锁桎梏住了动作。   眼前光影朦朦胧胧,绯色笼罩着他全部的视线,像是在眼前隔了一道屏风,映出一幕幕画面,依稀过往。   上一世,萧衍遇见过太多的人,面对过诸多的面孔,数不胜数,可他不记得自己有什么亲人,也不记得自己有什么挚友。   哪怕后来入了魔道以后,身边人愈来越多,能让他记住名字的也没有几个,大多是随着魔宫湮灭,成了风雪下掩埋的无名尸骨。   萧衍闭上眼,因蛊毒蚀身,阖眼后仍是天旋地转,铜铃随着他翻身的动作而撞击,声音都叠在一起。   他在不见五指的黑暗里,回忆着那人的声音,半晌后,忽然记起一个方才被自己忽略的点。   *   作者有话要说:   晏顷迟: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我都没跟老婆玩过这些,你竟然敢动我老婆!!!(持续嘶吼)(持续发疯)(持续踢打空气) 第050章 感应   “这些巫蛊师都是什么修为?”晏顷迟立在桫椤树边, 目光掠过那些匍匐在地的教徒。   这些人无不虔诚叩拜,像是在聆听教诲的信徒。   江面上浮荡着千百盏莲灯,倒映出的光连成大片, 一眼望不到尽头, 静谧的风卷过大半个江面,漾起的波澜潋滟, 点破了夜色的沉寂。   “巫蛊师嘛, 不讲究这些, 即便他们的修为只有金丹, 但他们仍旧可以炼出来很厉害的邪物, 没有交手过,就很难确认他们的修为,”沈闲说道,“南疆盛行的巫术太多了,大多都是阴邪的法子,巫蛊是师只是其一, 譬如我还见过鬼降师, 比起巫蛊师, 鬼降师要厉害的多, 把握不住的话, 鬼降是会反噬宿主的。”   苗疆三教九流居多,所修炼的术法庞杂, 而鬼降则是降头术里最怨毒的一种邪术,虽厉害,但残忍, 几乎只流传于苗疆一派, 是通过养鬼术趋势邪灵的术法。   鬼降也诸多说法, 譬如血鬼降,一般由刚满月的婴儿活体制成最佳,为了培育出完全供自己差遣的血鬼降,鬼降师需要在此之前炼制出一口小棺椁,棺椁多半以乱葬岗边的树木制成,雕刻完毕后还需要在上面刻上咒,一字不落,一字不错,用来镇阴气。   婴儿被放置进去后,鬼降师还需要保证它们在很长的时间内能够存活,这样炼制出来的血鬼降是最怨毒的,可往往伴随而来的还有反噬,是以,鬼降师所修炼的术法须得妙至毫巅。   “嗯,”晏顷迟微颔首,“你说的这些,我都知道。”   “晏长老有几成把握?”沈闲问道,“今日能成吗?”   晏顷迟没说话,南疆的巫术不比寻常修士所修的术法,他们多半是用刻薄阴毒的法子来驱使妖魔鬼怪,至阴至邪。是以,哪怕是冥府的恶鬼,都未必能比这些以阴毒瘴气养出来的东西厉害。   “或许可以一试。”晏顷迟说道。   他目光还留在江面上浮着的月神。他宽大繁复的衣袍红似枫叶,上面坠着银饰,附着月色,恰似红梅盛雪。   晏顷迟眼风一掠,看见月神身后的山峦里,耸立着一座高塔,因夜深,那周四处都像是墨染了,他只能隐约看见一个影子。   “怜我众生,佑我子民。”月神忽然启口,他的声音冷淡平静,却像是附有穿透力,震在每个人耳畔。   晏顷迟思忖,又想起来,那天义庄里看到的婴儿,也是南疆巫术中的魇魔。如此说来,从开始想要萧衍命的人就藏在南疆?还是和盛弦歌一样,只是被人收买?   “你想好了怎么把盛弦歌带出来吗?”沈闲说道,“这不是件容易事,如果要等祭典结束的话,很有可能再次失去机会,这是最好的时机。”   晏顷迟偏过脸来看他,不冷不淡的说道:“二阁主是想让我一人一剑去逞匹夫之勇么?”   “我没这么说,”沈闲说道,“可这回来南疆的只有我们两个人,这是定论事实。你为什么不带你的弟子来?”   “安静。”晏顷迟不欲再同他多言。   沈闲默了下来。月神是引阴者,桫椤树辟邪,两人站在这里,不至于受到阴气影响。   那边,祭典还在持续,高塔上的金铎被风催动,每层塔檐上悬着的金铎随风相撞,声声悦耳,传遍了南疆的每个角落。   教民们在这金铎相互撞击的声音里,纷纷起身,双手合十,深深叩拜,面色悲戚的落下泪来。   盛弦歌遥望着江面上灯火不息的莲盏,高声恭唱道:“月神是我慈父,领我同归彼岸,魂归故土——”   风卷起江域潮湿的咸腥,拂过青峦万里,歌声里夹杂着金铎的撞击,声声不休。   “他们认为这是月神为死者送去的祝福。”沈闲又说道。   晏顷迟不答话。他在思虑下一步的做法。默了片刻才说道:“这位月神既不是人,也不是阴灵,它是什么?”   “嗯?”沈闲置之一笑。   晏顷迟不说话,一缕白气自指间绕回,转瞬湮灭于夜色里。这白气能够探视所有人身上的“精气神”,通常是用来辨灵体的,而刚刚他放出去的时候,能看见所有匍匐于地的教民,身上散出来的生气,独独寻不到这个月神的。   在三界中,无论是鬼神还是妖魔,它们身上都会留有与生自来的“气”,鬼是阴气,妖是妖气,魔是魔气,修仙者则多半为仙气和灵气。   “我不知道它是什么。”沈闲说道,“但总归不会是‘神’。”   两个人说话间,月神已经落足于水面,他脚下没有穿鞋,瘦削的脚踝上是轮圈银钏,银色的长链在衣袍的摆动下闪着明晃晃的光。   他朝跪在江畔的教民走来,步步生莲。   “恭迎月神。”盛弦歌将一个高不盈尺的葫芦,双手捧上前。   葫芦上被贴满了符箓,里面似乎有什么东西在猛烈撞击着,咚咚作响,风声更紧了,一股强烈的腥臭味登时漫溢在风里。   “这是我们献给月神的贺礼。”   月神接过葫芦,用指节轻轻敲了敲葫芦,紧接着,葫芦里的东西大燥,咚咚响个不停,肆虐冲撞,像是要冲出来,符箓上金光倏然乍开,重新将这东西压了回去。   “这里是我们从各处寻来的生魂,”盛弦歌低首说道,“炼制成了这一壶绝佳的灵气。”   月神始终不言,他指尖搭在葫芦的封口上,阖眼,轻吸了口气。   紧接着,一层层绯光缠上来,拢住了他的手腕,葫芦里的东西发出了凄厉的哀嚎,几近疯狂的撞击起葫芦。   与此同时,江面上忽然间掠出无数蝴蝶,深远浅近的红,于月色下蔓延,无始无终,无数蝴蝶汇聚成洪流,层叠掀起,席卷了月神的身躯。   于漫天的猩红蝶光里,所有教民无不虔诚仰首。   这是幻术!晏顷迟立时掐诀,在绯光及目的刹那,避开了幻术的侵袭。   然而沈闲闭目不过是稍稍一迟,身子便像是被一根无形的线控住了,墨色的瞳孔骤然缩紧,倒映着江面上猩红飞舞的蝶。   晏顷迟再抬眼时,江面上的月神已经完全变了模样,他不再如方才那般清冷无暇,褪去了冷艳,他的脸在光下四分五裂,深黑的裂痕占据了大半张脸,原本清冽的眸子里,透出诡谲阴森的光。   “你——”晏顷迟往旁边再看时,沈闲的影子已经不见了。   他失去了意识,不受控制的朝江畔那走去,走进了月色中,还不等晏顷迟把他拉回来,月神已然注意到了这个突然现行的陌生人。   “来者何人。”   话音伴随着“唰”地一声轻响,一条银链飞掠而来,扣住了沈闲的腰身,将他往江上拖去。   沈闲在刺痛中憬然回神,然而身体已经被银链卷起,抛向高空,他挣扎不出,眼见就要被拖到月神面前时——   但见三尺清光倏然绽开,青碧色的剑光自夜色中一掠即逝,不过眨眼之间,束缚住腰身的银链节节寸断!   沈闲受不住力,登时重重坠在地上,发出一声沉闷的声响。晏顷迟一手持剑,轻飘飘落于他身边,偏过脸去低咳了几声。   “抱歉,下回会注意的。”沈闲踉跄着爬起来,抖了抖自己的袍子,掸去了上面的砂砾。   “没有下回。”晏顷迟目光严肃,却不看他,“下回就自生自灭。”   沈闲笑笑,抬眸时,才瞧见眼前的形势——那些原本跪拜的教徒都在朝着这里看来,神色各异,目光却不约而同的皆是空洞冷彻,他们只是静静的看,既没有起身也没有说话。   沈闲在无数交错的目光里,看向了盛弦歌,盛弦歌并没有看他,而是漠无表情的看着晏顷迟。   四野寂然,只有江浪一波波推搡上来,涛声不绝。   “何方妖魔,胆敢扰我月神祭典?”月神面上原本四分五裂的裂痕在渐渐变淡,直至消失不见,露出无暇的肌肤。   见晏顷迟不答,沈闲移开视线,也侧目看向他。   许是夜色过沉,晏顷迟冷淡的眼睛里,没有任何波澜起伏。   正当此时,两人不约而同的嗅到一股浓重而腐烂的味道,却见那群人仍旧跪于江畔,没有动作。   沈闲还欲要说点什么,便听晏顷迟低声吩咐道:“这里有别的东西,我对于苗疆的邪术了解不甚多,你判断方位。”   “好。”沈闲说话时,再次看向他。   不得不承认,晏顷迟比想象中的更要有定力与气魄。他看似温和谦逊,实则凌厉决断,在那儒雅清贵的外表下,是不露声色的锋芒,只是眉目间的清秀,掩去了他藏压的戾意,让他的冷淡与锐利都柔和了不少。   “不要浪费时间。”晏顷迟冷声说道,“以盛弦歌为主,其余之事我不想多管。”   “嗯。”沈闲话音未落,忽然觉得空气中腐烂的血腥变浓了,他朝后一退,手中迅捷施术,在鬼影抓过来的瞬间说道,“西南十五步!”   然而,晏顷迟却没有往西南方向去。   刹那间,白衣掠起,青碧色的剑光斜封在暗夜里,暮霜剑凌空一个转折,十三道青锋凌厉迅猛,封住了东南方向,速度之快,让人目不暇接。   月神微微眯起眼,不理解他的用意,袖中绯光一揽,银链呼啸而至,在半空中织起一片银色的光幕,如天罗地网般迎头罩下,分别封住了晏顷迟所有的退路。   那群教民没动,眼里却有深深的冷笑。   “晏顷迟!”沈闲惊觉,“你疯了!你把剑封在这个方位做什么!”   晏顷迟没说话,银链已然及身,要将他的动作钉在虚空中。“唰——”就在这刹那间,半空中忽然传出了呼啸声,似有什么利器披荆斩棘的破空而来。   与此而来的,还有一声剑鸣清啸,所有人骇然抬头,却什么也没看见。   半空中似乎有股无形的气劲,劈开了夜色,让激射的砂砾纷纷朝两边退让,令直刺周身的银链乍然一缓。   “唰——”又是一声呼啸,银链再度一缓,所有人皆看见一道浮着浅碧色剑影的光束自夜色里掠来。   锋利的剑刃倒映在他们的瞳孔里,将这一瞬间无限拉长。   就在所有人失神的刹那,虚空中倏然凝聚起千万把长剑,凌厉纵横的剑气割裂长空,围在晏顷迟周身三尺的距离,源源不断,形成了一股巨大的剑流。   银链去势犹自未歇,已是在激射的剑气下,缓了三缓。   月神的眼神终于泛起了一丝涟漪,他看着眼前的人,微笑道:“你是晏顷迟?宗玄剑派声名鹤起的三长老么?”   “嗯。受教了。”晏顷迟敛起笑意,他自明暗交错的光影里望过来,墨黑的瞳仁没有一丝多余的光,只有眼睫上浮着细微的余光。   那些跪拜的教民终于有所反应,他们纷纷起身,然而已是晚了,暮霜剑的剑光笼住了他们所有人。   他们被封在狭窄的方寸之地,骇然失色,大声叫着:“慈父,慈父!”   然而,月神只是微微沉吟,没有说话。   盛弦歌见此,倏然拢袖厉声道:“众教民听令——”   他是月神的护法,百年来游历人间,替月神授予福音,是所有教徒中最有资格施发号令的首领。是以,那些教民闻言,目光纷纷落在他身上,登时安静,无不俯首听令,以右手虚握在额前,以示尊敬。   盛弦歌俯首行礼回应,继而说道:“慈父授我们生命,晏顷迟却是践踏亵渎神明的恶人,势要与我们为敌,今日务必要他们二人命毙于此,以血祭月神!佑我子民!”   众人哗然,纷纷跪坐于阵法里,割破了自己的手掌,以血在地上快速写下了数道符咒,血色的纹路密密麻麻的交织在地面,渗入泥土中。   暮霜剑的阵法里,阵法轰然运转,竟然霎时间爆发出万鬼齐哭的呼号,远处山岭里,寒风骤急,高塔上的一百多只金铎撞击,涟漪般的震响惊起了满山雀鸣。   山里似乎有什么被惊动了。   沈闲看过去,漫山遍野的树都在起伏,他脸色一变,登时洞穿了这群人的意图。   然而他还没来得及跟晏顷迟说,便见江面上,绯光翻搅不熄,裹挟着如霜的剑气,平吞万里,天上风云急剧变幻,厚重的云层压下,天地间黯然失色。   沈闲径自朝后飞掠,要避开,可就在他要避开的刹那,晏顷迟那由灵气化作的长剑,呼啸刺出,织起一片光幕,无数道金色的光从苍穹上裂缝里刺穿下来,几乎是瞬间便将天宇倾覆。   沈闲僵了一瞬,腕上的蛇骨像是受到了什么感应,黑气愈缠愈烈,他甚至没来得及看清发生了什么,蛇骨遽然化作一道黑雾,如海啸般席卷而去。   飓风扑面扫来,逼得沈闲不得不抬袖遮挡。   风声狂啸,在被遮蔽的视线里,但闻天地间陡然激荡出一声嘶鸣,螣蛇从蔓延着金色裂痕的云雾中直贯而下,强势凶煞的横扫过江面。   威压太甚,震荡不息,水浪滔天,卷涌成无数条漩涡,自江面上长龙般搅动,飞溅起的水花,如暴雨般倾盆而下,密集的砸在人的身上。   对于这突如其来的第三方势力,沈闲只觉得头皮发麻。   ——*****——   与此同时。   萧衍从梦魇里倏然坐起身,扣住手脚的锁链哗哗响动,连腿间的铃铛也叮铃作响。   汗润湿了他的发,他急促的喘息着,胸口随之剧烈起伏。心里汹涌的浪潮推上来,他想压,没压住,偏过脸去,竟是呕出血来。 第051章 同盟   深夜的宣城, 是一贯的繁华与喧嚣,然而窅然喧中寂,伫立于城边的青山幽静, 在夜色里, 虚影重叠。   墨辞先这边刚迈上宫里的石阶,那边便有弟子上前来附耳禀告:“阁老, 有人在梅林苑里等您。”   “知道了, 备茶。”墨辞先说道。   天气微寒, 梅林苑里的花枝被修剪过, 养的形似松柏, 稀疏的枝条上横斜着几朵待绽的花苞,夜风相欺,吹折深褐色的小枝。   “江公子,数日未见,近来安好?”墨辞先见到隐在花枝后的人影,笑意吟吟, “住的还算习惯?”   “鼎铛玉石, 是潇洒日子了。”江之郁满身寒气, 他身子不好, 在秋日里便已经披上了狐裘, “我听闻今夜承文殿有议事?”   “嗯,”墨辞先负手而立, 夜风吹动了他的发,他两边鬓发已然如霜,“萧衍这段时日里放在晏顷迟的深阁中养着, 晏顷迟又守得紧, 不让任何人靠近他寝殿半寸, 夜里面槐安堂恰巧死了几个弟子,其余的长老们着急想看萧衍的伤如何了,要找晏顷迟讨个说法。”   “原来如此,”江之郁抬眼,望向沉寂的夜色,“这些人怕是忧心京墨阁的新阁主又死在了宗玄剑派,这事儿说出去没法儿交代吧。”   他说到这,低笑了声,轻蔑道:“这假仁假义的作风还真是亘古不变。”   “好了。”墨辞先拢袖,说道,“天气转凉,江公子进屋说罢。”   “嗯。”江之郁又瞧了一眼悬在天边的云中月,今夜的月色浅,白影黯淡,照不清他的眼底。   他左边的耳上戴着只玉石耳珰,清透的霜色像雪,在月色中隐隐泛着圆润的光泽。   屋子里已经被点上了灯,两个人于红黄交融的火光里,一前一后迈过门槛。   “晏顷迟去南疆了吗?”江之郁刚迈进屋里,便闻见了积年累月的沉香香气。   香炉上青烟袅袅,沉香已快燃烬。   “去了,前几日去的。”墨辞先坐在太师椅上,将茶盏轻轻推过去,“他既然想查,就让他查去罢,南疆是个良莠不齐的地方,天外有天,要是碰到了什么,出点岔子在所难免。”   江之郁不是愚笨之人,他很快梳理明白了其中的意思,问道:“是你把晏顷迟引到南疆去的?”   “江公子,经年往事,就莫要再惦记了,”墨辞先眉眼舒展,笑道,“你来找老朽协作,应当是不会再惦记旧情的。”   “非也,”江之郁的指尖轻轻摩挲过杯口,说道,“我是觉得阁老此举操之过急了。”   墨辞先轻扬眉:“哦?老朽愿闻其详。”   江之郁啜了口热茶,目光流转,半晌才说道:“近来正逢南疆的月神祭,而盛弦歌是南疆巫蛊师,他是一定要回去参加这场祭典的,想必阁老也清楚晏顷迟一定会追查此事,那他必然会找去南疆。如此,只要确保他会亲自去,即可。”   “阁老想通过施压,让晏顷迟担心萧衍的身份暴露,做出过失之举,譬如叫弟子紧守殿门,不叫人靠近,这样一来,萧衍因耽误医治而死,也不会有人怪到阁老头上来,那都是晏顷迟的错,是他不给人靠近的,”江之郁垂眼,瞧着剩下的半盏茶,“这本该是个一石二鸟的好计策。”   墨辞先:“江公子是个聪慧人。盛弦歌是月神的护法,南疆三教九流居多,一直以来皆是泾渭分明,可谁不想在修真界立稳脚跟,逐鹿江湖呢?而月神能够在短短几十年内,在整个苗疆民间盛行开,其中盛弦歌功不可没,论功法,盛弦歌是会比晏顷迟逊色,可倘若交手的人是月神,那就另当别论了。”   烛火照月影,朝半敞的雕花窗外看去,夜色深深。   “可阁老有没有想过,倘若晏顷迟并未死在南疆呢?倘若他回来了呢?”江之郁偏过脸去看窗外,月色覆盖了整片梅林苑,“你要如何应对下策?”   墨辞先搁下茶盏,目光凝滞:“照江公子的意思是?”   “萧衍不仅要活着,他还要完好无缺的活着。”江之郁轻抿唇角,身子前倾,看向墨辞先。   他的旁边是一盏昏黄的烛灯,火光明灭,恍惚撩到了他的脸上。   “你要知道,我是在萧衍之后的几十年里来到宗玄剑派的,于情于理,晏顷迟爱的都不可能是我。我不过是他用来迷惑人的一个手段,是一枚棋子,”江之郁在笑,黑沉沉的眸子倒映着烛火,“你以为萧衍想不明白吗?但他不信。”   墨辞先和他于烛火中对望,静静等待下文。   江之郁眉眼间的神气黯了几分:“可让他们心生间隙的根本不是我。晏顷迟通达谙练,善于兵行险招,有的是城府和手段,他这么多年来瞒着萧衍做过多少事?萧衍又听命于晏顷迟,见多了晏顷迟的手段,还会再信他的话吗?”   “这都是晏顷迟自找的,他埋下的因,就该自食其果。”   墨辞先闻言,倏然一笑:“那江公子不让萧衍死的理由是?”   “我原以为墨阁老没有同周青裴说萧衍的身份,是因为阁老打算拿萧衍作为和晏顷迟打擂台最后的筹码,”江之郁也是笑,“既然如此,那我也挑明了说,我认为萧衍现在并不爱晏顷迟,所以阁老不该对他动手,他的作用比我们想的都要大。”   “此话怎讲。”墨辞先饮了口茶,茶水已经温了。   “萧衍绝非善茬,他没你所见的那么简单,想想晏顷迟活了几百年,不就养了他这么一个孩子,那些所谓的心腹贺云升,苏纵……哪个能有对萧衍上心?可惜从前的萧衍羽翼未满,兴不起风,也作不起浪。”江之郁说道,“但时过境迁,我有把握,萧衍从堕魔的那一刻开始,就与晏顷迟背道而驰了,见过权势的人,又怎么会再甘愿臣服于虚无的情爱。”   墨辞先置之一笑:“老朽见他愿意住在晏顷迟的阁中,还以为他们之间已经和好如初了。”   “萧衍绝计不是要做樊笼困兽的人,”江之郁说道,“晏顷迟教给萧衍的太多了,他用这么多年把萧衍淬炼成把出鞘的利剑,殊不知剑被磨得太锋利了,他根本招架不住这样的凌厉,反倒让自己沦陷了。”   “段问是萧衍杀的,他把晏顷迟逼上了一条死路,绝路,可他没想过晏顷迟会沽名钓誉,”江之郁不咸不淡的端起茶盏,拨了两下沉浮的叶,继而说道,“这样根本化解不了萧衍对他的恨。你让盛弦歌去杀裴昭,没料到裴昭没出事,出事的反而是萧衍,你此举,看似是助了晏顷迟一臂之力,萧衍中了蛊毒,简直就是老天给他的机会,可有用吗?”   “萧衍还是不会原谅他。”江之郁轻笑道,“晏顷迟只会在这一次又一次的决绝中发疯,崩溃。这世间的情嘛,就这么点东西了,不过嘘寒问暖几声,就能叫人漾起春心,禁不起打磨,禁不起利用。墨阁老想借刀杀人,这不就是现成的刀?萧衍的锋利,可比你手里的那把好用多了。”他在指盛弦歌。   墨辞先品着茶,望向江之郁:“可萧衍现在,还在晏顷迟那里,要如何肯定他与我们结盟?”   “好说,”江之郁笑道,“诱饵就由我来做好了,阁老只需要给他一个暗示,抛砖引玉,看他如何抉择便好,这几日我还是在老地方。”   “这件事恐怕还需要等上一段时日,萧衍现在蛊毒未清,怕是没有心思在这上。”墨辞先顿了顿,接着说道,“不如,老朽派人去把盛弦歌留下来的解药送过去算了。”   “也好。他这伤也耽搁不了多久,阁老尽量快些,在晏顷迟回来之前把这事儿办了。”江之郁含下最后一口茶,淡声道,“天色晚了,我也不多留了。”   两人说话间,香炉里的香已燃烬,清冷的灰堆积在炉子里,余香袅袅,徘徊于屋里,久久不散。   墨辞先在寂静中忽然出声:“对了,老朽还有一事,想要请教江公子。”   江之郁转过头,看他:“何事?”   “老朽觉着,你似乎很了解晏顷迟的做法,可你在九华山待的时间,并不算长,”墨辞先状似无意的问道,“又是数百年未见,江公子为何这般信心?”   江之郁眼中笑意稍纵即逝,他转回身,避重就轻的答道:“倘若连这些都探不到,岂不是白枉我蛰伏这么多年。”   墨辞先微微眯起眼眸,像是在斟酌思虑此言真假,只不过面上还盛着笑意。   江之郁接着说道:“我恨晏顷迟并非没有缘由。我想要晏顷迟的命,而阁老也想要权位,至于萧衍……我想敌人的敌人,应当算得上声朋友。”   “老朽并不质疑此事,”墨辞先笑着轻叹道,“老朽只是觉得江公子卓见,非寻常世家子弟所能及啊。江家覆灭,却能留下你,如此看来,是老天厚道,不忍这般美玉隐没世间,晏顷迟待你薄情,反倒让你在红尘里磨砻淬励了。”   “或许是的吧。”江之郁的脸陷在狐裘的白绒里,阴晴不定,“墨阁老愿意与我协作,是江某之幸。”   墨辞先摆摆手,说道:“哪里话,江公子是贤才,老朽只是举贤使能罢了。”   “那么,我先告辞了。”江之郁说道。   “嗯。”墨辞先颔首,“江公子身份隐蔽,老朽就不恭送了。”   “不必。”江之郁言罢,离开了,然而他刚踏出梅林苑,眼中笑意倏然散去,只余下了深不见底的冷色。   *   作者有话要说:   三个男人一台戏。 第052章 情敌   九华山夜阑人静的时候, 南疆的朝日已然从江水尽头升起,浸染了天地。   沈闲的身侧已经重重叠叠堆满了各种各样的毒物尸体,几乎垒成了几尺高的墙, 然而在山麓间, 依然有无穷无尽的毒物张牙舞爪的涌来。   远处苍莽群山上 ,漫山遍野的树都在微微起伏, 金铎声响彻天籁, 无数毒物自茂林涌出, 窸窸窣窣。   风中充满了浓重的血腥气, 猩红的阵法在缓缓转动着, 无数教徒跪于其间,口中整齐划一的念诵着咒语。   受他们操控的是一只不大的婴儿,这婴儿已然成了血影,还在贪婪的啃噬着地上的教民骸骨。   那些都是手无缚鸡之力的普通教民,早被血鬼降剖开了胸膛,吞噬了心脏, 肢体也在撕咬下, 支离破碎, 粘稠的血浸染了脚下的沙石, 风夹杂着浓郁的腥膻, 卷过大半个江畔。   “晏顷迟!血鬼降会反噬主人。”沈闲在画咒,金色的符文凌空而起, “越厉害的血鬼降,只要伤到了他,主人受到的反噬会越重。”   他说话间, 身影没入金芒中, 那符咒中暴起的光, 形成飓风,朝盛弦歌席卷而去。   晏顷迟眼神黯淡,在风中腥膻接近自己的刹那,三尺青锋一掠即逝。   紧接着狂风卷起千重浪,惊涛拍浪,大地被推挤的猛然震颤,腾于云端上的螣蛇倏然一吼,九天剧烈摇晃。   由暮霜剑带起的剑风,在横扫之余,封住了鬼血降最后的退路,将那截小小的身子拦腰分成了两段。   血鬼降歇斯底里的厉喝一声,却是没有停下攻击,上半身方才滚落在地,那下半身便犹自摇摇晃晃的爬了起来,想要寻找失去的上截身子。   于此同时,阵法的光陡然一沉。众教徒的念诵声戛然而止,猝然喷出一口鲜血。   月神的眼眸在光华黯淡的刹那,被奇异的殷红覆盖,震荡不息,他受不住这股气劲,连连后退,一抬掌,江面莲花怒放,他施施然落足于此。   盛弦歌被这股强劲的剑气震荡的五脏遽裂,金芒陡然熄灭,沈闲也是呕出血来。   这一剑后,晏顷迟似乎也达到了极限,剑尖磕在地面,血顺着雪亮的剑锋缓缓流淌。   “晏顷迟,你……你真傻,你一路寻来南疆,可杀了我也无事于补,因为你的对手,根本不是我,你上了墨、墨辞先的套了……”盛弦歌身子发颤,踉跄着想要起身,然而膝盖似不能曲直,刚一抬起,便重新跪倒在地。   晏顷迟微蹙眉,想要听他把话说完,然而不等盛弦歌再启口,五条银链倏忽扣住了他的脖颈和四肢。   人被巨力猛地拖拽,在沙土上碾出两道长长的拖痕,盛弦歌并不挣扎,他的身子受银链的托举,浮于水面,江浪冲湿了他的衣裳。   他仰视着天边朝霞,忽然间微笑起来:“神啊,如果你怜悯我,就请将我送往彼岸的故土。”   月神弯下膝,慈爱的看着他:“神会怜悯你的。”   他言罢,殷红的双眸像是淬出了血,沈闲还没反应上来,便见他倏然张开了遍布利齿的血盆大口,竟是咬住了盛弦歌的身子,将人一口吞噬进去。   霎时间血光飞溅,他的脸被撑的四分五裂,完全扭曲,却又在下一瞬陡然合拢,只有脸上的裂痕不散。   须臾,浓重的腥气扑面而来,沈闲怔怔望着江面上的人,几乎以为自己出现错觉了。   “这到底是什么怪物……”他喃喃道。   晏顷迟没有任何的不适,他这前半生走来,见过的魑魅魍魉数不胜数。   吃了盛弦歌后,月神的唇边有残留的血迹,他用指尖轻轻抹去这些血痕,放入口中轻轻舔.舐,原本分裂的肌肤在这一举之后,竟然开始缓缓修复。   “好强的灵力,想不到我的护法,竟然还有这样厉害的修为。”他望着晏顷迟,眼里泛起缱绻的笑意,“说实话,我也很想尝尝晏长老的滋味,灵气一定要比他充沛多了,我还没有尝试过这么强盛的灵力呢。”   “可惜了,你尝不到。”晏顷迟不冷不淡的说道,他不想再这上过多纠缠,既然盛弦歌已死,他便不想再浪费时间于此事上了。   他得赶紧回宗玄剑派,萧衍还在等他,七日已去四日,不能再耽搁了。   螣蛇受到感应,巨大的身影从九霄俯冲下来,霎时间狂风横窜,似刀刃般的割在肌肤上,刮出血痕,逼得众人不得不抬袖遮挡。   晏顷迟一把拉住沈闲,踩上了螣蛇的七寸,身影转瞬泯灭在日光里。   ——*****——   两人在南岭的溪边落下来,螣蛇似乎也是乏了,盘踞起数十丈长的身子,覆裹全身的石青鳞片,在日光下泛着冷冷的光泽。   晏顷迟拍了拍它的脑袋,螣蛇便恹恹地沉了沉眼皮,乖巧的仿佛不再是凶神恶煞的神兽,而是俯首帖耳的阿猫阿狗。   “去吧。”晏顷迟说道。   螣蛇轻轻蹭了蹭晏顷迟的掌心,周身陡然黑雾缭绕,倏忽化成了一条黑色的小蛟蛇,沈闲再一凝神,发现小蛇缠在了自己的腕骨上,又成了冷冰冰的蛇骨。   “……”沈闲没作声,却好像在这看似无心的举动里,明白了什么。   “你还好吗?”晏顷迟的目光落在沈闲脚下,声音淡漠疏离。   沈闲刚刚和盛弦歌交手,落了下风,撑到此时已是乏力至极,迈出的步子也是虚浮不定。   “还好。”沈闲留意到了他的目光,咳嗽了几声,才问道,“你在看什么?”   晏顷迟视线转向他的脸,淡淡说道:“没什么,只是有些担心你的身体状况,还能坚持住吗?”   “嗯,是挺累了,尤其是受过伤以后,幸亏月神最后吃了盛弦歌,要不然……死的就得是我了,这个月神确实很厉害。”沈闲的脸色憔悴,有些力不从心的说道,“盛弦歌倒也是厉害,能在你剑下撑到一夜。”   晏顷迟看着他,目光漠然,握着暮霜剑的手也在悄然收紧。   沈闲走过来,掩唇咳嗽,再放手时,唇角沾了血,衬地脸色比先前还要惨白几分。   方才的交手,大概让他身子大抵撑到了极限,额上都是虚汗,从晏顷迟旁边走过去时,晏顷迟能瞧见他鼻尖上细密的汗。   倘若在这时候……晏顷迟手心里渗出了薄薄的汗,指关节因用力,攥地隐隐发白。   两个人的身影交错而过。晏顷迟眼睫一垂,竭力压下了呼之欲出的杀意。   沉默间,沈闲已经走到了他的前面,掩唇剧烈咳嗽着,复又直起身,转过头时才发现晏顷迟还站在原地。   “你不走吗?”他说道,“萧翊还在等我们回去,这盛弦歌虽说死了,但他的毒也不至于无解,我刚刚跟盛弦歌交过手,对于他的修为和实力,已经有了判断。巫蛊这种东西,只要能了解到巫蛊师的实力,差不多就晓得毒的厉害了,何况我还是巫蛊师。昨夜动荡太大,月神怕是会追来,这里不宜久留,得赶紧回去了。”   “嗯。”晏顷迟一揽袖,暮霜剑顿时消散于风中。   他走到沈闲旁边,看见沈闲虚弱的步子,伸出手想扶他,却被拒绝了。   “其实,若非仇怨横亘其中,我确实蛮敬佩晏长老的定力,”沈闲迎着晨曦的风,说道,“你方才是想杀了我对吧,你的杀意太重了,掩盖不住,我从你旁边走过去时,能感受到。”   晏顷迟并不否认。他默不作声的望着前面的苍莽群山,眉间疲惫倦怠,“二阁主比我想的要聪明。”   “论功法,我不敢苟同,但在看人心思时,我一向很准,”沈闲镇定自若的说道,“你没动手,是因为盛弦歌已死,而我说,只有我跟他交过手,我清楚他的巫蛊,所以这毒只有我能解。”   晏顷迟置之一笑:“能同二阁主这样的人交谈,确实惬意不少。”   “我是真的想要救他,”沈闲转过脸,不再看晏顷迟,“比你想要救他。”   晏顷迟淡淡瞧了他一眼,意味不明的说道:“未必。”   “你们宗玄剑派的人真的很奇怪,你如果这么在意我们萧阁主,又为什么要杀他的舅舅呢?”沈闲像是在反问,又像是真的奇怪,“如果你想杀了我,又想杀了萧翊,那我或许可以理解为晏长老同我们京墨阁之间是有仇的,可你不仅不杀萧翊,反而还很在意他的生死,又三番五次的问我是不是同他关系很好,所以说,你是因为我跟萧翊关系好,才想杀我的?”   晏顷迟眼风一偏,看过来。   沈闲被笼在这道目光里,登时觉得如芒在背,那无声的威压就停留在自己身上,重的像座山,压得人喘不上气。   “二阁主确实是个聪明人,”晏顷迟不轻不重的说道,“言止于口的道理应当无需我来教。”   “我要见萧翊。”沈闲直言不讳的说道,“我要把萧翊带回京墨阁治疗,既然宗玄剑派并不能妥善解决此事,那就不要再耽误诊疗了,我想晏长老也不愿意看到最坏的结果。”   晏顷迟在他的话中,似乎是迟疑了一瞬,没有立时接话。   “萧阁主本就是我们京墨阁的人,你总不能一直把他扣留在宗玄剑派,”沈闲看出了他的不豫,接着说道,“我要他回家来。”   “京墨阁——”家。京墨阁怎么能算萧衍的家?   晏顷迟几乎是下意识的想要驳回沈闲的话,但话到嘴边,反倒言辞匮乏,没了话说。   朝日的光落在他眼皮上,盛着融融的暖意。   宗玄剑派对萧衍来说算是家么?晏顷迟又问了自己一遍。   沈闲在等他的答复。秋风飒飒,吹拂着溪流,朝日的光影漾在澄澈的湍流里,让迸溅的水花都渡上了金色。   晏顷迟在这短暂的寂静里,看向九重天下的艳色,远近是轮番交替的画面。   从残冬腊月里的初见,再到急景凋年里的少年,萧衍幼时稚嫩的双手他都还记得,那记忆里的脸,和现在的轮廓,恰到好处的重叠,拼凑出荒诞的前尘。   晏顷迟又想起,那日玉佩溅起的碎屑砸在脸上,将昔日的温情碾了个粉碎,那每一句掷地有声的“师叔”都是荆棘,扎的他鲜血淋漓。   不算。是了,宗玄剑派于萧衍而言,根本不算是家,是束缚着他的枷锁,是囚困着他的樊笼。   萧衍并不喜欢这里,他曾在这里备受煎熬,堕入深渊,他看自己时厌恶的眼神也不是假的。   他宁愿选择在如此局势下,回到京墨阁,也不愿意留在宗玄剑派。   晏顷迟手在不自禁收紧,热汗渗透掌心,他不愿意承认,却又不得不承认,比起自己,萧衍或许更想跟沈闲在一起。   但他还是想把萧衍留在身边。他费尽心思了数百年,才把萧衍复活,他早就想把人带回来了,要是可以,他甚至想过要把萧衍藏起来,永远囚在自己身侧。   可是萧衍会疯的,他想。萧衍真发起疯来,会伤到自己。是以,晏顷迟不得不放弃了这个念头,再次把矛头转向沈闲。   沈闲转头时,正巧和他的目光撞了个正着,晏顷迟的眼里覆着砭骨的冷意,能将人淹没在深不见底的黑暗中,徒劳挣扎。   四目相对,沈闲既没有回避这样的威慑,也没有任何的畏惧,倒像是视而不见。   晏顷迟眼风上下一掠,像在居高临下的打量他,却什么都没说。   萧衍是自己的,他见不得任何人染指,哪怕是目光的流连。宗玄剑派才应该是萧衍的家,不是京墨阁,也不是什么沈闲。晏顷迟眼中戾意更深了。   他在藏,在压,在遮掩,不想让自己的情绪太过显露于表。   不如杀了沈闲以绝后患。晏顷迟敛下眸子,暮霜剑的寒气缭绕于指尖。   可是萧衍会哭,萧衍哭起来,实在叫人心疼。他在这短短的几瞬间,思绪翻飞,紧攥着的手,又稍稍松开了些许。   指尖方凝起的寒气倏地消散。   萧衍。晏顷迟难以自控的想到,无论萧衍是爱与否,他都只能是自己的。   可是现下能救萧衍的,只剩沈闲。晏顷迟最后想到,或许,事情应该缓一缓,等萧衍好了以后再作打算。   江畔的冷风打散了晏顷迟的思绪,他蓦然回神,待低头时,才发现自己的手已经被攥出了浅浅的血痕。   “晏长老还没想好吗?”沈闲不急于要一时答复,欲要御剑回程,“在我们回到九华山之前,希望你能考虑好。”   “你可以见他。”晏顷迟话锋回转,“但是——”   “什么?”沈闲问道。   “你暂时不能带走他,”晏顷迟不再看他,谨慎的遮掩住了自己的心思,“萧阁主是我宗玄剑派此次受审的对象,等审过以后,我会亲自把他送回京墨阁。”   “哦,那看来还是要留上一阵了。”沈闲一笑,继而说道,“可是我没有什么等的闲心,萧翊在你那里吃得苦已经够多了,我不想让他继续在宗玄剑派吃苦。”   “……”晏顷迟指关节攥地煞白。他在克制,在隐忍着欲要倾泻的怒意。   “怕晏长老不明白我的意思,那我就再说一遍好了,”沈闲似是没有留意到他眉眼中的阴鸷,平静说道,“我要把萧翊接回京墨阁,自己照顾,他的毒就不用晏长老费心了。不过我也很感谢晏长老这些时日来对我们萧阁主的照料,这份恩情,我们京墨阁没齿难泯。”   四目相对,晏顷迟凝视他,倏然一笑,笑里隐隐带着讥讽。   不必说,沈闲也能看出他藏压的是什么,无非是暴戾,杀气,阴鸷,诸此种种。   “既然二阁主这么说了,那便如此罢。”晏顷迟微颔首,“要我起誓吗?”   沈闲并没有被他藏压眼底的戾意震慑到,反倒是笑道:“不必起誓了,我相信晏长老一言,驷马难追。”   “那是自然,君子一言,金玉不移。”晏顷迟笑意未达眼底,冷意已然覆了上去。   两人接连缄默,日光岑寂,弥漫于万物间。   晏顷迟想要给贺云升传音,他原本用来通讯息的玉佩碎了,又事发突然,无奈只能用传音符。   然而他刚从袖中摸出传音符,忽然发觉这符上已经有人给自己传了音过来。   他并指夹住符纸,火光一盛,烧去了符纸,那边的话音却已然清晰的附上耳畔——   “师尊,宗门变故陡生,萧阁主失踪,已是隐瞒未报,望速归。”   *   作者有话要说:   一夜之间,突然又多了一个情敌。   晏狗咬牙切齿:老婆是我的!(掏出并不作数的结婚证) 第053章 金雀   萧衍坐在罗汉塌上, 分不清今夕何夕。   他怀里抱着一只猫儿,手指在猫背上抚过,猫儿惬意地发出呼噜呼噜的喉音, 白尾巴轻缓地扫过他的手腕。   罗汉塌放置在一个特质的金笼子里, 笼子外盖着绸缎,挡住了外头的光, 也半掩住了里面坐着的人。   沉香色的绸缎, 挂着暗红色的长穗, 在风里轻晃, 金色镣铐紧箍在萧衍的腕骨上, 垂落的锁链交叠在一起,在榻边沿搭着。   猫儿的爪子碰到了这铁链,铁链上裹覆着浓重的寒气,它警惕的收回爪子,将脸埋在了萧衍的臂弯里蹭了蹭。   萧衍又摸了摸它的脑袋。   这束缚着手脚的枷锁能够将修士的灵力尽数封在体内,无法动用半分。   他坐着不动, 只闻风声, 因为每每挪动身子, 那绑缚在大腿上的金铃珠子就会磕碰的叮铃作响, 悦耳至极。   这同时也是在警示旁人, 他动了。   萧衍唇角漾起一抹笑意,他笑地眉眼舒展, 长睫擦过覆在眼上的纱,一会儿眨一下。他似乎不大在意当前处境,只是沉陷于漫无边际的黑暗里, 轻轻哼着调子, 余音绕梁, 在这空荡荡的房间里,幽幽回响。   把他囚在这里的男人,每日会在三个点来看他,喂他吃药,然后便会出门做自己的事,但到了晚上,还是会回到这里睡觉。   他不肯说自己是谁,也不想让萧衍看见他的面貌,每每来,只是在照料人的时候,闲聊上几句,其余的时候都是沉默。   萧衍这几日乖巧的不像话,男人喂他吃药,他就吃,喂他吃饭,他也吃,不仅没有任何挣扎反抗,反而面上还总是盛着笑意。   男人前两日给他带回来一只猫,放进了金笼中,这只猫不怕生,爱撒娇黏人,萧衍哄了两声,喂了点吃食,它便乖顺的蹭在萧衍身边不走了。   罗汉塌上铺着软绵的丝绸,猫有时会在“哗哗”的铁索声中去够萧衍腿上的小金铃。   外头,吱呀的推门声响起,萧衍抚着猫的那只手稍稍一滞。   “阿衍,我回来了。”男人的嗓音沙沙的,带着疲倦。   萧衍没说话,手缓慢抚过猫的背脊,在金铃磕出的声响里,光着脚从罗汉塌上下来。   “我给你带了饭。”男人拎着食盒来到笼前。   萧衍站在暗的让人发昏的丝绸帐里,怀里还抱着猫,铁链顺着他的腕骨坠下去,拖到了腿边。   他单薄的身影被笼在沉香色的阴影里,长发垂落于腰际,鸦青色的衣衫松垮地挂在身上,走动时,那截白皙的腿总是在长衫下若隐若现,复又在布滑落时被掩住,让人瞧不清那片旖旎雪色。   男人看着那双腿迈过来,轻薄的衣衫勾出了隐约的轮廓,如同隔雾看花。   萧衍走到了男人面前,唇角漾着柔柔的笑意。   没有假皮,这张脸长得占尽风采,绯色的纱覆在他的眼上,也让那些蛊惑和风情尽数被扼杀在这纱下,若是摘下这层覆着眼的薄纱,那双摄人心魄的双眼便会显露无疑,诱捕着对视的人。   男人最怕看见这双眼,生怕自己会被这无声的诱惑撺掇,是以,他从不摘下这覆在眼上的纱。   “今日吃点清淡的吧,不能一直吃的太荤,对身子也不好。对了,坐这么久了,渴不渴?”他道。   萧衍点点头。   “你看不见,放里面我怕你把水打翻了,放外边又怕你摸不着。”男人边说边把食盒放下,倒了一碗茶水,来到萧衍面前。   两人隔着金石打成的牢笼,他用白瓷勺舀了一勺水,喂到萧衍嘴边。   萧衍喝了小半碗水,忽然呛着了,偏过脸去咳嗽,怀里的猫儿受到惊吓,从他臂弯里跳出去,轻悄悄踩过堆叠的铁链,爬到了罗汉塌上。   再回头时,萧衍唇边有水珠,他没擦,那水珠便沿着下巴滚落,滑至脖颈,描出了优美的弧线,最后渗进了衣裳里,融于肤色。   男人目光微微凝滞,萧衍什么都不需要做,只是站在这,便能让风情妖色在此时流泻无余,引诱蛊惑着想要窥视的人,让人不自禁沉陷其中,无法抽身。   “好些了吗?”他用帕子给萧衍擦唇。   “嗯,多谢师兄照顾,”萧衍似是没有任何察觉的说道,“这两日身体感觉好多了,我很喜欢。”   男人略意外的问道:“喜欢什么?”   “我很喜欢师兄无微不至的照顾,”萧衍说道,“谢谢你。”   男人怔了怔,旋即低头倏然一笑:“待你病养好了,我就带你出去看看,总关在这里也不大好,再往后,我们能去的地方还有很多,十万青山还是风雪长白,都可以。”   他言罢,又将罩在金笼上的重重绸缎往边上掀了点。   光霎时间亮了许多,油灯的光被一根根笼杆切割开,明暗交错的落在萧衍脸上,身上。   “师兄所说的往后,指的是我喜欢上你的时候么?”萧衍微仰起脸,隔着纱雾看眼前高瘦的人影,可怜又无辜的说道,“可是我连师兄的名字都不知道。”   “以后会知道的。”男人转过声,将食盒打开,拿了几道菜出来,“有什么想吃的吗?说出来,我下回给你做。”   萧衍摇摇头,乖巧的说道:“辛苦师兄了。”   “阿衍,”男人又走回来,细细瞧着他的脸,问道,“你是不是有很多怨言?你一定埋怨师兄把你关在这里对不对?”   “没有。”萧衍笑道,“我早就想离开九华山了,是晏顷迟关着我,不让我走,师兄把我带出火海,我很高兴,只要不在宗玄剑派,哪里于我而言,都是极乐净土。”   男人没料到他会这么说,舒了口气,说道:“谢谢你能谅解我的苦心,吃饭吧。”   萧衍握着竖杆,忽然说道:“师兄为什么总是这样隔着笼杆看我呢?”   男人步伐微顿,没明白他的意思。   “三百年不见,师兄是想我的对么?”萧衍瞧着模糊的虚影,引诱似的说道,“可你为什么不愿意进来呢?是有什么顾虑么?”可压制灵力的镣铐就扣在他的手脚上,能有什么顾虑呢?   萧衍大抵是难过,他放轻了声音,又说道:“师兄似乎只愿意告诉我一个再寻常不过的身份,不过无所谓了。我们要相处的日子还有那么久,既然想和我一道玩儿,为什么不愿同我好好说一说呢?”   两人面贴着面,男人在沉浮的光影里,低头看他。   屋子里烧着香,暗沉沉的光催的人发昏,发热,萧衍是这样的好看,薄衫贴覆过的地方,层叠衣摆也盖不住那抹雪色,反倒让他那点被藏起来妖冶被人一览无余,催生出别样的引诱。   男人目光沿着他的细腻如瓷的肌肤,反复滑过去,又深深嗅了下,觉得这每寸布料都透着甘甜的芬芳。   “小金雀。”他喃喃道。   “是笼中雀啊。”萧衍仰起脸,下巴与脖颈被烛光侧描出了漂亮的弧度,那绯色的纱覆在眼上,掩住了他蚀骨的魅,撺掇着人来采撷。   “我不就是么?”他如呢喃般的轻声说道,唇缝间呵出的湿气掠过男人的眉眼,无声蛊惑着。   “萧衍你不是,”男人说道,“笼中雀都是被折了翅,供人赏玩的,你是小金雀。”   “我是小金雀么?”萧衍轻声问。   “嗯,你是小金雀。”男人看着那只握着笼杆的手,指节白皙,曲起时,指骨分明,沿着往上看,便见那素白瘦削的腕骨上扣着金色的镣铐,连着铁链长长坠下。   “其实我没有想过对你如何。”男人想要握住那只手,却被萧衍不动声色的躲开了,两个人手指若有似无的相碰的刹那,像是撩起了火,让他觉得格外灼烫难耐。   “骗人。”萧衍笑着,朝男人探出手,扣在手腕上的锁链缓缓被拖动,除了哗啦啦的撞击声,还有金铃的磕碰声,交缠层叠在一起。   热,男人觉得自己口干舌燥。   萧衍又摊开自己的手掌,腕骨上的红痕便跟着显现出来,那是被镣铐勒出来的痕迹,“其实你每晚都在想。”   男人摸着残留于手心的温度,目光迟疑:“是吗?”   “你在想什么,我心知肚明,”萧衍似是在笑,可唇角没有勾起弧度,“你前几日,每晚都枕在我旁边睡,你不敢碰我,是因为想压制住自己的情.欲,话可以瞒得过去,可身体呢?能当作无事发生么?”   “我不要晏顷迟了,”他暗哑的说道,“你把我囚在这金笼里,就玩儿这么点,多没意思。”   “阿衍,”男人被他惹得笑了,笑着,轻叹了口气,“你都不知道我是谁,怎么还敢这么说。”   “知道了,反倒失了几分趣意,”萧衍捻动指尖,将指尖捻得发红,“看不见,摸不着的,才能叫人念念不忘。”   他的手摊在男人面前,男人碰到了他的指尖,萧衍的指尖上全是被搓出来的热意,温软细腻,催的人昏昏沉沉,撺掇着那点凶狠的念头流泻。   两个人肌肤碰到的一霎,萧衍收回手,他溜得实在太快了,像尾鱼,滑的让人根本捉不住,但那浅尝辄止的相触,撩起的火,却能烧热了全身的血。   “师兄,”萧衍呢喃念道,“师兄,你将我锁的这么紧,是怕我会跑么?”   男人微微蹙眉,面上仍是滴水不漏,他目光沿着萧衍眼上的纱,滑到了鼻梁,最后停于唇上。   萧衍翕动薄唇时,他能瞧见抬起压下的舌。   “跑不掉了,”萧衍笑意深深,微抿起唇角,“我们一道玩儿,不好么?”   他说罢伸出双臂,光脚踩在昏暗的光影,一步步朝暗处退去,腿上的雪色又随着他的步子时隐时现。   致命的诱惑,捕住了贪恋的猎物,让人彻底沦陷于虚情假意的美好中。   男人眼睛跟着萧衍走,金铃磕碰出来的声音不绝于耳,另一边高挂的沉香色绸缎落下,光被挡在了外面,连同萧衍的影子,全部遮掩。   他几乎没有犹豫,手搭在了金门上,固若金汤的封印随着他掌心光华的流动,缓缓卸下。   箍住萧衍的镣铐都是特制的,萧衍现在就好比一个没有修为的普通人,何况他还受着伤,应当不碍事。他如此想着,迈入了金笼。   萧衍靠在罗汉塌边,听见声儿,言笑晏晏的望过来,那猫儿又钻在了他的怀里,惬意的摇着尾巴。   “阿衍,你真要同我好吗?”男人轻合上笼门,迈过缠绕的链子,靠近了。   萧衍没接话,只是笑。   “怎么不说话?”男人低沉着嗓音问道,他看着萧衍藏在阴影里的脸,那只猫儿就睁着琥珀色的大眼睛盯他。   萧衍也偏过脸来看他,心不在焉的摸着猫,隔着朦胧的纱,微弱黯淡的光影浮荡在眼前。   令人燥热的沉寂。   等再启口时,萧衍露出了满是恶意的笑:“师兄,我骗你的。   *   作者有话要说:   男人:你是小金雀   晏狗:你是在找死(二哈指人.jpg) 第054章 猫儿   烛火在风中摇荡着, 沉香色的帐子,绵延拖到了地面,盖住了大半的光。   男人喘着气, 长长的铁索成了此时唯一的桎梏, 擦过他的脸上,想要勒住他的脖颈。   紫铜熏炉里埋着熏香, 萧衍这几日都笼在这香气里, 衣袖里侵满了甘甜, 男人反手将人按下去, 两个人鼻息相抵, 不必宽衣解带,只闻气息,便像是坠入了销魂窟。   萧衍被抵在榻上,喘着气。这锁链紧紧束缚住了他的手脚,施展不开,男主从他身后箍住了他的双手, 他两腿分开, 磕在边沿, 压出了片红, 小金铃撞击声不断, 发出了清脆的声响,猫儿受到惊吓, 跳到了一边的角落里。   “小金雀,”男人嗓音沙哑,笑起来, “不折翅的才会反抗, 会反抗的才有意思。”   “是么?”萧衍呼吸急促, 挣不开。   “嗯。”男人半敛着眼,见他挣扎时的凌乱,衣衫褪去大半,脖颈和下颚间勾出了漂亮的弧度,他目光沿着这片细腻蹭过去,贴近嗅了嗅,像是在细嗅蔷薇。   香的。   “我不这么觉得。”萧衍用膝盖抵着床沿,身子紧绷,用折出的弧度在两人之间隔出了隐秘的间隙。   男人留念他脖颈处的滑腻,他趁着男人分神之际,抬臂,陡然用镣铐反卡住了对方的脖颈,将人掀翻。   哐当一声响,两个人摔在地上,萧衍喘息着,在铁索哗啦地响动中,迅速将男人的脖颈上缠上了数圈链子。   男人被这股强劲的力道勒住,手还未来得及扯动,便见萧衍爬起来,直接跨.坐在自己身上,握紧拳,狠狠一拳砸下去。   这拳砸得他双眼发黑,昏天暗地。   “谁是小金雀呀?”萧衍沉沉的喘息含混着笑声,一双眼里只剩下了癫狂,“我是小金雀么?嗯?”   说罢,又是一拳重重砸下去,咬重了字音,“我是么。”   “阿衍。”男人被砸的唇齿间全是血沫,他喘了口气,也是笑,“你疯了……咳咳,疯了。”   “我没有疯,是师兄疯了。”萧衍稍稍活动了一下腕子,他指骨上沾满了血,也浑然不在意,“师兄将我囚禁在这里夜夜占着,不用我说,你也知道自己往后要面对什么。”   他扯下覆在眼上的纱,半敛着眸子,虚情假意的说道:“求我吧,求我给你一条生路。”   男人嗤地一笑,他看着萧衍那双终于显露出来的眼,寻到了别样的快感。   萧衍不满:“你笑什么?”   “阿衍,你很可怜,晏顷迟将你变成这样,你难道不恨他吗?是我把你从虎穴你带出来,你却还想着回去,”男人脸微微偏向一边,看着他,意味不明的笑道,“回去能做什么呢?你玩不过晏顷迟的,不如和我一起离开这里,不好吗?”   从他这个位置去瞧,烛火明灭,映在萧衍的眼波里,漾着情似的,他甚至什么都不用去做,只是这样看着自己,便能让人血液发烫,兴致高涨。   那浓稠的艳丽在这夜色下,美得更具侵略了。   萧衍盯着他。半晌后,学着他先前的话,轻笑道:“师兄啊,你都不知道我是谁,怎么还敢这么说。”   “你是我的小金雀。”男人在笑,他看着萧衍,笑里满是餍足,“你还是晏顷迟的笼中雀。”   萧衍面上笑意倏地敛上,他俯首,贴近男人,恶狠狠的盯着他,喃喃问道:“笼中雀啊,是我么?是我么?”   不等男人回答,他又笑起来,附在男人耳畔,咬重字音道:“是你啊……是你。”他的笑声在深夜里,在男人耳边,像带了回音,阴沉沉的。   笑过,他直起身,如往常般和颜悦色的说道:“说实在的,我一点也不意外是你,这几日,我也很喜欢师兄——”   四目相对,他顿了顿,才接着道:“的天真。”   男人爱怜的看着他,喘息间全是腥膻:“可你不知道当年的真相,如果你知道了真相,还会这么说吗?”   萧衍目光流转,摆出一副十分感兴趣的样子,下巴一扬,兴致盎然的说道:“说说看。”   “你恨晏顷迟,是因为他在道义面前选择了道义,无论是你入牢的日子里,还是后来,你入魔的时候,他都没有选择你,可分明是他将你变成这样子的,事后却能若无其事的全身而退,所以你让他娶你,只是因为想让他跟你一样被唾弃。”   “可你有没有想过,他娶你并非为了道义呢?”男人哑声道,“我们都很了解师尊不是么?”   萧衍眉梢一挑:“所以?”   “晏顷迟爱你,却也救不了你。当年仙门围剿你的时候,晏顷迟瞒过了所有人,亲手杀了你,并不是为了所谓的天道大义,而是为了一己私欲,”男人说道,“他早在自己去魔宫之前就布好了局,只有亲手杀了你,你的碎魂才会纳入他的剑中,才能救下。”   “可亡羊补牢又有什么用呢。”男人轻嗤,“阿衍,你与他这样的人在一起,是永远也得不到幸福,他连自己过得都不幸福,又怎么能给你幸福呢?你同我在一起,才能过上潇洒日子,你想要什么我都可以给你,晏顷迟能给的了你什么?他连你的命都保不住。”   “我想要的?我想要的是什么?”萧衍奇怪的看着他,状似不解,“你告诉我晏顷迟复活我的事,是想得到什么呢?命么?可与其同我说这些,为什么不愿意求我呢?求我,我给你留条命不好么,浪费半天口舌做什么。”   男人并不接茬,只短促的笑了几声后,问道:“阿衍,你还要回去吗?你就这么甘愿做晏顷迟的笼中雀吗?”   萧衍微微歪头,轻叹息:“你还是不明白。”   男人同他对视。   “你怎么看不出来呢?不是晏顷迟囚住了我,是我将晏顷迟囚住了啊,”萧衍眉眼里全是淡漠疏离,“三百年前于我而言,是此生已去,我一点也不在乎之前那点恩恩怨怨,他们的死,只是用来祭奠我逝去的前尘罢了。我想要的,根本不是这些。”   男人怔了怔,凝视着他,没说话。萧衍的脸沉在半明半昧的绸缎帐里,衬地眼睛越发清亮,末梢挑起的弧度勾魂儿似的,潋着情。   萧衍好似察觉到了什么,却是面无表情的说道:“生龙活虎半天了,也该歇歇了吧。”   “光谈话未免太无趣,不如我来陪师兄玩点有意思的。”说罢,他起身,用镣铐套着人,将男人拖起来,拽到了榻上。   ——*****——   晏顷迟坐在高殿里,手肘搭在桌上,十分平静。   殿里死寂无声,静到谢唯说话时,都得情不自禁的控制着说话的语态,把忐忑与惶恐都从面上抹去,佯作从容。   “这血是在廊上瞧见的,应该是萧阁主的不错,”谢唯牙齿抑制不住的在打颤,话里的每个字音都要踟躇半晌,“从痕迹来看,不……不像是吐得血,可能是萧阁主伤口渗出来的,可,如果是伤口渗出来的血,应当不会只有几、几滴……”   晏顷迟没说话,他眼风一偏,落在谢唯面上。   谢唯感受到来自上方的压迫,登时跪地,一字不敢言。晏顷迟的影子像山,压在他的身上,让他抬不起头,直不起身,冷汗顺着额头滚落,重的连呼吸都得时刻敛着。   晏顷迟目光掠过去,看向贺云升:“你说。”   “那天夜里亥时三刻,周掌门传召我与谢舵主到承文殿里议事,临行前我安排了十三名子弟守在阁中,其中有槐安堂医修四名,以防萧阁主有不适,我们自受到传召离开,有一个时辰,等回来后,那十三名子弟已经全部被人点了穴。”贺云升毕竟是晏顷迟教出来的,即便再慌张,也可以做到宠辱不惊。   晏顷迟默了片刻,平静问道:“继续。”   贺云升立在一边,踟躇再三,终是没敢抬眼,只低声答道:“在您回来之前,我已经从这十三名子弟的识海里看了,那人是先把人用药晕倒后,才点上穴的,因此无法判断那人的身份。”   半晌,晏顷迟都没说话,他把茶盏搁在桌上,指尖挨着杯沿缓缓摩挲过去,一遍又一遍,不厌其烦。   殿里太静,谢唯听不见声,就松不了气,他匍匐着,脸都快贴到地面上了,相对的视线里,只能看见晏顷迟的白靴,那双靴子上沾满了血污,想来是从南疆才赶回来,都没来得及清洗就来问话了。   贺云升也是颔首无言,他自忖能揣度自家师尊的脾气秉性 ,可到了此时,却觉得心里额外发慌。   殿里气氛压抑到所有人都不敢再出气,也没有人敢在这时候抬眼去看三长老的反应,那日看守的几十名子弟和医修,全部跪在殿外,审时度势,不敢说话。   晏顷迟余威不散。无声的压迫笼在每个人的上方,冷风裹着秋日的寒气,刮在身上,反倒给他们催出了汗。   约莫又过了片刻,有人耐不住流汗时的痒,想用袖子擦拭,然而刚一抬手,便听殿里传来轰然一声巨响。   贺云升抬头的刹那,只见晏顷迟手下的整张桌子,被震得四分五裂,木屑四溅,于漫天粉尘中,所有人都看见一向冷静自持的三长老眼底赤红,淬了血似的。   “师尊息怒!”   “三长老恕罪!”   贺云升登时下跪,身后众人再度齐齐匍匐下去,嗫嚅不敢言。   晏顷迟望着满地狼藉,缄默着,瓷盏磕碎成数片,茶水浸到木头屑里,转瞬泯灭。   “都下去罢。”他微微屏息,再深深呼出时,能感觉胸腔里的震动,以及喉咙里的腥膻。   静。长时间的沉寂,底下却没有一人敢离开。   晏顷迟又低咳起来,他摸出白帕子,抵在唇边,轻重难控的喘息着,谢唯听见响动,再抬头时,看见那张帕子上沾满了殷红的血。   “晏长老。”他起身,慌张说道,“您这是气急攻心了,我给您把个脉。”   晏顷迟擦去唇上的湿润,哑声道:“无碍。”随后,他向外挥挥手,示意别的人先退下。   众弟子不敢多留,纷纷起身,井然有序的离开。   “这件事先不要让除我宫外的人知道了,贺云升,你安排人去处理好。”晏顷迟又吩咐道,“沈闲暂居在九华山下的客栈里,如有必要,让他也帮忙找人,但这件事万万不可泄露出去,明白了吗?”   “是。弟子遵命。”贺云升行礼,匆匆退下。   等人都去了,晏顷迟才用帕子重新压在鼻下,抵住口,猛烈的咳嗽。   他的咳声,低且闷,半晌仍是顺不上一口气。谢唯连忙扶住他,从怀里摸出个小瓷瓶,拧开,倒出几粒褐色的药丸,递给他。   晏顷迟服下药,脸上苍白的没有一丝丝血色,反倒是唇上异常的红润。待放下手时,那张白帕子上已经浸满了殷红,像是刚从血里捞出来似的。   “三长老感觉好些了吗?”谢唯问道。   晏顷迟合上眼,努力压制着体内躁动的灵力,略乏倦的说道:“嗯。方才是我失礼了,还望谢舵主勿怪。”   “罢了。我跟个病人还能计较什么呢。”谢唯在心里想道。他没有说出来,只是微微叹息后,说道,“我上次就同三长老说了,你这身子——”   “这身子是个累赘。”晏顷迟接过话,淡然说道,“烦请谢舵主再给我的用药加些剂量罢,这几日我还得出去一趟,怕途中再生了变故。”   “去找萧阁主吗?”谢唯觉得自己问了一番傻话,于是又自己接了下面的话茬,“三长老为何对萧阁主如此上心?”   晏顷迟没接话,而是淡淡瞧了他一眼。   谢唯自知说错话,再没了多余的话,只是恍然间想起来,上回见晏长老如此失态的时候,还是在二百多年前,圣墟宫失火的那回……   好似,也只是为了一张画卷。谢唯看着晏顷迟,在心里默默想着,却如何也想不明白这回又是为了什么。   ——*****——   深夜的城郊,冷冷清清,没有人迹。   隔着一扇门,那隐在密林间的小屋里隐约有歌声传来,曲调轻快舒缓,处处透着愉悦。   萧衍哼着小曲,在铜盆里撩起一蓬蓬水,玩儿似的将手上的血冲洗干净,复又扯下绑在大腿上的铃铛,朝窝在角落里的猫儿招手。   “过来。”他耐心的弯下膝,晃了晃那只小金铃。   铃铛磕出叮铃铃的碎响,猫儿琥珀色的大眼望着他,浑身的毛炸开,躬着背脊,倒竖起尾巴,警惕的往后踩了两步。   萧衍露出昔日温柔的笑意,唤道:“过来。”   猫儿畏惧不前,倏尔一阵风过,它像是受到了什么惊吓,逃离了萧衍的影子,消失于夜色下。   萧衍面上的笑意僵住,漫长的寂静后,他面无表情的站起身,轻嗤一声,把手里沾满血的金铃扔了。 第055章 心迹   得到萧衍消息的时候, 已是翌日的日上三竿。   白昼的宣城,重新陷入了一贯的繁华和喧嚣。临近城门,能瞧见十几匹骆驼扛着几大麻袋的货经过, 今日是过关的日子, 来自西域的商贾们自城门下鱼贯而入。   晏顷迟焦急的站在城门口,等待入城门的驼队像一座流动的小山丘, 稀稀拉拉绵延了几里地, 驼背上厚重的褡裢和箱笼随着骆驼迟缓的步伐, 敲击着背部。   驼铃悠悠, 晏顷迟在击响声中逐渐失了耐心, 不再等待,直接从城门上飞掠而去,惊得下面商贾还以为货被偷了,追着喊了半天。   萧衍是被沈闲找到的,沈闲腕上的蛇骨引着他在城郊找到了萧衍。   遇到萧衍的时候,萧衍身上还是单薄的白衫, 光着脚, 那衣裳破碎凌乱的挂在身上, 从大腿撕裂到衣摆。   秋日里冷, 冷风夹杂着寒意从耳边呼啸而过, 卷起衣衫,能瞧见他冻得发红的双膝和脚踝。   沈闲没说什么, 而是把自己的外披盖在了萧衍身上,背着他回到了客栈,通知了贺云升。   等到了客栈, 萧衍已经趴在他背上睡着了, 房间不大, 一个小巧的镂空烛台上还燃着烛光,橘黄的暖光,混在窗棂里铺进来的日光中,显得微弱又多余。   感受到身上的暖意和热息骤失,萧衍迷迷糊糊的睁开眼,白影从眼前晃过去,他下意识的要脱口而出晏顷迟时,看见的却不是熟悉的人,而是沈闲。   沈闲今日穿了身月白的短袍,在日光里泛着偏似浮云的颜色。   “二阁主。”萧衍轻轻念了声。   沈闲闻声回头,看见萧衍醒了,温声问道:“药我配出来了,我带你回家,不去宗玄剑派了。”   萧衍盯着他,眨了眨眼,确信自己没有看错人之后,捡了句最闲的闲话:“你怎么会在这里?”   “在阁里的时候,听说你出事了,就赶过来了。”沈闲把别的事情又轻描淡写的带过去了,“饿不饿,想吃什么?”   萧衍点点头,说道:“随意吧。”   沈闲出去让伙计做了白粥,回来时没留意,只是虚掩上了门。   屋里日光太甚,他拉上了窗边的帘子,厚重的布帘遮住了外头的阳光,桌上灯烛未熄,扑面而来的烛光淹没了他们。   晏顷迟从外面刚赶过来,风尘仆仆,将将要进去时,又觉得身上的寒气太重,自个儿站在外头,掸了掸袍子,又干站着晒了会儿太阳,直到晒出了点薄汗,才施施然踏进了客栈。   客栈今日被京墨阁包下来了,里头的人全是京墨阁的弟子和晏顷迟宫里的弟子,怕引人注目,这些弟子都未着校服,但从说话时的插科打诨到站立时的姿态,仍旧可以辨认出那些是京墨阁弟子,哪些是宗玄剑派的弟子。   弟子们聚在一处,因宗门不同,难免相互打量,两拨毫无交集的人,因同一个阁主,三俩成堆,轻声谈论了起来。   贺云升遥见师尊来了,和诸多人交错而过,迎上来,低声禀告道:“人是沈阁主在城郊发现的,已经喂过药了,现在在里面歇息,沈阁主说等您来了,先在外面等会,再进去。”   “他还好吗?饿不饿?做吃食了吗?”晏顷迟问道,“把他带走的人找到了吗?”   “二阁主方才出来了一趟,不晓得是不是去吩咐做吃食的,伤势的话,我没见到萧阁主,不好说,”贺云升答道,“至于带萧阁主走的人,我已经派了人去城郊寻踪迹了。”   “知道了。”晏顷迟说罢,转身下了楼。   客栈的伙计听见有人走进了后厨,忙说道:“今个儿不开门了,回去吧,有贵客包场了,忙着呢。”   “是在做吃食吗?”晏顷迟问道。   伙计闻声抬头,瞧见是一个贵公子模样的男人进来了,他的衣着与今日瞧见的那群公子们都不同,胜雪的白衣下是一双白色的长靴,珠帘自他身后晃动着,他望过来,瞧着没有什么精神,眉间乏倦,偏眸色清润,像秋日里的湖面,冷里又盛着日光灼烤后的暖意。   他靴子上沾满了泥污,身上也有些许浮尘,该是风尘仆仆赶来的。   “在做吃食。”伙计答道,“是楼上公子吩咐煮的粥。”   “我来吧。”晏顷迟说道。   “什么?”伙计没明白其中意思。   “我来做吧,”晏顷迟将银钱搁到旁边桌上,“你去东头的饽饽铺子里买几块红豆栗子玛,还有蜜三刀回来。”   “好好。”伙计顿悟,这是要自个儿做吃食给楼上那位送过去,忙不迭拿着钱去东市了。   屋子里,萧衍侧枕在床榻上,看沈闲的影子从脚下地板,拖到了墙面上。   窗外是此起彼伏的吆喝声,马蹄踏过官道,带起的朔风,扬了一路尘土。秋日干燥,屋子里靠窗的摆设,还残留着日光灼烤后的余温。   两人静了好半天,萧衍察觉到了沈闲的目光始终落在自己脸上。   “不睡了吗?”沈闲面上捎着笑意,借光瞧他,“还是想聊点什么?比方说,你怎么会在城郊?”   萧衍指尖摩挲着被褥上的纹路,一下又一下,瞧着有几分委屈的意思。   “不说这个也没关系,”沈闲气定神闲的坐在椅子上,说道,“你在宗玄剑派是不是受到了什么委屈?你尽管说,有什么委屈我替你做主了。”   “你是二阁主,我是阁主。”萧衍的声音闷闷的,“如果连我都挨欺负,你还能做得了什么主。”   “哦,这么说,那看来是受了不小的委屈了,”沈闲若有所思的说道,“是他们把你丢在城郊的?裴昭手下做的?如果是这样的话,我需要和周青裴再好好谈一谈了。”   萧衍摇头,轻声说:“不是。我倒没有受什么委屈,不过被巫蛊蛇咬的事,确实和裴昭有点关系,但是这件事我自己可以解决,不劳二阁主费心了。”   “你要自己解决吗?”沈闲走过来,蹲下身,和萧衍平视着,温声说道,“哪里不高兴,和我说说,没关系,我在这里,谁也不敢再欺负你了,晏顷迟也不行。”   萧衍像是听见了什么有意思的话,他抿抿唇角,没来由的笑起来,说道:“算了吧,我只是个籍籍无名的小纨绔,咱们俩个加一块儿对付晏顷迟,都只有挨打的份。”   沈闲没说话,他看着萧衍,微微皱眉,几次欲言又止,都未说出话。   萧衍凭着敏锐的直觉,从他的眼神里窥探到了什么,却还是佯作不觉的说道:“你这样看着我做什么。”   “我有话想跟你好好谈谈,你愿意么?”沈闲模样不似玩笑。   他鲜少有如此正经的模样,打见面时起,便多半是在逞笑容,他是个风雅的公子,不同于晏顷迟的君子端方,萧衍能瞧得出他裘马轻狂的过去,浅识时,觉得是花架子,再看时,才觉着是一个逍遥公子烙在骨子里的随心所欲。   “有什么愿不愿意的,”萧衍在笑,笑里有自嘲的意味,“很久没人这么跟我说话了,也没人愿意听我说一说。”   “不是这样的阿衍,你是京墨阁的阁主,别说阁里弟子都该听你的,”沈闲望着他,声音低且沉,“总有一日,萧衍这个名字,会四海朝暮,八荒九州都尽归你麾下,我守着你高坐明堂,再也不会有人欺负你了。”   萧衍闻言,倏然一怔,他看着眼前人,眼风一偏,又落到了他延伸到墙上的影子。   烛光昏昏,将熄未熄,照着这狭窄的清净之地。   光线太黯了,萧衍忽然有种两边墙倾倒,他被挤压当中的错觉,费力的喘了两口气,偏过脸去,想要掩住眼低的不知所措。   “你……”他顿了顿,半晌后仍是不知所言,“你怎么知道……”   “嗯。”沈闲并没否认,“很奇怪吧,明明认识没有多久,但却是认出来了,我没有刻意去调查你的过去,只是……你让我去查江家的时候,我跟着线索猜出来了,你是萧衍,你是三百年前被世人所赞颂的天枢神君,我自小就知道你,你是我艳羡了半生的人,青衫薄幸的少年郎。”   他没有提到萧衍声名狼藉的事,只提到了萧衍声名鹤立的时候,让萧衍又是一怔,太久了,久到连自己都忘记了曾经走马长楸间的少年。   原来还是有人记得的。   “你以前是谁?”萧衍认真瞧他,沈闲眉眼清俊,笑中有暖,初次见时是个不苟言笑的公子,摇起的扇子里藏着风流的神韵。   沈闲是个聪明人,萧衍并不否认这点,连段问都能看出来的事,沈闲又怎么会看不出来,只是他不曾说过,他对萧衍始终持着热忱衷心。   萧衍之前也能悟出点什么,但是他没在意,又或者是佯作不在意,不想捅破这层薄纸,让别人窥探到自己顽劣的过去。   只是,他如何也没想过,沈闲竟然会在这时候,向他坦白。   萧衍有一瞬的迷茫,说实在的,他是白骨露野里走出来的人,见多了生离死别,到了最后都不记得还有这么一个人,沈闲以前出现过在自己身边吗?还只是远远旁观着昔年尘土簌簌溃散?   他都不晓得。   “籍籍无名的小辈。”沈闲故作轻松的笑了,笑着轻叹,“你不会记得的。不过我记得你,这些事,我们等回京墨阁了再说。以后你这张假皮可以取下来了,不必遮掩,没什么见不得人的,三百年华庭都该散场了,荒唐事就留在过去吧,你现在是我京墨阁的阁主,没有人敢说你的不是。”   萧衍忽然觉得,谎言这样被戳破了,反倒有种如释重负的感觉。   他点点头,也是笑,笑而不语,又或者不知道说些什么。沈闲瞧着他的长睫上浮着光,微眨了下,又眨了下。   “好了,余下的事,等你好些再说,现在我们不提这些。”   “嗯。”萧衍应声。   “师尊。”一扇门外,有人低声招呼。   晏顷迟心一坠,猛地回过神,瞧见是贺云升,不知何时站在了身侧,正奇怪的看着他。   “怎么了?”晏顷迟朝后退了几步,从虚掩的门缝边退出来。他没听清楚两人在说什么,也不齿于用术法去偷听萧衍的谈话。   从他的角度看过去,只能看见沈闲蹲在床边,萧衍在同他笑。   “师尊怎么不进去?萧阁主还没醒吗?”贺云升偏过脸,想朝门缝里看看,但是视线恰巧被一座置花架子挡住了。   他复又收回视线,看着晏顷迟碗里的粥,粥煨了小半个时辰了,还热气蒸腾,因为放了太多谷物和蜜饯,瞧起来稠的跟腊八粥似的。   “这是您自己煮的粥吧?”贺云升觉得眼熟。   记忆里,每回凛冬,师尊就爱给他们做这个,尤其是那个外门的小师弟,不爱吃咸粥,喜甜,是以,师尊每回做的时候,都只煮甜粥,甜粥里还要多放很多蜜饯和谷物,甜的齁人。   尤其是,晏顷迟事后还总是不肯承认自己偏袒人,就说粥都是后面弟子煮的。   他们年纪稍大,不爱吃甜,可外门的小师弟爱吃,是以,贺云升最后被迫学会了自己煮粥。   晏顷迟下意识想用手挡住,不想给人认出来,但粥上热气不散,手刚放上去,就被热气烫了手。   “是,后厨的伙计临时有事出门了,我恰巧进去,就帮着看了一下。”他仓促的说道,“……不是我做的。”   瞧着不像。贺云升在心里暗自腹诽,不会有伙计不知道这么甜的粥会齁死人的。   晏顷迟看出了他眼里的不信任,又不苟言笑的说道:“对了,我还有事情要吩咐,你替我先拿着粥。”   贺云升还没应声,手心一沉,托盘已是被放了上来,“师尊……”他小声的喊,见晏顷迟没有回首的意思,又怕打扰到里面休息的人,只好把托盘放到旁边弟子手里,追了上去。   两人这边刚下去,后面沈闲走出来,看着走廊上站满了弟子,问道:“吃食做好了吗?”   接粥的是京墨阁的弟子,全然不晓得方才发生了什么事,就直接把粥端了上去。   沈闲看着托盘里的粥,微微皱眉,欲言又止。   “这……”他几次想要接过来,又觉得萧衍病刚好,属实不该吃这样的东西。   萧衍见沈闲站在门口半晌不进来,坐起身,问道:“怎么了?”   “没事。”沈闲合上门,终是没有接过托盘里的粥,“是伙计问你还想吃什么,方才端上来的粥蜜饯放得多,都快成粥糊糊了。我让他们去重做了。”   甜粥?萧衍抬眼,没来由的想到了以前在九华山时,每回凛冬,弟子们就会围在一起吃碗甜粥驱寒,那甜粥煮的跟腊八粥似的,里面满满的全是蜜饯。   晏顷迟告诉他们,是后面掌厨的弟子做的。萧衍其实不大爱吃那个粥,齁甜,甜的他每次吃完夜里面都要渴醒,但碍于寄人篱下的日子不好过,他也只能佯作高兴的吃很多。   晏顷迟那时还以为他爱吃,每次都要多给他盛很多。   好在后面贺云升会煮粥了,才让他从那碗甜粥的阴影里走出来。   “不必了,我不是很饿,”萧衍轻声说道,“其实也不大想吃粥。”不知怎地,他现在想起来那碗甜粥仍觉得胃里泛恶心。   “你想吃什么?”沈闲温声问道。   “酥饼。”萧衍说话时也没什么气力,“东市有家饽饽铺的酥饼很好吃。”   “好,我让人去给你买。”沈闲说罢,又出去了。   客栈外,晏顷迟估摸着时间,觉着伙计应当从饽饽铺回来了,想要提醒他一会别多说话。   贺云升追到客栈外,说道:“师尊,我有话要同你说。”   “什么话?”晏顷迟看他。   贺云升瞧了眼街上来来往往的行人,问道:“我好几日都没见着苏纵了,您是安排他去做事了吗?”   “我让他去槐安堂看着那日出事的弟子去了。”晏顷迟说道。   贺云升倏然一怔,像是意识到了什么,压低了声儿说道:“师尊,您且跟我来。”   晏顷迟缄默,跟着贺云升沿走廊往里去,到了别处。   客栈外,伙计提着食盒,欲要迈进去时,遥见前面有别的伙计下来,老伙计头发花白,提着袍子,从二楼匆匆跑下来,走得急。   两人在外头打了个照面,小伙计上前招呼了声“哥”,问道:“去哪儿?”   “上面的贵客吩咐,要去东市的饽饽铺买糕点来。”老伙计说着,瞧见了他手上的食盒,细竹编成的小花篮子,上面印着饽饽铺的漆,拎在手里精致小巧。   “你从饽饽铺来?”老伙计问道。   “嗯,一位公子爷让我去饽饽铺买了糕点,正要送上去呢。”小伙计说道,“里头是红豆栗子玛,还有蜜三刀。”   “呀。巧了这不是,”老伙计一拍大腿,“应当是同一个人要的吧,我给他把糕点送上去,你去后厨把粥重做了。”   “啊?”小伙计奇怪,“粥没做好吗?方才他们其中一位爷让我去买糕点,要自己煮粥呢。”   “那粥做的不行,送上去又要重做了,说是病人吃不了这种甜粥。”老伙计说道,“说是要你自己看着,做点养胃的东西就好。”   “好好,我知道了。”小伙计把食盒递过去,自个儿又回后厨忙去了。   ——*****——   晏顷迟站在日光里,听贺云升说道:“我昨日去槐安堂没见到他,那里面的医修说,苏纵已经回宗门有些时日了。”   晏顷迟缄口未言,贺云升接着说道:“我传音给他好几日,都没收到回复。我本意是想问问您,他去哪里了。另外,萧阁主这件事,我们宗玄剑派无法再管了,他们二阁主要求萧阁主必须跟他们回去,我们没有理由留着萧阁主的,不过我想,既然蛊毒的事情解决了,那倒也确实……”   良久的沉默,晏顷迟目光里瞧不出喜怒,只有日光落进去,反衬出的微光。   贺云升瞧着他,忽然发觉师尊比以前消瘦了,连衣裳都不大合身,其实,晏顷迟的容貌从不随着岁月的流转而显现出风霜感,眉目间的深邃,倒像是给他披上了朝暮岁月的浮光。   可现在,贺云升与他一并伫立于此,才深切觉得,师尊并不是未老,而是风霜的痕迹,落在了他的举手投足之间。   晏顷迟揉眉心时,透出的无尽的乏倦和疲惫,那皆是一种无法言喻的哀恸,原来师尊也会难过,但他的难过,兴许只有他自己能懂。   两个人相继静默。许久后,晏顷迟才说道:“你去苏纵住的地方看看罢。有什么事,等萧阁主醒了,我再问问。”   ——*****——   萧衍坐在床榻上,盯着眼前的糕点发怔。   酥饼被烤的焦黄油亮,上面撒了满满的芝麻,乍一瞧,落了层霜似的,一块块堆叠在盘子里,热气腾腾。   萧衍又看了眼下头摆列整齐,装在盒子里的糖酥,略迟疑的问道:“晏顷迟……来了吗?”   沈闲不明白他话里何意,倒了半杯热茶,想要等放温了,再端给他喝。   “方才出去时,没看到。”沈闲说道,“不过我先前通知过他了,想来,应当一会就赶来了。”   “这几样糕点都是你叫人买的么?”萧衍又问。   “嗯。”沈闲说道,“怎么了?不爱吃吗?”   萧衍没了话说,半晌过后,低声笑道:“没有,很喜欢。谢谢你。”   *   作者有话要说:   只有晏狗一个人受伤的世界达成了   一个小时前的晏狗:给老婆尝尝我精湛的厨艺,老婆一定能认出来爱的痕迹o(*///▽///*)o~   一个小时后的晏狗:谁倒了我的粥!!(朝着空气打出一套组合拳)   得知当年真相的晏狗:心碎(拿烟的手,微微颤抖.jpg)   其实沈闲认识萧衍这个点,我已经暗示过很多回了。 第056章 挨打   萧衍吃完糕点后, 随便交代了几句,就昏昏沉沉的睡了过去。   他这一觉睡得久,临近暮色沉时都未有动静。别的弟子进进出出几回, 都没轮到晏顷迟, 晏顷迟不想再等,趁着沈闲下楼时, 自己悄悄进去了。   因萧衍在睡觉, 屋子里没人点灯, 四处都是晦暗的, 厚重的帘子掩上后, 透不出光。   晏顷迟轻悄悄的迈进门,萧衍正枕着手臂,脸埋在臂弯里,一只手还攥着被子。   不用想,也晓得他藏在锦被里的身子是蜷缩起来的。   萧衍每回不舒服,亦或者有别的不适, 都会像只小猫似的蜷缩起来, 这是他惯有的姿势。   晏顷迟想上前给他把脉, 但人到了跟前, 反而束手无策起来。他不敢掀被子, 怕招风,又不敢把萧衍枕在头下的手抽出来, 怕惊醒梦里的人。   到了最后,他只能挨着床沿,蹲下身, 借着模糊的光影, 看萧衍的眉眼。   萧衍沉在梦里, 合着眼,像是不再计较今夕何夕。晏顷迟把他额前的碎发都轻轻拢到耳后,看他半埋的脸,在暗昧的光影里,透着不均匀的红。   萧衍睡得不舒坦,翻身时,终于露出了手腕,晏顷迟摸到他的腕子,轻轻抽出来,悉心听着。   脉搏的跳动,撞上晏顷迟的指尖。寂静的屋子里,只闻呼吸声,可听呼吸,也是时轻时重,不晓得萧衍是做了什么梦。   晏顷迟把他衣袖往上卷起,轻轻按压他的穴位,用自己的灵力疏通了萧衍体内的灵气。   不多时,那张清隽的脸上,眉尖舒展。   然而,就在晏顷迟把袖子重新放下来时,忽然摸到了他腕骨上,细微的伤口,这伤口不深,因周围殷红褪去,伤痕并不明显,只是刚刚在摸腕子时,才摸到的凸起不平。   晏顷迟又把他另一只手捉过来,摸了摸,这只手上的伤痕,较深。   这几日是……   晏顷迟把手放回去,思虑半晌,将将要把人抱起来时,忽见萧衍睁眼,在瞧他。   光线晦暗,晏顷迟的脸隐在暗里,只能勉强见得一个轮廓,萧衍困顿着,视线都被水雾糊住了,脸偏过来,也只朦胧见得一个影子。   “沈闲……?”宿夜未启过的嗓子,沙沙的,磨过晏顷迟的耳畔。   晏顷迟微微一怔,没说话,不知怎地,他竟然觉得或许只有这样,萧衍才愿意言笑晏晏的同他说两句。   两句也好。哪怕是借着别人的身份也无所谓了。他如此安慰自己。   “怎么还没去歇息?”萧衍微微缓了口气,笑道,“阁里很多事日后还要仰仗你,别太累了,去休息会儿吧。”   晏顷迟还是沉默。话在心里胡乱堆着,想问问他哪里不舒服,想问问他饿不饿,要吃什么,话到了嘴边,却是一字不能言。   “我感觉好多了,”萧衍垂下眼,轻声说道,“谢谢你,余下的话,我们等回阁里再说吧。”   他像是心里还藏了什么话,没有说完,晏顷迟能听出来,两个人隔着幽暗的光,辨不清对方的眉眼。   萧衍半晌得不到回答,掀起被,坐起身,问道:“为什么不说话?”   他言罢,又抬起眼,瞧着眼前的影子,乍看时,没大在意,等定睛一瞧时,才发现端倪。   两个人相望无言。晏顷迟不知所措的往后退了几步。   萧衍没说话,他的眼里有淡漠疏离,但是四周光线太黯,晏顷迟瞧不见。   “醒了?”晏顷迟捡了个最无关要紧的话,在黑暗里轻声问,“哪里不舒服,和我说一说好不好?”   “我很好,我没有哪里不舒服。”萧衍说道,“沈闲呢?”   “出去了。”晏顷迟言简意赅的答道,“要过会才回来。”   萧衍微颔首,慢腾腾的想要下床,晏顷迟上前想要扶他,但是被他拨开了。   “萧衍。”晏顷迟跟在后面,想要说些什么,但念出名字后,反而破天荒的沉默了许久。   “怎么。”萧衍意外接过话。   “扇子没有扔,我交给贺云升了,准备的等你好后再还给你的,”晏顷迟缓缓开口道,“还有,是我没能保护好你,抱歉。”   萧衍顿了顿,欲言又止,他一起身,药香便弥漫开。   晏顷迟止步于他身后两三步的距离,四周墨黑,从他这里一径望下去,能隐约瞧出萧衍的小腿,脚踝和趿拉着木屐的脚。   “我来吧。”晏顷迟想要帮他倒茶。   萧衍摇头拒绝,兀自倒了杯茶,平静淡然的说道:“话说完了么?说完就烦请三长老出去吧。”   晏顷迟没动,他看着萧衍的背影,静立在浓黑里。   两个人能讲上话都是不容易,他只想多瞧萧衍一会儿。   萧衍像是感知到了什么,他把茶水搁下,一只手撑着桌沿,转身看向晏顷迟,半晌没说话。   两两相望,皆是无言。   晏顷迟也沉默下来,他料到萧衍有话说,耐心等着,但他等了许久,萧衍都未开口,外头走廊有靴子踩踏地板的声音,步调清晰。   令人窒息的沉寂,萧衍许久未言,只是看着他,时间一点点被消磨殆尽,久到晏顷迟心里开始不安。   “晏顷迟,我们不要再纠缠了。”萧衍忽然说。   晏顷迟微抿着唇,感觉呼吸窒住了,黑暗无声淹没了他。   “我不会再爱你了,晏顷迟,如果你只是想弥补三百年前的过错,那我这么做,对你太仁慈了。”萧衍心平气和的说道,“我真的不知道你想从我这里得到什么,到此为止吧。”   晏顷迟望着他,萧衍就立在桌前,任由他看。   “不可能了?”   “不可能了。”萧衍以清淡的语气说道,“覆水难收,回不去了。”   “再也不可能了吗?”晏顷迟低声问,“我没有说要像过去那样,我只是想和你好好说一说话,想看看你,你可以说过去一切都是假的,可我们的成婚不是假的对吗?”   “假的,都是假的。”萧衍语气诚恳,眼神怜悯的看着他,“我玩儿你的。”   晏顷迟的眼里,盛了太多东西,这一瞬,他好似看见了过去的许多影子,高挂的红灯,燃烧的喜烛,他在宾客的热闹寒暄声中,踏过灯笼的红影子,来到了萧衍面前。   尘世喧嚣,杂沓纷扰,红绸缎下,是他不可念也不可说的心事。   那场大婚,早已随着时间的推移而模糊了,模糊到只余下一个少年浅淡的背影。   晏顷迟不敢深想,他于挚友生前,曾在信笺里应允,会以父之名,照顾好这个孩子。是以,他用了数年养大萧衍,教他知慎思,明是非,想让他活在顺情之境里,一生欢喜。   可他如何也没想过,情意会在岁月里越积越高,越缠越绵。   自此后,不韪往事,存留心底;自此后,两两相望,徒余失望。   萧衍辞去的三百年里,每逢岁暮,他皆是辗转难眠,三万里清风拂走前尘旧事,高阁外云簇疏棂,玉瘦檀轻,他望着满地清白,却像是此生已去。   他还是没能守住自己的承诺。那些承诺在此时此刻,就好像是个笑话。   “怎么会是假的呢?”晏顷迟像是在自问,又无措的看向萧衍,“八荒九州有目共睹的事,你是我的妻,这怎么会是……假的呢?”   “三长老记性如果这么不好,那我替你回忆回忆。”萧衍淡然说道,“你记不记得,你成婚那日说了什么?你说我叛逃师门,弑师弑友,还要以数万百姓的命来要挟你娶我,你说你怎么会教出我这样的混账。”   晏顷迟一时失语,像是被根针扎了。   “是啊,我就这样的混账,我就是这样的无可救药,”萧衍倏然一笑,眼底漾起讥诮的意味,“倒行逆施,无恶不作,丧尽天良。那都是我。”   晏顷迟这一瞬竟不知道说什么,过往的话像是绵长的针戳到心里,萧衍的每个字音都让那根针扎的更深。   “我当年跪下来求你的时候,也问过你,我做错了什么?”萧衍努力压着声音,不想让人听出来颤抖的字音,“现在,晏顷迟你告诉我,我做错了什么?我不过是喜欢你,我不过是想看你稳坐明堂,江家受冤的时候,我想救他们,所以我想方设法的拦住了裴昭,我为此被加害,我不敢连累你,我那段时日跟你说,我要闭关突破,那是假的,那都是我骗你的。你做了什么,你把江之郁带回来,你……”   他说到这里,终是没再说下去,顿了顿,静了会儿才说道:“你现在又怎么会觉得这还作数呢?你是被逼无奈才娶我的,不是吗?”   话到这里,已是全部的剖白,再谈下去,无非是些前情旧债了。萧衍不想再提,他背过身去,去看茶盏里,已经凉下去的半盏茶水。   身后有热意贴近,晏顷迟从后面抱住他:“对不起。是我不好,我只是,有些事我记不清了……”   “你记不清了,”萧衍反倒笑了,“是了,三长老能记得清什么?你眼里只有权势地位。”   他推不开晏顷迟,挣扎中反倒推倒了置花的架子。   重物砸偏了桌子,这轰然的响动惊醒了外面的弟子,沈闲刚巧从楼下要上来,听见声儿,要朝上赶时,被贺云升拉住了。   “二阁主急匆匆的是要去哪里?”   沈闲拨开拦在身前的手,不耐的说道:“你没听见楼上有动静吗?”   “不必惊慌,我师尊在房间里照看萧阁主呢,不会有事的。”贺云升微笑答道。   沈闲一怔,旋即问道:“谁让晏顷迟进去的?”   “我师尊为何不可以进去?”贺云升反问道。   沈闲侧身绕过他,朝楼上疾奔:“就是因为你师尊在里面,才要紧。”   “我师尊在里面怎么会要紧?”贺云升没懂其中意思,只好跟着追了上去,“二阁主此言何意?”   沈闲推开门的时候,被眼前景象震慑住。屋子里没点灯,四处都是晦暗的,满地狼藉里站着两个人的身影。   萧衍捏碎了桌上的茶盏,碎片扎在晏顷迟的肌肤里,但他仍不肯松手。   “你想死么?”萧衍红着眼底,恶声道,“滚。”   晏顷迟满手的血,紧攥着萧衍的腕子,沉声道:“我没有说谎,我会证明——”   然而他话未说完,一拳重重砸在了他的脸上,他被打偏了脸,到嘴边的话都被打散了。   攥住萧衍的手骤然松开。   “王八蛋。”沈闲没给他反应的机会,把萧衍拉到身后,又是一拳狠狠砸过去。   *   作者有话要说:   晏狗:??????谁准你捶我的???   萧衍看戏ing…… 第057章 悔意(修改了内容)   屋子里静得骇人。   晏顷迟面色难看, 他踉跄后退,撞到了后面的桌子,人还没站稳, 接连两拳砸在他的脸上。   沈闲虽然功法不及晏顷迟, 但怎么说也有金丹期的修为,这一拳下去, 他用了十二成的力, 桌椅被撞翻, 屋子里碎瓷器的声音惊动了外面守着的弟子。   晏顷迟脸上火辣辣的痛, 他几次因为萧衍才没有杀了沈闲, 未料沈闲竟然敢打他。   晏顷迟的怒意倾涌,他盯着沈闲,深黑的眼眸如死水般将人拢在其中,萧衍看着他的眼睛,飞霜落在他的眉间,抹杀了他特有的温雅与深邃, 恻映出凌厉的肃杀之意。   糟了。萧衍心下清明, 晏顷迟自身散出的灵气裹挟着杀意, 带来如凛冬的寒意弥漫于空气中。   霎时间, 铺天盖地的压迫吞噬充斥了整座客栈。   贺云升嗅到了这股突如其来的杀意, 他目光一偏,瞧见寒霜已经从角落缝隙覆上来, 这钻入骨缝里的冷意,让人如坠冰窟。   出事了!这是晏顷迟的杀意!贺云升登时反应过来,朝走廊尽头奔去。   余下的弟子们也察觉到了这抹杀意, 外头接踵而至的脚步声止于门槛, 以灵气铸成的结界迅速扩散, 将房间笼罩,挡住了外面的弟子。   门外聚拢了两方弟子,全部被拦在结界外,嘈杂声登时不绝于耳。   灵气波荡的太过猛烈,他们如同置身于凛冬的寒流中,抽不出身。   “师尊!师尊!”贺云升破不开这结界,只能不断敲击着,喊道,“师尊发生什么了?!师尊?!”   房间内,寒霜已经遍布了所有地方,连地板纹路上都爬满了银白的霜。   “晏顷迟!”萧衍厉声道,“晏顷迟你松手!你要发疯就回宗玄剑派疯去,你在我这发什么疯!你他妈犯什么病!”   沈闲大抵也感受到了这股暴戾,但他没有回避,也没有任何退步的意思。   晏顷迟攥住了他的衣襟,手上青筋暴起,汹涌的灵力在掌心凝聚成形,这一掌,带起的寒流已经如此可怖,足以让天地辟易。   两个人对视,沈闲如同被逼到了狭隘窄角,仿佛墙壁都一并压拢过来。   “你以为我不敢杀你吗?”晏顷迟的声音很冷,却偏偏语气平静。   沈闲只是笑,笑里从容不褪:“我不怕死,其实天下万物在三长老眼中皆如蝼蚁,可笑你俯瞰苍生,却永远得不到自己最想要的。”   “为什么他跟你在一起总是受伤?你难道不应该好好反思一下自己吗?”   “……”晏顷迟的耐性似乎已经到达了极限,他掐住沈闲的脖颈,手下缓缓用劲。   “晏顷迟——!”萧衍拦不住他,眼见掌风倾泻而下,他心中惧意顿生,刹那间白了脸。   电光石火之间,一个夹带着火光的炉子从身侧袭来。   “松手!晏顷迟你给我滚!”萧衍抄起架子上的小熏炉砸过去,他下手没有任何留情,炉子砸在晏顷迟的额角,霎时间鲜血四溅,红肿显现,烙下青紫色的淤痕。   晏顷迟适才把目光完全放在了沈闲身上,竟然没有察觉到萧衍的动静,熏炉重重砸在额上,伤处钝痛的同时,他松开了紧攥沈闲衣襟的手,整个人踉跄着退了几步。   汹涌的灵力倏然消散在指尖,结界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渐褪,消失。   “师尊!”贺云升见结界消失,来不及再说话,忙不迭的推门而入。然而他刚迈过门槛,就被眼前的景象震慑。   外头弟子一齐望过来,都怔了怔,反应不上来发生了什么。   满地狼藉,晏顷迟手撑着桌,脸上血色褪去,更显苍白。他的衣襟已经被血渗湿,满手的血,血痕一道道划在衣裳袖口,是刺目的猩红。   “师尊!”贺云升哪里见过晏顷迟这幅模样,赶紧跑过来搀扶人。   “阁主!”京墨阁的弟子也是涌进来,一时间,原本还算宽旷的房间里,登时变得狭窄.逼.仄。   身上的痛感牵扯着心,晏顷迟深呼吸着,虚弱的用手支撑住了全身的重量,不想摔倒,不想让自己太过难堪。   萧衍还是在这种时候选择了沈闲,没有任何犹豫,又一次选择了沈闲。   萧衍一动未动的站在那,四目相对,他眼里冷得没有任何情绪,晏顷迟在这目光里,逐渐冷静下来。   身边有弟子上前扶沈闲,却被沈闲拒绝了,他来到萧衍旁边,把自己的外袍脱下,罩在他单薄的肩上。   “没事了。”沈闲像是安抚他似的,说道,“没事了。我们去别的房间,你要想回家,我现在就带你回去,我们再也不去宗玄剑派了。”   他用得是“家”,不是京墨阁,他想告诉萧衍,你不再是茫茫无依。   “走吧。”萧衍点点头,在一群弟子的搀扶下,跟着沈闲,亦步亦趋离开了满目狼藉的房间。   晏顷迟看着逐渐离去的背影,疲倦的站起身,撞撞跌跌的走到了床沿,没让任何人搀扶。   贺云升并不清楚方才发生了什么事,只道是京墨阁和晏顷迟之间的旧账还没翻过去,萧翊毕竟是段问的外甥,两个人闹得难堪倒也不算意外。   他看着晏顷迟慢慢走到了屏风前,背脊笔挺,没有任何的狼狈,他跟了师尊这么久,自认为晓得晏顷迟脾气秉性,于是遣散了挤在房间里的弟子,叫人拿了两坛酒进来。   不消片刻,伙计端了烈酒上来,在看到屋里的狼藉时,低声问道:“二位爷,要小的来清扫吗?”   “不必了。”贺云升说罢,重新合上了门。   待屋子里再度归于寂静时,贺云升看见晏顷迟静立在轻薄的月色下,兀自出神。   檐下的红灯笼,在风里打着转儿,时而会荡到窗户边,晏顷迟就踩在这飘忽的红影子里,抱臂倚在窗边,恍若置身事外。   贺云升将酒坛打开,倾倒了两杯酒,来到晏顷迟面前。   “师尊。”他低声说。   “嗯。”晏顷迟在抬眼看那只打转的红灯笼。他的脸贴在墙沿,感觉凹凸不平的纹路压在脸边。   “萧师弟已经故去很久了,”贺云升的话音略顿,片刻后,才劝解似的说道,“萧阁主的性子确实同萧师弟有些像,但那也只是像而已,你不能强留人家,萧阁主是迟早要回到京墨阁的。”   他跟了晏顷迟这么久,见过太多的事,自认为可以揣度晏顷迟的心思。   “三百年了,纵有再多不甘,也该过去了,”贺云升低声道,“您不如和萧阁主心平气和的谈一谈,把事情讲开,或许你们之间还是可以说通的,京墨阁毕竟要依仗宗玄剑派的势力,他见面起码不会对您再动手了,您今天这样,只会让两方局势越闹越僵,无法长久的。”   晏顷迟没有一句辩驳。他的眼里有热意,透过敞开的窗子,红灯笼的光像湖水,水波澜似的晃到了他的眉眼上。   他望着高挂的红灯笼,恍惚间分不清今夕何夕,像是透过这朦胧交织的光线,回到了三百年前的那夜。   好似萧衍还在自己的身旁,锣鼓喧嚣,两个人踩着热闹的鼓点,迈入了红尘,踏入了风月。   痛感在这一瞬,在灯下,被无限放大,他努力的去看眼前层叠交错的影子,压下长睫,散不去眼中的热意,反倒催出了点水汽。   红色的灯影晃着他的眼,好似一恍惚,三千里松涛声散尽,红尘褪去,他们对坐其间,却是再也无言。   ——*****——   萧衍被抚去了另一个房间。   他体内余毒刚清,身子弱着,神色恹恹不作假。   沈闲轻合拢那扇门,再回头时,看见萧衍已经躺到干净的枕头里,半阖上眸。   听得脚步声渐近,萧衍抬眼,意外道:“你还有话要说?”   “想和你说说过去。”沈闲说道。   “你说。”萧衍应声。   沈闲坐到床沿,和他对视,在深夜的月色里,回忆那个影子:“从没和你说过,我母亲是南疆十陵教的圣女,我自幼修习蛊术,是巫蛊师。”   十陵教屹立于南疆,是月升之处,和中原的宗门相似,却又不受仙门的规矩约束,千百年来受万民敬仰。   萧衍似是而非道:“这并不难看出。”   沈闲笑了:“我们南疆的三教九流诸多,庞杂得很,不过巫蛊师们只能拜月神,那是他们最虔诚的信仰,凡是不做月神子民的巫蛊师,全会被驱逐南疆,我是被我母亲驱逐出来的。”   “若是自幼在南疆生长的话,便是耳濡目染也该信了,”萧衍顺着他的话问下去,“为何不信?”   沈闲笑着,轻叹:“只道是缘浅吧,若我没有在六岁那年遇到你,我现在大概也会是月神的子民。”   沈闲曾在和晏顷迟回南疆的途中问过此话,他问晏顷迟有没有信仰的神明,晏顷迟的回答是没有。   萧衍憬然,怔了怔,才说道:“你不拜诸神,却拜我,我百年之后不过一抔尘土,你拜我无用。”   沈闲垂下目光,说道:“这不一样。”   萧衍没接话,似是不知所言,他能想尽一切办法去利用旁人的感情,却从没想过沈闲是心甘情愿为自己所用的。   沈闲望着他。   海棠香溢满在屋子里,房门掩住了所有的光,四处黯着,萧衍侧对着月色,脸沉在这半明半昧的光影里,将那眉眼间的娆色衬地更深了。   萧衍在回忆,上辈子救过得人太多,他对这件事早已模糊了。   他只依稀记得,那个寨子里鬼怪簇生,死气沉沉,他初入时闻不见生气,黄土泥路上能见到的尽是披着人.皮的鬼怪,他们以人为食,却又修为不高,要是明目张胆的捕食人,还要忌惮着被发现了。   是以,他们或以皮相蛊惑,或以钱财诱惑男子。这些被他们诱拐进来的人并不会被吃掉,因为这些妖鬼们需要源源不断的人货。   而成年人的体格多半健硕有劲,跑得也快,让他们去诱拐妇.女最合适不过,要是给得价格足了,便会拐孩童进寨子。   这些人贩子绝大多数会被钱财美色利诱,以至于这条线越来越深,越来越广,久而久之,涉及的牙行成千上万,马车一串望不到头,从中原到苗疆,又渡过玉门关,从十万青山的漓江,再到黄沙漫天的西域,如同源源不断的洪流,明明没有尽头,最终却又汇聚于一处。   萧衍便是那是奉命去查案的。那寨子大的似座城,又因隐在荒芜深林里,四面环山,形成了天然的阵法,若非熟知地形的人带路,根本找不见出路。   他来到那处寨子的时候,见到了太多被拴在棚子里的孩童妇人,他们像是待宰的牲口,已经不会再反抗挣扎了,数不清的无辜生命不过手起刀落之间,便成了一道佳肴。   “你是那些孩子的其中之一。”萧衍回过神时,走廊上点了灯,亮堂堂的光透过门下的缝隙渗进来,延出了片朦胧的光影。   “嗯。很庆幸,我遇见了你。”沈闲说道,“要真算起来,那才应该是我们的初见。”   他被救那日,其实有很多从宗玄剑派来的弟子,只记得无数张面孔从自己眼前交错而过,这些弟子们或蹲或立,衣着相似,如同走马灯般,他在神志不清里,辨不出他们的脸,只觉得眼前晃过去的都是同一个人。   直至,有一只干净无尘的手从后面覆住了他脏兮兮的脑袋,将一块桂花糕递到了他面前。   沈闲抬头时,金黄刺目的阳光照得他睁不开眼,他通红的眼底里浸出了咸涩的泪,明明连对方的样子都辨不清,却偏偏能辨出那双眼。   萧衍背对着日光,清瘦的身形拢住了他全部的视线。乌黑的檐角折出半片细碎的金色,渡在他的白衣上,恰似那轮如霜似雪的皎月。   这是沈闲幼时对萧衍的全部记忆。数年的斗转星移,才终是换得一场不期而遇的重逢。   “我问了你的名字。”沈闲接着说道,“你告诉我你叫萧衍。后来等我回去时,我问了母亲,母亲告诉我,把我们救出来的人是宗玄剑派的弟子。”   萧衍记不清了。   沈闲又道:“自那以后,我就一直想去宗玄剑派,我听说这个宗门是所有仙门中的佼佼者,只收灵根上佳的弟子,所以我一直很努力的修炼,可我学的是巫蛊,我这样的阴邪术法,是不会被这些名门正派接受的。”   萧衍恍然:“所以你来了京墨阁?”   沈闲笑道:“是啊,我想方设法来了京墨阁,因为京墨阁是离宗玄剑派最近的宗门,两个宗门之间有交互,我那时一直以为,只要能进来,我们总会再见的。”   “我从没见过你。”萧衍说道。   “因为我来的太晚了,等我到的时候,你已经死在了晏顷迟剑下。”沈闲的叹息声扬在风里,夹杂着道不清的感情,“所以我又离开了这里,云游四海,我想替你唱魂。”   “唱魂?”萧衍重复。   “我们南疆的一种民俗。”沈闲以笑盖住眼中伤感,“凡是已故之人,无论身处何方,只要唱魂,灵魂都会在歌声中抵达彼岸的故土,魂归故里。唱得久了,才发现这是慰藉,起码在没再见你之前,我一直这么想的。”   萧衍死在了那场没有诀别的风雪里,沈闲自此游于世间,替他唱魂——   但愿灵魂能够乘着长风,归于故里,让他们相赴于呢喃燕语的惊鸿人间。   话到此处,所有的事情便都清明了。两个人对坐着,虽皆是沉默,但心中早已有了别的情绪,不必挑明,也该料到了。   “萧衍。”沈闲忽然低声念他的名字。   “嗯。”萧衍轻应声。   “不要再走了,好吗?”沈闲柔声说道,“我不在乎外人如何评判你。”   他有话想说,但话藏得久了,任凭心里山海呼啸,再启唇时,却好似忘了发音,他言辞浅薄,道不清潺潺绵绵的相思,只是想起很多年前,有人将满是脏污的自己抱起来,把一块桂花糕递到他面前,那目光里没有嫌弃,没有厌恶,只有温柔。   “谢谢你。”萧衍抬眼,看地上的影子,轻轻笑了,“谢谢。”   沈闲瞧着他的眉眼,也是笑了:“其实,我还想问问你心里话。”   萧衍在他的目光里,微微点头:“你想问什么?”   “可不可以和我说说你和晏顷迟之间的事?”沈闲说道,“我很想听一听你的故事。” 第058章 过往(修改了内容)   “我喜欢过晏顷迟, 我曾经倾其所有,想把所有好的都给他。”萧衍对谁也没有提过这段尘封往事,他在心里斟酌着言辞, “我以为他也是喜欢我的, 可后来他遇到了江之郁。”   “江之郁?”沈闲重复道。   记忆里,在江家覆灭前, 晏顷迟和墨辞先在宗门里各执一派, 两个人多年来就像是在摈斥异己。   “我找到了江家覆灭的初始, 我想向周青裴揭发裴昭, ”萧衍眼眸沉沉, 回忆着昔年过往,需直面伤痛,“裴昭是墨辞先的唯一的学生,只要墨辞先洗不清,那晏顷迟就可以踩着他上位了,我想帮他。”   但他没料到, 这件事会遭到裴昭的算计, 裴昭以苟合的理由威胁, 萧衍陷入进退两难的境地, 他怕此事会影响到晏顷迟的地位, 就只能自己躲藏起来,跟晏顷迟说自己是要闭关去了。   “我被裴昭喂了毒, 毒入五脏六腑,我经脉寸断,瞎了眼, 成了废人, ”萧衍说道, “最后实在没去处了,就只能悄悄回了宗门。”   “可等我再回来时,他身边多了一个叫江之郁的人。”   何等无耻,何等下作。   “晏顷迟骗了我,他欺我眼盲,没有和我说江之郁的事,”萧衍像是被涨潮的水淹没了,有着强烈的窒息感,“却在合欢的时候,念了江之郁的名字。”   沈闲静静听着他的倾诉,听他说着自己藏压许久,又无人可诉的过往。   “后来,我的伤好了,晏顷迟却因为和江之郁的事情被宗门知晓,江之郁被赶出了宗门,我便没有见过他,也不晓得他长什么样子。”萧衍说道。   “他在的那段时日,你的双眼一直都无法视物吗?”沈闲问道。   “嗯。”萧衍说道,“再往后,周青裴又以此事为缘由,说我蓄意勾引晏顷迟,将我关在了牢狱里,贺云升说,等晏顷迟将一切都做好之后自会来接我的,他让我等一等。”   可晏顷迟并没有来接他,他被关押牢狱不久后,裴昭记恨着先前的事,寻味而来,隔三差五的就来欺辱他,裴昭一面忌惮晏顷迟会找自己麻烦,一面又想享受萧衍的哭泣和哀求。   偏萧衍始终不曾低哀求过,哪怕遍体鳞伤,他仍是咬牙不言。   “他们把我推进无池,让我吃掺杂津液的残羹冷炙,欺辱我,作践我,我都可以置若罔闻。”萧衍说到此处,顿了顿,似是不知再如何说下去。   一扇门,掩住了世间所有的喧嚣杂沓,清白的月光穿透薄薄的窗户纸,照在两个人之间。   萧衍蜷曲着身子,静靠床头半晌,才低声说道:“可后来有人告诉我,是因为晏顷迟说我勾引了他,我才会被关进来的。”   沈闲怔住,脸色阴晴难定。   “裴昭肆无忌惮的欺辱我以后,又担心我会揭发他,所以想把我杀了,这样就永远不会有人知道了,”萧衍缓了口气,才接着说道,“他们趁着深夜,把我拖到圣湖,想把我再羞辱一番就杀了,但是他们忘了,一旦我脱离禁制,他们就拿我没办法了,所以我杀了他们。”   “可我让裴昭逃走了。”   两个人目光交织,萧衍窝在沈闲的影子里,屋子没点灯,从他这里看去,沈闲的影子更重了。   “我入了魔,杀了人,我和晏顷迟说是他们先要杀了我,我才会还手的。可晏顷迟却始终认为这是我的错,他把我关去神域,让我永沉死寂之地。”   “你逃出来了。”   话至此处,沈闲全然明白了。   “是,我趁着晏顷迟离开的时候,逃出来了,”萧衍忽然笑了,笑里讥诮不作遮掩,“我恨死晏顷迟了,我想把他凌迟,但是又觉得太便宜他了,为什么他不能和我经历一样的痛,为什么我再见到他,他还是高座九尺明堂的神君!”   “现在他告诉我,是他把我从地狱带回来了,可这又怎么样?他凭什么觉得,他复生了我,我就该像以前那样围着他转,对他言听计从?”   萧衍的话音沉了下去,几乎是一字一顿的说道:“我宁愿他从来没有养过我!”   片刻的沉寂。沉寂中,沈闲能听见萧衍压抑的呼吸声,像是附在他耳边。   他没有说话。只是望着萧衍黑压压睫毛下的眼睛,那双墨黑的瞳仁,让他没来由的想到了故里的抚仙湖——   青山压住了夜下的湖,静谧幽深的湖水,在风里泛起涟漪,行径时不闻水声,却能瞧见倒映着的万里山川。   “你没有错。”沈闲终是启唇道,“这不是你的错。”   “所以我要杀了他们所有人,”萧衍克制着情绪,低声说道,“晏顷迟上辈子就在利用我的感情,为何我不能利用他的感情?我才不在乎他怎么想的,他是真的悔过也好,假的也罢,我都不会再信他了。我会让他还清一切以后,亲自了结他。”   “既然你有这个决定,那应是有自己的想法了,只是宗玄剑派那里局势云谲波诡,你一个人势单力薄,需要我叫人跟着你吗?”沈闲问道。   “不必了,”萧衍说道,“晏顷迟把我看得太紧,就是叫人陪着也无用,连你的折扇都被他收走了。这两日,我需要跟你换一个不起眼的东西传音,得未雨绸缪。”   沈闲闻言,神色肃穆。   萧衍身上的药香融在空气中,他凝视着缝隙下透来的光,阴冷的笑道:“裴昭差一点就死了,他怎么还能活着?”   “此蛊是南疆的巫蛊,盛弦歌是月神的护法,蛊是有些难解,好在他已经死了。”沈闲接话。   “墨辞先那里,我还有旁的打算。”萧衍几乎有些固执的说道,“但是裴昭必须死,他的案子现在落在晏顷迟手上,这不行我不准,裴昭只能死在我手上,我不准他死在旁人那里。”   他总觉得墨辞先已经怀疑自己身份了,他那日来探识海,根本就是在试探自己,此人必欲尽快除之。   “还是亏了,”萧衍不豫,有点不大满意的说道,“他已经欠了我两条命,可他只有一条命,一条命不够,不经玩儿,我还要防着被人瞧见了。”   “需要我帮忙吗?”沈闲问道。   萧衍看着他,示意他往下说。   “他让你被巫蛊蛇咬了,我们那日带过去的弟子还有宗玄剑派的弟子,都死了七七八八的,也不差这个,”沈闲说道,“倘若他也是被巫蛊蛇咬了呢?只是咬的毒性不烈,前几日看不出来,这才未被发现。如果它中的巫蛊,是像瘟疫那样会被传染的呢?还有人会接近他吗?”   萧衍明白他的意思了:“你也要同我去宗玄剑派么?”   “如果你愿意,我陪你在那里暂住两日,应当不成问题。”沈闲说道,“就以照看你的名义,只留两日。”   萧衍指尖绕着自己的长发,打着圈儿,在斟酌。   “阁里还有事要处理,你确实不宜久留,”他最终说道,“我估计,我明天就要回去了。我无法在外面待太久,周青裴和别的长老还不知道此事。”   沈闲听他说这个,才想起来还有更重要的事没问:“说到这里,我想问问你,那日把你带走的人是谁?你看清了吗?你受伤了吗?要不要紧?我给你看看?”   “没有。”萧衍避重就轻的说道,“我没什么事,人已经被我处理了。”   沈闲不是个愚笨的人,听萧衍这么说了,大致能猜出他藏了话,但也没有多问,萧衍既然不肯说,那必然是有自己的打算。   萧衍似是又想到了什么,忽然说道:“我觉得,晏顷迟和我这几次的交手里,他的功法明显薄弱了很多,就像是……”   他话未说完,在回忆里辨别着晏顷迟的一招一式。   修士们都有灵府,灵府里积攒流通着全身的灵气,但是萧衍在交手的时候,能明显感觉到晏顷迟不仅仅是功法薄弱的事了。   而是他的灵府快朽了,人瞧着看不出异常,完全是有什么东西在吊着他的命,把他快要散去的灵气重新凝聚于体内。   这样的情况,往往只存在于……   “像是什么?”沈闲打断了他的思虑。   “像是……”萧衍闭上眼,最终压回了唇齿间的字,轻声道,“我也不知道。”   ——*****——   翌日清晨,萧衍拉开门的瞬间,第一眼瞧见的人是晏顷迟。   于沉浮的日光里,晏顷迟静立在他面前,仿佛宿夜未眠,失去了昔日的温和,面容疲倦,薄唇微抿着,只是在看见萧衍的时候,冷淡的眼睛里才起了丝暖意。   “好狗不挡道。”萧衍说道。   晏顷迟以余光朝萧衍身后扫过去,房间里空空荡荡,除了站在面前的人,就无人在内了,萧衍察觉到了他的目光,反手拉拢身后的门。   “看什么。”萧衍说道,“三长老是来找我的,还是找他的?”   “找你的。”晏顷迟看他神色如常,温声道,“我为我昨日的不理智道歉,我只是想看看你,我不该如此的,抱歉。”   “我不接受你的道歉,”萧衍倚着门,淡声道,“我跟三长老也没什么好说的,你走吧。”   他不再叫他声“师叔”,而是毕恭毕敬的“三长老”,晏顷迟的愧疚感,再次被生疏的称呼催生出来。   晏顷迟的眸光黯了黯,勉强牵出一抹笑,说道:“是,这是我的过错,我不应该要求你原谅我的。我们还可以好好说一说吗?”   “说什么?”萧衍问道。   “你要带沈闲去宗玄剑派?”晏顷迟问道。   萧衍轻“嗯”了声,他原本以为应该由自己去说,未料是沈闲先去找晏顷迟谈了,沈闲怕萧衍在昨日的争吵过后,再面对晏顷迟会觉得不适,是以,天还未亮时便悄然离开了房间。   至于两人之间怎么谈的,就无从得知了。   晏顷迟似乎是想说些什么,但翻涌的情绪堵住喉咙,他最终只是微颔首,做出底线的退让:“说好了,只能两日。”   萧衍不愿多说,只是又“嗯”了声。他没看晏顷迟的脸,两个人站在安静的廊上,日光在他们脚下交界成一条线,像是分割了两人,一明一暗。   长久的静默。晏顷迟拢在袖子里的手,几次想要伸出,最后都是收回去了,萧衍以余光瞧见了,他想到了昨晚的揣测,便认真端详起晏顷迟。   晏顷迟近来消瘦的实在厉害,浑然一副沉疴绵惙的模样,想不留意都难,也不知道他做什么去了,整个人形销骨立的,连原先束在腰间的玉带,都不大合身了,微微朝下坠了些。   他的灵府……萧衍想到自己昨晚未说完的话。   这是受自己剑气影响吗?还是……萧衍思忖,晏顷迟既然还活着,这剑伤摧残的也只是身子而已,他的灵府又怎么会散?   萧衍目光朝下挪,看见他的影子在日光下被拉长。   秋日的冷风,卷起他长袍的下摆,露出脚底下染着泥污的长靴。   晏顷迟每每出现都是白衣无暇的,哪怕从尸山血海里踏过去,也皆是纤尘不染,哪曾有过这样的狼狈。   萧衍收回视线,不欲多言。   “你身子好些了吗?”晏顷迟的笑意尽在脸上,“等回去,我让谢唯给你再看看。”   他眼里温柔藏不住,两个人能如此交谈,对他而言已是求之不得的幸事,哪怕萧衍并未说什么,只是应声。   “不必了。”萧衍答道。   晏顷迟本来还想问问他把他带走的人,但怕话多了以后又惹到萧衍不快,只得说道:“你安心住着,往后一切有我,我不会再让你受伤了好吗?”   萧衍这回没答话。   两人又陷入了微妙的氛围里,街上的喧闹声更将此处的安静衬托出来。   楼下,有脚步声踩在木板上的声音,击碎了这里的沉寂。萧衍偏过脸去看,瞧见沈闲正从拐角处走来,他今日心情看起来格外好,步调都轻快多了。   “二郎。”萧衍绕开了晏顷迟,朝沈闲走去了。   沈闲听到这个久违的称呼,笑道:“阁主慢些。”随后,他朝站在日光影子里的晏顷迟微颔首。   没了昨日的剑拔弩张,乍相对,晏顷迟却仿佛失语,半晌没说一个字,他的身量比沈闲要再高些,从沈闲这个角度看去,他的眼神晦暗而幽深,有着不同于昨夜的阴郁。   那望过来的一眼,显然没藏压住戾意。   沈闲瞧出来了,但是也什么都没说,他对萧衍说道:“我方才去给阁里弟子交代事情了,这两陪你去宗玄剑派,阁里也得有人照应。”   “嗯。”萧衍和他一并下楼去了。   晏顷迟仍旧静立在原地,白色的袍子浴在日光的影子里,像是老旧昏黄的残影,孤零零的。   *   作者有话要说:   晏狗你再不努力,老婆就要跟人跑了(亲妈语传来重心长的叹息) 第059章 亲吻(修改了内容)   贺云升来到此处的时候, 晏顷迟还站在二楼,望着楼下兀自出神。   朱红的木门敞开着,外头街道上吆喝声此起彼伏, 是人间嘈杂, 热闹的烟火气,一扇门内, 是人潮退散后的冷清。   客栈里的弟子早在昨夜便悄声回去了, 免得惊动周青裴, 只余下心腹几人, 在楼下等待吩咐。   晏顷迟静立于此, 眼前还像是还热闹着,满座衣冠淡去,沉浮的日光里,立着一个人,将他囚于樊笼经年的心上人。   他稍稍闭目,神思立即如坠深海, 幽暗无边的胧光中, 垂落着一条巨大的金索, 金索上贯穿了一个人。   他被贯穿胸膛的金索束缚住, 飘在浩瀚的水波里, 血泯灭在无望深海,如墨般浸染开, 重重叠叠的记忆累积在一起,似默片般在眼前映放,快要压溃他的识海。   晏顷迟被围困在这里抽不出身, 只觉得头痛欲裂, 浑身似是被勉强拼凑在一起的, 痛得他喘不过气,他抬起手,想要触碰这金索,然而还未碰上 ,凭空中陡然窜出一束幽蓝的火光!   是禁制,这金索上被下了禁制,让被囚禁于此的人动不了分毫。   他正欲再试探,忽然听得有人在唤他“师尊”,那缥缈的回音游荡在四处,使得他识海骤然波动,人像是被股巨力拽出,将他飘远的神思重新拽回了现实。   “师尊?”贺云升在他旁边低唤道,“您怎么了?是有哪里不舒服么?”   晏顷迟恍惚了一瞬,萧衍的身影早已不见,楼下冷冷清清,只有几名待命的弟子坐在那。   他有些出神的又闭了闭眼,只是这回,眼前没有再出现别的画面,睁眼时,目之所及也一如往常。   太久了。他想着,自红莲地狱出来后,已经过了多少年?一百年?三百年?还是……   晏顷迟扶额,揉了会太阳穴,等恢复了点精神,才看着旁边的大徒弟,说道:“贺云升,我有话要问你。”   贺云升微颔首:“师尊请讲。”   晏顷迟微蹙眉,回望他半晌,才问道:“我先前在红莲地狱的时候,宗门里具体发生了什么事?”   贺云升被他拢在深如寒潭的目光里,稍稍诧异:“您是指?”   “三百年前,红莲地狱坍塌,我奉命去补的那回,”晏顷迟言简意赅的说道,“萧衍是在那期间判门的,我问你那段时间具体发生了什么事。”   贺云升憬然,泰然自若的接话:“您怎么会突然想起——”   晏顷迟抬手,无声截断他的话:“我在问你发生了什么事,那一百来人是萧衍所杀?为什么要杀?”   “师尊,那件事已经过去很久了,”贺云升从善如流的答道,“天元年间,萧师弟因修炼时走火入魔,弑杀同门一百四十余人,裴昭是唯一侥幸逃脱的,因师弟自小是您亲自教导,是以我奉掌门之命,去辨认剑术,从痕迹来看是萧师弟所为不错,我证实了他的罪,后来待您回来,我又同您一并去看过尸首,您当时也辨认出来剑痕了,他也并不否认这些人皆是他杀的。”   晏顷迟在仔细回想着那年的事,片刻后,略一颔首:“你说的这些,我都知道。”   他在心里斟酌着这番言辞,翻来覆去的琢磨,深觉此事可能藏了什么蹊跷,他很早之前就揣测过其中端倪,只是一直找不到什么漏痕,心余力绌。   可无论是入魔,还是弑杀同门,萧衍对此全都供认不讳。晏顷迟殚精竭虑许久,仍是一无所获,甚至捕捉不到任何蛛丝马迹。   事情又杂又乱,一波未平一波又起,徒增烦闷。   贺云升见他许久未言,又迟疑着问道:“师尊怎么会突然问这件事?”   “只是想起来了,随意问问。”晏顷迟面无表情的说道,“时辰不早了,该回宗门了,萧阁主回去的事勿要声张,沈闲会在我们之后到达宗门,你届时迎一下他。”   “是,我明白了。”贺云升退下。   ——*****——   萧衍悄无声息的回到宗玄剑派,只有陪同的几名弟子晓得。   接连两日,晏顷迟都没有再露面,贺云升也未来看过,两个人不知道忙什么去了,每日只有宫里别的弟子进来送饭菜。   萧衍这两日来坐立不安,他着急见裴昭,裴昭入牢已经多日了,自己打从回到宗玄剑派就没见到过人,万一人要是被墨辞先私下里转走了,这段时日就全白搭了。   萧衍几经斟酌,决定先发制人。   寝殿外,谢唯仍带着一群医修装模作样的守在殿门口,不让人来看,萧衍打量了下,迅速判断出形势,那里还有群看守的弟子,是晏顷迟盯着自己的眼线,虽说不会拦着自己,但会随时向晏顷迟汇报自己的情况。   萧衍在殿里来回踱步,最后想了个铤而走险的办法,他从桌上捞了个茶盏过来,掐诀,只听“嘭”地一声,茶盏瞬间变作了个和自己一模一样的分.身。   这分身没有意识,萧衍让他爬进床榻上装睡,他便脱了鞋爬上床,自个儿乖巧的钻进被褥里,撑起一个窝,只露出了个后脑勺朝着外面。   这法子只能骗骗外行人,晏顷迟吩咐来的子弟至少都有金丹期修为,不好糊弄。   思及此,萧衍笼上帘子,把这分.身遮掩的像是自己在里面睡觉似的。   他借着光反复确认无疑,最后从殿里的窗子口翻进了后院。   晏顷迟的寝殿后有一处院子,百花相连,在盛夏时节,会舒展开浓绿色的碧从,能遮阳,每每从簇拥的花下走过,香浸衣袖,惬意非常。   只是时至深秋,花都凋败了,萧衍踩着石子小径过去时,脚下都是零落的花瓣。   他沿着小院儿的后墙朝幽深的地方摸索,待摸到一处相对安全的地方,便悄然翻出去了。   ——*****——   萧衍心里惦记着要紧事,他必须要拿到可以开牢笼的令牌纹章。   晏顷迟关押人的天狱,位于九华山北麓,里面关押的都是些极端残暴的恶徒,囚人的牢笼都是经过特质的打造,外面是层层叠嶂,坚如磐石,要硬闯的话,别说萧衍打不开,就连晏顷迟都未必能破开这叠嶂。   是以,想要进到天狱,首先就得拿到可以打开叠嶂的令牌。   萧衍绕着路,把晏顷迟平日会去的地方都找了一遍,最后来到了晏顷迟的藏书阁。   日暮西沉,苍莽群山都隐在霞光中,九重宫阙在暮色中静默。   藏书阁里像是许久没人来了,刚推开门,阴冷幽暗的气息扑面而来,这里每隔半个月才会有弟子来打扫,因位置偏僻,平时也无人涉足。   萧衍探身进来,一抹金色的斜阳从敞开的缝隙中,倾泻成扇形的光影,落在地面上。他踩在这狭隘的光影里,走进了藏书阁。   阁里的光线被高大的书架阻拦住,半明半昧,纸上残存的墨香,充斥在阴冷的空间里,驱散了霉味。   萧衍走了两步,来到一面高大的书柜前,这里的书柜皆是砌到了顶,书在岁月里越积越高,已经搭到了最顶处,需要爬架子才能够着,萧衍想起幼时来此处,都生怕这些书会倾倒下来,把自己淹没。   他目光从书柜上扫过去,这些书卷排列的都很细致,从竹简到锦帛,再到羊皮卷和贝叶书,每一类都按照性质,种类,时间排序的,数不胜数,不过多半还是羊皮封里裹着纸张,是关于功法修炼的典籍。   萧衍绕过这些书架子,直接来到了桌案前。   桌案上堆满了宣纸和书卷,形似小山的笔架子上搁着几杆羊毫,砚台干涸置在一边,让原本宽敞的桌案显得狭窄了许多。   萧衍目光从这些书卷纸张上掠过,在看见角落里的玉匣时,几乎没有任何犹豫的翻开了。   玉匣有三格,打开第一格时,里面放着一个精致的印章,萧衍认得这此物,这是在重要文书上的章,可调动宫里子弟和代执行晏顷迟所有的权力……此物虽然不比玉佩的见物如本人,但能拿到印了章的文书,已是得令。   萧衍把印章拿出来,随后又拿过桌案上的空白纸张,印了上去。   素白的纸张上,压上了晏顷迟三个字。   萧衍想要晾干这朱色的水迹,有了此印,只需要自己在上面补上文书,那便是得了三长老的令。   他正欲把印章先收妥时,藏书阁的门忽然被人从外推开了,外面日光倾泻,又在下一刻被隐去。   萧衍反应迅疾,眼见无法遮挡,索性顺势从这堆积的书卷里抽出一本书,这书留存的太久,厚厚一摞,边沿都被磨得毛了,指腹摸上去,粗糙不堪。   他背对着门,佯作只是在阅览书卷,手里却攥着印章,想要借势把东西塞回去,但玉匣子离得有些远了,这时候再要放,动作必然会叫人看出来的。   萧衍心念电转,见那印了章的纸无处可藏,干脆直接把书卷往桌上一摊,盖住了,随后不露声色的随意翻看了几眼这本书。   不早不晚,他摊开的书这边刚压住纸张,那边侧面便探出一只手,腕骨瘦削,指节修长,挡在了侧边。   萧衍本想稍稍避身,但担心被发现,干脆不动了,用全身挡住那卷书,不让后面的人看。   “你在这里,”晏顷迟灼烫的呼吸附在他的耳畔,轻且沉,“做什么。”   萧衍佯作惊吓,猛地回身,朝后一退,眼见腰身要撞到后面的桌案,晏顷迟挪开一只手,覆在了他的腰后。   “慢点,别撞着了。”他的嗓子像是浸过酒气,沙哑低沉,身上穿着的也不再是白衣,而是靛蓝色的短袍。   他看着萧衍,眼睛里没有光,甚至都没聚焦,只是涣散着。   萧衍在这吐息间,嗅到了一股清冽的酒香,细细去分辨,甚至还能闻出他今日饮了什么酒,醇还是烈,晏顷迟鲜少饮酒,因为他酒后定力并不如寻常人,甚至还不如自己。   “你来这里做什么?”晏顷迟缓缓凝聚的双目里逐渐有了萧衍的影子,待聚到一处时,连目光都沉了几分。   “玩儿。”萧衍从那双黑眸里,清晰的看见了自己的倒影,“我闷在你寝殿里几日了,你叫人日夜守着我,跟禁我足有什么分别?”   他努力把话讲得叫人信服,手里紧攥的印章都被汗濡湿了,红艳的水渍落在他掌心里,滑腻腻的。   “九华山这么大,你说,你到我的藏书阁来玩儿吗。”晏顷迟话说得慢,却掷地有声,此刻他微醺着,眼风里全是萧衍的影子。   萧衍没料到他喝了这么多,还维持着理智清醒,不免怔了怔。   “你藏东西了?”晏顷迟朝他身后看了眼。   “没有。”萧衍身后挨着桌案,侧边则是个书架,那高大的架子一直延伸到顶部,堆满了厚重书籍玉简,一本挨着一本,将细缝都填满了,不透光。   日光延伸在他们脚下,他们踩在书架庞然的影子里,周遭寂寂无声,藏书阁因长久幽闭,气息阴冷着。   “你有什么宝贝能让我藏?”萧衍面不改色的说道,“我看你是喝高了,脑子不好使吧。”   “是吗。”晏顷迟像是能洞察他的谎言,右手撑在桌沿,指节自然搭着,有一下没一下的打着拍子。   “不然还能怎么着?”萧衍怕他掀开书卷,故意往旁边挤了挤,想把他的手挤到旁边去。   晏顷迟硬是没动,他今日确实饮了酒,眼前打着重影,人也立不稳,偏萧衍的腰一直刮蹭着他,让他昏沉中又清醒了几分。   “我这地方你自小就不喜欢来,你忘了吗?怎生编谎话也编不好了。”也不知是不是借着酒劲发倔,晏顷迟有点不依不饶的意思。   “你压着书做什么,起身。”他又道。   “你今天脑子被驴踢了吧?”萧衍抱臂,不肯退让半步,“要我帮你醒醒酒么?”   “起身,给我瞧瞧。”晏顷迟重复道。   萧衍挤推着他的手,面上仍不动声色的说道:“不能喝就别喝,喝多了又要学别人发疯那套,都是贱的,冤枉我又不信我,到头来再嘴上抹个蜜说两句好听的,就以为能和好如初。”   “……”晏顷迟稍稍怔了下,目光黯淡。   “不过你向来喜欢冤枉我,你忘了么?”萧衍趁着他分神,手背到身后去,把纸一点点抽出来,想要折起来,塞进袖子里。   晏顷迟是真的醉了,头也昏昏,眼也沉沉,他有些力不从心的将另一只手也搭在了桌沿,此举倒像是为萧衍圈出了一个方寸之地,将他禁锢于此。   他看着萧衍,温声道:“你在撒泼,可你从不会无故撒泼,如此,你是在为自己藏东西而寻借口躲避吗?”   “……”萧衍纸张刚巧抽到一半,都到这个节骨眼了,塞回去也不是,就只能僵着不动。   他在晏顷迟的影子里,觉得这影子太有重量了,压着他,让他有种被推挤进狭隘之中的感觉。   四目相对,这咫尺的距离,两人呼吸交缠,阁里光线暧昧难明。   “藏你老母,”萧衍眼底深处逃避,在想借口,“我看你是真喝高了。”   晏顷迟没说话,他微倾身,挡住了萧衍眼前全部的光,将人拢在自己的目光里,不给萧衍去看别处,想让他余光里只能是自己。   灼烫的呼吸,扫过萧衍的面。   “三长老这么看着我,是要我以为怎么呢?”萧衍的眼睫颤了颤,狭长的眼尾微垂着,便是不抬头,也能见到挑起的弧度,像是待人采撷似的。   他在看晏顷迟腰上挂着的东西,那是能打开天狱牢笼的令牌,上面纹着章。难怪找不到,原来是自己带在身上了。萧衍心绪翻转。   晏顷迟没留意他的目光,只是手碰到了那卷书,将要掀起的刹那,又被萧衍压住了。   “就算喝再多,我都不会酒后乱性。”晏顷迟低缓的说道。   萧衍眼尾微挑,递给他一个似嘲非嘲的眼神:“是么。”   “嗯。”晏顷迟轻应声。   萧衍在这酒香里郁郁沉沉,略仰视着他,见晏顷迟唇角微抿,他忽地起身,附在对方耳畔,饶有兴致的低声道:“话说得这么满,可我们之间的床.笫之.欢难道不是你喝多了才有的么?你都忘了?”   晏顷迟半敛着眼,指尖瑟缩,还未分清萧衍的意思,唇上陡然滚热,竟是被萧衍偏过脸吻住了。   避而不及的相触,湿热的柔软,真实落到嘴唇上。   *   作者有话要说:   v我五毛,代打晏狗! 第060章 情潮(修改了内容)   晏顷迟本是倦色深重, 未料这吻缠绵,千般温存,百般销魂。   萧衍的腰被握住, 背抵着桌沿, 全身的重量都压在了晏顷迟身上,他手朝后一滑, 把印着章的纸抽出来, 随后又把桌案上的那卷书推下去了。   书卷轰然倒塌, 凌乱不堪的堆积在地上, 分散了晏顷迟的注意。   晏顷迟将将要去看, 萧衍又勾住了他的脖颈,不准他目光离开自己半分,连余光都不准。   两个人挨得太近,萧衍的腿贴在他的腿上,使劲往旁边挪时,轻薄的衣裳摩挲着肌肤, 蹭起的热.意像是烧过镜的火, 熨.帖着全身。   感官如此清晰。   萧衍没松口, 是含是咬, 或轻或重, 紧密相依的唇齿间,呼吸交促。   他勾着晏顷迟的魂, 把纸张仓促的叠起来,塞进了自己的袖子里,又把解下来的令牌也塞了进去, 没让晏顷迟察觉到任何异常。   晏顷迟一只手箍着那捻腰, 一只手穿过萧衍的发, 覆在他的脑后,以指腹轻磨发丝。   萧衍能嗅到晏顷迟身上的药香,偏酒香扑在他的面上,盖住了药的气味,熏得人昏昏沉沉。   萧衍张开手,掌心里纹路都被浸成了红色,他用手轻轻蹭了蹭晏顷迟的腰侧,把这些痕迹都蹭上去了。   晏顷迟感受到了那双手从颈后滑到了腰侧,一睁眼,却对上了萧衍的眸子,那双凤眼里潋着情,将他藏在皮相下的风情妖冶尽数宣泄,勾魂摄魄,撺掇着人。   这无声却又无处不在的诱惑,就这样把人轻而易举的捏住了。   晏顷迟握住萧衍的腰,手指沿着.腰线.朝下滑,拖着他的腰身,把人朝上抱了抱,萧衍坐到了桌案上,便不用再仰首垫脚了。   萧衍哑声抽气,胸口随着他的喘息而微微起伏,他像是没了氧气,眼前全是水。   两人对视,萧衍手臂搭在晏顷迟肩上,软绵绵的垂着,明明面上无甚表情,偏那双眼占尽风采,里面无端漾着引诱的意味,让这张平平无奇的脸都活色生香了起来。   晏顷迟望着他,目光不自觉的沿着他的眉眼走到了唇上,瞧见那薄唇里吐纳着气息,微微张合,藏着蜜渍的杏。   “不是说不会酒后乱性么?”萧衍似嘲非嘲,“就这点定力?”   “定力在于能否把持的住。”晏顷迟没有回避视线,“而非表面所见。”   “你内里那点东西,谁晓得呢?”萧衍意味不明的说道,“不过勉勉强强够用罢了。”   “……”晏顷迟欲言又止,这一语双关的本事,还真是不随时移,不随镜迁。   “你这么瞧着我,是嫌便宜还没占够么?”萧衍从桌案上轻飘飘的落下来,“要我再施舍你点?”   “你是在把我当工具吗?”晏顷迟似是而非道。   “别想那么多,”萧衍勾着他的颈,无情的说道,“你至多是比工具多带了温度而已,这温度谁都可以给我。”   晏顷迟不接话,只是看着他,看他因仰首,下巴和脖颈勾出的优美弧度。   萧衍像是没玩够,忽地咬住晏顷迟的唇,齿间用力,生生咬出血来,血淌过口舌,腥膻味盖过了那捻香,晏顷迟吃痛,朝后一退,萧衍趁着空隙,把人欺身压下去了。   他手沿着晏顷迟的肩线往前攀,最后总算够到了玉匣子,把印章悄无声息的放了进去。   晏顷迟的神思都被这吻夺走了,任那不该有的念头肆意横流过血液,撺掇着人的兴致。   无声的勾缠,蜜渍的杏清甜,含着香,滑的让人抓不到边沿。   晏顷迟的鼻尖蹭在萧衍脸边,呼出的热息渗着酒香,拂面.撩.颈,萧衍自觉事都做完了,便重新起身,松开了晏顷迟。   仅此一吻,他像是为适才的温存下了最后的判断,不带情绪的评价道:“工具比你好用。”   “怎生这么薄情了,”晏顷迟叹息,“你不喜欢?”   “我有时候不大明白,三长老的自信总是格外……”萧衍顿了顿,似是在寻思,片刻后说道,“让人敬佩。”   晏顷迟正欲说些什么,但萧衍已然不想再听了,他用脚尖拨开挡着路的书卷,毫无留念的走了,余下晏顷迟一人静立于斜阳的影子里,意犹未尽。   他抬指,以指尖碰了碰唇上的伤,这是他们之间仅留的温存。思及此,晏顷迟又是轻叹声,随后捡起了坍塌的书卷,重新撂在了桌案上。   ——*****——   沈闲来了宗玄剑派不过半日,周青裴便要接见他,设了流水晚宴,不过萧衍借故身体不舒适,没去用膳。   他仿着晏顷迟的笔迹,写了文书,最后还在印章旁边,行云流水的签下了晏顷迟的名字。   沈闲是在赴宴回来后才看见萧衍的,萧衍正站在廊上,望着眼前的夜色出神。   他换了身干净的衣裳,又披了件狐裘在身上,狐裘上的软毛裹住了他的脖颈,他一撩开,便能瞧见那截素白细颈。   沈闲过来时,借月色看萧衍,萧衍抬眼望过来,说道:“我等你许久了。”   两个人保持着合理的距离,在风里站了片刻,气氛有种微妙的变化。   “我才赴宴回来,耽误了事,抱歉。”沈闲看着萧衍,萧衍今日里面穿的是绯色长衣,以金丝绣了滚边,各处深浅不同,瞧着繁复。   他墨发未束,肩上的白绒软毛戳着他的下巴,风一吹,便摇荡在脸庞,让他的眉眼间的那点诱惑都化作了风流雅致。   “没事,”萧衍说道,“你今日带了东西来么?”   “带了,想着你寻我也该是此事了,很着急?”沈闲问道。   “嗯,很着急。”萧衍不想再在无关要紧的事上多耽误时间,“你上次教我如何控制这些东西,我这两日已经完全学会了。”   沈闲惊诧:“真么快?能掌握得了吗?此事不是闹着玩的,若不然,还是我亲自陪你走一趟比较算了。”   “不必了,你进不去那地方,我自己来就好了,”萧衍说道,“你先把东西给我吧。”   “嗯。”沈闲也不多言,妥协了萧衍的提议。   两个人先后进了房间,萧衍插上门闩,左右确认了四下无人,一揽袖,在这屋子外围加上了自己的万重结界。   一旦有人靠近这方圆几里的范围,这结界便会立时给萧衍的识海作提醒。   “可以了?”沈闲问道。   “嗯。”萧衍坐下来,处于了一个入定的姿势。   沈闲来到他的后面坐下,与他同样的姿势,阖眸掐诀,虚空中登时凝聚出幽蓝的光,这些光犹如荧火,迸碎在他的掌心里。   萧衍合着眼,沉陷在自己的识海里,沈闲掌心幽光零碎,双手一翻,果决的拍在了他的后心,幽芒乍现,将两人裹覆其中。   萧衍只觉得背后寒凉,紧接着识海激烈摇荡,耳边是撕裂的风声,犹如朔风割面,割的他骨头生疼。   他的血肉里像是被数万只小虫同时啃噬,连肩臂和脖颈上也现出了隐隐幽光,当真是又酸又痛,让喘息变得尤为困难。   沈闲双掌合拢,再次重击在他背后,随着灵气迸发贯穿了血脉,萧衍的灵台霎时间清明,幽光顿碎,余下的荧火也化作碎光飘散。   “你感觉如何?有没有什么不适?”沈闲关切道。   “好像是有些吃不消。”萧衍此时识海虚弱,手脚仍是麻的厉害,剧痛啃噬着他的神经,让他无法动作。他的鬓边已经被汗湿了,费力的喘了几口气后,仍是浑身发烫,人也失了重,无力的下沉……   沈闲扶住他,让他身子滑倒在自己怀里。   “我抱你起来,每个人适应程度不同,你又是第一次接触巫蛊,身子难免会不适。”他说罢,将人打横抱起,来到了榻边。   “帮我把狐裘脱掉。”萧衍的后背也被湿了,汗浸透衣裳,湿热着,那股从外面递来的灵气在他体内横冲直撞了半晌,并不消融。   那狐狸毛戳着他,他几次想抬手去撩开几缕绒毛,都完全动弹不得。   “我来。”沈闲把他扶起来,让他能靠着自己。   狐裘被解下,萧衍方才觉得透过一口气。体内的灵气仍在作乱,冲他的又燥又热,体内的余热一层层推上来,他似是站在酷暑艳阳下,热浪灼面。   “好热。”萧衍哑声说道。   “嗯。”沈闲抱着他,肌肤相触,他不难感受到这灼烫的热意,“一会儿就好了。”   “还需要多久。”萧衍的唇色泛青,面色晦暗。   “至多再等一个时辰。”沈闲安抚着他的情绪,说道,“你体内现在被种下了巫蛊的毒,这是必须要熬过去的,等过去了,你再用身体养蛊,就会百毒不侵,这是个以毒攻毒的法子。”   萧衍觉得难受,骨头里像是被数百枚银针同时扎下,刺痛倾泻,连识海里也是惊涛骇浪,安稳不下来。   他又倦又乏,人在意识昏沉中逐渐蜷缩起来,沈闲拨开他的发,用袖子不断给他擦汗,在摸到他滚烫的额头时,不免担心:“还受得住吗?”   “没事。”萧衍嗓音低哑,“你小时候都能挺过来,于我而言不算难。”   “等这痛过去了,你就可以通过自身召出蛊虫了。”沈闲又说道。   萧衍这回没有答话,他眉头紧皱,努力平息着体内的躁动,因太累,竟是枕在沈闲的怀里,不知不觉的睡过去了。   待再清醒时,月至中天。他坐起身,只觉得四肢百骸灵气充盈,和沈闲简要交代了两句后便撤掉了结界,借着月色离开了此处。   *   作者有话要说: 第061章 报恩   黑暗而冰冷的牢狱, 腥臭混杂着霉味,溢在鼻端,挥之不去。   裴昭虽过了辟谷, 但毕竟是锦衣玉食长大的, 遭不住这样的苦,没过几日便意识昏沉, 时常昏睡, 再醒来时也是浑浑噩噩, 分不清时辰。   这里位于天狱最深处, 光线黯淡, 关押的都是穷凶极恶的恶徒,什么妖魔鬼怪都有,宗门里为防止恶徒逃逸,是以,此处的牢房都是经过特殊打造的。   玄铁制成的牢门上缭绕着蚀骨的灵气,压制着囚者的修为灵力, 三面环着岩壁, 既不透风也不透气, 能瞧见的只有前面一张木桌上, 摆着的灯烛。   摇曳的火光, 照不清这狱里的一隅,四周都是深不见底的漆黑, 只是盯着,便叫人觉得快要被黑暗吞噬了,压抑焦躁。   裴昭翻了个身, 面朝着墙, 不愿再看那叫人压抑的火光。   先前被关进来的时候, 因为碍着墨辞先的面子,所以看守的弟子对他也算是好生伺候着的,虽是弊衣疏食,但时常还是会给他送些果子,也能聊以充饥了。   而现在,他身边看守的弟子全被撤了,晏顷迟知道他过了辟谷,不叫人来送饭菜,也不准任何人靠近这扇牢门,想要进来,还必须得有他的令牌。   这狗杂碎,等出去了再要他好看。裴昭闭着眼,觉得嘴里发苦,他这段时日连水都没进过,唇上皴裂,难受得紧。   他听着微弱的水珠滴落声,舔了舔唇,不多时,外面有门被推开的声音,桌上灯烛本就快烧尽了,经外面风一吹,竟是直接灭了。   牢里霎时间陷入了不见五指的黑暗,寒夜岑寂,周遭能听见的只剩下了水滴落的声音。   裴昭倏然坐起来,警惕的朝后靠了靠:“……谁?”   没人回应,他费力的睁着眼,试图让自己的眼睛适应这里的黑暗,嘶哑厉声的喊道:“谁?是谁?为什么不说话?!”   脚步声贴近,来的人一言未发,只是把一个盘子从牢门下面投食的窄门里递过去。   香气霎时间弥漫开,汤味醇香,裴昭皱起鼻子嗅了嗅,这味道他不陌生,是他平日里最爱吃的菜。   以晏顷迟的秉性而言,既不会突然派人来给他送这些饭菜,也不会这么准确的知道他的喜好。   来者既然有晏顷迟的令牌,那地位一定不会低,这宗门里,能这么惦念自己安危的,除了墨辞先还能有谁?   裴昭心里登时激荡出涟漪,他像是抓到了救命稻草,踉跄着朝前爬了几步,在止不住的颤栗里哭道:“先生?先生是你吗?你来救我了?先生,这次是我做错了,我以后再也不敢了,您救救我,您就再救我这一回!我保证,保证再也不会有下次了!”   他哭得肝肠寸断,没多会儿,外面的烛灯又被人重新点燃了。   静坐于灯影里的人并不是墨辞先,而是萧衍,他一只手臂撑在椅子扶手上,以手背撑着脸,像是在一场无趣的观戏,百般聊赖的望着裴昭。   “哦,是你啊,京墨阁新上任的阁主萧翊。”裴昭眼里尽是红血丝,他狼狈不堪的跪在那,在见到来者的时候,抹了把泪,又一屁股坐回去了。   萧衍笑意温柔的望着他,说道:“是我啊。”   “你来做什么?”裴昭讥诮道,“怎么,你也要跟晏顷迟搞在一起,当他的狗吗?可别怪我没有提醒你,就冲你这姿色,事后他薄情负你也怨不得人。”   “那怎么会呢?”萧衍眼中笑意不散,他借光,瞧着蓬头垢面的裴昭,怜爱的说道,“我与裴公子可是一见如故,裴公子又于我恩情未泯,我是来救你的啊。”   “恩情?”裴昭冷笑一声,躺回去,屁股朝着他,“你我之间能有什么恩情?一起骂晏顷迟的恩情吗?”   “有的,怎么没有呢?”萧衍笑着看他,诚恳的说道,“我非常感激裴公子的不杀之恩。”   他似是在指裴昭让巫蛊蛇咬他的那回,话里话外又不像那么回事。   “呵,不杀之恩。”裴昭闻言,转过身,同萧衍对视,眼中讥诮不散,“不是不杀,是你命大而已,人都要讲究个自知之明,你被咬了,要怪也只能怪你技不如人,功法薄弱,这怎么能怪我陷害呢?是不是啊萧阁主?”   他说罢,又咯咯笑起来,阴恻恻的说道:“萧翊你说,这件事死了那么多人,当时几十名子弟都命丧当场,槐安堂里活下来的也非死即残,可这毒怎么就没给你毒死呢,到底还是贱命易养啊。”   “是了,这也是没办法的事,谁叫阎王没长眼,不留我,”萧衍可惜的说道,“鬼门关走了几遭,到底是命不该绝。”   裴昭嗤地一笑:“看来今天是找你老子寻仇来了。”   “不对,”萧衍否定了他的话,神色认真的说道,“我是个记恩的人,有恩报恩,所以我念着裴公子的好,报恩来了。”   “哈,报恩?”裴昭赤红着眼底看他,冷笑道,“那你来杀了我,嗯?你以为我会怕你吗?!你是什么东西,你不过是晏顷迟手底下的一条狗,要说京墨阁……哈,京墨阁,京墨阁不过也只是个会趋炎附势的群蚁罢了,上不了台面的东西,只配跟在我们后面吃点残羹冷炙过活,你怎么还当真了。”   萧衍未接话,也是笑,他笑得甚至比裴昭还要愉悦,唇角抿出来的笑意,从眼底漾到了眉梢。   木桌上的烛火在他脸边恍惚跳跃,将他的眼睛里蒙上了一层浅光,掩住了那深不见底的晦暗。   “你笑什么?你也知道自己很可笑吗?”裴昭冷下神色,漠然道,“晏顷迟杀了你舅舅,你却还要和他厮混在一起,看来他床上功夫了得,爽吧?嗯?难怪他要接手我这件事,看来是因为你吹了枕边风啊。”   萧衍缄口不言,而是起身,来到了牢门前,将一双筷子从窄门里递过去,温声说道:“裴公子,我真的是来救你的。你是聪明人,也晓得晏顷迟同我有仇,他杀了我舅舅,我又怎么可能凭着点床上功夫与他冰释前嫌呢?”   “况且……”他停顿须臾,带着一丝丝无奈的说道,“我对男人没有兴致,喜欢养小倌的是我舅舅,而非我啊。”   “……”裴昭喉头滚动,一时没了话说。   “我这人,最惜命了,惹不起你们这些仙道贵胄,以德报怨的事儿还真没少做过,那能怎么办呢?我怕死啊。”萧衍循循善诱的说道,“裴公子,并非是我想救你,而是迫不得已,你先生找到了我,我能选择的也只有你所见的这样,不念旧恶,报怨以德,这都是没办法的事。”   裴昭怔了怔,在心里权衡斟酌着这番言辞。   萧衍把筷子递给他,裴昭盯着那双伸进来的筷子,搁在了他的餐盘边,餐盘里盛着蹄髈排骨,黄焖鱼翅,两道皆是盛天居里最有名的菜肴。   他打小就爱吃盛天居里的菜,这两道尤甚,他身旁的心腹手下,还有墨辞先都晓得,但晏顷迟绝对不会清楚这些,因为他鼎铛玉石惯了,旁人根本不会在意其中细节。   萧翊难道真是……   但他怎么能不记恨自己见死不救的那回?那蛊毒可是能要人命的。裴昭在思绪反转间,逐渐冷静下来。   “裴公子入狱的这段时日,怕是和外面断了消息,不晓得我的命是墨阁老救回来的,”萧衍半蹲下身,隔着一扇牢门看他,“我既然是墨阁老派来的,那自然不会对裴公子恩将仇报。”   裴昭静下来,须臾,说道:“空口无凭。”   “裴公子,这些难道不是证明么?都是盛天居里的厨子按照你喜好烧的,”萧衍目光掠到餐盘里的菜,温声温语的说道,“若非墨阁老告知,我一个外人怎么会清楚这些?况且,就我这身份而言,晏顷迟会给我令,让我进来么?”   裴昭微蹙眉,不大确信的看着盘子里的菜,又借着黯淡的烛火,仔细看了看萧衍两眼。   萧衍在笑,笑得眉眼舒展,眼里也没有打趣的意图,措辞间都是真情实意。   见裴昭不说话,他又道:“你不信?”   “说了空口无凭,你听不懂吗?谁晓得这是不是送行饭。”裴昭不耐烦的说道。他心里面乱,揣测不出此言真假,怕是真的,又怕上当。   萧衍笑而不语,只是伸手,从窄门里把筷子和菜盘抽回来,夹了一块排骨,浅尝了口,随后便把筷子搁到盘子上,言笑晏晏的看着裴昭。   裴昭看着他的口在动,片刻后喉骨一滑,是咽下去了。   “我没有与人共用一双筷子的习惯。”裴昭说道。   “好说,我再去给你拿一双新的。”萧衍笑道。   裴昭似是不大放心,他心里迅速掂量了下,继而说道:“不用,你就把这双擦干净了给我。”   “好吧,裴公子还真是析微察异。”萧衍无奈轻叹,只得从袖袋里抽出帕子,给那双筷子擦了又擦。   裴昭目光死死盯着萧衍的手,生怕他做了什么手脚,萧衍的手一直隐在宽大的袖袍下,只在擦筷子时才让得以让裴昭窥见一角。   露出来的那截腕骨瘦削白皙,上面有细小的伤,周围落着浅浅的红痕。   “我先生为什么要救你?”裴昭迟疑着问道。   “你先生不是在救我,而是在救你啊,”萧衍把筷子重新递过去,说道,“晏顷迟关押你,是因为你让巫蛊蛇咬了我,这事儿没法对京墨阁交代,墨辞先只有解了我的毒,才能救你。”   果然。他是记得自己见死不救这回事的。裴昭心下了然,若是如此,他应当真是被先生胁迫来的。   “先生为什么不亲自来见我?”他问。   萧衍在做完一切后,手又缩回袖子里,说道:“他见不了你,他见了你,再把你救出去,这事儿要传到周青裴那里,你说墨辞先要怎么才能洗清自己的嫌疑?可我不一样,你害了我,我来见你,是理所应当,周青裴不会起疑,晏顷迟也不会。”   “你是来救我出去的?”裴昭从字里行间捕捉到了要点。   “不然我是来看你落魄的么?”萧衍反问。   “这菜……也是先生让人去盛天居给我做的?”裴昭犹豫不决。   “那倒不是,”萧衍一本正经的答道,“是墨辞先让我吩咐我的手下去做的,他的人去了,不是很好让晏顷迟查到吗?他让我去准备这些菜,再送过来,说你见了这些菜,就会信我。谁晓得,你一见我,就把我骂了个狗血喷头。”   “我冤得很呐。”   裴昭在这“推心置腹”中总算是松懈了戒备,他模棱两可,收起了适才的嚣张跋扈,尽量把话说得漂亮些:“方才的话,就当是我失言,等我出去了,再补偿给你,你想要什么都好说,你且放心,只要我今日从这牢狱里出去了,往后有我裴昭一口吃的,就有你萧翊一口。”   萧衍也是笑,舒了口气,道:“都是自家兄弟,计较那么多做什么?等出去了,你到墨辞先那多帮我说说好话便成。”   裴昭见过他低声下气的模样,也并不难理解这些人想要什么,钱财玩够了,无非就是权势么,想跟墨辞先攀关系罢了。   “这事不难。只要让我出去,话都好说。”裴昭笑道。   “好,一言为定。”萧衍说道,“裴公子快吃吧,吃完我们就该上路了,夜深,宗玄剑派有宵禁,我的人还在这牢狱外面把风呢,拖不了太久,万一被夜巡的弟子看到这事儿就悬了。”   “好。”裴昭握住筷子,他已经数日未进食了,狼吞虎咽的扒着盘子里的菜,也顾不上吃相,只想着快点吃完,一会儿离开,路上要出什么岔子了,也得有劲跑。   萧衍目色阴冷的看着他,唇角却是温柔的笑意:“墨阁老给我计划好了下山的路,一会儿下山了有人来接应我们,在这案件没有处理完之前,裴公子怕是不能回宗玄剑派了。”   裴昭心满意足的吃完最后一口菜,把筷子丢在了脚边,用袖子抹去嘴边的油水,说道:“随遇而安,我就是住在潋花坊也成,那有十三娘接应。”   “可惜了,裴公子不能去潋花坊,阁老有给你安顿地方。”萧衍说道。   “无所谓了,先出去才是要紧事。”裴昭说罢,站起身,打量着面前覆满灵气的牢门,“这要怎么解?你有法子?”   “有。”萧衍说着,从储物囊里拿出晏顷迟给的令牌,令牌不大,里面却是另藏玄机,一分为二后,里面有枚小玉珠。   萧衍把小玉珠放在了牢门旁边的凹糟里,紧接着,“咔哒”一声响,牢门上缭绕着的灵气悉数散去,玄铁门在寸寸朝上挪动,最后卡进了岩壁的槽里。   离开了压制修为灵力的牢笼,裴昭喜形于色,忙不迭的要往外跑。   “回来。”萧衍从后面拽住他衣裳的一角,说道,“你这样出去,不叫人起疑?”   “那怎么办?”裴昭站住,“你带换的衣裳来了?”   “没有。”萧衍说道,“但是我带了别的来。”言罢,从储物囊里拎出来一个黑色的麻袋。   裴昭:“……”   “用不用?”萧衍说道,“没别的了,我外头带了货物,你藏里面,就是被夜巡的弟子看见了,也不会叫人起疑。”   “你半夜带货物?”裴昭不虞,有些质疑。   “是了,”萧衍肯定道,“我是京墨阁的阁主,他们管不着我带什么。”   裴昭被堵得哑口无言,但又觉得对方在自己出来以后,也没有做什么过格的事,便稍稍放心了。   他犹豫片刻,还是选择听话,自己钻进麻袋里,他身量高大,进去后,身躯填压了所有的空余,他还得蜷缩起来,等人来给自己拖走。   麻袋里黑黢黢的,不透气,裴昭只窝了一会儿,便觉得浑身不舒坦,五脏六腑都像是被挤压了,呼吸艰难。   他缩减身形,勉强想挪动一下身子,却觉得这个袋子好似在收紧,他的手脚在这无声收紧的间隙里,像是被巨石碾过,连带骨头都在嘎吱嘎吱的响。   裴昭胸腔被挤压,愈发喘不过气,嗓子里也有浓郁的血腥气,人就像是被水流推挤进狭隘之中,强烈的窒息感涌来。   外面,萧衍在乾坤袋上拍上最后的封印,温柔的笑了,随后他拖着乾坤袋,来到了天狱外,将人推上了早就在外等候的马车。   *   作者有话要说:   萧萧:他萧翊不念旧恶,报怨以德,关我萧衍什么事?(掏出记账小本,并在裴昭的名字上画了个大红叉) 第062章 犬吠   裴昭在乾坤袋里挤压的难受, 这袋子缩到一定程度,便没再往下缩了。   袋子里不透光,走了许久也不闻外面的声音, 人倒是在这过程中被颠得七晕八素, 火辣辣的疼痛催得五脏六腑如遭火焚,骨骼像是被打断了一样, 稍稍一动都是裂骨的痛。   裴昭疼得冷汗涔涔, 辗转着透不过气, 意识昏沉间, 觉得哪里不对劲。   他先前急着离开天狱, 没想那么多,萧衍三言两语便哄走了他,可现在挤在这破袋子里,反倒被疼痛催醒了许多。   宗玄剑派的宵禁极为严格,萧翊要如何才能躲过众目睽睽,堂哉皇哉的把自己运下山?就凭着送货物这个借口吗?可他一个阁主, 又不是商贾, 能送什么货?   裴昭越想越不对劲, 萧翊来的时候可是什么的都没带的, 别说宗玄剑派不能给他带什么出去, 就算是墨辞先要用钱财宝物收买他,也不会这么明目张胆的让他自己运下山吧?   思绪随着揣测愈来愈清明, 裴昭很快反应上来——自己这他娘是被诓了!萧翊用最拙劣的谎言骗了自己。   这狗娘养的。走的路只怕根本不是要带自己下山的路!裴昭忿然地扣着指甲,只道自己方才是失了神,才着了萧翊的道。   一种被戏耍的耻辱感涌上心头, 裴昭目眦欲裂, 恨恨的咬紧牙, 将齿间生生咬出血来,但他没有动。   他在心里迅速盘算着,一会出去后如何才能逃掉。以宗玄剑派的宵禁而言,萧翊在这期间,绝对下不了山。   也是就说,无论多远,他将自己带到哪里,都不会脱离宗门的地域范围,人只要还在宗门里,自己就有机会逃脱。   思及此,裴昭逐渐冷静下来。   约莫又过了小半个时辰,车轱辘在颠簸中,缓缓停驻。乾坤袋被人从车子上拽下来,重重的砸在地上,震起了尘土。   裴昭的背脊着地,险些被摔断了腰,再也承受不住,他喉咙里呛出一口血,嗓子也是火辣辣的痛,像被刀子划过去似的,喘息间全是浓重的腥膻。   他强压着一口气,须臾,再回神时,竟是见到了从袋子口透出来的微弱月光。   乾坤袋被人解开,夜里寂然无声,潺潺水声在耳边夹带着风,呼啸着徘徊过,带来独属于寒夜的潮湿与冷意。   裴昭慢吞吞的从袋子里爬出去,手臂因为被压断,只能软绵绵的垂在地面。   “你大爷的……下个山这么磨叽,你把我塞得这么紧实,是怕我会跑吗?”他佯作不觉的骂道,口齿干涩,说话也是嘶哑的厉害。   没有人回应他。   裴昭谨慎的环顾四周,视线里的景色在逐渐清晰,远处的群山被夜色清寒笼罩,遁入了暗沉的夜。   月影淡薄,半隐半现的蔓延在云雾中,遥遥千万顷,照不清眼前的白色沙土,却在水面上折射出了粼粼的波光。   这地方裴昭完全不陌生,但在看清的刹那,仍是怔住了——   月色下的圣湖,宽而宁静。   此湖落于九华山西边,迎着夕阳收拢最后的光线,月色从中升起,映照着绵延的青山。   然而裴昭此时的心思全然不在这上,他的余光里只剩下前面的那个身影。   秋夜瑟瑟,浅潭的水旁,静立于夜色的下的人,背朝着他。湖水在风中一波波推搡上来,润湿了他的靴。   他低头用鞋底碾着几粒碎石子,姿态闲散,全然不在意身后的目光。   这背影像极了……   裴昭失魂的刹那,时间的光景仿佛被推回了很多年前。他在脑海里倒映的无数默片中,于某个瞬间陡然反应过来一个消逝了三百年的名字。   萧衍?萧衍!是萧衍?!   这念头从心里增生,无法阻挡,如冷风扑在面上,冷意渗透了骨髓。   裴昭只是这么一想,所有未散的迷雾霎时间清明,难怪萧翊会这么了解自己,也难怪他能知道墨辞先和自己之前的关系,借此来诓骗自己。   风推开静谧的湖面,涟漪难消。裴昭难以置信的盯着那个背影,眼底血丝爬上来,翕动嘴唇半晌,却是一字言不出。   萧衍转过身,取下了那张假皮的他,有着与先前截然不同的容貌,只是那凤眼自始至终未曾变过。   “好师兄,许久未见。”他踩过砂砾,朝裴昭走来,月色照在他的身上,延伸了他的背影。   裴昭狼狈的瘫坐在地上,全身的血液汹涌的冲击着大脑,只觉得自己像是被人扒光围观,又怒又愤。   “萧衍,是你啊。”他色厉内茬的讥诮两声,说道,“是许久没见了。怎么,从阴曹地府爬回来,急着找你老子叙旧?”   萧衍没说话,只是笑,他的眼沉在半明半昧的光影中,纳着若有似无的笑意,明明是双含情眼,却偏偏看得人背脊发冷。   他的冷厉全藏在了这笑意里,不露痕迹。   “是了,”萧衍虚情假意的笑道,“我们是该好好叙旧的。”   他的眼风从裴昭身上滑过去,掠向月色下的圣湖,“师兄,你记性好,你一定记得三百年前,跪在这里呛水的是我对不对?我也记得,三百年了,我可想念和师兄把酒言欢的日夜了。”   “你还真是阴魂不散啊,让我猜猜你是怎么爬回来的,”裴昭目光上下一掠,又是讥诮道,“以色侍人嘛,你最擅长了不是吗?三百年前跟晏顷迟玩儿的风生水起,回头一脚被踹了,现在爬回来跟段问玩儿?萧翊,哈?你就是改头换面了,也改变不了你这骚狐狸的德行,婊.子立牌坊,只会陪.睡的贱货也配在老子面前装爹?”   他说罢,冲着萧衍啐了一口唾沫,骂道:“虎落平阳被犬欺嘛,狗咬我,我总不能再咬回去。”   “说得对,”萧衍眼底阴冷浮动,面上笑意却不减半分,“疯狗,孽畜,杂种,那都是我,可你沦落到此般境地,我就是咬你两口你又能怎么样呢?”   裴昭和他对视,被他眼底的阴戾威慑到,喉骨下意识滑动,他不是没见过萧衍落魄发疯的样子,可那是在三百年前的夜里,萧衍受制于人的时候。   仇恨早就随着时间的推移被一遍遍叠加,他盯着萧衍,只觉得藏这层皮相下的已经不再是血肉之躯,而是支离破碎的累累白骨。   是怨念堆砌的怪物,是深不可测的暗渊。   “你想怎样?做狗咬我?把新账旧恨都咬回来?”裴昭面不改色,声音倏然抬高,“你怎么敢动我,我是墨辞先唯一的学生,连晏顷迟关着我,都只是待审,你萧衍有什么资格动我?倘若今日我死在这里,先生必定会追究到底,要是让晏顷迟知道了你是谁,你以为你还能活着走出这里吗?!三百年前你就该死,三百年后,你一样该死,别以为从阴曹地府爬回来了,就能逃得掉。”   “啊,我好怕,我怕得要命,”萧衍瞧着他,愉悦的笑起来,“那你现在就去告诉晏顷迟,告诉他我是谁,让他与你讲讲,你是怎么会落到我手里的。”   湖水潺潺,绵延不绝,倒映着笼在夜色里的山峦。   豁然雾解。   裴昭眼中怒意横现,喉中腥膻愈发浓重,他强稳住心神,轻蔑道:“哦,原来跟晏顷迟是一伙的,来联手算计我。怪不得,怪不得你能开得了牢狱的门,原来如此。”   “没关系,现在知道了也不算晚。”萧衍安慰他,“起码师兄没我想的愚笨。”   裴昭眼底赤红,心里愤然压不住,忽然仰头大笑道:“去你妈的萧衍,脱了衣裳喘两声,就想来搞我?呸,孽畜你也配!你以为自己是什么东西?”   笑完,他又阴恻恻的抬起手指,两只手颤巍巍的并拢,是要掐诀的姿势。   “我没了禁制,随时可以给山上递信号。”他方才两只手臂已经全被挤压断,此时也不知道哪里来的气力,竟是真让指尖迸出了微弱的灵气。   风从湖面刮来,裴昭聚起的灵气,气若游丝,却是不被风灭,“求我吧,萧衍,求求我别给山上递信号,不然你应当是活不过今夜了。”   萧衍缓步朝他走来,裴昭见人朝着自己靠近,又得意笑道:“你再敢靠近一步,我就把信号递上山。”   “哈?威胁我?”萧衍像是听到了什么有趣的事,眼里泛起嘲弄的笑意,他以近乎冷漠的目光打量着裴昭,又敛起了笑。   “可是我根本不怕死,”他略遗憾的说道,“但是你怕啊,你太惜命了,我的好师兄,当年那几百条人命怎么够我玩呢?既然我坏事做尽,那也不差再担你这罪名了。”   他边说边朝裴昭走近,满是恶意的笑起来:“这桩桩件件的恶事我认了,那数百条人命的债我也背了,你陪我一起下地狱吧。”   “萧衍!站住!”裴昭指尖灵气渐盛,想要借此震慑住人。   “随你。”萧衍不为所动,踱步来到裴昭面前,并没有打断他的施术,而是蹲下身,以一种居高临下的姿态谛视着他,“这么玩儿没意思,我们是来叙旧的,要玩就玩得尽兴点,你想活命,好啊,我给你留着,你吠两声,我就让你活。”   “你怎么敢!萧衍,你怎么敢!”裴昭双目赤红的盯着他,快要淬出血。   “我死不足惜,也不怕死,”萧衍站起身,“可师兄想过回好日子不是么?靡衣玉食的潇洒日子就在眼前,你不要么?别怕,如果我骗你,你也可以随时朝山上传递讯息的。”   说罢,他又学着裴昭方才的话,温声笑道:“怎么样师兄,吠啊,吠两声,我就给你送回去,不然你应当是活不过今夜了。”   *   作者有话要说:   萧萧的思想:折磨人最好的方式是让对方生不如死 第063章 道歉   夜阑人静, 圣湖边的湖畔,风掀起涟漪,白色的碎石子被被湖水冲刷的湿漉漉的。   “你想作践我?”裴昭恍然, 凝视着萧衍的眼睛, 陡然大笑,“墨辞先不会放过你们的, 我是墨辞先唯一的学生, 今日的我, 便是明日的你!晏顷迟算得了什么?他根本不在乎你, 你当年沦落到那般境地, 都是他害的啊!这怎么能怪我呢?”   萧衍面上笑意倏然散去,他没说话,并指的瞬间灵气涌化成丝丝白线,百斩线在虚空中交织成数道,缠住了裴昭的四肢,把他如狗般的钉死在地上, 紧紧缠在了他苍白的肌肤上, 没有分毫空隙。   裴昭以下跪的姿势被丝线牵制住, 只是稍稍一动, 百斩线便会切入他的肌肤, 痛感流遍全身。   “说实在的,你确实蠢笨, 我若是墨辞先,你早就该死在三百年前的天狱了,”萧衍倾身, 缓慢说道, “不如你想想, 为何你的马车会在半路出事呢?你回宗门的消息有谁知道呢?为何那些巫蛊蛇会冲向你呢?”   “休想诈——”   “你太蠢了,死到临头还被蒙在谷里,要我怜惜你么,”萧衍截断他的话,接着说道,“你是墨辞先的狗,是他唯一的狗,你们密不可分,一旦你做得蠢事被人揭发,那势必会影响到墨辞先,可你想想这些年来自己做了多少蠢事?墨辞先为何还要留着条没用的狗?”   “你先生不会来救你的,他都要自顾不暇了,”萧衍不露声色的摧残着裴昭的意志,“为了条蠢狗让自己置身险境,不值当,如果你不蠢,就该知道明哲保身才是聪明人的选择,或者临阵倒戈,来求我,我愉悦了,就给你留着条贱命,这不好么?吠吧裴昭,你最擅长犬吠了不是么。”   裴昭眼底通红,他面目狰狞的伏在地上,怒吼道:“墨辞先不会杀我!我老子娘当年在酆山一战的时候,红莲地狱坍塌,为了救他全死了!永封狱底!仙道神祭追封我们裴家的时候,你萧衍在哪里?你萧衍还在跟着谢怀霜亡命天涯!墨辞先欠我父母的命,他怎么敢杀我?!你又算得了什么东西?你也配拿我的命?被关押,被作践,被唾弃,那都是你自找的,是我害的你吗?是我吗?!你何不去找晏顷迟和江之郁寻仇?”   他歇斯底里的发泄着怒意,从心底涌出的憎恶,灼烧着他的喉咙,燎烧着心,相对的视线里,他就只能看见萧衍的短靴,踩在湖畔的碎石子上,浸了水和泥污。   当年萧衍的脸也是这么沉在泥泞污秽里的,他记得,他全都记得,他记得自己是如何将人按进湖水的,也记得自己是如何踩踏欺辱他的。   那时他享受的乐趣便是看晏顷迟最得意的门生,涕泪横流,失去自尊的低贱模样。   正因记得清楚,才会觉得害怕。   裴昭五内俱焚,百斩线切进了他的肌肤,缓慢磨合着他的皮肉,无休止的疼痛让他冷汗淋漓。   萧衍就站在他面前,未束的长发散在风里,月色太短,够不到他的脸,于是乎,他的五官陷在晦暗里,美得更显沉郁了。   萧衍眼中戾意不散,只是唇角噙着丝微笑,他端瞧着裴昭的狼狈,明明什么都没做,却像是阎王殿里爬出来的凶神恶煞,太过阴森恐怖,叫人心生惧意。   “你要讨债何不去找江之郁!江之郁就在墨辞先那里,你何不找他讨命!当年若非他介入你和晏顷迟之间,你又怎么会落得这个下场!”裴昭被百斩线拖到了湖边,浑身已被血污浸透,在拖拽时,将地面上染出了两道深深的血痕。   萧衍的耐性很好,他不吝啬多点时间用在折磨裴昭身上。他在岸边意态闲散的踱着步子,勾着线端的指节有一下没一下的轻扣着节拍。   百斩线已然成了血红色,裴昭在挣扎中,满含恨意骂道:“萧衍,你他妈不得好死!你这个——”   他话还未说完,视线陡然受阻,沉入一片黑暗,他的脸被按进了圣湖,冰冷的湖水霎时间吞噬了他的脑袋。   他的双臂被百斩线制住,只是用力一挣,便又被以匍匐跪地的姿态重新按住。   水面上不断浮起气泡,激起涟漪。   裴昭的呼吸越来越艰难,砭骨的冷,让他意识陷入短暂的清醒。下一刻,他又被百斩线倏然拖起来,他在混沌中大口大口喘着息,眼前全是浸了水的重影。   “吠。”萧衍说道。   “你这——”话被截断,裴昭的脸重新浸泡在湖水里。   冷意弥漫过全身,他紧绷着背脊,衣裳被血浸成了红色,又因湖水冲刷,留在身上的猩红变淡。   萧衍嫌脏手,只用线拖扯他。   裴昭再次被拽起来时,已是意识昏沉,他蜷曲起身子,剧烈的咳嗽,翕动唇时,吐出来的都是冷冽的水。   仿佛知道挣扎是徒劳的,裴昭眉目间那些隐藏着的郁郁火气悉数消散,他脸沉在肮脏的泥泞里,费力的喘息。   然而下一瞬,他身子又被线拖起,百斩线瞬间绷直,紧压脖颈的线几乎要折断他的头颅。   “直视我,”萧衍收紧了指尖的线,迫使他抬头看向自己,冷声道,“求我。”   裴昭眼神涣散,他仰着头,在静默中用力的拉扯中,消磨了全部的锐气,最终缓缓开口,犬吠了两声。   “不行。”萧衍说道,“这声不像。”   “你——”裴昭话未说完,线抑住了他的余下的话。   “逗我愉悦,我给你留条命,”萧衍笑意温柔的看着他,“我的耐性是有限的,你最好快些。”   裴昭目光离不开,最后的防线在这阴冷的笑意里,溃不成军,他跪在地上,仰着头,声音低微的叫道:“汪、汪汪……”   萧衍眼中笑意渐深,笑里有轻蔑的神气,他似是很满意的裴昭的叫声,指节一垂,纠缠着人的百斩线倏然松落。   失去了禁锢,裴昭瘫倒在地上,剧烈喘息,心里惧意不退,他不敢再看萧衍,宁愿将自己的脸沉进泥污里,也不肯挪动视线半分。   “好,很好,”萧衍笑意吟吟的瞧着他,语调转冷,“不过很可惜,我后悔了。”   还没等裴昭反应过来,他陡然扣紧指节,白色的线在虚空中迅速交织成一张密不透风的网,将人重新笼住,拽起来。   “萧衍——!”裴昭怒不可遏的瞪着他,目眦欲裂,“你这贱种!下三.滥的贱.胚!别以为撅起屁股喘两声,就能过得好了,江之郁已经回来了,晏顷迟的殿里到现在都还挂着江之郁的画像,等晏顷迟玩腻你了,你要怎么办?哈,你依旧会落得跟我一个下场,都是别人手底下的狗,你倒是自觉比我高贵了?”   萧衍置之一笑:“是了,都是别人手底下的狗,可你能吠的这么好,总归是有做狗的天赋,要比旁人更胜一筹的。”   裴昭发不出声音,他的精神已经吊在崩溃的边缘,几欲溃散,仅存的理智也在这兜转间,被磨灭殆尽。   他凝着萧衍,神思涣散,他知道再也没法子了,没法子逃走了。   “你逗我愉悦了,我也信守不渝,给你留条命,”萧衍同他对视,温声软语的说道,“成天待在天狱里太孤寂了,我心疼师兄,给你活路,做活傀儡,只要命还在,缺条胳膊断只腿,少了舌头,也都不是什么事儿,命我已经给你了,你不打算磕头谢恩么?”   做活傀儡,意味着五感未失,能感受到来自外界的任何痛楚,却再也无法开口,只能按照主人的吩咐去行事。   萧衍从储物囊里取出沈闲先前给他的蛊,蛊装在一个小葫芦里,上面被贴了符箓。   他朝裴昭走来,裴昭瑟缩着,往后拼命挣扎,一滴滴的血从下颚滚落,掉在身前,浸到了衣裳里。   萧衍步子踩在石子上的每个细微声响,都像是在给他生命做最后的推移。   “萧衍!萧衍!你去找江之郁啊!你怎么不去找他!难道他当年没有害你吗?!”裴昭在徘徊呼啸的冷风中,在死寂沉沉的夜色里,含着呜咽的哭腔,泣不成声的嘶吼道,“你不信我的话可以,但是你想想墨辞先为什么会派人去招魂!他是借着招魂的理由,在找你啊!你藏得这么好,都死了三百年,我们怎么会无端怀疑你回来了?是江之郁啊,江之郁早就被段问寻到了,只是段问死的早,江之郁才会来找我们协作!是他告诉我们,你还活着!他在清溪街一案里就试探了你!”   还真如此。萧衍并不意外,裴昭这番话只是肯定了他当时的推测,江之郁果然和墨辞先在一起。   看来墨辞先早就知道自己的身份了,所以才会来试探自己的识海,但他既然知道了自己是谁,为何没有朝外透露半点呢,近来看周青裴的态度,也不像是知道了自己身份,墨辞先看来并未和任何人说过这件事。   墨辞先在打什么算盘?萧衍斟酌着,却捉摸不透。   裴昭见再也逃不掉,忽然癫狂的大笑起来,带着深深的自嘲:“我老子娘当年都为了墨辞先陪葬在了红莲地狱,到头来他受利驱使,把我当枚弃子丢掉了,好一个明哲保身,能够随意解释人的私欲,让几百年的情谊分崩离析。萧衍,我算是步了你的后尘,可笑我爹娘裘马仙道三千尘,立了裴家百年盛誉,到头来,子嗣竟然落得跟你三百年前一样的下场!让裴家断了后!”   “没办法,这怨不得别人,墨辞先对你已经算是好了,为你所谋更是犹恐未尽,可你这几百年来祸盈恶稔,不断犯事,你能活到现在,说实在的,已经是你老子娘在保佑你了,”萧衍来到裴昭面前,蹲下身,和善的笑道,“你生的好,师承也好,好好培养,本该是块璞玉的,可你天生就不是那块料子,与其怨天尤人,你不如到下面去三省自身。三百年前,你让江家湮灭的时候,就该想到这个下场的,这是你的债,你早该还的。”   “萧衍……哈哈,”裴昭说到此处,已是泪眼模糊,“归云一出无踪迹,何处是前期。你想借江家的事洗清自己吗?可笑江家早就湮灭了,你永远也没办法洗清自己的罪……”   世家湮灭,好的坏的都埋在高楼垮塌的砖瓦下,百年后归为尘土,能留下来的至多是众人高低起伏的叹息声罢了。   萧衍不欲再纠缠,最后把符箓撕下,面无表情的引出了里面的蛊虫。   ——*****——   萧衍从圣湖回来的时候,沈闲已经在客房里等得睡着了。   萧衍见他睡得熟,便自觉从房间里退出去,准备回晏顷迟的寝殿,他趁着夜色,悄然躲过了巡夜的弟子,翻进了小院儿。   庭院深深,四处溢着花香,盖住了萧衍身上的腥膻味儿。   他拢着狐裘,正打算进游廊时,一只手掌揽住了他的腰,把他强硬的揽过去了。   萧衍满身的寒气,撞在晏顷迟的怀里,都被他灼热的体温要烫化了。晏顷迟近来有点不大正常,这让萧衍无法揣测他又在发什么疯。   “做完事不回来,去沈闲那里做什么。”晏顷迟呵出的热息落在萧衍的额上,语气不善,“你白日里拿了我的令,做了想做的事,真不准备好好谢谢我吗?”   “手拿开。”萧衍的腰身被他掂在掌间,“滚!”   “太薄情了——”晏顷迟话未说完,一记耳光重重落在他的脸上,将他的话打断。   *   作者有话要说:   萧衍:三天不打,上房揭瓦。 第064章 央求   萧衍没有容情, 这巴掌打得他手疼。   晏顷迟稍稍松开了手,微抿起的唇角藏着惯有的隐忍,除了清俊面容上的红印外, 没任何的狼狈不妥。   “对不起, ”晏顷迟怀带着歉意,说道, “我不该如此的, 是我没有分寸。”   乌啼夜阑, 两个人对视着, 夜里风大, 廊边的花影在暗沉沉的夜里一蓬蓬拥挤着,推搡着彼此。   “你有自知之明就好,”萧衍拨开他的手,说道,“我不明白你干嘛老缠着我,晏长老想消遣, 那潋花坊的姐儿排着队等你, 后面小倌多的是俊俏的, 你喜欢什么样的就挑什么样的, 遑论这天底下比我有姿色的多的是, 你死咬着我不放是做什么,你的特殊癖好么?得不到的想拥有?”   晏顷迟深拢眉头, 耐着性子说道:“阿衍,我算计过很多事,但是我自始至终都没骗过你, 你可不可以不要将我的感情想的如此不堪。”   “鬼话别说与我听, 我没那闲情逸致, ”萧衍看着他,眼中没有任何多余的情绪,“你非要把自己想的那么高雅,那么爱我,好吧,就算这是真的,那又怎么样呢?要我回报你的赤诚之心么?我萧衍就应该非你不可吗?”   “我没有央求你爱我,我只是想看一看你,我只是想和你说一说话。”晏顷迟眼中的光,黯淡了稍许,“我们已经很久没有心平气和的说两句了,我想在最后同你多说说话。”   “这么喜欢我听话的样子,那你快点来杀了我吧,”萧衍愉悦的笑起来,把手伸到晏顷迟面前,摊开手掌,露出自己的腕骨,“要不你把我囚住,打条链子拴着好不好?或者也可以把我当玩物挂在身侧,日日把玩?我让你得尝所愿,不要么?”   又是两相安静。   “阿衍,”晏顷迟微露苦笑,柔声说,“我知道你恨我,那我把命还给你好不好?我想你看看我。”   萧衍静了静,漠然道:“说过了,我不认为你的命值那么多钱。”   晏顷迟没再说话,只是望着他,许久后,他垂下眼,不愿再让人窥见眼底的心事,“事情走到这个地步,不怪你。是我晏顷迟无能,无法践行当初诺言,当舍则舍是我教给你的道理,你学的很好。如果沈闲真的可以扶持你,那你是不该被束缚在一方窄小的天地,我能教你的不多,只是想你日后多留心,很多事并不如表面看上去那样清明。”   萧衍一时没再出声,相对静了会儿,此时天色已经很晚了,今夜的月色又黯,照得四处都是晦暗的。   他的脸陷在白绒绒的短毛里,眸光沉沉,在瞧远处的花枝。   周遭的景色淡去,晏顷迟余光里全是他,忽然想到了昔日幼时的萧衍,厚厚的夹袄里藏着张圆圆小脸,捏一捏都会红,像蒸熟的枣子糕,软软糯糯。   “情爱于我而言是负累,我谁也不爱。”萧衍淡然道,“我也不会再费心思在这上。”   晏顷迟想摸摸他的发,几次抬手,最终没有伸出去,“太晚了,回去歇息罢,身子骨还没养好,要学会好好照顾自己。”   萧衍没再多言,侧身离去了,晏顷迟以垂眸掩饰伤感,两人踩在对方的影子里,身形交错而过。   萧衍最后下意识看了眼晏顷迟的背影,静立在晦暗光影里的人,背影十分憔悴,单薄,晏顷迟的落寞孤寂总是藏在无人瞧得见的地方。   晏顷迟像是感受到了什么,他转过身,却只看见了萧衍的背影,萧衍没有任何停留,推门进去了。   殿门在轻微的吱呀声中闭合,晏顷迟深深缓了口气,扶着岩柱缓缓坐在了石阶上,灵药的效力已经过去了,骨血缝隙里传来的绞痛在身体里无限放大,牵扯着心。   他背上的衣裳早已被冷汗浸湿,贴在背脊上,若是借着光看,能瞧见一道道冷汗的痕迹。   晏顷迟面上无甚表情,他两只手交握撑在鼻下,像是闲坐观景,不分今夕何夕。   他始终沉默着,身子如有千斤重,动弹不得,骨血抽离的痛排山倒海的压过来,他在克制,在压抑,想借着萧衍熬过去。   殿里的烛火只亮起了片刻,便又灭了,院子里清冷寂寥,晏顷迟倚着岩柱,望着那扇紧合的殿门,像是能透过这扇门,瞧见萧衍在做什么。   但他什么也看不见,头昏昏,眼沉沉的,所有感官都被痛感盖过去了。晏顷迟只是凭着昔日的了解,茫然想象着,猜他以后在哪,身边是谁,去做什么。   想他以后会不会四海朝暮,年年无恙,岁岁无忧。   晏顷迟在这疼痛的煎熬中,出神的想着,想着想着,倏地笑了,许是月色的晕染,衬地他的眼眸里有水汽渗出。   现在,他只是想坐在外面守着他,最后再陪陪他,渡过这清冷的一夜。   ——*****——   萧衍次日醒来的时候,已是日上三竿,焚香,沐浴,他借着铜镜看,发觉眼底熬出来的青已经褪去了。   今日的天比前几日热了不少,他站在日光下,只是站了片刻,额上已经起了汗。   沈闲不能在此久留,他要回阁里,阁里还有很多事在等人处理,萧衍回不去,那全部的事务只能暂时由他代劳。   “回去吧,外面风大,你要避着点。”沈闲对萧衍说道,“有什么事,还是传音给我,我在阁里等你。”   “嗯。”萧衍轻点头,“这段时日,麻烦你了。”   “你同我说这些做什么,”沈闲说道,“你要是真的心疼我,就应该快点回来。”   “……”萧衍没接话,他微抿起唇角,避重就轻的答道,“我在这再养养伤,谢舵主将我照料的很好,我没什么事,天也冷了,你记得保暖。”江之郁在墨辞先那里,他暂时无法回去,只得说的隐晦些。   “嗯,我知道了。”沈闲笑了笑,“我先去了。”   “路上慢些,回去之后,给我传个音也好。”萧衍说道,“万事珍重。”   “珍重。”   萧衍目送人离去以后,往回走,然而他没走多远,忽然有人叫住了他。   “萧阁主,”墨辞先站在他的身后,声音沧桑,“身子好些了吗?这回不打算同沈阁主回去了吗?”   萧衍转过身,眉眼间疏离散去,他和善的笑道:“墨阁老。”   墨辞先也是笑,他的笑容和蔼,瞧着慈眉善目:“老朽有话想同萧阁主谈一谈,不知萧阁主是否愿意?”   萧衍没说话,他站在原地,看着墨辞先朝自己走来,陡然觉得这日光太烈了,竟然给自己晒出了点薄汗。   “萧阁主,”墨辞先走近了他,压沉了声音,道,“老朽同你三百年未见,你也算老朽看着长大的,我们不该好好叙叙旧吗?”   ——*****——   晌午过后,光线变黯,九华山又恢复了惯有的冷清,冷风卷着寒气打在竹林里,沙沙作响。   阁里燃着沉香,晏顷迟立于白雾袅袅的香气里,一手握着羊毫,于竹简上落下几行字,笔尖一撇,收了尾。   随后,他将笔搁下,抬望眼,层叠的远山连绵起伏,遮住了视线,一方院子里,日光描着灰白石砖的地缝,曲池里的白莲已经凋谢,唯有碧色的叶子在清波上摇荡。   旁边笼子里的雪鹞一饮一啄,敲醒了他。   晏顷迟再低首,拾起笔,将笔尖蘸饱了墨,又一列列写着,他的影子在日光下被越拉越长,字是银钩铁画,容与风流。   不多时,外面有叩门声响起。   “进来。”他道。   门被推开,裹着披风的男人悄然入内,“晏顷迟,我有话要说。”   “什么话。”晏顷迟淡漠道。   “你为什么不早点说,你为什么不说你他妈灵气都快散完了,你死的也太快了,和我当初设想的不大一样,这该怎么办,”男人将披风解下,丢到一旁的藤椅里,来回踱步,“我给你当牛做马这么久,想要的东西都没有得到,你就已经没用了,现在怎么说,我们要一拍两散,各为其主吗?”   晏顷迟冷下神色,说道:“谁告诉你的,我好端端的,你在胡说什么。”   “去你妈的,你的身子我不清楚?还想骗我,”男人从袖子里扔出一个小瓷瓶,一并丢进藤椅里,“你这么久就靠这个续命?谢唯那里怎么说,时间还能拖久点吗?”   “我好得很。”晏顷迟重复道,“你要的东西,我会给你的,我的身体如何,并不影响我们之间的交易。”   “你要把命还给萧衍,你要替他证清白,我不拦着你,可是我们之间不是说好的吗?”男人有点焦躁的说道,“我的耐性也是有限的,晏顷迟,我同萧衍非亲非故,必要的时候,我不会手下留情。”   “我说过不准动他。”晏顷迟眉眼冷意浮现,白雾缭绕在脸旁,很快消散,“如果你还想和我协作,就该知道分寸,我绝非君子,必要的时候,我也不会手下留情。”   男人在他的目光里,渐冷静:“东西呢。”   晏顷迟将一沓册子扔给他:“生死簿的复刻,上面有江家当年所有的人生死缘由,本来是被人暗中清除了,我让鬼王找回来了。”   册子周围缭绕着金光,男人掀开,字迹是刻上去的,再由红漆描过。   “如何信你?”   “我已经把东西给你了,余下的随你。”晏顷迟说道。   “……”男人默了会儿,又道,“你还要我去做什么?”   “我有件事,一直未想明白,觉得奇怪,”晏顷迟一只手撑在边沿,手指自然搭着,似在斟酌措辞,“我想三百年前去红莲地狱那回,期间发生了什么事。”   “你宗门里的事,我怎么会清楚。”男人不豫,“你何不去问问你的大徒弟,你不在宫里的时候,事情都由他执掌。”   “不是要你清楚,是要你知道怎么去做,”晏顷迟说道,“我笃定,我被贺云升瞒了什么事,只是此事绝非想得那么简单,我寻了许久,都未寻到蛛丝马迹,他们把事情藏得很好,都咬死了不认,我觉得这事关圣墟宫失火那回,我现在不信贺云升,此事就由你代劳了。”   “哈?你当初不是不信萧衍的话吗?你不是笃定人是他杀得吗?现在怎么幡然醒悟了?”男人收起册子,像是想起了什么,又道,“萧衍现在在墨辞先那里,与其关心这些,我劝你还是想想怎么才能独善其身吧。” 第065章 骗情   簪花小筑隐在梅林苑的后方, 是雅静之居,凉风索索,院里的花又凋败了几支, 香气尤存。   萧衍闲立在庭中, 长及脚踝的狐裘被风吹动,刮过他的鞋面, 他低头, 看见浅淡的日光照进来, 和花影交织成了一道线, 落在他的脚下。   棋墩的对面坐着墨辞先, 两个人一坐一立,半晌谁都没有说话,亭子里静的只闻沙沙风声。   “老朽请你来,是想你与他见一见。”墨辞先转着指节上的碧玉扳指,微倾身子,说道, “他很想见你, 想必你也想见一见他。”他话里并没有挑明了说, 但萧衍已经大致能猜得出他寻自己何事了。   “见江之郁么, ”萧衍也不同他绕弯子, “我知道你没有把我身份泄露出去,是另有所图, 要与我同舟共济?可我们之间的信仰理念应当是背道而驰的。”   “萧阁主不愧是晏顷迟教出来的孩子,八面莹澈,懂得运筹帷幄, 比起老朽那学生, 若说是云泥之别也不为过, ”墨辞先笑了笑,说道,“不过,老朽想你既然能做出清溪街一案,设计谋杀段问嫁祸晏顷迟,想来我们的理念应当是殊途同归的,只可惜晏顷迟在这件事里沽名钓誉,反倒让他再次成为了声名鹤立的晏长老。”   “是么。”萧衍不咸不淡的说道,“看来是我失手了。不过没办法,我就这么点儿东西,掏不出来别的,墨阁老要是寻我共商杀人大计,怕是得失望了,我死了三百年,手下早就鸟兽作散了,晏顷迟束缚着我,不叫我好过,我却连个法子都没有,不然你觉得我为什么不跟沈闲回去?与其在这里惶惶而立,担心后怕自己的身份泄露,不如回京墨阁,坐个高位,不沾风雪的活着不好么?搅进这浑水里能捞到什么好处?”   两个人虚与委蛇,话都说的圆滑自谦,不露声色。   墨辞先因年纪大,眼窝深,但面上无甚褶子,瞧得出是保养过的,只是那双眼睛在看人时,溜着冰刀子似的,无声威慑着人。   而此时,他忽然一笑,笑意未散,眼神已然冷冽:“三百年未见,萧阁主的性子,倒是同过去一样啊,还是爱耍点小聪明,喜欢投机取巧,孩子气得很。”他笑声苍老浑厚,明明隔着段距离,却好似紧贴耳畔,压得萧衍心跟着震了震。   萧衍被震慑的说不出话,他在这瞬间,陡然生出种被人威势住的挫败。   墨辞先不比晏顷迟的美人迟暮,他那与生自来的威严藏压在所有不经意间的言辞举动里,只要稍稍靠近,便能感受到这无端的压迫。   萧衍强压着心头的不安,同墨辞先和颜悦色的笑。   “乍听此言,倒真像是被晏顷迟押在了宗玄剑派,”墨辞先笑道,“可老朽觉得,萧阁主不是任人拿捏的脾气。”   “那有什么办法,”萧衍避开了墨辞先的视线,“人活一世,总要有折腰的时候,今日我被折煞傲气,就是实力逊色,没什么好说的。”   “不必妄自菲薄,萧阁主本事不逊色于任何人,”墨辞先说道,“不然,老朽也不会找你来商议事情了。”   “您说。”萧衍很懂得拿捏分寸,既然墨辞先这么说了,那无非是要和自己披肝沥胆的说两句,要是再插科打诨,怕是行不通的。   “晏顷迟这些年同疯狗一样,斩我后路,断我前程,处处与我作对,叫人心生烦厌。”墨辞先说道。   “是了,他是疯了,”萧衍附和道,“他现在恨不得拿条链子拴住我,把我囚在身侧,日日寸步不离的守着。”   墨辞先眼睛眯成了条缝,里面藏着不露声色的危险:“那依你之见,晏顷迟是个什么样的人呢?是薄情寡义,还是情深义厚?”   萧衍缓缓笑了笑:“要是情深义厚的人,我现在也不会落到这个境地了,仙门围剿我,人都剩抔灰了,名字还要钉在耻辱柱上,遗臭万年,这福分我萧衍消受不起。”   “可老朽觉得奇怪,”墨辞先转着扳指,虚虚笑道,“若他是薄情寡义之人,却为何没将你回来的事捅出去,还要帮你揽下全部罪责呢?又为何会如此在意你的生死,不叫任何人靠近你半步?”   萧衍听出了其中意思,墨辞先这是在试探自己对晏顷迟的态度,判断是否可以结盟。   墨辞先要找自己结盟?为什么?是要共商杀晏顷迟的计策么?   “你在问我?”萧衍揣度着话里意思,斟酌着自己的言辞,生怕自己着了什么道,眼下,答应墨辞先结盟才是最主要的,但剑走偏锋,倘若自己直接应了,反倒会让墨辞先怀疑这话的可信度。   墨辞先没有接话,也没有挪开目光,他如鹰隼般锐利的眼睛直勾勾盯着萧衍,仿佛能透过这层皮相,看穿他的心思。   无声的压迫无处不在。   “如果这也能算情爱的话,那他断你前程,斩你后路,岂不是爱你爱的死去活来?”萧衍稳着心神,如无其事的说道,“我不知道他要做什么,但我可以肯定的是,就算晏顷迟爱我,那又怎么样呢?因为这个就可以抵消所有的前情旧债么?”   “另外,您为什么会觉得我要和您休戚与共?”他话锋一转,直言不讳道,“三百年前,我为何会堕魔,您不是比晏顷迟更清楚。”   “哦?你杀了宗门数百人不是错,反倒觉得此事是因我而起了?”墨辞先像是听到了什么有趣的话,来了兴致。   “我也不同您兜圈子,就敞开天窗说亮话了,如果不是您三百年前放纵裴昭的所作所为,将我逼到绝境,我又怎么会堕魔?”萧衍摸着狐裘上的软毛,缓慢说道,“晏顷迟无动无衷是错,他信我也好,不信我也罢,我都不在乎了。可您准许裴昭日日来欺辱我,是为了教会我忍辱负重么?”   “这么说,那倒确实是老朽的错了,”墨辞先并不否认,反而霍然大笑,“老朽确实不该坐视不理,任由人欺辱你。”   萧衍听出了笑中讥诮的意思,也不意外,因为他清楚自己被墨辞先察觉到身份的那刻,就成了刀俎鱼肉,墨辞先与其说是要与自己同舟共济,倒不如说,他是在胁迫自己上他的贼船,为他杀晏顷迟出谋划策。   萧衍垂着眸,咬着牙,没作声,权当耳旁风过去了。   “裴昭这个孩子骄纵惯了,这些年也确实做过很多错事,”墨辞先唇边笑意不减,“倘若萧阁主心里芥蒂此事,那么裴昭就当作老朽送给你的见面礼了,这见面礼萧阁主应该是收到了。”   “是了。不过照您这么说,三百年前的旧账,就该一笔勾销了?”萧衍笑说。   “这么说,萧阁主还有别的想要?”墨辞先打开棋盒,捞了几粒黑子,摆放在棋墩上,打了个手势,要萧衍坐下来陪他下盘棋。   萧衍与他对坐,两个人围着棋墩,墨辞先又道:“想要什么,说来听听,既然要同舟共济,就不必遮遮掩掩了,萧阁主是见过权势的人,便是有狼子野心,老朽也不意外。”   “你说得对,我本就不是一个心性纯粹的人,好坏皆随心而变,要是将我定义的太高,反倒会叫人失望,”萧衍捞起枚白子,指尖一抬,落在了线上,“倘若此事想要同我和衷共济,不是不可以,如果就拿一个裴昭来换我心甘情愿的为您所用,就算我敢应,您敢信么?”   “说罢。”墨辞先看着棋局。   “我不仅要晏顷迟身败名裂,我还要墨阁老替我杀了当初我留下的所有遗患。”萧衍不动声色的说道。   墨辞先没料到他会这么说,下子时指尖稍稍一顿,失了判断:“遗患?”   “我要周青裴死,既然要推心置腹的相处,那诚心总得要有的,一个裴昭怎么够抵消我们之间的恨呢?不如让周青裴下去陪他做个伴吧,只要阁老愿意,我们就算两不相欠。”萧衍捏起一枚棋子,堵住了黑子。   随后,他将赢来的棋子尽数丢进瓷罐里,一个个的丢,清脆的撞击声不绝于耳。   墨辞先沉吟不语,他不过是失了一子,便让自己陷入了微妙的险境中,萧衍的棋下的极有谋略,步步为营。   “对您而言,一个长老仙尊的位置算得了什么?您就算踩着晏顷迟上去了又能怎么样呢?无非是让周青裴也敬你三分,我是可以帮您擒住晏顷迟,这不是什么难事,可竭泽而渔,而日后无鱼,非长术也。”萧衍说话间又下了一颗子,以退为进。   “阁老啊,宗玄剑派是众仙门之首,一旦你坐稳了宗主的位置,八荒九州岂不是自在囊中,别说是晏顷迟,我见了你,都该下跪磕头,这样的权势,不妙么?”   “妙极,”墨辞先笑着捞起两枚棋子,“不过萧阁主此言差矣,你说得简单,可你的话并无分量,就你目前的身份而言,只不过是一个小小阁主罢了,如何能筹谋得起如此大计。”   “大计是要共商的,”萧衍说道,“江之郁还不来么?”   他白子刚落,便听见身后有脚步声在朝这里靠近,萧衍微微偏过脸,并没回去看人。   “久等。”江之郁的声音从身侧传来,萧衍未起身,只是用余光轻轻一瞥,停留了下,便滑过去了。   江之郁今日来,穿着淡青色的薄衫,拢着氅衣,走来时轻飘飘的,没点声响,像是风一吹便会散去的烟霭。   萧衍在此之前从未见过江之郁,两个人今日是第一回 打了个照面,江之郁挨着石墩子坐下,萧衍未抬眼,却能感觉到江之郁的视线,定在了自己身上。   他的容貌确实打眼,比起萧衍带着侵略性的绝艳,则更显清隽,尤其是耳上戴着的玉石耳铛,削减了几分稠丽,只留下了温润的美。   “这位便是江公子。”墨辞先为萧衍引荐。   江之郁笑笑:“见过萧阁主。”   萧衍并不看他:“你要见我?”   “是,我要见你。”江之郁借着淡薄的天光端看着眼前人,“我方才在后面听了会儿萧阁主的见解,觉得萧阁主的胆识比三百年前更过人了,千伶百俐,是个能做枭主的,很可惜我没有早点见到你。”   “过誉。”萧衍漫不经心道。   江之郁接着说道:“我明白萧阁主的意思,是要让晏顷迟把矛头放到周青裴身上,让他们之间鹬蚌相争,纵而让我们从中得利。”   “江公子是个聪明人。”萧衍评价道。   “谬赞,”江之郁微颔首,“其实今日是我想找萧阁主共商此事的,我想问问萧阁主愿不愿意同晏顷迟周旋?与他虚情假意的相濡以沫。”   “让我骗情么?”萧衍一笑,似是而非道,“这事儿应当你自己来吧。”   “我怕是不行,毕竟——”   江之郁话音未落,便听见院落的尽头有人大声说道:“三长老,三长老请止步,没有阁老的命令,您不能进去!三长老!”   萧衍闻言,欲要起身。   起身的动作,止步于看见晏顷迟望来的那一眼。他颀长的身影距两人至少有百来步,远到他的眉眼都不清晰,却偏偏能猜到他面上细微的情绪变化。   他眼风一掠,不偏不倚的落在自己身上,萧衍手肘一抬,撞倒了桌上的棋盒,白子在细碎声响中散落一地。   两个人目光对视的刹那,竟然让萧衍陡然生出种做错事的心虚感。   *   作者有话要说:   萧衍:我又开始画大饼啦。 第066章 内子(修改了内容)   萧衍站起身, 晏顷迟已经来到他面前了。   两个人沉默相对,晏顷迟的背影朝那一挡,便阻挡了墨辞先犀利的目光, 萧衍翕动薄唇, 没说出话,人还恍惚着, 呼出去的白雾都是热腾腾的, 很快消散。   晏顷迟替他理了理蹭在脸旁的软毛, 用狐裘裹住了他的身子, 隔绝了无孔不入的风。   “内子年纪小不懂事, 多有叨扰,我替他道歉。”晏顷迟言罢,牵住萧衍的手腕,把人拉走了。   从始至终,他都目不斜视,连从墨辞先身旁经过, 也没任何的停留, 江之郁倒是没多大反应, 他人本就挨着墨辞先, 方才晏顷迟踏进来的瞬间, 便被墨辞先施法罩住了。   他目送着萧衍离去。   萧衍的腰被揽住,跟不上晏顷迟的步子, 几乎是小跑着,几次欲回头,都被晏顷迟强行别过脸。   两个人皆没说话, 待到从墨辞先的宫里出去时, 萧衍步子稍稍一顿, 驻足不走了。   “走,有话回去再说。”晏顷迟这回是真的动气了,先前无论怎么受挫,他都能对萧衍耐着性子,而此时,他眼中渗着血丝,仅剩的那点隐忍自持完全溃散。   他方才听到此事的时候,就开始担心萧衍会不会被墨辞先胁迫,风尘仆仆赶过来,在看见萧衍的瞬间,整个人才如蒙大赦。   “你这狗拿耗子的习惯,是打娘胎里带出来的么?”萧衍不欲多搭理他,人从晏顷迟旁边擦过去,两个人乍分开,步子还没踩实,便被晏顷迟一把拽回来了。   紧接着,有只手从背后揽过来,萧衍反应迅疾,正要挡回去,突然发现身体里的灵气推不出来,像是干涸了。   晏顷迟方才出手极快,几乎是在触碰到他手腕的刹那,便按住了他的脉,让他的灵气悉数凝固在体内,无法动用。   “你大白天犯什么病?解开!”萧衍还没骂完,身下一轻,竟是被直接扛起来了。   晏顷迟的肩是健硕的,萧衍压得腰腹生疼,腿被箍住,他踢不动,就只能垂着脑袋骂道:“给我放下来!听见没晏顷迟!别他妈犯贱!”   “没听见,”晏顷迟置若罔闻,“我聋了。”   “我去你妈的。”萧衍握拳抡了他一下,“放我下来,晏顷迟你快点放我下来!快点,我要叫人了!”   “你都不怕让人瞧见,我怕什么,随你叫,喜欢怎么叫就怎么叫。”晏顷迟带着他,则了条偏僻小径朝宫里走。   “无耻!下作!”萧衍喋喋不休的骂道,“怎么一把年纪了,脸皮子却要比城墙拐弯儿还厚,晏子殊我.操.你祖宗十八代!”   “安静。”晏顷迟颠了他一下。   萧衍被颠的说不出话,两只手还不忘抡几拳给晏顷迟,只可惜徒劳挣扎,这几拳打在晏顷迟身上,完全是不痛不痒。   待快到宫里的时候,前面恰巧有几个人影遥遥从狭长的道上走来,晏顷迟仍未放手,倒是把萧衍吓得够呛。   小狐狸毛一遮,自个儿把脸蒙住了,一副蔫了的样子。那几名弟子一见晏顷迟,刚要行礼,就瞧见肩上还扛着一个,惊得年纪小的弟子眼睛都倏然睁大了。   萧衍把脸紧紧埋在绒毛里,不给他们看。   “三长老——”小弟子刚启口,便见晏顷迟眼风一偏,落在了他身上,登时噤若寒蝉,不敢再说了。   “嗯。”晏顷迟微颔首,离开了。   几个弟子佯作不觉,目不斜视,从他旁边经过,看也不看的迈过去了,谁都像是没见着人似的。   待晏顷迟的步子远去,有个人没忍住,刚要侧头,就被旁边人抬脚一踹,打了个眼色。   被踹得倒抽了口凉气,咋舌道:“我就看看,你踢我做什么。”   “差不多行了,眼睛别瞎转,”踹人的说道,“方才别说小娘子不愿意给我们瞧,三长老那神情也不像是愿意给我们瞧的,小师弟话说一半就被堵回来了,意思就是叫我们当作没看见。”   “三长老这样的人,想不到也会在光天化日之下,强抢——”那人话说一半,又觉得不合适,索性不说了。   “别猜了,我们三长老是不近女色的,”旁边人隐晦道,“你们难道辨不出那身形根本不是小娘子吗?瞎了眼了你们,那是京墨阁新上任的小阁主啊,诶嘿,这小兄弟长得你还真别说,要是不丑的话,应该挺漂亮的。”   几个人闻言,登时来了劲,凑到一处,低声道:“这小阁主不好看吗?什么情况,给我们讲讲。”   萧衍被颠了一路,胃里此时是排山倒海,他怕被人认出来,愣是忍了又忍,也没再吱声。   等到殿门合上的那刻,他才如释重负,挣扎了几下,硬是从晏顷迟的肩上溜下去了。   “王八蛋。”萧衍抬起一脚往晏顷迟身上踹,被晏顷迟侧身躲过去了,那劲道带起的风刮动了晏顷迟的袍角。   “别发疯。”晏顷迟沉声道。   “去死!”萧衍不等他话音落下,又是一脚踹过去,只不过灵力被禁锢,他的速度要比往常慢了几拍。   晏顷迟折身而退,然而不等他再直起身,萧衍已是抬膝撞到了他的腿间,好在晏顷迟以手按住了他的腿,顺势把他拽过来,才幸免于难。   萧衍被拖住腿,摔倒在床榻上,两手被晏顷迟箍在了身后。   “不要胡闹。”晏顷迟瞧着他,余光一偏,忽然见到萧衍露出来的半截手臂上,有青紫色的痕迹突出,这痕迹乍看不明显,但分明是在沿着血脉朝上爬,蜘蛛丝似的。   他停下来,目光凝注着那暗青色,心跟着坠下去了——这不是蛊毒,蛊毒已经解了,那是什么?   “你昨晚除了见裴昭和沈闲,还去做什么了?”晏顷迟冷不防的问道。   “关你屁事。”萧衍说道。   “你今天去找墨辞先做什么?”晏顷迟深拢眉,“是他找得你?他找你做什么?”   “骂你。”萧衍答道。   “骂我?”晏顷迟盯着他。   萧衍:“骂你祖上十八代,满意了么?”   晏顷迟:“……”不用细想,只凭着对他的了解,就料定他打了妄语,既然萧衍不愿意说实话,那也没别的法子了。   晏顷迟沉默着,化灵气为丝线,直接捆住了萧衍的双手,然后挨着边沿坐下来,什么话也不说,握住萧衍的脚踝就开始给他脱鞋袜。   “做什么!”萧衍惊得倏然坐起,又狠狠踹向他,“滚!”   “你踹,”晏顷迟无动于衷的说道,“我就这一条命,你看着玩吧,怎么高兴怎么来,反正迟早都是要交代在你手上的。”   他是真的快气疯了,连说话都失了分寸。萧衍怔了怔,汗涔涔的背脊上,衣裳都贴得紧了。   “给我看看,他碰你哪里了?”晏顷迟从他的脚踝开始朝上看,又把他的狐裘解开扔到旁边的椅把上,将里面汗湿的衣裳剥去,就剩了件里衣。   萧衍不应声,用另一只脚勾过被子,往自己身上扯。   晏顷迟把人拉到自己面前,自始至终,他都不理会萧衍的挣扎反抗。   萧衍双手灵气化成的丝线箍着,他扯得腕骨通红,扯不动就用牙咬,发疯似的,用尽力气撕拽着这根灵线,磨得齿间出了血。   灵线锋利不断,根本不可能挣扎掉,可萧衍就是在不停咬,眼见他的腕骨上被划出了数道血痕,晏顷迟终是拉过他的手腕,收回了自己的灵线。   “做什么?就这么讨厌我?”他紧攥着萧衍的腕骨问,“我的线也碰不得你是么?”   “三长老忘性大了吧,这事儿你是第一天知道么?”萧衍渐渐静了下来,嘴里血水混杂,他啐出一口,正巧吐到了晏顷迟的鞋面上。   “……”晏顷迟到了嘴边的话被尽数被堵住,他微微呼吸着,攥着萧衍的手还未松开,萧衍没看他,却能感知到他情绪的起伏。   他的掌心滚烫发颤,是勉力压制情绪所制。   “松手。”萧衍说道。   晏顷迟竟是听话的松开自己的手。   萧衍见此,重新钻进被子里,裹住全身,人像个粽子似的缩在床尾,只不过仍是面无表情。   屋子里静得只闻呼吸声。   过了半晌,晏顷迟问道:“有没有哪里不舒服?感觉怎么样?”像是在没话找话。   “我很好,不劳三长老瞎操心。”萧衍缩在床里面,方才挣得厉害,现在身上都是汗,觉得热了。   “适才是我不好,”晏顷迟软下语气,讨好似的说道,“师叔不该这样对你的,以后都不会了。”   萧衍不接话,方才撕扯灵线的痛感现在全回来了,火辣锥痛,他揉搓着自己的腕子,想要消减疼痛,却是疼得更厉害了。   晏顷迟还在为自己作解释:“墨辞先的修为比你要高,我是担心你会出事,我不是有意要这么做,都是我不好。抱歉。”   萧衍充耳不闻,他把自己搓痛了,即便听住手,还是疼得眼里泅起水汽,连眼尾也潋滟出了一片红。   这狗娘养的晏顷迟。   “我看见你身上泛了暗青色,害怕你是被墨辞先下了什么东西,又不知道。”晏顷迟说道。   “是蛊。”萧衍抬眼看他,眼尾殷红未褪,“我为了控制裴昭,养的巫蛊。”   “你——”晏顷迟正欲说话,忽然看见了他渐红的眼,“怎么了?是不是哪里不舒服?”   “没有,我好得很,”萧衍不欲和他多废话,只道,“我不要听你说鬼话,你快点把我灵气解开,快点。”   *   作者有话要说: 第067章 乖顺(修改了内容)   晏顷迟替萧衍解了穴。   “为什么养蛊这件事不同我说一说?”他问。   “为什么要说, ”萧衍说道,“我与晏长老之间的关系何时好到要你来替我拿分寸了。”   “我不想因为一个无关紧要的外人,再和你争执, ”晏顷迟说道, “凡事都要讲究循环渐进,蛊是需要以自己血肉还喂养的, 稍有差池, 都会被反噬, 不是懂点皮毛就可以自认为是精通了, 这道理你应该很明白。”   萧衍从前就喜欢些稀奇古怪的东西, 可宗门分三教九流,所修所学也要分五行八作,新奇古怪的术法数不胜数,有些甚至欲要以自己的寿命为代价,必然不能面面俱到。   晏顷迟确实不准他碰这些,但那也是基于怕他受伤, 才约束着他。   他此时是真的筋疲力竭, 不知道要怎么做才好:“我是要沈闲扶持你, 不是要他纵容你以身试险的, 我帮你把蛊取了, 过来。”   萧衍看着他,下一刻, 纤瘦的脚踝被握住,晏顷迟膝盖抵住床榻边沿,把人拉向自己, 萧衍的脚踝很凉, 从指间滑到掌心时, 骨感分明。   萧衍低头,那丝丝缕缕的灵气已经沿着晏顷迟的掌心朝自己的脚踝缠绕上去了。   “……”萧衍拨开他的手,似是哀求的说道,“我求求你,可不可以不要再多管闲事了?晏顷迟你为什么总是这么喜欢替我做决定呢?”   晏顷迟没说话,而是稍稍松开了手,灵气悉数回涌进身体,他微叹声,起身了。   “我不是这个意思。”他说。   “是了,你不是这个意思,却在做表示这个意思的事,若不是你派人盯着我,你又怎么会这么快就得知我的去向?”萧衍说道,“我现在是做什么都要经过你晏顷迟的准许了是吗?”   “我没有。”晏顷迟低头,带着一丝丝无奈,叹息。   “你可以去做你想做的任何事,我何时管束过你?”   “那就把你的眼线撤了。”萧衍说道,“别成天派人盯着我。”   “我知道了。”晏顷迟说道,“以后不会了。”   两个人半晌都没了下文,晏顷迟这乖顺的妥协,倒像是拉进了点距离,让原先僵持胶着的局面,出现了微妙的缓和。   萧衍倒没有多大感慨,他本来就善于伪装自己,无论好坏,都一副模样,虚情假意的话,于他而言确实不难,但他既不打算和墨辞先同舟,也不打算让自己成为待宰的羔羊。   晏顷迟现在在这些事里起了很大的作用,比起他那不值钱的命,倒不如物善其用。   如果想让晏顷迟为己所用,那示好是必要的缓和。萧衍在心里权衡着利弊,总算开口道:“墨辞先知道我身份了,招魂就是他在试探我。”   “我知道了。”晏顷迟微颔首。   “我不想做待宰的羔羊。”萧衍又说道,“裴照的事,他算不到你头上,就只能找我算。”   他把话讲得真假参半,晏顷迟是何等的诡诈,让他相信,须得找个像样的托词,不能叫他起疑。萧衍对此再清明不过。   “我把裴昭交给你,无所谓你如何处置了,”晏顷迟温声说道,“你的身子还需要养,养蛊这件事,还是需要再斟酌斟酌,至于墨辞先,你不用担心,我会再想办法的。”   萧衍无言,两个人对视着,那眼神里藏得东西都被晏顷迟看在眼里,但是晏顷迟没点破。   还能怎么办呢。晏顷迟心想,连命都是欠他的。他也总归有一日,要看着自己养大的孩子,去到别人那里的,纵有再多不甘和不舍,也该放手的,若是能在最后看见萧衍一生活在顺情之境里,便已是此生无憾了。   四目相对,萧衍朝他身后看,看见晏顷迟的影子从脚下的地板拖长到了墙角。   “没事的,有师叔在。”晏顷迟似是安抚他,又似是宽慰自己。   群狼环伺,宗玄剑派对萧衍而言确实不是久留之地,周青裴势微,宗门形势又云谲波诡。   应该把萧衍送回去的,这样一直放在身边,保不齐又会出什么事。墨辞先现在知道了萧衍的身份,完全是把萧衍当作刀俎鱼肉。   晏顷迟自知不是长命的人,他这身子是个累赘,早已千疮百孔,药石无医了。   他可以死,可以不被原谅,但他承受不住萧衍再出任何差池了。   得想办法尽快杀了墨辞先才行,只有死人才会安分守己。晏顷迟忧心忡忡,他站在日光里,全身也跟浮毛似的,轻的没点重量。   许是思虑过重,正想着,他的身子忽地僵住,无休止的痛感霎时间侵蚀了所有的感官。   这回的病发来得太突然,他甚至没来得及回避,眼睛便无法再视物,黑暗从四面八方涌过来,占据了他的视线,他动弹不了半分,黑暗中只有痛觉最真实,撕扯着人的意志。   越是痛,越是刺激着意识,反倒叫人冷静。晏顷迟竭力维持着最后的清醒,全身的骨头好似都在这时崩裂开,又似荆刺抽打过血肉,他低低溢出点叹息,只能勉强稳住身形。   “晏顷迟?”萧衍看着他,觉得不大对劲,晏顷迟的眼里没有光,也没有凝注,甚至没有任何景象的倒影。   “晏顷迟,你在想什么?”萧衍又说道。他察觉到了晏顷迟的不妥,晏顷迟露出的手腕上,青筋突出,明显是在压抑,克制着什么。   可晏顷迟始终没有动,也没说话,只是那样站在那,眉梢都未动一下。   过了片刻,他眼神逐渐重新凝聚,开始有了周围景物的样子,没有任何的狼狈和不妥,连同齿间绷着的血,都被不动声色的咽回去了。   萧衍看着他,他便也回视着萧衍。   “你刚刚在做什么?”萧衍直视于他。   “有些乏了,”晏顷迟的眼睛里落着萧衍的影子,话里疲惫,但还维持着往常的平稳,“近来浅眠,无碍,我会把事情都做好的。”   见萧衍仍是凝注着他,晏顷迟又问道:“怎么了?是不是还有话要说?”   萧衍眸光微睨:“衣裳还我。”   晏顷迟这才想起方才的争执中,把萧衍的衣裳都扔出去了,他弯腰去捡的间隙,萧衍赶紧爬起身,把帘子全拽下来,挡住了四面透进来的光。   “给——”晏顷迟一起身,便见帘子全部垂落下来,遮住了里面的人。   萧衍只伸出来了只手,是在问他索要衣裳。   “我不看你。”晏顷迟把衣裳放到他掌心里,说道,“你早些歇息,有什么需要都可以叫人来告诉我。”   萧衍没看他,只是隔着床帐,轻“嗯”了声。   ——*****——   一个时辰前。   斜枝疏影的院子里,江之郁踩在石子铺陈的小道上,盯着下面的几尾鱼看。   “江公子如何看待今日之事?”墨辞先把棋子尽数丢进瓷罐里,这盘棋未下完,看局势而言,姑且算是个平局。   “萧衍,我之前只闻其名,未见过其人,今日看来,是个有意思的人,我倒是蛮喜欢他的。”江之郁有着一双比寻常姑娘还漂亮的桃花眼,里面却满是冷淡。   他回忆着萧衍的模样,又暗自在心里称赞道:“虽是带着张假皮,但只见骨相,也不难想象到那张假皮后的样子,美人在骨,漂亮的人,表皮会受外因而改变,可骨相往往是遮不住的。”   真他娘的漂亮,这人是个天生的美人胚子!江之郁心道。   “是了,老朽也觉得萧衍是个有趣的协作者,”墨辞先敲着棋子,说道,“譬如养鹰,饥即为用,饱则飏去。”   “养鹰飏去么,”江之郁转过身来,倏尔一笑,“可没有什么比狼拔獠牙,鹰折双翼,更让人觉得有意思的事了,今日话讲得不尽兴,都未说完便被晏顷迟截了,我要去找萧衍,亲自同他洽谈,既然都是跟晏顷迟有前情旧债的人,还分什么先来后到。”   “以江公子的身份,不适合在宗门里乱走动。”墨辞先提醒道。   “未必要在宗门里才能谈,”江之郁笑道,“萧衍绝对不是安分守己的人,以他的性子而言,也不会坐以待毙,晏顷迟无法十二个时辰都盯住他,只要他出宗门就好了。”   墨辞先下子的手微微一滞:“江公子如何知晓他会何时出宗门?”   “总归是有法子的,”江之郁冷淡的眼睛里浮出了一抹趣意,“上回在清溪街没看清他的真模样,这回,我是一定要见见他这美人骨是如何长得。”   “偏了吧,江公子,”墨辞先说道,“有些事情最好还是适可而止。”   “既然是盟友,那我定不会动他的,”江之郁目光掠向远处的苍莽青山,意犹未尽的说道,“我只是想看一看他揭下这张皮后的模样,看一看而已……”   ——*****——   萧衍是在七日后下山的,他避开了巡夜的弟子,自个儿从宗门的暗径离开了。   是夜,月残星稀,霜倒是重,他下山后步履匆匆,只朝一个地方赶。   今年的冬天似乎来得格外早,萧衍披着氅衣,呼出的白雾都在脸旁,缭绕着。   他跑出来的时辰晚,已经过了宗玄剑派的宵禁,临近九华山的街道上更是人迹寥寥,只有倏尔几只寒鸦,从枝头掠起,惊破一方宁静。   萧衍要去城北,那里被他藏了东西,他没同任何人说过,除了自己,更是无人知晓,他在几日前就想去了,要不是晏顷迟看得紧,他脱不开身,早就该下来看看了。   城北是闹市,人多眼杂,却是个藏身的绝佳之处。   萧衍捡了个无人瞧见的地方,正打算掐诀,便见黑暗中骤然飞扑过一只墨色的乌鸦,乌鸦的身形庞大,双目散着炯炯幽光,不似普通的鸟禽,倒像是种魔物,它似乎有意接近萧衍,双翅压过夜色,夹杂着朔风,俯向扑来。 第068章 人皮   萧衍目色警惕的看过去, 乌鸦去势未歇,他袖中风刃一揽,空中寒流倏然转向, 拦住了乌鸦的来势。   “聒噪。”他话落, 乌鸦陡然坠地,如死物般不再动弹。   萧衍没再耽误时辰, 掐了诀, 朝城北赶去。   ——*****——   长夜岑寂, 城北櫂影飘飖, 有商女闲坐船舱前, 借着月色与灯影,在高声唱着曲儿,余音婉转,还有人在问,问临近岸边的画舫里有没有人要点曲。   然而在这酒花荡漾的夜阑里,有一条不大起眼的小胡同口, 两边泥砖墙里夹着条土路, 往尽头看, 是不见五指的浓黑, 无风过, 亦无人滋扰。   须臾,浓黑里乍现了一道青蓝色的光, 烧到旺时是黄,最后凝成了一点点猩红。   萧衍指间夹着张符箓,赤红的火苗子沿着符箓边沿蚕食, 倏忽而灭, 紧接着, 他面前的泥砖墙隐隐浮动起来。   下一刻,一座紧闭的门显现在眼前,木板陈旧,朱漆已然掉落,连门檐下都生了草,萧衍偏过视线,目光恰似不经意的朝四野掠了一圈,见无人随着,才撩袍,踏上石阶,打开了金色的锁栓。   门楣低窄,萧衍微弯腰,跨进去。下一刻,门在“吱呀”声中重新闭合,胡同恢复了旧貌,两边依旧是泥砖砌成的灰墙,仿佛无事发生,唯有一只乌鸦静立在檐上,幽碧色的双瞳骨碌碌朝这里转着,待人进去后,它才倏然扑翅来到了这胡同里。   这院子狭窄,寂然无声,萧衍再跨入里屋,挥了袖,屋子里的烛火倏然被撩起,冒的高,不过转瞬便弱了些许。   一道木门像是隔开了两个尘世。   里屋在火光下影影绰绰,白色的墙壁上四处都是绵延拉长的影子。   萧衍像是熬着耐心似的,并不开口,倒是暗处有锁链的撞击声,拖曳而来。   这个巨大的金笼里关着一个人,长长的金索垂落下来,钉住了被囚之人的四肢,令他无法动弹分毫。   “知道师兄一人独守寂寞,深夜难捱,我给你带同伴来了。”萧衍说着,将乾坤袋里的东西取出,扔进了金笼里。   “啪”地一声响,东西坠落在地,东西里未干涸的血迹迸溅出来,在那只素白的手上,留下了零星的血。   腥膻如同渗透了空气,在鼻尖散开,男人一垂眼,瞧见的是一个人.皮团成的球,因滚动,在地上擦出了一道拖拽的血迹。   “师兄你不高兴吗?”萧衍的目光沿着金笼金索走了一遍,似乎十分满意眼前的东西,“我给你带玩伴来了,你怎么不笑一笑呢?”   男人没有任何反应,四条垂落的金索贯穿了他的四肢,还有一只颈环严丝密合的扣在他脆弱的颈间,吊起他的头。   “猜猜是谁?”萧衍饶有兴致的打开了金笼,男人终于抬脸,那张血痕遍布的脸上,眼神怨怼,透着薄薄的讥讽。   萧衍从袖子里摸出小竹扇,漫不经心的冲他晃了晃,“说话。”   “贺云升?”男人声音沙哑,像从嗓子眼里溢出来似的,这加诸身上的所有侮辱和折磨,都是在摧残着人的意志。   他自打被萧衍控制住,就被关在这里,他不知道这是哪里,也分不清时辰,屋子里没有任何光线,只有暗无天日的黑,如同裹尸布般,将人囚在这窒息沉郁的逼仄里,度日如年。   “不对,”萧衍抬手,抚着他的发顶,如同抚着一只幼兽那般怜爱,“是裴昭,他从前最痛恨我的皮相,觉得我是靠着这张脸,这双眼勾引人,才能上位的,可这话不合我意,好看的皮相千篇一律,人嘛,是要看骨相的,所以我把他的皮生剥下来了,想看看他的骨相是否如表面那样看起来漂亮。”   “你倒是真的有趣,能把仇报得这么别出心裁。”男人冷笑了声,他本就是棱角分明的面相,现在已经瘦至脱相了。   “我只是以牙还牙而已。”萧衍不欲和他多争论,又从乾坤袋里,拿出了对黑珍珠耳铛,珍珠圆润光滑,在黯淡的烛火里,黑灰里透着水润的光。   “师兄,你瞧这耳铛好看么?我新打的。”他像是求嘉奖的小孩子,看着男人的眼睛里,都是期待。   男人看着这对耳铛,越看心越沉。他起先是觉得这珍珠奇特,因许多黑珍珠虽说色泽光滑,但也不会像这样看什么映什么,而自己在瞧它时,竟然能从这润泽的光中,看见倒映着的人影。   不等萧衍再启口,他陡然反应过来,嗓子里发出嗬嗬的声响,连语气都不稳了:“这是眼睛?这是裴昭的眼睛?!”   “是了,师兄不愧是晏顷迟调.教出来的,这般伶俐,”萧衍愉悦的笑道,“裴昭怕死,他在临了前,求我让他一走了之的死,可我怜惜他,他这么好的命,怎么能就这样去了呢?所以我没让他死,我挖了他的眼,决意让他陪着我一同看看这人间烟火,这不好么?”   “你要带着裴昭的眼睛?!你疯了。”男人情绪受到牵动,呼吸错乱,他咳嗽着,喉咙里呛出了血,从唇缝溢出。   “师兄,你要死了么?”萧衍伸手握住男人的下颚,拇指的指腹沿着他紧抿的唇线擦过去,那温润猩红的血立时在苍白的面上,划出一道痕迹。   “你难道不想见我死吗?”男人舌尖抵着血,没来由的笑了起来。   “我不准你死,”萧衍捏正他的脸,“你的命是我留给你的,没有我的准许,你不能死。”   “看来,你是打算像玩裴昭那样,让我生不如死了,可你为什么不这么对待晏顷迟呢?因为你对他还心存怜惜么?”男人喉咙里发震,他直视着萧衍的那双眼。   那黑压压睫毛下的眼睛,有着狂风席卷后的静谧,瞧不出任何多余的光,许是烛火隔着一段距离,照到他们这里的光线,已经是微乎其微。   “师兄,你怎么能这么想我,”萧衍松开握着他下颚的手,转而继续抚摸他的发,“你知道么,养鹰飏去和驯狼为犬,最大的不同是鹰没有折翼,而狼磨了獠牙,他与你们在我眼里没有分别,都是待训的狼,在我没有首肯之前,你们谁也别想死。”   他的指尖沿着男人的发,滑到了垂落的金索上,以指腹摩挲着上面冰冷的纹路。   “我花了四百万才打了这么个笼索,好生养着你,是让你乖乖听话的,”萧衍掌心掂量着金索,陡然攥紧,恶狠狠的说道,“你乖点,我们有话好说,这样不好么?难道你也想像裴昭那样活着么?”   男人后颈一沉,被这股强硬的劲道拽的猛朝后仰,金索瞬间绷直,颈部扣着的颈环几乎要折断他的咽喉。   贯穿四肢的金索“哗啦”作响,男人下意识的在挣扎,可抑制不住的痉挛,反倒晃得金索声响越来越大。   未几,金索从萧衍掌心中尽数落地,他在断断续续的咳嗽声中,好整以暇的端看着眼前人。   男人胸口剧烈起伏着,已经红了眼,晃荡的金索束缚勒紧了他,他辗转抽搐半晌,才勉强缓过一口气。   “倒是可怜,叫人瞧着好生心疼,”萧衍半蹲在他面前,连眼角眉梢都漾起了真实不虚的笑意,“师兄是不是有很多怨言?你一定埋怨我把你关在这里对不对?”   他将男人昔日关着他时,说的话,悉数还了回去:“谢谢你能谅解我的苦心。”   男人闭了闭眸,额上暴起的青筋,在这张满是血痕的脸上,显得分外可怖,他不再看萧衍,沙哑的说道:“我知道你不杀我,是想得到点东西,你何不说说看想要从我这里得到什么?兴许我会告诉你呢?”   萧衍眼中笑意不散,瞧起来和颜悦色:“话呢,你今日是一定要娓娓道来的,掺不得半点假。”   小竹扇自他指尖灵巧一转,转开了扇面,“你怎么会知道我复活的,你又为何会知道是晏顷迟把我葬在了义庄下面?晏顷迟绝计不清楚这件事,你最好老老实实的说与我听,前因后果,一字不落。”   不等男人吭声,萧衍又贴近他,满含恶意的说道:“我知道你与贺云升情深意笃,你今日胆敢说一个假字,我就会把你的舌头,割下来,再喂给你的好师兄吃。”   ——*****——   萧衍掐着时辰,从里屋内出来的时候,已是后半夜。   城北的巷子里普通的百姓全在睡梦中,本该寂静无声,偏南边歌舞昼夜不息,在浓重的深夜里,是惯有的繁华喧嚣。   萧衍脸上稍显倦色,他用水将手洗了又洗,又用灵气擦除了身上残留的血腥味,施施然跨过了门槛。   腐朽的木门在夜色里,缓缓闭合,墙壁恢复如初。萧衍把手搁在鼻下轻轻嗅了嗅,以保证自己身上的味道已经全被消除,免得叫晏顷迟起疑。   他正欲离去,胡同口的月光倏然被挡住,有人挡在他的面前,一只手拦住了他的去路,清秀的手形,指节纤细,瞧着是个养尊处优的。   “萧阁主,我们谈谈?”江之郁抬起手臂,但见寒夜里那只原本栖息在檐上的乌鸦展翅,越过重重屋顶,展翅俯冲而来,夹带出两道寒流。   乌鸦轻飘飘的落在他的手臂上,双瞳里泛着幽幽鳞光,盯着萧衍。   萧衍只瞧了一眼,旋即移开视线,微笑道:“原来是你养的,是个不错的妖物,能避开我的视线跟过来,可江公子跟着我到这儿来,是想与我谈点什么呢?”   “那自是说点该说的,做点该做的。”江之郁斜靠在墙壁边,一派闲散的架子,“走吧?萧阁主?” 第069章 私怨   “有什么话, 须得在这种地方讲?”萧衍偏过脸,街道的右侧是条宽河,残潮里荡漾着霜月的投影, 停在岸沿的画舫里正坐着几位乐妓, 嗓音甜润,琵琶声漫, 引得外面听众喝彩不断, 声浪难绝。   这里是宣城南边的一处赌坊, 位处玲珑花界, 食色.性俱全, 纸醉金迷,昼夜不休,牌面架势竟是丝毫不逊色于邻座的潋花坊。   两个人走过镶金的门楣,拾级而上。   江之郁和诸多赌徒擦肩而过,因容貌打眼,难免吸引住了不少恶意的视线, 他和萧衍的身量差不多高, 萧衍在看他时, 仿佛能透过这层皮相, 瞧出自己的影子。   “上回同萧阁主谈话很愉悦, 可惜还未说完,便被晏顷迟截断了, 所以今日才来找你说点别的,别介意,我不要故意窥探你的隐私。”江之郁像是在位自己派魔物盯梢而道歉, 但听着又不像是那么回事。   “倘若我就是要介意呢?”萧衍肩上是白绒绒的狐狸毛, 最干净的白, 也不如他稍稍露出的那截素白脖颈。   两人说话间,已经有许多人的目光流连在他们身上了。   江之郁一摊手,正经里夹着戏谑:“萧公子要这么说,那我也没办法了。”   “办法是要想出来的,不是辩口利辞就能解决的事儿。”萧衍漫不经心的说道,“你顶着我的脸,在外面混的风生水起,留了个四海朝暮的声名,反倒要我这个正主臭名昭著了,不该说声抱歉么?”   江之郁也不吝啬的说道:“抱歉,萧阁主。”   萧衍没接话,两人来到楼上,走廊的尽头处,有间空包厢,江之郁以手撩开挡着的珠帘,进了包厢。   萧衍随后踏入,珍珠串成的帘子在他身后晃荡,交缠着。   “这里是最好的位置,能够看清全局。”江之郁说罢,径自来到了镂花窗边,推开了窗,朝下看。   这下面别有洞天,竟是由灵气作为结界,构成的另一方天地,这赌坊里无论妖魔或是修士,三教九流全都围在一处闹着。   一百三十六张翠玉雀牌被无数双手退散,重新码放,正当中的牌桌上,摆放着镂金的骰子,附在耳边的是一阵阵亢奋的吆喝声。   萧衍目光凝滞,意外发觉赌徒们作为赌注的筹码,不是法器宝物,亦或者金铢银石,而是别有玄机。   “这里的赌坊每逢十六载才会开张一次,最终赢的人会得到一次复生的机会,所以我是这里的座上客。”江之郁抱臂倚在窗边,偏过脸,像是在听楼下的吵闹。   “复生?”萧衍意外,“是像我这样的么?”   “说的不错,是复生,不是夺舍,不必借着别人的身体而活,哪怕你身体早就化作了一抔灰,只余下碎魂,只要拿着碎魂来见我,我都可以将人复生。”江之郁淡声说道,“这是我们江家从不外传的本事。”   萧衍指尖微蜷,他这数月来,一直在想方设法的寻找自己为何会重生,想要知道当初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未料真相竟然会在江之郁这里。   可江家不是不修道么?萧衍思忖,旋即又明白了其中意思,江家之所以从不向外泄露此事,便是怕有人会图谋不轨,毕竟眼下这世道乱的很,三教九流数不胜数,化境的,未化境的,修正道的,修旁门左道的,攘攘万千。   “江家的覆灭的缘由,看来是同此事有关了,”萧衍眼中的冷淡褪得一点儿不剩,反倒催生出几分怜惜,“倒是可惜。”   “你说得不错,裴昭当年只是同谋,他是来分一杯羹的,能捞到的残羹冷炙无非是江家的金钱权势,是个被诓骗了还帮着别人数钱的傻子,”江之郁垂着眸子,掩去了眼底,心里的情绪,“我是死人堆里爬出来的,是苟活于世的尘埃蝼蚁,不能叫仇家察觉了,须得借张假皮才行,无奈萧衍这名字声驰四海慕,又无人见过,我便只能如此了。”   “都是外面的传闻,你都没见过我,如何知道我长什么样?”萧衍神情复杂的审视着眼前人。   “啧,”江之郁眉梢一抬,略显轻佻的说道,“怎么没见过呢?你为了我们江家的真相也算是鞠躬尽瘁了,我很感谢你。”   萧衍实在不想看他的脸,因为这张脸和自己的太相似了,除了眉眼,连面部棱角都模仿的惟妙惟肖,偏他又在这绝大程度的相似里保留了不同的感觉,既不违和,也不古怪,抹去了萧衍侵略性的绝艳,反倒美得自成一派。   “你就是这样感谢我的?”萧衍眼风一偏,不大高兴的说道,“你用着我的脸,装成副可怜无辜的模样,还要踩着我上位,你的感谢方式真是叫我太喜悦了。”   “可你是被我们江家的秘法复活的,这不算报答吗?”江之郁的目光从楼下移到萧衍的面上。   萧衍目光一沉,心里陡然想起了晏顷迟上回在城西和自己说的话,他说他已经许久没有再见过江之郁了。   又在说谎,还真是狗改不了吃屎。萧衍的讥诮从眼底漾到了眉梢,想来是晏顷迟借江之郁的手复活了自己,事成后再一脚把人踹了,也难怪江之郁涉险跑来找墨辞先协作要杀了他。   “你今日把我带到这里来,就是要同我说这些的?”萧衍眸中阴晦,那戾气再度从眼底涌现,吞噬着微薄的冷静,“还有旁的话要说么?”   江之郁不看他,而是望向楼下的赌场,从容道:“我告诉你这些,也只是想和萧阁主谈一场协作,一场不夹带任何私怨,要休戚与共的协作。”   “我们之间的私怨是什么呢?”萧衍似是不大明白的问道。   “别太在意我用了你的脸,这都是无奈之举,”江之郁说道,“还有当年晏顷迟那档子事。”   萧衍没接茬,窗子外面的是阵阵亢奋的叫喊声,夹杂着雀牌被推开,骰子掷在桌上的声音,将人推进喧闹俗世。   江之郁半晌得不到回答,又转过脸来看萧衍,这才发现萧衍始终在瞧着一处地方看,像是在斟酌思虑着什么,只是那一直裹覆在他面上的伪装终于烟消云散,眼中冷厉,锋锐展现,无声胁迫着靠近的人。   萧衍还在心里细细理着全部的事,江之郁适才一语,让他陡然有种被欺瞒而不自知的羞辱感,藏压心底的顽劣与憎恶悉数汹涌奔来,霎时间侵蚀了他的伪善,展露出不为人知的真正模样。   他正欲回答,一抬眼,便见一双真诚清澈的眼睛在看着自己,将自己飘远的神思拽回到这场谈话里。   “你在记恨我?”江之郁问道。   “记恨你什么?”萧衍反问。   “记恨我勾引晏顷迟?”江之郁直言不讳的说道,“当年是我骗了他,他才把我带回宗门的,我比你晚入宗门这么多年,于情于理他都不可能喜欢我,我以为你自己清楚这件事,并不是我要恒横其中,我是真不想出宗玄剑派,外面群狼环伺,我又是江家‘余孽’,各方势力虎视眈眈,你就当是我死皮赖脸的跟着他好了。”   “此事随意,”萧衍不欲在这事儿上浪费口舌,“说协作的事罢。”   “我想杀了晏顷迟,而你想让他身败名裂,”江之郁从窗边退回来,闲散的窝在了雅座上,那双极具欺骗性的眼睛里,全是笑意,“我们何不同舟共济,让他死后遗臭万年?”   “你都找了墨辞先,又何苦再寻我说此事?”萧衍挨着他旁边的椅子坐下去,抬手撑首,惬意的翘着腿。   “我知道你不想让墨辞先活的,萧阁主是个睚眦必报的人,从你杀人的手法上我就看出来了,以牙还牙以眼还眼,是个心狠手辣的美人,”江之郁趴在椅把上,瞅他,“墨辞先的命于我而言无用,我只想要晏顷迟的命,我们之间休戚与共,一起杀了晏顷迟,我再帮你了结墨辞先如何?”   萧衍同他对视,见到那双桃花眼里藏着温润的笑意,江之郁瞧着是个清秀的端方公子,只不过说话做事都与他的容貌截然不同。   萧衍置之一哂,摸出小竹扇不耐烦的敲打着椅把:“要我如何信你?就凭着一个我闻所未闻的复生术么?”   “那必然不是,”江之郁言笑晏晏的瞅着他,“我把你带来此处,就是为了让你见识见识复生术的,这赌坊是姨娘开的,最不差的就是钱,所以这些人的赌注也不是钱财法宝,而是别的。”   “什么?”萧衍不欲绕弯子。   “你来看。”江之郁起身,款步来到南边一处宽阔垂帘边,这垂帘是金丝刺绣的大红布,乍看时像个戏台子。   他抬手撩开了这红布帘,示意萧衍跟过来。   萧衍迈进去,一低头,避开了内阁间的门楣,视野霍然开阔,这帘子后面是个几尺深的高台,站在此处,能俯瞰赌坊全局,又因结界拦着,无法让下面的人窥视到这里,是个再绝佳不过看局势的点了。   红布帘被重新合上,江之郁和萧衍并肩而立。   然而,萧衍还未来得及看局势,忽然觉得大腿上有什么东西攀附上来了,血脉里传来阵阵刺痛,让膝盖僵直,似是无法弯曲。   江之郁察觉到了他的不对劲。   萧衍没说话,他直接解下衣带,在江之郁不解的目光里,掀起了层叠的衣摆,用劲撕开了袴褶,让自己的大腿完全显露出来。   江之郁的目光跟着他修长的腿走了一遍,直到大腿根部,才看见那白皙的皮肉上覆上了东西,像是划出的红痕,沿着他腿周走了圈,最后连成了条线,在末端形成了朵小花瓣,白中见红。   萧衍的手在发颤,他面色晦暗的骂道:“他妈的,晏顷迟这畜生!”   *   作者有话要说:   这个花的形状,我画晏顷迟的时候,在他脸上画过,vb有图。   这章的情节交代,是接了我前面三十多章改动过的剧情,非bug~ 第070章 少女   五瓣极密的细小花瓣, 花如雾,在白皙的肌肤上浮现幽光,乍看像烙上去似的。   这是用修士自身灵气化成的追踪符箓, 能够刻在对方的身上, 若非本人解去,那简直和在身体里种花没区别了。   萧衍浑身寒颤, 怒意迸发, 不知道这印记是何时印上去的, 这么多日, 自己竟然毫无察觉。   无耻!下作!这狗娘养的晏顷迟!   萧衍指节攥地发白, 但仍旧故作从容的松开手,层层叠叠的衣摆直坠而下,掩住了腿.间的雪白,以及烙上去的花。   江之郁不认识这种术法,只觉得惊诧:“你怎么了?”   “晏顷迟找来了,他定是发现我不在宗门。”萧衍淡然自若的答道。   “你怎么知道的?”江之郁又问。   “感应。”萧衍冷冷的说。   因这印记是晏顷迟烙上去的, 本是双方皆能够感知到对方位置的情趣, 但这种情趣用在不该用的地方, 只会让人觉得是种羞辱。   萧衍此时能感受到识海的激荡, 这激荡伴随着大腿骨上微妙的酥麻, 沿着腿往腰脊传。   花在层叠衣摆下乍现出明暗幽光,萧衍唇线紧抿, 心里清明这是晏顷迟在用此术法寻人了。   “怎么说?总不能让他知道我们俩在一块,”江之郁盯着楼下的赌局,眼中邪气溢出, “看来今日这复生术你要看不上了, 可惜。”   “现在说这话未免太早了。”萧衍说道, “这赌局要什么时候结束?”   江之郁眼皮抬也不抬的说道:“这赌局连开三天三夜,算时辰,今日卯时一刻,会出最后的赢家。”   “赢了你就立马会出面么?”萧衍又问。   “是的,赢了的人就会被带到密阁里,由我亲自接见,不过今日看来要败兴而归了,”江之郁顿了顿,略显烦躁的问道,“你能感应到晏顷迟在哪里?有多远?”   “离我们不算远,我有法子拖住他。”萧衍掀起布帘,走回了室内,垂于门下的珠帘缠在他的手臂上,他像是想到了什么,忽地顿住脚步。   江之郁的步子也止于他最后回首看过来的那眼,昏黄的宫灯光影将他的脸都模糊了,却偏能感受到那锐利冷漠的目光如针刺般落在自己身上。   “去做你该做的事,要是卯时一刻我见不到我们之间约定的东西,那你的头,就会被我送给墨辞先,作为他送我裴昭的回礼。”   ——*****——   赌坊里,赌徒们熙熙攘攘,最外面的场子里摆着无数张桌子,桌旁的几人正在搓着一百三十六张翠玉雀牌,洗牌的,摸牌的,投骰子的数不胜数,吆喝声此起彼伏,无数双手在同时晃动,几乎是人挨着人。   这是赌坊的外围,来的都是些斗雀赌博的赌徒,与赌坊的内里是完全不同的两批人,既能给赌坊赚流水钱,也能用来掩人耳目。   将锦衣公子面前最后一串金铢扫来后,赢得盆满钵满的赌徒红光满面,不怀好意的咧嘴笑了,他看着空囊如洗的锦衣公子,抖着腿,一把将他身后的少女拉到了中间,“嘿嘿,要不咱来赌这个!这小娘子生得俊,算你五百两!压不压!”   少女掩面哭泣,她脸上的脂粉已经被泪洗的褪去了大半,却仍盖不住本身的娇嫩,此时她被粗鲁的推搡着,踉踉跄跄的来到了人群中央,哭得梨花带雨,叫人更加垂涎了。   “压!压!压!”旁边的赌徒们大声起哄,啧啧叹声,“说不定是个雏儿呢,瞧着年纪不大,怕不是刚及笄!潋花坊的姐都是被人玩烂的,五百两都买不到一晚,买这个,不比去潋花坊消遣来得值?!压这个,就压这个!”   邻桌的赌桌前,赌徒们听见声儿,纷纷伸颈看热闹,一瞧见是个如花似玉的天仙,登时红了眼,无数双眼睛同时上下打量着少女,不消片刻,便将这张赌桌围的水泄不通了。   “漂亮啊,真是漂亮!”有人感慨。   “脸蛋是好看,可身体谁晓得有没有瑕疵?万一不是雏儿,五百两买回去岂不是亏死了!”看热闹的不嫌事大。   “是啊,万一是个瑕疵品,就不值钱了啊!”旁边人大声附和,“这不得让人瞧瞧里头是什么样儿的!”   提出条件的赌徒在等锦衣公子的答复,眼睛直勾勾的盯着少女,目光淫猥,似是要透过这轻薄的纱裙,看到里面的胴.体,少女被他瞧得往后瑟缩,却是又被后面看热闹的赌徒给推回人群中央了。   她反抗不得,又被一群人堵着,像是个被人围观的货物,登时哭得更厉害了,断断续续的抽噎声却在嘈杂的议论声的显得微乎其微。   “怎么啊,你还玩不玩了,要考虑这么久!”那赌徒故作不耐,听着围观人的议论声,又心思动摇的追加了条件,“你都欠我一千两了,是准备扒光裤子抵给我吗,可你就算扒了裤子,也不够呀……”   众人哄笑,个个探头往这里瞧热闹,议论声不绝于耳。   那赌徒目光不离少女,摊开手掌,得意道:“当然,你要是愿意压了她,让爷们再先验个身,给大伙乐乐,那这剩下的五百两,我也不问你要了,如何?爷们够大气了吧!那潋花坊的姐儿都要不了这个数呢!”   旁人一听能带着自己享个眼福,忙不迭的大声哄闹道:“是啊是啊!你到街市上买个,都要不了这个钱呢,这还不压?!换我早压了!压吧压吧!”   锦衣公子在不断的诱惑闹哄中,终是有所动摇,他瞧了身侧抽噎得少女一眼,好声说道:“囡囡,你就让他们看看吧?反正你跟着我也是要吃苦的,不如就随他去吧。”   余下还站在原地看戏的赌徒闻言,登时更来劲了,全都不赌了,七八十双眼睛同时目不斜视的望过来,临近赌桌的人眼睛倏然瞪大,挤得比肩接踵,让后面的人寸步难行。   闲汉正伸着脖子往里看热闹,经人一拍肩膀,立时骂道:“哎呀,你别挤老子!要看热闹,自个儿不会……”   他话未说完,转头便瞧见了位身着锦缎的贵公子,这公子瞧着温润清雅,墨发以冠半束,长睫下的一双眼睛黑得无波无澜,看什么映什么,于是乎,这四处绵延的光影成了他眼中唯一的亮色,亦融化了里面的淡漠。   晏顷迟眼风一偏,只瞧见了四面面容各异的赌徒,完全看不清里面发生了什么:“这是在做什么。”他不过是漫不经心的扫了眼,复又收回了目光。   “里头卖人呢!一千两,连人带验身,人儿大哥好心给咱们图个热闹,说是可以一起看看身子。”这闲汉也是个懂人情世故的,不必见长相,只瞧对方的锦绣短袍,便晓得这是个身份显赫的贵公子。   往往贵家子弟在穿得上面极为讲究,衣裳都是量身裁剪的,精致的绣法能叫人觉得贵气,而这人身上,从衣襟肩线到腰身袖口,别说没衣褶,连一丝不合时宜的针线起伏都没有,瞧着端正又风雅。   “让开。”晏顷迟说道。   闲汉怕惹到不该惹的人,赶紧赔着笑让出了条道:“爷,您好生看,我自个儿再挑个位置去。”他说罢识趣的跑开了。   晏顷迟的识海激荡不息,无形的明线指引着他,萧衍就隐在这人群中,因咫尺的距离,感应到这里就断了。   毋庸赘言的是,萧衍离自己不过几尺的距离,越是近,明线的感应越会淡,这是为了保护对方不受引线的牵制和影响。   晏顷迟的目光瞟过边上所有人,这里的腐朽酒气太重了,他不过是站了片刻,肺腑很快又滋生了股痒意,他摸出白色的帕子,抵在鼻下,偏过脸去咳嗽了几声。   随后,他收帕,稍稍偏过脸,正瞧见了里面哭得梨花带雨的少女。   少女在人群里哭得撕心裂肺,她的衣裙在挣扎中被掀起,随着撩起的幅度,整个赌场爆发了尖叫和口哨声。   她不愿意脱衣裳给人瞧,挣扎中被赌徒推倒在了地上,手撑着地,踉跄的往后爬,直至一双白色的短靴陡然遮住了她的目光,不过几寸的距离,却挡住了她全部的视线。   那双靴子素洁干净,停住在她面前,没有挪开,少女瑟缩着又往旁边爬,然而脚踝却被人从后面拽住了,周围都是旁观的看戏人,还有人不断挤进来看热闹,她越是反抗,反倒越叫人兴致盎然。   “救命!救命!求求您放过我,求求您放过我吧!”她哭得声泪俱下,嘶喊踢打着拽着她脚踝的那只手。   “快脱快脱!给哥几个看看腿直不直!验货验货!”众人哄闹,一个个的眼睛都直了,恨不得头都伸到裙子里头去。   眼见少女的衣裙要被人撕开——   “住手。”冷且平淡的声音穿透嘈杂的喧闹声,浮响在众人耳边。   “你是什么东西——”赌徒头还未抬起,颈边忽然一凛。   “你再敢碰她一下,”晏顷迟神色淡漠,一剑封在他的颈侧,“我的剑就不会容情了。”   楼上的观景台,几米深的锦绣红帘前,站着个披着大氅的清瘦公子。   萧衍手搭在玉石阑干上,以一种酒阑人散的慵懒,冷漠的看着下面所发生的一切。他目光从晏顷迟身上掠过去,望到了别处:“这潋花坊的姐儿本事倒是不差,演的比戏子还要好,至于这一千两花得值不值,就看她能拖多久了。” 第071章 戏弄   “诶!老子在这干正经事, 关你什么事啊!我看你是吃饱了撑的吧?”这赌徒生了双吊梢眼,年纪不轻,目光在看人时尤为锐利, “来这赌坊的谁还不是个爷了!”   这赌坊里三教九流都围在一处闹着, 晏顷迟能管得了仙门繁冗杂事,但管不了这民间百姓的案子, 只要对方不是犯了仙门律令的恶徒, 那狂嫖滥赌都是同自己没有关系的事儿。   偏这市侩闹事的几人都是普通百姓, 他僭越不得。   晏顷迟.迟迟不愿收剑, 那少女就像是抓到了救命稻草一样, 手脚并用的爬向他,使劲往他身后贴,挨着他的腿,哀哀戚戚的抽泣,如同惊弓之鸟。   “救救我,求您救救我……”她栗栗危惧的啜泣道。   “你要杀人吗?”犯事的赌徒寒毛卓竖, 面上却滴水不漏, 仰着脖子骂道, “爷们玩的好好的, 你上来就要杀人, 你是衙门的人吗!你凭什么动我?!”   “我不是衙门的人,但我一样可以要你的命。”晏顷迟加重了手上的力道, 暮霜剑的寒流登时从剑脊滑到了尽头。   “杀人啦杀人啦!兄弟们,要血溅当场啦!”赌徒哭喊哀嚎,握拳咚咚锤着地, “这天底下还有这般目无王法的人吗!”   此举活像晏顷迟真的动手了一样。   赌场里登时闹得不可开交, 晏顷迟正欲说话, 不知哪个挤进来看热闹的赌徒大喊了声:“是晏顷迟啊!这是宗玄剑派的三长老啊!”   喧闹的赌场顷刻间静止了,所有的声音,动作都如同被人截断了,连楼上桌的赌徒都停下来,数百双眼睛霎时间不约而同的朝这里看,像是啖到肉糜的豺狼虎豹,目光锐利赤.裸的打量着围在场子中央的几人。   “仙门就可以欺负人了吗!”赌徒露出恼怒的神色,尽展撒泼本事,“我们都是安分守己的良民,仙门管得着吗?!”   他这话一落,便听得周围人声嘈杂,方才过来凑热闹的赌徒们全都在“义愤填膺”的喊道:“是啊是啊,怎么欺负人啊!来这赌坊里不就应该遵守这里的规矩吗,欠债还钱,天经地义!”   一时间此起彼伏的叫骂声充斥在赌坊里,唾沫横飞,像是晏顷迟真的做了什么欺负他们的事。   “是啊,三长老怎生欺负人啊,”赌徒见大势倾向自己,粗犷地笑了,面上分毫不惧,“欠债还钱天经地义,我们又没烧杀抢掠,你怎么就刀剑相向了?这民间办事的衙门可都不会这样!”   见晏顷迟不说话,他又状若平常的嗤笑,抬手把架在颈侧的剑推开:“还是说,你们之间有什么瓜葛?”   要卖人的锦衣公子是个会见风使舵的,晓得晏顷迟寡不敌众,赶紧同他撇清关系:“不是不是,我们与他并不相识。”   “啰嗦。”晏顷迟收剑,神色淡漠,“开价。”   人群里登时又炸开了议论声。   “原来是三长老要做人情了,”赌徒越发咄咄逼人,他伸着颈,恨不得喷的晏顷迟满脸唾沫,“好说,他欠我五千两,原本我瞧这妮子有几分姿色,才同意赌人的,可现在验不了货,谁晓得这妮子是不是个残次品啊,要是三长老想做个顺水人情,那就出个五千两吧?”   “我适才听说他只欠你一千两。”晏顷迟微蹙眉。   “谁讲的?”赌徒倏然睁大眼,四顾张望,“谁讲的?谁讲他就欠我一千两了!你们谁听见了?有人听见了吗!”   围在此处的众人,面上尽是戏弄的笑意,却不约而同的摇着头,他们的神色也给了赌徒莫大的鼓舞。   是非曲直,自在人心。   “三长老,你也看见了,大伙儿都说没听见,你可不能为了省点银两,就胡编乱造啊,”赌徒越讲越亢奋,“议价只有涨的份儿,没有降的余地!”   晏顷迟目光凛然,沉了几分,憋了半晌,终是骂出了一句:“无赖。”   观景的高台上,萧衍眸光平静的观着赌场里的局势,他唇角笑意沉沉,只不过这笑是居高临下的,带着观戏人的冷漠与怜悯。   内围的赌局已经快要接近尾声了。   江之郁掀开布帘,走了进来,在瞧见楼下局势的时候,也不免惊诧了一瞬。   只见晏顷迟被数百人围堵在中间,叫骂声已经上升到晏顷迟的祖宗八辈了,来这里的人绝大多数都是不讲理的市井流氓,唯利是图,别说卖仙门面子,就是天王老子来了,他们照样得喷吐沫,刀不架颈侧,他们是不懂得收敛的。   偏晏顷迟是个万众瞩目的存在,他无法不顾及宗门颜面。   “这就是你想的法子吗?”江之郁擦着手,将掌心里的污秽擦净,玩味道,“以晏顷迟的为人处事,也不是个君子,仙门千百人他都杀得,怎生在这里和普通人讲起道理了。”   “普通人不好么?正因是普通人他才无法动手,”萧衍眯起眼,又漾出了肆意风流的笑意,“这赌坊外围的普通百姓不占少数,民间案子,仙门是管不着的,别说是掳掠□□,就算是烧杀抢掠,他也管不着,只要碰了就是僭越 ,这可是犯了仙门律令的。”   “怎么说?”江之郁问。   “姐儿都爬到他面前了,他救人是理所应当,可他动了这么多人的利益,不被放过也是理所应当。这么简单的道理,你都不明白么?”萧衍转过身,懒散的倚在了阑干上,“事态已经闹成这样了,他要救人,就只能另寻法子。”   “哦,原来这卖人的,买人的,还有待卖的姐儿都是你找的,”江之郁憬然,饶有兴致的瞧着下面局势,“敢诈晏顷迟,这几个人胆子是肥,你啖以重利了吧。”   “我可什么也没给。”萧衍微仰首,双臂搭在栏杆上,自然的垂着,“我只是给他们灌了药,再告诉他们,这笔生意能赚多少,取决于他们自己能开多高的价,毕竟晏顷迟不差钱,而事成之后,我会把解药给他们,他们可以带着钱去任何地方,这买卖横竖都是他们赚。”   江之郁还在看楼下:“价都开到五千两了,看得出这几个人是在趁夥打劫了。”   “五千两不够,这不是我想要的,”萧衍偏过脸去,晦暗的双眸里笑意不散,“我要让晏顷迟也好好享受被人污蔑唾弃的滋味,要他知道他所谓的道义就是个笑话,这偏听则暗的道理,他要比任何人都学的通透才行。”   “以牙还牙,精明啊萧阁主。”江之郁毫不吝啬的称赞道,“你这已经是青出于蓝了。”   “内围的赌局还未结束么?”萧衍面无表情的问道,“这赌坊的场主同你什么关系?你就不怕她把你的身份泄露出去?”   “那是不能的,她的命是我给的,我是她的主子,”江之郁说罢,又掀起了帘子,“来吧,趁着还有会儿功夫,不见见吗?”   ——*****——   寅时三刻的时候,白笙正坐在阁楼的雅座上,在看底下临近尾声的赌局。她生得一双圆润的杏眼,清澈的似水,玉颜可人,那身白绒衣裙拖曳至地,是深浅不同的白,裹覆着她的纤细的腰身。   她肩上披着白绒绒的狐狸毛,缀着珍珠,衬地人面桃花。   白笙掀开白瓷盖儿,清茶上面浮着层雪沫乳花似的茶沫,她拨了拨,就着啜了口:“今年那人瞧着面生。”她在指那位已经赢到最后的赌徒。   那赌徒恰巧摘下了斗笠,他的模样并不打眼,眉眼淡漠疏离,因三日未阖眼处于高度兴奋,面上难掩疲惫,下巴上也已经生了细密的青胡茬,好在是个轮廓分明的面相,便是形容憔悴,线条也依旧冷锐。   他身量比周围人都要高些,坐下来也是比旁人高出一截,手气好的更是让旁边赌徒眼底发红。   “他没使诈?”白笙有些意外的问道。要知道这赌坊里,这么多年来,从未有过一个人能够真正的赢到最后,赌局里处处是诈,复生术不过是打得幌子,要是年年都有复生者,那这天下岂不是大乱了。   而这诈局真正的目的则是赌徒们押在赌坊里的赌注。   “按照坊子里的规矩,进到这内阁结界里的修士,是无法使用术法的。”丫鬟答道。   “往年从未见过这种赌徒。”白笙搁下茶盏,“叫你去查的名册,你查了吗?”   “查了,”丫鬟给她捶着背,规规矩矩的说道,“已经按照您的吩咐,去周管家那里见过名册了,叫贺云升。”   因内围赌坊的特殊性,来这里的赌徒全都要登记名册,以及生辰八字,容不得半点假。   “倒是个厉害的新人,看来是今年最后的赢家了,”白笙目光巡视了一圈,“少主那里怎么说?”   “少主说既然有人能赢到最后,那就按照约定去做便可,”丫鬟轻声答道,“等时辰一到,姨娘就可以让此人去密阁见他了。”   “我知道了。”白笙侧眸,看见贺云升在掷骰子。他握着骰盅,十指摇晃,心无旁骛的看着赌桌,连有人盯了他半晌也毫无察觉。   真要再复生个人吗?这复生人的代价可是不菲的。白笙在心里暗自纳闷,她跟了江之郁一百多年,都未见过江之郁复活谁,怎地这回突然就愿意了,是巧合吗?还是别有玄机?   她正想着,后面的珠帘被人撩起,窸窸窣窣一阵响。   她转头,瞧见是丫鬟端了炭盆进来。   今年的冬天比往年都要冷,丫鬟将放到了她的脚边,用长钳子拨了拨,赤红的火苗一下被撩得旺盛,很快烤热了她的双脚。   “姨娘,外面场子有人闹事,要叫人去管管吗?”身后为她捶背的丫鬟轻声细语的问道。   白笙一偏脸,耳边的玉珠就摇晃个不休:“什么人?敢在我的场子闹事。”   “是个公子还不起债了,要卖姑娘接着赌,那姑娘不愿意,哭得厉害,恰巧被后面进来的一位仙长看见了,要出银两赎她,但那公子和那赌徒都不愿意,”丫鬟说道,“已经闹了好一会了,外头全是看热闹的,都把场子里堵得水泄不通了。”   “仙门哪管的上凡间劳什子事,这不是狗拿耗子吗,”白笙随口一说,又问到,“你们怎么知道是仙长的?莫不是修士和凡人还能靠延长相辨认出来?”   “是外头传的,有人认出来了,说是宗玄剑派的三长老晏顷迟呢。”丫鬟说道,“所以想问问您,要不要派人去处理。”   “宗玄剑派的长老?能确定?”白笙心下一凛。宗玄剑派来人,那必然不会是来玩赌的,难道也是来参加复生术的赌局的?可这赌局都要结束了,他现在来是做什么?该不会是要查场子吧……   “能确定,”丫鬟说道,“无论样貌还是气质都非比寻常,往人里一站都格外打眼的那种。”   “我去看看。”白笙将将要起身,忽听身后有声音传来。   “白笙。”珠帘再度被撩起,缠在了那人的手臂上。   白笙闻声回头,意外地看见江之郁进来,只不过他的身后还跟着一个披着狐裘的公子,陌生平凡的面孔,身姿倒是不差,清瘦颀长,指尖拎转着把小竹扇。   “这位是——”   “是萧翊,京墨阁新上任的阁主,你称他萧阁主即可。”江之郁让萧衍先进去,自己则在后面进门。   珠帘被放下,白色的珠子撞击交缠在一起,响个不休,木炭长长久久的烧着,黑灰里透着鲜红。   白笙赶紧让人上雅座,又吩咐丫鬟们去沏壶茶来,萧衍微颔首,坐在了她旁边的位置,这里视野开阔,能瞧清下面的赌局。   小竹扇被他搁在膝上,他没看下面的赌局,而是瞧着江之郁。   江之郁与他对坐,为他举荐道:“这是白笙,这场子的主人,你跟我一样叫她白笙就是。”   萧衍对着白笙倏尔一笑,白笙本来就在打量他,这没来由的笑意竟是让她心里陡然猛跳。   白笙见过的美人数不胜数,但绝大多数都长得不如江之郁好看,江之郁有着最纯粹的美,尤其是那双桃花眼,消磨了他本身的艳色,为他点缀了温润的清透。   而眼前这人面容明明再普通不过,甚至说得上逊色,怎生这双眼这么好看?竟是和江之郁有着微妙的相同,只是这相似间隙,又余出了不同的韵味。   不比江之郁让人一见到底的清透,萧翊的眼眸深邃,是山林幽深,水深无底,在层叠交融的火光里,流泻出了一种沉郁的风流。   这眼……真是好看,竟能让这再寻常不过的面容现出了几分风采。白笙自顾自想着,便听江之郁说道:“外面场子有人闹事。”   “这事儿我刚知道,我马上派人去管。”白笙说罢招手,让丫鬟过来。   “不必,你无需插手此事,最好再多叫点人把场子围住。”江之郁说道,“我来找你,是来看看这赌局进展如何了。”   “至多一刻钟,便会出最后的赢家。”白笙说着,伸手朝底下指去,“若是不出差错,应是那位公子了。”   江之郁和萧衍的目光也随着她的指尖,朝赌局里看。   楼下赌场沸反盈天,无数双手在同时推着雀牌,骰子在骰盅里被摇的哗啦啦作响,而白笙所指的是西南角的一处赌桌,那张赌桌前围着七八人,其中一人斗笠遮面,容貌瞧不大真切。   萧衍觉得这身形有些眼熟,只是一时间没想起来在哪里见过。   白笙也朝那看,才发现这人又带回了斗笠,遮住了容貌,她收回手,说道:“往年从未见过此人,是个新来的,估计也是从道上打探来的。”   “他们押在这里的赌注都收好了吗?”江之郁又问。   “收妥了,您随时可以查验。”白笙说道,“都在密阁后面关着了。”   萧衍垫着自己的小竹扇,说道:“是什么宝贝,能叫你们费尽心思的拿复生来换?”   江之郁不接话,而是对白笙伸出了掌心。   白笙是头回见萧衍,虽不认识他,但既然是江之郁带回来的,想必也是主子的熟人,也就不避讳了,直接从金织的小荷包里取出枚东珠,递给了江之郁。   萧衍偏过脸,在看底下的赌局,赌局已然结束,佩刀侍从们鱼贯而入,在查验,所有人都立在一边,等待着宣判。   萧衍的目光始终不离那戴斗笠的男子,越看越觉得眼熟。   白笙也瞧见了,在旁边并不意外的说道:“看样子,还真是他赢了。”   “他赢了以后,会直接送到密阁吗?”萧衍问道。   “嗯。”白笙应声。   “他活得好端端的,也需要复活吗?”萧衍的话里有笑意,但他的面上并无表情,声儿也小,让人听不清。   “你觉得能站在这里的人,是需要复生的吗?”江之郁听见了他的话,说道,“那定然是复活他们想要复活的人了,你不就是个例子吗?”   那戴着斗笠的男子已经从西南角离开了,他的背影很快融进了芸芸众生里,让人再难分辨。萧衍的视线也逐渐被摩肩擦踵的旁人所取代。   “还有半盏茶的时间。”江之郁打断了他,起身道,“我们去密阁里等着吧,人会直接送过来的。”   萧衍收回视线,跟着离开了,离去前,又看了眼身后的白笙,白笙旋即收回视线,避开了这样的视线。   约莫又过了片刻,外面有侍从上来禀告,递了名单上来。   白笙瞧了眼名单,对旁边的丫鬟吩咐道:“叫他们把贺云升送去密阁见少主吧。” 第072章 阿弟   密阁隐在赌坊的最底层, 甬道被高大的书架子挡住了,江之郁将东珠塞进了桌案上的石雕小狮子口中。   小狮子衔着东珠,霎时间金芒掀浪, 暗口迸发出幽深磷光, 硬生生朝两边拉动了顶到房顶的高大书架,露出了深不见底的甬道。   甬道直朝地下通, 是个狭窄的土路, 不见光, 只有一束从外面照射来的烛火, 勉强映照出了两边的岩壁, 再往里去,就什么也见不着了。   江之郁先一步踩了下去,等萧衍也进去后,原本的通道口化作云烟,泯灭不见。   周身寒意乍浓,萧衍用小竹扇悄然在空中划出了道虚符, 留了标记。   这里阴气太重。重到萧衍都觉得冷意缠身, 寒气像是钻到了骨头缝里似的, 裹着厚重的狐裘都觉得冷。   待到底层时, 黑暗难辨, 浓黑里乍窜起几道幽青的火光,然而就在四面光亮起的刹那, 一张被剖成无数瓣的脸正对着他,牙齿已被消磨成尖利的锥形,黑黢黢的眼睛里看不出任何眼白。   它喉咙里逸出呜咽声, 又像是低哑模糊的叹息。   萧衍朝后一退, 用小竹扇挡在了脸前, 万分嫌弃的看着它:“这是什么?”   “是复生失败的东西。”江之郁说罢,弹指点亮了余下的蜡烛,四面岩壁上亮起了光,光线黯淡,照着这狭窄的密阁。   萧衍眼风在周遭掠了圈。   岩壁上到处都是飞溅的血迹,房梁上铁索直坠,吊着无数怨怼狰狞的尸首,还有些甚至坑洼肿胀的辨不出面容,皮被剥去的只剩下半张了,耷拉在白森森的骸骨上。   萧衍再度朝后退了退,血腥味似是融在了空气里,闻的人胃里作呕。   尸首多半是面部残缺,身上伤痕累累,腥臭难捱,埋在皮肉里,冻凝的血泊一滩滩的黏在脚下。   “死人就是这么被复生的?和尸鬼有什么区别么?”萧衍避开了这些晃动的尸首,觉得恶心。   “尸鬼是没有自主意识的,它们听令于主人,而你们有生前的自我意识,和常人无异,有识海有灵府,还有灵气。”江之郁边走边说,狭长的影子折到了墙面上。   他走到了一处矮榻边,坐下来,目光望向萧衍的背后,萧衍的影子被光映照在墙上,在重重鬼影的掩盖下,像是曲折狰狞的怪物。   萧衍只觉得四面阴风阵阵,寒意扑袭,裹覆着他,吸入肺腑中的好似已经不再是空气,而是阴气了。   “我有个弟弟,自小他就喜欢跟着我,江家覆灭前他不愿离开我,江家覆灭后,他也不愿意离开我。”江之郁的眼色忽然黯淡了下来。   “你是江家唯一活下来的人,你没有弟弟。”萧衍提醒他。   “有的,怎么会没有呢?”江之郁撑着脸,眉头深拢,“他一直寄生在我身上,怎么都不愿离去。”   他似是在自言自语,周遭一切在他的眼睛里,化作了灰烬,他从识海里又看见了那个影子,相似的眉眼,相似的身形,明明是个清俊的面容,耳边荡起的却全是恶毒刻薄的辱骂,过往的场景盘踞在识海深处,抽离了温情。   “他很烦,他占据着我的身子,成天说个不休,”江之郁眼中流露出刻骨的厌恶,“他总是在不停的对我说话,总是想让我替他去做些他做不成的事,我告诉他,江家没有了,只有我们才能相依为命,我们血脉相融,是彼此之间仅剩的亲缘,我帮他杀人,帮他做任何想做的事,可他却想方设法的离开我!”   识海里的景象四分五裂开来,碎成了无数片,又瞬间重新组成了一幕幕画面。   阴冷的风雨,无尽的长夜,他拖着已经无知觉的双腿,深一脚浅一脚的踩在泥泞里,赶着最后的生路。   土坡陡路,他的气力已经不足以支撑住全身的重量,不过打了个趔趄,人便滑载在泥泞里。   脏污直灌口鼻,脸被泥泞捂得恶臭,身上被刮烂的皮肉往外翻,冻成了黑紫色,疼痛强行把人从昏沉中拽出来。   杳杳长夜,雨不停歇,身后拖曳出长长的血迹很快被雨水泯灭,他脸埋在渗着腥臭的肮脏泥水里,喉中逸出断断续续的哭声,使得背部也跟着起伏不定。   滂沱大雨砸在他的背后,他明明直挺挺的趴在地上,身形却像是佝偻的怪物,背脊的衣裳被撑起了一个虚实朦胧的轮廓,冰冷的布料里拱着一张脸。   江家覆灭,这场灾祸里最终活下来的只有他,和一个从出生起就寄生在他背后的怪胎。   “倒是没听说过。”萧衍小竹扇点在了下巴上,看着他。   “你当然没有听说过,因为从出生起,他就是见不得光的怪物,他在江家没名没分,不过是个受尽白眼的怪胎,”江之郁倏然笑了,笑里尽是恶意,“后来他死了,可我不愿意让他就这样腐烂在泥污里,所以复生了他,就像你这样,让他从死人堆里爬回来了。”   萧衍还在看他,想要从这话里辨出虚实,江之郁前后的话显然是在自相矛盾,况且逃出来之后呢?这个怪胎是怎么死的?江之郁都未说。   “可他没有身体,他只有一个头,我就杀了好些人,让他自己慢慢挑自己喜欢的身体,再把那些残肢拼凑起来,串在一起,给他融合成新的身躯,我要让他活过来,像从前那样,上哪里都跟着我……”江之郁说话间眼神逐渐涣散,意识飘忽。   他陡然低头,脸埋在了手掌里,在回忆,在识海里看周遭模糊的景象,像是陷入了循环往复的梦里。   从旁人身上分解下的肢体无法长久融合到弟弟身上,要不了多久便会腐烂发臭,是以,每隔一段时间,他便需要再重新选择几副躯体,给弟弟挑选。   “我剥下他们的皮,切断他们的关节,用灵线重新固定住,这样,阿弟就能行动如常了,”江之郁眼里透着阴冷,唇角却漾起了一抹笑,“你所看到的这些,就是赌坊里需要押的赌注,只可惜一百多具身体里,往往只有一具能用,他们必须是灵气旺盛的修士,只有盛大的灵气才能让肉.体经久不腐。”   萧衍目光扫过那些在铁索上悬挂着的尸首,登时了然于心,原来这赌坊里押的赌注都是活人修士,这些修士的修为还皆不能低,如此才能用来给他弟弟做肉.身。   “你骗他们来的复生术是幌子么?”萧衍问道。   “复生术当然不会是假的,可它也需要付出等价的代价,你想要被复活的人处于什么样的状态,便要付出什么样的代价,”江之郁说到这里,像是想起了什么有意思的事,促狭的笑了两声,讥讽道,“你知道像复活你这样和生前无异的人,需要什么样的代价么——”   萧衍没接话,这狭窄的密阁不透风,血淌的到处都是,烂肉腐肉都堆在一处,溢在鼻端全是浓重的腥臭。   他掩住了鼻子,又用术法给自己圈出来了一个方寸之地,不让这些恶臭碰到自己。   “少主,人送到了。”密阁外有人陡然打断了江之郁的话,是白笙的声音,她通过虚符把话传了进来,话音准确无误的附在了江之郁耳边后便消散了。   “送进来。”江之郁说道。   须臾,甬道里透出了一道光,白笙把蒙着眼的人拉了进去,两个人的身影随着合拢上的书架,逐渐隐没在黑暗中。   萧衍听着甬道里逐渐靠近的脚步声,转过脸,小架子上的油灯隔着近乎通透的五色碎石照进来,彩色的光影落在他的脸上,身上,像是漾起的水波纹。   “你弟弟呢?”他问。   “跑了。”江之郁收敛起了眉间厌色,说道,“我会把他带回来的,晏顷迟骗了我,我要用晏顷迟的躯体给阿弟重新做肢体。”   萧衍什么也没说,只是看着他,半晌过后,才淡淡说道:“他只是生得多情罢了,浮于表相的东西,不过是伪装,你要拿着这点真情同他打擂台,你都不会知道自己是怎么死的。”他像是在自言自语,又像是在告诫江之郁,声音轻的如同呢喃。   白笙听得里面有细微的交谈声,拖着贺云升的身子又走得快了些,这密阁里因长久不见天日,四面不通风,被捂得恶臭,她此时只想快点把人扔进去,然后离开这里。   贺云升的五感被封闭,自是闻不到这股味道。他此时衣领被揪着,人几乎是被拖拽着往前走,这赌坊的场主是个妖鬼化作的人,清丽的皮囊下不过是具枯骨,也不知道是谁用了什么阴邪法子给她缝了这层皮相,用来蛊惑人。   贺云升跟了晏顷迟数百载,识海能辨万物,甚至一闭眼就能辨出他们的灵相,那些虚虚实实的影子交错重叠在眼前,无论外面披着什么,都能认出来真身。   因此,他更加确信了这场主背后藏着真正的高人,这复生术虽是幌子,可它不是假的。   贺云升在无声中悄然结印,微亮的青光于指尖迸出,霎时间识海清透,撕开了暗沉沉的虚无,将密阁里所有潜藏于此的生灵都映照出了真身。   密阁里阴灵立时显现,它们攀附在岩壁上,佝偻着身子,拥满了墙壁,怨怼地盯着自己,坑洼狰狞的脸上,利齿森森。   与此同时,萧衍感受到了一股无端的阴冷,这股冷意压得他的识海动荡,像是有一道犀利的目光洞穿了他的真身,让他隐在身体里的灵相无处可逃!   *   作者有话要说:   此时还在外面跟人吵架的晏狗背脊一凉,打了个喷嚏:谁又在咒我? 第073章 叙旧   晏顷迟听着周遭嘈杂不绝, 头疼欲裂。   他的时辰已经被耽误的差不多了,能感知到萧衍的位置已经断了,识海枯竭干涩的让他全身乏力, 偏这些个赌徒闹腾不断, 大有掏不出钱,就不让人走的架势。   那姑娘还在哭, 哭得肝肠寸断, 晏顷迟心烦意乱, 一道道冷汗的痕迹沿着背脊渗出来, 他本想叫贺云升来解决此事, 但又想起来贺云升前几日去办别的事了,苏纵眼下不知去向,寻不到人。   “等你这么久了,掏不出来就滚蛋,别浪费爷们时间啊!”赌徒嚷道。   “把这个拿去,到了宗玄剑派, 自会有人给你们银两, 你要多少便给多少。”晏顷迟揽袖, 空中登时荧光一现, 凝出只铜铃, 铜铃上覆着寒霜,充斥着灵气, 竟是个生出了灵物的法器。   赌徒盯着这只铜铃,以审视、揣测的目光看向晏顷迟,旁边的锦衣公子在这句话后, 亦是露出了贪婪本色, 只余下少女还在声泪俱下。   晏顷迟眼风一掠, 瞧清了这三个人的反应,心里霎时清明。   他唇角有笑,滴水不漏的说道:“五千两真的够玩吗?拿着这只铜铃去宗门,至少能换得一万金铢。”   周围凑热闹的赌徒登时红了眼,凶相毕露,嫉妒的牙痒。   果不其然,少女在听到这话后,面色一滞,绣鞋轻晃,踢了脚旁边的锦衣公子,锦衣公子被踢得陡然回神,忙说道:“这铜铃是何物?”   “信物。”晏顷迟说道。   赌徒目光流连在铜铃上,嘴里却说道:“谁要这破东西,谁晓得你是不是拿假的信物忽悠我们,万一到了宗玄剑派根本不认账怎么办?”   “我晏顷迟声名四海,还需要欺骗平民百姓吗?”晏顷迟笑着将铜铃放在了赌桌上,“至于这一万金铢怎么分,全看你们三个自己的意思了。”   少女登时色变,晓得这是被晏顷迟发觉了,但她还装作哀声掩面,哭哭啼啼的不肯松开晏顷迟的袍角。   晏顷迟不过轻轻一扯,袍角便从少女手中被拽出,他没有任何的停留,径直朝楼上走去,余下一群红了眼的赌徒蜂拥而至,争夺起那只铜铃。   ——*****——   萧衍被这阴气催得低咳起来,他拢紧了自己的狐裘,清明自己的灵相被人看了个透彻。   灵相暴.露,意味着脸上这层假皮成了摆设,他的本相已然被对方看见了。   能有这种本事的人修为断然不会差到哪里去,不比墨辞先识人需要探识海,这用识海探灵相的本事,是晏顷迟才会的术法,来得人八成是晏顷迟的弟子。   密阁外的甬道里,四面岩壁上攀附着无数的阴灵厉鬼,在窥寻着新的生气,它们挨挤簇拥,对贺云升身上充沛的灵气垂涎欲滴,白笙自是感受到了这股气息,她朝后挥了挥手,示意这群厉鬼赶紧退下,别惹怒了少主。   厉鬼受到诏令,便只能贪婪的注视着贺云升的背影没入了幽深的黑暗中。   随着识海从震荡重回宁谧,贺云升霍然睁眼,只一霎,万物的灵相皆如松涛波荡般从眼前褪去,恢复了原貌。   他步伐稍顿,微微蹙眉——   自己方才竟然从万物灵相里辨认出了一个再熟悉不过的人。   阴风回旋紧贴在身后,贺云升面上并无任何情绪,反倒十分平静,只是步调渐慢了下来。   白笙拖着他,越拖越觉得这人身量重,不由嘀嘀咕咕的骂道:“累死老娘了,这活真不是人干的。”   然而不等她再出声,身体忽地一轻,整个人被股重力掀翻在地,惊呼尚未出口,覆在身上的皮相已然被扯下,露出了白森森的骸骨。   与此同时,密阁里。   萧衍在看江之郁,意味不明的说道:“你知道来这里的人是谁么?你就不怕他们进来后出事么?我要是他,与其求着你帮我复生,不如把你逮回去,日日囚着你,让你来求我。”   “那怕是让你失望了,”江之郁浑然不在意的说道,“这里有结界,寻常修士进来以后功法都会变得薄弱,况且这里四处都是阴灵厉鬼,不听话的人就喂给它们吃好了。”   萧衍用小竹扇轻敲掌心,半敛着眼说道:“你杀了这些修士,还不让他们下地府,投不了胎也转不了世,长久一来,怨气和阴气积攒的都要比阴曹地府的鬼怪还深重了,你再炼化它们,让它们供你趋势,这阴邪法子也是江家秘术?”   “江家秘术你不知道的多了去,从不外泄,见得少也正常,何必在这刨根问底,”江之郁唇角微扬,眼里流泻出的都是纯良无害的笑意,“人要来了。”   幽深甬道里,阴气扑面,整个道里的阴气全都倒灌进来,挤压着人。   白笙两步跨下台阶,被推搡着往前走,她原本白色的裙摆上蹭满了血迹,沾了腥味上去,使得她更加惶恐,想要叫人,但嘴巴被噤声了,嘴皮子都快磨破了也道不出一个字来。   厉鬼们乌压压地挤在一起,显露出青面獠牙,不安分地扒着岩壁。   贺云升又是余出一拳砸下去,气力蛮掼而下,瞬间碾碎了一只欲要冲上来的厉鬼,厉鬼登时化作簌簌尘埃散去,可余下厉鬼依旧是目光阴森的盯着他,拖沓缓慢的朝前爬了几步,并不畏惧。   它们靠近贺云升,那佝偻塌陷的腰,像是被人踩进去了那般,白笙想借机跑走,但脚刚迈出去,便又被拽着领子拖了回来,她滑跌在石阶上,几乎是连滚带爬的挣动身子,杏眼里蓄满了泪。   贺云升默不作声的擦拭了自己的指节,重新拽起了白笙,白笙慌忙后退,然而贺云升的步子只是不急不缓的跟在她后面,步调轻的听不见任何声儿。   密阁的最里面还有扇玄机门,不多时,门在轰然的响动中缓缓朝两边移开。   江之郁坐在榻上,见白笙先踏进来了,她脚刚挨着地,身后便又冒出个脑袋,贺云升从她身后晃出来,眼上蒙着白绫,头上戴着的斗笠垂着黑色的纱帘,掩住了他的容貌。   “怎么才来。”江之郁略显不满的说道,“等很久了,耽搁了时辰,你十个脑袋都不够赔。”   “奴家知错了。”白笙额上冷汗涔涔,贺云升一只手就抵在她后心的死穴上,只要她敢稍有动作,便会瞬间毙命。   “人带过来吧,让我瞧瞧。”江之郁说道。   “是,少主。”白笙蹒跚着走了两步,贺云升站在她身后,也跟着走了两步,两个人像是亦步亦趋。   “慢着。”萧衍抬手,小竹扇绕着指尖灵巧的滑了一圈后展开。   “怎么了?”白笙僵住了身子,没敢动弹,她勉力撑起一抹笑意,说道,“萧阁主是还有什么吩咐吗?”   萧衍没说话,只是端详她。   这密阁里乌七八糟的东西摆得到处都是,只有一个小巧的灯烛在灯座上,照着狭窄的方寸之地,使得影子都重重叠叠的挤在一块。   白笙身上的白绒裙在晦暗的烛火里照不出斑痕,她似是有意挡住后面的人,在萧衍看过来时,身子连转了几次。   “萧阁主,你不是着急回去吗?”江之郁目光扫过去,“晏顷迟还在外头呢,这时候倒是不急了?”   “是了,谢谢你的警醒,忘了还有人在外面等着逮我回去,”萧衍瞧着立在白笙身后的人,散漫的说道,“瞧着眼熟,你也是要来复生的吗?让我猜猜看,你是要复生谁呢?”   贺云升没答话,他隔着纱帘,看见萧衍弯下身,两手撑在膝上,又抬首望着他,像是在观摩一件奇物,眼底玩味不掩饰。   室内窄小,周遭威势倏然压下,如同山峦重压在顶,所有人都感觉到了脚下的震荡,连同架子上的物件也在颠簸中滚落在地。   砰然一声碎响。瓷器砸在地上,震动陡然结束,只是威势不散,压得人难以喘息。   “你是想着苏纵已经死了,所以要来复生苏纵的么?”萧衍笑意更深了,他挡住了身后微薄的光线,使得整张脸都沉陷在晦暗中,像是盘守在阴影下随时会暴起的凶兽。   贺云升贺云升目光陡然凝滞,指尖不自禁扣紧了白笙的死穴。   “啊,这真是太可惜了,你的愿望怕是要落空了,”萧衍的眼里仍纳着固有的笑意,只不过那笑只浮于表面,“苏纵没死,他只是被我囚在了牢笼里,生不如死。”   贺云升眉间一皱,白笙已经被这不见实形的威势压得呛血,她修为不比这几人,又挣脱不了挟制,便被这股威势囚在了狭隘窄角无处可逃,辗转半晌,难以喘息,眼中也逐渐留下两行血泪。   江之郁闻言倏然起立:“白笙怎么回事,这是谁?!”   贺云升没说话,他摘下斗笠,被汗湿的发塌下来,青涩的容貌在黯淡的烛火里变得油然深邃。   他手掌朝前一推,白笙登时踉跄着摔倒在地,她慌张惶恐的往江之郁身后爬,边爬边喊道:“贺云升!少主,是贺云升!”   江之郁惊色:“贺云升是怎么混进来的?”   贺云升对眼前的处境视而不见,他一瞬不瞬的直视着萧衍,依旧如往日般温声温语:“萧衍,回来这么久,也不向师兄问声好吗?白疼你了。”   萧衍重新站直身子,小竹扇自掌心开合,他在笑:“好啊,师兄。”   贺云升也是笑,他自幼跟着晏顷迟,学的最好的便是自家师尊这处事不惊的姿态,能够将所有情绪都从面容上抹去,做到宠辱不惊,“能在此遇见,我们不叙叙旧吗?”   “叙旧?”萧衍看着他,目光幽深,“晏顷迟就在外面,这可怎么办?你要被发现了。” 第074章 旧情   贺云升出剑的刹那, 强风在逼仄的密阁里陡然掀起浪涛,寒气回旋震荡,直扑萧衍门面。   萧衍的长发被风带的拂动起来, 他在白笙的惊叫声中动也不动, 只是笑意吟吟的看着贺云升,眼中娆色潋滟, 藏压住了阴冷。   剑气刹那止在了鼻尖前, 不过一分距离, 横扫的剑风斩断了萧衍的发丝, 虽没碰到他, 但还是在他眉间划出了一道裂痕。   血从皮相下渗出,顺着鼻尖蜿蜒而下,一滴滴滚落身前,萧衍还是笑,那从骨子里透出来的轻蔑与不屑,从眼底漾到了眉梢。   铮然一声响, 贺云升收剑入鞘, 他看着滴落的血珠, 赞赏似的说道:“有种。”   下一刻, 那张原本光滑的假皮从萧衍的脸上如碎瓷般四五分裂开来, 那不加遮掩的真容貌赫然显露,让白笙陡然一震, 连眼睛也移不开了。   萧衍抬手将血珠抹了个准,血顺着他的指尖擦过去,留下了一道猩红的痕迹。   “师兄怎么不杀我?”他淡淡地笑。   “杀你无用。”贺云升淡漠说道, “你是师尊费劲千辛万苦才救回来的, 他舍不得你死。”   “话说得这么好听, 可你让邪物在我重生之时去义庄杀我的时候,也曾想过这个问题么?”萧衍微垂手,黑气瞬间裹覆上他素白的腕骨,凝聚成三尺长剑。   “想过,但是比起你会回来继续霍乱世道,不如让你重回九泉,”贺云升没有任何多余的废话,面色平静而淡然,“师尊不该浪费感情在你这种人身上的,你从来都没有心,萧衍。”   “你是被晏顷迟灌了迷魂汤吧,”萧衍唇边笑意沉沉,“其实我这段时日来苦思冥想许久,都没有想明白整件事的来龙去脉,我辗转反侧,夜不能寐,直到往他身边想,才悟出了点东西。”   贺云升看着他。   萧衍微微眯起眼,说道:“我重生那日,有邪物想要置我于死地,偏这个邪物还知道我与晏顷迟,还有江之郁的过去,这些事宗玄剑派从未往外泄露过,能知道此事的人,必然是宗门里的人,所以我只身涉险的来到了宗玄剑派,想要一探究竟,到底是谁这么大能耐。”   “是聪明,比我想象中的还要聪明。”贺云升洗耳恭听。   萧衍接着说道:“其实,本来我是没有想到你的,因为你实在太擅长伪装了,无数次对着我,都能做到不露声色,倒像是真不认识我。直到——”   “直到?”贺云升接话。   萧衍呵出口热气,清亮的眸子藏于雾气后,端看着他:“直到苏纵趁着晏顷迟不在,把我掳走了,他想把我囚在身侧,日日占着,然后同我远走高飞,他明明可以直接把我带离宣城,可他那几日宁愿冒着危险把我放在宗玄剑派的管辖内,也没有带我离去,我想,他应该是有什么放不下的东西吧,现在想来,他应是回宗门与你做最后的告别去了。”   “知道他是怎么会告诉我一切的么?”萧衍又笑了起来,“他的功法与你比起来,当真是太弱了啊,可他这么为我着想,我怎么舍得杀他呢?所以我把他关起来,让他乖乖做我的狗,只要听话,我会留着他的命,也会留着你的命。”   他一语毕,密阁里陷入了令人窒息的死寂。   黯淡的烛火里,两个人四目相对,贺云升目色里终于有所动容,他难以自持的垂下头,喉骨滚动,碧霄剑在他掌中顷刻间幻化成形,眼前明明是萧衍的双眸,耳边却顿挫着苏纵的声音。   原来苏纵和萧衍一并消失之事,不是巧合。   贺云升忽然全明白了,为什么苏纵会在离开的前一夜里找到自己,与自己月下酌饮数杯。   耳边好似还是苏纵的声音,他们像过去无数次那样并肩坐在屋檐上,借月色,仰望白影黯淡的云中月。   苏纵说:“月非故乡月。”   贺云升说:“可故乡月也是眼前月。”   苏纵便没有再答话,他们相继沉默,清冷苍白的月色里,远处是惊鸿人间,灯火绵延望不到头。   他与苏纵自幼相识,相依相偎,是贺云升心里最割舍不下的感情,至亲至纯,这感情太过沉重,带给贺云升的温暖超乎寻常,亦比任何事物都要炙热虔诚。   “你很像我一个弟弟。”贺云升袒露心扉,“他要是还活着,应当和你一样大了,我们当年——”   “我知道,那段故事你说过错数次了,耳朵都要生茧了。”苏纵接过话说道,“那年正值江山更迭,民不聊生,你们走散了。”   “嗯。”贺云升说,“我要是还能见到他,一定把全天下最好的东西都给他,他苦了这么多年,都怨我这个做哥哥的没做好,我若不讨那个破馒头,他也不会被人偷抱走。”   “可没有破馒头,你们要如何才能吃饱?人生就如这月,有阴晴圆缺,若不是你在找弟弟的途中碰到师尊,便不会遇见后来的我,机缘嘛,向来如此,你看萧衍当年——”苏纵说到这里,没再说下去,他别过脸,眼神倏然黯淡。   “你这话说得,我就权当你是在安慰我了,只不过嘴笨。”贺云升打趣道。   苏纵点头,又随意捡了句闲话问:“师兄,你会祝我幸福吗?”   “要是能觅得良缘,我祝你儿孙满堂。”贺云升看着他,觉得今夜的苏纵有些奇怪,但也没多问,他长到这个年纪,已经知晓人皆有难言之隐,不可言说,或是时机不对,或是有所顾虑,他只觉得苏纵既然不肯多说,那必然是有自己的思虑。   贺云升犹记得,两个人从月色如华,坐到了晨光微现。   临别,苏纵想给他留点东西,从怀里掏出了一个粗布包裹,对他说:“等我走了你再看吧。”   贺云升目送着他离去,却又见他转过身,似有不舍的朝这里看来,新日的晨光将他的脸都模糊了,贺云升记不清自己从那目光里看出了什么,只记得苏纵的身影逐渐隐没在了道上。   那没有尽头的道上,是黑黄不一的焦土,深色的碎石铺在上面,金色的日光描着细缝纹路,像是为他铺下了最后的生路。   贺云升在这刹那陡然反应过来,苏纵当时话里的意思,他难以置信的看着萧衍,眼中寒意增生。   “你把苏纵怎么了?!”   “我没有把他怎么样,那天,若不是顾及我们之间的旧情,他的脑袋现在早就不在脖子上了,会在哪呢?可能会被我作为赠礼,送给你吧。”萧衍脸颊上残红尚存,狭长的眼尾里尽显风流韵气。   “看来我想的不错,师尊不该把你带回来的。”贺云升垂着眼,说道,“萧衍,你早就该死了,三百年前我就这么觉得,三百年后,我仍是这么觉得。”   他以剑驻地,剑鸣清啸,冲天的剑气让索链上垂着的尸首都跟着抖动起来,四处都是低哑模糊的叹息,血腥气霎时间凝在了空气中。   江之郁一拍手,饶有兴致的笑道:“我当是兄友弟恭的重逢戏码,原来是冤家路窄啊。”   白笙躲在他的身后,嗫嚅不敢言,眼睛直勾勾的瞅着暗门后的出口。   “你要对我动手么师兄?你有多恨我?”萧衍微笑道,“说说看。听得我高兴了,我便会考虑把苏纵放回去。”   “无需多言,今日我便都告诉你,让你死得瞑目,”许是压抑情绪,贺云升握着剑的手,指关节煞白,“你复活的那日,是我给晏顷迟的茶里放了药,本想让他昏睡片刻,拖到邪物杀了你,未曾想,他还是醒过来了,还要拖着个半死不活的身子去救你。”   “哦,难怪他那日迟了这么久才现身,”萧衍并不意外的说道,“可你没想到邪物要出卖自己,好在晏顷迟出手杀了它,阴差阳错救了你一命。”   他说到这,又意味不明的说道:“真奇怪,你对晏顷迟向来忠心耿耿,怎生对我如此薄情。你为什么这么恨我?仅仅是因为苏纵喜欢我么?可别说追溯到三百年前,若不是他囚了我,我至今都不会知道这件事。师兄啊,你是在逗我愉悦,演了出情深义重的戏码么?”   ——*****——   晏顷迟四下寻觅都未找见萧衍的身影,心下凛然,担心萧衍又出了事,立时揽袖生风,掐了诀,用识海去探识此处生物灵相。   他双目微阖,周遭景象顿时破碎,所有凡人也好,妖魔鬼怪也罢,尽数显露出皮相下的真容,无处可藏。   赌坊里哗然和争吵,全消了音。   熙熙攘攘的人群里时不时游走着几只披着人皮的妖,晏顷迟识海逡巡,就当要穿透密阁时,眼前景象却被浓重的阴气层层阻隔,几乎是下一瞬,他的识海陡然被斩断。   晏顷迟霎时间如梦初醒,胸腔里爆发出的痒痛让他眼前晃过阵阵黑影。   他掏出帕子,掩鼻咳嗽,喘息急而重,素净的帕子上被浓黑的血浸透,他身子一沉,轰然坠下去,扶着墙沿的手都在不自禁发颤。   心脏沉重的跳动牵不住四肢百骸的灵气流通,晏顷迟急促的喘息,喉咙像是被什么东西堵住了,进不得氧气,发不出声音。   楼下,赌坊的金门再度被人推开,身着披风掩面的男人从楼下穿过重重人影,在四处寻找晏顷迟的身影。   这赌坊里来客络绎不绝,大堂里尽是人,巨大的人流将男人挤得东倒西歪。   “让开!让开!”他拖着急重的脚步,费力的扒开人群,朝水泄不通的赌坊里挤,见挤不动,他只好试图用灵气来感知晏顷迟的方位,但无论他怎么掐诀,也感知不到晏顷迟的灵气。   晏顷迟此时的灵气微乎其微,识海枯竭干涩的让他眉眼间倦色深重,他想要起身,但身子重的抬不起来。   赌坊里经年累月沉积燎烧出的烟草味,使得他每一口呼吸都是浑浊的。   “晏顷迟!晏顷迟!”男人厉声喊着,偏周围哄闹淹没了他的声音。   晏顷迟胸口闷痛,一身清冷意尽数褪去,他枯坐于光影照不到的黯淡角落,眼中浸了血。   “晏顷迟!”不多时,走廊上忽然有急重的脚步声在朝自己奔来。   晏顷迟抬手把唇角的血抹去,不愿让人瞧见此时的落魄,他压着咳嗽,看来得人蹲到了自己面前,伸手要扶人。   “萧衍……”他推开了男人的手,虚弱的说道,“萧衍在西南方地下十尺,那地方阴气太重了,厉鬼横生,你去找他。”   “滚,你他妈要是真想死,我现在就给你送去见阎王。”男人急着打断,摸到了晏顷迟的腕子,他的肌肤冰凉,没有丝毫的热意,内耗几乎枯竭,灵气散的连灵相都稳不住了。   整个人若说是抽魂离魄也不为过。   男人见此,指尖登时迸出微光,缠住了晏顷迟的腕骨:“虚耗太多了,连灵相都聚不住,人跟坠着副空皮囊也没什么区别,你本就是个半死不活的人,萧衍那剑又夺去你半条命,还没丧命都是天神庇佑,还在这惦记旧情呢?醒醒吧晏顷迟,他已经不爱你了,你做这么多又有什么用?你今天就是死在这里,他都不会看你一眼!”   男人用自身的灵气聚拢住了他欲要消散的灵相:“做事之前不顾虑后果,现在是要忏悔给谁看?”   晏顷迟充耳不闻,他双目已经无法再聚焦,剧烈的咳嗽让他话都讲得断断续续:“我要见萧衍。你去找他,我要见他。” 第075章 不救   晏顷迟气息不稳, 他双眼淬了血,视线能聚焦的地方,全是猩红。他虚握成拳的手抵在鼻下, 仍保持着惯有的隐忍, 哪怕指关节攥得泛白,也未曾吭声。   “棘手。”男人推着他的后心, 想要牵动他体内的灵力走向。   “嗯。”晏顷迟低低应声, 他骨上疼痛难抑, 像是被碾碎了, 灵力回转时带起的逆流, 让五脏六腑也被震得翻覆。   腥膻过喉,他压抑不住,呛出几口血,倚着冰冷的墙稍稍作了缓和后,颤巍巍的从怀里掏出了一个锦布包裹的小东西。   男人和他近乎失明的双目对视,瞧见那眼里黑得倒映不出任何景象。   晏顷迟颤栗着手, 扯开了上面针线相连的地方, 打开后是个四方小锦盒, 再展开, 层层包裹下的竟是一块早已支离破碎的玉佩。   浅碧色的玉面上不再光滑, 碎纹四面延伸,似是烙下了抹不去的疤痕。因勉强拼凑在一起, 致使裂痕深浅不一,即便如此,也能看得出修复的人是尽全力想要拼凑出一块完整的玉佩。   “我修好了, 想拿给他看一看, 才发现他不在……我没想跟着他, 可这里面太危险了,我可以死……但是我不想再失去他。”晏顷迟睁着眼,仰头望见的只有眼前的黑,他什么也看不见,黑暗里只有痛感最真实。   他话音嘶哑,说得也慢:“你不要,不要说我跟着他了……他会不高兴的。”   身上明明毫无伤口,但四肢百骸里全是骨肉被割开的钝痛,疼痛让他的手颤栗到几乎握不住任何东西,偏将这小锦盒握地很紧。   男人拿过小锦盒,看着里面满是碎痕的玉佩,沉默须臾,冷声道:“我们的交易里没有这条,要让萧衍知道城西的人是我,只怕项上人头不保,我没你这么蠢,为了一件微不足道的小事送命。”   他话未说完,手被晏顷迟压住,晏顷迟大抵是没什么气力了,半阖着眼,说得话在喧沸的赌场里轻若无声,男人见他薄唇翕动,只得侧过脸,俯身去听:   “不准动他,我死之前会把你最后的禁咒解了,我知道你恨江之郁入骨,若你答应暗中保护萧衍,我还会替你杀了江之郁,这是我们之间最后的交易。”   他的话在如潮迭起的喧闹杂沓中微乎其微,偏字话里威严藏不住,字句句不容置喙。   “你在说笑吗晏顷迟,”男人冷嘲,“托错人了吧,他那么厉害,我哪里有这样的本事暗中保护他,玉佩我会给你送到,至于他见不见你,那就不是我能左右的了。”   “多谢,我需要调息,怕是一会才能跟上。”晏顷迟慢慢说道。他眼皮沉重,那混沌无序的灵力在体内肆意横撞,搅得他识海天翻地覆,阖上双眸后,仍是天旋地转。   “你留心别睡死了。”男人再起身时,厚重的披风唰地掩住他的全身,挡住了一切光,他没再做任何停留,匆匆离去。   ——*****——   赌坊的密阁里连同着地下甬道,这甬道三面环壁,随着灵气的暴涨而不断往下坍塌,银白色的索链犹如蟒吐信,钉在岩壁上,震得尘土簌簌。   “我这地方窄小,禁不住这么折腾的,你们何不出去见见真本事。”江之郁抖着索链,拦住了贺云升斜斩而来的一剑。   剑气去世犹自未歇,劲风在逼仄的屋子里掀起滔天巨浪。   萧衍手腕翻转,妄念自下向上斜掠,汹涌的威势倾压下来,霎时间地面掀动,岩壁迅疾龟裂,泥削倒灌进来,呛的白笙直咳。   两股气劲相抵的刹那,金芒暴涨,粉碎了覆在密阁上的结界,涤荡的灵气顷刻间将密阁里的陈设碾作齑粉。   江之郁怕殃及池鱼,长索飞掠,直贯密阁大门,震开了石门,轰然碎响下,外面的厉鬼佝偻着身子,吞咽津液,疯扑进来。   指尖幽光乍现,他身形一晃,登时化作清光泯灭,只余下话音缭绕在萧衍耳畔:“今日就不奉陪了,你们师兄弟好好叙旧。我还会再找你的,下回见,萧阁主。”   萧衍充耳不闻,只对贺云升说道:“你在撒谎。你是在用苏纵作借口,遮掩自己见不得人的私.欲么?你恨我,不过是因为晏顷迟更看重我,怕我会抢了你的位置而已,苏纵当真是个彻头彻尾的蠢货,死到临头还信你待他情深义重。”   “我为何要撒谎?”贺云升一手点画成符,虚符轰然盛大,拢住外面的厉鬼,霎时间劲风如同刀搅,割的厉鬼齐声惨叫。   “三百年前你不知廉耻的勾引师尊,借此上位,后又堕入魔道,弑杀同门上百人有余,若不是趁着师尊归去途中来不及驰援,怎么会让你侥幸苟活。遁入魔道后,你还以上万百姓的命要挟师尊娶你,这桩桩件件,哪件冤枉了你萧衍?罪不容诛,容不得你霍乱世道。”   虚空中剑气交横纵错,萧衍的衣袖被吹得猎猎如旗,他神情漠然的看着眼前人,不为所动。   “师尊当初就不该把你抱回来,生了这么张脸,偏偏就学会了以色侍人。”贺云升手中碧霄剑凌空飞掷,碎石迸溅,地面齐齐龟裂,整个密阁开始朝下塌陷。   “我本以为你重来一遭,会改过自新,想不到事到如今,你仍是执迷不悟。”   “是了,我十恶不赦,罪该万死,我求你快点杀了我,”萧衍满含恶意的笑道,“杀不掉我,装什么英雄好汉。”   妄念夹风扫过,凌空一个转折,剑气回旋,劲风吹逆了贺云升的发,他不过是迟缓了刹那,裹覆着黑气的剑锋便擦着他的面颊掠过,在虚空中带起一串血珠。   “萧衍,你当真是无药可救。”贺云升揩去面上血痕,“如今你身份彻底暴.露,八荒九州必将下令绞杀你,你就是再能耐,还得是死路一条,你若听我规劝,我自当为你守口如瓶。”   “贺云升,你顶着这幅伪善的嘴脸,是来恶心我的吗?”萧衍朝他轻啐了口,恶声恶气道,“你想让我当你的狗来胁迫晏顷迟,你也配。”   剑光翻覆,雷霆万钧,岩壁在劲风碾压下终是不堪重负,彻底塌陷。   萧衍见此,袖中揽风,在碧霄剑及身的刹那,折身而退,遂反借来势踩在剑脊上,凌踏残垣断壁,跃上了赌坊外的地面。   赌坊的密阁和赌坊外围并不连通,萧衍抬望眼,才发觉这密阁上面是后巷。   密阁倾塌,碎石砂砾滚落堆积,在微薄的月色里望不到头。   密阁里那些不人不鬼的复生者来不及逃脱,在轰然坠落的瓦片下被掩埋,哀嚎惨叫声不断,被轰炸过的焦土,黑黄不一,金色的琉璃瓦上浸满了血,雕梁画栋顷刻间被湮灭,万树琼花上都透着血渍。   厉鬼离开了禁制,四处逃窜,残垣下尸体横陈,流出的血在地面蜿蜒,倏尔有几声低哑模糊的呻.吟从瓦砾下传出,但转瞬便散在了冬日的凛风里。   萧衍站在密阁废墟边,没瞧见贺云升的身影,他袖中小竹扇滑落,扇柄已然被剑气震裂,碎成了屑。   凛冽的剑锋在月华下反射出银光,晃照着他的眉眼。萧衍几次施术,都再也没寻到贺云升的身形。   半晌后,他敛上妄念,轻嗤:“倒是能逃。”   贺云升倒是和他所想不同,晏顷迟如今就在前面的赌坊里,他不欲在此时节外生枝,他原以为萧衍的功法会比从前薄弱,未料自己失算,他无法速战速决,便只能先行离开了。   萧衍重新回到赌坊前门,这里依旧是吵闹不休,喧杂的好似都没有听见后面动静,赌徒们十指摇筛,推着雀牌。   他来到先前江之郁带他来到的厢房,此处不比前面,走廊上的喧闹声,早已随着人群的离去,渐散了。   然而他刚掀开珠帘,便瞧见雅座上坐着一个身披黑袍的男人。   “等你许久了。”男人说话间又给自己斟满了酒,略显烦躁的说道。   “我见过你,我们在城西有过一面之缘,可惜被你跑了,”萧衍也不意外,反倒不紧不慢的说道,“上回城西没杀了你是你侥幸,这回还敢来,看来是阎王着急收你命。”   “晏顷迟给了你什么好处,要你这么为他卖命?”   “他什么也没拿,”男人眼中恶意渐起,冷声说道,“反倒是我,真他妈的想一拳打烂你这张脸,让我看看没了这张脸,你还拿什么蛊惑人。”   他话音未落,握着酒盏的手倏然停顿,朝前泼去。   萧衍避而不及,那酒水便悉数泼在了他脸上,水滴沿着他的面滑落,那分明的五官在润了水后反倒显得愈发昳丽诱人。   萧衍眼睫上都沾着酒水,却是神色未变,他顺势抄起旁边茶盏,反手泼了男人满脸。男人没反应过来,茶叶已黏在了面上。   “礼尚往来,我敬你的。”萧衍随手扔去茶盏,眼底还漾着笑意,双眼含着若有似无的情,偏在用余光睨人时透着几分薄情。   他与男人相对而立,黑气沿着腕骨朝上缭绕,薄利的剑刃从袖中滑出,侧映出他眉眼里的肃杀之意。   “你他妈的真是有种。”男人喉中逸出冷笑。   “你是什么东西,我有没有种,还轮不到你来评判。”萧衍冷声道。   “在你动手之前,我还有话要说。”男人衣襟被润湿,他擦去脸上的茶叶,强忍着迸发的怒意,从袖里摸出了晏顷迟交给他的小锦盒。   “我当你怎么会背着自己主子找上门来,看来是有事相求,”萧衍目光落在那小锦盒上,“说说看,是想求我做什么?我让你死得瞑目。”   “晏顷迟要见你,他的灵府就要散了,我找不到旁人,以他的修为,能救他的只有你,你们之间灵气相融再合适不过。”男人想把东西递给他,但萧衍没接。   “你找错人了,”萧衍半敛着眸,遗憾道,“我什么也帮不了他。”   “这是他要给你的东西。”男人说话时打开锦盒,层叠交融的烛火里,搁在红绒软布上的冷玉折射出了细碎的微光。   萧衍垂眸瞧着满是裂痕的玉佩,停顿片刻——这是上回被他砸碎的那枚。想不到被晏顷迟重新拼合了,只不过碎的太散,固然尽心尽力,也拼得残缺不全。   男人见他不言不语,只得问道:“你是不愿意救他吗?”   萧衍再抬眼时是拒人千里的冰冷,他不欲废话,字句清晰的说道:“我、不、救。”   *   作者有话要说:   晏狗:你的心怎么能比石头还冷漠 第076章 阿肆   卯时已过, 晨雪来得毫无征兆。   赌坊内的灯火彻夜不熄,灯烛照雪影,从屋子里看, 能瞧见窗户纸上万千飘洒的黑影。   锦盒被合上, 搁在桌上,男人说道:“我只是受命来把信物托给你的, 既然你不愿意见他, 那我也没办法了。”   “我不救。”萧衍冷声重复, “别拿那些不值钱的东西来换好处, 天底下没有这样的买卖。”   “小白眼狼。”男人低低说道, “他是为了给你看这枚玉佩才发现你不在宗门的,这赌坊里三教九流混杂,他不放心就跟着你过来了,本想给你说声抱歉。”   “那又怎么样呢?”萧衍反问。   “你完全不在意?”男人和他对视着,从那双眼里看不到任何情绪波澜。   “没兴致。”萧衍抬脚踢开张椅子,顺势坐了下来, 妄念被掷在桌上, 震得上面瓷盏跟着一颤。   “呵, 厉害啊。”男人讽刺道, “你就不要听听他还有什么遗言要说与你听吗?”   “鬼话留着说给阎王听, 我不爱听,”他看着眼前人, 不咸不淡的说道,“让我知道你这张脸是有多见不得人,我会考虑给你留个全尸。”   “不要想跑, 别说晏顷迟保不住你, 今日就是天王老子来了, 阎王也得收你命。”他又道。   “留个全尸?”男人像是听到什么有意思的话,兀自低笑,“你的命都是老子拖回来的,你怎么敢这么说?”   “你们是在耍我么?”萧衍睨他一眼,“我的命跟你有什么关系?一会告诉我是晏顷迟救回来的,一会又告诉我是江之郁救回来的,现在又来一个你。不过没关系,等你死后,我会找到江之郁的弟弟,自己弄清楚真相。”   他说完,男人怔住,双眸里有抹不易察觉的锋芒滑过去,他侧眸凝着萧衍,脸上血色渐失。   屋子里静得仿若无人,炭盆里噗的一声轻响,透着火光的炭断成了两节,烧作了灰。   楼下,一百三十四张碧玉雀牌被无数双手退散,重新码放,筹码被丢在桌上的动静,笑声与嘲闹声不绝于耳。   “谁告诉你,你是江之郁救回来的?”男人锐利的目光盯住他,“凭他所谓的‘复生术’么?你见过复生术真正的样子吗?你知道被他复生出来的人都是什么样子吗?”   萧衍面上冷淡,他看见男人搭在桌沿边的手握成了拳,指节攥地泛白,赤红的眼底盯着自己。   “他有个弟弟,他曾经复生过他的弟弟,我会找到他弟弟,来证明他所言为真——”萧衍话未说完,便见男人倏然起身,他一挥袖,桌上原本码放好的碧玉雀牌倏然被扫落在地,哗啦啦一片响。   “复生了弟弟么?”男人忽地生出了难以忍受的痛楚,“他怎么敢这么说,他怎么敢这么说!”他暴怒着,几近失控的踹翻地上的炭盆,木炭被风撩起了灰尘,带起盘旋的灰烬。   “找死。”萧衍并指,黑气登时缭绕于指尖,横切向男人的面。   男人没任何的闪躲,眼前霎时间被黑气裹覆,灼烧的无法视物,他失重一偏,摔倒在地,双手始终扒着自己的脸,发狂似的嘶吼道:“是他将我变成这不人不鬼的样子!是他!是他!江之郁……江之郁他怎么敢这么说!”   披风在挣扎中解落,让男人的全身彻底暴露在烛火下。他身上套着件陈旧的薄衣,劲瘦的腰身.下是粗实的双腿,两条手臂长短不一,四肢像是东拼西凑来的,连腕骨上都是密密麻麻的缝线。   萧衍顺着他的身体朝上看,看见他脖颈上也有一圈缝线,便是这样怪异奇特的身子,用得却是一张青年之容,简直像是偷来的。   萧衍在这顷刻间拨云见日,他似是想到了什么,只不过没说话,反而给自己倒了杯茶。   他旁边是座半人高的仙鹤香炉,檀香浓郁,他坐于沉浮的香雾里,翘起腿,惬意的品着茶,饶有兴致的观起戏。   “哦,原来你就是江之郁的弟弟。我还以为找到你要费上一番功夫,你怎么自个儿送上来了?”萧衍感慨般的说道,“晏顷迟当真是厉害啊,睡一个江之郁还不够,怎么连你也睡了?你们俩是同时被晏顷迟蛊惑了,所以才为他卖命么?一个在三百年前为他卖命,一个在三百年后为他卖命,三长老的本事倒是……让人叹为观止。”   “不过也不是不能理解,听说在江家覆灭后,只余下你们兄弟俩了,可惜后来你死了,江之郁就只能用复生术复活了你,倒是情逾骨肉,合用一个男人也不是不行。”   “住口!”男人咬牙切齿道,“……你住口!老子要撕烂你的嘴!”   “你可以来试试,”萧衍不为所动的说道,“看看是不是阎王着急收你命。”   他将茶盏置于桌上,袖中黑雾揽去,绕住了男人,男人五内俱焚,似是火燎,深恶痛绝的咒骂并不能消减半分痛苦,黑雾裹住他的脸,缓缓探进他的识海。   萧衍阖眼,须臾,眼前的景象朝两边延伸,虚镜长的像是没有尽头,两边全是浮光掠影,从眼前飞速晃过去。   男人的记忆被打开了闸门,重组的画面里呈现出往昔的光景。   江家覆灭的那日,阴雨不休,百年高楼焚毁于烈火中,二百六十七具白骨自此沉眠血海。   浓墨的夜,天似是要倾压下来,江之郁拖着灌铅般的双腿,在漫天的血水里狂奔着,他的眼睛因流泪而发胀刺痛,瞧不清眼前的路,只有一道道树影掠过去。   极度的虚耗,让他再也支撑不住身子,脚下猛地打滑,人便沿着陡坡滚了下去。   山坡塌陷,他被灌了满身的泥水,全身的伤口霎时间崩裂,他脸就沉在混杂着黑泥水的地里,软绵的手脚撑不起全身,牙齿间绷着的全是血沫。   眼前黑影打着转,偏求生的渴望没有让江之郁就此晕过去,他气息奄奄的抠着压在身上的碎泥巴,最终艰难的爬了起来。   手脚泡在血水里几日,早已泛白,他没敢松懈,踩过碎石泥泞,在雨中赶着最后的生路。   雨打在他的身上,破碎的衣衫像是阴冷的蛇,缠住他,勾出了他高高驮起的背。   他身子佝偻的实在厉害,像是个畸形人,背上的人脸因被布料裹覆住,喘息断续,连喉中逸出的哭声也在这滂沱大雨里微乎其乎。   那张脸的主人便叫做阿肆。   阿肆生来便寄生于江之郁的背上,使得江之郁成了个长了两个头的怪胎,阿肆是见不得光的存在,是附属于江之郁身体的一部分,有姓没名,连阿肆这个字都是江之郁随口给他取的。   江之郁的生母心疼小儿子生来畸形,溺爱成瘾,是以,江之郁自小便是众心捧月般的存在。   然,无论江之郁有多被宠爱,那畸形的身体始终是他心里的一道疤,他因此性格沉闷,整日阴郁不散,脾气也愈发喜怒无常,时常会想方设法的撕拽那张脸,偏阿肆和他共用一体,他如何剥不下来那张脸,倒是能把那张脸抓得又残又破。   阿肆的十多年来都是伴随着那温热咸潮的血而活,他受尽□□苦楚,却从未有人在意,以至于江之郁后来的举动愈发放肆。   他会用火烧灼阿肆,背抵着墙壁使劲蹭自己的背后,阿肆的脸被碾压在尖利的岩壁上,蹭的红烂,血肉模糊,起初阿肆会哭,但江之郁总是嫌他的哭声吵闹,便折下根柳条,反手抽打在自己背部,小小的头登时瑟缩地不敢再啜泣。   随后,江之郁会再抹把泥,堵住阿肆啜泣的嘴。   他在摧残自己的同时,用尽了各种办法想杀死阿肆。每逢严冬,打烂得地方便会生起冻疮,阿肆也总是顶着张黄瘦的脸,再被宽大的衣裳掩在黑暗里。   日子久了,阿肆竟然发现自己生出了四肢,只是这四肢瘦小,轻若柳絮,像是个寄生在江之郁背后的婴儿,汲取着江之郁体内的养分。   江之郁察觉到了身体的变化,却没来得及再折腾,天罡三十七年,江家覆灭,唯有江之郁从这场灭门里死里逃生,苟活于世。   自江家覆灭后,江之郁的脾性愈发暴戾阴鸷。   他把阿肆认为成自身不肯分割的一部分,他不再折磨阿肆,反而会好声哄他。   他带着阿肆没日没夜的跑,无论阿肆怎么哭闹,他始终不应声,只是咬紧牙,蓬头垢面的穿梭在人烟稠密的城镇。   阿肆饿得瘦小干枯,干瘪的两只小手扒在江之郁的背上,被颠得意识涣散,他哭得断断续续,嘴里含混不停的吐着酸水。   他饿得反胃,吐了几次酸水后,江之郁便只能想方设法的带他去乞讨,他没银钱买衣裳,就只能拾了个破麻袋披在身上,盖住自己的背脊,让自己尽量看起来像个正常人。   然而背部高高隆起的东西,还是叫人望而却步,几日下来,两个人饿得虚脱乏力,江之郁消瘦的比竹竿还要细,走路时两腿直打颤。   这是江之郁第一次动了要割裂阿肆的念头。   识海里的画面到这里戛然而止,记忆被阻塞,识海里能看见的只剩下密不透风的黑,萧衍无法再朝下探寻,他拂开雾,波澜不惊的说道:“到江家覆灭,你们俩还长在一起,晏顷迟怪重口的。”   “我会杀了他的,我会杀了他的!”阿肆痛苦的滚在地上,反反复复用拳头捶打着地面,沉闷的锤击,盖住了楼下的喧沸。   萧衍大抵能明白点东西,他垂眸静观阿肆片刻,说道:“奇怪,江之郁所言和你识海所见完全不同,他说你死了,是他想方设法的复生了你,而就你识海里的回忆而言,他根本不可能复生你。”   “而且,我不明白,我在此之前从未见过江之郁,你们为什么会盯上我,就因为我当时在查江家的案子么?你们为了躲避追杀,所以想来冒充我?可以我的所闻,江之郁来到宗玄剑派的时候并不是个畸形,如此,他被晏顷迟带回来的时候,你已经死了?你又是怎么找上晏顷迟的?”   “你根本不懂他!你被他骗了!他在欺骗你!”阿肆像是沉陷在某种痛苦的回忆里,他涕泪横流,嘶哑着喊道,“你们全被他骗了!”   “是么。”萧衍说道。   阿肆哭湿了两边的发,接踵而来的回忆让他陷入无始无终的煎熬,他在这几近奔溃中,忘记了自己来此的目的。   他哽咽着,陡然用手掌捂住脸:“他让我在泥泞里发烂发臭,又换掉了自己的脸,变成你的模样,找到了晏顷迟。”   江之郁第二次想割裂阿肆,始于见到萧衍的那一刻。   *   作者有话要说:   躺在外面等死的晏狗:能不能先救我一下,我还有得救啊…… 第077章 雾解   一个无缚鸡之力的落魄世家子弟, 并不值得多少人挂念。那些昔日恭维过的仙门世家,在这场劫难后也不再提及江家,至多唏嘘两场便过了, 好似留在世人心里的只剩下他们曾坐拥过一城一池的无上尊荣。   江之郁是在逃难中听闻了萧衍这个名字。   两个人来到宣城的时候, 恰逢暮冬时节,急景凋年。   凛风寒夜里, 城外死寂无声, 宣城里却是灯火长明, 胜似逍遥仙境, 城内高楼上酣饮醉眠, 画舫兰舟里琵琶泠泠,街道上见得是璧月琼枝,听得是笙歌漫漫。   江之郁饿得实在走不动,他从前锦衣玉食惯了,是个少爷身子,这回他翻山越岭的, 用了足足三四个月才跑到这里, 脚下磨得全是白泡, 人也瘦得干枯。   “饿不饿?”听不见阿肆的声音, 江之郁伸手摸到衣裳里, 摆弄了两下那个头。   再听见阿肆微弱的呻.吟后,他才挨着墙角坐下, 窥伺着旁边小巷子里的摊子,时不时的还会颠两下掌心里的石块。   那石块不大,却沉甸甸的, 棱角尖利锋锐, 随意在地上划拉两下, 都能刻出白痕。   “要开饭了。”江之郁说罢起身,拖着酷似佝偻的身子,亦步亦趋的来到了巷子口,这长巷里食客寥寥,因夜深,摊贩都收摊了,只有一个古稀之年的老人还在卖糖糕。   “这是宗玄剑派最得意的门生啊,只是从不露面,不然啊,天枢神君早就扬名万里,四海朝暮了。”街巷里的老者将糖糕包好,递给了摊子前的白衣儒生。   这摊主双目浑浊,因生了白翳而看不清一旁的人。   萧衍接过糖糕,便又听老人说道:“之前还时常听人提起过,只不过现在宗玄剑派禁人谈这个名字,自打这以后街头巷尾都无人再提及了。”   “是么。”萧衍把碎银递给老人,“多谢。”   老人收起碎银,放到掌心里用指尖摸了摸,在确认不假后,才笑逐颜开的说道:“您慢走。”   待交谈声消失,江之郁握着石块,蹲在巷子口的拐角处,一只手扒着墙,脸挨在墙沿边,只露出半只眼往里看。   皎皎月色,铺在巷子里,描着砖沿缝隙,在青石板路上折出了那道颀长的倒影。   萧衍脚步凝滞,凭着敏锐的第六感,在江之郁目光投来的刹那,抬眼看向他。   两个人目光交错。江之郁登时缩回脑袋,不再窥伺,不得不说,这男子的样貌也太过打眼,未束的发随意的搭在肩上,脸上几抹残存的血痕,让他眉眼间的清冷都化作了旖旎娆色。   萧衍身负长剑,许是受过伤,穿着的白衣上淬满了血,他没大在意,只是目不斜视的朝前走。   江之郁如今手脚软绵无力,心里清明即便对方有伤在身,自己也根本不是对手。   为了不让对方起疑,他只能拱肩缩背的把自己藏在褴褛破衫下,装成沿街乞讨的叫花子。   听得脚步声渐近,江之郁没敢抬头,他蜷身盯着自己的破鞋,却忽见有个油纸包丢在了自己面前,那人的步伐没有任何停留,在留下糖糕后便离去了。   江之郁静了静。他再抬头时,眼前只有芸芸众生,交错而过,但他向来析微察异,只是听得方才的只言片语,便能捕捉其中的重要字眼——天枢神君,未见其貌。   萧衍彼时还不知道两个人不过是在巷子里对视了一眼,便能叫江之郁记住自己的容貌。   阿肆闻见了糯米香,嘴里又开始泛酸水,江之郁用脏手扒开油纸包,抠着糖糕,艰难的往口里送,糖糕软糯哽在他的喉咙,他喉咙发紧,噎了半晌,才一点点咽下去。   阿肆的口水沿着嘴角往外淌,他也许久没吃东西了,牙齿磨得打颤,低微的哼了两声后,江之郁才把糖糕碎屑递给他,阿肆摸着热乎乎的屑子狼吞虎咽起来。   “我们不要再跑了。”江之郁清亮的目光里还漾着月的残影,他此时脑海里全是方才巷子里的见到的那张脸,他用藏满泥污的指甲抓了抓自己的脸,又用指腹一寸寸摸过自己的骨相轮廓。   油纸包在他掌心的揉搓下,撕裂成几块,他在脑海里构想着,好似只要换上这张皮,便能得到奢望的一切。   阿肆舔着被唇上残剩的甜味,意犹未尽的咽了咽口水。   江之郁心里渐生出了阴暗的想法。   他在宣城落了脚,又凭着自己四处打探来的消息,推测出了萧衍的身份,他时常会扒在水岸边,借着水面映照出来的影子,看自己的模样。   他在脑海里勾画着萧衍的模样,一遍又一遍,不厌其烦。   阿肆缓缓移过头,看见了倒映在水中的那张脸,江之郁因高楼塌陷时被火燎到面上,烧毁了半张脸,事后长达半年的奔波让他变得狼狈,哪还有半点世家公子的模样。   怕是得剥皮才能换相。   “阿肆,”江之郁说,“你可不可以别再吵闹了?你真的很烦,为什么你总在哭呢?”   阿肆睁着眼看水面,他形似枯槁的小手扒在江之郁肩上,分明什么也没有说,但江之郁却一直在嫌他吵闹。   阿肆早已习惯,江之郁自打血海里逃出来后便变得时而清醒,时而堕落,人也愈发阴鸷沉闷,他为了快些修得复生术,开始以活人为例,不断实践。   他白日里依旧装作个叫花子,用沿街乞讨的幌子来物色目标。   被他选中下手的都是些无缚鸡之力的孤寡老者,多半是带着孩童,家里没有壮实男丁的,这样的人用来练习复生术再合适不过。   他会趁着夜色潜入,用绳索勒死这些人,再把他们剥皮抽骨,埋进山野里发烂发臭。   “阿肆,人血是不是很暖和?”江之郁又低声说,似是自言自语,又似在背后的小人说话,“我已经会复生术了,这样你就不会在土里腐烂了,等我事成之后,就来接你。”   ——*****——   阿肆死的那日,雨无休无止的下了一夜。   林间树藤茂密,随着木枝的根茎被拔出,泥泞里翻出了皑皑白骨,腐烂的人脸埋得到处都是,这林里积怨深重,每每有人涉足时,便能听到那低哑模糊的叹息声,含混着孩子的哭闹,叫人望而却步。   江之郁坐在腌臜的污泥水里,不知过了多久,他背后鼓起的那个脑袋愈来愈大。   “啪”地一声裂响,他的背脊裂开,肌肤下,是个湿淋淋的脑袋探了出来,阿肆七窍淌血的倒栽在地,他被禁术箍住,这符咒挤压着他,嗓子里似是被堵住,他无法呼吸,憋得面色青紫狰狞,浑身的肌肤都在寸寸崩裂,喉间溢出的那点声音,全被哀怨的叹息声盖住了。   禁咒让人生不如死。   阿肆的骨头在顷刻间碎成了无数块,偏禁咒让他还吊着口气,他口中血水呛出,火烧过的喉咙里勉强挤出了几个字音——   “杀了我。”   “阿肆,不能这么说,你是我血浓于水的亲弟弟啊,我们要共生死,我怎么舍得让你死呢。”江之郁背后的肌肤在浓密的黑发下渐渐合实,他似是感觉不到疼痛,笑意吟吟的转过身。   阿肆眼里充满了血,他在漫天猩红里,恶狠狠的盯住眼前人——那是一张完全陌生的脸,酣艳的容颜下,笑意浓重。   “你好好在禁咒里歇息,我会回来接你的。”江之郁温声笑说,“我们会永远在一起。”   ——*****——   赌坊里,阿肆脸埋在掌间,泪浸透了他的手掌,他嗓音含糊嘶哑:“为什么不杀了我!为什么不杀了我!他把我弄成这幅鬼样子,何不直接杀了我!”   他的精神几近崩溃,将说得话颠来倒去,只余下又悲又怒的呜咽。   萧衍眼底情绪沉寂着,如寒潭死水,他没有任何动容的问道:“你说我是你复活的,因为你也是江家的后人,他们把复生术也交给你了对么?”   “你是我复活的啊,你是我拖回来的!”阿肆哆嗦着手,在怀里上上下下的摸索,却没摸索到想要的东西,“晏顷迟说,只要我能救你,他就会帮我重新塑造一副身子,还会帮我杀了江之郁。你看,你看……他和我签下了契约。”   萧衍憬然,他眸光沉沉的望着眼前人,说道:“你在禁咒里活下来以后,江之郁每每给你接身子,你就会再这样生不如死一次是么?”   他回忆着,把密阁里江之郁对自己说的话,努力和阿肆的接上,豁然雾解。   “他不是人!江之郁他根本不是人!”阿肆混混沌沌的骂着,“晏顷迟呢?晏顷迟呢!让他自己过来跟你说。他他妈见了你就跟个哑巴一样!话都讲不明白的孬.种!”   他说罢,又摸索到桌子上,够到那只锦盒,推到了萧衍脚前,说道:“收了它,我会告诉你一切,收了它,只有你收了它,晏顷迟才会帮我杀了江之郁!晏顷迟就要死了,他必须要在死前帮我杀了江之郁!要不然我就完了,我会被江之郁重新拖到地狱的!”   萧衍低头看他,阿肆撑着身子的双臂在颤抖,他大抵受到了极大的冲击,双眼哭得红肿,凝噎着说:“他要死了,就没人能帮我杀了江之郁了。”   萧衍闻言,弯下右膝,以一种迁就的姿势半蹲,只是他并未看锦盒里的玉佩,而是怜惜的瞧着阿肆。   “那还真是遗憾,”他散漫的说道,“这是你们两个人之间的事,与我有什么干系呢?真要说,你也该同他好好谈次协作,而不是来找我妥协你。”   “他生也好,死也罢,我都没有兴致。所以,像这样的废话少说,我没耐性听。”   阿肆怔怔的看着他,眼里蓄满了泪。   萧衍不再啰嗦,重新站起身,欲要朝外走的时,恰巧看见晏顷迟站在厢房外,在瞧着这里,动也未动的看着自己。   这厢房门口悬着珠帘,一串串白色的珠子在昏黄交错的灯影里晃动着,模糊了晏顷迟的脸,萧衍看不清他的神情,却能辨得出他失魂落魄的样子。   浑身的刺痛中,晏顷迟掩住唇低咳了几声,沉积在心里的情绪,让他喉间堵塞,他看着萧衍面无表情的走过来,撩起了珠帘。   晏顷迟似是在酝酿措辞,他几次翕动嘴唇,想要说些话,偏话到嘴边,却又失了声。   “萧衍对不起,我——”他勉力说了几个字后,又难以自持的垂首,话音戛然而止。   萧衍似是没听见,径自放下珠帘,连半分目光也没有分给他,侧身而过。   *   作者有话要说:   萧衍:人我是不会救的,不过我可以帮你们挖坑,等你们死了还能帮你们埋土。 第078章 醋意   晏顷迟不自禁拉住了萧衍的腕子。   “我们之间说一说, 好不好?”许是病痛将将缓解,他的嗓音低且哑,暗沉着。   “我们之间有什么话是必须要说的么?”萧衍终是偏过脸来看他。   晏顷迟嘴唇的颜色浅极了, 几乎没什么血色, 衬地脸更白了,病容不散, 但在见到萧衍的那刻, 他眼眸里还是渡起了层温润的光, 似在笑。   “还会回来吗?”他微微压抑着呼吸, 尽量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温和。   “回哪里?”萧衍反问。   “回宗门。”晏顷迟眼里全是温柔意。   萧衍不再看他, 淡漠道:“回去给你送葬么?”言下之意,是不会再去宗玄剑派了。   晏顷迟眼神里的光黯淡了几分,他握着萧衍的腕骨,没什么劲,修长的手指微微卸了力气,“没关系, 你想去哪里都好, 我送送你。”   “不必了, 见你就烦。”萧衍抽出手离开了。晏顷迟转身看他, 看他的身影在层叠交融的火光中逐渐隐没。   赌坊外, 沈闲撑着伞在雪中等人。   他是被萧衍传音叫来的,等了小半个时辰, 才见到萧衍从坊里出来,萧衍刚踏入雪中,发上便落了层薄雪。   “今年隆冬来得很早。”沈闲替他拂去发上的雪。   “嗯。”萧衍淡淡应声, 呼出的白雾, 在脸边缭绕。   他站在沈闲的伞下, 和沈闲并肩而立。北风凛冽,吹落了雪,酒楼上的幡旗亦被吹得猎猎作响。   天色灰蒙蒙的,因不透光而显得晦暗,街道上熙来攘往的都是人,大多戴着棉帽,双手兜在袖子里,行色匆匆的擦肩而过。   “我好久都没见过雪了。”萧衍抬眼望着雪,似是在忆往昔,“上一回见到这么大的雪,还是在死前。”   “以后年年都会见到的。”沈闲似有所感,轻声说,“我没有经历过你的往事,所以我也没有资格劝解你放下过去,但是你往前看,路永远不会断。”   “嗯,不提了,”萧衍缓缓笑了起来,“那边事情做好了吗?”   “嗯,按照你的吩咐,已经叫弟子去把赌坊后面的坍塌清理了。”沈闲拨开簇拥在萧衍脸旁的狐狸毛,那白绒绒的软毛,衬地他眼瞳深黑。   “冷吗?”他问。   “不冷。”萧衍说道,“我们回去吧。”   沈闲惊诧,眸中笑意渐起:“你这次不回宗玄剑派了吗?”   “我不回宗玄剑派了,以后也不想再去了。”萧衍说道。   沈闲察言观色:“怎么了?是不是受委屈了?”   “无事,只是觉得,这宗门要完……”萧衍顿了顿,还是改口道,“等事情全部了结以后,我也不想再和他们有任何瓜葛了。”   “你还有其他打算吗?”沈闲说道,“要是还有什么用得着我的地方,我会尽力相助,你不是一个人知道吗?”   “嗯。”萧衍垂眸,轻颔首。   “这路上风雪大,马车一会便到了。”沈闲和他一并踩在皑皑积雪里,积雪塌陷,街道上到处都是脚印,混杂着车轱辘碾压出的泥水印子,纵横交错。   两个人离得近,萧衍捡了个最闲的话题,说道:“其实我对你,也不是完全没有印象,我从前去过南疆,如果你之前认识我,那就应该是在那时了,那阵子南疆消失了很多孩子,我是奉命去查案的。”   这件事他已经在脑海里过了很多遍了,他曾想,要说认识,也只能在那时,沈闲是那群孩子其中之一。   “是,”沈闲看着他,笑道,“确实是在那时。等回去同你细说,外面太冷了,你一开口,冷气就全进肺腑里了。”   “……”萧衍还有话要说,他低着头模棱两可,头一次不知所言,脚下的雪已经有些化了,积了水印。   真要说穿了,是否对两个人来说都不大好,但是他又不想对沈闲的示好视而不见。   “京墨阁离宗玄剑派是最近的,我原以为这样就能离你近些,但是没来得及。”沈闲以及轻的声音说道,“很抱歉,我来晚了。”   萧衍听他语气慎重,不难明白话里意思,他以笑掩盖心底的五味杂陈:“不用同我说这些,这不怪你,也该庆幸,幸亏你没找到我,若你当时认识我,定是会被我连累的。我死的那天,那些曾经陪过我的人也几乎全葬身风雪了。”   沈闲忽然认真看他,敛去了眼里的笑意。   “我有话想说。”   “我有话想说。”   两人不约而同的启口,复又同时没了下文。   “你先说吧。”沈闲说道。   “嗯……我先说吧,”萧衍视线转向别处,话里犹豫不定,模棱半晌,才说道,“我初次见你,其实只有利用。”   “我知道。”沈闲回答,“这并不难看出。”   是了。沈闲是个聪明人,最擅察言观色,萧衍和他相处时也深切感受到,无需冗长的话语,往往只需一个眼神,沈闲便能明白其中意思。   萧衍只得又说道:“我不杀你,其实只是因为有利可图。包括后来让你去查江家的时候,都只有利用,倘若你有一天背叛了我,我也会毫不留情的杀了你。”   “你说得这些,我都知道。”沈闲眼中重新融起笑意,“我也不会背叛你。”   萧衍觉得他还没有理解自己的意思,深觉此事须得说清楚,干脆直截了当的说道:“对不起,我并不想再——”   他话音未落实,沈闲伸出左臂,搂他到怀里。   萧衍怔住,脑后被沈闲的一只手压住,温热的掌心覆住了冰冷,他恍惚想着,这样的举动是不是太过亲昵了。   可到了嘴边的话悉数散在了冷风里。   一把微微倾斜的伞,隔绝了外界冷冽的风雪。   “不用对我说抱歉,也不用觉得愧疚,”沈闲对他耳语道,“今日能站在这里同你说这些,已是沈某之幸。”   灼热的气息落在萧衍耳廓上,萧衍心里没着没落的,他手撑在两个人之间,隔开了一道隐秘的距离,但在这咫尺的距离里,他能闻到沈闲身上熏香的气味。   那是一种叫人觉得舒适,安逸的清冷香气。萧衍从前只在晏顷迟身上闻到过此种香,只不过后来,他能从晏顷迟身上闻到的,只余下了药膳的味道。   萧衍嗅着这香,无端觉得松懈,他失神半晌,缄默。   沈闲能察觉到那挡在身前的手,渐渐垂落,萧衍狐裘上裹带着寒气,侵入他的呼吸。   西边的道上,马车缓缓驶入玲珑花界,在积雪上碾出两条混杂着黑泥水的雪印子,车夫在此起彼伏的吆喝声中,看向这里。   沈闲的背上浮着北风吹落的雪,他的伞全倾向了萧衍,萧衍的下巴压在他的肩上,压得实。   未几,萧衍听见身侧车夫的声音,后知后觉的想要推拒,沈闲摸摸他的发,最后沉声说道:“我们回家了。”   回家。萧衍轻声重复:“回家。”   赌坊楼上,晏顷迟孤身立在敞开的窗边,凛风夹带着雪粒从耳畔呼啸而过,他在盯着楼下看。   赌坊的走廊上吵闹不休。厢房的桌上摆放着温热的酒和菜,是阿肆给他叫来的,阿肆神色已经恢复如常,只是眼底哭过的红还未散去。   晏顷迟自打萧衍离开后,就没说过一句话。厢房里四处晦暗,阿肆本想点灯,最终还是没点上。   阿肆看见晏顷迟轻倚在窗边,一只手搭在窗沿,手背上积了薄薄一层雪,他动也未动,只是在瞧赌坊外,清晨的喧闹,嘈杂不绝。   “你再这样糟蹋自己,死的更快。”阿肆提醒道,“不出两日就得埋土。”   晏顷迟久久不语,静靠在窗边,背影孤寂,有种酒阑人散的无力。外面的雪还在顺着敞开的窗子飘进来,落在他的肌肤上,却是久久未消融。   “菜要凉了。”阿肆给自己斟了杯酒,他举起碧玉的酒盏,饮尽后把空杯搁到了桌沿边。   赌坊外,萧衍已经踏上了马车,沈闲跟在他后面,放下了帘子。   晏顷迟目光没离开过,等马车驶离了视线,萧衍原先站着的位置已经被旁人替代,他都还在看,像是隔着氤氲的雪气,还能看见拥在一起的身影。   萧衍这样抗拒自己,连根灵线都碰不得他,却能接受沈闲的拥抱。萧衍不该是这样的,这太荒唐了。   晏顷迟喉骨滑动了几次,半晌,他回过神,拂去了手背上的落雪,才瞧见指节已经被冻得青白,他没大在意,微偏过脸,看向坐在阴影里的阿肆。   阿肆持筷,夹了两道菜,还未送进口中,便感受到了那冷厉阴沉的目光直刺自己。   他抬首,循着那道目光看过去,和那双眼睛对视上,倦意被抹去,晏顷迟原本深黑无澜的眼睛此时已经布满了血丝,里面涌动着他看不懂的情绪,但阿肆晓得,那是因悲怒而生的戾意。   晏顷迟适才咳过血,唇间残红尚存,他在有条不紊的用帕子擦拭,猩红的血迹渗透了素白的帕子。   待帕子被轻飘飘的扔在地上,阿肆才听见他缓慢而淡漠的说道:“我要沈闲死。”   *   作者有话要说:   晏狗发疯(撕咬情敌)(拖拽情敌)(无效辱骂情敌) 第079章 告白(修改了内容)   巳时, 马车照旧停在了京墨阁的大门前。   萧衍刚下来,就迎上了周遭所有人的目光。   弟子们从未见过这张脸,只觉得惊奇, 这人清瘦的身子拢在狐裘里, 小半张脸都隐在了皮毛间,衬地双眸清亮又潋滟, 点墨似的, 当真是好看极了。   此情此景, 倒恰似了那句君子至止, 锦衣狐裘。   “萧阁主才一段时间没回来, 就都不认得了?”沈闲站在萧衍身后,以诙谐的口吻化解了这凝滞的气氛。   “是阁主回来了吗?”有弟子质疑着小声说道,“这是阁主吗?阁主长这样吗?”   “是我,”萧衍眼中盛起笑意,“被仇人追来了,只得换了张脸。你们不喜欢?”   众人恍然, 想到自家阁主几个月前去了趟宗玄剑派, 回来人瘦了不说, 还被迫换了张脸, 登时迎上前, 在刺骨的冷风里连声叫着“阁主”,围拢着萧衍嘘寒问暖。   沈闲给萧衍撑着伞, 萧衍恰巧偏过脸,两个人目光交错。   “他们怎么突然这么热情?”   沈闲一笑:“上回裴昭来,是你替他们挣了个颜面, 还帮他们拦下一劫, 谁心里不爽快?都记着恩呢。”   “我当是你背着我, 说了什么话。”萧衍以余光睨他。   “哪敢。”沈闲笑道,“说也只会说好话。”   萧衍从未被这么多人关切过,以前就算是在宗门里和师兄弟们玩闹,那些人多半也只是作些表面功夫,见他是三长老的人才同他玩,那些弟子们瞧不上他,心中也大多不屑。   他们嫌萧衍是沾了晏顷迟的光,只会讨便宜。萧衍是谢怀霜的徒弟,可谢怀霜是什么人?谢怀霜当年也是叛逃师门的弃徒,以至于最后萧衍落难时,这群人只会说是上梁不正下梁歪。   “要生火做饭吗?阁主想吃些什么?我叫后厨弟子去做。”有人说道。   “不必了。”萧衍答道,“我在外吃了茶。”   大雪未歇,冷风从颊边掠过,阁里热闹的气氛倒是散了些寒意。   嘈杂的人群中忽然有个小弟子上前扒住了萧衍的腿,那小弟子瞧着不过五岁,身量还不到萧衍的腰身,见师兄们都围拢着萧衍嘘寒问暖,也有模有样的钻进人堆里,用稚嫩的声音叫着“阁举”。   萧衍感受到腿上忽然有重量坠上来,低头正巧瞧见这小弟子一手拥着他的膝头,一手举着块糖,因为够不着萧衍,他仰头垫脚,睁着黑黢黢的大眼看萧衍。   他攥着萧衍的狐裘,没拿住糖,糖“啪”地掉进了雪地里。   萧衍弯腰,把糖拾起来递给他,却见他晃了晃脑袋,高兴地说道:“糖,给阁举次的糖。”   有师兄见状,连忙把他抱回去,连声说道:“笙笙别捣乱,阁主不吃糖的。”   萧衍将糖还给故笙,故笙抓过糖,怯怯地笑了。   萧衍又偏过脸去问沈闲:“这孩子今年多大?以前倒是没见过。”   “嗯,过完年就五岁了,是前两日新收的小弟子,叫故笙。”沈闲说道,“侯府小妾生的庶子,母亲半年前去世了,奶娘花了点银两想要送进来,我瞧着可怜便收了。”   “要是继续在侯府,怕也是活不了多久,我在坊间听闻这侯爷暴戾恣睢,故笙的娘就是活活被打死的,奶娘抱着他来,是要逃命的。”沈闲评价道。   “倒是可怜。”萧衍缓慢说道,“尚未拜师的话,就入我门下吧。”   他看着故笙,小小的孩子趴在师兄胸口,被端着,乌黑的眼睛还时不时的往自己这里张望,小人儿身上穿得是厚绒的夹袄,脖子上坠着个沉甸甸的项圈,半埋在袄子里的脸,被风吹出了两片红,像蒸熟的枣糕。   萧衍没来由想到了幼时的自己,想到了溘然长逝的谢怀霜。   沈闲不知他心中所想,只道:“现在看来,他也没那么不幸了。”   “幼时的不幸,很多时候是要用一生去忘却的,”萧衍接着他的话说道,“孩子现在还没有意识到此事,已经算是万幸。”   “嗯,萧阁主比我想得还要心善,没了初见时的架子,人瞧着都好相处多了。”沈闲又道。   此般似是而非,倒像是在打趣。   “是么……”萧衍咬长字音,轻瞥他,“二阁主这舌灿莲花的本事,初见时也没瞧出,而今倒是让我意外。”   “不喜欢的话,以后改就是了。”沈闲说道。   “二阁主尽管按照自己的习性来就好。”萧衍说道。   弟子们还簇拥在一处,沈闲让他们都回去做正事,故笙从师兄身上爬下来,要自个儿颠着小步伐跟在后面跑,他步子迈地小,手里还抓着师兄的袍角,跑起来窸窸窣窣的,在雪地上留下了两排小小的脚印。   他似是故意想让萧衍目送自己离去,时不时的会扭头看看萧衍还在不在原地,清亮的眸子里满是眷恋。   萧衍朝他笑笑,他便会倏地把脸埋进旁边师兄的衣裳里,然后再偷偷觑萧衍一眼,两颊笑地鼓囊。   萧衍觉得当真可爱。   待人都离去了,沈闲才和萧衍并肩朝屋子里走,北风卷雪,簌簌落在伞面上,这个时辰还无人扫雪,夹道上都被皑皑白雪覆盖了,走过去时,一脚一个雪水印。   两个人来到屋子前的长廊上,沈闲收伞。   “我今日话未说完,决意还是想和你好好说一下此事。”萧衍忽然说道。   “什么事?”沈闲问道。   “你喜欢我,对么?”萧衍不再犹豫。   沈闲将沾满雪的伞靠在了石墩上,悠闲的说道:“我不求萧阁主对我这份感情有任何回报也不可以吗?”   “我只是想要把话说明白。”萧衍说道。   沈闲笑了:“且说。”   “我的过去如你所见,肮脏不堪,”萧衍说话间,眺望着远处清白,“在我没有把事情解决完之前,我不会对任何人动用任何感情。”   他淡淡说道:“感情于我而言,只是负累,我也不想浪费精力在这上。”   沈闲笑着,轻叹:“你说得这些,我全都知道。可你不过是和负心人有过段感情,又怎么能算作肮脏不堪?”   “我先前所言不假。”萧衍又说道,“如果你有一天背叛了我,我一样不会手下留情。”   “我先前所言也不作假,”沈闲以笑化解沉滞的气氛,“我不会背叛你的。”   “……”萧衍在心里斟酌着下面要说的言辞。   两个人站得近,他的狐裘长,挨着沈闲的靴子边沿,院子里梅枝是修剪过的,上面覆着薄雪,几朵横斜的红梅从雪中绽出,玉瘦檀轻,无风过时不觉香,倏尔有风刮过时,才有暗香流动。   “我不是个好人,你不该将我想的太好。”萧衍再回神时,前面的屋子里有灯亮起,应是有人进屋在打扫,昏暗的天光混于火光里,分不清孰亮孰暗。   耳边是凛冽的风声,他的长发被风吹得向后卷起。   “你要明白,你喜欢的是从前的我,”萧衍接着说道,“而非现在的我,可我的性子和以前又有几分相似?我想你不要让自己沉陷在往昔的幻想里。”   沈闲闻言,敛起了玩笑的神色,认真端详起他:“你前半段说得对,但我也会试着了解现在的你,我们还有很长的时间可以互相了解彼此,不是吗?”   “不值得。”萧衍低声说道,“我们有不同的想法,不同的过往,不同的遭遇与不同经历,听过终究也只是听过,差之毫厘谬以千里,这世上谁又能替谁设身处地的着想。”   沈闲欲言又止,他在萧衍的话里察觉到了异样,心下憬然。   他垂眸看着萧衍的侧脸,温声问道:“你是不是藏了什么话想要和我说?既然要留我说话,我们何不如开诚布公的谈一谈?”   萧衍对上他的双眼,心里做着最后的挣扎。沈闲温热的呼吸落在他的面上,近在咫尺的距离,两两相望,沈闲借着日光,想要细辨他深埋于眼底的情绪。   “有些话今日若是不说明白,我怕以后误了你。”萧衍模棱半晌,终是说道,“你和我在一起太危险了,晏顷迟绝对不会善罢甘休的。不仅仅是晏顷迟,你要面对的人还有很多,无论是墨辞先,还是周青裴,哪怕是江之郁,你都不是对手,你没有能力面对任何一个人,仅仅靠京墨阁二阁主的身份,是无法长久周旋在我们之间的,就比如段问,连死了也只是被宗玄剑派敷衍了事,百年之后谁能记得他?许是不需要百年,过不了几年,他的名字便会和他的尸首一样,永远腐烂地底了。”   “嗯,这倒是真的。”沈闲不晓得他会说这个,一时间没了话说。   萧衍转过身,避开了沈闲的目光,眼里微末的情绪被转瞬压下:“我不喜欢你,所以我也不想看你因为我而出事,我不想为任何人愧疚。”   沈闲的心里像是被根针刺了一下。冷冷清清的院子里,让他恍惚有种与世隔绝的感觉。   他端瞧着萧衍,破天荒的没说话。   “我很感谢你,”萧衍不留余地的说道,“所以我会尽全力保护你,但这不是长久之计,我无法预料哪一天,你会因此而出事,你明白么?”   此话一出,又是良久静默。萧衍背对着沈闲,目光落到了远处的柱子上,红色的漆,在漫天漫地的白里,显得格外刺目。   “我知道。”沈闲的声音忽然贴近至耳后。   萧衍微微一震,心中是惊涛骇浪。他欲回头,刚偏过脸,后背就已经挨上了对方的身体,沈闲从他身后抱住了他,宽厚的氅衣盖住了他的身子,隔绝了四面而来的风。   “你说得这些,我很早之前就有想过。”沈闲环住他的腰,在他耳边轻声道,“我不在意。你要说我完全不害怕吗?那是不大可能的,即便我如此说了,你也不会相信。可只要我一想想,这是你曾经受过的罪,便觉得此事好像也没那么可怕了。”   呼出的热息悉数贴在耳边。萧衍在这一瞬竟显得有些茫然无措,他低着头不说话,看着呼出的热息全都融于风中,升起了白雾。   “我等了你很久,也不在乎这点时间了,”沈闲柔声说道,“在你自己的事情没有处理好之前,也不必再来考虑我的感受。你适才说得也对,论功法,我确实不是晏顷迟,墨辞先他们的对手,但我也不想成为你的负累,好吗?我会想办法保护住自己,也会想办法保护住你的,我想你就信我这么一次,可以吗?”   “沈闲。”萧衍低声念他的名字,过了半晌,才低声道,“谢谢你。”   ——*****——   晏顷迟立在九华山的深阁里,眺望远方万壑千山。   外面雪霁昏暗,寒云凝结于九重天,雪光合着月色,映照着起伏的山峦。   谢唯在写药方,边写边叹息:“您养着吧,就目前三长老的身子而言,只能养养看了,别再太过操劳了,再这样下去,淤血堵塞灵脉,剑都化不出来了。”   “您宫里那么多子弟,凡事其实不必亲力亲为的,您再不济可以吩咐贺云升去做事,”谢唯眼神从方子上掠过,在仔细确认最后的方子,“不过我好久没看见贺云升了。”   晏顷迟没说话,他眉眼阴沉,神色凝重,他的旁边是个半人高的仙鹤香炉,香气袅袅,明明是沁人提神的香气,却催得他昏昏沉沉。   他在想事,他要想个能避人耳目的法子杀了沈闲,不能被萧衍察觉到任何蛛丝马迹。   *   作者有话要说:   晏狗:无能狂怒 第080章 杀计   晏顷迟坐在椅子上, 手边摆着块玉佩,他似在沉思,连谢唯走到身侧也没察觉。   “我再给您看一看吧, 好准确点。”谢唯不大放心的摸过他的腕子。   晏顷迟没出声, 他顺手抄来旁边的酒壶,给自己倒了杯酒, 酒壶里的酒已经快见底了, 辛辣冰凉的酒水润过喉咙, 触感分明。   谢唯把完脉, 心中暗叹, 察观了晏顷迟的脸,晏顷迟的脸完全瞧不见血色,寡淡里透着憔悴,因灵气不足,伤势愈合的极慢,几个月过去, 颈边的剑伤至今未全部愈合, 谢唯不由又想到了心口的那处伤, 那边伤的最重, 几乎毁掉了他的心脉。   晏顷迟能活到现在, 已经全靠灵药续命了。可即便用上了最好的药物,也分毫不见好转。   谢唯斟酌了会言辞, 说道:“上回我同您说的苏先生,您还记得吗?清凝宫医圣的弟子,也是神祭的掌门, 妙手回春, 或许可以一试。”   “白鹤仙君苏灵郡吗?略有耳闻。”晏顷迟说道, “看来是老天不准备让我做个久命的人,苏先生不做掌门已经很久了,踪迹难寻。”   “这……”谢唯缄默。   “我还有多长时间?”晏顷迟又问。   “……”谢唯避重就轻的说道,“养吧,仔细调养的话,元气散的会慢些,灵府还能靠药吊着,三长老短时间内记得万万不能再费神了,虚耗过度只会加剧元气消散。”   晏顷迟没说话,他又给自己倒了杯酒,饮尽,这辛辣寒苦的滋味让他头昏。   他把重新拼合的玉佩握到掌心里,指腹沿着碎裂的纹路揉搓,一遍遍滑过去,不厌其烦,他想不到别的,全是萧衍,好似萧衍正坐在他的面前,在笑。   玉佩被反复摩挲,晏顷迟耳畔浮响顿挫的是萧衍的声音,他看着这块冷玉,眼前的光景又退回到萧衍和沈闲在雪中纠缠不休的样子。   雪色合着月色从窗户里透进来,铺在殿里,似是落幕的白光。   言犹在耳,满身杂念,晏顷迟深吸了口气,再也无法抵挡堕落的渴望。   晏顷迟这一生剑戟森森,然而要说无能为力,大抵也只在此事上——   萧衍于他而言,是渴慕不得,是百求不到,是镂骨铭心。   他前半生走来,将情爱置身事外,视命如蝼蚁,在权势这条路上孤注一掷,到头来却被困在了萧衍的局里,输得壹败涂地。   偏越是在意,越是沉陷其中。这是晏顷迟唯一不敢显露的柔软,他不可交付于人的命脉。   必须要以绝后患。晏顷迟脑海里可怖的念头不受控制的涌出来——险象环生,这局势已经烂透了,现在萧衍和沈闲都在京墨阁,如此,只需要引走萧衍,再借故引出沈闲,便可以杀了沈闲。   这件事得尽快做好,不仅要做好,还要做得漂亮,不能让萧衍看出任何破绽。   萧衍是在意墨辞先的,墨辞先现在知道他的身份,无疑是个把柄,萧衍绝对不会让自己的把柄落入他人手中。   何不让墨辞先引走萧衍,自己再借着萧衍的名义引出沈闲。   晏顷迟心底很快有计策浮出。   谢唯几乎是在瞬间感受到了灵气的波荡,晏顷迟的灵气在体内疯转,威压顷刻间如山般坐落下来。   他整个人如坠深水,呼吸窒住,狂涌的灵气催动了体内的血,眼前景象骤然化作了浓黑。   殿里的灯烛霎时间全灭了。   谢唯不敢多言,赶紧要上前去点灯,然而他的手刚摸到烛台,便被另一只手压住了。   “别点灯。”许是饮过酒,晏顷迟的嗓音低沉沙哑,“我有话要同你交代。”   “您且说。”谢唯恭谨道。   “周掌门这段时日是一直在服药么?”晏顷迟问道。   “嗯,周掌门这段时日身体不适,我开了几味方子,没有什么大碍,服药调息便可。”谢唯答道。   晏顷迟没接话,过了半晌,他才淡淡说道:“我知道了,你下去吧。”   ——*****——   萧衍清闲了两日便又开始忙碌,他藏押苏纵的地被江之郁发现了,不能再将人放在那里,几番思虑后,干脆把苏纵带回阁里,封在了九天境里。   这件事他做得滴水不漏,除了自己,阁里无人知晓。   得用苏纵引出贺云升才行,贺云升那日有意避开了晏顷迟,想来是不愿暴露自己,如此推断,晏顷迟应当还没有怀疑贺云升?   “狗咬狗。”萧衍轻嗤。他不准备把贺云升和苏纵的事情告诉晏顷迟,这其中关系错综复杂,比起看晏顷迟死,倒不如让他自个儿也尝尝众叛亲离的滋味。   他享受的乐趣就是看着这位高坐九尺明堂的神君,失去自尊的低贱模样。这比任何折磨都要来得让萧衍高兴。   萧衍在心里盘算着下面的做法。   沈闲进来时,瞧见他仰坐在太师椅里,萧衍的身上是件绯红的长袍,明艳似梅,恰合了他如雪的肤色,屋里没点灯,天光穿过大半间房,落在他的脚边。   他的半身浴在窗格投入的余晖里,脸沉陷在光照不到的晦暗里,萧然意远。   “累了?”沈闲轻悄悄的走过来。   萧衍闻言坐起身,说道:“没有。这几日你有查到什么风声吗?”   “你这是一刻也不想着清闲了?”沈闲笑着打趣,“才歇息没两日,就又要开始整顿事务,是个大忙人。”   “等事情都过去了,鼎铛玉石的潇洒日子多得是,若是这个节骨眼放纵疏忽了,日后只怕会再生事端。”萧衍说道,“要乘胜追击。”   “你想要听什么样的?”沈闲问道。   萧衍不答话,只是撑脸看着沈闲,微挑的眼尾已经把要说的话诉尽了。   “好了,我知道了,我这会儿来,也是想告诉你这个好消息的,”沈闲笑道,“周青裴要羽化登仙了,这消息本来没放出来,但不知道怎么回事,不胫而走了。”   “周青裴早就失了势,他这怕不是大限将至,而是有人要他死。”萧衍指尖搭在椅把上,轻打着拍子,“这宗门要易主了。倘若他们还未选下任宗主,那不就是晏顷迟和墨辞先之间要选一个出来。墨辞先那里是什么动向还未知,我得见一见他。”   沈闲不虞:“你当真要见墨辞先?他不是什么好人。”   萧衍笑了:“那你看我是好是坏?说对了有赏,说错了要罚。”   沈闲佯作沉思:“嗯……我觉得时好时坏,随心而为。”   “错了,我可从不自诩好人,”萧衍眼里又融起意味不明的笑意,伸出自己的掌心,“蛇骨还我。”   沈闲意外,但还是按照约定把手腕上的蛇骨取下来了,这东西他一直以为是个护身符,可以通讯,并不清楚其中门道。   既然东西本身就是萧衍的,再收回也是应该的。沈闲如此慰藉自己,但看着自己空落落的手腕,他心里头还是觉得少了点什么。   萧衍唇角笑意微携,颠了下蛇骨,蛇骨在他的掌心里逐渐融成了一条小蛇,小蛇吐着芯,盘踞在他的手背上。   “这蛇骨本相是我的神兽,是需要用心脉血喂养的,天生性子邪,你不是它的主,又总带着它,它迟早会把你那本就少得可怜的灵气吸干。”萧衍说道,“我喂它几日再给你。”   沈闲觉得两个人现在就在阁里,也确实用不上什么通讯的灵器,便应了。   “你去找墨辞先,是要回宗玄剑派吗?”他又问。   “不回,去宗玄剑派就是羊入虎口,我会和他约在别的地点,”萧衍说道,“这事儿耽搁不得,我这两日便会约他见一见。”   他说话间,小蛇又沿着他的指节缠绕了几圈,萧衍刺破了自己的指腹,血珠涌出,小蛇嗅到味儿,用利齿抵在伤口边沿,轻舐血珠。   像是想起了什么,萧衍又说道:“上回你给的小竹扇,在赌坊的时候被会毁掉了。”   “这不打紧,我这几日再给你重做一把。”沈闲说道,“你去见墨辞先的话,需要人手跟着吗?”   “不必了,”萧衍逗着小蛇,这小蛇蹭地他指腹微痒,“墨辞先是要和我同舟共济的,带着人手去,未免太不信他,装样子还是需要装的像些,我从宗玄剑派回到京墨阁,已经是在给上次未完的谈话回复了,至于他信不信我站在他这边,就看他愿不愿意见我了。”   沈闲憬然,周青裴死了,墨辞先和晏顷迟必然会鹬蚌相争,矢在弦上,只需要再推动下便可。萧衍这是想两吃,想要不动一兵一卒的得利。   “那,大概几时回来?”他问道,“若是晚了,我也好接应你。”   “他不会杀我的,”萧衍笃定道,“在晏顷迟没死之前,他必然不会杀我。”   “怎么说?”   “这世上没有人比我再了解晏顷迟,也没有人比我再恨他了。”萧衍抬眼,小蛇饮过血后,鳞上的诡丽的花纹愈来愈深,黑气裹覆住它,它滑动着身子,无意摩挲着萧衍的指节,那微妙,酥痒的触感从指上延递到小臂。   “以夷伐夷,他想让我当他的狗,杀了晏顷迟。”萧衍目光冷凝,猛地摁住了小蛇的头,那的尖锐森然的利齿,登时扎进了柔软的指腹。   温热从指尖荡开,血悉数化进小蛇的嘴里,化作了澎湃灵气,它贪婪的吮吸着,将渗出的血吸地点滴不剩。   萧衍并不觉得痛,他眼里漾起了笑意,温声软语说道:“可惜啊,好巧不巧,我也是这么想的。”   *   作者有话要说:   萧衍内心os:必定把你们一起刀了。   晏顷迟内心os:老婆老婆老婆老婆老婆……×N 第081章 堕落   青石砖上的石纹深浅不一, 皑皑落雪填满了缝隙。   这雪连着三日未歇,门庭外的红梅覆上积雪,北风过时, 吹落了雪, 露出下面湿漉漉的花瓣。   小枝旁,立着两道颀长的身影, 还有一个小小的人影儿。   “不必送了, 我晚些会回来。”萧衍握着故笙的手, 故笙的手小, 攥着个白胖的拳头, 塞在萧衍的掌心里。   “我知道了,诸事顺利。”沈闲说道,“你晚膳想吃些什么?我叫人做了。”   “晚膳的时辰怕是回不来,你自己吃吧。”萧衍说罢,弯下身,手心覆在故笙的脑后, 故笙仰头看他, 浓黑的大眼睛眨一下, 再眨一下。   他头上还带着白绒绒的冬帽, 是萧衍给选的, 他喜欢的紧,成日里带着, 连睡觉都不肯脱,以至于萧衍再把帽子摘下时,看见了他头顶被汗塌的发, 上面还冒着热气, 活像是个蒸熟的馒头……   “小雪人。”萧衍逗他。   故笙甜甜的笑了, 他脸夹在袄领中,瞧着圆乎,萧衍轻刮了下他的鼻子,他倒是不躲,只是微微歪了头。   萧衍又揉了揉他的后脑,随后起身对沈闲说道:“风大,回去吧。”   “嗯,万事珍重。”沈闲说道。   萧衍点头,离去了。   待萧衍的身影彻底消失在风雪里后,沈闲才拉着故笙要回屋子里去,故笙有些念念不舍的往门外张望,用稚嫩的声音问二阁主:“二阁举,阁举要几时才能回来呐?”   “处理完事情就会回来的。”沈闲说道。   “那阁举不回来吃饭了吗?”故笙遗憾。   “嗯。”沈闲在雪里说道,“我们回去吧,阁主晚些就回来了。”   ——*****——   萧衍从京墨阁出来的时候,步伐微微停滞了下。   凛风夹着雪,从耳边掠过。   他倏地偏过脸,凭着敏锐的感官,朝西边的修竹林看去,那里空空如也,只有风雪簌簌打过翠竹发出的沙沙声。   萧衍又多瞧了两眼,眼前晃过去的只有重叠竹影,冷冷清清的,除此以外,再无异象。   萧衍静了静,旋即收回目光,不再多耽搁,转身离去了。   片刻后,晏顷迟从修竹林中缓步迈出,他孤身立在风雪里,发上和肩上落满了雪,却没有任何的狼狈和不堪。   他目光随着萧衍而动,见萧衍的背影融进了雪中,他眼中冷色覆上,余光一偏,望住了京墨阁。   “沈闲。”晏顷迟目光凝滞,低哑冰冷的字音,从薄唇中泄出。   ——*****——   沈闲带着故笙回到了屋子里,怕故笙冷,沈闲叫人烧了炭火盆。   赤红的炭,被烧得黑灰,烤着故笙的小鞋,让上面覆着的积雪都化作了水,故笙觉得有趣,用鞋在地面上踩水印,踩了一排又一排。   沈闲倒了杯热茶,没喝几口,想起要给萧衍打把小竹扇的事儿,唤来侍从了弟子。   “我要去趟竹里馆,挑扇骨。”他道,“你让人陪着故笙。”   弟子颔首,又说道:“二阁主要备马车吗?”   “嗯,叫个侍从去办就好了,我晚些时辰回来,饭菜不必备了。”沈闲掀开茶盖,凝结的水珠滚落到他的衣摆上。   “您不回来用膳了吗?”那弟子问道。   “嗯。”沈闲啜了口热茶,他想起来东市的饽饽铺子,上回见萧衍吃得多,他心里面记着了。   只不过这家饽饽铺子,和竹里馆是完全相反的两个方向,要是赶过去再赶回来,定是来不及用上晚膳的,反正闲着也是闲着,倒不如一起做了。   那弟子按吩咐做事去了,沈闲看着前面的故笙。   炭火烧得太旺,故笙的小脸被热得越来越红,他踩着积水印,往沈闲这里跑。沈闲捞起他,把他放到自己腿上,轻捏他的两颊,逗他玩儿。   “我没见过你师尊小时候的模样,”沈闲摸摸他的绒帽,认真看他稚嫩的眉眼轮廓,“却总觉得从你身上能瞧出他的影子来。”   故笙眨着眼看他,似懂非懂的点点头。   沈闲笑着叹息,故笙来阁里的时间不长,虽然爱笑,但是个寡言的孩子,开始时会怯生生躲在师兄身后,自打萧衍收了他以后,他便日日黏在萧衍身后,像条小尾巴。   须臾,故笙似是玩得累了,他脸埋在沈闲的心口,半晌没了动静。   沈闲能听见小孩子轻微的鼻鼾声,他抱着故笙,感知着故笙微微起伏的后背。   屋外落雪无声,屋子里静得能听见炭火断成两截的声音。   “他也是曾经受过很多苦,”沈闲似是在跟故笙说话,又似是在自语,“才会变成如今这样。”   片刻后,门被扣响,有弟子进来轻声禀告:“二阁主,马车已经在外面侯着了。”   ——*****——   萧衍是在二十四桥边的茶寮里停驻的。   残雪空濛,茶寮里没点灯,光线阴暗着。   萧衍刚撩开布帘,旁侧的伙计便殷切上前来询问,萧衍说了声“随意”,那伙计登时会意,领着他到了楼上的包厢。   这茶寮是个门面地儿,来吃茶的多半是文人墨客,萧衍目光从无数人中穿过,跟着伙计来到了靠里的一间包厢。   镂空的雕花排门被推开,厢房里灯影交错,萧衍目光随之落到了锦袍着身的老者上。   墨辞先正坐在缭绕的烟雾里,惬意的哼着曲儿,见萧衍来了,他吐出最后一口烟雾,苍老的手上持着杆黑黢黢的烟枪,往旁边递去。   旁边服侍的侍女替他装上了烟草,随后划亮了火折子,点燃。   伙计见气氛沉滞,自觉不是该多呆的地方,吓得不敢抬头,低眉顺眼的退出去了,临行前,还不忘拉拢上门。   “坐吧,萧阁主。”墨辞先说道,“数日未见,神色瞧着比先前好了不少。”   “是了,还是回自己的地儿惬意,”萧衍说道,“今日叫您来,是给答复的。我愿意同您同舟共济。”   他先前受约见墨辞先,提出的条件便是杀了周青裴,那日墨辞先的态度明显有所动容。萧衍本以为墨辞先会找到自己商量计策,未料墨辞先竟然先行下手了,昨日在和沈闲谈论此事时,萧衍有意隐瞒了这点,只道周青裴的死,是和墨辞先脱不了干系的。   “难得萧阁主给了明确的回答,可惜了,今日江公子有事未来赴约。”墨辞先瞧着萧衍,神色莫测。   萧衍见他目光锁着自己,不动声色的说道:“江公子去哪里了?”   “江公子只说有要紧事要忙,老朽也无从得知。”墨辞先含住烟嘴,说道,“今日是你我二人的局。”   萧衍没说话,烟枪飘出的袅袅烟雾,模糊了墨辞先的轮廓,让他的锋锐都融在了这白色的雾中。   静了片刻后,萧衍看着旁边一直低着头的侍女,说道:“这是你的人?”   侍女闻声抬眼,恰巧对上了萧衍的目光,萧衍的眼里敛着情似的,在她身上打了个转儿,旋即收回了视线。   明明是再淡然不过的神情,但那眼风一掠,便叫人想入非非了。侍女见惯了颜色,却也没见过此等绝色,登时面红耳赤。   “去给这位公子上杯茶罢。”墨辞先对旁边的侍女吩咐道。   侍女明白自己这是看了不该看的人,嗫嚅着,连连应声而退,偌大的厢房里登时就剩下了两人,萧衍目光流连在西南角半晌没收回。   隔着一道屏风,能瞧见后面的置花的白漆架子。架子上落着一盆西府海棠,小枝被修剪的形似松柏,褐绿色的叶片上,海棠相簇,煞是好看。   “周青裴还能活多久?”萧衍直言不讳的问道。   “这要看萧阁主如何与我协作了。”墨辞先吐出口浓雾。   “就这么说吧,他死没死?你给他用的毒还是旁的什么?”萧衍不再兜圈子,“我要知道个准信儿,我没闲工夫在这上耗着,阁老要同我协作,就要拿点诚意。”   “什么?”墨辞先握着烟枪的手,微微一滞。他以浑浊失色的双目凝着萧衍,说道,“这是谁告诉你的?”   萧衍从他的眼底窥到了些旁的东西,怔了怔,说道:“你什么意思?”   “周青裴不过是在谢唯那里吃了几服药,调养了段时日,何时成老朽害的了?”墨辞先眯眼睨他,眼中威慑不怒自威,“这玩笑开过了吧萧阁主,我们连协作都未谈好,老朽为何要答应你杀了周青裴?”   萧衍在这几瞬间,想起了什么,他倏然起身,面色阴晴难定:“这风声是谁走漏的?”   *   作者有话要说: 第082章 抉择   掌灯时分, 竹里馆。   沈闲坐在雅座上,金石丝竹,隔着扇木雕花屏风, 声声悦耳。他看着旁边游廊走过去的人, 如同走马灯上般来来往往。   须臾,掌柜的走过来, 将张笺递给他说道:“沈公子, 您定的东西会在半月后送您府上。”   “有劳了。”沈闲起身。   竹里馆外, 侍从倚在车上打盹, 见阁主出来了, 忙躬身说道:“二阁主,请上车。”   “去东市的饽饽铺子。”沈闲吩咐道。   侍从忙不迭的应声,沈闲撩开帘子,人刚踏上去,腕骨陡然一凉,他瞬间失声。   不等他再动作, 那只手扣住了他的腕骨, 灵力透入血脉, 霎时间调动了沈闲自身的灵气腾转急躁, 险些逼.出口血。   侍从看见沈闲步伐微滞, 扭头问道:“二阁主怎么了?”   沈闲无法出声,扣着他的那只手忽然稍稍一松, 噤声登时解除,体内灵气回转。   他另一只手扶着木阑,神情照常的说道:“无碍。”随后全身没入了车厢里的黑暗中。   两边帘子全被放下, 沈闲坐在车厢里, 他的面前正对着晏顷迟, 晏顷迟隐在暗处,叫人看不清他的神情。   四目相对。   “很乖。”晏顷迟不过是挪动一指,沈闲登时觉得全身气劲全被压住,半身瘫.软无劲。   “你跟着我有一会儿了吧。”沈闲镇静自若的说道,“想来晏长老是寻我有事要商量。”   “和二阁主这样的人谈话,总是轻松不少。”晏顷迟弹指在这里加了层结界,不让两个人的声音透出去。   “我与三长老之间的谈话,何时需要到刀剑相向的地步了,”沈闲面不改色的说道,“你是来杀我的吗?”   晏顷迟没答话,他听着外面的街市喧闹,风自车厢两侧刮过去,吹起了帘子。   沈闲袖中蛊虫爬出,他默不作声的催动着蛊虫,眼见蛊虫要爬上晏顷迟的手背,晏顷迟忽地加重了手上的力道。   沈闲肌肤登时隐约陷下去一片,腕骨险些被捏碎。   “不要动。”晏顷迟在马车的颠簸里,没有情绪的说道,“我知道你以身养蛊,如果你敢轻举妄动,我现在就会杀了你。”   沈闲目光一瞥,那只蛊虫已然在威压下化作了齑粉,腕骨被握住的地方在发烫,似是能融烫掉皮肉,识海波涛掀起,激起了体内灵气的肆意流窜。   “你在南疆的时候就想杀了我,现在是打算故技重施吗?”沈闲被这股气劲压得齿间已经咬出了血沫。   “是又如何。”晏顷迟说道。   “你怎么能知晓萧衍他……”沈闲话未说完,旋即反应过来,“看来是你让人故意放风给我,倒是让我意外,这都能让你料算到。”   晏顷迟莞尔:“我比你要了解他。”   “如果我今日没有出门的打算呢,三长老准备要怎么做?”沈闲冷笑,“就在京墨阁杀了我?”   晏顷迟平静答道:“我没你那么蠢。”   沈闲微挑眉,意味不明的哂笑:“三长老好像也没聪明到哪里去,你以为我死在外面,萧衍就不会怀疑到你身上吗?”   “他不会。”晏顷迟无端笑了,沈闲看不懂他笑里的意思。   ——*****——   冬至,天暗的早。   槐安堂今日有义诊,里面坐了一排医修,屏风相隔,连副舵主也在其中,堂外,悬着一个个名匾,是所有义诊医修的名字。   堂内,早早点上了灯,豆大的烛火在风里摇摆不定,谢唯伏案写药方时,总觉得有些冷,他吩咐旁边弟子烧盆炭来。   弟子应声而退。   不多时,堂里有脚步声渐近,谢唯没抬眼,便听外面正在清扫的弟子忙说道:“不好意思,今日义诊结酉时就结束了,您下回再来罢。”   “老朽是来寻谢舵主有要事相谈的,并非看诊。”苍老浑厚的声音一出,谢唯登时抬首,瞧见了立在堂外的墨辞先。   “墨阁老。”谢唯赶紧让弟子将人请进来,又解释道,“我们这的弟子鲜少上山,故才不认得阁老,得罪了。”   墨辞先眯眼而观,打量了一下堂内,笑道:“无碍,都是自家子弟。老朽只是听闻今日义诊,来看一看的。”   谢唯习惯了这些人之间的尔虞我诈,虚与委蛇,也晓得他醉翁之意不在酒,便恭谨说道:“阁老远道而来,是我有失远迎,我让弟子给您沏茶去。”   “嗯。”墨辞先掀袍坐下。   谢唯支走了最后名弟子,赶紧上前去把槐安堂的大门关上。此时堂内就剩下了墨辞先和他两个人,寂静的可闻落雪声。   “谢舵主日理万机,倒是辛苦。”墨辞先说道。   谢唯颔首:“哪里话,阁老秉烛达旦,不辞辛苦,我这都是些不值当提的小事,谈何辛苦。”   “是么。”墨辞先缓缓笑了,话里诙谐,“老朽见你近来时常去掌门和三长老阁里,谢舵主这差事不好担吧,要是出点差错都是掉脑袋的事了。”   来了来了,这不就来了。谢唯心里暗暗发笑,面上却和颜悦色的说道:“都是在下分内之事,岂敢有怨言。”   墨辞先忽然又道:“你和三长老走得近。”   谢唯不敢如实答话,只得说道:“阁老说笑了,我只是个掌管百草的舵主,万不敢和长老们套近乎的。”   墨辞先没有接话茬,说道:“老朽今日本来和三长老有事相谈,但是去他宫里时未见着人,听弟子说,三长老最后见得是你,你们是一道出去的。”   谢唯心里清明这是问自己晏顷迟动向来了,这种事谢唯不敢说瞎话,要是求证了以后发现自己所言为假,那才是要掉脑袋的事儿。   “我今日是和三长老一道去了掌门那里,我是去给掌门诊脉的,后来三长老和掌门有要事相谈,我便先行离开了,”谢唯谨慎答道,“余下的我也不清楚。”   话点到为止。   “原来如此。”墨辞先稍作点头,“既然是掌门和三长老之间有事,那老朽便不多问了。”   谢唯见他撩袍起身,忙问道:“您不多坐会了吗?茶已经叫弟子去沏了。”   “不久留了。”墨辞先说道。   “我送您。”谢唯跟着起身,两个人一并来到门前。   墨辞先推开门,堂外风雪猛然倒灌进来,谢唯被迷了眼,他下意识抬袖遮挡,却不见袖袍被风吹动。   他正道奇怪,忽然听得身边有人在叫他,缥缈的似是回音。   “舵主,舵主?”   谢唯被这声音唤的人有些恍惚,紧接着,有只手压在在他的肩上,或轻或重的拍打将他的神思拉回。他猛地惊起,意外发觉自己竟是伏在桌案上,双臂已被压得发麻,浑然是副将将睡醒的姿态。   “舵主您还好吗?您要不要进里屋去歇息?”旁边弟子问道。   谢唯失语片刻,不晓得自己是在做梦还是真醒着,他搓着发麻的手,问道:“刚刚墨阁老来了吗?”   “什么?”弟子不解其意,只道,“义诊已经结束了,没有人来。”   “我适才一直就在这睡觉吗?”谢唯深拢眉头,不大确信的问道。   “是如此,我想您是乏累了,所以没打扰您,但是现在外面寒气太重,想问问您要不要回屋子里歇息。”弟子答道。   谢唯怔了怔,复憬然,他气息未定的看向门口,乌木的大门紧紧闭合着,只有冬日的冷风从细缝里钻进来,吹得骨头冷。   一扇门后,萧衍缓缓睁开眼,不见实形的虚景登时化作零星碎光泯灭于风雪里,他心里有了想法,不再耽搁,立即掐诀回了京墨阁。   ——*****——   天色黯淡,马车疾驰在道上,从灯火通明的街市来到了城郊。   大雪仍在下着,似是无始无终。   沈闲听不见外面街市的喧沸,也听不见鞭子抽动马匹的声音,车厢里没有任何照明的东西,两个人皆陷在浓黑里,无法视物。   “三长老这么费尽周折的,是想要把我带到哪里去?”   “安静。”晏顷迟不欲多说。   沈闲冷笑,他的手腕被紧紧箍住,灵力的威压让他难以喘息,五脏六腑被催得如同火焚,他浑身滚烫,明明是北风凛冽的寒雪夜,他背上却热起了层层的汗,不间断。   “萧衍很看重你,”晏顷迟说道,“我只予你一次选择,生死你自己抉择。”   沈闲胸口闷得透不过气,昏沉沉的说道:“说笑了吧,三长老对旁人的生死予夺不过翻手之间,让我抉择的是黄泉走哪条路更近吗?”   晏顷迟不作多言,他目光沉沉,低声说道:“出城后永远别回来,别找萧衍,你可以回南疆,可以去九州四海任何地方。”   “另一条路吧。”沈闲说道。   “死。”晏顷迟话音方落,外面风声倏然变紧,逆转回旋,似是风刃,刮得沈闲衣袖猎猎如旗。   沈闲虚弱的笑了,他在暗里盯着晏顷迟的双眼,却是什么也没说。   “我予你抉择的机会,你好好想清楚,”晏顷迟说道,“想想你自己是否有想的那么爱他。我知道你是南疆案里被救出来的孩子,可这几百年来你们之间并不相识,说到底,你于他而言不过是红尘过客,百年之后物是人非,他还会记得你叫什么吗?”   沈闲没答话,他闭了闭眸,哑声抽气。   “这马车会坠崖,京墨阁二阁主自此销声匿迹,”晏顷迟接着说道,“我在你体内置了东西,如果日后你敢靠近宣城半步,会立即自焚而亡。二阁主,你的时间不多了,在这马车坠崖前,我希望能得到你的答复。”   *   作者有话要说:   来自晏狗的自信:没有人比我更了解老婆的心思(恨不得把结婚证拍到沈闲脸上) 第083章 生死   萧衍两手交叉撑在鼻梁下, 望着清白的纸张,兀自出神。他的眼里蒙上了一层浅光,来自于桌案上的烛火。   须臾, 有人推开门, 风卷着雪呼啸着吹进来,在门边落了层白。   “回禀阁主, 二阁主不在竹里馆。”侍从躬身行礼, “我们问过掌柜了, 说是走了至少两个时辰。”   “他几时去的竹里馆?”萧衍问道。   “二阁主在您去后没有多久便去了竹里馆, 约莫申时。”侍从答道。   萧衍微蹙眉:“他还交代过后面去哪里了吗?”   “二阁主只说晚上不回来用膳了, 其余的没再交代。”侍从说道。   萧衍撑着脸,指尖叩打在案上,笃笃地响动催促着他的思绪。他今日借用墨辞先的身份给谢唯放了虚镜,按理,谢唯不该对墨辞先撒谎的。   如果晏顷迟还在宗玄剑派,倒真是怪了。萧衍想着, 脑海里的景象碎成了无数片, 飞旋着, 重组成默片, 一幕幕倒映在眼前。   萧衍还是不大相信晏顷迟, 这件事太巧合了,乍一看好似都没什么关联, 毕竟有谢唯坐实了他人还在宗门里。   可越是这样,萧衍越觉得不安,他指节不断叩击着桌子, 心烦意乱。   一时怕自己判断失误, 沈闲真被晏顷迟带走了, 一时又怕是自己多虑,或许沈闲只是在外面吃了盏茶。萧衍听着外面的飒飒风声,时极时缓。   无端的焦躁让他又陷入了遏制不住的阴戾中,人坐在椅子上,也好似坐在针毡上,他躁戾难捱,整个人如同沉陷在了昔年梦魇中,抽不出身。   晏顷迟所言的字字句句,如同燎原的火,一路摧枯拉朽的烧掉了萧衍那层和善的伪装,让他的乖戾阴鸷在这刹那间展露无遗,排山倒海似的冲击着他的心智,让他竭力维持的冷静溃散。   为什么晏顷迟总是这么不听话呢。萧衍心底低喃绕而不散,为什么他就不能听话点呢?   升腾积压的怨念得不到宣泄,萧衍腕上黑气缠绕,陡然凝聚出一把长剑,潋滟的锋芒从剑脊一掠而下,晃照着他的眉眼。   “我不想让他这样死了,可他总是这般不听话啊。”萧衍指尖顺着剑锋擦过去,锐利的刃口霎时间割破了他的指腹。   血珠滚落,沿着剑脊的纹路淌进凹槽,转瞬被吞噬。妄念饮过血后,缭绕的黑气中逐渐渗出了浓艳的绯色,绯光覆在剑上,如同诡丽的花纹,蜿蜒而下,裹覆住了长剑。   “我要砍断他的手脚,把他囚起来,让我看看他还能有什么本事翻天覆地。”萧衍轻飘飘的说道。   侍从闻言又惊又悚,他低眉顺眼的不敢再看,目光所及就只能瞧得清那柄长剑,以及握着长剑的素净白手。   妄念的光华盛开,剑锋上凛冽的锋芒侧映出了自己惊慌失措的模样。这剑的威慑足以让万物辟易,那无形无质的威力压下,让人如同立于万仞深渊上,每一步都如履薄冰。   萧衍感受到了对方微妙的注视,目光倏然一偏,凝住了旁边的侍从。   侍从迎着那道冷凝的目光,心中惶然惊骇,不自禁朝后退了退,身子也躬的更低了,他在待命,想赶紧离开这里,却又嗫嚅不敢言。   萧衍再抬眼时,眼中笑意覆上,藏纳了那抹戾气:“你即刻带人再去寻二阁主,直到找到他人为止。”   ——*****——   雪依旧还在下,天晦暗的好似要倾压下来。   重峦万壑中都被点坠上了苍莽的白,脚踩过去,雪塌陷下去,厚的不见黄土。   晏顷迟墨发间落满了雪,新伤覆在旧伤上,让他原本就在发颤的手险些握不住剑,识海犹如碎成了万片利刃,搅动着他的灵府。   十二道清光自虚空绽开,暮霜剑铮然长鸣,带起的流霜卷起千层雪。   疾驰的马车在炸开的轰然声中四分五裂,木屑飞溅,扎进粗木间,马匹受到了惊吓,嘶鸣着横冲直撞,转瞬消失在暗夜里。   “三长老要的答复,我已经给了,”沈闲眉眼冷漠,他抹了把肩上的血,说道,“我是不会离开宣城的,也不会离开京墨阁。”   “我知道三长老灵府已损,现在能活着全凭灵丹妙药续了口气,若是放在从前,我定不是你的对手,但现在勉强也能有三七开了,你动一分气,灵府就散的快一些,我可以耗下去,但是你不能。”   晏顷迟心下凛然,却面上还是惯有的淡然:“那你大可以试试在萧衍来之前,我能不能要了你的命。”他持剑而立,整洁素净的衣衫上已被暗沉的血色覆盖。   沈闲窥到了他眸中一闪即逝的黯然,冷嘲道:“失策了吧,晏长老。”   晏顷迟唇间温热,却呼不出口热气:“说笑,你如何能晓得我身体如何?你所听到的不过是哄人的幌子罢了。”   “我不这么觉得,”沈闲说道,“其实三长老心里也憬然,我怎么会知道这些,不过是你不愿意承认罢了,你宁愿自欺欺人的认为是我在横刀夺爱,也不愿意面对你们之间早就完了,正如你所言,路是自己抉择出来的,晏顷迟你今日就算杀了我又如何?”   “对于萧衍来说,三百年前是此生已去。你清醒点吧晏顷迟,杀了我不过是亡羊补牢。”沈闲低嗤。   晏顷迟喘息尚存,眼中覆霜:“那又如何?你遇见他晚了三百多年,已经太晚了,他受困于死寂之地时,你在哪里?他于魔界被围剿之时,你又在哪里?你都做了什么?你什么都没有做,却来冠冕堂皇的指责我。”   “那敢问三长老都做了什么?说爱他,然后把江之郁带回宗门养着?还是说,你不分青红皂白的把人囚在死寂之地?又或者是在仙门围剿时,将人杀了,说是为民除害?”沈闲毫不退让的说道,“萧衍是被我害成这样的吗?来晚的是你晏顷迟,你不觉得你的忏悔来得太迟了吗?”   风雪激荡,吹得两个人衣袍猎猎如旗。   “住口,你没有资格这么说我。”晏顷迟愠怒,方才的话如同冰刃,锥在他的心里,剧痛腾起,凉寒裹覆在心口,凝固住了崩腾的血液。   “我一直以为三长老清风明月,现在看来,跟条咬人的疯狗也无甚区别了。”沈闲掌心劲风聚起,“如果今日我和你之间必有一人要死,我想,死得人应当不会是我。”   他眼神在一分分冷下去,两个人对峙着,晏顷迟已经无法再故作镇静从容了,他的心在这些话下变得脆弱不堪,好似风轻轻一吹,就能分崩离析。   “我们……”   他话未说完,断断续续的低咳声打散了下面要说的话。   沈闲和晏顷迟对视着,晏顷迟的眸光黯淡,无光亦无澜,清冷的与这雪夜意外合称。沈闲却凭着敏锐的知觉,在对方目光凝聚的刹那间,察觉到了不妥——   晏顷迟的眼里是死寂,是凋敝后的凄清。   “你适才要说什么?”沈闲问道。   晏顷迟没答话,紧贴耳畔的只有风声的呜咽,无休无止,而周而复始的裂骨疼痛,折磨着他的身,也折磨着他的心。   心里矛盾让他变得固执又极端,身体上的疼痛完全盖不住心底的痛,灵府碎成了千万片,这些尖锐的残渣卡在他的识海里,刺痛了他支离破碎的魂魄。   晏顷迟在此时完全丧失了心性和清醒的意识。   随着暮霜剑浅碧色的流光扶摇九霄,他淡漠又温和的说道:“既然无法抉择,那我们就一起死吧。” 第084章 自刎   “说实在的, 我并不想死。”沈闲掌心拢风,“我好言相劝,三长老却欺人太甚, 似乎已经以杀伐为欲了, 你放过萧衍,才能放过你自己, 将死之人所念皆为虚妄, 执迷不悟只怕死后都会不得超生。”   “啰嗦。”晏顷迟握剑的手, 缓缓扬起。不比前面激进紧.逼的剑招, 这一剑的动作绵长而缓慢, 暮霜只是斜滞在风中,没有挥下。   沈闲在这刹那间,竟然听得剑鸣清啸响彻九霄!   暮霜剑在晏顷迟的掌间铮然,不同于任何花哨的剑法,晏顷迟只用了一剑,可从剑身爆发出的寒霜让他身侧的空气都凝结成了冰, 千百道气劲聚而不散, 剑势尤自未歇, 沈闲却看见这四野十丈内的风雪都静止了, 凝定在虚空中。   这剑所虚耗的灵力不容小觑, 以晏顷迟目前的身体而言,恐怕是需要燃烧自身灵气才可能化出的一剑。   如此, 晏顷迟竟是真打算和自己同归于尽的!沈闲难以置信,不明白这人怎么跟疯狗一样乱咬。   “我们一起死。”晏顷迟的唇间有血呛出,他翻手, 暮霜剑的冷芒沿着剑脊掠到了尽头, 剑刃反射出的银光, 晃照着他的眉眼。   沈闲心下凛然,登时折身后掠,踩在了树梢间,枝头上的雪被震落,他身形飘忽,还未停歇,便见那暮霜自虚空斜掠而下,迎风斩出。   剑出的刹那,山林呼啸,凛风迂回,割裂暗沉沉的雪夜。   这一剑无形无质,三尺清光裹挟着剑风,如同万千利刃直刺而去!   地上的积雪似是被利刃劈开,纷纷朝两边退让,激射的雪粒打穿了林间的粗木,贯穿出无数小洞,天地间朔风搅起长龙,纷扬的大雪犹掀惊涛骇浪。   剑气尚未及身,沈闲已被气劲压得猝然喷血,他完全抵挡不住,也想不到晏顷迟即便是病重至此,威压也如山峦般重实,让人完全无法招架。   晏顷迟再次抬手,流风回雪。   暮霜铮然长鸣,寒意凛然,千层流霜涤荡的天地冥暗,这一剑沈闲必死无疑。   沈闲身形踉跄,猩红的血喷溅在素白雪中,他扶着旁边的枯枝,才勉力稳住了重心。   晏顷迟没有迟疑,暮霜斜掠在凛风里。   就在这千钧一发之际,虚空中一缕杀气应声激射而至。   这一击的力道极其微妙,不过是觑得了一瞬的空当,竟然在电光火石之间打偏了暮霜,横封住了去势,让欲掠下的剑刃斜滑了出去!   晏顷迟五指被震得发麻,暮霜剑脱手而出,如白虹般掠出去,插.在了旁边的树上,深深没入树干。   万籁俱寂的雪夜中,不远处有大片火光绵延。   晏顷迟始料未及,从树上震落下的雪封住了他的视线,他只能勉强见得如同匹练般的剑光披荆斩棘,急掠回反,他循着这剑光看过去,望见层叠围拢上来的人影。   “阁主阁主!”火光下,陡然爆发出呼喊声,数千子弟竭力狂奔来,严阵以待。   烨烨火光照亮了浓墨的夜,马蹄踩踏过积雪,晏顷迟在相融交错的火光里,看见萧衍策马而来,飞溅的雪水浸透的他的衣摆,妄念凌空转折,重归于他手中。   凛冽的剑锋侧映出他眉眼里的杀气。   “晏顷迟!”萧衍勒住缰绳,翻身掠下。   这马正是先前受到惊吓逃走的马匹,在街上横冲直撞的时候,遇上了萧衍才被驯服。   “你来了。”晏顷迟话音方落,围拢身侧弟子登时齐齐拔剑,铮然声交错。   “晏顷迟,你真是从不让我失望。”萧衍脸色被风吹得冷白,发也散乱了,“声东击西,你倒是会诈。”   “没诈到。”晏顷迟慢慢地说。   萧衍眼里有怒意泛起,他以冷漠的目光打量着晏顷迟,讥诮道:“啊,这可怎么办,人没杀成,还遇上了我,要是担心乱杀无辜的事被我说出去,不如就连我一起杀了以绝后患吧。”   “我自是没抱有这样的期望。”晏顷迟唇角延出冷漠的笑意。   “那倒是叫人意外了。”萧衍余光一偏,看见另一边的弟子们在围着沈闲看伤势,沈闲正瘫坐在雪中喘气,他五脏六腑被震得翻腾不断,浑身剧痛难耐。   此起彼伏的问候声贴在耳边,沈闲没答,只是隔着攒动的人影,望向萧衍。   “我该说你舌灿莲花,还是伶牙俐齿?”萧衍眸中怒色渐散,漾起了笑,“既然这么能说回道,不如我拔了你的牙,再割下你的舌头,我也想见识下三长老是不是靠耍两下嘴皮子就能把人哄得团团转。”   “不能。”晏顷迟波澜不惊的答道,“我耍人从不靠嘴上功夫,那都是哄小孩儿的把戏。”   他话音未落实,妄念陡然抵在了他的心口。   “我说什么来着,”萧衍瞧着剑锋上潋滟的光华,眼里有玩味的趣意,“你是狗改不了吃屎。刀不砍你身上,你就不懂得安分守己四个字怎么念。”   晏顷迟薄唇微抿,锐利的剑尖一分分刺进了他的胸口,灵府碎裂的痛伴随着身体上的痛直达四肢百骸,两相对望,他却没有丝毫要退让的意思。   淬满血的剑刺进空荡荡的胸腔,又止住了。   “怎么不动手呢?”晏顷迟字音发颤,却不觉得疼痛。   “难道你以为我不会杀了你么。”萧衍唇边笑意加深。   “剑都扎在心窝里了,我再回答不会,未免太可笑。”晏顷迟说道。   “痛么。”萧衍转而问道。   晏顷迟目色平静:“不痛。”   萧衍加重了力道:“说谎。”   “那你要为他报仇杀了我吗?”晏顷迟缓缓笑了,笑里有轻蔑的神气。   萧衍瞧着他的笑,静了静。晏顷迟眼中笑意渐盛,他十分平静的看着萧衍,面上没有任何多余的情绪。   萧衍觉得他是想动手,于是侧眸看了眼紧.插在树里的暮霜。   然而不等他转回视线,晏顷迟陡然按住了他握剑的手,萧衍避而不及,手被温热裹覆住,而后朝前猛地一刺。   众人愕然,原本要出剑的手齐齐凝滞在了半空,大惊失色的看着晏顷迟。   萧衍也变了脸色,他握着剑的手指僵住,似是忘了动弹。   晏顷迟在周遭所有人的目光中,风轻云淡的立着,他什么也没有说,只是紧扣住萧衍的手腕,眼里是抹不去的自嘲。   “想一走了之?”萧衍要抽剑,但腕间被桎梏,竟是挣不开分毫。   晏顷迟说道:“你要杀我可以,但要我因沈闲而死,这绝非可能。”   萧衍凝视他,手被晏顷迟的攥得很紧,腕骨都泛红了也抽不动。   晏顷迟的新伤覆在旧伤上,伤痕累累,衣裳已经被血泅湿了大片,他目光却漠然的像无事发生。   “我不杀你,你也会因灵府枯竭而死,横竖都是死,不如死我这里,还了沈闲的命。我们的事,等你到了阴曹地府做鬼再来说。”萧衍说道。   “绝无可能。”晏顷迟说话时牙齿在打颤,偏字音清晰,渗透了风雪,附在耳边。   “那你试试——”萧衍话未说完,晏顷迟忽地翻动手腕,暮霜剑发出了一声铮鸣,猛地从树中刺出,在虚空中划出一道寒流。   变故陡生,萧衍甚至都没来得及反应,剑尖已然急转向两人。   “别!”沈闲失声惊呼。   萧衍的话卡在喉咙里,消了音,他猛地抬肘,击向晏顷迟的肩,晏顷迟受不住力,登时踉跄了两步。   温热的血迸溅在萧衍的脸上,暮霜剑擦着晏顷迟的鬓发而过,在他的脸上留下了一道深可见骨的血痕后,没有了灵气的维持,消散于风中。   剑鸣夹带着风,在耳边尤自回荡。萧衍默了半晌,才回过神。   众人见阁主无事,方觉空气流畅,不约而同的松了口气。   “让人意外,三长老竟然这么想自刎,”萧衍抽回妄念,对伤视若无睹,“救了你的命,该磕头谢恩才是。”   “为什么救我,你总不能是舍不得。”晏顷迟说道。   “错了,我就是舍不得,”萧衍笃定的说道,“我舍不得你这么痛快的死。可你总是这样不听话,一而再再而三的无视我的话。”   晏顷迟已是强弩之末,唇间温润,残存的热意带着腥膻直钻鼻腔,他倏地闭眼,昏昏沉沉的喘着气。   再睁眼时,眼前仍是朦胧的,黏稠的血沾在唇上,黏着,让他几乎多余的力气再张口说话。   “我说了别动他,你为什么不听话。”萧衍抬手,手指虚滑过晏顷迟的脸侧,一寸寸的下滑,滑到了他的脖颈,攥住。   晏顷迟微颔首,看他。萧衍那双看似薄情的双眸也在凝视他,晏顷迟的脖颈从未这么脆弱不堪过,甚至无需用力,就能轻而易举的折断。   “你就这么在意他。”晏顷迟说道。   “我在问你话。”萧衍恶狠狠的掐住了他的脖颈。   “我没什么好说的,事实就是如你所见。”晏顷迟目光循着萧衍的眼,在短暂的对视中,恢复了片刻的清醒。   身后忽然有弟子上前附耳禀告。   萧衍没再说话,他松开了手,看着晏顷迟肌肤上赫然多出的五指印,而后转身走向了沈闲。   “怎么了?”萧衍来到沈闲面前。   沈闲被弟子们扶着,已是虚弱至极:“我有话要同你说。”   “我先看看你的伤。”萧衍说道,“回去以后好好歇息,以后我让蛇骨看着你,人就不会找不着了。”   “不用担心,其实我没有什么大碍,”沈闲尽量让自己看起来是笑着的,“晏顷迟灵府碎裂,人相比之前弱了太多,我还是有点能耐的。”   “能耐不多。”萧衍评价。   “说正事,我想说说你和晏顷迟之间的事,希望你不要太介意。”沈闲模棱两可,不知该不该这么问。萧衍是个矛盾又难解的人,无论他在世人眼里是多十恶不赦,做事多么狠绝无理,但在沈闲眼中,他始终是柔软的。   那是萧衍连自己都毫无察觉的软肋,他的脆弱始终掩藏在荆刺之下。   沈闲最终还是改了口,只是给他分析局势,旁敲侧击的说道:“晏顷迟已经是强弩之末了,你这时候把他带回京墨阁,要是被宗玄剑派知晓,怕是会再生变节。”   “那就把他嘴也缝上就好了。”萧衍漫不经心的答道。   “话不是这么说的,我的意思也不是让你放过他,我交手的时候能感觉到,他现在已经是灯尽油枯了。”沈闲温声劝说,道出心事,“晏顷迟无论做过什么,可他始终是宗玄剑派的三长老,人没了,宗门那里定是说不过去的,万一宗玄剑派知道了你,三百年前的仙门围剿,只怕会再现,我不想你以身涉险。”   萧衍举棋不定,半敛着眸子,叫人窥不到情绪。   晏顷迟站在原地,目光随着萧衍而动。   身体的疼痛唤不醒他的清醒,只有心里的痛才让他勉强恢复了意识。   晏顷迟总觉得自己近来时常失去理智,他彻夜难眠,在梦魇里循环往复着过去,好似再也寻不到归去的路。   他失去了萧衍,他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而活。   灵府的碎裂带来的是无休无止的痛苦,晏顷迟起初尚能承受,可随着时日的推移,痛感越来越深,他因此逐渐握不住剑,手里空空如也,心也四分五裂,在萧衍长逝的三百年里,他甚至感受不到喜怒哀乐,只是常常会枯坐于殿中,望着挂在墙上的残破画卷,短暂的清醒着。   似乎只有这样,他才能获取片刻解脱。   后来,灵府散去的碎渣卡在他的识海骨血里,刺得他浑身伤痛,魂魄支离破碎,人也像是被抽筋剥骨的空架子,只能凭药来吊着口气。   他将萧衍葬在了阵法里,想要盼一场久别重逢。   然而山后梅花开了又败,九十韶光去偏急,京城年年有雪,故人却从不梦中相闻。   晏顷迟就这样浑浑噩噩的渡过了三百年,人间朝夕鼎沸喧闹,殿里却是清冷寂寥,他不知今夕何夕,不觉春浅夏深,好似自始至终,他都是那个不合时宜的存在。   萧衍的憎恶,明明再诛心不过,可心被刀剜过去的痛,却能让他觉得自己还活着,厌弃也罢,他只想从萧衍的情绪里获得慰藉。晏顷迟立于风中,叹息声被风催散。   雪越下越深。   萧衍自雪中走来,站定在了晏顷迟面前。   晏顷迟脸寡淡的瞧不出丝毫血色,他敛眸看着萧衍,唇间有气息吐纳。   “你说什么?”萧衍见他薄唇微翕,字音却被狂猎的风声盖住了。   晏顷迟喉骨滚动,他难以自持的低下头,再启唇时,声音沙哑哽涩:“我……很痛。” 第3卷 所思在远道 第085章 骗我   晏顷迟再回到宗玄剑派, 已至冬末。   急景凋年,宣城比往日还要喧闹繁华,街头巷尾悬挂着的各色灯笼依次相连, 被铲到路边的积雪里落着鞭炮炸响过后的红丝, 硝气弥漫的北风里是人间热闹嘈杂的烟火气。   九重宫坐落于群山万壑,隐于氤氲薄雾中, 清冷寂寥, 鼎钟击响的余音萧索回荡九霄, 无数身着白袍的弟子身形交错而过, 神色漠然。   晏顷迟的身体似乎已经撑到了极限, 他近来时常陷入深眠,灵相受损,气息聚而又散,散而又聚,最终流散于血脉中,化为乌有。   等到谢唯再见他时, 晏顷迟的病态过重, 眉眼里是完全掩不住的倦怠, 彻底失去了往日的沉静之色, 人躺在榻上, 那背影单薄憔悴的让人辨不出来是谁。   他这几日吃进去的药全吐出来了,掺着血, 光是瞧着就叫人惊心胆颤。   “都说了要调养要调养,跟你说了多少回了,你这样我救不了你, 你前段时间出去怎么又弄成了这幅鬼样子回来。”谢唯看床榻上躺着的人, 干净的里衣贴在背脊上, 汗透了,在灯火下能看见一道道冷汗的痕迹。   “人都成筛子了,怎生就不晓得顾着自己点,”他忿然甩袖,靠近床榻,“我总觉得你是不想活了,哪有人这么糟蹋自己身子的,你修个仙还没化境就能把血肉之躯修没了?内伤外伤兼具就不会觉得痛吗?倒是奇怪,这几日也不见贺云升来,你宫里事也不闻不问了?”   晏顷迟没应声,背上被汗濡湿,他面朝着墙壁,脸沉在枕间不言不语。   “罢了,权当我多嘴。清凝宫这几日派人来了,至少三日到,不过也只能是尽力试一试,至于旁的还得等人来了再说,试一试总归是有希望的,”谢唯忧心道,“槐安堂今日不忙,我抽个空来看看你,上回给你的药你都按时吃了吗?感觉如何?”   晏顷迟仍是缄默,殿里静的能听见衣袖摩擦声。   谢唯等了半晌,都不见人答话,想想觉得不对劲,上前去轻拍了两下晏顷迟,所触的地方竟然凝结出了冰碴,谢唯当下把人翻过来,这才发现晏顷迟的脸色已经白里泛了青,鬓发湿透,几乎听不见呼吸。   这是——   谢唯如被泼下冷水,冲散了适才所有的侥幸,他喉间干涩,怔了半晌,才回神大喊道:“来人!快来人!”   ——*****——   晏顷迟如坠深海,身躯化作了零星荧光,沉在晦暗幽深的海底。   时间在耳畔夹杂着风,呼啸而过,他身后的光景像是没有尽头,不断延伸着,视线的尽头胧光氤氲,紧接着一道天光撕裂了虚无,穿透进来,让黑暗四分五裂。   时间不知被推回哪一年深秋,秋雨萧瑟,寒霜沿着墙砖缝隙覆上来,一条条水流沿着墨瓦往下掉,水泊里荡着涟漪。   萧衍从宗玄剑派离开数月,去渡元婴雷劫,宗门里谣言四起,都说一个刚及弱冠之年的人修为哪能进展的这么快,莫不是有什么旁人不知的缘故在其中。   这长达半年的时间里,晏顷迟从未收到过萧衍的任何讯息。连在山下吃茶时,也时不时会听见几句流言蜚语。   宣城里宗门冗杂繁多,萧衍又是在宗门大比里拔得头筹,蝉联了几届首冠,瞻望咨嗟的有,落井下石的自然也有,只不过多半是饭后谈资。   “那宗玄剑派的萧衍还真是个人物呢,十七八岁的时候就能让宗门封名天枢,啧。”吃茶的汉子说道,“回回参加宗门大比皆是斗笠蒙面,不知道的还以为里头藏着个天仙呢!”   “谁晓得是不是修炼了什么阴邪的法子毁了容,不敢叫人瞧见,此事难讲。”旁边的人白绫长剑,瞧着模样打扮不难看出是仙门子弟。   另一边坐着的泼皮将花生米捻去了碎屑,丢进嘴里,边嚼边道:“嘿!这话可不能乱说,人家师叔声名四海慕,他不是个人物,他师叔不是么,说不定是他师叔给他敞了后门呢。”   “你小点声,别叫人听去了。”有人提醒他。   “事都敢做,还怕人听去吗?”泼皮不屑嚷道。   “说到底还是年纪太轻,做事招摇张狂,不懂藏锋敛锷,这种人留在宗门里是个宝贝,待以后到了道上,迟早要吃亏的,且走且瞧吧。”仙门子弟最终下了定论。   晏顷迟不虞,他始终静坐窗边,只闻其声,并不多话。这天下最管不了的就是别人说三道四的嘴,白的说成黑的,黑的说成白的也不是什么稀奇事儿。   旁边的人还在闲聊,也不知道讲到了哪里,哄闹嬉笑声渐大。   晏顷迟搁下茶盏,偏过脸去看窗外,却恰巧从窗台望见了抹白色。   白影从眼前一晃而过,缥缈的如同幻觉,晏顷迟觉得分外眼熟,这身影让他想到了萧衍。   萧衍迟迟未归宗门,他心里面的巨石也始终悬着,一面忧虑于萧衍渡劫情势如何,一面又担心他渡不过劫出了什么事自己都不知道。   他起身想去看,正欲跨出门时,那抹白色的身影和他交错而过。   晏顷迟步子一滞,蓦然回首,那人似乎也察觉到了他的目光,抬眼瞧过来,两个人目光交织的刹那,晏顷迟稍怔——   他竟然看见了一张和萧衍极其相似的脸。   这是晏顷迟初见江之郁。   ——*****——   寝殿里,火光被大半个帐子拢住,夜里面医修不敢阖眼,都在一旁守着,谢唯忙着用银针淬火,银吊子里汤药煮的翻腾,药香催散了经年累月的檀香气,融在空气里。   晏顷迟的鬓发汗透了,他浑身冷汗,药喂不进去,人倒是吐了一遍又一遍,他先前没有进食,吐出来的全是酸水,里面掺着泛黑的血。   “快,吊命的,先把吊命的碧凝丹先喂进去。”谢唯手忙脚乱的把针挨个淬火,额上急的都是热汗。   “喂不进去,舵主,三长老水也喂不进去!都吐出来了!这丹药得咽。”   “那他娘的就捣!捣都要给他捣进去!”谢唯焦急地骂道,“都束手束脚的做什么!晏顷迟就他妈的不是人吗!别他妈念着这三长老了,三长老也不是金雕的摸不得,该碰就碰,你们就当他是平日里来槐安堂看病的百姓,别顾这顾那的!”   弟子们忙应声,真就把药碾碎,捏开晏顷迟的嘴,把碎屑敷在他的舌下。   “周掌门那里禀告了吗?清凝宫的医修还有多久才能到?”谢唯将银针刺入穴中,想要先稳住他燥乱翻腾的灵气。   “说了。”弟子答道,“至多两日。”   清凝宫远在昆仑,与九华山相隔遥遥千万里,即便以阵法相送,也约莫需要三日行程,万一路上还有点什么事给耽搁了,只怕等他们到了以后能瞧见的只有晏顷迟的尸首了。   “两日。”谢唯骂骂咧咧的说道,“两日难守。这身上都被捅成蜂窝了,血都难止,贺云升和苏纵呢?你们找着人了吗?”   “还未。”   谢唯眼中怒意再也压不住:“他娘的自家师尊都成这样了,两个徒弟没有一个能见着人影,都死哪里去了,成天就我没日没夜的守着,脑袋提在裤腰上过日子,再这样老子就不干了!”   旁边弟子从没见过舵主发这么大的火,纷纷嗫嚅不敢言,各自忙着手上的事,止血抹药换绷带,忙的飞起。   谢唯骂归骂,手下还是不曾有片刻停歇,晏顷迟的灵府已经散尽了,他现在是在跟阎王抢人,要把人从鬼门关拖回来,棘手得很。   贺云升是晏顷迟最为重用的大弟子,分管了宫里内务的同时还要奔走在外,替晏顷迟策划各项事宜。谢唯平日里不见晏顷迟便和他相处最多,眼下苏纵找不着人就算了,怎生连贺云升都找不到。   谢唯越想越急,宗门里泾渭分明,晏顷迟宫里的人事轮不到他插手,但事已至此,他顾不得僭越了,怒气冲冲的踢了旁边弟子一脚,急声说道:“把他宫里所有子弟都叫过来,我要问清楚晏顷迟他娘的这段时日都干嘛去了。”   ——*****——   千里之外,雪满京城。   萧衍伏于桌案上昏睡,他脸压在臂弯里,把臂弯压得酸麻无劲,跳跃的烛火在他的脸上投下了斑驳的倒影。   他似是被睡梦魇着了,梦里面全是晏顷迟的身影——   他忆起了立于九天白玉台的清贵公子。素手一挥,暮霜剑铮然出鞘,刹那间三百里清风荡飏,云海翻涌,松涛掀浪,仿佛千山万壑皆沉寂于他的剑下。   这才是真正的晏顷迟,杀伐决断,清冷孤傲的如山巅雪色。   只是年幼的萧衍并不懂得这些,只记得师叔立于高台上,视线滑过来,在他这里停驻了目光。满座衣冠皆淡去,那双漆黑深邃的眼眸里落着他的影子,藏着若有似无的温润笑意。   萧衍在梦里辗转着喘不上气,他心口隐隐作痛,像是心中某处重石砸下,砸塌了他经年累月铸起的巍然城池。   “痛……”萧衍喉间逸出呜咽,背脊随着呼吸而起伏,不明白自己在难过什么。   他醒不过来,呼吸沉滞间,耳边回响的都是淅沥雨声。他感到了砭骨的冷,冷意直钻骨缝,人像是回到了那场深秋的冷雨中。   梦里梦外交叠着,眼前所有的景象都在旋转退回,从他最后一次和晏顷迟在雪中对峙,退到自己葬于风雪的那日,再退到数百年前江家覆灭后,自己因为揭发裴昭,而被追杀的那段时日。   太久远了。远到他能记得的只有蜿蜒血海,和永无止境的杀戮逃亡。   那时的裴昭得了势,又借着墨辞先的地位在宗门里跋扈惯了,萧衍躲藏了大半年,他便叫人追杀了他大半年。   萧衍从没有跟晏顷迟说过实话,他怕连累晏顷迟,只道自己是渡劫去了。   裴昭发了疯似的不断派人寻他,恨不能掘地三尺把人挖出来,又忌惮晏顷迟会有所察觉,是以他最先在宗门里散出萧衍渡劫的谣言,让所有人都相信萧衍消失是去渡劫,要是死了也只是没挺过雷劫。   萧衍辗转半年,踏过飘杵血海,赶着最后的生路。他几次立于宗玄剑派门下,都只是远远看着,他看着晏顷迟立于九天白玉台,袖袍经风,剑锋所指之处万顷青山屹立,松涛声叠荡。   “师叔。”   萧衍的低喃打散于风中。这是他可念不可说的心事,也是他数年过后再难褪去的孽障,融于每一寸骨血中,永难逝去。   为什么会这么难过。萧衍在梦里喘息困难,前尘旧梦在他眼前被撕裂成无数光点,景象骤然翻转,他看见那袭白袍临风而立,很快又消融于血海中。   ——*****——   晏顷迟在梦里看见了过往,他的灵府碎成了万千荧光,泯灭于天地间。   人之将死,回忆犹如开闸的洪水,肆意奔腾流淌。那些昔年从未宣之于口的歉语,全部哽咽在喉间,化作了刻骨铭心的奢望。   晏顷迟再逢萧衍的那日,恰逢京城连日雨。   檐下铜铃经风晃动,晏顷迟看见他时,血水溅脏了短袍,背上被殷红濡湿,清瘦的身影踉跄着立不稳。   萧衍是从山径小道上来的,悄悄进了晏顷迟的院子,没让一人察觉。   也因此他看见了江之郁,看见了站在江之郁身前的晏顷迟,晏顷迟的影子高大,拢住了后面单薄的身影,像是有意遮拦。   潇潇暮雨里,萧衍的乌发贴在面上,凌乱的遮着眼,他看着晏顷迟的身后,却什么也看不清,只能依稀辨出个娇柔影子,藏于晦暗。   “三郎。”江之郁在后面怯怯地探出双眼,像是窥探,“谁来了?”   萧衍长睫被雨水打湿,脚下血水迸溅,他纹丝不动的立于雨中,觉着晏顷迟离自己这样远,远到他辨不清他的眉目,整张脸都好似被雾气浸染的不甚分明,像陌生的人。   晏顷迟近他两步,他便朝后退了两步。   他吞咽着自己的血,含糊不清的念了两声,也不晓得自己在说什么,人明明是醒着的,垂眸时却觉得天地混沌,一并朝他倾压合拢过来,他被压得喘不上气,身体失了重,猛然下坠。   晏顷迟面色微沉,把人抄抱起来,让江之郁回去等着,没有旁的事不要露面。   他十分敏锐,即便萧衍只字未言,他也清明萧衍此次避开了视线回来定是有原因的,是以没告诉旁人这件事,只道朝外凡事皆由贺云升打理。   萧衍被抱回屋里,意识模糊不清,晏顷迟要给他看伤,但他始终紧拢着衣裳不给,那残破脏衣被他攥得泛起褶皱,如何都不肯松。   “怎么弄成这样的?”晏顷迟看着他,萧衍薄衣上血痕交错,额前湿发垂落,人陷在被褥里,显得又轻又小,发也没有擦拭干,浸湿了被褥。   “师叔。”萧衍双眸微阖,在短暂的清醒里轻念,“师叔……”   “在这里。”晏顷迟俯首贴近他。   萧衍声音低缓:“你撒谎。”   晏顷迟听不清他的话,便把人抱起来枕在自己怀里,问道:“你说什么?”   萧衍闭眼静了少顷,呼吸撒在晏顷迟的脖颈边,急而重,他翕动嘴唇似乎是想说些什么,但到了嘴边也只轻飘飘的吐出一个字:“痛。”   “哪里痛?”晏顷迟几次想掀开他的衣裳,给他看伤,偏萧衍不给。   萧衍漠然不语,他冰冷的手压住晏顷迟温热的手背:“不给你看。”   “不给看怎么好?”晏顷迟压在他耳边低声哄他,“我看看你伤在哪里了,天雷劫不是说笑的事。”   萧衍抿唇,垂眼看指缝里未擦尽的血。   他鬓发湿润,晏顷迟给他擦去冷汗,听他呼吸微促,低喃道:“师叔……我去渡雷劫的时候,梦见了你,我梦见再也找不着你了。”   血水渗湿了晏顷迟的白袍,晏顷迟静了静,抵在他的额上:“是假的,我等你很久了。出去大半年,都没有个准信,以后再也不让你出去了。”   “师叔,你骗我。”萧衍声音发哑,他蜷起身,从晏顷迟的怀里挣扎出来,躺回了榻上。   晏顷迟看着他白皙的脸沉在乌发里,眉间的雨水都被揉化了,成了令人怜惜的茫然无措。   他就这样睡在晏顷迟的影子里,看着眼前的陌生的人,呢喃半晌的话到了唇边成了几不可闻的低泣。他藏于骨子里的稚嫩被剖开,呈现在晏顷迟面前,那些藏压了无数日的委屈被尽收眼底。   萧衍小声呜咽:“晏顷迟,你怎么能这么骗我。”   *   作者有话要说:   写不完了,因为写的太烂坐在电脑面前写哭了…… 第086章 本分   夜阑人静。北风卷雪, 寒气从窗户缝隙中透进来,寒霜覆在屋瓦上,将水凝成了薄冰。   萧衍始终清晰的感知着一切。   梦里面, 他阖眼于榻上, 脸埋在墨发间,背上红痕殷殷的都是纵横交错的伤, 他只能侧身躺着, 压着没伤的地方。晏顷迟摸他的发, 指腹擦过他的眼下, 带去泪痕。   萧衍哭得牙齿打颤, 他想藏想压,但人哭到一个地步就是惯性,会止不住的抽噎。   “不哭了。”晏顷迟心中沉甸甸的,“发生什么事了,是不是受委屈了?”   “你骗我……”萧衍晦暗沙哑的重复,他荆刺利刃里爬出来, 眼睛被毒雾熏的已经无法再清晰视物, 眼前尽是水雾, 模糊了晏顷迟的脸。   他连喘息都困难, 人也浑浑噩噩, 辨不清自己在哪,认不出眼前人是谁, 他酸涩又委屈的想问,可话都哽在喉咙里,他字字言不明, 句句道不出。   他不知道那人是谁, 他不知道为什么那人唤他三郎。   萧衍泪滑在晏顷迟的掌心里, 痛声压抑在唇间。   他于晏顷迟而言,是见不得光的存在,比寻常人的暧昧还不如。晏顷迟甚至从不会让他在外面露面。   “你骗我……你骗我。”   他在晏顷迟面前显得如此低微可怜,身上的伤痕让他觉得痛,心里锥下的刃也让他觉得痛不堪言,他似乎忘了言语,只是翻来覆去的将那个字念着,他在哭泣,可晏顷迟却不明白他为何而哭。   痛。萧衍将这个字嚼碎了,咽下去。他昏沉无力的陷于深眠,可睡梦里,他还是在哭。   堂堂的七尺男儿,九华山的天枢神君,哭着在睡梦里叫自己师父的名字,叫晏顷迟的名字。   他从不擅长质问,哪怕占了天大的道理,最终也都抵不过晏顷迟这三个字。   那些未宣之于口的话都哽在喉间,他像是无助的幼兽,以哭泣倾诉自己的委屈,晏顷迟还是不明白。   晏顷迟不明白他为什么不愿意让人看伤,也不明白他为什么会满是伤痕的从血海里爬回来。   晏顷迟不明白他为何堕入魔道,不明白他为何会判门弑友。   为什么晏顷迟总是不明白。   为什么。萧衍艰难的喘息,他从往事的梦魇里挣扎着要醒,他要破开这囚困他经年的心魔屏障,他要将自己强行拽出梦境,他念了诀,施了咒,但体内似是有什么东西禁锢住了他的灵相,把他扯回这场无始无终的梦魇里。   梦在继续,他醒不过来。   ——*****——   严霜过境,风灯被吹得摇晃不休,兜着圈儿。   谢唯在给晏顷迟拭汗时,发现他掌心里竟握着个东西,苍白修长的指缝间流泻出细微温润的光,虚实不定。谢唯俯身想要掰开他的指节,取出东西,但晏顷迟握地很紧,他的手因病重而无力,连剑都攥不住,却在此刻蕴含着柔劲的力道。   谢唯无法,只得点住晏顷迟臂上的穴,逼得晏顷迟反射性的松开了手。   掌心摊开,一块四分五裂的残玉赫然呈现在眼前。晏顷迟攥地太紧,本就脆弱的冷玉重新裂开数道碎痕,他的掌心被划烂,血沿着纹路浸透其中,复被冷玉吸食。   这玉是晏顷迟先前贴身佩戴了数百年的玉,谢唯并不陌生,他将玉拿出来,裂纹密布的冷玉竟然在顷刻间变了色,猩红的光遁于其中。   这是——   玉摔落被褥,谢唯蓦然失色。   晏顷迟的灵府成了氤氲雾海,残留的灵气拥护着他的最后的心跳,沉重且迟缓。   雨溅在玉石阑干上,侵扰了他的梦境。他在梦里轻抚过萧衍的眉眼,一寸又一寸的沿着骨相朝下走。   萧衍昏睡半月未醒,他昼夜不舍的照顾,亲自给他换衣拭汗,手巾搅在滚烫的水里,再拎起拧干。   屋里晦暗无光,屋外阴雨连绵。   晏顷迟要给萧衍渡息,他换下萧衍的衣裳,发觉里衣已经又被血水浸湿了,萧衍身前背部都有很重的伤痕,绝非雷劫所致。   那些疏密不一的伤犹如层叠交织的密网落在白净的肌肤上,新伤覆于旧伤,让他身上的肌肤看起来像是渗出裂纹的白玉瓷面。   晏顷迟沉默不语,他看着萧衍,萧衍白皙的脸枕在墨发上,长睫上潲着水汽。他在晏顷迟的影子里显得愈发小,褪去了佯作的成熟,眉宇间的湿漉都是哭后的稚嫩乖顺。   他不知道萧衍这半年来做什么去了。他想问问,但是萧衍清醒的时辰短暂,说话时也是言辞颠倒,含含糊糊,萧衍来时经脉皆断,五感尽失,这场病烧得太过厉害,险些夺走了他的命。   晏顷迟抱着他,与他额头相抵,哄念着他的名字才能勉强唤回点神识。   萧衍呼吸微促,在疼痛中短暂的清醒着:“裴昭……江家,我、我看见了裴昭……雷劫……师叔,痛……”   字音微弱断续,紧贴在晏顷迟的耳边,晏顷迟握住他的手,眼中褪不去的杀意逐渐侵蚀了他的理智,却又在萧衍声声低念的师叔里打散。   “师叔在这里。”他轻晃着萧衍的身体,让他脸埋于自己的肩上,像哄孩子似的。   晏顷迟给他喂药,喂不进去,便只能渡息,用自己的灵气去化解萧衍体内的淤血,再把药一口一口喂进去。   萧衍咽不下去药,苦涩残留舌尖,呛得胃里翻江倒海,他捱不住,脸一偏悉数吐了,晏顷迟用手兜着他吐出来的药,再用帕子给他擦。   “苦……”萧衍的声音微乎其微,只能隐约听得呜咽声。   晏顷迟起身去给他找糖水,用勺子沾了点,喂到他嘴里。萧衍舌尖碰到甜味,才勉强咽下点汤药。   就这样又去了半月。   萧衍的病太重,经脉断裂再调养需要的日子久,他在此之前应当还被人喂过毒,毒入五脏六腑,余毒难清。晏顷迟深觉此事有蹊跷,怕萧衍回来的事被宗门里的人知晓,是以从不让人靠近他寝殿半步。   而江之郁住在院落西阁,没有晏顷迟的吩咐从不迈出门槛,久而久之宗门流言蜚语生出,都道是晏顷迟在宗门里养了个稚儿。   晏顷迟对此从未有过任何辩解,他本意是给萧衍回到宗门作遮掩,也就无所谓宗门里如何流传了。   秋日将尽,雨雾空濛,在山壑游弋不散。   院中清冷寂寥,小枝在冷风里颤巍巍的抖动,凋败的花零落尘泥。   萧衍还是会陷入昏睡,他的灵府不稳,留不住灵气,调理起来慢之又慢。晏顷迟给他掖好被褥,踏出门槛时瞧见了江之郁。   江之郁依旧是白衣着身,淅沥秋雨落在他的青纸伞上,沿着微微倾斜的伞泻下,像断了线的玉珠。   “三郎。”他轻唤。   晏顷迟只瞧了他一眼,旋即收回目光:“如此不知分寸,离死也不远了。”语气不善。   江之郁怔仲,抬眼望他。   “江之郁,此话我只同你说一遍,”晏顷迟步伐停滞,眼里寒冷阴郁,“如果你再敢这样乱呼其名,目无分寸,就休怪我不领情面让你下山去。”   “寄人篱下,是该安分守己,先前是我冒然唐突了,晏长老收留我为好意,我不该如此不知好歹。”江之郁目露歉意,微欠身行礼示意。   晏顷迟眼风掠过他,不冷不淡地说道:“不要再让我听见有下次,也不准靠近我寝殿半步,若非要事一切皆可同贺云升说,便是要事也可以同他说。”   江之郁明明就住在同院的西阁,相隔咫尺,他却要他凡事只同贺云升说,其中意思不言而喻。   江之郁在雨中立着,他略显无措,朝前几步靠近晏顷迟,直至能看清他衣袍上的流转暗纹:“我久闻三长老盛誉,为人优柔,同弟子间皆可言笑,从不生分,为何偏偏待我这般冷情?”   他说得真情实意,眼里掩着几分委屈,又涩声问道:“我很招人讨厌么?我是不是不好看?”   晏顷迟看了他好一会儿,才偏开视线,江之郁正欲再说,暮霜剑铮然出鞘,抵在了两人之间,也无声截断了他的话。   “这世间皮囊万千,相似之人数不胜数,唯有骨相自始至终不变,亦改不得,招人讨厌的永远不会是皮囊,而是难易的心性,哪怕心向道义者,皮囊也不过是锦上添花。”   晏顷迟说话有意只说三分,藏了七分,并不点明关系利害,算作是给江之郁留的薄面,江家覆灭,他能活下来属实不易,若非他那日哭求晏顷迟收留他避难,晏顷迟绝不会把人带回来。   那斜横在两人之间的暮霜剑已经表明了晏顷迟的态度,倘若江之郁敢有半分逾越,晏顷迟都不会手下留情。   “三长老若真是讨厌我,何故将我留下,我以为宗玄剑派算得我往后的归宿了,所以三长老才会让我借住别院。”江之郁半敛眼眸,怔怔的淌出泪。   他顿了半晌又道:“原来全是我自作多情。”   晏顷迟淡漠扫了他一眼,步子不再停滞,与他错身而过:“我留你是情面,并非本分。若你想寻得归宿,可自行下山,这殿里无人拦你,但倘若你敢近我寝殿半步,就休怪刀剑无眼了。”   江之郁在他的话里缓慢停驻,他目光随着晏顷迟的背影而动,只是那清隽的脸上可怜之色荡然无存,变作了幽怨恶毒的笑,眸光如同毒蛇淬炼过的利齿,不动声色撕咬着那道消融于雨水里的身影。   “我可不这么觉得。”他轻声嗤笑。   *   作者有话要说: 第087章 当诛   墨辞先得到消息的时候来不及换衣, 直接去了玲珑花界的赌坊。   江之郁在赌坊里等他,晏顷迟重伤未愈的事在宗门里不胫而走,他们要商量权宜之计, 如何在这段时日内不留余地的除掉晏顷迟。   “清凝宫的人已经到了。”墨辞先坐在雅座上, 昏黄的烛火侧映着他的脸,“这几日怕是不好下手。”   “其实不必太担忧, 晏顷迟这回必死无疑。”江之郁拨着茶盏, “但是在他死之前, 我必须要找到阿肆。他藏了我的阿肆, 他罪该万死。”   墨辞先端坐着, 啜了两口茶,似笑非笑的说道:“江公子和自己阿弟还真是手足情深,你这么恨晏顷迟,不过是因为他藏了你的阿弟,其情意让老朽感叹。”   “呵,”江之郁骤然转过目光, 咬重了话音, “阿肆是我江家唯一的后人, 是我的亲弟弟, 我花了这么大的心思复生他, 他临了却被晏顷迟带走了,我得救他。”   火光交融落在他的眼中, 映出深深的悲切:“我已经很久没见过阿肆了,我好想他,他是我的阿弟啊, 他这辈子只能听我的, 他怎么会信一个外人, 定是晏顷迟骗了他!”   墨辞先笑而不语。他转着指节上的碧玉扳指,心里权衡斟酌着事态。   “想起来,江家旧案也是令人唏嘘。”墨辞先说道,“江公子为何不执着于翻了江家旧案?”   “都是陈年旧事了,我几斤几两我自己不清楚吗?”江之郁无所谓的说道,“我如何对抗得了他们?当年案子都解决不了已经说明那是动不得的人了,三百年后就能沉冤昭雪了?活着的人远比死着的人重要,我苟活出来不是为了回去送死的。”   墨辞先听着他言下之意,心里下了定论——江之郁并不清楚当年是谁害死了江家。   “江公子豁达。”墨辞先将茶盏搁下。   裴昭是墨辞先视如己出的孩子,无论他作何恶行,在墨辞先眼里他始终是不谙世事的孩子,哪怕是当年裴昭涉足江家一案,也是被他想方设法保出来的,他溺爱裴昭至此,在晏顷迟没死之前,断不能让江之郁察觉到此事,免得江之郁动了什么歪心思。   江之郁没说话,他喝着茶,听着楼下的哄闹声,雅室里茶烟袅袅,两个人各怀鬼胎的端坐着,深谙其道。   楼下的哄闹声将此处的安静衬托出来。   江之郁如何不清楚此事有裴昭参与。江家未覆灭前,他见过的仙门数不胜数,哪怕后来匍匐于别人膝下多年,也都有生存之道,不露声色是他与人寒暄的本事。   他想借墨辞先之手除了晏顷迟,再借萧衍之手,除了墨辞先。   墨辞先望向楼下的赌局,眯起眼,下面已经热闹了几轮,走廊上有人点上一盏盏红灯笼。   他借着底下层叠相融的红,见人来人往,回想起了桩三百年前的旧事——   彼时正逢秋末,秋雨霖铃,阴霾不散。周青裴宣他入殿。   “江家覆灭已去半年之久,悬案迟迟未落,江宗主先前与我们宗门交涉颇深,而今他们不能沉冤莫雪,怕是九泉之下也不得安息,作为故友也替他们痛心疾首。”周青裴坐于高殿上,手里捻动着珠串,“墨阁老如何看待此事?”   墨辞先闻声掀袍跪地,义正辞严的说道:“江宗主与我们宗玄剑派是世交,蒙冤至此,老朽断然不敢定夺此事如何处理,但也晓得沉冤昭雪方为绝策,若是能捉得贼人,其罪当诛,绝不姑息!”   “如此,”周青裴捻动珠串的手微微一滞,“我听闻裴昭这半年来,在外恶贯满盈,在内嚣张跋扈,先前江家事发时,他更是私下里组了人马,离开宗玄剑派数日未归,可有此事?”   殿中长老齐齐噤声,殿里一时间静得仿若无人,事关江家大案,此等事不是他们能掺和的。   短暂的寂静后,晏顷迟忽地出声:“阁老还是将此事说清明了较好,宗门里二十四位长老皆在此作证,若是莫须有的事情,定不会让您与裴小公子含冤。”   “老朽凭心而论,这些年来对宗门鞠躬尽瘁,我已入臻境,为何要贪那身外之物!掌门万不可将捕风捉影的事情拿来作弄人!”墨辞先不再匍匐,他起身盯着晏顷迟,目光犀利,“三长老,老朽与你无冤无仇,你何苦拿此事加害于我!要落井下石!”   晏顷迟并不接话,他只是这样看着墨辞先,神色悲悯冷漠。隔着跳跃的烛火,光影晃动在他的面上,仿佛让他的面上也有了细微的变化,墨辞先看见他唇角笑意沉沉。   “还敢胡言!”周青裴倏地从袖中抄出玉简,砸到墨辞先面前,“裴昭藏钱财宝物的地方已经被找到,他叫人看管的人也已作了证词,证据确凿,人赃俱获,你岂敢再当着我的面狡辩!墨辞先你好大的胆子!你要反了天了不成!”   他一语毕,众长老纷纷掀袍跪地,不敢多言,殿内寂静如死。除了晏顷迟,无人不慌,心中惴惴,生怕殃及池鱼。   墨辞先手脚发麻,未料到裴昭竟然背着他做出了此等大逆不道的事,他双膝跪地,僵着,无法再站起来,亦无法挪动。   “你拾起来看!看你的好学生都做了什么事!”周青裴怒意泛起,重重喘息,“贪赃枉法,视律令为粪土,竟敢私下里绞杀民众,勾结魔道,罔顾人伦!宗门岂能有此等大逆不道之徒,你方才回答甚好,此等贼人其罪当诛,绝不姑息!”   殿里再无人言,墨辞先握着玉简的手微微发颤,人像是一尊泥塑雕像,受尽目光,却无言无语。玉简被他攥地过紧,细腻的玉面上渗出了裂纹。   周青裴没有将话挑明了讲,但那话里话外的意思,不言而喻,裴昭涉足了江家的案子,此事毋庸赘言,按照律令,裴昭这是死罪,墨辞先作为裴昭的先生,往轻了说是监管不周,往重了说呢?那就是姑息养奸。   方才的问罪,问得不仅仅是裴昭之罪,还是墨辞先自己。   “你还有什么要说的吗?”周青裴胸口起伏,怒意难消。   玉简摔落在地,墨辞先脸色陡变,重重磕头道:“既然此事已是证据确凿,老朽无话可说,裴昭是老朽的学生,他做错了事,老朽难辞其咎,老朽甘愿领罚!只望掌门不要受人言语挑唆,离间了长老们的心,还请掌门明鉴!”   满殿的人,容不得他指名点姓的落井下石。墨辞先不能抬首,他目光看向地上的影子,从周青裴的影子看到周身跪下的二十四位长老,所有人的影子都杂乱交错着。   唯有晏顷迟端跪在烛火的影子里,面色平静。   墨辞先晓得这是让人拿了把柄,他虽溺爱裴昭,但对此事确实一无所知,现下局势,他咬碎了牙也只能承认和裴昭逃不了干系。   “裴昭该当何罪?”周青裴又问。   墨辞先沉吟不语。裴昭是生前至交的孩子,墨辞先这么多年来,一直将裴昭视为己出,而今周青裴让他亲自定罪,无异于剜肉剔骨。   “掌门,此事——”有人忽然禀言,话未说完,周青裴以目光打住。   墨辞先自知躲不过,只得咬牙含泪的说道:“裴昭恶贯满盈,霍乱百姓,又……涉嫌谋害江城江氏,其罪当诛,不得容缓……”   “如此,便按照你说得去做。”周青裴目光从下面一众长老身上扫过,微叹声,“今日裴昭之事还望诸位长老们引以为戒,我们宗玄剑派门风端正,子弟万千,绝容不得此种贼子霍乱门规,姑息养奸是错,熟视无睹也是错,诸位平日对自己宫里弟子要循循善秀,万不能纵容享乐,明白了吗?”   “掌门之言,我们定当谨记,心如明镜。”底下的长老附和。   周青裴似是乏了,他揉了揉眉心,挥袖说道:“都退下罢。”   那天夜里,墨辞先回到自己殿里,叫来了裴昭的贴身侍从,这侍从匍匐于别人膝下数十载,深谙其道,最擅打交道,油腔滑调深得裴昭喜爱,后又在裴昭身边混了个差事。   “裴昭半年前,江家覆灭那段时日去做了什么事?如实招来。”墨辞先饮着热茶,面上已经没了戾意,只余和善。   侍从闻言,心道此事瞒不住,赶紧跪下来,连声哭道:“小公子……小公子是被人哄骗了才会参与此案的,他知道自己犯了错后难逃死罪,才、才不敢同您说。”   墨辞先拨着沉浮的叶,静了半晌,才问道:“除你以外,可还有旁人知晓?”   “没、没了。怕风声泄露,同行的那些人都被小公子私下里杀了。”侍从答道。   “如此。”墨辞先搁下茶盏,慈眉善目的看着他。   侍从深知此事已经被发觉,不敢当着墨辞先的面撒谎,又怕牵连自己,他屈膝爬到周青裴面前,在他脚前磕地咚咚作响,额上鲜血横流。   “阁老,阁老您饶了小公子吧,他也是受人蛊惑才会做出此事,他是冤枉的,是晏顷迟宫里的萧衍非要去查此案,逼得他不得不追杀萧衍,况且那萧衍不是也没死。”   “什么?!”墨辞先愕然,未料其中还有牵连。   “你把话说清楚。”   侍从磕着头,娓娓道来:“小公子受人蛊惑,同人协作灭了江家,未料事情被萧衍发现了,是萧衍,这都是萧衍的错,小公子那日回来,本来不欲深究,设宴请了萧衍,岂料他非但不领情,还跟条疯狗似的,死咬着小公子不放,小公子也是为您着想,小公子……小公子是怕此事牵连到您,才要追杀萧衍的……”   “混账东西!”墨辞先勃然大怒,倏地拂袖。   只听砰然一声碎响,茶盏砸在地上,碎成无数片,茶水溅在地上,润湿了一片地,侍从被吓得嗫嚅不敢言。   “这孽畜怎么敢,怎么敢动晏顷迟的人,晏顷迟惯偏那小儿郎,我就说他怎生突然咬我一口!原来,原来竟是这样……”墨辞先扶着桌子,几乎要立不住身。   “阁老息怒,阁老息怒!”侍从哭喊。   墨辞先猛地踹他一脚,侍从在地上滚了几圈,爬起来接着连连磕头,求饶声不断。   “他这种事敢对我隐瞒不报,是骄纵过头!你哪来的胆子不禀告我!”墨辞先气息不稳,恨声骂道。   “谁给你的狗胆竟敢欺上瞒下!”   侍从自知无力回天,痛哭流涕地喊道:“阁老饶命!阁老饶命!我以后再也不敢了,再也不敢了!我给小公子做牛做马,给阁老做牛做马!”   墨辞先重拍桌面,震起桌面蒙尘:“你们做出此等大逆不道的事情,还妄想要我原谅你们,江家覆灭是已是死罪,你们竟然还敢追杀萧衍,这桩桩件件,都是判门的死罪!”   他说话间,情难自控的哽咽:“我将裴昭视为己出,岂料他竟这般待我,吾儿不孝,不孝呐……这要让我如何面对九泉之下的故友啊……”   “阁老——”侍从起身,正欲再说,咽喉陡然一凉,热血喷溅在墨辞先的身上,溅脏了他的袍角。   侍从再难言一字,他捂着自己被割裂的喉咙,目眦欲裂的栽倒下去。墨辞先视若无睹的将脏污的鞋面在他衣裳上蹭了蹭,蹭去残存血迹。   他抹去满脸的泪,微微叹声,颠着步子走到了外面:“来人,让裴昭立即来见我。”   *   作者有话要说: 第088章 鞭打   裴昭还不晓得东窗事发。   他躺在拔步床上哼着小曲儿, 旁边的侍女跪在氍毹上剥橘子,一瓣瓣的喂到他嘴边。见墨辞先来了,守在外面的侍从也不敢拦, 规规矩矩的退下去了, 无人前去禀告。   “这白京我让他给我倒杯茶去,怎么去了那么久还没回来, 是不是偷懒去了?”裴昭把橘子的籽儿吐出来, 侍女伸出掌心去接。   “还有萧衍那事儿, 这人都找多少天了, 不是说喂了毒吗, 尸体倒是给我找出来看看啊,这活要见人死要见尸不明白吗!”他说着,又啐了口痰到地上,“这都什么烂事儿,毒骨散都没给他毒死,还让他给跑了, 到底是贱命易养, 顽强的跟个蟑螂似的。你们到底给他喂进去这毒了没有?该不会是来哄骗我的吧!”   “主子, 真喂进去了, 我们给他喂了整整一瓶呢, 亲眼看着他跪在地上咽下去的,”侍从跪在床边, 谄媚道,“毒骨散发作起来厉害着呢,定能让他灵海溃散, 五感尽失, 求生不得求死不能。”   “那倒是真怪了, 这也能让他给跑了?我这段时日总是悬着心,害怕他会回来。”裴昭不虞。   侍从一拍大腿,哄着他欢心说道:“主子您就放一万个心吧,他就算跑了,可灵府溃散不死既残,如此废人,能在深山野林里能活得了几日?说不定早就让那豺狼虎豹给吃了!更别说回宗玄剑派!”   “罢了罢了,如此最好,听到萧衍这两个字就他娘的糟心。你去给老子倒杯水来。”裴昭嚷着翻了个身,手心里还颠着块薄玉在把玩。   侍女乖乖倚在床沿,给他锤着腿,柔荑温软又不失力道。侍从欢天地喜的去给裴昭倒水,然而刚起身便见墨辞先迈过了门槛,忙不迭欠身行礼,识趣退下。   “裴昭。”墨辞先低低说道。   “谁他妈叫——”裴昭话音未落,忽地反应上来这是谁的声音,连忙起身,看见是墨辞先来了,赶紧连滚带爬的从床上下来。   “先生,先生来此所为何事?怎生不与我说声,我也好给先生备茶。”他悻悻说道。说罢又悄悄朝后挥手,示意侍女们全退下。   侍女们鱼贯而出,末了关上屋门。   “跪下。”墨辞先冷声。   “啊?”裴昭还没反应上来,墨辞先的鞭子已经劈头盖脸的抽下来。   裴昭从未被这么打过,当即抱头逃窜,哭喊道:“先生!先生!您打我做什么!”   “你还敢问我为何打你!”墨辞先反手又是一鞭,裴昭背上血痕顿显,他本就是个少爷身子,娇生惯养的受不住刑,这一鞭鞭抽下去,抽裂了他的衣裳,身上炸开四五道血痕,疼得他翻身打滚,桌子都被他撞得晃荡。   裴昭不明白墨辞先的意思,只得哭嚷道:“先生前日里说我功法原地踏步,须得精进,我便这几日都在宗门潜心修炼,从未踏出宗门半步,先生为何打我?”   “睁眼说瞎说!”墨辞先抬手,鞭子点着他,恨声道,“你半年前去做了什么?江家覆灭的时候你在哪里?你去做了什么?你都做了什么?!你竟然敢与魔道为伍,蓄意谋害江家,要不是方才我听见你在屋子里商量这大逆不道之事,你要打算瞒我多久?”   “我没有谋害江家!”裴昭咬死不认,捂着伤哭道,“我、我方才只是在屋里说萧师弟的事!这和江家有什么关系!我错哪里了,先生要这样责罚我?”   “好啊,事到如今还敢来搪塞我!”墨辞先怒不可遏,甩起鞭子狠狠抽下去,“你谋害江家,还敢派人去加害萧衍,此等离经叛道之事,你十条命都不够赔!你说你错没错!你错没错——”   “先、先生……”裴昭不晓得事情怎么会败露,他大惊失色的滚到墨辞先面前,抱住墨辞先的腿哀嚎道,“先生我知道错了,我错了,我只是一时鬼迷心窍才、才会害了江家的,先生我以后再也不会犯了……”   “荒唐!”墨辞先又是一鞭子下去,裴昭这回没躲开,后背登时血肉模糊,火辣辣的痛直沿背脊往上窜。   “你鬼迷心窍就去害了江家?这是死罪啊,这是死罪!你要我怎么给你九泉之下的父母交代啊……”墨辞先悲从中来,仿佛被抽去了全部的精气神,他唉声叹气的摇头,浑浊的双目里浸满了泪,“是我管教无方才叫你成了这幅鬼样子 ,我难辞其咎……”   裴昭的身上全是血痕,他知道事情败露,不能再躲,唇间溢出呜咽,扒住墨辞先的鞋,哭道:“先生,我爹娘当年也是为了救您才被埋在深渊下的……您就念着这份恩情,救救我吧,我以后绝不再犯了!”   他是墨辞先一手带大的,孺慕情深,这二十多年来骄纵成瘾,可先前犯得也都是些不值当计较的小错,墨辞先溺爱他,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也就过去了,岂能想到他后来胆子顶了天,做出这番有违天理的事来。   墨辞先思及此,泪眼模糊,鞭子抽的更重了:“我耗尽心血教导你,你说你怎生就沦入这魔道了,你为何非要去加害于萧衍!你若不害他,晏顷迟又怎生会找到你头上来!”   “是萧衍不识好歹!”裴昭抽噎着,含泪说道,“我、我有跟他好好说话的,我说我们是同门,我求他放过我一次,可他根本不听,他非要揭发我,如果我不杀了他,死得就是我了,先生难道要为了一个仇人的孩子置我于死地吗?!”   “先生舍不得你,可你这样我怎么救得了你。”墨辞先叹声,鞭子几次抬起,最终还是于心不忍,“若不是你的侍从告知我此事,连我都差点被你瞒过去了,我还真以为萧衍是去渡雷劫了。我今日被掌门叫过去,为的就是此事,晏顷迟揭发了你,证据确凿,你晓不晓得这巴掌打在我脸上,打得我哑口无言啊,连辩解的余地都没有。”   “先生救我……我知错了。”裴昭哽咽,重重磕头,磕的面上血泪横流。   墨辞先恨声叹息,扔了鞭子:“你把此事原原本本的说于我听,不可再有任何隐瞒。”   裴昭依言,将事情一五一十的娓娓道来,攸关性命的事,他不敢再有任何隐瞒。   外面雨声潺潺,檐下水珠连绵滴落,溅在水泊里,涟漪荡开。   裴昭浑身血迹斑斑,此刻痛都沿着背脊朝四肢爬,他痛得哑声抽气,还不忘骂道:“他算什么东西,晏顷迟为何要如此护他!那便是苟且之事。晏顷迟能吗,晏顷迟能动情吗!他所修之道,怎么能动情!”   “倒是奇怪,”墨辞先愁眉不展,“我这段时日听闻他养了个稚儿在身侧,日夜耽溺,况且萧衍这消失的半年多里,也不见晏顷迟有所动作,两个人想必是没往来的。如果他真喜欢自己的师侄,又怎么会再养个稚儿。”   “那、那就是玩腻了呗!”裴昭唾弃,“呸!萧衍就是个下三.滥的贱.货,老子作践他都是脏了老子的手,等老子出去了,要他好看,他怎么敢说老子恶盈满贯,他又是什么好东西。”   墨辞先瞥他一眼,目光锐利。   裴昭登时不敢造次,压低了声儿道:“我……我只是气急了。可晏顷迟素来偏爱萧衍,就算他没动情,那他养稚儿在身侧也是错的,这件事要是给掌门知道了,他一样罪责难逃。”   “此事休要胡言。”墨辞先斥责道,“要让旁人听去了,你这舌头也别想要了。”   “我知道错了先生,”裴昭还瘫在地上,他蹭了把泪,拽着墨辞先的衣角,像小时候那般撒娇道,“先生,就算晏顷迟没有人和暗通款曲,他也不是孤高圣人,机会是要创造的,色字头上一把刀,只要人有欲,这天底下就不愁办不成的艳事儿。”   墨辞先不作声,在心里谋算着。晏顷迟今日不肯提到萧衍,八成是怕萧衍被人记恨上,才在此案中作了隐瞒。萧衍还活着不要紧,可倘若他要旧事重提,那裴昭定难逃一死。   “先生,江家的事我愿意请罪,可萧衍这事儿,我不想白搭进去啊,”裴昭面上悲戚,眼中却是藏不住的报复快意,“萧衍的事要怪只能怪他自己,他现在还活着呢,我又没要他命,他受了重伤,要怪也只能怪自己技不如人,怎么能怪到我头上来呢。晏顷迟他有能耐,他怎么不找周掌门说理,就只会欺负我,您要是由他占了理,那他日后还不得骑到咱们头上来!”   墨辞先许久不语。半晌后,他扶起裴昭,怜爱的抚着他的发:“昭儿你记着,这件事你只需要承认江家案子有你涉足即可,至于萧衍——”   “他作为宗玄剑派的门生,却罔顾人伦,勾引自己师叔上位,罪有攸归,宗玄剑派断不能容忍这种淫.乱弟子坏了门风!”   *   作者有话要说:   恶人见面会——   江之郁:论手段还是比不过你这老6   墨辞先:彼此彼此,不分伯仲   裴昭欲要说话(脏话太多,已被禁言)   周青裴姗姗来迟:该我上场了   苏纵因被锁在金笼里无法参加见面会   贺云升失踪人口未归无法参加见面会 第089章 剑心   江南疏影横斜的时候, 有人自北方的风雪中南下。   欲雪的天,寰宇晦暗无光,宣城笼罩在渺渺寒气中, 朔风里浮动着清幽的梅香。清凝宫的医修们来到宗玄剑派后, 无不风尘仆仆,他们没有休憩, 直接着手处理了晏顷迟的事。   晏顷迟的灵府散尽, 识海被魇住, 困在了虚无万象中, 谢唯束手无策, 能做的只有依照清凝宫弟子的话去备药。   “奇怪。”有医修轻言,“他的身子在很早之前就受过重创,自那时起灵府就已经隐约有破碎的迹象了,因为灵府破碎,才导致这段时日来的伤势难以愈合,心脉两处重伤, 颈侧也有剑伤, 这都是冲着取命去的, 人能撑到现在已是不易。”   “他的灵府为何而碎裂?”谢唯端着药盏问道, “我先前给三长老医治的时候, 总觉得他体内少了什么。”   “修士灵府是修道的本源,万物皆有灵相, 灵相隐在灵府中,聚成丹,全身要害系此一点, 由心脉血护着, ”医修说道, “但是我适才探入他的灵府,看不见他的丹,想来是丢了丹,才使得灵气逆冲。你们探他灵府的时候没有察觉吗?”   谢唯苦笑:“我如何能探得了三长老的灵府,只知他灵府在缓慢散去,但是最近散的愈来愈快,时至今日已是再无力挽留,所以才求诸位仙长前来襄助。”   “三长老所承剑道?”医修又问。   “是。”谢唯答道。   医修不再多言,他吩咐殿里余下的弟子退出,带着谢唯来到了床边,抬指撩开了晏顷迟的里衣,腰腹裸.露出来,呈现在两人眼前。   “这是——”谢唯心中陡然惶惶。   他看着晏顷迟的腰腹,怔愣半晌未言一字。晏顷迟的腰腹劲瘦,不余分毫赘肉,两侧刀削似的,本该是白白净净的线条,上面却爬满了纹路,这些纹路如同诡异的荆刺,沿着腹爬上了心口的位置,深黑的色泽在这抹白里更显暗沉。   “身上除了伤痕,能看见的就只有这个了。”医修说道,“后背也有蔓延。”   “我上回还未见到此咒印,”谢唯怔怔说道,“这是枷咒吗?”   他先前给晏顷迟看伤时,也只是见着了些许,此刻竟是遍布了整个身前,形容可怖。   “不错,是枷咒,”医修看着晏顷迟腰腹上密布荆刺的纹路,“三长老所承剑道,修得是剑心,他的剑心应是被咒术禁锢了,才生成了枷咒,现在看这种情况,只怕是……”   医修点到即止,谢唯先前还对医修的话抱有侥幸,而今到这句,他如被巨浪吞噬,强烈的窒息感涌上来,他不觉避开了视线,已难呼吸。   ——是剑道崩裂,是剑心已毁。   “他先前受到的重创便是在此,他的剑心早就维系不住了。”医修说道,“若是现在才发作,三长老之前应当有弥补过自己的剑心。”   “我不知道。”谢唯说道,“倒是听宗门弟子说过,三长老和江家小公子有情。可那是三百多年前的事了,三长老这些年从不提起旧事。”   “他心中有郁结太深。”医修说道,“事已至此,回天乏术。”   咒枷发作起来如同万箭攒心,脏腑欲裂,谢唯是掌管仙门百草的总舵主,见过的病情伤势数不胜数,却如何也想象不到此种滋味。   他跟在晏顷迟身边数百年,见过他负伤被囚的样子,也见过他跪于高台泣不成声的样子,可沦落魄,难抵今夜。   谢唯此时只觉得药香香气太过浓郁,熏得他双眼酸涩。   他偏过脸看向窗外,晦暗的天光,压着万丈高台,暗沉沉的虚影让人觉得沉闷。   青衫医修颔首表示歉意:“不过三长老的剑心消毁和灵府碎裂不为同一事,他这具身体已经是冲风之末,油尽灯枯了,我们至多也只是能稳住他的灵气,在世间多耗些时日,他被困在自己识海所造的虚无万象中,多久醒来要看他自己。”   谢唯静默须臾,终是哑声道:“那便有劳诸位仙长了。”   ——*****——   虚无万象中的雨还在下,浓云乌压压地积在万重宫阙的上方。   萧衍的病久不见好,裴昭入狱后,晏顷迟奉命出山,要调遣人马去栢行城襄助,他让贺云升守着萧衍,万不得出任何差池,有任何事都要相告。   晏顷迟心有所系,去的快,栢行城在界北,他带着弟子疾驰北上,不出三日便赶到了城边,此时不过入秋,北边却已下了大雪。   栢行城受妖魔侵害,城墙垮塌,四野荒芜,寸草不生,皑皑白雪落于其上,一脚踩下去,厚的不见黄土。   晏顷迟在此滞留了半月有余,才将事情处理好,临行前,栢行城的城主设送别宴款待,晏顷迟见弟子们乏累,便允了他们吃酒。   栢行城的城主是位剃发老僧,年过半百,早已远离尘世,他带着晏顷迟来到了永宁寺佛塔,此塔拔地而起,屹立于天地浮云间,塔上金铎共有一百二十多个,悬于每层檐角。   晏顷迟和老僧一并在此眺望远方,风过时,金铎相互撞击,声声悦耳,传遍城中每处角落。   “贫僧见三长老这半月来,日夜难寐,怕是被心障所扰。”老僧笑说。   晏顷迟双手合十,稍作行礼,不作遮掩的答道:“家中有一子受了伤,我心挂念,总担忧他近来安危,能否过此劫难,让您见笑了。”   “恕贫僧冒昧一问,三长老所修剑道?”老僧问道。   “是。”晏顷迟答道。   老僧“阿弥陀佛”一声,说道:“大道三千,剑道门路又极为庞杂,三长老既然选择了无牵无挂的一脉,最忌得便是情缘二字,一切有为法,皆如梦幻泡影,如露亦如电,应作如是观。世间所念情爱皆为虚妄,三长老还是莫要贪念红尘为好。”   晏顷迟闻言,沉默半晌,金铎声时快时慢的回荡在耳边,他似有所思,并不作答。   夕阳余晖浸染了他的白袍,老僧看着他的侧颜,见他脸边附着朦胧的光影,冷清冷意皆融于此,化作了温软柔情。   他心有所念,念在远方,那双温润漆黑的眼眸里似乎只余下了天边落霞,深远浅近的绯色,承载着他的所思。   金铎撞击,声声不休,老僧许久又道:“贫僧诫言,枷咒禁锢本心,若要破除此咒,剑心必将受损,届时怕再难回头,及时止损方位绝策。”   “我知道。”晏顷迟微颔首。   “修此道者应当断念绝爱,若枷咒破了,剑心销毁,错得一步即是万劫不复。”老僧劝解般的说道,“倘若劫难将至,依三长老之见应当如何?”   晏顷迟沉默的低头,凝着那枚覆着灵气的玉佩,月白色的长穗在风中轻晃,与白袖一并扬在腰侧,长坠的红线系着他的从未宣之于口的夙愿。   须臾,他再抬头时,竟是带着一丝丝无奈,温柔地笑了:“多谢谨言。可我早已心有所往,若是真有那么一天……”   晏顷迟言止于此,眼光黯淡了些许。   剑心销毁,意味着剑道崩裂,命途凋零,万劫不复。他比任何人都清明,也因此无畏无惧,若是真有那么一天,他也希望萧衍能够平安喜乐,不受自己所累。   晏顷迟眼中漾起柔柔笑意,腰侧悬着的冷玉上面刻着他的尘缘,他指腹抚过上面的纹路,只是垂眸看着,将情绪藏得干干净净。   栢行城城主露出歉色,欲要再言,却听得那边有弟子来唤晏顷迟,送行宴已经结束,行装打点妥当,可以回宗门了。   晏顷迟也不再耽搁,他道了谢,策马与一众弟子消失在风雪里。唯有栢行城的城主尤自枯立于塔上,听着永宁寺塔的金铎随风相撞。   一百二十只金铎在风中晃动,编制着送行的乐曲,胜过金石丝竹。   老僧双掌合十,于心中百转千回着晏顷迟最后的话——   “我早已心有所往。”   静默良久,老僧似有所悟,他长叹一声,转身离去。   ——*****——   晏顷迟再回到宗门时,萧衍的病已经比先前好了些许,只是人还是多半在昏睡中,晏顷迟为了守着他,萧衍睡在床榻上,他便席地而眠。   窗外寒风骤急,催着撵着过路的行人。   晏顷迟偶尔能听见萧衍的低喃,他在昏沉无力中低念着师叔,眼睛又酸又涩,手揉过眼睫,带出来的都是血,他每每害怕无助,便会在疼痛里闷声呜咽。   晏顷迟给他拭冷汗喂药,抱着他不厌其烦的哄念他的名字。   “师叔……”萧衍手指紧攥着他的衣袖,轻之又轻的说道,“天南寺的梅花是不是要开了,你带我去看好不好,雨太大了,天黑,我怕找不着你,又怕你把我丢下了。”   “等你病好了,就带你去看。”晏顷迟把他搂紧。   “你走了,就又剩我一人了,前些日子见不着你,去哪儿了?”萧衍依偎在他的怀里,涩声问。   晏顷迟垂首贴近他,轻声说道:“去栢行城了,在界北,那地方有你最爱吃的果子干,以后无事了就带你去,所以你要乖乖吃药,吃了药就能好起来。”   “又是以后么,”萧衍闻言低笑,喘息轻急,“日子真长呐……总是盼不到头。眼前都黑黢黢的,我见不着你,就总是会担心你的安危,我这几日一直梦见师父,师父总说想我了,说我都不去看他,可我很痛,我坐不起来,也看不见,我本想找你同我一道去看看他,但是贺师兄说你这段时日很忙无空,我便只能拖他去给师父烧些纸了。”   “过两日就陪你去。”晏顷迟说道。   “师叔……”萧衍低喃。   晏顷迟抚着他的乌发,觉得怀里的人轻如浮毛,没什么重量:“你是不是有什么话想和我说?”   萧衍静了会儿,才哑声问道:“院子里,是不是……还住了别人?”   晏顷迟手掌一顿,心中沉甸,不知要如何解释,这其中牵涉所广,一时半会也道不明白,他怕萧衍记挂此事,心里郁结,加重病情,转念又想着来日方长,纵有千言万语也该留在在后面说。   晏顷迟静了少顷,轻声答道:“除了你我,哪儿来的人?”   屋子里一时间静得仿若无人,萧衍紧攥着晏顷迟的衣袖,连喘息也停了。   过了半晌,他偏过头,呼吸微促,小声问晏顷迟:“是么。”   “嗯。”晏顷迟抱着他,感知着他的呼吸起伏,在缓缓加重。   “你不骗我。”萧衍话里隐约有了遮不住的鼻音,嗓音也有些暗哑。   “我不骗你。”晏顷迟握住他的手,在黑暗里循着他的鼻息。   萧衍不再说话,他无声笑了,缓缓埋首于晏顷迟的臂弯里,蜷缩起半个身子。白绫覆在眼上,很快又被血濡湿,他的眼睛还是无法视物,也不再流光潋滟,里面的潺潺情意好似都揉碎了,化成了无措的委屈。   他在哭,可晏顷迟从来不知道。   萧衍有时会揭下白绫去看晏顷迟睡着后的样子,可四周都像浸在墨里,他只能勉强辨出个影子,轮廓附着黯淡的烛光。   他明明什么也看不清,心里却又比什么都清明。   他有未宣之于口的话抵在唇边,却始终没有问出口,那句“你说谎”最终也只是徘徊于心底,没有揭穿。   不过短短数日,他们之间似乎有什么东西遗留在了过去,形成了永远也无法逾越的沟壑。   ——*****——   临近凛冬时节,周青裴设了宴,仙门百家皆来赴宴,齐聚于此处,来得都是各方势力有头有脸的人物,晏顷迟无法推辞回绝,便只能去了。   周青裴位于高台,两侧的位置上各端坐着各门各派的长老们,一顺排下。   是夜,雨还在下,千山万壑都笼在朦胧细雨中。   华庭筵席数日不散,墨辞先因为裴昭被关押一事,托词身子不适,不来赴宴,晏顷迟身边坐上了玉衡长老,两人酌饮数杯后,便听对方问道:   “三长老,酒好吃吗?”   晏顷迟没懂他的话里意思,只觉得酒过三巡,酒酣味醇,浑身都被熏得热了起来,他道不明何种差别,便点点头,说道:“尚可。”   “这酒是好酒,人就不知道人是不是好人了,”玉衡长老说话间贴近他身侧,挡着脸低声说道,“三长老在自个儿院中养了个稚子,就不怕此事被掌门听着了怪罪下来?”   晏顷迟听不清他后面的话,酒在喉咙里灼烧着,又甜又腻,他疑心酒中被人放了东西,瞥了旁边的男人一眼,把余下的酒悉数倒在了帕子上。   帕子被酒浸湿,他用灵力催化,却并未发现什么异常,反倒是灵气在体内流转的更快了,他人像是被湿热的浪潮裹住了,喘息变得愈发低。   玉衡在旁边笑道:“三长老这是嫌酒不好吃了?还是心中念着卿卿佳人了?”   “传言的事,玉衡长老休要胡说。”晏顷迟端坐在位置上,不欲在此事上多言,他心中默念着清心咒,眼风却已经不由自主的偏过去了。   眼前坐于筵席上的好似不再是众仙门的仙长,而是别的景象,荒诞难言。   他意识恍惚间看见了萧衍,萧衍的唇间开合,似是在昭示,似是在引诱,唇齿间流泻的都是无边艳色。   晏顷迟的识海霎时间掀起汹涌波涛,腹间似有野.火燎烧,他竭力维持着自己的冷静,阖上眼,再睁开,眼前景象反倒变得更加浪.荡了。   “……”晏顷迟将自己的唇硬生生咬出了血,想要化解舌尖炙.热,神识却已陷入了混沌。   玉衡又是笑,他看着晏顷迟漾动波澜的眼睛,笑里轻蔑不作遮掩:“三长老惯会假正经,清冷端方不过都是哄骗外人的手段,私底下却是个放浪形骸的坏胚子,真让人瞧不出。”   “一派胡言!”   桌椅被猛地撞开,酒盏登时砸碎在地上,碎瓷铺了一地。晏顷迟只觉得的身上热意一径朝不该去的地方涌,喘息未定,人已经埋没于燥热间。   酒水贱脏了他的袍角,他起身,垂眸掩饰眼底暗涌的情绪,难言一字。   “三长老何意?”周青裴坐于高位上,面上从容。   玉衡见诸多人的视线望过来,不得不替晏顷迟打了圆场,笑道:“三长老喝多了,他素来不胜酒力,让诸位见笑了。”   “那便送他回去歇息罢。”周青裴不愿让别人看笑话。   “饶了诸位雅兴,晏某赔罪。”晏顷迟神识已经被侵蚀了一半,他端起玉衡桌前的酒盏,一饮而尽,随后又在众人惊诧交错的目光中仓皇离开了坐席。   *   作者有话要说: 第090章 犯禁   萧衍并不知道晏顷迟赴宴的事。   晌午刚过, 他撑了把伞,站在莲花池的道上等他。晏顷迟答应了今日要陪他一并去祭奠谢怀霜。   萧衍站在细雨中,他的眼睛最近勉强能看到些东西, 却看得并不清明, 只能朦胧辨出个影子。   雨珠随着倾斜的伞坠下,萧衍低头, 手里的梅花被他颠来颠去的把玩, 浸了满手的香。他觉得自己身上都是药味, 不想让自己闻着那么苦涩, 故此折了一支梅, 就这样握一会,手上,衣袖上也该有梅香了。   他来回踱步,沿着莲花池走了一圈,雨溅在水面上,推开层层涟漪, 倒映着一方天青色。   萧衍不觉拢紧了氅衣, 寒风夹着雨吹得他有些冷。他时而碰碰自己的眼, 想着怎么还没好, 时而借着胧光往外瞧, 看晏顷迟有没有来。他等了许久都未见人,疑心自己是不是把日子记错了, 便将日子重新算了遍。   他心算了遍,口算了遍,又掰着指头算了遍。数来数去都是今日。没有错, 他记性向来很好。萧衍有些茫然的张望, 雨落在发梢上, 打湿了他的发。   梅花在指尖被捻成了碎屑,他揪着大氅上的绒毛数着时辰,从晌午站到了黄昏,夜间细雨飘摇。   萧衍又倦又乏,心里是说不出的惘然。他怕自己先走了,见不到晏顷迟,错过了日子,便强撑着精神,又吹了会冷风好让自己清醒。   晏顷迟始终没有来,倒是贺云升和苏纵路过时瞧见了他。   “萧衍!”苏纵本来是要去小院儿里看他的,结果在小院里没找见人,“你怎么在这?”   萧衍眼睛视不清物,看不清人,听见低唤骤然清醒,摸索着路,朝出声的地方小跑去。   “师兄,师叔呢?”他喘息着,乌发微湿。   苏纵扶住他,将伞往他这里倾了倾,说道:“师叔吃酒去了,他没同你说吗?”   萧衍怔了怔:“没有。”   苏纵错愕:“他已经去了两日了,宗门有筵席,算着日子,今日是第二日了。”   “萧衍。”贺云升提着盏风灯,明灭的烛火晃照着萧衍的乌黑的眸子。   “师兄。”萧衍微颔首。   “你找师尊什么事?”贺云升问道。   “我很久没去看师父了,我想让师叔陪我一道去的。”萧衍微微眯起眼,却还是看不清他们的样子。   “你眼睛还没好吗?”苏纵凑近了看萧衍,看他的脸深陷在鹤氅的绒毛里,眼眸沉沉,微挑的眼尾也不再潋滟,失去了往日的诱惑,乌黑的发垂沿于腕上,让他的清冷悉数变作了可怜的孤寂。   萧衍不自禁朝后退了退:“好多了,最近能看见些东西了,谢谢苏师兄关心。”   “眼睛没好,就不要乱跑了,”贺云升微叹息,“我上回不是替你去看过师伯了吗?怎么这回又要去了,师尊平日里事物繁忙,你要多替他想一想。有什么事,同我说也一样,我能帮你做的都会尽量帮你。”   萧衍揪着自己的衣裳,点点头。   “跟我们回屋里去吧?”苏纵心疼他,笑着说道,“外面冷,正好今日本就打算去小院里看看你的,我和大师兄煮了药带过去没见到你人。”   “嗯……”萧衍迟疑,“师叔今日不会回来了吗?”   “看这个时辰是不会回来了,”贺云升说道,“就算回来了,这么晚的天,又在下雨,师尊应当不会再去了。”   “好吧。”萧衍站在苏纵的伞下,被苏纵扶着朝外面走。   临近园舍的时候,迎面走来了几个弟子,有说有笑,晏顷迟和江之郁的事成了宫里人茶余饭后的谈资。没有人知道这个小公子叫什么,只道五官玲珑,身姿妙曼,是个清隽秀气的公子,被晏顷迟深养在宫里,不叫人瞧。   “前些日子不是一直在三长老的寝殿里住着吗?”有人说道,“就这几日长老才让他去清心殿里住。”   萧衍步子微滞。   旁边弟子低语:“我怀疑三长老要破戒了,他先前从不近女色,想不到竟是喜男色。你见没见到那个小公子时常会亲自煮粥去送给三长老呢,两人瞧着情深意笃的。”   “宗门里也没说不给找道侣吧,”那弟子和萧衍身形交错,“这事儿怕是要成,三长老铁树开花了。”   几个弟子撑着伞,沿着石阶闲庭信步的走了。   萧衍低头,陡然踩空了一节石阶。   “诶!慢点!”苏纵一把搂住他的腰,把人提了上来,“要不你来撑着伞,师兄背你吧。”   “嗯?”萧衍神思游荡。   苏纵把人拉到自己身侧,紧挨着:“你不是眼睛不好使吗?这天下着雨,我怕你摔着,背着你回去。”   “不用了。”萧衍偏过脸,看不见贺云升的影子。   贺云升跟在两人后面,目光还紧随着方才过去的几个弟子身上,若有所思。   苏纵搀着萧衍,后知后觉的听出了萧衍的推拒:“你怎么了?”   萧衍抿抿唇,问道:“他们方才说的小公子是谁?”   “你竟不知道此事吗?”苏纵惊诧,旋即肆意一笑,“是师尊半年前来回来的一个少年,哎,师尊瞧着挺上心的,这事儿瞒了挺久,你当时也不在宗门,渡劫去了,那个孩子我和大师兄见过几回,长得嘛还算不错,不过没你好看,宫里近几日都下了赌注,猜师尊最后会不会和这个小公子结成道侣。”   “苏纵。”贺云升在后面叫住他。   “什么事?”苏纵回首。   “不要打妄语。”贺云升提醒他。   “这是萧衍问的,我才顺带这么一说,”苏纵说道,“这事儿宫里上下全知道,算不上妄语。”   “我不知道。”萧衍接话。   “你眼睛看不见,又成日闷在屋子里见不得光,不知道也不奇怪,”苏纵似是而非的说道,“幺儿呦……我们的阿衍太可怜了。”   萧衍没说话,不知道要怎么作答。   贺云升和他们一并来到廊下,苏纵抖了抖伞上的水珠,搁在了柱边,把萧衍扶到屋子里去。   贺云升看着两个人坐到榻上,沉默着把煮好的药膳倒进了碗里,又用火钳子戳了戳脚边的炭火,炭火被风撩起了火星子,盘旋成一个小风漩,带起灰。   “你怎么从方才瞧着就闷闷不乐?”苏纵的目光沿着萧衍的眼朝下滑,“是不是觉得我们不带你玩了?这事儿其实真不是你想的那样,是师尊说你要静养,不叫我们去打扰你。”   “师叔从来没有和我说过那个公子的事。”萧衍说道,“我问过他,他说没有。”   “他说什么你信什么,骗人也骗的没意思。”苏纵半身撑着床,侧躺着看萧衍。   萧衍微低头,烛火照在他的面上,他半张脸隐在暗处,被勾出了朦胧的轮廓,这般失魂落魄全然落在苏纵眼中,苏纵细品着。   “苏纵。”贺云升再次叫他,“你少说两句,莫须有的事不得胡言。”   “啷个讲得嘛,”苏纵争执道,“萧衍向来最听话了,他打小就是师尊说什么都要信,是被卖了还得帮数钱的性子呢,傻里傻气的。”   “我不傻的。”萧衍说道。   苏纵没想到他会较真,噗嗤笑出声:“师兄夸你可爱呢。”   萧衍鲜少和师兄们交集过深,此时略显无措,心不在焉的揉搓着自己的指腹。   “你别难过,等你眼睛好了,师兄带你下山去玩,你想去哪里玩?你挑个地儿。”苏纵观摩了他半晌,目光把他的面相轮廓都走了个遍,“人怎地又瘦了,你这雷劫过得把自己搞成这样,谁瞧着不心疼?其实你也不用太在意渡劫失败这件事,人不就活这一世,逍遥快活最重要是不是?”   “苏纵!胡言乱语什么呢,”贺云升再次打断他,“人都要给你教坏了,难怪师尊不让你跟他玩。”   “我那是教坏吗?我这能叫教坏?”苏纵不服的嚷道,“我这不是怕他心中郁结,宽慰他呢,我们在萧衍这个年纪的时候,谁能有他这样的本事?以后日子大把,何苦在这上虚度少年光阴,我这叫不让他步我后尘。”   贺云升瞥他一眼:“属你歪理多。”   苏纵不欲再跟他作多争执。他又开始端详起萧衍,萧衍垂着眼,眸光黯淡,他的眼尾本就是上扬的,便是不抬头时,也能见到挑起的弧度,在这张绝艳的脸上占尽风采。   “怎么能有人长得这么好看。”苏纵嘀咕道,“我要是师尊,我定选你,都看过这种绝色了,眼里怎么还能容得下别人。嘶,难道是看腻了……那词叫什么来着?哦对,相看两厌。”   看腻了?萧衍揉搓指腹的手顿住,心里百转千回着苏纵的话。   贺云升把药膳又热了一遍,端给萧衍:“喝药。不要听他说混账话。”   “谢谢师兄。”萧衍接过碗,浓褐色的汤药上浮荡他的影子。他的视线被氤氲的热气阻挡,变得模糊一片。   “喝完药歇息会,我送你回去。”贺云升背过身去忙了。   萧衍没有多想,依言端起碗,苦涩的药淌过舌尖,他屏息将药一饮而尽。   “阿衍,”苏纵忽然压低了嗓音,靠近他,讲悄悄话似的说道,“你跟在师尊身边这么久,不会也变成断袖了吧?你喜欢谁?你总不能喜欢师尊。”   萧衍心陡然一颤,抿起唇,未拭去的水沿着唇角滚落,他浑然不觉。   苏纵又是笑,他伸手抹去萧衍下巴上的汤药:“逗你玩呢。这事儿可是犯禁,宗门里谁敢肖想。你怎么禁不起逗趣呢?说什么你都信。”   犯禁。萧衍在心里低喃,陡然觉得自己有些虚浮不定,心神飘摇。   苏纵见他懵懵懂懂,赶紧兜着圈子,把话绕回来了:“你和师尊是犯禁,可你跟我就不是犯禁了。”   “是么……”萧衍恍然觉得自己有些热,汗黏腻在背脊,撺掇着他。   贺云升望过来:“苏纵,你再这样孟浪,别怪我不顾情面叫你回去抄经了。”   “师兄……”萧衍轻声唤他。   “怎么了?”   “何事?”   苏纵和贺云升不约而同的开口,复又同时止住了。   “我好像有点不大舒服,”萧衍眼神已经飘忽了,“我想先回去了。”   贺云升:“嗯,天色是不早了,我送你回去。”   “师兄你这么忙,要不然还是我送萧衍回去。”苏纵念念不舍的看着萧衍。   “说话孟浪,信口开河,还想带坏人,你揣得什么心思萧衍看不出来,我还看不出来?”贺云升漠声,“给我回去抄经,否则此事我会如实禀告师尊。”   “好师兄——”   “今日就是叫爹也没用,没有规矩不成方圆。”贺云升止住他下面的话。   苏纵知道这是动真了,没敢反驳。他看着萧衍站起身,被贺云升扶着,亦步亦趋的走出了房门,末了,还回头往这里看看,似有歉意。   “路上慢点,萧衍禁不住摔的!别让他磕着碰着了!”苏纵躺在床上,大声叮嘱道。   贺云升没理他,带着萧衍离开了。   ——*****——   两人一路无言,夜里面静得只闻淅沥雨声。   萧衍再也看不清路,贺云升带着他往哪里走,他便朝哪里走。风灯摇摇晃晃在眼前,照亮了朦胧雨丝,沿路的花都已凋败,在泥泞里碾作尘。   “苏纵的话,你不要太往心里去。”贺云升忽地说道,“他轻佻惯了,没点规矩,师尊平日看你看得紧,你知道的。”   “嗯。”萧衍轻应声。冷风吹在面上,他却觉得格外燥热,汗都浸湿了里衣。   “那个小公子姓江,叫江之郁,师尊没同你说是怕影响了你的清修,”贺云升又说,“你人病着,总听些闲言碎语不好。苏纵他口无遮拦,要是让师尊知道了,怕是又得重罚,师兄已经罚他抄经,今日这些话就不要说到师尊面前去了。”   萧衍明白他话里意思,轻“嗯”声:“我知道了。”   “你向来乖巧懂事,从不让师兄费心,”贺云升说道,“这些日子苦了你。过两日师兄给你做点好吃的送去,你想吃什么?”   “我想吃糖……”萧衍想了想又补充道,“药太苦了。”   “好,我知道了。”贺云升应声,他借着光看萧衍,萧衍如玉的面上不知何时起了层潮红,延到了耳廓,眼里也浸了水似的,微挑的眼尾被水汽染得透着点欲说还休的意思。   两个人走到了院子里时,萧衍已经热的额上覆汗。   他尽量不让自己看起来不妥,转身对贺云升说道:“师兄你先回去吧,夜里面冷。”   “你进去吧,我看着你进去再回走。”贺云升给他打着风灯照明。   “嗯。”萧衍声音微哑,摸着黑推开了殿门。   贺云升瞧着雕花朱门在暗里渐渐合上,眼中神色变了几变,最终漠然转身离去。   院子里恢复了一贯的冷清,雨声渐疾,萧衍热的全身酥麻,他深喘了口气,把氅衣解下,搭在了椅把上,想要借此散点热。   然而热浪滚涌在四肢百骸,一径朝下走,肆意撩窜着不妥当的地方。   萧衍喘息渐重,他尤自强撑了会意志,觉得实在捱不住这股热,又摸着黑要去给自己倒杯水喝。   他走得急,没走稳,踉跄了两步,险些要摔时,有人从后面抱住了他,勾着他软下去的身子骨把他拎起来了。   清冽的酒香顷刻间裹住了萧衍。   “这么晚了,还没歇息吗?”晏顷迟低缓的声音在耳边响起,被酒浸过的嗓子又低又柔。   *   作者有话要说:   晏狗:(叼玫瑰出现)嗨老婆,你也被药了啊,天下还有这等好事……(被刺到嘴)(匆匆离场) 第091章 审核我劝你不要无理取闹   “院子里太闷了, 我就出去了。”萧衍在暗里胡乱的碰,摸到了晏顷迟的手。   晏顷迟的手指修长,因饮过酒, 指腹温软, 此刻他握住萧衍瘦削的腕子,不曾使力, 却蕴含力道。   “你喝多了。”萧衍努力睁眼, 却也只能隐隐辨出个朦胧虚影, “我去泡壶茶, 给你醒醒酒。”   “不必了。”   晏顷迟在暗里盯着他瞧了半天, 热得鼻尖起了细汗,汗浸透了布料。人似是受了什么蛊惑,眼前画面交替,鲜活明艳的影子在他脑中晃动,他看着萧衍,微皱起眉。   呼出的热息落在鼻梁上, 萧衍眨了眨眼, 眼前面孔却仍不清晰。   心里荡着涟漪, 他没来由的想到了苏纵的话, 无意识的绞紧了手指, 十足十的诚恳,鼓足气问晏顷迟:“师叔, 我是不是不好看……”   晏顷迟顿了少顷,哑声说道:“没有。”   萧衍定了定心,又问:“我是不是……很容易让人看厌?”   “……没有。”晏顷迟答道。   萧衍轻悄悄的说道:“那就是我做得不够好, 我性子不讨喜。”   晏顷迟轻叹, 失笑:“你问这话, 是苏纵又在你面前说了什么不该说的话?”   “没有。”萧衍记着贺云升临走前的交代,立时否认。   他怕晏顷迟听出端倪,赶紧又岔开了别的话题:“今日初七,莲花台没有等到你。贺师兄说你去吃酒了,我就没再等你了。”   “等了很久?”晏顷迟问。   “也没有……”萧衍低头否认。   “你这魂不守舍的样子,是不是有话要说?”晏顷迟仅凭着对他的了解,无需察言观色也能晓得他的心思。   “师叔。”萧衍放轻了自己的声音,“你有喜欢的人么?”   晏顷迟怔了下,话抵在舌尖,几次欲言又止,最终在黑暗里缓缓贴近他。   氍毹吞没了全部的脚步声。   殿里没有点灯,四处都黯着,两个人临窗而立,萧衍背对着夜色,腰抵在了窗台上,窗外风声萧瑟,他因视觉受阻,听觉比往日灵敏很多,将乱七八糟的杂音听得异常清晰。屋子里仅有一处声源,来自角落里的鸣钟,一左一右的摆荡着。   像自己躁动如擂鼓的心。   萧衍心想自己今日是不是吃错了东西,喉中干涩,好似呼吸都腻在了喉咙里,血液翻潮,侵蚀了半边身子,他清清楚楚的感觉到自己快把持不住了。   晏顷迟微俯身,以目光丈量着两个人的距离,近在咫尺。   “我没有喜欢的人。”他低声说道。   “哦……”萧衍低头,有些不知所措,又轻“嗯”了声,心里说不清是什么滋味,是庆幸还是难过。   “因为我心有所往。”晏顷迟再说道,“所以我希望他不要受我所累,也不要因我而伤,我不求他四海朝暮,不求他闻达世间,我只想让他岁岁安乐,年年无忧,哪怕是碌碌无为也罢,我只想让他活在顺情之境里,一生无恙无虞。”   萧衍看着他。   晏顷迟说到这,似是想笑,笑里却夹杂着叹息:“师叔不是个君子,你这样看着我,是要出事的。”   萧衍抿抿唇,手背在身后,无端的绞紧。   晏顷迟以一种迁就的姿态,认真看他:“也因为我心有所往,所以我日思夜想的惦念着,下山时想他在哪里,睡得好不好,去趟栢行城,离得远了,又想他会不会记挂我,离了我要怎么办。”   萧衍轻声问:“你为什么,不告诉他?”   “因为——”晏顷迟抬手,拇指抵在他的眼下,摸了摸他的脸,感知着指腹下的温香软玉,觉得自己像是陷在了虚实不定的幻象里。   因为所爱隔山海,因为所思在远道。   不可说,不可念,不可想。   萧衍抬眼,看晏顷迟模糊的轮廓上附着点光,手指温度在自己脸边,忽远忽近。   两个人都静着,没有任何的预兆,晏顷迟倏然俯身,吻在他的唇上,喉骨滑动的声音耐人寻味,昭告着难以启齿的渴望。   萧衍呼吸滞住了,他下意识攥紧了晏顷迟的前襟,意识低迷,话在心里百转千回,全身的血液像奔涌的洪流,冲走了过去的日夜,从未宣之于口的话,独留下了那颗清清白白,如同擂鼓的心。   唇齿相依,胜过了千言万语。   晏顷迟在迷离里失了力道,自觉咬地重了,哑声喘了口气,将人放开来。   萧衍面颊滚烫,唇间弥着晏顷迟的气息,那眉眼间的清冷都被揉碎了,悉数化作了含情的诱.惑,他失神地望着眼前人,好似明白了什么,又好似什么都没明白。   他仿若站在浓雾里,什么也看不清,茫然睁着眼,四周空落落的,尽是暗沉沉的影子,他被晏顷迟的目光压得越来越紧,呼吸微促,鬓边起了汗,湿.热难耐的感觉沿着四肢百骸纠缠不休。   他望着晏顷迟,晏顷迟的衣襟被他揉得皱成团。   还没有来得及说话,唇上再次被温热覆住。   晏顷迟又一次吻住了他。   齿间青涩的磕碰,唇上余温的炽热,全都涌在心口,永难逝去,萧衍藏于骨子里的稚嫩被剖开,在晏顷迟的攻陷下土崩瓦解,溃不成军。   他被吻地郁郁蒸蒸,人也昏沉,晏顷迟揽过他,把人拥进了怀里。   “日子过得真快,想你长大,又不想你长大。”   萧衍没说话,身体感知着晏顷迟呼吸的力度,情绪的起伏。晏顷迟似乎在极力压抑克制着什么,气息滚烫微促。(我是拥抱,你自己看看有脖子以下的描写吗)   “长大了,就不用总是让人这般担心了。”晏顷迟说道。(我说的年纪,审核你到底在锁什么啊)   “那不长大呢?”萧衍问他。   晏顷迟没答话,只是笑。不长大就可以一直跟在自己身边,年少的萧衍是晏顷迟长存心中的一场梦,一场沉泔耽溺的梦。   梦里有绵延万里的青山,有京城连日不歇的雪,有如霜似月的心上人。   可这是私心,晏顷迟并不想说。   “来,师叔教你个道理。”他松开萧衍。   萧衍心绪起伏,脑中混乱,唇上还残留着方才的余温。   “有朝一日,若是我不在了,你能信的只有你自己,”晏顷迟捧着他的脸,和他额头相抵,“师叔教过你天道,教过你是非伦常,但是今日这话,比前面的都要重要。”   萧衍在他的目光里,听他沉声对自己说:“师叔能给你的不多,倘若哪天,因我的存在而危及你的性命,你就破了这天道,破了这是非伦常。”   “你不受制于任何人,任何事,我只要你为自己而活,明白了吗?”晏顷迟贴近他,“你要好好活着,活下去,无论身在何处,都要走下去。”   萧衍薄唇微翕,想唤他的名字,可字音到了嘴边,却被悉数堵住。   晏顷迟第三次吻了他。   没有任何冗长的话语,没有任何表明心迹的剖白,可这若离若离的相贴,这浅尝辄止的亲吻,已将晏顷迟全部的心事都诉尽了。   萧衍的心被侵占攻陷,他双眼泛红,略有不安的握住了晏顷迟压在脸上的手,觉得这话里藏着更深的意思,但他如何也想不到,想不通。   “或许也会有一天,连我也不能信了。”晏顷迟说道,“等到那天,你不必遵从天道,你只需要为自己而活。”   “……为什么?”萧衍不明白。   “若是真有那么一天,”晏顷迟说道,“也只能说明,我没有自己想的那么好。”那么爱。   “师叔……”萧衍轻念。   “怎么了?”晏顷迟问。   萧衍顿了顿,话都如鲠在喉,小指无措的在衣料上划了又划,静了半晌才捡了个最闲的话说道:“我不想有那么一天。”   晏顷迟半敛着眼看他。   萧衍腰抵住窗台,退无可退,只能略抬头回视。   窗外冷风正急着,簌簌打窗纸,晏顷迟的影子挡住了最后的胧光,把人笼在自己的身影里。   是犯禁。是亵渎。是破戒。   晏顷迟耐不住心底滋生的燥热,整夜被酒精压制的渴望和念想都肆意横流在血液里,他的眼里涌现出诸多的情感,轻薄的衣料黏在身上,是冷风也散不去的热意。   萧衍神思恍惚,在无人察觉的地方,指尖瑟缩,撑在窗沿的那只手下意识扣紧了,又舒缓的松开。   晏顷迟抱起他,将全部掩盖在黑暗里,夜里面静,隔着扇窗,雨声隐隐。   萧衍的心清清白白,是未经雕刻的璞玉,也是活色生香的玉石,晏顷迟侵袭于此,留下了永不磨灭的痕迹。   “师叔……”萧衍呼吸呢喃断续。   “嗯。”   体内灵气融合经转,萧衍疲惫的趴在晏顷迟的肩上,晏顷迟吻在他的鬓边,打在耳边的热息绕而不散,最终变作相依相偎的低喃窃语。   萧衍回吻住晏顷迟,微挑的眼尾泅出了殷红。   晏顷迟摸摸他的眉眼,似是安抚,又似是在留念着最后的温存。   余热贴在面颊,萧衍的脸紧挨在他脸边:“冷。”   晏顷迟将将要去拿衣裳给他覆体,脖颈间手臂忽地拢紧,是萧衍抱紧了他。   萧衍面上潮红不散,余热不退,人稀里糊涂的,全身上下哪都疼,沉地如坠千斤。他耳边一会是晏顷迟的声音,一会又是苏纵的声音,想来想去,又想到了素未谋面的小公子身上。   萧衍巴巴望着他,湿.漉漉的眼睛像小鹿:“你心中所往,是江之郁么……”他一直很在意这事,只是从未质问过。   晏顷迟笑着叹息,摸摸他的头,和他鼻息相对,萧衍那样的乖,那样的可怜,好似捧在手心里都脆弱易碎。   “我和江之郁——”晏顷迟话还没说完,萧衍头忽地朝后一仰,身子紧跟着歪斜,晏顷迟瞬间收紧手臂,把人带回怀里,发觉他已然晕过去了。   晏顷迟看着他,将余下的话说完:“……我和江之郁之间什么都没有。”   他叹息着摸了摸萧衍被蹭乱的鬓发,把人抱到榻上,盖上被褥,屋子里没光源,萧衍在他怀里蜷缩,比平时更显小,晏顷迟疑心他睡不安稳,便一只手垫在脑后,一只手搂着他,轻拍打他的背,像过去无数次那样哄他。   萧衍呼吸渐平,胸口微微起伏着。   晏顷迟指尖沾了泪,他没睡得心思,整夜望着黑黢黢的屋顶,略显倦怠,若有所思,全然没留意到荆刺纹路爬上了他的背脊,延伸到了后心的位置。   后半夜的天不再下雨,夜色静谧。   晏顷迟手指抚过萧衍的背脊,萧衍的脸埋在他的心口,手无意识搭上了他的腰。晏顷迟思绪散乱,想了半晌。   这次筵席墨辞虽然先没有来,但坐在他身侧的长老却是与墨辞先有所往来的玉衡,这筵席里有诈。   晏顷迟憬然,明白自己是上了什么套。他翻身而起,拿起衣衫随意套上,来到桌边点燃了蜡烛。   烛光昏昏,在他眼中跳跃。   晏顷迟将衣裳几下卷起来,低头看自己裸.露的腰腹。   不出所料,腰腹上的纹路色泽又加重了。这些纹路形如荆棘,又似是花纹,以眼的位置朝上蜿蜒攀爬,蔓延至心口,色泽愈发深黑,像是从肌肤底下渗出来的,瞧着可怖。   这是枷咒。禁锢本心的枷咒。   晏顷迟放下衣裳,思绪翻转间,目光冷凝,倏然侧首看向窗外。   窗子外面,江之郁背抵着墙半蹲在地上,他眼中阴郁不散,讥诮着将怀里的纸包掏出来,把余下的粉末撒在了水泊里。   “不是要赶我下山么,既然我不好过,你也别想好过,晏顷迟,这临别赠礼你定是很受用吧。”   *   作者有话要说:   被锁了快三十次,我他娘的要疯了,不明白为什么这都不给过,对车有ptsd了,我他妈比窦娥还冤。 第092章 偷欢   萧衍自打受伤以来, 体内灵气流转缓慢,时常静滞。   而今晏顷迟的气息融合在他的体内,是最纯澈的滋养, 那股温柔递进的灵气推进了他的四肢百骸, 循序渐进,调养了他的身体, 弥补了缺损的地方, 护住了他的心脉。   萧衍无意识的沉入了虚镜中, 日上三竿也迟迟不醒。   晏顷迟替他换上干净的衣衫, 将痕迹挡了, 他枕着手臂侧躺在萧衍旁边,细细看,萧衍睡在他的影子里,容还是那个容,色还是那个色,只是褪去了稚气, 显得眉眼冶艳, 却是艳不流俗。   他浴在日光里的侧颜像画似的。晏顷迟轻抚着他的背脊, 像是在哄只猫, 下意识的轻拍打。萧衍呼吸平稳, 窝着不动。   殿里常年弥漫着松竹香,凛冬时节, 淡月胧明,后院红梅临窗绽开,柔柔的伸出斜枝, 从窗户纸上看, 能看见形似松柏的小枝上缀着花的影子。   晏顷迟瞧了会儿, 低头,指腹一寸寸拂过萧衍的眉眼,沿着骨相缓缓走,他想将这张脸,这个模样烙在心里。片刻后,他似是想到了什么,起身离去。   云销雨霁,群山万壑隐于薄雾渺绕间,画阁四面云簇疏棂,寒霜覆在墙沿,冷气渺渺漫溢进来。   晏顷迟立身桌案前,他的身边是个仙鹤熏炉,鹤口中飘出了一阵阵的香。于醉人的香气里,他拾起笔,展素纸,掬几滴清水在砚台上,亲自研了香汁。   画眉鸟在笼子里一饮一啄,晏顷迟拢袖蘸霜毫,墨色的笔尖悬在了素白的宣纸上,他望着窗台思绪半晌,窗外红梅馥郁,玉瘦檀轻,日光映着淡淡的雾气,显出片殷红。   须臾,他落了笔。   素白的纸张上逐渐勾画出了个淡薄的身影。晏顷迟似是在回忆,他回味着昨夜若隐若现的一捧雪色,和萧衍眉眼间湿.漉漉的生涩。   这世间仅他见过此般绝色。在黑暗里,和他在一起的这面。   晏顷迟手下稍顿,笔锋流转,沙沙作响,素纸上的人影越描越动人,是活色生香的念想,是藏于心中的人。   一炷香完,画阁的门被扣响。   “进来。”晏顷迟笔下稍作停顿,他的画还未作完。   贺云升掀袍跨进去,他身后跟着苏纵,两个人毕恭毕敬的行礼,称了声“师尊”。   晏顷迟目光专注在画上,看也不看的说道:“苏纵出去。”   贺云升神色凝重回头示意,苏纵依言退出去,顺势合上了门。他跟个木头桩子似的杵在门口等贺云升,又不敢窃听两人谈话,便只能百般聊赖的抱臂倚在廊下,兴致乏乏。   画阁里,晏顷迟铺开一张信笺,他拾笔蘸饱了墨,在信笺末尾行云流水的写下了“晏子殊”三字。   随后他搁下笔,拿出摆放在密匣里的印章,沾了朱砂,印在字边。小小的一块红印,却可以调动晏顷迟宫里所有的弟子,哪怕是权势也不在话下……这印章极其贵重,晏顷迟甚至鲜少用它来印文书。   “师尊这是何意?”贺云升微皱眉。   “倘若有一日,我不在这里了,如有危及萧衍性命的事你就拿出它,”晏顷迟沉声说道,“我与他罪责同担。”   “师尊,”贺云升眼色倏变,“您此言何意?我不明白。”   “无碍。这件事无所谓你明不明白,”晏顷迟说道,“你只需要记清楚我今日的话。萧衍的伤昨夜后应当会好得快,他这几日入了虚镜,你好好照看他。如有一日。”   贺云升颔首,垂下的眼睫敛住了眼底涌动情绪。   “如有一日,萧衍因我而受难,我要你拿出此物放他归去,他此后便再也不受命于我,也不受命于宗玄剑派。”晏顷迟说道。   他话只说了七分,却是情真意切。他已经有所预感,昨夜过后,事态会急转而下,这其中所涉太广,萧衍病还未愈,不能把他卷进去。   晏顷迟心里清明,萧衍表面上是宗门里最得意的门生,享着泼天的盛誉,读着圣贤的书,于外声名鹤立,可也仅仅是在外而已。宗门里上下皆知他是谢怀霜留下的孩子,谢怀霜当年判门出逃,是宗门里最忌讳的存在。   晏顷迟弟子众多,为何独独把萧衍带在身边亲自养大,其中缘由亦是如此,仅仅因为他是谢怀霜的孩子,所以他自入门下起便要饱受冷眼。   偏萧衍性子乖巧,逆来顺受。晏顷迟最初只是心疼怜惜,他不愿让这么小的孩子受刁难,是以无论去哪儿都带着他,凡事亲力亲为,久而久之,萧衍便成了他的小尾巴。   待到萧衍再大些时,晏顷迟才将他放进人堆里,可萧衍和师兄弟之间殊途陌路,若非碍着晏顷迟的面子,甚至没有人愿意叫他一声师弟,也只有贺云升和苏纵会照料他,不至于在晏顷迟不在时,沦落到只能吃残羹冷炙。   晏顷迟的偏爱成了弟子们眼里的护短,萧衍不傻,晏顷迟教他辨是非,明善恶,他也有心,懂情,他知道师兄们都不喜欢自己,但他并不明白为什么,他只是觉得委屈。   他会拖着宽大的袖袍昼夜不眠的勤修苦练,试图走到最前面,让别人看见自己,但换来的却是变本加厉的冷嘲热讽和污言秽语。   逐渐地,萧衍开始贪念晏顷迟对自己的好,自认为晏顷迟是生命中的全部,对此义无反顾,甚至在这道上孤注一掷。   晏顷迟对此心如明镜。他于松间明月中走来,在旁人眼中是疏风淡月的君子,但那也只是别人眼中的。   他为人处世从不自忖君子,见过太多相濡以沫无疾而终,对于情爱也大多不屑。   可萧衍的心清清白白,是万千缁尘中最干净无暇的一隅。那眉眼里压着的似乎不是清冷,而是他的劫数。   无论昨夜是酒阑人散后的放纵,还是墨辞先处心积虑的算计,晏顷迟可以肯定的是,他想要萧衍的念头没有错。   绝对没错。   外面,苏纵有些心神不宁的回头张望了一番,忽然见得远处白袍晃了几晃,他还没反应过来,便听脚步声接踵而至。   弟子们急急奔来,苏纵觉得诧异,这些人皆不是自家宫里弟子,他起身要进去通报晏顷迟时,那些弟子已经与他擦肩而过,径直来到了廊下,要推门进室内。   “你们做什么!放肆!谁允许你们没有通报就进去的,还有没有规矩了!”苏纵挺身出来,他吊儿郎当惯了,但也晓得规矩二字,哪能任由人这样横冲直闯的闯自家地盘。   画阁里晏顷迟听见外面的脚步声,眸光倏地冷凝,他将墨迹干涸后的信笺对折,递给了贺云升。   “萧衍没有醒来,我信不过旁人,怕有人居心叵测,空放于他身侧也不妥,思来想去还是交予你存着,这东西万不能丢,你不得向任何人提及此事。”他最后叮嘱道。   贺云升将信笺收于袖中,微颔首:“是,弟子明白。”   晏顷迟悬着的心稍坠下。他将印章放回了密匣,偏头去看窗外。   “师尊!师尊!”苏纵在外面厉声喊道。   随着他喊声落下,画阁里的门被人从外推开,日光从敞开的缝隙中倾泻,在地上形成了扇形的光影。   玉衡自清冷的日光中走来,他身后齐齐列着诸多弟子,皆是白衣负剑,神色肃穆的不似玩笑。   阁里寂静了一霎,变故陡生,所有人皆是沉默不语。   “师尊!”苏纵从玉衡身后跑进来,站到了贺云升旁边,低声急切的问道,“师兄怎么回事,宗门里面出事了?我怎么没听说,方才来时不还好端端的吗?”   贺云升不动声色的用手肘碰了碰他,示意他别再多言,苏纵登时明白此事的重要,只怕不是自己能多嘴的宗门要事。   玉衡负手而立,望向立于桌案前的晏顷迟:“三长老。”   晏顷迟倦色深重,他并没有理会玉衡,而是微抬眼,对苏纵说道:“你过来。”   苏纵不明所以的靠过去:“师尊什么事?”   “这有副画,你拿去锦裱好,挂轴。”晏顷迟淡漠的说道。   “啊,啊?现在?”苏纵还没弄清楚情势。   “嗯。”晏顷迟应声。   苏纵目光转移,起先没太在意,直到他来到桌案前,看清了画上的人,注意力登时被吸引。只见画上的美人乌发逶迤,身姿清瘦,薄唇微启,似是有些吃痛的微仰颈,一副泫然欲泣的模样。   那微挑的眼尾潋滟显艳,却是色不流俗的艳,盛着暖意,像盛夏的荷塘,漾着日光灼烤后的余温,美则美,只是细看觉得有几分眼熟。   晏顷迟眼风偏过来:“看什么,不去么?”   “去!”苏纵见这画上朱砂颜色如新,料想这是才画没多久的,没敢卷起来,只是铺平着端起,绕过那群弟子匆匆离开了。   玉衡饶有意味的注视着晏顷迟,说道:“三长老昨夜筵席吃一半便回来了,想来是与惦记着与美人偷欢了。”   贺云升霍然抬头。   晏顷迟目光冷淡,唇边却是笑意沉沉:“我怎生不知道还有这回事。”   “三长老半年前带回来的那个小公子,叫作江之郁吧?”玉衡说道,“三长老本事大,在宗门里养了半年多的稚儿,也能瞒得住宗门这么多人。这江之郁还是江家最后的血脉,三长老隐瞒不报怕是别有所图?”   晏顷迟温声笑说:“玉衡长老慎言,欲加之罪何患无辞。”   “你辩口利辞,我不同你说,”玉衡迈前一步,讥诮道,“比起此事,三长老还是先想想怎么向掌门解释和师侄之间的荒唐事吧。”   *   作者有话要说:   少年时期的萧衍人设图发wb了 第093章 勾引   午后方至, 殿里光线暧昧难明。   晏顷迟卸了玉冠,掀起袍,跪在殿中, 那袭白衣浴在斜阳的光晖里, 像渡了金沙,衬地人愈发孤寒清冷。江之郁跪在他的影子里, 眼下泛青, 映出深深的悲切。   诸多视线交错在他们身上, 却无人多言, 这不是他们能掺和的事儿。贺云升静待一旁, 始终垂着眼,让别人无法窥探他的情绪。   周青裴坐在高位上,并不看他们,而是一下下拨着茶沫,凝结的透明水珠落在他的衣上,他掀起盖儿, 就着浅尝了口。   “三长老跪我, 我无福消受。”周青裴说道。   晏顷迟没说话, 目不斜视的望着高位上的人, 江之郁目光微斜, 滑到了晏顷迟的身上,一双桃花眼水漾似的。   周青裴惬意的品着茶, 光影晃动,他的面容仿佛也有了变化,有着俯瞰众人的肃穆与威严, 叫人望而生畏。   “三长老如今盛名在外, 四海朝暮, 凡事都无需再朝宗门禀告了,”周青裴似有感慨的冷嘲道,“你想将谁带回来便可以将谁带回来养着,前面是萧衍,后面是江之郁,再往后,是不是还准备在宗门里养稚子小倌?”   晏顷迟颔首:“不敢。”   “三长老连这档子荒唐事都做得出来,还有事是什么不敢的?”玉衡唇间忽然泄出笑,“江家覆灭,江公子是江家最后的血脉,你却将人藏于阁中数月,隐瞒不报,是有什么东西说不得,还是有什么念头不敢说?”   晏顷迟没有任何意外,也是笑:“无凭无据的事拿到明面上说,是该笑我私心作祟,还是该笑你言辞伧俗,想要趋利避害。”   “三长老口若悬河,是善于辩驳的人,”墨辞先拢着袖子,慈眉善目的笑道,“这种事没有证据,诸位仙长们还是勿要妄言,免得三长老心中不快,欲加之罪,到时候我们辩不过他,岂不是落得个是非诬名。”   周青裴静坐在日光中饮茶,不言不语,只用眼风淡淡扫过去,从晏顷迟跪着的双膝,看到他的影子,再看到众人杂乱交错的影子。   满座衣冠。   贺云升在这锐利的目光里像一尊泥塑雕像,连目光都不曾挪动,他手里攥着条剑穗,穗子早已被他搓成了一缕缕的粗丝。   江之郁始终唯唯诺诺的低着头,绞紧了手指,目光闪躲的瞟着晏顷迟,似是胆怯。   有人听不下去,出来辩驳:“三长老平日里性子温和为人端正,做事最讲规矩,何至于你们这般落井下石。”   “就事论事,左言他顾是想掩罪吗?”玉衡不屑冷笑。   “我何罪之有?”晏顷迟言辞冷漠。   “好啊,那就请三长老说说昨夜从筵席离去后,去了哪里,做了何事。”玉衡不虞。   “吃醉了自是回寝殿歇息。”晏顷迟从容答道。   “那倒是我们冤枉三长老的为人了,也是,如此大逆不道的事绝非会是三长老所为。”墨辞先含笑说道。   “是了。”晏顷迟笃定道。   “是啊,江公子的事,三长老不禀告是有错在先,话……话虽如此,可毕竟收养一个无家可归的孩子是出于善心,又何罪之有?”旁侧的人附和道,“不如先听听江公子的言辞,再下定论吧。”   晏顷迟闻声目光凝滞,周青裴稍作颔首,一盏茶饮罢,目光落在了江之郁身上。   江之郁再抬首时,眼中蓄泪,他有着双比寻常女子都要好看的桃花眼,啜泣起来当真是我见犹怜,而此刻,他跪在窗格投入的日光里,人面桃花,眼里漾着水汽,瞧着可怜兮兮,叫人心软。   “江公子别怕,殿里这么多人,你大可如实说来,是不是有人胁迫你构陷晏长老的?我们帮你做主。”有长老温声安抚他。   江之郁抿唇,几次欲言又止,才鼓足勇气似的说道:“没有。我昨夜亲眼看见,三长老和萧衍一并回了寝殿。”   有长老嗤笑:“一并回了寝殿就是不寻常关系的话,那这天底下还有寻常关系吗?”   “不是的,不是这样的……”江之郁似是有所顾虑,他忌惮的看着晏顷迟,嗫嚅不敢言。   玉衡察觉了,说道:“江公子且说,只要你所言非虚,我们定帮你做主。”   “我昨夜本想去三长老寝殿,找三长老谈事的。结果就看到了此番景象,我,我看见三长老吻了萧衍,也、也碰了他……”江之郁仿若害怕极了,话说得断续,字音也打着颤。   “三长老怕我说出来,故此想将我赶下山。还请长老们作主!”他说道此处已是双眼泛红,眼底情绪再难掩饰,低泣了起来。   殿里陷入死寂般的沉默。周青裴端着茶盏不动,先前帮晏顷迟说话的几位长老脸色陡变,难以置信的看向晏顷迟,指尖发颤,几欲抬起,复又放下。   晏顷迟未料江之郁会说出此番话,目光陡然冷凝,倏地偏过脸,盯住江之郁。江之郁匍匐跪着,额头磕地,发蜿蜒于地面,瞧着十足十的诚恳。   “休要胡言——”晏顷迟话音未落。   “荒谬!”一声呵斥击碎了殿里的沉寂,紧接着,殿中炸开了无数议论声。   有人指着江之郁,低喝道:“谬论!且不说萧衍是谢怀霜留下的孽障,三长老所修之道怎能有情丝!这小儿言辞伧俗孟浪,竟敢当着这么多仙长的面撒谎,当真是不可教也!”   “无稽之谈!”有人斥道。   “莫不是萧衍勾引的三长老!”   “定是萧衍先勾引的!江氏小儿竟敢如此胡言!”   “我没有撒谎!”江之郁惊慌失措的替自己辩驳道,“我与三长老之间无冤无仇,为何要构陷三长老!我亲眼所见,若是不信,你们大可以问问贺云升,问他昨夜是不是把萧衍送回了晏顷迟的寝殿!再不济去问问苏纵,去问问晏顷迟宫里的弟子,萧衍这段时日来一直与晏顷迟同寝!”   满殿哗然。   “够了!”周青裴忽然出声,震下四面嘈杂。茶盏重重被他砸在桌面,茶水溅出,润湿了他的掌心。   殿里顷刻间鸦雀无声,众人面面相觑,不约而同的心有所想,却都没再言一字。晏顷迟所修之道,断不能动情,遑论是对自己的师侄,这般萳沨 苟且之事,简直有为天理伦常!   “贺云升。”周青裴目光扫过排排弟子。   剑穗陡然被拧段,掉在贺云升的鞋面,贺云升被一语惊醒,心慌难抑,眼神跟着恍惚了一瞬,他听令迈前两步,出列待命。   周青裴怒火压抑:“你昨夜看见晏顷迟了吗?”   满殿的人,目光齐齐望过来,容不得他撒半句谎。   贺云升行礼,极力稳住心神答道:“不曾。师尊昨日去赴宴,我在宫里处理事务,并未见过人。”   “你昨夜将萧衍送回了晏顷迟的寝殿?”周青裴又问。   贺云升没再答话,他忽然跪地,重重磕头:“掌门明鉴,我师尊断不可能作出此番有违天理的事情来,不要让只言片语的流言蜚语离间了诸位仙长之间的心!”   周青裴怒意直泛,他难以自持的站起身,说道:“你们一个个好啊,好啊,都敢这样欺上瞒下,这个宗门要不给你们来作主好了……”   “还望掌门圣心明鉴!”贺云升不断磕头,哽咽道,“我师尊一心向道,这些年来为宗玄剑派殚精竭虑,耗尽心血,若是被此人污蔑岂不是寒了师尊的心!寒了诸位长老们的心啊!掌门明鉴!”   “我几时轮得到你来指责!”周青裴怒不可遏,猛地拾起桌上茶盏砸过去,砰然一声碎响,迸碎的碎屑溅在贺云升的面上。   贺云升额头磕在碎片里,登时流出殷红的血迹。晏顷迟缄口未言,深黑的眼眸里藏压着风卷残云后的静谧。   “掌门息怒!”余下众人一齐跪下。   “此事还未得到证实,断不可因一个小儿信口雌黄就给三长老冠上了莫须有的罪名!”有人说道,“萧衍虽然是谢怀霜的孩子,可他这些年来也不曾做过对不起宗门的事,他是我们宗玄剑派的门生呐,只怕是外面有人想要挑拨离间。”   “自家事自家了,”有人抬首说道,“万不可让外人看了笑话。”   周青裴扶着桌沿,万般惆怅的坐回了高位,扶额静了片刻。   “老朽倒有一法,此事无需再劳烦他人了,”墨辞先镇静自若的看向周青裴,起身行礼后说道,“老朽记得,三长老身上有枷咒禁锢七情六欲,若是本心清白,枷咒便不会显现。”   满殿哗然静止,所有人的目光顷刻间交织在了晏顷迟身上。   墨辞先目光又转向晏顷迟:“三长老啊,老朽有句话当讲,你所修剑道,是无情之道,若是枷咒覆身,往浅了说是痛在身上,往深了说,可是剑道崩裂。此等要事,万万不容小觑,我们这么做,也是为了你好。那小儿不过是个弃徒之子,怎敢如此罔顾人伦,耽误你。”   血色,从晏顷迟脸色渐渐消失,他已难呼吸,似是在做什么挣扎,手攥成了拳,他不觉回视着江之郁,江之郁也在偏过脸看他,眼中盛着泪,明明是泫然欲泣的模样,可晏顷迟却从里面捕捉到了一丝阴冷的笑意。   周青裴似是不愿再听争吵,他揉了揉眉心,终是挥袖说道:“既然如此,所有人退下,晏顷迟和诸位长老们留于殿中,作个鉴证罢。”   “等等,”晏顷迟忽然撑起身,冷漠的说道,“我是动情了,我将江之郁带回来,养在身侧,日夜耽溺欢.爱,我对江之郁动了心。”   *   作者有话要说:   江狗:你是属狗的吧   晏狗:呵,同道中狗 第094章 道侣   江之郁大惊失色的看着晏顷迟, 晏顷迟眸光黯淡了几分,他回视着江之郁,唇边笑意沉沉。   江之郁从这双无波无澜的黑眸里窥探到了冷漠的嘲讽, 他下意识想避开晏顷迟的视线, 但晏顷迟的目光始终流连在他身上,一瞬不瞬, 似乎真如自己所说的那般情真意切。   “我和江公子情深意笃, 何罪之有?”晏顷迟没有任何的情绪的慢慢说道, “我碰过他, 也吻过他。”   如此不耻的话, 竟被他这般轻描淡写的说出来了,众人齐齐寂然了一瞬。   “晏顷迟!”有长老伸出手,指着他,咬牙切齿道,“你糊涂啊!你糊涂!你可知道你这是在自断己道!你纵有百般不耻,也不该做出此等荒唐下作的事, 和江之郁暗通款曲!”   “你……”江之郁此时竟一字都说不出, 他在杂乱交错的视线里, 竭力克制着心底涌出的惧怕, 强撑着口气, 辩解道,“他胡说, 我们之间什么都没有!”   晏顷迟瞧着他含泪的双眼,又是笑:“宫里不都知道么?阿郁,我心不假。”   江之郁齿间颤抖, 他摊身在地, 俊秀的脸上可怜之色消的一干二净, 唯剩惊慌失措占据了眼底。他知道晏顷迟这番话出去,自己今日定是在劫难逃,宫里谣言沸沸扬扬,自己有理也成了无理。   适才所有的欣喜烟消云散,江之郁在晏顷迟冷漠的目光里,难以抑制的颤栗:“晏顷迟!你撒谎!!我看见你和萧衍在一起了,你想拖我下水,你做梦!”   晏顷迟充耳不闻,抬首对周青裴万般虔诚的说道:“掌门,我所言为真,我想和江公子结为道侣。”   方才的哗然和争吵霎时间消了音,听到这句话的长老仙长们,在片刻的震惊中,眼中布满了各种情绪,愤怒,愕然,不解……数十双冷锐如刀的眼神直勾勾的盯着跪在殿中的人。   “荒唐!!”   周青裴怒不可遏,他撩袍几步走下阶,来到晏顷迟面前,余下的人立觉不好,但还未出声,一记响亮的耳光猛然扇在晏顷迟脸上。   清脆的重响,晏顷迟被打偏了脸。   “师尊!”贺云升眼底慌乱再难掩饰,他不敢上前拦着,便只能跪地不断磕头,对周青裴说道,“掌门息怒!我师尊是一时鬼迷心窍才做错了事,但罪不至此,掌门求您大发慈悲,不要寒了诸位仙长的心!掌门!”   晏顷迟缄口不言,他尝到了齿间的腥膻,温热的血从唇角溢出,复被随手揩去,他望着周青裴,既不辩解,也不剖白。   “你今日闹出这么大的笑话是在给谁看!”周青裴面色阴晴难定。   晏顷迟抬首,日光晃照着他的眉眼:“我无错。”   “好……好,好一个你无错!”周青裴胸口起伏,他似是无法再承受这般羞辱,抬臂指向江之郁,指尖颤抖,“三长老竟然要为了一个小儿这般折煞我,当真是循途守辙,谨遵门规!”   有人欲要出声阻止,但周青裴的威压久积不散,非旁人敢触,便只能作罢,偌大的殿中此时再无一人敢言。   “晏顷迟!”江之郁从恐惧中挣扎出声,哭喊道,“晏顷迟你胡说!你想害我!周掌门,我亲眼所见他和萧衍苟合,不信你去问贺云升,去问啊!”   晏顷迟又是笑,笑意温柔:“你不要闹了。我今日画了你的像,已经让苏纵拿去挂了,这宫里谁人不晓我们之间的事。”   玉衡闻言侧眸看向墨辞先,墨辞先端立着,并不斜视。   “我今日去三长老画阁的时候,确实瞧见他在画一幅美人图。”玉衡说道,“画上人竟是江公子?委实让人意外,我怎么瞧着像萧衍?三长老这样开诚布公的承认和江公子苟合,莫不是想替人遮掩什么吧?”   “可笑,”晏顷迟面不改色的说道,“玉衡长老不过是在门边站着,竟也能看清画上人是谁?为何不直说你想冤枉谁?我若是对萧衍有意,何至于等到现在才叫你们瞧出来?”   “三长老——”玉衡话音未落,墨辞先倏地按住他的肩,示意他别再多言。   “我所言不虚。”晏顷迟又道。   “晏顷迟——!!”周青裴恨恨指着他,“你,还不知错吗!”   江之郁拼命摇头,死不认命。   晏顷迟不动声色的伏下身,低声恳求:“是。既然话到这般地步了,便权当我错了,可江之郁年纪尚小,不知是非对错,还请掌门看在他是江氏遗子的情面上,不要责罚他,我愿卸冠领罚。”   “你还敢偏袒他!”有长老再也无法容忍,厉声斥责道,“晏顷迟,你被这小儿蛊惑了心智不成!”   紧接着,殿中霍然掀起此起彼伏的议论责问,晏顷迟对此没有任何辩驳。   周青裴陡然挥袖,背过身去,只觉得殿中檀香太过浓郁,熏得他神思烦躁,久久无法冷静,他揉了揉眉心,片刻不语,似是在斟酌最后的言辞。   贺云升屈膝跪行到晏顷迟身边,泣不成声:“师尊……师尊你为何要这样,你和江公子分明——”   晏顷迟截断了他的话,在刺目的日光里,高声说道:“此事无关江之郁,错在我身,请掌门责罚我一人足矣!”   话已至此,台下众人互相望着,又不约而同的偏过脸去不愿再看,今日晏顷迟在殿中此言,怕是无人救得了,可晏顷迟从来不会做出这般悖谬的事,只道是被这江氏之子蛊了心智。   众人嗟叹不已。   叹息声扬在风中,周青裴隔了半晌才缓过劲,他背着身不愿再看众人,掩着面沉声下令:“晏顷迟作为宗门长老,身兼职权,却无视道义门规,与江氏之子苟合,有辱门规,故而免去职权,送去红莲地狱弥补过失,其弟子贺云升为了掩罪,执以鞭刑。江之郁魔性魅人,妄图污蔑门内子弟,宗玄剑派留不得此般兴风作浪的人,送下山去罢,永生永世不得再入宗玄剑派。”   ——*****——   晏顷迟被卸了冠,褪去白袍,换了最干净简单的常服。   凛冬已至,日光清浅,盛着渺渺寒意。晏顷迟在江之郁临行前,见了他最后一面。   江之郁冷眼瞧着晏顷迟,见他的冠已摘下,乌发披散在肩上,清白的日光落在他的脸上,映照出深深的乏倦。   “晏顷迟,”江之郁讥诮着笑了两声,贴近他,“你这般污蔑我,倒叫人意外,想来你是真的对萧衍动了情,怕人发觉,不过……我是真好奇,你准备以后怎么面对他呢?是甜言蜜语哄回来,还是这样绝情断欲的走下去?”   晏顷迟敛下眸,似是有一瞬的低沉:“谁指使你的?”   料想的责问和辱骂并没有到来,江之郁不可思议的看着他,愣怔片刻后又是笑:“你来找我,就是问这个的?”   晏顷迟神色淡漠:“萧衍那日也被人下了合欢毒,能碰到他的无非是我宫里的弟子,有人和你暗中勾结,是谁?”   江之郁眼神恍惚了一瞬,他面不改色的笑道:“三长老这么有本事,还用得着我告诉你?晏顷迟,这是我送给你的天赐之礼,你难道不喜欢吗?要不是我,你这感情须得一辈子藏着掖着吧。”   “……”晏顷迟不欲多言,冬日的凛风吹拂起他的发。   “我该好好感谢你的,”江之郁眼中浮现出报复的快意,嗤笑出声,“落魄的世家公子和宗门里霁月清风的晏长老……相濡以沫却分钗破镜,想想都是段令人唏嘘的佳话。事已至此,罢了,这便宜占得也算值,毕竟不是谁都能和三长老有段露水情缘不是么?”   晏顷迟没有任何多余的话,转身离去,单薄的衣摆扫过覆霜石阶,金黄的日光将他的背影渡了光,恰如天边那落寞孤寂的鹤。   ——*****——   霜色的围墙,在淡薄的月色下,落着稀疏的枝叶花影。   萧衍倚在廊下,无言望着苏纵,深夜的院中寂静无声,两个人踩在灯笼的影子里,相对缄默。   “师兄今日被罚了一百鞭,”苏纵说道,“现在还在榻上昏睡着呢,我看完他就赶紧来找你了,怕你没人照顾。”   “……嗯。”萧衍在深夜的烛火里,回忆着昨日的荒唐,心不在焉。   他脑海里是晏顷迟昨夜里对自己的话,他说他心有所往,复而吻下三次。   萧衍身子有些发僵,他眼里始终是晏顷迟昨夜的影子,落在唇上的吻如同燎原的火,摧枯拉朽的烧进了心里,所过之处,寸草不生。   “今日宗门出了这么大的事,师尊真是……”苏纵又恼又心疼,话音里夹杂着丝怨气,“江之郁才入门不过半年多,师尊竟然这样偏袒他!难不成真被蛊惑了心智,我早就看那个江之郁不是什么好人了。”   “师兄,”萧衍的声音低哑,字音发颤,“我想见见师叔,可不可以?”   “此事不成,掌门不让任何人见他,”苏纵说道,“不过我估计师尊现在也不太想见你,因为这件事还关乎到你,有人想拉你当江之郁的替死鬼,好在师尊说他要是中意你,还用等到现在,才堵住那群人的嘴。”   说罢,苏纵似是又想起了什么,一拍大腿,气不过的骂道:“我早就说那个江之郁定不是什么好人!大师兄还说我多嘴,今日算是看出来了吧,出事了就想着赶紧撇清自己,真是的,师尊怎么当着所有人的面,说要跟这样的人结为道侣,你不知道,今日掌门当着所有人的面扇了师尊一巴掌,都是这个江之郁害的!师兄挨鞭子也是他害的!”   萧衍再也说不出话,心里沉重到无法呼吸,是五音皆乱,六律皆毁。   “师兄……”他笑地勉强,“我不舒服。”   苏纵怔了下,赶紧伸手探了探他的额头:“你哪里不舒服?是体内灵气没有调理好吗?要不要师兄帮帮你?”   “我、我不知道……”萧衍不敢眨眼,他努力抬眼去看高悬的冷月,很努力的去看。   眼前摇摇晃晃的是月影、飘飘荡荡的是灯影,四面景色像浸在水里,他勉力克制着呼吸,手指无措的绞紧,紧到指甲掐破了掌心也浑然不觉。   苏纵从那双水漾的眼睛里看到的都是失望,心里大抵也明白些,主动侧过身去,与萧衍并肩倚在廊下,叹息道:“阿衍,你自小是师尊带大的,最听他话,平日与我们师兄弟生分也合乎常理,只不过师兄还是得叮嘱你下,今日这事不是你我能插.嘴的,你万不能去掌门那里说些什么,大师兄今日是替师尊讨情,才被罚了这一百鞭,掌门现在气头上,你现在身子弱,可禁不住鞭刑的,知道了吗?”   “江之郁已经被送下山了,掌门下了令,他这辈子都不准再靠近宗玄剑派,”苏纵不耐烦的继续抱怨道,“哎呦跪在门口哭得梨花带雨那劲,还真以为谁稀罕他了。害苦了师兄为了他还要挨鞭刑,还有师尊也——”   “真是祸害遗千年,呸!”他偏头啐了口。   萧衍如坠深海,强烈的窒息感涌上来,好似全身的血液都凝固了,他单薄的身子在寒风里微微打颤,分不清是冷的,还是情绪所致。   苏纵察觉了,他想劝解,又不知所言。   萧衍再也佯装不下去,眼睫微垂,怔怔地淌出泪,他不想给人看见,又抬手仓皇地抹去,偏眼眶热意不散,泪似断了线似的,如何也止不住。   话都哽在喉咙里,他极力遮掩着自己的失态与委屈,僵硬笨拙的笑了笑。   苏纵会意,偏过脸去看院中景色,佯作不觉:“阿衍你不要太难过,我知道你心疼师尊,没事的,江之郁已经被送走了,不会再回来了,一切都会过去的。等师兄醒来了,我就去问问师兄此事怎么个说法。”   他话音落,手腕忽然被热意覆住,转过头,瞧见是萧衍轻轻抓住了他的腕骨,萧衍低着头没说话,苏纵愣怔,恍然发觉手背已被泪点打湿。   微末的凉意沿着肌肤散开,消失。苏纵任由泪落在自己的手背上,他克制着情绪,尽力不让自己去替萧衍拭泪。   他知道萧衍这是在遮掩,纵使这般无力的遮掩,他也不能堂哉揭穿。   “师兄,”萧衍再抬首时,却是笑着的,他以笑盖住了自己的伤感,哀求般的说道,“求求你了,带我去见见师叔,好不好?”   *   作者有话要说:   今天会有二更。91章剧情改了,这边看不懂的可以回去看看。 第095章 相似   周青裴捻动珠串, 看着底下的诸位长老,他的情绪隐在眉眼中,叫人无法窥探。   “三长老心怀天道, 性命皆系于这道上, 只能专注一心,恪守己道, 若是对谁动了这不该有的情, 只怕将来会剑毁道消, 救也救不得啊。”有人感慨的说道。   “是了, 三长老的剑道是孤注一掷的, 多年抱守一心,只为淬炼出无牵无挂,无尘缘的心,剑出则锐不可当,剑毁则人亡,三长老断不能在这个节骨眼上引出旁支。”旁边人附和, “要是叫人魅惑了, 只怕会生心魔。若是三长老生了心魔, 入了魔道, 这九州天下要该如何安定?”   周青裴略作沉吟:“那依诸位之见, 应当如何?”   夜间朔风簌簌打窗纸,冬日无虫鸣, 除了风声便再无其他。   墨辞先躬身拜了一礼,继而沉声道:“老朽认为,晏长老应该除却魔心, 重铸剑心。”   “重铸剑心?”周青裴手撑在膝上, 微倾身, “阁老如何晓得晏顷迟有了魔心?他身上那枷咒我也见过了,是生了情丝不错,何以说到魔心上?”   “正如四长老所言,老朽认为情丝生爱,由爱生恨,若是不趁早断了这念想,只怕久而久之会沉积出恨意。”墨辞先说道,“况且……老朽以为,三长老所爱并非是那江氏之子。”   周青裴扶膝而望:“哦?何出此言?”   墨辞先再颔首:“若是掌门信得过老朽,老朽自有法子叫您看出来,三长老心中所藏之人是谁。”   “阁老这般邀功,”周青裴话音一顿,意味深长的笑道,“是想要奖赏罢,我早就听闻那裴昭是你故友遗子,你视如己出,今而看来是真的。”   “老朽不敢替那孽子讨赏,”墨辞先登时躬身作揖,“孽子狂妄,经人蛊惑才犯下此等弥天大错,老朽只望掌门圣心明鉴,捉到那罪该万死的蛊惑者。”   “若晏顷迟所爱另有其人,岂不是冤枉了那江氏之子?”有人道。   “老朽认为,那江氏之子已入魔障,善于蛊惑人,不算冤枉,掌门宅心仁厚,念于江家旧情才只是逐下山作罢,”墨辞先说道,“晏顷迟所爱近在咫尺,在宗门内传出去不成体统,有江之郁作了遮掩,也算将功抵过,而今知晓晏顷迟在替谁隐瞒方位上策。”   余下诸人没有再多言,心里不约而同的权衡着利弊。   周青裴思索片刻,微颔首:“那便按照你说得去做罢。”   ——*****——   长廊尽头的寮房内。   晏顷迟倚在墙沿,月光覆在他的眼睫上,带出片浓密的阴影。   杳杳长夜,屋子里没点灯,唯有清冷的月色透过薄薄的窗户纸铺进来,在地上镂出纵横交错的花纹。   此处静得没有半点声响,结界上贴着符咒,灵符阻挡了外界所有的喧闹杂沓,不让任何人靠近半步。   晏顷迟在漫长的寂静里,仰头望着眼前的黑,他四肢被沉甸甸的锁链拷住,起身时会拖出声响,人从天明坐到了黄昏,再到夜阑,枷咒无声间爬上了他的脖颈,咒术加身,如同千百根银针同时刺入五脏六腑,他痛得眸光已散,却始终都未言过一字,连衣裳的折痕都没有过分毫的挪动。   不知过了多久,那只裹在布袍下的手缓慢探出,轻轻触在了地上。   晏顷迟以指尖沿着冰冷的木板,缓慢滑动,因前几日的落雨,指尖摸到的木缝隙都是软的,浸着水汽的,坎坷不平。   他仿若在忆往昔,回味着记忆里的那道身影,指腹或轻或重的摩挲过木板,似是在勾勒什么。   残留在木板上的寒意渗入指尖,他在冷寂沉沉的寮房里,于半明半昧的月色中,用从未有过的狼狈,拙劣的描刻着心之所往,一遍又一遍,一划又一划,不厌其烦,不知乏倦。   窗外月色如华,窗内胧光晦暗。   背后的月光连个完整的影子都照不出,晏顷迟却好似从这晦暗光线里,看见了自己不可念不可想的心事。   潺潺情意,丝丝缕缕地绕着,缠上他的心。   咒术陡然席卷而来,晏顷迟被卡的喘不上气,锁链哗啦作响,五脏六腑如遭火焚,火恍惚撩到了他的面上,他难以自持的跪下去,喘息急而粗重,半边身子被焚烧的痛侵蚀,他陡然失重,摔倒在地,任凭挣扎半晌,也无法摆脱一分痛苦。   枷咒禁锢本心,本心生出情爱。   身上明明什么伤口都没有,可那从心底增生出来的疼痛却叫人难捱。   锁链被扯得错乱晃动,忍到最后,晏顷迟浑身禁不住的发颤,他已经失了理智,以额磕在坚硬的岩壁上,狠劲撞着,想要盖住那股痛。   ——“笃笃笃”。   寮房角落的一处木板忽然被从外扣响,晏顷迟痛到失声,喉间干涩,喉骨滚动半晌也吐不出一字。   他手上青筋暴起,艰难的爬起身,撞跌着走了两步,最终跪倒在了出声的地方。   这寮房隐在后山,是间空置的废屋,因江南多雨,潮气积而不散,木头浸了水,久而久之便被腐蚀出了洞。   残喘尚存,狭窄细小的缝隙外,有只清亮的眼睛看了过来。   无需任何话语,晏顷迟仅凭着这只眼,便能辨出来者的影子,晓得他靠门板蹲下来了。   “你怎么来了?”晏顷迟隔着一块木板轻声问,嗓音沙哑干涩,再也没了往日的温沉。   “我……”萧衍来时在心里备了许多的话,但在听见晏顷迟声音的那刻,仿佛完全失语,他想说话,可刚启唇,便难以遏制的哽咽。   话都哽在喉咙,灼的喉咙发涩发紧,他用尽力气藏着哭音,一低头,眼泪掉了出来。   晏顷迟察觉了,他想抚一抚萧衍的发,可他现在什么也做不到,枷锁箍住他的四肢,他不敢动弹,生怕萧衍听出锁链的拖曳声。   洞口太小,只容得下一只眼睛朝里窥探,萧衍跪在泥泞里,眼睛抵在这洞口,屋子里太黯了,连晏顷迟的脸都辨不清。   “冷不冷?”晏顷迟尽量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温柔些。   萧衍轻轻“嗯”了声,像委屈的孩子:“我……我想来看看你。”   “手伸来,给你吹一吹。”晏顷迟声音里捎着有气无力的笑,他笑地这般温柔,就好似他还是原来那个高坐明堂的神君,还是自己的师叔。   萧衍在寒夜里急匆匆赶来,手已经被冻的没了知觉,像在冰渣子水里浸过似的,指节发红发僵,他轻悄悄伸出一只指,对着那道窄小的洞,塞进去半个手指头。   “天太冷了,”晏顷迟往他指尖呵热气,“不要冻坏了,吹一吹,吹一吹就好了。”   萧衍能感觉到热息带来的那股温热的痒意,指节明明僵得难以弯曲,他却像是真的被焐热了,眼中漾起了笑意。   一扇门,似是能隔开现实的贪恋与虚妄。   将碰未碰的指尖,悬而未决的暧昧,在此时,在此刻,诉尽了所有未宣之于口的话。   晏顷迟心口闷痛,他屏息着,轻而缓的换了口气,没让萧衍察觉到不妥,萧衍收回手指,又扒在洞外朝里看,想要辨清那张隐于黑暗的脸。   正要说话时,萧衍身侧忽然响起声鞋子踩过枯枝落叶的轻响。   晏顷迟登时警觉,他看着萧衍,说道:“你旁边有人么?”   “是我,师尊。”苏纵的声音霍然响起,“我带阿衍来的,我方才在外面放风呢,怕有人发现了,这符咒可不好搞,以我的功法只能压制小半个时辰不让人发现,有什么话快些说,时辰到了便该走了。”   晏顷迟心下凛然,宫里有人和江之郁同谋,人还未找到,此计莫不是设下的圈套。   他只是这么一想,语气顿时沉了下来:“你不是江之郁?”   外面两个人齐齐静默了一霎。   萧衍欲言又止,他看了眼身边的苏纵,才轻声说道:“……师叔,我是萧衍。”   “萧衍?”晏顷迟朝后退了退,重新陷入黑暗,语气冰冷不善,“你来做什么,谁让你来的?”   “……”萧衍扒着洞眼,小声解释道,“我听说了今日的事,就让苏师兄带我来见见你,想知道你——”   话未说完便被晏顷迟不耐的打断:“你不是江之郁,你学他说话做什么?”   萧衍再次僵住,他不知所措的抬眼看苏纵,苏纵亦是愣怔,两个人面面相觑。   “师尊,您怎么能这样说,”苏纵不大高兴的说道,“阿衍他担心你受刑伤势重,才叫我带他来看一看的,您都这样了,怎么还惦记着那个没心没肺的犊子呢?那江之郁有什么好的,不过是个狼心狗肺的东西——”   “苏纵,”晏顷迟沉声截断他的话,“目无尊长,信口开河,我平日里便是这样教导你的么?回去以后自己到贺云升那里领罚。”   苏纵悻悻背过身去,不再吭声。   四野寂寂,晏顷迟似是不愿再说话,半晌没出声。   未几,萧衍从洞口退回来,喉间发涩:“对不起师叔,我只是想看看你好不好,苏师兄说大师兄今日被罚了一百鞭,我担心你也——”   “我需要你多管闲事么?”晏顷迟的声音嘶哑,难以遏制的痛再次从骨缝里爬出来,“你这么快就忘记我对你说的话了吗?”   他想让萧衍记起那夜的剖白,又担心苏纵听出异样,只得接着说道:“不过是有几分相似而已,学得再像也终究不是,听不明白么萧衍。”   咒术纹路霎时间涌上来,勾缠住他的心,紧接着,疼痛掀潮般的侵蚀了晏顷迟的全身,他的呼吸变得异常艰难,只得用额头抵在木板上,感受着木头里渗出的潮湿凉意,借此让自己清醒些。   他费力喘息着,在意识混沌中,一字一顿地说道:“萧衍,我不需要你这样多管闲事,我也不想再看见你,滚。”   萧衍僵在原地,恍若未闻。   苏纵偏过脸,眸中似有怒意泄出,他恶狠狠踢了脚地上的石子,石子迸到枯木里,打穿出一个洞。   “师叔……”萧衍想要替自己辩驳,忐忑道,“我只是担心你……”   苏纵听不下去,他屏着怒气,对萧衍说道:“阿衍我们该走了,这地方不能久留,人看过便作罢,要是被逮到了都得挨罚。”   萧衍纹丝不动,他似是没有听见苏纵的话,紧贴耳畔的只剩晏顷迟方才的话,和呼啸的冷风。   他浑浑噩噩的跪在泥泞里,不明白自己做错了什么,不明白为什么事情会变成这样,只是觉得心中绞痛,难以呼吸。   他颓唐的跪在冷风中,六神无主,怔怔淌出泪。   苏纵再也看不下去,他看着萧衍失魂落魄的模样,在这一刻恨透了晏顷迟,他的恨意在往后数百年的光阴里,成了难以剔除的附骨之疽。   萧衍在呼啸的凛风中动也未动,连呼吸也像是断了。   “走啊萧衍!”苏纵俯身拽住萧衍的腕子,把人强硬的从地上拖起,“师尊不想见你就算了,我们就别在这杵着碍人眼!走!我们回去。”   “我没有——”萧衍回过神,还想再说,但晏顷迟显然不愿听下去。   锁链狠狠压在手心里,将手心磨出了血,晏顷迟齿间打颤,一种无法呼吸的心痛挤压向他,他一拳砸在岩壁上,震得岩壁簌簌抖下一片碎屑。   血淌湿了眼,爬到颈间的荆刺纹路越收越紧,他嘶哑干涩的扯出声:“滚!萧衍别再让我看见你,滚啊!”   *   作者有话要说:   以前的老婆:师叔……我担心你(委屈)(乖巧)   现在的老婆:晏顷迟,放你妈的屁(翻起白眼并啐了一口) 第096章 道崩   晏顷迟再也没见过萧衍。   他的剑心崩裂, 所修之道悬在堕魔的边缘,摇摇欲坠,枷咒在这段时日内发作的愈来愈严重, 愈来愈频繁, 他苟延残喘的蜷缩在这狭窄寒冷的屋子里,咒术无休无止的割裂着他的心, 他痛到失声, 喘息间全是浓郁的腥膻。   他失控的撕扯着锁链, 四肢被磨得鲜血淋漓, 到了最后只能无力地用额头撞击着岩壁, 来缓解抵消枷咒在身上带来的痛苦。   渐渐的,他分不清今夕何夕,分不清身处何方,周而复始的折磨让他陷入从未有过的癫狂,所爱成了他的魔障,他睁眼时能看见的只有灰白, 那无穷无尽的雪落满了后山, 小枝上绽开的红梅成了他眼中最后的光彩。   他时常会扒在狭小的洞口朝外张望, 看着于雪中绽开的花苞, 红梅覆雪, 暗香流动,那双温润漆黑的眼睛里便只余下了殷红的影子。   后来, 墨发凌乱的盖住了眉眼,白衣上血迹斑斑,是一道道刺目的猩红。   他不再是那个高坐九尺明堂的神君, 他在无止境的囚禁中面目全非, 阖眼后仍是痛不欲生。   严霜过境, 北风卷着雪,打在窗户纸上,簌簌作响。   晏顷迟在萧瑟的风雪中陷入深眠。梦里面满地清白,漫天漫地的雪,他看见了残存于念想中的人。   日思夜想的人啊,隔于山海,不可说,不可念,不可想。   “师叔。”   惊雷炸在耳边,他被强拽出梦境,乍醒来,双眼刺痛,目光游离着,四面仍是逼仄,灰蒙蒙的岩壁,清亮的月光从夹缝中透进来,月光下,能见到一股股流霜在月色的光柱里盘旋。   锁链紧扣着腕骨,缠在身上,沉甸甸的,晏顷迟拖着锁链,蜷到了角落里,避开了这束光,他闭眼静了少顷,耳边除了风声,再无其他,没有人唤他。   颈项间的咒纹已经爬到了下颚,还在继续朝上延伸,像荆刺般密布,凌迟着他的本心。   晏顷迟再睁眼时,只觉得心里荒芜晦暗,像被割烂扎破的残枝败柳,人是恍惚的,乏中带了倦,倦中带了伤。   他脸压在岩壁上,感受着不平整的凹陷,上面沾满了血渍灰土,他不清楚自己被拘囚于这里渡过了多少个日夜,他时而浑浑噩噩,时而万分清醒,灵府紊乱带来的痛席卷着全身,引得识海崩溃,他痛得紧扒着颈间锁链,喘息断续。   不知过了多久,外面有靴子踩在雪上的轻响。   月光顺着门缝,缓缓扩成了扇形,呼啸的朔风霎时间狂涌进屋内。   有人入内,晏顷迟眸光却不曾挪动分毫,他蜷靠着墙,动也未动。   “三长老,许久不见,可还好?”墨辞先反手合上了门,他手上提着盏风灯,灯火昏昏,照在了晏顷迟的残破的衣上。   晏顷迟喉间滚动,漠然不语,屋子里静得能听见他压抑的呼吸声。   “三长老既然修得是绝情断爱的道,就不该做出此番举动,害人又害己。”墨辞先慢慢走到晏顷迟面前,他靴上沾着的碎雪震落在地上,不多时化成了一滩水。   “你身负着天下苍生之命,受尽了世人的敬仰与爱戴,却偏要在这件事上断了自己后路,真是糊涂啊,糊涂……”   晏顷迟闻言,以余光掠过他,复又垂下眼。   墨辞先接着叹息道:“色字头上一把刀,这世间唯有情字难缠,老朽原以为三长老最明事理,想不到终究是老朽高看你了,你竟然为了一己之欲竟然狠心断了这么多年的道,色令智昏,当真是可憎可叹。”   他说到此处,面露不舍,“你平素将那小儿看得太紧了,纵使这般遮掩,也不难让人猜想到是谁,和自己的师侄苟合,此事若是说出去不只会让宗门难堪,三长老的名声也会一落千丈。”   他顿了顿,再说道:“不过三长老这些年来为宗门鞠躬尽瘁,耗尽心血,大家都看在眼里,掌门宅心仁厚,念在你只是动情,并未做出什么过失之举的份上,和我们余下的诸位长老想了个折中的法子——”   “滚。”晏顷迟截断他的话,嗓音沙哑难辨。   墨辞先笑了,他笑地慈眉善目,眼中盛满了怜惜,仿佛只是看待只炸毛的阿猫阿狗那般,居高临下,又万分怜爱。   他以慈悲而冷漠的目光看着晏顷迟。   晏顷迟的模样已经不复从前,他长发凌乱的遮在身上,苍白消瘦的脸上全是淤青和抓痕,血凝在肌肤上,结了成痂。他完全失去了往昔的沉稳与清隽,连那双眼里特有的深邃和温柔也在折磨中被抹杀得一干二净。   他抬眼和墨辞先对视时,墨黑的瞳仁里没有一丝多余的光,明灭的火光照亮了他的脸,却照不清他的眼底。   “三长老,”墨辞先停顿片刻,继而温声笑道,“看来你已经被枷咒侵蚀了理智,离堕魔不远了,我们作为同道知己,我理应替你断情丝,斩情缘。掌门苦心一片,要将你送去红莲地狱,红莲地狱能助你重新淬炼出剑心,你将会在那里重修剑道,届时等你归来,你仍旧是那个世人眼中清风明月的神君,没有人会知道你这段肮脏浑浊的往事,哪怕宗门上下,能知道的也只有红莲地狱坍塌,晏长老奉命去修补——   “除此之外,再无其他。”   晏顷迟阖眼,不则声,恍若未闻。   墨辞先并不恼怒,唇边笑意反倒更加深了:“三长老当初狠心断我儿后路时,可曾想过痛失所爱的滋味?”   晏顷迟凭着敏锐的直觉,在这句话中窥探到了不详,他默了须臾,终是说道:“你要做什么。”   墨辞先含笑退后:“老朽此趟前来,自是奉掌门之命,助你重修剑道。”言罢,拂袖灭掉了风灯。   屋子里陡然陷入一片漆黑,清亮的月色被遮蔽,屋外寒风骤起,狂啸着倒灌进来,门板被吹得哐当一声巨响,砸在岩壁上,摇摇欲坠。   晏顷迟在混沌中辨不出发生了何事,他手掌摸索着地撑起身,指腹上蹭满了脏污。   “墨辞先!”从未有过的惶恐倾压向他,晏顷迟抑着颤抖的声音说道,“墨辞先你想要什么,何不说与我听!裴昭罪该万死,你这样煞费苦心的算计我,到头来又能得到什么?!你说我与萧衍苟合,想让我尝尝痛失所爱的滋味,可笑我根本没有爱过萧衍,我没有爱过他!你们不能欲加之罪残害无辜!墨辞先!”   没有人回答他,天地萧瑟,砭骨的朔风从北方如翻涌的波涛,咆哮着撕碎了他的喊声。   晏顷迟的发被吹得向后鼓舞,衣裳在凛风中猎猎如旗,锁链束缚着他的手脚,他步子不稳地朝前走,走出了这间屋子。   夜间雪雾散去,视线霎时间清明,风吹在身上刮骨似的疼。   这里不再是囚困着他的的后山,而是混沌初开的荒诞人间,哀鸿遍野。   晏顷迟分神之际,万丈高台拔地而起,遮天蔽日的云海飞翻涌倾压下来,致使天地间晦暗无光,他抬手挡住了扑面而来的风雪,衣裳竟然霎时间被撕成了破絮。   脚下的地急速崩裂,晏顷迟体内灵气瞬间燥乱翻腾,他含着血,浑浑噩噩的向前看去,一时间竟辨不清此处是现实还是虚幻。   耳侧是凛冽风声,眼前是深渊倾覆,他驻足在原地,恍然听见有人在呼唤他。   “师叔!师叔——!”   晏顷迟闻声蓦然回首,但见立于浩渺云间的高台上好似悬挂着一人。萧衍手脚被捆仙绳束缚住,站在高台上,邪魔簇拥在他的周身,它们伸出无数只手紧紧箍住了萧衍的身子,将人推搡到了高台边缘。   高台下是万丈深渊,业火喷涌,吞噬着风雪,那熊熊烈焰滚涌在深渊中,掀起了滔天巨浪,能让世间万物化作灰烬,遑论是普通人。   萧衍就这样立于高台边缘,半身已经悬空,迸溅的业火舔舐着虚空中的雪,隐隐照亮了萧衍的脸,他的发陡然荡后,张扬于漫天的火光中。   晏顷迟面色骤变,体内灵气急转聚集,暮霜剑隐隐成型,却又在下一瞬唰地消散于风雪中。   他的灵府不堪重负,无法再支撑他化剑。   “师叔——!救我——!”萧衍的呼喊荡在天边,他隔着火海眺望过来,目光不偏不倚的落在晏顷迟身上。   晏顷迟看着他双手被束在身后,人被邪魔拽扯的无法动弹。那脚下火海怒涛掀起数丈,再坠下时撞出了闷雷般的巨响。   “别动他!”晏顷迟肝胆俱裂,他将全身的灵气聚涌在灵府,刹那间流霜飞雪,三尺清光乍现,松涛声掀覆九霄天际,万丈风雪登时狂涌着卷向火海。   高台被巨浪震得陡然颤了颤,萧衍险些跟着坠下去,那群邪魔拖着他,已经让他的大半个身子悬在了虚空中。   晏顷迟想要救他,就必须踏过这深渊火海,但业火烧的太烈,光是崩口处迸溅出来的火光就足以融化暮霜剑的剑气。   他一抬首便能见得萧衍被推到了虚空中,随着身体一分分的悬空,萧衍已然快坠入火海。   萧衍的呼唤离得那么远,转瞬便能被狂风打散,却成了晏顷迟此时唯一能听见的声音。   那抹白影在火光中时隐时现,晏顷迟无数次的爬起,无数次的想要靠近,但他始终迈不过这道火海深渊。   暮霜剑散了又聚,聚了又散,他的灵府在剧烈的晃荡中逐渐出现裂痕。   “别动他!放了他!”晏顷迟踉跄着从血中爬起,竭力嘶喊道,“他什么也没有做错!这不是他的错!你们为什么要这样对他!墨辞先你不能这样做!”   随着他的话音落下,高台墙面不知为何轰然坍塌,萧衍的身影像飞掠的白燕,倏地朝火海坠去。   晏顷迟不顾一切的朝前奔去。他的衣裳被火海侵蚀的残破不堪,枷咒无声间覆住了他的半边脸,失去了最后的禁锢,灵府裂纹密布,隐隐现出了崩裂之势。   “不要——!!!”他疯了般扑过去,撕心裂肺的喊声淹没在咆哮的风中,他眼睁睁看着萧衍坠于火海,被卷起的火星撕成破絮,转瞬化作了灰烬。   灵府霎时间碎成了千万片,剑道已断,剑心随之分崩离析——   晏顷迟再也握不住剑了。   他神识陷入从未有过的恍惚,绵延的火光遮蔽了视线,他怔怔地望着,身子失了重,最终缓缓滑跪在血泊里。   雪无始无终的下着,凛风徘徊不散。   他长跪于这天地间,绝望地以额磕地,在一声又一声的重响中,情难自控的哽咽道:“求求你们了……我求你们,不要这样对他……他还那样小……为什么要这样对他,为什么……他有什么错,他有什么错!”   无人回应。   血混杂着泪淌下来,灼得伤口刺痛,晏顷迟抑制不住的发颤,他失声痛哭,附在耳边的是萧衍一声又一声的师叔,眼前不断重复的是萧衍坠入火海的场景。   他的所爱在他面前顷刻间化为乌有,他却无能为力。   热泪一涌而上,晏顷迟所有的端稳被砸得粉碎,溃散千里。   背脊随着呼吸不断起伏,血浸透了衣裳,晏顷迟歇斯底里的喊出声,殷红的血色遮蔽了他全部的视线,淆乱的疼痛让他分不清是哪里痛,痛在何处,体内灵气霎时间逆旋紊乱,冲击的他神思恍惚。   锁链随着他的挣动而哗啦啦作响,衣袖被撕扯的稀烂,他呼吸艰难,紧咬的齿间迸出血,喉间溢出的哽咽变成了残喘,痛声压抑在齿间,磨得他鲜血淋漓。   青光倏然迸发,从晏顷迟身上爆发出的灵气如潮如啸的涤荡了天地,但听九霄松涛声迭荡,风雪卷涌过万里青山,寒霜自他周身散开,铺天盖地的朝四面八方涌去,竟霎时间冰封了整个幻境!   幻境外,天地萧然,山河同悲。   “啊——!!!”晏顷迟在遏制不住的疼痛中泣不成声,逆冲的灵气猛烈撞击着他的五脏六腑,他七窍淌血,滚身抽搐,浑身上下无一处不在痛,如同万千穿心。   “晏顷迟,你看见了吗?失去了剑心,剑意荡然无存,你救不了这天下,救不了自己,更救不了所爱。”墨辞先的声音陡然回荡在风里,捎着冷冰冰的笑意。   “墨辞先……我会杀了、会杀了你的……”晏顷迟眼底赤红,呼吸断续。枷咒的纹路已然覆上了全身,喉咙似是被东西堵塞灼烧,他再也抵不住,用手指抠进喉中,干呕出血。   他崩溃的用额头狠劲撞在地面上,撞得额间淌血,撞得淤青发紫,可剑心崩裂的痛感不断挤压向全身,碎成万千残渣的灵府卡在了识海里,他徒劳挣扎,无论怎么做都是痛不欲生。   “唉,三长老怎地还是执迷不悟。”墨辞先倏地拢袖,幻境里的画面登时泯灭于虚空。   周青裴坐在雅座上,余下的长老们依次坐于侧边,所有人都没从方才的幻境中回过神,他们沉默不语,又不约而同的眼神勾连。   外面天色昏暗,满城风雪。   墨辞先退到了一边,颔首说道:“幻境里的一切诸位长老也都看到了,那江氏小儿不过是个幌子,三长老所爱另有其人。”   周青裴默声片刻,沉声道:“萧衍呢?”   “萧衍应当还在晏顷迟宫中。”有长老说道,“阁老啊,我们这么做……会不会太残忍了些?毕竟萧衍还只是个孩子,三长老既然已经要去重铸剑心,那又何必再为难一个孩子——”   “宗门里都有规矩,”墨辞先打断他的话,“无规矩不成方圆,萧衍勾引三长老意图上位是错,无论是谁的弟子都该一视同仁才对,否则乱了规矩,宗门以后犯错的弟子皆可效仿。”   那长老果然被噎的闭口不言了。墨辞先言下之意昭然若揭,裴昭是墨辞先最心爱的弟子都能入得了狱,萧衍又有何特殊?错就是错,任何人都不得替他开脱。   周青裴阖眼揉了揉眉心。墨辞先则慢条斯理的拢着宽袖,看向殿外的雪。   殿里寂然无声,袅袅檀香升腾缭绕,驱散了寒意。   过了片刻,周青裴缓缓睁眼,撑着额说道:“萧衍蓄意勾引晏顷迟上位是罪,可罪不至死,关到天狱里去悔过自新罢。”   “那三长老呢?”旁边人问道。   “三长老既然魔障已除,人便送到红莲地狱去重修剑道罢。”周青裴淡声说道。   众人颔首。   *   作者有话要说:   终于写到想写的情节了!我很早之前就想写晏顷迟跪地长泣的场面orz   卑微作者想求个营养液ovo 第097章 背弃   贺云升手里攥着那封信笺。   信笺上印着四方的小章, 朱色的印章落在晏顷迟的名字上,能调动他宫里所有的子弟,乃至权势, 是晏顷迟留给萧衍最后的退路。   下笔时是情意万重, 最终却匆匆道不尽。   贺云升两指一遍又一遍沿着那折痕滑过去,只觉得这信笺沉甸甸的, 沉得他险些握不住这信笺, 让风给刮走了。   三个字, 如蚕作茧, 将贺云升困在了此处。他站在道上足足站了两个时辰, 人终于回了魂。   他收起信笺,沿着石阶走上去,天狱的位置位于九华山西边,悬于云端之上,万丈高台拔地而起,群墙簇拥着这座牢狱, 外面结界包围, 贴着数道符咒, 以防里面的人逃出。   贺云升还未靠近, 便见得身着层层甲胄的守卫朝自己走来。   “仙长请留步。”他拱手示意, “若无掌门与诸位长老的铁令,任何人不得擅自入内。”   “我知道。”贺云升颔首, 将信笺抽出,展开到守卫面前,“这是三长老的令。”   “三长老?”守卫微蹙眉, “三长老前些日子不是去红莲地狱了?”   “怎么, ”贺云升倏尔一笑, “你的意思是这令是我偷来的不成?”   “在下不敢,方才多有得罪,仙长勿怪。”守卫躬身行礼,随后朝身后打了手势。   余下的层层守卫登时退到一边,结界上的符咒黯了黯,后方的玄铁门户在轰然巨响中缓缓敞开。   “上面有令,仙长至多能待半个时辰。”守卫低声提醒道。   “我知道了。”贺云升深吸了口气,颤抖着手收起信笺,佯作闲庭信步的迈了进去,随着他的步子落下,那玄铁门户在“吱呀”的声响中再次闭合。   天狱里光线黯淡,每扇牢门上都缠绕着密密麻麻的梵文,流动的金光镇压着关在牢里的邪祟,让被关的人无法动用半分术法。   贺云升立定片刻,整顿着心思,尽量让自己看不出丝毫异常,才慢慢朝萧衍所在的牢房靠近。   萧衍的四肢被套上了繁重的锁链,锁链上有符文加固,能将修士的灵气禁锢在体内。   贺云升看见萧衍时,萧衍正蜷靠在狭窄漆黑的角落里,他的脸埋在臂弯里,似是在睡觉,接连几日的用刑,让他身上全都是纵横交错的鞭痕,红痕殷殷。   萧衍在睡梦中浑浑噩噩,背上的伤口火辣辣的烧着,偏这牢里寒气重,血渗透衣裳,此时寒意都覆在了身上,又冷又疼。   “萧衍?”贺云升隔着扇牢门,轻轻唤他。   萧衍被从梦中拽出,他茫然地抬起头,眼皮似乎都黏住了,虚晃了半晌才看见了贺云升,贺云升的脸色凝重,但和他对视的那刻,还是勉力笑了笑,笑意温柔。   “贺师兄?”萧衍爬起身,缓缓朝贺云升这里靠近,铁链在哗啦啦的声响里逐渐绷直,限制了他的范围。   贺云升只需看他身上的伤痕,便知道用了这是重刑。   “师兄怎么来了?”萧衍的手脚发麻,四肢都僵硬着。   “我们的阿衍受苦了。”贺云升声音里夹杂着叹息,“师兄给你带了伤药。”他说罢,将一只小瓷瓶从袖中摸出,放置在了牢门外。   萧衍摇摇头,轻声说道:“谢谢师兄,但这门上有符咒,我拿不到。”   贺云升闻言,心不在焉的拿起药,想要直接给他递进去,但手还未靠近,门上金光倏然暴涨,一道无形的气打偏了他的手。   手中东西没握住,小瓷瓶骨碌碌的滚到了一边,塞子蹦出,撒了些药粉出来。   贺云升怔了怔,再低头时,看见手上赫然多出一道红痕。   萧衍诧异的看着他,关切道:“师兄,我方才不是说了这门上有符咒么?你手疼不疼?要不要紧?”   贺云升没作声。   他捡起杂七杂八的心思,垂下眼,不自禁避开了萧衍的视线:“我想办法和用刑的守卫知会一声,让他们不要这样给你用刑,你上回伤才好没多久,身子禁不住这样折腾的。”   萧衍在明暗不定的光影中看着他,从他的闪躲里窥探到了什么:“师兄……你今日来是不是有什么话要和我说?师叔他还好么?”   “没事,师兄只是……只是见不得你这样吃苦,”贺云升的眼睛陷在阴影里,让人看不出他的情绪,“师尊大概要不了多久就会被放出来了,到时候我和师尊再想想办法,让掌门容个情给你放出来,这事儿说到底,其实也不算什么大事,掌门应当会念在你这些年为宗门立下的功劳,给你放出来的。”   “嗯。”萧衍狼狈的曲起腿,又蹭去了指缝间的血污,想把自己弄得干净些。   “对了,师尊和江公子的事……”贺云升说到此处,欲言又止。   萧衍从他的遮掩里,担心晏顷迟是在外面出了什么事,便说道:“师兄,能不能劳你帮我给师叔捎个话?”   “什么话?”贺云升问道。   “嗯……”萧衍想到了晏顷迟临别前的那夜,他这段时日在牢里辗转反侧,总算悟出了点道理,晏顷迟是在提醒他此中有诈。   他想了想,最终还是没有和贺云升如实说出自己的想法,隐晦道:“你告诉师叔,我心中自有分寸,定会恪守己道,不负君意。仓促之言皆出自肺腑,望君珍重,不必挂怀。”   贺云升静了会儿,才稍作点头:“好,我知道了。”   萧衍在昏暗的光线里,似是笑了,他以笑盖住了心中忧虑。牢狱里气氛凝重,四处都是低哑模糊的哀叹声,在这幽寂的牢里衬地分外可怖。   贺云升将药瓶捡起来,接着说道:“记得你上回说想要吃糖,师兄一直没有来得及给你做,今日回去,我给你做了让守卫送给你,但是这天狱有规矩,我不能常来看你,你不要怪师兄。”   他下意识咬重了最后的字音,话里似是在万分诚恳的表述自己的歉意。   “我不怪你。”萧衍安慰他,“我知道师兄心中有苦难言,事已至此说再多都无用,这是我和师叔之间的事,怎么会怪你。”   “对不起。”贺云升不觉避开视线,掩住了眼底慌乱。   “……”萧衍撑起身,认真看他,“师兄真的没有话要同我说么?”   贺云升意外的静了,血色从他的脸上消失,他指尖发颤,竭力克制着情绪,复而对萧衍柔声笑说:“事情到了这般地步,只能怪师兄没有照看好你,师兄心里愧疚。”   “师兄不必自责。”萧衍说道,“这不怨你。”   贺云升没再说话,此处的安静将牢狱深处的水滴声衬托了出来,淅沥水珠敲打着小水泊,有节奏的提醒着他们,时间在流逝。   萧衍跪在干草上,背上的伤口层层叠叠,渗着血,人疲惫又沉重,血的腥膻混杂着霉味都堵在鼻端,挥之不去。   贺云升手指探入袖中,几次摸到那张信笺,都没有拿出,他耳边是晏顷迟那日在画阁里的交代,眼前是萧衍跪在草堆上的狼狈模样。   晏顷迟要他拿着这令放萧衍离开宗玄剑派,萧衍应该还不知道此事。   水滴声绵延不断,贺云升呼吸凝滞,听着这敲打声,觉得时间好似被延缓了,像是过了数个时辰,又像是只有短短的一霎,他以余光窥视着萧衍的举动,萧衍眼眸沉沉,脸上再没了昔日的艳丽风采,瞧着十分憔悴。   贺云升指尖捏紧了信笺的边缘,齿间反复咬着那些要说的字,咬得牙齿跟着打颤,像是在做着最后的挣扎……   萧衍察觉到了不妥,他忽然抬眼瞧着贺云升,目露不解。   “阿衍。”贺云升终是站起身。   萧衍望着他。   贺云升敛着呼吸,和他对视,脸上血色重新回涌,他眸光不再有任何的回避,佯作的温柔悉数变作了无声的狠绝:“这段时日你就好好在牢里思过,等师尊那里有了消息,我会立马来告诉你的,好吗?我只能待半个时辰,时辰已经不早了,师兄该走了。”   “嗯。”萧衍点点头。   “你要乖乖听话,”贺云升喉中发涩,声音晦暗沙哑,“师兄和师尊……很快就会回来接你的。”他紧攥成拳的手在这句话后渐渐松开,血色回涌进掌心。   萧衍盯着那袭白袍渐渐隐没在浅光中,贺云升似是感受到了背后的目光,他稍驻足,却没有回眸,那张压着晏顷迟三字的令很快在他的袖中被灵气化作了齑粉。   石门被守卫从外打开,浅淡的天光从敞开的门中倾泻进来。   贺云升扬袖撒去残存粉末,纷扬的尘埃在折射进牢里的光柱中盘旋,天光在片刻后又被堵在了石门外,轰然落下的石门截断了萧衍最后的视线。   “师兄——”   萧衍突然害怕了。   见门在面前被合上。   贺云升对他的低唤恍若未闻。   萧衍不知为何,心也跟着直坠了下去,人像是深陷在了浓雾中,心脏被紧紧攥住,他再也看不见前路。   恍惚间,他又想起来晏顷迟那夜落于他唇上的三吻——   不可说,不可念,不可想。   这是晏顷迟从未宣之于口的潺潺情意,诉尽了他沉积在心底的经年妄想。   只是萧衍不知何意。他依着贺云升最后的叮嘱,乖乖蜷靠在角落里,牢狱里没有记时的沙漏,他便只能以血划刻在岩壁上,记着时辰,日复一日。   萧衍等了许久,身上血痕重重叠叠烙成了印记,白衣也变得斑驳不堪。   可是贺云升再也没有来过,晏顷迟也再也没有来过。   *   作者有话要说:   江之郁:你的奥斯卡小金人   贺云升:不,是你的奥斯卡小金人   ps:萧衍这边后来发生的剧情在前面都有写过。贺云升还有别的伏笔,太密集了,后面都会说,误会不仅仅是在这里,还有别的。 第098章 疯魔   红莲地狱隐在瀚海下方, 万顷之海,深不见底,关押的修士被囚于渊中, 永不见天日。此狱镇压的都是已臻化境的修士, 外有梵经重重封印,上有符文林立镇压, 自地狱方圆百里内, 生灵退避。   晏顷迟的眼睫被血污黏住, 他浑浑噩噩的睁开眼, 入眼的是漫无边际的黑暗。   枷咒纹路覆满了全身, 没有褪去分毫,他在体内灵气的守护下短暂的清醒着。   晏顷迟艰难的喘了几口气,胸口如被冰锥贯穿,喘息间锥痛钻进骨缝,沿着四肢百骸不断递增。寒冰覆体,他迟钝地转动眸光, 慢慢辨出了眼前晃动的光影。   粼粼水波, 晃到他的眉眼上。   他沉在幽暗静谧的水底, 四肢被被镣铐拷住, 交错纵横的锁链朝四面延伸, 直至隐入看不见的黑暗里。   一条附着咒术的金索贯穿了他的胸膛,将他钉在这无望澜海中, 无法动弹半分。   那满是血污的白袍垂落下来,如同展翅的白鸟。   晏顷迟双目无法再聚焦,金索上密密麻麻的符文封印了他的感官, 锁链箍住了他的身躯, 从心底增生的枷咒如同尖锐的荆刺, 缠绕盘扎在他的骨血里,凌迟着他的心。   恍惚间,他忆起了点坠入红莲地狱前的事情。   周青裴让他在此处重修剑道。   晏顷迟意识濒临奔溃,神志不清,他此时已经完全辨不出此处是幻境还是现实,眼前重叠盘旋着无数画面,这些画面重组成了无声的默片。   他看见了藏在谢怀霜怀中的孩子,又看见了被抱在臂弯里的稚童。   他忆起来萧衍趴在他背上时的体温和热意,忆起来萧衍哭泣后,布料被泪浸湿带来的凉意。   他记得那双手从稚嫩无骨到纤细瘦削,记得那个总是站在自己影子里的少年。   晏顷迟忽然喘不上气,咒术席卷而来,往昔的光景如同被击碎的镜面,碎成了无数片。   “不要,不要……”   他在意识混沌中,耳边又成了萧衍的呼唤,那一声又一声的师叔夹杂着凛风的咆哮,紧贴耳畔。   就好似萧衍还立在高台火海前,让自己救他。   可业火烧得太盛了,那如浪潮般的卷起火光能瞬间泯灭暮霜的剑气,晏顷迟如何也迈不过去,他卑微低泣,他磕头哀求,想换得他们的宽容。   可他们始终无动无衷,反倒以一种居高临下的姿态,冷漠而又悲悯的观望着这场戏,微抿的唇角酝酿出残酷的笑意。   萧衍的呼唤很快便被狂风撕烂,消瘦的身影转瞬淹没在火海中,悉数化作了灰烬。   “不要——!”晏顷迟颓唐挣扎,喘息激烈,他伸出手想要去触碰,但风从指间呼啸而过,他什么也没抓住。   剑道在那一刻尽数崩塌殆尽,剑心支离破碎。   他跪在火海前歇斯底里的失声痛哭,绝望而又悲恸。   他们杀了他的所爱,让他的剑心分崩离析,却又冠冕堂皇的要他重修剑道。   “不要动他,不要动他!”   晏顷迟的神志陡然陷入混乱,他焦躁的挣动锁链,想要脱离禁锢,但贯穿胸膛的金索将他钉得太死,血从胸口渗出,如雾般漫溢在水中。   “不要怕,”他粗声喘息,含糊不清的重复道,“不要怕,师叔来救你了。”   回应他的只有周而复始的锁链声。   晏顷迟悬在疯魔的边缘,狠命挣着锁链,锁链箍得太紧,他在奋力扯拽中将腕骨磨得血肉模糊,但他就像是不知倦,不知痛那般愤怒的挣动着锁链。   白袍上很快浸满了殷红的血,如同残破的羽翼。   水波从晏顷迟周身荡开,枷咒越收越紧,他在强烈的窒息里,迟缓又艰涩的扯出声:“墨辞先,墨辞先我会杀了你的……我一定会杀了你的!”   他失控的咆哮,喊声消弭于黑暗,肌肤上青筋暴现,面上纹路陡然涌动,他在难以遏制的疼痛中呼吸错乱,耳边嗡鸣,唯有眼中恨意盘桓不散。   ——*****——   晏顷迟不在的这段时日里,贺云升便替他着手处理了宫里所有的事务,他将所有事情都打理的井井有条,只是偶尔伏案时,才会想起来那个还在阴暗牢里等着自己的少年。   苏纵心里记挂着萧衍,可他无法接近天狱,于是他想了无数法子,试了各种办法,偏天狱外结界重重,守卫森严,没有上面的铁令,他就靠近不了半分。   他时常会跑到贺云升那里,让贺云升帮自己想法子,可贺云升觉得这是在惹是生非,便叫人看着他,不让他再靠近天狱。   萧衍被囚禁于狭窄的笼中,神思涣散的望着眼前的昏暗烛火。   他没能等到贺云升,也没能等到晏顷迟,就连贺云升曾经答应过带给他的糖,也成了奢望,那临别前的承诺期许在永无止境的等待里被消磨殆尽。   他在数个无人问津的深夜里,会蜷靠在角落里,埋头于臂弯间,静静等待着晏顷迟来接自己。   一天,两天……   为什么晏顷迟还是没有来。   萧衍蜷着身子,心里是说不出的惘然,他因背部消瘦,抵在墙上时硌痛了伤,便只能瑟缩到干草堆上,用没伤的那面侧躺着。   后来,他以手指沾着血,在墙壁上划痕,那面墙被他划得血痕交错,密密麻麻的痕迹刻着他无法诉说的思念。他就这样无休止的等着,久到无措的惶恐侵袭了他的内心,他不知所措的抹去血痕,重新掐算起日子。   他给晏顷迟找了诸多的借口,想着许是有事耽搁了,又或是抽不开身。等忙完了,师叔就会来接自己。   就这样不知道过去了多久,久到萧衍再听见人声时,茫然了很久才反应过来。   他慌忙爬起身,什么也顾不上,朝发出声响的地方看去。日光刺的他双目微痛,他下意识抬手遮蔽,在哗啦啦作响的铁链声中听见了让他铭记一生的声音——   “萧衍,我的好师弟,许久不见,你怎地落入了这般境地?”   人还喘息着,萧衍的笑意逐渐凝固,冷风夹带着寒气从敞开的石门中灌进来,他恍然觉得自己的心也跟着一寸寸的凉透了。   裴昭从牢中出来后,从墨辞先那里弄到了令,变得十分热衷于来“探望”萧衍。   他有时会立在牢门外,冷眼讥诮的看萧衍跪在地上挣扎呕血,有时候会好意的弄来些灵兽吃剩的残羹冷炙,踢翻给他。   “好师弟,你喘两声给我也听听,我就不计较了。”   萧衍缄口不言,裴昭便日复一日的来折磨他。萧衍颓唐的挣扎,他的反抗成了裴昭折辱他的乐趣,周而复始。   如此,不知又过了多久。   或许是某一天,萧衍于某个长夜里,想要断了自己最后的期望。他用手指使劲抠着沾满血的墙壁,想要抹去那些干涸的痕迹,指甲在狠劲的摩擦中绷断,血从指尖滴下。   萧衍浑然不觉。可当他看到指尖擦过砖缝时,带出来的长长血痕,还是怔了很久——   这些重重叠叠的血痕里埋藏着他无数个日夜的期盼与思念。   短促的呜咽从喉中逸出,紧接着变成了难耐的低泣,萧衍再也抵不住,他额头磕在冰冷的墙壁上,手贴在交错的痕迹上,泣不成声。   ——*****——   晏顷迟不知道自己被囚在红莲地狱多久。   他在混乱中望着眼前的幽暗,清醒的日子越来越少,识海里的记忆变得错乱,他有时候觉得自己好似遗忘了什么事情,只是一时间想不起来。   地狱里因为血的滋养,渐渐生出邪祟,殷红的血吸引了它们,它们无休止的簇拥上来,吞噬撕咬着那延展的白袍,大口大口啜饮着那缓慢荡开的血,又贪婪注视着晏顷迟的身躯,想要将其一分分噬咬殆尽。   晏顷迟沉在这荒芜虚象中,眼底晦暗,剑心的淬炼比以往任何痛苦都要来得猛烈,只要他一日忘不掉心中牵挂,枷咒便会日复一日的凌迟着他心。   周而复始的咒术折磨着人的意志,摧毁着残破的身躯,却又弥补着他分崩离析的剑心。   他在锁链的禁锢中辗转不得,重重叠叠的回忆累积在一处,压溃了他的神识,符文咒术覆在他身上,遏制不住的疼痛让他放弃所念,在他身上留下了残酷的痕迹。   他的伤口会被符咒修复,他的身躯会在撕裂中愈合,怨灵啖尽了他的血肉,他痛不欲生,却自始至终未曾言过一字,静默得像是置身事外。   他已经忘了很多事,记忆里的那张脸也开始变得模糊不清。   “我心有所往。”晏顷迟缓慢翕动嘴唇,喉间如被锐刀烙过,每一声都艰涩嘶哑,含着血气。   “我心有所往……”   枷咒在瞬间爬上他的身,水中无数裂痕延展开来,金芒刺进了他的心,白袍上霎时间鲜血淋漓。晏顷迟不堪重负,强烈的窒息感涌上来,他勉力喘息着,枷咒生出的不灭之火焚烧着他的每一寸骨头,警醒着他忘却前尘。   长久的静默。   “我……”晏顷迟薄唇翕动,在消散淡化的咒印里,艰涩而缓慢的重复道,“心有所往。”   ——我有所爱隔山海,我有所思在远道。   ——不可说,不可念,不可想。   金索上的光芒轰然大盛,在水里燃烧出一道幽蓝的火光,猩红的血从他周身漫溢涤荡,引来无数邪祟齐扑上来,撕咬啃噬他的身躯。   晏顷迟再也道不出一字。他的念想在顷刻间化作了千万利刃,深深扎进了心里,让他的本心霎时间支离破碎。   晏顷迟痛得发颤,喘息艰难。锁链禁锢着他的四肢,徒劳挣扎,他指甲深陷掌心,抵在唇间的低喃最终化作了情难自控的哽咽。   在那之后,又过去了很长一段时间。   一天,又一天,日复一日。   水底幽狱光线黯淡,晏顷迟逐渐辨不清自己在哪里,枷咒施加的痛感让他在这些时日里不知今夕何夕,好似一恍惚就到了这里。   萧衍的影子愈来愈淡,越来越浅,黑暗笼罩下来,侵蚀了他的双目,枷咒占据了他的神思,化作冥灵,在他耳边轻声低喃。   “除去心魔,重归本心。”   “你们之间的爱是虚妄,是荒唐,是谬论,是不合时宜的存在。”   “你一派凛然,却让情缠纠葛亵渎了本心。你有愧于九州天下,你有愧于你的师兄谢怀霜,他将自己存于世间最后的命脉嘱托予你,你的心思却不堪入目。”   “忘却前尘,重归本心。”   晏顷迟在无止境的低喃中几近崩溃,他望着幽蓝水影,感觉最后的光在眼前逐渐融化,他绝望而依赖的贪恋着快从脑海里散去的往昔。   然而咒术缠身,愈是贪恋,越是痛苦。   漫长的囚禁让晏顷迟变得面目全非,浑浑噩噩的杂念逐渐被枷咒泯灭。   他意识淆乱,隔着朦胧光影却如何也辨不清眼前的人,他也记不清自己所为何事才会被关在此处,他时而会伸出手,妄图抓住那道欲要消散的虚影,但每每抬起手,只有冰冷的水从指缝间穿过,他什么也抓不住。   他身上的白衣早已残破不堪,像个不合时宜的存在,被囚困于此。   他在无穷无尽的撕扯中,变得愈发沉默寡言,到了最后,他能记得的好似只有那双眼,那声师叔,融在每一寸骨血中,沉泔经年梦。   “我,我心有所往……我有所爱……有所思……我……”晏顷迟嗓音沙哑,话在齿间颠来倒去,却迟迟道不出下一句。   他的意志彻底崩溃,他再也记不起心之所向。   同年,萧衍委顿在无涯血海中,周而复始的谩骂和欺辱让他溃不成军。   经此一别,不知去了多久,幽狱死寂沉沉的时候,人间大雪纷飞,又是一年冬末。   晏顷迟被封于红莲狱底,他在生死往复的疼痛中苟延残喘的活着,漫长孤寂的折磨,只为让他淬炼出无牵无挂,忘却尘寰的剑心。   那本心呢?他惘然地问自己,本心何在?   没有人回答他,他望着无边无际的澜海,眼睛里逐渐浮现出一种沉郁的虚无,如同深不见底的暗渊,里面沉浮着诸多死去的东西。   他变得无悲无喜,不愠不怒,唇边浮出的是一如既往的温沉笑意,他对着暗无天日的狱底,无波无澜的眼眸因岁月的沉淀而更显深邃。   施加的咒术已经不会再侵蚀他的神思,他的胸口依旧贯穿着那条金索,只是不再有血荡开,他于某个瞬间,也会忆起那个被自己养大的孩子。   他叫萧衍。是谢怀霜溘然长逝前留给自己的孩子。   他叫萧衍。是自己收养于宗门里的师侄。   除此之外,再无其他。他们之间的爱,是虚妄,是荒唐,是谬论,是不合时宜的存在。   “萧衍……”   晏顷迟在暗沉的死寂中,时而轻念着这个名字,他会长久仰视着幽暗,若有所思的陷入回忆。   只是那张熟稔的脸、五官都被氤氲的水雾模糊掉了,他如何也想不起来他们之间有什么特殊的过往。   不知过了多久,晏顷迟的视线重新清明,他感觉自己在逐渐上升,周围的幽暗越来越淡,白色的光越来越明亮。   红莲地狱的门轰然敞开,他在夕阳昏黄的光线里恍惚了一瞬,漫长而黯淡的囚禁终于结束,光照在了他的身上,盛着久违的暖意。   后来,晏顷迟立于九尺明堂上,眼风掠过青峦叠嶂,于某个瞬间,没来由想到了一句话——   我心有所往。   不可说,不可念,不可想。   *   作者有话要说:   尼古拉斯晏狗闪耀回归! 第099章 你妈   岁暮将至, 九华山上风雪弥漫,院中梅花又盛了几支,夹道里积雪因无人清扫, 呈现出斑驳之色。   朱红色的雕花排门, 在昏黄的灯光下,书写着宗门谒语。   周青裴在日光的影子里, 静坐饮茶, 一盏茶饮罢, 有弟子径自推开殿门走进来, 到他身边耳语了几句。   “萧衍入魔弑杀同门的事, 迟迟没有结果。”底下有人说道,“贺云升去辨认剑伤都三个时辰了还未回来么?”   “还需要辨认吗?那日大家不是亲眼看见他杀了宗门子弟一百余人?何必多此一举,我看还是趁早定罪罢。”   “宗门里要讲规矩,凡事都得有个章程,还是等晏顷迟大徒弟回来后再决议较好。”   话音方落,贺云升从外拾级而上, 匆匆走进了殿里, 行礼道:“见过掌门, 诸位长老。”   众人颔首示意。   贺云升的肩上还沾着碎雪, 靴子也被雪水渗湿了, 他刚从魂罪寺回来,涉案的一百四十八具尸首皆放在寺中, 他只需要辨认其中十五具尸体的死因是萧衍所为。   “事发时,在圣湖附近的十六人里只有裴昭活下来了,后来前去驰援的弟子尽数死在他剑下。”有人说道, “贺云升, 你和萧衍同承晏顷迟的剑道, 依你所见,裴昭指认的那些尸体,可皆是被萧衍所杀?”   “此事我不好定论,”贺云升立在殿中央,依实答道,“不过那些尸体的致命伤确实是出自师尊门下的剑法。”   “如此,裴昭所言属实?”有长老问。   贺云升垂首:“此事兴许还可以听萧衍说一说,诸事要有个前因后果,不能仅凭一人之言便断论事情性质。”   “我看还是不必了,”玉衡忽然说道,“萧衍对弑杀同门的事供认不讳,入魔也为实,依我所见,他这些年是被关疯了,心里对宗门有怨气。”   贺云升退到一旁,不再多言,此事他没有插手的权利。萧衍堕魔后弑杀同门一百四十人有余,按照仙门律令,死罪难逃。   “唉,”底下有人轻声叹息,“萧衍修道天资是好,自小就颖悟绝人,怎生就走到了今天这步?他自觉对得起晏长老这些年的教诲吗?”   周青裴看着殿外雪气缥缈,慢条斯理的说道:“三长老前两日传令与我,说是红莲地狱的裂缝已修补好,要回来了,不日便会回到宗门,算着时辰,最迟明日也该回来了。”   贺云升闻言微侧眸,目光里有抹不易察觉的锋芒掠过,在下一瞬又被悉数藏压了,这些年的成长,让他的眉眼已经不复从前的青涩,多了几分疏离持重,人瞧着也端稳了许多。   “三长老这回归来不易,可喜可贺。”墨辞先接过话,“我们该设宴该恭祝他的。”   周青裴端详着红梅上覆着的薄雪,静了须臾,才说道:“在设宴之前,萧衍入魔弑杀同门的事,诸位觉得要谁来着手处理较好?”   他一语,满座不约而同的缄默。周青裴话中意思不难听出,晏顷迟当年去红莲地狱是为了剔除情丝,重修剑道,不再和萧衍有任何牵扯。   而今他恰巧在这个节骨眼回来,只怕周青裴会为了试探他是否真断了情丝,让他亲手处置萧衍。   可萧衍再怎么说也是晏顷迟自小养大的孩子,便是前尘皆忘,也有着不可分割的亲情,此事要晏顷迟亲手处置,何等残忍。   墨辞先迈前一步,打破了殿里的沉寂:“老朽认为,萧衍毕竟是三长老宫里的弟子,应交由三长老处置较好。”   众人惊诧,没想到墨辞先会照周青裴的意愿,将话挑明了说。   “也罢,”周青裴微颔首,“那此事便等晏顷迟回来,全权交由晏顷迟处置罢。”   他话音方落,殿外忽然氤氲起雪气,紧接着万顷松海荡飏,剑鸣长啸如同鹤唳,贯彻九霄,随着暮霜剑的清光泯灭,霎时间寒风过境,万壑群山间钟声回荡,余韵萧索。   众人循声望去,不约而同的静了静。   红梅上覆着的积雪已被吹落,簌簌雪落中一抹月色涉雪而来,晏顷迟持着伞,于氤氲雪气中缓步走来,那月白的长袍垂落至地,却连一丝不合时宜的褶皱都没有,清冷的与这霜雪意外合称。   墨辞先微微眯起眼,似是想笑。   众人皆叹。红莲地狱的磨炼似乎没有在晏顷迟身上留下一丝一毫的风霜感,那广袖经风时的清雅让他的疏离与冷淡都柔和了不少。   晏顷迟拾级而上,松涛声在他的步子下归于平静,唯剩寒风骀荡。   贺云升目光凝滞。   晏顷迟凭着敏锐的直觉,在贺云升目光投来的刹那,看向他。   两个人的眼风隔着层叠的众人,交错而过。   贺云升在这无波无澜的眼神里陡然感到心惊,他默不作声的移开了自己的视线,佯作未觉。   晏顷迟指尖微抬,伞便化在了风中。   “见过掌门。”   “三长老归来不易,前两日我便同诸位长老说过了,红莲地狱邪祟已除,裂缝也被你修补完毕,人是该回来了,”周青裴笑容温厚,他从高座上走下来,来到晏顷迟面前,扶住他,端详片刻后似是由衷的高兴,“我们久候了。”   “让诸位久候,岂敢肖想。”晏顷迟微颔首,唇边笑意沉沉。   “来。”周青裴扶着他,带他面朝底下众人。   两个人并肩而立,晏顷迟以眼风掠过台下诸位长老弟子,贺云升在这冷漠的目光里不觉回避,始终不敢对视。   可晏顷迟并未看他。   周青裴敛上笑意,目光沉重的看向晏顷迟:“三长老方才归来,故而不知宗门里出了件事,此事迫在眉睫,在恭祝你归来前,我与在座的诸位长老一并商议,觉得此事由你处置最为合适。”   晏顷迟颔首:“掌门且说。”   “三长老还记不记得当年被你从谢怀霜那抱回来的孩子萧衍?”周青裴说道。   墨辞先在这句话后目光不由转向了晏顷迟,晏顷迟似是感受到了,他看向墨辞先,余光只留了一霎,旋即收回,没夹带任何情绪。   “萧衍师承谢师兄,当年确实是被我抱回来的。”   周青裴再言:“你去修补红莲地狱的时候,萧衍修道不慎,因无法坚守道心而入了魔,在此期间弑杀同门一百四十余人,委实令人痛心疾首。”   “可萧衍毕竟是在你身边长大的孩子,也曾经为宗门立下过许多功劳,是宗门的得意门生,”周青裴抬掌,意味深长的拍了拍晏顷迟的肩,叹息道,“诸位长老皆是于心不忍,觉得此事还是交由你自己来处置较好,你若觉得此事有待容情,也可将人逐出门派,永世不得再踏入宗门。”   他话音落,当初知情的几人不约而同眼神交汇,看向晏顷迟,满殿的人,也都纷纷看过来,似乎是想从晏顷迟这里窥探到些什么。   晏顷迟在众人杂乱交错的目光里端立着,眼中无波无澜亦无光,他目不斜视的说道:“此事若为实,萧衍已是犯了判门之罪,堕魔弑杀同门,大逆不道,其罪当诛。”   他话中威严藏不住,压不下,语气冷漠的连贺云升也不禁抬眼,诧异的凝注他。   “三长老可要想明白了,”周青裴说道,“在事情没有定论之前,你还是先去看看萧衍罢,再同他好好说一说,他这些时日来对谁都不肯张口,可说到底也是你养大的,让他唤一声生父也不为过了。路上便让贺云升同你说清事情的来龙去脉罢。”   晏顷迟闻言,目光终于落在贺云升身上,贺云升颔首示意。   “是。”   ——*****——   阵台建于九华山下方的溶洞里,此处四面环山,因常年不见光,洞中晦暗潮湿,顶上受潮,水滴声绵延,溅在水泊里,荡开了几层涟漪。   外面是层层把守,坚冷的石壁上贴满了朱砂铁符,镇压着被关在里面的人。   萧衍仰靠在牢笼角落里,拴住他四肢的铁链新添了四五条,上面流转着金光,一道道累加的禁制能让他体内的灵气无法再动用分毫,若说是个废人也不为过。   他被深埋在这黑暗里,能看见的只有无穷无尽的黑色。   不知过了多久,外面的铁符忽然亮了亮,紧接着石室的门在轰然声响中缓缓敞开。   萧衍仍是仰头望着眼前的黑,他这几日来始终保持着这个姿势,是动也未动,以至于来探视的守卫几回都疑心他是不是死了。   “三长老,请进罢,”守卫的声音陡然回响在空荡的溶洞中,“此人魔血蚀骨,容易做出过激的举动,还请三长老小心些。”   “无碍。”   这再熟悉不过的声音让萧衍眸光倏然一滞,他在这瞬间几乎以为自己听错了,又或是出现了幻听,黑暗里,心脏似是被人攥住,他霎时间清醒了几分。   然而接踵而至的脚步声证实了他的所听并非幻觉。   萧衍忽然间起了极大的兴致,他不慌不忙的站起身,偏脸啐出口血,随后用手理了理凌乱的发,眼底重新融起了乖顺的笑意。   “三、二、一……”   他的数声不多不少,一声过后晏顷迟恰好自虚实不定的光影中走来,短靴踩过水泊,飞溅的水光打湿了月白的衣摆。   贺云升紧随其后,他的身后还跟着一众弟子,皆是秩序井然,神色漠然的如出一辙。   “师弟。”贺云升低声说道,“师尊来了。”   萧衍佯作未闻,没有分给贺云升半分目光,他饶有兴致的紧盯着晏顷迟,以目光丈量着两个人愈来愈近的距离,随后万分诚恳的笑道:“师叔,许久未见,今日来,是想我了么?”   晏顷迟目色冷淡的近乎没有人情,他眼风上下一掠,扫过萧衍。   萧衍比记忆里的还要清瘦,是单薄的长衣都罩不住的瘦骨,裸.露出来的四肢上皆拷着沉甸甸的镣铐,叠加的数条锁链错乱晃动。   他缓步朝晏顷迟走来,锁链拖拽出刺耳的声响。   晏顷迟没有说话,两个人隔着晦暗的烛火,对视着。   萧衍眉眼里的稚气早已随着时间的推移被抹杀殆尽,他抓着牢笼阑干,好整以暇的看着晏顷迟,狭长的眼尾透着薄情,里面沉积埋葬着不为人知的过往,最终只余下了深不见底的阴戾。   “我可是很想你的,日思夜想。”萧衍面上笑意不减,但晏顷迟始缄默。   萧衍眸光一偏,忽然看见了自己手背上残留的血痕,背上焚烧般的痛感警醒了他,他这才想起来自己因受伤身上沾满了血,那血已经将白衣泅成了刺目的猩红。   恐怕晏顷迟无法直视这样的肮脏的自己。   “不要怕,师叔,”萧衍抬手抹去了脸上血,朝晏顷迟露出温柔地笑,“这是我的血。”随后,他当着所有人的面,将沾满血的指尖放入口中,把血舔舐的干净。   贺云升提着灯微微愣怔,他已经很久没见过萧衍了,虽然听说了入魔的事,但未料再见时向来乖顺的人竟会变成这样。   思及此,他隐在晦暗里的眼睛恍惚了一瞬。   萧衍放下手,唇边笑意更深了,他的脸沉在半明半昧的光影中,面上的稠丽化开,变作了万种风情。   “半月前,你在圣湖弑杀同门一百四十人有余,”晏顷迟终是启唇,语气淡漠,“为何判门?”   “为何判门?”萧衍脸上的笑意在这句话后尽数敛上,顷刻间涌现出阴郁,“我没有判门。”   他说话时语气十足十的诚恳,晏顷迟微蹙眉,微抿的唇角有着往昔的端稳严肃。   “我只是杀人了而已,”萧衍忽然又笑了起来,有点无辜的说道,“这怎么能叫判门呢?尘世仙者攘攘万千,生命代代不息,不过是生死往复而已,他们杀不掉我,只能怪自己没用,既然是没用的废物,倒不如我送他们去下面重塑,这样不好么?他们该感谢我才对。”   “……”晏顷迟看着他的笑,沉默下来。   “我有错么?我有错么?”萧衍目光贪恋的流连在晏顷迟身上,字句清晰的说道,“我没有错。”   贺云升再也听不下去,他走上前,对晏顷迟附耳说道:“师尊,萧师弟现在情绪不稳定,要不还是下回再来吧,今日这样怕是也审不出什么来的。”   晏顷迟并不接话。他望着萧衍,觉得心里好似泛起了点涟漪,又酸又涩,只是眼中什么情绪也没有。   “师尊。”贺云升还想再劝。   萧衍倏然抬眼看向贺云升,眼中寒霜覆上,他似是受到了极大的刺激,手抓紧了阑干,在哗啦啦作响的铁链声中冷声说道:“让他滚,晏顷迟,他滚了我今日便可以把话全告诉你。”   “师弟你不要激动——”   “你退下。”晏顷迟抬手,淡淡说道。   “师尊……”贺云升面色难堪,膝盖僵直,似是无法弯曲,无法前行,亦不甘退出。他完全无法猜测萧衍接下来会说什么。   他在来得路上也试探过几回晏顷迟,想从话里摸出点什么,然而晏顷迟的态度也让他完全难以捉摸。   “退下。”晏顷迟沉声重复。   贺云升怔在原地,手不自禁攥紧了,心中惴惴难安,彻底乱了套,掌心里很快渗出了薄汗。   “在等什么?”晏顷迟偏过脸问。   “……是。”贺云升再也没法子了,只得依言离开。   萧衍见贺云升的背影逐渐消融在暗处,才又言笑晏晏的看向晏顷迟:“师叔,你离我太远了,不离近些么?好听清楚我讲得什么。”   晏顷迟.迟疑须臾,在看见萧衍腕骨上条条垂下的锁链时,最终还是迈前几步,靠近了他。   萧衍笑意温柔的凝视他,这近在咫尺的距离,他甚至能闻见晏顷迟身上熟悉的熏香,淡雅清冽,像是在雪中悄然绽开了一株寒梅。   “说罢。”晏顷迟目不斜视,“不要再同我耍任何花招。”   “那哪能呢?”萧衍的语气更加温和了,“我对你的虔诚天地可鉴。好吧,既然你这么想知道,那我只说与你一人听。”   晏顷迟闻言,目光恍惚了一瞬。萧衍趁着他不备,忽然伸手抓住了他的衣襟,将人带到自己面前,在暧昧难明的光线里,压低了声儿说道:“师叔,你可要听好了,我话只说这一遍——”   晏顷迟稍稍偏过脸,耳廓上的热息渐近,萧衍凑近他,耳鬓厮磨般的,在他耳边咬着字音轻声道:“我、去、你、妈、的晏顷迟。”   *   作者有话要说:   萧衍:呸! 第100章 强吻   贺云升立在石壁后的阴影里, 绞紧了手指。   他总觉得晏顷迟这次回来以后和从前不一样了,但是他道不明是哪里不同,只觉得冥冥之中, 好似有什么东西, 永远遗留在了过去。   贺云升抬眼,看着结界外的景色, 雪已经停了, 风却仍旧凛冽。   层层的结界, 像是能隔开现实的恐惧, 贺云升不敢进去, 更怕有影子走出来。他的心还停留在过去,那里残留着萧衍十七岁时的影子,青涩稚嫩,忽然间他又忆起来两个人最后一次的见面,萧衍跪在牢里,满身的伤。   最是落魄, 所以最是深刻。   即便如此, 那时他眼睛里透出的光仍旧清澈, 可方才在牢里看见那一眼, 萧衍再不复年少, 曾经的稚嫩完全消磨殆尽,呈现在眼底的成了深不见底的阴郁。   许是愧疚, 又或是紧张,贺云升反复揉搓着自己的手,情绪无处遁藏。   他欲要径自离开这里, 但步子刚迈出去, 便听见结界外有杂沓的脚步声传来, 守卫轰然朝两边散开,道上走来了一众长老。   “见过掌门,诸位长老。”贺云升行礼。   “你怎生在这儿?”有人问道。   “萧师弟有话要同师尊说,师尊便让我先在外边候着。”贺云升答道。   “你将情况都同晏顷迟说过了?”周青裴问。   “一切皆是如实禀告。”贺云升说罢,踩过积雪绕到了另一侧,给众人让了位置,看着他们朝阵台走去。   ——*****——   阵台内。   “堕魔已经是判门的死罪,”晏顷迟语气淡漠疏离,“何况你又杀了宗门这么多人,总该要给我一个理由的,但无论是何原因,都不是你弑杀同门的理由。”   “我不是同你说过了么?”萧衍似笑非笑道,“那都是他们自找的。师叔,我是无辜的,是他们先要杀我的,我好怕。”   他咬着字音,唇角浮出森冷的笑意:“我怕的要死,所以我杀了他们,成王败寇而已,我有什么错?嗯?”   晏顷迟看着近在咫尺的人,眼神平波无澜:“执迷不悟,朽木难雕也。”   “我执迷不悟?我朽木难雕?”萧衍喃喃重复,忽然抓紧了晏顷迟的衣襟,贴近他。   没了牢门的隔阂,两个人几乎是面挨着面,呼吸交融。   “晏顷迟你又是什么好东西,难道你很干净么?”萧衍认真打量着他的容颜,停顿片刻后,似是想起了什么,微挑的眼尾朝他勾出了抹弧度,里面漾着不留痕迹的撩拨。   晏顷迟垂眼看他,眼色黯淡。   “你右腿内侧靠近阳.根的位置有块印记。”萧衍眼风一偏,瞧见了后面待命的弟子,压低了声儿说道,“一个指甲盖儿那么大。”   他说罢抬手比划了下,唇角重新抿出了笑意:“我们睡过的,那夜的滋味你一定很受用吧,销魂么?让我出去杀了裴昭,我可以日日同你枕合欢,赴云雨。”   “放——”肆字还未出口,晏顷迟的话已被尽数堵住。   没有任何的前兆,萧衍忽然踮起脚,吻住了他。   晏顷迟一时间没反应过来,后面突然进来的周青裴和一众弟子也全跟着怔住了。   萧衍齿间含着的血沫霎时间沿着津液荡开,晏顷迟尝到了股浓郁的腥膻,那探进来的舌柔软滑.腻,抵在他的齿关,温热中含混着腥膻。   然而下一刻,萧衍齿间陡然狠狠用力,咬破了晏顷迟的唇,晏顷迟在这突如其来的刺痛中陡然回神,他扣紧了萧衍的手腕,把人扯开。   萧衍用腿勾住他,死拽着晏顷迟的衣襟不肯松,晏顷迟跟他一并摔倒在地,两相对峙,皆是寸步不让,萧衍手腕被捏得剧痛,他偏头,一口咬在晏顷迟的脖颈上,咬出了血也不肯松口。   晏顷迟被他咬得吃痛,终于变了面色,眼中怒意浮现:“松口!你发什么疯!”   萧衍加重了齿间力道,报复似的紧咬不松,尖利的犬牙刺进了晏顷迟的肌肤,晏顷迟抽不出身,挣脱时刮破了萧衍的脸,这般勾缠撕扭,涌入口中的全是血腥味儿,那灼烫的温度贴在一起,感官清晰。   “这孽障——!”周青裴气得指尖发颤,“还不快去给他拦下!”   弟子们原本怔怔立在一侧,闻言不敢迟疑,登时全冲上去。   后面长老这才反应过来,纷纷抬袖遮目,低声窃语:“疯了,竟然在大庭广众之下做出这般苟且之事!不堪入目!罔顾人伦!”   两个人很快被一众弟子拉开,萧衍被强硬的摁住,喘息激烈,他狠挣着锁链,额头磕在了岩壁上,锁链在挣动中哗啦啦作响。   “你看,是晏顷迟先勾引我的,”他齿间绷着血,含混不清的笑道,“对么师叔?”   晏顷迟不答话,他被旁边弟子扶起,手按在被咬破的颈间,低低喘息着,脖颈上刺痛不散,俨然一个带血的牙印,他痛得微微皱眉。   “这孽障是真疯了!这般大逆不道的事也做得出来!”   “胡闹!真是胡闹!是谁把禁制解了让这疯狗有可乘之机!”   “是我。”晏顷迟胸口起伏不定,他听着萧衍近乎疯狂的笑声,眼中情绪几经沉淀,最终化作乌有。   贺云升从外面闻声赶来,刚踏入便瞧见几名弟子摁着萧衍,他的头被抵在岩壁上,脸上蹭的全是污秽。   “怎么了?这是怎么回事?出什么事了?”他低声询问临近弟子。   “晏顷迟,你不是问我为什么会堕魔判门吗?”萧衍舔去唇上的血,笑声癫狂,“因为我勾引你了啊!可那是你要主动的,是我的错么?!是我的错么!!”   “孽障,还不快住口!”后面有人低斥道,“满嘴污言秽语!三长老岂是你这种畜生能污蔑的!快给他嘴堵上!勿要再让他妖言惑众!”   他话音方落,后面的弟子一把提起萧衍,猛撞在墙壁上,“砰”地一声重响,岩壁上掉落些许碎屑,萧衍在这昏沉中,又被拖拽起来,锁链勒得他难以呼吸,他颓唐的挣扎,笑声不止。   “去你妈的仙道!去你妈的晏顷迟!”   血淌湿了眼,混杂着泪,灼烧得伤口刺痛,萧衍被这股难以抵挡的力道按在了地上,相对的视线里,他就只能看得清晏顷迟的靴子。   晏顷迟素白的短靴上蹭满了血污,他立在原地没动,甚至不曾抬起一步。   萧衍双臂被人向后拽住,掼在地上,他再也动弹不得,颓然的将脸压在干草间,猛烈咳嗽着,身上火辣辣的痛,似是被火燎烧,那温热的血淌到了嘴边,变得咸涩。   “你还不知错吗?”上方忽然响起晏顷迟的声音,他的喘息已经平复,冷漠中不夹杂着一丝多余的情感。   萧衍没说话,他背脊起伏,似是在发颤。   晏顷迟沉默的凝视他,在漫长的寂静后,缓缓开口:“不知悔改。”   萧衍咬紧牙关,缄口不言,晏顷迟的字音变得忽远忽近,在天边,在耳旁,他听不真切,紧贴耳畔的只有自己断续的喘息和无休止的谩骂。   “既然不肯说,那便将人重新关起来吧。”晏顷迟淡声说道。   萧衍彻底失了力气,不再有任何的挣扎,眼底海潮一层层漫溢上来,他像是浮萍的叶,落水的人,找不到支撑的浮木,只能任由涨潮的水淹没自己。   他费力的抬眼去看晏顷迟,晏顷迟和他对视的一刹,时间的光景似是被无限拉长,他在这一瞬里突兀的忆起了某些画面,似是昏暗里落下的吻,又似是晦暗中贯穿身体的金索。   我心有所往。   心口陡然传来锥痛,晏顷迟下意识蜷起指节,那些不为人知的情感便在这恍惚间被抹杀得一干二净。   他倏尔回神,再抬头时,眼底滚烫的水意已经消散,萧衍身上的血迹斑驳落在眼中,让他觉得有点难过,只是他不清楚自己为什么会难过。   半晌过后,他淡漠转身,离开了阵台。贺云升紧随其后。   外面天光黯淡,隐绰的雪气模糊了视线,两个人沿着积雪未扫的石道而行,晏顷迟的步履时缓时急,黑泥水混杂的道上很快被踩出来两排凌乱的脚印。   贺云升跟在旁边缄默待命,他被这寒冽的风吹得脸发僵,几次想要说话最终都止在唇边。   晏顷迟眼风掠过两侧覆雪的花枝,步子忽然一顿。   萧衍方才说得话反反复复在耳边浮响,搅得他心绪全乱,他斟酌片刻后,似是喃喃自语,又似是在问贺云升:“我曾经……喜欢过他吗?”   贺云升怔了下:“……什么?”   晏顷迟抬手碰到了唇角的伤:“萧衍为何会觉得我勾引他?”   贺云升颔首,想了想,答道:“我只知师尊在此之前明确表示过喜欢江公子,想与他结为道侣。萧师弟自堕魔后情绪不太稳定,只怕那些话都是胡言乱语。”   晏顷迟不作多言,他意识时常陷入混沌,所记得的事情零零散散。他需要借住一个人来告诉自己过往,但敏锐的知觉告诉他,这个人绝对不能是贺云升。   “萧衍虽然入魔,但此事还待审,他今日不肯说,也总归有一日要说的,我方才回来,宗门里许多事还要处理,苏纵在何处?我有话要问他。”晏顷迟说道。   贺云升迟疑,试探般的问道:“……师尊,要问他什么?”   晏顷迟端肃看他,语气不善:“何时轮到我要事事向你禀告了?”   贺云升在这目光里惶惶而立,未料想到晏顷迟的话,他强稳住心神,略微侧身避开了这道目光。   “……他在后山寮房。”   “我知道了。”晏顷迟说罢,径自踩雪离去。   *   作者有话要说:   最近身边好多朋友都羊了,感觉阴性已经是在夹缝中求生了。宝贝们出门一定记得保护好自己~ 第101章 死罪   贺云升没有离开, 他待晏顷迟离开后又折返回了阵台。   阵台里静得压抑,萧衍倚在角落里,目光沉郁凝滞, 身上的锁链又添了四五条, 上面流动着金光,石壁间镇着层层符咒, 散出幽幽的光。   “师弟。”贺云升隔着牢笼看他, “师尊走了。你有没有什么话要同我说一说?”   萧衍置若罔闻。   贺云升默了片刻, 温声说道:“你若是肯好好跟师尊说话, 兴许不至于此, 你毕竟是师尊养大的,他与你就算非情爱,也是有一定感情的,你——”   “滚。”萧衍漠声道。   “师弟,我今日来,是要和你认真谈一谈的, ”贺云升好声说道, “你记恨当年的事对不对?你怪师兄当年没有来接你, 可师兄也没有办法, 你不是不知道, 师尊曾经当着那么多人的面说要和江公子结为道侣,他于你只是亲情, 和相许终生的情爱终究不同。师尊自江公子被赶出宗门后心中郁结,不愿见人,没有师尊的令, 师兄没有办法来看你, 更别说将你带出去。”   萧衍阖上眼, 不愿再听。贺云升见他不说话,又接着说道:“你若现在还愿意回头,师尊定会念在旧情救你,你听话好不好?你还小,判门弑杀同门是死罪,你何至于此?”   他看着萧衍隐在晦暗中的脸,几番犹豫后,还是从怀中摸出个小纸包。   他蹲下身,亦如当年那样看着萧衍,萧衍眼皮抬也不抬。贺云升轻叹息,将小纸包展开,四方的油纸里面,是几粒米纸裹的糖球。   “这是师兄欠你的。”贺云升盯着这几块糖,蜜渍的糖球,色彩不一,因放在怀中被捂热了,覆在上面的糖霜已经有些融化,糖水黏在薄薄的米纸上,融成了一色。   “你说你想吃糖,师兄一直都记得,只是想不到今日才能给你。”贺云升把纸包隔着牢笼递进去,“你睁眼看一看,阿衍。”   “滚。”萧衍看也不看的说道。   “阿衍,我们好好说一说不行吗?”   “滚。”萧衍声音冷涩,不欲多言。   “阿衍你冷静点。”   “滚。”   “萧衍,你就不能听我说——”   “滚!”   纸包陡然被打翻,萧衍目光阴郁,他抓着阑干,在哗啦啦的锁链声里寒声说道:“我不想看见你,也不想看见晏顷迟,人是我杀的,我偏要行这魔道,倘若你问心无愧就该找晏顷迟谈一谈,而不是来我这里舌灿莲花,贺云升你又要与我玩儿什么把戏?同我打感情牌么?告诉你,少他妈给自己脱罪,若你今日杀不掉我,来日我定会踩着你的尸骨杀了晏顷迟。”   他说到此处又满是恶意的笑起来,抬手划在自己的脖子上:“然后我会踩着你们俩的尸骨,杀了这里所有人,听明白了么师兄?”   “萧衍……”贺云升笑容僵住,四目相对,他从萧衍的眼神里感受到了刻骨的阴寒,这些年来的折辱早已让那骨子里的稚嫩优柔殆尽。   贺云升不寒而栗,他被这砭骨的冷意震慑到,只能用笑来遮掩心虚:“你在胡说什么?师兄是真的没办法……”   “撒谎。”萧衍在朝他笑,可那声音却是阴冷的,“贺云升你最擅用这副和善的嘴脸来骗人,你以为我还和以前一样蠢么?”   “你以为我什么都不知道么?”他目光冷漠的凝视着贺云升,“你总在说谎。”   贺云升被这目光逼得不能直视,他眉头深蹙,竭力维持着最后的镇定:“我没有说谎。当年师尊为了和江之郁结为道侣不惜和掌门翻脸,江之郁被赶出宗门是大家有目共睹的事,师尊的画阁里现在都存留着江之郁的画像,师尊于你只是亲情,他当年亲口说若他能看得上你,还会等到现在吗?这些事宗门上下无人不晓,你今日说这话是什么意思?难道是我贺云升说你勾引的晏顷迟吗?是我贺云升将你害成这样吗?!”   贺云升说到此处,已是咬紧了牙关,他在这时绝对不能让人察觉到任何异常,哪怕萧衍这么说,那也只是试探,也只是怀疑,只要他咬死了不认,萧衍根本没有任何证据说明他撒谎了。   “若你只是在怪我言而无信,没有接你出来,那我认了。”他最终淡声说道,“我这些年来心里一直过意不去的就是此事。”   “呵。”萧衍轻笑出声,“你这惺惺作态的模样真应该用到晏顷迟那里去,兴许他会怜惜你的,毕竟他向来器重你。可你到我这来卖弄你的慈悲,是要我如何呢?”   “师弟,你尚年少,我是于心不忍看你落入这般境地,你以后的路还长着,不能就在此处折了。”贺云升不知不觉松了口气,回神时方觉汗都沿着背脊黏在了里衣上,冷风直往里灌,让这本就阴寒的阵台里更冷了。   “你同师尊好好说,向他求求情,他定会帮你的。”   萧衍闻言,笑意更深了,他看着贺云升,那从眼底漾出来的讥诮与不屑在此刻展露无遗。   “给我滚。”   ——*****——   晏顷迟立于画阁的桌案边。   画阁里被收拾的整洁干净,贺云升做事很讲规矩,那些信笺都是按照时间排序的,井然罗列在半人高的书架子上,画卷则被放在轧道纹的画筒里,一卷卷,扎得仔细。   晏顷迟的指腹沿着手下的画卷边缘,一遍遍的抚过。   他看着画卷上的人,心里反复揣摩着萧衍的事。这作画的技法毋庸赘言是他的,不会有错。   可这画卷上的人,他倾尽全力回忆着所有细节,也不觉得这是江之郁。   江之郁虽然长得和萧衍很像,但给人的感觉是完全不同的。   这画上的人反倒像极了萧衍。若是如此,自己画萧衍做什么?晏顷迟思忖着,他记得当年的每件事,偏到江之郁和萧衍这里,只隐约有个模糊的印象,这段记忆就像被抽掉了一条丝线,让过往的事情变得虚实不定。   晏顷迟凝注着这张画,画阁的门忽然被人扣响。   “进来。”   “师尊。”苏纵掀袍而入,高束的马尾自肩后扬荡着。   晏顷迟目光不曾抬起,他招手让苏纵到身旁,按着画卷问道:“你觉得这画上的人是江之郁吗?”   苏纵闻言,低头细看了画上的人,想起来这是晏顷迟当年让他拿去装裱的那副,于是想也不想的答道:“是江之郁啊,这不是您自己说得吗?”   晏顷迟微颔首,手搭在桌案边沿,撑着臂,凝视他。   “师尊寻我来是要说何事?”苏纵又问。   晏顷迟似是在斟酌,静默片刻才说道:“我见贺云升近来总是神色郁郁,吩咐给他的事情也做不好,我让他休沐了几日。”   苏纵似懂非懂的接话道:“大师兄近来确实瞧着恹恹的,我总疑心他是不是病了,但是他也没跟我说。”   “你们俩都是承我门下的弟子,我不在的这段时日宫里事务都由你们打理,辛苦了,”晏顷迟说道,“贺云升若是有什么顾忌不能同我这个做师尊的说,你要适当帮他分分心。”   他言下之意,是让苏纵盯紧贺云升。   苏纵并不愚笨:“我明白了,我会看好师兄的。”   他说罢,似是又回想起了什么,模棱两可的问道:“师尊。我可否去阵台一趟?”   晏顷迟手指一顿:“你去那里做什么。”   “我听说师弟堕魔弑杀同门的事了,我想见一见他。”苏纵看向晏顷迟,晏顷迟的身后烧着盏昏黄的烛灯,从这里看去,能看见他眼里的浮光,让他的冷淡柔和了不少。   晏顷迟沉默半晌,复而侧过身去,望向远处:“你也知道那是从前。他现在冥顽不灵,对入魔弑杀同门的事更是供认不讳,连欲盖弥彰都不愿意。”   “师弟他许是被逼的呢?”苏纵辩驳道。他已经很久没有见过萧衍了,对当年的事情也是一知半解,并不清楚其中隐情,只知道萧衍被押入天狱后又因此事被锁在了阵台。   “他若真有苦衷大可与我说一说,”晏顷迟说道,“他若只是因为心有恶根,修道不慎,那他犯下的便是判门之罪,一百四十余人死于他剑下,其罪可诛,遑论堕魔。”   苏纵盯着他,不可置信:“师尊当真要杀他?萧师弟是您一手带大的!您真的舍得?!此事不再有商议的余地了吗?”   晏顷迟眼风一偏,看向他,语气冷淡:“规矩就是规矩,不得容情,我自该以儆效尤,而你要做的就是警醒自身,秉持道义,不要步他后尘。”   “……”苏纵失语,他做不到贺云升那般宠辱不惊,神色变了又变,也无法将情绪从脸上抹去。   “你退下吧。”晏顷迟说着,将这幅画卷随手卷起,重新系好后扔进了画筒里。   檀香木的画轴撞到瓷制的画筒,叮地一声轻响,淹没在尘封的黑暗里。   苏纵从画阁里出来时,正值子夜。   子夜的风夹杂着雨丝呼啸而过,苏纵没有撑伞,踩在风灯的影子里,看着雨丝在朦胧的光中织成了细密的线。   他走进雨中,发很快便被浇湿,寒意渗透衣裳,他觉得有些冷,赶紧沿着石阶下去了。   夜间的道上全然无人,苏纵淋着雨,朝贺云升的院子跑去,想找贺云升问问萧衍的情况。   贺云升的院子隐在竹林清幽处,没有灯的照明,四处一片晦暗,雨将一簇簇树叶压得低了,无数的黑影被风推搡着朝一边倾倒。   苏纵听着雨声,忽然有种不祥之兆。   *   作者有话要说:   要命,每次都觉得写了很多,一回头发现就三千,这就是我的极限吗!!(瘫倒在雨中)顺便一说,回忆快结束了。 第102章 雨夜   贺云升收到消息的时候, 天色已经很晚了,淙淙大雨如豆般砸落在养花的木架子上,在褐色的叶片上飞溅四处, 一条条水流冲洗去墨瓦上的泥污, 沿着瓦片往下坠。   苏纵隐约觉得有哪里不对,他喊了贺云升几声, 贺云升都置若罔闻, 眼见那一抹白融于夜色中, 他也只能快步跟了上去。   贺云升行色匆匆, 完全来不及再顾忌旁的什么。他心里巨石在得到消息之后轰然砸下, 耳边轰鸣盖住了来自外界的全部声响,他再也听不见,想不到其他的声音,事情。   从破竹亭到望鹤楼,苏纵冒雨跟在他的后面,看着他一路急奔到了望鹤楼, 踏上了白阶, 那袭白袍很快隐没在了浓郁的雨夜里。   苏纵立在暗处, 抬望眼, 重重花枝遮蔽了他的视线, 望鹤楼临近九华山西边,是月起之处, 高楼望断,底端坐落在茫茫花海里,高处则隐于云雾袅绕间。   他犹豫不决间, 贺云升已经打开了望鹤楼中的一处机关, 在哗啦一声的响动里, 暗阁的门在眼前敞开。   暗阁里藏有云梯,能直通楼顶,除此以外,便只能沿着一层层白阶踏上去。   锁链咔哒咔哒的缓慢搅动,贺云升几次缓息,还是无法平定,他踩在正在上行的云梯里,觉得心也像没有着落似的,随着这架云梯一径朝上,没有尽头。   明明只有短短的一刻钟,在此时却变得尤为漫长,待到暗阁门再次敞开,他还怔在那儿没回神。   “贺云升。”有人自暗处走来,招呼了他。   贺云升猛然回神,从云梯里走了出来,暗阁门自身后缓慢合上,他听着咔哒一声轻响,对着面前的男人沉声喝问道:“人呢?!”   “传音的时候不就同你说了吗?我们是有好好照料你阿弟的,偏你阿弟身子虚弱,没能熬过这次疫病,他想着临终前再见你一面,谁晓得在来时的路上没挺住,”男人负手而立,不紧不慢的说道,“天不遂人愿。”   他话尚未说完,贺云升忽然前迈,一把扯住了他的衣襟,厉声道:“你他妈少给我胡说八道!言如一,我有没有告诉过你要好生照顾他,不准动他!你说他临终前要见我,可我上次临走前就赠给了他一只铁符,他若是想见我自会传音给我,可我这段时日来从没收到过他的传音!你们软禁他,让我做你们的狗,现在又杀了他!”   言如一眼中笑意冷凝,抬手打偏了贺云升的手,低嗤道:“你发什么神经。我们为何要杀一个废人?你当初见你阿弟的时候,就已经清楚他病入膏肓了,这些年来我们难道没有给他请最好的医师吗?还是说我们没有把宗门里的丹药拿给他吃?可他身子就是养不好,养不起,这怪的了谁?人间疫病本就难治,他又不修道,只是个普通的凡人,捱不住不也正常?”   贺云升重新拽住他,眼神锐利,楼外风声倏然急切,大雨斜潲,雨滴错乱的溅在雕花阑干上,打湿了一片地。   言如一与他对视,看见了他湿透的发:“你这是要闹哪样?说实在的,我们已经对你够仁至义尽了,当初不只是说好了我们带你见你阿弟,你把萧衍送到晏顷迟寝殿里去的吗?后来我们不仅要替你照顾阿弟,还要帮你医治他,这还不够吗?贺云升,做人不要得寸进尺。”   “那是我们说好的,让萧衍被关进去,我也按照你们说的,没有救他,可你们后来让裴昭欺辱他!”贺云升胸口起伏,眼沉在晦暗里,“你看到他被折磨成什么样了吗!他疯了!他杀了宗门弟子!他会被下令诛杀的!他已经穷途末路了!一旦他和晏顷迟消息共通,让晏顷迟知道此事是我做的,那我要怎么办?这笔账你要怎么算?怎么算!!”   言如一衣襟被他扯得皱成一团,姿态却仍旧散漫得像无事人那般:“贺云升你怎么回事?是萧衍穷途末路了,又不是你山穷水尽了,只要他快一日死,你的威胁不就快一日结束了?这账你还算不明白吗?”   长久的静默,瓢泼大雨落在重重花海里,风从林中涌过,掀得万株花枝此起彼伏,从楼上一径望过去,似是海浪滔天。   贺云升眼眸深亮,他的发间的水沿着脸颊往下淌,渗进了衣裳里,凉意钻入肌肤里,冷得人战栗。   他几番挣扎,最终低声问道:“我阿弟呢?我阿弟的事你又要怎么说?”   “你阿弟的事恕我实在是无能为力,你若真想讨个说法,就该找墨辞先讨去。我也只是替人办事的,说话的分量无足轻重,你阿弟我照顾了,你的要求我也都照做了,余下的只能说是天意,其实你也知道害人终害己,要我说你和萧衍之间无仇无怨,你这样害他,到最后这报应只能说没有报在你身上罢了,你这么想想,到底还执着什么呢?”   “我不信,”贺云升沉浸在悲恸里,声音沙哑,“我不信!一定是你们害了我阿弟,我半个月前去看他,他还好端端的,现在突然就跟我说人没了!人间疫病已经多年不曾起过了,这话你说出去看看谁信!你们既然要灭口何不连我也杀了?!”   他在淙淙雨声里回忆着躺在榻上的小小影子,已是红了眼底,他抓紧了言如一的肩,抓得指尖泛白,喉中干涩,声音滞缓:“你们休想让我就这么算了。”   言如一似是被他的话逗趣到,愉悦地笑了,笑声并不遮掩:“我说贺云升,自你答应墨辞先的那日起,我们就是一根绳上的蚂蚱了,现在又何必挣个鱼死网破,真要破釜沉舟了,谁又能好过呢?这宗门里不就这么大块地儿,都是抬头不见低头见的师兄弟,给各自留点退路,日后也好相见啊。篓子捅出去,最后落得个众叛亲离的下场,谁都不好看是不是?”   他说罢,意味深长的拍了两下贺云升的肩,有些遗憾的说道:“虽然我们不是一个宫里的弟子,但我也算得上一声师兄,师弟你听我一句话,你已经走到这般境地了,是没有回头路的。”   “我这次这你来,只是为了清楚的告诉你,你阿弟死了。”言如一笑里夹杂着叹息,略无奈的说道,“我不是来帮你排忧解难的,我把话讲到这里已经够意思了,你也不要再死咬着我不放了。时辰不早了,你也赶紧回去吧,别叫晏顷迟瞧出端倪了。”   话到此处,已是相对无言。贺云升立在原地,额上青筋暴起,他紧盯着言如一,眼中阴郁沉积不散,全都变作了刻骨铭心的恨意,那目光如淬毒的利齿,无声撕咬着眼前人。   “你们把人埋在哪里了?”   言如一倒没大在意这无形的威压,无波无澜的说道:“尸体我们替你烧了,他染得是疫病,传给我们倒是不要紧,这万一要染给城里百姓,散开了,那宗门一旦查下来,我们可就百口莫辩了。”   说罢,他和贺云升的身形交错而过,径自步入了黑暗里。   贺云升侧眸盯着远去的人,目光凌厉冷冽。   外面急切的雨声,豆大的雨在风中疯狂砸落,密集的敲击在阑干上,飞溅四处。   言如一瞧了眼滂沱的雨势,准备离去。然而就在他将将迈过白阶欲下去时,步子忽然停住了,他目光凝滞在难言的惊恐中,梗着脖子怔了一瞬。   雷鸣声轰然大作。   那倏然砸下的雨,在空中陡然变作无数枚锐利的雨针,自言如一背后贯穿出胸膛,霎时间鲜血飞溅,他甚至连惊呼都未来得及出口,身子便先滑跪了下去。   贺云升面无表情的看着那具尸体沿着白阶滚下去,一声声沉闷的坠地声在冷寂的雨夜里显得如此单调可怖。   片刻后,他冷着神色走到了白阶前,眼风朝下掠去,在看见一层层白阶上拖出来的长长血迹时,倏尔一笑,似是自嘲,又似是低讽:“我不是说过了吗?你要好好照顾他的,他活你便活,他死,你便也只能死了。”   “反正……”他顿了顿,眼底温柔重新浮现,“我们是一条绳上的蚂蚱。”   ——*****——   半个时辰前。   苏纵在望鹤楼下立了没多久,最终还是决意要上去看一看,他始终想不明白贺云升这个时辰来此处做什么,莫不是约了人见面?可纵有难言话语,也不该在此处说吧?   苏纵越往深处想,越觉得不对劲。这个时辰点可是宗门里的宵禁,贺云升平日里最是讲规矩,若非急事,又怎么会做出这番举动?   思及此,他赶紧跑进了楼里,底层的楼中央建有云梯,可直达顶端,偏苏纵没有开密阁的令,坐不了云梯,便只能沿着一层层旋转的白阶迈上去,好在他修道数载,身体气力走得了这千层阶。   他一步步地迈上去,不知为何,他总觉得随着离楼顶的距离不断的缩短,心中不安反倒愈加深了,像是悬着块巨石,吊在他的心上,久荡不坠。   他加快了步调,临近顶楼转角的时候,总算在嘈杂的雨落中听见了贺云升的声音。   “你们把人埋哪里了?”贺云升说话时的声音十分平静,却带着倾涌而出的威压,压得人呼吸一窒。   紧接着,雷鸣声轰然砸下,苏纵还未听清那人说得什么,便见狂风倏地倒卷涌入楼中,刮得他衣袂翻飞,他立在最后通往楼顶的白阶上,在刹那亮起的天光里,冷不防的被溅了一脸血。   *   作者有话要说:   其实这本书里是有好人的,只不过是好人比较少( ˙-˙ )不过可以放心的是,人渣最终都会死,之前没有跟从一开始就追更的宝贝说过,攻也是会死的,攻没死之前受是不会有任何动容的。 第103章 死寂   苏纵怔在原地, 心里悬着的巨石轰然落下,无数话堵在唇齿间,却不知从何说起。脸上残留的温热顺着往下淌, 他错愕的抹了一把脸, 低头看着掌心间粘稠的血,觉得分外可怖。   “苏纵。”贺云升恍然回神, 他几步走下白阶, 一双眼睛陷在晦暗里, 冷漠得近乎没有温度。   苏纵不自觉被逼退了几步, 周遭威压太盛, 喘息间冷意直钻肺腑,带起砭骨的寒。   顶楼再度陷入诡异的死寂,淙淙大雨砸在阑干上,泄出玉珠般的声响。   “你来这里做什么?”贺云升喉间干涩,字音都像是挤出来的,只是他既不替自己辩驳, 也不作任何解释, 神色漠然的似是无事发生。   一道惊雷炸开, 震碎了死寂般的沉默。   “天冷了, 快回去吧。”贺云升放缓了口气, 温声打破了两人之间的僵持。   “有些话,等我们回去再说。”他抬手, 试探般的想将手搭在苏纵的肩上,然而苏纵忽地朝后一退,无声隔开了两个人之间的距离。   贺云升的手停在了半空, 片刻后, 他叹息着负过手去, 那裹在袖袍下的两手交扣在一起,不再动了。   苏纵觉得眼前人格外陌生:“这是怎么回事?”   贺云升没答话,他坦然自若的面对着苏纵,很好的抹去了面容上所有的情绪,没有任何的惊慌与失措,眼底纠葛的痛苦与难堪最终也沉淀了下去。   “这是怎么回事?!”苏纵看着他面无表情的模样,声嘶力竭的喊道,“你说啊贺云升!这是怎么回事!!”   贺云始终一言未发。苏纵再也无法忍受他置身事外的漠然,上前一把扯住了他的衣襟,愤懑说道:“这宗门里那么双眼睛,你怎么敢就这样杀了墨辞先的人?萧衍才刚出事,难道师兄你也要随他去吗?你难道不清楚师尊是什么样的人吗?萧衍自幼长在他身边,为他做了多少事,可到头来呢?因为宗门里的几件破事,他就这样把萧衍抛弃了!你知不知道师尊今日找我去说了些什么?倘若你我有一天步了萧衍的后尘,他一样不会心慈手软,你难道要我眼睁睁的看着你和萧衍一起被冠上判门的罪被诛杀吗?!”   他抓着贺云升的衣襟,失了轻重,被雨渗透的衣襟冰凉潮湿,渗入掌心,苏纵压抑着最后的情绪,紧咬的牙关微微打着颤。   “师弟你在说什么?”贺云升莫名笑了,他如往日般和善的看着苏纵,眼中却是冷了几分,凛冽的风夹杂着雨丝斜潲着扑在两个人面上,带来冬至的寒意。   苏纵身形一滞,心中无法遏制的恐慌侵袭而来,他和贺云升对视着,从这双眼里感受到了无边的冷意。   他在这几瞬间意识到了某些不对劲,然而还不等他迈步要退,颈侧倏地一痛,避无可避的,贺云升抬手劈在他的颈间。   这一击的力道极重,苏纵眼前陡然沉入黑暗,身子坠下去的瞬间贺云升扶住他,弹指点在他的穴上,让他陷入昏睡。   “我什么都没做。”贺云升一语未了,将人放置干净的一隅,镇定自若的清理了楼间的痕迹。他从未这样冷静过,冷静到在这短短的片刻内,已经思忖好了往后全部的打算。   他不能让苏纵还记得今夜之事,倘若此事闹到晏顷迟那里,他比苏纵还清楚晏顷迟会怎么做。言如一今日死了不要紧,便是墨辞先清明此事也不会来找自己,因为他们现在是一根绳上的蚂蚱,此事传出去了对谁都不利。   贺云升做完一切之后,重新背起苏纵,缓缓踏下白阶,他走得平稳缓慢,鞋底踩过雨水冲刷过的痕迹时,那凉意自踵至顶的贯穿上来,桎梏住他的灵魂。   往昔的事如同走马灯般在他眼前晃过去,外面狂风愈发寒冽,他像是穿过俗世的喧闹,耳边顿挫起伏的是萧衍一声声的师兄,还有笑声,苏纵的嘲闹声。   而今已物是人去。   ——*****——   半月后。   苏纵自那夜过后,发了很重的高烧,数日未退,他修道数载还鲜少有过病得这么重的时候,偏病来如山倒,他烧得迷迷糊糊,梦里梦外交叠着,已然分不清自己所见是虚是实。   “师兄,我梦见你杀人了。”苏纵眼下发青,面上愁苦不散。   “你又做噩梦了,你这几日把这话翻来覆去的讲,你说不腻,我都要听腻了。”贺云升把煮好的药膳倒入白瓷碗里,浓褐色的汤药卷起,升腾的白雾氤氲了视线。   “你那夜来我屋中找我,淋了雨,前段时日出去执案的时候,受的伤也没好,叫你好好调养,你从来都把我的话当耳旁风,活该你病得这么重,还累了我要没日没夜的照料你,师尊那里我帮你说过了,你这段时日便好好歇息吧。”他说道。   苏纵静了会儿,隐隐觉得记忆错乱,但又分不清是哪里不对劲,他翻了个身,许久未开合的嗓音沙哑暗沉:“师兄话都这么说了,干嘛不让医修来照看我,我又没让你给我操劳。”   贺云升手下一顿,把药膳搁在了桌上,佯作置气的说道:“说得什么混账话!你要何时才能长大让我省省心?这么多师兄弟,唯独就你最不让人省心。”   他一语未了,苏纵似是想起了什么,猛地从榻上惊坐起,顶着乱糟糟的发说道:“师兄!萧衍怎么样了!上回师尊说他定不会容情,你能不能再到师尊那替萧衍说一说好话?毕竟他这么久以来就只跟我们俩好,就算仗着声师兄也不该让他置入这般境地的。”   “宗门上下那么多双眼睛,你让我有什么办法?我该说的都说尽了,师尊这时候徇私是得挨骂名的,哪是你说放过就能放过的?”贺云升看着窗外从寰宇倾泻的朦胧天光,“你先管好你自己的事,再去操心别人,现在这种情况,也不是你我能插得上话的。”   “就没有别的法子了么?”苏纵问。   贺云升闻言,看向苏纵,那眼中藏着不为人知的孤迥,过了片刻,他轻描淡写的说道:“你还是不明白,我们这样的修士,所求所念,皆不过一个清白。”   ——*****——   萧衍坐在不见光的角落里,仰头望着眼前的黑。   他自见过晏顷迟以后变得比以往还要沉默,牢里长长久久的沉寂,静得似乎连呼吸声也变得微乎其微。   “萧衍。”贺云升的声音随着阵台石门清晰的响在耳畔,“师兄来看你了。”   萧衍缄口未言。身上的一袭长衣数日来都不曾挪动过,他静在那,连布的褶皱都没有分毫变化,若非那白皙清瘦的面上还有一双黑得泛光的眼眸,他像极了一尊不会言语的摆设。   贺云升蹲下身,将食盒推到笼前:“师兄给你带了点饭菜,不知道你爱不爱吃。”   他这段时日来每天都会来看萧衍,萧衍已经不会再被用刑了,可那身上层层叠叠的伤疤都在诉说着他不为人知的悲哀过往,贺云升有时候也会在想,皮相上的伤终会愈合,可那刻在骨子里的痕迹其实永远也不会随着时间的推移而被磨灭。   路已至此,无论做什么都是杯水车薪。   “我今日来其实是要跟你说点好事的,”贺云升把食盒里的菜端出来,将乌木筷子摆在了白瓷盘上,“师尊和掌门做了最后的决意,你不会死了,师尊会将你送往北域天界,让你在那里洗去杀戮,重塑本心。”   北域天界,是关押堕仙的死寂之地。自域门合上那刻起,万物皆埋死寂,永不见天日,若被关进去无疑是断了此生最后的路。   萧衍眸色终于微微起了丝变化,他黢黑的眸子望过来,眼睫微微颤动。   “其实师尊终究是念在旧情的,只要人还活着就胜过一切。”贺云升以眸光劝说。   “要我磕头谢恩么。”许久未启的嗓音,涩滞沙哑的像粗糙的沙粒,磨过贺云升的耳畔。   “萧衍,这已经是保全你最后的办法了,师尊也尽力了,你这是死罪,其实你我心里都明白,此罪若非师尊有意开恩,你定是活不了的。”贺云升看着他的影子延伸至自己面前,狭长单薄的似乎一吹即散。   萧衍不再说话,他僵硬缓慢的爬起身,从衣袖下伸出来的那双手瘦得骇人。   “你吃点。”贺云升见他终于动了,脸上喜色不作遮掩,“你还想要吃什么,师兄都给你做了送来,这阵台我有师尊的令,不受限制,你要有什么想吃的想玩的尽管说。”   萧衍盯着搁在阑干外的菜。温热的菜,余香袅袅,他盯着这些菜凝滞了许久,喉骨几次滑动,却是一言未发。   贺云升本以为他不会吃,未料他倏然抓过筷子,夹了最上面的酥饼,他手颤得厉害,似是忍着极大的情绪波动,乌木筷子压在他掌心里,收进去时磕碰到了阻碍的阑干,啪地掉在地上。   萧衍还是没说话,反倒直接抓起地上的酥饼狼吞虎咽起来,他吃得急,吃得快,喉咙里像是被烧红的刀子刮过去,那一刀刀锐利的刃割在嗓子里,渗出了血腥气,他呛得弯腰咳嗽,喘息断续,也不忘丢下手中的酥饼。   他在晦暗幽深的阵台里,在忽明忽暗的火光里,费力而笨拙的遮掩自己藏压许久的情绪,酥饼不断往下掉着碎渣,他指节早已捏得泛白,然而他像是无知无觉似的,不曾再抬眼,只将自己缩在黑暗里,伪作着最后的坚强。   *   作者有话要说: 第104章 救赎   贺云升絮絮叨叨的还说了很多话, 萧衍一字没应。   待碗里的饭菜都被吃完后,贺云升才收拾起食盒,安抚似的对他说道:“你好好的, 一切都会过去的。”   萧衍没有答话, 安静的恍若未闻。   于是,这便是成了贺云升留于他此生的最后一句话。   待贺云升离开后, 阵台里又沉入了死寂, 萧衍静坐在阴暗的角落里, 微微低着头。他坐了片刻, 总觉得被什么笼住, 他偏过脸去看,却是什么也没看见。   只有红黄相融的火焰,在白色的蜡烛里跳跃摇摆。   除此之外,万籁俱寂。   ——*****——   京城春风南来的时候,九华山上的积雪尚未消融,皑皑残雪覆在墨色的瓦片上, 在月色里折射出细碎的微光。   晏顷迟独自坐在桌案边, 月白的穗子在他指间划拉着, 他摩挲过冷玉上面的纹路, 静静感受着指腹下的坎坷不平, 冷玉在烛火的影子里,散着温润的光, 那明暗变幻的色泽,像水波纹似的晃到了他的眉眼上。   晏顷迟把这玉翻来覆去的看,似在思索, 面上不见情绪, 神情淡然而平静。   他记得这是萧衍送给他的生辰礼, 那一年宾客喧闹,周青裴在九天江雁台为他设了筵席,贺礼中的奇珍异宝数不胜数,这枚玉佩在那些宝物里就显得微不足道了,因为它既不华贵,也没有任何特别之处,甚至连上面的雕刻着的花式,都不大精致。   似乎,除了赠物的人有些许区别外,也没旁的不同。   晏顷迟微微抬起眼,又没来由的想起那日在牢里看见的萧衍,萧衍静靠在阴暗的一隅,久久仰着身,不言不语。   其实晏顷迟时常会去看萧衍,只是从未现身过。他有时候觉得自己像是被魇住了,萧衍坐了一夜,他便会在外面看一夜。   他在看见那累累伤痕时,也会鬼使神差的想上前去碰一碰萧衍的脸,想问问他痛不痛,可几番犹豫动容,还是寻不到一个像样的借口,他和萧衍之间似乎隔着无法逾越的天堑。   他不明白自己丢失了什么,他只是觉得难过。   萧衍曾经的话浮响在耳畔,忽远忽近,那句“我做错了什么”也在无声中被磨成了把锋利的刃,割在晏顷迟的心上,磨得他鲜血淋漓。   这样无端的难过,让晏顷迟捉摸不透,那转瞬即逝的心痛也像是残存的臆想。   晏顷迟会在无数个夜里辗转反侧,他觉得自己好像丢失了一部分很重要的东西。他用了很长时间来回忆往生,才于某个瞬间想起了些零散的话——   “我念着一个人,想他一生活在顺情之境里,顺遂无虞。”   “我只要你为自己而活。”   “你要好好活着,活下去,无论身在何处,都要走下去。”   当初落下的这句话里到底藏着多少的牵挂与不舍?晏顷迟对谁也没提过。   他曾站在那万人瞩目的高台上,看着八百里清风拂过松海,高台下满座衣冠,他目光滑过去时,却再也瞧不见人群中那道熟悉的身影。   “我好像在找一个人。”他喃喃自语。   可要找的人是谁?晏顷迟记不清了。   他记不清自己的过往,记不清早在很久之前,他一生所能承载的感情就已经全部燃烧殆尽在那一场火海中。   片刻后,晏顷迟收起玉佩,起身走了出去。   萧衍会在明日被送往北界神域,为了防止途中出意外,此次押送是由晏顷迟领队,等这件事情结束后,所有的恩怨也好,纠葛也罢,全都会至此而终。   晏顷迟在廊下久久望着夜色,天边的云雾稀薄,黑里透着青,照得天似是渗了水,不过这月倒是亮。   他沿着石阶而下,还是想在最后见一见萧衍。   晏顷迟来到山下的阵台,阵台外面守卫森严,全部是严阵以待的架势,从夜色下望过去,黑压压的瞧不清,就只能辨出那一道道站得跟木桩子似的身影。   阵台里的空气潮湿,灯烛晦暗,晏顷迟走过去时,连一个完整的影子都照不出。   他来到萧衍面前,看见萧衍屈身坐在烛火碰不到的阴影里,瘦骨嶙峋的身子在宽大的衣袍下显得格外分明,似乎比过去更要显小。   “萧衍。”晏顷迟轻轻唤他。   萧衍抬眼,没有应声,也没有动,整个人无波也无澜。   “你有没有什么话想要和我说一说?我们之间开诚布公的好好说一回。”晏顷迟收敛了平素的淡漠,眼中呈现出难得一见的温润怜惜,他望着萧衍,说话的语气和态度,如同过去那般迁就,就像他仍是他的师叔。   萧衍并不答话,只是往里瑟缩了下。   晏顷迟等了须臾,不见他开口,只得再次温声问道:“你想一想,真的无话同我说吗?”   他话音方落,萧衍忽然问道:“晏顷迟,我有什么错?”   晏顷迟毫无征兆的停下来。他没料到萧衍还是会说这句,良久后,才耐着性子说道:“你还是不明白吗?你杀了同门,你叛门堕魔,这是不能改变的事实,你已经回不去了。”   “可这是我的错么?”萧衍又问道,他似是真的不大明白,看着晏顷迟的眼睛里蒙着层茫然,“是他们先动手的,他们想要杀我。说实在的,我早就想杀了裴昭,可是我知道你不喜欢我这么做,你总教我讲道义,所以我忍了很久,我等着你来帮我,可你始终没有来帮我,晏顷迟,我等不到你,所以我要自己动手解决了,这是我的错么?”   他说着偏过脸去,似是在竭力遮掩什么,忽然失声笑了:“其实你的道义一文也不值。你不喜欢我,又非要这样骗我。”   “……”晏顷迟静默下来。他看着萧衍,萧衍也在回视他,两个人的目光交错在一起,却再也没了昔日的潺潺情意。   晏顷迟从他的眼睛里看见了残余的光,许是来自桌上的烛火。   “我不喜欢你,”晏顷迟认真说道,“可我也从来没有想过要骗你,萧衍,我只是你的师叔,我是受你师父临终前嘱托才将你带回宗门抚养,我自忖从未对你说过表达心迹的话,你为何会觉得我喜欢你?”   他一语落下,不知为何,心中竟催生出些许愧疚,这愧疚来得陌生,来得唐突,来得毫无征兆,他在刹那的失神里回忆起了某些零碎的前尘,却又在下一瞬被不露痕迹的抹去。   “萧衍,你是不是对我有所误解……”晏顷迟再也说不下去。   “你不喜欢我,”萧衍垂下眼,低喃重复,“是了,你不喜欢我。”   晏顷迟看着他,忽然觉得心痛的难以遏制,似乎有什么东西在从尘封的心底破茧而出,绵长的疼痛让他难以呼吸。   他犹豫了半晌,最终起身,解开了牢笼上的禁制,迈了进去。   两个人明明是近在咫尺的距离,却又像是隔了千山万水。   晏顷迟微叹声,掏出怀里的白色帕子,想帮萧衍擦掉脸上的污秽,却被萧衍下意识的避开了。   晏顷迟的手僵在半空,须臾,他收回手,接着说道:“你在怪我不帮你,可是此事不止是裴昭作证,还有所有人亲眼目睹,你要我信你,可连你自己也说这些人皆是死于你手上,你觉得你受了天大的委屈,可那些人就是活该的吗?你半点也不打算低头,这般执迷不悟,你还要我如何?”   萧衍抬眼,眸子里寒霜再度覆上:“你不信我,那你来找我说什么。”   晏顷迟眉头深拢,沉默半晌,说道:“你若执意觉得自己无错,那我能做得也只有这些了。明日过后,一切都会过去的。”   萧衍冷笑了声,说道:“所以你现在是来看我笑话的么?”   晏顷迟欲言又止,最后说道:“既然我们之间无话可说,那就这样吧,你好自为之。”   萧衍再也没话说。他听着晏顷迟渐消失的脚步声,眸色重新黯淡下来,牢里陷入长久的寂静。   他失魂落魄的倚在墙沿,背脊随着他微弱的呼吸缓慢起伏着。   一切都会过去的。贺云升是这么说,晏顷迟也是这么说,似乎这简单的几个字,能够轻而易举的勾销他们之间全部的前情旧债。   可萧衍忘不掉。他曾在无数个日夜里被迫回忆着屈辱肮脏的往生,在死寂沉沉的牢笼里听着锁链拖曳的窸窣声。   他在无休止的等待中已经失去了全部,那过往的温情,那百转千回的渴慕,他为之献身的道义,全都尽数泯灭。   他于无人问津的雪夜里唯留下了恨,晏顷迟让他活在了恨里,可现在却又冠冕堂皇的告诉他一切都会过去的。   不会过去的。这怎么能过去呢?   萧衍紧咬住下唇,尽量不让唇间泄出声音,那下唇很快被他咬得泛白,咬得失去了血色,最终变成抑制不住的轻颤。   烛火明灭幽深,黯了黯。   萧衍倏然抬手,把脸埋在双手间,掩住了全部的情绪。从这一刻起,他恨透了这三个字,他将恨意刻在了骨子里,所念不休。   另一边。   晏顷迟没有离去,他只是将自己隐在了岩壁的一处折角后,站在光照不到的晦暗里,听着萧衍强压抽泣时的呼吸,像小孩子一样微弱。   原来,萧衍的脆弱总藏在别人窥探不到的黑暗里。   晏顷迟怔了许久,心里空落落的,总觉得有什么沉重炙热的东西压在了自己的心上,再也无法释怀。   ——*****——   北界神域远在昆仑,行过乌里雅苏台,便能见得万丈高台拔地而起,屹立于混沌天地间,灰白色的天空透不出光,凛冽的风如刀子般的刮在人身上,火辣辣的疼。   此地不容任何凡人靠近,周围设有重重梵文镇压,连苍鹰都盘旋着无法落下,在临界神域前还有一道万仞深渊,阻拦所有妄图靠近的人。   然而,即便是这样恶劣的环境下,还是有几队衣衫整洁的人马在缓缓跋涉,风将他们白色的衣袍刮得猎猎作响,他们却仍是秩序井然,形容肃穆的如出一辙。   巍然大门闭合在所有人眼前,他们已经确认了萧衍被关押在此处,晏顷迟因有事,先行一步回去了,他们便只能自行翻过这座雪山,沿路跋涉,以防止萧衍突然出了状况,他们没有及时察觉。   苍鹰的鸣叫穿破阴沉沉的天,扎在呼啸徘徊的狂风中显得十分刺耳。   “奇怪,我见要变天了。”有人忽然开口,只是那声音很快便被风打散了。   “是欲雪的天,快要下雪了,这里的气象本身就受灵气波动,不稳当,”旁边人回答,“不必多想,乌里雅苏台那里设有仙门百家的信号烽火台,要是真出了什么动荡,我们也可以去那里给宗门递信号。”   那人不再说话,他们都是宗门里过了元婴期的修士,对一丝一毫的变动都有着极其敏锐的侦查,这里的风雪本该盛大,可此刻却像是全被什么兜住了,那雪迟迟不下。   眼见天边的云层积的愈发浓郁深黯,他们总算在这里察觉出了些风雨欲来的意思。   “这天不像是自然形成的,”有人说道,“倒像是被东西给拢住了。”   “这是怎么回事?总不能是萧衍做得。”   可萧衍已经被关进去了,按理说,死寂之地的大门合上后,是绝对无法再被打开的,没有任何通口能让被关在里面的人出来。   “要不然还是先通报给晏长老罢,我们留在此地再多观察观察几日,免得此事出了什么岔子,等事情都确认无误后,再离去也不迟,才走没多远,就不着急这一时半会的了,到时也好给宗门交代。”   众人觉得有理,便颔首附和了。   “如此,我先——”   那人一语未了,整座山巅忽然剧烈晃动,众人不约而同的抬首,忽见苍茫九霄间轰然撞起数道青芒,那青色的光穿透催压而下的云层,在四分五裂的豁口中顷刻间笼罩了整片山脉。   下一瞬,万里之外劲风涤荡横扫过连绵的山脉,吹拂起千层雪。   “糟了!真起异象了!”有人在狂风里高声喝道。   然而不等他喊声落下,远处那如海啸般席卷而来的风雪已至他身后,近若咫尺。   他甚至连幻化出剑的间隙都没有,能做得似乎只有闭目等死。   可料想中的波动并没有到来,那风雪却堪堪止在了他眼前,不过分毫距离,凛冽的寒意已经扫到了他的面上,在他的面上割裂出一道血痕,又在下一瞬倏然回涌,疯狂倒灌向西边的万丈高台。   他还没反应过来发生了什么,便见云海翻涌,一线青芒倏然暴涨,劲风扫荡了天地,狂涌的风雪去势犹自未歇,竟在虚空中和青芒交织成数万颗法球,猛然撞击在高台上!   ——轰隆!!   天地间的轰鸣声如同闷雷,西边的巍然高墙在这样的动荡中,竟然隐隐起了崩裂之势!   “该死——神域要被打开了!!”   刹那的失声,所有人心下骇然,一旦这高墙崩裂,北界神域的死门便会被再度打开,届时就不是释放出一个人那么简单了,那些从神域里爬出来的邪祟与堕仙都是永世不得超生之徒,光是煞气便足以倾覆整个昆仑!   “列阵!列阵!”   苍鹰在凛风中长啸不止,鳞次栉比的高墙仿佛无法承受这样的撞击,那震在墙壁里的梵文被催动,金光从裂开的缝隙里穿透出去,在顷刻间化作了万丈,遮天蔽日的笼罩住了整座神域。   被拘于神域里蠢蠢欲动的邪魔霎时间哀嚎声不断,面目狰狞。它们畏缩着从缝隙中撤了回去,却又贪婪的注视着在撞击中逐渐变大的豁口。   九霄上青光不散,与金光搅作一团,引得风雪全化作怒涛掀起,天地混淆。   如果止不住高台的崩裂之势,那昆仑沦陷后,邪魔便会涌向人间,此事非同小可,万不得有任何疏忽。   “去!快去到乌里雅苏给临近的清凝宫递信号!”有人在风雪中厉声喊道,“不要管能不能收到,先把信号传过去再说!我去通知宗门!要快!!”   “三长老怕是还未回到宗门,离我们不会太远,你去给三长老传音!”   “余下的人听我号令列阵!”   ——*****——   在昆仑逢难之际,鬼域黄泉口早已尸横遍野。   三万里黄沙卷舞成长龙,苍莽浑厚的黄遮蔽了天日,阴风铺天盖地的横扫过来,里面夹杂着无数亡灵的幽怨哭泣。   葱郁的彼岸花上淋满了猩红的血,目之所及,皆是尸骨残骸。   黄泉之眼已经被砸出了豁口,忘川在猛烈的摇撼中掀起滔天的巨浪,一波更比一波凶猛浩瀚,撞击在三生石上,带起此起彼伏的回响。   严霜过境。飞舞的流霜漫过了整片鬼域,像是下了场无始无终的雪。   黄泉口堆叠着数不胜数的魑魅魍魉,垒成了小山似的,乍看去,黑黢黢一片,已经分不清都是何物。   那最后一具立着的鬼魅也被剑尖穿进胸膛,它怔怔的低下头,瞧见握剑的那只手指骨泛白,筋骨凸起,不过稍稍一用力,暮霜剑遽然朝前一刺,从鬼魅的胸膛刺出,挑出了心脏。   鬼魅顷刻间化作了团黑色浓雾,灰飞烟灭,粘稠的血蜿蜒在覆满寒霜的道上,很快被黑泥吞噬。   晏顷迟薄唇紧抿,脸色略显苍白,暮霜剑在他掌心铮鸣不止,殷红的血沿着森然的剑锋滑下,反射出熠熠白光。   他微微甩去血珠,不待再要抬眼,便听远处声浪重重叠起,地狱烈火倏然自虚空中窜起,风驰电掣的燃烧过来,不过刹那之间,已扑至门面。   晏顷迟的发在这烈焰中张扬,他一抬手,凛冽剑光霎时间横扑而出,裹挟着霜雪转瞬便压下了烈火。   “生人擅闯地府本就是逆天折寿之事,你竟然还敢伤我鬼域兵差!断我忘川之流!你好大的胆子!”   随着这怒不可遏的话音落下,远处重甲踏出闷雷般的轰鸣,三千鬼魅呼啸狂奔而来,明晃晃的刀锋晃照出一片森然白光。   晏顷迟的衣衫被猎风刮起,他在万顷血海中持剑而立,挺拔如松。   他既不退步,也不容情,容色冷淡孤清,透着寒煞,霜雪落在他的发间,转瞬消融。   他稍抬手,暮霜剑青芒斜掠,万丈风雪皆沉寂于他的剑下。   “我知道黄泉之眼是通往北界神域最后的出口,半个时辰内,若是你不打开黄泉之眼,我便会亲自震碎它。”   *   作者有话要说:   晏狗:为了一张结婚证,忙得上天入地。   这里的剧情对应的是晏顷迟之前下鬼域的时候,在40章有提到。   艾玛,生个病难受死我了。 第105章 梦醒   晏顷迟在那一夜想了很久很久。   他努力回忆着自己的前尘往事, 想从尘封的记忆里剥出点蛛丝马迹,找出曾经相依过的痕迹,可他想了很久也没有想出来。   晏顷迟还是觉得难过。他只是听着萧衍微弱的哭泣, 听着萧衍一声声的质问, 便觉得心中悲恸难以自持,刺得魂魄都痛。   他想让萧衍活着。   无论萧衍是善是恶, 无论此事是非对错, 晏顷迟都不想在乎了。   他寻不到理由, 又觉得此事好似不需要理由。   他要萧衍活着, 他只想要他活着。   这个念头在晏顷迟的心里扎下了根。无论此后要背负何等的罪名, 晏顷迟都不在乎。   暮霜剑磕在地面,所过之处,寒霜翻覆。剑风狂啸着撕裂了浑浊天地,忘川洪流奔腾,浪涛声叠荡,魑魅魍魉的哀嚎含混着兵刃的呼啸中。   鬼域被染成殷红, 黄泉之眼在重砸之下, 呈现出细密的裂纹, 洪流狂涌。   随着三尺青光一闪即逝, 风声也在刹那凝滞了。   紧接着, 黄泉之眼猛烈震荡,忘川拍出了惊涛骇浪, 神域在轰然的开合声中,缓缓打开。   晏顷迟指缝里全是血,碎裂的袍子荡在风中, 那一双白靴自血火里走来, 为萧衍铺出了最后的生路。   暮霜剑也在这最后一掠里, 化作无数碎裂的青光,随风泯灭。   “阿衍,回家了。”   意识被骤然扯出,晏顷迟身子失了重,沉向无边黑暗,时间的光景在耳边夹带着风,把他推回了数百年后,他在沉浮变幻的虚镜里看到了无数的人,来往的人皆如走马灯上一般,神态各异,衣着各异,皆是面容模糊。   他想起来在去魔宫的前夜里,阿肆曾经问过他:“值得吗?”   值得吗?去复生一个连自己都记不住的人。   晏顷迟没有答话。阿肆见他沉默,便又说道:“你若真要复生他,让他变得像从前那样,就要做好赴死的准备,这是以命换命的法子,复生的代价绝不低廉。你把你的丹给他续命,自他重生之日起,你的灵府就会因为失去灵丹的维系,渐渐消散。别怪我没告诉你,这绝非常人所能承受的痛,三百年后,他回来了,可你能活多久?又能见他几次?自己算得清楚吗?”   晏顷迟置之一笑:“尘世仙者攘攘万千,生老病死皆逃不过一个天命。倘若命中注定,便是有通天的本事也难逃一死。”   阿肆又问:“那你娶他呢?也是为了天下,为了八荒九州吗?”   晏顷迟微微而笑,没答话。他要娶他,绝非是为了这天下九州。   他想要萧衍活着,可萧衍最终还是选择了不归路。   天元二十八年冬,萧衍死于晏顷迟剑下。   尘世喧嚣,哄闹杂沓。三百里清风消逝了前尘旧故,自此后春去秋来,一年又一年。   晏顷迟在这三百年里枯坐了多少个日夜?他不记得了。他不记得他的爱,不记得他的前尘,他辗转反侧,偏越是挣扎,越是镂骨铭心。   所念不休。   那张在火海里救出来的残存画卷,那场烧在圣墟宫里的业火,让他终是忆起了很多年前的自己,也是这样亲眼看着所爱坠入无尽火海中。   三百年前,他们让他绝情断爱,让他跪在火海前泣不成声。   三百年后,他们烧了那副残存的画卷,让他最后的念想灰飞烟灭。   这一刻,晏顷迟心中的疼痛已经彻底超过了他所能承受的极限,他痛不欲生,从虚镜中骤然挣脱出身,睁眼的刹那,像是溺水获救的人,喘息残存。   “萧衍!”他猛地坐起身,几近难分梦境。脑内剧烈的疼痛让他眼前晃过几道黑影,骤然变幻的场景转变让他险些辨不清虚实。   晌午的日光被一条条窗棂切割开,在地上镂出金色的花纹。   “三、三长老……?”谢唯一时间没有反应过来,他已经连着照顾了晏顷迟三个月都从未见他睁开眼,或是有任何的反应。   周青裴下了令要守住人,医修们便驻守了他三个月,想要将人从鬼门关拽回来,谢唯明白想要晏顷迟命的人有很多,是以,这期间他从不允许任何无关要紧的人靠近此处半步。   晏顷迟的记忆此刻全部回涌,他沉静着未言。   旁边待命的医修齐齐怔住,却又在下一瞬不约而同的说道:“三长老醒了?醒了?!您感觉还好吗?”   晏顷迟恍若未闻,他脸边的纹路已经延至眉心,形如荆刺。咒枷重新爬了上来,他的剑心被拙劣的弥补成形,早就不堪重负。   “墨辞先在哪里?”他平静的问道。   “阁老应当在自己宫中。”医修们答道。   晏顷迟若有所思,他掀开被褥,披衣下了榻。有医修想要上前阻止,却被他抬手,无声截断了。   他越是冷静,越是有条不紊,越叫人害怕。   谢唯看着他的面容,隐隐觉得不详,可又不晓得是哪里不对劲,那周遭的威势陡然下压,没有风,却是寒意砭骨。   “谢唯。”晏顷迟余光一掠,看向了站在身侧的人。   “晏长老。”谢唯颔首。   “如果贺云升回来了,让他去我阁中等我。”晏顷迟说道。   “三长老要出宗门?”谢唯终究还是不大放心,人是他守了三个月才守回来的,这身子有多残破,他比任何人都要清楚,晏顷迟要是这时候还朝外跑,那就是真不拿命当回事了。   晏顷迟没说话,他径自绕开眼前的一众人,欲要离去。   “晏顷迟你不能再出去了,”谢唯一把拽住他的手腕,急得失态,“你这身体灯尽油枯了,你不要活了吗?你剑心崩了你感受不到痛吗?你不痛吗晏顷迟?你是个人啊!你怎么能不痛啊!”   晏顷迟在这一声声的反问里,良久沉默。   怎么能不痛呢?他想说。   然而短暂的安静后,他只是对谢唯淡淡说道:“把碧凝丹全部给我。往后你我之间便再也不相干了,你是听命于宗玄剑派的舵主,并不听命于我。”   ——*****——   京墨阁里。   萧衍坐在榻上,看着窗外的日光,有些失魂落魄。   晌午过后的京墨阁里有着嘈杂的烟火气。外面渐渐传来靴子走在地板上的声响,他偏过脸去,看见门在吱呀的轻响中被人推开了。   扇形的光影里,沈闲端着粥走进来,故笙跟在他的后面,两只手捧着只油纸包,在看见萧衍的那一刻,忙不迭的跑上前,把油纸包放到了萧衍手边,又扯了扯他的衣袖,想让他吃。   萧衍摸摸故笙的脑袋,故笙便乖巧的蹭了蹭他的掌心。   沈闲进来后,又把门窗关紧了,不让寒意渗进来。   “怎么坐起来了?”他挨着床沿坐下,手里还端着白瓷碗,“你那天夜里睡着后突然就再也没醒来,这一睡就是三个月。睡得这么久,吓得我还以为出了什么事,找了很多医修给你看,不过好在你没什么事,他们说你是进入了虚镜。你醒来的这几个时辰里,还有没有觉得哪里不舒服?”   萧衍有些茫然,觉得心口闷,他在虚镜里走了一遭,醒来时觉得又乏又倦。   沈闲见他不说话,慢慢给他搅着清粥,好让热气散的快些,随后用勺子舀起边沿的,喂到他嘴边。   “我不想吃粥。”萧衍忽然说。   沈闲手下一顿,放下勺子,耐性地问:“你想吃什么?”   萧衍沉默不语。他低头看故笙,指节穿在小孩子柔软的长发里,轻抚着。   “你有心事?”沈闲瞧着萧衍的侧脸,萧衍脸上没有太多的情绪,那垂下的眼睫里,不知藏着什么心事。   “我想去看看师父。”萧衍抬眼看着他,“我很久没有去看他了。很久。”   故笙也跟着抬起头看沈闲。   沈闲怔了片刻,才问道:“谢先生,葬在哪里?”   “故居。”萧衍说到此处,又似是想起了什么,接着说道,“从没和你说过,很久以前,我等过一个人,想让他陪我去看一看师父,可我等了很久他都没有来。后来我想自己去,可是那时候我眼睛看不清,他们便不让我去。我曾经双目失明,每日每夜能看见的都只有黑,太黑了,我很害怕,我怕我从此以后再也看不见,可后来我好了,发现能看见的依然是无穷无尽的黑,它好像覆在了我的心上,再也散不去了。”   萧衍怕黑,却从没对任何人提及过,黑暗里尘封着他不为人知的过往,他久久的静滞着,似乎把自己的喜怒哀乐也一并埋葬在了里面。   他看着故笙,就像是隔着经年旧梦,看见了幼时的自己。   “那都过去了。”沈闲把粥搁到桌上,放柔了声音,“你想去看谢先生,我陪你去,你想要什么时候去都可以。”   两个人近在咫尺的对视,萧衍不知不觉的笑了,却又全然不知要作何回答。他陷在被褥里,好似听见了过往的很多声音,哭的笑的,歇斯底里又或是麻木死寂,一切如梦初醒。   *   作者有话要说:   谢唯:三长老你不能去啊你不能去(抱住晏顷迟的腿痛哭)   晏狗:起开!我老婆要跟人跑了!(抖了抖腿) 第106章 撒野   晏顷迟站在昏暗的牢笼前, 长久的凝视着眼前血迹斑驳的岩壁。   牢里烛火昏昏,他在墙边坐下,靠在墙壁上, 借着投来的光, 仿佛看见了过去的许多影子。他探手,手指压在砖缝上, 微微挪动, 抹去了砖缝上的黑泥。   黑泥下, 层层叠叠的血迹蜿蜒成一条条的线, 殷红的色泽早就在岁月的流转中沉淀成抹不去的印记。上面密密麻麻的, 是萧衍无数个日夜的期盼与思念。   他曾在这里等着晏顷迟来接自己,日复一日,等过春夏与秋冬,可是始终没有人来。   这样的等待在疼痛里重复着,没有尽头。   晏顷迟久久不语,掌心和指腹上蹭满了黑泥水, 许是烛火的晕染, 他的眼眸里有水汽渗出。   “我这一生做过很多错事, 我不该将你一个人留在此处, ”他脸贴在墙壁上, 似是在低喃自语,又似是在和过去的影子对话, “你从前问我心中所念是谁。”   “从没有和你说过,”他说到此处,嗓音低哑发涩, “是你。所思, 所念, 所想,皆是你。”   从牢里出来的时候,日暮西沉。   弟子们站在道上俯首待命。晏顷迟的袍角拂过石阶,他眉眼冷淡,孤寒的没有丝毫情绪,只是远远瞧着,便叫人望而生畏。   “贺云升还没有回来么?”他稍稍偏过脸,眼风扫过这群弟子。   弟子们被这目光逼得不敢抬首,只得躬身谨慎答道:“没有。贺师兄已经很久没有回来过了,我们去他屋子里看过,他屋子里一件东西都没有少。”   “如此。”晏顷迟停住步伐,眼风从他们身上掠过去,滑向了远处。   “在我回来之前,找到他,杀了。”他的字句平静清晰,夹带着冷风,附在所有人的耳边,余韵缭绕。   弟子们不约而同的怔在原地,只觉得这寒意是从骨头缝里渗出来的,久久无法散去。   ——*****——   寒夜岑寂,朔风簌簌打窗纸。   天边隐隐传来几声沉闷的雷鸣,风雨欲来,是要变天的迹象。   萧衍披着氅衣,倚在廊前,眺望着远处混沌的景色。他饮尽了杯中的热茶,在心里思量着接下来要做的事,不知为何,自打上回让晏顷迟自行回到总宗玄剑派后,他时常觉得体内灵气流转缓慢,没来由觉得心中涩痛。   晏顷迟的丹驻守在他体内,流转不息,自他重生之时起,便一点点修补了他碎裂的神魂,直至吸收殆尽,他方才能变得与常人无异。   只是萧衍并不清楚,他指尖抚过杯口,片刻后,把杯子搁下,悄然离开了京墨阁。   他等了三百多年,而今他一刻钟也不想再等了。他必须要尽快杀了贺云升。   与此同时。   晏顷迟倏然抬眼,暴雨倾盆而下,雷声轰然,凝滞而沉闷,一声接着一声砸在沉寂的雨夜里,雨在刹那间变大,浇在身上砭骨的冷。   京墨阁的大门紧合着,雕花灯笼在风里打着转,兜过来,转过去,在雨幕中交织出一片朦胧的昏黄。   里面守夜的侍从没来得及避雨,被淋了一身,纷纷躲到旁边的长廊里避雨去了,长廊望不到尽头,明灭的风灯隐隐绰绰照亮了廊外的树叶。   “他妈的!来春雨了!”姗姗来迟的侍从狂奔到廊下,“真倒霉啊,早不下晚不下,这刚守夜呢下这么大,这不折腾人嘛!”   然而他步子都还没站稳当,便听几声轰鸣声落下,紧接着,外面的大门被人扣响,那粗重的金环砸在红漆的大门上,震出了沉缓有力的声响。   “谁啊!”侍从扯着嗓门大喊道,“谁!”   没有人应声,回答他的只有那一声接着一声的震门声。   “他娘的哑巴了吗?”侍从在门后骂道,“这里是京墨阁,你以为是想进就进的啊,你倒吱个声,是谁啊!”   “开门。我要见你们阁主。”一道淡漠的声音从门外传来,夹带着森然寒意,本该是隔着暴雨都听不清的声音,此时却像是压在耳边说得,字句清晰。   “我们阁主岂是什么人都能见的?!”侍从骂道,“你这人什么毛病啊,要不要看看现在什么时辰!不讲名字不上报!快报名!”   外面的声音不再回答,侍从等了半晌不见那人再说话,便扒着门缝要往外瞧,然而还不等他眼睛贴上去,朱漆大门外忽然响起了“砰”地一声撞击。   撞击回荡在雨夜里,侍从被吓得一个趔趄跌坐在泥水里,人还没反应上来,便见那紧闭的大门倏然被股巨力从外震得四分五裂。   阁里风灯陡然被扑灭,西北高阁上的警钟长鸣不止,十九道玄符层叠幽亮,狂风自外奔腾咆哮着卷进来,在这疾风骤雨间,有人提剑踩过门槛,步调缓慢。   他的衣袍在冷风中猎猎作响。雨磕在凌厉的剑锋上,霎时间四面飞溅。   侍从下意识的抬臂挡风,却听那低沉的声音穿透雨幕清晰的落在耳边:“京墨阁作为仙门,私藏魔道余孽不说,竟然还敢奉为阁主,你们该当何罪?”   侍从被这威压震慑得难言一字,他抬眼费力的去看,在相对的视线里,也只能看见此人戴着斗笠,那斗笠微微倾斜,让他的半张脸隐在晦暗的阴影里。   “告诉你们萧阁主,在宗玄剑派的人没有来之前,让他出来见我,否则今夜他休想再活着离开这里。”那人一剑重掷在脚下,那坚硬的地上登时裂出一道豁口。   侍从闻言,忙不迭的爬起身,抹去脸上污秽,回身喊道:“来人!快来人啊!他娘的有妖人跑我们京墨阁撒野啦!”   沈闲在门外凌乱的脚步声里,匆匆覆上外衣,推门而出。   “萧衍!”他绕过这些朝外涌的弟子,隔着高低浮动的人脸,朝另一处院落狂奔去,“萧衍!萧衍!!”   外面雷雨大作,萧衍的院落里空无一人,沈闲推门进去时,也只见得空荡荡的屋子,和桌上摆着的一只茶盏。   “萧衍?”沈闲心下凛然,他压抑着因焦急情绪而有的喘息,上前掀开榻上的被褥,伸手试了试榻上的温度,没有丝毫的余温。   看来人早就离开了。沈闲憬然,心里清楚这是要出事了。   他没敢耽搁,要出去时,看见了站在门口的故笙,阁里的嘈杂和警钟的长鸣惊醒了熟睡的故笙,他不知道出了什么事,便想着来萧衍这里要抱抱。   小小的人影儿拖着件长袄,扶着门框而站。   “你回自己房间去。”沈闲抱起他,低声叮嘱道,“没有我的吩咐不要离开房间,明白了吗?”   故笙睁着乌黑的大眼看他,似懂非懂的点点头,含着睡意朦胧的嗓音问道:“二阁主,师尊呢?”   沈闲没有回答他,他抱着故笙急匆匆的朝外跑。大雨滂沱,狂风刮着面,脚下的路溅起泥泞,京墨阁外已经密密麻麻站满了人,那些皆是来自宗玄剑派的三千兵甲。   “你们做什么?!”沈闲再赶来时,京墨阁里里外外已经被围得水泄不通,他掀袍跨步到男人面前,质问道,“你们宗玄剑派深更半夜带着这么多人来我阁里是要做什么?宗玄剑派就可以不讲仙盟盟规吗!”   “二阁主,很久没见了。”贺云升稍稍抬起斗笠,露出了那张清俊疏离的脸。   “我们宗玄剑派最是讲道理,所以才会带着这些人来。”他一手抬着斗笠的边沿,一手压在剑柄上,说道,“我在三个月前偶然发现京墨阁新上任的萧阁主曾是三百年前霍乱世道的魔道余孽。只是苦于没有证据,是以一直没有向宗门禀告,我在这三个月中苦苦寻找此间证据,而今我已证据确凿,萧翊就是三百年前的萧衍,想不到三百年后他依旧是怙恶不悛,在清溪街一案里杀了这么多人,还妄图加害我师尊,要我师尊替他背负骂名,宗玄剑派自要清理门户。”   他面不改色的接着说道:“二阁主,京墨阁也是流传百世的仙门,你们今日若是肯将人交出来,此事便另当别论,若是不交,那便是私藏邪祟,其心不诡,此事该当何罪?”   沈闲浑身已被雨水浇透了,他站在这暴雨中,厉声质问道:“你有什么证据说萧翊就是萧衍?!光凭你们的一张嘴吗?!天大的笑话!晏顷迟呢!是晏顷迟说的吗?让他出来同我说一说他有什么证据能表示萧翊就是萧衍!”   “此事和家师无关,还请二阁主不要血口喷人。”贺云升冷声答道,“你只需要将萧衍交出来,其余的我们宗玄剑派自会定夺。”   “放你娘的屁!”沈闲再也忍不住,他一把将腰上的令扯下来,砸在贺云升脸上,破口大骂道,“你抓人要有证据!证据拿不出来就是欲加之罪!”   死一般的沉寂。   贺云升的额头被丢出来的玄铁腰牌砸破,他却仍是从容不迫,面上没有丝毫多余的情绪,他知道此事走到这步就再也没有回旋的余地了,三百年前如此,三百年后亦如此。   他必须要在晏顷迟发觉前先发制人,才能苟全性命。他已经把萧衍的事禀告给了周青裴,周青裴让他带着这三千甲将人活捉回去,就是在给他最后的生机。   思及此,贺云升放下斗笠,迈出一步,缓缓抬起手,曲指道:“所有人听令,京墨阁作为仙门,应该讲究深明大义,而今却私藏魔道孽障,妄图遮掩事实,今夜宗玄剑派必将严阵以待,万不得放这孽障离去,给我搜!”   *   作者有话要说:   上卷快结束了,晏狗也快死了,猜猜死法吧(来自亲妈泯灭人性的发言)   月底了,宝贝们别忘了要是有多余的营养液可以投喂给我,啾咪~ 第107章 乖狗   “站住!”沈闲厉声喝道, “我看今日谁敢动!京墨阁岂是你们该放肆的地方!你让天王老子来了,一样也该讲规矩!若是没有令,一步也休得靠近!”他一语落, 身后弟子们纷纷拔剑出鞘, 丝毫不作退让。   “二阁主,我与你有话好说, 你却一而再再而三的阻挠我捉人。”贺云升迈前一步, 蹙眉说道, “你身兼圣职, 应当清明其中要害, 此事不是单凭你一人之力能够阻止的,你若想做个好人,往后有的是机会,又何苦在此与我纠缠不下。”   他不再跟沈闲多费口舌,高声道:“动手!”   随着他话音方落,天边朔风忽地回涌, 惊雷砸在云间, 东风荡开了细密的雨幕。贺云升抬袖遮面, 身侧劲风压下, 他不觉回视, 却见暴雨中一抹寒芒铿锵迸溅!   这力道用得妙至毫巅,不过分毫距离, 剑锋擦着他的面急掠而去,飞溅的血水融在雨中,转瞬即逝。   众人循声望去, 便见一抹乌色融于雨夜间。   贺云升目光随之看去, 忽然怔住了。萧衍从雨中缓步踏出, 他的手上还牵着条链子,链子哗啦啦的响动着,金色的锁链纵横交错,在末端拴着一人的四肢和脖颈。   苏纵双膝磕在泥泞间,他扯着颈间的长链,被萧衍拖行着爬在地上,手背上青筋暴起。   所有人的目光齐齐望过来,全都汇聚在这两人身上。沈闲目露错愕,直到手上被下属塞了沾血的令牌,才惊醒了他。   “苏……”贺云升喉骨滑动,吐字变得极为艰涩,他目光沿着交错的锁链滑向了被拖住的人,只觉得此刻全身的血液汹涌着直冲大脑,寒意渗透了骨髓,他在难以遏制的惶恐中震惊的看着苏纵,一字也说不出。   萧衍仿若未觉,两个人身形交错而过的刹那,目光交织在了一起。   苏纵不敢抬眼,下意识的避开了贺云升的目光。他被拖行着,像条丧家犬似的被萧衍扯到了贺云升面前,那沉甸甸的铁链束缚着他的四肢,让他的自尊在碾压下支离破碎。   贺云升的手情难自控的颤抖着,他竟在这狂风暴雨中辨不出昔日难舍难分的兄弟。   他摘下斗笠,抹了把迸溅在脸上的雨珠,失魂的说道:“苏纵……苏纵你、你这段时间去哪里了?”   苏纵眼底通红,喉间压抑着微乎其微的哽咽,他低着头竭力维持着自己最后的尊严,不想叫任何人认出自己。   萧衍见他不应声,忽然扯紧了手上的锁链,一脚踩在了苏纵的腰后,眼中漾起了熟悉的笑:“乖狗,你和师兄问个好。”   苏纵狼狈的跪在地上,脖颈因受重力拉扯,猛地向后折起,那张满是血污的脸在大雨的冲刷下赫然显露出来,呈现出一种病态的苍白。   他口鼻间全是血,干涩的唇微微翕动着,本就是棱角分明的面相,也已经完全瘦至脱相。   萧衍加重了脚下的力道,踩得苏纵后脊咔嚓一声轻响,险些断裂。   他好整以暇的看着贺云升,随后俯身用手轻轻拨开了黏在苏纵面上的碎发,温声笑道:“师兄啊,我让你跟大师兄问个好,你怎么不听话?”   “萧衍!”贺云升怒不可遏,“你疯了!苏纵做错了什么你要这样对他!我当你三百年后应当清醒点了,想不到还是这样怙恶不悛!你对我有恨就该冲我来!你这样对苏纵做什么?!苏纵他一直都把你当亲兄弟看待!他是真心喜欢你的,可你竟然这样丧尽天良!”   “你在说什么疯话呢贺云升?”萧衍似是不大明白,他略显无辜的看着贺云升,温温软软的说道,“我丧尽天良?师兄,你这么说我,真叫人难过啊。我怎么能是丧尽天良呢?”   贺云升和他在雨中对峙,忽见他唇边笑意更深了,他毫不吝啬的撕破了自己的伪装,在大雨中满是恶意的笑了起来:“我连良知都没有,怎么能叫丧尽天良呢?贺云升你已经神志不清了,太可怜了,真该将晏顷迟叫过来看看他一直引以为傲的大徒弟,是个什么卑劣德行。”   “我看神志不清的是你!”贺云升的理智已经荡然无存,他无法忍受苏纵这样的狼狈,雨水浸湿了他的发,他霍然拔剑,终是说出了藏压在心中数百年的话,“萧衍,我这一生只听令于晏顷迟,我自忖对他忠心耿耿,倾其所有,可他却从来都不会多看我一眼。”   贺云升还记得入门时收到的箴言,他也是被晏顷迟从山下带回来的孩子,晏顷迟曾经为这个少年,亲自挑选过周岁的生辰礼,挑选过教书的先生,甚至在后来为他亲自挑选过可以化为己用的灵剑。   可晏顷迟却极少亲自教他。   贺云升第一次看见萧衍的时候,便见那小小的幼童被晏顷迟抱在臂弯里,厚厚的夹袄里是一张稚嫩的小脸,晏顷迟似乎对这个孩子极为上心,无论去哪里都带在身侧,凡事亲力亲为。   许是萧衍讲话总是带着江南的口音,酥酥软软的,又许是他总是跟在晏顷迟身侧,会怯生生的朝外张望,瞧着格外乖巧。   贺云升瞧着他,不明白师尊为什么总是更在意这个孩子。似乎无论自己做得多好,晏顷迟的目光都总停留在这个孩子的身上,他会亲自给萧衍讲书,会亲自给萧衍缝做衣裳,也会亲自教他练剑。   晏顷迟时常教导他们不可心存私念,兄弟之间要无畏无私,可他好像自己就是偏心的那个。他会将六岁大的萧衍抱在臂弯里,笑着哄他,会在贺云升要奖赏的时候,目光只停留在萧衍身上。   贺云升对晏顷迟的恭敬皆出自于真心,可他还是无法明白,为什么晏顷迟的眼神永远都停滞在萧衍身上。   “我哪点做得不如你?!”贺云升声嘶力竭的质问道,“你问问晏顷迟,你问问他!他当年跪在大殿里的时候,是谁跪下来替他求情的?我就想救他,可他呢!他为了一己私欲,就是不愿意把你说出来!他宁愿当着所有人的面承认他喜欢江之郁,他也不肯把你说出来!你以为你受的苦就是苦了?那别人呢?你知不知道我们为了你一个人要遭受多少罪?”   “这宗门里除了晏顷迟,谁不讨厌你!你这样是我们害的吗?!就算没有我,萧衍你一样招人厌恶。”   沈闲站在雨里,难以置信的看着贺云升,贺云升双目通红,在大作的雷鸣声中,对萧衍厉声喊道:“萧衍你可以讨厌我,可你想想这是我和苏纵害的吗?!这和苏纵有什么关系!你要把他扯进来!”   萧衍置若罔闻,他蹲下身,万般怜爱的抚着苏纵的发,像抚摸着一头可怜的幼兽那般:“乖狗,你和大师兄说一说,他觉得他是无辜的,可我觉得我也是无辜的。”   “师兄……”苏纵在雨中难以遏制的低泣,他的发早已被雨水浇透,蜿蜒于地面,他听着贺云升一声又一声的质问,在这天地悲戚里恍然想起了昔日的过往。   他想起来在那场雨里贺云升抹杀了他的记忆,让他一直以为那件事不过是梦,可他其实一直记得,他记得那夜贺云升和言如一之间所有的对话。   他帮着贺云升瞒了这么久,从未对晏顷迟透露过半分,他藏于心底,不为人知的愧疚让他再也不敢面对萧衍。   “师兄,你错了……”苏纵只觉得脖颈上的金索沉甸甸的,压得他险些喘不上气,他掩着额前的湿发,对贺云升失声哽咽道,“我记得的,我全都记得,我从来都没有忘记过那晚,我知道你给萧衍下了药,我知道你是为了阿弟被逼无奈才这么做的,可是萧衍他做错了什么,我们都清楚不是吗?”   他从来都清楚其中的事,只是选择视而不见。贺云升日复一日的照料他,他早就在这无声无息间将贺云升当作了血脉相连的亲兄弟。   “说谎!”贺云升淋着雨,声音急促,有些发抖,“苏纵你怎么可能知道!你说谎!”   “我一直都知道,”苏纵涩声说道,“我那晚听见了你和言如一之间的对话,我不傻,师兄我从来都不傻,此事一旦说出去,你以后又要如何面对我?”   他替贺云升隐瞒了所有,未料事情终究还是走到了这步。   萧衍十分满意的拍了拍他的脑袋,苏纵抬手抹去脸上的污秽,在哗啦啦作响的铁链声中爬起身,盯着萧衍:“萧衍,我知道你想要什么,而今我已经是你的阶下囚,你放过贺云升。”   “哦?”萧衍像是听到了什么有意思的事情,低低笑了,“你也知道你是我的阶下囚,你能给我什么呢?”   苏纵看着他面上盛着的笑意,就在这个分神的刹那,贺云升倏然出剑,那一剑寒芒乍现,速度之快目不暇接。   “萧衍——!”沈闲话音还未出口,便见剑光自虚空中一闪即逝。   *   作者有话要说:   贺狗:不能养就别养,你这偏心眼子   晏狗:? 第108章 颈环   贺云升出剑的刹那, 暴雨更盛。风中传来“砰”地一声清脆的撞响,但见瓢泼大雨里金光飞旋,黑气裹挟着浓雾划破雨幕。   妄念斜滑出鞘, 铮然清啸, 堪堪挡住了直刺门面的一剑。   霎时间寒风逆转,雷鸣声大振, 无数金光直刺苍穹, 黑气磅礴涌出, 轰然压下, 竟震得云海翻涌, 黑云压城!   余下的兵甲在贺云升的令下层层围拢上来,可无一人敢上前。他们不是没有见识过三百年前的那一场腥风血雨,无数弟子尽数死于妄念剑下,萧衍浑身浴血,就如同阎王殿爬出来的厉鬼,血祭万千生灵。   三百年前, 他的靴子踩过尸山血海, 用血为自己铺出了生路。   三百年后, 他迈前一步, 那三千兵甲竟然跟着不约而同的退了一步。   那双脚下走得似乎不是平坦大道, 而是令人望而却步的白骨露野。   沈闲望着这乌泱泱的人海,萧衍就站在其中, 那单薄的背脊似乎永远不会为风雨摧折,他只是站在那便足以让万千人心生恐惧。   “师兄啊,你想杀我, 可你就这点本事怎么够呢?”   萧衍的袖袍在风中翻飞, 他手下一用劲, 猛然拖起苏纵,惯着他的背部,砸向地面,苏纵被重力拉掼,扯着颈间的链,被拖行几步,额上青筋暴起,口鼻间血蜿蜒而下。   他的面容已经被砸到辨不出眉眼,地上被拖出一条长长的血痕,大雨冲刷在他的背脊上,他伏着身剧烈咳嗽着,气息奄奄。   “够了……”苏纵呛出一口血,“非要做到这个程度吗?贺云升已经会心疼了……”   “那当然是不够的。”萧衍面无表情的说道,“你不死的难看点,他怎么会对我心慈手软呢?”   苏纵吞咽着喉中涌出来的血,方才萧衍的那一击,几乎已经让他的背脊被砸断了。   他冷笑了两声,吃痛说道:“你一定要把路走到绝境吗?”   “既然是绝境,那就让你们一起来给我陪葬好了,”萧衍言笑晏晏的说道,“我们一同堕入地狱,谁都别要活。”   他说罢,一脚踩住了苏纵的后腰,要他跪好。   苏纵被金索套住了脖颈,铁环深深勒入他的颈间,让他无法抬头,那四肢也都被沉重的镣铐锁住,被迫匍匐在冰冷的地面上。   “萧衍——!”贺云升肝胆欲裂,声音颤抖,“当年是你自己寻得路,我有给过你机会,我有好好同你说过,可是你根本不为所动!你刚愎自用,杀戮深重,已然不被天地所容,仙门讨伐你是必然的结果!倘若你当初愿意好好的在神域重塑,你现在早已脱胎换骨,哪会轮到人人得而诛之的下场!你根本不明白自己在做什么,你若现在还一意孤行,只怕此生都不会再有任何退路了!”   “我不要退路,我看见你这样的神情就高兴得不能自已。”萧衍笑着说道。   他似是真的高兴,笑意从眼底漾到了眉梢。他在掌心里反复掂着锁链,锁链重叠交错着一根根垂落,末端严丝密合的锁着苏纵的四肢。   苏纵扯着在脖颈上越收越紧的金索项圈,那是给藏獒用的颈环。他的自尊早已被在折磨中被碾得一文不值。   然而他身上的伤落在贺云升眼里,贺云升却仍觉得心痛到无法呼吸。   他再也无法忍受眼前的景象,厉声大喝道:“萧衍你想要什么!你到底想要什么啊!苏纵他有什么错,你非要这般对他!”   “我想要什么?”萧衍喃喃道,“我想要的难道不明显吗?我想要你生不如死。”   他说罢,拖起苏纵的后领,将人提起,抹去他面上的血痕,怜爱的说道:“好师兄,其实我本来没想要你的命,可这是你自己送上来的。你要我放过贺云升,可是你看见了么?是他想要我的命啊,他这样心心念念的想置我于死地,我怎么能够拒绝他的好意呢?”   苏纵从这双眼睛里窥探到了不详的预感,暴雨砸在他的面上,洗去了重重血污,他乏力的喘息道:“萧衍,你清醒一点,你不能再这样葬送自己的后路了,你理智一点。”   “我很清醒,”萧衍垂下眼,看着他,认真的说道,“我看见他这幅要死要活的样子就觉得高兴,我真是太愉悦了。死太便宜他了,我想要他生不如死,师兄,你说该怎么办?”   他被对着贺云升,将自己的空门完全暴露在贺云升眼前。贺云升肩上的血已经凉透了,他眼中覆冷,剑锋上冷芒流转。   “他这样在乎你。”萧衍不为所动,抑制不住的笑出了声,“我留了你这么久,就为了等这一刻,我要将他所在乎的东西碾碎在他面前,师兄你说他会怎么样?”   “他会生不如死。”他双手捧住了苏纵的脸,与他额头相抵,他的笑在此刻显得如此病态,如此疯狂。   他偏过脸,对苏纵近乎耳语的说道:“师兄,你若真的爱我,就该陪我一起死的。三百年前你没能陪着我一起下地狱,你难道不遗憾么?”   萧衍已经彻底失了分寸。他在笑,在暴雨中毫不遮掩的失声大笑。   沈闲惊魂未定,他怕萧衍做出什么过激的举动,惶恐道:“萧衍你冷静点!你冷静点好不好?!我求你了!”   雨越下越大,萧衍恍若未闻,他的袍角经风涌动,染了殷红的血。   “你,你要和我一起死?你不要活了吗?”苏纵错愕的和萧衍对视,喉间呛着血沫,他抓住了萧衍的肩,艰难的喘息着,“你知不知道自己在说什么胡话?三百年!我等了你三百年不是看你回来送死的!你怎么就是不明白!我想把你带离晏顷迟,可你偏要回来搅这趟浑水!晏顷迟他根本救不了你,他已经快要死了,他死后你要如何?你难道要和三百年前一样在追杀里苟活着吗?宗玄剑派已经快要来了,你现在离开还来得及。萧衍你别发疯了,情爱如何能将你折磨成这个样子,你怎么就是不明白自己爱错了人啊!”   “我没有送死。”萧衍眼中阴郁显现,他始终将自己的后心彻底暴露在贺云升面前,似是有意在将自己的弱点留给贺云升。   两个人站在暴雨的冲刷里,沉闷的雷声撕裂了雨夜的暗沉。   “师兄,”萧衍面不改色的说道,“我们要共生死。”   贺云升的目光陡然冷凝,剑光几乎是一掠而至,刹那的雪亮,侧映出他眉眼的凌厉。   “你、你疯了——!”苏纵的话被轰然的雷鸣声盖住,“你不要活了吗!萧衍!”   萧衍没有退,感受到极其凌厉的杀气激射而来,他反而朝苏纵露出了肆意的笑,忽然摁住了他的后脑。   苏纵悚然动容。他在这瞬间洞彻了萧衍的做法,萧衍是在玩命!他是真的要和自己同归于尽!只要贺云升的剑势止不住,那他们两个人会在瞬间被一同贯穿!   “萧衍!”沈闲见此情形,彻底慌了神,他踉跄着扒开人群,在雨里嘶喊道,“萧衍!!”   贺云升的剑招凌厉,光是急扑而来的劲风便足以轻松斩断萧衍的背脊,去势尤自未歇,已然割裂了狂风骤雨。   “贺云升!”苏纵想要抓着萧衍错身躲开,但是他的力道实在是微乎其乎,他推不动萧衍,眼见十三道青锋直刺而来,两个人却是避无可避。   噗呲——   鲜血随着长剑喷溅而出,萧衍抓着苏纵的臂膀,踉跄着退了几步,苏纵在千钧一发之际倏然侧身挡住了直刺萧衍后心的剑,那锐利的剑锋从苏纵后心穿透进前胸,剑尖直挑萧衍的胸口。   贺云升猝不及防,苏纵以手死死握住剑锋,没再让剑尖碰到萧衍一分。   萧衍看着他,他便回视着萧衍。两个人目光交织的刹那,似乎连风声都静谧了。   “……你,你好好活着。”苏纵说完这句话后,似乎再也没有多余的力气来支撑全身的重量,他扶着萧衍的肩,缓缓滑跪了下去。   萧衍没动弹,他藏在袖袍下的手指节攥地泛白,四面声音远远近近,在天边,在耳旁。   他似乎有点不可置信,方才苏纵竟然能用全身的力量替他挡住了贺云升那一剑。   他原以为苏纵是不愿意和自己同归于尽才这般挣扎的,可现在,颠覆了他的全部认知。   萧衍站在雨里,视线的茫白里有绵延的火光,有昏黄的风灯,连灯都看得清,却如何也辨不清苏纵的眉眼。   “萧衍——!”沈闲从人堆里扒出来,他迫切的抱住了萧衍,萧衍被这突如其来的力量带的不禁朝后一退。   他人还没反应过来,已经被抱了个满怀。   “苏纵……?”贺云升呓语。他似乎还没从错愕里回过神,底下人声沸腾喧哗,他像是没有听见,他抱起苏纵,看着大雨洗去了他脸上的污秽,已然分不清是泪还是雨。   苏纵攥着他的衣袖,贺云升紧紧抱着他,觉得怀里的人轻的没点重量,像是浮萍的叶。   “对不起,对不起……”贺云升眼底有滚烫的水意,他以目光忏悔,似是恳求般的说道,“对不起。”   “师兄啊……”苏纵断断续续的笑起来,目光空洞的望着眼前人,“没关系的,我不怨你,不怪你的,这、这是我自己要走的路。我从前一直想要做个悬壶济世的好人,可是……可是你们总说我不思进取……一直没敢和你说,我讨厌师尊,我讨厌晏顷迟。”   *   作者有话要说:   我到底什么时候才能日万,我恨自己真是短小(龇牙咧嘴)   晏狗:沈闲你又偷我老婆!!!你自己没有老婆的吗!!! 第109章 缘分   “要不要紧?痛不痛?有没有哪里受伤?”   脑后有一只温热的手覆上来, 萧衍被沈闲抱着,微微翕动了下嘴唇,费力的呼吸着, 每一口都是浑浊的。   失了意的人, 心脏沉重的跳着,他像是把这些寒意都吸入了肺腑, 砭骨的冷。   他想错了, 他原以为苏纵对自己的感情只是一时兴起, 可现在苏纵却在证实他全部想错了。   “我们都错了, 师兄……”苏纵的声音紧贴在贺云升耳边, 喘息轻而急,“当年我和晏顷迟说过……我说过萧衍是被陷害的,可是晏顷迟不信我。我想让你帮我说一说,说一说这件事不怨萧衍……可我发现,你也瞒了我很多事。”   他清晰的记得血溅在面上的温热,记得贺云升隐在暗处那双冷漠无光的眼睛。   “我, 我对不起萧衍……”苏纵偏过脸去, 隔着雨幕看向萧衍, “我是真想他活着, 我等了他三百年, 他被晏顷迟葬在义庄下面,我每隔一段时日就会去看看他, 我想他怎么还没醒来……我是真的很喜欢,很喜欢他……我有想过和他好好在一起……天南寺的梅花要开了,我想带他去看一看。”   看十万青山, 看风雪长白。这从不是苏纵信口胡说的诺言, 而是他压在心中多年的隐秘。   “他不喜欢你。”贺云升喉间哽咽, 耐心抹去他脸上的血污,“他一点都不喜欢你,他若有一点良心都不会这样对你……值得吗苏纵?值得吗?”   他仍记得苏纵最后一次见自己时说的话,记得幼时的苏纵会趴在自己的背上,叫着师兄。   贺云升的悲恸被无限放大在眼前,过往的情谊像厚重的雪原压在心上,寒意凝滞。他想用袖子抹净苏纵面上的血,但无论他如何擦拭,那血都在舀舀往外淌。   “值、值得的。”苏纵声音沙哑,他等了萧衍数百年,只为了给年少的自己一个忏悔的机会,那被埋藏了无数个日夜的愧疚,在此刻,在此时,如同决堤的洪流,冲垮了他经年累月筑起了城池。   他眼前水雾模糊,辨不清萧衍的脸,便只能这样望着他:“他叫我师兄啊……他叫我们师兄。你,你没有见过他哭着叫我师兄的时候,我那时候真想把最好的全都给他……”   他用艰涩的话音,揭开了这段尘封已久的回忆:“我恨死晏顷迟了,我曾经恨他杀了萧衍,我恨他这样糟践萧衍对他的感情。可是我又讨厌这样的自己……我也是个自私的人,我知道这件事若是真说开了,你和你阿弟都会受到牵连,所以我一直没敢告诉师尊,告诉他萧衍是无辜的……师兄,我们都错了。你和师尊再好好说一说,说一说这件事不怪萧衍……”   他说到此处,似是没有多余的力气再去争论了,喉间喘息也变得微弱:“你说一说……不怪萧衍……不怪他的。”   “可是他不喜欢你,他不喜欢你啊……”贺云升泪眼模糊,双臂抱紧他,压抑着声音说道,“春天来了,天南寺的梅花也都败了。”   “原来已经春天了啊……没关系,就当我们此生没有缘分。”苏纵的声音愈发低沉暗哑,他看着萧衍,用尽了最后的气力,勉强朝他笑了笑。   太远了……   远到明明是咫尺的距离,他们却像隔了千山万水。苏纵渐渐喘不上气,他抓着贺云升的衣襟,急促喘息着,却再也发不出声音。   他还有很多话想对萧衍说,眼前所有的光景都碎成了无数片,飞旋着,时间好似倒退回了萧衍站在廊下,对自己哭得那日,好似萧衍细弱的哭泣还在耳边。   只是一眨眼,便走到了这般绝境。   苏纵的呼吸渐止,他在视线的最后,看见了一束朦胧的光影,光影下,站着年少时的萧衍。   萧衍站在雨中,站在自己眼前,一如当年。   他伸出手,想要去触碰那抹影子。   太远了啊。   光影在远处,愈来愈远,愈来愈淡,苏纵感觉自己在朝着光影靠近,却如何也走不到尽头。   终于,他的手失了重,从半空中陡然坠落,他再也没能碰到记忆里的身影。   春风南来,天南寺的梅花不知又败了几支。   萧衍怔怔的望着满地狼藉,恍若置身事外。   贺云升再也承受不住,他把自己的哽咽都藏在了暗沉沉的雨夜里,他摸摸苏纵的脸,让他枕在自己的怀里,紧紧抱着他,就像过去小时候的那样,苏纵从小最怕疼,是个手指头破了都要伸到自己面前,唯恐自己没瞧见的少爷性子。   贺云升也没少诟病他的少爷脾气。   ——“师兄,你会祝我幸福吗?”   ——“要是能觅得良缘,我祝你儿孙满堂。”   昔日的故友,八拜之交,再见时却成了阴阳相隔的遗憾。   杳杳长夜,雨不停歇。贺云升跪在雨里失声痛哭,耳边还徘徊着风声的呼啸,他抹了把脸,像是要擦去滑在面上的雨水,又像是要擦干残留在脸颊的泪痕。   苏纵在他的怀里似是睡着了,静着不动,只是那面上的血污怎么也擦不去。   贺云升有条不紊的扯下自己肩上的外袍,将衣裳慢慢在泥泞里铺好,随后他捧起苏纵的头,让他的脸枕在最干净的那一面。   他满手的血,全来自于苏纵身上,猩红的血迹一道道划在白色的布料上,明艳刺目。   萧衍迎着他的目光,和他对视着。   “你不知道,苏纵生前最怕疼了。”贺云升抬眼望着他,眼神无波无澜,“所以晏顷迟总说他不适合修道,说他骄纵成性,难堪大任,也从不正眼看他。”   萧衍没说话,他凝视着贺云升,呼吸错乱。   “他确实不适合修道,”贺云升平静的说道,“他若没有修道,就不会遇见你,也不会遇见我。他和我们都不一样,他出生世家子弟,确实是个少爷,要是他没修道就好了,要是——”   他看着萧衍,声音轻而沉,似是怕惊扰到地下的苏纵:“要是我早点知道他是去找你,就好了。”   萧衍紧攥着指节,他攥得太过用劲,指节发出了轻响。   “萧衍,事到如今,你高兴吗?”贺云升迈前一步,似是散了魂,麻木到无以复加,“我们都要死了,你高兴了吗?”   风裹挟着雨,潲进了萧衍的眼睛里,催得他眼睛刺痛,他避开了贺云升的视线,淡漠说道:“是你杀了苏纵,这不怨我。”   他像是在替自己辩驳,又像是喃喃自语,冷笑了两声:“他是死在你手上的,怎么能怪我呢?他自己送上来的,我本来没有要杀他,可是……”   他偏过脸,看着沈闲,复又转回去看向贺云升,忽然间失声大笑了起来:“可是我看见你半死不活的样子,我就高兴啊,师兄……我、我是真的愉悦,我所言不假,我是真的高兴,我把他留到现在,就是为了看你这幅模样啊。”   “萧衍?”沈闲错愕的听着萧衍愈发癫狂的笑声,恍惚听到了回声似的。   萧衍在笑,毫无遮掩的癫狂大笑,他的笑声在磅礴的大雨里,在狂猎的冷风中,在明暗不定的昏黄风灯边,荡着阴森可怖的回声。   贺云升冷然凝视着眼前的人影,萧衍的笑声让他觉得悲痛欲绝,他眼底赤红,失去了最后的镇静:“萧衍,我要杀了你。”   “你真无趣。”萧衍长发凌乱的遮住了眉眼,像是凶神恶煞的厉鬼,“你太无趣了贺云升,我等这一刻等了三百年,我怎么能不高兴呢!”   沈闲瞧着他的模样,心口闷痛:“萧衍你冷静点,你冷静点好不好?”   “我很冷静。”萧衍面无表情的说道,“我若是不冷静,他的脑袋现在已经不在肩上了,贺云升我成全你,既然你这么在乎苏纵的生死,好吧,那我就让你们到地下作伴。”   妄念在他手中遽然成型,劲风绕身荡开,沈闲登时色变:“萧衍!”   萧衍恍若未闻,三千兵甲霎时间层层围拢上来,杂乱交错的影子在灯影里越拉越长,将萧衍包围其中。   妄念横封斜掠,斩在虚空中。贺云升的呼吸急促,他似是不知痛楚,不知疲惫,三尺青锋直逼萧衍命脉,双掌在风雨中被刮得血肉模糊也浑然不觉。   妄念去势尤自未歇,黑气掀翻了风雨浪涛,搅得天地混沌。   贺云升心里是方寸大乱,险些握不住剑。血沿着唇齿溢出,他咬紧了牙,痛声压抑在齿间,喉中滚动着哽咽。   妄念已经贯穿了他的心口,全身血液都在汹涌地朝外淌,他伸出手奋力攥紧了剑柄,想要借最后的力气将萧衍毙于剑下,然而剑锋也只是划破了萧衍颈侧的肌肤。   萧衍不为所动,妄念从贺云升的心口透出,雪亮的剑锋上渗透了贺云升的血。   “我要杀了你……”贺云升艰难的喘息着,额上青筋暴出,他用尽全身所有的力气,将剑锋紧压在萧衍的脉上,然而还不等他再推前一步,天边忽然回荡起了声剑鸣清啸。   在这极短的刹那,雨幕似乎凝滞了。   三尺青光乍破浓墨的夜,霎时间寒风涌荡,青光散于茫茫血色中,暮霜斜掷入大地,雨珠急剧飞溅,凛冽的狂风竟逼得三千兵甲纷纷退后。   萧衍被这青光拢住,剑意倏然化作万千戾气,势如破竹。   贺云升猛地呛血,他屈身跪于血海中,碧霄剑随即泯灭于长风里。   晏顷迟于氤氲的雨雾中走来,缓缓抬手,三千兵甲登时齐齐铿锵跪于他身前。   *   作者有话要说:   萧衍曾经和晏顷迟说过要去看天南寺的梅花,但是晏顷迟没有带他去 第110章 剖心   萧衍眼前所有的景象都转为白色, 是晏顷迟衣裳的颜色。   只是一霎,奔涌的灵气便隔绝了无孔不入的风雨,他后腰被晏顷迟握住, 人被揽进了怀里。   妄念倏然消散。   “阿衍。”晏顷迟轻轻念着他名字, 想要唤回他的一点理智,“没事了, 没事了……”   萧衍怔怔的被抱着, 人还沉浸在适才的兵荒马乱中, 滚烫的血液流淌过全身, 他却从未觉得这么冷过。   砭骨的冷意好似渗入到了骨血缝隙里, 他望着眼前昏黄交织的灯火,恍然被唤回神智。   脑后被晏顷迟的一只手压住,额头挨着他的下巴,晏顷迟呼出来的灼热气息全部落在他的发间。   萧衍忽然间挣扎起来,他推着晏顷迟,抗拒道:“松手!你松手……松手!”   “没事了, 都过去了。”晏顷迟紧紧搂着他, 感受着雨水蹭在自己肩上, 转瞬带来的凉意。   “你不要碰我, 别碰我!你别碰我!”萧衍用尽全力挣动着, 眼前水雾模糊,他在混乱中歇斯底里的嘶喊着, 可晏顷迟搂得太紧,任凭他如何踢打,也挣不出分毫。   晏顷迟抱着他, 用了十分的力气, 唯恐他再做出什么过激的举动。   “不要碰我!”萧衍脚下发虚, 像是踩在了冰面上,见晏顷迟不肯松手,他发疯似的咬在晏顷迟的脖颈上,尖利的犬牙刺破了晏顷迟的肌肤,腥膻霎时间涌入口中。   他以为晏顷迟会像过去那样推开他,可晏顷迟没有。   晏顷迟指节穿过他的发,手掌覆住他的后脑,将他紧紧按在自己的怀里,让他感受着自己心脏的跳动。   他想告诉他,这里都是真情实意的,做不得假。   “你松手……松手啊……”萧衍挣扎,用劲推,推不动,唇齿间含着的血沫灼烧着他的喉咙,想说的话到最后都变作了乌有。   “没事了,”晏顷迟附在他的耳畔,放柔了自己的声音,“没事了,师叔在这里。”   萧衍再也说不出话,喉咙里似是火烧,汹涌的情绪如洪流般淌过他的骨缝,冲洗去污秽,只余下颗清清白白的心。   他的手指冰凉,一寸一寸掠过晏顷迟的胸膛,又被攥住。   隔着衣裳和骨肉,他能清晰感受到晏顷迟沉重而缓慢的心跳,似是跳在掌心里。   炙热滚烫,镂骨铭心。   短暂的沉默后,萧衍骤然失了气力,他身子不受控制的朝下滑去,晏顷迟扶住他的后心,支撑起他全部的重量,将人横抱起来。   “我曾经做过很多错事。”晏顷迟低沉的声音压在他的耳边。   萧衍乌发凌乱,拽着晏顷迟的衣襟,像是落水的人找到了一块浮木,他埋首于晏顷迟的颈间,抑制不住的在发颤。   他藏于骨子里的稚嫩与无助,只有晏顷迟能懂。   “我不求你会原谅我,我想你能听我把话说完。”晏顷迟以身体感知着他情绪的起伏,抱紧了他,“你听一听好不好?”   萧衍急促喘息着,情绪不稳。他眼睫被雨水打湿,眼前模模糊糊的都是虚晃的灯影,晏顷迟身上的檀香混杂着药味在鼻端挥之不去,他躺在他的怀里,这一瞬,像是回到了过去。   “说谎,”萧衍把话颠来倒去的说着,“全都在说谎……我不信,我不会相信的……晏顷迟,我没有错……我没有错,这不是我的错,我有什么错?”   他似是在质问,又似是在喃喃自语。   “这不是你的错。”晏顷迟微偏过脸,下巴抵在他的发间,轻轻的摩挲着他的发丝,似是无声的安抚,他何曾不心疼这样的萧衍,内疚如潮水般涌来,将人淹没。   “我的阿衍没有错。”他听着萧衍的呼吸,真真切切的感觉到心口一窝一窝地痛着,像被刀剜过肉。   “是我。是我晏顷迟的错,我不该将你一个人丢在莲花台让你等着,不该背弃诺言让你空等一场盼望,也不该留你一个人在牢里日日受苦,”晏顷迟脸挨着他的额头,涩声说,“我怎么会怪你,我的阿衍这样乖,能有什么错。”   “晏、晏顷迟……”萧衍面颊滚烫,浑浑噩噩,晏顷迟的气息包拢住他,唤醒了他的神智。   “师叔在这里。”晏顷迟低声回应,声音沙哑,像曾经的每一回。   萧衍耳边嗡鸣,他哆嗦着埋在晏顷迟的怀里,细微的抽泣昭示着他不可诉说的痛。他曾经无数次问过晏顷迟我有什么错,可晏顷迟的回答永远都是避重就轻的指责,他好似等这一句等了很久很久,久到他已经不明白自己想要的是什么。   他似是被一根线吊着,悬在万丈深渊上,错一步便是万劫不复,他孤身一人,如履薄冰的走来,即便伤痕累累,也不曾言说。   可此时此刻,他所有的坚强都在这些话后粉碎,溃散千里,他在无人知晓的疼痛里,将自己的脆弱暴露无遗。   “晏顷迟,我不要,不要再上当了……”他呜咽着摇头,“你总是骗我。”   “这回不骗你了。”晏顷迟的身影像山,将他笼在自己的影子里。   萧衍在他的怀里显得又轻又小。   “你曾经问过我那人是谁,”晏顷迟低声说道,“不是江之郁。是你,所思,所想,所念,皆是你,只有你——萧衍。”   “说谎。”萧衍呼吸错乱,“说谎……你还想骗我,我不会再被骗了,你们休想再骗我,我不信,我不会信的……”   “没有骗你。”晏顷迟安抚着他的情绪,“都是师叔的错,我怎么会舍得把你一个人孤零零的留下来,我怎么没有喜欢过你,我把心都剖开给你。”   萧衍想藏泪,妄图掩饰,却哭湿了晏顷迟的衣襟。   “不哭了,乖。你睡一觉醒来,就全都过去了。”晏顷迟抱着他,时不时压抑着两声低咳。   长夜难明,风雨不歇,又悉数被晏顷迟强盛的灵气隔绝开了。他深深喘了口气,眼前晃了几抹黑影过去,人险些没站稳,他听着萧衍隐约的呜咽,只觉得身体所承受的痛不及心中疼痛万分之一。   萧衍意识昏沉,耳边是晏顷迟时轻时重的呼吸,他最后一点清醒的记忆,也停驻在这里。   晏顷迟看着满地狼藉,停顿了片刻,才偏过脸去看了眼沈闲,最后视线落在了贺云升的脸上,目光恢复了惯有的漠然。   贺云升彻底失了魂,他眼底赤红,无声盯着晏顷迟,血淌湿了半边身子也浑然不觉绝,那三千兵甲皆跪于他的身后,俯首待命。   “你还有什么话要说吗?”晏顷迟神色难辨,他双眸沉在晦暗里,让人辨不真切。   贺云升状若未闻,并不则声。   四目相对,两个人皆是沉默,像是画中的人,徒有寂然。   “你瞒了我这么久,如果我没有察觉,你还打算骗我多久?”晏顷迟看着他,“你当年藏了我的令,是么。”   “……”贺云升似是不知所言,他和晏顷迟对视半晌,才说道,“我没有什么好说的,一切皆有因果,但苏纵是无辜的,他什么也不知道,师尊你……”   他说到此处忽然顿住,晏顷迟没有多言,只是等着他继续说下去。   贺云升伏身,声音轻之又轻:“你不要怪他。”   晏顷迟没有答话,他抱着萧衍,觉得萧衍在怀里轻的似是浮毛,没有任何重量。   他静默半晌,似是在极力压制着自己的情绪,过了片刻说道:“你还有旁的话要同我说么?”   贺云升久久未语,他凝视着立在灯边的晏顷迟,只觉得眼前人变得无比陌生。晏顷迟的臂弯里仍抱着萧衍,这一瞬,他恍若隔着时间的光景,看见了幼时的萧衍睡在晏顷迟的怀里,又看见那藏在晏顷迟身后的小人儿,睁着乌黑的眼睛,会怯生生的叫自己师兄。   贺云升失魂落魄的跪在泥泞里,远近是不大真切的旧画面,一幕幕呈现在眼前。   我做错了吗?他在心里一遍又一遍问着自己,却又觉得心口刺痛,像是把寒夜里的冷气全吸入了肺腑,将五脏六腑凝结成了冰。   他想着苏纵,想着萧衍。笑声,嘲闹声,穿过了俗世的喧嚣,紧贴在耳畔,他看见了过去的许多影子。   短短数载,往事湮灭。   晏顷迟情绪的起伏靠心力强行压制,他缓了口气,背过身去,淡漠地说道:“把贺云升压下去。”   贺云升没有任何挣扎,他被身后的兵甲钳制住,眼神恍惚,看向苏纵,又挪到了晏顷迟身上。   “师尊。”他忽然启口。   晏顷迟并不接话,只是微颔首,示意他说。   “萧衍当年……是被陷害的。”贺云升说道,“我给他下了药,把他送到了你面前,我想救我阿弟……”   他似是想笑,低下头,泪淌湿了他的面:“是我揭发的他,是我对所有人说他勾引了你……他一直以为这话是你说的,他当时在牢里等你接他出去,他等了很久,可我们都没有再去看过他,我默许了裴昭在牢里欺辱他,裴昭将他逼到这个地步,他怎么能不疯呢?是裴昭要杀他,他才还手的,他当时对你说的一切都是真的,是我对你撒了谎。”   晏顷迟未料他会说这些,稍稍偏过脸,似是半回眸。   “你和萧衍好好说一说,萧衍他其实……心不坏,”贺云升喉中梗塞,他看着苏纵,感觉眼前所有的景象都似是在水里浸泡着,“他从前最听你的话了,可是他落难的时候,你却没有相信他的话……我想他是因为这件事才崩溃的。”   *   作者有话要说:   怕有些宝贝理解不了,想说一下,这里贺云升说出真相,是因为苏纵临死前让他告诉晏顷迟,萧衍是被陷害的,不是突然性转,他是为了苏纵才说的真相。   元旦快乐!!!老婆们!2023要一天比一天顺利呀!   沈闲:啊~~快到手的老婆飞了o(╥﹏╥)o   晏狗:别逼我在这么快乐的新年里扇你(恐吓威胁)(掏出结婚证并且甩在沈闲脸上)   萧萧:( ˙-˙ ) 第111章 绝路   “继续说。”晏顷迟说道。   “苏纵看见我杀了言如一, 我没有办法,只能给他喂了药,想让他忘记一切。”贺云升的声音渐淡下去, “您把萧衍葬在义庄里的事我也知道, 邪物是我派去的,我害怕萧衍回来, 我怕他会发现事情真相, 所以我在您那日饮得茶里放了东西, 想要拖延时间, 可是我没想到您还是醒来了。苏纵从始至终都不清楚这件事……他只是喜欢错了人。”   话说到此处, 三百年前的旧案已结束。   余下的就是晏顷迟和萧衍之间的事情了。   贺云升对着晏顷迟的视线,恍若未觉,他自嘲地笑着,生死纠缠的人命困着他,他瘫坐于此处,麻木到无以复加。   他抬起手, 怔怔看着自己沾满血的手掌。这满手的血, 全来自苏纵身上, 他想杀了萧衍为苏纵报仇, 可恍惚想来, 是他亲手杀了苏纵。   他欠萧衍,欠苏纵, 欠阿弟,现在又欠了晏顷迟。   贺云升突然厌恶起自己的躯壳,他拼命的想要擦拭手上的血, 却发觉身上的血越涌越多, 越擦越盛。   他陡然回神, 低头,这才发现自己的心口早已被妄念贯穿。那源源不断的殷红涌出来,染湿了半边身子,惊悚刺目。   “啊——!”贺云升绝望的俯下身,掩面而泣。   晏顷迟别过脸去,没再多言一句,反倒十分平静。静到他朝沈闲走去时,京墨阁的弟子不自禁往两侧退出了一条道,凝神屏息的给他让出了路。   沈闲站在尽头,和他四目相对。   “人交给你了。”晏顷迟说道。   沈闲意外,抬眼看着他:“你要做什么?”   “我还有事情未做完。”晏顷迟说道,“我已点了他的穴,四个时辰后会醒来,你看好他,不要再出任何差错。”   沈闲一怔,无法揣测晏顷迟的意思,略迟疑的问道:“我……?”   晏顷迟凝注他,沉声说道:“让他睡一觉醒来,就全都过去了。”   沈闲静看着他,风灯无声无息的打着转,晏顷迟的脸沉在这半明半昧的火光中,隐去了那不合时宜的憔悴,显得眉眼更深邃了。   “至多四个时辰。”他又淡声道,“之前的事是我做得不好,你不要再让他受委屈了。”   两个人离得近,沈闲从他身上闻到了浓郁的药香,这药香已经将浸在衣裳里熏染的檀香压了下去,融在周围的空气中,挥之不去。   片刻的沉寂。   “你病得很重,”沈闲心中有不祥的预感,“强弩之末回宗门也做不了什么,你还是不要逞强好,此事可以再从长计议。”   “我自有分寸。”晏顷迟用着惯有的冷静语气,只是面格外白。   他不再等沈闲的答复,直接将萧衍抱到了沈闲怀里,再次沉声嘱咐道:“护住了,别再让他受伤。”   “我会的。”沈闲接过萧衍,从他的呼吸声中辨别到他已熟睡,安下心来。   晏顷迟最后看了看萧衍,温软的指腹一寸寸拂过那熟悉的眉眼,他看着他,眼里像是蕴着散不去温柔,又轻又沉的说道:“既然你这么难过,我们就不爱了好不好?”   萧衍没有应声,乌黑的眼睫被泪糊湿,落下片残影。   昏黄的烛火从薄纸中透出来,隔在两人之间,像是散场的光。   晏顷迟再没说话,他偏过脸,看着倒在血泊的里人,躺在白净的衣裳上,贺云升用最干净无瑕的那面垫在了苏纵的身下。   苏纵静止不再动,脸色在雨水的冲刷下隐隐泛白,胸口和颈间都有血渍,可唇边却是笑意隐隐,那笑就此凝固,停滞在这里。   初春的冷风催着,赶着,割在每个人的面上。   晏顷迟最终挪动了脚步,来到苏纵面前,单膝跪下来,沉默的伸出手,捧起了苏纵的头,随后,他用干净的手,擦掉了苏纵脸上的血迹,立身而起。   他始终没再去看贺云升。   但那站在周围的兵甲已经明白了其中意思,他们上前用白袍裹住了苏纵和贺云升的尸体,将人抬走。   从始至终,晏顷迟都再没言过一字,平静的如同置身事外。   沈闲却好似从他的平静里窥探到了埋藏深处的不舍与失意。   晏顷迟的半生走来,似乎总在亲友的背叛里度过,生死往复,债台高筑,他被困在名为天地道义的樊笼中,从未替自己活过。   他的所爱被剥夺,所念被焚烧于烈火中,残缺的记忆让他暂且忘记了被押禁在红莲地狱的挫败。   任凭心中千疮百孔,却是言辞匮乏,无从说起。   他茕茕孑立的从这世间走来,只是一晃眼,便已走到了人生尽头。   腰腹上的伤不透气,纱布裹在身上,让人万分难受。晏顷迟唇线微抿,恢复了往昔的严肃和冷淡,仿佛适才的失意全是错觉。   他淡漠的转过身,以回避来掩饰内心深处的不舍,也不敢再看萧衍,当舍则舍是他对自己最后的慰藉。   “让他好好活着。这刀山火海,皆由我来赴。”   沈闲看着晏顷迟的背影融在层叠交错的火光里,单薄,憔悴,只有那道影子仍是不巍,不折的。   沈闲似是不知再如何说,呼吸窒住,定定望着晏顷迟。   宗玄剑派知晓了萧衍重生的事,对萧衍而言确实是必然的威胁。   可若践此行,便再无退路。   当四处再次归为寂静,沈闲憬然回神,可当他抬眼去看时,晏顷迟早已隐身在了芸芸众生中,再不见背影。   ——*****——   九华山的承文殿里,氤氲着袅袅檀香。   香气愈发浓郁,潮湿寒冷的风从山麓拂过,让人感受不到初春的暖意。   巍峨的殿门闭合着,不让人近,大殿外三千子弟全部严阵以待,镇守着大殿,众长老皆立于殿中,依次沿着顺下,面容端肃,无人出声。   “萧衍是萧翊的事,晏顷迟知晓吗?”周青裴半撑着脸,坐在高台上微阖着眼,他近来身体愈发不适,四肢百骸的灵气时常不稳横窜,需要闭关。   他疑心是有人动了手脚,可晏顷迟.迟迟不醒,他便不能闭关,他需要有人替他镇守宗门。   眼下他缓缓抬起眼皮,目光朝立在台下的一众长老扫过去,那无声的威慑压在每个人的心头,寒意凝滞。   周青裴扫了一圈,却没有看见熟悉的身影,不禁微微皱眉:“晏顷迟人呢?怎么没来?谢唯,你不是说他已经醒来了吗?”   谢唯被突然提及,心不由朝下坠了坠,惶惶而立。   他迈前一步,把踟躇与不安从面容上抹去,俯身行礼后才说道:“三长老是醒来了,只不过他说自己有事,下山去了。”   “下山?”周青裴低声重复,思忖须臾,又问道,“贺云升回来了吗?”   “贺云升尚未归来。”谢唯恭谨答道。   “晏顷迟莫不是寻萧衍去了?”殿中忽然有人出声。   死一般的沉寂,余下众人面面相觑,隔着高低浮动的人脸,在弥漫着香气的空间里对视着。   他们不约而同的回忆起三百年前的那一幕,又纷纷移开了视线,避开了杂乱的目光。   “这萧衍回来这么久,又来到我们宗门数日,竟然无人察觉,”有人说道,“他先前是不是一直在晏顷迟宫里?怕是晏顷迟替他做了隐瞒,如若不然,他一个小儿哪来的本事瞒天过海?”   “那清溪街段问一案,难道是冲着晏顷迟去的?”   “萧衍此行回来,是要复仇的?可他当年神魂皆碎,到底是如何回来的?”   “这件事定然和晏顷迟逃不了干系,晏顷迟此次下山怕真是去见萧衍了,难道他旧情未了,要带萧衍逃走?!”   殿里一时间响起七嘴八舌的议论声,周青裴揉着眉心,那从血脉里爬出来的万蚁啃噬感又沿着背脊漫上来了。   宗门岌岌可危,他实在心余力绌。   墨辞先站在台下,遥看着周青裴,微微眯起眼。周青裴的脸色不大好,他已经卧榻多日了,若不是贺云升前去禀告萧衍的事,他也不会拖着病重的身子召集所有人来商议此事。   可周青裴即便病重至此,那自身散出的威压却仍是久经不散。   墨辞先在心里不动声色的掂量着——萧衍的事情彻底暴露,晏顷迟不见踪影就是做实了要叛门的打算。可他的身体早已是强弩之末,又能撑多久?   这简直是老天恩赐的机会,须得想个办法,趁乱杀了周青裴,再把此事推到晏顷迟的身上,便能不动一兵一卒的得渔翁之利。   “安静。”周青裴抬手示意。   殿里的争论随着这一语,渐渐散了,恢复了适才的静。   墨辞先欲要启口时,忽听殿外轰然一声巨响,震碎了殿里的沉寂,紧接着,所有人都感受到了脚下的剧烈动荡。   周青裴霍然起身,随之而来的是纷乱的脚步声,夹杂着惊呼,从殿外传来。   众人还未来得及去看,便见殿门被人从外推出一道缝,日光顺着推移的殿门落在地面上,扇形的白光影里,有弟子浑身是血的滚进来。   周青裴掀袍而下:“外面发生何事如此惊慌?!”   那弟子气息不稳,屈膝爬了两步,摇摇欲坠的想要撑起身来:“三,三长老……从山道上来了——”   他话未说完,劲风倏然扫荡过山脉,刹那间松涛声迭荡,一百二十一只金铎在风中相互撞击,警鸣声响彻天籁,昭示着来者。   谢唯望着外面的天,瞬间憬然。他在这须臾间,想起了晏顷迟最后的举动,终于明白他要那些碧凝丹是作何用了。   *   作者有话要说:   小小剧透:不打算让晏狗死的太简单,既然要追求刺激,那就贯彻到底。 第112章 师父   萧衍蜷曲着腿躺在被褥里, 龙涎香的香气愈发浓郁。   他像是回到了夏日的莲花台,闷热潮湿的热风卷过大半个荷塘,推开一层层涟漪。大片浓绿的荷叶挡着日光, 白莲盛于其间, 有着太阳灼烤后的余温。   眼泪流一会,停一会, 萧衍在半梦半醒的迷糊里, 把话颠来倒去的重复着。   他见到了谢怀霜。   烈日灼灼, 因昨夜下了雨, 门前的青石砖被冲刷的湿漉漉的, 灰色的屋檐被雨水浸成了墨色,一滴滴的雨,从日光中滚落,掉在身前,光照着沉浮的尘埃,描着石砖缝。   幼时的他捡了几粒小石子, 来到了竹院外面的湖边。   日光下的白湖, 宽而宁静, 倏尔能看见过往的渔家划着木筏而过, 风里夹杂着湖水的腥甜。   他蹲在浅水滩旁, 学着师父的样子,将手心里的石子丢到了湖面上, 看平静的湖面上溅起了小小的水花。   脑后忽然被一只温热的手覆住,他没回头,便听得师父的声音温温沉沉的响起:“来, 师父教你玩。”   萧衍抬头, 见得背对着日光的谢怀霜, 金黄的日光将师父的脸都模糊了,只有那双平静的眼睛里,盛着天边的日光,映着他。   谢怀霜半蹲下身子,从后面抱过萧衍,顺手捡起一粒石子,放到了他的手心里,随后握住那只小手,借力将石子丢在了湖面上,几个水波纹荡开,涟漪难消。   “师父厉不厉害?”谢怀霜问。   “厉害。”萧衍高兴地笑了。   梦里面,谢怀霜抱着生病的他,在怀里轻轻颠着,温柔地哄道:“抱一抱就不痛了,我的乖乖受苦了。”   萧衍裹在小衣裳里,热的满身汗,他的脸埋在在师父的颈窝,手抓着衣襟,不吭声。浑身上下像是过了遍炭火,哪里都不舒服。   “苦。”   谢怀霜听着他细微哼唧,摸了摸他脑后的发,随后剥开颗糖,喂到他嘴里,说道:“含着糖就不苦了。”   萧衍许久没有梦到谢怀霜了,幼时的回忆桎梏住他的灵魂,将他定在了那具小小的身体里,他看见自己被谢怀霜抛起来,耳边呼啸的风声夹杂着笑,他惊慌失措的叫起来,又被稳稳的被接住。   谢怀霜举起他转了个圈,萧衍感觉自己像是飞起来了,夏日的暖风,伴着荷香,吹着他幼时的面孔。   “等你再大些,师父就带你去莲花台看一看万顷白荷,那里碧波浩渺,荷叶多的都是绿连着绿,”谢怀霜把他抱在臂弯里,笑地眉眼弯弯,“倒是想起来,莲花台里还住着你的师叔。”   “师叔是谁?”萧衍咯咯的笑。   “是师父的师弟,”谢怀霜把他放下来,摇着蒲扇,为他扇风,“我同他说我在外捡着个宝贝,他问宝贝是何物,我说是我们的阿衍,他便说,他也很想见一见我们的阿衍。”   “阿衍想不想要师叔?”   蒲扇摇出来的风吹着面颊,凉飕飕的。萧衍低头,钻进了谢怀霜的怀里,用几不可闻的声音说道:“我只想要师父。”   谢怀霜抱过他,温柔的笑了:“只是带你见一见人,师父哪里舍得把我们的阿衍送出去。”   萧衍在梦里辗转反侧,身上又酸又痛,被褥闷得他汗不间断,他嫌热,想要翻个身,人却裹着被褥险些从榻上滚下去。   床榻边的鸣钟连敲了数下,没多会儿,有微黄的光落到了他眼皮上。他浑浑噩噩的眯起眼,看见门被推开了道缝,日光从敞开的缝隙中流泻,扇形的光影里有人轻悄悄的走来,似是怕光晃着他的眼,进来后赶紧合上了门。   吱呀一声轻响。   直照在眼皮上的日光被挡了去。   萧衍的手失了重,从床沿滑下去时,惊醒了他自己。他猛地从床榻上坐起,隔着床帐,看见了一道黑色的影子。   日光好似静止不动了。   萧衍盯着前面的黑影,像是还沉在梦境里,眼前虚晃了几道光过去。   “阿肆?”他抬眼,眼中浮现出惯有的冷嘲,“你怎么进来的?”   阿肆身上还披着那件黑色的斗篷,他在日光碰不着的阴影里,掀开了风帽,露出了张消瘦的脸,他比上回瞧着要沧桑许多,眼窝愈发深了,浑然一副远途而归的憔悴模样。   “你们京墨阁不难进。”阿肆看向窗外,似是在观察外边,“我来此是有很重要的话要和你说。”   萧衍掀开被褥,扶额静了片刻,才趿拉着鞋,走到桌边,给自己倒了一杯茶。   他脑海里过了一遍昨晚的事情,想到了苏纵和贺云升的死,握着茶壶的手,稍稍停顿。   他没有去想晏顷迟,只是听着钟摆轻而有节奏的敲击声,神色恹恹的没什么情绪。   等再端起杯盏,茶已经凉了,冰凉的水涌过喉咙,触感分明,让人醒神。萧衍饮了茶水,直到杯盏离唇的一刹,目光才落到阿肆面上。   阿肆无光的双眼和他对视着,低声说道:“晏顷迟要死了。”   “你说过。”萧衍搁下杯盏,面无表情的说道,“你来此处若是要和我说这种废话,那我怕是要让你失望了。”   阿肆凝视着他,看他说话时,那双眼里透出来的目光是冷的,和以往一样,不曾变过。   “我和晏顷迟在三百年前,做了交易,”阿肆收回目光,说道,“我答应他复生你,除了复生术必要的代价外,他还需要替我杀了江之郁,帮我重塑肉.身,这是我们之间的协作。”   “所以?”萧衍没心思听他废话。   “江之郁还没死,可晏顷迟就要死了,”阿肆说道,“所以我和他之间已经没有协作了。”   萧衍腰倚在了桌沿,将顺势滑下的墨发拨到了肩后,以一种懒散的姿态看着眼前人:“你想让我帮你杀了江之郁?”   “萧衍你是个聪明人,有些话我就不同你绕着圈子说了,”阿肆抽出张椅子,坐下来,认真说道,“谢怀霜是不是被葬在了雁江小筑?”   萧衍的目光这句话后微微凝滞,他抬眼,眼风里逐渐倒映出阿肆的面容,阿肆的目色格外诚恳,并不作假。   “什么意思?”萧衍问道。   “江之郁找到了谢怀霜的遗骸,”阿肆以目光打量着他,唇边忽然抿起了一抹邪气的笑,“你该知道的,你见过江之郁隐在底下的密阁,也晓得被他复生后的人都是什么样子,最好也不过是我这种听令的傀儡。”   “你是想见到谢怀霜变成我这样的傀儡,还是被悬挂在铁链上要死不活的怪物?”   话音落,两个人的目光交错而过。   萧衍稍稍站起身,不再倚着,屋子里静得没有半点声响。   窗外是鸟鸣喧嚣,暗红绸的帐子被溢进来的风吹动了,金色的穗子随着在空中轻轻摇晃,晃在萧衍的眼里,心里。   短暂的失语,萧衍敛下眼,他紧攥着桌沿,曲起的指节泛着白。   “江之郁根本不是个人,”阿肆在暗里细细观察着他眼中的动容,冷笑道,“不用我说,你也该晓得他找谢怀霜是做什么,他怕自己被你算计,所以想用谢怀霜来保自己的命,可他复生的人都是些什么东西。”   “如何信你?”萧衍问道。   “我想要江之郁死。”阿肆说道,“你也想要他死不是么?晏顷迟已经完了,可笑我给他卖命这么久,到头来全都成黄粱一梦了,江之郁必须死,你可以不帮我,难道你要看着谢怀霜死后都不得安息吗?”   萧衍心沉不下来,他移开视线去看杯盏里余下的茶水,茶水里浮荡着他的面容。   静默半晌,他以余光瞥向阿肆,冷漠的没有丝毫温度:“你如何知道江之郁拿走了我师父的遗骸?”   “我受了晏顷迟的命,本来是要暗中襄助你的,可我很久都没有联系上他了,我没办法,便只能去盯着江之郁的举动了,”阿肆被他目光盯得背脊发凉,可毕竟是久经沙场了,也能够很好的把情绪从面容上隐去,“你就不奇怪江之郁这段时日为何都没有露面吗?”   萧衍微微蹙眉,说道:“我怎么知道。”   “江之郁私下里和墨辞先见过面了,”阿肆说道,“我怕是墨辞先透露给他的。”他说到此处,又似是想起了什么,问萧衍,“晏顷迟人呢?我这几个月都没有联系上他,难道他已经死了吗?”   萧衍瞧着他,面上没甚情绪的答道:“没死。”   阿肆想了想,说道:“你叫他过来,我们可以共商杀了江之郁的事,有他在,总归是安全些的。”   “没空。”萧衍直截了当的说道,“你若要找他协作,就自己去九华山找他,和我有什么关系。”   “……”阿肆稍稍静了片刻,忽地笑道,“有必要把话讲得这么绝情吗?他为了你,也算是费尽心思了,你又何必这样小心眼,你们就不能把话开诚布公的说一说吗?”   “那又如何?”萧衍睨他,余光里透着点薄情,“他受的苦是苦,我受的苦就是理所应当么?难道一句对不起就可以当作所有的事情都没有发生过么?若我此刻杀了你,再同你说一句抱歉,你就会原谅我么?那江之郁复生了你,你不应该磕头谢恩么?赶尽杀绝做什么?”   “……”阿肆被他堵得哑口无言,几次欲言又止,最终什么也没有说。   “你是来找我协作的,”萧衍接着说道,“江之郁我会杀了,我师父的事情和晏顷迟没有任何关系,不要再同我说这些废话。”   *   作者有话要说:   萧萧:不要心疼男人,心疼男人就会变得不幸。心中无男人,拔剑自然神。   谢怀霜的线是个比较好的线,不用担心会用这个虐受(我这算是剧透吗?要删除吗?点烟.jpg) 第113章 罪罚   沈闲立在窗前, 望着院子里花枝相连,一簇簇的,在风里颤巍巍的抖动着。   角落里的鸣钟有节奏的摆动着, 在提醒他时间的流逝。他想起来晏顷迟临走前模样, 是以平静,盖住了即将永别的伤感。   沈闲静默片刻, 又想起来贺云升逝世之前的话, 他并不是个愚昧的人, 只是细细品位一番, 便深觉此事有所蹊跷——   三百年前, 萧衍定是被瞒了什么事,才会让事情变作无法挽回的地步。   沈闲只听萧衍提及过一回过去,但那也足够他揣摩其中的曲折了,那些没说的话,他也全料到了。   可晏顷迟临行前并没有和萧衍谈及真相。   沈闲垂眸,不自禁摩挲着扇骨, 心里斟酌着要不要把这件事说与萧衍听, 他并不喜欢晏顷迟, 于公于私, 他和晏顷迟都有之间有无法消弭的仇恨。   晏顷迟曾经三番五次想要致自己于死地。   倘若将昨夜的事和萧衍挑明了讲, 沈闲也不清明萧衍会是何种反应,他无法揣测, 亦无法下定论,萧衍讨厌晏顷迟,于自己而言, 其实算是一桩喜事, 因为自己对萧衍的心意不算是隐秘。   沈闲久久凝视着窗外绽开的花, 被风推搡着,簇拥成团。心中惴惴难安,他算着时辰,又想起晏顷迟身上的药味,和那压抑的呼吸声,心觉晏顷迟也是强弩末矢了,此行必定是有去无回,就算真相说出去,又能如何呢?   局势至此,只会让萧衍陷入两难的境地罢了。   这经年累月的死结,最终还是换得了怅惘的收梢。   沈闲站在这里,像是过了数个时辰,又像是只有短短的一霎,他以余光瞧了眼鸣钟,钟摆一左一右的摆荡着,昭示着时辰的流逝。   他踟躇半晌,几次停住步伐后还是借着淡薄的日光,离开了偏殿。   他应该将此事告知萧衍,萧衍会有自己的决断,无论最后的决断如何,自己都应当尊重他的选择才是。   沈闲走到萧衍的院落,灰白的围墙,倒映着浓密的花影,小池里游着几位鲤鱼,从桥上而过时,院子里静悄悄的,只闻风声。   “萧衍?”沈闲来到门前,轻轻扣响了门。   笃笃地响声打破了院里的宁静。   出乎意料的,里面并没有人声。   沈闲推门而入,在眼前的晦暗中定了定神,这才发觉萧衍竟然不在屋内。   人呢?!沈闲迈过门槛,茫然四顾。   ——*****——   江之郁坐在黑暗难辨的房间内。卧榻旁凌乱的扔着玉瓶,地上符纸撒了满地,血泊冻凝的到处都是,他目光一瞬不瞬的盯着这些痕迹,鼻尖微动。   空气中血腥味如同锈在了黑暗里,暗沉的血迹迸溅在墙壁上,浸透了,是熏香也压不下去的腥膻。   “到时辰了。”江之郁忽然站起身,黑里乍现了一道红黄交融的火光。   火苗窜起的瞬间,符纸化作灰烬,他的眼睛里倒映出一具冰棺,有寒气自冰棺下面涌出,在火光下泛起幽幽的光泽。   此具冰棺是用极其强大的灵气制作的,可以保证尸首的不腐不化,江之郁的目光凝注在这冰棺上,视线也仿佛被这寒气所凝结。   四周符文倏然沿着清透的棺盖燃烧了起来。   冥黯不定的光线里,蓝绿的青光覆在冰棺上,悄无声息的吞裹了整座棺,随着青光渐碎,一张年迈的脸从黑暗里浮现出来,冰透的棺在灯光的影子里像湖水,水波纹般的晃到了那双眉眼上,映照出温温和和的面相。   谢怀霜身上还穿着一袭灰色长袍,白发垂落至腰间,轻抿的唇持着昔日温润的微笑。   他仿佛只是沉睡了一般,眉眼淡淡,面色沉静,但喉骨的微微滑动,昭示着旁人,他已然醒来。   江之郁登时喜形于色,他踩过七零八落的朱砂符纸,对谢怀霜说道:“妙极,晏顷迟将你保护的当真是好啊。他是舍不得萧衍离开你,才这样耗费心思的把你封在这冰棺里,不让你的尸身腐化,好给萧衍留个念想吗?”   随着他的话音落下,冰棺里的人缓缓睁开双眼,刹那间春风南来,云海轻泛起涟漪,窗外竟然不知从何处催出了几朵桃花,沿着风荡进了屋中。   谢怀霜深陷的眼窝里,残留着过往的影子,只是眼中灼灼的光在岁月的流逝下被抚平,藏住了。   江之郁肩上浮了朵桃花,他在这几瞬间竟然被催生出无端的压迫感。谢怀霜的面相虽然不比晏顷迟的美人迟暮,可他这与生自来的威压却是不随时移,不随境迁,甚至比晏顷迟更甚些。   两个人对视着。   “谢怀霜。”江之郁忽然阴柔的笑了,他迈步靠近谢怀霜,似乎并不忌惮那股如山般的威压,他如同在欣赏自己的佳作,目光沿着谢怀霜的面相轮廓细细走了一遍。   谢怀霜的眼睛里没有光,甚至都没有聚焦,他目光涣散的看着江之郁,须臾后,眼睛里才慢慢地有了江之郁的面容,和周围景物的影子。   江之郁神情阴郁,扬声道:“我终于把你复生了!你知道我为了复生你用了多少人吗?”   谢怀霜没有回答,只是沉着目光看向眼前人。   “你看看外面那些堆积如山的尸体,都是我为你寻的修士,他剖了他们的灵相,取了最精华的部分,才捏合出了你的影子,”江之郁声音愈发低了,他和谢怀霜晦暗的眸子对视半晌,又笑道,“你这样看着我的脸,是觉得眼熟吗?这是你徒弟的脸,怎么样,这张脸好看吗?”   谢怀霜仍旧没说话,他只是对着江之郁温温和和的笑起来,倒是眸色黯淡无光。   江之郁余光瞥见了落在灰色长袍上的桃花,他伸出指尖,拈起这朵花,将花碾出了汁水,他感受着指腹上的冰冷,轻蔑笑道:“好了,你出来吧。”   谢怀霜依言,目不斜视,缓步踏出。   他的面上仍盛着往昔的笑意,只不过这笑并不让人觉得可亲,反倒给一种拒之千里的距离感。   “行动自如,”江之郁目光打量着他,似笑非笑,“谢宗师再归尘世的感受如何?想必是感慨万分吧。”   谢怀霜言笑晏晏的看着他。   “很好,很听话。”江之郁擦去指渗入指缝间的桃花汁水,十分满意的说道,“你故去太久了,想来是不记得这世间成了个什么样,不如就让我同你好好叙一叙旧,说说自你死了以后你的宝贝徒弟如何了吧。”   谢怀霜闻言只是望着他,不言不语。   江之郁朝他微偏过脸,打量着谢怀霜的模样,说道:“你让晏顷迟养着萧衍,可晏顷迟却违背了他的诺言,他和萧衍枕合欢,赴云雨,事后却抛弃了萧衍。”   “萧衍被关在牢里,晏顷迟让裴昭去欺辱作践他,逼得他入了魔,事后又杀了他。”   “你的宝贝徒弟死了,死的何其无辜,晏顷迟为了防止他被夺舍,连同他的元神都震碎了,一缕残魂都没剩,可萧衍做错了什么?他不过是被逼上了一条绝路,死路,他为了活下来,才杀了那些渣滓而已。”   “可是晏顷迟却杀了他以证天道,成了声名赫奕的三长老,三百年来高座明堂。”他端详着谢怀霜的神情,似是想从这里窥探到什么情绪的波动,他要知道谢怀霜是不是真的变作了傀儡,谢怀霜回来的这样的完好无损,会不会还留存着自己的意识。   可他对着这道目光揣摩半晌,发觉谢怀霜始终持着一丝微笑,温润的眼眸里并未有任何触动。   肩上一沉。谢怀霜目光跟着偏向了那只突然伸到自己肩上的手。   江之郁将双手搭在他的肩上,似是而非的说道:“谢宗师啊,你说晏顷迟该不该死?”   谢怀霜承着他的重量,听他接着说道:“我本来以为三百年前的事要就此作罢的,可晏顷迟却找到了我的阿弟,带走了他。”   “拜他所赐!全都是拜他所赐!”江之郁眼底赤红,忽然抓住了谢怀霜的肩,狰狞的说道,“阿肆离开了我!阿肆和我是血脉相连的至亲,阿肆怎么能离开我!晏顷迟在报复我,他定是想要报复我才这么做的!晏顷迟必须要死你明白吗!他杀了萧衍,没有人比你更明白失去至亲的感觉!”   他说到此处,又略显癫狂的笑了:“谢宗师,我们是同道中人。”   谢怀霜看着他的发狂模样,恍惚间似是忆起点什么,忽然抬起手,指腹沿着江之郁的眉眼一寸寸描过,抚过他的面颊,滑到了发间。   江之郁赤红着眼看他,一双桃花眼里随之浮起了打趣的意思。   他的脑后被谢怀霜宽厚冰冷的手覆住,滑而柔顺的发在指间穿过,谢怀霜似是安抚般的,轻轻摩挲他的发丝。   他好似能感受到眼前人的难过,微微翕动唇,怜爱的说道:“阿衍不要怕,师父在这里。”   许久未启的嗓音,沙哑暗沉,压在江之郁的耳边,带着久经不散的温柔。   江之郁在短暂的静默中,陡然收起了自己的扭曲,他缓下语气,和颜悦色的对谢怀霜说道:“那是自然。我们马上就要一起去杀了晏顷迟的。”   他说罢,背过身去,足尖一碰,踢开了那扇陈旧溅满血迹的木门。   谢怀霜跟在他的身后,随着木门的敞开,空中的血腥味倏然变得浓烈,闻得人喉咙发涩。大片的殷红陡然遮蔽了视线,这偌大的院子里躺满了七横八竖的尸首,各处夹道里擦出拖拽的血迹。   道上因长久无人清理,已经生了半人高的杂草,被堆积的尸首倾压的全朝一边倒去,有些已经被铁线缝合的面目全非,坑洼狰狞,碎块混杂着粘稠的血渗进土里,将土浸得发黑发臭。   江之郁似是未觉,他眼风掠过周遭,瞧见挡在前面的尸首,怨毒地盯着他,那残缺的面部上延着唾液,口难合拢,正佝偻着背,踉跄的朝江之郁探来。   江之郁别过脸,看也不看的阴冷道:“宗玄剑派有片义庄,是晏顷迟为那些死后不得安息的弟子置办的,这义庄的范围极广,坐落在九华山下方,谢宗师你说,若是能释放出这义庄所有阴灵,九华山应当陷入什么境地?”   ——*****——   与此同时。   九华山上浓云泼墨,遮天蔽日,稀疏的云层涌在绵延的山峦上,高塔上警鸣声大作。   晏顷迟踏上阶,慢慢循着光亮朝九重宫阙走来。那雪白衣摆自脚下石阶一层层拂过,沾了殷红的血。   剑尖斜滑于地面,雪亮的剑锋反出的银光,晃照着他的眉眼。   放眼望去,台阶前,殿外围拢的都是身披重甲的影子,遮天蔽日的都是人,如同走马灯上一般,神态各异,面容模糊,却皆是严阵以待。   高台上立着周青裴等众人,方才所有的哗然和争吵全都在见到晏顷迟的这一刻消了音。   晏顷迟的发已经散了,他目下无光亦无澜,过往的温情尽数泯灭于暮霜剑下,他从并不清明的视线里望过去,淡漠的看着这些人,一时间却念起了很多过去。   无论是昔日拥护过他的人,亦或者是追随过他的人,此刻眼中都布满了各种情绪。而今他们立在这,好似半生从眼前飘忽而过。   晏顷迟心中清明,一旦开口,他今生所得皆会化作乌有。   谢唯急切的从台阶上跑下去,着急道:“三长老!”他自想到晏顷迟的话后,心里便来回辗转了数百次,他料算到了其中的意思,却还是无法亲眼见到晏顷迟竟然会以此种方式回来。   谢唯还未冲下台阶,挡在前面的兵甲便瞬间拦住了他的去路,不由分说的将人护在其间,不让他再迈前一步。   “三长老!”谢唯迈前一步,竭力喊道,试图挽回局面,“何至于此!”   “晏顷迟。”周青裴握着漆黑的珠串,法珠在他的手心里微微散着柔和的光亮。   他悲悯而冷漠的望着眼前人,多年威望积压在身上,散不去,即便病重至此,立于高台时仍有着俯瞰众人的威严。   他居高临下,又万般仁慈地说道:“你的身上负压着山河,剑锋所过之处,应当邪魔退散,如今又是何故,竟然让你背弃信仰,要与这万千将士为敌?”   晏顷迟望着他,温热的血从剑锋滑落。他的剑能斩尽天下邪魔,他的气能渡化万物生灵,可到了这般境地,全成了妄谈,他救不了自己,救不了所爱,他恪守剑道数年,到头来却是满目荒唐。   “我不修道了。”   *   作者有话要说:   谢怀霜:晏顷迟你看我噶不噶你腰子就完了!!! 第114章 风雨   萧衍和阿肆立在一座紧闭的门前。   门檐下杂草横生, 陈旧的木板上油漆斑驳,土阶上因许久无人打扫,浮着厚厚的灰尘。   萧衍刚还未靠近, 便闻到了一股腐烂腥腻的味道, 似是锈在了空气中,闻的人作呕, 他摸出扇子挡在了鼻上, 眼风一偏, 示意阿肆。   阿肆抬手。门被推开的瞬间, 阴冷的气息扑面而来。   没有上锁的门在黯淡的天色里吱呀地晃动, 搅起了股腥膻,院子狭窄,满目狼藉,野草疯长,湮没了原本通往里屋的小径,萧衍踏进去, 发觉这里到处都是刀削剑砍的痕迹, 叶片上覆满了黯淡的斑点, 是呈现喷溅的血迹。   “江之郁就在此处搭了个窝?倒是隐蔽。”萧衍沿着拖拽的血迹朝前看, 瞧见血迹延伸到了里屋。   屋边, 残败的枯枝杂乱的在风中轻颤。   阿肆将要说话,忽听里屋里传来“嗒”地一声轻响, 在寂静可闻呼吸的空间里显得极为清晰。   萧衍停下了步子,屋子里陡然响起了一声低哑模糊的叹息,那种腐败的味道登时变得更浓烈了, 只不过很快又变成了咀嚼骨头的声音, 咔嚓作响。   萧衍指间登时流出了一道形似弦月的冷光, 瞬地抬手,打向发出动静的地方,只一霎,飞溅的血迹迸挤在窗沿,薄薄的窗户纸上忽然贴上了一张狰狞的脸,血转瞬浸透了窗纸。   一颗腐烂的头颅从破败的窗户里飞了出来,薄薄的弯刃凌空一个转折后泯灭。   头颅落在地上滚了几圈,灰白色的眼球往上翻着,口难合拢,喉咙里不断挤出嗬嗬的声音。   紧接着,里屋里传来沉闷的重响,是人体坠地的声音。   萧衍猛地一退,稍稍偏过脸,用小竹扇遮住了下半张脸,嫌的一脚把头踢开了:“如果他敢把谢怀霜变作这样,我就会把他的四肢砍下来,像玩偶一样串起来挂在江府的残垣上。”   “这个主意不错。”阿肆评价道。   “进屋子里看。”萧衍瞧着地上冻凝的血泊,循着腥膻,来到一处荒废的深井边,木质的轱辘年久失修,坍塌了一半,横斜在青石井台上,本该是空荡的枯井,里面竟然盛满了水。   水被风推开涟漪,浓郁的腥膻随之漫溢在空气中挥之不去,让人几欲作呕。萧衍看着眼底下的浓黑,心里有种说不出的不舒服感觉——   这枯井里竟是盛满了血。   萧衍万分嫌弃的蹙起眉,跟在阿肆后面进了屋。屋里四处晦暗着,木质的家具在见不着光的地方色泽更显深重,地上零落着数张符纸,那具没有头颅的尸体就横躺在窗下,殷红的血从断口处朝四面流淌。   然而不等萧衍靠近,这尸体上竟陡然盛开了一朵桃花,抽芽长叶,只是绽开于一瞬间便迅速裹住了整具腐尸,密密麻麻的桃花,叶片叠着叶片,一朵挨着一朵,转瞬便吞噬了地上的腐尸。   阿肆尚未反应过来,便见盛放的桃花在逼仄的屋里掀起了巨浪,如海啸般席卷而来。   萧衍登时憬然,变了脸色——这是谢怀霜的术法。   屋外,隐在长草里,匍匐着的一具尸首悄无声息的站了起来,分裂的身子上露出的白骨森然可怖,黏着血肉模糊的皮,整张脸被重力砸的朝里凹陷,辨不出面目。   眼前桃花拥簇灌下,萧衍折扇一转,在空中点化出道道绯光,绯光刹那盛大,吞噬了桃花,却又在下一瞬溅碎成无数片。   “有异象!”阿肆大声提醒道。   萧衍后背撞到了虚掩的木门,登时感觉到有什么松软而有劲的东西抓住了自己,他猛地抬脚,隔着门板朝后踹去,轰然重响,门板在飞溅的碎屑中应声倒塌,他足下重力压踩,一双死灰流疮手登时在门下胡乱的扑打挣扎。   “萧衍,”阿肆忽然间倒抽了口凉气,“你看。”   萧衍闻声抬眼,朝前看去——   适才还破败空无一人的院子里,此时居然悄无声息的站满了腐烂的人,这些人的面目多半被砸得狰狞坑洼,浸满血的皮囊裹在森然白骨上,垢迹斑斑,也不知从何处来的,皆是动也不动的站在杂草石径里。   周遭皆是鬼魅暗影,阴森森的气息从风中涤荡开。   萧衍认不出这些人,可它们裹在身上的残破校服却提醒了萧衍,这些皆是宗门修士,有的甚至还是宗玄剑派的弟子。   可以江之郁的修为,到底如何能杀的了这么多人?   适才的桃花阵是谢怀霜才会的术法。如此,谢怀霜必定已经回来了,难道这些人都是谢怀霜帮他杀的?   萧衍心下凛然。   “江之郁竟然操控了这么多修士。”阿肆眼底陡然陷入迷乱,喃喃自语的说道,“我要完了,他定是要来找我了!我不要再被他折磨了!”   萧衍失去了最后的耐性,偏过脸看他,眸中寒霜覆上:“江之郁到底在哪里?”   “我不知道……我不知道,但这些修士绝对都是江之郁杀的!这是江家的秘术啊……他能让这些修士都保留住生前的功法,只听从他的调遣,”阿肆在这质问中瑟瑟发抖,似是怕极了江之郁,“谢怀霜也会变成这样的,怎么办,我们怎么敌得过谢怀霜……”   萧衍眼尾睨着阿肆,冷漠地说道:“你最好快些找到江之郁,如若不然,你就会变得和它一样。”   他说罢,脚下稍用劲,门板不堪重负,那压在下面的身体登时被巨力碾得血肉模糊,血从地上缓慢溢出。   阿肆心头慌乱难抑,意识混乱,他将将要说话,风里忽然忽然飘来了凄楚的笛声,诡异的笛声萧瑟愁苦,没有任何曲调,似是有人在哀怨的哭泣,幽幽地荡在荒芜的院中。   阿肆的眼神在诡异的曲调里倏然涣散。   与此同时,所有腐尸的动作皆是一顿。无数张丑陋怪异的脸不约而同的转了过来,最后都凝注在这个闯入破败宅院里的男子身上,断断续续的“咯咯”声从喉间逸出,它们迎合着幽怨的笛声,像认定了眼前的男子,陡然疯扑上来。   ——*****——   江之郁立在九华山的义庄里,这片义庄规模庞大的惊人,一眼望去不见边际。   因夜里下过雨的缘故,空气中的潮湿加重,密密麻麻的坟包朝下塌陷,露出了裹在草席里的腐烂白骨。   长风席卷了整个天地,黑雾拢起,将天浸得如同泼墨。   这里的守墓人早不见了踪影,山上动荡不息,所有的弟子皆被调遣去包围了整座九华山,驻守在山道,义庄便无人看守了。   谢怀霜静立在江之郁的身后,形销骨立的,和长逝前的模样没有太大的区别,面色依旧温和淡然。   “你看,我们有这么多听话的修士。”江之郁抬头,看向天边沉积的乌云,压拢在义庄上方,阴沉沉的,不露光。   纷涌的邪灵从雾中探出,它们叫嚣着,欢腾着,为自己被释放出而感到欣喜若狂。   坟包下成堆的白骨摇摇晃晃的扒在了边缘,试图爬起身,所有腐烂的,未腐烂的尸体全部从坟中爬出,凄厉的喊声中鬼怪浮面,尸臭顷刻间笼罩了整座义庄。   震在义庄边的玄符倏然大亮,滚滚金光环绕住了义庄,冲天的邪气晃得警铃声急促回荡在猎猎狂风中,林中鸟雀被惊,倏忽展翅,飞掠进天边重叠的风浪里。   这些邪灵被囚在江之郁的座下数百年,肉身早已化作阴森森的骸骨,却又无法重入轮回,激愤的怨念深深驻扎在它们的内心,促使怨毒的力量翻涌在空气中。   “晏顷迟今日必死无疑,我要让你的剑贯穿他的心口,这是他欠我们的。”笛穗静垂在江之郁的指边,他调转了玉笛,敲在掌心里。   谢怀霜闻言垂眸,看向了脚边的泥土,被雨潲湿的土壤松软,黏在鞋边,渗着土腥味。   混乱又模糊不堪的诅咒紧贴耳边,邪灵疯了般簇拥在他周身,他却似是无知无觉,始终不言。   江之郁打开了自己用来囚困邪灵的阴笼,愈来愈多的邪灵横窜在义庄上方,乌泱泱的,遮天蔽日,声势浩大,铺天盖地的怨气积压不散,大地都在猛烈的冲击中轰然发颤。   邪灵们奔腾着,聚集拥挤的夹风呼啸扑来,但还未靠近谢怀霜的身,便被凛冽的威压震得四处逃散了,它们畏惧谢怀霜身上的灵气,澎湃强大的令万物骇然。   江之郁转头和谢怀霜对视,瞧他眸色温润:“谢宗师,你今日便上山去杀了晏顷迟好吗?”   谢怀霜消瘦的面上仍没有太多的情绪起伏,他眸光微聚,望向了远处连绵不绝的山峦,深远浅近的墨,覆在高耸的山脉上,暗沉沉的云海催压下,让天地间陷入了冥黯。   谢怀霜视线被这片墨色遮蔽,黑得发灰的眸子里只余沉寂。   须臾,他裹在布袍下的手微微蜷起,铮然清啸中,凛冽的剑锋斜滑出鞘。   ——*****——   沈闲让弟子去寻萧衍的踪影,可弟子们把阁里都找遍了也没寻觅到萧衍的身影。   “人会去哪里。”沈闲在殿里来回踱步,殿外狂风大作,灌进殿里,无数檄文翻飞在空中。   他来不及去收拾,心里反复掂量着贺云升临死之前的话。他在揣摩,在斟酌自己一会儿见到人后的言辞。   弟子们已经被分派出去寻找了,沈闲坐立难安,又担忧萧衍会不会是出了什么事,为何信也没留,人便消失了。   他心里方寸大乱,额上不知不觉急出了汗,宗玄剑派那里也没有消息传出,可晏顷迟此次前去,必然是要做什么事的,他临行前的决绝,当真是没打算给自己留丝毫的退路。   沈闲站在了殿门前,寒风吹拂着他的发,他的衣袖也被吹得翻飞,露出了素白手腕上的一条黑气缠绕的蛇骨。   沈闲似是察觉到了什么,眼眸一垂,看见了裹覆在手背上的黑气。   他陡然想起蛇骨可以传音给萧衍,先前太过着急,竟将此事忘了,他抬手按住蛇骨,施加了自己的灵气在上面——   “萧衍你去哪里了?我有话要和你说,三百年前你和晏顷迟都被骗了,贺云升在临死前说了真相,他丢了晏顷迟给你留的令,是他给你下了药,把你送到了晏顷迟身边,也是他告诉所有人你勾引的晏顷迟,我不清楚你们之间具体发生了什么事,但我想好好和你说一说,晏顷迟回宗门了,我不知道他要做什么,但他现在已经是强弩之末,此次回去定是有去无回,你快些回来,我想和你细说此事。”   *   作者有话要说:   谢怀霜:晏顷迟我拿你当师弟,你竟然想认我作爹,看我砍不砍你(发怒黄豆.jpg)   ps:谢怀霜是把萧衍当崽崽养的。 第115章 真相   晏顷迟的发已经散了, 雪白的衣摆被血浸泡成殷红,剑锋垂划于地面。   誓死追随他的部下在厮杀声中兵戈相向,不死不休。不比宗门子弟的明辨是非, 这些部下皆是听令于他的死侍, 无论生死,只追随晏顷迟一人。   这些兵甲曾经是晏顷迟留给萧衍的退路。   “晏顷迟, 你当真要踏上这不归路吗?”周青裴悲悯的垂眸, 静观眼下, 唇边持着微笑。   九天上云海翻涌, 天地间杀声震耳欲聋, 那双白色的锦靴缓慢的踏过血海,似是在给所有人的生命做着最后的推移。   晏顷迟握剑的手指青筋暴起,温热的血沿着剑锋汇聚,滴落。万顷松涛皆在他的剑下沉吟,他迈前一步,那三千子弟便退后一步。   刀剑荆棘, 堆积成山, 反射出的银光, 晃照着他的眉眼。   “晏顷迟, 你怎会如此, ”有长老瞧着他,目露不忍, “你到底为何要这么做,你一生声名赫奕,为何最后偏偏要在此断送了自己的路……”   晏顷迟恍若未闻, 他望向立于高台的周青裴。   “晏顷迟, ”周青裴目色慈悲, 似是叹息,“回头是岸。萧衍已叛门入魔,天道如此,他便是回来了也是人人得而诛之,你又何至于此。”   “你在撒谎。”晏顷迟慢慢地说道,“三百年前,你骗了我,三百年后,你仍在骗我,你抹去了我的记忆,想让我成为你的剑。”   在场众人,面色阴晴难定,墨辞先隔着茫茫人海,注视着立于这天地间的男子。   谢唯从恐惧中挣扎出声,喘着粗气,红着眼喊道:“三长老!三长老你不能这样断送自己的路啊!你有什么话不能开诚布公的说,我们信你!我们信你啊!”   晏顷迟稍闭眸,狂风吹荡着他的袖袍,他在这几瞬间看到了模糊的旧景。   谢怀霜的身影好似还在眼前,萧衍的一声声的师叔好似还附在耳畔。   凛冽的风夹杂着寒意,从晏顷迟耳边呼啸而过,他恍然间好似又退回了那段岁月里。   萧衍的事已被察觉,无疑是个威胁,须得有人来替他担下罪责,洗净一切污名秽语,而要做好这一切,只需要让沈闲带着京墨阁的人马来驰援宗玄剑派,让萧衍堂堂正正的站在这里。   沈闲并不是个愚昧的人,他晓得要如何做。   只是这叛门弑君的罪名必定要人来承担,是以,晏顷迟来了。   他决绝的斩断了自己全部的退路,孤身一人立于万里长风间,却胜似出鞘的名刃,锋芒毕露,让这万千修士如临大敌。   再睁眼时,过往的温情尽数从晏顷迟的眼中褪去,他淡漠无澜的目光掠向周青裴,轻启唇:“三百年前,你逐我师兄谢怀霜出门,不过是因为他作了你的棋子,替你杀了太多的人,你担忧事情败露,为了自己稳坐明堂的私欲,下令诛杀他,让他承了妄语烂名。”   “你为何执意要我走这条冷情冷意的剑道,不过是因为想让我做你的剑,谢怀霜已死,这把最锋利的剑被你亲手折断,这世上便只剩下我才能替你除去前路的荆刺,稳住你的地位,所以你重用我,利用我。”   “你疑心我动了情,后怕我不再能为你所用,为此你抹去我的记忆,让我亲手杀了萧衍来证此道。”晏顷迟眸光如寒潭死水,周青裴被笼在这目光中,头次感受到了砭骨的冷意。   “墨辞先的加害,你置若罔闻,只为了淬炼出我这把剑,让你自己可以稳坐高台,等我无用了,你甚至可以让萧衍来作你的剑,所以,你才会答应让我养一个叛门弃徒的孩子在宗门里。可一切终究不如意,萧衍入了魔,你便只能寻回我。”   纷扰的劝阻声戛然而止,四下不约而同的静默了一霎。仿佛天地间所有的嘈杂都被消了音,十几步内所有的人皆变了脸色,在片刻的震惊中,齐齐看向周青裴。   周青裴面色不变,始终以一种冷漠而悲悯的目光望着晏顷迟:“荒谬。此般疯言疯语,三长老怕是离堕魔也不远了。”   “天道至此——”晏顷迟甩去剑锋上的血,冷芒从剑脊一掠而下,天地间肃杀之气掀浪而来。   无论往后要背负何种罪名,他全然不在意。   三千青光倏然绽开,无数兵甲在爆喝声中杀涌而来。   飞溅的血光淌遍了石阶,狂风肆虐天地,卷得云海翻涌,山峦间松涛声叠荡,众人无不掩面后退。   暮霜所过之处,血海泛滥,浓稠的腥膻席卷过大半个山脉,晏顷迟的背影消失在层叠交错的银光中,横封斜掠,青芒肆窜间,犹掀惊涛骇浪,震得九华山剧烈震荡。   晏顷迟仿佛没有听见旁人的劝解,金芒和青光交错过,凛冽的剑风咆哮撕开了混沌的天色,只见青山层叠的山林里,刹那间凛风呼啸徘徊,大雪飘摇。   刹那的静滞。   谢唯声嘶力竭:“三长老!”   周青裴的衣衫上鲜血迸溅,他望着晏顷迟,模糊的视线里是他浸满血的袍子,殷红化开,那白色的袖袍在霜雪里犹如展翅的翼。   “晏顷迟,今日过后你便成了叛门的罪徒,生死已定。”周青裴无悲无喜的说道,“倘若你愿此时回头,我便会既往不咎,仍旧让你高坐明堂。谢怀霜早已离世,萧衍不过是个魔道孽障,即使我不出手,只要他风声一露,也是仙家得而诛之的对象。你偏要为了他们将一切葬送于此吗?你没有任何证据能指明这些事是我做的,你今日这番话说得好,可等你死后,一切又将归于尘土,会有多少人会在意其中真相呢?无论前尘如何,最终都会在他们高低起伏的叹息声中被渡上虚实不定的色彩。”   “三长老啊,你声名赫奕数百年,为宗门鞠躬尽瘁,何至于让自己最终落得个离经叛道的名声。”周青裴喘息急促,喉中腥膻涌出,又被他不动声色的咽下去了。   那极度的不适沿着四肢百骸爬上来,他清明自己是被人暗中算计了,如果现在不策反晏顷迟,那等着他的只有死路一条。   这近在咫尺的距离,晏顷迟对着他的视线,字句清晰的说道:“我这辈子做过最大的错事,就是留你至今。”   周青裴黯淡灰白的眸子凝视着他,哑声失笑:“倘若我死了,今日你也定会死在这里,同我陪葬。”   晏顷迟不答话。漫天漫天的白淹没了整座山峰,林间灰白岑寂,覆着雪。   他在兵甲的厮杀声中忽然听见了夹杂着的阵阵沸腾喧哗,似在天边,似是在耳旁,远远近近,让人听不真切。   与此同时,漫天飞雪似乎被一道无形的力量止住了,连同风声也凝滞了。   不过是短短的一霎,山脉间风浪回涌,万千绯色的花瓣沿着风拂过绵延的山峦,掠向岑寂灰白的天地,映照在每个人的眼底,似是在云端铺了层红霞。   清浅的桃香扑面而来,似是在春日里倏然绽放的桃花。   晏顷迟察觉到了异常,他眼风一偏,但见翻涌的云海边有人持剑飞掠而来。   绯光缭绕的长剑迎风被掷在山巅上,深深没入两寸,刹那间剑气涤荡,天地间劲风肆意横扫,压得众人不得不抬袖遮风,连连倒退。   唯有晏顷迟纹丝未动,他遥遥望着从九天上飘落而下的人,无波无澜的眼里竟泛起了一瞬的恍惚。   ——*****——   沈闲收到驰援信号的时候,萧衍仍旧没有回来。   京墨阁作为仙门,他不得不领命支援。众弟子在沈闲的安排下,井然有序的踏入了传送阵,要被直接传送至九华山下。   一贯喧嚣繁华的宣城,此时只剩下了簌簌风声,许是感应到了劫难将至,原本人烟稠密的街道上也变得萧瑟,家家户户门窗紧闭。   沈闲站在阵前等了又等,直到脸上有凉意,一抬头,瞧见是天上洋洋洒洒的飘起了雪。   阳春三月的江南,怎生会落雪?   沈闲诧异仰头,看落下的一点白越来越清晰,最终变作了雪花的样子。   冷风拂起他的袖袍,仿佛有所预料,他静了片刻,喃喃自语道:“萧衍,你在哪里?若是错了此面,怕是永生都不得再见了吧。”   ——*****——   缭绕的黑气笼罩住荒芜的宅院,威势如山峦般倾压下来,房屋在顷刻间坍塌,恣意疯狂的黑气吞噬住了那些死去的修士。   天边的光线惨淡,死去的人被裹在浓雾里,挣扎低吼。   妄念上染着粘稠的血,萧衍提着阿肆的衣襟,把人拽到了街道上,朝九华山急掠。   阿肆自打听了那笛声后,就变得神志不清,他在颠簸中不断低喃,黑气无声间裹覆了他的整个手臂,他似是被什么东西控制住了,又要挣扎着跳出,人变得时而清醒,时而混乱。   他念念有词的低喃着,语速快速而模糊,萧衍听不大清,细细分辨也只能分辨出“义庄有异”,“孪生”几个短短的字。   萧衍心中惴惴难安,那不详的感觉在心底愈发深驻,让他在去义庄的路上没作丝毫的耽搁。   他在心里百转千回着阿肆的话,想要从中揣摩出有用的信息,待临近义庄时,步伐倏然一顿,止住了。   阿肆浑身冰冷,身上明明没有任何伤口,指尖却滴答出血。萧衍抬眼瞧着远处晦暗难明的云海,脑子里不断重组着阿肆方才言辞颠倒的话。   思绪翻转,他在这几瞬间憬然,终于捕捉到了至关重要的蛛丝马迹。   *   作者有话要说:   江之郁马上会死得很惨……放一百个心ovo 第116章 孪生   九华山的义庄里在一夜之间盛满了曼珠沙华。密密麻麻的坟包塌陷下去, 火红的花朵吞噬了整片义庄,恣意疯狂的生长着,似是重重叠叠的烈焰。   笼罩着此地的阵法轰然大盛, 金色梵文绕圈叠转, 将所有人困在其中,结界上裂纹密布, 隐约有崩裂之势。   山上云海翻涌, 九重宫阙屹立于群山簇拥间, 寒霜侵覆了万里土地。   驻扎道上的弟子未料到山下会失守, 急匆匆赶来看时, 瞧见无数双灰白的眼球滚动着,趴在战死的弟子兵甲身上,手里扯着内.脏,塞入了嘴巴,不停地嚼着,似是极为享受。   一时间, 远近皆成了厮杀的战场, 四面血海飘杵, 血迹沿阶拖曳, 尸体堆叠成了堵墙。   刀光剑影在邪魔的嚎叫中交织成光幕, 剑锋沿着咽喉一路劈下,锐不可当, 腥臭的污血爆现。   沈闲带着弟子们立在其中,被密密麻麻的腐尸围住,他在混乱中望见山上风浪涌动, 料想到宗门里必然是出了事。   “封住义庄。”他对身侧的弟子命令道, “一定不要让这些东西跑出去了, 此战必定要守住城中百姓,至于宗玄剑派——”   他顿了顿,沉声道:“大家量力而行。”   随着他的话音落下,千百把长剑齐刷刷地出鞘,熠熠银光照亮了混沌天色,势如破竹。   天地间厮杀声沸反盈天,剑光裹挟着血迹,四处飞溅。   ——*****——   萧衍拖着阿肆赶到时,瞧见了立于血海中的江之郁。   九华山被浸染成了铺天盖地的血色,江之郁站在瞭望的高台上,一双清亮的桃花眼里露出了邪异的笑,怨毒似淬炼的蛇牙。   “别来无恙,萧阁主。”他目光落在阿肆身上。   “最近好么,江公子?”萧衍立在高台下,抬眼和他对视。   江之郁笑意更深了,他从高台上飞掠而下,来到了萧衍跟前,萧衍瞧着他拢在袖袍下的双手,露出的指节上裹着纱布。   他背过手去,似是而非的说道:“萧阁主,我等你很久了,先前找不到你人,想不到竟然会在此处遇到你。怎么,你今日来,也是来看好戏的吗?”   两个人在惊天的厮杀声里对立,天地间狂风哀嚎,吹得萧衍长袍翻袂,他扣着阿肆的死穴,不为所动的含笑道:“不对,我今日来,是来给你送人的。”   “送人?”江之郁偏头看向阿肆,笑道,“晏顷迟带走了他,连我都不晓得人被藏在了哪里,又怎会在你手上?萧阁主该不会给我下了什么套吧?”   “那怎么会呢?”萧衍也是笑,一身杀意尽数敛去,无风不露,“晏顷迟把人送给我,想让他来做我们之间的筹码,可我念着这毕竟是你阿弟,要着也无用,便准备还给你了。我们不是说好了要同舟共济的么,江公子?”   江之郁迎着萧衍的目光,想要窥探出些意味,可萧衍只是好整以暇的瞧着他,眼中笑意并不作假,让人捕捉不到任何异样的情绪。   他如往日闲谈般的继续说道:“你在义庄闹出这么大动静,我闻着味儿便赶来了。怎么,这是和墨辞先里应外合要杀了晏顷迟了?”   “倒不是,”江之郁佯作未觉的转过头,看向九重宫阙的方向,“墨辞先太磨叽了,晏顷迟先前重伤在宗门,他都无法杀了他,我不想再等,便寻到一个更稳妥的法子——我让谢怀霜去杀了他们。”   “真该好好感谢晏顷迟的,他将谢怀霜尸首保存的这么完好,我都不需要再去给他找身子接上去了,你看,我不费吹灰之力便可以让他们自相残杀,复生术的意义便在此处了。”   他以余光睨着萧衍,问道:“萧阁主,你觉得呢?”   他似是有意说出此言,想要探寻到萧衍藏压在镇定下的戾意,然而萧衍却没有太大的反应,只是唇边勾出了饶有意味的笑:“主意不错。”   江之郁在这句话后倏然大笑,右手不轻不重的拍在了萧衍的肩上,说道:“你装的太冷静了,萧阁主。你说说看,你带着阿肆来,是想用阿肆换谢怀霜吗?既然是休戚与共,那我自然不会为难萧阁主的。”   “我不这么觉得。”萧衍用小竹扇,略嫌弃的拨开了搭在肩上的手,“我是真诚来此处想将你阿弟还给你的,至于谢怀霜,倘若他能杀了晏顷迟和墨辞先,对我而言未尝不是件好事。”   他说罢,松开了阿肆,朝前推去,阿肆意识不清,踉跄着摔倒在地,跌坐在江之郁脚边。   江之郁垂下眼眸,忽地倾身扶膝,认真端详起阿肆,笑意不散:“好弟弟,你怎么才回来?我等了你很久啊,你走了,要我一个人该怎么办呢?”   阿肆在这满是恶意的目光里不敢乱动,适才的混沌化作了清醒,他忍不住战栗着,蜷缩起来:“江、江之郁……”   “哥哥在这。”江之郁温柔地笑了,笑里渗着诡异的邪气。   阿肆惊悚万分,他手脚并用,拼命朝后移着,想要爬回萧衍那边去:“萧衍,你不能这么做!你不能把我送回去!”   萧衍充耳不闻。   “萧衍!萧衍我求你了!”阿肆在惶恐中抱头哭嚎,扯着萧衍的衣袂央求道,“你让我做什么都行,晏顷迟已死,我可以想办法帮你复生晏顷迟,我求你不要把我交给江之郁!我求你了!萧衍!”   江之郁闻言,攥着阿肆的手腕,要把人重新拽回来。   正当此时,空气中忽然有一股无形的力量挡住了他,江之郁未来得及反应,手被这力量打偏的瞬间,阿肆便被这股巨力拖了回去。   “别急啊江公子,”萧衍笑着,踩住了阿肆的腰,“我的话还没说完呢。”   江之郁敛起了笑,站起身,问道:“萧阁主此举何意?”他一抬手,四周黑影倏然晃动,围到了他的身后。   一张张扭曲狰狞的不约而同的对准了萧衍,腐臭霎时间漫溢在空气之中。   萧衍目光从江之郁的面上移到了脚下,再到那些腐尸杂乱交错的倒影,江之郁身后的腐尸悄无声息的越聚越多,一齐簇拥在他的身后待令。   萧衍的袖袍被风吹起,乌发在风里肆意张扬。   他瞧了眼现下的局势,面不改色的说道:“江公子,我是真好奇,你为何非要你这个无用的弟弟呢?又为何这么害怕他落在晏顷迟手上呢?”   “因为我舍不得啊。”江之郁唇间泄出声轻叹,多有无奈,“这是我江家至亲至纯的血脉,是我唯一的弟弟。”   “是么?”萧衍意味不明的笑了,“我还以为江公子离不开阿肆,是因为他对你而言别有用处呢,既然只是江家血脉的缘故,那我便放心了。”   他言罢,妄念倏然斜掠幻化,冷芒沿着剑锋掠下。   江之郁揣摩不出他话中意思,不觉愣怔一霎:“你这是要做什么?”   “我只说将你阿弟还给你,我可没有说把什么样的还给你。”萧衍眼里的真挚在顷刻间尽数被抹杀,悉数化作了翻涌戾意,“你听见了么?阿肆这么害怕你,宁愿来求我救他,也不愿意跟在你身边。可他连身体都是你给他拼凑缝合的,他应该也离不开你才对,为何非要执意杀了你?”   江之郁嗤笑出声:“你要说什么?”   “实不相瞒,我曾经听闻过一种东西,叫做孪生镜像,”萧衍缓慢说道,“只有孪生兄弟之间才会存在的一种感应。”   他话音未落,忽然将妄念对准了阿肆的手,锐利的剑锋瞬间刺穿了阿肆的手心。   阿肆登时嘶喊出声,手背上青筋暴起。   江之郁心中骇然,脸上却滴水不漏。他没有让手下去将阿肆抢回来,因为他在赌,赌萧衍猜不透这中间隐瞒的事情,倘若自己现在动手,反倒做实了他的猜测。   萧衍拔回剑,将染满血的剑锋在阿肆身上来回蹭了个干净:“可为什么你和阿肆之间有一方受伤时,另一方没有太大的感应?是你在藏?还是另有隐情?此事我想了很久,也想不明白其中端倪。”   他边说边以剑尖游走在阿肆的背脊上,似乎在寻找下手处:“所以我只给你一次机会,把我问得都答清楚了,你答错一次,我便会从他身上剜下一块肉,来喂你的手下。”   江之郁又是笑:“阿肆只是我的弟弟,你便是把他大卸八块,我也不会有任何感应。可萧衍你最好还是想清楚,如果你再动他一下,就意味着我们之间的协作到头了,你知道自己的下场是什么吗?”   “是么。”萧衍眼中漾起了笑意,他没有任何的废话,又是一剑钉在阿肆的腰腹上,剑锋过体,又在下一瞬被抽出,带出殷红的鲜血,迸溅到了江之郁的袍角。   阿肆发出了凄厉的大叫,面容扭曲。   萧衍以剑尖挑出一小团血肉,扔到了那群腐尸中间,登时有腐尸扑上前,连着泥土挖起来,塞到嘴里津津有味地嚼。   阿肆喘息尚存,额上滚出汗,他挣扎抓挠着萧衍的脚,在他的鞋面上扒出了无数血痕,萧衍却不为所动。   江之郁终于面色微变,他在萧衍冷漠的目光中,觉得这目光太过摄魄:“萧衍,你今日来此,其实是想杀了我对么?”   “是也不是。”萧衍说道,“因为我要杀的并不止是你。”   江之郁冷笑:“晏顷迟今日必死,你要杀了我,这世上便再无人能复生他了!”   *   作者有话要说: 第117章 你配   萧衍忽然闷闷的笑了起来:“你是被吓疯了才会说出这种疯话么?”   江之郁指尖微蜷, 没有立时答话,只是看着萧衍,眼里微末的情绪转瞬被压了下去。   “威胁我, ”萧衍笑道, “你配么?”   锐利的剑锋唰地刺入阿肆的气海,破开血肉, 沿着整个腹部划开, 阿肆猛地抽搐, 发出了凄厉的哀嚎, 开膛破肚的剧痛让他拼命的挣扎, 青紫裂痕的肌肤下,似乎有什么诡异的东西在蠕动着,几乎要顶破皮肤。   “萧衍,”江之郁打住他,说道,“你要问我什么?”   “三百年前, 是你在殿里污蔑我和晏顷迟苟合的对么?”萧衍面色淡然。   “……”江之郁盯着他, 哂笑道, “此事怎么能怪我, 你难道不知道是晏顷迟自己当着所有人的面, 说他爱的是我吗?这可不是我逼他说的,至于后来发生了什么, 这就是你们之间的事了,怨不得我。”   “说谎。”萧衍攥着剑柄的手微微用劲,阿肆登时发出了极痛的嘶喊。   他遏制不住的抽搐, 探指扒抠在地面, 声嘶力竭地哭嚎:“救我……救救我!”   萧衍用灵线紧箍住了阿肆挣扎的身体, 冷漠的说道:“他可不愿意救你,不如让我看看你们孪生镜像之间的感应到底藏在哪里。”   他言罢,疯了一样挥剑,血水飞溅在衣袍上,一道道猩红刺目。阿肆口齿间含着血沫,原本尖利的嘶喊已经变得微弱。   江之郁眼睁睁看着阿肆被砍得血肉模糊,完全猜不透萧衍的想法,他想试探,但萧衍的态度根本不容他有任何说谎的余地。   江之郁心中百转千回,而今阿肆被萧衍捏在手里,萧衍兵行诡道,擅使诈,一旦被绕进去了便是画地为牢,再难逃脱了。   萧衍是在故意激自己。江之郁迅速思忖着下一步的做法,竭力维持着最后的镇定,面上不露痕迹。   他看着阿肆被扎的如同破絮般的身子,忽然又冷笑了起来,其实这具身体毁了也没什么,到时候可以给阿肆重新塑造一具新的。   然而,就在他下决定的一霎,阿肆似是感应到了什么,忽然间偏过脸,怨怼的盯着他。   两个人视线交织的刹那,阿肆目光里刻骨铭心的恨意好似化作了毒舌,撕咬住他,江之郁心里陡然升起股战栗惊恐的感觉。   人如同陷入了深不见底的泥淖中,不自禁的呼吸窒住。   身上明明没有任何伤口,可刀锋过体的痛却铺天盖地的卷来,似是千万把长剑同时扎入身体。   江之郁猛地清醒过来,背脊发凉,冷汗直冒,心里登时清明些许。   他在萧衍挥出下一剑的刹那,从齿间艰难的挤出声音:“等等。”   萧衍的手停住了,在等他的下文。   江之郁重新挤出笑,唇色却是苍白的:“是晏顷迟想将我逐出宗门,我求他不要这么做,江家的世仇太多了,只有宗玄剑派才是我的护身符,但是他对我置之不理,这点我没有撒谎,我借了你的脸勾引他。”   “后来,墨辞先的人找到了我,说只要我能够证明你和晏顷迟苟合,他就会保我平安无事的下山,”江之郁快速说着,“我知道江家的案子和裴昭脱不了干系,但我没有办法,我只是想活着。我也没有想到晏顷迟会反咬一口,可这又有什么关系呢?”   他说到此处,忽然低笑了两声,哂道:“和声名赫奕的三长老有段露水情缘,这买卖说到底,我压根不算亏,至于别人如何,我才不在乎。”   “我被周青裴送下山后,本以为此事该自此了结,谁晓得晏顷迟竟然带走了阿肆,还让阿肆复生了你。”   萧衍抬手止住他的话,饶有意味的笑道:“你这么在意阿肆,当真只是因为兄弟情深?”   “不然呢?”江之郁几欲要动手,可被萧衍的目光震慑着,他不敢轻举妄动。   萧衍不答话,他注意到了阿肆的心口一个细小的洞里,有东西在腾腾翻滚着。   手里的长剑瞬地掷下。   “噗嗤——”就在妄念落下的刹那,阿肆心口的肌肤忽然裂开,有一张狰狞的脸从血肉模糊的身体里探出来,死死咬住了妄念,力量大的竟让萧衍一时间抽不出剑。   江之郁霍然抬手,身后的群尸登时一拥而上。   萧衍袖中揽刃,如薄刃般的黑气呼啸着转入空气,下一瞬,风中传来连串的断响,沉闷紧凑,是风刃割裂血肉的声音。   无数头颅应声斩落,粘稠的血液四处飞溅。   萧衍借势抽出了妄念,那张血淋漓的脸正对着他,大口大口喘息着,细小枯瘦的血手硬生生扒开了原身的胸膛,碾碎了肋骨,要从里面爬出来。   它形似颗心脏,却因长了张脸而形容可怖。   巴掌大的肉团蠕动着,发出奇怪的嘤咛声,萧衍面无表情的扬起剑,挥下去。   雪亮的锋芒一闪即逝,剑锋如同刺入了粘稠的沼泽之中,去势缓了缓,诡异的邪气沿着剑锋迅速朝上攀附,只一瞬便吞噬了整把剑。   萧衍没有分毫犹豫,并指为剑,唰地砍断了那双枯槁的小手。   肉团痛声哀嚎,与此同时,江之郁裹在袖中的腕骨倏然剧痛,血沿着肌肤朝下淌,聚汇在掌心里,滑腻腻的。   阿肆身上的痛感,牵动着他的四肢百骸,他深呼吸着,尽量让自己看起来没有任何异常。   然而萧衍还是凭着敏锐的直觉,在江之郁僵住的一刹,瞧出了端倪。   他抬起手,又是一剑砍下去,血花迸溅而出,江之郁的衣裳上霎时间泅出了片殷红。   五内俱焚的痛感霎时间淹没了他,江之郁头皮发紧,额上青筋暴起,他难以自持的跪倒在地,攥着自己的衣襟,脸色煞白,呼吸急促。   “原来这才是真正的阿肆,我说怎么砍了他这么久,你都没有反应,想不到这缝缝补补的破烂也不是本体。”   萧衍说罢,没有给江之郁任何缓和的余地,妄念接连不断的砍下去,阿肆在乱挥的剑下,痛得尖声哀嚎,胡乱挣扎着。   江之郁跟着身形踉跄,爬不起身,全身钝痛的同时,身上也莫名多出了数道剑伤,他脸沉在泥污里,指甲死死抠着地上的泥泞,喉间发紧,喘息艰涩。   萧衍十分耐心的端详着江之郁的神色,温声说道:“孪生镜像。落在他身上的伤,也会反应在你身上,难怪你这么爱他,舍不得他到任何人手上去,你这借口倒是编的冠冕堂皇,难以叫人起疑啊。”   江之郁目光凝滞,他想用从袖中抽出玉笛来唤尸,一下,两下,没握住,玉笛从袖中滑出,摔落在地。   阿肆的手被萧衍齐齐砍断,使得江之郁手抖得不像话,血浸透了半边身子,他屈膝朝前爬,胡乱的摸到了玉笛,然而还不等他再拿起来,一双短靴遮住了他全部的视线。   萧衍抬脚踩在他的手上,重力下压,只听轻微的“咔嚓”声响过后,江之郁的指节悉数粉碎。   他在这蚀骨的疼痛中,听见萧衍阴郁的笑声在上方浮响:“你在用我的脸之前,有想过自己,配么。”   江之郁痛得喘不上气,话都堵塞在喉中,耳边此起彼伏的厮杀声仿佛顷刻间消弭了,只余轰鸣声逐渐笼罩住他。   萧衍弯下膝,怜悯的看着他:“你生则他生,他死则你死。倘若我把阿肆拿去喂你的手下——”   他边说边用剑尖挑起血肉模糊的阿肆,学着江之郁先前的话,意犹未尽的微笑道:“你知道自己的下场是什么吗?”   江之郁的惧意在这句话后顿散,他凝视着萧衍的脸,在皮相的昳丽里,看见得却是累累白骨。   他如此想着,忽然失声笑了:“萧、萧衍……”   萧衍停下手,瞧着这张辨不清面目,血污狰狞的脸,眸光里透着嗜血的残忍:“你是准备央求我放过你么?”   江之郁哑声蜷伏,他在剧痛里抑制不住的战栗,咬得字音发颤:“你杀了我,这世上就再无人会复生了,晏顷迟……今日必死无疑,谢怀霜定会杀了他的……你会后悔的。”   “那怕是要你失望了,我不会后悔,”萧衍说道,“黄泉路上走得太孤单了,你去给他陪葬,我送你们一起死,谁都别要活。”   “呵。”江之郁喉咙里逸出一声短促的笑。他的身子已经被无休止的痛感侵蚀,麻木到无以复加,偏人还残留着最后一口气咽不下。   “你笑什么?”萧衍冷下眼色,“你觉得你就要解脱了是么?”   江之郁仰起脸,认真看着眼前人,呼吸轻而急促:“萧衍你太可怜了,你被瞒了这么多事,任由他们将你变作怪物,你装作自己还是个人,可其实你早就面目全非了……你恨晏顷迟,恨墨辞先,恨贺云升,恨我……你活在这世上,就只能靠仇恨活着。”   “你这么恨晏顷迟,却连命都是他给的,”他费力的喘息,“你知道复生出你这样的人,需要什么样的代价吗……”   萧衍面无表情的看着他。   江之郁迎着这道目光,一字一顿的说道:“一命换一命啊。他将自己的丹给了你,从你回来的那一日起,他便命不久矣。”   “我想你还是不明白,”萧衍说道,“这是他欠我的,他早就该还给我了,待你们都死完了,我便真正的重生了。”   他言罢,将肉团扔向了群尸之间,腐尸闻见腥膻,登时蜂拥而至,血肉四分五裂,被连着泥土挖起来,塞到嘴里津津有味地嚼。   *   作者有话要说:   终于轮到晏顷迟了……   上卷要结束了,下卷纯追妻,走感情流,我发现我还是不适合剧情流(六个痛苦面具) 第118章 永别   江之郁眼底赤红, 身上咬痕遍布,阿肆的本体被群尸撕咬着,双生感应叫他痛不欲生, 浑身染血。   萧衍端详着他垂死挣扎的模样, 很是满意。   过了须臾,他意兴阑珊的说道:“江公子顶着这张假皮囊, 过得风生水起, 只是可惜我没见过你这假皮下的样子, 是不是和阿肆一个模样?”   江之郁剧烈喘息, 呕出血, 他看着萧衍幻化出一把黑气缭绕的匕首,来到他面前,蹲下身。   “这脸用了这么久,也该还给我了吧?”萧衍紧紧扼住江之郁的下颚,匕首陷入他的脸中,沿着边缘剖开条线, 殷红的血登时夹杂着黑气朝外涌。   “阿肆曾经说我没了这张脸, 还能靠什么蛊惑人, 可这话不应该对我说, 应该对你说才是, ”萧衍指缝间渗满了血,他丝毫不理会江之郁的哀鸣挣扎, “现在就让我看看,你没了这张脸,还能靠什么蛊惑人。”   刀刃在江之郁的面上游走, 剖得又慢又深, 是要将整张皮囊生揭下来。   血越涌越多, 萧衍握着匕首的掌心逐渐被浸得滑腻,江之郁漆黑的瞳孔里倒映着萧衍的脸,他在笑,血溅在他满含笑意的脸上,显得愈发秾丽诡异。   江之郁的目光在这笑里逐渐凝结,定格。   ——*****——   翻天覆地的交锋过去,山上血海飘杵,宫殿坍塌,四处是残垣断壁。   周青裴的发散在风中,他半跪在地,断剑插立在在他的身侧,屹立不倒,剑穗在风中飘荡着,晏顷迟立在他的对面,袍子被血水侵蚀了一半,暮霜上殷红流淌。   谢怀霜自周青裴的身后落地,一剑贯穿了他。   这一剑的力道足以粉碎五脏六腑,谢怀霜温润漆黑的眸子,映着对方逐渐僵硬的身子,他没有任何话,只是微笑着抽出剑,抬眼看向晏顷迟,神情温和从容。   晏顷迟盯着眼前熟稔又遥远的人影,失神了一霎——   谢怀霜怎么会在这里?谢怀霜怎么可能会在这里?!他不可置信的看着谢怀霜,谢怀霜也以平静的目色看着他。   众人心中亦是惊涛骇浪,齐齐大惊失色地看向这里。   谢怀霜已死了百年之久,这怎么可能?!!   此事诡异的连墨辞先也不仅变了脸色,谢怀霜是何等的修为,当年数百仙家追杀也能死里逃生的人!竟被晏顷迟找来做了援兵?!   然而谢怀霜只是望着晏顷迟,温润的眸色渐渐被肃杀之气覆盖。   “你没死……”周青裴不可置信的喃喃,“你、你竟然没死!”   谢怀霜没有任何的话。   “好啊,”周青裴红着眼,趔趄着跪倒在晏顷迟面前,“你竟、竟然敢勾结谢怀霜,背叛师门!”   “周青裴,事到如今你还想蛊惑人心,”晏顷迟面色不变,“你为了一己私欲,弑师弑友,我今日便是杀了你,又能如何。”   众人一时间两厢为难,不晓得如何是好。   “你构陷我,”周青裴声音起伏,喘息急促,他倏然抬手,扬起掌门令,“众弟子俯首听令!”   “晏顷迟,”他断续的声音散在风里,“你勾结弃徒谢怀霜,背叛师门,天理不容,得而诛之!今日……你绝不能活着走出这里!”   晏顷迟紧紧盯着他。   周青裴喘息尚存,扬声道:“你们今日必要被挫骨扬灰,尸骨无存!”   随着他铿锵话音落下,无数刀剑反射出银光,形成了包天之势,遮天蔽日的横扫过来。   高台崩塌,长阶轰地下陷。   晏顷迟屹立于风中,抬指间万重青光重压而下,摧枯拉朽般地席卷了天地。   他只是这般风轻云淡的立着,威慑便压得一众兵甲纷纷倒退,唯有谢怀霜未动,他抬剑反扫,一线绯光大亮,血雾成铺天之势卷起。   晏顷迟在这顷刻间,终于明白了为何谢怀霜会在此处!   他竟是被江之郁复生来杀自己的!   变故陡生,晏顷迟被这力道震得连连退步,墨辞先觑得一瞬空当,飞身凌下,万千银光霎时间势如破竹,如锐箭,铺天盖地的刺来。   晏顷迟的袖袍被风荡起,他眼风一偏,掠向了墨辞先。   墨辞先同他对视的一霎,层叠灵气如潮水般奔涌,刺目的银光从云层中透出,十八面银镜伴随着轰然的巨响,笼罩而下。   晏顷迟眼前景象几经变幻,他深陷在这镜像中,两边景色急剧倒退着,化作了万千虚影,劲风夹杂着霜雪卷涌过万顷山脉,带来不属于春日的寒意。   暮霜砰然横斜在身前,凛风咆哮着自脚下涤荡。   晏顷迟体内灵气疯转,疼痛牵制四肢百骸,他险些握不住剑。   眼前重影晃动,墨辞先的影子虚晃而过,晏顷迟稍稍闭目,再睁开时,步伐不自禁踉跄了下。   “晏顷迟,你已犯下滔天大罪,”墨辞先声音冰冷,不容置喙的说道,“还不放下屠刀,俯首听命!”   晏顷迟喉中发涩,难以喘息:“墨辞先,我曾经说过,我会杀了你的,我今日必行此践!”   “三长老当真是执迷不悟。”墨辞先抬剑的瞬间,谢怀霜从侧刺来,剑势迅如雷霆,竟硬生生震开了两人。   脚下石阶瞬间塌陷,绯光从中爆开。   晏顷迟翻身避开,一抹雪色顿时坠落,他以剑驻地,才勉强稳住身形,只是脸边已然被剑气擦出一道深可见骨的血痕。   墨辞先看着他的狼狈,忽地一笑:“看来,谢宗师不是来帮三长老的,你如今一个强弩之末,什么也做不了,萧衍的事已是定局,你且放心,等老朽取下你首级之后,也自会让他下去陪你的,让你们做对亡命鸳鸯。”   “只不过,在杀了你之前,老朽还不能让谢怀霜乱了局势。”   他言罢,倏然挥袖,便见银光自长空一掠即逝,虚空中光影交错凌厉,割裂了空茫风雪。   谢怀霜眼中此时只残留着晏顷迟的身影,他持剑冷睨着眼前人,分毫没有去留意身后的人。   数道银光瞬息万变,去势尤自未歇。晏顷迟欲要抬剑去挡的瞬间,谢怀霜裹挟着剑风直斩而来!   避无可避,晏顷迟心下凛然,倘若替谢怀霜去挡开身后的剑,那自己必然会被谢怀霜贯穿,可倘若不挡,谢怀霜则会被墨辞先的剑刺穿。   刹那的寂静——   “唰”!   西边的山道上忽然传来呼啸声,一缕戾气应声激射而至,漆黑的利箭刺破虚空,竟在半空中带出道流霜!   所有人骇然抬头,却是什么也看不清,然而令众人惊叹的是——呼啸声过去的瞬间,狂猎的风雪就此凝定,仿佛有股无形的力量撕裂了虚空,让雪花纷纷朝两侧退开!   这一箭的力道妙至毫巅,抢在银光碰到谢怀霜的瞬间,以箭尖震偏了直刺来的第一道光剑,两股力量相撞,千百道戾气长啸绽开,墨色的光幕笼罩了整个天地!   在这极短的一瞬,向着谢怀霜刺去的漫天银光乍然一缓!   还不等墨辞先再动手,银光化作的剑在下一瞬全部化作齑粉,散在风中!   暮霜在砰然声响中接住了谢怀霜的剑,晏顷迟被这力道震得五指发麻,唇间逸出鲜血,踉跄后退。   墨辞先目光霍然朝西边凝聚,萧衍正立在山道上,虚空拉弓,那六尺高的玄羽长弓被他以脚踩住,弓弦拉的如同满月。   他的脸上全是血痕,偏嘴里咬着的箭矢让他眉眼间的艳丽尽数洗去,换作了凌厉的锋芒,如出鞘的剑,锐不可当!   谢怀霜在方才的那一剑后身形陡然凝滞,他像是失去了某种牵制,眸色渐渐黯淡下去,手中的绯剑霍然消散在风中。   与此同时,山下的群尸皆立在原地不动了,弟子们见此,纷纷拔剑砍倒一片,一时间,血光弥漫了整个山道。   山上,厮杀声震响在风中,源源不竭,两方绞杀得难舍难分,皆有了疲惫之态。   墨辞先趁着谢怀霜失去控制的刹那,猛地将人用灵线拽到自己面前。   “萧衍?”晏顷迟凝视着从西边急掠来的人,登时色变。   萧衍足下点地,拿下箭矢,偏过脸啐了口:“晏顷迟,你他妈真是没用啊。”   “你怎么会来?”晏顷迟见他来到自己面前,不免笑了。   “我不会救你的,”萧衍看也不看得说道,“带着你,只会拖累我自己。”   “谢怀霜被江之郁复生了,”晏顷迟提醒道,“他已经没了自己的意识,在没有杀了江之郁之前,你要小心。”   “江之郁已经死了。”萧衍眼尾一挑,以余光冷睨着晏顷迟,阴邪的笑了,“真让人失望,原来那张脸下,不过也只是一具白骨罢了。”   末了,他将一个人皮裹成的球扔到晏顷迟面前,意犹未尽的说道:“你不是很喜欢这张脸么?送你了。”   晏顷迟看着他,原本微亮的眸光黯了黯,轻声替自己辩驳:“我不喜欢。”   “萧阁主。”远处传来低沉的声音,打断了两人的话,掷地有声,“你终是来了,老朽恭候你许久了,想不到竟会在今日此地碰上你,倒是不必让我再费工夫去寻你了。”   萧衍抬眼,但见刺目的银光交织成无数的薄纱,飘飞在墨辞先的周身,他立于殿前,金织的长袍垂落,在雪中铺开,震慑出无法比拟的威压。   墨辞先则静立在他身侧,面色一如既往的温和,只不过这温和是木讷的。   “看萧阁主方才的抉择,是准备公然和晏顷迟一路了。”墨辞先笑容仁慈。   “那倒不是,”萧衍从容不迫的笑道,“我怕死得很呐,不介意临阵倒戈。”   墨辞先慈爱的微笑,声音里却带着可怕的魄力:“花言巧语,萧阁主这孩子心性倒是不随时移。”   “我惜命,自然晓得识时务者为俊杰,”萧衍笑意愈发深了,藏着不露痕迹的冷漠,“说实在的,我来此是为了我师父谢怀霜,对余下的事情一概不感兴趣,倘若阁老愿意放我师父下山,我也必会遵守上回的承诺。”   墨辞先瞧着他,没有直接回答,而是微微眯起眼,目光转向了晏顷迟。   晏顷迟在这道目光里隐隐觉得不对劲,然而还不等他细想,一把冷刃已然紧贴自己颈侧,锋利的剑锋划破肌肤,带出了血痕,又堪堪止住。   “阁老,这是我的诚意。”萧衍的气息落在晏顷迟的脸边,忽远忽近,“三长老,你不会介意的吧?”   “……”晏顷迟喘息微促,面色苍白的说不出话。   他如何也想不到萧衍会背刺的这样快!两个人甚至没有任何的交流,他便出手了。   “让我师父下山。”萧衍朝着墨辞先笑道,“晏顷迟的命我会亲自替你了结。”   “哦?”墨辞先佯作不解,笑容下一双眼睛逐渐阴沉下去,“可倘若老朽让谢怀霜离去后,萧阁主反悔了怎么办?”   “我为什么要反悔?”萧衍眼色沉郁,“难道我没有阁老这般恨他么?倘若我今日杀了他,那我便是替天行道的圣贤,就能够洗净这附加了百年的冤屈,不好么?”   墨辞先再度缓缓笑了,他饶有兴致的盯着萧衍,仿佛是要透过这层皮相看透他的内里。   “老朽想萧阁主是搞错局势了吧,”墨辞先忽然说道,“我是想让你们一并死的,晏顷迟今日必死无疑,可现在谢怀霜在老朽这里,萧阁主的命就难说了。”   “是么。”萧衍眼中笑意更盛了,他陡然收剑,飞身而起,直朝墨辞先掠去,妄念在虚空中再度幻化成形,斜掠而下!   霎时间,剑鸣清啸,响彻天地。   这一剑他用尽了全力,没有任何花哨的剑法,只斩出了一剑,却让天地间万物退避!轰然的白光从剑中爆发,如浪潮翻涌般震荡出去!   墨辞先见此,不作任何辟易,只是稍稍一抬指。   萧衍的身形在这平平无奇的一点下登时沉重凝缓,只听风中传来一声清脆的断响,妄念在顷刻间节节寸断!   晏顷迟心里瞬间凉透,仿佛被冷水自踵至顶的泼了冷水,他眼睁睁看着萧衍在那曲指一点下,猝然喷血,可此时出剑已然完全来不及!   “你是在送死吗?萧阁主。”墨辞先霍然出手,抓住萧衍的腕骨,下压。   萧衍耳边轰鸣不止,整条右臂在瞬间断裂!他闷吭了声,紧接着,体内灵气全部紊乱,剧烈的痛涌遍全身,尘世喧嚣全部消弭,只余嗡鸣。   “萧衍——!”晏顷迟骇然掠起,暮霜横斜出去,眼见要碰到墨辞先的瞬间,墨辞先推出一掌,浑厚的掌风震得萧衍朝后飞去!   晏顷迟登时收剑,然而暮霜的去势太猛,经此一撤,巨大的灵气反噬向他的身体。   萧衍狠狠撞向地面的瞬间,晏顷迟抢身接住他,踉跄着退出了一丈之远,撞跌着摔倒。   体内薄弱的灵气霎时间翻涌,碎裂的灵府不堪重负,晏顷迟想要稳住,但完全捱不住,他猝然喷出口鲜血,洒在了白衣上。   “老朽今日便送你们一并去黄泉,也好让你们做个伴。”墨辞先冷笑着,再次抬掌。   银光大盛的瞬间,万顷山海震荡不休,狂风大作,天地仿佛一并朝人压拢过来,所有人都惊骇的望着欲要倾下的天,只觉脚下山峦猛烈晃动!   宫阙在催压下轰然坍塌,飞溅的碎屑如一支支利箭,将那些四处逃散的弟子刺出满脸的血。   晏顷迟已是强弩之末,体内灵气在尽数散去,他来此之前不过是承了碧凝丹的功效,才稳住了碎裂的灵府,而今墨辞先的威慑太甚,他已然无法再抗衡。   殷红自他身下铺开,晏顷迟指尖颤抖得厉害,幻化不出剑。   墨辞先在将倾的天色下,缓缓笑了,他掸袍朝两人走来,轻嗤道:“区区小儿,不自量力。”   萧衍额间淌血,他挣扎着从晏顷迟怀里爬起来,剧烈的咳嗽让他说不出一句话,血从他的唇间溢出,他满含笑意的盯着墨辞先,眼中阴郁涌动。   “萧阁主倒是爱笑。”墨辞先掌心下压,脚下山脉登时震得更厉害了,山头四分五裂,巨石滚落砸在深涧,震颤不息。   “哈……”萧衍闷闷的笑着,他微微歪头看向墨辞先,面色上的虚弱一扫而空,变作了嗜血的残忍。   墨辞先微蹙眉,听他咬着字音,轻之又轻的说道,“我送你下地狱。”   “你——”话未说完,墨辞先身形陡然滞住。   就在这个瞬间,一把血红色的长剑从他的背后刺穿出来,将人钉在原地。   谁?!墨辞先错愕僵硬的低下头,却只看见了从胸前刺出的剑尖,殷红的血沿着剑锋一滴滴坠落。   这一剑并非出自萧衍,是谁?!   墨辞先倏然倒退了两步,踉跄着稳不住身形。   “是我。”谢怀霜自他的身后走出,面上的笑意已然被隐去,略显的虚弱,“阁老,我们许久未见了。”   “谢……谢、怀霜,你……”墨辞先声音断续,心口的剧痛让他拼凑不出完整的话。   “你以为我会白痴到去送死么?”萧衍学着他的模样,慈爱的笑了,“失去了控制,师父便会恢复理智,我只需要创造一个机会给他,一切便结束了。”   他说着,用未断的那只左手,紧紧掐住了墨辞先的脖颈,一分分的收紧:“墨辞先你知道么,我早就想这么做了,也不妨告诉你,你的好学生裴昭被我做成了人彘,我生剥了他的皮,挖走了他的眼,拔去了他的舌,砍断他的四肢,将他留在瓮中,可我没有让他聋,你知道为什么吗?”   墨辞先喉咙被卡的太死,吐不出话,呛出的血落在萧衍掌心里,萧衍和善的说道:“因为我想让他就像你这样,能够听见我说话,却无法做出任何事来。我不让他死,因为死对他而言,太仁慈了,没有什么比日复一日的折磨他更让我愉悦。”   萧衍说到此处,满是恶意的笑起来:“我不过是废了一条手臂,便可以换你的命,真是太值了。”   只要能够拖墨辞先下地狱,萧衍甚至可以全身经脉皆断!他根本不在乎这条命,也不在乎任何人。   他从沈闲给的传音里,清楚的知道了当年的真相,可那又如何?他不爱晏顷迟,也不愿再为此堕落。   前情旧债从今往后再也不是束缚他的枷锁!他今日便要彻底结束这一切。   墨辞先遍布血丝的双目紧紧凝视着他,忽然间大笑道:“好、好啊!那我们就……一起下、下地狱罢!”   另一边,沈闲带着弟子正要从山道上赶过来,就当此时,整座巍峨的高山发出了轰隆隆的闷鸣,脚下土地震颤不止,弟子们站不稳,七倒八歪的滚倒一片。   巨石砸塌,从山道上不断滚落,一时间,所有人乱作一团,大地竟在这颤动中霍然裂出一道巨大的豁口,将山脉从中分割开,沈闲将将要夸过去时,脚下倏然灼烫,他还未反应过来,便见地火遽然从裂缝中喷涌而出!   豁口愈来愈深,不多时,沈闲所在的地方停止了震颤,但在山的另一端,高殿在猛烈的晃动中不断倾塌,尘埃纷扬。   断檐轰然砸落,瓦片跟着掉落,萧衍拧断了墨辞先的脖子,谢怀霜却因为意识只是短暂的清醒,还没走两步便轰然坠落在地。   萧衍断了右臂,无法扛起墨辞先的身体,便只能看向晏顷迟。   晏顷迟残喘着站起身,步伐虚弱乏力。   “你把师父带走。”萧衍发觉脚下的颤动愈来愈烈,身形也跟着踉跄,“我自己可以过去。”   晏顷迟深深瞧了他一眼,没有丝毫的犹豫,转身去扶起谢怀霜,揽过他的肩,离去。   绝顶上,宫殿倾塌,巍峨的高山在轰隆隆的巨响中急速崩塌,烈焰自无尽深渊里卷涌而上,山下的弟子们惊呼着,看着百年高台坍塌殆尽。   沈闲带着弟子在深渊的另一端想方设法的要跨过去,但火海卷涌的太盛,只凭借自身单薄的功法,竟是完全无法跨越。   然而,就在他焦急万分的时候,却有一道白色的身影从山巅上急速掠来,他的身侧还扶着一个人,使得他的步子略显滞重。   晏顷迟凝视着深渊对面,以目光丈量着距离,十多丈的远的沟壑,若是只捎着一个人的话,尚且能飞渡。   他稍稍缓了口气,借着急奔之势,腾身而起,朝着深渊的另一侧飞掠去。   “晏顷迟!快过来!”沈闲让弟子们准备好接应,在晏顷迟掠过来的一瞬,扶住他,让他借势朝前缓劲。   然而,就在晏顷迟落地的一霎,身后霍然响起轰鸣,山体再度崩裂,哗啦啦坍塌下去,火海喷涌而上,让此间距离变得遥不可及。   萧衍停在对面,高溅的火光模糊了他的视线。   沈闲已经在另一侧等着他,萧衍微微喘息,丈量好距离后足下加力,欲要借力跃起,就当此时,他将将腾起的身子忽然加重,一道突如其来的力道拖住了他,毫无防备的,他登时受不住力,踉跄着摔落在地。   墨辞先竟在这千钧一发之际,不知哪来的力气,悄无声息的伸出灵线,拴住了他的脚踝,硬生生把他从深渊巨口拖了回来!   墨辞先浑身是血的伸出手,赤红的眼底涌动着疯狂,他面目狰狞盯着萧衍,仰首大笑:“哈,区区小儿,也配要了我的命!既然晏顷迟已去,那你便替他留下来给我陪葬罢!”   该死!萧衍想要挣脱,缠住他脚踝的灵线却在瞬间收紧。   “喀嚓”一声清脆的断响,踝骨碎裂的声音清晰传入耳边,萧衍吃痛的泄出声,灵线深深没入他的骨缝,巨大的灵力撕扯住他的皮肉,疼痛蚀骨入髓。   “萧衍!!”沈闲见此,肝胆欲裂的想要朝对面掠过去。   但奔涌的火海冲撞着山壁,高高卷起的火光只一瞬便吞噬了他脚下的碎石,再重砸下去,撞溅出更高的浪花!   “别去!”晏顷迟一把抓住他的肩,厉声喝道,“你去送死吗!”   沈闲已是理智全无,他反扯住晏顷迟的衣襟,声嘶力竭的质问道:“那你说怎么办!怎么办?!晏顷迟你怎么把他一个人留在那!”   晏顷迟不欲辩解,他拦着沈闲,用劲抓住肩的手背上青筋浮起,用了全身的劲才把人推到弟子面前。   “看好你们二阁主。”他说道,“别让他犯傻寻死。”言罢,径自回到了深渊边。   萧衍挣扎着想要爬起,但骨骼碎裂带来的痛淹没了他全部的感官,半边身子被疼痛侵蚀,他忍着痛,并指化剑,一线墨色倏然亮起,唰地割裂了灵线,沿着虚空划去,夹带出一道寒流。   墨辞先重伤在身,能化出最后的灵气已是勉力,他眼睁睁看着黑气直刺门面,却是避无可避。   回旋的灵气霎时间融于墨辞先的眉间,殷红的血花登时爆开,无数碎肉自脖颈上飞溅出,那具失去头颅的身子受到冲击,下意识的朝后退了两步,旋即轰然摔落下去,就此凝定。   萧衍抬手揩去唇边的血,费力爬起身,胸口随着呼吸剧烈起伏着。   山巅愈震愈裂,他拖着残断的右腿,朝深渊口一步一缓的走去,背后高殿在震颤声中不断坍塌,狂涌的凛风吹拂着他摇摇欲坠的身躯。   萧衍走得不稳,走得踉跄,几次摔倒在地,再费力爬起来,缓慢地朝地点挪动去。   他还不能死在这里,他还有话没有说完,他还想要看师父最后一眼,谢怀霜已经离去得太久,他舍不得就这样丢下师父。   一眼就好,哪怕隔着火海只能瞧见一个模糊的影子,也足够了,黄泉路上,他还想留个念想。   萧衍吃力的来到断崖边,高山再也受不起力,在剧烈的震动中塌陷,屹立了万年的山石重重砸落,迸溅的火光与废墟交错的瞬间,几朝繁华,尽数覆灭。   萧衍单薄的背影没入漫天的红黄中,天地间狂风肆窜,他凝望着眼前的火海,这数十丈的距离,竟成了此生再也跨不过的深壑。   “师父。”他轻轻启唇,低唤着久违的称呼,微弱话音散在狂猎的风中。   萧衍闭了闭眼,释怀的想,结束了,如今所有前情旧债皆随着高台宫阙簌簌溃散,归于尘土。   百年之后,谁还会记得这些荣华锦绣。   他的一生本就是九折危途,到了这般境地,也没有什么好记挂的。   与此同时,深渊另一端的谢怀霜似是感应到了什么,他原本僵硬的指节微微蜷起,似是想要抓住什么。   萧衍静立于此,发在风中刮着侧脸,然而,就在他失神的刹那,一道白影自深渊的另一端飞掠而来,翻扬的衣袂衬地晏顷迟恰似那天边的孤鹤。   萧衍怔怔地看着他落到自己面前,晏顷迟的身体经此一掠,已经完全达到了极限,他落地后脚下似乎没有踩稳,在边缘晃了一晃才稳住身形。   “你回来做什么,陪葬么?”萧衍想要笑。   “地狱太冷了,”晏顷迟轻声说,“我舍不得你去。”   “呵。”萧衍嘲弄的笑,“你来了,墨辞先死前的心愿便作了,我们都要死,我回到人间走这一遭,倒也算值得。”   晏顷迟似是笑了,他面色苍白,猩红的血痕在他脸上显得极为刺目,可那笑意却仍如往昔般温柔。   “如果我死了,你会为我难过吗?”   萧衍静了静,四目相对,晏顷迟眼里漾着微弱的光,似是在祈求一个痴心妄想的答案。   “晏顷迟,”萧衍笑着摇首,“自你丢下我以后,我就再也不会喜欢你了。我对你从未动过真心,自始至终都只有利用。”   晏顷迟眼里的光黯了黯,他以笑,拙劣掩盖自己的情绪:“我知道。”   “我心甘情愿的。”他说,“我只是想你会在最后骗一骗我,哪怕是……骗我的也好。”   他深缓了口气,极力克制着自己呼之欲出的感情,哑声祈求:“你骗骗我,好不好?”   他说得这样卑微,好似抛下了全部自尊,将心赤.裸裸的呈现在萧衍面前,以毫不遮掩的狼狈,诉说着自己全部的情意。   萧衍听着他沙哑难辨的嗓音,看他眼底通红的望向自己。   “我不想——”萧衍话音未落实,轰然的火花自晏顷迟背后迸溅,他背对着漫天火光,倏然俯身。   萧衍呼吸滞住,晏顷迟的影子像山影般倾压下来,吻住了他。   毫无征兆,气息相贴的瞬间,萧衍尝到了股浓郁的腥膻,夹杂着泪的咸涩,悉数融在舌尖,扩散。   晏顷迟没有说任何的话,可脸挨着脸,萧衍能感受到面颊被泪的沾湿后的温热——   这是晏顷迟在无声哭泣。   那细微的哽咽被他深深抑在喉间,几不可闻,晏顷迟难以自持的颤抖着,喉咙里涩得像是被刀子割过,滚烫的灼烧感沿着喉咙摧拉枯朽的烧进了心窝。   怎么会忘呢?他一遍又一遍质问着自己,明明那么爱,怎么会忘呢?   萧衍怔在原地,未说完的话被他悉数吞没。   晏顷迟的吻很轻柔,浅尝辄止,冰凉的如同寒风拂过,没有丝毫的温度和停留。   温热的鲜血残留在唇上,萧衍还没缓过神,便被放开了。   “你活着。”晏顷迟的声音在发颤,他压抑着呼吸,双手握住萧衍的双臂,贴近他,“你要好好活着,活下去,无论身在何处,都要走下去。”   寂寂的一霎,萧衍好似退回到过去,黑漆漆的房间让他们与世隔绝,悬而未决的暧昧落于唇上,那三吻诉尽了晏顷迟所有未宣之于口的情意。   镂骨铭心,永难逝去。   晏顷迟念念不舍的抵着他的额头,放任自己沉溺在这短暂的温存里。   随后,他没给萧衍回应的机会,直接将人抄抱起来,来到断崖边,强稳住呼吸,以目光丈量着这道深渊巨口的距离。   他的灵府已经散尽,灵气枯竭的疼痛如刀绞般渗入骨血缝隙,适才能带走谢怀霜已经耗尽了他全部的气力,而今再次带着萧衍,极有可能再也无法逾越这道生死门。   萧衍偏过脸朝下看,山体的崩塌,火海从下喷涌而上,转瞬便吞没了砸塌的巨石,溅起零星的火光,在他脸上映照出斑驳的光影。   晏顷迟抱紧了他,最后沉声道:“阿衍,别回头,路会一直在。”   而后,他在万众惊呼里,用尽全力掠向另一端的彼岸,火海奔涌卷起,他白色的袖袍在风中猎猎如旗,宛若凌空展翅的白鸟。   沈闲望着那自火光中划出的白影,让弟子迅速列阵,做好接应。   可还不等他们再看,那一道行迹便在掠过一重山脉后渐渐衰竭,像是失了重,在临近的地方忽然朝下坠去。   “不要!”沈闲撕心裂肺的扑过去,却被身后的弟子猛地拽回。   萧衍置若罔闻,这一刻他陷入了从未有过的安宁,风声夹杂着巨石砸落的轰鸣在耳边呼啸而过,他的心好似沉入了无澜的死水。   这世间本就没有什么值得他留念的,他清清白白的走一遭,再浑浊不堪的离去,前尘夙愿皆了却,心里也只余下了大仇得报的快意。   然而,就在身子飞速下坠的刹那,萧衍腰间忽地一轻,有一只手拖住了他的腰,将他朝上用劲推起。   萧衍还没反应过来,身子登时重新向着高处升起,飞溅的火光碰到了他的衣摆,却没有吞噬他。   萧衍下意识的想要去抓住坠下去的人,但碰了个空。他受力重重的摔落在深渊另一端的地上,最后的视线里,他只能看见那一袭染血的白衣宛如折翼的鸟,在白袍飞散间朝着火海坠落。   “晏顷迟——!!!”萧衍失声大喊,朝深渊里的人伸出手。   然而,呼啸的风从指缝间穿过,他什么也没有抓住。   骨骼碎裂的痛让他爬不起来,凛冽的风声打散了他最后的呼喊。   阿衍,别再回首了,前路漫漫,黑暗总会结束的。   隔着滔天的火光,晏顷迟深黑的瞳孔里倒映出崖边那道愈来愈小的身影,这一瞬,他好似回到很多年前的那场大火里,明明连那只伸出的手都能看清,却再也辨不清萧衍的眉眼。   两边景象在不断倒退中模糊成影。   怎么会不喜欢呢?眼前无声浮现出数年的过往。   萧衍的院子里栽了梅树,每每落雪时,红梅覆雪,霎是好看,萧衍时常会站在红梅后等着他,晏顷迟总是趁他不注意,曲指,弹向枝头。   小枝颤巍巍的抖动着,雪都落下来,落得萧衍头上肩上都是。   萧衍惊诧的转过身,隔着冬日清晨的日光,他眉眼里的稠丽融于这一捧雪色中,恰似枝上绽开的红梅。   ……   残冬腊月里,萧衍坐在床沿,用手指挖出药膏,在掌心里呵着热气,再用两手轻搓着,想要将药膏焐热了再敷到晏顷迟的伤口上,只怕凉到他……   遮天蔽日的晦暗中,萧衍脸颊贴在他的怀里,轻声说:“我不想有那么一天。”   过往的画面如同默片般在眼前不断浮现,东流的逝水冲走了过去的日夜。   那些年,早已是隔世经年。   怎么会不喜欢呢?   晏顷迟最后深深看了一眼那道隐没于火光中的身影,在漫天飞扬的红黄里,温柔地笑了。   萧衍艰难的爬起身,低头静静凝视着深不见底的暗渊,墨色的长发在风中飞扬。   晏顷迟的身影转瞬便被滔天火海吞噬,对面的巍峨高山在震耳欲聋的声响中尽数坍塌,所有的琼楼玉宇,荣华锦绣,在这一刻,被尽数埋葬。   那一天的景象,令所有宗玄剑派的弟子都毕生难忘。   朔风过境,冰封了万里江山的寒霜在顷刻间如潮水般褪去,翻涌的火海随之渐渐湮灭,残存的火光舔舐着坍塌的废墟,屹立着九重宫阙的主峰在两山之间坍塌殆尽,形成了一道望不见底的万仞深渊。   那是一道永远也无法弥补的天堑。   萧衍再抬眼时,三千里清风绕匝,朝日的浅光从云层中蔓延出,驱散了漫长的寒夜。   “晏顷迟……”忽然间,他轻念了声,缓缓向着深渊迈出一步,碎石登时簌簌落入深涧。   风吹着发丝刮过侧脸,萧衍望着满目狼藉,兀自出神。   这一刻,仿佛有什么东西彻底从他的情绪里抽离,随着清风拂过万里山川,永远的逝去。   萧衍沉默着抬起脸,让刺目的金光直照双眼。   血光散去。   只余虚晃的影子,在清浅的日光里沉浮。   沈闲一时失语,不晓得如何劝慰,又觉得说什么都词不达意,他抬手示意所有弟子噤声,在后面待命。   混沌晓色里,萧衍于风中静立,动也未动,风吹起他的袖袍,他仰着脸,临渊而立,无人知晓那阖起的眸下藏压着什么情绪。   待视线重新清明时,春风南来,金黄的日光将眼前的万物都渡上了光,萧衍被笼在这浅淡光影里,恍惚了一瞬。   天地间已恢复了宁谧,远处绵延的山脉上是青翠的绿意,隐在苍茫晓色里,一眼望不见边际。   过了须臾,他淡漠的转过身,眼神里平静的没有任何情绪,如同一潭死水,里面沉浮着诸多死去的东西。   沈闲上前扶住他,自始至终,两个人都没再说过一句话,只是沉默着缓缓归去。   长风拂过万里山,松涛声此起彼伏。   于某个风擦过耳畔的瞬间,萧衍下意识的想要回头。   然而就在这一刹,他耳边忽然浮响起了晏顷迟最后的话——   阿衍。   别回头。   路会一直在。   【上卷完】   *   作者有话要说:   对不起宝贝们,这几天断更是因为卡文卡的太厉害了,我写了六版都不满意,稿子也都废了,这文写到这里剧情有点不受控制,导致和原来预想的情节差了很多。   人渣死完了,下卷还是追妻。 第4卷 潇湘逢故人 第119章 喜欢   八月本该是酷暑难消的季节, 此处却是风雪漫天。   浓墨的夜倾压在山峦的上方,从荒无人迹的险峻穿过后,一众车队便可以抵达坞城了。   蜿蜒曲折的山麓里, 无数车轱辘滚过泥泞, 留下深深浅浅的印子。这支上百人的车队从宣城出发,从江南一路北上, 穿过雪原, 碾过黄沙, 经过了一座又一座的城, 才终于来到了所谓的极北之地。   雪落得太深, 马蹄踏得极为迟缓,车厢里的人在颠簸里左摇右晃,有人被颠得胃里翻滚,急忙打开了窗,趴在窗沿呕了起来。   外面朔风扑面,风雪像刀子似的割在肌肤上。   前面一个裹着鹿皮厚袄的汉子忽然从外打开帘子, 风登时捎着雪卷进来, 散去了车厢里的热意。   “坞城!坞城要到了!马上出了山, 前头就是坞城了!”汉子冻得鼻头通红, 粗糙黝黑的面上满是笑意。   “坞城要到了?”车厢里原本七倒八歪躺倒的一片人陡然起了精神, 忙不迭的坐起身,朝外看去。   不远处的山道尽头立着一棵老干虬枝的梅树, 仿佛挺立在这孤芳自赏了千年,雪覆在褐色的小枝上,上面坠着几朵娉婷的艳色, 在风中暗香浮动。   “是啊, 要到咯!”汉子喊着又放回了帘子, 风雪霎时间被厚厚的帘子阻隔上。   马匹被催着赶着,又重新小跑起来,车厢里登时颠得更厉害了。   坞城,极北之地。据人说,此处是神仙落在人间的栖息地,收留了诸多的落难百姓,是出了名的温柔乡,桃花源。   “终于要到了啊。”车厢里登时响起七嘴八舌的议论声。   “坞城,真的有那么好吗?”车厢的一处角落里,忽然有人问道,“能让人不远万里的赶过来。”   众人闻言,不约而同的转过脸,朝角落里看去。   角落里坐着的是个穿着氅衣的年轻人,和车厢里的诸多人不同,即便走了这么远的距离,他身上也没有丝毫的风霜磨砺,甚至是干净的不染纤尘,仿佛只是来观赏游玩似的。   这车队里都是从宣城逃难来的落魄仙家弟子。   自百年前宗玄剑派一朝覆灭后,仙家里忽然起来一个叫作京墨阁的宗门,以一己之力收拢了大大小小诸多仙门,仅仅用了一百年的时间,便在宣城立稳了脚跟,赫然成为除了宗玄剑派之后最大的宗门,跻身于五大仙门中。   可这个京墨阁的阁主却又是一回事了。   他在迅速扩张势力的同时,不遗余力的剿灭了所有要反叛的仙门,杀光了这些仙门子弟,似乎是要让所有人晓得他的可怖。   然而就是这样恣睢的恶人,却有着张与性格截然不同的皮相。凡是亲眼见过他的人,皆是惋惜,这张脸下怎么就生了这么个怪物。   “怎么,难道你小子不是逃难来的?”有人忽然笑道。   “逃难?”隐在角落的年轻男子喃喃道。   众人齐齐静默一霎,不约而同的打量起这个男子,这人面上白皙,没有丝毫的劳累,一双眼睛清浅明亮,透彻的一眼就能望到底。   “你这小子说话倒是奇怪,当然是要逃过萧衍的追杀啊,奶奶的,他都在宣城里杀疯了,现在出城都要严加盘查,若不装作普通百姓,如何能逃得出来?”   “是这样吗?”年轻人若有所思的低喃,手拢进了袖中。   深夜的时候,一队马车终于穿过绵延的山麓,来到了坞城下。   雪已经停了,目之所及,是大片的雪雾,如缥缈的白纱,覆在四面景色上,仔细去瞧,能瞧见的也只有隐在雾里的轮廓,暗沉沉的。   城门下的守卫看着缓缓踏来的马车,上前说道:“城门已闭,明日卯时才开。”   然而,奇怪的是,里面没有人回应。   守卫上前,掀开了帘子,登时被吓得摔倒在地,只见车厢里七横八竖的淌到了一片尸体,这些人已经不知道死了多少个时辰,血凝结在四处。   ——*****——   四更,月斜人静,此时是百姓睡意最浓时。   深黑的宅院里,四壁白墙在夜色里极为醒目,像一张巨大的蛛网,困住了里面的人。   将明未明的风灯,拢着片昏黄的光,从这里望去,能瞧见阶下跪着的无数影子,因为头颅压得太低,离远看,只能看见高低起伏的黑影。   他们在此处已经跪了许久,只为等着里面的主人唤他们进去。   四下无人敢动,每个人面上都是难以遮掩的惊惧之色,所有人惶惶瑟缩,好像手脚怎么放都不自在,不如意——   从两个时辰前,进到这屋子里的人就再也没有活着出来的,那些人皆是被侍从用架子抬出,蒙上的白布完全被血浸了透彻。   众人脸色苍白,目光在跟着离去时,仿佛能透过这凹凸起伏的血布,看见下面死尸的狰狞。   就当所有人悚然动容时,屋门在吱呀一声的轻响里,被推开了道细缝。   有人踩着灯烛的光,缓缓走了出来。   跪地的人登时不约而同的将头低的更深了,没有人敢去直视从屋里出来的公子,从相对的视线里,他们只能瞧见一双黑色的长靴踩过层层石阶,来到他们面前。   那靛色的袍角在风中轻扬起。   “诸位。”低沉又蕴含威慑的声音自头顶传来,所有人的心都吊到了嗓子眼,喘息在此刻似乎都成为了一件极其艰难的事。   他们皆知道,一旦踏进去,此生便再也无法活着出来了。   要知道屋子里面坐着的可是京墨阁的阁主,一个彻头彻尾的疯子!   自百年前宗玄剑派分裂后,以此为首的仙门群龙无首,京墨阁的新任阁主借此占据了宣城为主的所有势力,让曾经归属于宗玄剑派的仙门,齐齐匍匐于京墨阁座下。   逐鹿天下的局势瞬间倾斜,原本泾渭分明的冗杂仙门被京墨阁一并收于麾下,不同于原先段阁主的荒淫无道,这个新上任的萧阁主性格乖张阴鸷,翻手作云覆手雨,杀戮手段当真是狠绝至极。   所有人皆道这个新阁主是个不折不扣的疯子,那张魅惑妖冶的皮相下,藏着的是张牙舞爪的野兽。   阴云笼罩在每个人的上方,他们匍匐外地,惶惶不安的等待着二阁主的宣判,呼吸越来越慢。   “今日便到此为止吧,阁主要歇息了。”随着沈闲话音的落下,所有人悬着的心陡然一坠,纷纷如蒙大赦,捏出汗的手不自禁松了松。   沈闲在说完话后折回,众人这才敢从惊心胆颤中爬起身,准备离去。   然而,就在这一瞬间,沈闲忽然又转身,目光从人群中掠过。   “等等。”   不咸不淡的声音方落,八月的热风从廊前卷过,众人只觉得寒气森然,冷意仿佛是从心底爬出来的,蚀骨入髓。   院子里再度陷入了死寂。   沈闲瞧着他们,随后对立在一边的素袍男人吩咐道:“屋子里血气太重了,陈总管一会安排他们进去打扫干净吧,阁主不喜欢这个味道。”   被称作总管的男人微微欠身,从容而恭谨的答道:“属下谨记二阁主吩咐。”   沈闲颔首,径自推开虚掩的房门,掀袍迈入。   屋子里未点灯,四面都是晦暗的,浓重的腥膻好似锈在了空气中,闻的人不适。   沈闲看见黑暗里一个不见面容的影子,立在窗边,清瘦单薄的身子微微动了下,随后一张沾满血的手帕轻飘飘的落在地上。   “明日继续。”萧衍偏过脸,望过来。   “剩下的这些都要杀吗?”沈闲顿了顿,还是说道,“只是其中一人出了问题,我们是不是没必要将所有人都杀了?此事不好瞒过谢先生的,倘若先生知道了,我们——”   话止于此,脚步声渐近,近到眼前,两个人隔着暗沉沉的夜色,相对。   萧衍在黑暗里,笑了。   沈闲看着他,目光交织的一霎,明白了其中意思。   “沈郎啊,”萧衍贴近他,抬手抚上了他的心口处,意味不明的说道,“师父远在宣城,如何能晓得此地的事。”   温热的指腹,有意无意的从死穴上滑过,不过是稍稍用了点气,沈闲体内的灵气霎时间逆流回转,汹涌的冲击着心脉。   四肢瞬间被股无形的气力渗透,沈闲知道,只要萧衍想,自己会在顷刻间暴毙。   “我曾经说过的,”萧衍的指腹从他的心口一寸寸游移到了脖颈,掐住,“倘若你有一天背叛了我,我一样会毫不容情的杀了你。”   沈闲被扼住了咽喉,那苍白修长的手指在一分分收紧,强烈的窒息感涌上来,他额上青筋暴起,却没有作还手,甚至没有任何挣扎。   “沈郎,你要记得,”萧衍不轻不重的说道,“你是我的人,你这辈子只能听我的话,否则你就会变得和他一样。”他另一只手指向墙壁。   那里隐约立着一个人影。   沈闲挤不出一个字音,喉咙在逐渐收紧的力道里进不得氧气。不多时,他的眼神便渐涣散,意识也变得飘忽,眼前晃了几道虚影过去,眼见气息要断。   下一刻,紧攥咽喉的手在缓缓松开,萧衍眼中的阴鸷被尽数敛去,又成了和颜悦色的模样:“抱歉,我下手重了。”   他抱住沈闲,听着沈闲喉中逸出的喘息,手下感知着不断起伏的背脊。   “发誓永远不要背叛我好么?”萧衍用手轻轻拍打着沈闲的背,似是安抚,“我不想失去你。”   沈闲缓和半晌,才呛着微弱的气息答道:“……我发誓永远不会背叛你。”   “谢谢你。”萧衍退后了一步,将人放开。   怀里的温度骤失,沈闲瞧着他从自己身侧走过去。   “我不希望此事和师父走漏任何一点风声,你知道应该怎么做,”萧衍露出温和的笑来,“叫人去备水,我要沐浴,这气味实在是……”   “令人作呕。”他言罢,径自离去。   沈闲捂着自己的脖颈,喘息尚存,忽然间剧烈的咳嗽起来,温热从手心里荡开,他垂眼去看,瞧见是血从指缝间淅淅沥沥的渗出。   待平息后,他从袖中摸出一方帕子,仔细擦拭了残存的血迹,随后走出了屋子。   门外,众人还跪于原地,大气不敢出。   “陈总管,叫人进去清理吧。”沈闲平静的说道。   “是。”被称作陈总管的陈瑜行掸了掸衣袍,走到了匍匐在地的人群面前。   “方才大伙儿也听见了,房间要打扫的干干净净,阁主不喜欢血腥气。”他说话时面上捎着笑,可那笑却是拒人千里的,他似是有意咬重了最后一句话,警醒着所有人。   众人闻言惶惶点头,不敢有任何的耽搁,逃也似的涌进了屋子里。   然而,就在房门大敞开的一瞬间,扑面而来的腥膻夹杂着腐烂的尸臭钻入鼻腔,众人避而不及,闻的几欲作呕。   八月的气温太高,不过放置了两个时辰的尸首便开始发臭了。   那尸首被一把长剑死死钉在墙上,手脚皆断,锋利的剑刃从咽喉刺穿,血还在源源不断的朝外涌。   房间四面溅满了血,粘稠的血迹铺在地上,上面残留着断指,看得人头皮发麻,胃里翻滚。   何等的可怖,何等的残忍。   疯子!这个阁主就是个彻头彻尾的疯子!   众人掩鼻的同时又不约而同的惶恐起来。   ——*****——   暗沉沉的屋子里,黑里乍现了一道橘黄色的光,烧到旺时是红,最后凝成了交融的暖色,摇曳在白烛上。   龙涎香的香气愈发浓郁,仿佛让人置身于江南,闷热的风推开了湖面上一丝丝涟漪。   沈闲进来时,萧衍还泡在热水里,他阖着眼,那眼中流泻的风情诱惑便被悉数扼杀,清冷的仿佛玉像。   他似乎没听见有人进来,瘦削的手腕自然的搭在木桶边沿,垂着。   屏风上搭着件浆洗过的干净袍子,浸过熏香的味,清逸幽雅,如在雪夜里悄然绽放的一株寒梅。   “已经杀了一百一十四人了,”沈闲看他墨色的长发浮在水面上,铺散开,“只余下二十二人,明日当真要杀尽?”   “有人敢在我的眼皮子底下来刺杀我,既然没人肯说是受了谁的命,那大家就一起死好了。”萧衍似笑非笑的说道,“杀一千也是杀,杀五百也是杀,这恶人既然做了,就做到底不好么?我从不自诩圣贤。”   “萧衍。”沈闲看他仰起脸,下巴与脖颈在昏黄的灯影里描出了漂亮的弧线。   “穿衣。”萧衍不欲多说,从水中站起身,哗啦的水声骤起,水珠迸溅。   他背对着沈闲,漆黑湿漉漉的长发披散下来,覆盖住了脖颈往下的雪色。   沈闲抖开袍子,从背后给他披上。层层叠叠的衣衫笼罩下来,罩住了那瘦削的背,两个人离得近,隔着朦胧的水雾,沈闲能瞧见衣衫被湿发沾湿后的水痕。   “和师父说,半个月以后归程。”萧衍稍稍偏过脸,和他说道。   “这里兴许有人是无辜的。”沈闲站在他身后,借着烛光,抚平了他肩上微皱起的衣褶,随后手沿着肩线往下,轻握住了他的双臂。   “我让他们去清理房间了,或许在明日,会有人招,等一等好么?”   萧衍两只手熟练的系上衣带,冷漠的说道:“倘若明日戌时见不到,就全部杀了。”   沈闲没再接话,屋子里一时间寂静的只闻衣料摩擦的声音。   萧衍的发还湿着,他没耐性等,将将要抬步时,灼热的气息忽然贴近耳畔。   “阿衍,我还想和你说说旁的事。”沈闲在他耳边轻声说道。   后背挨上了胸膛,萧衍微侧着脸,腰身已被沈闲从后桎梏住:“你要说什么?”   “一百年了,”沈闲手臂环着这捻细腰,轻之又轻的问道,“你有真正喜欢过我吗?”   *   作者有话要说: 第120章 相逢   近在咫尺的呼吸, 摩过耳畔,或轻或重。   萧衍微微呼吸着,沈闲两只手交握在他身前, 拢着他, 刚沐浴过的身上裹带着热意和香气,溢在鼻端, 催得人昏昏沉沉。   屋子里静的没有半点声响, 残烛在屏风后摇曳着, 照到他们这里的光线弱了不少, 几乎只剩下朦胧的昏黄。   萧衍盯着那片昏黄, 越看心越沉,过了半晌,他低声说道:“我——”   “阁主?”门外忽然有敲门声响起,“阁主你在里面吗?”   沈闲听出是陈总管的声音,松开手,退到了一边。   “何事。”萧衍说道。   “小少主回信了。”陈瑜行有意压低了声音, “从宣城逃往坞城的叛逃之徒已经全被清理干净, 未留活口, 小少主半月内会归来, 请阁主安心。”   “我知道了, 你告诉小少主,让他查明坞城城主的身份。”萧衍说道。   “是。”   “没有旁的事, 你便退下吧。”萧衍吩咐道。   窸窸窣窣的响动过后,门外又安静下来。沈闲看着萧衍走到铜镜面前,坐下。   “梳发。”他将玉梳递给了沈闲, 透过铜镜映照出的影子, 端详着沈闲的神情。   沈闲站在他的身后, 手下停顿片刻,才握起一缕发,缓缓梳下,那细而柔软的发滑过掌心,磨着手掌,牵起一缕缕的心事。   “我想去一趟坞城。”萧衍看着镜子里的倒影,说道,“这两年,凡是这里出了事的修士全都要往坞城去,我倒要看看那里住着什么大罗神仙,能够保得了他们。”   “何时出发?”沈闲问道。   “待故笙将这个城主的消息传过来。”萧衍说道,“半个月,我处理好这边的事后,先回宣城见一见师父再去,你做好一切安排。”   “需要我一道去吗?”沈闲又问。   萧衍望他一眼,见他眼眸沉沉,料想是方才的问题没有给答案便被岔过去了,惹得他心里郁郁。   “你适才问我有没有喜欢过你。”   雕花的玉梳穿过细碎的发,扯断了几根发丝。   沈闲的手失了力道。   萧衍察觉了,转过身,忽然轻轻抱住他,脸埋在他的腰间,低声说道:“我不知道。我只是不想失去你,他们都走了,我怕有一天你也会离开我。”   沈闲怔了怔,过了半晌才缓缓抬手,覆上了萧衍的发,他垂眸,看着萧衍的脸贴在他的腰上,收敛了一贯尖锐和阴郁,深黑的双眼里是鲜少的宁谧,他的绝艳下是无人知晓的孤独和落寞。   沈闲轻抚过那还沾着湿气的发,细碎的发丝,穿过掌心,擦过指腹。萧衍阖上眼,那抹锋锐便被他藏得干干净净,仿佛只是个在黑暗里迷路的孩子。   静默须臾,沈闲才温柔而坚定的说道:“我不会离开你的。”   “绝对不会。”他又重复道。   ——*****——   此去坞城,风雪不歇。   苍白浑厚的雪山起伏在极北之地,峥嵘嶙峋,极目望去,深远浅近的白蔓延在云层中,仿佛天地相连,绵延不绝。   苍鹰盘旋在这座雪山的上空,嘶鸣声穿透云层,响彻天籁,在天边划出道清白的线。   平铺天际的云层阴影下,厚重的冰层倾斜成坡面,在日光里反射出熠熠色彩,这样陡峭的路途,只要稍不注意,便会坠落万仞深渊,粉身碎骨。   然而,就在这样举步维艰的极寒之地,却有一点如蚂蚁般的黑影蠕动在山腰上,是有人在跋涉而上。   那紧贴小腿的黑色皮靴缓慢踩过积雪,在簌簌的声响里落下了一排又一排的脚印子,很快又被风雪掩盖。   狭长逼仄的小径上,一前一后走着五个人,皆是拖着沉重的脚步在风雪里缓慢前行,最前面的引导者身上裹着厚厚的绒袄,带着顶鹿皮帽子,脸上已经冻成了青紫色,然而,他后面的四人却是单薄的行装,披着件勉强挡风的氅衣,面色如常。   “走这儿,就可以避开所有的防守,进到坞城里面去了,放心好了,这道陡峭僻静,不会有人看守的,只要过了这道,就可以直通城西。”引导者伸出冻僵的手指,给后面的人指着路。   后面的人不约而同的顺着他所指之处看去,长风浩荡着穿过伫立云间的高塔,钟声余韵缭绕不散。   这是所有人梦寐以求的仙境,世外桃源,不受八荒九州内任何宗门的制约,直凌越沧海,独立长天暮。更有曾经从此处路过的修士说,坞城里的一件宝贝都能换作城池,连路都是明珠铺成的,黄金碧玉更是多的令人目眩神迷。   然,坞城却极难寻到,这座隐在极北之地的城市,只有从起伏嶙峋的群山间穿过才可到达,这是苍鹰也无法栖息的层层险峻。   就凭着这样的虚无缥缈的传言,无数人丧命于这险境中,又有无数人来到此处,欲要寻找这坞城,从不间断。   可最终能抵达仙境的只有修士,除了修士,还有谁能够穿越这重重险阻?   即便如此,等这些修士到了坞城,也无法进入,坞城不比中原的城市,进城须得有城主的准许,可这里每年都有络绎不绝的修士来此处,又要如何是好?于是乎,便有了引导者这种带着他们另辟蹊径的人,借此来收巨额费用。   引导者如此想着,又转头看了身后几位年轻的后生,这些人的面色依旧红润,他带过的人数不胜数,可在这么大的风雪里行走,还能够保持如常的人却是极少的。   引导者默不作声的吸了口冷气,刺骨的寒意直透肺腑,驱散了心里的不安——这群人来历不明尚且不说,又都是修为高深的修士,只怕自己说错一句话都有可能丧命于此。   索性坞城也快到了,等收了费用,就赶紧走得好。   “老伯,还有多久?”忽然间,有个面色清秀的年轻人问道,他的声音明明再轻不过,却能够穿透风雪,紧贴耳畔。   引导者瞥见了他的黑色皮靴,和其他人皆不同,料想他是这一行人里的首领。   “少说两个时辰。”   “敢问老伯,我们进到这坞城里,会被城主察觉吗?”年轻人似是不放心的又问道。   引导者听着这彬彬有礼的问话,忍不住回头细看了一眼他。   这年轻人瞧着至多也就是十七八岁的少年郎,眼睛清亮的如同荷塘,里面蓄着水,和后面那些沉默寡言的男人比起来,倒不像是为首的。   难道是自己猜错了?引导者如此思忖着,又说道:“坞城的城主是察觉不到的,要是真能晓得,那还哪来我们这行呢?”   “这城主倒是不怕危险。”年轻人说道。   “这可不会,因为这城里有一个公子守着,”引导者的步子忽然一滞,如鹰般犀利的眼神微微眯了起来,看向从风雪中逐渐显露出的坞城一角,皴裂的唇里缓缓吐出来一句话,“那柄暮霜剑下,千山暮雪皆沉寂。”   “暮霜剑?”年轻人兀自低喃。   “是啊,”引导者忽然低下声,眼神里充满了敬畏,似乎极其害怕这三个字,“你知不知道坞城存在了几百年,为何只在这一百年里起了名声?”   “为何?”年轻人追问道。   “坞城本是隐于深海里的鲛人栖息地,可一百年前忽然起了场天灾,万顷深海朝夕之间被雪淹没,极天起了异象,星辰陨落,星宿错位,皆道是神灵降世。”引导者看着越来越近的城,接着说道,“天灾过后,适者生存,鲛人们渐渐也都蜕化出了脚,我们现在所踩过的地方,在一百多年前,就是深海之地,深海里宝贝当然要比大陆上多咯,有些传言倒也是不虚。”   年轻人静默片刻,笑道:“原来如此。可您方才说得那位公子又是怎么回事?”   要是有人唠叨起这些,引导者的话真如那开了闸的洪水,滔滔不绝:“自海域褪去,那公子守着坞城已经一百多年了,据说这些雪山就是他用来保护城里百姓不被侵扰而设下的,只不过未知公子其名,大家皆称他执明神君。这也是城主的意思,我们城主可是相当尊敬他的。”   年轻人仿佛明白了什么,若有所思的说道:“这么说来,这风雪皆是他引来的?”   “这我就不晓得了。”引导者话刚说完,远处的风雪倏然变大了。   凛冽的朔风带起雪,呼啸过山脉,雪气氤氲弥漫了视线,四面成了白茫茫一片,竟是暴风雪要来的前奏。   引导者目光凝聚,陡然看见了远处刮来的飓风,风卷起雪,如长龙般呼啸着压顶而来,这仗势是他带队这么久以来从未见过的!   引导者被风吹得连连倒退,陡然慌乱起来,厉声喊道:“暴风雪要来了!大家小心!不能涉险!得找地方避开!看看这边有没有洞穴!”   “少主小心!”身后的人声音蓦然响起在狂猎的风里,长时间的跋涉,已经让他们的脚下如同刀割,险些立不稳。   然而被称作少主的年轻人恍若未闻,他孑然而立的站在风里,眺望着不远处的高塔,凛冽的风吹得他长发猎猎如旗。   “执明神君?”他的声音穿透风雪,贯彻天地,复又被冲散去。   仿佛有什么感应,隔着遥遥的山脉,在这几个字音散去的同时,那双阖着的双眸倏然睁开,一双漆黑深沉的眸子望向了窗外绵连起伏的雪山。   “有人,来了么?”低沉的字音从唇间滑出,他静静凝视着窗外的雪,那双眼里无波,无澜,亦无光,清冷的与这霜雪意外合称。   “替我去看看谁来了。”   他言罢,忽地抬手,霎时间一抹青光铿锵出鞘,暮霜剑刺透风雪,朝雪山掠去。   *   作者有话要说:   小声问一问,大家真的想看萧衍和沈闲谈恋爱吗?(不换攻,我只是想看一看大家的意思) 第121章 再识   雪山上空气稀薄, 狂风绞动着压顶而来,凄厉的呼啸声中,四面皆成了白茫茫的雪。   “我们手拉着手, 不要走散了!”引导者被吹得连连倒退, 面上刀割般的痛,仿佛有只无形的手攫住衣裳, 拖着他朝深渊去。   “少主留心!”身边有人施术想要撑起个结界, 然而暴风雪来得太猛烈, 他们连身形都无法立稳, 便只得抓住了引导者的手, 拖着脚步聚到了一处,缓缓挪动着。   然而奇怪的是,他们虽时刻在意着年轻人的举动,却没有一人上前去拉住他,只是自顾自的拉住身边人的手,围起来抵御着寒风。   萧忆笙的目光依旧凝聚在远处, 目视所及, 是漫天漫地的白色。   “小郎君别发呆!抓住了!”耳边忽然有声音贴近, 一只粗粝的手碰了过来, 紧紧抓住了他的手, 萧忆笙低头看着紧握自己的那只手,清澈的目光里忽然泛起了丝嫌恶。   他下意识的要抽出手, 但引导者却用劲握着,用力到发颤,似是异常害怕, 又或者别的什么。   刺骨的寒意侵蚀着人的肌肤, 将手也冻得发僵。   “不要碰我。”萧忆笙对引导者说道, 但话音太轻,转瞬便被呼啸的风声冲散了。   一行人在这风暴的边缘被刮得连退了数步,萧忆笙被他们夹在中间,不得不跟着他们退了几步。然而,就在又一波飓风从山顶压下的瞬间,他忽然挣开了那只紧握着自己的手,眉眼间的厌恶不作遮掩。   “小郎君!救命!救——”狂啸的风声打散了近在咫尺的呼喊,引导者甚至都没来得及反应,手在被甩开的一瞬间,身体便顺着风向不受控制的朝后退去,他歇斯底里的喊出声,然而却没有人伸出手,那余下的一行人只是各自握着手,并不看他。   那模糊凄厉的喊声很快散在了风中。   萧忆笙动也未动,他听着风雪里夹杂着呼喊如线般断了,随后转过身,摸出方帕子,将被碰过的那只手擦干净了,再扔去帕子,迎着狂猎的风雪继续朝前走。   “少主!”后面的人艰难的跟上前去。   雪在一波又一波的呼啸里堆积,很快没到了小腿,他们深一脚浅一脚的踩在齐膝深的雪里,继续在山腰跋涉着。   要在暴风雪里到达坞城,属实不是个好想法,可若此时不走,也不晓得着场天灾何时才能停下来,耽误了和阁主汇报的时辰,又免不了一顿苛责。   远处,就在帕子随风远去的刹那,一抹青色的虚影刺穿风雪,帕子以肉眼可见的程度在虚空中凝滞了须臾,下一瞬便被化作齑粉,散去。   与此同时,坞城的深宫里,有人正从玉阶上缓步踏出。   风声好似跟着静谧了一霎,晏顷迟稍稍敛眸,随后走下玉阶。   他的眉眼已经不复从前的清冷,寒寂覆于其上,让他眼中微末的光都化作了沉郁,倒是长袍下的风姿依旧清越,如渊亭山立。   玉阶下,所有人匍匐而跪,在这片刻的沉寂中,敬畏而又虔诚的叩拜:“尊上。”   晏顷迟揽袖,天边忽然催出了几片雪花,紧接着寒风涌来,但见虚空中一道青光如匹练般袭来,暮霜剑刺破风雪,铮然归鞘!   “城西有人越境,踩进了我的阵法,”他与众人交错而过,淡漠的说道,“我要去看看,你们一会将此事禀告城主。”   众人齐齐应声,相对的视线里,他们只能瞧见那抹霜白融于雪中,很快消失不见。   萧忆笙在暮霜剑归鞘的刹那,听见了声剑鸣长啸,他蓦然抬眼,却只见得那只苍鹰展翅扑簌簌地飞掠在昏暗的苍穹上,奋力抵抗着劲风。   是错觉么?他收回视线,欲要继续走。   “少主,你看!”风里忽然响起同伴的声音,嘶哑骇然。   萧忆笙步子滞住,抬眼,也随之怔住了——山巅上不知何时,陡然掀起了一道雪浪,积雪如溃散般从顶端滑下来,滔天的巨浪只一霎便吞噬了方才在风里挣扎的苍鹰,呼啸着朝这行人卷滚奔来!   所有人怔在原地,一时间竟忘了躲避,直到萧忆笙赫然低斥了一声,余下的人才纷纷想要掠身而起。   然而狂风催动着积雪,几十丈高的雪浪如惊涛骇浪般的卷涌扑来,漫天飞扬的雪气里,他们视线全部被遮蔽,分不清东西南北。   “是雪崩!雪崩了!”那站在风雪里的几人想要掠起,但身子却如坠千斤,无论他们怎么费力挣扎,都无事于补,就好似有无形的手从雪里攫住了他们的双腿,不让他们挪动分毫。   雪浪滚涌的太快,这几人已然来不及掠起,转瞬便被湮没在雪浪里,连着呼喊也被风声吞噬。   萧忆笙足尖点起,在雪浪扑来的刹那,瞬地后掠,踩在了对面的峭壁上,才勉强稳住身形,然而,就在他看着又一排雪浪滚落下的瞬间,猛然意识到了问题——   无论是暴风雪,还是这雪崩,根本就不是自然天灾,而是有人在背后为之,此处有人布了阵!他们早就深陷在阵法里而不自知,只要对方想,这巍峨山脉甚至可以在几瞬间尽数坍塌!   他怎么也想不到,跟来的同伴会全在此处被活生生埋藏。萧忆笙在这瞬间有些茫然,有些不晓得要如何同师尊交代,又觉得这坞城背后实在是诡谲,应该禀告师尊,等师尊下令后再做决定。   不知又过了多久,随着雪崩的渐渐停滞,漫天飞雪也随之落下,只余氤氲雪气在风中久久不散。   萧忆笙重新朝山腰飞掠去,稳稳落在边缘,脚下积雪簌簌坠入深渊。   他回忆着适才的方位,几步走过去,鞋尖倏地踢开了厚厚的雪层,皑皑白雪下,一只被冻成青紫色的手冒了出来,手指已经僵硬,仍保持着朝上抓的姿势,似乎是想挣扎逃脱,最终却被暴雪掩埋。   萧忆笙沿着此处,几下踢开了积雪,那张青白的脸陡然暴露在眼前,雪湮没了他最后的呼喊,他的嘴甚至还没有合上,里面已经塞满了雪,早就断了气息。   “这阵法布得妙极。”萧忆笙说着又陆陆续续踢开了余下的几处积雪,直至那几只手全部露了出来,雪下的手腕全被压断,这几人以扭曲的姿势被凝固定格。   “都死了吗。”萧忆笙看着活活窒息而死的同伴,并没有太大的情绪起伏,只是觉得惊诧。   他心里迅速斟酌好了一会要传音给师尊的言辞,选了一处干净地方坐下来,微微抬手,食指的指节上的一枚银戒在薄光的笼罩下微微透亮。   银戒的另一端,很快有声音传来。   “故笙?”萧衍的嗓音低哑,应是酒后微醺着。   “师尊,事情有变故,”萧忆笙腾出一只手,以指尖在雪里画了几道符文,“坞城外有阵法,他们全都死了,我还在阵法里,不知道能不能出去。”   另一端静默了片刻,才说道:“既然你无法应付,便先行撤回吧,余下的事情等回来再说。”   “师尊。”萧忆笙瞧着指尖下逐渐迸溅出的流光,掌心一抹,流光便被灭去。   “怎么。”萧衍顺着他的话问道。   “让你失望了。”萧忆笙顿了顿,感受着风里的寒意让自己清醒些,“我还没有查出来坞城城主的身份,不过我沿路打探,坞城确实是有一位神明在守着,我觉得此阵便是他布下的。”   “什么阵?”萧衍问道。   “我不知道,但是他应该可以操控风雪,此阵由风雪贯彻,”萧忆笙回忆着引导者的话,说道,“他们称这人为执明神君,还说他有一柄剑,叫作暮霜——”   他话还未说完,忽然听见山巅上有轰然巨响落下。   萧忆笙霍然转头,只见不知何时,雪崩竟然再度涌来,那掀起的滔天巨浪咆哮着在他头顶,汹涌欲扑!   京墨阁的寝殿里,萧衍正在榻上,以一种酒阑人散的慵懒斜倚着,他的长发沿着床沿逶迤在地,半身浴在夕阳的余晖里,天青色飘荡在风间,里面露出截白皙的腕骨。   他今日确实饮了酒,桂花香片掺在清酒里,醇香浓厚,后劲足,此刻醉意全涌上来了,他抬起手,透过指缝去看窗外的暮色。   晃眼的光从指缝间穿过,落在深黑的眸子里,萧衍缓了片刻才喃喃说道:“暮霜剑么……?”   然而,没有人回应他,通音的蛇骨上缭绕的黑气渐散,那端已经完全没了声音。   萧衍听不见声音,脸埋在臂弯里,轻之又轻的低笑道:“晏顷迟已经死了……这天底下,不会再有暮霜了……”   ——*****——   如浪潮般奔涌而来的雪崩在顷刻间兜头扑下。   浪潮已涌至头顶,萧忆笙的脸色刹那苍白,他的长发已经被滚涌的雪浪吹得猎猎飞扬,脚下却如同被无形的力量钉住了,完全挪动不了!   这阵法施压拖住了他的身子!难怪方才那些人都来不及掠起便被吞噬了。萧忆笙心念电转,眼看铺天盖地的雪要扑下!   银戒里,萧衍的声音正透过介质传来:“故笙,你先回宗门,听见了么。”   萧忆笙抑制不住的惊呼刚要出口,汹涌欲扑的雪浪竟然在刹那间被凝结住了!宛若滔天巨浪将将掀起的一霎,却被一股无形的力量透入,在半空中悉数凝结成冰。   风声乍止。   “谁?!”萧忆笙不可思议的转过头,视线里一抹白影从天边急掠而来。   晏顷迟足尖刚一沾地,便拽住了少年的手腕,他凝视着萧忆笙,黑压压的睫毛下,如寒潭古井般的双眸被推开了波澜,狂风席卷了这片宁谧。   “你方才在同谁说话?”   *   作者有话要说:   新年快乐宝贝们!画了张新年限定萧萧,发在wb啦~还想求个营养液,么么叽   ps:有没有宝贝能帮我理一下故笙和晏顷迟之间的称呼?我实在分不清了(捂脸) 第122章 亲事   坞城在风雪飘摇的时候, 遥遥千万里的江南,蝉鸣声声,八月的宣城潮热不散, 夏日的热浪卷过大半个城镇, 意杨树在风声里簌簌作响。   青石板砖的道路边,青黑的屋瓦相连, 在暮色里泛着浅灰, 往远了看去, 是连绵不绝的青山, 浓绿接着浓绿, 蔓延在云层中。   谢怀霜立在高耸入云的白塔上,眺望远处的万顷青山。   沈闲饮了半盏茶,才听谢怀霜说道:“阿衍心里藏了事,他虽然嘴上从来不提,可做师父的哪里能看不出来?你跟了他这么久,若说是亲兄弟也不为过了, 阿衍他比你年纪还要长些, 算是你的兄长, 可这性子有时候确实偏激了点, 你的性子倒是沉着许多, 你们总处在一块,你要是愿意, 我想你平日里多照料他点。”   沈闲不禁一笑:“能得阁主青睐,是沈某之幸。”   “说到这里,我倒是还有一事想问问二阁主。”谢怀霜与他对坐。   “您请说。”沈闲揽袖执茶壶, 欲要给他倒茶。   谢怀霜转着手上的扳指, 似是在斟酌思索, 浓艳的碧色,绕着布满皱纹的拇指,缓缓打着转儿。   “阿衍他师承我,虽然后面让晏顷迟养了,可他修得毕竟也不是无情道,”他两手撑在膝上,倾身向前,认真说道,“我瞧着他在这一百多年里,夙夜忧叹,虽位高权重,但要亲力亲为的事也不少,内外兼顾的话,着实劳累,我这个当师父的也帮不上什么忙,想着不如替他说门亲事,良人相伴,也好有个人替他排忧解难。沈公子,你觉得呢?”   倒茶的手微微一滞,沈闲的面容被袅袅热气模糊了,叫人瞧不清情绪:“阁主他……”   “这倒也不重要了,”谢怀霜移开目光,若有所思的说道,“我其实是想问问,沈公子知不知道阿衍喜欢什么样的姑娘?”   沈闲放下茶壶,笑道:“阁主兴许已经有喜欢的人了。”   “哎!那更好了。”谢怀霜端起茶盏,拨了拨上面的雪沫,言笑晏晏,“你一会儿下去跟他说,要是有中意的姑娘,就应该带回来给师父瞧瞧,喜欢多久了?家世如何?是哪里人?家世不好也不要紧,会不会功法都不打紧,主要贤惠就好了,能替我照顾着他点,讲好这些事,我们也好上门提亲。”   沈闲:“……”   “这事儿可不能耽搁了,”谢怀霜笑道,捏着瓷盖儿点他,“他也是的,有喜欢的姑娘也不早告诉我,都藏着掖着做什么?难道是怕我不准许?”   沈闲还没来得及说话,便又听他说道:“就算不会功法,不讲三从四德也不要紧,哪怕是样貌丑陋,只要他喜欢就好了。”   “……先生所言极是。”沈闲有些为难的说道,“不过这种事,理应由先生亲自过问的,我去说,他未必会听。”   “也好。这种事确实应该要我亲自问一问。”谢怀霜微微点头,深褐色的瞳仁里浮着浅光,瞧着温温和和。   沈闲见他茶盏空了,又亲自替他倒了茶,夕阳的余热已经散去,白塔上有清风拂过,带来不属于夏季的丝丝凉意。   “还有,”谢怀霜似是想起了什么,又说道,“你晓不晓得阿衍和晏顷迟之间有什么过节?年年祭日,他都有托辞不去看,毕竟是师叔,又是被人家养大的,我瞧着奇怪,可他从来不跟我说,便是说了也是不搭边的话,你若是知道什么,能不能和我说一说?沈公子且放心,我不会将这事和阿衍说的。”   沈闲不虞,露出了意外的神情:“先生没有听说过四百多年前的事吗?”   “四百年前那事儿?”谢怀霜像是听到了什么好笑的话,仰首笑了,“沈公子啊,坊间传闻从来当不得真的,都是说给百姓听听图个乐趣,他们还说我是个十恶不赦的罪人,你瞧着我是吗?”   “不敢。”沈闲答道。   谢怀霜接着说道:“所以啊,是非曲直自在人心,传言只是传言,何况阿衍和我说过,他同晏顷迟之间何事都没有,就算我之前只带了阿衍几年,可晏顷迟我还不了解吗?他修得是无情道,哪能生什么情丝?阿衍还小了他那么多,要是他真有青丝,在阿衍没出生之前,以他的年纪,早就能寻个姑娘结成道侣了。”   他正说着,石阶上忽然有脚步声靠近,两个人不约而同的看过去。   萧衍打着把扇子迈上最后一层石阶,缓缓走上来,他今日只着了件青色的薄衫,发也未束,散在身后,美则美矣,就是太清瘦了些。   沈闲目光凝视在他身上,两个人目光交错而过。   谢怀霜一看见萧衍就笑地合不拢嘴,赶紧招呼过来了:“阿衍,快到师父这里来。”   萧衍闻言,坐在了谢怀霜临近的位置上,问道:“师父在和沈闲说什么?”   “在说你师叔,”谢怀霜借着四合的暮色,忆往昔,“说他在没入宗玄剑派之前,也是个京城贵公子,四体不勤,五谷不分,刚入门时别说修习功法,连穿衣都要人伺候着。握剑也握不住,练不了几天就起的满手疹子,那时候啊,宗门里都嘲笑他是个花架子,他守着君子之礼,不能失态,就憋着一股子气偷偷跑我这里闹脾气,娇气的不得了。”   沈闲失笑,萧衍在下面轻踢了他一脚,朝他使了个眼色,想问他方才到底和谢怀霜说了什么。   沈闲无奈收敛了笑意,耸了耸肩以表无辜。   “想来,他入宗门的时候,也有个七.八岁了,除了在功法上,君子六艺五德四修倒是讲究的很,琴棋书画都不落,”谢怀霜摇首笑道,“我时常说他是个做少爷的料,不适合来宗门吃苦,要不然以后执剑正道,免不了要受伤,要是这样娇气,哪里遭得住刀光剑影的生活?这事儿一说他就生闷气,不搭理人了,生气多了我也就不说了,倒是后来,他练再多的剑也不吭声了,有一回,他负着剑掉深水潭里了,剑太重拖着他往下沉,他愣是没求救,好在有人瞧见了,给他捞上来,上来的时候人都不喘息了,救了半天才缓过劲,气的我问他是不是练剑练傻了,骂了个他几个时辰,他才泪汪汪的看着我,说师兄我是不是不娇气了?”   “原来从前的晏长老,也是性情中人。”沈闲评价道。   “我这个师弟啊,”谢怀霜意味深长的说道,“有时候是太偏执了,偏执过了,就会犯傻,可他若真敢伤我儿,我必不能容情。”   萧衍在他们说话间坐到了白塔边的红木长椅上,只管拎着自己的小扇子有意无意的敲打掌心。   倚阑听风,萧然意远。   “阿衍?”谢怀霜忽然唤道。   萧衍在这低唤中陡然回神:“怎么了师父?”   “你这会儿上来,是不是有话要和我说?还是来找沈公子谈事的?”谢怀霜问道。   “嗯,我是有事要和你们说,”萧衍说道,“我准备明日便去坞城了,此去路程遥遥,变数多,我也不晓得要何时回来,师父要是嫌闷,可让人陪着您四处游玩解闷。”   谢怀霜点点头:“笙儿回来了吗?都去两个月了。”   “嗯……”萧衍在心里斟酌了下,没有说实情,“在回来的路上了,您要是想的话,我让他陪着您,这样我也放心些。”   沈闲从他的停顿了听出了异常,抬眼看向他,萧衍眼尾一偏,睨着他,示意他别多说。   沈闲微颔首,表示明白。   谢怀霜饮了热茶,笑道:“我没什么可担心的,我虽垂垂老矣,但论功法,哪有什么不让人放心的地方。”   “让人陪着,也是解闷。”萧衍说道。   “说到这里,倒是你,才真是叫人放心不下,我让沈闲照顾你,可人家沈闲也不能跟着你一辈子是不是?”谢怀霜凝着他,眼中笑意更盛了,“我方才听沈闲说,你已经有心仪的姑娘了?”   萧衍没反应上来:“您说什么?”   “和师父说说,是谁家的姑娘?芳龄几许?”谢怀霜打探似的说道,“趁着你去坞城的功夫,我也好给这门亲事准备准备,待你回来后上门提亲去。”   萧衍还是没明白他的意思,不晓得话怎么就说到这里,人怔了半晌,才有些讷讷的回道:“师父,我不喜欢姑娘……我什么时候说我喜欢姑娘了……”   “啊……?”谢怀霜笑容凝滞了一瞬。他是听过些坊间传闻,可那毕竟是传闻,自己压根没往心里去过,只道一派胡言,何况几次旁敲侧击的询问,萧衍都没有透露出对晏顷迟有意思的表现。   “阿衍你不喜欢姑娘?”谢怀霜不可置信的又问了一遍。   四目相对,萧衍在这惊诧的目光里憬然,后知后觉的说道:“我是说……我没有喜欢的姑娘。”   沈闲偏过脸去似乎想藏笑,但没稳住,还是笑出了声。   谢怀霜循声又转过脸来看沈闲,不解的问道:“你适才不是和我说阿衍有心上人了吗?怎么回事?沈公子该不会是逗我的。”   “……”沈闲被噎住。   萧衍也含笑睨过去,观戏人似的,扇起了扇子。沈闲却从他的笑里察觉到了不妙,觉得是要秋后算账的意思。   沈闲无法反驳,只好说道:“我的意思是,兴许有喜欢的人呢?”   “兴许?”谢怀霜又转过脸看萧衍,仔仔细细的将人打量了一遍,才说道,“若是没有也罢,你去坞城这段时日,师父就替你物色物色好了。”   *   作者有话要说:   晏狗:不修仙我就要回家继承亿万家产了。   并不知情的谢怀霜:和晏顷迟怎么可能?和晏顷迟绝对不可能(信誓旦旦)(拍着胸脯)   晏狗已经过不了谢怀霜的门槛了,追妻难度+99 第123章 儿子   瘦削的手腕, 手指修长,食指的指节上有一只银白的指环,托子是条小蛇的形状。晏顷迟攥着这只手, 用的劲很大, 等萧忆笙再抽出时,原本白皙的手腕上赫然多出了五指印。   “不准备说吗?”晏顷迟用一种近乎冷漠的目光打量他。   “说什么?”萧忆笙反问道。   晏顷迟不欲过多纠缠, 直截了当的说道:“你想从这座雪山上进城, 是受谁的指示?”   “外面世道这么乱, 我听说坞城里有真神仙, 就逃难来了。”萧忆笙拉低了自己的风帽, 想把自己的脸藏进阴影里。   晏顷迟望了他好一会儿,才将视线移到了别处:“织金万字纹的衣袖,袖口上有血渍,手倒是干净,指甲也修剪的圆润整齐,可缝隙里却藏了血污, 你不要告诉我是攀山时留下的。”   “是又如何?”萧忆笙心里微微错愕, 却是面不改色, “您是这坞城里的守卫吧, 总不会为难我一个过路人。”他边说边转动指节上的指环, 银色的小蛇散出柔亮的清光,是在给远在宣城的萧衍传递信号。   “你在来时杀了人, 你又爱干净,不愿沾血,可你擦拭的不仔细, 华贵的衣裳和修剪整齐的指甲都能证明你不是逃难来的修士, ”晏顷迟看出他的心思, 直截了当的说道,“适才的风雪埋藏了你的同伴,倘若你再同我绕圈子,我便会将你也丢在这里给他们做陪伴。”   他的字音明明很轻很平,可萧忆笙却觉得有种难以形容的压迫感排山倒海般倾压下来,压得人喘不过气。   “你要问什么?”萧忆笙在这顷刻间松了口。   “和你传音的人,是谁?”晏顷迟问道。   “也是我的同伴。”萧忆笙冷静的答道。   晏顷迟目光沉沉,似乎也不愿意多在此事上虚耗时辰,拂袖欲要离开:“既然阁下不愿开诚布公的说,那我便不强人所难了,不过我倒是很期待,以阁下的功法,到底能不能活着从这里走出去。”   萧忆笙看着他逐渐远去的身影,又抬头看向山巅上被凝结成冰的雪浪,随着晏顷迟的步子远去,这些冰在半空中摇摇欲坠,可自己的脚下却似乎被什么东西死死拖住了,竟是连半分也挪动不得。   裹覆在雪上的冰层以肉眼可见的速度褪去,眼见雪浪就要再度扑下来——   “等等!”萧忆笙喊道。   晏顷迟闻声,脚步微滞,稍稍偏过脸,已经坠在半空的雪浪竟然霎时间回涌至山巅!   “这里是什么地方?”萧忆笙心里微微动容。如果这人真是坞城的守卫,不齿于先骗他把自己带出去。   “你该先回答我的问题。”晏顷迟提醒道。   “……方才跟我传音的,”萧忆笙脑子里百转千回过了一遍何时的称呼,最终缓缓肯定了自己的答案,“我爹。”   他话音方落,便见前面羽冠墨发的男子陡然转过身,目色冷然,凝定在自己身上。   萧忆笙被拢在这漆黑无澜的目光里,只觉得周身空气迅疾冷凝,威压如山峦般落下,人似是沉入了寒潭古井里,辗转着透不过气。   “你爹?”晏顷迟又重复了一遍,语气不善。   “我说是同伴你不信,我说是我爹你也不信,倘若你是想要我死在这里,也不必再拿我逗乐子了。”萧忆笙扬声。   “你是什么人?你父亲是谁?”晏顷迟眼神阴戾的看着他,想要从他的眼底窥探到丝毫说谎的痕迹。   “京城仙门子弟,家父萧——”萧忆笙说到此处,忽然顿了顿,改口道,“余下的事情,不如等我们出了雪山再细说。”   晏顷迟眼中重新融起了笑意:“萧公子,若你现在不说,我一样可以让你死在这里。我的耐性是有限的。”   “……”萧忆笙觉得这人虽然瞧着是清贵公子,可实则表里不一,完全不讲君子之道,有点人模狗样的意思。   他静了半晌,几次欲言又止,才佯作万分为难的样子说道:“家父萧衍。”   他就这样毫无顾忌的说了,倘若眼前人听过这个名字,也该知难而退了。   如他所料,眼前人在听过这短短的四个字后,蓦然僵滞住,他看着萧忆笙,萧忆笙也在回视他。   四目相对,萧忆笙看见他笑容散去的同时眼中有层阴云覆了上来,他似乎是在藏压什么萳沨 极端的情绪,又像是在深深抑制着什么,眉间戾意渐拢。   不应该是这种反应。萧忆笙憬然,觉得在这藏压的情绪里定有什么不为人知的过往,事关师尊,他不能再乱说。   晏顷迟的眼睛里有抹不易察觉的锋芒掠过,他几步上前,重新扣住了萧忆笙的手腕,看着他指节上的指环,不容置喙的说道:“取下来。”   他觉得这人是在撒谎,萧衍怎么可能和别人有……   不可能,绝无可能。他要亲自听一听传音的另一端到底是谁,兴许只是声音相似呢?   萧忆笙手腕被攥得生疼,想要挣出,可完全动弹不得,对方力气大的几乎是要捏碎他的腕骨,那汹涌澎湃的灵气如丝线般透入体内,勾缠住他的骨头,一寸寸磨合着他的骨缝,探入灵府。   萧忆笙在这瞬间痛得冷汗淋漓,他自忖功法虽未已臻化境,可再怎么说也是萧衍和谢怀霜亲自教出来的弟子,从未有人能够这样长驱直入自己的灵府。   “取下来。”晏顷迟声色俱冷,眉间戾意愈发深了。他此时的心绪已经完全大乱,凝视着萧忆笙,心里将他的神色语态反复揣度着,可越是猜忌否认,越是觉得格外熟悉,仿佛透过这张表相,他能够看见故人的影子。   萧忆笙在这一瞬间,甚至有种即将被杀的错觉。   “我适才也说了,余下的事,可以等出了雪山再细说,”他在这骇然的压迫中忽然间笑了,笑容未敛,眸色却变得意味深长,“如果你再这样,也可以试着一会能不能从我的尸体里撬出话来。我可以死,我死后指环会失去灵力,你一样得不到自己想要的答案。我说过了,家父萧衍,来自京城仙门,而你也应该信守承诺带我出去。”   “……”晏顷迟未料他会说这话,怔了一瞬,旋即又恢复了往常的温润随和。   他在藏,在压,在收敛自己的杀意,无风不露。   他凝视着眼前少年模样的人,觉得这面容和记忆里的实在是不像,心里再一次否认了这个人的身份,可又觉得此人说话的语气和做事的态度,倒真是像极了萧衍。   心里是五音俱毁,六律皆乱,他在这几瞬间,彻底失了分寸。   晏顷迟的手微微卸了力气,松开后并指在虚空一划,萧忆笙登时觉得浑身松懈,脚下的禁制解除,连着方才那如山般的威压也散去了,他试着抬步走了几步,雪上簌簌响动,落下两排脚印,已是能活动自如。   “如果你想着耽误些时辰就能够从我这里逃走,亦或者有别的心思,那在你动手之前,无论你身份到底是谁,我都会杀了你。”许久,一句极低的声音从晏顷迟的唇间滑出。   萧忆笙听着这警告,笑了笑,随后若无其事的说道:“路还没走呢,你就要笃定我会跑了?”   “……”晏顷迟转身继续朝前走了几步后,倏然抬指在空中画了道虚符,紧接着天边赫然响起一声清啸,似乎有什么东西正在掠来。   萧忆笙听见了扑簌簌的煽翅声,他一抬眼,便见到一只青鸾掠过山巅与天际的交界处,朝着这里飞掠,青色的羽翅夹带着寒风,压过飞雪,呼啸着俯冲来。   青鸾落到了晏顷迟面前,羽翼扇起的飞雪拍在萧忆笙的面上,却没有一丝落到晏顷迟的身上。   “请吧,萧公子。”晏顷迟说道。   萧忆笙胡乱拂去了肩上的雪,掠了上去,晏顷迟紧随其后。待人都立稳后,青鸾便展翅扑入白茫茫的雪色中,掠过群山,朝坞城飞去。   于此同时,迦陵频伽的神庙里,亮起了排排烛火。   浮动的光点沿着层层台阶依次相连,在深远的尽头,一尊巨大的神像立在高台上,竟是雕成了两半各不相同的模样。   一阖眸,一睁眼。   一手朝上持莲,一手朝下驻剑,此消彼长,面色也各不相同。半边狰狞,半边慈蔼,仿若两人。   金雕的拱顶由细密的拱肋支撑起,隔着跳跃的烛火,能见到顶端刻画着的繁复的图腾,光影晃动,照得神像的面容仿佛也有所变化,有着俯瞰众生的威严与蔑视苍生的讥诮。   在烛光的影子里,静坐着一人。   不多时,殿门被推开,一名少女走入,跪身行礼后,恭敬唤道:“城主。”   那人恍若未闻,并不则声,只是原先合十的双掌渐渐放下,阖上的双眸缓缓抬起。   “尊上说有人进了雪山的阵法,他已经亲自去看了。”少女轻声说着,似乎又有些担忧,“尊上是不是在尝试离开此处?如果他能够跨出去,他是不是就要离开这里了?”   殿里在这句话后陷入了长久的静默,殿门未合上,夕阳的余晖从窗棂里投出,在理石的砖面上铺出了镂空交织的花纹。   被称作城主的人目光微微一偏,望过来,静默半晌,淡淡启唇道:“已经过去一百三十八年了,在他肉身没有重塑好之前,他是不会离开这里的。”   “可……”少女似乎有些犹豫。   “此事我知道了,若无其他事,你先行退下吧,不要搅扰了神尊的清净。”   *   作者有话要说:   萧忆笙:师尊你看他~(抱住萧衍并指向晏狗) 第124章 外室   仲秋时节朔风过境, 然而临近极北的草木却依旧葳蕤茂盛。   萧衍立在仙舟上,朝阳的光东方升起,铺向天地的尽头, 云海翻涌在脚下, 云层缓缓移动着,在起伏的高山上投下巨大的阴影。   仙舟从宣城出发, 经过了绵延青山, 风雪长白, 从玉门关一路北上, 再沿着一座座古城穿过, 去往极北之地。   待过了荒无人迹的险峻,蜿蜒的万仞山,才方见开阔的一片平坦。   然而从高处俯瞰,坞城的三面都是海,错综复杂的地线,漆深的海上有白鸟掠过, 惊起一线涟漪, 唯有西边是雪山, 影子灰冷如铁线白描, 厚重的雪在暮色下, 折射出细碎耀眼的光。   此处地势鳞次栉比,似是道天然的屏障, 能够完好的阻隔外来者。   极北的时辰不比别处,四合的暮色并未持续多久,天便黯了下去, 雾蒙蒙的云托着一弯月儿, 清冷的光晖洒落, 未至坞城,便已见得此地的繁华。   来自各地的商队仙者在此歇脚,将带来的货物金钱大肆挥洒在城外的销金窟里,纸醉金迷后,等着明日再启城门时,城主的入城宣判。   莺啼燕语交织在风声中,金盏交击声响彻在夜色里,昼夜不息。   萧衍刚一落脚,边见得有人在围着篝火在烤火,夜里的风寒,风里夹杂着海域的腥甜,拂过面。   他选的落脚点僻静,让随行的侍从全部在城外待命,只让沈闲和自己一道前去了。这些侍从皆要蹲守在城外游走观察,一旦有什么风向要直接传音过来。   沈闲以重金雇佣了城外最好的车夫,让他架着马车带两人到城门下候着。   此时已经过了进城的时辰,重重关卡皆闭合,除了雄浑险峻的雪山,还有一条水路只有在退潮的时候方显露,到了涨潮便会被淹没在水下。   马车沿着蜿蜒曲折的小道疾驰,在被海浪冲刷过的沙土上留下了深浅不一的蹄印。   “爷!到了!”马车忽然一顿,车夫掀开帘子探头进来。   许是高昂酬金的诱惑,这位车夫兴高采烈的接下了这一趟危险重重的活儿,要知道这条小道上黑的伸手不见五指,是月色也透不进来的暗,水路里也不晓得会遇到什么奇珍异兽,一旦失足,连尸骸都难以被发现。   “哎呦,娘子您慢些!”车夫看着沈闲下车后,伸手去接后面的女子。   萧衍被接下来,沈闲握住他的手,揽过他的腰,低声道:“从这里掠过去,就能进城了,此处阵法最薄弱。”   萧衍微颔首,随后身下一轻,竟是直接被抱了起来,沈闲的步子轻快,瞬间便飞掠了十余丈,他踩在皑皑冰雪上,寻找着落脚点,急速掠起,崖壁陡峭,下面是是万丈沟壑,深不见底。   风在耳边呼啸,没过多久,远处的地面上陡然传来砰然一声巨响。   沈闲步伐一滞,倒是萧衍没有多大反应。   “你杀了他?”沈闲回身看去,只见黑暗里不知何时燃起了大片火光,然而火光并未持续多久便被卷起的海浪泯灭了。   “嗯。”萧衍从他的怀里下来,踩到陡峭的石壁上,面上没有任何情绪,“我只是答应给他报酬,至于有没有命花,那就是另外一件事了。”   “他未必就会泄露我们的行踪,这里每日有那么多人要偷入城中,他如何能记得住我们的脸?”沈闲抓住他的手腕,快速说道,“你不应该这样做的。”   萧衍倏然甩开他的手,冷声道:“我不需要任何人来指点我要怎么做。”   “萧衍——”沈闲还想再说,但萧衍已经不想再听了,他一掠身,稳稳落到了天门上,淡薄的身影转瞬消融在无边夜色里。   ——*****——   “不要告诉我,你的母亲是沈氏,是两个男子生下的你。”晏顷迟负手立在深殿里,他的面前跪着萧忆笙,萧忆笙的双手已被加持了禁咒的锁链扣住,身后则有两名身着甲胄的将士按住了他的肩,让他跪好。   然而即便被如此压制,萧忆笙的面色却没有丝毫的畏惧动容,他目光漠然的如同无事发生,只是眼中的厌恶之色愈发深了。   “说话。”晏顷迟走到他面前,始终以一种居高临下的姿态审视着他。   将士们加重了手下的力道,压得萧忆笙直不起腰,他的全身都被搜了个遍,然而除了藏着的令能表明他真的来自京墨阁外,没有任何东西可以证明他的身份。   “生父萧衍,母亲是京城何家女。”萧忆笙面不改色的胡诌道。   “你说京墨阁的阁主是你生父,”晏顷迟的眉头深拢,眼底戾意不作假,“凭的是什么?只凭着你叫萧忆笙么?”   “这问题应该问你吧,”萧忆笙冷笑道,“你为何非要觉得我不是家父亲生的?”   晏顷迟并不答话,只是眼风一偏,看向将士:“抬起他的脸。”   将士们被这肃冷的眼色看的不由忐忑,赶紧应声抬起了萧忆笙的下巴,让他整张脸仰起,彻底呈现在晏顷迟的眼前。   晏顷迟目光从他的眉眼上滑过,沿着轮廓细细走了一遍,似乎是在辨认着什么。   萧忆笙下颚被捏地剧痛,动弹不得,他微蹙着眉,清亮的双眸里覆着层寒意,他凝视着晏顷迟,觉得这目光恶心,那触在他身上,面上的手,也无不让他觉得恶心至极。   “不对。”过了半晌,晏顷迟终于启唇,淡漠的说道,“一点都不像,没有他的影子,如果你再敢对我撒谎,我对你就不会这么客气了。”   “我没有撒谎。”萧忆笙厌恶的说道,“家母京城何氏,谢先生钦点,我父母情深意笃,有何不可?我就不能长得像母亲?”   “放肆!”晏顷迟心里怒意直泛,再也遏制不住,他将手中握着的枚玉简倏地砸在萧忆笙面前,“你父亲是我——”   话止于此,晏顷迟喘息微促,胸口起伏。   两相对峙,萧忆笙被这寒声震慑,面上却没有分毫畏惧。   晏顷迟薄唇抿成了线,他紧盯着萧忆笙,忽然弯膝,半蹲下身,伸手掐住了萧忆笙的下巴,捏住,拉到咫尺。   “你在撒谎。”他声音冷凝。   “我没有撒谎。”萧忆笙一字一顿的重复道。   “就算他真的娶妻生子,那沈闲呢?你们的二阁主呢?!”晏顷迟的眼底已经赤红,失了最后的镇定,他的戾意和怒气震得身后将士噤若寒蝉,他们还没见过尊上如此失态的时候,不禁悚然。   “我不明白你在说什么,”萧忆笙扬声道,“二阁主就是二阁主,他一直伴在父亲身边。”   “……”晏顷迟没了话说。或许是谢怀霜让萧衍娶得妻?谢怀霜年岁过百,却从未听闻过断袖秘事,如果萧衍在意谢怀霜的看法,也未尝不可娶妻生子……   如此,沈闲还伴在他身边,岂不是……   那自己算什么?!晏顷迟怒从心起,明明是自己先到的,现在却连个妾都不算了?不对,何氏女是妾,沈闲只能算是外室,自己才是正房!   萧忆笙亲眼看着这个人眸中怒色渐褪,变得无波,随后站起身,平静的说道:“带下去。”   ——*****——   晏顷迟站在神塔的边缘,此塔矗立在坞城最中心,登上去便能俯瞰城中全貌,风捎着寒意在耳边呼啸而过,将时间推回了一百三十八年前的初春。   闭上眼的那一刻,他仿佛又看见了那汹涌的火海,在视线的最后,他只看见了从断崖边伸出的那只手,然而那悬在岸边的影子却越来越远,越来越模糊……   “晏顷迟!”附在耳畔的是萧衍那声镂骨铭心的呼喊。   他下意识的想要伸出手去回应,想要再碰一碰那张脸。   然而火海遮蔽了他的视线,风从指间呼啸穿过,他什么也没碰到,呼唤和那道影子都已经被滔天的火光吞噬,他的意识最终沉入了缥缈的虚无。   “阿衍。”一声低哑的喃喃从唇边滑落,晏顷迟睁开眼想要再看清楚那张脸,然而幻象一触即破,睁眼的一霎,黑暗四分五裂,有一束光透过指缝,落在视线里。   晏顷迟的手伸在月色下,指缝微张着,清冷的月色从中穿过,映照在他的眉眼上。   那是一百三十八年前的初春,京城冰雪方才消融。   百年光景不过白驹过隙,宣城的长街依旧是朝夕鼎沸,高楼望断,只是年年花相似,岁岁人不同。   那一年,早是隔世经年。   晏顷迟收回涣散的神思,往事如锋利的刀刃,凌迟着腐朽不堪的心,他俯视着高塔下的汹涌人潮,萦绕的千重云气下哄闹杂沓,云气上却是冷冷清清,一座塔,仿佛能够隔开尘世的喧嚣。   腰上的玄玉散出柔和的光,晏顷迟方才摘下,那端便有声音传出:“尊上,城主有要事相问,请您速归。”   “我知道了。”晏顷迟说罢,身形一晃,瞬间从高塔上消失不见。   从长街到宫里的路上,城中热闹不断,路两边有人点上一盏盏灯笼,晏顷迟踩在光的影子里,朝宫里赶去。   芸芸众生,交错而过。   就在他在人潮中要迈出去时,忽然感受到了一股熟悉的香气和自己错身而过。   因为隔得太近,他甚至能辨得清那股清冽淡雅的香,如同寒夜里悄然绽放的红梅,一瞬间,他像是回到了宣城的街道上,和身着白衣的少年一并踩过交织的灯影。   彼时尘世喧闹,纷扰杂沓。   这样的香气,绝对不会认错的——   萧衍?   *   作者有话要说:   晏顷迟:我是自愿当妾的   女装萧萧即将登场 第125章 女装   街道的另一处, 萧衍忽然顿住脚步,转身。   “怎么了?”沈闲问道。   萧衍没应声,他立在雕花灯笼的红影里, 目光从熙攘的人群中穿过, 眼风掠过一个又一个背影,再到地面上众人交错, 杂乱无章的影子。   借着烛光和月色, 来往的人如走马灯上般, 神态各异, 衣着各异, 却均是陌生的面容。   萧衍还没寻到那道白色的身影,便见浓墨的天空居然闪过一道光芒,明亮绚丽的火花高高升起,又在高空中散开,缤纷绚烂,朝人群笼罩下来, 亮的炫目。   “这座城晚上这么热闹的吗?”沈闲仰首, 望着一蓬又一蓬的烟花在高空盛开。   “我刚刚好像看到了一个人……”萧衍喃喃。   “谁?”沈闲问道。   “没什么。”应该是看错了吧, 晏顷迟怎么可能会在此处。萧衍如此想着。   耳边是一阵阵亢奋的吆喝声, 将他从片刻的恍惚里拽出。   萧衍收回视线, 眸光便黯了下去,他回过身对沈闲说道:“人太多, 我们不要走散了。”   “嗯。”沈闲笑道,“先去找家客栈落脚吧,弟子都还外面还在探消息, 等着过几日才能进来, 我们也就不急这一时了。”   不远处, 晏顷迟在喧闹声中,蓦然转身,回首,眼前人群熙攘,一副又一副的生疏面孔和他视线交错,远近是轮番走过的模糊影子。   无数的明灯和火光相融,晚风里弥漫着硝气,掩盖了原先残留的梅香,晏顷迟没有去看烟花,而是不自禁朝前迈了几步,穿过人群,想要再寻到熟悉的身影。   与此同时,萧衍背过身去,渐变的光影下,他的脸隐在那片火光里,照得半明半昧。   两个人的身影在繁华的街道上交错而过,天上的烟花不断绽放,萧衍立在漫天的光影里,他的身影被勾勒出色彩,像是落了一层浮光,眼里倒映的全是那即将落幕的烟火。   晏顷迟目光掠过灯影人堆,却始终没有再看到熟悉的身影,腰侧的玉佩又散出柔亮的光,在提醒他应该尽快回宫。   沈闲和萧衍沿着街道一路南行,来到了一家客栈,客栈里面人满为患,吵闹不休,等看清楚了,才发觉这些人都是中原人的装束,三五成群的围着几张桌子,在高声骂人喝酒,瞧着应都是相互认识的同伴。   伙计打开帘子,将酒坛抱到了四方的木桌上,谄媚似的恭维道:“各位仙爷,吃酒吃酒。”   “中原那还能待下去吗,全让一个鳖孙给占了,他妈的仙门不太平,人间也兵荒马乱,都逃难来了,就这一小城竟然每日还限制出行,爷爷来这里都是给他脸了!”说话的汉子拿过酒碗,猛灌了两口,对伙计啐了口,骂道,“看什么看,上酒去啊!别杵这儿碍爷爷的眼!”   “是是。”伙计被吓得唯诺是从,连连跑开了。   旁边的刀疤脸接着粗鲁的骂道:“哎呦可他奶奶别说了,宣城近来太不安宁了,我从金陵过去时就听说宣城的京墨阁在大肆排查反叛他们的宗门,从淮河往南,已经剿灭了十六个宗门了,全死了啊,一个活口都不留,狠啊!”   “总算是逃出那见了鬼的宣城了,”汉子边喝酒边说道,“我听说这坞城里头到处都是好宝贝,准备淘点带出城去卖个好价钱,你们这把跟着爷爷混,保准不吃亏的!就等着发大财吧!”   “呸!你这话说的,兄弟几个哪个不是爷?怎么占便宜还占到哥几个头上了?”有人嗤道。   余下一片笑骂,腌臜的木桌上,酒淌的到处都是。   打破这一切的是一声不轻不重的低咳,这群人不约而同的循声望过来,只见一个男人正不紧不慢的掏出方亚麻手帕,掩在鼻下低咳了几声,他的身边还跟着一位小娘子。   冷风从敞开的大门里潲进来。   这群人本想唾骂两声,却在目光看过去的一瞬,仿佛得了失语症般的,无数双眼睛齐刷刷的盯着这进来的小娘子看。   外面的天黑得正浓,于红黄交融的烛火里,一个穿着桃色纱裙的女子立在门边,半敛着眸瞧了过来,那微挑的眼尾含着情似的,只是这么轻轻一瞥,便将勾魂摄魄的意味流泻满室。   这娘子未施粉黛,首饰也单调的只有一只蝴蝶流苏钗别在发间,偏比他们看过的任何娘子都要昳丽,此刻她就浴在这层层交融的光影里,面上仿佛被绘上了层胭脂,双眸含了水似的潋滟多情,那蝶翅也在随着光影,明暗变幻。   她沉浮在这醉人的香气里,薄纱的衣袖垂在腕下,两只手交握在这纱中,素手皎洁,人面桃花,竟不啻于神仙洞里走出来的仙子了!   美则美矣,就是这身量不比寻常女子,要高出好些,可这些细枝末节的事皆能够被美色掩盖,并不打紧。   刀疤脸眼神如鹰,呸的吐出了口浊酒,目光不离萧衍半分,仿佛透过这薄薄的纱裙,他能够看到里面藏着的光洁玉.体。   “小婊.子,这眼睛惯会勾引人的。”他眸光一转,不怀好意的低笑了声,肖想着水乳交融下的莺啼燕语。   旁边人嬉笑着在腿上狠狠抹了油污,又将手在腿间蹭了又蹭。   伙计再从半掩的布帘出来时,正巧望见了客栈门口进来的两人,他忙不迭把酒放到了那汉子的脚边,打着手巾过来了。   “二位客官,里面请。”   沈闲将金铢搁到了他的盘里,要了两间上房。   直到萧衍上了楼,这群人仍未收回直勾勾的眼神,目光始终紧随着这单薄的背影,留念着方才的余温。   萧衍进了房间,这边方才掩上门,那边便听得楼下响起阵阵的笑骂夹杂着口哨声,肮脏粗鲁,不堪入耳。   “要不然换家客栈?”沈闲不大放心的说道,“或者我和你睡一处?”   八步床的雕花围栏遮挡了部分光,萧衍坐在这暗沉沉的光影里,压过胭脂的唇色,衬地人更艳了。   萧衍凝视着他,忽然将手放在了自己身上多出来的一处柔软,胡乱拨动着。   “怎么了?”沈闲问道,“不舒服?”   萧衍在摸到胸前还是两个小山丘的时候才略定了心,松了口气似的说道:“这东西竟是没掉,肚兜压得此处难受,我总担心掉了,就忍不住碰,方才他们盯着我,我还以为是有一半掉出来了。”   “……”沈闲看着他的动作,轻咳声,别过脸去说道,“歇息时便把这装束换下吧,我明日再为你重新装扮好。”   “此地危险未知,在事情没有妥当解决之前,不宜暴露身份,”萧衍说话间把发钗取下,搁到了手边,“明日一早动身,你早些去休息吧。”   “嗯。”沈闲目光落在他的身上,忽然低声笑了,笑里有点意兴阑珊的意味。   “你笑什么。”萧衍眼皮抬也不抬的问道。   “没什么,”沈闲认真瞧着他,“桃色很称你,就是觉得缺了点什么。”   萧衍踢掉绣鞋,正欲爬上床,耳上忽地一热。   沈闲伸手摸在他的耳垂上,似是在寻找什么,片刻后说道:“我给你打对耳铛。想着用金的话,俗气,俗物配不上你,玉石活色生香,可想来还是差了点意思,好在我来时便听闻了此处有种叫作鲛人泪的珍珠,色泽艳而不稠,胜过月色清辉,配你一定好看。”   萧衍看着他,沈闲的身影遮住了眼前全部的光,他偏过脸,轻轻道了声“不劳费心”后,说道:“你先去歇息吧,有事可传音给我。”   沈闲微颔首,退出了房间。门外恰巧有伙计进来送茶水。   萧衍让伙计把茶水放到桌上,待人离去后,楼下的哄闹声将此处的安静衬托出来。萧衍倚着床阑干,修长的手指有意无意的拨动着帐上的流苏。   他回忆着今日在街道上交错而过的身影,仍觉得眼熟,好似一闭眼,就能回忆起晏顷迟的模样。   他就这样静坐于暗沉沉的光影里,忽然觉得有些口干舌燥,便下床去饮了半盏茶水。   茶水是温的,将将好。他饮过茶,独自一个人坐回床沿,觉得困乏,明明只坐了半刻钟,却像是坐了几个时辰,他微阖上眸,困意愈来愈浓,屋子里像是被点过了香薰,熏得人昏昏沉沉。   过了片刻,他恍惚听见声门被推开的声音,只是汗水濡湿了眼睫,眼皮沉地掀不起来,勉强抬起的缝隙里,只能瞧见一只手朝自己伸来,余下的全被水雾模糊了。   “嘿嘿,捡了半条命到这里,爷们几个不得好好庆祝下?”刀疤脸一把将陷入昏睡的人扛起来,对身后的几个人说道,“走廊西头的那个解决了没有?别给瞧见了。”   身后的汉子搓了把脸,淫猥笑道:“放心好了,我叫伙计也把茶汤给那人送去了,还点了香,那个一看就是书呆子,练假把式的,就算没睡着,爷们一敲也该晕了。”   “小娘们骚得很,瞧着这白花花的肉,娘嘞!”背刀的男人乐开了花,兴奋的又在自己的大腿上抹了把,“一会儿把人带到哪里去?”   “老四传音来了,他在死溪林那里还捉到个两个浪货,叫爷们几个一并过去玩儿,”刀疤脸说道,“今晚油水多,死溪林那边有好些个偷水路进来的人,我们今个儿就在那驻守着,狠狠宰他们一把。看着吧,这回是真发了!”   “赶紧走吧,别叫人给瞧见了。”身后的人已经急不可耐,催着前面几个人小跑起来。   *   作者有话要说:   晏狗:猎杀时刻!(恶狠狠的拔出八十米长的大宝剑) 第126章 娆色   夜色浓重, 坞城里陷入了一贯的繁华与喧嚣。   然而死溪林却是一片漆深,寂静的只闻虫鸣,林间树木郁郁葱葱, 葳蕤茂盛的叶片遮蔽了全部的月色, 只有风过时,压紧堆叠的树叶间才会抖落几点零碎的星光。   川子急急忙忙的冲进密林, 身后的男人穷追不舍的挥着马鞭, 骂道:“你他娘的给老子站住!偷鸡摸狗的贼娃子, 竟然敢偷到老子头上来了!”   怒骂忽远忽近, 川子连滚带爬的跑, 怀里的荷包被密布的荆刺刮出道小口,沉甸甸的金铢撒了几颗,他此时也顾不得再去捡了,只晓得拼了命的朝深林里挤。   男人紧跟在后,却不料脚下磕绊,重重摔在地上, 脸被摔了个正着, 啃了一嘴泥。   冲天的火气让他失了理智, 指甲被刮得掀开也不浑然不觉。他喘着粗重的气, 爬起身抹了把嘴, 顺手抄起地上的马鞭朝前甩去。   川子被抽中了后背,火辣辣的疼痛霎时间沿着背脊直窜, 他一个趔趄,跟着滚下坡,手哆嗦着撑不起身。   “妈的, 看老子不打死你!”男人边骂边朝坡走去, 然而还不等他动手, 后颈忽然递来种酥酥痒痒的感觉,似是有什么东西在轻挠着他的肌肤,他猛地抬手朝后颈一拍,却触到了根枝条。   男人回身去看,发觉是棵参天古木,树身粗实的得有三合抱,古木的根.茎从泥泞里凸起半边,沿着四面八方斜伸去。   川子还想跑,他踉跄着爬起来,双腿软得直打颤,立不稳。   “他娘的。”男人本就怒从心烧,又被枝条刺挠更觉心烦,登时愤懑地踢了脚古树,古树被他踢得纹丝不动,可奇异的是,它枝上的叶片却忽然间抖动起来,从树梢到根部都剧烈颤抖起来,叶子簌簌作响,千万条垂下的枝条无风自动,如同张交织密布的网,罩头卷来。   川子刚瘸着腿从坡下爬上来,便见男人身侧的古树树洞里,一张被菌虫簇拥的腐烂人脸露了出来。   紧接着,垂下的枝条倏地卷住男人的四肢,往树洞里扯去,男人拼命的挣扎,用手奋力的撕拽着缠身的枝条,然而枝条越缠越紧,欲要将人拖进树洞里。   “救……救命!”   男人双臂还卡在洞口,脑袋被挤在狭窄的空间里,浑身的重量都压在了脖颈,几乎要折断他的头颅,无法呼吸的痛苦侵袭来,他唇间溢出低微的呼救。   川子从未见过这种情形,吓得拔腿就跑,身影转瞬便融进了深黑的林里,再不见踪影。   另一边,枝条紧紧勒着男人的胸膛,他用最后的力气扒着壁,手背上青筋暴起,但很快,他的手就因发麻而失了力道,他再也挣扎不动,被拖了进去。   枝条在黑暗里缓缓蠕动着,窸窸窣窣的声响流入风中。   风里陡然扬起声不轻不重的叹息,那叹息声含糊缥缈,似是千百人几不可闻的低呼,霎时间林间所有的树木都跟着轻轻摇曳。   不多时,衣裳的碎屑和血水从枝条间抖落,古木的根.茎从泥中拔起,翻出具残缺不全的尸体,露着森森白骨。   叹息声很快归泯于风中。   川子跑得气喘吁吁,却是脚下不停,他在荆刺灌木中被扎了满身伤,衣袖也刮得破破烂烂,手里还紧抓着个瘪了一半的荷包。   不知过了多久,他忽然看见在浓重的漆黑里,燃烧起的一点火光,他步伐在这之后变得迟缓,最终停驻下来,心脏尤自狂烈的跳动着,耳边是自己急促的喘息声。   总算遇到人了!川子悬着心落下来。   嗓子里火辣辣的痛,浓郁的腥膻从中涌出,他大口喘息着,阖眼时仍是天旋地转。   “干他娘的,浑身上下就这么点钱,还不够爷爷吃酒的钱呢!”十余丈的距离,篝火边围着群侠士装扮的汉子,其中一个颠着手里的荷包,恶狠狠的踢了脚身侧被五花大绑的书生。   枯木在火光里燃烧出噼里啪啦的声响,照得四周人影重重,树影憧憧。   书生蜷缩在地上,面色苍白,额上痛得冷汗涔涔,却是嗫嚅不敢言。他浑身上下被剥了个干净,就剩件里衣,显然值钱的衣裳也被这群人抢走了。   “没见识的穷鬼来也敢来这种地方?”汉子越说越气,又一脚踢飞了他的包裹,“你说你是不是脑子有问题,背一包烂书过死溪林?老子看你穿戴还以为是个金主呢,呸!穷书生也敢装公子!什么东西……”   他说着啐了口痰在书生脸上,书生被喷的满脸唾沫,也只是哼哼唧唧了几声。   这里拢共被绑了有五六个人,川子伏在泥草上,听着火堆边的叫骂声,目光从这群人的身上一个个掠过去,然而当他目光掠到最左边的那个影子时——   那个人似乎也感受到了什么,在川子视线看过去的一霎,望了过来。   说不清是漫不经心还是别有意味,那目光只在这停留了一瞬,便移开了。川子却被这双眼吸引的再也挪不开视线。   篝火旁的树边,这女人穿着件桃色的纱裙,明灭的火光笼罩着她,她的脸沉在这半明半昧的光影中,微扬的眼尾里透着种风情饶色,噬魂勾魄。   人美妖且闲。   她明明什么也没做,也能将这极致的诱惑尽数流泻。   川子借着透过来的微弱火光,直勾勾的望着那倚在树边的女人。萧衍神色倦怠靠在树上,垂着眼,耳边全是这群人粗俗的谩骂哄笑。   吵死了。他微微蹙眉,眼风一偏,又望向了先前看去的地方,那里的灌木丛中隐隐有道身影。   川子被这突如其来的目光吓得赶紧伏下.身,也不知是不是对方已经看见了自己,只怕节外生枝,便不敢再起身去看了。   脏死了。萧衍收回视线,阖眸不愿再看这群人恶心的嘴脸。   川子过了好半天才敢扶着树,小心翼翼的跪起身,他手抖得厉害,也不敢弄出声响,只想着赶紧离开此处。   然而,正当他要离去时,忽然听见不远处传来阵阵尖利的叫喊,听声音,似乎是个女人。   “救命!救命!”凄厉的哭喊在岑寂的林间显得格外刺耳,“你们这群流氓快松手!松手啊!救救我!”   还不等川子再探头去看,便又听见了粗鄙的骂声:“嘶——臭娘们敢咬人!看老子不扇死你这贱货!”   紧接着,“啪”地一声清脆的重响过后,叫喊声变作了啜泣。   川子半撑着身,脑子轰然一片空白,耳边嗡鸣不断。他想着方才树边的女人,不自禁又爬了回来,颤巍巍的拨开阻碍视线的灌木丛,朝原先的地方看去——   穿着桃色纱裙的女人果然不见了!   “嘿嘿,好一身白肉!”汉子粗犷的笑声在树丛后响起,“哎呦呦烈得很啊!反抗的真得劲嘞!”   川子一瞬不瞬的盯着那边,恨不得伸长脖子朝窸窸窣窣的响动处看去,他耳边听着那端时轻时重的急喘声,脑子里又浮现起方才看到的那张脸,不知怎地,身上好似也跟着忽冷忽热起来,夜里的风湿冷,他却在这烈火般的煎熬中,连喘息也忘了。   枯木长长久久的烧着,灰黑里透着鲜红。有人顺手抄起根木枝朝里面丢去,赤红的火苗一下子被撩得冒起很高,烧得更旺盛了。   灌丛里的哭声已经变得弱了,一群人围着篝火的哄闹声倒是响亮,他们皆在在纷杂的嘲闹声里喝着浊酒,只有书生还蜷缩在原地,闭着眼,那细弱的哭声让他面色越来越难看,牙齿都抑制不住的打颤。   “老刀,今天这娘们是真烈啊!”灌丛被拨开,汉子心满意足的提着裤子从里面出来,边说边阴恻恻的剜了书生一眼,“玩起来真得劲!叫的我浑身舒坦,酥麻的很呢!”   书生盯着他,脸色憋得泛青,脸上抽搐了下。   “去你娘的!你给老子瞪什么眼呢!”汉子被看得心烦,抬起一脚狠狠踩在书生脸上。   满是泥污的鞋底摩擦着脸颊,书生被这重力压住,喘息间都是泥污的骚.臭味。   “呵呵,你也不看看这是什么绝色,”刀疤脸冷嗤一声,竖起拇指,指着自己道,“今天馆子里遇到的,身边还跟这个公子哥,这娘们可上来就对我使骚,眼睛惯会勾引人的,就这么瞅着我,看得我那叫一个心痒,一看就不是什么正经娘子,八成也是那公子哥从哪个窑子里赎出来的。”   “快快,让大爷见识见识是怎么个爽法?”旁边满身横肉的男人兴奋之意溢于言表,他忙不迭的把酒壶一扔,乐着钻进了树丛中。   萧衍仰躺在草堆上,他的旁边是那个还在啜泣的少女,衣裙被撕得零碎,微弱的哭泣吵得萧衍心烦意乱。   “安静。”萧衍面无表情的漠声道。   这不冷不淡的声音,仿佛下了命令般的,让少女登时不敢再哭出声,只能瑟缩着朝旁边爬了爬,掩面抽噎。   “快让爷们瞧瞧这带回来的人间绝色。”树丛被人再度扒开,浑身横肉的汉子嬉笑着滚了进来。   少女被吓得朝后拼命爬去,又嚎哭了起来。   然而汉子却并没有看她,反而是朝萧衍这里撞撞跌跌的爬滚过来。萧衍被绑缚着手脚,仰躺在原地,漠然的看着男人来到自己面前。   “好,好,这娘们还真是好一身白肉!”汉子大笑着伸出手,却发现萧衍的面上没有任何情绪,不由更高兴了,“不哭不闹,这小娘子有点意思啊!”   他说罢又探手,想要撕开这层层叠叠的纱裙。   真是吵死了。萧衍看着他欲将放下来的手,眼底阴郁涌动。   *   作者有话要说:   晏狗扛着八十米大刀即将到达战场 第127章 家妻   空旷的殿堂里, 幽幽烛火亮起,光线暧昧难明。   一面白玉的令符,在修长的指间被夹住。晏顷迟盯着上面的符纹, 看了半晌才收起来。   “近来总是有人从死溪林那里偷入进城。”殿堂深处, 一道低婉的声音响起,坞城的城主从阶上款款而来, 红线滚边的银白外袍披在肩上, 在暗昧的火光下, 漾起霜雪般的浮光, 她的手笼在白狐裘里, 宽阔的衣袖垂在腕下,腕上的铃铛随着她的步子碰出细碎的清响。   晏顷迟微颔首:“死溪林里的鬼物密布,堪比刀丛箭戟,怎还会失守?”   “城西雪山上不也布下了阵法吗?”白沉锦朝他走来,身姿妙曼,五官玲珑, “近来偷入城的人实在太多了, 城中龙蛇混杂, 良莠不齐, 我让你来便是为了此事。”   “我明白了。”晏顷迟说道。   “你先去死溪林看一看吧。”白沉锦吩咐道, “凡是偷入城者皆可按照你的意思去办。另外——”   她抬起头,看着眼前身形颀长的男子, 静了须臾说道:“我听人说,你最近都在尝试离开此处?是觉得此地住腻了吗?”   “我想离开此处并非是腻了。”晏顷迟说道。   “那是为了什么?有什么事能够比你自身还要重要?”白沉锦仰面和他对视,“你现在是冥灵, 你无法离开此处, 你的身体只有在这里才得以现行, 若是离开这里,你连形都凝不出来。你要怎么出去?”   “总归是有办法的。”晏顷迟淡淡的说道,“我已寻得法子离去,此事不劳城主费心。”   “百年前的那场劫难,北斗璇玑陨落,星宿错位,引得潮汐倾倒,方让这座城从水渊显露了出来,也幸得尊上庇佑,才让我们一族能够在此存活下来。”白沉锦望向明灭的烛火,回忆着往昔,“尊上的魂魄被禁锢于此,不得离去,若要重铸肉身,必遭天雷炼体。”   “那是万劫地狱,”她微抿起唇角,似是担忧的说道,“多少冥灵曾想过脱离此处,重塑肉身,可最终皆是魂飞魄散。你会死的,若是此次再死,魂飞魄散后道数全毁,将永远都无法再入轮回,可尊上若是愿意留于此处,我等子民必会虔诚敬仰,万死不辞。”   “见城主品行,便知子民心性,能得此厚爱,晏某荣幸之至。”晏顷迟站在烛火的阴影下,神情凝重沉静了几分,“天雷之刑只是皮.肉之苦,我且受得起。”   “为什么?”白沉锦问道。   “因为,”晏顷迟垂下眼睫,深黑的眸里漾起了温润的光,“家中还有妻室,吾心有亏欠,今已一百三十八载未见,思之念之,时时想见之。”   长久的静默,殿外树木随风摇曳着,在月色下仿若万顷浪涛。   “原来如此,”白沉锦稍作点头,不再继续追问,“一百多年未见,尊上仍如此惦念,想必令妻定是位温婉佳人,情深予卿卿,能如此相爱,真让人艳羡。”   “温婉?”晏顷迟顿了顿,不由在脑中构想了下,迟疑道,“或许……吧。”   白沉锦掩唇遮笑:“坞城虽是繁茂,可终究是不比远方人间的,何况所爱隔于山海,尊上的意思,我明白了,届时尊上若要襄助,我等亦会倾尽全力。”   “多谢。”晏顷迟也跟着笑道,“如无其他事,我便先去死溪林了。夜里面深,倒是偷进城的好时机。”   ——*****——   篝火明灭,地上的灰烬在风里盘旋成一个小风旋。   几个守在篝火旁的汉子吃着酒,笑声响亮,他们用刀比划在被打劫的一名男子颈侧,说道:“好久没开过刀了,试试爷们的刀还锋不锋利了。”   蓬头垢面的男子闻言,被吓得浑身哆嗦,却是动也不敢动,刀紧擦着他的脖颈,划出了道血痕,他在即将被杀的惶恐中兢兢战战的说道:“大人,值钱的东西都已经给你们了,求求你们就放过小的吧。小的实在是掏不出东西来了,实在不行——”   他顿了顿,满眼哀求的望着眼前的壮汉,嗫嚅道:“反正没了光,骡子还是马都一样,我也可以给大爷们玩玩,只求大人能放小的一命……”   持刀的男人一听,抬起就是一脚,把他踹倒在地,大骂:“去你娘的!你当爷爷是吃屎的吗!”   旁边几个汉子闻言,乐开了花,大笑着啐了口,男子被踹得哼哼唧唧的起不来。   树丛里,萧衍两手掐住了胖子的脖颈,眼里重新融起了笑意。他一笑,被藏压的诱惑便尽数流泻,销魂蚀骨。   胖子被勾的淫猥哄笑,也不打开他掐在自己脖上的双手,反倒是凑着脸压过来,不清白的目光沿着萧衍的面相走了一圈,直道这小娘子长得也忒靓了。   “我们这么玩儿多没意思,既然要玩,就该玩的尽兴点,”萧衍笑地温柔,引诱般的说道,“不如我让你见识见识更有趣的。”   “什么有趣的?”胖子大笑起来,脸上的肉都堆在一处,眼睛挤成了条缝。   “你看。”   萧衍的双手被绑缚着,能用的力气微乎其微,可仍旧能够把胖子掀翻在地,胖子被他压着后背掼在地上,牙里磕出了血。   “哈哈,好烈的娘们儿!嘶——”胖子呸的一声吐出了满嘴的血,兴奋地扯着嗓子大喊,“哗!得劲!”   “死胖子,你他娘声音小些!”老刀在外面高声骂道,“瞧你那点出息!”   胖子后背被压住,压在上面的力道不轻不重,让他爽快的直哼哼,萧衍反擒住他的双手,面上仍旧在笑,可眼里已经露出了点狠意。   他眼风一偏,望向了瑟缩在阴暗角落里的少女,少女被看得背脊发凉,慌忙掩住自己的嘴,低下头不敢再抬眼了。   已经有四五日没见过血了。萧衍凝视着眼下蠕动不停的肥硕躯体,仿若只是在看个待宰的肮脏物般,他敛下眸,流露出种愉悦,指间连着几根近乎透明的丝线逐渐缠上了胖子的后背,镶在了软而有弹性的肌肤里。   灵线上一分分浸染上了血。   “嘶疼,你这小娘们儿怎么——”胖子字音还未落实,四肢上忽然出现了一圈极细的血红色,似乎是有根线镶嵌进了他的肌肤里,随着细密的血珠从线里迸出,噗地一声轻响,一颗头颅咕噜噜的滚了出去。   四肢被齐刷刷的斩断,殷红的鲜血从断口处涌出,腥膻登时弥漫在空气里,血如同水般从地上蔓开来,萧衍探出指尖,轻轻抹了点,粘稠而温热的触感沿着指腹滑向掌心,让他觉得兴奋。   血。没有什么比这个更让人觉得尽兴,有趣。   萧衍闭上眼,仿佛能够看见这具躯体,在无人问津的夜里被菌虫簇拥,最终成了腐烂在泥泞里的白骨。   他唇间泄出低低的笑。   蜷缩在暗处的少女再也忍不住,陡然发出声尖叫。   老刀和同伙们正烤着火,忽然听见树丛里传来声尖利刺耳的叫喊,他眼神犀利的朝那边一扫,不耐烦的将手中盛酒的葫芦朝地上砸去,发作道:“胖子!爷爷干你娘的!你没见过女人?给老子搞这么大动静!”   坐在一边的汉子嘻嘻哈哈的附和道:“从前怎么没看出来,胖子玩得这么花?”   然而不等他们再要取笑,树丛分开,穿着桃色纱裙的女子从里面走了出来,那群围着篝火的人本来没在意,可一瞧见她的模样,登时一怔——   这女子不仅衣衫整洁,连发髻也是端好的,除了脸上多出的血痕外,竟然没有丝毫的不适和落魄,怎么瞧着都不像是刚经过事的女子。   “我就说这小娘们不是什么正经人。”老刀呸地一口吐出被风带入嘴里的沙,“瞧着就惯会服侍人的。”   萧衍没说话,他脸上还捎着笑意,径自绕过篝火要朝林深处走。   “你去哪儿?”老刀看着他隐进暗处的身影,忽然站起身,大骂道,“你敢当着老子的面跑?你他妈的找死?!”   “搞不好是被胖子弄疯咯!”有人笑道,“算了算了,玩都玩过了,就算她跑,也跑不出不这死溪林的,此地多的就是魔物,一个女人家能跑到哪里去?”   老刀听着笑,登时觉得失了面子,眼神阴森狠厉的看着萧衍扬声道:“你给老子站住!再走一步试试?!竟然还不停,你这——”   他话音未落,萧衍忽然顿住步伐,微微偏过脸,似是回眸,可他并未朝这里看。   老刀还想再说什么,嗓子却仿佛被什么东西堵住,咽喉上忽然多出了条看不见的丝线,随着萧衍指节微微蜷起,丝线瞬地深陷进了他的肌肤里。   血喷溅出来,他的四肢在这股力量下瞬间被分解成无数块,落得到处都是。   所有人登时怔住,一时间,四野静的仿佛连风也凝滞了。   一只断手落在了方才出声的汉子面前,仍在痉挛抽搐,汉子盯着这血淋漓的肢体,面色难堪,陡然起身,爬爬滚滚的要逃离此处。   “我准你走了么。”萧衍看着那惊慌失措的逃离背影,指节在一分分收紧。   只是刹那,一颗头颅滚落在地上。余下的人纷纷大惊失色的齐齐看过去,然而萧衍只是缓缓笑了起来,笑意未泯,不过顷俄间,二十三具尸首分离,血水混杂在泥土里,转瞬融成了深黑色。   晏顷迟寻声而来,他方踏入此处便嗅得漫溢在空气中的浓郁腥膻,仿佛锈在夜色里。   *   作者有话要说:   萧衍:你看我像不像温婉佳人?   晏狗:像像像(星星眼) 第128章 薄情   死溪林的草木蓊郁茂盛, 葳蕤的浓绿接着浓绿,方踏入林间,行不到几步便再难见得月光了。   倏尔有风掠过枝梢, 枝叶簌簌作响, 抖下零碎的星光,才破开了这沉窒的黑暗。   晏顷迟踩过湿而软的泥土, 忽听风间夹杂着微乎其微的叹息, 他凝神驻足, 侧耳细听。寒夜岑寂, 一旦安静下来, 那些隐在暗处的诡异的声音便显得愈发清晰。   像是什么咀嚼的声音,弥漫在夜色里,风已经停了,可林间万木仍在微微摇曳着,仿佛有风在不断吹拂。   晏顷迟抬眼看向叶片间露出的碎光,此时月至中天, 清冷的月色如纱般笼罩在坞城上, 照出林间重叠婆娑的树叶。   可这光太薄弱了, 目之所及, 除了黑不见任何景物, 只有影影绰绰的几道树影。   一股浓郁的腥膻逐渐在空气中漫开,晏顷迟眼风一偏, 袖中薄刃瞬间滑出,寒光乍然,然而就在光影亮起的刹那——   “唰”地一声轻响, 一张惊慌失措的脸从黑暗难辨的林间落在晏顷迟面前, 毫无征兆, 黑漆漆的双目直接对上了他的眼,近到能闻到那股血腥,包裹着浑浊的酒气。   这是颗被人砍下来的头颅,被根极细的线的吊着,挂在树梢上,随着起伏的枝梢在半空中晃荡摆动。   晏顷迟猛地后退,掌心里青光倏然一窜,幽幽亮起,火光映出这张失去血色的脸,发现他脖颈处切口整齐,神情惶恐凝滞,可见是一瞬间毙命的。   “唰——”   又一声轻响,晏顷迟闻声回首,却见另一张惊慌狰狞的脸直面自己,这颗被砍断的头颅仍是被一根细线吊在树梢上的,血未干涸,脖颈上的切口还在不断朝下滴血。   淅淅沥沥的声响,融在湿软的土壤里,晏顷迟想要避开,却忽然发觉自己的身形被困住了,脚下似乎被什么东西拖住,踩过血迹时,那种粘稠的、深陷的感觉,阻住了他的脚步。   与此同时,风里涌动的腥甜更浓了,伴随着周遭诡异的响动,二十三颗人头齐刷刷的从树无敌可爱班整理梢上垂挂下来,在半空中交缠晃动着。   什么人?!   晏顷迟袖中寒光一揽,然而就在暮霜横滑出去的刹那,腕骨忽然刺痛,他的手失了力道,暮霜剑的寒流霎时间泯灭在风中。   他低下头,只见不知何时,一根近乎透明的细线勒住了他的腕骨,切入肌肤,极细的引线,看似纤弱,却是比刀剑还要锋利,只是这么轻轻挣动了下,血便沿着线一分分渗出。   晏顷迟登时憬然——这些人的头颅应该也是被这根线切下来的。   是谁?他朝着脚下看去,陡然发现脚踝上也被线勒住了,难怪方才觉得寸步难行。不可置否,他被引线牵制着,动弹不得。   纵横交错的细线紧紧缠住了他的四肢,不留一分空隙。   四野再度陷入了令人窒息的沉寂,晏顷迟想要听声辩位,然而不等他凝神,身后忽然被一片温热覆住。   毫无征兆的,有人从后面揽住了他的腰,他低头看去,只瞧见了瘦削的腕骨,这人的手指修长温软,却蕴含着力道,从腰间一分分滑到了他的胸口。   满手的血,蹭在他的白衣上,留下刺目的猩红。   晏顷迟避无可避,手指微蜷,想要在虚空中点符破开这引线。   “嘘,别动。”暗昧的声音忽然近到耳后,气息里裹着湿意,“你再敢动一下,我就会杀了你。”   晏顷迟的身形在这低哑的嗓音里陡然凝滞,他微微呼吸着,垂下的眸子里涌动着近乎疯狂的情绪,无澜的死水被推开涟漪,摧枯拉朽的席卷了原先的静谧。   全身的血液都在汹涌的流淌,被藏压了无数个日夜的失意与思念都在这一刻排山倒海的倾压下来,让人恍然间忆起前尘。   晏顷迟气息不匀,想要再开口,可咽喉如同被人攥住,进不得氧气,发不出声音。   萧衍的手扼住了他的喉咙,在一分分收紧,晏顷迟在这逐渐加重的力道里被迫仰头。   “我不管你是谁,”萧衍压在他的耳边,轻笑着,眼中阴冷覆上,“但是你用这个模样来骗我,就罪该万死。”   手指蓦然收紧,强烈的窒息感涌上来,晏顷迟如坠深海,心跳尤自沉重缓慢得跳动着,呼吸愈发不畅。   他两只手腕被线勒着,手掌紧攥成拳,手背上青筋暴起,血沿着线滴落。萧衍掐住他的喉咙,用劲得发狠,几乎只要再收紧些,便能够折断他的脖颈。   晏顷迟喉间逸出微乎其微的喘息。   然而下一刻,萧衍的手忽然无力垂落,指腹虚虚滑过他的胸膛。   感受到身后的热息和气息消失,晏顷迟陡然深吸了口气,阴冷的空气直灌肺腑,他剧烈的咳嗽起来。   呼吸错乱的痛感让他分不清今夕何夕,手指在用力握紧,许久,他才勉强平稳了呼吸。   “晏顷迟。”萧衍的声音低低的,带着无人可诉的孤寂,在背后响起,“晏顷迟啊……”   晏顷迟听着他如梦呓般的低喃,忽然生出种难以忍受的疼痛,甚至辨不出是哪里痛。   “你怎么敢用这张脸骗我。”萧衍从黑暗里缓步走出,目光流连在晏顷迟的脸上,仿佛是见得了故人,他忽然间伸出手,指尖虚虚抚过晏顷迟的眉眼,却没有落实。   晏顷迟和他在沉寂的夜色里四目相对。   “萧衍?”又低又哑的声音从唇边滑出,掺着往昔的温柔,能融化了人的心。   “……”萧衍望着他,手最终垂落,没有碰上去,“我以为你已经死了。”   “我确实已经死了。”晏顷迟垂目瞧了他片刻,笑了,“死在了一百三十八年前,宗玄剑派的那场覆灭里。”   “说谎。”萧衍冷冷打断他的话,“江之郁已经死了,阿肆也死了,这世上不可能有人再会复生术。你不是晏顷迟,如果你再敢说一个字的谎话,我会立马杀了你。”   “我没有骗你,”晏顷迟眼中重新融起温柔,微叹息着说道,“那场火海吞噬了我的身体,本来我确实应该死的,可那日恰缝星宿错位,天象不稳,摄走了我的魂魄,把我引入了此处。”   萧衍在这推心置腹的倾诉中,情绪几乎没有任何波动,始终冷眼瞧着眼前人,眼底阴郁涌动。   静默片刻,他忽然笑了,笑里有讥诮的意思:“那还真是遗憾,我差点以为我们之间可以重温旧情的,只可惜我对冥灵没有任何兴致,你这幅要死不活的模样也让我觉得扫兴。”   晏顷迟在这句话后,眸光黯淡稍许:“你还是这么讨厌我吗?我以为再见时,你会没有那么讨厌我了。”   “……”萧衍看着他神情上的落寞,敛眸静了静,才说道,“事到如今,你不也是还想着骗我么。”   “我骗你何事了?”晏顷迟问道。   “一百三十八年,晏顷迟你从来没有来找过——”萧衍说到此处,顿住了,背过身去,目光凝视着远处的浓黑,轻喃道,“我怎么会以为你是他。”   “我竟然会以为你是他……”他如梦呓般的重复道,“我竟然以为你是他。”   晏顷迟已经死了这么久,不可能,绝不可能。萧衍闭了闭眸,紧攥着的手用力到发颤,指节在重压下发出声脆响。   晏顷迟在暗里看不清他的身影,附在耳边的也只有紧促的风声,一阵又一阵。   “说谎。”萧衍蓦然转回身,阴冷的注视着眼前人,“你是谁?你以为你说自己是晏顷迟我就不会杀了你么?”   “萧衍——”晏顷迟想要说话,但萧衍一弹指,噤了他的声。   “你便是真的晏顷迟我也一样会杀了你。”他冷笑着,来到晏顷迟面前,“你知道么,尘世间美人攘攘万千,连晏顷迟从前也只是贪恋我的皮囊而已,他对我的好只是基于这张脸,只要有副皮相,是谁都无所谓,所有想要靠近我的人都是一样的。”   “我有时候也痛恨我的脸。”萧衍拢袖,指间逐渐凝聚出一把薄刃,薄如蝉翼的利刃上寒光掠过,又在指间灵巧的挽了个花。   他微笑着凝视晏顷迟,忽然缓缓抬起手,用锋利的刃划在自己脸上,匕首毫不留情的剜过脸颊,横贯过半张脸,在上面留下了深可见骨的刀痕。   血沿着伤口缓缓渗出。   晏顷迟眸光陡然一颤,他翕动嘴唇似是想说什么,但喉中挤不出一点声音。   “我的劫,我的难,都是因为这张脸而起的。不过是薄薄的一张皮,却叫这么多人惦念着,有时候想想,阿肆怪我生了这张脸,也并非全无道理。”萧衍眼中的讥诮从眼底漾到了眉梢。   晏顷迟看着他,喉中发涩,他想碰碰萧衍的脸,告诉他不是的,但他什么也做不到,丝线缠着他的四肢,镶入了肌肤,他在萧衍的讥讽里,只觉得心痛得难以呼吸。   “若是没了那张脸,晏顷迟不会爱上我,江之郁也不会用着我的脸作恶,或许连沈闲也不会这样千里迢迢的来到此江南寻我。”萧衍将匕首扔到了地上,血覆半面,狰狞的伤口宛若玉器上的裂痕。   “你看,若是没有了这张脸,我今夜也不会在此处遇见你。”他将沾了血的手指放到唇边,轻轻舔舐,“任何人都可以因为一张脸来作践我。”   他靠近晏顷迟,将脸上的血抹去,抬指擦在他的唇间,轻声细语的说道:“你又是为什么变作晏顷迟的样子来骗我?是想勾引我么?”   *   作者有话要说:   萧萧:捕捉野生晏狗 第129章 陪葬   晏顷迟的唇上擦着萧衍的血, 血透过微翕的唇缝,化在舌尖,腥甜的味道随之散开。   萧衍凝视着他, 静默的一霎, 晏顷迟看见他脸上被刀割出的一道裂痕,从额经眉心至颔, 原本光滑的脸被划破成两半, 如同碎瓷纹路般, 血珠沿着面上轮廓的起伏, 滚落。   怎么能释怀呢?再回首时, 已隔百年。   四目相对,没有想象中残存的温情,也没有记忆里镂骨的恨意,他们望着彼此,像是画中的人,徒有寂然。   一百年的光阴不过隙中驹, 生死往复, 斗转星移。   萧衍的眼比过去更深了, 阴冷沉滞, 是望不见底的深渊, 里面沉浮着诸多死去的东西,晏顷迟再也看不见他的心。   可这次, 横亘其中的并不是江之郁,也不是过往的是是非非。   而是亏欠,失意, 愧疚, 奢望。   这是他们之间再也无法逾越的天堑, 亦是永远无法解脱的无间地狱。   风拂动树梢,重重叠叠的叶片间抖落下零碎的星光,落在他们之间,像散场的白光。   静谧的夜使他们与世隔绝。   萧衍的手指沿着晏顷迟的唇,擦到了他的面上,带出条血痕。   “你为什么要用这张脸来骗我。”萧衍仰起脸,望着他,眼睛里涌起许多的情感,可分不清孰深孰浅,是哪种情绪更多些。   “你为什么要这样出现在我眼前?”他似是在喃喃自语,又像是在问晏顷迟,“我以为我永远不会再见到这张脸了。”   晏顷迟反手抓住了看不见的丝线,握紧,锋锐的丝线深深勒入手心,沁出血,他却浑然不觉痛楚,手下力道加重,用劲一拉,缠在腕上的线在这刹那崩断了一节。   血沿着线一滴滴坠落。   萧衍的手还停留在他的面上,然而奇异的是,随着灵线的断裂,他十指的指节上也被割裂出了一道道血丝。   萧衍仿若未见。他指腹仍触在这张熟稔的脸上,一寸寸滑过,摩挲着晏顷迟的骨相,最后落在他的下颚,抬起。   指间鲜血淋漓,在脸上留下刺目的痕迹。   晏顷迟原本缠上丝线的手顿住了,不敢再发力。他本想直接震断这些线,未料这灵线竟是连接着萧衍身上的血脉,若要强行斩断,萧衍也必会受伤。   若是普通的灵线,便是断了也无事,可他竟然用自己的血脉来延伸出灵线,让自己的性命就悬在一根纤细的线上?这和舍生求死也无甚分别了。   不过百年而已,他如何将自己变作这样?晏顷迟微叹息,下颚却忽然被捏住,拉近,几乎要碰上了萧衍的唇。   近在咫尺的距离,气息吐纳间呼吸相融,夹杂着腥膻。   晏顷迟下意识的偏过脸去,手指微微蜷起,避开了这咫尺的触碰。   “不是来引诱我的么,怎生连这点都做不到。”萧衍忽然间笑了起来,笑里满是讥诮的意味。   “你想用这张脸来哄骗我,不过太可惜了,不能如你所愿,”他收回手,不再看晏顷迟,“我看见这张脸便觉得厌烦,它总让我想起过去,想起不好的事情。”   这一百多年的时间里,他从来不曾去想过晏顷迟,不想他的模样,不想他的声音,也不去想那如羽翼般坠落在火海里的白衣。   他早就在痛苦和挣扎中淬炼出了骨血,将感情永远遗留在了过去。没有人再能够成为束缚他的枷锁,他在心里铸成了巍峨的城池,固若金汤,再也不会因为任何人而分崩离析。   “不管你是谁,你接近我有何目的,但是你用着这张脸就罪该万死。”   晏顷迟微微垂下眼,眸光黯然,萧衍的话好似绵长的针戳到心里,稍稍一动都会扎的更深。   萧衍低头凝视着自己手心里的血,摸出一方帕子,缓缓擦拭起来。   他做得有条不紊,待血迹都擦拭干净以后,眼底阴枭渐拢。   “是你让这几个腌臜货把我带过来的么?”   晏顷迟被噤了声,薄唇微微翕动了两下,萧衍辨出了他要说的话。   “撒谎。晏顷迟已经死了一百多年,绝无生还的可能。收起你的鬼话,在我耐心告罄之前,你最好想清楚自己的措辞。”萧衍背过身去。   漫天的丝线纵横交错,密集如风雨般罩住了晏顷迟,他只是稍稍偏过脸,锋锐的丝线便瞬间在他脸上割开了道口子。   萧衍指节上缠着线的末端,嘴角噙着淡漠疏离的笑,他并不看晏顷迟,只是径自朝前走去:“如果你不想被我割下脑袋挂在树梢上,就不要再提到这三个字。”   晏顷迟被灵线牵引着,被迫跟着他的步子朝前走。   死溪林里的夜风是湿冷的,有淡淡的雾霭从林间漫溢,游弋在寂静的深林里。然而,就在这万籁俱寂的夜里,细细去听,却能够听见从四野遍布来的窸窸窣窣的声响,联翩响起。   萧衍的视线受阻,有些辨不清林中方向,远处街道上的火光已经完全消失了,重重叠叠的密林里,古木随风摇曳,滚涌成浪涛。   两个人尚未走出去,忽听林中响起无数低喃细语,仿若有人在耳边说话,簌簌声响充斥了整片死溪林。萧衍闭眸凝神,识海化作眼,迅疾朝四面扩散出去,替他看清了林中景象。   只见黯淡无光的林里,无数虚幻如影般的人从各处走出,它们从四面八方云集来,每一缕阴魂都带着死前的恐惧,绝望和仇恨,面目狰狞,都在缓缓朝着萧衍的方位聚集。   空气里忽然弥漫起种奇异的香味,糜烂里又混杂着香甜。   萧衍甚至在这里面看见了方才被他杀死的那些人。它们在恶狠狠的咒骂着,细碎的低喃紧贴耳畔,挥之不去。   此处戾气重压,参天的古树抖动着枝条,蜷起枝条,发出了咯吱咯吱的声音。   与此同时,晏顷迟的步伐倏然停驻。   萧衍睁开眼,所有的虚影登时全部消失,只余下了白茫茫的雾气飘在林中,如同游弋的幽灵。   他目光警惕的望进夜色里,却没发现一双漆黑的羽翼在这刹那间从他头顶展开,朝他抓来。   萧衍还没反应过来,身子蓦然被人朝后一拽,他重心不稳,险些要摔时,一只手抵住了他的后心,支撑起他的重量,另一只手则捂住了他的口鼻,掩上他的气息。   血的锈气登时漫溢在鼻端,又沿着手心的纹路滑到了他微张的唇间。   萧衍舔到了晏顷迟的血。   他呼吸微促,知道这是对方强行挣动灵线,割破了手,灵线连着他的身体,这种感知非常微妙。   萧衍想要起来,可他挣动了几下,才发觉手动弹不得,一动就像是割到了什么尖锐的东西上。萧衍在这瞬间憬然,自己竟是被对方用灵线反压住了,纤细柔软的丝线一层层缠绕上来,将两个人慢慢的裹住。   萧衍想偏过头去,未料贴上了晏顷迟的脸,晏顷迟目光还凝视在前方,唇却抵在他的耳边。   “听话。”那低而沉的嗓音透过某种介质,轻附上他的耳畔,“敛上你的气息,不要出声,也不要乱动,否则你就要留下来给我陪葬了。”   ——*****——   夜阑人静,城里的喧闹也随着时辰的推移散了。   酒馆里的两个伙计正抬着半人高的酒坛,要搬去后院。酒碗碎在地上,屋子里到处溅的都是酒渍,墙壁上还残留着斑驳的痕迹。   “他奶奶的也真是造孽。”其中一个伙计忍不住喃喃咒骂起来,“什么散仙侠士,我看那群狗娘养的都是见色起意的流氓,竟然还敢骑在我脑门上作威作福。”   “嘘,你小点声儿,万一他们又回来了怎么办?”旁边面显菜色的伙计提醒道,“你这脑门又不值两个钱,就是照你头上拉泡屎你又能如何?”   方才那群身负长刀的汉子,只是这么一拔剑,便将两人吓得噤若寒蝉,连连答应了他们的威胁——将下了药的茶水送往公子和小姐的房间,再点上这群人给的催魂香。   两个伙计都是对功法一窍不通的百姓,只能连滚带爬的按照吩咐去做了。   待他们走了大半个时辰,两个伙计才敢颤巍巍的来到那个公子的房间去看看情况,然而令他们都没想到的是,不仅那个小姐不见了踪影,连着那个跟来的公子也消失不见了。   房间里到处都是翻找过的痕迹,茶盏被打翻在地,抽屉被拉开,衣裳凌乱的散落在房间各处,目之所及皆是狼藉。   “怪了。他们难道连男人也不放过?”想起这件事,伙计就不寒而栗,“想不到这群强盗还有这种癖好,可我们竟然无事,唉,这也算是神仙庇佑了吧。”   “人家公子玉树临风被看上是正常的,你这长相要是被扛走了……”另一个伙计斜眼打量他的模样,低嗤了声后忍不住扶墙作呕了起来。   “滚滚滚!”伙计咬着牙,用脚狠狠踹了伙伴几下,恶声恶气道,“你赶紧去给我把上面两间房都收拾好了,别叫人给发现他们来过此处。”   然而,他话音方落,便忽然听见门板被人从外敲响。   笃笃——   两声不轻不重的敲击,却如同惊雷般乍响在寂静的长夜里,油盏上如豆的火光跟着一跳,几欲熄灭。   “该不会是他们回来了?”伙计登时被吓得面色苍白,不禁朝后退了退,不敢再去开门,也不敢回应。   “哪有强盗偷走东西还回案发点的,又不是狗撒泡尿标领地,还要再回来看看地盘。”另一人轻声骂道。   他说着,陡然一怔,看向旁边面色惶恐的伙计,讷讷道:“今天什么日子?是不是诡夜来临了?”   *   作者有话要说:   萧衍:有种你就再把刚刚的话说一遍(掏出鞭子啪啪乱抽)   晏狗:跪榴莲   今天月底啦,想求个营养液么么叽qwq 第130章 画眉   黑夜中骤然扑飞过一只巨形的黑影, 扑簌簌地从萧衍的头上压过去,所经之处尸臭弥漫。   孤魂们呼啸着,沸腾般的在空中盘旋, 朝着两人扑来, 个个面目狰狞,仍维持着死前的仇恨、绝望和愤怒。   “松手!你要害死我么!”萧衍拉动灵线, 丝线霎时间交错纵横, 在空中织成了一张密网, 贯穿了扑下来的孤魂。   感受到束缚着身体的线骤失, 晏顷迟立时起身说道:“这林里的每一寸土地下都是皑皑白骨, 怨气深重早已无法教化,你以为就凭着你的这点功法就能压过去吗?”   萧衍手下一顿,转过脸来看他,黑暗中,一缕孤魂陡然探身而来,晏顷迟却并没有动, 那缕孤魂咆哮着, 去势未歇, 竟直接从晏顷迟身体里穿透出去。   它悚然回身, 喉中挤出“咯咯”地声音, 不可置信眼前这人居然也是个冥灵。   萧衍的丝线上还缠着被切碎成丝缕的魂魄,他看着晏顷迟, 凡是扑向晏顷迟的厉鬼全从他的身体里穿过去了。   这一瞬,他眼里泛起了难言的光,却又被深深的抑住, 归泯于深暗中。   “不要这样看着我, 我说过了, 我并非是人。”晏顷迟揽袖招风,青光微亮,如同响箭般刺穿了萧衍身侧扑来的厉鬼,伴随着青光溅碎,整只魂魄四分五裂的撕扯开。   然而,不等萧衍再要开口,林间古树忽然簌簌抖动起来,千万条垂下的枝条无风自动,发出咯吱咯吱的声响,如网般兜头卷下来。   与此同时,林中的孤魂厉鬼全朝一处涌去,沸腾般的盘旋在空中。   萧衍抬起眼,又一只庞大的黑影在头顶逐渐凝聚,不过刹那,这由无数孤魂凝结成的魔物背部便生生撕裂出双翅,在上方展开,黑色的羽毛簌簌落下。   “不死鸟。”晏顷迟看向这只压在头顶的巨鸟,明明是鸟身,头部却是数百张人脸簇拥成的,面上无数双眼睛同时骨碌碌的转着,嘴里恶狠狠的咒骂皆化作了参差不齐的咯咯声。   黑影夹风扑下,戾气登时涌簇在两人周身,卷起的劲风如刀割,灵线在风里颤动如波涛,萧衍不过失神了一霎,灵线便被扯断了几根,指间登时跟着渗出了血。   “是谁教你的这种阴邪法子。”晏顷迟抬手,暮霜随着青光霎时间凝聚成形,“为什么要从血脉里延伸出灵线?把自己的命悬在一根纤弱到我一扯就断的线上?”   萧衍不则声。他唰地收回滴着血的灵线,不死鸟趁着这个空当,振翅俯冲而来。   两边的树木受劲风席卷,全朝一侧倾压下去。   然而就当晏顷迟欲要出剑的一瞬,萧衍忽地抬手,指节上三道纤细锋锐的白光如脱弦的利箭,刺穿了那只鸟的咽喉,然后用劲一拉,整只鸟登时被扯下。   遮天的羽翼扑簌挣动着,不死鸟被扯着撞向旁边参天古树,轰然撞断的枝条劈头盖脸的朝晏顷迟砸下来。   晏顷迟倏地出剑,三尺青光横封斜掠,才削段了突然砸落的木枝,可碎屑还是落了他满身。   “你生气了?”晏顷迟憬然。   “啰嗦。”萧衍拉动灵线,不死鸟被巨力惯下,黑色的双翅在交织的线下胡乱的扑腾。   “我不该那样对你说话。”晏顷迟话音方落,便见萧衍袖中又一道丝线掠出去,灵活如蛇,直切自己的颈部。   猝不及防的,晏顷迟伸手握住了这条线,手心里登时流出血。   “方才是我语气重了,我给你道歉。”他看着灵线卷动不死鸟,从庞大的身体里穿透出去,将它牢牢钉在半空中。   凄厉的叫声响彻林间,在痉挛抽搐中,脸上无数张嘴同时发出哀嚎。   它还想振翅逃跑,可灵线撕扯着它的躯体,它被重力拖拽着猛然朝晏顷迟砸去。   晏顷迟沉身而避,锋利的爪子就从他的面上擦过去,那怪异丑陋的脸直接和他打了个照面,又猛地掠走了。   黑色的羽毛簌簌抖落下,萧衍绞动灵线,不死鸟登时四分五裂,黑色的污血迎着晏顷迟的面喷洒下来,避无可避的,晏顷迟被淋了满身。   “好嘛。弄脏了晏长老的衣裳,真是抱歉。”萧衍收回线,冷冷嘲讽道。   那浮着人脸的怪物轰然摔落在晏顷迟面前,羽翼还在乱抖。   晏顷迟半晌无语,他手心里还紧握着萧衍的那根灵线,血沿着线一滴滴留下,腐烂的味道包裹住他。   “你弄脏我的线了。”萧衍面不改色的说道,“松手。”   “……”晏顷迟不说话也不松手,他忽然发力,扯动灵线,纤细的线登时在拉动下绷紧,萧衍始料未及,身形猛地朝前踉跄。   他闪躲不能,眼见要摔,电光石火之间,一只素白的手腕伸出,接住了他的身子,顺势把他揽进怀里。   萧衍的脸就势贴上了晏顷迟的衣襟,那腐烂里混杂着腥臭的味道瞬间包拢住他。   “不必道歉,”晏顷迟握住他的腰,义正辞严的说道,“毕竟也弄脏了萧阁主的衣、裙。”   ——*****——   两个伙计颤巍巍的扒在门缝上,叠罗汉似的,两双眼睛直勾勾的透过仄狭的缝隙朝外看。   然后他们看了半晌,也没看见外面的有什么动静。   “外头怎么这么黑呐?”上面的伙计不自禁向前了一步,静谧的夜里没有丝毫的光,整座城都像是被黑夜笼罩住了。   “你有没有闻到什么味道?”下面的人问道。   上面的伙计皱鼻,深深一嗅,果然闻到了一股浓烈的腥臭,他朝前凑了凑,感觉这味道就是从门缝漫溢进来的。   然而不等他再沿着门缝细看,一只黑黢黢的眼睛直接对上了他的眼,近到能闻见腥膻味。伙计登时不敢再动,盯着这墨色的瞳仁,呼吸越来越慢……   紧接着,门砰地一声巨响,竟是直接被巨力从外踹开了。   两个伙计毫无防备的被门板震到,滚身在地,哎呦呦的叫唤起来。   然而还不等他们再爬起身,一只脚已经踩到了其中一人的心口上。从伙计的角度看去,只能看见罗纱的裙摆在风间荡起,那裙摆似是被人撕开的,侧面分叉到了大腿根,伙计只是稍稍一抬眼,便能见到被扯烂的胫衣,欲掩还展的胫衣下露着膝盖和腿。   踩着他的人皮肤白皙,在暗里显眼,只是姿势实在不雅,还裹着股腥臭,和方才门外闻到的一模一样……   然而就在伙计的视线顺着这片白皙朝上看的时候,另一道影子像山般压下来,落在眼前,遮蔽了他的全部视线。   晏顷迟微俯身,一抹不易察觉的杀意从眼底掠过。   他明明什么也没说,可伙计被笼在这浸了冰似的目光里,已经明白了其中意思——不是什么人都是他们可以看的。   伙计吓得噤若寒蝉,赶紧闭眼,旁边伙计见此,登时也抬手捂住了自己的眼,不敢再乱看。   “你阴魂不散的跟着我做什么?”萧衍一脚把人踢开,抬袖闻了闻渗在衣裳里的腥臭,嫌得直皱眉。   “蹭得我一身都是,难道三长老还不满意?”   “……”晏顷迟掩唇低咳了声,说道,“我不是有意的。”   “是了,你不是有意的,”萧衍饶有意味的笑了,笑里满是轻蔑,“三长老这撒谎不眨眼的本事,还真是不随时移,不随境迁。”   他说着,踹了还躺在地上的伙计两脚,冷声吩咐道:“去烧水。”   伙计闻言匆忙爬起身,大气不敢出的跑走了,或许是受于方才晏顷迟的压迫,从始至终,他们都没敢再多看这穿着长裙的人一眼。   萧衍抬步上楼,摇曳的烛火拖长了他的影子,延伸到晏顷迟脚下。   晏顷迟盯着这道颀长的影子,跟在他的身后,忽然说道:“你之前问我为什么这一百多年没有去找过你。”   萧衍的步子在他的话音里停驻,眼里漾起讥诮的意味,他侧过身,看向站在下层的晏顷迟,说道:“晏顷迟,为什么你总是这么自作多情?三长老,我拜托你,我对死人没有任何兴致,也没有吃回头草的习惯。”   ……   晏顷迟恍若未闻,只是抬眼看着他,目光微微汇聚了一秒。   萧衍的发已经散了大半,蝴蝶钗子斜斜的插.在发间,摇摇欲坠,半掩的胸前,沟壑也因方才的交手,瘪下去一半,只剩下一半微微隆起,倒是脸上的妆容没有花,不过上面还残留着血迹。   还真是……别有韵味。   晏顷迟避开了自己的视线,似乎是想藏笑,但没稳住,偏过脸去笑了,笑里夹杂着一丝丝无奈,叹息方才怎么没在林里看清楚未交手之前的模样,实在是可惜。   “你笑什么。”萧衍微皱眉,不明白他笑从何处来。   “你这妆是谁给你梳的?”晏顷迟问道,“我瞧着……嗯,总不会是你自己画的。”   “……滚。”萧衍明白了他笑里调侃的意思,背过身去,不再理睬,手倒是下意识的碰了下胸前,却碰了个空。   他低头去看,这才发现胸前已是一高一低。   萧衍再抬起头时眼里破天荒的有了窘意,他静默须臾,像是僵住了,又似是在思索什么。   末几,快步上楼去了。   晏顷迟驻足,望着他渐渐隐没在拐角里的身影,倏然收敛了笑意,微抿起唇角。   萧衍没听见跟来的脚步声,停下步子,将将要回头,便听见晏顷迟的声音从楼梯上传来:“明日我替你梳妆,画眉举案的事还是勿要劳烦旁人了。”   *   作者有话要说:   晏狗:我有洁癖的   萧衍:抽死你算了 第131章 黑化   晏顷迟再醒时, 已是卯时。   屋子里龙涎香的香气熏得人郁郁沉沉,仿佛让人回到了江南的仲夏时节,热浪卷过湖面, 带起闷热的湿意。   外面天光未盛, 鸦青色的天,渗了水似的, 倒是油灯还亮着, 透过窗户纸照到没光的屋子里, 照出一个又一个影子。   焚过香的衣裳里已经没有腥膻味, 晏顷迟推开门, 来到萧衍昨夜里憩息的房间前。   寂静的客栈里,只闻靴子踩踏过地板的声音。   晏顷迟深缓了口气,盯着门上斑驳的漆,在心里酝酿着自己要说的措辞。   他想着昨夜萧衍的模样,忆起他触在自己面上的那只手和拥入怀中的真实温软,他在脑海里勾画着一会要见时的情境。   话在心里百转千回, 挑挑拣拣又兜兜转转, 他已经给自己备好了上百种不同的借口, 想要把话引到萧衍的孩子、妻子, 还有外室这件事上。   要说自己很介意这件事吗?晏顷迟几次抬手想要叩门, 最终都没有放下去,再简短不过的一句问话, 却如蚕作茧,将他画地为牢,困在了此处。   他心存着萧衍不会做出这种事情的想法, 又怕……真的和萧忆笙说得一样。   晏顷迟给自己编织了有模有样的借口, 便是天不遂人愿, 也该有安慰自己的法子。他背倚向旁边的墙,两只手握住腰间上垂挂下的白玉令,握了又握。   问得话,萧衍会不高兴的吧。不问得话,这沉滞在心里的死结,硌着心,不舒服。想来昨夜便要问的,可话到嘴边,反倒成了一句再平常不过的试探,萧衍没有给予任何答复。   晏顷迟心里潮涨潮落,从光黯淡,站到了光渐盛,白玉令从凉被捂到热。   未几,他还是抬手,轻轻扣响了门。   笃笃两声轻响后,门顺着敞开了道缝。   门未锁?晏顷迟骤然清醒了,他两步踏进屋子里,目光在刺目的光线里一分分冷凝。   屋子里空空荡荡,早已没了人影,层层叠叠的帷幔被风吹起,只有件还撂在地上的衣裙昭示着萧衍的离去。   晏顷迟快步下楼,楼下没有人迹,门仍是从里面紧捎上的。   他几步来到后院,后院里一片狼藉,昨夜两个见过萧衍的伙计已经全部被杀了,对方下手快准,直封命脉。   清晨的冷风从敞开的门里灌进来,夹杂着腥膻,拂过晏顷迟的面。   晏顷迟静了静,眉间戾意渐拢,长睫下压着风卷残云后的阴郁。   ——萧衍这是不想再和自己有任何关系,决绝的斩断了全部有可能找到人的线索,干净利落的跑了。   ——*****——   萧忆笙坐在晦暗的房间里,盯着无止境的黑,浑浑噩噩。   他已经被囚禁在此处一个月了,石室仄狭,四面无窗无门,只有上方的一处石板可以被人从外打开,然而便是打开了,能见到的仍是伸手不见五指的黑。   石壁里符咒重叠,累加的屏障一道又一道镇压着里面的人。   石室外鸟鸣喧嚣,石室内万籁俱寂。一扇门,隔绝了尘世纷扰。   萧忆笙在这里辨不清昼夜,他原以为将他关在这里的人似乎是想用这种方法摧残他的心智,让他将实话都招供出来,可实际上,自他被关押进来起,就无人问津。   他可以滑动上方的石板,从狭窄的小洞里朝外窥视,可外面也只是不见底的黑,没有任何声音。   死寂沉沉的黑暗里,萧忆笙能听见的只有自己时急时缓的喘息。   他尝试过掐诀,也尝试过用指环传音,可在这里用不了分毫的灵力,他能做得只有日复一日的倒在床榻上,耗尽心神。   他记不清时间过了多久,深埋在黑暗里的每一分每一秒都如同度年。   对萧衍的担忧也有纷涌而来,一时怕萧衍没有收到自己最后的传讯,一时又怕萧衍在得到传讯后,毫无防备的前来。这样的心魔折磨着萧忆笙,他坐立难安,人全乱了。   他烦躁的扒着头发,想着师尊会不会出了事,又想着自己所困的境地,只觉得浑身冰冷。   不知过了多久,石门外有脚步声传来,萧忆笙却久久没有清醒,上方的石板被化开,有刺目的光线照了进来。   幽亮的火光被被帕子遮了一半的光,是有人怕他一时间无法适应这光线。   然而萧忆笙还是被这突如其来的光刺痛的双眼,他抬袖遮挡,眼里眨出了泪,糊湿了眼睫。   手腕晃动间,萧忆笙听到了金属缠动的声音,终于清醒了几分。   侍从们打开门,摸到了扣在萧忆笙手脚上的锁链,随着几声喀嚓的轻响,四道枷锁被打开,繁琐的锁链掉落在地。   “有人要见我吗?”萧忆笙艰涩的开口,声音沙哑难辨。   无人应声。侍从们按照吩咐将人带出石室,扶着他进了一间屋子里,屋子里摆设素洁,海棠香溢满了此处。   沐浴,焚香,更衣。萧忆笙在屋外侍从们的脚步声和说话的杂音里,缓缓恢复了神志。   待人打理妥当后,侍从们又带着他穿过曲折的长廊,在门口停住。   “您可以离去了。”侍从行礼欠身,最后恭恭敬敬的将一块玉佩递给萧忆笙,“尊上说,误捉了人很抱歉,若是小公子日后在城中有什么难处,尽管来此,尊上会以礼相待,此物可做信物,也可转赠,亦或者卖给当铺,换盘缠。”   萧忆笙目光从这块玉佩上一掠,说道:“不必了。”   “这是尊上的微末心意,还请小公子一定收下。”侍从将腰倾得更深了。   萧忆笙无法,只得接过这块玉佩,收进了袖中,方才踏出了此地。   街道上熙熙攘攘,吆喝声起此彼伏,日光照在金色的琉璃瓦上,折射出刺目的光,坞城的随处可见万树琼花,色食性也,样样俱全,倒是名副其实的桃花源,逍遥境了。   萧忆笙眼风从人群中掠过,在确认无异后,将侍从给的玉佩随手扔进了一处狭窄的夹道里。   他才不信这劳什子尊上的好意,免得被对方跟踪了自己还不知晓。   萧忆笙步履匆匆的穿过那些玉树琼花、雕梁画栋,想要寻一处僻静的地方询问师尊的下落。   然而他还是不放心,他担心自己被人下了套,索性就耐着性子,找到了一家客栈,暂做歇脚,等过几天再将信号传给萧衍。   他就这样在坞城里渡过了几日,佯作出昼夜荒淫,声色犬马的纨绔公子,他数次析微察异,都没发觉到任何异常,好像这些疑心都只是自己的遐想。   到第五日的时候,萧忆笙借着坞城夜色的喧闹,来到了一处戏楼。   红漆的梁柱上挂满了藤萝,廊下被点上一盏盏红灯笼,从东边的楼依次连到了西边的檐,起起伏伏。   “外面风大,公子爷里头请。”门口有伙计殷勤相邀。   萧忆笙轻“嗯”了声,在身旁客人的热闹寒暄中,和他们擦肩而过。   今日戏楼请了此地最有名的坤伶,来此处的人络绎不绝,往来行走的客人大多数着锦衣华服,从模样打扮到举止谈吐,都依稀能辨出是达官贵人。   戏开锣,萧忆笙踩着鼓点进到了单独的一间厢房里。   他朝楼下看去,隔着湘帘,戏台上正立着一位身姿妙曼的坤伶,嗓音甜润,却是裹着浓重的风尘味,场内伙计捧着盘子,在敲打的锣鼓声中,碎钱都被丢进了红绒布的盘子里。   戏台里喝彩不断,声浪难绝。   萧忆笙放下帘子,并不看戏,他环顾四周,在最后一次确认此处没有异样后,双指并起,掐诀。   紧扣在食指上的银色指环迸溅出微弱的光,随着光华漫溢,虚空中逐渐凝结出一只乌鸦,扑棱着双翅落到了他的手背上。   此鸟和寻常鸟无异,双瞳黢黑如豆,色泽通体深黑,喉中鼓动含糊着溢出几声鸟鸣。   萧忆笙思索须臾,以指在虚空中点化成字,乌鸦骨碌碌的转动眼珠,目光里倒映出了那几行金色的字迹。   “记住这些字,去吧。”萧忆笙打开窗子,乌鸦登时扑簌簌地飞去了。   随后,他坐回了椅子上,一挥袖,附在空中的字迹登时如雾散去。   楼下金织线的大红帘布前,坤伶的唱声余韵婉转,萧忆笙在这咿咿呀呀的调子里困得眼皮打颤,半阖目。   不多时,门外有伙计的低唤。   “爷,爷?”   萧忆笙倦色深重地睁眼,瞧见是方才领着他进来的伙计正在唤他,手里还端着块热手巾。   “什么事?”萧忆笙问道。   “有位公子爷说,见您的厢房观戏视角最敞亮,想问问您愿不愿意同他换间房?”伙计说着,将盘里搁着的热手巾翻起,隐隐露出了藏压在下面的东西。   是枚玉佩。   这里赠物皆流行玉佩吗?萧忆笙心里泛着嘀咕,挥了挥手道:“我倦了,想要歇息,若他想要这间房,只管进来坐吧。”   伙计道:“公子爷说,怕扰了您的雅兴,还是想要和您换间厢房。”   萧忆笙明白了话里的意思,这是要自己走一趟,他在心里迅速掂量了下。   罢了,换便换吧。他不愿意多生事端,于是对伙计说道:“那请带路吧。”   包厢在三层,三层是雅间,来此处的客人多半是附庸风雅的公子哥,摆花架子的,房梁上还铺着繁复的花纹,每一道间隔里面都镶着一粒珍珠,在灯火的照耀下,折出连片的光,水波纹似的晃到了眉眼上。   萧忆笙跟着伙计穿过走廊,推开了一扇门。   白珍珠串成的帘子交缠在手臂上,放下后又响起细细碎碎的撞击声。   萧忆笙刚迈入包厢里,便闻见了那熟悉的龙涎香的香气,他目光倏然凝聚,于香气里,他再一次看见了熟悉的人。   晏顷迟今日没着白衣,而是件赭色短袍,露出了紧贴小腿的乌色长靴。   龙涎香从熏炉里飘出阵阵的薄雾。   而他便坐在沉浮的香气里,一手端着茶盏,一手捏着盖儿,慢条斯理的拨着沫。   萧忆笙在这瞬间有种不妙的预感,他倏地后退,可伙计已经从外合上了门,望不见尽头的长廊里,有无数黑影迅速踏出,围拢在这扇门前。   包厢里一时间寂寂无声。   晏顷迟凝视着眼前人。萧忆笙这几日浸过声色犬马,显得倦色深,原本的少年气也褪去大半,眼色倒是一成未变,和自己对视着,有着和初见时一样的厌恶。   “萧公子,请坐。”晏顷迟抬起茶盏,就着浅尝了口。   萧忆笙状若未闻。他在这片刻的沉寂里后知后觉,原来适才伙计呈上来的玉佩便是自己先前丢掉的那一枚,这是无声的告诫,是对方在告诉他,无论走到何处,他都跑不掉的。   “你要做什么?”萧忆笙揽衣而坐,脸色讥诮。   晏顷迟静静地看着他,眼中盛着温润的笑意:“我最后再问你一次,他是你什么人?”   “我爹。”萧忆笙不假思索的答道。   “如此,”晏顷迟搁下茶盏,目光沉沉,落在他身上,“他得到你的信号定会回来寻你,对么?”   萧忆笙猛地抬头看向他,片刻前的厌恶和杀意全部消失殆尽,目光瞬息万变,无法揣度对方的意思。   他在这几瞬间想要反驳,又反应上来这是进了别人的套,连自己被放出来都是对方的计策。   为什么要下此计策将人引来?难道他和师尊结过什么深仇大恨吗?不可置否,萧忆笙除此以外想不到其他可能。   他看着晏顷迟,恍然觉得在张看似温润的外表下,是深不可测的渊。   晏顷迟和这双澄澈的眼对视了须臾,含笑说道:“幸哉,只要你还在这里,他就不会离开这座城。”   他说到此处,顿了顿,唇边笑意更深了:“我不怕他再跑了,你只需在我手上,他便会自己寻来了。”   *   作者有话要说:   萧忆笙:你最好以后别求着我认你这个师娘   晏狗:黑化值+99 第132章 情蛊   城北的一处僻静之地, 一顶顶帐篷在夜色里撑起,围拢在暗河边。   沈闲坐在篝火旁,烤着火, 这些跟来的弟子这几日方才从城外进来, 为了不让晏顷迟查到踪迹,皆不住客栈了。   黑夜中骤然扑飞过一只深色的影子, 压过云层, 朝着他们俯掠来。   “是故笙来信了。”萧衍抬手, 乌鸦扑棱着落在他的臂弯上, 它骨碌碌的转动眼珠, 喉中溢出几声鸟鸣。   弟子们纷纷抬头,想要看萧忆笙传了什么信过来,可萧衍似乎并没有打算让他们知晓的意思,轻抚着乌鸦的羽翼,朝西边走去,避开了这些弟子的目光。   沈闲将手里的饼掰成了两块, 也站起来随着萧衍离去的地方走去。   “二阁主又去找阁主了。”弟子们围在火堆旁, 眼神勾连, 悄声说道, “我之前听师哥说, 二阁主其实很早就入京墨阁了,只是从不过问门中的事情, 自打萧阁主来了以后,他才长居阁中辅佐的。”   “二阁主的心思谁瞧不出来。”有人不可置否的冷笑,“他总跟在阁主身后, 从我入门起就是这样, 可你们看, 阁主有拿正眼看过他吗?”   “嘘。”旁边人用肩推搡了他一把,压低了声儿呵斥,“你不要活了?这种话也敢乱说,咱家阁主什么性子你不晓得?你敢这样嚼舌根。”   那人又是冷笑,他看向沈闲的背影,眼里有一种轻蔑:“我说得都是实话,他总是这样屁颠屁颠的跟在阁主身后,要我说,他就是这样再跟个一千年,一万年,阁主都不会正眼瞧他的。我要是他沈闲,我早就寻别的法子给阁主搞了。”   “还不住口!”旁边的弟子喝道,“越说越不像话。”   沈闲顿住步伐,转过头朝篝火边看了一眼,弟子们已经哄笑推搡成一片,嘴里说着让人听不清的话。   他回过身,看着萧衍隐在暗处的身影,忽然调转了步子,朝别处走去。   月色下的暗河,宽且宁静。   沈闲站在浅滩旁的水边。夜风在河面上推开一丝丝涟漪,一波又一波的河水推搡上来,没过了他的靴。   “方才他们说得话,哥哥也听见了。”储物戒里,一道幽幽的声音传来。   “你闭嘴。”沈闲语气平常,盯着自己手里的饼,甜栗的馅儿,裹在酥皮里,还冒着热气。   是他特意给萧衍留着的,没舍得吃,待拿出来时已经冷了,方才在篝火边烤手时,想借着火烤热了,再拿给他吃的。   那道声音又接着说道:“唉。都一百多年了,哥哥怎么还执着于深情就可以打动一个不爱自己的人呢?”   “你出来透口气,别闷在里面说瞎话。”沈闲将储物戒打开,一只石头样的东西滚了出来。   石头抖了抖,露出个竖着总角的孩童身。   小鬼滚在水里,落得满身潮湿,唯有一双经水淘洗得双眼更亮了,它踩着岸上的沙土,虽不见其形,却见沙土上多了排小脚丫的泥印。   这是南疆巫蛊里的鬼降童,被沈闲救出来后便一直跟在了身边,已有百年,只是总顶着张稚嫩的脸,身形也从未长大过。   “哥哥,”小鬼跳到沈闲面前,举头望向他,齿间发出“呵”地唬人声,“哥哥其实不必如此愁眉苦脸。”   “我没有愁眉苦脸。”沈闲说道。   “我跟在哥哥身边百年,即便哥哥的心意不挑明了说,我也能看出来。”小鬼赤着脚跑到了他身侧,“哥哥总是给萧阁主找理由找借口,可是哥哥心里不一直是心知肚明吗?”   沈闲不想再提这件事,轻轻踢了他一脚:“我只是让你出来透气的,不是让你出来对我指手画脚的。”   “原本我也希望哥哥能和萧阁主促成佳事,”小鬼被踢得跌了一跤,脑袋骨碌碌地滚出去,它赶紧拾起来,说道,“但是晏顷迟回来啦!”   它提着自己的脑袋,拍了拍发上的沾到了泥沙,“哥哥有没有想过,晏顷迟回来以后,自己要面对什么样的处境?萧阁主就算已经不喜欢晏顷迟了,可他们之间的过往是真实的,这在萧阁主心里始终占据了一席之地不是吗。”   “他们之间已经过去了。”沈闲说道。   “可是晏顷迟还是很执着于萧阁主呀,要不然我们如何要费尽心思的避开晏顷迟的眼线呢?”小鬼将拍打干净的脑袋重新按到脖子上,晃了晃,才说道,“就算阁主和哥哥以后在一起了,中间还横亘着一个有名有份的前夫,难道哥哥不介意自己头上是青青大草原吗?”   “……”沈闲没说话。   “哥哥擅长控蛊,”小鬼依到沈闲的身侧,说道,“何不制情蛊给萧阁主?萧阁主体内还留有哥哥先前给的蛊呢,若是再下情蛊进去,萧阁主是无法察觉的。”   “别胡说!”沈闲一甩袖,挣开了他扯着自己衣袖的手,“平时就是对你太好了,才让你说话都无法无天。”   小鬼又蹭了上去,贴着沈闲振振有词道:“我只是觉得晏顷迟在萧阁主心里始终留有一席之地的,哥哥若是真情难抑,也免得再被旁人抢占了先机。先前是我们以为晏顷迟已经死了,没有威胁了才在等萧阁主回应的不是吗?可是现在晏顷迟回来了,哥哥又该如何自处?”   “好了,你别再说了。”沈闲捉住小鬼的后领,将它往回提了几步,神色肃穆的说道,“今天这些话只有你我知晓,万不得说到别人那去明白吗?要是让萧阁主知道了,你非得魂飞魄散不可。”   小鬼睁大眼睛,晃着双腿,略显委屈的点了点头。   “你进去吧。”沈闲打开储物戒,小鬼便乖乖缩小身形,爬了进去,进去后还不忘自己盖上盖子。   夜里的风静谧。   沈闲在心里百转千回着方才小鬼的话,叹息声扬在风里。   “你今日看着心事重重。”身后忽然有声音响起,“是什么心事?”   沈闲闻声回头,瞧见是萧衍走了过来,他这些时日为了不再惹人注意,穿起了粗布麻衣,原本散下的发也用发带高高束起,有着与从前截然不同的感觉。   “故笙传来的消息里面说了什么?”沈闲回避了他看过来的视线,低头,将手里的栗子饼碾碎了,碎屑随风散进了水面。   “今日寅时三刻,在鼎华楼管见面。”萧衍说着,一拂袖,虚空中便现出团黑雾。   黑雾里浮动着金色的字迹,是萧忆笙发来的时辰地点,以及在何处相见。   “你要问得应当不是这件事。”萧衍再抬手,那些字迹便消弭于夜色中。   沈闲拍去掌心碎屑,笑了笑,“我只是担心故笙。”   “是么。”萧衍望着天边的月,为了不让晏顷迟寻觅到自己的任何踪迹,他重新换了容貌,也不再居住客栈。   长夜未明,弟子们已经歇息了,篝火在浓重的夜色里明灭摇曳。   “这边的月亮真是亮啊,”萧衍望着眼前的月,喃喃道,“二十四桥的月亮也是这般水亮。”   沈闲终是没有忍住,问道:“你为什么不和晏顷迟讲清楚?让他别再缠着你了?”   萧衍没回答,而是半蹲下身,捡起一粒石子,猫腰将石子丢到了河面上,几个水波纹散开,涟漪难消。   “这是师父教我的。”他说道。   “我第一次去二十四桥,也是师父带我去的,”萧衍偏过脸去看远处的篝火,火光倒映在他深黑的瞳孔中,照亮了他的眼,“师父喜欢在那里的酒馆喝酒,但其实他每次一去,就要见一个人,他们总是在丑时见面,在我睡着的时候,我知道这件事,是因为有一回装睡,听见了他们的话。”   沈闲颔首:“见的人是晏顷迟?”   “师父希望他能收养我,可他不愿意。”萧衍背起手,用鞋底轻擦着小石子,似是在讲故事,“他觉得我不能入宗门,否则劫难将至,他无法保全我和师父任何一人,他说‘当舍则舍’,在还没有养出感情羁绊的时候就该舍弃无用的那方。”   “我没有见过我的父母,从我记事起就只有师父,”萧衍说道,“我那时候年纪太小了,师父也总是问我愿不愿意和师叔走,我很害怕师父丢下我,我能做的只有听话,我不敢哭,我睡觉得时候也得要师父抱着才能睡着,就是因为我害怕他有一天会离开我。”   “师父去世后,我还是被晏顷迟抱走了,我不知道他们之间说了什么才会让晏顷迟同意收养我,我只知道,我以后没有师父了。”萧衍抬起头,看向不见尽头的暗河,“我自幼在晏顷迟身边长大,我学着言听计从,学着他喜欢的样子,费尽心思的去讨他欢心,因为我什么都没有,我只有他,我以为只要我足够听话,足够对他够好,他就不会离开我,所以我把自尊舍下,把一切都给他。”   “但他还是丢下我了,”萧衍说到此处,眼里有讥诮的光,“或许我从始至终都没有爱过他,他只是出现在了我最需要感情支撑的时候,让我自以为这是爱。”   沈闲听着他话音里的冷漠,没有抬头,可身前忽然有影子贴近,萧衍来到了他面前,忽然伸手抱住了他:“你不会离开我的对么?”   沈闲始料未及,身子一僵,没说话。   “哥哥。”   耳边倏然有声音压下,竟是小鬼在朝他吹气,轻飘飘的气息落在耳廓上,用着两人之间的密语。   “情蛊。现在是最好的时机。”   沈闲眸色一沉,耳边像是有无数只小鬼在吹气,勾着他的心神,他如被蛊惑,鬼使神差的伸出手,碰上了萧衍的背。   *   作者有话要说:   晏狗:我不是前夫谢谢,我们还没有和离,请不要造谣(生气) 第133章 践踏   沈闲的指尖触上萧衍的背, 感受着指腹下的温热,最终只是轻轻拍了拍他的背。   “我累了。”沈闲说道。   “寅时三刻,我会去鼎华楼管接故笙, 你要是累了, 就先歇息吧。”萧衍松开手,和沈闲一并望向前方, 暗河的水潺潺流动着, 和鸦青色的天混在一起, 分不清孰天孰地。   “嗯。”沈闲揉搓着自己的指腹, 一只极其细小的东西在他指尖化作了齑粉。   储物戒里, 飘来小鬼几不可查的叹息,却被一波波的浪涛声掩盖了。   像是窥视的到了沈闲眼里的微末情绪,萧衍又说道:“我会尽快回来的。”   “若是此行再遇见晏顷迟呢?”沈闲忽然问他,语气平静,无波无澜,“你们分开了一百三十八年, 你再见到他时, 真的如自己所说的这般冷漠吗?你这些年从不去祭奠他, 是因为不想见, 还是害怕见?”   他话音落, 两个人一时间都没了下文,寒夜岑寂, 风从暗河上卷过,带来潮湿的冷意。   萧衍的发带落下,长发随风散开, 滑到他的背上, 肩上, 又顺着风从脸侧扬起。   “我原以为,你的冷漠只是表相上的,我也以为,上天给予我们再次相逢的机会,是为了弥补从前错失的缺憾,所以我一直为此努力,可是我后来发现,仅仅凭着星星之火,又如何能融化万年冰川,这微弱的光甚至都照不清这片暗河,”沈闲垂下眸,掩盖了自己眼里的失意,自嘲般的笑道,“萧衍,我没有你想象中的那么坚强,我只是个凡尘人,我做不到无坚不摧。”   萧衍静了静。他望着沈闲,破天荒的沉默了许久,时间在河水的推动下流逝着,漆黑的夜,漆黑的河,都像是他不可回首的漆黑往日。   他早在无望的日夜里舍弃了情爱,时至今日,他已经不明白要怎么去爱一个人,也不知道该如何去回应一段感情。   他的心是被大火烧空的原野,荒芜里只余一抔灰烬。   “我对你而言,只是一个可以召之即来,挥之即去的人对吗?”沈闲似有不甘,这一瞬,他的眼底涌起了许多情感。   “这一百多年来,有些坚持,我也确实想过要放下。”他眺望着夜色,接着说道,“浸在血里的日子让我觉得害怕,好像只要一闭眼,眼前就是那些死去的亡魂,我在数不清的深夜里辗转过,我想为他们唱魂,可是枉死在我手里的人,我连数都数不清。”   “我有时候觉得我像是睡在了枯骨堆上,冤魂厉鬼纠缠着我,让我无法安寝,”他平静的像是在说一件再寻常不过的事,笑中却夹杂着深沉的叹息,“这些年,我跟着你走过了尸山血海,也总想着来日方长,于是日复一日,年复一年,我踏过的血海越来越深,脚下的白骨越聚越多,可时至今日,再回首,却仍是环堵萧然。”   “这是我们的理念的不同,可毕竟也是我当初自己的选择,所以我不怪你。”沈闲看着他,声线微抖,“我也不奢求你对我有所回应,我只是想要一个准确的答复,一个能让我了却心思的答复,而不是一句逃避的不知道。”   萧衍的目光微停住一霎。   他的回避抵不过这样的单枪直入,于是半敛着眼,沉静后说道:“我从不自诩好人,行事只讲利弊,世人如何看我,评价我,我也全然不在意,是诡谲多端也好,暴戾恣睢也罢,这都是我。”   沈闲望着他,静待着他的下文。   萧衍仰望着眼前的黑,眼睛里的阴郁化作了空茫:“我向来反复无常,以自己的喜怒掌控别人生死。这些在很早之前,你就应该知道了,我也不是个守信的人,即便我将话说出来,你能信的又有几分?”   长久的静默。月光如纱般铺在两人的脚下,推涌上来的河水润湿了他们的鞋子,这百年来两人的相逢相知,在方才的那一番推心置腹的剖白中,似乎有一道看不见的鸿沟裂在脚下,让近在咫尺的距离忽然变作了山陬海澨。   沈闲的眼睛里是失落后的黯淡,萧衍的眸色依旧深不见底。   他微垂首,看着脚下的沙土,漫上来的河水冲刷过细碎的沙,褪去后在沙滩上留下了起伏不平的线。   “既然不喜欢,便该离开的,我不需要你勉强自己,倘若你不想再过这样的日子,等这件事结束以后,我会放你离开京墨阁,此后山遥水远,都愿君能珍重己身。”萧衍轻声说道。   过了半晌,沈闲低笑着摇头,道:“萧衍,在你眼里,是不是从来最真心的,都最容易被利用和践踏?”   “……”萧衍蓦然抬头,凝视着他,半晌无语。   这回,他们四目相对,却再也无法看清对方的心思。   萧衍的发被风吹得肆意扬起,蹭在脸颊上,又酥又痒,他望着沈闲,目光中流露出某种难言的情绪:“……你竟这样想我?”   然而沈闲只是看着他,眼里浮着微弱的光,来自天上的月。   错愕须臾,萧衍唇间忽地泄出一声轻笑,说不清自嘲还是别有意味,他喃喃道:“你竟这样想我。”   沈闲借着月色,端详起他的脸,安静了片刻,手抚上他的长发,打破了沉滞的气氛:“我今日真的很累了。在你临走之前,我再替你束一次发吧。”   他话音未了,来到萧衍身后,抬手将柔软的发丝一缕一缕握入掌心中。   萧衍没有推拒。他在心里反复斟酌着沈闲方才的话,忽然觉得难过。   黑夜里,窸窣的声响被海潮掩盖。   沈闲指尖瑟缩,有一只细小的覆着鳞的东西,沿着他的手指缓缓爬下,浅白色的蛊虫,散出柔润的光泽,转瞬便融于浓黑的发间。   萧衍未察觉,只是眼色沉了沉,温声说道:“其实我从来不是个徙木为信的人,但方才有句话是出自真心的。”   他似是在为自己的举措道歉,话语生涩而内敛,模棱半晌才低缓地说道:“我不想你离开,也不该这样束缚你。”   “倘若我让你这般为难,那此后山遥水远,都愿君能珍重己身。沈郎心意,我没齿难泯,只是……”   他顿了顿:“无以为报。”   ——*****——   寅时三刻,鼎华楼管。   走廊里的喧闹,随着时辰的推移,渐散了。暗昧难明的光线交织在屋里,又被连成墙的屏风隔开。   晏顷迟坐在沉浮的香气里,指节有意无意的扣打着桌沿,似是在算着时辰。   会来的吧。就算再冷情,也终究不能舍下至亲骨肉。晏顷迟凝视着被绑在软塌上的萧忆笙,萧忆笙也在回视着他,眼神如针聚,那样锋锐的恶意,让晏顷迟不禁想到了萧衍的模样。   不得不承认,这两个人容貌上虽是不像,但于某些事情上还是有相似之处的。   “几时了?”晏顷迟撑起身子问道。   “已至寅时三刻了。”侍从恭谨答道。   晏顷迟又看向萧忆笙,萧忆笙因饮过酒的缘故,喉咙里似是火烧,又干又渴,涩得发紧。   晏顷迟像是瞧出来了端倪,他忽然拢袖,亲自倒了两盏茶,让侍从端给萧忆笙一盏。   “阁下不必这般假惺惺,我还不会渴死。”萧忆笙眼里有冷锐的光,并不理会侍从喂到嘴边的茶水。   “萧公子安心,在你父亲没来之前,我是不会毒死你的。”晏顷迟就着温热的茶,轻抿了口。   “呵,阁下的好意恕我不敢恭维。”萧忆笙轻嗤了声,别过脸去,不再搭理旁边端着茶盏的侍从。   “随他去吧。”晏顷迟搁下茶盏,揉了揉眉心。   走廊外,忽然响起靴子踩踏过地板落下的声音,不轻不重。   声响愈来愈近,晏顷迟揽袖起身,绕到屏风后,停步在白漆架子旁,冷淡的眼睛里融起一丝暖意。   他掩唇低咳了声,又理了理衣襟,这活像是见情人前的打扮,看得萧忆笙莫名其妙。   厢房的门在吱呀的轻响里被人朝侧面拉开。白珍珠串起的帘子,被一只手拂开,细细碎碎的撞击声打破了房间里的寂然。   “萧衍?”晏顷迟从屏风后走出来,在层叠交错的灯影里望向了门口,门口立着一个单薄的影子,暗色的斗篷遮住了面容。   两个人目光交错过的一瞬,晏顷迟眼中的笑意凝固了。   不是萧衍?来的人竟然不是萧衍?!   萧忆笙不是他的亲生骨肉么,他如何不肯亲自来看?难道是猜到了自己的计策?   晏顷迟长久的凝视着立在门口的身影,那个人也在看着他。   珠帘自他身后晃荡交缠着,撞个不停,响个不休。   “呵,我就知道是你的计策,三长老的手段总是这样让人防不胜防。”那人泄出冷然的笑声,缓缓抬手,摘下了斗篷,露出了一张清俊的脸,脸上倦色深重,却又隐隐含着笑意。   “好久不见,晏顷迟。”沈闲站在光影里,本就是棱角分明的面相,在烛火的映照下,显得更立挺了。   晏顷迟眉头深拢。   怎么会是沈闲?沈闲来做什么?!   萧衍、萧衍呢?   他眼风一偏,朝走廊看去,可走廊上没有丝毫的人迹,只有沈闲狭长的影子,在火光下,从屋子里延伸到了屋外。   “他没有来。”沈闲似乎看穿了他的心思,平静说道,“他也不会来的,他若是想见你,就不会在遇到你之后逃走了,所以你也不必费尽心思的再将骗他来。”   萧忆笙听着他们之间的话,想要说些什么,可几次启唇,都是硬生生压下去了,他无法揣度其中的意思,自然就不能乱言,以免说错话。   “你来这里做什么。”晏顷迟面上风轻云淡,然而语调里的阴冷戾意已经藏压不住。   厢房里登时杀气四溢,如山峦般倾下的威压让萧忆笙都不禁觉得难以喘息。   “我今日来,不仅仅是为了故笙,还是为了告诉你,你和萧衍之间已经再无可能了,”沈闲蓦然微笑,带着戏谑的意味,说道,“因为,他现在是我的——”   他望着晏顷迟,几乎是咬着字音,一字一顿道:“内子。”   “晏长老应当也不希望自己的妻室一直被外人这样惦记着吧,”沈闲微笑有礼,“所以,我请三长老不要再纠缠他了。”   萧忆笙闻声,难以置信的看过来。   满室寂静,香炉里袅袅烟雾升腾,扩散着。   晏顷迟的手指陡然收紧,扣住了窗棂。他定定凝视着沈闲,眸色瞬息万变。   忽然间,“啪”地一声轻响,木质的窗棂,在修长的手指下应声断裂。   *   作者有话要说:   萧忆笙:什么瓜竟然不带我吃???   晏顷迟:我看你是三天不砍,上房揭瓦(对着沈闲抽出100m大刀)   ps:就算下蛊也不会和沈闲谈恋爱,只是为了给晏狗打助攻,并且割裂沈闲和萧衍之前的感情而已 第134章 活烂   “晏顷迟, 说实在的,我也不明白你为什么会这么执着萧衍。”沈闲绕过他,走到一旁的白漆架子边, “一百三十八年, 你从没有来找过他,既然你不欲再和他重续前缘, 又为何要在此时出现。”   晏顷迟听着他的话, 不作辩驳, 倒是萧忆笙意外的怔住了, 摸不清其中意思, 他被绑在屏风后的软塌上,能看见得只有沈闲倒映在屏风上的影子。   长久的静默。   萧忆笙在心里重复着他们的话,他从前不是没有听闻过晏顷迟的名字,可那也只是在众人私下的议论中,其中关系扑朔迷离,不言而喻。   萧衍从不让人在在阁里提到这个名字, 也没有人敢在萧衍的面前提起这三个字。   倒是每年初春, 谢怀霜都会去祭奠, 也唯有彼时, 萧衍才允许谢怀霜提及此名。   晏顷迟?这人竟是晏顷迟?!萧忆笙难以置信的看着立在烛火里的人。   晏顷迟的目光很沉, 深黑的瞳仁里没有一丝多余的光,却衬地眼眸深邃, 在看人时,有着能割伤人的戾气。   “二阁主没有资格过问我,我也无需向你解释。”晏顷迟说道。   此时他侧对着烛火, 鼻梁在半明半昧的光影里显得更挺了, 眼窝也深, 每一处都像是被打上了光影,似是透着沉郁,抹杀了他特有的儒雅。   “三长老一如既往的刚愎自用。”沈闲笑了。   晏顷迟看着他,也是笑,笑里有轻蔑的意思,却又格外的温雅:“二阁主,我还轮不到你来评判。”   “我们此次将话讲清楚,也免得日后你锲而不舍,执着于别人的妻室。”沈闲说道,“三长老若是真的为他好,就请你以后不要再纠缠了。毕竟早在四百多年前,你就先放手了。”   这句话如同一根绵长的针,扎在晏顷迟心里。他凝视着沈闲,微微蹙眉。   “当初既然已经忘了,为什么不能忘得干净些,”沈闲露出冷笑,似是在质问,“现在既然已经死了,为何不能死得彻底些。”   “三长老在这座城里不见天日了一百三十八年,是不是早已忘了,他的劫,他的难都是因你而起的。”   晏顷迟不动声色的看着他。   “晏顷迟我其实真的很佩服你,”沈闲笑道,“你死了一百多年,却还能在坞城声名赫奕,沽名钓誉的笼络人心。”   晏顷迟手上青筋暴起,似是在极力抑制着自己呼之欲出的情绪。   沈闲从他的眼神里窥视到了遮掩不住的阴鸷:“忘了,三长老的能耐也不止是在此处的。”   “强人所难,颠倒是非也是你晏顷迟的所长,”沈闲仿若未觉,接着说道,“你曾经三番五次的想要置我于死地,我都可以既往不咎。”   “我还可以告诉你,自打你葬身在那场劫难里以后,宣城已易其主,你恪守的天道,早已被人践踏殆尽——你看,你同萧衍的理念当初就是背道而驰的,哪怕现在也是南辕北撤。”   这样不作遮掩的讥讽和恶意,让屏风后的萧忆笙都怔住了,他听着沈闲言辞里的阴冷,微微变色。   沈闲想看到晏顷迟的失意,失望和渴慕不得的怅惘,他想窥探到来自晏顷迟的失落。   然而晏顷迟只是敛下眼眸,沉默着,并不作答。   “呵。”沈闲见他缄口未言,忽然笑了,笑里意味难明,有着报复的快.感,“罢了,其实你现在不过是个死人——”   话音未落,眼前倏地有黑影拂过,沈闲猝不及防,呼啸风声已至耳边。   “啪”地一声清脆的重响,突如其来的力道扇在脸上。   火辣辣的痛感的登时蔓延开,沈闲的话被打断,他死死盯住晏顷迟,抬手覆住被扇的地方,忽地讥诮两声,没有再说话。   “沈闲。”晏顷迟沉声念道。   “你没有任何资格指责我。”他淡淡地说,“也请二阁主知道,这世间上很多事情不是空凭着舌绽莲花就能解决的。”   “你说得对,我不喜欢你,是因为私心。不过于公,我依旧不喜欢你,”晏顷迟眼风上下一掠,以一种极其冷漠的目光打量他,“你应该知道自己孤身前来,只要我想,你就再也踏不出这道生门了。怎么,又想用萧衍来挟制我么?”   他收回视线,不再看沈闲:“一个七尺男儿,还需要靠所谓的妻子来庇护,连镳并轸都做不到,只会坐而论道。你与其冠冕堂皇的指责我,不如先学会如何孑然立身,否则你这辈子也只能活在别人的余荫下了。”   晏顷迟说罢,轻拍自己的手,似是在掸去瞧不见的灰尘:“这巴掌是我今日要教给你的道理,希望二阁主以后也能师夷长技。”   “不必言谢。”他微笑有礼。   沈闲一字未言,只是抬眼看着他,目光停滞在他身上,透着冷意。   “等等!”再也忍不住,萧忆笙陡然出声,“不可能!”   “这不可能!”他挣扎着想要从屏风后露出来,但手脚都被绑缚在榻上,他挣动半晌也分毫脱不开身,“晏、晏——”   萧忆笙几次想要叫出称呼,却又道不出口,只得接着说道:“谢先生说你一百多年前就死了,他还给你立了剑冢,你怎么会在这里!你跟我爹……不对,你跟我师尊是什么关系?!”   晏顷迟眼风一偏,看向他:“你师尊?”   “我……”萧忆笙顿了顿,不自禁避开了这道太过威慑的视线,“我撒谎了!萧衍只是我的师尊,我先前并不知道你是谁,你们把我掳到了牢里,关了这么久,也从没有人告诉我你的名字。”   “我听说过你的暮霜剑,但我那时候还以为,你只是用了和他同样的剑名……”   萧忆笙边挣扎边着急说道:“我师尊没有娶妻,也没有生子,更没有什么妾室,这都是我编的!师娘你别生气了!”   ——*****——   长夜未明,此时正是百姓睡意最浓时,坞城上的云月稀薄,铺在脚下的月华织成锦缎,萧衍从冷冷清清的巷子里穿过,朝鼎华楼管赶。   今日不知怎地,他回帐篷时,遏制不住的困意袭来,待憩息片刻再醒来,竟然晚了时辰。   不知故笙还会不会在原处等着。   冷风催人醒,萧衍心跳得厉害,他上了桥,夜晚的风,伴着花香,拂过他的面。   然而,当他踩上石阶时,忽然顿住了步伐。   桥上,有一道影子从月色下走来,他似乎认出了萧衍,目光如同过去那样定在萧衍身上,步子也缓慢停驻。   隔着满城月色,两个人的目光交错而过。   萧衍抬望眼,那人的容貌在暗昧的光下并不分明,但萧衍还是能够认出来。   是晏顷迟。   这念头无法阻挡,如寒夜里的风,扑面而来。萧衍竟然没有丝毫的怀疑,他默不作声的收回视线,走上了桥,他已经易过容貌,晏顷迟应当认不出他。   可晏顷迟怎么会在这里?   萧衍在这一瞬间忍不住目光偏了偏,窥视了他一眼。   月色里,离近了看,晏顷迟的面色很白,或许是因为他现在只是个冥灵的缘故,看起来要比过去苍白许多,几乎是无甚血色的白,倒是身上的散出的威压没有随着岁月的推移而变淡,眸光也仍是深邃。   第七层台阶过,两个人的身形交错而过。   萧衍佯作未觉,步子将将迈过去,便听见低而沉的声音自身后传来:“你去哪里?是要去鼎华楼管找故笙么?”   萧衍蓦然回首。   “晚了半个时辰,你现在便是去了也见不着人了。”晏顷迟说道。   “你动了我的人?”萧衍眸色里陡然闪过一丝锋锐。   “动了谁?你的儿子么?”晏顷迟似是而非的说道。   “……”萧衍微蹙眉,“你在说什么胡话?晏顷迟,你今日是又喝高了吧。”   晏顷迟转身朝他走来,他的身量要比萧衍高出稍许,萧衍抬头,才能看清他的脸。   背对着月光的男人影子更重了,像黑夜般从上往下的压下来,呼出的热息落到萧衍的眼睫上,没有酒气,只有茶香,细闻,是敬亭绿雪。   “萧忆笙不是你生的孩子吗?”晏顷迟问道。   “滚——”萧衍以为他在取笑自己上次的打扮,抬起一脚就踩到了晏顷迟的鞋面上,“男人怎么生子,你生一个给我看看?”   晏顷迟被惹得笑了起来,笑声低而愉悦:“听故笙说你从不踏入风月,看来你这一百多年来活得是清心寡欲,要出家作和尚了吗,还是念着故人,归洁其身?”   “……”萧衍觉得他是在没话找话,忽然笑了,笑里夹杂着叹息,“难道我该像三长老这样,活得声色犬马,处处留情么?我不如三长老故人多,也不晓得你在指哪一个。”   他又翻起了江之郁的旧账。晏顷迟觉得有必要替自己辩驳一下:“那是假的,是诓人的谎话,你怎么还信这个,我这辈子清清白白,情之所至唯有一人,也只能被他挥之即来,招之即去。”   “你应当见识过的。”晏顷迟低头,对上他的眼,“比如,有的人总爱戴着张假脸,可他就是化作抔灰,我也能认出来。”   “是么。”萧衍不咸不淡的说道,“看不出三长老还是个情种,要我夸赞你吗?”   “你说。”晏顷迟微颔首。   萧衍望着他,意味不明的笑了:“你还真是不谦虚,要听我说实话么?”   晏顷迟俯身,贴近他。   萧衍温热的气息就压在耳边,晏顷迟在砰然的心跳声中,听着他一字一顿的说道:“你的活真是太、烂、了。”   *   作者有话要说:   晏狗:再敢多话连你一块揍   故笙:师娘!   晏狗内心os:可他叫我师娘诶,好叭,我就勉为其难的原谅了 第135章 啮咬   “……”晏顷迟笑着, 轻叹息,“这世上不是什么事都能身经百战的。”   “是么。”萧衍抬脸看他,一双眼睛在月色下水漾似的, 乖顺无辜, “你把我的人抓起来了,是要什么条件才肯放人呢?我不比三长老的踔绝之能, 做不了什么大事。”   晏顷迟将将要说话, 萧衍又道:“卖身的事也免谈。”   “你把我想成什么人了, ”晏顷迟言笑晏晏, “我还不至于这么下作。”   “瞧着也没好到哪里去。”萧衍不轻不重的作了补充。   晏顷迟眼中有笑, 笑里作春温,他颀长的身影拦在萧衍身前,将人拢在自己的影子里,挡着去路。   “好狗不挡道。”萧衍抬步欲走,“既然人不在你那里,我就先行一步了, 起开。”   晏顷迟就这样看着他, 也不挪步, 萧衍不准备再周旋, 径自绕过他, 下了台阶。   两个人一前一后的走了段距离,晏顷迟的影子始终包裹着萧衍, 压在他的身上,如影随形。   萧衍忍无可忍:“你是狗皮膏药吗?要这么赖着我。”   “还真和过去没甚分别,”晏顷迟闲庭信步的跟在他后面, 饶有意味的笑道, “我说什么你都信。”   “三长老能不能别总是把你那八百个心眼往我身上用, ”萧衍万分诚恳又无奈的说道,“我真的很累。”   “我没有把故笙带走,也没胁迫他,”晏顷迟借着月色端看他,“是他自己要留下来的,你不信?”   萧衍朝他微微一笑,笑里意思不言而喻:放你娘的屁。   晏顷迟只凭着以往的了解,便揣度出了他的意思,说道:“这回是真的,句句皆是赤忱之心。”   萧衍笑意未泯,眼底讥诮已经浮上:“唉,那能怎么着,三长老可劲逮着我以表钟情,我若不成全你,倒显得薄情了。”   他瞧了眼天边渐黯的月色,心里忽然起了绝妙的主意,佯作妥协的说道:“行吧,我请你吃顿酒,你把人还给我。你给你的人传音,让故笙先回去,免得你又算计我。”   “你说什么便是什么。”晏顷迟眼中蕴着笑意,顿了顿,又道,“我还想问你一件事。”   “什么?”萧衍意外。   晏顷迟这回没有立时接话,而是顿了很久。他看着萧衍,似是在斟酌思虑要问的话,眼里沉静,微抿起唇角,神色也露着往昔的肃穆。   萧衍在等他的问话。   两个人面对面立在街角,光从深暗的巷子里透过来,晃到眼皮上,浮出一轮轮光影,金的,明的,暗的,在他们身前交融。   “怎么不说话?”萧衍催促道,“我没有你那么好的耐性。”   晏顷迟闻言,在回神的一霎,刻意避开了萧衍的目光,耳廓上泛起了无人察觉的浅红:“我想问问,我的活,真有那么烂吗……?”   ——*****——   夜已经很深了,从这条长廊走到屋口,是四十八步,若是往西走,则是六十五步。   萧忆笙算着步子,觉得无趣。沈闲静坐在灯影里,看着他从西边走到了北边,再绕回来,兜着圈。   “在过去的一百多年里,整个阁中只有谢先生能提到那三个字。”萧忆笙停下步子,看向沈闲,“我从前听坊间流传过这段故事,我曾经以为晏顷迟这个人和师尊之前是宿敌,可后来听先生说,师娘是个好人。”   “他不是你师娘,你也不该这么称呼他。”沈闲失去了往昔的温雅,冷漠道,“你没有跟他交过手,你如何能了解他是什么人。传闻终究只是传闻,只靠着传闻去评断一个人未免太可笑。”   两个人被晏顷迟送到了一处宅邸,宅邸隐在喧闹的街市后,是个闲静之地,眼下沈闲就坐在抱厦的卧榻上,手边的桌上,青釉刻的花鹅颈瓶里斜插着红梅。   这个时节应当没有红梅,可这红梅却被养得极好,像是新剪的,红艳的花绽在深褐色的小枝上,经过时不觉香,要坐久了,才会渐被香气醉了心。   “你师尊对晏顷迟厌恶至极,”沈闲看着这支红梅,冷笑,“你今日同意晏顷迟将你送往这里,视为沆瀣一气,要是给你师尊知晓,得寒了他的心。”   “……”萧忆笙被沈闲的冷漠弄得也黯然失神,他不知没见过沈闲训斥人的时候,可这些年来,沈闲从未对自己摆出过这幅架子。   萧忆笙静了静,没了话说:“二阁主教训得是。”   “这些日子,他是怎么对你的,你难道没见识到吗?”沈闲看他神色黯然,不得软下语气,“他手段了得,在很早之前,他曾三番五次对我下杀手,逼着我离开萧衍,只因我和萧衍情深意笃,他便视我为眼中钉,你那时候还小,我也从未对外声张过,所以你不知道。”   他说话间,从插瓶里抽出了那支红梅,在掌心里把玩着,小枝的根部浸了水,握在手心里湿漉漉的。   他将红梅放在鼻端,细细嗅了下,离近了闻,梅花的香气馥郁,瞧得出是晏顷迟特意养的,没让花在这个时节凋落。   沈闲想笑:“这种人,阴晴不定,喜怒难测,你要离他近了,最后死都不知道怎么死的。”   “二阁主说得是,我行事不该如此莽撞。”萧忆笙略带歉意的说道,“先前是我太着急了,我只是听到这个名字,就想起来谢先生说过的话,我怕你们故交之间动手,他的功法造诣要在我们之上,真要交起手,我们也只能落得下风。”   沈闲稍作点头:“我知道,当时也怪我说话太冲,此事说到底并不怨你,他是在你很小的时候死的,你师尊又不让人提起他。不知者无罪。”   “既然如此。我们要不然先回去找师尊?我见晏顷迟让人送我们来这里时,这里没有布下任何阵法结界,应当是可以自由进出的。”萧忆笙说道。   “嗯,你师尊估计也等我们等急了,为了躲避晏顷迟,我们另寻了藏身之处,我带你回去吧。”沈闲笑着,随手扔下了手里的梅枝。萧忆笙转身,背对着他走下了长廊。   沈闲凝视着他踏上了石径小道,脸上的笑意散去,只余下了深不见底的冷寂,他低头,看着落在地上的花枝,倏然抬步,踩过去。   红艳的花瓣在鞋底被碾出了汁水,散成数片。   ——*****——   萧衍觉得这个黑夜是真长,长到他后悔自己就不该说要请晏顷迟吃这顿酒的。   伙计打着手巾立在柜台后,时不时瞧着这边的动静,有什么话呼之欲出,最后又被硬生生压下去了。   四方的木桌上,只摆了两只酒碗。但烛火下,那一坛又一坛的酒,都快垒成小山了,红色的封布被一只素洁的手掀开,清冽的酒香登时四溢。   “你蹭够了没有?”萧衍忍着火气,用腿撞开了那条挨过来的腿。   晏顷迟鲜少饮酒,因为他酒后的定力并不如寻常人,便是最清浅的梨花酿也能要了他的半条命。   而此刻,他就用条灵线拴在了萧衍的脚踝上,连着自己的脚踝,紧紧束缚着,腿挨着腿,隔着轻薄的衣料,晏顷迟的腿滚烫,两个人肌肤碰到的每一处,都烫人的要命。   明明还隔着层层叠叠的布料,却好似坦诚相见了,明明白白的贴在一起,感官如此清晰。   萧衍朝旁边挪,想要避开这太过亲密的相贴,却是避无可避。   “我知道你在骗我,”晏顷迟偏过脸,酒香扑在他的面上,裹着灼热的气息,“你让我放萧忆笙离开,然后再灌醉我,想一走了之。”   “……”萧衍面不改色的否认事实,“三长老喝多了,都开始胡言乱语了。”   “我清醒得很。”晏顷迟的话音已经低了下去,眸光沉浮,望着他,扬了扬手里的线,“这样你就不会跑了。”   “是么。”萧衍察觉到他的身子又倾靠过来,用腿轻轻撞了他一下。   伙计行目不明,却是耳聪,他听着这边的动静,料想两个人关系并不是寻常兄弟,忍不住朝他们这里深深望了一眼,心中直咋舌——这不胜酒力的公子看着是个顶个儿的,怎么如此娇嗔,莫不是下边的那个?   萧衍凭着敏锐的知觉,在伙计视线投注来的一霎,眼风掠过去,淡淡扫了一眼。   柜台上有一方纸,被砚台压在烛火的光里,瞧不清上面的字,似是被灰蒙住了。   伙计被这眼神看得心里发紧,赶紧低头继续记账了。   萧衍只是失神了一刹,后腰便被一只手托住了,他微蹙眉,刚要抬手,却发觉不知何时,有条灵线拴住了自己的手腕,在瘦削的腕骨上绕了几圈,随后绑到了身后。   “你做什么!”萧衍眼里泛起微末的怒意,“晏顷迟你又发什么病?一条腿还不够你玩的?快点给我松开!”   耳边忽然响起晏顷迟低低的笑声,是随心而至的愉悦,他也不理会萧衍的怒意,只是自顾自把人拖到面前,忽然朝萧衍倾压过来——   是欲要吻下来的姿态。   酒香登时弥在鼻端,萧衍呼吸的热量重了,头也跟着昏了一霎,眼睫微颤着垂下。   然而想象中的唇齿相偎并未到来,晏顷迟只是将脸埋入了他的颈侧。   这沉甸甸的重量压着自己,以一种不容置喙的姿势困着人。萧衍听着他时轻时重的呼吸,眼中的怒意不知不觉的化作了平波。   晏顷迟的唇有着与身体截然不同的冰冷,顺着萧衍的侧颈一寸寸擦过,复又停下。   萧衍还未回神,便忽然觉得脖颈上传来刺痛,被绑缚在身后的指尖不禁微蜷,唇间跟着泄出了吃痛的声音。   晏顷迟的利齿森然,啮咬住他的肌肤,让那片雪白中很快渗出了道咬痕。   *   作者有话要说:   晏狗:我的活真有那么烂吗,真的有那么烂吗……(在幼小的心中留下不可磨灭的阴影)   萧萧:你的反射弧是不是过长了…… 第136章 欲念   “晏顷迟, 你是属狗的么?”萧衍感受着脖颈处的湿热,那或轻或重的气息,在脸旁, 在颈间, 拂面撩颈。   山遥水远的重逢,情真意切的渴慕。在此时, 在此刻, 像一把火烧过了境, 四面楚歌, 他被困在这里, 无处遁逃。   “不要走了。”晏顷迟脸埋在他的颈窝里,话音囫囵着,祈求般的说道,“不走了好不好?师叔没有什么能给你的。”   萧衍刚要说话,静默的一霎,晏顷迟的额头抵上了他的心口:“我把心给你, 把全部都给你, 你不要走了好不好?”   他全身的重量压在萧衍身上, 萧衍以身体感知着他情绪的起伏, 微微的颤抖, 克制而压抑,诉说着从未宣之于口的思念。   晏顷迟是真醉得深了, 他想要清醒点,但整夜被酒精压制的失意和渴慕都肆意奔涌、流淌在血液里。   他在这醉意的催压下,不敢松手。怕清醒后, 怀里的温香软玉都是假的, 怕清醒后, 萧衍会再次消失不见。   “阿衍。你看看我,好不好?”许是酒气的浸染,晏顷迟的嗓音比先前还要低哑温润。   他贪恋着萧衍的温度,慰藉着这一百多年里所有的相思。怕话有不周,怕惹他生气,更怕他丢下自己。   “……”萧衍听着他沙哑的嗓音,偏过脸去看窗外。   窗是半敞着的,从这里能看到街道上的灯,混着清薄的月色,分不清孰亮孰暗。   晏顷迟挨着萧衍的心口,清晰地听见了那一声又一声的心跳,只是没有任何不安的躁动,也没有任何想象中的波澜。   萧衍很平静,平静得如同死水,又或者是上面冰层厚重,掩住了下面的暗潮汹涌,无人窥得。   他在这若有似无的感触里,轻声说道:“晏顷迟,我不喜欢你了。”   “我也不想再喜欢你了。”萧衍轻重呼出的热量,落在晏顷迟的发顶,他看着他,没了横亘其中的仇恨,也没了往昔的潺潺情意,他这样平静,平静得令自己都讶然。   他微敛着眼,将深暗的眼眸掩在烛火里,那微挑的弧度不再诱惑,让人再也窥探不到他的情绪。   “都过去了。”萧衍说道,“在过去很长时间里,我爱过你,也恨过你,这都是出自真心的,此消彼长,现在于我而言不过皆是尘埃。”   “我们过去都被前情旧债困住了,我也曾对着镜子,认不出里面的自己,因为我看见的已经不再是个人,而是具枯骨。”他在烛火里淡淡说道,“晏顷迟那是我最爱你的时候,从年少时起,到你亲手杀了我为止。”   “因你而起,也由你结束,有始有终。”   “后来我不爱你了,你却告诉我你爱我,一切都是为了我,要把这段伤痛,这道疤轻描淡写的揭过去。”   “你也痛过的对么?”萧衍说道,“你能感同身受的对吗?所以我原谅你了,我原谅我们之间所有的不甘,仇恨和过去,但我不愿再和你有任何牵扯。”   “不要说了。”晏顷迟低声恳求,不甘的说道,“我求求你不要再说了。你想要什么我都给你,你别走好不好?”   又是两厢沉默,束缚着身子的灵线在一分分收紧。   “晏顷迟,我们放过彼此吧。”萧衍的手腕上已经显出了红痕,“你要在此城久居,我就让我的人再也不涉足这里。师父还在宣城,我出来太久他会担心,昨夜我们说过,只是请你吃顿酒,酒你也吃过了,天色都要亮了,你把你的线收起来,我该走了。”   “不要走。”晏顷迟低语着,“故笙还在,你不走好不好?”   “晏顷迟,你不能这样留着我。”萧衍觉得情况不大对劲,他本以为开诚布公的说清楚,将所思所想都掰开了揉碎了谈,推心置腹后晏顷迟该懂的。   但晏顷迟现在完全没有打算放手的意思,他霍然站起身,身子没站稳,趔趄了两步,萧衍被他拖的也跟着踉跄。   “我可以把谢怀霜接过来。”晏顷迟揽过他的腰,扶住他,不容置喙的说道,“故笙我可以亲自教,你想要权势,想要万人之上,我都给你。你说你还想要什么?你要什么是我给不了的?别给我说沈闲,你要真这么喜欢他,我倒是不介意把他做成冰尸送给你,还可以给他立最大的碑。”   “可我不喜欢你。”萧衍神色上的乏倦一扫而空,“你这样留着我有什么意思?”   晏顷迟没有答话,他一弹指,绑在两人脚腕上的灵线登时收回。   萧衍以为他是想明白了,谁料下一瞬,那纤细的灵线重新卷住了自己的脚踝,绕着小腿缠上,收紧。   “晏顷迟你发什么疯!”萧衍后知后觉,着了晏顷迟的道,手被绑缚在身后,现在连腿也动不得,他甚至不用去想,也知道再朝下要发生什么。   晏顷迟不接话,沉默着将人抱起,扛上了肩,紧箍住膝弯,朝楼上走。   伙计原本昏昏欲睡,被这突如其来的动静惊醒,他不可置信的望着朝楼上跨步的公子,又怔怔瞧着那个被扛在肩上的男子,以为自己出现幻觉了。   两个人的身影很快从二层的拐角消失了。   “松手!晏顷迟你不能这样留着我!”萧衍腰腹被这劲壮的肩硌得生疼。   两边景象在眼前模糊倒退着,他重咳几声,气还没缓上来,便听砰然一声响,是木板被踢开的声音。   晏顷迟将门踹开,随后又踢上了门板。伙计立在楼下,还能听得声巨响自楼上传来,震地那木头板簌簌落屑。   月色已经快要沉了下去,朝日的光从云层中蔓出,只是太过黯淡,衬地天似是渗了水的青。   屋外,有人倚在窗下,静静听着里面的动静,直到那谈话和响动渐失,他才一掠身,翻到了屋瓦上,欲要接着盯梢。   然而他刚踏步上去,便见远处似乎还隐隐绰绰趴着一个人影。   避无可避的,两个人都在出现的一瞬间察觉到了对方,目光交错间,他们的手搭在了腰侧的剑柄上。   一寸寒光出鞘。不分轩轾的对峙,让两个人不约而同的心下了然。   屋顶上,肃杀之气弥漫,就当此时,屋瓦下的一处地方忽然响起接连的碎响,似是东西被砸落的声音,稀里哗啦的响动让两人同时朝声源处轻掠去。   帷幔遮住了从窗外透进来的光,黑漆漆的房间里只有急促的喘息。   萧衍被箍得太紧了,又因咳嗽未平,喘息紊乱。   地板上是摔落的瓷盏和烛台,纸张凌乱的铺在脚下。   晏顷迟挨着桌子的边沿而坐,右脚的长靴踩在椅子上,将萧衍抱在身前,萧衍的长发被散开,乌黑的发滑到肩上,背上。   两个人在昏暗里对视着,萧衍微仰起脸看他,眼里有因咳嗽呛出的泪。   晏顷迟的手指从萧衍的发间穿过,手罩在他的脑后,以指腹轻摩挲着,近在咫尺的呼吸,浸满了酒香,他垂眸凝视着萧衍,保持着最后的理智和克制。   “怎么不继续了。”萧衍挣动不了,唇边浮出了讥诮,“不是想要欢愉么?是怕睡着以后被我一剑扎死?还是怕没本事被我笑话?”   “……”晏顷迟只是凝视着黑暗里的影子,萧衍呼吸里的热意勾着他的魂,让意识都变得混沌沉浮。   “不来么。”萧衍又讥诮道,笑里满是恶意。   话音方落,晏顷迟的影子忽然倾压下来,避无可避的,灼烫的气息压在唇上,裹着酒香,湿漉漉的。   萧衍的脑后被一只手托住,只能仰颈受着,喘息都变得断续。   晏顷迟的呼吸重了,七情六欲在萧衍的唇间越缠越烈。   萧衍咬着牙,和他怄气似的抗拒着,两个人的身体贴得太紧,他甚至能清晰感知到晏顷迟身体变化的明显,硌到了小腹上,隔着轻薄的布料湿热着。   外面的光线被帷幔截住,房间里昏暗着,四周空落落的,尽是暗沉沉的影子。   两人都像是在这浪潮里浸着,薄汗从衣裳里渗透出来,加剧了这股香。   晏顷迟的手埋在层层衣摆的褶皱里,握到萧衍的大腿上,再绕到腰间,解开了衣带。   衣带顺势脱落,衣裳登时松垮的罩下来,萧衍的肌肤在暗里显眼,仰首时,这片雪色就在衣衫的滑动里顺延而下。   晏顷迟压着他的唇,气息交缠间,忽然尝到了一股腥膻,萧衍牙关咬地太紧,咬出了血。   晏顷迟的手顿住,停下了动作,最终指尖一扣,收回了束缚着萧衍手腕的灵线,想要把人放开。   然而,缠着身子的灵线方一消失,萧衍忽然间抬手抱住了晏顷迟,启唇回应了他。   晏顷迟被吻得猝不及防,萧衍温热的气息就弥于唇间,不停歇。   是含,是吮,是咬,完全没有轻重急缓,利齿咬下去的时候,痛得晏顷迟闷哼了声。   唇齿相偎,含着余香,水光淋漓。痛完后又是温热熨帖,血被灵巧的舌尖舔舐干净,萧衍吻得太深,晏顷迟几乎要透不过气。   他清晰的感受到萧衍柔软的手指从肩上滑过去,绕到了后颈,勾得人骨酥筋麻。   然而,就在这最是销魂蚀骨的一霎,晏顷迟却突然探出手,看也不看的回手并指一夹,那刺在颈后的剑锋登时再难深入分毫!   四目相对。萧衍的胳膊还勾着他的脖颈,手里的短刃却滑出雪亮的锋芒,凌厉而又锋锐。   晏顷迟盯着他,血从后颈的肌肤里沁出。   “怎么不继续了呢?”萧衍望着他,轻笑了起来,笑里恶意不作掩饰。   *   作者有话要说:   晏狗:我给他立最大的碑!   沈闲:你最好给我有事 第137章 引诱   “你要杀了我吗?”晏顷迟指间紧夹着薄刃, 和萧衍对视着。   “你本来就是个死人。”萧衍笑了,笑里有轻蔑的神气,“我不扎你一刀, 怎么能知道你是真的喝高了, 还是做戏给我看呢?苦肉计啊,哪有美人计好使, 你与其上演这出旧情难忘的戏码, 倒不如直接出卖色相哄我愉悦。”   “我没有算计你, ”晏顷迟将剑锋一分分抽出, 扔到了地上, “方才所道皆是肺腑之言。”   “可我固若金汤,只凭这点好话打动不了我。”萧衍笑着,勾住他的颈,以指尖轻轻摩挲过他的后颈,粘稠的血沾在指腹上,触感潮湿。   他倏然迈步, 靠前一步, 在晏顷迟的颈侧深深嗅了下, 意味不明的说道:“你喝不了这么多的酒, 都趁我不注意倒光了吧, 这衣襟上都是味儿。”   “你这般了解我,若都识破了, 适才亲我做什么?”晏顷迟的唇上还残存着余韵,萧衍的舔咬太笨拙了,到现在唇上被咬破的地方还是火辣辣的痛。   “……闲的。你咬了我, 我也得咬回去。”萧衍轻笑一声, 想要离开, 却被扣住腰,拉得更近了。   晏顷迟背对着月色的影子更显重,他坐在桌边沿,将萧衍的全部都笼在了自己的影子里,似是将人囚在了只属于自己的方寸之地。   萧衍的衣带早就落到地上,层层衣褶下是半掩的温香软玉,在暗里过于打眼,全被晏顷迟看在眼里了,他回味着萧衍的味道,想起来此处有种花,名为“一捧雪”,从前不觉得有什么特别之处,可此情此景,眼前人倒恰合了这三个字。   他伸手将揉在萧衍腰上的衣摆放下去,萧衍的大腿烫人得要命,汗水濡湿了里衣,是布料也盖不住的灼热。   两个人贴得太近了,近到隔着道近乎隐秘的距离,也能感受到对方的热。   “你是在引诱我么?”萧衍灼热的气息落在晏顷迟脸庞。   “是我引诱你了么?”晏顷迟在他耳旁问,呼出的气裹着他。   萧衍笑了,笑声愉悦:“怎么,你还真打算靠出卖色相逗我愉悦,三长老这般听话又纯情,还真是让我闻宠若惊,都不好意思再接着骗了。”   “那就不骗了。”晏顷迟替他理平了那些衣褶,两手按在他的肩侧,又顺着滑下去,握住了那捻腰,单手给他系上了衣带。   晏顷迟认真瞧着这个隐在晦暗处的轮廓。   “瘦了不少。”他说,“看来是遭了很多罪。”   “有什么能让我遭罪的呢?”萧衍反问道,“那是你的臆想,我没瘦,是你摸少了,自个儿忘了。”   “唉。”晏顷迟又是叹息,似有不解的问道,“我从前教过你这么多,你怎生就学会了这个?这本事我也没教过你,你是跟谁学来的?”   “什么?”萧衍没反应上来。   “嘴硬。”晏顷迟认真又含蓄的答道。   “……”萧衍陡然有种被人玩弄的感觉,他想反驳,但脸颊上腾起的热度让他的任何辩驳都变得毫无意义。   他紧抿起唇角,脸上的热意让他觉得自己落入了下风,他无意识的揉搓起自己的指腹,破天荒没了下文。   晏顷迟笑了,转而握住他的手,说道:“这个小习惯还没改。”   “……”萧衍还是不答话,只是稍稍偏过头,去看别处,佯作未闻。   “生气了?”晏顷迟到他耳旁,轻声说,“抱歉,是我说错了话。我以后都不说了好不好?”   这般迁就的姿态,让萧衍又是一滞,他报复似的用鞋底踩了踩晏顷迟踩在地上的左脚。   干净的白靴上很快被他蹭满了脏污。   “踩高兴了吗?”晏顷迟笑着问他。   萧衍想要抽回自己的手:“你真应该把自己的嘴缝上。”   晏顷迟一笑,爱惜地揉了揉他的后脑:“缝上了,要是有的人又生气了该怎么哄?再给他使劲踩踩吗?”   “说浑话。”萧衍不耐烦的说道。   晏顷迟微怔,旋即失笑:“你想到哪里去了?”   “我不仅没瘦。我还吃得很好,我每日都要吃他们从四海上贡来的珍馐美馔,”萧衍拨开他的手,拾起了方才的话题,“我花重金,从西域招来了最有名的厨子,可他不肯给我做菜,我告诉天下没有这样白拿的理,他说我是把他绑过去的,说我就不是个讲理的人。”   “然后呢?”晏顷迟接他的话。   萧衍微挑着眼看他,扬起的眼尾透着捉摸不透的坏意:“我想他说得对,我确实不是个讲道理的人,所以我把他的耳朵割下来扔到了油锅里,他立马就愿意了,还很听话。”   “你说这叫什么?”   “手段了得。”晏顷迟评价道。   “这叫自讨苦吃,他要是早点听话不就好了。”萧衍以余光睨着他。   晏顷迟佯作明白的意思,稍稍颔首,意味深长的说道:“我当你在说故事给我听,原来是在含沙射影。”   “谁知道呢。”萧衍说道,“我只是顺带一说罢了,随你怎么想。”   屋外墨色的屋瓦上,还立着两道身影。晨光微现,被剑气震到的瓦片残缺不全,深色的碎石砂砾滚落下去,在将要触地的瞬间又被剑锋削成了齑粉,没让屋里的人察觉到。   “痛不痛?”屋内,晏顷迟看着萧衍面上的伤痕。   萧衍把那张假皮扔掉了,露出了原本的面貌,上次划开的伤痕还未褪去,留在脸上,横穿了半张脸,似是密布裂纹的瓷器。   “不疼。”萧衍无所谓的踢开了那张薄如蝉翼的面皮,“这东西闷得慌,闷得我难受。”   “怎么能不痛?”晏顷迟抬指摸了摸他的眉眼,心疼的说道,“一百多年,你就将自己糟蹋成这样?你总是念着师父,难道谢怀霜瞧着你这样不会心疼?”   “师父不知道。”萧衍替谢怀霜辩解,“这些事他也不需要知道。”   “那你的沈闲呢?”晏顷迟指腹抚过的地方,灵气透入,一点点磨平了凹凸的疤痕,让原本蜿蜒的碎纹在无声间被缓缓修复缝合。   萧衍正欲说什么,便又听到他说:“阿衍,我认真问你一回,无论答案是什么样的,我都认了。”   “嗯?”   “你喜欢过沈闲吗?”晏顷迟的声音又轻又沉。   萧衍被这突如其来的问题,问得微微滞住,他莫名别过脸去,不再看晏顷迟,窗户缝里吹进来的风,吹着他的身,凉飕飕的,他这才惊觉自己身上起了薄汗。   他矛盾又难解,是世人口中得而诛之的恶鬼,形容他的无非是阴鸷、暴戾,桀骜诸此种种。可他现在落在晏顷迟的眼里,却始终有着少年时的影子。   这些不过皆是掩饰脆弱的伪装。   晏顷迟所抚过的地方,都曾是伤痕累累的过去。随着时间的推移,早被磨平,被修复,可伤痛的滋味却深深烙在心底,不会随着时间逝去,反倒一层层沉淀下去,不可磨灭。   晏顷迟在等他的答复,可等了许久萧衍也没说话,时辰在摆钟的滴答声里一秒一秒的逝去,外面的夜不太宁静,好似有什么窸窸窣窣的动静,响个不停,响个不休。   萧衍还是没有说话。晏顷迟在这长久的等待里,久到心里不安,久到他不知所措,想将这个话题不露声色的抹去。   萧衍在这沉默间,蜷缩起手指,要辩解的话到了唇边反而没了说出的欲望。   过了半晌,他终是说道:“没有。从来没有。”   晏顷迟如释重负。他不自禁缓了口气,低头,恍然发觉掌心里浸满了汗,指节白着,手指也捏的酸痛。   屋外的响动好似停了,混沌晓色从山的那端蔓延过来。   晏顷迟拨开他额上的碎发,温热的手掌覆在他脑后,说道:“阿衍,我最后和你讲一讲真心话。”   “你又要说教么?”萧衍冷声道。   “我不说教。”晏顷迟笑了,笑意温柔,夹杂着叹息,“我从来没有后悔过任何事,唯独这件事我心中有愧,我当初不该丢下你一人,我有愧于你,所以我要把债还清了,才能像现在这样真正的面对你。”   萧衍听着他的话,沉默着。   “阿衍,你不知道我当时是以什么样的心情开口求你的,我想听你骗一骗我,哪怕知道是假的也好。我这一生里,从来没有这样害怕过,也从来没有这样求过一个人。”晏顷迟捧着他的脸,指腹轻轻摩挲在他的脸颊上,“那时候我没有想过我能活下来,也没想过还会再以这种方式遇见你。”   “……”萧衍抬眼,和他对视,“你不必把自己说得这般可怜,你要说什么?”   “我是要告诉你,我很爱你。”晏顷迟借着光端详他。   萧衍的脸浴在清冷苍白的晓色里,面颊上被揉搓出了润色,衬地人更艳了。   “我爱你,不是因为这张脸,也不是因为我有这样的癖好,”晏顷迟在回答他曾经的问题,“只是因为,是你。从前是,现在也是。”   萧衍回望着他,光影晦暗的房间里,明明什么都看不清,却能感觉到晏顷迟的视线如同过去一般,定在自己身上。   深而黑的眸子里,透出的目光也不曾变过。   “我不要你喜欢我。”晏顷迟哑声道。   萧衍怔了下,还没明白他的意思,便被他拥进了怀里,紧紧的抱住,没有分毫的间隙,两个人挨在一起,心跳重迭,热息相贴。   “我要你爱我。”晏顷迟压在他耳边说道,“只比过去多,不比过去少。”   萧衍感受到打在耳上的热息,正欲说话,窗外忽然“砰”地一声响,紧接着有个人影坠下来。   “什么人?!”他猛地挣出身,上前推开窗。   晏顷迟闻声跟着去看,可外面早已恢复了先前的平静,没有任何的动静,只有深色的碎石堆积在地上,仿佛透着血的色泽。   萧衍没有丝毫犹豫,翻身掠到了屋檐上,墨色的屋瓦在晓色里泛着灰色的浅光。   晏顷迟跟在他后面,此处墨瓦连着墨瓦,高低起伏,望不到头,只有一处屋檐残缺不全,似是被剑气震得。   清晨的街道上人迹寥寥,只有往远了看,才能依稀看见几个人影。   “你在此处难道还有仇家?”萧衍问道。   “我?”晏顷迟笑了,“这里的子民甚至都不晓得我姓甚名谁,我何来的仇家?”   “总不能是我的……”萧衍顿了顿,又道,“会是特意来盯梢我的么?”   “你来坞城是做什么的?找故笙?”晏顷迟问道。   “……嗯,”萧衍犹豫须臾,说了实话,“这些年总是有人从宣城逃往这里,我是让故笙来此处,看看这坞城里到底藏了什么秘密,能让人这样不顾生死的逃来。”   晏顷迟意外:“所以,你是要来掀了这里的?”   他斟酌了下言辞,旋即又道:“那我岂不是引狼入室,成了帮衬。”   “现在知道,已经太晚了。”萧衍冲他微微一笑,挑起的眼角里又漾起了让人难以捉摸的意味,“我这么坏,三长老还要爱我么?”   晏顷迟笑了,笑意未达眼底,便见萧衍踩着屋檐掠下去了。   ——*****——   那人喘息着,拐了几道街角,才在一处僻静的街道上,顿下步子,拐了进去。   这地儿是个三进三路九堂两厢杪的祠堂,早就荒废了,石阶上杂草横生,门楣下的红漆裂开,呈着碎纹。   门上挂了锁,男子沿着院墙翻过去,轻飘飘的落地。   他来到西次间时,里面已经有人站在屋里等他了。   这屋子里溢着霉味,角落里挂着繁密的蛛网,因坞城临海,潮气重,木头浸过水后,上面已经生了霉菌,密密麻麻的覆在四处。   男人进去后,反手拉拢上木门。   屋子里登时陷入黑暗,只有不大清亮的光,从细缝里钻进来,描着空气里的灰尘。   “如何?”温沉的声音在沉寂中响起。   “不敢瞒二阁主,是出了点意外。”男子恭谨说道,“我在盯梢阁主的时候,有另一人也在盯梢,不过他应当不是我们的人,我在阁里从没有见过他。”   “你看清他的脸了吗?”沈闲微微蹙眉。   “看清了,只是属下无能,让他跑了。”男人答道,“阁主也确实是和晏顷迟在一起,属下听见他们在……”   他顿了顿,似是不知如何说出口,最后只道:“阁主似乎要留在晏顷迟那里。”   沈闲不再说话,他指间灵巧的绕着竹扇,不紧不慢的敲在掌心里,姿态还如同过去那般风流蕴藉。   过了半晌,他忽地笑了,笑意未泯,眼色却沉了下来:“无碍。我会让他回来的。”   *   作者有话要说:   这两天还在去医院复查,跑断腿了,更新的不及时,抱歉。在给大家画晏狗的设子作补偿,么么哒~ 第138章 纯情   碎石子铺陈的小径上, 两侧皆是池塘。   金白赤红的鲤鱼,自石径下游过,有人从小道的另一端款款走来, 曳地的长袍垂落于石纹上, 铺开一面金色。   白沉锦的发呈雪色,薄红的胭脂压在唇上, 衬地人面桃花, 此刻她正立在万仞白塔上, 眺望着远处群山的雪雾, 茫茫云海自脚下铺开, 漫无边际。   “城主。”身侧有侍女来报。   “如何?”白沉锦目光仍落在远处的绵延雪山上。   “如您所料,”侍女说道,“这段时日里进城的人中,应当确实有尊上过去的仇家。”   白沉锦侧眸:“怎么说?”   “您上回派出去保护尊上安危的属下受了重伤,”侍女答道,“有人在盯梢, 但不是我们的人, 而且尊上这两日与一男子走得很近, 下属禀报……”   她说到此处, 忽然支吾了下, 没有接着往下说。   “有什么话不能讲?”白沉锦望着岑寂云海,“尊上这些年从不与人太过亲近, 若他能在此处交得知己,我辈自替他高兴。”   “回禀城主,并非是这样, ”侍女顿了顿, 低敛了眉眼, 谨慎说道,“依下属所言,是断袖之癖。”   “断袖?”白沉锦倏然回眸,不可置信道,“他如何会觉得是断袖?”   “据下属所言,前夜里头,尊上过桥时恰巧遇见了这男子,这男子说要请尊上喝酒,尊上不好推拒便应了,可后来两个人到酒馆里,尊上喝得多了,就把人用灵线捆了,还啃了人家,”侍女压低声儿说道,大抵是不想让旁人听去,“那人誓死不肯屈服,又哭又闹的,尊上嫌烦便把人直接扛走了,后面……后面就是……”   白沉锦活了上百年,虽不是浮花浪蕊里走出来的,却也晓得鱼水之欢,她从未想过这种事情会发生在晏顷迟身上,记忆里,晏顷迟是能够坐怀不乱的端方君子,就算是有人觊觎陪坐,也都会对他的清冷望而却步,遑论冒犯。   于是乎,白沉锦听得这番话,只觉得天都要塌下来了。   她抬袖掩唇,惊愕失色的看着低头禀告的侍女,眸色瞬息万变,难以置信,缓了几口气还是久久不能平静。   “不能。”她来回踱步,发间玉珠在步伐里簌簌作响。   她走走停停,又凝视着侍女,不可置信的说道:“尊上有妻室,怎会好男色?”   “奴婢也正有此意,”侍女上前扶住她,轻声说道,“可这件事酒馆伙计也瞧得明明白白,倒是那下属还道,尊上似是喝得多了,意识不清才做出此般荒唐事,奴婢细细想来,此事极有可能是对方故意在给尊上.下套,想要得到些什么,我们可万不能让他奸计得逞。尊上若真是浮浪之徒,我们鲛人容貌姿色出挑的比比皆是,他何至于能忍个一百多年都不碰色.欲?”   白沉锦闻言,闭眸思虑片刻。然而她方一阖眼,眼前好似都能浮出那画面来,那男子一双妩媚的眼直勾勾瞅着晏顷迟,手下还不停冒犯着那具身躯,不清白的目光和心迹,勾划着蠢蠢欲望。   不能!绝对不能!白沉锦倏然睁眼,打断了自己的肖想。   此事说大不大,说小不小。可晏顷迟毕竟是有妻室的人,他先前才对自己说过对卿卿的情意,又怎会做出如此荒唐的事?   莫不是真如侍女所言,是对方蓄意谋划了什么计策要加害于晏顷迟?   思及此,白沉锦赶紧问道:“那同尊上合欢的男子是何模样?”   “样貌平平,身姿倒是清瘦。”侍女似是不放心,又道,“另外,依城主所见,那来盯梢的另一人,若真不是我们的人,会不会是这个男子的同伙?”   “尊上心思捉摸不透。”白沉锦神色稍敛,更加笃定了自己的猜测,“万一他是被魅惑术给迷惑了,决意要帮那个男子,我们也不是尊上的对手。如此,你立马派人去找尊上,再想办法避开他的耳目把那男子带回来,万不得让他伤害了尊上,此事定要做得无隙可乘。等事后,我再同尊上请罪。”   她说罢抬步,沿阶而下,曳地的长袍顺着玉阶,铺开一片金色。   “喏。”侍女跟在后面,颔首道。   ——*****——   破败的祠堂里,静悄悄的。   男子匍匐跪地,是俯首待命的姿态,被汗濡湿的长发都黏腻的贴在后颈,塌着。   “主子。”他□□,“药……”   “哦,对了。”沈闲来到他面前,竹扇不轻不重的敲着掌心,随后撩开了他紧贴在后颈的湿发。   在发被扇柄轻拨开的瞬间,男子后颈皮肤的一块暗青色瘢痕也随之暴露在日光下,似乎有什么细小的东西正涌动在这片暗青色之下,让原本平滑的皮肤缓缓鼓动起来,像是要破皮而出。   “在你还听命于我之前,我不会让你这么难受的。”沈闲温声笑说,“你且安心。”   说罢,揽袖掐诀,指间顿时窜起一束青色妖异的火,火光渐碎,男子皮肤下不断涌动的东西也逐渐安静下来,恢复如初。   “二阁主……”男子额上冷汗涔涔,“还有何事要吩咐?”   沈闲笑了,笑颜随和:“林郅,你是萧阁主最为看重的弟子,他向来器重你,我也是,不然也不会特意带着你来坞城了。如此,依你所见,我的蛊术使得如何?”   林郅气息渐稳,却仍跪在地上,不敢抬头:“二阁主蛊术出神入化,非寻常巫蛊师所能及,林郅愚笨,才疏学浅,不敢妄下定论。”   “你说笑了,”沈闲转回折扇,敲打着眉心,“你剑术承自萧衍,论剑道我不及你半分,可若有一天我死了,你的蛊和我连着,只怕你也难逃一死。我跟在萧阁主身边百年,知他深浅,而故笙自幼常跟在你身侧,他视你为亲哥哥,除了萧衍,便最听你的话。”   林郅颔首:“二阁主请吩咐。”   “想办法让故笙搅到这趟浑水里,”沈闲眸色冷凝,语气肃然,“至于萧阁主,我会让他心甘情愿的回来的。”   四野寂寂。   林郅在这瞬间心下凛然,寒意沿着背脊朝上窜,他额上还淌着热汗,偏手脚冰冷发麻。   其实这位看起来总是和颜悦色的二阁主,手段未必不如萧阁主凌厉。比起萧衍的阴鸷难定,沈闲则更像是绵里藏针的旁观者,他太擅于察言观色,又及会虚与委蛇。   厉兵秣马多年的人,最不能持蠡测海。若是没点过人的本事,自然无法在萧衍身侧立稳地位。   沈闲便是这样的人。他从不露出自己的锋芒,藏锋敛锷,又极会拿捏分寸。   林郅微微喘了口气,低声道:“二阁主的意思我明白了。”   “让他进来,如此,萧衍追究起来便不会问责了。”沈闲从他身侧走过去,说道,“我没有害他们的打算。倒是晏顷迟,他为什么要在这种时候出现?”   林郅以为他在问自己,将将要回答,便又听见沈闲的声音自头顶上方浮响:“你知道为什么他曾经三番五次置我于死地,我都可以既往不咎么?”   “弟子愚昧。”林郅说道。   沈闲笑道:“因为我知道萧衍不爱他,无论他再怎么做都是徒劳的,只要我还活着,我还能站在萧衍身边,他就只能眼睁睁看着。你不觉得对付这种总是高高在上的人,看他们卑贱的祈求,却是求而不得,要比杀了他们的滋味更让人愉悦吗?”   “所以我故意让萧衍在可以杀了他的时候,放了他。”他说道,“我不在乎把真相说给萧衍听,因为以萧衍的性格即便知道了,也绝不会就这么轻易说原谅他的,我就是想见一见这个声名赫奕的三长老,自尊被踩在地上的狼狈模样。”   林郅的背部已经全被冷汗浸透了,沈闲的每一句话都在将他往深渊里推,沈闲是在用这种方式告诉他,两个人现在已经是同舟共济了。   此事一旦泄露,萧衍兴许会选择相信沈闲,但绝对不会选择相信自己,萧衍的手段何等可怖,阁里无人不知,无人不晓。   林郅在这一刻,总算认识到了这个二阁主的诡谲。   “爱恨这种东西都只会随着时间的叠加而沉淀,”沈闲眼中笑意更深了,“要是晏顷迟没有再出现就好了,我真的就要既往不咎了。”   “不过也无所谓了,”他将折扇合上,说道,“晏顷迟现在连人都算不得,想要他魂飞魄散,自然也不是什么难事。”   然而,他话音方落,忽然听见院外似是有脚步声踩过枯枝的声响。   有人来了?!   ——*****——   萧衍循着蛛丝马迹,找到了一处僻静之地。   此处是个破败的祠堂,石阶上杂草横生,沿着石柱攀生的丝萝已经全部枯萎,只余下干支上的枯叶,在风里摇摇欲坠。   厚厚的灰尘上,落着几个脚印,是沿着阶踩过去的,不细看便容易被忽略过去。   看来确实有人在不久之前来过这里,只是来得太匆忙,忘了掩盖这几道脚印。   思及此,萧衍抬眼,看向眼前这扇上锁的木门,木门上的红漆斑驳,裂开的缝隙无人填补,连门锁也早已生了锈迹。   然而,不知为何,他在踩上石阶的那一刻,莫名觉得心慌难抑。   “晏顷迟。”   晏顷迟在他的身后,低声问:“怎么了?”   萧衍倏然停步,下意识的抓住了他的手,回望着他:“我有种不大好的预感,很强烈。”   *   作者有话要说:   白沉锦:尊上的纯情少男人设塌房了!!!我不准!后援会给我冲!誓死保卫尊上清白!我磕的cp绝不允许被拆散!   ps:沈闲所说让萧衍放过晏顷迟那次,是84章剧情,我知道你们肯定忘了,大概剧情是晏顷迟要杀沈闲,但被萧衍抓包了。 第139章 愠色   一股钻心疼忽然袭上心头, 萧衍倒抽了口冷气,掩唇低咳了起来,声音低而压抑。   “你不舒服?”晏顷迟看他脸色微白。   “开门。不要蛇螫断腕。”萧衍说道。   晏顷迟并指, 锋芒乍现, 一闪即逝。门锁应声而断,木门在吱呀的轻响中被推开。   祠堂里静悄悄的, 是三进三路九堂两厢杪的格局, 若是没荒废, 也算得上是一处景观了。   萧衍先一步踏了进去, 脚下的石纹深浅不一, 蒙着薄薄的灰尘,在日光下,能见到一股股灰在倾泻的光柱里盘旋。   背脊上渗出了薄汗。萧衍觉得热,热得有些难耐,他不动声色的以余光轻睨了眼身旁的晏顷迟。   晏顷迟视线明明落在前方,却能感受到旁边人的眼风掠过来, 似是在身上绕了个水淋淋的波儿, 又不露声色的收回去了, 没有留下任何一点可以捕捉的痕迹。   萧衍觉得身体里的血液在汹涌逆流。心底越发慌张, 轻喘息时, 又忍不住侧眸睨了一眼晏顷迟。   “你不对劲。”晏顷迟说。   “我不对劲。”萧衍哑声重复。他蜷缩起手指,背脊上渗出的薄汗黏着轻薄的衣料, 像是裹上了厚重的纱,连喘息也被抑制住了。   两个人沿着荒废的院落四处查看,却是一无所获, 许多屋子外都挂着锁, 窗户也被木板从外钉死, 有些年久失修的门就摇摇欲坠的挂在门框上,在风里轻轻晃动着。   没有任何人迹。难道是那人故意把鞋印留在这里,混淆视听?萧衍想到。   然而不等他再去细细斟酌思索,体内的躁动好似更加重了,他呼吸紊乱,呵出的热气忽然间变作了声难耐的喘息。   好在晏顷迟的注意都放在了另一边的屋子里,没有听见。   “晏顷迟。”萧衍陡然顿下脚步,微翕嘴唇,似乎是有话要说。   晏顷迟闻声回首,瞧见了一双浮着水汽的眸子,正直勾勾的望着自己,萧衍陷在沉浮的光影里,眼尾催出了点红,瞧着眸色潋滟,目光不太清白。   “怎么了?”晏顷迟话音未落,门外忽然哐当一声响。   萧衍被惊起,猛地转身。   原本半掩的大门,被一道黑色的影子踹开,簌簌灰尘在日光里沉浮,有人喘着粗气立在台阶上。   “沈闲?”萧衍盯着站在祠堂外的身影。   沈闲面色苍白,气喘吁吁的迈过门槛,浑然一副风尘仆仆,远尘而来的模样,他身后还跟着一人,是此行弟子的首领林郅。   林郅倒是还好,只是额上浮着虚汗,也不知是不是热的。   “阁主。”他朝萧衍行礼。   “你们俩怎么会来这里?”萧衍不虞。   “你出去几日了!”沈闲喘.息.粗.重,瞧着有折腾后的疲惫,眼中却满是担忧之色,“我担心你出了什么事,一直在派弟子出去寻你!是林郅打探到你去的酒馆了,我才能沿着人问,找到你。”   他说罢,在晏顷迟深沉的目光里,来到萧衍面前,解下自己的外袍,搭在了萧衍的肩上,拉近了距离。   “沈闲你怎么在这里,你不是——”晏顷迟话未落,便被沈闲打断了。   “是我该问三长老怎么会在这里吧?”沈闲看着他,笑意深了几分,“怎么,你是想问,你明明把我和故笙关起来了,我为何还会在这里出现?”   萧衍目光偏向晏顷迟,若有似无的递了一个眼色。   晏顷迟轻叹息,但笑不语。   “那大概是让三长老失望了,我和故笙自己逃出来了,”沈闲也是对他微微一笑,谦和有礼,“三长老也别总想着再用我和故笙威胁萧阁主了好吗?”   晏顷迟静了片刻,并不看沈闲,只是目不斜视的说道:“我是把人送到了一处宅院,但是我没有为难任何人。二阁主这般信口开河,是自以为无需为自己说过的话负责么?”   “也不尽然,”沈闲手搭在萧衍的肩上,和他挨得近,“三长老那巴掌赏得好,我定会谨遵教诲。”   萧衍侧眸看他,狭长的眼尾微挑着,依旧是神色平淡,只是面颊上微微泛起了薄红,耳根热得很。他强压着身体的不适,默不作声的缓了口气,拨开了沈闲的手,也避开了看似亲热的举动。   “我想二阁主心里应当清楚,”晏顷迟唇边含着笑意,淡淡说道,“宅院里没有设防,你们能出去不稀奇。若是出不去,那也该二阁主反思下自己项上的东西是不是摆设了。”   “早就听闻三长老是个擅辩的人,能言善道,非斗筲之辈,”沈闲轻声嗤笑,“我辩不过三长老。”   “林郅。”萧衍凤眸深敛,倏然出声,“你过来。”   林郅先前一直立在门外的石阶上,目光一瞬不瞬的盯着晏顷迟,不作任何避讳,又似是在发愣,乌黑的眼眸涣散着,倒映出四面的景色。   他从前没有见过晏顷迟,但听闻过这个名字。他看着晏顷迟,耳边浮响的却是沈闲的话,那些话如同在心尖上饶了根极细的线,稍有不慎,就会被这根线勒紧,致命。   “林郅。”萧衍略有不耐的加重了声音。   林郅陡然回神,神色骤黯,连忙迈到跟前,恭谨问道:“阁主有何吩咐?”   “你再说一遍,如何寻到我的?”萧衍说道。   晏顷迟微偏过脸,瞧见了萧衍脸上的薄红,他额上不知何时起了很多汗,细密的汗珠从鼻尖渗出,昭示着他的炙热。   晏顷迟觉得哪里不大对劲,又说不出来,萧衍看起来很是冷静,这些汗仿佛只是被日光晒出来的。   可今日有这么热么?晏顷迟抬眼去看天,此时天光正盛,落在身上,他却感觉不到任何温度。   他目光又沿着沈闲,看到了林郅,这两人的额上也皆起了汗,只是瞧着没有任何异常。   许是自己是冥灵的缘故,感官要比寻常人弱很多,才不觉得热。晏顷迟如此想到。   他将手轻轻放在了萧衍的手背上。   微凉的手指触在肌肤上,萧衍的手微微一颤,没有躲开。晏顷迟反手轻握住他的手,相扣在指间。   萧衍的掌心里有濡湿的汗,他觉得自己有些情难自控,又说不出哪里不对劲,只是在某个瞬间,催生出一种不能离开沈闲的想法。   他被自己下意识的想法吓了一跳,喉骨滑动间险些逸出声,他压抑着喘息,不让自己难堪。   晏顷迟似乎察觉到他的不妥,攥紧了他的手。   “从酒馆问到了您的线索,便立马通知了二阁主,一路寻了过来。”林郅恭谨答道。   “是么。”萧衍不轻不重的说道。   此般威慑,让林郅陡然心惊,他顿时躬身说道:“弟子所言句句为实。阁主几日未归,二阁主和弟子们确实担心您会出什么事,已经在坞城连寻了几日,未敢歇息。”   “我说你说谎了么。”萧衍不咸不淡的说道。   “阁主。”林郅强稳着心神,不安自心底蔓延。   “阿衍,”沈闲倏然启唇,含笑道,“这些话等着回去再说罢,隔墙有耳,在外我们应当谨慎行事的,何况此处是三长老的地方。”   “强龙不压地头蛇,”萧衍也是笑,笑里气息不均,“二阁主警醒的是,我忘了晏顷迟是个外人。”   沈闲立马懂得话里的意思,说道:“我们该回去了。”   “嗯。”萧衍手心里的潮湿蒸散,晏顷迟的手太冷了,焐干了汗。   两个人的手松开,余温不褪。   “萧衍。”晏顷迟忽然出声。   “怎么。”萧衍说道。   “白塔在坞城的最中心,月起之处。”晏顷迟的目光随着萧衍的背影而动,“你能看得见对么。”   “我知道了。”萧衍不再多言,他迈过门槛,像是感觉到什么,忽然回头看了一眼。   恰与晏顷迟眸光相撞。   晏顷迟淡淡一笑,笑里有不舍,但还是深深抑住了。   林郅跟在沈闲的身后,在踏出去时又回首看了看这个陌生的男人,旋即离去。   萧衍很快消失在了光照不到的拐角。   晏顷迟立在日光下,一直站到了四下寂然,才摊开掌心,瞧着手心里多出的一颗黑色的珍珠,珍珠圆润,在日光下透着细腻的光泽。   珍珠产自暗河,虽然在街市上广为贩卖流转,可最终源地还是暗河。   晏顷迟静静凝视着这颗珍珠,明白了萧衍的意思——他栖息在暗河。   ——*****——   萧衍方才出去不远,身子忽然一软,踉跄了几步,险些摔下去时沈闲从后面扶住了他。   “你怎么了?”沈闲摸过他的腕骨,要替他诊脉。   “我受伤了。”萧衍不动声色的抽出手,“一切都先回去再说。”他说罢,又虚弱的偏过脸,“林郅。”   林郅登时上前:“阁主请说。”   “二阁主身子向来薄弱,这几日又太过劳累,怕是体力不支,剩下的路程便要麻烦你了。”萧衍说道。   “什么?”林郅还没明白话里意思,便见萧衍伸出手,朝自己走来。   他连忙扶过萧衍,萧衍却是绕到他的身后,说道:“腰弯下去。”   林郅闻言不敢耽搁,登时弯膝,然而他将将半跪下去,便忽然觉得背上一重,萧衍竟是趴上了他的背,用手紧紧按住了他的肩。   沈闲眼中阴鸷一闪而过,他立在一旁饶有意味的看着萧衍,折扇绕着指尖灵巧的打着转,那只蛊虫便沿着扇骨爬回了他的手背,在蠕动中一点点没入了他的肌肤。   蛊虫所带来的躁动全然体现在了萧衍身上。   林郅的手无处安放,他不敢碰萧衍,可萧衍就紧贴在他背后,连呼吸都近在咫尺,显然是要他背自己的意思。   “我现在不大舒服,要歇息会。”萧衍的声音颤抖,喉间逸着压抑的喘息,“你不要害怕我,等回去后,让我睡几个时辰便好了。但我睡觉时,你要让故笙在旁边寸步不离的守着我,明白么?”   “弟子明白了,阁主请安心歇息,弟子会护送阁主回去的。”林郅说话间,双手反勾住萧衍的膝弯,背着人站起身。   萧衍脸埋入他的颈侧,收紧了手臂。   林郅有些诧异,因为萧衍的身子实在太烫了,好像连吐出的气息都是滚烫的。   “阁主您感觉还好吗?要不要先去医馆?”林郅忍不住问道。   “安静。”萧衍不再答话,只是点上了自己的穴,迫使自己昏睡过去。他绝对不能让自己这般不受控制,便只能将那不为人知的隐秘欲望扼杀在睡意里。   末几。   林郅在片刻的安静里听见了萧衍的鼻息,很轻很轻,似是睡过去了。   他转头看了眼沈闲,欲言又止。   “你要说什么?”沈闲朝他笑笑,面色瞧着虽平和,但笑里又隐隐藏压着戾气,“他已经睡着了,不会听见我们的话。”   林郅顿了顿,问道:“我先前盯梢,也没有对他们动手,阁主怎么会受伤?莫非是和晏顷迟在一起时,晏顷迟伤了他?”   “借口罢了,”沈闲置之一哂,径自走了,“他只是太累了,要睡一会儿,既然他让你背着,你便背着吧。”   林郅没有明白他的意思,身后紧覆着的热意在渐渐散去,他背着萧衍,只觉得阁主轻之又轻。   ——*****——   晏顷迟受到了白沉锦的传召,便先回宫去了。   晚些的时候,天上的薄云散去,依稀能见得晕染的月色。   白沉锦今日在宫中设了晚宴,殿内正是烟雾缭绕,烛火暗昧。十六个侍女持着稚羽宫扇,挑着銷金镂空的炉,里面还焚着熏香。   丝竹金石,细乐笙歌,余韵缭绕。   昏黄的宫灯下,层层帷幔遮掩着卧榻,白沉锦身着金织的广袖,极尽雍容的侧躺在榻上,那雪色的长发逶迤在身下,珠玑缨络。   侍女端着玉盘,依次从屏风后绕上来。   满座衣冠,晏顷迟身侧坐着坞城祭司,祭司也是年过百旬的鲛人,面容却并不显老,反倒十分年轻,水蓝的长发散在身后,亦是宽袍着身。   “我敬尊上一盏。”他笑吟吟的端起酒壶,替晏顷迟斟酒。   琼浆玉酿,一盏便是价值连城,也配得上外界所传言的穷奢极侈了。   晏顷迟看着清透的酒液缓缓注入碧玉的酒盏,目光分毫不偏。   熏香催绕间,有舞姬在起舞,披帛旋绕于她的手臂腰间,随着霓裳飘摇,在曲调里散开又绕回,不停歇。   过了戌时,台下已经有人酩酊烂醉。   晏顷迟坐着未动,被这些人轮番敬酒,筹光交错,来往的人神态各异,衣着各异,如同走马灯上一般。   他推拒不得,醉意上涌,熬红了眼,却仍是正襟危坐着。   “尊上酒量要比过去好了。”祭司笑着说道。   晏顷迟没应声,甚至连眼皮也没眨下。   祭司看他缄口不言,便只好揽袖持筷箸加了道菜进碗里,又接着说道:“我前段时日听闻尊上想要离开坞城?”   晏顷迟还是没接茬。   “尊上?”祭司又轻唤了声。   卧榻上,白沉锦正微阖着眼,忽听台下“咚”地一声响,她抬眼看去,只见晏顷迟已经栽在了桌几上。   目睹了全过程的祭司,轻叹口气,朝她尴尬一笑:“尊上年年夜宴如此。我还以为他酒量有所提升了……”   白沉锦却是倏然坐起身,面上倦懒一扫而空,唇边溢出了一抹娇笑。   她连连遣散了筵席,华庭散场后,招手唤来侍女,轻声问道:“你们给他下的药,应当没别的问题吧?只是睡一会?”   “回禀城主,尊上是万金之躯,我已格外小心,但怕尊上熬得住,所以适才上酒时,让人稍微多加了些东西在里面,最坏也不过多睡几个时辰,绝不让那个男人有给尊上通风报信的机会,”侍女附耳答道,“我还吩咐了几人去服侍尊上,若是尊上醒来,她们会立时来跟您禀告。”   “那个勾引尊上的人你们找到了吗?”白沉锦压着声音问。   “找到了,在夜宴中途便叫人带着云甲去暗河了,他们的人不多,只有十几个,听说首领好像叫萧衍,应当要不了多久就能带回来。”   “好,”白沉锦说道,“我倒要看看是什么货色,竟然敢这么大的胆子勾引尊上。”   她说到此处,又问:“缥碧,你叫去服侍尊上的都是些什么人?”   缥碧答道:“城主且安心。除了如意坊的娘子以外,我还安排了小倌,都是些长相俊美的,就怕尊上万一真的有断袖之癖,他们也可以——”   “等等!你下的什么药?!”白沉锦倏然抬手,打断了她的话。   “还能有什么药,不就是……”然而,她话还未说完,便见城主的脸上不知何时覆上了愠色。   *   作者有话要说:   晏狗:感谢城主送来的老婆   这两天在追狂飙,真的太上瘾了!!也想推荐给大家~ 第140章 哥哥   一弯冷月紧紧的悬在暗河上空, 清冷月色描着灰冷的暗河,如铺下浓霜寒雾,浓郁的望不见底。   风从河面上刮来, 凌厉的劲吹着, 站在岸边,能隐约见得对岸华灯初上的高城, 寒水暖音, 涤荡着此处的寂寥。   铁罐里煮着沸腾的汤水, 一个弟子折弯薯粉条, 一边塞进汤水里, 一边用筷子将粉条戳软。坚硬的粉条方进水中,便迅速松软下来,水腾腾翻涌着,香气很快漫溢出来。   “我端一份给故笙吧。他从回来就一直守着阁主没进食。”林郅在蒸腾的热气中,对煮粉的弟子说道。   弟子应声盛了碗递过去。林郅朝帐篷走去,然而他没走多远, 忽然有人拦住了他的去路。   “二阁主。”林郅说道。   沈闲盯着他手上的碗:“阁主醒了吗?”   “没有醒。”林郅说, “这是给故笙的, 他已经一天没吃东西了。”   “我知道了。”沈闲忽然抬手, 林郅下意识朝后一退, 态度却仍是恭谨谦顺。   “你害怕我?”沈闲的手僵在空中,最终垂落下去, 他笑了笑,“你在萧衍身边帮他做了这么多事,也没见害怕过。怎生现在会害怕我?”   “弟子并非此意, 是二阁主和弟子之间尊卑有别, ”林郅低首说道, “夜里冷,我怕粉凉了,要赶紧送去,还请二阁主借个道。”   “我不是来挡你的道的,”沈闲笑着侧过身,给他让了路,“我是要告诉你,不要身子一好,就忘了本。”   “弟子明白。”林郅将将从他身侧走过去,忽觉肩上一重。   “这碗粉给故笙吃好,你的话也要说好。”沈闲意味深长的拍了拍他的肩,“去吧。”   金色的帐篷里,萧忆笙正在给萧衍上药,小巧的珠白色海贝内,填满了碧色的膏药,他用手指挖了点,涂在萧衍的后背上。   萧衍仍沉陷在睡梦里。他趴在柔软的毯巾上,上半身的衣衫被褪去,长发也被撩起,露出了后颈和大片的白皙,在昏暗里像是未经雕琢的璞玉。   只有离近了去看,才能瞧见上面覆着的深紫色暗纹,细密蜿蜒,似是密布的荆刺。萧衍的鬓边都是汗,眉眼倦怠,面上血色许久都不曾退,在梦里轻喘息。   萧忆笙怕凉着萧衍,搓热自己的手掌,又挖了块膏药,沿着纹路推了圈。   外面帘子忽然被人掀开半边,冷风卷进来,吹在后背上,萧忆笙打了个激灵,回头看见是林郅端着碗进来,赶紧抄起毯子胡乱的盖在萧衍背上,掩住了萧衍露出的那片滑腻。   “哥哥。”他说。   “阁主还没醒吗?”林郅把碗搁到了小几上,“这都睡七八个时辰也不见醒,真不要紧吗?”   “应该不要紧。是老问题,师尊的身体不适合养蛊,但他执意要养,经年累月下来,总是会留下些小毛病。只不过不晓得什么原因,这次好似比较重,”萧忆笙边说边用帕子给萧衍拭汗,“其实在宣城的时候倒还好,有那么多医修给师尊看着,但在这里,就只有二阁主懂得这些了。”   林郅看帐内烛火昏暗,默了片刻才说道:“这是阁主临睡前的吩咐,在他醒来之前,除了你,不得有任何人靠近他,所以二阁主也没办法进来。”   “那哥哥不还是进来了吗?”萧忆笙说道。   “我也只是担心你饿了,想着来给你送碗吃食。我马上离开。”林郅说罢,起身要走。   然而还不等他再掀开帘子出去,忽然听见了“叮”地一声轻响,这声音极其细微,掩在呼啸的冷风中,若非凭借自幼修习的五蕴六识,几乎难以辨别出。   林郅借着敞开的一道细缝,朝外瞧去,面上笑意倏然凝结,他猛地转身,食指压在唇上,示意萧忆笙别出声。   金帐是萧衍这段时日歇息的地方,因为怕阁主嫌吵闹,所以弟子们都自觉远离了这顶帐篷。   俄顷的寂静里,便只余下了萧衍轻细的喘息,萧忆笙默不作声的挥手灭去蜡烛。   无声的黑暗将三人淹没。   帐外风声猎猎,乌云催压下月色,风雨欲来,只是短短一瞬,萧忆笙便听见雨点敲在帐篷上的闷声,接连不断。   “有变故。我刚刚看见外面有很多没见过的兵甲,在围攻我们的人。”林郅借着大噪的雨声,轻声说道。   “怎么回事,你们难道在坞城里得罪了什么人?”萧忆笙微蹙眉。   “我不知道,印象里没有。”林郅摸黑来到帘子边,悄然掀起一道缝隙,隐在帘后观察着外面的动静,“坞城里泥沙俱下,要是对方没点本事,这刀剑相向的声音还能被雨声掩盖住吗?你来坞城比我们要早,坞城什么状况你最清楚。”   “哥哥的意思是对方的功法可能在我们之上?”萧忆笙憬然,压着声儿说道,“那二阁主他们岂不是……”   他们轻声谈论间,忽听外面滚滚轰鸣压过暴雨,似是千军万马疾驰而来,震得大地都在发颤。   林郅偏过脸去看,却看见是一众身着重甲的人在朝暗河边聚拢来,紧接着,天边骤然响起嘶鸣。   白色的双翅夹带着寒流,一匹飞马从远处俯冲过雨帘,眼见要扑出漆黑的夜,地上的兵甲登时朝两侧让出道。   马蹄稳稳踏过地面,迸溅出泥浆。   林郅看见有人从马上翻身而下,随后马便收拢上双翅。   “去那边看看还有没有漏网之鱼!”   “看来是偷袭了我们。”林郅冷静道,“用这阵仗来迎接,也算是瞧得起我们了。”   “能看出是谁吗?”萧忆笙问。   “离太远,看不清。”林郅说道,“不过看这仗势,只怕我们和孤军奋战无甚分别了,尤其在连对方是谁都不清楚的情况下,了无胜算。”   萧忆笙说道:“师尊尚未醒来,我们此行带来的三百弟子,除了这边的十几个,其他人都在城外的海岸待命,得有人递信号。”   林郅立马明白了他的意思:“你带着阁主先走,我给你断后。”   萧忆笙趁着账内漆黑,掀开了盖在萧衍背上的毯子,扶起人,匆忙捞过手边衣裳,利落的给萧衍穿上。   萧衍背上濡湿,喘息微促,埋首在萧忆笙的肩头。   到底怎么回事,师尊从前被蛊反噬的时候也不是这个反应啊。萧忆笙抱起他时,听见他似乎在低喃什么,又像是被梦魇住后的梦呓。   “师尊你要说什么?”萧忆笙拨开他濡湿的发。   “白、白塔……”萧衍微弱的翕动嘴唇,“晏、晏……”   “师尊你说什么白他?弦什么?”萧忆笙在慌乱里听不清他的字音。   “白塔?”林郅陡然一滞,想起了白日里晏顷迟最后和萧衍说过得话。   “白塔。月起之处,在坞城的最中心,”林郅迅速说道,“不是弦,是晏,晏顷迟。这是晏顷迟最后和阁主说的话,我猜应当是他的住处。”   晏顷迟?萧忆笙恍然,横抱起萧衍:“多谢哥哥。”   眼见脚步声渐近,再也来不及耽搁,林郅赶紧掀起帘子朝外走,边走边道:“故笙,你要记得萧阁主的话,在我们这些人里,除你以外,无论是谁都不能靠近他,哪怕是——”   他说到此处,似是有意加重了字音:“沈闲。”   话音落,外面倏然有蓝色的光幕笼罩下来,紧接着,沉闷的雷鸣声砸落,刹那的天光,将林郅的背影映照在暗沉沉的壁上。   他朝外跑去,低喝一声:“站住!你们是什么人!”   刀锋骤然反射出熠熠冷光。那群兵甲见有人跑出来,登时大喊道:“那边有人!抓住他!”   ——*****——   熏香缭绕的昏暗里,晏顷迟盯着眼前这几个衣衫半掩的人。   小倌跪在地上,水蓝色的长发散在身前,素衣褪了大半,露出了白皙如玉的肌肤,在交融的烛火里渗出细腻的光泽。   这是个鲛人。晏顷迟眼风一偏,又看向了旁边跪着美姬。   美姬的身姿妙曼婀娜,容颜娇俏,却裹着浓重的风尘味,应该是个从秦楼楚馆里出来的普通女子。   晏顷迟冷着眼色,眼底泛出厌恶:“穿上。如果你再敢对我露出任何一点不该有的颜色,我会立马杀了你。”   美姬登时慌忙爬起身,在晏顷迟的注视下瑟瑟发抖的拾起自己的衣裳,盖住了裸.露出来的身子。   “谁叫你们来的。”晏顷迟的面色阴沉,话音里夹带着不容置喙的威慑。   “回、回禀尊上……是城主,城主让我们来侍奉你。”小倌惶惶。   “白沉锦?”晏顷迟微蹙眉,冷冷看着他。   “是、是的。”小倌答道。   “她给我下的药?”晏顷迟又问。   小倌被这威慑压得嗫嚅,不自禁抖着嗓音说道:“不,我们不知道。只是缥碧姐姐让我们将您服侍好了,拿了赏钱就可以离开这里。”   “如此,”晏顷迟盯着他们,“我对你们做过什么?”   “没、没有,什么都没有。”小倌悚然说道,“我们这边伺候您睡下时,听见您在梦呓,我们没有吩咐就不敢……不敢乱动,是我们见您后来实在是不舒服,才想着要侍奉您的,但是刚、刚脱下衣裳您就醒了。”   晏顷迟低头看了眼自己完好的衣衫:“脱了谁的?”   小倌嗫嚅:“我们脱了自己的,还没脱完。”   晏顷迟又看了他们几个一眼,随后闭眸揉了揉眉心:“滚。”   “是、是。”几人闻言,登时不敢再耽搁,连连躬身行礼后退下去了。   半人高的仙鹤熏炉里还在飘着袅袅烟雾。   熏香太过浓郁,熏得人郁郁蒸蒸,仿佛让人回到了闷热潮湿的江南,晏顷迟两根手指熟稔的解开衣带,换下衣裳,刚要躺到榻上时,忽然又听见外面有接连的雷鸣声落下。   烛火已经灭了,从窗户纸上看,能看见数道劈落的天光。   晏顷迟神色倦怠,他半敛着眼,黑瞳里尽是冷意。   外面的小池里落了雨,雨水迸溅在池面上,融出一道道涟漪。池子里白莲已谢,仅剩碧绿的浮叶托着雨水,汇聚成一汪水流,滑到池子里。   杳杳长夜,雨不停歇。   晏顷迟在这燥热里觉得闷,他披衣下榻,想要散去殿里的热意。   今日夜宴,白沉锦竟给自己下了药,欲意何为?是不想自己离开此地吗?还是……   心念至此,晏顷迟又听见了沉闷的雷鸣从天边滚来,雨声激荡,他微叹息,推开了殿门。   刹那的天光,照亮了面前站着的男子,让晏顷迟遽然怔住,几乎要以为自己是出现幻觉了。   风斜潲着雨,淋进了殿里。   萧忆笙浑身湿透的立在殿门前,气喘吁吁。他的背上还背着一人,只是被宽大的袍子罩住了,晏顷迟看不见这人的面容,却能看见他垂在萧忆笙身前的手,苍白修长。   “师娘!你快救救师尊!师、师尊……他好像出了点状况,我控制不了他,就只能先把人敲晕了!”   *   作者有话要说:   晏狗:感谢沈哥送来的香香老婆   ps:画了晏狗的人设图发在vb了,感兴趣的话可以移步vb~ 第141章 自亵   远处黛青色的山峦在空濛雨雾中被勾出灰冷的影子, 白塔屹立在千层云层中,九重宫阙在雨夜中静默着。   萧衍的呼吸很急促,面上血色像是要渗出来似的, 显着病态。萧忆笙在旁边给他不断拭汗, 看他微阖着眼喘息,是过去从未见过的样子。   “故笙。”萧衍偏头, 小声说, “你出去。”   “师尊。”萧忆笙神色紧张, “你要是有什么吩咐尽管叫我, 我就在外面守着你, 好吗?”   萧衍微微点头,萧忆笙才收起帕子,对晏顷迟说道:“师尊这问题可能是蛊的反噬,但是他以前从未有过这么严重的发作,而且我瞧着和从前也不大相似。”   “我知道了。”晏顷迟微颔首,坐在榻沿, 将萧衍扶起, 让他伏在自己的怀里。   萧忆笙临去前, 把怀里的小扇贝摸出来, 递给了晏顷迟:“这是师尊平日里用的药, 涂在伤处就好了。”   晏顷迟接过扇贝,打开, 看见里面碧色的药膏,没说话,只是稍作颔首。   “那我先出去了。”萧忆笙忍不住望了眼萧衍, 见萧衍埋在晏顷迟怀里尤自喘息, 才稍稍安心的推门出去了。   长夜风雨如晦, 雨淋湿了脚下的路。   听见殿门合上的声音,萧衍艰难的从晏顷迟怀里起身,声音还是哑的:“来找你帮忙。”   “沈闲的蛊,你不去找沈闲,来找我做什么。”晏顷迟捂着他的后心,给他渡息,只是面色沉着,语气也冷。   “出了点意外,他人被带走了,是生是死都不知道。”萧衍缓了几口气,下榻时双膝发软,几乎要站不住。   晏顷迟跟着他起身,衣襟上都是被萧衍方才攥出来的褶皱,他没理。   “这蛊是一百多年前他给你的,那时候我就和你说过,不该养,可你没有听我的,”晏顷迟站在他身后,淡声说道,“那时候你也应该知道,只要他想,你就离不开他了。这不是一朝一夕能养出来的东西,而是经年累月的藏在你体内,你中毒多深,只有你自己清楚。”   “我不知道,也不清楚。”萧衍平静的说道。   晏顷迟不说话,只是看着他,眸色里怒意渐深。他负手立在烛火里,似是有意压抑着情绪,手背上青筋浮现。   萧衍低咳了几声,步履蹒跚的走到桌案边,背对着晏顷迟,两手利索的解下衣带,又静了片刻后,脱下了外衫。   “……”晏顷迟看着那衣衫滑落在地,萧衍颈后的白皙顺延朝下,瓷似的滑腻,在光影间平添颜色,尤其是背脊微微起伏的线条使得那腰看上去更窄了,不余一分赘肉。   晏顷迟目不苟视,却也不做回避。他盯着萧衍,只觉得气血翻涌。   “快点。”萧衍也不看人,只是一手撑在桌沿边,一手幻化出一把短刃,扔在了桌案上。   呯地一声轻响,短刃在桌案上滑出了道距离。   他呼吸微促,手指攥紧了桌沿,等着晏顷迟。   殿里只点了一盏烛灯,灯影晦暗,又被层层帷幔掩住了,照到这里,已是暗昧难明。   这是萧衍给自己留的最后一点自尊,他不想让任何人看见自己的狼狈。   晏顷迟走上前时,离得近了,才能看见萧衍背上蜿蜒的纹路,这滑腻的皮肤下似乎涌动着什么东西,荆刺般的深紫色纹路交错纵横。   “你到底在磨蹭什么?”迟迟感受不到动静,萧衍侧过脸,晏顷迟已经和他是咫尺的距离,只是没有动手。   两个人目光相撞,又不约而同的避开了。   晏顷迟拿过桌上的匕首,凝视着落在眼前的背脊。   他的手指微微蜷起,碰上了萧衍的肌肤,萧衍鬓边渗汗,深深喘了口气,望着前面的神像,借此分神。   晏顷迟闭了闭眸,锋锐的尖刃停在萧衍背部的纹路上,只是稍稍陷入一点,细密的血珠登时从肌肤下沁出。   萧衍是想让他直接把这蛊挖出来,晏顷迟懂得医术,五蕴六识又极其敏锐,虽不能够引出蛊虫,却能够挖出来,只是这挖出的过程不比擅控蛊的巫蛊师引蛊,需要经历皮肉之苦。   可在没有任何措施的情况下,这样的疼痛如何有人能受得住?且不说疼痛,只要稍微不留神,便会丢了命。晏顷迟下不去手,他用手指滑抚在萧衍的背上,那么近,那么近……   半晌的沉寂,萧衍哑着声音说道:“快挖。”   再也受不住,晏顷迟倏然扔掉了匕首,握住了萧衍的腕骨,把人拽过来,让他面朝着自己。   “你疯了?”晏顷迟的胸口起伏,用布满血丝的眼睛盯着萧衍,“你疯了还是我疯了?嗯?萧衍?是你疯了还是我疯了?!说话!!”   萧衍被他按在桌案边,背抵着桌沿,呼吸急促,他看着晏顷迟,手腕被捏得太紧,似乎稍稍再用点力,腕骨就能被捏碎。   “你要我说什么?”萧衍唇边忽然滑出抹笑意,笑里讥诮,“说我自食其果,还是说我悔不当初?”   晏顷迟眼底通红,手在发颤。他甚至不明白自己为何发怒,只觉得无法忍受,无法忍受萧衍以这种模样对着自己。   “其实我不会后悔任何事,”萧衍挣动手腕,艰难的说道,“我也没有求你。”   他甩开晏顷迟的手:“既然你不愿意,这事便作罢,这天底下也不止就你晏顷迟可以。”   晏顷迟适才用得力气太大,失了力道,在萧衍的手腕上留下深深的印子。他望着萧衍,看见那双眼里也泛了红。   “你为什么来找我?”晏顷迟重新握住他的肩臂,“你难道不是来求我的吗?”   “我没有求你。”萧衍咬地牙齿发颤,他在不愿意承认的挫败里,声音发抖,高声重复,“我没有求你!”   “是了,你是神是佛,你清心寡欲。”晏顷迟强硬的拽过他,萧衍被他压得背靠墙壁,腰身硌着窗沿。   “可这根本不是反噬,你能骗得了故笙,你骗不到我。”晏顷迟握住他的腕骨。(自行脑补吧,累了)   萧衍推拒着,却在晏顷迟的力道里呼吸重了,晏顷迟的手指很长,因饮过酒,指腹比平日里更加柔软温热。   柔软的相触,他的脆弱暴露在晏顷迟的掌心里。俄顷,晏顷迟收回手,然后毫不避讳的对视着萧衍。(审核你别太荒谬)   “你不是没有吗?”晏顷迟说道。   萧衍敛眸,不再看他,掩饰着自己的难堪。   晏顷迟擦拭着自己的手:“你宁愿这样受着,宁愿让我用刀给你挖出来,都不愿意让我碰你是吗?你是在维持自己的体面吗?”   窗外雷声大噪,阴雨不休。萧忆笙站在雨里,怔怔望着池子里不断溅出的涟漪。   萧衍紧掐着掌心,喘息未平。   是了。他无法接受这样的自己,也无法忍受这样的背叛,他在遏制不住的欲念里生出种被人击溃的挫败。那些曾经在晏顷迟面前说过得话,做出的抉择,在此时此刻,就好似个天大的笑话,毫不容情的抽在他的脸上。   萧衍不是愚笨的人,这样的异常,让他不难懂得其中的事。还有谁能够这样接触自己,轻而易举的让自己连被下蛊了都不知道?   可萧衍不愿意面对,甚至不愿意去想是谁。   他耻于面对自己过去的选择,也不敢再去正视晏顷迟的目光。这样的触碰,只会让他觉得被深深羞辱,难堪。   “我,没有……任何需求。”萧衍的声线抖得厉害,几乎无法连成一句完整话。   “没有,我没有。”他说,“任何需求。”   他已经抹杀了自己最后的尊严来找晏顷迟,他不能,也绝对不接受自己会以这样的姿态来承欢。   没有人可以这样作践他!没有!   萧衍在难耐的欲念里畏缩,他吹着缝隙里透进来的冷风,无助而仓皇的遮掩着自己的失态。   “你要忍到什么时候?”晏顷迟喉间发紧,声音滞涩,“挖蛊。呵,你知不知道一旦我失手,你的命就没了,你有几条命够自己这么玩?”   他何曾不心疼这样的萧衍,可他无法承受再失去萧衍的滋味。   “如果你执意要把这命交给我,”他凝视着萧衍,沙哑地说道,“恕我无能为力。我自忖没有这样的本事,我也不想再失去你。”   萧衍不则声。他的身子在发颤,如同浮萍的叶,背靠着墙壁,却逐渐受不住力力,缓缓朝下滑。   “阿衍。”晏顷迟握住他的身子骨,朝上提了提,随后挥手灭去了殿里唯一的光。   无声的黑暗淹没了他们。   萧衍在浓郁的黑里望着晏顷迟,眼里怔怔淌出了泪。   他在今夜,在此时,在无法抑制的羞愤里颓然接受了自己的挫败。他强压着喘息,将脸埋在晏顷迟的肩上,只觉得自己全身上下疼痛无比。   “……我什么都没有了,”他喉咙里逸出细微的哽咽,那是情难自控的哀恸,“为什么所有人都可以这样丢下我,我到底算什么啊……晏顷迟,我到底算什么呢……我以为只要我不对任何人动情,只要我能够决绝的割舍一切,就再也没有人能够伤害我,可为什么我还是这么痛……好像我做的一切都是徒劳的。”   泪淌湿了面颊,萧衍的手被握住。   “这不是你的错。”晏顷迟揽住他,让人埋在自己的怀里,手指穿过他的发间,抚慰般的轻揉,“再也不会有人能够让你痛了,我发誓,再也不会有人能够让你这么难过了。”   *   作者有话要说:   jj审核真是越来越荒谬了,下雨都给我标了 第142章 迷乱   晏顷迟想给他擦眼泪, 被他挡住了。   “别说了,”萧衍抽出手,仓促的抹去自己的泪, “我不想听。”   他觉得疲惫, 深深吸了口气,压住了自己起伏的情绪。他无法面对自己, 也无法面对晏顷迟, 那难以遮掩的欲望的抹杀了他最后的理智。   他忽然伸手攥住了晏顷迟的衣襟, 在黑暗里盯住他。   手在微微发颤, 他这样的无助, 在极端的羞愤中催生出了阴戾,又格外憎恨这样的自己。   没有人可以这样亵渎、羞辱他!绝对没有!   萧衍不再哭泣,在这短短几瞬间扼杀了自己仅有的脆弱,重新漾起了笑意。   他攥着晏顷迟的衣襟,忽然将人朝后推去。   “既然你不愿意那便算了,这里也不止你可以。”   晏顷迟猝不及防的后退, 撞到了身后的桌案, 他下意识的用手去撑, 掌心却按在了桌角, 刺痛了他。   萧衍重新化出柄短刃, 径自朝殿门走去:“萧忆笙!进来!”   “你做什么?!”晏顷迟来不及多想,上前一把扣住了他的腕骨, 将人压在了门上,不给动。   短刃摔在地上,眼前的人影模糊着, 俯下身。萧衍避而不及, 呼吸被堵住。   身后的殿门被重重敲响。   “师尊?师尊你有什么吩咐?”萧忆笙的声音透过门板传来, “你还好吗?”   ……   萧衍的身体随着门的震动微微起伏着,晏顷迟的一只手撑在门边,一只手擒住他的双手,举过他的头顶,按着。   萧衍的衣袖顺着腕骨滑落,露出了白皙的手臂,他眸光微睨,和晏顷迟鼻息相闻。柔软的触碰,那滚烫的、炙热的欲念被剖开,赤.裸.裸的呈现在眼前。   “疯了。”萧衍闭眸抽气。   晏顷迟咬住他的唇,齿间微磨,咬破了他的皮,血沁出来,又被舔舐去。   萧衍逐渐喘不上气,强烈的窒息感让他如坠深海,他刚一张口喘息,那舌尖便探进去了。   蜜渍的杏,被含着,从这头滑到那头,再溜回来,滑来滑去,抓不到边沿,也不停歇。   晏顷迟的身子,挨在萧衍的身上,和他亲吻着,这般风流浮浪,无需宽衣解带,也能叫人心驰神往。   “晏顷迟,你是小狗么,”萧衍在喘息间笑起来,又轻又哑的说道,“这么爱咬我。”   “我怕一松口你就跑了,萧忆笙救不了你,他技不如我,”晏顷迟两指抬起他的下巴,捏住,俯首盯着他的眼,“你今夜绝对不能死,所以我要换个法子救你。”   “救我。”萧衍眯起眼,以一种危险的目光打量着他,声音微哑,“你要救我啊?”   “嗯。”晏顷迟看他微微踮起脚,贴近了自己。   萧衍仰着头,和他鼻尖相抵,轻笑出声:“我觉得你谁也救不了,需要被救的人是你晏顷迟。”   晏顷迟嗅着他的气息,湿而热的呼吸,落在唇上,落在脸旁,摄魂勾魄,撺掇着七情六欲,被灼烧的热意滔滔不绝的在体内崩腾,无法遏制。   “求我,”萧衍眼底的疯狂涌上,他贴上晏顷迟的唇角,哑声说,“求我怜悯你。”   “求你。”晏顷迟瞧着他,呼吸重了,“求你施舍我。”   萧衍的冷漠和戒备在这句话下被土崩瓦解,消失殆尽。他突然迈前一步,含住了晏顷迟的唇。   晏顷迟眸光微聚,倏然拖住他的腰臀,抱起。萧衍环住他的脖颈,两腿借力夹住他的腰,勾住,在一高一低的姿势里低头和他吮吻。   晏顷迟仰高了头,竭尽所能的回应着。   他的诱惑这样疯狂。   萧衍的呼吸被掠夺,即便在这样的姿势里,还是被晏顷迟占了上风。   晏顷迟吮着他唇齿间的那捻香。不是循循善诱的试探,也不是进退可度的引诱,而是侵占,攻城略地的侵占。   湿漉,迷乱。叫人心猿意马,难以招架。   神龛被撞到,里面供奉着的伽蓝神像倒下来,砸在地上,桌台上的东西被全部扫落下去,哗啦啦散了满地。   萧衍被抱到了桌台上,衣摆被拉到了膝盖上,晏顷迟的手埋进层层叠叠的衣摆下,握住他的腿。   萧忆笙在门口站了半晌也没听见里面的回应,本就心急如焚,眼下又听见了杂乱的响动,心里越发焦急难安。   殿里话囫囵着听不清,响动却是真的。   他重重的扣响门,大声问道:“师尊?师尊你还好吗?”   萧衍喘息着,手撑着桌台,长腿缓缓回勾住晏顷迟的腰,头朝后仰时泄出了吃痛的声音。   晏顷迟用手握住那一截雪色,手指顺着滑下去,还在寻找着。好似怎么放都不得劲,隔着衣裳是这样,将手探进去也是这样。   “师尊你们在里面吗?我要进门了!”萧忆笙半晌没得到回答,心念电转间,想要直接破门而入了。   萧衍说不出话,低头去看,也只能看见晏顷迟的半张脸,埋在身前,面孔不大清晰。   萧衍的背脊窜起酥麻,仓促的抓过块丝布,咬到边角上,抵住了齿间断断续续的声响,他的双眼无法聚焦,所有的景象都像是浸在水里,在眼前交叠出一轮轮光圈,明的,暗的,摇摇晃晃,看不真切。   他偏过脸,看着地上摔碎的珈蓝神像,亦是忽远忽近。   近在咫尺的对视,晏顷迟放开了这样的侵占,哑声说道:“你再不回答,他就要进来了。”   “……”萧衍喘息不定,在吮吻里含糊不清的说道,“你说吧,我没力气了。”   晏顷迟和他侧脸相贴,手还埋在层层衣褶里:“我回答他,他会信吗?”   萧衍翻了个身,正欲说话,忽听殿门被推开的声音,吱呀一声轻响,外面的光沿着敞开的缝隙,在地面上形成了扇形光影。   有一只脚迈过门槛。   “站住!”晏顷迟倏然出声,“你师尊还在里面换衣裳,你这样进来像什么样子!”   萧忆笙闻言,赶紧收回腿,重新合上门,慌张解释道:“师娘对不起!我听里面有响动,担心是不是出了什么事,适才师尊喊了我,可是也没有说是什么事,我就是害怕出事!”   “无事。”晏顷迟说道,“他疼得。”   “什么?”萧忆笙没懂。   “疼得乱喊。”晏顷迟轻轻捏了捏萧衍的脸,从容不迫的撒着谎,“他方才在上药,娇气得很,惯会在我这里撒娇。”   萧衍拍开他的手,翕动的薄唇做出口型:放、你、妈、的、屁。   “哦哦……”萧忆笙听着觉得尴尬,背倚在门上,又问道,“师尊他没事了吗?”   “没事了,不过他现在很虚弱,要准备歇息了,”晏顷迟说道,“你要是有什么事便跟我说,或者明日再跟他说。”   “我想见见师尊,”萧忆笙蹲在廊下,两只手撑着脸,“要是见不到就算了,我在门外守着你们就好了。”   他顿了顿,又高声补充道:“师娘,你不要欺负我师尊啊。”   萧衍偏过脸,不再看晏顷迟,而是望向了那扇闭合的殿门。   晏顷迟在暗里瞧着萧衍,将揉在他腰上的衣摆放下去,随后扳过他的脸,亲他。   或轻或重的吮吸,若即若离的相贴,萧衍喘息着,微微眯起眼,心猿意马,他勾着晏顷迟的颈,凝视着后面,四周暗沉沉的,尽是物品的影子。   晏顷迟双臂撑在他两侧,把他圈在自己身前,在亲吻里有意停了会,认真瞧着他。   萧衍恍若未觉,目光仍停滞在晏顷迟的身后,涣散着,无波亦无光,甚至都没有聚焦。   “在想什么?”晏顷迟低声问,“走神了。”   萧衍闻言,目光这才慢慢凝聚,漆黑的眼睛里逐渐倒映出四周景物的影子,和晏顷迟的模样。   “想起来,我的人出事了。我当时神志不清,倒是故笙应该清楚此事,或许还有什么蛛丝马迹会留在那里。”   “今夜下了这么大的雨,留不下痕迹。”晏顷迟说道。   “让故笙进来吧。”萧衍说道。   “你现在就要见他?”晏顷迟问。   “难不成真让他一个孩子在外面蹲一夜么?”萧衍说道。   晏顷迟笑了,笑着握住他的手,两手合握在掌心里,盯着他看,看他白皙的脸边鬓发凌乱,被汗濡湿,紧贴在侧面,失态也失态的别有韵味。   两个人望着彼此的眼。   萧衍的喘息渐平,汗涔涔的腿上,还有被抚过的余温。   他看着晏顷迟的衣裳敞乱,衣襟上被拧满了厚厚的褶子。他看着看着,想起了某些过往。   那些被桎梏在心底的东西,涌现出来。   他尝到了被丢弃、被遗忘的欢愉,灵气滋养的酣畅让他有些贪念晏顷迟的温度,意犹未尽。   晏顷迟拿了帕子,低声道:“擦一擦再出去。”   “不用你说。”萧衍想要拿过帕子,但晏顷迟没给他,反而是以一种迁就的姿态蹲下身,亲自给他擦拭了下半身,又给他理好了凌乱的衣裳。   晏顷迟握住他的脚踝,让他踩在自己的膝上,随后帮他把鞋袜都穿好,才放下去。   萧忆笙正蹲在门边,侧脸挨着门,佯作无意的听里面的动静。   他总担心晏顷迟会对萧衍做出什么不好的事,在自己没有看见萧衍的状况之前,他必须时刻紧盯着,以防师尊被欺负了,他却没有及时赶到。   然而他扒了半天,什么也没听见,外面雨声嘈杂,里头倒是静得很。   萧忆笙全神贯注,殿门忽然被人打开,他重心都在门上,身子登时失了重,朝里偏过去,摔了个正着。   “萧忆笙,你在做什么。”不轻不重的声音自上方传来。   萧忆笙一抬眼,恰好撞上萧衍的眸子,萧衍含着笑意看他,笑意深重,却露出了点狠意。   *   作者有话要说:   萧忆笙:哈哈,我就是路过(以笑掩饰尴尬)(想要偷偷溜走)(又被抓回来)(挨打) 第143章 神明   黑暗, 漫无边际的黑暗,如同裹尸布般将人一层层拢起来。   这狭窄.逼仄的牢室密不透风,仿佛永远不会有光照进来。潮湿、闷热, 充满了腐烂血肉的味道, 他用膝盖在这黑暗里爬行着,这牢室隐在沙土下, 是个地窖, 挤着十多个孩童, 他们肩臂抵在墙上, 几乎稍稍挪动一下便能在墙壁上蹭烂皮肉。   他在不见五指的黑暗里无法辨出方向, 只是循着水声努力挪动身子,爬向另一处。汗从额角淌下,把眼睛扎的刺痛,瘦成皮包骨的手被反捆在后背,镣铐磨破了皮肤,随着每一次挣扎摩擦着骨头。   一点点从扎堆的孩童中挤过去, 周围都是含混的哭声, 哭声不眠不休的紧贴在耳畔, 他终是找到了那块渗着水的石壁, 迫不及待的将脸凑上去。   昨夜下过雨, 雨水从地窖上渗下来,一滴滴雨珠顺着石壁滚落, 敲得底下人也像是淋了雨。   他如只莽撞的小兽,不断舔着粗糙石壁上渗出来的丝丝凉意,汲取着水分。牙齿磕在冷硬的石壁上, 嘴里血的味道浓得化不开。   这个牢室里已经很久没有人来过了, 那群贩子把他们当牲口似的塞进这里, 后来又遗忘了他们的存在,孩子们到了第十五日的时候,哭声都是低微的,几乎要听不见了。   再往后,哭泣变成了微乎其微的呻.吟,死亡、疾病迅速从这暗无天日的地窖里蔓延,他的身子也开始变得沉重,滚烫。   石壁上也再也没有水渗出来,孩子们气若游丝,腐烂的味道始终漫溢在鼻端,挥之不去。   低微的呻.吟终于在黑暗里归于沉寂。   饥饿和干渴折磨着身心,到了最后,胃里连酸水也倒不出来了。他嗅着空气里的腐烂,却像是闻到了糜烂的肉香,奄奄一息的幻觉冲击着大脑,他像是藏在暗处的耗子,强烈的饥饿催使着他一点点爬向了同伴的尸体。   活着。我要活着出去!   他大口喘息,在意识混乱中忽然朝着同伴的尸体咬下去,如同野狗般疯狂,尖利的牙齿抵进肉里,血登时渗进嘴里,腥膻苦涩,却让濒死的人甘之如饴。   他疯子似的啃咬,“刺啦”一声响,那麻布衣被拽开,口中碎屑混杂着血水,他来不及咀嚼,便直接吞了下去。   眼泪又淌了出来,刺得眼睛酸痛。他嘴唇颤抖,喉中逸出细微的呜咽,这腐烂的味道熏得他胃里排江倒海,可他不敢吐,只是用力朝下咽,不让呕吐的感觉涌出来。   他害怕这样的自己,却又不得不接受这样的自己。这地窖不知何时会有人来,在重见天日之前,他必须要想办法让自己活下来。   活下来。他对自己说,我要活下来。   于是,他就这样又苟活了数日。   一天、两天……   不知过了多久,他才意识到自己已经被那群强盗贩子彻底遗忘了。   他被抛弃在这里,已经没有力气再挪动身体,浑身滚烫,气息也变得微弱,只能蜷着身,在乌黑的地窖里绝望的等待着死亡。   汗珠顺着朝下淌,黑暗里有什么坚硬的东西一直挤着他,他被压得不舒服,朝旁边挪动时,身子失了重,倒着栽了下去,引得原本挨着他的东西,也轰然砸向他。   黑暗里,沉闷的钝响一下接着一下,回荡在耳边,在记忆里。   浑身的重量瞬间都挤压向脖颈,那东西重重压在他的胸腔上,他双手都被镣铐拷住,撑不起身,不多时,他的手脚逐渐变得发麻无力,大脑也开始混混沌沌,可他实在没有力气再支撑起全身的重量,只能用舌尖抵出痛苦的呻.吟,呛出微弱的喘息。   他挣扎着,可喉咙里很快溢出了白沫,一种无法呼吸的恐慌侵袭而来,耳边什么也听不见,唯有自己急促的喘息,和嗡鸣声。   嗡鸣声越来越重,视线越来越模糊……   “救、救救我……”他气若游丝的低喃着,作着濒死前的奢望,想着会有人迈过黑暗,救起他。   就当此时,地窖上的铁栏在砰然的震响中被人从外踹开,喀嚓的碎响过后,黑暗四分五裂,刺目的日光涌入视线,白晃晃一片,湮没了来者的面容。   他在遏制不住的晕眩里,看见一双白靴踩过血污脏臭,止于眼前。   紧接着,一只柔软,却蕴含着力道的手托住了他,将他从死亡里拉回。   压在身上的重量在顷刻间消散。他费力的喘息着,心脏骤急,疯狂撞击着胸膛。   “你感觉怎么样?哪里难受?”近在咫尺的声音,温温柔柔,那只手拨开了他的湿发,抚着他的额头,另一只手则抵着他的后心,渡息。   他在这声音里觉得自己像是陈列在日光下的尸体,接踵而至的疼痛又让他逐渐清醒起来,他窝在那人的怀里,似是忘了字的发音。   这是他童年里永难抹去的黑暗。   “喝点水好吗?”   随后,有什么东西喂到了他嘴边。   冰凉的水涌过喉咙,他仰着头,拼命的将水壶朝嘴里灌,水从唇角淌下,他手哆嗦得厉害,水撒出来,浸湿了布衣。   直到最后一滴水也被汲取干净,他才呛出剧烈的咳嗽,呛得泪眼模糊。   “就活了你一个吗?”贴在耳边的声音又轻又柔,隔着时间的光景,早已模糊不清。   他说不出话,只是喘息着,缓缓移过头,看见了一双空洞的眼。   这是方才压着他的东西——一个死去的孩子。   被关在地窖里的孩子已经全死了。他们一个挨着一个,都挤在一处,垒成了个小坡,露出来的那些脸,无不面目狰狞,甚至分不清是哭是笑,五官都拧着。   年幼的沈闲方才就这样被压在成堆的幼童尸首下。   萧衍抱起他,他看着死掉的这个,又看向萧衍,眼里很快跟着浸出一汪泪,意识陷入了天旋地转,黑暗重新侵蚀了他的双目。   回忆如开闸的洪水,崩腾涌来,冲刷着过去的日夜。所有的画面交错着,在数百年的时间光景里不断浮动。   “萧衍……”沈闲在梦魇里涩声喃喃,“救我、救救我……”   “二阁主?二阁主你还好吗?”耳边有声音响起,真真切切,不似幻象。   沈闲听不清。身上火辣锥痛,他恍惚着想要再去触碰记忆里的那张脸,然而伸出手时,什么也没有碰到。   他的手失了重,从虚空中滑落,惊醒了他自己。   “萧衍!”沈闲陡然失声,他一把拉过眼前虚晃的人影,猛地将人按在身.下,大口喘息着。   “二阁主?!”那人显然没料到对方会突然出手,被猝不及防的压住了。   沈闲喘着粗气,他闭了闭眼,看清了眼前的林郅,随手松手起身。   “这是哪里?”他看着眼前漆黑的岩石,此处三面环石,只有一条狭窄深邃的通道,通往外面。   “临时找的隐身之处,一个山洞里。”林郅坐起身,说道,“昨夜有一支军队带走了我们的人。我本想吸引他们的注意,送走故笙,正巧看见您被他们绑在了一边,就顺势给您救下了,在不清楚对方的一切下,别的师兄弟我实在无能救下。您还记得昨夜发生什么事了吗?”   “记不清了。”沈闲说道,“我只是在河边听见了曲声,意识就散了,防不胜防。”   他倚着冰冷的岩石,两只手撑在鼻梁下,凝视着前面已经熄灭的火堆。   山洞后面的深不见底的黑暗,让他仿佛又置身于那令人窒息的地窖中。他猛地蜷缩起身,抽手时,手腕上两道深深的伤痕也跟着显露出来——   那是他幼时遭受凌.辱虐待留下的痕迹。那群强盗贩子在关押他们之前,用极其残忍的手段折磨过他们。   肆意的毒打只是其一,有些孩子甚至会因为眼睛漂亮,被硬生生挖出来做成碧凝珠,长得漂亮的更会被轮番糟践,稚儿们在暗无天日的牢室里,不知疲,不知倦的用破碎的哭泣诉完了自己短暂的一生。   强盗们在买主来之前便榨干了他们所有的价值,最后再以极低的价格将他们作为奴隶贩卖出去,牙行成千上万,最终能重回故里的稚儿,寥若晨星。   沈闲曾在幼时拜过月神,虔诚两个字刻在他的骨子里。他被困在不见天日的地窖,被打得满身伤痕时,求过月神,也在濒死前呢喃里,求过月神。   可那日天光下,踏过尸山血海救起他的不是月神。   是萧衍。是世间仅此一人的萧衍。   是他曾跪在无人供奉的神庙里,虔诚叩拜百年的神明;是他曾千万次跋涉过风雪春浅,在山野岑寂里为之唱魂的执念。   他觉得自己这一生,都好似在为了这两个字而活。   沈闲仰起脸,望着头顶的黑,眼色复杂。他手指蜷起,一只蛊虫便缓缓从他的肌肤下爬出,沿着指腹爬到了手背上。   为什么晏顷迟又要出现?为什么要出现在萧衍面前?   凭什么他可以轻而易举的毁掉自己付出的一切?凭什么?!   沈闲手指收紧,他憎恶晏顷迟的情绪在此刻好似达到了极限。指尖一捻,那只爬出的蛊虫登时被他碾成了碎屑。   他要让晏顷迟无声无息的消失在这世间,再无回来的可能。   外面天色晦暗,阴雨不休。   林郅见他神色黯然,说道:“我已经给城外的弟子传了信号,应该要不了多久他们便会来了。”   “萧衍呢?”沈闲忽然问道。   “我让故笙把阁主带走了,至于别的,我不知道。”林郅说道,“不过应当无碍,我已经给了故笙晏顷迟所在的方位,他带阁主去了。”   沈闲闻言,面色陡然一沉:“立马带我去找晏顷迟!快点!”   *   作者有话要说:   前面有提到过沈闲的过去。是57章剧情。我知道你们一定记不清了,给各位简单回顾一下:   沈闲的执念就是萧衍,他把萧衍视为神明,但因为南疆只能拜月神,所以他被赶出来了,出来以后他找到了宗玄剑派,宗玄剑派不收他这种修炼阴邪术的人,所以他又去了京墨阁,以为可以遇见萧衍。等他进了京墨阁以后,才知道萧衍已经被晏顷迟杀死了,后来他离开了京墨阁,为萧衍唱魂,想让死去的人可以魂归故里,又在百年之后重逢了萧衍。 第144章 妻训   晏顷迟睡着了。   他睡着时, 身子里淌着凉意,眉眼上的疏离也化作了温柔。   雨下了一夜未停,雨坠在碧绿的叶片上, 飞溅四处, 一条条水流沿着屋檐上的黑瓦滚落。   屋子里自鸣钟,混着淅沥雨声, 有节奏的地敲响着。   萧衍腰的一侧被晏顷迟的手扣住, 他睡在晏顷迟的影子里, 晏顷迟身上龙涎香的气味, 和他压抑的呼吸声, 始终在他周边。   萧忆笙铺了个小毯子躺在他们的榻下,翻了个身,睁开眼。他没敢弄出动静,只是虚虚半阖着眼眸,悄悄竖起耳朵听榻上的声音。   他想起床,又怕扰了自家师尊的清梦。于是只能躺在榻下, 听着窗外绵延不绝的雨声。   晏顷迟感觉到身前的体温和热意消失了。他睁开眼, 看见萧衍已经坐起身, 望着远处的窗子, 萧然意远。   “怎么了?”晏顷迟握住他的手, 轻声问。   萧衍被这话拉回神思,低下头:“在想事。”   “故笙醒了吗?”晏顷迟又问。   萧衍朝榻下瞅了眼, 轻声说道:“还在睡。”   萧忆笙正准备一骨碌的爬起来,佯作睡眼惺忪的打个招呼,再借口离开。然而他刚掀开被褥的一角, 便听见晏顷迟说道:“离我近些。”   萧衍被他重新拽回了被褥里, 欺身压下。萧忆笙听着上面的动静, 赶紧封闭了自己五感,不敢再听,也不敢动弹。   “这回不走了好不好?”晏顷迟低声说。   “我留不久。”萧衍瞧着他的眼睛,轻声说,“一会起来我要和师父通个信,我来此以后便没和他通过信,他该担心了。”   “阿衍。”晏顷迟哑声念他的名字。   “嗯。”   “其实我这段时日里想了很多,”晏顷迟将额头抵在萧衍的额头上,放任自己沉溺在短暂的温情里,“我从前总和你讲大道理,道理说多了,总是自以为能看清一切。”   “我的阿衍长大了,不需要再听这些,”他看着眼前百求不得的人,略停了一会,“我这辈子做过最大的错事,就是将你一人留下来,让你等了这么久,受了这么多苦。”   牢壁上密密麻麻的刻线,勾起沉甸甸的往事。   怎么能忘记呢?所爱被风雪埋葬,道义变作妄谈,再见时,他们殊途陌路。   可这些都过去了。幸哉,尚未缘尽。   萧衍没说话,听他接着说。   “师叔这个人,你也知道的,不是个君子,讲话总是说七分,藏三分,或真或假,”晏顷迟紧挨着他的脸,和他呼吸交融,“可有一句是出自真心的,从未变过。”   “什么话?”萧衍心散神离。   “我爱你。”晏顷迟沉声说。   四周又陷入了寂静,雨打在窗户纸上的声音变得格外分明,好似落在耳边,淅淅沥沥的,也不间断。   萧衍盯着他,在这片刻的静里又想到了过去,他在晏顷迟灼灼的目光里,不自禁的畏缩。   “你鬼话说太多了,”他说,“这种话我都听烂了。”   “我是认真的。”晏顷迟说。   “你每回都这么说。”萧衍说道,“骗起人来一套一套的,我不信你的鬼话。”   晏顷迟握住他的手,抵在自己心口,说:“这回要是再骗你,你只管提着你的剑,朝这儿捅,我绝不还手。”   萧衍偏过脸去,似是笑了,他看见萧忆笙在底下轻轻抽搐了下,想要给他拽下被子,腕子却被晏顷迟扣住,拉了回来。   萧衍似有所感,轻之又轻的推拒:“不行。下面还躺着个。”   晏顷迟笑了,笑着摸摸他的眉眼,低头,亲到他的唇上,萧衍没敢太过挣扎,他怕萧忆笙听见动静,醒过来。   榻下,萧忆笙的背脊上已经渗出了薄汗,他在这细微的动静里动也不敢动,连呼吸也敛住了,生怕自己弄出任何一点声响,都会被上面的两人察觉到。   他有些后悔自己为什么要睡在这间屋子里,又后悔早知如此还不如睡在外面的雨里呢。   他听着声儿,只觉得热意从耳根烧上来,风驰电掣的烧过了整张脸。   萧衍两只腕骨都被压住了,他在这无声无息的亲吻里,心如擂鼓,浑身的血液都在汹涌的逆流着,涌到了脸上。   他被囚在这方寸之地,难以挣动,像是四面楚歌,周身火势蔓延,从腰间催烧到了喉骨,要蒸干喉咙里的那点水分。   晏顷迟的身影,挡着光,萧衍看着眼前的光,亮一霎,暗一霎。   晏顷迟将他困在这里,十指相扣下,是满目荒唐,缠绵悱恻。   未几,晏顷迟放开他,看着他湿漉漉的唇,用极轻的声音压在他耳边说:“还满意吗?”他指这亲吻的感受。   萧衍在这濡湿的呼吸里,指尖微拢,饶是他再有定力,也要在这话里败下阵来。   他抿起唇,笑意深重的凝视着晏顷迟,缓缓勾动唇线,没有出声,只是做出了口型——王、八、蛋。   “方才不就同你说过了吗?师叔不是个君子。”晏顷迟在笑,笑里有风流的神气,“骂什么都行。”   “呸。”萧衍轻啐他,“我是你爹。”   晏顷迟又是笑,他摸着萧衍的耳根,似是而非道:“我爹是不会被亲一亲就起红潮的。你方才喘息声儿太大了,小心给旁人听见。”   “晏、顷、迟。”萧衍微笑着看他,强作着镇静。他想要摸一摸自己的耳朵,又觉得这是在对晏顷迟缴械投降。   这人着实是会得寸进尺,瞧着是清心寡欲的端方君子,声色犬马,都与他毫不相干,要真上了榻,才晓得是个放浪形骸的坏胚子。   萧衍抿抿唇,避开了这样的视线,用膝盖顶了他一下:“别给我犯混账,滚开。”   晏顷迟哑声笑着,侧躺到他身边,轻搂住他的腰:“你再弄大些动静,故笙就真要醒来了。”   “……”   光从身后照过来,萧衍躺在晏顷迟的影子里,低头去看,见萧忆笙没有任何睡醒的征兆,才稍稍安下心,起身给他把掀了半边的被褥拉回去,盖好。   萧忆笙背对着萧衍,藏在被褥里的手,都快给自己拧成麻花了。   “他从小就喜欢跟着我。”萧衍轻声说,“我去哪儿他去哪儿。”   “像小时候的你。”晏顷迟评价着,眼里却有几分戏谑的笑,“我去哪里你去哪里,找不到我就要哭,我都恨不得把你栓到腰带上,天天带着才好。”   “说瞎话。”萧衍说道,“是你去哪里都非要带着我,你把我的糖吃了我才哭的,要不是你打扮的人模狗样,我又叫你师叔,那老头儿都要报官说你是拐孩子的了。”   “小孩儿糖吃多了蛀牙,牙疼了你不又要哭。”晏顷迟说道,“我怕你哭着跟我说疼,这是未雨绸缪。”   “……”萧衍侧过脸,瞅了他一眼,“晏顷迟,你这本事倒是从不随时移境迁,真叫我佩服。”   “什么本事?”晏顷迟像是在等他的夸赞。   萧衍神色认真,慢吞吞的说道:“厚颜无耻。”   晏顷迟:“……”   萧衍拍拍他的大腿,意味深长的说道:“子殊,我心不假,对于你这点,我是由衷佩服的。”   晏顷迟笑了,他笑着把萧衍抱到自己怀里,胸膛紧贴着他的后背,用被子把人裹起来,隔绝了无孔不入的风。   “也不知道是什么时候着了你的道,那时候尚在宗门,只要一想到我的阿衍以后要娶妻生子,就愁得睡不着。”晏顷迟一只手指卷着萧衍的发,用手丈量着长度。   “是么。”萧衍意兴阑珊的说道。   “有些事情,从没和你说过。”晏顷迟的眼角眉梢都是笑,“苏纵喜欢你,我能看得出来。”   “所以你不让他和我走得近。”萧衍后知后觉的说道,“难怪。”   “他这个孩子是富贵乡里养出来的,鼎铛玉石惯了,我不让他靠近你,是怕你受不住他的花言巧语,着了他的道,到时候哭哭啼啼的闹人烦,”晏顷迟把他那截发编成了小辫儿,“你小时候总爱哭,后来长大了,就鲜少再见你流泪,每每哭,也是为了我。往后想来,亏欠你的实在太多。”   萧衍沉默。在沉默间想起了许多年前的雨夜,那场临别夜。   “年少时未经世事,离开你就觉得天要塌了。”他终是袒露心扉。   “那就不要走了好不好?”晏顷迟贴上他的侧脸,和他脸挨着脸,“以后我全都听你的,定会谨遵妻训。”   他想了想,又认真说道:“你要是再走,我的天也该塌了。”   萧衍揪着编好的小辫儿,无所谓的说道:“那你塌吧。”   ——*****——   沈闲觉得头疼欲裂,步子也跟着慢了下来。   两个人走在长街上,为了不让暗处的人察觉到,他们做了乔装。长街喧闹鼎沸,坞城的子民大多是形色姣姣的鲛人,他们沉在海里千百年,有着近乎透明的雪色肌肤,在人群中极为打眼。   林郅看沈闲神色倦怠,将水壶递给他:“您要是不舒服,便先作休息吧,我去和弟子联系。”   沈闲微摆手,也不答话,倒是接过水壶,拨开塞子,微抿了口。   昨夜的梦让他觉得极为难受,似乎只要一闭眼,那些被关在地窖里的日子便会历历在目。   冰凉的水从唇缝渗进去,沈闲手猛地一抖,水壶摔落在地,水登时从敞开的口里舀舀淌出。   “二阁主?”林郅扶住他。   “别动我。”沈闲的眼里浮出嫌恶的神色,兀自撑住墙沿,“你这水从哪里接的?”   “清晨接的雨水。怎么了?”林郅说道。   沈闲微皱眉,舌尖上还残留着那种泥土的腥气,这气味让他想到了幼时的不见天日,在饿得奄奄一息时,他也和那群稚儿们没有廉耻的祈求这些强盗绑匪施舍食物。   换来的则是那群歹徒们将一碗水泼到地上,一群拖着镣铐的稚儿们便如同疯了般的簇拥而上,匍匐舔舐着渗在泥土里的水,甚至会津津有味的嚼起泥土。头顶上,有人在大笑,笑着踩住他们的脸。   “下次别再弄这种东西了。”沈闲缓了几口气。   “是。”   两个人接着朝白塔走去时,前面的官道上忽然有一列穿戴着甲胄的将士如雷鸣般,急奔向另一边的城门。   街道上密密麻麻的人群跟着朝两边散开,为这些将士让开道路。   林郅看见这群身着重甲的人轰然跑过,盔甲在颠簸中擦出的声音撞击在耳边,震得人心口发闷。   “怎么了?出什么事了?”人群里窃窃私语起来。   “我听说,好像是昨晚流沧军队悄悄进城来了,杀了好些子民,又掳了些人质就离开了。城主今早就让人把城关上了,禁止任何人通行。”   “流沧军队进城来了?这怎么可能,城里结界不都是由尊上亲自布下的,如何能让这群沙蛮子进来了?再说,要真进来了,尊上能不晓得?”   “昨夜也不知道发生了什么哩,那群沙蛮子掳走了好些人,据说以暗河一带为主,那边镇子被抢的抢,烧的烧,弄了好大动静,嚣张得很,还把子民的人头砍下来,挂在了城墙上。”   “该死的!这旧仇都隔了多少年了,还没翻篇,他们这回就是来挑衅的!”   林郅脚步猛地一顿,回头看沈闲,沈闲则在看从身前急奔过的这些人。   “难怪我们的人到现在都没有动静,看来是被困在城外不让进来,”林郅若有所思,“阁主昨天一直未醒,我虽让故笙将人带离,但若遇上的是支军队……”他不敢再说。   “出事了。”沈闲怔怔道,“昨夜对我们动手的应该就是这群流沧军队,我就说什么人能够在暗里对我们下手。”   “接下来该怎么办?”林郅问。   “你去找晏顷迟。”沈闲冷静吩咐道,“我跟上去看看情况,其他人无所谓了,但萧衍和故笙不能出任何岔子。”   “是。我明白了。”林郅言罢,不再有任何耽搁,逆着人群朝白塔奔去。   与此同时,白沉锦正在殿里来回踱步。   暖金盘中堆叠着酥山,上面的酥已经融化了,白色的奶沿着盘子滑落到底端,缓缓渗出来。   侍从正单膝跪地,右手握拳横在胸前行礼:“回禀城主,已经按照您的吩咐去做了。”   “昨夜里不是叫你们去暗河拿人吗?怎么叫别人捷足先登了,还是流沧的人,”白沉锦颇有不耐的说道,“这群流沧人个个都跟暴徒似的,阴魂不散。若是在他们回到自己领地之前能够抓到他们的话,全都给我就地斩杀了。”   “是。”侍从颔首,应声退下。   白沉锦拢住自己的宽袖,绞紧了手指。她仰视着殿深处的伽蓝神像,合起掌,虔诚的闭上眸祈祷着。   不多时,身后有侍女上前低声禀告:“城主,尊上醒了,他有话要同您说。”   “让他进来吧。”白沉锦说道。   “尊上这回还带来了一人。”侍女又说道。   “那就一并带去祈月阁等我吧。”白沉锦说道。   ——*****——   雨无休止的下着,在水泊里泛起涟漪。   白沉锦从殿里出来时,恰巧在檐角瞧见一袭碧青锦袍,她正准备让侍女上前去叫人,便瞧见廊下又出来一人。   那人身着绯色金织线的衣裳,外面还罩着件薄衫,墨发散在肩后,左边垂下来条小辫儿,站在那碧青锦袍的身后,像轻盈的蝶。   “是尊上。”侍女轻声说道。   白沉锦蹙眉微睨,竟一时挪不开视线,侍女又顺着她的目光,下意识看过去。   晏顷迟已经撑起了伞,大雨瓢泼,沿着伞面滚落下来,溅湿了他的靴。   萧衍踩着石阶下了两层后,抬臂勾住了晏顷迟的颈,衣袖下滑,露出了截雪白的腕骨。   他伸手环紧晏顷迟的脖子,晏顷迟将伞递给他,顺势起身,勾住大腿朝上一颠,便背稳了。   “带你去祈月阁。”晏顷迟说,“别淋着了。”   “淋不着。”萧衍覆在他的背上,压在他耳边轻声说,“你就不怕被人看见了,有损你这执明神君的颜面?说你就这样堂哉皇哉的带个陌生男人见城主去了?”   他说着,又微叹息:“唉,别叫我伤了人家芳心暗许的心迹。”   雨水打在伞面上,四面迸溅,晏顷迟唇边微扬了一抹笑意,他的靴踩过水泊,润湿了鞋面,却毫不在意。   “我同她提起过你。”   “哦,原来是背地偷摸着说我坏话了,我说呢。”萧衍笑了。   “我说你什么坏话?”晏顷迟逗他,“说你娇气的很,下雨都不能湿鞋,要人背着走吗?”   “这是胡话,别坏我名声。”萧衍说着又用指尖戳了戳他的脸,“太慢了,你跑起来,别耽误时辰。”   远处,白沉锦怔怔的盯着逐渐消失的两个人影,看向旁边的侍女,抽了抽嘴角:“这是第几个了?尊上他……这么会见异思迁的吗?”   *   作者有话要说:   萧忆笙:你俩能注意点吗,下面躺着的是个活人,不是死人好吗!   萧衍:哥哥,你这样背着我,城主姐姐看到了不会生气吧 第145章 相贴   白沉锦的目光始终偏在这个素未谋面的公子身上。   不得不承认, 一个真实的名字,仿佛为他的秾丽渡上了别样的感觉,他只是坐在那, 随意的翘着腿, 明明是个闲散的姿态,却让那眉眼间的风采都变作了嗜血的戾意。   好吧。白沉锦想, 这人长得真好看, 姑且能配得上尊上。   白沉锦搁下茶盏, 又忍不住瞥了眼他左肩上的小辫儿, 隐在乌沉沉的发里, 倒是柔和了他的锋芒。   阁里一时间寂静的只闻雨声。   萧衍拨着茶盏里沉浮的沫,似是没留意道这目光,晏顷迟眼风一偏,在白沉锦继续探究前,以视线拦住了她的目光。   “本该在昨夜里跟你说的,但是思虑到你已经歇下了, 便没再让人去通报你。”晏顷迟说道。   他没有去提昨日白沉锦下药的事, 反倒是以诙谐将沉默带来的一丝丝尴尬化解了。   “既然是尊上的朋友, 理应设宴款待, 接风洗尘的。”白沉锦温和的笑道, “若是萧阁主不嫌弃,今晚便留下来用膳吧。”   “不是朋友。”晏顷迟一只手轻搭上萧衍的腿, 看着他,眼中漾起了温润的笑意,“是家妻。”   萧衍拨着沫的手停滞了一下。   白沉锦下意识轻“啊”了声, 目光重新投向萧衍, 难以置信的说道:“这位是您的……妻室?”   “是。”晏顷迟含笑望着萧衍。   白沉锦怔怔的看着萧衍, 在确认对方真是男子以后,只觉得一阵头晕目眩。   她的天彻底塌了。   ——*****——   入夜的时候,一弯冷月静静悬在大漠的上空,扎格拉玛沙漠上,是一片苍莽浑厚的黄。   极目望去,风沙万里。清冷的月色在起伏的沙漠上勾描出灰冷的线,风凌厉的劲吹着,卷起长沙,宛如荆刺抽打在面上。   一行影子在呼啸的风沙里缓缓挪动着。驼铃声击响在夜色里,迟缓而稀疏,借着月色去看,沙漠上的骆驼像是一脉绵延的小山丘,绵延出几里地。   驼背上的行者呸地一声吐出了嘴里的黄沙,狠狠啐了口痰,溅在了旁边人的脚下,竟冲出了个小坑。   “妈的,要是白沉锦这娘们不把人给我们交出来,老子就把她的这些子民都射杀完了!”为首的魁梧男人眼神精明而凌厉,他瞥了一眼被那群被捆在驼队末尾的人,阴恻恻的笑了。   驼队后,是一群手被锁仙绳绑缚的京墨阁弟子和一百多个鲛人子民。   这群人是被他们从暗河边掳回来的,说实在的,这些个傻小子身手当真是不错,只可惜显然不了解这里的复杂地势,只会用蛮劲的功法,如何能比得上训练有素的沙漠铁骑。   好在他们的体力足以支撑这徒步跋涉的几十里,虽是面色疲惫,却也还能跟上步伐。   倒是那群鲛人,已经被沙漠上蒸腾的热气烤的失去了活力,个个东倒西歪,步伐趔趄,有些甚至已经走不了路,筋疲力竭的被骆驼拖倒在沙土上,用身体划出了道长长的拖痕。   “他妈的,这群鲛人还跟几百年前一样,无法在沙地上行走啊。”旁边的副将说道。   坞城在一百多年前隐在深海里,若非潮汐倒退,坞城也不会从海底显现,而鲛人生性喜水,无法长久的行走在干燥的沙漠里。   不过是短短一天的路程,已经让他们如玉般晶莹的肌肤上显现出开裂的血痕。   夜色中,荒漠的冷风吹拂而过。   “要不是晏顷迟那狗娘养的,这坞城早就该是我们流沧的囊中之物了,哪至于让这群贱民在这一百多年里出尽了风头,成了八荒九州的仙境。”似是在忆往昔,将领缓缓停下了骆驼,眺望着远处起伏的沙漠。   对于百年前的那场大战,是流沧人难以忘怀的梦魇。   海域的消退,本该是流沧征服鲛人一族的最好时机,流沧古国深居于沙漠中,而海域的消退使得沙漠面积急剧增加,鲛人不善征战于干燥的环境,而流沧有着最精锐的铁骑,攻下坞城简直如探囊取物。   而这一切的高低平衡最终止于一个不知从哪里来的男子。   流沧将领至今都记得那捅在心口的一剑,一连十三剑,剑剑封住了他的命脉,若非是数百将士以命相救,用身躯作肉.盾挡住了那十三剑,只怕他早就命丧暮霜剑下了。   然而,最后那一剑带起的山呼海啸,还是击碎了他的灵脉,在他的胸口留下了永远无法磨灭的烙印。   “这娘们这回要是还不把晏顷迟交出来,老子就当着她的面,把这群该死的贱民一个个射杀了!然后再砍下他们的头颅作为战利品,送给晏顷迟!”巴达尔将领用鞭梢点着末尾的那群人。   骆驼喷出湿热的鼻息,拖着迟缓的步子慢慢停下。   “其实我有更好的法子,”副将献策道,“晏顷迟是从九州地来的,我听说南蛮子那里有比我们这里惨一万分的死法!以醋灌鼻,烧瓮煮人,还有头钉木楔,以铁圈束首而加楔,脑髓要跟着淌出来的!可不比我们这受刑来的惨烈?”   “哼。”巴达尔冷哼一声,“等老子弄死晏顷迟,就要白沉锦这娘们好看!”   副将似是想起了什么,不怀好意的笑了:“这个白沉锦在鲛人里也算是出类拔萃的,姿色也好,要不,我们到时候先把她弄到营里去?”   “你这死性不改的……”巴达尔仰首大笑起来,浑厚的笑声散在冷风里,“那也得先占下坞城再说!”   副将跟着拍起了马屁:“只要占下坞城,别说白沉锦,连晏顷迟也是您的!”   “去你妈的,老子要他做什么?!”巴达尔用鞭柄戳着副将的脑门,“我会杀了他,然后用他们南蛮子的手段把他一片片的削成肉泥,让那群鲛人们吃下去!哈哈哈……”   副将被戳的脑壳疼,却又不敢避开,只得翻身从骆驼上下来,挥了挥手,不耐烦的冲身后的士兵发泄道:   “真他妈想现在就杀了这群贱民!”   他话音方落,身后忽然响起一片呼啦啦的拉弦声,上百把弓弩蓄势待发,漆黑的箭尖全部对准了那群手无缚鸡之力的鲛人。   “住手!现在还不是射杀他们的时候。”巴达尔扬手一挥,又是哗啦啦一片调弓卸弦的声音。   夜里忽然扬起了阵阵沙尘。   副将被沙迷了眼,只能眯起眼去看,大漠的夜空深黑辽远,月色铺洒下来,隐隐照亮了脚下的沙土。   他正想着会不会有什么异常,忽然听见身后有声音传来。   “将军!刚刚抓到一个跟踪的人!”伴随着一群人杂乱的脚步声,下属揪着一个白色的影子,利落的穿过士兵们,朝巴达尔走来。   巴达尔闻言,从骆驼上翻下来,迎上去。   那人脸上被抽出数道血痕,显然是在交手时留下来的,能够和流沧军队的将士动手,应该又是个懂功法的修士。   只可惜没有人比流沧人更了解扎格拉玛沙漠的地势,即便是再厉害的功法,到了他们的地盘,也得甘拜下风。   巴达尔走到了队末,那群七倒八歪的鲛人的面前。   士兵们见将领来了,连忙揪起这刚抓到的人,押到了巴达尔面前,让他屈膝跪下。   “让我看看是什么人,也敢跟踪老子的军队。”巴达尔伸出腿,用脚尖挑起了那张脸,使那人被迫抬起脸。   在看清这张脸时,巴达尔深拢起了眉头:“啧,怎么是个细皮嫩肉的男人,不会还擦胭脂吧!”   所有人都顺着他的话音看过来,那群京墨阁的弟子也跟着瞧过来,然而,让他们意料不到的是,这个被押过来的男人,竟然是他们的二阁主!   弟子们登时神色凝重,他们看着沈闲,几次想要出口叫他,却又被硬生生的压下去了。   沈闲被押着,不甘心的挣动了两下,沾满砂粒的军靴蹭在他的脸上,留下了脏污。   “你也是坞城的人?”巴达尔问道,“怎么看着不像鲛人。”   沈闲嫌恶的咬着牙,没有吭声,只是目光落向了被绑缚在另一边的弟子,和他们视线交织。   “妈的,将军跟你说话呢!”副将看得心头窝火,照着他胸口就是一踹,“怎么哑巴啦!”   沈闲被踹地闷吭一声,这一脚用劲极大,让五脏六腑登时翻腾起来,他滚地抽搐着,险些呕出血来。   “再不说话就割了你的舌头,让你永远都开不了口!”副将又骂道,“说话!”   沈闲仍是没有说话,他死死盯着眼前的沙蛮子,只是冷笑。   他本是跟出来看情况的,但这扎格拉玛的地势却比他想象中的还要复杂,稍不留神便会迷失,沙漠到了夜里不仅有冥灵鸟,还有以人为食的流沙,他便是在和冥灵鸟交手时,被这群沙蛮子士兵发现的。   “妈的不说话是吧?”副将见他半晌不出声,扬起一鞭子就抽了下去,“来人!给老子把他拉下去斩了,把人头当蹴鞠扔回坞城,就当我们送给这群鲛人的见面礼了!”   他话音落,立马有士兵按住沈闲,抽出长刀,对准了他的后颈。   “二阁主!”人群中,忽然有人急切的出声,冲过来,“二阁主!”   巴达尔一扭头,就见一个人影冲撞上来,这巨大的蛮力让身强体壮的将军都不仅踉跄着后退了几步,险些摔倒。   旁边的士兵赶紧扶住他。沈闲被撂倒在地,看见方才冲过来的弟子已经被这群沙蛮子制服了,不过手起刀落,一个人头便骨碌碌的滚到了那士兵的脚下。   砍人的士兵笑嘻嘻的用靴子踢开了这个头颅。   沈闲怒不可遏,眼底全红了,他挣扎着起身,冲过来,撞开了那个士兵,士兵被撞倒在地,栽了个跟头。   余下的弟子见此,也纷纷起身,他们身手敏锐,即便是双手被绑缚,也能矫健如飞,周遭士兵还没反应过来,便见眼前虚影晃过去,身子跟着一轻,人已经被重重踹飞出去了。   人群里登时乱作一团。杂沓的脚步声混杂着沉闷的钝响,浮响在风沙里。   “哎呦我.操!这群贱民反了天了!”副将顺手拖起一个鲛人,一边招呼士兵递刀,一边高声骂道,“先斩了十个挂在他们墙头!妈的看这群鲛人还敢不敢嚣张!”   小小的暴动很快被平息下来,弟子们再次被押住,沈闲则被拖拽到了巴达尔面前。   不会功法的鲛人抵抗不了人高马大的将士,只能大声哭喊道:“尊上!尊上会庇佑我们的!他会来救我们的!”   巴达尔冷嗤一声,用靴子踢了踢沈闲的脸,啐道:“听见了么?他说晏顷迟会来救你的。”   晏顷迟?   沈闲闻言,身形忽然一滞,瞳孔骤缩,他难以置信的看着巴达尔,眼里流露出了深切的暴戾。   又是晏顷迟,为什么哪里都有这个名字?!   “妈的,真是莫名其妙,”巴达尔被这目光瞪得不舒服,干脆一脚踩住沈闲的脸,踩偏过去,“晏顷迟是你们爹还是你们祖宗?一个个叫的这么亲切,他一个外面来的南蛮子,一个连人都算不上的冥灵,也配被称为神明?你们想救世主想疯了吧!告诉你们,今天就是天王老子来了,也救不了你们,老子才是你们的救世主!”   军中登时响起一阵哄笑,响彻在大漠的夜空里。   巴达尔呸出一口痰在沈闲的身上,加重了脚下的力道,狠狠踩着那张白皙的脸。   沈闲呼吸里全是令人作呕的腥气,他的脸压在沙土上,尖锐的砂粒在脸上扎出了血,他挣扎半晌,喘息艰难。   巴达尔见此,又大笑起来,眼里有不耐的狠厉:“啊?让我见识见识你们的尊上要怎么庇佑你们呢?接着叫啊,你们的神君怎么没来呢?”   ——*****——   细密的雨丝随风斜来,坞城里是一贯的喧嚣与繁华,即便昨夜里发生了那么大的事情,这些子民却依旧像没事人般,照样是歌舞升平。   他们始终坚信执明神君会像以前无数次的那样,庇护着他们的一方城土。   执明神君的威望众所周知,暮霜剑下,风雪翻覆,万顷松海皆沉寂。百年来,鲛人们无不虔诚信仰,从未有人腹诽过,如今一群沙漠来的沙蛮子总想着杀了神君,攻占坞城,岂不笑谈?   夜越发深了,高城里灯火不息,彻夜长歌。   高耸入云的白塔上,白沉锦设了夜宴,为萧衍接风洗尘。   满座宾客,都是位高权重的鲛人长老和些眼熟的部下。宴客的地方,被屏风连成墙,隔开了。   侍女们端着菜往来穿梭。这回宴请的人多,以屏风隔出了四个方位,萧衍和晏顷迟坐在临窗的圆桌边,这桌子边还坐着几人,都是与晏顷迟相熟的鲛人首领。   萧衍从未在此处见过晏顷迟的威望,而今,总是见得一次。   “尊上日理万机,不辞辛苦,坞城能有物阜民熙,迩安远怀的今日全靠仰仗您了,”有人笑道,端起酒盏,倾身向前,“先前倒是听闻过您有妻室,未料今日有幸见得,也是吾辈之幸。”   “诸位言重了。”晏顷迟微笑有礼,举起酒盏,正要碰盏时,忽然觉得腿被人轻轻踢了一下。   他端着酒盏的手微微一滞,以为是有人不小心碰到了自己,正要避开时,那热意竟然挨了上来,紧紧贴覆着他。   晏顷迟猛地一顿,眼风偏向萧衍,萧衍正一只手撑着脸,百般聊赖的把玩着空酒盏。   碧玉的酒盏沿着他的指腹走了一圈,他不轻不重的摩挲着杯口。似乎感觉到有人在看自己,他又挑起狭长的凤眸,含笑看过来,笑里意味不明。   那人见晏顷迟神色微变,不由问道:“尊上?”   “今日身体不适,不宜饮酒。”晏顷迟放下酒盏,以微笑表示歉意。   那人讪讪笑着,也跟着坐下来。   “不喝了。”晏顷迟贴近萧衍,轻声道。   “你喝不喝同我有什么关系,”萧衍笑笑,继续把玩着酒盏,“到时候发疯丢人的又不是我,对么。”   晏顷迟失笑,笑中有无奈:“我错了。”   “我可没这么说。”萧衍无所谓的说道。   两个人的声音都压得极轻,在这丝竹笙乐中便显得微乎其微了。   酒过三巡,玉器轻碰的声音响在交谈声中。   “昨夜里的事,城主已经派军队出去了,应当要不了多久便能抓到那群流沧人了,”巫师说话间又为自己斟了一盏酒,“此次城中出事,是我们疏忽了,近来有很多外来者入城,没能及时察觉也是我们的失责,我们以后定会严加查巡的。”   “这是为萧阁主接风洗尘的筵席,今夜就别谈公事了吧?”有人打断他,逗趣道,“你要谈也得看客主愿不愿意的。”   “无碍,其实——”晏顷迟话未说完,忽然又觉得腿侧一重。   萧衍似乎是故意的,趁着他说话时,用腿轻轻撞了他一下,但明面上依旧是不变的笑意,他笑着夹了一筷子比目鱼,放到了面前的盘子里,好整以暇的端坐着。   “没事,你们说。”他对在座的诸位笑道。   “那我们就先谢过萧阁主了。”巫师也是笑。   晏顷迟没说话,只是放下去一只手,轻搭上萧衍的大腿,握住,拽到了自己的腿上,两个人的腿紧贴着,那滚烫的热意登时沿着薄衫渗透,明明隔着衣裳、袴裤,却好似什么都没穿,明明白白的贴在了一起。   萧衍把玩酒盏的手指一蜷,笑意随之敛上了点。   *   作者有话要说:   巴达尔本来想取名叫巴旦木的,觉得好记又顺口,想想太出戏,还是算了 第146章 吻别   殿里弥漫着浓重的酒香, 熏得人郁郁蒸蒸,无需饮酒,也能醉了。灯影里, 珠光照亮了整座大殿, 此处奢靡到处可见,一色玉石铺成在脚下, 万树琼花绽放在夜色里, 一树树似琉璃碧玉琢成的。   一重重软罗轻纱下, 莺啼燕啭。枝头花蔓袅, 金樽酒不空。   萧衍慢条斯理地端起酒盏, 饮了半杯。北地特有的辛辣玉液,从他的咽喉滑下,直入肺腑,催起了点热意。   只是这热意一径朝着不该去的地方涌了。   晏顷迟的手时而在他的大腿上,时而在他的脚踝上,那指腹一寸寸摩挲过小腿上的软肉, 搔的他骨酥筋麻, 险些泄出声。   圆桌上, 巫师搁下酒盏, 温声笑说:“对了, 上回尊上说想要离开此处的事,我们想着, 重塑肉.身必要引天谴,可这天谴之力稍有不慎便会殒命,神劫代价太大, 既然您的家人已经来到坞城, 若是能留居此处, 和您共享天年,岂不是更好?”   他说着,看向萧衍,似乎也是在征询萧衍的意思。   萧衍眼角泛红,神魂都不在此处了,他握着那空了的酒盏,翻来覆去的握着,掌心被汗濡湿,汗里能闻见酒香。   他明面上仍是安坐着,和晏顷迟保持了微妙的距离,没挨到一处,脚趾却在晏顷迟的带着热意的摩挲下,微蜷起。   桌上是推杯换盏的纵谈,桌下是悬而未决的暧昧。   见萧衍不答话,旁边人又对晏顷迟说道:“若是尊上愿意,我们也定会尽全力照料好您的家人。您意下如何?”   “这种事不应该先问尊上的,应该先问萧阁主意见才是。”有人提醒道。   余下的几双眼睛立时转到萧衍这里。   “嗯……我觉得。”萧衍话音闷在嗓子里,眼底浮着水光,湿了眸,视线里灯影交融,金的、赤的,明明晃晃散乱着。   他微微换了口气,补完了剩下的话:“这酒太烈了,我不大舒服。”   “萧阁主是不是不胜酒力?”巫师关切道,“我叫人给你煮醒酒茶。”   “不必了,此事问我就行了。”晏顷迟接过话。   “那,尊上意下如何?”   “我觉得——”晏顷迟话音忽然一顿,目光都跟着定住了。   桌下,萧衍用脚尖勾起了他的袍,把他的袍勾上了膝盖,大腿使劲往他身下贴去,和他肌肤相偎,热意相贴。   感官如此清晰,缠得人发昏。   晏顷迟险些没端住架子,抽气时连忙掩唇干咳了声,才说道:“内子久居江南,怕是无法适应此处。”   众人闻言,皆是遗憾嘘声。   一扇屏风后不知说到了何处,有人在打着拍子轻声唱曲儿,上句是“金樽佐酒筹,劝不休,沈沈玉倒黄昏后”,下句就成了“春宵一刻天长久,人前怎解芙蓉扣。盼到灯昏玳筵收,宫壶滴尽莲花漏”……[1]   风雅下.流,旖旎糜艳。   有人赶紧绕过屏风,对那桌的人讲道:“瞎唱什么呢,尊上还在这里呢,没个正经,待会都自个儿去领罚。”   那边很快传来哄笑声,这里都是聚众在一块的熟知,今夜也只是喝得高了,图个高兴,肯定不能真责罚,最后只能不了了之。   晏顷迟脸都没偏,贴近萧衍,笑着轻声说:“蹭的舒服吗?”   萧衍似笑非笑,遥遥看向另一边,仿若局外人。   窗外雨声已经停了,湿漉漉的风从微敞的窗子荡飏进来,明明寒意浓重,可身上的热浪却一层卷过一层。   酒香被冷风催散了些,侍女又捧着盘上来,盘子里是叠好烘热的的手巾,晏顷迟拿过一块热手巾,擦去了手上的汗。   随后又似是不经意的眼风一偏,眸光从萧衍这里掠过去了。   桌上的人还在把酒言欢。   萧衍在他的目光里,捏着杯盏的手松开了,他用脚袜踩着晏顷迟的鞋面,晏顷迟稍倾身,拾起了他的靴子,在桌下给他穿上,随后从后面揽住他的腰,把人带近自己。   “从前怎么看不出,”萧衍脚下发虚,意犹未尽的说道,“三长老的放浪好像也不止在榻上,怪会勾人的。”   “只要你想,可以在任何地方。”晏顷迟的手还搭在他的大腿上,轻打着拍子,“随时、随地,都会奉陪。”   萧衍微敛下眼,笑了:“唉,这要我可怎么办。三长老这么尽心尽力的逗我愉悦,我要不给点赏钱,都有些过意不去了。”   “想拿钱打发我啊。”晏顷迟贴近他说,“怕是不行,我很贵的,千金难买。”   “没关系,爷有的就是钱,金铢掏出来能砸死你。”萧衍说着,朝他有意无意的递了个眼神,那眼神微妙,狭长的凤眼挑过来,撩拨似的,偏偏只瞧了一眼,便收回了,不留任何痕迹。   晏顷迟笑了,笑声低而愉悦,他风度一贯好,笑起来当真是公子清贵,如珪如璋。   筵席至深夜还未结束。   这边一曲刚结束,那边就有侍从匆匆打了帘子,上前来对晏顷迟附耳禀告。   “怎么了?什么事这么急要现在说?为何不等筵席散了再进来禀告?”巫师说道,“如此莽撞,岂不扰了诸位雅兴。”   侍从面露为难。   晏顷迟抬手,示意巫师噤声,复而放下手,等着侍从接着往下说。   筵席喧闹,萧衍在嘈杂里没听清他们是说的什么,便见晏顷迟神色倏然一变,皱着眉要起身。   萧衍也随之起身,然而,他还没来得及问出了何事,殿门便忽然被人从外撞开,昏暗明晃的灯影下,滚进来一个浑身是血的人。   紧接着,廊下响起了军靴踩踏过地的声音,接踵而至。   ——*****——   扎格拉玛沙漠上,风沙猛烈的吹到脸上,如利刃割面。   沙漠风沙大,地势变幻无常,险象环生,若非对此地有着深刻的了解,绝不会有人轻易踏入。   夜里的风干燥而寒冷,猎猎吹动着,篝火尚自旺盛,火舌舔着士兵们的脸,将那些布满风尘的脸照得半明半昧。   流沧军队正围在此处等待少将的到来,再按照吩咐筹划下一步。   不多时,一阵急促的马蹄声敲碎了夜的沉寂。   “少将来了!”有士兵喊道。   所有人循声看去。   蒙蒙黄沙中,隐约可见有人正在从月色下策马而来,黄尘越来越近,眼见就要直撞来,当先的那人倏然勒马——   马蹄高高扬起,黄沙散开,那人已经从马背上翻身而下。   “少将,我们这回抓了一百……”副将上前想要邀功讨赏,然而来得人却是看也不看他,径自走到巴达尔面前。   “所有人听令——”清亮的女声赫然响起在夜色里,“流沧军队少将蜜善儿,奉吾王之令前来,即刻起所有的军务皆听我调遣,不得有误!”   随着她的掷地有声的话音落下,所有士兵和将领登时持械跪下,恭恭敬敬的齐声道:“一切皆听从少将吩咐!”   巴达尔冷哼一声,并不理会这个褐发女子的命令。   蜜善儿居高临下的瞧了他一眼,也不多说,而是绕到了那群被俘虏的鲛人面前,目光从一排排人影里掠过。   沈闲稍稍抬眼,在杂乱的视线里小心翼翼的窥视着这个少将。   蜜善儿有着蜜色的肌肤和高爽的额角,斜眉下一双眼睛明亮而锐利,那眉眼里是男人也不可及的魄力,美艳而凌人。   即便是千里迢迢的从都城赶来,她的面上也没有丝毫的风尘困顿之色。   沈闲目光下移,看见她穿着裸.露出蛮腰和肩臂的短衣,那窄腰上不多一分赘肉,两侧削着线条,肌肉条理清晰,腰侧还挂着把弯刀匕首。   似乎注意到了这道目光,那刀鞘里的匕首倏然一弹,不过眨眼之间便抵在了沈闲的下颚上。   “你不是鲛人。”蜜善儿用刀锋挑起这张陌生的脸,“是从别的地方来坞城的吗?叫什么名字?”   ——*****——   城门下,萧衍披着氅衣站在昏黄的烛火里,和晏顷迟四目相对。   晏顷迟眼里涌动着难言的情绪,他迁就的微欠身,平视着萧衍,轻声问道:“一定要去吗?”   萧衍在烛火里抬眼看着晏顷迟,说道:“我很快就会回来的。”   晏顷迟深深叹了口气,他沉默着看向白沉锦,白沉锦站在一众漆黑的甲胄前面,手里握着一枚令牌。   令牌上面刻着苍龙,吞风吐雾。此令象征着坞城里的绝对权力,所有的将士见得后要绝对服从得此令者。   “尊上。”白沉锦走上前,将令牌交到了他的掌心,“您不能去。”   晏顷迟缄口未言,沉默着接过令牌,握住萧衍的手,把沉甸甸的玄铁令压在了他的掌心里。   随后伸出手摸了摸他的头,似是最后的温存。   萧衍感受着掌心里的冰凉,和覆在手背上的温热,说道:“林郅如果有任何情况你都和我传音。”   “嗯。”晏顷迟眼睛里浮起的情绪被他深深抑制了下去。   “师娘为什么不能去?”萧忆笙看着眼前的分别,轻声问旁边的巫师,“就因为他是冥灵之身无法出城吗?”   “并不是,扎格拉玛沙漠临近海域,在星宿范围内是可以出去的,”巫师和他耐心解释道,“但是沙漠白日里光线太烈,尊上的冥灵之身无法承受这么烈的光线,流沧人就是抓住了这点,才故意把人质全带到沙漠里,再叫人放哨来,让我们去沙漠救人。”   “没有别的办法了吗?”萧忆笙追问道,“他们才刚聚首没两天就又要分开,你忍心看吗?反正我是不忍心。”   “……”巫师轻咳一声,说道,“这也别无他法了,鲛人无法长久的跋涉在沙漠里,尊上也是。”   “唉,”萧忆笙叹息着喃喃道,“二阁主怎么就被抓去了呢?二阁主的功法一向不大好,还能坚持到我们去救他吗?”   他说到此处,又想起还在榻上躺着的哥哥。   林郅意识已经不大清醒了,他受了重伤,胸腹上的剑伤太深,挑到了经脉,只迷迷糊糊说了几句二阁主被流沧人抓走了,便昏过去了。   他是从在重甲围压下冲上白塔的,因为前日里的沙蛮侵犯,所以城里戒备森严,尤其是城主所在的地方,驻守的都是最精锐的将士,能在这种巡守下冲到殿里,已是相当不易了。   萧忆笙心念着林郅的伤势,又不忍心师尊和师娘的分别,将忧心忡忡全写在了脸上。   层叠交融的光影里,萧衍已经翻身上了飞马,晏顷迟牵着马朝前走了段路,想要送别他。   重甲在后面队列森然的紧随其后。   飞马呼哧着热气,落在晏顷迟掌心里,重甲颠簸的声音回响在耳边,他听着这沉闷的声响,眼色愈发黯淡。   两人一路上相对无言,这短短的路,好似被他走了很长很长。   晏顷迟知道想要解蛊就必须找到沈闲,可他实在放心不下,倘若沈闲不愿意解蛊,倘若他再催动情蛊……   晏顷迟忽然不敢再接着往深处去想,他最后在蜿蜒的海域口停下了步子。   “晏子殊!”萧衍忽然高声唤他。   晏顷迟闻言转身,唇边勉强融起一抹笑意,走到他面前,仰首看他:“怎么了?”   萧衍手上勒着缰绳,俯身凝视他。   两个人在重重光影里对视着,晏顷迟似乎从他的目光里窥探到了什么,将将要启唇说话——   唇上忽然有热意压下。   毫无征兆的,萧衍勾起他的下巴,俯身吻在他的唇上,浅尝辄止的吻,在暗沉沉的雨夜里,烙着滚烫的热意。   “我很快就会回来的。”萧衍贴在他的唇边说道,“你等着我。”   *   作者有话要说:   小小的剧透:晏顷迟因为舍不得老婆,会追上去的   [1]:取自《桃花扇》,这段讲的是洞房韵事 第147章 情夫   流沧帝都背靠于扎格拉玛山脉, 屹立于西北之地,俯瞰茫茫大漠。   三万里风沙蔓延,白日里的扎格拉玛沙漠蒸腾着滚滚热气, 平铺天际的云层缓缓移动在沙漠的上空, 在起伏的黄沙上投下了巨大的阴影。   狂风猎猎吹拂着,苍莽浑厚的黄遮蔽了视线, 驼铃悠悠击响在风里, 云层落下的阴影, 给沙漠上跋涉的鲛人们留下了喘息的机会。   随着步子的加快, 不远处, 风沙中慢慢显露出了军帐的一角。   “就快到营寨了,大家都快些!”首领扬声一喊,露出了沾满黄沙的牙,大漠风沙滚滚,迎着风走时,呼吸吐纳间全是砂粒。   在听见首领的话之后, 身后的士兵们纷纷振奋起精神, 催着身.下畜生小跑起来, 鲛人们被绑在队末, 被拖得东倒西歪。   营寨里, 巴达尔正在用劲咀嚼着一块羊肉大快朵颐,羊肉过火后烤的有些老硬, 他嚼了半天却怎么也嚼不烂,只得换了一边牙接着咀嚼。   乳白色的羊奶盛在钵子里,巴达尔吃着羊肉, 又喝了几口奶, 舒舒服服的靠在鹿皮软垫上, 姿态不羁。   他的对面坐着蜜善儿,眼波如秋水般明亮。   蜜善儿没有动筷子,而是给自己倒了一碗糙米茶,饮了两口后说道:“我已经拷问过了前几日带回来的那批鲛人,可惜他们什么也不肯说。”   “呵,我早就和帝都说过,派一个女人来是什么事也做不成的,女儿家就应该呆在都城里,守好人妇的本分,而不是来这里逞英雄。”   巴尔达冷笑着,掏出把匕首,那匕首绕着他的指间娴熟的打了个圈儿,最后狠狠扎在了大盘里的羊腿上,刀锋晃动成虚影,他微微眯起眼,如鹰隼般锐利的眼神一瞬不瞬的直视着蜜善儿,像是在示威。   然而蜜善儿却是充耳不闻,她接着说道:“这里有一批人是修士,功法比以往抓到的那些修士要好上很多,我听说他们来自京墨阁,京墨阁是九州江南的宗门,不容小觑。我们倒是可以想办法借刀杀人,让他们来对付晏顷迟。”   “真是女儿家眼光。晏顷迟的功法可不比这群只会耍两下花架子的酒囊饭袋,将人想的太简单只会吃败仗,到时候可别哭哭啼啼的跑回去告状。”巴达尔边说边用匕首刮着羊肉,焦硬的无敌可爱班整理羊肉在锋利的刀刃下被削成薄薄的一片,码放在盘子里。   “巴达尔,做事是要用脑子的,可不是靠蛮力。”蜜善儿忽然笑了起来,“你在来之前难道没有听过晏顷迟以前的事吗?他和京墨阁阁主的旧事,一段被人传诵至今的情缘。”   “老子才没工夫听什么狗屁爱情故事。”巴达尔不屑道。   “你连对手都不了解,所以才会屡战屡败。”蜜善儿讥诮着看向眼前魁梧的男人。   “你知道你前几日抓得这些人是谁的手下吗?”她说道,“他们是萧衍的手下,晏顷迟那位人尽皆知的妻室,也是京墨阁的阁主。我们这次抓到了他们的二阁主沈闲,萧衍一定会来救他的。”   “那群修士不能动,尤其是昨晚跟踪你被你抓住的那个男人,我要你一会把他放了,他一定会指引我们找到晏顷迟的软肋——那个大名鼎鼎的萧阁主。”   蜜善儿说话间,用指节扣响了桌子:“只要我们抓到萧衍,就可以不耗费任何力气的将晏顷迟拿下。”   巴达尔像是听到什么好笑的话,仰首大笑起来,那干裂的唇张开,露出了深黄的牙齿。   因长久驻扎在风沙里,将士们呼吸吐纳间都是飞沙,经年累月下来,污垢可洗干净,但斑痕已抹不去。   “我说,你该不会是看上那个小白脸了吧?还是说,你在审他的时候,听了几段哄人的故事,就自以为能够对付晏顷迟?蜜善儿,你要知道,不会咬人的狗也是狗,我们应该先砍下他的脑袋,送给晏顷迟做礼物,而不是在这纸上谈兵。”   他嗤笑两声,接着道:“况且,你怎么敢笃定萧衍不是个懦夫呢?万一他在得知自己的手下被拉来做了人质,就直接扔下不管了呢?毕竟明哲保身才是聪明人的做法。”   “萧衍会来的,”蜜善儿笃定道,“沈闲是他的情夫。”   巴达尔怔了怔,没明白其中意思。   蜜善儿接着说道:“晏顷迟喜欢萧衍,而萧衍喜欢沈闲,所以萧衍会来救沈闲,而晏顷迟会来救萧衍。”   “你现在要做的,就是故意放走沈闲。没有外人能够活着走出扎格拉玛沙漠,所以我会让珠珠暗中跟着他,以确保在遇见萧衍之前,他还能活着走路。”蜜善儿说道。   “呵。”巴达尔又是笑,笑里讥诮,“那我们就拭目以待吧,一只不会说话的盘瓠和一个南蛮,老子倒是要看看他们如何能找到晏顷迟所谓的软肋。”   “我不是在征询你的意见巴达尔,我是在以少将的身份命令你,明白么?”蜜善儿不愿多言。   她将腰侧的九头双翅令顺手取下,扔在了桌子上,那金色的流光映照在巴达尔眼中,成了赤.裸.裸的挑衅。   巴达尔怒不可遏,他一拳猛砸在桌面上:“少他妈拿你的身份压我,难道我不是流沧将军吗!你有什么本事在我面前摆架子?!”   “我劝你还是先管好你自己吧。”蜜善儿笑声爽朗,却捎着不容置喙的冷意,“如果不是你回回败仗,帝都又如何会派我来。在你对我吆五喝六之前,也得先问问自己的地位够不够。”   她说罢,学着巴达尔先前的模样,一拳重砸在了桌上。   下一刻,木桌在轰然的声响中断裂开来,汤水四溅,肉汤迸溅在了巴达尔的袍子上,很快浸透了。   ——*****——   风沙如利刃般割在面上,带起干燥的冷意。   那样熟稔而遥远的气息,漫溢在鼻端,沈闲策马停驻在暮色四合的沙漠里,望向绵延不绝的扎格拉玛山脉,有种恍若隔世的感觉。   风猎猎吹来,刮在脸上,似乎要割破肌肤,他不自禁的握紧缰绳,随着青紫色的光从指缝中渗透出来,他掌心里忽然涌出一股温润如水的感觉,与这干燥而寒冷的风格格不入。   温暖的感觉透过手背,将他慢慢包裹。   沈闲闭上眼,握住了那颗藏在掌心里的珠子,晶莹剔透的琉璃珠在指缝间流转出清光万千,与此同时,那方圆一里内的风沙,好似完全静止了。   风声渐熄。沈闲感知着手下的温润,很快,耳边传来了再熟悉不过的声音——   “二阁主?”林郅的声音低哑,“是你吗?”   “萧衍来了吗?”沈闲问道。   “萧阁主已经前去寻您了,您还好吗?”林郅问道。   “我很好,流沧人真不愧是群有勇无谋的沙蛮,我不过是故意给他们的少将泄了点秘密,她便上套了。”沈闲说道,“晏顷迟来了吗?”   林郅默了会儿,答道:“我听坞城的人说,晏顷迟好像无法长久的跋涉在沙漠里,如果您要杀了他,此时是最好的时机。”   他说罢又顿了会儿,才补充道:“萧阁主现在和晏顷迟走得很近,您要小心行事,否则萧阁主那里不好交代,还有故笙也跟着去了。”   “我知道了。”沈闲忽然笑了,笑中阴戾不散,“这回,我会借着流沧这把好刀,彻底让晏顷迟消失在这个世间,再无生还的可能。”   “事成之后,我也会应允你离开京墨阁。所以在此之前,就劳烦你再忍受一段时间的蛊毒了。”   ——*****——   已去三日。   夜幕下,微弱的火光在沙漠中随风明灭,黑灰里透着鲜红,篝火边围着重甲士兵,他们正坐在萧衍布下的结界里稍作歇息。   萧忆笙枕着衣裳,在睡觉。   大漠无边无际的延展着,萧衍站在风沙里朝远处眺望,看不见任何可以判断边界的影子,目之所及,黑里透着青的天,和漫漫无际的沙漠仿佛交融成了一色,不分天地。   萧衍斟酌打量着此处的地势。   扎格拉玛沙漠确实要比想象中的复杂很多,狂风不断吹拂着起伏的流沙,使得沙丘不断变幻着,这大漠里到处可见白骨,埋在绵密的沙下,随风显露,再随风掩埋。   风里依稀有哭声飘来,那是冥灵鸟在猎食的声音,凄厉可怖。黑云翻涌在青黛色的天上,砌就出苍凉景色。   萧衍又沿着标记好的点继续朝北走去,夜里的风沙猛烈的吹在脸上,他正欲转回,忽听遥远的天边隐约传来一声啼鸣。   萧衍猛地抬头,但见空中一点白影如离弦的利箭,骤然穿破云层,朝着自己挟风俯冲而来,流出一道银白的弧线。   什么东西?!萧衍手下一顿,妄念将将凝聚出形,便又倏然消散了。   人还没反应过来,已经有一只手从前揽住了他的腰,把他顺势捞起,抱上了马背。   飒飒风声紧贴在耳畔,马蹄踏碎了满地月色,扬起漫天黄沙,却又在下一瞬煽翅重新朝天边掠去,在夜色下夹带出了一道长长的寒流。   眼前是不断倒退的沙漠和虚景,风在耳边呜呜地吹,萧衍被晏顷迟圈抱在怀里,心脏狂跳不止。   晏顷迟策马抱着他,飞踏在夜空里,抬高声音说:“想我了吗!”   这是他难得的肆意妄为。   萧衍迎着冷风,呼出的热息都成了白雾,他握住晏顷迟握缰绳的手,话音都被狂风吹散了:“你这个王八蛋,吓死我了!”   *   作者有话要说:   萧衍:吓死我了,幸好收剑快,差点成鳏夫了。 第148章 爱意   风擦着脸颊, 纯白色的骏马展开薄薄的双翼,飒踏在云霄中。   辽远的夜空下,是苍茫的黄沙, 蔚为一景。   萧衍在呼啸而来的冷风里, 也抬高了自己的声音:“你怎么来了!不是说没法呆在沙漠里吗?”   “怕你孤衾难眠,思我成疾。”晏顷迟搂着他的腰, 贴紧他。   “说人话!”萧衍喊道。   “好吧, ”晏顷迟在不断后退的景色里, 忽然高声喊道, “我想你了!”   “很想很想!想的要死了!”他笑着敞开了自己的斗篷, 包裹住萧衍,隔绝了猎猎的风。   风里混着冷意,可他不觉得冷,血液和体温都在升高,他抱着萧衍,只觉得连苍莽的黄沙都成了令人沉醉的风景。   “才三日。”萧衍说道, “你这是赖上我了啊。”   “睡了我是要负责的, 金铢我不要, 我这辈子就赖着你了, 怎么着吧?”晏顷迟略显无赖的说道, “你难道不想我吗?”   萧衍不应声,他望向乌黑的夜, 眼睛里倒映着那轮明月,如霜似雪。   他想起了很多年前。   年少时的萧衍,心中也曾藏着一轮不为人知的皎洁, 白衣胜雪。   “你不想我吗?”晏顷迟笑着, 贴上他的面颊, 和他脸挨着脸,不依不饶地问,“你真的不想我吗?不想吗?嗯?”   萧衍忍无可忍,只好偏过脸说:“我想你——”大爷。   然而他的字音只吐出三个,便被毫无征兆地吞掉了呼吸,晏顷迟偏头吻住他,不给他回避,亦不给他逃离,只想把那呼出的热息都吞噬在唇舌里,聊表相思意。   萧衍被晏顷迟彻底侵占了。   所有的景象都在眼前倒退,模糊成虚影,他们在这猎猎的狂风里,在这雾蒙蒙的云霄上,在这天地共生间,唇齿相依,恣肆放纵。   全身的暖意都被风吹散去,只有唇间弥漫着的滚烫热息,经久不散。   晏顷迟吻着他,竭尽所能。萧衍被吻着,心脏狂跳不止。   沙砾在月色下泛着冷光,绵延无尽,远处隐隐现出一线灰冷的山脉,高低起伏,重峦叠嶂。飞马踏过浓稠的夜色,在缰绳的拉拢下,缓缓收拢双翅,无声落到一方绿洲上。   这绿洲只有小小一片,青翠斑斓,被漫漫黄沙簇拥着,宛若琥珀玉石,带刺的灌木和沙棘密集的散布在这片绿洲里。   晏顷迟翻身而下,随后将萧衍也从马背上抱下来。   “想死我了。”他说着,没有直接把萧衍放下来,而是抱着他转了几个圈。   萧衍的袍子在风里散开,恰似那展翅的白鸟。风声呼啸在耳畔,他攀着晏顷迟的脖子,在头晕目眩里抱紧他,不让自己坠下去。   等再停下时,萧衍的眼都花了,他双臂搭在晏顷迟的肩上,手指自然垂着。   “趁着天还没亮,你折腾完就赶紧回去。”他说,“白日里光线太烈,我这么年轻,还不想守寡。”   “不行,”晏顷迟握着他的腰,低头凝视他,“要是很久见不到你,我还不如死在这沙漠上吧,能死在你身边也是好的。”   “没得救了。”萧衍双手上移,勾住了晏顷迟的颈,不轻不重的摩挲着他后颈那片肌肤。   “是药石无医。”晏顷迟抱住他,“早知有今日,我就不修这绝情断爱的道了,早早把你接回家门,省了不少事。”   “那不成,”萧衍义正辞严的拒绝道,“早些太听话了,是要被你欺负的,我不要做贤妻良母。”   “那我来做。”晏顷迟说,“左右我全都听你的,唯你是从。”   “……”萧衍笑了,他笑着松开手,说道,“那你在天亮前乖乖回去,听话。”   “你冷不冷?”晏顷迟有意岔开话题。   “你过会儿就回去,听见了吗?”萧衍不吃这套。   他转身,踩着松散的土壤,朝中间的湖泊走去,这绿洲里的植物高大茂盛,盐穗木尤盛,长达三丈的根系汲取着水分,密布在四处。   “真要我回去?”晏顷迟站在他身后问道。   “嗯。”   “不走不行吗?”晏顷迟又问。   “不行。”萧衍回道,他侧过身,还想说些什么。   然而他才刚转回来,眼前忽然一黑,晏顷迟用斗篷把他从后面兜头罩住,再抱着他的腰,把人直接扛上肩,大步朝回走。   “我走了,”晏顷迟负气的说道,“你别拦着我。”   “晏顷迟你是不是有毛病?”萧衍被气笑了,他在黑黢黢的斗篷里看不到前面的路,倒是能清晰的闻见晏顷迟的味道,包裹着自己。   晏顷迟踢开脚下的碎石子,径自绕过灌木丛,走到了另一边。   “晏顷迟!”萧衍怕他真把自己就这样掳回去了,连忙大声喊道,“你放我下来!”   晏顷迟的脚步在这话音里顿住。   “快点!不要闹了!”萧衍接着说道,“我出来是有正经事要做的,又不是出来玩的。”   “好了我逗你的。”晏顷迟忽然笑了,他笑着把人放下来,抖开自己的斗篷。   萧衍眼前的视线霍然清晰起来,晏顷迟没有把他带回飞马上,而是把他带到了绿洲的湖泊边。   他们站在这湖泊前,月色如华铺在脚下,墨黑的天空上闪烁着明亮的星,星辰璀璨,如银瓶浆泻。   风从北方吹来,在静谧的湖面上刮起涟漪,倒映着黑沉沉的夜幕。   晏顷迟从后面揽住萧衍的腰,把他拢在自己的斗篷里,只露出来了个脑袋。   “白沉锦给我织了件鲛衣,能挡住沙漠里的烈日,”晏顷迟在他耳边说道,“白日只要用这衣裳罩住自己就没事了,别担心。”   萧衍微偏过脸,诧异的问:“鲛衣在哪里?”   “在这里。”晏顷迟低声笑着,得逞似的扬了扬自己的斗篷,“我看你这么关心我,就想晚点再跟你说。”   “哦……”萧衍饶有意味的拉长了字音,“原来是骗我来了。”   “没有骗你。”晏顷迟替自己辩驳,“是真的太想你了,想你在哪,在做什么,受伤了要怎么办,故笙能不能照顾好你。我受不了,师叔心脏也不好,只要一想到我的阿衍万一被沈闲骗跑了,就心窄,喘不上气——”   “行了,”萧衍打断他,“留下来吧。”   晏顷迟笑了,他轻晃着萧衍的身子,胸膛紧贴在他的后背,下巴压在他的发顶上,望向沉寂的天。   远处山脉蜿蜒不绝,熠熠的星光透过云层,散落在这片望不见尽头的荒漠上。   夜幕低垂,灰冷的苍穹上,星辰旖旎,似从极北的远方倾泻而来,依次连接,漫射了整片天空。   晏顷迟握住萧衍的手,抬起他的指尖指向天空,在星辰间画出一条长长的线,依次相连。   “你看,这是奎宿十六星。”他说。   萧衍侧眸,瞅了他一眼,旋即又顺着指尖所指的方向看去,那里,繁密的星辰点缀在广阔浩渺的沧溟之中,彻照了长夜。   “奎宿多吉。”晏顷迟看他,轻声问,“说明什么?”   “什么?”   “说明我们的爱会长长久久。”晏顷迟温柔的说道,“过去都是他人拜我,我从不信仰神明,可今天我要虔诚的在这里向他许个愿。”   “什么愿?”萧衍问道。   “你听没听过,这种事情说出来就不灵了?”晏顷迟说道。   “胡编乱造。”萧衍说,“我怎么没听说过你还会看星宿。”   “这就好比财不外露,哪有人会把自己的本事全都对外说的,”晏顷迟笑意不散,“我这不是在教你吗?”   萧衍不说话了。   “好看吗?喜欢吗?”他又问。   “好看。喜欢。”萧衍说道。   “你喜欢就好。”晏顷迟笑着握住他的双手,和他在看不见的地方十指相扣。   萧衍安静下来,他抬头和晏顷迟一起凝视着远方的景象,晏顷迟双臂紧紧搂住他的腰身,嗅着他发间的香,把浓烈的爱意都化作了宁静的温柔。   萧衍被他揽在怀里,感受着灼热的体温,那斗篷罩着两个人,隔绝了无孔不入的风。   “阿衍。”晏顷迟唤他。   “嗯。”萧衍应声。   “我好爱你。”晏顷迟的眼角眉梢都是笑,“你爱我吗?”   “……嗯。”萧衍又是轻应声。   “不要‘嗯’,说话。”晏顷迟穷追不舍的说道。   “……”萧衍回瞅他一眼。那眼神好似在说,你没完没了了?   “好吧。”晏顷迟透过他的眼睛,看出了他的心思,做了妥协,“没关系,不想说就不说了,总归人在我这里,左右跑不掉了,不爱我也不行。”   萧衍不作声。狂风卷舞在绿洲上方,吹得胡杨树簌簌作响。   风刮着发丝,他在这风浪里,有种如坠深海的错觉,可晏顷迟就抵在他的身后,给了他全部的支撑。   像是落水的人,只有这一块浮木。   萧衍忽然间想起了过往,在过去的百年光阴里,他始终临渊而立,三百里清风消逝了前尘旧故,却散不去他心底密布的阴云。   这回,他凝视着深渊下的无尽黑暗,倏然迈出一步。   风擦耳掠过,可他并没有坠下去。   晏顷迟稳稳的接住了他。   又或者说,只要他想,晏顷迟会毫不犹豫的陪他一同坠入无间地狱。他们紧密的挨在一起,这浓烈的爱意无处遁藏,如朝日的光,撕裂了沉寂的黑暗,驱散覆在心底的阴霾。   “晏顷迟。”萧衍在片刻的寂静中忽然出声。   “嗯。”晏顷迟呼吸的温度就附在耳边,或轻或重。   萧衍停了会儿,像是在斟酌言辞,又似是在琢磨着什么,半晌没出声。   “怎么不说话?”晏顷迟正说着,脸边忽然一热,是萧衍侧过头,亲在他的脸颊上。   他错愕着,眼底笑意还未漾起,便又听萧衍诱哄似的说道:   “我爱你。”   ——*****——   萧忆笙要急疯了,他从睡梦里醒来,想要叫萧衍来歇息时,陡然发现师尊不见了。   他先是吩咐了人去方圆四五里左右寻找,随后惴惴难安的亲自跑出去寻找了。   然而他还没走多远,忽听风里传来阵阵扑棱棱的声响,似乎是翅膀煽动的声音,飓风搅起了千百道砂龙,刮得人睁不开眼。   饶是萧忆笙将灵力聚拢在双足上,都挡不住这强大的劲风,他只能抬袖遮眼,却被这风吹得连连后退。   “天啊!你们看!那是什么?那是什么?!”前面的狂风里忽然有士兵们惊惧交加的喊声。   萧忆笙被风沙迷了眼,他艰难的稳住身形,透过指缝,看向风沙搅动的天空,愣怔了一瞬后,竟然也同样下意识的惊呼了!   *   作者有话要说:   晏顷迟:会撒娇的男人最好命,老婆~我想听你说爱我~ 第149章 三郎   萧忆笙看着那双巨大的翅膀, 从天际的交界线边升起,掠过夜空,扑簌簌地振翅飞来。   从淡淡的一点很快变得硕大, 仿佛占据了整个天空般压到他的视线里。   黑色的羽翼遮掩了最后的月光, 夹带出黄色的砂浪呼啸着直扑这群重甲。   站在最前面的军士完全怔住了,仿佛被什么无形的力量禁锢在原地, 动弹不得, 他们眼见风浪扑来, 却无法挪动一步, 似乎连发声都忘了, 那遮天蔽日的风沙卷来,转瞬淹没了他们。   “散开!快散开!”萧忆笙失声大喊,腰侧三寸清光铮然出鞘,随着他的话音落下,天边忽然再度传来一声低啸,原本清亮的天空转瞬黑云翻涌, 似乎有什么东西压盖住了天色, 呼啸着扑来, 距离尚在几十里开外, 那诡异的气息已然迫近。   军士们在这句厉喝声中陡然醒神, 纷纷朝后倒退,迅速列阵。   深暗的夜色里, 巨鸟的翅膀扑扇起激烈的旋风,几十丈高的砂龙如同巨浪,自天上兜头扑下——   萧忆笙扬起一剑, 一击迎斩在虚空中, 剑气霎时间沿着剑锋奔涌而出, 披荆斩棘的让半空的黄沙齐刷刷的退让开,蓝色的光幕瞬间笼罩住了整个天地。   与此同时,砂龙所过的地方,有一滴血坠了下来,渗入地下,转瞬泯灭,很快,血淅淅沥沥的滴进沙漠,然而奇异的是,这些血刚落入沙地,便被吸收干净。   随着血被饮尽,暗夜里,原本辽阔无垠的沙漠陡然沸腾起来,仿佛一滴水坠入了湖面,水波一圈圈荡漾开,沙漠翻涌的越来越厉害,紧接着,地底下有诡异的簌簌声传来,密集而躁动。   萧忆笙方才倒退一步,脚踝忽然一紧,似乎有什么东西抓住了他,他还没来得及低头去看,那力量陡然加重,瞬间把他拖了下去。   “救——”   话音戛然而止,砂龙铺天盖地的兜头扑下,湮没了所有。   ——*****——   马蹄踏过厚而软的沙子,慢慢跋涉在无边无际的沙漠上。   荒漠的风呼啸着刮来,干燥而寒冷,让呼出的热息转瞬变作了白雾,缭绕在脸旁。   萧衍抬起脸,望着漫天细小而零碎的星辰,点缀在深黑的天幕上。   在远处微黄的沙尘中,依稀能见得矗立在天地尽头的青黛色山峦影子,绵延起伏。   “沙漠地势虽然多变,但也不至于无法辨认方向,只要有指南针,走出去应该不是什么难事,为何这百年来都鲜少有人踏足这片沙漠?”萧衍问道。   “这片沙漠没有想象中那么简单,”晏顷迟抖动缰绳,催促飞马小跑起来,“沙蛮敬仰邪神,他们会向邪神献祭,西北尽头的坟山就是阴界的入口,据白沉锦给我的史册记载,那座坟山下埋着万千白骨,他们皆是被钉死在这里的流沧子民,坟山就是用来镇压这些冤魂的封印,如果沙蛮不向邪神献祭,那邪神的诅咒就会从帝都里流传开,他们的子民将生生世世都不得善终。”   “诅咒?”萧衍诧异,“什么诅咒?”   “不清楚。”晏顷迟说道,“那些卷籍里均没有记载。倒是提及过在七百多年前,流沧一族险些在诅咒中覆灭。”   “坟山是什么样的?”萧衍又问道。   “如果沿着西北走到尽头,能看见一座红色的山伫立在苍穹下,史册上说,那是被钉死在山上的人流下的鲜血,浸染了整座山。”晏顷迟说道,“其实,就是鬼魂被禁锢在山下无法离开,久而久之怨念渗透出来,在山上生根发芽了,化成了一株株人形的树,遍布了整座山,从远了看,这山就成了红色的。”   萧衍微颔首,心里百转千回着这些话,过了半晌,他忽然说道:“晏顷迟,我想问你一件事。”   “问什么?”晏顷迟说道。   “如果有个绝佳的机会摆在你面前,你会杀了沈闲吗?”萧衍问道。   晏顷迟没想到他会问这个,稍稍怔了下,旋即笑了。   他空出一只手,摸了摸萧衍的头,说道:“要听我说实话吗?”   “说吧。”萧衍说道,“反正在很久之前,我也见识过你的手段。”   晏顷迟圈抱着他,静了静,说道:“我在段问出事之后查过他,这个人是有点手段,他初入京墨阁的时候,甚至还没有金丹修为,可他一个连金丹期都没有的蛊师,能在短短两年内走到京墨阁二阁主的位置上,绝非善茬。我很早之前就觉得,这个人的纯良无害是伪装,也在宣城的时候,同你说过此事,可时候我们俩的隔阂太深了,你不信我倒也正常。”   他说到此处,不禁握紧了萧衍的手,似是极度贪恋这样的温度。   “我本来不想杀他的,”晏顷迟顺势将下巴压在了萧衍的肩上,轻声说,“可是他欺负你。”   萧衍感知着他呼出的热息,落在自己的脸边,或轻或重。   “你不是在公报私仇吧?”萧衍侧眸瞅他,“报你俩一百多年前的私怨。”   “我跟他之前没有什么私怨,”晏顷迟认真说道,“除了他把我的人抢走了,至于其他的,我倒是不在意。”   萧衍沉静了须臾。冷风迎面吹来,勾起了沉甸甸的记忆。   “我救过他,在他很小的时候,他是那群稚儿里唯一活下来的。”萧衍忽然叹息般的说道,“后来我又去了一趟地窖,发现死去的二十三个孩子里,有两具残败的尸体,像是被耗子一类的东西啃食了。”   “我有时候也在想,他这样的人,为什么会如此衷心我。你不在的这一百多年里,他替我做了很多事,其实我从没想过会有这一天,说出来可能你有些不信,与其说我讨厌背叛,倒不如说我害怕背叛。我以为只要将一切置身事外,不在意任何人和感情,就能做到固若金汤,现在看来,是我想错了。”   晏顷迟握着缰绳的手一滞,他重新坐起身,凝视着前方的漠漠黄沙,良久未言。   萧衍半晌没听到他接话,不由偏过脸来看他,问道:“怎么了?”   晏顷迟微蹙眉,语气平静的说道:“你和我说这些,其实是不想我杀他对吗?”   萧衍没了话说。他挨着晏顷迟的胸膛,仰起脸看他的脸,隐在斗篷里,半明半昧。   晏顷迟这回是真的不大高兴,微抿起的唇角有着往昔的肃穆。   “我想让他解了蛊就离开,从此不要再踏足宣城。”萧衍轻声说道,“师父这些年跟他相处的太深了,如果他不见了,我没办法给师父交代,而且故笙也不知道此事,他是沈闲看着长大的,我怕他没法接受,虽然说沈闲做错了,但他在阁里这些年也是有人脉地位的,要是杀了他,我也没法给弟子交代,你——”   晏顷迟倏然勒住了马。   “萧衍,”他垂眸盯着怀里的人,“在你眼里,是不是谁都比我重要?”   萧衍同他对视着,从这个角度看过去,晏顷迟眼里的光全被斗篷落下的阴影遮住了,深不见底,唇角也是微抿着的,瞧着很凶。   无需言明,他也知道晏顷迟这是生气了。   “子殊。”萧衍抬手,覆住了他的手,指腹柔柔抚过他手背上暗青色的血管。   “你叫师叔也没用。”晏顷迟毫不犹豫的拒绝道。他在心里暗自想着这回绝对不能退让,绝对不能让沈闲以后骑到自己头上去作威作福。   “三郎,”萧衍故意朝后靠了靠,偎进他的怀里,轻声说,“我不是那个意思。”   要命。   晏顷迟本来想翻身下马,但被这么一蹭,只得佯作镇静的质问道:“你考虑了那么多人,怎么就是没算进去我?你再包庇他,他改天就敢来照着我的脸扇一巴掌了。”   “他不敢的,我会让他离开宣城。”萧衍瞅着他,一双眼睛在月色下漆黑发亮,浸了水似的,浮着光。   晏顷迟神色肃穆的瞧着他。   那消瘦白皙的脸近在咫尺,就这样盯着自己,气息全扑到了自己的侧脸上,或轻,或重……   “三郎。”萧衍又轻声唤他,那手指从他眼前滑过去,柔柔的触在了眉眼上。   萧衍的指腹温软,水漾的眸子近在眼前,瞅着他。   晏顷迟心猿意马。   好吧。   “你让他走他就走了?”晏顷迟闷声说道,“你没让他下蛊,他不照样下吗?”   “他会离开的,他本身就不喜欢这样的生活。”萧衍把他的发丝拨开,手指又沿着滑到了他的手臂上,抚摸似的。   “希望吧。”晏顷迟做了最后的妥协,“如果他愿意离开,这件事便算了。”   “嗯。”萧衍笑了,他转回头,望着遥遥的夜色,“我们回去吧。来之前没有跟故笙说,他该着急了。”   他说到这里,忽然怔了怔,或许是因为两个人贴得太紧,没有留下丝毫的缝隙,使得晏顷迟呼吸时胸口的起伏都能被自己感知到。   方才说话时没留意,可眼下,萧衍转回来的时候陡然察觉到哪里不对劲了,他明显的感受到,有什么东西抵着自己,是身后的男人有了反应。   先前在筵席上的时候,那么黏腻也不见他有什么反应……   又或者说,他当时是有的,只不过自己没注意。   “……”萧衍欲言又止。他想要回头看眼晏顷迟,然而脸才稍稍偏了点,便有只手把他强硬的转回去了。   “不准看。”晏顷迟干咳一声,低声说,“过一会就好了。” 第150章 纵马   夜幕下, 篝火烈烈燃烧起,渲染出一方橘红的天空。   在流沧驻军的地方,所有的军士都聚集在一处沙漠上, 观看着隆重的鬼祭仪式, 鬼祭仪式沿袭了流沧千百年的传统,是他们每年必不可少的祭祀。   鼓角声震响在天际, 火堆边上人头济济, 无数将士将手中的牛角杯、驼骨碗, 纷乱的举在半空, 酒水洒落在黄土里, 转瞬便被泯灭。   巴达尔披着棕色的熊皮大氅,在簇拥的军士中狠狠啐了一口。   火堆的另一边,沙土里伫立着九个木桩,每个木桩上面都被紧紧绑缚着一个鲛人。   他们今年要用这些鲛人的血来祭祀邪神,然而再把这些尸体在天亮的时候运到坞城,扔到他们的子民面前。   临近篝火的地方, 有着蜜色肌肤的年轻舞姬正在跳着舞, 满身的璎珞相互纠缠撞击着, 发出如水般连绵不绝的叮咚声, 她们无不裸露着蛮腰和手臂, 轻盈如燕的身姿急速的在三尺左右的地方旋转着,回身之间, 手提的裙裾随之散开,宛若沙漠上盛开的红棘花。   咚——!   也不知是不是错觉,在鼓声重击的那个瞬间, 沙漠上燃烧着的篝火陡然一盛, 烧得更烈了。   巴达尔正喝着牛角杯里的烈酒, 就听见士兵们大声欢呼起来。   “波赛尔!波赛尔!”在场的所有人霍然起身,欢呼声如潮水般涌来,是鼓声也盖不住的狂欢。   巴达尔一抬眼,便见到一个女子在胡琴奏响的瞬间,跃到了舞姬们之间,她提着裙裾而立,随着琴声和鼓声的交织,步子慢慢动起来。   “我已经让珠珠跟着他了,免得他还没遇见人便死在这沙漠里,”蜜善儿把牛角杯里的烈酒随手泼在沙土上,“我这几日拷问了几个京墨阁的弟子,他们总算松了口,吐露了些东西出来。”   “要说就快些说。”巴达尔的眼神流连在那个领舞的胡姬身上。   随着波赛尔脚下一顿,鼓声也跟着停了下来,只有胡琴散漫的奏响在夜色里,所有人的目光都凝注在这个漂亮的胡姬身上。   然而,就在下一个瞬间,她倏地转身,红裙飞散在篝火的映照中,如迎着烈日而绽开的花,鼓声陡然震响,让原本散漫的胡琴都紧凑起来。   士兵们跟着大声唱起曲子,波赛尔在如水的歌声里,红裙飞散又聚拢,她踩着疏密而紧致的节奏,纤手半遮的面上,眉目斜飞,眼波灵动。   “萧衍有个孩子,叫做萧忆笙,”蜜善儿收回目光说道,“我让冥灵鸟去嗅他的踪迹了,而且已经找到了他们的驻扎点。”   巴达尔冷哼一声,说道:“你不要太小瞧这些狗日的修士。”   “修士又如何,我们难道没有自己的能耐吗?”蜜善儿不服气的说道,“呵,他们走过的流沙地带可是会吃人的,且不说这个,就是沙下曾经被吞噬的那些累累白骨一到夜里也爬出来,要是没有领路者,他们连出这片沙漠都困难,何况找到我们。”   “这沙漠是我们流沧的主宰场,我不会让任何人随意踏入我们的领土,还能够全身而退。”蜜善儿扬了扬下巴,唇边勾出一抹清丽的笑,“邪神会帮助我们赢得这场战役的,我的冥灵鸟就驻守在沙漠上空,在三日前,已经看见晏顷迟进来了。”   巴达尔的眼神在这句话后,终于转向了蜜善儿:“你下面准备怎么做?”   蜜善儿:“我会让他们所有人都死在这片沙漠上,领教流沧的本事。晏顷迟再能耐也不过是个冥灵,他根本无法在扎格拉玛沙漠的白日里行动自如,机会就在明日,我要你将这些鲛人送去坞城,再带着你的部下趁着晏顷迟不在,攻打坞城!”   “哈!原来你在调虎离山!”巴达尔扔下了牛角杯,大笑起来。   大漠上弥漫着众人的歌声,蜜善儿看着舞姬那双修长的腿,在每个回转之间,都能踩出灵巧的节奏,纵横腾踏。   ——*****——   萧衍和晏顷迟挨在一起,晏顷迟用斗篷罩着他。   “沙蛮的驻军点在最西边。”萧衍说道,“鲛人不适合跋涉在沙漠里,白日里行军卡不是个好时机,我想了想,最好是夜里绕过——”   他说到后面,忽然顿住了,停下来,偏过脸凝视着晏顷迟。   两个人靠的实在太近了,那细微的摩擦带起的热意都能成燎原的火,萧衍能明显的感觉到晏顷迟还在“僵持”着。   “你有心事。”萧衍笃定的说道。   “嗯。”晏顷迟环着他的腰,握着他的手,似乎发觉了自己的定力没有想象中的好,萧衍的呼吸落在他的面上,桎梏着他的身躯,那勾起的眼尾里明明都是散漫,也能看得人心猿意马,肖想风月。   萧衍凑近他,闻着他的味道:“你这心事不在正道上吧。”   “太热了。”晏顷迟心不在焉的说道。   “我可什么都没做。”萧衍以余光睨他,感慨般的微叹道,“倒是这荒郊野岭的要怎么办才好呢?”   晏顷迟贴近他,失声笑了:“鱼.水.之.欢不讲究这个。”   他策马疾驰起来,急促的马蹄声敲碎了浓夜的岑寂。   萧衍被晏顷迟兜住腰,向后仰去,飞马在缰绳的拉动下,被催赶着马蹄,时急时缓,使得那每一次升沉的力道都是妙至毫巅。   “我来这里,不是为了帮白沉锦的……”萧衍看着忽远忽近的天,“那么多鲛人,我根本救不了,何况——嗯……”   马蹄飞踏过黄沙凝成的石块,将他未说完的话都颠散了。   “何况什么?”晏顷迟问道。   萧衍强稳着心神,他在这升沉有度的颠簸里,攥紧了晏顷迟的手臂:“鲛人白日里行军都受限,何况是手无缚鸡之力的人质,难道要我带着萧忆笙,一人一卒去行匹夫之勇么……”   “所以你这次来,其实就只是为了救他?”晏顷迟不遗余力的禁锢着他,“别的人都不打算管了?”   “嗯。”萧衍嗅着他的气息,鼻尖上渗出细密的汗珠。   “萧衍,你的能耐当真是大,骗白沉锦的人来救自己的私情。”晏顷迟挨在他耳畔说道,“我对你刮目相看。”   “嗯……不是,不是私情。”萧衍双眼无法聚焦,全是光圈在打转,模糊了周围的景象。   字音都被咬在齿间,他连吐词都变得含糊:“我和沈、沈——”   他话没来得及说完,话音便被悉数堵住了,晏顷迟掐着他的脸颊,转过来,报复似的吻住他。   又是沈闲。不想听。   萧衍被咬得倒抽气,他觉得晏顷迟实在太狠了,那些被藏起的狼子野心在此时此刻全都暴露了出来,晏顷迟不仅让他出不了声,还要用链子锁住他,不让他有任何可以逃脱的机会。   坏胚!呸!   萧衍在心里暗啐了一声,却又被堵得喘不了气,眼里的狠劲都化作了潋滟的水光。   他抬眼去看,蒙蒙黄沙中,月色好似都化作了朦胧的水雾,所有的景色都像是浸在了水里,连眼睫也糊湿成扇。   “吃不住了?”晏顷迟松开他的唇,问道。   萧衍闷声说:“我差点要被你憋死了。”   “那就记着,你在这时候只能叫我的名字。”晏顷迟说,“叫什么都可以。”   “你劲儿太大了,憋死我吧,你就等着做鳏夫。”萧衍说道。   “纵马讲究随心而至,是愉悦的事。来,师叔教你。”   晏顷迟稍稍勒住缰绳,以双臂围拢着萧衍,一只手搭在他的大腿上,从那层叠的衣摆下伸进去,慢条斯理的寻找着,指尖兜兜转转,最终停住。   耳边风声嘈杂,卷着黄尘,撵着赶着,反倒催出了点热意。   “你杀了我吧。”萧衍反手,勾到了晏顷迟的后脑,一把按住,和他交.颈深吻。   他的背还挨在晏顷迟胸膛上,马蹄踩踏过柔软绵密的黄沙,时不时发出的轻微撞击声,在荒漠的夜里犹然明显。   他们在辽阔的夜色下绝妙的配合着,纵马疾驰,马蹄声急促悦耳。   萧衍感受着马背上的颠簸,每一次升沉都格外清晰,都能让人忘乎所以的沉酣在这里,好似把骨头都坐酥了。他懂又不懂的望着晏顷迟,眼尾里挑起的潋滟,好似都是不经意间的撺掇。   “再靠后些。”晏顷迟暗哑的说。   萧衍在亲吻的间隙里贴紧他,和他在隐秘的一隅里完美契合着,风擦着面,让冷风也变得湿.热。   鱼遇到水便是如此,黏.腻不够,恨不得都长到一块去才好。   晏顷迟专注在自己的手上。   他的手因长久握剑,不复过去的温软,稍显得粗砺,却是蕴含着力道。他以手掌包裹住那截轮廓,不紧不慢的滑动着。紧而滑泽的触感,在指尖的轻抚下纹路分明。   太热了。   萧衍微仰起颈,汗涔涔的腿上,还有被抚过的余温。   他在晏顷迟的怀里细微的颤抖,像浮萍的叶,晏顷迟撑着他的身,抵得住沙漠里灼热又猛烈的风浪。   ——*****——   沈闲策马疾驰在沙漠上。   风沙呼啸,带起黄尘,远远的,他好似看见也有人在朝着这个方向疾驰而来,眼看那股黄尘越来越近,为了避免节外生枝,他不得不勒马而停,想要调转马头。   然而即便他有意避开,但那匹马却还是避也不避的朝这里直奔而来。   “搞什么。”沈闲微蹙眉,“真么宽的道也看不见吗?”   “前面有人!”   在清晰的注意到前方有个人影时,萧衍猛地拽住缰绳,近在咫尺的距离,马蹄陡然前扬,震起了纷扬的沙,洒在那人脸上。   沈闲下意识的抬袖去遮。   等他再放下手时,黄尘散开,显露出了那张再熟悉不过的脸。   *   作者有话要说:   马…震   马:无语 第5卷 归期未可期 第151章 沙魔 求求你,可不可以不要再丢下我了?   沈闲凝视着眼前人, 唇角微扬起了薄薄的笑意,笑里藏着不露声色的讥讽,只不过瞧起来是和颜悦色的。   他要比萧衍还擅长伪装自己。   萧衍发被蹭的散乱, 胸口随着喘息而起伏。他在急速的心跳里避开了沈闲的凝视, 谁都没想到会在这样的荒唐里遇到对方。   好在晏顷迟的斗篷罩着他,隔绝了沈闲目光的窥视。   萧衍仓促的系好腰带, 明面上仍维持着不动声色的淡薄:“只有你回来了么?”   “是, 只有我回来了。”沈闲笑道。   “劫持你的是流沧军队, 你如何能自己回来?”萧衍说话间, 轻轻拨开了晏顷迟还放在大腿上的手。   沈闲笑着颔首:“那看来你是不想让我回来了。”   “我可没有这么说。”萧衍勒着缰绳, 说,“在你没把蛊解了之前,我还舍不得你死在外面。”   “承蒙厚爱。”沈闲说道。   萧衍没有立时接话,他在这俄顷的寂静里斟酌着沈闲的去留。   晏顷迟在他身后,微扬起脸,居高临下的打量着沈闲, 带着点审视的意味。那挑衅又冷漠的目光犹如实质, 踩在沈闲的身上。   沈闲察觉到了某种异样的端倪, 但他面上仍盛着笑意, 对这张狂又轻蔑的眼神仿若未觉。   晏顷迟抚摸着萧衍的小腹, 隔着一层布,萧衍被这布料摩擦的触感刺激, 指尖瑟缩,他强稳了口气,心猿意马的说道:“我有话要同你好好说, 但是现在时辰不早了, 一切事都等着回去再说吧。”   “也罢。”沈闲并未多说, 只是翻身上马,跟在他们后面。   黑夜沉沦,天边隐隐蔓延出霞光,深远浅近的绯,晕染出天地的边界,漫漫黄沙在混沌晓色下,绵延了万里。   然而越靠近驻扎点,萧衍心里愈发不安。   “我觉得有些奇怪。”他下意识的去握晏顷迟的手,却握了个空。   他猛地回神,发现自己的手指穿透了晏顷迟的手,晏顷迟的手不知何时,已经变得如雾气凝结般缥缈。   “你不是说没事吗?”萧衍惊色,握着马缰的手微微一松。   “我没事,只是出了坞城就很难再凝聚成形,”晏顷迟声音变得微弱,“你不要看我了,师叔这个样子不好看。”   “你什么样子我没见过。”萧衍说,“论落魄,也不是此时。”   晏顷迟哑声笑了。他裹在斗篷里,只能隐隐凝出个轮廓,从远处看,这斗篷就像个被风鼓动的空袍。   萧衍迎着风,清晨的风明明猎如刀割,可手里温润的感觉却在弥漫,甚至透过手背,扩散在周身的冷风里,将他缓缓裹住,使得他浑身都温暖起来。   “这样就不冷了。”晏顷迟和他手掌交覆,那虚幻的手掌里竟然能凝结出“力”,青碧色的光芒自指缝间透出,柔和如水。   沈闲望着前面的影子,唇边笑意未泯,眼中戾意已经覆上。他在心里迅速盘算起下一步的做法,很快便得出了结论。   飞马最终停在一处茂盛的红棘边。   然而,刚一落地,萧衍就察觉到了此处的不对劲。他原本怕沙蛮偷袭,亦或者有别的状况,所以特意在此处设了结界,让这群鲛人重甲在此处歇息。   可现在,风沙卷涌的荒漠上,竟然空空如也。   人呢?人都去哪里了?!萧衍深蹙眉头,翻身下马,晏顷迟跟在他后面,随着日光渐盛,斗篷里此时已经完全凝聚不出一个人形了,只能勉强辨出一个朦胧的雾气,在沙漠里窸窸窣窣的移动着。   “怎么了?”沈闲勒住缰绳,从马背上下来。   沙漠里艰难险阻的远行已经让这匹普通的骏马再也坚持不住,它屈膝跪倒在黄沙里,打着粗重的响鼻,在清晨的大漠寒气中喷出阵阵白雾。   沈闲干脆一剑结束了它的痛苦。   “人不见了。”萧衍回身,绕着自己原先布下的结界的方位走了一圈,结界已经碎裂消散了,大漠风沙重,掩盖了所有的痕迹。   “谁不见了?”沈闲问道。   “故笙。”随着萧衍的话音落下,妄念倏然凝聚成形,冷冽的寒芒沿着剑脊掠到了尽头。   沈闲在这瞬间感受到了比大漠冷风还要凛冽的气息,他知道萧衍的耐性已经告罄了,那毫不遮掩的杀意从四面渗透出来。   他不动声色的看了眼晏顷迟,晏顷迟的身子藏在斗篷下,完全让人看不清。   “你先不要激动,我去和白沉锦传令。”晏顷迟的声音从斗篷里传来,低且柔弱,“这片沙漠复杂,没有想的那么简单,我在白日里帮不上什么忙,你等等好吗?”   萧衍磕着剑尖,冷睨道:“巴达尔已经带走了我十八个弟子,我没有问他要回来,就是在给他脸,既然他不要,那也不能怪我不讲情面了。”   “流沧人确实没有想象中的好对付,我在来时见到过他们的手段,他们有冥灵鸟,冥灵鸟的嗅觉要比寻常兽类超出百倍,只要被这种鸟盯上,就再也逃不掉了。”沈闲忽然出声,“而且这片沙漠上也不止这些,还有——”   他话音未落,脚下的沙土忽然松动,好似有什么东西要从地底下爬出来,黄沙猛烈翻动着,如同水波漾开,沿着几人所站的位置迅速朝四周涤荡。   萧衍猛地朝后一退,想要避开。   可黄沙不断在脚下起伏,仿佛有巨石投入,在沙漠上泛起轩然大波。   轰隆隆——   地底陡然发出了巨大的轰鸣,伴随着阴冷潮湿的气息涌上来,原本铺满黄沙的地下,竟然转瞬裂出一个巨大的豁口!   萧衍在变故陡生的一瞬间掠起,沈闲反应不如他迅速,还未来得及腾起身,脚下便忽然一空,整个人瞬间失重。   就当此时,晏顷迟想要退后,但背后猛地压来重量,有股突来的力量止住了他的身形。   他陡然回头,发现是沈闲用手拽住了他的斗篷,似乎是在有意的撕扯。   斗篷由鲛绡织成,无法被撕裂,也无法融于水火,可沈闲似乎知道这件鲛绡有着怎样的弱点。   他在这俄顷间快速腾出另一只手,掌心流光一闪即逝。   晏顷迟没有看清沈闲做了什么。沙子在日光下剧烈翻涌沸腾着,掀起了滔天的巨浪,萧衍被止住了视线,只能抬手去遮挡风尘。   沈闲没有出声,他在脚下沙土的崩裂中,伸手抓住了晏顷迟的肩,想要将晏顷迟推下去,再借力腾起,然而他的指缝从晏顷迟的身体里透过,轻若雾气的触感沿着掌心传开,他只是抓住了那件斗篷的一角。   晏顷迟没有任何犹豫,一掀袍,踹开了沈闲。脚下豁口崩裂的太迅速,几乎是一瞬间便吞噬了沈闲的身影。   然而,就在这千钧一发之际——   “沈闲——!”萧衍回身掠起,扑过去一把拽住那只腕骨,止住了那险些坠下去的身形。   身下的流沙轰然坍塌,沙土簌簌坠入深渊。   沈闲回握住萧衍的手。   晏顷迟踉跄着滑栽在沙漠上,光线刺的他眼前一片模糊。他下意识抬手去遮,朝日的光洒落,在他身上燎烧起火辣辣的痛感。   他从斗篷中伸出手,随着一声细微的裂帛声,鲛绡的某处被撕出一道裂痕。   然而晏顷迟完全没有留意,他在方才突如其来的动荡里,清楚了一件事——沈闲要杀他!这杀意绝对不是突然起的,而是蓄意的!   “你拉住我!”萧衍对沈闲喊道,“我把拉你上来!”   沈闲紧紧握住他的手腕,却没有要借力腾起的意思。   地底下陡然传来了诡异的嘶喊,沙浪朝着四面飞速蔓延,仿佛要掀起滔天巨浪,将上面的人一并吞噬!   “萧衍!”晏顷迟喊道,“这是沙魔,你会被他一起拽下去的!你快松手!”   这样用尽全力的呼喊,萧衍却没有理会,他额上青筋暴起,竭尽全力的想要把人拉上来。   沈闲的手腕被攥地通红,他看着萧衍的失色,不禁笑了。   “沈闲你在干什么?!你不要活了么!”萧衍拖不起他,身.下沙漠翻涌如潮,沙子剧烈沸腾着,流沙在瞬间塌陷了下去,如同漩涡一样朝着最深处的黑暗里流下。   饶是萧衍将全身的灵力都聚集在脚下,都抵挡不住这巨大的吸力。   晏顷迟踉跄着撑起身,他晓得轻重急缓,也不齿于在这时候落井下石。   可当他想要伸出手的时候,陡然发现自己的双手已经成了近乎透明的薄雾,根本无法使出力气。   萧衍的手臂被这重力拉扯的发麻。   “萧衍我们不解蛊了好不好?我还有其他办法的,你再不放手就也要被拖下去了,我还有其他办法的……我还有别的办法的。”晏顷迟说道。   他看见萧衍的指甲里已经渗出了血,萧衍死咬着一口气,喉中逸出喘息,在拼命的将沈闲朝上拉。   “萧衍,萧衍我求你了,”晏顷迟说道,“你松手吧,你救不了他的,他会把你害死的你不明白吗!”   他声线颤抖,近乎哀求的对萧衍说道:“求求你,可不可以不要再丢下我了?”   萧衍置若罔闻,对沈闲喊道:“我没有说过要你的命!你先上来!”   “松手吧萧衍。”沈闲在笑,似是自嘲的笑,“我死了以后不会有人能够再操控你体内的蛊,你会和以前一样活着的。”   然而萧衍还是没有放手,地底下传来断断续续的嘶吼,他在这汹涌起伏的沙浪里,快要支撑不住。   沈闲在一分分的挣脱开他的手。   萧衍眼前蓦然浮现出了一百多年前的那幕,晏顷迟就这样在他眼前永远的坠了下去。   萧衍的呼吸陡然不畅,他咬地牙齿都在打颤,唇边沁出血丝,眼见沈闲要坠下去,他登时空出另一只手猛地抓住了沈闲的腕骨!   “不要!”他失声喊道。   晏顷迟闻言,在这几瞬间清明——沈闲是故意这么做的,他就是要用这种方式告诉自己,无论犯了什么错,萧衍都不会割舍下他。   晏顷迟在日光里眼神涣散,他就这样伏在深渊巨口边,脸色苍白,身子微微颤抖。   就当此时,头顶忽然间陷入一片漆黑,萧衍还没抬眼去看,便听阵阵低鸣从上方响起,竟是一群冥灵鸟在汹涌扑来。   黑色的巨大双翼在上方掠过,夹带出呼啸的狂风,朝着这边迅速云集。   晏顷迟在剧烈的颠簸里站起身,温热在手上荡开,他低头,陡然发现不知何时,掌心里多出了一道口子。   糟了!冥灵鸟生性喜血!   晏顷迟回神的一霎,云集在沙漠上空的鸟群呼啸着压顶而来,转瞬便将他湮没在黑暗里。   冥灵鸟厉声叫嚣着。   萧衍闻声回头,但见乌泱泱的黑色里,三尺青光乍现,涌动的黑暗登时四分五裂,冥灵鸟发出可怖的嘶鸣,黑压压的羽翼片片碎裂。   滂沱的血雨迎头浇下,晏顷迟立在这蒸腾的日光里,呼吸急促。   他鲛绡的一边已经被蛊虫蚕食开,那些密密麻麻的蛊虫沿着裂口迅速继续朝上侵蚀着他的斗篷。   这是沈闲在抓他肩膀的时候,放下去的蛊,因为鲛绡的材质特殊,虽然不溶于水火,却能吸引这些蛊虫啃噬。   萧衍想要唤出妄念,然而身子在巨力的拉扯下,像是深陷泥潭般无法再动弹。   与此同时,另一波冥灵鸟如乌云般的在朝这里云集,黑压压的翻涌在天空。   冥灵鸟生性喜血,嗅觉又极其敏锐,晏顷迟身上的腥膻足以吸引过来这方圆百里的鸟魔。   晏顷迟漆黑的眼中彻底沉入了杀戮的戾意中。   蛊虫很快蚕食掉他的半边斗篷,他想要上前帮萧衍,然而方才踏出一步,脚下的沙子便像活了一般,纠缠着爬上他的脚踝,凝结成了一只手,拖住了他的双腿。   失去了鲛绡的庇护,晏顷迟的身形在迅速融成近乎透明的薄雾,黄沙裹覆住他的双腿,他方寸难行。   风声愈发凄厉,带起一阵阵的血腥,天光下,无数冥灵鸟俯身压来。   以沈闲的视线看去,晏顷迟失去遮蔽的半边身子已经散出了氤氲的烟雾。   不比鲛人只是不能跋涉在沙漠上,冥灵是绝对无法在这样的灼烈的日光里存活的,晏顷迟离开坞城本就难以凝聚成型,遑论失去鲛绡的庇护。   他为了见萧衍,简直是在拿命说笑。   这是你自己送上来的,不能怪我。沈闲阴郁的想。   他见萧衍的面色越发难看,才想要借力拔身而起,然而就在他要起来的瞬间,黄沙竟然再度塌陷下去!   萧衍的手失了力道,跟着一起坠了下去。   在天光彻照的刹那,晏顷迟陡然跪在沙漠中,红着眼,那未说完的话都散在了风里。   “萧衍……”   “你看看我……”   *   作者有话要说:   最近三次有很多事,更新可能会不准时,这本书的正文也快结束了,可以攒攒看。么么哒~ 第152章 团子 你怎么赖着我师尊?   坠入的刹那, 眼前景象碎成荧光,黑暗中浮现出无数的光点,在萧衍的脸上映照出深浅不均的光斑。   他在白袍飞散间朝沈闲伸出手, 冷风从指尖呼啸掠过, 他什么也没有抓住。   黑暗模糊了过往和现在,在这极短的一瞬, 他好似看见了一百三十八年前晏顷迟坠入火海的场景, 火光吞噬晏顷迟的刹那, 也将他一生所能承载的感情燃烧殆尽。   在过去的无数个雪夜里, 他经常会梦见这样的场景, 那种镂骨铭心的情感交缠,如同厚重的雪原,压在他的内心深处,寒意凝滞。   他无数次的从梦魇中惊醒,然后在深夜的烛火里披衣坐起,彻夜难寐。   彼时窗外落雪无声。   萧衍最终还是没能碰到记忆里的那只手, 风擦耳掠过, 阴冷潮湿的气息瞬间包裹住他, 他如坠深海, 跌落在这平静的水面上, 泛起涟漪。   深渊下,此刻盈满了点点的荧光, 在黑暗里游弋着。   耳边呼声嘈杂,萧衍头痛欲裂,好似有什么东西在顷刻间缠上了他的四肢, 温软而有力, 托起了他的身子, 没有让他就此坠下去。   黑暗被掸去,萧衍回神的一霎,看见的仿若是幻境。   原本深不见底的流沙暗渊,竟然转瞬变成了静谧而潮湿的水底丛林!   无数荧光在水里沉浮游弋着,分散又聚拢,借着这些微弱的光点看去,依稀可以看见覆在四面岩壁上的暗绿色水藻,这些藻类沿着石面在缓缓蔓延,厚密而柔软,一直延伸到看不见尽头的黑暗中。   萧衍的五蕴六识被封闭,未觉呼吸不畅。那缠在四肢的氤氲雾气,在水里托着他的身子,直到他站稳,才化成了一个雪白的小团子。   小团子奋力一蹦,跳到了他面前,一团雪白里透出了两点隐约的红,像是覆在团子上的小小眼睛。   什么东西?   萧衍抬起指尖,想要拨开它,未料这小东西竟然抱起萧衍的手指就是一通乱蹭。   “……”萧衍把它拨开,它便又贴上来,不得已,萧衍只能把它拎起来,晃了几下,然后随手扔了。   他拍去掌心的碎屑,想起坠下来时的场景,仰头去看上方。   上面是深不见底的漆黑,此处寒冷异常,他视线迅速绕了一周,发觉黑暗里除了游弋着的荧光,便只剩下了水藻。   那巨大的水藻平铺在四面岩壁上,在不断蠕动攀爬,吞噬着黑暗,应是个活物。   “沈闲?”萧衍试着能否在此处出声。   他的声音在水里迅速传递回荡开,只是无人应声。   萧衍逡巡着朝前走,小团子还想再跟上来,跑了几步却是步履蹒跚,跟着跌倒在柔软的水藻上,它似乎被萧衍晃晕了,两点红色的眼睛虚虚眨动着。   萧衍瞧见了,走上前,拨了拨它:“为什么赖着我?”   小团子说不了话,它精神萎靡,却坚持翻了个身,趴过来看他。   算了,可能是此地风水养出了个通灵性的东西,说不定能派上用处。   萧衍把它重新拎起来,想要轻轻拨到袖袋里,小团子却从他的手里爬出来,吭哧吭哧的沿着萧衍的手臂爬上了肩,随后埋头到萧衍的肩上,蹭了蹭,又“哧溜”一声蹦到了他面前。   “你要带路么?”萧衍问。   小团子眨了眨眼,随后蹦跶着朝前跑。   萧衍心道这东西难道还会读心术?可他现下无法判断自己所处的环境,便也只能跟着它了。   许是深陷地下的缘故,水里的气息隐隐压抑着萧衍,让他总觉得这地方似乎压制了什么庞然大物,才会让此处水流变得极为阴冷。   水里点点荧光倏明倏暗,时聚时散,借着这些光,他依稀能看见攀附在岩壁上的巨大藻类正在疯狂蔓延着,从低窄的甬道里一径朝着空隙处侵蚀。   水里潮湿而阴冷的气息裹覆在身上,让人倍感压抑。   萧衍始终跟在小团子的后面,也不知它到底是什么东西化成的,通身氤氲着白气,在水里翻动时,时而会吐出几个泡泡,荡开几圈波纹。   萧衍怀疑它的本体是条鱼。   黑暗难辨的路上,无数荧光幽幽亮了起来,似是星汉点点,为他照亮了前面的路。   脚下是厚而软的水藻,从这里踩过去,便见得一方宽阔水域。随着萧衍视线缓缓变得清晰,黑暗里,不知从哪浮出了零星的红点,混在荧光里,无尽延伸着。   这条深不见底的水道,终是露出了冰山一角,眼前是片昏暗的水域,礁石嶙峋,夹出深浅不一的沟壑,上方被黑暗吞噬,下方水流激荡,一旦靠近,便会被这股逆旋的水流挤进狭隘之中。   在黑暗的最深处,有无数红色光点狂热的一涌而出。   那株深红的水藻,如庞然大物般停栖于陡峭的礁石上,散出大大小小的红色光点在黑暗里游弋着——这竟然是赤莲水藻的孢子。   窸窸窣窣的,这些孢子迅速游闪在深水里,明灭的红光,映得水里泛出一片诡异的红。   见萧衍怔在原地,小团子又赶紧蹦跶着跑了回来,钻进他的掌心,想要拱着他朝前走,只不过力量微乎其微,拱了半天也没让萧衍挪动一分。   萧衍回神,警惕的跟着它,等到靠近这株深红水藻时,一个再熟悉不过的身影霍然呈现在他面前——   水藻缓慢蠕动着,红色长叶里竟然严严实实的缠绕着一个人!   萧忆笙合着眼,被兜在这张巨大的暗红色网里,细密交织的叶线缠在他身上,宛若蜿蜒的裂纹。   “故笙?”萧衍面色霎时惨白。   萧忆笙没有任何回应,他束身的袍子在水里铺散开,上面弥漫着点点红色,在他的肌肤上映照出密集不均的红斑。   肌肤里透出诡异的红点,仿佛是从他体内渗出的某种菌类,沿着他的手背一直蔓延到了心口。   小团子跳到了萧忆笙的腰上,滚了下来,似乎在提醒什么。   萧衍视线一偏,看见了在萧忆笙周身簇拥着蘑菇似的菌种,密密麻麻蠕动着,闪烁在他的身躯间。   红菌在飞速成长,伞下的孢子成熟了,准备释放出更多的飞雾状孢子,寄生到萧忆笙的身体里。   妄念迅速凝结成形,凛冽的剑气让正在蔓延的红痕刹那间停止了!   仿佛被这戾意所震慑,赤莲水藻发出了咯吱咯吱的刺耳尖叫,茂密的长叶蠕动着攀爬在礁石上,裹覆着萧忆笙,缓缓朝深壑里退去。   萧衍见势一剑斜掠,剑气粗暴的碾过礁石,震得岩壁寸寸龟裂。   赤莲水藻被这剑气刮掉些许长叶,登时发出嘶嘶的声音,紧接着一道红色的光束从它的长叶里射出,在水里变作红雾,瞬间冲向萧衍。   密密麻麻的红色孢子将萧衍可躲的地方飞速压窄,似是织成了一张网,迎面罩下。   小团子迅速游闪上去,灵活敏捷的穿梭在长叶间。   赤莲水藻蜷曲起长叶,想要将小团子也裹下去,黑暗笼罩下来,近在咫尺的长叶眼见就要卷住自己,小团子竟然在眨眼之间挣向了最后将要闭合的一线空隙。   与此同时,深渊下似乎有东西冒出,使得上面的水流倏然转向,疯狂的朝暗礁下涌纳,要将上面的所有东西都倒吸进去。   萧衍在水里行动受限,无法随心所欲的稳住身形,如果他再靠近赤莲水藻一步,便会被这激荡的水流卷下去。   眼见赤莲水藻要沉入黑暗里,忽然间,有一道青碧色的光从茂密的长叶里直冲而出,竟然在瞬间粉碎了黑暗!   光在长叶的空隙里流转出青碧万千,连绵不绝的碧色如水波纹般在黑暗里飞速涤荡开,甚至穿透了礁石,扩散在方圆百里的寒水里,将人裹住。   赤莲水藻登时抽动起长叶,发出刺耳的尖叫。萧衍还没来得及看清,便见小团子扯着萧忆笙的衣带从深渊里破水而出,水藻的长叶蜷曲着探出,想要拽下他们,在险些碰着的时候,妄念倏然斩出一道墨色的光,将那些叶片齐齐削断。   赤莲水藻畏惧着,想要退下,妄念上的剑光却陡然大亮,黑暗中但见几道白光横封斜掠,水花迸溅下,水藻被砍的七零八碎,浓绿的汁水涌出,散开。   萧忆笙被小团子拖出来,巨大的重力带着他们在水里滚了一圈。   萧衍收剑,要上前去看,岂料这团子竟然倏地一下冲撞进萧衍的怀里,贴着衣襟就要直往里钻,似是吓得。   “疯了?”萧衍一把提溜起它,想要把它甩到一遍,可它却又虚虚的眨起眼,两点红豆委屈似的盯着萧衍。   “……”萧衍无法,只得松开手,随它去了。它见萧衍不再抗拒,便一个猛扑扎进了萧衍的怀里,爬上了萧衍的肩,挤到他的脑袋边,贴了贴他的面颊。   然而奇怪的是,萧衍竟然能在这刺骨的冷水里,感受到它的温热,好似这个团子是鲜活的,它极度依赖着萧衍。   另一边,萧忆笙身体里的红点在迅速退散,孢子们在一股温润如水的灵气下悉数死去,化作了浓黑的雾。   萧衍封闭了萧忆笙的五蕴六识,免得他刚醒就被水呛到。   萧忆笙的神识在逐渐被收拢,他在散乱的荧光中,恍然看见远处立着一道形单影只的白衣,这影子让他觉得熟稔,却又一时间想不起来是谁。   那影子似乎正在修复着他的身躯,胸口的沉重在缓慢褪去,随着神识的重新聚拢,眼前那道白影散成了朦胧的雾,凝化成了一只由雾气包裹着的小小雪团子。   雪团子?萧忆笙猛地一抽气,光线散乱的映入瞳孔,睁眼的刹那,一颗像是雪球的东西正抵着他的脸颊,两粒红色的豆子眨了眨。   萧忆笙挨着它,似乎能感觉到它正在给自己渡气,那如风春风的暖意沿着灵脉涌入四肢百骸,修补了他原本虚无不定的灵府。   “醒了?”熟悉的声音贴覆在耳边,唤醒了萧忆笙最后的意识。   他猛地坐起身,在看清萧衍的刹那,忽然紧紧的环住了萧衍的脖颈,着急错乱的说道:“师尊你有没有事?师尊你还好吗?哪里受伤了吗?要不要紧?”   萧衍轻拍着他的背,说道:“我无碍。”   “您没事就好,没事就好……”萧忆笙如释重负。   他顿了须臾,又好似想起什么,后知后觉的惊诧道:“您怎么也会在这里?!我昨夜找不到您,还以为您出事了!”   他抓着萧衍的肩,目光仔仔细细的沿着萧衍的面看了一会儿,生怕萧衍哪里受伤了。   他还没看完,便觉背后突然一重,他下意识的扭头去看,发现是那只小团子死死拽住了他的衣角,在朝后扯,两颗红豆大的双眼正紧紧瞪着他,明明没有表情,却能感知到它的怒气。   它生气又着急地蹦跶起来,哧溜一下跳到了萧忆笙的肩上,趁着两个人分开的须臾,赶紧沿着他的胸口滑到了两个人的中间,似是在有意将他们的距离隔开,随后好整以暇的卡在了最中间。   “我一下来就看见了它,可能是在这里活了千百年,养出的一条有灵气的鱼。”萧衍用手拨了拨它,它便扒住萧衍的指尖,不肯松开了。   “不要赖着我师尊,你已经是个有灵气的东西了,要是给师娘看见了,小心他削你。”萧忆笙微蹙眉,想把它拽下来,岂料它竟然一下拍开萧忆笙的手。   萧忆笙怔愣了一下,偏要把它揪下来,团子抵不过这样的力气,被拎起在水里滚了几滚,再爬起来时,头晕目眩的走不稳。   “不要这样,”萧衍说,“它救了你。”   随后他偏头看向团子:“过来。”   团子摇摇晃晃的跑了过来,萧衍一抬手,它便跳进了萧衍的怀里,扒住,冷冷哼唧了一声。   “这东西还真是……”萧忆笙觉得它有些得寸进尺。   萧衍没大在意,团子已经揪着他的衣襟,爬到了他肩上,坐稳了。   “你怎么在这里?”萧衍问。   “我醒来时没见着您,着急去找您,结果这沙子忽然活动起来了,我没留意便被拖到了这里。”萧忆笙说道,“好在这是地下暗流,那群鲛人便是被拖下来了也无事,就是不知道他们去了哪里。”   萧衍思索片刻,说道:“沈闲不见了,晏顷迟还在沙漠上,我得想办法出去,晏顷迟那里我不放心。”   “师娘还在沙漠上?!”萧忆笙悚然回神,“他不是不能见光吗?如何还能留在沙漠上?”   就当他一筹莫展之际,身后水藻密布的甬道里,又有一道身影走出来,萧衍凭着敏锐的直觉,在对方靠过来的一瞬间,瞬间弹指刺出一道流光!   “二阁主!”萧忆笙陡然喊出声。   ——*****——   扎格拉玛沙漠上,烈日灼烧着这片无际的沙海。   从沙土下蒸腾的热气将人烤的无精打采,驻扎在此处的军士已经有些不耐了,热汗扎的眼睛刺痛,他们匍匐在黄沙上,隐在暗处,手里漆黑的弓弩无不对准了视线中间的一堆鲛人.人质。   这些鲛人被悬吊在几根金属锁链上,在烈日的灼烤下,面色苍白的近乎透明,只是那干裂的嘴唇里还在不断低喃着什么话。他们要在暮色合拢的时候,被全部绞杀在沙漠上,作为献给晏顷迟的礼物。   而只要晏顷迟一来,这些隐在暗处的弓弩手便会按下机关,千百支裹覆着火焰的利箭会在瞬间贯穿晏顷迟的胸膛。   “格老子的!怎么搞得,都过去这么久了,晏顷迟怎么还没有过来?”副将在一旁来回踱步,热得大汗淋漓,“不是说他无法跋涉在这里的日光下吗?该不会是中计了吧!将军还在等着我们的讯息,若是无法确定晏顷迟的行踪,他们那也无法攻打坞城。”   他说着,又含沙射影的对蜜善儿说道:“该不会是你的冥灵鸟嗅觉都坏了吧。”   蜜善儿冷笑着睨了他一眼,说道:“你直挺挺的站在那儿,晏顷迟只要不是瞎子,就能注意到你。”   她说罢,腰间匕首倏地弹出,不偏不倚的掷在了副将的军靴下。   雪亮的锋芒晃到了副将的眼,他被逼的连退几步,摔倒在黄沙上。   晌午的大漠,砂砾炽热如炭火,副将刚刚摔下,立马又反射似的弹了起来:“哎呀我的亲娘啊!烫死我了!”   “聒噪。”蜜善儿冷睨他,“一个大男人也这么怕吃苦,真是丢你主子的脸。还不赶紧给我趴下!”   副将清楚这是下了军令,只能不情不愿的趴在了茂盛的红棘后,沙土上蒸腾着丝丝热气,很快在他的肌肤上烙下大片红印。   他望了一圈周围埋伏着的兵甲,这些士兵早就在烈日.日复一日的灼烧下,成了古铜色的肌肤,汗水沿着他们的脸颊滴落,他们却看不出丝毫不适,仍是动也不动的匍匐在红棘后。   副将收回视线,小声嘟囔起来:“你倒是练过什么功法,我又没有,我要回后面的营里呆着去了,反正白日里晏顷迟也不会轻易露面,搞不好他已经死在某处黄沙上了呢。”   蜜善儿闻言倏然侧眸,这比男人还要具有威慑性的深碧色双眸,一瞬不瞬的压在副将的身上,无法抵抗。副将被看得胸口一窒,手脚发凉,登时嗫嚅不敢再言。   鲛人们被淹没在毫无遮挡的日光里,无不神色恹恹,许是知晓自己今日必死无疑,他们在不断祈祷着信仰的神君。   眼见祈祷声越来越大,在一旁待命的刽子手望向了他们隐在红棘里的少将——一个年轻漂亮的胡姬女子。   蜜善儿伸手划在自己的脖间,做了个手势。   刽子手登时清明,扬起大刀,骂道:“妈的,唱什么唱!唱破喉咙你们的神君也救不了你们!”   刀光一掠即逝,血迹喷溅在沙漠上,一颗头颅瞬间滚落,嘴唇还在翕动着。   旁边的士兵捡起血淋淋的头颅,快步走向了一只停栖在沙土上的冥灵鸟,他把这颗头颅塞进冥灵鸟的长喙里,冥灵鸟登时扑棱棱的煽动羽翼,朝着坞城的方向展翅掠去。   这是他们送去的第一个“礼物”。   血光在空中撒下一道弧线,副将闪躲不及,淋了满身,登时兢兢战战的抹了把脸,更想跑了。   蜜善儿似乎察觉了他的意图,一把按住了他的脑袋,把他按在红棘里,不给动弹。   屠杀还在继续。   余下的鲛人仿若未觉,他们闭着眼,祈祷声如潮水般涌出,只不过嘴唇微微哆嗦,声线里也多了些许颤抖。   “怜我族人!”随着最后一句话音落下,另一个鲛人被拖到了沙土上,而这回,刽子手没有直接手起刀落。   对于这群执迷不悟的鲛人,蜜善儿眼中流出深切的厌恶。   流沧有千百种让鲛人体会痛苦的死法,其中也不乏剔骨吞炭,她朝站在一边的士兵手打了个眼色。   士兵受到命令,强硬的撑开那个鲛人的嘴,鲛人挣扎反抗着,却始终无法挣动分毫。   刽子手用火钳捡出一块炭火,塞进了鲛人的嘴里,咝咝啦啦的灼烧声登时响起,伴随着升腾的烟雾,鲛人发出了痛苦的嚎叫,滚烫的炭火让五脏六腑都燃烧起来。   鲛人被枷锁紧紧束缚住,腹中剧痛难忍,炭火迅速腐蚀了每一块肌肉,几近融化的肌肤下露出了森然白骨。   “晏顷迟在夜幕降临之前,一定会来的。”蜜善儿面无表情的看着眼前这个濒死的鲛人,笃定道。   ——*****——   幽暗潮湿的水底丛林里,萧衍果真找到那些被一齐卷下来的鲛人军士,不比他们靠着灵息沉在水里,各方面都受限,鲛人们在水里是如鱼饮水,速度敏捷,行动自如。   为首的鲛人首领简要交代了一下昨夜的情况,萧衍清明后,让他们分散开,去寻找这片水域的出口,不要耽误时辰。   鲛人们得令离去。暗礁边,又只剩下了三人,还有一只团子。   沈闲盯着那只团子,那只团子便也盯着他。   团子扒在萧衍肩上,晃着腿,像个小动物似的乖顺,只有在看沈闲时有几分提防的意思。   “这是什么?”沈闲微笑着,“我可以摸一摸吗?”   萧衍偏过脸来看他,说道:“捡来的灵物。”   “它除了师尊可以碰,别人都不给碰的,连我也不行。”萧忆笙提醒道。   “是么?”沈闲含笑,抬手欲抚摸团子的脑袋,岂料团子毫不客气的拍走了他的手,目光也变得凶狠起来。   沈闲眸色沉了沉,却是佯作无事的硬压下手,按在了团子的脑袋上,揉了揉。   团子炸毛似的跳起来,它扑抱住萧衍的肩,顺势滑到了萧衍的衣襟里,瑟缩着,只露出来一对豆眼,可怜极了。   萧衍察觉到了异常,冷笑道:“你不会连个灵物都要欺负。”   “只是觉得可爱罢了。”沈闲说道。   “萧忆笙,”萧衍漠声说,“你去传音,问问他们情况如何了,我不想耽误太多时辰。”   萧忆笙明白这是师尊和二阁主之间有话要说,也不多留,一把捞过团子就要把这小东西一并带走。   团子正依赖着萧衍的温度,被防不胜防的抓走了,它不肯离开萧衍,便只能死死扒住萧衍的衣袖,像是拽住了最后的救命稻草,如何也不放开。   “我不欺负你了,你跟我走吧。”萧忆笙无可奈何,“人家要说事,谁让你也是个活物,定是不能留在此处的。”   团子闻言,登时更急了,它紧攥着那块衣角,急切的看着萧衍,眼里清晰的倒影着萧衍的侧脸。   “跟他去。”萧衍一拂袖,团子便滚身在水里,翻了个跟头。   萧忆笙怕它又要黏上去,赶紧捞过它,塞进袖子里,踩着礁石离开了。   团子只看得见萧衍的背影离自己越来越远,它又哼唧起来,只不过细弱的声音在萧忆笙的耳朵里恍若未闻。   团子红豆似的眼睛又虚虚的眨动起来,委屈巴巴的盯着萧忆笙。   “你怎么这么赖着我师尊?”萧忆笙看它从衣袖里冒出的脑袋,好奇道,“你很喜欢我师尊吗?”   团子哼唧着,它不能说话,只得揪着萧忆笙的袖口,想要往外挣。   “不,不行。”萧忆笙把它按回去,意味深长的教育道,“喜欢师尊的人有很多,但师尊只能是师娘的,别说你现在连人形都没化成,就是化成了,你也没有机会了。等我们找到水域的出口,你就可以回去了。”   团子终是不哼唧了,它看见了萧忆笙袖口的缝线不知在何时被东西刮破,隐隐露出了个口子。   萧忆笙落到一处礁石上,观察着此处地势,丝毫没留意到团子已经借着那被撕破的袖口,自个儿悄悄溜走了。   萧衍和沈闲在岑寂里四目相对,两个人沿着甬道,走回了坠下来的那片黑暗里,这里荧光碎成万千的星点,在水里浮荡着。   “你替我做过很多事,”萧衍说道,“所以这次就当我还你一命,我们此后便两不相欠。”   沈闲笑了,他的笑意未达眼底,也不说话。   “等这里事情都结束之后,你就离开吧。”萧衍又说道。   “是要赶我走了吗?”沈闲笑问,“为什么?因为晏顷迟回来了?”   “我不想把话重复第二遍,”萧衍站住脚步,冷声道,“在你给我下蛊之前,就应该知道有什么结果。我不要你的命,是因为师父,也是因为故笙,你自己心里应该清楚。我不会把这件事和任何人说,如果你还想当他们心目中的二阁主,就自己准备好理由离开吧。”   沈闲没有看他,而是望向了点点荧光,问道:“萧衍,你真的没有爱过我吗?”   萧衍没明白他的话意从何而来,便又听他说道:“如果你不爱我,又为什么会在晏顷迟面前选择我呢?”   不远处,团子举着片宽厚的肥叶,小心翼翼的蹦跳到了甬道里。   它因怕被人发现,便只能拽了片肥叶用来遮蔽自己的白色影子,想要溜回萧衍那里。   然而,当它看清站在前面的两道身影,突然又停住了。   “你爱我的对么?阿衍?”沈闲伸手,拂开了萧衍的脸颊边的发,随着他掌心里流光的漫溢,萧衍的眼色在变得黯淡。   萧衍如似睡着了,他在黑暗里凝视着沈闲,呼吸微沉。   沈闲微偏过脸,贴近他,那灼热的呼吸落在萧衍的唇上,不过一分距离,悬而未决。   肥叶在水里晃晃悠悠的飘荡下去,团子望着他们,红豆似的眼睛似乎连眨也不会了。 第153章 幻境 吻我   “如果你不爱我, 你为什么要在那种时候选择我?”沈闲迫近萧衍,忽地抓住了他的肩,心底的阴郁混杂着难言的执念, 在这一刻瓦解了他的理智。   萧衍双肩被捏得剧痛, 他没有挣开,而是不作回避的看着沈闲:“我只是不想再看见有人死在我面前, 起码是我在乎的人, 和师父、故笙一样。”   “说谎!”沈闲宣泄着情绪, “你就是为了晏顷迟!你为了晏顷迟就可以这样随意践踏我的真心是么?我为你做了这么多, 现在你就要为了一个三番五次伤害你的人让我滚?!在你眼里, 从来最真心的都可以被随便利用和践踏不是吗?”   他冷笑起来:“你利用了多少人才走到今天这个位置的?你为什么不敢告诉晏顷迟你在利用他?!你想利用他将坞城收入麾下,把他骗的团团转,为了你甚至不惜以身犯险来一趟扎格拉玛沙漠,你还当真是爱死他了!是了,他当然不能有事,他要出了事, 你要拿什么去说服白沉锦归顺你呢?”   “呵, 阁主啊, ”沈闲玩味儿似的咬着字音道, “萧阁主, 这就是你所谓的爱吗?”   萧衍觉得肩膀被他紧握欲断,他凝视着沈闲的眼睛, 不禁沉默下来。   沈闲的眼里含着锐利的笑,他回视着萧衍,说道:“像师父, 像故笙?呵, 这真是好说辞啊, 可以轻而易举抹去我们之间的一切。萧阁主,萧衍啊……”   “啊?”萧衍道。   他的眼睛深不见底,水里荧火漂浮在他的身边,隐隐照亮了他的脸,却照不清他漆黑的眼底。   沈闲接着说道:“其实我早就知道你在利用我,在我们刚见的那段时日,你就在利用我去笼络阁里弟子的心,毕竟让一个刚来没多久,无权无势的人坐上阁主的位置,能有多少人会心甘情愿的臣服,而我可以替你摆平这些,所以你主动靠近我,利用我。”   长久的静默。   萧衍忽然轻笑了一声,他唇边勾出笑意,眼里却没有笑:“怎么,你现在要说我罪孽深重吗?”   “我不是早就明明白白的告诉过你,我不爱你么?”他说话时,眼底阴冷浮动,“这么多年了,我想你还是不明白,你爱的自始至终都只是一个藏在你心里的影子。”   “知善,乖巧,悲悯众生?”萧衍捎着凉薄的讥讽,轻飘飘的说道,“这根本不是我,全都是我装的,装给世人看的。”   “沈郎啊,你连命都是我给的,我当年可以救下你,现在也可以要你的命。”他道。   沈闲翕动嘴唇,似乎是想要说什么,最终也只是泄出一声低笑。他眼色沉了沉,极力克制着心里翻涌的情绪,将自己的阴郁硬生生吞咽了下去。   萧衍竟然这么说?萧衍凭什么这么说?!如果不是为了他,自己怎么可能会留在京墨阁这种腌臜又充满杀戮的地方?如果不是为了他,自己这些年怎么可能杀了这么多人,日日在梦魇里徘徊?!   晏顷迟,呵,晏顷迟。沈闲想笑,不过是个连人都不算的冥灵罢了。   眼前乍现出无数过往的画面,溅开殷红的血,他似乎被刺激到了理智,藏压多年的隐秘被剖开,那种极度的占有、贪婪,和可怖的欲望从内心深处涌出,紧紧缠绕住他,让眼底阴霾笼上。   他等了萧衍这么久,心甘情愿的匍匐在他座下这么多年,绝对不会就这样让给晏顷迟的,绝对不会……   如果杀不掉晏顷迟,那自己就和萧衍一起死。   只要他们死在一起就永远也不会分开了!   从未有过的暴戾情绪侵占了沈闲最后的理智,他侧过身,欲要动手时陡然看见前面的甬道里不知何时飘来了一片宽大的肥叶。   肥叶下似乎有什么东西正在翻滚,朝这里挪动时,滑带出一条氤氲着白气的水流。   沈闲微微眯起眼。他带着阴戾、审视的目光看着这只团子。   团子正小心翼翼的举着片肥叶朝这里蹦来。   萧衍恰巧背对着甬道口,心思又沉在别处,便没有注意到。   沈闲心下立时起了某种猜测。他在这俄顷间,忽地藏压了自己的暴戾,重新漾起了微笑,伪装出愧疚失措的样子,望向萧衍。   “对不起阿衍,方才是我话重了,我这段时日实在是太累了,”沈闲略带歉意的叹息道,“你说的事我知道了,等回去后我会解了你的蛊,也会离开宣城。”   “或许你说得对,是我从始至终都不清楚自己心里的执念到底是什么,我也不想再活在这片阴影下了。”   萧衍不想在这种事情上浪费太多的时间,他只想尽快离开此处,便做了最后的言辞:“我早就说过,我的性子和从前又有几分相似?你不过是一直沉陷在自己的幻想里。我从来都是这样的人,将我想的太好只会让你失望。”   沈闲未言,只是以余光睨着甬道里蹦来的团子,在无人察觉的地方并指掐诀,悄然催动了自己的蛊。   萧衍浑然不觉。   他在心里惦念着晏顷迟能否抵得住荒漠上的烈日。地下暗流没有东西可以借来判断时辰,每分每秒在这里都成了煎熬。   某处传来的簌簌流水声催得萧衍心烦意乱。   他沉在水里,只觉得冰冷压抑的气息始终充斥在周围,呼吸越来越不舒畅。   奇怪。他将眉心揉得发红,自己在下水时就闭了五蕴六识,不该这种感觉才对,可现在为什么会觉得异常难受?他感觉自己好似站在日光下,被烈阳灼烤得燥热难耐。   热?萧衍更觉奇怪,他不晓得自己为什么会觉得热,冰冷的水流淌过他的四肢百骸,他却觉得热意煎得人难熬。   “罢了,先回去吧。”萧衍热得脸颊发烫。   然而没有人回应他。   他猛地抬头,竟没有瞧见沈闲的影子,直到目光扫视到左侧时,忽地凝住了——   浓郁的黑暗里,正徐徐走出来一个轻裘缓带的身影,白色的衣袂浮荡在水中,犹如浸开的一捧霜雪。   萧萧肃肃,风姿清越。   眼前人影是模糊的,近了身。   萧衍抬脸,聚拢闪烁的荧光映照在他们之间,两边的景象在那人身后无限延伸着,像是没有尽头。   晏顷迟?萧衍意识不清,他在这点点光亮下,析微察异的辨了两眼来者。他连那水藻纹理都看得清,更别说这张脸了。   是晏顷迟不错。萧衍难以置信,晏顷迟怎么会在这里?   他浑浑噩噩的看着黑暗里迫近的影子:“你怎么来这儿了?”   晏顷迟没有说话,而是站在他面前,好整以暇的盯着他。   萧衍觉得身体不适,头痛欲裂:“怎么不说话?”   沈闲凝视着一步之遥的人,将他的细微神情都观在眼中。萧衍对眼前的幻象毫无察觉,他深黑的瞳孔里倒映的是沈闲的脸,可浮现在眼前的却是晏顷迟的身影。   萧衍放柔了语气:“你不是在上面么?怎么下来了?”   他浑身冒汗,用着从未在人前展露过的温柔,对沈闲说道:“此地不宜久留,你来这里做什么?我要上去寻你的。”   肥叶晃了晃,团子已经快要游从甬道游出来了,沈闲目光一抬,便见到那氤氲着微弱白气的小团子,从肥叶下钻出。   于是乎,他微欠身,凝视着萧衍,低声问道:“你爱我的对么?阿衍?”随着他掌心里的流光潋滟,萧衍的眼色也随之黯淡了几分。   萧衍眼神恍惚,呼吸微沉,他和沈闲四目相对,觉得更热。   团子闻言,抖掉了肥叶,红豆似的眼睛连眨也不会了,它呆若木鸡的杵在甬道口,盯着前面的人影。   沈闲捧住萧衍的脸,低头和他贴近,两个人望着彼此的眼,呼吸交织。   “你爱我吗?”沈闲又问了一遍。   萧衍眨了下眼,落在唇上的呼吸带着凉意,他好似被诱惑住了,又下意识觉得自己不该这样贪恋眼前的温度,抗拒像是烙印在他身体里本能,他懂又不懂的望着晏顷迟,生出某种古怪的感觉。   他不自觉的偏了偏脸,想要避开这近在咫尺的暧昧,沈闲却扳过他的脸,抬指,压在他的唇上,狠狠抹过去,压出了几分艳色。   “你放心,我会杀了他。然后带着你永远离开这里,再也不会回来了。”沈闲揉着他的唇,阴郁的说道。   萧衍望着他,薄唇在那指下被揉搓出深深的艳红。   萧衍抬手,手指碰上了沈闲的脸,复又停住,他略带质疑的凝视眼前人,似乎在这双对视的眸子里,察觉到了某些异样。   沈闲没说话,萧衍的呼吸灼热滚烫,有着和清醒时截然不同的狂热,他靠近沈闲,微微张口,那姿态好似是在迎合,又好似是在无声的引诱。   吻我。   萧衍抿动唇角,那眼尾的风流之色,在此时都成了情难自控的诱惑。   沈闲心里冷笑。他的手在不自禁颤抖,难以遏制的羞愤让他的阴郁重新涌现。   即便萧衍没有念出名字,可他对着萧衍的眼睛,就仿若对着面镜子,他从萧衍的眼里看见的不是自己,而是晏顷迟。   不可能!这是他种下的情蛊,他精心编织的幻境,怎么会是晏顷迟的影子?!   沈闲的暴戾在此时此刻,澎湃汹涌的冲击着他的神思,他不想再忍了,倏地抱住萧衍,俯身压下。   然而就在他低头触碰的刹那,后颈一重,领子被拽住了。   团子不知何时蹦到了沈闲的身后,一脚重重的踢在他后心上,拼命拽着他的领子远离萧衍,沈闲也不晓得这还没巴掌大的团子哪来的力道,竟是能硬生生给他拖得偏离了些。   “啊?”萧衍仰颈时没碰到他,微怔了下。   沈闲顾不得团子的捣乱,重新握住了萧衍的腰,欺身下去。   团子说不了话,但那眼神凶狠的就像是要生吃了人,它从后面狠狠捣了沈闲一拳,发疯似的,拳头接二连三的落下,又抬起脚,一顿狂蹬。   骨骼被锤得隐隐作响,沈闲吃痛,却硬是忍着没出声。   见沈闲还是不松手,团子忽然朝后退了退,蓄力半晌,然后猛地用头抵在他的后背!   “嘶!”   沈闲被它顶的后心一阵剧痛,登时踉跄了下,琉璃珠从他怀里滚落,掉进了茂密的水藻里。   琉璃珠散出微弱的光,惊破了他精心编织的幻境,萧衍眼前的景象陡然掀起层层涟漪,在波纹起伏里重新组成了点点荧光,映入眼底。   沈闲咳嗽着,回过头阴恻恻的盯住团子,团子却没有丝毫畏惧,朝他投回了凶狠的眼神,像是在龇牙咧嘴的示威。   方才它那一头撞得沈闲五脏六腑都翻腾了起来,呛得沈闲险些没呕出血来。   萧衍半阖着眼眸。   视线里,周遭的景色在一分分变得清晰,荧光浮动变幻着,是无数只海贝在开开合合,里面吞吐着光亮,忽明忽暗。   萧衍的意识没有抽出来,他看着沈闲,眼前还是晏顷迟那张没有变化的脸,熟稔又遥远,从没有因视线的清晰而改变。   沈闲催着蛊,只要蛊术还在,萧衍就不会从幻境里出来。   团子趁着他分心,又接连捣了他好几拳,恶狠狠的毫不容情。   “不、不对,你不是晏顷迟……晏顷迟怎么会在这里,他没有跟我一起下来,他应该还在上面才对……”萧衍意识混乱,像是沉入了虚无万象里,辨不清现实与虚幻。   “阿衍。”沈闲刻意压低了声音。   萧衍眼神登时又陷入迷乱,蛊虫鼓动在他的皮肤下,他在这低唤里稳不住神识。   沈闲见此,反手去抓团子,却被团子灵巧的闪躲过,又踩着他的手臂爬上了肩头,一把揪住他的发。   “你敢踩我头!”沈闲怒不可遏。   团子如似未闻,只是不解气似的,故意在他头上狠狠跺了几脚。   沈闲怒意直泛,松开萧衍,一把抓住了团子,把它揪下来,团子挡不住这样的气力,也抱不住沈闲的脑袋,它当即被沈闲一掌砸得哼唧了声。   沈闲下手的力道极重,团子滚撞出去,狠狠撞到了岩壁上,震得尘土簌簌掉落。   它虚虚的眨动了几下眼睛,撞得头晕眼花,再要爬起来,却晃了个跟头,一头栽进了水藻里。   沈闲不欲浪费时辰,他抬手间水流登时逆涌,倒吸住了团子,团子晃动翻滚在水里,被拉扯了过去。   团子在这气劲里奋力一蹦,捞住了萧衍的衣角,却被沈闲抬指弹开,箍进了手心里。   他恶狠狠的捏住团子,轻声笑说:“我大抵知道你是谁了。”   团子凶狠的盯着他,那目光凶的恨不得一口咬死他。   “这样也好,你就死在这里,萧衍也不会察觉出有什么问题的。”沈闲说罢,手心聚起灵力。   团子挣扎哼唧着,在这重压下几乎变形。   然而,不等沈闲捏碎它,一道黑影倏然拂过,紧接着脖颈一紧,有只手瞬间掐住了他,压着他猛朝后掼。   沈闲猝不及防,被这冲过来的力道压得后脑撞向了岩壁。   砰然一声重响,岩壁碎屑抖落,团子跟着滚了出去。   萧衍眼色沉沉,幻境刺激的他神智紊乱,他紧扣住沈闲的脖颈,眸光微睨,透着满满的恶意。   “我抓到你了。”他笑了起来。   “放、放手……”沈闲被他掐的难以喘息,字音都像是挤出来的,“萧衍是我,是我……”   ——*****——   暮色四合的时候,扎格拉玛沙漠上又陷入了死寂。   风吹拂着小沙丘,让这里的地势不断变化起伏着,黄沙滚烫的余温被冷风散去,大片的红棘盛开在荒漠的某处角落,里面正卧着一个人。   碎裂的斗篷被隐隐撑出个起伏的轮廓,离近了看,才能发觉下面还藏着个人。   晏顷迟双目微阖,呛出几口血。他浑身冰凉,手也已经变得稀薄,如同随时会散去的雾气,缥缈虚浮,连着全身也在慢慢涣散开。   他抬手拉下斗篷遮住自己的脸,又擦去了唇角的血,脸偏向前方绵延的黄沙。   暮色.欲尽,日光褪去的极快,不多时,清冷的月色便隐没了最后一抹斜阳,如水般晃照下来。   晏顷迟原先缭绕成薄雾的身体在月色里重新凝聚出形。   黄沙在月色下泛着金属般的光泽。   无数马蹄印和靴印,杂乱斑驳的印在砂砾上,大片的红棘被踩踏的零落,此处显然有大队的人马刚刚过去。   冥灵鸟扇翅的扑棱声已经远在十里开外,搜索践踏的痕迹朝西边延伸去,荒漠的很多地方都被流沧军队扎下了鬼棘藤,半寸长的黑色根茎埋进沙土里,转瞬便延出了数十丈长的荆刺藤蔓,宛若沙漠上蜿蜒的裂痕,每一根藤蔓都在无尽地朝四面延长。   这是蜜善儿想到的阴邪法子。她深知在这片荒漠下还隐藏着地下暗流,而鬼棘藤的毒液足以让潜伏在暗流里的鲛人浑身溃烂,腐烂至死。   她让士兵们在荒漠上扎下了鬼棘藤,那无限延长的枝条扎入地下,便能迅速释放出毒液。   放眼望去,原本干燥荒芜的沙漠上,长出了一片又一片葳蕤茂盛的黑色枝叶,叠覆在黄沙上,浓黑铺陈。   这些延出的藤蔓,宛若纤细的手臂,在漆深的夜色里晃动起来,末梢上是森然的指骨,叶片摇动间,摩擦声似有韵律。   晏顷迟微敛眸,立在这片沙漠里,衣袍被风吹拂,发擦过擦脸,视线里是一片漆黑,他什么也看不见。   他的双眸陷入了短暂的失明。   沙漠上,万千藤蔓随风摇曳,邪异鬼魅的气息化成松声浪涛,归泯于风中。   似是无数婴儿在窃窃私语,那细密急促的声音此起彼伏,暗夜里,仿佛有什么东西在朝着自己迅速逼近。   晏顷迟微侧耳,暮霜迅疾凝聚在手心,斜滑出一道雪亮的锋芒!   一道藤蔓倏地从地底下拔出,随之露出一只皑皑白骨,猛地朝上抓去。   剑锋斜掠而下,铮然清啸下,藤蔓被砍去半截,裂口里黑气弥漫,滴落在沙漠上,发出刺啦一声响!   黑夜里陡然响起婴儿的啼哭,激起了回音,仿佛知道同伴受伤,藤蔓迅疾增加,延伸出十多丈长的黑色藤条,无数只森然白骨从沙土下翻出,唰地直穿而来!   晏顷迟踩着白骨,在所有藤蔓伸来的刹那,忽地将暮霜剑斜掷在黄沙里!   霎时间,暮霜在月色下流转出青碧万千,汹涌的碧色如波涛般朝四面涤荡去,只是这一刹,寒霜扩散在身侧的空气里,方圆百里的黄沙似乎都被凝冻住了,任凭冷风如何猎猎吹拂,也再吹不起一粒沙!   寒意转瞬沿着四野弥漫开,让远在扎格拉玛边缘的流沧军队都霍然一颤,不自禁裹紧了身上的袍子,直道今夜的气温下降的未免太快了。   “不好!是暮霜!是晏顷迟来了!”地底下忽然传来闷闷的窃语,混杂着婴儿的啼哭,“不要再纠缠了,快走!”   这细弱的声音落下,脚下黄沙登时响起窸窸窣窣的声音,如波涛般浮动起来,所有藤蔓飒地抽回,想要离开此处。   可就在这千钧一发之际,晏顷迟陡然掠身,瞬间消失在了原地。   “快跑快跑!”如婴儿般细小的声音在地底传开,鬼棘藤根须滑行,在黄沙里滑动迅疾。   然而,就在下一瞬,晏顷迟倏然落地。   霎时间,铺天盖地的压迫踏近,鬼棘藤被这威压震得寸步难行,晏顷迟毫不留情的踩住一棵半埋在砂砾里的鬼棘藤。   黄沙下陡然响起声尖利的痛呼,震得整片沙土都随之一颤。   “跑啊。”晏顷迟垂眸笑道。   他弯身,握住了鬼棘藤的其中一根枝条,猛地朝上一提,便将这半埋的东西扯了出来。   那是一棵人形的胚囊,只有两寸长,胚囊张开,有只浑身浸满汁液的小东西滑了出来,仿佛初生的婴儿,还有着柔软的黑色头发——这些头发是它们生出藤蔓,四肢则是插.在地底的根须。   晏顷迟刚一将它提起,它便迅速收起了自己的藤蔓,缩回囊里。   原本数丈长的藤蔓缠着的白骨不断掉落在黄沙上。   晏顷迟看不见它们的模样,稍作停顿,才微笑说道:“我只给你们一次选择的机会,你们是想被我全部绞杀在这里,还是答应帮我一个忙?”   他话音方落,地底又掀起了一波浪涛,无数藤蔓在急速缩短,没入了黄沙中,一张张婴儿脸霍然从地底下浮出半边,不约而同的看过来。   月色下,身着白袍的男子脸色沉静,眼眸黯淡,唇边还漾着抹笑意,只不过这笑里是拒人千里的冰冷。   婴儿的窃语声再度响起来,似是在争论什么。   “你要我们做什么?我们不过是沙漠的捕食者,离开沙漠什么也做不了。”   “我要你们在这沙漠暗流下找到一个人。”晏顷迟说道。   仿佛连风也静止了,所有的窃语声全部戛然而止,无数双覆着浓郁死气的眼睛看过来,直勾勾的盯着他。   “人?鲛人吗?”鬼棘藤试探着问道,“我听说鲛人军士会从地下暗流游向扎格拉玛沙漠的边缘。”   “不是。”晏顷迟说道。   鬼棘藤面面相觑,便又见他微笑有礼的接着道:“鬼棘藤的毒液浸透到这暗流里,能够让水底万物枯朽。我知道你们的同伴已经遍布在这片沙漠里了,如果他被伤了一根汗毛,我都会把这笔账算在你们头上,听明白了么?”   *   作者有话要说:   晏狗:你什么档次,敢跟我惦记同一个老婆 第154章 争吵 他汹涌的爱意被践踏的一文不值   幽暗的水底丛林里, 沈闲眼中震色,萧衍扼紧了他的脖子,将人狠狠按在岩壁上。   “放、放手!我是……”沈闲呼吸急促, 他挣扎着, 却让萧衍攥得更紧了,紧到他呼吸窒住。   他视线挪动时看见了掉在水藻里的琉璃珠, 琉璃珠的光泽柔亮, 清光如水波般一圈圈漾开, 诱着萧衍的神识沉入虚无。   萧衍的脑中混沌, 他看着眼前的人, 明明是晏顷迟的模样,却又觉得是蒙着一层皮囊的鬼魅,他喘息急促,在意识混淆中辨不清眼前人。   “萧衍……”沈闲哑声,呼吸都在齿间压抑着。   萧衍不放开他,沈闲呼入的气便越来越稀薄, 他盯着水藻, 在脑中飞速思考着怎么拿过那颗珠子。   团子迎着他的视线, 似乎意识到了什么, 忙不迭的滚到了水藻里, 扒拉着柔密的长叶,翻翻找找。   沈闲的面色苍白, 连唇上的血色也在缓缓褪去。   萧衍箍着他,抵近他,又恶声问道:“你还是不准备说自己是谁么?”   “……”沈闲喘息凝滞, 难以挤出一个字。   团子很快扒到了琉璃珠, 但它俨然不懂要怎么使用这颗珠子, 就像是看到了什么稀罕物似的,绕着珠子瞧了一圈,然后走到它旁边敲敲打打。   琉璃珠的光泽在敲打下忽明忽暗,并没有什么反应。团子见此,干脆抱起它,猛地朝前一砸,想要砸开它。   然而水里阻力太大,琉璃珠只是滚落到了萧衍脚边,没有丝毫碎裂的痕迹。   感受到身后的异样,萧衍目光一偏。   沈闲觑得他分神的瞬间,凭空划指朝琉璃珠一点,琉璃珠的光华登时消泯于水中。   幻境被破开的刹那,那张虚幻的容颜被揭开,开始飞速坍塌,似是灰烬般沿着一角簌簌溃散。   萧衍立时转回脸。   幻境撕裂后,呈现在眼前的,便只剩下了沈闲苍白发青的脸。   沈闲?!萧衍松开手,在短暂的清醒里,神色复杂。   多年的生死往复,已经让他有了处变不惊的本事,能够做到将任何情绪都从面容上抹去,泰然自若。   他盯着沈闲,觉得那张熟悉的面容在他眼前变得陌生又荒诞。   “你想做什么?”他淡然的问。   沈闲背抵着岩壁,在激烈的喘息中迎着萧衍的眸光,红了眼底,他在笑,笑里有愤懑羞愧,更有耻辱和不甘——   他汹涌的爱意被践踏的一文不值。   他等了萧衍这么久,放下一切,不该换来这样怅惘的收梢!他哪里不如晏顷迟,凭什么事事都要让晏顷迟占得先机?!   沈闲眼底的戾意越渐深刻。心里仿佛有无数小鬼在吹气,聚在他耳边阴恻恻的说道:“杀了他吧,杀了他吧。”   小鬼们侵占着他的神思,如梦魇般控制着他,一遍遍重复。   他仿若被悬在生死一线间,错得一步即是万劫不复。   沈闲的身子在发颤,他深喘了口气,不再做任何避讳,忽地上前一把抓住了萧衍的衣襟:“你根本不知道我为你做了什么!我为你背弃了信仰,从南疆被赶出来,为了你我这些年苟且偷生杀人无数,无时无刻不活在梦魇里,你知道尸山血海里有多少无辜惨死的人吗?你不知道,萧衍你永远也不会知道你践踏了多少条人命,因为你只知道你自己的私欲,你只在乎你自己,我为你赴汤蹈火,可以将生死置身事外——可你当我是什么?”   沈闲红着眼说:“是你可以随意舍取的棋子!”   萧衍面色不变。   “你是我的,”沈闲紧攥住他的肩臂,额上青筋暴起,愤恨不甘的说道,“你是我的!你知道吗!谁也不能抢走你!谁也不能!!”   萧衍凝视他,微微歪头,似是不解,又似是在认真端详着他。   “沈郎。”终于,沈闲听见他说。   萧衍的语气温软,既不推开他,也不作回避,反而仰起脸,和他鼻尖相抵,挑衅似的微启唇,一个气泡便从唇中被吹出,碰到了沈闲的唇上,碎裂。   萧衍抬指压在他唇上,笑意温柔的说道:“这是你想要的么?服从你,归顺你,爱慕你。”   四目相对,他狭长的凤眼眯起,那样陌生的欲望,那样无知觉的引诱,都让沈闲的阴郁更甚。   沈闲的理智仅存无几,他直视着萧衍,看见那挑起的弧度里藏着让人捉摸不透的笑意。   萧衍双指掐住了他的下巴,扣紧捏向下,拉到面前:“不要与我这样欢好,你可以直接杀了我,然后再用你的蛊将我的尸体重新漆起来任你摆布,我会乖乖听话的好不好?”   两个人对视着,沈闲看见他在笑,笑着挨近自己,乖顺又无辜的说道:“杀了我。求你。”   又是两厢沉寂。   沈闲陡然发觉,萧衍始终是这样的矛盾难解,好似这么多年来从没变过,他想起萧衍曾经的伤痕累累,皮相上的疤痕随着时间的推移早已无影无踪,可有些东西却融于他的心里,成了永难逝去的泥沙。   沈闲亲眼见证了萧衍在这百年的光阴里,从恨意血忱,变得毫无温度。   他们熟稔又陌生。   沈闲知道萧衍的过往,萧衍也清明沈闲的曾经,可萧衍不明白沈闲的执念,沈闲也不明白萧衍的执念。   他们看似知心知底,却又寻不到挨近相依的理由。   他们之间就如同平行的天地,在亘古的静默中相互觑视,只是看似相近,实则永无交界。   沈闲在这相对里,蓦地憬然。   晏顷迟从来不是突然的介入,而是他在很久很久之前,便用自己的方式烙在了萧衍的生命里,他们或许错过,怨憎过,这般纠缠离别,却偏让这爱意如附骨之疽,催生在骨血里,难以磨灭。   俄顷。沈闲似是平复了些,他不再喘息,脸上血色逐渐回涌。   他凝视着萧衍,笑了几声,眼神死寂而黯然:“我们都错了,或许从一开始,我们就不是同路人。”   萧衍松手,眼神已经变得无澜,他目光扫过沈闲。   沈闲侧过头,不再看他:“可是,为什么还是这么不甘心呢?是因为我坚守了这么多年的感情割舍不下?还是仅仅因为它是个执念?”   “说得不错。”萧衍说道,“你根本没有自己想的那么爱我,你是百求不得,执念刻骨,才自认为爱。”   “那晏顷迟呢?”沈闲不甘的说道,“你将我的感情说成这样,难道晏顷迟就是真的爱你了吗?他就没有辜负过你吗?!”   “在你没有背叛我之前,我从没觉得他有多爱我。”萧衍眼中渐冷,不想再在这个问题上纠缠不休。   他自忖不是善类,也已经忍耐到了极限,倘若再说下去,只怕自己不会再念及这桩旧情了。   沈闲一时哑然。他在水里冷得面色发白,忽然泄出声轻笑:“原来是这样,原来竟是这样……如果我不背叛你,你就不会回到晏顷迟那里,也不会再有这些事了,对吗?”   萧衍未置一词。他那日蛊毒发作还愿意和沈闲回去,就是在给沈闲机会,可沈闲却没有要给他解蛊的意思。   他们自暗河分离的那一刻,便是殊途陌路了。   沈闲看着茂密的水藻,忽然又说道:“可是你想过吗,晏顷迟根本无法陪你离开这里,他离开坞城连形都难聚,难道你会为了他甘愿舍下自己所拥有的权势,舍下谢先生,舍下故笙吗?”   “不会的萧衍,”沈闲笃定的说道,“你根本不是这种人。届时你又要打算如何呢?再一次背弃他?”   他说话有意打在萧衍的七寸,他知道这是萧衍无论如何也难以割舍下的牵挂。   萧衍笑了,笑意未泯,寒霜已经覆上。   “这是我的事,和你无关,我对你也已经情至意尽。要么——”他抬指划在自己的脖间,对沈闲笑道,“你就来杀了我,让我做你的狗。你放心,在你能够自己站起来之前,我会乖乖等着你来杀我。”   “乖、乖、地。”他咬着字音重复道。   “……”沈闲凝视着他近在咫尺的脸,只觉得格外陌生。   萧衍不欲多言。脚边忽地滚出一只团子,团子抱住琉璃珠,摇摇晃晃的举到他面前,要递给他。   萧衍挥手,珠子便浮到了他的掌心,他将珠子丢还给沈闲,沈闲微怔。   团子见此,气势汹汹的跑上前,对着沈闲的脚就是一顿猛踩,然后扬了扬拳头,示意他把珠子还给萧衍。   萧衍一弯腰,把团子拎起来,团子一挨到萧衍,立刻顺着他的手臂爬上他的肩头,蹭了蹭他的脸。   萧衍用指尖把它往旁边拨了拨,甬道里忽然响起窸窸窣窣的声音,一个人影从甬道口探出脑袋,在看见萧衍时,如释重负的松了口气。   “师尊,二阁主。”萧忆笙瞅着他们,“你们怎么到这儿来了?我方才听见此处有声音,还以为是出什么事了。”   他佯作不觉两人之间的暗潮汹涌。适才,他是在找人时听见声音赶过来的,进来时又见萧衍和沈闲面色都不大好,料想他们是起了争执。   “什么事也没有,二阁主累了。”萧衍看向沈闲,那眼神不必挑明的说,也能晓得里面是什么意思。   他在告诉沈闲,这是最后一次给他机会,自己会既往不咎。   “呵。”沈闲失声笑了。   萧忆笙一抬眼,就看见团子正坐在萧衍的肩伤,晃着腿。   他见此赶紧朝袖子里摸了摸,却摸了个空,团子眨着红豆眼瞅他,对他挥了挥手,像是在打招呼。   萧忆笙一瞪眼,难以置信的抬起自己的手臂,这才发现衣袖不知何时被刮出了个口子。   “该走了。”萧衍说罢,径自迈步离去。   萧忆笙将将准备跟上前,忽然发现沈闲还立在原地,似乎没有打算要走的意思。   “二阁主不一起走吗?”萧忆笙问道。   沈闲不答话。他目光始终随着萧衍的背影在动。   萧忆笙见自己的话被忽略,略显尴尬的杵在甬道口,想要追上师尊,却又看见沈闲仍立在那儿,动也未动。他不晓得何意,一时间走也不是,留也不是。   “萧忆笙,你在做什么?”萧衍冷声说道。   萧忆笙闻言抬首,看见师尊已经走远了,又转头讷讷看了沈闲一眼,见对方依旧沉浸在自己的,才跟在萧衍身后离去。   沈闲没有挽留,只是默然的望着那道渐渐隐没在黑暗里的背影,眼神渐渐冷却。   “主子,”储物戒里,一道稚嫩的声音忽然透了出来,“如果你想和萧阁主和好如初,不如就将这一切告诉他,说是我蛊惑了你的心智,萧阁主应该能谅解你的吧?反正情蛊的事,也是我为您出谋划策的,这事不怨您。”   “住口!”沈闲握紧了琉璃珠,“你还嫌自己怂恿的不够多吗?!”   “可是主子,现在看来萧阁主是不会再留下我们了,”小鬼在储物戒里,闷闷的问道,“我们之后要怎么办?您就打算按照萧阁主说得永远离开宣城吗?可是我们已经把一切都交给萧阁主了,离开他,我们还能去哪里呢?”   “你说得对,我把一切都交给他了,他不能就这样丢下我们,”沈闲盯着甬道里的黑暗,将指节捏得发出脆响,“就算我再怎么卑躬屈膝,萧衍也不会回头的,与其这样讨好他,倒不如用别的方式让他永远记住我。既然要恨我,就将我恨到底吧,反正——”   他顿了顿,语气忽然变得冷漠:“我也已经穷途末路了啊。我得不到的,凭什么要让晏顷迟能得到呢?”   *   作者有话要说: 正文在收尾,宝贝们有什么想要看的番外就在置顶那条评论下留言,只要说了,我尽量都会满足大家的~ 第155章 挑衅 晏顷迟想一口咬在他一折就断的脖颈上   半个时辰前。   扎格拉玛沙漠上, 风凌厉的劲吹着。   晏顷迟阖眸立于风间,他的发刹那飘荡,划过他的面颊。   他在黑暗里清晰的看见了暗流下的暧昧, 那是暮霜剑灵和他共享的神识, 团子听不见声儿,只能探入目光。   水底是沈闲和萧衍的对峙, 是属于他们之间的疯狂。   晏顷迟透过团子的眼睛, 见了他们唇齿间的磕碰, 那若有似无的相贴, 那弥于他们唇间的气泡, 带着诱惑的挑衅,和足以杀伤人的威力,清晰的、毫无避讳的映在晏顷迟眼里。   萧衍。   萧衍啊。   晏顷迟默念着这两个字,像是吃不准字音,又像是别有意味。   他喉咙干涩,隔着两端景象, 仿佛能听见萧衍喉骨滑动的声音, 萧衍在笑, 那轻声又充满恶意的笑, 让晏顷迟想一口咬在他一折就断的脖颈上, 让他再也兴不起风,作不起浪。   团子被晃坐在水藻里, 视线所及,沈闲渐贴在萧衍的颊边。   团子晕头转向的爬不起来,识海里忽然又传来晏顷迟阴郁又暴躁的声音:“我当初真该杀了他的!”   “如果你再晃成这样, 如果你看不住他——我就折了你。”   团子被吓得立时滚地爬起, 飞快的冲上去, 对着沈闲一顿猛锤。   但下一瞬,它就被沈闲猛地攥住丢到了一边。   视线登时又变得杂乱不堪。   这无法遏制的怒意,如奔涌的江水,在红尘浪滚中冲击而来,晏顷迟心里被极致的阴戾侵占,他看着镜像里的画面,里面的人似是遥不可及,又似是近在咫尺。   “起来!”晏顷迟低喝。   沈闲被萧衍抵在了岩壁上,团子已经按照吩咐摇摇晃晃的爬了起来,朝着两人那里跑去,从团子的视线里看去,就只能看见那近在咫尺的双唇,里面吞吐着他们之间的密语。   萧衍在笑,他的笑就如锐利的刀锋,扎在晏顷迟的心口。   团子昏头似的撞上了萧衍,哼唧一声。   晏顷迟的耐性显然已经到达了极限,狂涌的怒意得不到宣泄,失而复得的愉悦变作妄谈,连先前歇斯底里的疯狂都成了笑话。   就不该看的!   晏顷迟再也无法容忍这样的景象,倏地并指掐诀,和纳于团子里的一缕神识分开了,眼前倒退的景色登时粉碎,重新陷入一片黑暗。   青光以肉眼可见的速度从身侧暴涨出来,自他脚下浮动的黄沙霎时间凝结出寒霜,不过眨眼间便被薄冰覆盖。   不能看了。不能再看了!这该死的沈闲!   身侧流霜飞雪绕而不散,晏顷迟蹲下身,用劲搓了把脸。   随后他又恢复了和剑灵的连通,视线再度陷入水下,团子已经坐到了萧衍的肩上,视线里是萧忆笙的脸。   “你最好一字不落的说清楚方才都发生了什么,否则我就折断你。”团子听见那道阴郁的声音又在识海里响了起来。   晏顷迟一拳砸在暮霜剑的剑脊,剑脊震出嗡地一声清鸣。团子晃着的腿陡然绷直,虚虚的眨了两下眼,捂住了自己的脑袋。   等团子把话都交代完之后,晏顷迟又站起身,来回踱步。   当初在酒馆对萧衍说的话绝不是笑谈。   他要让萧衍比过去更爱自己。   ——无论是用什么手段。   晏顷迟体内灵气疯狂流转,汹涌着淌过四肢百骸,充盈了他的身体。待再睁眼时,那柔和温沉的双眸已经被赤红覆住。   他要让萧衍比过去更爱自己。晏顷迟近乎疯狂的想。无论是用什么手段,他都要让萧衍比过去更爱自己。   ——*****——   夜色里,鬼魅邪异的气息弥漫在风中。   黄沙在诡异的颤抖着,数丈长的藤蔓翻动着四面延伸,交织成一张漫天漫地的网。   为首的鬼棘藤将修长的藤蔓插.进沙土下,胚囊里一阵轻微的颤抖,隐约发出了有水晃动的声音——那是它们藏在囊中的毒液。   它们能够在地下暗流里迅速释放出囊里的毒液,河流里的生物在毒液里行动滞缓,藤蔓则会寻味儿而来,紧紧裹住这些生物,一点点汲取它们的养分。   “啊,我好像嗅到了鲛人的气息,看来这沙漠底下真有鲛人呢,它们是从支流过来的吗?”鬼棘藤闷闷的声音沿着地面传开,“晏顷迟要我们在日出之前找到那个男人,如果能找到鲛人的话,应该就能很快找到那个人了吧。”   “找到他们!找到他们!”   沙漠一处处裂开,鬼棘藤们浮出了半个胚囊,囊口张开,无数张婴儿的脸从里面探出来,露出一对对眼睛。   它们茂密的头发化作了藤蔓,纠缠着穿透沙漠,刺入了地底。   “等等。”为首的鬼棘藤忽然间想起晏顷迟的话,又飒地抽回了藤蔓,将那数丈长的藤条瞬间收回胚囊里。   它等了片刻,也不见有任何异样,恶意的笑了:“哦,什么禁术,晏顷迟也不过如此嘛。”   然而,不等它笑声落下,黑夜中骤然起了风,狂风夹杂着砂砾拍面,卷来了一股异常恶臭的味道。   鬼棘藤猛地抬头,万分警惕的看向夜色,只见黑压压的乌云遮蔽的圆月,急速移动着,压过长空,俯冲下来,那从背部裂生出的黑色羽翼,发出扑棱棱的拍翅声,所过之处腥臭弥漫。   这是——   鬼棘藤蜷缩在胚囊里的身躯霎时间紧缩,它发出了婴儿般细长的尖叫声:“是冥灵鸟!冥灵鸟来猎食了!快跑!”   它刚要遁走,又陡然发现自己胚囊上镌刻着的咒文不知何时消弭了,青光溅碎,万里长空上传来了整齐划一的拍翅声,在起伏的沙漠上投下一片阴影。   鬼棘藤们全缩回了胚囊中,想要消弭行迹。可就在这一瞬,那片遮天蔽日的阴影平移着盖过月色,俯冲而来!   冥灵鸟与鬼棘藤天生为敌,它们由万千死魂所化,身上裹着的都是尸气,最好食鬼棘藤的胚囊,虽然无法目视,却有着极其敏锐的嗅觉,能够精准的辨别出方圆百里的每一种气味。   呼啸的风声夹杂着恶臭扑面而来,有些鬼棘藤来不及缩回藤蔓,便被啄住藤条拖行走了。   “啊——!”一只鬼棘藤发出刺耳的尖叫,它的藤蔓被鸟喙咬断,裂口里淌出了深黑的汁液,落在沙土上立刻冒出了白烟。   它的胚囊被群鸟生硬的从沙下拖拽出,里面的婴儿刚一露形,登时引得无数鸟疯扑上去抢食,狼吞虎咽的啃噬着鬼棘藤的血肉。   那唾液混杂着碎块朝下淅淅沥沥的淌。   鬼棘藤的尖叫荡在黑夜里,激起了无数回音,冥灵鸟所过之处,所有的鬼棘藤都尖呼着想要避开。   它们在沙土下飞速涌动,可那冥灵鸟铺天盖地的朝它们掠来,“咯咯”地溢出鸟鸣,似是极度兴奋。   许多鬼棘藤完全来不及躲避,便被咬断了藤蔓,发出惨厉的痛呼!   地面窸窣颤动起来,眼前越来越多的藤条和尸块掉落在地上,带头的鬼棘藤恼怒又惊慌的重新抽出自己的四肢。   胚囊张开条缝,一张湿淋淋的婴儿脸露了出来,漆黑的眼睛里弥漫出杀意!   “我知道了!”它尖利的声音划破寂静的深夜,怒道,“我们会按照尊上的指示去做的!一定在日出之前找到人!”   随后,它猛地将四肢扎入地底,随着藤蔓疯狂的生长,数丈深的沙地被刺穿,藤条还在不断朝下延伸着,直至能够准确捕捉到鲛人的位置为止。   与此同时,符咒上流转出的青光微亮,刹那大盛,盖住了此处所有鬼棘藤的气味,强风在荒漠上陡然掀出狂浪,冲得无数冥灵鸟拢翅滚地。   它们叫嚣着还想再猎食,却再也闻不到任何味道了,只能煽翅游荡在沙漠上空,徘徊片刻后离去。   暗流里,萧忆笙盯着萧衍在看。   “好看么?”萧衍忽然出声,声音不冷不淡。   “师尊,二阁主还没有回来。”萧忆笙小声说。   “呵。”萧衍不接茬,只是轻轻一笑,听得萧忆笙悚然惊魂,自觉说错了话,赶紧岔开话题。   “我们一会就该离开此处了,他们传音说找到了红白岭的支流。”   萧衍轻蔑的笑了:“你要是舍不得沈闲,就该回去陪他。”   “不是。”萧忆笙说道,“我是担心您。”   “担心我?”萧衍睨他,团子也跟着瞅过去。   “我们被困在这里已经很久了,师娘在上面肯定也很着急。”萧忆笙说,“我担心二阁主惹您不快,又难以收场。”   萧衍语气不耐:“你到底要和我说什么?”   萧忆笙被他的冷言震慑,顿了顿,说道:“我想说,无论师尊你做什么决定,无论是对谁,也无论利害与否,我都会站在您这边。”   “……”萧衍欲言又止。   团子瞪大眼睛,瞅着萧忆笙,又瞅了瞅萧衍。   “我知道二阁主于我有恩,可我还是希望看见师尊能够幸福,所以无论是怎样的结果,我都会站在师尊这边。”萧忆笙突然迈前一步,抱住了萧衍。   萧衍怔了怔。   萧忆笙将脸埋在他的肩上,像幼时那样,紧紧搂住他。   团子不再晃腿,而是摸了摸萧忆笙的额发,然后顺着萧衍的肩臂滑了下去,挤在他们中间,安安静静的没动,它阖上眼蜷缩起来,似乎只是贪恋这空隙里的温度。   甬道口,沈闲盯着盘踞在眼前的藤条。   这些藤蔓不知道是从哪里钻来的,疯狂生长着,堵实了整条道,砍也砍不完。   沈闲一刀削去快要触碰到自己的藤蔓,那藤蔓登时曲起一抽,发出了咝咝地声音,黑色的汁水融在水里,转瞬便如雾般弥漫开,那原本覆在岩壁上的大片水藻也在不知不觉间全部退去了,似乎极度畏惧这些藤蔓。   该死。   沈闲心下一沉,被这弥漫的黑气一步步逼退到角落里,然而就在他抽出刀,准备辟出一条生路时,黑暗里,一条藤蔓已经延伸到了他的身后,紧接着猛地裹住了他的身子。   沈闲陡然一震,还不等再动手,那些原本堵在甬道里的藤蔓霎时间全部纷涌而来!   由灵气化成的刀摔落在地,很快消散。   甬道外茂密的珊瑚间,萧衍忽然回头,看向那片森然的黑暗。   那里什么动静也没有。   “如果他在十声内再不出来,我就不会再等他了。”萧衍已经彻底失去了最后的耐心。   他不想再在这些无谓的感情挣扎里浪费时间。   萧忆笙也回过头,看向那片黑暗。   可不等他再细看,萧衍已经转身离开了。   鲛人们在前面待命,团子急不可耐的游了过去。萧忆笙见此,也只得跟随他们离去,只是在离去前,又忍不住回头看了几眼被黑暗淹没的甬道。   他在心里权衡片刻,最终还是不忍,给沈闲悄悄传了音:“二阁主,我们找到了出口,在东南二十三里的方位,速来。”   ——*****——   荒漠上,朝日的微光倾撒下来,拢住了整片沙海。   然而就在这片一望无际的沙海上,却有一片嵌在绿洲里的幽蓝湖泊。幽静的水面倒映着一方天青色剪影,如似云海。   此时方至卯时,风从大漠上吹来,湖水被风一波波的推搡着,在水面上掀起层层涟漪,湮没了驳岸,又朝岸上漾开。   伴随着窸窸窣窣一阵响,水下似乎有什么东西正在潜行着。   一条条藤蔓沿着岸边从水中急速抽出,紧接着,在哗啦啦的水声里,陡然扑上来一个人。   霎时间水花迸溅,涟漪随水荡开。   沈闲全身一重,湿透的衣服裹覆住他,他艰难的撑起身,让上半身爬出了湖水,伏在岸边的泥泞里。   避水咒破开的瞬间,沈闲猛地呛出一口水。   他在水里沉了太长时间,此时被拖上岸迟迟缓不过神,耳边除了自己粗重的喘息声,便只剩下了嗡鸣。   鬼棘藤的藤蔓编织成网,抵在他的后心,撑住了他全身的重量,免得人又栽回水里。   清晨的大漠又冷又燥,湿透的衣裳夹风后更是寒意覆体。   岸上绿意浓重,萋萋生满了整个绿洲。   沈闲伏在岸边,脸沉在泥泞里,呼吸间皆是浓郁的土腥味,他缓和片刻,抬指拨开自己的湿发,低头时发现手已经在水里泡的惨白,皱的像纸。   他是被藤蔓一路风驰电掣的从暗流里拖上来的,头晕目眩间连喘息也像是濒死的幻觉,胃里恶心不止。   他又呛出几口水,才勉强稳住了呼吸。   岸边的柳枝被风吹起时,拂过他冻得发白的脸,沈闲抬眼,方见得此处垂柳茂密,自己就扒在这岸边,远近是大片的红棘,葳蕤的红里夹杂着青绿。   胡杨树在风里簌簌作响。   待视线彻底清明后,沈闲才用手掌撑起身,涉水上岸。水里登时又是哗啦一阵响。   鬼棘藤收回藤蔓,从地下冒出了半个脑袋,一双眼睛直勾勾的盯住沈闲,用婴儿般的声音细细说道:“尊上寻你很久了,他正在那边等着您。”   尊上?是谁?晏顷迟么?   难道是晏顷迟让它们找到自己的?还是……   沈闲微微沉吟,也不作回答,而是问道:“你是什么东西?为什么救我?”   “鬼棘藤,是尊上让我们找到您的。”鬼棘藤缩了下藤蔓,地底登时逸出细小的窸窣声,那是同伴之间在迅速传递信号——它们已经在日出前找到萧衍了。   “他——”沈闲话音微顿。   当时自己是和萧衍一并掉入沙渊里的,晏顷迟要找自己应当不大可能,难道是找错人了么?莫非是他要找萧衍,结果这群鬼棘藤认错了人?   沈闲在心里迅速下了判断,又不动声色的试探道:“水底这么深,你们如何能寻得到我?”   “我们在水里嗅到了您的气味,您不是鲛人,又能够在这水底下沉气这么久,更何况还会功法。”为首的鬼棘藤说道。   气味?沈闲微抬起自己的手腕,嗅了嗅,闻不出什么。   他思绪翻飞间,料想是先前在水下,和萧衍贴近时留下了气味。思及此,沈闲倏地合上双眸,静了静。   鬼棘藤乌黑的瞳仁凝着他。   斟酌须臾,再睁眼时,沈闲语气里有了微妙的转变:“晏顷迟在哪里?”   ——*****——   卯时的天光微薄,这片绿洲上已经凝起了薄雾,雾冷风清,隐隐勾出了白影黯淡的云中月。   茂盛高大的胡杨树下,正斜倚着一个人,随着日光的渐盛,那在树下延伸出的影子被拉长。   白色的斗篷将那具消瘦的身子裹覆其中,只是某些部分被蛊虫啃噬出裂痕,无法掩盖住全身。   红棘上沾满了露水,滴落在鲛绡上,转瞬消融。   一只苍白的手无意识的从鲛绡的裂缝出滑出,瘦削的腕骨,在日光中轮廓流畅,但很快便氤氲成了近乎透明的雾气。   晏顷迟猛地抽回手,寒冷浸湿了他的发,满身清露,他在白日里的能力实在有限。   不多时,晏顷迟的身影便在渐盛的日光里开始逐渐变得黯淡,如同聚拢的薄雾,风一吹就散了。   但很快,他的注意力就被不远处的沙沙声吸引。   窸窸窣窣的响动过后,一条漆黑的藤从土里伸出,然后展开,轻轻戳了戳这件鲛绡。   “别动。”里面传出闷闷的声音。   “尊上,我们回来了。”鬼棘藤从地下冒出脑袋。   “人找到了么?”晏顷迟蜷缩着身子,脸伏在膝上,虚弱的说。   “找到了。”鬼棘藤说,“我们已经按照吩咐把萧衍带回来了,您也应该按照先前的约定解了我们身上的咒术才对。”   “白日里灵气无法聚起,等日落罢。”晏顷迟不愿多言。   “那我们将人给您送来。”鬼棘藤又说道。   晏顷迟轻“嗯”了声,话音未断,便又听见鞋底踩过枯枝的轻响,渐行渐近。   “是萧衍来了。”鬼棘藤自觉不宜多留,收起藤蔓缩回了胚囊里。   露水从胡杨树的叶片上滴落,坠在晏顷迟的发上,渗入发丝。   来的人在他面前蹲下.身,凝视着他。   “阿衍?”晏顷迟白日里无法调转灵气,他的双眸还留在团子的躯壳里,便是睁眼也无法目视。   只能等夜幕降临,再调转灵气,抽回这部分神识。   “你离近些,师叔看不见你。”晏顷迟虚弱的笑了。   来的人并未是说话,只是稍稍掀开了点披在外面的鲛绡,随着日光的渗入,晏顷迟如雾状的身体登时刺啦一声,被灼烧出痕迹!   “别动!”晏顷迟陡然出声,只是这么点微弱的光线,都能让他如遭火焚。   来者似乎知晓其中蹊跷。   他放回鲛绡,却又在下一瞬陡然扯下了整件斗篷!   毫无征兆的,刺目的日光倾撒下来。   晏顷迟低呼一声,下意识抬臂去遮,但日光好似滚沸到了血液里,那从叶片间穿透出来的光线,如同燎原的火,霎时间灼烧过境!   “阿衍,你不要闹了!”晏顷迟睁眼时视线仍旧沉在一片黑暗虚无中,慌乱中他碰不到萧衍的手。   “呵。”沈闲阴冷的笑声霍然浮响在耳边,他拎起被蚕食半边的鲛绡,打量着眼下的晏顷迟。   晏顷迟挣扎着,想要施术遮挡住日光,但白日里灵气微薄,难以聚拢,大片的红棘和胡杨树虽然能遮蔽住一部分烈日,可还是抵挡不了全部的光线。   “三长老,是我,”沈闲瞧着他渐融的身子,轻蔑笑道,“沈闲。”   他一语落,晏顷迟倏然怔住。   “沈闲?!”   “是我。”沈闲笑着应声,“三长老,我们又见面了。或许我现在也不应该称你声三长老了,毕竟宗玄剑派都已经覆灭了。对吗,执明神君?”   晏顷迟陡然踉跄起身,但他气息薄弱,手脚上如坠千斤,四肢已经重得完全撑不起身,还未站起,便又滑载下去。   “鬼棘藤!”他厉声喊道,“鬼棘藤!”   没有任何回应。   鬼棘藤呢?鬼棘藤都去哪里了?!   晏顷迟呼吸急促,意识模糊,迫切的想要碰到鲛绡,然而那迎面落下来的炽热温度,却烫地他抑制不住的发抖。   “为什么是你?萧衍呢?萧衍呢?!”晏顷迟听声辩位,一把扯住了沈闲的衣襟,怒不可遏的冷嘲道,“二阁主偷偷用蛊虫侵蚀了我的鲛绡,就是为了等这个时候吗?!”   “这不是也让我等到了吗?你若当时就死在沙渊里,也不至于现在要受这灼烧之苦。”沈闲也不回避,只是瞧着他的无助和绝望,内心深处报复的快感油然而生。   “或许我们应该追溯到更早的时候,”沈闲笑着叹息,“晏顷迟,我这段时日每天都在想,如果你真死在那场劫难里就好了,我不会变成现在这样,你也不会变作这人不人鬼不鬼的模样。”   晏顷迟说不出话。他的身子已经在日光里变得近乎透明,雾气氤氲缭绕在他的周身,让他的肌肤都在如雪般融化。   沈闲凝视着他的样子,顿了须臾,抬起头去看渐盛的日光。   “我收到了萧忆笙的传音,他们在东南方位。”沈闲说道,“而我们在西北,背道而驰的方向。西北有流沧的驻守军,我今日要杀你简直是易如反掌。”   他笑了笑,又看向晏顷迟:“晏顷迟你看,其实你死在我手上是天意,若非如此,老天怎会这般帮我?”   “真是天命难违。”沈闲言罢,拍开了晏顷迟紧攥衣襟的手。   晏顷迟踉跄滑倒,耳边的声音忽远忽近,他听着自己的喘息,也似是被隔在了云端,听不真切。   “晏长老且安心,我知道你生前最在意的便是自己的声名,那我最后便再送你一次昭灼当世的声名吧,也算是还了你今日救我的恩情,呵,虽然只是阴差阳错救的。”沈闲说着,重新掀开鲛绡,轻飘飘的盖在了晏顷迟的身上,挡住了那灼烈的日光。   *   作者有话要说:   最近三次事积压的太多了,所以更新的比较慢,给各位大哥鞠躬。另,我准备在全文完结后,给追更的宝贝们准备实物奖,大概是无料周边(都是自己画的)不知道宝贝们会不会嫌弃……(小声问)如果不想要的话,我还是改成晋江币抽奖? 第156章 娘呀 真他娘的漂亮啊!   极北, 坞城。   太阳高悬于雪峰之上,在冰雪上折出璀璨的光。凛冽的风从海面上荡过,带来刀割般砭骨的寒意。   坞城外, 原本奢靡的销金窟此时已经变作了一堆废墟, 火还在燃烧,从马道的方向延向远方, 瓦砾在烈火中轰然坍塌, 橘红火光陡然大盛, 晕染了一方天际。   马蹄和血印斑驳杂沓的印在草堆上, 到处都是残垣断壁, 下面压着堆叠的尸体,发出噼里啪啦的焦灼声。   巴达尔坐在城外的广场上,拨开酒壶塞子,猛灌了口烈酒。   北地特有的辛辣酒液顺着喉咙滑过肺腑,刺得人精神抖擞。   那皲裂粗粝的手掌上满是尚未干透的黑血,巴达尔狠狠朝胸口上抹了把, 蹭去血迹, 大口呸了声嘴里的渣子。   他眯起鹰隼般的眸光, 有意觑了眼十里外的城墙。   此时已是日暮西斜, 巍峨高耸的城墙上, 正立着一名白发女子。她目色沉静的俯视着城外的废墟,冰蓝的瞳孔里倒映着明灭的火光。   白沉锦背着夕日欲颓的天幕, 穿着束身的短袍,发间换掉了繁冗陈杂的玉珠发冠,只用了一条朴素的发带高束起了齐腰的长发, 风卷起她的发丝划过侧脸, 让她眉眼间的昳丽全化作了出鞘的锋芒。   她身侧士兵肃穆而立, 目不斜视。   已去七日,晏顷迟至今未归。巴达尔率军突袭城外,烧掉了整片外城,所有的建筑全部焚毁,他们俘获了大批的人质做俘虏,等着白沉锦敞开城门,或是交出晏顷迟来抵罪。   空荡荡的城外此时只剩下冷风呼啸的声音。   外城成了荒芜废墟,连道上铺着的石板都被流沧军用镰钩翘起,一块块的搜查过,以免漏下任何可能藏匿的蛛丝马迹。   他们要活捉到城外所有的鲛人,借此来威胁白沉锦。   搜查的痕迹沿着道路还在朝四野继续,一直到城门下,海域上,海风夹杂着腥膻的血腥气卷过大半个城镇。   “那娘们还真是硬气呐,就这样眼瞅着同族被杀,也能一声不吭,真是奇怪,晏顷迟难道真是这群鲛人的祖宗?”石块上,坐着此次跟来的指挥使,他的旁边是正在喝酒的巴达尔。   巴达尔闻言,轻蔑的哼声,把空了的酒壶扔给指挥使,目光仍在十里开外的城头上,那三面旗纛在风中猎猎飘扬着,白沉锦肃然立于旗纛下。   真他娘漂亮啊!   不得不说鲛人简直是天生的魅种,他们样貌姣姣,有着天铃鸟般的嗓音,虽不善战,但赏玩性却极高,而他们的城主,白沉锦能够在那一张张昳丽的面容中格外出挑——那是比神女还要漂亮的女鲛人!   啧。晏顷迟。巴达尔忽然想到了这个名字。   他们睡过吧?睡过吧……一定睡过的!不然这狗娘养的晏顷迟为什么这么庇护这群卑贱的鲛人?!   要是能活捉几个女鲛人放到窑子里,只怕门槛都会被踏烂了吧。   那群野蛮的胡姬可比不上鲛人的娇柔貌美啊。   巴达尔如此想着,突然又阴恻恻的对指挥使笑了:“你知道为什么白沉锦宁愿看着子民被杀戮践踏,也不愿意交出晏顷迟吗?”   “什么?”指挥使凑过脑袋要听。   “他们肯定睡过。”巴达尔用小指剔着牙缝,不怀好意的笑道,“什么狗屁城主,还不是撅起屁股给.人.操.的!卖身求荣的婊.子!”   “哈!”指挥使被逗笑了,他大笑着把酒壶扔到了旁边一个士兵的手上,吩咐道,“再去给将军灌壶酒来,我们一会该吃饭了,叫大家也都先歇息会吧。”   士兵得令退下。   指挥使见人去筹备了,又说道:“少将传来密函,让我们先别轻举妄动,我也已经将这里的情报一一上报去了。”   “呵。蜜善儿。”巴达尔起身,讥讽道,“成天尽会当着老子的面拿乔,一个女儿家,就该回草地上去放羊,那群羊儿可都在等着吃奶呢!”   他说着朝指挥使的方向啐了口痰,嫌得指挥使一个翻身,从石块上滚下来了。   然而那痰只是击在他脚边的砂砾上,“啪”地一声冲出个小坑!   巴达尔看着指挥使的窘态,霍然大笑:“瞧你这点出息!你跟在娘们后面舔,能舔出什么来?难道你们也睡过?”   日你娘的蛮人!   真以为谁都跟副将一样要对着你点头哈腰?老子给你脸才听你几声吩咐,你还真把老子当狗使唤了?   指挥使暗自腹诽,嘴上却恭维的说道:“我只是按照军令给少将上报军情,可别无私心。”   “少来!”巴达尔笑着用手指点他。   指挥使不想理他,自顾自起身,托词想睡一会,绕开了士兵们,悄然走到了一处废墟。   此时夜幕降临,夕阳的余晖彻底褪去,只剩未灭的火舌舔舐着鸦青色的天空,撩起片橘红。   指挥使挑了处还在燃烧的地方,抽出腰侧的短刀,用刀尖拨拉着火光里的木头。   坞城不仅城内繁华奢靡,城外亦是出了名的销金窟,在经过沙蛮的大肆烧杀后,外头的人死的死,跑的跑,跑不掉的也都被俘虏了。此时正是淘金的好时机,要是能带点宝贝回去,可就不愁过好日子了。   在指挥使拨开一段坍塌下来的木柱后,一截黑炭突然呈现在眼前,形状扭曲,似是焦炭,还在冒着吱吱的油脂声,闻起来竟然有些奇异的香气。   “什么鬼东西。”指挥使顺手捡来一根木棍,捯饬了两下,把这截焦炭翻了个面,但另一面仍是黑乎乎的,完全辨不清是何物。   他用劲戳了两下后,觉得也不是个宝贝,便走到了另一处。   废墟的角落里,又出现了几块形似的焦炭,有些堆叠在一起,有些看似挣扎扭曲着,做出各种姿势。   指挥使翻了翻这些黑乎乎的焦炭。   噗嗤一声轻响。   一截焦炭被翻开的瞬间,一团小小的,形似肉球的东西掉了出来。   “呀!我的娘呀!”指挥使陡然反应出来这是什么,猛地把横陈在面前的焦炭踢开了。   ——那是个被烧焦的婴儿。   而那些所谓的“焦炭”则是已经被烧焦的尸体。   这里四处都是被烧焦的尸体,流沧军先前在深夜从外锁住了许多户房屋,倒了柴油,一把火烧下去。烈火烧塌了梁柱,困住了里面人的生路,将这群人堵死在角落里,这母亲便是护着自己的孩子,被活生生的烧死在此处的。   “晦气!呸!”指挥使朝这尸体狠狠啐了口,随后头也不回的离开了。   海域的另一边。   巴达尔又开始他这几日的饭后取乐。   十里开外的城墙下,十六名士兵各自散开,秩序井然的列成两队,每个人的手上皆牵着一匹战马。   被俘获的人质们已经被压了上来,一排排跪倒在士兵的面前。   “既然你们的城主不愿意敞开城门迎接你们的归来,那只好让我来大发慈悲的给你们一个活命的机会了!”巴达尔舒舒服度的躺在一把藤椅上,翘着二郎腿。   “都给老子听清楚了!看仔细!那有十六匹战马,”他说,“我会让人给你们松绑,你们这些人可以去抢我的战马,我的战马都是能在沙漠上跑的照夜玉狮子!只要抢到了你们就可以骑着它离开这里!抢不到的,说明老天都不让你们活下来,那也就只能等着被处死了!”   众人闻言,纷纷看向那牵着马匹的士兵。马只有十六匹,可被拖上来的俘虏却足足有一百人!乌泱泱的挤满了一片!   若要抢夺这少得可怜的马匹,不就是在让这群鲛人自相残杀?   可没有人在意俘虏的生死,在场的所有将士都把这件事情当作了趣事,他们是极度乐意观摩这种趣事的。   随着巴达尔的一声令下,士兵们同时消除了绑缚在鲛人身上的灵锁,这些衣衫褴褛的鲛人已经到了穷途末路的地步,他们无不疯了一样朝战马那急奔去。   一场血腥的屠戮也就此开始。   巴达尔玩着刀,锐利的刀锋绕着指间灵巧的打转,转瞬便将炭烤好的羊肉削成了薄片,整整齐齐的码放在手边盘子里。   随后,他用刀尖直接插.起了一片羊肉塞进嘴里,冷眼旁观着这场“好戏”。   杀戮场上,到处都是迸溅的鲜血,河流里已经漾起了一片又一片的猩红。   有些胆小的鲛人,兢兢战战的想要借着混乱逃跑,可还没跑到场地边缘,便被守卫的士兵一刀砍断了头颅。   血光泼去,在半空滑出一道弧线,站在旁侧的士兵来不及躲避,离得近的几人身上全沾了温热的血。   城头上,白沉锦捏着袖口的手已经出了汗。她抬眼时,正巧有一只冥灵鸟掠过晦暗的天空,转瞬消逝在云端后。   白沉锦实在无法忍受这样残忍的屠杀,她转头对立于身侧的大祭司说道:“我们要不还是——”   “城主,不可。”大祭司看也不看的回绝道,“这群沙蛮之所以攻不进来,是因为尊上曾在城外设下了万重结界。倘若此时敞开城门,就正中沙蛮下策,成了开门揖盗。我也无法见同族惨死沙蛮之手,可想要保全城内子民,总归是要有所牺牲的。”   “可——”白沉锦再也看不下去,她陡然捂住自己的脸,深深吸了口气。   那发颤的掌心里,一颗小小的珍珠坠了下来。   “城主放心,尊上会平安归来的。他是我们至高无上的神明,不会弃子民于危难之中的。”大祭司意味深长的按住了城主颤抖的厉害的肩。   城墙下,巴达尔正举着个千里镜,盯着城头上的白沉锦看。   “听说鲛人从不落泪,因为他们的泪会化作珍珠,”他咋舌道,“可这娘们哭得娇滴滴的,怎么也不像是少哭的样子,你说,她摸起来会是什么样的手感?会和她哭出来的珍珠一样滑腻吗?”   他等了半晌,都等不到人回答,有些不耐的扔下千里镜,将将准备骂人的时候,才发现指挥使不在身边。   “这狗日的!”巴达尔问士兵,“乌图汗去哪里了?!”   “指挥使饭后说是要歇息一会,已经回军帐了。”士兵答道。   “哈哈,他是来给老子当狗使得,还是老子来给他当狗使得?老子都没睡呢,他睡个屁啊!”巴达尔怒气冲冲的说道,“把他给老子叫起来!就说醒不来就等着吃屎去吧!”   士兵闻言,登时忙不迭唤人去了。   场上,已经成了血淋漓的屠宰场,到处都是堆叠横陈的尸体。   有十六个鲛人抢到了战马,风沙卷起,他们催赶着马匹,那些战马登时裹挟着浓郁的腥膻奔向西边一片地势复杂的幽魅森林。   只要进到这片深林里,流沧军就再难找到他们!   ——这将是他们最后的生路。   另一边,巴达尔还在兴致乏乏的嚼着羊肉,小队长见厮杀出来的鲛人们转瞬隐没在黑暗里,不由上前问道:“将军,真要放他们走啊?”   “走走走,都放走。”巴尔达不耐烦的挥着手,“他们不走,我们怎么能跟着他们寻找到坞城的另一个出口?”   “将军的意思是?”   “白沉锦肯定会给这些死里逃生的鲛人敞开城门的,只不过这城门不是我们对着的这扇,”巴达尔笑着一抬手,将刀猛.插.在了堆叠的羊肉上,“我等着这群蠢笨的鲛人带我们寻找到那扇可以通往坞城内部的出口。”   小队长幡然醒悟,看向了那边摇摇晃晃的鲛人们,他们大多受伤过重,已经站不起身,只能踉跄着朝边缘爬动,在地上拖出一条又一条的血痕。   “那场上活下来的那些鲛人呢?”他问道。   巴尔达没说话,只是冷笑了两声,再度挥了挥手——   不远处登时响起哗啦一片调弓上弦的声音。   “放箭!”随着一声厉喝,漫天的弓弩在呼啸声中迅疾刺出!如同黑色的风,湮没了整片天空,转瞬便将那群挣扎着要爬起的鲛人射穿!   那些本就受了重伤的鲛人根本完全来不及反应,只听接连的噗嗤声后,鲛人们如同麦秆般纷纷折断在城墙下,惨叫声此起彼伏。   一支冷箭射穿鲛人,去势犹自未歇,猛地钉在了斑驳的城门上,发出了“夺”地一声闷响。   箭矢颤巍巍的抖动着,漆黑的箭尖上淬满了殷红的鲜血,这是来自巴尔达的挑衅和嚣张。   城下血流漂杵。   白沉锦在难以自持的愤怒里,看见巴达尔踩过一具又一具尸体,走到了城门下。   他抬起脸,双指并在脸边,朝着城头上的白沉锦轻蔑一点,那冷冽的目光里跋扈之气显露无疑。   ——*****——   深夜的大漠,冷彻入骨。   此处已经临界扎格拉玛沙漠的边缘,以西北方向,再继续朝前走上两三日便能出了这片荒芜的沙漠——那里是沙蛮的地盘。   坎儿井的暗渠里,弥漫着森冷潮湿的水汽,水流哗哗涌动着,源源不断的流入涝坝,这是给流沧牧民们汲水的地方。   此时正值戌时,来汲水的,是一个十五六岁的少女,她将麻绳甩进水渠里,末端系着的铁桶撞在岩壁上,铿锵铿锵地沉入了水中。   呼出的热气缭绕在脸边,少女跺着脚来缓解已经冻僵的血液,待铁桶完全沉进水里,她才缓缓朝上拉动麻绳。   但不知怎地,这回汲水的重量竟然要比以往重上好些,好似水下有一股巨大的阻力挡着她,少女拖拽了半天,也没有将铁桶拉上来半分,反倒是她刚卸了点气力,铁桶登时又朝下沉了沉。   是勾到了什么东西吗?少女奇怪的再度拽了拽绳子,未料她还没反应过来,绳子便在相反的方向猛地一抽,险些将她给拖进水渠。   少女慌忙松手,然而下一刻,她便听见“咕唧”一声,原本沉下去的铁桶又重新浮上了水面,只不过是口朝下盖着的。   铁桶像是长了腿,从水渠里朝岸上歪歪扭扭的“游”过来。   “呀!天神呐!”少女吓得尖呼,再也不敢留在这儿,一转身惊慌失措的跑走了。   “咚咚——”   铁桶摇摇晃晃的爬上了岸,里面传来闷闷的撞击声。它在岸上东倒西歪的跑,时不时会磕碰到石块和木栏杆,又撞出几声咚咚的闷响。   约莫又过了片刻,水下忽然冒起了一连串的气泡,紧接着,伴随着哗啦啦的水声,有一只冷白的手从水渠里伸了出来。   那只手紧紧扒住了岸边的石块,随后借力一撑,让上半身浮出了水面。   萧忆笙拖着灌铅般的身子,伏在岸上,猛喘了几口气。铁桶听见声儿,又撞撞跌跌的朝这跑,因视线受阻,它“咚”地一声撞在了萧忆笙的脑门上。   “嘶!你这该死的……”萧忆笙原本就意识涣散,又被这突如其来的碰撞,撞得耳边嗡鸣,一股怨气登时直往上窜。   铿锵铿锵地,铁桶滚到了一边,露出了里面被罩住的一只雪白小团子。   萧忆笙抬手拎起团子,团子唔叽一声,被倒晃在半空,晃得晕头转向。   “你老实点,别再乱跑了!”萧忆笙摇晃它,“要不是你乱跑,我们怎么可能会和师尊在岔口走散!你说我们现在怎么办吧,二阁主也没有给我回讯息,不知道跟上来没有。你好端端的朝西北方向乱跑什么?”   团子似乎知道自己犯了错,在责问中,直接两眼一闭,垂手不动了。   “装死。”萧忆笙把它放回地上,兀自爬上了岸。   衣裳还湿着,夜半的大漠冷得彻骨,寒意夹风裹覆在身上,很快便让他的袍子上结了寒霜。   “得想个法子知道师尊在哪里。”萧忆笙翻身坐起,盘腿捏起了团子,看也不看的直接塞进半烂的袖子里。   团子一个机灵抱住他的手,顺着手指飞快得爬出来。   “现在不装死了?”萧忆笙冷哼一声,目光消寂下去。他环顾四面,拱形的土壁下,暗渠的水在沿着斜破缓缓流淌,最终汇聚到供人汲水的涝坝里。   这条道狭长逼仄,连通了底下暗河。因夜里的沙漠温度极低,这里到处都覆满了冰渣,往前能隐隐看见零星的灯火,那是牧民们的居所,往后则是漆黑一片,什么也看不清。   萧忆笙发呆须臾,抬手看见了指节上的银色指环。他用灵气注入这枚指环,传音给了萧衍,简要交代了几句。   片刻后,他又瑟缩着靠在了土壁上。   入夜的荒漠实在是太冷了。萧忆笙忍不住搓起手试图缓解,但并没有什么效果。   他在这干坐了约莫半个时辰,将指环翻来覆去的看,却是什么异光都没。   传音给萧衍和沈闲的讯息都没有得到回复。   “该不会是坏了吧?”萧忆笙琢磨着将灵气覆到了指环上,指环微微一亮,散出了忽明忽暗的光。   “也没坏呀。”他犹疑一瞬,冻得又抽了几口气,干脆抱住了自己的双肩,拼命搓着热意。   不知过了多久,坎儿井外忽然响起来一阵急促马蹄声,敲碎了夜里的寂静。   “阿玛你看,就是这里,这里有个会跑的铁桶!一定是闹鬼了!我的天神呐……”   外面,少女清亮惶恐的声音传进来。   然而萧忆笙已经睡着了,他在暗流里耗费的灵气太多,出来时调息缓慢,当真是又乏又倦,头挨着土壁没多久便睡过去了,连眼睫上结出了层薄薄的寒霜也浑然不觉。   “格老子的!闹什么鬼闹鬼!一天天的尽爱胡扯八道的娘们,真是跟你娘一个贱样!”副将的声音洪亮,在狭长深邃的道里荡起回音。   少女闻言,瑟缩着朝后退了几步。   在看见女儿脸上的恐惧时,副将心念电转,只得放柔和了自己的态度:“你看见的异常,说不定是鲛人军队借着暗流游上来了。”   “蜜善儿少将前不久让鬼棘藤在沙漠的暗流里注了毒,只怕这些鲛人就算游上来也只能剩下个骸骨了。”军靴的声音停在出口处,副将还在喋喋不休的安慰着年少的女儿,“不过要真是鲛人的话,哪怕是个骸骨,也能拿给少将领赏了。”   “这样吗……”少女胆怯的说道。   这该死的丫头,还真是磨磨唧唧的!虽然心里在烦躁的低骂,但副将的脸上还是刻意露出了一抹笑容:“当然了!阿玛还能骗你不成?快带阿玛去看看你汲水的位置吧。”   萧忆笙在睡梦里冷得齿间打颤,他虚弱的翻了个身,忽然觉得手掌下有股奇异的暖流涌上来,这股暖意透过指缝还在徐徐往上推进,似是流经了四肢百骸,融化了覆在身上的冰碴,让人霍然有种如沐春风的感觉。   原本湿透的衣裳很快被这滚烫的热意催干。   感受到手下的温热软儒,萧忆笙缓缓睁眼,发现是团子在拱他的手,团子正费劲地将他的手一点点拱偏。   “啊?”萧忆笙轻喃。   “咕唧。”团子细微的哼声,蹦到了他的胸上,捂住了他的嘴。   坎儿井的另一头,不知何时亮起了一簇火光,那光在朝着这里渐移,伴随着靴子踩踏过砂砾的声音。   “对了。”   副将忽然顿住脚步,扭头看向自己的女儿,问:“那件鲛绡的事情,你没有和少将说吧?”   “没有。阿玛不让我说,我对任何人都没有提过此事。”少女说道,“额涅也不知道呢。”   “真是阿玛的乖囡囡。你将那件鲛绡藏好了,它可就是我们日后的聚宝盆。”副将笑了。   “可是那件鲛绡不是烂了吗?”少女不解的问道,“阿玛不是说只有完好的鲛绡才值钱吗?”   “你懂——”个屁啊!女儿家就是婆婆妈妈的,都怪那不争气的娘们这么多年都生不出个带把的!   副将险些不耐的扇过去,但最终还是忍住了,他佯作温和的笑道:“好了,阿玛还有事要赶回军营里去,我们快点到地方,此事你就别再多问了。”   副将说罢,举着火把继续朝前走。   漆黑.逼仄的坎儿井里,很快被昏黄的火光照亮,少女领着路,只觉得此处寒意直渗背脊。   她惶惶不安的说道:“阿玛,你离我近点,我害怕。”   “好好。”军靴踩踏砂砾的声音陡然加重,副将不耐地跟了上去,却还是有意和女儿保持了一段微妙的距离——   要是鲛人们没有死透,在此伏击,他可以第一时间逃出去。   感觉到那越来越远的脚步声,少女不禁慢下了自己的步子,她不敢再回头催促父亲,只得一步一顿的朝前走。   待走到自己原先汲水的位置时,已经完全听不见后面的脚步声了。   “阿玛,就是这里了。”少女颤巍巍的嗓音在这无人的坎儿井里,显得有些阴森可怖。   然而,回应她的却是一声淡淡地“嗯”,那呼出气息就贴在她的脑后,阴冷森然。   夜里似有风过,火光在冷风里陡然一跃。   少女悚然惊魂!她僵硬的微偏过脸,明灭火光映照着她的侧脸,将她的影子倒映在身侧墙壁上,而在她的身后,还立着一个高她许多的影子,那影子的头顶上,竟然还有个通体圆圆的四角怪物!   “你——”那只手不轻不重的按上了少女的肩。   “啊——!”尖利的叫声登时回响在深邃的坎儿井里。   萧忆笙的脸被抓了个正着,他未料这少女的臂力惊人,竟然从自己的手下挣脱出去,一个猛子直接扑进了水里。   “她打了我,她瞎叫什么?”萧忆笙抬手摸了摸自己的脸,再定睛一看,发现指上沾了血,登时如五雷轰顶的怔住了。   俄顷的寂静。   “完了!我要破相了!”他陡然大叫。   团子窝在萧忆笙的头顶上,揪着他的发,红豆似的眼微微眯起,瞧着那指甲缝大小的血痕,似是有点无语。   萧忆笙颓然捂住自己的脸,像是在认真为此事担忧。   水渠里很快划出了水声。   不消片刻,露出了一个少女的脑袋。少女毕竟是普通的牧民,她无法在水里长时间憋气,也只得浮出水面深深喘了口气。   深夜的大漠冷得砭骨。少女穿得厚重,此时棉袄里吸满了水,更显冷意,她哆嗦着还想要再扎进水里,却被一只手猛地拽住了。   “你放心,我不会杀你。”萧忆笙边说边拉着她,硬是将人拖了上来。   少女此时已是无劲挣扎,夹袄汲水后,重地惊人,她颤抖着爬起身,在上岸后立刻抱头瑟缩,拱到了一边。   萧忆笙打量着她,又回头看了眼倒在地上的副将,问道:“他是你爹?副将?什么副将?流沧副将吗?”   少女也不则声。只是从双臂的细缝里窥视着眼前的男子,然后默默将脸埋回了臂弯里。   萧忆笙若有所思的看了看少女,见她露出的腕骨又细又瘦,上面还有已经溃烂红肿的冻疮,显然是被鞭子抽出来的,伤口因为长时间未处理已经烂地发紫流脓。   也是。连自己这种修士都耐不住大漠上的寒冷,又怎么会有牧民家的女儿在这个时辰还要独自出来汲水。   “看来是常被虐待的。”萧忆笙靠近一步。   少女登时又朝后退了退。她发上的水滴在这种低温下已经快要凝结成冰,那夹袄破烂,棉絮濡湿后都朝外大团的掉,她颤抖得厉害,齿间磕碰的声音已经传进了萧忆笙的耳朵里。   “你怕我做什么,我是人又不是鬼。”萧忆笙说。   少女还是不出声。她脸埋在臂弯里,忽然感觉到脑后被一只手覆住了,紧接着,一股滚烫的热流沿着她的脊背朝四肢百骸涌。   “你的父亲只是被我点穴晕过去了。”萧忆笙说道,“如果你需要,我也可以帮你杀了他。”   少女像是听见了什么不得了的字眼,登时受惊地缩了缩。   “反正,他也经常打你不是吗?”萧忆笙看着她的伤痕,接着说道,“与其等他醒了回去饱受虐待,何不让我一剑了结了你的苦难?”   他说话间又看了眼倒地的副将,随后似是无意的觑了眼少女,见对方还是畏惧的缄口不言,最终叹息着说道:“算了,本来只是见你受苦想帮帮你,既然你不想,那就当我狗拿耗子了。”   他说罢,收回了自己输送灵气的手,起身要走。   正当他转身迈开步子时,小腿突然一重,少女猛地扒住了他的脚踝,拼命摇头,几近哽咽的说道:“别,别走,求你别走……”   “哦,原来会说话。我当你是个哑巴呢。”萧忆笙转回身,弯下右膝,蹲身,好整以暇的看着她,“说吧,是要我帮忙杀了他吗?”   少女沉默俄顷后,微微点头:“我知道,你是有条件的对吗?”   “不错,很聪明。你的父亲是流沧副将,说明此处有你们的驻守军,如果在此处杀了他,那我可是要倒大霉的,你觉得你有什么东西能拿出来和我换条件呢?”萧忆笙拨开少女扒着自己鞋面的手,他除了亲信,不大喜欢与外人过近的接触。   “鲛绡。”少女擦着泪,贴上了土壁,抱住自己的身子,“你一定是听见了鲛绡,所以才这样做的吧。”   萧忆笙觉得这姑娘很聪明,便也不拐弯抹角了:“鲛绡只有坞城才有,且不说什么身份的人才能拥有这件东西,就是以两边的局势来看,也绝对不可能流落到流沧来,所以你这鲛绡是哪里来的?”   “捡、捡的。”少女说。   “捡的?”萧忆笙看着她,忽然笑了,“你觉得我是个好骗的人是吗?”   少女被他的笑声吓到,登时拼命摇头,泪如雨下:“没!没有!就是捡的!就在离绿洲不远的格尔曼地,是我今早去放羊时捡到的!阿玛说,这件鲛绡价值连城,让我好好存着,不要被任何人知道了!”   萧忆笙微微一怔,团子也急得揪紧了他的发,瞅着少女。   鲛绡是何等珍贵之物,整座坞城也只有晏顷迟才有的鲛绡怎么可能会出现在流沧?!难道是师娘他……   “这鲛绡什么样子?”萧忆笙问。   “像件斗篷,破的……它被撕裂了很多口子……”少女眼泪扑簌簌的掉,哭得浑身战栗,“我原本想给它缝补好,想着到时候能多卖点价钱,可它什么针都扎不进去,我就只能又收起来了。”   “收哪儿了?”萧忆笙急切的追问。   “收在匣子里了。”少女又惧又怕的说。   萧忆笙猛地起身,神色肃穆的说道:“立马去把这件鲛绡拿给我!如果你敢对外多说一个字,我就会告诉你的父亲,是你要杀了他。”   ——*****——   东南是临近坞城海域的地方,和西北的流沧相隔了遥遥千百里。   夜过子时,鲛人军士的甲胄上已经结了层薄冰,每次稍稍一动,都喀嚓喀嚓地往下掉。夜里的风湿冷,但严格的军纪让他们在收到指令之前,不得有任何的交头接耳的动作。   萧衍正立在沙漠上,望着极北的天。   坞城近在咫尺,从这里看去,能看见如灰冷白描的雪山蔓延在云雾里,从北向环抱着整座坞城——那是晏顷迟为守护鲛人而设下的屏障。   这样巨大的结界似屏风般展开在天际,不知要耗尽多少灵力才能铺就成如今这样。   萧衍出神的望着。   山巅上,倏尔有飞鸟掠过,不过转瞬便隐在了雾蒙蒙的云端后。   不知怎地,在这岑寂的风声里,萧衍竟然隐隐有种错觉——晏顷迟未必会放下这里的一切和自己回宣城。   “他根本无法陪你离开这里,他离开坞城连形都难聚,难道你会为了他甘愿舍下自己所拥有的权势,舍下谢先生,舍下故笙吗?届时你又要怎么办呢萧衍?”   这一瞬,沈闲最后的话语擦耳掠过,萧衍微微蹙眉,收回了视线。   他低下头,沿着这条帕格里小河漫无目的地朝前走,这里是他们游上来的地方,也是在水底岔路口的时候,萧衍陡然发现萧忆笙和团子都不见了,他的咒术时长有限,无法在水下呆太久,否则避水咒一旦破裂,后果不堪设想。   好在鲛人们天生就生活在水里,是以,萧衍派出了三支军士小队继续在暗流下寻找萧忆笙和团子。   那晏顷迟呢?晏顷迟去哪里了?大漠的日光灼烈,他找不到自己以后,应该会回坞城去吧。萧衍想。   至于沈闲——   萧衍想到此处,眸光中忽然流露出了怨悱,他清楚萧忆笙传音给了沈闲,若是沈闲自己选择不上来,那就活该他死在水底了。   是他先背叛我的。萧衍带着某种异样的恶意,对自己说道,是他先背叛我的!   他为什么要背叛我?我明明已经让他离开了,他为什么还要背叛我?   萧衍藏匿心底的阴郁倏地被破开,这样无法遏制的暴戾正在蔓延,几乎是要吞噬掉他。   他陡然掐住了自己的掌心,烦躁的想,他已经踏碎了我给他的信任,他怎么敢这样对我说话?!   如果他再敢出现在我面前,我就要杀了他!   我会亲自结束我当初留给他的那条命。   萧衍心烦意乱。他在这短暂的失神里,将还未来得及宣之于口的话,尽数燃烧在自己的胸臆里,全化作了沉郁。而那些已经逝去的往昔之事,将会随着时间的流逝被永远尘封,直到和他一起化为灰烬。   身着甲胄的鲛人秩序井然的跟在萧衍身后,沿着帕格里小河朝下游走,水一波波的漾上来,将岸边的石子冲刷的湿漉漉的。   此处是片规模不大的绿洲,萧衍踩过湿滑的土壤,蹲在水边,准备给还在暗流里寻觅的小队传信号。   许是水土的滋润,这里芦苇草出奇的高,几乎快要湮没了萧衍的身影。满耳的嗡鸣,蚊子们在寒冷的夜里绕着小河嘤嘤嗡嗡的飞动着。   萧衍不耐地挥了挥手,就当他并指掐诀时,一个低微的声音夹杂着嘈杂的嗡鸣声陡然浮响在耳畔。   那是从不远处传来的呼救,微乎其微。若不是萧衍的听觉要高于常人,只怕很容易便被蚊子的嗡鸣声给掩盖了。   “救、救……”   萧衍猛地抬头,竟然看见在上游对岸的草丛上,伏着一个人!他的下半身还沉陷在水里,只有上身压在芦苇荡上,被大片的芦苇掩住了身影。   蚊子聚集在他周身嘤嘤嗡嗡的飞动,在他已经被扎穿的伤口上汲血。   血顺着流淌的水,蜿蜒而下,很快便在水中晕染开了大片的殷红。   这是什么时候多出来的人?自己竟然完全没有察觉?!萧衍陡然起身,鲛人们也跟在他的身后朝那里飞快的跑去。   冥灵鸟在天边振翅发出了嘶鸣,它们的嗅觉极其敏锐,只怕是要寻味而来。   萧衍飞奔向前。   芦苇荡在夜风中起伏成浪涛。萧衍倏然抬手,袖中风刃一揽,整片芦苇似是被无形的剑刃迎风斩断,纷纷被削去了大半截!   伏在岸上的人登时全部显现出来,众人待此时才发觉,这人的身上已经被戳满了大小不一的血洞,皆是贯穿性的伤口,似是被利器透体而出的。   蚂蟥从洞里蠕动出半个身体,疯狂的吸取着他身上的鲜血,蚊子则聚在伤口上乱哄哄的嗡鸣着。   鲛人们顿时要上前去把他从水里拉上来。   “别动。”萧衍冷声吩咐。   他看见那人满是血污的脸上,正微弱的翕动着嘴唇:“救……”   “你说什么?”萧衍听不清他的字音,只得又稍稍离近了些。   很快,那冰冷的字音含混着喘息,清晰沉缓的落入了萧衍耳中:“救救、救救,尊、尊上……”   *   作者有话要说:   我思索了一下,无料如果是抽奖的话,可能还会有很多宝贝抽不到。所以我决定除了中奖的读者外,还会给评论区经常评论的宝贝也都送一份(重复中的就不多送了),全文完结后也还会有jjb抽奖。如果你们对无料有什么想法的话可以评论区告诉我,或者对这个抽奖有什么异议的话也可以评论区说,我尊重大家的意见(我是第一次送,也没啥经验)主要还是为了感谢大家的陪伴~ 第157章 师娘 带着萧衍一起死   月至中天。   一弯冷月静静悬于大漠的上空, 在起伏的砂砾上折射出如金属般的细腻光泽。   供人汲水的坎儿井上已经结了薄冰,然而井下的水流却依旧是汹涌澎湃,源源不断的沿着暗渠汇聚向涝坝。   在这样冷彻入骨的沙海里, 格尔曼地却燃烧起了一簇簇的篝火。   篝火噼里啪啦地燃烧着, 火舌在劲风中一跃一跃的舔舐着灰冷的苍穹。颤颤地祈祷声穿透风声,弥漫在夜色里。   临近篝火的地方, 十来个士兵正在用铁锹费力的挖着一方几尺深的土坑。在土坑的旁边, 二十多个鲛人和十几个中州打扮的男子被铁链锁住了手脚, 跪在沙地上。   “尊上会庇佑我们的, 我们即使是死后也会到达彼岸的故土, 我们会化作清风穿过这片荒漠,魂归故里,回到属于我们的珊瑚海……”苍老的声音在夜风里有着让人心安的魄力,火舌颤颤地映照着那张饱经风霜的脸,让那双深碧色的眼睛变得异常明亮。   他佝偻着身子,嗓音破败的像是鼓风机, 破破烂烂的飘在每个人的耳边。   身旁的鲛人们面色悲戚的听着这祈祷声, 低声啜泣起来。唯有那些个中州打扮的男子还依旧如往日般桀骜不驯, 只是漠然的旁观着一切。   这是蜜善儿处置俘虏的第九天。   她在离格尔曼地不远处的西北角埋伏着晏顷迟, 可晏顷迟却始终没有露过面, 连冥灵鸟也无法带来他的消息,他就像是消失在了这茫茫大漠里, 悄无声息。   连原本作为眼线的沈闲也被沙魔吞噬。彻底失去耐心的女少将决定加重自己的处置手段,晏顷迟一日不来,她就一日杀掉一个鲛人, 她不再顾忌那些中州来的修士是来自京墨阁的弟子, 反倒让他们承受了更加惨重的酷刑。   她生剥下他们的血肉, 一块块的喂给冥灵鸟吃,再将抽干的血倒给那些饥渴难耐的同伴喝,有时候,她会残忍的将这些尸体一点点烤熟了,再塞进他们同伴的嘴里。   这样惨绝人寰的虐待直到跟随巴达尔而去的指挥使传来密函——流沧军已经攻占了坞城海域的外城,有了成千上百的鲛人俘虏。   消息在军中不胫而走,无不振奋了流沧军士们的内心。   蜜善儿不再等待晏顷迟的到来,她让自己的弟弟去处置这些已经无用的俘虏。   “尊上会为我们报仇的!”祈祷的老者遥望着东南方位的穹宇,那里璀璨密布的星光,点缀了黑夜,让他仿佛再次看见了那座灯火不息的高城。   “别傻了,你们的尊上要是真能够渡你们回彼岸的故土,你们现在怎么还会跪在这里等着死亡的到临呢?”身着宽边胡服的格莱德正叼着根草叶咀嚼着,他边说边撸起了自己的袖子,露出了肌肉虬结的手臂,上面纹着条九头蛇。   他是蜜善儿的弟弟,今年刚过十七,借着姐姐的关系在军里讨了个一个小队长的职位,而在此处执行活埋的正是他和他的小队。   格莱德走上前,一脚踩住老者已经被打断的那条腿,狠狠碾了几下,夜风中颤巍巍的祈祷声登时戛然而止,变成了惨痛的呼嚎。   老者被踹倒在地,疼得龇牙咧嘴,他破败飘絮的烂衣裳里,露出了芦柴棒似的双臂,上面皮开肉绽,火烙过的痕迹让原本雪白的肌肤变得焦黑腐烂。   他在粗重的喘息间咬住了字音,艰难颤抖的说道:“尊上会将我们带回彼岸的故土!你们这群沙蛮必将死于暮霜剑下!我们会化作天上的云,地上的沙,看着流沧灭绝!”   “哈!是吗?”格莱德大笑着,又狠劲在那腐烂的伤口上碾了起来,骨骼断裂声清晰的浮响在每个人的耳畔。   “你看,你们的尊上怎么没有来救你们呢?”他说话间又蛮横的踢倒了另一个年纪小的鲛人。   小鲛人痛得当即哭出声。   “你们这些卑贱的鲛人,死到临头了还在痴心妄想着一个连自身都难保的冥灵来救你们,哈,若不是老子留你们到现在,你们早就成为冥灵鸟的腹中餐了,不求我反而去求晏顷迟?晏顷迟有个屁用啊!”格莱德的脸上浮现出不屑的嘲弄,他踩正了小鲛人的脸,朝着自己竖起拇指,   “一群白痴,看清楚了吗,老子才是你们的神!”   鲛人们纷纷望着这个凶形恶状的沙蛮,眼里有愤怒的光:“你不是!只有尊上才是我们的神!”   听见这如同负气般的回答,士兵们陡然爆发出了一阵哄笑。   格莱德嗤笑里夹杂着丝饶有兴致的叹息,他抱臂朝后退了几步,无意间余光一瞥,正巧看见了个在猫腰小跑的少女。   少女似乎是想要避开层层士兵的耳目离开这里,灵巧又敏捷的穿行在草垛间,那瘦弱的身躯像只觅食的流浪猫,于暗里并不明显。   格莱德目光一瞟,呸地一声吐出了嘴里咬着的草叶,大步朝草垛走去。   少女紧攥着怀里的黑匣子,小心翼翼的窜走在草垛间。   只要绕过这些流沧的军士,再朝北行段距离就到约定汇合的地点了。那个中州少年还在临近坎儿井的沟渠等着她。   只要把这件鲛绡带给他……只要把这件鲛绡带给他就能结束一切了吧?那个该死的父亲,从没有一天把自己当作过人看。少女如此想着,不由加快了步伐。   “哈,妮娅你怎么会在这里?”忽然间,带着调笑的声音响在头顶上方。少女还未反应过来,便有一只手拦住了她的去路,一把将身形娇小的她提了起来。   少女下意识细声惊呼,双手痉挛地抓紧了那只黑匣子。   格莱德拖住她的衣领,将人从草垛里粗暴的扯了出来,妮娅的身上烂袄登时又被撕开了更大的口子,棉絮乱飞。   “这个时辰了还跑出来?怎么藏东西了?怀里藏得什么东西?快给我看看,不然我就告诉你阿玛,说你偷家里东西了!”格莱德古铜色的脸上有捉弄人的坏笑,他推搡着妮娅,要去抢她怀里的黑匣子。   妮娅被粗鲁的推搡着,踉踉跄跄的退到了士兵中间。   士兵们看见是副将的女儿,登时起了兴致,纷纷投来目光。   “让开!”妮娅带着厌恶的神情,她不敢抬头直视眼前的少年,格莱德比她高了一尺多,她需要仰头才能看见他的下巴,这样会挫去她的勇气。   “你竟然敢这样对我说话,是鞭子没挨够吗?”格莱德讥诮着,故意大步朝前走,将她连连逼退到了篝火旁。   妮娅着急将鲛绡送给萧忆笙,如果萧忆笙等不到东西,他就会在昏睡的父亲醒来后,告诉父亲是自己要杀了他。   绝对不能让父亲知道。绝对。   她惊惶地想要绕开格莱德离去,但被格莱德粗实有力的臂膀拦住了。   “拿来!”格莱德一把抽出那被攥在怀里的黑匣子,“让我瞧瞧你偷了什么宝贝!藏这么紧,该不会是……”他咧嘴笑了起来。   妮娅心中一紧,想要上去抢,却被那只强有劲的手推倒了。   黑匣子在啪嗒一声的轻响里被打开,旁边的士兵见此,个个都睁大了眼睛伸长脖子过来看,想要看看里面到底藏着什么东西。   ——*****——   入夜的沙漠寒冷彻骨。   格莱德的小队只有三十多人,此时二十来人都聚集在篝火边嬉闹,只剩下稀稀拉拉的几个人找了块背光处,打盹偷懒。   其中一个士兵睡得迷迷糊糊,被尿憋醒了,他爬起身,褪下裤子就要朝草垛上尿。   然而,他还没尿出来就被一柄短刃从后抹了脖子,拖进了草垛里。   血在地上滑出长长的拖痕。   另外一个士兵正躺在草垛边翻了个身,睡意朦胧间,他腰腹忽然一重,像是被人狠劲踩了一脚,他痛得“哎呦”一声大叫起来:“瞎子!你他娘真瞎了啊!往你爹身上踩!”   话音方落,只听一声闷闷的噗嗤声,温热的鲜血喷溅出来,他的头颅滚到了另一个走来的士兵脚下。   那个士兵愣怔了一瞬,睡意登时醒了大半。   “救——”他吓得拔腿要朝后跑,可喊声尚未出口,已经梗着脖子轰然栽倒下去。   他抽搐了几下便不再动弹了,在视线的最后,那瞳孔里倒映出了一双染了血的短靴。   那双短靴轻声踩过粘稠的鲜血,缓步朝哄笑喧闹的篝火堆走去。   ——*****——   篝火在风中颤颤地燃烧,烧到旺时是黄,最后凝成簇猩红。   冷风带起地上的灰烬,盘旋成了一个小旋涡。   黑匣子被随手扔进了土坑里,格莱德盯着眼前的白色斗篷,翻来覆去的瞧。   这件白色斗篷已经被撕扯的都成烂布条了,风从布条的缝隙里呼啸着穿过,怎么看怎么像件被主人丢弃的破衣裳,毫无过眼之处。   然,就是这样的破烂,拿在掌心里时,竟然出奇的有分量。   “这是什么?”格莱德将斗篷举过头顶,对着火光照,想要借着这光线照出点什么。   鲛绡在月色下,随着光影,明暗变幻,晃到了他的眼。   格莱德眼睛一痛,猛地闭眼,他将鲛绡扔到了地上,骂道:“你没事大半夜带块破布当宝贝瞎跑?!疯女人!”   妮娅见状,屈膝爬行在沙土上,匆匆捡起了鲛绡,抱在怀里,想要起身离去。   然而作为军痞的格莱德完全没有准备放过她。   格莱德揉着眼睛,忽然侧身一挡,说道:“诶?等等,我准你走了吗?”   他人高马大,能够完全将娇小的少女笼在自己的影子里:“你拿着件破衣裳逗哥哥们玩,就不让哥哥们逗你玩玩吗?”   士兵们登时爆发出了一阵哄笑。他们兴致十足的盯着少女看,目光淫猥。   “阿玛找我还有急事,我不能留在这里!你们再这样,我阿玛会找你们算账的!”妮娅从这些人的眼光中仿佛预感到了什么,慌张抱着鲛绡往后退。   “哈哈哈,你阿玛?”格莱德像是听见了什么笑话,大笑道,“兄弟们,你们听见了吗?她说她阿玛会找我们算账!”   士兵们闻言又爆发出了哄笑。   因为这里没有人不知道,少女妮娅是被父亲当牲畜养的,只能睡马厩,吃泔水,当个受人欺辱的草包,她的母亲因为生不出儿子,而被副将常年殴打,最终也只能将这份罪怪到了妮娅头上,无时无刻不在咒骂她,毒打她。   此时,这样恶毒又带着嘲笑的讥讽,像是锐利的刀锋,深深扎在了妮娅的心口。   “别傻了。我们今天就算是杀了你,你的阿玛也只会对我们磕头谢恩,明白吗丫头?”格莱德拍着她瘦弱的肩,将人揽了过来。   妮娅紧攥的手指痉挛到发颤,她也不不知哪来的勇气,忽然推开了揽在身前的壮汉。   “你胡说!”她愤怒道。   格莱德被她这力道推得踉跄两步,险些摔倒,他没想到妮娅竟然能有这么大的劲道,自觉在兄弟们面前丢了脸,登时恼羞成怒的骂道:“他娘的,你敢推老子?!你个贱货——”   “啪”地一声清脆的重响,巴掌扇在妮娅的脸上,弱不禁风的少女登时被打偏了脸,摔倒在地。   很快,又是一阵拳打脚踢落在她的身上。鲛人们跪在篝火边,在看见眼前这个流沧国的少女竟然也会被殴打至此,一时间,眼睛里浮现出了异样的光。   妮娅被打的遍体鳞伤,她的泪水从眼角滑落,却咬着牙没吭一声。   拳脚相向的殴打持续了很长时间都没有停下,妮娅在浑身的刺痛中爬不起身,她的脸被踩在腥臭的军靴下,和俘虏们视线相交。   在相对的视线里,鲛人老者从少女那双棕色的眼睛里看见了汹涌的仇恨和黑暗,如山洪般呼啸倾涌,竟然让人不寒而栗。   火光颤颤映照在每个人的脸上。   老者望着她,眼里突然有怜悯的光。   “什么烂货也敢碰老子,呸!”格莱德气喘吁吁的停下动作,看着满身是血的少女,妮娅已是奄奄一息,却还紧紧护着怀里的鲛绡——   那是她能够永远脱离苦难的方法。   少女意识昏沉,呼出的热息在寒冷的大漠里转瞬凝结成了寒气。她视线模糊的看向跳跃的篝火,棕色的瞳仁里映出了燃烧的火光。   血漫溢在鲛绡上,在无人察觉到的地方转瞬消弭了。   格莱德话音方落,旁边忽然有人咳了几声,他喘息不定的朝发声处转过脸,还没来得及骂出声,一口浓痰便啐在了他脸上。   “老子去你妈的狗杂种。”朝他吐痰的是个京墨阁弟子,他冷笑着盯住格莱德,深黑的眸子里有着野狼般明锐的疯狂。   完蛋!   所有人都不约而同的愣住了,连正在刨坑的士兵都停住了动作,他们难以置信的看着这个中州来的修士,纷纷在心里想道——疯了!这人绝对是他娘的被吓疯了!   俄顷,死一般的沉寂。   四目相对,格莱德显然也是怔住了,但很快,他的眼底就浮出了猩红的血丝。他面色铁青的盯住眼前人,僵硬的抬手,抹了把脸上的浓痰,眼中的暴戾一展无遗:“你说什么?”   如豺狼虎豹般可怖的威压登时倾压而下。   在场的将士们都被他的暴戾吓得噤若寒蝉,然而那中州人却依旧桀骜不逊的抬着头颅,一字一顿的说道:   “我说,老、子、去、你、妈、的!——狗、杂、种!!”   然后,他又是一口痰啐在了格莱德脸上,眼里是近乎疯狂的恶意。   这下,所有人都听得一清二楚,也清晰的看见了眼前发生的事,几十双眼睛齐刷刷的盯住此处,在短暂的静默后,格莱德怒不可遏的抽出长刀,抵在那弟子的后颈上。   “格老子的!我看你他妈是找死!”   随着他暴怒的声音喝起,长刀在篝火的侧映下闪出了雪亮的锋芒。   那弟子没有丝毫的畏惧,反倒失声大笑起来,他的笑声里没有任何的怯懦和麻木,反而是永不折腰的桀骜和尊严!   血光在空中划出一道弧线。笑意尚存的头颅滚进了十几尺深的土坑里。   “给老子把他们埋了!全都埋了!然后用战马踏平!操!然后把这些修士,都他娘给我五马分尸!快去!!”   随着暴喝声落下,俘虏们登时全被踹进了这深坑里,人硌着人,有些在挣扎中蹬掉了鞋,扯烂了衣裳,最先被踹下来的人受不住接连砸下的重量,他们被压在厚重的人体下,身躯扭曲着陷在坑里,断了气。浑浊的腥膻溢在每个人的喘息间,转瞬变得冰冷。   噗通噗通——   沉闷的人体坠地声,一声接着一声。   鲛人们在深坑里颤抖着身子,像是浮萍的叶,可始终无人求饶,他们的哭泣被冷冽的劲风撕扯烂,变得断断续续。   士兵们开始用铁锹铲土埋进坑里。沙土登时如洪水般倾泻而下,淹没了那一双双眼睛。   另一边,修士们被士兵扯拽着,带到校场去,准备五马分尸。   格莱德仍是怒不可遏的站在篝火前,他又万分嫌恶的抹了把脸,见身侧还站着一个士兵,登时飞起一脚踹在那士兵的屁股上,怒道:“你他妈不知道给老子拿块布来擦脸?!”   “是、是队长。”士兵被他踹得摔倒在地,头盔歪了,忙不迭扶正,爬起身跑了。   格莱德心烦意乱的看着士兵们策马聚拢来,在指挥下,铁蹄呼啸着踏在这片活人坑上,来回的驰骋,很快便将这刚刚埋葬了几十人的土坑压平了。   “这疯女人怎么还躺在这里?”格莱德一转身便瞧见了倒在血泊里的妮娅,登时更烦躁了。   妮娅已经断了气息,她手里的鲛绡在火光中融出了清冷的光泽。   “把老子的刀拿来,老子要砍断她的脑袋,带给她的阿玛看,看看她阿玛会不会来找我算账。”想到之前的话,格莱德恶声恶气的笑了起来。   旁边的士兵应声上前,低首恭谨地捧上了一把长刀。格莱德颠着这把重刀,扬起了刀锋。正要砍下去时,忽觉身后陡然一冷——   就在火光跳跃的那个刹那,一柄短刃悄无声息的捅进了他的后心,精准无误的刺穿心脏,又快又准,没有给他留下任何生还的余地!   而刺杀他的,竟然是方才这个递刀的士兵!   格莱德怔怔地瞪大眼,想要转身抓住这个偷袭的人,可他的全身已经在剧痛中麻木僵硬,完全无法再做大幅度的动作。   那个士兵在杀了他后却没有要离开的意思,反而还缓步走到了他的面前,好整以暇的端看他。   目光相对,格莱德在那双明亮漆黑的眼睛里看见了自己的倒影。   他喉骨滑动,艰难的喘息,不敢置信自己会倒在这里——他甚至不认识眼前这个人是谁!   然而,萧忆笙只是笑眯眯的盯着格莱德,十分礼貌的说道:“勇士。他说,去你妈的狗杂种。这回,你听清了吗?”随后,他一刀划断了格莱德的咽喉,血喷溅在他面上,又沿着肌肤缓缓淌下。   ——*****——   鬼棘藤将藤蔓隐没在黄沙下,上百双眼睛静静凝视着格尔曼地的屠戮。   此时月影已经有些西沉了。篝火还在风中烈烈燃烧着,为首的鬼棘藤凝视须臾,仿佛若有所思的说道:“他杀了格莱德,蜜善儿会将他活活虐待死的。”   “蜜善儿就在离格尔曼地不远的西边驻守,这里的消息最迟明早也会到达,可这些人能在这么短的时间里赶回东南的坞城吗?荒漠的夜里可不是修士就能随便踏入的魔地啊。”说罢,它又眯起眼,看向了渐沉的月色。   格尔曼地上,三十几个士兵全部束手就擒。他们也都是混迹在格莱德身边的军痞,没有军纪可言,就像是棵墙头草,哪边风吹哪边倒。   他们一见队长没了,又死了几个士兵,登时也不挣扎了,全部呼啦啦的跪倒在地,连连磕头:“是、是神仙下凡来了!小的们刚刚,刚刚都是瞎了眼!”   萧忆笙让他们放开所有的俘虏,可俘虏除了那些个还没来得及分尸的修士,竟然全都被活埋了!要不就是受不住酷刑,早已被虐待死。   怕被对方也虐杀了,这些原本还嚣张的士兵们在地上磕头如捣蒜,爷爷爷爷地叫个不停。   萧忆笙被吵得头疼,他捡起地上残破的鲛绡,又脱下外袍,盖住了妮娅,吩咐这群士兵把她好好埋了。   士兵们像是得到了免死令似的,欢天喜地的将少女用袍子兜起来,架着尸体走了。   萧忆笙见他们离开了段距离,才对身边的那些弟子说道:“跟上他们,等埋完人,就把他们全杀了。”   “是,少主。”弟子们领命,瞬间消失在暗夜里。   另一边的黄沙下,鬼棘藤还在窃窃私语着。   “他好像也在找晏顷迟,他拿到了那件鲛绡!”又一道尖细的婴儿声从地底传开,“如果我们找不到晏顷迟,我们身上的咒术就无法被解开!冥灵鸟迟早会吃掉我们的!我们需要闻着那件鲛绡的味道寻到晏顷迟!”   “可是,我们该怎么保证这个少年会相信我们呢?”   地底下突然响起了激烈的争论,无数鬼棘藤在争论着接下来应该要如何做才稳妥。   萧忆笙从坎儿井里捞起一桶水,仔细清洗了一下身上的血。   团子跳到他的肩上,眨着眼。萧忆笙正准备说话,四野里忽然响起了诡异的簌簌声。   像是千万只微小的虫子埋在地下急速的爬行,四方的沙地都在微微震动着,翻涌而来,细碎的响声充溢在空旷的格曼尔地上,单调而可怖。   似是被这股邪气震慑到,团子圆鼓鼓的身子哆嗦着,哧溜一声窜进了萧忆笙的前襟里。   萧忆笙手中长剑登时凝聚成形,在沙土快要翻涌到面前时,抬起长剑。   “等等!”一声细小尖锐的婴儿声突然传出。   紧接着,翻涌的沙土离萧忆笙脚下半尺的地方停住。一条黑色的藤蔓从地下伸出,像是打招呼似的,朝他挥了挥枝条。   “我们知道晏顷迟在哪里!”鬼棘藤冒出半个脑袋,开门见山的说道。   萧忆笙微蹙眉头,目光里冷意不褪,显然没有相信它们的鬼话。   “你的师尊叫萧衍,你们前几日被沙魔吞进了地下,”鬼棘藤接着说道,“是晏顷迟让我们去找到你们的。”   “但我能站在这里,和你们没有任何关系。”萧忆笙冷声说道。   “我们只找到了萧衍,所以就先将他拖了上来。”鬼棘藤说道,“就在格尔曼地前面的绿洲里。”   格尔曼地前面的绿洲?萧忆笙眸光微微一滞,忽然间想起了妮娅先前说得话——这件鲛绡便是她在绿洲放羊时捡到的。   “你们找到了我师尊?他在哪里?”萧忆笙试探的问道。   “我们把他送到了晏顷迟身边,然后他们就一起不见了踪影。”鬼棘藤说道,“我们本来以为是晏顷迟背刺了我们,可鲛绡不在身上,晏顷迟又怎么能扛得住大漠里的烈日?”   萧忆笙并没有在它的话里有任何动容。   “我们身上还有晏顷迟的符咒,如果没他解咒的话,我们很快就会被冥灵鸟捕食掉,所以我们也需要找到他。”鬼棘藤说着,地下忽然响起一阵窸窸窣窣的响动。   萧忆笙登时警惕的退后了几步。   然而鬼棘藤只是从地下冒出了自己的胚囊,摇晃了两下,里面水声晃动,很快露出来湿淋淋的婴儿四肢。   它转了个身,将自己肢体上的符咒彻底呈现在萧忆笙眼前,然后说道:“晏顷迟是冥灵之身,他肯定无法承受住大漠里白日的光线,他会死的,我们不能让他死。”   萧忆笙质疑尚存。他并不说话,只是心中斟酌权衡着这些魔物说得话。团子忽然从他前襟里爬出来,戳了戳他的脸。   萧忆笙拨开它,它却是沿着萧忆笙的肩头滑到了他的手腕上,然后用劲去掰萧忆笙带着指环的那根手指。   “你做什么?”萧忆笙不耐烦的说道。   团子“呜叽”一声,戳了戳他的指环,银色的指环上登时漫溢出了浅浅的光华,忽明忽暗。   是有人传音来了!萧忆笙凝神定气,指环那端的声音登时浮响在他的脑海里。   “萧忆笙你在哪里?沈闲跟在你身边吗?”萧衍的声音透过介质传来,冰冰冰的没有任何温度。   “二阁主不在我这里。”萧忆笙说,“师尊你和师娘在一起吗?”   “什么?”萧衍没明白他的意思。   “师娘手下的魔物告诉我,它们先救上来了你,把你送到师娘那里去了。”萧忆笙说道。   萧衍:“我在东南的绿洲,没有见到晏顷迟,也没有见到沈闲。你现在在哪里?”   萧忆笙微诧,依言答道:“我在西北的格尔曼地,我才把弟子们救出来,准备去找您的。”   萧衍顿了顿,问道:“你方才说得那些是什么魔物?”   “鬼棘藤。”萧忆笙说,“它们说是师娘在它们身上下了咒,必须要找到人才能解咒,我看了这咒文,是您以前教过我的伏魔咒,但是我不确定是否也有别的人会这道咒。”   那端似是在斟酌着什么,沉默了片刻,才冷声下令:“那就带它们来见我,立马。”   指环的光骤然黯了下去,萧忆笙心里百转千回着方才的对话,回过神,看见鬼棘藤仍在向他展露着自己肢体上的符咒。   那些深黑色的咒文密密麻麻的纂刻在上面,散出微弱的光亮。   “那你们如何能帮得到我?”萧忆笙不再纠结。   “我们有沙漠上最快的速度,那是沙漠行者也无法相比的速度!”鬼棘藤说道,“我可以将你们送到这片沙漠的任何地方!”   ——*****——   晏顷迟的神识陷在交错封闭的黑暗里,越沉越深,且越陷越黑。   不知过了多久,这场漫长的黑暗直到月色升起时才结束。   清冷的月色铺在起伏连绵的山峦上,如轻纱笼下。微弱的烛光从帘后影影绰绰的映照进来。   晏顷迟头痛欲裂,醒来时视线还没有恢复清明。   他的长发延在身下,唇间苍白的没有丝毫血色,使得整张脸瞧起来更加颜色寡淡,狼狈得实在不像是那高坐明堂的神君。   他喉骨滑动,溢出了微弱的呻.吟,想撑起身时,才发现手上被加持灵气的锁链绑缚住了。   “你醒了?”有一道声音蓦然响起,“感觉怎么样?”   那是再熟悉不过的声音,透着薄薄的讥讽,贯穿了一百多年的前后。   下一瞬,晏顷迟陡然睁开双眼,扶额缓神。   摇曳的烛火下,安坐于灯影里的沈闲,正在一瞬不瞬的盯着他看,那眉间倦怠之色还尚存,眼睛里也已经淬出了红血丝。   “二阁主。”晏顷迟身沉,他的身体因受到了太阳的灼烧,还没恢复过来,此时正氤氲着淡淡的薄雾。   “我们之间总算可以有个了结了。”沈闲轻声笑道,“我等这一天已经等了很久。其实我本来想过,如果杀不掉你,我就带着萧衍一起死好了,我得不到的,凭什么让你能得到呢?”   晏顷迟听出了他语气里的刻薄和怨恨,却还是一贯淡然从容的微叹声:“阿衍说你其实并不喜欢现在的生活,他会在回宣城后放你离去,可你非要将事情做到这种地步,你想带着他一起死。”   他说话时气息并不稳:“你还不明白吗沈闲?其实你根本不爱他,你只是无法抛下自己的执念。”   沈闲闻言眸光微微一闪,冷笑道:“你有什么资格这么说我?至少在他深陷泥潭,进退两难的时候是我陪在他身边的!而你呢?你高座明堂,眼睁睁看着他受苦受难,现在反而来说我执念深重?”   他说到此处,又是冷笑:“呵,也不是不能理解,毕竟晏长老向来虚伪。”   晏顷迟微蹙眉,太阳灼烧过后的痛感并没有散去,那些地方仍是疼痛难耐,像刀剜过血肉。   “我早就说过了,我有自己的苦衷,也无需向你一一说明。”他说话时,气息难定,也不愿再同沈闲多说。   在挣了两下身上紧扣的枷锁时,他又道:“你这回看来是真打算杀了我。”   “是的。我在等流沧军的到来。”沈闲眯起眼,打量着他的虚弱,“我将这个藏身地点告诉了蜜善儿,你猜她会不会在日出之前到来?”   “你——!”晏顷迟忽然气结。   沈闲望向了天边快要隐没的月色,似是想起了什么,又笑道:“三长老放心,我说过我会报答你的救命之恩。如果你落到蜜善儿手里,她可能用上百种非人的手段来折磨你这些年来对他们的镇压,所以,我不会让你活着落入她的手里,也免了你接下来要受的骨肉之苦。”   晏顷迟再也忍不住,终是泛起了怒意,他倏然站起身,冷声道:“你到底想要如何?!”   “报答你的救命之恩。”沈闲笑着转过脸来看他,“你看,太阳已经要升起了。而我会让你在太阳升起之前魂飞魄散,这样,蜜善儿就无法再折辱你了。”   ——*****——   扎格拉玛沙漠的尽头。   一只黑鹰从天而降,稳稳地落在萧衍的手臂上,拢翅时夹带出沙漠里冷冽的寒气。   地底下,似乎有什么东西在疯狂涌动着,一路从西北地翻覆而来,声势浩大。   萧衍的鹰带领这群鬼棘藤找到了这片绿洲。   黑夜里,一条藤蔓唰地从地底探出,紧接着,鬼棘藤从沙土下翻出根茎,缓缓吐出了个茧。   密密麻麻的藤条与泥土包裹住了萧忆笙,随着铺天盖地的窸窣声靠近,又有几个巨大的茧被从沙土下吐了出来。   鬼棘藤收回藤蔓,萧忆笙扒开裹在身上的藤条,脱泥而出。   月光探入视线,他此时只觉得胃里一阵翻滚,险些吐出来。鬼棘藤的速度确实极快,几乎没用多久便将他送到了萧衍面前,但这颠簸的路程也是足够让人恶心上一阵了。   “我们只找到了尊上的鲛绡。”鬼棘藤将一件破破烂烂的斗篷轻轻举到了萧衍面前,“不过我们可以循着这个味道,找到他人。”   “他人在哪里?”萧衍冷声问道。   “你是萧衍吗?”鬼棘藤忽然问道。   “怎么。”萧衍冷睨着它。   鬼棘藤在这目光里感受到了骇人的压迫,它登时收回了目光,奇怪的说道:“如果您是萧衍,那我们那时带出来的人是谁?”   萧忆笙在那扶着旁边弟子干呕,闻言忽然说道:“二阁主给师尊回讯息了吗?我先前给二阁主说了我们的去向,可他并没有跟上来。我以为二阁主跟您再一起了。”   沈闲?萧衍微微眯起眸子,心念电转间,刹那间白了脸色。   沈闲不见了?   沈闲也不见了?!   萧衍指尖微颤,心里某处巨石轰然砸落,砸塌了他勉力维持许久的镇静,风擦耳掠过,却被嗡鸣声盖住了,他望着欲起的晓色,再也听不清一个字。   “这件鲛绡是在格尔曼地的绿洲找到的。”萧忆笙说道,“就在西北。您要过去吗?”   然而,不等他话音落下。   “唰——!”   冷夜中骤扑飞过一只骏马的影子,那白色的双翅压过灰冷的山峦,从天际俯冲而来,扑出了漆黑的夜。   马蹄飞踏过沙土,扬起了漫天黄沙。   萧衍翻身上马,朝西北疾驰而去,风在耳边呼啸,抚掠过他的长发,侧映出眉眼里的肃杀之意。   飞马翩然展翅,夹带出一道银白的弧线,飒踏过云霄。   萧衍的袖袍在风里猎猎如旗,萧忆笙不敢妄自让他赴险,带着一众弟子纵马追在他后面。   鲛人首领也晓得事态紧急,一面是担忧尊上是否出事,一面是不敢让萧衍和他的弟子有任何闪失,他们也不敢有任何耽搁,率军就跟了上去。   沙土下,鬼棘藤涌动着,一支漆黑的藤蔓从沙下伸出,拨动着指骨,藤蔓展开,紧接着一张张湿淋淋的婴儿脸冒了出来,纷纷盯着前面渐行渐远的军队。   “快要天亮了呀,”带头的鬼棘藤仰视着天边渐褪的墨色,怔怔的说道,“待到天亮,晏顷迟就会魂飞魄散了。”   “魂飞魄散!”余下的鬼棘藤们带着狂热的呼喊,重复道,“魂飞魄散!”   那一张张婴儿的脸上,浮现出怨毒的神情,它们伸出藤蔓,高声震呼着,死亡而腐烂的气息瞬间让四面的红棘成片枯竭!   “不过,西北那里好像有流沧的驻守军队吧?”带头的鬼棘藤又说道,“我们还是快些跟上去吧,要是晏顷迟真出了事,我们身上的禁咒该怎么办呢?总不能一直被冥灵鸟猎食。”   “跟上去!跟上去!”后面的鬼棘藤发出了尖利的欢呼。它们舞动着藤条,相互纠缠着,伴随着窸窣的声响,婴儿们纷纷缩回了胚囊中,重新沉入沙下,只剩下漆黑的头发延伸出密密麻麻的藤条,朝西北涌动去。   萧忆笙听见下面的动静,从飞马上低头去看,视线所及皆是苍莽浑厚的黄沙,那黑色藤蔓纵横交错在黄沙上急速涌动着,像是在沙漠上蜿蜒出的裂痕。   他追在萧衍身后,高声喊道:“师尊!师尊——!”   萧衍如似未闻,他才从暗流里上来已经很疲惫了,朝日的光从云层中蔓出,他望着半陷在天地尽头的红日,不敢再作任何耽搁。   “师尊!西北有——”萧忆笙的话被凛冽的风声打散,他大喊道,“西北有流沧驻守军!您听见了吗!”   见萧衍没有任何回答,他又着急忙慌的拉拢缰绳,马不停蹄的追上去,喊道:“让鬼棘藤领路!鬼棘藤能闻见师娘身上的气息!”   *   作者有话要说:   月底了,宝贝们可以用多余的营养液喂养一下我吗,秋咪~   写得时候考虑到为什么不救妮娅和鲛人,因为蜜善儿的军队离这里很近,如果不能保证一击致命很有可能会引起注意,而当时篝火那里围了很多人,所以萧忆笙是在等人都散开后才下手的。   ps:如果jj能实物抽奖的话,就在jj,如果不能就去vb,到时候我会作话和置顶评论告诉大家的。 第158章 死吧 心机晏狗   晏顷迟呵了口气。他的气息在冷风中化作了薄雾。   扎格拉玛沙漠上, 晓色混沌,旭日的光刺破晦暗,从起伏的天地尽头缓缓浮出半轮, 染开了遥遥千万顷的云海。   胡杨树在风里簌簌作响。   沈闲站在晦暗中, 树影和日光交织成一条线,落在他的脚下。   这里是牧民们常住的毡包, 但显然已经被荒废一段时日了, 格莱德对住在此处的牧民们的供奉并不满意, 所以在半月前抓走了他们。   地上还有被踢翻的果篮, 里面的果子早已干瘪腐烂, 倒是篮子还被彩带装饰得绚丽好看,上面坠满了铃铛和涂色鲜艳的羊骨。   此地在绿洲和格尔曼地之间连成了一个三角。   “你根本不会明白我经历了什么。”沈闲似是在欣赏渐起的晓色,“你不会知道那些劫匪是如何欺辱我的,所以每当我想起萧衍的过去,我总是能看见自己的影子。”   晏顷迟不接话。光秃秃的毡包没有庇荫的地方,他被晒得睁不开眼睛。起伏的沙丘连成大片, 在日光下反射出刺目的白, 仿佛在眼前的不是黄土沙地, 而是一望无际的湖面。   “挣扎、奢望、绝望。我们都是发迹于阴暗的人。”沈闲握住门框的手在逐渐收力, “我时常一闭眼就能想起暗无天日的过去, 每个死在我手下的人都会让我回忆起那种滋味,那种滋味……那种被人随意糟践的滋味, 还有啃食腐尸的滋味!”   他的手用劲到发颤:“我这辈子都不会忘记!”   忘不了在饿得奄奄一息时,他们没有自尊,没有廉耻的地祈求绑匪们施舍食物, 哪怕是水被泼在地上, 他们也会疯了一样上去舔舐浸了水的泥污, 墙根下经年累月被人尿得骚气熏天,冲得人胃里直犯恶心。   忘不了在晦暗无光的地窖里,稚儿们被拖出去轮番糟践,那光着的膀子上有洗不清的污秽,残留在他的记忆深处,永难抹去。   “如果不是他,我倒确实会死在那地窖里,”仿佛又闻到了那时的味道,沈闲的胃里陡然翻滚起来,他抓着衣襟喘息,微哑道,“我的感情没有你想的那么不堪!”   晏顷迟微微一怔,定定的凝视住他,几次翕动薄唇,却最终缄口未言。   “我不介意他和你之间有什么样的过去。”沈闲忽然冷笑起来,眼里有不作遮掩的锋锐恶意,“因为那又怎么样呢?我也吻过他,也睡过他。同床共枕的交欢不是只能和你才有的!”   他有意打在晏顷迟的七寸,想要看他濒死前的失态和憎恶。仿佛只能从这里,他才能获得到报复的快.感。   “……”晏顷迟的身体已经很轻了,日光斑驳地映照在那件袍子上,白雾氤氲在他周身,他半阖着眼,连转动眼珠都变得迟钝,“难道你以为,我会相信你的鬼话去质疑萧衍么?”   他在浑身的刺痛中,淡淡地笑:“呵。我当二阁主会拿出能够胁迫我的利器,想不到二阁主的本事全都用在编故事上了。这么想哄我,光凭这点能耐可是不行的啊。”   “唰”地一声轻响,一寸寒光出鞘,截断了晏顷迟的笑声。   锋利的刀刃抵在晏顷迟的咽喉上,压紧了他的肌肤。   “我本来不想这样对你的,”沈闲冷声道,“你别逼我就这样杀了你!”   “呵。”晏顷迟又是讥诮,不作任何退让,“二阁主的能耐想必也只能止步于此了,一个需要依附于人的菟丝花,也只会狗仗人势了。”   “你他妈给我住口!”沈闲被他激地低喝一声,雪亮的锋芒一闪即逝,压在咽喉的刀刃瞬间又紧了几分,逼得晏顷迟不得不仰颈回避。   刀锋上,很快有殷红覆染。   “我就当三长老是被吓的口不择言了。”沈闲看见他的肌肤上有血珠沁出,冷笑道,“没关系,我原谅你濒死前的发疯。”   “是么。”晏顷迟陡然靠前,让自己颈脉的脆弱完全暴露在刀锋之下。   霎时间,温热的血淌湿了刀锋。   “你做什么!!”沈闲呼吸微错,猛地抽手,将刀刃偏移了一分,才堪堪没有就这样要了他的命。   晏顷迟回视着他,眼里冷淡的没有任何情绪。   沈闲扔掉手上的刀,踢开,一把扯住晏顷迟的衣襟,拽起他,怒不可遏:“你他妈想害死老子对吗?!你以为这样在你死后,萧衍就能看出来一切是我做得了?刀痕?呵,你以为我真有这么蠢?”   “也没有聪明到哪里去。”晏顷迟和他四目相对,看他赤红的双眸迫近自己。   两个人在肃杀之气里对峙着,寸步不让。   “你以为我为什么要告诉蜜善儿这处藏身地?”沈闲扯住晏顷迟的衣襟,手背上青筋暴起,恶声道,“因为只要她踏入此地,哪怕她毫不知情你已经死了,所有的仇怨也全会归结到她的头上,而我会告诉萧衍,是她杀了你,我可什么也没做。”   晏顷迟似是也被激怒了,哑声讥讽道:“你真的很可笑啊二阁主。就这点能耐,看来你是打算让萧衍一辈子都俯就你了?”   “你真是该死啊……”沈闲的眼底全红了,他彻底没了理智,猛地扼住了晏顷迟的脖颈,手指收紧,用劲到发颤。   鲜血淌湿了沈闲的手。   晏顷迟背脊寒凉刻骨,他被这巨力压迫的喘不上气,好似浑身的血液都要停在这一刻。   他猛地屈膝重击在沈闲的小腹,沈闲登时踉跄着摔倒在地。   “二阁主的能耐真是太让人失望了不对吗?”晏顷迟压上去,握紧一拳砸在他的脸上,“杀我之前,你该好好想想自己的能耐的。”   “三长老的嘴硬也是让沈某甘拜下风,你还能坚持多久?”沈闲唇齿间逸出喘息,他嘶声痛呼,被晏顷迟砸得口鼻淌血。   “该死!”沈闲一脚踹开晏顷迟,怒意直泛。   晏顷迟的背部重撞在桌几上,砸落了一片瓷器。他蜷身躺在碎瓷间,呛出血来。   “希望三长老的嘴在死的时候也能有这么硬。”   说罢,沈闲不再有任何的犹豫,猛擒住晏顷迟的左肩,蛮力的拖着他,朝毡包外的日光下走去。   晏顷迟的齿间血沫化开,步子在拖拽下踉跄不稳。   沈闲的钳制很容易破开,可大漠上的日光却难以辟易。一时间,他灵气滔滔不绝的往外蜂拥溢出。   方一踏进日光,他的臂膀和裸.露出来的肌肤上霎时间现出如同细雾般的白气!浑身陷入沸腾般的刺痛中。   沙漠上有风吹过,可一丝凉意敌不过这蒸腾的热气。   “不是很能说吗?”沈闲怒目切齿的说道,“你接着说啊!”   晏顷迟被他强硬的摁在日光下,喘息困难,灼烈的日光如同不灭的业火,在他的身上越燃越烈。   远处,隐隐能听见铁骑踏过风沙的轰然震响,如同天边雷鸣滚滚而来。   黄尘越来越近,战马驰骋在风沙里,带起的风声咆哮着,犹如浪涛一般推拍开灼热的风浪。   沈闲微微一抬眼,忽然冷笑几声:“三长老你看,你的死期要到了。蜜善儿带着她的军队来了。”   他在仰起脸的一霎被金芒刺到了眼,可他却并不避开,只是微微眯起眼,说道:“太阳要完全升起了啊。”   晏顷迟说不出话,那由雾气凝聚的身体在风中飞速飘散,他在急促的喘息间,浑身剧痛不止。   从天地尽头跃起的朝日平铺云际,倾撒在扎格拉玛沙漠的每一寸沙地上。   晏顷迟抵不住这样的迫近。他在汹涌的日光中,肌肤如雪般融化。   沈闲偏过脸,啐了口嘴里的血沫,冷嘲道:“这一切都该结束了。”   与此同时。   “唰”——   半空中陡然响起撕裂般的风声,飞马踏过云霄,从暴涨的金芒间扑出,厚重的云层被冲撞成稀碎的薄雾,随着马蹄的飞掠,在天际延出一道银白的弧光。   “在那儿!晏顷迟在那儿!”鬼棘藤在地下闷闷的说道,“西南方向二十里!”   萧衍脸白的没有任何情绪。   在他的后面,万里风浪轰鸣滚涛,所有的鲛人重甲踏破黄沙,从日光下奔驰而来。   “晏顷迟!”萧衍厉声喊道,“晏子殊——!”他的声音回荡在天边。   “该死!萧衍怎么能找到这里?”沈闲听见了远处的呼喊。   他迅速看了一眼天边的悬日,又低头判断了一下晏顷迟此时的状态。   晏顷迟的脸色苍白到近乎透明。日光照在他破衣烂衫上,显得陈旧泛白。光线刺得他骨头生疼,他咬得牙齿打颤,眼底发红的盯着沈闲。   沈闲弯下腰,将他的狼狈和惶恐尽收眼底:“没关系,流沧的人已经到了,等他们起了战争,我就可以回去告诉所有人,你是被蜜善儿所杀,跟我没有半分关系。”   “我们之间总算是结束了。”他叹息着说,“再也不会有任何纠缠和憎恨了,你就安心去死吧。”   他说罢点住了晏顷迟的穴,以防他有任何逃脱的可能性。   随后站直身,要去事先寻好的藏身之地,他要找个适当的时机再以受害者的方式出现在萧衍面前。   然而就在他抬步离去的刹那,袍角微紧,有只手从后面拽住了他。   沈闲陡然回头,看见晏顷迟正好整以暇的端坐在日光下,唇角抿出了一抹笑意。   他身上的白雾已经不再融化,连失态的惶恐也不翼而飞,仿佛方才的狼狈皆是假象,现在端坐在这里的才是真正的晏顷迟。   唯有身上殷红的血迹提醒着沈闲,适才一切皆是真的。   怎么回事?不是被点穴了吗?!难道没有点好?!!   事起突然,沈闲还没反应过来,忽然又听见了一声沉闷的低笑,像是嘲讽,又似是别有意味。   四目相对,沈闲看见那双漆黑深邃的眸子里竟然没有任何光影!不过顷刻间,晏顷迟已经将适才所有的情绪抹杀殆尽,只余下了沉寂。   他盯着沈闲,像是在看某种入彀的猎物。笑意里流露出的阴鸷和冷漠,从眼底漾到了眉梢。   沈闲心道不好,刚要去重封住他的穴,便听见一声厉喊。   晏顷迟失声喊道:“阿衍——!”惶恐的语气,唇边笑意却更深了。   沈闲在他的喊声里脸色骤变:“你……”   然而还未等他话要说完,一道青碧色的光唰地缠上了他的腕骨。沈闲登时惊色,想要退后几步避开这样的相触。   可他的手在完全不受控制的动作着。   “你以为你杀了我就能如何吗?!”晏顷迟大声喊道,语气决绝断然,眼睛里却仍是笑意不散。   沈闲在刹那间仿佛明白了晏顷迟的意图,他竭力想要收回手,但那股力量却紧紧箍住了他的手腕,让他难以抽动分毫!   晏顷迟只是稍动手指,微微蜷曲了一下——   青碧色的流光在沈闲的掌心里瞬间凝结成一把短刃!   电光石火之间,沈闲完全来不及避让,一股如山般重实的气劲重重拍在他的背上,让他猛地踉跄一步——   噗嗤!   锋利的短刃直直透进了晏顷迟的腹部,又快又准,毫无回旋的余地!   “晏顷迟——!”   在萧衍难以遏制的喊声中,短刃穿透了晏顷迟的身体,又被猛地抽出!   鲜血迸溅在沈闲的脸上,青碧色的光骤失,他手腕一轻,登时没收住势,被抽剑的力道带的连连踉跄了几步。   血从腹部涌出,晏顷迟却在笑,不作遮掩的冷笑。   沈闲惊骇失色的看着眼前的男子,似乎连发声也不会了,他感觉到了一阵砭骨的冷。适才所有的不甘和怨恨在顷刻间化为乌有,晏顷迟用一种极端而刻骨铭心的方式,将他推向了万丈深渊,换得了萧衍完完全全的信赖。   上当了……   可晏顷迟是什么时候骗了自己?!是从自己大发雷霆把人拖出来的时候?还是他被自己控制的时候?!又或者是他被抓住的那一刻起,自己就已然掉入了他的陷阱?!!   他妈的被骗了!沈闲豁然雾解。   晏顷迟是从最开始就是蓄意的!他蓄意被自己抓住,蓄意被自己控制,甚至蓄意让自己大发雷霆的把他拖出来。   为什么?为什么要这样做?!   沈闲想要问出口,可人已经彻底哑然了。他在这一刹那,终是明白了晏顷迟的诡谲。   他惊惶错愕的低头看自己的手,又不可置信的看向晏顷迟。   晏顷迟呛出血,身形委顿下去,扎格拉玛沙漠上,烈日的光刺破云层,洒落下来。   失去了鲛绡的庇护,他由雾气凝结的身子终是如灰烬般簌簌散去。   白雾氤氲升腾在眼前,沈闲如梦方醒,他跨前一步,忽听晏顷迟说道:“谢谢你。”   他的声音极轻,却蕴含着阴冷的笑意:“你真的很好骗啊,二阁主。”   *   作者有话要说:   钮祜禄·心机婊·晏狗:比心机?刀不锋利马太瘦,你拿什么和我斗?he tui! 第159章 终局 沈闲死了   “晏顷迟——!”   萧衍甚至来不及喊出那句“别动他”, 便见剑锋从晏顷迟的腹部血淋淋地抽出,他脆弱的身体在日光下,如尘土般簌簌溃散。   经年累月铸成的巍峨高墙在这瞬间轰然坍塌, 刺目的光线直照下来, 萧衍却觉得背脊寒凉,浑身的血液都在顷刻间凝固, 让意识也随之冻结。   他纵马俯冲向沙漠, 连缰绳也忘了拉, 倏地从马背上翻掠而下, 在那巨大的冲力下, 踩地时没落稳,直接从沙坡上滚了下去。   “师尊!!”萧忆笙也顾不上去管其他的,他跟着翻身掠下,要去搀扶萧衍。   萧衍脸色苍白,不要搀扶,他慌张爬起身, 再也没了平日里的持重, 每一步都走得趔趄, 走得踉跄, 最终狼狈地滑跪在沙漠上。   “晏顷迟……”他声线颤抖, 无助地念着。   晏顷迟倒在血泊里,白袍变得斑驳不堪。他的身体融化的太快, 萧衍跪在他身边,胡乱地脱下自己的外袍,罩住那具在飞速散去的身体。   但普通的衣裳根本隔绝不了沙漠上灼烫的烈日。   “不要、不要走, 不要丢下我……”萧衍看着指缝间升腾的薄雾, 雾气冰冷, 方一透出便消弭于日光里。他疯了一样的用手去捂住任何可能会透光的地方,将那些缝隙用力盖住,好似这样就能阻止溃散。   然而所做一切皆是徒劳。   萧衍止不住的颤抖,耳边的轰鸣盖住了尘世所有的嘈杂。他什么也抓不住,最后只能颓唐崩溃的抱住晏顷迟,试图用自己的身体去遮蔽大漠上的烈日。   “撒谎。你骗我,你又骗我……”他语无伦次的说,“你又要丢下我,晏顷迟,晏顷迟你怎么能这样对我……”   晏顷迟伸出雾气凝结的手,指尖微抬,似乎是想摸一摸萧衍的脸颊。   指尖的血沿着腕骨滴落,他的手指轻轻触在萧衍的眼下,似是要替他擦拭眼眸里的湿润,但下一瞬,那只手便失了重,从半空中滑落,在萧衍的面颊上留下了深深的血痕。   萧衍彻底失语。   那句“不要丢下我”堵塞在喉间,四百多年的光景在飞速回退,梦里梦外交叠着,日光刺得他意识恍惚,他抱着晏顷迟,神色怔怔地似是无措的孩童。   这一瞬,往事的阴霾排山倒海的奔涌而来,梦魇的浪潮淹没他,时间夹带着砭骨的寒意,将他推回了深不见底的暗渊。   死水泛起涟漪,萧衍坠在这里,最后的光被泯灭,漫无边际的黑暗将他吞噬,他呼吸急促,意识跟着紊乱,理智在刹那间碎成了千万片!   “萧衍……”身后有人在靠近,惊惶失措的想要替自己辩解,“他骗你的,他在骗你,我没有要拿剑杀他的,我没想这么做得,你听我说,不是我,不是我做的……”   萧衍没有说话,狂涌的戾意吞噬了他最后的清醒,他蓦地转头盯住沈闲,眼底黑得没有任何光影。   “萧衍……”沈闲带着欲言又止的无措,下意识朝后退了两步。   萧衍盯着他,语气轻飘飘地:“你满意了么。”   与此同时,铁骑冲破漫天黄沙,从西北驰骋奔来,雷鸣震开灼热的风浪,让大地都在颤抖。   萧忆笙猛地回头,看见流沧军的旗纛在风中猎猎作响。   鲛人重甲已经围了过来,萧忆笙反应迅速,他翻身上马,让阁里的精锐弟子全部出列,随后,他素手抽剑,喊道:“预备——!”   铿锵有力的话音方落,身后唰地亮出片森然白光,长剑铮然出鞘,雪亮的剑锋晃照着他们的眉眼。   铁骑踏出闷雷般的巨响,长空上,霍然涤荡开一声尖啸,冥灵鸟振翅俯冲,遮天蔽日的蜂拥而至。   沙海上,晏顷迟垂首不动。   “是他用自己的剑让我杀了他!他在骗你啊!”沈闲上前,欲要碰上萧衍的肩,妄念却倏然插入地面,将咫尺的人隔开距离。   萧衍未言一字,妄念被斜.插于沙海之中,铮鸣清啸,在晏顷迟身上加持了保护。   下一瞬,天边陡生异象,三万里云海翻涌凝聚,如同浓墨般铺天盖地的倾压下,刺目的金光霎时间隐散于天地冥黯间。   劲风激荡开黄沙,黑气挟风刮来,瞬地将沈闲包围于茫茫浓雾之间。   鬼棘藤被这威压震慑得胚囊爆裂,登时全部缩回了底下,不敢再窥视,它们窸窸窣窣的涌动在地底,窃窃私语起来。   天边骤然有惊雷劈下,六道白光撕裂了暗沉沉的天色,直刺而出,在沙漠上形成了万里屏障,致使邪灵骇然后退,不敢再逾越半分。   绮罗阵法?!!萧忆笙在远处不可置信,一旦启阵,这杀招能让靠近阵法的万物瞬间化作血水,当真是狠绝至极。   师尊要对二阁主用这样的阵法?!是要把他们所有人都隔绝在外,不准插手这件事吗?   萧忆笙心下了然,他掉转马头,想要过去看看情况,但铁蹄踏地的震响让他无法再顾忌别处,只能把准心重新放回蜜善儿这里。   阵法里。   剑光披靡纵横,沙海翻腾,雷鸣劈炸在脚下。   “不是我!”沈闲横起一剑挡在身前,硬生生接住了萧衍的一击,然而这力道过重,压得他踉跄一步,五指发麻,登时呕出口血。   “不是我!”他再次抗声为自己辩解,“萧衍我从来没有骗过你,你为什么不信我!是晏顷迟想利用你杀了我!”   “我想明白了为什么鬼棘藤会找到我,一定是他故意给鬼棘藤嗅了我的味道,让鬼棘藤抓到我,再谎称是找你!”沈闲厉声道,“他骗了我也骗了你!他故意留下自己的鲛绡,就是为了再让鬼棘藤闻到味道,顺着寻到他!他装得柔弱引我入彀,再在你面前控制我亲手杀了他,他在借刀杀人啊!他想借你的手杀了我!萧衍你不能这么做,如果你真的杀了我,就是着了他的道!”   “萧衍!”   然而萧衍如似未闻,他的理智已经全被疯狂的戾意侵蚀。他不再留给沈闲说话的间隙,每一剑都直取命脉。   沈闲每接一剑便咳出口血,他的衣襟完全被血淌湿,即便是用了毕生所学,也完全无法从这剑势里挣脱开——因为萧衍压根没有打算留给他活命的机会。   “萧衍!你冷静一点!”沈闲被逼到了阵法边缘,只要他贴近这屏障分毫,便会瞬间化作血水。   乌云漩涡涌动,含雷劈炸,沈闲的灵府被激荡的剑气震得崩坏逆涌,他折身后退数里,才堪堪躲过了致命一击。   “不是我做的!你相信我!”沈闲呛血嘶喊,却见萧衍疯了般挟剑刺来,他像是不再顾忌阵法会不会被启动,也不在意自己会不会化作血水。   他是要同归于尽!沈闲睁着眼,看见萧衍迅疾一剑刺进了屏障,风里传来喀嚓一声清晰的碎响,坚如磐石的结界竟然瞬间崩裂出一道细痕!   失去控制的阵法开始缓缓启动。   黑云催压在沙漠上空,让整片扎格拉玛沙漠都陷入了一片阴暗,三万里风沙卷舞直上,绞成长龙,疯狂涌来。   结界外,厮杀声响彻在狂风里。螣蛇破云冲出,仰颈狂啸,扑扎进云海里,蛇尾重重拍撞下,拍起云海浪涛,冥灵鸟扑翅哀啸,挣扎着被獠牙撕扯成碎片。   鲜血迸溅,混杂着雨水,在沙漠上空淅沥沥的落下。   萧忆笙没有戴头盔,血水沿着他的鬓角滚落,嫌得他连退数步。   然而,就在他分神的这个刹那,夹着锋芒的长刀砰地一声重击在他的剑刃上。萧忆笙被这力道撞得踉跄翻跌在泥沙里。   “这就是中州来的修士吗?”蜜善儿用刀锋狠劲压住他,俯瞰他时,眼中笑意讥讽,“我听你们二阁主说,京墨阁可是中州数一数二的宗门,现在看来好像也不过如此。”   “我可不这么认为。”萧忆笙抬剑架住了她的攻势,稳住了手里的剑,想要用劲把人推翻,可试了几次,却发现自己完全抬不住这样的力道!   蜜善儿纹丝不动的压着他。   这女人的力道竟然大的骇人!   萧忆笙被压得朝黄沙里沉,滂沱大雨砸在他的面上,冲刷去他脸上的血迹,冰冷刺骨。   狂风撕扯着天地间的冥黯,倾压在茫茫大漠上,螣蛇带起的风浪搅得沙海如浪涛般汹涌扑下。   这是被妄念召唤出来的灵兽,是萧衍唤来保护晏顷迟的,不让任何东西能够碰到他。   “在你临死前,我也不妨告诉你,是你们的二阁主告诉我晏顷迟的方位,说是送给我们的大礼。”蜜善儿笑着说道,“我也没想过这份礼会这么大,还送来了你们。等我取下你们的人头,我就会让巴达尔攻占下坞城!而你们,就等着给晏顷迟做陪葬吧!”   二阁主、这件事是二阁主告密的?!   萧忆笙眼睫一颤,不可置信的盯着蜜善儿,厉声道:“说谎!”   剑锋猛地撞开刀刃,让长刀斜滑出去。   萧忆笙方才爬起身,蜜善儿便抬膝重击在他的胯.下,把人重力蛮掼砸在地上:“年轻的狼崽,这样可是不行的啊,男人就应该有男人的样子才对!”   “你真该好好想想,若不是我,你们的二阁主怎么会完好无暇的从流沧走出去?”她嗤笑道,“这是他答应我们的!”   砰然一声重响,沈闲撞在屏障上,退无可退。   他急促喘息着,眼里的神色凝结。   灵海滚烫如遭火焚,血水渗湿了衣袍,他的衣袖被剑气撕得稀碎,伤痕纵横交错在他裸.露出的肌肤上。   耳边轰鸣着的是雨声,他在这滂沱大雨里辨不清萧衍的眉眼。   剑锋刺进了他的胸口,将他狠劲推撞在屏障上!   就在这千钧一发之际,沈闲手里的剑也分毫不差的抵在了萧衍的心口!   萧衍眼里杀意不褪,他彻底失了理智,他不怕死,哪怕是同归于尽,他也要杀了沈闲!   他粗重的喘息着,眼里漆黑一片:“为什么要这样对我……为什么要这样对我!”   他咬紧牙关质问道:“我不想这样的,我想过你要离开,我可以给你任何想要的一切让你离开,我一而再再而三的给你机会!可你为什么要这么做!!”   然而沈闲并没有接话,他只是垂眸看着抵在心口上的剑刃,忽然间在大雨里笑了起来,笑声愉悦而轻松:   “晏顷迟,你看,我还是赢了。”   “什么。”萧衍没明白他的意思,刚要推剑逼近一步,手腕忽然一紧,是沈闲抓住了他的腕骨。   “你做什么?!”萧衍下意识地想要抽手,然而,已经完全来不及了——   沈闲突然前迈,伸出手,不顾一切的拥住了他。   噗嗤一声轻响,锋锐的利剑瞬间贯穿了沈闲的心口,可他却似是不知痛楚,脸上仍旧捎着浅浅的笑意,朝前又近了几步。   剑锋没过他的血肉,从背部透出,直至抵住剑柄,他才将萧衍全部拥进怀里。   鲜血涌出,淌湿了沈闲的背脊。   “你……!”萧衍哑声,大脑空白一片。   沈闲在大雨里紧紧抱住他,让利剑完全贯穿了自己的胸膛,也不愿松手,他抱得那样紧,拥得那样深,不让萧衍后退,不让他挣扎,只想让他像自己梦里无数次的那样,挨紧自己。   “我见过你杀晏顷迟,没有犹豫。”他粗重急促的喘息压在萧衍耳畔,混杂着风雨声,“可方才,你犹豫了。”   “我没有,我不喜欢你,我从来没有喜欢过……”萧衍想用力推开沈闲,可任凭他如何挣动,沈闲也不松手。   大雨如注,沈闲将他连着剑拥在怀里,紧紧地,不留一丝余地。滚烫的鲜血淌湿了萧衍的手心,痛声压抑在齿间,窒息感如潮水般将他淹没。   “你不爱我,没关系,”沈闲的声音在雨中显得极轻,“或许是我们错过了太多次,我总是不甘心,也总想着有朝一日你会回头看看我,于是……”   于是日复一日,年复一年。   “我想,只要你回头、回头看一看,”沈闲字音断续,“就能发现……我永远都在你身后。”   可萧衍始终未曾回头,他决绝的斩断了自己所有的退路,不让自己有任何可能动摇的念头。这些年来,他从没有一日真正快活过,他在日复一日的梦魇中杀掉了自己,不知疲惫的走在万丈深渊上,如履薄冰。   或许是身体已经撑到了极限,沈闲在这句话过后,整个人颓然坠下。   剑柄从萧衍的手中脱落,他怔怔地看着。   两个人在大雨里对视,飞溅的雨帘像是扇屏风,在他们之间隔开了道看似咫尺的距离。   沈闲望着他,想要看清他的模样,可雨太大了,无论如何费力的去看,眼前皆是模糊。   怎么能模糊呢?   怎么能模糊呢……   雨水润湿了眼眸,沈闲哑声轻笑,胸口在随着他的喘息微弱的起伏,只是笑着笑着,那水沿着鼻梁滑进他的嘴里,荡开了温热,又咸又涩。   萧衍盯着他。   “我也确实想要杀了晏顷迟,”沈闲的喘息已经很艰难了,“我甚至在方才想要和你一起死,就、就在你将剑刺进我胸口的时候……”   萧衍蓦地憬然,想起沈闲先前抵在自己心口上的剑,如果沈闲在那瞬间动了念头,那他们就会同归于尽!   “你为什么……”萧衍靠近他,想要问话,未料再启唇时,声音却是沙哑暗昧。   “为什么没有动手?”沈闲唇边漾起初见时的温润笑意,“因、因为当我看到你出剑犹豫的那瞬间,我就改变主意了……”   “就差一点了,”萧衍听见他说,“就差一点我们就会、就会重新开始。所以我想……我想杀了晏顷迟。我把他带到这地方让他去死是真的,可、可……我没有想那样杀了他……”   他声音发抖,连不成一句话,萧衍弯下身,想要听清他的字音,却见他忽然握住了自己的手。   沈闲的手寒凉入骨,他用尽最后的力气,握住萧衍的手,轻轻按在了自己的心口上,微弱的笑道:“我骗过你,也背叛过你,你可以不信我,但这里、这里一直都是真的……我是真心爱你的。四百多年来,一直都是真的……”   “萧衍,”他声音轻下去,最终散在风里,“我爱你。”   暴雨瓢泼,热血淌了萧衍一手,转瞬又被雨水洗刷干净。   狂风猎猎吹拂着,萧衍就跪在这里,似是忘了措辞,他感知到沈闲微弱的心跳,反复在他的手心里缓慢跳动。   像更漏的水滴,一滴滴记着时辰,直至最后一滴水落下。   “嗒、嗒”……   “嗒”——   沈闲的手坠落在血泊间。   *   作者有话要说:   随便扯两句:萧衍最怕的其实一直都是被抛弃,幼时就被父母抛弃让他很害怕自己会被再次丢下,所以他一直学着很乖。   每个人都说不会丢下他,但实际上每个人都丢下他了。萧衍幼时害怕师父不要自己,长大了又害怕晏顷迟丢下自己,到后来贺云升的抛弃,苏纵的背叛都在他心里留下了伤口,所以他坚信只要自己不对任何人动心,就不会被抛弃,他封闭了内心,不让任何人靠近,不给任何人伤害自己的机会。   沈闲出现的太晚了,萧衍在很早之前就封闭了自己,所以他一直没办法真正走进萧衍的内心。   怕你们没看懂,再解释一下:155章的时候晏顷迟就说过无论用什么手段,他都要让萧衍比过去更爱自己。所以,他故意让鬼棘藤去抓沈闲,谎称是找萧衍,再故意让自己脆弱的一面露在沈闲面前,从这里开始沈闲就上当了。晏顷迟是蓄意丢下自己的鲛绡,就是为了让鬼棘藤可以寻味而来,团子的双眼和晏顷迟的共通的,晏顷迟也能够和团子神识交流,所以晏顷迟是故意在萧衍快到的时候,激怒沈闲,让沈闲把自己拖出去,为的就是让萧衍看见自己被捅的那幕,激化萧衍和沈闲之间的矛盾。   团子故意带着萧忆笙朝西北跑,也是为了把人引到鲛绡那里。(这些都是原文里有交代的)   另外我正文终于要结束了!!等我正文结束就给你们准备无料,还有啥想看的番外都可以写在我置顶评论下面,我看到的都会写! 第160章 永劫 他的世间本就难明,而今彻底成了晦暗   萧衍双手沾满血, 止不住的颤抖。他在暴雨里狼狈的想要脱下外袍替沈闲遮挡,然而胡乱地摸了半天,才忆起外袍已经给晏顷迟了。   他的世间本就长夜难明, 难以渡过的潮夜囚困着他, 而今彻彻底底变成了无穷无尽的晦暗。   血水渗湿膝头,萧衍站不起身。耳边是轰鸣的雷雨, 风里涤荡着寒意, 他一生中所能承受的感情极限似乎都在这一刻尽数崩塌殆尽。   萧衍茫然地跪在这里, 失神间忽然看见沈闲的身体出现了可怖的变化——他的皮肤上不知何时蜿蜒出了一道道裂痕, 这些裂痕迅疾蔓延着, 几乎是一瞬间就侵占了全身,紧接着,他的身体竟如摔裂的瓷器那般,每一寸肌肤都在蜿蜒中急速碎裂。   这是……   萧衍微怔,将将想要看得再清楚些,便见一道青色的火光陡然从沈闲的身体里窜出, 瞬间包裹吞噬住他!   妖异的火光遁于裂纹中, 刹那之间, 萧衍的背脊上迅速浮现出咒术纹路, 血痕沿着纹路渗出来, 阴冷寒意游走在全身,如同千百把利刃直刺五脏六腑!刺的他浑身无处不在痛!   萧衍也辨不清是痛得还是冷得, 他在这暴雨里浑身发抖,蚀骨的疼痛纠缠住他,肌肤下似乎有什么东西在鼓动着, 汹涌而出。   再也承受不住, 萧衍陡然撑臂, 呛出血来,深黑的血落在泥沙里,旋即泯灭。   随着淤血被吐出,剜骨的疼痛也在缓慢褪去。   与此同时,地面剧烈翻腾起来,无数细小的蛊虫群簇蜂拥的从地下爬出,它们似是被某种东西吸引住,铺天盖地涌动来,攀爬上沈闲的身体,扑扎进这火光里,源源不断。   沈闲的半边面容覆上了裂纹,全身已是裂纹密布,妖异之火瞬地从中透出,熊熊燃烧着!   这些火光并不被雨水所浇灭,反而是在他身上越烧越烈,四面八方爬来的蛊虫想要撕咬侵蚀他的身体,却又在下一瞬于火光中化为灰烬,如同飞蛾扑火。   萧衍怔怔地看着,陡然间明白了这是什么。   反噬?这是青妖巫术的反噬?可沈闲怎么会被这种禁术反噬?!它以腐蚀七魂六魄为代价,会借给蛊师们无穷尽的力量,是南疆无人不知晓的禁术。   难怪沈闲这一百多年来修为进展这么快,他竟然是借住了青妖巫术来提升自己的修为?!   可沈闲为什么要这么做?为什么要这么做?!就为了能够和自己站在一起?   惊雷炸在耳边,萧衍被被强拽出恍惚。   他遽然冲上前,想要扑灭那火,却是徒劳无功。妖青色的火光无形物质,既不融于雨水,也不会被任何外力所灭。   “你为什么要这么做?我不是说过不值得,你为什么要这样!!”萧衍竭力的扑打,然而只有冰冷的雨水沿着指缝滚落。无论他怎么费力去扑打,妖火皆是纹丝不动,他甚至连那燃烧的火光都触及不到!   蛊虫从四面八方聚涌而来,疯狂的钻噬进沈闲的身体,想要分食这具残败枯萎的躯体。   鲜血如股涌冒。   雨淋湿了萧衍的眉眼,他眼睁睁看着沈闲沉在血污里,就只能不停用手去驱赶蛊虫,他不知痛楚,不知疲惫,双掌在噬咬间变得血肉模糊。   扎格拉玛沙漠上,雨不停歇。被螣蛇搅动的云海凝聚飞转着,震响的闷雷撕裂天地混沌,厮杀声响彻冥黯九霄。   沈闲用最后的灵力化去了加持在萧衍身上的蛊。他以自己的身体为引,吸引来这些邪祟之力,再借反噬的妖火吞噬去它们,和它们一并化作灰烬。   青妖巫术反噬,七魂六魄散尽后,永世不入轮回。   蛊虫蠕动着埋没沈闲,青蓝融于火光里,他沉睡在暴雨里,直到最后一块肌肤在燃烧里化作灰烬。   天雷滚滚,从云海中倏地砸下。   诡异的火焰轰然大盛,吞没了沈闲,刹那的天光,映照出那张碎裂的脸,像是残影,萧衍看见他的眼里融起一抹笑意,如同过去无数次的那样,蕴含着难以言喻的情感。   这一眼太过深刻,它在往后数百年的光阴里,成了萧衍此生中再难抹平的伤痕,永远随着这场风雨埋葬于心底,直至生命的终点。   这是沈闲最后的计策,也是他最后的执迷。   火焰吞噬去最后的灰烬,凛冽的寒风从北方刮来,涤荡万里,化作了尘世的风雨。   “沈闲、沈闲!”这一刻,萧衍爬身而起,踉跄向前。   他的嘶喊声被淹没在疾风骤雨中,他睁着眼,看着风吹散去那些灰烬,转瞬便消弭于茫茫天地间,了无痕迹。   风从指缝里呼啸穿过,他什么也抓不住。   沾满血的长剑还静静躺在泥泞里。   滂沱暴雨将萧衍最后的声音冲散,他整个人滑跪在地,指尖上的殷红还残留着沈闲的余温。他用臂撑身,背脊在雨中轻轻地起伏颤抖。   心里忽然一阵锥刺般的疼痛。紧接着,喉间呛出声低微的哽咽,再也压不住,萧衍掩唇剧烈地咳嗽。   他咳得厉害,咳得喘不上气,咳到干呕,眼前的景象都像是浸在水里,模糊成影。   喉咙里烙过炭火似的痛,烧得他说不出话,连喘息都变得艰涩困难。   萧忆笙在厮杀中奋战,这场暴雨接着雷鸣,在扎格拉玛沙漠上盘踞了整整三日。   三日里,螣蛇始终不理昼夜的守着晏顷迟,在他身边筑起了巍峨城池,保护着他不被任何邪灵所侵害,让他还能干净如初。   萧衍浑浑噩噩的陷在黑暗里。   不过短短的三日,漫长的却如同永劫地狱。   等到厮杀淡去,乌云从沙漠上退散,萧忆笙浑身是血的爬起来,想要走到阵法里。然而,当他的目光望过去时,忽然凝滞住了。   阵法已经停止了,阵眼里正蜷缩着一个男子,萧衍抱紧自己,躺在泥泞里,他的乌发被雨水冲湿,凌乱黏腻的贴在脸上,整个人颤抖的如同风中的落叶。   他狼狈得再也不像是那个高坐明堂的人。   萧忆笙目光巡视,却没有看见那道熟悉的身影,他怔怔地望着,风空空荡荡从四野拂来,只有一把长剑在风里孤零零的躺在那里,惨碧色的光映照着那蜷缩在阵眼里的男子。   除此以外,再无声息。   萧忆笙被混着腥膻的冷风包裹,他鬼使神差的抬起手,想要去触摸这风,然而就在风从指缝里穿过的某个间隙——   一片形似蝴蝶的灰烬悄然落进了他的手心。   还不等他要细看,长风拂过万里沙海,灰烬在风里簌簌散去,再无痕迹。   唯有一弯冷月静静悬在大漠上空,冷照千里。   *   作者有话要说:   萧衍对沈闲的感情更偏向于亲情的依赖,类似于挚友。因为萧衍没有什么朋友,所以他很在意这段友谊,但是他并不爱沈闲!!文中明确写过,他拒绝了沈闲六次!!他说过自己从来没有喜欢过沈闲,他说的很清楚!!是沈闲单箭头萧衍! 第161章 心疼 “我爱你”   冷月高悬于扎格拉玛沙漠的夜空, 接连三日的暴雨洗去了沙漠上所有厮杀过的痕迹。   而黄沙上断裂的豁口,和堆叠横陈的尸体,无不显示着这里曾经.经历过怎样的生死拼杀。纵横交错的铁蹄印混杂着脚印, 向着西北远去, 无数身着重甲的士兵匍匐在血和泥污里,断了呼吸。   暴雨已经停了, 极北的寒风哀嚎着贯彻了这里, 目之所及, 一片苍茫。   萧忆笙沿着堆满尸体的道路检查, 偶尔还能听见未死人的低低呻.吟, 让人毛骨悚然。   蜜善儿已死,她的头颅被冥灵鸟叼食去,只剩下了个身子埋在深坑里,扭曲的像是被折断的秸秆。流沧军失去了主心骨,就如同盘散沙,很快被打得溃散后撤, 一路逃窜向西北。   沙漠上尸骸塞流, 重叠的尸体被垒在了一处, 铁骑疾驰而去, 像沉闷的雷鸣。   萧忆笙被折断了右臂, 他断然挥袖冷喝一声,身后登时哗啦啦一片调弓上弦的声音。   那一排排密集的劲弩如同狂风般呼啸, 去势未歇,在空中织成了张密不透风的箭网,那个刹那, 噗噗地闷响起此彼伏在寂静的夜里, 在身体上发出肉质的钝音。   尸体堆中很快有零落的惨呼声传出, 逃窜的流沧士兵们背部箭杆密集,从马上摔下来变成了蜷曲着的刺猬。   “去检查还有没有活人,如果还有生还的流沧人一律就地斩杀。”萧忆笙不欲废话。   “是。”   军士们训练有素,闻言立刻分散成两路,沿着堆叠成山的尸体检查,他们推进的并不快,因为每走一步,都要确认周围的尸体中是否还有存活的人。   萧忆笙吩咐完后,缓步来到了萧衍身边。   他的右臂被折断,腰腹还有几处刀伤,早就痛得浑身麻木,喘息间全是浓重的腥膻。血水沿着后颈淌下,浸透了衣衫,幸得他穿得是深色袍子,才没叫人看出来受了重伤。   萧衍静立在月色下。   凛冽的寒风吹拂着他的发。萧忆笙见他在夜色里,始终遥望着南方,那张苍白的脸上,似乎只余下了风卷残云后的宁谧——没有悲伤,没有无望,冰冷的如同往昔。   “师尊。”萧忆笙也顺着萧衍的视线看过去。   清冷苍白的月色下,只有望不见尽头的砂砾。   “怎么了?”萧衍说。   “我们何时返程?”萧忆笙轻声问。他本想问问旁的话,但现在也知晓人皆有不可言说的事,他不想再在此时提及伤疤。   萧衍沉默许久,垂下眼。   脚下是被轰炸过的焦土,黄里泛着黑,砂砾被烧过,里面透着血的色泽,留下了那场厮杀最后的痕迹。   “我去看看晏顷迟,等他好些再上路。”萧衍说道。   晏顷迟的身体还是很虚弱,那场灾祸虽然没能要了他的命,但对他的伤害也是前所未有的,灵府再度的崩坏,已经让他连剑都化不出来。   好在身体里隐藏着萧衍渡的灵息,它们时时刻刻都随着晏顷迟的呼吸游走,不舍昼夜的修复着他的灵府,在晏顷迟的身体里铸成了铜墙铁壁,不让任何邪祟有伤害他的机会。   他会在夜色里重新凝聚成形,鬼棘藤一面忌惮晏顷迟的可怖,一面又惶恐他死后无人解咒,便用自己的藤蔓在沙漠上建筑起固若金汤的墙壁,隔绝了无孔不入的风,甚至还给他铺了柔软的垫子,让他安心歇息。   萧衍走近时,藤蔓窸窸窣窣的朝两边退开,让出一条仅能容纳一人进来的缝隙。   “你在外面等着我。”萧衍吩咐道。   “我知道了。”萧忆笙应声。   待萧衍走进去后,鬼棘藤便合上了这条道,不再让任何人靠近。   黑暗里,依稀传来轻微的呼吸声。   萧衍缓步走到毯边时,晏顷迟还枕着他的袍子在歇息,他怔怔地看着沉睡之人的脸庞,听着外面的紧凑的风声。   方才坐下,便有只手从后面绕到了他的腰间,感受到贴近的热意和体温,萧衍轻声问:“怎么醒了?”   “听见你来了。”晏顷迟的声音又低又哑,像粗粝的砂石,磨过耳畔。   “冷吗?”萧衍挨近他,低声询问。   “不冷。”晏顷迟说。   再往下,两个人又没了话说。晏顷迟似乎能感知到他难过,握住他的手,轻声说:“你靠近些。”   萧衍坐在软垫上,俯下身,离他近了,晏顷迟伸手抱住他,在黑暗里把他轻轻拉到了自己的怀里,让他躺在自己的臂膀上,另一只手则从他腰侧绕过去,紧紧环住他。   “冷吗?”晏顷迟侧躺在他身后,咫尺的距离,能嗅到他发间的味道。   萧衍睡在晏顷迟的影子里,闻言愣了半晌,才有些迟钝地点头。   等到回神时,他陡然发觉自己的四肢已经被沙漠上的冷风吹得麻木,而此刻晏顷迟的体温贴着他,灼烫的好似能融化那刺骨的冷意,让他僵硬的躯壳变得稍稍柔软。   “你挨紧我,就不冷了。”晏顷迟呼出的热息贴覆在他的后颈。   萧衍依言,又往后缩了缩,他蜷缩在这温暖的怀抱里,回握住了晏顷迟的手,和他依偎着取暖。   “我们该回坞城了。”萧衍乌压压的眼睫下,眸光漆黑,“我不想你再受伤了,如果你想我死,就直接杀了我,不要再用这种方式折磨我。”   “心疼了?”晏顷迟和他在黑暗里十指交扣,轻声笑了。   萧衍不答话,呼出的热息在脸边缭绕成雾气,他躺在这里,只觉得自己像是横陈在月色下的尸首,眼前所有的景象都变作了模糊的水雾。   “心疼了就不要再走了。”晏顷迟抱紧他,“你总是说丢下我就丢下我,师叔心里受不住的。”   “我没有丢下你,”萧衍闷声替自己辩解道,“是你不要我。”   “什么?”晏顷迟没明白他的意思。   “其实我再见你的时候就想过,你一定不是真的晏顷迟。”萧衍闷声说。   “为什么?”   “因为一百三十八年,你从未找过我。”萧衍的声音很轻很轻,渗着丝微哑,“如果是真的师叔,怎么会不来找我呢。”   他话音落,晏顷迟眸光沉滞,似是忘了措辞。仿佛有不可承受的重量压下来,让所有的未宣之于口的话都堵在了喉间,变作毫无意义的妄谈。   他忽然翻身抱住萧衍,将人全部拥进自己怀里,紧紧抱着。   “不会不要你的。”晏顷迟贴近他,哑声说,“你活着,我便活着。无论碧落黄泉,我都陪着你。”   萧衍躺在他的怀里,伸手触到了他的背脊,感知着他呼吸力度,像回到了小时候,每每入睡时,晏顷迟灼热的温度始终在他左右。   他蜷缩在晏顷迟的怀里,被这灼烫拱卫的终是觉得自己还苟延残喘的活着。   我还活着。他想,我还活着。   晏顷迟垂着首,和他在黑暗里对视良久,萧衍的手抓在他腰侧,用力到指尖发颤。   心脏沉重的跳动着,无数的声音在他心里挣扎、呼啸、怒吼,切实突兀的压在心上,寒意凝滞,快要压断他最后一根紧绷着的弦。   他望着晏顷迟,似乎是想说什么,可几次启唇,字音都抵在了舌尖。   “阿衍。”晏顷迟轻唤他,“我在这儿,师叔在这儿。”   他和萧衍额头相抵,一遍又一遍地轻念着他的名字,像是小时候那样哄着他,不厌其烦。   半晌,他终是听见了萧衍细微又颤抖的喘息。   “不要丢下我。”萧衍在紧贴的相拥里,涩声说,“求求你,不要再丢下我。”   他在晏顷迟的怀里,抖得像是浮萍的叶,那固若金汤的坚强好似只是虚幻的伪装,一触即破。他不再无坚不摧,他将自己的伤口和脆弱赤.裸.裸的剖开给晏顷迟看。   晏顷迟摸到了他眼角的湿润。   “牢里太黑了,我好害怕……”萧衍呓语,无助地念着,“求你救救我,师叔求求你不要丢下我……”   耳边轰鸣着的是那场大雨,让他分不清是四百年前的深秋,还是几日前的诀别。   他看似得到了一切,到头来仍是一无所依。   噩梦席卷了天地,来带一片晦暗。痛声压抑在齿间,萧衍笨拙地卸下了全部的伪装,那般重压之下,风雨模糊了过去和未来,让他再也分不清今夕何夕。   “都过去了。”晏顷迟抱着他,为他擦拭眼泪,“不要哭,不哭了好不好?都是师叔不好,不该将你丢下来让你自己面对的,以后再也不会了。我发誓,再也不会了。”   萧衍不说话,只是费力呼吸着,每一口都是浑浊的,像是把寒夜里的冷意都吸入了肺腑,胸口闷痛。   “我有想过找你,可是我离不开此处,我的功法也始终没有恢复,身子是个累赘,”眼泪沾湿了衣襟,晏顷迟任由他宣泄着自己的痛楚,“对不起,阿衍对不起。”   萧衍紧贴在他的胸口上,清晰的感知着他的心跳,沉重缓慢。   “我爱你。”晏顷迟和他脸挨着脸,让他每一次呼吸都能尝到萧衍的味道。   他们相依相偎在这天地寂寥里,让无声的黑暗淹没。   晏顷迟身上的气味,和他压抑的呼吸声,始终包裹着萧衍,让萧衍不由自主的沉酣耽溺,如同坠入了一场梦。   梦里有漫天漫地的雪,晏顷迟踩过枯枝轻响,来到他面前。   “我爱你。”萧衍似是在重复他的话,又似是在回应他的爱意。   晏顷迟低头吻去他的泪。   萧衍伸手环住他的脖颈,微仰颈,亲到他的唇上。   晏顷迟意外的静了,但很快就反应过来,搂紧他,和他无声无息的亲吻。萧衍的身上很凉,背脊寒得似块浮冰,晏顷迟亲上去时,能感知到那细微的颤抖。   他们配合的绝妙,晏顷迟将耳贴在萧衍的唇边,听着他近在咫尺的低喃,为他驱散寒夜的漫长。   萧衍被抱起来颠着,窒息感如潮般泛滥,他在这几乎看不见底的冰冷和绝望里,埋藏了自己的沮丧。   晏顷迟撑着他,不让他就此堕入黑暗。   许是下过雨的缘故,藤蔓上不断有水珠滴落,啪嗒一下,啪嗒又一下。萧衍在微促的喘息里双眼无法聚焦,月色透过藤蔓的缝隙渗进来,在眼前交叠成一轮轮光圈,他双腿收紧,这升沉有力的劲道抵得住他全部的重量,让呢喃都变得颤抖断续。   胸腔中那种淹没一切的疯狂,挣扎着不肯退却。   黑暗里,一根丝线从萧衍的指尖延出,如阴冷的蛇,缓缓勒入晏顷迟的咽喉。   血从丝线里沁出,如红色的珊瑚珠子滚落,手上力道加大的瞬间,晏顷迟感觉那些透明的灵线几乎要勒断他的咽喉。   真切的痛感伴随着窒息霎时间淹没了所有感官。   太紧了。   晏顷迟在这致命的狂浪里抓紧了那些线。   他们鼻息交错,漫天若有似无的丝线裹覆着身体,牵引起每一次侵袭,灵线敏锐,连那些细不可见的微小都被倏忽放大,变作了厮缠。萧衍舔去对方脖颈上渗出的血,漆黑的眼睛里陡然浮现出莫名的兴奋和愉悦,随后陡然发力——纤细的灵线在他指尖瞬间绷紧。   血从肌肤里沁出,沿着丝线一滴滴流下,晏顷迟唇边有黯淡的笑意,他们连神识都要完美的契合。   夜色深深,冷风呼啸着从沙漠上吹来,催着赶着,卷起尘埃,在月色下飞旋。   萧衍半阖着眼,背上濡湿,双手半搭在晏顷迟的肩背,勾住,埋首尤自喘息。   那强而有力的臂膀能撑得起他全部的重量,桎梏住他的灵魂,让他不会再坠落下去。   漫天灵线纷纷坠地,散落在四处,萧衍翻身侧躺,晏顷迟蹭着他的鬓发,在紧凑的呼吸里听见他在自己耳边哑声说:“我爱你。”   爱。   萧衍靠着这个字,重新凝聚起了活着的意义。他用面颊蹭着晏顷迟的胸膛,闻着他的气味,沉在不可收拾的意.欲里。   “你是我的,”晏顷迟抱紧他,哑声说,“生也好,死也好,你都只能是我的。我们再也不分开了。”   “如果你要离开我,我就会杀了你。”萧衍咬在他的唇上,满含坏意的说道,“我们要一同堕入地狱。”   他们在泥潭深处,撕开隐忍的伪装,坦然地将对方沉溺欲望的百种情态,尽收眼底。   鬼棘藤们皆在地下沉默着,不敢惊扰。只有为首的鬼棘藤从黄沙里翻覆出半个脑袋,露出眼睛盯着黑暗里的一切,无声无息的笑了。   *   作者有话要说:   下章正文完结。 第162章 朝暮【正文完】 我家有娇夫,貌美又淑德   当马蹄缓缓踏过最后一片沙土时, 正是新月如钩。   深山寂寂,远处的山脉连绵不绝的蔓延在云层中,终年积雪, 待踏出扎格拉玛沙漠最后的边缘, 便能见得坞城的灯火不息和雪色千重。   萧衍回过头时,寥寥星光透过鸦青色的天, 散落在这片看不见尽头的沙海上。   马蹄停在了尽头的道路上, 冷风千万年不变的吹拂, 让道口上的石块在风沙的吹蚀下, 形成了一块块高大嶙峋的风砺石。   一块又一块的风砺石沉默地凝视着归去来的行者。   萧衍静静地看着, 呵出的雾气缭绕在脸旁很快被风吹散了。   “怎么了?”晏顷迟看出他心中藏了事。   “等等我。”萧衍没有解释,只是翻身下马,走到了风砺石前。   晏顷迟的目光随着他的背影而动。   萧衍立在风砺石前,深褐色的嶙峋怪石在月色里,隐隐似个人形,却看不出丝毫的面容。石块在经年累月的风沙侵蚀下, 那些曾经尖锐的棱角也早已被磨平了, 只余下陈旧斑驳的痕迹。   “我过去在南疆, 总是听他们说, 忘川边有三生石, 所以我每次为人唱魂时,就用匕首在一块石头上刻下他们的名字当作引石, 这样他们的灵魂就不会迷失,引石会为他们寻到忘川的路。”   “如果我有一天死了,也希望有人可以让我的魂魄寻到忘川, 我不想做寻不到归途的野鬼。”   那些模糊的, 过往的话忽然间浮响顿挫在耳边。   萧衍凝视了半晌, 忽然从袖中摸出了把扇子,狠狠地扎在了风砺石上,风中传来一声清脆的断响,价值连城的玉骨扇瞬间碎裂!   崩裂的碎屑迸溅在萧衍的脸上,又寸寸跌落沙中。   涩冷的寒风侵肌,让前尘旧故都化作了灰烬,永远埋葬在这片沙海里。   萧衍掌心里有血淌出,他以指尖凝聚出灵力,凝重而缓慢的在石面上刻下了“沈闲”二字。   碎屑簌簌如雪落,落尽了沈闲所有的爱恨嗔痴。   鲜血混着碎屑滚下,不知会在多少年后干涸、陈旧,唯有刻下的字深深嵌在石块里,永不磨灭。   他不应该做入不了轮回的孤魂,寻不到归途的野鬼。   但愿灵魂可以乘着长风重返故里,长眠于那片恍然葳蕤的绿意里。   萧衍站起身时,没再回首。他策马缓缓离开了这片无尽沙海,萧忆笙跟在他的后面,马蹄嘚嘚敲响了归去的路,再往后,是所剩不多的军士和京墨阁弟子。   月光将他们的剪影越拖越长。   扎格拉玛沙漠上,沙尘漫天,风呼啸的吹着,仿佛在低声呼唤即将离去的亡魂。   一排排风砺石在静谧的月色下,目送着他们的离去。   唯有那刻下字的石块上,有血水无声地滑落,在字上留下了一道长长的水痕,如同怔怔流淌的眼泪。   只待风沙将所有埋葬。   然,就在马蹄踏出沙漠的那个刹那——   晏顷迟蓦然回首,望向驻道上的风砺石,冷淡的眼睛里融起了一丝莫测的笑意。   ——*****——   跋涉千里的归途总算于黎明前结束。   混沌晓色映照着风雪长白,半轮旭日从山的另一端缓缓浮现。   风从北边的海域上吹来,夹杂着熟悉的潮湿,拂过面颊。待马蹄踏上官道时,萧衍才惊觉城外似是将将经历过一场规模浩大的战乱。   无数靴印混杂着蹄印,杂乱斑驳的印在泥泞里,枝叶被踩踏的零落。   官道两边的建筑完全被焚毁,只有火还在燃烧,在霞光中将熄未熄。   城门紧闭,满地的辎重,尸体狼藉,道上蜿蜒飘杵的血水无不在昭示着这里先前经历过怎样的厮杀。   萧衍微蹙眉,就在马蹄停驻下来的刹那,风里的腥甜似乎加重了。   他眼风一掠,萧忆笙倏地抬手示意身后弟子提高警惕。   重甲矗立不动,皆在等待着萧衍接下来的吩咐。萧衍看向晏顷迟,晏顷迟也在回视他,眸光依旧沉静。   四野寂寂,只有还在燃烧着的断壁残垣不断发出火花爆裂的声音。   “师尊,需不需要我带人去看一看?”萧忆笙忽地出声。   萧衍没说话,他眺望着远处的巍峨高墙,身.下的马儿喷出粗重的鼻息,不安的甩动尾巴。   “所有人听令——”   然而还不等萧衍话音落下,原本寂静的城外,忽然响起杂沓的脚步声。   四野里涌上来大片手持刀戟的士兵,刀鞘摩擦过铠甲,密集的脚步声把他们层层围住。   妄念在交错的光影里铮然清啸,千百道戾气唰地出鞘。   可没等剑光掠出,晏顷迟倏地出手,按住了萧衍的手背。   “等等。”他说。   萧衍看着眼前乌压压的重甲欲言又止,他似乎是想说什么,但最终还是依言,手腕微垂的瞬间缭绕在腕骨的黑气悉数退却。   可就在剑光归鞘的下一瞬,为首的将士竟然在晏顷迟的马匹前单膝着地,铿锵跪下!   “恭祝尊上告捷归来!”他率先说道。   与此同时,长夜破晓,天地尽头的晨曦刺破了最后的黑暗,黎明的光洒落在这片海域上,在高城檐角折射出细碎的金光,似是划出了一道不可逾越的天堑。   在这样的祝颂声里,余下三千将士铿锵跪地,齐声恭祝:“恭祝尊上大捷归来!”   城门在他们的身后发出沉闷的巨响,铁链迅速回荡,门在重力拉扯下被缓缓被吊了起来。   城门打开的瞬间,林郅正和一众人立在晨曦里。   他在众多的重甲里一眼就看见了单臂打马的萧忆笙,萧忆笙的右臂被折断,潦草的包扎吊在身前,眉眼里满是倦色。   “故笙!”   “哥哥!”   萧忆笙看见林郅站在密密麻麻的人群前,朝自己挥了挥手,他悬着的心骤然落下,喜形于色。   他也不等萧衍了,径自打马前进。   萧衍攥着缰绳的手微微卸力,他听着尘世的喧闹,瞟了眼晏顷迟,随后轻飘飘地说道:“唉,你可什么也没做,平白无故就得了功劳,这便宜占得真是让人好生妒忌啊……三长老是不是该想办法嘉奖我一下?”   “这可怎么办,我家有贤妻,一言九鼎。”晏顷迟说,“不如我问问他的意思?”   “这话就见外了吧三长老?问他做什么?”萧衍轻笑,“你怎么吃着碗里的还望着锅里的,贪心不足啊。”   “可我怕他啊。”晏顷迟意味深长的说。   “很害怕?”   “怕得很。”   “那该怎么办,”萧衍佯作不懂的说道,“娶都娶了,就自个儿好生受着吧。”   晏顷迟抿唇笑了,笑意温柔。   他的背后是那片蔓延的朝日,他的脸浴在昏黄的日光里,被渡上了浅薄的红,萧衍没来由的想到了过去,他于马上眺望万里青山的模样。   晏顷迟始终都像寒夜里的那轮皎洁,如霜似雪。   远处高台上,有人负手而立,萧衍抬望眼,正巧和那视线撞了个正着。   他瞧着那道身影觉得眼熟,微微眯起眼,刚想要看清时,却见那道身影倏然动了。   这是……   长袍拢着寒霜,扑在面上。萧衍的话音还没出口,便见那人已然飘飘然地落到了自己面前,他苍苍白发垂散在肩,面色一如往日般沉静温和。   萧衍的目光凝滞,他怔怔地望着眼前人,几乎以为自己是出现了幻觉。   “一段时日不见就不认识我这个老头子了?”谢怀霜朝他伸出手臂。   “师父!”萧衍从错愕里回神,迎着晨曦的第一缕光线,扑进了谢怀霜的怀抱。   他像是栖落于这天地间的白鸟,白袍铺散,撞了谢怀霜满怀。   谢怀霜已是年迈,但他的身躯却并不随着岁月的流逝而变得枯槁苍老,他迎住萧衍的拥抱,慈爱地拍了拍他的后脑,说道:“怎么瘦了?”   “没瘦,就是很想你,”萧衍说,“我以为师父还在宣城等我。”   “我这不是等不到你们,才亲自来看一看吗?”谢怀霜手掌覆在他的脑后,乐呵呵地笑。   “到坞城的路程太远了,我担心你。”萧衍说,“不要累着了。”   “早就跟你说了,我还没老得不像话,我一拳能打死十个流沧士兵,”谢怀霜指着满地狼藉,高傲的说道,“我在等你的这几日里,带着这群无主的鲛人歼灭了最后驻守在城外的流沧军。”   他说话时,目光有意觑向旁边的晏顷迟,似是在等对方先开口。   “师兄。”晏顷迟微颔首,神色是惯有的冷淡。   谢怀霜看他的目光里没有惊讶,只是不大高兴地说道:“是别来无恙啊。混小子既然还活着,一百多年过去了也不知道给师兄寄封信吗?害的我还苦苦给你扫了这么久的墓,每年白扫一趟不说,现在看见我了连招呼都不晓得打了?喂不熟的白眼狼。”   萧衍松开谢怀霜,替晏顷迟说道:“师叔不知道你在哪里。”   “哈?”谢怀霜静了半晌,以为自己听错了,甚至侧耳说道,“你方才是在替他说话?”记忆里,萧衍对晏顷迟这几个字是极为避讳的,连谢怀霜都不甚去提及。   “……没有。”萧衍说。   晏顷迟似乎从这番对话里悟出了点什么,眉头深拢。   “他是不知道我在哪里,那你也不知道我在哪里吗?”谢怀霜曲起指节,轻扣在萧衍的额头,“四个多月,我在宣城怎么都等不到你们的消息,只能自己找来了,你也是忘了师父吗?”   萧衍被他敲得下意识捂住额头,但痛感只是如雨滴落下。   “师兄别怪他,”晏顷迟以为是真敲疼了,忙出声,“城外有我设下的结界,传音符是无法传音出去的,只能从城外传,阿衍他不知道。”   萧衍确实不知道,他甚至以为自己的讯息全传到谢怀霜那里了,只是谢怀霜忙于旁的事务,是以没有回复。   他在这刹那反应上来,当初晏顷迟为了不让他跑,竟然还在城外特意加持了结界,让他连讯号都递不出去。   萧衍侧眸一觑。   两个人的目光交错而过,晏顷迟微偏过脸,佯作未觉的避开了这令人心虚的对视。   “我本意是在三个月前就回去的,这里有点事情就耽误了。”萧衍说道,“让师父担心了。”   “我当你是忘了我这个老头子,”谢怀霜揉着他的发,“以为你故意躲在外头,不想回去说亲事。这段时日我替你看了好些人家的姑娘,就等着你回去再看看呢,结果怎么盼也盼不回你。”   他一语出,四下齐齐寂然。   萧衍能感觉到身后有锋锐的冷意直刺背脊,刺得他在这微寒的日光里竟起了点薄汗。   他甚至不用回头,也能想象得到晏顷迟阴沉的眼色。   然而谢怀霜却是毫无察觉,他对着晏顷迟的视线,小气地说:“你又拉着个脸做什么?是见到我不高兴吗?还是我站在这里碍着你的眼了?”   晏顷迟微回神,语气冰冷:“不敢。”   萧衍听出了别的意思,两个人对视的一霎,那微妙的感觉无需言明,也能晓得对方的心思。   “师父,我不说亲事了,”萧衍转而收回视线,望向渐熄的火光,说道,“这件事我不想您再多问了。”   谢怀霜像是早就预料到了什么,没有丝毫意外的“嗯”了声,接着说道:“哪家姑娘?等这次回去就上门说亲,别让人姑娘家等久了,回头让别人给娶回家了。你不在的这段时日,我连聘礼都要备好了,就等着你自己招出来。”   萧衍没直接应声,只是轻念:“师父……”   谢怀霜余光瞟他一眼,说道:“不是说了吗,相貌什么都是次要的,你喜欢就好对不对?喜欢、合适,就比什么都重要。”   “嗯。”萧衍欲言又止。   晏顷迟默不作声的注视着他,似是也在等他的回应。   但是萧衍没有说话,而是目光游移的看向了别处。   谢怀霜从他闪躲的眼神里似乎悟出点什么,又跟着说道:“难道是年纪上大你很多?”   “嗯……”萧衍慢吞吞的说,“是有点。”他在试探谢怀霜的态度。   谢怀霜几不可查的抽气,微微蹙起了眉:“总不能大你过百了?”   “是过百了。”萧衍话还没说完,便见晏顷迟已经昂首挺胸的准备昭示了,他甚至还轻轻掸了下衣襟上的灰尘。   “那就是修道的女儿家了,也不打紧,”谢怀霜说,“年纪大些也好,懂得照顾人,以后我也就不用一直跟在你后面瞎操心了。”   “年纪大点是好。”晏顷迟在旁边附和。   谢怀霜对他的插话嗤之以鼻:“也不是,像你这样的就不好。”   晏顷迟:“……”   谢怀霜对萧衍说道:“你们私底下已经结成道侣了?”   他问得突然,萧衍完全没有准备,怔了下,才说道:“嗯,我们是……”   “是我——”晏顷迟接过话,然而还没来得及说出下半句,话音便至于萧衍突然轻轻踢过来的那一脚。   萧衍的动作很轻,几乎是擦着他的小腿而过的,但瞬间便压住了他未宣之于口的话。   “是你什么?”谢怀霜以余光睨他。   晏顷迟:“是我觉得现在就说这些不大好。”萧衍不说,他就也不能说,他倒是不怕谢怀霜知道,只怕会违了萧衍的意思。   谢怀霜:“我和阿衍说两句话,你怎么一直在这胡搅蛮缠?你这个当师叔的是见不得我儿好了?”   晏顷迟:“不敢。”   见萧衍始终不解释,晏顷迟有些不大高兴地微抿起唇角。   萧衍还在斟酌要不要将此事告诉谢怀霜。   俄顷,他才缓缓开口:“师父。”   “嗯?”   “其实我和——”马儿打着响鼻惊醒了他,萧衍倏地藏住了下半句话,湿热的鼻息喷在掌心,他在纷乱如麻的心跳声里,欲言又止。   还是别说了。看这反应,万一师父直接气晕了怎么办。   “你要和我说什么?”谢怀霜问。   “没事。”萧衍说,“我想等回宣城再说此事吧。”   谢怀霜想了下,觉得这种大事确实不该潦草决意的,还是等回宣城再细说也不迟。   晏顷迟冷着脸说:“我先回去了。”   萧衍没出声。   “去吧。”谢怀霜说。   “我要回去了。”晏顷迟又高声说了一遍,似是故意在说给旁人听。   “听见了,我还没有耳背。”谢怀霜接过话。   “……”晏顷迟眼风一偏,见萧衍完全没什么反应,便有些负气地调转马头,要朝城里去。   他的背影在这日光下莫名显得落寞。   晏顷迟半推半就的打马踏过官道,他故意收放缰绳,让马蹄走得缓慢,以为萧衍会追上来,可萧衍并没有,他几次回过头,发现萧衍竟然连看都没看他,一气之下真就自己打马离开了。   萧衍藏笑,牵着马,和谢怀霜一并朝城里走。   “怎么这么多年不见还是这个坏脾气?”谢怀霜望着晏顷迟渐远的背影,说,“以前谁要惹他不高兴了他就使少爷性子,可这一百多年他不来看我就算了,现在见了我还对我使性子,这叫什么事儿?”   说罢,他又摇首,万分中肯地评价道:“娇气!”   “师叔向来如此,师父不要往心里去。”萧衍说。   “我和他较什么劲?”谢怀霜大度的说道,“我就应该管他叫爹,他才能满意呢!”   萧衍没敢接这话。   朝日的霞光铺就他们脚下的尘路,城外的士兵们已经开始借着晨光清理坍塌的残垣废墟。   萧衍见谢怀霜不高兴,自觉岔开了这个话题,说道:“师父是在什么时候到坞城的?”   谢怀霜说:“有五天了。来时外城还围着兵,在交战。倒是两方看起来都失去了首领,我便从中横.插一脚结束了这场交战。”   “白沉锦呢?”萧衍诧然。   “白沉锦?”谢怀霜借着微现的晨光,遥望高城后的九重宫阙。   被轰炸过的城墙,有些地方已是残缺不全,碎石砂砾滚落堆积在脚下,透着血的色泽,留下了那场厮杀最后的痕迹。   萧衍将想问话,便又听谢怀霜说道:“那姑娘倒是个让人敬佩的人物啊……”   五日前,长河落日,狼烟滚滚。   当暮色笼罩整片海域时,地面上已经没有任何活动痕迹了,这条迈进坞城的官道两旁,所有的建筑皆被焚烧殆尽。   火是从临近城墙的地方烧起来的,让原本繁华喧闹的城外成了片死寂。   谢怀霜方才踏入这片土地,便能见到成堆的尸骸,从伤痕上不难辨认出有些是被射杀的,有些则是被烧死的,还有些死状惨不忍睹,残肢零碎。这些尸首都被丢弃在了海岸,横陈错落,累累叠加,殷红顺着漾上来的海浪荡开,让风里都夹杂着浓郁的腥膻。   ——这些都是被俘虏杀尽的士兵。   所有的精锐都已经外出,在面对流沧军士的挑衅和杀戮时,白沉锦没有任何惧色的吩咐着最后的将士们层层设伏,想要反击。   白沉锦卸下了盔甲,叫人打开了城门。那紧闭的门轰隆抬起,清冷苍白的月色下,是血海飘杵的城外。   白沉锦率领着一众小队从晏顷迟布下的结界里缓步走出,她踏过满地的尸骸,对巴达尔缴械投降。   当看见高墙上已经被换下的旗纛时,巴达尔觉得自己已经是大获全胜,他不怀好意的攥住白沉锦的手,猥淫地笑了。   然而让所有人都没想到的是,这个看似柔弱可欺的女鲛人竟然在身上绑缚了近百斤的炸药,在巴达尔触碰到她的瞬间点燃了引线!   与此同时,那高悬的城门在爆炸声中发出沉闷的声响,铁链迅速回荡,城门在火光迸溅的瞬间轰然砸落。   “砰”地一声巨响,爆炸鸣震了浓重的夜色。   紧闭的城门彻底隔绝了炸开的火花,高墙上,漆黑的劲弩被同时拉开弓弦,千百只利箭裹挟着熊熊燃烧的烈焰,呼啸着刺出!   城下的流沧军士登时在燃烧的大火里如秸秆般挣扎着倒地。   白沉锦在这巨大的冲力下,四肢百骸瞬间化作齑粉。   等士兵们寻到巴达尔的残肢时,还能看见紧紧抓住他衣襟的一只断手,手指已经被完全烧焦,只有那枚象征着鲛人首领的指环还牢牢套在那根枯指上。   大火不熄,紧闭的城门在混乱里再度被敞开,鲛人军士涌上,厮杀声沸反盈天。   谢怀霜是在空隙间掠入战场的,杀喊声埋没了整片海域,持续了整整四日才算告捷。   白沉锦用自己的方式守住了她的子民,她在晏顷迟数百年的庇佑下学会了去守护自己最珍视的东西。   她已经不再需要前人的余荫。   那一天,狼烟蔽日,烈焰焚城。守护了坞城上百年的结界,也在战乱中砰然碎裂。   “确实是个厉害的姑娘。”萧衍如此说道,“比我想象中的还要节烈。”   “是啊。”谢怀霜笑声苍老,他负起手,悠然地踱步,似是想起了什么,又说道,“沈公子呢?怎么好一会了都没见到他人?他还在后面吗?我见故笙都先进去了,你们没有一起回来?”   萧衍这回缄默了,他垂下眼睫,转瞬压住了眼底微末的情绪。   “阿衍,”谢怀霜隐隐察觉到不对劲,“你们来坞城的这段时日里是出什么事了吗?”   萧衍闭了闭眸,俄顷,淡然地说道:“他死了。我杀的。”   谢怀霜错愕。他没料到事态会在这几个月的时间里发生急剧的转变,几次想要问出口,但最终都将话止于唇间。   无论事情的经过如何,这种时候都不应该再去触碰这道伤疤的。   谢怀霜沉默着,抬手摸了摸萧衍的发,笑地和蔼。   萧衍神色如常的走着,远处的苍鹰展翅扑出云雾,从雄浑深沉的山巅掠来,在金色的天际尽头夹带出一道白色弧线。   唳鸣声响彻了九霄。   城外的战场上依旧狼藉着满地尸体,北风浩浩,推起千重海浪,弥漫起的朝日模糊了无垠的碧海。   水溶溶,飏起残红,三千里清风散去前尘旧故,浪涛声依旧。   萧衍再抬眼时,眸光深远而平静,他遥遥望向辽阔的天宇,天边晨曦浸染了云层,倾泻在他的眼眸中,映亮了那片深不见底的漆黑。   高城近在眼下。远远有几个影子孑孑穿行在沙场里,埋葬着那些在战争中死去的士兵残骸。   “不要难过。”谢怀霜最后说道,“都过去了。”   萧衍并没有接话,只是微颔首,在如潮水般涌来的恭祝声中,缓缓踏入了城门。   金色的苍穹横铺在他的身后,将他的背影渡上了细碎的浮光。   ——*****——   当沉沉暮色笼罩四野的时候,萧衍终是结束了手上的事务,他去殿里寻人时没瞧见晏顷迟。   他问了一众人,皆是没人知道晏顷迟去哪里了,倒是有长老认出了他,驻足寒暄,引来了旁人的好奇。   萧衍没有闲心多聊,随便敷衍了几句后便离去了。   他找不到晏顷迟,便只能自己去他平日住的阁里,来回踱步。   此时正值戌时,天色.欲晓,孤云还绝巘,晏顷迟的阁前有一长廊,迂回曲折,海棠交错在长廊两边,七节攒成,茂密浓合。   每当风过,小枝颤巍巍的抖动着,交缠在枝上的护花铃便会急促的响动,惊走欲要栖息的鸟雀。   “尊上的吩咐,我们皆会竭尽全力的做好。”不远处,响起了靴子踩踏过地面的声音,伴随着细细的交谈声。   “那就有劳巫师大人了。”熟悉的声音响在暮色里。   萧衍听到声音,蓦然回首,瞧见是晏顷迟和巫师正在沿着长廊朝此处走来,他们似乎在谈论什么事,晏顷迟微笑着,颔首。   他今日来,换上了新焚香的袍子,天青色飘荡风间,墨发以冠束起,衬得眉眼清俊,只是不再复如过往,言笑里都是冷淡和孤寒。   “师叔。”   萧衍上前,似是闲谈般的想要说话,却见晏顷迟已经别过了脸,继续和身侧的巫师说道:“夜宴备好了吗?”   他没有理会眼前人。   萧衍停住了脚步,顿在原地,一时间进也不是,退也不是。他哑然地瞬间,晏顷迟已经和他擦肩而过。   多一眼都没分给他。   萧衍转身,几支盛开的海棠从廊前斜过,晏顷迟拂衣掠去时,沾了满襟的香。   这是怎么了?   萧衍目光偏了偏,倒是和巫师对了个正着,巫师微笑着颔首示意,又和晏顷迟简要的寒暄了几句后离去。   萧衍匪夷所思的立在原地,看见晏顷迟沿着长廊还在朝前走。   “师叔!”他快步追上去。   晏顷迟还是没有应声,径自迈下石阶,连带着那抹青色很快从墙沿拐角消失了。   萧衍紧随其后。   殿宇高堂隐在暮色里,绕过这些殿宇高堂,便能见到扶摇九霄的神塔。   晚风里捎着微微的寒意,拂面过颈。晏顷迟的步子已经迈上了神塔的玉阶,干净利落,没有丝毫停留。   萧衍追在后面,叫他:“师叔!”   见晏顷迟还是没有反应,他便又试探般的喊道:“三郎?”   晏顷迟如似未闻,目不斜视。   “晏子殊?!”   “晏顷迟——!!”   萧衍跑得太急,过阶时被绊到,步子跟着踉跄了下,他撑臂稳住身形,掌心按在锐利的金饰上擦破了皮,疼得轻声抽气。   萧衍还没来得及再出声,手腕便猛地被人捉去,握在了掌心里。   “我看看。”晏顷迟微蹙眉,去瞧他手心里的伤,“疼不疼?”   然而还不等他看清,萧衍陡然抽回手腕,背起了自己的手,说道:“你刚刚聋了?”   “你先给我看看。”晏顷迟说。   “你聋了,我也聋了。”萧衍说。   “不要闹了,”晏顷迟说话时要去捉他的腕子,“我看看伤得严不严重。”   萧衍不理他,径自起身,继续沿着迂回的长阶朝神塔上走,就是把受伤的那只手藏得严严实实,一点痕迹也不露出来。   晏顷迟这会儿失了态,着急地跟上去,他不敢跟萧衍再起争执,怕萧衍再从石阶上摔了,就只能亦步亦趋的跟在他后面,面容上原本还能自持的的寡淡此刻全都成了焦急担心。   等到萧衍站在了迦陵频伽的神塔顶端,晏顷迟才终于迈前,握住了他的另一只手腕。   “给我看看好不好?”   “做什么。”萧衍挣开手,神色冷淡的说,“我可担当不起三长老的嘘寒问暖,我命薄,别折煞死我了。”   晏顷迟看见他指缝里渗出来的殷红,立马万分诚恳的说道:“小祖宗,我错了。”   萧衍佯作未闻,背过身去也不看他,而是眺望着远方。   此时正值戌时,迦陵频伽的神塔上,抬望眼便是点点青山,如画屏般延展开,滚滚落日镶嵌其中,云海翻涌。   “我真知道错了。”晏顷迟和他隔着咫尺的距离,哀求似的说。   “错哪儿了?”萧衍问。   “我不该不理你,也不该跟你生气。”晏顷迟郑重其事的指着自己心口,“我是混账,你只管朝这里打,我绝无异议。”   “不对。你怎么能是混账。”萧衍终于转过身来看他,微微眯起了眼,姿态倦怠,挑起的眼尾里猫着坏意。   晏顷迟从他的懒怠里瞧出了别样的意味。   “你跟着我念。”萧衍说。   “好,我跟着你念。”晏顷迟应声。   “晏顷迟。”他说。   “嗯,晏顷迟。”晏顷迟跟在萧衍的话音后重复道。   “是……”   “是——”   “小、王、八、蛋。”萧衍挑着眼尾睨他,一字一顿得说。   “……”晏顷迟没料到他说这个,默了片刻才启唇道,“晏顷迟是小王八.蛋。我是王八.蛋。”   萧衍本来想藏笑,但没稳住,偏过脸去笑了。他重新伸出受伤的那只手,在晏顷迟闭气凝神的注视下缓缓张开了手心。   手心里,是几片被揉碎的海棠花瓣。   殷红的汁水沾了满手,从指缝里渗出,乍看去,倒确实有几分像血。   “……”晏顷迟欲言又止。   “三郎。”萧衍说话间忽然迈前一步,吻在了晏顷迟的唇上,不留痕迹的撩拨,浅尝辄止。   晏顷迟适才故意凝聚起的那点冷厉,霎时间烟消云散。   “我不想走了。”萧衍手攀上他的肩,自肩线滑过去,蹭过他的脸颊,最终勾住了他的脖颈,挨近他说,“三郎,我好累啊。”   “迟早被你搞死。”晏顷迟定论道。   萧衍笑着退后了半步,晏顷迟走到他面前,背过去弯下身,萧衍勾住他的脖颈,衣袖下滑时露出了那截素白的腕骨。   晏顷迟胳膊从他的腿弯里穿过,朝上一颠,将人稳稳背起。   萧衍趴覆在他的背上,问道:“你今日为什么生气?”   “为什么不说?”晏顷迟迈下阶。   “什么?”   “为什么不说我们的事?你要去娶妻,那我算什么?”晏顷迟说到这时,语气颇为不悦。   萧衍豁然雾解。他揪着晏顷迟的发,轻蹭他的鬓,娇嗔似的说道:“别生气,我是怕你被师父砍死。我这么年轻,还不想守寡。”   “借口。”晏顷迟说。   “是真的。”萧衍袒露心扉的说,“现在说不是时候,你才刚回来不久,你和师父之间毕竟过去了数百年,就算是再亲的人也会有生疏隔阂。”   他所言在理,又怕晏顷迟多想,顿了顿说道:“况且师父对你还是有点偏见的,他在知道你杀了我以后,差点去把你的坟包铲平了。他见你不说,只是因为还念及旧情,给他一段时间沉淀再说也不迟。我这段时间里也会和他好好说一说的。”   晏顷迟品着他的话意,似是而非的说道:“看来萧阁主是打算长久的和我偷情了。”   “我要偷情也不和你。”萧衍说。   “萧、衍——”晏顷迟咬着字音叫他。   “我家有娇夫,貌美又淑德,日日茶饭不思的在家盼着我归去,”萧衍挨在他耳鬓,与他私语道,“你要同我偷欢,得看打不打得过他。”   晏顷迟:“他叫什么名字?”   “姓晏,字子殊。”萧衍说悄悄话似的,同他轻声耳语,“我师叔不是个君子,可他是,我舍不得留他一人衾寒枕冷,孤夜难眠。”   他在晏顷迟耳边吹着气,挑逗似的叹声:“怎么办啊师叔。”   饶是晏顷迟再有定力,也要在这蛊惑里败下阵来,他忽然间不再想君子端方,连克己自持都被隔到九霄云外去了。   他把萧衍放下来,俯首看他:“你说得对,师叔不是个君子。”   眼前黑影倏然压下,萧衍迎着那目光,舌尖被含住了。那灼烫的气息弥漫在唇间,或吮或咬,抵住了萧衍所有要出口的话,让喘息都变得断续。   晏顷迟卸下了尽人皆知的儒雅伪装,露出黑暗里,不为人知的那面,恣情、纵欲、浮浪,这都是和萧衍在一起的那面。   坏透了。   “晏……”萧衍胸口起伏不定,气还没喘上来,就被晏顷迟抱到了阑干上,按着脑袋吻得骨酥筋麻。   ——*****——   入夜的时候,雾蒙蒙的薄云散开,拖起了一弯冷月。   远处苍碧群山在清冷的月色里灰冷如铁线白描,孤寂深远,而坞城里却是另一番景象。   高城望断,楼外晚烟笼,暝色入高楼。九重阙里筹光交错,来往宾客逸兴不浅。   在经历了这场浩劫之后,所有人都是百感交集,他们在烛火明晃的深殿里做长夜之饮,击盏高歌。   “我们想让尊上做坞城新的城主,这也是已故的白城主的意思。”巫师坐在谢怀霜身边,替他斟酒,“这是她在临行前最后的嘱咐。”   谢怀霜在筹光交错间轻碰杯:“这不成,晏顷迟的事我可管不了,他一贯有自己的想法,也不是我能左右的。你们和他好好说一说试试看?”   巫师搁下酒盏,笑道:“我们是有这个意思,但尊上他不愿意,我听说谢尊主是他同门的亲师兄,所以想请您帮帮忙。”   “哈,除非我有天大的本事,才能让他回心转意,”谢怀霜喝得兴致高涨,摆摆手,说道,“他就没听过我的话,只有我求他办事儿的份,他眼里可没有我这个师兄的。这件事既然是他不愿意,我也就没法子了,他打小就不是个会听别人话的主,你要事事听从他的还差不多,要是惹着他了,他能在小手札上写满你的名,记一辈子的。”   “我不要。”谢怀霜重复道,“我才不要。”   “谢尊主说笑了。”巫师含笑说道。   谢怀霜推开酒盏,决绝地拒绝了这件事,他扭头环顾四周,忽然出声:“阿衍呢?这孩子又去哪里了?”   萧忆笙闻言偏过头,低声对谢怀霜说道:“先生,我看见师尊被师——”他话说一半,腿上忽然有只手搭了过来,林郅伸手,毫不容情的在他大腿上狠狠掐了一把。   萧忆笙疼得到嘴边的话全变成了抽气,他拨开林郅的手,自觉改口道:“我看见师尊和三长老出去了,应该是有事要商议。”   “这样啊,”谢怀霜笑道,“我还想着给你找个师娘,先前他有事推脱了,这回也该谈论谈论此事了。”   “先生不成!”萧忆笙在推杯中脱口而出,“师尊他——”   林郅猛地把人拉回来,直接捂住了嘴。   “为何不成?”谢怀霜惊诧。   “无事。故笙今日喝多了,意识不清醒,”林郅对满脸纳闷地谢怀霜说道,“他方才的话都是胡言乱语,先生不要往心里去,况且现在这边也都是些外人,这等大事不如等先生日后回了宣城,再细细和阁主交谈。”   他说得句句在理,谢怀霜便应道:“那这件事情也不能就我一个人光跟着筹谋着啊,你们不也得帮忙物色物色吗?”   萧忆笙的话全被捂住,睁大眼看林郅冲邻桌的老先生微微一笑:   “只要阁主愿意,我们会的。”   另一边。   屏风在碰撞里险些被压倒,好在萧衍抬腿一勾,稳住了。   薄汗都沿着背脊朝下窜,他的腰臀被捧在晏顷迟的掌心里,连点细微的动作都被无限放大。   那汗珠顺着滚下去,淌进了微凹的腰窝,晏顷迟将舌尖从萧衍的舌上退回来,压在他耳边说:“腿再抬高点。”   黑暗里,萧衍的腿弯被晏顷迟架住抬起,腰上的衣摆被一并揉了上去,他在暗里喘息,探手勾紧了晏顷迟的脖颈。   太深了。   萧衍能感觉到那带着足以杀伤人的威力,轻轻地、微妙地滑入到没人看得见的地方。   他吃不住劲,就只能对晏顷迟颤声耳语道:“慢点……”   “很乖。”晏顷迟喉中干涩,熟稔的探出手,将手埋在萧衍的层层衣摆下,他的大腿上。   侍女们来来回回的上菜,轮番交错的身影清晰的倒映在屏风上,外面还有人在击盏高歌,歌声激越,响彻长夜。   谁都没有留意到在屏风后,在黑暗中,在狭窄逼仄的一隅里,有人在喘息声中汗流不止。   尘世杂沓纷扰,他们却能清晰的听见那耐人寻味的滑动声,萧衍被笼于暗沉沉的光影里,白袍滑落间,逐渐延出片雪色。   他嗅着晏顷迟的气息,将迷乱又含情的眼睛藏在黑暗里,掩住了。   晏顷迟和他近在咫尺的依偎,看他被囚在自己的方寸之地里,就像是这天上的月,既是唾手可得,又是遥不可及。   他们将情爱藏匿于这天地间,杀不尽得是这心头火。   萧衍的唇在揉搓下变得湿漉,香艳,水光盈盈。   晏顷迟咬在那片艳色上,哑声说:“我要和你年年岁岁,兆载永劫。”   萧衍在这快要窒息的潮热里拥住他的脖颈,唇间泄出声低笑,回应着:“我要和你朝朝暮暮,石泐海枯。”   他们将欢愉碾碎在脚下,将盟誓含在唇齿间,化作淋漓水光。   夜越发深了,有人在执着犀角筷敲击着银盘,歌声流泻天籁。   殿外,一弯冷月还静静地悬在坞城上空。望断江南今夜月,千里外,素光同。   此后山遥水远,他们朝暮同欢。   【正文完结/前面有修文,看盗版骂我一律反弹】   *   作者有话要说:   晏狗:记你名字诅咒你   因为后面的剧情比较日常甜所以都放在番外了,正文到这里就结束了,感谢宝贝们长达几个月的陪伴,无料是抽奖和评论都有,要求是全订,等全文完结后还会有jj币抽奖,实物抽奖也在jj抽,关于无料的种类什么的我会放在微博给大家看,经常评论的读者我会把名字放在置顶评论里,后面如果有什么改动,也会作话通知,么么叽~